《竹马依旧在(重生)》作者:枕月长终   文案:   叶明熙最后悔的事,就是年少时所嫁非人。   到头来抑郁在心,闻风落泪,死在了一个深秋。   恩阳侯府家的嫡小姐落湖受了春寒,醒来后夜夜噩梦,啼哭不止,家人带她去普觉寺祈福,叶明熙在那里,见到了久别的竹马慕箴。   慕家家财万贯,家中独子在京中向来颇多赞誉,叶明熙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却从不喜欢他。   可就是这样话都没说过几句的慕箴,前世为了救她于水火,曝尸荒野。   望着眼前锦衣华服的慕箴,叶明熙克制不住,上前抱着他恸哭。   委屈倾泻时,隐隐感到有温热的手抚过她头顶。   叶明熙前世,有太多的不得已。家族覆灭,京中巨变,她有太久没有感受到,有人撑腰是什么滋味了。   慕箴多病,命数已定,淡漠生命中唯一株青梅灼烧心底。   本打算一生寥寥,却架不住叶明熙的眼泪。   为了让她不哭,慕箴一步步地往前走,风霜雨雪,他都站在叶明熙身前。   前世的明熙沉默,自闭,不喜社交,重生回来后,竹马慕箴将年幼的她好好呵护,爱她如养花,将叶明熙从怯懦的小青梅养成了众人注目,娇艳华贵的不败海棠。   【重生青梅小甜妹×城府竹马贵少爷】   一开始,季飞绍设下圈套,娶了恩阳侯的嫡女,完成了他的计划。   后来,叶明熙死在他怀里,她满脸血泪,玉指掐着他的衣领,渗透着恨意。   她说她终于可以摆脱他。   他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抽身事外,冷眼旁观。   可那日,震天的雷鸣裹挟着暴雨落下,季飞绍抱着尸首,失魂落魄,在宫墙内走了整整一夜。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青梅竹马甜文市井生活治愈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明熙、慕箴┃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跟着竹马重新生活   立意:爱是相互扶持 第1章 殡天   闻冬进里屋的时候,还没动几下,热了一身的汗。   屋内炭火烧的旺,明明是深秋的日子,却烘热如夏,加上紧闭的门窗,更是发闷。   已经到了要传午膳的时候,见床榻那边毫无动静,闻冬便不打算叫人了,正欲出门,又听得屋外一阵骚动。   她微皱眉,小心出了屋,刚回身就见院外女使走来:“夫人可起了?”   “又在闹什么?”闻冬压低声音怒道,“夫人昨夜睡得不好,刚睡得沉些。”   女使也无奈:“是宁阳宫那位来了,闹着要见夫人。”   “可是夫人还没起呢!”   “我起了。”   屋内骤然传来一声气弱的声音,微不可闻,门外二人却听得分明。   还未等闻冬说什么,里头人接着道:“传膳吧,我陪小殿下一起用点。”   女使应声,转身吩咐去了,闻冬连忙进屋,却见里头人已自已拉开繁复的床幔,赤着脚站在床边了。   乌发散落,略显凌乱,许是刚睡醒,眸子里点点泪花,明明屋内闷热的很,脸色却苍白,就连唇瓣都没什么颜色,病恹恹地垂着眼,好似拢着一层脆弱的朦胧。   闻冬惊地上前:“快坐下!赤着脚回头又要病了!”   叶明熙扯了嘴唇,自嘲笑笑:“我这身子,病与不病,又有什么差别呢。”   “姑娘!”   闻冬瞪了她一眼。   明明早已成亲嫁人,人前也会喊夫人,但闻冬是从小侍奉的,一着急就顾不上称谓了。   炭火烧的盛,仅是伺候穿衣,闻冬便是满头大汗了,而叶明熙坐在镜前,望着自己苍白依旧的面容,有些出神。   闻冬替她梳妆,一时静谧。   “回头小殿下再来找我,将我喊起便是。”   闻冬替她委屈:“您昨夜一直睡得不好,天亮才稍安稳些,如今小殿下正是顽皮的年纪,我担心您累着。”   叶明熙只是轻笑,望向刚开条缝的窗,没有回话。   “姨母。”   午膳刚摆好,便听得一声奶呼呼的撒娇。   叶明熙还未抬头,小火炉一般的团子便冲到自己怀中,紧搂着自己:“姨……好久没来看我了。”   还未等叶明熙说话,小团子在她怀中嗅了嗅,抬起脸来担忧道:“姨母,您又喝药了。”   每日早晚定点的两碗汤药少不了的,今日起的迟,刚刚才喝完。   叶明熙笑着抱起他:“姨母身上不好闻了是不是?”   “不!”小殿下将她搂的更紧,“姨母身上香香的,跟母后身上的味道一样,叫人安心。”   说罢他又有些黯然:“父皇病重,母后也忙碌,瑄儿只有姨母了。”   叶明熙爱怜地摸着他毛茸茸的脑后,没再说话。   二人用了膳后,小殿下还不愿回去,赖在她身边:“姨母,我乖乖地描字,不吵你。”   叶明熙怕他热着,叫人去了几盆炭火,又开了门窗。   闻冬看在眼里,几次想开口,却还是沉默。   小人儿就跪坐在她腿边,支了张小桌子,安静地练字。   才四岁的年纪,往常人家正是撒泼闹腾的时候,他尚且跪不端正,却能乖巧地写字。   闻冬说他顽皮,哪里的话呢,如今不太平,官家久病不起,她的亲姐姐把持朝政,背了一身妖后的骂名,他虽贵为太子,却无人呵护,宁阳宫冷寂,他这样小的人儿,如何能不懂事。   叶明熙瞧着他的身影有些眼热,支着头去看窗外。   深宫里的深秋,更显得晦暗,已经好几日见不着日光,沉闷地叫人心中郁结。   “咳咳咳……”   猛然被秋风灌了满脸的叶明熙咳喘不止,愈咳愈烈。   “姨母!”   “姑娘!”   闻冬急忙跑上前,将手中的东西搁在软榻上,从怀中掏出药瓶,凑到她鼻下:“快,姑娘。”   直嗅了满鼻子呛辣的药草味,叶明熙才渐渐平缓,面色愈加雪白,上不来气般地微喘。   小殿下吓坏了,哭的脸蛋满是泪花:“我,我回宁阳宫了,我不吵姨母……”   叶明熙拉着他,等气匀了,才缓缓扯了笑:“姨母是被风吹了,瑄儿别怕。”   “姨母……”小团子扑到她怀中,哭得直哆嗦。   闻冬将窗户关严实了,才把榻上的东西拿起,哄他:“殿下,您看,这是刚送来的鸡心柿,可甜了,您吃一个吧。”   叶明熙瞅着她手中的东西,怔然晃了神。   闻冬给小殿下剥了一个,为安抚他,叫人带他去了隔间。   回身看见叶明熙的神色,心下叹息,轻声道:“这是渔阳那边今年送来的,夫人也吃一个?”   往昔种种年岁,一眼望遍,叶明熙垂了眼,没有应答。   她已经,许久没再吃柿果了。   记忆中曾有一人,就爱这口甜,然而眼下都怕已成白骨一具。   “夫人……”   听到闻冬的声音,叶明熙回神,眼前朦胧,她伸手去触,摸到了满脸冰冷的泪水。   “晋医师说,夫人不宜伤神落泪,对身子不好。”   叶明熙闭眼:“又叫我如何不伤神。”   自从知道那人为了救自己于深宫,不惜得散尽家财,只为了打点疏通,却还是失败。   只一想起他,叶明熙便觉心口撕裂,肝肠寸断。   闻冬嗫嚅:“夫人因为他,这些年与大人吵的架还不够吗,晋医师说得对,您要往前看,才不会沉醉往事,积郁过深。”   “你叫我如何往前看!”叶明熙睁开眼,悲愤交加,“慕家偌大家产,只为了换区区一个我,他季飞绍察觉也就罢了,何必让他死得那样惨!”   叶明熙回想起当年景象,声音喑哑凄厉,抱着自己的头,痛苦万分:“断首而亡!断首而亡!他锦衣玉食养大的贵少爷,最后为了我惨死,草席一卷便扔在了荒村,曝尸荒野。”   眼泪控制不住,她将自己深深埋在自己掌心,哭得颤抖:“都怪我,都是我……”   闻冬知道那人的死是叶明熙的心结,更是她与季飞绍之间横亘的天堑。   过不去,忘不掉,放不下。   自那件事后,本就体弱的叶明熙一病不起,晋医师说是这些年来堆积的忧心事,活生生地将她的身子拖垮。   畏寒咳喘不说,更是见了风就要病倒,想得多就要掉泪。   窗外寒风萧瑟,枝头的残叶颤颤巍巍,叶明熙又与那叶子有什么分别呢。   闻冬将眼泪尽数抹去,悲怆地望着她瘦削的脊背。   “夫人,晋医师来了。”   女使进来,见她这般模样,顿了顿:“夫……吗?”   对这位,叶明熙心中敬重,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让他进来吧。”   晋修进来时,感到屋内温度,皱眉:“怎的开了窗?”   “瑄儿在这,自然该通些风。”   他沉默些许:“夫人良善,却也该在意些自个的身子。”   叶明熙笑笑:“先生今日来,是为了说教吗?”   晋修缓慢地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了药瓶。   闻冬以为又是之前的香药,忙道:“引香还没用完呢。”   晋修依旧沉默,拉过叶明熙的手,放到她掌心,迟迟没有松手。   他盯着二人两手交握,轻声道:“夫人,皇后娘娘在坤宁宫等你。”   叶明熙怔住,抬眼望他,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瞳孔。   他起唇,紧盯着她,一字一顿:“这是迷药,与寻常点燃的不同,只需撒出去,便可迷晕一片。”   “在下说的,可听明白了?”   叶明熙无来由地心慌:“你什么意思?”   晋修却已松开手,站直:“去吧,夫人。”   皇后召见,怎么会没有懿旨呢?若只是寻常探望,又怎么不叫贴身女官来?姐姐与晋修只怕都不相熟,为何叫他来传话?   季飞……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叶明熙一瞬心乱如麻,立刻吩咐闻冬:……坤宁宫,将小殿下锁在屋内,我回来前,别让他离开。”   屋外的天阴沉沉的,还未等叶明熙踏出屋门,便听得身后一声:   “明熙。”   叶明熙站住,回身而望,晋修站在昏暗之中,依旧站得笔直,认识他这么些年,却头一次见他这般神情。   无端落寞,眸色晦暗。   望着她,眼底满是深秋的寂寥。   自从嫁给季飞绍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唤夫人,破格地叫了自己的小名。   叶明熙抿唇,没有再迟疑,转身离开。   “……珍重。”   陛下病重之后,宫中虽说清冷了些,却绝非没有今日这般,走了几条道都不见人。   叶明熙惴惴不安,只得愈发催促抬轿的侍从:“快些!再快些!”   闻冬小跑着说:“夫人,别见了风……”   话音还未落,就听得远方传来三声沉重肃穆的钟声。   铛————   古钟敲鸣,一声比一声绵长哀怨。   众人惊得原地愣住,就连叶明熙也久久没有回神。   宫墙之内,三声钟鸣。   闻冬捂着嘴哭了出来:“陛下,是陛下殡天了吗……”   天子死了,那……   叶明熙颤抖怒吼道:“快去坤宁宫!快!”   这一声,将众人唤醒,侍从不敢耽搁,也不敢再管夫人能否见风,几乎抬着轿子跑了起来。   到坤宁宫时,叶明熙被颠得差点摔倒,女官一直候着,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叶明熙抬头,瞬间便红了眼眶:“荣芳姑姑,陛下他……”   荣芳摇头,语速飞快:“夫人快进去找娘娘,门口我们守着。”   “守着?”叶明熙脸色难看,“要守什么?”   “太尉大人将全部人手都调去乾清宫了,若要离宫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叶明熙脸色一变:“季飞绍回来了?”   他离京许久未曾回来,如今一回来天子便驾崩,其中利害她不敢深想。   荣芳不愿与她说太多,只蛮横将她推进宫殿,叶明熙踉跄进了门,便见到面容焦急的皇后。   知时间宝贵,也不与她废话,将手中玉佩交给她,飞快嘱托:“后花园东南处有一间冷宫,荒废许久,后院围墙年久失修,墙体断裂,你垫几块砖石攀出去,顺着墙根一直往南便是承天门,门口有架马车,会有人带你离京。”   “我的心腹会带你到玉安,你去寻一家云葭药堂,将玉佩给管事的,慕二为你藏了一笔私产,够你安稳度日了。”   不知是多久的计划,竟牵扯出三年前就死了的慕箴。   皇后叶明芷说的飞快,叶明熙却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娘娘呢?还有瑄儿呢?不管了吗?”   饶是她再如何单纯,也猜到季飞绍今日想做什么。   叶明芷摇摇头:“李怀序死了,我没有活的机会,宁阳宫与乾清宫离得不远,瑄儿逃不掉,他也有他自己的命,只有你。”   叶明芷突然掉泪,她自嫁给李怀序之后,一直强撑着,外面传她贤良淑惠也好,骂她牝鸡司晨也罢,她都坦然自若,唯有今日,眼尾薄红失了仪态。   她握着叶明熙的手,用力得发痛,她抬眼,满是不甘悲凉:“明熙,只你这个妹妹,我是一定要保下的。”   说罢,拽着叶明熙从后门推出去。   她深深望了叶明熙最后一眼,恨声:“走!出宫!从今往后仔细些,别被季飞绍抓到了!”   “娘娘!娘娘!”   叶明熙声嘶力竭,眼睁睁看着叶明芷的身影被朱门掩盖,就好像这深宫院墙将她活埋。   闻冬虽害怕,却也强拽着她跑地飞快。   身子猛地一顿,是被人硬扯住停在了原地。   她回头,怔怔地哭,看见叶明熙站住,不愿再跑,双眼似有大雾漫过,却不掩坚毅。   “……姑娘?” 第2章 重生   见她不愿再动,闻冬心中害怕:“姑娘,你要做什么?”   叶明熙闭了眼,强行镇定下来:“季飞绍不知道瑄儿在我那,搜寻必定花费时间,你去带上瑄儿,我去找娘娘,我们一起走。”   从宁阳宫到她住的春棠苑,就算是骑马也要一段时期。   就连叶明芷都没想到,小殿下今日会偷偷跑来找她。   闻冬有些害怕:“夫人,若是被大人发现……”   三年前她想逃跑那次,季飞绍盛怒之下处死了她身边所有的人,只有闻冬被她保了下来。   事后,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竟然将叶明熙锁在了后宫,臣子之妇入住皇宫,如此闻所未闻的丑事,只有季飞绍那个疯子干得出来。   参他的折子如海,然而天子重病,天下大权大都握在他手中,谁也拿他没办法。   叶明熙狠心:“可若要我一个人离开,不如一起死在这!闻冬,你快去!”   她的话,闻冬自当是听,她颤声:“那夫人带着娘娘去冷宫那等我,请务必小心。”   见着她跑远了,叶明熙转身从后门挤进坤宁宫。   她躲在宽大的屏风后,屏息踱步。   “啪!”   一阵尖锐的破碎声,将叶明熙吓得一哆嗦。   “玉玺去了哪儿,娘娘怎么会不知道呢。”   低压阴鸷的声音一出,叶明熙立刻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弹。   是季飞绍。   他心情像是跌到了谷底,声音都冷寒不少:“看在明熙的份上,我本不想杀你,你再不将玉玺交出来,皇后娘娘可要伤心欲绝,随先帝去了。”   叶明芷低低笑了两声,声音喑哑,像是被人扼住脖颈:“太尉大人要杀便杀,提我那蠢不可及的妹妹做什么。”   “我一女子,要那玉玺做什么,自然是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季飞绍轻笑,像是不屑她的不自量力:“你妹妹蠢,你以为你又聪明到哪去了?”   门外有人匆匆进来:“大人,在东华门拦住了,是乔装过的女官,带着继位诏书与玉玺正欲逃出宫去!”   此话刚落,便听得一阵挣扎声,随即叶明芷止不住的痛呼与怒斥:“季飞绍!你敢!”   “宁愿让位与琰王,也不愿自己儿子上位吗?”   季飞绍摊开诏书冷笑道:“可是娘娘,父死子继,天经地义啊。”   那一瞬间,血液直冲眼底,叶明熙正欲冲出去,下一刻便愣在了原地。   叶明芷倒在了屏风前,满脸是血,正欲挣扎,透过朦胧的琉璃窥见了躲在屏风后的叶明熙。   姐妹隔着冰冷的琉璃两两相望,一瞬间都怔住了。   叶明芷瞬间放弃了挣扎,任由刀刃刺穿她的胸口。她拼死挡住了屏风后的人影,充血的双眼悲伤恳切地望着她,唇瓣微张,溢出大口大口的血。   走。   叶明芷望着她,眼泪冲不散血渍,眼底满是祈求的泪光。   走。快走。   大片大片的血冲刷在琉璃上,隔着屏风蒙住了叶明熙的双眼。   她就像是坠入冰窖,浑身上下冷极了,直勾勾地盯着倒在地上的尸首,连气都喘不上。   “找到太子了吗?”   下属为难道:“今早有宫……他往春棠苑去了。”   沉默了片刻,季飞绍淡淡吩咐:“封锁消息,不要惊扰夫人,派人将太子从春棠苑请出来。”   二人最终还是没发现屏风后的人,转身离去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响,叶明熙才僵硬地走出来。   叶明芷仍旧穿着那身奢华沉重的冠服,就好像铁打的枷锁禁锢着她。   叶明熙将她双眼阖上,跪在冰冷地砖上撕心裂肺地呕了出来。   “姑娘!”   等到叶明熙赶到冷宫的时候,闻冬已经没了半条命。   她被按在地上,双腿尽断,血肉模糊,望见叶明熙,高声呼喊:“小殿下已经走了,姑娘你……!”   一旁的侍从瞥见季飞绍的面色,直接用刀柄劈晕了她。   叶明熙面无表情,只是疲惫地抬眼去看人群中央的人:“你答应过我,不杀她的。”   季飞绍面色阴沉,闻言不过薄凉讥笑:“这不是没死吗?”   转而又盯着她:“怎么教的下人?夫人不叫,叫姑娘?”   多么伪善的一个人,明明知道已经撕破了脸,却还抓着这种小事不放。   叶明熙没有理会,只说:“瑄儿走了,你别叫人追他。”   季飞绍盯着她的脸色看了一会,停了很久吩咐道:“夫人累了,扶她回春棠苑。”   四五个侍从听命朝她走来,叶明熙白着脸往后退,还未等他们靠近自己,便觉胸口剧痛,积郁多年的忧愁化作一团烈火,从叶明熙喉间猛地呛了出来,变成一团滚烫的血色。   一瞬间,天地赤红一片。   侍从被喷了一身的血,僵在原地,又惊慌地回身去看季飞绍。   没人再敢上前一步。   叶明熙浑身无力,跌落在地时仍在大口大口地吐血,头晕目眩。   恍惚间,似乎有人将她抱起,死死掐在怀里,好似说了什么,但声音犹如落入水中,一片混沌。   她模糊睁开眼,看见季飞绍发狠地盯着自己,眼底赤红,就像是追魂索命的厉鬼。   叶明熙缓缓伸出手,他愣了愣,正欲握在手中,却见她避开,径直攥住自己的衣襟。   “飞绍,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季飞绍脸色难看的要命,也不知是因为这声久违的称呼,还是叶明熙话音中的死气。   他紧抿着唇,声音紧绷的冰冷:“不答应。晋修马上到,你若是敢死,我立刻杀了闻冬跟太子!”   叶明熙自嘲笑笑,如今能对她造成威胁的,竟只剩这寥寥二人。   她生命中的亲人好友,都已死得差不多了。   这口积郁多年的心头血吐出,整个人清明多了,又许是回光返照吧,叶明熙怔怔地盯着眼前人俊美无双的眉眼。   这个人,这个当年才冠京城,丰神俊朗的季飞绍,她拿整个心肝巴巴地去爱慕,追随的翩翩少年郎,也许对自己真的没有情意,但她临终之愿,总能听上一些的吧。   “皇位,你自己坐也好,让给琰王也罢,但你不许去追瑄儿,你要让他平安长大。”   季飞绍抱着她的手都开始颤抖,厉声道:“不许说了!我不答应!”   “闻冬,让晋修将她治好后,就放她走吧,她自小跟着我,受了那么多的苦,也该享福了。”   叶明熙的身子不住地颤啊颤,后知后觉明白是抱着她的季飞绍在发抖。   可明明吐血的是她,他又抖什么呢?   “最后一件事,我死后,不要待在汴京,我不喜欢,你把我带去渔阳老家,找个秀丽的地方,烧了或埋了,都随你吧……”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季飞绍望着她迷蒙的双眼,声音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悲凉:“你记挂的三件事,竟没有一件与我相关,叶明熙,你够狠。”   她忽然笑了,带了些未出阁前的稚气,拼着最后一口气,掐着他的衣领,混着血的手指苍白脆弱,渗透着恨意:“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自那人死后被噩梦笼罩着的日日夜夜,叶明熙从未有现在这般畅快轻松,话音里都是解脱的笑意。   “如若能重来,我死也不要认识你。娘娘说的没错,是我,蠢不可及,害死了这么多人……”   季飞绍呼吸一滞:“你听见了?你当时在那?”   “你……”   “轰隆——”   一道惊雷劈下,连带着的,是积压了数十日的暴雨。   轰鸣的雨声覆盖了一切低语,季飞绍眼睫沾水,也不知是落雨还是其他,他要说的话最终还是被掩埋,谁也没有听见。   他垂眸去看,叶明熙已经合上了双眼,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血泪,也冲刷着这座皇宫内数不清的恩怨与情仇。   季飞绍仍死死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温暖一点点散去,像是回不过来神般,呢喃着喊她的名字。   “明熙?”   “明熙……”   “叶明熙!”   听闻人死后,最后消散的才是听觉。   叶明熙混沌之间,听到了暴雨轰鸣,听到了雨中季飞绍的呼喊,听到了晋修跌跌撞撞跑来,带着颤抖的喘息声,然而最终一切一切的声音,都像落入水中,沉闷恍惚,微不可闻。   水声一直在持续着,冷雨好似呛进了她的口鼻,气管内堵得要命,好想大力咳出去,却没有分毫的力气,只能一点点地窒息下去。   那些嘈杂的声音又渐渐大了起来,在她耳旁呼喊着,吵闹着。   有人一直在喊她的名字。   是季飞绍吗?不……是谁?   “明熙!”   水声散去,声音透亮,就好像惊雷贯穿了她的脑海,将她整个人劈得清醒过来,瞬间,异物充满了口腔,她以为又是血,猛地吐了一地,睁开明亮亮的双眼,才发觉自己吐了一地的水。   “好了好了!把水吐出来就没事了!”   叶明熙怔怔地,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就被人整个搂住,欣喜的声音混杂着哭腔:“明熙,我的明熙!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这个声音,耳熟到令人眼眶含泪,不久之前,她才听到这道声音对自己绝望地祈求:“明熙,快跑。”   她抬起头,望见叶明芷柔白的小脸,双眼满是泪水,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又想到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叶明熙鼻子泛着酸,小声喊着:“娘娘?”   叶明芷又落了泪:“你怎么了明熙,是姐姐呀?”   “姐姐……”她小声地重复着,渐渐红了眼眶。   自从李怀序登基,她就再没喊过这声,她止不住地喃喃:“姐姐,姐姐。”   叶明芷将她搂的更紧了,怕她冷,将脸也贴在她冰凉的脸蛋上,一声声地应着:“姐姐在,姐姐在的。”   心疼的眼泪落在叶明熙脸上,滚烫地想要灼出一个洞来,她这才像有了实感,抱住叶明芷,委屈,痛苦,害怕,种种情愫堆叠在一起,又轰然倒塌,变成肆意宣泄的哭声。   湖畔众人无一不错愕,好似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凄切的哭声,他们望着窝在叶明芷怀中的小姑娘,就像天塌下来一般纵声大哭。 第3章 上香   床榻上的小人儿直到昏睡,也一直紧紧攥着叶明芷的裙摆,就好像没有安全感一般蜷缩着,就连在睡梦中也在哭泣,小小的身板一抽一抽,看着便叫人心疼。   叶明芷何曾见过妹妹这样委屈,简直心都被剜了一样痛,她摸着还有些热意的额头,将被子往上提了提。   听到有人进屋,叶明芷转头望见祖母,擦了擦眼泪,起身问安:“父亲可回来了?”   祖母摇摇头,在床边坐下,爱怜地望着叶明熙,叹息:“圣上宴请此次出宫的群臣,他如今抽不开身。”   叶明芷眸光暗了些,咬咬唇:“明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几日都见不到父亲,真是……”   像是听到有人喊她,床上的人嘤咛一声,睁开了圆墩墩的双眼,却猛地掉下两颗饱满的眼泪。   叶明熙睁眼看见她们,巴巴地喊着:“祖母。”   又去蹭叶明芷的手:“姐姐。”   明熙长这么大,向来乖巧听话,受了什么委屈也只会自己躲起来掉眼泪,何曾见过这般软绵绵的模样。   叫人心碎。   叶明芷叹了口气,将她拖进怀里,止不住地担忧:“病了这么些天,不会是病坏了吧?”   祖母也跟着揪心:“那日到底为什么落湖?赵家姑娘听闻也在家喝了汤药,对落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叶明芷摇头:“她二人听闻是结伴去寿平湖游船的,还没上船就在岸边呢,不知怎的就一块掉湖里去了。”   “得亏是我就在附近,赵家嬷嬷又是个干练的,找家仆围了一圈没让外男接近,不然就算是小姑娘,也恐有人说三道四。”   这事来得蹊跷,这几日也派人查过,没发现什么异常,祖母周氏心下思量着,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叶明熙发着热,脑子也混混沌沌的,听到二人来来回回的对话,也在心底摸清楚了情况。   寿平湖落水。   这是承历二十三年,李怀序尚还未回宫得到圣宠,先帝带群臣家眷来渔阳避暑的初夏。   她歪着头看了眼自己的小手,这时她记得自己刚过十一岁的生辰。   病气让她的脑子混沌,可这几日她也真实明白,她在死后又回到了十一岁,她与季飞绍初遇的时候。   这次的寿平湖,说是去参加闺阁聚会,实际是当年的探花郎季飞绍游历,正巧撞上跟随官家来避暑的他们。   赵家三姑娘撺掇着她,非要拉她去偷看一眼探花郎的模样。   刚到湖畔,隔着遥遥湖水,便一眼瞧见了在船上的季飞绍。   那年初夏,渔阳景色正盛,烟雨杨柳如画般的美景中央,站着位远比景色俊朗太多的郎君,眉目如星,唇角含笑,叶明熙看得出神,脚下踩空,才不小心拖着赵姝意一同落了水。   叶明熙眉眼低垂,难道真是上天听到了她的诉求,让她重来了一世,好叫她离季飞绍远远的?   她这边想的出神,祖母望着她这几日哭肿的眼睛,也皱眉心疼:“怕不是被魇住了,这几日止不住地哭。”   她拍拍叶明熙的手:“等再过两日,她好些了,带她去普觉寺上个香吧。”   叶明芷也同意:“我在汴京便听闻那的住持法力超然,普觉寺得以香火绵延,只盼望明熙也能尽快好起来。”   没听到她们安排的叶明熙有些困顿,又掉了颗小珍珠,抱着叶明芷小声道:“姐姐陪我睡。”   也不怕过了病气,叶明芷对她向来有求必应,温声道:“好,姐姐陪你。”   在床上吃了几天的汤药,才算好全乎了。   这几日看着叶明熙端起药就喝,一点不需哄,强装坚强的模样,更是叫叶明芷看了心酸。   而她不知道的是,前世叶明熙再苦再难以下咽的药都像水一样喝,如今只是一碗风寒药,根本算不得什么。   恰逢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祖母叫她一同去普觉寺烧香。   叶明熙捧着自己的脸,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闻冬,你说我是在做梦吗?”   此时也十分年幼的闻冬梳妆已经非常熟练了,她给明熙梳了两个发髻,余下散发垂在身前,又用累金海棠样式的簪花点缀发顶,做得认真,没听到她说什么:“姑娘说什么?”   叶明熙只皱眉叹息:“没什么。”   “咦?”   闻冬不知翻出了什么,递到叶明熙眼前:“姑娘,这是你的东西吗?”   看清楚她手心的玉佩,叶明熙震惊:“从哪来的?”   “就是那日姑娘落湖穿的外衫里的。”闻冬问,“谁送给姑娘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她当然没见过。   叶明熙神色复杂地接过,这是上一世最后,叶明芷交到她手中,要她离宫的信物。   交给玉安一家药堂的掌柜,说是慕二为她留了一笔钱。   可她明明记得,当时那块玉佩已成色陈旧,眼前这块却崭新明亮,触手生温,是块难得的上好玉料子。   这几日的恍惚与疑问终究是在这一刻被安定。   叶明熙闭了眼,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我戴着吧,”她道,“是故人送的。”   出府,撩开轿子的时候,望见里头的人,叶明熙怔了怔:“表姐?”   先前同她一起落湖的赵三姑娘,赵姝意正坐在里面。   闻言就像点了炮仗一样跳了起来,涨红着脸怒道:“你真是病的脑子不清醒了!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叶明熙顿了顿,是了,赵姝意虽是她表姐,但她向来不喜欢她,那日寿平湖,也根本不是邀约,是胁迫叶明熙陪她去的。   赵姝意母亲梅氏是她生母的亲姐姐,因她生母早亡,姨母自小便怜惜爱护她,甚至更胜过自己的亲女儿。   也因为这样,赵姝意自小便欺负她,言语奚落更是常事。上辈子叶明熙因这层缘故,一直以为她恨透了自己,可后来她也为了救自己而经受了许多磋磨。   叶明熙明白,她这个表姐心底,还是在意自己的。   她敛了神色,进了轿,挨着赵姝意坐了下来:“祖母只说今日去上香,没听说表姐也一同前去。”   赵姝意哼了一声:“母亲让我跟着一起来,我自然就来了……谁让你坐这么近的!”   叶明熙湿了眼眶,委屈地看着她:“可是我伤寒未愈,冷得很,表姐让我靠一靠吧。”   因自小体弱,叶明熙更显得瘦小苍白,连着病了几日,更是瘦脱了相,一双眼睛在巴掌脸上愈发圆顿无辜,湿漉漉地望着自己,惹人怜惜。   听她这么说,赵姝意果真不动了,僵着身子凶巴巴道:“那借你靠一会,你家女使怎么伺候的,不知道给你多穿点。”   闻冬走在轿外,不知怎的打了个喷嚏。   走了许久,赵姝意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许叫我表姐!”   “好,表姐。”   渔阳的七月,正是天气正好的时候,暖风宜人,天际湛蓝,叶明熙握着闻冬的手下轿子的时候,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信香,隐隐约约,十分好闻。   上辈子为治咳喘,晋修为她调制的引香呛辣刺鼻,闻久了整个人都被腌入味了。   如今身子康健,五官敏锐,她轻嗅着空气中普觉寺长年累月燃烧的信香,只觉脑内清爽,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普觉寺作为本朝第一寺,香客络绎不绝,香火源源不断,不仅是因为此处风景决胜古今,也传闻此处颇为灵验,住持衍无大师更是通天晓地,无所不能。   如今闭关于普觉寺千佛塔塔顶,只有缘人才可得以一见。   传的神乎其神,但就叶明熙记忆中,前世活了二十多年,她也没曾听闻衍无大师有出关过。   赵姝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十分嫌弃:“你在愣什么?上去了。”   烧香拜佛最讲究的就是心诚,叶明熙回过神来,进了寺门。   她重活一世,对这世上的神鬼之说有了新的认知,也多了许多敬畏。   跟在祖母身后,虔诚万分地跪拜,上香,投香火钱,祖母虽年迈,但做事更喜欢亲力亲为,普觉寺游客众多,抽签批文的队伍排的长,她排在队伍,刚想嘱咐两句,两个小姑娘不知跑哪去了。   左右普觉寺看管严密,不至于丢,以为是跑去别殿了,老夫人指了几人派去寻,转身又杵着拐杖排起队来。   赵姝意嫌主殿队伍太长,不耐烦地找了个偏殿,叶明熙皱眉,这殿的香味浓烈,闻着不适,跟她说了声,带着闻冬跑了。   她顺着空气中舒心的香味,一路越走越偏僻,闻冬有些着急:“姑娘,这附近都没人了,还是回吧。”   小道很快到了尽头,没路了,她见角落是一座灰扑扑的宅院,想着是没人的,正欲回头走,就看到有人从那院门中走出。   待看清那人身影,叶明熙双眼渐渐瞪大,十分不可置信,很快又不自知地蓄满了眼泪。   身形挺拔,清瘦如竹,整张脸拢着一层病气的苍色。   是慕箴。   啪嗒。   叶明熙控制不住自己,只看到这张脸,她就心如刀绞,前世惨死的画面犹在眼前,只一想起超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连走上前都尚且做不到,只能呆站在原地,望着他怔怔落泪。   “明熙?”   许久未见,如今在相隔甚远的渔阳见到了他,慕箴脸上却没有讶异的神情,只一步步走近:“你怎么来渔阳……,你怎么哭了?”   这个人,前世她不甚在意的人,为了自己散尽家财奔波劳碌,最终身死异乡,死后还要连同姐姐为她铺出一条求生的道。   慕箴的死就像是心魔,日日夜夜地磋磨着她,如今这心魔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眼前,还关切地询问自己,叶明熙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住,哭出了声:“慕箴!” 第4章 相逢   前世。   寒风呼啸的夜,季飞绍推开轿门,阴鸷的眼神盯着她像要将她活吞。   “你不是想知道你那竹马的下场吗?”他冷冷地笑,眼底满是狰狞,“来啊,我带你去看。”   叶明熙哭着摇头,她才出了汴京没多久便被他带人追上,被绑在轿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颠沛万分,连水都未曾喝过一口。   彼时她已体力耗尽,口干舌燥,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被他随意地拎起,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寒风凌冽,像要将她整个掀飞,季飞绍将她禁锢怀中,手掌掐着她的下颚,引起一阵刺骨痛意。   他暧昧地贴在她身后,温热气息短暂地暖了叶明熙耳后皮肤。   “看看,曾经也是才冠京城的富家公子,就因为想带走你,如今只能落得这般下场。”   叶明熙抬眼去看,荒芜破败的乡间泥路上,一个衣着褴褛,浑身脏污的人影趴在地上,四肢关节扭曲得都不似常人,望一眼都觉得可怖。   那团人影还在挣扎,小幅度地动着,像是听到了叶明熙微弱的哭泣声,他动作顿了顿,抬起脸来,沾满尘土的发间露出一双乌黑浑浊的双眼。   叶明熙:……   她家与慕家在汴京的宅院毗邻,自小相伴长大,十一岁分别后过了许久,她早便记不起慕箴的模样,但只这一眼,却是让她瞬间想起曾经那个勾环佩玉,眉眼精致的少年了。   年幼时他二人一同在汴京的学堂听学,那时的慕箴虽商户出身,却不卑不傲,自省克制,学问更是颇受赏识,为人行事,都如雪中青松一般,挺拔皎洁。   记忆与眼前的画面实在过于悬殊,叶明熙愣愣张口,喉间干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人一站一趴,就这样遥遥相望,漆黑的深夜,叶明熙忽然觉得被什么闪了一下,她仔细去看,是慕箴那双眼中微闪的亮光。   季飞绍冷声:“动手。”   “……   刚开口,侍从便猛然抽刀,对着那脖颈狠狠劈下。   “不!”   一刹那,血色迸发,干哑了一天的喉咙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她发了疯般地扭动,拍打着,却根本撼动不了身后人分毫。   掐在下颚的手就像是一块生铁,将她脸掐得青紫一片。   但叶明熙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干渴,疼痛,寒冷,通通都没有,她只呆呆望着不远处身首分离的尸体,那颗被砍下来头颅滚呀滚,滚到她的脚边。   那双眼睛仍旧温柔,好似即便发生这一切也未曾怪过她一点儿,也未曾后悔一点。   后来只消闭眼,便能望见那双不复明亮的双眼,他望着自己,此后,夜夜难寐。   回忆越陷越深,直到阳光洒在身上带起一阵暖意,叶明熙才从那个寒夜中挣脱而出。   如今那双同样漆黑的双眼,连带着那张皎如明玉的面容,都好好儿地长在一起,望着自己,面露关怀。   她难以自抑,抱着身前人只恨不得把泪水哭干,慕箴虽僵硬,却也没有去伸手推她,只安静任由她抱着。   闻冬虽明白这几日自家姑娘心中像是装了什么事,总是眉头紧锁,唉声叹气的,但这情绪也不该在这发泄,她兀自焦急着,此处虽僻静,但说不准从哪就要冒出个人来。   慕箴瞧见闻冬脸色,也想到了这层,见小姑娘还巴巴地拽着自己不松手,只轻轻抚过她发顶,顺着发丝往后来回安抚着。   没一会儿,叶明熙便平稳了下来。   慕箴对上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垂了眼眸开口:“先跟我进屋说吧。”   说罢便隔着衣袖握住叶明熙纤瘦的手腕,将人又带进了那件破旧的小屋。   “怎的又回来了?”   刚进屋便听到有人说话,叶明熙贴在慕箴身后去看,望见一个穿着袈裟的中年男子。   屋内采光不好,大白天的却点了许多烛火,将房间照的明亮,只一桌一柜,两把椅子,便没其他大物件了。   屋内乱糟糟的,满地都是不知道材质的白色碎末,那僧人坐在桌前,手中不知拿着一块什么在对着烛火把玩。   见到生人,叶明熙肿着眼,可怜巴巴地行礼:“大师。”   普觉寺能穿袈裟的,都不是一般的洒扫弟子,叶明熙不敢怠慢。   慕箴也恭敬一拜:“方才遇见了熟人,为避人耳目来先生这里待上片刻。”   那僧人眼神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过,也不知是误会了什么,笑了笑:“你们要谈话便谈。”   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也是,毕竟是清净之地,虽知二人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但毕竟不能独留他们在屋中。   他撂下这句话便收回目光,接着去看手中的东西,叶明熙仔细瞧了,才发现是一块玉石。   慕箴回身,微弯下腰,用袖口将她脸上泪水细细擦去,又小心地避开她出门前特地点上的湖色胭脂。   将脏兮兮的一张脸收拾干净了,也不顾污浊的衣袖,只和声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哭?”   叶明熙只咬唇,望着他不说话。   慕箴像是误会了什么,只顿了顿,又直起身子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爹爹呢?你跟谁来的普觉寺?”   见他离自己远了些,口中话语却又贴心,明熙眉头一蹙,看着又要掉眼泪:“慕哥哥,你讨厌我吗?”   慕箴一愣:“自然没有。”   “那你为何离我这么远?”   慕箴被她的话一噎,低头看了看二人距离,仅一步之遥,……吗?   但他抬头又看到小姑娘哀怨的眼神,也没说话,只默默地又上前,重新贴近:“这样可好了?究竟为何哭?”   重新嗅到了那股好闻的木香,叶明熙捏了捏小指,盯着地上自己的绣鞋:“我与慕二哥哥许久未见,方才一见,喜不自胜。”   慕箴沉默片刻:“我三月来的渔阳,不过月余。”   话音里满是不信,叶明熙恼羞地眼睛又红了,慕箴看在眼里,只叹了口气:“你定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出来,……叫你爹爹给你报仇。”   爹爹才不会管她呢。   叶明熙眼神黯然,又实在想不出什么由头:“我,我前段时日梦见你了……你离开汴京后过得不好,还,还死了。”   说到这才觉得不妥,这不是青天白日咒人家吗,她小心翼翼抬头,见他表情并无波动,才磕磕绊绊说下去:“近日与家人来渔阳,总想着能不能碰上你,方才猛然瞧见,便有……   她越说越没底气,却听见一声轻笑。   慕箴眼中含笑,望着她温柔似水,连带着病气都去了三分,人瞧着也精神了不少。   他伸手又摸了摸明熙的发顶,叹了口气:“我好好的呢。”   “骗人。”叶明熙径直抓住了他的手,他曾经能做文章挽雕弓的手,如今冰凉一片,消瘦嶙峋,“好好的怎么要来渔阳养病?好好的怎么脸色这样差?”   此时的她不知道,但前世活了二十余年的叶明熙自然心里清楚,慕箴病痛缠身,来渔阳修养,直到李怀序即位之后才略有好转,回到慕家。   那时的叶明熙听人闲聊,说慕家新上任的家主面色如纸,怕是也活不了多久。   但没想到,最后他熬过了病痛,却折在救一个前世对他都不甚在意的自己身上。   慕箴没想到她会这般质问,惊了片刻,还未等他开口,门外传来闻冬的声音。   “姑娘,老夫人来人寻了,叫咱们回去呢。”   慕箴听到声音,抽出了自己的手腕,盯着她道:“回去吧,别再多想,我自然会好好的,也不会死的。”   他一点也不在意明熙咒自己,更不避讳,只和声对她承诺。   他好好的,他不会死。   门外闻冬催得紧,但叶明熙也不想与他分开,她看了看僧人,又瞧了瞧这件僻静的屋子,可怜道:“你常会来这吗?”   “我以后还能来这找你吗?”   慕箴没说话,也没答应她,只淡淡提醒:“天家事务繁忙。”   只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叶明熙却听懂了。   如今朝廷内外事务繁多,就是避暑也不会耽误太多时日,总归是要回京的。   到了那时,身为随行的恩阳侯家眷,她自然也是要回汴京的。   叶明熙也沉默,没再说话了。   送她出门时,慕箴没忍住嘱咐了一句:“往后,别再这样哭。”   伤身子。   叶明熙一愣,刚想回身看他,就见房门已经合上。   闻冬过来,见她神情怔怔,担忧:“姑娘,没事吧?”   叶明熙摇摇头,强撑笑意:“无事,走吧。”   等到二人说话的声音远去了,慕箴才重又打开门,望着早已看不见人影的僻静小路,出了神。   “我说你也是块木头。”僧人将手中玉石收在盒中,又道,“不对,不是木头,是块冷到扎手的玉料子。”   慕箴垂眼:“衍悟先生何出此言?”   衍悟站起身:“那小姑娘分明心悦你,求你安慰呢,你不解风情。”   慕箴本要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心下又烦乱几分,重新坐回木桌前,捡了块玉料,选了把趁手的刻刀,对着烛火一刀刀刻下。   细碎的动静下,没过一会儿慕箴身下又堆积了些玉屑。   “在汴京时,我虽得同窗师友夸赞,但明熙向来对我不喜。”烛火跳动,打在侧颜,他专注盯着手中动作,那份认真更显得男人面容五官精致清冷,犹如手中玉,天上月。   “她啊,不躲着我便算好了,又怎会心悦我。”   男人的声音清浅低微,却又有不易察觉的难过。   衍悟见他这般,只笑了笑,也不点破。   这世道的感情种种本就错综复杂,他本不理凡尘,又何必趟这趟浑水,不如多叫他刻几块玉雕,供他收藏。   老夫人见到叶明熙安全回来,才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骂:“你啊,原先在汴京没听闻这么好动,一会儿没见又丢了。”   叶明熙上前挽住她胳膊:“我找师父求签呢。”   “找到了吗?”   她摇头:“我见人都太多,走着走着便迷路了。”   站在一旁的赵姝意皱眉:“你去了这么久连个签都没解?那你就排这个队吧。”   比起自己的,叶明熙担忧:“表姐,你的签文怎么说啊。”   前世赵家最终的下场可算不得好。   提起这个,赵姝意得意抬头,递出批文:“自然是上上大吉签。”   叶明熙翻开一看,上面写着“到头竟必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   她垂眸笑笑,心道这可不算灵验啊,看来这普觉寺也并不如传闻那般有求必应。   于是她摇头,娇笑道:“我来跪拜,只求心安,不必苛求签文解注,不算也没事,咱们回吧。”   这话一出,便是祖母也不免侧目。   她望着叶明熙,叹笑:“明熙这几年在汴京,真是养的好。”   一行人正欲出门,正殿里匆匆出来一个灰袍小僧人,穿过众人,拦在三人面前。   周遭人还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紧张兮兮地看向这边,却见那小僧人恭恭敬敬地对着领头的周氏合掌行礼。   “住持大人算到今日会有贵人前来,特遣我来请。”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   便是一向稳重的老夫人都惊异道:“住持?可是那位常年闭关千佛塔顶的?”   小僧人:“自然,衍无师祖在千佛塔恭候。”   听说那衍无大师自见过先帝,当今天子之父仁宗皇帝后,便再无人能见他一面。   小僧的话音平淡,却犹如一颗落雷,在人群炸开。   “衍无大师?听闻当今天子前来都推脱不见,这家人是什么来头?”   “我认得,好像是恩阳侯府家的。”   “恩阳侯府?靠着为先帝即位打拼挣来的爵位吧,我听闻老侯爷去世后,这儿子在汴京也不过是从五品的官位啊。”   “他家能有什么贵人……”   众人窃窃私语,又疑又惊,今日前来比他们家身份贵重的多了去了,怎么偏偏就……   老夫人周氏上前一步:“那,是我跟你去,还是叫上孩子们一起?”   小僧人浅笑:“夫人误会了,在下说的贵人不是您。”   他的目光越过周氏,定定地望向叶明熙:“叶檀越,请吧。” 第5章 解签   老夫人惊讶地看着她:“明熙?”   叶明熙被周遭众人目光注视着,有些无措:“那我祖母跟表姐也可以一起吗?”   僧人点头:“自然可以。”   见她年幼,表情又实在惶恐,他轻声安慰:“叶檀越别怕,我们师祖为人和善,只是想为您解个签而已。”   虽不知为何衍无大师要找个孩子,但毕竟那是得道的大师,难以一见。   祖母自然也想见见,她拉着明熙的小手:“走吧,我们就去瞧一眼。”   衍无大师避世多年,乍然出关,竟还是要为一个孩子批文解签。   众人惊诧,看着摇摆不定的叶明熙,只恨不得上前替她答应。   叶明熙心下惴惴,自己将将重生,正是对怪力乱神之说无比坚信的时候,这个节骨眼被这样的大僧找上。   怕不是算出来她死而复生,要把她当成妖孽打得魂飞魄散吧。   架不住祖母与众人炙热的眼光,叶明熙最终还是点了头。   在泱泱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跟着小僧人前往千佛塔。   千佛塔位处普觉寺最深之地,塔身随意一数便有七八层的样子。   “今日清晨师祖便算到贵人会前来烧香,移居塔底,还命我在寺中守候。”   此番话一出,足以见大师对她的重视,老夫人谢过僧人,便叫叶明熙去叩门。   她心中紧张,手上也跟着无力,叩门声也微不可闻,正当她准备再叩一次,门自动开了。   “叶檀越,请进。”   叶明熙一惊,强装镇定,走了进去。   正中央的莲花座上便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他身披赤金袈裟,上头的丝线在光亮照射下显得有些刺眼,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材质,浑身上下缠满了长长短短的佛珠,手上还串着一串,见叶明熙来,他淡淡露出一个笑。   更显仙风道骨。   叶明熙敬重,上前两步,恭敬俯首作礼:“见过大师。”   祖母与赵姝意二人也跟着一同参拜。   衍无从身旁拿了一个签筒,递到她手里:“檀越请。”   叶明熙:?   合着真是要为她请签?   她手握着签筒,迟迟没有动作。   这个大师望向自己的眼神温和,却又有道说不上来的精光。   好像没有什么秘密能逃过他。   叶明熙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大师请我来,只是为了要替我解签吗?”   衍无点头:“自然。”   她咬咬唇,觉得衍无给人的感觉太过舒适,犹如春风一般,她慢吞吞暗示道:“可小女心中有一忧事,近几日寝食难安,不知大师请我来,可是为了这事?”   似是感受到叶明熙心中的忐忑,衍无和蔼一笑:“檀越所忧之事不会发生,但在下所求之事,便看檀越今日的签文了。”   “大师得道高人,我能帮到大师什么呢?”   衍无不愿回答,只抬手示意:“请。”   有了方才的那段话,叶明熙的心稍定了些,也不再犹豫,上下摇动手中的签筒。   不多时,便有一支签文掉落出来。   叶明熙将它拾起,递给衍无,他却不接:“请檀越念出签文。”   她垂眸看去:“善恶两途君自做,一生祸福此中分。”   叶明熙顿了顿,望向衍无:“大师,此乃平签。”   衍无听出她话音中的失落,笑道:“檀越可知其中含义。”   “多少明白些。”   “那檀越可知要怎么做?”   叶明熙一愣,这就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中平签,无非就是说善恶有道,往后是福是祸都要看自己的选择。   这样含糊不明的车轱辘话,她能知道什么。   她不知怎么回答,只说:“我只抽了个平签,对于大师所求,怕起不到什么帮助吧?”   衍无摇头:“这便是最好的签了。”   他接过叶明熙手中的签文,静静凝视着:“如今紫薇逆转,七星倒悬,循环往复,却一直挣脱不开命定的惨淡结局。”   这话说得含糊,又唬人的很,老夫人与赵姝意听在耳中,虽不明其意,却也暗自心惊。   只有叶明熙听了,却犹如雷霆霹雳贯彻脑中。   紫薇逆转,七星倒悬,不就是上一世的结局吗。   她脸色刷地惨白,衍无见了,轻声安慰她:“檀越便是解签之人了。”   “何意?”她追问。   “檀越命星夺目,毗邻紫薇,堪比日月争辉,这才导致紫微星逆转。”他抬眼看向叶明熙,“我这样说,檀越可懂?”   他话说的明白,并不难想,叶明熙嗫嚅:“大师的意思是,要我远离汴京?远离天子?”   最后二字恐惊天人,说的极为小声,却还是能被在场之人听见。   赵姝意瞪眼:“你说的什么胡话?”   老夫人拦住赵姝意,不敢插嘴二人谈话。   衍无只将签文递还给她,合掌闭眼:“檀越聪慧,本寺之福。”   叶明熙哪里能担这样大的重任呢?她不解道:“可小女一个稚童,又能做什么呢?人微言轻,怕只会辜负大师厚望。”   衍无摇头:“命星争辉,昙花一现,真正依靠的,还是檀越自身的意愿。”   “那我要躲到什么时候呢?”   “檀越所愿之时。”   “那我若是明日便要回呢?”   衍无一笑:“那便明日回。”   闻言她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正当想追问的时候,衍无一抬手:“签文已解,檀越请回。”   叶明熙叫他不愿再说,只能傻愣愣地拿着签子,转身跟着祖母离开。   临出门前,她又回身:“寺中中院西南角落,有一荒宅,我日后能常去那里,解我心结吗?”   她说得隐晦,但衍无何尝不懂,他点头:“还望檀越常来。”   不仅欢迎,还邀她常来。   难不成解决这七星倒转的关键,是让她锁在普觉寺中当尼姑?   她吓得摇摇头,行礼退去。   刚出千佛塔,方才引路来的僧人便又出现。   “师祖担忧檀越被寺中众人惊扰,让我来为诸位引路,从侧门离去。还望檀越莫要生怒。”   老夫人赶忙道:“大师慈悲心肠,连这都替我们想好了,我们不胜感激。”   顺着宁静的小道,一路从僻静的侧门走出,等待车马之时,憋了许久的赵姝意戳她:“大师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叶明熙也纳闷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我待在渔阳,还是回京呢。”   老夫人望着她:“大师不是让你拿主意吗,你自己怎么想便怎么做好了。”   她自己?   想到此刻尚还留在渔阳养伤的慕箴,还有不日便要得到天子器重,跟随天家回京的季飞绍,她毫不犹豫道:“我自然是想留在这了……”   渔阳多好啊,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最重要的一点是,前世祖母正是在这次陛下回京后开始病重,等到消息传到汴京,老夫人就已经过世了。   她模糊记得,是这次陛下推举了一系列政策,当中有一项于叶家不利,具体什么情况叶明芷有意瞒着,她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明熙也许不能更改这一世的走向,但她知道,她至少可以留在渔阳,好好照看着祖母,在她生病之际,好歹有个晚辈在身边。   赵姝意还想说什么,却见到车马及一种奴仆自远处而来,老夫人拍拍她们:“别说了。”   等上了轿子,叶明熙顿了顿,提醒道:“表姐,今日之事……”   赵姝意明白她的意思,瞥了她一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事大的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母亲也不说。”   叶明熙弯眉笑了:“表姐真体贴。”   叫她这样,毫无芥蒂,赵姝意眯了眯眼,凑到她眼前仔细盯着她:“你祖母常住渔阳不知你性情,我可不同。”   “生了一场病,竟能让人变化如此之大吗?”   赵姝意握住她下巴:“你不怕我了?”   叶明熙垂眸:“经此一病,我知表姐并不像表现地那般讨厌我。”   赵姝意挑眉:“何以见得?”   “那日在寿平湖,是我不小心脚滑跌落,表姐拉我没拉住,反倒也被我拽下水。”   她望着赵姝意,眼底泪意盈盈:“听闻表姐也病了,却没有埋怨分毫,跟谁都没有提起此事,今日还陪我来上香,我心里都明白的,表姐只是不善言辞,心中对我还是上心的。”   赵姝意一愣,飞速甩开手后退,脸涨得通红:“我,我不过躺了两天,身体好的很,本就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今日上香,是我母亲硬逼着我来的,都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说话都语无伦次的。   叶明熙蹭上前,揽着她胳膊贴近:“是是,表姐疼爱我,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你!”   “姑娘,到了。”   闻冬的声音传来,叶明熙冲她笑笑;“那我先走啦,表姐回家路上小心。”   说罢便掀帘出轿。   等重新上路,跟在外头的女使小声说道:“二姑娘病好后变得邪门的很,不会是鬼上身了吧?”   赵姝意厉声:“住口!侯府嫡姐儿你也敢非议。”   她靠在轿子里,想着叶明熙的反常,她说缘由时恳切,不像胡诌的。   比起之前那个唯唯诺诺,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看了就一肚子气的,赵姝意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真性情的。   老夫人见叶明熙下来,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表姐那边我已经嘱托过,她不会说出去的。”   老夫人一愣,没想到她还有这份心思,她道:“说了也没事,将军府人人良善,梅氏更是怜惜你,不会传出去的。”   人人良善?   叶明熙心中反驳,那可未必……   祖孙二人进了屋,碰上迎面而来的叶明芷,老夫人吩咐下人:“传膳吧。”   除了一大清早简单用了些早茶,奔波一上午,只怕明熙早就饿了。   等到餐食都上完了,老夫人对贴身的嬷嬷道:“这不必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把门也带上。”   叶明芷听闻,眼神动了动,像是猜到什么,也跟着吩咐:“越春,你去门口守着,别离得太近。”   大姑娘的贴身女使越春应声,关了门后站在廊下。   叶明芷:“可是今日上香,遇到什么事了?”   老夫人没回话,只盯着她瞧:“明芷,你虽为庶出,但侯府待你向来不薄,这几日你对明熙的关心我也看在眼里,我只问你,你对妹妹,是否真心?”   这是要她表态呢。   叶明芷沉默,却立刻起身跪拜,字字珠玑:“大夫人早亡,明芷发誓,要一辈子护着明熙,绝不让她受一点苦,否则天降雷霆,神魂湮灭。”   她声音清脆,却几分颤抖,听了这番话,莫说老夫人,便是叶明熙都心中震荡。   她上前将她扶起:“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姐姐行这么大的礼。”   老夫人放下心来,将今日在普觉寺的种种说了。   她问叶明熙:“你怎么想?”   叶明熙早便考虑好了:“我要留在渔阳,侍奉祖母。”   老夫人看着冷淡,却对孙辈上心。前世她的结局太过潦倒悲凉,既然重生一回,她便不能再让身边的人受苦。   留在渔阳,陪在她老人家身边,等到那荒唐的旨意下来,她及时请郎中调理,好好宽慰,一定能改变祖母的结局。   在渔阳虽说锦衣玉食,但儿孙不在身边,老夫人难免孤苦。   她也是希望叶明熙留在身边的,但汴京的繁荣,哪个孩子不向往呢。   如今得了她的话,骤然笑开了花:“好好好,那就留在祖母身边,好好陪祖母几年。”   话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欣喜。   不同于二人的和谐,叶明芷皱眉担忧:“明熙远离汴京是好,但如今父亲才娶了续弦没多久,若是久不归家,恐与母亲离心。”   叶明熙也想起来,今年年初的时候父亲娶了户部尚书家的四姑娘做大夫人。   老夫人摇头:“何氏我是清楚的,她是庶女,在家中向来低微,没什么存在感,性子最是温婉,我亲自挑选的人我了解的,就算明熙不回家,将来她也断不会苛待。”   她心中考量:“但是衍无大师的批文,绝不可被旁人知晓,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明熙命里富贵,死里逃生,为求安稳,衍无大师交代需在渔阳修养。”   老夫人表情严肃:“至于星象命格那些,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许再说。”   姐妹两自然明白其中利害,都答应了。   此时,门外传来越春的声音:“大姑娘,侯爷回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叶明熙一愣:“爹爹回来了?”   她这个爹,血缘亲疏看得极淡,眼中只有自己的爵位与官衔,又偏偏是个极为平庸之人。   年初被老夫人指了一个庶女为续弦,正憋着气呢。此次渔阳之行,更是一个劲地陪在官家身边讨好。   便是明熙落水,重病几日也没见他回来过。   如今这个时候回来,叶明芷与老夫人对视一眼,心中跟个明镜似的。   只怕是普觉寺一行,已经传到天子耳中了。 第6章 变故   恩阳侯府子嗣不丰,早年长子夭折,老侯爷过世后,唯一的嫡子叶鸿文承袭爵位,汴京偌大的侯府之中,除了住着他们一家,还有个庶出的三房。   三房人丁不旺,在侯府中存在感也不高,这些年只有除夕中秋过节的时候才碰到一块吃个饭。   叶鸿文不爱管家,对两个女儿也不怎么上心,叶明芷自懂事起便不指望这个父亲,一边学着把持中馈,一边照顾着明熙。   叶明熙被娇养着,并不似姐姐那般自立,对于父亲还是渴求着亲近。   前世叶鸿文去世的也早,明熙也盼望着此番难得的重逢。   谁知叶鸿文不等下人通传,径直推开屋门,先是左右扫视了一圈,才对着老夫人行礼。   “不知母亲将两位姑娘关在屋中,是在商讨什么。”   无礼蛮横,老夫人气郁在心,喝着茶没有理会。   叶明芷淡淡笑道:“不过是说些家常体己话,父亲怎么这么着急。”   叶鸿文怒斥:“我同老夫人说话,你一个庶女插什么嘴?!”   重来一世,谁都不能欺负姐姐。   就算是父亲也不行。   叶明熙皱眉:“爹爹好大的火气,多日不曾回来,如今也不像是来与家人团聚,倒像是回来拿我们撒气的。”   叶明芷生母低贱,他自然可以随意斥骂,但明熙不同。   不说她外祖家位高权重,就连她姨母那边的将军府也是不好惹的。   更何况此前传报,说普觉寺传闻中的衍无大师今日点名了邀明熙一见,求一支签。   天子盛怒。   叶鸿文皱眉,想起当时,官家传他前去问话,将叶明熙的生辰八字,为人性情一五一十地问了个透。   帝王坐于高座之上,声音彻骨严寒:“朕徒步上山,亲自登门拜访都尚不得相见,今日倒是巴巴地要为一个女童求签,这不是要将朕的颜面,大政的颜面狠狠践踏!”   桌上的酒菜被通通扫于桌下,奢贵的白玉瓷碟尽成碎片,众人纷纷跪地,颤抖一片。   就连叶鸿文当时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要被盛怒之下的天子拉下去抄家。   天子勤政,却生性暴戾。   王侯世家一念之间举家抄斩的,这些年来都算常见。   然后天子静默片刻,喊道:“恩阳侯。”   他哆嗦着应答:“臣,臣在。”   天子冷笑一声,吩咐道:“女儿落水生病,你作为父亲,今日该回去探望探望。”   叶鸿文一怔,没明白其中含义。   “见到久未归家的父亲,你女儿想必会十分激动。晚宴之时再回来,与朕好好喝一杯。”   狭长的双眼渗透着狠光,他盯着台下缩成一团叶鸿文,眼睛微眯:“若是没让儿女尽兴,便提头来见,明白了?”   话说得隐晦,叶鸿文听不懂,但最后一句威胁倒是听的分明,他吓得脸色惨白,也不敢多问,磕头领旨:“臣,臣告退。”   直到退出房间,尤能听到屋内天子砸东西的声响。   叶鸿文只觉大难临头,抓着出来相送宦官的手,一连塞了十几片金叶子。   “劳烦大人给个明示,臣实在,实在参不透陛下的用意。”   官家近侍,德全公公皮笑肉不笑:“天子用意,在下不敢妄自揣测。”   “大人!”叶鸿文又塞了一把金叶子,声泪俱下,“陛下今日如此盛怒,交代臣的事情臣若办不好,只怕上下都要遭殃了!”   德全公公眸光一暗,暗骂这个安阳侯真是个蠢到家的,老侯爷与老夫人都是出了名的贤良,怎么生出这么个蠢东西。   他还是收了叶子,低声道:“回去多哄着些你家二姑娘,今日普觉寺之事,定是要摸得明明白白。”   “那大师究竟为令爱求了支什么签,算了什么批文,陛下都要知道。”   这么一说,叶鸿文才恍然,只恨不能给公公磕一个:“公公大恩,本侯记住了,我这就回去问问!”   直到人走了,德全才转身进了屋,将方才被塞的金叶子尽数摊在桌上。   天子年迈,方才动了气,如今靠在椅中,捏起金叶子,语气平淡难辨:“朝中拮据,朕为了开源夜夜难寐,他身为一个从五品的小侯爵,只是贿赂一个宦官,竟也能出手如此阔绰。”   他按按眉心,眼神晦暗不明:“这些个王侯公爷,日子倒是过得比我这天子舒心。”   “安阳侯府邸算不得殷实,都是靠老侯爷生前的财产勉强支撑着。听闻他家如今是庶女管家,府内大部分支出都是他恩阳侯的花销。”   天子冷笑:“一个有名的才女,一个被衍无看中的贵人,这侯府倒是隔代遗传,偏偏中间插了个蠢笨如猪的叶鸿文!”   说罢手一挥,堆叠的金叶子被扫下桌面,就像下了场璀璨的黄金雨,耀眼夺目。   见叶明熙皱着眉,眼神埋怨,叶鸿文脑中“嗡”地一下,讪笑道:“这说的哪里话,见你们封锁门窗,为父心中奇怪罢了。”   见桌上摆着饭菜,他吩咐:“来人,再添副碗筷,我与母亲一同用些。”   他坐在主座,老夫人见状,叹了口气:“再添几道菜来。”   这番小争执就算翻了篇了,叶鸿文心中松气,心不在焉地用膳。   见三人一时安静,都不说话,他憋了半天,问道:“听闻今日母亲带明熙去普觉寺上香了?不知签文如何,可还如意?”   老夫人暗自绝望地闭了闭眼,只觉得侯府未来无光,敷衍道:“上香求签,不过求个心安,哪有什么如意不如意之说。”   叶鸿文套不出话,有些着急:“那……”   “说起来,今日有件奇事呢!”   叶明熙一副天真烂漫地打断父亲的话头,说道:“有个大师要替我求签,我都没有排队呢!”   叶鸿文大喜,不自觉带上笑意:“哦?都说什么了?”   叶明熙笑得灿烂:“他听说我前不久落了湖,说我身子没有养好,渔阳风景秀丽,让我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呢!”   “还有呢?”   叶明熙摇头:“没有了,就说这些,祖母问了几句,大师也不愿多说了。”   老夫人见缝插针:“我刚想跟你提,大师说明熙身子不好,最好在渔阳养几年,此次你们若回京,便将明熙留下,陪我几年吧。”   叶鸿文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对老夫人的话没放在心上:“住哪都一样,明熙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了?”   叶明熙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她收回目光:“真的没有了。”   见问完了,饭也不吃了,只想着回书房将这些通通记下来,免得晚上忘了。   他起身:“那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像是感觉不到屋内凝滞的氛围,大步匆匆离去了。   叶明芷强……不了了!   她把筷子重重一拍:“太过分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看见叶明熙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在吃饭。   “明熙,你不难过吗?”   “父亲政务繁忙,没什么可难过。”   “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直白,不多留他一会?”   叶明熙一顿,开朗道:“祖母什么意思?”   老夫人叫她这样,不知是真傻还是藏拙,摇头:“吃饭吧。”   等到吃完,姐妹两告退。   早上起得早,明熙想回屋里补个觉。   正要与姐姐告别,叶明芷却猛然蹲下身抱住了她。   “……姐姐?”   叶明芷抱着她,眼泪落下:“明熙,姐姐一定会保护你的。”   天子侧目,祸福难料,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定会替她挡着。   明熙清楚,是衍无一事让叶明芷担心,更是刚刚父亲的态度怕自己又像年幼一般自己偷偷回房中哭。   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拍拍她:“嗯,我相信姐姐。”   晚上,金鸪楼厢房。   叶鸿文磕磕绊绊地说着,额间汗如雨下,却不敢抬手去抹。   天子听完他的汇报,面无表情地把玩一只酒盏。   “没了?”   “……了。”   叶鸿文偷窥一眼天子面色,见看不出喜怒,斗胆补充:“可能,可能小女有福,被大师看中,帮她解了个签,臣听着,没什么特殊……”   “呵。”   一声冷笑,叶鸿文骤然噤声,不敢再多言。   “恩阳侯,你女儿爱吃鹅吗?”   “啊?”   叶鸿文错愕,以为自己没听清,抬头去望。   天子漫不经心道:“这金鸪楼身为渔阳第一酒楼,朕尝着也就这道卤水点飞鹅味道不错。”   他看向不明就里的叶鸿文:“明晚,带你女儿来陪朕用些。”   …………   叶鸿文吓得跪坐在地,汗水止不住地滑下:“陛下,小女,小女她……”   “都说她有福气,朕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妙人儿。”   天子抬眸望向叶鸿文,胸中烦躁不止,将手中酒盏砸向他额头:“带不来,你这官帽也别带了!”   砰。   上好的酒液倾洒,醇香蔓延,清澈一片的酒水中,倒映出捂着额头,一脸惊惶的叶鸿文。   “您说什么?!”   叶明芷也顾不得尊卑,拍案而起:“陛下要见明熙?”   “明熙才多大!不可以!这分明就是鸿门宴,有命去没命回了!”   他本就心烦意乱:“陛下要见,我能有办法!要我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非要去上什么香!”   他狠狠剜了叶明芷一眼:“净给我惹麻烦!”   “好了!”   老夫人怒喝道:“既然陛下执意要见,见便是了!”   一家人争吵,叶明熙始终安静地坐在原地,垂眸不语。   老夫人拿主意说:“这金鸪楼,去是一定要去的……”   她道:“这样,明日我去赵家寻梅夫人来。”   梅氏是叶明熙亲姨母,不会坐视不管,有她这个顺平将军府的夫人陪同,即便明熙真的惹怒了陛下,他也要给将军几分薄面。   叶明芷也思索着:“此事的源头还是因为衍无大师对明熙的不同,不如我明日再带明熙去一趟普觉寺,若是明熙能说服大师为陛下占卜国事,说不定这事反而因祸得福。”   叶鸿文冷笑:“她不过一黄发小儿,衍无大师连陛下的情面都不给,能听她的?”   众人都一致忽略了他的冷嘲热讽,老夫人对叶明芷点点头:“好,那便这样办,如若真请不来,有梅氏坐镇,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商定之后,叶明熙反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怎么好端端的,就得天子召见了?   她疑惑地开始回忆,自己上辈子直到天子驾崩,李怀序上位,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这位残暴的天子。   自己前世这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因在寿平湖遥遥相望,对季飞绍一见倾心。风寒伤好后,便偷摸地打听这位风光无两的探花郎的行踪。   叶明熙有些困惑了,怎么她就比上辈子哭的多了些,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动啊? 第7章 别哭   时隔一日,再次前往普觉寺。   今日只有叶明芷与她二人相伴,连贴身女使都未曾带上。   她们乔装了一番,清晨路上还没什么人的时候,用租来的马车一路飞奔至普觉寺。   因前一晚上思绪过多,没能睡好的叶明熙精神不振,叶明芷看在眼中,显然又误会了。   她牵起明熙的手,安抚道:“不必担心,即便是有天大的事,都有家人们替你撑腰。”   她叹口气,喃喃:“当今天子脾气不好,今晚这局,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叶明熙自然是怕的。   陛下在位已有二十三年,先帝多子嗣,陛下当年还只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   连同太子在内的五位皇子,皆命丧陛下之手,先帝七子当中,只有最小的七殿下因对陛下早年有过善意,被放过一马,封为琰王,逐出汴京,远离朝政。   踩着兄弟们血肉踏上宝座之人,又怎能不冷血彻骨呢。   在位二十余年,因举行了多次变法,大政在这代皇帝的带领下愈发兴盛,即便陛下阴晴不定,动不动便暴戾抄家,在百官民众心中,也担得“铁血手腕”的贤帝美名。   就连渔阳这个曾经落败的城镇,也在陛下早年间开放海路对外贸易中逐渐富庶起来。   百姓兜里有钱了,即便爱杀伐王侯世家,也与他们没有关系,因此李阕在民间的声望更显热烈,李阕也行事愈发狠辣,独断专行。   衍无敢让这样一位帝王吃了闭门羹,还能转头偏袒一个女童,就算是盛怒之下砍了叶明熙的头,也是正常之事。   叶明芷只盼望着能见衍无一面,只为了他能救救自己的妹妹。   然而事与愿违,僧人对着姐妹二人说道:“师祖昨日见过檀越后,便离开了普觉寺,云游天下,不知去向了。”   “什么?!”叶明芷脸色刷地惨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说去哪里了吗?”   僧人摇头:“师祖行事,我们向来不会多问。”   拜别了僧人后,叶明芷强打精神安慰她:“没事儿,没有衍无大师,将军夫人也会陪你去的。”   叶明熙一边牵着姐姐的手,一边思绪不宁地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姐姐,你能不能先去马车那等我?”   “……个地方,想一个人去。”   叶明芷看她,沉默许久后:“一刻钟,你若是一刻钟还没有回来,我就来寻你。”   “好。”   直到看着叶明芷离开了,她才慢吞吞往小院的方向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见一面慕箴。   慕箴那么聪明,他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吧?   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走进那条僻静小路时,发现这次门口多了一人。   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也简单,守在院落门口。   没等明熙走近,那人远远看来,竟是认出了她,一脸欣喜:“二姑娘,许久未见了。”   叶明熙仔细辨认才想出来:“怀生,你也来渔阳啦?”   正是慕箴身边从小伺候的小厮。   怀生笑笑:“公子来渔阳养病,我怎么可能留在汴京呢。”   “你怎么在这站着,慕箴不在吗?我特地来找他的。”   “他在,不过我不能进。”怀生让开,“姑娘,你自个进去吧。”   叶明熙:?   “……就可以进吗?”   “自然。”   怀生笑得开怀:“无论何时何地,公子在做什么要紧的,姑娘都能进。”   叶明熙歪头纳闷,却没有多说,心里记着要事,推门进去了。   穿过破败的庭院,刚靠近屋门,便听得一阵细碎声响。   紧密轻微,持续不停。   明熙叩了几下门,却都没有回应,她刚准备接着敲,门没关严,自己打开了。   她心里愈发奇怪,推开门,照旧是满屋晃眼的烛光,和满地的青白-粉屑。   直到看清桌前人的身影,叶明熙才明白这间屋子的奇异之处是为什么。   慕箴坐在桌前,对着一盏明亮的烛灯,专心致志地刻玉。   那满地的碎屑也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一刀刀刻下来的玉石粉屑。   “慕箴。”   明熙站在门口喊他,声音清脆,却无人回应。   慕箴手持一块温润通透的白玉薄片,在烛火照射下微微透着青光,长袖半卷,露出薄肌一片的小臂和手腕,左手拿玉,右手持一柄金属光泽的狭长小刀,对着玉石表面一点一点地剐蹭。   玉片小巧,慕箴手掌宽大,用了巧劲嵌在手中,隐隐能看到指腹的茧伤和硌起的青筋。   一刀,两刀,三刀……   玉石坚硬,但这么一刀刀下去,总会有碎屑脱落,久而久之,划痕变成了凹槽,凹槽变成笔画,这么一块小小的玉石上面,便能誊下一句诗词。   慕箴神情专注,眉头微皱,五感好似只剩下盯着手中动作的那一双眼睛。   一旦沉浸在刻玉之中,外界的动静他什么都听不见。   见他迟迟不回应,叶明熙有些着急,姐姐只给她留了一刻钟的时间。   她喉间哽咽:“慕哥哥……”   咔。   细碎的声音停下了,慕箴眨眨眼,动作迟钝地抬起头来。   越过满桌莹莹如日的灯火,他一眼便瞧见了门口的人。   在满室的阑珊光亮下,身影虚幻。   幻觉?梦境?   他猜测,又很快推翻,仅用了一息时间便确认了,那是叶明熙本人。   慕箴微怔,低头去瞧手中的玉片,那是他方才一笔笔亲手篆刻下的: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其实还是个半完成品,珊字也还差最后一横,衍悟让他誊这句酸诗,说外面那些姑娘家喜欢,卖得好。   他本不在意刻什么字,篆刻只是他平心静气的一种方式,是能够让他更加专注地思索的途径。   然而见到叶明熙烛光下的这一眼,他没来由地心想。   稼轩先生这句诗,写的真好。   他很快回神:“今日又来上香?”   慕箴吹了吹玉片的碎屑,将它和刀都收起,一连吹灭了几盏烛火,那明亮如昼的房间才恢复了正常的明亮。   他上前拉开座椅,从柜子中拿了件旧衣垫上:“这里简陋,你先坐。”   叶明熙垂眸看了眼在椅子上叠的整齐的衣物,没说话,坐下了。   如今见着了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咬唇:“你身体可好些了?”   慕箴只笑笑:“你别担心我,我虽说是来养病,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坐在对面,倒了杯茶,一摸茶水已经凉了,觉得不能给她喝,就又拿到自己面前。   这两次见他虽说清瘦许多,但精神都蛮好的样子,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吓人。明熙不懂他年幼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来这修养了。   暂时压下心中担忧,她又问:“那你为何会在普觉寺?”   “慕家在渔阳发家的时候,父亲大行善事,当时普觉寺也受了慕家一笔香油钱。”   他喝了一口冷茶,淡淡说道:“那时,普觉寺监院衍能大师听闻我因修养回到渔阳,便分了这院子给我,还让衍悟先生教我篆刻,磨炼心性。”   “我如今住在慕家老宅,白日没事的时候我便会来这里。”   慕家伯父向来乐善好施,扩祠宇,置义田,敬宗睦族,收贫乏。渔阳百姓各个都赞叹慕家心善,远在汴京的叶明熙也知道此事,于情于理,普觉寺会替慕家照料他也属正常。   “那,”叶明熙又问,“昨日衍无大师与我的事,你可听闻了?”   慕箴点头:“衍无大师闭关多年,得他解签实属有幸。”   “有幸什么呀!”   叶明熙忽然委屈,小声埋怨着,害怕不安的情绪终于在这个僻静的小院子得到了释放:“如今陛下因为这事要为难我,要我今晚去金鸪楼吃鸿门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了。”   情难自抑,说到最后甚至哭出两滴泪来。   眼泪一出来,便再也止不住闸了。   在叶家,她要惦记着老夫人的身体,也不能让姐姐为自己过于忧心。   但在慕箴这里,她是与他相伴长大,如今不过十一岁的孩童。   她无需顾虑。   泪眼滂沱间,恍若听闻一声极轻的叹息。   叶明熙透过眼泪去看,看见慕箴已来到自己身前,半跪着与自己的视线齐平,平静地望着自己。   二人对视,慕箴放下卷起的衣袖,又轻轻擦起她的眼泪:“数月不见,你倒是爱哭了许多。”   叶明熙抿紧唇,嘴硬道:“我尚年幼,本就爱哭。”   慕箴仔细擦干净了,也没有起身,仍旧半跪着看她:“此事不值得你如此伤神。”   “为什么?”   慕箴偏头看向别处,神情淡淡:“虽未见过衍无大师,但我来此处静心听闻也是他的意思。在普觉寺待了数月,多多少少能了解些,他虽避世不见,却不减对外界的关心。”   “他既为你解签,便一定不会让你因此遭难。”   他站起身,摸了摸叶明熙的头顶。   明熙在他宽大的手掌下抬头望他,感受到手底细微的动作,慕箴的眼神沾染几分温暖笑意:“我猜,今晚你家人一定会找你姨母陪你一同前去,有他们为你托底,没必要太害怕,若实在应付不来,便像现在这样哭。”   叶明熙困惑:“哭?”   “你不过十一岁,要让陛下打消戒心,尽性便可,越像幼童反而越安全。”   她在心中记下了:“这样便没事了吗?”   见她眼泪愈掉不掉的可怜模样,慕箴浅笑:“对,会没事的。”   听他这样说,叶明熙终于放心了。   慕箴当初在京听学时,虽平日不张不扬,但才学向来数一数二。   当初在学堂的夫子各个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没事,便一定没事。   叶明熙安慰好自己,很快又开朗起来,她从椅子上蹦下,细细打量起这间小屋。   上次有衍悟在,她不敢多瞧,如今便肆无忌惮了起来。   走近了才看到慕箴坐的椅子旁有一矮凳,上面摆了一排的刀具,各个泛着金属的冷光,看着就锋利的很。   “我先前没听说你会刻玉呢。”   慕箴将刀具收在木盒当中,像是担心伤着她:“也是来了渔阳才开始的,衍悟说篆刻能让人凝神静心,便让我学。”   “从刻硬木开始,熟练了之后便开始刻玉石。”   叶明熙惊奇:“我还以为玉石雕刻都是用冲砣打钻那种法子呢,没想到刀也可以。”   “寻常的玉石硬度大,一般都是用古法切割打磨。”慕箴拿了方才誊到一半的玉,递给她玩,“但这种青田玉软些,我用的刀也不似寻常刀刃,磨锋利些,刻些字是可以的。”   她摸了手中的小玉片,质地有些厚重,泛着温和的青绿色,也不知是慕箴刻得久了还是本就这般,拿在手里有些发暖。   叶明熙握着玉,仰头看他:“既不愿意,为何要来渔阳呢?”   “什么?”   她先前不知,只当他是寻常来修养,但听他今日所说,却又好像不是那样。   “你说篆刻让你平心静气,来了渔阳后,你很不开心吗?”   慕箴沉默,又浅浅笑了。   他无声地盯着叶明熙看了半晌,眼中情绪晦暗难懂。   “回去吧。”他平静开口,“别让家人等急了。”   叶明熙将玉片塞回他手里:“若你烦闷,我以后经常来找你玩。”   他没答话,只是将人送到门口,慕箴站在房门阴暗处,低声唤她:“明熙。”   她回头。   “今夜过后,别再来了。”   叶明熙忽地红了眼:“我吵到你了吗?”   她急忙道:“我知道,我们在京中关系算不得亲近,我今日又拿这些事烦你,我不会了。”   慕箴摇头,只温和道:“不关你的事,明熙,你很好。”   他的面容被阴影遮掩,忽显落寞:“是我的问题。”   “别再来了。” 第8章 面圣   怀生送走明熙,心里也是有些不满的。   二姑娘娇生惯养,又生得精致,见她难受,他也是不忍的。   他回到院子,正欲好好说一番自家公子,推开门却惊了。   “公子!”   慕箴坐在椅上,指腹被刀刃所伤,手中一片赤红,染得玉片也带上血色。   他却毫无反应,只沉默着望着烛火。   怀生赶忙烧了壶热水,替他处理伤口。   篆刻一事向来要求静心,公子初来渔阳刻硬木时,因不习惯也伤过几次。但换了玉石,习惯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怀生自然知道,是二姑娘的事让他心乱,拿不稳刀了。   见他垂着眼睛的样子,怀生不免埋怨:“公子既舍不得二姑娘,说什么伤人的话,二姑娘走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慕箴闻言抬头:“又哭了?”   “没有,可能我在旁边,强忍着呢。”   “落湖之后,她倒是性情变了许多,”慕箴低声,“你去查查,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刚说完又沉默片刻,苦笑:“罢了,还是别去。”   怀生见他明明关心,却又硬憋着的样子难受,来渔阳本来就让他郁结在心,前几日见着二姑娘,好不容易眼见着心情明朗了些,又这般苦大仇深。   忍不住发怒道:“我见二姑娘对公子态度变了许多,不像汴京那般了。公子若是喜欢,何苦这样苛责自己。”   “禁言。”   慕箴难得呵声,有些严厉地看着他:“什么喜欢不喜欢,再让旁人听到,姑娘家的清誉都叫你毁了。”   “我不过是看不得公子这样委屈自己!”   慕箴缄默不言,良久才隐晦道:“今夜过后,无论明熙表现如何都一定会得到陛下的注目。”   他望向手中被污血染就的玉片,猩红溅落在“阑珊”二字上,触目惊心。   神色晦暗,声音喑哑。   “我不能赌,更不能拿她赌。”   怀生听不懂,只是看着公子的侧颜,觉得他此刻心中也定是难受的很。   心中叹息,明明在他看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人儿,非要这么蹉跎彼此的情意。   回府路上,叶明芷没有问她方才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   只是看她情绪更加失落,以为她在担心今晚的宴席,安慰道:“别再多想,坦然面对,即便是陛下,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熙没说话,只自顾自摇头,半晌才笑道:“姐姐放心吧,我没事的。”   她只是在为慕箴的疏离感到难过。   叶明熙回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扭转身边人的未来,对于慕箴而言,便是能让他逃脱死亡的结局。   按理来说,她本该如同上辈子那样,离他越远越好,干脆此生两不相见。   但是她没有把握,前世二人交涉不深,慕箴尚且能够保她而死,这一世就此远离难道就能如意了吗?   她想不明白,只能等今夜面见过李阙再做打算。   倚靠在叶明芷肩上,明熙闭眼沉沉叹息:“我还要好好陪在姐姐身边呢。”   马车停下,二人下轿,通报的小厮刚喊完话,就听得前头一声哭喊。   “明熙!”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瞬间开颜笑道:“姨母!”   梅息芸年过三十,生养了两个孩子,却依旧保养得靓丽,云鬓烟眉,容貌十分昳丽。   一眼便知是被家中夫君娇养着的。   她贵为太傅幼女,自小家中便娇宠,后来因执意要嫁一介莽夫,置气与家中决绝,即便如今莽夫已拼杀至顺平将军的位置,太傅也依旧没有认回这个女儿。   当初太傅梅家想与安阳侯叶家结亲,本定的是她梅息芸,当时她为嫁将军,抵死不从,是姐姐怜惜她,自愿替她嫁进了叶家。   明熙生母梅息苒本就柔弱,家中养的好好的,从未出过事。没想到安阳侯叶鸿文是个拎不清的,一面不喜她姐妹二人,一面又贪慕梅家权势,婚后二人感情冷淡,梅息苒日子过得孤苦。   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那日却来了个乡野妇人。   领着年幼的叶明芷来,说是叶鸿文婚前在渔阳老家惹下的风流债,如今这孩子生母已死,她这个做姑母的领着她上京,讹了侯府好大一笔银子。   这下直接将梅息苒气得小产,明熙身子亏损,她也落下了病根。   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   梅息芸常常想,当初若是自己再果敢些,不叫姐姐替自己赴了叶家的魔窟,现在一定还活的好好的呢。   她伤心欲绝,每每想到此事便要大哭一场,叶明熙命苦,生母早亡,父亲薄情,她这个姨母自当是该多照拂些的。   这些年往安阳侯送的金玉钗环,数不胜数。对明熙,她自然是当作亲女儿看的。   前阵子寿平湖落水的时候,她也因跋涉病了一场,迟迟未能探望,昨日听说要去上香,便派了女儿赵姝意跟着。   今日老夫人上门说了陛下召见的事,这下将军也拦不住了,直接从床上冲下来就来了侯府。   如今见了明熙,觉得果真是瘦了一大圈,她将人锁在怀里,怒斥道:“遭天杀的,这么小的人儿,刚刚才病好,又要受这种折磨!”   梅夫人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她缩在怀中,低声道:“姨母,我还没跟你道歉,之前表姐落湖,是我没站稳将她拽下去的。”   闻言梅息芸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忽而眼含热泪:“亲亲我儿!你终于晓得叫表姐了!”   先前二人关系浅淡,她一直想办法拉进,听闻明熙在汴京的书院听学,她也硬塞了自家女儿进去。   如今见她对赵姝意这般亲热,心里高兴极了:“姝儿与你不同,她自幼习武身子好得很,她回家喝了碗姜汤睡了一觉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放在心上。”   叶明芷许是知道梅夫人不待见自己,回了侯府后便在自己屋中没出来过。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今夜这局有你在,我也能放点心了。”   梅夫人冷哼:“先说好,我是向来看不惯你们侯府的,要不是怕连累了明熙,我是断不能走这一趟的。”   当年确实是他们对不起梅家,老夫人自知理亏,也不在乎她的失礼,浅笑道:“那今夜这金鸪楼,你看要不要安阳侯陪着?”   “不必!”梅夫人冷眼厉声,“见了他指不定还要在圣上面前吵架,我自己带明熙便够了,如今我家将军军功在身,有我在陛下就算真的恼了明熙,也不敢轻易怎么样。”   老夫人:“如此便好。”   话说的狠厉,但到了该赴宴的时候,二人坐到轿中,梅息芸搂着明熙的手微颤着。   明熙抬眼望她:“姨母,你在害怕吗?”   如今出了侯府,梅息芸脸一垮:“怕!自然是怕!当今天子暴戾的性子谁人不知,万一今晚要发火把咱两砍了咋整!”   明熙感觉有些好笑:“不是说姨父有军功在身?”   “那也是你姨父的军功,跟咱们有啥关系,到时候真要砍,你姨父就算要反咱两也活不过来了呀。”   说到这她叹口气:“明熙啊,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叫筹码呀。”   渔阳地形一面朝海一面朝山,这里因连接着对外通商的口岸,繁荣富庶,风景如画,美食遍地。   金鸪楼,便是渔阳最奢华的一座酒楼。   近几日金鸪楼宴请贵客,封锁酒楼,叶明熙到的时候,繁华热闹的夜市正中央的酒楼却是大门紧闭。   周遭许是知道这几日的特殊,都纷纷远离绕着道走,一眼望上去十分诡异。   守在门口的侍卫应是奉命等候,看到侯府的马车立马上前,见的梅息芸时候明显一愣:“今夜陛下召见恩阳侯府二姑娘,不知这位?”   梅息芸拿冷眼瞧他,满脸不耐:“我是顺平将军府夫人,乃是这位二姑娘亲姨母,怎么,进不得?”   侍卫一惊:“这……”   他自是没这个胆子拦的,近几年北朔频频作乱,大政早年间重文抑武,顺平将军是陛下即位后亲手扶持的武将,看重的很。   侍卫嗫嚅:“那……我先进去通传一声。”   梅夫人向来不喜社交,独自面见天子想来也是头一遭,叶明熙见她有些强撑,上前握住她的手。   摸到满手的冰凉冷汗。   梅息芸低头,明熙冲她甜甜一笑。   恍若看到了以前自己闯祸时,姐姐安慰她的温柔笑容。   梅息芸忽然又没那么怕了。   进了厢房,只见到一桌饭菜,却不见人影。   领路的德全公公将她们请入,细声说:“陛下如今正在面见贵客,稍后便到。”   梅息芸淡笑颔首,不动声色将手腕的玉镯子褪下塞到公公怀中:“有劳公公。”   德全皮笑肉不笑地推了回去:“夫人这是做什么,不过是老奴本职工作罢了。”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退出房间,将门关严了。   门关上的瞬间,梅息芸脸上的笑瞬间掉了下来。   圣意难料,如今看这身边近侍的态度,只怕今晚这局不太好过。   陛下未到,她们不能动筷子,等了足足两柱香,菜都全凉了,也不见陛下的影子。   叶明熙早就饿了,她望着面前的浇汁鱼脍,小声嘟囔:“姨母,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啊,这鱼脍都快不新鲜了。”   梅息芸不免有些好笑:“你还真当咱们是来吃饭了?咱能不能吃,得等陛下来呢。”   二人小声交谈,不多时,便听得公公在外通传:“陛下到——”   梅息芸赶紧拉着叶明熙站起,恭恭敬敬地行礼。   李阕进门后,径直往最高的主位上去了,坐下后也没让她们起身,只坐在高位,沉默地俯视她们。   在叶明熙快撑不住时,才听得淡淡一声:“入座吧。”   李阕望着她们,声音平静:“朕记得只传呼了安阳侯府的二姑娘,赵夫人怎么有空来了呢。”   梅息芸浅笑道:“早便听闻金鸪楼佳肴一绝,来了渔阳后我家大人总是心疼银子,不肯带我来,今日听闻明熙得了陛下传唤,我这个做姨母的便借着她的光,腆着脸来见见世面,还望陛下见谅。”   提到顺平将军,李阕微带起笑意:“他是个节约的,朕屡次要给他封赏,几番推脱。”   梅息芸低眉:“将军大人体恤陛下,觉着自身一个武将,不敢僭越。”   李阕听闻后沉默许久:“若文武百官都有将军的这份心,朕也省心许多。”   话锋一转,他望着站在一旁乖顺的叶明熙:“叶二,你说是不是?”   乍然被点名的叶明熙怔愣着,惶然行礼:“民女,民女不知陛下何意。”   李阕支着头,漫不经心地盯着她:“朕听闻昨日你在普觉寺被衍无大师算了一签,也是巧,朕昨日才下了传唤你的旨意,今日那衍无便从普觉寺跑出,来寻朕批文。”   什么?   叶明熙心中错愕,那僧人说衍无大师出寺游历,竟是直接跑来金鸪楼寻陛下了。   李阕把玩着一支签文:“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将朕关在门外不见呢。”   他顿了顿,又语调不明道:“衍无可将你们的对话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他说你命格重煞,挡了紫薇七星的路,你说朕该拿你如何呢。”   平淡的一句话,却是一道惊雷。   叶明熙震惊抬头,瞧见主位上的帝王面色青黑,眼神淡漠,杀伐之气肆虐,望着她的眼神,与看一只蝼蚁无异。 第9章 再会   还没等明熙作出反应,身旁的梅息芸动静极大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地清脆:“陛下明鉴!明熙是我姐姐与安阳侯的孩子,梅氏上下几代忠贞,安阳侯更是先前舍命救下先帝才得到的爵位,如此贞烈之后,绝无异心!”   李阕没接话,只看着手中的签文沉默。   叶明熙也像是被吓傻了,梅息芸摇摇她,惶恐道:“明熙,你快说话呀!”   叶明熙被她晃了晃,像是突从噩梦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这样的!大师,大师明明不是那么说的!”   “大师说我落水,身子不好,渔阳风水秀丽,要我多,多在渔阳待几年好好调理身体,他不是这么说的!”   混乱之中,叶明熙哭得撕心裂肺,委屈至极,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含糊不清,但还是让在场之人听明白了意思。   梅息芸偷瞧了眼陛下,见他仍旧面无表情,略略松了口气。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屋内只剩叶明熙的哭声。   哭声渐渐微弱,李阕将一直拿在手中的签文丢在桌前:“行了,哭得朕头疼。”   叶明熙猛地止住,怯懦地望着天子。   李阕摆摆手:“回吧。”   梅息芸如释重负,行完礼便要扯着叶明熙出去。   “等等。”   二人一顿,李阕指着那道鱼脍道:“既饿了,将这道菜带回去吃吧。”   叶明熙忽感心头一阵寒凉,颤抖谢恩:“谢陛下。”   退出厢房,二人都额角生汗,仍旧不敢说话,闷着头往前走。   下楼时,正有一人欲往上来,带路的德全瞥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季大人,陛下可等了你许久了。”   一道清爽的男声含笑:“在下办事不济,让陛下久等了。”   这声音顿时让低头走路的叶明熙如坠冰窖,前世阴冷的声音仿佛在此刻重叠,她顿时僵住了身子,浑身麻痹。   梅息芸看她:“明熙?”   察觉到她的异样,季飞绍体贴站到楼梯角落,让出位置:“请夫人与姑娘先行。”   梅息芸点头:“多谢。”   叶明熙跟着姨母,脚步沉重地下楼,擦肩而过时,忽闻到他身上清淡的冷香。   那是上辈子与他朝夕相处,日夜厮磨时,闻惯了的冷梅花香。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抬头望去,正对上季飞绍那双冷厉的凤眼。   他眼睛狭长,面无表情盯着你看时,只觉得薄凉,但季飞绍此刻眉眼稍弯,眼含浅淡笑意,反倒衬得眼光暗转,柔和多情。   上辈子,叶明熙便是被这双眼睛骗了。   她迅速收回眼神,低垂眼睑,步履匆匆离去,再没有多余的目光了。   季飞绍怔愣,望着她的背影,暗自思量。   进到厢房,季飞绍跪下:“陛下。”   李阕:“都查清楚了?”   季飞绍:“是,渔阳临海,如今东边口岸设了两处,每处可同时停靠三艘轮船,如想要继续开扩海路,东南方向有一矮山,移之则可解决,只是有一问题。”   这事办的漂亮,查探时间比预想的要快许多,李阕刚上位时推行经济政策,在渔阳设了贸易口岸,海路打通后带动财政解决了不少赤字问题。   只是近些年来打仗整修,哪哪都费钱,挥霍的日子过惯了,再要回到紧巴巴的日子,李阕不愿。   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早年的决议,想着能不能再在海商方面想想办法,此次渔阳之行,避暑是假,暗访是真。   他漫不经心道:“什么问题?”   季飞绍沉默片刻,道:“前任安阳侯未入祖坟,矮山之处是叶家寻得的一处风水宝地,那下……前安阳侯的墓室。”   李阕没有应声,像是由安阳侯想到了叶明熙,问他:“你方才见到叶家的二姑娘了吗?”   季飞绍一怔:“见了一面。”   “觉得她如何?”   他不明白陛下问话的用意,只思忖着回答:“看着年幼,与一般稚童无异。”   李阕神情不明地笑笑:“她与衍无的说辞一致,说明她与衍无,都没有说假话。”   他顿了顿,又看向手中的签:“衍无今日为朕算卦,说大政平和,官民和善,维持它现有的样子便可绵延百年,繁华不朽,朕所担忧的问题不会发生。”   这话一出,季飞绍细细思忖,他自然明白李阕此番不是为了避暑,开扩口岸之事在他心中占着极大的位置。   李阕老了,却不服输,他想复刻年轻时候的成功,所以此次即便有官员反对,也撼动不了他的决定。   季飞绍本以为区区安阳侯,阻挡不了他的脚步,即便挖坟挪位,也是要开展下去的。   但半道杀出的衍无大师,算的这一卦,听李阕的话音,他已决定放弃了。   于是干脆俯身道:“臣也觉得此法实为不妥,不若臣再去渔阳四周查探可开扩的地形。”   李阕沉声:“不必了,口岸之事到此为止吧,朕有其他的事交给你办。”   直到第二日李阕传唤叶鸿文,夸赞叶明熙乖巧懂事,赏了一箱子金器文玩,侯府上下心才定了下来。   叶明熙心中明白此次逢凶化吉,也有慕箴的一份,她挑了一块上好的玉料,想要送给他。   但这几日实在惊险,家中都不许她出门,没办法,她只能叫闻冬去普觉寺候着,看到怀生了交给他。   闻冬当天又拿着玉回来了,有些不开心:“慕公子不要,我说了好久他也不愿收,只让我带这封信回来给姑娘你。”   叶明熙展开,齐整的字迹写着:   勿再往来——箴。   她有些泄气,又有点伤心。   她知道在汴京的时候自己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当初他离京时自己也没有相送,如今分别数月,乍一相逢对她冷淡也算在理。   但是……   她又想到头两次慕箴或弯腰或半蹲在她身前,替她细细擦泪的模样,叶明熙又止不住心怀希冀地想,他也没有那么讨厌自己吧。   为何几次三番告诫自己离他远点,为何来了渔阳日日郁结,要靠篆刻排解忧愁。   叶明熙本就不是个通透的人,她想不明白,若是前世,她只怕会暗自怯懦,以为他是厌烦了自己,默默神伤远离。   但重来一回,她心中明白,自己身边的人大都对自己满含善意,是自己愚钝,感受不到,不愿面对罢了。   她不想再逃避,伤害相互的心意,不明白的问题,当面问清楚便是了。   叶明熙想再上普觉寺,却被叶明芷严厉制止。   “你近来惹眼的很,得了衍无大师与陛下的侧目,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给我老实带着,不许出门,更休想去普觉寺。”   她可怜兮兮:“可是我真的有事!”   叶明芷不为所动:“怕又是为了上次你独自去见的人,我不管,近来估计有不少人找你,你得待在家。”   叶明熙委屈嚷嚷:“谁会来找我啊。”   她以为这只是姐姐搪塞她不让她出门的借口,没想到就在当天,真的有拜帖送来。   接过叶明芷递来的帖子,仔细看了:“陛下为什么这个时候设宴?”   说是设宴,实则狩猎,官家在渔阳的行宫奢华富丽,连接着密林,里面鸡鸭野禽颇多,狩猎游玩,最合适不过。   安阳侯作为随行官员,理应受邀,她们女眷的帖子是由长公主那边下发。   长公主是陛下李阙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颇为宠爱,娇纵无度,向来不爱管应酬之事。   此次渔阳之行,皇后病重,后宫随行的只长公主李怀南一人,刚到的时候他们没设宴,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了。   明熙好奇问:“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叶明芷垂着眼眸,抽走拜帖没有回答,只嘱咐她:“明日记得跟紧我,你近日风头不小,我明明对外称你风寒未好,这帖子却指名道姓地要你去,长公主只怕对你感兴趣的很。”   明熙一愣,忽然想到前世这个时候好像姐姐确实出了门,没有带她一起,后来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对那天的事都闭口不言。   叶明芷没跟她说发生了什么,明熙也没在意。   这场宴会是发生了什么?前世姐姐替她推脱了,这次却因为衍无与李阙的关注,长公主指名要她跟着去。   她心下惴惴,总觉得一定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祖母年迈,没有跟着,明熙上轿的时候,叶鸿文已经在里面了。   她惊喜:“爹爹。”   一边在他身旁坐下,亲昵地挨着他。   叶鸿文睨了她一眼,嘱咐道:“今日跟着长公主,要多多巧言,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向来得宠,你若能讨得她欢心,侯府的日子也好过些。”   李怀南性情不定,与太子一母同胞,将李阕的暴戾遗传下来,明熙对她向来有些怕的。   她没应声,叶鸿文依旧喋喋不休,向她灌输一定要讨好公主的说法,甚至教她如何回话,言辞谄媚伏低,明熙听着不喜,沉默地稍坐远了些。   “明熙。”   轿帘被掀开,叶明芷站在外面,神情有些冷:“跟姐姐坐到后面来。”   “你什么态度!没看见为父还在说话吗?!”叶鸿文被打断,一脸怒意。   转脸看见叶明熙垂头耷眼的丧气样,又养到自己之前那个病歪歪的正妻,心下有些不耐:“去吧去吧,跟你姐姐走吧,我落得清净。”   叶明熙低声道了句是,沉默地离开了。   叶明芷不喜父亲,与明熙不同,身世卑微的她过于早慧,早就看透了叶鸿文的为人,但自己不在意,不代表愿意看着明熙也遭受冷眼。   明熙沉默不语的样子,她看一眼也心疼的要命。   她将妹妹搂入怀,一路上静谧无声。   叶明熙与爹爹分别太久了。   前世的时候,叶鸿文还未等她出嫁便惨死身亡,他的缺点早在这些年的思念与缅怀中烟消云散,只剩下模糊的面容与父亲的概念。   让她忘了,其实叶鸿文并不是一个多么称职的父亲。   感受到后脑温柔地抚弄,明熙抬头,望进姐姐那双如水的眼睛。   她笑弯了眉眼。   是啊,她还有姐姐,步步艰险的未来,以及眼下暗含危机的宴席,她都一定要守护好叶明芷。   不再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轿子停了。   闻冬在外面喊她:“姑娘,到了。”   她撩开帘子下轿,抬眼看到的就是白墙黑瓦的行宫庭院。   没来由的,她好似突然猜到了这场宴会的主角。   那个常年住在行宫中,从未在汴京露过面的四皇子,李怀序。 第10章 刺杀   跟着女眷们往行宫深处走的时候,叶明熙开始疯狂回忆。   前世她还是从赵姝意那听来的秘闱,说天子子嗣不丰,是因为早年皇后为保太子基业,残杀皇子,四皇子生母家世浅薄,十几年前来渔阳游历时,发觉有孕后为了保命称病留在了渔阳,等到天家一行人回宫,才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回汴京。   李阕早年一心治国,对子嗣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即便是李怀序出世也没有接回来,久而久之便一直养在行宫之中,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这次在陛下面前露脸,李阕才惊觉四皇子已长这么大了,一起接回了汴京。   这几天完全没有听闻关于李怀序的传言,可想他露脸,就在今日的狩猎宴会上。   可又能出什么意外呢?   叶明熙想不通,她心下焦急,奈何她们不会骑马的女眷跟着长公主,与密林狩猎的客人们是分开的。   他们在林子深处猎物,女眷们则在外围花园赏景,今日姨母告病未来,赵姝意会骑马,跟着哥哥一起狩猎去了,眼下官家女眷除了身旁的姐姐,竟是没几个相熟的。   像要发生大事,明熙心下擂鼓一般不得平静。   “哪位是恩阳侯家的叶二姑娘?”   被喊到名,明熙猛地抬头,却见长公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好像本来就知道她是谁,却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上这么一句。   李怀南此人,最是骄奢淫逸,往日出门奴仆环绕,身边还要跟着三两面首,偏爱寻欢作乐,不是饮酒就是看戏,今日却是意外的正经。   叶明熙被她盯着,头皮有些发麻,上前两步:“正是小女。”   像是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过,李怀南眼下青黑,隔着几丈的距离,身子前倾凝视着她,瘦削的肩骨像要从宫服中挣脱,双眼微眯:“你过来。”   感受到叶明芷握着自己的手微微用力,她安抚地挠了挠,盯着一圈女眷的视线走去。   还未走到公主身边,像是不耐她磨蹭的速度,伸出伶仃的手,一块烙铁般地狠狠钳住了她手腕。   叶明熙闻到她身上搽的浓浓熏香。温暖厚重,扑了她满脸。   李怀南瘦极了,巴掌大的脸显得微凸的两眼更加突兀,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盯上猎物的秃鹫一般骇人,声音也冷飕飕的:“你就是那个被衍无大师批了命的贵人?”   叶明熙思忖着,谨慎回答:“贵人谈不上,不过是运气稍好些……”   “嗤。”李怀南不屑地笑了一声,尖锐地打断了她的说辞。   问完了话,却也不松手,一直紧紧攥着明熙的手腕,赏花踱步,走哪都死死拽着她。   面对叶明芷过于担忧的目光,明熙也只能暗自冲她摇头,示意她放心。   还未等她想出什么对策,远远地就瞧见有一堆人走来。   为首之人骑着一匹枣红高马,逆着阳光远远而来,将身后的侍从轿辇丢在身后。   那马高极了,明熙甚至要仰着头去望那人的高大身形,阳光斑驳,照射在他脸上显得朦胧。   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   但只是一瞬间而已,通过那人纵马的动作及身形,叶明熙一眼便认出了来人。   是季飞绍。   她瞬间脸色苍白,有些呼吸不畅。   对于这个人,她实在太过熟稔,骑马的样子,迎着阳光朝她走来的样子。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末的细节,都像是篆刻在她脑海之中,即便相隔了十几年的虚幻岁月,她也能在这个和煦暖阳的时刻乍然回想起来。   他二人的点滴相处。   暴雨之下男人的手臂壮而有力,横亘在腰间时传来的隐隐痛意,几乎又在此刻传来,下意识的害怕,让明熙有些退意。   但她没有成功,反倒引起了李怀南的注意,她面色不虞地朝她望了一眼,明熙又咬牙,将自己的反常死死压抑住。   这么一会的功夫,季飞绍已骑马走近,见到是她,李怀南瞬间绽开了笑颜。   长公主贵为李阕与皇后的嫡长女,自幼锦衣玉食娇养着,若非是这几年纵欲享乐,面色青白瘦削,也是极美的。   她娇声道:“之前在琼林宴上遥遥一见,季少卿的风采令永乐至今难忘,那时想与你说些话都可难啦,整日避而不见,好像本宫是个什么洪荒野兽,怎么如今你却过来这边了?”   长公主封号永乐,也足以见得李阕对她的宠爱。   但是令明熙怔愣的是她的话音中与季飞绍的熟稔。   她前世怎么不知,他与长公主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她望着尚未下马,高高在上的季飞绍,眼底满是复杂情愫。   季飞绍像没听出来李怀南的揶揄,恭敬下马行礼:“殿下此话在下受不起,陛下在林中猎得一头鹿,特命在下接殿下前去观礼。”   得知他此行只是为了替天子跑腿,会错意的李怀南有些不虞,紧锁眉头按捺着躁意,拽着明熙就往季飞绍身后跟着的轿辇上。   叶明熙一惊:“殿下,陛下只传唤了您一人,民女,民女恐怕……”   “恐怕什么?”她不耐烦地打断,仍是没松手,拖着她就往轿子上拽,“本宫让你跟着去是荣幸,你在推辞什么?!”   “殿下!”   目睹了一切的叶明芷急忙上前,刚刚开口,李怀南阴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谁敢多说一句,本宫便乱棍打死!”   李怀南怒目微睁,不允许任何一人逆着她的意,厉声:“谁敢多话?”   眼见姐姐真的不怕死要接着开口,明熙赶忙上轿:“我去,我去的!”   她回头小幅度对着叶明芷摇头,无声道:没事的。   还没多说几句,便被李怀南拉了进去。   季飞绍没说话,反正他的任务只是把长公主带去,长公主又要带谁,他也不管。   见二人坐好,便淡淡吩咐:“走吧。”   轿子逼仄狭小,明熙不得不跟李怀南挨得极尽,拥挤的空间内,长公主身上的熏香更是让她难受。   她难耐问道:“民女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长公主为何如此呢。”   李怀南最是娇纵,平时除了侍从男宠,谁靠近她都要斥责,但今日这轿子如此小巧,只够她一个人坐的,非要拉上叶明熙,她脸色也不好看。   不仅仅是不耐,还有些焦躁不安。   不安?   叶明熙有些茫然。   李怀南瞪着她,骂道:“让你来便来,给本宫闭嘴!”   话音刚落,一支飞箭带着疾风而来,穿破奢华的轿辇,擦着明熙的脸颊直直飞过,将轿子射个对穿。   事发突然,她与李怀南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箭矢尾端飞速擦过的炙热高温犹在脸上,下一刻便是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尖锐喊叫。   “有刺客!”   “保护殿下!”   叶明熙捂着脸,仓促抬头,一眼望进李怀南那双慌乱又强装镇定的双眼之中。   她看着叶明熙,眼中闪过一丝凶狠。   还未等反应过来,侧肩传来一阵大力,她没坐稳,竟是直直摔下了轿子。   幸而及时用手撑着,才没有摔伤,衣裙摔进尘土之中,脏乱不堪。   兵荒马乱中,叶明熙狼狈地从地上坐起,不可置信地望着李怀南。   她竟然直接把自己推下来了!   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李怀南直接将帘子拉上,厉声喊:“走!驾车走!”   侍卫女官纷纷护着轿辇,季飞绍在方才的慌乱之中下马追击,侍卫将轿辇套在他的快马上,狠狠一抽马屁股,拉着李怀南疾驰而去。   周遭八九个黑衣人,见只有叶明熙落单,都纷纷朝她而来。   刀光剑影,她瘫软在地上,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心下慌乱,泪眼涟涟,却只能眼睁睁望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离自己的脖颈越来越近。   她才刚回来,又要死了吗?   又要死了?   她闭上眼,有些不甘。   她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厉声传来。   “俯身!”   本能反应让她来不及思考,瞬间趴下,下一刻便是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离她极近,甚至能感觉到那刺客的热血溅到自己衣裙上的细微感觉。   还未等她睁眼,一道大力拽着叶明熙颈后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拉起。   又蹲下身,揽住她细弱的小腿,将她整个人抗在肩头,冲着茂密的树林中跑去。   颠簸之间,叶明熙勉强抬头去看,身边景色飞速倒退,身后的刺客几乎都被重伤,还剩两三个对他们穷追不舍。   “唔……”   不用看那人的脸,按着身下人的肩颈,叶明熙也知道是谁,她被颠得难受极了,不自觉地哼着。   “别动!”季飞绍边飞速跑边道,“刺客还没甩掉!”   季飞绍内心不耐极了。   他就说李怀南没安好心,非要带个官家女,方才杀刺客凶险,本不该护着她。   一个侯府的女儿,就是死了也跟他没什么关系。   但是见她方才怔怔坐在尘土中,眼泪愈掉不掉的样子,也不知怎么了,身子就像不听使唤一样,自己就冲上去将要杀她的刺客解决了。   为此还受了伤,后肩挨了一刀。   眼下还不安分,扭来扭去,饶是他再强硬的意志,也止不住伤口被这般磋磨。   剧痛之下,他几乎面无血色,还得留意身后刺客的动向。   可叶明熙也实在难受,她本就体弱,这么被架在肩头,顶的她也面色惨白。   前世季飞绍也树敌不少,跟着他像这样被追杀的凶险日子也不是没有,可被抗在肩头还是头一遭。   她兀自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觉得再这么颠下去,还没等被刺客杀,就先要被颠死了。   她双手抱着季飞绍的脖颈,小腿上下挣扎着。   季飞绍忍不住火气:“你动什么?!”   他也实在是累了,一时没抓稳,叶明熙便从他肩头滑了下来。   竟是直接坐在了他手臂上。   而他也是下意识的,手臂一紧,将人紧紧箍在怀中。   叶明熙也将人搂住,脸顺势埋在他脖颈间,二人一瞬间紧紧相依,密不可分。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就好像发生了无数次那样熟练。   见他呆愣,叶明熙白着的小脸微微抬起,轻皱眉:“跑呀。”   这个动作避开了后肩的伤,跑起来也轻巧,但是季飞绍扛人扛惯了,不知道带着姑娘逃跑时,是可以这样亲密的抱着的。   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孩,也不再多想,再次飞奔起来。   叶明熙缩在他怀中,又嗅到了熟悉的冷梅香,甚至隐隐搀着血气。   她知道,季飞绍一定又是受伤了。   她神色恍惚,不由得想起前世。   那时也如同此刻,追杀他们的人紧追不舍,季飞绍也抱着她,即便身受重伤也绝不松手。   只是远不像此刻这般身形僵硬。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季飞绍的安危,抱着他的脖颈颤声道:“跑不过的,你抱着我,还受了伤,跑不过的!飞绍,你把我丢下吧!”   那时的他说了什么呢。   他只是儒雅地笑了笑,好像那时并不是在逃命,而是在闲情逸致的诗会上一般。   他垂眸,深深凝视着叶明熙含泪的模样,像是爱极了她为他哭泣。   “不会的。”   季飞绍温声安慰,“这辈子,我都不会松手的。” 第11章 试探   甩开刺客的时候,季飞绍还不放心又多拐了几道。   直到来到一处特别荒芜的小路,才停下了脚步。   这边像是连下人都来的很少的样子,落叶满地,一道细小的河流,水都有些脏了。   季飞绍摇摇晃晃地将叶明熙放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惨白的小脸。   竟是比自己看着还虚弱的模样。   他皱眉:“受伤了吗?”   叶明熙捂着脸,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摇头。   不难看出她的敌意和戒心,但季飞绍也想到方才她在自己怀中熟悉的动作,又觉得现在才来起戒心是不是晚了些。   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她捂着脸的手,和望着河水的眼神,淡淡道:“这边溪水脏,擦了伤口会结疤。”   一提到结疤,叶明熙一惊,害怕地离河水远了些。   季飞绍望在眼底,不自觉唇角微弯,取下腰间壶,沾湿了手帕,抬头望向她:“过来。”   叶明熙皱着眉,只沉默地望着他。   眼中敌意与浅淡的惧意难消。   惧意……?   季飞绍不动声色,只温声说着:“方才我也算是拼了命地救你,怎么现在反而害怕起来了呢?”   不等叶明熙回答,他又道:“你刚刚明明配合的很,难道,你害怕的不是刺客?”   他直直望着叶明熙的双眼,虽在笑着,却在眼中感受不到任何笑意:“你在怕我?”   叶明熙悚然一惊,就好像被泼了身凉水,她眼神慌乱起来。   季飞绍将她反应看在眼底,上前抓住她手腕,只觉细弱,微微颤抖着。   就好像握着一块上好的暖玉,触手细腻,不自觉地来回捻动了下,果真见她颤地更狠了些。   眼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在瓷白的小脸上十分扎眼。   本来这样小的一道口子,放在他身上只当玩笑,可出现在她脸上,季飞绍止不住心中发沉,方才的刺客,自己下手还是该重些的。   将沾了酒的手帕强硬地按在伤口上,见她痛地小声抽泣,就像幼兽撒娇的哼鸣。   季飞绍从来没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人,但又想到方才她的反应,双眼微眯,语气有些微妙:“你在怕我什么呢?”   叶明熙挣脱不开,只能任由他将酒浸在自己伤口,疼痛的反应很好地掩盖了她面对季飞绍时本能的恐惧。   听到问话她下意识抬眼,二人视线对上,叶明熙漆黑的瞳孔微颤着,就像是那只死在李阕箭下的幼鹿,那双澄澈朦胧,又带着泪意的眼睛。   见她对自己的问题避而不答,季飞绍扬眉:“真的是在怕我?”   她逃避的反应反而给了他答案。   季飞绍不解:“可是为什么呢?我们明明只是第二次见啊,在下风评良好,姑娘为何要怕我呢?”   风评良好?   叶明熙止不住在心头反驳,这天下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季飞绍的真面目了。   虽没表现,但微观表情都被他看在眼中。   伤口上的脏污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季飞绍收回手帕,见叶明熙立刻又捂着脸退他几步远,他兀自点了点头:“你觉得风评良好是假的,我这人在外头的好名声也都是假的。”   “所以第一次在金鸪楼见时,你便脚步匆匆地躲我,你知道我的性情,不是外头传的那般君子,是吗?”   叶明熙如遭雷劈,她知道季飞绍识人读心厉害,却不知竟是这般恐怖。   当初在酒楼匆匆一眼的异样,他竟也看在眼中,记到现在!   季飞绍望着她,身形隐在树影之中,影影绰绰,连他的神情都看不真切。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连话音都开始逐渐冰冷起来。   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   “你知道今日的事?”   今日什么事?刺客?   是谁安排的?是要杀他?还是要杀李怀南?   见叶明熙皱着眉思索,眼中带着些狐疑,季飞绍顿了顿:“看来不知。”   “那是为什么怕我?难不成是认识我?”   叶明熙身子一怔,还未等她反驳,季飞绍走了两步,走出了那片阴影。   直直走到她面前,再没有了往日装出来的那份温润模样,面如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真的认识我?金鸪楼不是第一次见?”   “难怪,今日在永乐身边时,你也是远远就认出了我,那时你也是害怕的。”   叶明熙头皮发麻。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季飞绍竟然就通过自己面对问话时细微的反应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她眼睁睁望着季飞绍走近自己,伸手轻掐着她的下颚,阻拦了她的退意,轻声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叶明熙哪敢回答,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叫他辨认出来。   季飞绍没指望她回答,只是自己在脑海中细细回忆了一番。   安阳侯家的二姑娘,除却金鸪楼那次,唯一有交集的便是不久前寿平湖。   听闻她在那落了水,当天他也在湖中央,与旁人交谈。   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没有。   季飞绍心中飞速否认。   他是个再细心不过的人,所有猜测一一闪过又全部推翻,那日寿平湖,自己再寻常不过。   他跟叶明熙,不可能认识,也不可能见过。   那些事,也不可能有人知晓。   那到底为何?   季飞绍思忖,他模样俊朗,长相周正,又惯常爱笑,待人接物向来都是温和至极的。   莫说官家小姐,便是一同相处的幕僚同窗对他的评价也都是极好的。   从来没人会像她这般,用警惕防备的眼神望着自己。   既没有交集,也没有纰漏,季飞绍想不通,他眸色深沉:“你到底……”   “明熙!”   远处有道声音唤来,掐在手中的小姑娘艰难抬头望了一眼,双眼猛然迸发出光亮:“姐姐!”   他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姑娘家娇养的脸蛋比手腕触感更好,像一只多汁的蜜桃儿,他不自觉地捻动着手指。   瞧见不远处的人影,季飞绍眸光晦暗,叶明熙远远见到姐姐朝自己过来,正欲上前,却被高大身影拦住。   叶明熙此刻刚刚够到他胸口,往她面前一站,能将她整个身影都笼罩住。她身子一滞,僵硬地抬头望他。   季飞绍眼眸低垂,凝视着她:“既然你身上装着秘密,那可要藏好了。”   晦暗不明的话语令叶明熙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就像被一条毒蛇盯住,黑暗之中向你亮出了獠牙,只等着什么时候咬上一口,令你神魂剧痛。   季飞绍俯身,紧贴着她耳后:“千万别被我找到。”   没来由地,明熙又想到多个与他耳鬓厮磨的时刻,也是如同此刻一般,身形相依,气息交融。   往日的甜蜜暧昧都在后来变成见血封喉的毒药。   叶明熙脸色白了又白,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咬着唇,惧意难掩。   叶明芷找了一路,终于瞧见了妹妹的身影,飞速朝她跑近,完全忘记了身后的人。   直到来到明熙面前,她目光扫了眼站在一旁的季飞绍,又望着妹妹,瞧见她脸上的血痕,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你受伤了。”   叶明熙见姐姐没事,松了口气,又迟疑地朝她身后看去:“这是……”   手腕上传来阻力,叶明芷这才想起来,她往身后看去,少年本就受了重伤,二人手腕被一条披帛绑的死紧,方才自己一路跑来,他被拖得喘不上气。   叶明芷解开了披帛,见他手腕上满是勒出来的淤青,感到歉意的同时也觉得这人的皮肉未免有些太娇弱了些。   “抱歉,”她诚恳道,“寻到我妹妹,方才激动了些,公子还好吗?”   少年这才抬起头,有些疲倦地笑了笑:“无碍,本就是你救了我性命,我该谢你才是。”   看清了面容,叶明熙瞬间瞳孔震了又震。   眼前人束了个发髻,用一条青白玉带固定,耳旁垂下两条穗子,衬得模样更加清纯。肤色极白,眼型圆顿,眼尾处微微下垂,为整张脸添了几分无辜色彩。   季飞绍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笑了笑:“二姑娘认识?”   此话一出,姐姐连同少年的目光都朝她而来。   她当然认识。   不仅认识,还十分相熟。   他便是这行宫之主,李阕那个还没瞧见,没什么印象的四皇子,更是季飞绍一心扶持上位,她姐姐的夫婿,未来大政的天子,李怀序。   然而如今,他只是个生母亡故,父皇不喜的可怜人罢了,更与她没有任何交集。   叶明熙停顿,笑了笑:“怎么会,不过是见姐姐与他绑着,一时好奇罢了。”   叶明芷仔细检查了她的伤口,见不深,处理的也及时,没想象中那么严重,这才有时间介绍:“方才殿下将你带走,我担忧你,便自己带人从另一条路去猎场,没想到刚走一半便遇到了刺客。”   听到她也遇到了,明熙瞬间紧张了起来,叶明芷摇头:“府内侍卫替我拦住,我跑后看到这位公子重伤,便带着他一起跑。”   她叹口气:“边躲边找,总算碰着你了。”   明熙了悟,姐姐自从收到了帖子便一直心思沉沉,今日更是带上了不少侍卫家仆,怕是料到了今日会出事。   她怕自己出事,便带着侍卫来找,没想到最先找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受了伤的李怀序。   叶明熙眸色瞬间复杂了起来。   她是极为不喜这人的。   不说李怀序此人本就才学平庸,又因常住行宫,胆识涵养都不如汴京中人,当年姐姐出嫁,也是迫于无奈的下下策。   叶明芷才情双绝,模样温婉气质端庄,求娶的人能从汴京排到渔阳,他李怀序虽贵为皇子,可护不住姐姐,更护不住他自己,前世姐姐做皇后,受尽了苦楚,他又怎么配站在姐姐身边。   本想着这一世一定要规避此人,让姐姐嫁得自己喜爱的郎君,怎么兜兜转转,这二人竟又碰到了一起。   李怀序不懂她心中所想,只是将颜色昳丽的披帛上的褶皱抚平,叠得平整,递给叶明芷,羞涩笑道:“叶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择日必登门道谢。”   叶明芷要接,明熙却上前一步接了过来,随意抱在怀中,神色有些冷淡:“还是不必了吧,若是传出去,我姐姐的名声怕会受损,公子若是真心要谢,便将今日之事忘了吧。”   她话说得凉薄尖锐,便是叶明芷也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却也没阻拦。   李怀序脸色更白了几分,尴尬笑笑:“是在下失礼了。”   一时之间,静谧无声。   季飞绍笑了声,打破沉默:“许久没动静了,应是御内侍卫出动解决了刺客,各位若是信得过在下,我来护送你们离开吧?”   李怀序伤的重,明熙的伤也需要上药,在这等着终归不是办法。   姐妹两走在前面,二位少年离得不远不近,既不会听到她们私密交谈,遇到危险也能及时上前。   叶明芷摸了摸妹妹的头:“你与那公子有过节?”   明熙向来性格温吞绵软,这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大的戾气。   但叶明熙只是摇头:“我不认识他,但我不喜欢他。”   她望着姐姐,十分认真道:“姐姐也不能喜欢他。”   叶明芷闻言笑弯了眉眼,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和自己放心尖爱护的妹妹,没什么可犹豫的,她答应道:“好,姐姐讨厌他。”   二人身后,见李怀序失血过多,走路蹒跚,季飞绍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殿下,这是回心丹,可止血的。”   李怀序顿了顿,思量片刻还是吃了一粒,然后才反应过来:“你认识我?”   季飞绍笑了笑,他当然认识,不如说,他就在此处找他呢。   不过……   他的眼神又扫过不远处的叶明熙,回想起她方才震惊的反应。   这个神秘的叶二姑娘,她又是怎么认识四殿下的呢? 第12章 围杀   季飞绍温和解释:“殿下的玉冠乃宫中形制,可见陛下虽身在汴京,心中还是牵挂着殿下的。”   胡扯。   李怀序的这玉冠,已经十分陈旧了,玉料也算不得好,还是年幼的时候李阕随便敷衍送来的东西。   他身在行宫,虽吃穿是不愁的,但天家不重视,没什么好东西,更别提什么宠爱。   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行宫不管不问数十载,也能侧面看出天子的态度。   李怀序沉默,也没有戳破他不走心的奉承,只是无奈地笑了一声:“是啊。”   一群人还没走出几步,一群穿着甲胄的士兵便迎了过来。   季飞绍走上前,为首的禁军行礼:“季大人。”   “刺客都解决了吗?”   “已经尽数解决了,只是未留下活口,如今陛下正在询问长公主,让我们前来搜救。”   季飞绍点头:“走吧。”   皇家场地出了事,叶家姐妹两理应到御前回话,叶明芷拉着她嘱咐:“待会我来回答,你什么都别说。”   叶明熙应声。   等到了御前,叶明熙跟着行礼,偷摸望了一眼,见李怀南坐在李阕身侧,毫发无伤,只是红了眼眶,似乎受了惊吓正在与陛下诉苦。   正说着,她抬眼望见了叶明熙,震惊道:“你没死?”   而后又瞧见了最后头的李怀序,唰地站起身:“你……”   叶明芷行礼回话:“回殿下的话,幸而遇到了季大人解围,否则民女与妹妹只怕都凶多吉少。”   李阕依旧稳坐高位,视线一一将几人扫过,望见李怀序时停滞了片刻,后又望着叶明熙:“叶二姑娘被刺客围杀,大难不死,果真如同大师所言,命带富贵。”   这话说得叶明熙一头雾水,姐姐疑惑道:“……围杀?”   “是啊,”李阕望向李怀南,“方才永乐就是这么说的。”   万万没想到叶明熙能如此命大,李怀南握紧拳头,睥睨着她们,冷笑:“是啊,方才路上遇刺,那刺客点名要叶二姑娘的项上人头,本宫为保命,自然是先去寻人来,没曾想回来时二姑娘已不在原地,本宫还以为已遭遇不测。”   叶明熙皱眉。   一派胡言。   先不说她,甚至是侯府都根本没有仇家,就算有,又有什么必要冒这么大风险挑皇家涉猎这天来刺杀自己,脑子坏了吗?   如今刺客全军覆没,死无对证,自然是……   等等,谁说死无对证。   果然,下一秒李阕便问:“季卿,是这样吗?”   季飞绍原地沉默。   叶明熙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   如今刺客全死了,能佐证长公主话的人只剩一个他。   一个是从五品的官家女,一个是圣宠在身的长公主,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季飞绍开口:“当时情况危急,在下并未留意。”   没有替叶明熙说话,也没有反驳长公主。   叶明熙心中并不奇怪,季飞绍就是这样的人,他什么都不在乎,若是今日李阕盛怒,彻查此案,那他一定第一时间肯定李怀南的说辞。   但他没有,叶明熙抬眼望向高处的李阕。   一定是季飞绍看出来了,天子根本不在意。   长公主的话,和今天刺客的事,李阕心中有数,不需要季飞绍的证言。   那李阕知道了什么?今日之事是他安排的?还是……   她偏头,望了眼身旁的李怀序。   第一次面见天子,见到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没有多少的感动,相反,面容惨白,甚至在轻微地发抖。   跪拜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   李阕知道今日之事,真正针对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吗?   “行了。”李阕甩开李怀南不住哭诉的手,面色淡淡,“既都没事,那就这样吧。”   “好好一场游猎,惹出这么多事端,叫朕扫兴。”   话音淡淡,却刻骨寒冷。   在场之人无不瞬间跪下,瑟瑟而抖,便是李怀南也僵硬了身子,强扯着笑,泪眼朦胧:“是永乐给父皇添麻烦了。”   李阕子嗣不丰,故而对太子及长公主向来是宠爱的,往日见永乐作出可怜样,暴戾的帝王也是会哄上一句的。   但今日就像没看见一般,兀自起身,指了指那个自从跪下便一直没再抬头的身影:“你。”   季飞绍暗自推了一把,李怀序才慌张抬起头来。   李阕望着他的脸,安静了许久,淡淡道:“你伤得重,跟朕来看看太医。”   “其他人,散了吧。”   陛下离去后,叶明熙被姐姐拉起,她瞧见李怀南望着陛下远去的身影,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直到众人散去,她才怨毒地望向叶明熙:“你真是命大呀。”   李怀南神经质地咬着嘴唇,掌心也被掐出许多血痕,她死盯着叶明熙与季飞绍二人,声音颤抖:“你们怎么没死呢?竟然还带着那个贱人一起回来了。”   季飞绍丝毫不受影响,反而清浅一笑:“多谢长公主关心,只怕四殿下此刻心中对公主殿下也是极为感恩的。”   李怀南气得将唇角都咬破了,血顺着下颚滑落,配上那双赤红的双眼,哪里还有什么公主的尊荣,简直就像是炼狱爬出来的怨鬼。   她浑身颤抖,尖声怒吼:“滚!都给本宫滚!”   不肖她说,叶明芷也匆匆拽着明熙走远了。   脚步飞快中,叶明熙回头望了一眼。   盛怒的李怀南发了疯,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向季飞绍,他却也不躲,硬生生接了下来,血液顺着他的额角落下,似是察觉到叶明熙的目光,他回头遥遥与她对视。   收敛了所有伪装的温和与谦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眼神深沉得骇人。   叶明熙打了个哆嗦,收回了视线。   出了宫,刚坐上自家的马车,叶明芷叮嘱她坐好,自己先去寻药。   她刚喘口气,还没等安静两分钟,轿帘又被掀开。   “明熙!”   一阵香风,她被猛地抱住,力道大的几乎快把她捂死。   叶明熙挣扎着:“表姐……”   赵姝意涕泪连连,她也不过长她两岁,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虽然生在武将家中,但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惊险的事儿。   她松手,掰着她肩膀上下查看:“你有没有事?听你姐姐说受伤了,哪受伤了?”   叶明熙无奈道:“就脸上这个小口子,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赵姝意嗓门越喊越大,“伤着脸了?可恶,我今天该把家里珍藏的金疮药偷一瓶出来的。不对不对,我就不该跟着我兄长去骑马,该死的,我就该跟着你。”   “姝意。”车外有道男声,“我带着金疮药。”   赵姝意开窗伸手:“那还不快拿来!”   叶明熙也伸头去望,看见车旁一男子骑着马,正在怀中掏药,见到她和气地笑:“明熙。”   她也弯着眉眼:“伯祁哥。”   此人正是赵姝意大哥,将军府嫡长子,赵伯祁。   他随父亲,脾气最是温和柔顺,他与姝意别扭的性子不同,在母亲日夜灌输下,他心中也是把明熙视作亲妹妹的。   身形瘦削,开口说话也是慢吞吞的,若不说名字,平常见了还以为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公子,哪能跟威震八方的赵将军扯上关系。   他将药瓶递过来,似是在安抚她:“你别担心,我家的金疮药是祖传秘药,祛疤最是显著,一点印子都不会留下。”   话还没说话,就被急性子的赵姝意抢过去。   不愧是将军家的秘药,刚一敷上,便清凉凉的,一点也不痛了。   赵伯祁跟她们随意聊了几句,便被属下叫走了,见他走远,叶明熙小声道:“表姐,你,仲陵哥来了吗?”   如她所想,一提到这个人,赵姝意就跟点了火的炸药桶一样:“一个庶子,跟你一点关系没有,叫什么哥,不许叫。”   “……她乖巧应了,又问,“那他来了吗?”   “他来什么,”赵姝意见上好了药,没好气地收回手,提到这个庶兄就紧皱着眉头,“皇家邀约,他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来。”   “表姐!”   叶明熙一阵头晕目眩。   赵仲陵是赵家唯一一个庶子,赵将军与梅姨母素来恩爱和睦,成婚数十载,从无侍妾。   梅息芸生下赵伯祁后没两年,赵自平随军出征,回来时竟然抱了个孩子。   说是打仗时宠幸了个平民女子,生下这个孩子便没了,他便自己带了回来。   梅息芸向来爱恨分明,当初下嫁赵家也是三令五申说好了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旁人都以为她定要大闹一场的,但没想到她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这些年对待这个赵仲陵,也如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整个赵家,只有赵姝意极为地厌恶他。   她不明白自己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为什么非要插一个外人。   赵姝意最为骄傲的便是父母的恩爱,但每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庶兄,便如同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   谁敢在她面前提这个人,都是要被她狠揍一顿的。   但是此刻叶明熙也在心中纠结。   上辈子,她自然也是为姨母跟表姐鸣不平的,她也以为是姨夫背叛了姨母,但谁能想到这个赵仲陵,他,他根本就不是赵家的孩子啊!   整个赵家都知道的,只瞒了赵姝意一人,这个赵仲陵是罪臣之子,父亲与赵自平是故交,当初全家被抄斩,只有这个孩子被悄悄送出,托付给了赵自平。   赵家人不想让赵姝意扯进这件事中,也是为了打消旁人的疑虑,所以瞒着她。   但是就连赵仲陵自己后来也是知道自己身世的。   赵家满门忠烈,父子两最终命丧战场。   夫君没了,梅息芸心存死志,将真相告知赵仲陵,将整个赵家及赵姝意都托付给了他,随即便自缢殉情。   她这也是后来姐姐说与她听的,赵仲陵为人跟赵家格格不入,性情最是阴狠毒辣,少年时期便总是沉默,像块阴暗角落的潮湿苔藓。   这样的人被赵姝意从小欺凌到大,最终却选择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独自承受着她的谩骂与讥讽,撑起整个将军府,只为了给她撑腰。   赵仲陵为了赵家,使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得罪了很多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佞臣。   对于朝廷和叶明熙而言,他不是个好人,但他对得起赵家,更对得起这个妹妹赵姝意。   对这个人,叶明熙还是有些害怕的,她小声劝道:“但,我看之前在汴京,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赵姝意不乐意,气得脸都白了:“叶明熙,你也要来气我是不是?!你明知道他……”   “笃笃。”   轿外传来两声敲响。   “姝儿,该回府了。”   是个沙哑的少年声音。   叶明熙好像猜到了什么,伸手拉开轿帘,正对上一双狭长阴沉的双眼。   瞳仁漆黑无比,好像一团污水,等你沉沦,阴郁至极。   叶明熙手一抖,赵姝意不是说他没来吗?!   方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第13章 委屈   叶明熙前世就怕两个人,一个季飞绍,一个便是眼前的赵仲陵。   因为将军的安排,他总是跟在赵姝意身边,他跟自己也算得上是一起长大。   但这人向来阴森,年幼叶明熙就不喜他,后来赵家出事,一夕之间赵家只剩下表姐和他。   为父母哥哥守灵的时候,赵姝意抱着自己差点哭晕了过去,赵仲陵站在廊下,看着落雨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在灵堂醒来的时候,赵仲陵坐在她二人身侧,乍然望见那双冷漠的双眼,叶明熙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就像是路边的草芥一般。   她吓得往后退,尚在沉睡的赵姝意原本趴在她腿上,她动后也只是抽泣了一声,并未醒来。   叶明熙眼睁睁看着赵仲陵将她抱起,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回了房去。   那种眼神,怎么说呢,就好像雪夜中遇到的一匹饿狼,那刺骨寒冷的骇意。   被吓到的叶明熙后来同姐姐说了此事,她也只是沉吟着,说以后离他远一些,别去招惹。   如果说季飞绍是会伪装成正人君子的两面派,那他就是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的恶人。   对上他,叶明熙连话都不会说了,而后发现自始至终,从她掀开帘子开始,赵仲陵的眼神都始终落赵姝意身上。   好像根本就没在意到她的反常。   “谁准你这么喊我的?”   果不其然,赵姝意顿时怒火中烧:“还有,今日皇家设宴,谁准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出门了?!”   赵仲陵没有生气,从小到大,无论赵姝意怎么作践他,他都不会生气。   也从来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此刻也是面无表情,漆黑的两眼盯着赵姝意,声音沙哑:“父亲命我暗中护送,方才出了乱,让我带你先回府。”   赵家父子没有出征的时候,都是跟着李阙统领着禁军队伍的。   如今其余人都遣散回府,他理应留在这收拾残局,赵姝意落了单,跟着赵仲陵走也是应该。   叶明熙闻言回头:“表姐,那你去吧。”   赵姝意见她这么说,活像见鬼了一般瞪圆了眼睛望着她,咬着牙小声散发着怒意:“你疯了?怎么突然为这个杂种说话,你明知……”   “表姐!”   叶明熙头皮发麻地拦住她,虽知道赵仲陵未来不会刁难她,但对这么个睚眦必报的阴狠角色,赵姝意能少得罪就少得罪些吧。   她不能挑明,只能硬着头皮劝说:“姨母在家听闻消息一定急坏了,你先跟他骑马回府报个信吧。”   又贴上前去安慰:“我知你看不惯,就当他不存在好了,我跟姐姐都不会骑马,你跟我们坐轿还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话说的在理,赵姝意也没再反驳,只是十分嫌弃地瞅了眼在外面安静等待的人,将金疮药塞给她:“你说的也对,那我先回去报信,回头我跟我娘一块去侯府看你。”   下了轿,赵姝意没好气道:“还不去把我的马牵来!”   转头发现自己的马早便被牵来了,噎了噎,生着闷气上马了。   叶明熙松了口气,刚转头准备缩回轿子,直接撞上赵仲陵的双眼。   薄凉幽暗,将她看出一身的冷汗来,也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明熙扯着唇笑:“仲陵哥慢走。”   他没答应,就跟没听到一般,只是慢吞吞收回视线,去寻赵姝意去了。   叶明芷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自家妹妹一脸虚脱地瘫在椅上,觉得好笑:“怎么了这是?”   明熙:心累。   刺客的身份到底还是没查出来,李阕也没有执意追究,最终不了了之。   外头谣言传得风风火火的,说是什么安阳侯府叶二姑娘得了衍无大师的青睐,被送了一样宝物。   那些刺客都是为了围杀她才铤而走险,在猎场下手。   周老夫人气得要命,赵家更是直接放话,再敢乱嚼舌根说这种疯话便是跟他们将军府过不去。   外头乱的很,明熙躲在家中,难得好好休息了两日。   那日,她正在挑姐姐哄她送来的吃食玩意,闻冬过来瞧她怀中抱着的一个竹篮,讶异道:“呀,这不是鸡心柿吗,还没到上季的时候吧?”   一旁的越春闻言捂着嘴笑:“是姑娘说要,大姑娘找了许久,今早从南方快船运来的呢。”   她望着明熙笑弯了的眉眼,自己也觉得高兴:“瞧姑娘开心的,怕是想这口了吧。”   明熙抱着一篮子柿果,也不知这个时候的甜不甜。   她忙活了一上午,才做出两盘的点心。   闻冬见她额上薄汗,纳闷道:“姑娘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   她又看了眼盘子中黄澄澄的点心,做成的花瓣的模样,依稀可见重色的斑斑点点。   “奴婢还从未见用柿果做点心的呢。”   叶明熙笑了笑:“没见过吧,这个不像蜜豆沙那般甜腻,可好吃了。”   说罢便随手往闻冬嘴里塞了一个,她尝了尝,果真十分清淡,却泛着丝丝的甜。   将其中没动过的完整的一盘细心装在食盒中,又拿着另一盘去寻叶明芷了。   姐姐见她给自己送点心,也不惊讶:“自己做的?”   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下人顺口说给她听了。   明熙递到她嘴边,娇笑:“姐姐尝尝。”   叶明芷不动声色地咬了一口:“哪里学的?”   她随口胡诌:“书里看的,今日上手试了下,还蛮简单的。”   说得轻巧,但其实是上辈子自己研究了许久才成功的,季飞绍事业繁重,总是顾不得吃饭。   她那时心疼他,总想给他装些点心垫垫肚子,可市面上的点心都味甜,他不爱吃,叶明熙研究了很久,才终于找到用柿果来做原料,既可以中和原本的涩味,还清甜不腻。   可惜了,她废了那么多的心血研究出的点心,季飞绍也没吃过几次。   如今想来,一个不爱你的人,当真是将你的任何付出,都付诸流水,视作空气。   叶明芷瞥见她手指,叹了口气:“有什么事跟我说便是了,什么时候还学会卖乖了。”   明熙眨眨眼:“姐姐怎么知道我有所求?”   软嫩的手指被蒸汽烫的有些发红,叶明芷帮她揉着,没好气道:“先前便一直闹着要出去,如今宴会结束了,你自然又要来找我了。”   叶明熙扑到她怀中,眼睛满是明亮的笑意:“姐姐真是算无遗策!那姐姐答不答应嘛!”   见她这般,叶明熙点了点她额头:“明日多带些侍卫,别坐府中的马车,记得要低调些。”   “记住了!”   见她欢脱的背影,叶明芷许久未回神。   越春问:“姑娘,还传午膳吗?”   她摇头,望着手边的点心,忽笑了,吩咐:“你去拿壶冷酒来,我把这点心用了就行。”   再到普觉寺时,只觉人烟比之前来要少了许多。   也许大家都听闻衍无大师走了,来上香的人便不似之前多了。   拐到窄巷,明熙远远便瞧见了怀生,她抱着篮子悦然上前:“怀生!今日你家公子也在刻玉嘛?”   怀生望见她,面色有些不忍,吞吞吐吐:“二姑娘,我家公……在。”   叶明熙一愣,她望向兀自敞开的大门,院子堂屋一览无余。   确实没有一个人,就连地上的碎屑都清扫地干干净净。   怀生见她没了笑,神情更加不忍:“我家公子说,猜到二姑娘不会听之前字条的嘱托,所以叫我来这候着转告您……”   叶明熙怔怔回头,望着怀生,他一字一顿慢慢道:“若二姑娘不听,那他往后再不来寺中,让您如同在京城一般,与他少些往来的好。”   “少些往来……”她愣愣重复,良久才苦笑一声,“这便是你家公子全部的嘱托了吗?”   怀生嗫嚅:“是……”   “他生气了吗?”叶明熙小声又委屈地喃喃,她想起那张字条,原本刚收到便想来的,可是出了狩猎那档子事,她才拖到今天。   她不是故意这么久不来的。   叶明熙恍然张口,却没发出声音,只有饱满的泪珠一滴滴掉落,委屈可怜:“他难道没有听闻前不久的乱子吗?”   闹得那样轰轰烈烈,慕箴不知道吗?自己作为众矢之的,刺客的围杀目标,这几日过得有多凶险,他难道都不关心、不挂怀了吗?   怀生见她哭了,也有些慌乱:“姑娘……”   叶明熙一手拎着糕点,一手捂着止不住泪意的眼睛,有些哽咽地哭诉:“我受伤他也不在意了吗?对我的嘱托,如今只剩下勿再往来了吗?”   委屈泛滥,叶明熙只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天,亲友离散,姐姐惨死,偌大天地只剩下自己。   那种被丢下的无助与荒芜,在这一瞬间又全部涌上心头。   她承认,重生至今,她仍旧在害怕。   如今的生活太过美好,她患得患失,由奢入俭难,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经历任何一次的分别。   哪怕是眼下这种情况,都让她再次弥漫起要被人舍弃的恐慌。   叶明熙哭得喘不上气,好像被主人随意丢弃的小狗那般可怜。   怀生有些被吓到了,没想到自家公子如今在叶姑娘心中已经如此重要,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也能让她哭得如此伤心欲碎。   只想叫人将世间珍宝都尽数捧到她面前,只为了让她不再掉泪。   “姑娘……”   还未等他安慰的话语说出口,身后的人影便越过他上前,快步走到叶明熙身前。   极淡地叹了口气。   手掌抚上后脑发丝时,叶明熙才猛然抬头。   泪眼滂沱间,是慕箴极为无奈又心疼的神情。   他若无其事地抬袖替她擦着眼泪,神情自若地好像刚才躲在院中假装人不在的根本就不是他一样。   动作间,他凝视着面前的人:“受伤了?”   叶明熙仍由他动作,有些埋怨地包着眼泪瞪她。   眼神软绵绵的,不凶,反倒让人觉得她委屈。   慕箴目光极快地扫过她全身:“哪里伤着了?”   哪里?心里!   叶明熙赌气不回答,别扭地退后两步,不去看他。   方才心口沉重的感觉此刻烟消云散,甚至在见到人之后知道他骗自己的心思,还生了些闷气。   慕箴来回看着,最终只在她左眼下找到一道淡红的印子。   他长指抬起,将要抚上去的时候停下,又是极淡地叹了口气。   叶明熙又羞又恼,涨红了脸:“怎么啦!这伤口现在小了,几天前可严重了!”   她口不择言:“你是不知道那日情形都多凶险!我能活着回来都很好了!”   “好了,”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慕箴无奈地打断她,“我没有笑你的意思。”   他吩咐怀生:“你去找衍悟要玉真膏来。”   而后又往旁边让了些:“进来吧,我替你再上些药。”   叶明熙脸上的泪水被擦干,她吸了吸鼻子,进了屋。 第14章 狼狈   慕箴在院中的水桶中打了些水,拿了块干净软和的帕子在水中绞了绞,又拿在手中等感觉不那么凉了,才递给明熙:“擦擦脸吧。”   她接过,将脸埋进去,闷热的脸颊触到帕巾,凉爽多了,等脸上温度下去了些,她才重新抬起头。   见慕箴又是煮茶又是擦杯的,她委屈地瘪瘪嘴:“你生气了吗?”   慕箴动作一愣,朝她看了一眼,而后认真地摇头:“没有,明熙,我没有生气。”   她不信,垂着头,望着地面解释道:“我知道当初是你教我,没办法了就哭,我才能平安从金鸪楼回来。我挑了很久的玉料,想要送给你。”   慕箴已经停下动作,坐在她对面,认真地听她说话。   “那玉料可好了,特别软,你用来篆刻一定很衬手,但那时家里不让我出门,我才托闻冬送去给你。”   她方才哭得有些狠,此刻眼睛还是红的:“我看到你的字条,吓坏了,当时就想来找你,我姐姐说会有宴会,不能出门,果然当日长公主的帖子便来了。”   叶明熙抬眼,望着他:“真的是脱不开身,今日所有的事尘埃落定了,我立马就来找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说到这她的眼泪又开始弥漫:“你别不理我。”   怀生进了门,见二人有些凝滞的气氛,也不敢多话,将药瓶放下又匆匆跑了。   他跑出门长出一口气:“里面真吓人。”   一旁的闻冬有些恼怒瞪着他:“明明是你们公子,绝情得吓人。”   怀生也这么觉得,只能不好意思地赔笑。   此刻他二人口中绝情之人,正挖了一块药膏,在掌中揉热了,抬眼:“过来。”   叶明熙还跟他斗气呢,此刻纹丝不动,焦心道:“我说真的,不许生我的气了!”   慕箴也不说话,见她不来,便自己过去,半跪在她面前,指尖沾着一点点揉在伤痕上。   “赵家的金疮药虽好,但都是上战场的士兵们用的,不比玉真膏清香细腻。”   慕箴细细替她涂着药,明熙再次在他身上感受到那股温暖的和善。   恐慌感淡去,她轻声问:“慕哥哥,你不讨厌我吧?”   慕箴恍若未闻,眼神只盯着自己掌心的药膏和她眼下的伤,认真专注的模样让明熙差点以为自己是他掌中的玉。   “怎么会讨厌你呢。”   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回答的时候,慕箴声音有些苦涩道:“永远也不会讨厌你的。”   “那你为什么要怀生说那些话?为什么要丢掉我。”   丢掉她?   慕箴一瞬有些茫然。   从未拥有过的明月,又何来舍弃之意。   “那是为什么?”她不解追问。   药膏抹完那一刻,慕箴立即克制收回手,就再无动作,沉默地维持着动作,半跪于她身前。   叶明熙望着他,只觉得此次渔阳重逢,这个竹马比记忆中要沉默寡言的多。   慕箴是什么人啊,慕家虽为商户,地位不高,但因慕家主纯真性情,年年寒冬开仓济粮,救助孤民,汴京文人好风骨更好仁善,故而慕箴以商户之子身份入读汴京闻名的应天书院时,也没人会低看他一眼。   更不必说他本就文采斐然,性情温润,为人如松如竹,只等着科举中榜,平步青云。   如今身处渔阳修养,原先霁月清风的一个人,如今却如同一摊死水般深沉,毫无活力可言。   叶明熙惊觉,他以渔阳为围城,将自己封困于此,舍弃了汴京,舍弃了家族爹娘,如今与自己意外相逢,现在的反应竟也是拒之门外。   “你到底怎么了……”   慕箴凝视着她又起雾气的双眼,眼中凄苦情愫悄然泄露,轻握住她瘦弱的肩膀,抬头祈求:“不要问,明熙。”   “我来渔阳,是有我自己的目的,我不能牵连你。”   他说的那么笼统,叶明熙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那就明明白白地跟我说清楚了。”   慕箴没有答应,只摇头:“我要做的事很危险,我来渔阳,一方面是为了修养,一方面也是为了远离汴京,将父母推出此事,明熙,你难道不明白,我同样不愿你也牵涉其中,受到哪怕一分的危险吗?”   叶明熙望着他,蓦然伸手抓过他嶙峋的腕骨,忽然十分难过:“一定要做?哪怕将自己陷入如今境地,也绝不后悔吗?”   慕箴正要回答,忽而停顿住,脸色飞速变得刷白,他猛地起身,攥住胸前衣领,唇瓣圆张,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   叶明熙:……   意识到不对,她紧张站起:“怎么了?”   他说不出话,只面色痛苦摇头,大口喘息,就像被搁浅在岸上的鱼,脚步蹒跚,腰间撞到身后的木桌,大力之下桌上的瓷杯摔落,发出尖锐声响。   “……公子!”   闻声而来的怀生进门,见状大惊跑上前。   慕箴一下死死抓着他的手,用颤抖的手指了指叶明熙。   怀生慌乱地搀着他,好像没了他的倚靠下一秒慕箴便要倒下,语气急迫:“姑娘,您先回吧,我们公子他,他发病了……”   病?什么病?   叶明熙震惊地望着眼前画面,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生了场病身体虚弱,来渔阳修养的吗?什么叫发病?难道还经常发作吗?   她上辈子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叶明熙上前,想抓住他手腕。   没曾想自己的靠近令慕箴吓坏了,他瞪大了眼睛飞速后退,整个人就像惊弓之鸟般躲着她,不让她接近半分。   叶明熙着急,也顾不得什么隐瞒:“你让我看看,我会点医术……”   话还没说完,她就见慕箴一脸哀求地望着自己,眼神凄切,又或许是喘不上气的缘故,他指节用力抓着衣襟,望过来的眼尾薄红。   几欲破碎。   怀生怎能不明白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他急的也快掉眼泪了:“姑娘,我求求你,你先出去,先出去好不好?”   慕箴这病看着危急,自己站在这,慕箴不愿让她看到,再耽搁了还更要命。   叶明熙想通后便迅速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帮他们关好了门。   闻冬探头过来:“里面怎么啦?”   她招手让她靠近,十分严肃地吩咐她:“你记好,就去寺边那家风茗药堂,要朱黎草三两,冬青叶一两,杏核两钱,辛槐香半钱,再去挑斤新鲜的雪梨来,坐马车去,尽快。”   闻冬有些愣神,接过递来的银子,一时呆滞。   叶明熙着急道:“记清楚没?”   闻冬这才点头:“记住了,可是……”   “剩下的回头再说,”她打断,“你快去买,尽快!”   一连催了几次,闻冬这才领悟到紧急性,来不及问清事情原委,只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便小跑离去。   叶明熙拿不准,方才慕箴病发时喘不上气,却又不似憋闷时涨的脸发通红,反倒苍白如纸。   没有把脉,她也无法定夺所患何病,只能先吩咐闻冬按照喘证抓药,这个方子照理来说润肺清气,是个万金油的良方。   闻冬去的很快,那药堂离得最近,一炷香时间都没到便回来了,她行事细心,还买了一套的药罐和药杵。   这么一会功夫,里屋的门还是没开。   闻冬将火升起,叶明熙便开始挽起袖子配药。   冬青叶和杏核都是治喘疾的,但是朱黎草通常是配来活血,辛槐香就更离谱了,味道辛辣,都是富贵人家拿来入菜的,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配方,方才去抓药时都被大夫询问许久。   闻冬有些嗫嚅:“姑娘,你在配药?”   这些剂量算三次的,叶明熙分好取出一份开始煮,有些漫不经心:“嗯。”   闻冬有些奇怪:“这是这些药……效差的有些远吧?姑娘从哪学来的。”   药汤刚要沸时,她掀开盖子看了眼,往里丢了几个雪梨块,闻冬见了更是眼皮一跳。   “……会坏药性吗?”   从哪学的?   叶明熙望着摇曳的火苗,想起前世那个亦师亦友的先生。   那时的她望着晋修往药炉中扔了几块辣椒,她也是闻冬一样的反应,目瞪口呆:“你怎么往我的药里加辣椒啊!毁了我的药!”   晋修那时见她发火,只是对着药炉轻声说:“明熙,你知道神农尝百草吗?”   “知道啊。”   晋修望着炉中火:“如果没有人踏出尝试的那一步,谁也分不清是解药还是毒草。”   她当时听完表情复杂:“你在拿我来做实验?”   晋修闻言沉默了很久:“不是。”   他这才转过身,神色晦暗地面对她:“明熙,我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替你试过了,这是解药。”   叶明熙这才看见,从不吃辣的晋神医,唇角上火的燎泡。   她闭上眼,回过神来,对着闻冬笑了笑。   “不会,因……已经替他试过了。”   怀生开门的时候,院中满是药味,苦涩辛辣。   叶明熙起身:“怎么样了?”   怀生惨白着脸,有些被吓住般点头:“已经平复了……”   “我进去看看他。”   “姑娘!”   怀生一脸惊慌拦住她,苦口婆心:“姑娘,我家公子不愿,……他留些体面吧。”   叶明熙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就是生病了,治就是了,怎么就没体面了。”   她拍拍怀生的肩:“我学过医术,你让我进去替他看看,不然我实在放不下心,连觉也睡不安稳的。”   怀生咬牙,主要他也是在觉得慕箴可怜,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关心他的,他是在不愿赶人走。   于是他安静退开,望了眼院中的药炉:“姑娘还熬了药?那我去拿个碗来。”   她想了想:“还要个香囊,你一起拿来。”   怀生走后,她自己进了屋。   屋内烛火尽数熄灭,屋子本就不透光,如今更显幽深。   慕箴坐在凳上,斜靠在柜门,手指像是脱力,虚搭在胸前,仍在小声喘息着,像刚从鬼门关回来一趟般,整个人都被汗湿透,没什么生气。   无力地瞥了一眼,见是明熙,绝望地闭上了眼。   “你别怪怀生,”她走上前,坐在他身旁,“是我执意要进来的。”   “别看我,”慕箴闭着眼,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衣着不整,你,你别看。”   只是多出了些汗,胸口前有些褶皱,她没看出哪里衣着不整了。   叶明熙没搭理他的话,只问:“我想给你把脉。”   慕箴摇头:“你回去吧。”   她面无表情道:“你若是不给我把脉,我便日日都来普觉寺,还要大张旗鼓地来,用三五个喇叭边走边喊,我要去找慕家二公子……”   还没说完,一截腕骨已经伸到她眼前,慕箴叹口气,睁眼望她:“诊吧。”   明熙伸出手,指尖触在那瘦得惊心的腕上,只觉冰凉一片。   乍然触碰,筋疲力尽间,慕箴只觉明熙的手指滚烫,就像是一团火,从自己的手腕一路燃烧,直直烧到自己心底。   