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女子记事(双重生)   作者:青桥细雨   【文案】   建安十二年秋,李婠嫁与梁州首富陈家二房嫡子陈昌。   建安十七年,陈昌中举。又三年,无子。   再两年,方出。   隆昌一年,再嫁宿州一教书夫子赵承望,隆昌三年病故离世。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重生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婠 ┃ 配角:陈昌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最后开了个书院   立意:用百折不挠的精神延续人类的光辉 第1章   夏日蝉鸣,聒噪不停,此时正处大暑,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生疼。夏菱手做扇状上下摆风,额角冒出些许汗珠儿,不时朝东北的小角门望去,嘴里念叨:“方才听菊生回禀,今儿早人就到,可还不见影子。”   站一旁的梅儿递上帕子,“夏菱姐别急,先擦擦汗,菊生原话说是要巳时才到,现下才用完朝食,怕还有得等。”夏菱接了帕子,眼一斜,说道:“你嘴可要紧实些,这事儿事关重大,若叫府里的主子爷们奶奶听到了风声,我头一个扒了你的皮。”   月前她家姑娘从白马寺回来后,就做了一个梦。她家主子娘托梦说她生前在宿州有位故交,现下家世艰难,望能带五十两银钱过去,也全了她们相交一场。这事儿被人知道难免会传些流言蜚语出来。   梅儿听后急道:“天地良心,现今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怎会如此行事,这岂不是害人害己,若夏菱姐信不过,那就请天上地下佛祖菩萨见证,若叫我说出去,我、我就肠穿肚烂——”   “罢罢罢,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哪就值你赌咒发誓的。”正说着,就看角门打开,菊生领来一穿着短褐麻衣,风尘仆仆之人。   两人快步走到跟前,先行了一礼,菊生开口道:“夏菱姐,此人就是我娘家舅舅,他月前去宿州绍兴,事已办妥,我特意带来回话。”   夏菱细看这人,方脸阔口,面相老实,心下多了三分信任,“你且细细把全程说来。”   那叫马二狗的行礼后就不抬头,一直躬身在一旁,听到这话后暗道,好在自己已经打了几遍腹稿,不然磕磕巴巴,定叫人不喜。“回奶奶的话,那日接到这活计后,我按您的吩咐去明胜镖局找了李总镖头,等了几日和他们出城去了往官道去,行了三日……”接着,马二狗又细细说了行程艰难,此处按下不表。   夏菱细细询问后,打发了三人,自己也不敢久留,快步穿过后廊,回了海棠苑。   海棠苑里,春慧掀开门帘,看到一身穿深红绸花缎的人从远处走来,定睛一看,原是夏菱,顿时心里添了三分不满,她弄那劳什子茶炉废了好大功夫,这夏菱倒是会躲闲,“好个只知耍玩不知干活的懒丫头,我们三个见天的忙,你倒好,躲懒去了。”   “不过是姑娘恩准,今儿我老子娘来看我,我去角门去了,哪值得你说嘴。”说罢,路过春慧,打帘进去。   屋里,夏菱绕过一紫竹屏风,便见一张红木大书案,数本史书名帖,棋谱乐谱垒在两旁,各色砚台毛笔胡乱摆放,只在中间留了小片白地。一姑娘端坐于书案前,手握一只羊毫笔,正在写着什么。这姑娘穿着一件葡萄色半袖罗纱裙,头发绾了个坠云髻,面若桃李,眉目清丽,身量高挑,端得是一派好相貌。   夏菱上前行礼后,绕过这张大书案低头一看,她家姑娘正在给一本小说写注,看情节不是平日姑娘爱读的四书古史,反倒是本俗世诡谲小说,不由大为奇怪,“姑娘怎得看起这些俗世读物来了,前不久才说市面上的小说陈词滥调,俗不可耐,不堪一读。”   李婠答道:“这倒是我以往着相了,原来通俗小说中亦有不少经典,这和古文亦有优劣仿佛。”   “姑娘自从去了白龙寺后,性子变了许多。”夏菱说道。听到这话,李婠一愣,不知想起什么,停下笔笑着回了句:“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夏菱一边整理案上凌乱,一边回道:“什么新不新,我不我的,虽说姑娘性子喜好都有些变化,可在我心中,姑娘还是姑娘。姑娘,月前您吩咐的事有眉目了。”   李婠问道:“那五十两纹银可给出去了?”夏菱答道:“给了,菊生找他二舅马二狗去了一趟宿州绍兴县,那一带真有一书生名叫赵承望,他娘姓顾,人称顾赵氏,她家儿媳病重,果真行事艰难。马二狗扮作富人,以五十两纹银买了一副山水画,那画也在半途中烧了。”   李婠又问:“那书生的妻子可是姓陈?”夏菱道:“正是。听说陈氏本为是姓赵书生的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陈氏两年前生孩子伤了身子,一直不见好,几月前又染了风寒,缠绵病榻。那姓赵的书生倒是情深仗义,家里的钱财都掏空了给人治病。现正急需用钱,只得出来卖字卖画。”   李婠喃喃自语:“果真是个情深之人。”心藏着半句,只着深情只对着他表妹罢。李婠接着又问:“顾婶子身体可好?”夏菱笑道:“好着呢,马二狗说,他亲眼看见顾婶子和一卖肉的屠夫吵架,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那边好。”接着李婠道:“你去找柳妈妈再支上七十两,予梅儿、菊生兄妹二人各十两,马二舅五十两。”   夏菱听道这数目后有些不情愿,这府上姑娘月钱也才三两,府上一应吃食、布料虽都有份例,但平时总要添个衣钗物件儿,书本棋谱,都指着这三两碎银。现在动不动就几十两的往外支,这个窟窿可是要姑娘的嫁妆来填。   李婠一看她动作忸怩,便知她心中所想,出言叫住她。夏菱以为姑娘改了主意,停住脚步,却听见姑娘说,“你这差事做得好,也去支二两银钱吃酒买花去吧。顺道也代我问候柳妈妈,若她需要什么物件儿、吃食、医药,尽来回我。”   夏菱走后,屋里静了下来,只留几缕香烟缈缈而上,李婠读着借尸还魂的诡奇骇人小说,思绪却渐渐飘远,没由来的想起梦中一事。   梦中之事,细处已忘,大体却清晰。建安十二年秋,她嫁与梁州首富陈家二房嫡子陈昌。建安十七年,陈昌中举。又三年,无子。再两年,方出。隆昌一年,再嫁宿州一教书夫子赵承望,隆昌三年病故离世。   梦里不知身是客,再醒来,又是大好的年华。初时,她只当梦长。不想一月前,有冰人上门,上都护府司马程家大房次女程韶仪果真要嫁堂哥李康宁,和梦中一般无二。后几次小事又一一对上,不由她不信。   当时惊恐之情无以言表,她只能暂且按下心中惶恐,把梦中之事当成佛家口中前世之事,细缕前因后果。让人送“五十两纹银”之事便是其中一果。   建安十五年冬,和离一事惹京中流言四起,她只好回到梁州,离府独居于城北南合庆巷中,深居简出。   一日,却有冰人上门,脸上带三分笑,还未进门就连道三声恭喜,夏菱遂引她去暖阁坐。   到了暖阁,两人先是给李婠行了一礼,冰人坐下,一小丫鬟忙奉上些时令瓜果,茶水。这冰人趁着吃茶功夫暗地里抬眼瞅了对面女子,心下暗赞,鹅蛋脸,黛眉星眼,唇红鼻挺,果真如画像上貌美,更难得背直眼正,身段可人。   待两人放下茶盏,寒暄几句后,李婠问道:“这位妈妈贵姓?百忙抽空前来所谓何事?”她见对方头戴一朵红花,心下有几分猜测。   “夫家姓孙。”说罢,正要说出因由之时,顿感不妥,她心道,这李府大太太只让她做成这一段亲,但她还未打探清楚这姑娘是否还愿再嫁就登门,着实冒进了,遂没有直接道明原由,拐着弯儿的试探:“今天特地前来是有一桩天下人都觉得是好事的喜事上门,就不知姑娘会不会认为是喜事了。”   李婠心下好笑,这冰人上门还能有何事?于是回道:“我亦是天下之人,焉能例外?左右不给过就是姻缘喜事罢了。我既已和离,再嫁也是理所当然,只是——”   孙冰人还未听见她未尽之言就连忙说道:“姑娘放心,这人原是建安七年进士,品貌俱优,他妻子早逝,一直未娶,为人念旧情深,是个十佳的人选。贵府大太太、老祖宗都瞧过,满意得紧。遂今日登门拜访,还望姑娘莫怪我冒昧。我亦带了那人的小像来,姑娘可想一观?”   李婠垂眼,没接话,半响后又轻声问道:“府里大太太、老祖宗都知晓?”   “正是。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得府上允许,可不敢瞎做亲。”   愣怔片刻后,她顿觉心灰意懒,初回梁州时,她去拜访两次,次次不得见,而今和离三月未满,又想急急把人打发出去,叫人心冷,“我怕是要辜负长辈一番美意了。我和离不到三月,不想仓促再嫁,劳驾了。”说完,转身出了花厅,把冰人叠儿声询问抛到脑后。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却不料隔天就有下人上门,说是府上老祖宗要不好了,着人来叫她去见最后一面。初得消息时,她面色发白,几乎站立不住,心急如焚地往府邸赶,一路上脑海里盘旋着几个大字,怎会如此?   到此处,李婠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从书案走到窗前,窗外风光正好,海棠花开正艳。   与那日截然不同。   昏闷的房里燃着沉香,屋外跪满丫鬟小厮,如丧考批,屋内人影幢幢,众伯父伯父,堂姐堂兄,侄子侄女站在床前。这时,老太太已一一说完遗留之言,只留下李婠未见。   “六姑娘来了。”   “是六姑娘,老祖宗一直等着您呢。”   一婆子把她拉到床前。   “婠姐儿。”   “祖母。”还未说出话,眼泪就往下流。   “如今见着你,我就安心了,”老太太缓了口气,气色红润起来,人也精神了三分,明眼人一见便知是回光返照。她拉着李婠手说,“这一大家子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幼年双亲俱亡,无人照看,及笄嫁人,又遇着个狠心夫郎,如今孑然一身,我儿命苦啊。”   “祖母,虽是这般,但我上有祖母叔伯疼爱,左右有兄弟姐妹扶持,自个儿也能操持家事,立足当下,人生虽有憾却无怨也。”   “我知你心思敏捷,聪慧不输男儿半分,可——”话还未完,一阵咳嗽声响起,李婠连忙帮着顺气,好歹是缓过来了。“可这世道就是这般,女子多艰。我知你自己能关起门来过日子,可流言蜚语太多,刺伤的不止你我,还有你一众姐妹。”   “婠姐儿,让你嫁与那赵承望你可怨我?此事我内心难安,怕是黄泉路上也羞于见你父亲。可我不想你百年之后独生一人,那书生是我精挑细选,情深之人,不会怠慢与你,你日后也不孤单,有个伴儿。闭眼之前能见你有个归宿,我也是了了一桩心事,也可瞑目了。”接着,她又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李婠顿时觉得那只紧紧抓住她的手重若千金,一直把她往地狱里坠,还不等她答,那手就一松,耳边想起多声惊呼。   老太太眼一闭,就去了。   四下哭喊声一片。   “祖母——祖母,我应了、我应了,别抛下我,祖母——”李婠大哭。这时,她方觉,虽她祖母对她的好掺杂着别的,但她这一世血亲中,真正待她好的人一个也不剩了。 第2章   “姑娘、姑娘,几位小姐来了。”春慧打帘,冬清伴着一群华服小姐进屋。   打头的人头上斜插一孔雀挂玉珠钗,珊瑚色缬褶裙上挂了个如意堆绣香囊,腕上戴着一对翠玉镯。一双眉蔬目朗的丹凤眼,菱口红唇,尽善尽美。另外三位着黛绿、冷黄、湛青罗衫,头戴珠钗,相貌上佳,一人恬雅柔弱、温婉可人,一人礼节周到,举止皆雅,另一人眉眼灵动,古灵精怪。   未进门就听见打头的人高声说:“这回可是我说对了,小妹指定在书房。”   李婠转头便见大堂姐李嫦,李娟、李姝、李妍四个姐妹并着各自丫鬟婆子前来,忙上前招呼,“今儿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了,你们怎么一起来寻我?”一面说,一面引她们在暖阁坐下。   “我们前些日里都在禧乐园聚,成日里不是品茶焚香,就是赏花赏月的,好生无聊。今儿我可巧得了个京里的稀奇玩意儿,得大伙儿一起吃才热闹。你这儿东北角地方大,又有个小厨房,我们就来了。”李姝脆声说道。   边说着,春慧带着瑞珠、绿阑两人奉上装有时令鲜果的冰盘,各色冷饮,诸如杨梅渴水、绿豆水、椰子水等,秋灵则带着趣儿在房间四角的如意盘里多加了些冰。   李嫦端着椰子水喝了一口,说道:“喝口椰子水,着实凉快了不少。” “不算凉快,今日小妹这地儿可要热闹起来了。”李姝打趣说道。   李婠笑着接话:“不怕他热闹,就怕他不热闹。但这个热闹又是怎么一个热闹法?稀奇玩意儿是怎么个稀奇法?”   “这是我前日子得到的一个新鲜吃法,是京里才兴的,先备汤,老母鸡、羊棒子骨、鸭架、牛骨各一,当归白芷,党参大枣,生姜枸杞大葱适量,备好了都装瓮里熬上一日,在准备些牛羊肉薄片,丸子、排骨、酥肉、豆腐、粉条,各色时令蔬菜,这便齐活了,要吃时,就用小炉炜着,自己下菜,再备些芝麻酱料蘸着吃就成。”李姝描绘起来。   在一旁的李娟、李妍细细听着,并不随意插话,听到此处,各自说道:“这吃法倒是新奇,不过听起来到适合隆冬吃。”“夏日炎热,有个暖炉岂不更热?”   “对喽,这就是为何我们都来寻小妹。夏日里,在冰房里吃暖锅,与冬日头,在暖房里喝冷饮,这岂不是人生两大快事?快快快,你们跟桩子样的杵着干嘛,快把我带的汤品、暖锅拿去善厅置办起来。”李姝说道。   李婠道:“膳厅小,不能宽坐,外面日头又毒,还是摆在厅堂吧。我身边的柳妈妈前日染了风寒,下面没个主事儿人,我看暂且这院里不拘大小丫头婆子,并小厨房那边的妈妈,都暂且听姝姐的身边人的罢。”话音刚落,众人齐声应是,各自忙活开来。   期间美味自是不必赘述,一阵推杯换盏,酒足饭饱后,丫鬟婆子上前奉上茶盏,帕子,又把残羹冷炙,桌椅杯盘一一撤下,留下几姐妹闲话家常。   丫鬟婆子走后,几人喝茶消食,你一言我一语,聊些时下趣事异闻、才新的衣钗花样,倒也快活,只是最后又聊到了府上近期最大的一件事儿,宁哥儿的婚事,众人皆默然不开口。   谈起这桩喜事,李姝原本活泛的性子也沉寂下来,她放下茶盏,重重叹了口气,有些赌气的开口:“连姐儿有甚不好,府上谁不夸她一句蕙质兰心?只二太太好狠的心,偏生把两人拆开,做棒打鸳鸯的恶事。”   李姝所说的连姐儿便是老太太娘家兄弟的孙侄女儿顾连衣,因家道中落,无以为继,她老子娘便送她来老太太膝下教养,平日里,吃穿住行皆同众小姐一样,几人最是亲厚不过。年岁大后,与府里二公子李康宁私下来往,两人情丝暗许。没成想,二太太知晓后,转身求了老太太,把顾连衣许给了外地一中下县尉之子,又转身给宁哥儿定下上都护府司马程家大房次女程韶仪,生生把这对鸳鸯拆散了。   平日里,李姝一声声“嫂子”叫得最勤,此番事一出,着实让她恼恨。“我是真真以为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的。这下太太如愿了,两人各在一处,二哥哥成天喝得烂醉如泥从外面回来,连姐儿也远嫁外地,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说着更是气不过,手在桌上重重的拍了两下。   “可别,仔细手。”一旁的李妍忙放下茶盏温声劝慰。连姐儿平日子和她的关系要好过其他人三分,如今说嫁就嫁的,她心里也难受,但这样抱怨的话姝姐儿能言,她却不能说出口。二太太何氏只一子一女,女儿便是口含埋怨的李姝,另一便是被棒打鸳鸯的李康宁,她则是府上二老爷李自仁妾室秦氏所出。   李婠心中暗想,依梦中情形,连姐儿所嫁中下县尉三子在学业、官场并无建树,临到头也只是个县丞,但为人中正,爱重妻儿,人品上佳,是个极好的丈夫人选,且连姐儿婆母和善,家风也清明,十分美满。遂并不言语。   李嫦顺着她劝慰了两句。只一直不怎么开口的李娟轻轻地说道:“照我说,这原本就不对的。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如此本就惹人诟病,这事儿从根子上就歪了,岂能结出好果?现宁哥儿与程家大房次女许下婚事,才是去邪归正了。”娟姐儿姨娘康氏乃秀才之女,为人恪守本分,礼节大过天,是一等一的规矩人,她教养子女便也如此,平日里也读的也是些《女戒》《女训》的书。   李姝听后也反驳不出来,可这话听着却让她心理难受。她看了眼李妍,见她低眉不语,怕是默认,心里又一阵不适。就在此时,只听李婠直言道:“这事儿我也不敢擅言对错是非,不过想评上几句。一则圣人亦有七情六欲,连姐儿宁哥儿两人虽情丝暗许,但也发乎于情,止乎于理,并未做甚不堪之事,怎会惹人诟病?二则,只听冰人三言两语,只看小像几笔,岂能真正知晓对方人品相貌?此等盲婚哑嫁,说成是去邪归正,我亦不敢苟同。”   “小妹好厉的嘴,说是不敢善言对错,但句句都是歪理。但你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李娟皱眉说道。   “呵,自古?自古如此,便对吗?我所言,哪句不是理?既然是理,为何世人不尊理?”   “罢了罢了,你们两人怎么又拌起嘴来了,仔细伤了姐妹和气。”李嫦出声打断,“事既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就在此时,外屋下人拿着长杆挂起竹灯,冬清进屋不敢打扰,远远地行了一礼,左手拿着一红烛,右手作捧心状护在火苗旁,待得了应许后,往四角铜制花纹灯座处点亮了灯芯,又把祥云镂空灯罩盖上,复默默行礼下去了。   李嫦方觉天色已晚,朝着李娟、李姝、李妍三人方向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明日十五还要早起去向老太太请安,我们便先回,留小妹好生休息才是。”其余三人点头应是。   三人走后,李婠又听了夏菱回禀,处理了院中些许杂事,便入睡了。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鸡鸣未过三声,隔间外小床上的夏菱轻手轻脚的起来,披了外衣,手脚麻利的打理好自己,点了灯去唤李婠起床。   门外站着秋灵、冬清以及瑞珠、绿阑、趣儿等大大小小四五个丫鬟,或是捧青盐、清茶,或者捧面巾、铜盆等事物,待开了门,秋灵、冬清两人进去,三人各司其职,动作麻利,整理内务,伺候主子刷牙洗脸,穿衣打扮。李婠夜里梦多,天又太热,早上醒来脸色不好,遂道:“胭脂涂深些,那什劳子粉就不必了。”   不多时,李婠打扮妥当,去了膳厅。几个丫鬟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布菜摆桌。早膳不多但格外精致,几个小巧的豆腐皮包子,并莲叶羹和几样小菜,和一碗鸡汤。李婠略微用了些就带着春慧、秋灵去了上房。   李婠前脚刚出了院子,夏菱后脚就和冬清抱怨道:“府上份例事物好生敷衍,前两日领的紫粉格外浮,一点都不贴面,难怪姑娘不爱用。”冬清点点头,“你说得是。”夏菱看她煞有其事的点头,以为有甚话要说,等了半天,又不见她言语,顿时气结,收拾完了就撇下她和别人唠嗑去了。   话分两头,这边李婠看日头尚早,便从花园子穿过,朝西南方就抄手游廊去上房。   在游廊时,对面好几个丫鬟婆子并一个小厮众心捧月护着一个年轻公子走来。只见他身穿了件绛红吉祥锦袍,腰间系着青色纹锦带,体型挺拔,眉目清正,一派好风姿相貌。那人也看到对面之人,停下脚步:“小妹有礼。”   “大哥哥有礼。”李婠回了一礼。双方下人也各自见礼。   “大哥哥可是从上房回?”   “正是。”   “倒是我晚了,本来起得早,只是在园子里耽误了些时辰。”   “倒也不晚,众姐妹都没聚齐,只是我今儿个学里有课,所以早些。”李康荣提到“学里有课”时颇为含糊,语气有些不自然。   李婠只当未觉,两人各自说了两句家常话,就各自离去。 第3章   穿过垂花门,一小丫鬟边打帘,边高声说道:“六姑娘来了。”一灰绿缎袄方脸婆子连忙迎上前来,“老太太她们正说着姑娘呢,姑娘就到了。”这婆子姓夏,是打小伺候府上老太太的,从顾家到了李府,家里的小姐少爷都会给几分尊重,李婠遂微点头问好,“嬷嬷安好。”“诶,好、好。”周嬷嬷一边笑着一边把李婠往引。   两人穿过报厦到了正厅,只见一老太太身着深紫菊纹锦软缎,手拿一串佛珠坐在软榻上,脊梁挺直,面带严肃,不苟言笑。厅堂之上,左垂首大太太季氏、二太太何氏二人,右垂首李嫦、李娟、李研三姐妹依次落座,李婠先朝祖母行礼后,一一拜见过去。   方落座,便听季夫人说道:“六丫头这身倒不若平时打扮。”“可不是,素雅了些,不过这样打扮看着倒是长大了。”周嬷嬷也在一旁帮腔。   上首的老太太也把目光转过来片刻,而后说道:“是有了些变化,不过还是一团孩子气。”李嫦笑着开口:“变化的可不止穿着,小妹同我们姐妹念学堂时身量最矮,现也抽条了。”其他姐妹提到学堂之事均说笑起来,只左边季夫人、何夫人两人笑容勉强。   究其缘故,就不得不提几年前一桩趣事。   故李宗显老太爷与顾李氏有五子一女。长子李自成、娶妻季氏,育有李婵、李嫦、李娟、李康荣姐弟四人,其中李婵远嫁京城,李娟为庶出。次子李自仁,娶妻何氏,育有李妍、李姝、李康宁三人,李妍为庶出。三子李自德,娶妻朱氏,有一女便是李婠,只二人早年逝世,另外,四子李自新与一女李自秀一个外放做官,一个嫁去外地,暂不多叙。   只说李家第三代虽子嗣繁盛,但只得李康荣、李康宁两个哥儿,女子众多,遂在启蒙时并未请闺塾师,而是在家中组了家学,请了梁州一落第秀才启蒙教导。两子至十岁左右,梁州大儒王启欲收门徒,李府欣然前往。王启为昔年三甲,才高八斗,在朝廷上因党派之争落败,辞官回乡,欲相效仿圣人,开坛讲学。   这日,李府送二子前脚刚走,李婠在后作男童打扮,自行驱车到了王家。此时王家角门来拜师者络绎不绝,李婠自称李府三子李康君,因事来迟,未与兄长一道,遂独自前来,门房看她打扮富贵,便放行了。   到厅前,一老者居上座,众小郎站在厅中,外面围着不少婆子下人。又过片刻,待人来齐,几个小厮上前摆上数张小案,上各有笔墨纸砚,众人虽有不解,但行礼后一一落座。   “答案写在纸上即可。”王启抚须,开口考校,他出题随性而为,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幼学琼林》《千家诗》再到《古文观止》《增广贤文》,四书五经,农书工书,正史野史均有涉及。而后或是让人画一副花鸟画,写一首边塞诗,或叫人写写读书之道,算算九章算术。日头西落时,考校方罢。   众人都去歇息时,王启接过答卷,验看起来。其中几份笔迹端正,言之有物,作答上佳,遂把这几人叫来。   他拿起手中一份答卷,问道:“李康君为何人?”“学生李康君。”李婠上前恭谨行礼。   王启虚着眼看过来,心里暗想,这小郎身量尚小,只到他腰部,年岁指定还小。他所出之题繁杂琐碎,有些偏难刁钻,能全对的只他一人,称得上天赋上佳。问道:“今年几岁?”   “回禀先生,学生虚岁有七。”   “可治四书五经?”   “不曾明其意,但已熟读成诵。”   王启顿首片刻后道:“你们且等着。”他入了里屋,拿出本孤本《舆地广记》递给李婠,“你且去隔间背诵,稍后再来。”   趁此间隔,他又分别考校其余两人,但并未像先前这么详细,考校之后便让两人明日前来拜师。王启坐在堂中,添了一回茶后,就见那小郎捧书而出。他嘴角轻提,放缓声音:“可是全背下了。”见她点头承是,遂随机抽取几段叫她背诵。李婠流利背出,毫无吞吐。王启抚掌大笑三声,“好好好,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天赋,是我之幸——。”   李婠心里大喜,绷着脸,朗声说道:“多谢先生称赞。”   王启皱眉,“怎么还叫我先生?”   李婠本来一脸严肃,此时嘴角也止不住上扬,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她利索的下跪磕头,“拜见老师。”   王启大笑,“有徒如此,畅快,畅快——切记,明日辰时准点来。”   李婠拼命抑制自己喜色,一路随下人出了角门,就见一下仆牵着她的马车上前,“小郎,怎不带个马夫,一人可怎么回去?”李婠还未作答,只听一声音从后方斜插过来,“这有何难,康君便同我一道吧。”   往后望去,见一丝绸装裹,镶金嵌宝的马车上出来一身着暗红斜纹经锦长袍的小郎,身量颇高,比寻常同龄人高出不少,且相貌堂堂,眼神带笑。李婠见他是刚刚三人之一,但她不知其姓名,遂有礼地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小郎见她矮墩墩一坨,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握,应该刚是和王启学的站姿,嘴角努力向下,做严肃状,两颊嘟起,说话还能看到漏齿牙缝,轻笑三声。   李婠不知缘由,略感不快,把眉头紧皱,接过马上缰绳欲走。   结果对方见她如此,忙开口道,“康君且慢,是为兄唐突了。”说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仆人赶忙趴在地上,助他下脚。   “我名陈昌,见康君学识渊博,欲结交之。遂在此等候。我见康君你缺一马夫,与我同行可好?”   李婠不必二字尚未说完,就被对方双手从腋下抄起,安置在了车架上。一阵凌空感后,李婠赶忙整理衣衫,同时不悦地皱眉,“陈兄怎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失礼——”   陈昌:“是我唐突了。三七,还不快走。”   车轱辘碾在路上,马蹄踢踏声响起。   李婠挺直腰背,与陈昌对角而坐,皱着眉头,一脸莫名,在对方询问时,才惜字如金地吐出几个字。好不容易到了府邸,李婠逃也似的下车,进门了。   待人进门,陈昌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三七,你瞧,我师兄说话做事仿佛掉书袋的老先生,正言厉色,一本正经,要紧的是,小我四岁,才到我胸口,门牙都缺了一颗。”三七哭着脸告饶,“我的爷,您小点声。”又催促车夫快些离开。   第二日,李婠三人便带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六礼前去,王启笑着收下三人束脩,带着他们前往学堂。   这头李婠正在进学,那头李婠大伯李自成正要去当值时,便被人拦下,说有天大的事要报,遂带着季氏,李康荣书童福令两人到了书房。   还未坐稳,福令便跪在地上,磕头,倒豆子似的开口,“请老爷安,昨日大爷回府,便寝食难安,辗转难眠,我心甚忧,遂问了大爷几句。原是在王家偏房稍作休息时,大爷竟看见了六姑娘作男童打扮与他同处一室。大爷上前规劝,六姑娘并无悔色,反让大爷莫要泄漏此事。现、现姑娘已是大儒王启亲传弟子,今日便上学去了。”   弟子、上学?李自成听到此,微闭的眼猛地一睁,既惊且怒,呵道:“大胆——安敢污蔑府上小姐。”福令磕头砰砰作响,大声叫唤:“大人明鉴,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   “够了——你且下去。”说罢,他思索再三,转头对季氏说:“烦请夫人不要让风声走漏,我那侄女幼年失怙,可怜得紧,我这便去带她回来。”季氏:“老爷哪里的话,这后宅之事本就是我责任,如今如此,是我不是。”“不怪你,六姐儿的事,母亲一直不许旁人插手,我是知晓的。”   日头偏斜时,王启让三人稍作休息,自己在书房练字。一小厮上前禀报,“大人,李大人登门拜访,言有要事相商。”   “喔?可是城南李家?”   “正是。”   王启皱眉,今日并非休沐之日,是何要事要此时前来?来不及多想,王启回道:“快快有请。”   李自成大步前来,好似携着狂风阴雨。王启起身相迎,“李大人安好?”“先生安好。”两人安坐后,王启见他面色有异,遂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李兄前来所谓何事?可是因康君而来?”   李自成声音冷硬,回道:“正是。烦请先生派人把她带出来。我这就带她家去。”王启见他横眉怒目,一来就想带他爱徒家去,边派人去叫康君,边问道:“不知小徒所犯何事,惹得李兄这时前来?”   “恕我不能告知,只是今日我必要带康君家去。”   王启冷笑一声,场面有几许冷凝。王启挥手遣一小厮去叫人。   这时,李婠手持狼豪练字,便被中途叫停,被引到了书房,却不料在此见着了一意想不到之人,她惊呼:“大伯父,您怎会在此?”“康君,快快与我家去。”李自成说着,携李婠就要走。   王启见他动作,大喝:“李自成,安敢带走我徒?你今日若没个正当理由,休想让康君跨出我府邸一步——”   后又他见李自成动作稍止,语气一缓道:“你可是听到什么恶语?康君天资甚高,且品德上佳,如此璞玉,来日必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我亦会倾囊相授,免他伤仲永之忧。李兄若有何事,都可与我直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有难事,我必鼎立相助。”说完,深深一拜。   李自成连忙去扶,又看这齐腰小儿满眼含泪,长叹一声,“烦请王兄屏蔽左右。”王启照做。李自成道:“我知王兄拳拳爱护之意,但康君、康君……”说着,声音渐无。   王启催促道:\"康君如何?”   “康君原名李婠,是我三弟李自德之独女。”   什么?独女?!   女?!   仿若当头棒喝。   空气猛地沉寂下来,半响之后,才听王启哑着嗓子问道:“你说什么?康君是女娃娃?”后转头又问李婠:“康君你说,你当真是女娃娃?”   李婠跪在地上,头伏下去,“老师。”   王启一看,闭目,用手扶额。许久之后,长叹一声,“罢了,你回去吧——”   李婠眼中含泪,膝行到了王启脚边,仰头说道:“老师容禀,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李婠亦有求学之心,凌云之志,求老师别赶我走。”   王启面露不忍,却还是对李自成道:“你和她回吧。”   李婠听后大哭:“老师,这是为何、为何——除了我是女子外和他们有何不同?怎么一得知我是女娃娃就翻脸——练字我刻苦,冬练三九,夏练九伏,从无一日懈怠,读书我勤奋,头悬梁、锥刺股,不敢坠师名头,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王启:“女子读书有何用?我知你勤学苦练,那又有何用?是能恩科中举,报效朝廷?还是能开坛讲学,桃李成溪?还是回去学些女红,管家要紧,这才是你立足之本。况且,女子外出求学,前所未有——”   “怎么男子便可以拜得名师?女子为何不能?论天资,我过目不忘,聪颖好学,论志向,我亦有报效家国,解民于倒悬之志,论刻苦、品德、言谈、举止均不必男子差分毫。为何我不能为官为师?天下怎么有如此好笑的道理?”   王启久久不言,没有回答她,而是催促李自成带她离开。李婠扒着王启袍角,哭着说道:“老师——老师留下我吧,圣人都说,有教无类,不分贫富贵贱、老少高低,为何要分男女?求老师怜我一片向学之心——”   王启面色稍有松动,李自成边拉扯,边焦急地说:“我知你向学,府上定会为你请最好的闺塾师,和我家去吧,流言蜚语何等伤人,若是你名声有损,怎么嫁人?”   王启听此,狠心一扯,布料撕碎声响起,伴随李婠撕心裂肺的大哭,“老师、老师,我不嫁人——别不要我、留下我罢——”   许久之后,耳边已听不见李婠撕心裂肺地哭喊。室内只留几缕青烟腾空向上,王启长叹一声,痛煞我也,怎么不是男儿身,怎会不是男儿身? 第4章   却说这边,季夫人与何夫人两妯娌面色不好,没有插话,几个姐妹也并未多讲,换了话题。正在此时,门帘外传来李姝说话声,“抬进来吧。”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看去,何夫人笑着说道:“怕是又淘到什么新奇物件儿,要来献宝了。”只见许多小子抬着几口红木箱,跟着李姝和一眼生的婆子走进来。   “五丫头,这些果子又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之所以这么晚,是连夜去了果子园?”李嫦打趣道。   “二姐贯会打趣我,不过是半路上遇着了城北陈家这位妈妈,便同他们一块儿来了。”   那眼生的婆子身着锦衣,头戴金银,见状行了一礼,开口道:“请各位太太小姐主子安,奴家姓姚,是东华巷城北陈家人,府上二公子与我家远大爷是好友,庄上送来瓜果,特给府上二公子送上‘奉橘贴’。”   众人一听,纷纷赞道:“果真一番心意。”“真是雅事一桩。”只何夫人脸上强笑,心说:怕又是近日哪个酒肉朋友送的。   此时,季夫人奇怪问道:“那怎地送到这儿来了?”   姚妈妈遂递上一描金贴子,上写“送果贴”三字,笑道:“我家二太太说,他们‘同窗之交’有‘奉橘贴’,但‘大人之交’必定要正式不少,遂送上了‘送果贴’。还请老爷太太小姐们不要嫌弃,不过是庄子上几个瓜果,得老爷太太小姐们赏脸,就尝个新鲜。”说着,揭开盒盖,露出香瓜、番石榴、芒果,樱桃等果子,还有许多不应季的龙眼,大枣,葡萄等。   故李宗显老太爷与陈府老太爷交情甚好,两家虽常年走动,关系尚可,互送鲜果吃食也是有的。季夫人笑着回道:“那这帖子我们便收下了,但这心意可不止几个果子的事,来日定当上门拜谢。”   待人走后,众人又闲语了几刻钟,软榻上的老太太开口道:“这天越发热了,索性安排安排,去庄子上避避暑气,也免得捂在屋子里生闷气。”季夫人忙回道:“母亲说的是。”后敛眉思索片刻:“便去郊外的那处有凉屋的庄子吧,那处有梨园,有庙宇,也热闹些,母亲您看?”   老太太点头:“那就定下。你们该管事的管事,该绣花的绣花,别把日子耗在我这儿,都回罢。”说完,就让周嬷嬷扶着回了小佛堂。   现如今女子身居宅院,出门不易,知晓纳暑秋游一事,海棠苑里这两天人人都欢天喜地,忙着收拾物件儿。   正巧这天午后,夏嬷嬷也笑眯眯地捧着一物过来,逢人便问:“你们姑娘呢?我有事要找。”   秋灵忙上前回道:“姑娘在后屋歇息,嬷嬷且和我来。”说罢,欲引人去了后屋。   夏嬷嬷制止:“秋灵,你且去忙吧,那处我熟。”说罢,独自穿过正堂,从小门去了后屋。   那处有两棵快百年的八棱海棠树,树枝交结,下摆着三两石桌石椅,颇有几分野趣。   其间有一人,穿着身半旧折枝莲深红棉裙,左手拿书,凝视思索,袖口半折,露出雪白皓腕。   夏嬷嬷上前拜见,“姑娘有礼。”   李婠自深思中醒来,放下书本道:“当不得,快快起身就坐。”后倒满一杯茶水递过去。夏嬷嬷忙接过,拿出一漆木盒子,笑道:“老太太吩咐我送来的。”   李婠好奇打量,笑道:“莫不是祖母又给我送珠花来了。”打开后,她神色一愣,里面竟是几张地契房契。   一上写有“立典卖房屋文契于李婠,今将坐落拱辰巷房屋两层,一前厅一后院,外有房二十四,半新,占地半亩,其房并无重叠交易,亦无他人争执,如有等情,由典卖人理论,与现业者无干。空口无凭,立此文契为证。”另两张仿佛,各盖有官印。   “这三处地方,一是酒楼,一是布庄,另还有一处是个庄子,均是红契,今早儿才从官府里取回来。老太太原话是说,她如今体力不济,又见这海棠苑井井有条,遂先把这三处交到你手上,这三处利润也给姑娘添些嚼用。这地方本就要给你的,如今不过是提前些时候罢了,也不必烦心,待避暑回来便让几个掌柜的来给姑娘请安便是。”   李婠垂眼一瞬,复抬头说道:“祖母待我极好,只是管个院子和管酒楼茶坊可不相同,只怕……”   “怕甚?姑娘只管放心,管事的有什么不是直接打发出去就是了。就是亏了赔了也不要紧,只当是长个经验。”   “嬷嬷既如此说,再推辞倒是我的不是了,不知祖母现可在安喜苑?”夏嬷嬷摆手:“我来时老太太才交代过,让姑娘你可别再来回劳累,明日便要去庄子避暑,路上折腾,好生歇息才是。再有,你最知她不过,她不耐烦听那些烦腻的感激话。我也不扰你,先走了。”说完回转了。   小佛堂里一白瓷菩萨低眉,案上梵香缭绕,老夫人双目微闭,手持佛珠,口中念经。   夏嬷嬷捧着一物去,又捧着一物回,进了佛堂后,放轻脚步,候在一旁。   少许时刻,老夫人稍停,夏嬷嬷赶紧上前。   老夫人抬眼撇了盒子一眼道:“怎么?没送出去?”夏嬷嬷道:“哪能。姑娘前些日子绣了个抹额,让我带来。”老夫人看向盒中,只见这抹额中间宽、两边窄,以丝绸做底,上绣有寿菊,坠以珠翠花饰,精致典雅。   老夫人下垂的嘴角微微一提,平声道:“绣工倒有进益,没成日子里扑到那堆书里去。”夏嬷嬷喜道:“姑娘可是您一手教养,举止娴雅,秀丽端庄,再好不过了。”   “她那罕言寡语的性子,也就你能夸出个一二三来。”   “何止一二三。姑娘小时虽有些顽劣,但有颗糖也要捏在手里,让您尝尝,现如今您喜静不让人打扰,也是隔三差五差人送东西,姑娘是个孝顺的,准错不了。”说完夏嬷嬷一顿,似是想起什么来了,迟疑地问道:“姑娘房里前些时候去了上百两纹银的事,现今也没甚眉目,要不再打发小子问问?”   老夫人敛目道:“罢了,她如今也大了,左不过就是哪家小姐妹借钱周转,抑或是给了济慈堂那些孤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随她去吧。”   话说李婠接了几张契子后,心神有些不定,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只打发夏菱又去看望柳妈妈,且叫她悄悄去问问常去探望柳妈妈的有哪些人。   夏菱不多时便回来回话:“前些日子来探望的不少,除柳妈妈亲子孙侄外,大夫人院里的蒲妈妈,老夫人院里的翠儿都来过。”   李婠又问:“近日,府上可有什么要事?”夏菱思索半响,说道:“只连姐儿远嫁那一件事,姑娘也是知晓的。”   李婠敛眉,自白马寺后,地契一事便是唯一与梦中不同的一桩事,那梦中,她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这些契子。   李婠深知自己祖母为人,断不会做那等瞒昧钱财之事,遂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记在心上。   至次日,天色蒙蒙亮,各个院子灯火便亮起来了。   春慧夏菱等人领着几个粗使婆子抬着几个箱笼从角门出去,那处早有马夫小厮候着装车,提前把行礼送往庄子。   待箱笼装车,又回过头伺候大小主子梳洗、吃朝食,匆匆忙忙一早上。太阳东挂在半空时,终于见几辆富贵马车从青莲巷头鱼贯而出,驶入洒金街。   李婠坐于绣垫上,自纱窗往外瞧去,沿途见商贩叫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在此时,有几个年轻公子沿街打马而来,后十几个小子背箭囊弯弓各物跟在后边,一群人转瞬又呼啸而去。   她见其中一人着猩红暗纹团花长袍,身形甚伟,有几分熟悉,正要细想,这时夏菱掀帘子进来,“姑娘,要不先歇歇。”随后小心打量她神色后轻声说:“刚老夫人打发人来,说掀开帘子不大庄重。怕有心人知晓了瞎做文章。”   李婠一怔,脸上活泛的神色褪去,她缓缓地道:“是我不是。”后一路端坐,并不言语。   行到半路,在小杨树岔路口时,老夫人马车便与她们岔开,往灵石寺方向,李婠她们仍往庄子里去。   要去的庄子庄头姓孙,前几日得了消息,就使唤人把里里外外都归置了一遍。今日太阳未出,便与自己婆娘、一干下人候在门口,到正午才迎着人。   隔着一屏风,李婠姐妹几人高坐榻上,孙庄头又作揖请安,说了些许场面话,得了赏银便下去了。   终于万般事了,李婠姐妹几人松快几分,安排起行程来。   李姝先开口道:“我听人说,这凉亭是一绝,可不能不去。”无长辈在一旁,李婠只觉少了束缚,笑着接口:“后面梨园也不差。”   “要不还是去果园,边摘果子边吃?。”“亦或是后山,寻芳探幽。”   李嫦在一旁笑道:“瞧瞧,瞧瞧,这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妹话也多起来,这真是个好地方。”   后转头对李娟、李妍二人说,“你们也别呆坐着,好不容易就咱几个,也说说想去哪儿玩。”   用了午膳,一庄里丫鬟在前头带路,七拐八拐的,来到一亭子。   放眼望去,那凉亭立在山腰,有一山涧飞流而下,聚水成潭,雾气腾腾,好似仙境。又有一水车架于山腰,一股水流从半空顺亭顶飞泻而下,积水成帘,后飞洒潭中。   李嫦几人走进一看,亭上匾额书“三千尺”,于是纷纷称赞:“好俊的心思。”   几人绕潭边游玩片刻,而后撑伞步入亭中,周围水帘朦胧,自成一景。   李娟:“果真如传言所说,是消暑纳凉的宝地。”李妍:“这处造物与人合为一体,颇有几分天人合一之意,当真称得上鬼斧神工四字。”   正说着,李姝惊呼:“你们瞧,这水流好似大了些。”几人一看,原是外面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李嫦说道:“真是六月的天,小娃娃的脸,下雨了。”   这时,庄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第5章   却说月前,尚书右丞二房玄孙罗英耀代母下梁州看望长亲。尚书右丞官居三品,掌钱粮之事,又为陈家荫亲,陈家不敢怠慢,遂命二房嫡长子陈昌作陪。   陈昌先前不知其性情,只挑练些中规中矩的去处,与几位才子书生吟诗作对,赏画赏玉。后见他兴趣怏怏,知其不喜,遂广邀梁州豪富亲友、权贵子弟作陪,设酒宴、逛瓦窑,把戏多不胜数,赛马舞剑、赌博压妓、投壶蹴鞠、斗鸡遛狗,让罗英耀目不暇接,乐不思蜀。   这日晚,陈昌于长乐坊中设宴,与罗英耀与几个纨绔子吃酒赌牌,这几人皆是富贵子弟,家道丰厚,又是年少好玩之时,其中一人开口道:“牌九投壶俱都是老三样,真没甚好玩,怎不玩点新奇?”罗英耀好奇问道:“甚新奇玩意儿?”   那人名冯内,本没主意,只随口一提。但他自认也是风流场里的浪子,玩家子弟中的魁首,眼睛一打量纱缦上的铜钩,有了主意:“‘两朋高语任争筹,夜半君王与打钩。恐欲天明催促漏,赢朋先起舞缠头。’古人皆喜,何不‘藏钩’?”   藏钩,便是让一人手中藏一物,另外人去猜出钩子藏在谁的手里。众人一听,纷纷推拒:“不玩不玩,只我们几人,三两下就猜中,不得劲儿。”那人本是梁州有名纨绔,性情矫横,颇有不服,但自己又说不出一二三来。   陈昌见此,笑道:“怕甚?长乐坊百余人,怎么都够了。”   其余人愣怔一瞬,后抚掌大笑:“不愧是你陈昌,真真声势浩大——”   待笑声渐止,陈昌道:“那铜钩可使不得,还没藏就露馅了。你们可有好物?”罗英耀这时解下腰间玉环,“便以此做‘钩’吧。”一旁的三七躬身接过,后退出门安排。   这长乐坊本本是陈家产业,现客人不多。管事知此赶客命令,进退维谷,焦头烂额。   三七手拿玉环,安抚道:“怕甚?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你只管去,或威逼,或利诱,哪有办不成的事。”管事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房间稍静,屋内人只听外面喧闹声渐小渐无。趁此时,冯内道:“可有彩头?”陈昌道:“我出彩娟千匹,中者可得。”   其余人心想,好大的手笔,却纷纷不落人后,押注甚多。最后所具之物,珍奇异物,不知几凡。有黄金,有好玉,有奇砚,有古画,样类繁多,人人摩拳擦掌。   待三七回禀,众人推门而出。坊内已大变样。此时歌舞已停,客人已无。歌姬舞女、侍女护院、龟公老鸨,一百多人都在大厅或坐或立,双手需握,作藏钩状。   七八位公子进去,便如鱼苗入海。一人边辨认、边朗声说:“可不能和我抢,我找那幅画甚久,没成想会在彩头里。”   罗英耀一连辨别几人未中,听此话被激得兴致高昂,忽的他见一女子色若春花,身段窈窕,双手作西子捧心状,眼神直勾勾地向他望来。   他径直走去,“敢问姑娘手中可有一物?”那女子双手张开,正是玉环。罗英耀大喜。一眼尖的富家子叫嚷道:“怎地不是我、怎地不是我。”几人围过来纷纷道喜。   罗英耀意得志满,兴高采烈地被人簇拥回屋宴饮。那捧玉环的女子也随在一旁。这女子名娇娇,日后被陈家赎身,给罗英耀做了外室,也是这风尘里的一桩俗事,各有各的际遇,暂不赘言。   只说第二日天不见亮,冯内嚷着要去猎白狐,原是昨日他喝醉酒后和一妓子说了些猎虎驱狼的大话,今日抹不开脸,硬是要山上去。   罗、陈二人不置可否,大家遂吆五喝六,带了十几个好手往城外去了。谁知白狐没找到,只猎了几个野鸡兔子,一群人就被雨淋成了落汤鸡。   陈昌道:“你们且等着,待我寻一避雨之地。”说罢,不顾下人劝诫,扬鞭策马,疾驰而去,三七见忙跟在他身后,却渐渐被落下,只能垂头丧气的回来。   不消片刻,雨中有一影子疾驰而来,众人赶紧围过去。罗英耀道:“陈兄可找到避雨之处?”“前头有一庄子,可前去避雨。”其余人大喜,均驱马赶路。   行至庄门口,三七上前敲门:“里面可有人在?我等是凉州陈家人,想借贵庄稍避风雨!”门口开了一条缝,一小厮见面前约一二十个年轻人,唬了一跳,道:“你们且等等,待我回禀庄头。”三七忙递上一物,那小厮接过,复又把门锁上。   孙庄头一听到消息便觉为难,此次出门两位夫人要留在照看大小公子爷们儿,老夫人又去了庙宇,现庄子里只几位小姐,来者是二十余名汉子,万一对方有歹心,他十条命都不够赔。思前想后,孙庄头便想让下人回绝。   孙娘子也在一旁,此时问道:“那十几人衣着如何?”小厮回道:“雨太大,没怎看清,不过当头几人均是锦衣华服。”   听此,孙娘子劝道:“何不请府上几位小姐做主。这些人穿着富贵,还有信物,莫不是豪族陈家人,万不可得罪。”孙庄头觉着有理,便让人速去通禀。   李婠姐妹几人从三尺亭回,换了干爽衣衫,在厅中赏雨吃酒。听闻此事,李嫦左右思量:“庄上均是女子,怕是不便。”   李嫦居长,李娟、李姝、李妍三人也觉不便,闭口不言。李婠说道:“这雨大,还是请进来吧。”李嫦道:“不妥,若是歹人如何是好。”   李婠道:“若是歹人,那庄门也抵不过二十人一人几脚,庄上下人也护不住这么大的地方。不若退至中门,差人守着,倒能保全。况且,这地方虽为城郊,但无谋财害命的匪盗,那些人穿着富贵,又有信物,怕是真的。”   李娟皱眉:“这又不是十拿九稳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李婠道:“离这处最近的庙宇骑快马也得一时辰,看这雨短时间不会停,怕是得淋坏了。”李娟回道:“他们淋坏与否我是不知,但若出事,我们名声可不好听。”   李婠轻声说道:“姐姐勿忧,这庄子占地百亩不止,又有几十个丫鬟婆子,双方见不上面,前些日子我们还尝了他家果子,现在把人拒了,怕也不妥。”   李娟闻言冷笑三声:“这话说得,倒是我多冷血似的,好人倒是你做去了。我不过也是为姐妹着想,这又无长辈在旁,万一传出风言风语的,我们几个儿可算是完了。”   李婠听此,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再言语。   李嫦道:“怎一不留神又吵起来了。原是我想偏了。快让人进吧,莫淋坏了。另把中门锁了,多差几个下人伺候着。”   陈、罗等人候在庄门前的屋檐下,衣衫尽湿、冷风拂面,甚是难熬。偏偏左等右等,左盼右盼也不见人来。   这时,庄门打开,孙庄头忙捧着玉佩出来拜见:“几位爷久等,快快请进。”冯内当即冷哼一声:“当真是要多谢你这么快出来,没赶上我们冻死冷死。这梁州哪家不是请着求着我们哥几个进门,若不是遇上这老天不长眼,呵——”   孙庄头苦着脸告饶:\"这这这——实属下人手脚太慢,误了时辰——几位爷见谅、见谅。\"   其余人脸色也不好。陈昌心中暗恼这庄子不识抬举,在罗英耀面前下他面子,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冯二,勿要起争端,还请庄头带路。”   孙庄头连忙撑伞,领众人入内,后备热水,奉上干爽衣物、食物姜汤等。   这日大雨淋漓,天色暗沉,至傍晚也未停。众人用了晚膳,又无耍处,只觉无趣,虚度了光阴。   冯内道:“怪我,若不是我偏要上山,也不至于困在此处。”其余人正要安慰,又听他道:“也不怪我。若不是昨日两个女娇娘太美,我便不会喝醉。”   罗英耀打趣道:“可不是,也怪今日大雨,没让你冯二使出吞狼驱虎的本事。”众人大笑不已。   冯内不理,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雨停,若下个两三日,那天气兔子皮怕是要烂了。”   一人笑道:“一只兔子皮可有两位佳人,你到底要给谁?”“去去去——怎么一直拿我打趣。”说完,他眼睛一转,看向陈昌:“这倒是要问陈兄取取经了。”   陈昌闻言放下茶盏,大笑道:“这倒是问住我了,毕竟谁也不像冯兄一样只得了一张皮子。”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冯内冷哼:“那这两位夫人总要有一正一副,到时候又是谁正谁副?”其余人面面相觑,看天的看天,喝茶的喝茶,均不接这一话茬子。   两年前,陈家二房夫人胞弟携二女投奔而来,那二女生得明眸皓齿、杏脸桃腮,陈昌为其拒了贵女,这一事在这圈子中已是旧谈,众人心照不宣,但还从未有人当面谈起。遂做此态。   其中一人道不知这番缘由,见此打了个圆场:“哪来的什么正副。依我之见,士族贵女才堪配陈兄。”其余人也纷纷道:“是极是极。”   陈昌浑不在意:“什么贵女不贵女,那木头桩子的作态我不喜。至于谁正谁副,当然是我喜便为正。”听此言,众人轰然叫好,“为此言,当浮三大白——”   次日,云消雨散,万里无云。李、罗等人骑马离去,到城门散了。 第6章   只说陈府门房福顺老远便见陈昌等人,迎上来:“二爷可让我们好等,府上太太小姐昨个儿一宿没睡,现在正屋里等着。”   三七跟在后头,开口回道:“听听这语气,到底谁是谁的爷?”福顺轻抽自己嘴巴:“看我这张烂嘴。”   陈、罗两人没管这官司,走到垂花门分别。陈昌抬脚往自己院子走去,福顺忙拦住:“二爷,昨儿大雨,您一宿没回,太太小姐都在正屋等着。”   陈昌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直盯得福顺冷汗直冒,开口道:“怎么?还真把自己当爷了?”福顺扑通一声跪下:“二爷——”陈淮安走到半路后,道:“三七,你去,告诉太太小姐不必等。”三七回道:“是。”   待人走远,三七搀扶福顺起来与他说话:“你这榆木脑袋,是生怕二爷不知道你是太太的人?况且昨儿大雨,你没瞧见两位爷都穿着别的衣衫,怎地一直往刀口上撞?”   福顺苦着脸:“哪能?只是拦不住,这下可又要挨罚了。”   这厢见陈昌回,院内丫鬟婆子大喜,心道可算免了她们担心,纷纷迎上去。清簟知他不喜,忙拦住:“二爷已回了,快备些热水和吃食罢,莫要二爷干等着。”   陈昌坐在软榻上不解道:“怎么,个个都太闲了麽,成天不做事光等人。”   清簟、善舒两人跪在地上伺候他脱靴,听此话,善舒道:“左不过都是心系二爷的人,二爷何必拿话挤兑,况且以往您没回来也打发了小子向太太小姐们说明去处,昨个儿没个准话儿,太太小姐们焦心,三番四次派人来问您回没,院里人可不也跟着忧心麽。”   陈昌不作声,后说道:“三番四次?这怕不是院子,是个筛子,前脚走,后脚消息便出院门。”   清簟、善舒听出来下面的不喜与厌烦,停了动作跪在地上,不敢动作。这时,南乔进屋道:“二爷,热水和饭食备好了。”   南乔前头见清簟、善舒两人跪在地上,知晓主子心中不乐,便拿了布帛递给水浼。   水浼看了眼南乔,不接,道:“往日给二爷绞发你跑得最快,你都不去,我也不去。”   