他被烫得抬眼,一下望进她那双明亮双瞳。   心头犹遭电击,怦然作响。 第15章 真心   与慕箴不同,叶明熙十分专心在手下脉搏。   脉象虚浮微弱,她越诊越心惊。   是服了什么毒药,损了心肺,毁伤身基,具体是什么毒她也诊断不出,只知道服下没有多久,若再迟上三月半载,便是晋修亲自来都没法调养,只能任其扎根筋脉,彻底破坏这具身体。   叶明熙收回手,眼神沉沉,头一次动了怒气:“是谁?”   “你服了毒,是谁干的?”   慕箴没想到她真的会医术,并且技术不俗,寻常医师看不出来这味毒,只会当做是他身子有损,他安静半晌,沙哑道:“是我啊。”   “明熙,这便是我方才对你说的,远离汴京的法子。”   慕箴的眼神一下变得有些悲伤:“不生一场病,怎么能顺理成章地来渔阳长住呢?”   千思万算,也断不会想到是这样,她猛地站起生气道:“你有病吗?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这样做,有没有想过你爹娘!有没……   她双眼含泪,硬是吞下了原本要说了,哽咽道:“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慕箴握着她胳膊:“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明熙,你如今已经知道的太多,听我的,你……”   “笃笃。”   门外一阵敲门声。   怀生推门:“姑娘。”   叶明熙捂了捂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拾好情绪吩咐道:“连着药炉一起拿进来吧。”   苦涩辛辣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叶明熙将煮成深褐色的雪梨块捞进碗中,沥干净药汁,递给他:“吃了吧。”   怀生瞪大双眼:“啊?不是喝药吗?”   叶明熙知晓他们没见过这种另辟蹊径的药方,解释道:“跟药草一块熬煮出来的梨子便是药,剩下的药渣你沥出水份,拿烈火烘干,装在香囊里给你家公子日日佩戴着,平日多闻闻,对心肺好。”   一一交代了,回头见慕箴仍端着碗没动,皱眉:“吃了呀,我不会害你的,这是我从古籍上学来的。”   慕箴不是怀疑药性,只是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做得,即便是药,他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但他没法说这些,只是摇摇头,一口口吃掉了。   雪梨跟草药烹煮,入了药味,一点点吃下去,已觉得胸闷缓解了些许。   果真有效。   明熙看在眼里,但效果不是很显著,方才替他把脉,她心中已经差不多有了决断,但时隔许久,晋修教的那些她忘得差不多了,还是得回去翻翻医书。   又重新替他诊了次脉,叶明熙在心里记下,嘱咐道:“还剩两贴药,回头我将方法写给你,怀生你照着煮,两日一副,四日之后我再带着新药方来。”   “不可。”   慕箴平静地打断了她。   喝了药就是不一样,这么快气息便稳定了下来,他看着明熙:“听我的话吧明熙,不要再来找我。”   “你也听我的话吧。”   叶明熙爱哭,但并不胆小怕事,遇到她想守护的人,是拼了命也要救下的,如今想来,前生慕箴在李怀序上位后回京,那时可能便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叶明熙语气坚定:“药,我是一定要给你的,你的病,我也是一定要治好的。你如果敢拦我,我就立刻去大肆宣扬我们的关系,既然上天让我们在渔阳重逢,我就不会放任你毁掉你自己。”   她软硬皆施,恰到好处地落下泪来:“就当是为了我,别再推开我了,慕箴,我害怕。”   她这样,慕箴永远没办法拒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与她约法三章道:“每逢十日,你便去风茗药堂二楼,我派人去那找你。”   “风茗药堂是慕家的产业,你若是喜爱医术,常往药堂跑也没什么稀奇,我再找个心腹与你对接。”   慕箴疲惫道:“往后,普觉寺你少来,若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跟我的人说。”   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叶明熙有些无奈:“你究竟是要办多难的事,才要防的这么小心呀?”   慕箴只惨白着脸摇头,不再多说。   他已经十分疲倦了,需要休息,明熙虽一时之间没办法劝动他,也只能先听他的。   最后将煮药事项写给怀生,又多嘱咐了几句,让他尽快带着慕箴回府好好休息,这才带着闻冬离开。   怀生将院中杂物收拾干净,进屋时见公子对着桌上的木盒愣愣出神。   他恍然道:“这是姑娘带来的点心,说是给公子的。”   今日事出突然,明熙忙了半天,最后却把点心忘了。   慕箴揭开盖子,望见白瓷盘上圆滚滚的几个点心,煞是可爱。   怀生闻到一股柿果的香甜,有些诧异:“柿果已经上市了吗?我这几日怎么在集市没瞧见呢。”   慕箴沉默着,往嘴里送了一个。   味道虽不那么甜腻,但用来冲淡方才口中苦辣的药味,却是再合适不过。   用柿果做得点心……   慕箴有些怔然,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经的他也是嗜好这一口甜的。   年幼时喜爱渔阳的甜柿,母亲宠爱他,总是会提早为他准备好,柿果软烂,他又喜洁,便总是用琉璃盏装着,再用木勺挖来吃。   仍旧难免会沾染汁水到袖口上。   有次他未察觉,出门被明熙瞧见了,小姑娘的脸皱成了一团,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吃过了。   就连一起长大的怀生都忘了,自家公子是最爱这一口的。   慕箴一块一块地吃着,心下不免有些发散地想,明熙此番是碰巧,还是有意为之?   叶府在渔阳的祖宅藏书不多,关于医术方面更是少之又少。   回府的路上,叶明熙逛了几家书店,将能搜刮的医书尽数买回,还写了写孤本名篇拜托掌柜的去寻。   “不管价格,只要有我便都要了。”   把恩阳侯府的名号报出来,几个掌柜的都赶忙答应了,还说再有新的医书,都直接送到叶府去。   她这才慢吞吞回府去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闻冬已经对她的异样见怪不怪了:“姑娘将来是想做个女医师吗?”   她一怔,这才认真地思考起来:“那你觉得好不好?”   “好呀,”闻冬开心道,“大姑娘总说要您好好读书,将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受夫家裹挟,才能一直开心呢。”   是啊,叶明芷一直希望她能坚守本心,为自己而活。   但是她上辈子太怯懦了,总是认不清身边人对自己的善意,到头来被季飞绍束缚一生。   她浅浅笑:“嗯,那便多学习,争取当个小医师好了。”   就算比不上神医之名的晋修,小病小痛还是可以的。   今日回得晚,叶明芷本想着来训斥两句,但见明熙坐在灯前,一本本专心地看书,模样乖巧地她又不忍心打扰。   她问闻冬:“姑娘做什么呢?”   闻冬一脸骄傲:“姑娘今日将渔阳所有的医书都买回来了,说以后想当个女医师!”   叶明芷闻言惊愕,越春也跟着欣喜:“姑娘怎么突然这么乖了。”   闻冬摇头:“那日落水之后姑娘就一直奇奇怪怪的,奴婢觉得,姑娘那次可能是真吓着了,这才痛定思痛决定学医来着。”   叶明芷又深深望了眼妹妹,欣慰叹气:“她能有这般决心,我也算放心了。”   深夜,在闻冬三令五申下,明熙才昏昏沉沉地上床睡觉。   后半夜,淅淅沥沥地开始落雨,明熙害怕雨天,更害怕雨声,她睡得不安稳,便又梦到了前世。   那也是刚跟随陛下来到渔阳没多久的夏天。   渔阳夏天不常下雨,一下便下得极大。   那时她听闻季飞绍常来普觉寺,她便也偷偷从家里跑来,想着能不能远远见上一面。   没想到刚来便是一阵雷雨。   她被堵在屋檐之下,雨天普觉寺见不到人,就连洒扫的小僧都瞧不见一个。   叶明熙害怕极了,巴巴地望着天,祈盼着雨能早些停。   就在那时,一道极淡的云青色自远而来,就像是山水画中极为轻描淡写的一笔,明熙远远地瞧,等近了才发现是个人影。   人影持伞走过来,伞下是道单薄修长的身形,伞面一抬,露出一张面色雪白,一脸病气的容貌来。   她有些被吓到,往后退了两步。   那人见她这般,动作顿住,终究是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廊外,径直收起了伞。   雨水瞬间打湿他的衣衫,浇透他的脸,让本就病气的容颜愈显得脆弱。瘦削的下颌是连成一线的水珠,在他的身下又形成一场落雨。   他就那样站在雨中,上前两步,弯腰将伞放在廊下她能拿到的地方。   叶明熙错愕,又惊又怕:“……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冲她浅浅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去。   轰鸣暴雨中,他的身影那样消瘦,几乎像要从雨中淡去不见。   却又如松竹挺直。   等他走远看不见身影了,明熙才犹豫地捡起地上的伞。   一柄抹了桐油的厚纸伞,内里还覆了一层丝帛,极为轻巧,一看便价值不菲。   叶明熙举着伞自己跑回了家,果不其然被姐姐一顿臭骂,后来将那柄伞晒干后她想着回到寺中还给那人,却再也没有碰见过。   再后来,那柄纸伞,与赠伞的人,就如那场午后的暴雨,一同在她的记忆中消散,无影无踪。   醒来的时候雨声犹在继续,叶明熙睁开眼,只觉满面寒凉,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满脸的眼泪。   那个曾经被自己忘却了的好心人,当时她并没有认出是谁,只当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   然而一朝深闺梦回,梦中那张病气缠绵,苍白脆弱却难掩关怀的消瘦身影,不是慕箴还能是谁呢。   这是她能记起的,那那些没有记起来的日子里呢?   前世的慕箴,究竟在自己看不见,不在意的边边角角,为自己谋划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被她忽视的真心呢? 第16章 殷寻   叶明熙对慕箴的印象,始终停留在相伴长大,又许久未见的竹马。   前世慕箴前往渔阳之后,她就再没有留意过他,即便后来跟着李阕渔阳避暑时,她也总是闷在祖宅之中。   她本就是个很沉闷的人,为数不多的出门,基本都是为了季飞绍。   叶明熙自小母亲病逝,父亲对她又寡淡,虽有姐姐陪伴,但她仍然很难有安全感。   第一次寿平湖见到季飞绍时,他站在湖水中央的船板上,与三两好友开怀畅谈,眉眼含笑的模样,是她最为向往的少年风气,是一种她渴望的鲜活,她从没有的意气风发。   有他在的往后岁月,叶明熙更不会想起那个本就不怎么在意的慕箴。   再下一次听闻他的事情,便是嫁给季飞绍,李怀序登基之后了。   那时季飞绍辅佐新皇登基,官位连连攀升,她作为汴京人人艳羡的季夫人,听闻慕家主久病的独子归家,设了宴席,她有心拜访,便也去了。   那时叶明熙不擅社交,拜帖也是能推就推,婚后她也同在闺中一样不爱出门,京中贵妇都与她不怎么相熟。   慕夫人当时病重,赵姝意也没来,她坐在女眷席中,只觉得周围总是有人似有似无地偷看她,她觉得无聊又不自在,后悔不该来这么一趟,菜还没吃几口便又告辞。   慕府作为京中第一商户,家宅大的要命,她带着闻冬,在花园中绕了几圈都没找到出府的路。   叶明熙靠在假山旁,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   “夫人累了吗?”   闻冬蹲下替她揉腿。   叶明熙小声埋怨:“我果然还是不该出门。”   闻冬讶异抬头:“夫人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季飞绍在身边,我连路都不认识,”她有些沮丧,“还好没人在这,否则我又给他丢脸了,我还是该听他的,就待在院子里就好了。”   闻冬有些皱眉:“夫人别这么说,人哪能一直闷在家里呀……”   她二人小声交谈,没注意自远走来的人影。   直到走到跟前,叶明熙抬眼,警戒道:“你是?”   来人一身苍蓝长衫,明明天还热,外头却罩着纯白的大氅,黑发垂在腰间,面色比她这个姑娘还白。   整个人弱不禁风的精致,面如好女,模样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冷艳。   他听闻明熙话语,神情微微错愕,双瞳微睁,又轻轻皱眉,些许无奈地抿唇笑着。   “夫人迷路了吗?”   他开口,温润的嗓音透着关怀,似是看到明熙脸上的警戒,并未靠近。   只是抬起手,修长手指指着一个方向:“往那一直走,便能寻到出口。”   他人瘦极了,便是手也骨节分明,棱角尖锐。   因手臂抬起的动作大氅微微敞开,明熙瞧见他怀中竟还抱着一个手炉。   她有些皱眉地想,这人到底是有多畏冷。   没有认出来人的她礼貌行礼,便头也没回地拉着闻冬走了。   走出许久,她又回头看,那人仍在原处未动,只望着自己,见她回头,还清浅地冲着她笑。   后来回府,洗漱完休息时,她才若有所思问闻冬:“那人衣着华贵,好像还认得我。”   闻冬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夫人没认出,那是慕二公子吗?”   叶明熙错愕:“慕箴?”   她仔细想了想:“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他变漂亮这么多。”   曾经家宅临近,她对慕箴的印象只有那个比她高不到哪去的男孩,这么一转眼,竟是比不少京中贵女都让人眼前一亮。   闻冬小声嘀咕:“慕公子幼时对姑娘可好了,今日见他也跟小时候一样,一点儿没变。”   “是吗?”   明熙尚未回话,门外先传来一道声音。   闻冬吓得手抖,茶水摔了满身。   季飞绍进门来,明明是笑着的,望着闻冬的目光却有些冷:“我却不知夫人幼时身边竟还有这么个人,对夫人有多好?我比得上吗?”   闻冬扑通一声跪下,头重重磕在地上,浑身发抖:“是奴说错话了。”   叶明熙不悦地皱眉,起身将闻冬拉起:“你吓唬她做什么?不过是说着玩的。”   她推闻冬:“你下去吧。”   闻冬瞥了眼季飞绍的神情,面色惨白地退下了。   季飞绍上前,牵住她的手,语气淡淡:“不过一个下人,你未免太上心了。”   她有些不喜地反驳:“闻冬不是下人。”   季飞绍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力道越来越大,将叶明熙勒得腰疼。   她觉得有些好笑:“你吃醋吗?”   “是啊,”他将脸埋在叶明熙身后,声音有些沉闷,“夫人,我醋的紧啊。”   叶明熙咯咯笑了许久,坐在他腿上,双脚够不到地,悠来晃去的:“你同他吃什么醋,我与他有七八年没见了,今日我都没认出他来。”   她往后靠去,仰着头捧着季飞绍的脸,神情眷恋:“他不过是个故人,在我心中,怎比得过你呀。”   不过是个故人。   叶明熙这才发现,自己曾经脱口而出的话语有多么的薄凉。   她又想起后来慕箴为了自己身首异处,甚至死后都要为自己谋划出路,叶明熙面无表情地掉泪。   上辈子无视了慕箴的真心,那么这一次,她是绝对不会再放手了。   这段时日叶明熙闭门不出,好像又恢复了先前沉闷的性子。   叶明芷担心她,去瞧了一眼,发现她只是在看书。   非常认真地在看书。   手边放着一摞书本,手上捧着,一目十行,另一只手抓着笔,随时记录有用的,被忘记的要点。   越春瞧了,对叶明芷道:“二姑娘这几日可用功了,小厨房那边也说总是安排宵夜,夜里闻冬不催还不愿睡呢。”   “闻冬这几日也总往药堂跑,都是听二姑娘的吩咐抓药,她们在院中支了个药炉,总在试药。”越春有些担忧,“二姑娘不像寻常学习,反倒有些急迫的目的心,是不是在渔阳碰着什么人生病,在为其医治呢?”   叶明芷想到那个普觉寺的神秘人,却也没说破,只是吩咐:“盯着些买回来的药材,一时兴起也好,为了治病也罢,试药别让姑娘自己伤了身子。”   “至于其他的便不管了,她也大了,就算闹出什么问题,也有我替她撑腰。”   二人又在院中静静看了一会明熙的专注模样,一言不发地走了。   叶明熙一边朝乾夕惕地苦读医书,一边回忆晋修给自己教授的,这几日又来来回回地试药,就想试出能稳住慕箴身子最好的良方。   慕箴的毒十分猛烈,她只能粗浅看出三分毒性,勉强帮慕箴稳住毒素不再残伤他的身体,要真正想要解毒,只能求助于晋修。   她有些头疼,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晋修的动向。   他作为江湖闻名的神医,向来行踪不定,她如今不过一个落魄侯爷家的小姑娘,没有能力去找他的踪迹。   只能依靠上辈子的记忆等他。   她记得很清楚,十四岁那年季飞绍前往郴州办事,她也借着由头追着一道去了,他们便是在那里遇见的晋修。   如今只要将慕箴的身体稳住,等到三年后的承历二十六年前往郴州,抢在季飞绍之前找到晋修,请他医治慕箴便好了。   醉心医术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便到了与慕箴约定好的七月二十,她带着闻冬跟琢磨出来的药方,打着寻药的幌子出门了。   风茗药堂是慕家的产业,想必慕箴也提前打好了招呼。   掌柜的一见到她,便上前行礼:“姑娘可是来寻药,您之前定的那味草药前不久我们才在后山寻到,请随我来。”   叶明熙留下闻冬守着门口,自己不动声色地跟上。   将她领进二楼最靠里的一间屋子,掌柜的温声:“二公子吩咐了,后续每十日姑娘便可直接来这件屋子,若是有人查问,我们便会说姑娘拜托我们药堂的人寻求珍惜药材。”   “您在这稍等片刻,公子的人马上就来。”   叶明熙颔首轻笑:“麻烦您了。”   等人出去后,发现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应该刚买来不久,还散着热气。   她正撑着脸想着要不要尝一个,房门被人推开。   叶明熙偏头望去,眼睛倏地亮了。   来人身形挺拔修长,一头黑发高高束成马尾,从一侧落下,垂在腰后摇晃,整张脸被一张玄铁面具遮住大半,面具扣在他脸上,金属的光泽显得无比沉重,更衬得唯一露出的一小块下颚皮肤白的发亮。   给人的气质薄凉冷酷,不苟言笑。   事实上,她早就猜到慕箴若是要派人与她对接,十有八九是这个人。   他的得力暗卫,总是替慕箴做些隐秘调查事务的下官。   “属下殷寻,奉公子之命,拜见叶姑娘。”   声音极为清冷沙哑。   叶明熙眉眼弯弯,似是与他十分相熟:“你快来坐吧。”   殷寻闻言动作一滞,似是疑惑她对自己熟稔的态度。   叶明熙见他警惕,挠了挠脸,随意敷衍着:“听你公子说起过。”   反正据她所知,殷寻此人最是沉默内敛,向来只会闷不作声地完成慕箴交代的任务,就算看出了什么也不会随便同慕箴交谈。   “你快坐,我还有事问你。”   殷寻这才在她对面坐下。   叶明熙将带来的药包一一摆出,还顺带着问他:“我那几服药慕箴吃完了吗?效果如何?”   殷寻一板一眼地回答:“根据姑娘的嘱托,两日一副,后面几日虽断了药,公子却也再没发作过。”   “那香囊呢?有没有挂着?”   殷寻的声音从厚重的面具下传来,有些失真:“有的,公子睡前还将香囊解下挂在床边,日夜闻着,他说心肺好了许多。”   叶明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以为他的毒性引香没什么大的作用呢,既觉得好我回头便再多研究一下。”   给慕箴的引香,是上辈子晋修为咳疾的自己研发出来的,不过当时她用的配方材料珍惜,千金难寻,如今她找不来那些药材,也能尽可能地用些高配版材料,效果也会比当时着急做出来的更好些。   她将慕箴这几日的情况一一记下,又将新的药方递给殷寻,交代了细节。   见她说的累,又吃了点茶点,唇瓣干燥,殷寻适时地为她倒了杯茶水。   温度适宜,茶汤是用花瓣冲泡出来的,入口甜津津的。   叶明熙喝了好几口,见他回答完问题后始终沉默,忍不住问:“你记住了吧?”   殷寻点头:“是。”   直到看她将茶水全部喝完,他才起身:“那在下告退。”   她捧着脸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脚步轻快,落地无声,不同于慕箴被病痛所折磨,异常沉重的脚步。   真是健康的人啊。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喟叹着。   为避人耳目,殷寻走后她又坐了一会,才慢吞吞起身下楼。   刚走出楼梯,便听得一道含笑声音。   “这龙舌草也不算珍贵,我跑了几家都没存货,只有你这还留了一些。”   掌柜的声音传来:“是安阳侯府家的姑娘近来醉心学医,将龙舌草尽数买了回去试药呢。这草药平日没什么人买,您还是头一个来问的呢。”   那人沉默些许,随后便是耐人寻味的笑声:“哦?是吗?”   随着话音一同传来的,是一道探究的视线。   叶明熙怔在原地,浑身僵直。   望着店中的人影,一瞬紧张地动弹不得。   是季飞绍。 第17章 赴约   他为什么在这?意外,还是专门盯着自己来的?   下楼的几步路,叶明熙飞快思考着。   不可能会是意外,就算真如他所说,城中龙舌草只有这有,怎么可能这么刚好她刚下来就二人碰见了呢。   在季飞绍面前,她从来不信巧合,只有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强行拼凑出来的巧合。   那么果然还是游猎那时自己反常的态度引来了他的注意?   他观察自己几日了?有没有顺着查到慕箴?会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叶明熙心乱如麻,心下一片后悔。   早知还是应该听慕箴的话,与他离得越远越好。就算她不在意慕箴可能会带给自己的危险,她也不能将她这边的劫难引到慕箴那边去。   就这么几步路,人便已经走到了季飞绍眼前。   他垂眸瞥着叶明熙,唇角微勾:“真是巧啊,叶二姑娘,又见面了。”   季飞绍大她八岁,身量高出她不少,她娇小一团站在她面前,就像一个幼童般弱小。   她咽下所有颤抖与紧张,浅浅笑着:“确实是巧,好像在哪都能碰见季大人。”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大人私下调查我,就等着今日我出门呢。”   她憋着一股气,说出的话都带着刻薄。   季飞绍也没有发火,只是挑了眉毛,看着心情反倒更好了些。   他学着明熙的语气,同样阴阳怪气地反击了回去。   “都说叶二姑娘胆小愚钝,可我却觉得传闻未免有些不靠谱,在下与姑娘才见了几面,觉得叶二姑娘敏锐不似常人,也不知是太过聪慧,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在下,还是,”   他语气一顿,转而盯着叶明熙,笑意顿时消失,声音也疑惑了起来,带着浓浓地窥探:“还是与在下已经认识了许久,十分熟稔我的习惯品性呢。”   咚、   叶明熙心跳漏了一拍,笑容也顿时僵在了脸上。   被看破的恐慌让她指尖轻颤,她掐住自己的手,强装镇定:“大人说笑了。”   说罢也不愿再多说,转身便要走。   “叶二姑娘要走了吗,能否先替在下解惑?”   季飞绍拦住她,仍旧笑脸盈盈的,恍若方才二人的对峙不曾发生。   她有些不耐烦:“还要问什么?”   “坊间都在传这几日二姑娘闭门不出,是在房中研究医书,在下近来胸闷堵塞,想来抓药。”   他上前两步,从怀中掏出一纸药方,指着其中一块污渍:“可否请问,这里看不见的一味药,当是见夏草还是侗天香?”   这又是试探?   叶明熙不肯接,只是警惕的将脑袋伸了过去瞅了眼那张药方,又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瞅了眼他。   十分基础的问题,随便问一个医师都知道的问题,这就是试探吧?   难不成他以为自己这段时间谎称闭门在家看书,其实是偷偷地出门干坏事去了?   所以在这问自己药理相关的问题?   别说,真的像季飞绍那种多疑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呵,她在心中冷笑,算错了吧季太尉,没想到她是真的在家苦读吧。   于是她信心满满地回答:“侗天香,见夏草虽通气,但廉价又有副作用,你的医师不会给你开这味药的。”   闻言,季飞绍恍然:“原来如此,叶姑娘这几日当真十分刻苦。”   叶明熙自以为赢了一局,哼了一声,胆子也大了些:“没事的话那我便走了。”   季飞绍笑眯眯地往旁边让了一步:“请。”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神情淡去,又忽然笑了一声。   “真是太奇怪了。”   身旁的心腹见他喃喃自语,疑惑:“大人是指什么?”   “明明没见过几次,但她面对我时,总会控制不住地恐惧。”   心腹思忖道:“许是大人威严过盛,叶姑娘久居深闺,又害怕见到外男呢?”   不,季飞绍在心中否认,虽是害怕,但言语行为却又总是透露出熟稔的松弛感。   他回想起方才看药方,叶明熙毛茸茸的脑袋凑近,简直要钻进自己怀中。   这种不假思索,下意识所表现出来的亲昵,算上林中追杀时的相拥,已经是第二次了。   更何况……   “这几日再怎么突击看书,在治疗胸闷方面,寻常医书都是将见夏草作为基础药材,新手医师入门时,是想不到副作用那一层面去的,她能想到侗天香,说明水平也不落俗套。”   心腹疑惑:“那确实奇怪,情报看来她虽在应天书院读书,但从未涉猎过医药方面,就我们调查来看,确实是从行宫回来后才开始看的。”   想到方才她藏不住的情绪,季飞绍浅笑:“究竟如何,再试一次便知道了。”   “长公主又下了拜帖?”   叶明熙停下了捣药的手,一脸讶异地望向姐姐。   她扬着手中帖子:“下月初二,地点在普觉寺。”   普觉寺?   叶明熙站起,拿过拜帖仔细看了,眉毛不自觉皱起。   帖子上写了,为了安抚安阳侯府叶家姐妹在上次宴席受到的惊吓,特地邀请她二人一同前去普觉寺上香静心。   竟然只请了她们二人,这个李怀南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是想杀了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吗?   “放心吧,”叶明芷安慰她,“若真要做什么,何苦大费周章单独设宴,如今因前不久的事官家恼怒了她,外面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不会胆大到设一场鸿门宴的。”   叶明芷猜不出李怀南的心思,垂眸沉思:“许是有什么事她放心不下,需要确认的?”   确认什么?季飞绍对她猜疑她认了,李怀南又要做什么?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   就连三十那天去送药时,也是一脸愁容的。   与殷寻面对面坐着,她又照常问了些慕箴的情况,结束之时,殷寻还久久未动。   叶明熙望去:“怎么了?”   殷寻看着她无意识皱着的眉间,开口问道:“你有心事?”   叶明熙垂眸:“没什么……”   她的这些烦心事,不想让慕箴知道,他本就病弱,不该搅进自己这滩浑水之中。   她忽然想到,又紧张地嘱托他:“下月初二,你叫你家公子千万别去普觉寺。”   殷寻微怔:“为何?”   叶明熙不愿多说,只是这么嘱托:“你转告你家公子便是。”   殷寻望着她:“你烦心的事,与这个日子有关?”   叶明熙一愣,望向面前的人,冰冷的面具盖着他的脸,看不清楚神色,只听到面具下传来的略微沙哑声音。   “下月初二,你要去普觉寺?”   怎么自己身边的人都这么厉害,她怎么什么事都藏不住!   叶明熙有些恼了,控制不住开始发火:“你别管了!你记住我的吩咐就是了。”   说完一愣,抬头见殷寻也偏着头沉默着,心内情绪倏地打翻一般,狼狈不堪。   “对不起,”她捂住脸,尽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声音哽咽,“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重生至今,步步小心,面对季飞绍她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猜疑。   她只是想好好生活,重新开始而已呀,为什么这样小心,还是还是渐渐脱离她控制?   点滴泪花从指缝漏出,落在桌面。   殷寻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反而比她还要难过:“抱歉,是我逾越了。”   一时之间,满室沉默,等叶明熙回过神来,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他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   叶明熙有些挫败,她将脸擦干净。   季飞绍的猜测与李怀南的祸心这几日来将她反复折磨,若非前世经历了太多,已如今十一岁的内心,只怕早便崩溃了。   叶明熙望着眼前站着的两个姑娘,觉得自己还是快要崩溃了。   叶明芷见她愣住,催道:“这两个身手都不错的,你带着她们,到时赴约我若是护不住你,也不至于像上次那样危险。”   两个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安静站在她面前,沉稳极了。   然而明熙看向站在左侧那人,略显稚嫩的脸却让她手指发抖。   这人她认识的。   叶明熙瞳孔克制不住地微缩,这人明明是上辈子自己嫁给季飞绍后,他派来保护自己的!   她起先真的以为是季飞绍的好心,将此人派在自己身边,后来跟闻冬一样,成了她的贴身女使。   可后来才知,什么保护,明明就是季飞绍派来监视的!   前世慕箴计划帮她逃走那次,万事都安排妥当,若非是此人暗中告密,季飞绍怎么可能及时赶回来。   可是不对啊。   叶明熙惶恐心想,为什么今生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渐渐乱了套。   这个后来被她取名“知夏”的女使,为什么现在就出现了,还是已叶府买回来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见她半天不说话,叶明芷看她:“怎么了?”   叶明熙仓促摇头,指着右边那人道:“一个便够了,我身边还有闻冬,用不了那么多人的。”   总之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再让这人近自己的身。   叶明芷也没多说,吩咐了两句便将另一人带走。   叶明熙仍在心中盘算着季飞绍的动作,不知今日之事是凑巧买到了尚未被季飞绍收拢的手下,还是他特地派来故技重施,想要再次监视自己的。   所以果然,他还是对自己心生存疑的吗。   眼前被留下的姑娘恭敬跪在自己面前:“请二姑娘赐名。”   叶明熙心中装着事,只觉头疼,她敷衍着:“就叫品秋吧。”   吩咐了闻冬带她下去安顿,便一心往榻上睡去。   转眼就到了初二这天,叶明熙精神十分不好。   叶明芷握着她的手:“再过不了多久,我们大概便要回京了,再撑一段时日。”   回京?叶明熙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回京是在什么时候了,而且她有些疲惫地想,就算想起来,如今也只怕会有变动。   想必是提前安排过了,普觉寺中没有游客,姐妹两到的时候,李怀南已经在了,身后还跟着两人。   以为又是跟随的面首,走上前去才发现都是熟人。   叶明熙闭眼,她甚至都已经隐隐猜到,今日会看到他二人。   视线不动声色扫过他们三人,叶明芷笑道:“不知四殿下与季大人今日也会前来。”   李怀序有些讶异:“你知道我?”   叶明芷冲他浅笑:“那日回府后仔细想想,未被邀约却出现在行宫之中的陌生人,想来也只有传闻中的四殿下了。”   她的才名是全京人都知道的,李怀序却不曾听闻,他有些被震住,又不好意思地抿唇笑:“这次也是皇姐邀我前来的。”   话音刚落,许是气没喘匀,他猛地咳了几声。   李怀南皱眉,有些厌恶:“若是病没好便别来,再把病气过给本宫。”   他听闻一惊,惊慌摆手:“不是不是,医官说我已好得差不多了,是风呛得我……”   生怕被人嫌弃的样子,还偷偷瞥了一眼叶明芷。   季飞绍朗声说:“叶二姑娘这几日不是苦读医书?让她替四殿下看看吧。”   骤然被点名,叶明熙眼皮一颤,抬头,正对上季飞绍满含笑意的凤眼。   叶明熙:……   阴魂不散,给我滚啊! 第18章 疑心   还没等她说话,叶明芷便轻笑出声:“什么苦读,不过是在家做样子装乖罢了。”   她望着李怀序,声音温柔:“四殿下身子金贵,生了病我妹妹又能说出什么名堂。”   李怀序见她这么说,连忙道:“是啊,我没什么大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便揭过了这茬,叶明熙松了口气,暗自捏了捏姐姐的手。   进了寺,引路的小僧人过分殷勤,到一座大殿之时,热切地介绍:“这座相华殿求姻缘最是灵验,许多姻缘都是从这求来的呢!”   他弯着身子,一脸谄媚笑道:“贵人们不妨也拜拜?”   听他这么说,却是没一个人动。   叶明芷和声说着:“姻缘若真是天定,那拜与不拜也没什么差别。”   李怀南嘲弄地哼笑一声:“本宫的姻缘,不归天定也不归这普觉寺定。”   说到这,她竟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季飞绍:“等回京后,便向父皇求一道圣旨,本宫的驸马,本宫自己决定。”   这话说的直白,在场众人无一不惊,季飞绍却依旧言笑晏晏的,不为所动。   听闻李怀南的话,也不过是轻微点头:“那便祝长公主殿下心想事成。”   只叶明熙错愕地看着他二人。   李怀南和季飞绍?   怎么她前世都不知这二人有这层关系?不对啊,她有些怔愣地想着,前世季飞绍虽说跟着李阙回京后声名鹊起,一时之间成为无数闺中贵女的梦中人。   但她从没有听说长公主有意向李阕讨他作驸马啊?   八竿子打不到的二人,怎么现在看着反倒要成了……   为变动感到纳闷的同时,叶明熙心中也顺带着像落下了一块大石,有些不可置信。   这辈子,季飞绍会娶李怀南吗?   长公主一向被李阙宠爱,即便此次二人生分,要一道圣旨求一个心仪的驸马,李阙不会拒绝的。   叶明熙偷偷抬眼瞥了眼不远处长身如立的男人,心下一阵狂喜的悸动。   如若是真的……那,她这辈子岂不是可以彻底摆脱这个男人了。   她隐秘地低下头去,清浅的露出一个笑。   那种久违的,释怀的笑意。   香上完后,几人正欲离开,一个年幼的小僧人跑来,神色焦急:“妙圆师兄,往生殿的门怎么锁着?”   一直为他们引路,被称为妙圆的僧人闻言有些慌张:“今日有贵人来访,又是我值班,我走不开便将门锁起来了。”   小僧人惊呼:“那怎么可以呀,往生殿的香火不能灭,离不了人的。”   普觉寺的往生殿里尽是灵堂牌位,家中若想逝者享受不灭香火的,都会花重金把灵位放在普觉寺中。   二人交谈间,李怀序好像想起什么,匆匆抬头:“你带路吧,正好我也想去那上个香。”   叶明芷垂眸不语。   明熙摇摇她的手,轻声道:“姐姐也去吧。”   叶明芷的生母,本是渔阳下属乡县之人,后来认祖叶家之后,生母也没有迁到祖籍之中,牌位一直放在普觉寺中供奉。   刚来渔阳时来拜过一次,今日陪着各位殿下,她本不想多事。   但若是四殿下要去,那她跟着一起,也没什么的了。   叶明芷有些苦恼:“那你……”   明熙立刻懂事道:“我就在门口等你,今日还有品秋跟着,不会有事的。”   今日看来李怀南情绪还算平和,叶明芷思忖了会,还是嘱咐了两句,进了往生殿。   三人在殿外,叶明熙望了眼站在一起的那二人,默默拉开了距离。   她四下闲逛着,内心想着,今日这局可真是有够奇怪的。   长公主设局怎么会想到来普觉寺呢,还带着那二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刚刚若非那个小僧人见殿门关着跑来寻人,他们此刻都已经出了寺门打道回府了。难不成李淮南是真的只是想来上个香?还是其他的人另有所图……   但就算季飞绍真的想对她做什么,有旁人在……   叶明熙一边发散着思绪一边乱瞄,猛地一惊,他们人呢?!   怎么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殿门前一个人也没有了。   “找我吗?”   身后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   叶明熙被吓得脚下踉跄,幸而品秋及时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   她白着脸抬头,猝不及防望见季飞绍,双手背在身后,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她。   叶明熙左右搜寻:“长公主呢?”   “唔,”季飞绍直起腰,欣赏了片刻她的慌乱,慢吞吞道,“方才听见那僧人说了什么,急匆匆进殿去寻四殿下了。”   四下无人,自己身边只剩下闻冬跟品秋。   她有些心慌,握住了品秋的手,戒备地看着他。   季飞绍沉思:“叶二姑娘为何总是这么怕我呢?”   他一侧唇角勾起,凤眼微眯,收起了往日那般温和笑意,视线冰冷地上下审视着她,笑得邪气:“你发现了什么吗?”   轰——   熟悉的冷笑,熟悉的话语,就好像有一道惊雷在明熙心中炸裂开来,轰鸣作响。   前世。   “快跑!姑娘,快跑!”   阵雨之下,马车怎么能跑得过战马。   眼看着不远处的人群一点点逼近,闻冬狠了心,将叶明熙从车上推下。   她在雨中打了几个滚,浑身湿透,顾不得狼狈,惊慌道:“闻冬!”   闻冬含着眼泪声嘶力竭:“姑娘,你快跑,不要回头!”   说罢便架着空荡荡的马车不要命地疾驰。   她在夜色中迎着暴雨奔跑,一边逃命一边小声地哭。   当今天子即位不过四年,虽天资不够,却也难得勤勉。却不知怎的从一年前起便开始缠绵病榻。   季飞绍早年陪同他四处征战,官位一路水涨船高,如今一朝之间天子昏迷不醒,若非姐姐坚持在后宫把持朝政,他早便一手遮天,越俎代庖料理政事了。   也是在这时候她和姐姐才看清季飞绍的真面目。   李怀序的病重,想来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与季飞绍的婚事,当初也是叶明熙一心求来的,如今想想,季飞绍这一路走来,自己是不是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呢。   他二人的婚事,自己的倾心,统统都是他季飞绍的一步棋吗?   铛——   一柄长枪擦过她的鬓发,直直插入面前的泥土之中。   “啊!”   叶明熙吓得跌坐在地,她颤抖着回头,只见她往日温柔的夫郎坐在高大的赤马之上,雨水从他下颚低落,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自己,冰冷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蝼蚁。   已经官拜太尉的季飞绍穿着李怀序之前赏赐的那身绣金官袍,手边一柄长剑,他抬腿下马,动作潇洒,转眼便走到了她面前。   垂眼凝视着不断发抖的叶明熙,季飞绍扯动着唇瓣:“夜深雨重,夫人为何外出?”   叶明熙只发着抖,不可置信地抬头去望他,季飞绍站得又近又直,全然没有曾经的体贴,她狼狈地仰头,雨水尽数打在脸上。   撕破了脸后,人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哪里都让她感到陌生。   还未靠近,叶明熙抖得更狠。   季飞绍骤然停下,冷笑着,声音都粹着寒冰:“夫人为何怕我?”   叶明熙望着他宛若修罗,唇瓣张合,话音犹如毒蛇吐信般令人遍体生寒:“夫人发现了什么吗?”   “你为何会回来……”她哆嗦着,“娘娘明明把你调去了咸宁,你怎么这么快……”   她顿住了,望着季飞绍身后一众侍卫中,一个骑着马,身姿纤细的身影。   “知夏?”叶明熙不可置信,“是你?你是他的人?”   知夏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再无曾经在她面前的活泼模样。   “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季飞绍平淡道,“这偌大的太尉府,哪一个不是为夫的人?”   叶明熙点点头,神情有些崩溃:“你算好的,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她猝然抬头,死死望着那张俊逸的面容:“所以她从一开始便是你派来监视我的,从一开始你便是利用我的!”   任凭她歇斯底里,男人从始至终都是沉默。   叶明熙声音凄厉,竟是穿透轰鸣的雨声:“我们的婚事,是不是也是你一早便算好的!”   当初名声大噪的季飞绍,为何独独选择与她成婚呢?   之前她总是以为是自己的执着赢得了他的心,但如今想来,李怀序当初上位,除却他与季飞绍的战功,文臣的支持也占主要原因。   当今太傅桃李天下,朝中文臣十有六七都是他的门生,而她身为太傅的亲孙女,娶她,百利无害。   叶明熙忽然将一切都看得清晰,眼泪不住滚落:“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的真心呢?”   季飞绍始终沉默,如今掩藏的一切腐朽心思被揭破,他也再没有伪装的必要。   他大掌抓住叶明熙手腕,沉声:“跟我回府。”   “我不回去!”她奋力挣扎,桎梏自己的手却纹丝不动,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勒出淤青,“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   “那你要去哪!”   季飞绍暴呵,像是终于忍耐到了极点,他手上用力,竟是直接将叶明熙从地上拽起,提到自己眼前,怒声道:“你要去哪?去找你那好竹马,好哥哥吗?!”   青筋在他额角暴起,季飞绍装了二十余年的温润和善,终于在此刻尽数打碎,暴怒的情绪将他的眼底烧的赤红,使得那双单薄的凤眼好似要飞扬而起。   “你想都别想,”紧咬的齿缝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声音愈发阴鸷,“如果不想回府,那便跟我走吧。”   暴雨的冲刷下,男人的神情过分扭曲,深沉的眼眸里藏着太多看不透的东西。   “我带你去看看,你那一心为你的慕哥哥的下场。”   他就那样站在雨中,垂眸望向叶明熙,背后是黑压压的骑兵,整肃威严。   容貌仍旧如当初那样英挺,但叶明熙望着他,只觉得看见了从炼狱寻来追魂索命的厉鬼。   暴雨停歇,风轻云淡。   眼前的厉鬼尚还只是个在伪装隐伏的少年,如今天下尚且平安,他也刚中探花,事业尚还未曾铺展。   叶明熙闭眼,平复了心情,轻声:“季大人哪里的话,小女有什么可怕的呢。”   “真的吗?”季飞绍非但没有打消疑虑,反而上前两步,凝视着她身后的女使。   “那为何我好心将府上的侍卫送与叶府,二姑娘反倒避她如蛇蝎,不肯用呢?” 第19章 坚定   咚、   一瞬间,叶明熙只觉心跳都停滞了,她满脸惊愕地抬眼望他。   春风和煦之下,季飞绍的笑容依旧温柔。   但她却不受控制地将面前这张脸与曾经暴雨中的罗刹重合。   指尖冰冷,血液倒流。   果然,果然如今的知夏还是他设计送来的,监视自己?不会啊,自己如今不过之前侯府一个小姑娘,他要监视什么呢?   “……叶明熙强装镇定,一心装糊涂,“我听不懂季大人在说什么,明明是姐姐买来的人,我自然想用谁便用谁。”   季飞绍像是料定了她会装傻,闻言也不恼,只是笑着摇头。   “若是我要派人在你身边,定会在我身边选一个武功高强,又忠心不二的女暗卫,十二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是吗,知夏在被派给自己之前叫十二?   这不像个名字,反倒像个代号。   季飞绍目光如炬望着她,慢悠悠道:“我不过是试探你一番,结果你真的认识她。但奇怪的是,十二作为暗卫,从未在人前现身,就是任务也没做过几次,叶二姑娘为何会认识她,看见她又为何像看见在下那般害怕?”   叶明熙心下一空。   原来这本就是个死局,如果她装作不识让这个十二进门,那便是给了季飞绍一双探视的眼睛。   但她没要,让姐姐将她派到最远的外围做活,这一举动反而让季飞绍确定了她的心虚。   叶明熙百口莫辩,短短两三句话,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还未等她开口,面前人又道:“不过只是一个下人,叶二姑娘不合眼缘不用也是常情之举,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叶明熙仓促接话:“是啊,真奇怪,我不想用谁难不成还有错了。”   像是料到她这句话,倒不如说,是季飞绍自己为她找了个台阶下。   然而还未等她缓一口气,又听一句霹雳言语。   “但在听到我可能会与长公主成亲时,你的表情诧异又震惊。”   季飞绍歪头,一点一点分析:“为什么?是因为你料定了我不会娶到她?可后来你又开始窃喜,说明你虽然有手段知道未来之事,可你也无法控制走向的变动。”   叶明熙脸色瞬间惨白。   “再结合之前你对我奇怪的态度来看,”季飞绍上前两步,将她娇小的身影笼罩在怀,垂眸视线紧锁,笑得凤眼眯起,音带威慑,“你认识未来的我?你知晓未来的事?你到底是谁?”   二人靠的极近,最后三连问说的小声,只有叶明熙听的真切。   她心乱如麻,心脏控制不住开始狂跳,整个人就如同被扼制住的狸奴,吓得汗毛倒立,一身冷汗,被和煦的微风一吹,遍体生寒。   没等她说什么,品秋立刻上前分开了二人,她挡在明熙身前面色不虞:“还望季大人注意我家姑娘的名声。”   叶明熙颤抖着,揪着品秋的衣角,瑟缩在她身后。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被看穿了?难道今日这场局,从一开始都是他算好要弄清自己身份的吗?   自己会暴露吗?重生一事玄之又玄,正常人怎么可能会联想到这种事上?   不对,叶明熙想了想方才他最后的问题。   他所做的一切推断,都是按照自己至今所有的反常而来,他推测出明熙知晓未来之事,但她的反常其实大多只关于他。   她必须得想出个借口,打消他的戒心,不然等他再这么追查下去,自己重生的秘密迟早要被套出来,按照季飞绍那个做事不留余地的性子,生为变数的自己一定会被他铲除。   叶明熙头疼欲裂,想到那个动乱连连,饿殍遍野的前世结局,心中慌乱逐渐平息,她闭着眼。   绝对不能再让此人祸乱朝野。   “我……”   “季大人!”   叶明熙刚想开口,一旁跟随四殿下的护卫匆匆赶来,满面焦急:“方才在往生殿中公主与四殿下起了争执,竟是直接将四殿下推入湖中!”   “如今四殿下昏迷不醒,伤口感染,情况有些危急。”   什么?!叶明熙震惊,李淮南胆子这么大的吗。   李怀序伤势未愈,能够出门已是勉强,盛夏湖水虽不寒冷,但伤口进了水,万一感染发热,性命都可能不保。   再不受宠也好歹是天家子嗣,竟是装都不装了吗。   “我姐姐呢?”叶明熙急促地问,“一同随行的叶姑娘呢?”   侍卫摇头:“叶姑娘没事,其实方才三位进殿时,我们远远跟着,还是叶姑娘察觉不对叫我们过去救人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没见季飞绍面露讶异,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面色。   “回府吧,将事情经过都如实禀告给陛下。”   擦肩而过时,季飞绍动作顿了顿,偏头看了眼叶明熙。   “下面见面的时候,可要想好理由啊。”   叶明熙身子一僵,望向他那双眼睛,只望见一片寒凉与探究。   他笑着,却没有丝毫温度:“可千万,别被我查到把柄。”   叶明芷找来时,瞧见的便是她泫然欲泣,苍白的一张脸。   快步上前,问道:“吓到了吗?”   是吓到了,被季飞绍吓到了。   叶明熙简直六神无主,只觉得自己真是要死到临头了,望着姐姐的双眼也变得雾蒙蒙的。   见她连唇瓣都快没了颜色,叶明芷以为她吓狠了:“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一会直接回府吧。”   明熙立刻道:“姐姐要去哪?别留我一个人。”   叶明芷摸了摸她的额发:“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得跟着殿下他们的车队前去面见陛下回话。”   她作为在场之人,理应前去,于是她吩咐品秋闻冬二人:“你们带姑娘在这歇一会,等我们都走了没什么动静了你们再回府,回去之后就回屋,闭门称病谁也不要见,等我回来。”   二人都答应了,她才离开。   叶明熙坐在石凳上,环住自己的双腿,将脸深深埋了下去,低声啜泣。   此番意外真的是意外吗。   叶明熙现在什么都不敢信了。   拜帖下在普觉寺,是谁的主意?如若是季飞绍的话,他难道能在一开始就料到此番祸事吗?   他想做什么?扳倒长公主?害死李怀序?   叶明熙头疼欲裂,她想不明白答案,就如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的猜疑,只能无助地独自害怕。   也不知哭了有多久,听见闻冬喊她。   “姑娘,你看。”   她抬起氤氲潮湿的眉眼,望见远处有一道纤瘦的人影。   是谁?   她眼睁睁望着那道人影向自己走来,又在足以看清他模样的距离停下。   叶明熙瞬间大哭出声:“你怎么不听话?不是让你千万别来吗?”   眼前之人,不是她千叮万嘱千万别再今日来寺中的慕箴,又能是谁呢。   重生一世,她依旧是那个拙劣的自己。   叶明熙崩溃地想,她没有姐姐的机灵才惠,没有赵姝意的矫健身姿,她依旧是糊里糊涂的脑子和病弱的身子。   她希望可以改写身边人的结局,拯救山河破碎的未来,但她办不到。   无法掌控事情的走向,就连慕箴今日不要来普觉寺这件小事,她都没办法掌控。   慕箴的出现就像是火星,点燃了摇摇欲坠,濒临破碎的她的内心,让叶明熙乱七八糟的心情坍缩又爆炸。   她失控地站起,跑到慕箴面前,拳头一下又一下无力地砸向他单薄的胸膛。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来?”叶明熙的眼泪如雨落下,“今日这么危险,你也被牵扯进来怎么办?!”   慕箴要做的事她不知道,但她理解,也稍微有些想明白了。   先前对她态度冷漠,正好是在面见李阕的时候,再加上他不择手段离开京城,就是要远离天子。   叶明熙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但谁还没有个难以言喻的秘密在身呢。   今日万一李怀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万一李阕震怒要下令彻查,那藏在普觉寺的慕箴万一被牵扯进来,岂不是功亏一篑,毒药白喝了?   慕箴的眼眸澄澈又明亮,低头望着自己时,就像湖面上粼粼跃动的波光那样美好。   这样的人,她怎么舍得再让他受到伤害。   脑后有温柔的触感袭来,顺着头顶往发尾来回抚弄。   哭闹声逐渐停下,她望着面前眉眼专注的人,心中纳闷地想,慕箴的手究竟是有什么魔力,总是在自己崩溃之时来回摸一摸,自己便能感到十足的安心,心绪也渐渐平缓下来。   等到哭声彻底停止,慕箴才温和开口:“冷静下来了?”   “我不是说过,别再这样哭,伤身子。”   他轻按着叶明熙毛茸茸的脑后,低头轻声:“能有什么大事,值当你这样哭?”   “大事!天大的事!”她委屈地嚷道,“要是解决不了,就是掉脑袋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人隔着衣袖死死捂住了唇,重逢相见几回,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慕箴如此严肃的神情。   两道细眉倒竖着,严厉道:“不可胡言!”   他又看到说不出话的明熙,眨巴着泪光闪闪的眼睛,慕箴只觉得自己单薄的一颗心,都被泡在她的眼泪之中。   姑娘家的眼泪为何这样多,总是擦不去,抹不掉的,叫他被浸泡的胸腔都酸涩得可怕,带起一阵锐利的痛感。   “别哭了,”于是他轻声安慰,目光逐渐坚定起来,就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停止这场绵延不休的潮湿。   “有什么天大的事,我都会替你解决的。”   他想明白了,或许在普觉寺相逢的第一天,又或许是第一次擦不干明熙的眼泪时,他便想明白了。   如果自己的蛰伏所换来的就是她无休止的害怕与惶惶,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他离开汴京不就都想好了吗,自己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他只求身边的人平安顺遂。   只要明熙不再哭,他自然愿意站在她身前,风霜雨雪,苦难种种,他都会替她承担。   她可以永远待在自己的庇护下,做那个没心没肺,快乐娇气的小姑娘。   “说吧。”   慕箴不再逃避,他虚捧着明熙的脸,眼神坚定不移,好叫她安心:“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第20章 答案   “如果你身上藏着的秘密十分危险,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但如今因为你刻意地隐藏,反常的行为反倒让旁人察觉出不对劲来。”   叶明熙笼统又简洁地诉说:“最不能知道这个秘密的危险人想知道你反常的原因,逼问你,应该怎么办呢?”   慕箴只是思忖了一会,便立即回答:“瞒天过海,再调虎离山。”   知晓她不懂,于是又很快耐心地解释:“如果你足够清楚这个危险人的性情,那便可以根据这段时间的反常行为编造一个合理又离谱的答案,最好是此人能够相信并为之感到荒唐的,离谱的戏言若是能够立得住脚,那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有心情去深挖真相。”   “与之对应的,要马上转移此人的注意力,以合理的理由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是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这件事的存在。”   慕箴语速平缓,却吐字清晰,桩桩件件揉碎了讲给她听。   “今日过后,官家便要回京了。”   此话就像是一记重锤,将沉思的叶明熙惊得抬起头来。   慕箴仍在教她:“只要你今日能够给出这个解释,那么未来几年内留在渔阳的你,都不会再有危险。”   叶明熙疑惑:“你怎么知道明日便要回京。”   慕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偏头,顺着他的视线,叶明熙望见了方才才出事的往生殿的大门。   此刻安安静静,恍若刚才的事故没有发生过一般。   “想好了再离开,”慕箴垂眼望她,“你说的人,会去寻你的。”   他好像还有事,说完便要离开。   叶明熙对他不舍,更是一种安全感的依恋,慕箴的出现以及今日的这番话,好像让她也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刚刚哭得厉害,鼻音还很重:“不躲我了吗?”   慕箴又将手放在她发顶,怕将她发髻弄乱,没有动作:“嗯,不躲了。”   再也不躲了。   还没走出多远,有个声音喊他:“慕二哥!”   慕箴回头,等着那人跑到自己面前来,若是明熙此刻在这定能认出,这分明就是方才提醒妙圆往生殿一事的小僧人。   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慕箴轻笑:“如何?往生殿今日当值的可找回来了?”   小僧人连忙点头:“还好慕二哥你今日回来取东西瞧见了,不然殿内香火若是断了可要出大事情。”   说到这他不免埋怨道:“这个妙圆师兄可真是,听闻今日有贵客来访便殷勤的要命,本职工作都忘得干净。”   慕箴就站在原地听他抱怨,许久之后才开口:“今日也只是凑巧,有贵客的话我不应该来,若是叫监院知晓……   小僧人立刻笑着说:“没事,今日反正没人看见你,回头我不说,谁能知道呀。”   慕箴这才点头轻笑:“那多谢你。”   “小事一桩~”   离开普觉寺时,慕箴开窗,长公主出行一向不许平民烦扰,这一整条道都没有路人。   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怀生将他所有小动作瞧在眼底,不免哼了一声:“之前那样伤二姑娘的心也要断了关系,如今只是看见人家哭便又巴巴地凑上前去,公子你就倔吧!”   他年幼便跟着慕箴,说话也随意的很,慕箴听了也没有生气,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哭得那样伤心,怎么让人无视呢。”   非但无法无视,还恨不得将泡的发软的心都剖出来,捧到明熙面前,求她怜悯些,别再落下眼泪,将它腐朽。   “公子先前明明连见面都要差个殷寻在其中,怎么今日又直接跑到寺中来?不怕暴露了?”   慕箴望着窗外不停飞逝的渔阳景色,想起这几日因官家而有些乌烟瘴气的氛围。   他的眸色沉了些:“反正马上就要结束了,她那么忧心今日之事,我自然应当办得妥当。”   另一边。   叶明熙坐在车上,仍思绪沉沉。   品秋见她的模样,有些担忧地问闻冬:“方才那人……”   闻冬摆摆手:“那是与我们姑娘自小一起长大的慕家哥儿,没事的。”   “可他们离得那么近,你方才也不让我近身,万一姑娘被他伤到。”   “不会的,”闻冬斩钉截铁,“天下所有郎君,只有他是绝对不会伤害我们姑娘的。”   二人正小声交谈着,轿子一下子停了。   叶明熙从沉思中醒神,听闻外面侍卫的声音。   “叶二姑娘,陛下下令让姑娘前去回话。”   真的来了。   有慕箴的话在先,叶明熙心中反倒没有多少意外了,她抬眼从窗外望去,看向行宫的方向。   若慕箴说的都是真的,明日天家便要启程回京。   那么季飞绍在走之前能不能打消对她的猜疑,便看如今了。   叶明熙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再一次面见李阕,看得出来他状态十分疲倦,按着额角,面色愈发不好。   只是随意问了几句,知道她没有进殿,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便又让她离开。   叶明熙离开前,暗自偷瞄了眼这位雷霆手段的帝王。   她若是没记错,承历二十九年时,李阕病逝。   距今还有六年。   叶明熙垂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出来的时候没瞧见姐姐,也不知是不是离开了,她差了闻冬去问,自己留在原地。   有些漫不经心地站在花丛里,蔷薇园开得正盛,大片大片的将她的小脸映得更显娇嫩。   恍惚间,听闻有细微的争执声。   叶明熙皱眉,本欲离开,却还是有微末的声音顺着风传入她耳中。   “啪——”   李淮南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满脸愤恨:“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她本就瘦弱的一张脸如今红肿一片,就连唇角都有些破皮,血丝弥漫,狼狈至极。   李淮南用力地掐着面前人的衣领,指甲断裂也没有在意,只是瞪着他吼道:“说什么一起去普觉寺祈福,三言两语间都在暗示本宫要做驸马,其实你早就算准了是不是?”   如今想来,只觉恐怖,李淮南喑哑着嗓音,发髻凌乱:“你知道李怀序的生母排位放在那里,父皇要带着他们回宫也都是无稽之谈,你明里暗里地暗示,就是想让本宫动气,对他下手,好让父皇心疼他,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带他回京了是不是?!”   李淮南没有停顿,噼里啪啦说了一堆,直到说完了才拽着人喘着粗气。   “……   叶明熙听了完整的惊天秘闻,偷偷从树干后探出头,看见不远处长廊下站着的二人。   季飞绍被长公主质问,即便被甩了一耳光,面上仍是那般温和的神情,闻言也不过惊讶道:“殿下说的哪里的话,在下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控制公主的手将四殿下推入水中呢?”   李淮南恨毒了眼前的人,怨恨的眼神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你无辜,若非是你提议去普觉寺,怎么会让李怀序想起他那亡母?”   她面容扭曲:“今日在殿外,也是你问起那僧人排位迁移的事,你跟我说陛下有意带他们回京,方才在父皇面前你又不认了!”   “陛下皇后伉俪情深,长公主殿下看不惯四殿下也是情理之中,”季飞绍毫不留情地推开她的手,任由其跌坐在地。   他整理衣袍,语气冰冷又薄凉:“但是殿下,怎么可以手刃兄弟呢?难道不知道这是当今天子,最忌讳的事吗?”   “第一次刺杀做得那样粗糙,真当大家都看不出来吗?”   季飞绍蹲下身,扼住这位高贵长公主的下颚,嘲讽道:“陛下已经容忍了你一回,怎么还是如此蠢笨,随便一激便直接动手了呢。”   “你看,这下得偿所愿,四殿下真的要跟着回京了吧。”   李淮南如今愤怒褪去,只剩下深深的惊恐。   从一开始,他接近自己便已经全部计划好了。   原本以为此人只是贪慕驸马的权贵,但如今看,借她的手让李怀序在陛下面前露脸,甚至恢复身份一同回京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再没有当初对他面容的痴迷与垂涎,她颤抖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本宫身后可是太子和皇后,你就不怕得罪他们?”   季飞绍只是嗤笑:“在下效忠的一直都是当今天子,太子又算什么东西?”   李淮南顿住,不可置信地摇头,结巴道:“不可能,父皇一向宠爱我与太子哥哥,他,不可能……”   发丝散落,宫裙凌乱,疯疯癫癫的样子,哪还有曾经华贵的模样。   季飞绍起身,没再理会,大步跨过她。   叶明熙眼见他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慌乱地转身便跑。   也不知怎的,竟是一路都瞧不见一个侍卫,整个花园空空荡荡,有种诡异的寂静。   她面色发白,认命地僵硬着身子一点点转过身。   果真对上季飞绍那双浅笑盈盈的双眼。   “二姑娘可真能跑,在下差点就追不上了。”   叶明熙跑的喘不上气,额角薄汗,看他仍是干干爽爽的,连衣角都没乱上一分。   “怕什么呢,在陛下身边,在下又不能对你做什么,”他凤眼瞥过一旁紧跟着的品秋,嗤笑,“再说,姑娘身边不还有自己精心挑选的女使吗?”   品秋虽不知他二人恩怨,但仍能察觉气氛不对,她一脸坚毅地站在自己姑娘身前。   见她一直沉默,季飞绍又走近了几步,眉眼含笑:“如何,想到答案了没有?”   他虽笑着,眼底却满是试探与冰凉,好像只要叶明熙说得稍不合他意,便会将她一剑封喉。 第21章 爱慕   叶明熙沉默了很久, 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今日的局,是你一早就安排的, 你不仅想挑起两位殿下的矛盾,更是想借殿下的手约我出来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季飞绍见她这样,眉梢轻挑。   “今日陛下并没有问我几句,他根本想不起我这号人,让我赶来行宫,想必也是你的意思。”   他倏然笑出声, 是与方才面对李淮南不同的, 真正愉悦的, 被逗出来的笑意:“怎么,不在我面前装了?”   叶明熙深吸一口气, 抬眼直直望向他:“我为什么这么了解你, 为什么知道关于你未来的事情, 我告诉你, 是因……   她猛地涨红了脸,揪着裙边, 闭上了眼羞耻地大声喊道:“因为你会在未来疯狂地迷恋我,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心跳如雷, 叶明熙一口气喊出来, 说完也不敢睁眼, 只听见自己震动的心跳声。   死一样的沉寂。   叶明熙慢慢睁眼, 望见季飞绍凤眼微睁,表情错愕, 竟是愣在了原地。   他一向都以假面示人,叶明熙活了两辈子, 什么时候见过他如今这样滑稽又真实的表情。   “……   季飞绍着实被惊到了,张口结舌:“你个姑娘家,说的什么浑话?”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季飞绍此人,非她莫属。   叶明熙明白,他这人看着待人温和,为人处世都人人称赞,但轮到他自己的问题,总是拧巴又回避。   他一心朝堂,前世就算娶她也是为自己的事业铺路,如今见她利用长公主,她更明确了。   叶明熙这段时日的反常,可以说是因为私情,但一旦被他认定自己有异心,知道他想要拉拢李怀序上位,祸乱朝政的目的和计划,只怕她活不过这个夏天。   于是她鼓起勇气,两颊红透,继续补充说着:“你不是一直好奇嘛?这就是答案,我自落湖之后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梦见你对我爱而不得,因爱生恨,便在未来将我锁在自己的庭院中,禁锢了我一生。”   叶明熙不敢看他的神情,怕又被他察觉自己说谎,只低头望着自己的绣鞋:“大梦醒来,我当然也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梦中的你实在可怕,我只见到你就控制不住害怕……”   季飞绍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个答案,但听来竟然觉得荒唐得合理。   他歪着头皱眉细细打量面前的姑娘,她还小的很呢,模样都没怎么长开,小了他整整八岁,虽现在看着精致娇俏,但自己怎么可能对这么个娃娃动心?   再说,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可能会专注于儿女私情。   季飞绍罕见地被噎住了,他不可置信地追问:“十二也是我派给你的?”   一提到她,叶明熙愤恨的表情都真实了起来:“是!就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那医术是怎么学的?”   叶明熙继续胡扯:“你家中藏书中有很多医药绝篇,我被你禁锢在家时,只能看书解闷。”   严丝合缝,十分合理。   这事玄乎得吓人,但就连他都找不到纰漏的地方。   眼见他神情沉郁得吓人,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叶明熙又连忙找补:“但是我明白的,梦只会是梦,小女不敢奢求季大人什么,也看在我这么诚实的份上,大人也别再跟我过不去了。”   季飞绍眼中再没有任何笑意,阴鸷一片:“没有别的了吗?”   “啊?”   “在你那个梦中,”季飞绍顿了顿,“还有没有看见未来别的事了?”   叶明熙飞速摇头:“那梦飘飘忽忽的,我只看见自己到死都在那小小的院墙之中,没有旁……   瞥见季飞绍的眼神越来越危险,她悚然一惊:“哦还有一次,姐姐带着姐夫来看我,她抱着我哭。”   叶明熙小声嘟囔:“是李怀序……”   差点就把这茬忘了,她后背一层一层的冷汗,当初逃追杀时,自己对四殿下的异常也一定被他察觉了不对劲。   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些,季飞绍兀自点头:“所以你当时不喜他与你姐姐接触。”   叶明熙一边看着他神情,一边小声嘀咕:“这便是所有的答案了……”   回想她方才的话语,季飞绍皱眉:“那你,是怎么死的?”   这话一出,面前的小姑娘一下没了动静。   如同死水一潭,眼眸里的光亮都慢慢熄灭,眉眼间笼罩的忧郁,看一眼便让人心闷得很。   记忆中冰冷的雨水好似又落在她身上,叶明熙苦涩地扯唇一笑,声音缥缈朦胧:“病死……   一时之间,唯有沉默,二人之间微风带过一阵又一阵的花香。   一切都能说得通,但……普天之下真的有那么玄妙的事吗?   季飞绍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没办法反驳,因为十二作为自己精心培养的暗卫,不可能有人认识,还有她对自己那种迷一样的害怕与熟稔。   更为可笑的事,如果梦中之事发生,自己如果圈禁了一个爱而不得的人,真的会派十二去监视她。   他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普觉寺那位衍无大师,也是因为知道她的奇特才亲自请签的吗?   所以叫她在渔阳修养,也是因为远离即将前往汴京的自己?   这都什么跟什么。   虽然季飞绍知道这便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他难免心中抵触,他一向不信鬼神之说,更不相信所谓的梦中事。   那个故事当中为爱疯魔不顾一切,甚至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目标的痴人,绝不可能是他,他也绝不可能相信未来会产生这样的自己。   于是他带着嘲弄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叶明熙,出言讽刺:“莫说是你这个小丫头了,即便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天仙,我也不会迷恋到无法自拔。”   季飞绍解了心中疑惑,看她的眼神也愈发不屑:“看你是侯府家的姑娘,这次便饶了你,我也劝你尽快忘了你那些痴梦,说出去也只会招人嗤笑,让你难堪。”   说罢也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这段时日在这个姑娘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既然得到了答案,他便对她不再有任何兴趣。   关于她所说的未来,季飞绍绝不会让其发生。   按他的性子本该斩草除根,他都想好了,若是今日得到了什么不合理,又或者是什么会影响到他的计划,即便是是安阳侯的嫡女,他也一定会铤而走险,暗中杀了她。   但今日看来,不过是一个闺阁姑娘与自己寿平湖遥遥一见,发了一场引人发笑的春-梦罢了。既然没什么可威胁到他的,若是杀了她,一旦牵扯到自己…   两方孰轻孰重,他分得清,也不能赌。   季飞绍走出许久,又蓦然停下,转身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远处娇小的身影。   嗤然一笑。   不过一场黄粱大梦,如今梦醒了,便该是梦外的人掌控故事的发展。   什么痴梦?   叶明熙气得瞪圆了眼睛,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对他一见倾心,回家才做得这些梦吧?   我呸!   即便是解决了眼下的危机,但她还是因为最后这句话气得想爆炸,叶明熙望着他的背影愤恨地想,本姑娘花容月貌,用得着做你那伪君子的痴梦!   许是真的相信了叶明熙的说辞,再加上他对这些事下意识的回避,季飞绍真的离开了。   叶明熙叹了口气,压在她心中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短暂地离开,她望着身旁的品秋,抿了抿唇。   “今日之事,绝不可以让别人知道,闻冬和姐姐都不行。”   品秋神情复杂,她也跟季飞绍相同,觉得是自家姑娘心悦人家做出的疯梦,听了自家主子所有的闺中情事难免有些尴尬了,笑了两声道:“是。”   走了许久,才瞧见找来的闻冬,她如释重负地擦擦汗:“终于找到你了姑娘。”   叶明熙问她:“姐姐呢?”   “陛下问完话后大姑娘便离开了,听闻后来又派人去请了你匆忙掉头回来,被挡在宫外进不来呢。”   猜到了,季飞绍设局,一定会想办法把姐姐拦住,她身心俱疲地点点头:“快回府吧……”   这段时日闹得她不得安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   坐上轿子,叶明芷坐在里面等她,见她好好回来了,心也终于放下了。   “如何,陛下问了什么吗?”   叶明熙摇摇头:“没问什么要紧的,估计是临时想起我这么号人。”   她想起来:“四殿下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叶明芷神色发沉,“往生殿中的景观湖许久没有清理了,水质脏乱,落入湖中感染了伤口,已经开始发热了。”   “听闻四殿下在渔阳行宫过得不好,体质也虚弱,渔阳之行没带多少太医,看陛下今日的意思恐怕要带着他尽快回京调养了。”   连姐姐都这么说,那看来回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又问:“陛下今日是打了长公主吗?”   叶明芷看她:“你瞧见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再说残害手足一事,陛下怎么可能容忍,听闻今日之事后盛怒,当着众人的面打了长公主一耳光。”   “第一次便罢了,这次更是直截了当的愚蠢,想来回京过后殿下的盛宠也到了头了。”   说罢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一路颠簸,四殿下还有没有命到汴京。”   自然是没事的。   叶明熙垂眼,虽然这段时日较之前世有许多变动,但李怀序是绝不可能轻易就这么死了,季飞绍也不会让他死。   见她沉默,叶明芷苦笑:“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也只怕听不明白。”   她摸了摸明熙的头,见她神色疲倦,将她按在自己腿上:“睡吧,明熙,有姐姐在这。”   叶明熙枕着她的双腿,嗅着姐姐身上的清香,闭上了眼睛,安心地陷入了沉沉梦境。   刚回到府中还没多久,果真便收到了陛下三日后便回京的消息。   周氏叹气:“此次不过待了一个多月,这暑气还没过便要走了。”   叶鸿文也纳闷,不过于他而言自然是汴京更好,想不通便不再想,吩咐府中下人尽快收拾行装。   叶明熙老老实实地在家闷了三日,生怕再上街碰着了谁,临出发前日,赵姝意来同她告别。   “还以为你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的不走了。”   她手上把玩着茶杯,没有看她,语气别扭:“我跟你保证回去之后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嘛。”   叶明熙觉得有些好笑,将她手中的杯子夺下给她倒了杯茶,又递到她手中:“我是想多陪我祖母几年,瞧你说的,就算我不回去你也不能欺负旁人啊。”   见赵姝意神情疑惑,叶明熙咳了咳:“我最是仰慕表姐的潇洒身姿了,希望等我回京之后,你能完整练完赵家枪法了。”   赵姝意继承了父亲的天赋,却总是懒懒散散的,上辈子没能练出枪法,直到嫁人出阁后便再也没捡起,叶明熙知道没法守护自己的父兄是她一生的痛,叶明熙不希望她仍旧重蹈覆辙。   见她说的诚恳,赵姝意轻哼:“好吧,既然你想看,那我便回家练练。”   临行前一夜,叶明芷跑来与她同榻而眠。   夜间,她抱着明熙,十分担忧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你留在这究竟是好是坏。”   “渔阳秀丽,远离朝堂,自然能过的舒心些,但我实在是怕,父亲一向不靠谱,若是母亲也因你不在身边而生分了,等你回来只怕会苛责你。”   叶明熙从来没考虑过这些,她依偎在姐姐怀中撒娇:“我有姐姐就够了,姐姐能护着我。”   叶明芷沉默,而后坚定道:“对,姐姐一定会护着你的,等回了侯府,就算争不到中馈之权,也能多为你的将来预备些。”   如今待在最为信任之人的身边,明熙放松地打了个哈欠:“姐姐待我真好。”   叶明芷怜爱地抚弄她的额发,温柔地笑着:“是母亲好。”   当初叶明芷年幼,生母被叶鸿文丢弃后也没过多久便病逝,自小跟着乡下姑母生活,后来听闻她生父乃是京城的侯爷,隔天便拎着她远赴汴京上门喊冤。   其实只是为了敲诈一大笔银子。   梅夫人虽怨恨叶鸿文,却从来都未曾苛待过她,还为她起名明芷,告诉她“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要她时时刻刻铭记,身份的低微并不代表什么,不可轻易自厌自弃。   跟着大夫人生活的那几年,是叶明芷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对于明熙她一生有愧,觉得自己也是害死她生母的罪魁祸首之一,对这个妹妹,她便是将心肝都剖出来也不为过。   既然自己有信心能护着她,不让她将来在侯府受委屈,那么此刻无忧无虑些,又有什么要紧。   她想通后便拉着昏昏欲睡的叶明熙,与她再三的约法三章,每十日便要通一次书信,绝对不可以向她隐瞒任何大小事,嘱托再三才抱着她睡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卯时不到叶明熙便起了,一旁穿戴整齐的叶明芷望她:“你别送了,接着睡吧。”   她摇摇头:“已经醒了,我送你们去渡口。”   渔阳的口岸轮船硕大,不仅可以押送货物,走海路也远远要比陆路节约时间。   去的路上,叶明芷不放心,又细细唠叨了几遍,明熙觉得有些好笑:“我是在这修养,又不是躲难,哪有你想的那么危险啊。”   话虽如此,但长姐如母,一下这么久不能相见,又怎能让她不忧心呢。   等到了口岸,叶明熙掀帘下轿,被眼前壮阔的景象震慑到。   巨船一艘连着一艘看不到边,直直延伸到水平线去,在晨雾的朦胧下都看得不太真切,看来陛下当真为了李怀序加速了回京的速度。   天都还没大亮,隐隐有些微光,清晨的露水混着海风,叫叶明熙打了个哆嗦,她朝海边望去,只觉得辽阔,但晨间的冷雾浓重,她仔细瞧着,想看清雾中巨船的模样,一阵强风吹过,吹散些雾气,视野之中冷不丁的出现一个人影。   季飞绍高高地站在船舱边,面无表情地与她遥遥对视。   叶明熙瞬间心下擂鼓,心虚地收回了视线。   另一边,侍卫还在恭敬汇报:“此次在渔阳暗访的数据已经整理完毕,行囊也已经提前送去了汴京。”   见男人迟迟没有回答,侍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是安阳侯府的方向,知晓他前段时日一直在调查着什么,小心问道:“可是叶家那边还有什么问题?需要安排两个人留守汇报吗?”   季飞绍收回了视线,思忖着:“不必了,还是着眼于汴京的安排……”   又交代了两句,见有同僚朝这边走来,他挥手让侍从走远。   见季飞绍久久凝视着一个方向,同僚好笑地靠近问他:“瞧见什么了,这么专注?”   他面上带笑,又回到了那个如沐春风的君子人设,他挥了挥面前的晨雾,只觉手掌一片冰凉:“瞧这雾呢,真是够大的,就连岸上的人都看不清。”   同僚哈哈笑道:“你不是渔阳人应当不了解,渔阳靠海,早晚的雾气就是这般大。”   后续说什么季飞绍也没再关注,只是再次望着方才匆匆瞥见的人影方向,目光沉沉。   临近分别,叶鸿文也象征性地嘱托了两句:“在渔阳多照拂些你祖母,听见没?”   叶明熙敷衍应声,一旁的叶明芷朝她望去,只是无声比了个写信的姿势,她点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日头升起,很快驱散了茫茫大雾,巨船载着一行人朝着远处驶去,叶明熙一直站在口岸边,望见那一艘艘巨船从庞然大物逐渐变成一点缩影。   心头压抑许久的负担就像也跟着那些巨船离开了一般。   走了,终于走了。   季飞绍这段时日为李阕办事,此番带他回京也早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直到如今亲眼见他离开,才算是真正的与他,与前世的种种恩怨苦楚,一刀两断。   叶明熙长呼一口气,呵出的冷雾氤氲在她眉眼之间,带着她这段时日所有的烦心忧思飘扬散去。   她终于开怀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轻巧地从台阶上蹦下,动作轻盈活泼。   短时间内她都不会离开渔阳,季飞绍也不可能相隔甚远地再来调查,怀疑她,久而久之,自己这么号人迟早淡出他的人生轨迹当中,再无瓜葛。   不用算计,不用防备,再不用费脑子去应对那些弯弯绕绕。   “走!”叶明熙抱着祖母撒娇,她终于可以从这一刻起,重新做一个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十一岁稚童,“祖母,我们回府睡觉!”   周氏也和蔼地笑,拉着她的手:“祖母给你炖碗鸽子汤。”   “好!要吃辣的!”   第二日一早,叶明熙刚醒便吩咐闻冬准备马车。   清晨露重,没什么人,烧了普觉寺的头香后便熟稔地往那个偏僻的角落去。   然而今日怀生不在,她推门,却只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衍悟大师?”明熙四下张望,“慕箴今日不在吗?”   先前见过一面的衍悟站在柜前,收拾着柜中杂物,闻言懒洋洋道:“他往后不来了。”   叶明熙错愕:“什么?为什么?”   衍悟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本就是凡尘中人,怎好一味待在寺中呢,先前监院是看他心神不宁,才分了这块院子给他琢玉。”   他将柜中的刀具玉石尽数打包起来:“如今他心事已定,昨日便自行告知监院离去了。”   心事已定?叶明熙心中疑惑,那不成他入普觉寺也是另有目的?   她想不通,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着急同衍悟告别,匆匆离开。   衍悟见小姑娘慌慌张张的身影,不免感到好笑:“有什么可着急的,反正迟早再见……”   叶明熙不知道慕府在渔阳的祖宅位置,只能跑到他家产业,风茗药堂去。   掌柜的听过慕箴的安排,自然眼熟叶明熙,但他听闻来意,只是摇头:“公子这几日都很忙,许久没来我这了。姑娘您若是着急,不妨去慕府问问吧。”   慕家在渔阳发家,后来迁居汴京后,祖宅也没有荒废,慕箴来到渔阳后也是住在那里。   要了地址后,她又马不停蹄赶到慕宅。   高门大院,门匾高阔,一看瞧上去比叶家还要排场阔气,闻冬上前叩门询问,没过多久又蔫吧地回来:“门口的小厮说他家公子这几日总是天不亮就走了,深夜才回。他们也不知去了哪,姑娘若是有急事,可以进屋去等。”   哪有什么急事呢,不过就是一身轻松后,迫切地想来见一见他。   既然哪都见不着人,又不急于这一时,叶明熙沮丧地摇摇头:“回吧。”   见她神情有些低落,闻冬哄她:“二公子想必这几日有事要忙,反正知道了慕府的位置,咱过段时日再来寻他便是。”   叶明熙嘴硬道:“他要忙便忙好了,我干嘛要一而再再而三巴巴地来找他!”   知她这是恼羞成怒,闻冬只笑,也不拆穿她。   品秋反而赞同地点点头:“正好明日就该去老夫人说的那个学堂了,姑娘也该收些心。”   品秋是姐姐从赵家那边的女侍从中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如今跟着闻冬一样是她的贴身女使,虽然做事有些笨拙,但至少身手不俗,能很好地保护她。   赵家侍卫如海,她先前并不受重视,如今跟在叶明熙身边,小主子对自己好,她记在心里,也自当想多为她考虑。   姑娘家家的,当然都像大姑娘那般聪慧贤淑的好,她不像闻冬,总是一味地宠着,在品秋心里,还是觉得姑娘这个年纪该多读些书,又是季大人又是闻公子的,别总是跟在这些人身后打转。   品秋说的学堂,叶明熙也是知道的,前几日确定她要留下来后,祖母便联系了渔阳这边的青鹿书院,本来这段时日暑热,书院放假,但为了习惯这边的进程,便拜托书院的先生先教她一阵时日,给她开个小灶,补补课。   她是没想到来到这边还要继续念书的,记忆里在汴京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喜欢,应天书院的夫子们都心高气傲,不喜姑娘家读书,总是被呵斥责罚。   她虽爱看书,但也并不代表愿意被夫子们一天到晚地针对,于是就总是跟着赵姝意玩闹。   叶明熙想到重回一世,竟还要再经历一遍念书之苦,有些烦闷地瘪瘪嘴。   回了叶府,老夫人派人来请,见她又跑了一身汗,笑着将她的手攥在手里:“乖乖儿怎么一早就跑出门,瞧你满脸的汗。”   天还是有些热气,祖母吩咐了人又抱了冰盆进来,一边看她吃冰乳酪一边帮她摇着大蒲扇。   叶明熙哼哧哼哧吃了一大碗乳酪,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觉得这几日被祖母喂胖了不少。   一旁跟在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孔嬷嬷调笑说:“朱先生过两日便要回渔阳了,就这么几天的日子里了,姑娘要玩便让她玩吧。”   祖宅这边常年清冷,好不容易来个娃娃,不说老夫人,便是下人都紧着宠。   见明熙一听先生两字就苦了脸,祖母笑着戳了她额头:“你还不乐意呢。”   她实事求是:“先前汴京的时候先生们就不喜欢我们女子。”   祖母哈哈一笑:“应天书院里那一群老酸儒,跟这边怎么能比呢。”   见乖孙女一脸疑惑,她解释道:“渔阳的商户早年间资助贫寒学士,那些学士反哺恩情,自发组织的青鹿书院。”   “如今的书院山长,是已致仕还乡的吏部侍郎,还有各位先生,都是苦寒坚毅之人,断没有汴京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气。”   她点点明熙的头:“你呀,好好念书就是了。”   见祖母这么说,明熙心中也敬佩了些,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之后的几日,她也不再出门,整日待在院中看书试药。   面上对慕箴生气,如今还是惦念着他的身子,想给他多调理调理身子。   上次见面太匆忙,也没来得及问托殷寻送的几次药效果如何。   也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他这段时日这么忙,有好好喝药吗?   叶明熙心中苦闷,这天被闻冬喊起的时候还迷糊着。   “姑娘快起了,今日要去跟着先生念书的。”   品秋伺候不好,只能帮她整理小书箱,闻冬飞速给她梳妆,忙中有序,将她的头发尽数挽起,额间只留有些许碎发点缀,脑后发饰简约,只一根细簪固定,再用发带绑住,长长的红发带从脑后顺着落到腰间。   穿了一身淡湖色的长裙,整个人看起来简单又乖巧。   见她昏昏欲睡,闻冬:“快醒醒姑娘,已经迟了。”   被赶上轿子的时候,品秋揭开食盒,飘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是她爱吃的鲜虾小馄饨。   叶明熙咬了一口热腾腾的馄饨,才总算清醒了过来。   青鹿书院离叶府有些远,等到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这是肯定迟到了。   叶明熙有些无措,匆匆下轿。   许是书院正在放假的缘故,正院满地的落叶,门口也大敞着,没有小厮仆从。   直到走进正对门的正厅,叶明熙才瞧见人影,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长衫,正捧着一卷书看。   见有人来,他抬眼,望见叶明熙时,神色有些恍惚。   叶明熙:“朱聆朱先生吗?”   朱聆起身,冲她点头:“叶二姑娘,随我来吧。”   听祖母说,本来是打算等暑热过去,书院开学再让她来的,但是这位朱先生听闻过后担心她跟不上这边的进度,提前自请结束假期赶到渔阳为她授课。   这位先生如此看重自己,今日迟到也并未对她苛责,叶明熙心中对他好感了不少,亦步亦趋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子。   像是平时休息的地方,庇荫凉爽,明熙坐在一张长桌上,听见朱聆问她:“可有带先前的功课来?”   闻冬二人没进屋,如今自己背着小书箱,闻言翻找道:“之前在应天书院的考卷,学生都带来了。”   朱聆接过,应了一声,又递给她一张极长的考卷:“你今日将这张卷子答完,我看看你的水平。”   那考卷长的吓死人,叶明熙随便瞄了眼,里面策论算术礼仪什么题都有,她有些头皮发麻:“是……”   她长呼一口气,端坐在桌前,开始认真答题。   朱聆也在看她以前的功课,一时之间,静谧无声。   写了没多久,明熙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先生。”   她一顿,提着笔回过头去,慕箴站在门口,身形如松如竹,头戴一顶玉冠,衣着华美,他行礼:“学生来迟了。”   干脆利落,恪守礼节,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也是十分赏心悦目。   “不算迟。”   朱聆招手唤他进来,从带来的书卷中抽出长卷:“你前段日子总是告病不来,小考也耽误了,正好我今日赶回来,你便一起跟着补补吧。”   慕箴面色不改,只和声答应:“是。”   叶明熙有些傻愣愣的,屋内只有一张长桌,她眼睁睁望着慕箴接过卷子,在她对面坐下,暗自对自己轻巧地眨了眨眼。   没等多久,朱聆出门去书房取书。   叶明熙憋了半天,终于等到二人独处,还未等她说话,对面的人早有预感般抬头。   “快答。”他声音轻和,“这卷题多且难,你今日不一定答的完。”   她心里有些闷堵,她将笔一扔,干脆不写了:“我前几日跑了满城找你,全渔阳都知道叶府二小姐巴巴追人,肯定都在背地里笑话我。”   她有些委屈,无理取闹地嚷嚷:“现在又突然跑出来,神出鬼没的,每次都等你来找我。”   叶明熙觉得好不公平,难受极了,如今只有他们二人,自发地耍起了小性子。   慕箴没忍住,笑出了声:“渔阳的百姓才没那么闲呢,况且今日不是来了?”   叶明熙没好气道:“那是朱先生体恤你,才叫你一同来的,若是他忘了呢?你岂不是还要躲着我?”   慕箴见她说气话,双眉下弯,有些无奈:“实在是有要事脱不开身,既然说了今后会与你在一起,我便不会再轻易离开。”   叶明熙听他这么说,才开心起来:“真的吗?那这段时间,你也会如同朱先生说的那样,一直陪着我吗?”   听祖母说,青鹿书院要等到中秋节后才开始上课,如今距离中秋还有一段不短的时日,若朱聆真的单独为他二人授课,那岂不是这段时间,他们都能日日相见,朝夕相处了。   慕箴望向她,笑得温柔,望着明熙明媚的面容,眼中缱绻长久不散。   夏日的风从窗外而来,带起他脸侧长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汤药起了作用,他的面色已经不似原先苍白,长眉如画中远黛,鼻梁高耸,双眸明亮温和。   眼下这般凑的近了,叶明熙才发觉他唇下还有一粒红痣,显得模样比她还要精致。   “真的。”   他肯定了明熙的猜测,伴着夏风,伴着暑热,伴着二人距离相近所带出的隐隐旖旎,含笑开口,带着隐晦的郑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面若好女,瞠然自失。   明熙知道这两个词都不贴切,但美色误人,她满脑子全是这两句。   慕箴的五官样貌是温柔的精致,舒缓的眉眼中好似有山水流淌,望着你的目光,清澈明亮。   叶明熙怔怔望了许久,收回视线,瞧见自己手中的笔落下一团浓墨。   “啪嗒、”   与她心跳同频落下,成为一块刺目的黑渍,污了刚刚才写下的答案。 第22章 砚台   朱聆出的长卷涵盖了所有, 因上辈子总是闷在家看书的缘故,对她而言还是信手拈来的,但她也顾忌着, 思忖着前世这个时候自己的水平,挑挑拣拣答了些。   唯一有些难度的便是策论,她虽看书多,但对于做文章而言还是有些苦手,她皱着眉望着最后策论的题目,凝思了许久也未曾下笔。   不自觉就开始有些分神, 二人坐的极近, 她稍一抬便能瞧见一只宽大苍白的手架着上好的紫狼毫笔, 行云流水地书写着,不带停顿。   或许篆刻真的能让人平心静气, 慕箴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一般, 一口气便将考卷答得七七八八, 他的手因刻玉的缘故, 生了不少的茧,指节也宽大, 明熙直勾勾地望着愣神,心下想着。   这样大的手, 估计自己的手指只能够到他第一个指节, 两手相触比对时, 若是他弯弯手指, 一定能将自己的手整个包起来。   这样散漫地发着呆。   “叶明熙。”   朱聆的声音有些严厉的凉意,她一惊, 抬头看去。   先生狠狠皱眉,语带苛责:“好好答题, 别总盯着旁人看。”   这话一出,叶明熙的心狠狠一跳,娇俏的一张小脸很快红透,余光瞥见持笔的手一顿,随后慕箴的视线也跟着望了过来。   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慕箴此刻的反应,头几乎快埋进长卷之中,羞赧欲死:“是……”   声音微弱,带着哭腔。   听见一丝清爽笑意,叶明熙红着脸偷偷瞄了一眼,慕箴笑得开怀,眼中细闪的微光都在光照下流转生辉。   与偷看的明熙对上眼,慕箴将她面前没剩多少墨的砚拿走,明熙力小娇气,磨不了多久便手酸,慕箴没来之前,总是写一点磨一点。   慕箴察觉到后,将自己的砚台摆在二人中间,挽袖磨墨,轻声道:“写吧。”   手腕动作之间,带出的不仅仅是甜味的墨香,更是藏在他衣袖之间隐隐药香。   明熙仔细分辨,闻出了是自己调制出来的汤药味道。   真的有在好好喝药。   叶明熙又默默开心了起来,提笔过去蘸墨,慕箴动作停顿,偏开手方便她取墨。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意外,白嫩的手背蹭到了他的指节。   相触的瞬间,慕箴垂下眼,尽全力地去掩饰自己慌乱的气息。   早上因明熙起的晚了些,没过一会儿便是正午。   烈阳高悬,一阵燥热。   朱聆抹去了下颚的汗珠,才将视线从书卷中移开。   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先休息吧,你们去用过午膳后未时再来。”   说罢便整理了下桌上的杂乱,先行离去。   写了一上午的明熙终于松了口气,将笔一扔便趴在桌上冗长地叹了口气:“先前在汴京也没这样。”   见她整个人没劲地发蔫,慕箴好笑地抽走她脸下的长卷。   叶明熙感受到拉扯,懒洋洋地将脸翻了个面。   脸上满是刚才卷子上未干的墨渍。   慕箴掏出真丝的手帕,蘸了温水轻轻擦拭:“应天书院的先生轻视女子,朱先生与他们不同,这是看重你呢。”   叫叶明熙对他的行为没有丝毫抵触,反倒舒服地闭上了眼,又将小脸凑近了些方便他的动作。   指尖轻弯,短暂地停顿了些,又凑上前去。   脸上传来的触感轻和又温柔,夏日暖热的过堂风一吹,将她迷糊的脑子都带的清醒了些。   叶明熙睁眼:“离未时还有一个时辰呢,你回家吗?”   她是不想回的,一个时辰来回一趟,剩下的时间吃完饭,连小憩一会都不够。   慕箴恐怕也想到了这层,他将湿透的帕子收回怀中,歪头思索片刻:“我带你去金鸪楼吃饭吧?”   “真的?”   叶明熙双眼猛然变亮。   金鸪楼奢侈异常,不仅价格昂贵还极为难约,除却刚来时姐姐带她来吃过一次,便是上次陛下约见了。   李阙那次忽略不计,叶明芷带她来吃的那次,是在落湖之前。   隔着重生前后十几年,她早就忘了这闻名天下的酒楼是什么滋味了。   叶明熙兴致冲冲:“慕二少请客嘛?”   叫她如此高兴,慕箴也笑,他点头:“这是自然。”   “那你可别后悔,”叶明熙神情狡黠,“小心别被我吃破产了。”   “二姑娘便是要我们公子将金鸪楼整个买回家,也不会破产的。”   门外侯着的怀生几人见先生离开后,进来便听到二人说话。   怀生将鼓囊囊的荷包举起,一脸骄傲:“难怪今日出门公子叫我多带些银子,我还塞了好几张大银票,姑娘今日敞开了吃,我家公子都付的起。”   耳旁是姑娘欢呼雀跃的笑声,慕箴动手简单收拾了二人的桌面,走到怀生身旁小声呵责:“就你话多。”   怀生扬眉:“嫌我话多,公子笑那么开心干嘛?”   他一顿,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此时唇角已笑得有些泛酸。   “往日都不爱来书院,昨日接到朱先生的传信我以为公子不会管呢,今日天不亮便起来梳妆打扮。”   怀生端详了自家公子今日过分华美的装扮,外衣还是前几日淮绣坊新送来的款式,腰间又是挂玉又是叶姑娘给的药囊的。   花枝招展,显得面色都好了许多。   他笑着调侃:“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看公子你……嗷!”   慕箴面无表情地拍了聒噪的怀生一掌。   主仆二人跟在三个姑娘身后慢吞吞地走,叶明熙同两个女使的说笑声,时不时便传到他们耳中。   慕箴望着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姑娘:“真好。”   “嗯?”怀生偏头,“公子说什么?”   他摇摇头,只是在心中喟叹。   有她在身边,真好。   金鸪楼前几日被贵客包场,许久不对外开放,如今重新开门,接连几天都座无虚席。   叶明熙感慨:“渔阳真是富庶,这酒楼昂贵,便是我家也不能常来,我以为生意不会好,如今看来还是我愚昧了。”   闻冬也道:“是呀,都说汴京繁荣,但除却亲王宦官,寻常人家过得哪有渔阳这边舒坦。”   慕箴的马车刚停下,便瞧见叶明熙朝自己跑来,衣裙散开,在风中如同展翅的蝴蝶。   她皱着眉:“今日我们来迟了吧,人这样多恐怕没位置了。”   好不容易让她开心一次,怎么可能会叫她失望呢。   慕箴淡笑:“无事。”   便领着她进门。   怀生走在最前,外出的时候他便是代表慕箴说话之人,完全没了在明熙面前插科打诨的模样。   他身形挺直,显得贵气了些,从怀中掏出一张玉牌递给跑堂。   跑堂的接了,“哎哟”了一声,将两手擦了擦,毕恭毕敬地将玉牌还给怀生,朗声道:“慕公子,您随我来。”   他这声喊的明亮,大堂周围的几桌人都遥遥望过来。   被几道视线注视着,叶明熙有些紧张,不自觉捏了捏指尖。   慕箴垂眸,觉察到她动作,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挡住了那些人若有若无的目光。   温和问她:“走吧?”   叫他习以为常的样子,叶明熙反倒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羞赧。   跑堂的小二将他们上楼,这金鸪楼面积极大,除了刚进门的主楼,四边都有宽阔的楼梯通往高处。   四个方向的大楼与主楼之间的二楼装有护栏的凌空飞桥,又相互连通,十分气派。   再往上的楼层便是包间厢房。   可能本想带他们去包间,慕箴却停了脚步,指了二楼一处宽阔大桌:“就这吧,此处没人定吧?”   跑堂的连忙道:“没人没人,那您先坐着,看看要吃点什么。”   品秋望了望四周,觉得这慕公子当真和闻冬说得那般体贴,不想让她们姑娘在大堂挤,又不去包间,二楼此处不仅幽静,三面都被栏杆围起,楼下人稍一抬头便能瞧见他们几人身影。   不会平白落人口舌。   她看了眼自顾自兴奋的叶明熙,又在内心想着,可惜她家姑娘愚钝,看不出这些弯弯绕绕。   慕箴体贴地用壶中沸水给二人餐碟都烫了一遍,见明熙扒着栏杆往楼下望,开口问道:“要不要餐牌,看看想吃什么?”   他们坐的位置极好,视野开阔,左边是大开的窗户对着热闹的市集,右边是高高隔起的红木栏杆,栏杆下便是大堂热闹的宾客。   叶明熙扒着望了会楼下桌上的餐食,用手指点了几个看着便好吃的,小声凑到慕箴耳边道:“要那个鸭,那桌的鱼,还要那个金灿灿的叶子菜。”   慕箴一一看了,记在心里,将菜名报给小二,又问:“喜欢吃鱼?这家还有道长桥飞鱼,也好吃的。”   见叶明熙连连点头,他又加了几道招牌菜,最后叫了个西湖牛肉羹。   叶明熙粗略一数,有些惊讶:“点了这么多,吃的完吗?”   “无事,”他招呼怀生他们都坐下,“吃不完也可以带回去。”   一开的大桌,五人坐着也宽敞的很。   菜上的很快,基本是这边点了那边便下锅。   叶明熙:“堂下这么多人,我以为要等上一会呢。”   怀生给众人倒茶,闻言笑道:“慕家是金鸪楼的东家之一,这点子特权还是有的。”   又是东家。   叶明熙瞪大了眼:“难怪那小二那么恭敬呢,慕二少真是了不得,什么店都是东家。”   慕箴笑笑:“这不是我家的产业,家父那会儿有些闲钱,什么店都喜欢投点玩。”   他用公筷每道菜都夹了点放在她碟中:“尝尝吧。”   闻冬品秋二人也不敢多吃,只一个劲地往明熙碗中布菜。   她虽贪吃,但食量小,每道菜吃了两口便没什么肚子。   又接了慕箴为她盛的一小碗牛肉羹,捧在手里边望着楼下风景,边慢条斯理地喝着。   堂下不仅仅有食客,还有不少衣着简朴的人游走在各个饭桌之间。   头上缠着花布的妇女斟酒,换碟,身形高大的壮汉来回搭话,热闹的很,掌柜的也没有驱赶。   “这是做什么呢?”   慕箴抬眼望了,解释:“渔阳会有些人在饭桌之间寻活,妇女斟酒,壮汉跑腿,金鸪楼规模大,富家人也不少,有时随手给的赏钱便够一家吃上几天的了。”   明熙讶异:“掌柜不管?这不会很乱吗?”   慕箴摇头:“不过是讨生活的一种方法罢了,他们虽不宽裕,也是凭本事吃饭,况且带动了周边的服务,只要不是太混乱,一般都不会管的。”   她听在心里,再一次感慨着渔阳的随性与包容。   这要是放在汴京,早便被老板寻官差来赶人了。   叶明熙有些新奇地看着,望见一年轻人挎着一篮子的水果来回售卖,她笑得眉眼弯弯:“渔阳真好啊,吃个饭还有水果送到跟前。”   慕箴暗暗瞥了眼怀生,便见怀生一抹嘴,噔噔跑下楼,将那人带了上来。   那少年年幼的很,看着跟明熙一般大,他可能也知道金鸪楼楼上都是非富即贵之人,紧张得满头是汗。   明熙凑上前看了眼,发觉竟还有名贵的荔枝。   她挑了些水果,见慕箴又要给钱,急忙推了推闻冬:“你请我吃饭,水果我请你好了。”   闻冬拉开小荷包付钱,因方才也听了一耳朵,知道规矩,给了不少赏钱。   慕箴也不推脱,只淡笑:“好。”   怀生将人带下去,下楼时见二人看不到了,掏出了一整锭的银子。   少年连忙摆手:“方才那姑娘已经给了……”   “嘘。”怀生示意他小声,笑得张扬,“姑娘开心,我们公子便开心,公子一开心,爱赏多少赏多少。”   沉甸甸的银子,够他们一家今年好好过个暖冬了。   这哪是什么姑娘公子,少年有些恍惚地想,是下凡的一对小菩萨才是。 第23章 牙疼   怀生上楼时, 见他家公子正给人剥着荔枝。   渔阳的荔枝果甜,壳却硬的很,明熙手指嫩, 让品秋剥给她吃。   慕箴却一言不发接了过去,剥得认真。   她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在她心里看来,慕箴对她再怎么好都不会惊讶。   她吞了一个,鼓在颊中,舌尖甜津津的, 捧着脸道:“渔阳不是盛产柿果嘛, 怎么方才没看见呢。”   慕箴道:“柿果软烂, 不易拿到市场兜售,一般都是定好直接送到府中去的。”   “哦, ”明熙应了声, “那你今年吃了没?甜不甜?甜的话我也叫祖母弄些。”   慕箴手指动作顿了顿:“没有。”   他敛眸回答:“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嗯?”   叶明熙一怔, 吃荔枝的手都停了下来:“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爱吃吗?”   这可是她对于慕箴, 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唯一记忆深刻的了。   慕箴没回答, 只是沉默了很久。   “不喜欢了吗?”   “没有……”慕箴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抿着唇, 唇下的小痣显眼了些。   他别扭道:“会弄脏衣袖。”   叶明熙有些奇怪:“吃什么都会弄脏啊, 脏了换一件不就行了。”   她思忖了片刻, 哦了一声:“吃腻了直说嘛, 那之前的点心我就不用柿果做了。”   见她这么说,果真是不记得了, 慕箴叹了口气。   “以前年幼在汴京时,有次我弄脏了衣袖, 你看到,一整天都皱着眉头看我。”   荔枝被他干干净净地剥出,放在白瓷碟中,慕箴诉说着过往的故事,语气中带着些隐晦的委屈。   不自觉地抠着坚硬的荔枝壳,将手指扎的痛了也没注意:“那时我想,还是戒了吧,不然总被你嫌弃也不好。”   啊?   叶明熙有些错愕,他说的这些,自己怎么一丁点印象也没有。   “不对,”她神情严肃地反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慕箴怔怔地抬头望她。   “虽然我现在记不起来这事,但我当时一定不是嫌弃你。”   见慕箴仍没反应过来,叶明熙想着。   怎么会嫌弃他啊?   虽说她小时候对他印象确实不好,那也只是因为某些事赌气罢了,怎么可能会嫌弃啊。   那时自己幼时亡母,他又就住在隔壁院子,可能是他母亲嘱托要好好照顾这个体弱的小妹妹,慕箴自小便对她体贴入微。   再加上他本就是华贵一身,模样昳丽,功课又最是好,简直就是整条街区父母们眼中的模范。   她叶明熙哪来的自信,嫌弃他?   于是她信誓旦旦:“虽然我不记得了,但不会嫌弃你的,永远不会。”   慕箴听闻她言,本就形状下弯的双眼愈发温和,愉悦的情绪释放得过于明显,整个二楼都熠熠生辉。   “嗯。”他应声,又接过葡萄动手剥了起来,动作麻利,渗透着欢喜。   “哎别弄了,吃不下了,”明熙叫他动作飞快,根本来不及阻止,又松了口气,“还好你没变。”   面对慕箴疑惑的眼睛,她笑笑:“我学做的都是柿果的点心,你若是不爱吃了,我又要重头学了。”   慕箴又想到先前吃的点心,咬了咬唇:“不会。”   他低头动作,任由汁水沾湿手指:“用什么做,我都爱吃的。”   声音沉闷低微。   随从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出声。   只有叶明熙这个不开窍的,闻言随口接话:“好啊,那更方便啦,省得我再去学新的。”   闻冬:……   笨死算了啊姑娘!   众人将菜吃的差不多了,明熙本以为会剩下许多,没想到怀生跟品秋都是能吃的。   怀生就不说了,品秋看着瘦瘦弱弱的,竟是将半盆的牛肉羹都喝了。   见姑娘目光讶异,她没好意思地挠挠脸:“我们练武之人,胃口有些大。”   “先前怎么不说?”明熙问她,“岂不是之前在叶府都饿肚子?”   品秋嗫嚅半天,没好意思说,确实是这样的……   叶府不同赵家,将军府多武夫,餐食一般都准备的多,叶府上下都文弱秀气的,她吃不饱一点。   叶明熙不赞同:“既然跟了我,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呀,以后我吩咐小厨房,给你的餐食多备些。”   品秋嘿嘿一笑。   时间还早,慕箴问她:“回书院歇一会吗?”   还要在那坐一下午,现在哪里愿意回去,明熙飞快摇头:“我想逛逛。”   渔阳这么繁盛,她来这都没怎么好好逛逛。   “这个点基本都在吃饭,也没什么热闹的,你若不想回去,那我便陪你消消食,等过两日中秋了,再好好逛。”   是啊,叶明熙这才想起,已经快到中秋节了。   前世这个时候也回京了,今年还是她头一回在渔阳过中秋呢。   她高兴道:“渔阳的中秋热闹吗?”   慕箴点头:“很热闹,观潮点灯,蹴鞠投壶,从早到晚都是活动。”   这些明熙都只在书中简单看过,汴京的中秋一般都是在侯府同那个一年见不到几次的三房一同吃一餐,晚上除非赵姝意来找她,不然她也不会出门。   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活动,光是想想就心痒痒的。   二人一路边说边笑,她走的累了才上了轿子回书院。   困意涌了上来,品秋见她眼都快睁不开,给她摇扇:“到书院还有段时间,姑娘睡会吧。”   明熙掀帘探头,见慕箴的马车就在后面跟着,安心地打了个哈欠,靠着闻冬小憩了一会儿。   到书院时,叶明熙揉揉眼,见怀生抱着个大水壶,问:“这是什么啊?”   “公子猜姑娘会口渴,叫我去买的蔗汁,是种饮品,这儿的姑娘都可喜欢了。”   他们进了屋,朱聆还没来,慕箴找了几个杯子洗净,倒了两杯。   递给明熙:“这个寒凉,只能喝一杯。”   又在朱先生位置上留了一杯,剩下的都给怀生,让他们去外面热的时候喝。   叶明熙尝了一口,冰凉凉的清甜,果真很好喝。   她歪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口渴?”   慕箴只笑。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解释:“之前应天书院,你每回午休睡醒后,便会叫闻冬给你倒水来喝。”   “刚刚吃饱又走了那么多路,你肯定要睡一会,醒来也会口渴。”   说着说着,慕箴又觉得不太好,好像自己是个一天到晚盯着她的变态一样,又渐渐没了声音。   “……   叶明熙愣神:“原来你以前,这么关注我啊?”   慕箴心一顿,心中苦涩想果真如此,晦涩开口:“抱……是你不喜欢,”   还没等他说完,叶明熙又神情低落:“之前我对你有些偏见,我都不记得你的事了……”   听她这么说,慕箴有些讶异抬眼。   不是因为她话中的那句有偏见,而且她话音透露出的,好似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无他疏远了。   “你……”   “来的这样早?”   二人对话被打断,朱聆踏步进来。   “休息好了就继续写吧,写完了交给我。”   朱聆严厉,学习的时候最是反感交头接耳,慕箴便沉默,二人又开始继续答上午的题。   没过多久,慕箴写完了,交上去后又自觉地坐了回去,翻了本《熹平石经》开始抄写。   朱聆走下来,静静观摩了他的字,片刻后才开口:“你的字写的愈发好了。”   “是,谢先生夸赞。”   因这段时日篆刻的原因,他手上有力,连带着字也力透纸背,规整的字形边角藏着锋芒,整肃而平直。   他欣赏了一会儿,转了一圈,绕到明熙身后。   叶明熙察觉,紧张地直起了身,也不敢随意下笔,装模作样地盯着题目看。   朱聆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让她从耳后红到脸颊。   她有些泄气地看着自己还算整洁的书面,自己这字,也不算差吧?   等慕箴又抄了三四页的书,叶明熙才终于停了笔。   朱聆望过来:“写完了吗?”   “嗯。”明熙有些惴惴送了上去,抠着手指站在一旁。   朱聆抬眼,见她满脸紧张凑在自己身前,不免好笑:“你们去外面的池子把砚台洗了,再去把院中落叶扫扫,我批一会。”   叶明熙有点惊讶,她说怎么放假了院子就这么多叶子,合着平时这些事都是学生在做。   “不要找侍从做啊,”朱聆边看长卷边嘱咐,连头也没抬,“自己动一动,锻炼锻炼。”   叶明熙的砚台没怎么用,墨渍也干了,她拿着就跟着慕箴出了屋。   院中三人可逍遥了,闻冬靠在树下昏昏欲睡,怀生一脸兴奋地看着品秋练剑。   明熙跟在慕箴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将砚台泡在水中。   小小的一个池塘,经过几天放假,池面上水源干净了许多,但仔细去瞧还是能看见沉底的墨色污渍。   二人贴着蹲在一起,就像是烈阳下依偎生长的两朵小蘑菇。   见朱聆没出来,慕箴拿过明熙的砚台,骨节分明的手搅在清水之中,丝丝缕缕的墨色缠绕在他指间。   赏心悦目的很。   叶明熙两手捧着脸,专心地看他洗自己的砚台。   静谧之间,只剩下他手下的水声潺潺。   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砚台,好像要把它擦得锃光瓦亮:“你说,你之前对我有偏见。”   明熙打了个哈欠:“是啊。”   “那现在,是不是……”   慕箴没说完,只是连抬头看一眼她都没有,仍是低着头,耳尖微红。   “哗啦——”   一阵清凉湿意溅了他满脸。   水渍顺着鼻梁滑下,落在唇瓣上,显得唇色红润了些。   慕箴抬头去看,明熙笑咯咯地张着手,衣袖都潮出一片重色。   “傻子,”她将指尖的手尽数弹到慕箴脸上,“我若是还讨厌你,怎么会跟你一起吃饭啊。”   手上还在洗着她的砚台,娇纵的小姑娘还要将水泼到他脸上,尽是水珠,慕箴也不恼,在明熙面前,他脾气总是好得吓人。   他也笑了,抬肩用外衣蹭去水渍,不再说什么。   八月初的日头正盛,将他心底也烧的暖热。   叶明熙见他毫无芥蒂的模样,不免惊奇:“你都不好奇我之前是因为什么对你有偏见,讨厌你啊?”   其实慕箴根本不在意,但见她这样,便顺着她意问:“为什么呢?”   只一想到那件事,明熙便浑身排斥抗拒,她哼了一声:“慢慢想吧,我才不告诉你呢。”   不同于自己的随意清洗,慕箴将她的这块砚台搓了又搓,拿惯了刻刀的手清洗起砚台来,也是能将它洗得发光。   即便是方才自己那样娇纵说话,眼前人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噙着笑意忙活。   她一瞬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慕箴正用帕子替砚台擦干水分,听见身旁姑娘低落的声音。   “对不起。”   他讶然抬眼,瞧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低垂着眉眼,难过之色写满眼底,好似下一秒就要掉出泪来。   “对不起,慕哥哥。”她声音隐隐哽咽,不顾湿透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慕箴将砚台放下,擦干了手,隔着帕子将她的手拉开。   “怎么了,嗯?”   慕箴从没觉得自己耐心这么差过,篆刻玉石时,有的玉料坚硬,他刻下数百笔可能也不过浅浅一道印记。   但他从来都是日以继夜地一刀刀篆刻,百刀,千刀,一句短短的词句,数万刀都是基础。   他的耐性与坚韧的性情都是这般磨炼出来的。   然而每每看到明熙哭,他总是觉得衍悟说得不对。   衍悟教他刻玉,是说篆刻能让他在面对任何事时都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平静与坚韧,不慌乱迷茫,也不轻易妥协。   但是不对。   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什么明熙只要一哭,他便如何都忍受不了,总会轻易地妥协呢。   监院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如果能将此换算为时间的话,那他慕箴愿以自身世世代代供奉起誓,叶明熙的每一生灭,都可以欢喜快乐,永不难过。   他叹气,将面前令他揪心的小脸抬起:“为什么又哭?”   为什么?因为对不起他。   她也想问慕箴为什么,她叶明熙何德何能,能让她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的好。   愿意救她于火海,为她身死,重生一世,万事万物都在变,有许多事情的变化是她叶明熙看不懂,掌不住的。   但唯有一事亘古不变,便是慕箴对自己永恒的真心。   时隔多年,他仍清晰记得自己睡醒会口渴这些微末的小事,但直到方才他问出口叶明熙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仍是对他心怀芥蒂,不喜欢他的。   那他这段时日,到底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她好呢?   再反观自己,除了他爱吃柿果,又能记住他什么事呢?   她竟是在为慕箴感到不值得。   慕箴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只稍微联想前后便能将叶明熙别扭的情绪猜得差不多。   “明熙,只要你在我身……他唇齿一顿,“不对,只要你过得好,我怎样都可以的。”   叶明熙最忌讳这个,她闻言立刻凶狠抬眼:“收回!”   眼眶红红,语气极重:“慕箴,我要你收回那句话!”   “我要你向我保证,未来要好好保护自己,决不能再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你保证!”   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慕箴的头颅滚落在自己脚边的触感让她崩溃,只一想到那双熄灭的双眼,叶明熙就觉得要喘不过气。   叶明熙早便对自己暗暗发誓,她要守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如若这辈子慕箴再出什么事,她不可能还有勇气活下去。   见她认真,慕箴点头:“好,明熙,我向你保证,在做任何事,都以健康为前提。”   叶明熙这才放下心来,她双目潋滟,可怜巴巴地瞧他:“慕哥哥,你要将今日这句誓言牢牢记在心底,若是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也不……”   慕箴眼疾手快捂住她唇,以防她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他郑重点头:“你不必再说,我记住便是了。”   他垂眸,在心中默默补充着。   做任何事,都以明熙的健康为前提。   他说得笼统,主语没加这种幌子,大概也就能哄哄明熙这种小姑娘。   将明熙的名字加在其中,他这回在心底珍之又重地来回念了几遍,像要将这句话用自己最顺的那把刀,篆刻在脑中。   一旁的三人面上是在玩耍,实际都偷摸着朝这边看。   品秋不高兴道:“你们公子又惹我们姑娘哭。”   怀生喝完一整壶的蔗汁,不在意地翘着腿打着嗝:“闹着玩呢,你懂什么,马上我们公子便哄得她开怀。”   果真,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叶明熙跟在打扫落叶的慕箴身后,踩着落叶蹦蹦跳跳。   闻冬感慨:“你家公子怎么说也是娇养长大的贵少,为了哄我们姑娘又是洗砚台又是扫地的。”   “这算什么,”怀生嗤笑一声,“叶姑娘若有心,连慕家家产都能骗光。”   “好哇,你说我坏话。”   怀生一惊,仰靠的身子一滚,狼狈跌在地上。   叶明熙叉腰,明媚叫嚷:“慕箴,他说我坏话!”   慕箴停下动作转身望着挠脸的怀生,扬眉:“去将马喂了。”   一众幸灾乐祸的视线中,怀生认栽:“是是是……”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朱聆依次将二人的问题说了下,他拿着明熙的长卷,教诲着:“看得出来你在汴京的功底学得很好,便是来我们这跟进度也绰绰有余,就是你这个策论和字还得加强。”   虽说女子不考科举,在诗书礼算几门上深攻便可,但朱聆负责对待每一个学子。   “你策论的基础太薄弱了,先抄几日的优秀论文学学结构,顺带练一下你那狗爬一样的字。”   叶明熙暗暗嘀咕,自己的字虽说不上磅礴大气,但也绝对工整,怎么就狗爬了。   散学时天色还亮,怀生牵着马来的时候,她不经意撇了一眼,“咦” 了一声。   “怎么了?”慕箴问。   叶明熙这才明白为何今天一整天她都感觉哪里怪怪的:“怀生驾车吗?”   “是啊,”怀生应道,“一直都是我驾车啊。”   “怀生忙得过来吗?”叶明熙顿顿,“你那个殷寻呢?怎么不带他?”   慕箴脚步一顿,偏头凝视着她:“你与殷……熟?”   熟,当然熟,而且是你不知道的熟。   叶明熙歪头,反问:“怎么这么说,之前不还是你让他与我交流的嘛,多亏他及时将你情况转述给我,我才能更好地调整药方,你今日看着状态好多啦。”   “没有,”慕箴抿唇一笑,没说话了。   怀生一脸困倦:“殷寻嘛,是公子自己培养的暗卫,只负责处理一些隐秘的事,平日不怎么露面的。”   “这样啊……”   叶明熙解了疑惑,笑着对慕箴摆手:“明天见啦~”   慕箴从未觉得这般简单的几个字如此明亮温暖过,于是他也抬起手,左右摇晃:“嗯,明天见,明熙。”   回到叶府时,不过刚到酉时,晚膳还没开始准备。   她去祖母房中问安,将今日朱先生的教授都说了。   祖母笑道:“这青鹿书院老早之前便是学生自己打扫,这习惯竟是传到如今。”   她点点明熙的头:“叫你再偷懒,今日可扫地了吧?”   话虽这样说,还是一脸在意地掰开她细嫩的小手仔细看了。   “没有,”她如实道,“朱先生还叫了那个慕家的公子一起来了,扫地洗砚台都是他帮我做的。”   “他中午还请我在金鸪楼吃了饭。”   祖母惊讶:“那个富商慕家?他家的公子不是……”   说到这孔嬷嬷悄默地推了老太太两下,这才反应过来:“……二公子。”   明熙大大咧咧,也没在意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只是挑了桌上的葡萄吃。   “祖母,听闻渔阳的柿果是要预定送来府上的,回头上市了您帮我要一些吧。”   “好啊,”祖母捏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吓唬她,“不过可要少吃点哦。”   “这柿果你若是吃多了,脸可就要变黄啦。”   明熙翻了个白眼:“我都十一啦,祖母你就别拿这些哄小孩的话来骗我。”   祖母“哎哟”笑了:“看来是大了,不好骗了。”   满屋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喜乐融融间,叶明熙吃葡萄的手突然一顿。   【有次我弄脏了衣袖,你看到,一整天都皱着眉头看我。】   霎那间,叶明熙突然想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为何会一直盯着慕箴瞧了。   很小的时候,自己嗜甜,吃坏了几颗牙,夏天渔阳送来的柿果又特别好吃,她那时被明令戒糖,便偷偷往嘴里塞柿子吃。   那时姐姐瞧见了,一本正经地吓唬自己:“明熙,柿果可不能多吃,吃过了脸也会变黄的,到时候人家都是白溜溜的,就你黄不拉几,长大也白不回来啦。”   她那时不懂事,被吓得眼泪汪汪,一口也不敢再吃。   后来听闻隔壁的慕哥哥也喜欢吃柿果,她亲眼瞧着一整筐的柿子被送进了慕府的大门。   可后来她等啊等,再见慕箴时,别说变黄,白皙的脸还透着红润,一点也没有姐姐说的吓人模样。   她怀疑自己被骗了,一整天皱着眉头,严肃地盯着他的脸瞧,想知道是不是他在家偷偷学大人敷粉,才好让自己心里因为那些错过的甜柿子感到好受些。   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的,根本就是姐姐说来骗她,不让她吃那么多再坏了牙齿的。   哪是什么因为他衣袖弄脏而嫌弃。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叶明熙噗嗤一笑,瞳孔里满是笑意,明媚娇俏。   祖母见状,问她:“怎么了这是,又乐什么呢?”   “无事,”明熙揉了揉脸,止不住笑,“想到甜柿子了。”   嬷嬷祖母闻言便笑她孩子气,净想着吃了。   只有明熙知道,自己是想到那充满谎言与甜腻的柿果,和被一句玩笑话而戒了最是喜爱之物的傻瓜,笑得她牙都痛了,痛得她眼泪汪汪。 第24章 往事   也许是今日总是聊到以前的事, 这天晚上,她又梦到了自己年幼时的场景。   叶明熙自幼丧母,父亲不慈, 她跟在姐姐跟嬷嬷身边长大,难免性子胆小。   应天书院七岁入学启蒙,当时父亲要将她送进去,还要她多攀附权贵,与大人物们的儿女交朋友。   书院之中秩序森严,排班竟是按照家室嫡庶区分, 身为太傅府与恩阳侯之后, 她理应进最高贵的天枢班, 与姐姐隔了两个长廊。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叶鸿文才执意将她送进去。   她那时还没过七岁的生辰, 身量娇小瘦弱, 不愿意离开家, 更不愿意自己独自一人上课。   叶明熙哭了许久, 也没能改变叶鸿文的决定。   后来还是梅息芸听闻后,暗骂叶鸿文不是个东西, 又赶忙将赵姝意也塞了进去。   赵姝意也同样讨厌书院,加上母亲向来偏袒, 她根本不听梅息芸要她好好照顾妹妹的嘱托, 根本不想管她。   叶明熙本就胆小, 加之身边人各个都清楚知道她爹不疼娘早亡, 变着法地欺负她。   姐姐年长她几岁,课业繁忙, 散学也比他们晚。   那时她总是躲在书院的假山后面,看着日落, 抹着眼泪等姐姐下课。   四下静谧一片,春夏还好些,总会有些鸟叫蝉鸣,但秋冬天不但安静,还要忍受着阵阵寒风。   那时风吹进假山后,感觉天地就只剩她自己的荒败。   加上同僚总是笑话她,说姐姐不是她亲姐姐,对她再好也都是装的,她迟早会霸占家中财产,再一脚把她踹了。   寒冷,孤寂,没有安全感,这些元素组成了叶明熙的童年,她就这么瑟缩着长大。   季飞绍总是笑话她,说她畏首畏尾,怯懦的要命,一点也不像名门闺秀,反倒还不如城中普通人家的姑娘。   他不懂明熙始终担忧自己会被丢弃的害怕,也不曾去了解她那段无光的童年,那时她听着自己夫郎随口而出的嘲笑,面上无奈地笑,心里却满是颓唐。   闻冬叫醒她的时候,她还没能从那阵久违的孤寂中抽离。   叶明熙怔怔抱着被子出神,脸色有些惨白。   见她这样,品秋上前试探了她额头温度,见一切正常,欲言又止:“姑娘可别装病不去书院啊。”   听见声音,闻冬“啊”了一声:“姑娘别耍赖,快起来了,老夫人今日天不亮就起来煨汤,嘱咐我用汤头煮了小馄饨,再不起来就要凉了。”   她端着瓦罐进门,一阵浓郁的鲜香。   叶明熙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满心惶恐的小女孩了。   她重生一遭,看得分明,想到姐姐同慕箴,如今身边尽是宠她爱她之人,她再也没有必要害怕。   于是她为了伸了个懒腰,驱散了梦中的晦暗,懒洋洋笑着:“我要吃一大碗!”   到书院的时候,慕箴已经到了。   她一脸埋怨地将书箱放下:“闻冬跟品秋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说什么朱先生不许她们服侍,她们便不要待在书院,一起上街玩了。”   掏出书卷时,她重重叹了口气:“我也好想去玩。”   慕箴正襟危坐,身形笔直,闻言温声安慰:“再过一周便是中秋了,你的课应该就上到中秋。”   叶明熙趴下叹息:“还要一周啊。”   朱聆还没来,二人之间唯有慕箴抬手磨墨的细碎声响。   叶明熙偏头去看,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养眼。   墨条在他手中显得瘦小,也不像明熙握在掌心,只是用指腹夹着,小指靠在墨条后固定,像持笔一般拿着墨条,小幅度地来回画圈。   咯吱、咯吱、   叶明熙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这声音让她想到那座小小的院子,这才想起来问他:“衍悟大师说你不再去普觉寺了。”   “嗯,”他低声应着,“我将东西都带回了慕府,虽不再去寺中,却也会在家中篆刻。”   叶明熙有些出神,她小声问:“……后你若是没来书院,我又急着找你,可以去你家吗?”   她还记得曾经慕箴的嘱托。   慕箴动作一顿,实在是这句话说的太过可怜,又带着些期盼,让他的心都跟着一缩。   他抬眼,望见她圆顿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生怕自己拒绝的模样。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汴京的应天书院,她缩在假山后微微发抖的模样。   明熙总以为那段时光只有她自己,她渴盼着能有人从天而降陪在她身边。   而她不知道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人,总是追随着她,在她不知道的记忆角落,呵护着她。   “可以的,明熙。”   他放下墨条,认真地盯着她闪烁的双眼道:“先前是我不对,如若要保护你也不该傲慢地违背你的意愿,以后我不会了。”   慕箴字字虔诚,垂下的眼睫在他的面上落下阴影,又好像落在明熙心里。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时期的低沉,沙哑得像踏在落叶之上的声响:“若是你喜欢,我便日日都来书院陪着你,放假你想找我,也可以直接去慕府,不要再害怕,更不要再哭。”   他伸手摸了摸明熙的发顶,眉间轻皱,好似她爱哭的问题比任何麻烦还要令他棘手。   “至少在渔阳,在我的身边,你可以随性而来,至于其他任何问题,都统统交给我来处理。”   慕箴的眼神坚定又明亮,较之日月烛火还要耀眼,他用着这样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就好像能够直直透进自己心底。   透进那些无光的年少岁月,驱散了她周遭身边的所有黑暗彷徨。   朱聆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安静的很。   叶家的这个小姑娘最是聒噪,总是趁自己不注意时像只小鸟雀般说个不停,今日竟是十分乖巧地在面前摊了本书看。   他纳闷地走上前,定睛一瞧,瞬间没好气道:“装乖你也装的像些,你这书都是倒的。”   说完瞧见她的脸色,皱眉:“脸怎么红成这样,中暑了吗?慕箴,去抬点冰来。”   “不用,”叶明熙赶忙抬头摆手,一脸慌乱,“我,学生不热,不热……”   虽是这么说,但慕箴想着这几日暑热,还是搬了盆冰来。   明熙用手扇着风,丝丝凉气扑在脸侧,滚烫的温度消下去了些。   她偷偷看了眼慕箴,见他面色不改,好似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人动乱一般。   只一想到方才那段话,叶明熙就觉得自己像吃了轮明日般,心内暖洋洋的,不自觉地傻笑。   “还笑呢。”   台上的朱聆见她这般,看着手中的课业恨铁不成钢:“你这字怎么写得越发的歪斜了,你家中长辈都是一手的好字,轮到你便这样了呢。”   嗯?   叶明熙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又见朱聆叹了口气:“你还是接着抄策论吧,我给你找找《名姬帖》,你照着字形练练。”   朱聆去了书房寻字帖,叶明熙无所事事地翻着桌上的杂书。   她瞥到慕箴笔下的字,运笔轻盈,笔画灵动流畅,整体整齐均匀,撇捺边角又有些飘逸。   工整漂亮。   叶明熙抽了两张他抄的字:“慕哥哥的字好看,我想练你的字,可不可以呀?”   慕箴一顿:“女眷大都练《名姬帖》……”   “我不喜欢,”许是他方才纵容的话给了自己底气,如今在慕箴面前表达喜恶也越发理直气壮,“姐姐也练得一手簪花小楷,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大气,还是你的字好看。”   都这样说了,慕箴自然不会拒绝,他笑笑:“那你练吧,回头我给你正规写几本字帖出来。”   得了他的应允,明熙这才高高兴兴地将面前的书都收起,留出一大片空地,一边放策论优秀选篇,一边放着慕箴的字,对照着抄写。   朱聆回来的时候,见她已经开始认真抄写,上前看了一眼,咦了一声:“你练的是慕箴的字?他是练得行楷吧。”   大政女子多写簪花小楷,显得秀气雅致,草行楷瘦多为男子写,见她写得一脸认真,没有昨日那般心不在焉,朱聆也自当没什么意见。   左右是要练字,他不像京中酸儒,规定女子非要如何如何。   朱聆点点头:“慕箴的字也不错,你能练出六分便可以了。”   说罢又嘱咐了慕箴,让他闲暇时也多教教明熙持笔姿势与运笔技巧,便安静看书,想着这两日再出一套题目给他们二人。   练慕箴的字让也叶明熙意外地专注,等朱聆再开口,又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她搁下笔,无意识地揉了揉腕子,慕箴见状,问:“手疼吗?”   叶明熙点头,他的字迹深重,自己下笔也不自觉地用力,像要模仿出他浓墨重彩的字形。   二人又坐到金鸪楼的二楼,这几日快要将他家的菜尝了个遍,将脸枕在自己臂弯中,喟叹道:“我这胃算是给你养金贵了,这几日晚上回府用膳都觉得不香了。”   就连祖母都看得出来,调笑她被金鸪楼养刁了舌头。   慕箴给她倒了被热茶,轻声:“金鸪楼厨子很多,我调两个给你带回叶府。”   叶明熙被吓得直起身:“千万别,我这真要给你养刁了,回了汴京我还吃不吃饭了。”   慕箴身子一僵,垂眸望向没心没肺,没在意方才说了什么的小姑娘,敛眸在心中叹了口气。   “对了。”   叶明熙想起了什么,举着筷子问他:“朱先生同我家有什么渊源吗?怎么知道我家中人写字好看?”   “安阳侯与太傅在京中也称得上名门,你父母想来字也不算差,况且……”   慕箴思忖着回答:“朱先生中举后,听闻在太傅手中学习了一段时日,按年纪来看,许是与梅夫人相识吧。”   叶明熙一愣,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她也曾听姐姐说过,她娘亲梅息苒体弱,并未去过学堂,一直都是在家中由太傅梅大人亲自启蒙教导,梅大人又惯常喜欢往家中捡些苦寒上进的学生回去,再加上朱聆与她父亲年岁相仿。   这么一想,确实很有可能相识。   怪不得,她暗想,怪不得祖母一报她的名讳,朱聆便连夜从家乡赶回渔阳替她上课,她祖母估摸着也是这个意思。   自己不到两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明熙对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姐姐跟她说的。   梅息苒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模糊朦胧的形象。   “多跟我说些我娘的事吧。”   慕箴见明熙停下吃饭的动作,神情落寞,声音也没有往日的活泼。   “我想多知道一些。”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将手掌放在毛茸茸的发顶,顺着发丝来回抚弄。   见明熙疑惑地抬头,他狡黠地笑,存心逗她:“这也是梅夫人教我的戏法哦。” 第25章 妹妹   慕箴年幼之时, 便懂得审时度势。   初来汴京的时候,许多人瞧不上他们家,即便是街巷中家境苦寒的书生, 路过他家也是要啐一口的。   在还认不得太多字的年纪,他便首先记住了什么叫贱商。   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又总是心疼他,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藏住心事,不将那些受过的委屈说与家人听。   隔壁府的夫人, 是慕箴年幼最喜欢的人。   她温柔的像是家中院落盛放的西府海棠, 明媚又柔和。   在觉察到慕箴总是被街上的孩童欺负, 梅息苒便欢迎他到侯府做客。   本就是左右邻居,加上当时叶鸿文与自己父亲都忙, 于是都没发现他总往侯府跑的事。   那时明熙刚出生不久, 明芷也刚来侯府, 终日畏首畏尾的。   于是梅息苒抱着明熙, 一哄便是三个孩子。   明熙也算是在他眼中长大的孩子,慕箴知道许多她的秘密。   年幼的明熙因未足月便出生, 身体弱的很,经常难受地哭闹, 梅夫人便是在那时候教的他。   “我们明熙虽爱哭, 但娘亲摸摸头就安心了是不是?”   梅息苒的笑容和煦温柔, 抱着孩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光辉, 明熙在她的抚弄下,哭声渐停, 这招十分有效,百试百灵。   每次他看就像是在看变戏法, 十分神奇,久而久之,他便也记住了。   后来梅息苒病重,垂危至极她嘱托慕箴,哭着求他将来稍微照看些明熙,她还那般年幼,自己死后除了明芷只怕无人爱护。   慕箴看着被窝中的奶娃娃,又想到自己的过去,于是他承诺:“我会照顾她的。”   至少不会让她沦落到,像自己曾经那样任人欺负的下场。   普觉寺的重逢,在明熙看来是巧合,但其实是他一早便算好了的。   他当时清瘦了不少,如若明熙没认出他,那他便还如同往常那般默默守护她身后。   慕箴其实自己也清楚,明熙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躲着他。   但他还是带着微末渺小的希冀,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他事后也万分的庆幸,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叶明熙扒在自己胸前恸哭时,就像天塌了般,痛苦得情难自抑,他莫名地想起梅息苒生前的动作。   于是他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到小姑娘脑后。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还似从前。   不论是他,还是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的,他的小青梅叶明熙。   听他说了这么一段往事,叶明熙安静了许久。   曾经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慕箴的故事下又添上了几分柔和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情,有些沉闷,又有些委屈。   她身边任何一个人,对自己娘亲的了解都要比她多,她身为梅昔苒的女儿,却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了解。   到了下午,叶明熙也一直情绪不高,闷着头练字。   慕箴从袖中抽出一个窄小的锦盒,推到她面前。   叶明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示意的目光中打开。   是一支紫狼毫笔。   与他手中用惯了的那支相似,只不过上手轻很多,用久了估计也不会累手。   “以后用这支吧,”慕箴轻声,“我初练字时,便是用的这款笔。”   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的临摹他的字,还是因为上午揉手腕的动作被他记在了心里?   叶明熙不知,只抿唇笑了一下:“谢谢慕哥哥。”   慕箴眉间一跳。   许是这段时间少女娇俏跳脱的模样瞧多了,眼下这般沉默安静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了曾经在汴京的时候,明熙惯常颦蹙的眉眼。   既然来了汴京,既然她来到自己身边,既然已经决心决意甘愿挡在她身前,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慕箴再不愿看到她这般神情。   “散学后,一起去逛一逛吧?”   叶明熙:“啊?”   渔阳的街市比起汴京热闹喧嚣许多。   汴京不大,还处处都是达官显贵,按赵姝意调侃的话来说,在二楼扔一块砖,能砸死一片文官侯爵。   地位高贵,家中规矩自然也森严,汴京的街市还有衙差巡街,再加上天没黑便宵禁,很少有商家在傍晚时分还开着门。   就连叶明熙也习惯地以为渔阳也是如此。   然而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渔阳才最是热闹。   各大酒楼瓦舍人声鼎沸,街边的小商小贩也忙的热火朝天。   几家连着的铺子清闲了,还会凑到一块闲聊八卦,你喝我家的茶,我就你家的瓜果,一派和谐。   寻一辆板车,架一个木台,随意固定一下便能拖到繁荣的路边贩卖。   汴京哪里见过这些,那儿的衙差死板又严厉,要整顿汴京的风气,街上一个小贩也不许留。   叶明熙觉得新奇,四处摸摸看看。   见一处简陋的木车上还有胭脂水粉,她好奇地盯着瞧,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自来熟地拉过明熙,抹了一道艳丽颜色在她手背上。   “漂亮吧?这可都是用姐姐自己家产的蜂蜡混着牡丹花瓣研磨出来的,你闻闻香不香。”   叶明熙听她的闻了闻,果真是甜腻又醉人的香。   她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只觉得哪哪都新奇。   汴京的胭脂颜色纯度低,讲究低调不显张扬,而抹在手上的这一道,颜色浓重地就像是晚霞耀眼的裙边。   凌厉肆意。   她年纪还小,往常重要场合闻冬给她上妆也只是浅浅铺一层,还要用最清淡的颜色。   眼下见了这,就像眼馋家中长辈盘发的大金长簪般,满脸孩子气地皱眉跟慕箴撒娇:“我想要这个。”   慕箴自然也看见了她手上昳丽的颜色,了解她心思,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前仔细看了台面上的各种颜色。   指了其中一个道:“选这个吧。”   指尖所指的,是水润清透一些的湘妃色。   妇人瞧了眼连连点头:“姑娘还小呢,我这个颜色重了些,这色也好看的,许多小姑娘买呢。”   说着就要在她脸上试。   叶明熙眨了眨眼,将脸凑了上去,妇人用手指蘸了些,轻轻抹在她唇瓣上。   她唇色因体弱十分浅淡,平日里便常觉得没气色。   明丽的颜色上了以后,整张脸都变得愈发俏丽明媚。   “哎哟,”妇人笑着,“乖乖真是漂亮呢,不枉费你有个这么听话的小情郎。”   叶明熙正一脸兴奋地看着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闻言也没生气,只是没在意地接了句:“是我哥哥。”   慕箴从始至终都是淡笑地看着她,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妇人瞧着二人一点也不相似的外貌,露出一副年纪轻轻玩这么复杂的揶揄表情:“我懂~”   慕箴买了那盒胭脂,二人离开后明熙也迟迟舍不得抹掉,总是偷摸着抿一抿,又眉眼弯弯地笑。   “热不热?”   叫他问了,明熙才感到额角濡热汗意,她正准备抬手去擦,被慕箴按住,仔细拿帕子擦了。   叶明熙想起之前好几次,调侃他:“是不是碰着我以后,帕子都费了许多张。”   “只要明熙干干净净开开心心,再多帕子也是费得的。”   被这么一句闹了个大红脸,叶明熙猛地噤声,嗫嚅:“我还是很爱干净的……”   “当然,”慕箴收回手,轻笑,“若是能不爱哭就更好了。”   叫她皱眉,又使起了小性子,慕箴勾唇:“走吧,带你去吃冰酪酥山。”   明熙没听过,但一听就知道好吃,她眼睛明亮亮的:“什么是冰酪酥山?”   “拿水果和牛奶浇在碎冰上,很解热的。”   她从没吃过,在汴京也只吃过拿羊乳做的乳酪,闻言立刻焦急:“快走快走。”   店面在一处深巷之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三个扎辫子的孩子。   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一个老婆婆走了过来,望见慕箴后惊喜道:“小箴来啦,这是?”   慕箴像是回应刚刚她的话,此刻说道:“我妹妹。”   “哦哦,”老婆婆头发花白了,却仍旧动作灵活地抽了个木牌递给明熙,和声,“那妹妹看看要吃什么?”   她照着慕箴的推荐要了荔枝味的,等婆婆送上来后,她惊叹:“这也太好看了。”   碎冰泡在牛乳中,满满堆成一座小山的形状,荔枝的碎肉伴着花瓣淋下,就像是一座自顶落花而下的雪山。   最顶上亮晶晶的一圈,是甜腻腻的蜂蜜。   叶明熙迫不及待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真好吃,下次带闻冬她们来一起吃。”   她吃的极快,满嘴都是荔枝清香,等她看到木勺上沾了些红色,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连胭脂一起吃进了嘴里。   她舔了舔唇,生怕没了,喊慕箴来看:“胭脂还在不在了?”   一碗碎冰下去,明熙的唇瓣水润润的,颜色早被吃个干净,却依然昳丽。   慕箴不自觉将口中的冰咽了下去,解了一些不知名的燥热。   他径直摇头。   明熙哀怨:“好不容易涂了这么好看的颜色出来玩,这么快就吃没了。”   慕箴:“明日接着涂便是了。”   明熙也想,但她还是皱眉:“不过节不登门的,这么花枝招展的不好吧?”   慕箴笑笑:“无事,渔阳人率性,也有许多姑娘家上书院搽香,先生不管的。”   听他这么说了,明熙才重展笑颜:“那好呀。”   穿堂的风通过窗口带起明熙的头发,她伸手整理,见对面慕箴垂眸,动作矜持,小口吃着。   最是端庄优雅。   她不免起了些坏心眼:“原来慕哥哥总是盯着旁人瞧呀。”   慕箴一愣,抬头看她。   “连姑娘家搽了水粉都知道。”她一脸坏笑,为难他道,“难怪为我选颜色眼光这么好,原是看多了呀。”   慕箴没解释,只是低头将脸埋了下去。   以为是自己的恶作剧让他难受了,明熙神色一变,还没等她解释,就听见一阵沉闷的笑声。   叶明熙:……   慕箴抬起头,笑容张扬,连肩膀都在细微颤抖。   他总是风轻云淡的,何曾这样开怀笑过。   叶明熙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他说话。   “看来心情终于好起来了。”   “啊?”叶明熙傻眼。   她这才恍然,怔愣道:“难不成今日的毛笔,胭脂,还有这冰酪酥山,都是在哄我开心吗?”   “不然呢?”   慕箴已经止住了笑,满脸无奈地撑着脸看她:“真是,心情一好些就来捉弄人,不过,”   他又有些释然,眉眼温柔:“比起你那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是来捉弄我吧,明熙。”   荔枝的甜融化在口中,和着一点淡淡的花香。   叶明熙不自觉又舔了舔唇,以为是胭脂中的花香味道。   甜腻得糊着,从嗓子眼坠到心底。 第26章 争执   因在外面逛, 回府晚了些。   祖母也没多问,许是年纪大了,不爱管这些事, 只要明熙陪在她身边,随她怎么闹腾都行。   晚膳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祖母见状佯怒道:“是不是在外面吃东西了?”   叶明熙嘿嘿一笑,她知道祖母对自己宽容,不会真生自己的气。   不像在侯府,若是在饭前乱吃点心, 姐姐能扣她一周的零嘴。   祖母盛了碗汤, 哄着说:“这排骨汤炖的软烂, 你喝一碗。”   惦念着孙女在长身体,留在渔阳这么多日, 她老人家每日都吩咐小厨房变着花样地给她炖汤喝。   叶明熙摇头:“真的吃不下了祖母, 留着明日让闻冬下面来吃吧。”   时令盛夏, 哪还留得到明日。   祖母哼了一声, 叫撤下去分给下人们喝。   又说:“汤都喝不下了,柿果岂不也吃不了?”   见孔嬷嬷端了一盘子柿果上来, 放在她面前笑道:“这时候柿果都被订得差不多了,还是老夫人差人说了才送了一些来呢。”   明熙高兴地抱着祖母的脖子, 扑进她怀中:“我就知道祖母最疼我了。”   祖母乐呵呵地搂紧她:“你别把我这一把老骨头撞散了。”   吃是肯定吃不下了, 但还可以做上次那样的糕点。   上次做的糕点丢给慕箴后自己走了, 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 到底爱不爱吃。   热火朝天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做的还是自己拿手的糕点。   叫品秋给祖母送了点过去, 累了一天,便洗洗睡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 闻冬给她梳头的时候才说起:“品秋昨日从老太太屋里回来,带了封侯府的信回来。”   “姐姐寄的?”   她一愣,算了算日子,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汴京,怕是到家给她写的第一封信已经寄来了。   “快拿来给我,”她皱皱鼻子,“昨晚怎么没喊我呢。”   若是知道信来了,她爬也要从床上爬起来。   品秋这时带着信进来:“是老太太交代的,若是姑娘睡了就不要喊了,让你睡。”   她接了信,迫不及待地拆开。   前世姐姐嫁进东宫之后,她也能随时随地进宫看她,头一次分别数日,早便想她了。   叶明芷的字娟秀整齐,是自小练簪花小楷的清丽。   信封厚实,拆开看竟有满满四五张纸,明熙美滋滋地看,到了书院才将将读完。   她将昨夜做的点心摆上,留了点给朱先生,便叫慕箴来吃。   明熙见他动作缓慢,咀嚼的时候也慢条斯理矜贵的很,纳闷慕伯父明明是个散漫无拘的性子,怎么养出这么个贵少爷,比官家的嫡出公子还有知礼守节。   二人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糕点,明熙回忆着方才信中的内容,闲聊起来。   “四殿下已经被正式接回宫中了,刚治好伤便邀约我姐姐游玩答谢。”   她有些气鼓鼓地说,“都说四殿下内敛,我说胆子大的很呢,我之前那样拒绝他,他居然还贼心不死,幸亏姐姐听我的话没有答应。”   这话枉顾尊卑,但朱聆还没来,屋内只有他们二人,慕箴自然不会说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的喋喋不休。   “姝意表姐回京后也没再胡闹了,白日听学,散学后便回家拉着伯祁哥练赵家枪。”   随信来的还有一箱子衣物首饰,明熙喟叹:“还有我那个继母,听问我留在渔阳后便准备了许多汴京流行的衣裙布匹,钗环首饰。她这样,我姐姐的日子也不会难过了吧。”   慕箴思忖了会:“何氏在家中身份不高,性子最是温顺善良,自然不会苛责你们。”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慕箴虽吃的慢,却是动作不停,把所有糕点吃干净了。   见他喜欢的样子不像强装,明熙笑盈盈道:“喜欢吗?原来你也不爱吃甜,等柿果泛滥上市后,我多买些给你做柿饼,糖蜜也少放些。”   也不爱吃甜。   谁不爱吃?   自己离京时她还不沾阳春水,短短数月时间,是为了谁开始学做这不甜的点心?   慕箴垂下眼帘,疑问如潮水袭来,又强硬按下,不去思考。   她有自己的秘密,那又如何呢,只要如今陪在自己身边,他便不再奢求其他。   将空了的碟盘收起,又擦了擦手,明熙抽了几张纸开始写回信。   许是慕箴送的笔太好用,又可能是她这段时间真的潜心练字,她笔下的字形越来越工整,慕箴的字她已有三分像。   她得意洋洋地扬起写了大半张的信纸,怼到慕箴面前:“看我的字,是不是进步了很多。”   慕箴抬眼匆匆一瞥,恍惚便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连忙移开视线,嗯了声:“是好看了很多。”   “你都没有看,”明熙皱眉喊着,“就知道敷衍我,你看一眼嘛。”   都是女孩子家的闺中私话,他怎么敢认真去看,还没等他说什么,朱聆便到了。   “还在街上就能听到你嚷嚷,来得早就多背两篇策论,瞎闹什么。”   明熙瘪了瘪嘴,瞪了慕箴一眼,又坐直了身子接着写信去了。   看了叶明熙在汴京的功课,朱聆没有在课业方面多督促她,唯有策论与练字方面多加关注。   他拿起明熙昨晚写的策论作业,将人叫到了跟前,一处处问她,为何要用这样的观点,还能不能想到别的,据点除了用到的这些还有哪些可以作为备选,没有用到的理由是什么。   明熙不怕写作业,最怕朱先生这样细枝末节的提问,她答的支支吾吾,头皮都隐隐发麻。   朱聆见状,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不好,要改。”   他忍了又忍,还是皱着眉叱骂:“安阳候是怎么养孩子的,一天到晚净知道媚上欺下。”   听他这么说,明熙讶异,倒不是因为自己父亲被骂而感到不高兴,只是觉得此人非但十分了解叶鸿文,还真情实意地在感到愤怒。   他与自己母亲的关系,看来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   再问下去就是知道答案估计也害怕地说不出,朱聆直接大手一挥放她下课,明熙一下又生龙活虎起来。   二人照例蹲在池边洗砚……该说是明熙看着慕箴洗砚台,她看着慕箴日日康健的脸色,询问道:“这两日给你的药方都有好好在吃吧?引香效果怎么样,还会被辣得咳嗽吗?”   慕箴一一答了,明熙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不论是厨艺性情,在课业上有所保留的态度,还有这稀奇古怪的医术。   总是会用天马行空的方法和八杆子打不着的药材组成有奇效的方子,闻所未闻的手法,即便是日日都要喝进肚子里的,他也从未问过。   用怀生的话来说,哪天若是二姑娘捧了碗见血封喉的毒药来,他家公子也会不声不响地一碗干了。   叶明熙一边记着他的反应,一边思考:“这么快就有抗性了……又不能用太烈的药,还得在引香的改进上想想法子。”   她做的引香,与晋修做给她用的引香简直天差地别,她只学了晋修医术的一点皮毛,那味以万金计价的引香药方,她不能完美复刻出来,为了慕箴她也要慢慢研究。   见她一边写着思路一边打哈欠,慕箴皱眉:“昨晚没睡好吗?”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这些日子又要试药又要做功课的,难免睡得迟些。”   什么?   慕箴动作一顿,压低了眉眼转头看她:“你晚上几时睡?”   明熙想了想:“一般都在亥时末了,若是作业多些,得拖到子时。”   叶府离书院还远些,这么算一天都睡不到四个时辰。   这怎么像话?   又想到这几日她每日的作业虽完成了,面对朱聆的提问却都含糊,无论是休息不好精力不济,还是每晚来不及复习整理,哪个答案慕箴都不接受。   带着满身的火气,慕箴刷地站起,水花飞溅,折射出他怒气未消,严肃的一张脸。   明熙怔愣:“你怎么了?”   “别试药了,”慕箴怕吓着她,又怕她不听自己的话,紧皱眉头,“你年级尚小,好好休息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你这天天觉都睡不饱,也太离谱了。”   叶明熙有些茫然,不懂他生气的点在哪里:“可是我不困呀,要是困了我会睡觉的,你身体不好,不试药调……   “调理不好了!”慕箴头一次冲她发这样大的火,径直打断她的话,一手拎着砚台,一手紧紧握拳,池水顺着手腕暴起的青筋滴落。   他眼底风暴骤起,凝视着明熙,声音满是颓唐无奈:“我的身体如何,我根本不在乎,你没必要为了我损害自己的身子,你身体本就不好,再不好好休息,你……”   说到最后,不断上涌的酸涩哽住了喉间,再没说出后续的话。   叶明熙也站起,面对着他,神情平静:“那这么说,你才最应该理解我啊,慕哥哥。”   慕箴的火气一顿,瞬间明白了她的话。   “自己的身体如何,根本不在乎。而我在乎的,执着的,你难道不明白吗?”   明熙说着说着,情绪也跟着波动,许是前世那个寒冷的夜风又刮进了自己的心中,眼泪泛起,声音颤抖:“你口口声声都说为了我,而我想要的是什么,你这些日子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她看着一言不发,却依旧一脸不同意的慕箴,满含委屈地哭喊出声:“我要你健康顺遂,平平安安,我要你可以重回汴京,受万人仰慕敬佩,我做错什么了!”   吼完也不想再看慕箴的反应,转身跑远。   只有慕箴站在原地,他望着那道瘦弱离去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汴京。   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惹了明熙生气,她再也不理自己之后,他看到了始终都是这道背影。   争吵之后,最糟糕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回到二人一开始,疏离淡漠的关系。   但人的心或许总是贪婪不知足的吧,二人这段时日天天在一起,只一想到要再度分离,拎在手中水淋淋的砚台就沉重无比。   沉到了心底。 第27章 生病   二人这场莫名的争执持续了许多天。   就像要划清界限一般, 明熙也不再去用慕箴的墨了,她憋着一口气,吭哧地掏出许久未用的自己的砚台, 手法笨拙地研墨。   诡异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就连迟钝的朱聆都抬起头来,一脸诧异:“这几日这么安静,你两怎么都不说话了?”   见二人面色都不好看,他挑眉:“怎么,吵架了?”   偷瞄到慕箴的神情一直平淡如水, 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叶明熙感觉更气了, 研墨的动作都重了起来。   咯吱咯吱、   力气大到整个桌子都在晃动,乱了他笔下的字。   慕箴这才抬起眉眼, 却也没有看她, 只是伸手稳了稳桌子, 又接着抬手写字去了。   自始至终, 也没朝她这边望上一眼。   她突然有些泄气了,为着自己的行为感到幼稚, 也为这没来由的冷战觉得疲累。   直到散学,二人也没再说话。   眼见二姑娘目不斜视地上车走了, 怀生憋了半天, 还是没好气地埋怨他:“您就作吧……”   慕箴眼神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怀生又将话都咽进了腹中。   心中堵着气, 胃口也不好,晚膳没吃两口便回了屋。   为慕箴调制的引香始终达不到自己预期的效果, 她已多日没睡好了。   天色沉沉,她点了许多灯, 摇晃的烛火中,明熙强迫自己在如海的典籍中寻找着最优解。   一不留意,又到了深更半夜。   闻冬给她端了一碗热汤面,是用猪骨熬的高汤,香气扑鼻。   她担忧道:“姑娘,你晚膳都没怎么吃,用些宵夜吧。”   明熙看得头脑昏昏,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摆摆手:“我吃不下,你给品秋端去吧。”   闻冬叹气:“其实慕公子说得对,你要早些休息的。”   