她见南乔也不愿,遂出主意道:“你去了便把布帛给清簟姐和善舒姐,二爷发火也舍不得对着她们发。给她两,她们说不定还记你的好。”   一语未了,院门外有小丫鬟高声道:“贺二姑娘来了。”这贺二姑娘便是贺夫人胞弟次女贺仲媛。   水浼、南乔两人对视一眼,后迎上去。   南乔道:\"姑娘,我的大救星您可算来了?\"   “这是怎地了?”贺仲媛柔声问道。   水浼插话道:“姑娘你可别管她,二爷还等着她绞头发呢。刚二爷回来心里许是不爽快,便把这胆子小的妮子吓住了,这会儿四处求人去帮她送布帛给清簟姐。”   南乔央求道:“姑娘行行好,便替我去吧,二爷只见着您才不生气。”贺仲媛心里乐意,面上作难为情状,等南乔央求了一会儿才应下。   此时,陈昌洗浴毕,清簟、善舒两人见贺仲媛进来便出去了。陈淮安躺在雕花躺椅上闭目养神,半响后发觉头上力道不对,睁眼才知是贺仲媛,他道:“怎好劳烦表妹做这等子事。”   贺仲媛见他,心中含羞,低声细语地说:“哪等子事,表哥的事,小事都是大事。为表哥做这些,我是愿意的。”   陈昌轻笑起身,隔着帕子拉着她手,“可别,仔细手。你这手如柔荑,只适合抚花弄琴,别弄伤了。”贺仲媛含羞低头,双颊半红,后两人又说了些私密话。她轻声道:\"见你一面,我心变安了。得回了,要是让姑母知道我来了,准又是一顿好说。\"。   这厢贺仲媛才刚走,她大姐贺伯玲后脚便踏入房门。   陈昌正欲唤人,见后一怔,心中不快,面上却笑道:“怎地一个二个是约好了来见我麽。”贺伯玲轻哼,“想得倒美。”她看着陈昌发梢未干,接着道:“我帮你擦擦,可别得了风寒。”   \"别,你这手如柔荑,只适合抚花弄琴,别作这等子事。\"说完后,陈昌意识到说重了,补充道:“可用膳了?”   贺伯玲听前面的话嘴角上扬,快活地说道:“在姑母那用了膳。”后贺伯玲见他脸上带笑,却没往日说话的心思,只得随意说了两句话,告辞了。   待人一走,陈昌沉下脸,清簟、善舒入内见其脸色,心中一跳,跪在地上。   南乔欲问摆膳一事,见此也跪下了。外门摆膳的丫鬟婆子们不见命令,只能呆立在原处,其余人没胆子喧哗,一时间,鸦雀无声。   半响后,陈昌把布帛扔地上,道:“摆膳罢。”清簟等人不敢言语,躬身后退,这时,陈淮安又道:“下次,两位姑娘来时别又忘了通禀。”清簟等人恭谨应是。   这事一了,南乔才寻空闲和水浼说话:“哪是我们忘记,二爷前两日还吩咐两位姑娘来不必通传。这下不高兴了,又拿我们作气。”水浼忙制止:“可别到处说,叫二爷听见了,可了不得。”   话说这头,李婠几人待雨歇云散后在庄上游玩几日,便有一婆子来报,说是老夫人于灵石寺听经,要再过一月回。李婠几人便先回了府邸。   又过两日,这日午间,夏嬷嬷带了账本进海棠苑向李婠行礼,“六姑娘安好。”李婠回道:“嬷嬷快快请起,下回可别行这些俗礼。”   夏嬷嬷说道:“礼不可费,姑娘是主子,理当如此。”后坐了,夏菱忙端上茶水,后见两人有话要说,退去了。   夏嬷嬷喝了口茶,试探地问道:“不知姑娘可记得半月前那些酒楼、布庄的事,今个儿我估摸姑娘也歇息好了,遂带了三个管事的来给姑娘磕头。”后又补充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全了,没提前问问姑娘,若姑娘有要事,便直接打发他们回去,改日再来。”   李婠道:“我不过是闲人一个,哪有什么要事,倒是三位管事许是少空闲,快请他们罢。”   “姑娘,便让他们在院子里磕个头罢了,商人低贱,怕污了您。”   李婠不接话,夏嬷嬷看她脸色后,把账本翻开又道:“我这边托大给姑娘讲讲,这酒楼占地不大,就卖些平民吃食,一年纯利百两左右,布庄彷佛,也是卖些布匹什物,年底也能进项七八十两,再有这庄子,靠山脚,地方偏,每逢季节能给姑娘献上些几百斤米面蔬果、并些野鸡野鹿,到也能换换口味,各色牲口折银怕是二百两左右。姑娘派个婆子打理便是,如是哪日少了,直接派人敲打敲打。”   李婠道:“多谢嬷嬷,我知晓了。只是三位管事不易,叫他们进来罢。”夏嬷嬷见她脸色淡淡,不敢再劝。   遂出门命夏菱等人在正厅支了屏风。三位管事躬身进来,不敢多看,齐声下跪磕头,“女东家安。”   隔着一纱,李婠只见下方三人,一高瘦、一矮胖、一身形适中。李婠出声说道:“往后还要倚赖三位管事了。”三位管事连道不敢。夏菱拿了三个三两银锭子,赏给三位管事。三位管事接过,恭敬退去。   管事们行至东北角门,守着角门的菊生道:\"诸位管事且慢,我家主子还有话未问。烦请回转。\"三人面面相觑,带路的小厮也不明其理,但菊生姐弟二人正得主子青眼,遂没问一句,把三人又领回去了。   三人又是下跪磕头。李婠道:“诸位管事请坐。”三人连道不敢,没动作,只跪着。李婠低头喝茶没理。   那三人久没等到上头人发话,不明所以,在底下使眼色。后一人道:“多谢女东家。”说罢起身就坐,夏菱奉上香茶。其余两人见此照做。   李婠道:“三位如何称呼?”那矮胖管事起身应道:“回女东家话,小人姓万,正是君又来掌柜。”身材适中的管事应道:“小人姓张,为李记布庄管事。”最后一人道:“小人姓单,是眉山庄庄头。”   李婠道:\"贸然让三位回转,是我不是。只是我年幼,又不晓商事门道,烦请管事一一说明。\"万掌柜迟疑道:“涉及繁杂、怕是说来话长。”李婠道:“便从头说起罢。诸如占地格局,人员多寡,税银几何之类。”   三人不敢隐瞒,一一道来。   万掌柜道:“回女东家,君又来现前有二楼,下放十四张桌椅、上有十五隔间,后院有柴房、厨房、与下人房等八间。内有一账房、三厨子、六个跑堂,外就是些艺人,做些说书、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博人一乐,又有些歌姬,专门为二楼客人备下的。现做本地梁州菜系,也有些西南口味…………”后是些杂事,此不多赘。   待人说完,庄管事起身回禀:\"李记布庄面西北,在三桂上街,地段上佳,有两伙计,两裁缝,既卖丝、绢、棉、麻布料,也卖些成衣。\"   李婠道:“那布匹何来?”   庄管事道:“禀女东家,若是丝绸彩娟,有一商行从南边运来,若是棉、麻,便是有行脚小商从各村各里收上来。”   单庄头道:“姑娘容禀,眉山庄占地不大,约百亩,有一个山头,树林深茂,山脚有农田、池塘,现有十五名庄丁,佃户五十户,多是做些耕种、养鸡、打猎之事。只庄上有一温泉,小有名气。”李婠听得认真,间或询问一二。   待事毕,彩霞满天。李婠道:“三位用些饭食再走罢。”那三人口中道谢,恭敬退去。 第7章   三位管事方走,李婠便把账目拿到书案,命夏菱去库房取一黄花雕木玉石算盘。   李婠道:“再把那只红木箱子取来,这案上书多,我理一理。”夏菱依言去了。待夏菱回,李婠又道:“且去找套妇人衣衫、帷帽备好,另备马车、小轿。”   夏菱犹豫没动,道:“姑娘,怎地又出门。”   李婠笑笑,没接这话:“今夜你便去知会其余人说我出门访友,以免明日有客来。”夏菱见她心思不改,遂预备去了。这夜,海棠苑的烛火到了子时才灭。   次日,雾气未散,菊生牵马车候在角门,李婠梳了个盘发髻,左右备好上了马车,行至洒金街,又换了轿子去拱辰巷口。   君又来后门被敲响,一人在门后道:“来了来了。”开门后,他见有一妇人头戴帷帽,后跟着一小厮一婢女,嘴上讪笑道:“三位客官许是走错门,正门在出巷子往右。”   菊生懒得与之废话,说道:“快快叫万掌柜来迎,就跟他说,女东家到了。”   万掌柜此时正与账房对账,听后大惊,忙去迎接,脚下步子不停,口上也不停歇,与一店小二道:“今日东家上门,不迎客,速去备上二楼屋一间,另让几个厨子拿出看家本领,你们招子也放亮些,若东家有甚不满,谁丢了饭碗,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他心中暗自叫苦,娘耶,怎地是好?   万掌柜迎李婠上楼后道:“东家请上座。”   万掌柜又问道:“东家可曾用膳,楼里有佳肴美酒,还请东家评鉴。”李婠见他满头大汗,知他所想,说道:“务多忙。劳烦掌柜四下指点一二。”此次前来,李婠欲亲眼见这三处布局模样。掌柜遂随李婠四下走动,一一介绍起来。   待事毕,李婠稍坐后,乘轿往布庄去。   行至李记布庄门前,见一妇人全脸蜡黄,身着麻衣,脚上无鞋,抱着一布匹哭嚎在地,庄管事面露难色,周围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婠掀开帘子见此,边让菊生去询问。   不多时,菊生回转后回道:“原是那妇人剥麻、绩纱、织布,忙忙碌碌一月才得一匹布,可恨那中人贪婪,收价甚低。现官差收税折现,一匹布折后只值五十铜板,却要收两倍的税银。她无公婆扶持,丈夫去世,只有一小儿在家,若抵不上税,便要收了她家中田地。今日进城,希冀有人以市价收了这布匹,好抵税钱。”   说罢,菊生又道:“只是庄管事也颇为难,若收了倒是小事,只是一收就坏了布行的规矩,现今布行势大,恐断了货源。其余人看热闹有之,心生同情有之,但无一人肯出钱市布。”   李婠听后,默然片刻后道:“取五两银钱给这位妇人,再雇两汉子,不要让她被人抢了钱去。”菊生点头应是。见此事,李婠也没了再看的心思,遂回转了。   至半夜,李婠枯坐书案,手捧一书,却久久未翻页。她忆起少年启蒙时,那落第秀才的一句救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又忆起街上妇人,心中激荡不平,提笔落字:   上街头,忆我少年志。数载挑灯夜读,十年复一日。何将侬强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俗子胸襟谁识我?苦困浅滩亦忧国。三更醒、泪满巾,前路茫茫。长策何处寻?不在此书中。【1】   墨迹未干,李婠长叹一声,叫来冬清,“再去找两只红木箱子来,把这些四书五经都收了罢。”冬清不知缘由,只问道:“姑娘,收在何处?”“且收在库房罢。”   后李婠或自己寻时机出门,或令下人外出,或探些市井琐事、或探些民生艰苦,闻之越广,越知晓百姓艰难,女子苦楚。   却说这年,李自成现所居之官梁州州长史一职辄积年不徙,现陵南府漕司缺出,遂打点上下,谋补了此缺,择日走马上任去了,众人挥泪拜别。   也是此年,李嫦、李娟、李妍三人年已及笄,上门拜求者络绎不绝,李府左右思量,终于敲定婚事。   这日,陈家派人捧着描金大红帖子上门,道是陈家祖母七十大寿,遍邀梁州上下,李府欣然应往。   寿宴当日正午,陈家正门大开,车水马龙,鞭炮高挂,喜气洋洋。另有数名忠仆抬数十筐铜钱于后街散钱,欲得钱者纷纷贺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话不绝于耳。一管事于门前迎客,高声唱贺,前来者,非富即贵。女眷从后门进,香车云集,不见其人,只见马车前仆役众多,挨挨挤挤。待进门下车,又换了轿辇。众人好奇打量,只见这十步一亭、五步一景,亭台楼阁,层楼叠榭,错落有致,奇花异草,假山怪石,点缀其间。   过了一东西穿堂,在仪门落轿。一妇人头戴金累丝双鸾点翠步摇,身穿深红牡丹纹罗裙来迎,后垂手侯着数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她口中含笑:“可算把你盼来了。”   季夫人快步上前,“怎劳你在此。”两人携手进了正厅,一老太太歪坐软榻上,左右下首各坐些太太夫人。   季夫人领众人贺寿,又与首座太太寒暄。半刻钟后,李婠几人便行礼退下,与陈家小姐大房陈芸一道出去了。   出了正厅,几人一一见礼,你一言我一语,算是半熟了。   陈芸引人穿过抄手游廊,笑道:“我平日里都难得有个说话人,天天希冀有个姐姐妹妹,今儿可是成真的,各位姐姐妹妹可别嫌我。”   李嫦回道:“哪里的话,平日里也不曾走动,往后可不许拦了我们的拜贴。”   陈芸道:“岂敢、我是巴不得的。”又道:“前面搭了戏台,戏班在唱南戏,也有个花院子在左,有凉亭、有流水,赏花品茗也是妙极。 ”   李姝性情直率,闻言直道:“咿咿呀呀的我可不喜,不若还是往左罢。”李嫦暗瞪了李姝一眼,笑道:“让芸姐姐见笑了。”   陈芸笑道:“可别,五妹妹心情直率,我心甚喜,我也不耐烦听那些拖长了的调子。”说罢,便在前面引路,一路与李嫦、李姝说说笑笑,李妍、李娟间或说上一两句。李婠寡言,坠在后面。   正此时,右方迎面走来几人。为首之人身着鹞冠紫团花金丝束腰裰衣,腰系一紫田白玉,身材魁伟,彪腹狼腰,更兼剑眉星眼,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后方人俱都着锦衣、配玉饰,仪表不凡。   陈芸与为首之人闲说几句后,双方见礼,一往东,一往西走了。   待对方走远,冯内打趣道:“陈子兴,你莫不看上了后方的小娘子,怎么不错眼的盯了好几下。”冯内与陈昌相熟,来往甚多,刚陈昌虽目不斜视,一脸正色,但说话时,眼角就往那边扫了好几下,虽隐晦,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其余人也兴致勃勃地说道:“前个儿不还说最不喜那些木头桩子麽,怎么今儿大变样了。”   “陈兄家已有二美,可别伤了两位嫂夫人的心。”“也难怪,那小娘子生得真真标志。”   陈昌笑道:“我见她就觉得熟悉,好似前世见过,今生又相逢,可不得多看几眼。”其余人大笑,叫嚷着不信。陈昌笑而不语,实话已说,不信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头,李嫦见李婠面色不好,轻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其余姐妹俱看过来。陈芸道:“怕是太过酷热,莫要中暑了,我那处院子不远,且去歇歇罢。”   李婠忙道:“我无事,不必如此。”   陈芸拉住李婠道:“勿要见外,且当是自己家,再说夜宴尚早,你且歇着,待到了时辰,我们便去寻你。”说罢,叫来丫鬟。   李婠遂没有回绝。   到了地方,一婆子并着数个丫鬟早候在门口,拥着李婠进去了。夏菱看这偏厅室宇精美、铺陈华丽,案上置有果盘,屋里果香怡人,榻上也是攒新,暗自点头,遂伺候她歇息,与冬清出门守着。   李婠因着今日见了梦中故人,心中烦闷,谁知合上眼,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她犹见仪门前的贵妇人口中含笑,观之可亲,正于堂上说笑,转眼便成了苛刻尖酸、轻口薄舌之人,软塌上的老妇人蔼然亲善、慈祥和气,也成了逼人的罗刹,这富丽堂皇的府邸也成了吃人的魔窟,光怪陆离中,她满头冷汗地醒来。   夏菱听见里屋动静,忙与众人进去,她见李婠满头汗水,问道:“姑娘,可是做噩梦了?”李婠轻轻点头,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夏菱回道:“刚到申时,还早着了,约摸躺了二刻钟。姑娘可要起身了?”李婠点头,众人遂服侍她理发整衣,又奉上些凉汤小食。   李婠头重脚轻,冷汗满背,她强忍不适寻了李嫦等人,强打起精神来,待宴饮事毕,回去便病倒了。   你猜为何这李婠会做此噩梦?若究其缘由,就得说说李婠白马寺梦中之事了。这事也不新鲜,就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件,说不准大家都已猜到。前因后果,不过几行,只是其中酸楚,满纸难言。容我卖个关子,暂且不提。 第8章   话说这头,李婠归府后便觉头昏脑闷歇下了,次日一早,夏菱唤了好几声,也见李婠起身,又见她满脸冷汗,暗叫不好,匆匆延医请药,这边趣儿忙去禀报了李府老太太,老太太带着夏嬷嬷过来看视。   此时,大夫眼睛微闭,一手抚胡须,一手隔着帕子号诊。片刻后,邱大夫起身朝老太太行了一礼,老太太道:“邱大夫不必多礼,我这孙女如何?”邱大夫道:“气血两虚,忧思过度伤脾胃,又兼之夏日里贪凉,寒气入体,害了温病。待老夫开两副药,冷水煎服即可。”   待一小药童奉上纸笔,笔走龙神写下药方,冬清忙接过下去煎药去。   夏嬷嬷听后连道三声阿弥陀佛:“没事儿便好、没事儿便好。”后包了十两银子亲自送邱大夫出去。   这头老太太端起茶盏重重磕下,这一声响动吓得屋里丫鬟婆子俱都跪下。   老太太道:“这是怎地回事?昨日是谁在伺候?”夏菱与秋灵两人忙膝行向前,磕了个头,夏菱两人不敢隐瞒,一一说了。   夏嬷嬷打帘子进门后听了大半,又见老太太眉头紧皱,怕她罚人,道:“难怪难怪,俱都是十几岁的丫头,哪能想得周全。”老太太瞥夏嬷嬷一眼,说道:“罢了,这屋里也没个主事儿人,怎不见柳妈妈伺候?”   喜儿忙出屋唤人。柳妈妈一听是老太太召见,大喜,自打她病后,李婠便寻了个由头叫夏菱掌管钗钏盥沐,渐渐倚重起夏菱来,她倒是被撇到了屋外,做些不上不下的缝补衣物的琐事,活计倒是轻省,月钱也未变,但和跟在主子面前全是两个样,但她左右思量也不得其法。如今老太太传唤,她心中喜色便在脸上露出三分,又想着如今小主子病了,忙做出忧色来,与喜儿一道进去。   柳妈妈进屋便跪下请安:“请老太太安。”老太太并多说:“看好婠姐儿,下次若再是如此,拿你是问。”遂与夏嬷嬷乘软轿走了,刘妈妈趴伏在地,恭谨应是。   正巧,冬清端着药进屋。柳妈妈起身上前接过,示意夏菱几人把李婠扶起,伺候李婠喝药。   待众人出了里间,柳妈妈拉着夏菱等人劝慰道:“不怪你们,只还是年幼了些,主子说要冰就给冰,要减衣就减衣的,殊不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主子长远计,还是得劝着些,有个度才行。”   夏菱心里啐了一口,道:“我平日里知晓柳妈妈深思远虑,心里也暗自佩服,今日个儿说话怎地这么不着五六,倒全是姑娘不知轻重了,下次全由得你做主罢。”   柳妈妈本有意摆谱,显出自己老成持重,谁知碰了个钉子,忙道:“哪儿的话,菱姑娘是曲解了。”说完便走了,众人见此也散了。   又过半日,太阳西斜,李婠从昏昏沉沉中醒来,在众人伺候下喝了莲花粥与乌鸡汤,精神气回来几分。   李婠道:“扶我起来梳洗罢。”正此时,冬清来禀,李嫦、李姝、李妍三位小姐来看望。李婠忙道:“引几位姐姐去暖阁稍坐,我片刻便来。”   一语未落,李嫦几人便入了里屋。李嫦见她要起身,忙制止:“莫起身。”冬清把她半扶起,往她身后塞了软枕,又带着小丫鬟奉上茶水,方退下。   李婠道:“又劳几位姐姐看望了。”李嫦道:“净说些胡话。”后又细细问她用了什么,身子可好些了。李婠一一答了。   李嫦又道:“娟姐儿自定亲后就被姨娘拘到屋里,康哥儿不便来,他两俱都托我来看你,你可别见怪。”李姝闻言双脸微红,也支支吾吾的道:“宁哥儿也说不便来,托我来看望一声。”   李婠道:“哪里的话,不过小病,那值得你们亲自来一趟。”李婠见李姝不自在,忙换了话题,几人略聊了片刻后,李嫦几人怕打扰李婠养病,便离去了。   李姝行至半路,心中郁郁,对着湖水捂脸哭了起来,贴身伺候的桂姐儿忙递上帕子,问道:“姑娘这是怎地呢?怎哭了起来?”   李姝道:“你是没见,小妹躺了两天,一起长大的姐妹兄弟哪个不挂个心?偏偏宁哥儿整日里醉生梦死,学也不上了,整日胡混。老太太他不去见,小妹病了他不理,尽和老爷太太吵架。连姐儿走了我也伤心,但我们几个儿一般大,都是骨肉血亲,如今他要娶新嫂嫂,嫦姐儿几个也定亲了,他怎理都不理?”   这厢,柳妈妈捧着药进屋,李婠心中讶异,面上自然接过药碗喝了,柳妈妈见她并无他话,心中一松,接过药碗出去。   待人走后,夏菱轻声把老太太的话原封不动说出,李婠垂眼道:“先这般罢。”   如今这般,暂且也没个好主意,她远着柳妈妈,一是隐约记得梦中柳妈妈侄子好赌,日后会偷她不少首饰去卖,二则她时常出府,柳妈妈又是个耳报神,遂有意远着她,让她在庄子上荣养。   如今她有要事要办,到有几分棘手。   可叫她延缓两日又不甘心,遂想着,若是祖母怪罪,且多抄写书罢。   这日一早,天不见亮,菊生领着李记布庄庄管事从东北角偏门进府,顺着后廊进了海棠苑。   庄管事昨日接到消息左右难眠,一早便打理妥当候在角门,他见菊生后小心打听,只对方也不知所以然。   一路走来,他见苑里丫鬟婆子屏息敛声,低眉塌眼,心中胡乱猜测,有几分暗怕,到正厅,他眼光扫见正厅屋里四角点着烛火,屋里明亮,神色缓了几分,恭敬行礼。   李婠高坐软榻之上,见一道高瘦影子跪下,耳边又听这人道:“请女东家安。”   李婠道:“庄管事不必多礼,快快请座。”对方依言坐了。李婠又与之闲话几句,问些可用饭食,布庄生意的琐事。   李婠道:“不瞒管事,初得了这庄子,喜不自胜,但不知里面门道,多亏庄管事。如今倒是晓得其中一二,遂有个想法,烦请庄管事再指点一二。”庄管事连道不敢。   李婠道:“我欲开个女子纺织作坊。”庄管事擦汗,道:“东家,这、这是为何?现布庄上货源稳定,实属、实属——”   李婠抬手制止,道:“庄管事且听我细细道来。这梁州首府现有大小布庄四百二十七家,供梁州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布麻丝娟等物,丝娟自福州来,福州以桑田种桑为业,织户众多,丝娟多运于西南之地;布麻二物多收自本地布行,布行又取自行脚商人,最终来自女子纺织。一层又一层剥利,复又卖于百姓。我上街头,见一妇人辛苦一月,却劳无所得,女子何艰?百姓何艰?   再有,现纺织作坊有二,一为宫廷御用,朝廷专设官办督造,二是权贵蓄养仆婢,专作丝绢,全供富贵,市面上的多是女子自行织造,后商人买卖。何不直接开个作坊?多得些利润?”   庄管事为难道:“东家容禀,一是女子出门做活,只怕有人闲话;二则开个作坊不易,又全是女子,怕是更难,三则只怕布行不市布于我等,只怕来日——”   现今世道苛刻,对女子束缚众多,街上十有六七为男子,另二三也是寡居,年老,或欲换茶米酱醋的农妇,稍有家资人家的女子藏于深闺。甚至有富庶之地仿圣人喜好,上行下效,有缠脚恶俗。   李婠道:“纺织作坊边开在城西罢,那边百姓艰难,总有一二为活命计,不在意这些世俗的。你且去寻个占地大的空院落,另寻匠人买些织机,先理个招三十人的章程来我瞧瞧。对了,这作坊得管一顿饭食、得让女子做活便有铜钱可拿、要有好手看着、务让人欺辱了她们。”后她喝了口茶,轻声说道:“若你不行,我只得从新寻个了。”   庄管事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东家,鄙人定当办好——”   李婠道:“那便好,你且下去罢。近日我出门不便,有了眉目便报给菊生。”   庄管事遂恭敬退下,心中暗自叫苦,真真是闺阁小姐,不知世俗门道,尽做些异想天开之事。   话说这头,庄管事出了李府径直回了家。   庄管事原名庄文德,原是梁州三石村人,家中颇有积蓄,自启蒙后被家里头送到城里学作账房,待有所成,又托关系进了李记布庄当管事,娶了城里酱铺女儿马氏,终于在梁州府安家,借利买了个一进的院子,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有一女,前年又纳了房妾,有孕七月。   待他进门,女儿英儿跑来:“爹爹抱——”庄管事心烦,摆手:“去——去——一旁玩儿去。”马氏见状忙让丫鬟把女儿抱走。马氏见他一脸烦闷,问道:“怎现在回了?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庄管事长叹一声,一一说了,“翠娘,你看这、这如何是好?”   马氏听后,若有所思,半响后说道:“这倒是像是要养些针织娘织布做衣,怕不是东家年纪尚小,怜贫惜弱,又想着能省些钱财,遂作此主意。这倒是碰上我知晓的了。且拖个中人寻院子,托个牙婆买上两个婆子做饭食洒扫的活计、并几个小子作看护,另再算算一月妇人可纺多少布、各项要支多少工钱,可不就成了吗?”   庄管事抚须道,“是了是了。”他心里暗道,娶妻娶贤,马氏遂貌不惊人,但贤良淑德,于他是个助益。   马氏提道:“老爷且去看看姜妹妹罢,方才听丫鬟说,她肚子有些疼。”庄管事听此言,坐不住了,讪笑道:“那我便去了,晚上在来看你。”见马氏点头后便去了。   这时丫鬟冬花进来见此,嘟囔两句:“老爷真是、一点都不顾及夫人。”马氏闻言笑道:“这话得,你到是第一天见他?不过他性情如此罢了。”说完,又轻声补了一句:“也得亏他性情如此。”   待过了小半月,马氏把理好的章程请人润笔写了,庄管事呈上去交给菊生。 第9章   话说这头,李婠清早让庄管事进府,还没过晚,这事儿便传到了老太太耳里,当晚便被罚抄了《女戒》。   老太太发话:便先让她抄百遍,弄清错在何处再来请罪。李婠不敢置喙。   这日,李婠笔下抄着“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等词,心下厌烦,脸上也带出几分。   春慧立于书案旁磨墨,不敢作声,夏菱拿着一张写满的纸张放在院里晾晒,回来捧回一封书信。   李婠埋头苦写,道:“可是庄管事?”夏菱道:“正是。”李婠遂放下笔,缓了脸色。   里面有封厚厚书信,开头写道:东家谨禀,日前纺织坊一事,夜不敢寐,恐负东家厚爱,遂次日寻中人拟房屋三处……下文细细介绍三处房屋占地与格局,以及所需人手、银钱,列举详尽,又有工坊四条八戒,奖惩条例等。   李婠细细看后,心中道:这可算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单见他举止言辞,只以为是个守陈腐旧之人,没成想也颇有进取之心。   她思量后,用朱砂批了小字,叫来夏菱:“你且与菊生说,我细细看了,有几处不妥,几处疑惑,且改改再呈上来罢。”   先不提庄管事与马氏这边,且说这信送出不久后,梅儿抹着眼泪跑进院里的,正值秋灵在走廊下打络子,见状后起身问道:“这是怎地了?”   梅儿哭道:“我哥哥方送了信回,好几人囔囔着奉命行事,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凳子上打板子。”秋灵道:“这还了得、你莫急,且与姑娘说去,看看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李婠此时正抄着书,见秋灵与梅儿进来,笔下一顿,纸上留下斗大个墨迹,她没理一旁夏菱叠声“糟蹋了、糟蹋了”,问何事,梅儿哭哭啼啼禀明后,哭道:“求姑娘救救我哥哥——”李婠道:“莫急,你且带路。”   李婠带着梅儿、春慧、夏菱、秋灵并柳妈妈与几个粗实婆子往园子里赶,刚跨过垂花门,便听长棍撕破长空落在人肉上,伴着菊生一声声惨叫。   花丛遮掩处,只见菊生被扒了裤子趴在凳子上,几个小厮按住他手脚,一人手持棒子,下下到肉。   梅儿见此,扑上去大叫一声:哥哥。   李婠此时喝道:“住手——”,那几个小厮先被扑上来的人惊得停住,后又见是府上姑娘,忙跪下请安。   身后柳妈妈见菊生没穿裤子,一叠声道:“姑娘、且避避,此处污浊。”李婠没理,她只见菊生臀股全是血,忙道:“你们几个且去扶他歇着,再去请两个大夫。”身后众人方忙开了,只柳妈妈边连声说不和礼数、不干净之类的话,边抬起袖子欲遮住李婠眼。   李婠抚开眼前的袖子,眼中怒气未散,冷声道:“几位莫不是看差了这是什么地方——说打就打、滥用私刑,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跪下几个小厮连连道不敢,其中一人仰头道:“回禀姑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万望姑娘开恩。”李婠冷哼一声:“我倒是要听听、你到底是奉了谁的令,敢来打我的人?”   正此时,一声音插进来:“奉的便是我的令,打也是也是你的人,怎么,还打不得?”李婠心中一惊,回头便见老太太与夏嬷嬷立在后方,几个丫鬟婆子远远地垂首站着,更远处有一轿辇子。   李婠忙上前行礼:“祖母。”身后跟着地夏菱等丫鬟婆子也慌忙行礼。   老太太手里拨了几颗佛珠,眼睛盯着李婠,不叫起,半响后她才开口:“先回罢。”说罢转身走了。   夏嬷嬷落后几步,与李婠轻声道:“姑娘,老太太现下正生着气,回头快予她赔个不是。”李婠垂眼,低声回道:“多谢嬷嬷。”   待回了安喜院,夏嬷嬷便拦住欲跟着的夏菱等人,道:“你们且回罢。”夏菱等人万般求情也无法,只好留一二人在次候着,其余人回了。到佛堂门前,夏嬷嬷又支使其他人留在二门外,自己进去了。   屋内,李婠闷不吭声地跪在地上,夏嬷嬷见此忙找了个绣花软垫递过去,老太太抬眼道:“怎么?要不我去跪着、她来坐?”夏嬷嬷吓得忙收了起来。   老太太转头训斥:“你说说、现下做的哪桩哪件合乎情理?我怜你孤弱,予你银钱、铺子,没成想你胆大包天,去买通那几个门房小厮,成日里出府捣鼓不算,又是擅自接人进府,又是书信往来,可是不要名声了?这桩桩件件的,注意倒是大得很,你何不直接砌个墙,与我们单过罢。”   李婠认错:“祖母,孙儿知错了。”   老太太道:“我见你每次认错倒是麻溜儿,就是不见改。”说罢,她缓口气,接着道:“罢了,你且留下,我亲自管教你,我到要瞧瞧,你这一身反骨正不正得过来——”   而后,她对夏嬷嬷道:“你且去把偏房收拾出来,从我这儿拨几个老实丫头看着她。另赏海棠苑各人十巴掌,你亲自看着。”   李婠问道忙拦着:“祖母,何至如此,若无主子命令,她们也不敢动弹。”老太太没理,呵斥夏嬷嬷:“还不快去!”夏嬷嬷见李婠面露焦急,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方退下了。   这厢李婠被罚,众姐妹知晓情形后,纷纷来求情,却被老太太挡了回去,只每月十五众人来晨昏定省时能说几句小话,李婠忧心织坊一事,却没甚法子,只得托人转到庄管事先搁置,心里难受。如此过了一月。   一日,她见墙头挂满红布,问了手边丫头,才知堂哥李康宁与上都护府司马程家大房次女程韶仪婚期将至,婚宴那日,便得了老太太应许,出去迎客,待第二日又回了院子。   这厢,李嫦,李娟,李姝三人亲事定后,已走完纳征,待问期时,李嫦婚事订于这年十月九日,李娟与李姝同订于次年三月二十七。   问期这日正巧是季夫人生日,老太太午间便派夏嬷嬷送来贺礼,李康荣午间到跟前磕头,献上寿礼,余下人也备礼。李嫦邀了李娟、李妍等姐妹,与堂嫂程韶仪,又邀了何夫人,至晚间,在花厅前挂上灯笼,摆上一席,定了一班小戏,大家热热闹闹在花厅里开夜宴。   是夜天高月明,晚风习习。季夫人与何夫人居席上,左右依次围坐着李嫦、李娟、李姝、李妍、程韶仪。   开席后,众人吃菜敬酒,李嫦起头,端酒敬季夫人一杯,其余人一一敬酒。季夫人今日心中欣喜,连喝好几杯后,笑道:“可别光逮着我一人,也敬敬二太太。”何夫人道:“可别,还是敬寿星罢,即是寿星,应多喝几杯。”说罢,倒酒又敬了季夫人一杯。   季夫人喝了,忙道:“可别又敬了,不然没个尾、怕是要喝到天荒地老。”众人笑着应是,席间说些趣事儿,十分松快。正此时,下人来报,道六姑娘来了。李嫦大喜,道:“原道她惹恼了老太太,请了没想她会来,没成想竟又来了。”说着,起身相迎。   李嫦引着李婠上前,丫鬟婆子忙添凳子、碗筷,李嫦见了吩咐道:“再添两个菜。”李婠向两位太太行礼,道:“向伯母请罪,我来迟了。”季氏笑道:“不迟,能来我这儿心里便高兴了。”   李嫦道:“这事儿还得怨我,今儿以为老太太不准,没去叫你,快些坐。”李姝不耐烦听她们墨迹讲话,倒了杯酒道:“快别怨来怨去了,直言快语些,小妹便自罚三杯罢。”其余人也出言赞成。李婠遂接过喝了三杯,众人叫好。   方坐定,又有丫鬟来报,季氏笑道:“今儿个怕不是喜鹊盈门,加二连三的有人来道喜,快快说来。”那回禀的丫鬟喜道:“禀夫人,大老爷回了。”   季氏吃了一惊,问:“你说甚?”丫鬟又重说了一遍:“夫人,大老爷回了。”季氏面露难色,何夫人道:“大嫂快去接接罢。”李嫦也劝:“妈,去迎迎老爷罢,这儿有我呢。”   季夫人心里暗道,莫不是出了事,几日前接到书信还说不能回,但面上不好表露,道:“那今日我便失礼一回,见谅了。”众人摆手道:“没甚讲究这么多。”季氏走后不久,何夫人也道:“我也乏了,先行离去,你们小孩家家多聚聚,日后怕是也难见了。”说罢走了。   席上皆默然。如今李嫦,李娟,李姝三人亲事已定,李姝、李婠也快及笄,程韶仪刚离了父母,到那时一别,天南地北,怕也没了相见之时。李妍性情纤弱,此时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李婠道:“即是如此,何不及时行乐?况也有一语,离为再遇,所失凡逢,日后虽说不在一处了,但在远也远不过天边去。”说罢,又接了一句俏皮话:“姐姐们若寄信,我便来看你们,只要别恼我坏了你和姐夫的神仙日子便是了。”此言一出,其余姐妹纷纷羞恼道:“哪里来的胡话,好不知羞。”“快快倒杯酒让她簌簌嘴。”李婠又喝了好几杯。气氛又活络起来。   李姝此时提议道:“吃吃喝喝也没甚意思,不若再叫上喜鹊,桂姐儿她们几个,击鼓传花,到了谁家谁便讲个笑话。”众人称好。   李嫦遣了一婆子去折一支桂花,又命一人击鼓。鼓声响起,花枝在众人手中乱飞,突然,鼓声戛然而止,几人一看,到了李嫦手里。   李嫦笑道:“怎地是我,难不成是我今个儿运好?”李姝道:“二姐姐是运好,但莫要磨磨唧唧,快快讲来罢。”   李嫦道:“急甚,这便讲。”她徐徐道来:话说在古时候,有一学者名侯白,好学有捷才,性情滑稽。一次,侯白遇到杨素,杨素问侯白:现有一大坑,几百尺深,你若跳进去,可有甚法子出来?侯白道:我倒不需要旁的,只需一根针便好。”众人好奇追问,要针作甚。   李嫦笑道:“侯白答曰:用针在脑袋上扎一个洞,把头脑中水放出来,放满一坑,便可浮水上来了。”众人大笑起来。李嫦接着说道:“还没完呢。杨素问:脑子中哪有这么多的水?【1】”   这儿李嫦卖了关子,“你们猜猜候白怎答的?”众人好奇追问,“怎答的?”   李嫦笑道:“侯白道:要是脑子里没有这么多水,那为何要跳进那深坑里去?”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第10章   却说这边,季氏半道上得知大老爷回府,离了席间去迎,还未到角门,至抄手游廊上便与人相逢了。   李自成几人风尘仆仆,眼袋青黑,发须散乱,随行一二小厮更是不堪。季氏见后,惊道:“老爷?”李自成缓下步子,道:“回房说,你且安排些吃食来。另也晚了,别惊扰了他人。”季氏点头应是,后吩咐丫鬟婆子烧热水、备饭食。   李自成回了院子,长舒一口气。稍作歇息后,洗浴用饭,事毕,躺下歇息了。季氏见此,轻手轻脚放下床幔,熄了烛火,到偏房歇息了。到半夜三更天,李自成惊醒,外屋守夜丫鬟忙点了烛火,行礼问道:“老爷,可是要喝茶?”季氏匆匆披衣进来,挥退丫鬟,亲自到了杯茶水递过去,轻声问道:“老爷可是梦惊了?”   李自成摆手,接过茶水喝干净,问道:“倩娘,府上还有多少银钱。”季氏大惊,忙问:“这是怎地了,一回来边做此言语。”李自成勉强道:“无事,你且说说。”   季氏见他脸色难看,回道:“抽上了各处地租税收、庄子铺子现钱,合起上来,怕有两万四千两左右。这一年用得多些,老爷补缺打点上下,三个丫头嫁妆,外加各府走动、亲戚往来、府上采买,便只剩这些了。老爷,这是怎地了。”李自成无言。   季氏眼中焦急,道:“老爷,半月前才见你书信,上写道暂且不回,今日又这般回来,偏偏一句话不说,让人如何是好。”李自成又问道:“那、那些庄子铺子卖了,合起来多少银钱。”季氏说道:“现今有两个庄子,几处茶楼酒楼、与几千亩的永业田,全卖了怕不是有三四十万银子。”这夜,金颐院灯火亮了一夜。   次日,老太太正在用膳,听夏嬷嬷来报,大老爷来请安,抬抬眼皮道:“前半月不还说在任上,今儿又大清早的到了门口,这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让他进罢。”说罢,放下筷子,几个婆子有眼色地撤了桌碗,一一退下了。老太太接过帕子擦擦手,示意一旁的春杏把茶碗放桌上。   一小丫鬟打帘子,夏嬷嬷引着大老爷李自成进屋。李自成闷头就跪:“儿恭叩金安,儿不孝,多日不能在跟前侍奉。”老太太稳稳坐着:“起罢,这般说话也难受。”   李自成没起,磕头:“孩儿不孝。”夏嬷嬷见此,忙带了屋里诸位丫鬟婆子出去,掩上门窗,派两个婆子守着。老太太见此也是一惊,问道:“怎这般作态?”李自成闻言淌下两行泪,一一说了。   几月前,他打点上下,谋补了陵南府漕司此缺,主管漕运之事,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不想,只过一月,陵南府突逢大雨,冲垮河堤,下流几处村庄被淹。趁此时,陵南府太守周禄上奏圣人,谎报灾情,申报赈灾,言称全府百姓十之八九流离失所,尸横遍野,朝野震动。圣人仁慈,下拨百万两银钱救灾。   虽有百万两之巨,但层层剥利,到手甚少。周禄遂以“荒粮”为名,奏请于陵南府开行“捐监”,使富人缴纳粮食入仓,酬以国子监“监生”之名,圣人恩准。不料周禄伙同陵南府上下官员沆瀣一气,不收粟米,该收白银,贪污甚巨。   陵南府官员黄道生不忍见百姓受苦、民生凋零,遂秘密上奏朝廷,不想事发,黄道生被周禄吊死。朝廷接到密报,派巡抚王昌明暗查。   不料,王昌明此人亦是贪得无厌之背,反过来勒索周禄等人,索要银钱五百万两,不给便要告发全府。   老太太听至此,道:“如此,干你何事?我便不信,兢兢业业地当差的,反而被贪得无厌的拿捏住。”说完,她撇了眼李自成,又道:“你这般作态,莫不是帮了那黄道生,狗贼周禄容不下你?”   李自成闻言以袖蒙面,羞愧不已,说道:“太太,是我糊涂。妄读圣贤书,闯下大祸。那周禄吊死黄道生,又受王昌明勒索,仍不肯拿出钱来,只叫余下的人出钱,若不然,便将我几人要上交朝廷——”   上交朝廷?老太太听完便知他所说,手一挥,茶碗啪摔在地上,骂道:“好、不愧是我的好大儿——靠着祖上的钱财吃喝也罢了,如今竟还与同僚贪污,当初府上打点上下,为你谋划差事,没成想、你不光宗耀祖也罢了,还干起这些勾当——钱呢?那王昌明不是要钱麽,难不成项上人头都不保了,你还死死的攥着那几两银钱?”   李自成哭道:“太太,我所得不过十万两,如今却要奉上五十万,我哪儿拿得出?”老太太呵斥道:“哭——你还有脸哭——你拿不出来便找你妈我?我一妇道人家,哪有银钱?莫不是还指望我这老婆子的私房钱?”   李自成求道:“太太,是我不孝,若此事只涉及我一人,我即刻便去跳黄河也不连累他人,只此事一旦事发,李家便大祸临头了,轻则抄家流放、重则全家人头落地——”   老太太道:“家门不幸、真真家门不幸——”她闭目。片刻后,她长叹一口气,强抑制怒气与他分说:“原先我的嫁妆分了四份,一份予了秀儿,她虽不是我亲生的,也在我身边长大,也算是全了母子情份,另外的给了你和自仁,剩下是自德的,他走得早,我便替婠姐儿存了起来,婠姐儿娘那份嫁妆早被她舅舅要回去,看样子是讨不回来了,这些你都知晓。如今我也只剩两万两棺材本与些古董字画,你且拿去救急罢。”   李自成含泪,道:“太太——”老太太道:“别叫我——你若是稚童要讨糖吃,我二话不说便给你,可如今要整整四十万两雪花银,你就是叫破天、我也没法子,只恨你爹去得早,没好好教你。且去与你弟弟商议,看看这府里的庄子、铺子、田地,该卖的、卖了罢。”   李自成羞愧难当,但只得以实情相告:“太太,周禄限我等半月拿出现银来,且不说这半月能否把田地铺子折现,便是短日里贱卖了,也怕填不上亏空。况且、若要人知晓了,要是此事泄漏……”   老太太闻言泄了一口气,活似老了十岁:“那怎办?难道李府几代根基竟要毁于你我手上了麽?”李自成眼中滑过不忍,但复又硬起心肠,他道:“太太,回程路上遇见陈家二房名胜兄,他言道,可助李家一臂之力,借三十万两银钱周转,再卖个庄子铺子凑凑,总是够的。这便也动不了家里根基。”   老太太道:“商人重利,我家与他家不过有几分面子情,现如今,三十万两,说借就借、陈家怕不是开善堂的。”   李自成低声道:“太太英明,只他有一子,家里预给他寻个士族贵女。”后他急急补充道:“他那儿子我见过,相貌堂堂、举止不俗,又在大儒名下进学,是个上进的。只身份低些,是商户人家,但陈家经商已满三代,他定会下场考取功名。”   老太太左右思量,闭了闭眼,道:“便如此罢,明日我去和何氏说说。”又接着道:“我与你没甚好说的,过了这槛儿,以后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罢。”李自成含泪应是,磕了三个头,恭敬退下了。   又过一日,这早上露珠还挂在绿叶上,园子里腾起些许雾气。大房丫鬟望月打着哈欠穿过二门,往大厨房去,半路遇见二房杏儿,打了声招呼。杏儿见她脸色倦怠,问道:“怎地倦容满面的,可是昨晚没睡好。”   望月道:“快别提了,前日夜里大老爷回,半夜惊醒,便没在睡下。昨夜也如此,半夜说有要事出府,便匆匆出府了。主子小姐到可白日里补眠,我们可不得歇息,一直撑了两日,劳累辛苦,阿弥陀佛,下辈子可别让我投身成奴才了。”杏儿道:“可是出了甚大事?否则怎会如此。”   望月瞥了她一眼,知她在打听,遂说道:“这我便不知了,若真有大事轮不着与下人说嘴,只是——”杏儿问道:“只是怎地?”望月说道:“只是大老爷回来时,我悄悄抬头瞧了一眼,看老爷他脸色不好。”杏儿心里暗自啐了一口,心说,这可真是废话。   两人说着,便到了大厨房,掀帘进去,立在正屋门口处。这处热气朝天,十几层的蒸笼垒在灶上、成堆的食材堆在侧屋,厨娘们麻利的切菜、炒菜,十几个小丫头在烧火洗菜,做些杂物。   管事妈妈姓孔,见着人来忙递上两个祥云白鹤红木四层盒子,一个给了望月说道:“前儿日子多亏姑娘提点,叫多做些补人的,遂熬了一个黄芪枸杞鸽子汤替了往日的瓜皮蛋花汤,若主子有个甚不满,还劳烦姑娘与我等说说。”   又把另一个盒子给了杏儿:“二太太昨日道小菜不爽口,特地腌制碟脆藕,用的的是北边的法子,还请杏儿姑娘美言几句。”两人接了盒子查看后点头,说了几句场面话。   孔妈妈这厢又捧出两碗鸡汤,“现如今天儿也寒了,二位姑娘喝了暖暖身子再走罢。”望月、杏儿接过汤碗,温度正好,遂喝了,后道谢离开。   望月与杏儿各提盒子在岔道上作别。杏儿径直回了沉香榭,几个小丫鬟此时正抬桌摆碗,此时见望月,一人忙上前接过食盒,杏儿道:“仔细些,务忘把那叠脆藕摆前面。”几个小丫鬟点头。   此间何氏正于镜前梳妆事毕,杏儿进屋轻声道:“太太,可要用早膳了?”何氏点头。杏儿边伺候何氏,边轻声把打听到的说出,何氏问道:“便没了?”杏儿点头。何氏道:“倒是瞒得严实。”   只自古越是大事发生,越是悄无声息。何氏正吃着,一婆子来报,道是老太太有请,何氏心说,可不来了吗? 第11章   话说这头,何氏被老太太叫去,何氏进正厅后请安:“请母亲金安。”老太太点头:“坐罢。”丫鬟婆子奉上茶水后退下,只留夏嬷嬷一人在屋里伺候。   何氏又问及老太太身体,膳食,态度恳切,尽显孝心。老太太不喜听这些虚言,直言道:“如今姝姐儿也大了,该议亲了,你可有人选。”何氏笑道:“我也正愁此事,原想着与大太太商议,她见识多些,与各府太太交好,给嫦姐儿几个挑的皆是好人家,遂欲请她寻个好夫婿。”   老太太道:“如今我这儿有一上好人选,你可愿听听。”何氏笑道:“那可是喜事一桩,大太太与我都可不用瞎忙活,母亲说的定是一上佳人选。”   老太太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人相貌堂堂、身材伟岸、学识上佳,如今拜在大儒王启下进学,是个好的,只身份低了些,但家中豪富、来年也要下场考科举。”   何氏心道,听着倒有几分耳熟,遂问道:“真是一上佳人选,只是不知姓甚名谁?”老太太回道:“这人指不定你也见过,便是陈府二房独子,陈昌。”   听此名,何氏心头大震,拒绝之词脱口而出:“母亲,此人绝非良配——”话还未说完,老太太问道:“怎地,你嫌商人位低?”   何氏忙道:“母亲,绝无此意,请听我细细言说。年前,陈家议亲,上门者络绎不绝,不乏士族贵女,遂与度支郎中石家次女定亲。陈昌不满,直言欲娶两表妹,若要进门则要尊那二女为正,与家中大闹一场,这亲事也作罢了。现如今冰人止步,只些不明尊卑的小门小户上门。那家子人表面看着鲜花锦簇、光鲜亮丽,但他家爷们儿善于钻研,妾氏成群,主母苛刻,上下尊卑不分,家风不正,实乃狼巢虎穴。”   老太太听后,深吸一口气,道:“竟如此不堪?”何氏点头道:“定是有奸谗小人在母亲耳边进献谗言,说了些半真半假的话。”老太太听后,右手撑面,摆摆手,让她退下。季氏遂恭敬退下了。   待人一走,老太太怒不可遏,将手中佛珠串儿砸去,道:“去——去把那孽障给我叫我来——我到要问问他,这些年读的是什么圣贤书,竟做出如此毒事来——”夏嬷嬷慌忙出门寻人。   半响后,她匆匆进屋回话,道是大老爷一早有要事出府去了。听此言,老太太气急攻心,眼前一黑。夏嬷嬷大叫:“老太太——”后又与几个丫鬟婆子扶着人到软榻上躺着。   李婠正来请安,刚进院门便见安喜院下人四下乱跑乱嚷,乱做一团,一丫头眼尖,跑过来道:“六姑娘、不好了,老太太晕倒了。”李婠一惊,先去看了老太太,见她面色微微发白,但尚有气息,后点了两人去请大夫,又遣丫头去请人来。   何氏前脚走,还没跨入院子,后脚便有一小丫头来报,道是老太太晕过去了,这可了不得,何氏忙吩咐:“速去衙门请二老爷。”后赶去安喜院。季氏、李康荣、程韶仪、并着李嫦、李娟、李妍、李姝几个姐妹得了消息,也匆匆往安喜院赶。   老太太微睁眼,见小辈皆在床前,便说道:“无碍,只气急了,别围着我,天天不干正事的。”众人见老太太醒来,大喜,李婠道:“祖母,别忧心我们,快快歇息。”这时,一丫鬟带着大夫前来,诊脉后,李康荣与大夫同出去,两人面露焦急,大夫摆手,“并无大碍,只气急攻心,方晕了,老太太身子一向强健,待吃两副药、卧床休养即可,只切记,勿要在违逆她。”说毕,复与下人开药去了。   众人等药时,老太太又几次赶他们走,正此时,二老爷李自德匆匆赶来,道:“怎病了?”李康宁道:“大夫道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李自德点头,又去瞧了老太太。众人候着老太太喝完药,才各自离去,只留李婠坐在矮凳上守着。李婠心道,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打那庄子铺子送来,便与梦中皆不相同了,为何梦中竟无此事。   半刻钟后老太太睁开眼,李婠道:“祖母可觉好些了?可要喝水?”老太太眼中含泪,哽咽道:“我梦见你父亲了。”李婠闻言一愣,道:“定是祖母想念父亲了。”老太太道:“不、是我对不起他。”李婠劝慰:“祖母勿要多想,且歇歇罢。”   这厢,李自德今日告假,左右衙门里也无要事,遂与何氏回了院子。他见何氏在软榻上眉头紧锁,问道:“怎又愁眉苦脸的?可是宁哥儿又惹你烦了。”   何氏听他说起宁哥儿,又愁了一分:“现如今我也不想其他,只两个儿女让我操心罢。宁哥儿自打连姐儿走后,浑似变了一个人,我也不提了。今儿你猜怎么着,前日大老爷夜里才回,今儿老太太便叫我去,说是要给姝姐儿找个夫婿,陈家二房独子。”   李自德抚须道:“那小子看着高大,弓马娴熟,举止不凡,倒也是门好亲事。”何氏皱眉,复有把见闻说了遍:“只怕两者有甚联系。”李自德道:“勿多想,且给姝姐儿相看他人罢。只要我说不行,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若是老太太真的昏了头,硬要因着些糟五糟六的私心乱点鸳鸯谱,大不了便离府单过去。”   何氏闻言一笑,也道:“对、若是害了姝姐儿,我也拼了,我、我一根绳子吊死在门口,看谁敢——”李自德哈哈哈大笑。   只说这边,老太太打发人四处寻李自成,几日没消息。正此时,却有一陈府婆子携帖子上门求见老太太。老太太正头疼,只叫夏嬷嬷接见。   夏嬷嬷出了院门,便见一人身穿青色祥云绸缎,脸上挂笑的婆子带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忙带着去了偏厅,又奉上茶水果子。   方坐定,夏嬷嬷道:“失礼了,这厢老太太正歇息,不能来见客。若有要事,便说与我罢,我定当如实传达。”那婆子摆手:“嗨,哪儿的话,我哪儿是客,只是一奴才央子,老太太尊贵,您来见我便是开恩了。”   夏嬷嬷一时也不知她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遂没开口,那婆子又道:“再说,我两家也快成了亲家,不管那些俗礼。”夏嬷嬷隐隐觉得不对,忙问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那婆子道:“我奉陈府二太太之名,前来问问哪日上门纳采问名好,前些个儿家里二爷才去猎了只大雁回来,正养在府上。”   夏嬷嬷笑得勉强,疑心自己听错,又问了遍,那婆子道:“便是纳采问名之事,本来太太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让二爷拎着大雁上门的。只二爷今日不得空,所以遣我来问问,挑个双方适宜日子。”   夏嬷嬷虽知内情,也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可我家姑娘们年未及笄、这——”那婆子笑道:“我知,还差一两个月,年龄也不妨事儿,京里面十五便可嫁人,只这边想留姑娘一年,才遵循旧历。”夏嬷嬷只觉与这人说不通,语气生硬道:“妈妈且回罢,此事我定当转告。”那婆子这会儿识眼色的走了。   待人一走,夏嬷嬷坐不住,连忙回禀了老太太。老太太闭眼道:“我知了。”后慢慢地道:“且去唤婠姐儿来,我有要事与她要说。”夏嬷嬷知其意,苦道:“老太太,婠姐儿可是您看着长大的嫡亲孙女儿。”   老太太狠下心肠:“手心手背都是肉、若选了姝姐儿、二房两个必定不肯善罢甘休,那一根筋的犟种、怕是要闹翻天,指不定到时人头都保不住,去罢——”   李婠近几日,闲来无事,便找了几本姐妹送来的杂书,院里看书写注。见夏嬷嬷来,说是老太太找,忙与她同去。   她行礼后坐下,见老太太愁眉不展、似有心事,遂问道:“祖母可是有烦心事?”老太太道:“万事无忧,只忧心你亲事。”夏嬷嬷在一旁帮腔:“老太太有个意中人选,特叫你来瞅瞅。”说罢,递过来一画轴。   李婠打开,只见画上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她见后便收了起来。老太太问道:“如何?此人相貌、学识皆不错、只身世差了些,也不乏是个如意郎君。”李婠回道:“我观此人画像,倒是十分俊朗,只是不太和我眼缘。”老太太脸色有些不好。   一旁的夏嬷嬷忙道:“姑娘,眼缘甚的悬之又悬,且不可当真。”李婠又道:“上次去他家吃宴、回来便病了,怕是我与他家无缘。”夏嬷嬷又道:“姑娘怎么尽说些孩子话。”李婠隐隐觉得不对,便说:“嬷嬷?今儿您是怎么了?”夏嬷嬷不言。   老太太开口:“婠姐儿,你便嫁过去罢。”李婠不解,怎地老太太也似是变了一人,她又道:“祖母,我不喜这人,也不喜他家。”   老太太闭目,手不停拨着佛珠儿,道:“回去罢,三日后陈家上门纳采。”   李婠僵楞片刻,后起身跪下俯身:“恕婠儿不孝,不敢从命。我不喜那人,决不会嫁他,祖母若是执意如此,便让我绞了头发作姑子去罢。”老太太闭眼道:“你便去罢,走了正好让姝姐儿嫁过去。”   李婠闻言一怔,忆起梦中不见影儿的三处庄铺,前日大老爷回府,老太太勿地晕倒,又到今日嫁娶之事,电石火光间突然明白了。   半响后,她面无表情地直起身,直直看向老太太,轻声道:“怎地?李家男儿都绝了种麽?”夏嬷嬷大惊:“姑娘,怎说出这般疯话来?又关李家爷们儿们什么事?他们自有他们的担当。”   李婠又道:“担当?您别提些没影儿的事,惹人笑话——若有担当,大伯父怎会遇事便跑、全丢给家里妻儿老母,若有担当,宁哥儿怎会整日醉生梦死、不问世事?一出了事便要拿女子抵祸,怎地几个爷们儿是李家人,我们便不是麽?”   老太太闭了闭眼,“我知你心里有怨,但事已至此,已无回天之力。李家养你到大,也该是你回报之日了。”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章   接着上回说道,为保李府周全,老太太只得忍痛将李婠许给陈昌,遣了李婠回海棠苑待嫁,也是怕了她胡来,又下令院里众人好生看着,若是主子有个万一,便拿他们处置。   这厢,夏嬷嬷与几个丫鬟送李婠入院,才踏进院门,柳妈妈一声:“姑娘回了。”话音刚落,春慧、夏菱、秋灵、与冬清伴着廊下几个或站或坐的几个丫头便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安,又拥着她入内。夏嬷嬷几个交代几句便走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夏菱见李婠脸色不佳,让众人散了,只留下几个贴身侍奉的。夏菱奉上茶水道:“虽说是老太太院里,但总没有自家的熟悉,瞧着瘦了,姑娘可要用膳?”李婠问道:“没甚胃口,可一切都好?”   柳妈妈忙道:“姑娘放心,都好。”李婠又问道:“菊生伤势可好了?”说着,又朝人脸上瞧去。夏菱知她在记挂老太太赏的那几巴掌,回道:“菊生已大好了,我们也都好,姑娘可要歇歇?”李婠点头,遂在众人服侍下午歇了片刻。   又过几日,陈家一管事带几个小厮携一只大雁上门,非陈昌亲自前来,老太太面上不显,心中暗恼陈家没规矩,只管事不停作揖赔笑,也不好为难一个下人,后与陈家互换了婚书与生辰八字。   陈家上门后,府上的大小主子才知家中小妹婚事已定,对方是陈家二房独子程昌。有那知晓些内情的,似季氏与李自德夫妇默不作声;没多深思的,便如李姝便大为惊讶,每每叹气,道是只留她一人了,便思索相聚日子少,遂屡次邀众人饮宴。   三日光景后,陈家又遣人上门,道是双方双方八字相合,与李家商议下礼日子。真是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半点时日也不肯荒废。   待那日,时不过午,陈家便派人携礼单和聘礼前来。所来的管事跪在堂下,双手高举一大红单子。老太太高坐堂上,左下首季氏,右下首李自德、何氏二人。夏嬷嬷接过礼单呈给老太太,老太太见后,又分别呈给下方三人。   何氏见礼单上写:黄金百两、白银五千两、马匹十匹、金镯子十套、金茶筒两个、银盆子两个、绸缎丝绢各千匹、玉器十件、玉如意四柄、龙凤呈祥珐琅一套,各色朱钗首饰五十件,余下便是各色果子牲畜:聘饼一担、海味百斤、鸡鸭鱼肉百斤、美酒百坛、复有龙眼、荔枝、冰糖、茶叶、芝麻等。   何氏心道,陈家果真豪富,可惜内里腌臜,否则也不失为一良婿。那管事见几人点头,恭敬退下,指使小厮一台台往里送,一个时辰后,方回了。   这厢,海棠苑内丫鬟婆子知晓喜事后便脸上挂笑,只听人说姑爷是个好的,相貌佳,读书好,家中豪富。今日又支使了趣儿去盯着,待她回,众人问道:“怎样?有多少聘礼?”趣儿笑道:“好多、好多,我可数不过来哩。”春慧听了:“这不可白说麽。”趣儿道:“真的是数不过来,一台台的,金的银的吃的喝的一大堆,我听人说库房都又腾了一个,光规整都花了一个时辰。”   柳妈妈悄悄问道:“可有其他姑娘的多?”趣儿道:“依我看,多出不少哩。”柳妈妈拍手:“真真一门亲事,待日后姑爷中举当了官,姑娘也能当个诰命。”其余人也喜不自胜。   至问期那日,双方协定,便于十一月九日嫁娶,与李嫦一道出阁。分别之日近了,近日,几个姐妹聚一起时日也长了。   这日,因李嫦、李婠两人佳期将近,李姝便设宴在后花园中,邀其余同辈人,以赏菊为名,给两人添妆把盏。   李康荣、李康宁两人平日里忌讳男女之别,也只今日一别恐难见面,遂一道去了。李姝院里已准备妥当,于院中菊花开处设了一席菊花宴。   几人坐定,见桌上各菜:菊花糯米鸡、菊花豉香桂虾、菊花药膳鸽子汤、菊花粉丝蒸鲜鲍、脆炸菊花叶、菊花八宝糯米饭等,李嫦道:“原以为菊花宴是个噱头,没成想是真的。”李康荣打量各处桌、椅、绣垫、杯、壶、碗、筷上均有菊花纹样,连说:“雅致、雅致至极”。李姝面露喜色。   李嫦道:“快快、快别夸了,不然姝姐儿尾巴要翘起来了。”众人皆笑。李姝闻言脸色一红:“二姐怎地打趣人。”复又道:“快些吃菜罢。”于是一阵推杯换盏,敬李嫦、李婠居多。   食毕,几人又沿小径前行赏菊。李婠落在后方,更后方跟着十几个丫鬟婆子。   李康荣脚步一顿,与李婠并肩,从袖中拿出一盒递给李婠,道:“你我骨肉至亲,却碍着礼数甚少相见,待你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若陈昌那厮欺你,不必忍气吞声,且回来罢,李家必有你一席之地。”李婠眼中含泪,笑着接过:“多谢大哥哥。”   李康荣面带几分纠结,又道:“还有一事想与你说,一直不好开口,没成想便到今日,那年拜师、若非我,你许是能……”   他话未说完,被李婠打断:“大哥哥,我从未怪过你——”李康荣心下一松,笑道:“是我着像了。从来未与你说,年少时,我竟有几分庆幸你为女子——”李婠闻言一笑,并未回话。   几人行至潭边。李康荣、李康宁夫妇三人见她们几人有私密话说,遂避开。李娟、李姝、李妍几人一一给了李婠添妆,李嫦又与李婠互赠,几人对视,竟觉无话。   李嫦道:“因是我们往日该嘱咐得已嘱咐太多,今日便没甚可言道的了。”李娟道:“只望各自安好。”李姝哽咽道:“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人了。”李妍安慰道:“别哭,仔细你眼睛,往后你也要走的。”几人闻言一笑。   赏菊宴散得早,众人一一作别。李婠见李康宁夫妇有话要说,便停了步子。程韶仪递给李婠一累丝嵌宝衔珠金凤步摇,说道:“给小妹添妆。”李婠道:“多谢嫂嫂。”程韶仪料想兄妹二人有话要说,遂避开。   李康荣递给李婠一白壁玉环,说道:“没甚好物,且留着把玩罢。”说罢便要走,却被李婠叫住,“二哥哥?”李婠道:“二哥哥,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期。万望二哥哥顾惜些姝姐儿,二伯母与嫂嫂。”李康荣默然片刻道:“知晓了。”后走了。   日子一晃,便到了迎娶前一日。李府墙头早已挂满红布,一角门也挂上红灯笼,下方二三十个小厮兼粗壮婆子抬着许多衣钗环佩的箱笼杂物往外走,又有几个汉子抬着些美人榻、书案、箱柜等物,角门早已候上十多辆大马车。   柳妈妈与夏菱在侧边,一人道:“轻些、俱是姑娘惯用的,别磕坏了。”余下人忙点头称是,动作放轻了几分。待备妥当,一连串马车箱笼从李家抬去了陈府。   陈家角门外早已候上一婆子与小丫鬟,见来人,三人见礼,夏菱二人才知对方是陈家二爷奶妈妈,姓方,特意来主持此事,夏菱两人敬着她几分,笑道:“妈妈久等了。”方妈妈笑道:“才来不久,屋子早已备好,快快随我进来罢。”夏菱两人遂与众人进了。   众人从角门进,穿过一后廊,左拐往东进了一园子,远见一大院落白墙绿柳,红瓦绿柱,那垂花门楼高悬,檐角翘起,如飞鸟展翅。待进门,四面抄手游廊,曲径环抱,假山怪石峥嵘、奇花异草繁茂,几间抱厦上书:世安院。   夏菱打量,心道,倒是比姑娘住的还大上两倍不止。又见院里才忙活挂彩灯、灯笼事物,略有些不满。   这时,几个姑娘迎上前,方妈妈忙道:“这便是二爷打小伺候的,清簟、善舒、水浼、南乔。”几人见礼。柳妈妈夸道:“真真是标志人儿。”几人忙道:“妈妈见笑了。”   夏菱见清簟、善舒两人身段可人,暗自警惕,又见水浼、南乔两人年龄稍小,对两人笑笑。后随几人进了正屋,见里屋已收拣起不少空地,方与方妈妈商议着把正屋规整了。   夏菱笑道:“不知可否再挪出些空位来,只这箱笼里书多,怕是摆不下。”听此言,清簟面露难色,这内室隔出一处,便已让二爷不满,余下的,只怕是难,勉强笑笑:“那我去寻二爷问问。”夏菱道谢,清簟遂快步出去寻了三七。   陈昌不喜院里杂乱,在一处亭子温书,这时听三七来报,道:“搬到左边那处空屋罢。”三七领命退下。清簟面带笑回了夏菱,夏菱也一脸喜色。待万事俱全,已是日落西边,方回。   次日早,李婠被夏菱轻声叫醒,她于这天无半点喜色,全程便呆坐榻上,任由人来人往,随意处置。丫鬟婆子早间便候在屋里,忙忙碌碌,一股脑说着喜庆话。   这厢,三七与几位小厮急得上火,守在一小院门口,愁眉苦脸。陈昌此时正与贺伯玲、贺仲媛说话。贺仲媛背过身去,暗自垂泪,贺伯玲也哭道:“怎还不快去做你新郎,怎来我们这儿看笑话?”   陈昌递上帕子道:“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倒是不美了。”贺仲媛伤心欲绝:“表哥快些走罢、今日是你大喜日子,莫耽误了良成吉日,惹了嫂嫂不喜。”陈昌道:“她不过是一木头桩子、请回来的泥塑菩萨,哪比得上你们?”   贺伯玲哭道:“再是木头菩萨的,也是我们嫂嫂,我们不过是两个表妹罢了。”陈昌笑道:“你们且等等,待我迎她入门后,便纳你们进门。”贺伯玲道,“只怕惹了嫂嫂不喜。”   陈昌笑道:“务怕,我在,谁敢欺你们?”贺伯玲只扭头哭着,心道,真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说得比唱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个妾?   陈昌还欲多说,便听三七哑着嗓子喊道:“二爷——”陈昌皱眉,复笑道:“你们别哭,我去去便来。”   陈昌一走,贺伯玲恨恨放下帕子,道:“真真是机关算尽一场空、枉费我两年温柔小意,虚耗年华。”她见贺仲媛还在哭着,便道:“人都走了,你还哭甚?”   贺仲媛双眼无神,泪珠儿一个劲儿地淌,“表哥要娶别家姑娘了。”贺伯玲见状轻叹一口气,缓缓道:“莫想了,只恨我俩身世低,嫁不了意中人。”说完,又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第13章   却说这边,三七快步引陈昌回世安院,急出一身冷汗。院门外方妈妈早望了几个来回,又打发了几个小子去寻,院里丫头也如热锅上的蚂蚁,方妈妈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清簟急道:“可要遣人问问二太太那边?”正此时,见了人影,众人慌忙伺候人穿衣戴冠,又拥着他上马迎亲。   陈昌穿金绣喜袍坐高头大马上,后八个轿夫抬着顶金箔贴花花轿,随着百十个红衣随从敲锣打鼓、复又抬着十几大筐铜钱喜糖,沿街散给百姓,热热闹闹地向李家去。   李家早已派人在大门候着,夏菱一叠儿声问道:“可来了?到哪儿了?”几个丫头婆子来回跑,叠声儿回道:“到正午大街了。”“快快、到青莲巷了。”后有以丫鬟拿着首催妆诗给夏菱,夏菱赶忙呈李婠。李婠见上面写道: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1】   李婠点头,后在众人簇拥下到李府二门,她双目一瞧,见姐妹兄弟、伯母伯父三人俱在,只不见老太太与大伯父,默默无言,上了花轿。   待花桥至陈家大门前,已是黄昏。陈昌骑马绕轿三圈,见人双手持扇,只露出双丹凤眼来,分外好看。   夏菱扶着人下轿,一时间鞭炮齐鸣、讨彩讨钱者涌来,傧相赞礼,两人向坐上高堂拜了三拜。礼毕,送入洞房。李婠端坐床上,陈昌外出宴宾客。   半时辰后,李婠口干,遂吩咐夏菱,“且与我倒杯茶水。”夏菱正欲去,柳妈妈心道,这哪有半路喝茶水的,劝道:“姑娘,要不忍忍?要是二爷见了也不美。”李婠没理,道:“去取来。”夏菱忙去了。   李婠放下扇子喝水,柳妈妈欲言又止,正此时,陈昌进门来了。夏菱等人大惊,李婠瞥了他一眼,把茶碗递出去,慢慢把扇子遮住脸。   陈昌见此倒是没甚所谓,只这些他已饥肠辘辘,灌了一肚子酒,心里不耐烦,只得强压心中烦躁,听着喜婆子指教,吟诗却扇、吃合卺酒、拜床公床母、坐帐牵红,一一依俗礼做了。   喜娘一叠儿说着喜话,出门领赏钱。陈昌只当瞧不见这新妇,单坐于软榻之上,吩咐道:“去取些饭食来。”又另唤来清簟、善舒两人,除冠脱靴,待事毕,取了本书翻阅起来。   李婠也只当看不见他们,在夏菱等人服侍下除了这身凤冠霞帔,洁面换衣,其余丫鬟婆子见此更是不敢做声,小心伺候。   取膳的方妈妈带着几个小丫头提着几个盒子进屋,轻手轻脚低摆膳,方妈妈小声唤道:“二爷。”陈昌合上书,起身大马金刀地坐下,方妈妈又去请李婠,李婠回道:“劳烦了。”挑了处离人最远处坐下。   方妈妈见她吃得少,问道:“端不知道二奶奶什么口味,只胡作了些。”夏菱看着这满桌子的大荤大肉便担心李婠吃不惯,此时回道:“烦请妈妈下次些清淡的。”方妈妈笑着应下。   待酒足饭饱,清簟奉上香茶,其余丫鬟婆子撤桌撤碗退下了,夏菱本想伺候李婠歇息,被柳妈妈一瞪,也跟着退下了。   陈昌斜躺榻上喝了半碗茶,见对面女子云鬓半偏,朱唇粉面,娉娉袅袅,背脊挺直,双手捻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心想,倒可入画。   他来了几分兴致,问道:“你平日里又做些什么?”“无外乎是做些女红打发时日罢了。”李婠抬眼望了他一眼,起身行了半礼,轻声道:“我先歇下了。”后去床上躺下了。   陈昌心中一梗,把茶碗重重扔下,又见房里红桌子、红凳子、红床幔、红蜡烛,一片红色,更是多了些梳妆台、绣墩、立柜等物,心中不满,遂起身一脚踹开门出去。   路上丫鬟婆子低头不敢言,至二门,只听三七苦道:“我的爷哟,今儿您的小登科,千金难换的日子,您是要打哪儿去?”   陈昌皱眉:“我书房睡去。”说着便要走,三七忙拦住,道:“爷,这哪儿行,哪儿有新婚之夜去书房的,太太老爷还等着抱孙子,况且有个流言蜚语的,于您与二奶奶皆不利。”陈昌心说,是了,我屋子怎地我走了,又回转了。   陈昌掀开床幔,见人侧躺在里侧,留出一大块空地,遂也躺下了。只邪火四冒,横竖左右睡不着。不知何时,他见身侧之人后颈白皙细腻,头发乌黑,一时看入了神,直直望着,忘了今夕何年,又嗅见鼻尖有股幽香,倾身细嗅。   李婠已是半梦半醒,觉身后有热气传来,翻身仰卧,陈昌没动,两人挨得极近,呼吸纠缠,陈昌目光从她似睡非睡的双眼滑过,定在她淡粉菱形唇瓣上,俯身含住。   次日早,善舒手持一灯盏去内屋四角点上灯火,见屋内正中一对龙凤蜡烛未熄,才在床边轻唤人起床,见没叫起人,又大声了些。   陈昌睁眼,见怀中窝着人,皱眉,后起身梳洗。春慧、夏菱两人听了动静,也赶忙进屋伺候,李婠强撑起身子梳洗,夏菱见状暗道,姑爷怎刚卯时便起了。   李婠坐于梳妆台前,任由两人挽发描眉,正待点朱唇时,夏菱下细一瞧,惊呼:“姑娘,你唇怎地破了。”一时间,屋内众人神色各异,清簟、善舒两人心中泛酸,春慧扯了夏菱一下,夏菱反应过来后双颊绯红,其余人眼睛朝地。陈昌正出门,脚步一顿,后走了。李婠面色不变:“便多敷些口脂罢。”   秋灵与冬清二人正与水浼、南乔打听在哪处取早膳,南乔道:“两位姐姐有所不知,太太姑娘的早膳俱都是一道在正房用的。”秋灵问道:“那不知何时用膳?”南乔道:“莫约辰时。”   水浼道:“二爷起每日要晨起去练武场,今日应是会与二奶奶一道去去正房,午膳、晚膳院子准备。”秋灵与冬情道谢离开,复去回禀了李婠。   夏菱皱眉,道:“姑娘,可要先用些茶点?”李婠摇头:“不必,且去把礼品清点一遍,勿要漏下了,再挑几个粗实婆子与我去书房瞧瞧。”几人点头称是,各自忙开了。   李婠经游廊向左往书房去了,她见这屋南北通透,安室明处,心中满意,遂命人将红木大书案挪到窗边,又命人去库房取来些铜质蜡扦、六方盆羚石盆景、紫砂茶具、古人书画等物一一摆上,其余的挪摆也不必细说。   待事毕,她见窗边有数支文竹,便提笔写下“十竹轩”三字,夏菱连连道好,其余婆子也围过来瞧,说写得好看。李婠笑,心中畅快几分,她说:“便去寻工匠做匾挂上罢。”夏菱点头应是。   这头,陈昌耍了几套枪法剑法,又与武师比划一场,正得趣,不想一旁三七吊魂般喊:“二爷~二爷~快到时辰了。”陈昌皱眉,遂做了个空招,一拳把武师掀翻在地。   这武师名赵宏,外地人氏,曾效力于朝中大将,因贪财好色被驱逐出京,四处游历,路经梁州时,陈昌听闻他拳法了得,遂重金请他作教习先生,以习拳法。   赵宏一个鹞子翻身跃起,笑道:“二爷果真天资过人,日就月将。”陈昌道:“不敢当。”赵宏道:“还未恭贺二爷新婚之喜。”后口中花花道:“昨儿见二奶奶风姿,到比贺家二女惑人些,可惜了二爷您不喜士族女子那一套。”陈昌笑笑未语。   待他回了正屋,清簟迎上来道:“二爷,热水备好了。”陈昌点头,去屏风后擦汗,南乔拿着脏衣出去。   半刻钟后,陈昌着一件里衣出来,善舒道:“二爷,不若穿这件石青色藤纹云袖袍,称气色。”陈昌点头,问道:“人呢?”清簟疑惑,试探问道:“您说二奶奶?二奶奶打书房去了。”这边,李婠估摸着到时辰了,也回了。   夏菱见穿衣镜前,善舒跪地正给陈昌系腰带,清簟伺候陈昌穿衣,暗骂,两个不知廉耻的狐狸精,寻着时机与二爷亲近,后暗自懊恼,心说,原应早些劝姑娘回的。   遂大声行礼,“请二爷安。”清簟、善舒忙停下动作行礼:“请二奶奶安。”清簟、善舒见李婠点头忙下去了,夏菱也跟着出去了。   陈昌袖手站着不动,李婠见此,去楠木多宝格里拿出一金玉双螭纹玉佩来为他系上,陈昌垂眼看着这女子,问道:“你熏的甚香,这般好闻。”李婠回道:“许是秋灵她们熏衣使的,我不知。”   李婠为他系上后,后退两步道:“可要走了。”陈昌低头一看,心道,这衣裳与这玉佩可真不搭,面上道:“走罢。”转身出去了,李婠跟上。   懿祥院正堂,陈家老太太严氏正坐其上,左下首为陈大老爷陈明志,大夫人段氏、大爷陈远、大奶奶段馨、后陈宇、陈永、陈芸三人,右下首陈二老爷,陈昌之父陈明胜、二夫人金氏、陈书、陈画,与金氏两侄女贺伯玲、贺仲媛。一小丫鬟通禀,“二爷与二奶奶来了。”   正坐上老妇人慈眉善目,笑道:“快些让他们进来。”李婠与陈昌走进来,堂上贺夫人笑道:“果真是士族贵女,瞧着秀美端庄、举止不俗。”   李婠见她打扮富贵、体态丰盈,三白眼、眼中含笑,却不达眼底,与梦中一般无二,低头作含羞状。   一婆子在地上放了两绣垫,陈昌与李婠跪于垫子上,接过一丫鬟端来的两碗茶,一一敬了严母、陈明胜、贺夫人,三人心思各异,脸上带笑,连声道好。   陈昌又引李婠见陈家众人。   事毕,坐上严母笑道:“来日方长,别讲那些俗套话,摆膳罢。”一串丫鬟婆子遂鱼贯而入,摆桌添碗,置备了三桌。桌上备有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黄焖羊肉、羊肉炖菠菜豆腐、樱桃肉山药等十四道菜。   男子一桌,严母、大夫人秋氏与她儿媳段馨、贺氏与李婠几人一桌,余下的一桌。   严母先于正上位落座,秋氏与贺氏居于左右下位,大奶奶段馨立在秋夫人身后,李婠见此微楞,面色如常地坐在贺夫人下首,其余人本说着话,此时均怔住。贺夫人嘴角顿时垂下去,面色一沉。秋夫人面含讥讽。   严母此时道:“馨儿也莫忙了,快快坐下罢,婠儿头次来,便不要顾这多礼。”段馨点头应是,后又瞧自家婆婆一眼,见秋夫人微微点头,才坐下。   待饭毕,严母道:“便不留你们了,昌哥儿带你媳妇儿逛逛,让她熟悉熟悉。”陈昌应是,后众人散了。   两人回到院子,陈昌道:“让方妈妈带你逛逛,今日我有事。”李婠点头。 第14章   却说这边,李婠回世安院,便吩咐夏菱去清点嫁妆,秋灵去各院送礼,李婠道:“勿忘了大房芸姑娘那份添两只珠钗。”秋灵点头应是。这边方妈妈携着一物求见,夏菱在十竹轩门口碰见,方妈妈问道:“二奶奶可在?”夏菱道:“正在呢。”方妈妈道:“还请姑娘通禀一声。”夏菱笑道:“这么近,不必了,姑娘平日里最好说话。”说罢,提高音量道:“姑娘,方妈妈来了。”李婠回道:“快请。”   方妈妈入内行礼,李婠道:“快快请起。”春慧入内奉茶,方妈妈道谢接过,喝了一口,笑道:“二奶奶这儿的茶水可真甜人。”李婠笑道:“妈妈过奖了,”复又对春慧道:“且去包些茶叶予方妈妈。”春慧应是退下了。方妈妈连道不必。   李婠问道:“不知方妈妈前来,所谓何事?”方妈妈捧上一账本,道:“原来二爷身边也没个主事人儿,遂我托大,管了院里大小事,今儿个奶奶来了,便请奶奶管着了。另其余人俱都想向二奶奶请安,正聚在正厅小院里,不止奶奶可有空闲见见,认认人儿。”   李婠道:“方妈妈且拿回去,这院子井井有条,便依旧例罢。”方妈妈正欲劝说,又见李婠已起身,忙引着她去了正厅。冬清忙带着两个小丫鬟跟上。   李婠高坐其上,四五十人立在院中,屏气凝神,不敢出声。打头便是清簟、善舒、秋灵、冬清四人,这四人上前行礼,“请二奶奶金安。”方妈妈轻声说道:“这四个俱都是二爷身边贴身伺候的老人,清簟、善舒是开了脸的。”李婠点头,赏了四人各一个金镯子,清簟、善舒多了两金钗。   又八人上前行礼,方妈妈道:“这八人便管着正房洒扫庭除。”后一一介绍了管往来迎送、饭食点心、杯碗茶器的,李婠点头,各赏了两吊钱。李婠道:“且散了罢,俱都有差事,别误了时辰。”众人领了赏钱,喜气洋洋,听此行了一礼下去了。   “方妈妈且留步。”李婠说道:“还要劳烦妈妈安排与我来的四个与几个小丫头,两个婆子,烦请安排些轻省活计,另有个小厮叫菊生,可否让他做个门房。”方妈妈连连点头。   这厢,夏菱清点完嫁妆与趣儿两人往回走,路过一园子,听两个丫头躲假山后偷闲嘴碎。一人道:“瞧二奶奶今日做派,倒不是个苛刻主儿。”另一人道:“人也是个大方的,都得了赏钱。不过,只怕是个没手段的。现院里大小事都在方妈妈管,她不遏制罢了,倒由方妈妈夺了管事儿权。”   一人又道:“这哪儿是方妈妈夺的,我听前院人说,是方妈妈捧上去,二奶奶给拒了的。”   另一人嗤笑道:“方妈妈手段你还晓不得,院里都是她人,善舒姐是方妈妈亲侄女儿,两人背后靠着二夫人,要是二奶奶敢管,你信不信,不出三天,指定乱成一锅粥。”   “虽说这样,二奶奶也是爷明媒正娶回的,正儿八经的主子,她说要杀要刮,不得全听她的?”另一人笑道:“可这后院没了爷们儿疼爱尊宠,她能如何?看大老爷,见天的宿在沈姨娘屋里,沈姨娘与大夫人比也不差什么,沈姨娘生养永哥儿现便寄在大夫人名下养着。”   一人笑道:“我算听明白了,你这般说,怕是想往上走,你不要你相好了?”另一人呸了声:“不过是让他摸下手,怎地是我相好了?”接着悄悄道:“我听烧水人说,昨个儿,正屋要了三次水……”   夏菱听此又羞又怒又恨,不顾梅儿阻拦,转过过假山啐了一口,呵道:“好两个没皮没脸没心没肝的白眼狼,得了我家姑娘的赏却背地编排她,呸,就你们那骚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以为姑爷能看上你们?还有相好?怕不是他眼睛长在了□□里,才会看上你这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小娼妇!你们两是哪个院里的?”   两人见人跳出来吓了大跳,脸色刷白,一人机灵,忙用帕子捂脸,扯扯另一人,两人慌忙退去。夏菱见此忙去追:“还敢和我跑?跑得了和尚拍不了庙,且等着——”梅儿慌忙拦住:“夏菱姐,姑娘还在等着,别与他们一般见识,罚了她们事小,到让二爷误以为姑娘惨礉少恩到不好。”   夏菱冷哼道:“便暂且饶过她们、若下次再让我碰着,看我不收拾她们。”复快步回了十竹轩,将单子呈给李婠。   李婠低头验看,只见单子上五花八门,颇为丰富,不说各式己案、箱柜、立柜、楠木匣子、兀凳、绣墩等木器,摆设也众多,各白瓷花瓶、青瓷坛子、粉彩碗碟、杯盏、果盘、挂镜、挂屏等,另有黄杨木梳六匣、湘、蜀竹蓖子两匣、紫檀木梳妆匣三个、彩缎袅褥、鸳鸯枕,外加四季衣服、鞋二三十箱笼。   最值钱便是以下几样:一是城外百亩的田地,二是两百匹绸缎衣料,三是众多金银首饰、配饰、手串等,四是一千两现银,五是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六是些药材香料。   李婠合上单子道:“且去让菊生托人拜会庄管事,原先我不得出,现今小半年过去,恐有变数,且让他把章程再与我瞧瞧。”夏菱点头应是。   李婠抬头一瞧,见她似有话要说,问道:“这是怎地了?”夏菱放低身:“路上听人嘴碎,说您让方妈妈管着这院子。”李婠道:“确是如此。”夏菱道:“又听人说,善舒是方妈妈侄女儿。”李婠点头。夏菱见她没反应,着急道:“姑娘,万一姑爷被人抢走了如何是好?”李婠道:“莫多想,过好自己日子、尽好自己职责便是了。”   夏菱只得闷闷应声。李婠道:“自己支上些银钱去吃酒买果子罢。”夏菱听后气道:“姑娘怎地还把我当孩子哄,不与你说了。”说罢走了。   陈昌骑马,与三七两人到王启府上侧门。一个小厮忙行礼:“二爷您来了。”后上前牵马,陈昌点头,三七道:“喂些好料。”后从怀里掏出两银角子抛过去,那小厮喜道:“好勒,您放十万个心。”两人进门,径直往园子里去。   到书房,有一人须发半百,一手扶须,一手后背,聚精会神赏着幅洛神赋图,旁陪着二三个门客。这人便是前几回说道的大儒王启,八年前陈昌便拜在他门下进学,至一年前,王启使唤弟子家去,七日来一次,指点学问。   陈昌见此未贸然出声,候在廊上。半刻钟后,王启有意未尽收回目光,转头见陈昌,道:“进来罢。”陈昌入内,行了一礼,道:“学生陈子兴拜见老师。”王启点头。几门客见状告辞离去。   王启便缓步行至书案,边说道:“还未恭贺你新婚之喜,”后于书案上取起一鸳鸯玉佩,道:“女子不易,好好待她。”陈昌接过,点头应是,复自袖中取出一物,“请先生指点。”王启接过验看。   展开,先观字,王启见通篇无整洁,字体端正有力,道:“字到有进益。”后看头句破题写道:民既富于下, 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 藏于民者也; 民既富矣, 君岂有独贫之理哉?……吁!彻法之立, 本以为民, 而国用之足,乃由于此, 何必加赋以求富哉。【1】全文观完,王启连连抚须道:“由浅入深,发人深省,不失为一好文。”后以朱砂批之。陈昌一一讨教,至晚霞方回。   清簟迎上来:“二爷,可用晚膳了?”陈昌摇头,道:“摆膳罢。”善舒捧着热水与他擦手脸。陈昌在正屋转了一圈,没见着人,问道:“你二奶奶呢?”善舒间陈昌才成婚一日边问了两遍二奶奶,心里酸楚难忍,道:“二奶奶正在十竹轩。”说完,也不接过陈昌手里帕子,背过身去,低声说:“二爷不是不喜士族女子,怎一日三遍问。”   陈昌手拿着帕子,脸色一沉,正要发怒,这时,清簟进屋见此,大惊,忙拉住善舒道:“这儿又是犯什么犟劲儿,快快与二爷陪不是。”又赶忙接过帕子,跪地上道:“二爷,善舒也算是伺候过您一场,且绕过她一次罢。”这下善舒也回过神来,心里怦怦直跳,后悔自己一时口无遮拦,跪下不敢说话。   陈昌皱眉道:“罢了,都出去,叫水浼、南乔伺候。”清簟、善舒躬身退下。水浼、南乔两人进屋摆膳,南乔小心翼翼问道:“二爷,可要叫二奶奶?”陈昌正要答,又不知想什么,道:“随她去。”饭后,径直去了书房。   清簟拉着善舒在一蔷薇架下,道:“你这是作甚?怎么这般托大,怎还吃起醋来了。”善舒眼中含泪,不语。   清簟不语,叹息道:“二爷便是这般性子,除了二奶奶以后定还有别人,你醋得过来吗。不若好生侍奉,往后还能得几分尊荣。”善舒道:“若是贺家姐妹嫁给二爷便好了。”清簟道:“不都一样。二奶奶瞧着是个有主见的,到时候提脚卖了你,二爷左不过说上两句。快些收敛你脾气,莫惹二爷生气了。” 第15章   话说上回说道,李婠第一日用膳未在婆母身后服侍,惹得贺夫人不满,二三日仍旧如此,贺夫人大为不喜。正此时,二老爷陈明胜因事外出一月,老太君万事不管,她没了掣肘,欲发作李婠。只第三日李婠归宁,只得隐下不发,想着等她归来再做计较。一早派去丫鬟,道是今日不必晨昏定省,自在院中用早膳便罢。   用膳后,两人同去李府,一路无话。到时,已是正午。李婠见李康荣、李康宁兄弟二人带小厮丫鬟在门口候着,心中欣喜,下车与两人见礼,“大哥哥、二哥哥。”两人见她面色尚好,放下心来。陈昌拱手见礼,“大堂兄、二堂兄。”李康荣见他相貌不凡,更有好感,忙道:“不必多礼,老太太已等候多时,且随我来。”   堂上,长辈齐聚一堂,李婠与陈昌先拜祖母,又一一行礼拜见,李婠面上并无异色。老太太今日见这孙婿肩宽腰窄、高大俊朗、举止有礼,心道,传言也尽未可信,这人品倒于婠姐儿相配,脸上稍缓。   秋氏笑道:“可算见着人了,瞧这人品长相,两人是天作之合。”略知内情的何氏虽心中也不知滋味,此时附和道:“确是如此。”此间不过是些闲话,在此便不多叙。只说众人闲聊后,又聚一处用了午膳,老太太道不多留人,且让李婠带陈昌转转。众人方散了。   李婠与陈昌往穿堂走,半路便见桂姐在一花丛后探头探脑,李婠忙示意夏菱去询问,后落了几步,夏菱轻声道:“五姑娘她们说,在园子里等您。”李婠闻言一笑,“你且与她说,我稍后便来。”   只又心想,半途把人抛下,岂非待客之道,如此想,面上也表露几分。此时,陈昌问道:“可是有要事?”李婠点头,陈昌又道:“便去罢,我自已逛逛。”李婠听后行了个半礼,“如此,恕我失礼了。”李婠又吩咐夏菱,“好生招待二爷。”后走了。陈昌见她背影,心道,这般多礼,若是不长眼的见了,怕是看不出两人有联系。   院里几棵海棠树枯败,两三丫头洒扫,无端有股落寞凄凉。沿路丫鬟见来人纷纷行礼。行至报厦,陈昌见其匾额上“海棠苑”三字,赞道:“这字收放有度,笔势遒劲,难得、难得。”   夏菱本因园子寥落正伤心,此时一听,喜道:“二爷有所不知,这字正是我家姑娘所书。”三七一路上未做声,此时道:“我的个乖乖,二奶奶这般厉害——”陈昌挑眉未语。夏菱后引陈昌入正屋,又让一小丫鬟带三七去偏房歇息,奉上茶水,道:“可要我带二爷四处瞅瞅?”陈昌道:“不必。”夏菱退下。   这厢,李婠于凉亭中见到李娟、李妍、李姝三人,俱都心喜,几人挨在一处说话。李妍道:“小妹瘦了。”李婠道:“我出阁也不出五日,哪有这么快瘦。”李妍道:“我怎得觉得好似许多年未见你。”李娟问道:“妹夫对你可好?”李婠道:“甚好,不必挂心,你们怎样?嫂嫂怎样?怎今日没见二姐。”李姝道:“小妹别挂心我们,在府里能吃能睡、万事不愁。二姐打发人送信来,说是路远人疲,索性定了满月再回。”几人细细碎碎说着话,十分快活。待日头偏西,几人催促李婠快走,莫薄待了妹夫。李婠见确已晚了,匆匆回了海棠苑。   屋外一声“姑娘回了”,夏菱忙掀帘子出来,在她耳边说道:“二爷自您走后,喝了盏茶水,四下逛了会儿,又在榻上小息片刻,现正在后屋读书。问了好几遍姑娘可回了。”李婠边往后屋去,边奇道:“打哪儿来的书?”夏菱道:“铺房时,便留了在书房,防着姑娘回。是前头姑娘说不喜,锁在柜里的。”李婠点头。   后屋两棵八棱海棠只剩些枯黄枝干,两相交缠,树下陈昌坐于石凳上,手拿一书,状似未听见身后脚步声。他耐着性子等了整一下午,心中不满,转身见天边彩霞,不言不语。   李婠虽不喜陈昌,每日躲去书房,两人白日里倒是说不上几句话,只她想,这般把人丢下,着实不好,遂道:“二爷久等。”不见陈昌应话。李婠又道:“二爷可用晚膳?”陈昌翻了一页书道:“喝西北风饱了。”李婠一愣,陈昌顾自走开,道:“回罢。”两人遂回了陈府。   陈昌用膳后,便书房睡去。夏菱见此,心中焦急,伺候李婠梳洗时劝她去瞧瞧,李婠觉得费神,道:“随他去,不管他。”又问道:“庄管事可回书信?”   夏菱摇头,等她伺候人躺下,复叫来一小丫鬟,塞了她手里点碎银,与她耳语:“且去盯着大书房,若有人进去便回来告知我。”小丫鬟点头去了。这厢夏菱防着清簟、善舒二人,只两人也不敢触霉头,遂一夜无事过了。   次日,众人照旧例去严母处用早膳,饭后,贺夫人笑道:“日日见大太太与馨姐儿两相和乐,让我眼馋,今日可算逮着机会与她亲香亲香。”遂欲将李婠留下。   陈昌笑道:“不若我也一道,倒是许久未见太太了。”严母摆手:“去去,还不去温书,你媳妇儿与你妈说两句私密话,你去了碍眼。”陈昌扫了李婠一眼,与众人出去了。   他行至半路,一小丫头来报,道是老太太有请,遂去了福寿堂。暖阁内,严母歪在软榻上,一小丫头跪坐敲腿,一婆子说着段子笑话逗趣。两人见陈昌来,忙退开停声。陈昌半跪行礼:“老祖宗,不知寻我有何事?”严母笑道:“该打,还不快快起来,尽弄这些。”   陈昌起身,严母又命人奉上点心果子,“你母亲正与你媳妇说话,我也有事正想与你说说,你昨日书房睡去了?”陈昌点头。严母道:“可是与她赌气了?听我这过来人的说一句,小两口过日子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就算有哪不满,也不能撂人面子。我知你喜贺家两姐妹,待过些日子,我便做主替你纳进门。”说完又叹息道:“馨儿是个没福的,三年也没开怀,远哥儿也是子孙缘浅的,几个妾、外室都没能诞下一儿半女。”   一旁丫鬟婆子忙抚背劝慰,期间陈昌一语未发,道:“老祖宗莫忧,儿孙自有儿孙福,子嗣之事急不来,不若再挑几个丫头给远哥儿。”   严母听此横他一眼,“你也别光扯远哥儿,且说说自己。”陈昌道:“大丈夫志在四方,整日儿女情长,没得消磨了志气。”严母道:“那日日往那两姊妹院里钻的不是你?”陈昌不搭话了。   这厢,李婠到贺夫人暖阁中,说起话来。   这贺夫人原名贺招娣,原是外地一猎户之女,嫁与陈自胜倒是一桩奇缘。陈自胜曾祖父与祖父两人以倒运南北货物起家,一次走南山道时,路遇匪盗,幸得两人身手矫健得以逃往山中。   陈家老太爷不幸中了一刀,命在旦夕时,正有一猎户路过,出手相救,这人正是贺夫人之父。当时陈家老爷感念其恩情,又身无长物,遂与之定下儿女亲事。   贺夫人招呼她坐下,拉着她道:“来了这些日子,可还习惯?若是缺什么物件,哪个奴才不听使唤,只管打发人来回我,你性子文弱,怕是拿不下他们那些偷奸耍滑的。”   李婠道:“惹太太忧心了,院里再好不过了。”金夫人笑道:“哪里的话。”复又问道:“一直未拜见亲家老太太,她老人家身子可还硬朗?”李婠道:“托您的福,一切皆好。”   贺夫人低声道:“那便好。”说着,她眼泪一掉:“你和老太太都好,亲家两口子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李婠听她提到父母,眼一垂,心中哀伤,虽知梦中这贺夫人不是个好的,此时也因她一哭,多了几分亲近。   “我这命不好,只得昌哥儿一个,你来了,我便多了个女儿了。”贺夫人道。贺夫人瞧李婠面上动容,又道:“便不拿你当外人了,我这作长辈的,有几句指点说与你听。”李婠心说:怕是要敲打几句,面上恭敬道:“太太请说。”   贺夫人笑道:“一则是《千金要方》有言,元阴元阳取决于先天,二十岁,四日一度;三十岁,八日一度;一滴精十滴血,这行房也要为长远计;二则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只陈家一儿,为陈家开枝散叶计,昌哥儿雨露均沾才是正理儿,可别学那些小户人家,爷们儿家去个书房都派人守着;三则昌哥儿白日劳累,晚上你吹灯拔蜡伺候也不便,不如依旧例睡外边儿;四则便是陈府比不上李家勋贵之家,却也有几样规矩,我也非苛刻之人,只我家底子薄,更得注意些规矩,我这有个嬷嬷,以往在朝廷二品内府供职,最是规矩不过,不若让她跟着你罢。”   李婠听其言语,先是惊疑,恐自己听差了,后她劝解道:“太太,你我皆为女子,这条条框框苛刻的皆是我们,何必说这等子自轻自贱的话来,须知自爱自重才是正理。”   贺夫人听后冷下脸,她出生低,因缘际会下嫁入陈府,恐叫旁人看低了去,因此行事重规矩、少人味,遵循古法,一言一行皆一板一眼,听后道:“你为人子,只管遵从罢了,不知颠三倒四地说甚。”   李婠轻瞥她一眼道:“礼记有云: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可见皆是先有前,再有后。您言语不当,我非愚孝,恕我不听从。”   贺夫人冷声道:“我怜惜你父母双亡、教养不好,给你指点教诲,你却说些颠倒错乱的胡话,怪不得你父母双亡,怕不是你个不知好歹的克的——”   李婠听她言及父母,怒上柳眉,起身后退三步,冷声厉道:“与我指点、何必言及我老子娘,您以为您是个有礼有节的好物?何不溺以自照?”   贺夫人睁大眼睛道:“你、你竟还敢顶嘴——”说罢,冷笑一声,捂着胸口俯倒案上,茶盏被推倒地,发出一声脆响。李婠见此一愣,也寻了角度,晕倒在软塌之上。   几个丫鬟婆子听闻里间似有响动,忙进屋。 第16章   接上一回说道,李婠与婆母贺夫人口角后,设计假昏,正巧陈昌来接人。陈昌遂快步将李婠抱回院中,令小厮请医用药,吩咐丫鬟婆子照看,又去了贺夫人处。   刚进院门,绿荷满脸焦急迎上来:“二爷、您快去瞧瞧太太罢,大夫说,太太怕是要不好了。”陈昌脸色不变。三七心道,二太太这月都不好三次了。   贺夫人卧在床上闭眼歇着,三五个丫鬟婆子抹泪。   绿荷拿来一绣凳,陈昌掀袍坐下,问道:“大夫怎么说?”绿荷闻言忙道:“道是气急攻心,憋气胸闷,恐有损寿命。”   陈昌点头道:“叫三七寻王大夫来再瞧瞧。”绿荷听此面露犹豫,眼不时瞥向贺夫人,其余丫鬟也道:“二爷,也有大夫来过,药都开了,何必在劳烦人跑一趟。”   此时,贺夫人幽幽转醒,虚弱道:“昌哥儿来了。”陈昌点头,挥手让其他人下去。   贺夫人淌眼泪,“可怜我十月怀胎生下你,没享着一天福,临到老了,倒要被你娶的媳妇欺负了。亏我当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心教导她,谁知她当头就骂,你瞅瞅,你是娶了个什么不孝不悌的,还不快快休了她,难怪她克死了爹妈……”   “太太——”陈昌出声打断,“恶语伤人六月寒——莫再说这些市井污言秽语。”   贺夫人尖声道:“市井市井,你也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现在到嫌我出身不好了?”说着又哭起来。   陈昌叹气,“太太,都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若嫌弃,岂不猪狗不如?”   贺夫人一哽,道:“不管,我要不起那顶嘴的儿媳。”陈昌道:“您看得上的士族贵女瞧不上我,寻常人家您又瞧不上。休了她,您儿子便没媳妇儿了。”   他见贺夫人未搭话只管哭,遂叫人进来,“好生照看着太太,有事打发人来寻我。”   这时,一婆子来报:“贺大姑娘、二姑娘来了。”两人进屋便见几日不见的陈昌,贺仲媛目中含怨,似有似无挂在陈昌身上,陈昌见两人后一愣,他事多,整日不得闲,自娶了李婠,空余的心思便都到了李婠那处,如今见两人,忽地想起迎亲那日他说的“去去就回”,心下不自然,只说道:“劳烦表妹劝劝太太。”后走了,只留下贺仲媛眼中哀怨更甚。   此事发生在电闪雷光见,两人见陈昌走、姑妈贺夫人卧床不起,忙去照看,贺夫人搂一个哭着:“怨我,我只晓得替娶个身份高的,没成想,到娶回来一母夜叉,早知今日,我何苦拦了你们与昌哥儿。”两人闻言也哭。   陈昌遇着贺家姐妹,心中略愧疚,三七守在院子外,也瞧见两位贺家姑娘进去,料想此时他心中不美,提议道:“二爷,要不外出寻冯二爷他们几位吃酒?”陈昌步子往世安院去,道:“先去看看你二奶奶。”   却说这边,李婠估摸着时辰悠悠醒来,秋灵往李婠身后填了两个软枕,夏菱捧着药碗伺候李婠喝药,夏菱红着眼道:“姑娘可好些了?”   李婠推拒药碗,说道:“好多了,太太怎样?”“姑娘先顾着自个儿,把药喝了才是正经。”   李婠道:“且放放、我待会儿喝。”秋灵插嘴:“二爷在太太屋看着,来了大夫看了。”夏菱放下药碗,在一旁抹泪:“果真是商贾人家,面上花团锦簇,内里腌臜事多,怕是寻常人家也罕见。可苦了姑娘了。”   “无碍。”李婠道,“嫁了人,总免不了有些琐事。”她自认志存高远,无意于此时浪费时日,遂抛开不提此事,问及另一桩挂心之事,“庄管事可回信了?”   秋灵道:“姑娘怎还管那什劳子闲事,现今二太太恐怕正说您坏话,若让二爷听进耳,入了心,疏远了姑娘,日后可怎么过?”   李婠道:“任她如何,我自有应对的法子。且把信与我瞧瞧罢,于我才是要事一桩。”夏菱听此,从袖中取出信递过去。   李婠展开,信上开头写道:东家敬安,昨承书信,拜悉种种,反复读之。月前织坊一事,心中惶惶,恐负东家信任……后文中已一一修正批注李婠所指之处,因已过了数月,原先瞧好的院子已被赁给他人,庄管事复在信中又添了三处。   她细细读后,道:“我瞧着倒是八九不离十了。”又吩咐夏菱,“去从那黄花梨顶箱柜取八百两银钞予庄管事罢,另告诉他,我瞧着城西百里街头那院子合适,先赁五年,至于其他的人手、原料、织机,便按这章程来,尽快些。再赏他五两银,月俸提三两一吊钱。”夏菱领命去了。   李婠坐直起来,秋灵忙去扶。李婠道:“且扶我起来,这一早便躺着也不是事儿。”秋灵不赞同,道:“方请了大夫,说是肝气郁结、上溢,得好生调理才是,平日里又无要事,姑娘歇歇罢。”正说着,听院外南乔一叠声的“二爷回了”。李婠叹气,心道怕是起不成了,遂躺回去,作恹恹状。   陈昌进屋,秋灵行礼出去了。陈昌走进,坐于罗汉床边,见她歪卧于彩缎袅褥里,着一雪白单衣,肤白发黑,眉间微蹙,半合眼帘,心中一动,心说:与她同吃同住四五日,亲密事也干过,平日里只见她冷冰冰、不爱言语,到从不见她这般模样,当真应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又见她发丝微乱,伸手帮她理在耳边,食指恰巧碰了耳垂,陈昌见这耳垂圆润、白嫩娇弱,不自觉出手揉捏几下。   李婠脸稍偏,陈昌回神,伸回手,问道:“可好些了?”   李婠心中不明,只觉他举止怪异,回道:“好多了,太太怎样?”陈昌道:“好多了。”李婠见他言语冷淡,以为他还在恼怒归宁之事,轻声说道:“那便好。”陈昌笑道:“这好来好去的,没得生疏了。”   这时,陈昌见床边小几上放着药碗,遂端起来,舀了一勺,凑到李婠嘴边。   李婠往后避避。陈昌又往前递递,无法,李婠只好张口喝了。汤药甚苦,滋味难言,李婠本不喜喝药,此时五官都皱起来。   陈昌大笑道:“如此苦吗?我尝尝。”说罢低头欲亲。李婠一惊,忙推却,但只这人浑身腱子肉,锢着她似铁塔般,没推动。   陈昌偷轻后又亲了亲白嫩的耳垂,见她双颊微红,笑道:“怎这么害羞,你我夫妻,理所当然之事。”   李婠恼他轻狂,随意寻了个借口:“不合礼数,叫人知晓了不好。”陈昌冷笑道:“知晓便知晓,若哪个敢乱说,剪了他舌头去。”   他又从袖中拿出一鸳鸯玉佩来,道:“这几日事忙,险些忘了给你。”李婠问道:“这是何人所赠?”陈昌回:“我师拜大儒王启,此是恩师贺礼。”   王启?李婠接过,愣怔一瞬,低声道:“多谢赐礼了,先生可康健?”陈昌见李婠此问,心下疑惑,怎地两人似是认识,道:“康健,哪日我带你一起去拜见。”李婠点头,细想白马寺梦有无玉佩一事,惊觉这些细枝末节竟全然记不清了,又忆起幼年求学一事,神色郁郁,道:“二爷,我身子乏了。”说罢,侧面朝里躺下了。陈昌正想与她多说说话,见此只能作罢,说道:“那你歇歇。”   却说这边,贺夫人心想,自古这婆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若这次被人辖制了,今后还有何脸面,心中不愤,遂一直装病卧床。其余人知其性子,紧闭门户。   次日晚,贺夫人院里绿芽匆匆来报,道是太太高热不退,现卧床不起,李婠随后与陈昌去了璟辉院。只见贺夫人斜歪在床头,口中连连叫道头疼。陈昌见她脸无病色,知她是装的,放下心来,只遣人去延医用药,他待大夫来后,避着人令大夫开了些补身子的药方,伺候贺夫人喝药。   贺夫人便以陈昌明日要温书为由,欲留李婠一人侍疾。陈昌道:“太太病了,儿子也应在旁服侍。”纵使贺夫人再三劝说,仍旧不走。贺夫人见此心中暗恨李婠把她儿子勾了去,接连装病三天,到第四日,李婠也病了。其余人也知两人斗法,只遣了丫鬟婆子送来补品,未有其他动作。   贺夫人下定决心要给李婠一个下马威,又心疼陈昌两处跑,遂改了法子,只打发小子看着陈昌,一见他进院子,便遣人去请他来璟辉院,又整日招贺家二女作陪,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陈昌初时不明其理,只他每踏入院子,便有下人来请,来回两三次,也知晓了,一时啼笑皆非。而后,他只得宿在书房,白日温书、间或邀二三好友吃酒,倒有小半月没回院子。   只陈昌担心贺夫人,十次有一两次会去,去了难免遇着贺家姐妹。陈昌待二女有几分情谊,虽终日不得见李婠,但有表妹温柔小意作陪,到不觉难捱。贺家两女每日虽得见陈昌,两人态度不一,原是贺伯玲自陈昌娶亲后便断了心思,远着陈昌,敬着姑妈贺夫人,贺仲媛恰恰相反,整日以泪洗面。   一日,陈昌离去,贺伯玲见妹妹眼神痴痴,劝慰道:“何必如此,不若求了太太,去外头寻个寻常门户做个体面的正头娘子,虽说比不上陈府富贵,也好过做人小老婆。”贺仲媛道:“若是能日日夜夜与表哥一起,名分我不在意。”贺伯玲道:“痴儿、痴儿,说着纳你进门待你如珍似宝,只不过是瞧你新鲜、馋你身子罢了,待他得逞了,你也与他人没甚两样。”   贺仲媛道:“我信表哥是真心待我。”贺伯玲恨铁不成钢道:“他是真心待你,但也是真心待我,一个人可能有两颗真心,况且,我冷眼瞧着,他倒是更喜欢他那位正头夫人。”贺仲媛道:“无论你如何说,我与表哥两年光阴,我是信他的。” 第17章   且说这边,李婠见贺夫人装病三日,仍不罢休,索性自己也告了病,整日于院中修养,又见陈昌被人绊住脚不能回,平添几分惬意。其间,庄管事陆续送来租契与书信,道是其余杂事也均办妥。   李婠见左右无事,又心中挂念织坊一事,遂欲以访友为由,出府验看。   夏菱自贺夫人事后便提心吊胆,既见二爷陈昌小半月未踏入院子,唯恐自己姑娘失宠,四下打听,又打听出两个表妹出来,深觉内忧外患,又不敢言说,恐李婠伤心,这日听李婠欲出府,忙寻众丫鬟婆子俱都不在的间隙拦着:“姑娘,太太病重,这时出府怕是不妥,别人知晓了,怕到处说嘴。”   李婠道:“这可说错了,我病了,正在榻上躺着呢,其他人都知晓,我哪出府去了?”夏菱道:“我知晓姑娘意思,只是院里人多嘴杂,怕是不周全。”   李婠道:“不周全便不周全,出门办正事天经地义,可莫自己心虚气短了。快快去知会菊生一声罢。”夏菱犟不过她,只好领命去了。   次日,李婠换衣挽发,戴好帷帽与夏菱出了院子,穿过园子,经夹道往角门去。只见门口立着一青缎马车,菊生在侧,另还有一陌生脸小子。   两人见李婠忙行礼问安,菊生道:“请姑娘安,这人名唤福安,为人再谨慎不过,与我二班倒,今日姑娘有事出,便请他来顶下值。”   福安忙行礼:“拜见姑娘。”李婠见状心下了然,点头道:“快快请起,今日便劳烦你了,且拿两银钱吃酒罢。”夏菱递过去个银角子,福安又拜了几拜谢恩。   马车渐渐离角门远了。夏菱好奇问道:“那福安是何人物?”菊生道:“原先陈府原先一门房得罪了大房永哥儿被发卖了去,牙婆便把福安送来了。他家穷,为了有口吃的便把他卖了,我见他不似旁的成日里吃酒赌钱往窑子钻,人也可靠谨慎,便斗胆引荐到姑娘眼下了。”李婠道:“便与你们一般,下月再另与他一份月例罢。”菊生欣喜,一叠子的说着感谢话。   这时,夏菱问道:“奇了,原来的不过是一小小门房,怎地会开罪府上爷们儿。”菊生听了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四爷出门,上马车时玩闹,不小心自己摔了,四爷说是脚蹬不稳,便发卖了去。”李婠与夏菱俱都皱眉。   菊生没听车厢中动静,心下也知她们所想,道:“瞧我,说这些作甚,没得惹姑娘不开心了。”说罢,便说起些其他趣事来。   马车行至街头,又换了两顶小轿,并着八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浩浩荡荡往百里街头去了。   李婠掀起帘子,见街边人头攒动,挑担的,赶驴的,拉车的,坐轿的,行乞的,卖身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又有屋宇鳞次栉比,食肆、酒肆、茶行、脚店、摊子不可胜数,李婠瞧了会热闹,后耳边吆喝声减弱,原先飞檐翘角、雕阑绣窗变成了低矮毛檐的土房,又变成了低矮茅草屋,宽阔大路变为小道,路上腌臜物遍地。   路上行人也衣衫褴褛,形色匆匆,见李婠一行人来神色畏惧,远远躲开来。有一小童浑身□□,蓬发盖面,脸色黝黑,直愣愣与李婠对视。   李婠眉头微蹙,不忍再看,对随侍在轿侧的菊生道:“你且偷偷送些钱财衣食与他。”菊生叫上两个汉子,领命去了。   至门外时日头已偏正,庄管事与妻子马氏候在门口,李婠下轿,两人忙行礼问安。   这木门斑驳,墙外柳树枯败,庄管事见李婠目光逡巡之处,以为她不满其破落,忙道:“东家,这处本是前朝一员外郎宅子,后几经变迁,富贵人家便移去了南北,西边便落魄下来了,这院子占地大,又价低,只外墙有些许斑驳陆离了。”   李婠点头,又见一红纸告示贴在墙上,细看去当头有四个大字:女子织坊,后写道:招女工三十名,年十四上、三十下,四肢健全,包午时一餐,月银五百文整。   庄管事陪侍一旁,又赶紧小心地道:“牙行那边我已知会过,只牙婆手上女子只留下些买卖的,其余均是男子寻事儿做,遂出此下策。”   李婠道:“却属下策,西边街上人怕是都一丁不认,不若寻两个小子,一敲锣一打鼓,沿街喊上一圈。”庄管事连连点头。   李婠又问:“为何这月钱少了五十文?”庄管事定睛一看,红纸上写五百文,呈与李婠章程上写着的五百五十文钱大相径庭,一时慌乱,迟疑道:“许是写错了,我立即遣人重写。”   这时,一直立在一旁的马氏上前道:“东家容禀,原本与中人买棉价稍低,原是未绞棉籽的,若自家轧籽,怕是费力气,遂换了原料,只这一来价便高了,原是打发人去问的,只才将才回,相公忙于他事,我索性办了,还未告知于他,还望姑娘宽恕。”   这妇人平头正脸,干净利索,立于庄管事身后,李婠初没甚印象,现见她说话清楚,点点头。   后进院子,院里虽房屋破败、池水枯竭,但胜在草木繁茂、开阔宽旷,无其他杂物,暗自满意三分。有四个高壮汉子与三个婆子立在院里,见李婠上前,忙下跪磕头请安:“请奶奶安。”   庄管事忙介绍:“这四个汉子便做些看家护院,跑腿搬货的杂事,这三个婆子便在院里洒扫、灶上做吃食、间或也帮忙纺纱。”李婠点头,道:“诸位请起,日后唤我东家便是。”   后庄管事引李婠入内。屋内空旷,纺车、织机等排列齐整,到有了几分样子,几人又去膳堂,见桌碗瓢盆、瓜果蔬菜排列齐整,李婠赞道:“这当得井然有序、条理分明八个字,庄管事劳苦功高。”   听此,庄管事面露纠结,道:“不敢隐瞒东家,只这倒是当得劳苦功高四字另有其人,我见我妻马氏于庶务上到有一手,又擅纺织,便令她协管些洒扫琐事。”   马氏不卑不亢立在身后,李婠看去,心头有几分想法,笑道:“原是如此,可也免不了你的功劳。我深居内院,你进出不便,又管着布庄,事务繁忙,下次便让马氏来报罢。”   庄管事一面觉得有理,一面又觉犹豫,只没等他多想,一婆子来报:“东家、管事,门外那染匠人又登门了。”   庄管事不耐烦摆手:“去去——莫扰了东家清静,随意打发他了去。”李婠问道:“这又是何人?怎不见你提起过。”   庄管事忙回道:“回东家话,这染匠姓花,据他说祖上三辈俱都从商,开布行染坊,只是他年轻时好赌,输了地皮,现只留一小小染坊度日,平日生意寥落时,便挑着担走街串巷,帮人散染几件衣衫过活,前些日子不知他从哪儿得了风声,一日三次上门叫我等把原布托给他浆染,可一则现纺内联系的是另一大染坊,信誉极佳,二则他小门小户的,染坏了他也赔不起,没得失了本钱。”   李婠问道:“他来了几日了?”庄管事道:“自买下这院子便来,怕是有小半月了。”   李婠听后思量,此人到是有几分好心性,于是道:“请他进来罢。”那婆子极有眼色,见李婠如此说,忙去了。马氏见四下无桌椅,道:“东家,不若去偏房。”李婠点头。   那婆子引着一人来,那人身着布衣,干瘦身材,留八字胡,逢人面露三分笑,在门口放下担子进门。   