动作一顿,心头愈发烦闷,明熙闭了眼,声音有些不悦:“出去吧,我再看一会就休息。”   如今早已不是休不休息的问题了,这是在跟慕箴赌气在呢。   闻冬劝不动,也没办法,叹了口气又将汤面端了出去。   等又记录了三四份配方,等着明日实际试验下,她才停了笔站了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窗外已有淡淡的亮光。   浑身酸疼,站起的瞬间眼前一片眩晕,她稳了稳,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的疼。   她长叹了一口气,扑到被窝里,将自己裹紧,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感觉没过一会儿,便听得闻冬惊惶的声音:“姑娘烧起来了……”   “郎中呢?老太太那边回话了吗……”   她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没睡着,整个人晕乎乎的,能听个囫囵话,意识却又不太清醒。   口中被灌了一碗汤药,她迷迷糊糊咂嘴尝了尝,分辨出几味治风寒的药。   有人替她擦着汗,叹了口气:“书院那边通知了吗?”   “朱先生说让姑娘好好休息,等中秋之后再跟着学生一道回去。”   祖母拍了拍睡得不安稳的明熙:“听到了吧,好孩子,睡吧。”   叶明熙眼睫颤了颤,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时间便长了,等她再次睁开眼,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满身都被汗打湿,黏糊糊得难受,她张口想喊闻冬,嗓子却哑的出不了声音。   她勉强撑起身,咳了两声。   闻冬像是听见了,从门外进来:“姑娘醒了?”   她赶忙上前,倒了杯温茶,不冷不热,温度刚好解渴。   明熙抱着她的手,喝的有些急。   “姑娘慢些,”闻冬拍着她的背,怕她呛着,“饿不饿,炉上热着青菜肉丝粥,炖得可香了。”   睡了一整日,又生着病,明熙饿得头冒金星,连忙点头。   闻冬端了一大碗来,一勺勺地喂给她。   已经是亥时,这粥搁灶上小火温煮了整整一天,鲜甜顺滑,她吃了个干净。   闻冬一边喂她,一边同她说着话。   得知朱聆让她节后再去上课,明熙明显愣了愣。   闻冬看她煞白的小脸,这段时日好不容易养的脸蛋又瘦了下去,有些心疼:“这下姑娘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了。”   “慕公子听说你生病,送了许多补药来呢。”   闻冬叹气:“明明公子跟姑娘都是心疼对方,怎么就不好好说话,非要吵架呢。”   一碗粥下去,总算有了些精神。   在渔阳养得太好,让她忘了,自己身体是这般差劲。   不过就是熬了几回夜,便能烧的厉害。   慕箴恐怕也是知道这个原因,才与自己争执。   叶明熙又躺回了被窝里,嗓子仍旧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望着床顶出神。   眼下证明了慕箴是对的,前些日子的冷战突然就变成了笑话。   她突然鼻子有些发酸,许是在病中,让她有些多愁善感。   她突然好想慕箴。   好想好想,想立刻就见到他。   但明熙也明白,不说自己尚在病中,如今又不是在汴京,近到翻个墙头就能到对方家里,叶府与慕府在渔阳的祖宅隔得老远。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眠,心想着要快些好,一好了就去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明熙突然闻到一股清淡的香。   泛着冷汽的,木质香味。   她睁开眼,感到阵阵微风,她有些发愣,转头看见窗户敞了一条缝。   闻冬一向细心,自己还病着,一定不会忘了关窗。   夏夜的微风十分轻柔,还带着温柔的热意,吹在她脸上,却还是激得她咳了两声。   然后她就看见一只苍白细长的手出现在屋中,动作极轻地关上了窗。   来人动作轻又快,至少她是没瞧见人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站在屋中,穿着一身深色的衣袍,好像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宽大的腰封勒出劲瘦的身影,顺滑的马尾发丝坠在腰后,那人转过身,金属面具在夜色中闪过一抹细光。   殷寻。   她张口想喊他,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进自己,半跪于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   将瓷瓶倒入床榻边的茶杯中,是亮晶晶的,粘稠的蜂蜜状。   他拿木勺搅了搅,挖起一勺递到明熙嘴边,开口刚要解释:“这是……”   明熙恍若未闻,径直张口吃了。   殷寻的动作顿住,明熙咬着勺子,面露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他怔了怔,还是皱眉说道:“病糊涂了?往后生了病保护好自己,别喂什么东西都吃。”   可是他是殷寻呀。   明熙雾蒙蒙的眼睛有些呆愣,又有些委屈,殷寻怎么会害自己呢?   说不了话,她只能摇了摇头。   也不知他有没有明白明熙的意思,只是继续解释道:“公子猜到你咽喉不适,这清陈露最是滋润。”   她吞了几口,觉得十分甜腻,糊在嗓子里,咽也咽不下去的感觉,但确实感觉好了很多。   明熙张嘴啊了两声,见能出声了,眼睛亮了亮:“谢谢。”   殷寻没反应,仍是跪在床前,伸手像要试试她额间的温度,见她头发散乱着,又克制地收回了手。   他沉默了会,开口:“我家公子命我来向姑娘道歉,前几日是他太冲动。”   虽然有厚重的面具覆盖着,明熙仍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他惦念姑娘的身体,却也不该同姑娘吵架,他让我向你保证,往后一定以姑娘的意愿为第一。”   见明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语气有些奇怪:“姑娘还在怪我家公子吗?”   明熙摇了摇头,她只是觉得羞愧。   她有很多话要跟慕箴说,但是要亲口对他说,她不想要殷寻在中间传话。   于是她说:“哪有什么怪不怪,我明白的,这个世界上,他是为数不多愿意真心待我的人。”   许是生病让她脑子迷糊,竟是顺口说出这样的话,明熙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她见殷寻愣在原地,有些困恼地皱皱眉头:“不许同他说!”   面对殷寻,反倒比面对慕箴时来得随性,带着认识许久一般的熟稔:“往后我跟你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许跟你家公子说。反正,反正你家公子都听我的,所以你也要听我的。”   殷寻并没有因为她奇怪的态度多想,只是轻点头:“好,不与他说。”   等到她把清陈露吃干净了,殷寻这才离去。   直到黑影彻底消失不见,品秋才从屋檐上探出头来,皱着眉不高兴道:“你怎么就这么信任慕家哥儿啊,下次他胆敢再送侍从来夜闯咱们姑娘的闺房,我可不管是谁手下,一律都打出去了。”   闻冬捧着木盒,里头满是珍稀的药材,闻言翻了个白眼:“姑娘若是不愿意,再小声我也能听到的,你也一直在房上能看到,他就是进去说了会话,不会出事的,小古板。”   品秋被她气得小脸涨红,翻了个跟头便不见了。   喉咙间的干哑得到了缓解,再睡便觉得好多了。   昏沉沉的头脑清明了许多。   若说前世最愧疚的,莫过于慕箴,那么于她而言最信任的人,除了姐姐,便是殷寻了。   前世他奉慕箴之命进京寻她,那时天子病重,季飞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二人撕破了脸,院墙深深,她被囚在深宅大院之中,每一日都过得辛苦。   在闻冬都不曾察觉的日日夜夜里,殷寻就像蛰伏于阴暗处的影子,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冒出来。   春日给明熙折一支最漂亮的海棠,秋冬送她最甜的南角巷的板栗。   是他在明熙支撑不下去的沉沉深夜,温和宽慰她,叫她别放弃。   他会救自己离开,离开汴京的朝堂政乱,离开季飞绍令人窒息的控制,去繁盛的渔阳,风景如画的玉安,将来天下山河湖海,她都可以一一看遍。   后来他虽然食言了,殷寻和慕箴都死在了季飞绍的手下,但他其实不知道的是,春夏秋冬,天下景色,都通过那无数个寂寥的深夜,通过偷偷送给她的美食玩具,映在了她的心底。 第28章 写信   嫌医师给她调的药性太慢, 明熙第二日给自己写了个方子。   平日自己院子里为试药也囤了些草药,闻冬跟在她身后耳濡目染,也知道她家姑娘有些本事, 便也没多说什么,照着方子给她煎药去了。   明熙知道自己此次发热不是因为受寒,多日来没休息好是一方面,与慕箴吵架憋了一口郁气在胸才是关键,给自己喝了两碗活血清神的药,很快她便康复。   但也因为这场病, 她被祖母勒令在家休息, 书院那边不用再去, 周氏让她在家好好看书,过节才能出去玩。   明熙没法, 也知道自己身子确实不好, 天气还热, 大病一场后她有些畏寒, 坐在院中练字时,身上穿了件厚重的大氅。   她看着自己笔下愈发工整的字形, 又想到了那个笔挺的身影。   二人经过那次莫名的争吵后,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了。   叶明熙有些黯然地抿了抿唇, 瞥到放在一旁自己用来给姐姐写信的信纸, 忽而眼睛一转。   她转头去喊品秋:“品秋, 慕府的位置你还记得吗?”   品秋从屋檐上探出脑袋:“怎么啦?”   她总是这样, 不是在屋檐上跑来跑去,就是翻腾在树间。   照她的话来说, 明熙身边的日子太无聊了,若是不多动动, 迟早要变成闻冬那样的包子脸,连剑都耍不起来。   明熙有些不好意思,招手喊她过来。   品秋一跃,就跳到了她身边,明熙趴在她耳边,红着脸小声说:“你可不可以帮我去给慕家送一封信呀?”   品秋眼睛一瞪,一本正经道:“姑娘,私传书信若是被逮到,搁话本子里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可是要被关进大牢受刑……!”   闻冬晒完了药,将竹簸箕狠狠拍在她头上:“死品秋,再敢胡说八道,我把你的话本子都烧了!”   而后又安慰有些被吓到的明熙:“姑娘别听她瞎说,你写,我给你送。”   见明熙真的被自己说的白了一张小脸,品秋嘿嘿笑道:“姑娘若是熟知大政律法就知道我是在胡说的了,奴婢都说了姑娘要多读些书呀。”   她揉揉头站起:“姑娘写吧,我一刻钟就能给你送到。”   被品秋这么一闹,原先准备好好跟慕箴诉苦道歉,好好大写一番的心思也没了,她踌躇提笔,思索了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在纸上写上寥寥言语。   【已无大碍,切莫忧心——熙】   她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大咧咧地占据着整张信纸中央,显得空空荡荡。   皱着眉心想,就算真的被人逮到,就这么两句只言片语,应该也没什么……?   终归还是被品秋那句玩笑话吓到,她将信封装好,又有些害怕地取了蜡烛,将蜡油将封口密封好,交给品秋。   品秋戳戳那块凝固了的蜡油,咧嘴笑笑:“姑娘啊,在军中若是想要不破坏这蜡油偷看书信,方法可太……!闻冬!”   又锤了一拳头的闻冬对着明熙温柔道:“姑娘饿不饿?我给你盛碗小馄饨?”   按理说品秋的速度那样快,她中午睡了一觉却都还没回来。   明熙坐在院中的桌上,凳子像长了刺一样扎的她来回动弹,眼睛也总是往门口那瞥。   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她才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与去时一身轻松不同,品秋回来时,手上拎满了东西,累得她满头大汗。   将东西一股脑往桌上一放,喝了两杯冷茶,才缓过气来。   “这个怀生,仗着我会些功夫,拿我当驴使呢,什么东西都要我带着。”   品秋将东西一一数给明熙。   “这是东焦街的蟹黄酥,悦果斋的蛋黄月饼,还有淮绣坊新到的笼纱料子,说是可以给姑娘裁条新裙子。”   足足一桌的吃食玩意,品秋介绍了一遍,才坐下来:“慕公子说中秋节就快到了,这些都是渔阳出的新鲜玩意,怕姑娘这几日闷在家里吃不到,叫我都给你带来了。”   闻冬见了那匹烟绿色的笼纱料,用金丝绣上了大片大片的桂花图案,在光下隐隐闪着细碎的光,煞是好看,十分欢喜:“呀,这料子真好看,姑娘穿一定很精神。”   说罢就拿着料子下去找府里善做衣的嬷嬷裁剪了。   一桌子的糕点吃食,明熙却没有多瞧,她只通红着脸问品秋:“信你给了吗?”   品秋:“给了呀,哦!”   她这才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他还写了回信,写了好久,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明熙眼睛一亮,接过信封,与自己写的薄薄一片不同,只稍微一捏厚度就只至少写了两三张纸,十分厚实。   她手腕一翻,看清封口处,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应该是看到了自己用蜡油封口,他也跟着密封了,但是是用火漆封住的。   大红的蜡油被火漆印章盖出兰花的图样,将封口严密封住。   明熙之前也是见过火漆印章的,叶鸿文就有一个,不过是用来密封工作上的秘密文件用的,她幼时见到,想玩一次,被叶鸿文发现打了手板心,训斥她这不是小孩子该玩的东西。   在她心里,火漆印章是十分严肃珍贵的,然而慕箴却用来盖在与自己的往来书信之中,她没来由地笑了笑,十分珍惜地来回摸摸已经定型的图案。   真好看呀……   她都有些舍不得损毁。   突然想到了什么,明熙抬头,一脸兴奋道:“你今日说得可以不破坏蜡油的方法,是什么呀?”   品秋:……   完了,没救了,她家姑娘还能成为大家闺秀吗?   品秋抽出一把小刀,用锋利的刀锋顺着蜡油底部一点点削下,把控好力道后,印章就完好无损地被割了下来。   “哇!”   拿到一整块兰花图样的火漆章,明熙眼中闪着小星星:“品秋你好厉害啊!”   “哼,”她勾勾唇角,不打扰明熙,又不知跳哪里去了,将院子留给了她家姑娘。   将印章放到小匣子里妥帖收好,她这才拿起信纸开始看。   整整三张纸,写了他和朱聆那日在书院中听到她病倒了的消息后有多着急,朱聆也没有了心思,大手一挥让他也不必再去上课。   慕箴调侃写着:【本来就好奇朱先生为何要单独拎我过去听学,如今一看,我果然就是你的附属而已,你病了,朱先生连我都不想教了。明熙,你可得好好养身子,不为了自己,也为了我能有课听。】   明摆着是写来逗她乐的,明熙看了之后,也确实笑出了声。   又洋洋洒洒写了许多这几日渔阳的热闹。   【明熙,渔阳这几日街巷都热闹极了,可惜你看不了。】   【你第一次在这里过节,怕你中秋那天吃不完所有的点心,特地让怀生买了些,你先吃两天,再留着点肚子,中秋那天我带你去金鸪楼吃大餐。】   【明熙,风寒好些了吗?听殷寻说你发热得厉害,记得多穿些,别再着了凉。】   【给你送去的料子有些单薄,若是中秋要穿,记得多加件大氅。】   【对不起,明熙。】   叶明熙一愣,笑容也顿在了脸上。   极大篇幅的热忱后,便是情绪急转直下的歉意。   【是我太傲慢,总是不会与你好好说话,想必先前在汴京,你也是这般嫌弃我。我向来嘴笨,又没有什么与姑娘家相处的经验,我总是告诉你要随性而为,自己却忘了都要先征询你自己的意见。】   【我打着关心你的名义,却幼稚地冷淡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你乖乖听话,近日反思,才明白我这样的行为,于你而言又是一种控制。】   【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原谅我吧,明熙。】   叶明熙逐字逐句看完,安静了许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慕箴说的,先前二人的冷战对她是另一种的控制。   她满眼复杂地伸手抚过漂亮的字迹,只在心中想着,明熙二字繁琐复杂,他却总是在信中写着,就好像不顾繁杂琐碎,在时时刻刻呼喊她的名字,向她讨饶,祈求原谅。   明熙。明熙。   原谅我吧,明熙。   少年近乎仓皇无措的真挚歉意。   有什么好原谅不原谅的呢。   她抱着信纸,红了眼眶。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生他的气呀。   闻冬进院子,喊她去老太太屋里吃晚饭,见她仍旧坐在桌前:“姑娘,还在练字呀?”   明熙动作顿了顿,红着脸“嗯”了一声。   闻冬随便瞄了眼,见她宣纸下还垫着什么,隐隐透出字形来,以为是在描字帖,就进屋替她收拾东西嘱咐道:“快收了吧,在院中坐了一天,一会儿用了膳回来泡泡澡休息了。”   “哦。”   明熙应了一声,见周遭无人,咬着唇将纸下垫的“字帖”拿了出来。   就是慕箴方才才写给她的信。   她的字本就是照着慕箴练得,那拿他写给自己的信来描写,也是应该的吧。   写了没一会,明熙才真切体会到自己的名字在这封信里的数量,还没跟着写完一遍,她已经能将自己的名字写的流畅漂亮。   将信与火漆印都收在小匣子里,又将小匣子放在床边的矮柜里,她这才拍拍手,蹦蹦跳跳地跟着闻冬去祖母那里。   “知府家的五姑娘?”   祖母给她夹了个虾仁水晶包,点了点头:“知府刘家的嫡女,行五,与你年岁相当,名唤刘鸢,回头去了书院,与你应该也是一个学堂的。”   “她早便下了帖子,你先前忙着上课,前些日子又病了,眼瞅着过两日便中秋了,她特地约你明日吃茶,等过节好带你一块玩耍。”   听起来倒是个极为体贴温柔的人,明熙答应道:“那我明日带些茶饼。”   祖母见她终于有了精神,不再像前两日病恹恹的模样,喟叹:“今年中秋,你可有的玩了,渔阳活动比起汴京那可热闹多了。”   一旁的孔嬷嬷又替胃口大开的明熙添了碗粥,闻言笑道:“老夫人还说姑娘呢,今年头一次有孩子陪着过节,心里怕是也乐坏了呢。”   目光慈爱地看着明熙,语气揶揄:“老夫人明明吃不得海鲜,还定了一兜子的大闸蟹,也不知是给谁吃的呢。”   啊!螃蟹!   明熙瞬间高兴了起来,汴京在内陆,一年到头也吃不着多少,她只吃过几次,味道鲜甜,她可喜欢了。   祖母见她激动的模样,哈哈笑着,将她搂在怀中,点了点她的鼻子:“订给这只小馋猫吃的。”   离中秋还有三天,她却已经迫不及待了。   等她见面的慕箴,没有参与过的热闹集会,还有美食美酒。   天爷呀,把她打晕,直接昏到中秋那天再醒来吧。   明熙咬着水晶包,默默地向往着。 第29章 朋友   第二日一早, 明熙就出门赴宴了。   知府家的五姑娘约了她去蔚茗轩喝茶,这个蔚茗轩,开在渔阳倚靠的澄海旁, 背靠着辽阔海域,视野开阔,听闻过两日节庆时,渔阳百姓都会登上这座高楼,吃酒观潮。   明熙还没去过,之前慕箴说要带她喝茶, 她对茶汤没什么兴趣, 今日倒是头一回。   刚一进门, 便有统一青色长褂的小厮上前,问了是否提前定了位置, 得知是来赴刘鸢的宴, 十分有礼地带着她去了二楼的一个厢房。   品秋跟在她身边, 不免咋舌:“这渔阳的风水真是养人, 就连一个茶馆的小厮都这般的沉稳秀气。”   明熙在心中想道,哪里是风水养人, 分明是钱财养人。   这蔚茗轩一个茶馆,不过也就是给客人品茶观海的地方, 装修乍一眼看虽算不得富贵, 却处处暗含奢华, 有气韵而不张扬, 单单就绑帘子用的抽绳上都个个栓着块暖玉,便晓得这地儿也是个用金银烧出来的地。   到了厢房, 明熙推门进去,望见宽大的窗户旁一左一右坐着的两位姑娘。   左边的穿着一身红裙, 头发利索地束在头顶,干练潇洒。   右边的则是白底的长裙,还似明熙一般穿了件厚实的褙子,一边撑着脸一边摇扇。   见有人来,都往明熙的方向看来。   明熙笑笑,见到不熟悉的同龄女子,令她难免有些紧张:“不知哪位是约我的刘五姑娘?”   “什么刘五姑娘,难听死了,”左边那个女孩跳起,两三步就走近来抓她的手,“就叫刘鸢就好了。”   她又指了指那位道:“这是通判家的大姑娘,罗玉杉,叫玉杉就好。”   刘鸢像是嫌热,夺过她手中的扇子往脸上扇了几下:“她与我一块儿长大的,听闻我要出来找你玩,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可烦人了。”   “注意措辞,”玉杉被抢了扇子,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是你爹觉得会冒犯叶姑娘,才让我看着你的。”   刘鸢给她下了帖子,她知道,但这位罗姑娘,明熙有些好奇问道:“是哪两个字?”   玉杉回道:“玉石松杉。”   “这字取得真好,”明熙真心感慨,“不落俗套。”   玉杉笑笑:“我爹就喜欢装文人墨客,见笑。”   听她们在一旁开始聊起了诗词,刘鸢没劲地打了个哈欠:“我说,咱们去玩啊,别老闷在这里嘛。”   明熙一愣:“玩?……是说来喝茶吗?”   她还从家带了不少上好的茶饼。   刘鸢:“叫姑娘出来,当然是用喝茶的由头了,不然你祖母怎么会放人呢。”   她凑近明熙,俏皮地眨眨眼:“你不知道,我们都可好奇你了。前阵子渔阳来了一批从汴京来的贵客,我们小辈都被按在家中不许外出,后来听闻叶家留了个姑娘,我们都想找你出来玩呢。”   “可惜你祖母看得太严,说你还要读书,现在才舍得放你出来呢。”   刘鸢一脸兴奋:“你是从小长在汴京的?汴京有多繁华?你见过天子嘛?”   “喂!”   见她越问越离谱,罗玉杉一扇子敲在她后脑,瞪她:“不要命了?什么话都敢说!”   “我好奇嘛!”   明熙浅笑:“没什么神秘的,要说繁华,我觉得还不如渔阳呢。汴京规矩多,管得也严,姑娘们大都不能随意出门,街市也不怎么热闹。”   啊?   听她这么说,刘鸢傻眼了:“那还是渔阳更好些,至少我出去玩没人管。”   明熙附和:“我也觉得。”   一块用了些茶点,三人很快熟络了起来。   刘鸢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咱们去狩猎吧,纵山的兔子都该肥了。”   她口中的纵山,便是不远处的一座矮山,明熙的祖父还葬在那里,山清水秀,依靠着澄海,风水极好。   明熙以为她们在说笑,结果真的被拖来纵山,还让下人牵了三匹马来,才觉得不妙。   “你不会真的要在这玩吧?”   明熙一脸惊恐:“这不是有许多陵墓?在这猎物,不大好吧?”   罗玉杉在一旁嗤笑:“现在你知道刘伯伯为何要我跟来了吧?”   刘鸢见她嘲笑自己,冷哼一声道:“我可听说这纵山中的湖鱼都肥了,我弟弟先前钓了好几尾七八斤的,你守规矩,你可别去钓啊。”   她这话一落下,罗玉杉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而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明熙的肩膀:“明熙啊,既然你也算半个渔阳人,那不如入乡随俗吧。”   “令安,把我的钓具拿来!”   见罗玉杉已经飞快将钓具背在了背上,翻身上了刘鸢带来的马,明熙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这渔阳的姑娘,都这……拘一格吗?   刘鸢也骑在马上,催明熙道:“快呀,我们带你去好好玩一趟。”   叶明熙喃喃:“我,我不会骑马。”   刘鸢:“啊?汴京的学堂连骑马都不教的吗?”   当然是教的,只是不教女儿家罢了,就连将军府的赵姝意在骑射课上也得跟着一块绣花。   绣得她满肚子火。   幸而今日是品秋随她出的门,此刻她抱着品秋的腰坐在马上,有些害怕地颤。   见她这般,刘鸢有些可怜她道:“小娘子这般柔弱,等学堂开课,骑射课你要怎么办呀,夫子可凶了。”   怎么办?她更想知道眼下怎么办?在陵墓遍地的山野纵马玩乐,这真的没问题吗?!   到了山林深处,有一口漂亮澄澈的湖泊,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亮,十分好看。   刘鸢骑着马找野兔去了,玉杉也颇为娴熟地甩杆开始野钓,瞥见一脸局促的明熙,她笑了笑:“没事儿的,即便被大人们逮到,也顶多就是说上两句,咱们只是来玩,又不做什么坏事,心怀敬意,先辈也不会责怪我们的。”   “汴京是不是特别无趣?”   罗玉杉偏头看她:“从见面起,你就一直很紧张,轻松些吧,明熙,这儿是渔阳,离经叛道的事,往后可多着呢。”   叶明熙看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湖前,洁白的裙摆随意扎起,绣鞋布满泥泞,却丝毫不在意。   “我不知汴京的生活是怎样的,但如今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做你自己。”   听不到回答,罗玉杉奇怪地回头,见明熙正蹲着,看着草丛里的什么。   注意到视线,她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指着地上:“竟然在这里见到了野生的络乌菇,我还只在书上看过。”   说起来,罗玉杉好像也隐隐听闻,叶家从汴京来的姑娘,十分醉心于医药。   她看着明熙一脸惊奇,兀自笑了笑。   从钓具的包裹里翻出个铲子,扔给她。   叶明熙疑惑地看她。   “挖吧,”罗玉杉笑笑,“纵山生态好,蘑菇有不少,喜欢就挖回家养着。”   还能这样?!   不得不说,明熙真的可耻地心动了。   她从小就不爱出门,总是关在屋子里看书,那时她看了许多游记图鉴,最喜欢的一本《论菌类属》,记录了各种五花八门长得奇奇怪怪的蘑菇。   为她贫瘠的生活增添了多彩的见闻。   如果……如果可以挖回家,种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岂不是可以自己种一本《论菌类属》出来?   叶明熙望了望脚边的络乌菇,咽了咽口水,拿起了铲子。   “我,每个蘑菇只挖一颗,不会破坏平衡的,对不对?”   见她上道,罗玉杉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像我钓鱼,也不过是想减轻点山野的压力,生物数量一旦超载,对自然也是一种负担。”   叶明熙心定了,她撸起袖子,一脸亢奋:“那我就不客气啦!”   品秋背着个小箩筐,里头全是明熙挖来的,各式各样的蘑菇。   她见自家姑娘蹲在林子里,一手抓着铲子往外挖,一手直接扒拉着蘑菇周边的泥土。   三个姑娘此刻各忙各的,一时之间都沉心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耳尖一动,听闻有人过来,偏头一看是离去不知多久的刘鸢。   刘鸢此刻抓了只兔子,骑着马过来,见明熙满手是土,她问:“在挖啥呢?”   “蘑菇!”   叶明熙两眼发亮地抬头道:“是金耳菌!这个我也只在书上见过!”   “哦~”刘鸢见她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先洗洗手,吃个兔子再继续吧?”   她手一扬,明熙看见她抓了只肥嫩的兔子。   跟着刘鸢回到湖边,见罗玉杉脚边的木盆中游着三尾鱼,刘鸢哈了一声:“不错不错,有兔子吃还有鱼吃。”   罗玉杉收了钓竿,洗了洗手,看刘鸢已经抓了只鱼准备生火,嘱咐道:“麻烦你这次多烤一会儿,上次的鱼吃了我回家闹了几天肚子。”   见她们准备烤肉来吃,明熙也从箩筐里翻出几根口蘑。   “这个我看书中说烤出来也很鲜美的,一起试试吧。”   刘鸢吹了个口哨:“明熙,你开始上道了。”   三人围坐在柴火前,看着刘鸢娴熟地烤肉,明熙将手上的泥泞洗干净,觉得有些冷,便伸手去烤火。   没过一会,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肉香。   刘鸢将兔腿一只撕给她,一只撕给玉杉,自己又叉了块胸肉:“来,敬明熙。”   明熙羞赧,不好意思地与她们碰了碰。   兔肉筋道,湖鱼滑嫩,烤蘑菇也是鲜甜无比。   叶明熙吃过不少珍馐佳肴,此刻却觉得都比不上今日这荒郊野外的一餐。   玉杉抿了口蘑菇烤出来的汁水,三两下将蘑菇吞了。   “这蘑菇比肉都好吃。”罗玉杉喟叹,“看来往后有明熙在,咱们能荤素均衡些了。”   刘鸢跟着道:“是啊,谁认得哪些蘑菇野草能吃,还是明熙厉害。”   叶明熙笑了笑:“这算什么。”   吃完了,又将柴火浇灭,简单收拾了一番,三人告别,各自回府。   见叶明熙一身脏乱的回来,孔嬷嬷掺着老夫人出来迎接,惊叹:“我的小祖宗,您又去哪疯了?”   “去纵山打猎了是吧?”   祖母一语道破,明熙背着小箩筐,有些僵硬在了原地。   但她没有怪罪,只是有些无奈道:“早听闻她刘五是个不羁的性子,还以为会装个几日,没想到今日就带你瞎胡闹。”   周氏常住渔阳,自然不像汴京的人那般严厉,只是上前拉住她,吩咐孔嬷嬷:“去打些水来。”   她点点明熙的头:“还背了个小箩筐,我看看都挖了啥。”   见祖母并不怪罪,明熙笑得眉眼弯弯,她将竹筐顺到胸前:“祖母你看!纵山上好多我只在书上见过的蘑菇,每样我都挖了一个,想种在我的院子里。”   祖母一个个看去,瞧见不少颜色绚丽的,她嗯了一声:“有些蘑菇是有毒素的,你应当也知道,种可以,千万不能吃啊,摸了它们也要记得洗手。”   明熙自然知道,她闻言也点头:“我记得啦。”   见她喜欢这些,神采奕奕的模样,祖母自然也高兴她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洗洗手吧,来吃完饭再弄。”   等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在晒药木架子旁的角落,已经开出来了一片土壤。   想必是方才吃晚膳的时候,祖母吩咐人做的。   庇荫还阴凉的角落,对于蘑菇生长是最有利的,不过她从未种过这些,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她满心欢喜地将蘑菇都倒出来,生怕弄坏了,徒手一棵棵地种了下去。   今日挖的不多,只种了小小一块角落。   明熙将每一棵采摘的位置和图样,记录在一个新本子上。   等写完了,她仍旧觉得兴奋,实在不知该做什么,想了想,又提笔给慕箴写信。   将今日的游玩见闻通通给慕箴说了一遍,塞进信封。   塞给品秋一点零花钱,让她明日买酥酪吃,哄她再帮自己送一回信。   大晚上被姑娘叫进来的品秋,见明熙躺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散乱着,摇着她的手,一脸乖巧地望她。   满眼希冀。   品秋:……   好想拒绝但是谁会忍心啊! 第30章 中秋   疯玩了一整天, 第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了才醒来。   闻冬在家忙了两日,终于跟府里的绣娘一起将慕箴送的那匹笼纱料子裁成了长裙。   见明熙醒了,她拎起裙子:“好不好看?姑娘要不要穿上试试?”   明熙摇头:“中秋那天出去玩再穿吧。”   闻冬想了想:“天估计会冷呢, 那我再去准备两件厚褙子,搭着穿。”   梳洗好后,一看日头已经不早了,她问:“品秋还没回吗?”   “回了,”闻冬从桌上拿来个包裹,“她一早便去了, 回来时我见你还睡, 便收着了。”   明熙迫不及待拆开来看, 见又是不重样的点心,还有一本翻得陈旧的书籍, 和一本厚重的空白簿。   她随便看了两页书, 好像是关于种植方面的。   照着品秋先前的样子拆开信, 又将崭新的, 没见过的松竹图样的火漆印收在匣中。   看了信才知,是慕箴听说了她喜欢蘑菇, 又想在院中的角落养护后,送来的一本教学。   他说蘑菇若想养活有些难, 先按照书籍方面记录的要点来跟着学习, 若是还养不活, 也可以将其中的水分晒干后, 做成书简的样式夹在空白簿中,以便后续收集整理。   叶明熙不由得再一次感慨, 慕箴的心思之细,他就像是一汪温和澄亮的湖泊, 永远愿意包容,支持自己的一切愿望。   他又在信中说了下近几日的状况,明熙写信给他附上了新一轮的药方,他喝了几日,将情况都如实写给了她。   不知是安慰还是真的药方奏效,慕箴身体好了很多。   【八月十五那日,渔阳会在澄海旁举行观潮仪式,届时我在蔚茗轩等你。】   【风霜雨雪,不见不散,明熙。】   不见不散。   叶明熙凑近信纸,以遮挡自己不自觉露出的傻笑。   靠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浅淡的药香,她分辨了下,闻出了自己写给他的药材。   不知是不是慕箴挽袖提笔,将药香蹭到了纸上。   这份熟稔的,隐隐约约的香气,令她感到十分安心。   闻冬这时过来:“姑娘,这味草药也需要晾晒吗?”   明熙见她篮筐中的药,将信纸收好:“你忙了几天了,我现在都好了,放着我来弄吧。”   她接过篮筐,一边走一边娴熟地将袖口收起,一边晒着药,一边想趁着这几日清闲再在院中试几个引香的药方好了。   这天晚上,忙了一整日洗漱完后的明熙照例在睡前描着慕箴的字。   她总喜欢在睡前写些东西,泡了热水澡后的身子温暖又放松,她舍不得立刻就睡觉。   发饰都尽数摘下,柔顺的黑发铺洒在软榻之上,她穿着寝衣模样乖巧地写字,闻冬在一旁给她绣着荷包,品秋又不知在哪个树头上看月亮,每个夜晚都是这般的静谧温馨。   靠在烛火另一边的闻冬动作一顿,突然问道:“中秋没几日了,也不知道渔阳过节需不需要送礼呀?”   她这么一说,明熙才反应过来:“是该送。”   先不说这儿有没有这个讲究,单就刘鸢和玉杉对她的好,她也确实该送个礼物。   明熙想了想,将慕箴的信收起,开始列礼物单子,好选出几样来,回头叫闻冬去采买。   给两个朋友和家人的礼物都好想,唯独慕箴,她不知道该送什么。   慕家家财万贯,想必什么都不会缺。   倏地,明熙眼眸微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从床边的矮柜拖出了那个小匣子。   里面放着慕箴给她的书信,字帖,琐碎的小玩意,还有一个十分珍贵的东西。   叶明熙神情复杂,而后将采买的单子给闻冬,她接过看了眼,“咦”了一声:“姑娘,没有慕公子的吗?”   她掀被上床:“嗯,他的我自己准备。”   中秋这天,她醒的很早。   闻冬来给她梳妆,因考虑她要玩闹的原因,将头发固定在脑后,束成乖巧方便的发髻,又用祖母前几日才给她打的淡黄色的宝石钗点缀,又绑了几道湖绿色的绸带,顺着发丝散落在腰后胸前。   长裙穿了慕箴送的那件烟绿色的笼纱料,细碎的桂花图样盘踞在裙角,顺着微弱的动作在光下若隐若现,生动异常,就像步步生花那般娇俏。   闻冬怕她冷,又给她在大褂外又加了件带兔绒的鹅黄褙子,要不是明熙竭力阻止,还要给她加件大氅。   进老太太屋的时候,祖母一见她,便眼睛发亮:“这是谁家的小仙子落了凡尘呢。”   明熙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将本就娇丽的小脸更显得可人。   祖母将她拉进怀里,祖孙两亲热了好一会,又随便吃了些月饼。   中秋一般着重在晚膳,眼下不过随意吃了些各种口味的月饼点心。   怕她头一回在渔阳过节不习惯,祖母叫人准备了各式各样馅料的月饼,甜的咸的,都有。   她吃了几个,觉得最喜欢的还是火腿的,她爱吃辣,祖母还吩咐小厨房放了些辣子,正和她口味。   到了下午,府中下人说东西准备好了,她们才起身去挂灯。   渔阳这边的习俗,是家家户户都要在屋前挂上两盏灯,担忧着祖母年迈,明熙接过暗红色的灯笼,站在高椅之上,正欲抬手挂上。   “明熙!”   动作一顿,她回头,偏在此时,一阵风吹过,发丝和绸带飞舞,打到了她的眼睛,明熙慌乱地拨弄,因为站得高,动作不稳地晃了晃。   “小心!”   底下的人跟祖母有些被吓到,但她很快就站稳,抬眼望向来人。   刘鸢跟一个身板挺直的高大男人站在不远处,刘鸢见自己喊了那一声差点吓着她,吐了吐舌头走上前:“没事儿吧?”   明熙将灯笼挂好,扶着品秋的手下来,站稳了才摇头:“这么早便来了?”   昨日刘鸢写了帖子邀她中秋一起玩,想着晚上慕箴才会出来,她便同意了。   但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她张望了下,见刘鸢竟是骑马来的。   与她一同来的男子,如今像是愣神一般,傻呆呆地望着明熙,怔在了原地。   刘鸢抱怨道:“我等不及了嘛,况且今日傍晚观潮,不早一点儿去,蔚茗轩就没好位子了。玉杉去占厢房,我跟澈哥就先过来找你了。”   她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一般,拉过那男人:“这是刘澈,我哥哥,非要跟着我出来。”   刘澈脸有些红,轻皱着眉:“小妹。”   刘鸢不理他,只问明熙:“走不走呀?”   叶明熙望了眼祖母,周氏也知道今日节庆,小辈们肯定要一起出去玩,于是点点头:“去吧,记得早些回来吃饭。”   目送祖母进屋后,明熙有些佯怒道:“你又牵马来,明知道我不会,你总这样!”   刘鸢笑嘻嘻地:“还让你家女使载呗。”   品秋跟闻冬早没影了,明熙翻了个白眼:“今儿一早我就给她们零钱,让她们自己去玩了。”   刘鸢将自己的马牵来,骑上去后冲她伸手:“那又怎么了,我带你呗。”   找马车来又太费时间,明熙只能拽着她的手上去,抱着她的腰。   刘鸢:“澈哥,你还发什么愣呢?”   明熙低头去看,才发现这个叫刘澈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也站在原地没上马。   见她的视线过来,刘澈挠了挠脸,有点不好意思道:“你们先走,我在后面看着你们,小妹,你载着朋友,骑马的时候要小心……”   刘鸢最不喜欢这个大哥唠叨,还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扬手冲了出去。   “啊!”   “小妹!”   明熙搂紧刘鸢的腰,一路尖叫。   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便到了蔚茗轩。   明熙被刘鸢搂着下马时,还有些晕眩,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髻:“你……,要骑慢些呀。”   性情温吞如她,即便是被涨红了脸,也依旧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   刘澈下马后,有些严肃道:“仗着骑术好,自己骑得快就罢了,载着别人也不知道规矩些。   见明熙都没有怪自己,刘鸢也懒得跟他争辩,只是做了个鬼脸,拖着他们上楼去了。   玉杉订的位置在中层,视野有些局促,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位置已经很不错了。   那日来蔚茗轩,每一层上还都是一间间紧闭的厢房,但今日一看,每个隔间左右两边的窗户都是可调节的,此刻都尽数收起,使得每一层楼都更像是只有栏杆隔断的大堂。   一上楼梯就能很轻易地看见整层楼的人,此刻都倚靠着栏杆,望着海面品酒。   他们的位置有些靠里,玉杉坐在窗边,能透过她的身影看见辽阔的澄海。   见他们进来,玉杉望了眼,问:“你弟弟没来?”   刘鸢摆摆手:“功课没做完被我爹逮到了,在家补呢。”   后日青鹿书院便要开课,这个时候还没写完,那确实得着急。   玉杉挑了挑眉:“我本还想着炫耀一番,我昨日去野钓,钓了条野生鲈鱼呢。”   “哇,”刘鸢摇头,“这不得给他气个好歹的。”   随即又拍拍胸脯:“你放心,今晚我肯定把话带到。”   二人聊得火热,见明熙有些不解,刘澈请她入座后,淡笑着解释:“家中幼弟与罗姑娘都极爱钓鱼,总是比来比去,吵吵闹闹的。”   明熙觉得有点羡慕:“这不是很好嘛?”   罗玉杉有多爱垂钓,她那天是看在眼里的。   有一个跟自己趣味相投的人,那得多快乐呀。   若是慕箴也喜欢挖蘑菇……   明熙顿了顿,忽然诡异地感觉若是自己叫慕箴陪她一起挖,慕箴一定不会拒绝吧。   但是一想到慕箴那个每日连头发丝都精致到位,上一次发病不过出了些汗便说衣着不整的人,她实在不敢想象陪着自己在树林中蹲着,满手污泥的模样。   想着想着,明熙被自己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将在场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刘澈脸看着更红了,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说话都有些哆嗦:“你,在笑什么?”   明熙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她从随身的包中掏出两个木盒,“我还给你们准备了礼物……呃。”   她看了眼刘澈,动作有些僵硬。   刘鸢将小包接过去:“没事儿,他不会在意的。”   刘澈也含笑点点头:“今日本就是我临时跟过来看着我小妹的,别在意。”   拆看一看,给玉杉的是一枚精巧的浮漂,刘鸢的则是一把匕首。   两样东西都是明熙跟着闻冬一起去精心挑选的,看她们二人的神情,便知她们肯定喜欢。   刘鸢搂着她的脖子:“小明熙!怎么这么贴心呀!”   罗玉杉将礼物收起,模样认真地抵着下颚思考:“看来今日得出点血了,咱们一会儿去金鸪楼吃螃蟹吧?”   见他们都同意,明熙笑着摆摆手:“不用啦,你们喜欢就好了。”   “我初来渔阳,不懂这边的规矩,你们待我好,我送个礼也是应该的。”   玉杉笑了笑:“渔阳最大的规矩,那日已经告诉你了呀。”   她戳戳明熙的脸:“让自己开心。”   就在此时,随着礼花的响声,刘鸢吹了个口哨:“仪式开始了。”   晚霞漫天,月亮也隐隐透出光亮来,海水在潮汐的作用下潮涨潮落,每一次的潮汐带来的海浪起伏,以及拍打间的壮烈声响。   围在海岸边的居民,摆了长长的一道供奉桌,他们对着月亮,对着潮汐,对着供奉的祭桌开始跳舞,舞步热烈而虔诚。   刘澈向她解释道:“渔阳中秋,每到月出时都会拜月观潮,对着月亮和澄海祭祀跳舞,祈福来年海航顺利。”   渔阳财政的很大一部分,都是靠着港口通商,中秋拜月祈福,再合理不过。   这些仪式每年都有,他们都有些看腻了,但明熙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这些都是汴京没有,她从未看到的。   眼前的景色壮观又惬意,让她看得有些陶醉。   刘鸢却砸吧着嘴觉得没劲:“不去金鸪楼吃螃蟹,不如在这喝些酒吧?”   啊?   明熙有些傻眼,她们不过十一二岁,能喝酒?   刘澈皱眉,抬手去拦起身的刘鸢:“你像话些,叶姑娘在这呢。”   “啊,明熙,”刘鸢也有些傻眼了,“你不会连酒也不会喝吧。”   “你们汴京的姑娘,都这么乖巧的嘛?”   刘鸢实在想喝,明熙也跟着拉她:“不要去了,要是喝醉了回府很麻烦的。”   “没关系,我们酒量都很好的,你要是害怕喝醉,待会我们送你回去就是了。”   明熙有些哭笑不得,主要是一会儿还得见慕箴,喝醉了像什么样?   他们这边拉扯的动作大了些,引得坐在附近的人看来。   “嘭、”   一个酒杯摔了过来。   酒渍甩的满地都是。   明熙有些被吓到,浑身瑟缩了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刘澈兄妹两动作极快地将她挡在身后。   “程兴,你疯了?”   刘鸢厌恶地皱眉:“耍酒疯滚一边去!”   “不是要酒嘛?我送你们些。”   随着说话声音的走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传来,明熙有些不适地皱眉,抬眼从刘鸢的肩膀看了过去。   一张醉的通红浮肿的脸,只怕早已神志不清,双眼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两道缝,此刻正巴巴地望着明熙这边。   见与她对视上,露出一副□□来。   “美人儿,来陪我喝一杯呀。”   被唤作的男孩年岁与他们差不多大,但模样实在磕碜,此刻红着一张大脸,愈发显得吓人。   叶明熙有些被吓到,缩在刘鸢身后,没敢说话。   “啧。”   见她不出来反倒躲得更深,上前两步就要来抓她。   刘澈一把死死钳住他的手,表情难看的要命:“你这是吃了多少酒,敢在大庭广众下骚扰姑娘,滚!”   一把甩开他的手:“妈的刘澈你拽什么,一个穷知府家的也配在我面前说话!你知道你爹前两日还到我家来,嗝、到我家来拜访嘛。”   “若是没有程家,渔阳早,早就倒了!你爹在我面前都得低三下四的,你在这对本公子狗叫什么?!”   刘澈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你……”   不去理会他,自顾自挣脱开刘澈的手,往明熙的方向凑近。   “好漂亮的小娘子,之前怎么没见过?”色眯眯地来回扫视着明熙,声音越发飘扬,“你不认识我吧,我是这渔阳第一海商之子,全渔阳六,六七成的海运都是我家的生意。”   他醉醺醺地不住朝明熙靠近:“跟了小爷我,保管你在渔阳,吃香喝辣,横行霸道!”   望了眼窗户:“坐这挤吧……跟小爷我走,爷带你去顶层看海……”   “不好了公子!”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上来,擦着汗道:“掌柜的说今日顶层早便被人提前定下了……”   恼羞成怒:“你没跟他说我是谁吗?!”   小厮有些尴尬:“说、说了,但是那……人是……”   “明熙。”   一道朗润的嗓音适时响起,穿过嘈杂的人群,精确地落在明熙耳中。   她顿住,又很快抬起头望去。   慕箴站在楼梯口,倚靠着走廊的烛火,衣着华贵,大氅上满是奢华的刺绣,颈边的狐毛将他的面容衬托的愈发俊美。   不过几日不见,他又清瘦了些,下颚的线条像一把锋利的刀。   勾环佩玉,束发戴冠,鬓边的发尾还坠着一颗闪亮的绿宝石。   在众人面前,便不像与明熙单独在一起时那般温和,此时的他整个人都散着一股子的散漫矜贵。   他像是看不到中间在耍酒疯的男人,也看不到满堂打量的众人,一双眼眸只望着明熙,从大氅下伸出修长指节,遥遥喊她:“到我这儿来,明熙。” 第31章 喝酒   一时之间, 满座寂静。   与方才的程兴闹事时不同,此刻人人屏息不语,慕家与程家同为渔阳鼎盛家族, 但慕箴就是有一种气场,能让周遭人都默契地安静下来。   程兴此刻再喝醉也有些清醒了,他怒瞪着来人,咬牙切齿:“慕箴……”   叶明熙这才反应过来,立刻起身朝他的方向跑去。   多日不见,思念之情就像遇水的棉花般膨胀, 撑得她心内沉甸甸的欣喜。   慕家先前在渔阳, 事事都压程家一头, 后来好不容易得势举家迁居汴京,这渔阳才算他程家一家独大。   程兴为程家独子, 养得跋扈无比, 整日吃喝玩乐, 看中的美人就要带回家玩弄。   在渔阳, 谁不知道程家?对他程兴,谁不捧着怕着?   被刘澈那厮落了面子也就罢了, 一个不知名姓的贱婢也敢这样瞧不起他。   自己三番四次邀约不理不睬,那姓慕的喊了两声便巴巴地跑上前。   程兴一身的火气, 尽数撒到了明熙身上。   他又夺了身旁人的酒杯, 就要往明熙身上砸去。   “啊!”   明熙眼见那杯子就要砸到自己, 害怕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 便落入一个温暖带着沉雅木香的怀抱当中。   慕箴用大氅将她整个人包在怀中,眉眼一凛, 抱着她原地转了半圈,酒杯砸在他后背, 又落在了地上。   程兴三两步上前,就要去抓明熙出来:“你个贱人……”   还没碰到慕箴,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像铁钳一般死死锢住他,程兴回头,对上怀生那双带着冷笑的眼睛。   “你……”   啪、   怀生一手抓着他,一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用了十足的力气,若非还抓着他的手,只怕程兴此刻都跌坐在地。   他抬起头,唇角被打破,一片斑驳的血迹:“你特么!”   啪、   反手又是一巴掌,怀生依旧笑眯眯的,动作却狠厉利索:“有姑娘在这,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自始至终,明熙都被慕箴按在怀中,大氅将她严密地裹了起来,慕箴一手隔着大氅环着她的背,一手护在她头顶。   鼻息间尽是暖意的馨香。   她被闷得有些难受,探出头来,见她脸颊通红,慕箴有些歉意:“还好吗?”   明熙摇头,没有说话,见程兴被控制住,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程兴此刻怒火中烧,破口大骂:“放手!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明明同样都是富商之子,比起低调奢华的慕箴,程兴穿得就像个暴发户一样,什么金石玉器通通往身上戴,浑身上下叮当响,肥胖的身躯被怀生一只手锢住,扭动着像一条肉虫。   慕箴捂住明熙探寻的眼,不想让她看这些腌臜画面。   “跟我去楼顶吗?那里视野好。”   明熙有些犹豫,问他:“可以带上我朋友们一起吗?”   听她这么说,慕箴这才目光上移,望见了她身后的三人。   方才自明熙跑过去后,刘鸢一直两眼发光地盯着他们那边,一脸八卦。   慕箴礼貌浅笑:“诸位,赏个脸吗?”   听见提到了他们,刘鸢立马兴奋点头:“好呀好呀,一起一起!”   罗玉杉有些头疼,拉她小声道:“跑去打扰他们干嘛?”   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二人感情好,站在一起时其他人都不存在一般,眼中只剩彼此。   “哎呀人多热闹嘛。”   刘澈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动作,面露苦色。   三人上前,刘澈与他似乎早已认识:“慕二。”   慕箴对他点了点头。   程兴还在发疯:“你敢!姓慕的,你家都搬汴京去了渔阳这我说了算!这顶楼是我要订的!你敢去!”   慕箴闻言,也只是轻偏过头去,声音淡淡:“是你说了算,还是程家说了算?”   怀生跟着补充:“这蔚茗轩虽说是程家的产业,但是是慕家投了大量的钱财,这几年入不敷出,若不是我家公子爱喝茶,愿意贴着经营,这蔚茗轩早便倒了。”   程兴不知何时,额上已遍布冷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慕箴的目光有些淡漠,好像无论程兴怎么发疯,都不会激起他半点情愫。   他不爱同外人说话,与程兴说的那一句已让他烦闷,也不再多废话,拉着明熙便上楼去。   “你……”   “省省力气吧,”怀生见他还贼心不死,十分大度地解释,“你与我家公子同时订,上去的却是我家公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掌柜的不可能做出得罪人的决定,必定是问了背后的老板,也就是程兴的爹。   连程家家主都知道不要得罪慕箴,怎么生了个儿子就是个傻的呢。   得亏是他家公子来的巧。   怀生不免有些凉薄地想,若是晚到一会儿,让这厮伤着了叶姑娘,只怕明日这蔚茗轩,连同程家都要遭殃。   顶楼的风景果真更好,而且偌大的空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床边一张硕大的桌子盖着厚重的毯子,上面已经摆满了餐食点心。   明熙凑近一看,望见正中央一大盘黄澄澄的螃蟹。   “哇!”   她惊喜道:“这儿怎么有螃蟹!”   慕箴看她笑了,好像没被程兴吓到,这才放下心来:“方才去金鸪楼,带了些你喜欢吃的过来。”   她喜滋滋地在窗边落座,还招手道:“阿鸢,玉杉,快来。”   三个姑娘坐在一排,挤进毯子里,发现这是个被炉,里面暖烘烘的。   天渐渐黑了,潮水也越发汹涌,夜间的海风有些寒凉,此刻被暖炉一烘,十分惬意。   明熙这才想起来介绍:“这是慕箴,你们应当认识吧?”   刘鸢挑眉:“慕家名声响亮,自然是听说过,不过慕公子一向闭门不出,就是书院也不常去,我还是头一次见呢。”   她望着明熙,有些揶揄道:“你们什么关系啊?先前不知你还和慕公子这么熟。”   明熙没听出她的画外音,只是单纯地解释:“先前在汴京我们住得近,一起长大的,算是我哥哥吧。”   众人见慕箴神色自若,心下都默默吐槽。   还没开窍呢,小姑娘一个。   慕家虽说广交好友,慕家主为人随和谦顺,但慕箴向来不喜与人深交。   无论是在汴京还是渔阳,都像是澄海早晚间缥缈的薄雾。   虽克己守礼,却向来待人浅淡,何曾这般体贴入微过。   兄妹?   怕是只有明熙自己这么想,剩下那个人,不过是对她的纵容,不去刻意戳破罢了。   明熙不懂三人心中的想法,她如今眼中只剩桌上的螃蟹。   慕箴用帕子擦了手,手边是一整套的拆蟹工具。   持刻刀的手拿起长柄斧,稍一用力便将整个蟹壳掀起。   鲜甜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明熙馋极了,直勾勾地看着慕箴手下的动作。   他的手实在是太好看,原先养尊处优让手指修长白皙。   后来在渔阳刻玉,掌心留下茧痕,让蟹八件更加趁手,不过一会就是满登登的一碟蟹肉。   慕箴端到明熙面前:“吃吧。”   她自然也不客气,拿着木勺就擓着吃了起来。   桌上满满都是金鸪楼的特色佳肴,玉杉笑着摇摇头:“怪不得方才不愿与我们一起去吃,原来早就与人约好了呀。”   “这也真是便宜我们了,连吃带拿。”   慕箴浅笑:“先前刘澈也帮了我的忙,不必放在心上,只怕不合你们胃口。”   “金鸪楼的菜,不合胃口也只怕是我们的问题。”   刘鸢自己扒了只螃蟹,吃的正香。   窗外不知何时放起了烟花,他们坐的高,几乎就盛开在他们眼前。   明熙的小脸在烟火的照耀下更显娇俏,慕箴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她,好像这样就能填满内心这段时日的空虚。   不过就是短暂相处了数日,此番争吵后,重新回到往常一个人的生活,反倒让他难以忍受。   “身体好些了吗?”   他轻声问:“还冷不冷?”   担忧她身体未愈,还特地让蔚茗轩的人抬了这被炉上来。   明熙咬着勺子摇头:“我早就好了,一点儿也不冷。”   这被炉烘得她热的慌,脸蛋红扑扑的,愈发显得眼睛明亮。   慕箴还是有些担心:“螃蟹寒凉,不如喝点酒吧,也能驱寒。”   明熙听闻没多想:“好啊。”   “嗯?”   刘鸢反倒不乐意了,两眼微眯:“怎么我刚才说要喝酒你不愿意,慕二一说你就点头呢。”   明熙一愣,她真没多想,方才自己沉迷吃蟹肉,慕箴这么一说,她下意识就答应了。   原先刘鸢要喝,她心里担忧。   自己一个人来,万一要是喝醉了,该怎么回府,出事了可怎么办。   但面对慕箴,她从来没有那些担忧,对他的信任让她每每都忘记了所有问题。   好像下意识想着,反正有慕箴在。   有他在,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面对刘鸢的问题,她也不知怎么回答,嗫嚅半天。   罗玉杉又用随身的扇子打了她一下:“多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她颇为嫌弃道:“莫说明熙,我也不爱跟你一块喝酒,喝多了就耍酒疯。”   刘鸢冤枉大喊:“我哪有。”   说话的这么会功夫,怀生已经将烫好的酒端上来。   除了几盏烫酒,还有一碟子雪白可爱,剥好的荔枝。   荔枝是去了核的纯果肉,慕箴用木勺舀了几颗在酒杯里,又浇上半杯酒,递给明熙。   “这样不烫口,喝着也不会醉人。”   她尝了一小口,虽说有果汁混在其中,却还是辣得她喉间发痛,一瞬间脸烧的更红了。   “不会吧。”   刘鸢看她这样,有点傻眼了:“真的这么不能喝?一口就醉了?”   “我没醉!”   叶明熙皱眉说着,她确实没醉,意识还在,不过酒精烧的她有点混沌,情绪也莫名跟着翻腾。   就像受到潮汐牵引的海水,剧烈地起伏作乱着。   往日怯懦的性格也变得大胆,她对上慕箴的视线,见他一直望着自己,明熙哼了一声:“剥呀。”   不顾身旁三人或玩味或讶异的神情,不如说她此刻已经忘了刘鸢他们的存在,眼中只剩下那个目光温和的人。   明熙拿着勺子,脸庞酡红,双眼有些湿漉漉的,在烟火下更显得眼波流转。   她催促着,声音被果酒辣得有些哑,却掩盖不住话音中的娇蛮:“我还要吃螃蟹,接着剥呀,慕哥哥。”   语调娇滴滴的,就算是刘鸢听了一耳朵都浑身酥软,刘澈也红了满脸,低垂着眼兀自喝酒。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忍心打扰二人。   但这二人没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注意,他们的眼中只剩彼此。   慕箴笑了一声,笑声清逸悦耳。   他手下动作飞快,没一会儿又是拆了两只螃蟹。   他将蟹肉堆满了漂亮的琉璃盏中,接过明熙手中的木勺,擓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声含笑意:“啊。”   向来清冷又疏远的慕箴何曾在外人露出过这种表情。   温柔又耐心,就像是在无条件地迁就那个漂亮又娇气的小醉鬼。 第32章 投壶   面对喂到嘴边的勺子, 明熙也没多在意。   在家里时,祖母和闻冬也时常这么喂她吃饭。   她吃了几口,有些被腻到, 撇过头不愿再吃。   慕箴适时给她盛了碗甜汤,明熙接过后慢吞吞喝了两口,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好像有些太安静了。   她抬头张望,才发现刘家兄妹和玉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偌大的顶层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傻愣愣地问:“阿鸢和玉杉呢?”   慕箴撑着脸,看她乖巧的模样:“走了有一会儿了。”   明熙有些泄气地鼓起嘴:“都怪你, 你一来, 他们就都走了。”   知道她现在不清醒, 慕箴也没多在意,闻言不过歪头笑笑:“怎么, 不想见我吗?”   “我们好几日没见了, 明熙不想我吗?”   他这话问的直白, 或许也只有在她醉了的这时候才敢问出来。   明熙用勺子戳着碗中的小元宵, 吭着头瓮声瓮气:“我才不想呢……”   “可我想明熙了。”   慕箴望着她,视线是就连篆刻时都没有过的专注:“从我们争吵那天开始, 就一直在想明熙。”   酒劲开始渐渐上来,熏得她脑子昏沉沉的, 就像不久之前生病时那般难受。   这股感觉好像让自己又回到那时候, 明熙皱皱鼻子, 心里十分委屈说:“下次不论发生什么事, 都不可以凶我了哦。”   慕箴摸了摸她的发顶,答应她:“嗯。”   “无论发生什么, 都不可以哦,你发誓!”   慕箴见她实在执着, 有些无奈地收回手,十分严肃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我慕箴,在承历二十三年八月十五发誓,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对明熙不耐烦,永远对她温和以待。”   “我以慕家基业起誓,至死不渝。”   他说得虔诚又严肃,完全不像对待喝醉酒,明日一早起来或许会全部忘记的明熙。   慕箴收手:“可以了吗?”   然而明熙真的只是随口说说,吃了酒本就不清醒,都不用等到明日,很快就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她此刻探出身子说道:“烟花!烟花没有啦!”   见状,慕箴也只是无奈又宠溺地笑笑。   或许真的不该给她喝酒,原想着给她暖暖身子,竟然真的一口就能让她醉去。   尚且是加了果肉稀释后的酒。   慕箴按了按眉心,撑脸望了一会儿她的模样,望了会明熙不安分,到处摸摸看看的小动作。   时候已经不早了,观潮仪式接近尾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逛街去了。   慕箴见明熙趴在窗台昏昏欲睡,担心她吹夜风又要着凉,坐到她身边去,摇了摇她瘦弱的肩膀:“明熙?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睁开迷蒙的眼睛,视线不对焦地看了半天。   她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但听声音也辨认的出来,这是她最最挂心,最最心怀愧意的慕箴呀。   明熙哼了半天,含糊不清地说话:“头疼,走不动。”   “乖,”慕箴哄她,“回去了,不然在这吹风,头会更疼的。”   “你背我走,”明熙自然而然地撒娇,“走不动,你背我……”   她这样,看来是真的起不来了。   慕箴有些头疼,他嘱咐怀生:“去将马车停到门口。”   等人走后,他将那件一看便昂贵的银色大氅解下,替明熙围上,又将兜帽拉上,将她整张小脸都盖住,这才蹲下身,拉着明熙的胳膊,将被裹得圆滚滚的人整个搂在怀里。   手臂一勾腿弯,明熙哼唧一声,便感觉自己腾空而起。   自己被人稳当当地抱了起来。   慕箴看着瘦削,褪去大氅一身暗绿色的对襟长衫,更显得萧条。   也不知那样细长的一双手臂,是如何将明熙抱得那样轻松,下楼梯时又快又稳,晃也没晃地,迎接着整栋楼客人好奇的打量,面不改色地出了蔚茗轩。   慕箴的大氅将明熙脸遮得干净,就连头发丝都没露出来一根,刚出了门,怀生就拉起马车的帘子,让慕箴将人稳稳抱了进去。   见明熙好像睡着了,怀生压低了声音问:“送姑娘回叶府吗?”   慕箴眼神缱绻地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克制地没有伸手,只是这么安静地看着。   “先在街上逛逛吧。”他吩咐,“时辰还早,等她酒醒了再送她回去。”   于是怀生将帘子拉上,自己坐在车前,慢悠悠地赶了起来。   车驾得极慢,似是担心打扰车内熟睡的那个人,又像是想让这段温馨的时刻过得慢一些。   慕箴就坐在明熙对面,见她像个孩子一般趴在柔软的大氅上睡着,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好像就能这样看着她,一直看到天荒地老,也不会厌烦。   明熙是被似有似无的声音吵醒的。   她迷糊睁眼,发觉自己竟是在马车里面,猛地坐起,瞧见对面的人,惊慌的心这才平复下来。   “醒了?”慕箴倒了杯温茶递给她,“头还疼吗?”   她摇头,只是觉得干渴,接过杯子三两口便喝完,这才觉得好了些。   车外还有模糊的吵闹声不断传来,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发觉马车停在湖边。   而不远处好像正在进行什么活动,怀生坐在车前,正喜滋滋地观望。   明熙将头伸了出去问怀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投壶比赛啊,”怀生抱着手臂观战,“这群人真够不行的,比到现在也没人赢一个大奖。”   比赛?   她有些好奇,去扯慕箴的衣袖:“我们也去看看嘛。”   慕箴自然同意,下车后还将大氅给她披上:“起风了,别再着凉。”   寿平湖旁边的区域被清空,腾出一大块地方来,一个卖灯的商贩组了个活动,头等奖是一只镶嵌了夜明珠的兔子宫灯,灯身是用透亮的琉璃做得,被里头的烛火一照,在光线边缘还散着五彩的光。   特别好看。   叶明熙一眼便喜欢的不行,听闻头等奖的规则,是要隔了十米远后,一组五支箭矢中,投中四个贯耳。   她渴盼地看着慕箴:“你,你会投壶嘛?”   自己是从来没有玩过的,这规则一听便觉得刁难人。   慕箴望了眼那个宫灯:“喜欢?”   明熙连忙点头。   慕箴就笑笑,拉着她的胳膊便一同上前。   怀生递了钱,领了箭,交给站在位置上的慕箴。   这比赛已经设了一晚上,本身投壶不难,但老板设了十米远,加上夜晚光线不好,壶身都看不真切,更别提投中贯耳。   人人都放弃头等奖,纷纷去争别的灯了。   见又有人退了老远,有人站在一旁说着风凉话:“有这点闲钱不如买一盏灯了,这么远怎么可能……”   话音还没落下,便是一支箭矢飞过飞过那人耳旁,及其稳当地落入一侧壶耳。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飞快的两支箭,咻咻而过,也是同样投进了壶耳。   整个过程不过数十秒,众人呆愣愣地望着那个最远的壶瓶,以及一侧壶耳修长的三支箭,全场寂静。   没一会儿,便爆发出一阵热闹的叫喊声。   “我去!这么厉害!”   “三支了!连中三支!我投了一晚上一支都投不进!”   “怎么停下来了,接着投啊!”   就连明熙也才反应过来,明白慕箴是个多么厉害的高手,眼睛倏地发亮,连忙摇着她的胳膊:“快投快投!”   慕箴拿出第四支矢,却没动作,只是将它递到明熙面前。   明熙:……   她有些无措,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什么意思。”   慕箴又将矢往前送了送:“第四支,你来试试。”   “我不行的,”明熙连忙摆手,周遭望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多,让她更加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没试过,我不会的,还是你来吧。”   “没关系的。”   慕箴声音柔和的就像包容一切的河流,他平静地望着明熙,安慰她,鼓励她:“你就望着那个壶,扔出去就好了,既然喜欢那个灯,那你自己也要争取一下呀?”   他走上前,揽着明熙的肩膀不让她退缩,另一只将箭矢放在她怀中:“就算没中也没关系,第五支箭还有我替你兜底呢,无论你射中与否,那只宫灯都是你的,这样想想,是不是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可是明熙抱着箭,还是有些胆怯,声音十分小:“可是,可是他们都看我,他们要是笑话我……”   “不会的,”慕箴声音一再放轻,简直就像一阵春风,“谁敢笑你,我帮你教训他。”   有他的保证,心中的慌乱好像少了些。   明熙举起那支箭,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望着有些遥远的投壶,心下擂鼓,震得她整个世界都像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   没关系。   无论自己做什么,慕箴都会为自己兜底。   不要怕。   谁敢笑话她,慕箴都会出手教训,不叫她受委屈。   既然那盏漂亮的宫灯注定会是自己的东西。   那么自己这一箭,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为什么自己不能参与其中呢?   想明白这些,明熙的心忽然静了,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穿耳而过的风声,与眼前的投壶。   这种专注至极,无心其他任何事的专注,慕箴每每篆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脑海中浮现灯火下认真篆刻的那张脸,明熙眨了眨眼,手腕一翻,箭矢便飞了出去。   啪嗒、   箭矢稳稳地落入壶身之中,虽不是两侧的壶耳,却也十分精准。   见到自己的箭也投中了壶身,明熙眼睛倏地放大,紧接着她便听到身旁人赞叹的声音。   “哎哟!真中了!”   “这个小姑娘也厉害的紧啊!”   “这两人什么来头,投壶这么厉害的?”   众人或惊艳或赞许的目光和话语让她的脸比喝醉时还要通红,她兴奋地转身,对着慕箴激动地跳了起来:“我中了!慕箴!我投中了!”   慕箴笑容依旧:“很轻松的,是不是?”   “嗯!”明熙双眼明亮地重重点头,“确实很轻松,没想到投壶一点儿也不难!”   慕箴望着她,目光有些无奈:“我不是说这个,明熙。”   在清辉的月光和绚丽的花灯下,慕箴的面容精致万分,昳丽的像看一眼便能沉醉其中的美艳妖物。   他声音清浅,却能准确传达进明熙的耳中。   恰逢此时,慕箴举手射箭。   哒、   又是一支箭精准漂亮的落入壶耳之中,甚至这四支箭,落入的都是同一侧,拥挤在壶耳之中,刚好将空隙填的满满当当。   “尝试突破,变得勇敢一些,一点儿也不难,是不是?明熙。”   与箭矢一同落下的,是慕箴这句温柔的话语。   望着壶耳中的四支箭,与自己投出去的那一支,它们倚靠的十分近。   明熙呆愣愣的,那个时候,心底好似绽放了无数耀眼的焰火。   将她沉闷了十多年的心底,都照耀的明亮又温暖。 第33章 玉雕   赢了今晚一直无人问津的大奖, 就连老板都是高兴极了的。   他本就不缺钱,设立这个比赛也是因为爱好投壶,如今见了慕箴这样的高手, 连忙把兔子宫灯送上。   “哎呀,慕公子还有这么个绝活呢。”   渔阳的老板商贩八成都受到过慕家的投资,慕箴常去查账,他们自然也都认识。   “早知你这么会玩,以后每次有投壶比赛我都叫上你。”   慕箴只温和笑笑:“慕某在渔阳修养,并不多出门, 还是家中小妹喜欢这盏灯我才来试一试的。”   小妹?   老板纳闷地看了眼明熙, 他怎么没听说慕家还有个女儿。   不过他也没多在意, 只是点点头问明熙:“妹妹也厉害呀,这么远都能偷中, 还有没有喜欢的?我多送你几盏。”   明熙面对生人, 便没有了先前的活泼, 此刻抿着唇规矩地摇头:“谢谢老板, 不过不用了,这盏就很好看了。”   她接过慕箴手中的灯, 好奇地拿在手里转着玩。   宫灯镶嵌了好几颗夜明珠,虽品相不是很好, 但胜在数量多, 这么一盏灯,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想必十分贵重。   在她的转动下,宫灯在夜风中摇摆, 绚丽的彩光斑斑点点的投射在地面,明熙一边转, 一边去踩地上的光点。   自己跟自己玩的开心。   玩了一会儿嫌热,将大氅脱下,慕箴抱着那件大氅,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温和如水地望着她玩闹。   这么一路走走停停,逛了一会儿街,又吃了些中秋特有的点心小食。   明熙有些累了,她望望天色,有些不早了,这才对慕箴道:“我要回去了。”   祖母还在家中等她一起吃晚膳。   慕箴替她拿过宫灯,站在她身侧,替她挡了寒凉的夜风,二人一道往叶府走去。   祖母喜静,叶府位置有些偏僻,走了一会儿后便见不到什么人了,一路僻静,只剩下二人走动的声音,还有怀生驾着车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清风徐徐,明月朗朗。   硕大的月亮倾洒着光辉,透过层层云雾照射下来,披盖在二人的身肩。   模糊朦胧的月光就像明熙穿在身上的笼纱,叫眼前的景色与眼前的人,都美得虚幻。   明熙正偷偷看他,忽然听到慕箴的声音。   “……你给通判家的姑娘送了礼?”   嗯?   明熙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是玉杉。   她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慕箴目视着前方,声音淡淡:“今晚在蔚茗轩,她说‘连吃带拿’,想必是在我来之前,你送了她礼物。”   他脚步微顿,偏头便这边望来:“我的呢?我有没有礼物?”   明熙噗嗤一笑。   他那时就能想到这么多,岂不是一直憋到现在,自己都快到家了才问出来?   本想着晚上在蔚茗轩相聚时将礼物给他,没想到后来与朋友们一起玩了,大家都在,她就没好意思。   再后来又是醉酒又是投壶,中间睡了一小会儿,她就忘了这茬子事。   眼下慕箴提起,她反倒起了些捉弄他的心。   “没有哦。”她笑得眉眼弯弯,眼中的狡黠让她在月光下就像只调皮的小狐狸,“玉杉和阿鸢之前这么照顾我,我才给她们送礼物,没有准备你的啦。”   她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看他或失望或沮丧的表情。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慕箴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半分。   “嗯,”他声音清浅,“但是我给你也准备了礼物,明熙。”   他总是爱叫自己的名字,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以及还在他身边。   慕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放到她面前。   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他的耳侧有些微红,声音也带了些紧张:“你,看看喜不喜欢?”   明熙没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礼物,她有些错不及防,呆愣地看着掌心的木盒,一时半会没有动作。   慕箴也不着急,只是一直站在她面前等待着。   良久之后,明熙才缓慢地打开小木盒。   红丝绒毛铺就的木盒正中央,躺了一只温玉雕刻的小兔子。   模样是趴着的,露出圆滚滚的身子和尾巴,看不到脸,只有胖胖的耳朵竖起,耳朵里透着微红,不知是镶了什么名贵的材料。   玉石被打磨得光滑,憨态可爱,明熙看一眼就十分喜欢。   不用慕箴她也知道,这一定是他亲手雕刻的。   他明明先前只是在玉片上刻字,没听衍悟说过他还会刻这些小玩意儿。   也不知道是刻了多久,才磨出来这么个小物件。   明熙眼眶忽然有些热,她关了盒子,半晌没说话。   见她这样,慕箴有些紧张:“不喜欢?”   明熙没回答他,只是径直上前,拉过慕箴的手。   温热的两手相接,慕箴心头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要抽走。   明熙的手微用力,他便没有挣扎了,将慕箴的手拉到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指腹间的茧痕。   她揉了揉,觉得掌中的大手滚烫,以为是篆刻留下的肿伤,明熙噘着嘴:“刻了多久?”   若是她此刻抬头,便能看到慕箴涨红的脸。   明熙的小手软的离谱,还没长开,肉乎乎的温暖,蹭在自己茧伤上,带起他心头一片痒意。   “没,没多久。”   慕箴狼狈地结巴:“我们那日争执后开始,刻到昨天好的。”   岂不是连一周时间都没有?   明熙有些无语:“你不让我熬夜,自己偷偷熬是吧?”   说到这,顺带又摸了把手腕,诊了个脉,见他身子平和,毒素也没有继续发酵的迹象,这才放了心。   “我很喜欢。”   明熙抬头,望着他十分认真:“特别特别喜欢。”   她这话说的含糊,又没有主语,也不知是在说喜欢送的小玉兔子,还是在说喜欢眼前这个人。   慕箴被她这句话弄得心神不定,心绪翻腾,刹那的春意潮水又通通被他克制地压下。   他定了定神,嗯了一声:“喜欢就好。”   眉眼是足以溺死人的温柔。   慕箴拿出兔子,兔耳被隐秘地打了洞,盒中还有一根红色的穗绳,他用绳子将玉坠串起,想要往她腰间挂。   “不要。”   明熙皱了鼻子,有些娇气说道:“不要挂,这么可爱,我要拿回家放起来。”   “乖。”   慕箴哄她:“就今晚挂一夜,好不好?”   他这么说,明熙这才愿意。   安全将人送到了叶府,慕箴拍了拍她的头:“去吧。”   明熙见他没什么反应,哦了一声:“那我走咯?”   “嗯。”   明熙有些好笑道:“我没给你准备礼物,你真的毫不介意啊。”   见她这么说,慕箴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她耍了。   只是笑笑:“还会有一点小失落吧,但我能忍住。”   这话说得委屈,但配上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明熙还真的看不出他哪里有失落。   她自己明白,是慕箴太能忍耐了,自小便克己至极的人,总是能将自己的情绪完美掩饰。   明熙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藏了一整日的锦包,郑重地交到他手中。   “不能这样了。”她认真地看着慕箴,眼神诚恳,“至少在我面前,可以不要那么忍耐的,我喜欢你在我面前随意洒脱的样子,你难过也好,开怀也好,我喜欢看到那个真实情绪的慕箴。”   她想了想,又皱眉补充道:“当然了,不可以凶我,再真实也不行。”   慕箴哑然失笑。   他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锦袋打开,左手微扬,里面的东西便滑落在掌心。   一块品相至极,触手升温的宝玉。   慕箴刻玉刻得多了,他只瞧一眼便知此玉难得,不仅仅是昂贵,更是极难寻到的一块透亮明玉。   他只觉得心中震荡,垂了眼眸问她:“这是……”   明熙见他这般,有些意味不明地问:“你不认识吗?”   慕箴以为是在问品相,只摇头:“独山玉是见过的,但是未见过这般品相的。”   他声音有些哑:“想必极难寻得,十分贵重吧,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见他这反应,明熙知道他是真的不认识这个。   这块独山玉,正是前世姐姐临死前交给她,慕箴为她谋的最后一条生路的信物。   阴差阳错被带了过来,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只一看到它,就会想起前世种种恩怨情仇。   叫人心头发闷。   此次中秋,她实在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慕箴,总是觉得不够珍贵。   思来想去,她还是将这块玉石拿了出来。   也算得上是物归原主了。   明熙点头:“没有人能被你更适合它的了。”   有了慕箴亲手刻制的玉兔,她此刻又觉得这个礼物不够诚心。   她有些苦恼:“你亲手给我做了礼物,我这反倒有些讨巧,等回头我再给你送个更好的吧。”   慕箴不懂她心思,只握着玉石摇头:“很好的。”   “这个已经是最棒的了礼物了,明熙。”   他心中之情汹涌,只怕比起今夜的澄海潮水也不遑多让。   从这个礼物就能看出,明熙待他,珍之重之,即便他清楚地明白眼前人不过是将自己当做哥哥一般的依赖,他也觉得足够美好了。   目送明熙进门,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慕箴手中紧紧攥着美玉,抬头望见那一轮皎洁明月,心中喟叹着。   让这段美好的时光再长一些吧。   慕箴虔诚地祈祷。   他愿意奉上一切,作为月神的供奉,只求他身边人,能够平安和顺。   而另一边,与祖母在院中的明熙也恭恭敬敬地烧香祈福,不信神鬼的她,在重生之后越发诚心。   伟大的月神啊,她闭眼祈愿,请求您保佑我所爱之人,能够健康顺遂。   同一轮明月下的二人,此刻都奉出了一颗真心,许下了相同的心愿。 第34章 书院   吃过晚膳后, 将礼物给了祖母便回房间休息了。   今日累了一天,她照例看了眼院中的草药和蘑菇,见没什么问题便准备休息了。   泡在温热的水中, 热气将她包裹,明熙舒适地叹了口长气。   “姑娘在沐浴吗?”   闻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嗯了一声,便听见浴门被人打开。   明熙趴在桶边:“今日玩的可开心?”   闻冬跪坐在她身边,调笑道:“自然开心,还与品秋在湖边看见了个小娘子投壶, 厉害极了。”   她讶异睁开眼:“你们看见了?怎么不来找我?”   闻冬替她按着肩颈, 在柔和的力道下昏昏欲睡。   “姑娘跟公子玩的好好的, 我们上去凑什么热闹。”   在她的按揉下,全身的疲惫都恍若消散, 迷糊间好似闻到一股海棠花香。   “什么味道?”   “香吗?”闻冬说道, “是今夜逛街买的花油, 店家说沐浴时按摩用, 可舒缓身心。”   香,当然香。   前世自己整个人都被引香熏成了呛辣的味道, 极不好闻,如今闻什么她都是觉得香的。   闻冬的声音在氤氲的浴房中显得朦胧:“刚来渔阳的时候, 姑娘总是愁容不展, 心中好像装了许多事。”   “我不像越春姐姐满腹诗书, 也不像品秋能实时保护姑娘, 闻冬不能替姑娘分忧,只能尽可能让姑娘舒心。”   明熙淡淡一笑, 还没等她说什么,闻冬又豁然开朗。   “不过现在好了, 姑娘有慕公子陪,看着是越来越开怀了。”   尤其是今晚投壶时,闻冬从来没瞧见她家姑娘那般明媚的笑容。   明熙握了握她的手:“花油的账记得从我月钱里走。”   闻冬拍了拍她:“今日给的零花钱够多了,就当是我送给姑娘的礼物吧。”   汴京那边的信还没来,明熙披着外袍坐在灯下,开始磨墨。   她将近几日的生活尽数写下,在渔阳这边交的朋友,与她们一同上前玩闹,今日中秋,自己吃了好多好多的螃蟹,投壶还赢了个漂亮的宫灯。   林林种种,事无巨细。   闻冬将那盏宫灯挂在廊下,照亮着院中蘑菇丛角落。   在摇曳的灯光下,一朵朵亲手采摘的小蘑菇显得圆滚滚,胖乎乎。   闻冬一回头,瞧见品秋坐在屋檐,两腿垂下,差点踢到她。   她抬头:“你又在做什么呢?”   品秋探出头,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金鸪楼的酒,姑娘给我们带的,你的我放在你房中了。”   “你别吃醉了。”   “不会。”   院中的圆月硕大,月光也将这个温馨的小院照得明亮。   “闻冬。”   听到姑娘喊,她应了一声。   “晚上祖母蒸了螃蟹,还剩了许多,我带回小厨房了,你去热热跟品秋吃吧。”   螃蟹昂贵,便是富贵人家也吃不得几次,她家姑娘总是这样,自己吃了什么喜欢的,便要她们也吃。   闻冬愣了愣,好半晌才回神:“……哎。”   明熙吹了灯,屋内黑了,明熙上了床还在嘱咐她们:“少喝些酒,夜里别守着了,早些睡吧。”   等到屋里人睡熟了,闻冬才垂着眼去了小厨房。   这哪里像主仆,更像是姐妹才是,明熙这个娇气的需要她们精心照顾,又总是为她们着想的乖妹妹。   又歇了一日,青鹿书院八月十七开课,明熙今日待在家中,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这几日抄的策论,练的字,还有慕箴送她的那种狼毫笔,都被好好地收进小书箱中。   明熙在院子里照料着草药,吩咐她们二人:“书院不让你们跟着,往后上课你们都随意安排吧,帮我看着些草药和蘑菇就行。”   闻冬在她身边惯了,见她不要自己陪着,免不了开始担忧:“姑娘中午要怎么吃饭呢?上课渴了饿了又怎么办?”   活像个老妈子。   明熙失笑:“我是去听学,又不是去打仗,还有阿鸢和玉杉在,你别太担心了。”   “是啊,”品秋跟着说,“这些就别担心了,还是担心担心姑娘若是学不进去该如何吧。”   明熙笑吟吟:“今日小厨房炖了肘子哦。”   品秋:“姑娘我错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必能天下第一。”   明熙:哼。   开学当日,她起了个大早。   书院离得远,今日便是正式开课的第一天,她生怕迟到。   随意吃了两口,祖母过来给她送行,往她的小荷包里又塞了张银票:“今日头一回去,中午请你的朋友好好吃一顿。”   明熙偷看了眼,见数额不小,笑得眼睛都弯了:“嗯嗯,那我去啦。”   若是搁在往日,头一回去几乎都是生人的地方,她必定要辗转反侧。   但许是想着今日能见到慕箴,还有阿鸢和玉杉两个小姐妹,她竟然一点也不紧张。   满心都是要见他们的期待。   到的时候,时辰还早,进了门只看到零星几个穿着素净的少年捧着书在背。   没走几步,便见到刘澈过来。   她打了个招呼:“澈哥早。”   见她这么喊,刘澈猛地愣住。   明熙以为自己失礼,有些不好意思:“不能喊你澈哥吗?我见玉杉也这么……   刘澈满脸涨的发红:“不,不是,我只是没习惯。”   他挠了挠脸:“张山长知道你今日来,叫我带你过去。”   青鹿书院的山长张衡,便是之前祖母提到已还乡的吏部侍郎,听闻出身极为苦寒,早年一度在考学途中饿死。   是途径渔阳时,被当时也还年轻,并已经发了第一笔财的慕家主,也就是慕箴的爹救了。   慕箴他爹在经商方面是个奇才,却偏偏不善读书,对于读书人,他向来敬仰又热情。   资助了张衡一大笔钱,支撑他上京中榜,一路平步青云。   后来听说渔阳的商户为了避免张衡这样的情况发生,自行出资建立了青鹿书院,渔阳周边的贫苦学生都可以来,只要成绩优良,便可免除一切花费。   张衡听闻后,四十多岁便辞去官职,回到了渔阳,教书育人。   渔阳这边流传着张衡的名言。   “朝廷并不缺臣子,但每一个年幼的我都缺少一位良师。”   明熙听了,心中颇多敬畏。   到了山长的书房,明熙跟在刘澈身后进去。   张衡不过五十来岁,模样却看着无比苍老,许是操劳过多,脸上皱纹深深。   听到声音,他抬头瞥了一眼:“叶明熙?”   她恭敬行礼:“见过山长。”   张衡没理会她,只是抽了张卷子:“写吧,看看你的成绩,再看你能去哪个班。”   刘澈一愣,问道:“可是朱先生说……”   “朱聆说了算,还是成绩说了算?”   张衡冷冷扫过他二人:“放假时日的成绩,只有朱聆在,他那人本就与梅家交好,谁知道成绩是真的还是假的?”   明熙听明白了,是山长以为朱先生偏向她,伪造成绩进好班?   她也没生气,只是笑:“既然这样,那学生再做一张卷子便是。”   已经快上课,明熙对刘澈说道:“谢谢澈哥带路,你先去上课吧。”   见她心无芥蒂的模样,他也隐隐放下心:“加油。”   反正肚子里的知识又不是假的,明熙接过卷子,见没有策论,只是一些做起来很快的小问答,她稳了稳心神,便认真答了起来。   见她这般,张衡多看了两眼,便低头批改学生们的课业。   在朱聆这段时日的疯狂加练下,很快便答完,她恭敬地交给张衡:“山长,学生好了。”   张衡仔细检查,皱着眉头又看了她两眼:“你是叶鸿文的女儿?”   叶明熙怔愣:“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又没了声音,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放下道:“嗯,听朱聆说你策论不好,去甲丑班吧,策论是由我带的。”   听闻阿鸢与玉杉都在甲丑,她放下心笑道:“那多谢先生。”   问了几个学生,还没找到路,明熙有些路痴,青鹿书院规模极大,她饶了半天。   “明熙?”   她回头,见是朱聆,赶忙上前:“朱先生,可算碰着您了。”   “怎么这么迟?第一堂课都结束了。”   朱聆以为她又是迟到,难免说了两句:“先前只有我们三人,迟会便也算了,如今正式开课要早些来才是。”   知他误会,明熙将方才的事都说了。   朱聆冷哼一声:“这个张衡,果然……”   他刚下课,本该回去休息,见她迷路,又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此时正是休息时间,里面一通玩闹声,朱聆指了指刘鸢的方向:“你就跟她坐吧,听说你们已经认识了?”   刘鸢这时也看见她了,朝这边跑来:“怎么这么迟?”   送别了朱聆,明熙坐下后才开始说明方才的情况。   她有些奇怪:“朱先生方才说果然,果然什么?”   一旁的刘鸢噗嗤一笑:“张山长此人,最是厌恶高门侯爵,听闻你是叶家之女,存心刁难吧。”   明熙这才明白过来:“他以为我与朱先生有私交,所以才安排我来的甲丑班。”   见她面色平和,刘鸢问:“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气的,不是说明山长此人刚正不阿吗。”   刘鸢顿了顿:“其实我听朱先生说,他是安排你去最好的甲子班。”   “我哥哥刘澈,和你那……箴慕公子,都在那里。”   叶明熙:……   叶明熙:!   “什么?!”   她大惊失色:“慕箴不在这里?!”   刚刚进来没找到慕箴,她还以为是今日他没来。   难怪。   叶明熙想,难怪那位张衡最后还说了那句,甲丑班的策论由他亲自带,是因为朱聆说她策论不好,所以特地把她调到自己手底下吗?   策论和慕箴,那当然是慕箴更重要啊!   叶明熙面无表情,方才心里对张山长的那些尊敬与敬佩顷刻间荡然无存。   刘鸢:好可怕,看到了杀气,这就是有情人被拆散的怨念吗? 第35章 马驹   也等不到中午, 明熙扯了扯刘鸢的袖子:“你知道甲子班在哪吗,带我去看看吧。”   她想去看看慕箴。   刘鸢自然知道她想去干什么:“可以是可以,但是澈哥今日跟我说早上来的时候没看着慕箴, 可能是没来。”   啊?   明熙着急:“怎么可能不来上课的?”   知道她不了解,刘鸢耐心与她解释:“听闻慕公子多病,来渔阳修养,慕家主遣他来学院时写信与张山长说了,前程什么他已经不在乎了,只求这个儿子平安健康。”   “慕家主与张山长有知遇之恩, 恩人之子, 山长自然颇多照拂, 慕箴就算一直不来也不会说什么。”   这样说起来,其实慕箴选择在渔阳修养是最好的选择。   且不说这里本就是他的祖家, 单就慕家早年对于这里的建设, 他就可以生活得很好。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 很快就到了甲子班。   青鹿书院按照年龄划分成甲玄首三个阶级, 每一阶级又按成绩划分子丑寅卯辰五个班次,慕箴本就聪慧, 被分到顶尖的甲子班,并不奇怪。   还未走近, 便见一人慢步走出, 一边走一边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   不是慕箴跟刘澈又是谁呢。   刘鸢见了皱眉:“澈哥!你不是说慕公子今日没来?”   见到她们二人, 慕箴上前两步。   “是我今日来迟了, 许久未来学院,在家准备了许久。”   他与刘澈关系似乎有些好, 替他解释了两句,这才走到明熙面前。   “我听刘澈说了, 山长将你分去了甲丑班?”   明熙瘪了嘴:“针对我呢,早上还让我写了张卷子。”   在他面前,又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大度,许是见到了慕箴,让她心中对张衡的怨气又多了不少。   “我听说了,甲子班是朱先生带,本来也是准备将我送来的,要不是山长捣乱,我们就又能一起上课了。”   慕箴其实也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宽慰她:“山长也是为你着想,想要好好教习你的策论知识吧,没关系,我们两个班的骑射课是在一起的。”   “一旬有两节,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是在一起的。”   骑射?   明熙还是有些泄气:“我不喜欢,还是更想和你在书院中一起练字。”   说到这个,慕箴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准备去找明熙的目的。   他从自己随身的书箱中翻出厚厚一摞纸张装订的册子,交给她:“你总是拿着我的随笔练字,总归是不规范,我给你写了本字帖,从易到难,收录了常用的三千余字,你跟着这个练吧。”   那册子极厚,足有四十多张纸,每张纸上字迹写的稍大,比书苑里卖的字帖还要正规整齐。   明熙翻了翻,自觉得沉甸甸:“都是你自己写的?”   “嗯,”慕箴应道,“因刻玉的缘故我写字总是下意识用力,你不必学我,容易伤到手腕。”   他不知厌烦地事事嘱托,就连下笔的姿势都要拆开来揉碎了给她讲清楚,明熙有些不高兴:“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这么累吗,我跟着你的随笔练挺好的,而且我又不是刚启蒙的孩子了,知道怎么练字的。”   大话说得容易,但也不知是谁之前总是模仿他下笔时的用力,弄得自己腕子痛。   慕箴看透,却也不说,只笑着看她。   二人又将两个女孩子送了回去,慕箴细细嘱托了她许多事,与祖母在家与她说得差不多,什么好好听课,不要与山长作对。他不常来书院,若是有急事,可以还像之前生病那般给他写信。   明熙只听到了最后那段话,皱眉:“很忙吗?我还想中午可以跟你一起吃饭。”   听她这么说,慕箴显然是误会了:“你去金鸪楼吃饭,只要带着我给你的牌子,掌柜都不会收钱的,你尽管去吃。”   之前去金鸪楼吃饭怀生拿出来的那块玉牌,明熙见模样好看把玩了几下,慕箴便送给她了。   可她要说的哪里是这个?她明明是想跟他一起吃饭。   明熙哪好意思说这个,只是瞪着慕箴,气鼓鼓地走了。   只留下愣在原地,茫然无措的慕箴。   围观了全程的刘鸢啧啧称奇:“这慕公子经商诗文,样样精通,听闻先前在汴京还没病的时候便是骑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在这些事上居然能笨成这样。”   说了两句,见身旁人没反应,她偏头看去,见刘澈一脸落寞地望着不远处二人的背影,眼底像是落了一场晦暗的大雨。   像是猜到了什么,刘鸢一脸讶异:“澈哥,你……”   刘澈只摇头,让她噤声:“进去吧,我与慕二也走了。”   见慕箴已经往这边走来,刘鸢眼神复杂地目送二人离开。   明熙进屋后,见座位前面的玉杉,问道:“你今日是迟到了?”   罗玉杉有些头疼道:“都怪这人,昨夜功课做不完,非要拉着我帮他一块补,写得我手都废了。”   坐在她身旁的少年应当比她们小一两岁的样子,脸圆圆的,看着还蛮可爱的。   “这是刘鸢最小的弟弟,刘澍。”   应当就是之前他们口中,喜欢同罗玉杉一同钓鱼,中秋时被锁在家中的幼弟。   明熙同他打了招呼,没聊两句,见刘鸢进来,脸色有些不好。   她担忧道:“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给你看看?”   刘鸢摇头,思忖了很久才开口对她说道:“明熙,你对慕公子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明熙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们两是什么关系呢?”   刘鸢的话十分直白,惹得玉杉偏头看了她一眼,思量着什么。   明熙却歪了头:“不是说了,他与我一同长大,算是我哥哥吗?”   氛围不知为何有些奇怪,刘澍坐在玉杉旁边,左右看了看,趴到桌上补觉去了。   刘鸢咬唇,凑近了她耳边,红着脸问:“那你,你喜不喜欢他?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刘鸢!”   罗玉杉呵责。   明熙没觉得有什么,女孩子家之间的话题罢了,她只是皱眉想了想。   喜欢二字对她太过遥远,她本就是怯懦之人,活了这么些年,唯一一次的动心,却惹来季飞绍那个罗刹。   将她身边的人赶尽杀绝,她自己也是落得寥寥一生,郁郁而终的结局。   动心的代价太过凄惨,说她因噎废食也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罢,明熙已经不敢再随意喜欢什么人了。   慕箴……   明熙眼眸有些暗淡地想,他那样好的人,应当健康平安,娶一个像姐姐那般温柔贤惠的姑娘陪在他身边。   她只要慕箴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将他的身体治好,其余的……   明熙自己也不知道。   她摇头:“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   这话就连玉杉听了也惊奇:“你不喜欢慕公子吗?”   见她们都神色讶异,明熙挠挠脸,很小声地说:“之前我做了些错事,让慕箴受了好多苦,所以我来渔阳,也是想要陪在他身边,把他身体养好。”   “至于其他的,我都没想过。”   一时沉默。   明熙这话,究竟是没开窍,还是真的没这个意思,谁也不知道。   只有刘鸢眼眸垂落,暗暗松了口气。   一月有两旬,每一旬有两日假,每次假前都会上一整个下午的骑射课。   除了时不时中午能跟慕箴吃上会饭,便只有这时候能见到。   毕竟慕箴答应她,只有骑射课,他是一定会去的。   明熙换了身胡服,正待在马厩里选马。   身后一片阴影投下,明熙回身,又有些赌气地转过去:“还以为你今日也不来了。”   慕箴这几日又不知在忙什么,接连几日都见不到人。   不知是不是渔阳有什么事发生,刘鸢也说澈哥这几日早出晚归,也不知这二人是不是在忙同一件事。   慕箴也同她一样,穿着身便于动作的窄袖胡服,腰间的蹀躞带镶了几颗黄玉,繁复奢丽。   本以为他会撑不起这身衣服,但看来慕箴的身子已经被养好,再没有当初普觉寺初见时的消瘦苍白。   一身骨肉已慢慢挺拔,蹀躞带勒出他劲瘦的腰间,慕箴总是穿着大氅,即便是天气热前也喜欢穿件厚衣,明熙还是头一次见他穿如此修身的衣物。   胡服将他的身形勾勒,明熙才发觉,原来他一点也不比同龄人矮瘦,孱弱。   自己垫了脚,也只能到他脖颈处的位置。   见明熙傻愣愣的盯着自己看,慕箴有些失笑地摸摸她的头:“怎么了?”   明熙垫脚,顶了顶他的手:“头一次见你穿这么修身,有些不习惯。”   她皱眉:“很奇怪,明明第一次见,却不感觉陌生。”   慕箴神色如常:“挑好马了吗?”   “没呢,”说到这个,她有些泄气,“我头一次骑马,实在是不敢,阿鸢和玉杉都有自己的马,我让她们先走了。”   她有些惆怅地望了一圈马厩:“这些马的脾气都好大,我就是摸一摸,就像牛一样顶我的手。”   明熙边说边揉自己的手心,姑娘家手嫩,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掌心已是一片红。   慕箴看在眼里,又抬眸扫视了一圈,不知从哪牵了匹瘦小的枣红小马来。   “这是我前两日找来的,你骑它吧,它年岁还小,性格也温润,不会摔到你的。”   这匹被藏在角落,明熙方才没看见,知道是慕箴特地为她准备的,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上前摸了摸马头,小马没有顶她也没有要开口要咬自己,她才有了点勇气,接过慕箴手里的马绳。   “她叫什么?”   慕箴摇头:“没有名儿,你起一个?”   明熙顺着小马的头一路摸到后背,像摸狗一样来来回回地摩挲,小马被她摸得舒服,歪头来蹭她的手。   确实又乖又温和。   她的心彻底定了下来,在小马耳旁轻声道:“就叫你蹭蹭,好不好?”   蹭蹭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拱了拱她凑上来的脸。   慕箴耳力好,听到了她说的话,闷声笑了两下。   明熙有点不高兴:“你笑什么?”   慕箴摇头:“没有,去上课吧?”   在书院学习的学生都有自己的身体马,即便是家境贫寒的学子,书院也会给他们提供。   见他没有要牵马的意思,明熙疑惑:“你的马呢?”   慕箴走两步上前,凑近了她,摸了两把蹭蹭的头:“我不骑,我来教你骑马。”   蹭蹭的身上挂着马具,被安排地妥妥当当,慕箴指着马镫:“你踩着这里翻上去。”   蹭蹭虽小,在马中不算大,却也有明熙那么高。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伸腿的时候却还是哆哆嗦嗦。   见她紧张,慕箴一手按着蹭蹭的头,一手护着她后背,和声道:“别怕,明熙,我会护好你的。”   明熙霎时想到那个中秋的夜晚,投壶摊前,慕箴对她说,无论做什么,他都会为自己兜底。   就算自己摔下,无论朝哪个方向摔,慕箴也一定都能接住自己。   想起这个,明熙又没那么害怕了,她望着蹭蹭背上的马具,一咬牙,拽着马绳,脚下一蹬就上了马。   她平衡感差,坐在马上有些不稳,摇摇晃晃就要摔下来。   明熙吓得两眼含泪:“慕箴!慕箴!”   惊慌失措下,她只来得及喊他的名字。   一双大手拖住自己的胳膊,稳住了身体,将她牢牢按在马具上。   明熙偏头一瞧,慕箴与自己视线平齐,很轻易就能看见他平静的眼睛。   “我在这,明熙,别怕。”   别怕。   他在这。   明熙只望着那双湖水般平静温和的眼眸,便觉得不会害怕。 第36章 病痨   慕箴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护着, 二人一马慢吞吞地到了马场。   蹭蹭虽年幼,本就跑不快,加上马绳在慕箴手里, 刻意地控制着速度,它已几乎是在踱步的速度前进。   两个班的人一起上课,马场虽不小,却也显得拥蹙。   刘鸢骑着一匹高大的棕马,明熙骑在蹭蹭身上,还需仰头看她。   “哪儿找的马宝宝呀。”   语气揶揄, 明熙听了红了满脸:“你, 下次算术课别抄我的!”   “哎哟, ”见她生气,刘鸢又赶忙上前哄着。   明熙虽体弱, 但头脑一等一的好, 就连向来严苛的山长在上了几节课后也对她和颜悦色了起来。   功课厉害, 人又温和听话, 哪个老师能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各个夫子都对她看重的要命。   明熙的算术和史学都是拔尖的,刘鸢哪有那个脑子, 小测就靠她,闻言赶忙哄道:“乖宝宝骑宝宝马, 天经地义!我看谁敢多说!”   这话听着更奇怪了, 明熙涨红了脸, 不想理会她, 只摇了摇慕箴的鬓边的发带,小声道:“我不想在这了……”   这儿确实拥挤, 没走两步就要遇上别人,慕箴问她:“那去后面?马场后有一片湖, 咱去那走走?”   明熙点了头,见他们要走,刘鸢提醒:“记得下课前回来,夫子要考核的。”   没问要怎么考核,明熙骑着蹭蹭,跟着慕箴的步伐走出了马场。   书院占地极大,不仅包含了课室,学子的宿舍,马场堂厨,后头还有一片不小的湖和树林,以供住宿的学子平日里学累了散心。   离马场也不远,没一会便到了,远远就看见那片湖旁坐了两个身影。   明熙将手搭在眼前,望了望,临到跟前才认出二人。   她有些无语,看见一地的渔具:“你们真是哪儿都能钓鱼。”   不是玉杉和刘澍又能是谁。   二人本在吵着什么,见来人了,偏头瞧见明熙,罗玉杉耸了耸肩:“反正骑射课只要下课前去小测就行了。”   说罢又转头接着跟刘澍吵:“你分明就是用了我的鱼饵才钓上的这尾大鱼,不管,这局不算。”   刘澍没什么表情,只是掏了掏耳朵:“是你非要跟我比,输了又不认。”   玉杉:“再来一局!不准你用我的鱼饵了!”   刘澍只是嗤笑:“随你。”   见二人认真,明熙也不再说什么,跟着慕箴绕着湖水慢慢骑着。   秋风和煦,山林清新,一时之间惬意的很,明熙便慢慢放松了下来,姿势也不端正了。   脚从马镫里出来,坐在马上摇着腿:“你这几日又忙什么去啦?”   慕箴只是垂眸看着她摇晃的腿:“把脚伸进去,在马上不能不踩马镫。”   直到看着明熙撇着嘴又把脚塞了进去,他才慢慢开口:“查账去了,最近渔阳各家账务有点繁琐,又出了些问题,关了几家店。”   明熙不懂账务,只是听他这么说,觉得问题好像很严重,皱着眉担忧道:“什么问题呀?严重吗?”   都关了几家店,想必是很严重的了。慕家搬去汴京后,行商重心也不在渔阳了,如今这里怕是没多少店面。   就这样还关了几家,岂不是更没有了。明熙一脸担心,好像明天慕箴就要没钱,再过几日就无家可归。   她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慕箴失笑:“没问题的,放心吧,不过就是几家可有可无的店面而已。”   听听。   几家可有可无的店面。   慕家在渔阳留下的多是祖产,基本是些盐行庄园,被他说的像是小摊小贩。   她这会回过神来了,想起如今他们家在汴京打下的产业,就知趣地没再多问。   开玩笑,慕家如今的家底够吃几百辈子的了,谁破产也轮不到这位哥儿啊。   这么慢吞吞地遛了好几圈,就连蹭蹭都困得越来越慢,二人这么走着聊着,像要把这几日空缺的时间都聊回来。   蹭蹭走累了,又像是饿了,走到一片草地前便不愿再走,垂下头吃草。   他们也不催促,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它。   “慕箴。”   远远地,有人骑马过来,是不认识的一个女生,想必是他甲子班的同学。   “卢夫子喊你过去,说你不上课,就要帮他整理小测成绩。”   慕箴很少上骑射课,帮夫子整理成绩也是常有的事,听罢也没质疑,只是拽了马绳想带明熙一块儿过去。   然而蹭蹭正吃得开心,任凭他怎么拽也不愿意走。   明熙见状,说道:“你先去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   这怎么行?   慕箴皱了眉,她不会骑马,虽说蹭蹭品性温和,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   那女生就在一旁等着,见他磨蹭就催道:“快点儿,夫子等着呢。”   慕箴伸出双臂,伸向她。   明熙:?   慕箴温和开口:“我抱你下来,一会儿你牵着它走。”   这样就算是蹭蹭受了惊,也不至于伤了她。   明熙见他结实修长的手臂,瞥了眼一旁的女生,有点红了脸:“没事儿的,我就骑着它可以的。”   “下来吧。”   慕箴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没法,只能小心翼翼踩着马镫,腿一扬颤悠悠地便要自己下来。   慕箴上前,撑着她两边的胳膊底下,像抱小孩一样把人抱了下来。   二人倚在一起,明熙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木质香。   一下子没了声音。   见她稳稳落了地,慕箴又嘱咐了两句:“蹭蹭一吃完你就牵着她慢慢往马场走,千万别急,也别拽疼了它,遇到什么事就喊,这和马场离得近,我过来很快的。”   见明熙心不在焉的,慕箴浅浅皱眉:“记住了吗?”   明熙低着头:“嗯嗯,你去吧。”   夫子那边催得厉害,慕箴没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明熙就一个人蹲在原地,望着蹭蹭安静吃草的样子,小声说着:“你说他是不是很夸张?”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干嘛总是这样不放心我?”   “那个女生都看到了,心里肯定在笑话我,要是她跟别人说,别人一定都笑话我。”   明熙的声音沉闷又小声,就好像在跟小马驹说悄悄话。   正说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细碎的声音。   就好像有人正踩在草地上走路,以为是同样散心的同学,她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她瞬间站了起来,如临大敌。   不是别人,就是中秋夜那晚在蔚茗轩骚扰她的程兴。   他此刻同样穿金戴银,一副暴发户的打扮,没有穿胡服,想必不是正在上骑射课的甲子班学生。   那他为什么在这里?逃课?还是特地来堵自己的?   叶明熙抿紧唇瓣,面色有些白。   “我打听过了,你是安阳侯叶家的姑娘。”程兴一开口,惯常地仰头,一股子的傲气和无礼。   “这大政的候位,是最不值钱的,更不用提你家本就家底不足,纯靠祖上的老本勉强过活。”   明熙皱眉,脸上罕见地带了些怒气,任凭是谁,在听了此人对自家的贬低后都会生气,脾气再好的她也不例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箴给了你多少钱?”程兴一直蹲守在这里,蔚茗轩一见后他便对明熙念念不忘,势必要抢到手。   他大言不惭道:“无论他给多少,本公子都给双倍,不,三倍!”   为了找到她,程兴将叶家查了个底朝天,不受重视的从五品侯家姑娘罢了,折在他手里更贵重的身份又不是没有。   渔阳原先落魄,就是靠着慕家为首的一批商户发展起来,逐渐成为今日模样的。   可以说没有商户,就没有如今的渔阳,与汴京不同,在这里,只要有银子,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听闻叶明熙也来了青鹿书院后,程兴便一直暗自跟着,就是刘家那该死的姑娘跟的太紧,做什么二人都在一块,不然他早就得手了。   听闻这日他们骑射课,他又翘了课蹲在这,方才二人相拥的身影望在他眼里,妒忌早把他的理智都烧没了。   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说不准这二人什么都干过了。   程兴一边靠近她,一边想到慕家那小子,处处出尽了风头,就连这惊艳了整个渔阳的小娘子,也只跟慕箴熟稔。   新仇旧恨,让他眼底都赤红了。   “反正你都被慕箴玩过了吧?我不嫌弃你,你跟我,我……”   “胡言乱语,恶心至极,”明熙被气得说话都哆嗦,还是发狠地冲着程兴骂道,“满脑子脏东西!你这么清楚,也是被谁玩过了吗?”   侮辱她就算了,侮辱慕箴,这才是明熙最无法忍受的。   像月光湖泊一般澄澈美好的人,谁也不能玷污,也正是这份心,才让她有勇气怒斥。   “你……”程兴被她这句气疯了,三两步就要上前抓住她,“我不把你玩死,我就不姓程!”   他速度极快,力气又大,眼看着就要跑到自己眼前。   跑是肯定跑不掉的,就算是现在喊,慕箴也赶不过来。   明熙白了脸,慌不择路地就去拉尚在吃草的蹭蹭。   也不知是不是它也知道此刻情况危机,一拉便拉动了。   浑身都在抖,踩空了两下才成功踩上了马镫,磕磕绊绊地上马,再一抬眼,程兴已经到了跟前。   她没拿马鞭,只能用腿狠狠一夹马肚:“跑呀!蹭蹭,快跑!”   万一要是被程兴抓到,下场自己都不敢想,好在小马驹足够通人性,软软地叫了一声转头便往马场跑去。   再怎么跑,蹭蹭也不过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马驹,根本跑不了多快。   明熙被颠得厉害,又抓不稳手中的马绳,慌乱间回头望去,见程兴就追在身后,近到一伸手就能抓到她。   “啊——”   她一慌,心神乱了,整个人在马上摇摇晃晃,脚也在马镫里拧的她难受,感觉脚腕都要断了,咬咬牙还是没听慕箴的话,把脚拔了出来。   眼见马场越来越近,明熙一边害怕自己摔下去,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夫子救命啊——有坏人——!”   还没坚持到马场,蹭蹭一个大跳,直接把明熙顶得失去平衡,整个人往一边歪去。   因为没踩在脚蹬里,明熙便立刻翻了下去。   “啊——!”   “明熙!”   她听到有人赶来的声音,但她实在太害怕,没敢睁开眼,失重的恐怖让她心脏狂跳,但摔倒的痛意迟迟未来。   “没事吧?”   明熙睁开眼,才发觉自己被一个高大的男人夹在怀里,他半跪在地上,一看便知是方才及时接住了自己。   她认出来人,是教骑射的卢山卢夫子。   一下子放下心来,明熙瞬间感觉委屈和害怕的情愫涌了上来,万一方才被程兴抓住了,万一没人及时赶来……   明熙抓着夫子的衣服,哇哇大哭:“夫子!有坏人!”   她哭得伤心极了,模样本就乖巧,加之卢山本就凶,少有学生愿意这般与他亲近。   明熙哭的这位五大三粗的夫子心都要碎了,他拍拍明熙的背:“你放心!夫子给你主持公道!”   程兴看到人都来了,卢山也来了,暗自愤恨,转身就要跑。   “呃、”   猝不及防,他被人踢中胸膛,来人踹的力气极大,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撞到树干上才停了下来。   程兴吐了一地的血,他恍惚抬头,望见慕箴利落地拍了拍衣服下摆,望过来那一眼,冷厉的吓人。   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被这发狠的一眼吓得浑身发冷,僵在了原地,他捂住痛狠了的胸口,只觉肋骨都像是被他那一脚踹断了几根。   不觉有些茫然。   不是说慕箴体弱多病,没几年好活了吗?   这他妈是一个病痨子能踹出来的?! 第37章 依赖   明熙正哭着,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   “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她回身看去,见是慕箴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她便松开夫子,投到他怀中:“慕箴!”   她肆无忌惮地哭喊:“那……人说要把我,要把我……”   程兴的话她实在是难以启齿,不过书院中的人都是人精,又总是听闻程兴的恶行,怎么猜不到她话中的意思, 此时赶来的一圈人, 都是一副同情担忧的神情望着正中央, 跪坐在地的小娘子。   见她哭得伤心,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慕箴将她整个人环在怀中, 最大程度给与她安全感, 手不自觉地颤抖, 也许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在听得那声撕裂的求救声时,那一瞬间他有多害怕。   他将明熙按在怀中, 来回抚弄她的头发,不住安慰:“没事了, 没事了, 我在这了。”   等人稍稍安定下来, 他神色焦急来回扫视着:“刚刚摔下来, 有没有受伤?”   听他这么问,明熙才恍然察觉自己脚腕上火辣辣地疼, 她满眼泪水:“脚……镫勒得我疼得厉害。”   慕箴这才知道,是因为马镫不合脚, 磨到了她,这才松开了险些摔着。   闻言心里更不好受了,他眉宇间尽是自责:“是我不好,没有提前按你的尺码定做,不然马镫也不会不合脚,你也不会差点摔了……”   在他们二人说话的功夫,卢山已经走到程兴的面前,见他吐了满地的血,爬也爬不起来的狼狈模样,他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当时冲出去的慕箴。   当时情况危急,自己是最先赶到的,其次就是他。   踢中程兴胸膛的那一腿,只有自己看到了。长腿高扬,当中就是一踹,那力道能将将近二百斤的程兴踢飞出去,撞到树上还震落了不少飞叶,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   至少在整个青鹿书院善武的学子中,没人能做到。   慕箴这人,向来寡淡,来渔阳数月,几个夫子都没见过他几次,山长似乎与他家关系甚好,见状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他们照旧。   直到最近,这人才来的勤些,但仍旧是不温不热的,待人确实温和,但总觉得谁也亲近不了。   他这还是头一次,见慕箴如此关怀一个人,卢山又望了眼不远处紧紧相依的二人,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慕箴生病,与曾经在汴京骄矜肆意的生活落差太大,才导致他郁郁冷淡的性格。   但如今看,他对待那个姑娘,与踢了程兴的这一腿。   这病,倒还真不好说了。   但他还是将所有事压在心底,啥也没说,只是单手拎起半昏半死的程兴,扬声嘱咐:“骑射课暂停,你们都回班吧,叶明熙若是受伤了,你们几个带她去医馆看看。”   说罢便拎着程兴找山长去了。   刘鸢这才敢凑上前来,挤在二人中间,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明熙啊你哪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明熙也觉得脚腕疼得很,抽抽搭搭地就要掀起裤腿查看,被慕箴一把抓住手。   许是明熙受伤,他脸色难看极了:“伤在了脚,先去医馆吧,刘鸢,劳烦你骑马带她去。”   脚腕子受伤,确实不该这时候看,周围不少男生在,刘鸢反应过来:“哦哦,那明熙你来,我带你去医馆。”   明熙现在十分没安全感,感觉慕箴要走,急忙拽着他的衣襟:“你要去哪?”   慕箴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扯开,只是一直半蹲着,给她冰冷的手暖热:“我就跟在你们身后,乖,脚伤了耽误不得,刘鸢骑马快,你先跟她走。”   玉杉这时候也过来,跟慕箴两人一人搀一边,到了马边,慕箴又是举着她胳膊将她整个人送上了马。   他嘱托道:“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去书院最近的那家济仁堂,注意安全。”   见慕箴虽急迫,却仍旧从容有序地安排好事情,刘鸢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握紧腰间明熙抱她的手,点头:“我知道了,……也尽快来。”   她的话慕箴心里门清。   明熙依赖他,他不在便没有安全感。   慕箴点头,看着刘鸢纵马,箭一样地冲了出去,这才问刘澈借了匹马,追了上去。   到济仁堂的时候,刘鸢将明熙背在背上,一边冲进去死命大喊:“大夫!大夫救命啊大夫!”   被她这么喊,全屋的人视线都看了过来,明熙有些丢脸地把脸往里藏了藏,被刘鸢这么喊,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不治身亡了。   被背到屏风后,头发花白的大夫拉开明熙的裤腿,见她脚腕处被磨得出血,血渍糊在裤子上,有些地方干了,伤口还与裤子粘在了一起。   大夫只轻轻一动,伤口被拉扯的痛感让明熙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大夫叹了口气:“姑娘,你这伤口要及时清理,你忍着些。”   说罢还没等明熙反应过来,手下动作快准狠地,径直将那片裤腿撕了下来。   “呜呜呜……”   明熙痛得浑身发抖,连哭都没了力气。   刘鸢看在眼里,也是心疼的要命,她将明熙的脸按在自己怀里:“别看别看,不看就不疼了。”   “慕箴呢呜呜,”她哭得厉害,仍记得那人的话,说马上就来找自己,“慕箴来了吗?”   刘鸢转头,看见屏风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听到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外,听着明熙的哭声,一言不发。   “他在,”刘鸢安慰她,“就在屏风外,明熙,一会儿你就能看见他了。”   药上得差不多了,为了刺激伤口尽快恢复,大夫上得都是些涂了愈发剧痛的草药,明熙疼得意识不清,被大夫灌了一碗安神汤,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她躺在榻上,满头是汗,睡得极不安稳。   慕箴这才进来,看不出他的神色,只觉得给人的感觉压抑极了。   刘鸢压低了声音问:“刚刚怎么不说话?”   不进来就算了,她知道是为了避嫌,伤在脚上,看到了也确实不好。   但是方才明熙问的时候,他就在屏风之外,二人就隔着一盏屏风,他只要回话,明熙一定听得见。   听到她的问话,慕箴只是摇头。   他也想回话,但他哪里能说呢?   总不能说他因为被明熙吓得狠了,到现在都说不了话吧。   狂跳的心脏一下比一下剧烈,让慕箴几欲想吐,好像一张嘴心脏就能跳出来。额角渗出点点薄汗,他的面色也不好,苍白如纸,他望着在睡梦中仍旧皱眉的明熙,情不自禁走上前,指尖极轻地按揉她眉心,动作轻微的就像是春日湖畔掠过的清风一席。   好在,好在是没出什么大事。   慕箴在心底喟叹着,轻轻拭去了明熙眼角愈掉不掉的一滴泪。   似是感受到慕箴的存在,明熙紧皱的眉头也渐渐松开,睡得沉稳了。   每次见到他们二人,便总有一种莫名的氛围,谁也插不进去的感觉。   刘鸢站在一旁,安静地注视了一会,见自己站在这实在是多余,笑笑离开了。   明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昏昏日暮了。   安神汤的作用在残留着,她有些晕乎乎,看半天才看出自己已经回了房间中。   闻冬坐在脚榻边,见她醒了,赶忙凑上前:“姑娘醒了?饿不饿?身上还疼不疼?”   品秋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也推门进来,见到她后松了口气:“姑娘总算醒了,靠,要我说你拦着我干嘛,我今夜就能把那个混账剁成肉泥!”   闻冬正给明熙喂水,闻言扬眉厉声:“姑娘还在这,说的什么浑话?!”   见明熙不喝了,又问:“想吃些什么?我吩咐小厨房去做?”   明熙摇头:“不饿,别准备了,我想泡个澡。”   闻冬有些为难:“大夫说了不能碰水,去浴房坐着,我给姑娘擦擦吧?”   明熙点头。   品秋问:“老夫人让醒了给她回个话,那我去了?”   “别去,”明熙喊她,“我好累,擦擦就要睡了,别再惊动祖母。”   她这么说,品秋自然没再去,只是看着姑娘眉间横亘的郁色,恨得牙痒痒。   那个劳什子程兴,明面上不让动,自己私下还不能揍一顿吗。   说干就干。   见浴房的门紧锁着,品秋满脸狠色的翻墙出去,一路问着程兴今夜的行程就去了。   广艳栏今夜没多少客人,中秋刚过,费钱的地方不少,不是人人都有闲钱来喝花酒。   品秋到的时候,只听闻楼下大堂的三两闲人说着今日程家公子包了十几个姑娘的事。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姑娘们跳艳舞,酒色上头之际,大肆谈论着今日的八卦。   程兴被卢山交给了张山长,张衡听闻后勃然大怒,当即将程兴赶出了书院,还扬言决不许他再来听课。   被当街逐出书院,渔阳百姓都看得真切,加上明熙当时看伤,百姓心里都有数。   纷纷在心中唾骂这个寡廉鲜耻的货色,丢尽了渔阳的脸。   不过程家毕竟是富商,程家家主虽气恼他没有规矩,毕竟是亲儿子,还受了些伤,请了名医替他上好药后,就只是口头上骂了几句,罚了点零花钱,这事儿竟也轻飘飘揭过。   程兴白日丢了面子,还被踹了一脚,回家又被老头子教训了一番,心里闷着口气,大晚上跑来喝花酒。   品秋面无表情听完,从袖里掏出一支短剑,身形鬼魅地就要往楼里去,找到那个混球,好好为自家姑娘出气。   谁知刚走到二楼,一扇厢房的门悄无声息打开。   从里面出来个清秀的姑娘。   品秋隐在暗处,没有露头,她快速瞟了一眼,发现竟认识这人。   令安就站在门口,明明没看到她人,却依旧朗声喊道:“品秋姑娘,我家主子邀你喝一杯茶。”   品秋被吓了一身冷汗,她走出来,狐疑地看她:“你看到我了?”   令安,正是罗玉杉的贴身女使。   她笑着摇头:“是有人猜到你今夜会来。”   她这么说,品秋下意识以为是罗玉杉。那姑娘极为聪明,却竟是连自己的性子都清楚。   于是她顿了顿:“既猜得到我今夜是来做什么的,你拦我做什么?”   “姑娘说笑,今日厢房内的主子们,都是为了替叶姑娘做主而来,”令安侧了侧身子,“姑娘也进来,一起听听吧?”   主……?   品秋进门,看了一眼,诧异道:“慕公子。”   不大的厢房内,一张方桌的主位上,正坐着慕箴,两边还有刘澈和罗玉杉。   刘澈见到她,一脸惊奇地看着慕箴:“还真被你说准了。”   玉杉也笑:“过来吧品秋,来听听这位慕大佬今夜的计划。”   见到这么多人,品秋也没怯,只是跟令安一起站到了玉杉身旁:“什么意思?”   罗玉杉看着手中的茶水:“咱们都是准备今夜来这给程兴些教训的,但都被慕二拦住了,方才他说你也会来,澈哥还不信呢。”   刘澈坐不住:“所以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汇聚在了慕箴身上,而他依旧只是云淡风轻地为在座的每一个人倒茶。   见众人着急,也只是轻笑:“静观其变吧。”   等了没一会儿,便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打斗声,叫喊声,还……兴的哀嚎声。   “什么动静?”   刘澈正欲出去查看,被罗玉杉一把按住,她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房内众人皆噤声,唯有慕箴仍旧淡定如初地在喝茶,神色淡淡的模样,就像听不见那惨绝人寰的叫喊声一般。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被五感敏锐的品秋捕捉。   她神色凝滞地捂住了鼻子,心中有了可怕的猜想。   这不会……兴的血吧?   但是他们的人都被慕箴拦在了这里,是谁?   咚、   一片凝固的肃静中,慕箴搁下杯盏的声音格外清晰。   血腥味已经足够浓烈,让在场人的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   只有慕箴仍旧平静,恍若此刻不是在混乱无比的花楼,而是身在江边雅致的诗会上。   “刘澈,应当带了官府的人吧?”   被喊到名的刘澈诡异地沉默了一会:“你怎么知道,算了这不重要,你要做什么?”   “还不快点出兵平乱?”慕箴浅笑,就像是个在为渔阳平静的生活担忧的普通百姓,“程家的公子,可不能出事啊。”   广艳栏一片血腥与混乱之中,唯有慕箴神色浅淡,反倒叫品秋远远看了,有些胆战心惊。 第38章 背她   刘澈带人进去的时候, 整个人愣在了门口。   厢房内遍地是血,程兴早已昏死在桌前。   角落一个衣着白衣的姑娘哭得瑟瑟发抖,而她身前的男人手持长刀, 正泪泪滴血。   官兵将二人带了回去,程兴也被送去了医馆,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广艳栏也被查封停业。   刘澈站在门口,见手下的人有条不紊地贴着封条,神色复杂。   罗玉杉几人早便离开, 此刻正坐在广艳栏对面的茶馆中, 她收回窥视的视线, 叹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你预料好的?”   她看向慕箴:“你知道我会在程兴的酒里下软筋散,让他失去力气。知道刘澈会带兵来, 想带他回官府。你甚至知道程兴点的这个琴女是被流放到广艳栏, 还有个学武的未婚夫郎找来了渔阳。”   然后就在今日, 程兴中了玉杉下的软筋散, 再被琴女的未婚夫郎痛下杀手,最后刘澈带着官兵冲了进去。   巧合?   罗玉杉可不这么认为, 这一系列巧合撞在一起,就有一种荒唐的合理。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程兴?”   品秋适时开口, 小心地问。   玉杉只笑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既然让他活着, 想必程家这段时日还有作用吧。”   慕箴没有回答, 只是见刘澈将人带走后,准备起身离开。   动作一顿, 望了眼品秋。   “今夜的事,别告诉你家姑娘。”   气场强到让人无法忽视, 就像是一堵看不见的承重墙,沉沉将她整个人压倒,就连小腿肚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品秋不是没见过慕箴,跟在明熙身边时,她也是见过几次,打过几次照面的。   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淡漠凉薄的就像是自己手中短剑的剑刃,与他对视一眼都能感受到万丈的疏离与遥远。   全然没有了在明熙面前时的温和。   就算慕箴不说,她也不会告诉明熙今夜这些腌臜事,脏了她的耳朵。   直到人走后,茶馆内才从那股紧张的氛围中脱出。   罗玉杉也轻松一口气,随后又兀自笑了出来:“你往后可得看好你家姑娘。”   品秋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为什么?”   “他这样算无遗策,毁了程兴还能全身而退的人,缠上你家姑娘,可不得小心些。”   品秋这才反应过来,瞬间如临大敌。   慕箴对自家姑娘的感情,她是一直看不透的,她也一直不明白闻冬对他二人的维护和坚定,想到今夜兵不血刃,喝着茶就把程兴弄了个半死的淡定模样,品……秋不淡定了。   回去的时候,姑娘已经睡熟了。   闻冬点着灯等她回来,见到她一瞪眼:“你去哪了?不会去程家了吧?”   品秋:……   “没有,”她别扭道,“我没蹲到他人,就回来了。”   确实没蹲到,毕竟自己一去人就被截胡了。   见她身上没怎么乱,闻冬相信了,去厨房端了碗面来:“吃了早些睡吧,姑娘这几日都要我们照顾呢。”   自从那日在金鸪楼,她说自己吃不饱后,明熙便夜夜吩咐小厨房给她备着份宵夜。   今晚的面是用酸菜猪肉炖的,酸辣爽口,品秋吃着吃着,就掉了两滴眼泪进去。   呜呜呜,她边吃面边想,姑娘对她这么好,就算万一以后慕箴跟姑娘反目了,要折磨她,也必须踏过她品秋的尸体先!   闻冬背对着她,看她边吃边抖,以为是冷风吹得她抖,一边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说活该,一边给她把窗户关上了。   明熙在家歇了两日,因不能下床,这几日都跟祖母睡在一起。   晚上祖孙两一起睡,白日里她就坐在床上,披一身外衣陪着祖母喝茶下棋。   程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明熙下棋的手一顿。   “被人打了?”   闻冬一脸泄恨地点头:“听闻是在花楼看上了个卖艺不卖身的琴女,正欲强要了那姑娘,被一个男子拎着剑砍了好几刀,还废了条腿呢!”   “活该!”祖母将棋子狠狠敲在棋盘上,发出脆响,“这么个败类!没死都是侥幸了!”   明熙见祖母这模样,反而被逗笑。   天晓得当周氏看到明熙满腿血迹的样子回来时,她被吓成了什么样。虽腿伤不严重,但从每次换药时明熙的脸色便能看出,有多疼了。   疼得她心肝都颤。   程兴那败类,还好是没出什么大事,若明熙真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每每想到这,她都真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明熙摇了摇头,没去多想为何自己刚一出事程兴就遭了殃的巧合,也不去想会是谁做得,片刻不愿再去回忆那烂人一分一毫,只是下着棋,担忧祖母被气出个好歹,撒娇道:“祖母,该你了。”   就这么闲了几日,等到伤口结了疤,她实在是受不了。   听闻程兴彻底不会再去书院,在家里养伤之后,她闹着要回去听课。   祖母呵斥道:“多读两日书又考不上秀才,你在家安心养着。”   “不嘛,”她倚着祖母,来回摇着她的袖子,“我无聊,明熙无聊,祖母,你就让我回去嘛,有品秋每日接送我,没关系的。”   明熙实在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祖母不答应,她就扯着袖子不让人走,睁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   “……有什么可无聊的,你那些蘑菇呢?”   “蘑菇有闻冬打理嘛,人家想找阿鸢她们玩。”   祖母仍旧不为所动:“那你就给她们下拜帖,让她们来家里。”   叶明熙:……   总不能说她真正想见的不是那些朋友而是男孩子慕箴吧!她总不能给慕箴下拜帖吧!   见说不通,明熙心里又急,开始装模作样地假哭:“祖母一点也不疼明熙!我就想去书院!就要去就要去!”   闹了一天,祖母才终于松口答应了。   见自家姑娘慢吞吞地走路,闻冬叹口气:“姑娘这是何必呢?像这两日一样同慕公子书信往来不也是一样的嘛?”   明熙一顿,闹了个红脸:“谁说我是去见他的!我,我是担心策论作业再不交山长又要责罚我了……”   闻冬:你最好是。   夜晚。   想到明日就能去书院,明熙将这两日的课业都整理好,养伤的这几日,慕箴又差怀生送了几回信来,明熙看着一日日丰满起来的小匣子,笑得眼都弯了。   “姑娘,该换药了。”   “哎。”   她应了一声,将匣子收起,坐在床上挽起了裤腿,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小腿,和缠着纱布的脚腕。   闻冬动作极轻地将纱布拆了,见伤口都已经结了痂,也消肿了,问道:“明日就不用绑纱布了吧。”   “嗯,”明熙又读了两日踝关节的医书,心里门清,“结了痂就差不多好了。”   闻冬挖了一勺玉白的药膏,敷在伤疤处,伤药瞬间化成了滋补的药水,顺着伤疤渗透了进去。   这药是慕箴送来的,也多亏了这药,明熙才能好的这么快。   “慕公子送来的药真好用,”闻冬想起之前明熙发烧时,嗓子也是靠吃慕箴的药好起来的,诚心感慨,“若是没这盒药,姑娘还得受老些罪呢。”   药敷上后,非但不疼,还有一种水润润的清凉。   明熙躺在床上,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因为脚伤不便,明熙很早就起了。   品秋背着她,进书院的时候天才刚刚亮。   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是第一个到的,没想到刚一进门,品秋整个人极夸张地一抖。   她抬头,望见树下的身影。   顿时喜笑颜开。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要来?”   慕箴只是十分无奈地上前:“算到你今日伤口该结疤,猜你一定不愿意闷在家里。”   见她晃晃悠悠从品秋背上下来,他伸手扶了一把,浅浅皱眉:“怎么能这么不顾自己身体呢?山长不是也说让你好了再来?”   “我无聊嘛。”明熙偏偏像个软骨头,从品秋身上又挨到慕箴身上,软绵绵地靠着他,“反正来书院又不需要走动。”   此刻见到了慕箴,便眼里都是他了。明熙摆手:“品秋你回吧,晚上散学你再来接我。”   品秋听她这么说,又问:“午膳姑娘怎么办呢?我中午给您送来?”   “不用。”   回话的却是慕箴:“我吩咐了怀生,他中午会来。”   见自家姑娘一心跟慕箴说话,品秋又想到前几日广艳栏时惊心动魄的画面,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府去了。   见四下无人,明熙又不自禁地娇气起来:“你扶我进去。”   书院门口的清晨一个人也没有,鸟雀倒是不少,在泛着冷意的晨露间围着二人打转。   慕箴也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天不亮就过来,为的就是好好照顾她。   于是他轻巧地在明熙身前蹲下,脊背挺直得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刀剑。   明熙捏了捏手指:“我,我是让你扶我……”   谁要他背了。   慕箴见她迟迟没动静,稍稍偏头来:“伤口刚结疤,还是尽量少走路,若是裂开了还有的疼呢。”   而后一笑:“况且,之前不是也背过的吗?”   明熙咬了咬唇,她意识到慕箴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二人还没有闹别扭的年幼时期。   那时在汴京的应天书院,她确实总被慕箴背着。   但那段时日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中间横亘的,不仅仅是这些年来的疏远和冷淡,更是后来物是人非的生离死别。   算了……   明熙叹气,反正四下无人,也不会有人看见。   她慢吞吞地俯身,赌气一般往慕箴身上一跳,像个小肉团似的撞在他背上。   被以为会被她撞一个踉跄,然而少年的背纹丝不动,就像是一座雪山一般安稳。   稳稳地接住了她。   慕箴双臂勾着明熙的腿弯,站起时还将人往上颠了颠,以求成为最稳定的座驾。   明熙勾着他的脖颈,担忧道:“我会不会很重?你身体没事吧?”   一阵轻笑。   “别太低估自己的医术了,明熙,”慕箴声音温润,“有你在,我身体怎么会有事。”   这话明熙听了,比听什么哄弄人的话都开怀的多。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阳光落在书院小路两旁的树上,斑驳的树影又照在二人身上,一时静谧。   到明熙的课室,果真一个人都没有。   走到她的座位,慕箴才将人轻轻放下,等明熙坐好后,又问她:“还疼不疼?”   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只是伤口在恢复时还有些痒,但都这么问了,明熙怎么会放过撒娇的机会,此刻正皱眉道:“疼死了!特别特别疼!得吃金鸪楼的肘子才能好。”   慕箴眸色晦暗,他指尖爱怜地在明熙脸上轻蹭两下,又克制地收回了手:“嗯,中午我让怀生送来。”   慕箴就这样垂着头望着模样乖巧的女孩儿,觉得她就像小羊羔一般绵软,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和伤痛,不吵不闹,只需要一点美食就能将人哄好。   他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心疼,比自己之前亲口喝下的毒药,还要让他镇痛。   程兴的教训还是轻了。   想来内敛温和性情的慕箴,头一回生出这样黑暗的念头。 第39章 毛毛   慕箴一直陪着她说话, 直到听到有人来他才离开。   “中午散学就坐在这别动,我带着午膳来找你。”   可以饭来张口,明熙自然乖乖听话, 她嗯嗯了两声,目送他走远。   坐在课桌前练字,直到夫子来上课了也没见刘鸢来。   问了坐在前面的玉杉,她说:“这几日刘伯父家中好像忙得很,刘鸢请了几日的假了。”   明熙这才看见,那个最小的刘澍也没来。   她又问玉杉:“那你中午要跟我一起吃饭吗?”   罗玉杉不用脑子也猜得到她中午的安排, 又想到程兴如今那半死不活的模样, 只是笑笑:“我就不打扰你啦, 中午我还是回家吧。”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策论小测,快散学时, 他命人将答卷收上来, 与此同时走到明熙身边:“怎么今日就来了?”   明熙已经收了笔:“学生已经修养好了, 觉得不能辜负山长重视, 便来了。”   听了她的话,张衡心中一震, 想起明熙刚来时自己对她稍显刻薄的态度,不免在心中感慨, 还是梅家的基因好, 能让叶鸿文那个草包得了这么乖的女儿。   又细细嘱咐了几句, 让她首要顾好自己身体, 还说程兴如今已被书院革除,如今断了条腿闭门不出, 让她安心。   说到学生们都离开了,说到慕箴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张衡这才停下, 望了望慕箴,有些奇怪:“找我有事吗?”   慕箴愣了下,像是没想到这个点了张衡还在,行礼道:“学生来找明熙。”   看到他还拎着两个食盒,张衡像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在二人的脸上来回看着,兀自笑笑。   “那你们吃,我先走了。”   话音里透着调笑,直笑得明熙心中打鼓。   “山长会不会以为我太娇惯?”   见她满脸的担忧,慕箴将怀生从金鸪楼买来的饭菜一一摆上:“不会的。”   明熙显然是想歪了,但慕箴也没说破,他神色自若地将筷子递给她:“别担心了,吃吧。”   无忧无虑的日子过惯了,见书桌上尽是香喷喷的菜,还有明熙点名要的酱肘子。   原先在汴京,明熙还不爱吃肘肉,侯府的厨子没金鸪楼的精细,总是一整块地拿来炖汤,没滋没味的,不像这边,按照纹理结构切成小块,再用辣子焖煮入味,香的要命。   食不言,二人闷头吃饭,慕箴总是吃的很少,明熙还没吃半碗米,就见他已经放下了筷子,精致地拿锦帕擦了唇角,又拿了茶水漱口。   一整套动作下来,与狼吞虎咽的明熙对比起来,显得涵养多了。   慕箴整理好,便来服侍明熙吃饭,又是盛汤又是取菜的,只差没拿筷子喂她嘴里。   “晚上品秋来接你?”   明熙嘴里含着块小肉丸,唔了一声。   “散学时路上正堵,若是没能及时来,你坐着别动,知道吗?”   事无巨细地字字嘱托,明熙敷衍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吃完后,慕箴挽袖将桌面的杯盏收拾了,妥帖装回食盒,又拿帕子将明熙的书桌擦干净了。   做事比起闻冬还要细致三分。   就连吃饱后明熙瘫在桌上,稍稍一抬头,一杯温热的花茶就递到了自己手中。   明熙抬眼望他:“你……”   慕箴望她,见她又不说话,歪头疑惑。   做这些事也太熟稔了吧,按理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少爷,怎么服侍起人这么得心应手的?   但明熙没好意思问,嗫嚅半天,又趴回了桌子。   见她困顿,收拾好的慕箴将带来的大氅抖开,盖在她身上。   熟悉的木香混着药味将她掩盖,温暖的绒毛戳着脸,明熙昏昏欲睡。   “睡吧。”   她听见慕箴的声音缥缈而温柔:“我就在这,守着你睡。”   上完一天的课,散学的时候,明熙果真没看到品秋的身影。   她将课业收拾好,便坐在位置上看着话本子等品秋来。   哪知品秋没等到,等来的是慕箴。   他进了课室:“品秋被今日值班的学子拦住了,说什么也不让进,我送你出去吧。”   说罢,又是极为娴熟地在她身前蹲下身。   明熙有些无奈地嘟囔:“这个品秋,平时都不守规矩,怎么今日就被拦到了。”   就不会翻墙进来找她吗。   听她这么抱怨,慕箴许是误会了:“不喜欢我背你了?”   明熙不愿说,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她有些泄气地搂紧慕箴的脖颈,身子紧贴他的背,明明自己待在他身边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医治他,怎么总是反过来被照顾。   见她迟迟不说话,慕箴轻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背你了。”   “嗯。”   明熙嗡里嗡气地应了一声。   可不是很久了吗,就算站在慕箴的视角来看,他们从关系疏远到渔阳重逢,也隔了几年的时间了。   “可我是很喜欢背明熙的。”   明熙心头一空,偏头去看他的侧脸。   像是重新拥有了久违的宝物,慕箴的眼中闪烁着凛凛碎光,将他的面容都映照得明亮:“好怀念跟明熙相伴在一起的那段时候。”   他说的恳切又直白。   明熙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很久之后才说:“你还是没想起来为什么我不跟你亲近了吗?”   因她的动作身体顺着惯性往下滑了滑,慕箴一边想着,一边熟练地将人往上颠了颠,让她更好地抱住自己。   想了半天,慕箴也没想到答案,于是他笑笑:“为什么呢?”   声音清浅,好似根本就没指望明熙能回答他,又或是他自己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答案。   总归如今的二人又重逢,较之以前还要更加紧密地待在自己身边,这样就够了。   见他完全没印象,明熙当年的那股烦闷之情又涌了上来,她揪住慕箴束发的发带,拽了拽,将他发冠都扯歪了些:“我九岁那年,被书院中的同窗欺负,关在书阁之中,你还记得吗?”   听她说起这茬,慕箴顿了顿,问了句:“哪一回?”   明熙:……   也不怪他这么问,实在是之前在应天书院,人人都喜欢欺负她。   光是将她锁在书馆中不让她回家,便有许多次,是慕箴及时赶来,将她带回去。   明熙一想到这些,知道慕箴从小就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因为那点小事与他疏远了那样久,又觉得自己太不应该。   于是她声音越说越小:“就是最后那次,中秋花灯的时候,所有人都去街上玩了,姐姐也以为我出去看灯了,待到很晚的那次。”   经她这么一说,慕箴便想起来了。   见他反应过来,明熙好奇地问他:“当时大家都以为我在街上,你怎么会回书院找我?”   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上辈子直到慕箴死后,她还是没有想明白。   许是想到了应天书院中的那群混账,慕箴眉心微皱,却仍旧耐心地回答她:“那日赵姝意请假,你姐姐也留在府中准备,书院中你没有关系亲近的朋友,我想只有你自己的话,宁愿回府看书也不会一个人上街去玩的。”   慕箴走的很慢很慢,几乎让明熙感受不到一点颠簸的不适,她就那样舒适地趴在少年挺直的脊背上,听他温润的声音娓娓诉说。   “我其实也拿不准,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我想中秋佳节书院也不会有人值班,若是你真的被锁住了,岂不是要被关到第二日。”   他声音淡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忘了当年自己有多忧心这个小姑娘,寻人的脚步都带着踉跄。   “我想,就来看一眼,就算我猜错了,也不过是多跑一趟。”   明熙眼睑低垂,很久都没有说话。   慕箴也没有催她,将人送到了门口,品秋远远看见了,往这边跑来。   她这才低下头,在他耳边极快又小声地说:“那天,你叫了我的乳名。”   “我不喜欢,所以跟你生气。”   还没等慕箴说什么,明熙就被品秋抱走,带上了马车,回了叶府。   晚上的时候,明熙躺在被窝里,问坐在身边看佛书的祖母:“祖母,您还记得我的乳名吗?”   “记得呀,”祖母低头看她,“你不是不喜欢,不让我们叫吗?”   她望着面容慈祥的祖母,身子往她那边蹭了蹭,摸到她的衣角:“其实,我也没有不喜欢。”   毕竟是母亲生前,亲自为她起的小名。   但是幼时她不喜欢家人那样叫她,闹了几次后,也就没人再喊了。   隔了那么久,明熙也已经忘了,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这孩子。”祖母见她说着话就睡着了,将寝被往上拉了拉,一下一下地拍着被子哄她。   “嘭——”   透过小小的窗户,烟花炸开的光亮晃醒了地上睡着的小人。   明熙睁开眼,唇瓣干渴地发白,她眨眨迷蒙的眼睛,起身去推书阁的门。   纹丝不动。   她收回手,面无表情地又坐回了原地,书阁高处小小的窗户下,她抱膝坐在角落,失神地望着一朵又一朵绽开的烟花。   明熙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是中秋,怪不得赵姝意和姐姐下午都没来书院。   黑暗笼罩,已经快到了宵禁的时候了,不会再有人来救她了。她将自己蜷成一团,冷意让她的身子有些发抖。   想起书院中那群人三天两头在自己耳边嘲讽的话。   你姐姐又不是你亲姐姐。   没爹又没娘的东西。   什么都不会,你呆在书院里干嘛?   明熙望着那扇紧锁的门,轻轻皱眉。   还是不要有人来了,她有些泄气地想,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若是有人来把自己救回去,姐姐和嬷嬷又要抱着她哭个不停,用那副感觉她可怜的要命的声调哭嚎,喊着自己的乳名。   被这样对待,就好像自己是个一碰就碎的陶瓷,活不过明天一样的卑微。   明熙眼睛里的眼泪微闪,又被她很快擦去,动作又快又狠,将眼角擦得通红。   但话又说回来,还有谁会来救她呢,姐姐姝意都不在。   她动作顿了顿,想到了慕箴。   那个每一次自己被欺负都在场,都站在自己身前的慕箴。   那个被所有夫子同窗喜欢,即便是欺负自己的纨绔,见了他也会迅速离去的慕箴。   见证了自己所有狼狈辛酸模样的人,明熙将脸埋进腿中,瘦弱的肩膀微抖,她终于抽噎着小声地哭了出来。   她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最后一朵焰火绽放的时候,整个夜空都被照亮,透过那小小的窗户,就连坐在书阁中的明熙都能感到那股光亮。   光亮越来越强。   明熙后知后觉地抬起瞌泪水斑驳的脸,刺眼的光让她闭上了眼睛。   “明熙、”   慕箴张皇失措的声音,和他跌跌撞撞跑来的脚步声,让明熙低眉垂眼,彻底晕死了过去。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慕箴害怕地将自己抱在怀里,向来精致整洁的慕箴满头是汗,望向她的神情是触目惊心的害怕。   “毛毛!”   慕箴颤着声音喊她。   明熙晕过去的时候,眼角掉了一颗眼泪。   她果然,还是最讨厌这个人了。   明熙这样想到。 第40章 义卖   明熙早产, 体弱多病,大夫说活不了几岁。   梅昔苒痛不欲生,寻求名医古方, 最终还信了民间风俗,说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   明熙的名字是一早被定下的,梅昔苒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她长跪祠堂,祈求祖宗保佑她的孩子长寿。   伤心之际,自娘家带来的猫儿蹭着她的腿撒娇,梅昔苒泪眼滂沱地看了看它, 给明熙起了个乳名。   毛奴。   她不希望明熙大富大贵, 只希望能像这只猫儿一般, 健康顺遂,平安快乐。   许是这个名真的起了作用, 后来明熙顺利地长大, 梅昔苒只当是乳名的功劳, 总是抱着她, 毛毛、毛毛地唤她。   后来明熙长大了,明事理后, 她不喜欢家人这样喊她。   不好听是一回事,主要这个名字代表的, 是她的脆弱和渺小。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 就好像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 自己有多微弱, 像春天的蒲草一般,一折就断。   时隔很多年后的如今, 明熙才知道,自己年幼时讨厌的, 不是这个昵称,也不是喊昵称的慕箴,她讨厌的,是那个岁月之中无能为力的自己。   后来再见面,慕箴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也不知是忘记了,不在意,还是明白了之后刻意避开她不喜欢的这个话题。   明熙每日家和书院两点一线,中午也总是跟着慕箴一起在课室吃饭,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连时间都变得特别的快。   这天早上,祖母从被窝里将明熙的脚挪到自己腿上,对着日光仔细看了,见伤疤彻底退了,一点儿痕迹没留下来,这才放下心来。   她挖了滋补的玫瑰油,又抹了一遍,明熙迷迷糊糊醒来,见祖母将她双脚抱在怀里。   暖烘烘的。   她坐起身,散着头发一头扎进祖母怀里:“祖母,我想吃红油抄手。”   吩咐了孔嬷嬷下去准备。祖母将她捞起:“你伤也好了,今日便早些起来,自个儿去书院吧。”   知晓今日品秋不会送她,明熙利落地起来,自己收拾了一番,吃了碗鲜香的抄手,开开心心地去书院了。   今日来学堂,明熙终于再见到了刘鸢。   “你这几天在忙什么呢,”明熙有些不高兴地抱怨着,“好几日不见你来上课。”   刘鸢神色憔悴:“抱歉,主要是我家最近事太多,我爹忙不过来,就让澈哥跟我帮他打下手来着。”   听她这么说,明熙又担忧问:“出了什么事?”   “渔阳市舶司的提举孟大人前不久跟着朝廷的货船出海,结果病死在了途中。”   刘鸢叹了口气:“可怜孟大人年纪轻轻,家中只留下了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我爹将此事上报汴京后,陛下下旨,说此次出海带回来的宝石玉器统统拿出来在渔阳义卖。”   “义卖得来的银子,三成留给孟家的孩子,七成上缴国库。为了举行此次规模盛大的义卖,我爹愁的胡子都快白了。”   明熙有些不解,货物就算再多,一一登记在册,再准备好场地便是了,随便工作量大,但也不至于让刘鸢这样有活力的人熬成个黑眼圈。   “你不懂,”刘鸢听了她的问话,十分痛苦地摇头,“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在外面散播谣言,说谁家在此次义卖中占得大头,谁便是下一个市舶司提举。”   闻言,明熙陡然吸了口冷气。   刘鸢面露苦色道:“明白了吧!从五品的官,更何况还是掌管整个渔阳市舶司的官位,那群商家大户做梦都想求个一官半爵,一听这话,那些打听消息的商妇女眷都快把我家门槛踩塌了!我和澈哥本就忙着整理货物,还要被那群人纠缠,这些日子我都快烦死了!”   若是这样说的话,别说是义卖了,渔阳的那些商户恐怕都能用银子把知府埋了。   渔阳的这群富商日子过得本就逍遥,若是能再谋的一份好官位,也不是能在渔阳无法无天,彻底横着走了?   她顿时想到了程兴。   明熙有些无措地皱眉,偷偷问刘鸢:“所以,这个传闻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刘鸢摇头:“我哪里知道,我问我爹,他也没跟我说。”   渔阳的海运生意六七成都是程家的,论财力,能跟程家相抗衡的没有几位,若这传言是真的,那下一任提举,九成九都是程兴他爹……   难怪,明熙蹙眉想到,难怪这段时日程兴被他爹勒令在家修养,不准出门。她原本以为是受了伤,如今看,怕是程家主提前查探到了这个消息,不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吧。   若真给程家捡到了这个从五品的官位,那他们家在渔阳,岂不是彻底要成山大王了?   到时候程兴,又会怎么对她……   一想到这里,明熙惴惴不安,一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的。   就连中午散学,她也迷糊地出了书院的门,直到玉杉及时喊住她:“你中午不跟慕公子一起了吗?”   明熙才如梦初醒,匆匆谢过她之后,又折回了课室。   慕箴正站在她们课室前的一棵银杏树下,微微仰头。   银杏叶顺着秋风落下,正巧飘到他眼前,慕箴伸手抓住,少年精致的眉眼望着叶子时显得专注而安静。   “有心事吗?”   慕箴没有抬头,但他仍旧察觉到明熙的到来,这样问她。   见明熙没回答,他上前牵住她的手,眉眼轻皱:“怎么这么凉?”   “今日有鲟鱼汤,很暖胃的。”   明熙一言不发地跟着慕箴在院中找了个石桌,总有早起的学子在此处读书,石桌边缘都被磨得发亮。   慕箴将掉落在桌面的树叶捡了捡,将餐食摆出,给明熙盛了满满一碗鱼汤。   鲟鱼的肉质紧实,先用铁锅煎过一遍后再加水,炖成的这一锅浓白鲜甜的鱼汤。   明熙喝了一口,觉得暖意从喉间一路顺到胃底,将她烦乱的内心烫得熨帖。   她垂眸将碗放下,望见慕箴的眼睛盯着自己。   两眼相对,他没有躲避,反而弯了弯双眼:“怎么样,要和我倾诉倾诉吗?”   明熙顿了顿,还是拐弯抹角地问他:“听刘鸢说,果断时日渔阳会有一场义卖。”   “嗯,”慕箴将饭递给她,好像是会错了意,“你想去玩?我可以带你去。”   明熙只问他:“你会参与吗?”   慕箴侧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若是有合眼缘的,应该会买吧。”   听他这么说,应当是不知道那人云亦云的内幕,明熙咬唇,只能隐晦地提醒他:“若是要参与,也别太出风头了。”   “为何?”   为何?明熙自然知道慕箴来渔阳,是为了远离朝堂,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若是万一,这个官位落得了慕箴头上,对其他人而言是万幸,对他慕箴来说岂不是大祸临头?   明熙有些郁闷地想,自己前世这个时候在汴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渔阳的事她听的少,根本不记得这场暗含汹涌的义卖,慕箴有没有牵扯进去了。   面对疑问的眼神,明熙随口胡诌道:“你不是说要在渔阳低调嘛,听刘鸢说此次规模不小,我担心你被盯上。”   慕箴闻言笑笑:“原来你这般魂不守舍,是因为担心我?”   明熙动作一顿,小声嘀咕:“胡说什么呀。”   见她望向自己的小眼神哀怨又娇憨,慕箴灿然一笑,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揉乱她的发顶。   “傻姑娘。”   明熙拿着筷子将米饭捣得细碎,被他这么一闹,烦心事烟消云散。   算了,她咬了一块萝卜想着,反正有慕箴在,就算程兴当上了知府,她也没必要害怕。   晚上回府的时候,她将今日的事同祖母一一说了。   祖母周氏虽不问世事许多年,但到底也是名门出身,这些事比明熙要熟知的多。   听祖母所说,渔阳的口岸生意是这些年李阕拉动经济的主要来源,而市舶司是朝廷专门下设在渔阳的职称,早年因朝中经济不好,李阕十分看重渔阳对外的往来贸易。   孟大人还是从汴京的文官中下放到渔阳,相当于钦差的待遇。   进出船舶货物的检查、征榷、抽解、贸易诸事,统统都由市舶司说了算,而提举更是其中说一不二的位置。   祖母听闻了刘鸢的话,笑着摇头:“当今官家最为忌讳的事,便是商户人家掌权,就算是从渔阳的书院里选一个书生来,这官位都落不到他们那些人手中去。”   虽听她这么说,但明熙还是觉得,这事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若是假的,知府早便要杜绝了,怎么会任由其发酵到如今的模样。   她虽不想承认,但心里还是认为这事儿是真的。   吃完了饭,坐在灯前,久违地没有练字,反倒是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自己的思路乱写一通,好像这样就能理顺自己繁杂的思绪。   李阕下这样的命令,究竟是为何呢?市舶司提举虽不说是个多大的官,但也对朝堂的经济起了一定的作用,用这样草率的方法决定,不怕筛出来个草包吗?   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一定没表面上这么简单,自己和慕箴还是不该赴这个险。   决定不去搅合这件事的明熙,第二日便听说慕家的公子看上了一块透亮的天山翠,跑去问刘澈公子要了个义卖的席位。   叶明熙:……   她面无表情地拉住刘鸢:“义卖的位置紧不紧张?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   最好是跟慕箴挨着的,能让她问清楚,他那个聪明的脑袋瓜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第41章 翻墙   刘鸢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没问她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只是点头:“可以啊,那到时候我让我爹给你留个位置。”   她想了想:“其实如果你想跟慕箴在一起, 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澈哥给他安排了个厢房的。”   刘鸢跟她说,此次义卖地点就定在了金鸪楼。   金鸪楼不管是规模还是装修,都是最适合的,到时候台子就直接放在大厅最中央的地方,往上每个厢房都可以清楚看见。   又问了具体的时间, 就在三日之后, 明熙才收了心思, 认真上课。   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刘家兄妹两终于清闲了下来, 加之明熙脚伤恢复, 中午她预计叫上这一伙人, 赶在金鸪楼停业的这天请他们好好吃顿饭。   除了玉杉阿鸢, 刘澍她也叫上了。   刘鸢的这个弟弟,总是懒懒散散的, 前阵子忙的时候,他根本帮不上忙, 也跟着请了假, 四处去玩。   虽然对待课业总是不认真, 但天赋却是极好, 不好好学也能考的很好。   刘家的三个孩子,性格品性天差地别。   中午散学的时候, 他们去甲子班等人,得知慕箴今日没来后, 明熙短暂地失落了一会。   她本来还想着趁着这会功夫问问他对这场义卖的想法。   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去了金鸪楼。   今日是最后一天营运,大堂的桌椅被撤了个干净,小二将他们带到高楼的厢房,上好茶点了菜后又退了出去。   今日人少,没一会菜就上齐了。   渔阳虽富庶,但官家却清贫,刘家和罗家虽不愁吃穿,金鸪楼却不常来,他们也不客气,好好地吃了一顿。   饭后,他们就坐在厢房内闲聊,刘澍坐不住,又要跑出去玩,罗玉杉训斥他:“请客的主人都还没说话,你提前走,像什么样子?”   刘澍也皱眉:“要你管我?”   二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玉杉就跟明熙告退,随后揪着他的耳朵出了厢房。   明熙有些讶异地看了眼刘家兄妹,他们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小澍幼时被家中长辈惯坏了,谁的话都不听,后来说多我们也烦。”刘澈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有罗姑娘自小就管着他,一管就到了如今。”   刘鸢打了个哈欠:“他二人自小就吵闹,又偏偏都喜欢钓鱼,一边吵一边又整日黏在一起,也只有刘澍,能把玉杉那样的好性子激得一点就炸。”   明熙觉得挺有意思的。   刘澍和玉杉也算青梅竹马,但他们与自己和慕箴平日里相处不同,像一壶沸腾的热水般激烈。   反观他们,明熙想了想,他们相处时基本都是明熙在说话,说的也不多,基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慕箴附和两句。   就像是山野间缓缓流淌的泉水,平和安稳。   明熙有时候也会羡慕玉杉他们这样热闹的相处。   后面几天,明熙一直没再见到慕箴,问了刘澈,他也不知道慕箴在忙什么。   她心下惴惴,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义卖前一天,还没蹲到慕箴的她实在等不了,叫品秋送了封信去慕府。   确认安好与否是一回事,跟他商量明日义卖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又是另一个原因。   等到夜色昏昏,品秋还是没有回来。   明熙坐在院中,心神不宁地捣药。   阿鸢这几日累的一直咳嗽,她磨了几个药方准备带给她。   拿着药杵一下下捣着,叶府此时万籁俱静,院中只剩下自己捣药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品秋还是没回来,明熙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明熙动作一顿,她惊诧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见慕箴站在自己院墙之上,笑眼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惊了,丢了药杵巴巴地跑到墙角:“你怎么来了?”   慕箴动作轻巧地从院墙上跳下来:“见你在信中担忧,我便跑一趟叫你放心。”   他拍了拍本就整洁的衣角:“这些时日忙事不少,让你担心了。”   慕箴的动作让她想到很久之前在汴京的时候,慕府和侯府挨着,院墙那边就是慕箴的院子,那时候应天书院的功课极难,明熙学不会,又不敢去问向来严厉的姐姐。   她就总是顺着墙角的海棠树往上爬,用他送的骨笛吹两声,慕箴便会过来。   明熙将作业扔给他,慕箴就坐在树下,将答案和思路给她在草纸上写一遍,再站在椅子上递给她。   在汴京侯府的院子中的那棵海棠树,是梅昔苒生前亲手种下的,后来树木长得高大,树干长在她的院中,树枝却大部分伸到了慕箴的院子里。   这棵树,就像是河上的桥,海上的船,连接着他们二人无忧无虑的年幼。   明熙看他确实面色疲累,于是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慕箴安慰道,“就是最近经济不好,又暂且关了几个铺子。”   他望到院中的石桌上的药杵,猜到她方才可能在磨药,于是又说:“不过风茗药堂我会一直留着的,你若是想进药可以去那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了,明熙难免有些吃惊:“你这段时间关了多少铺子了,好像从我来渔阳之后你就一直在忙这些,今年生意这么不景气吗?”   市场上的东西明熙不懂,不过她见渔阳依旧很繁荣啊,街上好像也没几家店面受影响,怎么到了慕箴这,感觉家底都要关没了。   慕箴摇头:“没事的,就是做一些调整,而且店面太多,我每次查账也挺累的。”   明熙不懂他这方面的负担,沉默一会儿后,又问他:“明日的义卖,你一定要去吗?”   见她满腹心事的模样,慕箴笑了:“怎么你好像很忧心这场义卖?”   “我只是这事觉得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将传言说给慕箴听:“如今坊间关于提举的传闻已是沸沸扬扬,我祖母也说,官家是不会将官位放给商户的,官家这一举动究竟想干什么,我们不清楚,就别凑热闹了吧。”   耐心听完她的长篇大论,慕箴低眉垂眼,望着她的眼神闪烁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没有必要担心,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能让我身边的人无忧无虑。”   他说到这,眼睛里又盛满了笑意:“不过我都不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事吗?我那没心没肺的小明熙,什么时候开始思考官家的心思了?”   声音尾调微微上扬,透着一股子的俏皮,明熙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去理会他的问题:“一定要去吗?”   慕箴点头:“怎么办呢,那块天山翠真的特别漂亮,真的很想要。”   叶明熙:……   她真是服了这人了。   明熙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带我一起吧。”   “你之前说过的,可以带我一起去玩的。”   慕箴知道,她还是担心自己会出问题,见说服不了自己便要求一起。在固执这一方面上,他二人意外地相像。   他答应了,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慕箴要走的时候,他又望了一眼明熙。   收敛起笑意,他目光灼灼:“真的,明熙,别怕,也别再忧心。”   如水的月色下,慕箴声音坚定:“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前,所以,不要怕。”   第二日临出门时,明熙将品秋一起带上了。   到金鸪楼的时候,她扶着品秋的手跳下了马车,却没想到在门口还遇到了熟人。   程兴杵着一支木拐,右腿像是没恢复好般微微向外扭曲着,他看见明熙的时候,眼睛里淬出的恶光像要将她凌迟。   品秋率先挡在她身前,更加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今日义卖,没有哪一家能和我们程家抗衡。”   在家闷了许久,程兴的声音哑得厉害,他阴恻恻地望着明熙:“等过了今日,我爹便是市舶司提举,到时候,你洗干净在床上等着吧。”   他冷笑一声:“小爷我玩不死你!”   明熙没有搭理他,程兴走过来,虽拄着拐,但右腿到底是断过一次,走起路来有些跛。   他气焰极为嚣张,好像官位已经到他爹头上了一样,撞了挡路的品秋一下,这才进楼去了。   品秋被他撞,当即就要拔刀上前,明熙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算了,跟这种人计较什么。”   她不想在今日多事,带着品秋也跟着进楼。   若是在前两天,听了程兴这番言论的她一定会惊慌失措。但慕箴昨晚特地跑来安慰了她,程兴说的这些她昨晚想了一夜,已经心如止水了。   进了金鸪楼,见大厅正中央摆了个大圆桌,想必一会儿义卖的东西都会陈列在这张桌上。   大厅中还有些零散的座位,但一般都是想着蹭热闹买些货品的,真正角逐这场狩猎的商家大户们,都在四面楼上的厢房之中。   厢房只开了扇对着大厅的窗户,也就是说,坐在下方的客人看不见楼上的人,而坐的越高的人反而看得越清楚。   明熙跟着小二一路爬楼,几乎到了顶层才停在了一处厢房门口。   她推门进去,见里头宽敞的房间就坐着慕箴一人。   桌面满满登登都是点心和茶水,悠闲地就像是来郊游,不像来参加义卖的各家富商,各个神色凝重,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见她来,慕箴朝她招了招手:“来。”   明熙在他对面落座,慕箴给她递了个玉牌,她拿在手里看,跟上次他送给自己来吃饭的那块很像。   “看中了什么就举牌。”慕箴说道,“下面的人会看见的。”   她明白这是待会用来喊价的物件:“这么放心我?若是我看中的东西很贵,给你叫破产呢?   慕箴知道她又在拿自己开涮,于是也跟着笑笑:“那你可得悠着点,若真是太贵,只能把你押在这我自个回去讨钱了。”   “切。”   明熙没再跟他多说,就算他让自己随便叫,她也不敢啊。   不考虑慕家财产的问题,总不能真给慕箴买了个官回去吧。   想到这,她紧张地挺直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动作。   义卖会刚开始的时候,她看到一件又一件的奇珍异宝被摆上台。   南海的珍珠玛瑙,北朔的虎皮大氅,还有几件见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   往往老板只是刚拿上来报了个名字,就听得身旁三四个小厮望着阁楼,嘴里不停地报价。   刚开始,大家还试探性地一百两一百两地喊,见拉不开差距,竟是不用牌子,直接喊出报价。   即便是寻常一些的东西,都能随意卖到上千两的高价。   明熙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口干舌燥。   她灌了自己一整杯茶,才从震惊中缓了出来。   “渔阳的富庶,果然还是我无法想象的。”   慕箴始终都捧着杯茶端坐着,一会望望明熙,一会看着下面被叫卖的珍宝。   好似一点儿没被影响。   “咸宁回泉树林中的九丝白鹤草三根,底价七百两!”   明熙的动作一顿,她低头望去,果真见台上的锦盒中放着三根模样绮丽的草,根茎通直,花叶绽开,就像白鹤亮翅般散着九根丝穗。   九丝白鹤草,她只听晋修说起过,听闻入药调养身子有着奇佳的效果,但绝迹许久,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前世晋修说这味药治她身子最是好,找它找了许久也没有找见。   如今竟然被公然摆上台叫卖,还一卖就是三根!   明熙本不想多事,但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她看了这么久,知道加价都是一百两起步,她盘算了下自己的小金库,于是郑重地对慕箴道:“我先喊,回头我再把钱还你。”   慕箴只是笑着饮茶,并未言语。   她听竞争的声音已经没几个,可能大家都没听过这个草药,不以为然,价格最终喊到了二千三百两。   这价格对明熙来说负担有点重,但慕箴这样好的人,她分期分个几年凑凑也不是还不起。   于是明熙自信举牌,二千三百两,换三根世间难求的奇药,值得!   没曾想,楼下的小厮看见了她手中的玉牌,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而后声音嘹亮地叫喊:“北109厢房,五万两!”   全场一瞬寂静。   明熙一瞬间以为自己失聪了,或是失心疯了。   楼下的小厮刚刚喊得多少?   五万两?!   明熙错愕地惊在了原地,她这才看见楼下那些喊价的人,手中拿的都是木牌子。   只有自己手中的,是玉牌。   这才明白,木牌喊价是一百两,玉牌直接就是五万两。   明熙瞬间有点崩溃了,五万两!她分期两辈子都还不起!   慕箴见她这样,倒是轻快地笑出了声。   他对上明熙石化的脸,眼中笑意满溢:“慢慢还,我不着急。”   明熙:……安阳侯叶府,要一夜破产了。 第42章 别怕   义卖容不得她后悔。   五万两的高价买三根草, 众人都纷纷往他们的厢房看来,想看看是哪家的疯子。   不认识的草药拍到了天价,自然没有人跟着明熙一起疯, 没人再往上喊。   没过一会的功夫,底下的小厮便恭恭敬敬捧着锦盒上来,端正放在二人面前。   一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明熙掏钱的动作顿住,她望着慕箴:“不收钱吗?”   慕箴此刻也好奇地捻起一根九丝白鹤草,正好奇地打量着:“等结束之后,账单会一起送到慕府。”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账单的问题, 只问她:“这是什么药?”   明熙有些郁闷:“那五万两, 我慢慢还你好了, 我每月的月银只有二百两,每年大概能还你两千两。”   她掰着手指头算, 如果自己足够节衣缩食最快多久能还清这笔钱, 她很快就算明白, 眼睛里突然又有了光:“25年!”   明熙高兴道:“我还以为这辈子还不清呢!25年就能还完啦!”   慕箴始终安静, 带着温柔笑意地望着她:“所以,明熙还会跟我在一起25年。”   他点点头:“听上去挺不错的。”   明熙有点不乐意, 她这边紧张兮兮地分析,好像都能看见自己过得紧巴巴的小日子了, 怎么这人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什么嘛, ”她撅起嘴, “就算不欠你钱, 我们以后各自娶妻嫁人,也不至于不联系吧?说得我活像个负心汉, 把钱还清之后就与你断交了一样……”   明熙越说越小声,因为她想起自己上辈子, 别说嫁人,只认识了季飞绍之后就确实把慕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知后觉有些心虚。   而慕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笑意也淡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他又调整好心情,重新问她:“这是什么药?”   明熙将叶子展开给他看:“九丝白鹤草,是绝迹了很久的一味仙草,据说是在很久之前,一位神仙的坐骑白鹤仙途径人间,掉落了一支羽毛,羽毛洗礼人间风雨后,破土而出。”   “羽毛演化为一棵草药,有九支丝叶,展开的样子就像是白鹤展翅,因而得名。”   这些都是上辈子的晋修告诉她的。   那时的她刚刚经历慕箴之死,与季飞绍大吵了一架,积郁在心,旧病复发,躺在床上虚弱的好像活不到明天。   闻冬整日趴在自己床头哭,就连自己都已经开始偷偷写遗书。   是晋修手捧着一本残篇来到她床前,声音又轻又慢地给她讲了那个神话故事。   他将残篇收起,清澈的双眼望着她,说她还不会死。   只要他能找到九丝白鹤草,她就绝不会死。   第二天晋修便走了,只不过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明熙又能重新坐起,他也没有找到。   晋修当然找不到。   因为明熙在他走的第二天就去翻看了那本残篇,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故事和记录。   她一直以为这些都是晋修当时编来哄她的,没想到都是真的。   但是晋修口中记录它药性的医药残篇,她也没有看过:“药性嘛,听我朋友说,它能修补身体的不足,是调养的绝佳秘方。”   她想着拍下给慕箴用,但如今尚且只有晋修的这么一句话,她将锦盒盖上,想着还是找找晋修提到的那本残篇,或者还是等四年后去郴州找到晋修再说吧。   二人说话间,慕箴想到的那块天山翠也被呈了上来。   难怪他想要呢,明熙看着那块有她脸大的一块石板,心内感慨着。   玉石透着纯粹的白,只有几道青黑色花纹,透明度极高,隐隐能看到下面红色的衬布。   确实挺漂亮的,但她还是问:“天山翠并不名贵,虽少有,但比它珍惜的玉石你也有许多,怎么就看上它了?”   “天山翠其实准确来说,并不算玉石,”他冲着明熙眨眨眼,“它属于石英岩玉,本质是一种天山山脉附近开采出来的岩石,故而质地极为的坚硬,但同时又拥有翡翠一般的透亮,绿色花纹也比艳丽的翡翠来得素雅。”   明熙腰上就有一块翡翠的玉佩,她拎起来看了眼,确实觉得天山翠的颜色要好看些。   “既坚硬又美观,我还蛮喜欢的。”   慕箴不耐烦竞价,拿过明熙的玉牌就要举。   见状明熙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大惊失色:“你疯啦!我已经用你的名头花了五万两,你这一举,十万两的花销,今日第一绝对是你了!”   慕箴见她紧张到近乎发疯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不要紧,不说别人,但就程家今日准备的银两,不会低于五十万两,你不必这么紧张。”   他虽这么说,但明熙如何也放心不下,她找到桌上店家准备的另一块木牌,整个身子还是死死压着慕箴的身子:“你别动,我来帮你拍。”   她也不嫌烦似的,硬是一百两一百两地跟别人竞拍,楼下的小厮喊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哑了,一块不名贵的天山翠,拖了两刻钟的时间。   直到最后,也不知是对方烦了还是不想要了,明熙最后以两千八百两的价格拿下了。   她放松地呼了口气,顿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站起来的时候揉了揉肩膀,有些得意地看着他:“看吧,非要花那些冤枉钱,我替你省下四万多两呢!”   慕箴没反驳,只是笑着摇头,将明熙蹭在他怀中时弄乱的衣褶抚平。   后来拿上来的东西,二人都没有了兴趣,他们就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平淡地看着渔阳几家大户争抢。   也不管上得是什么,有没有溢价,他们以近乎癫狂的举动往上加着价码。   都想成为此次义卖的第一。   明熙眼睁睁望着一块普通寻常的布匹都被卖出了四千两的高价,不免有些目瞪口呆:“如果我家里那些破烂也能拿来卖就好了,今日义卖的货物说是出洋得来的,但我看珍贵的东西也没有几样嘛。”   除却刚开始的时候,拿出来的东西有些稀奇,越往后面越普通,坐了一天看下来,六七成都是些寻常玩意。   慕箴只笑而不语。   义卖进行了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临,所有的货物才全部卖完。   掌柜的和所有的小厮一起盘算着今日各户的花销,就连明熙都停下吃东西的手,紧张地往大厅中央去瞧。   一时之间,整座金鸪楼陷入了一场诡异的沉寂,没有人说一句话,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地望着最下方,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偌大的酒楼只剩下掌柜几人盘算的细碎声响。   没一会儿之后,掌柜终于抬起了头,对着记录在册的账薄宣布着:“城南程家商行,共出银六十二万八千余两,是今日义卖出银最多的商户。”   咚、   明熙真切感知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虽然早猜到是这么个结局,但宣布结果时她还是免不了的面色苍白。   脑海浮现今日上午程兴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忽然觉得有些冷,颤着手去够茶杯,却怎么也抓不稳。   倏地,一双温热的大手牵住了自己。   明熙恍惚抬眼,望进慕箴那双柔和的眼睛。   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到身前,将茶杯递到自己手心。   明熙一口气喝了一整杯热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管落到肚子里,这才稳了稳心神。   慕箴一边护着自己拿茶杯的手,另一只手不住抚着自己的后背。   “忘了我昨夜说的了吗?”他难得强势地抬起明熙的下颚,让她与自己对视,“不用怕,明熙。”   慕箴的声音与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你要相信我,是不是?”   看着这样的他,明熙突然生出了种错觉,好像今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好像义卖本就该程家得第一一般,不然作为渔阳慕家最大的竞争对手赢了,一点儿也不见他脸上有一丝意外和诧异之情。   明熙闭上眼,摒弃了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重新睁开眼时,她恢复了平静。   “你说得对,”她点头,“我该相信你的。”   不仅如此,她在心中想道,她什么时候也能成为慕箴这般处变不惊的人。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真的很酷啊。   宣布完结果后,有许多人家不服,冲着闹着下楼要去看掌柜手中的账册。   明熙有些烦闷地皱了皱眉,慕箴这时起身,将二人拍到的东西拿在手中,又空出一只手伸到她面前:“走吗?”   她望望楼下拥挤的大厅:“人好多。”   她不想挤,想着再坐一会儿等人都走差不多了再说。   慕箴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我们从后门走,怀生在那等着我们。”   她没想到金鸪楼还有后门,起身跟着慕箴离开。   在楼内七拐八拐后,绕到了金鸪楼的后院,那儿真的有一扇门,怀生和品秋坐在马车上,二人正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义卖刚开始没一会儿,品秋就仗着慕箴陪着,自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没想到此刻会跟怀生在一起。   品秋见到他们二人:“姑娘,怀生说送咱们回去,这么晚了,不如就坐他们的车吧。”   她们来的时候想着金鸪楼离府不远,可以走着回去,还能顺便逛一逛,就让马车回去了。   没想到耽搁到这么晚。   明熙也没说什么,回头见慕箴点了点头,就默默地拉着品秋的手上了慕府的车。   从外表看只觉得是辆再普通不过的车,进来后却发觉里头又宽敞又暖和。   怀生在椅下放了不少银丝炭,暖烘烘的。   她坐在轿中,看慕箴慢条斯理地将大氅脱下,里面穿了件修身的长衣。   他的动作总带着不经意的矜贵,明熙就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将大氅对折,然后盖在了她的膝上。   明熙:……   她摸了摸刺绣繁复的大氅:“我不冷。”   还有些热。   “嗯,”慕箴只说,“姑娘家护着点膝盖,寒气伤身。”   说的话就像祖母一样,明熙被炭火烤着,双腿又在厚重的大氅下裹着,都有些冒汗了。   不知是到了哪里,马车停了下来。怀生在外面说:“是知府家的人,正在说话,咱们等一等吧。”   知府?   明熙以为是能看到刘鸢,加上热得慌,她掀开布帘想着透会气。   但她没看到刘家人,只看到他们家的马车停在路中央,有两个身形极胖的人正对着马车说着什么。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明熙任能感受到车下二人昂扬喜悦的情绪。   她双眼微眯,看到了身形较矮的人杵着的拐杖。   ……是程家父子。   轿中的人虽看不到,但看着程家主此刻兴奋的神情也能猜出正是知府大人,刘鸢的爹。   许是自家亲爹谈话谈得太高兴,影响到了程兴,他站在一旁,眼神黏在那紧闭的轿门上,面上满是贪婪的喜悦。   如今看来,那传闻确实是真的了。   明熙又看了两眼,见没人察觉到这边,默不作声地放下了车帘。   “明天一早,提举的文书就要送到程家去了吧。”   明熙心思沉沉说道。   “嗯,”慕箴心不在焉地应和道,“程家父子向来贪婪,市舶司提举又是个肥差,想来能捞到不少油水。”   明熙望着他,真的有些不懂了。   之前慕箴说不要怕,以为是在说程家不会赢,又许是提举一事并不属实。   没想到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顺利到好像这肥差就该是程家,这美事就合该落到他们头上。   她望着慕箴平淡如水的面容。   他不慌吗?他究竟在想什么?   明熙歪了歪头,将这破天的富贵拱手让给程家,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第43章 秋游   纵使心里尽是疑问, 明熙也没有问出口。   因为慕箴将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有些冰冷的手腕。   他的掌心干燥又火热,明熙没有挣脱, 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就像攥着一团火。   她怔怔地看着二人握住的双手,忽然想起当初刚来渔阳时,他即便是要给自己擦眼泪,也是要隔着衣袖握她的手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的接触不再拘泥于礼数, 变得亲密又熟稔起来。   被他这么一打断, 明熙已经想不起方才自己在纠结什么问题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叶府,临下车时, 慕箴接过她递过来的大氅, 吗, 摸了摸她的额发:“早些睡, 别再胡思乱想,知道吗?”   明熙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应了一声。   撩开帘子目送她主仆二人进了府中后, 他才放下, 淡淡吩咐:“回吧。”   慕府清冷冷的, 没几个人, 回到院中的慕箴又一次下意识地望向了墙角的位置。   但可惜了,自己如今不在汴京, 那儿没有海棠树,也没有时不时就传过来的女孩笑声。   像是想到了她, 慕箴站在廊下,摇曳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他却是笑着的。   怀生这时候走了过来:“公子现在洗漱吗?”   他望了望天色,摇了头:“你去煮些热酒,一会儿有客人来。”   怀生纳闷:“这么晚了,还有客人?”   慕箴没解释,进了屋坐在桌前,身上披了件厚实的大氅,在灯下写着什么。   过了两个时辰,丑时末了,怀生正准备再来催一次让公子入睡,那边大门的小厮脚步匆匆过来了:“公子有客。”   怀生眉头一挑,去迎人了。   刘澈进来的时候,慕箴刚刚撂笔。   他像是赶来的一般,来到书桌前,灌了自己一整杯热酒:“汴京的信来了。”   刘澈放下酒杯,眉目间满是焦急:“我爹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准备吗?”   接过刘澈手中的信,慕箴垂眸看着,回答他道:“静观其变。”   看完后,又面无表情地还给了他,继续低头写着尚未写完的东西。   刘澈见他这样,挺不淡定的:“不是,就等着?什么也不用做吗?你确定不会危及渔阳?”   见他神情认真,刘澈忍不住探头去看:“你在写什么?”   慕箴将手下的纸调了个方向方便他看。   看了几行后的刘澈面色复杂,结巴道:“这是什,你在写什么?!”   “秋游采买的东西和该注意的地方啊,”慕箴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歪头,“马上就重阳了,书院不是该秋游了吗?”   刘澈:……不是,大哥,我爹在家急的胡子都快分叉了,你在这等着秋游呢?   见外头天都快亮了,慕箴终于起身准备休息:“回吧,让你爹别担心了,这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了。”   他将烛火吹灭,日出的曦光打在他身后,让刘澈看不清他的神情。   见人家真的要休息了,他苦闷地抓了抓头,回府去了。   “秋游?”   明熙停下脚步,望向刘鸢。   “是啊,你没听说吗?”她大咧咧地将胳膊搭在明熙肩头,“每年重阳时,书院都会带我们去渔阳北边的黛湖山秋游。”   黛湖山不像之前去玩的纵山那样的矮山,它在渔阳城外,地势高的很,山上泉水围绕,枫树遍地,是方圆几十里难得的美景。   明熙还没去过,况且她听刘鸢说她们是直接自由行动,师长们虽会跟着,但从不干涉。   一大队人骑马到山下,不会骑的也可以坐马车走,之前她在渔阳从没参加过这么有意思的活动,于是有些期待地问:“什么时候去啊?”   刘鸢算了算日子,重阳节的时候书院会放假,每年都在前面几天去,这么一算也没几天了:“应该快了吧。”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课室,坐在前面的玉杉转过来,小声凑到刘鸢耳边问:“我爹听闻了昨日义卖,最后是程家赢了,一夜急的没睡着,拖我来问。”   她压低了嗓子:“提举一事是不是真的?”   刘鸢有点无奈地点头:“是,听闻程家人昨夜还堵了我爹的轿子,今日天不亮提举的文书就送到程家去了。”   “估计过不了两天就要上任了吧。”   玉杉有些震惊地微睁双眼,随即又狠狠皱眉:“这不像官家的作风啊,程家那样的酒囊饭袋,怎么可能任由那样的人掌管市舶司。”   在她们眼中看来,李榷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至少治国决策都很精明,这样一遭无厘头的决断,反倒让众人心里疑惑这背后的阴谋。   “别想了,”刘鸢摆摆手,“官家的心思,我们又怎么猜得出,这些烦心事都交给我爹他们吧,与其担心这些,”   她又看向明熙:“不如想想怎么对付成了提举之子的程兴啊。”   玉杉想道:“听闻程兴最几日被他爹管着,只能在家待着,我想至少到重阳节前,他都不会出来。”   明熙也不想在意这些事,只追着她们问秋游的事。   按她们所说,他们一行人当日会骑马到黛湖山脚下,然后开始爬山,黛湖山高,往往要爬到日暮之时才能登顶,在一起看了落日吃了烤肉之后,再浩浩荡荡地下山各回各家。   自由散漫,又极具浪漫。   明熙心向往之,她当晚回家也问了祖母这件事,祖母一趟往锅里烫着羊肉一边回忆:“是有这么回事,一大清早就去,晚上在山上吃了炙肉再回,要去整整一天呢。”   她将羊肉烫好,裹上一层麻油,喂到明熙嘴里,香的她差点咬掉自己舌头。   明熙随口问:“这个时候哪买的羊肉?”   一旁服侍着涮肉的孔嬷嬷答道:“是港口的船队带回来的羊肉,很新鲜的呢。”   明熙顿了顿:“是程家的商船?他们还送这个?”   “只要是生意,什么不送?”孔嬷嬷解释,“况且渔阳少有人家饲养牛羊,以往都是从城外运来,大夏天的容易变质,后来港口建起来后,用商船运,更便捷些。”   “再过不久便是重阳祭祀了,每年这时候都会运来许多牛羊,以供当日庆典使用。”   明熙点点头,却也没了吃羊肉的性质,随意吃了两口菜,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平静日子,张山长这日散学之前宣布了明日便去郊游踏青,所有人在城门外集合的消息。   自那日骑射课之后,明熙虽能骑着蹭蹭简单走一段时间,但当街纵马还是不行,当日随行的马车之中,只有她自己坐着。   渔阳的人大多自小学骑马,更何况难得一次可以跟着同僚一块儿踏青,会骑马的都不愿意坐车。   明熙一个人,有些烦闷地搭在窗边,看着刘鸢玉杉二人纵马享乐,心中暗骂她们不顾情意。   哒哒、   马蹄声自身后不紧不慢地传来,她有些好奇地回身望去,见慕箴还是穿着上次骑射课见到的那身胡服,骑着一匹高大棕马,身形挺拔。   明熙弯了眉眼:“这么晚才来。”   慕箴上前赶了两步,与她同行后便勒着马慢悠悠地走:“早上没起来呢。”   因要赶着爬山,他们没日出就要集合,明熙自个儿也差点儿没起来,但她怎么可能相信慕箴也会这样:“少来,净骗我。”   前头似乎有人看到了慕箴,遥遥喊了一句:“怎么不快跟上?”   马车自然比不上骑马迅速,明熙的小车远远落在了后面,慕箴陪着她,二人掉在了队伍的尾巴。   慕箴摇了摇手里的马鞭,没有回应,也没有急着走。   明熙见状哼了哼:“怎么不走呀?”   “许久没有骑马了,累得慌,这么慢慢骑挺好的。”   听他这么说,明熙显然有些紧张,她直起身子:“那你逞什么强呢,上我的车来。”   见她整个人都快站了起来,甚至想把身子探出来拽他,慕箴闷笑了两声,伸手摁着她的头将人按坐好,又屈指轻敲了两下她的发顶。   “坐好,别摔着。”   明熙捂着脑袋,明白他又是再拿自己打趣,皱眉想着慕箴原来熟悉了之后是这样的。   温温和和的外表下,竟还装着颗爱捉弄人的心。   真讨厌!   黛湖山下是一大片澄澈漂亮的湖,明熙下车望见的时候,还以为是澄海,毕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玉杉望了望已经开始坐下打窝的刘澍,站在原地愣了愣,停了一会儿后,还是背着包跟刘鸢和明熙告别。   刘鸢皱眉:“不是吧?你又不上去?还要钓鱼?”   玉杉扬着下巴点了点刘澍的方向:“我帮你看着他,反正我也不乐意爬山,你们去吧。”   众人拿她没办法,只能跟她告别,转身跟着大部队上山去了。   明熙离开前,又望了眼将外衫脱了垫在身下坐着的玉杉,有些疑惑道:“玉杉真的喜欢钓鱼吗?”   “当然啊,”刘鸢不在意地说,“他们两从小就一直在一块儿钓鱼,有水的地方就有他两。”   她转头问:“怎么了?”   明熙觉得有点不对劲,又想不通,于是摇头:“没什么,咱们走吧。”   明熙和慕箴都是书院里有名的体弱,二人远远落在最后面,刘家兄妹陪着他们,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上山。   黛湖山地势高,也陡峭,明熙十步一喘,觉得自己天黑了也爬不上山。   她看了眼在一旁散步模样的刘家兄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阿鸢,要不你先走吧,我,我实在累得不行。”   刘鸢也想着上去烤肉玩,她看着明熙满头的汗:“还可以吗?不然我背你上去好了。”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我走着歇着就行,你们先去吧,不用管我。”   这个“你们”所指代的,都有谁呢。   在场除了随口一说的明熙,其他人都是低眉垂眼地思索,刘鸢笑了笑:“那我先上去给你烤肉吃。”   她瞥了眼刘澈,自己走了。   刘澈望了望妹妹,又看了眼此刻累的正扯着慕箴的袖子低头擦汗的明熙。   像是不想脏了她的衣袖,慕箴从怀中掏出锦帕替她擦着额角。   明熙一点不抗拒,微微仰着头方便他操作。   二人永远都是这么和谐,又让人无法插足的亲密。   刘澈苦笑,沉默地离开了。   追上刘鸢的时候,她瞪了自家哥哥一眼:“怎么不留在那?多好的机会啊。”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又或许是自己的眼神总是太过直白。   他摇头:“算了,她有自己依赖的人,我又何必去打扰他们。”   刘鸢恨铁不成钢,她这个哥哥自小便懂事的狠,习惯照顾弟妹的他总会将身边的好东西让给他们。   这样的习惯造就了温吞性子的他,不愿争也不会抢,让人看了就火大的隐忍。   可喜欢这件事也是可以隐忍,退让的吗?   刘鸢忍不住冲他发火:“喜欢就去争取呀,明熙此刻又没开窍,她不懂喜欢的。”   “我懂呀。”   刘澈安静地望着她,眼底落寞又无奈:“阿鸢,你和她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明熙与慕二相互喜欢,谁也没法让他们分开。” 第44章 许愿   自家兄长的神情实在是太难过, 让刘鸢说不出话。   良久之后轻叹了一口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走吧,让老妹我给你抓只兔子吃, 补一补受伤的小心脏。”   另一边,明熙坐在一个树桩上,望着树根附近的一串蘑菇,正自顾自地愣神。   她想到之间自己还认为洁癖的慕箴一定不会陪自己挖蘑菇,然而眼下,她看着一手挽着袖子, 一手拿着铲子小心又笨拙挖土的身影, 还是有些恍惚。   方才她挖累了, 慕箴便让她休息一会儿,自己接过工具替她接着挖了。   明熙出神地望着他好一会儿, 才噗嗤笑出了声:“铲子只能挖土, 你铲蘑菇的话会把它弄坏。”   她上前, 蹲在慕箴身侧, 见他如玉的指节毫不在意地拂去泥土,明熙问:“不嫌脏吗?”   慕箴笑笑:“不会, 而且挺有趣的。”   他根据明熙的指示小心翼翼将一株山阳菌采下,又拍了拍顶端, 慕箴知道明熙喜欢采蘑菇后, 自己也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 知道采下来后要拍两下, 在原地留一些菌子,才能更好的维护生态平衡。   二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采, 期间还找到不少渔阳没有的药材。   明熙望着杂草丛中的一片泛青的草叶,自言自语:“釉群青?这个时节就长了?”   她望了望天色:“是不是要下雨了。”   慕箴问:“为什么这么说?”   “釉群青只在多雾潮湿的深秋季节生长, 这个时候还算不得冷,可能是过几日有场大雨。”   她只寥寥解释了两句,将这些草药也尽数挖走:“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釉群青治风寒有奇效,我想着等入冬了才能屯一些呢。”   明熙随身带的小箱子很快就满了,她也就此收手,慕箴用自带的水壶在山野的清泉中接了些水,让明熙伸手。   清澈寒凉的泉水落在明熙手心,将她激得打了个寒颤。   “冷?”   她摇头。   慕箴将锦帕沾湿,细致的将她的一双手擦干净,捏着她的指节揉搓着指缝,温柔的触意让明熙有些发麻,她又没忍住抖了两下。   动作停了,抬头果然见慕箴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还嘴硬。”   迅速将她的手洗干净再擦干,慕箴今日没穿大氅,只能抓着她的手替她暖着。   一开始明熙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慕箴见她的手总是暖不热,将手拉到自己唇边,呵了热气。   短暂的暖意后,是有些潮意的湿润,手指不自觉地抖,碰到了一片柔软。   明熙抬眼去看,见自己指尖正抵着慕箴的唇瓣,他没有动,反而微微启唇,源源不断地呵气,为她暖着手。   指尖一瞬间发麻,就好像自己正按着的是虎口狼牙,她整个人都开始有些僵硬。   叶明熙这才发觉,慕箴已经长得那么高了,自己垫脚也只够的到他的肩头,站在身前时,能把自己整个笼罩住。   她默不作声地抽回了手,捏了捏发麻的指尖。   “怎么了?”慕箴见她神色不对,“不舒服?”   她摇摇头,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磕磕绊绊:“我们耽误很久了,还是快点上山吧。”   慕箴看了看天色,觉得还会冷,懊恼自己没多带一件外衣。   他担心明熙又冻着,再染上风寒就糟了,于是他建议:“我背你上山吧,咱们尽快上去,也尽快回,不然等天黑了,你会冷的。”   说罢也不等明熙反应,就直接半蹲在她身后。   明熙:……   她咬着唇,慢吞吞地趴在他背上,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笨拙。   “背我上山,会不会很累啊?”她轻皱着眉头,有些小声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要勉强。”   慕箴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将她往上颠了颠。   “不勉强,更何况有你在呢。”   明熙掐了掐他的耳尖:“不许奉承我。”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通过他背部传来微弱的抖动隐约猜测,慕箴好像在闷笑。   察觉到这事的时候,明熙突然觉得好奇怪。   心口处闷闷涨涨的,头脑也跟着晕乎,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整个人都开始发热。   她突然觉得慕箴像个火炉,与她接触的每一块地方都是炙热的滚烫,他挽着自己的腿弯的小臂,伏着自己的后背,还有自己紧搂着的肩颈,都隐隐感受到触感分明的肌理,与绵软的自己不同,烫得她发抖。   很奇怪,明明慕箴之前也总是背自己,再往前数的童年时期,二人也经常抱抱贴贴,但从来都没有现在这样,让她浑身不自在。   明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疑惑地想,难不成真的着凉,受了风寒吗?   可是她也没觉得冷啊?   于是明熙问:“慕箴,你热不热?”   “不热啊。”   “山路陡峭,你要走慢一些。”   “放心,我会走得很稳的,不会摔到你,别害怕。”   “什么啊,我又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你受伤!”   “好好。”   慕箴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坚实而稳重地将明熙背到了山顶,一路上女孩的各种无聊闲话,他也一句都不落的给了回应。   这一段路好像很长,她担忧着慕箴的身体,想着山顶怎么还不到,闹了几次要下来。   这段路又好像很短,短到明熙感觉还没说多少话,就看到书院中的众人。   他们到了很晚了,同僚们已经将肉烤的差不多了,见到姗姗来迟的二人,众人都朝他们看去。   羞得明熙在他背上蹦跶几下,像尾挣扎的鱼,恨不得抓紧跳下来。   慕箴抓了她的腿,怕她摔下来,慢慢半蹲下身,将人稳稳放下。   二人的互动众人根本不在意,或者说,在书院见多了他们的亲密,青鹿书院中谁不晓得那个新来渔阳的娇娘子与神秘又富贵的慕家哥儿关系好。   好到就算看到刚才那些画面也见怪不怪。   只有几个爱慕明熙或慕箴的人见了,有些沮丧地低眉垂眼。   自然也包括刘澈。   见自家哥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明白他虽选择放弃,但暂且还是过不了心头那一关。   刘鸢轻轻叹气,将明熙二人拉了过来:“你们来的也太慢了,我们都吃过一轮了。”   明熙好奇张望,见到周遭有许多火堆,上面架着野鸡野兔,还有学生自带的牛羊肉。   她很少吃这种炙肉,之前也只跟着刘鸢在纵山吃过一次,觉得肉柴的厉害,只是尝了几口就没再吃。   看到有不少学生带了羊肉,皱眉问慕箴:“这段时日渔阳羊肉这么多吗?”   怎么家里在吃,学生们也有在吃的。   他猜到明熙想问什么:“是程家的商船带回来的,他们好像改良了冷鲜处理的方式,也是为了过几日的重阳祭祖准备,这一次带回来了大量的冻肉。”   “怎么了?”   “没什么,”明熙说,“冻肉还是应该少运些,很容易变质的。”   天色在篝火的映照下渐渐走向昏暗,太阳下沉时,那绚丽的日光浸染了周边的云彩,形成大片大片颜色昳丽的晚霞。   就像是倾倒了一瓶彩墨在水中,明亮的颜色铺洒开来,轰轰烈烈的壮观。   日落的美景只在一瞬间,还没等这群学子从屏息的震撼中缓过来,带着凉意的夜色便缓慢将他们笼罩。   “我要考到汴京!我要平步青云!”   倏地,有人对着脚边逐渐亮起的渔阳城镇大喊着愿望。   爬了一整天山,再加上他们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见识了如此瑰丽壮阔的风景,谁能忍住不大喊一声呢。   有人带头,很快愿望就此起彼伏的被喊了出来,在空旷的山林回荡。   刘鸢也跟着大喊:“打遍天下无敌手!”   明熙在一旁听了,很不厚道地笑了一声,想着她一定与赵姝意有很多共同话题。   慕箴一直盯着她,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见她笑,声音柔和:“要不要喊?”   “我才不要,”她笑得满眼星光,晃得慕箴心头微痒,“太傻了。”   “真的吗?可我也想喊。”   “喊吧,”明熙赶忙笑着去拍他,想到一向温润君子模样的他,也要跟着他们在山间大喊,就觉得好好笑,“你喊,我一定不笑话你。”   虽是这么说,但她掩饰不住的唇角已经笑得很开心了。   慕箴好像有点苦恼,歪头想了想:“那,我就喊给你一个人听好了。”   他弯腰,整个人离明熙极近,凑到她耳边,鬓边垂下的发丝落到明熙脖颈旁,养得她不自觉又往前走了一步,更像是自己主动又将耳朵凑近。   慕箴的气息喷洒在她耳旁,带着一股木香的温暖。   她听见少年一字一顿,带着温柔的笑意和虔诚,在她耳边祈求。   “我要明熙,快乐一生,平安顺遂。”   啪、   不知渔阳谁家放起了烟花,升到高空绽放时,就像绽放在山顶上的众人眼前。   绚烂的火光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在黛湖山顶上的每一个心怀抱负,神采飞扬的少年。   当然还有因为慕箴短短一句话,而莫名脸红心跳的明熙。   她不知所措,只好转头去装作很认真的看烟火,慕箴见她抿紧了唇瓣,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她生气,有些急促问:“怎么啦?”   他说这话时,身子没动过,依旧是贴着明熙的耳根说的。声音又急又快,气息打了些,又惹得她脖颈有些痒。   明熙心跳得更快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去想,只能下意识地往旁边站站,还幼稚地用手捂住了耳朵,好像这样自己就能不受他的影响。   她这一系列动作顺畅无比,慕箴看在眼里,以为她是被烟花的声音吵到了。   见她眉头都皱起来,慕箴问她:“要不我们先下山?”   明熙想着这会儿人正多,提前走这样回去的路也不挤,于是她点点头,跟刘鸢打了个招呼提前走了。   夜色深了,脚下的路已经看不真切,慕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个火折子,一吹就是明亮的火光,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他向明熙伸手:“抓紧我。”   山路陡峭,万一失足摔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明熙抓着他的手,本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后来觉得自己离他近时,总会觉得热,就故意走得慢些,远远地牵着他。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听到淅淅索索的声音。   明熙有些奇怪地望向脚边的草丛,见微弱的光亮下,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自己鞋面窜了过去。   “呀——!”   她吓得惊叫,整个人蹦到慕箴怀里,力道大的差点把他撞下去。   但是慕箴稳稳地接住了她,见她害怕,还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怎么了?”   明熙有些哆嗦,眼泪都快掉下来:“有东西,有东西从我脚边跑过去了,是不是虫子……”   话还没说完,便是浓重的哭腔。   慕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将火折子举高了些,望了一会:“是野兔。”   他拍拍怀中女孩的肩膀,温声道:“明熙别怕,是兔子。”   明熙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黑暗中的山林无限放大了她的恐惧,她也顾不得自己奇怪的地方了,鸵鸟一般埋进慕箴怀里,只恨不得整个人都嵌进他体内。   见她抱自己抱得紧,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安慰,慕箴浅浅叹了口气,再次将她背了起来。   他将火折子递给明熙:“帮我照着路吧,别怕了,我背着你。”   明熙抽泣着搂紧他脖子,将火折子往下举,好照清山路,又害怕烫着慕箴,时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   走了没一会儿,正偷偷哭鼻子的明熙听见他在轻巧地哼着童谣,曲调悠扬缓慢,像是哄孩子的。   她心里没滋没味地想,自己又紧张又害怕的,他心情倒好,还唱起小曲儿来了。   但是明熙听着听着,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也不哭了,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听着慕箴哼着童谣,安安稳稳地带她回家。 第45章 事变   许是夜晚漫过山林的秋风太过惬意, 又许是慕箴哼的曲调十分柔和。   明熙心绪逐渐平稳下来,她擦干净脸上的泪,安静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她忽然明白, 慕箴已经不再年幼,也与自己印象中羸弱的形象分离。   她记得前世在汴京相遇时,慕箴身形瘦得就像是一截青竹,面带病气,连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显得那么浅弱。   而如今可能是因为自己连续不断给他灌药,慕箴虽不健硕, 却也如松柏修长, 宽肩细腰, 整个人是健康的窄瘦身材。   就连伏着明熙的背,都是那么的坚实平稳。   真好。明熙心想, 她希望慕箴可以永远这么健康下去, 就像方才他所许愿的一般, 平安顺遂。   第二日便是重阳, 书院放了三日的假。   祖母一早就让闻冬将她喊起来,明熙昨日疯了一天, 腿酸得不行,将头埋在被子里哼哼唧唧, 就是不愿意起来。   平常上学也就算了, 明明今日放假, 却还要早起, 这是什么道理?   闻冬过了一会拿着衣服进来,连她又睡着了, 上前叫她:“姑娘快起吧,老夫人说今日普觉寺的头香许多人抢呢, 还有平安福,听说每年去的晚了都没有呢。”   平安福?   明熙这才混混沌沌地想起来,祖母之前跟她说过,渔阳每年的重阳节都是要大办一场的。   从一早的烧香祈福开始,居民们可以为家人求得象征平安的小香包,这些香包都经过普觉寺主持之手,很是灵光,每年都要靠抢。   想到这些,明熙猛地坐起,也开始着急:“快快快,随便扎下头发就行了,我们快走。”   今日天气寒凉,闻冬给她加了件冬日的狐毛比甲,绒毛把脖颈护得严实,一点儿风都吹不到。   出门后,见祖母已经在马车里坐着等她,便急吼吼地上去。   等坐稳了,才往普觉寺赶去。   周氏将人拉到自己身前,一边揉捏着她的小手,一边问了些她在书院中的事。   祖孙二人亲密了一会儿,到普觉寺后,天还早的很,山下就已经有零散的人了。   明熙乖巧地跟在祖母身后,取了头香,虔诚地跪拜。   她很贪心,给很多人许了愿。但愿望也只有一个,就是平安。   祖母给家中人都要了平安福,亲手给明熙挂上的时候,她看了眼,小小的香包里塞着符纸和香料,四周的红丝汇在平安扣中,垂下一绺流苏。   很精巧好看,怪不得人人都想要。   她也认真地给祖母挂在腰间,祈愿她能陪自己长长久久。   离开普觉寺时,明熙顿了顿,让祖母等自己一会儿,又折了回去。   祖母看明熙奔跑的背影,不免叹了口气。   孔嬷嬷笑道:“姑娘长大了,自然会有在意的人。”   平安符除了相送家人,还可以送给心仪之人。   她二人知道明熙心中重要之人,祖母周氏摇头,眼底满是担忧:“慕二是个好孩子,就是……”   话没说完,但言之已尽。   慕家,终究不是个好归处啊。   明熙不懂长辈们的心思,她重新排队,掏出自己的小荷包,重金买了一个。   正要离开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又连忙道:“不好意思,麻烦再给我一个吧。”   她想,殷寻总是为慕箴做着危险的事,他也应该保一下平安。   将两个香包妥帖地放在怀中,明熙追上祖母,二人打道回府。   早上起的太早,她困得枕在祖母肩上打瞌睡,想着回府要好好睡个回笼觉。   不料在走到一处僻静之地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下,将她整个人都震清醒了。   “怎么了?”   周氏有些不悦地问。   “姑娘,是,是程兴……”   明熙身子一僵,她猛地撩开轿帘,四下无人的街角,程兴带人堵住了去路,整个人大刀阔斧地拦在叶家马车前,望着她的眼神贪婪又阴狠。   程兴的穿着更加奢华,头上的发冠甚至是金镶玉的材质,在光下显得极为的耀眼。   看来程家主成为市舶司提举后,果真是又捞了不少的油水,钱气养人,前段时日被打的半死的程兴,此刻除了那条微跛的腿,面色看着滋养得比之前还要红润。   明熙知道,自己迟早要再次见到此人,但她没想到这人竟胆大如此,竟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拦住马车,甚至祖母还在车上的情况下。   “叶姑娘,”程兴见她不动,以为是害怕,不免冷笑出声,“我说过了,你迟早要落我手里。”   叶明熙十分冷静,她也很诧异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害怕,或许是想到了慕箴曾经的话,她甚至还暗自窥探了四周。   左右是墙,前后被堵,看明白了情势,明熙开口回应:“你想做什么?”   “你若乖乖跟我走,我还能放你家这车人平安。但你若是不肯,”   程兴手指微微一勾,围堵的人便一齐往前上了两步,本就不宽敞的路显得更加拥挤不堪。   粗略一数便至少有三,四十人,还不论后面明熙没看到的。   “那就别怪小爷我心狠。”   明熙将手伸到身后,紧紧攥了攥祖母的手,示意她安心,一边死死按着门,不让她看到外面的场景。   明熙站在车架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程兴:“你考虑好后果了吗?我爹虽然只是从五品的官员,但他也是先帝钦点继位的安阳侯。”   她慢悠悠道:“而我叶明熙,可是安阳侯叶府与太傅之女的嫡长女,名满天下的梅太傅是我亲爷爷,你不过区区一个提举之子。”   她望向程兴,眼神突然变得冷厉:“论身份,你不如我万分之一的尊贵,天子脚下,皇家之地,你程兴胆敢以身犯险,你信不信我便能让你求死不能!”   明熙的斥骂声十分响亮,竟让程兴微微怔住,真的被她唬住了半晌。   但他向来在渔阳长大,渔阳这个地方,离汴京有些距离,平日里终究是官不如商,程兴在这样的氛围下,根本无法理解明熙口中的尊卑。   也无法想象梅太傅的震慑力。   他已经色迷心窍,无论如何也要把明熙强要到手。   至于剩下的,天高皇帝远,如今的渔阳,就是他程家说了算!   程兴狞笑:“骂!接着骂!越骂我玩着才越起劲!”   说罢,就要上前去拽高站在马车上的姑娘。   他一把攥住明熙的手,过于软嫩的触感让程兴一时晃了神,随即便是即将到手的狂喜和癫狂。   他拽着那只小小的手,死命地往下扯,恨不得将人直拽到自己怀中,好好嗅一口这温香软玉。   “放开!”   一声锐利尖叫,周氏红着眼从车厢中出来,干枯的手死命抓挠着程兴的胳膊,仍在发疯般地怒喊:“你个混账!无赖!你放开我的明熙!”   “祖母!”   明熙没压住帘子,见她冲了出来,顿时慌了:“您回去!”   “老不死的!”   程兴的手背被周氏划了几道血痕,他眉心一跳,暴戾地反手就是一掌,将周氏娇小的身子直接推下了马车。   额头磕到车辙,当即昏死了过去。   “老夫人!”   “祖母!”   一时之间,混乱一片,孔嬷嬷和闻冬赶忙上去扶起周氏,见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渍,都吓得不轻。   “你!”   叶明熙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眼前的人活剐。   她留在渔阳,与姐姐分别,为的不就是能扭转家人的结局,能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吗?   前世她与祖母关系疏远,但这段时日的相处,祖母对她的涓涓关怀,无微不至。   是明熙上辈子追求了许久的家人温情。   她怎么能容忍别人毁了它。   “贱人……”   明熙头一次气昏了头脑,她望着程兴,口不择言,眉眼下压,眼神狠厉阴鸷,带着骇人的杀伐气息。   她忘了,与久经沙场的季太尉朝夕相处那么些年,自己也耳濡目染学得了三分他的气魄。   只一眼,便让程兴定在原地,就像看到了黄沙白骨,倏地冷汗连连,他不自觉地就松开了手。   明熙气昏了头,眼角淡红一片:“去死,”   她一脚蹬在程兴胸口,咬牙用了十足的力:“去死啊!”   程兴一时不察,竟真的被她踹得倒退两步。   他愣愣抬头,那一瞬间,他又想到前不久被一脚踹出十几米远的慕箴。   那一脚用了明熙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摔下马车,见祖母昏迷不醒,眼睛包着泪水,唇瓣咬的发白。   心乱如麻。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兴反应过来,怒火色欲成了两道烈火,将他的理智尽数燃烧殆尽,他一把攥住明熙瘦弱的胳膊,还未等自己说什么,就是一声怒喝。   “监察御史奉命密查渔阳市舶司,请相关人员速回知府调查!”   明熙一愣,她怔怔抬头,只见刘澈站在街口,手持黄金令牌,程兴带来的人都被尽数压制。   他神色寒凉,再也没有明熙熟悉的温顿柔和,满面整肃。   监察御史?明熙呆愣住,刘澈?他是监察御史?   据她所知,渔阳并没有设立此官,但刘澈手里的令牌明眼人都看出不是假的。   官家钦点的?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李阕来游历渔阳时,还是早在那之前就?   为什么?为什么李阕要在渔阳埋下这么一个眼线?官运航线有问题?   没等明熙细想,程兴已经甩了她的手,怒不可遏上前:“你小子以为拿着假令牌就能……啊!”   一支冷箭咻然穿梭而至,径直贯穿了程兴的肩头,泪泪血液落下,他捂着肩膀痛呼:“是谁!谁敢伤我!我堂堂市舶司提举之子!程家商户继承人!谁敢动我!”   刘澈低眉垂眼,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狰狞的模样,淡淡一抬手:“带走。”   手下的官兵纪律整肃,闻言一齐上前押着程兴走了。   刘澈这才上前,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望见她祖母:“我叫人送你们去医馆。”   “不用了,”明熙已经冷静了下来,“我诊过了,祖母急火攻心,我带她回府就行。”   额头的伤需要尽快处理,这两日伤寒的人多,医馆只怕还需要等,不如直接回府她来处理。   “好,”刘澈点点头,“那我派两人护送你。”   将人送进马车后,又叫了两人叮嘱,务必将人安全送回叶府,刘澈神色复杂对明熙道:“……不是有意瞒你。”   明熙摇了摇头:“这没什么,澈哥,我反而为你高兴。”   官家钦点的监察御史,可见其对刘澈的器重,明熙虽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明白刘澈是个正直忠义之人。   听到她还喊自己澈哥,刘澈这才松了口气,目送叶家的马车离开后,才沉着脸往知府赶。   处理了祖母的伤,见额角的伤口虽吓人,但并不严重,灌了一碗清心的汤药,见状态稳定下来,明熙才骤然松了口气。   她忍了一路的眼泪,这才终于扑簌簌地落下。   正压抑着抽泣时,窗台发来细碎声响。   她猜到了什么,擦擦眼泪,上前将窗户打开。   殷寻站在窗外,双手抱臂,看到她红肿的双眼,沉默半晌,递来一个瓷瓶。   “太清丹,给老夫人服下,明日就能醒来。”   明熙接过,哑声道:“谢谢。”   “抱歉,”殷寻淡淡说,“是我没及时赶到。”   明熙摇头,她看到当时程兴的那一箭,就是他站在高处射的。那个情况,他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殷寻见她情绪不佳,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等等,殷寻。”   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殷寻顿了顿,在月下回身,疑惑地歪头。   明熙掏出一直放在怀中的平安福,已经有些被捂热了,她踌躇了会,递到他面前:“这是我从普觉寺求来的,你,平日做事要小心些。”   殷寻愣了很久,面具遮盖了他的面容,看不到他的神情。   见他迟迟不动,明熙手酸了,轻微皱眉:“拿着呀?”   他这才走了过来,许是一直握着武器,殷寻的指尖有些冷,触到她手心时,凉得她一抖。   明熙骤然抬头,望进了殷寻那双漆黑如墨的双眼。 第46章 偏爱   那双眼睛, 比这夜色还要黑,望着她时,看不透在想什么。   明熙有些无措, 她以为自己越了界,不该随便送一个还不怎么熟的人平安符。   可是她就是想送给殷寻。   于是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匆匆道了别便将窗户关上。   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离开的声音。   明熙松了口气,倒了壶热茶,将太清丹给祖母吃了。   夜半深深, 闻冬过来问她什么时候休息, 明熙摇头:“你给我找个毯子来吧, 我守着祖母。”   脉象已经平稳,她舍不得离开, 若是半夜醒来, 她立刻就能安抚照顾祖母。   又叮嘱下面的人把药煎着, 再煮一锅软烂的小米粥, 明熙披着闻冬送来的毛毯,坐在一旁的软塌上, 望着祖母的眉眼里写满了担忧。   往常觉得老夫人身体好,自己若是犯了什么错, 厚重的手掌能拍的自己小手发麻。   可是如今看她躺在被窝里, 又觉得那么瘦小, 满头白发, 皱纹沟壑绵延,实在心里酸的很。   明熙抹了抹眼角, 深呼吸两下,将心情平稳好, 坐在灯下开始写疗养的药方。   后半夜时,祖母醒了,明熙给她喝了药,又喂了一小碗的热粥,见额上的伤口止了血,揉了点当初慕箴给她的玉真膏。   哄了老太太一会儿,见她重又睡着,她这才离开。   嘱咐了守夜的孔嬷嬷一些注意事项,明熙筋疲力尽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见品秋坐在房檐上,闻冬也没睡,正给她绣着帕子。   明熙问:“今日程家怎么回事,有听说吗?”   她从回来后就一直照顾祖母,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没时间去想。   不过刘澈今日的阵仗极大,只怕街边巷口早就传开了。   “问到了,”回话的是品秋,“程家的商船此次运了大量的冻肉,今日举行祭祀典礼时却发现大多都变质了。”   品秋本就看程家不爽,此刻简直痛快的要死:“发现的时候,知府脸都青了,毁了一年一度的重阳祭祀,这还了得?然后刘澈就带着官家御赐的金牌查封程家了。”   变质?   明熙浅浅皱眉,她想到这几日,不论是家里还是书院,吃的大多都是肉类。   一口气供应那么大数量的冻肉,只怕程家担保的新型冷冻技术根本就是个幌子,只是想少出航一口气多捞点油水。   她又问:“澈哥的监察御史是怎么回事?”   闻冬回话:“这个外面也都在说呢,说官家夏天来渔阳,根本就不是为了避暑,就是为了暗插眼线,好看管着渔阳财政情况。”   也对,论避暑,北方凉爽的地方多了去,为何要来路途遥远的渔阳。   这里是整个大政经济最发达的地方,李阙重视也是应该的,但他设立监察御史的目的,真的只是看管?   明熙才不信,但她也不想再管。   今日事情太多,又熬了一整夜,她此刻累的手都抬不起来。   临睡前,她嘱咐闻冬:“明日将家里吃食用具都用沸水滚一遍,再去市场囤积一些食物,多买新鲜的,后面的日子家中下人都尽量不要出门了。”   闻冬奇怪:“为何?”   这几日渔阳风寒的人太多,她以为是气温突降,但今日听她们说肉类变质,明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没解释:“吩咐下去就好。”   闻冬应了,她这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明熙做了个噩梦。   漫天的风雪肆虐,将寿平湖边的树枝都冻得起霜,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寒风之中,低头望去,一身缟素。   “姑娘!”闻冬拉着她,“姑娘,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芷姐儿一直在找你!”   姐姐?   明熙有些恍惚地想,姐姐怎么会来渔阳?   她怔愣地跟着闻冬走,回到叶府时,她中秋亲手挂的小灯笼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素白的花带,长长的白布顺着叶府的匾额围了一圈,高高地落下来,在风中摇摆。   满是颓唐意味。   明熙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大门,一时有些失语。   “明熙!”   叶明芷出来,同样也是一身白衣,她好像哭过,眼睛有些肿,望着自己十分严厉:“你去哪儿了?不去守灵你跑去哪里了?!”   守灵?守谁的灵?   姐姐尚在训斥她:“虽咱们久居汴京,与祖母不亲近,但你也不该乱跑,让祖母伤心……”   明熙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她抬头,越过拥挤的人群,一眼便瞧见正厅当中寿花包围的正中央,祖母那张沧桑的脸。   “祖母……”   明熙有些傻,她一步步上前,望见正中央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材,一时力竭,跌坐在了棺材旁。   “祖母!”   一瞬间,天崩地裂,心灰如死,明熙不可置信地捂住心口,撕裂的疼痛几欲让她发疯。   泪水如雨,打湿她的衣衫。   明熙是被连绵不绝的悲痛唤醒的。   闻冬坐在她身边,满面担忧:“姑娘梦魇了吗,一直在哭。”   她仍在抽泣,坐起来后才从梦中的无边恐慌中脱出。   她梦见的,是上辈子祖母过世的场景。   明熙慌不择路,连鞋都没穿好就要往祖母院中跑去。   “姑娘!”   闻冬追在她身后,拿着件外衣:“别着凉了姑娘!”   她睡了许久,已经是半下午,祖母正靠在床边与孔嬷嬷说话,见明熙一身凌乱地跑进来,吓了一跳。   祖母笑:“谁家的小疯子,衣服也不穿就跑来。”   她往床里让了让,示意明熙上来。   明熙当即钻进被窝,钻进祖母怀中。   看她脉象稳定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熙窝在祖母怀里,平复着噩梦的恐慌,听她们闲聊。   “知府上报了朝廷,还不知官家会如何说,但总归这程家是要倒台的。”   祖母本就因今日的事对程家彻底没了好印象,恨不得那一家子今日便销声匿迹。听了孔嬷嬷打听来的,沉吟片刻冷笑:“自掘坟墓罢了,祭祀的东西都敢动手脚。”   她拍了拍怀中的明熙,又听孔嬷嬷说:“现在渔阳人都在说,先前那场义卖本就是官家的骗局,谁赢了,得了提举的官位,谁才倒霉呢。”   “刘家那孩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谁知道竟是御赐的监察,如今各商户都老实的很,生怕下一个被检举的就是自己。”   明熙听了她们的闲谈,也想到了那场义卖,那时人人都想赢,如今看来,真是祸福难料。   她又想起那晚见到程家父子二人时,慕箴平淡的神情。   他是不是一早就猜到了,这个提举之位非但不是个美差,还是个催命符?   在祖母这用了晚膳,明熙找出那枚还没送出的,小小的平安福,对着灯火,一针一线绣上了“箴”字。   明熙刺绣不好,这个字也刺得歪歪扭扭,但她还是认真地将慕箴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时间还早,明熙没有困意,她想着祖母的汤药里有一味草药快用完了,便喊品秋陪她出去逛逛。   到风茗药堂的时候,意外看到慕箴也在里面。   他像是在查账,坐在掌柜的位置翻看着账本,灯火打在他认真的侧脸,十分好看。   她弯唇笑了笑,上前:“老板,要十两泛椿香。”   慕箴抬头,望见她,眸光一亮,招呼她进来。   让小厮给她抓了药,他在一旁问:“老夫人没事吧?”   明熙点头:“已经好多了,就是额头磕狠了些,要躺床休息一阵子。”   “嗯,”慕箴应道,“近来渔阳风寒也多,你没事也别出门了。”   “我知道。”   明熙边说边看手中的药:“我已经吩咐了,叶府这段时间闭门。”   “姑娘,一共是三钱银子。”   明熙掏荷包的手一顿:“怎么降价了这么多?”   她看向慕箴,以为是慕府出了什么问题。   慕箴只简单说:“程家出事后,渔阳的商户都怕被刘澈查,大家降价了,我也自然跟着一起。”   她拉着慕箴出了门,小声问他:“澈哥真是钦点的监察?游历那时候定的?”   慕箴隐晦点头:“陛下一直关心渔阳的经济,那次避暑也是为了这事来的。”   “那此次程家出事,刘澈如何处理呢?”   慕箴回答:“汇报的文书已经送去汴京了,在官家下旨之前,程家上下七十余口都在知府等候发落。”   其实程家这事,说大吗也不算大,只是贪了油水将变质品充作贡品,若是程家背后有势力撑腰,将此事轻松揭过绝不算难。   但是明熙潜意识觉得,李阙绝不会放过。   他从夏天就开始部署,留下刘澈这根暗线,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汴京若是传信,明日就能到了,也不知渔阳会不会跟着受到影响。   反正就今日来看,夜晚的商贩已经少了许多,明明还在节庆当中,却也没觉得热闹。   明熙将绣好字的平安福拿出来,本来今日晚了,她没想到能碰着慕箴,想着明日专门跑一趟慕府再送给他的。   但临出门,她还是揣进了怀里。   许是平安福暗中的牵引,二人竟真的碰到了一起。   她递到慕箴眼前:“呐,送你的。”   慕箴似乎并不惊讶,但好像也没多高兴:“昨日就为了这个,才去普觉寺被程兴逮到的吧,傻不傻?”   明熙讶异:“你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重阳烧香祈福才是重点呢,你这只是顺便求来的。”   慕箴垂眸看着她,声音有些晦暗:“殷寻的那枚,也是顺便求来的?”   明熙眉头一跳。   又听慕箴说话,听的都有些低落了。   “你甚至先送给他……”   这个殷寻!   明熙有些头大,不是跟他说了别什么事都跟慕箴说吗?!   她抬眼,见慕箴神色郁郁,一脸明显的不高兴。   于是她想了想,轻声说道:“可是你这一枚,跟送给他的不一样,你这个可是全天底下独一份的。”   见慕箴神情困惑,她上前,指了平安福角落一块歪歪扭扭,不平整的角落。   “你看呀,”像哄弄一个孩子一般,明熙声音轻柔温和,“这里可是我亲自绣上去的,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祝福,来祈求这个人平安。”   二人的指尖一起碰在有些滑稽的“箴”字刺绣上,眉眼相对。   明熙弯眉含笑:“这可是别人都没有的哦。” 第47章 诅咒   市舶司贪污, 破坏祭祀,天子震怒。   程家商行及其所有财产尽数充公,前市舶司提举程易扬斩立决, 其余子嗣被判流放,女丁充入教坊司,永不回良籍。   圣旨一下,渔阳震惊。   在渔阳轰轰烈烈数年,早已根深蒂固的程家一夜倒台。   程易扬当天就被压到刑场斩首,将这个消息传到刑部的时候, 程兴正瘫软在地, 满脸死志。   他望向牢房外衣着精致的身影, 声音哑得听不真切:“你是来笑话我的?”   “不,”   慕箴走上前, 站到了光亮处, 足以让人看清他的神情:“我是来让你死的明白的。”   “有什么不明白?”程兴冷笑, “不过就是欺我程家无人, 不然,就我爹贪的那些银子算得了什么?”   他望着慕箴, 恨得咬牙切齿,慕箴这人长得比他好看, 家底也比程家殷实, 自己看上的小娘子也一直倾心于他。   就连如今, 倒台的也是他自己而不是慕箴。   他简直就像福泽满身, 到哪都顺风顺水,程兴眼都红了:“谁家不贪?哪个做生意的不贪?要说你慕家干干净净, 谁信?”   他挣扎着站起,冲到沉重的牢门前, 一双沾满了泥泞血污的手拼死往前抓,想着就算能给这人衣袍染上一点污渍,也是好的。   “不过就是运气好些,没有被官家查到而已吗?你狂什么?你在狂什么?!”   慕箴始终没有说话,就连程兴的手快到抓到自己下颚时,他也一直没有动作。   他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垂眸望着他,那样平淡的眼神,和望着眼前这扇牢门没有任何区别。   “运气好些。”   许久,慕箴才讳莫如深地开口:“你说我慕家,运气好?”   “也许是吧,”他轻扯唇角,咧出一抹讥笑,“没有你们家的脑子,我确实运气好些。”   程兴一顿:“你什么意思?”   “就算你爹没有在冷运上动歪心思,就算没有毁了祭祀,换句话说,就算你程家本本分分做生意,但只要那日义卖第一是你们,这市舶司的提举轮到你家头上,这结局就没有任何区别。”   慕箴极少会这般长篇大论,更何况是与程兴这样的人。   极度的不耐让他的脸上笼着一层寒意:“明白吗?无论如何,程家都得死。”   程兴如遭雷击,惊愕愣在原地,就连手都忘记收回来,滑稽地僵在半空。   “什么意思……我爹,我爹又没有得罪人!”   “当然得罪了。”   慕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如今朝廷经济羸弱,远在北朔作战的官兵粮草都不足,一个商户为了区区从五品的官位就能毫不犹豫砸出六十多万两白银。”   他上前一步,对上程兴的双眼,眼底晦暗如海:“你说,你得罪的是谁?”   程兴瞠目结舌,禁不住一般连连后退,他疯魔一般摇头:“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那时,义卖开始前几日,听闻谁能赢得义卖,谁便是下一任提举之时。   他们全家人都志气满满,只有他爹程易扬疲懒,不愿做官,是他娘硬逼着程易扬参与。   程兴当时正名声扫地,他想到若是自己爹为官以后,在渔阳可以更加横行霸道,就连那个最讨人喜欢的叶明熙也能随便玩弄。   他跟娘连劝了几日,程易扬才同意去的义卖。   若真是如……真是这样,岂不是他自己把自己害了?   程兴兀自崩溃,又愤然抬头:“你骗我!你骗我!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告诉我!”   他可不信慕箴会有这样的好心,不来看自己笑话也就罢了,怎么会告诉他所有的真相。   慕箴轻笑出声:“我当然是来看你笑话的。”   有什么能比摧毁他的内心,看他彻底崩溃,更可乐的呢?   他伸出玉一样的手指,掐住程兴的下颚,黏腻脏污的触感让他皱了眉头:“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碰了不该碰的人,便是如今的下场。”   “蠢货。”   程兴被他桎梏着,慕箴眼底的冷寒刺骨,他安静了片刻,疯魔笑道:“没错!没错!你就是运气好,投胎到了慕家这样的门第!”   “死了一个慕大!又毁了一个慕二!生意再大又能怎么样!你笑我程家沦为众矢之的,我看你慕家分明就是要步我们的后路!你就是第二个我!”   程兴已经彻底失心疯了,他仍在笑着:“慕二!我跟你大哥一起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我等着你!”   慕箴仍旧神色淡淡,但手背上横亘的青筋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静静地听完,算得上温柔地对着程兴笑道:“你怎么会死呢?”   “你得断手断脚,苟延残喘地去北朔流放啊。”   说罢,也不再理睬,收回手后细致擦干净手上的污渍,扬长而去。   徒留牢房中程兴的怒吼和疯笑:“我诅咒你!慕箴!我诅咒你无亲无爱!病痛缠身!永不止息!”   出来的时候,刘澈正等在门口。   他见慕箴:“没出什么事吧?”   “嗯,”慕箴不咸不淡地应了声,“他的手别给他治,路上也记得多看着,别让他死了。”   北朔蛮荒,程兴断手断脚被流放到九成九活不下来,但慕箴如此发话,就是要让程兴吃尽苦头。   刘澈头发有点发麻:“……让人多注意,不会让他死的。”   “嗯。”慕箴又问,“程家的财产清算了吗?”   “正在处理,不过数量还是有点超乎想象,整个知府加班加点估计也得一周的时间。”   “差不多,”慕箴回道,“汴京那边也会派人来,在人到前清算完就成。”   刘澈望着他总是成竹在胸的神情,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渔阳剩下的百姓就会没事了吗?”   “那得看这程家的分量够不够让那位满意,以及我交代的事你有没有尽心。”   “当然!”面对慕箴的话,刘澈差点跳起来,“我按照你说的,将渔阳几个大头家里的店铺合法查封,压一段时日的流水,没问题的。”   慕箴有些恹恹:“那不就行了。”   说到这,刘澈想起来前段时间他们一行人想去为明熙报仇的时候,慕箴设计断了程兴一条腿,当时也因为这事关了广艳栏。   他没记错的话,广艳栏也有慕家的一份。   那时候,他就……   不,不对。刘澈有些怔愣地想,年初慕箴刚来渔阳的时候,就以身体不适查不了账的原因,转卖了几家不怎么挣钱的店铺。   从那个时候,慕箴就已经预料到,并且在盘算着了。   刘澈额角冷汗簌簌而落,他突然想起最开始他爹要他询问慕箴意见时,自己十分不理解的模样。   慕箴那时冷淡,也不常出门,整日不是在家里就是去普觉寺。   直到后来某个时候,他才开始与自己走得近了些。   夏天的时候,他和他爹都猜到了陛下的意图,李阙想要吞了商航转为国运,削弱整个渔阳的经济充盈国库。但为保百姓的营生,他二人急得抓耳挠腮。   是慕箴那时主动告知他,与其让李阙想方设法克扣征税,不如主动将最大的肥羊拱手相让。   从不问世事明哲保身,到主动献计,慕箴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澈想了想,依稀记得是从明熙留在渔阳那段时间开始的。   他望着走远的慕箴身影,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对于明熙的感情,实在太过浅薄,他想。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在心中做过了选择,朦胧的倾慕和有力的帮手,他不是毫不犹豫选择了慕箴吗?   但若是这个选择交给了慕箴,刘澈有些气馁地想,如果对面放了什么选择,慕箴都一定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明熙吧。   这就是他二人最大的差距。   程家财产移交汴京那日,莫说是远道而来奉命押送的京官,就是在街边看热闹的百姓,各个都看傻了眼。   成箱成箱的白银珠宝,银票商契,源源不断从程家搬出,这头都走到了尽头的城门,另一边的程家门口还在往外搬运着。   话本子里的戏言,大家闺秀出嫁之时要十里红妆,程家这阵仗,只怕排着队能有大几十里。   车马押运着宝箱,形成密密麻麻的一道风景,渔阳的百姓围观着,无一不啧啧称奇。   在此之前,他们只知道程家数一数二的富贵,但当这富贵换算成实物,真切地一一摆在眼前,还是叫人震惊得发麻。   慕箴也站在高处围观着,望着逐渐被搬空的程家,他眸光黯淡。   “我诅咒你无亲无爱!病痛缠身!永不止息!”   程兴疯癫的话语这几日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忘也忘不掉,空然回响。   他又想到了年初时,自己决意要来渔阳时,母亲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掉泪的却是她自己。   兰氏一病不起,向来要强的人变得脆弱不堪,她握着慕箴的手,甚至是卑微的语气向他祈求:“我护不住你大哥,你相信我们一定能护住你,阿箴,就当娘求求你,陪在我们身边,哪儿也别去。”   慕家主当时就站在慕箴身边,望着他的神情也是不解又伤情。   就像程兴说的,大儿子惨死,二儿子病重,一个两个都不在他们身边,就算赚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了往事的慕箴狠狠闭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没关系,没关系。   他对自己说,一切的结局都在自己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所有的后果,他都可以承担。   慕箴一脸郁气地睁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神情突然有些错愕。   人群之中,一身红衣的明熙格外显眼,她望见了站在高处的慕箴,高兴地又蹦又跳向他招手。   她身旁的品秋拉了拉她,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明熙看了眼,高兴地冲着自己说着什么,很快又在人群之间消失不见。   慕箴有些慌乱,他垂眸找了许久,身后传来欢快的脚步声,他才恍然大悟。   他转过身,明熙一身红裙,就像是一只漂亮的红色蝴蝶,向着自己翩翩而来。   她热烈,欢笑。   她带着满腔的温暖和坚定,朝着自己一点点靠近。   慕箴明白,方才在人群中,明熙冲自己喊:   等我,我来找你。   明熙的衣服颜色艳烈,横冲直撞地闯进他晦涩无光的世界当中。   慕箴突然从晦暗的心绪中挣脱出来,在明熙跑到慕箴面前时,他一把抱住了她。   用力地,发狠地,像是这辈子都不会松开一般,   他抱住了那只灿烂的蝴蝶。   诅咒什么的都去他的吧,慕箴闭着眼想,只有明熙尚在一日,他就可以摒去杂念,毫不在意,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下去。 第48章 疫病   慕箴抱得很紧, 明熙一开始只是很诧异,但并没有推开他。   直到背后的力气越来越重,她几乎要不能呼吸, 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你怎么了?”明熙柔声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慕箴闭眼,平复许久后,终于放手。   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向来平和的公子慕箴。   他启唇笑着,却并没有回答明熙的问题,只是转移话题:“怎么出来了?”   明熙要照顾祖母, 同书院告了几日的假, 叶府闭门谢客许久, 他没想到今日会看到她出来。   “阿鸢的弟弟病了,我去给她送些药, ”明熙刚从刘家回来, “没想到今日正巧碰上程家被抄, 那阵仗真大啊。”   她不免有些感慨:“家产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也难怪程兴能如此狂妄。”   那样一座金山摆在家中,搁她她也要膨胀。   慕箴揉揉她脑袋, 问:“刘澍怎么样?”   “发热挺严重的,”明熙有些担忧地皱眉, “近来渔阳城中高热不止的人越来越多了, 总感觉不是简单的风寒。”   慕箴也神色沉沉, 只嘱咐道:“回府之后还是隔绝与外面的往来, 不要再出门了。”   她答应了之后,见慕箴仍旧恹恹的模样, 明熙主动上前两步贴了贴他。   慕箴一顿。   明熙像安抚他一般,拍了拍他的后背:“累坏了吧?”   这段时日, 程家倒台的消息传出,看到程家家产被尽数充公,明熙要说猜不到什么,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明白,慕箴从一开始就在精密布局,小心筹划。   这种步步为营的日子她不知道慕箴持续了多久,但她知道,这一定很不容易。   如今程家没了,他或许可以暂且休息一段时日了吧。   “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的,对吧?”   怀中软玉温香,慕箴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挠着自己的下颚,他闭眼低弱地答应了一声。   “嗯。”   明熙回府之后,照例先回自己院中用沸水洗了手,问闻冬:“祖母的状况怎么样了?”   “伤口恢复得蛮好的,今日喝了两碗火腿粥,现在已经睡熟了。”   “嗯,”明熙细细吩咐,“切记这段时日,但凡是出过门的下人都不要进祖母的院子,府中所有人出门回来后都要用沸水沐浴。”   闻冬答应:“姑娘吩咐的,不敢不遵守的。”   明熙收拾完,开始整理自己的草药,她找到之前在黛湖山挖的一堆釉群青草,今日出门给刘鸢送药时,她还特地在药房问了一嘴。   渔阳山林中的釉群青都没有成熟,只有黛湖山那一片有,城中这一味草药缺的狠,临走时她将位置同药房们说了,等着他们的人再去黛湖山采摘。   明熙将自己先前摘的釉群青碾碎成粉末,想着做几份对症的汤药保存起来,有备无患。   忙完之后,她才捏了捏肩膀准备歇下。   闻冬见她脱衣,不免好奇:“姑娘今日不去老夫人院中吗?”   这几日夜里一直都是明熙照顾着。   “嗯,”她爬上床,“今日出门了,等明日再去看看祖母。”   闻冬见她满面疲倦,也不再说什么,吹了烛火让她休息。   明熙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闻冬有些急促地喊她。   “姑娘,刘五姑娘求见。”   明熙睁开眼,见夜色依旧,屋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她有些头疼,声音沙哑:“阿鸢?怎么了?”   闻冬站在屋外:“据说是刘澍公子夜里突然惊热,连呼吸都快没有了,灌了几碗汤药,都没有办法。”   一听这话,明熙猛地睁眼,她急匆匆下床,将外袍随意一批,拉开门:“怎么回事?”   闻冬摇头:“听说今夜药堂里几个发热的人都没了,大夫看了刘澍公子的情况,也……不行了,刘五姑娘连夜跑来,求姑娘去看一眼。”   明熙大惊:“没了?没了几个?”   “刘五姑娘说的是有六七个了,都是夜里突然高热,然后就救不回来了。”   怎么会这样?!   明熙匆匆穿好衣服就要走:“你带着我的小药箱,咱们走一趟。”   “姑娘真的要去吗?”   品秋不知何时出来的,站在一旁沉沉开口:“若真如五姑娘所说,如今在渔阳流传开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风寒,姑娘若是去替刘澍公子瞧病,也被传染了,该怎么办?”   明熙动作一顿。   品秋说得对,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风寒,更像是疫病。   见她许久没有动作,品秋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是个好人,自然也不会有想让明熙去做这个好人。   在这个世道,老好人的下场绝不会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光荣伟大,品秋只希望明熙能平安健康,至于其他的,她才没心思去管。   没想到明熙并不是在权衡,而是在思虑如何能做得更妥当。   她沉默片刻,吩咐她二人:“闻冬去替我找一件面纱来,我走之后,你们二人就去祖母院中伺候,将后门与我院中的道路清出来,今夜我从后门回来后让下人每日送一次饭到我院口,没事之后我再出来。”   明熙尽量在走之前做到事事完善:“至于你们二人,寸步不离守在祖母身前,千万不能让任何可能出过府的人接触到,明白了吗?”   品秋震惊,反应过来后又发火:“就不能不去吗?!”   “不能,”明熙这次回答地非常快,她将可能会用到的东西都收进药箱,“既然学了这手艺,自然不能罔顾生死。”   她利落地背起药箱,平日总是怯懦又温和的一双眼睛,此刻在黑夜之中,却亮得惊人。   接过闻冬递来的面纱,明熙将自己下半张脸遮住,她对品秋说:“这是医官的责任,想要成为医官,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品秋错愕地看着闻冬:“不是,你就这么听她的话?”   闻冬自小就被买回叶家,跟姑娘一起长大,她性子比明熙还要胆小。   向来都是姑娘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不去考虑对错,就好像姑娘说的都是对的。   见闻冬说不出个好歹,明熙又准备好要走,品秋咬牙:“我跟你一起去。”   明熙:“不用,……   “你院子通不到后门,只能从老夫人院子里过,我跟你一起,到时候我带你从房顶进来。”   明熙顿了顿:“可这样的话,你不是也……”   “那怎么办!”品秋有些生气,“你又不听我的话!我不陪着你,谁来伺候你!你一个人待在院子里,害怕怎么办?”   明熙没再多说,时间已经耽误很久了,她只能拽着品秋出门。   刘鸢很害怕,叶府的门在深夜紧闭着,不知道会不会打开。   但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弟弟烧得神志不清,几个大夫都说没有办法,她知道明熙只是喜欢医术,但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万一呢?刘鸢捂住脸,有些崩溃地想,万一明熙真的有办法,真的能治好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鸢绝望无助地凝视那道大门。   直到明熙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刘鸢的眼泪瞬间落下。   “明熙,……   “别说了,”明熙知道她想说的有很多,但还是打断她,“时间不等人,我们快走吧。”   其实她也没有处理过疫病的经验,为数不多的知识都是跟着晋修学的,他走南闯北许多年,见过的病症不少,但她不一样啊。   明熙前世一直待在汴京,很少出门,所以刘澍的问题,她也没有信心。   到了刘府,一路跟着刘鸢进了一个院子。   房间内有许多人,其中一个妇人正抱着刘澍掉眼泪,明熙也没那个心认人,径直上前查看了症状。   他流了许多汗,整个寝衣都湿透了,脖颈处烧得一片通红,面色却灰白。   刘澍尚在昏迷,却时不时地抖,明熙把了他的脉,以后虚弱地快感受不到跳动。   明熙将药箱打开,翻出睡前才调制的药包:“去煎药,大火煎半个时辰,好了就立刻端过来。”   刘家的下人迟迟不敢动,明熙看着实在年幼,诊脉的手都几乎握不住刘澍的腕,这样一个娃娃给的药包,没有一个人敢接。   还是刘鸢见没人动,忍不住发火道:“一个两个都聋了吗?!还不快去煎药!”   这才有人慌慌张张地接了药方走了。   明熙沉默,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刘澍浑身湿透,皱眉问:“怎么不给他换衣服?”   刘夫人双眼通红:“大夫说要保暖,万万不能着凉,所以没换。”   “荒唐,”明熙呵斥,“换寝衣,把身子擦洗一遍,再用烧酒擦第二遍,把体温降下去。”   刘夫人一开始没敢动,明熙见状,不免有些着急:“现在他的体温已经到了极限,再不降温,要把他脑子烧坏吗?!”   她被这句话吓得一抖,看了看怀中昏死的儿子,终于还是咬牙,决定拼这一回,将汗透的寝衣换了。   热水一盆接着一盆进进出出,刘夫人按照明熙的嘱咐,第二遍的时候用干巾浸着酒液,擦着刘澍的身子。   明熙被叫进去的时候,她摸了摸,体温下去了一点,许是身体干爽了,刘澍的神情也平和了些。   她拿出银针,心下有些惴惴。   重生以后,她就再没有试过针灸了,不知道这一针下去,能不能扎对位置。   但是煎药要半个时辰的时间,她怕刘澍等不到了。   明熙举着针,半晌不敢落下。   刘鸢站在一旁,突然开口:“明熙,我相信你。”   “所有大夫等让我弟弟等死,只有你愿意试一试,”刘鸢望着她,声音有些抖,“我相信你,所以你大胆做吧。”   明熙没有看她,只是一直凝神盯着手下的穴位,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只是下一秒,执针的手就坚定地落了下去。   汤药送来时,刘澍的呼吸已微不可闻,明熙收了针,将含有釉群青的药灌了下去。   她没有把握,只能试一试,若是有限,她才能根据刘澍的反馈改良药方。   忙完这一切,天色都快亮了。   明熙收回手,神色疲倦对着刘鸢说:“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得看你弟弟的反应了,后续如果体温还是只升不降,就还按我的方法给他降温。”   刘鸢沉重地点头,她明白刘澍的命运就看这段时间了。   她见明熙要回去,急忙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明熙摇头,又想到什么:“对了,防止这病有传染性,今夜跟刘澍接触过的人都尽量集中在一起,不要再接触其他人了,等个两三天看没事了再放松警惕。”   先前只知危险,却没想到还有传染的危险,刘鸢这才明白,自己欠了明熙多少。   她目送明熙离开,转过身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掉。   明熙累了一夜,被品秋背着跳在屋檐上回了院子。   临睡过去之前她还迷迷糊糊地想,自己学艺尚浅,刘澍能不能救回来,她真的没有把握。   若是晋修在这……是他在,她一定不会担心。   床上的人惊醒,坐起的时候,出了满身的汗。   外面的小厮听到动静:“公子醒了?”   许久没人回话。   小厮似乎也习惯了,自顾自地说话:“今日渔阳那边听闻有疫病,一户商家出价三百金请公子过去。”   “……疫病?”   没想到他会接话一般,小厮语气有些惊讶:“公子要去吗?”   “嗯。”那人身着一身单衣下床,脸色疲倦又苍白,望着四周,神情有些恍惚。   晋修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一个人站在床边,启唇喃喃自语:“渔阳……” 第49章 头疼   头疼欲裂。   明熙头总是疼, 不论是现在,还是很久以前。   她身子骨弱,春棠苑背荫, 只有在院子里才能晒到日光,她的小屋虽奢华,却看不到多少明亮的光。   一如她未来一般晦暗。   那时一到阴雨天,她便总头疼脑热的,治不好。   她总是与季飞绍吵架,一吵便又会生病, 季飞绍气不过, 三天两头外出打仗, 眼不见心不烦,明熙一般见不到他人。   是晋修一直陪在她身边, 作为随行医官和教她学问的师傅, 入住宫廷。   记忆里每每她卧病在床, 头疼的受不了时, 晋修会在她的床榻边挂上引香的香囊,那味道熏得她难受, 总让她想吐。   晋修为安抚她,便耐心地陪着她, 一边时时刻刻看着她的状况, 一边给她讲故事转移注意。   他说, 他不喜欢出门, 也不喜欢见人,世人都知神医晋修出诊以百金起步, 唾骂他不顾生死,违背医者本心, 一边却又巴巴地凑钱请他出诊。   晋修告诉她,是因为他实在抵触见生人,已经到了极度抗拒的阶段,但他又不懂怎么拒绝别人,只能把诊金拔高,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找他才好。   明熙当时听了,只觉得奇怪。   晋修有多怕见人,她是知道的,若非当初季飞绍去找他,也许他会在郴州的小破家里待上一辈子不出门。   于是她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对外宣称彻底不再治疗了呢,话放出去,自然不会再有人找你。”   那时,晋修是如何回答她的来着?   明熙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晋修干燥的手掌抚上她额头时,是让人清醒一瞬的微凉。   记忆中那阵凉意从额头袭来,明熙睡得有些迷糊,含糊喊着:“先……   手指动作微微一顿,明熙猛地清醒过来,望见慕箴坐在床边,正神情认真地凝视着自己。   “醒了?”   他笑道。   明熙错愕地瞪大眼睛,好像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猛地扎进被窝里,将整张脸都藏起来:“快走!快走!我还不知我有没有被传染呢!”   慕箴声音沉闷地笑:“好了,快出来吧,别把自己闷坏了,你还睡着我就来了,要传染早传染了。”   隔着被子模糊传到明熙耳中,她抓着被子慢慢探出头来,眼神哀怨:“你怎么这样啊,怎么可以不打招呼进我的屋子。”   慕箴眼睛里满是歉意:“对不起,我起来时听了昨夜的消息,实在是担心,想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你睡了一上午,但我看你跟品秋身体都无恙,应该是没问题了。”   他见明熙要起来,便绅士地起身,绕到侧房放置的竹制屏风的另一侧,等着明熙穿衣。   明熙一边整理头发一边问:“刘府那边来消息了吗?”   “我过来的时候问了,说是刘澍已经清醒,烧也退得差不多了,就是关节还酸疼无比,下不了床。”   刷——   “关节疼?”   拉开屏风后传来的,就是明熙清脆的声音,闻冬不在,她就简单地将头发扎成一道利落马尾,脸颊旁落着零星的散发,看着比以往更加俏皮。   她皱眉:“疼还是无力?”   “疼,跟风寒不同,是关节骨肉处传来的酸痛感。”   慕箴见她过分担忧,安慰了两句:“虽下不了床,不过但是精神了许多,也能吃的下饭了。”   明熙点头:“那这么说,昨夜的危急算是闯过去了,我来看看后续要怎么调理。”   她想到了什么,又问:“那昨夜渔阳其他的人呢?”   说到这个,慕箴瞬间又严肃了许多:“据我所知,风茗药堂昨夜有十二位病患,撑到今日早上的,只有四人。”   咚、   明熙心脏漏了一拍:“意思是,那八人都……”   慕箴凝重地点了点头:“这还只是我们家药堂的数量,再说剩下的那四人,也不过是在吊着命而已,随身有身亡的危险。”   昨天一晚上,只有刘澍一个人,从鬼门关被抢了回来。   釉群青……   明熙立刻抬头:“釉群青有效!有没有派人出城去挖?!”   慕箴一边同她往外走,一边给她说明外面的情况:“问题就出在这,黛湖山的釉群青已经被挖干净了,根本不够用,上面的听闻渔阳出现疫病之后,下令封城,仅仅半天的时间,现在进出不得了。”   “什么?!”明熙震惊地愣在原地,“那,那让其他地方的人送些釉群青来呢?”   慕箴垂眼摇头:“没用,我一早便试着联系过外面,但如今渔阳已经成了一座危城,谁也不愿意靠近,加上政府手段强硬,现在别说釉群青,连根草都进不来。”   李阙雷霆手段,听闻此次疫病危急后,宁可直接困杀他们渔阳所有人,也绝对不会允许病源泄露半分的可能。   明熙咬牙,她昨夜就猜到了这次疫病的危险,但没想到是如此可怕的情景。   好在前几日她就吩咐叶府中人闭门不出,听品秋说整个叶家都没有被感染的可能,更别提处在叶府最深处,被明熙下令重重包围的老夫人府。   明熙吩咐品秋,将这件事瞒好了,绝对不能让祖母知道,就让她已养身子的由头待在房中,绝对不能出来。   一旦有人违背命令要靠近院子,一律打杀出去。   品秋见她将自己和闻冬都安排去保护老夫人,不免忧虑:“那姑娘自己呢?”   “我去风茗药堂,看看病人们。”   明熙将发带紧了紧,确保头发不会散落下来碍事,又将院子中正在晒的草药尽数打包带走,加上可能用的上的银针窄刀,医药古书,通通装进药箱中。   看到品秋明显不同意的眼神,明熙柔和了嗓音安慰她:“放心吧,还有慕箴陪着我呢,他身边还有怀生和殷寻,我不会有事的。”   她看向一直安静待在身侧的慕箴,向他征求意见:“对吧?”   慕箴只是深深地凝视她,他今日过来,只是想确认明熙的状况,他没想把人也一起带走的。   更何况,方才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慕箴真切地看在眼里,她的手都在抖,一定是害怕的。   明熙当然害怕,她跟着晋修学医,一直都是个半吊子,从来没有实操过,慕箴发病时是第一回 ,昨夜刘澍又是第二回,两次误打误撞都让她成功了,但如今面对的是渔阳全城的百姓,她哪有什么把握。   “你确定吗?”慕箴没有劝她,只是想知道她真实的意见,而不是刚睡醒一时头脑发热想做英雄的草率决定。   他垂眸,神情认真:“你要明白,出了这个院子,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我明白。”   明熙轻声说,她早就不是那个只会躺在春棠苑中无力流泪的自己了,她会哭会闹,她要做所有上辈子没有做的事。   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会怕,但谁不会害怕呢,明熙坚定地望着慕箴,她只要做到不后悔,这就够了。   慕箴看懂了她的表情,于是上前接过她沉重的药箱,平静回答:“好,那我陪你一起。”   失败也好,死亡也好,无论你选择的道路通往哪一个结局,他都会一路陪同。   慕箴背着她翻过了叶府的院墙,从马车一路赶到风茗药堂。   路上,她带着面纱,开了一道窗缝,透出去望了一眼街景。   渔阳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热闹,明明正午的时间,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仅有的几户开着门,却都是医馆药堂。   明熙看不到里面的情景,门口却都能瞧见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跪地磕头,一边将额头磕得满是血,一边疯癫地说着什么。   这画面实在绝望,她看一眼便觉得喘不上气。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明熙实在想不通。   慕箴偏头望了一眼,将窗户关上,不让她再看:“如今渔阳一药难求,许多平民买不起药,便只有等死。”   明熙沉默了许久,问他:“风茗药堂还有多少药?”   “都是些常用的草药,但也足够你用的了。”   听到这句话,她便将自己药箱中治疗祛热的草药都翻了出来:“那你将这些都给他们吧,药堂的存货我还要留着研制药方。”   慕箴知她心软,想劝她留给自己做备用,但思量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轻叹一口气,让怀生送给那些可怜人。   明熙见怀生矫健的身形,不免好奇:“他也会功夫?”   “我从小练的时候,他也跟着学了些。”   风茗药堂很快就到了,明熙没再多说,进去就准备冲到搁置病人的房间问诊。   慕箴一把拦住她,神情认真:“你要制药,不能胡来,你要问什么,通通说给我听,我和小厮来去帮你问。”   这儿的掌柜和郎中都已经没了,只剩下两三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厮。   明熙紧张地咬唇,她不愿意慕箴去冒这个险,但几个小厮慌乱的不行,只怕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按照慕箴的指示,将问题尽数写在纸上,慕箴看了两眼收好后,指着后院的门说:“我们进去后,就立刻反锁,一刻钟后,你去门口那里,我将病人的答案说给你听。”   “若是有调制好的药方,就从院墙那扔过来,里面有药炉,我可能自己煎,明白了吗?”   慕箴条理清晰,将所有事都给她安排好了,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根据反馈研制药方。   见慕箴二话不说就要往院子里走去,明熙心下慌乱,连忙上前抓住他衣袖。   他回头,望见一双盈盈泪目。   “我还没吃饭……”明熙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我们,一起吃了饭再开始吧。”   若是失败了,若是来不及,若是自己真的将慕箴害了……   明熙望着他,祈求的眼神几乎要破碎。   那就让分别的时光,来的再慢一些吧。 第50章 晋修   饭是怀生去买的, 今日餐馆大多歇业,他只买来了简单的菜色。   不过二人也都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思,彼此心中清楚, 吃这一顿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保持精力,和多相处一段短暂时光。   明熙以为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是直到吃完,她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红着眼,模样就像慕箴中秋时送给她的那只小玉兔憨态可爱。   “小心。”   万万千千的话语, 最后也只剩下这么两个字。   慕箴深深看了她一眼, 将院门关上了。   等待的那半刻钟, 是最为难耐的,明熙不敢放松, 翻看了掌柜留下的行医记录, 药堂里的这些病患大多都是几日前就病了, 往前推测出整个发病的时间段, 明熙在心中盘算着药方。   很快,约定好的一刻钟时间到了, 明熙按照嘱咐站到院墙边。   她焦急问:“里面的人还好吗?”   慕箴锦帕蒙面,只能听到他朦胧不清的声音:“刚刚又过世了一人, 我问了几个意识还算清醒的人。”   二人都没有废话, 三言两语就将问题说清。   明熙心里思忖着, 将药包扔进去。   “我临时写了十几分药方, 你先试试效果,其中有一份用红线包着的, 是单独加了釉群青的。”   她手中的釉群青数量也不多,只能省着点用:“你将那包药单独熬, 给意识清醒的病人喝,观察他的反应,包括药方起效的时间,和看看有没有刘澍相同的问题。”   将煮药的注意事项也交代了,慕箴一一记下。   说完没多久,明熙声音有些急:“还有!还有你,一定要注意捂好口鼻,病人咳嗽要站远些,如果他们吐了的话千万不能直接接触,还有……”   明熙没说完,那边便传来小厮急迫的声音:“公子!又有一人情况不好了!”   她听见慕箴扬声回答:“我马上去。”   又立刻对着墙这边温和说道:“放心吧明熙,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明熙也匆匆离开,把慕箴告知的信息记录下来。   根据病患们的症状写药方,还需记得每一味对症的草药之间不能有相克的属性,明熙一口气写完后,又对着医术检查了许久。   傍晚时分,终于有了个好消息,明熙给的药方起作用了。   釉群青对这次疫病果真有奇效,喝下那份药方的人与刘澍一样,很快就退烧了,并且也说关节酸痛,无法忍受。   明熙将下午调配的药方照旧扔了过去,并嘱咐今夜要注意病人温度的变化,若是持续高烧不退,还得白酒擦身,适度降温。   嫌来回跑太费劲,怀生来送晚膳时,明熙干脆让他将书桌搬到了院墙下。   他二人隔着这道高高的院墙,同时跟死亡赛跑。   明熙废寝忘食,夜不能寐,晚上几乎没有合眼地在翻找医书,写着方子。   她想到先前拍卖时的买到的九丝白鹤草,如果成效真的如同晋修所言,那么对于此次疫病是不是也有效果?   明熙举棋不定,并不是说她不信任晋修,而且她拿不准是否与其他药物相克。   一夜未眠,怀生早晨来时,神色十分凝重,他说城中昨夜又死了不少人。   她便不再犹豫,让怀生替她回叶府取了一根九丝白鹤草来。   失败与否,她都必须敢于尝试,渔阳的百姓经不住这么等了。   她先切了一小丝,跟釉群青放到最新改良的药方里,扔给院墙那边的慕箴后,终于支撑不住,趴着书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次见晋修,是前世跟着季飞绍去郴州,他说传言第一神医的晋修,近几日他打听到就在郴州。   可他们在郴州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人。   后来有一日夜晚,明熙在郴州城乱逛,湖畔高大的槐树上,她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在树干上发抖。   起初她以为是个贪玩的孩子,等她走到树下才发现,竟是个比她还大几岁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急的都快要哭出来。   明熙一脸疑惑,歪头问他:“你在干什么啊?”   那人没说话,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将手心微微往下放了放,让她能看清。   明熙看到他手上的幼鸟,更疑惑了:“你不会爬树还捉鸟玩?”   “不……那人的声音细微又瑟缩,“我见大鸟许久没回来,幼鸟快饿死了,想要将它们带回去养……”   明明不会爬树,却还是异想天开要把幼鸟带回去,明熙当时觉得无语,却还是因为这份善心,想着把人带下来。   她给那人指着方向,一步一步看着他下来,临到眼前了,发觉是个俊俏的公子。   身量比她没高多少,但是皮肤比她还白嫩,像是在上面哭过,眼睛湿漉漉黑亮亮的,眼尾还带着点薄红。   他看着自己被磨破的手心,一脸委屈,盯了一会后,伸出舌尖舔了舔伤口。   明熙:!   她红透了脸,后退了一大步惊骂道:“你在干嘛?!”   那人顿了顿,抬起眼,又很快垂下去,像是那些不爱同陌生人说话的小孩子一样,嘴唇嗫嚅半天,声如蚊呐:“唾液可止痛,对伤口愈合也……”   “好了好了,”明熙一脸头疼地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但你在一个姑娘家面前做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妥啊。”   “……不起,”他小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吗?”   明熙看着他,总觉得他就像未开智的孩子一般,叹了口气:“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只是跟明熙说了这么几句话,少年的脖颈就已经红透了:“我家在,柳湾巷巷尾。”   正拽着人袖子往前走的明熙听闻这熟悉的地址一顿,她跟季飞绍连着蹲守了几日都没见到人的地方,她不可思议的回身看去:“你是神医晋修的人?”   晋修歪了歪头:“你认识我?”   少年的眼睛像小鹿那样澄澈干净,明熙此前想过很多,为什么神医晋修总是销声匿迹,她以为是因为此人年老避世,不愿多管世间繁杂,但现在看来,只是单纯地害怕生人吧?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除了必要的出诊外,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愿出门越不愿见人,世间良俗他大多都不懂,像孩童的内心一样透亮。   这就是她与晋修前世的相遇。   明熙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望见怀生挡在自己身前,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就算是神医要用药,也得等姑娘醒了再说,这些药材都不能随意乱动的。”   然后便是她熟悉的刘伯伯,也就是渔阳知府的声音。   “这是自然,晋神医也是听说昨日叶姑娘给贫苦平民送药的事迹,想着来看一看,一起探讨的,绝不会乱动叶姑娘的药方的。”   二人交谈间,一道微弱的少年音打断他们:“看来是我来晚了,这药方已经完成了。”   熟悉的细弱声调,青涩稚嫩的少年音,明熙猛地站起身,绕过怀生的身子,看见屋中站着的少年。   比记忆里还要年少许多,细白的手指拿着明熙昨夜最后写的药方在看,眼睫长的很,眼睛低垂时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顺着声音望来,看见明熙时,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怔神。   晋修举起药方:“这个,是你写的?”   “你,在哪找到的九丝白鹤草?”   明熙看见他,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长松一口气:“先前渔阳义卖时,有拍卖这个,我就买了,但是不清楚药效,昨夜我也只是想试一试。”   晋修好像又愣住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试对了,这场疫病是由变质的牛羊身上带的,居民们吃了肉,自然就传到了身上。先是高烧不断,关节酸痛,若是不及时降温处理,很快便能让人失了性命。”   他很少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明熙听不清,就凑到他身前去听,等到说完了抬眼一看,又将人闹了个大红脸。   晋修缓了缓,将用了一点的九丝白鹤草递给知府:“这么一根草,足够救渔阳的百姓的了,我还带了不少釉群青来,将药液煮好后倒进白粥里,分给城中百姓喝了吧。”   轰轰烈烈的疫病竟然就这么容易被解决,刘伯伯小心又兴奋地接过草药,脚步飞快地去了。   直到这时候,明熙才记起墙那边的慕箴,她赶忙跑到墙下喊着:“慕箴?慕箴,你还在吗?”   迟迟没有应答。   明熙心中微沉,也不顾怀生等人的阻拦,一把拉开了院门进去。   原先安置在院中的病人此刻面色都还算好,不过就是关节痛得他们神情扭曲。   而慕箴倚在一张榻旁,面色苍白,喘息不止。   “慕箴!”   明熙惊慌上前,触到他手的一瞬间,便被滚烫的温度激得心中狂跳。   发热,无力,高烧不断。   正是中疫病的征兆,见慕箴总是喘气,可见连老毛病也一起被牵扯了出来。   明熙手足无措,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慕箴中了招,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冷静镇定。   她仓促抬头,下意识望向了不远处望着这边的晋修,两眼通红,水光潋滟:“先生,他,他发病了,你快来看看!”   晋修望着一脸惊慌的明熙,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暗了暗。   又快步上前,快准狠地摸了慕箴的脉搏,沉思片刻,对怀生和自己的小厮吩咐:“扶他上床,我来施针。”   听到这话,明熙的心定了定,晋修的针法活死人药白骨,有他处理,慕箴一定会没事的。   对,会没事的。   明熙起身,脚步不稳地晃了晃,眼见就要摔倒。   晋修一把拉住了她,二人靠的极进,明熙甚至能嗅见他身上的草木香。   她抬眼,看见晋修透亮的双眼望着自己,他说:“别怕,明熙。”   “我会救他的。” 第51章 记住   我会救他的, 别怕。   这不是明熙第一次听晋修对自己说这句话。   前世季飞绍与她在郴州,晋修避而不见,除了危在旦夕的病人求助, 其他时候都会像这样逃避。   还是而来他们在郴州耽误太久,季飞绍的仇家派人来追杀,他被砍得重伤。   那时明熙拖着满身是血的季飞绍,砰砰砸他房门。   也是如今日一般,泣不成声,求晋修救他。   那时的晋修也是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轻声说了这句话。   他会救他。   晋修永远是那个晋修, 干净澄澈的少年, 虽然害怕生人但是永远会为了病患克服。   明熙焦灼不安地等在屋外,里屋一片寂静, 她听不见一点声音。   刘鸢找来的时候, 她都快要崩溃了。   见她这样, 刘鸢叹了口气:“我听说了慕箴的事, 不过有神医在,你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嗯……”   明熙心不在焉地应着。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 疫病凶险,本就伤身, 慕箴身子毁了不少, 万一扛不住怎么办?方才他旧病复发, 浑身剧痛的同时还喘不上气, 那痛苦一定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万一他撑不到晋修给他布完针怎么办?   刘鸢见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模样,当机立断拉着她站起身:“你不能再呆在这了, 正好我爹那边药粥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一块去施粥算了。”   明熙不愿意, 她只想待在这里,好等晋修出来后第一时间看望慕箴。   但她架不住刘鸢的力气,还是跟着一同去了。   并吩咐等在外面的怀生,一结束就立刻前去通知她。   二人出了风茗药堂的门,一路往知府门口赶去,因免费领药粥的消息散了出去,此刻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了。   她们连忙上去帮忙,刘澈也在施粥的人员里,明熙上前,边忙边问:“先前只听慕箴说刘澍没事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刘鸢一边呵斥有人多拿,一边忙里偷闲回答她:“烧已经彻底退了,就是身上还疼的厉害,晋神医说你那个什么草可以根治这个毛病,玉杉已经来过帮他领了吧。”   “玉杉?”明熙纳闷,“她在你家吗?”   “是啊,先前一直要来,被我爹娘拦着,后来烧退了我娘才放心让她过来,现在应该是她在照顾刘澍吧。”   宁愿冒着被传染至死的风险,也要去照顾他。   明熙猜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他们感情真好啊。”   “是啊,”刘鸢却叹了一口气,“你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二人感情好,只有我那个蠢弟弟不晓得。”   回想二人相处,总是玉杉单方面追着刘澍的脚步,反观刘澍这人,没心没肺,逍遥洒脱,谁也看不透他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在得不到一点正向回馈的情况下,玉杉也能始终如一地坚持,明熙低眉垂眼,有些敬佩和羡慕玉杉的果敢和无畏。   来领粥的人无一不感激地涕泪恒流,他们被疫病折磨得人不像人,一家人中若是有还没被染上的,那尚且能够体面地来领,但大多都是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人。   根据家中人口数量领到药粥后,数日的绝望终于等来了救赎,他们佝偻着身子向刘伯父叩拜。   刘父不敢认这个情,手掌指向一旁正忙着分发的明熙:“都是叶姑娘的功劳,药方是她写的,仙药也是她拿出来的,你们可不能谢我,去谢她吧。”   明熙正忙着,忽然就有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挤到自己面前,她正疑惑,问:“领药粥要排队啊。”   人群中有人喊:“是她!前几日药堂门口发药的也是她!”   “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是叶家的孩子!听闻叶家至今一个人都没出事呢!”   “未卜先知,这不是仙人是什么?”   众人杂乱的声音混在一起,明熙听不真切,只觉得他们各个神情激动,一点儿病气都看不出了。   真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明熙被人群簇拥着,品秋一眼就瞧见了她家姑娘。   找上来的的时候还满心担忧:“姑娘,你这两日不要紧吧?”   明熙没想到会看到品秋,一脸震惊:“你怎么出来了?府中有人病?祖母怎么样了?”   知道她想歪了,品秋连忙打住:“府中没事,老夫人也没事,她一直在院中静养,连外面疫病的事都不知道,是有人听说了疫病已经被解决,现在人人都可以来知府门口领药粥,我才想着出来找你的。”   没事就好。   明熙长舒一口气,正准备说什么,怀生又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姑娘,晋医师出来了,我家公子已经没事了!”   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别的,望向刘鸢,她点头:“快去吧明熙,千万别急。”   她怕跑不及,让品秋背着她,一路飞快地赶回药堂。   院中,晋修正在净手,他抬眼看到明熙从品秋背上爬下,脚步蹒跚差点又要摔倒,手指间动作顿了顿,又继续清洗着。   “怎么样了?”明熙不敢进门,只是抓着晋修的袖子焦急地问,“他怎么样了?”   晋修没有拉开她,就着她的姿势还稍稍弯了点腰:“没事了,只是发热引发了他的久病,好在没烧得多厉害,已经退烧了,就是他的……”   晋修声音放得低了些,垂眼望着明熙的脸:“他的毒,这次凶险了些,你之前是不是一直在帮他调理身子?做得很好,若非有你,此番他就算挺过去,也再无康复的可能。”   他这话说得吓人,明熙脸都白了:“那,那就是说现在没事了?”   晋修垂眸点头。   明熙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那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得到了点头认可后,明熙嗖一下窜进了屋子。   这间房很小,像是药堂平日开张忙不过来时掌柜睡得地方,慕箴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唇色都淡了几份,双眉轻皱着,搭在被子上的腕骨嶙峋,看着就让人心惊。   她终于明白前世为何自己每每生病,姐姐前来探望自己时,总是忍不住地点眼泪。   因为明熙自己也经不住,眼前朦胧一片,泪水蓄满在眼眶,都不需要眨眼,便能一颗颗饱满地掉下来。   就像珍珠一般豆大圆润。   她上前摸了摸慕箴额头温度,降是降下来的,但又觉得低于正常温度。   害怕他冷,明熙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还往上拽了拽,将他脖颈处都围住。   见晋修进来,她低声询问:“他的旧伤能根治吗?”   “难,”晋修坐在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若是还有九丝白鹤草,就容易了,但是这种仙草,向来极为难寻,你能找到一根,已经很不容易,再要……”   “我有。”   明熙打断他,眨巴着眼睛说:“我还有两根。”   晋修:……   这合理吗?   感受到晋修莫名有些哀怨的小眼神,明熙挠了挠脸。   她自是清楚,前世晋修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找这株仙草,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普普通通一场义卖,竟然让她不费力气直接收获三根。   明熙将另外两根九丝白鹤草拿了出来,摆在晋修面前。   “我知道先生您出诊费高,我出不了这么多,既然您说它珍贵,那这最后一株,我当诊费送给你。”   晋修安静地垂眸望着红盒中并排放着的两株仙草。   一共三根,一根救了渔阳,一根拿来救这个少年,还有一根当做诊费送给自己。   他安静了很久,才轻声开口:“那你呢?”   他抬眼望着明熙:“你的身子我若是没有诊断错,也是极弱的,若是没有这仙草稳固,你也活不长久。”   晋修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暗淡,黑沉沉的,不像记忆中那般明亮。   是因为屋里没有光吗?还是他在生气?   不会,明熙很快又反驳自己,晋修那样好脾气的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眼下二人都不相熟,得到了肖想许久的仙草,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生气?   晋修问她:“你自己呢?不需要吗?”   明熙释怀地笑,她摇头:“我并不在意,长寿也好,短命也罢,也许这是属于我自己的命。老实说,我对这些看得并不重要,人活一世,我只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够过得安好,顺遂,这样我便了无遗憾。”   她坐在床边,轻抚慕箴因痛楚轻皱的眉间,声音轻的就像一阵风,她喃喃自语:“我能来到你身边,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晋修望着她:“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他歪头道:“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很小的人,遇事只会哭的那种,但渔阳的疫病这般猛烈,你却是一个人逆转了危机,即便我不来,也根本不需要担心。”   “你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   明熙闻言只是笑笑,她自己并未察觉这些改变,但听晋修这么说,她才突然明白。   她早已不是前世那个人了,前世的明熙,如果被困在一座围城之中,只怕早就慌乱无措,只会傻傻闷在屋中哭泣,等着谁来拯救。   怎么会想到又是救了刘澍又是写药方的。   明熙垂眼望着慕箴安静的睡颜:“是因为他在我身边,我才有这么大的改变。”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晋修猝然开口。   明熙皱眉,有些不喜他这样问话,却还是回答:“自然,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她转头望着晋修,眉眼间有些疏离:“先生说看错了我,难道我也看错了先生?我本以为先生是个不爱与生人说话,能躲就躲之人,没想到却也是有一颗八卦之心的?”   见她这般,晋修有些无措,他张口又闭上,来回几次,眼睛暗淡了下去,双眉下压,整个人沮丧地像要哭出来。   “对不起,”他声音有些喑哑道,“我不……来这是个那么重要的人,对不起……”   他张嘴想接着说什么,但看着明熙细心为慕箴擦额头的动作,几次三番,终归是没有再说话。   沉默地收起了红盒,晋修起身离开。   明熙见他离开的身影单薄,整个人笼着一层莫大的伤心,有些迟疑地心想,方才自己的话,说的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怔愣片刻,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晋修此人,对她有救命之恩,教育之惠,她敬之爱之,只是方才他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让她不快,她也不该那般说话。   天已经快黑了,渔阳阴了几日,就今日晴了,这样的天衬托着全城得救的背景,有一种让人心空的放松。   晚霞绚丽的色彩大片大片的铺散在天际,明熙找到在准备药方的晋修,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上前:“方才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说话难听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啊。”   晋修一愣,随即又垂下眉眼:“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真的吗?”明熙问他,方才看他明明就有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脆弱和悲伤。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快来哄哄我我太伤心了的潜台词。   “嗯,”晋修轻轻应了一声,显得极为乖巧软糯,“没关系的,真的。”   晚风轻轻带起他的发丝,晋修的头发尾巴总有些翘,散在脸颊旁,更显得少年气。   他说着话,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很久之前,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旁人的话语意见统统都不及自己内心想法重要,心中记着这样一句话,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的。”   难怪这次见,感觉晋修已经不怎么怕人了,不然怎么会和自己这样一个没见过的人说这么多话。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改变,所以这辈子与前生有许多不同,晋修性情的改变,这样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明熙弯弯眉眼:“这样啊,很有道理啊,那你要好好记住这句话啊。”   晋修没有抬头,只是一直望着手中的药草。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明熙离开,进屋去继续照顾慕箴,晋修才低声回话,好像只是单纯地在跟自己说话。   “嗯,”他的声音极轻淡,就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清。   “我会永远记住。” 第52章 酸涩   慕箴醒来的时候, 神智很快清醒。   他记挂着明熙,正准备起身,发觉被子被牵扯住, 他偏头一看,手边的姑娘正安静地睡着,束着的头发已经散落在他手边。   手中还拽着为他擦汗的帕子。   慕箴警醒地先是往后退了退,试了下自己额头的温度,见已经不再发热,才放下心来。   “疫病已经结束了。”   门外有人走进来, 低声说着:“不用紧张了。”   慕箴见来人与自己差不多大, 像是刚刚忙完什么, 衣袖挽到了手肘,见明熙睡着, 垂眸安静地往她身上盖了件毯子。   “她昨夜一直照顾着你, 只怕累坏了。”   慕箴望着来人, 不动声色将明熙发冷的手攥在手中暖了暖, 温和问道:“你是?”   看见他的动作,晋修什么都没说, 只是抬眼轻轻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明熙醒来的时候, 正对上慕箴一双温柔的眼睛。   她放松笑笑:“什么时候醒的, 怎么不喊我?”   慕箴:“没多久, 听人说你一夜未睡, 想着让你休息一会。”   “哪有这么夸张,我就是帮你看看情况, 晋修才是忙了一晚上,”她站起身, 看见身上的毯子,“嗯?你给我披的吗?”   慕箴垂眼:“是那……先生为你盖的,他名字听着耳熟,是那位神医吗?”   “是他,”明熙将毯子叠好,又披到了慕箴身上,“如今渔阳的疫病已经解决了,我请他多留几日,帮你把身子调好。”   她摸了把慕箴的脉搏,见已经彻底不再发热,问了关节也不痛了,知道他已经痊愈,只是还虚弱着,需要修养。   明熙站起身:“我去看看那边的药怎么样了。”   见人要走,慕箴心里没来由地慌乱,他下意识将人叫住。   “明熙。”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头,见慕箴半天不说话,歪头:“怎么啦?”   慕箴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让怀生去买些饭回来一起吃好吗,我有点饿了。”   “好,”明熙没觉察出他的不对劲,只乖巧点头:“等我问了晋修你需不需要忌口,我再让怀生去买点。”   等人走后,慕箴觉得身边都冷了些,他想起方才见到那人俊俏的模样,不觉皱眉握紧了手中的被子。   有些惴惴不安。   明熙出来后,见晋修就坐在院中煎药,他露出两条小臂,长年累月地挖药材让手臂不似脸颊白嫩,虽瘦弱却也隐隐有些肌肉。   他背对着明熙,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着:“忌生冷辛辣大荤,去买些素粥回来吧。”   “哦,”见他听到他们的谈话,明熙也没在意,吩咐怀生和品秋去买些吃食回来后,上前站在晋修身旁,“你进去休息会吧,这里我来。”   “不用了。”   晋修手中动作不停:“一会儿我把药煎好端进去就是了。”   他忙了一晚上没合眼,再不休息只怕要猝死了,明熙上前夺过小扇子就要赶他:“你进去趴桌上睡一会儿吧,慕箴人很好的,你别怕他。”   晋修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低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抬头,也不愿意挪窝。   明熙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了?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在意别人,也不害怕别人了吗?”   “唔,”晋修含糊不清地说,“我还是等药好了,与你一起进去吧。”   见他执意,明熙也不强人所难,也去搬了个板凳坐在他身侧:“那你不愿进去,就在这对付着睡一会儿吧,一会儿饭来了我喊你起来。”   晋修看了看她:“那我能不能靠着你睡?”   “不能,”明熙虽知道他率真,但也总是会被他的话吓一跳,没好气地说,“怎么不看看你多高啊,靠着我睡脖子还要不要了。”   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晋修比她高出许多,他看了眼二人的肩膀,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怀生他们买了好几份粥回来,她接过后摆脱他们看着药炉的火,准备进房时,晋修也巴巴地跟着她,明熙头一次觉得他这般黏人,兀自笑了笑。   慕箴见明熙带着人进来时,脸上还有着宠溺的笑意。   他心中有些发闷,接过明熙递来的粥时,迟迟没有动作。   明熙见状,以为是菜色不合口味,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先生说了要忌荤腥,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再好好吃一顿吧。”   摸着摸着,觉得手下的触感无比顺滑,慕箴发质好,又长又直,散在身后时就像是一段纯黑的绸缎般丝滑,不像她还有些毛毛躁躁的。   没忍住,又来回摸了几下,心中想着难怪这么多人都喜欢摸她的头,这手感确实挺好的。   没摸两下,手下的慕箴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双眼里点点光亮,绚丽的让人心空。   刚想让他多吃点,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喊声:“啊、”   明熙回头,见晋修坐在桌前,微张着嘴,神色怔怔。   “怎么了?”   晋修满脸委屈地转头,一边将殷红的舌尖吐出来,一边含糊不清道:“好烫……”   明熙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就像在照顾两个孩子一样心累,看了眼他的舌头,没有烫出伤口,给他倒了杯冷茶:“压一压就是了,别吃那么急。”   二人熟稔的相处让慕箴有些错愕:“你……前认识吗?”   重新坐回床边的明熙打开一份素粥,铺面而来的清甜味让她也有些饿了,一边吹一边说着:“没有啊,前两日晋先生来渔阳后才认识的。”   晋修也一整日没吃东西了,吃的很快,将口中东西都吞了搭腔说:“我与叶姑娘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   明熙动作顿了顿,觉得这词真是极为恰当,她与晋修,可不就是故人重逢吗。   她没反驳,慕箴看在眼中,神情有些苦涩。   结束之后,晋修将药端了进来,明熙已经跟他说了调理身体的事,他也没多说什么,一口气就喝完了。   晋修的药最是酸苦难忍,方才他在煎药的时候明熙闻到那股味道就有些受不了了,那么浓稠的一大碗,慕箴喝完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把明熙心疼坏了。   “不难喝吗?”她皱眉,“晋先生的药虽效果好,味道确实一等一的难喝,可以我手头没有蜜饯,不然……”   “有也不能吃,”晋修打断道,“会坏了药性。”   慕箴见她这般,笑着摇头:“没事,不怎么难喝。”   “你就别跟我逞强了,”明熙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的药我还是知道的。”   晋修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等他们说完话后才开口:“今夜你还留在这吗?”   “他回慕府吧,老待在医馆像什么话啊,”明熙思索,“我也该回家看看了。”   “嗯。”   晋修道:“那我先回客栈休息了。”   明熙立刻起身:“我送送你。”   晋修此次来住的客栈有些简陋,离得也不远,明熙见状有些皱眉:“你怎么挑这么个地住呢,你诊金昂贵,干嘛这么委屈自己。”   她拉着晋修的手不让他进去:“我出钱,替你重新找个好点儿的住吧。”   晋修摇头:“这里已经很好了,往日上山采药,时常露宿街头,这里有顶,很好。”   明熙:……   有顶就叫好,这是得多不讲究啊。   晋修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垂眼道:“况且,我也不会在这里久待,渔阳的疫病已经结束,等慕公子的身体养好,我就走了。”   “有急事吗?”   晋修乖乖摇头。   “那走什么,我带你多在这里玩几天,渔阳的风景很好的。”   晋修没再说话,很久之后,他对明熙说了许多关于慕箴需要注意的地方。   “他吃的药毒性烈的厉害,此番修养后平日也要时常注意些,静养一年左右,便可彻底痊愈了。”   夜里的风有些冷,风中的晋修也显得单薄,他想起明熙望向慕箴的每一眼,都是十足的关切和重视,声音有些堵:“……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明熙觉得他情绪不对,以为是累狠了,也不再坚持,目送他进客栈后,摸不着头脑地回去了。   药堂里慕箴已经收拾好了,整个人也有些闷闷不乐的。   他坐在床边,见明熙回来后,声音也有些低沉:“回来了?”   “嗯,”明熙揉了揉脖子,“走吧。”   坐进马车里,慕箴望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明熙今天真是被这两人搞得头大:“怎么了,有话要说吗?”   “那个晋修,人看着很好。”   明熙点头:“是啊。”   “你们二人还都喜欢医学,共同话题也多。”   明熙本来一直在点头,听到这话有些狐疑地望过去。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你……”   慕箴抿紧了唇,极力抑制内心涌动的酸涩,晋修虽接触不多,但他也是听过此人的名号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都可以把人救回来。   本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今日见了,没想到竟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   与明熙相处间,也能看出此人心性纯良清澈,这样好的人,自然哪哪都比他要好。   反观他自己有什么呢?除了有些钱财,功名利禄,他甚至连一个健康的体魄都无法保证。   慕箴心中苦涩就要溢出来,化作苦痛的眼泪,冲出禁锢时,却又变成了祝贺的话语。   “你若是喜欢他,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他眨眼,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不过若要跟他离开,还是先在渔阳多待两年,好吗?”   明熙:……   明熙:啊?   我是哪一步没跟上,说的话怎么突然听不懂啦? 第53章 归途   “等等等等, ”明熙有些哭笑不得,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慕箴从醒来就一直怪怪的了。   “谁跟你说我喜欢他了。”   慕箴顿了顿:“不是吗?我见你二人相处不久却聊得很愉快,我以为, 你是喜欢他呢。”   明熙坐过去,敲了敲他的脑壳:“瞎想什么,我才多大,就算是要给自己找妹夫,也得等我长大些吧。”   慕箴的眼睛低垂,好半晌才抬起来, 望着她满眼笑意:“那可说好了, 将来你若是有心上人, 先带来给我把把关,可千万别闷不作声就跟别人跑了, 我可是会伤心的。”   明、上辈子确实闷不作声跟季飞绍跑了的、熙有些尴尬, 戳了戳他的袖子:“那你也要把身体养好, 健健康康地陪在我身边一起长大才行啊。”   回到叶府时, 刚得知渔阳外界消息的老夫人炸了锅一样在府中闹,瞧见明熙回来, 一双眼红着,却声色俱厉将手中的拐棍狠狠跺着地:“给我跪下!”   明熙什么也没说, 只是乖巧地脊背挺直跪了下去。   一旁的嬷嬷女使们闹成乱糟糟的一团, 一边劝着老夫人, 一边又扶着明熙。   闻冬声泪俱下:“老夫人, 我家姑娘在外面熬了几日的夜,饭都不曾好好吃过, 累坏了,刚回来就别让她跪了吧。”   孔嬷嬷也搀着老夫人帮腔道:“姑娘出去又不是做坏事, 她救了全渔阳的百姓,外人都道她是女菩萨呢,老夫人就别气了。”   周氏在院中修养了许久,她这几日要出门,却都被下人们拦住,又说什么注意身体又是天冷什么的,死活不让她走出院门。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竟是被瞒了这样大一件要事。   知道明熙孤身一人前往满是病患的药堂,为了试药甚至住在了药堂中,幸亏是及时将药方琢磨出来了,要是再迟上几天,她也被染上疫病。   只这么想想,她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一屋子的人哭声劝阻声乱哄哄,只有作为主角的祖孙两依旧冷静,面无表情。   周氏心中的怒火也渐渐平息,明熙完整地回到了自己眼前,这就是最好的。   “我问你,你可知自己错在哪了?”   明熙沉默许久,就连一旁跟着跪的品秋都忍不住戳她:“快说啊姑娘。”   她默默抬头:“孙女不知。”   满屋寂静。   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她有什么错?   祖母见她双眼澄澈,忍不住上前,斑驳的手掌抚着她白净的小脸,她忍着眼泪:“你错在不应该瞒着我。”   “祖母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你应该告诉我的,明熙,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冒险,家人的意义就在于会时时刻刻地陪在你身边。”   周氏的眼泪落下,拐杖敲地的力气大了些,咚咚直响:“你到底把家人当什么?!”   说着说着,又喘不上气般坐在椅子上。   明熙见状,怕她又气急攻心,连忙膝行过去,靠在她膝头,又将祖母的手抓来蹭着自己的脸:“我当然没有孤身一人啊祖母。”   她的声音温和有力:“我有陪着我的朋友,也有照拂我的前辈,我这几日虽累,却一点也不辛苦。”   明熙直起身,望着祖母的泪眼:“您听孔嬷嬷说的了吗,我救了全渔阳的百姓,解决了疫病,如今外面人人都夸我呢,祖母,您别为我担心,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孙女儿不再像在汴京时一样无助怯懦,我找到了自己想做的,能做的,需要做的事,明熙找到了前路和目标,您相信吗,我会成为像晋先生一样厉害的医师。”   周氏摸着孙女乖巧的脸,终归还是什么重话都舍不得说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都结束了,我再生这些气又有什么用呢。”   将明熙拉起来,又心疼去摸她的膝盖:“跪疼了吗?”   “闻冬说你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吃些饭早些歇下吧。”   周氏望着她,语重心长:“医师这条路不好走,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明熙点头:“放心吧祖母,我都知道的。”   目送她离去后,周氏仍旧久久未动。   孔嬷嬷安慰她:“姑娘如今懂事了,老夫人以后也不能总是这么严厉地批评了。”   周氏摇头:“鸿文小时候不争气,训斥他习惯了,明熙不像他,确实不该这样。”   孔嬷嬷是年轻时就陪着周氏的老人了,闻言也想到了以前侯府鸡飞狗跳的日子,笑了:“少爷淘气也不听话,姑娘跟他一点儿不一样。”   “随她娘了,”周氏叹息,“以前听闻梅家姑娘身子差,太傅大人不许她念书,小姑娘夜里躲被窝里拿火折子也要看书,还险些将屋子烧了。”   想起这些,周氏兀自笑了笑:“娘两都是一样的倔脾气。”   回到自己熟悉的床,明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还是闻冬来喊她,才悠悠醒来。   “刘姑娘递了拜帖来,说是感谢你救了她弟弟,邀姑娘去金鸪楼吃饭呢。”   明熙迷蒙接过拜帖,发现今日吃饭的人还不少,还约在了金鸪楼,刘家清贫,只怕今日是真下了血本了。   她揉眼问:“我睡了多久了。”   “六个时辰了,”闻冬将帘子拉起,明熙看见外面天光大亮,竟然已经是第二天了,“老夫人看拜帖来了才让我们喊你的。”   明熙伸了个懒腰:“那洗漱吧,这几日都没好好梳头,头发都打结了。”   闻冬将水放好后,见人泡在水里了,蹲在一旁耐心柔和地给她整理头发。   出来后,就又是香喷喷白净净的明熙了。   到金鸪楼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刘家三人,玉杉,还有慕箴都坐着喝茶闲聊在。   明熙:“我迟了吗?”   “本就是请你的,有什么迟不迟的。”刘鸢给刘澍倒了杯茶,“去,敬你的恩人一杯。”   眼见刘澍真的神情认真地要对自己作揖,明熙吓得止住他动作:“哪有那么夸张,快别这样闹我了。”   接了他手中的茶盏喝了:“好了好了,我喝了你的茶,这就够了。”   知她脸皮薄,众人便也没说什么,明熙在慕箴身边坐下时,问他:“先生不是说要忌荤腥?你一会可不能吃多。”   “嗯,”慕箴给她夹了几个点心,“我看你们吃就行,不饿。”   提到晋修,刘鸢撑着脸:“我今儿还约了那个神医说一起吃饭呢,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小厮给我回的话。”   明熙了然:“他这人怕生,是这样的,你别在意。”   话刚说完,众人的眼神都过来了。   刘鸢:“你怎么知道?你们之前认识?”   明熙心想,她是不是真的藏不住任何事,怎么谁都这么说。   她只是摇头:“之前不是一起待过一阵吗,我问他他说的。”   玉杉也跟着道:“我还没见过呢,名声这样大的神医居然同我们差不多大,想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明熙顺着话音看向了玉杉,许多时间不见,她消瘦了好多,面色看着比大病一场的刘澍还要差。   她担忧地上前,替玉杉诊了脉,没发现什么问题:“怎么脸色这样差?你哪里还不舒服吗?”   玉杉苦笑摇头:“还不是前几日刘澍生病,我照顾了几日,熬夜将气色熬差了吧。”   刘鸢闻言冲着刘澍发火:“我让你将府中的补品带给玉杉,你带到哪里去了?!”   面对玉杉的恩情,刘澍反倒没有了对明熙的敬佩,他闻言抓抓头,有些不在乎道:“她又不是生病,要什么补品,好好休息几日不就行了,回头把我珍藏的几套渔具送她,说不定还更高兴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   眼见要吵架,沉默了一会儿的玉杉笑道:“好了好了,今日不是来吃饭的嘛,都少说两句吧,补品我也确实用不上,不用给我送了。”   面对刘澍一脸你看我就说吧的懒散表情,刘鸢气得牙都痒了:“你就惯着他吧!”   一直没说话的刘澈问了明熙的口味,体贴地点了一桌子菜后,才颇为平淡地瞥了眼刘澍。   大哥的震慑力还是足够的,刘澍瞬间正襟危坐,不再敢说话。   明熙这一顿吃得颇为满足,慕箴真是克制地一口都没有吃,只是一直给她布菜,再时不时同刘澈说上两句。   “渔阳经历这一劫,也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了。”   “很快了,”慕箴给明熙盛了碗汤,“渔阳向来是生机满满的,如今疫病问题已经解决,各大店铺开张也就在这两日了。”   金鸪楼作为标志性酒楼,自然是最先振奋起来的。   “说起来,蔚茗轩之前最为程家的产业,不是也有你家的一份吗,”刘澈问他,“程家财产充公,这蔚茗轩算谁的?”   明熙也很好奇,向他望去。   慕箴示意让她快吃:“朝廷的,先前刘伯父问过我,我那点儿利润,就当送给陛下了。”   这样大一座楼,说送就送了,众人无不咋舌,也就只有慕箴的财力够他这般视金钱如粪土。   临走的时候,明熙牵挂着晋修,想着他这几日也辛苦的没吃多少,便在金鸪楼打包了几样招牌菜送去。   她按着记忆来到上次的客栈,直到敲门晋修让她进了屋,也没看见刘鸢口中的小厮。   晋修像已经准备睡了,头发披散下来,更显得眼睛圆润。   她想着晋修与慕箴明明差不多大,可能就是这双圆眼的缘故,总是显得稚嫩。   将饭菜拿出来,明熙道:“吃了吗?我从金鸪楼给你带的菜,给你改善改善伙食。”   晋修乖乖地拿着筷子,看清楚饭菜后,愣了愣。   卤水贡鹅,清蒸鲈鱼,白灼菜心,还有一道豆腐羹。   一水的清淡菜色,一点辣色都瞧不见。   “怎么了?”明熙问,“吃不惯吗?”   晋修摇头,安静地开始吃。   见他吃饭慢吞吞的,明熙闲不住,开始跟他聊天。   说是聊天,晋修吃饭的时候从不说话,到头来只有明熙自己在说。   从渔阳避暑到在这里定居,又聊了很多在这里生活的趣事,给晋修说了寿平湖的景色有多美,街头巷尾的蜜水和酥酪又有多好吃。   就连明熙自己都没察觉,她说的九成九的趣事里,都有慕箴的影子。   她说的开心,也没在意晋修听得高不高兴,他越吃越沉默,到头来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见他这样,明熙有些好笑:“这么好吃啊,那等回头你在渔阳多留几日,我再带你尝尝别的菜。”   她烂漫地想着:“还有景色小吃,我都带你统统过一遍。”   晋修已经吃完,他擦了擦嘴,又漱了口,确保口中没东西了,才低声开口:“慕公子的药方,我已经完成了。”   “真的?!”   明熙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蹦起。   晋修看着她明丽的脸,平淡道:“只要坚持喝上一月时间,体内的毒素便可慢慢退散。”   这比明熙四年后去郴州找他的计划快上了不少,她眼中星光璀璨,高兴得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太谢谢你啦!晋修!”   回府的路上,她还一直在高兴。   她甚至已经安排好后几日带晋修去哪里玩,吃什么点心了。   这日清晨,她还在睡梦中,便被闻冬悄声闹醒。   “姑娘,慕公子在府外等你。”   明熙偏头一看,也刚刚卯时,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天色还是一片黑暗。   她有些头疼。又缩回被子里,闹着起床气:“这么早想干什么?不见不见,跟他说我要睡觉。”   “还是快起吧,”闻冬顿了顿,“慕公子说晋神医已经动身准备出城了,说让姑娘去送一送。”   什么?!   明熙这才猛地惊醒,赶忙起身:“快快,给我找身衣服来。”   怎么这么快,甚至天不亮就要走。   难不成是躲她,要连夜回郴州吗?! 第54章 告别   这么早的天, 府中只有零星几个下人起了。   温度寒凉,闻冬要给她找件大氅,明熙记挂着晋修, 没敢等直接出门了。   慕箴的马车就停在街角,她上去后就瞧见慕箴坐在里头。   “怎么这么突然,你怎么知道他这时候走了?”   慕箴将准备好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将绳结扣好:“他临走前去了刘府结了诊费,刘澈通知我的。”   他心中知道晋修与明熙关系好,明熙甚至跟他说过未来几天要带晋修去哪里玩。   他也纳闷为何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走, 但他想明熙一定会想要跟晋修告别。   心悦也好, 友谊也罢, 无论心中对于他们二人关系亲近有多酸涩,慕箴想, 他都一定要让明熙与晋修好好道别。   江湖路远, 晋修又是个不见踪影的人, 此番若是离别, 下次相见便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明熙有些恼:“他什么意思嘛?生我的气了?亏我昨晚还给他带饭,居然走都不说一声!”   见她心中带气, 慕箴劝阻:“许是有什么急事呢,一会儿去告别, 可别口不择言, 要好好说话。”   明熙抱着胳膊, 寒着一张脸。   到城门口了, 远远就瞧见轻装包裹的主仆二人。   慕箴留在马车里等她,明熙嗖一下跳下车追了上去。   还在下着朦胧的细雨, 她连伞都顾不得打。   “晋修!”   人影一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   慕箴的劝诫通通忘了, 明熙大步上前,眉间紧皱在一起:“怎么大清早就要走?还不说一声,我有这么讨人厌吗?”   晋修越过她的身影,望向了不远处的马车。   那马车看着低调,但他识货,车架用的是顶级的紫檀木,车帘用的是最遮风的珊瑚绒。   名贵异常,想来这渔阳,只有慕家那位公子用的起。   “我问你话呢?”明熙见他出神,更生气了,“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朋友。   晋修眸色暗了暗,他没有回答,只是垂眼望向明熙。   十分稚嫩,又明媚自由的明熙。   她身上披着的大氅太大,快要拖到地上,一眼便知不是她的尺寸。   许是方才跳下来的动作激烈了些,大氅的绳结松了点,发顶也落了些水雾,晋修将手中的伞偏了过去,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双肩瞬间淋湿。   “我们当然是朋友。”   说这句话时,晋修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腔被撕裂般,密密麻麻的痛楚。   他突然释怀一般,骤然笑出来,细雨之中的面容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他的纯真笑意。   “明熙,我只是需要立马回去,没来得及告诉你。”   “有什么急事?”   “可能渔阳的气候太潮湿,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晋修的声音极轻极淡,就这样散在风雨之中。   他不舒服,不舒服极了。   在看到自己来时,明熙已经与慕箴亲密无间的模样。   在看到慕箴倒下,她情绪崩溃恳求自己救他的模样。   在方方面面,每一个都宣告着自己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插足他们的蛛丝马迹里,晋修都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   他明晰药理,洞察人体,他知道自己身体没有任何毛病,也不会无端产生如此剧烈的痛苦。   