他见一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周身绫罗裹身,珠翠环绕,脸白唇红,靡颜腻理,端坐其上,管事两口子候在一旁,知其身份不低,不敢细看,忙弯腰行礼,满脸堆笑道:“鄙人见过贵人。”李婠道:“先生请坐。”   花染匠忙摆手道:“不敢当。”后也不拘谨坐下了。夏菱出门自一婆子手上取来茶盏,奉上香茶。花染匠接过,连声道谢。   花染匠见李婠无开口之意,斟酌片刻后,又堆起笑:“今日冒昧上门,叨扰贵人了。”李婠道:“我已从庄管事处知晓你来意,先生但说无妨。”   花染匠见状笑道:“既然坊主如此说,我便直接开口了,此次前来还为那事,请贵坊将布匹于我浆染,我也只贵坊顾虑,愿以地契为押。”说着,他从怀中拿出地契,放于桌上,“若有闪失,这便是我的赔偿。”   李婠见桌上地契,又觉此人有几分豪气胆量,她道:“我知晓先生诚意,还请收回罢。”花染匠面上一僵,以为对方拒绝了,正还待说话,又听李婠道:“不若先生拿一匹白布去染,待我瞧瞧成品后,我们再议价。”   花染匠大喜,起身道谢后道:“多谢贵人,定不负贵人所托,我家世代浆染片子、软披,有秘制膏子,颜色多样,亦比其他固色三成。”   李婠笑道:“那便有劳了,白布我叫人送到贵府上。”花染匠连连点头,他见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连声道谢,又夸了几句自家染坊的膏子、手法,直到庄管事冷咳一声,才恍然道:“既如此,便不叨扰姑娘了。”李婠点头,他方挑着担走了。   染匠刚走,庄管事按耐不住,想规劝李婠,却被身旁的马氏拦住。李婠也只当看不见。后夏菱见天色已晚,又左右无事,便问:“姑娘,天色晚了。”   一顶小轿并着八个汉子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了。 第18章   接上一回说道,贺夫人与李婠双双称病,期间李婠又出门一趟,时间如流水哗哗淌过,小半月光景没了,可也不见贺夫人松口。   这天,李婠在院中,陈书、陈画两人上门看望。   陈书、陈画两人乃二房已故周姨娘双胎女。周姨娘生子时难产而亡,二老爷陈明胜便做主把两女放到嫡妻贺氏名下教养。   只那周姨娘本是贺氏久久未显怀提上来的,她心中膈应,又兼之当时已有独子陈昌要教养,更是不待见两人,只拨了个院子请几个奶娘婆子照看,时不时想起来了询问两三声。   两人也知嫡母性情,不去讨嫌。倒是幼时陈昌见有两小妹稀罕,甚喜,虽说后陈昌忙着进学,三人又年龄大了,不复之前亲近,但也时不时会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   院里自陈昌不回,大半丫鬟婆子便闲下来了。春慧、夏菱、秋灵、冬清兼下面几个小丫鬟婆子周身围着李婠,旁人寻不了间隙,清簟、善舒、水浼、南乔四人只得整日做些绣花、打络子打发日子。   这日,清簟、善舒正在廊下支了桌子描画样子,水浼、南乔与春慧、冬清几个在池边喂鱼。   一小丫头喜气洋洋道:“二姑娘与三姑娘来了。”清簟、善舒同时开口道:“你说谁来了?”那小丫头又重复了一遍。   话落,整个院子都活泛起来了。陈蕙、陈茯两人一来,周身便围了七八个大小丫鬟,两人怯弱,被簇拥着脸红、说不出话来,清簟边引两人进屋,边说道:“你两一来,这院里可就活过来了。快快,你们里头坐,我去请二奶奶来。”   两人在暖阁坐下,几个丫头或是奉茶,或者上果子,或者加香料、善舒与南乔陪着说话,一通忙活。这时,清簟引李婠进屋。大小丫鬟一一行礼,陈蕙、陈茯二人也站起来道:“请嫂嫂安。”李婠道:“不必多礼。”三人方坐了。   陈蕙、陈茯两人知抱恙是假,索性不提这事,只当是正常走动,陈蕙垂眼道:“那日我两接到嫂嫂送来的朱钗,还未多谢嫂嫂。”李婠见这两人均着宝蓝如意云纹衫,圆脸杏眼,眉间怯怯,说话时不敢直视人眼,回道:“只是小事罢了。”   陈茯从袖中取出两荷包道:“这时才回礼,是我两失礼了。”陈蕙也道:“只是两荷包,还望嫂嫂不要嫌弃。”李婠接过,道:“我甚喜,多谢两位妹妹。”后又问了两姐妹平日里作甚,知她们也是爱书的,又送了她们两本书。   只李婠本话少,两姊妹也羞怯,脑中又千万般思绪想说,又怕对方不喜,遂接了书告辞,陈茯道:“我两正要去拜见祖母,便先告辞了。”   李婠也不拦,只起身送她们出门。陈蕙两人忙让她止步,李婠道:“望两位妹妹别嫌我少言,时时来坐坐罢。”两人忙道:“嫂嫂,我两会常来的。”两人告辞后,帘子外头人道:“二奶奶,趣儿姑娘来了,说是有要事找。”李婠回道:“这便来。”   趣儿候在门口,见李婠便道:“姑娘,夏姐姐叫我来禀,庄管事家的来了,正候在书房。”李婠诧异,快步与趣儿去了十竹轩。   马氏今儿一早便坐了小轿到角门,又辗转几次才见着菊生,此时见了李婠心中松了口气,忙起身行礼问安。   李婠摆手问道:“可是织坊出了事?”马氏道:“此事非天大的事,但也不小,想着亲自来安心些。自那日东家来后,织坊便让几个汉子去大街小巷敲锣打鼓,沿街喊了一圈,可已过了几日也未招到一人。”   李婠默然片刻,后问道:“可知是何因由。”   马氏叹气道:“一则还是世俗规矩所致,现女子出门做活的只三姑六婆,织坊或其他地方可能有,但这梁州闻所未闻,胆小者不敢来;二是流言蜚语,本来有一个寡妇来问,后面又没了音信,我去问了才知街坊都说工钱高,又只招女子,怕是个窑子,她害怕就没来了,任我百般解释,她只当是骗子。”   李婠道:“有人来问便好。”后想到一个法子,又说:“这到不是件难事,你可听过‘徙木立信’这个典故?”马氏面露几分羞愧道:“小时家穷,现今只识得几个大字。”李婠道:“无碍,我讲与你听,听后你便知道法子了。”说罢,便讲了起来,这典故世人皆知,在此不再赘述。   马氏听后若有所悟,试探问道:“您是说作个典型?”李婠点头:“你回去后,让人再在街上喊上一圈,若第一个来做活的人,便可得十两,若五日后,还是无人,便改为二十两,再五日,再加十两。”   马氏心中嘶了一声,心疼起银钱来,现今钱贵,十两可买一亩良田,一三口之家一年嚼用也五两左右。   李婠见她不搭话,问道:“可是觉得不妥?”马氏道:“东家不知,现如今钱贵,十两银钱已可买一个婆子了。”   李婠道:“只管去罢,古有千金市骨,而今这几十两也是值得。若银钱不够了,便托菊生捎个话来。”马氏点头应是。又说起其他织坊事来。只是午间饭食买哪家柴火便宜,或两婆子吵架,又罚了多少钱等琐事,李婠一一听了,间或询问一二。   李婠见天色不早,便留马氏用饭,马氏再三推辞,李婠只能作罢,“回去时当心些,有事只管来寻我。”马氏连连点头,与一带路小丫头出去了,两人一径出了院门来至角门前。   马氏正待走,只听后方有人叫她,止住脚,回头一瞧。见是东家的左膀右臂,平日随伺在身旁的夏菱,快步迎过去。   马氏面露疑惑道:“菱姑娘,可是东家还有要事?”夏菱道:“正是姑娘有两件事忘了交代。”边说她从怀里拿出两个银角子递出去,“您办差辛苦,且拿着给英姐儿买花戴戴。”英姐儿便是马氏独女。   马氏心下感念,笑道:“多谢东家了,东家吩咐的事,我回去便办。”夏菱笑道:“可别,您家事也多,您放在心头便好。”说着,又把手上的叠好的白纸递过去,“姑娘去了趟织坊,见也没个正经称呼,便写了个名,还劳烦您找个木匠作个匾挂上去。”   马氏接过,笑道:“这倒是我和当家的疏忽了。”夏菱笑道:“哪有什么疏忽不疏忽的。这天也晚了,我也不留您了,您路上当心。”后见那顶小轿走远才回房去。   却说这边,马氏回家后天已黑沉,丫头冬花迎上来伺候她解了头上朱钗。   马氏坐于铜镜前,问道:“英姐儿呢?”冬花道:“姑娘吃了晚膳便睡下了。”马氏又问:“老爷呢?”冬花边伺候人换了件常衣,边撇了撇嘴说道:“正在姜姨娘处了。姜姨娘越发放肆了,今儿一早就嚷着要吃乌鸡汤,可那是给姑娘和您留的。”马氏面色不变:“最后可给了?”   冬花愤愤不平,“给了,老爷来说了。”马氏点头道:“她要喝便给她。若是孩子生下来还这么不分尊卑,直接提脚卖了去,再买个颜色好的来。”冬花这下不开口了。   马氏用完晚膳,见冬花收拾碗碟出去,拿出那三两银钱藏在立柜下,又拿出夏菱给的纸展开看,见上面四个大字——女子织坊,复又细细收起来。   她睡前吩咐冬花:“今日我已和那两个轿夫说好,明日卯时三刻来接我,明日你卯时正叫醒我,后去悄悄去门外看他们来没有。”冬花点头应是。   次日早,冬花早起叫人,马氏醒来,穿戴齐整后往女子织坊赶。自她来后,这织坊内的洒扫、饭食等事均由她一一盯着,不假人手,每日点卯。几个汉子婆子听她的更甚于听庄管事的话。   这日,这织坊虽还无一人,但几个婆子汉子都早起忙活开来,马氏左右察看,有几分满意,把李婠昨日所说之事吩咐下去,又急急去找了木匠做牌匾。   马氏一走,一个汉子得了吩咐便拿着破锅盖和个木梆子往外走。沿街招人的活计虽然轻松,但是费嗓子,几个汉子分成早晚两班,今日正好是轮着他。   只见他走到街头用力一敲,咚的老大一声,响遏行云,接着他扯起嗓门道:“女子织坊招女工三十,月银五百钱,工钱日结,有意者可到百里街头东行四百步女子织坊处,头名可得十两纹银。”喊完,他前行几十步,又敲锣一喊。   西边住的皆是些破落户,流民、盗窃娼、寡妇、脚夫、人力、没钱没地的都在这一处讨生活,有把子力气或手段便去城东寻个活计做做,只那边租金贵,只得在城西赁个低矮屋檐,有片瓦遮身,没把子力气的或做盗贼、娼妓、乞丐,支个蓬蓬过活。平日里都躺家里,不活动,省些口粮。   其中便有户人家姓刘,外地人氏,因家中遭了旱灾,田地也抵了赋税,无法,只得逃难到梁州来,又无余钱,只得在城西赁了小小屋子,进门也得弯腰,家中前后左右不过几步,白日里也黑洞洞的。   只有一点好,租金便宜。当家的去城北当个脚夫,他婆娘张桂花每日去给人浆洗衣裳,倒是能养活这一家五口。只不过好景不长,这当家的三月前寻了一搬运活计。   主人家一小孩顽皮生事,在前面跑来跑去,他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背上的雕花罗汉床当头压下,他顿时喷出血来。主人家嫌他的血污了床脚,别说赔偿,反过来索要损失。几个脚夫与刘二狗有几分交情,苦苦哀求亦无法。   正巧有一人名唤秦成路过此地,他心中自有一股侠义之气,遂仗义直言,那富商也是欺软怕硬,打消了主意。秦成又与几人把刘二狗送回家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却说这刘二狗回家后已过三月,大夫请了三回。一回大夫把脉后只摇头,叫人准备后事,后两回又说伤了肺腑,开了几副药养着。   这日,刘二狗大女儿刘大丫抓了把糠放陶罐里熬,熬来熬去清澈见底。张桂花另起了个灶把药渣拢了拢熬成碗汤汁来,端去进屋去。屋里床上挂了个帘子,左边躺着刘二狗,右边两个还小,没得衣裳穿只得躲在床上。   张桂花见两小孩打闹,忙呵斥道:“还不快躺下,白白损了气力,可没得饭吃了。”又端着药碗给刘狗蛋:“他爹,胸口可还闷。”   刘二狗接过药碗,闷头喝了,道:“好多了。”只他费力摸摸胸口,还有好大一凹陷。饭后,张桂花见着墙角装粮食的罐子出神,出门找了刘大丫商量事。   次日早,张桂花拖着刘大丫来了女子织坊门口。马氏一早便让人支了一桌椅在门口,此时见有对母女前来,笑着迎过去:“可算来人了。”说着又引着两人到桌前,问道:“你两叫甚名字?多少岁数?以往可纺过线织过布。”张桂花脸上堆笑道:“这位太太,我家只大丫一人来,她今年十四。”   马氏见她身量矮小,倒是旁边夫人瞧着有把子力气,笑道:“不若你也一起来,两人有两份钱,不是我说假,这活路真正是老爷开了眼才能有的。累是有些累,但银钱也够够的,日后指不定会再涨。”   张桂花心下还当这处是个窑子,这次只当来卖女儿,笑道:“我知、我知,只我家事多,走不开,我女还请您照看了。”马氏见说不动,便递出十两银钱给张桂花:“我这白纸黑字写着,你们倒是不信,反倒是信些街坊流言,日后人满了可没了。”   张桂花接过银子,连连点头,却没听进耳朵。只抹泪对女儿交代:“你好好的听话,待、待家里好些便来接你回去。”   刘大丫也抹泪点头。后又见自己娘转身走,自己站了会儿,追上去哭道:“娘,娘,还是别把我卖了罢,带我家去罢。”张桂花转身搂着女儿大哭:“大丫、娘的大丫,都怪娘没本事,下辈子你投个好胎,别托生在我肚里了。”两人一阵大哭。   马氏忙走过来,苦笑不得劝说道:“嫂子,这织坊又不是窑子,晚间大丫便回去了。”后好说歹说两人才分开。   张桂花抹泪离开,马氏引着刘大丫进院,一路温言细语与她说话,大致知晓她家境况,遂让她先纺线。   屋里纺车前坐着一个婆子,这婆子也是织布纺纱一把好手,马氏遂把她从后厨调来。马氏道:“今日只你一人与王婆婆,王婆婆是熟手,你先与她学学。”又交代几句走了。   王婆婆见她瘦小,双目通红,道:“哎哟,这可怜见的,这是怎得了,有事与婆婆说。”刘大丫只抹泪不说话,王婆婆又道:“可莫听那些闲言碎语,这里的主家是个神仙娘子,心肠好,只老老实实做事罢,好处多着了。”后一一指点刘大丫,刘大丫倒有几分聪慧,学得有模有样。   只午间,后厨摆上饭菜,四个汉子一桌,刘大丫并着三个婆子、马氏一桌。刘大丫望着桌上摆着杂粮窝窝头,大骨汤与一盘青菜,眼睛发直,马氏坐她旁边,夹了个窝窝头给她:“别拘束,快吃罢。”   刘大丫接过大口往嘴里塞,边死命往下咽,边流眼泪。待饭毕,刘大丫复上工去了,此等杂事,暂不多叙。   至戌时三刻,马氏叫来大丫,送她出门把工钱给她:“这儿一月是五百钱,我这儿压两百文月底一起结,这是十文。明日早辰时正开工,虽只有你一人,可不要迟到偷懒,不然扣你工钱。”   刘大丫双目瞪大,不敢置信地接了十个铜钱,紧紧攥着,又流着道:“多谢太太。”马氏家中也有一女,见她如此心中也难受,忙给她擦擦泪珠儿:“我也只是个帮人的,这里东家另有一人,她才是真正善心人,日后遇着了去谢她罢。今日也晚了,我叫人送你,日后人多了便好了。”   两个汉子送她到半路,见她到家便回转了。刘大丫直直望向那低矮屋檐下走出的妇人,又隐约闻到米香,眼中既有眼泪,又有怨恨。   她抹了抹眼泪,转身走了。张桂花涮着碗,若有所觉抬头喊道:“大丫、大丫!是你吗?”刘大丫听着,眼泪掉得更凶,步伐也加快了。   没几日,刘家又有一人上门,这个正是送刘二狗回家之人。此人名秦成,年方二五,生得虎背蜂腰,英武不凡,为人急义好勇,慷慨大义,本也是本地殷实人家,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早年他父亲为匪盗所害,母亲又早逝,家资被人侵占,被迫离家,他拳脚功夫了得,遂游历四方。现正盘缠耗尽,落脚城西。   这日,他提着五斤米面上门,看望刘二狗。他在门外便喊道:“刘兄,可有人在?”张桂花忙放下手中活计,推门出去,见是秦成,喜道:“恩公,快快进来坐。”秦成忙道:“当不得恩公二字,举手之劳罢了。”   屋内狭隘昏暗,又窗小,气味难闻,只一张床前摆着个缺腿儿的桌子,张桂花出屋端了碗水进来,道:“屋内鄙陋,秦兄弟莫嫌弃。”   秦成接过,道:“俱都是穷苦人家,没得这劳什子讲究。”说罢,把手中米面递过去:“嫂嫂请拿着,一点子心意。”又从怀中掏出糖来给两小孩,两小孩也不看他妈脸色,飞快送到嘴里。   张桂花一瞧,边呵斥两小子,边推辞:“秦兄弟,你也不容易,快快收回去罢。”床山的刘二狗也道:“现今我也大好,快收回去罢。”   秦成不答话,只把米面一放,临走也没带走。他此时见刘二狗脸色大好,心中也欣喜,又见屋角也有米面,心下又生疑一来,问道:“怎不见大丫?我还给她留了糖。”   此时,床脚两小子拍手笑道:“卖咯——卖咯——”“瞧病、吃馍馍——”张桂花顿时双脸涨红,上去给两人一个一巴掌,打得两人直叫唤。   你道为何如此,只因那日张桂花瞒着家人送大丫去百里街处,回屋刘二狗便问大丫去处,张桂花泣声道:“卖了、卖了。”屋里小,两小子年幼不晓事,问道:“甚是卖了?”张桂花只道:“便是大丫去给你爹瞧病、给你两买馍馍吃了。”因此,两小子拍手称喜,脑中记下几个词。   秦成听后眉头紧皱,叹道:“何至于此。”张桂花哭道:“有甚法子?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也不让她去让人糟践。他爹再不请个好大夫,怕是一辈子躺下了,家里也没粮食下锅,怕到时候全家一块儿没了。”   刘二狗也两行清泪往下淌,一手锤着胸口,苦道:“怨我这个废物。”两小子也骇得哇哇大哭。一时间,屋内哭声一片。   秦成双目微红,他自怀中取出几个散碎银两,递给张桂花:“嫂嫂,这银钱你先拿着花用。”   张桂花摆手:“你本是我家恩人,没得我家不给你钱,反倒是你给家里钱的道理,况且也是你血汗钱,可不能无耻在要了。”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知你们都觉得我是个狠心的,可家里,一斤糠吃了一个月,现下,连糠也没了,难不成一家人全饿死?况且,她回了又有什么好去处了,待明年也怕是给个瘸腿汉子,挨穷受苦,世人皆是笑贫不笑娼的,虽去了那处,但也能吃饱饭了。”   秦成暗叹:那些腌臜地折腾人手段歹毒,只怕是生不如死。他又见两人对大丫有几分疼爱之心,遂道:“嫂嫂若不嫌我多事,不若我与你一道去瞧瞧大丫,在做打算。”   张桂花也几日不见女儿,心中忧心,听后喜道:“如此,便多谢秦兄弟了。”两人皆不是拖拉性子,说定后,张桂花叮嘱几句便与秦成上路了。   却说这边,那日大丫深夜去而复返,那时马氏已乘小轿离开,没个主事儿人,因着坊里没留宿的规矩,坊内几人也为难。   王婆婆见她可怜,便与几人商议,做主留下她,让大丫晚间与她挤一挤。次日,马氏知晓了也不好说甚,只叫大丫每日交三文钱于王婆婆,只道是晚膳与餐宿开销。大丫一听喜不自胜,接连几日都未家去。   也正巧,这日李婠又寻了时辰来了坊里。马氏只听一婆子来报,道是东家到了,便道:“我们人少,也不能松散怠慢,速去烧水烹茶,备些时鲜果子,另叫个脚程快的汉子去请庄管事。”那婆子领命退下了,马氏也快步出去。   李婠见马氏欲行礼,开口道:“务要行那些虚礼了。”马氏闻言,止了身形,忙引人进去。几人边走边说。李婠又问道:“马娘子可是一直在坊内?”   马氏道:“正是,虽说俱是些繁碎琐事,也叫人放不下心。”李婠闻言,心下满意,只现下不好多说,点点头作罢。   至侧房内,只见屋内四角俱都置上盆栽碗莲,中有一丝帘隔开,一方置有一书案一椅,左右放着一高一矮两禅凳,另一方置有一圆桌几圆凳,上有一香橼盘。   夏菱见了笑道:“好巧思,这摆设倒与姑娘书房一般无二。”马氏道:“东施效颦罢了,与东家书房却是不能比,只胡乱淘了几个摆设罢了。”   李婠笑道:“费心了,改日我带些管用的来。”她又见桌上那莲花荷叶脱胎漆器精巧,便坐于圆凳上,又请马氏坐了。一婆子上前奉茶后退下。   马氏道:“今日不知东家来,庄管事还在布庄。”李婠道:“无碍,我这正有一桩事于你说。”马氏道:“东家,可是有哪处不好?”   李婠道:“哪哪都好,只我这儿坊内缺个管事,我见这坊内井井有条,遂属意你。”马氏愣在当地,还问答话,又听李婠道:“月银二两,另年后布三匹,吃住可在坊内,也可在家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马氏初听了,不敢置信,现下心说:可算是有个能活人的生计了,忙抹了抹眼泪笑道:“东家,我是愿意的。” 第20章   接上一回说道,李婠雇了马氏为坊内管事,马氏心中万千感概自是不必再叙,只面上也活络了些,不似开始般拘谨僵直。   遂后,马氏挑着坊内大小事与李婠一一禀明。杂事已不必再提,要事只两桩,一是花染匠已送回布匹,又说愿以九成价给女子织坊浆染,马氏呈给李婠瞧了,两人商议便定下了他家,二是“城门立信”,信是立了,但人也正住在坊内,没宣扬出去,现今织工也只一人。   提到此事,马氏禀明了缘由,道:“只怕是她还心有怨恨。”李婠听后觉得这女子与自己经历有几分相似处,心下生怜:“若是如此,便让她住着,再拿十两出来罢。”   马氏一听,劝说之词还未出口,又有一婆子进屋来报,道是刘大丫母亲并着一男子找上门来了。马氏这下笑道:“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应是大丫父母久不见人,来寻了,快快请人进来罢。”夏菱轻声问道:“姑娘,可要避避?”李婠摇头:“不必。”   却说这边,张桂花与秦成找至织坊来。张桂花见门户大开,偏生无一人,又见这高门大户,院内景观奇佳,左右踌躇,不敢入内。   秦成游历甚广,不惧这富贵,大方进门,张桂花忙跟着进了。一护院手持木棒走来,问道:“你们是何人?可是来做活的?这处只收女子,烦请壮士在门外等候片刻。”   秦成拱手道:“兄台有礼,在下姓秦,单名个成字,前日有一女名唤大丫来了贵坊,她母亲久不见她回,甚念,索性来瞧瞧她,烦请行个方便。”那护院听后收起戒心,道:“原是大丫母亲,你们且等等,今日东家来,我去通禀。”说罢那护院走了。   两人略等了等,一婆子跑来道:“管事与东家正等着,且与我来罢。”又在前头引路。三人自穿廊走过,径直向右过了一仪门才到。那婆子进屋行礼:“东家、管事,大丫父母来了。”后退下了。   两人进屋,只见这室内果香怡人,精巧雅致,一女子与马氏坐于桌前,那女子肤白唇红,眉清目正,翠围珠裹,穿绸裹缎,后立着一貌美丫头。   张桂花见此,呐呐不成句,只胡乱行了礼。秦成也行了一礼,后不言语,目光扫过那女子,心说:没成想这坊主这边年轻貌美。   马氏起身,笑道:“婶子你怎才来,前日晚我遣人送大丫家去,没成想她又不声不响地回转了,一住就两日。她整日不言不语的,怕早想娘亲了。”张桂花道:“前日我见门前有个身影像大丫,我一叫,又没影儿了,没成想真是。”   马氏道:“可不就是母子连心。”又见这男子年轻俊朗,倒是不像大丫父亲,问道:“这位壮士是?”张桂花见马氏这般说话,心下一松,笑道:“这是我家恩人,大丫他爹起不身,遂请他一道来。”马氏笑道:“大姐下次可别这般见外,大丫正在纺线,我这便叫她来。”张桂花与秦成两人一听,心里既觉着不能是个窑子了,又想着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   不多时候,张桂花还未思量出个结果,便见了一婆子引着自己女儿走来。她一见大丫,便快步走过去,满脸是泪,搂着她大哭大打:“你这小没良心的、怎不家去,怎不家去。”刘大丫也哭:“谁叫你卖了我,我恨你、我恨你。”   两人搂着一阵大哭,其余人也不制止,面上动容。待哭声止住,马氏到了两杯茶水给这对母女,与大丫说道:“莫在与你妈犟气了,今日也别做工了,快快家去罢。”说着又掏了十文钱给大丫,“拿着,今日工钱,去二两肉香香嘴罢。”大丫没接,揩了眼泪问:“管事,我明日可还能来。”马氏笑道:“你可是这坊内独一根苗苗,没了你可不能成。”   张桂花见此如今也信了个十成十。她忙问道:“管事,你瞧我也来成吗?”马氏笑道:“成,怎地不成,还是月银五百文,午间管饭。”   张桂花喜不自胜,道:“天爷!五百文钱,可真真天上掉了馅饼!”她心中火热,盘算着:我与大丫皆来,这儿又供一顿饭,午时吃饱些,又省了银钱了,两人一月可有大半两了!一时只恨自己没多生几个女儿。   马氏笑道:“我这儿正缺人,劳烦婶子去街坊四邻说说了。”张桂花满口应下。两人又连连弯腰,遂与秦成离去了。   几人一走,室内又静了下来。马氏走进道:“瞧我,光顾着说话,怠慢了东家,还请东家见谅。”李婠摇头:“无事。可不巧,我正说着让她住下,她母亲便来接了。”   马氏也知她这东家性情,也放开了些,道:“正想与东家说,正巧呢,她家去了,也有了亲友扶持。虽说她那娘也是个心硬的,这隔阂怕是去不掉了。我也知姑娘所想,只这世道,不舍了她,怕是全家人也都饿死了。”李婠缓缓道:“我也知你所想,只若是谁如此待我,又要勉强我宽宥了他,是万万不能的。”   后李婠也未多待,在夏菱一叠儿声的催促下乘小轿走了。半路,庄管事得了信匆匆赶来,拦了小轿行礼问安,李婠并未怪罪,另又赏了他一吊钱。李婠道:“庄管事知人善用,我瞧着这大小琐事翠娘管得好,便由她来罢,布庄那边还望您费些心思。”庄管事连连点头。   且说今日正午,李家几个门房便见远远来了两快马奔来。当前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年纪,身材魁梧,方脸浓眉,眼亮阔嘴,双眼不时一点精光闪过,与陈昌有五分相像,后跟着一小厮。行至门前,几门房定睛一看,原是二老爷回了,几个门房喜不自胜,叠声道:“老爷可算回了。”陈自胜与一小厮下马,两门房忙去牵马,又有三人进屋去老太君处、二太太处与二爷处报喜。   陈昌半路来迎,与陈自胜两人一起去了老太太处请安,老太太怕陈自胜途远体疲,也没多说话,只连声叫他去歇着。陈自胜回了院里,稍作歇息,又有几个庄铺管事来回话。管家田丰候在书房门口,往来接送。他这边引这个管事出去,才进院门,陈自胜身边小厮田福便来唤他:“爹,二老爷叫您了。”田丰点头快步进屋。   田丰先躬身行礼请安,陈自胜摆手,只问家事。丰田管着府内事务,近日生了何事他最知晓不过,回道:“老太太、各小姐都身心康泰,只是有两桩事……”陈自胜抬眼道:“直说便是。”   田丰点头道:“一是大老爷近日看中个暗娼名唤杜鹃,预备接到家中,谁知一顶小轿接来了,正巧让大爷见了,大爷便闹去了大老爷处。”陈自胜端了茶水喝着,心头暗道:这陈远莫不是要回头上岸了?面上作老怀宽慰状:“远哥儿也懂事了不少。”   田丰脸上又哭又笑道:“大爷这、这并未,只因杜鹃在暗门子时也接了大爷生意,大爷便有些气不过,便闹去了大老爷处。”陈自胜眉头一皱:“不过一区区女子倒是闹得家宅不合了,你去亲自挑两个貌美的丫头给他们送去。”   田丰连连点头,又道:“二是太太与二奶奶聚了聚便病了,已有一月,二奶奶也差不多病了大半月,二爷伺疾,已有大半月未回院子了。”陈自胜道:“大夫怎说?”田丰支支吾吾道:“好似说急火攻心、吃两剂药看看。”   陈自胜听此到明了了,他脸一拉,把茶盏重重往下一放:“胡闹——”说罢,他起身便回璟辉院了,正待出门,他又与田丰道:“你速去请个大夫来。”   一小丫头打帘迎了陈自胜进去。贺氏正于床上将养,头戴抹额,面庞苍白,此时听着丫鬟请安声,知道人来了,欲挣扎起来,旁边一嬷嬷忙劝着扶着。   陈自胜见此,缓了缓声音道:“你躺着,莫起来了。”正说着,又有一小丫头打帘,彩霞端着一碗药进来:“太太,该喝药了。”彩霞请安后,把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   陈自胜道:“你病了一个月还不见大好,让大夫再给你瞧瞧。”贺夫人咳嗽几声道:“这个大夫的药我吃着,倒是好多了,不劳烦老爷了。”陈自胜道:“还是瞧瞧更放心。”对那垂手立着的婆子道:“去请大夫来。”那婆子面上犹豫,不敢去。   贺夫人暗恨,这相公与儿子一样,没一个顾着我体面的,她说道:“不必了,我觉着大好了,你们先退下罢。”   陈自胜见此冷哼一声,负着手走来走去,几次欲说话又收住了,贺夫人歪在床上道:“老爷有话直说罢。”   陈自胜道:“你说你,在作甚。安生日子不过,偏偏要隔三差五装病,三天两头作妖。离间了昌哥儿和她媳妇,你有甚好处不成。”   贺夫人蹭地坐起来:“你是没听见昌哥儿那媳妇说的话,我不过是说她几嘴,她便顶嘴起来,说是官宦女,也没个礼仪尊卑的。”说着,哭了起来,“左一个作妖,右一个离间的,好生难听的话,定是你嫌我家室低,瞧不起我了。”   陈自胜叹气,道:“我这又哪句这般说了。”贺夫人只落泪不答话。陈自胜道:“罢了,日后不可如此了。”说罢,低声劝慰她几句后才离开。   等人一走,贺夫人忙叫彩霞进屋,说道:“你去找田丰家的,叫她跟田福打听打听,老爷去了一月可有什么狐媚子近身了。”彩霞领命去了。 第21章   却说这日,陈自胜前脚进门,李婠后脚也回了府。院里大小丫鬟喜气洋洋,面上带笑,善舒、水浼、南乔几人正指挥大小丫鬟婆子洒扫庭院。清簟手拿一艾叶走来,瞧见李婠,笑着行礼:“请二奶奶安。”   李婠点头,问道:“这是在作甚?”清簟笑道:“回二奶奶话,今日老爷归家,太太病也大好,遂让院里人用艾叶去去病气。”   夏菱一听,心中生怒,她原本就视这几个为仇敌,今儿她们既没她姑娘命令,就做这大作动,莫不是把自个儿当成主子了罢。   想到此,她眼一竖,顿时如点燃的炮仗:“太太大好了要去病气,你去太太院里去,你在我主子院里作甚?你是得了哪个主子的吩咐行事的,行事前可禀明了主子?你可是好大的官威,院里一把手了,我家姑娘也要退避三舍。”   这一通说后,其余洒扫的、端盆的大小丫鬟婆子都定住不动,夏菱冷哼一声,指着她们骂道:“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缺了心眼吗,竟瞧不清这院里到底谁是主子?”后又恨恨说道:“真真是奴大欺主。”   清簟脸色一白,忙跪下,院里人也跪了一地。清簟急道:“二奶奶,指天发誓,奴婢绝无此意。”她还想再辩,又听夏菱道:“你不是无意,是把院子当自个儿家了罢。先瞧瞧自个儿身份,还不是姨娘便如此放肆,日后成了姨娘那还能了得?”   正此时,一小丫头扶着方妈妈与柳妈妈三人来。方妈妈见事不妙,远远地道:“哎哟哟,可是怎地了。”到了跟前又忙道:“二奶奶可别气了,气坏了身子我们这些奴才也忧心。”说罢,一脸歉意对着李婠:“这事儿原是我不对,清簟几个早早便与我说了,我瞧姑娘忙,便没通禀,全是我的过错。”   李婠见夏菱还气呼呼的,也冷下脸道:“下次莫如此了,否则绝不轻饶。”一众丫鬟婆子忙谢恩。   待伺候李婠用膳时,夏菱还念念不忘,嘟囔道:“没一个安好心的,三个都是缩头乌龟,柳妈妈那个见钱眼开的。”如今嫁妆银钱俱都夏菱打理着,柳妈妈没了钱财来源,又见方妈妈大方,便靠过去了。   她见自家姑娘面色不变,又道:“姑娘怎不生气?”李婠心中不拿此地当家,倒是未觉有甚,只叹这清闲日子尚短,她道:“你替我气了,我便不气了。不然生了两份闲气,倒是亏了。”   夏菱听听也对,又听她道:“你自去取个银角子买糖吃罢,去去闲气。”夏菱听她又这么说,赌气出去了。   却说这边,陈昌大半月未见李婠,李婠也只当没有这人,平日里不声不响,不管不顾。这般大度作态,让陈昌心中自在,遂行程做事一如往常,今日猛地听太太大好了,忆起李婠来,倒有几分想了,心中有些按耐不住,于是他又问随伺的八角道:“你二奶奶在何处?”   八角口张眼呆,后道:“爷,这、这我也大半月未往那处去了。”声音渐小,又道:“我这便去探探。”说罢,一脸苦相地出门。   原是陈昌随侍一支、二丑、三七、四方、五味、六月、七星、八角八个小厮,三七自陈昌小便随伺在身边,这份亲近自是其余几个比不了的,平日里也只他伺候时日多。   只这些日子陈昌无事也不外出,几人便轮值起来,正巧到了八角与二丑,八角正想着讨个好脸,日后得主子青眼也有几分体面,偏生陈昌又问了起了二奶奶。   八角心叹:这背时卡脑壳的运气,左不问、右不问,大半月也没问,怎地今日偏偏问了,偏偏我还答不上话。   旁候在门口的二丑见了问:“你怎愁眉苦脸的?”道:“二爷刚问起了奶奶。”二丑“嗬”了一声,“那真倒霉。”后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瞧着。   八角也不理他,快步去了世安院,他伸长脖子往门里瞧也无人进出,一通好等后,才见着一丫头出门。于是急拦着人问道:“二奶奶人呢?”那丫头见是八角,如实说道:“正用膳了。”八角又问:“奶奶可打发人来问二爷了?”那丫头想了想摇头:“应是没有。”   八角急道:“怎会没有?今日太太病好了,二奶奶按理也该好了,怕是你不知罢了,你且再去问问。”   那丫头道:“没有便是没有,我扯那谎子作甚。”八角求道:“好姐姐,且去问问罢。”那丫头道:“我可不去,今日菱姑娘发了好大火,我可不做那被殃及的池鱼。”   八角一听,眼一亮,心道:这可有了说辞,于是道:“好姐姐,你快与我说说,这是怎的回事?”八角问了院里缘由,心中也有了说辞,忙回了书房一一回禀了陈昌。   陈昌不动声色问道:“她生气了?”八角平日里随着陈昌的时日少,摸不透他心思,只得打量着他脸色小心道:“生气了。”陈昌听此扬眉,斜眼朝他看来。   八角接着学那丫头说道:“发了好大一通火,把院里众人骂得不轻,后方妈妈来劝才好些,现今正在用膳了。”八角又画蛇添足描补道:“饭只添了小半碗,也没吃甚菜。”   陈昌心说:已有大半月未去见她,这女人怕是面上故作贤惠,心中怕还是恼怒着。他道:“打发个人去世安院那边递个话,我今日回。”八角忙点头去了。   陈昌神思不属,无法定心,索性撂下书来,正巧八角进屋回话:“爷,已打发脚程快的小子去了,可现在走。”陈昌点头。   两人出了外书房,过了南仪门,从南北宽夹道去。八角见这方向通往兽园子去,堆笑道:“二爷可是要选只狸奴哄二奶奶欢心?”陈昌被戳中心思,脸色一变,又拉不下脸来承认,只说着:“走错了道。”后脚步一转,往另一小道走了。   行到半路,陈昌冷不丁地吩咐八角:“你且往回去一趟,把架上一本《解学士诗》取来。”八角道:“不若我先随您回了院子再去,您身边每个使唤人也不方便。”陈昌皱眉,“废甚话,叫你去便去。”八角见他不快,只得走了。   陈昌行至兽院门外,已是日落时分,园内昏暗,树影憧憧,冷风扑面,不时有一两声虎啸犬吠传来,分外骇人。又兼之怕扰了各主子清静,遂建在最北处,等闲人不敢来,更添几分凄冷,陈昌面无惧色,进去了。   这兽院有娌奴十一只,刺猬五个,狗二十三只,马二十匹,虎五只,狐狸三只,豹四只,每日所耗鲜鸡鸭肉甚大。另配了十五名忠仆,其中一人忙提着灯笼迎上来,引陈昌去了里屋。   有三个值夜小厮得了信儿忙跑来请安,中间一人上前,小心翼翼问道:“二爷可是有要事吩咐?怎劳您晚间亲自来,打发个小子传话,我等定当办妥当。”陈昌道:“前个儿才听人报,小娌奴下了崽子,想寻摸个,便来瞧瞧花色品相。”左边人插话道:“正是,生了四只小娌奴。”右边也道:“也有四只豹子崽,还没断奶。”   陈昌听后道:“全都拿上来我瞧瞧。”两人应是退下。不多时,两人分别提了两个大竹篮来,竹篮上铺着软布,猫豹各在一处。陈昌问道:“可整治干净了?”一人忙道:“都用草药除了虱子、每日擦洗了的。”   陈昌走上前去,两小厮忙举了灯台在侧边。陈昌先瞧了装狸奴的篮子,见这四只猫崽一只霄飞练、两只金丝虎、一只金被银床,毛色上佳,或是伏爬、或者呆立,神色活泼,他逗了几下,反应平平。   又见另一篮子里三只毛色鲜艳,金黄色毛皮,密布褐色斑点,另一只略小些,浑身漆黑,黑眼圆耳,圆润娇憨,状似乌云啸铁,他伸手去逗,差些被挠了一抓。旁边小厮脸色大变,要去提溜它后颈,陈昌伸手拦了:“这只好,似猫似豹,面上憨,内里野。”   一小厮忙道:“这只是那三只同胞兄弟,只生下来便浑身漆黑,不被母兽待见,怕是寓意不好。”陈昌冷声:“甚寓意不寓意的,依我看,倒是万中无一,不同寻常才是。”   又一小厮也道:“二爷,就怕这豹子野性难去,伤了人。”陈昌又盯着那小厮道:“你说,这自小养大,若还伤人,那是谁的不是?”那小厮呐呐不敢言。   陈昌又道:“它若敢伤了她,我便扒了它的皮,顺带也抽了你们的筋。”他见这几人被吓住,又说道:“叫陈大来亲自来训,平日里也估摸着点去院里接。”   陈大精于驯兽,被陈昌花了百金买下,这院里大小野兽也俱是他在训养。几人点头应是,见陈昌无别话吩咐,又找了个竹篮装了黑豹崽。   陈昌便回了世安院。清簟、善舒两人老远便听了小丫头的请安声,忙出去看,见只陈昌一人,清簟忙道:“二爷身边怎不带个人,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陈昌不耐烦摆手:“哪有这么多闪失。”善舒见他手中提了一个竹篮,想接过去,谁知陈昌不松手:“我自个儿提。你们且去备膳罢。”后进了正屋。   屋内李婠刚沐浴毕,着一件淡黄薄衫靠斜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毯子,手持一书,高几上放着盏铜灯、花茶果子与几本书,冬清袖手候在一侧,见陈昌正待出声请安,又见他抬手作制止状,遂安静退下了。   陈昌上前,他平日本爱习武耍拳,一放轻脚步,倒是几若无声,他走至前面,偷偷瞧了瞧她看的书,竟是本志怪小说,《冤魂志》。   李婠心、眼、口全扑到书中,细细研玩,一时也未察觉,陈昌也没说话,只在她身后伸出脑袋。   正此时,一声似鸟叫,又似犬吠的声音响起,李婠抽离书中,又觉有一脑袋浮在侧边,顿时被吓得心胆俱裂,她低呼一声,面色苍白,身子往另一侧跌去。   那贵妃椅两侧无扶手,眼瞧着她便要跌落。陈昌忙伸手把人搂回来。他拥着人,一边抚背安慰,一边道:“是我、是我、可吓到了?”又觉察怀中人身子轻颤,可见吓得不清,顿时生出几分懊恼。   李婠也渐渐缓过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边用手推拒,边狠声道:“你吓我作甚、你吓我作甚?”隐约带有哭腔。   陈昌只搂着人安慰:“莫怕、有我在。”李婠心中激愤,挣扎不休。陈昌怕伤了她,略微松开些。李婠挣脱出来,捏起拳头锤他,“你个没人性的,离我远些,你在才不好。”陈昌搂着她腰怕她摔了,口中道:“我不好,是我不好。”两人闹了好一阵才罢休。   陈昌见她缓过来了才松开她,他见李婠冷下脸色,从地上捞起那豹崽子捧上去:“此为赔礼,莫气了。” 第22章   上回说道,陈昌吓了李婠一跳,以一只豹崽作赔。李婠瞧着这崽子只两个巴掌大,眼睛湿漉漉,浑身漆黑,憨态可掬,心中一动,伸手去接。   陈昌没松手,说道:“这崽子野性难驯,恐它伤了你。”李婠疑惑问:“这不是狸奴?”陈昌道:“只看着像乌云啸铁,实则是只黑豹崽。”李婠点头,也没问了,只伸手出来摸摸它头。陈昌心说:失算,应让陈大驯些时日再送过来。   这时,只听方妈妈在屋外道:“二爷,晚膳备好了。”陈昌回答:“摆膳罢。”又边与李婠说:“可要再用些?”边放这豹崽子回了篮子。   李婠心中倒是极喜这豹崽的,不错眼地盯着,说道:“我饱了,你自个儿用罢。”陈昌又道:“听八角说,你吃得少,可是还气我没来找你?”李婠心中有几分莫名,缓缓摇头。   善舒看着几个小丫头抬桌摆碗,一切置备好了,往里间来请陈昌。过了屏风,只见陈昌在低言细语劝说李婠,善舒心中含酸,又觉两人本是一对夫妻,这醋也吃得没立场,更是心里黯然,低声请道:“二爷,饭摆好了。”   陈昌左右也说不通李婠,又见着人心神俱都跟着那只豹崽走,暗生闷气,便吩咐善舒:“这豹崽年小,离不得母兽,送回去罢,明日在遣人送来。”李婠也不好阻拦,只得让善舒提出去了。她没了乐趣,又躺回美人榻上,另捡了游记小说赏玩起来。陈昌用膳后,又在人伺候下洗沐完毕,两人方睡下了。余下便是些夫妻之事,不好记述,权且跳过。   次日卯时正,陈昌依旧例早起去了武场,李婠醒后只觉身子疲乏,又多睡了三刻钟才起,后在众人伺候下梳头穿衣搽脸,打理好后往老太太处去了。   她到了不早不晚,刚进仪门,便见一丫鬟掀帘子道:“老太太传早膳了。”一连串提食盒的丫头鱼贯而入,半路见了李婠也不忘行礼。   待丫鬟上菜之际,严母见来全了,笑道:“到是饿了,入座罢。”大太太秋氏、二太太贺夫人告了座,都坐下,陈芸也告座坐下,大奶奶段馨立于案旁。   现下只余下李婠、陈蕙、陈茯。陈蕙、陈茯两人居幼,没见李婠动作,也只得立在一旁。   众人目光明里暗里投来。李婠略指了两道菜,道:“且换换,太太爱吃笋。”两小丫鬟忙上前换了。李婠只当自个儿表了孝心,告了座。   陈蕙、陈茯对看一眼,也告了座。贺夫人脸拉得老长,生怕别人瞧不出她不痛快。严母只当未觉,笑道:“怕是都饿了,动筷罢。”待饭毕,一众丫鬟捧上清茶来。   严母笑道:“婠姐儿,身子可好些了。”李婠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您记挂,已大好了。”李婠又对贺夫人道:“太太久病,我虽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伺疾,但时时记挂心上,今日见太太面色上佳,我也安心了。”   贺夫人勉强挂笑:“确实好了些。”严母笑道:“你们两合该做母女的,瞧着病都病在一处去了,天下没得比这更巧的了。”其余人也接着说了两句,气氛渐渐静了。   正此时,陈芸低声与段馨说道:“嫂嫂,可是身子不大好?”段馨面色微白,她近日嗜睡,起晚了,没用些朝食便赶来了。又见着满桌荤腥,心中恶心,现下坐着倒是撑不住了。只众人目光看来,她张口欲说话,却越发泛呕。   严母见了忙道:“快快,请大夫来。”段馨忙推却:“老祖宗,我现下又好了。”严母道:“你年轻才要好好爱惜身子,不然像我一样年纪后悔也迟了。”一婆子忙去了。   此时,严母见她不时犯呕,试探问道:“你可是见着荤腥便泛呕,平日里也没甚精神,嗜睡又厌食?”段馨惊诧道:“老祖宗,你怎知?”   一语未落,严母大喜,连道三声祖宗保佑,又笑道:“我陈家下代怕是要添丁了。”秋夫人喜道:“当真是三喜临门,好兆头。”段馨一听,不敢置信,先是大喜,后又是心事终得成全的放心,接着又涌出一股酸涩来,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她心说:不知吃了多少药丸,拜了多少神佛,又受了多少冷嘲热讽,闲言碎语,可终得圆满了。   她胡思乱想着,一边想怕是那灵石寺应的,还愿时要添多少香油钱,又想要这胎是男是女,又惶恐是空欢喜一场,那泪珠儿止不住地往下淌。   众人先是也是一阵大喜,此时又见段馨落泪不止,忙劝慰起来。陈芸道:“嫂嫂莫哭了,仔细莫伤了孩子。”秋夫人也道:“芸儿说得是。此是大喜事一桩,落泪反折损福气。”   严母差遣了两婆子扶段馨到暖阁歇着,段馨觉得不合礼数,严母道:“现在也不是讲礼数的时候,前三月胎儿不稳,本不该说出来,人知晓多了,惊了孩子的魂,快去歇歇罢。”段馨一听点头应是,陈芸扶着她去了。   一盏茶功夫,一小丫头引着大夫来,大夫正在行礼,严母忙道:“莫弄这套有的没得,快去瞧瞧我曾孙儿。”大夫忙领命去了。严母也坐不住,由陈蕙、陈茯两人搀扶在屏风后等着,贺、秋两夫人与李婠见状也起身随在身后。   待大夫出来,严母叠声问道:“怎样?可有喜了?可有喜了?”那大夫只她急,也不说甚医理药方了,笑道:“恭喜老太太,大奶奶已有孕三月有余。”严母又问:“可知是男是女?”那大夫抚须道:“脉象尚浅,在下也不敢信口开河,有六成是位公子。”   严母顿时喜气满面,其余几人也大喜过望。贺夫人压着心中不悦,忙让彩霞取了十两银赏大夫,又吩咐人给府中丫鬟婆子小厮等不论等级各发了一吊钱,沾沾喜气。   日头偏正时分,众人一一告退。贺夫人出门便寻了个由头各个儿走了,李婠与其余人顺路往南。   陈芸与李婠倒是见过一面,只那时一人为客上门,一人周全招待。此一时,两人做了一家两房人,陈芸行事也只留下些面子情罢了,李婠见此心头明了,也不亲近。因此三人在前方说话,李婠落后人一步,大堆丫鬟婆子坠在十几步开外。   段馨一则怀头胎,没甚经验,二则这胎来之不易,在路上更添了几分小心,渐渐落下与李婠一道了。她内心喜乐,口中有千万话想言语,见着李婠也没平日的拘谨,起话头说起来,只她左一句心诚则灵,漫天神佛保佑,右一句膏药见效,多少苦涩也值得,李婠遂点头,少附和。   几人行至一园子走廊时,李婠正待分别往东去。忽见园中树下有人四肢着地往前爬,一小儿跨坐在其腰上,手拿一细鞭,口中呼喝道:“驾、驾、快些、在快些——”七八个丫鬟婆子在侧防着,见了李婠几人忙行礼问安。   那小少年约莫七八岁模样,穿着身金丝滚边漆红暗花夹袍,带着顶红缎地平金绣龙纹风帽,身量矮小,伶俐骄纵,只似有些体弱。   这小儿便是大房沈姨娘之子陈永,自小便记在秋夫人名下,由秋夫人教养。秋夫人开始不愿,后不知怎地,倒是对其溺爱非常,把其看成是掌中肉、心头宝。这小儿现已九岁,只身子弱,便到现在也没停奶,平日里众人也不说得他半句重话,只哄着夸着。   陈永见了秋夫人也欣喜,忙爬下来入走廊来请安道:“给妈请安。”秋夫人也忙扶起他,给他拍拍身上尘土,问道:“怎不去和夫子做学问?”陈永道:“我正做学问,听那些奴才都说发赏银了,便偷偷来瞧瞧有甚好事。”半道上他硬说腿疼,要人爬下来当马骑,那奶娘无法,只得照做。   秋夫人笑道:“你要有侄儿了,你说可是好事。”陈永闻言一呆,眼直直朝段馨肚腹处望去,后眼泪滴答落下,声音轻颤道:“妈、妈,我不要侄儿,不要它。”秋夫人无奈,只当他是孩子气,边拿帕子给他揩泪水,边说道:“小孩子家家,竟说胡话,有小侄子日后陪你一处玩耍不好?”陈永大哭:“不,不要小侄子一起玩——”说着拉着秋夫人袖子硬拽扯,“妈,你叫她打掉、打掉它。”   段馨当下脸色便不好了,手扶着腹肚立在一旁。陈芸因着她妈对这庶弟好得太过颇有微词,现下袖手站着,当作未见。李婠正待走,也走不了,只得立在原地。   秋夫人左右为难,只搂着哄着:“不哭了,不哭了。”又说了些哄劝之语,只左右说也不见他好,秋夫人心里恨恨:怕不是有哪个不长眼丫鬟婆子说了甚,才会如此。陈永也知这事不能如他所愿了,只觉失了宠爱,心头惶惶然不知所措,哭得更加凄厉,后不管不顾,挣脱秋夫人,一头向段馨撞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婠眼疾手快,伸手把人一拉。陈永收势不及,头往墙下撞去,顿时撞了个头破血流,闭眼昏了过去。   此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段馨还没回神,便觉得小臂被人一扯,后到了李婠身侧,她小叔子软软地倒在墙角,她婆母秋夫人扑上去,呼天抢地大叫:“快来人、快来人、请大夫——”其余丫鬟婆子也惊过神来,忙扑上去,乱作一团。   一奶娘抱着人,秋夫人在旁拿手帕按着伤口,一群人乌泱泱去了秋夫人上房里。院里人见人满脸是血,唬了一大跳,忙来问候,又被人指使得团团转,烧水的、拿药的、请医的,匆匆忙忙。 第23章   不多时, 一婆子拉着一年老大夫来,其余人退出里间,只留秋夫人与那奶娘在里间照看。李婠、陈芸、段馨三人在外间等着,里间隐约传来呜咽哭声。   段馨也禁不住拿帕子揩泪水, 她知她这婆婆爱怜她这小叔子, 平日里不敢得罪, 只远着些, 现今竟伤了人, 她便哭道:“这可如何是好?”   一想着日后种种, 婆母诘难,丈夫漠然, 小姑子冷眼,下人嘲笑, 她只觉得昏天黑地, 没了活路, 口中道:“婠姐儿,你不该拉我的, 我命该如此。”说罢,又哭了起来。   李婠没应声。当时情急, 那永哥儿直冲人来,便拉了人一把, 没成想那小儿却撞了个头破血流。她心中对幼小年老之人的自有一股悲悯,此时心头也有几分难受。   莫约一刻钟后, 大夫出了里间。只院里几十个大小丫鬟婆子俱都上上下下,来来去去, 匆匆忙忙,哭哭啼啼, 几个主子,段馨正哭着,陈芸一脸事不关己模样,爷们儿也没来一个,一时竟无人招呼。   李婠起身引人到了廊下,问道:“伤势如何了,可有大碍?”那大夫本是伤科圣手,脾气也耿直,不似在陈府里走动的大夫,一直说些中庸油滑之词,直言道:“怕是正好撞在棱角处,破了个半指节的小口子,已上了药,过些时日便好。”   李婠又问:“为何至今也未醒?”那大夫抚了胡须,道:“撞了脑袋,头晕也属常事。不过,人脑最是精密不过,在请个擅内科大夫瞧瞧罢。”李婠点头应是。   后见一丫头匆匆跑来,李婠叫住,问了她正在忙些何事。那丫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心叫苦:主子伤了,乱作一团,哪有什么事做,不过人人都奔来走去,痛苦流涕的,你直呆呆立着,不是找理由给大太太作践麽。   李婠见其脸色心头明了,也不怪罪,只叫她去知会了大老爷与大爷几个主子,遂后叫来春慧引大夫去开药方,又叫人去另请个内科大夫来。   又是把脉、开药一阵忙活,两三碗苦药汁灌下去,人终于在中午时分醒过来了。秋夫人命人好生照看着,又令人送了李婠等人回去。   这边晚膳时,秋夫人流泪不止,段馨立在案边捧碗拿筷,低声劝秋夫人多少用些。   秋夫人本心喜,后又大悲,大悲压过大喜,也不管事情因由,顿时口不择言起来,哭道:“果真烂心肝之人,害了人还在这儿招人,你们得了意了,没人分了你们的富贵了。”   段馨忙哭道:“太太是哪里的话,我怎会有那歹毒的心思,永哥儿是我腹中孩儿的小叔叔,我敬着也来不及,怎会有那歹毒的心思。”   秋夫人回过些神,左右骂不得,只得骂起李婠来。段馨稍松了口气,只她想及李婠也算帮了她,又耻于自己这般想法,又哭了起来。   这此时,又一丫鬟来报,道是菱姑娘来了。秋夫人一惧李婠家世,二要看二房面子,遂止了骂。只堵了口气在胸口,瓮声瓮气请人进来。   夏菱进来行礼请安,秋夫人忙叫小丫头到了茶来,夏菱推辞道:“倒是我来得不巧了,扰了太太用膳,太太可别管我了,只我家二爷二奶奶交代我一定来问问三爷可好些了,另又让我送来些人参鹿茸,让三爷温养身子。”   秋夫人支使个小丫头去接,道:“多谢记挂了,现下好多了,睁眼吃了药,喝了粥。”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夏菱也没多呆,便回了院子。   直至晚间,又有严母、贺夫人叫了人来送些温补食材,二老爷陈明胜也打发人来问了下,秋夫人一一接了回了。   到了安寝时,陈明志,陈远、陈芸、沈姨娘几人没打发人来问一声,秋夫人一时也心冷起来,冷声道:“真倒是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俱都是些没心肝的、面子上也不顾的,无怪乎别人能得势。”   李婠去贺夫人院中定省后回,秋灵见她面上闷闷,忙去沏上暖茶来,由着冬青守着,又退下去下房询问缘由。   春慧正坐在榻上捶脚,见了秋灵来,请她坐了,问道:“今日不是你上夜,怎地回了。”秋灵问道:“正来问问可是二太太刁难了姑娘。”   春慧冷笑道:“你倒是忠心,只姑娘偏心着夏菱,你也捞不着好。”   秋灵道:“姑娘爱偏疼谁便是谁,那是她福气,我也不艳羡,我只记得我妈快病死时,她给了我三十两银子。你且说说可是二太太刁难了她。”   原这秋灵也是命苦的,她为外地人氏,姓孟,单名个灵字,秀才之女,祖上也富贵过,只不肖子孙守成不能,卖田卖地,家业渐渐萧条了,到了她父亲一代,又集家中钱财考了秀才,本以为时来运转,她父亲却染了风寒去世,家中只剩下幼弟老母,没了生计,不得已只得卖身入府。她早年有一青梅竹马,现也没了音信。   话回转过来。春慧听了,撇着嘴说道:“我也说不上是不是刁难,次次都那般,二太太让姑娘去伺候,姑娘不愿去,二太太便也不叫座,我们站了一个时辰便回了。”秋灵听罢走了。半路,她打发个小丫鬟去把豹崽接来。   却说这边,李婠听了夏菱回禀,心下放心些,正巧,秋灵提了那豹崽来,又逗趣了一阵。秋灵见她喜欢,笑道:“姑娘可要给它做身衣裳?”李婠惊道:“还能这般,可难?”   秋灵道:“我幼时见人做过,应是不难。”她见李婠点头后,便取了纸笔,两人描起花样子来。半路,李婠改了主意,道:“不若做个虎头帽罢,它有衣裳。”秋灵笑着点头。   到深夜,陈昌也没回屋,秋灵见她眼眸低垂,伺候她歇下了,自己只道怕是二爷不回来,遂在隔断处小床睡了。   深夜,陈昌回,秋灵听见响动起夜去外间查看。早有小丫头去叫了善舒来,善舒忙伺候陈昌换衣,又低声问道:“二爷怎这般晚了才回?”   陈昌道:“回来晚了,本想在书房睡的,又听了永哥儿的事,来瞧瞧你二奶奶。”善舒听此心中不免黯然,又强打起精神来,秋灵却心头高兴,两人也不便多待,忙完便识趣退下了。   陈昌入了里间,见人在里头睡下了,也睡下了。第二日早,陈昌谈起永哥儿之事,只让李婠离大房远些,余下也未多说了,李婠点头。   接连几日,李婠皆差人去探望永哥儿。因要到了年关,又有布庄庄管事、酒楼万掌柜并着庄子上的单庄头送来账目,并几百斤粱谷米面,鸡鸭鱼鹅牛羊,野兔野鹿、外加木炭、皮子等。   