但他还是经历了,再一次的。   晋修领悟,他所遭遇的这些,无关病症,是不甘与艳羡在作祟。   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留下呢?眼睁睁看着她再一次与他人幸福甜蜜,共度一生?   他做不到,所以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明熙听闻他的话,顿时又担忧了起来:“水土不服吗?那确实该走了,但我们是朋友,你要跟我说一声啊。”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她知道晋修一旦沉心研究,便顾不得生活上的许多事。   那股气劲早在晋修说他难受时消散,明熙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别总把身体累着。   说了许久,晋修也一直乖巧听着。   他也对明熙说了在郴州久居的地址,若是有事,大可直接去找他。   明熙自然知道,见说得差不多,也好好地告过别,她挥手送晋修离开。   在分别的时候,晋修深深地望着她。   秋雨寒冷,晨风凉凉。   晋修的声音苦涩无比:“明熙,这一次,是我来迟了。”   明熙没听明白,以为他在说此次渔阳的疫病,只是不解地看着他:“没有呀,你来得刚好呢,若是只有我一个人,就算写出了药方也不敢推广,才不会这么快结束呢。”   晋修的眼睛明亮又哀伤,他看着明熙,唇瓣嗫嚅,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于是他向明熙作别,望着晦暗的天际和朦胧的雨,他心想,既然选择了与过去告别,那么他希望明熙未来可以永远像如今这般自由。   晋修将伞给了明熙,身上淋了点雨,小厮将伞挪过来时,感慨了一句:“公子偏急着走,这雨还有的下呢。”   他闻言抬头,自己一向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夏日雷鸣的阵雨。   阴测测的天总让他想起痛苦的记忆,今日这天也是阴测测的,但晋修笑了。   “很快就要停了。”他轻声,“这场雨,终于结束了。”   等到见不到人影了,明熙才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车里。   慕箴一直待在这等她回来,方才他们谈话时也没有掀帘子看。   见她回来,他开口:“走了?”   “嗯,”明熙有些不开心,“说他身子不舒服急着要走,真是的,亏我还计划了好久要带他在渔阳好好玩呢。”   他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那我带你去南巷喝碗豆腐花?”   作为无辣不欢的明熙在遍地甜党的渔阳,连碗放辣的豆腐花都吃不到。   但凡要是敢把辣子滴到碗里,就会遭来店家的围杀,慕箴找了好久,才在南巷的一家摊贩找到会做辣的豆腐花店,让明熙吃了个痛快。   可她现在没心情,神情恹恹:“不了,我还是回府补觉去吧。”   慕箴也没强求,将人送到叶府后叮嘱闻冬给她煮完祛寒的姜茶,别让她病了。   好不容易与故人重逢,却没相处几日就分别,明熙心情郁闷极了,没喝姜汤便上床睡了。   窗外的雨好像又大了,明熙睡得昏昏沉沉。   她又梦到了郴州,那段并不算多美丽的回忆。   季飞绍被刺杀后,为了方便治疗,他们干脆般进了晋修家中。   她白日里跟着侍从一起照顾季飞绍,他那时刚被晋修救回来,整个人虚弱的很。   闻冬不在,院中没有会做饭的人,她自告奋勇开始学做菜。   就想着能给病中的心上人补充点营养,季飞绍不吃辣,她每做完一道菜,就会先拉同样不吃辣的晋修试味道。   他听话的很,每次都是乖巧地吃,再一一给出反馈。   明熙娇惯着养大,要学会做菜哪里有那么容易,手上总是受伤。   晋修每次都会沉默着给她善后。   有次他捧着明熙被燎伤的指尖,小声问:“这么喜欢吗?”   “嗯?”   晋修见她不解,抬头问:“这么喜欢他吗?”   明熙含蓄笑笑,却大方承认:“是啊,非常非常喜欢。”   “真好。”   晋修真切说着:“没有人喜欢我。”   “怎么会?”明熙诧异,“你可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每一个被你治好的人,一定都会对你感恩戴德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如果我不是神医呢,如果我什么都不会呢?”晋修看着她,“就像那个男人一样,如果他失去一切,你也一定会喜欢他吧?”   见明熙果断点头,晋修失落道:“我也想要这样的人喜欢我,我遇到的人,都不好。”   明熙听说过,晋修自小便是个天才,一开始免费为家乡的人治病。   后来入不敷出,活不下去时,想要诊金,却被同乡斥骂。   不过就是仗着他年纪小,又没有亲戚帮衬,想可着劲压榨他。   经历这些事的晋修远离家乡,到了外面,也大都看他小不信任他,久而久之晋修开始害怕与旁人说话,对方一开口,他总以为是要骂他。   说这话时的晋修就像是个孩子,神情有些委屈,让明熙见了心里发软。   她不自觉地哄着:“我就很喜欢你啊,虽然跟季大哥的喜欢不同,但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的。”   明熙捧着晋修的脸:“你这样好的人,未来也一定会等到那个人的。但你要记住,别人喜欢你的前提,是你得先喜欢你自己。”   晋修的双眼中满是温柔的明熙,他听见面前的姑娘说道:“旁人的话语意见都没有都没有你自己重要,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沮丧,等你足够喜欢自己,别人就都会来喜欢你啦。”   少女的话语就像阳光落下,让晋修的眼睛都变得闪亮亮的。   记忆就定格在那个午后的小院中,明熙醒来时,仍觉得头痛。   窗外的雨还没停,她恍惚记得方才梦到了什么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话,但大梦初醒,一切都忘得干净。   喉间干渴,明熙下意识咳了两声,引来了闻冬。   她低声呼喊:“姑娘又发热了,约莫是淋雨受了风寒。”   外面杂乱细微的声音逐渐听不真切,明熙仍在想方才的梦。   究竟是梦到了谁,梦到说了什么话,怎么醒来后总有股怅然若失的失落。   想了半天的明熙最终还是放弃,重又闭上眼休息。 第55章 求佛   淋了一会儿的雨, 明熙又病了几日。   不过并没有任何疫病的征兆,只是普通的风寒。   躺了两日,等她能下床时, 渔阳已经彻底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许是天气凉了,明熙的身子断断续续的好不了,总是咳嗽。   汴京那边听闻了这段时日的凶险,写了好多信来,从询问疫病的情况到她的身体状况,洋洋洒洒写了许多。   叶明芷说, 也许是渔阳那些气候太潮湿, 入冬了太冷, 明熙不习惯,所以风寒才迟迟不好。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带着祖母在年前回一趟汴京, 等过完年了再回去。   立冬这天, 明熙的院子里早早用上了炭火。   闻冬也是在汴京长大的, 也无法适应这边的天气, 进了屋后打了个冷战:“今日上集市碰见刘姑娘家的女使,托我问问姑娘年要在哪边过。”   明熙正坐在火炉边给姐姐写信, 轻咳了两声:“祖母怎么说?”   见她还在咳,品秋将她写的止咳露又拿出来让她喝。   闻冬道:“老夫人说今年若是回汴京, 还可以顺路搭商船, 便捷的很, 但还是看姑娘你的意思。”   渔阳的海运自从大半被朝廷征收后, 外出贸易的生意变得频繁了些,据刘鸢他们说往年这时候入冬了, 商队的人便大都休息在家,等开春再继续了。   但看眼下的架势, 只怕过年也不会断了。   明熙想了想,若是真能蹭上商船,回去确实很方便。   但是冬季的海上只怕更湿冷,只怕会引发祖母膝盖的旧伤。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只能叹气:“容我再想想吧。”   因为生病,这段时间都没能去书院,明熙和慕箴约好,每隔几日二人便去蔚茗轩相聚,他来为她讲些重点。   蔚茗轩也被官家收管,装修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有腔调,客源少了许多,明熙上去的时候,慕箴正坐在窗边等她。   小小的厢房里也被抬了炭火上来,为防止她闷,慕箴还特地开了些窗。   她上前,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摸他脉搏。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慕箴也习惯地将袖子往上拉,连着吃晋修留下来的药方,慕箴的脉摸着已经平顺许多,再没有任何顿塞微弱,经怀生说,咳喘的老毛病也一直没有再犯过了。   明熙定了心,这比她计划里四年后再治愈慕箴身子的计划要快多了。   她解开大氅坐在他对面,慕箴适时将题册推过来:“张山长说你在家中估计只看医书,策论的基础不能落下,让你写了我交给他看。”   明熙皱眉,疲懒的劲上来了:“我不想写,一篇策论要写好多。”   但她又怕,先前自己躲作业时,张衡亲自上门寻她,盯着把作业写了。   明熙笑嘻嘻地把题册又推回慕箴面前:“好慕箴,你帮我写。”   先前在书院,自己不乐意写的抄写作业,都是让慕箴替她写。   她本就是练的慕箴的字,加上他有意模仿,没人看得出来。   慕箴却是笑着摇头:“不行,你也确实很久没写策论了,我看看你退步没有。”   “什么!”   她气鼓鼓:“先前不是也帮我写过嘛,怎么人家生病了,反倒不心疼人家了。”   风寒让她说话带着鼻音,听上去更加娇蛮。   明熙起身,跑到慕箴身边坐下,死皮赖脸地靠在他身上,挽着他的胳膊摇来摇去:“疼疼我吧,明熙难受,明熙不想写。”   慕箴被她闹得脸都笑红了,像是痒一直左右躲着她的动作。   “好了,”他受不住般,抵住了明熙一直在他肩上拱来拱去的额头,语气颇为无奈,“那我给你起个头,你往后写好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熙知道今日这篇策论是跑不掉了,她哼哼唧唧地回了座位,   将下巴抵在桌面,她懒洋洋看着慕箴给她写开头。   “今年你什么时候回汴京啊?”   屋里太暖和,明熙打了个哈欠问:“我祖母说今年可以跟着商船一起走。”   慕箴写字的手停顿,时间太久,留下了一团斑驳的墨渍。   他眼底有些黯淡:“我不回汴京。”   “嗯?”明熙抬头,“过年也不回?”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好像确实前世慕箴真正回汴京之前,都没有回去过。   逢年过节,一次探望也没有。   先前她以为是身体问题不足以支持他这么远的路,但眼下都好了,为什么不回家?   慕箴重又写字,低垂着眼:“嗯,不回了。”   “为什么?”   见慕箴半天不回话,她没好气道:“又是我不能听的理由是吧?”   “抱……慕箴声音低落极了。   明熙见他这般,也开始心疼了。   他自然也十分想回去的,不说他想不想回,慕家二老一定十分挂念他。   唯一的幼子重病去了渔阳,过年过夜不能在自己身边,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本来还不打算回汴京的明熙突然道:“我决定啦!”   慕箴抬眼望她:“决定什么?”   明熙笑嘻嘻道:“决定今日这篇策论我要好好写,然后让你给我买一个最大最甜的烤番薯吃!”   她的欢声笑语一下击散了慕箴的阴霾,心情跟着一起轻松了起来,他笑出来:“嗯,写完我就给你买。”   他的开头起的很快,没一会儿就将手里的纸张转了个方向,递给明熙让她继续。   明熙坐直了身子,还是凝心手下的文章。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下午的光阴飞逝。   她捧着热乎乎的番薯下车的时候,率先去了祖母的院子。   “确定要回去了吗?”   老夫人接过她递来的半块番薯:“怎么突然改了心意。”   她一边啃着一边含糊道:“没有呀,本来就是在考虑吗。”   想到祖母的腿伤,她吩咐闻冬:“冬日海面想来湿寒无比,到时记得多带两双护膝.”   老夫人也思索着:“那我们在渔阳过了腊八走,趁这段时间府中多准备准备。”   离腊八还有一段日子,明熙的行李有闻冬收拾,她带着慕箴日日上街,想着给汴京的大家带礼物。   “真决定了?”   慕箴拿着一柄短刀赏玩,问她:“什么时候回?”   明熙一边挑选一边答:“过了腊八吧,已经写信给姐姐说了,大概能在二十前后到。”   “那挺好的,”慕箴真心道,“还能一起过个腊八节。”   明熙扎眼:“怎么,是不是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我啦?”   慕箴见她这样神气又骄傲的神情,不由得心里一软。   他还记得自己与明熙在渔阳重逢时,她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姐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模样,连景色都不敢多看两眼。   哪里有如今这般明媚,叫人心中欢喜。   “是啊,”他毫不避讳上前,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慕箴扭住明熙的鼻尖,笑着捏了捏,“可想可想你了,即便你就站在我眼前。”   这样一闹,反倒是明熙红了脸,她嘟囔着拍开慕箴的手,捂着鼻子转身走了。   腊八这天,渔阳很是热闹。   疫病结束后的第一个庆典,官府想着促进百姓消费,百姓也想着把那股劲发泄出来,仪式从几日前就开始准备。   众人在海边支了个巨大的火堆,又在火堆边围了一圈的大鼓。   明熙一早就被祖母拉起来吃了碗腊八粥,用红豆熬得,特别软糯香甜。   吃完早膳,本想跟着一起收拾上路的行装,却被祖母推出来玩。   刘鸢来接她的时候,提到海边那堆鼓,说是今晚大家会击鼓驱疫。   众人在金鸪楼吃了今年最后一顿团圆饭,举杯祝明熙路上平安,给她逗笑了许久。   “我元宵过了就回来,最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哪有你们这么夸张的。”   吃了饭,众人去海边玩,鼓做得极大,都是由高大的壮年男子举着鼓槌,跟着众人欢唱的节拍击打。   一下又一下沉重的声音震动着在场每一位从疫病中死里逃生出来的居民,小辈们听了心中激动,上前围着那一圈鼓跳起舞来。   明熙也被刘鸢拉上,又是蹦跳又是转圈的,她求救般地把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慕箴,皱着一张脸无声呐喊:救我!   慕箴却只是披着一身华贵的大氅站在一旁,眉目温柔地望着她动作。   神情缱绻,眼波撩人。   像是要将火光下跳舞的姑娘,从眼底一直铭记到心房深处。   明熙被刘鸢拉着跳得快散架了,篝火照的她浑身都热,实在受不住跟刘鸢求饶。   放她走的时候还摇头叹息:“你就是身子太弱,就应该多跟我们跳跳舞。”   明熙出了一身的汗,刚走到一旁想把大氅脱了,一只骨感分明的手将她按住。   慕箴皱眉:“出了汗再吹风,要着凉了。”   这个时候才来找自己,明熙没好气:“方才也不见你来救我。”   “哪儿的话,”慕箴笑笑,“方才你跳舞,不知多开心呢,笑得那么欢,我哪好意思扫兴。”   明熙哪还记得自己有没有笑,只知道现在累得很。   娇蛮的劲一上来,她只看着篝火众人跳舞的方向,一眼也不往他那瞧:“谁信你。”   远处玉杉被刘澍拉着跳舞,玉杉今日穿了身漂亮的长裙,动作间总被绊倒,裙摆被踩了几个脚印。   刘澍见她这样,又去找姐姐跳。   她看着看着,一旁的慕箴见真的不理自己,低声问:“生气了?”   明熙心思还在那边,闻言不过轻哼一声:“生气了,怎么样?”   “……拿礼物赔礼道歉,也不知道宽容大度的叶姑娘能不能原谅在下。”   一听有礼物,明熙诧异转头,对上他那双笑眼:“你还准备了礼物?”   “老早就准备好了。”   明熙瞬间有些苦恼:“可我没有准备你的,要不别送了,等我从汴京寻个好玩意儿回来,咱们再交换。”   慕箴却摇头:“那不行,我这礼物可等不了了。”   “为什么?”   这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什么篝火什么生气,统统消散了,她凑到慕箴身前,挨着他:“是什么是什么?”   慕箴却歪着头卖关子:“叶姑娘也不说会不会原谅呢。”   “哎呀,原谅原谅!”   明熙急的都上手去扒慕箴的手,只摸到干燥温暖的手心,她着急道:“是什么呀,快给我看看!”   慕箴闷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红丝绒的锦盒递给她。   跟中秋送的那个盒子一样,但是要大一些。   明熙狐疑抬头:“你又给我雕了个兔子啊?”   慕箴没回答,只温声道:“打开看看。”   她动作小心地打开,惊在了原地。   沉默了许久。   见状,慕箴拎起锦盒中的玉镯,轻轻套在明熙手腕上,严丝合缝。   “怎么了,不喜欢?”   手镯很冰,让她不自觉抖了抖,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她太惊讶了,因为这手镯质地是那么熟悉。   白青的底色,几道青黑的花纹,颜色淡雅透亮。   这分明就是他们从义卖上买回来的那块天山翠!   这说明,这个手镯不是买的,又是慕箴他一笔笔刻出来的。   明熙至今都记得当初要买它的时候,慕箴是怎么说的。   【天山翠属于石英岩玉,本质是一种岩石,故而质地十分坚硬。】   他竟然用亲手,用岩石给自己雕了个玉镯。   难怪当初一听有天山翠就要参加义卖,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块料子给自己做份礼物?   明熙心疼大于感动,她闷不吭声拉起慕箴的手,没见有伤口,却还是不开心道:“既然要刻手镯,选个料子软点的就是了,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她将慕箴的大手一扔,眼眶都有些红了:“你根本就是存心让我难受!”   没想到她情绪会这么大,慕箴将人拉近,低声哄着:“你仔细看看这个手镯?”   听他这么说,她又将左手抬起来,方才慕箴动作太快,她都没反应过来。   这时候想褪下来,却褪不动了,尺寸太刚好,死死掐着她的手腕。   她透着朦胧的火光,将手镯转了转,见内圈还有隐隐的小字。   明熙以为是自己的名字,但细看字有很多,密密麻麻绕着内圈,她问:“这是什么?”   “药师佛心咒。”   慕箴垂眸望着她手腕上的手镯,像是十分满意它现在的样子,伸手摸了摸,手镯与手腕的缝隙连他的指尖都进不去,这样的大小刚好不易褪下,等长大后也不会紧。   他神情虔诚,垂眸低声:“我刚来渔阳时,普觉寺的住持总让我抄这份经文,让我向佛祖祈求平安顺遂。”   不顾明熙怔愣的目光,慕箴伸手抚上她的脸:“我已经会背了,就在雕琢的过程中篆在了手环内圈。”   “天山翠是我能找到硬度最大的玉石了,废了我十几把篆刻刀。”   慕箴双眼里的虔诚就像一片无涯的海,铺天盖地来,将明熙吞没。   “我要你戴着它,生生世世都平安下去,明熙,希望天崩地裂之时,保佑你的这块手镯与这份经文,都不会受到丝毫的损伤。”   “这是我在佛前,诚心祈愿的诉求。” 第56章 回京   明熙的眼泪像是小小的湖泊, 不断落下。   她内心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磅礴的情愫化作眼泪砸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愈哭愈烈, 止不下来。   慕箴慌乱地拿衣袖,笨拙地妄图去堵住那双满是伤心的眼睛。   “不要哭啊,”他的声音满是无措,“明熙,你别哭。”   对于自己而言,慕箴是谁呢?他是一起长大的邻家竹马, 是对自己照拂有加的哥哥, 更是在自己危难之际愿意抛下一切解救自己的人。   她也正是因为最后那个原因, 这一次,她留在了慕箴身边。   但扪心自问, 在没有亲眼见证慕箴的死状之前, 在那段遥远的年幼岁月, 慕箴难道就对自己不好吗?   没有, 他对自己永远是细水长流,从一而终的呵护。   但她统统忘记了, 忘记了慕箴的体贴,忽视了慕箴的温柔, 她为了追逐季飞绍, 在慕箴独守渔阳的这几年不闻不问, 要不是最后为自己送了命, 她都想不起这个人吧。   但对于慕箴而言,自己的地位又是怎样的?   答案毋庸置疑, 少年人将他全部的真心供奉神灵,将对她的所有保佑都一笔一划虔诚地刻下。   或许不仅仅是刻在这坚硬的玉镯上, 更是铭刻在他心底,明熙想,时时刻刻他都会自己祈福。   慕箴给予自己的,实在是太宏大。   感动,愧疚,不安。   坍缩又爆炸的情感充盈了明熙的内心,她说不出话,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最终当了个胆小鬼,匆匆道了声别,捂着落泪不止的脸跑了。   回到府中时,她坐在桌边,反应不过来似的仍在捂着胸口喘气,长时间的落泪让她整张脸通红,但这是感动的泪水,不足以让她难受。   只是心跳的极快,压抑不住似的,就要从口中跳出来。   明日一早便要乘船回汴京,房间内被打扫的干净,她缓了缓心神,对着烛火看了一会儿腕子上的手镯。   细腻温和的质地,边角也被打磨得圆润,绝不会硌手,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忽视。   经文刻得不大,急巴巴地凑在一起,但因为是篆刻上去的原因,并不明显。   看了半天,她叹了口气,将袖子放下,尽可能忽略这个一直夺去她注意力的小东西。   她凝神磨墨,开始给慕箴写信。   自己方才落荒而逃的举动实在是太失礼,明熙想,但是当中道谢目前她又实在无法做到,还是用回二人的老方法,用书信来传达自己满腔的感动和不知所措吧。   不自觉写了洋洋洒洒的几页纸,闻冬来催她睡觉:“姑娘,歇吧,明日一早便要走了。”   “嗯。”   她用先前跟慕箴一起出去玩时买的海棠花纹火漆给信件封了口,递交给品秋,嘱托她明日临走时再交到慕府去。   直到第二日上船时,她又后悔了,这次回京怎么也要个把月的时间,怎么能不当面告别呢?   明熙匆忙转头要往回走,被闻冬拉住:“姑娘,开船了!”   她急得不行,又开始在心中埋怨自己,左右为难之际,品秋指着不远处的口岸:“姑娘你看。”   明熙讨厌,望见清晨渔阳海边薄雾间,站着一个浅淡的影子,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挥手。   幅度特别大,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   即便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身形,明熙也一眼认出了他。   她不顾船上人的侧目,也跟着摆起手来,几乎都要跳起来,冲着雾气大声喊着:“等我回来!我很快就回来!”   那边传来的声音却是:   “一路顺风——”   明熙一噎,猝然笑了出来。   一大清早赶过来,没有问明熙昨晚的失常,他只想祝她路途顺利。   这样体贴完美的人,这样好的慕箴,全天下只有一个。   慕箴放下发酸的手臂,那艘巨大的轮船的影子消散,直到再也看不真切。   他摸了摸放在胸口前,明熙写下的厚重信件,长叹一口气,对着怀生道:“回府吧。”   怀生油嘴滑舌:“公子别伤心,姑娘过了年就回了。”   久违了的孤寂和清冷好似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看辽阔的海面。   生怕再也等不来故人的消息。   他眉间轻蹙,笑得有些落寞:“但愿吧。”   不远处,有孩子在玩家长们给他们买的炮竹,炸裂声此起彼伏,热闹的欢声笑语下,慕箴有些无奈地想。   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明熙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晕船的。   这几日她在海面上吐得七荤八素,等到了汴京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望见早早就守在渡口的家人们,她感动极了。   赵姝意也来了,她比夏天看着更高了些,快高她半个头了,远远瞧见船靠岸就激动地跑了过来。   “明熙,你可终于到了,……   “呕——”   一个没忍住,刚站稳的明熙吐了赵姝意满身。   赵姝意:……   赵姝意:“叶明熙你找死吧?!”   明熙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回神,来接她的人除了赵姝意,还有就是姐姐叶明芷,和一旁模样十分拘谨的夫人。   姐姐上前,先是问候了祖母,视线移到许久未见的妹妹身上时,情难自抑地抱了抱她,赵姝意在一旁跳脚:“芷姐你可别抱她,这丫头会再吐你一身!”   叶明芷没理会她,抱她的手劲愈发大,几乎要将人揉进怀里。   明熙被迫仰着头:“姐……快呼吸不了了。”   她这才撒手,拿帕子隐晦地抹了抹眼角,拉过身后的人:“明熙,这是母亲。”   父亲娶得续弦,户部尚书家的何氏,何淑。   明熙对她没有多少印象,姐姐引荐了,她才乖巧称呼:“问母亲安。”   何淑想来性子怯懦,平日在侯府都是听叶明芷的安排,她早便听闻叶家这个小嫡女是芷姐最珍重之人,不敢怠慢。   更何况人家是太傅家的亲孙女儿,有自己正儿八经的母亲,见她小脸吐得苍白,她赶忙道:“累坏了吧,见你吐得厉害,赶紧回府让小厨房给你煮碗甜汤压一压吧。”   又连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小声道:“母亲。”   周氏拍了拍她的手,一群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回了侯府。   明熙晕的什么都吃不下,在船上蹉跎几日,脚下仍感觉天旋地转,匆匆给慕箴写了短暂的信报平安,便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白天了。   闻冬在房间,整理了行装,这个小院子是她们二人一同长大的地方,对于闻冬而言,回到这儿便有一种归属感。   她瞧见明熙醒了,拿着一把梳子道:“姑娘你看,是你最喜欢的那把紫檀钝齿梳,好久没用了,今儿用这把梳子吧?”   明熙无所谓,她坐在镜子前,打着哈欠问:“品秋呢?”   “说是去赵家找朋友玩了。”   “表姐来了吗?”   “早晨来过,不过看姑娘还在睡,等了一会儿就走了。”   闻冬替明熙绑好马尾,自疫病之后,明熙越来越喜欢这个造型,做事利落,人看着也精神。   她摸了摸垂下来的发带,站起身:“那我去找她吧。”   反正待在汴京也没什么事干。   一推房门,叶明芷正坐在院子中央,翻看着一本厚大的册子。   听见响声,瞥过来一个眼神。   就这么清冷冷的眼神,让许久没有感受过严厉管教的明熙一下子汗毛倒立。   “你昨日刚回来,便不说了,明日开始辰时就得起了,知道吗?”   明熙乖巧点头,姐姐这才绕过她一般,朝她招了招手。   等人走到跟前,又是轻轻一皱眉头:“梳的这是什么头?闻冬。”   见闻冬整个人缩成个鹌鹑,明熙摸了摸发尾:“说她干什么啊,我喜欢的,这样方便。”   “女孩子家家,怎么能只图方便?”   叶明芷站起身,将发间的一簪展蝶坠环钗插到她脑后。   “既然在汴京,还是规矩一些。”   明熙在渔阳的所见所闻和无法无天,几乎事事都在信中说了。   叶明芷也知道,也想管,但终归天高皇帝远。但如今人在跟前了,就不能像在渔阳那般疯了。   “我想去找表姐玩。”   “明日再去,”叶明芷翻着手里的册子,“今日带你过遍家里的账本。”   明熙震惊地看着她手里的厚册子。   本想着自家姐姐信中说的“家中情况部分掌握,不必忧心”是哄她的谦词,您账本都搞到手了这还叫部分掌握吗?   明熙摇头:“我不想看,姐姐您心中有数就行了。”   “什么话?”   叶明芷呵斥她:“什么叫不想看?”   若搁在以前,明熙早就被吓得含着眼泪跑去看了,但她此刻不想看就是不想看,况且比起经常在书院中指着她的策论咆哮的张衡山长,姐姐的训斥太过柔声细语。   她已经一点儿也不怕了。   甚至能贴上去蹭蹭姐姐的脸撒娇:“姐姐~明熙不想看,明熙想去玩。”   在渔阳,她总是这样靠撒娇躲过祖母,师长,慕箴的惩罚,百试百灵。   果然,叶明芷也一脸怔愣的样子,见她不说话,明熙噌一下就跑了。   一旁站着的越春有些感慨:“姑娘在渔阳养了半年,活泼了不少呢。”   叶明芷没有说话,摸了摸被蹭的脸颊,有些失神。   与此同时另一边,终于受到来信的慕箴满含期待地展开,发现只有寥寥两句。   【到了,晕船很厉害,吐得不行,呕。】   还画了个满脸皱巴巴难受样的小姑娘画像。   慕箴乐得两眼弯弯,头一次觉得,独自在外一个人过年,也没那么难捱。 第57章 拜访   早听说明熙要回来的时候, 赵姝意就说要带她去吃一家特别好的茶点。   等她找到的时候,赵姝意已经点好了在大堂等她来了。   面对表姐兴致勃勃的眼神,她尝了一口, 蟹粉酥做得有些干,她不经意喝了口热茶,面上带笑:“果然好吃,表姐真好呢,有好吃的都想到我。”   赵姝意的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二人正聊着天,一旁不知谁家的姑娘听了两耳朵, 兀自嗤笑道。   “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夫, 一个连发髻都不梳的痴儿。”   “绝配。”   明熙平淡地回头望了眼, 见隔壁桌的三个姑娘衣着张扬,神情不善, 望见明熙的眼神, 不闪不避, 反倒大大方方地对视。   “怎么?去了一遭乡下, 那儿的野人也是如你这般不梳头的嘛?”   明熙有点疑惑地歪头,自己出门只是简单扎了个马尾, 又不是披着散发出来的,这也值当说?   渔阳的姑娘打马球或劳作的多的是, 也都爱这样把头发拢起, 最是便捷。   “你们——”   赵姝意拍案而起, 一脸挡不住的怒气:“以前在书院欺负明熙就算了, 人好不容易回来你们又……”   眼见她都要跳桌去走人了,明熙一把将人按住。   她这才明白, 原是特地找茬来的,但是她又仔细看了眼前三人的眉眼, 实在是想不起来都是些谁。   她对京城的记忆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半年,加上前世那几十年,幼年时的人事她上哪记得去。   于是她一脸茫然:“请问诸位,姓甚名谁啊?”   老实说,她真的只是诚挚地问候,没想到对面三人直接脸色都变了。   其中一人讥讽笑笑:“怎么,在乡下待久了,脑子也坏了?”   “瞧瞧你们两,姑娘不像姑娘的,简直丢了我们汴京闺秀的脸。”   安抚着赵姝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明熙淡淡反问:“姑娘什么样啊?”   她抬眼:“闺秀又什么样啊?像你们这般不好好念书,整日混日子,等到了适嫁年龄再由家中父母说一门亲事,嫁人生子寥寥一生吗?”   明熙的声音平淡如水,却震住了对面的三个小姑娘。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明熙又道:“我表姐的赵家枪,可是等着上战场为国立功的,我也是等着开医馆,救死扶伤天下无灾的。”   “如果说姑娘的生活是如你们说的那般,那我们不像姑娘,也挺好的。”   “…………”   三人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安阳侯府最窝囊最懦弱的女儿,什么时候出落的这么会咄咄逼人了。   她们一人被憋红了脸,想要反驳,又确实如她所说,没有一人有能拿得出手的。   “赵姝意是将军之后,我自是知道她的厉害,”其中一人不服输道,“至于你说什么救死扶伤,别把人笑坏了,就你一个草包,还能开医馆?”   赵姝意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顺着她们的话茬,笑眯眯地问明熙:“我记得前不久渔阳才出了大乱子吧?”   “死牛死羊带进渔阳城的疫病,惊动了官家,下令封城了吧?”   她两眼冒着星星,故意恶心对面的三人:“明熙你是怎么来的汴京呀?”   明熙知她心思,笑着配合:“治好了呀,虽说是治好了,但是那场疫病在治疗时,我还留了许多病人用过的东西作为日后学习用呢。呀,这三位姐姐离得这样近,若是被染上了……”   望见三人刹那苍白的脸,赵姝意也痛惜摇头道:“被染上就惨了,我可听闻疫病患者到最后七窍流血,脚下生疮,浑身溃烂活活痛死为止啊!”   “啊——”   “疯子!疯子!”   “回府!我要回府沐浴!”   三人尖叫着,也不再与她二人争论,踉踉跄跄跑了出去疯癫模样引来一路上众人的侧面。   直到讨厌的人不见了,明熙与姝意对视一眼,骤然肆意地笑了出来。   “蠢不蠢呀她们,”明熙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疫病结束病人们的东西不彻底烧毁,官家怎么敢开那道城门的啊。”   赵姝意笑得肚子都痛了,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有趣,真有趣。”   她笑着摇头:“你去了一趟渔阳,整个人有趣多了,以前她们每次讥讽我们,你都只知道哭,我气不过揍她们,回头我却被罚的更狠。”   赵姝意恳切道:“你别走了,就留在汴京吧,往后应天书院有了你,咱们再也不怕受罚了,你一个人就能把她们都气死。”   话虽这么说,但明熙是不可能留下的。   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更是明白了,汴京她完完全全不适应。独独没有梳一个发髻,从出门到现在就惹了多少人的眼,出了多少事。   汴京的规矩是定死的,姑娘家也是被束缚住的,她还是更加向往和喜欢渔阳的自由与随性。   回府的时候,明熙下马车,下意识往旁边的宅子望了一眼。   慕宅的大门修的很是低调,但她年幼进去玩过几次,知道里头才漂亮,她想来,慕伯父此人向来小心翼翼,就连大门都不敢抢了隔壁侯府的风头。   父子两一脉相承的体贴,明熙低眉垂眼,将东西取了,便去慕府拜访。   慕府门口的小厮没认出她,还是明熙报了名讳,他才巴巴地前去禀报。   没过一会儿,一个有些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喘着气将门打开。   “哎呀,”他有些狼狈地擦了擦额上的汗,“叶姑娘快请进,有段日子没见,都成大姑娘了。”   明熙这才认出来,竟是伯父,慕箴的爹,慕钧。   长辈亲自为自己开门,明熙有些受宠若惊,她赶忙进门:“哪里,是我叨扰了。本想着过两日再来,但是慕箴托我给二位长辈的东西,我想还是越早送到越好。”   本以为是侯爷有什么,慕钧还有些忐忑,一听闻是跟那个常驻渔阳老家,与自己都没有多少联系的不孝子有关,瞬间神采飞扬。   “什么?是阿箴的消息,哎呀,快请进快请进。”   “天音——是阿箴的朋友从渔阳来了!”   这个矮矮胖胖看上去还有些滑稽的男人,嚎叫的声音清透嘹亮,随即极为热情地带着明熙往里屋走。   明熙有些汗流浃背,是太久没见了吗,原来慕伯伯是这么个乐天喜感的人吗?   而且慕钧许是常年应酬,身材胖乎乎的,慕箴那副好模样的皮囊,是从哪遗传的啊?   见了慕夫人杨天音,明熙顿悟了。   慕箴的模样,简直就是照着杨夫人一比一还原的,难怪她常常觉得慕箴眉眼漂亮精致,小时候总觉得他是个小姑娘。   如今见了杨夫人,明熙被惊艳地呼吸都停了一瞬。   不似姨母那般柔美,也不似姐姐的端庄,杨夫人的气质更像是雪山边的一支青竹,挺直皎洁,清冷不败。   像是身子不好,屋内热烘烘的,肩上仍旧披着厚重的毯子。   瘦削的下半张脸尖锐流畅,岁月没有带走她的美貌,反倒更沉淀了几分宁和。   平淡的眉眼望过来时,轻薄的唇瓣微弯,杨天言轻声道:“是明熙吧,以前你娘总抱着你来作客。”   明熙被这样好看的一张脸望着,骤然红了脸,磕磕绊绊道:“伯母好。”   慕钧也跟着进来,面色红润道:“之前明熙去渔阳的时候我还想着怪巧的呢,说不定能与我家阿箴碰上,没想到真的碰上,还是一对好朋友。”   明熙跟着伯父的动作坐下,安静地没说话。   还是杨天音一个眼神,让喋喋不休的慕钧乖乖闭上了嘴。   杨夫人温和地望着她:“阿箴最近还好吗?”   明熙这才来得及说话,连忙道:“你们放心,他先前刚到渔阳的时候,一直待在渔阳的普觉寺中,跟着一个师傅学习篆刻。”   她一五一十诉说着慕箴的生活:“因为他说篆刻可以让他静心,您看,这些都是他刻得玉牌。”   此次离开渔阳之前,她曾问过慕箴,来到这里后,怎么没见他给汴京写信。   慕箴那时沉默了很久,整个人都很低落。   他说他不能联系,不然他来到渔阳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明熙不明白,但她理解,毕竟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承受这种孤独。   于是她瞒着慕箴,偷偷收集了许多东西,慕箴没有办法联系父母,但她可以啊。   慕箴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让伯父伯母也能稍稍靠近一点儿子的生活,这也是她应该做的吧。   明熙将这个藏了一路,十分隐蔽的小木匣子打开。   里面满满登登,有慕箴最开始来渔阳时篆刻的玉牌,他以为都被衍悟拿去卖了,其实她偷偷地买回来许多收藏。   还有他给自己一笔一划写的字帖,在书院偶尔写的课业,还有他最喜欢喝的茶叶,她都一一带来了。   每拿出一样细碎的小东西,都会说上一段有意思的小故事。   不知何时,整个房间只剩下明熙一个人的声音。   慕钧与杨天音二人都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再看着手中或圆润的玉牌,或整洁的课业,渐渐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儿子的模样。   就好像在明熙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他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二人面前,重新生活了一遍。   将最后的两样东西拿出来,明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个也是他买的新年礼物,托我带来的。”   其实是她偷偷在渔阳买的,本打算与慕箴一同回来时拜访他们时送的,但既然慕箴并不打算回来,那不如就当做是他送的好了。   给慕钧的是用来锤腰背的小木锤,给杨天音的则是帮助睡眠的沉香。   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胜在用心。   二人接过,都感动的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在原地。   许是想久未归家的孩子了,慕伯父的眼角都有些红。   “孩子!好孩子!”慕钧抬起头,十分滑稽地用袖子擦擦眼睛,“伯伯要给你包个大红包!”   明熙:!   “不,不用了!”她连忙准备起身告退,“我与慕箴关系好,他在渔阳的时候也总是照顾我,这一趟不过是顺路的事,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伯伯您不用客气!”   眼前伯父已经嗖一下没了身影,拦都拦不住,明熙愣在了原地。   “没关系,别紧张。”   说话的是杨夫人,她已经将慕箴爱喝的那款茶叶泡上了,眼睛真诚地望着明熙:“可能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夫妻二人,真的很感动。明熙,你是个好孩子,就别拒绝我们的好意了。”   话虽如此,但是看到慕伯父拿来的一整套的黄金首饰,她着实还是震惊了一会儿。   “……也太贵重了!”   明熙在内心疯狂尖叫:“这我真的不能收!”   “拿着吧!”慕钧一直往她怀里塞,就好像不是首饰,反倒是个烫手山芋一般,“我们家没女儿,你伯母身子弱,这首饰丢仓库落几年灰了,正好等你长大了戴!”   推脱好一会儿,明熙根本说不动,慕伯伯的嘴巴太厉害了,不愧是做生意的,他一张嘴,明熙半天插不进去话。   最后还是心惊胆战地收下了,沉甸甸的重点让她抱着都有些狼狈,走出慕府的步调都带着滑稽。   慕钧目送她离开,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如果真是我家的女儿该多好啊。”   杨天音听出了他的话音,瞥了一个白眼过去:“侯府家的姑娘也是你能肖想的?”   慕钧嘿嘿一笑:“这不是瞎想吗?”   偌大的院子重又陷入了沉寂,夫妇二人进了卧室,又好好端详了一会儿慕箴的课业。   “真好啊……”慕钧眼含热泪,“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文章,就因为生在了咱们家,就断送了……嗷!”   杨天音抽出他手中的文章,顺带拍了他一掌。   见夫人动作珍惜地将明熙带来的东西全都缩进了小匣中,疑惑道:“不看了吗?”   杨天音凝重道:“今日叶家的姑娘来,是来过年拜礼问候的,关于渔阳的事一个字也没提起,记住了吗?”   慕钧委屈地瘪瘪嘴:“记住了。”   唉。   他在心里叹口气,儿啊,若真是能娶到这么乖巧听话的娃娃作媳妇,就不用像为父一般日子过得这么窝囊啦! 第58章 三年   在汴京的生活有些无聊。   这边一到傍晚, 街市上就没什么人走动了,不过等到除夕那天,百姓都会上街游玩。   汴京的除夕会点花灯猜字谜, 是和渔阳不一样,很安静的活动。   这几日明熙除了在府中吃吃喝喝就是去找赵姝意玩,她答应自己会好好练赵家枪,是真的没有食言。   她还特地在赵家的院子耍了一遍给明熙看,遗传了父亲的天赋,赵姝意的动作干练又漂亮。   “我觉得你说得对, ”赵姝意那天在院中对她说, “先前我不乐意练枪法, 只想着安于现状。”   “但你那日说的,这样姑娘家最后的结局就只是嫁人生子, 困在后院之中。”   她虽然自小父母感情和顺, 但并不代表她就愿意过同样的日子。   “将来嫁人, 一定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肆意快活了, 我娘过得好,是因为我爹好, 但天下男人,能有几个我爹?说不准就找了个婆家, 让我天天生孩子再带孩子, 天啊, 我都不敢想。”   明熙想到她上辈子的结局, 可不就是如她若说,困于后宅吗?   赵姝意每每想到这点, 手上的红枪都要甩飞出去。   “我宁可跟着哥哥他们一起上战场,也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明熙见她的身姿越来越矫健, 想到了未来赵家的惨案。   赵家父子在战场上身亡,姨母悲痛过度,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   偌大的赵家只剩下嫁出去的女儿,和一个所谓的庶子。   也正是因为没有了靠山,即便在夫家过得不好,赵姝意也只能将所有的苦咽进肚子里。   明熙还记得这件事,她想,若是赵姝意再厉害些,等到了赵家出事那年,她和表姐两个人的力量,应该能扭转赵家的结局吧。   见她眉头紧皱着,赵姝意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她,上前拍拍她,轻松一笑:“无论如何,我都要过自己的生活!”   明熙眼睛亮亮的,连连点头:“嗯嗯!表姐果然最棒了!那再耍一遍枪法给我看吧!”   就这样,连着被明熙督促的赵姝意终于下不来床了。   【表妹,见字如晤,表姐双臂刺痛,体谅一下,除夕花灯见吧。】   大清早正准备去将军府的明熙收到这样字条,歪了歪头思索,她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算了,左右离赵家出事还早着呢,不急于这一时。   叶明芷来的时候,望见明熙坐在院中正在收集树枝上的雪花,海棠树下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套器具。   以为是在学文人煮雪烹茶,叶明芷欣慰地点点头,想着渔阳果真是风水好,将人养成了个小淑女。   她上前坐下,想着也来一杯,打开小泥壶,发现里面居然装的是酒。   叶明芷:……   “叶明熙!谁允许你喝酒的!”   在树下忙活的明熙怔怔转头:“啊?不能喝吗?”   她在渔阳还不爱喝,回了汴京,竟还分外地想念这一口。   也不知是想喝酒,还是想念可以围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朋友们。   她学着玉杉的样子抓雪来煮酒,还往里丢了几颗酸甜的梅子,明熙也知道自己不能喝,就是想着解解闷,趋趋寒。   看见叶明芷一脸生气的表情,她挠了挠脸,将人拉着坐下,给她倒了一杯。   “姐姐也尝尝嘛,这种梅子酒不醉人的,还挺好喝的。”   叶明芷自然是喝酒的,但是不代表她可以允许明熙喝。   她头疼地按了按鼻梁:“你才多大?谁带你喝的?”   “渔阳的人都喝啊,而且我喝的少,来,姐姐你尝尝。”   明熙三言两语含糊了过去,狗腿地给人倒了一杯。   叶明芷喝了一杯,仍在絮叨:“什么年级做什么样的事,喝酒可以,但也要在家里和信任之人面前才能喝,知道吗?”   姐妹两许久没能坐下来聊天,今日倒是赶巧了,二人一面喝着一面说着话。   梅子酒果真不醉人,明熙喝了两杯,仍能清醒地跟姐姐说话。   没过一会儿,越春拿了一摞拜帖来:“大姑娘,这都是除夕那几日各位夫人家送来的帖子。”   叶明芷接过随便看了两眼,问明熙:“你可有想去的?”   她诚实摇头:“除了姨母家,我没有要拜访的。”   “嗯,”在这方面,姐姐向来不强迫她,将帖子又放回去,“挑几家热闹点的,回头我跟母亲去吧。”   “是。”   越春得了话,却没有离开,只是欲言又止地小声说:“还有除夕那天晚上,四殿下……也发了帖子来。”   皇子的面子,没人有胆子不给。   叶明芷顿了顿,问:“在哪里办宴会?”   “不是宴会,”越春小声,“是邀您一起,共赏花灯。”   “什么!”   明熙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不可以!不许去!”   她着急地望向姐姐:“不是说了要讨厌他吗?”   叶明芷没说话,只是皱眉道:“越发没规矩了,喊什么?”   越春有些委屈地小声嘟囔:“四殿下就像个狗皮膏药,根本就甩不掉呀,大姑娘连着拒绝,那帖子还是源源不断地送。”   明熙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怎么这样啊,那除夕,姐姐还去吗?”   叶明芷没说话,只是一直闷着头喝酒。   “姐……姐……”   见怎么都不理她,明熙有点焦虑又伤心,一直小声地喊她。   直到人都走了,也没给她个答案。   这天晚上,叶明芷准备睡了,明熙又跑过来找她。   “做什么?”   明熙爬上她的床,死乞白赖要和她一起睡,可怜巴巴道:“姐姐,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不要去?”   叶明芷笑出了声:“这么在意?”   在意!她都快在意死了!   这个死皇子李怀序!当了她一世的姐夫不够,居然还想来当第二世!   只要她叶明熙还活着,就绝对不允许!   她眼睛湿漉漉的,趴在姐姐怀里,像只小狗一样:“告诉我吧。”   叶明芷拧着她的耳朵:“不去,不去,好了吧?”   “真的?千真万确?以后再来约你,也都全部拒绝?”   叶明芷被她闹得没法,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都不去,好了吧?快睡吧我的小祖宗。”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熙这么排斥四皇子,不过既然都这么粘人了,到了那日称病不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除夕当日,明熙又见到了久违的父亲。   自己回来那日,叶鸿文也只是匆匆来见了祖母,他总是这般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   令她感到意外的事,续弦何氏真的是个很和善的人,许是先前在家中日子过得不好,性格有些畏畏缩缩,像以前的明熙一样,家中大事小事也基本都会找明事理的叶明芷做主。   这几日在家中,她们同祖母四人吃吃饭,喝喝茶,明熙没想到,没有父亲陪伴在身边,家人间的温情也一点儿没少。   吃完了丰盛的团圆饭,家里开始收拾陈旧的东西,找一个除旧迎新的好兆头。   明熙本想跟着一起,却被轰了出来找赵姝意玩。   除夕夜的汴京街头,还是十分热闹的,出来的大多是年轻人,围在一盏又一盏的花灯下猜着字谜。   她跟着赵姝意一起,到处凑热闹,哪儿的花灯好看她们就凑到哪儿去,一盏又一盏看过去。   直到被一阵喧哗声吸引了注意。   人群散开的一块空地,挂着一盏巨大的纱灯,框架用红木制作,并雕刻各式花纹,纱灯盖头伸出6根木爪,每一爪都坠着闪着金粉的红流苏。   灯体嵌进纱绢画,模糊看见有飞天仙女模样的图样,工笔重彩,色泽艳丽。   渔阳多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灯,极少见这样工整艳丽的纱灯。   想必这就是今晚灯谜的重头戏。   但众人惊叹的,并不是这盏灯,而是在猜灯谜的人。   店家规定,只有连续猜对八十八个灯谜的人,才能拿走这盏飞天神女落纱灯。   这分明就是在刁难人,一个字谜若是难点,想上一炷香时间的也算平常,八十八个,等猜完天都亮了。   但站在人群正中央,受到万众目光的人,猜灯谜的速度简直是逆天,只是望一眼,读了题干答案下一秒就出来了。   少年人身量极高,即便站在最外面也能看到他的面容,在朦胧的灯光下,剑眉星目的端正模样显得有些柔和,一双凤眼俊逸无比。   不同于身旁无数闺中少女的惊艳低呼,明熙只觉心情一下就烦躁了起来,眼神都变得有点无语。   该死,怎么又碰到了季飞绍这个死人!   晦气晦气真晦气!   她正想带着表姐走,却没想到赵姝意望着季飞绍的身影有些发愣。   “你还记不记得他?”   听见这么问,明熙冷笑一声,怎么不记得,化成灰她都认识。   赵姝意垂眸道:“当年在渔阳,你落湖那次,你就是被我强行拖去看他的,记得吗?”   话音有点不对劲,明熙望着她,神情惊恐:“表姐,你不会喜欢他吧?”   赵姝意只是沉默,又苦笑:“人家平步青云,仕途节节高升,我算得什么,也配喜欢她?”   她头朝季飞绍的方向点了点:“你可知,他自被陛下从渔阳带回后,直接被指派为太子少保,如今人家与同为太子一脉的左丞相孙女往来正盛,风头大着呢。”   明熙望了眼,见他身边确认站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纱灯许是她要的,此时正一脸兴奋又羞赧地看着季飞绍猜灯谜。   这人明熙是知道的,左丞相最宠爱的小孙女,一心痴恋季飞绍,非他不嫁,早先时候明熙还为这事同他吃了许久的醋。   季飞绍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过是官场应酬,你何须担心?”   明熙如今相信他,但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明白季飞绍这人心中只有自己的事业,要说会为了谁动心,明熙是绝不会相信的。   所以她不想管丞相家的姑娘,也不想管季飞绍,她一双眼只紧张地盯着赵姝意,感觉自己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我可不管他们,表姐,你可千万不能喜欢这个姓季的啊!”   明熙张望了四周,鬼鬼祟祟趴在她耳边说:“我在渔阳听闻,这位季大人先前就有许多传闻,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私底下却惯会折磨年轻女子!”   “千万不能被他的外表蛊惑啦!”   明熙扼腕痛心,神情激动的要命,让赵姝意觉得自己倾心的不是一个翩翩少年郎,而是凶神恶煞。   这件事明熙当做了头等大事,她心说可千万别前世她遭难,这辈子就轮到表姐了!她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婆婆,日日夜夜都在赵姝意耳旁说季飞绍的坏话。   白天说,夜里念,等回了渔阳后也要每隔一段写信问姐姐他二人的情况。   一转眼,三年时间倏忽而过。   明熙已经长成了十四岁的大姑娘了,她的模样比起前世更显得娇俏烂漫,一双眼眸明亮无比,整个人都看着活力满满。   她穿着汴京买的新夹袄,内里穿了条烟绿色的长裙,从商船上跳下来时,明艳动人,脆生生的娇蛮。   明熙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岸边等待的慕箴,三年的时间过去,他也蜕变的愈发精致,长得极高,明熙一眼就能望见他。   这年只有明熙一个人回了汴京,她三两步上前,冲到慕箴面前:“哈!我表姐说她看透了季飞绍的面目,答应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慕箴歪了歪头,有些好笑地将蹦蹦跳跳的人拉住:“我若是没记错,你每年回来都这么说吧?”   少年成长后,嗓音变得更加低哑,慕箴的声音不再像年幼时那般清透,更是一种好听的沉稳。   “我不管,”明熙捂住耳朵,“反正我看不惯他两在一起!若是被我知道表姐还偷偷联系,我飞回去打她!”   一起相伴了三年的时光,对于这位比家人还要熟稔的小青梅,口中时常蹦出一些胡言乱语,慕箴十分娴熟地点头敷衍:“是是女侠,先前你还说赵姑娘的枪法已经练到了天下第一,即便如此,你打她也一定是很轻松的事。”   明熙不开心地踹了他的腿:“你怎么净揭我的短。”   慕箴笑着接过她的行礼:“走吧叶女侠?阿澈他们在金鸪楼给你接风呢?赏脸吗?”   她一边走,一边仍在絮絮叨叨:“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渔阳的日色落下,照在吵吵闹闹的二人身上。   街上的街坊百姓见状都见怪不怪,慕家的公子和叶家的姑娘嘛,关系好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嘛? 第59章 后悔   三年后的金鸪楼, 装修的更为奢华了。   作为老主顾,店里的小厮都认识他们二人了,远远瞧见便迎上来:“叶姑娘何时回的渔阳?”   明熙笑笑, 模样长开了的她如今粉腮桃眼,一笑只觉周遭都亮了许多:“就你殷勤,我这不刚回来,等着吃洗尘宴呢。”   “哟,”小厮一天带她进来一边打趣,“难怪慕公子与刘公子二人一早就来定包间呢。”   “行了行了, 不用你带。”   回了金鸪楼, 明熙跟到家了一样熟稔, 她摆手:“忙你的去吧,我们自个儿上去。”   他们一行人每次聚在一起, 都只会待在同一个包厢。   明熙跟着慕箴吵吵闹闹地上楼, 说着吐槽汴京的气候有多干, 还揉了揉自己的脸给慕箴看:“你看你看, 我皮肤都干出印子来了!”   二人距离被骤然拉近,扑面而来的一阵女儿家的脂粉香, 慕箴呼吸一滞,僵硬地看人将一张脸蛋凑到自己面前。   说有印子, 可哪有的事?女儿家最是娇俏的时候, 别说是印记, 就连大一些的毛孔都看不见。   整张小脸像软乎乎的糯米糍, 嫩白嫩白的。   慕箴撇过头,将她的脸往另一边推:“胡闹什么?”   触手可及的温软, 稍稍用力就像陷入一团棉花一般,触不到底的柔和。   令他心神震荡。   等到明熙已经若无其事地进了厢房, 他仍站在外面愣神。   指尖微颤,仍旧没有从方才的触感中回过神来。慕箴有些无奈地想,太自由了也还是不好。   是不是该教明熙要与异性保持距离了呢?   进门的时候,老朋友都已经在等他们了。   刘家兄妹三人和玉杉,菜都已经按照明熙爱吃的点好了。   明熙坐下时,还在感慨:“还有贡鹅,真是会点,我在汴京就想着这口呢。”   刘鸢长大后,五官有种张扬的明媚,她撑着下颚:“慕箴呢?”   明熙已经等不及,吃了一口菜了,闻言转头见慕箴刚进来,嘟嘟囔囔:“干什么呢,这么慢?”   等人到齐后,又是习惯地举起酒杯,为明熙接风洗尘。   众人闲聊时,刘鸢问起玉杉:“你爹给你留的位置,你去了没?”   他们这一行人今年已经从青鹿书院毕业,因先前刘澈担任监察御史一事,如今正跟着他爹也就是知府的手下做事,刘澍和慕箴都闲散在家,明熙平日里在风茗药堂帮忙。   玉杉的文章不比男子差,渔阳又颇为开明,罗家早早为她谋的一份文书官职,但玉杉迟迟没有去上任。   她此刻正兴致缺缺地摆弄着碗中的米饭,玉杉模样清冷,是渔阳人人称赞的闺秀典型,知书达理,文采斐然,在外人面前,永远含着三分淡笑,平日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只有在他们这些朋友面前,才会露出私下里的一些小情绪。   她有些沉闷道:“急什么,你比我爹还急。”   刘鸢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被谁赶来做说客的,还不是你娘整日拉着我娘哭嚎。”   明熙也有些疑惑,但她看着玉杉面色烦闷,便没有多说,只是说了些在汴京时的趣事,便将此时接了过去。   临走的时候,她正想蹭慕箴的马车将她送回去,玉杉掀开车帘:“明熙,我载你吧?”   明熙心下有些了然,没多说什么,跟慕箴告了别。   上了玉杉的马车,走了一会儿,却一直没人说话。   明熙也跟着没有张口,只是望着车外慕箴的身影越来越远。   “明熙有喜欢的人了吗?”   玉杉的声音温温柔柔,就像她姐姐一般叫人心中熨帖。   她回头,望见玉杉正对着自己笑:“我记得三年前,阿鸢在书院问过你这个问题,当时你说你不知道,那现在呢?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吗?”   自己的心意?   是指让自己身边的家人朋友健康平安,每一天都过得幸福这件事吗?   明熙迟钝地摇了摇头。   见她虽模样娇丽,性子却仍旧如同年幼一般朦胧天真。   玉杉笑了笑,心中想着某人真是将她养的极好,口上却说着:“不开窍,其实也挺好的,世间凡俗情事,懂得多了只会叫人伤心。”   她的声音笼罩着一层苦闷。   明熙坐到她身旁,将头靠在她肩侧,又抓住了她的手。   语言的安慰有时候会弄巧成拙,不如直接身体上的相依让人感到平静。   玉杉将她搂紧,闭着眼道:“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去爹爹给我安排的官职吗?”   “为什么?”   “因为我想将这份官职,交给刘澍。”   明熙好像有些明白了,她抬头看着玉杉:“他没有同意吗?”   玉杉睁开眼,却猝然掉下眼泪:“你说他那样的人,明明心中向往自由生活,却又有颗该死的自尊心。”   “不同意不就不同意,为什么要骂我一顿呢?”   只一想起,玉杉的眼泪便停不下来:“说我轻贱他,同父母一样看不起他,他总是这样,惯会说这些话扎我的心。”   “他也不想想,若是一直没有官位,这么散漫下去,谁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他?”   明熙沉默了很久,作为朋友,她自然是欣赏刘澍的逍遥,他没有功名,也不愿去科考,只醉心于天地,将浑身的诗文才华倾数浪费。   但是作为玉杉的闺中密友,她最看不惯的便是刘澍这般的人。   他无拘无束,却又哪哪都是他的拘束。   只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相伴长大的挚友他都可以随意伤害。   明熙忽然想起三年前,渔阳疫病之时,刘澍危在旦夕那会,玉杉拼死也要去照料他。事情结束之后,反倒比刘澍这个病人还要憔悴不堪。   这些话,玉杉谁都没有告诉,眼下在她面前释放了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将这几日的委屈和酸涩,尽数宣泄。   到叶家的时候,明熙语重心长地安慰她:“若是刘澍执意如此,不如放弃吧。他这人固执的很,想来也不会改,若是你一心往里扎,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   她动作轻柔地擦了擦玉杉的眼泪,声音柔和:“你有职位,有抱负堵,有大好的未来,何必吊死在一个他身上?”   话糙理不糙,玉杉将眼泪擦干,并没有应答,只哑着嗓子,强打精神笑道:“回去吧,明熙,跟你说了这些,我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明熙有些难受,但看她神情坚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下了马车回府去了。   去向祖母问好时,也带着一脸的愁容。   祖母与她月余没见,早盼着念着了,如今一瞧搭眉丧眼的,紧张道:“怎么,在京城受委屈了?”   谁敢给她委屈受呀?赵姝意的枪法已经出神入化,甚至跟着父兄上过一次战场,威名赫赫的大政第一女将的名声正盛,谁敢在汴京欺负女将保着的人?   明熙有些没精打采地摇头,沉闷道:“祖母您说,是不是再好的感情长大了都会散啊?”   刘澍和玉杉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钓鱼,一起翻山越岭地到处疯玩,每次开学前,刘澍写不完的作业甚至也是玉杉陪他一起补。   这样好的玉杉,这样好的感情,刘澍怎么舍得说不要就不要?   见她俨然一副为情感所负累的模样,祖母与孔嬷嬷对视一眼,试探道:“那是慕箴惹你生气了?”   “不该呀,我看这几年,你说东他都不带往西的,怎么还会与你闹别扭?”   “唔?”明熙茫然地眨眨眼,“我不是……”   她突然想到,若是慕箴与她,也像刘澍同玉杉一样呢?   虽然刘澍与慕箴哪哪都不一样,也一定不会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与自己吵架。   但是若是将来,慕箴有了心悦之人,渐渐与自己远离,到那时,自己会如何呢?   在三年前,她也曾思考过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她想的是,只要慕箴幸福,她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如今在想想,她的生活已经彻底离不开慕箴了。   时隔两日必定要一起吃饭,每日去药堂慕箴也会接她回府,回去的路上说说笑笑,买些爱吃的零嘴逛逛喜欢的饰品店。   隔个一段时间还要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外出踏青游玩。   若是将来,慕箴的身边被另外一人代替,自己还会同年幼一般,真诚地祝他幸福吗?   明熙想不通,她也想不到真到了那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当晚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仍旧是季夫人,常驻京城,与季飞绍公务离京,前往渔阳时,她遥遥一瞥,望见了繁盛的街头摊贩有一对身影。   慕箴仍旧是那个慕箴,清风明月般朗润温和的气质,眉眼如画,即便是坐在小摊贩的桌椅前也无法遮掩他卓越的气质。   坐在他对面的人背对着明熙,只看到是个打扮精致,举止淑雅的姑娘。   他们二人坐在明熙最喜欢的那家南巷的豆腐花店。   慕箴不吃辣,却总是被她捉弄,明熙总喜欢挖一勺自己的豆花混进慕箴的碗里,总是吃的他眼泪都快下来,窘迫地灌水。   明熙喜欢欺负他,从小到大都是,每每这时,她都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而如今,她远远就能瞧见那边的二人面前摆着的豆花,都是渔阳人喜爱的白糖口味。   他们一边说着笑着,一边吃着豆花。   明熙远远地瞧着,想要上前打个招呼,却一步都走不动,脚步钉死在原地,望着那边融洽的身影,心中忽然涌出无止境的难过。   ……她怎么又被丢下了?   醒来的时候,耳畔的棉枕都被眼泪打湿,明熙抽噎着醒来,胸腔仍是撕裂般的疼痛。   原来她食言了。   明熙怔愣地任由眼泪滑落,她想,她已经变成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坏孩子了,她不愿意让慕箴离开。   这些年的陪伴与时光,早就让她习惯了慕箴的存在,他填补了自己内心的空缺,早就已经不可替代,也不能舍弃的了。   这日傍晚,慕箴照例来风茗药堂接明熙时,见她神情恹恹。   他疑惑:“怎么了?”   明熙望见这张昨晚才梦见的面容,那时的难过恍若又涌上心头。   她想问很多,但她终究是心中的顾虑的更多,什么也没说。   只是慌乱摇头,驴头不对马嘴说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往你碗中的豆花加辣了!”   慕箴没能搞懂这位小青梅的逻辑,歪头想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   明熙有些泄气地低头,搓着手指:“因为你不喜欢。”   “往后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做了。”   慕箴只是静静看着她,突然来了句:“谁说我不喜欢?”   次次去吃次次都要往我碗中加辣,若是真不喜欢,哪能此次都让你得手?   慕箴有些无奈地心中叹气。 第60章 决绝   重新跟慕箴坐到南街的豆花店, 看他又轻车熟路的要了两碗,一碗加辣子,一碗加白糖。   明熙心想, 她和慕箴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慕箴见她真的不捣乱,反倒有些不自在。   希望二人相处时,明熙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个幼鸟一般活力满满。   眼下一直沉默, 叫人猜不透心思。   难道真是到了有少女心事的年龄了?   慕箴神情有些复杂, 伸手去触明熙微皱的眉头:“在想什么呢?”   “唔, ”他的手有些暖,明熙也没躲让, 只是言语搪塞道, “玉杉最近总是不开心。”   慕箴闻言轻笑:“你知道这两日她已经上任了吗?”   她还真不知, 闻言惊讶道:“真的?已经去了?做的好不好?”   罗家在渔阳任通判一职, 玉杉也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做些文书工作。   “罗姑娘有才学,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况且……”   明熙见他话说一半,偏头疑惑:“况且?”   慕箴一笑:“况且漕司的转运使徐大人, 近来想去罗家提亲。”   “啊?!”   明熙目瞪口呆, 分明前两日玉杉还在同自己说她与刘澍的纠葛, 怎么一转眼, 提亲的人都要上门了?   她震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玉杉怎么说?罗家怎么说?”   慕箴让她冷静:“罗家自然是欣喜,徐大人仕途平步青云, 年纪轻轻便到了转运使的位置,听闻那日去通判府同罗大人议事, 忘记了一项律法,在屏风后记录的罗姑娘当即补充了出来。”   “徐大人没想到还会有女官,感到新奇,想让其出来一见,没想到便是一见钟情,听闻是罗大人的女儿,当即就说想要议亲。”   “徐大人当初是罗通判一手教导出来的,前途无量的学生心仪自己女儿,自然是一桩美谈。”   自然,二人初见的故事,便是她听了也觉得浪漫,但是明熙心中清楚,玉杉喜欢的,终究是那个散漫无度的刘澍。   慕箴像是知她所想,一边搅弄着豆花一边摇头:“刘……非他自己醒悟,否则绝非良配。”   “你知道?”   “罗姑娘望向他的眼神,我还是十分清楚的。”   慕箴声音有些发苦,罗玉杉那一个个爱而不得,痛苦迷惘的眼神,就像每一个午夜梦回,无法入睡时想起明熙的自己。   寂寥得好似月光落满全身。   明熙有些苦恼:“他们究竟会如何呢?”   从朋友层面上,她希望玉杉如愿,但抽身来看,任谁也知道,刘澍不是良人。   若是不知悔改,玉杉又执迷不悟,最终痛苦地还是只有她自己。   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明熙仍旧希望他们能够同从前那样。   她有些偏执地将他们对应到了自己与慕箴身上,她害怕,忐忑,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对青梅竹马,最终走向相看两厌的局面。   明熙没了逛街的心思,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没想到刚歇下,闻冬就迎了上来。   “罗姑娘方才来,等了您许久,见没回来托我传话,邀您后日午后去寿平湖与她一见。”   可能是与这两日有关,明熙想她不痛快,想去游船散心,便点了点头,记住了。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漕司转运使徐凭,她是听过几回的。   苦寒出身的学子,在青鹿书院成绩一骑绝尘,考出功名后在汴京历练了几年,官家将他下放到渔阳做了几年转运使。   为人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做事起来滴水不漏,原先在书院时,就经常得到罗大人的教诲,如今在渔阳重逢,私下也经常往来。   年纪轻轻便坐到了这个位置,而且谁都知道,他来渔阳只是历练,官家迟早要把他调回汴京。   这样的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也多,不过他家境不好,自己也没那心思,总推说会耽误了姑娘,只一心埋头公干。   没想到会喜欢上玉杉。   更没想到玉杉在寿平湖约她,明熙首先看到的就是湖畔船舱边上的二人。   今日有些日头,徐凭撑着一把伞,遮在玉杉头上,他正神情认真地说着什么,玉杉时不时答上一二句。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闹翻了,玉杉神情激动,推了他两把,徐凭没有动作,只是隔着袖子轻握住她手腕,将人稳了下来。   船只靠岸,罗玉杉立刻下船,徐凭担心不稳,撑着手臂在她身后虚护着。   明熙看在眼里,直到玉杉到了她跟前,眼睛有些红:“走吧。”   明熙抬眼望了望,徐凭仍站在船上,身形极为高大,肩宽窄腰,五官深刻立体,面无表情的,乍一看有些严肃的凶。   这样的人撑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油纸伞,与明熙视线相交,有礼地收了收下颚,冲她打了个招呼。   还没等她回礼,受不了的玉杉将人拉走:“还在看什么,走了!”   等她们上了马车,明熙回头去瞧。   那高大身影仍旧站在原地,却没有往她们这看,只望着平静的湖面。   “那就是传闻中的徐大人?”   明熙收回视线,望向玉杉:“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   玉杉痛苦地捂住脸,神情几欲崩溃:“我真的不知道……”   见她这般,明熙反倒有些傻眼了,她以为玉杉会坚定地刘澍,但这么看,感觉已经动摇了。   “若是没有遇见刘澍,可能我会被他打动吧。”   玉杉抬起满是眼泪的脸:“这段时日,他每日都会约我出来,却只是同我说了自己未来仕途的计划。”   “我们聊了很多,诗词歌赋,古今文学,我们的每一个观点都契合的要命。”   玉杉有些茫然:“如果刘澍的话,可能我也就选他了吧。”   想到刘澍,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可是,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早就已经成为我的骨中血,肉中刺,叫我如何割舍。”   “今日我同他说,就算我与你成婚,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忘记刘澍的。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徐凭平淡一笑:“从你这几日的言论来看,你对你竹马永远是单方面的付出,若是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到如今也不见他行动?”   “罗姑娘,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无法自拔的心仪,还是已经扭曲的执着呢?”   “就算是执着也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总会有法子,将你的骨血,你的肉刺,通通换成我徐凭。”】   饶是明熙,听闻这一段也不免震惊咋舌。   “……你今日找我来?”   罗玉杉抬头:“徐凭这几日风头大的很,整个渔阳都知道了他的意图,都多人都来找过我,就连阿鸢都来问我,只有一个人。”   她咬牙:“刘澍今日在城外野钓,我想去找他。”   明熙沉默,她突然想到慕箴说刘澍此人,绝非良配。   呵。   无论关怀与否,这个节骨眼儿还天天跑去钓鱼,明熙有事真的搞不懂,这个年龄段的公子都在想什么。   他们都当玉杉糊涂,真的以为她要一头南墙撞破头,然而她这段时日没日没夜的哭,早就哭明白了。   罗玉杉平淡道:“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要么在今日说开,要么,就彻底舍弃吧。”   “他既不想要,那我也不要了。”   咚、   没来由的,明熙心下擂鼓一般忐忑。   找到刘澍的时候,他正戴着草帽,坐在湖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罗玉杉远远望见他那模样,眼中的情愫淡了淡。   她上前,踢了踢刘澍的小木凳。   刘澍懒洋洋瞥她:“干嘛?”   不怪乎玉杉对他念念不忘,刘澍真是刘家模样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刘澈文雅,刘鸢张扬,只这刘澍,眉眼五官透着一股懒散的风流潇洒,遗传了刘夫人的桃心形的唇瓣,从小就像个玉娃娃,一生被娇惯,养成如今这般没心没肺也属正常。   玉杉深呼吸:“你这两日,难道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刘澍耸了耸肩:“想我同你说什么?说那个比你好几岁的老男人?”   徐凭虽虚长他们几岁,但绝没有到老的地步吧?   玉杉冷笑一声:“他是老男人,你呢?你比我小,岂不是孩子一个?”   刘澍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年龄,闻言面色有些不好,语气有些冲:“你想说什么?本来城中这几日满是你的传言,我听着就烦!好不容易到城外躲躲,你要是想钓鱼就钓,别在那叽叽歪歪!”   这话,算是彻底让玉杉死心了。   她打了许多腹稿,关于她自己,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关于只要刘澍点头,她愿意立刻与徐凭说清,从此世界唯他一人。   但此刻,那些话好像都不再重要了,于是玉杉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被扔过来的鱼竿,兀自无助又仓促地笑了一声。   “你真的是看不出来,还是根本不在意呢?”   玉杉的声音,就像风一样轻。   她猛地发疯一般,淑女的言行,矜持的举止,她通通不要了。   捡起地上那根鱼竿,玉杉发了狠地将它打横,狠狠往自己抬起的膝头撞去。   咔、   清脆一声响,断裂的不止是那柄鱼竿,更是这十几年来无休止的追随和执着。   面对刘澍震惊的面容,罗玉杉长舒一口气,她将那断成两截的鱼竿掷到他脚边,忽然轻松地挺直了腰背。   “真当老娘喜欢钓鱼了?要不是陪你这傻逼,谁乐意天天弄脏鞋袜和裙摆啊!”   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她不喜欢钓鱼,一点也不喜欢,她讨厌沾到手上洗不干净的鱼腥味,更讨厌轻易弄脏衣裙的泥渍。   与刘澍告别,与过去那段拧巴又酸涩的往事告别,罗玉杉发觉自己没有料想中的痛苦,她反倒一身轻松。   就好像终于从一种梦魇中醒来。   也许徐凭真的是对的,她年少青涩的爱慕,早就在刘澍日积月累的冷淡和忽视中消散,成了病态扭曲的枷锁,只束缚住了她自己。   刘澍有些无措地站起:“玉杉,你……”   “刘澍,”   罗玉杉神色平静,风带起她的长发,让她此刻的面容温和又决绝:“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日后我大婚,记得钓一尾最新鲜的鲈鱼来道贺。”   说罢,她拉着一直沉默的明熙转身离开,没有再掉过一滴眼泪。   明熙望着玉杉决绝的背影,她轻声问:“十几年的感情,说割舍就割舍了,再也不联系吗?”   玉杉摇摇头:“也许青梅竹马,无非只有这两种结局。”   “分道扬镳,又或是相看相厌。”   她抬头望望飞过的雁群,神情终究还是有些怅然:“见一面,便恨一遍,还是让曾经美好过的回忆,以还算平和的方式封存起来吧。”   分道扬镳,相看两厌。   明熙心中擂鼓,她不住地在脑海中重复着。   若是将来,慕箴爱上了别人,他会怎么选?   无论怎么选,明熙都无法承受。   只一想到方才玉杉与刘澍,二人决绝的画面,带入她与慕箴,明熙只觉得快不能呼吸。 第61章 郴州   回到马车旁, 在前面走的玉杉突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明熙看了一眼,望见不远处还有一辆马车,不知道是谁家的。   疑问很快得到了回答, 徐凭仍旧撑着那把纸伞,面目平淡地一步步朝着她们的方向走来。   直到知道玉杉面前,他垂眸望着姑娘家红透的眼角,声音波澜不惊:“如何”   “有你什么事?”   玉杉的心情实在算不得美丽,甚至是厌倦,语气有些冲:“你应该知道, 就算我与刘澍不可能, 也不会答应你的吧?”   听到她这句话, 人精一般的徐凭自然明白一切,向来面无表情的男人倏而露出一抹浅淡笑意:“自然。”   他已不可让人抗拒的力道, 将那柄制作华美的纸伞交给了玉杉, 又对二人慢条斯理地行了礼, 飘然离去。   进到马车里, 玉杉随手将那柄伞丢到角落,明熙望了一眼, 神情恹恹,没有说话。   心结一旦解开, 那些怅然失落的心情很快便消散, 玉杉望着明熙, 以为是自己这些事惹了她烦心, 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这些腌臜事, 还要牵扯你陪我。”   明熙自然知道,玉杉的闺中好友, 这几年就是她与刘鸢二人。   刘鸢身为刘澍的弟弟,不想让她知道,选择让自己陪她经历这些脆弱时刻,明熙心里都明白的。   她摇头:“说什么呢,我很庆幸能陪着你。”   “那怎么见你比我还难过的样子?”   明熙垂眼,她想起玉杉之前说的话,声音有些茫然:“你说,青梅竹马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分道扬镳与相看两厌。”   她抬眼望向玉杉,眼睛里满是澄澈的难过:“你说,我与慕箴也会这样吗?我们又会是哪一种结局?”   玉杉震惊,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一句话竟然会让她入心了。   她与慕箴这些年,不仅是他们一伙人,就连渔阳的百姓都看在了眼里。   老实说,大家都已经在心里默默将他们二人化为了一对,日日形影不离的二人,实在难以想象,将来会同别人嫁娶。   看不透的,只有他们二……,或许只有眼前这个小娘子而已。   单就慕箴而言,已经很难再有其他人的地位会超越明熙了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玉杉艰难道,“慕公子,怎么能和刘澍比呢。”   她声音苦涩:“我与刘澍,只有我一个人在单方面的付出,这样追逐与被追逐的关系,才会有我说的那种结局。明熙,你与慕公子,从来都是不间断地在奔向对方啊。”   玉杉无法说太多,感情这样朦胧美好的关系,应该由他们双方自己领悟察觉:“慕公子也一定这样想,你如果实在担心,不如去问一问他吧。”   明熙疑惑:“直接问他?”   “是啊,”玉杉摸了摸她的头,“毕竟及时沟通是很重要的,不是吗?”   明熙想了想,觉得也是,回到城内时,她就与玉杉分开,自己去了慕府。   渔阳的慕府只有慕箴和几个下人住着,这几年明熙经常出入,即便主子不在,也都不会拦他。   明熙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她瞧见远处的园林,种满了海棠树。   那是刚来渔阳那年,她和慕箴亲手一棵棵种下的。   那时明熙第一次来慕家作客,景观很好,足见之前慕家人住在这里时的用心,但园林中多是杂草。   慕箴不在意这些,管园林的下人也跟着去了渔阳,他便没有管过。   还是她说,这样不好看,问了慕箴喜欢海棠,于是他们那日兴冲冲地跑到花鸟市场,买了很多很多海棠树的树苗,一点一点种下。   才有今日放眼望去,满园海棠盛放的景观。   她喝着下人们送来的茶点,一边嗅着花香,一边等着慕箴回来。   明熙正愣神的时候,慕箴的脸猛地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   他歪着头,眉眼弯弯地笑:“今日怎么来我这里了?”   明熙只盯着他,没有说话。   神情很认真,像要通过自己的这双眼睛,来看穿他们二人的未来。   慕箴也没催促,只坐在她对面,手撑着自己下颚向她靠近了些,以便让她更好地观察自己。   就像听话乖巧的狗狗在明熙面前露出了柔软的腹部,毫无防备。   反倒是明熙最先败下阵来,她拧着一双细眉,有些撒娇的意味问他:“阿箴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慕箴为自己倒了杯茶,见茶壶里出来的是花茶,顿了顿,却还是喝了一口:“活泼的,自信的,明丽亮眼的。”   “喜欢在我面前使小性子的,爱喝甜腻腻的花茶的。”   慕箴含笑望着她:“怎么好好地问这些。”   明熙在心里将他这些条件都理了一遍,觉得他喜欢的像是表姐那般跋扈的性子。   她有些泄气,低眉垂眼道:“那将来有了喜欢的姑娘,还会同我这般好吗?”   许久没听到回答,她抬眼去瞧,望见慕箴的神情很奇怪,看向她的眼睛落寞与无奈。   “不会。”   慕箴轻叹了一口:“不会再有别人了,明熙。”   明熙很想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笃定,但这句话实在叫她开心,她想,就算是说来哄自己的,就让这句好话在她心里多留一段时日吧。   玉杉同刘澍,好像彻底断了联系。   听阿鸢说,后来刘澍跑去罗家找了几次,玉杉都没有见他。   玉杉开始认真工作,议亲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差点踏平了罗家的门槛。   但她统统回绝了。   刘澍好像领悟了她不会回头的决心,春天刚开始时,他便整装上京,去考科举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他们小团体的关系,他们照常会时不时聚在一起喝酒打诨,一同出游。   这日,他们一行人在郊外踏青,春日的渔阳风景昳丽,春风和煦,明熙正跟着慕箴放风筝。   每年春天,他们都会两两一组比赛,看谁的风筝飞得高些。   明熙不懂技巧,总是扯得风筝往下坠,得亏慕箴总是靠谱,只顺着风向跑两步,再扯一扯,就又会扶摇而上。   这时他就再把风筝线交给明熙,好像他的目标只是为了明熙开心,而不是为了赢。   明熙正抓着慕箴的手,望着天上遥遥领先的风筝笑得正开心,品秋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姑娘,老夫人让你立刻回府。”   明熙以为府上出了什么事,立即神情紧张道:“怎么了?”   品秋道:“赵将军协同妻女来了渔阳,正在府中说话,老夫人叫你尽快回去。”   赵家?姨母和表姐来了?   明熙立马神色一凛,与众人匆匆告别,马不停蹄回了家。   虽不喜欢叶鸿文那厮,但周老夫人梅息芸一向是十分尊重的。   客套的话还没说上两句,门口便传来叫嚷声:“姨母?是姨母来了吗?”   老夫人轻笑一声:“这姑娘倒是叫我养的越发没规矩了,赵夫人见笑了。”   等明熙进了门,梅息芸望见她面容,恍惚了些。   虽然过年时才见过,但每次一见,她都能望见姐姐的影子。   明熙与她娘亲实在太像,不过五官更明媚些,不像姐姐那般柔弱温和。   她同明熙亲热了会,又说了许久体己话。   见屋内只有她二人,明熙问:“不是说表姐也来了?她去哪了?”   提到赵姝意,姨母的笑意淡了些。   “她脸上带了些伤,不便见客,我让她在外头的马车里等了。”   “带伤了?!”   明熙惊呼:“是在军队里受了伤?严不严重?我去看看!”   还不等姨母说上两句,便又跑走了。   来去匆匆,一点也闲不住。   梅息芸欣慰地笑笑:“果然留在渔阳,是个正确的决定啊。”   她对着周氏,满眼感激:“老夫人将明熙,真是养的极好。”   府外的马车围了好几个护卫,倒不像是护住,更像是在看守。   明熙一边疑惑,一边上了车。   只刚进去,便惊得说不出话。   “表,表姐?”   赵姝意像是被狠狠打了一顿,脸上满是红肿挫伤,整个人狼狈的不行,双臂还被束缚着。   虽说伤口都有被好好处理,马车内还燃着安神的香料,但是赵姝意一脸的不耐和倔强,撇眼望见明熙进来,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这是怎么了?”   明熙大骇,上前去捉她的手把脉,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受了一顿打,如今身体正虚弱。   “谁打的你?”   赵姝意冷哼一声:“望见那面那群守着我的人还不明白?是家法。”   “这也太过分了!”明熙愤愤站起身,“为什么要打你?你犯了什么错值得姨夫这样打你?”   还将她整个人捆住。   “没什么啊,”赵姝意轻描淡写道,“不过就是偷躲在他们的马车上,想跟着一块去郴州被发现了而已。”   什么?   明熙瞪大了眼睛:“你们要去郴州?!”   见她这样,赵姝意反倒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没听说?官家有意让外祖回京,派我爹护送,母亲此次借着清明祭祖,想着正好可以一起带外祖回去。”   如果是这样,去郴州一趟算是正事,不让赵姝意去也就算了,被发现了又何故要动上家法?   赵姝意听了她的疑惑,沉默了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当然是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心思啊。”   明熙见她望着自己笑,有些忐忑,她小声问:“什么心思?”   “自然是京中都指挥使司的季大人,也在郴州啊。”   一句话,叫明熙遍体生寒,后背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你……”   明熙望着表姐,神情错愕,惊骇万分:“你是为了要去见季飞绍,才偷跟着姨夫姨母的车去郴州的?”   “为什么?你真的喜欢他?年前的时候我问你,你明明还说不会再与他接触了。”   赵姝意咬牙:“为什么你们都要反对,我虽武学比不上他,但我的家世也并不差劲,怎么就都不同意我与他在一起!”   “我喜欢他!怎么了?我还要与他成婚,不可以吗?!”   明熙如坠冰窖,张皇地嗫嚅着唇瓣,却骇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季飞绍究竟是有什么魔力,一定要纠缠上梅家的女儿吗?为了搭上太傅这条线,她不在京城行不通,是不是就选择了赵姝意来把控?   眼见这般情况,只怕季飞绍的计策真的能成功。   如果,如果表姐真的不顾反对,如同前世的她一般嫁给了季飞绍。   前世惨烈的结局好似又在眼前一一浮现,那种轰鸣的暴雨又开始在明熙心中落下。   她重来一生,总不能拿表姐换自己快活吧?!   “我也去。”   赵姝意红着眼抬头:“什么?”   明熙已经冷静下来,她跪坐在表姐身边,为她又上了一遍药。   “郴州,我同你们一起去。” 第62章 摸摸   去郴州一事, 敲定的很快。   毕竟梅大人也是她的亲外祖,郴州也是她的祖家,清明祭祖她也应该一起去。   周氏向来是个开明之人, 有赵将军一家陪同,自然不会出事,她便放手让明熙去了,嘱托让她及时写信回来,便也没再说什么。   姨母听了她的决定,很是高兴。   梅家人与她断绝了关系, 但从来都渴盼着见一面明熙。   对于早逝的大女儿, 梅家人一向是心怀愧疚之意的, 但又因对叶家人的所作所为生气,故而从来没有主动去看过明熙。   久而久之, 明熙都已经记不清外祖长什么样了。   此番前去郴州, 梅息芸也是抱着与父亲和好的目的, 有明熙在, 就不怕他翻脸。   临行之际,明熙去找众人告别, 找到慕箴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不知在看什么文书。   这段时日他好像又开始忙起来, 不知道在忙什么。   听闻明熙的话, 慕箴从繁杂的书文中抬眼, 有些诧异地望向她:“去郴州?”   明熙坐在椅子上, 有些心事重重地摇着腿:“嗯,大概明日就要走了吧。”   “这次不知道要去多久, 但清明后应该会回来吧。”   她咬咬唇,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阿箴,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慕箴没有多震惊,只是平淡问:“为何?”   “之前见过的那位神医晋修,你还记得吗?”明熙恳切地看着他,“他也在郴州,你的身体虽说是好了,但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可怎么办?你陪我一起去郴州,让他再帮你检查一下吧。”   这话当然是托词,慕箴的病已经彻底被治愈,不会再有复发的可能了。   明熙只是潜意识里不想离开他,才会搬出这么个借口。   慕箴不知在思忖什么,许久没说话,好半晌才道:“我让殷寻陪你一起去吧,有什么要交代了,你让晋先生同殷寻说。”   “他有功夫在身,陪着你我也放心,渔阳这边我还有事忙,不能陪着你了,抱歉,明熙。”   这几年的生活顺风顺水,她也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殷寻了。   但殷寻是殷寻,慕箴是慕箴,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明熙又同他闹了许久,见如何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生气地一跺脚。   “等我从郴州回来,我就跟殷寻天下第一好了!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转身从慕府跑了。   慕箴望着她生气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按了按额头。   怀生从暗处现身:“都已经打听好了,听闻是去郴州查了盐场,主要是齐家的场子。”   “齐家?”慕箴神情阴了下来,“同父亲交好的那位齐伯父?”   “是,公子打算如何?”   慕箴将桌上的信件都收拾了:“对外称说我病了,概不见客,渔阳这边都交给你来处理。”   怀生皱眉:“是因为叶姑娘的关系,公子要铤而走险吗?”   慕箴只是将桌子都清干净,一些文书尽数丢进了火盆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始终沉默着。   出发前一夜,闻冬仍在盘点明熙的行李。   此次出行,只有品秋陪同,闻冬在渔阳等她们回来。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要与姑娘分开这么久,闻冬情绪一直不太好。   明熙将她哄了又哄,说很快就回来,才让她重新笑了起来。   从闻冬的小房间里出来,往院子中走时,明熙自己又开始闷闷不乐。   要与慕箴分别这么久,她又何尝高兴呢。但闻冬好歹还有自己哄,慕箴人呢?   快走到屋子前时,明熙忽听到一阵风声,随即就是鸟雀的叫声。   她想到了什么跑到自己房中,将窗户打开,果然见一人矗立树下。   殷寻正举着小石子准备往她窗户上砸,没想到她忽然打开,动作怔住,有些憨态的可笑。   明熙一下被逗乐:“你干嘛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   她怎么知道,难道要跟他说前世在季府的时候,每晚他来找自己解闷时,就是这样的暗号吧。   明熙一直记在心里,方才一听见,便知道是他来了。   但她只是耸耸肩:“猜的,你来做什么?”   许久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比慕箴还高点,隔着一道窗户,明熙要仰着头看他。   殷寻声音很冷,还有些哑:“公子命我此番护你周全,我不能在人前现身,往后我寻你,便会如方才那样学鸟雀叫三声。”   明熙点点头,又问:“那我要找你呢?”   殷寻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递给她。   她接过一看,是用黑绳串起的一只骨哨。   “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守着,但若是有什么紧急之处,吹这个哨子,三息之内,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赶到。”   “无论我在哪?”明熙觉得有些好笑,“那万一我偷偷溜出去玩,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吹这个哨子,三息之内你也能到?”   “能到。”   他话说的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坚定的诚恳:“一定能到。”   一向能言善辩的明熙,这次反倒说不出话了。   她只能一遍一遍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哨子,低沉的心情又涌了上来:“你比你家主子那块木头好多了。”   明熙有些委屈地抬眼:“你至少会说话,不像那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只知道忙,连忙些什么都不愿意同我说。”   少女的委屈一泄而出,月光下,殷寻的声音有些苦闷:“公子许是有他的苦衷吧。”   明熙最讨厌听到这二字,她将手抬起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要提他,他最讨厌了!”   她赌气地对殷寻道:“郴州好吃的可多了!本想着能和他一起去,我还做了许久的功课,想跟他一起好好玩玩呢,既然不愿去,那郴州这些好吃的好玩的,就咱们去!”   说着说着,精神又好了些,明熙眉眼弯弯地笑:“这次你陪我,我很高兴,谢谢你,殷寻。”   她道:“晚安。”   殷寻愣愣的,也说了句晚安。   等到窗户重又关闭,他才摸了摸脸上冰冷的面具,许久没有动作。   渔阳位于郴州与汴京之间,汴京远,但郴州比较近。   一路紧着赶,四五日也就到了。   准备上路时,天刚蒙蒙亮,品秋在她一旁打着哈欠,明熙握着挂在颈上的骨哨,东张西望的,也没看见殷寻人在哪儿。   她问品秋:“你能看到吗?”   对殷寻也陪同一事,品秋是知道的,闻言她摇头:“他功夫比我好的,我看不出。”   左右乱看着,看到了慕箴的身影。   他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目光对上后,便对明熙笑。   明熙:……   气早就消了,但乍一看到他,还是觉得委屈。   见她不来,慕箴叹了口气,便一步步去找她了。   姨母一家都在旁边,慕箴行礼后,便拉着明熙走到一旁。   “你来做什么?”   听明熙的声音,直到她还在生气,慕箴好脾气地将药瓶放到她手中:“郴州湿热,凝心散泡水喝可缓解焦躁。”   “谁稀罕你的东西。”   作势要扔,慕箴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明熙眨了眨眼,任由他动作,将自己扬起的手臂带了下来。   记忆里,从来都只是自己往他身上贴,每次碰到他,都总要往旁边躲。   这还是头一次,他率先抓住自己的手,还没有松开,还在捏!   明熙后知后觉,只觉一阵热意奔涌,直冲脑门。   怎么人还没到郴州,就已经受不住了。   慕箴低眉垂眼,望着被自己包裹住的小手,软嫩细白,他其实很早就想这么做了,但自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克己复礼,不该做出这种事。   但明熙的怨气和冷淡也确实让他失了方寸,方才见连送的东西都不要,反射一般兀自抓了她的手。   此刻也不想再松开了。   二人就这么手握着手,闷不吭声,都望着相握的地方,好似要将自己的手盯出一个洞。   明熙忽然想到了什么,想挣脱出来:“殷寻还在……”   “他不在。”   只短短三个字,又制住了明熙的动作,慕箴抬眼望她眼中潋滟水色,只觉心弦都像被人撩动。   他张口,想说什么,对上明熙的眼神,他垂下眼睫,只低头凑近。   “明熙!准备走啦!”   赵姝意的嗓音从不远处而来,就像被撞破了在干坏事,明熙匆忙甩开他的手,舌头打结一般:“我,要走,走了。”   “嗯。”   慕箴收回手,又往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清冷的晨风吹进二人身隙之间,将那阵旖旎的氛围打散。   “我在渔阳等你。”慕箴望着她,眼中尽是柔软,“记得早点回来,我会很想你的,明熙。”   明熙说不出话,只匆匆点头,也忘了说上道别的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坐到马车内,胸腔内的心跳仍旧剧烈,脸上就像被烧了一般愈来愈滚烫。   她捂着脸,好半晌都冷静不下来。   马车内的赵姝意正趴着,她背上的伤还没好,此刻看不见明熙的表情,动作有些狼狈:“帮我上个药吧明熙,我怎么感觉我这背是好不了了呢?干,我爹到底下了多重的手啊。”   絮絮叨叨了好久,身后的人都没有动作,赵姝意疑惑地扭头:“你干嘛呢?”   明熙这才惊醒,她红着一张脸,声音呐呐:“啊?表姐你喊我?”   赵姝意:……魂兮归来!醒醒!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啊! 第63章 直面   明熙想了很多自己反常的原因, 等到了郴州她都没有想明白。   于是她暂且放下,觉得还是紧着重要的事来。   郴州的气候有些热,让赵姝意的伤口犯了痒, 一行人在郴州的一家客栈安置下,到了房间,赵姝意上手就要挠。   明熙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将人按在床榻上,衣服掀开,轻柔柔地吹气替她止痒。   “表姐为什么会喜欢上季大人呢?”   明熙的声音发闷:“他有那样好, 值当你同姨父姨母吵架?”   赵姝意很久没说话, 只是道:“他也许没那么好, 但至少在汴京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吧?”   她艰难地转头道:“怎么你同父亲母亲一样,都那样不看好他?”   何止是不看好, 明熙心想, 简直想将他挫骨扬灰。   明熙看的出来, 表姐对季飞绍没有太多的深情。   至少在经历了玉杉同刘澍那件事后, 她的感情浅薄多了。   明熙想,或许只是表姐的反叛, 越不看好,反倒叫她越执着。   郴州一行, 只要能让她明白季飞绍这厮不是个好人, 就没问题了。   替赵姝意将伤口处理好了, 明熙推开窗户往外张望了下。   郴州居民不多, 因而街上也没有那么热闹,原先这里籍籍无名, 后来出了个太傅,这儿才渐渐有了人气。   天下苦寒学子都知, 渔阳青鹿,郴州太傅,是他们念不起书时的唯二出路。   梅家位处郴州地势最高的地方,放眼望去,最高大的屋檐便是梅家。   梅晟作为郴州知州之子,三岁就开始启蒙念书,稳扎稳打考入汴京,再一步步走上太傅之位。   为官三十载,光荣告老还乡,大女儿已逝,小女儿决绝,二老回到郴州,过着捡捡学子教教书的养老日子。   梅息芸知道他们生气自己嫁给了一个莽夫,一直想同他们认错,但寄去郴州的书信被一一打回,知道此番道阻且长,不急于一时,先在客栈安置下了。   她同表姐坐了一会儿,姨母跟着赵将军去拜访郴州的知州大人。   聊了一会儿,她想去看看晋修,想让赵姝意陪她一块,还能让晋修帮忙看看她身上的伤。   赵姝意拒绝了:“那个晋修,是不是就是你常说的那个神医?你两关系好,老朋友叙旧,我就不去了吧。”   明熙想想也是,就问她:“那你在客栈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去吃顿好的。”   赵姝意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客栈的位置离晋修的住处不远,明熙走着就过去了。   阴凉静谧的街巷,这里仍是同记忆中那般两道种满了枫树,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到清凉。   这里没有多少人家,她敲门时,微弱的声音在整条阴凉的小巷中回荡。   敲了许久,才听到有人不耐烦地来开门:“不是说了我家公子病了……”   小厮打开门来,见是个漂亮姑娘站在门前,脸上还挂着和善的笑意。   “我来找晋修先生,他病了吗?”   “……小厮挠了挠脸,声音小了些,“我家公子,公子他是病了,但,”   话还没说完,身后便有匆匆的开门声。   “明熙?”   她抬起眉眼,隔着小厮望见院中跑来的人,倏而笑了:“晋修,好久不见。”   晋修现在院子中央,像在干活将两袖挽起,他的模样比起前世没什么差别,只是望着明熙的那双眼睛,好像欣喜更甚。   他长得比明熙高半个头的样子,望见她,双眼明显一亮,脚步飞快地跑过来,绕过小厮就将人抱在怀里。   “呃?”   明熙没反应过来,便进了一个满是药香的怀抱,去年而来的药味让她熟悉,过紧的拥抱倒叫她陌生。   她试着挣了挣,却被晋修更紧地抱住。   “明熙……”晋修身子微弯,整张脸都埋进她脖颈里,浓长的叹息,“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连说了两遍,语调里的委屈让明熙觉得有些好笑,她咯咯笑了两声:“好了,别抱着我,快起来了。”   晋修不听,或者不愿意松手,直到一只大手桎梏他肩膀。   用了蛮力,叫晋修低声叫了出来,胳膊卸了力,才叫明熙钻了出来。   她轻笑着:“怎么了,在郴州受了什么委屈?”   见他直愣愣望着殷寻发呆,她才一拍脑袋,正准备介绍二人。   晋修却道:“你不是……”   殷寻截了他的话音,抱拳道:“在下殷寻,奉慕公子之命保护叶姑娘,方才多有得罪。”   晋修歪了歪头,神情有些疑惑:“慕公子?”   他二人面面相……对,应该是晋修和殷寻面具面面相觑,明熙打了个喷嚏。   “咱能不能进去说啊,巷子里真的很冷。”   晋修的院子很简约,只有一个晒药的后堂,和两间屋子。   一间自己住,一间是负责照料他的小厮住。   将小厮推到外面买药材时,小厮还摸不着头脑在想,明明说了这段时间无论谁来都称病不见,怎么这个姑娘来了就不一样了。   果真如同话本子若说,他家公子也到了少年慕艾的年纪了吗?   院中的三人气氛诡异,或许是只有晋修与殷寻气氛诡异,坐在二人中间吨吨喝着花茶的明熙毫无察觉。   她与晋修说了会话:“我这次来郴州逛逛,应该待不了几日,就是来看看你。”   晋修闻言,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望向殷寻:“那这位?”   明熙撑着脸怨怼:“其实我是想让阿箴陪我来的,你还记得吧?就是之前我付九丝白鹤草让你救的那位公子,我想让你看看他喝的毒会不会复发。”   “可他不愿来,就派了这位来跟着我,若你有什么吩咐他回去说与阿箴听。”   晋修迟缓地接收着明熙话里的讯息,一双眼睛盯着殷寻看,许久才慢吞吞道:“没有。”   “嗯?”   晋修转头看着她:“没有后遗症了,他现在非常健康。”   明熙知道他天才,却没想到居然这么自信,时隔三年,人都没见到呢就会如此断言。   不过晋修的话她也一向深信不疑就是了。   于是她笑笑:“那就好。”   晋修望着她松了口气的神情,拿起茶杯喝了口甜腻的花茶,掩下流转的烟波:“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自己最讨厌被人欺骗吧?”   一直安静坐着的殷寻闻言,请撇过头望了眼殷寻。   他此刻抬头,声音轻轻:“若是有人骗了你,你会怎样的?”   明熙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啊?我还跟你说过这话?”   她想了想:“谁都不喜欢被骗吧,若是有人骗……知道,应该会翻脸吧。”   晋修垂眼,轻轻嗯了一声:“这样啊。”   临走的时候,明熙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晋修今日怪怪的,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殷寻跟在她身后,难得没有隐在暗处,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后。   直到自己衣角被轻轻扯住,明熙咦了一声:“怎么了殷寻?”   “姑娘,很讨厌被人骗吗?”   明熙觉得他们今天都有些神叨叨的:“没人会不讨厌吧?”   “若是那人有苦衷呢?”   “停!”明熙伸出手,“你可别学你家公子那一套哈,什么苦不苦衷,这两个字我都听腻了。”   “你若是也这样说话,小心我连你也一同讨厌。”   也?什么意思?   殷寻一下声音都有些结巴:“姑娘,已经讨厌我家公子了吗?”   明熙吐了吐舌头:“谁让他不陪我来的。”   “姑娘一定是在说笑吧?”   “谁知道呢~”   见她面上带笑,殷寻拿不准她的意图,巴巴地追在她身后,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明熙正跑着闹着,在小巷的枫树下穿行,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顺便变了。   她猛地抓住身后殷寻的手,声音都在颤抖:“……   殷寻皱眉:“什么?”   眼见那人已经进来,明熙神色变换,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她扯着殷寻的衣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走吧,你扶着我些。”   殷寻抬眼望见了走来的人影,身量极为高大,穿着一身玄色的外衣,脚步沉稳又迅捷,正往他们这边走来。   男人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二人,明熙面上不曾显露,抓着殷寻的手却要将他袖口勾破。   三人快走到跟前时,明熙白着脸屏息,小巷太窄,男人还十分绅士地侧过身让了让,好叫他们二人顺利通过。   此情此景,简直如同今生的第一次见面一样。   在金鸪楼得到皇帝诏令,在楼梯擦身而过的她,与季飞绍。   三年过去,他越来越接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面容俊美,身形高大,还有那对总是暗含危险的打量,狭长的凤眼。   只有身上的冷梅香味较之三年前浅淡了些,其余一切都好似没有改变。   被这个熟悉的场景勾起记忆的似乎并不止她,季飞绍眯了眯眼,歪着头扫了眼明熙。   她低眉垂眼,装作一个怕生又守礼的闺秀形象,轻弯了身子:“多谢公子。”   声音轻糯又小声。   季飞绍重回外人面前温润君子的形象,含笑点了点头,往巷子深处去了。   明熙深呼吸,抓着始终沉默的殷寻,一步步迈向尽头。   季飞绍走的比她快,她依稀听见深处传来他有力的敲门声。   不过这次没敲两下,门便打开了,随后便是晋修的声音。   “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   沉默片刻后,又是一阵关门声。   殷寻回头望了眼,在她耳边小声道:“进去了。”   那一瞬间,明熙的双腿便站不住地往前倒,殷寻将人往回拉,拉近自己怀中。   殷寻的怀抱有些冷硬,许是衣衫里穿着护甲的原因,明熙伏在他胸口,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   冷汗瞬间打湿了衣衫,在见到季飞绍的身影后,紧张与恐惧便攥夺了她的心跳。   强撑着走完这一遭,明熙只觉得自己想吐。   她本来下意识想逃跑,可是后来又想到,自己在渔阳与晋修一同解决过疫病,此番来也是跟着姨母一家,到了郴州拜访一下老朋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没必要跑,也没理由跑。   若是再让季飞绍察觉,她反而更不好解释。   殷寻没有多问她的反常,只是透过那个沉重的玄铁面具,深深望了眼巷尾的方向。   带明熙回到客栈,姨母他们还是没回来,大堂乱哄哄地,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明熙上楼,见表姐并不在房间里,她随口问了小厮。   那小厮张望了眼:“是不是天字号房的赵姑娘?哎呦,她可惹了麻烦了!”   明熙只觉自己今日心脏都快要不堪重负:“什么麻烦?”   “听闻今日在药堂,她被齐家那位公子哥儿欺负,路过的陈儒一把将齐家爷推得犯病,如今二人被送到了知州府上问责,你若是要赎人可得跑快些,不然府衙的板子一打,可就没命活了!”   明熙眉头狠跳。   她确实该赶紧去救人,倒不是救赵姝意。   除了赵将军,谁有本事能打她啊?她要不快点去,这姑奶奶若是发起疯来,能把整个知州府都拆了。 第64章 威胁   院中的男人只是坐着, 却无法叫人忽视他的气场。   晋修垂着眼,唇色都有些苍白。   “我派了许多人来寻先生,先生却都避而不见。今日却是开了门, 是不是将我认成了别人?”   晋修没有答话,喝茶的手都有些轻颤。   细微的动作看在季飞绍眼中,他清浅一笑:“明明只是初见,但晋先生好像有些怕我?”   “真是稀奇,季某自认待人谦逊,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怕我。”   听闻这话, 晋修稍稍抬起头, 眼神疑惑。   季飞绍倏地凑近, 直勾勾地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就是方才才从你院中走出去的那位姑娘呀,若我没记错, 是安阳侯府家的叶二姑娘吧?”   “你说巧不巧, 她之前见我, 也总是怕的要命, 你也怕我,据我观察, 你们两还分外相熟?”   “是巧合吗?”   季飞绍的声音温和,却暗含冷意。   晋修灌了自己一杯茶, 眼睫落下一片阴影:“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就说些你懂的。”季飞绍没有过多纠缠, 重新坐了回去, “我需要你跟着我回京, 医治陛下。”   “在下身体不适,不宜上路。”   晋修声音淡淡, 却许久没有回声。   他抬头,见季飞绍若有所思, 他探寻的眼神上下扫视:“你听到我的要求,一点也不奇怪,好像早就知道我的目的一样。”   晋修的心脏一紧,哑口无言。   “奇怪,真的奇怪,像这样的事,我也遇见过。”季飞绍歪头,像是无法理解地自言自语,“你们两,到底是有什么秘密在身上?”   冷汗直流,晋修说不出话来,小指开始痉挛发抖。   还没等季飞绍有下一步动作,院墙那边突然翻进来一个黑衣护卫。   “大人,齐家有变。”   季飞绍面不改色,随意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侍卫鬼魅一般的身影,很快又消失不见。   季飞绍站起身,经过晋修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都有秘密,没关系,记得藏好了。你如今有用,我不动你,但是那位叶姑娘可就不同了。”   明显觉察到手下的躯体僵住,季飞绍俯身,在晋修耳畔低声:“随不随我去汴京。先生掂量着办。”   等到人离去之后,晋修惨白着一张脸,他神情痛苦不堪,浑身都在发抖。   思及明熙那张温暖明媚的面容,他发狠一般拂去桌上茶盏。   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将他的衣袖带湿也毫不在意,晋修坐在满是碎片的潮湿地面,仓皇一笑。   另一边,姨夫姨母不知有没有收到信,明熙派品秋去寻,自己赶到知州府。   高门紧闭,还没上前就被两个带刀的侍卫拦下。   明熙急忙道:“我是赵姝意的家人,今日与齐家闹事的那位姑娘,我是来赎她的!”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见她衣着不俗,耐心道:“你说的是赵将军的女儿吧,将军方才同知州大人来了,正在厅堂询问犯人呢。”   明熙闻言,从兜里掏出一袋子碎银:“麻烦二位大人,让我也进去吧,见不到我表姐,实在心里不安。”   那两人掂了掂银子的重量,对视一眼,放她进去了。   厅堂之内,姨父坐在知州身侧,望着台下的赵姝意,脸色难看的要命。   姨母坐在左侧,捂着头紧皱着眉。   大厅正中央跪着一位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身形消瘦,衣着也简朴,伏低叩首,肩背却挺直着。   在男子面前,是站得笔挺的赵姝意,她背着门,正对着堂上父亲与知州,毫不退却。   明熙进来的时候,她正慷慨激昂道:“民女虽不怕骚扰,不畏强权,不怕那姓齐的混蛋,但陈先生为我伤了那齐均,若是因为这样就要治他的罪,要他的命,那这郴州的律法岂不让人可笑?”   梅息芸的眉头已经皱的能夹死苍蝇,低声喝道:“闭嘴!”   “女儿为何要闭嘴!”   赵姝意的声音比她还大,带着要把房顶揭翻的破罐破摔:“女儿又没有做错!陈先生也没有做错!做错事的分明是那齐均!为何要让女儿闭嘴?为何要治陈先生的罪?”   “今日打死了他,明日郴州的姑娘再受欺负,是不是就再也没人敢出头管了?久而久之,郴州的姑娘还敢出门,敢见人吗?”   赵姝意声音尖锐,言语刻薄:“或者说,难道这就是知州大人的意图,要这郴州新开一个律法,叫混账为所欲为,姑娘家们闭门不出,您好在这当土皇帝了?!”   “放肆!”   赵自平等她说完,才猛地一拍桌案:“什么混账话你都敢说!”   行军打仗的镇北将军的一掌,几乎将桌案拍裂,一旁的知州吓得身子一跳,见桌面漫上丝丝裂纹,心里即便有再多的怨怼和怒气,面上也赔上一副小心的笑来:“大人也别气坏了身子,令千金也是性情中人……”   “就你会装老好人,你要真明事理,方才也不会下令将陈先生打死!”   赵姝意挡在男人面前,声音愤慨:“今日我就站在这,我看谁敢上来带他走?!”   明熙听了两耳朵,等到表姐同姨父开始毫无逻辑地开始对骂,她才上前,拉住赵姝意的手,让她安静下来。   姨父见到她,也缓了神色。   只有知州王安宁看了看将军一家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姑娘是?”   赵自平介绍道:“在下的外甥女,此番随同我们一起来游玩的。”   “哦,”算了算身世,是个没什么背景的,知州的态度有些敷衍,“既是无关人员,还不速速退下。”   明熙规矩地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听闻表姐惹了事,问责也该等相关人员尽数到场时大人再判,如今那齐家人都未到场,大人怎能草率下旨呢?”   赵自平像才想起来:“是啊,既说小女同这位先生害了人,那齐家人呢?”   王安宁讪讪而笑:“将军大人有所不知,这齐家的小公子齐均,自幼就有心脏不好的毛病,今日被这陈儒一推,旧病复发,齐家上下乱成一锅粥了,能不能救回来还不知道呢。”   “救不救得回来是一回事,公平审判是另一回事。”   明熙逻辑清晰,字字恳切:“若是齐家不能派人代替这位齐公子出庭,那不如等这位齐公子治好后再判吧?”   “这,这……”   赵自平顺势道:“在下也觉得这个方法好,不然回头等那齐均康复后,发觉一切都是误会,这陈先生岂不冤枉,大人也岂不是判了桩冤假错案?”   “若是回头传到官家耳朵里,那才叫难听呢。”   王安宁的冷汗瞬间下来,他嗫嚅道:“……这样。”   赵自平大方地挥挥手:“那我这不成器的女儿,就留在你们府衙内一阵子,等案件清楚了我再带她走。”   将军的女儿,谁敢扣押?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他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再说,就看那赵姝意一脸暴怒的模样,只怕人早上关进去,下午牢门就被拆了。   王安宁摸了摸额上冷汗:“将军莫跟我开玩笑了,贵千金今日只怕是受惊了,快快早些回去吧?”   说罢,随意招手道:“来人,将这陈儒带入大牢,等待下次传召!”   赵姝意一听,急得就要上去打人,明熙死死扣住她的手,目光对上时,隐晦地摇了摇头。   被唤作陈儒的先生极为瘦小,侍卫一只手就将他拎起,明熙见他腿上带血,像是之前还受了酷刑,即便站都站不稳了,仍旧目光清灵,他面无血色,却还是望着赵姝意,这个一直在为他说话的小姑娘轻轻摇了头,眼里满是荒芜。   赵姝意不服这个结果,还要上前去找知州理论,被明熙和姨母硬生生拉下了大堂。   “先回客栈,”明熙低声安慰她,“这个知州畏惧姨父的权势,不敢为难表姐你,但那位先生不一样,再争论也救不了人,还是先回去想想办法。”   梅息芸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头:“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妹妹的这般冷静,真是上头了什么话都敢说,就方才你胡咧咧的那一大段,被传到官家耳朵里就够你死一回的了!”   “我不服!”   赵姝意气得眼睛都红了:“分明就是那个杂碎欺负人!要不是我反应慢了,早直接把那厮打死算了!用得着连累别人!”   “你还说!”   一行人正争论着,出了府衙的门,便又听得一阵喧嚣声。   苍老的声音正对着看守的护卫讨伐,言辞激励:“你让王安宁出来!让他出来亲自对着我说!我要亲口问陈儒是犯了什么要命的错!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知州大人连自己老师都不愿意见!”   “你让他出来!”   老人家满头白发,规规整整地束好,身上衣物虽不算华贵,却也洁净规整,年纪实在是大了,又像受了什么大的打击,身子都佝偻了,神情激昂,满面悲痛,恨不得要以年迈的身体冲进府衙之内。   !   一行人都呆愣在了原地,尤其是明熙和梅息芸,二人定在了原地,眼泪控制不住地冲了出来。   那老人就是她的亲外祖,曾经的当朝太傅,梅晟大人。   老人也望了过来,看见明熙的第一眼,便怔愣在了原地。   干枯的嘴唇嗫嚅,他神情恍惚地喊着:“阿苒?”   知道自己样貌像极了母亲,明熙也有太长时间没有与外祖见过面,她眼泪簌簌落下:“外祖……”   一听这声,梅晟清醒了些许,他震惊地上下打量:“你……明熙?”   他又瞧见了赵家一行人,望见自己模样没有多大改变的小女儿,怔愣道:“阿芸?”   “你们怎么来郴州了?”   许久未见,梅昔芸眼睛薄红一片:“父亲。”   见他们是从知州府内出来,像是猜到了什么,梅晟脸色有些不好看:“陈儒的案子,与你们也有关?”   他不顾梅昔芸的呼唤,只是朝明熙招手:“明熙,你来,这儿人多口杂,跟外祖回家说。”   字字句句,都没有要搭理将军一家人的意思。   梅昔芸见状,眼泪掉了下来,赵自平见夫人哭,心里也不是滋味,将人搂在了怀里。   明熙抽噎着扑进梅晟怀里,对母亲和老人家的思念倾泻,她揪着梅晟的衣袍嚎啕大哭:“外祖!明熙好害怕!”   “若不是表姐竭力抗衡,陈先生就要被知州大人杀了!明熙害怕,会不会以后在郴州被人欺负啊!”   赵姝意:……方才舌战知州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   梅晟听闻,脸色变了几遭,知道是赵姝意保下了陈儒,他终于正眼瞧了眼几人。   “都先回府,”他沉稳道,“把这件事跟我好好说说!” 第65章 梅家   梅家的门槛极高, 是要明熙抬高了腿才能跨进去的。   为了照顾那些清贫的学生,梅家后院很大,建了不少的房间, 若是有学生与梅晟秉烛夜谈,或是没有住的地方,梅晟便会让他们歇在府中。   梅家世代书香门第,列祖列宗虽没有大出息,却也都是在坐着文书一类的官职,直到梅晟这一代, 一路坐到了太傅的位置。   他爱书, 更爱才, 所以生下了体弱多病,即便偷摸着也要读书的梅昔苒, 他爱怜到了骨子里。   后来梅昔芸为了嫁给一介莽夫, 大女儿匆匆替嫁安阳侯府, 导致后来年纪轻轻就亡故。   以梅晟的话来说, 不读书的人能是什么好人,所以即便目不识丁的赵自平后来坐到了将军的位置, 他也无法认同,也无法原谅。   其实梅晟心里也很自责, 若非自己看错了人, 他最疼爱的女儿也不会死。   痛苦与悔恨不断折磨着两位老人, 没过多久他便辞去了职务, 回到郴州不问世事。   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一眼昔苒的女儿。   明熙的眼睛漆黑明亮,望着人时总是有细碎的光亮在闪烁。   她朝气蓬勃, 健康快乐,是个同昔苒很像, 但又与她截然不同的好孩子。   来到梅家,见到了久违的外祖父母,明熙跪在梅晟的膝头,放声大哭。   前世的自己嫁给了季飞绍后,他十分高兴,季飞绍作为风头无两的探花郎,文武双全,梅晟十分满意。   大婚的时候,拼着年迈的身子千里迢迢来到了汴京,就只为了将母亲曾经的嫁妆头面交给自己。   梅昔苒死后,他们曾去侯府大闹一场,将她的东西都带走了。   后来为了照顾明熙,也为了给她撑腰,二老又留在了汴京。   直到后来季飞绍狼子野心揭示,明熙被锁进宫廷之中,被众人议论时。   梅晟给明熙送了封绝笔信,还没写完就一口血喷出,糊了满信纸豪迈的字迹。   他被活生生气死,暴毙在书房。   后来明熙拿到那封看不出多少字样的书信,梅晟写道,他读了一生的诗书文史,却终究还是看不透人心。   他害了昔苒,害了昔芸,害了明熙。   梅家的姑娘们,竟没有一个和善的结局。   季飞绍毁了她的人生,害了她的家人朋友,苍天有眼让她重来一遭,可以给自己拯救他们的机会。   明熙其实一直都知道,外祖已经不生姨母的气了,他只是看不惯赵自平,和他领回来的赵仲陵。   既然当初他女儿为了你,什么都不顾了,又怎么能这样伤她的心。   后来知道真相后,有许多次梅晟都同自己说,你姨母是多硬的一张嘴啊,就为了这么个秘密,甘愿一辈子同我置气。   所以明熙知道,他同姨母早该和好了。   她哭湿了梅晟的膝头,听着她伤心透顶的哭声,梅晟同妻子林氏恍若看见女儿回来,同他们哭诉。   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后来还是林珍发现了小女儿,迷蒙着一双泪眼问:“是芸儿吗?”   梅息芸忍了十几年的泪水落下,她也哭叫着:“娘——”   同母亲抱在了一起。   最后一家人平复了心情,林珍握着明熙的手,止不住地抚摸着她的脸:“你同你娘,长得可真像啊。”   “你们一行人怎么突然来郴州了。”   说到这,梅晟也想起来:“今日被抓的陈儒,与你们有关系吗?”   众人的眼神都望向了赵姝意,大家都只听了个大概,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梅晟见状,也问赵姝意:“姝儿,你将事情完完整整说出来,陈儒是我的学生,我了解他绝不会做错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姝意闭了闭眼,开始讲述今日繁杂的经历。   明熙走后,赵姝意想浅浅睡一觉休息一会儿的。   但是郴州潮湿炎热,后背上的伤总是发痒,她受不住,想要去药堂讨副安神药喝。   赵姝意与明熙不同,她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只身一人去了药堂。   哦,还有两个她爹派来盯着她的侍卫。   赵姝意长得好看,模样随了母亲,五官与明熙有些相似,一双上挑的眼睛明艳动人。   又也许是在军队里蹉跎过,身上还有着寻常姑娘没有的肆意张扬。   她虽漂亮,但在汴京人人都知道她脾气不好,凌厉杀伐的赵家枪被她练得出神入化,没人敢去招惹她。   所以在药堂被人戏弄时,就连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是,真有人不长眼,上赶着找死啊?   齐均是齐家老夫人的小儿子,齐家家主逝去后,他大哥继承家业,老夫人对这个晚来的小儿子宠的紧,谁都不准苛责了。   齐家是郴州最大的盐商,掌控着南面几座城池细盐的供给。   与渔阳那群商户不同的是,他们齐家是正儿八经入了盐籍,受朝廷的恩赐世世代代都操持着贩盐生意的。   齐均背靠着这样一座大山,又有老夫人护着,无法无天惯了。   他见赵姝意面带郁色,样子生分,以为是郴州哪个养在深宅院中的病美人儿,直接上手就去摸她脸蛋。   赵姝意皱着眉,很快躲了,没让他碰到。   齐均笑着与她越靠越近:“小娘子叫什么?是不是不认识我?我……”   还没等赵姝意出手,一只劲瘦苍白的手径直越过她,将齐均狠狠推到了。   赵姝意回头,望见三十来岁的男子一手捂着嘴正咳着,另一只推齐均的手还未收回。   他虽虚弱,却气势不减,指着倒地不起的齐均怒斥倒:“混账玩意!青天白日欺负姑娘家,在你们齐家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一时之间药堂内陷入混乱之中,齐家的小厮见齐均闭着眼,神情痛苦地起不来身,分分紧张地上前查看。   这一看不得了,其中一个尖声厉喊:“少爷发病了!来人!快来人!陈夫子杀人了!”   赵姝意正皱眉,还没等她搞清楚状况,门外巡查的差役进门,将她与一脸震惊的陈儒制住,前后发生都没有一刻钟的事件,就这么急匆匆被带进了知州府。   到了之后,知州并不在,衙门内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二人按着就要施刑。   赵姝意哪受得了这个气?   她抢了侍卫的棍子,在府衙内开始发疯,见谁打谁,直到知州跟她爹娘问询赶来。   赵姝意本想着,自己将事情说清就没事了,没想到陈儒被他们打了几棍不算,那个王安宁还要将人拖下去打死。   她拼死护在陈儒身前,方才赵姝意那般发疯,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如今竟也没人敢再上前,僵持之际,明熙赶到了。   后面的,众人就都知道了。   说完后,梅府上下一片寂静。   梅晟痛心疾首:“那王安宁也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我原以为他当上官后谄媚了些没什么,只要品性好,就仍是一个好官。没想到竟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一想到险些害了自己最看好的学生,梅晟十分悲痛地摇头:“怪我!若是我当年没有教导他,就没有今日这场祸事,郴州的父母官也不会如此荒唐!”   林珍哭着:“老爷,何必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   众人又是安慰又是劝诫,只有明熙一个人默默无语。   梅息芸觉察到她的沉默,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太快了。”   明熙沉思:“若表姐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今日的闹剧反倒像一个陷阱。为什么陈儒一推齐均就发病了,为什么刚发病巡差就赶到了,为什么知州大人问也不问清楚,感觉一心就要陈先生死呢?”   她步步思索,逻辑明晰:“从发生到下令杖毙陈先生,其中都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甚至都没有派人去齐家问一问齐均的情况,是生是死,有没有脱离危险,二话不说就要杀人,反倒让人疑心这才是他们的目的不是吗?”   这话一说出,众人都要拨云见日一般被点醒了,赵姝意立马跳了起来,神情激动地说:“就是就是!齐家的小厮刚喊完衙差就冲进来抓人了,简直像就蹲在门口等着一样!”   明熙见梅晟一脸震惊,她这个外祖,一生兢兢业业地埋头苦读,就像生活在象牙塔中的人,一心教书,根本无法领会这些所谓的阴谋。   她问道:“这个陈先生,可是有什么仇家?他与齐家有没有恩怨?”   梅晟被问得发蒙,他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他自小清贫,若不是我资助连饭都吃不饱,后来考上功名后一心回到郴州发展,他命不好,妻子难产没了,孩子后来也死了,只剩他孑立一人,没了活着的念想。”   “每日就教教孩子们念书,勉强度日,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仇家呢?”   他想不通,只是反复叹气苦闷道:“我可怜他一身文采却被命运捉弄,本想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让王安宁将陈儒放了。”   “如果无冤无仇,外祖您不说他也会放人的。”   明熙抬眼道,“就像今日,如果心里没鬼,就该同表姐一样被放出来,等齐均好了再一同受训,眼下把人扣着,明摆着就是不想要他好过,只要人死在了牢里,一个没权没势的人,他们到时候怎么编瞎话都行。”   赵姝意一听这话:“那我今夜去牢房守着,我看谁敢乱来!”   明熙摇头:“这事就交给姨父吧,让姨父派两人去知州府,就说表姐担心陈先生的安危,请了自己的护卫来看着,有姨父的身份在,他们也不敢拒绝。”   赵自平点头:“这个简单。”   “最关键的还是齐家那边,齐均到底有没有事,他们家陷害陈先生有什么目的,”明熙望着赵姝意,“今夜表姐同我,偷偷去齐府查一查就知道了。”   梅晟看着他们一行人自说自话,就把事情敲定了。   有些口干舌燥,艰难道:“若是麻烦,我自己也可以……”   “怎么会麻烦呢,”明熙上前两步扑进外祖怀中,眉眼弯弯地笑,“陈先生救了表姐,还是外祖您最喜欢的学生,于情于理,咱们都得救呀。”   “再说了,姨夫姨母又不是外人,都是一家人,顺手的事嘛,对吧?”   梅息芸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梅晟:“是……,都是一家人。”   梅晟很久没说话,拉着明熙的手,停顿了很久很久。   就在明熙都以为要失败的时候,梅晟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夫人,吩咐下人收拾两个院子出来吧,既然都来了郴州,还住客栈像什么话。”   多年的隔阂终于在这一刻破碎,林珍盼女儿盼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她匆忙擦着眼泪,连忙哎了两声。   林珍拉住明熙和赵姝意,一手一个牵着往里走。   慕箴收到怀生从渔阳寄来的信时,心里仍在盘算着明熙的反常。   他坐在梅府的房檐上,隐匿在角落看着明熙热热闹闹地在院中同二位老人撒娇。   她就像温暖人心的小太阳一般,总是娇气卖乖,哄得大人巴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就连一向古朴著称的梅晟,都在她面前笑语连连。   他摘了厚重的面具搁在手边,闷了一整日的面容感受到清风抚过时,勾唇浅淡地笑了笑。   也不知是因为这阵恰到好处的春风,还是院中那位小姑娘的明媚笑意。   慕家饲养的信鸽在他身边盘桓时,他伸出长指将它够在了指尖。   怀生的来信简明扼要。   【暗查被发现,齐家有变】   慕箴双眸暗了暗。   是夜,他站在梅家的屋脊之上,圆月就在他身后勾勒,他看着明熙进屋后,估摸着这时候也应该休息了。   他将面具戴上,抬腿往齐家的方向去了。 第66章 秘密   深夜, 赵姝意背着明熙,一个翻身就轻巧地翻进了齐家。   她躲在一棵树后,将背上的人往上掂了掂, 让她更稳地抓着自己。   有些无语地低声说:“其实我一个人就行了。”   “那怎么行,”明熙本来已经被颠得神志不清,一听这话立即打起精神道,“你个性那么冲动,万一再跟人打起来。”   虽说背着一个人行动也不算难,但赵姝意有些头疼:“齐家这么大, 要怎么找啊?”   “先往里头走, 齐均今日受了伤, 肯定要人照顾,你跟着下人多的地方走。”   想到那个纨绔, 赵姝意咬牙切齿:“死了最好!”   她们一边隐藏着自己, 一边往齐府深处走。   齐家实在是太大, 她们跟着一群捧着瓜果珍馐的侍女往深处走。   穿过一道拱门时, 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呵斥道:“快点!小少爷要的吃食你们都敢这么慢吞吞地送来,月俸都不想要了是吧?”   明熙同赵姝意对视一眼, 知道是走对地方了。   拱门背后就是一处极为奢华的院子,一众侍女端着银盘鱼贯而入。   赵姝意站在树上观察了会儿, 摇了摇头:“侍卫防的太死, 只能从隔壁院子翻到屋脊上, 但不知里面的情况, 怎么办?”   明熙望了望,下颚一抬:“你敲晕个侍女, 我换衣服混进去。”   “你疯了?”赵姝意眼睛一瞪,“今日不行咱们明日再来就是, 干嘛这么拼?”   明熙摇头:“依我看,若是陈儒不死,这个齐均必定是齐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不可能出的来了。”   她指着屋子上头道:“一会儿我进去了,你就从隔壁翻到屋脊上,要是有什么紧急状况你就下来。”   赵姝意还是不同意,她拽着明熙的胳膊:“还不如让我来呢!”   “你傻了?齐均见过你,没事的齐家人世代为商,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你上战场要危险的。”   赵姝意拗不过她,只能听她的安排,她眼睁睁看着明熙披上侍女的外袍,有些心绪复杂:“你在渔阳,都学了些什么啊,怎么现在胆子这么大的?”   明熙笑了笑没说话,捧起掉在地上装满了葡萄的银盘子,混在一队中进了院子。   她低眉垂首,缩着身子,学着千面人的样子一点一点踱着步子往前走。   “快点快点!小少爷今儿个心情不好,惹了他你们一个个都得滚出齐府!”   管事的嬷嬷一直在叫骂,送吃食玉玩的侍女一队又一队的,进了屋又很快出来。   经过嬷嬷身边,许是今夜的人太多,她根本没有觉查出不对劲的地方。   明熙屏息跨进院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   齐均的发病果真就是个骗局,没见过哪个病人胃口还这么好的。   虽说是个院子,但里面宽敞精美的布局,都比得上在渔阳的叶府了。   有鱼池有假山,还有一片巨大的花圃,长廊蜿蜒曲折,经过很多房间,大多都是门窗紧闭的。   直直只有最深处的屋子,两个小厮见又有人来,见怪不怪地拉开了房门。   还没进去,就有一股扑面的暖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屋内极大,齐均应该是在内屋,隔着一道隐隐开着的门传来靡靡乐声。   侍女们将手上的银盘放到门边的桌上便相继离开,明熙站在最后一个,将东西放下后顺势躲到了屏风后面。   外屋的屏风很厚重,与墙壁形成一个隐秘的死角。   明熙沉心等着,开门声不停,放在桌上的盘子不间断地送了进去,门开的时候,明熙能听见更清晰的奏乐声。   还有一个暴躁的少年音。   “究竟要把小爷我闷到什么时候!白天不能出去,晚上还不行,那姓陈的一个废物你们都杀不掉!”   “小少爷耐心些,不过就这两日了,等事情结束,自然……”   门关了,声音又断了。   明熙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齐均一点事儿没有,还能在这纵情享乐。   但是他们在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事……   “喂。”   明熙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忽然一声冷厉的声音将她激醒。   屏风外正站着个姑娘,与她差不多大的年岁,却身量娇小,只到明熙肩头的高度,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她:“你在这做什么呢?”   明熙心脏狂跳,面上却不显,她将腰间的帕子抽出,低头恭敬道:“奴瞧这屏风有些灰尘,正想着擦一擦呢。”   那姑娘穿着不算好,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她,明熙估不准她是个什么身份,只能先这么应付着。   她听了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嘲弄明熙这句谎言的拙劣:“下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明熙总觉得她这句话意有所指,但还是福了福身往外走。   出了院子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侍女的衣服脱下,赵姝意赶来:“怎么样,没受伤吧?”   明熙摇头道:“今日这出,就是齐家刻意陷害陈先生的,听里头人的意思,陈儒不死,齐均是不会出门的了。”   “他们了解陈儒的性子,所以刻意安排齐均在医馆动手。”   赵姝意冷笑一声:“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将我牵扯了进来,算是彻底踢到铁板了。”   明熙问她:“去府衙吧?”   去看看这位倒霉的陈先生,究竟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齐苗从齐均院子出来的时候,暗骂了两声。   一心宠溺幼子不管外事的老太太,和一个张扬跋扈早被养废了的少爷。   这个齐府早就烂透了。   她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子,荒凉的与整个齐家格格不入,齐苗坐在院中道:“将你心上人带出来了,行了吧?”   慕箴从暗处现身,坐在她对面。   齐苗举起手:“扯平了?你也别怪我查慕家,谁让你前段时间先查我们这儿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同一个目的吧?”   齐苗夜色中双眼微眯笑了笑:“我只要钱来傍身,这应该是你最不缺的了吧?相对应的,我帮慕家从走私案中脱身,怎么样,要不要合作?”   “您说什么?”   明熙微微睁大了眼睛:“齐家伙同当地官僚盐引造假?”   她二人现在陈儒面前,万万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赵姝意怔愣喃喃:“这不就……私?”   明熙迅速沉下心来:“陈先生有证据吗?”   “我也是偶然撞破,但我想,真账本总会藏在齐家的某个地方吧。”   陈儒被镣铐锁着,笑着摇头:“但有没有证据,又有何用呢?郴州官商勾结,相互庇佑,即便是告官也怕是只会如同我如今的下场。”   “不!”赵姝意激昂道,“可是上天有眼,让我们一家来了,这郴州知州押的下你们,可压不住我爹!”   陈儒淡淡道:“将军身为武职,无权搜查过问知州府,若是要上报汴京,这段时间只怕早就够齐家人销毁证据了。”   听闻他声音里的死志,想到白日陈儒被拖下去时,只怕已经明白了事无转机。   赵姝意红了眼:“既然先生看的如此明白,白日又为何要帮我?以先生才智,不会想不到是陷阱吧?”   陈儒沉默片刻,后又笑笑:“君子立世,若是为了求生抛却良知,那我又与死了有什么不同?”   “倒也不必如此消极,”明熙突然抬头道,“这件事,有人来解决了。”   “什么意思?”   明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年季飞绍要来郴州了。   其实她之前就在想,若是要去寻晋修,越早来越好才是,为什么两世都选在这一年。   她现在有理由怀疑,季飞绍奉李阙之命暗查走私一事才是真,来找晋修,根本就是个幌子。   明熙没说话,只是拉着赵姝意离开。   季飞绍会管陈儒的死活吗?据她所知,必然不会。   但陈儒有赵家的人保着,齐家轻易动不了手。   只要这么耗下去,等到季飞绍将齐家和贪官污吏一窝端了,就什么也不用发愁。   明熙舒了口气:“回府吧,如今只要姨夫能将陈先生护好,这走私一案,托不了多久了。”   赵姝意什么都没明白,但只要听明熙这么说,她就愿意相信。   二人忙了一整夜,早就累的不行了,眼下只想着赶快回梅府好好睡一觉。   刹那,一阵极为细弱的声音传来。   赵姝意耳尖敏锐地动了动,随即便神色一冷抽出腰间短刀回身一挡。   咯——   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挲声在黑夜中蔓延。   明熙惊地转过身来,望见赵姝意挡在自己身前,黑衣包裹着的男子手持长剑,正压在赵姝意的短刀之上。   赵姝意临危不惧,手上用力,将人弹飞了出去,见暗处又出来了两三个黑影,转头向明熙吼道:“快回府!”   明熙知道自己只会拖后腿,闻言转头飞快地跑远。   一个黑影见状,提剑就要追上去。   赵姝意鬼魅一般地身影闪至那人面前,面上带着一抹怒笑:“想去找她,问我了没有?”   说即,一刀砍下。   明熙没命地跑。   重生以后,在渔阳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她都忘了在前世,自己时常这样被人追杀,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时的感受,是这样不安痛苦的了。   噌——   冷光擦着她的耳畔飞过,划出一道血痕。   明熙短促地叫了一声,捂着流血的耳朵跌坐在地。   一槟长剑插在她面前,明熙转头去看,又是两道黑影追上了自己。   表姐呢?   明熙面色惨白地想,赵姝意还好吗?是齐家派来的人?将军府的人都敢下手吗?   疑问不停歇地在她脑中乱转,直到黑衣人朝着她面门挥剑之时,明熙仓促地叼着颈中挂着的骨哨死命一吹。   不知是没力气还是哨子被堵住了,只发出很低弱的一声闷响。   明熙望着在自己面前砍下的见光,害怕地闭眼在心中埋怨。   殷寻给的这是什么破哨子?!   冷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明熙却并没有感到痛意。   她睁开眼,殷寻挡在她身前,漂亮的手指径直握住了锋利的剑刃。   血液低落下来,汇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只见他抬腿,瘦长有力穿着厚重长靴,一脚踏在黑影胸口,将人踹飞了出去。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明熙呆愣愣地想,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第67章 渣滓   在慕箴眼里看来, 她就像是吓坏了一般,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心里满是后怕的惊悸。   不敢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画面。   他顾不上其他, 越来越多的黑影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慕箴将人搂在怀里,比拿在手里的剑还要稳。   蹲在一处暗角时,慕箴将人按在自己胸口,等待着危险过去。   明熙被死死捂住,连视线都被遮挡, 整个人像被嵌进了他的怀中。   她有些抵触, 心里还挂念着赵姝意, 微微动弹了下悄声道:“我表姐……”   “嘘。”   慕箴将人按的更紧,躲避的紧张让他声音有些哑:“赵姑娘身手不俗, 别担心。”   明熙有些闷热, 脸颊都开始发烫。   心想说殷寻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自来熟了, 这样抱着人不撒手就连慕箴也……   明熙心里微微顿了顿, 她又想到了方才殷寻踹出的那一脚。   她确实看到过,一模一样的, 就在三年前的青鹿书院,被程兴欺负, 慕箴赶来救她时。   那个时候, 慕箴也是一脚踢中程兴胸膛正中央, 将人踹飞了出去。   明熙心下有点空, 一般来说,侍从会和主子用一模一样的招数吗?   不仅仅是招数, 动作,习惯, 还有殷寻此刻处于危急时下意识的熟稔。   让她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前世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没有见到过慕箴,自始至终与她接触的,都是这个奉了慕箴之命前来汴京护着她带她离开的殷寻。   可以说一开始在她心里,对殷寻都比对慕箴来的熟悉。   安静了好一会儿,黑影们好像已经离开了,明熙被人松开的时候还有着发蒙。   面前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脸不敢朝她的方向看:“抱歉,方才情急,我护送你回梅府吧。”   没有过问为什么大半夜出门,没有质疑为什么会有人追杀她。   忠心,强大,缄默。   这是一个暗卫必须要做到的法则。   明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侧颜,金属面具扣住他大半张脸,也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那流畅的下颚越看越觉得熟悉。   忽然想到白日,晋修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如果有人欺骗你,你会生气吗?】   明熙闭了眼,心乱如麻,将所有思绪抛却脑后。   再睁开眼时,她道:“先带我去找表姐吧。”   情况危急,她实在担心赵姝意的安危。   找到赵姝意的时候,她正眉眼阴沉。   望见明熙来,神情稍稍好转些,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明熙摇头,正准备转头道她有殷寻,却发现人又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神出鬼没的。   赵姝意没在意她是怎么逃脱的,拎着手中的长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熙望见,咦了一声:“这是刺客的剑吗?”   “嗯。”赵姝意眼带阴鸷,声音都有些阴沉沉的,“你来看。”   剑长且直,剑刃闪着极为锋利的高光。   明熙没看出什么门道:“怎么了?”   “这些刺客用的剑,都没有烙印,大政的律法规定,即便是百姓家中的柴刀,也必须刻上印迹,以标明来源。”   明熙想了想:“既是刺客,没有烙印也是正常的吧。”   “可他们的长剑,材料都用的硒钢。”   赵姝意一弹剑刃,发出一声脆响,剑光印在她脸上,照出一片阴郁神色。   “硒钢昂贵且稀有,大都用在行兵用具上,比如我爹军营中,用的就是这样材质的刀剑。”   明熙忽然一阵冷意,与赵姝意对视,听见她说。   “你明白吗明熙,这说明今夜行刺我们的,不可能是齐家的人。”   是知州想要他们闭嘴,还是季飞绍背后的朝廷?   一晚上的奔波,明熙累狠了,她摇头道:“别想了,已经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等二人回了梅府,安然睡下之后,慕箴也不敢离开。   生怕今夜又跑出去,所以就在梅府屋檐上对付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明熙被一阵好闻的熏香包裹着。   清冷绵长的香味,让她瞬间清醒了。   她坐起身,见品秋拨弄着香炉,回身见她醒了,说着:“这是老太太方才送来的,说是在姑娘醒前点上。”   明熙嗯了一声:“姨母之前跟我说过,我母亲生前就喜欢闻这味香。”   她洗漱完毕后,跪坐在梳妆台前,明熙睡得是母亲出嫁前的闺房,看得出来二老一直精心打理着。   不仅没有一点儿灰尘,就连处处都充满生活的气息,好像昨日都还有人在这里居住。   明熙翻了下梳妆盒,里面钗环首饰不多,样子也都朴素,她没有动,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将盒子推了回去。   品秋有些担心她:“姑娘?”   她笑笑:“没事儿。”   重来一遭,她已经收获了很多很多宠爱了。   家人们的,朋友的,还有慕箴的。   她早就已经不是前世只会在被窝里哭着想念母亲的孩子了。   明熙随意收拾了下,问道:“姨母家那边都起了吗?”   “起了,他们说昨夜姑娘忙了大半夜,就没叫你吃早膳了,赵姑娘一早就出门了。”   明熙动作一顿:“去哪了?”   品秋摇头:“没有说,不过我看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明熙有些惴惴,她赶忙出门。   听闻赵姝意一早就去了酒馆,明熙便径直赶去。   赵姝意将人约到了厢房内,首当其冲问道:“陈儒昨夜险些被人杀了。”   “跟你有关系吗?”   坐在对面的季飞绍笑意淡淡:“赵姑娘真是说笑了,在下来郴州是奉陛下之命有要事要办,自不会做多余之事。”   赵姝意没说话,只是掏出昨夜刺客们的长剑放在二人中间。   “陈儒被害时,刺客用的也是这样的长剑。”她抬头,眼神冷冷,“能如此大规模锻造硒钢作武器的,除了我爹的越琥营,便只有大人手下的队伍了。”   赵姝意望着他逼问道:“看在我们在汴京时常喝酒切磋的份上,你告诉我,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季飞绍沉默了一会儿,颇为无奈地笑了。   “我手下的人真是没有脑子,怎么赵姑娘也敢下手啊。”   他好像又变成了在京城会与她一同谈心喝酒的,熟悉的同僚。   季飞绍拿起那柄长剑,在剑刃处弹了下,啧了一声:“内行人就是麻烦。”   赵姝意见他默认,咬牙切齿道:“为什么这么做?!”   “当时是官家的意思啊。”季飞绍混不吝地坐着,一手持剑一手撑着自己的脸,“既然你们查了齐家又去看了陈儒,应当知道此番我来郴州的目的了?”   “大政财政吃紧,区区商户却都过得比天子还要逍遥,若是安分守己也罢,却还要贪心地去挣那些不该挣的,陛下如何能容忍。”   “那为什么还要杀陈儒?为什么要杀我们?!”   季飞绍忽然爽朗地笑了两声,摆摆手:“抱歉啊小姝,真是我疏忽了,我只是下令追杀所有探视陈儒的人,没想到他们这么蠢,认不出将军府的姑娘。”   他明明在笑着,说出的话却寒凉无比:“至于陈儒,他可能必须得死吧。”   “毕竟你知道,陛下缺钱,若是郴州的官员们连根拔了,新官选拔,走马上任,接手适应,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只要不是什么大错,陛下是不会轻易更替官员的,更何况牵扯到的是整个郴州的上层。”   “此次只要能顺利将齐家人拉下水,将盐行收回朝廷,官员们被震慑一番,这就最顺利不过的结局。”   季飞绍亲昵地喊着她的乳名,就好像他们仍在汴京的酒馆里说着明日要去哪个练武场比划两下,看看她的赵家枪有没有退步。   但不是,赵姝意遍体生寒,陈儒的生死,在这个人眼中好似还没有手中的长剑来的重要。   她想起自己刚跟着父兄入军营时,她大哥赵伯祁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虽然我们在战场杀敌无数,但永远要对生命保有一颗慈悲之心。”   她又想到明熙这些年总是在她耳旁的喋喋不休。   “她说的是对的。”赵姝意怔愣喃喃,“你根本就是个恶鬼。”   即便被称为恶鬼,季飞绍也依旧是面带春风的浅笑。   “谁说的?你那个妹妹,叶明熙?”他一字一顿,好像在口中拒绝这个名字。   脑海中回想起一个稚嫩的身影,勾起了他还算愉悦的记忆。   他起身道:“看在咱两的交情劝你一句,陈儒的事不要管了,等过两日回京再请你喝酒。”   说罢带着剑离开。   他说的那样潇洒,好像陈儒的死不过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明明郴州那样闷热,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的赵姝意,却仍旧感觉寒冷。   从心底升起的,无法压抑的寒冷。   贪官污吏只需被敲打,而陈儒那样的正义之士却因得知的真相而必须要死。   他们赵家所忠诚的,她用这条命去奉献守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位帝王?   明熙赶到时,问清了厢房便快速跑上楼,将木质地板踩得砰砰响。   直到撞到什么人被扶了一把,明熙仓促抬头:“谢谢……”   她愣住了。   季飞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些戏谑。   明熙猛地垂头,往一旁让去,但许久没有动作。   她强装镇定抬头,季飞绍正歪头打量她,见状笑道:“久别重逢,不打个招呼吗?”   鬼跟你久别重逢,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见了才好。   明熙心中暗骂,面上却面无表情俯身行礼:“见过季大人。”   “原来还记得我啊,”季飞绍笑得凤眼眯起来,“见你方才不说话,以为你忘了呢。”   “小女不敢妄自攀附大人。”   季飞绍垂眸望了一眼她低顺的眉眼,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眼前的姑娘眉眼明丽,模样娇俏,她不该是这样沉恹恹的神色,这让他无端觉得烦躁。   她该是肆意,娇衿,像方才自己远远就听到的上楼声那般,充满活力的。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渔阳秀丽的行宫别院,眼前人对自己说的那番惊人言语。   “如今还在做我的春-梦吗?”   明熙猛地抬起脸,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愤怒和惊诧。   她立刻左右看了眼,发觉没有人听到他这番疯言,这才眉眼紧皱地叱骂:“你疯了?!”   明熙再也装不下去,出言嘲讽道:“还让我尽快忘了那些,自己倒是记得清楚,我看这些年念念不忘的,是大人您吧?”   “哦不对,大人怎么会念念不忘,大人还要忙着与我那表姐打好关系,好依附她背后的将军府和梅府不是吗?”   季飞绍被她逗笑了,很奇怪的,好像自从知道了这人看透了自己,就连伪装都懒得做了。   于是他凑近:“如何?要不要考虑以身救姐?我看你们姐妹的感情还挺好的吗。”   反正都是梅晟的孙女,季飞绍想,比起赵姝意,或许眼前这人更合自己胃口。   明熙一阵恶寒,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即使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天仙,我也不会痴迷到无法自拔。”   季飞绍神情淡了淡。   明熙唇角一扯,还了他一个满是嘲弄的嗤笑:“怎么,季大人忘了曾经自己说过的话了?如今还想吃回头草,可别叫旁人知晓,到时再丢尽了颜面。”   肆无忌惮的嘲讽让季飞绍眼神有些冷意,他深深望了明熙一眼,终归是没再继续纠缠,稍一转头,便干脆离去了。   明熙站在台阶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嫌恶的呸了一声。   “渣滓。” 第68章 识破   找到赵姝意时, 她正神情恍惚地望着窗外。   听到动静回身时,看见明熙一脸关切,她落了泪:“你是对的, 明熙,是我太蠢了。”   明熙上前抱住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日一早,我爹就跑来问我,昨夜是不是去见了陈先生。”   赵姝意埋在她怀中说道:“我将昨夜我们遇险的事都与他说了,我爹面色很不好看,我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   “昨夜我们走后不久, 便有人去刺杀陈先生, 听闻刺客身手比我爹手下的人还好, 若非我爹昨夜留心,派了暗卫守着, 恐怕人早就死了。”   