李婠招待了三人,后吩咐把现银入了账,其余野味各院送了些,其余皆入了库房、厨房。其间也没要事发生,暂不记叙。   又一日,夏菱携着信与账本子回了屋里,夏菱道:“今儿早马管事那边托人来和菊生说,这几日人多不得空闲,只得呈上书信来。”   李婠接了书信细细看来,开头几个提称语、寒暄之词也不再多叙,只在下方捡着大概说一说:   原那张桂花与刘大丫两人家去后,便有街坊四邻来打听,初只有两三人结伴来问,试探着干了一日活,得了十文钱回,再过一日,便来了十几人,到第三日便招满了。   到第四日,陆陆续续来者达上百人,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马氏只好再派人敲锣喊上一圈。   可第五日来者众多,其中一寡妇,本是最先来问的,这下反倒满人了,没了她位置,她便哭嚎起来:“糟瘟的,烂□□的,定是见我寻了这个好差事得了红眼病,四处编排,好让我给你挪位置,丧良心的,日后下地狱遭雷劈的。”   又有人哭道:“不说五百钱,便给我三四百钱也干,求管事开开恩罢。”   这下招人倒不是难事了,赶人倒是麻烦一桩。马氏见来者大都衣不蔽体,双颊凹陷,面色蜡黄,俱都是穷苦人家女子,只得好言相劝。至今还有人守在门口不动弹。   因着想做活的人多,坊内到没有偷懒耍奸的,个顶个的老实。   李婠手捧书信,她心说:人都说万事开头难,这头可算是开了。   夏菱见她先是愣愣,后又笑了起来,奇道:“是甚好消息,这般高兴?”李婠笑道:“翠娘说坊内人招够了,我瞧着怕是大事能成,喜不自胜罢了。”   夏菱瞥了她一眼,自个儿嘀嘀咕咕地说道:“三十人便是大事了,二太太管着府上几百口,那些县官老爷管着十几万人,这怎么说。”   李婠道:“这事便如星火之燎于原,今日只三十,明日便有三百人,后日便有三千人,三万人,三十万,日后,便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   夏菱听了也一时怔住,低声道:“这么说来,确是天大的好事,我妈若是每月能挣得五百钱,怕也不会把我卖了去。”李婠见此,忙宽慰起她来。   夏菱立着不动,听了两句后奇怪问道:“姑娘,您怎么还不打发我银角子?”李婠听此好笑道:“你倒是掉进钱眼了。罢罢罢,你自个去取罢。”夏菱直笑。   揭过这茬。李婠这厢看了完了信,左右思量后吩咐夏菱道:“前几日庄子管事不是敬上了些现银,添二作五,你取四百两整银出来,那梨花柜下还剩二百两,你一并取了,托菊生送去给翠娘罢。”   她顿了顿,“今年年礼便发布匹罢,让她多招些人,有了银钱,这个年关也过得了。”   夏菱道:“这钱还没在兜里揣热乎了,又要花出去了。还是少给些罢,这冬日年头的,开销多着了,衣裳首饰要置办些,底下大小丫鬟婆子要打赏,各府各院要走动,书房那边笔墨纸砚书本也是开销,那坊也是个只进不出的吞金兽,现下还没有进项了。”   李婠道:“这样子倒是像个管家婆了。那些衣服首饰该翻新的送去翻新,也能对付着穿,其余该省便省些,把银钱花在了刀刃上。快去罢。”夏菱犟不过只得去了。 第24章   又过了两月, 府内无事可叙,那女子织坊倒是红火起来,只当天招人的话一放出来,不到一时辰, 便满了百人, 没能赶上的, 不乏当街嚎哭, 捶胸顿足者。有人路过见此情形, 啧啧称奇, 只作下酒闲话,传扬开来。   这日, 秦成于一酒肆歇脚,正等饭食酒水时, 正听旁边一桌三人正谈论一奇事。一货郎道:“……那坊内全是女子, 进出怕有百人, 全都匆匆忙忙,没进的, 全都哭天抢地的。”另一大汉道:“全是女的,莫不是窑子?城西那地界腌臜事多, 保不齐便是个吃人的深坑。”   那货郎道:“豁——那里头既有街边乞丐婆,又有四十多岁大娘, 怕是不得,况且坊里工钱有五百文, 还包午时一饭,应是个正经地儿。”又一人笑道:“正经地儿?要是正经地儿, 你怎不把你婆娘送进去,一年也差不多又有三四两银子了。”   那货郎啐了他一口:“老子可不是那些没卵蛋的怂货, 没得要她出去丢人现眼。”另一桌一老酸儒臭着脸,颤颤巍巍夹起个蚕豆,放进嘴里嚼了嚼,拉长着嗓子道:“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女子出,主外事,成何体统?”   秦成听了一耳朵,忽地想起那日背脊挺直的女人来。吃完饭食,往城西去了。行至城西织坊外,此时正是正午时分,他见院门大开,上有一匾额,提有“女子织坊”四字,下守着两大汉,墙外围着些小儿老妇,鹄形菜色,黄皮寡瘦。   只听坊内一声铜锣声响起,不多时,坊内又走出二三十人来。随着出来的还有一老熟人,张桂花。她来得早,自问是老人了,便揽了给人送饭的活计,她递了饭食给两汉子,又与两人东扯西扯了会儿,眼一瞅,见着了秦成,又忙走来招呼:“秦兄弟。”   秦成见是熟人,忙饮上去回礼:“嫂嫂。多日不见,刘大哥可好?”说罢,他见张桂花虽衣着仍垒满补丁,但面有血色,精气十足,与往日愁眉苦脸大为不同,放下心来。   张桂花喜道:“好好,他自个儿早能下地了,只身子还虚,我两琢磨着成日躺着也不是个事儿,索性置办了些家伙什去灵石寺支摊子,赚两个花用。你怎地在此处,那日一别后,还未来得及谢你,我左右打听也见不着你人,你且等着,我去与马管事告声假,今日定当好生谢你。”说罢欲走。   秦成忙拦着:“嫂嫂不必如此,举手之劳罢了,我是居无定所之人,劳嫂嫂久找。今日我在外吃酒,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便来此处看看。”   张桂花忙说道:“可莫听那些污言秽语,全是他娘放屁的狗话,说的人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要不就是狗屎扶了嘴,忒臭了。我这两月在这儿做活,我还不知道好不好?”   秦成笑道:“这是个好去处,日前我便知晓了,只没想到短短二月,竟有了上百人。”说到着,张桂花道:“上百人有什么的,日后人多着呢。”   秦成忽地想到一句老杜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正想着,又见门口有几十名女子陆陆续续出来。   张桂花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这坊内包午食,有人家实在供不上饭,马娘子便许人出来分食些。”秦成定睛一瞧,果真如此,道:“这倒是能活些百姓。”   张桂花笑道:“阿弥陀佛,可不是,日后做得好,还有赏钱拿,这不过年东家要发些布料,正好给那两小子做身衣裳。”两人又聊了会儿闲话,期间张桂花连连说要告假谢秦成之恩,每每被拦下。   到了时辰,秦成催张桂花回,自个儿也走了。行至半路,他见左右无事,脚步一转,买了一坛好酒,往灵石寺方向看望刘二狗。路上,他见行人众多,间或手拿花果香烛,亦不乏有富人车架、布撵、小轿在,遂问了一行人缘故,才知今日正逢一禅法师升座讲经,众人都往灵石寺去。他于讲经一事无感,一路只瞧着两旁摊子,一一寻去,也不见刘二狗。   到山脚下时,有一人头戴浩然巾,颈挂一佛珠,手持浮尘,扮相不伦不类,盘坐于一四四方方毯子上,老神在在,后立着个幡旗,上书“问卜算卦”四字。这摊子夹在卖耍货的、卖糖瓜的中间,左右吆喝声不入耳,自有在闹市中取静之意。   秦成初只觉怪异,定睛一看,原是熟人,遂走上前去笑道:“道长,怎地来这寺庙下支摊子了。”那人听此,睁开一只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是小友。”秦成听后大笑,道:“自那破庙一别已有一年有余,今日相逢实乃幸事一桩,不知道长可赏脸一聚?”那道人一面抚须应声,一面利落起身,三下五除二折了毯子,背上幌子便走。   两人一道来了后山,选了处山青石秀,绿水环绕之地,盘坐于一巨石上。   说来两人也是旧相识。这道人本名李道蘅,道号无相,佛号无为,又号不信邪居士,不僧不道不书生,实乃万人中也难见的奇人一名。两人于一破庙中结缘,虽是一老一少,但性情相投,遂结为忘年交,今日又得一见,秦成心中之喜自是不必多说。他拿出酒来,两人分喝了。   那老道道:“今日偶遇,实乃大幸,小友在哪高就?”秦成惭愧道:“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拳脚功夫,帮人压货,胡混些日子罢了,现今在城西落脚。不知道友原何来了此。”那老道道:“四处走走停停,便来了梁州。”   他见秦成似眉目中有郁郁之色,问道:“小友可是有烦心之事?”秦成叹气后笑道:“不过也是世俗烦心事罢了。今日我见一女子开了个织坊,于女子也是活路一条。而我大好男儿,至今一事无成,于民无用,实属惭愧。”   那老道听后道:“这倒是不曾听闻,何不细细说来。”秦成于是一一说了。那老道抚须点头。后他笑道:“你见这滚滚红尘多少人,权贵者不思治国安邦扶民,只知敷衍塞责、无功受禄,致民穷财尽,饔飧不饱,他们享人间富贵,也不知羞耻,安然享乐,你我不过一介草民,也莫要苛待自己,不若随我云游去,见见这天地之大,才不枉此生。”   接着他又道:“你也莫看低了女子,自古巾帼不让须眉者不在少数,武后临朝,奖励农桑,改革吏治,亦有木兰桂英之流代父从军,披甲挂帅,我自乡间去,富贵中来,亦有不少钟灵毓秀的女子。你比不过,也莫气馁。”   秦成掩面苦笑道:“老兄莫打趣我,我哪有这般想法。只是、只是。”他又说不出来话,重重叹了口气。那老道忙递上酒,他仰头喝了一口。   那老道又道:“我知你意,只是你我二人上无片瓦容身、下无银钱傍身,想这般作甚,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罢。”说罢,又仰头喝了一口,笑道:“好酒、好酒。”   秦成苦笑道:“这般一说,我倒是更加郁郁了。”老道哈哈大笑:“我早年亦有如此壮志难酬之时,只是白驹过隙,而今我已年过古稀,方知这朝廷兴衰,百姓皆苦,人力如撼树蚍蜉,不能及也。但我虽没了念想,你还在苦苦挣扎,不若我替你算上一挂,瞧瞧你这前程会应在哪处?”   秦成忆起从前来,心说:往日你卜天晴,那日便下雨,可不敢让你再卜。遂摆手:“人定胜天,我却是不信这些的。”   那老道道:“放宽心,我日前新学了一占卜术,灵验得紧,断不会像从前那般。此术是以十二地支取象,上谈天象,下讲地理,中论人事,寻人寻物、出行凶吉、天时气象、官灾诉讼皆可一补。”说罢,他掐指占卜,口中喃喃自语,不多时,他道:“你这前程怕是要应在女人身上,且往城西去罢。”   秦成苦笑道:“我现在城西,难不成我日后是个吃白食的。”那老道抚须:“天机不可泄露。”两人又叙了些闲话,待吃完酒才作别。待秦成走后,那道人抚须,也拿了幡子下山去了。   却说这边,两月一过,坊内倒是堆了进千匹布,马娘子与夏菱直发愁,夏菱心说:这可真真一语成谶,成了吞金兽了,正想着,又听李婠吩咐送了帖子去花染匠家,另备上五十两银钞,夏菱猜着她家姑娘怕是要有动作,也不细问,自去了。   第二日,李婠与夏菱上车。菊生架车欲走,忽闻身后有人叫住他,他忙止了马车往后看去,一见不由大惊,原是陈昌与三七两人骑马立在车后,菊生忙下车行礼:“请二爷安。”   三七候在陈昌身后,见状忙请陈昌示下,他见陈昌未开口问话,问道:“这车里坐着何人,这角门往日只我家二爷出入,你们又缘何在此。”菊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三七皱眉,催马上前道:“还不快快说来,难不成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小心我拿了你去衙门去。”菊生苦着脸不说话。   正此时,夏菱掀开帘子,李婠从纱窗外看去,轻声道:“是我外出办事,不巧正遇着了。”三七一惊,忙蹿下马作揖赔笑道:“竟是二奶奶,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该罚、该罚。”说着,轻扇了自己两嘴巴。李婠忙道:“可别,是我没出声,此事儿可怪不着你。”   陈昌见是李婠,催马上前,扶车低头,见她穿着一素色裙袄,笑问道:“怎这幅打扮,出门去作甚?”李婠道:“我手里头堆了些布匹,正要去寻个人帮我卖了去。”   陈昌笑道:“这芝麻点子的事,随意打发个下人放布庄便是。”说着,他唤了声“三七”,正要开口,李婠道:“今日这放你家铺子,明日那放你家庄子,后日,我的到成了你家的了。”李婠当自己放了狠话,明了不愿对方插手之意,于是道:“你且去忙罢,我去去便回。”   陈昌倒是不觉她话中带刺,只觉她这模样好玩得紧,遂咽下笑意,连连陪不是,又听她叫他自个儿忙去,心说:就带这两人出甚门,若遇着个好歹,到时候我岂不是连哭都没地儿哭,说道:“今日我也无要紧事,一道去罢。” 第25章   接上回说道, 李婠角门遇陈昌,陈昌欲与之同行。陈昌也不理李婠拒绝之言,兀自下马掀帘子进来,夏菱见此忙行礼去车辕处坐。三七一人两骑, 随着李婠轿。   陈昌道:“我倒是要瞧瞧这是做了多大个生意, 值得你车来轿往的。”李婠道:“没您家大业大的, 左右不过有个一千余匹布罢了。”   一千余匹布, 算下来也就二三百两的营生, 陈家单单贺夫人东家送礼, 西家走亲的便不下万两,陈昌心说:这事儿可比芝麻点子还小, 遂道:“不若还是打发个人去一趟罢。”李婠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陈昌见此忙又换了话题, 说了些旁的话给她解闷, 边说着, 他边从袖中取出一半个巴掌大的紫檀木花纹浮雕盒子来,陈昌递过去, 道:“瞧瞧,可喜欢。”   李婠侧脸瞧来, 只那盒中分了四个格子,放着两对耳饰:一是金环镶东珠耳饰, 一是白玉葫芦耳环,俱都精美无双, 李婠不取:“好端端的,送我耳饰作甚, 收回去罢。”   陈昌也只当没听见,说道:“这倒巧了, 你今日也未带耳饰。”一面说,他一面取出一只白玉葫芦耳环来,欲给李婠戴上。   李婠侧身,偏生车厢狭小,她不愿失了庄重,只得被他辖制住。陈昌揉了揉那白嫩耳垂,轻巧帮她戴上,后又经不住吻了吻。李婠眉头微蹙,忙伸手推开他,陈昌心中极喜她这副模样,又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荤话,把人惹发火前收了手。   到了路口,早两顶小轿并八个大汉等着,李婠上了轿,夏菱忙去请陈昌上轿,陈昌摆手,翻身上马,随在李婠轿旁。走了大半时辰方到。   这厢,花染匠候在门口,见一行人来忙行礼,开口道:“坊主有礼。”又见轿子旁那高头大马上是一年轻公子,头上戴一紫金莲花冠,着一宝石蓝律紫团花茧绸袍子,如圭如璋,气宇轩昂。   花染匠看他穿着打扮,心知其非富即贵,不敢擅猜其身份,只拱手行礼:“这位公子有礼。”   陈昌见此人着短褐布衣,不卑不亢,无媚俗之色,下马回礼道:“先生有礼。”花染匠一面说着不敢当,一面引两个入内。   这院子虽是个一进院子,但空地极多,上无绿地植被,路两旁俱都有竹竿撑着彩布,角落放着几十口大缸,李婠头次见,心中好奇,花染匠遂在旁一一解释原由。   入内,花染匠请两人坐了,又有老仆送来茶水果子,花染匠道:“舍下简陋,失礼了。”李婠忙道:“今日冒昧登门,才实属失礼。”二人又寒暄几句,待事毕,花染匠小心问道李婠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李婠顾及外人在场,也不便细说,只大意提了织坊想聘他当个主事,把布料销出。   李婠道:“这倒个累人活计,东奔西跑是免不了了。只您应呈,愿以一成利奉上,若成不了,我亦是不强求的。不知您意下如何?”   花染匠家早年便做布行生意,如今被他败落得只剩一间染坊,他见天做梦能重振花家,这可不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来枕头,岂有不应之理。   李婠见他应允,又说道:“这倒是不拘能得多少利的,便是以市价□□成买出去也是使得的,只要能平了账目便大善了。”后李婠也未多说,告辞了去。花染匠忙起身相送。   待出了角门,夏菱略留了一步,取出五十两银钞来,花染匠忙推却。   夏菱笑道:“我家姑娘吩咐的,还请您收下,一则要出门与各位老爷打交道都要花用,二则您事多,这染坊怕是要买两个小子照看着,也是一笔花销,三则,万一有个万一,也不能让您白跑了这一趟,这处处都要银钱,还请您莫要推辞了。”   花染匠闻言不再推辞,说道:“还请姑娘转告东家,此事必当办妥。”   从头到尾,陈昌只当自个儿是个木桩在旁边杵着。后两人行至正街,换了车架,远远能望见府邸了,他略嘱咐两句才带着三七打马而去。   还未出一百米,陈昌止住脚的,回头望见那一行八人抬着一小轿走远,冷不丁开口问道:“她出门怎不见人跟着护着?”   三七闻弦知雅意,知他嫌府上人不尽心,忙回道:“怕是底下婆子小子看漏了眼,我回去便让人警醒警醒。”又见陈昌点头才略松了口气。   只他心里道:这大家太太奶奶出门哪个不是婆子小厮一大堆的,只偏偏这二奶奶不按章法来,也没派个人知会声,可见是不想人知晓的,遂在心里叫苦。   只如此又过了两三日,李婠也未出门去。一日日落时分,李婠往贺夫人院子里去,半路遇着陈蕙、陈茯两姊妹,三人遂同往。   贺夫人于三人皆不待见,只遣了婆子出来随意打发了两声。那婆子口中直道:“太太不得闲、正料理家事。”三人也不多呆,略坐了坐,便回了。   可巧,回去的路上又遇着个两个模样整齐的小丫鬟,说是今儿冬至,请各院太太小姐吃饺子去。一个行礼后忙去请二太太去了,另一个与李婠三人在原地等着。   留下的这个口吃伶俐,一直说着话,什么“先去了院里请,没见人,又急急跑来,府上路多,恐错过了。”又说,“大太太、大姑娘、大奶奶已经到了,太太正等着。”“今日饺子馅有三四十种,芹菜牛肉的、素三鲜的。”嘚啵嘚啵说了好一阵,倒是免了三人绞尽脑汁找话聊。   李婠见她频频摸嗓子,使秋灵赏了她个银角子,喜得她连连又说了好些吉利话。   半响,贺夫人也来了。   四人到了院里,已是掌灯时分,院落里俱都点了灯火蜡烛。有婆子提了灯笼来接,过了仪门,进了正屋,老太太居上,正与段馨说着养胎忌讳,周围丫鬟婆子立着,时不时插上一句,倒是和乐。此时见来人,众人纷纷止了话。   四人行礼毕。贺夫人笑道:“老祖宗勿怪,被府上管事婆子们一拖,正巧这三个又来我院里,两个小丫鬟找不人,我娘几个儿便都来迟了。”   老太太也笑:“这府上大小事桩桩件件都赖你,哪有怪你的由头。”顿了顿,多问了句:“那布粥施米之事可办了。”   秋夫人忙道:“今儿早便在外搭了十多处棚子,都置办起来了。”   老太太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连声到好,罢了,又招呼众人:“快快,入座罢,那曲也唱起来,今日小节,咱们娘们儿也乐呵乐呵。”   一丫鬟扶着老太太坐了上座。其余秋氏、贺氏、陈芸、李婠、陈蕙、陈茯一一告了座。   秋夫人瞧了眼下坐的李婠。   李婠正巧也望了过来,点头回了一笑,后目光一侧,看向立在案边的段馨微微隆起的肚腹处,正待开口,秋夫人忙对段馨说:“你也坐罢。”段馨忙回:“多谢太太。”   秋夫人似想起什么,瞧了李婠一眼,说道:“瞧我,忘了问,怎地贺大姑娘、二姑娘没来?”   李婠面色如常,身后一婆子恭敬地道:“贺二姑娘身子乏,贺大姑娘便也没来了。”   秋夫人笑道:“这两个倒是与蕙姐儿、茯姐儿一般,平日里一个挨着一个,一个离不了一个的。”   老太太对这桩眉眼官司置若罔闻,笑呵呵地说道:“快少话些家常,天儿冷,菜凉了便失了味了,今儿个这厨娘可是使了十八般武艺,莫错过了。”说罢,夹了一个饺子吃了,其余人也动筷吃了,众人大赞其味,惹得老太太赏了厨娘几吊钱,众人吃吃笑笑,推杯换盏。   至晚间要散时,老太太又叫人提了好几个食盒来,直命她们带回去:“虽说他们自有饮宴去处,也让几个爷儿们也尝尝。”众人忙接了盒子。   李婠先与贺夫人作别,后一一与众人作别往院子去。今日天黒尽了,老太太恐人路上摔了,俱都让小丫鬟们点灯来送。   李婠与秋灵两人行至院外不远处,李婠对前方那提着灯笼引路的小丫头说:“前面便是了,你快回老太太处罢。”那小丫头见前方院子灯火通明,底下路也好走,便行礼回转了。   两人行至右侧院墙外,正在转去正门前,此时月色隐去,晚风习习,墙外柳树柳枝轻荡,影子憧憧,两人自树下见路走着,忽地,秋灵拉了李婠袖子一把,指了指前方。   李婠微惊,朝前方看去,只见前面好几棵柳树下有两个影子挨着,却只有两只脚!凝神细听,又有细细密密的呜咽声入耳。   李婠见此倒吸一口凉气,她最是见不得这些神神叨叨,鬼鬼怪怪的,以为是甚柳下鬼,骇得倒退一步,面色惨白,冷汗直冒,眼看要倒下去。秋灵也是心头一震,只她向来胆大,不信鬼神,她向前一步护住李婠,喝道:“什么人在此放肆?”   那两身影俱都一震,一矮小的影子转身往后奔去。到灯火处,秋灵见其背影窈窕,着一身云烟裙,忙与李婠说:“姑娘莫怕,是个小娘子。”秋灵又回头看那高个儿身影,竟有几分像他家姑爷陈昌!叫道:“二爷?” 第26章   话说这头三七本候在前面不远处, 见此心中大叫不妙,正要跑来替陈昌遮掩。不巧,此时阴云消散,月色大明。秋灵定睛一看, 可不就是他家姑爷陈昌!她不由惊叫:“二爷!真的是您!您怎会在此?”   陈昌心头一紧, 僵直身体从柳树下出来, 他整了整面色, 笑问:“你们怎来了?”后他见李婠面色惨白, 又抛了满腔不自在, 皱眉问道:“可是又被吓住了?”   秋灵回头见李婠神色恍然,心既忧又怒, 站出来冷笑道:“都说那猫哭耗子假慈悲,二爷也不遑多让, 前脚软香软玉抱着, 后者又担心起我家姑娘来, 真真劳您一颗心剖成两半来。”   陈昌被一指摘,突地冷了神色, 不说他未做那等子非礼之事,便是做了, 也容不得个小小丫鬟来指指点点,这娶妻纳妾, 天经地义之事。他一面脱下狐皮大氅把李婠拥在怀里,一面吩咐三七把人拖下去处理了。   李婠刚被吓住, 脑子里晕晕的,还没理清个一二, 一眨眼便见秋灵骂开来,又一眨眼便听陈昌要叫人把秋灵拖下去。她自是万般不肯的。遂也不推拒陈昌, 让人拿大氅裹了,说道:“这丫头被我惯得不知尊卑了,且把人留给我罢,我必重罚她。”   三七本也是假意去拖,听此,又立住了。李婠不等陈昌开口,又道:“此处黑灯瞎火的,还是快些回罢。”说罢,轻拉着陈昌袖子往前。   陈昌缓了缓脸色,见李婠开口也不好多说,上前把人打横抱了,一路进了院子。李婠心里极不愿被这般孟浪,一路听着大小丫鬟婆子问,“二奶奶这是怎地了?”“可要请大夫?”她直把头埋进大氅里,只当自己晕了过去。   陈昌一面吩咐人熬副安神药来,一面把人放在榻上,唤来水浼、南乔等人来伺候。进屋的几人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多说一句,多做一步,老老实实伺候李婉陈昌洗漱事宜,期间,又有婆子进屋端来黑黑的苦药伺候李婠喝了。万事毕,又轻手轻脚地退下。   李婠卧在床头,今日她先宴饮,又遭了惊吓,加之现已子时,疲惫难耐,一合眼,便要睡去。   陈昌思虑起方才之事,横竖左右睡不着,就着月光下床来倒了碗温茶。他坐在圆己旁,见李婠卧在床里虽没动静,但心下料定她也心乱如麻,此时不理他,正在怪罪他。   只张了几次嘴,都不知从何说起。遂把桌上温茶喝了,摩挲着茶碗,斟酌开口道:“那女子原是太太胞弟二女,我今日回院子,她半路冲了出来,我顾及着情分与她说了两句,话头没过半,她便依了过来,可巧被你碰着了。”   李婠本昏昏欲睡,又听他开口说话,只得强打起精神来听。她睡眼朦胧,耳边话忽近忽远,似有似无的,她听了一耳朵我啊她呀的,心里倒是半明白他在说那女子,于是含糊应道:“那明日迎妹妹进屋罢。”这声音模糊不明,陈昌疑心自个儿听岔了,上前凑近她,问道:“你说甚?”李婠又再说了一遍。   陈昌听后面色一沉,讥讽道:“你倒是个大方人,我倒是把你看错了。”说罢,他心中越发烦躁了,左右思忖也估摸不准对方是真心实意的还是假模假样的说说,又沉声问道:“你真愿意我纳了她?”李婠又含糊地“嗯”了一声。   陈昌琢磨半天,后笑着问道:“可是醋了。今儿晚着实是个误会,她突地扑上来,我也没注意,正要推开她,你又来了。”李婠眼半睁,细声细语说道:“没,给您纳妾,本也是我职责所在,这会儿到是我少了寻摸的功夫。”   陈昌这会倒是的听得真真切切。这下好,宛如捅了马蜂窝,陈昌一下气炸了,怒气四溢,在床边负手走来走去。   这会儿叫他剖析己心,他也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只他本打算着,先探探李婠口风,若她不愿,便与二表妹说了,只是两位表妹等他两年,少不得要添上些嫁妆,给人风光送出门子,若她愿了,呵,陈昌便没想过这情景。   他这一会儿要理直气壮地纳妾,一会儿又恨李婠叫他纳妾,自个儿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了。   陈昌不愿细想,只随着本意动作,他覆在她身上,不住地亲着她细白的脖颈,正待往下,李婠推拒道:“别,明日可好?”陈昌不听,仍要动作。   李婠只好道:“你去找清簟或善舒可好?”陈昌埋在她脖颈里冷笑一声:“你个没心肝的。”说罢,止了动作。李婠终得了清静,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陈昌起来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不是铜盆里水烫了,便是早膳太咸了,只周身都不爽利,一众大小丫鬟婆子见此行动间又添了几分小心。   出了二门,三七忙随在他身后的,引他去练武,路上也不敢多说,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到了武场,陈昌选了一杆长枪,与武师赵宏打斗了几个回合。他心下烦闷,出手便没个轻重,直挑了对方武器,把人踹飞出去。   赵宏一瞧他一个直刺攻来,忙就地翻身一滚,口中连连求饶:“二爷,息怒、息怒。”陈昌收了势,冷哼一声,把红枪一抛送回架子上。   赵宏摸摸胸口爬起来,心说:在娘们儿那受了鸟气,也莫来我这处撒。   今日儿早他一个相好的小丫头便把昨儿院里的事儿完完整整地与他说了,一听陈昌今儿早不爽利,便当陈昌想纳人,可家中有母老虎,不能得。他凑上去笑道:“二爷怎地今日这么大的火气?可是有人惹了您不快?”   陈昌没开腔,斜了他一眼。三七在旁一听,双手比划,作杀鸡脖子状叫他莫说了。   可三七站地偏远,他没见着,只当自个儿摸准了脉络,出主意道:“我今儿进院里便听了几句风言风语,这男子娶妻纳妾本是天经地义,偏偏那些小心眼子地要左阻右拦的。   二爷莫如在外寻个院子,置备些家伙什事儿,先把人接出去,待生米煮成了熟饭,开花结果,那时,二奶奶要阻拦也没了说头,府上太太、老太太、老爷们也和乐,便万事俱全了。”   陈昌听罢,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赵宏忙堆笑。陈昌眼神颇冷,口中笑道:“自古有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兄计谋无双,小弟受教了。”说罢,拱了拱手,赵宏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能为二爷分忧便是天大的好事了。”陈昌也未多说,转身走了。   半路,他与三七说道:“明日叫那赵宏不必来了。”三七忙点头应是,待陈昌回了院里梳洗,忙回身去办了。他先去银库支了银子,又命一小子去角门把人拦下,免得他又出府跑一遭。   赵宏刚要出角门便人拦下,了无事事地在园里晃荡了一柱香,见三七来,忙笑着招呼:“三爷,您怎地来了。”他虽看着梗直憨厚,却也身处高位过,知晓来往规矩,知这大家府上事多,少不得孝敬各位主子身边的大小丫头小厮,帮忙说道说道。   三七也接过他不少银钱,此时见他,气不打一处来,把银钱给了人,说了句“二爷叫你不必再来。”后转身边走。   赵宏一惊,忙追问道:“三爷、三爷,这、这倒是如何回事?烦请您开开尊口,也让我死得明白。”他还真不明所以了,以为有打赏可拿,没成想是打发人的。   三七只道:“谁叫你不招四六的说些胡话来,你没见到我刚才杀鸡抹喉地叫你住嘴?”赵宏一抹脸,道:“隔得太远,没见您的暗示来。烦请您通融通融,下回我定当把我这喷粪的嘴闭上。”   三七摇摇头,还是往前走,赵宏道:“您开开恩。”说着,忙把一锭银子递出去。三七不接,说道:“二爷是铁了心了。你也一身武艺,且去他处寻摸罢。”说罢走了。   赵宏满脸苦相出了角门,到了正街上,从包袱里拿出一锭银子,咬了一口,又朝陈府方向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走了。他所骂皆是脏话妄言,所去依着性子也不是甚好去处,便不多叙。   却说这边,陈昌回了院里,清簟、善舒两人忙上前伺候他换衣脱靴,待换了身干净衣裳,陈昌左右见里间外间俱都没见着人的身影,又问道:“你家二奶奶呢?怎成日不见她身影。”   善舒忙道:“去内书房去了,现下怕是要回了预备去老太太处用膳了。”陈昌点头,本想去寻人,只拉不下面子是一桩,二则,那内书房在他看来便和自个儿外书房一般,没主人邀请便进不得。遂又坐在软榻上,命人去取了本闲书来看。   清簟善舒两人忙退出去,一人去取书,一人去沏茶。院里丫鬟婆子俱都说着小话:“二爷今日怎不去书房温书了?”“怕是有事与二奶奶说。”正说着,一小丫头上门,道是二老爷找二爷说话。陈昌听此,只得去了。   陈明胜今日本要出行,行至廊下时,便听嘴碎的丫鬟说昨晚世安院熬了药,便以为陈昌犯浑,硬是要纳人,把李婠气病了。他心中恼陈昌不定性:当日明明白白与他说了,他自个儿点了头,如今又这般。   他正要叫人去请太太去说道几句,后又想起自个儿媳妇与儿媳妇两不对付,听了怕是要拍手称好,只得自己上阵。他自是有万分满意自己儿子人才学问的,遂点了几句“色令智昏”,“温书为要”,“莫短了心气”之语,便撒开手不管了。   陈昌出了院子,三七忙迎上来:“二爷,何处去?”陈昌见日头偏高,这会儿人怕是早去了老太太处,遂按耐住性子,依言去了外书房。   行至半路,陈昌见一拱桥上立着一女子,目中含泪,娇娇弱弱地朝他看来,他脚步一顿,朝她走去。   你道这桥上人是谁,正是贺夫人胞弟次女贺仲媛也。 第27章   却说这边, 贺仲媛本假借贺夫人称病一事,三五不时可与陈昌见面,解解相思,待贺夫人病好, 陈昌回了院子, 便再也不能得见。她日日守着盼着, 也不见人前来, 夜夜想着望着, 也不见人入梦, 平日里只恨昼长夜长,花落花开, 云散云消,日渐消瘦了。   她姊妹贺伯玲左劝右劝也不见人有起色, 着人去打听, 却只听丫鬟说, 陈昌日日宿在院里,她心下了然, 怕是人有了新欢,早把旧人忘了。只又见自己妹妹这般糟践自己, 害怕她把自个儿糟践没了,只得哄着人说, 表哥怕是平日里事多,脱不开身来看望。   这日冬至, 老太太命人来请她两人去饮宴。贺伯玲在廊下回绝了,这时, 贺仲媛掀开帘子,立在旁边悠悠地问道:“李家姑娘也要去?”   那丫头不明所以, 贺伯玲忙笑道:“她病得厉害了,说起胡话来了。”说罢,塞了一串铜钱过去,那丫头喜笑颜开地接了走了,刚出门,又回头添了一句:“二奶奶怕是要去的。”   等一人一走,贺伯玲便没好气地说:“好好的,二奶奶便是二奶奶,你称呼她李家姑娘作甚。”贺仲媛垂泪不语。   她又缓了缓口气,说道:“莫要多想了。”她一面叫人打热水来给人洗脸,一面心里叹气:这人倒是越发偏执了。   贺仲媛只无声流泪,望向窗外一株梅花,悠悠地念道: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1】   贺伯玲拧干帕子给她擦泪,不料泪珠儿越擦越多,她见立着的两丫鬟,怕她们见了嚼嘴,忙叫她们先出去,回身来劝慰起人来。   贺仲媛道:“姊姊,莫要再劝我了,我也不想,只是这心里怅怅的,眼里也止不住水流出来。”贺伯玲重重叹了口气,“都道是心病难医,你可莫想不开,撒手丢下了我。”说罢,也抹起泪起来。   贺仲媛见此也大恸,她似是惊醒,想起自个儿有个忧心自己的姐姐来,忙道:“姊姊莫哭了,是我不好。”她脑子清醒了些,红着眼问道:“姊姊,你说他整日在忙,可是说辞?”   贺伯玲左右思忖,怕答岔了她想不开,又见她眉目有股子坚决之色,实话道:“他是忙着读书,只每晚都回了院子的。”   贺仲媛惨笑道:“果真如此,”顿了顿,她接着说:“有道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两三个月不来,只把你我丢在这处,你我心便忽上忽下,四下瞎猜。我这去找他去问个准话,若是他变心了,你我也死了心,只让这场戏散场了好,若是他真是惧于李家姑娘权势,不得不如此,你我也得体谅些他。”说罢,她起身要走。   贺伯玲一边听,一边心里苦笑道:这当真是入了魔障了,还说甚体谅,若陈昌真的窝窝囊囊,因权势屈就,怕是早娶了别家姑娘,哪还轮得到李家姑娘,怕不是哪一眼瞧上了人,娶了回来。还你我,只有你没有我。   又见她动作,忙拦了,说道:“此时二奶奶去老太太处饮宴,虽说正是良机,可也不能这般莽撞了去。今儿又是冬至,他们爷们儿定在外饮酒,不若你我先去院里探探何时表哥回来,在做打算。”贺仲媛忙点点头。   两人行事也不便带丫鬟婆子,便放出信,从后屋里走了。两人到了世安院时已是掌灯时分。贺伯玲带着人去试探问了一圈,可陈昌也没打发个人来说几时能回,大小丫鬟俱都不知。   两人吃着茶水等了等,又怕李婠先回来的,两人没脸,一直挨到晚间时,陈昌也不回,才走了。   不想,刚出院门,便见陈昌带着三七走来。贺仲媛见了人,双目便粘在了陈昌处,贺伯玲与三七便走远了些,留两人说话。   陈昌见了人,眉头皱了皱,他四下看了看,不是说话地,他又不愿把人带院子里去,怕里面有丫鬟婆子见了嘴碎。遂把她引在柳树下,贺仲媛随着去了。   贺仲媛低头开口问道:“表哥,怎不见你这两月来寻我。”陈昌道:“这两月事多。”   贺仲媛抬起头来,悠悠地道:“你骗人,你是动了意,移了心了。”   陈昌道:“表妹慎言。”接着,他见人消瘦不堪,缓了缓口气道:“表妹还是好好保重身子为要,日后有空闲我再去看你们。”   贺仲媛道:“又骗人。你有了李家姑娘,便把我们抛之脑后了。”说罢,她哭了起来,陈昌劝了又劝,也不见人搭话,心下也不耐烦了,提脚便要走。   贺仲媛见他如此,猛地扑入他怀里:“表哥,你要了我罢,我愿意做小,只求日日夜夜服侍在你身边。”陈昌一惊,正要推开她,耳边又听有脚步声传来,怕被人见了说不清,只想着等人走了再说。   不想,来人却是李婠与秋灵,又巧那日云散月明,被秋灵认了出来。贺仲媛惊走,与贺伯玲一道跑了。后事,大家都知晓了。   这边,陈昌见了贺仲媛不避,他虽心头有几分迁怒,只也清楚也有自个儿不是,遂走上桥去。他拱了拱手,道:“表妹有礼。”   贺仲媛惨笑:“表哥倒是与我生疏了。”说罢,她拿帕子抹了抹泪珠儿,低声说道:“昨日未得个准话,我今日便来厚着脸皮求个回应。”陈昌道:“日后表妹定当能觅得如意郎君。”   贺仲媛听后:“我虽早有所感,今日入耳也如阵阵响雷。敢问一句,表哥以往之情可是哄骗我的?还是你怕了李家权势,不敢纳了我。”   陈昌只道:“你二奶奶不准,我便无意。你莫要多想。”说罢便要走。   贺仲媛又问:“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守着她?让亲友笑话。”   陈昌笑道:“远着她我也没甚所谓,只是一想着要亲近人,便想着了她,想着她,我便想不起别人来了。至于亲友笑话,那是什么东西?”   贺仲媛听此入坠深渊,左右身子一晃,便要跌下桥,落入深水中。陈昌见此,忙拉住她小臂,往后瞧了一眼三七。   三七会意,朝远处躲着的两小丫鬟骂道:“还不快来扶?一个二个皆是木偶人?明知主子身子不好,怎不来个贴身看着,若有个万一,看太太不收拾了你们。”那两小丫鬟上前忙扶着人走了。陈昌自去温书去不提。   至晚间,李婠与秋灵在屋里正做针线,春慧在灯台处挑火星,冬清捧着两个暖炉站在李婠跟前,一个镂着五蝶捧寿,一个镂着喜鹊绕梅,几人被逗得直笑。   冬清此人,说好听些是一板一眼,不通俗物,说难听些便是一根筋、呆里呆气,她今日想着见天地冷了,便从库里找了两个袖炉出来,直问李婠今儿要哪个,她便把它清出来。   秋灵笑道:“你怎地不把两个都清出来?姑娘也好轮着用。”冬清恍然大悟,拿着两个袖炉出去了。几人又是一阵大笑。   正此时,便听窗外善舒说了句“二爷回了。”一小丫头打帘,陈昌进来。见来人,秋灵嘴角往下一拉,但也没呛声,放下手中事物便与春慧、夏菱行礼退下了。屋里便只剩了两人。   因着昨夜事还未了,陈昌本烦躁难安,此时见了李婠,倒是心平气静了,他稀罕地瞧了两眼,问道:“这又是绣的什么?”   李婠回道:“前些日子你送我只黑黑的豹崽,我正给它做个虎头帽。”陈昌奇道:“这野兽也要穿衣戴帽的?”李婠道:“天冷了,只给它做个帽子罢了。”   陈昌笑道:“它穿着皮袄,也戴着黑帽子,与其多此一举,不如给我缝个香囊。”李婠道:“多得人争着抢着给你绣香囊帕子,多我一个也不多,少我一个亦不少。而它只我一个,我得顾惜着它些。”   陈昌听了心道:多得是人给我绣,可我只稀罕你绣的那个。但这话麻乎地紧,他拉不下脸来说出来,便轻咳一声,在李婠对面坐下,拿起个样子左右看看,没话找话地说道:“怕是小了些。”   李婠摇头不信,陈昌便唤人去把豹崽抱来瞧瞧,不多时,善舒提了来,李婠忙拿了样子在它头上比划,果真小了一圈,一时愣住了,她讲究个慢工出细活,没成想,竟都戴不上了。   陈昌见她不敢置信地模样,心中一乐,大笑起来。   须臾,清簟来请示晚膳安置在哪处,陈昌道:“便就地置一桌罢。”说罢,清簟领着人拿了酒菜上来,摆桌置碗,杯盘罗列,珍馐美馔,满目皆有。清簟、善舒两人立在桌边伺候,陈昌拣了两筷子,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李婠正与那只豹崽耍弄,见此道:“你让她们下去了,可没人伺候你了。”陈昌道:“我又不缺手缺脚,倒酒夹菜我自个儿便能做。”李婠点头不语。陈昌见李婠自顾自地耍着,正眼也不瞧他,随意吃了两口便唤人收拾下去了。   至晚将歇时,两人进了里间房内,入了绣帐,息了灯火,陈昌便要行那昨晚未尽之事,没遇阻拦,陈昌心中一喜,不住地温柔小意,百般讨好。   要了回水。陈昌道:“昨夜之事你怕是没听清,含糊答应着我,倒叫我百般不适起来。”李婠正待睡去,闻言道:“烦请你再说一遍罢,昨儿个我累狠了,怕是没听清。”陈昌便照着原样又说了。   李婠听后左右思忖,她昨夜是听着模糊,今日听得分明,只她左右琢磨也不知他要个什么话儿来,便说道:“听你一说,那二表妹倒是可怜得紧,与我作个姐妹也是好的。”   陈昌这回倒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搂着李婠的手僵住,他低头盯着她眼睛,问道:“你这说是出自你真心的?”李婠见他眼中带怒,垂眼不语。   陈昌气笑了:"她可怜,我便要纳了她,这是什么道理?天下可怜女子多了去,我要个个都怜惜不成。"说罢,心中郁结,松开她下了蹋,口中直唤:“清簟、清簟。”   清簟披了外衣从外间持了灯火走来,见状问:“二爷?”陈昌面色黑沉,冷声道:“有人不喜我,伺候我穿衣,我书房睡去。”   欲听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28章   接上一回说道, 陈昌去了外书房,左思右想,辗转难眠,至夜半才睡下, 次日, 仍旧心绪难平。   三七见他面色不佳, 在旁边小心陪伺。三七见他左右也看不进书, 提议道:“二爷, 陈大昨个儿递信来说, 收了只斑斓大虎,您瞧瞧去?”陈昌道:“叫他好生训着罢, 改日再去。”   三七又道:“梅庄那边花开了,要不请姜书生几个去赏梅?”陈昌冷哼:“成日里作那几首歪诗, 腻得慌。”三七又连说了三四个, 不是东家赏花听曲, 便是西家吟诗作乐,俱都一一被撅了回来。   三七左右想了想, 琢磨出一个能吃能乐的人来,开口:“不若下帖子邀冯二爷吃酒去, 往日您读书事忙,收了多少帖子俱都没应, 再不回,冯二爷怕是要恼了。”陈昌一听, 正觉烦闷,便扔了书道:“那便邀人去莳花馆罢。”三七听了大喜, 忙去下帖子了。   冯二本闲散在家,整日寻花问柳, 不事生产,这日,他正逗廊下的画眉,一小厮来报,道是昌二爷请,他听了说道:“这倒是奇了,陈子兴自讨了媳妇儿,便失了影儿,左右也见不着,难得他能下帖子,快快回了他去。”那小厮忙点头应是。   这厢,三七得了信,忙去回了。陈昌点头,带着一支、三七、四方、八角四人骑马出了巷子往西走去,正要上大街去,忽见西脚门吵吵闹闹,几个门房围做一堆,推囔着一个书生。陈昌见了不悦。   候在一旁的三七也见了,又觑见他眉头轻皱,忙道:“二爷,我去瞅瞅。”他见陈昌点头,打马上前。   那几个门房见有人骑马来,其中一人认出三七来,忙劝余下几个止了动作。   三七见那书生瘦高身,又见围着几个门房膀大腰圆,心下认定他们倚势凌人,开口语气便不好:“你们几个这儿逞什么能,是仗着陈府的权势压人,还是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欺人?还明明白白地在角门这儿得瑟,是不是要让全天下人都晓得陈家仗势欺人阿?”   几个门房听了,连说不敢。后一人上前哈着腰、苦着脸道:“爷,并非如此,这人来人往的,我们哪敢。只是这书生这一个月天天来,说是要找什么孟灵的,我们哪儿知晓什么‘孟灵’‘孟一’‘孟二’的,左说右说我们府上没这号人,这书生硬是不信,今儿我们哥几个又见他来,见他好言好语的不听,我们便急了些,动作大了些。”   三七听后点头,先对那几个门房骂道:“不长眼的,别爷来爷去,真正的爷在后头你们瞧不见?你们几个且等着,待我问清缘由,回了二爷,看二爷怎么处置你们。”他也不管几个门房的哀求,问那书生:“阁下姓甚名谁,打哪儿来?我自小便在这儿府上,前后也认得些人,大小丫鬟婆子里确实没有叫孟灵的。”   那书生虽衣上累满补丁,脚穿草鞋,面色蜡黄,其貌不扬,但有礼有节,他拱手回道:“兄台有礼,免贵姓胡,单名个景字,庐陵人氏。自小家中便与孟家大女定下娃娃亲,却不料世事艰难,孟家女被买给了人丫子,我多方打听,才知她入梁州李府,后怕是又遂李家六姑娘到了陈家来,遂来此地寻她。”   三七一听此,道:“这一入府,少不了要更名改性的,你怎知她是在李府还是在陈府。”那书生苦笑道:“我已去了李家,也是撞撞运气罢了。”   三七思忖后道:“我知晓原委了。你说得怕是二奶奶身旁的秋灵姑娘,你且等等,我回禀了二爷,便给你找人。”那书生连番道谢。三七忙去回了陈昌。   陈昌听了事原委,道:“这书生倒是有情有义,打发个人去帮他寻寻罢。至于那几个门房,罚他们三个月银钱,若有下次,绝不轻饶。”   三七忙点了两个门房去办此事,又言语警醒了几人一番。那书生听此,远远与陈昌拱了拱手,陈昌亦回礼。此事后续暂且不提。   这厢,陈昌骑马径直到了莳花馆。馆里忙有掌柜的点头哈腰迎上来,把人往里迎:“二爷,您请。”   入内,有两个戏子隔着屏风弹琵琶唱曲儿,桌上早已置办好酒席,冯内候在桌前,一旁陪侍着两个□□,左边那个文雅温柔,右边那个妩媚可人,俱都窈窕身材,相貌精致。   冯内一面见了人便起身大叫:“好啊,左邀右请,十请八请你俱都不来,今个儿可算见了面,还不快快自罚三杯。”   两女子忙起席让座,右边女子忙起身斟满了三杯酒,陈昌爽快喝了,冯内连声叫好,一一为他引荐,他指着那左边道:“她唤倩云。”右指着右边道:“她唤曼曼。”陈昌拱手道:“两位有礼。”   那两人见陈昌身材高大,相貌不凡,穿戴不俗,早暗自脸红,此时又见他举止有礼,更加喜不自胜,忙回了一礼,“公子有礼。”   冯内见此直笑:“这些个小娘子,倒是没人不喜你的。”陈昌笑笑不语,直喝闷酒。冯内笑问:“怎这几个月都不见你,前些儿通事令史潘家那小子做东,也在席上见不着你。”   陈昌道:“温书罢了,左右也不过是吃酒的事儿,没甚趣子,便没去。”冯内听罢,又见他脸色烦闷,说道:“这可不像你,你莫不是遇上了难事,不如说出来我与你参谋参谋。”   陈昌笑道:“那我便说了。”冯内见他真有烦心事,心说:这可不易。忙催促:“莫磨磨唧唧的,快快说来罢,一个诸葛亮顶三个臭皮匠,我一人出马,定为你排忧解难。”   陈昌大叫一声好,问道:“你说,若有一女子,明明心悦你,却要你娶妻纳妾,你道是如何?”冯内口中轻“嘶”了下,琢磨后问道:“难不成二者有甚冲突?”   倩、曼二女有待陈昌说话之时也留心听着,此时曼曼笑道:“心悦一人时,自然满眼是他,容不得别人沾染半分。”说罢,只听冯内大叫:“我知晓了。”陈昌问道:“你知晓了什么。”二女也闻声看来。冯内道:“那定是她不喜你。”   陈昌心骤然停了下,他一下子收了笑,端起一杯酒喝了,掩饰失态,后又笑道:“也不尽然,许是有别的考量。也不过小事一件,说来逗趣罢了。”   冯内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他拍手,作恍然大悟状,道:“瞧我,忘了两位嫂夫人。”他接着道:“莫不是大小嫂夫人说的?这可真是,可怜可叹啊。”他叹息一回。   陈昌闻言冷笑:“哪有什么大啊小的嫂夫人,你只得一个堂堂正正的。”   曼、倩二女见他语气冷凝,像是动了真气,忙左右斟酒,曼曼笑道:“莫多说了,再说便辜负了这美酒佳肴,良辰美景了。”说罢,她举杯递到冯内嘴边,冯内早醉在她一双盈盈秋水翦瞳中,就这她的手喝了。   倩云也举杯递到陈昌嘴边,陈昌道:“你自已喝罢。”说罢,又自倒了三杯,全都喝了,他只觉差些,朝屋外道:“拿碗来。”一小厮忙取来碗换上。   冯内一连喝了好几杯,又见陈昌这边碗碗下肚,不劝反笑,喝道:“好,大丈夫当如此,也给我换大碗来。”小厮忙也给他换上大碗,冯内有女在怀,连喝三碗酒下肚。他手持一大碗,晃晃悠悠,一面直说着好酒,一面端起酒碗来凑到曼曼嘴边,直叫人也喝。   曼曼见着一大碗清清凌凌的酒液,强笑着喝了,她柔声劝道:“冯二爷,还是换上酒杯罢,一则这碗大酒多的,伤身。二则光喝酒了,也没甚乐子,不若吃些酒菜,玩些投壶,叶子牌,也得趣。”冯内道:“与其劝我,不如去劝劝对面人。”说罢,他手一松一推。曼曼也顺势坐了过去。   陈昌本一表人物,更兼他人高貌好,较之冯内更得曼、倩二女欢心,两人又见他举止规矩,更偏爱几分。   二女见他闷头喝酒,便柔声劝说起来。陈昌不理,自顾自地喝着,曼曼见他眉直鼻挺,相貌俊朗,心一迷,眼一花,一面将身子靠过去,一面说着“顾惜身子”等话,一面又用手拦了陈昌递到嘴边的酒碗。   陈昌见二女靠过来,本不欲理会,谁知对方身子靠过来,又动起手来,他闭闪开。   谁知,一拉一扯间,那酒碗便跌落在他胸口,登时打湿了一大片。曼、倩二女吓得直站起来,曼曼一面拿帕子擦拭,一面忙道:“二爷,是奴家不是,还望二爷勿要怪罪。”   冯内本一边瞧陈昌反应,一面喝酒,此时见了,皱眉呵斥道:“怎连个酒都喂不好,要你两何用?”说罢,朝门外道:“来人、来人!”一小厮忙进来,冯内道:“去把两不长眼的拖出去。”   曼、倩二女一听,急地眼泪流下来了,她两哽咽道:“两位爷恕罪,我两若被赶回去,坊内妈妈定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还望两位爷怜惜。”   冯内本就不是甚怜香惜玉的主儿,他不管她两,只与那进门的小厮说道:“还不快些动作,从新挑懂事儿的来。”   此时屏风后的曲儿也悄无声息的静默下来,房里只听得二女呜咽地哭声。   陈昌本心中烦闷,胸口衣衫又湿了大片,人更烦躁,听了二女苦苦哀求声,不耐烦道:“芝麻点子大的一桩事,非要弄得惊天泣地的,速去备水与衣衫,我去换换,两人也留下罢。”   曼、倩二人忙道谢,冯内耸耸肩,事主儿都不在意,他也没甚好发火的,挥手让小厮退下后,又揽着惊魂未定的曼曼吃起酒来。   三七几人得了信儿,一面去让掌柜的备热水、衣衫,一面因着这趟无丫鬟随伺,便叫了倩云去伺候。掌柜忙叫人置备下了热水,衣物,他捧着衣物递给三七,弯腰笑道:“只怕衣裳粗鄙,二爷见了嫌弃。”   三七接过来:“您放宽心,二爷成日习武,摔摔打打,不是那身娇体贵的小娘子。”   侧屋,陈昌光了膀子,露出大片古铜色腱子肉来,倩云红着脸绞了帕子递过去,陈昌摆手,心中不称心,嫌弃倩云伺候不周到,愚钝不知人眼色。   正巧,三七低眉拉眼地进来了,倩云正要接衣裳伺候陈昌穿上。陈昌直道:“不必了。”说罢,自个儿穿好了衣衫。   待回了正堂,陈昌也没了吃酒的心思,欲回府。冯内一听可不干了,直嚷嚷:“没意思、没意思,三五个月不见,见了面还没个把时辰,又散了。”说罢,他似是想起甚,接着道:“你心烦,我也无趣,不若叫上几个好手赛马打猎去,上次被淋了个落汤鸡,今日找补回来。”   陈昌一听,想着回府也没甚趣味,遂点头。 第29章   却说这边, 李婠自陈昌走后,便摸不着头脑,左思右想也不知缘由,索性丢在一旁, 也不管了。只院里四处漏风, 大小丫鬟婆子没有一个不嘴碎的。只要四下留心, 便能听见人悉悉索索地议论。   夏菱骂了几个, 窝了一肚子火气, 转过假山, 见园子里的秋灵、春慧,大声道:“没法没天了, 没法没天了,倒是议论起我们姑娘来了。”   秋灵一面描着手上的花样子, 道:“流言堵不如疏, 你越骂她们, 她们私底下传得越凶。”一面说,她一面私心里猜想, 怕不是日前撞着了二爷与贺二姑娘,两人闹起来了。只是前两日皆不是她当值, 她又不敢说出来。   一则她也没个说话人,春慧眼皮子浅, 只晓得自个儿一亩三分地,夏菱性子直, 冬青木愣愣的,三个皆是兜不住话的。   二则, 她也怕弄巧成拙,贺二姑娘是客居的表亲, 嚷嚷开了,原本陈昌便没有纳妾的心思,也只怕会纳了。她遂没与旁人说当晚之事,只自个儿多方打听。   春慧道:“姑娘成日里在书房,听不见,也不在意这些,那些个人也不敢当着姑娘面说,便莫管了罢。”   夏菱没好气地说:“就知道你两会这般说。我找方嬷嬷去,我倒是要问问她这个主事儿的,到底是怎么管这院子的。”说罢,径直往外走。   秋灵心想也再去打听打听,放下炭笔,拿着一旁的虎头帽道:“我去给那豹崽试试合不合身,这会儿特意放宽了边,应当是合适的。”一面说,一面也走了。   春慧见一个二个地往外走,见天地忙,心中暗啐了一口,心说:一个个的劳碌命,便回屋歇着去了。   这边夏菱气势汹汹出了仪门,半道上遇着了菊生。菊生笑道:“夏菱姐您打哪儿去?我正想着递信儿给姑娘,便遇着你了。”夏菱见他一脸高兴,平了平情绪,问道:“怎这般高兴?”菊生道:“刚花管事来送信,便与他唠了两句,他说,姑娘的那些布找着买家了。”   夏菱闻言大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满天神佛保佑。前儿些我还担心,那布坊成日只见进不见出的,百多人月月都要银钱,姑娘日日填补,没得把嫁妆也填补了去,现今终于有了起色了,姑娘必会高兴。”说罢,接了信又原路回了。   李婠听此消息,果真欣喜,她拿过信一一读着,又那信封中附有两百二十两银钞,笑道:“这银子也莫入库房了,且拿一成兑了予花染匠,其余的给马氏送去,用来招人罢。她送来的账本我核了,没甚出入,你给她送回去,另给她提提月钱。明日我去染坊看看,且备些衣衫。”   她一说,便吩咐了一堆事,夏菱留心记了,只她当中一件她仍旧不乐意,劝道:“姑娘怎这般大手大脚的,您身后还有上百人等着您发银钱吃喝,若日后遇着大事儿,拿不出钱来,这几百人不得喝西北风去,依我看,还是留下些罢。”   李婠笑道:“出了事儿,我自法子,哪会让那百多人没活路。”夏菱一听更不乐意了,正想说话,院里忽地吵闹起来,两人止了话头。   