区区郴州, 怎么可能有能力比肩将军府的侍卫。   赵姝意即便再蠢, 也能猜到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将二人的交谈都说了出来, 明熙听后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在为表姐终于看清了那人真面目而庆幸, 还是在为李榷的选择感到悲愤。   明熙安抚道:“其实救下陈先生的办法,也是有的。”   赵姝意瞬间从她怀中抬起脸, 满是泪的一张脸狼狈的很:“怎么救?”   “季飞绍所要的, 无非就是揭发齐家, 震慑当地官员, 收回盐行的利润为国有,至于陈儒这个人, 并不是非死不可的。”   明熙想,季飞绍或许并不知道陈儒和梅晟的关系, 他如今最缺的就是文臣的簇拥,为了在梅晟面前留下好印象,只要上述结果能够得到,区区一个陈儒,保下也无可厚非。   只要能将齐家盐引造假一案提前揭露……   她想到了昨夜见到的那位姑娘,她那时说的那句语焉不详的话,总感觉是在暗指什么。   一方面让赵姝意去府衙看好陈儒,一旦情况有变立刻将人带到梅府中藏起来。   一方面给品秋描述了那位姑娘的样貌,让她去盯紧齐府,若是那姑娘出门了就立即通知她。   果不其然,当天傍晚,品秋便回来赴命,只是神色有些奇怪。   “怎么了?”   品秋道:“那位是齐府不受宠的七姑娘,名叫齐苗,听闻是婢生子,平时存在感很低,今夜她出门去见了……”   她飞快地看了眼明熙,语气别扭:“去见了殷寻。”   明熙霍然站起:“殷寻?”   “是……”品秋道,“我跟着她到了一座茶馆,与她相约之人便是殷寻。”   明熙隐隐有了些许猜测,便不敢耽误地问了地址。   齐苗有些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东西摔到桌上:“你在羞辱我?我说了可以帮你脱身,你今日还去找我爹谈什么?”   “你这样,难道不怕日后追查起来,将慕家也牵扯进去吗?”   慕箴将摔在桌上杂乱的挂牌和账本整理好,一条条看过,见慕家在郴州所有的盐行证明都在这里,这才喝了口茶。   “我来郴州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本就不需要旁人帮忙。”   况且官家铲平齐家,是因为背后官商相护,造假走私,只要将郴州盐行这块肉吃到嘴里,暗地里那些波涌,李榷才不会在乎。   齐苗愠怒道:“这算什么?宁愿上赶着被我爹嘲笑也不要我来帮忙?你不信任我?你也因为我是女子就看轻我?”   突然以经营有难的托词来向齐家主交换慕家在郴州的生意,齐家与慕家也算是生意场上相处了很久的朋友了。   只是齐家主这人向来愚蠢自傲,面对找上门来的世侄的请求,竟是连想都不想便答应了。   明着暗着说了许多嘲讽的话,慕箴都面有难色的接受,许是这副窝囊的神情取悦了他,大手一挥将慕家在郴州盐行的生意摘得干干净净。   还给了慕箴比市价更高的价钱。   慕箴掏出那叠厚如书本的银票,抽出了几张放在桌前。   齐苗:……   “你什么意思?”   她脸色冷了下来,这才真真正正地动了怒气:“可怜我?”   慕箴只觉得麻烦,他平淡道:“你救了明熙,这是你应得的。”   “不是说了那件事已经扯平了吗?”   扯平?   慕箴眼睫低垂,心里暗道,明熙的安危,怎么能那样轻而易举地扯平。   他像是开始不耐烦了,声音有些低沉:“救了我珍视的,用你珍视的来交换,很公平。”   齐苗顿了顿,还是上前拿起数了数。   ……整整十万两。   她原本想着从齐家脱身后,能从慕箴这诈笔百余两银子傍身就够了。   没想到这人如此豁达,即便是她那锦衣玉食的小叔叔,也无法这般阔绰吧。   齐苗有些无语地想,就这他爹还嘲讽慕家落寞呢。   这十万两,她肆意逍遥活几辈子都不是问题。   突然一阵开门声,齐苗转头望见一路赶来喘息不止的明熙,挑了挑眉:“哦豁,你的心头肉来了。”   明熙:?   “谢谢你的慷慨,不过我从不收不属于我的东西,”齐苗将银票放下,“就不打扰你们了。”   “等等!”明熙拉住要走的她,一本正经道,“我是来找你的。”   齐苗:?   慕箴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只是伸手摸了摸面具,见仍好好戴在脸上,才又怔怔放下来。   “你那天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不是齐家的人吗?为什么要帮我?”   明熙的疑问流畅快速地说出,让齐苗有些招架不住。   她自小被人欺负,摸爬滚打地长大,说出去只怕别人都不信,家大业大的盐商齐家,竟还会有个从小饿肚子的姑娘。   齐苗早慧,隐忍,足够审时度势,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她学会察言观色,应付所有虚与委蛇的人。   但像明熙这般赤忱明亮的人,她实在是没什么抵抗力。   同明熙说了自己与慕家公子的交易后,见她有些怔愣。   “所……的目的也是要齐家遭殃?”   齐苗皱眉:“我可没这么说,齐家遭不遭殃都不关我的事,我的目的是在齐家出事之前溜之大吉。”   明熙看了眼被她扔在桌上的银票,点头道:“所以你现在要走?有钱吗?”   齐苗有些难堪:“我总有办法的!”   明熙眼睛一下变得明亮无比:“那不然这样,你将这钱收着,你帮我一个忙!”   “让贪污案这两日就揭发,越快越好!”   齐苗无语道:“可以是可以,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一旁一直安静聆听的慕箴起身,将慕家在郴州所有的挂牌账本拢在角落,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   丢下去时,不过几息之间,火焰顷刻燃起,逐渐吞噬慕家在郴州的所有关联。   “若是身为齐家的你,想要助成这件事应该很容易吧,”火光在慕箴眼里跳动,他声音淡淡,“就算你成功脱身,没有足够多的金银傍身,你又怎么生存下去呢。”   “办成这件事,十万两就真正属于你了。”   齐苗想了想,让齐家尽早倒台而已,换往后余生的富贵,也挺值得的。   “行吧。”她拍了拍厚厚一沓银票,揣进怀里,“你们两也真是够坏的呢~”   她没再说什么,回齐府准备去了。   茶室里只剩下二人,和墙角那堆仍在燃烧的火堆。   明熙走到他身旁:“烧的是慕家在郴州的账本?”   “嗯。”   “做得这么着急,不怕日后被查出来?”   面对明熙,就全然没有了面对齐苗时的不耐烦。   慕箴耐心解释道:“等李榷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前如何,之后如何,他都不会在意的。”   “是不是有点冒险?”   “在这个世道,若想要明哲保身,就必须冒险。”   明熙听后沉默了很久,问:“包括骗我吗?”   慕箴没有回答。   明熙转脸去看他,看他的身形,看他露出来的下颚一角,看他始终戴在脸上,就像枷锁一样束缚住的沉重面具。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上前两步,凑得更近了些。   明熙垫起脚,呼吸打在他下颚,她轻声问:“我可以看吗?”   我可以看这块面具之下,究竟是谁吗?   慕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了腰,好让明熙能够轻而易举地摘下。   他从来都没有要瞒她的心思,明熙忽然这样想到,只要她开口求证,他就一定会配合。   明熙屏息,手指搭到面具边缘时,两个人都轻轻一颤。   她被玄铁的材质冰到,有些微抖地抓住面具边缘。   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具被打磨得很薄,却依旧很重。   沉甸甸的一大块玄色金属面具被摘下,朗润如星月的一张面容重又出现在明熙眼前。   精致的眉眼,温柔的神情,以及熟稔的那颗微红的唇下小痣。   让明熙恍若以为在渔阳的那场脸红心动的告别,就发生在刚刚不久。   她望着慕箴带着歉意的,微微下压的双眉,声音有些哑:“为什么瞒着我?”   她的神情让慕箴有些意外。   明熙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悲伤,心疼和被压抑至死的歉意。   他直起腰,垂眸望着明熙:……歉,我不是刻意的,只是我不能出面处理慕家的事,所以才捏造了一个身份。”   他话都还没说完,明熙的眼泪簌簌落下,就像失控的流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却与往日不同,没有撒娇似的哭叫,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满是脆弱与不可置信。   这反倒让慕箴更加心疼。   他抬起如玉的手指,不住地摩挲明熙的脸,妄图去止住那些好像永不止息的泪水。   慕箴不知道自己的隐瞒真的会让明熙崩溃成眼前这般模样,他害怕极了,想到了昨日晋修那番话语,生怕明熙因为隐瞒和欺骗与他决绝。   他手足无措,再也没有了在齐苗面前的平静无波,就连声音也开始发抖:“对不起,对不起,你很生气吗,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明熙,原谅我吧……”   可明熙要原谅他什么呢?   原谅他前世铤而走险陪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深夜?   原谅他带自己离京又被季飞绍断首后曝尸荒野的结局?   还是原谅他双重身份都在保护自己,而她朝夕相处却始终都没有认出来?   明熙崩溃了,就好像回到自己刚刚重生,在普觉寺第一眼见到慕箴那时的心情一般。   如潮水一般的愧意和剧烈的疼痛充盈了她的一整颗心脏,它们化作酸涩的泪水倾泻而出,疯狂叫嚣着。   “对不起……”   明熙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慕箴微愣,还没等他说什么,明熙抱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在抽噎着颤抖:“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你别激动……”   她哭得实在太伤心,让慕箴都快无法呼吸,他紧紧搂住怀中的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声音都细弱卑微,唯恐再惊扰了她:“我带你回梅家……”   慕箴将人抱在怀里,又将大氅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脚步飞快地在屋檐上翻飞,一路赶回了梅府。   明熙缩在他怀中,快要把眼泪都哭干。   她无法面对慕箴,只望他一眼,沉沉的自责和心碎就要将她拽入深渊。   好像又回到了刚目睹慕箴身死的那一时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无边的悔恨。   明熙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懦弱的胆小鬼,对着慕箴满面的歉意和担忧,她只说不出话地反复摇头,然后逃跑似的进了屋子。   慕箴望着她仓促离去的身影,和一路上都没有停过的,口中崩溃喃喃的对不起。   心如刀割。   他不知道明熙发生了什么,有着怎样惨痛的记忆。   只知道她这样哭,已经被晋修治愈的胸腔,又开始死亡般的窒息和堵塞。   快要将他杀死。   晚间时,明熙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掉了太多眼泪的她双眼开始酸涩,头也剧烈地疼。   她恍若记起前世时,第一次见到殷寻时,她也是这般无休止的头疼。   李怀序刚病发昏迷那几年,明熙总是睡不好,头一阵一阵地刺痛。   晋修来给她开过许多安神的药,但从来不见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那段时日,她抑郁,沉闷,整个人情绪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季飞绍也不想面对这样病恹恹的她,离京出征去了。   有一日,叶明芷来季府找她,自从李怀序病重倒下后,她总是忙得脚不沾地,虽同在汴京之中,姐妹两却许久没有见面。   没有传召,下人们也都被赶了出去,叶明芷握着她的手,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与你一起长大的那个慕家孩子?”   明熙不明白许久未见的姐姐,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些,她皱着眉道:“慕箴?我记得他,怎么了?”   叶明芷看了看身边的侍卫,收到示意得知季飞绍安排的人都被挡在了屋外,凑近妹妹耳畔轻声道:“我托付他带你离京,今日他派了个暗卫来,等他那边打点好了,你便跟着他走。”   语出惊人,明熙惊诧地好半晌没有说出话,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瘦长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进来。   明熙抬眼去瞧,看不真切,只瞧见他面上一大块玄色的金属面具,看着就冰冷坚硬,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这是殷寻。”   殷寻当时干脆利落跪在他面前,俯身恭敬,沉默不语。   长长的马尾发丝坠地,像生长的藤蔓蔓延到自己脚边。   他的头发很漂亮,透着细润的光泽,明熙皱了眉,弯腰捞起他的发丝。   也就是那时,殷寻抬眼,透过面具细长的缝隙与她对视。   那是明熙和他见的第一面,充满了质疑与不信任。   明熙让他起来,又面无表情地对叶明芷说:“我不需要,没人可以带走我,这只会惹怒季飞绍那个疯子而已,娘娘将他带回去吧。”   叶明芷还没说话,殷寻就已经开口,声音喑哑:“公子交代了,若不能带走姑娘,寻不可离府。”   斩钉截铁的话语,不容商量的语气,让本就头疼的明熙有些火大。   “那你就留在季府里好了,”她发火道,“等季飞绍回来或是被侍卫抓住了,看你后不后悔。”   后来几日,明熙都没有再见到此人,她之前特地向府中的侍卫交代了,若是近几日在府中抓到什么飞贼歹人,都先与她支会一声。   也不知是已经走了,还是府中下人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就算抓住了也没有通传她。   毕竟如今季飞绍几近掌握天下大权,真面目慢慢显露,季夫人已经不是季夫人,而是季飞绍胜利时候随手扔在府中,利用结束之后的报废品而已。   明熙的头痛一直没好,这日她一个人在后花园散心,坐在秋千椅上,却没有玩的心思,一下又一下地揉弄着额角。   “姑娘头痛吗?”   倏地一声,将明熙吓得睁开眼,望见的就是前两日才认识的殷寻,此刻正端正地跪在自己身前,微微仰头望着自己。   明熙惊得语无伦次:“……还在?”   她想,这人要么走了,要么死了,却没想到真的可以一直不被发现地躲在季府之中。   殷寻仍旧带着那副面具,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通过他的声音来判断这人的情绪。   “姑娘还在这,寻不可离开。”   平淡如水,却带着坚定的忠心。   明熙皱眉:“我不需要你救,我与慕箴交际不深,你们也犯不着为我拼命。”   殷寻沉默了好久,像是被她这句无情的话语刺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熙也不管她,只自顾自地揉自己的头。   她没什么力气,揉了再久也没有什么用。   闭着眼叹气时,一只冰冷的手指按在她太阳穴的位置。   明熙睁开眼,方才还跪在面前的人鬼魅一般地站在自己身后,手上用了些力帮自己揉着。   她大骇,面上瞬间没了血色,两三步躲得远了些,左右张望后才怒斥他:“你疯了?在季府敢近我的身,真的不怕死了?”   殷寻只是看着她惊惶害怕的神情,整个人有些低落伤心一般,声音发紧:“姑娘别担心,你身边的守卫已经被我调走了。”   又不等她说话,他将人推到秋千上,给她按着头。   “姑娘睡不好?这样头疼会好一些吗?”   确实好了很多,但明熙仍旧心有余悸,表情严肃道:“在季府你要喊我夫人。”   “可姑娘如今还想做这个夫人吗?”   明熙缄默,又苦笑:“哪由得我愿不愿意呢?”   “自然由得,”殷寻的声音放轻,“这便是我来的目的,只要姑娘不愿,刀山火海,在下都会带姑娘离开。”   明熙没有再接话,因为她自己知道事情不像他说的那般简单。   可是原本坚定封闭的内心,也逐渐开始产生一丝动摇。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离开呢?   离开去到一个连季飞绍都找不到的地方,她的人生会变得不一样吗?   不知谁开始哼鸣一些温柔的曲调,在柔和的按揉下,让明熙有些昏昏欲睡。   一个冰冷疏离,不见天日的暗卫,怎么还会哼唱哄人睡觉的歌谣呢?   明熙睡了两个时辰,在傍晚时醒来,她抱着盖在身上的厚重毯子,有些混沌地这样想着。   后来,她就知道殷寻一直待在季府之中。   明熙不知他躲在了哪里,平日也看不见他,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   因为只要自己轻轻喊他,即便是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喃喃声响,殷寻都会在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为她献上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明熙会在季府无人的地方纵情欢笑,她开始重新明媚起来,也不再头痛。   晋修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明熙身上的大多毛病都来源于心理,只有能有人让她开怀,病痛自然能够减轻。   一开始她很害怕晋修会写信告诉季飞绍,因为毕竟是跟着他来到京城的,晋修在她眼里,一直是效忠季飞绍的。   可是他并没有,他总是站得远远地驻足望着明熙的小院子,望着她不再失眠,不再伤心,甚至在浇水时都能偶然地笑一笑。   晋修只是看着,他没有走近,也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这么安静地看了一会,面上带上一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浅淡笑意。   他为明熙的病痛花费了太多的心血,明熙睡不好的这段时日,他也憔悴得不成人样。   晋修想,只要她能重新找回笑容,私下瞒着季飞绍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他才不会去在意。   殷寻来到季府的那段时光,是明熙后来阴暗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夜里,她摒弃下人,将所有人赶出了屋子,听到二人约定的鸟鸣声,明熙带着灿烂笑意去开了窗。   接过殷寻手中的一捧海棠,有些好笑道:“你真的很喜欢海棠花呢。”   她将花草插到花瓶里,想到了什么:“我记得曾经在叶府时,院子里也有一颗海棠树。”   “姑娘不喜欢吗?”   明熙笑着摇头:“她太耀眼美好,这样的花并不属于我。”   “怎么会呢,”殷寻站在窗外,声音轻柔,“或许只是姑娘不知道,你在旁人眼里也是很耀眼的。”   明熙被逗笑,她又问了一遍那个已经问了许多遍的问题:“慕公子和你,为什么这么执意要救我呢?”   “因为在我们眼中,您很耀眼。”   这些时日,已经听了无数遍大差不差的回答,但只有这一次,明熙真正相信了。   因为殷寻的声音那么真诚果决,带着至死不渝的坚定。 第69章 抱我   她耀眼吗?   明熙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年少时, 她总是被欺负,那时的她是怯懦又无助的。   后来遇见季飞绍,她的世界短暂的光明了一会儿, 后来她才明白,耀眼的不是她,而是在她眼中肆意张扬的季飞绍。   她待在他身边,好像这样自己也能被照亮。   明熙自卑了大半辈子,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但殷寻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语气铿锵, 坚定地让明熙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她浅浅地露出一抹笑, 刚认识那会儿, 听到这种话她还会皱着眉让他别再说,如今却只是沉默地接受了。   海棠绽放在花瓶之中, 花枝向四周舒展坠落, 弥漫着自由和散漫的美丽。   “真漂亮。”她抚着那些花, 轻声道, “比在园中看着要美多了。”   殷寻听闻她的话:“自然,这是从城南的山脚采来的。”   “城南?”   明熙转身去望他:“我以为你是在季府里摘得呢, 为什么要去那里?”   “姑娘长久地闷在深宅之中,看得花也是院中的花, 我想姑娘一时半会走不出去, 就算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也是好的。”   明熙听了他的话, 眼眶瞬间就酸涩了。   她立刻转过身, 不愿叫殷寻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姑娘还是不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明熙仰头,季府的屋顶, 就算是泥瓦材料用的也是最顶尖的。   保暖,安全, 密不透风,待在这样的屋子里,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围墙将她包裹。   “太难了,”明熙喃喃自语,“会被季飞绍发现的,会被他抓住的。”   她不想同殷寻继续这样的话题,道了声晚安后,她将窗户关上,躺在被窝里甚至想着。   若是季飞绍可以慢一点回来,只要有殷寻陪着,这般生活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捱。   却万万没想到,没过两天,季飞绍便班师回朝。   他回来没有同任何人说,以至于明熙坐在园中插花时,同闻冬说说笑笑着,转头就望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他。   甚至是身穿重甲,没有第一时间进宫而是直接回了府。   也不知是看了有多久,悄无声息的,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她。   明熙看到他的一瞬间,面色肉眼可见的飞速苍白,手上的花摔在桌上,她另一只手拿着剪刀,戳伤了自己的指尖。   血渍滴滴落下,她仍未察觉,只神色惊骇地望着他。   季飞绍面无表情,一步步朝他走来。   越来越近,明熙身子开始微颤,直到季飞绍一把抓住她滴血的手,恶劣地用力,将血挤得更多,红艳艳的一大滴凝在指头上,像一颗漂亮的红色宝石。   明熙不知是痛是怕,呼吸的声音带点抽泣。   “瞎了吗?看不到夫人受伤了?”   季飞绍声音阴冷地快要结冰,望着闻冬的眼神阴鸷的骇人。   闻冬这才反应过来,白着脸脚步匆匆地去找药。   视线转到明熙脸上,见她低眉垂眼,依旧是自己走前那般病恹恹的样子,皱眉不快道:“我听府中下人说你这段时日病情好些了。”   他上下扫视了一圈,冷嗤一声:“看来都是谣言。”   “今日过后,便是太尉夫人了,高兴些吧,别再这样愁眉不展地叫人倒胃口。”   明熙以为他是回来将重甲换下,但没想到只是同自己说了两句话就进了宫。   看着季飞绍远去的背景,明熙这才慢慢回过神。   自那日之后,她再没有见过殷寻。   白日里府中被季飞绍的重甲兵团团包围,晚上他与自己同床共枕,不留分毫余地和空隙。   明熙甚至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见不到殷寻的日日夜夜,她焦虑到快要发疯。   她开始真的去认真思考逃离的可能性。   据殷寻所说,他会买通自己身边的几个内侍,然后在季飞绍不在京城的日子,以进宫陪娘娘的理由出府,再在路上换几路马车,一路飞快逃离汴京。   这个计划听着可行,但风险太大,那日,明熙在府中焦灼不安,于是她问了闻冬和知夏。   “你们觉得汴京好吗?若是离开汴京,你们会喜欢吗?”   那时的她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自己这句愚不可及的问题,将整个计划推向了失败。   后来在那个雨夜,本该离开汴京的季飞绍带兵将她抓了回来。   逃跑失败,知夏背叛,慕箴断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明熙几欲死去。   被关进后宫春棠院的那日,她整个人都是被季飞绍拎在手里的。   春棠院是荒废许久的冷宫了,这几日宫中的下人们连夜收拾,也勉强刚刚能住人。   只是这儿的光线不好,整个小院子看着阴沉沉的。   明熙恍惚地走了进去,好像踩到了什么,她以为是没清扫干净的垃圾,却在低头看清的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片残破的玄色面具。   她站不稳般,原地晃了晃,张皇失措地转身去看季飞绍。   也在这时,终于对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声音哑的厉害,也颤抖的厉害:“你把他怎么了?”   像是看到了满意的表情,季飞绍恶劣地笑了笑,他三两步上前,捏住明熙瘦削的下巴,凑得极近。   “杀啦。”   尾声带着愉悦的上扬:“死得透透的,这都是因为你,知道吗?”   季飞绍面上在笑,声音却寒凉:“都是因为你要跑,才害死了那么多人,知道吗?”   明熙终于受不住,发出尖锐的哭喊。   她想到在季府时,白日里送到自己房中的折纸,傍晚见面时递给自己的野花,睡不着头痛时,殷寻总会给自己按着额角,哼唱温柔的歌谣。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哀默大过于心死,自那日之后,明熙就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她总是躺着,怔愣地望着床幔,整日整日地落泪。   她再也看不了花开,听不得曲调,闭上眼就是慕箴断首时的骇人场景。   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会让她觉得痛苦,她再次开始整夜睡不着觉。   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陪伴她。   明熙是哭醒的。   她醒来时,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察觉到身旁的声音,她偏头去看,窝在鼻梁处一滩眼泪因这动作顺着落下,又沾湿了一小片枕头。   屋内的人让她意外。   竟然是晋修。   他正将药材装进一个小荷包里,见她醒了,将荷包放在她枕旁。   “你睡了一整日了。”   晋修坐在她身旁,望着窗外的晚霞淡淡道:“你家人都快吓疯了,你在睡梦中被魇住了,止不住地哭。慕箴找到我,求我来看一看你。”   明熙眨眨眼,明明睡得很久,却还是感到疲倦:“郴州今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昏睡一整日,最先关注的,竟还是这些。   晋修给她喂了杯水,垂眼道:“盐商齐家的账本和造假的盐引都被捅了出来,季大人在处理了,至于你们要保的那位先生,今日一早就被送到了这里,季大人同梅大人喝了盏茶,便没再要人。”   明熙顿时感觉奇怪,这些事是谁告诉他的?   晋修没等她问,自己说道:“季大人前不久找到我,这几日我都在他身边。”   “或许也会跟他回京吧。”   明熙没有意外,只是叹息。   “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慕箴的?”   知她此次皆是心病,晋修很担心她会再次变成记忆里那样,见她醒来虽精神不济,但至少有在好好对话。   便松了口气:“行医时望闻问切,同一个人的体态形体,我还是能看清楚的。”   晋修歪头看她:“慕公子很担心你,他以为是自己瞒了你这件事,才让你伤心过度。”   明熙慢慢坐起,接了晋修递过来的外袍披上,她摇头:“是我无法面对。”   “明明与他朝夕相处,他也从来没有要瞒我的意思,只要我能察觉,他都会毫不避讳地承认。”   明熙将脸埋进手里:“明明对不起他的人是我,认不出他的也是我,一开始我说要让他开心,我却连人都认不出,我原来是这么盲目自大。”   “可是你已经让他开心了啊。”   听闻晋修的声音,明熙抬眼。   他望着自己,和声道:“你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不就是他一直所祈求的吗?”   “我不了解你们曾经的故事,但至少今日慕箴他来找我,他对你的那些担忧与害怕,全都不是假的。”   他轻轻拍着明熙的肩背:“如今你们相伴多年,曾经的人和事,过去了就把它忘了吧。”   “你要往前看,才不会沉醉往事,积郁过深。”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劈的明熙瞪大了眼睛。   一模一样的话。   前世晋修也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透过朦胧的泪水,只看见晋修一双明亮的眼睛。   “先生……您?”   晋修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既然并没有大碍,就早点出来吧,慕箴和你表姐他们,就快要急疯了。”   明熙怔愣地坐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晋修收拾东西的身影。   不。   诡异的猜测才刚冒了个头就又被她按下,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怎么可能还会再发生呢。   晋修是晋修,就算重来多少次,他也依旧是他,说出一样的话来,并不稀奇。   但是明熙还是嗫嚅地喊住他:“先生,若是将来,您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同我说,好吗?”   明熙泪眼婆娑:“我已经,无法接受第二次隐瞒了。”   晋修轻轻浅浅地笑,没有疑惑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只是温声答应:“好。”   他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将门带好。   明熙下床,望向了晋修方才一直看着的窗户。   她想到了什么,上前两步拉开了。   慕箴就站在窗外,望着天际烧的一片又一片绚烂的晚霞。   听见声音,他回身看来,先是张开了唇,又什么都没说,神色变换几次,只是对着明熙露出一个笑。   明熙看着他,看着这个不论前世今生,都在用自己的全部来保护自己的人。   她朝着窗外身后,烈焰一般的云彩下,站着被窗棂分隔的二人。   明熙不喜欢,于是她轻声地说:“慕箴,抱抱我。”   慕箴永远臣服于叶明熙。   也是不告诉她,是因为他也想以殷寻的身份能够贴身守护在她身边,能够对她做出心底真正想做的,俯首为臣。   永远也不会对明熙的话拒绝,排斥和反对。   殷寻这个身份,一开始只是自己用来暗查慕家用的。   后来它变成明熙的保护伞,慕箴情绪的倾泻口。   在明熙昏睡时,他一直站在窗边,望飞鸟,望云彩,望郴州的太阳和月亮。   他祈祷无数遍,只要能留在明熙身边,只要她不生自己的气,即便什么要求他都愿意做。   更何况是抱她这样一个,自己都渴盼的诉求。   于是慕箴毫不犹豫,生怕她反悔一般,手掌一撑便轻又快地跳了进来。   他将明熙抱住,用余生的忠诚和爱慕。   二人互相将对方抱得用力,密不可分,好像这样,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生生世世。 第70章 猫儿   抱了很久, 明熙都没有松手,也没有说话。   慕箴心里惴惴,感受着她紧搂着自己的脖颈, 小声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明熙窝在他怀里,慢慢摇了摇头。   乖巧的姑娘像只猫一样,毛茸茸的发丝蹭着自己,慕箴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温暖的潮水浸泡着,整个人飘飘忽忽。   他摸了摸明熙脑后,又将人抱得更紧:“那, 还生我的气吗?”   “我怎么舍得。”   明熙声音还有些哑:“阿箴, 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她在慕箴怀里抬起头,一双被眼泪浸透的双眼显得润泽朦胧:“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前世一个人承受我的冷漠, 疏远和凄惨的结局。   慕箴没明白她的意思, 摇头道:“别说这三个字。”   无论发生什么, 他都听不得。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都不想听明熙对他说对不起。   因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代表歉疚或拒绝。   他不想让明熙拥有这些负面的情绪, 也私心地不想让二人分得那么清楚明白。   明熙领会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那就不说, 没想到我会睡这么久, 已经调理好啦。”   她话锋一转:“方才听晋修说, 齐家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慕箴点头:“齐苗做得很快, 今日一早季大人就已经收到了所有罪证,他本想着立刻去牢狱灭了陈儒的口, 但与梅大人谈话后也没再说什么。”   “郴州的官员得知季大人来此的目的后,想必如今都惶惶不可终日吧。”   明熙垂眼道:“他们做了那样的事, 到头来也不会有任何处罚,想想也真是叫人寒心。”   她松了手,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渔阳?”   慕箴笑笑:“跟你一块走,你们应该也就在这两日了吧。”   赵家此次目的是为了请梅晟回京,来郴州却碰着这么大的事,耽误了这么久,如今尘埃落定,是时候该回去了。   明熙点头:“那我去问问,你等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她来之前本就找了许多想与慕箴一起吃的店,本以为没机会了。   既然来了,那肯定要好好玩一趟了。   出门后,门外赵姝意一脸焦急地在转圈。   见她出来了,三两步上前问她:“好点了吗?怎么突然病倒了,那个什么神医说你没什么事,是不是骗子啊?”   晋修若是知道有人说他是骗子,指不定又要怀疑自己。   明熙笑了笑:“我真没什么事,那个是我朋友可不是什么骗子啊,听他说齐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赵姝意神色变得有些晦暗:“嗯,就如你所说,季飞绍真的很在意外祖,得知陈先生与外祖的关系后,便没有再要人了。”   “这个郴州,真是够让人恶心的。”   明熙问:“什么时候回京?外祖的事有说吗?”   “说了。”   赵姝意苦笑道:“但是他不愿意走。”   “知道了郴州这些污糟事后,他老人家实在无法接受官家这样的决定。”   梅晟读了一辈子书,将半生都贡献给了朝廷,兢兢业业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学生都险些保不住。   或许读不读书,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这几日相处,他也看出赵自平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反倒是自己倾心培养出来的学生王安宁,身为知州,不为国为民,只是勾结齐家及一应官员走私造假,从中获利。   梅晟心灰意冷,不愿再回汴京,他甘愿闲云野鹤,教授清贫白丁,也不想再回朝堂,去面对官家了。   梅晟不愿意回去,赵自平也不能离京太久,众人便决定这几日便走。   梅昔芸本想着同女儿在郴州多陪二位一段时日,却被梅晟摆摆手拒绝。   “郴州湿热,与汴京环境大相径庭,你们长住也不适应,再说我与你母亲日子清净惯了,你们常回来看看就行。”   梅晟都这么说了,大家也不再多坚持,这日傍晚,明熙同家人们一块热热闹闹地吃了晚膳,夜风习习,趁着赵姝意在自己院子里练枪时,她偷偷跑了出去。   刚出了梅府没两步,她准备喊慕箴,只一抬头,他便已经站在自己身旁,垂眸望着自己浅笑了。   慕箴的眼睛笑起来时,瞳孔的颜色会显得更加透亮。   满月的清晖自二人身后洒下,更称得他眉眼如画。   他今日还像特地打扮过一番,耳旁的鬓发坠着亮闪闪的银链子,明熙拉着他那尾发丝摇晃着:“去吃东西?”   她虽话这么说,但已经吃过晚膳,吃不下多少东西了,晚上出来也不过是想跟慕箴一起在郴州的街头走一走。   这儿的晚间也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没见过的,新奇的明熙都会买一份,然后闻闻味道,给慕箴吃。   然后问他好不好吃,吃起来什么感觉。   慕箴虽虽吃食没多少讲究,但面对明熙求知的眼神,他还是尽可能地去描绘她买来的事物。   尽可能将味道形容得最贴切。   他吃的不多,点心甜糕这些饱腹的东西他也就吃了一两个,就拎在手里。   他们在晚间的夜风中走着,说说笑笑,在走到湖边时望见有一群流浪的猫。   明熙将他手里的点心捻了一个出来,凑到猫群面前,将蜂蜜做的点心碾碎在手心,笑眯眯地看一群小猫舔舐。   密密麻麻地酥痒让明熙咯咯地笑。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在晚间飞舞,明熙不爱宝石玉簪,她总是喜欢用绸带来绑自己的头发。   今日出门,她挑了一天翠色的发带来搭配自己水绿色的裙子,长裙是纱布材质,层层叠叠的布料交织,让她看起来像初春下凡而来的小仙子。   慕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望了一会,唇角带上不自觉地笑。   他想起年幼时,自己曾经问过母亲。   杨天音貌美不可方物,而他爹除了早年做生意有点闲钱以外,傻里傻气,也没有英俊的样貌。   为何会喜欢上他爹呢。   那时他爹气的锤了他好几个脑瓜崩,嘴里嚷嚷着你爹我也没有那么差劲吧。   杨天音就一直笑着看他们玩闹,后来对他说。   跟慕均在一起时,她总会感到十分的平静安宁,只是望着他的身影,都会忘记时间的流逝。   因为你会看着这个人,回忆与他过往的往昔,幻想未来快乐的相处。   只要他能陪在自己身边,那就是幸福无比的。   杨天音的声音在慕箴此刻的内心震慑回荡。   阿箴,等你以后也遇到这样的人你就明白了,明白什么是爱。   什么是平静的幸福。   他已经明白了,或许早就已经明白,只是今日才发现而已。   磅礴盛大的爱意从胸腔处膨胀,一直从眼睛里冒出来,如果明熙此刻回头,就能看见慕箴望向她的,缱绻无比的神情。   慕箴上前,往掌心倒了些水,也在明熙身边蹲下。   他的手比明熙的要大多了,水流盛在他掌心,像小小的湖海。   猫猫吃得满嘴碎渣,又埋到慕箴手心里去喝水。   明熙见它们吃饱了,拍了拍手里的碎屑,挨到慕箴身边,一起看猫猫喝水。   大政平和,不缺挨饿的人,却到处都是挨饿的猫猫狗狗。   这群流浪猫儿各个瘦骨嶙峋,郴州冬天湿冷,也不知它们是怎么撑过来的。   明熙蹲的有点累了,将头靠在慕箴肩上,有些伤感:“等过两天我们都走了,还有谁来管它们呢。”   “它们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们这么喂,是不是更不负责啊。”   慕箴偏头,见她眉眼带愁容,细微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可以开家收容所。”   慕箴低声说:“慕家在郴州的产业还有一些,等明日我去找个靠谱的掌柜,让他在郴州建个收容所。”   “慕家的产业每家养几只,剩下的可以集中收养。”   一听这话,明熙抬头看他:“会不会很麻烦?”   慕箴轻笑:“不过几个毛孩子,这有什么麻烦,你若是担心,不仅是郴州,渔阳,汴京,只要是慕家产业绵延的地方,都可以建立。”   “这得花多少银子。”明熙觉得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皱眉认真想,“不然我每月的月银……”   她突然想到,自己几年前在渔阳拍卖时,自己还欠着他钱呢。   一开始她每月都记得给慕箴银子,他也从来不推辞,只笑一声收下。   后来自己忘了,他也没说过,直到今天才想起来。   明熙皱眉:“我都忘了,我是不是还欠着你银子呢?”   慕箴哈哈笑出来:“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明熙不开心地推了推他:“你别装傻,你肯定记得,你也不提醒我。”   “这次要收养这群猫,肯定又是一大笔银子,是我要你做的,费用我得跟你平摊。”   慕箴掌心的水被喝得差不多了,零散的水珠被他弹到猫咪脸上。   小猫被凉得浑身一抖,甩了甩后又乖巧地去□□被沾湿的毛毛。   慕箴点点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猫头,笑得温柔:“几只毛毛,要不了多少银子。”   明熙:……   明熙偏头看他:“你喊它们毛毛?”   慕箴:“没有啊,我喊的猫猫。”   “明明就是毛毛!”她羞红了脸,不知是气还是恼站起来,“不许喊!”   “为什么?”慕箴跟着站起来歪头,“明熙这么霸道?”   明熙咬了咬唇:“就是不许这么喊,毛……毛是我……”   虽然她不喜欢这个乳名,但毕竟是她娘亲自给她取得。   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不可以叫别人。   至少慕箴不可以。   慕箴见她这样,心里一片柔软,他凑近低声问道:“那我可以叫吗?毛毛?”   明明是自己最讨厌的名字,明明别人一叫,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那会灰暗无光的年岁。   但慕箴眼下这样喊她,又没觉得有多排斥,心底反倒有些痒痒的。   就像这群猫猫们毛茸茸的尾巴,轻轻从她心尖上飞快掠过。   心跳如擂鼓,上涨的热意又蔓延到脸上,之前在渔阳告别时那阵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明熙不想叫慕箴察觉,于是她低下头去。   “也不是不行……”   她声音微小的像在哼唧,明熙扭捏道:“只有我们两的时候,你也可以叫。”   反正慕箴也知道自己这个乳名,只要他们独处时不叫别人听到,那喊一喊,也没什么关系吧。   得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特权,慕箴轻笑。   他又凑得近了些,微弯腰,将脸贴近明熙的颈侧,带着笑意小声喊到:“毛毛。”   少年温柔的声音伴随着热气,喷洒在明熙耳畔,毛毛二字明明再简单不过,却被他喊得柔情万分,语调百转千回。   轻声细语在她脑海中轰鸣作响,明熙从耳畔开始,血液都好像沸腾了起来,一股惊人的灼意从脸颊处一路向下燃烧,将她露出的脖颈和锁骨都烧的一片粉红。   明熙猛地捂住自己耳朵,羞恼让她眼泪汪汪,她张牙舞爪道:“不许那样叫!”   “唉?”慕箴歪头,“可是你刚刚都同意了。”   明熙不想做言而无信的小人,却也不想再听他用那样肉麻的语气喊自己。   见他唇瓣微张,以为又要喊,蹦跳着就要去捂他的唇。   “不许叫了不许!”   明熙蹦蹦跳跳,柔白的手时不时地擦过慕箴的唇,他被这模样的明熙逗得哈哈大笑,一手微护着她的后腰,一手抓住了明熙的手。   她作为侯府的千金,自小养尊处优,明明身条瘦弱的很,手却肉乎乎的,伸直的时候还能看见小小的肉窝。   慕箴的手因这几年不间断的篆刻,指腹和掌心处布满茧子,将明熙的手紧紧控在手心,只觉触手温软,就像抓了一团温暖的泉水。   本是想拉住明熙,叫她不要再胡闹,二人十指交握时,却都不自觉地愣住。   他们才猛然惊觉,不知不觉笑闹间,已经近到呼吸都在交缠。   明熙一直在闹着,呼吸有些急促,姑娘家呼出的气都是香喷喷热乎乎的,频率极快地洒在慕箴喉结处,异样的感官让他不自觉咽了口水。   脖颈处的凸起上下动了动,好像以为这样就能逃离气息的折磨。   然而细微的动作结束,喉结下坠重回原位,照样逃不过那阵温热的吐息。   明熙抬眼去望他,眼睛明亮亮的。   二人身子贴在一起,她也倚在慕箴怀中。   她觉得不够,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够。   几乎是靠着本能的渴望和反应,明熙蹭着他的身子垫起脚,将自己的小脸往上凑得更近了些。   慕箴就那样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炙热的眼神都快要将她烫穿。   她垫啊垫啊,嗯?怎么突然垫不动了?   “唔?”   明熙迷蒙地低头去看,方才才啃了一块点心的猫猫们咬着她的裙摆,见她低头,又齐齐吐出来,喵了一声。   噗嗤、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又或许是两人都笑了。   方才旖旎的氛围消散了,慕箴笑着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将距离拉开。   见明熙没好气地叉腰道:“做什么,都吃了一块饼了,饿太久不能吃太多知道吗?”   “喵喵~”   “撒娇也没用!”   “喵喵~”   “别以为你们可爱我就会心软哦!”   “喵喵~”   “好吧好吧,那就再吃一块……”   明熙实在受不了它们热切又可怜巴巴的眼神,又在手心里揉碎了一块点心,蹲下身去喂它们。   慕箴也跟着给它们喂水。   折腾完一圈,天已经黑了,街上人也少了许多,慕箴送明熙回梅府。   二人的手心此刻都有些黏腻,慕箴将手随意冲洗干净后,见明熙正等着,见他将自己收拾好了,又理所当然地将双手伸到慕箴面前。   慕箴很喜欢她下意识的熟稔和依赖。   于是他隐晦地笑了,不同于潦草的自己,他拧开水壶,先是给她冲洗了一会。   凉水淅淅沥沥从明熙掌心滑过又落下,慕箴用锦帕沾湿,耐心又仔细地给她擦过每一根手指。   最后再拿干爽的第二块帕子擦干,连指缝间都是清爽干净的,慕箴才算结束。   临走的时候,明熙还一步三回头地回身去看。   慕箴摸摸她的头:“放心吧,我会安顿好它们再离开郴州的。”   明熙点了点头。   离开前一天,明熙去找晋修告别。   她知道他要等季飞绍处理完郴州的事再一起去京城,明熙笑道:“说不准我们下次见面,就是在汴京了。”   晋修给她倒了杯花茶,神色有些低沉。   明熙凑近去看他:“怎么了?不开心吗?”   “你还会去汴京吗?”晋修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望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低声道,“你若是,在渔阳过得开心的话,汴京,也不用去吧。”   晋修很痛苦。   一方面,他十分期待能在汴京与明熙重逢,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实在是明白。   回到汴京,就势必会扯进皇城的纠纷当中,就又有可能重复前世痛苦的经历。   其实明熙最好的结局,就是一辈子待在渔阳,与慕箴长长久久在一起,做一个没心没肺,天真快乐的姑娘。   但那就意味着,他们二人今日一别后,可能此生都不复相见。   但即便如此,晋修回想起前世那场在他心中永不止息的暴雨,他还是希望明熙能不要回京。   见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好就行。   但明熙笑着摇头:“你在想什么?我总归是要回去的啊。”   承历二十九年,天子病逝,李怀序弑兄上位后,处理了一大批拥趸太子的官员。   叶鸿文也是其中一个。   虽不知京城聚变今生还会不会发生,会不会提前或延后,但是明熙要回京是肯定的事。   她虽不喜叶鸿文,但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被斩首。   晋修听了后,不知为什么,神情更低落了。   低着头闷闷地喝茶。   明熙笑笑:“怎么了,不想见我?也可以啊,如果觉得我丢人,下次汴京再见面时我就装不认识你好了。”   说着说着她演了起来,双手合在下颚处惊讶道:“哇!这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晋神医吧!”   晋修被她逗乐,笑了出来。   “这才对嘛,”明熙拍拍他的头,“好啦,我回去啦,咱们回头汴京见啦。”   晋修将人送到门口,明熙刚拉开门,就顿在了原地。   她瞬间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行礼:“季大人。”   季飞绍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扫视了沉默的二人,笑道:“季某真有如此吓人?怎的一见了我都不继续说笑了。”   明熙皮笑肉不笑:“季大人哪里的话。”   说罢就要离开。   “叶姑娘。”   还没走出两步,季飞绍的一句呼喊将她钉在原地。   明熙慢慢转身。   “为了让齐苗相助,恐怕花费了大力气吧。”   明熙歪头:“民女怎么听不懂季大人在说什么?”   季飞绍不理会他的装傻,只是继续说着:“你同慕家那位,关系很好?”   一提到慕箴,明熙瞬间就像炸毛的猫一般,她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也没有。”   季飞绍好像只是想将她惹恼,然后欣赏她鲜活的带着怒意的神情。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只是想跟你说一句,区区一个梅晟,其实不足以让我退步。”   “你们想保陈儒,我看的可是叶姑娘的面子。”   季飞绍凤眼眯起,眼里闪过戏谑的光亮:“我很期待,往后与你们在汴京的相处哦。”   叶明熙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在面对这个最大的梦魇时,她的心脏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抽痛。   就好像下一刻就要再呕出一团浓稠的血来。   但或许是因为季飞绍提到了慕箴的原因,她虽然依旧害怕,但至少能够勇敢面对。   慕箴是谁,是她叶明熙此生发誓一定要保的人。   虽然她柔弱,人微言轻,可能什么也做不到,但她就是有一颗坚定无比的心。   谁也不能伤害慕箴。   上辈子他为了保护自己断首,那么今生,她也愿意为了慕箴去死。   “是吗?”   明熙神情淡淡,眉眼却透着一股冷意:“那我们京城见吧。”   没有豪言壮志,也没有被惹怒后的污言秽语,明熙只是十分平淡的,留下了一句像是寒暄的话语。   随即便毫不犹豫地离开。   望见那个眼神,季飞绍唇角上扬。   此次彬州之行,也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无趣。   至少在这里见到了故人,见到了那个比年幼时,让人更感兴趣了的“老朋友”。   疯子!疯子!疯子季飞绍!   明熙气得快要呕血,坐在轿中发疯一般地捶打着软枕。   等我去跟表姐学赵家枪,将你打得屁滚尿流!   明熙还沉浸在怒火当中,品秋在外面咦了一声:“那不是殷寻吗,在码头干什么呢?”   慕箴?   明熙撩开车帘,望见他又戴上了那块面具,正站在码头与人交谈。   还没等明熙看清,品秋已经喊了出来:“是姑娘你之前一直挂心的齐姑娘啊,他们不会好上了吧?”   哈?   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是明熙还是忍不住心生一团火气。   好家伙,我方才在跟姓季的唇枪舌战,还在心里上演为你死的感人桥段。   你在这里跟小姑娘说说笑笑。   这像话吗?! 第71章 母亲   齐苗被郴州的官员盯上了。   事情发展实在太过, 这让他们不得不怀疑有内鬼的存在。   齐家上下几百余人,不是流放就是押送府衙等待斩首。   偏那个从京城远派而来的姓季的大人,非要看着季家人处刑之后再离开。   他们也自当明白, 官家对此次走私案有多重视。   牵涉其中的官员一遍惶惶不已,生怕明日那闸刀就要落到自己脖子上,一方面又实在恨得咬牙切齿。   恨不得将这人挖出来敲髓饮血。   齐苗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还是慕箴又来帮了她一把。   慕箴将人送到码口:“船夫是我一早就安排好的,他会带你一路北上,你若是不信我, 沿途随便找个秀丽的地方下船也行。”   反正她身带巨款, 走哪都能活得逍遥。   齐苗感动得一塌糊涂:“若不是你与叶姑娘感情好, 我恐怕都要看上你了。”   “别误会,”慕箴冷冰冰道, “是因为你帮了明熙, 若是因为帮了她受害了, 她知道后只会伤心。”   “好好好, ”齐苗举手道,“我知道你一心只有你家明熙, 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   齐苗自然看得分明,因为自始至终, 他们谈判也好, 交易也罢, 慕箴都从来没有摘下过自己的面具, 她从来都没见过这人真正的样貌。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只知道他是慕家的人。   齐苗突然有些感慨,自己这一离开, 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于是她问:“哎, 我都要走了,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脸啊?”   慕箴没理她,只是透过面具,眼神疏离地让她别废话,快上船走人。   齐苗不知望见了什么,突然笑得有些坏:“你们关系那么好……”   她话只说了一半,慕箴皱着眉,齐苗倏地凑近,干净的脸就快贴到他面具上,齐苗只是凑近,并没有乱动,她飞快说了一句:“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吵过架啊?”   慕箴狠狠皱眉,身形极快地往后退去,却撞到了什么。   他回身,看到明熙那双气得冒火的眼睛。   “你们在干嘛!”   慕箴一瞬间有些口干舌燥,向来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有些结巴:“我,不是,你……”   齐苗哈哈大笑,她动作潇洒地跳上了船,冲着明熙招手作别:“有缘再见咯,明熙妹妹~”   船很快就划走了,剩下岸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见方才齐苗恶劣地笑,明熙就隐隐知道可能是她在逗自己玩。   但她还是面无表情地抱着胳膊:“解释吧?”   慕箴有些无奈地笑笑:“她那人你是知道的。”   “她今日险些被郴州怀恨在心的官员逮到,我想着送她一程,被因为帮我们做事丢了命。”   “啊?”   明熙瞪大了眼睛:“有人要害她吗?”   慕箴点头:“你知道那群人,此番被坏了财路,还在官家心里失了信用,仕途无望,虽不会被革职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难免会怨恨。”   “我将人救下,想着送她离开,没说两句话呢,你就来了。”   明熙哼了一声,虽心里已经全然相信了,面上却不依不饶:“真的?那她靠过来,你怎么不躲?”   “平时躲我倒麻溜的厉害,见了旁人就不动弹了。”   “你冤枉我,”慕箴委屈地眉毛下压,“我明明躲得很快了。”   明熙耍着小性子:“说起来,你之前好像说过哈,你喜欢的人,是活泼的,自信的,使小性子的。”   她挑挑眉:“齐姑娘好像很符合哈,怪不得这么体贴呢,还将人送到渡口。”   “怎么舍得她走的?要不趁现在没走远,赶快去追吧?”   慕箴见她这么说,竟是真的沉思了一会:“你说的有道理。”   说罢不顾明熙错愕的神情,冲她点了点头:“那我去找她商量商量,看看她喜不喜欢汴京吧。”   竟然真的转身要上船去追。   明熙再也装不下去,张牙舞爪地跳到他背上,恶狠狠道:“你敢!你敢上这个船,我就咬死你!”   慕箴怎么可能真的去呢,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背上的重量熟悉的让他心安,他笑着挽起明熙摇摇晃晃的腿,将人背得稳当,转身离开码头。   明熙:“嗯嗯嗯?”   说好要上船去追呢?   见路过自家的马车也没停下,明熙去锤他:“你要带我到哪去!”   慕箴掂了掂背上的人:“既然某人冤枉我,又跳到我背上要咬我,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把人偷走啦。”   “放我下来啦!”   郴州不比渔阳,在陌生的地方这样亲昵让明熙羞赧得要命。   品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打情骂俏地走远,心里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她家姑娘什么时候又跟殷寻关系这么好了?慕公子知道吗?   好家伙,她家姑娘,原来这么野的嘛?   启程离开郴州的时候,梅晟夫妇亲自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城门楼。   梅晟交给明熙一个小匣子,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明熙打开。   发现里面尽是些笔墨文书。   “这些都是苒儿的东西。”   梅晟痛心疾首道:“当年你娘亲在侯府病逝,我将她的东西大多都收了回来,如今你也大了,这些东西都交给你吧。”   明熙珍重地将东西收起,望向梅晟。   前世他回了汴京,李榷驾崩后,一直在统领着大局。   本就是垂垂老矣的年纪了,还要为大政兜底。   留在郴州,往后云游天下,趁着还能走动的年纪到处去看一看,对他来说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分别之后,在赶回渔阳的路上,明熙一直在看匣中的东西。   赵姝意没有打扰她,在轿子外骑马,像是担心她,一直候在轿子附近。   明熙将纸张一页页翻出来看,大多是一些抄写的绝迹文章,梅昔苒的字迹清秀婉转,就像她给众人留下的印象一般温和。   她认真地看过,又翻看收在最下面的一个陈旧本子。   【九年冬,昔芸偷拿我写的文章练字,被父亲看到了,又被呵斥了。他好像很讨厌我念书习字,明明幼年时是他亲手带我启蒙,真是搞不懂,身体不好便什么都干不得吗?】   明熙看了一页,反应过来这是母亲闺阁时期写下的小记。   【十年春,昨日父亲的学生们都考了个好名次,他今日十分开心,阿娘以为他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没想到今日父亲又捡回来一群学子,哈哈哈。】   【十年春,我时常混进父亲的小院,跟着一群大哥们一起读书。今日被父亲发现,他气得要打我,朱聆那样胆小的人,居然敢劝架,虽然没有劝住。我的小书箱都被没收了,父亲真是讨厌。】   很意外地,她看到了朱先生的名字。   她想起当年刚到渔阳时,青鹿书院正修长假,听闻她的名讳朱聆提前回来带她上了一段时日的课。   后来在书院,他也一直对她颇多照拂。   明熙先前就知道他与自己母亲有旧识,但如今读了小记,曾经那些蒙尘的记忆好似又鲜活在眼前。   小记不多,只有寥寥几篇。   【今日妹妹同父亲大吵了一家,父亲想将她许给叶家,妹妹哭着说,她已有心仪之人。听闻是个乡野莽夫后,父亲气得将家法棍都打断了。   妹妹真是勇敢,喜欢是什么样的?我好像从没有喜欢的人,我只要有书读就好了。   我跟父亲说,妹妹难得有喜欢的人,不如成全他们吧,我替她嫁进叶府就好了。】   【父亲拗不过我们,最后还是点头了,妹妹抱着我哭,好像我要嫁进吃人的魔窟一样,哪有这么夸张?   事到如今,我对成亲一事都没有什么实感,希望我夫君不会像我父亲一样阻拦我看书,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健康,不要像她娘一样多病。   希望ta快乐,有爱笑的一双明丽眼睛。】   这是最后一篇小记了。   明熙将已经有些犯旧的纸张抱在怀里,好像仍能闻到属于母亲的味道。   温柔的,香甜的,带有阳光般明媚气息的。   她会按照母亲所说的,快乐爱笑,自己这一双从她那里得到的眼眸,一定不会再次让灰暗掩埋。   到渔阳的时候,赵家本想着再一起去叶府打个招呼。   没想到却碰见了人。   叶明芷坐在正厅,正慢条斯理地喝茶,见他们回来了,起身向赵家的两位长辈行了礼。   明熙错愕:“姐姐?你怎么来了?”   叶明芷直起身,望着她:“我来接你回京。”   啊?   明熙彻底傻眼,她虽然说自己迟早会回去,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吗?   更何况慕……肯定会留在渔阳……   想到这,明熙试图挣扎:“我还小呢,再过两年吧。”   叶明芷就料到她会拒绝,所以此次才亲自来渔阳接人:“想都别想。”   她斩钉截铁道:“母亲已经快要生产了,这个节骨眼你必须跟我回去。”   身为侯府的女儿,没病没痛的,当家主母生产了不回去,像什么样子?   此番叶明芷不容许她拒绝:“刚从郴州回来,你休息两天,三日后跟我一起回去。”   明熙心里清楚的很,她已十四了,眼下若是跟姐姐回去,就不是像往年一般还能再回来了。   年幼用算命的幌子留在渔阳三年,眼下回京,只怕就不再回来了。   叶明芷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亲自跑来接她。   只是渔阳秀丽自由的生活过惯了,她虽嘴上说会回去,但如今回京一事真的挂上日程后,她反倒有些抗拒。   她舍不得祖母,舍不得朋友们……更舍不得慕箴。 第72章 交心   赵家人赶着回京赴命, 当天就走了。   得知明熙要回京,最高兴的莫过于赵姝意,临走之时还特地说她会等京城等着明熙回去。   晚上的时候, 和姐姐祖母一同吃了晚膳。   叶明芷此番前来,也是想带着祖母一同回京。渔阳虽秀丽,但终归清冷,明熙再一走,更是孤寂。   与梅家二老相同的,祖母周氏也不愿意离开渔阳。   或许对他们老一辈的人来说, 落叶归根的观念早已深入他们内心, 宁可守着祖宅过活, 也不愿意在去大城市奔波。   晚上明熙偷偷跑上街,渔阳的摊贩们见到她, 都十分高兴。   “叶姑娘好久没见到你了, 是又去哪里忙了, 慕家公子此番病重也不见你探望。”   明熙买酒和吃食时, 被店家打趣。   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笑道:“我这不正要去赔礼吗。”   一路到慕府,守门的小厮见了, 赶忙凑上来道:“姑娘怎的这么晚来了。”   “来找你家公子吃酒,他在不在?”   “在的在的, ”小厮连连点头, 将门拉开, “公子正在书房中, 姑娘可识路,不然小的为你掌灯吧?”   “不用, ”她摆摆手,“你忙去吧, 我自个去找他就行。”   慕府的规格路线早在这几年间被她摸得清清楚楚,就是旁人不得轻易进去的书房,她也时常在里面吃东西,睡午觉的。   她一路走到书房门口,见怀生正站在门口打着哈欠,望见她微微一愣。   “好久不见啊,”她朝怀生打了个招呼。   怀生挠挠头:“姑娘怎的这么晚来了,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就是想与你家公子说说话。”   他们正说着,慕箴的声音从屋内朦胧传来:“是谁来了?”   明熙上前敲了敲门:“是我。”   不过两三息的功夫,慕箴便一把拉开书房的门,眉眼如星地低头望着她。   “冷不冷?”   他也没问明熙找他干嘛,只是关心她深夜赶来,会不会冷。   一边问着,一边将人带了进去。   他已经换回了慕家公子的装束,衣着穿戴低调奢华,环配之物宝石明玉叮当作响。   明熙这才发现,慕箴真实的身量,是要比假扮殷寻时要低一些的。   她好奇地问:“是怎么做到的?”   慕箴笑了一声:“我那双靴子,是有一点高度的。”   不仅要刻意变换声音,还要伪作身形,他为了隐晦做事,也真是够下功夫的。   明熙将拎了一路的酒坛子和卤菜往上举了举:“吃过了吗?没吃来一起吃点?”   慕箴的书房放得都是慕家重要的文件账本,就连怀生都是不许进的。   但明熙不但进,还要在这吃酒作乐,一看就是某人偏袒出来的。   慕箴将桌上的东西都收了收,将菜摆好了,酒却收了起来。   “夜里寒凉,吃酒明日起来会头疼的。”   慕箴将人按在桌前,问:“我让怀生煮壶花茶来?”   明熙皱眉:“哪有用下酒菜就茶的,”   说到一半,她又想起来今日来的目的,突然又怂道:“算了,那就喝茶吧。”   见她没有闹,慕箴反而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   吩咐了怀生后,他坐在明熙身旁:“怎么了,今晚是有事吗?”   明熙正拿着一个酱肘子在啃,吭吭唧唧地半天不愿说话,只是招呼让他吃。   慕箴离开渔阳几日,账本积了不少,从回来一直在忙,晚膳也没吃。   正好有点饿了。   他也不再多说,伸筷吃了点。   这一看发觉不对劲了,白灼菜心,椒盐铁板虾,都是清淡的口味,一点辣子都没有。   且大多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慕箴了然地放下了筷子,有些好笑地问:“是又惹了什么麻烦,还是做错事了?”   明熙捧着杯热茶在喝,脸都快埋进杯子里了,闻言小小声道:“我姐姐来渔阳了。”   “我听说了。”   明熙捏了捏手指,嗫嚅半天终归还是下定了心一口气道:“她来是要带我回汴京的,此次回去,恐怕就不能再回来了。”   慕箴的笑意一瞬间收敛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有些怔愣:“这样啊。”   他神色有点不好,但也没有多难过,只是一直沉默着,又开始去吃明熙带来的菜。   一口接一口,一筷子又一筷子的。   就像饿了好几天似的,根本不停歇。   “慕箴?阿箴?”   明熙见状,小声地喊了他几遍,都不见回应。   有些被他吓到了,但很快地,慕箴又回过神来,他望着明熙,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的温柔。   他笑着问:“不吃辣会习惯吗,我去叫小厨房炒两个辣菜吧。”   啊?   明熙有些没听懂般,不是,正说事呢,她还是吃饱了来的,谁要吃菜啊。   但还没等她说,慕箴就已经起身离开了,步履匆匆,就好像有人撵他一样。   明熙又等了一刻钟左右,慕箴端了盘辣炒鸡丁来了。   她最爱吃这道菜,但是渔阳的口味偏甜辣,她总是吃不过瘾。   后来发现慕箴家厨房里有个厨子做得又香又辣,那段时间,她一有空就要来慕箴这蹭饭。   慕箴回来后,神色如常,将菜推到明熙面前:“吃吧。”   明熙有些无语地扔了筷子:“你知道我今晚来找你,不是来吃饭的吧。”   “嗯。”慕箴的声音轻极了,“我知道,但是先吃完这一顿,再去说这件事好吗?”   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平淡,明熙本来还在心中设想,他会伤心,会生气,她连哄人的说辞都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套,如今这样,只让她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明熙陪着慕箴吃了这一顿,鸡丁炒的香香辣辣,但她心里不好受,再好吃的东西也没滋没味的。   慕箴最后将筷子放下了,转过来对着明熙问她:“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日了。”   “好,我知道了。”慕箴的神情十分平静,好像这事就根本没有让他在意,“那一路顺风,你走那天我就不送你了。”   ?   明熙歪头:“没有了?”   “没有了。”   明熙大为震撼:“这就没了?”   “明熙还想我说什么呢?”   慕箴有些疲惫地笑笑:“其实这一日,迟早要来的。明熙你不属于渔阳,如今要回去,也是意料之中,没什么好意外的。”   “你在我身边的每一日,都是我祈求来的时光,如今你要走了,我也不敢再多奢望什么了。”   慕箴眉眼认真地牵起明熙的手,摩挲过她戴了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的玉镯,那上面有他一笔一划篆刻下来,祈愿她能生生世世平安的经文,轻声说道:“只要有它能替我陪伴着你,我便很满足了。”   ?   明熙头顶冒出了无数个问号。   不是,他这话说得,怎么感觉自己是个吃干抹净就挥手跑路的恶女一个呢?   但慕箴的神情又那么认真,明熙有些惊愕地想,他不会这几年来,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吧?   自己来渔阳陪在他身边只是消遣,迟早是要回去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明熙意识到他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在扮可怜,于是她十分严肃地端坐起来,凑近慕箴那张可以说是平静的失望的那张脸。   她伸手捧着慕箴的脸,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你不会从我来这儿的第一天,就一直在设想我会离开你吧?”   “不是,”慕箴静静地看着她,“是每一天都在想。”   每一天都在失去的担惊受怕中醒来,想去看看明熙还在不在,这段时日的幸福和快乐,是不是都只是一场泡影。   设想的多了,慕箴便以为自己能够接受了。   但等到真正要分离的这天到来,短暂的失神和磅礴的不舍还是让他领悟,不能的。   他这辈子都无法再平淡地接受明熙的离去了。   明熙:!   她是真的有被慕箴的想法震慑到,以至于说话都开始结巴。   “你……”   她独自消化了一会震惊,才发怒道:“你把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把我对你的感情,究竟都当成了什么?!”   “我是迟早要回京城,但这又不代表我舍弃了你!我回京城有重要的事做,不是想把你丢了!”   明熙气得狠了,胸口都开始一阵阵地细细地发疼,她想掐慕箴的脸,但手上用力后又不忍心这么对待这样好看的一张皮囊,只是轻扭住脸颊肉,生气道:“明明是你不能离开渔阳,不然就可以跟我一起走了,为什么让我那么内疚,好像负心的人是我一样?”   慕箴的双眼因为她这番话微微明亮起来。   明熙接着说道:“我将你看得有多重要,你,你是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糊涂?”   说着说着,她掉下两滴眼泪:“你怎么能这样?”   慕箴眼神逐渐变得炙热,他笼住明熙的手:“不会忘了我?”   “不会!”   明熙鼓着满眼的泪,气呼呼地瞪他。   慕箴又问:“不会慢慢疏远我,讨厌我?”   明熙见他这样问,一颗被气到的心又软了下来:……会。”   “那等你回京后,还是和我天下第一最最好?”   明熙:……   见她脸上又开始泛红,低眉垂眼慌乱地不知看哪里,慕箴心里柔和一片,额头凑上去抵着她的:“怎么不回答我?”   生怕因为自己的迟疑又要想歪,明熙一闭眼一咬牙,恶狠狠道:“是!这辈子都同你最好!行了吧!”   慕箴喟叹一声。   他此生所求,不过是眼前这个娇柔可爱的小娘子。   明熙向来讨人喜欢,她若是早说出这句话,他这些年来,也可以不用那般患得患失,睡几个安稳觉了。   思及此,他闭眼又是一声长叹:“有你这句话,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既然他二人心是连在一起的,那么就算再远的距离,也再难以击退他的一颗真心。   后来被护送回府时,明熙还晕晕乎乎的。   可能是慕箴今日额头靠的太近,又可能是晚上辣吃的太多。   熟练地翻后窗回屋子的时候,啪、   原本黑黢黢的屋子骤然亮了起来。   叶明芷正坐在她空荡荡的窗前,披散着头发,眼神发冷地望过来。   明熙一瞬间清醒了。   闻冬缩在灯旁,小声说道:“姑娘你刚走,大姑娘就过来了,说要同你一起睡……”   “呃,”明熙站直了身子,语塞道,“姐姐你听我解释。”   “我竟不知,你在渔阳还学会爬窗,半夜跑出去了。”   见明熙唇瓣通红,叶明芷怒火中烧。   在她眼里看来,根本就是自己这个乖巧可爱的妹妹被渔阳的坏男人给哄骗,欺负了去。   叶明芷神色狠厉,咬牙切齿:“去见的谁?且等我去将他扒皮抽了筋!”   嗯嗯嗯?   明熙惊慌失措,不就是跑出去吃了个夜宵而已嘛怎么就要杀人啦! 第73章 小鸟   明熙怔愣在原地, 有些惊愕:“我就是出去找朋友吃了顿饭,这么严重吗?”   叶明芷一愣。   她凑上前,捏着明熙的脸仔细看了看, 真是闻到了一股辣子味。   叶明芷有些无语:“不是吃过了晚膳?”   明熙可怜巴巴道:“你这么急就要带我走,我总得去跟朋友们道个别吧。”   见她这么说,叶明芷神色才松缓下来,狠狠敲了明熙的脑袋:“越发没规矩了,往后回京看我如何收拾你。”   已经很晚了,洗漱回来后的明熙见姐姐已经在她床上躺着, 捧着她的课业在看。   她小跑着钻进被窝, 赖在姐姐怀里。   见拿着的是自己结课时的考卷, 并且考得还挺不错的,明熙得意洋洋道:“怎么样, 我在渔阳还是有优势的吧!”   “嗯, ”叶明芷摸着她的脑袋, 不吝夸赞道, “你这字练得也很是不错。”   这几年下来,她学慕箴的字已有七八分像, 若是不熟悉的人看,只怕都分不清他二人的字迹。   明熙此生重来一遭, 最满意的便是自己的字。   将烛火熄灭后, 叶明芷搂着她入睡, 一片黑暗中, 明熙听到姐姐的声音。   “许久没回京,回去会不会怕?”   明熙闭着眼:“有什么好怕的?我是回家, 又不是去什么魔窟。”   叶明芷轻轻地笑了笑,在她背上拍了拍:“睡吧。”   临别的时候, 她去同一帮子朋友告别。   他们心里也都门清,明熙终归是京城侯府的姑娘,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   意料之外的,众人并没有太多不舍的情绪,刘鸢揽着她的脖子,就像刚见面时那样。   她笑了笑:“这有什么的,渔阳与汴京又算不得远,往后我们去看你就是了。”   玉杉也点头,他们最后还是在金鸪楼吃的送行宴,在这几年来一直占据的专属厢房里。   他们都给明熙送了礼,大多都是些珍贵的布料首饰。   玉杉捻着一支黛色宝石点缀的流苏簪子,往她发间插去。   “回了京城,可就别像在渔阳这般无拘了。”   令明熙意外的,慕箴送的是一只鸟。   她捧着红木的鸟笼,神情有些复杂:“鸟儿船上不好带吧。”   慕箴将鸟笼打开,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羽毛翠丽鲜艳,尾羽拖得长长的,煞是好看。   它出来后也没乱跑,只是站在明熙肩头,想去啄玉杉刚送她的簪子。   “不比带上船,你让它自己飞,它认得你的。”   明熙哦了一声:“怎么想起送我这个?”   慕箴轻轻揪了下它的尾羽,鸟儿瞬间就安静下来,不再捣乱。   “这鸟儿是我养了许久的,慕府的位置它认得清,速度也很快,往来京城与渔阳,也不过一日的时间。”   他看着有些恍然的明熙,说道:“若是有事,可以写信给它,它会带来给我的。”   “哦——”明熙将小鸟托在手心,一下又一下摸着它小小的头,“那没事呢?”   慕箴垂眼笑笑:“没事自然也可以写信给我。”   “我又买了许多漆印,都是你喜欢的花印。”   明熙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漆印的事,也没提过之前与他的每封信件,漆印都被自己小心刮下来珍藏的事。   被看穿了小心思的明熙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慕箴也伸了只手去蹭小鸟的头,两个人的手指交汇在一起,画面和谐的让人觉得温馨。   他没听出明熙的话音,只是不怎么在意道:“没有啊,只是觉得你会喜欢,因为你每次都会买很多火漆印。”   小鸟唧唧叫了两声,像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明熙摸了两把鸟头:“有名字吗?”   “没有,你起一个吧。”   明熙想了想,想到了她的枣红小马蹭蹭,虽然如今已经成了枣红大马,养在慕箴家里。   她说:“有一个蹭蹭了,不如就叫贴贴吧。”   明熙喊了一声:“贴贴?”   “叽!”   明熙点头:“它很满意。”   慕箴看着明显在发火,蹦蹦跳跳的小鸟,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二人的气氛太过融洽,饭桌上的其他人默默吃菜。   这三年来,只要大家一起出来,这二人最后总是会旁若无人地腻歪在一起。   他们早就习惯了,刘鸢甚至还会想,天啊,这整日吃狗粮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吗?   离开的时候,没有明熙料想中的伤心场面,就叫祖母都是十分洒脱,目送她们上了商船。   或许她们心中都是这样想的,明熙即便回京,也一定不会忘了渔阳,不会忘了她们。   所以都并没有什么多说什么。   这几年来坐船坐的多了,明熙仍旧没有习惯,她还是吐的歇斯底里。   到汴京的时候,本就不舒服,汴京正当六月,热的她出了一身的汗,脱了外面的大褂拿在手里。   叶明芷见了,又夹起眉头:“像什么样子?穿上!”   “我热~”   “出了汗就脱,回头又要着凉,穿上。”   刚下船姐妹两就站在码头争执了起来,直到叶明芷望见了个身影。   她急匆匆跑过去:“不是让您别来了吗?”   何淑挺着个身子,动作迟缓,望见二人腼腆地笑笑:“明姑娘回家,我怎么能不来接呢。”   她说罢望向明熙:“姑娘穿着吧,汴京虽热风却不小,再伤着身子。”   明熙扶着她,难得安静下来:“知道了……”   叶明芷看了在心中轻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回了侯府没多久,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   府里的下人提前几日就已经收拾好了,明熙将带来的草药架放在自己的院子里,又吩咐闻冬找个小厮,在海棠树旁的角落锄一块地出来。   她将渔阳的草药和蘑菇都带了过来,只想着继续发展自己的爱好。   一切都收拾好后,她去向何淑请安。   其实何淑说了让她以后免去这些俗礼,但她想为这个对自己照拂有加的继母诊个平安脉。   何淑身子瘦小,生育难免会有风险,明熙仔细检查了她的脉象,写了许多调理身子的药方。   到吃晚膳的时候,难得的看到叶鸿文的身影。   自己在渔阳这么些年,见不到叶鸿文几次,过年回来的时候他也大多在外应酬,明熙见他一面十分不容易。   许是回来时听说了她下午替何淑诊脉的事,想到了先前渔阳疫病时,明熙因为有功还被李阕听闻,顺带褒奖了他两句。   说他养了个好女儿。   叶鸿文思及此时,难得对明熙露出个笑来:“明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快来让我瞧瞧。”   明熙低眉垂眼地走进,规矩行礼:“爹爹。”   “哎,”叶鸿文应了。   他端详着明熙的面容,实属娇丽,他叶鸿文没什么本事,但这两个女儿倒是出落得极好。   一个满腹学识,落落大方,一个师承杏林,娇柔明丽。   见父亲难得对自己和善,明熙心中却毫无波澜。   很奇怪地,她想若是在以前叶鸿文能这般与她温情相处,她只怕早就开心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但如今她面无表情,没觉得有多感动。   她想,果然还是这些年,她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爱。   祖母的,姐姐的,姨母一家的。   还有她的朋友们和慕箴。   明熙的一颗小小的心脏,被浸泡在爱的泉水中,所以她已经不会再向之前那样,渴盼得到父亲的关怀了。   晚膳时,只有叶鸿文一个人在滔滔不绝,明熙同姐姐神色都有些淡淡的。   “对了,过两日孙国公家的大夫人要作宴呢,”叶鸿文道,“正巧明儿你回来,跟着姐姐一块去混个脸熟。”   叶明芷首先拧起了眉头:“有什么必要混脸熟?”   “你这话说的,在各位夫人面前混个熟脸,将来寻夫家也便利啊。”   “你……”叶明芷脸色一青,拍了筷子就要起身,被明熙按住了。   “做什么?!”   叶鸿文见状也起了怒火:“你在给你爹脸色看?前几日去渔阳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这个家现在是你当家做主了是吧?”   何淑一直安静地垂眼吃饭,看来这父女两的争吵并不算稀奇。   明熙将姐姐按下,浅淡地笑了笑:“不过就是一场宴会,我去就是了,何苦这样吵架?”   “哼。”   叶鸿文冷哼一声,饭也吃不下去了,摔袖离去之时还不忘指着叶明芷教训:“多学学你懂事的妹妹!”   等人走了,叶明芷将筷子一摔:“你昏头了?听不出他的话音?”   “听出来了呀,”明熙耸了耸肩,“但我去个宴会,又不至于明日就要找夫家,你明知他脑子不好,非跟他抬杠干嘛。”   “噗、”   笑的是一直安静的何淑。   她敲敲明熙的头:“再如何也不能这样说你的父亲。”   “事实就是而已。”   饶是叶明芷再不愿意,孙国公府的请帖送来,她还是往上加了个明熙的名字。   这天天不亮,明熙就被闻冬按在梳妆台前收拾。   姑娘随性了好几年,闻冬的手早就痒了,她飞快地给明熙梳了个繁复精美的发髻,又拿出许多首饰往她头上戴。   明熙觉得都快抬不起来头了,脖子都快累断,她勉强撑起,见自己造型确实精致,但也太引人注目了。   她刷刷地抽了几支簪子下来,勉强看着顺眼了些才出门。   大政氏族没落,爵位地位不似从前,但这说的多是明熙家这样没有根基的小侯爵们。   孙国公作为当朝太子的亲国舅,国公府荣誉久盛不衰。   明熙与姐姐坐在角落,正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宴会开始没多久,一个衣着光鲜华丽的姑娘坐在了上位的大夫人身边。   孙国公没有儿子,只有一个捧在掌心的女儿,孙月颜。   姑母是皇后娘娘,与当今太子是亲表兄妹,爹娘更是爱护有加。   孙月颜自小就是整个汴京闺秀圈的中心。   眼下见了她,不少姑娘便纷纷夸赞起来:“孙妹妹真是又瘦了。”   “小脸儿也白净了不少。”   “先前还长听孙妹妹说头疼,眼下可好了?”   “之前不是说季大人从郴州带回来了一位神医,出价千金都不曾令其出诊,可我怎么听说季大人为了治月颜的头疾,将晋神医都请来了?”   听闻熟悉的人的名字,明熙终于抬起了头。   晋修?他们已经回京城了吗?   明熙回来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去和他打个招呼。   孙月颜闻言捂了捂唇,淡笑不语:“别瞎说。”   嘴上说着,但身旁的小姐妹们表示羡慕地吹捧时,面上的笑倒不见停下来。   正想着,明熙同这位孙月颜对上了视线。   她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就听见最前头传来她高高在上的声音。   “听说叶二姑娘从渔阳回来了?总听我父亲说二姑娘的疫病之功,想来也医书上乘。”   在场之人视线无一不齐刷刷地投过来,明熙轻轻皱眉。   孙月颜笑着道:“不如上来也帮我看看?”   叶明芷反对来宴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明熙同这位国公府的千金向来不对付。   自刚入应天书院,明熙就一直被按着头欺负,哪曾想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明熙。   但明熙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受气包了。   她闻言只是抬眼随意地看了看,语气淡淡:“你又没病,让我看什么?”   见她连动都不动,态度傲慢极了。   孙月颜被当众落了面子,神色瞬间有些难看:“你什么意思?”   明熙歪头,声音认真:“我在说你装病啊,怎么,装病骗骗男人搏一搏同情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吧。” 第74章 重逢   “她是不是疯了?”   在场闺秀无一例外地发出同一个疑问。   不仅当中驳回国公府姑娘的面子, 还当面嘲讽。   叶家这个二姑娘真是在渔阳野久了,怕是都忘了天高地厚了吧?   孙月颜呆愣了许久,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瓣:“二姑娘怎么这般说话, 难道分别数年,已经忘了你我的情分吗?”   情分?   她与孙月颜能有什么情分?   明熙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曾经年幼进入应天书院,孙月颜作为同窗,走到哪被人追捧到哪,风光惯了。   开学第一日, 明熙因为在看书没有站起来同她打招呼, 被孙月颜从此记恨上了。   得罪了国公府家的姑娘, 孙月颜的一众附庸自然也都不会让她好过。   刻意地孤立她,走路时会让人绊倒, 就连她记忆里数次被锁在书院当中, 也都是孙月颜的杰作。   那种隐形的, 沉默的暴力, 日复一日地将明熙的性格磋磨地怯懦又缄默。   如今数年不见,若是彼此都本本分分的, 她也不曾想多事。   但眼下她居然还敢同自己说情分?   可去她的吧,人人都忌惮国公府的地位, 她可不怕。   承历二十九年, 李阕病逝, 这位帝王的逝去不仅带来的是二位皇子对皇权的争夺, 更是对朝中一众官员王侯的震荡。   没记错的话,太子倒台, 李怀序上位,皇后一脉连同着这位国公府的百年基业, 一起灰飞烟灭了。   想到这,明熙又不免有些神情复杂道:“与其在这里讨旁人欢心,不如多想想未来吧。”   孙月颜娇纵了十余年,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她当即铁青着脸站起:“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侯府之人,也敢落我的面子?来人——”   明熙面对叶明芷的眼神,十分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就好像在说,我只是在实话实话啊,谁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了。   叶明芷揉着额角,长叹一声。   刚准备起身为妹妹说话,就看见侍从匆匆进来。   “姑娘,湖畔边的季大人听闻您今日也在拙芳园,听闻了前日您头疾的毛病,特来请您前去一见。”   今日国公府设宴在皇宫附近的一处园林,明熙正奇怪呢,怎么不在自家府中,偏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了。   原来季飞绍那厮今日也在。   “季大人?是哪个季大人?”   “你傻了?就是那个年轻俊逸,近年来一直被陛下器重的太子少保,季飞绍大人啊!”   “太子少保?难怪同孙妹妹走得那样近。”   “我听闻,是国公府看中了这位季大人,想将孙月颜许给他呢!”   瞥见众人的艳羡的视线重又回到自己身上,孙月颜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   “月颜月颜,你同我关系最好了,把我也带上嘛!”   “还有我!”   几个做得近的姑娘纷纷开始讨好,若是能跟着她去见一眼季飞绍,哪怕不被他记住,被此次宴会上其他家的公子少爷记住,那也是好的啊。   能跟在季飞绍身边一同参加宴会的,就算不是王孙公子,也必是人中龙凤。   虚荣心得到强烈满足的孙月颜十分好说话,几乎是语带赏赐般地同意了,面临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孙月颜又站住,居高临下地指了指角落正偷摸打哈欠的明熙。   “叶明熙,你也跟我过来。”   孙月颜笑笑:“你说我装病,如今你也听听神医之言,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在装。”   明熙:?   正感到困倦准备偷溜着打道回府的明熙一脸懵,不是,怎么还有人上赶着打脸的。   是觉得晋修好说话还是季飞绍会做人啊?   她拗不过,另一方面也确实想见一面晋修,不知道他适不适应汴京的生活,便真的起身跟着去了。   一同去的还是放心不下的叶明芷。   男眷们离得不远,就在湖畔边的亭子里办了场诗会,亭子不小,远远望去,或站或坐的,容纳了有五六位公子。   晋修正缩在座位里,一个人捧着杯子在喝茶,不关注桌上堆满了的诗词,也不关注身边的人,只是神情安静地望着远处的湖面愣神。   明熙远远地扫了一眼,季飞绍正站在桌前,一边淡笑着同旁人说着什么,一边执笔在桌上的宣纸上作诗。   他的长发没有束起来,只是挽了个发髻,余下尽数散在腰后,他此刻的动作腰背微弯,长发顺着脊背滑落在桌前,沾染了几丝墨痕。   季飞绍却并不在意地笑了笑,放下笔拍了拍取笑他的同僚。   该说不说,他这张皮囊好好的伪装起来,倒真的能勾到不少闺阁少女。   明熙面无表情地想。   意外地,她竟然在这儿看到了熟人。   刘澍坐在晋修身边,只是听着众人作的诗,时而摇头,也并未上前。   明熙挑眉,他是什么时候跟季飞绍混在一起的。   众人走近了,孙月颜率先娇着嗓子喊道:“季哥哥。”   亭子里的少年们纷纷停下了动作,望见一群姑娘,都有些怔住了。   其中一人反应过来,调笑季飞绍道:“好啊你,说好的作诗会,你居然喊姑娘。”   说罢半天没人回应,那人疑惑地抬头,竟见一向处事不惊,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一张万年微笑脸如今怔在了原地。   失了魂一般的。   再一看,就连那位京城名声享誉的神医,也望着同一个方向发愣。   那人顺着方向看去,只瞧见不知是哪家娇养长大的姑娘,盛装打扮,娇柔欲滴,整张小脸映在精美的发髻之下更显得俏丽万分,让人移不开视线。   佳人不曾察觉自己的容貌有多让人失神,只是觉得无聊般,微蹙着眉头,一脸疲乏模样。   是哪家的姑娘……   在场众人无一不怔愣地想,汴京什么时候来了个这般明丽的可人,她们都未曾听闻过的。   孙月颜见季飞绍没有理会自己,有些羞怒地凑到他跟前又喊了一声:“季哥哥!”   正处在一片恍然和惊艳中的季飞绍猛然回神,艰难地垂眸望了眼她,扯唇笑笑:“月颜妹妹。”   “季哥哥是不是听闻我头疾许久,特地请了晋神医来看呀?”   晋修听闻自己的名讳,垂着眼懒散地望了眼说话的人。   孙月颜还在娇滴滴道:“方才还有人说月颜是在装病,真是可恶。”   明熙毫不留情面地当众翻了个白眼,被一直盯着看的晋修望见了,轻轻一笑,眉眼都舒展开来。   孙月颜瞧见了,还以为是在对自己笑,心里还不免嘲笑说道,什么冷面疏离的晋神医,这么一看也就那般吗。   她对着晋修道:“这位想必就是晋神医了吧,季哥哥您还不快点让他替我看看,好给胡说之人一个教训。”   “是谁说的?”   晋修倏地开口。   孙月颜没反应过来,皱眉不喜他的狂妄:“什么?”   晋修又恢复那般拒人以千里的疏远,重复道:“是谁说你在装病的?”   孙月颜随意抬了抬下巴,示意了叶明熙的方向:“就那个。”   这样侮辱人又无礼的动作,让在场几人都变了脸色。   叶明芷和刘澍自不必多说,晋修也面若冰霜。   他冷笑一声:“既然姑娘不相信在下学生的诊断,那又何必来找在下呢?”   什么?   孙月颜有些愣住,还没等她说话,晋修已经朝明熙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道:“怎么不说话?”   明熙有点被吓到了,她没想到晋修会当众说自己是他的学生。   前世确实是,但是这辈子她压根就没有提过此事,晋修的这一句学生恍若又将她拉回了上一世。   明熙闻言尬笑了两声:“没想到先生会说这件事。”   “在渔阳疫病时,你也曾请教了我许多问题,当我的学生不过分吧?”   “自然自然……”   能继承晋修的衣钵,成为神医的学生,说出去只怕人人都上赶着,眼下汴京谁人不晓,季飞绍为陛下从郴州请回来了闻名天下的神医晋修,如今往返于宫殿与季府,深得皇帝厚待。   明熙真受了晋修学生这一身份,往后在京中地位还指不定怎么高呢。   这边二人一来一回说得开心,孙月颜气得脸都快扭曲了。   她直接上手扯了季飞绍的袖子:“季哥哥你看他们啊!居然这样轻贱我!”   季飞绍眼神有些凉,先是扫过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又不经意地扫过她尖锐的下颚角,语气淡淡又危险:“国公府若是不懂如何教导女儿,需不需要在下问候皇后娘娘,将孙姑娘送到皇宫教习?”   他的话实在是有些骇人,孙月颜情不自禁地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季飞绍变换了神色,又笑眯眯道:“既然晋修都说月颜妹妹没问题,下次就不要装病惹我们担心了,知道吗?”   孙月颜喏喏:“知,知道了。”   另一边的明熙同晋修说得开心,她正好不想再待下去,就带着姐姐和晋修准备离开。   她朝一直望着这边的刘澍招手:“小漱,你也过来。”   刘澍本懒散着,听闻她的声音眼睛一下子亮起,临走前随意望了眼书桌上的诗文:“除了季大人那首,其余都不堪入目。”   他巴巴地到明熙跟前,几人正欲离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正巧,我与四殿下约了城中午膳。”   季飞绍望着几人头也不回要走的身影,一双笑眼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叶姑娘若是不麻烦的话,不若也带上我们二人?”   明熙脚步一顿,咬牙切齿地回身。   故意的!他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周边数十双眼睛盯着,季飞绍偏又搬出李怀序这座大山压她。   明熙只得一字一顿道:“当然不麻烦,季大人也请吧。”   几人风风火火地离开,徒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几个姑娘家见帕子都要绞断了的孙月颜,不免低语吐槽道:“她真的跟季大人交好?”   “怎么感觉季大人对叶明熙更感兴趣呢?”   “不止是季大人!还有晋神医,和那个近来得了丞相赏识的刘小公子,看着都很喜欢叶二姑娘!”   “还想装柔弱呢,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啊。”   孙月颜听见了几人的窃窃私语,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咬牙回府去了。   叶明熙,你给我等着! 第75章 心病   虽说是明熙做局, 但最后一行人反倒是跟随季飞绍去了汴京最大的酒楼。   这儿的包厢不比渔阳,是全封闭的,别说听到外面的动静, 就连窗都是几乎锁死的。   与其说是酒楼厢房,倒更像是密谋机密的议事厅。   明熙不自在极了,一直在搓着小指。   他们几人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思,就随意点了两个菜,没过多久就看见又一人推门而去。   李怀序比起初见时长得高大了不少。   那时在行宫别院时,许是年幼营养不良, 身子瘦弱的很, 个头还不如叶明芷。   如今看着健壮了些, 但下弯的眼型依旧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吞。   他进来,像是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瞥见了叶明芷, 眼睛又一下子亮了。   他巴巴地上前:“……姑娘。”   明熙见他这般, 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她瞪圆了眼睛看了眼李怀序,又转头质询般地望着姐姐。   就像在说,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保持距离?   叶明芷学着她混不吝地耸了耸肩,并未说话。   桌上众人一齐起身给李怀序行礼, 他慌忙摆手:“不必不必, 既然一起来吃饭, 那大家都是朋友, 就不用这么讲究了。”   他顺着季飞绍的指示走到主位,眼睛还一直紧巴巴地望着叶明芷的方向。   季飞绍眯着眼, 轻咳了一声。   他才稍稍红了脸,问道:“今日季大人不是只约了我, 你这又是从哪张罗了这么些人?”   季飞绍淡笑着给他倒茶:“就是那个诗会啊,叶家两位姑娘今日就在隔壁参加宴会,叶二姑娘与晋先生和刘小公子都是旧识,我想着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如就一起吃饭了。”   谁跟你是朋友?   虽心里这样吐槽着,但明熙还是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   李怀序这才望见明熙的样子,哎了一声:“妹妹几年不见,长得真是越发标志了。”   “四殿下说笑了,”明熙垂眼喝了口茶,嫌苦又轻皱了眉,“殿下千金之躯,民女如何敢套殿下的近乎。”   听她这么说,李怀序紧张地看了看她,又无措地看了眼叶明芷。   见心上人神色淡淡地喝茶,似乎并没有要职责妹妹大胆之言,他眼神有些暗淡。   沉默了许久才尴尬地笑了两声:“若是知道二位姑娘今日也在,那场诗会我也去了。”   他说完又觉得失礼,偷偷瞥了眼叶明芷的方向,见她没有神情不满,松了口气,却也不再说话。   本来就只有他在说,这一闭嘴,闭塞的厢房之中更是安静。   明熙心中叹气,这算什么事儿啊?本想着同几个好友叙叙旧,被季飞绍搞得,谁都不好说话。   她隐晦地瞪了季飞绍一眼,哪知这人感官就有那么灵敏,飞快地抬起眼,与她四目相对上了。   对上明熙那双没来得及收回去,满是怒意的双眼。   季飞绍愣了愣,后又满眼笑意道:“二姑娘有什么想说的,不必在意我们二人。”   他这话说得体贴,明熙心里却满是不忿。   就你会装好人,说就说。   于是真的就旁若无人地唠起家常来。   她问刘澍:“你什么时候到的汴京?我记得也没多久吧。”   刘澍点头,他在汴京时举止要有礼规矩多了,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那个逍遥无拘少年的影子了。   他算了算:“也有几月了,你不是还同大哥他们为我欢送了吗,我出发后几日就到了。”   “我参加了科考中举之后,名次没有多好,我就没跟家里人说,后来我的考卷被主考,当朝的翰林学士赵大人所赏识,将我带在了身边教导。”   明熙大为震惊。   刘澍自小聪慧,她是知道的,在青鹿书院的时候,他总是因为贪玩不愿意写功课,还逃课出去野钓。   但书院的先生们都不太苛责他,因为回回考试,他都能考出不错的成绩。   但她没想到刘澍竟然会被赵大人赏识。   今年科举的主考官,翰林院资历最老的学士赵伦赵大人,是他爹几次三番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老古板,真学士。   听闻此人向来泼辣至极,虽有真才实学但与任何人都不对付。   这样的人居然看上了刘澍,还将其带在身边辅导。   看来是真的喜爱他。   明熙虽心里震惊,但也由衷地为他高兴:“看来你选对了路,来汴京闯一闯果然不一样。”   刘澍闻言却有些沉默,他犹豫道:“家里那……还好?”   “好着呢,”明熙撑着脸让他放心:“我走的时候大家都挺精神的,尤其是你姐,吃嘛嘛香。”   “那玉杉呢?”   刘澍嗫嚅半天,还是问出了口:“玉杉过得怎么样?”   明熙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望得他如坐针毡。   “她好得很,跟在通判身边做事,许多人都夸赞她。”   刘澍低眉垂眼,却是笑着:“那就好……”   问完了他,明熙又看向一直安静的晋修,面对他,明熙眉眼都温和了些:“晋先生呢?在汴京一切可好?”   晋修已经在吃菜了,挑着寡淡的菜叶吃着,乖巧的样子像一只白兔。   他闻言抬头,轻声应道:“嗯,一切安好。”   “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同小澍在一起呢。”   晋修望了望刘澍:“今日季大人提到他也会来,想到当初渔阳时我还前去看过他,就想着也跟着来叙叙旧。”   “真的只是叙旧吗?”   明熙不怀好意地挑眉笑道:“难道不是为了帮季大人的心上人诊病的?”   明明是他二人正在叙旧,但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季飞绍笑着插了进来:“不过只是普通朋友,二姑娘可别损人清誉。”   晋修也淡淡解释:“我此前并不知这事,那人冒犯了你,往后我不再去看了。”   季飞绍也跟着道:“是啊,冒犯了二姑娘,等改日我必压着孙姑娘登门道歉。”   “可别。”   明熙冷笑着拒绝,倒不是因为她大度,孙月颜的道歉,她叶明熙受不起,也不愿受。   有季飞绍在,这顿饭终究是让人倒胃口的,明熙也没吃几口,见几人都停了筷子,就匆匆行礼退下。   几人离去之前,晋修还喊住了她。   他凑到明熙面前,望了望身后没人跟上来,慢吞吞道:“虽外面都传我是住在季府的,但实际上我住在京城北边的那座怀兴客栈,往后你若是有事,可以直接去天字房找我。”   明熙有些讶异,与前世不一样的事又出现了。   前世他被季飞绍带回汴京后便一直以客人身份常住季府,后来明熙被关进春棠院,他也一直住在季府上,只是日日都往后宫跑。   以季飞绍强烈的控制欲,怎么会让他一个人住在外面。   晋修只是淡淡地笑:“记住了?”   明熙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懵道:“……道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但总归是有好处,晋修住在外面,往后她去找他也会方便许多。   本想着回京之后要与晋修少些联系,但如今看,倒是没什么关系了。   上了回府的马车,明熙抓着叶明芷的手,严肃地问她:“四殿下是不是还一直在骚扰你啊?”   叶明芷靠在软枕上,神色有些累了:“往后就算再不喜欢他,说话也该礼貌些,他毕竟是皇子。”   明熙皱眉:“我就是忍不了嘛!”   她凑近姐姐的脸:“阿姐,你不会喜欢他吧?”   叶明芷睁开眼,扭着她的脸甩开了:“累死了,我要睡一会,别烦我。”   见她没否认,明熙一下子闹开了。   “不可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看他现在对你好,我知道他不是好人的!不可以喜欢他。”   叶明芷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妹妹究竟对四殿下哪来的这么大偏见,但她也看出来明熙不会想说。   她也就不问,闭上眼开始休息。   宴会之后又过了几天,明熙在汴京的日子也开始慢慢平稳下来。   一日白天,她在汴京的药坊抓药时,同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大夫聊着天,还说着以后若是忙不过来可以喊她来帮忙。   此前京城内便已经传开,说江湖有名的那位神医晋修有了个关门弟子,就是前不久才回京城来的侯府叶家二姑娘。   京城的药铺大夫们也都稀奇,经过这几日相处,也知道她是个性格善良的好孩子,都十分欢迎她去药坊帮忙。   她这天正找药呢,外头进来一女使,匆忙道:“我家夫人又发病了,请大夫走一遭吧。”   药坊的大夫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了,闻言摇头道:“你家夫人的病你也清楚,咱们都没法子,只能用药材吊着。”   “可……是我家夫人今日将药都吐了……”   明熙听见了,她走上前:“你是谁家的?”   哪曾想那位女使认出了她:“二姑娘,我我是慕家的。”   慕家?   明熙瞬间变了脸色:“那你说的,难道是你家杨夫人?”   “正是,”那女使涕泪连连,“夫人自从小公子走后,便一直身体不适,近两年更是眼中,连床都下不来……”   没等她说完,明熙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我先回去拿药箱,你在慕府门口等我。”   说罢飞快地回府,拿上了自己的东西,又从院子里找了几味药材,步履匆匆地往隔壁赶去。   女使将她一路带进了后院,再次进到慕家,此刻明熙心里满腹的紧张疑惑。   这几年来,慕箴虽明面上与慕家没有任何联系,但他都有暗地打听汴京的消息。   杨夫人病得这么严重,他们在汴京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下人们见是她抱着个医箱来,都有些愣住。   带路的女使见状呵责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耽误了夫人的病情唯你们是问!”   这才反应过来打开了房门,让二人进去。   房内满满的火炭,只一进去就热得一身的汗。   慕钧正跪坐在床前,握着杨天音的手,低头垂泪,听见声音,他笨拙匆忙地转身:“大夫?是不是大夫来了?”   见到是明熙,他顿了顿:……丫头?”   明熙匆匆一瞥,见杨天音已经昏迷,面色惨白,知道情况危急,将药箱放下赶到床前,先是凝心诊了一脉。   慕钧已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一旁的女使:“不是让你去请大夫?”   女使也有点紧张:“京城里药坊的大夫我都问了,只说用药吊着夫人,都不愿来,是叶姑娘听闻后愿意跑一趟的。”   慕钧便也没再说什么,他没有听过坊间的传闻,也不清楚明熙擅长药理,只是有人还愿意来看一眼他的夫人,他便觉得应该相信。   他没有再出生打扰,只是擦擦脸上的眼泪,安静等着明熙的诊治。   直到明熙一脸凝重地放下了杨天音消瘦的手腕。   开始飞快地报药名:“柯见草四两,雪明香一钱,辛槐香两钱,干椒半两……”   语速飞快地一口气报了十几味药和剂量,结束后问一旁拿笔墨急得手忙脚乱的女使,问她:“需要重复一遍吗?”   女使摇头:“都记好了。”   “好,”明熙点头,“去抓药吧,越快越好。”   女使得了命,又飞一样地跑了出去。   趁这个空挡,明熙将杨夫人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屋子里本就闷热,被子还盖的那样高,只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想慕伯父问了几句夫人的状况。   “是不是夜夜失眠,睡不好觉,白日里头疾难忍。”   “畏冷,见不得风,一吹就咳喘上不来气?”   慕钧本想着她爱好这方面,却没想到是真的精通,闻言连连点头,眼里满是夫人有救了的喜悦。   “是,你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   明熙望着一脸郁气的杨夫人,面无表情道:“夫人这是心病。”   药石难医,就如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 第76章 传书   明熙开的药也不是什么良方, 就是晋修同她说的,改良后的引香药方。   她心里明白,杨天音的病是心病, 是如同她前世一般积郁过深导致,除了解开心结,根本没有办法。   城中大夫们说得对,这根本就没法治,只能用药吊着。   也亏得明熙前世经验多,除了引香外, 还有几个提精气的方子, 也一并写给了慕伯父。   女使将药材买了回来, 她按照记忆里如法炮制,烘了一模一样呛辣的引香药囊出来, 交给慕伯父。   “我方才写的方子, 每日早晚饭前一服, 至少能让夫人睡得安稳些, 头疼缓和些。”   她又拎起香囊:“至于这个香囊,您挂在夫人床幔上, 日日夜夜闻着,往后再见了风喘不上气, 深嗅一口即可缓解。”   慕钧都一一记下了。   “您有去请过晋修吗?”   对于这个名气颇大的神医, 慕钧自然是请过, 他满含眼泪道:“我带了百万金去请他诊治, 却连面都没有见到就被人赶出了季府。”   明熙:……   她知道晋修不在季府,将慕伯父赶出来八成也是季飞绍的杰作, 她咬了咬牙,安慰道:“没事, 我与他是故交,明日我再去将他带来帮夫人看看。”   慕钧感动得眼泪哗哗:“明丫头,你可真是好孩子。”   明熙顿了顿,还是说道:“伯母的病,乃是心病,若是一日不解开心结,只怕是好不起来的,伯父日常在身旁还是该多规劝规劝。”   这个道理,慕钧又有什么不懂的呢,但他只是闭着眼神情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若是能劝得动,夫人也就不会这般伤神了。”   想到前世自己身边人也总是让她放下吧,往前看,她又何尝能做到呢。   明熙沉默了片刻,抬头坚毅道:“我会努力让伯母好起来的。”   从慕府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明熙看了看天色,便没有回家直接奔着城北去了。   她找到晋修所在的客栈,正要上楼找他,就见他背着药箱已经往下走了。   二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愣住了。   晋修:“这么晚来找我,有急事吗?”   “急事,天大的急事。”   她语速飞快地将杨夫人的病症说了一通,晋修好像有点着急,拉着她的衣角:“你先跟我来,咱们路上说。”   明熙以为他要出门问诊,便也跟着上了他的马车,行驶过程中,她将前世自己的症状尽可能完善地描述出来。   还没讲到一半,晋修的脸色已经变了,倏地严肃又苍白起来,他猛地抓住明熙的手腕就要诊脉:“你不舒服了?”   “不是我,”明熙没动,让他安心下来才说道,“是住我隔壁的一位夫人,你也应该知道,就是慕箴他娘。”   明熙着急道:“我帮她开了引香的药方,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调理,我看她的情况不是很严重,发病也没多少时日,想着你应该会有办法。”   前世她都强弩之末,只剩出的气了晋修都能把她治得下床走两步,她想杨夫人现在症状还算轻,对晋修来说应该也没什么难度。   晋修点头:“如果情况真如你所说,确实可以治愈,等我们回去之后我就去看看。”   得了他这句话,明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她笑着长呼一口气。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下一刻车外就是一道严肃的声音:“车内是何人?”   晋修掀开车帘,递了一块什么东西:“奉季大人之命前来。”   很快,马车又开始往前进。   明熙这才想起来问:“你是去谁家问诊?”   她一边问一边撩开车帘。   却整个人惊在了原地。   红砖高墙,蟠龙彩画,每一棵路过的树,每一块砖瓦,都让她无比的熟悉。   这儿是皇宫。   明熙怔然转头:“你今日来?”   晋修神情淡淡,朝她凑近了些,拍了拍她的手似在安慰:“我来为陛下请脉。”   “你怎么不说!”明熙惊慌失措,神色极度慌乱,在这宫墙之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感到窒息与难耐,“怎么不说!让我下车!我要回去!”   “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这儿可是皇宫!”明熙唇色都有些苍白。   曾经的那份无力,绝望,与阳光透不进春棠院时晦暗的每一个阴天的沉闷,似乎都在此刻再次涌了上来。   她都快喘不上气,潮水与暴雨已经淹到她鼻腔之下,漫上来一股潮湿的窒息。   一双手清凉地贴在她脸色。   明熙抬眼望去,望进晋修一双平淡又沉寂的双眼。   “冷静下来,”他平和的声音就像藤蔓,抓住了沉溺水中的明熙,他说,“我在你身边,没事的,不会有人苛责你,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明熙望着他的面容,与记忆中憔悴落魄的形象不同,她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是,没事的。   她慢慢定下心来。   她已经重新来过,曾经的那些岁月已经过去,结束,走到了终结。   眼前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明亮的,快乐的。   明熙垂眼,声音有些哑:“怎么带我来这里?”   她委屈极了,甚至有点想哭,自从待在慕箴身边,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但是皇宫,实在牵扯出太多她不愿意面对的记忆。   她不喜欢这里,无论是因为被困在春棠院,还是姐姐被掩埋咒骂,四四方方的宫墙就像精美的牢笼,让人无法逃脱。   晋修没想到没想到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皱着眉有些懊恼的说道:“抱……里要我尽快入宫,我以为你有要紧事,只想到让你先跟着我走,方才也没想起来让你先下去。”   事已至此,再说那些也没什么用了,坐着晋修的马车此刻若要再掉头回去,只怕会更加显眼。   明熙皱眉:“没事,但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吗?”   晋修见她冷静下来了,点了点头:“没关系,之前也有小厮跟着我来的,反正你也是我弟子,就当一日我的助手吧。”   将明熙牵扯进来,他也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妥,小声说道:“等回去咱们就去慕府看看,杨夫人的事我一定尽心。”   见他满脸自责,明熙笑了出来:“那可就说好了。”   似乎是提前通传过了,马车一路驶到了乾清宫。   明熙拉着晋修的手下了车,望见门口站着的,依然是李阕的心腹,德全公公。   他较之几年前消瘦了些,望见晋修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恭敬地迎了上来:“大人,您可算来了,陛下今日又咳血了……”   他望见明熙,顿了顿:“这位是?”   晋修没答话,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之前吩咐的药材可准备齐了。”   “齐了齐了的,”德全忙不迭点头,“已经放在小厨房了,大人看是要怎么熬?要不要写个方子让下人们去做?”   “不用,你先将药材送来,等我看过了再说。”   德全听了,急忙使唤身边的人叫把药材都送来。   见他们唯晋修之命是从的殷切态度,明熙在心内纳闷到,前世李阕要到二十九年才亡故,如今还有几年时间,怎么就感觉李阕命不久矣了。   被仔细地搜过身检查过之后,她跟着晋修进了门。   令她出乎意外的,李阕当真半死不活地躺在龙床之上,面色青黑,昏迷不醒,唇边残留着宫人尚未及时拭去的血渍。   这情况看着比杨伯母眼中多了。   晋修坐在塌边,先是诊脉,也不知情况好是不好,他神情自下了马车后就没变过,总是淡淡的。   片刻后自然地往身后伸手,明熙也下意识地将他的药箱打开,挑出一枚最细最长的银针递给他。   前世自认识晋修之后,她便喜欢跟在他身后,占了他小厮的位置,帮他拿针拿药材,都是刻在肌肉里的记忆了。   她也没反应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见晋修拿了针,也没同德全说,毫不犹豫地就往李阕手腕处扎下。   德全在一旁看着,心惊肉跳的,差点就要尖叫出来,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模样滑稽又可笑。   晋修连着扎了好几针,下手飞快,一旁的人尚且看不真切。   没一会儿,李阕露出了半截手臂已经被扎得密密麻麻。   他这才停了下来,接过明熙递来的帕子擦手,走了出去。   他将药材都一一看了,为陛下找药,自然都是按最顶尖的品质来,见没什么问题和纰漏,晋修手动将药分了分。   哪些是一会儿拔针后口服的,哪些是要大火熬药的,哪些是日常用来调理身子的。   德全紧张地满头是汗,身后跟着整整三四个人提笔记着晋修的医嘱,等说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到了,又回去将针都拔了。   浓黑的污血顺着银针泪泪而下。   李阕的面色看着好了一些,呼吸也平缓了,德全吩咐人将李阕手臂上的污血擦干净了,又将药喂下,这才出了门。   他满面感激地对晋修说:“不愧是季大人找回来的神医,真乃天人也!若不是陛下尚且昏迷……   晋修淡淡道:“按我说得药方喝上两日,陛下就会苏醒过来。”   德全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容光焕发,他连连道:“好好好!等陛下醒来后,我必将大人的事一一说明,让陛下好好赏赐。”   晋修有些累了,摆摆手:“那我先出宫了。”   在他殷切的眼神中,明熙跟着晋修一步步出了乾清宫。   还没走出门庭,就见有一人风风火火而来。   “是谁胆敢请宫外的庸医来诊治父皇!若是出了事!你们脑袋统统都别想要了!”   暴躁又满是怒火的声音,明熙偏头绕过晋修的肩膀看去,望见一人人高马大,却面相阴郁,眼下浓重的青黑,衣着华贵无双,几个宫人见拦不住他,纷纷惊恐着一张脸抱着他的身子,还在小声地劝。   “殿下!殿下轻些声!公公交代了!不准任何人进入的!”   “放肆!这大政的天下究竟是我父皇的,还是他一个没了根的宦官的!”   见了这人,明熙心内了然,她没有说话,只是跟紧了晋修。   想也知道,这个宫廷之中能唤李阕父皇的,除了四殿下,怕也就只有与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太子,李怀宜殿下。   见到了晋修和紧跟着的出来的德全,李怀宜扯了唇角冷笑道:“父皇的乾清宫,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了不成?”   德全低声道:“太子!这是晋修神医。”   “什么神医庸医!”李怀宜指着德全满脸怒容,“父皇病重,你不听从太医院的医嘱,从外界找来个乡野村夫,若是父皇死了,你李德全担得起吗?!”   “什么乡野村夫!晋神医是陛下在病重之时就让季大人四处搜寻的神医!是陛下钦点来的!”   李怀宜脾气暴躁,看着就没什么脑子,甚至与她妹妹一般眼下青黑,一看便也是个只知纵欲玩乐,昏天黑地的主。   晋修懒得理会这人的职责,护着明熙就上了马车。   听李德全号令的宫廷内侍将二人安全护送出宫,李怀宜眼神阴鸷地望着李德全,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马车之内,明熙垂眼想着,前世这个时候,李阕有病得这般严重吗?   没有吧,这个时候李阕不说有多强壮,至少还是能够正常应付内政的。   照今日这情形看,莫说三年,就是挺过三个月都难。   明熙皱眉问一言不发的晋修:“陛下是什么病?”   “积劳过度,急气攻心。”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明熙凑近了低声问他,“是中毒吗?”   没人下黑手,好端端地病成这样,谁信?   晋修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老老实实摇头道:……不出,但我推测应该是中毒,但是什么毒,就连我也不知。”   明熙:?   “还有你不知道的毒。”   晋修皱着眉笑笑:“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呀。”   “那还能活多久呢。”   晋修顿了顿:“若是幕后黑手能就此打住,两三年吧,但若是侍卫们是个不中用的,大概也就半年时日吧。”   两三年,倒是与前世也能对得上。   明熙没有再说话,过了会才偏头问她:“累不累?不然休息一会儿?”   晋修摇头,敲了敲车门吩咐驾车的小厮:“去慕家。”   既然答应了她,那就干脆一口气看完吧。   到慕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门口的小厮听说叶姑娘将那位晋神医带来了,跌跌撞撞地跑去叫人。   慕钧慌得鞋都穿错了一只,跑到二人面前,望了望晋修的脸,小声地问明熙:“这真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   明熙点头:“伯母睡下了吗?没睡的话让他看看吧。”   慕钧连忙点头:“好好,你们跟我来。”   杨夫人并未睡着,但也没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嘴里还说着胡话。   一会儿是“娘就快来陪你了”,一会儿又是“你委不委屈?”   明明微睁着眼睛,却像在梦里,疯疯癫癫的。   床幔边挂满了明熙制作的香囊,整个房间里又闷热又呛辣,只踏进来,明熙就喘不上气的难受。   晋修像是觉察到了,微微停顿转身看她,体贴道:“你去外面等我。”   明熙摇头,她没有那么脆弱,她望向杨夫人,好像看到了以前那个也总是瘫卧在床上的自己。   见她坚持,晋修也没多说,隔着锦帕开始为杨夫人诊脉。   对待将死之人,他总是会先用银针将病人的命先吊回来,见晋修诊完脉就开始写药方,明熙的心先定了定。   至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   等出了门,他将药方交给慕钧,开始交代着汤药和平日里膳食的滋补。   慕钧直直点头。   等出了慕府,天色已经大黑了,明熙问他:“严重吗?早上我看她的情况,很多药方都不适配。”   她拿不准主意,才会去找晋修。   闻言他点头:“没什么的,虽看着厉害,但只刚发病,一切都来得及。”   于是他又教明熙,这种情况还下什么药,已经后续的安排。   明熙一一记下,分别之际,她认真道:“今日谢谢你,晋修。”   他只是温柔地笑,摇摇头:“既是我徒弟,我教你这些也是应该的。”   夜色深沉,她一路目送着晋修的马车离开。   回府之后,叶明芷派越春来问她,忙了一整日不见人影,这么晚才回来,是做什么去了。   明熙三两句话将人打发走,跑了一天,舒舒服服地洗漱完,披散着头发坐在灯下时,踌躇半天,觉得还是应该给慕箴写一封信,告知他这边的情况。   虽不知慕家父母的心结在哪里,顾虑又在哪里,但是伯母病得这般厉害,于情于理,慕箴也应该知道。   下定决心后,她提笔蘸墨,将今日的事一一写下。   从在医馆听闻去看望伯母,再到入宫替李阕诊治,再到晋修已经将伯母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事无巨细,写了厚厚的一整摞。   厚重的一封信被她塞进信封之中,又用精心挑选的火漆封好。   她绵软的声音喊着:“贴贴~”   “叽!”   屋子角落的盆景上,一只羽毛华美的小鸟叫了一声。   闻冬很喜欢这只小鸟,也不愿意一直让它呆在笼子里,贴贴乖巧又安静,也不知道慕箴是怎么养的,这么讨人喜欢。   她便让贴贴自在地待在屋子里,反正它也不会乱跑,总是站在角落桌上的盆景上,自己啄自己的羽毛玩。   这几日闻冬给的伙食有些好,它胖了一圈,变得圆滚滚的,听到明熙的喊声,一团得朝明熙飞来。   明熙蹭了蹭它的头顶,正皱着眉头不知道把信封怎么绑在它身上,贴贴就已经叼着信封,飞快地从窗口飞出去了。   “哎?”   明熙愣了愣,跑到窗户对着夜空小声地喊着:“记得要送到渔阳,送到慕箴手上啊!”   回应她的,是无边的夜色,和明亮的月光。 第77章 花雨   天刚亮的时候, 明熙就准备动身去慕府,看看杨夫人情况有没有好转。   刚出院子,就被叶明芷抓个正着。   她浅浅皱眉:“听闻冬说你昨夜子时才睡下, 现在又要出去做什么。”   明熙被她抓着,着急地上蹿下跳:“哎呀,隔壁府的夫人病得厉害,我得去看看。”   “隔壁府?慕府?”叶明芷反应过来,“是你在渔阳交好的那个慕家公子?”   “是呀,就是他娘, 你说奇不奇怪 , 都病成这样了我们在渔阳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明芷想了想:“那听闻冬说昨夜你回来后一直在写字, 是在给他写信?”   这个闻冬,怎么什么都说!   明熙没好气答道:“是。”   叶明芷没再说话, 只是将她松开了:“去吧, 若需要什么补药从仓库里拿就是。”   得了这句话, 明熙又高兴了, 她谢过长姐,挑了几样同闻冬说了声, 一会儿送去隔壁府院,便匆匆走了。   到了慕家, 杨夫人还在睡着, 许是引香起了作用, 她睡得十分香甜。   明熙安静地检查了她的脉相, 见有好转之相,才松了口气出了房门。   对上一脸焦急的慕钧, 她出声安慰:“放心吧伯父,已经好转许多了, 方才我进去都没有吵醒呢,睡得很安稳。”   “好好好,”慕钧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摸了摸眼角的泪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这下我终于能放心了。”   明熙写了几张平时滋补的方子给他:“伯母还是因为积郁过深,心事太重导致,平日里伯父要多哄她高兴,实在不行多去旁的地方游山玩水也是好的。”   慕钧叹了又叹:“我也是这样想的,可,可她不愿意离开,她说死也要死在汴京,不能留阿荫一个人在这孤苦伶仃的,她要守着才行。”   明熙愣了愣:“……阿荫?”   见她茫然神色,慕钧解释道:“你年岁小,应当不知道,阿荫……箴他大哥。”   什么?   明熙惊诧,她活到如今,就算是上辈子都没有听说过,慕箴还有个大哥?   难怪,难怪旁人都唤他慕二,她还以为是按照慕家大家族内来排序,他居然还有个哥哥?   明熙张口结舌:“那,那他大哥?”   “死了。”慕钧叹了口气,微微有些颤抖,“死了许多年了,就连我们都已经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为什么?”明熙傻愣愣问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我,我能问吗?”   “有什么不能问的,只是当年的事,就连我们也不太清楚。”   慕钧微微仰头,望向天际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是在回忆曾经痛苦的记忆。   “承历十年,也就是十六年前,”一晃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慕钧神情微微恍惚,“文寿侯忤逆案,牵扯出前朝仁宗皇帝亲下渔阳时遇刺一事,当时有人检举揭发,说先帝遇刺皆为文寿侯所为。”   “文寿侯王家举家抄斩,当时这事闹得极大,文寿侯王吉又在朝中任职,此事一出,许多文官死谏为其翻案,却都没成功。”   慕钧抬起满是泪光的双眼:“我那孩儿,自小聪慧,自启蒙起便一路顺遂,后来得了王吉的赏识,一直待在身边教养。”   “文寿侯出事后,我儿不愿相信老师是个做出此番之事的人,孤身进宫为其求情,结……   慕钧哽了一下,还是说道:“被,被官家当场杖杀。”   明熙已经全然愣在了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这些事,她前世活了二十多年,竟然一点儿都没听说。   见她怔愣,慕钧叹了长气:“先帝遇刺一事就文寿侯之死为终结,此后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提起此事,更无人敢提起我儿慕荫,明儿你年纪小,从没听过也是正常之事。”   先帝仁宗皇帝,也就是李阕之父在渔阳遇刺,这事与叶家还有点瓜葛。   叶家恩阳侯的爵位,就是当初明熙祖父在当时一同去渔阳时,事发英勇护驾才得来的。   文寿侯忤逆案她也曾在书上看到过,但没想到竟还牵扯出这么一桩沉痛往事。   那照这么算,当初出事时,慕箴才多大?承历十年,他不过才刚刚两岁。   明熙甚至都没有出生。   难怪杨夫人积郁过深,大儿子被仗杀惨死,小儿子又病重远去,有这样一层心结,调养起来只怕是难。   明熙叹了口气,二人还在说话,服侍的女使出来道:“老爷,夫人醒了,说想喝些肉粥。”   这话简直比仙乐都要来得顺耳,慕钧简直是从石凳上跳了起来连忙道:“我这就去!”   明熙也赶忙嘱咐:“记得加些我带来的补药。”   慕钧离去后,明熙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吗?”   侍女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一进屋内,又是一阵呛辣闷热,杨天音靠在床边,虽仍有些病恹恹的,但至少不再像前几日般疯癫癫的。   她望见明熙,露出浅淡的一个笑来:“听闻这几日一直是你在替我诊治,辛苦你了明熙。”   明熙摇头:“伯母要尽早好起来,我做的一切才是值得。”   杨天音望向床幔边明熙为她做得香囊,轻轻一摇便晃晃悠悠,胖乎乎圆滚滚的。   看了一会,她道:“方才醒来,听到你在与老爷讨论阿荫的事。”   明熙有些惶惶:“是,是我一时好奇,所以……”   杨天音摇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事儿埋在我们心里太多年了,外面没有人敢提,我们也不忍心回想,但这几年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能梦见阿荫。”   她神情恍惚又痛苦:“他浑身是血,双腿尽断,在血泊当中不断地往前爬,爬出长长的,擦不干净的一条血路出来。”   明熙有些不忍心,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杨天音还在说:“我问他,你疼不疼?他只说了一句话。”   她望着明熙,满眼是泪:“老师是被冤枉的。”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他只说这一句,好像也只记得这一句,这句话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死因,更是他惨死多年后仍旧不能和解的事。”   明熙轻声道:“自文寿侯举家抄斩后,史书上便再没有他的任何记载,但我曾记得书院的夫子曾经说过,作为辅佐过两代帝王的王家,也曾为历次改革做出过卓越的奉献。”   杨天音摇头:“文寿侯一事,我不了解,或许说所有任何官场上的事,我们家都不了解。我家老爷不过就是在渔阳刚发展时运气好了些,投的几家铺子都大肆挣了钱,才有了如今的丰厚家产。”   “当初生了荫儿,真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荫儿自小就与旁人不同,四岁时,别的孩子都在玩闹,他只抱着史书不愿松手。”   “后来我们问他想要什么,他只说,他要读书。”   “于是我们送他入学堂,渔阳的学堂破旧,也没什么人去读,老爷就找了几家富庶商户,一起大肆投资了青鹿书院,让所有寒门弟子都能读得起书。”   “后来长大些,阿荫又说,不够,他要去汴京,要去科考,他要读遍天下书,为朝廷奉献自己的心血。”   杨天音陷在了回忆里:“那时我们不懂,但阿荫说要去,我们便去,在京城买了房子,忍受文官王侯的冷眼,在这里安家,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局。”   “我们闹过,崩溃过,甚至在他要进宫的时候,去劝阻过。王吉身带侯爵之位,尚且被血洗了全家,你一介尚未科考的布衣,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他说,'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虽百邪,难辟也。',”杨天音笑了笑,“是不是天真地惹人发笑?”   明熙沉默,她抬头安静道:“或许,这就是慕大哥所向往的结局吧,或许从入宫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文死谏,武死战,为自己的老师辩驳到最后一秒,他至少是骄傲的。”   明熙抓着杨天音的手,恳切说道:“况且,您现在还有阿箴啊,他远在渔阳,好不容易将身子养好了,您又病下了,他若是知道,还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杨天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笑了:“或许吧。”   也就是在这时,慕钧端着碗肉粥来了,嘴里还风风火火叫嚷:“烫啊烫!快夫人!我来喂你喝!”   慕钧活力满满的模样将二人逗笑了,明熙站远了,望慕家夫妇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眼眶有些发热。   她正准备离开时,杨天音又将她喊住。   “明熙,”她回头,见杨天音真切地对着她笑,“谢谢,我会慢慢释怀的。”   在心底积攒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往事,今日说了个痛快,明熙的最后一句话也让她有些恍然。   她想,今夜若是再梦见阿荫,她或许就能上前,俯身抱住她痛苦不堪的阿荫,同他真切地说一句:阿娘信你。   又过了两日,汴京下了场暴雨。   雨过天晴,迎来真正的暑热,杨夫人也不知是因为晋修的诊治,还是真的走出了梦魇,情况一日日变得好起来。   也或许是因为杨夫人慢慢治愈,明熙的名号也慢慢响亮。   汴京坊间都在传,侯府叶家的二姑娘是神医晋修的弟子,一点也不比太医院的人差。   那些看不起病的,又或是病入膏肓的,都想来侯府碰碰运气。   明熙心善,只要有人来请,便都会上门诊治。   连着几日的繁忙让她有些疲累,又是一日诊疗,她累的说不出话,让闻冬将晚膳摆到小院子里。   她将医箱扔下,站在院子中央等她的饭来,望见角落的那株海棠,有些怔愣。   海棠树已经很大了,原先只比院墙高出些许,如今树冠都已盛开在院墙之上,一半在这边,一半在慕府。   她走到树下,背靠着树干,海棠已经谢了大半,轻微的动作就洋洋洒洒落了不少花瓣残叶下来。   明熙仰头望着繁密的树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好累啊。”   又小声地接了一句:“也好想你。”   “想谁?”   明熙闭着眼哼了一句:“明知故问。”   话刚落下,她觉得有些不对,猛地睁开眼,起身望着那浓密的树冠,死死地盯着,有些不可置信。   “叽!”   忽然,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鸟鸣。   贴贴自从那夜去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以为渔阳路远,它仍耽误在路上。   听到这声叫,明熙睁大了眼:“贴贴?”   “叽!”   圆滚滚的一团从另一边的院墙飞出,直愣愣地扑进了自己怀中。   另一边……   明熙抱着小鸟,神情错愕又茫然。   她小声地喊了一句:“慕箴?”   呼唤的声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将整棵海棠都摇晃起来,树冠左右摇摆,晃下缤纷的一场花雨来。   明熙站在树下,花瓣落满全身,她仍旧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望着被树冠遮挡住的那面院墙。   然后,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带着想念,带着温柔的笑意,带着与自己一样,满身绚丽的花瓣,走到自己面前。   歪头冲着自己笑:“怎么,不认识了?”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看,似乎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因为这场景实在是太过梦幻,天边晚霞还在如烈焰般燃烧,海棠花簌簌而落,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贴贴仍在她怀中叽叽地叫。   明熙缓缓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侧。   慕箴乖顺地将整张脸埋进她小小的手心,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歪着脸望着她,还是在笑。   自记忆里,慕箴面对她的每时每刻,笑容都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所呈现给她的,永远是最好,最漂亮的一张面容。   手下温热的触感和呼吸,无一不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明熙这才喟叹一声,猛地上前抱住了来人。   慕箴一怔,身子发僵,有些手足无措:“明熙?”   他以为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受了委屈。   明熙只是低声说:“安静些,让我抱一会儿。”   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这几日外出诊治,早出晚归,她虽然极为开心,却也是非常累的。   病患将她试作救世主,百姓称她有慈悲心,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压力和疲倦。   现在慕箴来了,她可以短暂地在他怀中停一会儿。   只做他一个人的好友,一个人的明熙。   慕箴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仍旧僵硬的手,回抱住了她。   并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数日的疲倦与劳累在此刻烟消云散,明熙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和浅淡的海水咸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收到你的信后,便连夜赶来了。”   “不怕了吗?”   慕箴笑了笑:“偷跑来的,我就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哪也不去,就让待在渔阳的怀生,替我生上一段时日的病吧。”   明熙噗嗤一声笑,又问:“去看过伯母了吗?”   “嗯,”慕箴声音轻了些,“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帮了他们,明熙。”   明熙领了他的情,抬眼去看他,眉眼弯弯道:“见到你,伯母应当好些了吧?”   “好像没有,”慕箴有些苦恼地皱眉笑了,“见到我,她哭得有些厉害,我是不是吓到她了?”   明熙摇头:“哭出来,就好了。”   内心的郁结发泄出来,她才能不回头地往前走。   “叽叽叽!”   二人仍旧抱着,被一直挤在怀里的贴贴终于出声抗议。   明熙同他视线对上,都咧唇一笑,后退一步,将鸟放了出来。   贴贴一得空隙,立刻飞远了,明熙望着它往前院飞去,想着可能是去找闻冬了,便也没管。   “我说它怎么这么久没回来呢,你带着它回来的?”   “嗯,想着干脆一起来好了。”   闻冬的饭还没有来,她饿得有些发晕,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问他:“你吃了吗?”   慕箴摇头:“我不饿。”   “哦,”明熙搓了搓手指,瞥了他一眼,被慕箴察觉,问她,“怎么了?”   “前两日去看伯母的事,她同我讲了些事,”明熙小心翼翼地看他,“是关于你大哥的。”   慕箴神情平静:“嗯,怎么了?”   “你不介意?”明熙问,“我知道这些事,你不会介意吗?”   慕箴奇怪地看着她,有些好笑:“这有什么?我以为你知道,你若是好奇,我也可以跟你说。”   “没什么好介意的,明熙,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第78章 真相   闻冬这几日被大姑娘缠着问东问西, 姑娘又明确警告她不要再乱说话让姐姐担心。   她去小厨房取晚膳时,又被大姑娘和夫人撞上了。   叶明芷正掺着何淑散步,皱眉看着她手中的托盘道:“去哪里?”   闻冬小声道:“姑娘刚回府, 说是累极了,要在院子里吃。”   “我是不是跟你说了,让你看着点姑娘,别让她总是这么累?”   叶明芷轻声呵责:“你也该顾着点自家姑娘的身子吧?”   闻冬始终低着头,一直小声地说是,何淑见状笑着拉了拉叶明芷:“好了, 同她发什么火, 妹妹如今沉心自己喜欢的事,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希望看到的吗?”   叶明芷没处说理,嘀咕了句谁想管, 又扶着何淑离开了。   走远了还听见她吩咐的声音。   “把库房的雪莲熬汤送去给姑娘。”   闻冬应了, 正沉闷着往库房走, 一声鸟叫清脆。   她转头, 见羽毛漂亮的小鸟已经站在自己肩头,眼睛滴溜溜地转, 望着自己。   闻冬心情又高兴起来:“你回来啦?”   “叽!”   “今天偷点姑娘的雪莲汤给你喝好不好?”   “叽!”   闻冬端着食盒回院子,见品秋守在院前, 奇怪问道:“在这做什么呢?”   品秋瘪瘪嘴:“姑娘让我守着。”   闻冬:?都在自家院子里了, 还要守什么呢?   她端着食盒进去, 望见院中的二人, 有些无奈。   闻冬将饭菜端出来,轻声问她家姑娘:“需要再去拿一份饭菜吗?”   明熙饿惨了, 她望一桌的饭菜,往嘴里派了一块肉摇头:“够了, 我也吃不了这么多,你下去吧,别让别人过来。”   等人走了,明熙灌了自己一碗汤,才缓了过来。   慕箴一边给她布菜,一边让她慢点:“这几日累坏了吧。”   明熙点头,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她有点发饭晕,直愣愣地望着慕箴发呆。   她又想起二人没结束的话题,问慕箴:“你当年会选择回渔阳,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件事?”   慕箴支着头:“是也不是吧,其实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真要翻案是很困难的,我这几年暗地搜寻线索,也没找到多少。”   怪不得。   明熙突然了悟,怪不得他要叫自己殷寻。   殷寻,荫寻。   他是不是也想用这个方式,找回属于慕荫的真相呢?   “但其实我离京,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因为我父母。”   伯父伯母?明熙眼神疑惑。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既然决定一路陪着她走下去,保着她,护着她的话。   慕箴眼神平静:“你知道我的名字,是谁取的吗?”   明熙猜测:……母?”   “不是,”慕箴笑了一笑,“是当今圣上。”   李阙?!   明熙张口结舌:“可,可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重视我们家,为什么会亲自为一个商户之子取名。”   像猜到她心中所想,慕箴将她疑惑说了出来。   他望着明熙,声音轻到像是在叹气:“他为我取名箴字,是在劝……如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妄图肖想仕途一路。”   明熙怔在了原地,猜到了什么,喃喃道:“难道说,慕荫大哥也是因……   “其实这也是我三年前才明白过来的,”慕箴望向院中那株繁盛的海棠树,“或许是因为我大哥实在太过耀眼,身为商贾之家的孩子,慕家当年手握盐铁农田几大经济,生意蔓延举国上下,这样人家中突然出了个天生的读书人。”   “我大哥他自启蒙起,每一个夫子都竭力夸耀,他一路顺畅地考到汴京,还没有科举时,就已经名冠天下。当时我年纪小,仍旧记得我娘抱着我满面荣光道,”   慕箴苦笑:“今日文寿侯王吉大人收了阿荫为徒,甚至在陛下面前直言不讳地夸赞,”   “此子风华绝代,状元三公任尔挑选。”   明熙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凉。   她蓦然湿了眼眶:“所以,这才是他真正的,”   “或许圣上自那时起,就已经看我们家不顺眼了吧,”慕箴淡淡说着,“那年宫宴,文寿侯还特地将大哥带在身边,想让他结识一些文官,结果圣上钦点,同他说了一句话。”   慕箴歪头指着自己:“听闻你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弟弟,原先的名字不好,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海。不如就起一个箴字。”   “所有人都以为,是圣上看重大哥,所以赐名与我,是要他将来认真辅佐。”   “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其实是圣上暗中的警告,富甲一方商贾之子若是未来位极人臣,只手遮天,圣上怎么会同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明熙点头:“你三年前,虽不及你大哥,却依旧学识不浅,你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所以你,”   说到这,明熙有点哽咽,慕箴却觉得没什么,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   “所以我自服毒药,远离京城。”   难怪,明熙猝然掉下了眼泪,慕箴见了,皱眉无奈地笑。   他坐近了,用袖子轻轻擦去滚滚而下的眼泪。   难怪,明熙看着眼前这样再温柔不过的人,心如刀绞地想着,他为了伯母敢偷偷回来,可能也是因为她在给他的信中提到过,李阙病重,活不了多久了。   就连在前世,慕箴回京,也是在李怀序继位之后的事情。   李阙忌惮慕家的孩子,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大政财政吃紧的状况下,更是垂涎慕家的钱财。   若是慕箴没有牺牲自己,若是慕箴这两年没有暗中帮助,渔阳义卖,郴州盐行,这还是她知道的。   在她不知道的背后,这几年来,只要慕箴行差踏错一步,可能换来的就是慕家的覆灭。   眼泪仿佛无法停止一般,沾湿了慕箴一大片衣袖。   他为所有人考虑过了,伯父伯母,他大哥,甚至是明熙。   可他独独没有考虑过自己。   他毫不犹豫喝下了毒药,毁了自己的身体,远离京城。   他对自己从小喜爱的姑娘选择了放手,明面上以身退局,暗地里仍在维护慕家和调查他大哥的真相。   明熙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了慕箴的一切。   他的沉默,他的病痛,他一切荒唐又不合理的选择。   她抓着慕箴潮湿的衣袖,快要哭晕过去:“那你呢?”   明熙一字一顿:“慕箴,那你呢?你的人生要怎么办呢?”   她还问什么呢?   慕箴的人生,她不是最清楚了吗?   前世慕家夫人思子成疾,等到慕箴收到信时,早已无法挽回。   李阙病逝,李怀序上位,慕箴的身体也因为毒药的摧残病痛缠身,他暗中撑过了李阙对慕家的贪念,却也永远失去了母亲。   慕均痛失爱妻,听闻也很快逝去,慕箴守着偌大家业,他那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呢?   他为了救自己,散尽了家产,为自己毫不犹豫地赴死时,他那时在想什么?   明熙不知道答案,或许这辈子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眼下她只知道扯着慕箴的袖子,泪如雨下地嚎啕大哭。   慕箴见她这般,实在有些手足无措,他甚至有些无奈地心想,自己才刚回来,就已经惹了两个最珍视的女人痛哭不止。   他的一颗心,总是被明熙的眼泪泡得酸酸疼疼。   若是在之前,他只会笨拙地让她别再哭了。   但如今见明熙为自己的苦痛和晦暗的未来流泪,他竟然有种病态的满足。   于是他伸手,将人整个搂进怀中,长长地喟叹一声:“多心疼我一些吧,明熙。”   然后就这样,再也舍不得离开我身边。   见慕箴又顺着院墙翻回去时,明熙问他:“你岂不是要一直躲着?”   慕箴站在墙头:“嗯,先躲一阵吧,若是官家身子好一些了,我就回渔阳了。”   他此次回来,就是被明熙写的信吓到了,但既然明熙向他保证了他母亲已无大碍,他也就放心了。   若是李阙死了还好,若是晋修将他治好了,他还是得会渔阳去。   明熙又问:“你大哥……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死的呢?”   慕箴就坐在院墙之上,望着那轮明月,想到那个温文尔雅,满身抱负的少年形象。   “或许此前官家就一直想对他下手,却没有合适的契机吧。”   “文寿侯一案后,官家顺理成章解决了很多相关的人员,但我大哥当时与王吉大人毕竟相识不久,若是没有进宫,可能也不会死吧。”   慕箴苦涩地笑了笑:“但也就是因为他毅然决然地进了宫,他才会是那个名冠汴京的慕荫吧。”   明熙目送着他离去,闹心装的都是慕家兄弟两的故事。   沉甸甸,黑压压,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呆傻傻地洗漱沐浴,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拉开。   一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她抬眼望去,看见叶明熙只着一身中衣,散着头发,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外袍就来找她了。   “又发生什么事了?”   叶明芷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妹妹,在渔阳呆了几年,虽是变得坚强有主见,性子也活泼了些,但总有许多秘密,许多烦忧。   就比如今日傍晚,又不知在院子里见了什么人,哭声大到她在前院都听的清清楚楚。   明熙没有说话,只是往里面躺了躺,又眼巴巴地望着她。   叶明芷心一下就软了,她上了床躺在她身边,见明熙一下钻进自己怀里,也不说话,她就将人抱起,又叹了口气。   “将来我若是嫁了人,你可怎么办?”   哪知一听这话,明熙立刻抬起头,十分紧张道:“姐姐要嫁给谁?四殿下吗?”   “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家,我也都听你的不与他来往。”   叶明芷望着她的眼睛,幽幽道:“但明熙,人家可是四殿下,人家若是说要娶谁,你觉得哪个姑娘家是可以说不嫁的?”   是啊,从来都是她说不能让姐姐嫁给李怀序。   但李怀序若真的说要娶她姐姐,他们叶家,谁有那个能力拒绝?   明熙往她怀里钻,赌气一般:“会有办法的。”   她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姐姐再入魔窟的。 第79章 平乱   “姐姐, 十六年前的文寿侯谋逆案相关的,你知道吗?”   叶明芷沉默半晌:“方才在你院中的人是慕箴?他回来了?”   明熙不说话了。   小姑娘家的心思多好猜啊,刚同人说完话就来问文寿侯之事, 与她身边人有关系的,可不就只有慕箴吗。   叶明芷拍了拍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可不要牵扯进去,知道吗?”   明熙没说话,只是依偎在姐姐怀里,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如果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痴迷我姐姐, 怎么预防他将来向我姐姐提亲呢?”   慕箴正坐在院墙下看书, 闻言抬头望向坐在树干上的明熙。   她胆子变大了, 坐在高大的树干上摇摇晃晃,却背对着他, 好像就坐在自己院中的树上自言自语一样。   慕箴却知道, 她是在问自己。   他翻了一页书, 轻声道:“若是四殿下的话, 恐怕没有办法吧?”   明熙一听,抓着树干站起来, 瞪着一双眼:“为什么?我是想不到才问你的哎,你也不知道?”   “四殿下对叶姑娘一片痴情, 除非身死, 恐怕让他放弃, 没有那么容易吧。”   明熙沉默了。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李怀序自始至终都对她姐姐情深不寿。   明熙一下从树上蹦下,像是在对对面的慕箴说, 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总有办法让他放弃的!”   找到李怀序时,他正在上次的饭庄与季飞绍吃饭。   明熙敲门, 见季飞绍也在,有些怔住了。   季飞绍望见她,也呆了一瞬,随即眉眼带笑道:“有事吗?”   明熙凉凉地望了他一眼,又望向李怀序:“四殿下,可以单独聊聊吗?”   季飞绍一瞬间眼底阴鸷下来,偏头望了眼身旁的人。   李怀序闻言,有些惊讶站起:“找我?”   像是想到什么,眼下浮上三分热意:“……你姐姐她,”   “四殿下,”明熙打断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先随我来吧?”   李怀序不明所以,但还是巴巴地跟着明熙出去了。   心上人心尖上的妹妹,就是他心尖上的妹妹。   走到拐角处,李怀序还十分温和地问她:“明熙,有什么事吗?”   丝毫不在意她方才的无礼。   明熙见他这样,反倒有些沉默。   李怀序这人,是坏人吗?   平心而论,他虽过于平庸,但至少有一颗纯真之心,他对姐姐,对自己,向来都是言听计从,温和至极的。   但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他依附季飞绍,迟早会成为他手下傀儡的事实。   一旦将来他被季飞绍辅佐上位,姐姐成为皇后,就算他能摆脱控制,摆脱季飞绍。   姐姐未来一生,还是要葬送在皇宫之中。   皇宫就是吃人的魔窟,囚禁了她姐妹两的一生,这辈子,绝对不可以再重蹈覆辙。   于是明熙神情认真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此话一出,一直笑着的李怀序瞬间眉眼凝重,身子也站直了,好像在说着誓言一般虔诚:“喜欢。”   短短二字,被他说得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明熙轻轻摇头:“不可以。”   她同样坚定道:“你不要再喜欢她了。”   李怀序面色一变,还没等他说话,明熙又接着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只要身背一道战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朝圣上讨要一道赐婚的圣旨,但四殿下,我请你,不要这样做。”   明熙眉眼认真地看着他:“我的姐姐,爱读书,更爱山水,你不知道吧,深墙大院养出来的闺阁女子,向往得是踏遍江山的每一寸风景。”   这还是前世,她们一起被困于深宫,姐姐同她说的。   那时她才明白,叶明芷前半生为了稳固侯府,将自己困在叶府之中,没有踏出过京城半步。   嫁给季飞绍后,又被困在宫墙之内。   她的一生就像困在笼中的鸟,从木笼到金丝锦笼,没有差别,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你能给她吗?”   面对明熙的质问,李怀序的脸白了又白,他还是强撑道:“我能。”   “你不能!”