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跑来,气喘吁吁,直说二爷不好了,出事了。李婠闻言大惊,忙问了事由经过,那丫鬟年纪小,没经历事儿,哭哭啼啼、急急慌慌、说得颠三倒四。   李婠一面朝正院子走,一面凝神听着那小丫鬟断断续续说着。因何伤了暂且不知,只知今儿个早陈昌好端端外出吃酒,晚儿些便被三七、八角几个抱着抬着入了侧门,一路上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几个门房一见便慌了神,忙去报知老太太、几位太太奶奶姑娘等。   老太太一见陈昌满头是血,不知人事躺着,又听大夫说怕是伤了脑子,一下子撅了过去,唬地众人忙掐人人中,也久不见人醒,只得把人抬到榻上。   贺夫人只顾着陈昌,呼天抢地地直叫,秋夫人、陈芸、陈永三人围在老太太抹泪,不发一言,段馨怕人多冲撞了自个儿,选了个角落站着,其余姑娘也暗自垂泪。   府上几位老爷大爷还未来,大小主子都不支声,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姬妾奶妈子丫鬟婆子小厮管事儿的,进进出出,慌慌张张,乱作一团。   可巧李婠进了院子,众人便明里暗里拿眼瞅着人。   李婠于院门处四下一望,叫来三七:“这院里粗使丫鬟婆子一大堆,人手足,太太姑娘又在,莫冲撞了,且让那些小厮门房退去二门守着罢,若有要使唤的,我遣人去寻你们。你若叫不动人,便去找个能的人去办。”三七一面抹泪、一面连声应了。   她又与夏菱说道:“院里大小丫鬟婆子姬妾,留着本院的,其余的让她们各自儿回院里罢,叫不动的,你记下,事儿过了,直接发买了。”夏菱点头。众人听其言,不敢掳其虎须,少倾院子便有去了嚷杂,条理起来。   李婠一面说,一面进屋到了榻前,见陈昌脑袋上裹着白布,无知无觉躺着,心中难受,眼中涌出泪意来。   又有一丫头引了几个大夫来,几人把了脉,又商讨了阵子,一人拱手道:“太太容禀,这外伤是止了血,但内里不清,我们几个也拿捏不准,不敢妄言。”   贺夫人止了哭,众人也巴巴望着,急急问道:“那可如何是好?”那大夫斟酌道:“且先等上两日罢,若醒了,自然是万事大吉,有甚候症,也好对症下药,若不醒,我们再换个方子试试。”   贺夫人听完直抹泪。这边老太太转醒,听了这话,老泪纵横,吩咐人:“劳烦几位在这儿宿下,以免我孙儿醒了没个人照看。”说罢,又叫人收拾了几间外房来。   正此时,冯内被几个小厮掺着扶着一路进了院里,他满脸惨白,衣衫还有斑斑血迹,见着贺夫人便推开几个小厮,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一面抹泪,一面哭道:“伯母,是我吃醉了酒硬是往山上走,半途惊了马,子兴为了救我才跌下马来。”   话音未落,贺夫人“嗷”地一声扑过来厮打,哭骂道:“你个龟儿子的王八畜生,还我儿子命来,还我儿子命来。”   几个小厮见了忙去拦,冯内挥开他们,生生受着,哭道:“您只管打,若子兴没了命,我便替他,把您当生母来孝顺,若您实在不喜,我便抹了脖子,偿还他命去。”   贺夫人听了只坐地上哭嚎,不住地叫道:“我儿、我儿。”贺家两姐妹哭着去扶,其余众人也纷纷垂泪,满屋皆是哭声。   此时,一丫头打帘,陈明志、陈明胜、陈远三人进来,又问了病症,陈明志父子不由唉声叹气起来。   陈明胜心中哀痛,悄悄抹起泪来,叫下人再去延医请药,后又见冯内跪在地上,他知晓了前因后果,强忍了悲痛与冯内道:“不怪你,不怪你。”又见冯内也满身是血,便叫人家去养伤了。   众人寸步不离,直守到第三日也不见陈昌睁眼。一碗碗黑药汁灌下去仍不见效,大夫换了一波又一波,说辞药方却别无二致。   直到其中一陈姓大夫出现时,面上有了转机。   这大夫黑发间着银似,莫约耳顺年纪,也姓陈,非梁州本地名医,只他面上自称可治天下九九八十一种疑难杂症,府上小厮听了觉得高深,忙请他来,管事的见他有几分仙风道骨,心中暗想,保不齐是个有本事的,遂死马当了活马医,放他进了院里。   只他面上扁鹊后人,实则只粗通医理,又兼在一道观靠挂过,习了些神神叨叨的说法,此后,游走世间,专坑蒙拐骗,所骗者不知几何,也有人被骗得丢了身家性命。   此次,他本想来蹭些银钱,但见了人后,心生一计。   他先号了脉,凝神细思,后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老太太见了忙问:“可是有甚不妥?”   陈大夫手抚胡须,缓缓道:“不知当说不当说。”老太太忙道:“我孙儿如今性命堪忧,万望先生不吝赐教。”说罢,她挥挥手,一丫头捧了百两纹银上前。   陈大夫先是不着痕迹地瞥了银钱一眼,后一面负手,一面随手推拒:“我有一法子,应有八成能让贵府公子醒来,只此法玄妙,不似寻常,还请屏蔽左右,待我一一讲来。”   老太太等人听了一喜,忙命下人退下。现在屋内只留陈明志、陈明胜、贺夫人、秋夫人、陈远、李婠、陈蕙、陈茯、贺家姐妹几人或坐或立,永哥儿年纪小,段馨怀着孕,老太太便也叫两人去歇着了。   陈大夫见人走后开口道:“昔年,我游历江宁一带时,也见过体无外伤、沉睡不醒之人,左右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也不见好,后有一巫医路过,直说是离魂症,作了法,那人不日便醒了。”   几人听后俱都不言语,面上或是沉思、或者疑惑、或是不信、或是欣喜,反应不一。   陈大夫一一瞧去,心有了主意,又开口道:“自古皆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我初时也不信,只自那巫医一作法,却有奇效,可见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老太太迟疑问道:“不知那巫医姓甚名谁,又在何处?”陈大夫抚须道:“无名无姓,只自称三无先生,不知所踪。”   众人失望难言,陈大夫又接着道:“此事太过离奇,我也甚少与外人言,今日提起此事,皆因贵府常布施钱粮,矜贫救厄,积善成德,遂有此言,若各位不信,只当在下胡言乱语一通罢了,还望恕罪。”说罢,他拱了拱手。 第30章   话说老太太听后, 原本半信半疑,此时倒是信了八成,直道:“先生说的,我自是信的, 只是那巫医怕是云游四海去了, 我等不知其貌, 不晓其音, 怕是难以寻见, 此为其一, 其二,这天高日远的, 怕是寻见了,我孙儿怕也不行了, 先生可还有其他良方。”   陈大夫抚须道:“当日我见其有此手段, 喜不自胜, 便与三无先生同游,临到别时, 他到将法子告知了我便云游去了。”   老太太大喜,贺夫人也大喜, 止不住插嘴道:“烦请先生快快施法救我儿一命罢。”   陈大夫道:“此等症状非人力所能及,得借鬼神之力, 鬼神属阴,最惧阳气, 还请几位老爷稍避片刻。”   陈明志、陈明胜、陈远三人面面相觑。陈明胜面露迟疑,他经商数载, 见过不少方士、也见过不少骗子,心中总觉有几分不对。   李婠见这大夫虽言语切切, 但偶尔面露奸邪,心中不信,见他又要赶了人出去,只留下几个心活面软的老少妇孺,轻声道:“既是鬼神,不知受着不知多少善男信女的香火,怕是不大惧怕这些,且老爷见多识广,留下怕能有个照应。”   陈大夫闻言便拉长了脸,冷道:“若不信老夫,此事便作罢罢。”说完,他拂袖欲走。   老太太忙道:“且慢。老先生请止步,我这孙媳妇年纪轻,不晓事,还望不要见怪。”说罢,又命陈明志几人出去。   李婠闻言轻叹了口气,不在说话。   陈明胜、陈远不敢违逆忙出去了,陈明志见榻上的独子,叹了口气也出去了。   陈大夫见此眼露满意,他整了整面色道:“烦请取一盆井水来。”贺夫人忙隔了纱窗吩咐人去取。   一丫头送来一铜盆清水,后退下了。陈大夫自药箱中取出一小人形状白纸来,道:“可巧我也带了引魂之物。”说罢,又连连用手隔空在陈昌处一抓,念了几句咒,把那小人状的白纸往水里一丢,那小人竟变了色!   众人大惊,纷纷问其缘故,陈大夫扶扶胡须道:“依那三无先生所言,有邪物作祟才至魂体两分,我抓了那邪物困在水里,它便害不了人了。”众人见盆中血色小人,心中惊骇,俱都远远避开了去。众人又问这邪物如何处置。   独李婠不惧,她绕着铜盆细细打量一番,又瞧了瞧药箱。陈大夫心中暗叫不妙,忙上前遮掩了铜盆,道:“奶奶莫要靠近了,这邪祟污秽,恐伤了你。”   后不等李婠开口,急急说道:“把这盆水泼到正东方位树下,每日出东方,这妖邪便能受真火焚烧,待七七四十九日后,便烟消云散、一切皆了了。”老太太忙命人去办了。   陈大夫见有小丫头畏惧着端着铜盆走了,心中轻舒了口气,下一刻又提起心来,只因李婠又说道:“我瞧着这引神请鬼之物极好,不知可否一观?”陈大夫道:“这物三无先生所赠三张,只最后一张也用上了,再没多的了,还望奶奶恕罪。”   李婠轻轻摇头:“何罪之有,还未谢先生大恩。”说罢,她又看向榻上的陈昌,拿出帕子抹泪:“只是为何二爷还不见醒来?”说罢,其余人也瞧了瞧榻上的陈昌,又急又忧,纷纷问其缘由。   陈大夫抚了抚胡须,老神在在道:“稍安勿躁,此时只除了那邪祟,现今他活魂正飘荡四处,还需一药才能引他魂魄入体。”   老太太忙道:“还请先生快快写下药方罢。”陈大夫也不推辞,要了笔来,笔走龙蛇写下方子,又呈给太太一观:“此药须冷水煎服,三碗熬作一碗。”   李婠也轻看了一眼,有些人参、柴胡、白术等,只她不通医理,遂耐下性子来,等着见分晓。   老太太见了是些寻常药,忙一丫鬟捧了出去,又请了几位大夫验看。几位大夫直说方子奇特,未能分辨一二,只能作保这方子无毒无害,老太太遂叫人按方子熬了药。   煎药时刻,陈明胜又命人摆了膳食,只众人心有牵挂,均随意用了几口便叫人撤下了。又等了片刻,终有一小丫头端了药碗来。   陈大夫喜满桌珍馐,但不敢大快朵颐,随意用上些便往上房来了,正巧遇着贺夫人端着药碗要喂,他忙出声制止:“太太且慢。”   贺夫人忙问:“可是还有甚讲究?”陈大夫回道:“确实如此,这药也是寻常可得,人间之物,可不能通鬼神,引活魂。”贺夫人又问:“可是要做法?”   陈大夫摇头道:“非也,此差一味药引罢了。”老太太此时急道:“老先生,快快请说罢。只要是天下有的,我等定当寻来。”   陈大夫仍摇头:“老太太误会,此物分文不要,但重若千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取之便捷、行之有效。”说罢,他猛地转头看向李婠:“那便是至亲至疏者血肉!”   他不等人开口,接着说:“以真情作引,引人魂前来,若心虔诚,不出三日,贵公子必能醒来。”   李婠冷道:“一派胡言!拿张遇水变色的纸来,又说些鬼神胡话,便想骗了人,可没得如此好事。”说罢,也不等人言语,只叫了人来把他拿下扭送官府。   陈大夫见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冲进来,心中一唬,面上怒道:“何至如此,方子是你们要听的,听了离奇便要使人拿了我,这是甚道理?现今药也未下肚,我自请离去便是了。各位另请高明罢。”说罢,他拱拱手便要走。   众人见此将信将疑。老太太一面叫下人退出去,一面忙道:“老先生止步,此法玄妙,容我等细细思虑。”又叫人送了茶水糕点来。   陈大夫坐了,吃了口茶水,缓了缓口气与老太太说:“寻常人一听着血肉,便觉此法阴邪,殊不知,以血入药自古有之。另此法也并不害人性命,一次只取半杯,多吃些补血益气之物便能补回来。”   此时,贺仲媛红着眼睛,细声细语地问道:“不知其他人血肉可能行事?”贺伯玲悄悄拉了拉妹妹衣袖,贺仲媛不理,柔声道:“我是情愿的,便由我来放血罢。”   陈大夫问道:“这位是?”   贺夫人道:“这便是我嫡亲侄女儿,她忧我儿之心,不输我半分。”她抹了泪又道:“我也正有此问,不知她人血肉可不可行,端看现下情景,便是放干了她人的血,没那个心,怕也是引不回我儿子魂来。”   陈大夫不招痕迹瞧了李婠一眼,心说:谁叫你得罪了我,便由你来放血罢。   他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实属不行,若有了血缘,瞒不过那阴差来。”贺仲媛闻言,面色颓然,贺夫人搂着她,两人哭作一团。   老太太闻言又问:“我儿有两通房,不知她们可不可行?”   陈大夫瞥了一眼李婠,左右思忖,摇头回道:“并非正主,怕是疗效轻微。”   陈大夫一说完,众人明里暗里均看向李婠。   贺仲媛忍不住哭道:“李姑娘,请您救救表哥罢,我给您磕头了。”说罢,跪下磕了几个头。其余人等也纷纷劝说,或以情理哀求之,以孝道伦理压迫之,以利诱之,千言万语,压向李婠。   李婠只当众人脑子不清醒,不与之言语。吩咐人请几位老爷来。   陈明志、陈远自是不搭话,闭着口立着。陈明胜一听便觉人是骗子,直叫人来把人拿下。   老太太拦了,泪如雨下:“你只一个独子,若他去了,你也绝了后了。现今有了法子,只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又能如何?你好狠的心呐。”   贺夫人也哭:“老爷,我儿,救救我儿。”众人也哭起来,一时,屋内哭声四溢。   陈明胜也抹泪,他束手无策,重重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众人又去求李婠。   李婠道:“您家并未薄待我,我是心知的。我也非那无心之人,若是真的,不过一点血,能救人一命,二话不说我便割肉放血,可那为何明知那大夫满口胡言,硬是要这般?”   老太太道:“说甚你家我家,你是一家人要说两家话。你入了府,便是我家人。你与昌哥儿相处不过几月,也不求你能似我们般心急火燎的,只他陈昌是你丈夫,少了他,你便做了寡妇,我也失了孙子,二房也绝了后,现今不过一点血,您怎见死不救、这般心冷?”   李婠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老太太又道:“你只左右思量,冷眼旁观,哪知道我等扒拉着救命稻草的心?且看看我们的心罢。”贺夫人也道:“只当可怜可怜我一片慈母心罢。”说着两人便要跪下。   李婠忙去扶,心中百般滋味,也品不出来对错是非,只无奈点头,心说:我到不知这一叶障目的是我还是他人了。   老太太几人大喜,忙叫人取了刀器来,又吩咐人去请了清簟、善舒来。两人听后自是愿意的。此后放血喂药等琐事自是不必再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罢。 第31章   接上回说道, 陈昌躺倒不醒,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来了一陈姓大夫,说了通鬼神之说, 唬住陈家上下, 让李婠、清簟、善舒三人放血作药引。   这边, 夏菱扶了李婠回院子, 把她家姑娘姑娘安置在床上。李婠笑道:“这还没掌灯, 便要我躺下了。”夏菱抹泪回道:“失了那么多血, 还不能躺着?”说罢,她叫了趣儿在纱窗外守着, 一路又风风火火去厨房叫厨娘熬些补血的汤品来,又脚步匆匆回去。   半路上, 春慧、秋灵、冬清三人并着南乔、水浼与好几个小丫头围过来, 她们知了消息, 先是担心二爷,还没理出头绪来, 二奶奶又被扶了回来,索性一大伙人来问个清楚明白。   夏菱见了止住脚步, 直说:“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哪有这般的,都说深宅大院要吃人肉喝人血的, 可不就是了吗?”   众人听她一通抱怨,不明其意, 忙问道时怎地了。夏菱自是不知晓那屋内一通争端,只晓得好生生的人去了, 有个大夫硬说要放血医人,遂照实说了。   秋灵听后道:“这等手段, 哪是个寻常大夫能说出口的,怕不是哪里来的假方士,专门来骗人的。”水浼问:“可不是,可听说还要多少血?”   夏菱抹了泪道:“没说,只说要等二爷好。”众人一惊,又七嘴八舌说起来,这个说“是我我也甘愿,反正死不了,没准还能得些赏钱。”那个说“准是骗子,哪有大夫说人血能治病的。”另一个又说“清簟姐、善舒姐也放了血,不知要多少才二爷才能好,莫得到时候,二爷好了,其他人倒下了。”说了好一阵人才散了。   夏菱估摸到了时候,便去小厨房取来补汤,秋灵、春慧与冬清也随着去了。几人正围着李婠淌流泪,又听院里一小丫头来报,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等派人送了阿胶、八珍汤等补血药物来。   夏菱闻言啐了一口,“猫哭耗子假慈悲!” 秋灵等人也面露不悦。李婠道:“且去给清簟、善舒送些罢,其他收入库。”秋灵等人去办了,李婠又与夏菱道:“去叫菊生打发几个小子守着门,莫让那大夫跑了,再让他去雇些人去四下打听这大夫,有了结果,直接扭他送官去。”夏菱点头。   如此又过了两日,可也不见陈昌醒来。老太太等人更是一日三变问,陈大夫只说“心诚则灵”等词,老太太与贺夫人也无法,只得次次打发人与李婠说些“二爷去了,便没了依靠”等言语。李婠自是不理。   这边陈大夫自己乐不思蜀,住雕梁画栋、吃山珍海味,又有大把仆役驱使,做派越发上来了,越发想着,若能在陈家当个长长久久的供奉也是美事一桩。   这日正午时分,他用了膳,正在园中消食,有一小丫头跑来说:“太太有请。”陈大夫问道:“可是二太太?”那小丫头点头,忙上前引路至一开阔亭子处。   贺夫人见了人,忙叫座,又叫人上些果子茶水,只留了自个儿奶妈子,其余下人远远地打发了。贺夫人道:“若说伦理情常,本不该如此失礼请您,还请老先生您不要见怪才是。”陈大夫摸摸胡须,说道:“我即是大夫,便不讲求这些俗礼。敢问夫人有何要事?”   贺夫人未语先流了泪,道:“只一桩,全为我儿陈昌来。”陈大夫还是那套说此说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太太安心等结果罢了。”   贺夫人道:“不瞒您说,我那媳妇,我是信不过的。我儿遇人不淑,她眼里心里无我儿半点容身之地,有此等毒妇在,我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醒。”说罢,她拿帕子抹了抹眼。陈大夫与身后奶妈子劝说了几句。   贺夫人道:“只求、先生想想法子。”   陈大夫一面低眉抚须作沉思状,一面心说:这贺夫人是个主事儿人,万万不能得罪,而那二奶奶见我不惯,我又放了她血,怕是不能善了。现在两人不和,倒是能做些文章,也免了自己后患。   遂斟酌道:“倒是有法子,只是这法子有伤功德。”贺夫人说:“便舍了我的命也不眨眼,何况其他,您请说来。”   陈大夫道:“此引魂之法取血中执念为引,若念头少了,以量补上也可行。”   贺夫人左右思忖,点点头。   陈大夫见了又道:“只是——”贺夫人忙问追问:“只是如何?”陈大夫道:“这法子您用,怕是得千万小心些。”   贺夫人一听,忙问其缘由,陈大夫道:“昔日我与三无先生云游,他也传了我几招命理之法。我观贵府二奶奶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阴阳差错,刑克厉害。怕是克父母至亲之命,此等人物最为狡诈多疑,心狠手辣,稍有不慎,让她生了毒害二爷之心,恐怕二爷在劫难逃了。”   贺夫人一听怔住,细细回想,喃喃自语:“果真这般,果真这般。怪不得,自她入了府,媛姐儿、永哥儿、昌哥儿、连着我俱都添了病灶,她又自小便克了父母,可怜我亲家公、亲家母,去得这般早。”说罢,她急道:“敢问老先生,可有克制之法?”   陈大夫作细细思索状,后长叹一口气:“老夫力薄,无能为力,惭愧惭愧。”后又闲聊了几句因果,便告辞离去了。   待他走后,身后的贺夫人的奶妈子出主意道:“老先生济世救人,对此怕是讲究,不若请些道士僧人来治治?”贺夫人回道:“那便如此,莫走漏了风声,只说是为我儿祈福罢。”   这日,还未至晚膳时,便有僧侣道士来祈神作法,念经诵佛。老太太见此,并不出声。   这些僧侣道人本就练的“嘴皮子”功夫,万事只顺着贺夫人说,拿了大笔赏钱,哄得贺夫人越加相信了。只是毫无效验。   这厢,李婠自是不知陈大夫与贺夫人的一番理论,陈昌醒不过来,药引也断不了,日日放血,又兼来回奔波,也虚弱了些。   这日,刚有人捧了杯药引走,那小药童没止血,又拿了一杯子来。   李婠瞥了一眼,不理,自顾自包扎了伤口。夏菱见一面递药,一面骂道:“你个没长眼的东西,在作甚妖?”说罢,便要打。那小药童忙窜出去。   纱窗外一婆子听了动静忙开腔:“还望二奶奶恕罪。”   夏菱怒气冲冲,掀了帘子出去大声骂道:“恕你妈个头!今儿我算是开了眼,什么叫得寸进尺,您们不是打主意放干了我家姑娘的血,好换个主子罢?实话告诉你,别以为李家没人了,也不去打听打听,这梁州地界儿,谁家不高看我家一眼。”   那婆子连连鞠躬,说是误会。夏菱直接啐了她一脸,“啊呸,只当谁不知你们肚子里那二三两鸡零狗碎的道道,还真以为全天下人都是蠢货,任由你们摆布?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东西!”说罢,她叫上几个丫头,推搡了人出去。   贺夫人得了消息,只流泪道:“她诚心不指望我昌哥儿好了,再去请陈大夫来。”   那陈大夫早散了银两,私下打探消息,此时见了传唤,忙收拾去了。   路上,他左右思索,自他探听了李婠身世后,直觉有些不妙,暗恼自个儿当时为何作气,与其对着来,又懊悔自个儿未及时抽身。   只他又转念一想:那二奶奶虽娘家有权势,只到底是个女子,远远将她打发出去,她娘家也没说辞。到时,没了这绊脚的,若人醒了,便揽了功劳,若人没醒,责任推给个丫鬟,也轻便些。   到了内屋,贺夫人说了前因后果,又哭道:“老先生,这可如何是好?”陈大夫长叹一声,低头思索道:“如此,我只能行那瞒天过海之法了。只是,此需将二奶奶远远支开,且九九八十一天不能与二爷相见,后我施法,以通房之血代替,便能有五成能掩鬼神耳目。”贺夫人听了,又是千恩万谢。   待送走了人,她忙去找了老太太商议,老太太听了面带迟疑。贺夫人忙说道:“只请她外出住两三月罢了,待昌儿好了便回转。”老太太迟疑:“李家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贺夫人回道:“亲家自是通情达理之人,应是能谅解一二。”老太太叹气道:“那便先知会了亲家,再作打算罢。”贺夫人忙去办了。   果真,李家也无异议,只问可否把人接回去。贺夫人自然连连应许。她本欲请李婠来商议,又恐她克了自己,遂叫了一丫鬟通传。   那丫鬟找了夏菱,支支吾吾还没说完,夏菱便骂开了:“这是什么理儿?太太莫不是脑子进了水,任由那假大夫妖言惑众,二爷伤了躺着,不去请医用药,硬要要整些没用的,让我家姑娘放了血不说,还要赶人走。”夏菱骂人也没避着人,院里老婆子、小丫头只顾远远地躲开来,无人接话。   待夏菱骂了个痛快,又去找李婠支支吾吾地说了因果,李婠面色不改,心说:果真世间人样样皆有,个个都有立场想法,皆是不同的。她想着,她们要弄那一套,索性她便抛开手来,任由她们闹去罢,自己也得了安生。遂点头,只吩咐人去收拾行李去了。   这日掌灯时分,便有十多架大厢马车、后随着四五顶四人轿、两旁又随着众多婆子丫鬟小厮出了陈家角门,往城郊方向去了。 第32章   只说李婠也未回李家, 往城郊西面的庄子上去了。单庄头本欲安寝,又被下人叫醒,才知主子李婠来了庄子上,忙起身披衣去迎。   李婠略等了一等, 后见庄门大开, 单庄头从里头迎出。李婠笑道:“深夜临门, 扰了单庄头了。”单庄头又是请安鞠躬又急忙忙说着不敢不敢:“这儿处便是姑娘的, 那能说劳烦之词。”说罢, 他忙迎了人进去上房。李婠又道:“烦请单庄头安置安置随我来之人。”单庄头忙点头去忙了。   待人一走, 夏菱几个便指挥人将随带的衣裘暖被、屏风茶几一应安置上。夏菱见这屋子虽宽广通透,却陈设简单, 一面伺候李婠洗漱事宜,一面道:“苦了姑娘了。”   李婠笑道:“有高屋, 有暖榻, 何谈委屈?”自离了陈家, 李婠虽也心忧陈昌,只心绪前所未有的好了起来, 只想着这天下之大,若能立个女户, 行无束缚才好,哪会在意住所优劣。   李婠见夏菱又要说话, 笑道:“且去歇着罢,也累了一天了。”   次日早, 雾气未散,李婠便朝城西女子织坊去了。到了坊门前, 李婠未叫人通禀,只远远地隔了轿子的纱窗往外瞧。   坊门前女子进进出出, 墙外亦有小贩或挑担、或推车拉着朝食来卖,吵吵闹闹。   张桂花接过小贩手中的炊饼,递了一文钱过去。那小贩道:“桂花姐,明日您再来,您那份我一直特意多加了馅儿。”张桂花啐人一口,笑道:“我年纪是你二倍多,莫要乱叫。”   那小贩一面给别人包炊饼,一面道:“哎哟,您不说我还看不出来。我眼拙,眼拙。”张桂花更是笑开了,道:“得,不与你贫嘴了,你也忙,我也快到时辰了。”那小贩道:“您走好。”   张桂花咬了口炊饼,往门口走,正待拿了门牌子进门,眼一瞟,便见着有个美貌丫鬟并着一众汉子小厮立在门外,她见人有几分眼熟,定睛一看,原真是女东家来了,遂忙进屋禀报马管事。   这面李婠到不知这桩事,正瞧着前面人来人往,夏菱见了又惊又喜,道:“姑娘,这可真真大变样了,马管事真真好本事。”李婠点头,正待开口,又听有人插话“当不得菱姑娘夸。”   夏菱一回头便见马管事立在后边儿,喜道:“马管事怎来了?。”马氏笑道:“刚人知会我来着。”说罢,她忙向李婠请安:“女东家安好。”   李婠笑道:“快快请起。信中只三言二语的,没成想这般热闹。”马管事一面引人从后门进,一面回着:“我成日想东家您来看看,便没多说。左盼着右盼着,您终地来了。”   李婠想着这织坊开着,她也没来过几次,有几分惭愧,低声道:“万事都由您担着了。”马管事琢磨了下这话味儿,反应过来后忙道:“东家可是觉着自个儿不好,来得少?”李婠道:“我实属有几分惭愧。”   这时,落了轿,马氏忙引人去书房,一面走,一面说着:“最初我只识得几个大字,能看看账本,如今也看了几本东家给的书,懂了些世间道理,有句话说得好,‘千里马常有,的伯乐不常有。’可不是如今这般麽。我虽自认有几分才干,但若无姑娘,怕也只能消磨在后院里,这是一则,二则,若天下事圣上俱都管了,还要朝臣作甚,若东家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地管了,哪还有我容身之地?现在开酒楼茶馆的,哪个东家自个儿理账了?”   李婠笑道:“我只说了一句,你便说了千万句出来了。”马氏也笑:“只是在理儿,话便多了。今日东家在,终地可当面与您禀明了。”说罢,又说起这坊间大小事来,李婠一一听了,又一一做了决断。两人处理了事,又去坊中看了一遭。   待日落西山,方才会回转了。   却说这边,陈明胜忽闻贺夫人把李婠赶了出去,心中难安,便与贺夫人拌了几句嘴。贺夫人直说“亲家都许了,你又怎地不许?”陈明胜只得也默然。   他一面听老太太等人干哭,一面又心忧陈昌,只弄得自个儿头昏脑胀心中烦闷,出了里屋又见僧侣道人、各家亲友、丫鬟姬妾、大夫药童进进出出,院中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遂命人俱都拦了,该去何处便去何处,又吩咐田丰几人在二门外守着,清簟几人轮班守着,院中总算清静了些。又有一小厮来报,道是冯家、王家来人了,遂忙去招呼来人去了。   过了两日,清簟守床边做针线活,水浼、南乔正在外屋打络子,陈昌终于醒了过来。   清簟见他睁了眼,滚下热泪来,道:“可算醒了。”她忙放下手中活计,取了几个靠枕让他靠着。水浼、南乔两人也欣喜异常,一人取了茶水来,又指派小丫头去知会老太太、贺夫人等人,一人直叫人传膳、叫人去请陈大夫,屋里屋外都忙活起来。   陈昌口中血腥味重,接过水喝了。他一场大梦,正不知今夕是何年,见人忙里忙外也未作声,兀自理着思绪,后喃喃自语道:“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清簟问道:“二爷这是说甚胡话?”陈昌不答反问:“如今是甚日子?”清簟答道:“正好二十,二爷您已睡了快七日。”陈昌又问:“可是建安年间?”清簟只觉此话奇怪,却只当他睡迷糊了,回道:“正是。”   陈昌点头,坐起身来,吩咐道:“去寻二丑来。”清簟忙去唤人进屋,后与善舒几人退下。   陈昌道:“你且去宿州绍兴县,那一带应有一书生名叫赵承望的,你去细细探来,记得不要走漏风声,无论有没有,且先回来回我,记得探得详细些。”二丑年纪偏大,早年在外行走,最合适不过。此时他不敢瞎猜,直点头出去了。   清簟几人见人走后,忙进屋伺候,陈昌一面强撑下床,一面又问:“你家二奶奶呢?怎不见她来?”清簟心中一紧,左右为难,又见他此番动作,拦着人说道:“现今躺了这些时日,又未进米面的,二爷怎不躺躺?”   陈昌他平日身强体健,如今只觉得体虚头疼,却不喜在床上消磨着时日,硬撑着起身,回道:“躺了几日,骨头都懒了。”清簟见他虽虚弱,但无大碍,遂与水浼、南乔去取了衣衫、热水来伺候。   陈昌又问:“为何不见她不来?”三人相互望了望,不知应当不应当说,该如何说。   正此时,又一小丫头来报,说陈大夫来了。清簟忙道:“快快请老先生来。”   陈大夫听见陈昌已醒来,自是万分欣喜,马不停蹄赶来。老太太、贺夫人等人得了消息,也来了上房,后秋夫人、段馨、贺家两姐妹、陈蕙、陈茯、陈芸也到了,不一会儿,陈明胜、陈明志、陈远、陈永也接了消息来看望,又来了各院来的姬妾婆子丫鬟。   老太太居正屋上座,陈明志、陈明胜等人居左下,秋、贺两夫人坐于右下,从屋内至外,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   老太太先问了陈大夫,陈大夫假模假样地摸了脉,抚须道:“无大碍了,待我开上一剂药,定能药到病除。”老太太连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其余人也大喜,七嘴八舌说着。   老太太又见陈昌下了床,责怪道:“才好些,怎不好好躺着养身子。”陈昌道:“躺了这多天,也躺累了。”老太太听了不由流泪,说道:“好好好,走动着好。”   陈昌也不由落泪,他掀袍子跪下:“孙儿不孝,劳祖母忧心。”老太太拿了帕子抹泪,道:“这般作甚,当真讨打,还不快快起来。”   陈昌起身,又在陈明胜、贺夫人身前跪下:“儿子不孝,劳念老爷、太太忧心了。”两人见他面无血色,头裹白布,皆暗自流泪。后他又与众姐妹亲友一一见过,说着感念之词。其中细节不必多叙。   老太太见此直笑:“这倒像是许久未见,与我们生分起来了。”贺夫人笑道:“他是懂了这些人情世故了。”后她问陈昌:“可还有哪里不适?”陈昌回道:“只觉腹中饥鸣。”   贺夫人听了笑着对老太太道:“不如快快摆膳?”   老太太点头道:“今儿个难得人齐全,便在园里摆几桌罢。至于这躺了许久的,就让他喝稀粥去,看着我们吃喝。”   众人一听老太太打趣,纷纷笑着应是。贺夫人也笑着说:“这些时日,丫鬟婆子也累了,不若也开几个席面,大家伙一道乐乐。”   老太太回道:“瞧我,老糊涂了,难为你想得周全,便如此罢。”贺夫人点头,直命人去办了。一时,院中人眉开眼笑、欢欣鼓舞。丫鬟婆子忙地抬桌椅,置碗碟,不多时,一切置办妥当。   陈昌此时开口吩咐清簟:“且去叫你二奶奶来,她一人吃着也没甚意思。”说完,他顿了顿,又说道:“况且,这亲友俱在,请她来招呼着人些,莫让太太一人烦累了。”   清簟自是不敢去的,立在原地,其余不知情不明所以,知情人也没了声响,直拿眼瞅着老太太与贺夫人。   贺夫人不能直言鬼神之事,只含糊说道:“哪要她忙,你媳妇身子不是,便不来了。快快摆膳罢。”说罢,令人传菜来。陈昌心知不对,未莽撞出声,只笑着应是。又是一阵语笑连连。   因着惦记着李婠,陈昌随意垫了垫肚子便要辞去,其余人知他伤未好全,俱都体谅。贺夫人叫人去抬了轿辇来,又千叮呤万嘱咐着将人送走,陈昌未推拒,笑着应了。   他上了轿便落下笑来,一路回了院子。一众丫鬟婆子早得了消息,拥着他进屋,后又一一散了。人方走,陈昌未进里屋,便问清簟:“人呢?”清簟不敢隐瞒,把自个儿知晓的说了,陈昌听到放血治病时眼色一沉,手一挥,一只青白釉瓷茶盏便砸在了地上。   清簟只听得耳边猛地一声脆响,骇她一跳,她忙抬眼看去,又见陈昌满眼火星,吓得她跪下了。半响后,她悄悄抬头,见陈昌面色如常了,又试探地开口,接着说下去。   陈昌不露声色地听着,只把又听着李婠现不知在何处时,忍无可忍,从旁墙上拔下来剑来便要去寻人。   清簟惊叫一身,忙扒住他腿脚不让他走,哭道:“二爷,那老先生法子虽阴邪,可确属救您一命、万万不可恩将仇报阿。”陈昌置若罔闻,他身高体健,转眼便拖她出了屋。清簟见一众大小丫鬟听了声响来察看,忙放了手。   前来的大小丫鬟见着陈昌手中长剑,只管大呼小叫,行动上俱都畏畏缩缩,无一人敢上前。待陈昌出了二门才被三七、八角拦下。   八角抱着人大腿,三七锁住人腰哭道:“二爷,此时陈大夫与各位老爷太太小姐俱都在宴饮,莫得‘杀了老鼠、打碎了玉瓶’,不若明日再谈其他罢。”八角也嚎哭道:“对对、二爷,容他在活些时日罢。”   陈昌听了,面含戾色,冷笑道:“是了、是了,”说罢,他将剑一扔,三七眼疾手快地接住。陈昌接着冷道:“代我收好它,明日必让那老东西血债血偿!牵马来!”   八角见此又要劝说,被三七一把拉住去牵了马。乘着夜色,三人往城郊方向去了。 第33章   话说这头, 清簟直追到二门外,见人远走,心里泛酸,只无可奈何, 遂回转了。一迈进院门, 便见善舒由一小丫鬟扶着, 面色惨白地立着。她忙走过去拉着她的手, 问道:“这儿风大, 你又失了这么多血, 如何不好生歇着,出来作甚?”   原是那日陈大夫说可行瞒天过海之事, 清簟善舒两人遭了殃。以陈大夫所言,两人取其中之一便可, 善舒便磕着头自愿放了大半的血, 躺屋里休养。今日善舒听闻陈昌已回, 便由一小丫头搀扶出来,谁知也没见着人。   善舒问道:“二爷还伤着, 又要去往何处?”清簟勉强笑着回道:“二爷自有自个儿打算。”善舒又低头问:“此番回来,二爷可提了我?”   清簟心中酸涩, 心说:哪能没提,只是怕血流干了, 也比不过二奶奶破个小口子的,现听人不在, 又追过去了。   只她心中这般想,却心忧善舒身子, 她把心里话藏了,只回道:“提了, 哪能没提。我正预备与你说,二爷让你好生休养着。你也要顾惜自个儿身子,多吃些补血的,我扶你回房罢。”善舒白着脸点点头,与清簟回房去了。   这边,陈昌三人骑马飞奔,径直到了城郊庄子。三七上叫门,出来了一眼熟的小厮,三七左右看看,认出是菊生来,也不与他废话,直问:“二奶奶在何处?二爷来了。”   菊生见三七便心疑自个儿大晚上看差了眼了,又听人说二爷来了,忙向后一瞧,可不是陈昌头系白布,好端端立在马上。他一时大喜:“二爷!您醒了。”说罢,又忙请安问好。   陈昌一面下马,一面问道:“你家二奶奶可在这庄上?”菊生忙点头,也未前去通禀,直领着人正院去。到了院外,菊生忙敲院门。一守夜的小丫头一面问着“哪位?”一面提了灯笼出来。菊生忙说了二爷来了,又叫她前去通禀李婠。   陈昌见院中一片暗色,只余两三点烛光,问道:“你家二奶奶可是睡下了?”那小丫头忙回:“院中熄灯三刻钟了。”陈昌便说道:“不必通禀,莫惊扰了她。”那小丫头点头,忙走在前面带路。三七、八角、菊生三人自去安置,不再话下。   到了正屋外间,夏菱听了动静起身出来,见了陈昌也是又惊又喜。陈昌低声道:“手脚轻些,去取水来我在外间洗漱。”两人捻脚捻手地去取来伺候了。   陈昌洗了脸脚,打发了两个丫头下去,轻手蹑脚地进了里屋,他掀开床帘来,见李婠在里间侧躺,露出脸来,他定定地看了一阵子,心中思绪翻腾。而后他余光又移在细白的手臂处,这处伤还未好,裹着白布。陈昌眼中闪过狠色,又生生压下。   他躺在李婠旁边,圈着人闭上眼。梦周公前,他忆起梦中与李婠和离,相忘于江湖的时日,谓叹一句:可算是圆满了。遂闭眼睡过去。   次日早,李婠迷迷瞪瞪睁开眼。陈昌坐在床边,见她醒后睡眼惺忪之态,止不住笑:“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李婠一愣,瞧着陈昌,又揉揉眼睛再瞧了瞧。陈昌笑道:“可看清了?”   李婠坐起身来,有几分迟疑:“你醒了?还是我没醒?”陈昌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太想我了,如今梦着我了。”说罢,拉过她手亲了亲,又问道:“伤口可还疼?”   李婠反应过来,说道:“醒了便好。这伤应没有你的伤疼。”她又见陈昌要说些没皮没脸的话来,忙换人打热水进来。   待两人用了早膳,李婠取了书来看,见陈昌还坐着,奇道:“还在这儿作甚?快快回去换药罢,这儿也没你的换洗衣衫。”陈昌道:“说着换药,我到想起了。”说罢,他叫来一小丫头取来药,拉过李婠手,细细帮她换上。   李婠定定瞧了他几眼:“你今日怎地怪怪地?”   陈昌一面提她擦手,一面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分别多日,算下来也有好几年,可不有些奇怪?”   李婠心头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觉得他黏人地紧。陈昌又道:“我呆呆就走,别赶我。”李婠摇头道:“可不敢赶二爷出去。”陈昌另起了话头:“前几日,我做了个长梦,梦着你我分别数十年,你说,这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李婠一听,心中犹疑,心说:难不成他也做了那个梦。她眼睛瞧着书,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还梦着了什么?”陈昌见她有了几分兴趣,一笑。一面起身,一面叹道:“时候不好早了,也是时候回了。”   李婠拿眼瞧他,说道:“二爷,如今巳时刚过。”陈昌哈哈一笑:“二奶奶,我有要事先回,待处理妥当,再接您回去,日后与您细讲此梦。”   李婠听此垂下眼,心中不舍此地,面上带出了几分。陈昌见了,又道:“若你想在此多玩些时日,便多呆些时日罢,我自会与太太、老太太那面说。”   待正午时分,陈昌回了府,一进角门便见门房福顺候着。福顺点头哈腰等着,见了人忙迎上去:“二爷安,二爷您醒了,二爷头可还疼?二爷可用膳了?二爷可要请大夫?”说了一连串地二爷,直逗得陈昌、三七、八角三人笑出声。   三七在一旁笑骂道:“你这老小子是在作甚?被鹦鹉附体了吗?一直二爷二爷的叫唤。”福顺忙道:“若能博二爷一个笑也叫我当了鹦鹉也值得。”他见着陈昌没沉着脸,觑着他脸色,小心地说道:“二爷,太太请您过去。”   陈昌早有预料,点点头,说道:“你先走、我吩咐两样事便来。”福顺有几分迟疑,三七见此,忙推搡他一把:“去去去,没听见二爷说话?”福顺忙点头去回消息去了。   待人走远,陈昌负手立在水池边上,问道:“那老东西还在府上?”八角摸不着头脑,看向三七,三七忙道:“正在府上,夫人收拾了院子让他住下,怕是想养着当个供奉。”   陈昌点头:“你打发人去城北甜水巷那间济世医馆,让他们腾个院子出来,再去与那东西说,我之性命全赖他之功,我有重谢,务必请他前去,待我前来。”三七忙点头。陈昌又与八角说:“你去四下打听打听他的来历。”八角反应过来,忙点头。陈昌说完,转头去了贺夫人之处。   这边,八角接了吩咐,正与三七商议如何办成。三七虽年纪稍小,可脑子活,给八角出主意:“你先去在府里打听他有没有甚马脚,后找他街坊四邻打听,再去酒肆茶馆鱼龙混杂地使几个银子让你帮你查查才是正经。我先去引那人上钩,再去寻你助你。”   八角听了连连点头,两个分头去了。   那边,陈昌见了贺夫人行礼问安:“太太今日身子康健?”贺夫人一面叫他坐,一面叫人上茶来,回道:“至少比你康健,你头可还疼?”陈昌回道:“不疼了,差不多结痂了。”   贺夫人端起茶来,又问:“你昨儿去哪处了?”陈昌笑道:“晚回了便在院中休息了。”贺夫人脸一沉,把茶重重搁在桌上:“你躺着这么几天,倒是说起谎来了。”陈昌只笑道:“太太说甚话,我的怎地听不懂?”   贺夫人道:“你昨日分明去了那丧门星那儿。”陈昌冷笑:“我去了哪处太太如何得知的?是哪个丫鬟婆子这般嘴碎?”   贺夫人避而不答,接着苦口婆心说道:“莫要再去了,初时,我只疑她不命不好,后陈大夫为了算了一卦,说她是天煞狐星。这可印证了,她从小便克死了爹……”   话还未说完,便被陈昌打断:“太太,言语伤人,莫要再说了。”陈昌心中又为那陈大夫添了几条罪证。   贺夫人道:“我只想你远着她些,你若再去,万一有什么事端,还叫我怎么活?”说罢,她又流下泪来。陈昌不与她争辩那大夫说得对不对,只叹道:“太太莫要多想,这番全是那大夫妖言惑众,日后您便知晓了。我还有要事要忙,先行去了。”   贺夫人怒道:“坐下,一与你说话便有事要忙,难不成在这之前没有事?我还有一桩真正的要事与你说。”陈昌只得坐下。   贺夫人道:“你躺着不醒时,高人说要以血入药,只那人推三阻四的。”说到这儿,她冷笑一声,又接着道:“只媛姐儿愿意,后头是你怕是也知晓了七八分,最后是善舒给你了血。我想着,媛姐儿心系与你,众所周知,善舒也开了脸,此番救主,也当得嘉奖,索性一纳一提,让她们伺候你也名正言顺的。”   陈昌只道:“太太莫要乱点鸳鸯谱了,二人自有良配,非我也。”贺夫人冷笑道:“与媛姐儿勾勾搭搭不是你?”   陈昌脸不红心不跳,摇了摇头:“不是。还请太太另寻佳婿罢。”贺夫人气狠了,直道:“这到底是娶了媳妇还是娶了狐狸精来?平时里即不在婆母跟前侍奉,又不侍奉丈夫,只抱着书读,也不说做些针线,还正当自个儿还是家里姑娘?你偏偏还恁是日日念着想着。”   陈昌听了一耳朵,也没搭话,寻了个理由便走了。   预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第34章   接上一回说道, 三七接了陈昌吩咐,忙去院子寻了陈大夫,他一路走,一路忖度着该拿何等态度说话。   待拐过了小径, 往东到了一处院落, 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 门上黑色匾额上书“梨园”两个烫金大字, 进屋, 院中嘉木郁郁葱葱, 花团团转,隐约见屋中铺设华贵。   三七正欲要进屋, 便有一小丫头跑来拦着,三七一面道明原意, 那小丫头撂下“等着”二字便进去通禀。三七见此心说:这住得堪比主子, 架势也更盛人三分。   陈大夫从那小丫头口中知晓了来者, 忙从榻上起身,整衣理发去迎。   三七见了人, 直接扑上去,跪在地上。陈大夫欲去扶, 三七不起,哽咽着说道:“老先生、多谢老先生救我家二爷一命, 二爷待我至好,救二爷一命, 便如同救我一命一般。”说罢,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陈大夫初有几分惊讶, 见此知晓了缘由,一面扶他起来, 一面道:“小友请起、请起。”说罢,引人入内,又叫人添了香茶。   三七抹泪道:“失礼了。只我一直在外院守着,一直未有时机来谢先生。”陈大夫抚须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莫要再提言谢之事。”只他一面说,一面见三七只口头感谢,实则一文不出,心中不耐,只想着快快打发了人。   三七又道:“定是要谢的,二爷知您是救命恩人,便吩咐了我来,二爷原话说‘定要当陈老先生是自个儿救命恩人,万万不可怠慢。’”   陈大夫听闻是陈昌吩咐,忙说道:“二爷身子可好些了?”三七忙回道:“已然大好了,多亏了先生妙手回春。二爷如今还吩咐我说,大恩不言谢,老先生您定不喜金银之类的俗物,二爷便叫人挪了城北甜水巷那间济世医馆出来,请您过去坐镇。”   陈大夫初听得说,金银是俗物,心中便啐了一声,后又听要以医馆为谢,心中乐开了花。只他不表露,推拒道:“济世救人本是我责任,使不得、使不得。”   三七一面拉着人走,一面道:“使得、使得,您医术高明,自古‘宝剑赠英雄’,那医馆给了您,才是大造化。”   陈大夫也非想真正拒绝,略微挣扎便依了,他一面听着三七说道“医馆有坐堂大夫、药童、药馆”“城西占地最大,名气最盛。”等词,一面与他到了医馆后门。   三七见他面露疑惑,忙道:“这医馆前厅坐诊看病,也不好无缘无故地歇了业,遂只得往后门进。”陈大夫闻言打消了疑虑,点点头。   三七往门内一喊,“二爷,老先生到了。”又听一声“进”,三七开门,请陈大夫进了院子后,把门锁了,抽开钥匙立在门口。   陈大夫已视这医馆为囊中之物,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朝陈昌请安问好。   陈昌逆着光,负着手站着,没叫人起身,只冷笑道:“听说是你用人血为药引救了我?”   陈大夫觉出味来,忙直起身,见陈昌满脸冷戾,一惊,又见四周门紧闭,背上冷汗下来了。心说:这二爷怕是不好糊弄,他不敢正面回,在肚里搜刮成句,只说:“偶然得知这法子,虽说听着骇人,但不伤人性命!几位奶奶姑娘也是应允的。”   陈昌不理,又问:“听太太说,你学了几招命理之术,断言我夫人天煞孤星?”陈大夫心脏直跳,脱口而出:“不!岂敢、岂敢!岂敢如此胡言乱语!”   陈昌心中怒不可遏,当胸一脚踹过去:“老贼猖狂!现今还想凭借几句谎言蒙骗于我。”   那陈大夫躲闪不及,被一脚踹飞在地,止不住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直叫唤,他断断续续说:“二爷,我虽没有功劳,当不得您一声‘救命恩人’,但也绝无害人之心啊。”说罢,又哎哟哎哟叫起来。   陈昌冷笑道:“真当了别人是傻子不成。”他不等这人言语辩解,从旁一石碾子上拿起宝剑来:“我这人虽捱龇必报,但多得也不取。你让我夫人失了血,又叫她失了好名声,前者便拿你自个儿血做抵,后者你便去府衙中兀自悔过罢。”说罢,又是当头一剑刺来。   陈大夫见此,知陈昌是要铁了心,一面急道:“二爷饶命、二爷饶命。”一面捂着胸口欲躲,只陈昌剑法凌厉多变,这一躲反而正撞上了刀口上。   只听陈大夫又是一声惨叫,身上开了好几处血花,直流着血。此番更是了不得,只疼得他满地打滚求饶,涕泗横流,丑态必出。   陈昌手腕一转,只见剑光流溢,陈大夫手脚臀腿处又添了几处伤口,陈大夫登时犹如死鱼在地上翻滚惨叫。陈昌冷眼看着,手中剑滴血,他随手挽了个剑花,一丢,宝剑“噌”一声滑过高空入了剑鞘。   此时他吩咐道:“拿碗来。”三七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听此吩咐一激灵,忙去找了个瓷碗来。   陈昌接了一碗陈大夫的血,一面捏着人硬让人灌下去,将手中的碗一扔,说道:“你言血能治病通灵,如此你便喝了自个儿血,让神仙来救你罢。”说罢,他抬脚便走。   陈大夫连连作呕,浑身疼得他直叫娘,只他见陈昌要走,更怕自个儿被扔下,血流尽而亡,忙揪住人袍角,哀求道:“二爷饶命、二爷饶命。”陈昌头也不低,一脚将人踹翻,叫上三七出了门。   门外,陈昌骑上马,道:“你在此候着,等人要死了,再去找大夫吊着他的命,待有罪证,把他扭送官府罢。”三七听着院内惨叫□□,问:“这、二爷,万一真死了?”   陈昌斜了他一眼:“人死了,自是他血不灵验,让他去地府向那甚劳子三无先生讨公道去。至于留在这世间的死尸,沉塘了罢。”三七连连点头。   却说这面,八角依三七所言去打听,只府中问了一圈,也没得个进展。只有几个小厮婆子说收了陈大夫银钱,与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什么“陈大夫最喜荤腥”“喜小丫鬟伺候”等等。   他正待出府时去打探时,有一小厮提了一嘴,说是二奶奶带来的小厮菊生也在朝他打听。八角便留了个心眼。他出府便往酒肆茶楼里钻,雇了专人去打听,后径直往城郊去了。   这日不巧,庄子上非菊生轮值,是个眼生的小厮。那小厮又去请了菊生来。菊生认出八角是昨日二爷随从,问道:“可是二爷有话要交代?”   八角道:“非是如此,今儿二爷叫我打听打听那陈大夫消息,有人给我指了你这儿地儿。”说罢,又原原本本将陈昌吩咐之事说了。   菊生听罢笑道:“二爷与我家姑娘倒是想到一处了,那老东西一来我家姑娘便吩咐人打听了。”八角忙问:“那可问出甚来了?”   菊生笑道:“说来倒是一桩怪事,前几日我去打听,正遇着一老道,他脖子上带着佛珠,手中拿着拂尘,不僧不道的。见我去打听人,便与我算了一卦,叫我要去西葫芦村打听。我哪能信,只后头他又把府中事说了个大概,我想着他是个有本事的,就雇人去了。”   八角咂嘴:“确属奇人奇事。那可探听了结果。”   菊生垮了笑,冷哼三声:“昨日才得的消息,那大夫是个专门行骗的骗子!面上是个实则就是个混吃混喝的混账东西。专挑家中有人昏迷之人下手,说是要以人血为药引,心越诚,效用越大,实则把事儿全推倒女人身上。   那西葫芦村便有一家农户大儿被山石砸伤脑袋三月之久,至今也未好,那老东西闻着信儿便过去了,只说要他家大儿媳的血来作药引,只一月过后,人还不见醒,那家人便以为是那大儿媳不让人好,就生生放了她全身血。她娘家只有一瞎眼老母,听了此事哭干了泪,要去与那家人说理,推搡间又被人打翻在地。”   八角面露不忍,问道:“那、人呢?”三七也叹了口气:“这般,哪能活,死了。”接着面露不忿,“那老东西自个儿倒是吃得脑满肠肥,又拿了那庄稼户足足二十两银钱。”   八角大骂其歹毒:“我这便回去禀明二爷,请他拿了人去。”菊生忙叫住人:“莫急,我还未说完。”八角止住脚。菊生接着道:“我家姑娘已雇人去接了人母亲来,到时,人证物证俱全,那老东西也死到临头了!”八角连道三声好。   后八角将前因后果禀明了陈昌,陈昌冷道:“倒是还打轻了。”又说:“既你家二奶奶已有打算,勿在此插手了,且把人看住了。你去拿名帖去孙府尹的大公子处说说,到底不是个体面事儿,请他受累嘱咐下下头人,莫要那老东西胡乱攀扯。”八角听了吩咐,忙去了。   三日后,梁州府尹开堂受审这人命官司。大刑之下,加之人证物证俱在,陈大夫全招了。原自他行走世间以来,以此法为饵,所害女子有十三人之多。实属骇人听闻,梁州上下议论纷纷,孙府尹体察民意,详刑慎罚,判其三日后斩首。 第35章   却说这边, 陈昌见李婠喜在庄子上,便不催人回了,他自个儿往两头跑。这般又过了六七日,无要事发生, 暂不多叙。   这日, 他去贺夫人、老太太处请了安, 后骑马出了角门。三七随伺在侧, 见他成日里连轴转, 昨个儿温书到了夜半三更, 劝道:“二爷,莫如把二奶奶接回来罢, 如此这般,白白地消磨了时日。”   陈昌道:“她在后院里, 日日望着四角天空, 好不容易出去了, 便如鱼儿入海,可不想回。”   三七见他目含笑意, 也不再劝了,面上连连点头。突地, 他望见一熟人,便指给陈昌看:“二爷, 您瞧,那不是上回咱们遇着的书生吗, 怎地更落魄了?”   陈昌望去,见一瘦高书生衣着褴褛站在墙角, 便打马上前,三七忙跟上。   那书生正是前不久来寻人的胡景, 见了来人也是一惊,他与陈昌见过一面,现知其身份,拱了拱手:“二爷。”陈昌立在马上,也回了一礼,问道:“汝可寻着人了?”   胡景面露愧色:“还未。”陈昌又问:“那秋灵不是你要寻之人?”胡景叹了口气:“至今还未见她一面。”   三七听此问道:“这是为何?”后他急急地辩解道:“二爷容禀,当时确确实实打发了人助他去寻了,定是下面人办事不用心,我去问问。”他正待去,被胡景阻了。   胡景叫住他:“兄台且慢一步,其中缘由请听我细细说来。只一说,少不得又要麻烦两位了。”三七忙道:“哎哟,自古都是‘送佛送到西’,哪能半路把你撇下,你快快说来罢。 ”   胡景带了几分羞愧说了前因后果。原是那日三七打发了个门房,带他去寻人。谁知那门房也是个糊涂的,半路遇着了李婠身边的奶妈子柳妈妈。   那门房常守在二门外,伺候来往主子车马进出,哪晓得柳妈妈人品,见了柳妈妈,便将人与寻人一并托付了过去。   柳妈妈一见人有所托求,便起了心思。   头回便指点胡景“要给门房孝敬钱,来日才会放他进门。”二回又说“去了少不了院中丫环端茶递水,又要些茶水费、跑腿钱。”三回又言“主子奶奶身边人要提前打点,来日才会与他好话。”种种由头,回回要钱。   胡景知这高门大户里头腌臜事多,回回忍了,只求她早些通禀。却不想,柳妈妈见他每每能拿出银钱来,只当他油水多,恨不得将他吸骨抽髓。   最后,柳妈妈找了由头,谎称她去问了她家姑娘,交了赎身银两便放人,直叫胡景将赎身钱直接给她。   胡景进进出出几回,皆被柳妈妈拿捏,回回不得见人。最后一次任他前后思量,左右权衡,但无奈没有门路,只得给了。谁知一给,柳妈妈便不见了人影。   三七听这缘由涉及了二奶奶的奶妈子,便不开腔了,将才将说的“送佛送到西”抛到脑后,拿眼瞅着陈昌。   陈昌听后,也不言是否对错,欲将人留与李婠处置,道:“我家夫人去了庄子散心,你便与我们一道去罢。”胡景连连道谢。后三七与胡景同骑,三人径直往城郊去了。   却说这边,今儿早李娟、李妍、李姝三人来了庄子上。李婠得了消息,带了丫鬟婆子等在院门。   三人带着一大车温补药材、食材来,挨个儿下了轿,见着人便拉着她手瞧,看着她手上伤口,便要落泪。一旁的丫鬟婆子忙劝慰,几人也知不是说话地儿,随着进了里屋,下人自去整理了药材不提。   待坐下,春慧奉上茶水,李婠道:“你们且下去罢,留我们说说话。”春慧点头,领着几个小丫头下去了。   待人一走,李妍忍不住泪意:“小妹,苦了你了。”李娟、李姝也在旁垂泪。李婠眼中也含着泪珠儿,拿帕子擦了,笑道:“怎一见我便掉眼泪?”   李妍哭道:“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现下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还在这傻笑。”李姝也道:“手也伤成这样了,不知失了多少血。照我说就不该依,你今儿便同我们回去,那愚昧地儿,有甚待头?”   李娟道:“又在说胡话,这哪合规矩。”李姝道:“规矩规矩,你眼里心里都是规矩,没见着小妹受委屈?”李姝一说上了火,李娟百口莫辩,只说:“我哪能没见?”   李婠忙劝道:“怎青急白脸的,原先是我两吵,现下又是你两吵了?”李姝气冲冲地说:“她那规矩大过天的性子,与她说不道一处。”   李婠道:“若真的大过天,我今日怕是见不着她。”   李婠一说,李姝不吭声了。李婠还想在再劝,李妍道:“自你与二姐姐离了家,两人时不时便要拌拌嘴,这倒更亲近了。”李娟、李姝齐道:“我两一点也不亲近。”   李姝笑道:“你瞧,不是又合好了吗?”四人说说笑笑一大半天。到了午时,一起用完了午膳,一小丫头来报,道是二爷来了。   李姝现是看陈家人不顺眼,讽刺道:“这才说了几句,倒是我们来得不巧了。”李婠与吩咐那小丫头:“且让二爷在正屋坐坐。”李娟道:“别了,我看咱们走罢,没得让这家人嫌我家没规矩。”   李妍起身笑道:“你两人别整日阴阳怪气的说话了,倒是让我打起圆场来了。”说罢,与李婠说道:“我们三便从后门去了罢。老祖宗、大太太、二太太、几位哥哥老爷俱都惦念着你,托我们带了满大车药来,又带话来,叫你有空回去坐坐,受了委屈自有他们在。”   李婠道:“他们真这般说的?”李娟道:“那能有假,祖母不时念叨着你。”李婠沉默了半响,冷笑道:“果真应了那句老话‘远的香,近的臭’。”   李妍三人见她言语有怨,心中暗自皱眉,只时机不当,不好刨根问到底,只说了句“你勿要多想”后,几人依依不舍拜别。   这里陈昌进了院子,见廊檐下站着春慧几个丫鬟。几个丫鬟也见了人,一人忙转身进屋禀报了。陈昌问道:“怎不进屋伺候?”春慧回道:“禀二爷,几位姑娘来看望,现正在里头。”陈昌点头,道:“我去别处逛逛。”   他正转头要走,一丫鬟出来,叫住他:“二爷,姑娘请您进去。”陈昌进了屋,见一小丫鬟正收拾小几上几杯茶水,笑道:“几位姨姐怎不多坐坐?”李婠道:“话说完了就走了。”   陈昌又见李婠神色落寞,眼望向窗外几支红梅处,似有心事,于是挨着她坐下,笑问:“可是谁惹了你不高兴?”   李婠轻轻斜看他一眼,一面起身,一面说道:“哪有人惹我。”陈昌见她起身,伸手欲要拉她,又恐她觉得他不尊重她,放下手,顺势拿起茶碗喝了口。   陈昌接着说道:“我这到有桩事要与你说。”李婠见他面上正色,问是何事,陈昌便把书生胡景之事一一说了。   李婠愣怔住,她原先做的梦中确也有这一遭,只她也遗忘了是何年何月、谁人会来,没成想这般早。   李婠细细听了,问:“那书生在何处?”陈昌回道:“正在院外候着。”李婠点点头,吩咐人请人进屋来。   陈昌见了说道:“打发秋灵去认认人便是了,哪要你见来见去。”李婠道:“我有话要问。”说罢,也不理他了,唤一小丫鬟去请人进来。陈昌见她言语敷衍,心中憋闷,心中极不喜他人将李婠看了去,沉声叫了人来立了面屏风。   李婠平生最厌烦这些困着女子的礼法,见了这面屏风,加之她方才郁郁,心中冷笑:我是姑娘时见不得人,现下嫁了人,还见不得人?见了面便损了清白,看了一眼便不尊礼法,怎不直接将男男女女自此划开?像是鸟儿与鱼儿,一在天上,一在水中,各过各的,岂不两厢便宜?   她也不知在胡乱想些甚,只如此一想,她面上更冷了三分,冷声叫人把屏风撤了。   那两小丫鬟才将小心翼翼抬来了扇紫竹屏风,听李婠一吩咐,又见陈昌没言语,左右为难了,没有动作。   陈昌端起茶碗的手一顿,脸也阴沉下来。他遂也不发话,自个儿心中怄气,胡乱猜想:她什么意思?莫不是听了人千里来寻,觉得人家有情有义了。心中越想,越发怄气,面上阴沉得滴水。   李婠见两小丫头立在原地,又听外头已经引了人进来,叹了口气,挥手让两丫鬟下去了。   胡景见了屏风后两影子拱了拱手。李婠道:“先生有礼了,请坐。”又命人倒上茶来。   胡景有礼地接过,放在桌上,又起话头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后从怀中取出户籍、路引来,一小丫鬟接了呈给李婠。   李婠仔细瞧了,递给陈昌验看。   陈昌见着她递来的户籍路引,不知怎地,又高兴了起来,也不计较刚那起子事了。他验看后,便又命一小丫鬟递了回去。此事一来太小、二来他也不喜插手,陈昌索性撂开手,不开腔也不动作。   李婠想了想,隔着屏风说道:“此来山高水长,我也知晓其中不易。按理,应即刻让你二人相认。只秋灵是我家人,没有来个人,便不明不白叫她出去的理。”   胡景忙起身,拱手回道:“当如此、当如此,还请二奶奶开开恩典。”   李婠道:“有几处疑虑让我再三思量。”胡景道:“小生不敢欺瞒。”   李婠问:“她五年入了府,怎地那时不见你动作?又怎地现今寻来了?”   胡景一脸惭愧:“一则家母有命,莫敢不从;二则家无余产,心有力而力不足。现今——”他顿了顿:“现今家母已仙去,我便卖了田地,凑足盘缠寻到梁州来了。”   李婠听后表了哀思,有些许感概,心说:庐陵距此山高水远,他千里迢迢寻来,倒当得“情义”二字。   李婠又问:“万一她已许了人家呢?”胡景回道:“若她已为人妇,那赎身银子便给她做嫁妆,若她不愿与我归去,也随她去。”   李婠默了默,叫来跟前伺候的一小丫鬟,命她领人下去吃茶稍作歇息,又叫了春慧去请秋灵去,一面又命人叫来柳妈妈。   陈昌见她有琐事打理,也不多呆,自去了书房不提。 第36章   却说这边, 夏菱见窗外天黑沉下来,给李婠送来一小手炉,一面劝了李婠进暖阁去,一面又叫人送个脚炉来。   李婠坐了, 笑道:“还未冬至便这么大动干戈, 真到了寒冬腊月的, 可怎地是好?”夏菱回道:“这几日本该注意着些, 照我说, 那熏笼、火盆也该支起来了。”   李婠又笑:“那可得热死我。”夏菱忙在地上呸了三声, 说道:“什么死不死的,姑娘也不忌忌嘴。”一面说, 她想起才刚进屋时,见着个落魄书生, 心中疑窦, 正想问问, 这时,一小丫头打帘子领着柳妈妈进屋, 她见状,把话咽了回去。   柳妈妈得了信赶过来了, 一见李婠便笑着请安:“姑娘好,我日日记挂姑娘, 只人老了,比不得夏菱几个细致周到, 到甚少来姑娘面前晃荡。”   李婠道:“妈妈不必多礼。”后让人搬来绣凳让她坐在下首,又叫小丫鬟到了茶水来。   柳妈妈接过, 她心中做贼心虚,一面喝茶, 一面拿眼悄悄瞧李婠脸色。喝完茶,她见李婠态度客气,心中松懈了几分,说道:“本该来照顾姑娘的,现下到来这儿吃起茶了。姑娘可是有要事找我?”   李婠说道:“可巧,今日来了位书生,说了桩寻人之事,到是与你有几分牵扯,便寻你来问问。”   柳妈妈面上一僵,心中直跳,她怕人端倪来,忙定了定心神笑着回道:“这几日我都在屋里,也没出来走动,可不曾听过甚书生不书生的,怕是哪个没眼子的胡说。”   李婠没接这话,转头与夏菱说:“你去叫三七打发人寻那日的门房去,且让他把人带来。”夏菱未立即动作,问道:“姑娘说的哪日是哪日?寻个门房又作甚?”   李婠闻言一笑:“瞧我,倒是忘了与你说这通因果了。”说罢,又说了前因后果。夏菱听后忙去办了。   柳妈妈眼巴巴地见夏菱出去,额上冷汗直冒,等人打帘子出去了也没吐出半个字。她这边正想着对策,又见个小丫环梅儿打帘进屋,送来几叠厚厚的书信,说是外头几位管事送上的。   李婠接了书信,一面命人送上笔墨来,一面叫梅儿给柳妈妈倒茶。梅儿高声应了声,喜笑颜开退下去,提了个大茶壶来,斟满一杯递给柳妈妈,笑道:“柳妈妈,您就着茶暖暖手。”   柳妈妈勉强笑了笑,接过茶碗,她心不在焉地,手上也没个劲儿,一时不注意,连碗带茶全洒在自个儿身上了。   “哎哟!”梅儿惊叫一声,忙捡了茶碗,慌慌张张取下帕子去擦,说道:“柳妈妈快擦擦,天儿冷,莫冻病了。”   李婠才将看信,听了动静说道:“妈妈快下去换身衣裳罢。”柳妈妈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莫要耽误了姑娘正事。”李婠回道:“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日,您先去换身衣裳罢。”又叫梅儿扶她下去。   梅儿忙掺着柳妈妈回了她自个儿屋里。柳妈妈进屋便把门锁了,顾不上去换衣裳,忙去麦麸枕头里取出张欠条来,只左右翻翻也不知藏哪处,后头索性换了衣裳,直接藏在自个儿身上。   她心说:若那起子人来指认我,我便说他们血口喷人,那日前也没个往来人瞧见,况且一个小门房,一个外头人,姑娘怎么也会给我留几分颜面。   这时,外头梅儿高声喊道:“柳妈妈,您可换好了?”柳妈妈捂了捂身上揣着的银两,也高声回道:“好了好了,就来。”   两人一并回了暖阁,正碰着几个丫头手里捧着一色的红漆金丝大木盒在门口候着,夏菱正打帘出了屋。   梅儿见夏菱回了,心头失落,强笑着叫了声,“夏菱姐。”便跑了。她心头暗恼,若自个儿小心些,倒能多在姑娘面前露露脸了。   夏菱见梅儿见了她扭头便走,喊道:“你这小蹄子,怎急急忙忙的,见我扭头就走?”梅儿回头道:“我忙着浇花呢。”夏菱见状也不管她,与柳妈妈道:“柳妈妈见笑了。快请进罢,刚姑娘还在念叨您。”柳妈妈连忙应声,进去了。   几个小丫鬟捧了盒子立在当地,柳妈妈忙上前掀开盒盖,夏菱一碗碗端了放在炕桌上。   李婠点了几个菜,命人置上小几与矮凳给柳妈妈,柳妈妈现下哪吃得下饭,连忙推拒,夏菱拉着柳妈妈往矮凳上一放,又取来双红木筷子给她,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妈妈先把那些个儿琐事放下,用些饭才是正理。”   柳妈妈见她两人这般行事,放下心来,心说:姑娘心中还是敬着我几分,便是那事揭露了,怕也不是大事。   夏菱一面笑着布菜,一面心中也畅快,只因这柳妈妈早些一直仗着自个儿是姑娘奶妈子对她们吆五喝六,现今她成了姑娘左膀右臂,对方有了把柄,心中自有几分高兴。   饭后,也不见人来,一小丫鬟捧了两盏清茶来,柳妈妈见李婠也未去午睡,寻了些闲话与李婠说。她夹杂着私心,所说十有八九是李婠小时候的趣事,李婠细细听着,不时插上一两句。   莫约小半个时辰后,夏菱进屋回禀:“姑娘,人来了。”李婠道:“烦请妈妈去认认人罢。”柳妈妈心头有了底气,含笑去了。   不多时,夏菱与柳妈妈进屋。夏菱说道:“那门房说托的便是柳妈妈。”柳妈妈面露难色:“姑娘,我未曾见过那人。”   李婠见柳妈妈抵死不认,问道:“胡先生怎么说。”夏菱回道:“也请了他去瞧了,也说确是柳妈妈拿了他银子。”李婠又问:“周围可有人见着?”夏菱摇头。   柳妈妈忙在一旁叫道:“姑娘,我的确未见过他二人,指不定是那门房丧心病狂,伙同那书生来害我,姑娘若不信,硬说我贪了银钱,只管去我房内搜去!”   夏菱闻言悄悄横了柳妈妈一眼,心说:才将才回了屋,现下便要人去搜,说没有鬼,也没人信。   李婠也知这一遭,她想了想,说道:“现下双方各执一词,也没个人证物证,进了死胡同了。”柳妈妈听此连连点头。   李婠笑了笑,与夏菱说道:“这案子自家倒是断不了,去请官差来罢。”夏菱忙“诶”地应答一声,转身要走。   柳妈妈听此言骇得面无血色,一面扯着夏菱袖子不让人走,一面急道:“姑娘,不过是一桩小事,哪值得费这般功夫。”   李婠轻声问道:“七八百两银钱是小事?”   柳妈妈一急,脱口而出道:“分明才五十两银子!”说罢,她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忙把嘴捂上。李婠似笑非笑瞧着人:“你怎么知道是五十两的?”柳妈妈说不出话来。   夏菱扯出柳妈妈攥着的衣裳道:“好啊,拿了人钱还背着牛皮不认赃!”   柳妈妈忙跪下求饶,她半字不言正事,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呜哭道:“姑娘,现今我只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老爷太太去得早,我是早些年间太太放您身边的,我来时,您小小一团,我心里爱得不行。您又是喝了我的奶水长大,我自个儿心底是把您当成我半个儿,不曾做过半分对不住您的事,否则,直叫我天打五雷轰!”   夏菱一旁冷道:“倒是发起毒誓来了,你怎不起誓自个儿从未见过人?许多事原先我是不当说的,既然您提起这一茬,我也不吐不快了。老太太提了您在姑娘身边,难不成这府里没给您半个铜子儿?您何必说些旧情来架着姑娘,往日里您拿捏我们,我们敬着您是姑娘奶妈子不敢说,现今倒是要说个痛快!”   “你管着姑娘妆匣财笼,钗钏盥沐时,哪样不是少一缺二的?发给小丫头们的月钱哪次不是要求着催着?又有哪次能全到我们手上?更不用说平日里给姑娘吃的喝的穿的,你又哪样没扣着些去?”   柳妈妈不答话,只哭着,慢慢地想着她亲侄儿,假嚎变成了真哭。她嚎自己命苦,她早年丧夫,亲儿早夭,侄子是她预备下摔盆子的,可现今她侄儿被人引着染了赌瘾欠了赌坊百两银子,拿不出钱来,被追债人砍了两个手指头。   柳妈妈是左求右求,左拆右挪的,才凑足了五十两银钱,加上从那书生那儿骗回来的五十两,将将够还了赌债。   夏菱又道:“您也别来这一套了,倒蹬鼻子上脸了,别指望着姑娘怜贫惜老,放你一马。”   李婠见人哭倒在地,耳边全是哭嚎声,道:“柳妈妈莫哭了。”柳妈妈听此,慢慢止住了啼哭,一面拿袖子擦眼泪,一面瞅着人。   李婠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做了决断:“那五十两银子当是我报您的恩情,您拿去用,日后您便住这庄子上、自便罢。”   柳妈妈一听,怔住了:“姑娘,您真要撵了我到庄子上?”她这下又哭了:“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多少时日,卖到府上便那日起,便想着老死府上,姑娘难不成连这点脸面都不给?”   李婠回道:“你为你侄儿贪人钱财、满嘴谎言时,可想给我留脸面了?”   柳妈妈不理这个,把乱七八糟地话都说了出来,一句说“姑娘没良心,身边人都这般薄待。”另一句说“要去告诉家里老太太去,让老太太给申冤。”只她左右哭嚎也不见李婠改主意,最后见李婠出去了,才止了哭。 第37章   且说这边, 胡景与秋灵见了面,两人隔得远远的,胡景问了几句话,秋灵答了, 他便告辞离去了, 其余人谁也不知道个结果。   次日早, 春慧伺候李婠吃了早饭, 在门边看着几个小丫头收拾桌椅碗碟。回头见着秋灵从石子路上来, 双手还提着个竹篮, 问道:“你提着什么?”   秋灵将面上的毛毯子一掀,露出只手臂长的小黑豹来。春慧见它圆滚滚、胖乎乎的, 又虎头虎脑地戴了顶虎头帽,憨态可掬得紧, 欲伸手去摸。   秋灵忙伸手阻了:“这豹子被训得只认识姑娘, 旁的人一摸, 它就咬。”春慧忙把手一缩。秋灵见此一笑,道:“我也不与你多说了, 我见姑娘去。”   春慧忙拉住她,见来往的丫鬟婆子多, 把她往一墙角的花架子处带。秋灵不明所以问道:“鬼鬼祟祟的,是有话要和我说?”   春慧道:“你与我相处多年, 我知你是个好的,我才准备与你说说的, 你只说你听不听罢。”   秋灵笑道:“你定是要说什么良言警句了,我怎么也得听一听。”春慧道:“昨个儿个不是有人来寻你?我要说的便是这桩事。说这事儿, 你还听不听?”   秋灵点点头,回道:“这更得听了。”   春慧说道:“我知道姑娘那性子, 最后走不走也是看你的主意。我是不主张你走的。”说罢,她又瞧了瞧秋灵脸色,打定主意,要是她露出半点子不满,她扭头就走,让别人去做这个好人。   她见秋灵面上无异色,接着说道:“一是咱们四个一起伺候姑娘好几年,缺了哪个都不好,二是出去了吃苦,人都说,背靠着大树好乘凉,这个理儿错不了。   你可别犯了糊涂,在这府上活又少又轻巧,虽说身份是个奴才,但有姑娘罩着,别人也不敢不敬着咱们。外头可不一样了,你没呆过那些穷苦人家,不知道饭不饱肚、衣不蔽体的滋味,平日里从头发上捡虱子吃,一条裤子七八个人穿,真不是人过的。   那书生是个有情有义的,千里迢迢的寻来,我昨儿也去打听了,那日的小丫头都说他鞋破了,手上全是冻疮,离得近了都是馊味,一路像是乞讨来的,他没把银钱用在自个儿身上,巴巴攒着给你赎身,说实话,我听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秋灵听了眼里也含着泪,笑道:“这话我可听糊涂了,倒底是要我出去还是不要我出去。”   春慧道:“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听了他事迹,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你想想,你与他这么多年没见,他是为何巴巴寻来?可不是为你,是为他自个儿一诺千金的品行,可为何要在他母亲去世后才来寻?照我看是他觉得孝道还在一诺千金的品行上,这是一桩。   二是日后,要是他一直穷着,难免会怪你,他把钱给你赎身了,才身无分文的,要是他高中当官了,他娶了个当过奴才的妻子,他心中不会不平?他同僚笑他时,他不会多想?他是会变心的。   但姑娘永远不会变,有姑娘一口吃的,便有我们一口喝的,你可别犯糊涂。”   秋灵一声不吭的听完,笑道:“人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听完你说的,心中确实明朗了。”   春慧笑了,知她懂了她说的,道:“那便好,你思量思量,我也不多说了。”说罢,她便走了。秋灵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后,也提着篮子往屋里去。   李婠正看书,见了秋灵来,笑道:“我正说命人去找你,你便来了。”她又见那篮子里的小豹子,放下笔:“我倒把它给忘了。”说着,伸手把它抱在怀里。   那小豹子十分通人性,把头搁在李婠臂弯处,撒娇似地软软叫了声,李婠摸了摸它。这几天入了冬,天冷,此时把它抱在怀里倒像是揣了个手炉,她便没把它放回去。   秋灵笑道:“若不是姑娘叫我绣那顶虎头帽,我可想不起它来。”李婠低头一看,喜道:“这帽子大小合适,正好。”秋灵笑道:“我从府里头给它抱来,兽院里的小厮央着姑娘给它起个名儿,日后好驯养。”   李婠起身,从纱窗外望去,想了想,回头道:“一时倒想不出雅致的名字来。”秋灵笑:“又不急着一时,您慢慢想,得了名,打发个小丫鬟去说一声罢。”   李婠点头,说道:“我有样东西给你,现下我腾不开手,你替我取罢,在书案上的红木盒子里。”秋灵闻言,上前打开盒子,见里头是张身契,一时愣住,半响后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姑娘,这——”   李婠垂眼道:“我昨儿想了一宿,你不像春慧几个,她们现在孤身一人在世上,跟着我也有寄托,这儿便是她们安身立命的地方。你是有家的,家人都在外头,现今时机到了,你也归家罢。那书生瞧着倒是个好的,这儿事我只说这一句,旁的我不多置喙,婚姻之事看你自个儿。”   秋灵眼里涌出泪来,笑道:“姑娘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时机不时机的,我伺奉您这么几年,您倒是要把我撵出去了。”   李婠道:“你出去了,我们当是亲戚来往,有我在一日,必会护着你一日,有难事你直接到府上寻菊生。”   秋灵道:“姑娘只管自说自话,我是不走的,叫人撵我也不走。”李婠好笑地回头道:“你是因着那三十两银钱的恩情不走?我可不要你为奴为婢的报答。”   秋灵低头不语。李婠道:“你先下去罢,想通了再来回话。”   秋灵闻言,拿着盒子退下了。她回了卧房里,把身契拿了出来,才见着底下一张百两银票,又见盒子厚实分为两层,下层里有十多样金银首饰,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却说这面,陈昌这日去王启府上听教后出了城往李婠处来了。他一过仪门便见只有一两个丫鬟婆子百无聊奈的立着,进屋一瞧,也是冷冷清清的,遂出门问了个婆子:“你家二奶奶呢。”那婆子忙道:“在后园子那水亭子处。”陈昌点头。那婆子忙上前带路。   那亭子立在一小湖上,四面开阔,外头又十数棵梅花,因着今日无风,又是难得的晴天,夏菱见她家姑娘因着秋灵一事心绪不好,遂提议来此处赏景。   陈昌走进一瞧,见李婠正歪坐在一大白狐狸坐褥上,她穿着一猩红色碎花袄子,外披了件白斗篷,正在一小案上写写画画。底下一小丫头支了个红泥小炉,正温着酒。亭子外一群丫头或是在钓鱼,或是在赏花,陈昌随意瞧了瞧便径直往亭子里去。   那正扇炉子的小丫头见了陈昌忙行礼:“二爷。”后忙去抱了个锦缎坐褥来铺上。陈昌坐了,挥手示意她下去。那小丫头偷瞧了李婠一眼,见李婠微微点头,忙行礼出亭子去了。   陈昌见她正写写画画,伸手握住她手,知她手是暖和的,放下心来,松开,笑道:“伤口可还疼?怎么整日闲不住。我瞧瞧你在写什么机密要事?”说着,弯腰凑过去。他一瞧,便见上面写着“苍猊”“白兔”“飞练”“三川”等字样,一时不明所以。   李婠眼一抬,见陈昌头上围了个白布,道:“不疼了,我正起名儿呢。”陈昌笑着问道:“起名儿?给谁?”正问着,忽见书案下一团黑色动了动,出来个虎头帽的黑豹子脸来,陈昌笑道:“原是给这个生畜的。”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欲去揪豹子后颈。那豹子不服人,张口欲咬,陈昌眼疾手快捏了它嘴,把它整个提溜起来。   李婠见此忙道:“轻些。”陈昌笑道:“我有分寸,这豹子倒是长得快。”他手上不松,那豹子也野性十足,一人一豹较着劲儿。   李婠见状起身去抱回豹子,那豹子一面拱着李婠,一面呜呜地叫着,李婠坐下后摸了摸它,它拿尾巴圈着李婠,头埋在李婠腿上,整个豹依偎着人。   陈昌好笑地说道:“它倒是通灵性,我倒有了个好名字。”李婠安抚着它,好奇问道:“什么名儿?”陈昌拿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乌漆麻黑”。   李婠好奇一看,蹙着眉道:“这名儿古怪得紧。”陈昌笑道:“是个俚语、意思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婠点点头,口中念了两遍,笑道:“倒是有趣。只是四个字太长反而不好,不如就叫‘乌漆’。”说罢,她连着念了好几遍。   陈昌一听她念,无声大笑起来。他见炉上温着酒,到了两杯来,递了一杯给李婠,也斜倚在亭子栏杆,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说着小话。陈昌手上摩挲这酒杯,试探问道:“再过几日便是腊八,家里头熬了粥,想不想回去吃粥?”   李婠知道他想劝她回去,她心里头也知道,明晃晃在外头确实不好,只是又不想立即答应,遂摇头道:“可不想吃。”   陈昌喝了口酒,又道:“昨儿我去请安,太太还在说,今年新的几匹料子,要给你们做衣裳,你想不想回去瞧瞧?”李婠又摇头:“给两位妹妹罢,我不愁穿的。”   陈昌又找了几个借口,不是家里头新来了个厨子,有新鲜吃食想让她尝尝,就是老太太念叨她了,李婠装作不知道,一面吃酒,一面摇头。   如此你来我往,一问一答,陈昌也看出来了。他一时有些好笑,见对方难得使小性子,心头爱极,一边拿话哄她,一边又连喝了好几杯酒,又叫了个小丫头奉上些果子点心来,就着这片风光吃喝起来。 第38章   接上一回说道, 陈昌暗劝李婠回府,被李婠拒了。在腊八前两日,李婠见已至年关,再不回去, 双方面上皆不好看, 遂叫人打点行囊。于是众人又是一番收拾。   这日, 春慧正指挥着人抬着箱柜出门, 半路上便见秋灵搀着个老妇人进门。春慧便叫了个眼熟的粗实婆子, 嘱咐她盯着人将物件儿抬上车, 那婆子得了吩咐,自是不用再做这些粗活, 连忙答应下来。   春慧走上前招呼秋灵:“你怎地站这儿不动?姑娘要回府了,人手还不够呢, 可得盯着她们些, 不然成天的磨洋工, 怕是掌灯了还回不去。”她说罢,又看了眼那病弱的老妇人, 问道:“这位是?”   秋灵思及昨儿个春慧说了一番话,此时有几分尴尬, 低声道:“这是我妈。”说罢,又朝她妈说道:“这是姑娘跟前的春慧, 与我一道儿伺候姑娘的。”那老妇人忙与春慧打招呼:“春慧姑娘。”   春慧回了声:“伯母好。”又问秋灵:“你们是去见姑娘的?”秋灵避开她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春慧见此便心头明了了。她目含讥诮, 嗤笑一声,直骂自己多管闲事, 心说:瞧罢,昨儿个劝人家留下当奴才, 人家面上点头,指不定心里正嫌她是个蠢货!   她冷笑道:“姑娘正在暖阁里头,只是这进进出出事儿太多了,少不了人盯着,我抽不开身,叫个人带你们去。”秋灵忙说道:“不必麻烦,我晓得路。”   春慧回道:“那哪儿成,来者是客,没有让客人满院子找路的理儿。”说罢,她假模假样地胡乱叫了个小丫头的名儿,也不管有没有人应声。   秋灵羞得双颊通红,正要拉着她妈走,又听春慧悠悠地说道:“还说甚‘姑娘给了三十两银子救了我妈,我这条命就是姑娘的’,呵,你说的话,当真是说说便当屁给放了。”   秋灵忍不住留下一行泪来,咬牙说道:“这话不假,要是姑娘现在要我一条命,我也能二话不说给姑娘。只是、只是你没在我的处境,我、我……”秋灵也说不出下文来,只管拉着她妈往前走。   春慧充耳不闻,见她们从身旁走过,讥笑道:“还未恭贺你,终于脱离了火坑,可以不用给人当奴才央子了。”秋灵浑身一震,快步走开了。春慧等两人走了,冷笑一声也走开了。   正此时,大多丫鬟婆子皆被支使着收拾行囊去了,暖阁这边只留了梅儿一个小丫头侍奉。梅儿拣了几块银霜炭自廊下来,眼一抬就瞧见了秋灵,忙招呼:“秋灵姐。”   秋灵点头问道:“姑娘可在忙?二爷可在里头?”梅儿回道:“不忙,俩人都在看书呢。”秋灵说道:“我领着我妈来见见姑娘,劳烦你去和姑娘说说。”   梅儿听她作此言语,眼一转便想到了前两日有人寻秋灵一事,心中一喜,忙笑着“诶”了一声。她掀帘子进屋,先用钳子将铜罩移开,放了炭火进去,扒拉两下,又将铜罩子盖上,摆弄完,才理了理身上,绕过屏风去与李婠说话。   李婠听了人来,忙叫两人进屋。陈昌合上书,说道:“我去侧厅去。”说罢,从一小门去了屋外一侧厅小书房中。   这边秋灵两人略等了等,便见梅儿打帘子立在屋门口:“秋灵姐,姑娘叫您和大娘进屋。”秋灵点头,拉着她娘进了暖阁。   秋灵低声叫了声:“姑娘。”一面掩泪跪下,她妈也跪下磕了个头。   李婠见此忙道:“快快起来。”说着,她绕过书案扶两人起身,“大娘请起。”一面叫梅儿端上茶水,搬来小凳来。梅儿照做,见她们有话说,退下了。   待两人捧着茶坐了,秋灵擦了擦眼泪,她把茶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跪下道:“日后不能在姑娘身边服侍了,姑娘恩情,我此生怕是报不了了。”   秋灵娘含泪,颤着声说道:“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早先便应该来给姑娘磕头的,拖到了今日。先是买了她,又使银子救了我,我们是托了姑娘您天大的洪福,才有我家今日的。”说罢,又磕了个头。   李婠去扶人坐下,道:“秋灵待我至诚,我亦是还以真情,无需挂念在心上,日后当我是亲戚家走动罢。”说罢,她又问:“日后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秋灵娘说道:“想着先回庐陵去,一是把她爹尸骨迁了,二是让胡家那小子要回原籍考秀才。那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的,他也失了父母亲族,便与我们一同过活,也有个男丁支撑门户。”   李婠含笑听着,听到此处笑容淡了些,瞧了眼秋灵。秋灵娘见此,心中一突,揣摩后忙说道:“秋灵要是不愿意,便让他任我作干娘,姑娘放心,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理儿。”   李婠又笑了笑,点点头。三人又说了闲话。正此时,又听隔着纱窗,梅儿问:“姑娘,夏菱姐打发人来问,人车皆备好了,问您和二爷可要此时动身?”李婠道:“叫他们先候着。”梅儿应了声。   秋灵与她娘一听,坐不住了,直说别耽误了时辰。李婠笑道:“不妨事儿。”她对秋灵说道:“日后再见怕是难,你去与她们几个说说话罢。”秋灵抹了抹泪,应声去了。   李婠见秋灵娘身子单薄,面带病容,问道:“大娘病可好了?”秋灵娘道:“多谢姑娘挂念,好多了,只是那次大病伤了根基,现下不时咳嗽、喘不上气来。”   李婠听此,叫来梅儿:“你去找夏菱,取些止咳橘红丸来。”秋灵娘忙摆手:“姑娘不必费心,我这病换季就来,过些日子便走了。”李婠道:“那药丸子我也吃着,专治胸满气短、咽干喉痒,疗效好,您咳嗽了,含上两枚,就气顺了。”   秋灵娘见推辞不过,只好接了。不一会儿,就见秋灵红着眼回了,两人又谢了又谢,终地离去。   李婠这边出了庄门,上了中间一叠翠流金的八宝车,春慧、夏菱、冬青各坐了顶二人小轿,陈昌骑了马护在轿子旁,前后有十多个小厮骑着马打头,中间丫鬟婆子一半走,一半坐在拉行囊的马车上,一路浩浩荡荡往陈府去了。   回了院里,李婠与陈昌两人去了老太太、贺夫人请安。老太太见着两人,只当没有割肉放血那回子事,乐呵呵地留了饭,两人推辞不过,吃了饭又往和贺夫人处去。   此时,陈蕙、陈茯两姊妹、与贺伯玲、贺仲媛四人,并着些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贺夫人跟前。   贺夫人见着陈昌心头一喜,见着李婠嘴角一撇。自打那陈大夫伏法被斩首后,她也明白过来了,只是她前头误信了奸人,对着李婠,她拉不下脸来,现今又怪李婠掐着时日回,下她面子,面上格外冷硬。   陈昌笑着问了安,见着人多,略坐了坐便提了告辞。贺夫人没留人,说道:“你走罢,让你媳妇留下。”陈昌闻言一顿,笑道:“太太留她作甚,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没得坏了太太雅兴。”   贺夫人道:“你当这几个丫头媳妇到我跟前来是逗乐子的?这日子一晃眼就近了腊八,再一晃眼,又要大年了,先不说什么香烛蜡油、馈岁盘盒、衣裳鞋袜、月钱赏银的,就说这州里各家的,京里头的年礼、还有甚酒宴日程、正年的祭祖,这桩桩件件的,哪样不要一一买办调理?   你们爷们儿倒是只管吃喝便罢了,里头的弯弯道道没人带着,可理不过来。玲姐儿、媛姐儿几个也是要出阁的年纪,留这儿学学。我年纪也上来了,日后这府里头不得让你媳妇照管?她新进府里,怕是认不全人,正巧今儿来了,她是个没——”   “爹”字只吐了半个,众人耳边就听见一声茶盏碎地的声音。众人一惊,闻声瞧去,见是陈昌失手打碎了茶盏,神色不一。陈昌不慌不忙起身行了一礼,笑了笑,说道:“失手了。”   李婠听贺夫人言语面上就是一沉,见了陈昌动作又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下。其余人互相看了看,都静声,眼瞧鼻,鼻瞧心,不发一言。   贺夫人面上也不好看,只是不好发作陈昌,扭头命人来:“不长眼的,还不快快收拾了!”小丫环们忙动作起来,快手快脚地捡了碎茶盏退下。   贺夫人这下也没了留人的心思,说了三两句便打发人回了。   次日,李婠方才起来梳洗,正要往老太太处去,贺夫人便打发了丫鬟彩云来。   李婠命人叫她进屋,问道:“可是有要事?”彩云笑着回道:“太太说,‘年里头忙,人多事杂’,请几位姑娘、奶奶有空忙着帮衬些,至于老太太那边,已经打发人说了。太太又说,‘先请姑娘奶奶们捡些小事做,一件件积着累着,日子久了,也顺了。’”   李婠一面拿帕子擦脸,一面不咸不淡地问道:“太太说的是哪样事?”彩云忙陪笑:“先头一件,还请二奶奶盯着人把彩灯挂上,二是到了年关,各院里都有各院的扫房,只是还有其他庭院,屋子也得派人擦擦扫扫,也请二奶奶看着些。”李婠听后点点头。   这两样活不少,还繁琐,也不像买办年货样有油水,实属费力不讨好。往年一众管事的媳妇都不爱接,今年贺夫人索性把这些苦差事分给李婠几人,彩云见此心底也松了口气,她话传到了,也不多呆,退下了。   李婠洗漱后,命夏菱三人去将洒扫婆子丫鬟唤来,先随意说了两句奖惩,后让这四十多人分作几堆,将府中宗祠、园子、门廊、外墙等一一划给众人,点了几个人作头头回话,便命人下去了。又叫人去领牙牌,开仓楼,把彩灯抬出来,依法炮制,命众丫鬟婆子忙去了。   自这日起,府中上下俱都忙忙碌碌,里外彩灯高挂,鞭炮锣鼓齐鸣,笑语喧闹,人声杂沓。至除夕祭祖,万事具备。陈明志主祭,府中众人皆排班立定,男东女西,众人跪拜。祭祀后,众人又到老太太处奉茶团拜,吃了宴席方散。此后各家走动吃年酒一事自是不必再叙。一直到了来年二月,年味方散。   这日,贺夫人听了底下一个管事媳妇说起普陀寺法会,心中想去还愿,遂去问了老太太,老太太听了,笑道:“那处景色好,这一月天天在府里忙着人情往来,也腻歪得紧,就让想去的都一道去。”贺夫人含笑应了,立即打发人去各院问。   陈明志、陈远两人自是不去的,他两忙着吃酒寻欢,随口找了个由头回了,陈明胜、陈昌两人也是宴席不断,抽不出空来,也不去,只府中女眷,大都应了。老太太晓得后,只说道:“不管他们,咱们自个儿去,少了他们更热闹。”   次日,卯正时分,陈府侧门前车辆骈阗,人马杂沓。又过了三刻,众人齐聚,各丫鬟媳妇簇拥着大大小小的太太姑娘们登车上轿,前方打头,有两人骑马开路,后数十人骑马随在车马旁,一群人浩浩荡荡到了普陀寺山门前。   普陀寺主持并底下弟子于山门前来接,应是女眷,此处来往人多,老太太遂请众主持弟子先走,又命人抬了四人小轿来,换了轿攆上山入寺。   那主持法号弘智,慈眉善目,眉须皆白,见了老太太先道了几声“阿弥陀佛”,老太太见了,双手合十笑道:“老主持,叨扰你们清修了。”老主持道:“心静无外物,不为所动。老夫人不毕忧心。”   老太太也是爱佛之人,见他言之有物,两人说起佛理来。半响后,老太太停了话头,指着身后候着的后辈,笑道:“还请方丈带她们去禅房歇歇,她们小孩子家家,可不爱听这些。”   贺夫人笑道:“她们不爱听,我可听得正起劲。”老太太回道:“那想留的便留下,不想的便去歇歇,吃吃斋菜,瞧瞧景儿。”众人应是。   李婠不爱这些,敬而远之,遂领着人随一小沙弥去了禅房。李婠去了正屋,一众丫鬟婆子忙归置了东西。到了午时,老太太传来话,只叫众人自个儿吃喝,又叫人送来几桌斋菜。李婠见菜多,命人散给了一种仆妇小厮,众人大喜。   这边菊生正吃着斋菜,一当值的小厮进屋道:“菊生,外头有人找姑娘。”菊生正嚼着一素鸡,含糊问:“张啥样?”那小厮道:“说不好,怪模怪样的,不是秃头和尚,有头发,但脖子上挂着佛珠,手头还拿着浮尘和一个幡子。”   菊生一听,忙把嘴里素鸡咽下去,外出见人去了。 第39章   话说菊生出了院子二层外门口, 便见一四五岁的小沙弥与一道人拉拉扯扯,小沙弥哭道:“阿弥陀佛,师傅说‘出家人不打诳语’,长老, 我带你来此处, 但我的糖还没给。”   那道人摸了摸钱袋, 空空的, 又扯着被拉住的衣角, 没扯动, 于是打了个稽首,念了句‘无量天尊’, 后把手中拂尘一甩,问那小沙弥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小沙弥摇了摇头, 那道人叹了口气, 又将身后幡子一甩, 问:“你可晓得上头写着什么?”小沙弥吸了吸鼻涕,回道:“不知道。”那道人问道:“你见过出家人拿这个的?”小沙弥摇摇头, 不明所以。   那道人点头说道:“是了是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打诳语的不是出家人。你是出家人,带我来此地, 没打诳语,我拿着幡子, 带着浮尘,不是出家人, 不给糖,算起来也没打诳语, 你我都未打诳语,万事已了,就此别过罢。”   小沙弥听得晕晕乎乎,只攥着人不放,哭道:“长老,糖没给。”那道人捋了捋胡须,低头说道:“我刚与你算了一卦,三十年后你便是要做主持的人,岂能被区区口腹之欲所困?”   菊生在一旁听了止不住笑,这道长和个小孩子说什么聊斋?遂叫人去取些饴糖,上前去将糖塞那小沙弥手里,又打发他别处去玩。   处置好了,菊生回头向老道人问好:“道长近日可好?”那老道人面上云淡风轻,也笑:“托福托福,都好。”菊生笑道:“不知道长前来所为何事,可有用得着我的?前头那事儿还没谢您。我家姑娘也命人备了谢礼,只左右都找不您,都在库里头落灰了。”   那道人说道:“本照这世俗规矩,不应当开这口的,这我这巧有桩要事要来寻府上奶奶,不知可否劳烦小友通报一声?”   菊生觉这道人奇异,乐得给他方便,回道:“嗨,甚劳烦不劳烦的,道长说地哪门子见外话,请道长随我入内,我即刻便去。”   不多时,菊生得了消息回转,领了这道人进了内门,后又有一小丫鬟领了人进了正屋。   那道人见上方之人琼姿花貌,珠围翠绕,自是一派富贵风流之姿,虽眉目清正,背脊挺直,但与寻常富贵家千金奶奶等无有不同,与他想像中相差甚远,顿感失望,只他面上不显,快步上前行礼:“无量天尊!奶奶喜乐安康!”   李婠一面命人倒了茶水,一面道:“道长有礼,请上座,不知道长如何称呼?”那道人笑道:“说起来,千百年前恐怕与奶奶是家门,我姓‘李’,名‘道蘅’二字。”   李婠见他打扮奇异,又知他是那日提点菊生之人,开口谢道:“多谢道长提点之恩。”   李道人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奶奶勿放在心上。”李婠问道:“不知道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李道人面露迟疑,忽地有几分拿捏不准是否要说出口了。李婠见此笑道:“道长有言只管说罢。”   李道人笑道:“此事有些长,还请奶奶听说细细说来。我来历出身甚地便不说了,只是没盐没味的豆子,下酒可,登不得大雅之堂。您见我这一身打扮,既像是个‘问卜算卦’的道士,又是个‘瞎说因果’的和尚,实则我就是多听了些消息的,多会几个字,混口饭吃罢了。”说到此处,李道人端起茶来喝了两口。   李婠听此,摸不清他来龙去脉,心中有了几分好奇,凝神细听。   李道人接着道:“我四处游历,年前到了宿州绍兴县,遇着个道婆,正巧也姓李,与我有几分渊源。她早年生得貌美,权贵所逼,夫死家散,沦落外州。”   李婠笑道:“道长倒是把我说糊涂了,还请直言。”李道人笑道:“奶奶莫急。那李道婆于外州生活四十年,学了外族的纺织手段,兼之心灵手敏,正于宿州造两样事物,一是轧棉的搅车,与现今手剖去籽而言,一人顶得上百人!二是革新后的脚踏纺车,三日可断五匹!”   李婠心重重一跳,她垂眼端起了茶碗,轻声说道:“道长可否细细说说这人事迹?”   李道长见她如此,心中一定,笑呵呵说道:“这再细致的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那搅车纺车远超现今数百年不止,这人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人也。”   李婠心中滑过万千思绪,一时没了声响。李道人也不催,悠悠地吃茶。半响后,李婠起身向李道人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告知。”   李道长忙道:“当不得,当不得,奶奶请起。”李婠坐了,又问:“此等利民大事,怎未传扬开?”   李道长冷笑一声:“当官的穿着绫罗绸缎,哪会理会百姓有没有衣穿?行商的可不管什么革新不革新,一个搅车抵上百人千人又有何用,自有更多妇人日夜纺织,他们可不费这闲功夫。至于百姓,等攒出钱来,置办新的,又不知要多久!”   李婠先叹了口气,后笑道:“像道长样的人多些,怕是要不了多久。”李道长听此一愣,后哈哈一笑:“我不过四下游荡之人,早已看破红尘,当不得如此称赞。”后李道人见她目露思索,心也知现今女子出门办事千难万难,问道:“奶奶可是有甚畏惧?”   李婠听此一笑,后面露正色,回道:“我心坚志广,何惧之有?”李道人顿时拍手叫好:“奶奶当得一声‘女中英豪’。”李婠摆手掩面:“不敢当、不敢当。”   李道人捋了捋胡须,笑道:“我这事儿还差些才讲完,不知奶奶可否再赏脸听听?”李婠回道:“道长请讲。”   李道人接着说:“也巧了,我离了宿州,来了此处不多时日,又遇着个熟人,此人名唤秦成,也是个四下浪荡之人,他有几分拳脚功夫,人品方正,正是郁郁不得志之时,宿州绍兴一带他也熟悉,不知奶奶可否给他个机遇,让他效犬马之劳?”   李婠道:“道长所说之人自是极好的,我只怕埋没了这位先生。”李道长道:“我荐他,奶奶可不一定要用他,只是我与这人也有几分机缘,不忍他在四处漂流罢了。”李婠应许后,李道长便起告退。   李婠忙叫人送来一盘子白银,李婠说道:“道长字字千金,还请收下。”   李道人推拒:“奶奶给的谢礼我已收着,不应再拿。”李婠道:“前些日子的事,道长可没拿谢礼,还请收下。”   李道人说道:“当年我路过西葫芦村,身无分文,腹中饥饿难耐,有一妇人给了我一饼子,救我一命,现今她魂归了地府,害她之人也命丧黄泉,了了这番因果,倒是要多谢奶奶了。”   李婠愕然,喃喃道:“竟如此之巧。”她思索片刻,又劝道:“还请道长收下,非是谢礼,只是出门在外,没了银子旁身,未免行事艰难。”   李道人笑道:“奶奶多虑,老道十八岁离家,如今八十,自有活路,奶奶还是收回罢,权当全了我不慕荣利之名罢!”说罢,哈哈大笑离去。   张道士一走,夏菱归置好行李,进屋便见李婠便立在窗边,上前行礼:“姑娘?”等李婠回头,夏菱问:“姑娘看什么这般入神?二姑娘、三姑娘邀您去后山赏景呢。”   李婠回道:“我正想着事,该日再与你说。”后李婠见她面带郁色,奇道:“怎地了?”   夏菱回道:“春慧那丫头自秋灵走了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今儿我与她商量着回了府描个花样子,她一嘴就把我撅回来了,说什么‘懂行的走了,你就找我了,早些时候怎么不找,我就是个替代物?’。”   李婠知她心中也不好受,说道:“今儿个出来不容易,便饶了她罢,下次她再把气撒你身上,我说她。”夏菱这才笑开来。后续无事发生,暂不多叙。   这边李婠心头挂着事,赏景后,至下午便回了府,次日便称病未去,其余人可不管她,热热闹闹地带着人去了,只陈蕙、陈茯两姊妹派人来问候了两声。   这日,李婠命人置办了桌酒席,叫人去请陈昌来。 第40章   话说这头, 陈昌领着三七八角几个小厮外出饮酒,到了晚饭时也未回转,余下的几个小厮见左右无事,又恰逢外出办差的二丑回了府, 一应起哄着要为二丑接风洗尘, 遂凑了一二两银, 寻了厨下地方赌钱吃酒。   此时一婆子掀帘子进来, 见此啐了一声:“你几个倒是比主子还自在, 当值的也不在岗, 我在外头寻了一圈,也不见人半个身影, 还以为你们被鬼抓了去。”   这婆子是二奶奶名下传话使唤的婆子,与这几个小厮倒是打过照面, 有几分面子情。   一小厮斟了酒敬了那婆子一杯, 讨笑道:“劳烦妈妈久走了, 我几个见兄弟回来,一时得意忘了形, 妈妈这番来可是二奶奶有甚吩咐?”那婆子也只是面上生气,她接了酒喝了, 说道:“二奶奶预备下酒馔,请二爷吃酒。二爷可在?”   那小厮哎哟一声, 面带苦色:“倒是不巧了,奶□□次请二爷吃酒, 不说有没有要事,二爷晓得了定当高兴, 只这会儿,二爷又在外头。”那婆子听此将酒杯递回去, 也不顾几个挽留,说了声便回去。   李婠得了信儿,想着倒是自个儿心急,哪有请人吃酒不打听人行程的,遂自己用了晚膳,又去了贺夫人处请安,回来便预备歇下了。   夜半子时,陈昌被三七几个搀着回府,他吃多了酒,脑子昏昏,迷迷糊糊地吩咐人:“去找你家二奶奶。”三七几个忙点头应是,搀着人往院子去。   走至夹道,忽地远处冒出个人来,见了陈昌便跪下行礼,三七几个被唬了一跳。三七定睛看去,原是二丑,知晓他办差回了府,又惊又喜。   三七道:“大晚上的,你出来吓鬼?”二丑回道:“我二奶奶今儿个晚些时候请二爷吃酒,我来说一声,顺道给二爷请安,也回了差事。”三七正要催他回去,明日来,又听陈昌半睁眼问道:“你家二奶奶请?”   二丑连忙点头。陈昌听此心中一喜,暗自后悔今儿不该出去,又忆起分派二丑的差事来,他想着索性一道听了,遂挥退几人,命二丑细细说来。二丑不敢隐瞒,将行程、打听一一说了。   陈昌勉力听了,脑子里绕着‘宿州’‘赵承望’‘银子’几个字,忽地,又见李婠一身嫁衣与一男子拜堂成亲之景。梦中事叠着眼前景,迷迷绕绕,重重叠叠,偶有交错,偶有重合,辨不出明路来。他神智迷瞪,心中直跳,胃中似是火烧,弯腰便吐在了路边。   二丑大惊:“二爷——”,忙去扶人,只陈昌人高马大,两人眼瞧着要栽倒在地,远远站着的三七几个也忙冲上前。   此处已在世安院后门,几个慌忙扶着抬着陈昌往院里走。   院门早落锁,值夜的婆子听了密密麻麻的叩门声慌忙起身开门,见是陈昌如此,不敢怠慢,忙去叫人。一时,院中灯火四起,惊动了整院人。清簟几个披了衣裳赶来搀扶,知他吃醉了酒,忙叫人烧水拿药,一直将他搀扶进了正屋。   陈昌斜靠在圈椅上。南乔用小茶盘捧上白水,陈昌刚接过漱了口,又有清簟奉上碗醒酒汤,陈昌没接,两眼隔着屏风上头两个影子,一丫鬟正伺候李婠披衣理发。   李婠见外头没了动静,也没让丫鬟挽发,自屏风后出来。她只穿了一红绫小衣,绿裤睡鞋,外头披了件半旧长衣,散挽乌云,绰约风流,晃了陈昌的眼。   陈昌直直瞧着她,忽地觉得自个儿清醒极了,他示意清簟将醒酒茶给李婠,开口道:“让你家二奶奶伺候。”清簟心中一惊,僵在原地,暗道:二爷莫不是发了酒疯?   陈昌见清簟不动,冷道:“怎么?是没听见还是认不清这府上谁是主子?”清簟不敢违逆捧了醒酒汤去李婠跟前。   李婠见着眼前的醒酒汤,不明所以,轻声道:“放桌上罢。”清簟忙放桌上,赶集似的退了出去,几个丫鬟见两个主子如此,也不敢再呆,也躲了出去。   屋里只剩陈、李两人。陈昌此时满心愤恨恼怒地坐在圈椅上,他见醒酒汤放在桌上,冷笑道:“是了是了,我又不是你良人,你自是不必伺候我的。”   李婠只当他是发酒疯,将醒酒碗往他那边推了推:“快喝些。”陈昌又冷笑三声,瞧这那碗醒酒汤,说道:“怎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毒死我再嫁?”   李婠一顿,不说话了,正要唤人进来伺候。又见陈昌长手一伸,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我喝了。”他仰躺在圈椅上,目光放空,喃喃道:“我要死了。临终前,有几句话问你。”   李婠顿时觉得有些棘手,只没法子和个酒鬼计较。   陈昌一叠声地嚷道:“我也不来那弯弯绕绕的一套?我只问你,我差了那酸儒书生哪些?天地间你又哪儿能去寻似我这般的第二个人才来?论及人才、人品、相貌种种,又有哪点配你不上?你非要去嫁个不喜你的?   还送银钱给他,呵,你真当自个儿是个活圣人了,这面还未见上,就要低三下气的使银子去救人家婆娘?你别油蒙了心,打错了算盘,见我失了势,你没了靠山就转投了他人,你是没见我往后的风光。”陈昌歪在圈椅上满腹怨言地唧唧聒聒。   李婠听了半道明了了,她冷笑一声,任由他说,等他止了话题,一杯冷茶泼在他脸上。李婠道:“你不说好话来,要撕破脸,我也没甚顾及的。要将梦中、现今混作一谈地说,那便混作一谈的掰扯。   府上老太太、太太求神拜佛,点香点蜡地咒我,也不算你头上,只因你面上护着,也是尽心。你要子嗣亲儿,纳妾抬人我可拦了?明面上说着好话,暗地里弄出个春水巷里头的晏姑娘?   你是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笑我。”李婠伤心起来。   陈昌愣了半晌,起身把她圈在自个儿怀里,头放在她肩上,双眼落下泪来,他道:“楞个心窝心肝地剖开来,敞着给天皇老儿看,给你看,我也只有那句话,自你来了,便只有你一个。那是哄她们的,我也没法子了,是哄她们的,没法子了。”   李婠也落下泪来:“一席话两头说,对着她们说是亲子,瞒着我,对着我说是别家的,瞒着她们。可我是亲眼见了的。”   李婠喃喃地说了句:“当真,荒度一生。”   陈昌听了她后一句,只觉得摧心摧肝,只脑子混混,又理不出个一二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哈哈一笑:“荒度一生,好个荒度一生,此生你也与我荒度了罢。”说罢,也未叫人宽衣洗漱,横抱着人往屏风后走去。   李婠先是一惊,后挣扎起来,不管不顾地踢打谩骂。陈昌不管,剥了她小衣,露出赤裸裸地雪白来。李婠仰躺于床上,手脚被牵制住,怕得浑身发抖,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淌,口中反复骂着脑中搜罗出的几个脏话。   陈昌可不管这些,他脑子里糊了桶浆糊。李婠面色惨白,心像掉在冰水里,颤地声音道:“陈昌、陈昌,我害怕。”   陈昌顿时浑身一怔,几个字唬得他酒都醒了。他瞧着李婠在身下裸着,害怕地样子,宛如电击雷劈。他翻身下来,掀了被子给她盖上,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后踉踉跄跄地推开门出去。   清簟几个远远地候在门口,见他出来,忙上前。清簟见他面色不好,小心问道:“二爷?怕是丑时了,您怎地出来了?”   陈昌被冷风一激,全清醒了,他心头惴惴,抹了把脸,说道:“我去外书房睡,你们进去看好她。”