明熙厉声道,“做不到的事,就不应该轻易承诺。”   “你当我任性也好,蛮横不讲理也罢,不要试图挑战我在姐姐心中的地位。”   明熙的眼中带着火一样的决绝,她凑近李怀序,掐紧他的手腕,声音低弱带着狠意威胁道:“你说,我和你,姐姐会怎么选呢?”   李怀序毫不挣扎,苍白地抿唇笑了笑:“当时是你。”   安阳侯府叶家的大姑娘,将自己的妹妹放在心尖尖上宠着,这是整个汴京人尽皆知的事实。   “明熙妹妹,她当然会选你。”   明熙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内心也不好受,浅皱了皱眉:“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多谢你的成全,四殿下。”   明熙深深望了他一眼:“北朔干旱,易走水。”   “嗯?”   李怀序抬眼望了她,还没问是什么意思,就见明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厢房之中,季飞绍整个人气压极低,心情十分不好似的,见他进来,眼刀凉飕飕地飞了过来。   “说了什么?”   李怀序失神一样坐在椅上,摇摇头没说话。   刹那,一阵剧痛,李怀序忍不住痛呼出声,他手腕被季飞绍毫不留情地扼住,狠狠向后掰去,扭曲的疼痛让他白净的一张脸都变了形。   季飞绍声音阴沉沉地:“趁我还有耐心,说。”   李怀序咬紧牙关,这一瞬间,他竟然首先想到的是,明熙莫不是跟季飞绍学的威胁人,怎么二人动作习惯都这般相似。   他低声道:“让……她姐姐远点。”   季飞绍挑眉:“没了?”   “嗯……”   他一松手,李怀序整个人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季飞绍给他倒了杯茶,又言笑晏晏道:“早说不就完了?不过二姑娘真狠的心啊,她姐姐也不过小小侯爷的庶出女儿,配你绰绰有余,怎么就不行了。”   他话语慢慢都是讥讽和看清,李怀序脸色铁青,没有说话,抬眼满含怒气和警告地瞪了他。   季飞绍并不理睬,只是贴近身子蛊惑一般说道:“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将人彻底掌控在手心之中吗?”   “北朔就要战乱了,眼下这个情形,陛下病重,岌岌可危,太子是一定不会愿意领兵出征的了。”   季飞绍声音带着笑:“我替你将陛下的命撑着,你去将战功带回来,求一道圣旨,这人自然就是你的了。”   刹那间,就如同晴天霹雳,李怀序看鬼一般惊愕地望着季飞绍。   他的眼神让对面的人不喜,季飞绍皱眉:“做什么这样看我?”   一模一样。   竟然同明熙妹妹说的一模一样,李怀序惊骇地看了看他,又低头去想。   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若是今日明熙没有来这一遭,他一定会心动,然后按照季飞绍规定的计划去做,就算是死在北朔,也要把那战功带回汴京,用作通行证来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但是每一步,都被明熙看穿了。   李怀序的面色变了又变。   季飞绍不耐烦道:“怎么样?做不做?”   他突然明白了明熙最后那句话的涵义,他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好,我去。”   明熙从街上出来,又转而去了晋修的住处。   近来李阕的症状稳定了些,但仍旧下不来床,晋修虽也忙,却不用日日夜夜守在宫里。   明熙来的时候,晋修正在看医书,见她过来,有些意外:“今日怎么过来了?”   就连他也听闻了,明熙最近医治城中百姓的事,想来也是忙得很,突然来他这,只怕是又出了什么事。   明熙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在宫中为陛下看诊,有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晋修歪头,疑惑地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明熙咬了咬唇瓣,还是大胆说道:“我今日去找四殿下,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你平日里多帮忙留意些,给他备些清心解毒的药膳好吗?”   对李怀序说了那样多伤人的话,她还是不忍心。   想到前世李怀序被季飞绍下毒,从缠绵病榻到驾崩,其中不过短短三年时间。   明熙不相信季飞绍会铤而走险给他下如此烈性之药,一定是在平日里日积月累的慢性药。   方才对话时,她刻意抓着人的手腕简单试了脉搏,没有中毒的迹象,但也说不准是她没能看出来。   明熙想,他夺走了李怀序最珍爱的人,那自己还他一条命,也算扯平了。   将来他与自己姐姐,桥归桥,路归路,就不要再继续奢求了。   晋修一瞬间了悟了她的意图,他低眉垂眼道:“嗯,我知道了。”   明熙见他答应了,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数十张银票:“我说的很认真的,你可不要忽视了啊,我拿自己的私房钱请你做这件事。”   还没等她数完,细长的手指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   晋修神情平淡地将她的钱全都又收回她的小荷包里:“我不要你的钱。”   “那怎么行,我请你做事嘛。”   “你给过我九丝白鹤草了。”   明熙眨眨眼,差点没想起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多少年也一样,那仙草名贵,够我为你做一辈子的事了。”   晋修声音淡淡:“一辈子。”   他着重强调。   明熙哦了一声,也没多想,只谢谢他:“那摆脱你啦,等四殿下回来后,你再帮他好好看看。”   等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晋修才慢慢将视线从医书上移开。   他哪里看得下去呢,自从听见少女上楼的声音,手上这本医书,就再也没读进去一个字了。   先是季飞绍,再是慕箴,眼下又出来一个李怀序。   晋修不免出神地想,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排在哪里呢?   中秋前期,北朔暴乱,李阕病重之间,派赵家父子上阵平息动乱。   官家一病不起,时局不稳,李阕命太子李怀宜随军出征,以风寒发热为由拒绝,气得李阕摔了杯盏,当庭叱骂。   就在此时,一向被人忽视的四殿下李怀序站出,表明愿意替兄出征,前往北朔。   明熙得到消息时,大军在三日后出发。   听闻赵姝意此次一意孤行,也要跟着父兄前往战场,姨夫姨母家法棍都打断了三根,也没有阻止她的想法。   明熙来看她的时候,赵姝意趴在床上,后背血肉模糊,满是伤痕。   她有些心疼道:“你都伤成这样,还要去?”   “区区小伤,算什么事?”赵姝意嘴硬道,“我擦了金疮药,两日就能好,这次北朔我是去定了,你可别劝我。”   明熙点头:“我才不劝你呢。”   “就算你劝……?”   明熙心里明白的很,此次北朔之行大获全胜,赵姝意练了这么多年,一点儿也不比她大哥差,依然如此,她想去,为什么不能去。   她只是有些无语:“是不是傻,好好劝姨母就是了,犯得着赌气让他们这么打你?”   “我怎么劝?!那两人死活就是不听,我能怎么劝?”   明熙摇摇头,自己去找姨母说去了。   “此次北朔动乱不过是因为听闻了官家病重的消息,有些骚动,不会严重的,况且表姐这几年你也看在眼里,难道就比伯祁大哥差吗?”   梅息芸皱眉:“你是来当我的说客的?”   明熙继续晓之以理道:“况且当初表姐选择当女将,您还十分支持,怎么如今要上战场,反倒后悔了?”   “说归说,这能一样吗?战场上刀枪无眼的……”   “可表姐选择的呀,表姐都不怕,您怕什么呢?”   明熙说:“这汴京城中闺中女子,大多草草嫁人糊涂一生,若是不让表姐打拼出自己的天地来,您愿意看到她那样的性子,将来在婆家被蹉跎?”   “此次北朔,是表姐能证明自己,且危险性最小的一次机会了,您真的要她放弃吗?”   梅息芸沉默了。   赵姝意在家发了几日的疯都没用的,明熙一来就解决了。   她躺在床上难免羡慕到,若不是脑子不行,她真想当个文人,兵不血刃,这也太牛了。   明熙从赵家回来,正好赶上叶鸿文下朝,他对何淑道:“明日一早军队出征,我作为官员要去城门口送一送。你身子大了,就在家中休息吧。”   他又对着两个女儿道:“你们也跟着一起去。”   明熙望了眼叶明芷,心里沉闷的难受。   第二日天不亮,她简单梳洗后便起床。   姐妹二人同叶鸿文坐了一辆马车,往城门口赶去。   叶明芷神情还是清冷冷的,很长一段时日,汴京都在传,叶家那位才貌双全的大姑娘,美则美矣,但就是个十足的冰美人,总是面无表情的,看不出神色。   有叶鸿文在,明熙就算想问些什么,也终究是没有开口。   时间虽早,天都刚蒙蒙亮,但城门处已经聚集了大批大批的群众和官员。   全城人都知今日赵将军一家同四皇子要出军北伐,这也算是汴京的习俗,每到这个时候,他们都是要早早地来送一送的。   祈求他们一路顺利,百战百胜。   等了许久,大批的军马终于连绵不绝地走过,赵家父女同李怀序骑马在军队的中央,伯祁大哥则走在最后。   明熙同赵姝意挥了挥手,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朝她扔了过去。   轻飘飘的小东西被身着战甲的赵姝意轻而易举地接住,厚甲覆盖的双手,她轻轻打开,望见一片小小的护身符躺在自己手心。   赵姝意笑弯了眉眼,冲着明熙使劲地招手,不断地冲她说着什么。   人声鼎沸,赵姝意以为她这个傻妹妹一定是听不见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明熙远远望见她飒爽地骑在高马之上,神情明媚又昂扬,是她前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肆意。   她看得真切,赵姝意唇瓣张合,对自己说,我会平安回来的。   虽然明熙很想说,这句话实在不是那么吉利,但她还是笑笑,朝她用力地招手。   她顺着视线往后看,忽然看不到人了,正疑惑间,人群之中一阵喧哗。   她抬头,望见李怀序一身华贵,跌跌撞撞挤开人群,朝着这边跑来。   明熙:……   她颇为无奈地看着李怀序气喘吁吁地走进她们,先是眼眶通红地望着叶明芷,想说什么,又顿住,小心翼翼地望着明熙,可怜巴巴道:“我想同你姐姐说句话。”   明熙深吸一口气:“需要我离开吗?”   “不用不用,”见她不反对,李怀序又紧张地望向叶明芷,期期艾艾地又说不出话来。   叶明芷淡淡地望向他身后已经有些骚动的人群,听不出语气:“殿下,您该走了。”   “明芷,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但是我要去战场了,”李怀序结结巴巴地说着,又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平安符。   见有些皱了,李怀序又慌乱地努力用手去抚平:“怎么,怎么这么丑了。”   叶明芷见他这样,猜到了什么:“平安符应该别人送给你的。”   怎么轮到他来给她送。   李怀序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抿紧唇道:“我,我知道不会有人给我送,所以我自己给我自己求了这一道府。”   他紧张地捏在手里,力气大到快要把小小的东西扯碎,李怀序声音听着都快要哭出来:“明芷,我可以把它给你,如果我能活着回来的话,你再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不奢望能从叶明芷这收到平安符,心酸一点地说,他不奢望任何人能送他。   他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到这个好办法,能卑劣地,哄骗自己,如果这一次能成功回来,他就能变相收到明芷给他的平安符了!   李怀序说完,十分紧张地望着叶明芷,见她眉眼平淡地望着自己,许久没有动作,眼中失望快要凝结成实物蔓延而出。   果然。   果然这个要求还是太过分了吗?   赵将军已经在喊他,就在李怀序准备转身的时候,叶明芷飞快地抽走了他手中皱巴巴的平安符。   “去吧。”叶明芷难得的,对他露出一个平淡的笑,“殿下,祝您平安归来。”   一瞬间,李怀序就像打满了鸡血,只觉得下一秒去了战场,就能以一敌百,奋勇之前。   激动到满脸充血,通红一片,他结巴道:“好,好的。”   明熙就站在一旁,旁观了这场闹剧,觉得有些好笑。   她喊住准备离开的李怀序:“四殿下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李怀序神情一下子又低落下来:“记得的,回来不能向你姐姐提亲。”   “不是这句!”见叶明芷挑眉,探寻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咬牙道,“干旱,易失火!”   “记住这句话,你们都会没事的,知道吗?”   李怀序眼神又敬畏认真起来,他点头:“我记住了,妹妹。”   明熙:“……不许这么喊我。”   回去的路上,姐妹二人没有再跟着父亲一起坐车,而是手牵着手,一起在街上慢慢走着。   明熙一直狐疑地朝她脸上望。   叶明芷眼神凉凉地看向她:“干什么?”   “其实姐姐你若是喜欢四殿下,可以跟我说的,”明熙憋了憋,还是说道,“我就不会说那些让你讨厌他之类的话了。”   “包括去威胁四殿下说不准让他娶我吗?”   明熙顿了顿,心虚地小声嘟囔:“我也没有威胁……”   叶明芷掐了她的脸,用了力狠狠扭着:“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四殿下,我不过一个庶女,还轮得着去挑人家?”   “怎么轮不到!”明熙听不得这句话,瞬间忘了脸上的疼痛,叫嚷道,“何况什么嫡庶的,在渔阳我早就让祖母将你记到母亲名下了,以后不要说这些了!”   等到二人回了府,明熙才怔愣想,好像姐姐还是没跟她说,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四殿下啊。   大军离京后,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在八月中旬,中秋刚过,何淑生下了一个男婴,起名叶明涵。   小男孩很是乖巧,不哭也不闹,望见明熙时,总是伸手要抱。   明熙很意外,因为前上一世,何淑一直到叶家出事,都没有孩子。   这个出现在记忆之外的孩子,分外黏着明熙,见到她就要抱,何淑都笑着说:“看来他也知道是姐姐的保胎药保佑了他成功出生呢。”   被小孩子依赖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上辈子分外可怜的侄儿,每每抱着弟弟想到他,明熙总要偷偷掉上两颗眼泪。   叶明涵满月酒时,她请慕箴如法炮制,在自己准备的长命锁背面,篆一些保佑平安的经文。   二人坐在慕箴的小院子里,她靠着慕箴,见他手上动作,白玉指节是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漂亮景色。   明熙枕在慕箴的肩膀上,他每刻一笔,头下的肌肉就会用力僵硬,将她逗得咯咯直笑。   慕箴眉眼温柔:“这么喜欢弟弟?”   “喜欢。”明熙毫不犹豫道,“他可香可软了,总是对我笑,姐姐还说,等他学会说话了,第一句一定是姐姐。”   说到这,她有些苦恼地皱眉:“不对,他有两个姐姐,应该教他喊二姐,这样才知道第一个喊得人是我。”   明熙一说起话来就打不住,慕箴一边忙着手下的动作,一边分出心神来听她说话。   听着听着,就会不自觉笑得灿烂。   她二人平日里的相处,总是这么平静安宁。   倏地,一阵惊慌的声音自隔壁传来,是闻冬对着院墙在喊她:“姑娘,快回来呀姑娘,出大事了!”   二人都一愣,慕箴随即道:“快去吧,我刻完了给你放到树干上。”   明熙朝他告别,匆匆翻回了院子,她从树上滑下,问一脸焦急的闻冬:“什么事儿?”   “有,有有……”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闻冬急得满脸通红,原地蹦了蹦,“有人求亲来了!”   !   明熙下意识就以为是李怀序,大骇道:“四殿下不是去北朔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姐姐怎么说?”   “哎呀,不是四殿下,也不是大姑娘!”   闻冬终于缓了下来,快速又急迫道:“是礼部哪个什么官家的公子,来求娶姑娘你的!”   啊?   明熙彻底怔在了原地,半天缓不过来。   不是,前世的剧本里,也没这一出啊?   这个礼部家的什么公子,谁啊?都不认识怎么敢来提亲的? 第80章 赤忱   慕箴在自己院中, 是能隐约听到对面的声音的。   也不知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这,二人讨论的声音极大,每一句都让他听得真切。   慕箴思绪乱了, 手下动作也停顿片刻,字形有些歪,这对篆刻了数年的他来说,实在是不该犯得错误。   他怔愣抬眼,下意识想去追寻明熙的身影。   院墙将他二人隔阂开来,他只看到那棵高大的海棠树。   片片凋零, 繁盛不再。   大风经过, 吹动树上茂密的枝叶, 也撩动了慕箴眼中一片苦涩。   明熙一头雾水跟着闻冬往前厅去的时候,头皮一阵发麻。   “不是, 我又不认识人家, 为什么要我过去啊, 直接回绝了不行吗?”   叶明芷正在半道上等着她, 听到了这句话,眉头又皱了起来:“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待人接物,礼字先行, 人家大大方方登门提亲, 你若是不愿意, 自然也要亲口去说。”   她扯着百般不情愿的妹妹, 一步步朝着前厅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给她介绍起那人的情况。   “来人是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陆津, 今年年初时刚通过科考去了史院做编撰,我打听过了, 此人性子虽然有些骄矜,但科考名次不错,平日里为人处世也没什么负面之说。”   叶明芷条条框框说得极为详细:“听闻他是亲自说服了父母及大哥,带着一家子来登门的,诚意自然没的说,模样我方才也看了,颇为英俊。”   最后临到门口,叶明芷才停下来转过头面对她:“如果要嫁人,此人家庭条件,家人性情,仕途前景,在汴京都属于上乘,但是,”   她说了很多,但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叶明芷认真地看着一脸懵懂的妹妹:“男女嫁娶条件虽然占很大一部分,但最最重要的,还得是你自己的心意。”   “若是不喜欢,明熙,不必勉强你自己,大胆拒绝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姐姐都会为你兜底的。”   有了姐姐最后这句话,明熙忽然又不害怕了。   她望着前厅虚掩着的门,定了定心神,浅笑道:“好。”   叶明芷这才牵着她,推开了门。   刚一进去,还没等明熙看清楚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都是谁,坐在一旁的一位少年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眼神灼灼地望着她,还没说话,脸上已是通红一片。   “噗、”坐在她身旁的一位妇人掩唇笑了笑,“叶夫人见笑了,我还真从未见过我家这小霸王这般莽撞的模样。”   明熙便知道了,说话的这位恐怕就是今日上门的陆家夫人,刚一直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就是那来提亲的陆津本人。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少年人长得高大,一点儿也不像文官家里出来的,眉眼浓重,五官英挺,活生生像个武夫的模样。   听闻姐姐说他在史官担任编撰,她又垂眼去望了一眼他的手。   骨感分明,手指修长,一只手大到能轻松握住她的肩膀。   明熙很喜欢手好看的人,不免有些放松下来。   见她一直安静地望着少年,也不说话,叶明芷皱眉轻声说了她一句:“怎么也不行礼?”   陆夫人十分和蔼地摇手:“今日来的,说不准都是未来的家里人,不必在意那些虚礼,这就是二姑娘吧。”   她上前牵住明熙的另一只手,笑意都止不住:“果然长得水灵灵的,怪不得我家混小子见一眼就忘不了。”   明熙冲妇人甜甜一笑,听她这样说,又不自觉地盯着陆津看。   陆津一直被她这样打量,脖子都红了,却不自觉地站得更直,还偷偷地挺了挺胸,好叫人看得更仔细。   陆夫人见他也不说话,急得上前推人:“说话啊!”   陆津猛地反应过来,揉着脑袋结结巴巴道:“我,……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城南湖中的荷花开了,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   此话一出,满堂皆笑。   陆津见两边家长都在哄笑,脸红的都快滴血。   陆夫人坐回位子,同身旁的何淑笑道:“哎哟,我家这霸王,从小就被我和他爹宠坏了,在家里横行霸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矜持的样子。”   何淑也笑:“我从前也听闻过呢,陆家二公子文武双全,性子像火一样热烈,我之前还觉得有些忐忑,今日一见,倒觉得这孩子可爱的紧。”   两边家长笑得一团和气,只有明熙一直安静地看着他。   实话说,明熙一直没想起这人是谁,她确确实实不认识他,更不记得哪里有见过他。   她想了想,点头:“好啊。”   她一说话,屋子里的人又静了下来,就连叶明芷也偏头看她。   陆津不可置信道:“什么?”   明熙平淡说道:“去看荷花,你带我去。”   陆津面上一喜,露出一个遮掩不住的笑来,明熙看到他唇瓣边竟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更显得孩子气。   他问:“现在去?”   明熙歪头:“现在就去,不行吗?”   “行!”心上人都发话了,能有什么不行,别说是看荷花,就是要悬崖边的仙草,他也能给人摘来。   陆津立刻上前两步,冲劲满满道:“走!我们现在就去。”   说罢二人扔下了满座的家长,在叶府牵了两匹马便走了。   何淑有些茫然,她在深宅中长大,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姑娘被提亲,直接领着人跑了。   这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也拿不准啊。   叶鸿文今日也不在,她拿不准主意,只能求救一般地看向屋中央的叶明芷。   叶明芷浅浅一笑:“抱歉,家中妹妹被我惯坏了,不识礼数。”   “妹妹年纪还小,许是不懂情爱,想要自己与陆二公子单独相处相处,要不各位先在叶府用个便饭?”   叶明芷话说得得体,陆家人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家,几位家长也都开明的表示,孩子的事也确实该让孩子做主。   饭也没留下吃,相互又聊了几句,打道回府了。   留下何淑结结巴巴地问叶明芷:“这算是谈成了,还是没谈成啊?”   叶明芷叹了口气:“陆家人也是讲理,知道要看明熙的意思,等她回来再说吧。”   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她难免动气,想着回来定要拎着她耳朵好好教训一番。   话题中心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没一会儿就到了陆津口中的城南湖边。   下马后,明熙熟练又飒爽地拨了下飘扬的发带,斜着眼睛望了眼一旁的陆津。   微风,湖畔,盛开的荷花和发丝舞动的少女。   他早就已经看呆了,痴傻傻地站在一旁,见她望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我不知道你还会骑马。”   明熙点头:“我会骑马,钓鱼,还会在泥巴堆里挖蘑菇,上山下水,我都喜欢。”   她望着眼前局促的少年:“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讨厌被关在家里,我讨厌相夫教子,更讨厌敬茶行礼那些乱七八糟的礼节。”   见他已经完全呆住了,明熙笑了笑:“怎么样,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样?现在还喜欢我吗?”   少年本来在思索着什么,一听这话立马站直,神情坚毅道:“喜欢!”   “就算你天天在家睡到晚上不起来我也喜欢!”   明熙被他的赤忱逗笑,十分疑惑道:“我们有见过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见她这么问,陆津知道她对自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有些失落地小声说:“你刚回汴京的时候,来过季大人举办的诗会,后来你带着几个人一起走了。”   明熙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陆津哀怨地看着她:“我那天也在呢,一直望着你,可你看都没看我一眼。”   明熙皱起眉头,十分认真地回想,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见他耷拉着一张脸,明熙笑道:“那不还是不认识吗,顶多说有个一面之缘。”   “对你来说可能是一面之缘,对我而言,只见了你一眼,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陆津面对她,虽然一直红着脸,但说出的话大胆,也看得出他本身的性子确实如姐姐说得那般洒脱肆意。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想同你一直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起床睁眼时有你,上榻入睡时也有你。”   这么一段话,他说得磕磕绊绊的,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让我大哥教我说得情话,听说姑娘家都喜欢听这个,可我还没背熟练。”   他望着明熙,少年澄澈的双眼明亮又赤诚:“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生生世世都对你好的。虽然说我现在只是小小的一个编撰,但我会为了你,努力地往上爬的!”   这番话剖开了少年一颗火热的真心,明熙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但她听了陆津的话,却有些发愣。   想同他一直在一起,未来的每一天,睁眼入睡,都有他。   很奇怪的,明熙想到的不是与他未来的畅享,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慕箴那张精致的面容。   她有些晃神,春风拂动,二人就站在湖边,眼前就是京中人人称赞的菡萏盛开的美景,却没一个人分神去看一眼。   陆津望得她思索得神情,紧张地浑身冒汗,口干舌燥,恨不得押下下半辈子所有的好运,来赌面前少女的一个点头。   良久之后,明熙才慢慢抬起眼,眼中情绪平淡无波。   明明她还没开口,陆津却突然感觉大白天的,就像一盆冰水倒下,从头凉到了脚。   “谢谢你喜欢我。”明熙珍而又重地说道,“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陆津满脸惨白,失魂落魄地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你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   明熙不懂,她只是摇头:“只是你方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并不想要。”   明熙话说得直白:“睁眼入睡之类,还有往后余生,如果是你的话,我可能会过得安稳,但我不会开心。”   “所以我不能答应你。”   她不顾陆津受伤的神情,翻身上马,有些急迫道:“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陆公子,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若是有机会,往后可以出来一起喝茶。”   陆津望着少女灵动又决绝的身影,眼角都有些红了。   明熙一路纵马,飞快地想要回府。   汴京骑马的女儿家实在少见,一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包括在街上办事的季飞绍。   一旁的侍从皱眉:“大人,街上纵马是不是该抓回去关两天禁闭?”   季飞绍一向不喜欢看见,但今日却并没有反应,还看了那侍从一眼,眼含警告。   侍从便自觉地闭上了嘴。   “嗯?不是说叶家的二姑娘是同陆二公子一同出去的吗?怎么就她一个了。”   听闻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季飞绍皱眉:“同谁?陆津?”   “是他,”见大人感兴趣,手下的人接着说道,“今日陆家人去叶家向这位二姑娘提亲了,后来二人一同纵马去了湖边,想来是要成了吧。”   “陆二公子也不小了,若真谈好了,成亲估计也……”   几人没敢在说话。   季飞绍扯断了手中的毛笔,眼神沉沉地望向明熙远去的方向。   明熙一路快马加鞭,趁着叶明芷没发现她的时候,一路偷摸着溜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爬上海棠树干,扒着院墙往另一边一看。   咯吱咯吱、   慕箴还是笔直地坐在那里,继续手中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动静。   好像自己只是刚刚离开了一会儿。   又是一阵大风吹过,飘落的花瓣扰乱了明熙的视线。   等她再看过去,慕箴视线已经望了过来,放下了手中的篆刻刀,安静地与他对视。   少年平静的眼神里,好似有大雾漫过。 第81章 是谁   慕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墙头上的人。   忽然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   明熙见状, 急急忙忙从墙上翻下来:“怎么了?不要揉。”   作为医师的习惯,她看不得旁人揉眼睛。   她跑到慕箴面前,捧起他的脸, 仔仔细细看了,见他的双眼仍旧漂亮,只是有些红。   明熙皱眉:“不是说不能揉眼睛吗,看,给你弄红了。”   “嗯。”   慕箴乖巧地任她动作,应了一声。   明熙将人放下, 又去看他手里的平安锁, 经文已经篆刻完毕, 他在沿着边缘刻些花纹。   “不用这么精致,经文刻好就行了。”   慕箴望了手中的东西, 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有人来提亲, 她自个高高兴兴地跑去见人, 将自己丢在这里, 他还要给这个小没良心的刻经文。   明熙走后,他篆刻下的每一笔, 每一刻,无一不在想她。   他虽满腹委屈, 等经文刻完后却又舍不得走。   如果明熙马上就回来了呢?如果她回来, 要来找自己, 要来拿这块锁呢。   他平静地一直等在这里, 甚至花纹都刻了几圈,明熙才匆匆回来。   少女爬上墙头的那一瞬间, 慕箴就看见她了,他看着明熙依旧明丽的模样, 忍不住有些哀怨地想。   为什么还没有开窍呢。   他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从渔阳重逢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像今日一般,站在原地,只等着她能回一次头,或者想明白一次,朝他坚定地过来。   慕箴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啊。   可是当他忍不住眼前弥漫起茫茫雾色,他借着花落狼狈地低头擦拭眼角时,望见明熙着急地朝着自己跑来。   小心又急迫地捧起自己的脸时,他又什么都记不起了。   那些酸涩,不安和涌动不停的委屈,统统在她随意流露出的关心下烟消云散了。   他就是这样好哄。   慕箴难免苦涩又无奈地心想,他不需要去设想未来,他只活在每一个,明熙朝他奔赴而来的瞬间。   慕箴闭了眼,熟练地又将那些心事妥善藏好,将那块平安锁放到明熙手心。   明熙摸了摸锁面密密麻麻的篆刻痕迹:“你早就做好了,怎么一直在这坐着?”   慕箴低着头:“我在等你。”   他起身,温和又疲惫地笑笑:“等到你了,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见他要走,明熙喊住他:“阿箴。”   明熙孩子气道:“今日我去城南的湖边了,听闻那荷花可好看了,下次咱们一起去吧。”   “你既然去了,没看到吗?”   “没有,”明熙摇摇头,“我到那后,一直想着你,后来就回来找你来啦。”   慕箴听了,停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一直望着明熙,用她看不懂的眷恋又无奈的神情,温柔像片扑面而来的海,要将她淹没。   慕箴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手上用了点力气,将她的发带都弄散了。   “好。”   慕箴这才高兴地笑出来,明朗重又回到他眼眸:“我记住了。”   明熙将平安锁郑重地带到弟弟身上,又拍了拍他软乎乎的小肚子,笑得有点傻兮兮的。   何淑望着她,神情忧虑道:“礼部侍郎怎么也是个三品官员呢,明熙就这样拒绝了,不会被忌恨上吧。”   叶明芷看着一旁满不在乎,没心没肺的妹妹,揉了揉额心:“陆家世代书香,家中上下都讲理,不会因为这些事翻脸的。”   何淑躺在床上,还在唉声叹气:“其实陆家真的很不错呢,家世清白,人也好相处的很,那个二公子还对明熙用情至深的很呢。”   “明熙不喜欢他,再好也没用啊。”   何淑闻言欲言又止:“你……会不会还不懂什么叫喜欢?”   叶明芷望着妹妹兀自玩耍的身影,没有说话。   当天夜里,叶明芷摇了摇在被窝里昏昏欲睡的妹妹:“你同姐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唔?”明熙睁开迷蒙的双眼,这几日因为拒绝了陆家的提亲,她被叶鸿文骂死了。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未来仕途肉眼可见的顺遂,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家中夫人居然都不跟他打声招呼就退了。   叶鸿文在家发了几日的疯,明熙被弄得心力交瘁,累的要命。   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重复着这几日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没有呀,真的没有喜欢的人。”   叶明芷又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一听这话,明熙有些不困了,睁开眼睛仔细想了想。   反正不能像季飞绍那样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前世她吃够苦头了。   于是她掰着手指头仔细列举:“首先一定要心底善良,性格也要平和,不能不能动不动就冲我发疯。”   “最后一辈子宠着我,对我好,要一直对我笑,还要长得好看。”   明熙想了想,又补充道:“手也要好看,会做些手工活的更好。字也一样,永不能找个字比我还丑的,最好是个闲散之人,不能一天到晚在外面忙不回家的。”   她一条条地列举,越说叶明芷越头疼,她这范围越说越小,感觉根本就是照着谁说的。   叶明芷纳闷道:“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姐姐是很开明的,家世地位我都不看重的,你不用不好意思说。”   明熙也纳闷:“真的没有呀。”   她困了,打了个哈欠,沉沉睡了。   徒留叶明芷一个人在夜色中凌乱。   妹妹喜欢的标准这么狭窄,她上哪逮来这么个人?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两天,就在明熙以为李阙的身体要慢慢养好的时候。   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翰林院起居注史官主笔家中查出被废弃的手稿。   上面详细记录了李阙篡夺皇权,弑兄上位的全部过程。   李阙最是忌讳旁人提起此事,当初上位时用铁血手段,血洗了上下所有不服的臣子,汴京腥风血雨了几年,才渐渐平稳下来。   逼着他们将这段历史修饰,为了这事,当初死了不少史官,那些言辞犀利的事实全都被搜刮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在主笔家中找到那时的旧稿。   或许他们的臣服是假的,李阙暴怒,下令彻查整个翰林院,与此事有关的史官尽数下狱,无关的人员也大都被下放。   翰林院中的人被几乎换了个干净。   明熙听说陆津也受牵连,被打发到偏远的小城。   这事来的突然且蹊跷,李阙也因为此事更是怒急攻心,一蹶不振。   眼看着真的要没了命。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与前世偏离,更是发生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陆家夫人为小儿子的远行哭尽了眼泪,京城更是有传言道,叶家二姑娘是个不详之人。   陆家先前还好好的,只是因为上门提了亲,陆津便惨遭祸事,此次流放外城,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原先明亮的未来一下子仕途无望。   都是那个叶明熙害得。   对于这个传言,明熙没什么反应,叶明芷也没什么波动,只有叶鸿文是真的暴跳如雷,逮到一个嚼舌头的就骂一个。   也不知道是害怕明熙未来嫁不到好人家,还是真的关心女儿。   陆津来信说要与明熙见一面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他约的还是上次二人没有看成荷花的湖边,陆津坐在马车上,明熙上车进去时,见他正在怔愣地望着远方的湖景。   几日不见,他消瘦了太多,原先还要笑一笑才能看见的酒窝,如今清晰可见。   陆津望见她,含蓄一笑,经过这几日的动荡,整个人都沉稳了许多。   “那些传言,不是我散播出去的。”   明熙坐在他对面:“我知道,我也并不在意。”   “其实我与这件事关系并不大,”陆津低头道,“我爹问我要不要帮忙,我拒绝了。”   “这个京城,我也没什么心思呆了,在翰林院做史官,大家也都因为我爹和大哥的面子总是对我瞻前马后,与我一开始想做的事一点也不一样。”   陆津望着远处:“我想趁这个机会出去看一看,家里人都反对,只有我大哥同意了。”   “人生那样长,我才不要一直过顺风顺水的生活呢。”   老实说,明熙突然对他改观了不少。   见他离京没有自己想的伤心,安慰的话都咽了回去,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津:“若是你之前就说了这些话,说不准我就同意了呢?”   “真的吗?!”陆津一瞬间又原形毕露,“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还是愿意为你留下来的!”   明熙摆摆手,弯腰就要下车:“一路顺风。”   “明熙。”   许是就要离别,不知道下一次再相见是什么时候,陆津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这儿的荷花……真的很漂亮,我马上就走,上一次你没有心思,这一次,你留一会好好看看吧。”   简朴的马车带着陆津很快驶出了京城,明熙安静地目送,又将视线转回了那片漂亮的湖泊。   盛夏时分,蝉鸣声声,汴京的风带着干燥的热意,明熙看了一会满湖争相盛放的荷花,心中一片平静。   真的很漂亮。   她淡淡想着。   身后一道阴影遮下,为她挡住了午后的烈阳。   身边的品秋一脸警惕地望着来人。   明熙心中想着某个人,回身鬼使神差喊了一句。   “阿箴。”   季飞绍撑着一把油纸伞,将面前的人遮得干净,自己身上却是盛光斑斑。   毒辣的日头打在他脸上,双眼微眯,神情有些不快,轻皱起眉:“你在喊谁?” 第82章 顿悟   她在想谁, 跟眼前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吗?   明熙没有搭理他,更懒得站在他的伞下,抓着品秋往旁边走了走, 躲开了那一小片的阴影。   季飞绍瞧见她躲自己的动作,心情难以抑制的下沉。   眼前这个姑娘,同所有人关系都那么好,即便是口口声声要李怀序远离她姐姐,但她对李怀序依旧算得上和颜悦色。   只有他,从来只有在他面前, 乖巧的一张小脸不是警惕就是掩饰起来的厌恶。   季飞绍实在忍不了, 皱眉:“还这么怕我?虽说你做了一场毫无根据的臆梦, 但我什么都没对你做吧?至于对我这么避之不及?”   不说话还好,一说起这个, 明熙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惊起, 瞪着一双圆眼满是火气:“季大人几年前还让我不要肖想, 如今反倒一遍又一遍的提起,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季大人当真对我动了感情呢。”   “如果是呢?”   一句话, 将明熙脑子砸懵了,她震惊又茫然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 呐呐:“你, 你说什么?”   季飞绍持伞, 一步步朝她逼近, 往日每每碰见此人,总是高高在上地歪着头看她, 睥睨万物的头颅此刻却是在明熙面前低了下来。   他稍稍弯腰,想来挺直的脊背微弯, 眼神平淡又疯狂地盯着眼前之人:“我说,若我真的对你动了感情呢?”   明熙目瞪口呆,错愕与惊恐让她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你,你疯了?”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明熙忍不住退后两步,眼神惊慌失措地望着季飞绍:“你,你三年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三年前,宫中对峙时,他将话说得那样决绝,丝毫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   但是季飞绍知道,他后悔了。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按照计划,他本该暗中与将军府的赵姝意打好关系,梅家的势力他一定要得到的。   至少在郴州之行前,他都一直没有动摇过。   后来在郴州重逢,他不知道原来三年可以让一个小姑娘有如此惊人的变化。   她明亮,开怀,肆意,就是有非比寻常的能力,能够吸引无数的目光。   每时每刻,只要视野当中有她的出现,你都再看不进去任何。   赵姝意找上他的时候,他有千百种方式可以让自己抽身,不叫她坏了对自己的印象。   但季飞绍当时望着对面的人,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反正都是梅晟的孙女,娶谁不都是一样?   如果他娶叶明熙的话。   她那样明丽的人,若是成为了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的?   会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不在害怕,躲着自己,她看着胆子就小小的,若是受了惊吓,会止不住地往自己怀里缩吗?   就像当年渔阳行宫里那样,熟稔又亲密地抱着自己。   这样的念头只是想一想,就能让季飞绍真情实意地愉悦起来。   季飞绍盯着眼前的人,见她满是抗拒,兀自笑了笑:“我又不是君子,何必言出必行,反正你都做了我们会成为夫妻的梦,让它变成事实,难道不好吗?”   “不好!”   明熙头发都炸了起来,只要一想到自己仍要同这个人朝夕相处,都忍不住想要干呕:“这汴京城我谁都能嫁,唯独不可能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饶是再好的耐心,也在这句话面前冷了脸。   季飞绍面无表情,眼中的寒意让人彻骨:“你能嫁给谁?”   他勾唇嘲讽一笑:“就连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简单提个亲就能被撤职下放,这个汴京城,谁敢娶你?”   听他这么说,明熙有些怔然地张了唇,忽感恐惧之意爬满全身:“是你……”   “是你干的?翰林院的事,是你捅出来的?”   季飞绍没有说话,却也没反驳,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眼前的人。   “算他聪明,没有找他爹替自己解决这桩麻烦事,不然整个陆家,我都不会放过。”   明熙真的被吓到了。   这样偏执,狠厉,又发疯的季飞绍,瞬间让她想起前世每一个窒息时刻。   先是不准看别的男人,再是不能轻易出季府,直到最后被锁进后宫,锁进春棠院,就连身边看管的侍从都要是女的。   “你疯了……”   明熙被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一味地扯着品秋的衣袖,步步后退。   难以忘怀的可怖记忆不断在她眼前闪现,明熙面色惨白,身子轻颤:“陆津不过就是向我提亲,我都没有答应,你便祸害了整个翰林院,祸害了那么多人。”   “是我祸害的吗?”   季飞绍听闻她的质控,不解地歪头,“难道那些文章,不是他们写的,不是他们没有焚烧,还放在家中的?”   他浅浅露出一个笑:“怎么能说是我祸害了呢?”   见明熙眼神恐惧,季飞绍神情一顿,又继而漫不经心地想着。   虽然没有在笑,但至少她是在看着自己的。   如果同样都能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爱意和恐惧,对他而言并没有差别。   季飞绍上前,不顾明熙的躲闪将纸伞塞到她手中。   “别让我知道还有其他人,”他望着明熙,眼神阴鸷,“陆津只是个开始,如果再有人招惹你,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对吧?”   明熙浑身发抖,季飞绍走后,她火速将纸伞扔给了品秋,白着脸,急匆匆地回府了。   在此之前,汴京那些关于她的传言,她还并不在意。   今日之后,她反倒分外感激,最好所有人都能因此,躲她躲得越远越好。   明熙回到自己院中,望着那株母亲栽种的海棠,眼泪猝然就掉了下来。   可若是将来,她也有了喜欢的人呢?   她难道也要让人家躲着自己,离自己越远越好吗?   一双干燥又温暖的手捧着自己的脸。   明熙顺着力道上抬,望见姐姐一双平静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自回府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叶明芷放心不下,追过来看,发现她竟然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偷偷掉眼泪。   叶明芷已经很久没有撞见她哭了,自从她在渔阳生活之后,每一天都是洋溢又欢快的。   不过回来没多久,便又这样哭,叶明芷忍不住想,难道她真的这么不喜欢京城吗?   明熙扑进她怀里,哭得浑身都颤。   声音沉闷又委屈:“姐姐,我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叶明芷歪头,脑门上慢慢浮现一个问号。   她总是严厉,此刻声音却又温柔:“怎么会呢,那么多人喜欢明熙。”   “我不要他们喜欢!”   明熙哭叫道:“我也不知道我会喜欢谁。”   “怎么会呢。”叶明芷摸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还记不记得你前几天同我说的话?”   明熙抬头,小脸满是泪痕:“什么?”   “那晚,我问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你同我说了好多条件,还记得吗?”   叶明芷望着自己的妹妹,眼神柔和:“你当时心里,在想着谁?”   “你是在以谁为标准,说出那些特征的?”   想的谁?   明熙一时之间没有了声音,她开始回想。   温柔,爱笑,会写漂亮的字和一双漂亮的手,还要会一点精致的手工。   这些零散又无厘头的形象,渐渐汇聚成一个具体的模样,好像出现在她眼前,正在冲自己笑着。   明熙微微睁大的眼睛。   “那个人,难道不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这话恍若平地一道惊雷,将明熙本就乱七八糟的内心狂轰滥炸,满是炸裂火光后的炙热蔓延。   慕箴?   她眼前浮现出慕箴一颦一笑的模样。   她喜欢的人,是阿箴?   明熙猛地站起,张皇失措地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已经手足无措,泪水眼看着又要掉下来。   “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怎么……   她想起季飞绍,想起前世自己为他感到心动的每一个瞬间,她茫然道:“喜欢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向往他的一切,尊敬他,仰视他吗?”   叶明芷听了她的话,安静地反问她:“你觉得这样是喜欢?”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一直陪在你身边,与他相处的每分每秒都是开怀自在的。一个高高在上,万丈光芒,你从他身边走过,心中满是敬佩。”   叶明芷问她:“在碰见美景和难忘的美食,你第一个想分享的,会是哪一个?”   明熙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在你开心或者伤心的时候,会想让哪一个来分享或倾诉?”   “在分别的时候,哪一个会让你更加不舍?”   “哪一个人的缺点,是让你完全没办法忍让,而另一个是让你觉得无关痛痒,可以欣然接受的?”   叶明芷一句又一句地问她,明熙却一句回答都说不上来。   因为她心中有明确的答案。   叶明芷轻轻说道:“明熙,你真的能分清什么是仰慕,什么是真切的喜爱吗?”   轰、   遇见喜欢的东西时,她一定会塞给慕箴吃,即便是他不能吃的辣。   但前世在季飞绍那碰了几次壁后,自己便也不再投喂他了。   那是只有在慕箴面前的任性和娇蛮。   知道季飞绍的真面目后,她厌恶,恐惧,发疯一般想要逃离。   但是得知慕箴自毁身体离京,偏执又自厌地放弃自己时,她第一反应是心疼和痛意。   那是她痛慕箴之所伤,为慕箴的每一个过往真情实感。   原来她对于慕箴这样的情感,才算的是真正的喜欢吗?   明熙不由得问自己,若是她先在渔阳与慕箴相处,再回汴京遇见那个风华绝代,张扬肆意的季飞绍,她还会像之前那样,如追光的飞蛾一般被他吸引全部目光,拼命追随着他吗?   不会的。   明熙心中清楚,她绝不会的。   在慕箴身边,她也一样肆意又阳光,遇见那样优秀的季飞绍,一定会惊喜地赞叹一句,然后同慕箴悄悄咬耳朵,对他说,你看,那个人真厉害啊。   然后就不会再有任何故事。   在她为慕箴设想的每一个美好的未来,都将自己摘了出去。   她要他快乐,自在,逍遥于世,不要像她一样饱受禁锢的折磨。   那如果,在这个未来里,加上自己呢?   她会和慕箴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远也不离开。   就像陆津所说的,睁眼闭眼,看得第一个人,都会是他。   明熙堵塞的内心,忽然像是打开了一扇门。   让她豁然开朗。   原来从始至终,她所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慕箴。   “原来是这样,”   明熙怔愣地站在原地喃喃:“原来是,这样啊。”   叶明芷见她醒悟,抹了一把她的眼泪:“要遵循自己的内心,选好了,想明白了,就放手去吧。”   明熙在姐姐走后,擦了擦脸,轻车熟路地顺着海棠树翻过院子,慕箴在屋中休息,她学着慕箴的样子,用碎石去扔他的门窗。   慕箴探出身子,望见是她,眉眼带笑,来到树下伸出手,想要接住坐在树上的她。   明熙没有动,只是这样低着头看他,仔细地看他的眉眼,轻声问她:“阿箴,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慕箴听闻她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又将手伸得近了些:“跳下来吧,我接着你,小心坐在上面别摔着了。”   “你先回答我。”   见她眼尾潮红,咬着下唇,神情执拗,慕箴幽幽长叹:“有啊。”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有了。”   明熙眼泪滑落,声音哽咽:“你这样好的人,得多优秀的人才能与你相配。”   “不,”慕箴浅浅摇头,“哪有什么相不相配,我喜欢的人,她只要愿意留在我身边,平安顺遂,便是我一生所求了。” 第83章 指环   明熙朝着慕箴跳下去时, 招呼都没打一声。   将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将她稳稳接住了。   明熙抱着他的脖颈,久久没有松手。   她想起了以往的点点滴滴。   开心的, 烦忧的日子,想起他在汴京每一个接自己回家的傍晚,在渔阳年年为她赢得头彩的节庆投壶比赛。   想起前世的时候,慕箴因父母相继离世,想要离开京城时,他曾为自己递来一封书信。   闻冬那时还来问过她, 说慕府的公子今日便要离开了, 想要约她去城门口告别。   那时秋衣正浓, 天气寒凉。   她又许久不曾单独出过家门,季飞绍不在的日子里, 她连一个人去宫里找姐姐都不敢。   更何况是去城门口见别的男子, 若是叫季飞绍知道, 他又要与自己生气。   明熙当时只犹豫了一瞬, 便摇头拒绝了。   后来慕箴去了哪里,过了什么样的生活, 她都再没有耳闻了。   直到后来出事,姐姐告诉她, 慕箴临死前还在玉安为她留了家药堂。   曾经那个荒诞无稽的梦想, 没有人放在心上, 只有他好好地记住了, 并且努力地想要帮她实现。   但这些终归都是后话了,那时的明熙哪里想得到后来的那些故事。   她只记得慕箴离京的那日午后, 汴京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场雨。   就像一位真挚的情人,在为某些逝去的东西而哀悼。   从回忆里抽离出来的明熙闭上眼, 泪水滑落在慕箴的脖颈,顺着锁骨滑到了衣襟内。   慕箴没有躲,反倒将人抱紧了些。   他不知道明熙今日情绪为何反常,但他知道眼下她需要自己。   所以他尽可能地将所有都奉献给她。   “怎么了吗?”   慕箴声音轻柔柔的:“有什么烦心事?”   “翰林院出了事,李阕还未病愈,又发了好大的火。”   明熙轻声说:“只怕这次,他是好不起来了,京城这段时间人人自危,上下动荡,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要回渔阳避避风头?”   以为她是在为朝野动乱而忧虑,慕箴抚了抚她的长发:“我留下来。”   明熙这段时间状态有些不好,他放心不下,怎么舍得再离开。   “好。”   她闻言,没有反对,只是这样应和着,并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冲他露出一个笑来:“我想要你帮我雕个东西。”   慕箴没有一丝犹豫就点头答应:“好。”   她跟着慕箴回了他的小院子。   他的的屋子自己年幼时也是去过的,过了这么久,陈设布局什么都没有改变,明明家中富可敌国,钱财万千,慕箴的房间内却简单到了朴素的地步。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屋中那扇高大得占了两面墙的书架。   满满登登放满了书籍。   慕钧虽诗文不通,两个孩子却都极忠爱念书,慕荫是这样,慕箴也一样。   宽大的书桌上放着品质上乘的文房四宝,明熙随意挑了一根笔,抽了张纸便画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枚指环,上面是一只雀鸟的形状,展开的双翅呈包裹的模样,形成一个没有闭合的环形。   明熙一口气画了出来,怔怔地望着图形,低声说:“我想要这个。”   她转头,眉眼有些伤心,盈盈地望着慕箴:“会不会太难?太难的话,你把翅膀去了也行。”   慕箴见她这样可怜的模样,只是抬手,克制地用手指欲触不触地蹭了她的脸颊,摇头说道:“一点也不难,你想要的,我都会做出来给你。”   明熙放下笔,没有起身转过身子,扑进他怀里。   “那你这段时间,就留在房间里做这个,不要出门,院子也别总去,好吗?”   明熙抬起头,隐隐有些泪意:“等这段时日过去,等安全了,我就来接你,好不好?”   慕箴哑然失笑。   自己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她来接自己?   但终归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慕箴虽不知她今日为何这样粘人,但心里到底一片柔软和暖意,他答应了:“好。”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心地信任和迁就着她。   明熙闭了眼,又想到今日湖畔边,季飞绍靠近自己,执拗又疯狂的眼底。   他说,别让他再发现第二个。   单单只是上门提亲,陆津下场便落得如此,若是被他发现了慕箴。   慕箴会如何呢。   明熙不敢想,甚至不敢闭眼,生怕那个梦魇一般的断首画面重又出现在眼前。   她镇静地与慕箴告别,回到自己屋中,开始写下自己尚还记得的,关于季飞绍的所有事。   在这之前,她只想让身边的家人朋友都好好地活着,至于季飞绍她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要将他如何。   但她想到了慕箴,想到了今日季飞绍对自己的威胁。   不论他说对自己感兴趣这事究竟是真是假,明熙赌不起分毫,既然如此,如果有办法可以阻止他,扳倒他的话……   明熙闭了眼,今日一天情绪起伏太大,自己都尚未没有好好消化一系列的事,让她头疼难耐。   她吹了烛火,上榻休息。   迷蒙间,她做了很多很多的梦,关于慕箴,关于家人,关于季飞绍所有甜蜜和绝望的往事。   家里人同意她与季飞绍之后,他很快地将婚期选在了临近的日子。   他说自己再也忍耐不了,想越快越好。   当时明熙看了一本奇志异闻,上面说西域的情人们会互相送给对方指环,一是定情之约,而是约束之意,象征着二人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她很喜欢这个传闻,于是自己亲手画了图样,想要季飞绍送去工坊做一对出来,戴在二人指间,十指相扣时,指环便会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是季飞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匆忙又敷衍地冲她笑:“明熙,汴京没有人戴这样的东西的,我每日上朝都会很显眼,也很麻烦的。”   明熙当时呐呐,心里想了很多说辞。   比如你可以只在家里戴,比如你可以做出来之后用红绳穿着戴在颈上。   但她望着季飞绍总是来去匆匆,忙得见不着人的身影,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画纸平静地揉成一团,假装没有发生过这场对话。   明熙很想要这对指环,就像她在很年幼的时候就一直在幻想自己将来婚假之后的生活。   她渴盼着有人能热烈地,始终如一地爱恋着自己,渴盼着未来与某人相濡以沫的感情。   昏沉沉的梦里,她看到自己失落地坐在角落,脚边是团成团的画纸。   她看到有一双骨感如玉的手伸过来,捡走了那团纸,如视珍宝地将它小心展开又抚平。   她看到有一个挺直如竹的身影坐在桌边,一下又一下地做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歇,没有抬头,都不曾休息,只是默默地忙活着什么。   终于,明熙看到那人站起,转过身。   慕箴脸上带着一贯明媚又温柔的笑脸,将手上的东西举起,递到她面前。   “你想要的,是不是这样的?”   白玉飞鸟花纹的指环,安静地躺在他手心。   同自己画出来的一般无二,明熙终于止不住地蹲下身恸哭。   自己曾经的念想,曾经放弃的执念,终究会有人视作珍宝,将你已经扔掉的东西重又捡了回来,捧到你的手心。   明熙醒来时,十分平静。   她没有哭,甚至心中一片安宁。   以往每每梦见曾经,她总是会在滂沱眼泪中醒来,伴随着无边的苦闷与痛意。   闻冬这时候进来,推开了门窗道:“今日是个大晴天呢。”   “嗯,”明熙抬眼,长舒一口气,“往后,会一直都是晴天的。”   那场在她心中轰鸣不休的暴雨,终于雨过天晴,再也不会出现。   果然如同明熙猜测的一般,李阕经过翰林院的事情后病情越发严重,连上朝都停了,平日奏折也要靠李德全念给他听。   她后来又跟着晋修进了一趟宫,明熙想确认李阕的情况是不是装的。   然而她望见床榻上昏昏欲睡,意识都不怎么清醒的李阕,终于确信,他活不到自己预料的时间了。   太子总是频繁地出入乾清宫,连平日里的事务也不做,只一趟又一趟地来观察着李阕的病情。   好像在等着他什么时候咽气。   太子一党蠢蠢欲动,京中总是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就连叶鸿文每日也都焦躁不安,紧锁眉头。   明熙自然知道太子会在不久之后的宫变中失败,就算没有季飞绍在,太子此人骄奢淫逸,性情暴戾,早在这几年内朝野上下就隐隐有着要废太子,立四皇子的提议。   这也是为什么此次北朔有乱,李怀宜却死活不肯随兵离京的原因。   李阕正病重得厉害,若是自己一走,李阕这头驾崩,他如何能赶得回来?   所以李怀序走后,他总是心神不宁地日日前来乾清宫请安,巴不得李阕明日就死,李怀序远在北朔,自己好顺理成章上位。   叶鸿文作为太子党羽,人虽然是个在光禄司任职的芝麻绿豆小官,但祖上传下来侯位还是让他在太子面前有一定的席位。   这段时日他也跟着太子忙前忙后,前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叶府上下都被李阕随意找了个由头杀鸡儆猴,意在警告太子,敲打那群跟着太子蠢蠢欲动的官员。   那时明熙与姐姐都已嫁人,幸免于难,可惜何淑跟着叶鸿文一起下了大狱,落得一个死。   那时她求遍了人,季飞绍也好,姨母祖父也罢,就连李怀序也架不住亲自去向李阕求情,都没能改变他的决定。   明熙一直想着这段时日尽可能地破坏叶鸿文的差事,哪怕一件也好,能让他被太子党厌弃。   她对叶鸿文没什么感情,但至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赴死,更何苦还有何淑和尚未足岁的弟弟。   但叶鸿文向来不将公务带回家中,她就是想使绊子也没办法。   就在明熙想着要不干脆直接闯进他书房点一把火,将书信公文统统烧了算了。   没想到听闻叶鸿文白日在光禄司办事出了纰漏,被上司革职,待业家中。   明熙正纳闷,她收到孙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一见。   再次见到孙月颜时,她满面娇衿笑意我,望着明熙,眼底是止不住的嘲讽和得意。   “如果你若是好好地求求我,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会缠着季哥哥,我说不准会放过你父亲,让太子表哥重新重用他哦。”   明熙一脸平静地望着眼前美丽却愚蠢至极的姑娘,心里早已老泪纵横。   这是什么雪中送炭的大恩人啊! 第84章 赐婚   明熙有些不可置信:“是你动的手脚?还是你爹娘, 其他人的主意?”   孙月颜见她一脸惊讶,以为是真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害怕,不免有些趾高气扬地笑道:“怕了?你也知道如今官家病危, 不日我家太子表哥就要登上大典,你若是识相,向我说些好话,为你曾经在宴会上的事道歉,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   明熙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 就是那种看傻子般怜悯又带些好笑的无奈。   “看来孙姑娘上次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见她态度仍旧这样不冷不热, 孙月颜有些恼羞成怒:“你算的什么, 本姑娘为何要记住你的话。”   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好说。明熙兀自轻摇头, 也不想再理睬她, 转身就走了。   孙月颜气恼地就要来抓她:“你站住, 谁允许你……”   一开门, 二人都愣在了原地。   季飞绍静静地站在门后,也不知是听了多久, 见二人出来,先是对着明熙浅浅露出一个笑来:“安阳侯的事, 我可没掺和。”   明熙:?   她没什么好脸色:“关我什么事?”   说罢就推开季飞绍的肩, 快步走远。   孙月颜屏息看着, 以为叶明熙一定会惹怒他, 甚至连惨状都预料到了,谁曾想季飞绍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人走了。   她小心地看着季飞绍, 有些怨气道:“不过区区侯府家的女儿,居然也敢对季哥哥你甩脸色, 真是不知好歹。”   “看来我教训得还是轻了,就该让太子哥哥将安阳侯一家上下都教训一通。”   季飞绍的神色冷了下来。   “谁让你这么做的?”   声音彻骨寒凉,带着无边的戾气与不耐烦。   孙月颜一愣,有些瑟缩道:“难,难道不该教训吗?她先前在宴会上那般折辱我……”   “如今整个东宫都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满盘皆输,你在这时候闹出这么多事,”   季飞绍双眼微眯,望着她唇角勾起,面露嘲讽:“你若不是孙家唯一的孩子,我才懒得与你这么个蠢东西演那么久的戏。”   屈辱的言语让她呆愣在原地,随即便气恼地涨红了满张脸。   她咬紧牙关,眼泪盈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般可恨道:“真的是因为太子殿下考虑吗?”   孙月颜像是突然看明白了:“难道不是因为我动了叶明熙,你才这般紧张吧?”   “可惜了,你紧张巴巴地跑来解释,人家都懒得理会你。”   “真可怜啊季大人,”反正自己也得不到,不如干脆撕破了脸,孙月颜龇牙咧嘴道,“枉顾你爬到如今这个地位,连一个姑娘的心都得不到。”   “谁说我得不到?”季飞绍声音温柔地反问,他伸出手刮走了孙月颜气恼落下的眼泪,明明动作轻柔,眼底却是骇人的冷意,“我想要的,什么时候会得不到过?”   明熙回府的时候,叶鸿文正在家中冲着何淑发火。   弟弟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叶鸿文被问责,这几日本就烦躁,正大声地让何淑将孩子抱远点。   何淑正手足无措着。   明熙皱着眉上前,接过被吓狠了的孩子,抱着哄了一会儿,没好气道:“您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不能发火吗?这侯府现在是谁说了算了?”   明熙冷笑一声:“当然是您了,您爱吵就吵。”   抱着孩子眼神示意何淑就要走。   身后叶鸿文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这是什么态度!说起来都怪你!若是你答应了礼部侍郎家的求亲!他们怎么着也不能把我踢了!你要去哪你!”   明熙根本不想理会,将母子二人带到了清净点的地方,将孩子给了何淑。   “爹这段时间只怕脾气会越来越大,您在家中绕着点,别被他碰上。”   何淑有些紧张,眼眶都有些红了,小声道:“侯府没事吧?真要出了什么事的话……”   “不会的。”明熙耐心安慰她,“您放心吧,侯府什么事都没有的。”   明熙毕竟还是个孩子,她的安慰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何淑看着还是十分惶恐,她见状也只能叹了口气,回了院子。   回到院中,她下意识地顺着树干攀上了院墙,只是那边安安静静,就像没有人居住的冷清样子。   明熙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扇紧闭的房门,又觉得疲惫被清空,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你干什么呢?”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明熙吓了一跳,她回头见是叶明芷,才有些撒娇道:“别站在背后吓人啊。”   叶明芷只是瞄了眼院墙,若有所思道:“慕箴还没回渔阳啊?”   “嘘!”   明熙赶忙调下,凑到她面前紧张兮兮道:“这件事你没同旁人说吧?”   “我说这个干什么?”   明熙松了口气,又嘱咐道:“这是个秘密,不要乱说。”   叶明芷望了望院墙,又望了望满脸紧张的妹妹。   联想起前一阵她同自己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标准,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挑眉,一脸戏谑地看着她。   明熙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看什么呢。”   “慕家挺好的。”叶明芷赞同地点了点头,“所说是个商户之家,但咱们不看重门当户对那一套,当个闲散夫人好吃好喝,一辈子潇洒快活也挺不错的。”   明熙被她说的,脸上燥热一片,她嘟囔着:“城里出了一堆事,家里也跟着遭殃了,你还在这想些有的没的。”   “你不是同母亲说咱们侯府不会有事的嘛?”   明熙看她:“你信?”   “我当然信了,”叶明芷拍拍她的肩膀,“我妹妹说的话,怎么能不信?”   她上前抱住了明熙,长舒一口气:“本来还想着回来安慰安慰你们,没想到你一点儿也不怕。”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呢。”   明熙环抱着姐姐,闭着眼没有说话。   前世她一直生活在亲友的羽翼之下,这一次,就换她来守护她们吧。   李阕日复一日地病重,就在这时候,前往北朔的军队成功返京,四皇子李怀序带着赵家上下,轰轰烈烈地回城了。   这一仗,打得比所有人意料中的还要快。   就连季飞绍都没有想到可以这般顺遂。   北朔被打得节节败退,他们只用了十来天的时间,便大获全胜。   李阕听闻这个喜报,身子奇迹般的好了些,他亲自下床准备迎接。   消息传到叶家的时候,军马已经进京了。   明熙跟着叶明芷,急匆匆地去城门口等人。   赵姝意去了这一遭,脸上多了几道伤疤,她骑马跟在赵伯祁身边,正耷拉着脸听他教训。   明熙望见,高声呼喊他们,赵姝意瞧见她,脸上瞬间迸出笑意,便也不管大哥,下了马就朝她这边过来。   “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见她脸上带伤,脸颊也被风吹日晒得不复娇嫩,明熙有些心疼皱眉:“怎么还伤着脸了?”   “得得得,”赵姝意抬手求饶,“我大哥都为这事念叨我一路了,就是一个小口子,说的好像我这辈子就完了一样。”   明熙想想也是,既然她已经想好要走这条路了,也不会再过那种嫁人后相夫教子的生活,脸上一道伤罢了,对她而言也许还是荣耀的象征。   她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她:“这一路可还平安?”   “可太平安了,”赵姝意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这次去能打个痛快,结果李怀序那小子趁着晚上点了把火,将那些蛮子的帐篷粮草全给烧了。”   “根本就没打起来嘛,气得我想追上去,还没怎么着呢又被我哥拎回来了,根本一点也不爽快。”   明熙闻言笑了笑,知道李怀序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笑着调侃她:“能平安顺利就是最大的痛快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呀。”   二人没聊几句,那边赵伯祁气势汹汹来抓人,拎起赵姝意上马:“咱们要先进宫,谁让你乱跑的!”   又对明熙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抱歉明熙,等晚上你来家里,咱们再好好说说话。”   明熙点头表示理解:“快去吧,别耽误了。”   见人走远,她又转头去找李怀序的身影,却根本找不到。   以为他在自己说话的时候走远了,明熙嘟嘟囔囔,转身道:“回去吧姐姐,”   她一愣,原地找了找:“姐姐?”   另一边,叶明芷垂眸看着李怀序拉着她的胳膊,自顾自地往前走,似乎是太紧张了,完全没有估计身后的人。   叶明芷脚步有些踉跄,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恍惚地想,曾经那个还需要自己救援的瘦弱少年,已经长成如今这般高大的模样了。   见他越走越快,自己就快摔了,叶明芷叹了口气出声提醒:“殿下,能否走慢些呢?”   李怀序猛地站住,无措地转身来看她:“抱……不是故意的。”   叶明芷摇头,见周遭已经没什么人了,将怀中的平安符掏出来。   原先交给她时,这个小小的符纸皱巴巴丑兮兮。   也不知道叶明芷是用了什么办法,竟是将它复原平整,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皱褶了。   李怀序紧张地在战甲上擦了擦手,才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怔怔地望着这枚自己送出去又还回来的符纸,神情有些脆弱。   “谢谢……”   叶明芷点了点头,见他没什么话要说,便准备转身离开。   “明芷!”   李怀序又叫住她,眼神有些哀戚,可怜巴巴的:“我,待会儿父皇问我奖赏的话,我,我可不可以……”   他没敢说出后面的话,可能是因为叶明芷的眼神太冷淡,又可能是自己心跳得太快,让他说不出话来。   叶明芷闻言面无表情道:“我妹妹应该同你说过了吧?”   一句话,将他打回了现实。   李怀序整个人神情低落了不少,甚至快要落泪:“我以……和明熙,不一样。”   “我这人,从没有喜欢过别人,”叶明芷偏着头,望着他淡淡说着,“我不在意旁人,只在意明熙,若是明熙不喜欢,那我也是绝不喜欢的。”   “所以殿下,还是不要那样做吧。”   李怀序血色全褪,站不住般往后退了两步。   等人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声轻笑。   季飞绍从角落出来,揽着他的肩膀:“真不是好歹,对吧?”   李怀序低声道:“别说了。”   “陛下可在宫门前等着你呢,头功一件,你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吗?”   他将平安符妥帖收好,失魂落魄地跟上大部队:“随意吧……”   “既然不想娶她了,赵姝意怎么样?”   季飞绍歪歪头:“她也还算漂亮吧?还是梅家的孙女,你这件功劳,可别浪费呀。”   李怀序被他说的厌烦,一脸郁气:“怎么,我就一定要娶一个?再说了,赵姝意一直都与你关系更好吧?”   “谁娶不都一样?”季飞绍望着他,“你忘了我们的计划了?如今太子失势,我们必须得到文臣的相助。”   “梅晟此次都没回来,就算娶了他孙女又能怎样?”李怀序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是暴躁,“我谁都不想娶,这皇位我也不想争了,行不行?!”   一瞬间,季飞绍望着他的眼神阴恻恻的,没有再说话。   大部队在百姓的欢呼和簇拥下进了宫,李阕亲自将赵自平扶了起来,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   “有赵爱卿在,朕永远可以安心。”   将赵家上下赏了个遍,赵自平拱手道:“此次平乱,还是四殿下功劳最大,兵不血刃击退了北朔,这才使得此次如此顺利。”   “哦?”   李阕闻言望向那个一言不发的李怀序,挑眉道:“四殿下想要什么奖赏,说罢。”   李怀序无视了周遭或热烈或戒备的眼神,只是轻轻摇头:“儿臣为父皇办事,不敢讨赏。”   李阕闻言哈哈大笑,上前将人扶了起来:“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有想要的就说,跟父皇还客气什么?”   官家亲昵的态度让周围人脸色都有些变化,还没等李怀序说话,季飞绍站在一旁轻笑:“说起来,四殿下还尚未讲家,太子殿下都成婚多年,也该轮到四殿下了。”   李怀序抬眼,难得有些怒气地望着他。   李阕闻言,自顾自点头:“也是,那不如就点一桩婚事给你吧,序儿若没有心仪的姑娘,朕就亲自为你选一位了。”   李怀序沉默片刻,抬头平淡道:“自然有,父皇。”   他轻描淡写地望了眼季飞绍,那边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李怀序当着满殿众人,朗声:“在下想娶恩阳侯之女,叶府二姑娘,叶明熙。”   此话一出,赵家人皆是侧目错愕地望着他,赵姝意更是脸色变了几番,差点就要冲上来。   远远望着季飞绍,见他面上笑意龟裂,眼底瞬间翻腾起无边戾气。   李怀序倏而清浅一笑。 第85章 替嫁   铛——   杯盏摔碎了一地, 明熙顾不得满身的茶水,猛地站起惊诧道:“他说他要娶谁?”   赵姝意气得袖子都搂起来,怒火中烧:“你!他说他要娶你!他疯了吧!”   明熙张口结舌, 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叶明芷,姐姐浅皱着眉,问道:“没头没尾的,怎么就说到赐婚这茬了,谁提的话头?”   赵姝意还在回想,赵伯祁喝了口茶道:“四殿下说不要奖赏, 季飞绍接话说不如许一桩婚事。”   季飞绍, 又是他!   明熙眼中都快喷火, 也顾不得体面和淑女,破口大骂:“什么东西啊他!”   不同于家里其他人的凝重, 叶鸿文简直满面红光, 嘴角笑意就快捅破了天, 见众人都在小声咒骂, 不由得追问:“那陛下怎么说啊!四殿下此次也算立功,求一个婚事陛下不会拒绝的吧?有没有选日子?什么时候办啊?”   “爹!”叶明芷冷声戾斥。   赵伯祁摇头:“陛下当时没有答应, 只是说有些配不上,要回去想一想。”   听了这话, 明熙有点稳定下来:“陛下不会同意的。”   她笃定道。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他同季飞绍的目的就是为了笼络朝中文臣, 赵姝意背后还有个持中立态度的将军府, 她们两,娶谁都是一样的。   前世李阙也是想到了这个原因, 对他二人的婚事百般阻挠,但架不住明熙当时的决心。   李阙不傻, 他知道明熙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李怀序在这个节骨眼上求娶她,他不会同意,打破他与太子两方势力之间的平衡的。   赵姝意还在叫嚷着要杀了李怀序那个傻缺,被一群人又是按着又是捂嘴的。   明熙哄了她两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看官家最后的决定吧。”   赵姝意瞪着她:“你倒是洒脱,一点儿也不在意啊?”   明熙耸肩:“在意又能怎么样呢,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当然有!”赵姝意猛地站起,“你若是不想嫁,我就带你跑!去渔阳去郴州,反正我学了一生的功夫,不就是为了给你们撑腰的吗?”   虽然心里明白这事儿十有八九不会成,但明熙还是真切感动了。   她抱了抱赵姝意,安慰她:“放心吧表姐,会没事的。”   因四殿下语出惊人的要求,叶家这几日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若真是能攀上李怀序,成为四皇子妃,那这叶家真是一朝野猪飞上天,彻底发达了。   京中不少名门闺秀百思不得其解,这叶明熙究竟是哪里好,先是礼部家的公子对其魂牵梦萦,又是四皇子为她求一道圣旨。   就是孙月颜听了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愣神。   随即又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叫你季飞绍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我倒要瞧你如何甘心!”   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掉下来了,而他口中的季飞绍,如今正在李怀序的屋中发疯。   他见李怀序始终沉默,根本就没有与他沟通的意向。   季飞绍将桌上杯盏一应摔碎,抬起阴狠的眉眼发疯一般质问他:“你想靠这种方式反抗我?你以为李阙真的能同意让你娶她?”   “他若是不同意,不是正和你意?”   李怀序沉沉地望着他:“我同你说过,除了明芷,我谁都不想娶,她既然不想嫁我,那我便谁也不要。”   “你执意逼我,那我不如说明熙,反正不论是李阙还是你,都不会让这桩婚事成真。”   季飞绍咬牙切齿:“你疯了?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在跟我胡闹什么?!”   “我退出。”   季飞绍怔愣:“你说什么?”   李怀序神情淡淡,好似一下没有了目标和冲劲,他望着季飞绍:“你的计划,我退出,我不想干了,等太子继位后我便离开京城,到时候……”   还没等他说完,季飞绍一巴掌就已经扇了过去。   他用了十足的力道,将李怀序打得摔在地上,唇角被咬破,滴落三两滴浓稠血液。   季飞绍上前,拎着人的衣领提起来,眼底是压抑成一团又一团的戾气风暴。   “这三年,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从渔阳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落魄皇子,狗都不如的日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陛下眼前。”   季飞绍死死扼着他的衣襟,缺氧的窒息让李怀序面色涨红。   “如今皇位唾手可得,你现在来告诉我,你要退出。李怀序,天下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   李怀序不在乎他的暴怒,还云淡风轻地伸手抹了唇角的血迹:“当初你为什么没有选择皇兄,选了平庸至极的我。”   “你真的是同别人那样,不信任皇兄的品性吗?”   李怀序沉寂地望着眼前人:“该不会是因为我好掌控吧?你要我与皇兄争,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   “我查了你户籍所在,你说你没有亲友,孤苦伶仃,但是连一个认识你的邻里乡友都没有,是不是太可疑了?”   季飞绍凤眼眯起,阴冷的视线不断在他脸上扫荡。   李怀序毫不夸张地想,他一定是在衡量杀了自己的利弊。   不知过了多久,季飞绍冷笑:“这不是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笨吗?”   他松手站起:“如今李阙病重,没几天日子可活了。箭在弦上,你现在要退出也得看那睚眦必报生性多疑的太子信不信了。”   “四殿下,若是这时候退了一步,你丢的可不仅仅是皇位了。”   李怀宜及其党羽,一定会将他铲除彻底。   季飞绍终归还是没有和他撕破脸,离去之前意有所指地笑道:“难得为了算计我而动了脑筋,我也就不让四殿下失望了。”   李怀序不懂他又在打什么谜语,只是颓靡地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那枚平整的平安符,有些发愣地望着。   叶明芷找来的时候,李怀序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坐了多久。   下人通传之后,他正慌里慌张地收拾着屋子,叶明芷进来时,他脸上的血渍都没擦干净。   叶明芷静静看着他忙了一会儿,将手帕递了过去。   李怀序一惊,呐呐地接过,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脸色。   想了半天,解释道:“你放心吧,父皇不会同意我娶明熙妹妹的,只是当时季飞绍硬逼我,我实在不想同旁人,所以……”   “你此次北伐回来,若是陛下连这个要求都不能满足你,必会被天下人诟病。”   叶明芷见他拿了帕子也不动,上前拿过擦拭了他脸颊边已干涸的血。   用了几分力气,将他面上的伤口撕裂,又泪泪出了血。   李怀序不敢反抗,泪眼盈盈地望着她,满面委屈。   “我没想那么……不是故意的。”   叶明芷虽不说话,但从她的动作间也看得出动了火气。   她什么都没说,好像就只是来看看李怀序的情况,深深望了他一眼。   “将房间收拾收拾吧,”临走前,她说,“事已至此,还是要先想办法面对。”   这几日叶府上下实在是鸡飞狗跳。   何淑不善于应对各家夫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叶鸿文还不许她推辞,整日一趟又一趟地接待上门攀附关系的宾客。   明熙烦得很,称病不出,让品秋和闻冬二人将自己的院子守好,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实则躲在慕箴的房间中,唉声叹气。   “真是想想就很尴尬。”   明熙瘫在他的书桌上:“虽然我知道李阕不会同意,但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脑子没转过来圣旨一下,我嫁给四殿下,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虽然我知道是季飞绍引起的话头,但他完全可以推掉或请李阕做主啊。”   慕箴捧着一本书看,一直没有说话。   明熙见状,凑上前去挤进去一个脑袋:“看什么呢这么好看?”   一本通篇晦涩语句的古文赏析。   还没等明熙看仔细,书已经啪一声合上,将她的脑袋夹在了里面。   “四殿下许是根本就不想成亲吧。”   嗯?明熙还从来没想过这茬,歪着头盯着他看。   慕箴的声音沉闷闷的,神色也没精打采的:“既然明芷姐已经拒绝了他,或许四殿下根本就不想娶旁人了呢,季大人当时话赶到了那里,他知道一定会有人阻止你,所以才选择了你呢?”   “况且这些年,四殿下总是围着明芷姐身边打转,全汴京人人都知晓他心系叶家大姑娘,这种情况,又有谁家的女儿愿意嫁进四皇子府呢。”   慕箴意有所指地幽幽感慨:“能够勇敢表达自己的心意,四殿下也真是让人艳羡。”   明熙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合理极了。   她觉察到慕箴情绪低落,伸出白嫩的手指戳他的手臂:“你怎么不开心了?是不是屋里太闷了?要不我们在院中走走?”   这算什么?   慕箴难得有些怨念,自己自从在普觉寺跟着衍悟学习篆刻之后,很久没有再感受到这种无力的颓唐。   旁人可以大大方方向明熙提亲又求赐婚圣旨的,为什么他就要躲在屋子里,见不得光般遮遮掩掩。   他带着几分愁,眼底都有些薄红,止不住地焦躁让他忍不住想拿起刻刀磨点什么。   但是明熙想要的那个指环,自己早就已经……   对了,好像还没给她来着。   慕箴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黛色的锦盒,交给明熙。   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自嘲:“四殿下去北伐,尚且还有个明芷姐可以当个念头,我这巴巴地给某人做指环,到头来也就只能窝在我的房中,连喜酒都喝不成。”   慕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曾经那些抑制的情愫统统在听到李怀序求旨的那一刻崩塌,歇斯底里地倾泻而出。   锦盒中的指环流光溢彩,不知是用什么珍稀的明玉所雕刻,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彩光。   这指环比明熙画的图样要漂亮多了,白玉篆刻的飞鸟图样简约,线条流畅,还用了一颗翠绿的宝石作为眼睛的点缀,鸟喙旁零星几朵海棠围绕,精致大方。   明熙把玩了许久,像没听明白慕箴的话中音一般,将东西放在眼前,俏皮地通过指环去看神情低落的慕箴。   “我确实是要拿这个指环送人的,但喜酒应该还早吧,我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我的心思呢。”   慕箴闭了眼,不愿面对这些话题,气息紊乱:“你这样好的人,谁会不接受?”   “那可说不准,”明熙悠悠道,“万一那人比我还要好,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呢?”   “好了、”慕箴睁开眼,有些狼狈地望向明熙,眼带渴求,“别说这些了,好吗?”   明熙望着他,眼中光彩似在蛊惑:“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慕箴咬牙,一方面不想逼自己面对这种事,一方面又实在放心不下,若是明熙被人哄骗怎么办?若是那人及其不靠谱怎么办?他还是得替她把关。   慕箴认命一般,苦涩道:“你说吧。”   明熙眼眸深深地望着他,只是将指环细心收起,语气认真道:“等这件事情结束。”   她靠近,近到能听见慕箴擂鼓般的心跳,明熙轻声:“等结束,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明熙知道事情一定会解决,因为李阕只要意识还清醒,就不会同意此事。   她想过很多,比如李阕拒绝,并赏了李怀序许多金银财宝,又比如是太子劝阻,将此事拦下。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要用姐姐来换她。   明熙惶恐道:“什么?”   叶明芷面无表情:“坊间近日出了传闻,说是叶府二姑娘自幼体弱,命数薄弱,恐不得长久。”   她平静喝了口茶,迎着明熙焦灼的目光继续道:“而叶家大姑娘知书达理,素有才女之称,陛下听闻后,与四殿下商讨,将由我来替你。”   “谁要你替我!”   明熙克制不住地尖叫,这段时日以来强撑着的精神终于在此刻断裂,她精神崩溃:“谁要你替我!而且这传言根本就是你散出去的吧。”   “后面那句确实是我,不过命数薄弱,不得长久这种瞎话就不知是谁了。”   叶明芷见她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叫,微皱眉:“做什么反应这么大,姐姐迟早是要嫁人的。”   明熙哭得已经看不清她的神色,捂着脸哭得歇斯底里,几乎快要干呕出来:“这偌大的汴京,嫁谁都好,偏李怀序不行!”   见她再哭下去,只怕是要气喘,叶明芷强硬地抬起她的脸颊,逼着她顺气,气恼道:“他是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看不惯?我又不是嫁给他就去死了!”   明熙回忆起前世宫墙内的每一个寂寥深夜,只痛苦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86章 心悦   前世。   明熙刚被季飞绍抓紧春棠院的时候, 整日躺在床上逃避现实。   没几天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她谁也不想见,闻冬也好,晋修也好, 就连姐姐和陛下当时的传召她也不理不睬,整日将自己关在屋中,昏沉沉地从早睡到晚,无法面对外界。   后来还是叶明芷强行命人踹开了她的屋门。   一只手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拖下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外面传的温柔贤淑的模样。   姐姐穿着一身华贵的凤袍,硬掐着她去水池边洗了把脸。   将明熙呛地喝了好几口水。   将湿漉漉的一张脸抬起来时, 她又动作温和地用锦帕一点点擦干她脸上的水渍。   “既然已经走到这了, 就要想办法面对。”   叶明芷永远都是一副平淡又积极的面容, 好像什么塌天的祸事都没法影响她的心情。   她望着一脸绝望的妹妹,声音平和:“对陛下的圣旨视而不见, 如今天下也就只你有这个胆子了。”   “白日陪我处理事务, 晚上跟我一起散步, 别再想着把自己关起来。”   后来她就每日都跟着姐姐, 听她在繁杂的事务当中给自己念书。   山海游记,奇人异事, 她什么都念给她听,恍惚间就像回到了曾经无忧无虑的闺阁时期, 那时她也总是扒在姐姐膝头听她给自己念书。   晚上叶明芷会带她一遍又一遍地逛后花园。   御花园虽大, 但也架不住日日夜夜, 年年岁岁地看, 明熙觉得无聊,后来有一日她问起, 为什么你总是看不腻呢?   叶明芷当时视线飘过深宫的院墙,眼神飘远, 声音怅然:“看腻看不腻,又能怎么样呢。”   明熙那时才后知后觉明白,姐姐也不是生来就积极的,不过是无奈的事多了,无能为力的事多了,她逼着自己往前看。   也是那段时间她发现,每次念到一些山水游记时,叶明芷的情绪总会好些。   她才慢慢意识到,原来外人看来的大家闺秀,骨子里也是渴盼远方的。   明熙无法与姐姐说起这些,无法接受姐姐又要再一次嫁给李怀序,成为宫墙内的一个傀儡。   期间她想了很多办法,澄清那个关于自己的谣言,甚至还伙同赵姝意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揍了李怀序一顿,让他去跟李阕收回旨意。   叶明芷知道后,将人关在家中,劈头盖脸地叱骂,脑子里究竟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皇子也敢打?   但又看明熙眼泪涟涟的模样,她又狠不下心来。   “……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十日后就成婚。”   明熙猛地抬眼:“为什么这么着急?”   “许是陛下也知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借这场婚事冲喜吧。况且陛下已经封四殿下为咸安王,等婚事办完我就跟着殿下一同前往属地咸宁了。”   叶明芷上前抱着她,叹了口气:“叶府半数的家产都在我手中,等我走后,明熙,你要听话些了。”   再这般鲁莽不拘,万一惹了事,咸宁路远,她如何能及时庇佑她。   事情发展得太快,容不得明熙反应。   所有事都在疯狂往前推,与前世的时间线完全不同。   这场婚事仓促又盛大,自从李阕下旨让李怀序前往咸宁后,太子一脉便彻底安下心来,只等着李怀序办完婚事便去咸宁,从此便等着李阕驾崩,无人再与他相争。   明熙这几日被关在屋中,无能为力地看着姐姐披上那身精美的嫁衣。   大婚当日,是晚秋时分难得的艳阳天,晴朗无云,显得天空特别特别高。   叶明芷穿着嫁衣,亲自将明熙从屋中放了出来。   她捧着李怀序命人连夜打造出来,几乎掏空了他府上所有积蓄重金打磨出的一顶花冠,宝石琳琅,耀眼夺目。   叶明芷递到明熙面前,唇瓣点的大红胭脂显得她面容姣好,轻声说道:“不要难过了。”   “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别为我担心。”   明熙鼻子有些酸,她执意地不肯接那个花冠,迎亲的队伍在叶府门外吹拉弹唱,热闹的声音传到她们这边,一旁的何淑有些着急,却又不敢说什么。   叶明芷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   终究还是妥协,明熙接过那沉重无比的花冠,差点都抱不住要摔在地上。   吃力地戴在姐姐头上,就像亲手送她去刑场一般让她痛苦,明熙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出来。   她终于明白了,就算重生一世就能如何,她依旧是她。   即便在渔阳生活了几年,变得有些不一样,但她仍旧是那个无能又孱弱的叶明熙,她没办法保护任何人,也没办法改变姐姐的命运。   明熙目送着姐姐盖上盖头,进了花轿,李怀序给的嫁妆摆了一路,他掏空了自己的家底,想来告诉叶明芷自己娶她不单单只是因为李阕的圣旨。   迎亲队伍很热闹,叶府上下也大都跟着一块去四皇子府中喝喜酒了,明熙本不想去,何淑问她,你确定芷姐儿唯一的喜酒你都不去吗?   哪里是唯一,前世她也喝过的,只是那时还高兴着,没有眼下这般伤心的情绪。   她原地生了会自己的闷气,还是闷不作声地跟着何淑一起去了。   何淑作为母亲,坐在主位,跟着叶鸿文一直在张罗宾客的事,忙的没命,她哄明熙自己吃些菜,晚些跟着一群孩子们去闹姐姐的洞房。   明熙没说话,自己跑到没什么人的角落,一壶一壶地喝闷酒。   酒席上的人各个笑得开心的,无论是真切的还是应付事的,只有明熙一个人苦大仇深。   她忘了自己酒量不好,又许是刻意地想灌醉自己,一杯杯不停地喝着。   壶中酒没了,她又去找传菜的侍女要,四皇子府中上下人人都认识叶家二位姑娘,更知道这位是两位主子都在意的人,不敢违逆她的话,忙不迭地给她送酒。   喝得已经有些醉意了,明熙伸手迷迷糊糊去够酒壶,碰到了一只微凉的手。   她抬眼,望见季飞绍坐在她面前,眉眼含笑:“怎么有只酒鬼在这啊。”   他按着酒壶,明熙不管不顾地去抓他的手,要他松开。   喝醉酒的明熙没有平日里的张扬和疏离,带了些亲昵的娇憨,让季飞绍愉悦地笑:“可不能再喝了。”   “你少管我。”   明熙醉的有些记不清事,她忘记了自己是在姐姐的婚宴上,忘记了自己与眼前人种种过往,就好像是在前世自己尚未与他成亲,他管束自己时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   她还在去抢季飞绍手中的酒壶,他手大,能单手将酒壶牢牢攥在手心,明熙扒拉他的手,就像猫儿在划拉毛线团一般。   季飞绍看在眼里,心不自觉地变软。   他手上的酒壶就像逗猫棒,一点一点收回胳膊,将人勾引到自己面前。   明熙没坐稳,摔倒在她怀里。   一霎间怀中软玉温香一片,向来杀伐果决的季大人头一次乱了手脚,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轻抬着明熙的下巴,看她因为醉意有些朦胧,水蒙蒙的一双眼睛:“你喝醉了酒,都这般胆大吗?”   明熙被他的热意弄痒,挠了挠耳朵,又颇为娴熟地窝在他怀中撒娇:“我还要喝。”   季飞绍沉默良久,将人搂紧,怀中少女的身子柔软得过分,就像抱了一团温泉,暖呼呼地朝他心口涌去。   “这也是你那痴梦里梦见的场景吗?”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季飞绍也像喝醉了酒,整个人有些飘忽忽地,他不自觉抱紧怀中的暖香,声音喑哑地喃喃:“我把它变成真的好不好?”   也就是明熙醉了,他才敢说出这话来。   他知道自己输了,败给了眼前这个姑娘,每每想到她时,总会想到她牙尖嘴利的那些话。   好像只要自己低头,他在三年前对明熙放得那些狠话就都成了笑话。   他一边忍耐,一边压抑自己,一边又在每一个深夜惊醒,回想梦中那张娇俏的容颜。   季飞绍才知道自己败得彻底,明熙当年不过是做了一个自己的痴梦,他便冷嘲热讽,这段时日自己梦见她,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如若真的能让梦中的场景成真,她爱笑话就笑话吧。   季飞绍戎马半生,手段冷硬,什么时候用过这般温柔的声音说话,叫旁人见了,只怕要吓得瞪掉双眼。   但明熙习以为常,没觉出什么不对。   堪称是痴迷的眼神锁死了怀中的人,季飞绍喃喃的声音偏执又疯狂:“再等一等,不久之后,你就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被酒渍润泽过的唇瓣水光潋滟,像是夏日时兴的荔枝果肉,季飞绍捧着明熙的脸,眼睫低垂,鬼使神差地一点点凑近。   “季大人。”   有些冷意的声音打断了他,季飞绍有些不满地抬眼望去,叶明芷已经脱下了那身繁重的婚服,像是急急忙忙出来的,艳丽的口脂都还没擦,神情像是粹着一层寒冰,面无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   “舍妹顽劣,叨扰大人了。”   话音落下,不由分说地上前扣住明熙的手腕,就将人从他怀中拉了出来。   明熙正睡得舒服,此时不满地哼唧了两声。   季飞绍便下意识地收紧了胳膊。   叶明芷眼神轻飘飘扫过,淡淡道:“前面不少人正找大人您呢。”   季飞绍闻言浅笑,这才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将明熙搀扶着离开。   直到人走远了,才捻着指尖,好叫温软的触感停留得长久些。   别着急,定心。   调整因不满有些紊乱的呼吸,季飞绍漫不经心地想,她迟早都是自己的。   他看中的东西,从来不会逃脱,无论是什么。   明熙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不知睡了有多久,浑身酸痛,闻冬进来时,舒了一口气:“姑娘你终于醒了。”   明熙接过她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姐姐呢?”   闻冬有些小心翼翼看着她道:“姑娘……了有两日了,四殿下及大姑娘今日一早就,就启程了。”   明熙一顿,仓促抬头:“什么?!”   “您前夜吃醉了酒,被大姑娘送回来后睡得不安稳,大姑娘就给你喂了些安神的汤药,嘱咐我们不要叫醒你……”   她没想到叶明芷能狠心至此,居然都不给她一个告别的机会。   明熙匆匆忙忙穿衣,着急大喊:“去给我牵匹马来,走了有多久了?”   话里话外是要去追的意思,闻冬呐呐:“走了一整日了,姑娘追不上了吧。”   说到这,闻冬又递来一个匣子:“这是大姑娘留下的。”   明熙顿了顿,茫然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小盒子。   她外衫都没有穿好,坐在床边就打开盒子看了起来。   大多都是银票和叶府在汴京一些店铺的地契,还有一封书信。   明熙强忍着酸涩打开,信件很简短,无非就是些好好照顾自己,别为她担心,以后她不在京城了要懂事些,但出了事她还是会第一时间赶回来,所以不要怕这些琐碎的话语。   她怔愣许久,晚霞穿透窗户照了进来,明熙这才反应过来,姐姐是真的离开了。   还是走了前世一模一样的路。   她按捺了多日的情愫,终于还是在这封家书面前倾斜了出来。   明熙哭得好大声,比前院饿肚子的少爷哭得还要委屈,眼泪像湍急的水流,打湿了衣衫。   闻冬有些手足无措:“姑娘,您别哭啊。”   明熙再听不到任何,心中好像就只剩下了恸哭这一件事,心胸都好似要撕裂开来的锐痛,让她喘不上气,又只能通过眼泪来舒缓。   闻冬着急,左右为难,想到了什么,急急跑到院子去了。   不知哭了多久,恍惚间感到有双手接住了自己下坠的眼泪,就像接住了一片坠落的银河。   眼前的光亮被遮挡住,明熙恍惚睁开眼,望见慕箴正蹲在自己身前,心疼又无奈地看着自己。   他掌心接在自己下颚处,见明熙望他,便用手背擦去她满脸的泪水。   “明芷姐不会想看到你为她哭的这样伤心。”   明熙哑着嗓子问他:“怎么过来了?”   “闻冬在院墙那边喊我,说让我来救救你,”慕箴猝然一笑,“吓得我赶忙就跑来了。”   明熙偏头去瞧,闻冬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跟在明熙身边,一直知道慕箴与她的事,眼下估计是去守着院门了。   慕箴将她手中的东西收回盒子中,妥善收好,将手和她的脸一点点擦干。   体贴地像在照顾孩子一般。   慕箴握住她的手,仍是半蹲在她面前,有些笨拙地安慰她:“别太伤心了,咸宁不远,有时间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她,咸宁风水虽比不上渔阳,但也壮丽,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又要将明熙的眼泪说下来。   她抽噎着跪下,扑进慕箴的怀抱:“我好差劲是不是?我根本不值得你们对我这样好。”   “我说要照顾好身边的人,要让他们幸福,可是姐姐还是嫁给了四殿下,我做不到改变,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明熙已经有些崩溃,说的话都语序混乱,慕箴听不明白,只能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发丝,安抚她,陪在她身边。   “谁说的,”他轻声道,“谁敢说你差劲,你明明是最好最好的明熙。”   慕箴的声音虔诚又认真:“你至少救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啊。明熙,我都不敢想,若是没有你,我在渔阳过得会是怎样暗淡无光的生活。”   似乎是提到了渔阳,让明熙想起那几年明媚的日子,她慢慢停了哭声,却还是抽噎着。   慕箴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还在说着:“你至少拯救了我,所以,至少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只要你不厌烦,我就永远不会成为主动离开的那个人,明熙,我会一直陪着你,抱着你,不让你伤心的。”   明熙闭了眼,很久都没有说话,她贪恋地嗅着慕箴身上沾染的书卷香气,破碎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她睁眼,滂沱的眼泪让她双眼微肿,眼中血丝遍布,就像海底盛放的珊瑚。   “我是不是答应你,要告诉你我心仪的人。”   慕箴一瞬间怔在原地,他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过于直白炙热,让明熙不得不搬出那个人来拒绝自己。   他有些张皇,眼尾下垂,又有些不可置信:……要现在说吗?”   她的情绪刚好一点,就要说这件事来伤他的心,将他也赶走吗?   慕箴张口结舌:“要不,要不还是再等等,我不着急知道。”   在这个瞬间,他第一反应仍然是,明芷姐已经走了,若是连他也要赶走,那明熙岂不是太可怜了。   他真情实感地为自己感到不可救药。   明熙见他这个反应,知道他是误会了,没说什么,只是将怀中那个一直贴身保管的指环拿了出来。   白玉的指环被她的体温带着,有些隐隐的热意,更显得颜色润泽,闪着一圈好看的暖光。   明熙始终沉默着,抓着慕箴的手将指环坚定不移地往他指尖套去。   !   慕箴一瞬间,好似雷电劈过大脑,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只瞪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明熙手上的动作。   从食指一路试下去,就连小指都小的套不进,明熙有些怨念地说:“不是叫你往大了做?”   没人回应,她抬眼,望见慕箴从耳尖到脖颈,一路泛着红,他神情有些茫然,慌乱的眼神从她的脸到二人相触的手间,飘飘忽忽,最后定格在了那枚自己亲手篆刻出来的指环上。   “什么、”他有些大舌头,好像吃醉了酒,话都说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明熙望着他,淡淡地说着:“曾经在一本游记上看过,西域那边有用指环定情的习俗,寓意着长久圆满,被指环套住的二人,生生世世都是要在一起的。”   她又抬起那枚精美的指环看:“可以汴京的首饰店里,指环大都是用来骑射用的玉韘,模样实在不好看。既然你会刻,那就交给你来了。”   慕箴仍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心翼翼道:“那,那是要试试看合不合那人的手吗?”   明熙垂了眼睫,沉默了片刻。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慕箴心跳像雷鸣一般,一震又一震,将他大脑都震得发麻。   从来没有这般紧张过,就连几年前亲口喝下那瓶毒药,不知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时,他都不曾如此失态过。   明熙终于抬起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慕箴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自己渴盼了数年的话语。   “从来都没有别人,阿箴。”   像是这句轻飘飘的话还不够,她慢吞吞靠近,完全够慕箴闪开。   可是他没有,只是睁着一双比星河还要亮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于是明熙在他柔软的脸颊一侧印下一吻,像云一样轻柔,又像雷一样震动着二人。   “我心悦你,从来都是你。”   慕箴许久没有缓过劲来,明熙的那个吻,仿佛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将他毒得五感尽失,浑身僵硬,只剩下颊侧那一小片地方的柔软和炙热。   他平复了好久的呼吸和心跳,在经历了震惊,恍惚和不可置信后,终于明白,原来他一直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也对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意。   慕箴眼光灼灼,炽热地好似能望穿伊人。   他安静地接过明熙手中的指环,套在了她食指上。   “这是给你做的,傻瓜。”   即便是温柔如慕箴,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做一个指环,让明熙送给别的男人呢。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样式,白鸟海棠的指环,只是尺寸大了许多。   他自己给自己套上,望着明熙,笑得眉眼弯弯:“幸好。”   幸好他还偷偷地,含着某种卑劣心思的,给自己也做了一个。 第87章 山匪   明熙望着二人挨在一起的手指, 成双成对的指环,终于破涕为笑。   “你怎么做了两个?”   本来想要藏一辈子的沉重的心思,如今竟然也可以轻松地说出来。   “本想着做给你, 若是你往后嫁人了,不再需要我了,靠着这枚指环相同的指环,也足够我撑过漫长的后半生。”   一模一样的指环挨在一起,更显得精美。   慕箴心下被满涨的欣喜和满足灌溉,笑得柔和。   明熙却又鼻子一酸, 声音有些哑了:“傻不傻?”   这样暗戳戳的心酸, 叫她更难受了。   她将人抱紧, 声音低微又委屈:“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心意呢。”   慕箴回抱着她,动作总是小心翼翼的:“你知道这两枚指环, 是用什么玉做的吗?”   见明熙好奇地抬头, 他浅笑着来回抚摸着明熙带着指环的手指, 声音轻轻:“是你送我的那块独山玉。”   明熙心尖一荡。   那块前世慕箴留给她的信物, 被她带了过来,又在中秋时还给慕箴的那块独山玉玉佩。   “我一直好好收着, 那块玉品相很好,一直想雕些东西送你。本想着若是将来爱上了别人, 我便用那块玉刻一块同心结送你。”   若明熙真的喜爱那人, 那人也值得托付, 他便要送上最虔诚的嘱咐, 保佑他的明熙与她的心上人,恩爱相守, 白头偕老。   直到明熙说,她想要指环。   博览群书的他自然也知道指环的涵义,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曾经那个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他怎么可能接受明熙离开他,去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呢,更遑论真心实意地祝福。   于是他只交给明熙的,只是她的尺寸。   自己又卑劣的,可笑的,为自己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你问我的心意,我自然爱你。”与明熙用的字眼不同,慕箴的每一个字都真诚又沉重,“明熙,我已经站在原地等了你许多年了。”   慕箴克制又情动地吻在明熙佩戴指环的指尖:“只等着今日,你回身看我。”   他一直跟随在明熙身后,为此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终于在今日,明熙回身看见了他,走向了他,拥抱了他。   慕箴便明白,这些年的等待和守护,一切都是值得的。   明熙捏了捏那枚指环,一点也看不出曾经那块玉佩的模样。   曾经慕箴拿来为她留的后路,兜兜转转竟又成为他二人之间最紧密的连接。   这世上难道真有宿命一说吗,明熙想了想,也愿意相信,这块跟着她的灵魂一起跨越了时空的玉佩,会成为她与慕箴往后余生,携手相守的见证,见证着他们恩爱不离,永远在一起。   许是因为慕箴那些话,又许是因为二人确定了相互的心意,明熙又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她望着慕箴,有些心疼和歉疚:“季飞绍那个疯子,不能让他知道你在汴京,不然……”   “我明白,”懂事的慕箴已经拉过明熙的手按在自己脸侧,眼神缱绻地望着她,“不止是他,还有李阕那边也在盯着我,怀生这几日传信,说渔阳有许多人想要上门打探我是否真的在府中。”   “我不能在汴京露脸,更不能袒露与你的关系,我都明白的。”   慕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温声安慰:“我不委屈的,明熙,只要知道你的心意,我怎样都无所谓的。”   他越这么说,明熙心中越过意不去,望见慕箴越发缠绵如水的眼神。   明熙听见他蛊惑一般地开口。   “只是,可以给我一点儿听话的奖励吗?”   语调让明熙想起二人一同逗猫的情形,慕箴将脸埋在自己手心,自下而上地,眼尾微微上挑着看她。   好像确认关系后,慕箴望向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情深都能浓稠得滴落下来,汇成世上最黏腻甜馨的蜜糖,叫她舔一口都能回忆起儿时的牙痛。   这样暧昧的话语让明熙脸颊通红,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眼,长长的眼睫在她白粉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她再没有第一次的勇气,颤着身子巴巴地凑近,慕箴也不催她,更是闭上了眼屏息等待着。   记忆中的那抹热意和甜香再次靠近,慕箴呼吸慢到几乎停止,直到一个微微湿润又柔软的触感,在自己脸侧飞快地碰了下,像极了院落里养得那株含羞草,一触即分。   明熙红着脸,退回来的速度可就快多了,她经不住般地捂住自己的唇,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巴巴地望着慕箴。   慕箴睁开眼,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得到了甜头的他嗓子都哑了许多,望着明熙笑得两眼明亮:“收到了。”   二人又是相顾对方,同时笑了出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闻冬的声音有些模糊地传来:“表姑娘来了,说担心你,姑娘要见吗?”   赵姝意?   明熙知道自己这几日状态实在不算好,这两日还一直昏睡着,明熙应了一声,见慕箴起身。   他竟然就一直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在她面前,起身后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只是又不舍地用手背蹭了蹭明熙的脸:“我会一直在隔壁,若是有事别再哭了,喊我过来知道吗?”   明熙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他回了慕家的院子。   而她一直绕着食指间的指环玩,吩咐闻冬:“让表姐进来吧,顺便再去帮我找根红绳来。”   赵姝意进来时,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一路小跑到她面前,风风火火的。   “怎么回事?怎么喝醉酒睡了这么久?是不是明芷姐走了你忧心过重?你不是大夫吗你要给自己看看啊。”   说话又快又急,明熙根本插不上嘴,只能浅笑着等她说话。   赵姝意见她笑了,又疑惑地歪头:“你看着挺正常啊,怎么,缓过来了?”   “缓过来了,”明熙幽幽叹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姐姐说的没错,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要面对才行啊。”   赵姝意见状,心里一直吊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又有些疑惑:“前段时日还要生要死的,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说话间,闻冬照她的吩咐送了根红绳来,明熙将指环取下,用红绳穿过。   见这个指环模样挺新奇的,赵姝意上手看了看,她善骑射,家中也有许多玉韘,但都没有这个细致漂亮。   “哪来的,还怪好看的,不过你不是不喜欢射箭吗?”   明熙没解释,只是将绳子戴在脖上,又将指环压在衣服下,只隐隐露出脖间的红绳:“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又瞪了眼表姐:“说起来,今日姐姐离京的时候你也不知道来喊我。”   “冤枉!”赵姝意举起双手委屈道,“正想跟你说呢,明芷姐说不要任何人来送她,她不喜欢别离的场景,今日我也被我娘关在家里,听说都没去呢,就他们小两口带着一车的行李轻装上阵,天不亮就走了。”   明熙知道后,又垂头郁闷了一会儿:“姐姐……”   她不喜欢离别,却还是离开汴京去了咸安。   如今她和李怀序的命算是彻底绑在一起了,明熙焦虑地咬着唇想道,在这场政斗中,万一与前世偏离,太子李怀宜上位。   必定要对李怀序斩草除根,李怀序死了,姐姐还能活吗?   不行,还是得想办法……   李阙撑不了多久了,宫变近在眼前,想到这,明熙对表姐说:“这段时间你好好待在家里,别到处乱跑了知道吗?”   姨夫是个靠谱的人,他向来不掺和党争一事,近几年废太子的提议轰轰烈烈,他从来没有插嘴过。   对于赵家而言,只一味地为主效忠,至于将来这个主会是谁,他们从来不关心。   赵家也只有赵姝意性情莽撞,容易出事。   见她这么说,赵姝意瘪瘪嘴:“在家总被我父母大哥唠叨,来了你这你又跟我说这些。”   她不耐烦极了:“我能惹什么麻烦?”   本是来探望明熙,见她没事摆摆手便走了。   后来的几天时间,明熙同姐姐互通了几次书信。   面对她担忧的问话,叶明芷几次三番地说着她很好。   并不是在安慰明熙,而且远在咸安,天高皇帝远,李怀序的世界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自然对叶明芷怎么宠着怎么来。   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就连明熙曾经说的话他也听了进去,在咸安安顿下来后马不停蹄就带着她游遍了周边的美景。   明熙一边为着姐姐难得的自在高兴,一边每日跟着晋修进宫稳固着李阙的病情。   直到某天,她收到姐姐的来信:   【咸安起兵,恐有事变,小心。】   明熙神色复杂地看完,将纸条烧得干净。   她知道,季飞绍已经做好准备了。   也在这时,又起祸乱,何泾遭了山匪,百姓苦不堪言,修凉城池遇北蛮进攻,危在旦夕。   两座城池同时遇险,兵力不足,都在向陛下求助。   听闻这一消息,明熙心头狠狠跳了跳。   何泾山……世赵家就是因为奉旨前往何泾平乱,深入敌营,赵家父子两却都没有再回来。   那时已经嫁人了的赵姝意如何也不能相信,区区一窝山匪,是如何能让久经沙场的父兄丧命的。   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哭,同后来的明熙一样,母亲梅昔芸接受不了这个结局,也在没多久后就自戕离世。   偌大一个将军府,最后只剩下一个沉默寡言的赵仲陵。   后来是赵姝意求他,求他看在将军府将他养育长大的份上,帮她调查一下当年何泾山匪,那场战乱的始末。   赵仲陵虽一向不爱说话,为人阴郁,但做事果决利落,很快将此事查了个明白。   何泾比邻咸安,当初何泾祸乱时,李怀序同季飞绍都在咸安。   外人不知道的是,当年去往何泾时,季飞绍也跟在他们其中,他将山匪同将军二人尽数引入山谷之中,用大量的火石将狭窄的山谷引爆,山匪同士兵,他一个也没有留。   季飞绍就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因为赵自平从不战队,他便担心会对结局产生影响,任何把控不住的事情他都宁可毁得干净。   赵仲陵一人暗地里将此事查的分明,却并没有同赵姝意说,如果知道了是自己看好的妹夫设立的这一切,只怕更会痛不欲生。   想到那位向来明媚的梅夫人的结局,他不敢拿赵姝意赌,于是只将真相残忍地,发泄一般地全部告诉了明熙。   对待旁人,赵仲陵有着不同于在赵家的尖锐和刻薄,他将文书甩在明熙面前,讥讽地让她好好看看,看看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夫君,好丈夫,究竟是个怎么样人面兽心,两面三刀的小人。   面对明熙苍白惊恐的神情,他又淡淡补刀:“说起来,若不是因为季大人是你的丈夫,我想大哥和父亲也不会这么天真,轻而易举就进了那个一看就可疑的山谷吧。”   这句话简直就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让明熙在往后每一个午夜都能梦见姨父姨母,还有赵大哥对她温和的笑脸。   赵姝意没有得知真相,却也在几年后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逝去,明熙赶去见她最后一眼时,她并没有害怕。   神情是释然又安宁的。   她对满面惶恐和泪水的明熙苍白一笑:“我可以去见他们了,明熙。”   一代将军的女儿,最后死在了血崩的产床之上。   大片大片翻涌出来的血液成为了明熙后来夜夜难寐的噩梦。   她总是会在夜半时分惊醒,偏头就瞧见那个害死家人们的元凶,明熙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尖叫,又痛苦难耐地干呕个不停。   噩梦一样的记忆蜂拥而至,让明熙脆弱的肠胃再一次搅动着,想要呕吐,只在听到何泾这个地名时就忍不住地发抖。   李阙病重提前,姐姐大婚提前,如今就连何泾闹匪也在提前。   这荒诞又合理的一桩桩事件就像是早在命运的齿轮上固定好的路径,却没有按时间来算。   所有的事情都比前世推进了两三年的时间,明熙甚至有些大脑发麻,不明白是哪里出现了差错,才会使得后续这一系列事情产生了偏差。   赵家此时也正在京城,自告奋勇要带兵出征,只是还没明确何泾和修凉,他们该去哪一个。   修凉位处北方,与前段时间的北朔挨得近。   明熙担心他们,特地约了赵姝意出来聊。   她担心地问:“姨夫有说去哪里吗?”   赵姝意想了想:“还没决定呢,不过应该会去何泾吧,父亲说修凉那边可以从相近的城池借兵。”   一听何泾二字,明熙的脸刷地就白了。 第88章 宫变   明熙疯狂地抑制住自己, 使得神情不要过于难看。   一听到何泾二字,她便在心底疯狂尖叫。   在记忆中,这至少是在三年后才会发生的事, 而修凉攻城才是眼下这个时间点出现的。   她记得很清楚,修凉发生战乱时,赵姝意正在准备婚假之事,她被某个世家公子设计陷害,逼得她不得不嫁给那人。   离婚期没几日时,修凉有乱, 赵将军不愿离京, 一心想先将女儿送上花轿, 当时是赵姝意劝阻,说这点小事不该成为父亲的阻碍。   也正是因为大婚之日父兄都不在, 婆家为此更觉得赵姝意好拿捏, 后来赵家上下死得差不多了, 更是将她磋磨得厉害, 最后更是为了逼她生孩子,喂了不少补身子的汤药, 才难产逝世。   赵姝意前世,过得实在是悲凉。   然而如今的表姐气色张扬地坐在自己面前, 还在嘟囔着怎么这段时间大政上下总是这么乱。   明熙皱眉想着, 在她记忆里, 修凉战场只是蛮人仗着地势偏远寒冷, 赵将军去了不过数十日便统统解决。   去那里,至少比去何泾腹背受敌, 遭人陷害来的安全。   可她又不能明说,明熙思索了一会儿, 一边给赵姝意倒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何……若是没记错的话,是不是离咸安很近?”   赵姝意鼻子皱了皱:“好像吧?怎么了。”   “姨父不是一向对党争一事十分谨慎吗,”她小声说,“若是去了何泾,大批兵马与四殿下碰上,还在我姐姐嫁过去的这个节骨眼,陛下明面上是让姨父选,但若是选了何泾,陛下会不会起疑心啊?”   “会不会认为,姨父是站队四殿下的?”   赵姝意愣了愣,她从来不关注这些事,军营里也总有人讨论下一位会是哪位皇子,但她都没放在心上。   毕竟赵家的准则就是,跟谁干不是干,但是明熙今日这番话说得,她也觉得有些道理。   本来没那个心思,但若是因为选错了被误解了,岂不是太冤了?   赵姝意回府后,晚膳时同父兄说了这件事。   赵伯祁一脸震撼的表情看着妹妹,惊得连筷子都拿不稳了:“你,你现在都能想到这一层了?”   这还是她那个武痴傻妹妹吗?   因临走前明熙特意交代过,让她回去商量时不要提起自己,赵姝意便说是自己的主意。   见赵伯祁这反映,她冷笑着用筷尖狠戳了一颗丸子咬在嘴里:“怎么,有什么意见?”   桌上人听了她的话,都觉得有些道理,只有坐在对面的赵仲陵安静地望着她看。   “是那位二姑娘说的吧。”   有些凉意的声音,赵仲陵低垂眉眼为她夹了一筷鱼肉:“今日你去见她时,她对你说的这些?”   “我们一家人聊天,关你什么事?!”   赵姝意不领他的情,反倒将盘中的鱼肉捻碎。   “她若是有建议,大可直接上门找父亲说就是了,据你们在郴州时的经验看,她不是挺聪明的嘛,父亲又不会不信任她。”   赵仲陵声音淡淡的:“再不济也会找大哥商量,犯得着同妹妹说吗,况且还这般藏着掖着的。”   “怎么就犯不着同我说了,赵仲陵你什么意思!”   家中几人都已经习惯他二人的拌嘴,或者说是赵姝意单方面的咆哮,闻言没有多大反应,对于赵仲陵的怀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赵自平道:“这事毕竟有些大,她可能也只是猜测,不好意思来同我们说吧。”   赵仲陵思索:“若真是如此倒也好了,只是她明着暗着都想让咱们家去修凉,反倒让人觉得有诈。”   还没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赵姝意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骂:“你说什么?!她是我妹妹,是母亲宠爱的亲外甥女,她能有什么坏心眼!反倒是你这个野种,有什么资格……”   “小姝!”   梅息芸厉声呵斥,眉眼似刀:“又在胡说什么!”   赵姝意虽然背地里总是这样骂他,但在家中只要被母亲听到总要被训斥,她不甘心地咬唇,眼睛红了一片。   上阵沙场时即便被砍了几道,也没现在这般委屈,她胡乱地叫嚷着:“本来就是嘛!”   被骂野种的赵仲陵神色不变,似乎早就已经习惯被这样辱骂,他在意的仍是方才的事。   他吃饱了,放下手中的筷子:“妹妹若是不相信,明日不若再将二姑娘请出来,问问她何泾哪里不好了。”   赵自平皱眉道:“不用吧,都是一家人,不用整那些……”   “约就约!”   根本没人听赵自平说话,赵姝意两手叉腰怒瞪着眼睛:“我怕你不成?!”   赵自平见状,幽幽叹了口气,继续吃起了饭。   明熙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刚走进院子,便瞧见慕箴穿着一身黑衣,正坐在海棠树上望着繁密的枝叶出神。   他这身装扮总是伴随着金属面具出现,于是她笑笑:“又做什么坏事去啦?”   慕箴低头,见她回来,便从树上跳下,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将人抱住。   老实巴交地开始汇报自己这几日的行程、   “怀生传信来说渔阳那边有人暗查,我去将汴京及周遭的几家大店铺打点了一下,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怕再被人盯上。”   “还有咸安和北边都有异动,我让父亲传信让那几片地区的掌柜暂时闭店,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明熙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慕箴却恨不得把慕家家产都交代出来。   不过他这么一说,明熙也问了一句:“你们也听说了何泾和修凉的事?”   “嗯,”慕箴仍然抱着她没撒手,贪恋着她的温度:“官家病重,四处便都在蠢蠢欲动。”   明熙叹了一口气:“今日表姐还同我说呢,说赵家或许会在两边选一处去。”   “赵将军应该会选何泾吧,毕竟离得近,若是汴京有什么事还能及时赶回来。”   问题可不就出在这里,明熙忧愁地想,季飞绍不想让他们赶回来,或者说,他不需要会阻碍自己计划的干扰。   他知道赵自平会选何泾,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计划。   见明熙半晌不说话,慕箴松开她,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脸:“累了?”   明熙应了一声:“阿箴,好累啊。”   这种日日算计,提防季飞绍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季飞绍这人,真的不能莫名其妙暴毙一下吗?   她前世死得太早,没有时间去了解季飞绍,他将自己的过往和目的掩埋得太好,以至于明熙至今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害李怀序,要害大政。   她正沉思着,忽然一阵温热触感碰在耳边。   明熙抬眼,见慕箴极快地撤回了脸,脸颊薄红,有些拘谨地捂唇掩饰:“咳、有没有好一点?”   “既然累了,就别再想了,好好休息吧。”   明熙直愣愣地望着他,这还是第一次,慕箴主动与她靠近。   她眨巴眼睛,模样无辜道:“没有哎,”   点了点脸颊:“要不再亲一次让我感受一下吧?”   慕箴被她无赖的模样逗笑,伸手扭了扭她指的脸颊,软乎乎的像要融化在自己指尖。   二人正笑着,院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声。   闻冬面无表情道:“姑娘,将军府那边传了帖子来,约你明日傍晚喝茶。”   “表姐?”   明熙皱眉:“不是刚见完?是我说的什么话露馅了吗……”   “出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我陪你一起?”   明熙摇头:“我表姐,能有什么事,你忙了这一阵,也累了吧,去休息吧。”   第二日中午,叶鸿文下朝,脸色铁青得厉害。   像是受了什么大的惊吓,脚步虚浮,一进家门差点摔了一跤,幸而何淑及时拉住了他。   明熙皱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今日早朝,出什么事了吗?”   叶鸿文也真是吓坏了,乌纱帽下满脑门的汗,说话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今日一早,赵将军同陛下说,说要领兵前往修凉平乱,北境偏远,常年累月的散漫让他们心中没了敬畏,该让他去好好震慑一番。”   赵自平的理由说得合理,也戳在了李阕的心上,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明熙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呢?”   “然,然后,”叶鸿文结结巴巴道,“何泾没那么远,朝中又无人,陛下就想让太子去,去一趟……”   下面的话,就算他不说明熙也猜到了。   她点点头:“然后太子拒绝了,坚决不愿意出汴京?”   “殿下说什么也不肯去,还说何泾离咸安那么近,让四殿下顺路去一遭就是,京中只有他一个皇子,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岂不是群龙无首、”   明熙咧了咧嘴,这李怀宜继承了李阕的暴躁戾气和皇后娘娘的无脑野心,可谓是净挑坏的长了,只听这么一段,她都能想象到李阕是被气得多惨。   叶鸿文回想起当时李阕暴怒地指着他让他滚出去的场景,被生生气得吐出一口血,血渍喷溅在前排大臣脸上,朝中一瞬间陷入了混乱,十分可怖。   明熙又问:“所以何泾到底怎么说,是要四殿下去吗?”   何淑在一旁听了,赶忙白着脸摆手:“别说了别说了,这种话哪是咱们能讨论的。”   叶鸿文已经浑身脱力,全靠着何淑将人拖回了屋子,临走前还嘱咐明熙这几日千万别出门了。   她却没听,想到昨日赵姝意的邀约,还是去了茶馆。   上了楼,屋子里只有赵姝意一人,明熙奇怪道:“昨日刚见完,你说要再见我以为是姨父或你大哥有什么话要问我呢。”   赵姝意愣了愣,给她倒茶:“没有,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父亲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决定去修凉了,两日后就启程。”   明熙点头:“我爹中午下朝回来同我说了,尽快走吧,只怕再过不久京城就要出乱子了。”   “能出什么乱子?李阕被气死了,还有太子继位呢。”   明熙没反驳她,只是安静地喝茶。   见她不说话,赵姝意也没再问,只是装作不经意间道:“你说,此次修凉之行,我也跟着去怎么样?”   “噗、”   明熙刚喝下去的茶水吐了个干净,她诧异抬头:“你也去?!”   赵姝意绞着头发,没什么表情:“我昨夜问过父亲了,我上次跟着去北朔时表现很好的,这次跟着去也没问题。”   “这怎么能一样?”明熙皱眉,“北朔那次速战速决,不过十几日的功夫,这次若真如姨父所说要将北蛮人都震慑一番,每个一年半载可回不来,你可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的,”赵姝意有些埋怨地看她,“身为女将军,别说一年半载,即便是三五年我也是有思想觉悟的,你可别把我看低了。”   她一意孤行,已经决定了事,明熙也说不得什么,况且这也是她的理想。   明熙咬牙,暗示道:“我看游记上说修凉气候寒冷干燥,倚靠湖源,你们若是要去的话,这个天气湖面结冰,可以从冰面上走的。”   赵姝意闻言,狐疑地看着她。   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明熙:“……怎么了。”   “其实上次去北朔,回来的路上我有问过李怀序。”   赵姝意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以他的头脑,可想不到火烧连营的主意,我问了他,他也没想掩埋,说是你提醒他的。”   明熙身子一僵。   赵姝意凑近了她问:“哪本游记这么厉害,让你能远在千里之外就想到致胜的办法?”   面对质问,她喉咙一紧,自然不是她厉害,不过是她将前世这几场战役的取胜点提前告知罢了。   “你不信任我?”   “不信任你的,是我。”   一道平淡的男声从身侧的窗户传来,明熙一惊,那扇窗户被推开,一道身影坐在隔壁的屋子里,离窗户挨得极近,不知听了她们多少的对话。   明熙皱眉:“仲……?”   “担不起,”赵仲陵平淡又疏离,“二姑娘似乎很抗拒赵家去何泾,你是知道如果选了哪里,会发生什么吗?”   他说话还是同记忆里一样的尖锐,明熙沉默片刻:“你们有观察过何泾的地形吗?”   “那一片地形多山,山谷环绕,大部队一旦进入山谷,九死一生。”明熙回望他,“难道不奇怪吗,何泾一带山匪安顺多年,怎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叛乱,若是姨父带兵前去,那里到处都是高山悬崖,稍有不慎,会是什么结果呢。”   赵仲陵冷笑:“二姑娘清楚的,就像亲眼看过一样。”   可不是亲眼看过?   明熙垂眼:“原来今日出来,是来打探我的吗?我这样说,你可信了?”   “不信。”   赵仲陵斩钉截铁道。   “别太过分了。”   又是一道熟悉的男声,明熙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伸头望去,果真见隔壁的屋子里,赵仲陵对面坐着的人。   慕箴神色有些不快:“知你心思重,也别这么咄咄逼人。”   明熙有些傻了:“你……?”   “不过,”赵仲陵又看了她一眼,“知道你同慕箴的关系,勉强信了两三分吧。”   说到这,他又抬眼去看赵姝意:“我可没听说你要一同去修凉的事?”   “你算老几?凭什么要你知道?”   明熙疑惑道:“你,你跟赵仲陵认识?”   慕箴点头:“早在去渔阳之前,当时有些事牵扯到了将军府和慕家,一起解决的时候认识了,后来就经常联系了。”   赵姝意嚷嚷:“什么,解决什么事,他帮赵家做事?”   四个人,两间房,隔着一道窗户各说各的。   明熙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要不坐一起好好说说?”   四人重新坐到了一起,赵仲陵坐在明熙斜对面,撑着脸眼神还是有些沉:“怎么也想不到,原来你喜欢这种,以前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慕箴皱眉,不善地看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赵姝意有些茫然,视线来回在二人之间打转:“什么喜欢?”   没人理会她的疑问,赵仲陵撑着脸巡视着明熙,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般:“从渔阳的时候,不对,是在落湖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看到我之后总是会抖,还一反常态留在了渔阳生活。”   “还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事,奇怪,太奇怪了,”   明熙被他的话吓得浑身发毛,面上掩饰般地喝了口茶。   “到底还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不会连不该知道的事也知道吧?”   不该知道的,指什么?他的身世?   明熙抬眼,望见他阴恻恻的眼神,又不经意地转头去看赵姝意:“我方才说的,你可记住了,北境湖面结冰,可以从侧方绕过去。”   赵姝意正瞪着赵仲陵想发火,听见她的话认真点头:“记住了,你放心吧,我会大获全胜,平安回来的。”   “谁允许你去了?”赵仲陵狠狠皱眉,“父亲还没同意吧。”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意,”赵姝意冷冷道,“谁能拦得住我?”   眼见他们二人又要吵起来,明熙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慕箴见了,坐在她身侧:“头疼?”   “嗯,”她小声哼了一句,将头靠在慕箴脖颈处,往他怀里蹭。   慕箴一手把着她的身子,一手轻柔地按压着她的头。   舒服地让她长叹一口气。   许久没有声音了,明熙睁眼,见赵姝意满脸见鬼的神情。   “怎么不继续吵了?”   “你,你跟慕家的,”赵姝意舌头打结,“你两啥时候,我去,不是,那你爹不得气死了啊。”   叶鸿文一直心心念念明熙能嫁入高门大院,结果一转头,跟一个商户之子好上了,不得吐血三升。   明熙闻言面无表情:“关我什么事。”   赵姝意想了想,也确实。   从她这问不出什么,赵仲陵又开始与赵姝意吵她该不该去修凉,吵着吵着,便一同回赵家找赵自平做决断。   二人走后,屋内瞬间安静了不少。   明熙疲倦地将头装进慕箴怀里,示意让他接着帮自己按摩。   声音闷闷地:“我都不知道你跟赵仲陵交好。”   “你也没问过呀,”慕箴和和气气道,“他背地里会处理一些想找将军府麻烦的人事,我也帮慕府办事,总能碰上,便熟悉了。”   慕箴又说着:“你知道那么多事,身上也有那么多秘密,你不是也从来没对我说过?”   明熙没了声音。   许久,她问:“你想知道吗?”   慕箴反问:“你想告诉我吗?”   明熙又是沉默,她从慕箴怀中坐起,眼神有些飘忽:“也不是不行……但还是等等,”   她望着慕箴,眼神可怜巴巴:“等我们成亲之后,我就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这回轮到慕箴沉默,脸上浮起淡红颜色:“……所以,我们会成亲?”   “当然会了,”明熙睁大眼睛惊讶地举起二人相握的手,“不然咱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慕箴眼神积聚着风暴,肆虐的情绪满涨,像要将她撕碎。   但最终还是十分轻柔地将她抱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你这句话,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最终赵姝意还是说服了家人,跟着一同前往修凉。   明熙也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只能将想到的注意事项一股脑地全部告诉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鲁莽行事,一定要听她父兄的话。   她拽着赵姝意的手,眼睛红红:“你发誓,一定不能莽撞,你发誓!”   赵姝意被她的样子吓到,认真道:“我发誓发誓,你别哭啊。”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明熙认真道,“你若是出了事,我也活不成的,你给我记住了!”   赵姝意保证了很多遍,明熙才放手让她离开。   目送队伍离开,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赵家人离京后,她想了无数办法想要假借一场事故,将姐姐换个身份救出来。   叶明芷被李怀序看得太紧,她上哪儿都跟个尾巴一样跟着。   明熙急得焦头烂额,夜夜难寐,时间一点点过去,却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叶明芷传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放弃,宫变】   明熙死死盯着那张纸条,不甘心的眼神快将其盯出一个洞来。   就在当日,李阕病逝,熟悉又久违的丧钟声敲响,贯彻整座汴京。   当夜,京城被大批李怀序的兵马包围,李怀宜措手不及。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何泾城位处咸安与汴京之间,放李怀序领兵去往何泾,这跟点头同意他拥兵压境有什么区别。   城破之时,正是深夜,汴京城外一片慌乱,明熙被惊恐的闻冬摇醒时,面上是果然还是如此的麻木。   兵马进京,宫变始。 第89章 帝后   外面一片打杀之声, 但明熙心里清楚,这是两位皇子之间的内斗,只要他们不出去找死, 都是安全的。   汴京城中的人几乎都被惊醒,没人敢出去,明熙散着头发,见府中人人惊惧的神情,叶鸿文也在大厅之中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熙叹了口气, 扬声吩咐:“将府上所有门窗都锁死, 每处门庭都找两三个壮汉守着, 将屋中的灯火都点亮,时时注意外头的动静。”   年幼的弟弟在何淑怀里哭得可怜, 何淑自己都吓得没了魂一般, 哄不好他。   明熙将孩子接过, 镇定的气息让他慢慢停了哭泣, 没多久就睡过去了。   见人人惶恐,明熙出声安慰道:“大家都别害怕, 外头的人不会打进家中的,把门窗都守好, 天亮就没事了。”   将睡着的叶明涵交给何淑, 明熙柔声安慰:“去睡吧, 在这坐着越坐越害怕。”   大家都被镇定的明熙所感染, 她面无表情的,好似外头不是在打仗, 而是在玩闹一般的习以为常。   何淑嗫嚅:“明熙,你不怕的嘛?”   怕?   明熙淡淡想, 比这惊险的画面她都不知见过多少了,经历的多了,自然也没什么好怕。   目送他们回了院子,她又去大门处检查了一番,连每个侧门都没放过,见没什么问题,才回了院子。   慕箴坐在院墙上,他换回了慕家少爷惯常穿的繁复精美的衣袍,安静地等着她。   见她进来,慕箴轻笑:“以为你怕,还特地想来安慰你呢。”   见他装束有所改变,明熙猜到了什么:“明日就露面了吗?”   “李阕死了,今夜不论是谁上位,未来一段时日都不会再盯着慕家了,慕箴自然也可以回来。”   几乎可以说是害了他们一家的李阕在今夜驾崩,慕箴神色却没有多少浮动,明熙问:“伯母还好吗?”   慕箴一怔,没想到她会这般细心,低落地摇头:“今日哭得厉害,我爹正哄着。”   李阕一死,再想替慕荫翻案,便更难了,文寿侯一事,到底还是寥寥无终。   想起这个,慕箴心情也糟糕了些:“当年之事,涉及到的人几乎都死了,我查了这么些年,什么都……”   见他神情痛苦,明熙上前抱住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   不如就这么安静地抱着他,告诉他自己还在,并会一直陪着他。   二人都没有睡意,便就这么坐在院中,明熙被闻冬摇醒时,只仓促批了件单薄的外衣,更深露重,慕箴怕她冷,让她去屋里拿件厚点的衣物。   手还没动,明熙牢牢抓住,不叫他放手,祈求道:“别松开。”   别离开她。   明熙看着坚强,内心还是对明日一早的结果无限的恐惧。   这一世变了这么多,万一影响到了宫变的结果怎么办?万一赢得是李怀宜,姐姐要怎么办?   慕箴见状,便没再动,更用力地抓紧了明熙的手,单手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   “别怕。”   他轻声安慰。   至少他还在这里,就像方才明熙做到的那样。   他们二人会永远陪伴着彼此,撑过日后的每一个难关,他不会松手,只要明熙需要,他们二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   就这样紧握着彼此的手,在院中坐了一夜。   明熙望着头顶那轮明月,想了很多很多。   包括不限于若是李怀序失败了,她就立刻带着家人去找姐姐,然后一路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生活。   不知道叶鸿文能不能习惯,何淑又能不能适应。   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她再联系慕箴,与他成亲之后,开一家药坊,就像她一直梦想中的那样。   月亮西沉,明日高升,笼罩的黑暗被一点点曙光照亮,洒遍满是血腥的汴京城。   闻冬一路小跑到院中,气喘吁吁道:“结束了姑娘,结束了!”   “四殿下赢了,是四殿下赢了,大姑娘成了皇后娘娘了!”   明熙茫然又迟钝地眨眼,她僵硬地站起,第一反应是,自己想了一整夜的计划终究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她的姐姐,她最爱最喜欢的叶明芷,终究还是要披上重重枷锁,被深宫墙垣掩埋。   一夜没睡的沉重得像不是她的了一样,明熙往前刚踏出一步,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承历二十六年冬,四殿下李怀序拥兵入京,以毒杀先皇为由诛杀太子李怀宜,大胜。   寅时,皇后孙氏绞死长公主李怀南,后自戕而亡。   承历二十六年冬,李怀序继位,叶家长女叶氏为后,改国号为顺。   前世。   得知李怀序称帝后,明熙惊得摔了手中的茶盏,她惶然无措道:“怎么,那太子,可是……”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等她消化,圣旨便已经到了。   简而言之就是帝后想要见她。   入宫面见帝后就马虎不得,不能再向以往去咸安找姐姐玩时,随便穿一件汴京时兴的长裙了。   她被几个谨慎又动作熟稔的嬷嬷套了一层又一层的宫装,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马车在宫中走一道门就要停上许久,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车厢内外有没有危险的东西。   一早出的门,几乎中午才入了殿。   宫人们都被提前撤下了,整个大殿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穿着华丽沉重的凤袍,侧着坐在高处。   明熙小声喊:“姐姐?”   一旁跟着带路的嬷嬷皱眉不喜道:“该先行礼,并唤娘娘。”   明熙慌得出了些汗,手忙脚乱行了个滑稽的礼,有些窘迫地喊出那个分外疏离的称呼:“……娘娘。”   没人回答,她悄悄抬头去望,望见叶明芷正低着头看她,眼底满是苦笑和荒唐。   李怀序登帝,最高兴的莫过于叶鸿文了。   他自听到消息起就一直红光满面的,叶府的门楣这几日都快被踏平,上门道贺攀关系的一波接着一波。   叶鸿文还总是喜欢带上明熙一起,想着在从这对名贵里挑一户把她也嫁了。   明熙懒得应付这种场面,总是跑出去,在外面一待就是一天。   李阙死了,慕箴的身份也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她却不能在渔阳那样整日黏在他身边。   这几日都与慕箴约在之前的那家茶楼,明熙发现那儿的点心和说书都还蛮有意思的,便总是开一间厢房,一坐就是一天。   今日上楼时,还没进门就听见慕箴在与谁说话。   她愣了愣,还是推门进去,望清屋内的人,狠狠吓了一跳。   “……娘?”   叶明芷正坐在慕箴身边,在问他什么,李怀序将桌上的糕点都切成了小块,方便她捻着吃。   二人都穿着一身常服,简约休闲。   听闻明熙声音,她狠狠皱眉:“能不能别一见面就倒胃口。”   明熙惊诧下,还不忘将门严严实实关上。   “你们怎么出来了?”   毕竟将将继位,需要处理的事一定不少,姐妹两许久不见,明熙打量着她,发现姐姐竟然还胖了一些。   脸颊肉更饱满了,看着精气神比之前在叶府中还好一些。   明熙惊讶得没说话,李怀序抿唇笑了一下:“明芷说在宫中有些闷,我今日就带她出来走走。”   “没想到来这儿碰着慕公子了。”   叶明芷掐着她的脸:“别跟宫里那群人学,我都出宫了,别瞎叫。”   明熙被她掐的疼,眼泪汪汪的:“姐姐姐姐,快松手啊。”   她摸着被掐红的脸,又看看性情变了许多的叶明芷,头顶慢慢冒出一个问号。   李怀序将茶杯递过去:“喝吧。”   明熙见不冒热气的茶水,心里莫名有些酸溜溜的:“姐姐爱喝冷茶你都知道了啊?”   李怀序闻言轻笑:“自然。”   明熙不服,又道:“那姐姐秋冬爱吃冷的梅子酒,春夏爱吃新鲜的莲子,这些你也知道吗?”   “自然!”莫名的攀比心起来,明明已经是皇帝了,却还是摆脱不了骨子里的稚气。   李怀序如数家珍:“明芷贪凉,午睡时不爱盖被,连毯子都嫌热,要等她睡着后盖上还要时不时看看她有没有踢,这些你知道吗?”   明熙张牙舞爪:“当然知道!别以为你娶了姐姐就能比我更了解她!”   李怀序也较起真来:“我与明芷朝夕相处,夜夜同眠,自然是我更了解!”   “你!”   明熙被气得小脸通红,揪着叶明芷的衣袖问:“姐姐你来说!”   被二人看着,叶明芷只是淡淡喝了口茶,将明熙的手攥在手心,对慕箴浅笑:“见笑了。”   慕箴也笑得开怀:“不会。”   见他两人笑得开心,明熙一脸幽怨地望着慕箴:“你都不帮我!”   慕箴坐到她身边,牵住了她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摩挲了下。   低音道:“抱歉。”   明熙被他蹭蹭,心里也没多生气了。   姐姐被李怀序照顾得好,她应是最高兴的那个。   于是她问叶明芷:“姐姐,你喜欢当娘娘吗?”   “不喜欢,”她斩钉截铁道,“又闷事情又多。”   李怀序闻言有些紧张:“我会经常带你出来玩的!”   “那我可就真成妖后了。”   “我会管住史官的笔,不让他们乱写的。”   叶明芷捂头,叹了口气。   明熙望望他二人,垂眸笑了笑。   她埋进慕箴的怀中,感受着好闻的木香,偏头望见李怀序惊愕又犹豫的神情。   明熙歪头道:“怎么了,陛下?”   被她这句陛下呛得半天没有声音,李怀序嗫嚅道:“季飞……知道吗?”   明熙心情一下沉了,她眉眼几分烦意:“你不说就没人知道。”   好端端地提起那人,明熙又想到前世,她狠狠皱眉:“这几天他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啊?”李怀序愣愣,“没有啊,他只问了何泾那边山匪的事,我都解决了就没有说什么了。”   明熙上手,扼住他手腕,不知是她没诊出来,还是季飞绍暂时没有动手。   脉象平稳,没有任何毒发迹象。   她真切说道:“陛下既然已经继位,这段时日恐有不少人心思不正,处理政务时,你和姐姐平时也要多注意一些。”   李怀序何曾见过她这般体贴,眼看是真的把自己也试作家人,他正襟危坐,严肃点头:“我记住了。”   明熙垂眸想了很久,想到前世李怀序后期脏器枯竭,死都死得很痛苦。   她还记得当时跟着晋修去为他诊治时的病症和毒素,回去之后和晋修研究一下,做几份预防的方子出来好了。   姐姐难得在婚后还过得开心,若是李怀序死了,她岂不是又要一个人撑起这个天下。   反正是为了姐姐好,明熙别扭地心想,绝不是因为认可他这个姐夫了。 第90章 世子   回府之后, 明熙就一直在着手研究李怀序预防的药方。   慕箴坐在她的院子里,一直看着她忙前忙后,侍弄草药的身影, 问道:“陛下的身子健朗,宫内还有太医院,不必这般忧心吧。”   “目前看是健朗,但真要出事那不就晚了吗。”   明熙的身影走来走去,一刻不停。   慕箴跟在她身后帮忙,许久也不见她得空望自己一眼。   不觉有些吃味:“明熙有很多事瞒着我呢。”   听到这句话, 她身子一僵, 下意识以为是在说李怀序中毒一事, 条件反射道:“我也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季大人对你是什么心思呢?”   二人的话同时响起,明熙愣住, 没想到他突然说的是这件事。   是今日李怀序的迟疑被他察觉了吗。   慕箴上前, 有些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明熙这样受欢迎, 便是季大人也不例外, 如今他步步高升,说不准过几日就要去求陛下赐婚了。”   “如果陛下同意了, 明熙,到时你该怎么办啊?”   明熙没想那么多, 先不说李怀序绝不会背着姐姐的意思同意, 再者说, 季飞绍这种利欲熏心的家伙, 要娶谁也一定会娶对自己有帮助的。   如今李怀序已经登位,她对季飞绍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了, 即便他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如今时局不稳, 他的婚事可是最能为他自己笼络朝臣的筹码了,在权势面前,情爱算个什么?   她上辈子不是已经领会过了吗。   所以明熙完全不担心,双眼澄澈望着眼前人,牵起他再也没摘下过指环的手:“我要嫁的人早就决定好了,除了这个人,其他人谁来我也不听。”   慕箴只望着她纯良的一双眼,像是迷路的幼鹿一般无辜明亮,心中无奈喟叹。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人,好像并不知道旁人对她要命的偏执和野心。   且不说他自己,便是那位没见过几眼的季大人,从他望向明熙每一个潮湿又幽深的眼底,他都知道这人一定会像他一样,对于明熙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不过这些阴郁的角落不属于她,就像将军府的黑暗面赵仲陵永远也不会让赵姝意察觉一样。   慕箴珍之又重地在她额角落下轻柔一吻。   这些腌臜事都交给他们来处理,至于明熙,她只需要干净明丽地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接受着所有人的喜爱就好。   过了几日,明熙将自己琢磨出的药方拿去给晋修看时,正巧赶上他日常进宫为李怀序诊平安脉的日子。   她便也跟着一起。   马车上,晋修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笔记和批注,看了很久很久。   恰逢听到明熙问他:“陛下这几日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晋修平静抬头,不知怎么觉得几日不见,他面色苍白了些。   他轻轻摇头,只是对着明熙道:“你这药方,若是要诊治你所说的病症,不会见效。”   明熙神色一变。   又听见他说:“先是疲累,无力,浑身酸痛,药效爆发时开始脱水,呕血不止,最终昏睡在床,不复清醒,直至脏器尽数衰竭而死。”   他一条条列举出明熙向他描述出来的症状,停顿了一会:“这是北朔一带记载过的毒剂无定枯荣,杀人无形,最早是善蛊毒的家族研制出来,但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没多少人再见到过。”   他抬眼,望向已经傻眼了的明熙:“此毒,无解的。”   北朔?销声匿迹了很久?   明熙面色发白,那季飞绍是怎么有的?   前世他替李怀序出征过几次,是在那时拿到的?可是他一个中原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找到失传很久的毒剂?   又或是…   明熙想到她前后活了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摸清季飞绍的身世来历。   他没有家人,没有亲戚,在十几岁到汴京参加科举一战成名前,他的人生简直就像是一片空白。   难不成,明熙甚至荒诞地想,难不成季飞绍是北朔派来大政的卧底,所以才要一门心思将朝廷内外搅成一团浑水?   还没等她想明白,已经到了宫内。   明熙握着晋修的手,甚至有些哀求:“若是,若是你一旦查出李怀序有中毒的症状,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她明晃晃的眼睛里,害怕和惶恐几乎要冲出来,晋修什么也没说,只是贪恋地握着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外面越是探讨,明熙心中越是不安,结果进了乾清宫的门,望见李怀序正抱着叶明芷红着眼撒娇。   “我不要,我是你一个人的丈夫,你怎么可以给我选妃呢?”   叶明芷面无表情:“陛下,皇嗣问题刻不容缓,你应该广开后宫才是。”   “既然知道刻不容缓,今晚可就别赶我去偏殿了吧?”   明熙:……   她在外头替他担惊受怕,他在这跟她姐姐打情骂俏!   见到二人来,叶明芷飞快挣脱了李怀序的手,走到跟前摸了把明熙的头:“你怎么来了?”   明熙扫视了二人,闷着脸没说话,看到一旁打开的木箱,皱眉问了句:“季大人方才来了吗?”   这么一句话,全殿的人都望了过来,晋修更是飞快地扫了眼那箱中的东西,抿紧了唇。   “怎么这么问?”   明熙顿了顿,又若无所属地说:“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他今日若在宫中我一会就走。”   “他不在,你陪你姐姐在宫里待一阵吧。”李怀序一边将手腕上翻方便晋修动作,一边回答她,“后花园近几日栽培了一种新品种的海棠,你姐姐说你喜欢,一会去看看。”   明熙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指着那箱子问:“这是什么?”   不怪乎她方才的反应,因为这一厢东西,明熙从前是见过的,并且印象深刻。   也是在前世李怀序登基之后,因为季飞绍不同意她常去宫里见她姐姐,那时明熙和他生了很久的气,冷战了好一会儿。   后来有一日,闻冬跑来跟她说,大人今日回来抱着一箱不知道什么东西,心情看着很不好。   她那时还是对季飞绍有很深的感情,闻言有些担心,便去书房找他。   那时他就像丢了魂一样,站在书房中央,对着那个箱子怔怔出神。   那是个华美陈旧的紫檀木箱,里面放得不外乎是一些书画古籍之类的东西,当时他手中还拿着一块暗红色的庚帖,明熙以为又是谁家的宴会让他烦心。   她上前,虽还在气头上,但也遮掩不住担忧:“怎么了?”   季飞绍闻言抬起头,明熙望见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双眼被灼烧得赤红,遍布可怖的血丝,眼底幽暗又阴鸷的暗光就像是无边的炼狱,承载了太多复杂看不真切的情绪。   他喘着粗气,发出痛苦又绝望地呻/吟,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座看不见的沉重的山脉压下,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的崩溃。   “怎么了?”明熙吓坏了,赶忙上前摸摸他的脸,“哪里不舒服?还是受伤了?”   被她微凉的双手触摸,季飞绍在她的掌心闭上眼,落下清晰的两道眼泪。   当夜,她被季飞绍翻来覆去地折磨,那时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雨,明熙只觉屋内也进了雨。   冷雨落在她脸上,是滚烫的眼泪,是反反复复的情/潮和浪花,更是后来遮掩不住的细密水声。   直到最后季飞绍用了死力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   明熙哭哑了嗓子,还能分心关怀他:“今日到底怎么了?”   季飞绍的声音比她还哑,就像幼时的她因为养在身边的猫奴死去后,痛哭了几日的哀痛和脆弱。   “……别离开我。”   明熙当时只以为是多日的吵架让他心生悔意,于是她笑了笑:“我怎么舍得。”   季飞绍仍在颤抖,不住地在她耳旁重复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   “这是文寿侯的遗物,今日有位大臣偶然所得,不敢私藏上交来的。”   明熙站在乾清宫的大殿之内,记忆与现实的两道声音好像交缠在了一起,在她脑中轰鸣炸裂。   她突然有些茫然,她以为这箱东西,再怎么也是季飞绍送来的,怎么好端端又扯出那个文寿侯。   “文寿侯的东西?”   叶明芷听闻,也上前去看。   见她感兴趣,李怀序坐直了身子回忆:“好像是文寿侯生前的好友,一直保留着这箱文物,但因为父亲生前最是忌讳文寿侯一事,他一直没敢说,后来被人发现了,生怕惹出什么祸端,便送来汴京了。”   “我记得文寿侯生前最爱收集字画古籍,我看挺有价值的,便想着留下了。”   明熙还在震惊和疑惑之中,却见叶明芷左翻右找,终于找到想要的东西一般,从箱子中捻出了一张暗红色的东西。   她看了两眼,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说起来,年幼时我还听母亲说过,她与文寿侯家的世子夫人是闺中密友,关系颇深。”   她将那张拜帖一样的东西拿到明熙面前。   “她当时刚有了身孕,便与世子夫人交换了庚帖,说如果生的是女儿,便要订场娃娃亲呢。”   明熙被惊得一身冷汗,手抖的不行,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只白着脸偏头去看。   她和一个陌生的名字,双方的籍贯都写在上面,并不正式,说是定亲用的生辰帖,更像是密友间扮家家酒的小玩具。   叶明芷还在说着什么:“不过后来你还没出生,文寿侯府就出了那档子事,爹他嫌晦气,便将那小世子的庚帖烧了。”   “后来母亲还特地去找过你的,不过再也没找到,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居然又回来了。”   姐姐的声音像是笼在雾中让她听不真切,却还是努力地将每一个字都辨别了出来。   明熙的声音晦涩无比,说话都十分艰难:“那个小世子,叫什么?”   叶明芷皱眉,似在回忆,不过已经十几年过去,她也早就没了印象:“是文寿侯大人王吉的嫡长孙,叫……   她望向手中的庚帖。   “王琤。”   晋修收回把脉的手,眉眼不抬,声音淡淡:“文寿侯小世子,王琤,事发时不过六岁,连字都未取。”   叶明芷望着手中书写的名字,点了点头:“说起来也是可怜,文寿侯簪缨之族,世代鼎盛,若……没出那档子事,你兴许会喜欢那个小世子呢。”   脑子里就像被雷劈过一般发麻,姐姐说的什么话都再也听不进去了,过往种种细枝末节的每一帧画面,一一在她眼前滑过,好像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为什么季飞绍会在那日得到箱子后情绪失控。   为什么一定要祸乱大政上下,为什么那么恨李家的人,要他们各个都不得善终,就连最小的小侄子他也不肯放过。   她想了十几年的秘密,终于在见到这箱被胡乱保管,文书字画都有些残破的遗物时揭开。   明熙接过姐姐手中那张可笑的,陈旧的,不知沾染上了什么污渍的生辰贴,上面整整齐齐写着自己的名字。   叶明芷说过,梅息苒还没有身孕时,便将名字起好了,因为这个名字,无论男孩女孩都能用。   【渔阳安阳侯府叶明熙×汴京文寿侯府王琤   芝兰百世 白首成约】   明熙倏地笑了,满眼的荒唐和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一桩幼稚且可笑的婚约,更可笑的是,在某种意义上,这份庚帖最终真的发挥了作用,在她与季飞绍兜兜转转的那几年,他们成亲,拜堂,就像两位夫人曾经约定和想象中的那样,只是她们都没有见到。   这一切都让明熙心情复杂,又几欲作呕。 第91章 狱所   曾经的过往都沉甸甸压在明熙心中, 导致陪姐姐散步时,她都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样。   知道她爱海棠,叶明芷特地让李怀序在后花园种了不少寻常人家弄不来的珍惜品种, 正想着带她看一看。   没想到沉默一路的妹妹抬头,张嘴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觉得文寿侯一事还有办法调查清楚吗?”   叶明芷:……   明熙没察觉她的无奈,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为文寿侯翻案,其实不仅仅是为了季飞绍,慕箴的兄长也牵涉其中,她更想换慕荫一个公道, 能让杨夫人睡个安稳觉。   叶明芷抬手去拨弄那些花种:“我前些日子也问过, 不过那件事牵涉时间太久远了, 无论是人或事都已经无从考证。”   李阕的父亲仁宗皇帝在渔阳遇刺后,又过了十几年李阕在文寿侯府中查出一批与当年刺客相同形制的暗器, 以此为由抄了王家上下满门。   后来这件事更是成了李阕的禁忌, 谁也不准提起, 相关人员死了个干净, 又过了这么久,从何查起, 如何能翻案?   明熙叹了一口气,眉头狠皱着, 又不说话了。   叶明芷见她这般, 知道今日是没心思看花了。   “孙国公府及一干太子党羽这几日都下了狱, ”她望着明熙, 嘱咐道,“若是累了, 就早些回去休息,别总往外面跑了, 这段时间不安稳,知道了吗?”   明熙皱眉:“太子党羽?不是没有多少?”   叶明芷的神情有些冷:“还不是那位季大人,说什么整肃朝堂,只要不服从他及陛下旨意的,统统以太子余党的身份拖了下去。”   “陛下那个傻子还真的以为是为他好,若不是我日日督促,早都不知被季飞绍哄骗成什么样了。”   明熙听了,眼睫低垂:“这段时日姐姐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同陛下的安慰。”   “你今日同之前在茶馆说的那些,是不是也是担心陛下被人所害?”   明熙没回答,她只是又问:“季飞绍打算那些人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杀鸡儆猴,一个不留了。”   见明熙脸色白了白,叶明芷又张望了四周,轻声道:“不过你也别太忧心,至少师承梅太傅的几位,我都会让陛下保出来。”   明熙闻言,神色并没有缓和许多,只是盯着姐姐,见她模样消瘦了些,轻声问:“这段时日是不是很辛苦?”   “姐姐你待在这里,开心吗?”   叶明芷一愣,知道她还在因为自己嫁给李怀序而介怀,摸了摸她的手:“傻妹妹,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呢,我若是不嫁给李怀序,嫁给旁人,我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至少我在这里,还能帮一帮陛下,不要着了季飞绍的道,这已经很好了。”   明熙知道了她如今所想,抿唇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也没什么心思再看花,与姐姐约好了过几日再来,她与晋修打了个招呼先离开了。   轿子刚行到宫门处时,被拦下例行检查,明熙恹恹地坐在轿中,听见外面的侍从突然整齐划一的动作。   “参见大人。”   一道肃冷的声音:“嗯,这是谁家的轿子?”   “禀大人,是安阳侯府的二姑娘进宫来面见娘娘的。”   “哦?”   听闻脚步靠近的声音,明熙皱着眉,稍稍坐直了身子。   “二姑娘与娘娘真是姐妹情深,日日来见,却总是掐着晋医师为陛下诊脉的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姑娘别有用心呢。”   夹枪带棒的话,让明熙听着只犯恶心,她刷一下掀开了车帘,望见身旁骑着高马的季飞绍一身常服,见她气得满脸愠色,笑弯了眉眼凑了过来。   他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车窗在与她说话:“姑娘如此忧心陛下龙体,总感觉是在提防着什么。”   防得就是你。   明熙冷冷觑了他一眼:“大人若无事,请快些让开吧。”   “近来朝中安稳,我没什么要紧事。”   望见他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明熙没忍住轻笑:“是吗,可说不定过了今日,大人便不这么想了。”   季飞绍眯眼:“你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罢了,大人可别当真啊,”明熙放下车帘,冷声吩咐,“出宫吧。”   不能再见一次你神魂落魄的模样,倒也真是可惜。   再回到叶府时,她径直翻了院墙去找慕箴。   今日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她得抱抱慕箴来缓和一下心情。   没想到一翻墙,望见的却是一身黑衣,戴着金属面具的慕箴模样。   望见彼此,二人都一愣,明熙笑了笑:“殷寻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坏事去呀?”   慕箴被她说得,耳尖都红了,伸手将人抱了下来,明熙却抱着他不肯撒手。   脸贴着金属面具,有些冰,自从慕箴坦白之后,她有一阵子没见到这身打扮的他了。   明熙透过冰冷的面具望见他双眼,心底柔和一片,轻吻在坚硬的玄铁面具上,冰得她唇瓣发麻。   慕箴只觉得浑身都酥了,将人放下后伸手将面具摘了,露出下面一张精致的面容来。   望着她的眉眼深邃幽深,慕箴哑着嗓子:“怎么了吗?”   明熙摇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问:“你是要出门吗?处理什么事?”   “慕府先前初来汴京时,有位大人帮过父亲几次,也曾是大哥生前最敬重的前辈之一,”慕箴低声说,“他是坚定的太子一脉,事变后他委托父亲,请求将他的小孙女儿救出来。”   明熙紧张道:“去劫狱?”   慕箴有些好笑道:“不,情节不严重的,家中女眷只需钱财便可保释,不过如今季飞绍权势过大,朝中好友无一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只有我父亲应了下来。”   “我想着,若是季飞绍一心追查,便换个身份将孩子送到渔阳去,所以换了这身衣裳。”   明熙想到今日姐姐说的话,问:“那若是,没有保释的人呢?”   慕箴眼神黝黑了些,声音也沉了些许:“男丁斩首,女嗣充入教坊司,永不回良籍。”   明熙怔在了原地,许久没有说话。   慕箴叹气:“这便是为什么那位大人拼死也要求人将他的小孙女儿赎出去了。”   近几日犯人增多,正是料峭的天气,狱所里也因为大量的犯人堆积显得闷热。   明熙走在慕箴身后,脚边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脏乱不堪,她低头随意望了眼,跟上了前头的人。   为了保释那位不足六岁的女孩儿,殷寻掏了十余张千两的大额银票,并随手给了个假的身份牌子作登记。   担心明熙被人认出来,慕箴推着明熙出去,示意她先带着孩子出去透气。   明熙看着手边惶惶不安,眼神都有些呆滞的孩子,叹了口气,将大氅脱下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没露出来,往外走着。   这间狱所听闻是临时加盖出来的,并不牢靠,许多地方还露着风,大多用来关押女子。   她们先前不是贵女也是在后院伺候的女使,一朝下狱,各个疯疯癫癫,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明熙正往外走着,听见两个狱卒闲聊的声音。   “咱们这还有孙国公家的人吗?赵大哥在慎刑司那边,从几位世子身上可搜出来不少宝贝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明熙脚步一顿。   “死得差不多了,倒是还剩下一个,不过没什么值钱东西,况且自从一起来的她家人都没了之后,人就疯了,我劝你还是别财迷心窍,免得被她咬着!”   明熙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许久,低眉垂眼,不知在想什么。   她将孩子交给品秋:“你先将她抱出去等我。”   品秋一脸懵:“姑娘呢?”   “我……个人。”   见到孙月颜的时候,明熙呆愣了许久。   一旁带她过来的狱卒收了她的银子还在嘟囔着:“这人可是重犯哈,不能赎走的,你就只能站这说说话,可别耽误久了。”   明熙只这么傻愣愣地盯着角落那个脏乱的身影看,许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哎。”   等狱卒走后,明熙张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孙月颜。”   角落那个头发披散的疯子没有搭理她,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拿自己的头磕墙,磕得却并不重,只是让她额头红肿一片。   明熙望着她的动作,知道她想做什么:“怎么,想学你母亲一样寻死吗?”   她来的路上听狱卒说了个大概,孙国公当夜跟随太子,被季飞绍一刀砍飞了头颅,第二日整个国公府上下便尽数押进了牢中。   男眷已被杀了个干净,女眷这边死的死,疯的疯,见孙月颜这般,许也是想像母亲那样寻死,但她自小娇贵,最是怕疼,怎么也下不去那个死力。   明熙见她不回自己的话,只是一味地动作,鼻尖不知为何酸涩,眼泪盈满眼眶。   孙月颜此人,嚣张跋扈,仗着身世欺压掠夺,明熙年幼时受惯了她的磋磨。   但是望见她如今的模样,让她不自觉想起前世赵姝意家人惨死后,也是这般整日呆滞,行尸走肉般地重复着刻板的动作。   好像只要一停下来,莫大的悲切和怨愤就要将她吞没。   明熙眨眨眼,从袖中掏出两个药瓶,透过牢门放在地上。   “红瓶的是最烈的毒药,喝下之后不会痛苦,闭上眼就没事了。”明熙的声音淡淡的,“白瓶的是假死药,呼吸心跳都会停滞三天,狱所的死囚都会扔到后山的乱葬岗,若是你想离开,活下去的办法也多的是。”   她将瓶子放下后,不愿再多瞧一眼她的模样,无关过往,无关仇怨,只是一个孤苦伶仃,寥落绝望的姑娘,她只见到,便不管不顾地为其心伤。   转身的时候,她听见喑哑的声音。   “明熙。”   孙月颜的声音明亮又娇软,何时这般沙哑过。   以为是有什么话要说,明熙又转身看她,却再也等不到下文。   也许是孙月颜自己,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吧。   明熙垂眼,还是离开了。   出了狱所时,还是没见着慕箴的身影,品秋抱着女孩儿站在外面晒太阳。   品秋没抱过孩子,用的力大,将小女孩勒得眼泪盈盈,却不敢动半分。   明熙上前,将孩子放下,蹲下身子温柔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孩子捂着嘴,满眼是泪地摇摇头。   明熙猜到,许是之前有人教过,再出来后不能透露自己的名姓,明熙也猜到了,于是又问:“乳名有没有?”   女孩迟疑了片刻,才小声道:“……小麦。”   这名字好啊,明熙心中喟叹,春日暖暖,麦苗疯长。   “那小麦今年几岁了?”   “六岁。”   二人一问一答正聊得开心,眼看小麦已经浅浅露出了点笑意,望见了什么,神色又变得惊恐了起来。   明熙蹲着身回过头去,望见季飞绍微喘着气,像是一路纵马赶来,脖颈一层薄汗,眼底充血,额角青筋微微暴起,神情骇人可怖。   她皱眉站起,将孩子挡在身后。   季飞绍望见了她,动作匆忙地从马上翻了下来,两三步便跨到了她面前,死死扼住明熙胳膊,情绪压抑不住一般冲她喊道:“你怎么不在府中?为什么跑到这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明熙没理会,只是偏头望他大掌握着自己的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掐的她生疼。   声音有些冷:“大人找我,要做什么?”   “你知道了什么?今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你也看到了是不是,你知道是不是?!”   季飞绍受了十足的刺激,语序颠倒不堪,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旁人见了都只怕要惊掉下巴,临危不惧的季大人,战场上受了致命伤也能冷静杀敌,拼死翻盘的季大人,眼下却像个疯子一般,朝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崩溃地质问着什么。   旁人听不懂,但是明熙却一清二楚。   看来他也看到了殿中的那个紫檀木箱,联想到了自己出宫时的那句话,才急急忙忙跑来质问。   明熙望着他再次歇斯底里,脆弱地仿佛一捅就破的神情,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站在他那边。   昔日的安慰,心疼和怜惜,眼前人不懂得珍惜,所以明熙站在了他对面,面无表情,眼底满满的疏离和淡漠:“先前是不确定的。”   在季飞绍目眦欲裂,随着她字字落下的话语愈发溃败的神情,明熙挽起一个若有若无地笑。   “不过现在见到季大人这般,民女确实知道了。”   “如何?大人要灭口吗?” 第92章 哄睡   季飞绍的神情在她这句话下逐渐变得破碎。   承受了千钧之重般, 整个人都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谁告诉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问题此刻没有任何意义,季飞绍想要继续摆出以往决绝的神情,但唇角的笑容终究还是变得张皇又无助。   他大步凑近, 品秋和身后的小麦都紧张地更加靠近明熙,她却面无表情,眼底的平淡都没有凌乱一分,矗立在原地。   季飞绍凑得近了,抬起疯狂痉挛的手指,触到明熙的脖颈, 额角跳动的青筋似乎在预告着, 他应该会在下一秒就动手掐死她。   终究还是在碰到明熙皮肤时, 手指神经质地往回缩。   季飞绍喃喃:“你明知道我不会的。”   “为什么?”明熙反倒有些疑惑地歪头,她想起前世死在他怀中的自己, 纳闷道, “难不成在你季飞绍心中, 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   这么一句简单的反问, 像是当头泼得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大手张开, 却没有扼住明熙的喉咙,死死扼住的, 是自己的下半张脸, 和不断颤抖的唇瓣。   他将自己下颚掐出几道深重的血痕, 逼得自己冷静下来, 他望着明熙身后的女孩,只这一瞬间便明白了她来这里的用意。   “几岁了?”   季飞绍的神情太吓人, 将小麦吓得整个人缩在明熙背后。   她奇怪地瞥了眼眼前的人,回答了他:“六岁。”   季飞绍喉中翻滚一般, 混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发出古怪又骇人的笑声。   “明熙,”他哑着嗓子喊,“当年那个孩子,也是六岁。”   “当年可没有像你这样的好心人,愿意帮一帮他。”   季飞绍声声质问,步步逼近,像要走到这个人的心眼里,去看一看她内心究竟装着什么彻骨的霜雪,才能在看向他的每一个眼神里,都带着冷意。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永远对他这般恐惧,薄凉又满含恨意。   季飞绍又按住了她的胳膊:“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为什么知道了这些,还要用那样罪无可恕眼神望着我?”   他的表情癫狂又悲哀,想要摇醒面前这个冷心冷情的姑娘,为什么在明白一切后……   不能可怜可怜他呢?   “我做错什么了?”   季飞绍的语气那般破碎,即便是明熙听了,也不免得轻皱起眉。   她沉默了许久,指着身后那座狱所,里面无数痴傻与绝望的女人:“那我身后这些女人们,这些沦为你们政斗的牺牲品,她们又做错什么了?”   “这世上,可不是只有对错。”   被她这句话震到一般,季飞绍阴沉着脸,许久后才自嘲地笑了出来。   “是,不止是只有对错……”他笑得癫狂,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他踉跄着倒退,退回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上。   翻身上马时,他又霎时面无表情,笑意和眼泪都僵硬在他脸颊旁,显得滑稽又可怖。   他又深深望了明熙一眼,季飞绍这一趟,什么都没有从明熙口中问出来,他来这接收到的,只有明熙一如既往的冰冷和疏离。   每一个淡漠又厌恶的眼神,都像是刺入他心中的根根寒针,痛得并不真切,却扎进肺腑五脏,让他体会难以忽视的,丝丝缕缕的隐约酸痛,亘古绵长。   慕箴出来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摘下面具,望向瑟瑟发抖的女孩和不说话的明熙。   “被吓到了?”   明熙抬头,望见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回去吧。”   小麦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应该好好休息。   将一大一小目送进了慕府,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脑中仍旧回荡着季飞绍斑驳的面容和嘶哑的质问。   “当年那个孩子,没有人帮他。”   “我做错什么了?”   明熙痛苦闭上眼,一会儿是姐姐说的文寿侯一家惨案的回忆,一会儿又是自己前世郁结在心,死去时那场暴雨淋在脸上的寒意。   她蹲在石桌下,下意识又回到年幼被欺负时,一个人害怕无措的反应,她想将自己藏起来。   脑中的声音不断响彻,明熙呻/吟一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   质问声逐渐变成了咆哮,姐姐描述的血腥场面似乎也在她眼前重现,明熙几乎都能看见六岁时的季飞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身泥泞朝自己走来。   她的神情愈发痛苦。   也就在这是,一双微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轻轻将她捂耳朵的手拿下,代替她轻轻揉按在额侧。   一瞬间,脑中的声音没了,眼前的画面也消失了。   明熙睁开朦胧的双眼,望见慕箴也蹲在小小的石桌下,蹲在自己面前,正认真地盯着自己,为自己按摩着。   见她呆愣愣望着自己,慕箴温柔笑了:“怎么又躲起来了?”   明熙没说话,只是扑进他怀中,死死地抱着他。   嗅着他身上的香气,感受着身下他昂扬的心跳。   只这么简单的触碰,就能让明熙感觉自己好像再次活了过来。   “小麦睡不安稳,正闹呢,想要你陪着。”   慕箴像抱着孩子一般,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给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声调温柔地都像在哼鸣安抚的曲调:“你要不要去我那边?”   明熙闭着眼,点了点头。   慕箴拉小朋友一样,将人从阴暗的石桌下拉出来,重新走到阳光之下。   他抱着明熙,翻越院墙,跳到自己房中,见小麦正蜷缩在榻上,一直在发抖。   “我娘帮她洗了个澡,但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停不下来,我便想说来找你。”   毕竟她跟在明熙身边,还是很平和的。   明熙爱怜地摸了摸小麦的头发,毕竟也是正儿八经官家娇养大的姑娘,她的头发在狱中磋磨过,杨夫人好好给她洗了后,仍旧是像绸缎一样顺滑漂亮。   慕箴将人安置在偏房的软榻上,这儿没人睡过,床榻却都是温暖干净的。   明熙也想睡一觉,当即便踩了鞋子爬上床,将小姑娘拉进怀里。   小麦见了她,果真不再害怕了,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她,明熙见慕箴要走,赶忙拉住他的袖子。   见人回头,便可怜巴巴地说:“我也睡不好,要你在这儿才行。”   小麦要她,她要慕箴。   慕箴红了脸,以为是要他也上床一起睡,刚要拒绝,望见明熙湿漉漉的眼睛,和恹恹伤神的神情,拒绝的话在口中滚了滚,居然半天说不出来。   明熙扯着衣袖的手都酸疼了,见他仍不答应,委屈道:“让你在榻边陪我们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的?”   慕箴:……   慕箴:?   原来只是要他坐在旁边吗?   慕箴当即应了,真坐在床榻边上,望着头快挨着自己腿的明熙,心里又一阵一阵的失落。   见一大一小都闭上了眼睛,慕箴哼了首杨天音最擅长的童谣,拍着明熙的脊背,一哄哄两个。   明熙这几日精神一直不好,只一闭眼就有许多繁杂的人事充盈着大脑,但听着慕箴的哼唱,和他时不时拍在自己背上的温柔力道,将她那些烦恼和忧愁全都拍出去了一般,安详平和的黑暗中,只剩下他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淡香。   在这样一个极具安全感的环境下,她很快就睡着了,蹙着的双眉舒展开来,睡得恬然。   小麦却没有睡意,她从明熙怀中昂起头,见慕箴仍旧没停,望着明熙睡颜的眼神缱绻就快要弥漫出来,眼底像是夏日午后折射着粼粼波光的湖。   见慕箴疑惑的眼神看过来,似乎在问她怎么还没睡。   小麦傻乎乎的,小声说了一句:“哥哥姐姐,就像我阿爹阿娘一样。”   在没出事前,她阿爹也总是这么哄她阿娘睡觉。   又是哼歌又是拍背,哄她都没有这么耐心过。   慕箴听到了她的话,飞速地脸红了下,又垂下眼睫,修长的食指竖在唇瓣间,哄了她一句:“好孩子,睡吧。”   只这么一句温柔的话,便让小麦的睡意沉沉唤来,她放松了打架的眼皮,在明熙温暖甜香的怀中,睡得安稳。   许是有慕箴一直陪在她身边,一觉好眠,连个梦都没有做。   迷糊醒来之前,他听到慕箴在隔壁与什么人交谈的声音。   “都布置好了吗?那你什么时候启程?”   “我不会告诉她。”   “这些事情,干嘛把她扯进来?”   “你要没事就快走吧。”   等到有人摔了门离开,明熙才缄默着从床上爬起,发出细碎动静。   慕箴察觉,绅士地敲了敲侧房的房,没有进来:“醒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明熙一边思索着他最近又在跟谁干什么坏事,一边将自己收拾好了。   小麦可能是早就醒了,已经没了身影。   明熙拉开门,见外头日色都有些昏沉:“不用忙了,我回自己的院子了。”   见她要走,慕箴失落了一会儿,让开身子:“……我抱你过去。”   今日这般黏人,明熙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他,乖顺地钻在他怀里,让人将她抱了过去。   将人放下来时,他还舍不得松手,下颚在明熙发顶缱绻蹭了许久,才恋恋不舍松开。   明熙直直盯着他:“没瞒着我什么事吗?”   慕箴笑笑:“怎么这么问?”   明熙见他不愿说,便也没强求,只是摇头:“你知道我是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吧。”   “嗯,”慕箴的眼神幽深,“我明白。”   明熙叹口气:“回去吧,我要去用晚膳了。”   他不愿意说,明熙不会逼他说,但不代表不会用自己的方式调查。   嘱咐了品秋这段时日盯着外头的动向,没发生什么大事暂时不要回府,还给了她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   品秋眼睛都发亮,不回府,还给钱随便花。   这跟公费出去玩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走了,连头都没曾回过。   品秋原想着肯定又是她家姑娘杞人忧天了,没想到不过在外游荡了几日,还真的有了不得的大事。   这日清晨天不亮,明熙还在睡梦中便被品秋拽了起来,一路狂奔回来的品秋面色惨白:“出大事了。”   明熙一瞬清醒:“怎么?”   “修凉战乱,赵家军节节败退,赵姑娘她,她丢了!”   明熙怔怔:“你说什么?”   “京城今日刚传回来的线报,没多少人知道,还特地瞒了赵家和叶府,不过我在茶馆听见有两位重臣谈论此事,说要让季大人立刻赶往修凉支援呢。”   明熙脑子轰地一声,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第93章 亲吻   明熙随便套了件外衣, 刚拉开门,品秋一把攥住她的手。   她猜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尖锐:“姑娘要去哪?”   明熙甩不开, 有些生气:“快松开我。”   “修凉偏远,你不会是要孤身一人跑到那去吧?”   明熙:?   她想什么呢,修凉远在北部,处在大政与北蛮交界之处,她就算会骑马又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那去。   于是明熙耐心解释:“你放心,我只是想进宫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在进宫的路上, 明熙心内焦灼不安, 一想到如今赵姝意生死不明, 她连坐都坐不安稳。   为什么?   她紧锁着眉头,根本想不明白, 前世如此安全的一趟修凉之行, 为什么又发生了变故。   是因为多了一个赵姝意?她的问题?   不不, 明熙摇头否定了自己, 表姐虽然性情冲动,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乱来, 战场上她要注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更是身后千万将士与平民的安危。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表姐去哪了, 修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路纵马, 直直冲进了宫中, 等待巡检时,宫门的侍卫见她是帝后向来宠爱的二姑娘, 态度殷切地冲她闲聊了两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宫中来了许多人, 陛下一直在忙,连日常的诊脉都没时间见呢。”   “嗯,”明熙心里装着事,敷衍地应了一声,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今日是晋修来了吗?”   “是啊,”那人见她回话,说的更热切了,“陛下迟迟没空,晋医师此时只怕在璇琅亭与季大人说话呢。”   “季大人?”   明熙瞬间冷汗都下来了:“他们两在一起?”   “是啊,季大人今日像是担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一来就去找晋医师了,哎,二姑娘,宫内不可骑马!”   明熙甚至都没等他把话说完,白了一张脸,下了死力抽在马屁股上,瞬间就像疾驰的箭矢般飞了出去。   季飞绍,是他吗?   明熙后牙根都快咬碎了。   修凉发生的祸事,是不是跟前世的何泾一样,都是季飞绍下得黑手呢?   今日他同晋修在一起,又是在准备干什么?   明熙眼底都烧的血红,想起前世寥落的皇宫与破败的将军府,将唇角都咬出血迹。   若是再一次,若是她的家人再一次重蹈覆辙,无论付出什么,明熙在心里发誓,她都不会让季飞绍好过。   晋修坐在亭中,手下翻阅着一本古籍,眉眼沉沉,缄默不语。   季飞绍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因为不想回答。”晋修面无表情抬起头,声音淡淡,“大人是以什么身份立场来关心明熙的身体?了解这些,又要做什么呢?”   晋修一生温润,待人平和,第一次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话:“大人以为这样简单的关怀就能挽回她的心吗?”   季飞绍望着他的神情,胸口不间断地传来闷痛的窒息,晋修的眼神与明熙如出一辙,冰冷,疏远,警惕,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厌恶。   他这几天被反反复复地折磨,一闭上眼便是明熙那双锐利的眼睛和凉薄的话语,让他总是从梦中惊醒,满身湿汗。   “为什么?”   他积压了数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三两步上前便轻而易举地将晋修整个提起。   季飞绍将人按在柱子上,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为什么你们这么恨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季飞绍扪心自问,对你素来尊重有礼,对她处处爱护忍让,我究竟哪里惹到了你们,要这么对我?!”   他没办法将怒火向明熙宣泄,于是尽数给了晋修,晋修生得单薄,不比他高大,如今被他抓着衣襟提起,双脚悬空,脖颈窒息地开始充血,他却没有半分挣扎。   晋修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眼底满是苦笑,哑着嗓子问:“你无辜吗?”   季飞绍一愣,又听手中的人重复:“季飞绍,对明熙,你真的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晋修的声音比他还要凄厉,带着无边的怒火和苛责:“赵将军一家在修凉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敢对明熙说吗!”   “她将他们试做家人,你对他们下手,你考虑过明熙吗?!”   季飞绍眼眸微眯:“你是怎么知道的?”   “重要吗?”晋修被他扼住,大脑已经开始缺氧的窒息,眼前泛起星星点点的斑驳,他好像又看到了明熙身着一身华贵衣袍,满身是血,在滂沱大雨中永远闭上的双眼。   带着释怀和解脱。   晋修扎眼,猝然掉下一行泪来:“你究竟明不明白,若是赵家出事,明熙会有多痛苦?”   “你到底明不明白,若是你一直藏在身上的那瓶无定枯荣今日真的给陛下喝了,娘娘会怎样,明熙又会怎样?”   季飞绍惊诧地凝视着他,又开始慎重而细致地打量着晋修,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一般:“……你到底是谁?”   这当然也不重要,晋修还在笑,笑他的自大,笑他的想当然:“在你心中,一切都比权势重要,明熙算得了什么?”   “只要能完成你的计划,赵家也好,陛下与娘娘也好,就算他们全都死了,你也会觉得明熙还有你陪在身边。”   晋修觉得自己此刻飘飘忽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但他向来滴酒不沾,于是他明白自己这是过度缺氧导致的窒息。   顶着头晕目眩,顶着尖锐的耳鸣,他憋着两辈子的话,终于敢在此刻,在季飞绍这个罪魁祸首面前一吐为快。   “你哪里无辜了?只为了权势地位,你季飞绍什么做不出来?”   “你懂什么?”季飞绍终于爆发,他愤恨地看着眼前控诉自己的人,额角青筋暴起,眼底血丝蔓延,明明模样那般可怖,声音却又破碎而委屈,“你们到底懂什么?!”   “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权势这些虚假的东西,我只是想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季飞绍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漂亮的凤眼中闪着光:“你们什么都不知……么都不懂,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   他还没有再对晋修说什么,青筋凸起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   季飞绍转眼,望见的就是明亮的,盛满了怒火的眼眸。   眉眼紧皱,满脸戾气的明熙模样更加鲜艳,她双瞳快要喷火,咬牙切齿道:“季飞绍!给我松手!”   见她紧张的神情,季飞绍却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望望手中已快昏厥的晋修,又看了看急得满头是汗的明熙。   “先是陆津,又是晋修,还有谁,”季飞绍的声音冷淡又疯魔,“明熙,在你心里,还有谁?”   “你疯了?”   明熙瞠目结舌:“你什么毛病啊,先把人放开!”   季飞绍望着她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神情,突然觉得满心的悲凉,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感到哀伤。   他怔愣在原地,也就是这时,被明熙掐着手松开了晋修。   晋修摔在地上,捂着脖颈不住地咳嗽,粗重的喘气声就像冬日呼啸的寒风,令人听着牙酸。   明熙见他这样,气得满眼是泪,紧抓着季飞绍的手,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好不好?你别再动我身边的人!”   轰隆——   一道惊雷声响彻天空,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际瞬间有些阴沉起来。   同样阴沉的,还有季飞绍的面容,他死死扼住明熙的肩膀,好像这样她就不会逃跑,声音极度痛苦:“冲你来,你要我怎么冲你来?”   又是一声落雷,随即便是倾盆的暴雨连绵。   雨声轰鸣,将小小的亭子与世隔绝,狂风卷起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季飞绍字字都在这深沉的恨意:“让我家破人亡的不是你,让我流离失所的也不是你,你让我冲你,冲我真心喜欢的你来?!”   “我所有的悲惨,我过往所经历的一切苦痛和绝望,你明明知道,却推至一旁,视若无睹,我也是人!明熙,我也是人!”   “你可怜所有人,为什么不能可怜可怜我?!”   有滚烫的水珠落在明熙脸上,她恍惚以为是雨,但一潮又一潮寒凉的狂风打在她背后,她想,雨水怎么会这样烫呢?   滴在她脸上,好像要灼烧出一个血洞。   明熙见晋修已经昏迷过去,不愿再与他争辩这些,只一味地挣扎:“你放开我,你,啊——”   激烈的动作间,她脚步磕绊,失衡的力道让她往后退去,直到身子倾倒,就要落到亭子外面的观赏湖中。   惊慌失措间,有一双大手死死拉住了她,往后落下的瞬间,她被人抱着翻了个面,并一齐掉入湖中。   嚓——   又是一道惊雷,稳准狠地劈入湖中,雷电顺着雨水入湖,剧烈又尖锐的疼痛之间,湖中二人瞬间昏死了过去。   “喊人!快喊人!季大人落湖了!”   “快通知娘娘来!”   再后来,明熙什么都听不到了,她陷入浓稠的黑暗之中,意识不断下坠,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明熙变成了在院中飞舞的一只蝴蝶。   她惊诧,讶异,想要看清自己的现状,但也不过只是在空中转了几圈。   自己这是死了吗?明熙有些绝望地想,真的不至于这么背,落湖之后被雷劈死了吧?   但没听说死后会变成蝴蝶啊?   “嬷嬷你看,是蝴蝶。”   一道黏糊的孩童声音,随即还有温和的女人声。   “琤哥儿乖,今日有贵客来呢,先去前厅吧?”   明熙在空中轻盈地转了身,望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正望着自己,听闻身旁嬷嬷的话,又乖巧地点头,往前走了。   她不明所以,却下意识跟着那个孩子走,原来院中阳光明媚,温暖柔和,还能听到旁院里有不少人玩闹的声音。   一派祥和。   但跟着那个孩子跨过门楣时,和暖的微风瞬间变得肃杀,满地都是血,散着一股冰冷作呕的腥气。   一个模样温婉的女人往孩子身上塞了什么,哭得伤心欲绝:“好孩子,带着阿娘给你的护身玉,往北边跑,去找你舅舅,快跑,别回来了。”   男孩满脸惨白,被从后门赶了出去,他望着夜空中燃起大火的家,燃烧的木梁不断砸下,混着尖叫求救的凄厉声音,他僵硬着身子,却还是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望着城外跌跌撞撞地跑去。   明熙内心复杂,因为她猜到了这个男孩是谁。   死亡并没有将她带离这个世界,而是化作一只飞蝶陪在王琤,或者说是季飞绍的身边。   经历他的经历,感受他的苦痛。   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趁着侍卫放松警惕出城,但他不过也才六岁模样,昨日还在朗诵诗书,穿着鲜亮贵重的衣袍,趴在祖父膝头认真地背着四书五经。   然而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什么都没了。   他跑得磕绊,明熙轻而易举就能追上他,她想看看这个孩子有没有在哭,但是十分意外地,他面无表情,便是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就像还处在茫然之间,身体只知道一味地往前跑,脑子里空空荡荡,这样就不会悲伤。   明熙一直陪着他,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一直围绕着他打转。   不过这下,谁也看不见她了,即便明熙飞到别人眼前,大家也都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这么跟着季飞绍,一个人走,一个人飞。   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一路乞讨,偷窃,想尽一切办法都要让自己活下去,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他靠着那双稚嫩的双脚,走过一个又一个城池,从春天走到夏天,又走到秋天。   文寿侯谋逆的事情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许是离汴京有些距离,这边的人拿这件事当下酒菜,放在口中反复咀嚼,吐出来肮脏污秽的话语。   “那文寿侯也真是该死,仁宗皇帝那样好的人,他怎么想的,也敢去刺杀?”   “真真是侯爷坐腻了,想要龙椅来打瞌睡。”   “你们懂什么呀,听说是这两年前线战乱吃紧,朝廷拿不出银两来了,想要再次推行变法,被王大人坚决阻拦,这才随便找了个由子把他杀了,家也抄了。”   “文寿侯爵位承袭,家底殷实着呢,官家此举震慑了保守一派,还能现捞点银子,一举两得呢!”   “你说得玄乎,至于为了钱吵家吗?”   饭桌下,一个身形瘦小的稚童正躲在里面,外面的讨论声他就想丝毫没有听到一半,眼里只有这个掉到桌子底下的半块馒头。   明熙落在他肩头,十分复杂地望着这个孩子。   从汴京一路走来,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这样的言论,真真假假,她也不知道背后的真相,只是每一次望见他面无表情,空洞无物的双眼,她都只觉得心痛。   他如今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知道往前走的傀儡,就在明熙以为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北境,变成季飞绍的时候,变故又发生了。   靠近北部的一座城镇,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街上十分混乱。   一路都有人在慌乱地跑动,明熙有些害怕,停在他肩头。   “朝廷在找那个叛军路家的孩子,如今已经搜到这儿来了,听闻只要是年岁相当的,都会被带回去言行拷问,若是为了你家孩子好,就快收拾收拾离开几天吧!”   路边有妇人在告诫,听闻有人问:“几岁的孩子?”   “哎呀,”那人飞快回答,“四五岁的模样吧。”   闻言,明熙心里咯噔一声,见季飞绍也是面色骤变。   他这段时间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形瘦小,他一旦被抓……季飞绍飞快地在人群中跑了起来。   一步都不敢停,直直地往前跑,明熙都快跟不上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   从他瘦削脏污的背后,看到扭曲又挺拔的,对生存下去的欲望。   城门口积攒了很多人,没有多少孩子,明熙停在季飞绍肩上,突然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   年轻的赵自平抱着一个孩子,衣服包裹了整张脸,隐匿在人群中,神情紧张。   明熙顿了顿,又望了望离得不远的季飞绍,像是联想到了什么,飞舞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了起来。   不会吧……   “那个人!你抱的是什么?!”   附近的官兵看到了人群中极为扎眼的赵自平,正欲往那边走去,瘦弱的季飞绍不知被谁一推,飞出了人群,正巧落在那群官兵面前。   他有些怔愣,瞬间反应过来,从地上弹跳而起,就要往城外跑去。   “往哪跑!”   眼疾手快的官兵直接将他按到在地上。   “放开我!”   季飞绍许久没进食,喉间喑哑得不像样,剧烈的挣扎间,贴身放着的护身玉摔在尘土之间。   他一下停了动作,见那块唯一留下来的,家里的念想和未来的生路落在众人脚下,被踢来踢去,瞬间发起了疯。   这个孩子一路的空洞,隐忍了许久的悲切和撕裂,终于在这一刻歇斯底里地发泄了出来:“放开我!我的玉,我的玉啊!”   “我的……,阿娘!不要踢了!娘——!”   饱满分明的眼泪落在地上,他想张嘴去哭,却吃了满嘴的尘土。   孩子凄厉的叫喊响彻天地,带着闻之心碎的巨大悲怆,赵自平离开的脚步顿了顿,面露不忍地回头望了眼,也正是这一眼,让季飞绍记住了他的样子。   护身玉在踩踏中消失不见,他也被士兵扛着带回了狱所,明熙在原地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她缓了许久,左右为难了下,还是跟着那块玉走了。   人们忙着躲避胡乱抓人的官兵,脚步匆匆,谁也没有在意这块其貌不扬的玉佩。   明熙找到的时候,落在上面,想要抓着将它还给季飞绍,却无法触碰到。   她这时才领悟到,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并不是寄身为一只蝴蝶,而是作为微弱的精神力,在观看季飞绍惨痛的过往。   就像他所说的,自己只是简单的知道原因,却从来不去想这其中的苦痛,她刻意忽略了季飞绍的过往,所以上天惩罚她亲身经历一遍吗?   明熙想哭,却再也没有眼泪,她只能失魂落魄地躺在这块玉上,望着晦暗的天空,心乱如麻。   一道阴影投射下来,身下的玉被人拿起。   再次找到季飞绍时,他已经心如死灰,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神采。   孩童原先漂亮的眉眼此刻呆滞无比,他被镣铐禁锢,在经历了几日的拷问后,得知他并不是要找的孩子,便带着一群抓错的孩子即将押送到边境的军队去。   充军入伍。   在路上,明熙听闻驻守边境的林家军,因为姐姐牵涉到了文寿侯谋逆一案中,不满六岁的小外甥同姐姐一道被抄家烧死了,便伙同路家一道起义,统统被就地正法了。   明熙都已经麻木了,对于这坎坷跌宕的一路。   玉佩没了,舅舅也死了。   季飞绍最后的生路也被彻底断送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连头也没抬,只是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河流,眼底像是飘过了一团又一团肮脏苦涩的雾霭。   当天深夜,季飞绍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骨淋漓的手从枷锁中抽了出来,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湍急的河。   明熙追在他身后,无措又茫然地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她猜到了季飞绍的意图,但终究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他果决地跳下去,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流裹挟,飞快地带去远方。   明熙甚至忘记了后来季飞绍活着出现在了汴京,只下意识地飞过去,咬着他肩头的衣裳,试图阻止悲剧的发生。   蜉蝣如何撼树?明熙不知道,她若是人身,眼泪只怕都要再一次将季飞绍溺毙。   她无数次在心里呐喊,上天啊,让她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即便他将来恶贯满盈,即便他会伤害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明熙忘却了一切,眼前只剩下这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的可怜的孩子。   似乎是她的动作真的有起到作用,水流中的季飞绍微弱地睁开了眼,他视野之间好似有一只蝴蝶,在他眼前上下翻飞。   那只蝴蝶的花纹好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忽然想起在那个温暖的午后,隔壁恩阳侯家的姨姨来家中作客,那日在院中,他还是天真稚气的孩子。   “嬷嬷你看,是蝴蝶。”   唰——   明熙还没反应过来,季飞绍已经从河中翻身上了岸,他跪在地上,水流不断地落在草坪上。   温柔的月光照射着这个狼狈喘息的孩子,一如从前在精致的庭院中,它也曾拂过曾经无忧无虑的他。   季飞绍浑身是水,怔怔地望着自己,望着身体快过思维的求生,终于不再克制,失声恸哭出来。   喑哑的哭声回荡在茫茫夜色之中,明熙望着他寥落单薄的身影,感到一股庞大的心酸与痛楚。   文寿侯小世子王琤已经溺毙在河水中了。   活下来的,只有季飞绍一人。   随后的故事,便都大差不差的在明熙的认知中了,他投奔了边境的军队,一路摸爬滚打,收付了只隶属于自己的队伍。   而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他以化名季飞绍前往久违的汴京,参加了春闱,一举成名。   众人或艳羡或拉拢的热切中,季飞绍温和待人的假面下,终究是彻骨的恨意。   明熙终于明白,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算是皇位他也从不稀罕。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复仇。   他要做错事的所有人付出代价。   强行推行满是漏洞政策的李阕,害自己丢失母亲玉佩的赵自平,他们每一个,都要给他付出代价。   她看到了很多画面,直到看到自己被肆意的季飞绍所迷恋,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看到的,是前世的场景。   熟悉又久远的画面一幕幕闪过,原来李阕和李怀序都是季飞绍下得毒,原来在何泾,根本就不是因为自己赵将军才会信任季飞绍。   是在狭窄的幽谷中,季飞绍带着好笑的语调,向他提起了曾经那场兵荒马乱的逃亡。   提到了某个自私的人为了保全怀中的孩子,甚至不惜将另一个人推入地狱。   赵自平瞬间想到了什么,年迈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悔恨,他认出了季飞绍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才会在一瞬间放松警惕,心乱如麻地走进那个满是陷阱的峡谷。   进去之前,赵自平甚至转头说道:“……等我回来,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季飞绍言笑晏晏:“好啊。”   然后,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机关,山崩地裂,赵家人再也没有机会出来。   时光流转,直到再一次定格在自己死去的那场滂沱大雨。   他抱着自己的尸首,神色茫然,好似又回到了童年那场燎烧入他眼底的大火前,双眼空洞,再也无法思考任何。   晋修想上前接过她的尸首:“……让我为她下葬吧。”   季飞绍一把甩开他的手,歪头怔愣道:“下什么葬?”   晋修强忍着怒气:“她死了,季飞绍,生前你折磨她,死后总要给她个体面和痛快吧?”   体面?痛快?   季飞绍反反复复咀嚼这两字,终于恍然大悟般垂头去看她逐渐冰冷的面容:“原来生前你在我身边,备受折磨的吗?”   他低下头,抱着人耳鬓厮磨,就像曾经做过无数遍的那样,他疯癫喃喃:“明熙,你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明熙,你明明答应过我,你说过你不舍的离开我的……”   一句又一句疯癫话语,让晋修看不下去,他摔袖离去,再也没有理由,没有人能让他牵挂,他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吃人的皇宫。   季飞绍抱着人站起,身边的侍从见他这模样,骇得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敢接近一步。   就连他身边的蝴蝶,明熙本人,都不敢置信季飞绍还在她死后这般疯魔。   他抱着明熙的尸首,大雨从未停歇,洗刷着皇城中无数的爱恨离别。   高深的院墙是明熙生前最痛恨的地方,他似乎也心知肚明,口中不停地喃喃。   “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你不喜欢春棠院,不喜欢皇宫,好,那我带你回家。”   他两眼失神,却还是抱着她一步步往外走,就像曾经一步步走到北境一般的坚定。   “我带你回季府,回我们自己的家,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可喜欢季府的花园,那还有个池子,你总喜欢喂那里的小金鱼,累了就直接睡在那里。”   “我总是说你会着凉,你就对我好脾气地笑一笑,说你喜欢被我抱着回床上的感觉,你还记得吗?我现在也抱着你,抱着你回季府,你一定也喜欢的,对不对?”   他终究再也听不到回答,像是累了,又像是终于坚持不住了。   季飞绍跪到在宫道上,雨水打在他头上,发丝竟一点一点变得斑驳。   怀中姑娘仍旧被他好好抱在怀中,季飞绍将头埋在她脖颈处,冰冷僵硬的触感无一不在向他宣告,怀中心爱之人已经离世,永远离他而去了。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在轰鸣的雨声中失声痛哭。   他再一次,孑然一身,孤苦无依,从此这世上,无人再爱他。   天地茫茫,年年岁岁,他再也见不到明熙温柔明丽的笑容。   季飞绍茫然吐了口血,心伤过度,他抱着怀中的人倒在深秋的阵雨中。   再也没有起来。   明熙失去意识前,腰间仍旧被人死死抱着,有人将她从禁锢中解脱出来,将她抱离冰冷的湖水。   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在自己唇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清冷的气息。   明熙颤巍巍睁眼,只觉吐了那人满脸的水,身旁迷迷糊糊有女人哭泣的声音,和许多人来来往往的嘈杂声。   她看见慕箴浑身是水,正抱着自己还在不断地往她口中吹气,原先明亮的双眼此刻熄灭一般,盛满了张皇与害怕,捧着自己脸的双手在细密地颤动。   明熙想说什么,但是剧烈的窒息感让她缓缓进入了深沉的黑暗。   临昏死过去的最后一秒,她偏头看见了湖畔另一边,季飞绍被一群侍卫围着,他的头也正朝着自己这边,紧闭着眉眼,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痛苦的事,神情脆弱。   下一刻,明熙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这一觉不知昏睡了多久,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只觉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但,可不就是一辈子吗?   她化作翩翩的飞蝶,围绕在季飞绍身边,围观了他前世的始末,从生到死,从无忧到心碎而死。   睁开眼时,明熙恍然若梦,她一时竟想不起来今夕何夕,自己是谁,又在哪里。   然而梦中的幻境再过真实,也终究不过黄粱一梦,脸颊处传来温柔的擦拭,明熙怔怔转头,微弱的动作又使眼泪滚落。   似是在梦中哭过太多,双眼叫嚣着酸痛。   慕箴正守在她床榻边,又将眼泪轻柔逝去,温和开口:“醒了?”   明熙仍旧怔怔的,记忆有些接不上轨,她嗫嚅着唇瓣,什么也没说出来。   慕箴会错了意,倒了一杯温热的水喂她喝下:“不着急,慢慢说,我一直在这里,你放心。”   终于,今生的记忆山崩海啸般浮现,她不是飞蝶,更不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孩童王铮。   她是叶明熙,是安阳侯叶家的二姑娘,她有心爱的家人和伙伴,心仪的人是眼前的慕箴。   眼泪忽然止不住一般倾泻而出,慕箴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怎的越哭越多呢。”   明熙不管不顾地伸手,要他抱,慕箴顿了一瞬,便将人紧密地搂在怀里。   “抱紧我。”   明熙闭着眼睛哽咽道。   慕箴手臂收紧,直到二人身体彻底相贴,再也容不下任何空隙,他才低声哄道:“抱紧了,明熙,你看,我抱着你呢,没事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察觉到明熙的身子在止不住地颤抖,慕箴宽厚的大掌来回抚着她单薄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遍遍,耐心地哄弄着。   明熙此刻全然没有了安全感,她想起自己曾经对季飞绍的那些薄凉话语,那些无视他痛苦并嘲讽的每一个瞬间,她崩溃道:“阿箴,我是个坏孩子吗?”   “怎么会?”   慕箴柔声道:“明熙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人,谁都不能这样说她,就算是明熙也不可以。”   明熙慌乱地摇头,眼泪飞溅:“可是,可是我……”   她没有再说出话来,因为慕箴以唇印在她唇上,生生阻了她接下来的话。   明熙瞳孔轻颤着,身子仍在发抖。   慕箴视若珍宝地含着她的唇瓣,将人搂在怀中,一遍一遍耐心又极具温柔地亲吮着眼前哭得可怜的姑娘。   既然拥抱和安慰都不管用,那便用亲吻来让她冷静下来。   二人第一次的吻,在宫中冰冷的湖水旁,那个慌乱急促,算不得吻的吻。   第二次,是在此刻,也是为了安抚或是其他什么,慕箴耐心地一遍又一遍,从眉眼到鼻尖,从耳畔到唇齿,温柔如水的动作蕴含着无限的包容和慰藉。   静谧的房间内,一时之间只剩下细密的亲吻声。   就像是暖阳照在了身上,又像是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泉水中,明熙真的在一个又一个亲吻中平静了下来。   不再哭泣,也不再颤抖。   水渍停留在明熙唇边,被眼神晦暗的慕箴察觉,又最后一次凑上前,轻轻吮干,让身下的姑娘止不住地颤栗。   “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喑哑地不像话,明熙也是一样。   “太犯规了,”她垂着眼睛喃喃,“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我实在是害怕,”慕箴又将人抱在怀里,闭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可怖的场景之中。   二人身影一落入湖中,一路跟着明熙的他立刻现身,望见那道闪电劈入水中时,他简直目眦欲裂,心都要撕裂开来。   也顾不得还有没有余电,当即便将明熙从水中捞起。   惨白的面容旁粘黏着发丝,像是永远停止了呼吸般平静。   他吓傻了,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对着她口对口吹气。   眼泪落在明熙眼皮上,让她颤幽幽睁开眼。   慕箴才从庞大的恐惧和害怕中缓过神来。   那一瞬间,以为明熙再也睁不开眼的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   慕箴想,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汴京,一点也不喜欢勾心斗角。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明熙能每天都开心健康的,她可以任性,可以冲自己耍赖发火,就算不喜欢自己要离开,他也一定会为其选一个风景最秀丽,最适合散心居住的漂亮地方,只要她肆意鲜活,只要她还活着。   怎么样都好。   不要死,怎么样都好,不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曾经自己觉得难以接受的痛苦在生死面前,居然变得那般轻描淡写。   还好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还好明熙平安无恙,还好她没有躲开自己的吻。   明熙安静地被他抱着,冷不丁问道:“我睡了几日了?”   “第三日了。”   “修凉的事有消息了吗?”   “还没,修凉那边的情况这几日一直没有军报传来,陛下在等季飞绍醒来后命他前往修凉支援。”   明熙眼睫微颤,先是应了一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季飞绍人呢?”   慕箴声音淡淡,似乎并没有在意她的反常:“与你一样,被救上来后一直昏睡梦魇着,你比他醒的早。”   还没醒?   明熙又追问:“你觉得修凉一事,是与季飞绍有关吗?”   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对季飞绍态度潜移默化地改变。   慕箴低头忘了她一眼,感受到她的慌乱和不自在,温柔笑了笑:“别紧张,不过这事我也说不准,还得等他醒来后去修凉一趟才知。”   他又盯着明熙,眉眼认真:“这段时间,你在府中好好养病,等我们来处理,赵姑娘我一定给你找回来,好不好?”   等,又是等。   前世她等得足够多了,她被众人保护,推离争斗的漩涡,到头来也不过是那样悲惨的结局。   她抬眼想反驳,望进慕箴那双渴求又心碎的双眼,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她哑着嗓子说,“我等你,我哪也不去。” 第94章 修凉   往后的几天, 明熙再也没有出过门。   修凉的情况她至今没有消息,她问院中照顾她的品秋闻冬二人,但她们也打听不到什么。   只听说了一件事, 便是那位与她同时落湖昏迷的季大人,直到如今都还没有醒来。   明熙当时愣了愣:“这样啊……”   她回答,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再次听到季飞绍这个名字,她心内只剩复杂,她不知道再次面对他时,自己会说什么, 怎么做。   没有想到, 重逢的时刻会来得这样快。   明熙是被细微的声音惊醒的。   “品秋?”   无人应答, 她皱眉,披散着头发, 披了件外袍, 一打开屋门便惊愣在原地。   季飞绍似乎刚从被窝里爬起来, 发丝凌乱的要命, 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一边喘气一边抬眼望向这边。   眼神阴鸷的骇人。   他手边是倒地不起的品秋。   见到了明熙, 他眼底的血丝盛放的就像海底绚丽的珊瑚,密密麻麻得, 望一眼便叫人心惊肉跳。   他双眉下压得厉害, 将那双凤眼衬得更加阴沉, 但瞳孔深处还有许多明熙看不真切的东西。   欣喜, 痛恨,伤心欲绝, 凝聚成声势浩大的风暴,将明熙吞没。   他一步步朝明熙走来, 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又小心,生怕眼前这个只是一场泡影一般,稍微大一点的声音便会将她击碎。   季飞绍站定在明熙面前,高大的身影极具压迫感,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一股灼烫的热意,他的每一次吐息,都滚烫的似乎要将她融化。   他在发热,并且十分严重。   季府的下人也不知是怎么看管的,竟然让这样一个病重的患者随意跑出来,但明熙偏头看了一眼倒地晕厥的品秋,又在心中想,他要做的事,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你把品秋怎么了?”   明熙出乎意料地淡定,可能是因为她猜到若是季飞绍醒来,一定会来找自己。   所以她此刻望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任何波澜,便是问话也显得十分冷情。   季飞绍接受不了,他本就头晕目眩,此刻更加迷糊:“为什么?”   “事到如今我站在你面前,你也只考虑别人吗?”   不知是发热还是什么,他的眼睛更加红了:“你从一开始就记得是不是?记得我们过去曾经所有的一切,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一把抓住了明熙的胳膊,想要用力抓紧,但又怕痛,只虚虚拉着,眼神绝望得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   “你把我丢了是不是,你也不要我了……”   看来如同明熙想的一样,他在昏迷期间,也完完整整地想起了前世所有。   他终于明白了前世的行为对于明熙的伤害有多大,为什么会让她最后抑郁而终。   所以他再次醒来,回到二人都健康安稳,却彼此相隔,再也回不到曾经亲密的眼下,他庆幸明熙的安康,痛恨她决绝地离开,心碎于自己再一次孑然一身的处境。   季飞绍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惶恐,来这里找她要一个答案。   “跟我走吧。”他声音颤抖又卑微,前世二人的地位在此刻逆转,“明熙,跟我回家吧。”   高高在上,垂眼望着他狼狈模样的人,变成了站在这里的明熙。   家?季府吗,那儿哪里算得上是家,不过是充斥着破碎回忆的牢笼一个罢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他:“修凉的事,是你做的吗?”   季飞绍动作一滞,唇瓣嗫嚅,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我,你明明,你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   虚握着的手猛然用力,他这次没再担心明熙的身体问题,力气大到恨不得捏碎这个冷漠的人,去看一看她的骨血究竟还是不是温热的。   季飞绍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落,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暴戾的神情,看上去更加可怖。   他声声泣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赵自平为了保赵仲陵,害我丢了母亲唯一的遗物,他难道不该死吗?李阕为了区区钱财,杀我王家上下几百余人,他难道也不该死吗?为什么我们夫妻十几载的情意,比不得他们这些人吗?,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为我考虑?!”   季飞绍的声音尖锐喑哑,眼泪飞溅到她脸上,像是盛夏铺面的热浪,让她窒息。   “为什么,”他还在颤抖,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你们所有人,为什么都不肯陪着我,为什么不站在我这边?”   明熙望着这样的他,心中也钝痛的厉害,她轻捧着季飞绍滚烫的脸,察觉到她的触碰,他很快依附上来,上挑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朦胧地望着她。   “当年赵将军,没多久就回来寻你,”明熙轻声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害死你,是你那夜跳河离开,他以为你寻死身故了。若是你跟着他,他一样会将你带回赵家,好好将你养大。”   “李阕都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毒死的,飞绍,别再陷在仇恨中了,往前看吧,放过赵家,好不好?”   季飞绍红着一双眼,提到这两人,声音都是彻骨的寒冷:“李阕死了怎么能抵得了我心头之恨。”   “当年我祖父那般忠心,他却弃之如敝履,”他咧唇,森森白牙衬得笑意森冷,“既然他不要我祖父的忠贞,不想要大政的平和,那我合该亲手毁了它,这天下所有人,都该给我王家陪葬!”   “你疯了!”明熙惊愕得看着眼前人,执念已经害死了他们一次,重来一世,他却只比原先更加疯魔。   明熙胆寒地往后退了两步:“百姓呢?他们做错了什么?”   “那我祖父呢?”   季飞绍吼道,额角青筋跳动:“我父母,我王家上下满门,明熙,你告诉我,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明熙眼泪掉下,她发现她无法回答季飞绍这个问题,就连想要再次劝诫他放下,只望着他满面的绝望和痛心,她甚至都觉得难以启齿。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季飞绍闭眼,再次睁开时,双眼重又恢复了平静:“跟不跟我走?”   明熙沉默着退后两步:“季飞绍,季夫人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暴雨中了。”   她抬眼:“你别再,呃——”   话还没说完,只见季飞绍十分平静地靠近,飞快地抬手在她脑后捏了一下,明熙瞪大眼睛,下一秒便晕厥了过去。   身子一软,还没倒下便被眼前人稳稳接住。   季飞绍将人抱在怀中,垂眸望着人睡梦中也不忘紧蹙的眉眼,看了许久,手指轻抚过明熙红润的脸颊,再没有记忆里那样的枯槁苍白。   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冬三日夜,安阳侯府大火,无人伤亡,叶二姑娘下落不明,杳无音讯。   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端着吃食,小心翼翼地队伍中间团团包围的马车走去。   马车奢华无比,就连车门都用了最柔软的锦缎包裹,闷不透风。   她敲了敲门,顿时传来一阵摔门的声音,像是什么杯盏砸在了门上。   “滚!”   小姑娘缩了缩头:“姑娘,是我。”   里头安静了些,她朝两边看守的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开门进去。   车内空间极大,被褥茶桌应有尽有,大人带来,一路严加看管的姑娘伏在桌面,正筋疲力尽地喘气。   小姑娘缄默不言,将吃食摆在桌面。   赶路辛苦,北境苦寒,那位季大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精致肉菜,还有新鲜得滴水的荔枝肉。   见人将脸埋在胳膊里,她小声劝道:“吃一些吧姑娘,不然大人一会儿又要来逼你吃了。”   明熙闭上眼,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自己一醒来时就已经在马车内了。   四周看管严实得苍蝇都飞不出去,一路颠簸,只有自己难受得干呕时,队伍会诡异得瞬间停下来,然后体贴地开窗为她透风。   虽然没有问过,但气候越来越干冷,她猜到是在往修凉去。   这两日季飞绍很少会来,只有自己不吃饭时会进来,一身冰冷甲胄挨着自己,冷着一张脸将肉粥往自己嘴里灌。   更多时候他只会在行军休息的深夜,轻轻掀开车窗,披着夜色安静地望着她的睡颜。   那过于炙热的眼神让装睡的明熙都难以忽视。   明熙恹恹地吃了几口,问眼前乖巧的小姑娘:“还有几日到修凉?”   “啊?”小姑娘神情慌乱,没想到她知道目的地一般,话都不会说了。   明熙叹气:“算了,你走吧,我不为难你。”   小姑娘连忙跑了。   明熙趁着这空隙,撩窗望了眼外头的天色,云层积叠,看着就让人发闷。   还没等她多看两眼,便有人沉默着上前,强硬将窗户合了起来。   抵达修凉的时候,季飞绍将她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连日的赶路让她面色惨白,浑身无力,甲胄磕得她浑身难受,却没力气去反抗。   她一抬眼,整个人都怔住了。   修凉严寒,整日笼罩着一层茫茫的冷雾,无边无际的辽阔原野,大片大片的士兵恭敬地跪在季飞绍面前,气势磅礴,令人生畏。   “季大人真是悠闲哈,赶路还带着姑娘。”   熟悉的声音夹带着嘲讽,明熙一愣,转头望见赵自平,正激动:“姨……”   季飞绍搂着她,不知在背后按了她哪个穴位,瞬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见姨夫浑然陌生的眼神,她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   赵自平在修凉守了月余,面容憔悴:“真不知大人是来救援还是来度假的。”   季飞绍神色轻松,搂着明熙往帐篷里去:“我人都来了,赵将军还要如何。”   进了帐篷,明熙四处找着铜镜,果真在镜中望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虽比不得你原先漂亮,且忍一忍,等解决了这边,回去了我便帮你拆下。”   明熙望着他,突然又能说话了,于是她问:“我表姐呢。”   赵姝意说是失踪,但二人心里清楚的很,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明熙安静地望着他:“你应该知道,若是表姐死了,我也绝对活不成吧。”   季飞绍神情一顿。   “自戕,撞墙,咬舌,制毒,”明熙一步步走近,声音浅淡却坚定,“你防的住吗?”   季飞绍闷闷地笑了一声:“你不会的。”   “要试试吗?”   明熙望着他:“你敢试吗?”   望见她眼底的平静,季飞绍脸色倏地难看。   明熙转身坐在床上,接着几日的奔波让她累的不行:“把表姐带回来吧,你不会想赌的,对吗?”   回应她的,是气急败坏的季飞绍离开的声音。   在修凉,季飞绍变得忙了起来,北境一带的士兵几乎都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   明熙又被严格管控了起来,不许她出去,也不许人进来。   她只能在帐篷里没日没夜地写字,默写曾经与慕箴一同学习的文章。   这天清晨,季飞绍来找她,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认真写字的侧颜。   “赵姝意失踪了,”他轻声说,“不是我的人干的,她孤身一人想要综马渡过结冰的河面,去了对面的敌营,再也没回来。”   明熙动作没停。   “我今日去一趟,如果她还活着,我就把她给你带回来。”   季飞绍卑微地抬眼看她:“这样行不行了,别跟我闹脾气了吧?”   她这几日不吃不喝,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只知道吭着头写字,一张又一张从不停歇。   季飞绍上阵杀敌,还得惦念着她有没有好好吃饭,他这几日忙,还没办法像路上那样时时刻刻盯着她。   生怕在看不到的地方给自己一刀。   明熙这才停笔,望向季飞绍:“这可是你说的。”   季飞绍将视线放到她手中:“怎么喜欢策论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讨厌这个?”   这些策论选篇,都是年少时在青鹿书院慕箴一字一句教她的,每每心烦意乱时,只默写一会儿便能让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面对他的问话,明熙没回答。   军营外大部队整装离开的嘈杂声渐渐停歇。   明熙没坐一会儿,帐篷被人掀开。   赵自平牵着一匹马来:“明熙?”   汴京。   赵仲陵皱眉看她:“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明熙抬头:“就是说,表姐根本就没有失踪?”   赵仲陵烦躁点头:“慕箴在渔阳的时候就已经查到了季飞绍在北境的底细,也猜到此番修凉之行他会给赵家使绊子。”   “于是我们几人将计就计,只要他去修凉,我们就能将局势反转。”   说到这,他不耐烦地敲敲桌子:“这本是绝密,但慕箴跟着去了修凉,怕你担心,让我转告你,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如果失败了呢?”   “什么?”   明熙抬眼望他:“北境士兵多只听命于他,万一他察觉,或是根本不上套呢?”   “我有一个办法。”   明熙起身,对姨夫笑笑:“都准备好了吗?”   赵自平点头:“不过,你这脸都换了,若不是我们提前知道,还真认不出你来。”   他将马绳递给明熙:“他把人都几乎带走了,营队里大多都是我的人,你骑车出营一路向南去,十公里外有个海岸,慕箴在那里等你。”   后面那些政斗,便交给他们吧。   明熙接过上马时,又迟疑问他:“姨父,有个东西……”   策马骑出军营时,尽管穿了很多厚衣,冷冽的寒风还是几乎将她贯穿。   猎猎的大氅和发丝飞舞,她纵马狂奔,这时候她心里分外感激刘鸢。   幸而她在渔阳总是逼着自己学骑马,还总是骑着大马来撵她,才让她马术学得那么好。   不知骑了多久,远远地她看到有结了雾的海面,隐约有一艘巨大的轮船停在岸边。   慕箴,慕箴。   她在心底默默念着,念着这简单的二字,可以给她无限力量的名字。   “站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嘈杂地追赶声。   明熙回头望去,见季飞绍带了十几人,疯一样地朝她追来。   明熙:!   任务失败了?不,如果是失败了,就不会只带这么点人来追她了。   恐怕是有人报信,他扔下大部队掉头来追她了。   该死,阴魂不散。   在行军打仗惯了的人面前,她的骑术瞬间就不够看了,每一息都在拼命拉进距离。   明熙转头,死一样地往前赶,赶到慕箴身边。   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她已经能够看到站在船头的慕箴,身形挺直,手上拿着什么。   还没等她细看,慕箴将手上的东西举起——   那是一把弓。   搭箭,拉弓,瞄准。   冰冷锐利的箭头对着她的方向,下一刻便飞速朝着这边而来。   明熙躲也不躲,她相信慕箴。   即便从不知道他会使弓,也从未见他练过,但她就是足够信任。   箭矢从她脸侧飞过,带起一阵彻骨的冷风,又直直往前飞去。   正中身后追她的一个士兵马下。   不过眨眼,又是一匹马倒下,一箭一箭,快得就像是晴朗夜空璀璨的流行。   等明熙终于赶到船舱,她下马,跌跌撞撞跑到慕箴身边。   彼时只剩下满脸暴戾的季飞绍仍旧纵马追着,箭矢追不上他鬼魅般的身影,慕箴神色沉沉,两人隔着茫茫雾色,脸上都是相似的嫉恨和戾气。   慕箴手指上抬,安静地瞄准季飞绍的眉心。   杀了他。   他心底阴暗的心思不断翻滚着,在听闻汴京明熙的院子起了大火。   在听闻明熙一路被人严格看管,连透风的时间都被控制。   在听闻他总是赖在明熙身边,掐她的脸,搂她的腰,每时每刻都在宣示主权一般的动作。   都控制不住地想要杀了他。 第95章 咬舌   微冷的手指搭上他瞄准的手。   明熙蹙着一双眉:“别……”   慕箴定定望了她一眼, 望见那双盈盈的泪眼,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季飞绍就快追到岸边,后面有士兵追来:“大人!咱们部队中埋伏了!大人!”   “过河时冰层塌陷, 大队人马都坠入河中了,咱们的人都被赵将军控制住,您快回去吧大人!”   季飞绍猛地勒马,一边是已经上船,扬帆离开的明熙二人,一边是追来满脸惶恐的下属。   季飞绍咬牙, 深深望了眼慕箴, 望了眼他们二人相握的手, 终究还是调转方向远去了。   起风了,船体在冬日苍茫的海面上飞速前行, 很快便望不见岸边的风景了。   明熙这才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   身后被人死死抱住, 慕箴把头埋进她颈窝, 有些委屈地蹭来蹭去, 却不说话。   “你不该冒险的。”   慕箴哑着嗓子说:“若不是我提前来了修凉,管不住你……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他不会伤害我的, 况且北境都是季飞绍的人,一旦出了纰漏, 你也会有危险。”   听了她关心自己的话, 慕箴却感觉更委屈了:“你怎么就那么确信他不会伤害你?”   明熙听了, 才反应过来, 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你吃醋啊?”   精神高度疲累了这么长时间,明熙在此刻笑了一下, 幅度并不大,眼睛弯弯的, 可以看到她眼底的那一丝愉悦和揶揄。   慕箴将人搂的更紧了,缄默不语。   害怕他说是,被明熙说小气,又害怕说不是,嫌他口是心非。   干脆不说话,只是这么抱着她就好。   明熙拍了拍他的后肩:“乖了,这世上我最最喜欢的,是阿箴啊。”   见慕箴发间的耳朵一点点红了,她垫起脚甜腻腻道:“谁都比不上我的阿箴,我最最喜欢他了,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   “好了。”   慕箴无奈地打断她:“累了吧,我带你进去休息吧。”   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慕箴带她进了船舱。   “修凉这边不用管了吗?”   “嗯,本来我早就该走,听闻你来我便想着接你一道回去。”   明熙忧虑:“季飞绍不会对姨父他们做什么吧?”   “今日的行动能折损他在北境大部分的兵力,剩下的足够姨父他们对付了。”   慕箴思索着:“若是他就此收手还好,若是后面还有动作,只怕这个年都不好过了。”   明熙想,现在的局面比起前世来看已经好很多了。   李怀序没有中毒,赵家也没有中计,对付一个季飞绍,应该足够了。   如果他还是不愿意放下仇恨的话。   明熙叹了口气,心力交瘁,到了房间简单收拾了下,对着铜镜她才看到自己仍然戴着一副假面。   双眉略粗,还是个单眼皮,与她的样貌完全不一样。   也亏得慕箴望着这样全然陌生的脸,还能面不改色地与自己交流。   明熙弄了好久才将妆容全洗掉,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时,是被慕箴叫醒的。   他揉了揉明熙睡得香甜的脸颊,声音温柔:“乖,我们要起来了。”   明熙揉揉眼:“到渔阳了吗?”   按慕箴所说,他们原计划是准备一路顺着海流开到渔阳,拜望一下家人朋友,再骑马回汴京的。   但不过一个晚上,怎么这么快?   慕箴摇头:“出了点事,我们要马上下船了。”   明熙悚然一惊:“季飞绍追来了?”   “没有追来,”慕箴安抚她,“不过也差不多,赵大哥飞书于我,说他查到了我的身份,在渔阳和汴京的口岸设了追兵,不能从渔阳走了,船现在刚刚到咸宁,我们下船骑马走。”   咸宁?那不就是姐姐同李怀序婚后待的地方。   那儿基本都是李怀序的人,季飞绍的兵力牵涉不深,确实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明熙不再纠结,随便洗漱下便跟着慕箴离开。   咸宁气候湿润,清晨正在下一场细雨,冬风一吹,有股深入骨髓的冷。   明熙抱了抱手臂,慕箴体贴地将伞扔了过来,还将人搂在怀里,为她挡了绝大部分的寒风。   许是时辰还早,口岸的人不多,只有零星几个伙计正在卸货船,像是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进城,几个汉子刚抬头准备瞧一眼,只看见一轮宽大的伞面,将二人的容貌遮挡得干净。   只露出依偎在一起的身子。   他们都愣了愣,而后又没觉得有什么稀奇,接着忙手上的活去了。   刚走了两步,便听得慕箴叹了一口气。   明熙望他:“怎么了?”   “此番路途遥远,只得靠我们骑马一路回去了,”慕箴皱眉心疼地看着她,“况且为了不引起他的搜查,我们还得低调行事,慕家的商行是去不得了,我身上也没多少银子了。”   “得苦了你了,明熙。”   明熙一愣,而后又宽慰他:“没事,不过十几日的路程,吃食简单点,租个马车,晚上在马车内对付对付,只要咱们在一块儿,我不怕苦的。”   将人哄好了,她这才想起来问:“那你身上还有银子?”   慕箴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摞的银票,愁眉不展:“这还是来修凉前备的,恐怕只剩几千两了。”   明熙:……   明熙:?   没多少银子了,苦了你了,几千两。   明熙神色怪异地瞅了他一眼:“赶路吧,小少爷。”   这跟出来旅游有什么区别啊。哦,还是有区别的,明熙面无表情地想,她没有那么多钱。   咸宁看着同郴州差不多,小摊小贩不是很多,眼下这个时辰街市上都没什么人,只有一两家包子店有人。   老板一打开笼屉便又滚烫的蒸汽一团团往外冒,明熙被馋的有些饿了,拉着慕箴就过去要吃点东西。   慕箴准备掏出锦帕擦擦座位,明熙没注意,拉着他一把坐下。   “老板,有什么好吃的推荐啊。”   “我们这汤包虾饺都挺不错的,喝的可以试试赤豆糊。”现在人不多,掌柜的还有闲心同他们闲聊,“你们从外地来的啊?”   明熙笑着点头:“我们去探亲,正好路过这儿,想着来玩一遭。”   “冬天咸宁没啥好玩的,你们春天来才漂亮呢,后面那座山上到处都是花。”   明熙跟着说笑了两句,才点了点吃的。   一笼虾饺一笼汤包,还有两碗赤豆糊。   赤豆糊上还撒了点白糖,明熙搅匀了喝了两口,顿时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哈——”她长叹一口气,又往嘴里塞了个虾饺,鲜甜弹牙,见慕箴只笑着看自己,“吃呀,这赤豆糊是甜的,你一定爱吃。”   慕箴嗜甜,虽然他从来都没对自己说过,但经过这几年的相处,明熙也能看得出来。   只要是甜腻的,明熙甚至觉得有些齁嗓子的,慕箴都爱吃。   听了明熙的话,慕箴先是笑笑,拿了帕子来擦明熙被糊了唇角的汤汁。   “都吃到脸上了。”   之前都没有吃过汤包,她方才一咬,汤汁溅得到处都是,把她吓了一跳。   明熙不动,也是习惯了他的照顾,嘴上埋怨着:“你快吃啊,现在擦了一会儿不是又要脏。”   一旁的掌柜看了,偷偷同自己夫人咬耳朵:“你看那对小夫妻,真是恩爱啊。”   客人已经开始上了,夫人白了他一眼:“干活!”   吃饱喝足了的二人起身,慕箴正准备拿银票,明熙已经将碎银子拍在桌子上了。   “我来付我来付。”慕箴匆匆上前,还没等银票掏出来,明熙已经按着他的手:“一点小吃,你拿大银票人家不好找。”   她拽着慕箴的手:“就当我请你了呗,反正还欠你那么多外债。”   曾经不管是在渔阳拍卖也好,郴州救猫也好,明熙说着要还钱,慕箴却总是不要。   慕箴垂头:“我不要你的钱,你可以用别的方式还债的。”   “不要钱要我做什么?照顾伯母吗,你放心,这些你不说我也会做的。”   慕箴见她这样,没说什么,只是好脾气地笑笑:“先开个客栈把银票用了吧,然后我去租辆马车。”   明熙疑惑:“不用马车了吧,你钱够咱们用了,你租两匹马不是更好。”   他听罢只是摇头。   “回去还是有段距离,骑太长时间你会累,咱们也没有很急,租个车也舒服点。”   明熙便没有再反驳。   为了不引起注意,慕箴找了不是最豪华的一家客栈,还预付了一天的饭钱,他领着明熙上楼,二人的房间就开在门对门的位置。   “你再睡个回笼觉吧,”见明熙仍在犯困,慕箴揉了揉她脑袋,“我去租车,等你睡醒了咱们逛一逛,明日再走。”   又细细嘱咐了让她将房门从里反锁,不要乱给人开门云云,才下楼找车去了。   客栈里收拾得很干净,明熙也不将就,昨夜睡得时间少,她踩了鞋子便又闷头大睡起来。   跟慕箴在一起,她永远是心情放松的,睡觉都是无梦的香甜。等到她再醒,外头烈阳已经高照,恐怕已经大中午了。   早晨吃的点心早就消化一空,她摸了摸肚子,起身去找慕箴。   他正在屋中读信,见明熙来了起身:“饿了吗?”   明熙点头:“修凉那边怎么说?”   “虽然折了一部分兵,但季飞绍还是跑了,”慕箴让人将饭菜端到房里来,“赵将军他们追丢了,不知道是回汴京了还是来追我们了,让我们注意点。”   明熙皱眉,又问:“表姐呢?她回来了吗?”   说到这个,慕箴顿了顿:“没,听将军的意思是她假戏真做,真的孤身一个人跑到北蛮营中去了,不过赵家的人已经在找了,说应当出不了事。”   明熙有些头疼:“那也不逛了,一会吃完饭就走吧,还是早回去早安心。”   慕箴点头:“我方才问了一条小道,可以从荒一点的村镇绕到渔阳去。”   吃饱喝足,正是下午天色正好的时候,拿来赶路最合适了。   慕箴将马车牵了出来,外表看是平平无奇,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她像想到了什么,进去看了一样,果不其然。   里头又是毛毯又是枕垫,还塞了张小桌子,摆的尽是咸宁的特点点心。   她觉得好笑:“你还真当咱们是在旅游啊?”   慕箴握着她的手扶她上去:“毕竟要赶十几日的路,怕你不适。”   “可没有马夫,谁来赶车啊?”   “我呀,”慕箴轻轻一跃,坐在了车厢前,“我怕你有外人在不自在,你进去躺会吧。”   明熙望了眼,没有进去,反而坐在他身边。   怕吃了冷风,还拿了块面巾搭在脸上:“我还没有坐过这里呢,我也想赶车。”   慕箴见状,也没说话,只是兀自笑笑,牵了她的手还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牵着马绳,稍用力一甩,马就拉着车和车上相互依偎的二人,一同往前走了。   怕她颠着,慕箴赶得不快,咸宁的冬日不算太冷,这样慢悠悠驶过街道,还真有一丝寻常体会不到的惬意和逍遥。   趁着赶路,明熙将季飞绍的身世同他说了,就连明熙都觉得有些巧,慕箴这些年一直暗中调查的文寿侯一案,竟也与季飞绍有着紧密的关系。   换句话说,这个案子到如今,这世上仍不死心想要翻案的,也许只有他们二人了。   慕箴听完后,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当初渔阳时,他觉察到明熙对他情绪的不对劲。   他暗中追寻,也只查到他在北境发展的过往,没想到身世却是这般的曲折。   “出事时我尚未出生,所以我不了解文寿侯此人,”明熙歪着头,“听姐姐说,王吉大人世代勋贵,家财累积几代,往上数几代都是在京中担任要职的大官,这样一个人,李阕真的会只为了钱财就轻而易举地抄家吗?”   慕箴沉默良久,才开口:“当时我也还小,不过据我爹娘我,我大哥当初在科考时,成绩其实并不理想。”   “唔?”明熙有些诧异,“不是说难得的天才?”   “是,其实是文寿侯刻意为之。”慕箴淡淡道,“陛下自上位以来,一直很忌讳商家涉政,王大人当时有心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刻意在成绩上做了手脚,表面上对我大哥疏离,其实背地里一直在偷偷扶持协助,在外人眼里看来二人只怕不相熟,但我爹娘明白,王大人对我大哥有知遇之恩,保护之心。”   “后来事变时,李阕一心想除了我大哥,但王大人暗中将他摘了出去,但我大哥他性情向来倔强勇毅,不顾众人劝阻,孤身一人入了宫,即便杖毙于殿前也要为文寿侯伸冤。”   “我想,能得到我哥如此敬重之人,也一定不会是谋害先帝的罪人。”   慕箴声音平淡,数十年的调查让他对于大哥的经历已经能够平静得面对:“所以我去查了李阕与文寿侯之间的矛盾,作为言官,文寿侯一向谏言激烈,丝毫不给李阕留情面。”   “加上当时李阕想要推行第二次经济改革,相较于刚上位时推崇的第一次,不少政策上都激进了些,弊大于利,以文寿侯领头的保守一派竭力阻止,加上当时先帝死亡一事,有流言蜚语传是李阕做得。”   慕箴一一列举:“几重杀心叠在一起,李阕才决定下手的。”   明熙抱臂叹气:“也可惜这样忠心为国的臣子,到头来却只落得这般的下场。”   慕箴听她叹气,脸上也尽是惋惜,语气不明道:“真的是在为臣子惋惜,还是在为有可怜身世的人惋惜?”   明熙见他这般,还没说话,慕箴又垂眸道:“你与季大人前段时间相处,原来就是在说这些,怪不得我前两日要伤他,你也拦着。”   他只一心望着前路,不敢偏头去望一眼明熙。   “你了解了他的过往,心疼他的经历是不是?明熙,我也很惨的。”   他甚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曾经那些不愿面对的记忆,说起甚至真的为了护住家人而想过自戕而亡。   慕箴曾经灰暗的过往,此刻恨不得统统拿出来,只为了能让明熙也心疼心疼他。   不,是最心疼他。   最怜惜自己,最爱护自己,只看着自己便想起曾经,然后便舍不得再离开。   慕箴说完那些话,一瞬二人间只剩下猎猎的风声。   他又开始后悔地咬唇,齿痕深深,恨不得咬出血也想收回方才自己那些妒夫一般的话。   明熙不喜欢。   “停车。”   明熙的声音传来。   果然,慕箴懊恼又绝望地听到这两个字,满心满脑都是,说错话了,她讨厌自己了吗,要下车自己离开了吗?   他不想停下,可是身体甚至已经越过了自己的思维听从了明熙的指令,只在话语落下的一瞬间便勒停了前行的马。   马车缓缓停下,慕箴眉眼下压,整张脸都充斥着懊悔和不安,到了这时候仍旧不敢看她。   温热的手捧住了他的脸,慕箴一愣,顺着微弱的力道偏头,柔软馨香的脸便凑了过来。   脑中的烟花炸开之际,他听到明熙碾磨着他的唇瓣,在悠长地叹息。   随后便是紧密地亲吻,带着主动和湿滑,激起了慕箴一身细小的疙瘩和要了命的酥麻。   他红着眼垂眸望去,望进明熙一双含笑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漂亮双眼。   二人四目相对之时,她调皮地咬了慕箴的舌尖,血腥味在唇齿之间蔓延。   只留下更加剧烈和鲜明的记忆。 第96章 见证   慕箴像傻了一般, 一直僵硬着没有动作。   明熙累了,才停下来,脸颊嫣红, 埋怨地望着他:“这样,能明白了吗?放心了吗?”   明白她的心意了吗?   慕箴原地缓了缓,舌尖地锐痛不间断地叫嚣,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境或幻想。   血珠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滚,明熙是带了一点生气的,用了点力气, 伤口有些深。   慕箴平静地将口腔内的血迹全都吞进肚子里, 吞得急了些, 喉结上下滚动得急促,在慕箴那样漂亮温柔的面容下, 这动作无端显得蛊惑。   他又触了触唇角, 还嫌不够似的, 又凑了上来。   却不同于明熙, 只是轻柔一吻,两唇相贴, 便很快退了回来。   也不知是怕血气污了明熙口舌,还是连亲重一些都舍不得。   慕箴轻蹙着眉头, 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处, 又兀自笑了笑。   明熙见他被哄好了, 摇了摇在他胸口处的手, 感受着手下阵阵剧烈心跳:“可以接着出发啦。”   没错。   慕箴心想,就算明熙曾经与季飞绍有过什么, 就算她有不能说的秘密,但只要自己还在她心中能有一席之地, 只要她愿意陪在身边,只要她一日说喜欢自己。   那他便可以多欢喜一日。   傍晚时分,马车到了一个名叫湘庙的村镇,因为地理位置偏了些,显得有些破败。   但这儿的居民同样热情好客,听闻二人借口迷了路,不仅给他们指了这儿最好的客栈,还嘱托了两句日后离开要往哪个方向走。   许是看明熙二人生得漂亮和善,被搭话的婆婆态度可好了:“若是不着急走,不如在这多留一段时日吧。”   “腊八就快到了,咱们这每年腊八都有祭祀活动,还可以同我们一起放河灯。”   没等他们回答,婆婆又说道:“咱们这儿的观音可灵验啦,看你们小两口年纪不大,刚成婚没多久吧?多去拜拜一定能让你们白头到老,美满一生的。”   她这话让慕箴慌得说不出话来,没等他红着脸摆手,明熙已经拉着他,一脸羞赧笑意谢了。   等婆婆走了,才斜着眼睛看慕箴,没好气道:“干嘛否认?”   慕箴是不想冒犯她,本想以他们是兄妹为由敷衍过去的,没想到被明熙截了话茬。   面对问话,他吞吞吐吐:“我,我……”   明熙歪头:“你不想同我成亲?”   “想,想的!”   他如何不想,可以说日日夜夜都在想,可哪有在这样荒败的地方袒露心声的?   但面对明熙的眼神,他还是小声嘀咕:“我想的,明熙。”   她这才笑了出来,拉着慕箴的手:“那就别推辞了,走吧,在这多待几日,一起过了腊八再走吧。”   还是婆婆说了一声,他们才反应过来居然已经到腊八了,宫变以来精神一直紧绷着,都不知道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   转眼又是一年了。   晚间的时候,明熙不想再待在客栈吃饭,拉着慕箴出来逛了逛。   她很喜欢散步的,那种伴着夜风散漫地同亲近的人走路的感觉,湘庙虽不繁荣,夜间也有不少摊贩在做一些地方的吃食。   村子依山傍水,多是老人和孩子,家中年轻人外出打工,许多老人出来做生意便会将孩子带着一起。   几个孩子扎堆地疯跑,沿着河岸笑笑闹闹。   正是一阵夜风吹来,明熙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刚刚吃了一肚子的小吃,让她犯了懒意。   便指示慕箴蹲下,要他背。   慕箴也一句话没说,利落地就将人背在背上。   一旁的人见了也不过是笑笑,说一句新婚小夫妻感情真好。   他们顺着河岸一直走,时不时就有孩子从身边跑过,慕箴动作实在是太平稳,明熙在他背上有些昏昏欲睡。   也就在这时,一个拿着糖葫芦的男孩从慕箴身边跑过,被同伴挤了下,摔在慕箴身上,糖葫芦甩飞,糖稀沾了明熙裤子上都是。   被撞到了,明熙迷糊睁眼:“嗯?”   那孩子也知道自己犯错了,被同伴们盯着,支支吾吾说了声对不起,转头便要跑。   被慕箴一把按住。   他蹲下身,还不忘捞了一把往下滑的明熙,平视着那孩子:“不对,你该跟姐姐道歉才对。”   那孩子望见一脸茫然的明熙,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大姐姐,一时之间更不好意思了,扭着身子要跑:“我已经道过歉了……”   慕箴温温柔柔的,按着他肩头的手却一直没松开:“不行啊,男孩子要敢于敢当,对谁做错的事就该对谁道歉,对不对?”   男孩怯生生的,望了明熙一眼,抿唇:“姐姐,对不起。”   明熙这才看见裤子上的糖浆,好脾气地笑笑:“没事儿,来,让哥哥给你再买一根糖葫芦,就当你诚实的奖励。”   慕箴闻言从怀里掏了小碎银给了男孩,揉揉他脑袋,目送他们一群人推推搡搡离开。   明熙在他背上晃着腿,笑嘻嘻地去戳慕箴的脸:“某人很会教育孩子哦~”   又凑到耳边调侃他:“是不是自个偷偷想过以后有了孩子要怎么教养啊?”   慕箴红了脸,没说话。   见他脸都红透了,像是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明熙捏了捏他的脸,吐气如兰:“若是日后我们成婚,你想要儿子女儿?”   慕箴皱眉小声斥责:“别胡说。”   他知道明熙身体瘦弱,生孩子毕竟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他虽喜欢孩子,也犯不着拿明熙的生命做赌。   若是明熙也想体会这种抚养孩子的经历,到时候过继个孩子来便是。   他这边想了一堆,明熙也想了很多。   她想到白日里婆婆说十分灵验的观音庙,现在想去看一看。   夜里的观音庙烛火通亮,还有不少少年少女前来上香。   未婚的,便想为自己谋一份姻缘,已婚的便想求一生一世。   慕箴还有些恍惚,他问:“真的要与我一起上香吗?”   到菩萨面前,可就做不了假了。   明熙笑他的傻,牵着他的手领了香火,一齐走到观音像面前,诚心祈愿。   “愿我与慕箴,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保佑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见明熙跪在身旁,紧闭着双眼,语气真挚又坚定。   慕箴倏地有些眼热。   不知是冬夜的寒风吹得,还是眼前的烛火太摇晃,竟是让他有了几分落泪的意图。   明熙说完了愿望,再睁眼时,见慕箴嘴唇嗫嚅,无声说着什么。   他睁眼,望向明熙的双眼正散着无比明亮柔和的光。二人一道起身,她问:“刚刚怎么不出声?”   慕箴羞赧抿唇:“我娘曾经说过,愿望若是说出来,便不灵验了。”   “那你不早说!”明熙眼睛圆鼓鼓地瞪他,“那我要再求一遍!”   “好了好了,都拜完了,”慕箴笑着去拉她,一齐回了客栈。   今夜难得是个满月,夜空晴朗,漫天星辰,明熙一直被慕箴温柔的手拉着,一路像个孩子般蹦蹦跳跳。   他却一直没松手,明熙快摔了时,他手上一用力,有什么微凉的东西硌了一下,明熙垂眼望去,看见他们二人一同设计出的白鸟海棠样式的指环,这才想起什么一般。   她拎着脖子上戴着的红绳,将一直贴身佩戴的小东西从衣领下拽了出来,指环被她的体温带的有些烫,明熙将它交给慕箴,又娇气地将手摊开在慕箴面前:“喏,帮我戴吧,戴上了,我这辈子可就是你的人啦。”   慕箴顿了顿,迟疑道:“还是等回了汴京,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成亲拜堂时,再给你戴吧。”   “那你可以当咱们今日就成亲啊,”明熙凑近两步,抬起眉眼笑盈盈地看他,“免得你一直不放心,又觉得我喜欢旁人,我想想,今日是几号来着?”   慕箴已经彻底丧失了思考,只茫然地看着明熙不停地说话。   “腊月初七,这日子也挺好的。”   他这时才捡回了舌头一般,吞吞吐吐:“这,这怎么能行?没有三书六聘,提亲迎礼……”   明熙打断他:“那些都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最重要吗?”   她用那只摊开的手,戳了戳慕箴的胸口,似乎在确认皮下心脏的位置,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位置。   “阿箴,重要的我们。”   “你只说,你要不要娶我,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   这些话,合该都是他来说,求娶一事,也合该是他来做。   明熙那样好的人,他理应带上半数家当,在全渔阳或者全汴京的人见证下,光明正大,给他心爱的姑娘一个郑重又上心的仪式。   而不是在这样一个破落的村镇,四周廖然无人,只有明月与星辰为他们见证。   但明熙已经这么问他,用那样满是爱意的眼神望着他,他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于是慕箴珍重地接过那枚指环,一寸一寸,将其扣进明熙的指缝之间。   “我愿意的,”   慕箴的声音带了几丝颤抖,“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愿意了。”   指环推到尽头,慕箴在雕刻时,都没有问过明熙手指的尺寸,居然也能做得这么严丝合缝。   契合得就像他们二人此刻相拥在一起的灵魂。   慕箴抱住明熙,佩戴着同款指环的手指交握,温热与冰凉交替,月光温温柔柔地落下,照在他们依偎的身上。   更照在二人往后,将要一起携手走过的世代岁月之路上。   月亮和星辰,都在宇宙为他们见证,就像在观音庙中所祈愿的那般,永不分离。 第97章 瑞安   腊八这天, 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准备在家过年了。   明熙起来时,还被客栈的店家塞了一碗腊八粥。   他们这儿的腊八粥甜津津的,她一连喝了两碗。   果然如婆婆所说, 一整天湘庙都处在热闹的氛围当中。   慕箴牵着明熙的手,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   湘庙临着一条河流,见几乎每个摊贩都有卖祈愿河灯的,明熙也入乡随俗买了两盏。   此时天还没黑,河边还没有多少人。   河灯四周是布绢材质,方便能在上面写下新年愿望。   不大不小的河灯, 四面都被明熙写满了, 无非就是家人平安, 健康顺遂这样的吉利话。   二人蹲在河边在灯上写字,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在渔阳一起挖蘑菇时的场景。   明熙偏头去看慕箴手里写的。   他写的就更简洁了, 只写了两个字。   ——瑞安。   明熙哑然:“你这算什么愿望呀。”   “万事瑞吉, 身边人平安。这就是最好的冤枉了。”   果真是脑瓜子好的聪明人, 就连许愿都比她写的要雅致一些。   明熙不开心地哼了一声, 将写好的河灯扔给他。   慕箴接过,动作小心地展开, 用火折子点亮两盏灯。   天色还没黑,灯火显得并不明亮, 二人也并不在意, 将它们放在河流中放好后, 明熙往河灯后泼水, 让它加速离去。   两盏小灯摇摇晃晃,互相磕绊, 直到顺着水流往前漂了一段,才稳当了起来。   二人望着河灯走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痕迹,慕箴才垂头望她:“回去吗?”   今日村中人特意请了戏班子表演,从早唱到晚。   这儿偏僻,孩子们也都只有这个时候能看几出戏,所以大部分人都挤在戏台子前,唱的戏曲有些老了,明熙不爱听,便也没多看。   回去的路上,二人又经过挤得密密麻麻的戏台,正唱到主角舞剑的戏份。   明熙戏看得多了,一眼便瞧出台上那旦角动作有些吃力。   便笑着同慕箴咬耳朵:“这姑娘演得虽漂亮,舞剑的动作可练得还不专业。”   她这话刚落下,前头有个耳尖的小女娃气鼓鼓地转头望着她。   大声道:“姐姐剑舞得可好了!若不是这几日赶场子,今日临上台前姐姐的刀具坏了临时拿了道具师的长剑来用,动作会很漂亮的!”   听她这么说,明熙又眯眼望了望那柄剑。   “是真剑。”慕箴也凝神去瞧,“是开好了刃的。”   正巧此时旦角下台,明熙望了望慕箴沉思的神情,笑了笑:“要不要跟上去调查一下?”   杂巧戏班走南闯北,就靠着逢年过节给村镇唱戏谋生,这几日腊八节,他们已经连唱了几天,一会还要马不停蹄赶到下一个地点去。   这几日活多,大家都累的不行,舞剑的王萍萍首当其冲。   戏份演完,去了后台首先就是将手中的剑砸向角落,冲着那沉默不语的人吼道:“什么破剑!死沉的还生了锈,要不是今天道具坏了谁稀得用!”   那剑刚一扔下,角落那人一个猛扑便将其抱在怀里。   紧张的不行。   班主见了站在二人中间劝王萍萍:“好了好了,都演完了,小陈今天就能把你的道具剑赶出来。”   “不是我说,他一个哑巴,平时管道具还总出问题的,咱们戏班虽然破,但好歹不愁吃喝,请这么个祖宗供着,我说两句还不行了?”   王萍萍气上心头,她作为戏班唯一一个会舞剑的旦角,本就是台柱子一样的地位,今日道具出了问题,差点不能赶场,她眼见瞧见了那人包袱里有一柄旧剑,想要当道具,却被死活拉着。   那人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吵,就是不肯松手,还是她踹了一脚,不然就误了上场的时候。   今日让她这般狼狈,王萍萍对班主强硬道:“我和他,您今日必须只能留一个!”   “那……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明熙站在门口,礼貌地微笑道:“您好,我们来找个人。”   班主皱眉:“你们是村里的人?这儿外人不能进,你们快出去……”   话还没说完,眼睛已经直了。   班主同王萍萍直勾勾地望着慕箴从怀中掏出的一锭元宝,眼神都移不动。   慕箴淡淡:“够吗?”   “够够,”王萍萍笑着上前,“大爷是要我去府中再唱一出吗?”   随即,抛了个媚眼过去。   她脸上的油彩妆容还没卸,平生生让这个动作显得有些骇人。   明熙快速地挪了一步,严严实实挡在慕箴面前,唇角上勾,笑意不达眼底,指着角落一直没出声的那人说道:“我们找他。”   话音刚落,那人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抱着包裹就从窗户跳了出去,玩命地狂奔。   屋内几人都一愣,慕箴很快反应过来,匆匆撂下一句:“去外面安全地方等我。”便脚尖一掠便追了上去。   那人看着病弱,真跑起来却是极快,几息的功夫便已经快看不到身影。   慕箴从后面望着那人的身形,眉头轻皱。   明熙自然也不会听他的,随便借了匹马便也跟着大致方向追了上去。   等到她到的时候,慕箴已经用膝将人压在了地上,正失神地望着那柄长剑。   明熙翻身下马,凑到跟前:“有什么问题?”   她接过那柄剑,望见剑身上有个有些眼熟的标记,惊愕抬头,望着那人:“这是……”   “是当年李阕从王家翻出的那批行刺武器,”慕箴的语气都变得急促,他将人从地上拎起,神情按捺不住,“你怎么会有?你跟当年那桩案子有什么关系?!”   那人说不了话,听到文寿侯三字,神情惶恐不知所措,拼命摇头。   明熙上前,捏住了他的下颚往下掰,看他的舌头和喉咙。   “舌头无伤,是被毁了嗓子导致的。”她抬眼望着那人,一字一句地问,“你是文寿侯身边的人?还是李阕的人?”   “李阕的人吗,你手中有这批武器,是李阕派你送去文寿侯家中,事成之后你逃了?”   明熙的问题越来越犀利,那人的神情也愈发惊恐,好像再这么下去,一切都要被套出来,万念俱灰之下竟不管不顾拼命合齿,想咬舌自尽。   慕箴眼疾手快往他舌根处塞了块布绢阻住他的动作。   二人动作默契万分,随手将人劈晕后,明熙神色凝重道:“此事重大,别坐马车了,你带着他,咱们一路快马回汴京。”   “不从渔阳走了?”   明熙摇头:“直接回京见陛下吧,查清此事才是重中之重。”   慕箴闻言,也点头,二人连晚膳都没吃,连夜赶路回了汴京。   赵姝意有些闷,她在渔阳已经住了好久了,还是等不来人。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明熙从渔阳走吗,这么多天了不会路上出意外了吧?”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她就站在码头四处张望。   赵仲陵跟在她身后:“就算他们来渔阳也不会走水路,你在这守着也等不到人啊。”   “关你什么事?”赵姝意回身发火道,“不是早让你滚了吗,一直赖我这干嘛?!”   赵仲陵神色沉了沉,“修凉时就是你一意孤行,若不是我及时找到你早就被那群北蛮人活吃了,谁知道你还会惹什么祸端,在回到赵家之前,我是不会离开你半步的。”   修凉之行,赵姝意按计划独自一人潜伏北蛮军队,本就是做个样子蛊惑季飞绍,谁知道她当时真的打了起来,后来寡不敌众,不慎滚下山崖。   赵自平和赵伯祁找了许久,还是最后赶来的赵仲陵没日没夜地找,才将人背了回来。   赵姝意被勒令回汴京养伤,她听闻明熙会从渔阳走,便想着等人一起,没想到等了数日也没瞧见人。   渔阳的海岸边晨雾茫茫,能见度低的吓人。   赵姝意无聊,便坐在码头上呆望着发呆,想着若是今日再等不到她便回京了。   还没等到她回神,异样的动静传来。   赵姝意警觉抬头,在那一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利落地跳起身拉着赵仲陵飞速后退。   “去府衙。”   赵姝意声音冷肃。   赵仲陵皱眉,望向那一片茫茫的海雾:“你看见什么了?”   咻——   他声音刚落下,一柄长箭飞跃海雾,直直穿至二人面前。   赵姝意抽出身后随身携带的窄刀,一瞬将箭矢劈成了两半。   几天几夜没完没了地赶路,终于在第三日赶到了汴京。   二人顾不得梳洗打扮,径直骑马就进了宫,经过这几日路上的盘问,他们已经确信,在戏班抓到的此人,就是当初奉李阕之命赶至武器并栽赃陷害文寿侯的侍卫之一。   那也文寿侯大火,他兄长是当时的领队,得知李阕心狠手辣,自己兄弟二人回去赴命恐也难逃一死。   干脆狠心将其嗓子毁了,让他趁乱逃走。   他自小跟着哥哥在宫中谋生,出来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生存手段,只偶然间修好了戏班的一个道具,就此留了下来。   戏班长年累月奔波,四海为家,久而久之竟还真就让他活到了如今,并留下了当夜一柄长剑时刻带在身边。   一进宫,慕箴便拎着那人,跟着明熙在宫内疯狂往殿中跑去。   李怀序提前得到了消息得知他二人今日回京,见他们气喘吁吁进来,还没等他问怎么这么着急,一个脏兮兮的人影便朝他怀里丢了过来。   那人被惊醒,一抬眼,一张布满惊恐和慌乱的中年男子模样的脸出现在李怀序面前。   李怀序:……?   怎么个意思? 第98章 反叛   明熙拽着李怀序的胳膊, 简直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手:“写!姐夫!现在就写文寿侯翻案的诏书!”   被这一声姐夫喊得迷迷糊糊的李怀序顺着她的力道,沾了墨就要提笔,连声道:“好好好, 既然是冤枉那一定要澄清!”   “等等,”问询赶来的叶明芷赶忙抓住李怀序另一只手,皱眉道:“此事时间久远,就这么轻易写诏书反而不妥,先顺着这条线查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李怀序骤然倒戈:“是啊明熙,你姐姐说得有理……”   “还要怎么查?人证物证都在, 这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了!”   叶明芷见她咋咋呼呼的样子, 有些愠怒:“什么时候能收一收你这性子, 做事要稳妥些你到底要我说几次?”   姐妹两吵成一团,李怀序被夹在中间好言好语地劝架。   慕箴思忖道:“是应该拿出些更有利的物证, 不过有此人在, 查探也快。”   几人都停了话语, 转头望向他。   “仁宗皇帝被害, 如果不是文寿侯大人所为,那那批刀具就是特地派人加工处理赶制出来的, 若是顺着这条线索查探铁铺也许会有收获。”   “当年先帝实行第二次改革,垄断了不少盐铁生意, 这事毕竟不光明, 事成之后一定会被以改革名义收入国库, 所以我认为只要重点盘查那几年被缴公的铁铺就行了, 也要不了多久。”   叶明芷点头:“这样认真搜查一番,文寿侯的翻案才立得住脚。”   说罢又恨铁不成钢地戳戳明熙脑袋:“你看看人家慕箴, 你也多向他学学!”   商讨出了解决办法,李怀序将他们带回来的人押下去看管了起来。   这才有时间唠些家常。   叶明芷:“你们是一路赶回来的?一路上没碰见姓季的吧?”   明熙皱眉:“他怎么了?”   叶明芷思索:“修凉一事, 本就是他在刻意搞鬼想要坑害赵将军一家,你被带走之后破了局,战报来看,他一直派兵搜寻你们二人。”   “但是后来就像失踪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他人连同那些部下,全都没了身影。”   明熙一惊,只觉他又在谋划什么阴谋。   还没等她说话,门口候着的太监又送了一卷文书来:“陛下,加急军报。”   众人心中一凛,李怀序匆匆下来,抓了文书展开一看。   面色刷地白了,眼神飘忽望了明熙一眼。   也正是这一眼,让明熙顿时整颗心都被架到了高处,砰砰作响。   她哑着嗓子:“说了什么?”   李怀序不善说谎,求救似的将文书递给叶明芷,磕磕绊绊:“没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怎么可能呢?明熙懒得与他争辩,上手将要抢,叶明芷没争过她,二人一起看见了文书上短短的一行军报。   【季军沿海上岸,已攻破渔阳,封城闭港。】   明熙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渔阳?   她的祖母,朋友,青鹿书院的同窗师友,全都在渔阳。   甚至她此生为数不多的欢乐回忆,也都在哪里。   已攻破渔阳。   怎么攻的?又是如何对待百姓的?   明熙脸色惨白,下意识就要往外跑。   叶明芷眼疾手快抓住了她:“你要去干什么?!”   “放开我!”明熙神色焦急,“祖母,祖母还在那里!”   明熙死命地拍打着姐姐的手,眼神悲戚,马上就要掉下泪来:“我能阻止他,我可以阻止他,让我过去!”   叶明芷心烦意乱,一面吩咐李怀序现在就着手调查文寿侯的案子,一面将明熙塞给了慕箴。   “将她带回去,不要让她乱跑,渔阳城破,恐怕姓季的用计不成准备反了,这儿只怕又要乱一阵子,明熙就交给你了。”   此次修凉一事,慕箴也参与其中,况且他对于明熙的关心叶明芷都看在眼里,他有那个能力,也绝对可以保护好她。   慕箴郑重点头,拉着明熙的手低声劝道:“先跟我回府。”   就这么一路拽一路哄地上了轿子。   明熙急得上蹿下跳:“渔阳人大多安逸,也没有多少兵力,季飞绍本就是个疯子,若是杀起来,整个城的人都要遭殃。”   她话说得极快:“他不会杀我的,你相信我阿箴,我可以去找他说的!”   慕箴一直安静地望着她,直到明熙双眼鼓满了眼泪,声音也慢慢停了下来。   他才轻轻开口:“谁说我要阻止你了。”   明熙:?   “啊?”   慕箴轻轻对她一笑:“我知道对你来说渔阳有多重要,况且我也明白,季飞绍……   他声音诡异地一顿,神色又很快温和:“你对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是不是,若是真的谋逆了,可就挽回不了了。”   慕箴说罢没有再看明熙,只是吩咐外面驾车的慕家下人,吩咐了一声:“快马赶去渔阳。”   “只有一个条件,”慕箴回身凝视着她,“我跟你一起,好吗?”   明熙呆愣愣地望着他,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你,你……”   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为她的心思掩埋地很好,却没想到被慕箴看得真切。他不仅看得分明,甚至同意陪着自己一起去找季飞绍。   去阻止季飞绍。   “你不在意吗?”   明熙真心实意地发问。   不在意?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慕箴垂眸想着,明熙和季飞绍二人之间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了。   先前在汴京她奇怪的态度,在修凉一事二人诡异的氛围,林林总总,都好像在告诉他,他们二人曾经有过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往。   虽然自己将季飞绍的经历查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与明熙有任何交集,他想不通,在感受到嫉妒与酸涩日复一日与日俱增后,他干脆放弃,不愿再去思考。   在得到明熙的指环,和月下定情的一吻后。   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往终归只会成为过往,而与明熙现在开始往后的分分秒秒,都将只会是属于自己的。   慕箴摸了摸明熙的额发,声音温润:“在意,在意得快要发疯了。”   声音一顿,又若无其事道:“不过我们已经在菩萨面前祈过愿,只要我们属于彼此,那你想做什么,我都应该支持才对。”   明熙鼻尖一酸。   她扑进慕箴怀里,声音哽咽:“阿箴,等这件事结束,等季飞绍放弃之后,我们常驻渔阳,再也不分开,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渔阳的雨下了好几天,豆大的雨珠落在地上,冲刷着尘埃和混乱。   罗玉杉皱着眉头给赵姝意包扎,一道剑伤从她的左肩划到右腹,伤口深深,血流不止。   金疮药洒了一瓶又一瓶,昂贵的药粉被像面糊一样不要命地裹满了赵姝意的身子,才堪堪将血止住。   赵姝意还醒着,没有用麻醉硬生生扛到大夫用针线缝合好了伤口,还有力气开玩笑:“大夫,您这手艺可得再练练,扎得我想吐。”   她这话刚说完,一旁的刘鸢哇一声哭了出来。   哭天喊地,好不可怜。   “安静!”罗玉杉冷脸呵斥了一声,对待好友此刻也没什么好脸色,“赵姑娘需要休息,你若真知道错了,以后行事小心一些!”   刘鸢被她斥责得紧闭嘴巴,眼泪却还是不停地滚落。   “没事儿,”替她挨了一剑的赵姝意反而去安慰她,“你若去挨那一剑,只怕命都没了,我这不过是一点小伤。”   赵姝意露出一个闪亮的笑:“况且,有那颗心保卫家国,已经很不容易了。日后若是喜欢,你可以来我营中,我教你功夫。”   听了这话刘鸢才没有再哭,巴巴地跟着玉杉一块儿给她上药。   “说起来,明熙还总是跟我提起你们。”赵姝意叹了口气,“本来想在这等她来的,没想到还杠上季飞绍了。”   如今渔阳被封死,就连海路也被他们的人层层看管。   说起海路她就气,赵姝意想,季飞绍的行踪他爹和哥哥忙了几日,没想到他们会从水路走。   更何况渔阳这边晨雾浓得不像话,根本就到了不可视物的地步。   也是她那日正好在港口闲逛察觉了,防止了大批百姓的伤亡。   不然,这渔阳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原想着明熙快些来,但现在出了事,赵姝意叹气,她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吧。   也就在这时,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拍打。   刘鸢开窗,见一只圆滚滚的鸟飞了进来,她惊诧:“这是明熙和阿箴的那只鸟吗?”   赵姝意挑眉,在修凉时,他们便是一直靠慕箴的这只鸟来传消息。   她伸手,贴贴便乖顺地站在她手指上。   赵姝意展开纸条,上面言简意赅写道:援兵和我都在路上了——明熙。   她气得差点昏过去。   季飞绍再次进攻时,赵姝意摸了摸没再流血的伤口,满意地点点头,披上战甲就要上场。   赵仲陵黑着脸握住她的手:“真的不要命了?将军明日就到,你就算不去……”   “我若不去,渔阳的百姓可就要遭殃啦,”时至今日,一路携手走来,赵姝意早已对他放下了年幼时的针对,此时甚至能平和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吧,死不了。”   赵仲陵咬牙,跟着她一起前去面对。   明熙二人赶到渔阳的时候,赵家的援军已经赶到了。   季飞绍此次带的人不多,赵家原先在修凉大部分的兵力都被紧急调到了渔阳与汴京,明熙到的时候,季飞绍已经被控制住了。   明熙:?   怎么我的戏份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吗? 第99章 道别   赵伯祁接到消息接到人的时候, 明熙赶了几日的路,风尘仆仆,样子有些憔悴。   她见到人, 两眼冒光地扑上来:“伯祁大哥!表姐她没事吧?!”   天知道她在路上听到赵姝意中了一剑,当时心里有多害怕。   赵伯祁点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正在叶府中休养。”   此次亏得赵姝意阴差阳错留在了渔阳,才能护住城中百姓。   撑到了赵家人赶来,整个渔阳几乎没有多大损伤。   明熙得知人没事,便稍稍放了下心。   赵家在渔阳没有宅子, 便临时住进了叶府。   祖母得知明熙来了, 特地现在门口等她, 望见明熙瘦了一大圈的模样,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孩子, 不好好在汴京待着, 跑这来做什么?!”   明熙见祖母安然无恙, 也没受到惊吓的样子, 便匆匆说了两句,急着要去见赵姝意。   叶府不算宽敞, 赵姝意临时睡在明熙的旧院子里,她进到屋子的时候, 赵姝意正在同赵仲陵吵架。   说是吵架, 不过是赵仲陵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尖锐的话, 刺得赵姝意单方面地咆哮。   明熙上前, 二人见到她,都默契地没了声音。   赵姝意瘪瘪嘴:“当时等你几天都没等到你, 如今站乱了你反而跑来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明熙上前握住她的手腕:“还有力气同我斗嘴, 看来确实伤得不严重。”   “是不严重,不过就是被季飞绍砍了一剑,用了□□瓶金疮药才把血止住,伤口还没好就又上战场反反复复长不好罢了。”   一旁的赵仲陵声音冰冷,望着满不在乎的赵姝意,咬牙切齿:“没死在渔阳都算是你幸运。”   赵姝意皱眉:“有完没完,这几日你说几遍了?”   眼看二人又开始斗嘴,明熙不动声色替表姐把脉,又写了几张加快伤口愈合和补血的方子,交给赵仲陵让他这几日照着抓药。   忙完手上这一切,她沉默在原地,正想问什么,方才不知跑哪去的慕箴进了院子。   四人围着明熙院中那方小小的石桌,慕箴问赵仲陵:“季飞绍此次带了多少兵马来攻渔阳?”   赵仲陵抱着胳膊,面上看着仍在生赵姝意的气,但慕箴问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不到三万。”   慕箴敲敲手下的石桌:“你不觉得奇怪?他若真是要反,为何要来渔阳。若真是要打渔阳,何故只带三万兵?”   “你怀疑有诈?”赵仲陵皱眉,“可你要知道,渔阳晨雾阻碍视线,此次若不是我同小姝正巧在渔阳,又正巧在码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三万人足够他们封城掠杀了。”   整个朝廷,能和季飞绍的部队相抗衡的,只有远在修凉的赵家军,若是此番没有赵姝意的碍事,赵家人根本不可能赶得上他们。   从渔阳水路上岸,一路杀进汴京,是再顺利不过的事。   慕箴自然也想到了这层,不过还是有些严肃道:“他那样运筹帷幄的人,真要反的话,不可能这么草率。”   明熙一直安静地听他们沟通,她小声问赵姝意:“你身上的伤,是季飞绍砍的?”   “是啊,”她撑着脸,顿了顿,“当时他进了渔阳就准备直接砍了知府大人的,你那个朋友刘鸢拼死守着家门,差点被杀了,我去帮她挡了一剑。”   赵姝意思索着:“本来他那剑下了死手的,看到我去挡收了点力,可能他当时也没想到我会替人挡剑吧。”   “不然我可能真就撑不到你来见我了。”   明熙张口无言,望着她啪嗒两滴眼泪落下来:“以后,可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说的什么话,”赵姝意戳戳她紧皱的眉心,“我可是赵小将军,保护百姓不是应该的事?哭哭啼啼像什么样。”   “季飞绍呢,”明熙张口,有些心绪复杂地问,“死了吗?”   她这一问,慕箴也情不自禁转过脸来看她。   赵仲陵摇头:“活捉了,临时押在渔阳的狱所中,等待圣上旨意,看要不要带回汴京。”   明熙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话语临到口中,又被她咽了回去。   反反复复。   慕箴目睹了她的纠结和挣扎,石桌下安静又沉默地将手覆在她膝上因不安不断摩挲的双手。   紧紧握住,而后望着赵仲陵开口:“我们想见见他,麻烦安排一下吧。”   明熙怔然,抬眼望向慕箴。   桌下二人的双手紧握,桌上他们互相映照在对方的眼底,明熙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在一片温柔的湖海之中映射出来的,是眉眼微蹙,泫然未泣的一张脸。   到达狱所,慕箴将通行牌交给明熙:“陛下这几日一直在查文寿侯的案子,正好之前在渔阳的时候我爹也曾涉猎过一些,慕府应当有些资料。我去找找,你见完之后我再来接你,好吗?”   明熙哪里不清楚,这是他在为自己找台阶,她握着令牌,慕箴越体贴,她反而越觉得歉疚。   她摇头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进去的。”   反正如今他们二人已经没有任何秘密,除了重生一事,剩下的所有她都告诉慕箴了。   眼下去见那个人,他没有必要避让。   慕箴轻笑着:“没关系,你们也应该单独说会话,不为将来,也会你们的过去好好道个别。”   他弯下腰,轻拍着明熙的发顶,声音又带了些蛮横:“虽然我是这样说的,但我也还是会忍不住吃醋,所以别耽误太久好吗?”   “半个时辰后,我在这儿接你。”   无论要说什么,半个时辰都远远足够了。   望着慕箴离去的身影,明熙站在原地做了好一会的心理建设,才敢走进去。   季飞绍作为险些害了整个渔阳城的反贼,被关押在狱所最深处,看管最严实的尽头。   明熙将牌子递给狱卒,看守的人仔细看了,见是赵家的令牌,便点点头道:“叶姑娘,里头这人危险的很,你要见的话尽快,可别伤着你。”   渔阳的人几乎都认识明熙,再加上她手中赵家的牌子,赵家在此次祸乱中立了不小的功,渔阳城内人人都十分尊敬,使得这一路都十分顺畅。   关押季飞绍的屋子,不像别人的是有空隙的栏杆门。   尽头的那间屋子铁门铁床,看不到里头的人,外面还有两三人驻守。   铁门被打开,明熙一步步走近牢房之中。   潮湿的气息混杂着干草腐烂的恶味,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于牢中的黑暗,张望着在角落找到了被铁链重重束缚住的人影。   他上身都被粗重的链子缠绕,整个人靠坐在角落,正垂着头也不知是昏了还是在思考。   身上尽是斑驳的血渍,头发也不如原先整洁,凌乱地散落在肩头。   明熙认识他这么些年,何尝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她深呼吸,一步步走近他。   “站住。”   一道喑哑干涩的声音阻住了她的动作,季飞绍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原先的动作出声道:“不许靠近我。”   “怎么?”   明熙莫名地,嗓子也有些哑,她嘲讽地笑道:“堂堂太尉大人落到这般田地,想保全自己的颜面吗?”   这话尖锐刺耳,季飞绍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头抬了起来,望向高处小小的一块窗口,望着狭窄逼仄的外头的景色。   “在你面前,我还哪有什么颜面。”   他脸上尽是细碎的伤口,神色却依旧平淡,仿佛此刻不是在牢狱之中,还在汴京,他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季大人一般。   季飞绍说完这句话,又有些懊恼地皱了眉,冰冷冷的视线扫过来:“你来做什么?”   “为什么要打渔阳?”   明熙质问他。   季飞绍语气轻飘飘地:“想打就打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那你失败了,有准备好面对自己的结局吗?”   季飞绍沉默了许久,才骤然出声:“那日你奔向的那人,是商户慕家的二公子。”   “四年前来避暑的时候,你留在了渔阳没有回去,于是你们二人在这里相依相伴,度过了整整三年的时间。”   明熙皱眉:“你想说什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打渔阳?”   季飞绍转头望着她:“这就是答案。”   明熙闭眼,只觉得胸腔内都被填满了腐坏尖酸的味道:“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打渔阳,这可不像为了计划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你。”   季飞绍没有再说话,他也不想再搭理明熙一般,重又闭上了眼。   “废话说完了就滚。”   明熙咬唇,终究还是从怀中掏出护了一路的东西,慢慢走近季飞绍,蹲在他面前。   他始终没有睁眼,明熙反而松了口气,她动作轻柔地将串好的红绳戴到他脖颈上,有些重量的小东西撞在铁链上,发出一声脆响。   季飞绍猛地睁开眼,如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凝视着眼前咫尺距离的人,而后才是慢吞吞地低头垂眼。   望见视野中的那块东西,像是唤起了十分久远的记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神里满是惊愕和茫然,反倒为他多年阴鸷的神情添上了几分真情实感。   “这是……”   “这是当年你丢的那块玉佩,”明熙轻声说道,“赵将军后来回头去找过你,在地上捡到了这个,他一直小心保管了十几年,为了当年那件事,他懊悔了十几年。”   吊坠颜色虽然已经有些陈旧,但看得出来保管得很好,没有一处裂纹。   明熙将有些歪的玉佩替他戴正了,让那块冰凉紧贴着他的心脏位置。   她声音十分疲累,又带着泣音的颤抖:“文寿侯的事,我们也已经在调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季飞绍,过往的那些仇恨和执着,你都该放下了。”   “也放过你自己吧。” 第100章 结局   “文寿侯一案, 我们已经找到了当年的人证物证,你相信我,很快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熙哀戚地望着神色怔愣的他:“你相信我。”   季飞绍一直紧盯着那块小小的吊坠, 好像被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   良久之后,他才嘲讽地笑出了声。   笑声清浅,缥缈,却又带着无限悲苦的深刻。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双膝跪着,腰背被陡然直了起来,径直凑到明熙面前, 二人的距离一瞬拉近。   明熙张皇失措, 一下子失了重心, 跌坐在湿冷的地上。   季飞绍明明跪着,被沉重的枷锁束缚着, 双手都被绞在身后, 但他挺直的脊背和阴冷的视线都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威严。   见明熙下意识地害怕, 季飞绍眉宇间凝聚了一团阴鸷戾气。   他声声质问:“你要我相信你什么?怕我都不敢靠近的你, 还是一记起往昔就下意识逃离我身边,同旁人恩恩爱爱的你?”   明明说狠话的人是他, 季飞绍的眼中却满是看不到底的沉痛:“明熙,是你最先抛弃我的, 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 让我相信你?”   明熙张口无言, 只有眼泪无声地滴落下来。   “你是不信我, 还是不信陛下会为你翻案呢?”   季飞绍摇头:“不重要了,明熙。”   “即便能翻案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却让明熙听了止不住地伤心。   “你走吧, ”季飞绍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既然选择了新生活,就别再来招惹我,滚吧。”   明熙哭得像个孩子,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扭转此人的执着,眼看时间也快到了,终究还是抽噎着离开了。   慕箴正在门口等着,见她哭得可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将人搂在了怀里。   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低声哄着:“不伤心了。”   “我没办法让他放弃,我也没有那个资格,”明熙哭得停不下来,“阿箴,我真是没用,我想让身边的人都有个美好的结局,但我唯独救不了他。”   “陛下会杀了他吗?”   慕箴拍着她的背,他也不知道答案。   李怀序心善,况且文寿侯家的惨案,任谁听了也会心伤,看在这一层面上,也不会让季飞绍去死。   但若是季飞绍放不下心中的恨意,若是不杀了他,往后大政想来也难以平和。   他二人都清楚这般处境,所以左右踟蹰。   明熙这段时间留在了渔阳,同赵姝意睡一个房间。   季飞绍的事情总是压在她心头,白日帮药坊的人诊治这段时日受伤的百姓,夜里也睡不安稳。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了下去。   又是一个午夜,赵姝意在她身旁睡得正香。   她翻来覆去地,又怕吵着她休息,于是干脆又穿上衣服,想着出去转一转。   慕箴得到消息时,刚巧将汴京送来的文书读完,眼看天快亮了,便想着不休息了,和衣在桌前翻看着游记。   明熙近几日情绪不好,等事情解决之后,他想带她去风景秀丽的地方好好玩一玩,散散心。   怀生敲门进来:“暗卫来报,说是姑娘一个人往普觉寺的方向去了。”   慕箴皱了眉头,又看了眼天色:“这个时候?”   他匆匆穿戴好出门,去寻那个任性的姑娘。   明熙也说不好为什么要来这里。   卯时未到,普觉寺都还没开门,她便在门口踱步,本想着进去看一看的,但眼下这里关着,她便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她蹲在门口,十分可怜地靠在院门,想到自己将将重生时跟着祖母前来烧香,那时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慕箴。   她思绪散漫,许是睡眠不足,脑海中闪过了很多记忆,无一例外都是与慕箴在一起的画面。   细细想来,前世今生几十载,快乐的时光寥寥,不过也就是与慕箴在一起的须臾岁月。   她正发着愣,一道阴影投射下来,将她整个人笼住。   明熙抬头,望见方才自己一直在想的人站在自己面前。   一如当年自己在普觉寺中迷路,骤然瞧见的那个身影。   慕箴有些无奈地垂着头,望着她笑:“怎么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玩?”   自己当年瞧见这张精致面容,是什么反应来着?   好像是十分狼狈地抱着人哭了许久。   明熙怔怔回身,握着人递来的手站起身,这次没有哭,只是有些泄气地嘟囔:“睡不着,想着随便走走,不知怎的就跑到这儿来了。”   她回身望望紧锁着的寺门:“可惜还锁着门呢。”   月下的人儿更显得瘦弱,面色也因这段时日的劳累显得发白,古人常常说着灯下美人。   但明明在朦胧的月光之中,也更能勾勒出清冷脆弱的美。   又或许是因为月中的人是明熙,所以不论在哪里,她都永远是慕箴眼中最特殊的人。   他如何能容忍明熙露出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呢。   于是慕箴轻松一笑:“想进去岂不容易。”   说罢便勾着明熙的双腿,将人打横抱在怀里,脚下轻轻一掠,便已经站在了普觉寺的院墙之上。   明熙有些畏高,此刻正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见状轻声道:“若是监院知道,该骂你了。”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慕箴抱着人从墙上跳下,言语带笑,“至于现在,我只需要哄明熙开心就行了。”   夜晚中的普觉寺悄然无声,只有一些料峭的风声,二人顺着小路走,竟是走到了当初慕箴刻玉的偏僻小院。   明熙松开慕箴的手,往前跑了两步,站在某个地方不动,转身来说:“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重新遇见你的,还记得吗?”   如何能不记得。   那时慕箴刚刚服毒离京,靠着篆刻与玉石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晦暗无光的时刻。   那时他整日没了命地刻玉,薄薄的玉片上,诗词,图样,经文,他统统往上篆。   那时衍悟看中了他的手艺,总是拿成山的玉片来要他刻,他好拿出去卖钱。   他那时候也不在意,只觉得自己满腔的郁结和悲愤都有了去处,便日复一日地在这个僻静的小院里篆刻。   那个时候,慕箴的生活变得麻木单一,他的世界好似只剩下了刻玉这一件事。   睡醒便来普觉寺,等到浑身酸涩,月落西山时再离开,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糊弄着生活。   直到那日,在暑热的午后,他在院中碰见了那个亭亭玉立,许久未见的小姑娘。   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蝉鸣嘈杂,微风吹拂过繁叶的声响。   燥热的阳光又重新照射在他身上,刺目地让他睁不开眼。   声音,感官,颜色,终于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在这里重见明熙的第一眼,他就又被拉回了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慕箴没有将这些告诉眼前的人,只是深埋心底,淡笑着点头:“自然。”   他们一起上前,试着推了推院门,发现竟然没有上锁。   慕箴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院子里有些凌乱,却不显得脏乱。   想来寺中的人也有偶尔地打理这间无人光顾的小屋。   明熙进来环顾了一圈,像是想到了什么,兀自笑笑:“当年便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你发病,可把我吓坏了。”   曾经的青涩的记忆被再次提起,二人却只相顾一笑,当初因意外而狼狈不堪的慕箴绝对不敢想,自己未来会与明熙走到这般亲密的关系。   屋中的木桌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刻痕,上面都是慕箴留下的印记,明熙许是累了,又许是这里让她感到安稳,她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慕箴说话。   等到慕箴许久听不到声音时,才发现明熙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她脸颊压着自己的手背,毫无防备地桌上睡得香甜。   慕箴轻轻笑了,上前将人抱在怀里,听她发出含糊不清的喃喃,步步安稳地将人抱回了慕府。   将明熙小心搁置在自己的床榻上,为她拉上了被子,见人即便在睡梦中也微蹙着双眉,他终究还是心疼又克制地吻在她眉心。   “别再为琐事忧心,”他沉醉地望着明熙乖巧的睡颜,轻声喃喃,“你该无忧无虑的。”   天亮时分,他带着京城来的文书,离开了房间,叮嘱怀生将人护好后,径直去了狱所。   慕箴不需要牌子,这几日一直跟着赵仲陵忙上忙下,狱所的看守早已与他相熟。   他来的时候守卫正换班,打着哈欠为他开了门,走到狱所最尽头时,季飞绍正站在那扇高又小的窗下,不知在望着什么。   听见声音,他没有回头。   慕箴知道他不愿意见自己,他也不管,只是拆了李怀序连夜送来的圣旨,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通过慕箴送去的情报资料,加上这几日的调查,他们很快找到了当年替李阕做事的铁匠。   一系列的人证物证齐全,大理寺查清后便翻了文寿侯的那桩冤案,史官们将这件案子的始末记载下来,为文寿侯一家洗刷了远去。   杨夫人得知后,在慕荫的牌位前痛哭了一场,她想,今夜终于可以不用再梦见自己儿子浑身是血,为师鸣冤的凄惨模样了。   她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慕箴将这封圣旨念完,季飞绍身形依旧没有动,他仍旧背对着,声音听不出来情绪:“冤案就算被平反,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慕箴平淡道,“但若是真的不在意,你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慕箴望他:“我这几日查过了,你在北境的部队这些年被你四散在了大政各个城池,这段时日都在暗地里往北边转移。我想攻打渔阳只是你的一个幌子吧,你想将赵家军都调回渔阳和汴京,这样你的部下就能趁机连同北蛮进犯,这才是你真实的意图,是不是?”   他看着那扇高高的小窗:“你等到现在都没有开启你的第二部 分计划,不就是想等你祖父沉冤得雪吗?”   季飞绍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身来,眼眸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我竟不知,她将这些都告诉了你。”   慕箴摇头:“并不是因为她,早在十年前我便开始调查这桩冤案了。你祖父他是我大哥的恩师,为了替王大人求情,我大哥也惨死宫中。”   他顿了顿,又继续:“文寿侯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人,他生前傲骨铮铮,即便知道会触怒李阕也要冒死进谏,死后也是青山忠骨,值得我大哥为他身亡。”   季飞绍沉默。   “陛下并没有要处死你,相反,陛下十分依赖并器重你,”慕箴上前两步,“只要你愿意放下,愿意弥补此次渔阳的过错,这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季飞绍突然抬眼望了望他,短促地笑了笑:“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慕箴一顿。   季飞绍摇头:“你走吧,照顾好明熙,若是惹了她生气……”   他又狼狈地住口,因为发觉自己并没有任何的立场来教训威胁眼前这个人。   慕箴出来时,正碰见两眼通红的明熙。   她想问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扑进了慕箴的怀中,紧紧地抱着。   身后,狱所的天空突然炸开了一朵烟花,短促又绚烂,很快又消失在天际。   慕箴望向远处,只看见飘散在风中的硝烟。   季飞绍没有选择回京,也没有选择继续一错到底,分散在四处的部下那日都看见了那抹短暂绽放的烟火,那是寓意着终止的信号。   他带着自己的部下,和李怀序亲手写下的,为文寿侯翻案的圣旨,握着手中温润,失散多年重又回到他身边的吊坠,一路向北,再也没有回头过。   北境寒凉至极,季飞绍却恍惚看见一只蹁跹飞蝶,在他肩头停靠。   季飞绍驻守边境的请求很快通过,押送他的部队启程那天,明熙坐在院中,慕箴上前摸摸她的脸:“不去送送吗?”   明熙轻快地摇头,压在心头的巨石被移开,十多年的压抑与惶恐终于在清空,她笑得明媚:“我想,他也不会再想见我了吧。”   “这样的结局,就已经很好了。”   渔阳整顿修养,终于在年末的时候重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   赵家的军队大都回了汴京,只有赵仲陵还留在这里陪着不舍得离开的赵姝意。   除夕这天,赵姝意跟着明熙,同她在渔阳的一群小伙伴们,一群年少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刘澈升了官,年后便要去往京城上任,刘家人一思索,小儿子也在京城呢,干脆提前致仕,举家搬到汴京去。   赵姝意同刘鸢的关系一日比一日好,约定了年后一起走。   罗玉杉仍旧留在渔阳,因为知府大人离开,他爹升了职,就连她也跟着忙了起来,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充实。   他们最后聚在一起,举杯喝得烂醉,就连赵仲陵都被灌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   刘鸢撑着醉红的脸:“也不知咱们下一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赵姝意也大着舌头说:“没事,等,等明熙他们游玩回来,咱们再来渔阳聚一聚。”   她们今日才听说,明熙同慕箴二人年后不回汴京,也不留在渔阳,他们二人决定出去玩一趟,看一看大好河山。   提到她,刘鸢这才抬头张望:“他们两人呢?”   明熙此刻正坐在金鸪楼的屋檐之上,冬日的寒风在这个热闹的日子也变得温和,将他们的发丝吹起又缠绕。   朦胧的月光下,她同慕箴坐在一起,瞭望着渔阳繁盛的夜景,亲密地依偎着,交换一个绵长又湿润的吻。   盛大而璀璨的烟火在二人身后绽放,照亮着他们的身影。   慕箴和明熙紧紧抱着彼此,在往后的年年岁岁中,他们都将信任,深爱并守护着对方。   携手渡过接下来每一个如同今夜一般,浪漫又祥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