半道,他又改口:“还是在门外候着,警醒着些,不要进去扰了她。明儿天一早打发人去和老太太说,她身子不好,便不去了。”说罢,他抬脚往外走,去了外书房。   次日,三七几个提了膳食往外书房赶。二丑问:“二爷怎宿在了这处?昨儿个二奶奶才备了酒席请人。”   三七也懵,昨个儿丑时才歇下,今儿不到卯时便起了,他们几个随着陈昌起卧,也没时间打听去,只猜道:“怕是惹了奶奶不高兴,坏菜了。”   二丑笑道:“应不是大事。二奶奶是讲理的人,二爷也从未这般歪腻过,自二奶奶进门,天天挂嘴边的‘你家二奶奶呢?’‘去看看你家二奶奶。’‘你家二奶奶去哪儿?’,‘你家二奶奶’你家二奶奶的,一天说好几遍。”   八角也笑:“你怕是想媳妇了?改明儿叫爷赏你个暖被窝。”二丑咂咂嘴,想了下他日后跟个鹦鹉样地学舌,摆手道:“可别。”几人正说着,到了书房忙止住嘴,轻手轻脚地摆膳,候在一旁。   陈昌拿了筷子,没滋没味地吃喝,像是随口地那么一问:“你家二奶奶呢?”八角方才听二丑说着,又听陈昌这般问,顿时禁不住噗呲地笑了下,又忙憋住。   陈昌听了这声音,本心中郁郁,更添了几分不快,冷声道:“是哪句好笑?”八角顿时脚一软,唬地面色一白,他忙跪下一面扇自个儿嘴巴,一面哭道:“二爷,是我嘴巴发了神经。”   三七见陈昌面色更不好,忙上前一脚踹过去,狠扇他几个嘴巴子:“叫你嘴犯贱、叫你嘴犯贱。”八角只管哭。   陈昌听得烦心地将筷子一扔,摆手让两人下去,起身往世安院去了。 第41章   天一早儿, 院门就传来叫门声,守门的小丫头听了一听,是二爷陈昌,不敢怠慢, 忙打开门。   夏菱自屋内端了水出来, 见了陈昌来, 便将水往石子路一泼, 又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声安。   陈昌脚步一顿, 见一个小小丫头也敢给他甩脸子, 原本十分的恼烦心绪,又多了三分怒气, 他面色冷下来,正要罚人, 后又一想, 昨儿才招惹了她, 今儿又要处置她的丫鬟,她怕是更要恨我了。只此一想, 也散了处罚的心,径直往里屋去。   李婠正斜卧在床头看书, 脸色恹恹,冰冷冷的。陈昌接近床, 笑道:“在看什么书?”李婠不理,眼神也不带他一下, 兀自将书翻了一页。陈昌在床沿边坐了,笑问:“可用早膳了?”李婠也不理。陈昌不管, 又笑道:“今儿天气好,一道儿去庄子上?”话说了一箩筐, 李婠只当没他这人,一言不发。   陈昌见她如此,笑道:“昨日是我不好,和同知家公子喝了几杯黄汤就胡言乱语起来了,那些话都是瞎子算命-信口胡说,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你心里头不如意,我就在此,任你打骂。”说罢,他起身去一花瓶处折了枝树条过来塞在李婠手上。   李婠冷笑一声,手一扬便扔出去,打在他脚上。陈昌见李婠不开口,后悔不迭,在床前左右转了两圈,他见房中无人,与李婠作了一个揖,说道:“姑娘开口说说话罢。”   李婠冷眼瞧了他一眼,半响后,又见他还弯着腰,冷声道:“做这副样子,是想让老太太、太太再点着香蜡咒我一回?还是要丫鬟婆子笑我是母夜叉?”   陈昌见她说话,心松了口气,直起身来笑道:“我哪敢?前些日子我同你说晚间做了个梦,也是被那梦魇住了,说话做事不着四六起来,还请奶奶大人有大量,饶过我罢。”   李婠道:“不着四六?不,是持强凌弱,若我个丈八尺的高个儿,你欺我试试?”   陈昌心说:你就是高得把天捅破了又怎样,还不是我婆娘?面上却指天发誓,百般讨饶。他一面说,一面沿床沿坐了,轻轻去拉李婠手。   李婠见他动作造次,慌忙避开。陈昌心里一空,手慢慢收回去,僵笑道:“这是怎么了?上次不是还好好的?”说罢,又要去拉。   李婠垂下头,手避开,她也说不出是怎地了,只陈昌一靠近,心里生出几分害怕开,体随心动,动作也躲闪开。陈昌见她如此,笑道:“是我的不是,姑娘你饶了我罢。”一面说,一面凑过去要亲。李婠见他动作,忙避开缩在床角。   陈昌人高马大地罩在她头上,双臂撑在她两侧,也不再动作,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双眼。他瞧见她眼中蓄着泪珠儿,僵着脸笑问:“怎么了?”   李婠心头有几分害怕,道:“你先起开。”陈昌半信半疑地问:“你怕我?”李婠带了几分哭腔,又重复说道:“陈昌,你起开。”   陈昌整个人宛如雷电击中,他拉了袖子给李婠拭泪,后坐回床沿,回头僵笑道:“怎么同我生分起来了?昨儿个我一宿没睡,整晚想着给你赔礼,我想着,咱两同作了那个梦,也不拘是满天神佛哪个庇佑,只当是一则福报罢,只是梦中虽有预示,但也虚假,还是得珍惜眼前才是,梦中的我不是当前的我,你别同我生分起来了。”   陈昌一面搜刮肠肚说了一箩筐地话,一面他也渐渐了然,心里想着对策,忽地,他灵光一闪,说道:“我行事造次,原是我的不是,日后我必敬着你。”   李婠闻言冷笑:“你只是拿我当粉头取乐罢了。”   陈昌心里暗恨:粉头?一个稳稳坐着,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任人拿捏,谁是粉头?只他面上起身,又与李婠作了一个揖,说道:“绝无此意,我再也不敢,日后行事,我必得你点头才动作。”   李婠瞧他满脸正色,又几分放心,微微点头。陈昌一喜,强忍着笑,问道:“我能否坐在床沿上?”李婠往里靠靠,说道:“坐罢。”   陈昌大喜,去坐了,还没等坐热,陈昌又忙问:“我能否亲亲你耳朵?”李婠一听,脸羞得红胀起来,道:“你——你下去,自个儿做凳子上。”   陈昌满脸不乐,不过他有言在先,也不违背,自个儿下去找了个矮凳坐下。   正此时,外头人听了里头动静,忙隔了纱窗问:“二爷、奶奶可要用膳了?”李婠回道:“端进来。”   夏菱打头,几个丫鬟拎着盒子鱼贯而入,几人摆了吃食,伺候李,陈二人用了膳,又奉上茶,撤桌端盘,一时屋里又静了下来。   两人坐在暖榻之上,陈昌捧了个茶碗喝了口,没话找话,笑道:“还没问你,昨儿你说要置办酒馔请我,可是有事与我说?”   李婠回道:“怕不是时机说出来。”陈昌笑:“与我有关?”李婠略微迟疑地点点头。陈昌回道:“那不要讲求甚劳子时机了,你我还有不能说的?”   李婠思忖片刻,将李道婆一事说了:“我要去趟宿州绍兴。”   陈昌听了这个地名脸一下便拉了下来,心头又生了几分窝火,他忍了忍,才挂上笑:“要讨方子车子甚的,支派个下人去就是了,此地距绍兴远不止百里,且山高水远,路途艰险,何苦来哉?你未出过门,自是不知这路上不必家里,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   李婠回道:“周公吐哺,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汉昭烈帝三顾茅庐,才得《隆中对》一言,哪有打发下人去请的?我不敢自比刘玄德之类,但求才之心不差分毫。”   陈昌扶额:“那李道婆是孔明?”李婠回道:“与我而言,半分不差。”陈昌突然觉得有几分荒诞,一后宅妇人与他言论周公刘公之类人。   陈昌道:“可是缺银钱使?还是在宅里闷得慌?”   听此,李婠看着他,突然流下泪来。   陈昌用衣袖给她拭泪,无奈笑道:“怎又哭了?”李婠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我爱看什么书?我志向何为?”   陈昌被问住,迟疑说道:“近来你倒是在看鬼怪异志之类。”他没说志向,一女子能有什么志向?嫁得好夫郎? 第42章   话说上回陈昌回了一句, 李婠大为不受用,心中涌出“俗子胸襟,无人识我”之感,因而立即沉下脸来道:“只是如今世道不好, 倘若我是个男的, 你且看着!”   陈昌听了, 好奇问道:“怎地?”   李婠冷声说道:“及第成名不在话下!为官做宰也未尝不可!”   陈昌听此哈哈一笑, 缓缓道:“自隋帝起, 以分二科取士, 至如今,除四书五经外, 扩到墨义、帖经、策问、辞赋、杂文六科,已有千年, 三年一考, 外加恩科, 取头名状元者,不过五百余人。而天下读书人何其多?现今每州三年也出不了十个。能中举者, 或才能上优,或能言善辩, 无一不是心坚之人,通才怪才也不少有。   ‘三十老明经, 五十少进士’,可不是玩笑话。那些识两字的书生爱写什么‘年少家贫, 弱冠中了探花,而立便封候拜相的’异想天开之言, 殊不知,如此能耐者, 天资,家世,勤勉缺一不可。   以往那些个家贫的,买些笔墨书本已是费劲,只呆读些四书五经,更别说句读词意策论,到了京里,怕是拜哪个师座也晓不得。现今虽有刘马二党争斗不休,只这刘党之首寒门出生,那些贫苦书生才有了门路。”   他喝了口茶,又叹道:“至于天资上佳者,自是不必多言,百年难得遇着一个,我年少时,拜大儒王启为师,有一少年姓李,名‘康君’,年纪轻我一些,说来怕是与你家也有几分渊源,当真称得上一句‘过目不忘’,若是这人,到有□□成可能。那时,他是我老师最得意子弟,后不知怎地了,又没来了,怕也逃不过伤仲永之类。”   李婠听后,怔怔不言,喃喃念着“伤仲永”一词,她眼里含着泪珠儿,笑道:“原来不止要呆读四书五经,亏我自认为天资聪颖,识了些字便得意起来了,这般,倒是贻笑大方。”   陈昌与她倒了杯茶水,心中暗自恼恨自己:“我说这么多外头事作甚,她生在后宅,那晓得这些,这样岂不嘲笑了她。”后他笑道:“是我多言,你莫要生气。”   李婠摇摇头,接过茶水喝了,突地疯笑一声,厉声道:“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差人分毫!”   陈昌左右解不过这话来,只当她好强,笑笑便另起个话头,再不提此事。到了晌午,又有一丫头带来话,说:“二老爷那边见二爷没在书房温书,使派人来问。”陈昌无法,与李婠吃了午膳便离去了。   这厢,李婠用了晚膳,便命菊生去信给马,花两位管事,将此事在信中讲明了,又命他二人照往常行事即可,一面点了个心腹小厮,叫他去衙门里开几张路引来,一面命人去寻摸了个去宿州绍兴的镖行,定下三日后动身。   夏菱先去给菊生去了信,刚回屋又听她家姑娘使派人打点行装车马,忙问:“前些儿老太太、太太姑娘们才去了普陀寺才回,又要去哪儿处?”李婠道:“瞧我,那日寺中与你说起个事,一时又忙忘了。”后她将寺庙中事一一说了。   夏菱听了要出院门,心道这那能成,忙说道:“要请来革新的法子,不若让菊生带几个人去,俗话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个儿就是金贵人,哪还能去犯险?年前,我记得打发了菊生娘家舅舅马二狗去了宿州绍兴一趟,他路也熟,再去一趟也使得。”   李婠道:“我教你们读三国时,有个典故,叫‘三顾茅庐’,此也同理,可不能打发个下人去请。”   夏菱急了,也不理什么三国不三国的,道:“姑娘,这一去怕是一两月不得回转,老太太与二太太那边怎么处置是好?这又不似偷偷去城西那片,当日走当日便回了,耽误了晨昏定省还是轻了,只是从来都只有几位爷外出理事调遣的,没听过哪家奶奶往外头跑的,要是宣扬开了,都不晓得那些人会说出什么歹话来,这真能把人活活逼死。”   李婠才将听了陈昌一番言论,心中本就不平不愤至极,正想做出一番大事来,旁人轻易说不动她,李婠道:“呵,出门一趟便是贼婆了!可见我们都是见了男人便走不动道的,只得守着宅子过活!”   夏菱急地快哭出来:“我又有哪句话这般说了?只是这世情世道是这般,哪有大家女子出院门的,要是遇着个盗匪贼寇,叫人怎么活?”   李婠主意已定,见夏菱如此,才知自个儿说急眼了,道:“是我说急眼了。我自是有成算的,老太太那边只派人说身子不好,去庄子上休养着。至于路上种种,我与走镖的一道,若是如此,也有波澜,倒时候便宜行事罢。”   晚间陈昌回,见院里灯火煌煌,人手忙忙,好奇问了个婆子,那婆子全然不知,只回道:“二奶奶叫收拾的。”   陈昌心中已有猜测,只不敢置信,又装作不经意间问了李婠:“叫丫鬟婆子收拾行装,可是要去哪处玩?”李婠也装作她不知道他知晓,回道:“我身子不好,这天儿冷,我去庄子上休养些时日。”   陈昌即刻落下笑来,冷声道:“你倒是说起谎来了。”李婠回道:“我怎地听不懂?”   陈昌心中一怒,拂袖摔了杯盏,说道:“未与我商议半句,你私自打点了便要走?我是捧出心肝来捂不热的心肠的,你只顾着自己乐意。”他回首兀自生着气,心道:夫妻一体,哪有这般的?她要把我那半搬走,不告知我也罢了,还要去做些险事,她想着她自己。   李婠不应声。陈昌冷笑:“我倒要瞧瞧,你出不出得了这门。”说罢,他拂袖而去。   陈昌站在二门台阶上,门外应答人来事务的几个小厮忙去请安应答,陈昌道:“你们几个看着你家二奶奶,要是人离了府,或者有了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底下站着的小厮齐声应是。   三七本站在旁边,见此忙上前苦着脸劝:“二爷,好不容易哄好了二奶奶,这般手段怕是不妥当。”陈昌冷哼一声,说道:“我把她当成我祖宗,只差把她架在我头上,她确是个胆大的,把我心的剖出来还要踩两脚。”   次日,一小厮急急忙忙往外书房去,三七守在门口,忙问:“怎地了?”   那小厮回道:“二奶奶身边丫头说,今儿二奶奶没用午膳,前头二爷说了,有了闪失拿我们是问,我们几个商议着,还是来说一声。”三七问:“可是早间吃了些,午时便没胃口。”   那小厮呐呐,说不出来。三七思忖半响,还是去回了陈昌。陈昌听了,不在意地翻了页书,说道:“这岂子小事说了作甚?”三七垂着手弯腰认错,退了出去。不到半刻,又听陈昌叫人,三七忙又进去。陈昌说道:“我见厨下里头人也不尽心,你去敲打敲打。”   三七忙答应。待他回了,左右在书房寻不见陈昌,忙问了一洒扫的老仆,那老仆道:“只瞧看二爷顺着北边夹道去了,怕是回院里去了。”三七一听,又去了院里寻人,一面走,他一面叹道:“道是一物降一物,只苦了我们这些做人奴才的。”   这边陈昌径直去了院里暖阁,他见着人了也不说话,左右走了两圈,后扶额苦笑道:“罢了,罢了,我来想法子,只当是一同去游玩罢。”说罢,也不等人答应,自个儿又出去了。   李婠不明所以地坐在榻上看书,她也不想搭理他,任由他去。只是早间多吃了两块芙蓉糕,这儿有些饿了,她唤了人备上午膳来。 第43章   至二月十五, 起身之日将近,陈昌一早便着人来说,道是老太太准了人去宿州访学。两个主子外走,底下人不敢怠慢, 连日打点行装, 于是备下陈昌随身常使小厮三七、二丑二人, 李婠身旁得用的夏菱、冬青二人, 并着下人理出的十几个大箱子衣物吃食用具等, 即便吩咐了删减, 也凑了五个大车。   到了出行之日,粗使婆子抬了十几个笼箱笼往角门去, 门口有十人,自说是陈昌找的几个好手, 均人高马大, 他们径直将箱笼抬上车, 装车喂马,万事俱备, 只侯着人来。陈昌与李婠先后辞别了老太太等人,便上车登马, 整装启行,其间叮嘱吩咐埋怨之词自是不必多说。   到了城门口, 有一人背着包袱立在路边,自称秦成, 道是李道长所荐,愿为李婠驱使。李婠自是欣喜, 命人匀了匹马给他路上代脚。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凉州官道而去,日行夜住, 至第三日,众人正在行走之时,忽见前头两侧林中窜出一行二十多个强人来,俱手持钢刀,口中呼啸,面色狰狞扑来。   一时,人马皆惊。陈昌一面命人摆开架势护着人,一面打马冲出,喝道:“随我来!”几人随令而出。这些人俱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汉,见了人丝毫不惧,嗷嗷叫地随着陈昌冲出。   双方撞在一起,枪刀剑戟交锋在一处。陈昌一方气势彪炳,武艺高强,杀得强人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陈昌单手持剑,飞马直去之处,血花四溅。   那些强人见势不妙,慌忙逃窜。陈昌自马上取下弓箭来,拉成满弓放开,簌地,一箭穿透那强人心肺,人坠下马来。   那些好手见人逃窜,正要去追,陈昌右手举起,阻止了人:“穷寇莫追!这片虽无大批盗匪,只有些流窜作案,但恐有调虎离山之计。”遂只派人将死尸拉在一处,又命一人回转去报官府,其余人照样前行。   车马启行,很快到了一官路转角,将后方惨况抛在身后。   陈昌换了身衣裳,扣了扣车厢,正待入内,旁边守着的秦成将染血的刀一横,说道:“还未通禀。”陈昌蓦然拉下脸来。   初时,他见这人身形高大,相貌俊郎,就有几分不喜,后又见他身手利落,杀了几个强人,生出几分英雄相惜来,但这下见他这般,又有添了不悦。三七见了陈昌眼色,上前骂道:“没长眼的东西,发了什么疯病!莫拿了鸡毛当令箭使,张大你狗眼看看这是谁!”   秦成不理,手稳稳的拿着剑。其余人见此,纷纷围上前,剑拔弩张起来。正此时,夏菱惊魂未定地掀开帘子出来,行了一礼说道:“姑娘请二爷入内。”   陈昌扯了扯嘴角,掀帘子进去,他先瞧了瞧李婠脸色,见她面上虽残留些骇然之色,但神色镇定,放下心来。笑问道:“那人就是道士说的人?”   李婠点点头。陈昌试探说道:“我见他身手倒是不错,只是…”李婠问道:“只是什么?”   陈昌笑道:“只是人有些不知变通,怕是也不看大用。我这儿倒有几个好手,身手上佳,人也机灵,不如回去后让他们拜在你门下。”李婠回道:“我觉得他好,其他的你自己使。”   陈昌暗自气闷,把气憋在心里,又起了个话头。李婠见他三天前还怒气冲冲,今儿又只当自己是个没事儿人,奇道:“你是孙大圣?”陈昌也奇怪道:“这又是个什么说法?打几个强人,又不是打妖怪。”   李婠回道:“你的脸怎么说变就变?”陈昌笑道:“我是孙大圣,你便是犟牛妖怪,定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前两天我也急了,给你赔不是。”他刚下了禁令,李婠一个‘苦肉计’便让他原形毕露,无法,以‘游学’为名目,不知废了多少口舌,跪了多久才得出门。当然,此番话他是不会与李婠说。   又行了五天,终地远远的瞧见了宿州之景,陈昌吩咐两人骑马先走,因着秦成识路,便派了秦成与八角同去绍兴县寻落脚的院子,后头大队人马押后走。   至二月二十四一日,陈、李等人终在杨柳街一处院落住下来。次日,打听了李道婆在绍兴县城东甜水巷子口入住,李婠便带人马不停蹄扑到李道婆门前。陈昌要跟着去,李婠不许,他只好待在院落中,点了三七和几个好手一路护送。   这甜水巷窄小,四通八达,几人绕来绕去才寻着地方。夏菱上前扣门,咚咚咚三声响起。一独眼婆子开了一条门缝出来,小心问道:“谁?”   李婠道:“我本梁州人氏,得人指点,道是绍兴县有位道婆,有革新纺车之法,特来求革变之法。”请婆婆通禀一声,这话还未说话,只听‘啪’一声,门又合上了。   夏菱又‘咚咚咚’敲门,大声道:“婆婆,我等千里迢迢来此地,请您通禀一声。”门里没动静,夏菱又敲了敲门,里头还是一片安静。   李婠见此,使人拿了银两去朝皆坊四邻打听。夏菱说道:“姑娘,今日前来怕是没结果,不如明日再来。”李婠摇摇头,只等着。   三七朝巷子左右看看,见这巷子中不少人隔着门缝缩头缩脑看着,径直找了个婆子从门缝递了个碎银子进去,那婆子眯着眼看了手里雪白的银子,用后槽牙咬了咬,随即眉开眼笑地打开门,说道:“这位爷,您可是要找那李道婆?”   三七点头,问道:“怎么没人通禀?”那婆子道:“嗨哟,通禀啥通禀,都是穷人家,哪有闲钱多养张嘴,那婆子便是李道婆。你们要求那些机子,我到有两个法子。”   三七问道:“什么法子?”那婆子回道:“一是穿得贫苦些,去哭嚎两嗓子便成,她此生最恨富贵人,怜惜贫苦人家,一去嚎,准成。二是直接去使些钱去周边寻个懂这玩意儿的木匠和懂这个的妇人,花些钱便好。”   三七得了准信儿,忙去回了李婠。三七道:“二奶奶,到了这儿,旁人也挑不出错出来,自己应当问心无愧了,不如将剩下的交给我,定当给您办好。您身子金贵,在这腌臜地哪里使得。”   李婠摇摇头:“哪有半途而废的理儿,我是问心有愧的。”何况,她心说:得来那些革新法子确实好,可若能得人相助,岂不更善。说罢,她便候等在门口,未叫人敲门,至晚方回。   又一日,李婠又来,初只命夏菱敲门,说了来意后,也不再开口,只候在门口。因着李道婆其人其事,所来者络绎不绝,有求革新织机之人,有感念其恩德,送来谢礼之人,有来求借铜钱之人,这些人俱都面带苦色。   来来往往之人路过时,或是惊奇,或是疑惑,或是戏谑,不一而足。至日落十分,那扇门开合数次,只未有一次迎李婠等人进去。夏菱等人连番规劝,也没能改李婠主意。   再一日,李婠又上门,候在门口。这日不巧,至午间,天降大雨,淋得往来人瑟瑟发抖,不一会儿,巷子里边只剩下李婠一行人。   这天气多变,伞具却在巷子口处,三七等人忙去取,一来一回间,李婠一行人被淋得像落汤鸡。   冬青撑伞,夏菱忙取来外袍给李婠披着,急道:“姑娘,明日再来罢。今日先去换了衣裳,莫病了。”李婠拿过伞:“这伞打不过三个人,你们自己撑着回去,我再等等。”   夏菱道:“哪有主子在这儿淋雨,底下人去屋檐下歇着的理儿。”说罢,自个儿打了伞立在后头,冬青见李婠做什么便学着,也立在原地。剩下的三七急着来劝了又劝,也没见人改口,只得叹了一声随在身后。   终地,又过了一刻钟,那扇门终地打开,李道婆道:“雨大,进来罢。” 第44章   正所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婠一行人在巷中苦等三日,风雨不惧,终地成事了。夏菱等人大喜,忙要簇拥李婠入内。   李婠见这处院落门户矮小, 只得一间上房, 左右两间耳房, 院中支着棚子, 下头满堆着各个样式木头, 院落满满当当, 因命三七几个汉子先行回转,到时候再来接, 三七几人只摇头,说道:“我几个身强体健, 淋这点子雨也当洗澡, 候在门口就是了, 奶奶和姑娘们还请快些进去。”   李道婆先冷眼瞧着他们说了个来回,拉着嘴角说道:“你几个去右边厨房里呆着, 厨房里有火。”说罢,也不等人, 自己转身走了。三七几人相互望望,又见李婠点头, 忙去了厨下烤火。李婠又命夏、冬二人随着去,暖暖身子, 二人自是不肯,只犟不过李婠, 只得去了。   李婠随着李道婆入内,只见屋内只有一桌四个条凳, 旁地全是各个样式的机子,一人正骑木凳上刨木花。李婠见此,忙道:“叨扰了,老先生。”那老人家见了李婠几人,忙停下手上动作,将锯子放下,嘴里一面发出“啊、啊”几个音,一面比划着让李婠起身,后双手又比划了几个动作。   李道婆看了,与他说道:“这位是贵客,我来招待,你不用管,厨房里有好几个汉子和两个姑娘,劳烦你给他们烧些茶水,多烧些,也送些来这边。”那老人连忙点头往右边厨房去。   外头淋漓下着小雨,屋中昏暗,李道婆左右寻摸出一个火折子,将桌上油灯点亮。她指了指凳子,说道:“坐罢。”李婠依言坐了。   李道婆问道:“打哪儿来?”李婠回道:“从梁州来。”李道婆道:“倒是远。”三言两语说罢,两人也不开口了,正此时,那老人家端了个盛着茶水的粗碗来。   李婠本对此事慎重之至,此时正于心中斟酌言辞,见此忙接过茶碗,只是茶水滚烫,烫得李婠双手通红,她只当未觉,面不改色地放在桌上,将手藏在袖中。那老人家乐呵呵比划了个喝水的动作,李婠笑着道谢,老人家又双手比划了一大串动作,李婠忙看向李道婆。   李道婆黑着脸道:“他叫你喝完叫他,他是个话多的,别管他。”说罢,她扭头道:“去去去,厨下去。”她将人赶了出去。   李道婆见李婠着衣衫半湿,强撑着坐着,叹了口气,也不多问,道:“你千里迢迢来此,又在我门外站了三日,也不能叫你空手回去。”她指着李婠身后的两架机子,说道:“后头两个机子那老头儿改好了,你让那几个汉子搬回去罢,寻个寻常匠人便能拆解,回去罢。”   李婠浑身冰冷,手上生疼,身子禁不住打颤发抖,她面无异色起身,绕着那两个物件看了看,问道:“不知这一个作价几何?”   李道婆斜了她一眼,冷道:“价贱,若能多刮些民脂民膏,少供养些金枝玉叶的公子千金,千万架也造得。”李婠只当听不懂,正色道:“婆婆欲推广革新之法,只如今官不理,富不为,民无力,我有一法可让其天下皆知,婆婆可想一闻。”李道婆垮下脸:“你个女子懂甚?快快使人抬了东西回去。”   李婠不理,说道:“现今女子梳棉纺线、摇纱纺步连日不止,一月只得纺六匹,现今官差以现钱折布税,只得贱价卖于商人,层层剥利,百姓艰难。”   李道婆听此,冷哼一声道:“说这些作甚?官不理,富不为,人人都捂着眼睛当瞎子,你到是个明眼的。”   李婠又道:“不敢当明眼二字,请婆婆听我一言。   梁州占据地利之便,在仓江以南,下通横州,淮水一代,与西京、台州,绍南三地比邻,前二者土地贫瘠,民食不能自给,以种棉为生,若建商队顺仓江而下,半日可达,往返也只需一日光景。若收棉,以搅车去其籽,集坊中之力,织成布匹,以新式纺机,一月可得布匹八倍有余,必当堆满仓库,届时远贩西京等地,其利远超寻常布行百倍不止!   李道婆不喜权贵,不耐烦听这些,说道:“什么利不利的,奶奶怕是说错了地方,与我何干?还是请回罢,从新寻个人说说你的宏图大计,老婆子不懂这些。”说罢,起身便要走。   李婠忙起身,跳了腹稿几段,话说快了些:“今日得见您,我心坠坠,腹稿几万,只怕言行有失,我确实有良策,还请婆婆一听。去岁,梁州建了一织坊,现有女子三百人。”   李道婆听到这儿,倒是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你建的 ?”李婠点头应是。李道婆这才正眼打量了她下,随后转身又回凳子上坐下:“你是为着你的织坊来?”李婠道:“是也不是,只是都通一道。”   她接着道:“若有厚利,便能再招木匠,再买地方,再开十个,百个,千个女子织坊,让其遍布城村,而后全天下!日后再招三百人,三千人,三万人,三十万人又有何难?若有厚利,商人怎不会闻风而动,建织坊,请女子出工,届时,再无可层层盘剥之利,届时,天下女子都有可谋生之路!待布匹丰盈之时,物多价贱,人人可得衣穿!”   李道婆道:“官府可不是吃素的,这么多女子在织坊内,到时帽子一扣,你怕是有牢狱之灾。”李婠道:“届时,有其余商人闻风而至,织坊会遍地开花,不独我一家。如此,可消减其疑心,我再许以重利,上供衙门,必定能成!”   李道婆听此,笑了笑:“若能在我闭眼前见见这盛景,我必然能含笑九泉,死后也瞑目了。这听着到好,只怕施为起来,困难万分。我有一物赠你,你等着。”她转身去了屋内,出来时手拿有一个图册:“此十八种新式织法是我此生所得,现今我回的日子浅,只教了其他农妇前三种,我送后九种与你,助你成事。”   李婠接过,深深一拜:“多谢婆婆。我愿以百金为聘,日后供奉婆婆终老,请婆婆随我去梁州罢。”   李道婆哼了一声:“人家都捡金蛋,你倒是第一个想将金鸡揣走的。只是我如今只得这些革新法子,我老了,再不会有其他的,你这算盘是打错了,我去了也只是白白耗着你的粮食。”   李婠又重复了遍:“请婆婆随我梁州去罢。”李道婆道:“宿州是我故乡,从我回家一天起,我就发誓,此生不离她一步,你自个儿回去罢。”   李婠不动,面露难色。李道婆道:“怎么,要赖在我这儿不成。”李婠道:“我有个难言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道婆道:“都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婠回道:“还请婆婆勿传其他人革新之法!”   李道婆听此,蓦然垮下脸,直直盯着李婠:“怎么?想独占了去吃独食?赚了便要贪了全天下人的?”   李婠道:“从长远计,如果推广脚踏式织机于个人,女子只会被困在家中,日夜不停纺织,不得休,日后,商人会闻风而至,压低布价,官府也会收更多重税,于女子而言,只会更苦。女子进了织坊,每月有银钱拿,税收又坊内担着,此为大善。若其他织坊压低女子工钱,延长女子工时,也是不行,因着人往高处走,我这织坊开着,人便会往我这边来。如此,才能经久不息。”   李道婆只道:“愚人,愚人!你那些宏图大计我管不着,只是待你织坊遍布天下之日又是何时?十年?百年?期间,布匹求大于供,自能换得银钱使,日后的重利重税,怕还在梦中。”   李婠听后,再三思索,忙道:“是我愚钝了,只顾着前方,没见着脚下,还请婆婆谅解。”   李道婆摆摆手:“你不要我传出去,法子多得是,没有大大方方说出来的,我晓得你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不时,一个汉子出去验看,原是陈昌,三七忙出门去迎,接过伞为陈昌撑着,惊道:“二爷,您怎么来了?”陈昌道:“我见雨大,来接你家二奶奶回去。”三七一面迎人进来,一面道:“二奶奶正在房中,二爷要不您到厨下等等,我叫夏菱去接。”   陈昌见茅檐低矮,只觉无处下脚,说道:“这雨也不大,我在檐下站站。”三七一听,便晓得他的意思,忙去叫夏菱去请。   李道婆、李婠二人在屋里听了这门官司,李婠道:“婆婆,失礼了。”李道婆道:“快些回去罢,你家人来接了。回去记得换身干爽衣衫,莫要生病了。”李婠点头应是,又朝李道婆拜了拜,才出门去。   陈昌站在檐下,见李婠乌发微湿,外披着件长衣出来,自三七手中拿了伞,快步上前,环着李婠,将伞撑在她头顶离去。 第45章   这儿二月间, 还没出冬日,天冷苦寒,李婠才淋了雨,半冷地撑着大半个时辰, 回了在宿州落脚的院子后, 才将换了干爽的衣衫便病倒了, 众人忙去请大夫。   这日雨大, 天色又晚了, 大多医馆关门闭客。一小厮寻来寻去, 找个隔了五条街的医馆,只那坐堂大夫不愿出门, 道:“雨大,请病人自个儿上门。”他也不知要躲懒还是脑子转不过弯来, 回去如实回了陈昌。   陈昌在床头守着人, 听此一怒, 出门便将人当头踹到在地。他顾忌里头人,低声厉道:“蠢材!他不来, 你不会那绳子‘请’他来”?或者那银子‘砸’他来?”那人作恍然大悟状,立即起身便要走。   陈昌拂袖喝道:“牵马来!”那人忙道:“二爷, 雨这般大!这次我去必定能请来!何况其他人怕是也要回转了。”陈昌只道:“少废话些,快去牵马来!你说说那医馆在何处。”那人见此, 一面说,一面将自个儿骑的那匹给了陈昌。   陈昌登鞍上马, 鞭子一挥,压身飞马, 顺着雨蒙蒙、黑压压的街道而去。不到两刻钟,守在院门前的小厮便见陈昌打马而回, 一大夫面朝下横在马上,口中“哎哟,哎哟”地直叫唤。那小厮见此,忙上前拉缰绳。   陈昌伸手抹了把脸上雨水,将人提溜下马,快步拉着人去了院中。那大夫颤巍巍拎着药箱,一话不敢多说,跟在身后。   夏菱、冬青两人守着李婠,见李婠发高热,人也叫不醒,急得团团转,终地见大夫来了,连说好几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夫进屋,忙理了理衣衫,请说道:“烦请两位姑娘请出这位奶奶的手来。”   夏菱从帐中拿出李婠手来,见李婠手上指腹手心通红,烫了几个亮锃锃的水泡,心中又是自责万分。大夫诊脉看了,说是染了风寒,冷气凝于脏腑,后发了高热,随后依着症状开了方子。夏菱忙接过,去厨下煎药。   大夫正要告辞,又听陈昌问:“这手该如何?”大夫回道:“这倒是小病,先用剪子在热火上烤下,后将泡子剪了,涂上烫伤药,不初七日便能好。”陈昌点头,挥手让大夫出去。   大夫敢怒不敢言,随意拱了拱手便告辞,到了门口,一小厮呈上二十两纹银,一路说着好话送大夫出门,那大夫一面接了,一面笑着回了。   陈昌命人备好剪子等事物,轻轻拉着李婠手,以大夫所言,将泡子剪了,上好药。他见这手心上横亘着一道旧伤疤,轻轻摩挲着这道伤疤,亲了亲后,心道:“这手倒是命途多舛。”后又将手放回被里,出了门去。   三七才将请来的大夫打发回去,见此陈昌浑身湿哒哒的,忙小心跟上。他脸上布着红痕,回院子他们几个便被责罚一通,这下又没办好差,因此提了十万个心,他弓着身子问道:“二爷,可要备些热水?”三七见陈昌点头,忙叫了个汉子去烧水,又听的陈昌说道:“日后警醒些。”三七忙点头应是。   陈昌望着雨,说道:“去找牙婆寻几个身家清白的婆子来,院中人少,她只带了两个肩不能挑的丫头,怕是不便利。”   待换了干爽衣衫,又回了房内,他走过纱窗下,听屋内传出的说话声,停了下来。这时李婠清醒了些,正卧在床头,与夏菱说着话:“你拿着票子去银号取三百两银子,去寻个中间人,买个二进的院子,不必太大,你亲自去跑跑看看,另去买下些衣裳吃食,取一百两现银,将十两换成大钱,连着地契房契给李婆婆送去。”   夏菱点头,见她家姑娘白着脸,一脸病容,道:“我定当妥,姑娘快快歇着,莫操这些心了。”一道说,她又道:“我就说,前儿些日子就是再如何,不该说自己病了,莫得把病气给说来了,这下可好了。”冬青点点头:“对!”   李婠禁不住笑了笑,一时岔了气,拿着帕子咳了两声。夏菱忙拍背,道:“快歇着,我也不该说话的。”李婠摆了摆手,正要说话,喉咙一痒,又咳了几声。   夏菱忙道:“姑娘可别说话了,平日里白天也不出声,现在正是要养着的时候,倒是话多了起来。”这时,粥也凉了些,夏菱伺候李婠喝了粥便出去了。   她走到了窗外,正见着陈昌。陈昌低声道:“买院子的事,叫三七去办,倒时候你直接去拿契子。”夏菱听了,大喜。她管着她家姑娘银钱出入,每笔银子出去,她都心中生疼,只是李婠是个手漏的,不是这处三百两,便是那边二百两。此时能省大笔钱,她自是高兴得紧。   陈昌入内,冬青行了个礼便退下了。陈昌沿着床边坐了,笑道:“身子还有哪处不适?”李婠回道:“大好了。”陈昌点点头,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放下心来。   李婠偏了偏头,道:“我再也不信你了。”陈昌一脸莫名,回过神来失笑道:“姑娘原谅我罢,我给忘了,下次我定当先请示你。”说罢,陈昌不等李婠应答,立即欺身而上,一触即分。   李婠羞得满脸通红,正要说话,又咳了两声。陈昌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背脊,道:“你好好歇着,万事养好身子再说,万事有我。”   又过了三日,李婠也大好了。李婠道:“这屋里闷得慌。”夏菱朝外头望望,见天晴无风,点点头,出去叫来一婆子将屋里一红木贵妃椅抬到外头院子里去。   李婠远远见那婆子身形魁梧,有几分熟悉,遂叫上前来,李婠定睛一看,心说:恐怕再也没有如此巧合之事了。   你道如何,原来自三七接了吩咐,心头琢磨,这宿州怕是再不会来,若买了些粗实婆子带回府里,不说一路舟车劳顿,只说府里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带回去也塞不下,没得还弄得些埋怨,遂叫牙婆介绍了几个身家清白,身强体健的妇人,说好作半月工,得一月的月钱,这赵家顾婶子正在其中。   这顾婶子将椅子抬出去,正要去忙活,又被夏菱叫住,道是奶奶有话问她。她心中忐忑,在身上擦了擦手,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请奶奶安。”李婠笑道:“婶子勿要多礼,快快请坐。我一日日闷在房里,今日见着婶子面善,特让婶子来说说话。”   顾婶子一听,摆摆手:“只要奶奶不嫌我说话粗俗便成。”李婠笑问:“婶子怎来了这处?可是家中生计艰难。”   顾婶子照实说了:“我有个儿,在读书,是个要中状元的人物,平日里写写画画要费不少纸墨,取了个儿媳,前两年生了场大病,每日拿药熬药的,也要花销不少,家中也拮据了些,我听牙婆说这处有活干,一月半两银子,可能还做不到一月,便来了。”   李婠点点头,问道:“令儿媳得的是什么病?我这倒有不少太医做的药丸子,如果对症,婶子可以带些回去。”顾婶子连连道谢:“大夫说是先天的体弱,喘不上气来,只得在床上养着,去年又得了风寒,差些撑不过来,万幸我儿卖了字画,挣得些银钱才让人缓过来,也搬了家,正巧在这附近。”   夏菱在一旁听了,她没多想,只赞道:“婶子大善!这世道上多得是见儿媳体弱多病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恶婆婆,更别说一直使银子给媳妇治病的!”   顾婶子摆手道:“嗨,都是女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大伙儿都不容易!”   李婠笑道:“我这边确实有对症的,也巧,这趟我带在了身边,婶子那些去罢。”顾婶子又连连道谢,李婠命夏菱去取,又与顾婶子聊了些宿州风俗人情来。 第46章   却说李婠遇着梦中故人, 乃是意外之喜。李婠只道顾婶子在梦中待她至好,心有感念,虽有梦中一系不平之事,但现今已是不同, 自是恩怨已了, 是非成空;顾大娘却见这家小娘子虽是富贵人家, 但待人和善, 也乐得与她说话, 聊些人情琐事。   展眼过了两日, 李婠只觉大好,欲启程回府, 陈昌见她不时咳嗽两声,只说养好身子再走, 于是又歇了两日才启程。   又是七、八日行程, 路上并无大事, 其中艰辛自是不必多徐叙。入府时已是掌灯时分,两人洗去风尘, 往老太太处请安,正巧贺夫人、秋夫人、陈蕙、陈茯俱都在。   原是陈芸已至及笈, 秋夫人正在为其定亲一事忙,如今相看好了的人家, 特来回了老太太一声,可巧贺夫人与陈蕙, 陈茯三人来这处请安,便一处坐了。   老太太听了贺夫人话, 先不问是哪家,只道:“可算是定下来了, 这亲事来得波折。”秋夫人不好说话,陈芸是个心高气傲的,原先说了两家人都没成。   一是官宦子弟,祖辈上也是京中官宦人家,只祖孙不成器,渐渐寥落下来,现今靠着祖上的田宅过活。   听到这儿,陈芸问:“这人可下场了?”秋夫人道:“去岁考了童生,只是没中。”陈芸又问:“他为家中长子,以何振兴家业?”秋夫人迟疑道:“只听老爷说他平日弓马娴熟,怕是日后会托人谋个武职。”   陈芸冷笑道:“弓马娴熟?他可像昌哥儿卯时便起,日练不坠?再说,武职虽说平生便低文官半品,也不是轻易谋划的,只怕到时候还要指着我。”   二是陈家远亲,早年他家受陈家恩惠,现今在外地买卖茶叶,家底殷实,且为人上进,已考取秀才功名,家中少有姬妾歌姬之流,也不失为个东床快婿。   在二月一茶会上,秋夫人带着陈芸见其一面。回府陈芸便拒了,只说道:“大丈夫当相貌堂堂,如此貌不惊人,何堪为夫?”   秋夫人道:“大丈夫哪有看容貌的?皆是以才干人品为佳,况且他人老实,日后后院也清净些。”陈芸道:“来日他与我并肩而行,矮我一个头,让人晓得了,我有何颜面?再说,我要清净作甚?我一明媒正娶的,还怕个通买卖的姬妾?”   陈芸冷道:“若不随我愿,我也不随其小娘子样剃了头发作姑子,我只赖在府里吃喝,若薄待我,我便一根绳子吊死在正门前,让天下人看看!”   儿女都是债。秋夫人苦道:“哪又当得你这般了?你到说说,要何等人物?”陈芸道:“家世略低我家些也可,只要长得好些,人也上得需上进才行。”   这里,老太太问:“是哪家?”秋夫人笑着回道:“是一外州人家,姓王,算起来是我娘家嫂子的一门远亲,家里头也称得上是诗书传家,人端正清雅,也是个上进的,来年便要下场了。”只有一点秋夫人没说,这人早前订了门亲事,只是新人还未过门便病逝了。   老太太一听,笑呵呵说道:“阿弥陀佛,听着是个好人家。”其余人也纷纷附和。正此时,一婆子进来,道:“老太太大喜,二爷与二奶奶回了。”   老太太道:“当真双喜盈门,快让他两进来!”说罢,杵着拐棍起身去接,其余人自是不敢多坐,也忙起身。两人进了屋里,陈昌掀袍便要跪下,老太太作势要打:“一个月不见,就要同我生分起来了?”陈昌一面扶李婠起身,一面笑道:“不敢,不敢。”   陈昌二人又与贺夫人请安。贺夫人每日望眼欲穿守着,生怕人在外头有个好歹,此时见了人,禁不住落下泪来:“瘦了。”众人少不得又是一番宽慰,后陈、李二人一一与众人见礼坐下。   秋夫人因着寻了个东床快婿,心中高兴,因说了句打趣话:“昌哥儿才走一个月,老太太便牵肠挂肚,日后中了举,当了官,分隔两地,也不晓得会如何。”   老太太笑道:“怕甚!到时候,他不接我去享清福,我自个儿掏私房钱去找他。”听得众人直笑。老太太又问陈昌路上吃喝些什么,到了宿州在哪处落脚,学了哪些学问,陈昌一一答了。   陈昌问:“才到檐廊下便听老太太说双喜临门,还有哪一喜?”老太太笑道:“我们正说着,芸姐儿定下了门好亲事。”说罢,又命秋夫人将人说了说。   众人说笑了一阵,老太太便命人摆膳,说吃个接风洗尘宴。一婆子来请示在哪处用膳,老太太道:“天黑冷黑冷的,便在这处用。”那婆子领命退下。还未出三刻,一队丫头提了食盒来,推桌摆盘。   众人告座。老太太命人盛了碗乌鸡汤给李婠,道:“看看都瘦了,多补补。”李婠连忙道谢,只喝了两口,便端在手上不动作了。   陈昌见汤里浮油飘了一层,知李婠素来吃得清淡,怕是不喜,因道:“老太太好偏心。”老太太笑道:“多大人,还吃起醋来了,快快给他盛一碗来。”陈昌接过李婠手中汤喝了,又撇去油,盛了一碗给李婠。惹得众人大笑。   因着陈、李二人才回,老太太留了饭后便打发两人回去歇着。才出院门,一婆子打后面追出来,两人止步。那婆子手里拿了药,笑道:“老太太才将想起,大奶奶吃了这家医馆药便开怀了,怕是灵验得紧,便叫人又去抓了三副药来。”   陈昌一听便黑下脸来,要说生子一事,自做了那个梦,便如同他的逆鳞,说不得,也碰不得。每每有人提起,无理他也必先怒三分。只这次说的人是他祖母,他压了三分脾气,冷硬道:“是药三分毒,她不喝这个。”打发了人,他让李婠先行,自己去向李自胜请安,到旁晚方回。   陈昌回了院里,见李婠浴后出来,夏菱正拿了帕子预给李婠绞发,他示意夏菱将帕子给他,又打发了夏菱出去。陈昌道:“我有一事请你,是我那两个妹妹的婚事。”李婠躺在贵妃椅上,好奇问道:“怎么?”   陈昌回道:“今儿我才反应过来,我那两个妹妹再有一两年也至及笈,可太太一向只当看不着她们,老爷事忙,也未放在心上,无人为她们操持,我是他们长兄,少不得要多考虑些,我日后开始寻摸人,也请你留意些。”李婠回道:“两个妹妹我也极喜欢,这事我定会放在心上。”两人又说了些家事,便歇下了。   次日早,李婠叫来马管事、花管事二人前来商议,二人忙放手头事前来,至晚,又匆匆离去。   再一日,马管事依李婠所命,招了三十名匠人日夜赶工,造搅车、新式脚踏织机,这边,花管事顺仓江而下,至横州、淮水一代,广收原棉。所得棉花,七成尽归梁州西城女子织坊。   转眼到了三月九日,这天,梁州西城女人日盼夜盼的女子织坊终于又招工了。这厢,告示一贴,管事才将把桌子支上,女人便围了上去。凡四肢健全,年纪合适者,不管其身份,是□□,亦或是乞婆,来者不拒。一日,便收了千名女子入内,当月,扩建三座织坊。   自这日起,城西整日织机声不绝。不过一月,坊中布匹堆积如山。花管事以市价八成市与梁州上下。因着此布织法新奇,织法严密,较之其他,更有优势,在极短时日内,此布便遍布梁州,一时风头无两! 第47章   却说李婠这一月熬油费火忙着。这面才将上一月旧账厘清, 那面便有人来说,道是木匠那边木材不够,才将拨了银钱去,又有人来说, 选了几处院子预备租下, 请女东家裁夺。忙忙碌碌, 不可开交。等事情都有了条理, 才寻出空闲来。   李婠喝了口凉茶, 正待叫添上些热茶来, 谁知抬头一瞧,屋里空空荡荡。今日原本应当是夏菱与秋灵当值, 现下夏菱被她指派去给马管事送条子与银子,秋灵出府去了, 春慧爱在房里躲闲, 冬青不当值也不出来走动, 至于陈昌身边原先四个,因着有她带来的四人, 等闲不来,以致倒茶也找不着人。   她起身出门, 见一穿红着绿的丫头背对着她正在浇花,另有几个丫环婆子在洒扫, 离得远些,于是叫了就近的这个丫头一声。那丫头转过身来, 原是梅儿。   梅儿闻声看去,心中欣喜至极, 快步走上前去半蹲问好,她脸上带笑:“姑娘。”李婠笑道:“原来是你, 烦你给我倒些茶水。”梅儿‘诶’了一声,快步去了厨下。   梅儿拿了茶碗到了茶水,小心递给李婠,说道:“姑娘,小心烫着。”李婠接了,说道:“我倒是时常见着你。”梅儿笑了笑。李婠又说道:“有些不巧了,我正说让夏菱去请两位姑娘来。”话音刚落,梅儿便道:“姑娘,让我去罢。”   这时,夏菱掀帘子走进来,插话道:“去哪儿?”李婠和梅儿望过去。梅儿见夏菱回得这般快,忍下心头失落,勉强笑了笑,说道:“姑娘才将说,让人去请两位姑娘来。”   夏菱冷看了梅儿一眼,道:“我待会儿便去,你先下去做事罢。”梅儿不敢多说,行了礼便下去了。   夏菱见案几上放着半杯热茶,一面说“飞进了个小虫子”,一面端了泼到东北角一盆枯莲里,而后又到了杯递给李婠。李婠好笑道:“你拿这水置什么气?”夏菱冷道:“我就说怎么自从秋灵离了府,十天有八天都看得见她。”   李婠道:“她是个上进的。”夏菱心中不乐意她家姑娘夸梅儿,冷道:“不知是谁教我们的,说什么‘各司其职’,原来是句假话。”李婠笑了笑,不与她争辩:“罢了,我改主意了。我记得昨儿厨房说做了几道新鲜的吃食,你去弄些来,与我一道去罢。”   原是这梅儿与菊生为一母同胞的兄妹,菊生管着外头的人事迎送,他家妹子还要去姑娘跟前分杯羹,自然惹得夏菱警惕连连。那梅儿也是个机灵的,寻常不与夏菱几人冲撞,只见缝插针地等着盼着,好不容易秋灵走了,也分外殷勤些。   这边李婠见夏菱如此,也只当不知,寻常遇着了梅儿也照常唤她。梅儿有几分摸不着头脑,既不提拔她,也不远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遂回去与他哥菊生说了,菊生思忖半响,问道:“夏菱姐怎么说?”梅儿道:“夏菱几个成日霸着人,只把姑娘当着她们的,张牙舞爪的不让人过去,见了我,自然没好脸色。”   菊生听了,说道:“你个憨货!你说你与姑娘亲还是夏菱几个与姑娘亲?”梅儿不情不愿地回道:“自然是夏菱几个,我怎么比得来了她们。”   菊生道:“她们与姑娘亲,她们又不喜欢你们,姑娘又怎么会提你上去?你上去了,与夏菱姐几个成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姑娘怎么处置?”梅儿反应过来,拍手道:“是了!前天夏菱姐叫我描花样子,我这便去。”   且说陈蕙,陈茯两人因着是双胎,自小养在一处,现今两人住在东南角的一处院落,这院子小,只得两间小正屋,而后挨着两间耳房,原本打算着两人年纪大些便分开来,只是贺夫人是个“睁眼瞎”,两人便将就住着。两处一在西,一在东,隔得远,夏菱忙叫来一小竹轿来。   陈蕙,陈茯两人正在暖阁做针线,一小丫头跑来道:“二奶奶来了。”两人忙起身往外迎。李婠忙道:“还没回暖,快快进屋。”   三人入了里屋,屋里有些冷。陈蕙叫了个小丫头:“再去取些碳火来。”李婠忙道:“这天也入了春,别费这个劲儿。厨娘说做了几道新鲜菜式,我带了给你俩尝尝。”   夏菱将菜一色摆开,三人略用了些,便叫人收下去,自己也退出去了。李婠道:“今日来是有几句想问你们。”陈蕙,陈茯两人相互望望,又看向李婠。李蕙道:“嫂嫂请说。”   李婠也不说其他,将陈昌话说了一回。陈蕙二人听后,羞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李婠道:“虽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前,只我想着,若能寻摸个称心如意的也是大善。”   陈蕙羞道:“但凭哥哥嫂嫂做主便是了。”陈茯也点点头。李婠只当没听见,缓缓道:“你们好好想想,也不拘是什么相貌人品家世之类。”说罢,她喝了口茶。   两人悄悄抬起头,动作一模一样地瞧了李婠一眼,复又低下头。陈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陈蕙的手,一手握拳,向上伸出大拇指,而后双手食指搭成“人”字形,是“好人”二字。   陈蕙瞧看见了,一面将她手摁下去,一面低头与李婠说道:“我们两人是这般想,我们从小便在一处,一块儿吃,一块儿睡,日后若也能在一处就好了,也不拘对方是什么家世的,若娶了我们两,我们不分大小,为妻为妾也都可以。”   李婠听后愕然片刻,迟疑问道:“你说,你们,想嫁一个?”   陈茯羞得将帕子搅在一处,细声细语地说道:“这确属惊世骇俗了些。”   李婠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她一面端起水喝了口,一面思忖后回道:“不若寻个兄弟两,也是可以的。”   陈蕙道:“我们是这般想的,即便是兄弟两也有分家,各奔东西的时候,若能进一家,日后便能在一处了。”李婠点点头,迟疑问道:“若日后有了个万一,怕是有些不大好。”   陈蕙,陈茯相视一笑。陈蕙笑道:“最终,不过是一死罢了,我两是不怕的。”   李婠重重叹了口气,道:“勿要做此言语。这儿会只是这‘院子’里只有你们,日后,这‘院子’会有很多人,很多事,慢慢地,你们也…”   陈蕙道:“再有更多,她也就是我,我也就是她,其他人便是其他人。还请嫂嫂成全。”   李婠路上想着事,夏菱说了一路:“…两位姑娘的屋子这般冷,怕是下人克扣了她们,只得节省得用,屋里也没甚摆设,空荡荡的,姑娘,可要拨些碳火过去?”   李婠左耳进,右耳出,偏偏点点说道:“你在去敲打下那些下人。”   回了院里,李婠便打发人去请陈昌来。陈昌这次随着来回话的人便来了,陈昌一面叫人去备些饭食,一面问:“怎地了?”   李婠对这事属实束手无策,如实与陈昌说了。陈昌听后愕然,他半响没说出话来,他抚着额头:“容我想想、我先想想。” 第48章   次日早, 陈昌用了早饭便往贺夫人处去。贺夫人早洗漱了,坐于正厅,几个管事媳妇来回话,正说着, 一小丫头跑来道:“二爷来了。”贺夫人听了, 一面打发了几个管事媳妇, 一面命人请进来。   陈昌入内问安, 贺夫人叫人坐了, 她心头高兴, 只是嘴上说道:“才将正说太阳打西边出了。”陈昌道:“有事来求太太。”贺夫人道:“你果真和你爹一个样,无事不登三宝殿, 是我命苦。”   陈昌只当没听见,直说道:“我见两位妹妹住在一处, 屋内小, 东、西都铺着床, 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倒也不好, 太太可否挪两个院子出来给两位妹妹。”   贺夫人一听,面上淡下来, 说道:“这是少见了,两位姑娘也不是才将住在一处, 前几年你不说,偏偏你媳妇儿昨个儿去了趟, 你来说了。”陈昌一听,按了按额角, 叹气道:“是我的主意,与她不相干。”   贺夫人冷笑一声:“你这般说, 我还能如何。你回去罢,这院里都住满了人,哪还有多余的院子给人?”陈昌喝了茶,冷道:“府上占半条街,房舍千间有余。”   贺夫人道:“那又如何?只能怪她们命苦,没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两个庶出,给口饭吃也是恩德了,难不成还要好吃好住供起来?若她们少讨巧卖乖,安分些。日后我心情好了,给她们一副嫁妆也了了这缘分,若是不安分,呵,你且看着。”   陈昌冷下脸,一言不发往外走。贺夫人见着他背影,大声道:“你要去哪处?可用饭了?”陈昌听此停下脚,行了一礼走了。   陈昌出了门,思忖半响,唤三七来:“我记得东北角有两处挨着的院子,你去问问在作什么使,叫人将东西抬别处去。”又命八角:“去找你家二奶奶,请她调停,让两位姑娘住进去。”三七、八角忙点头应声。   三七随候在陈昌身边,也猜出七八分,他快步去寻了田管事,田管事忙请人进屋。三七问道:“二爷要用东北角、挨着园子那两处院落,不知如今再作什么使?”田管事想了想:“那处因着院子大,平日里放些桌椅箱柜。”   三七点点头:“烦请您指派几个婆子将东西抬出来,将院子洒扫干净些。”说着,递了串银钱过去。   田管事摆手,道:“当不得,二爷要,哪须如此,我即刻命人去办。”三七问:“屋内摆设可有?”田管事道:“缺些屏风架子一类。”三七道:“那烦请您再打发个人去二奶奶处说,若缺个甚么,您这面开库房补上。”   田管事为难道:“这,怕是要先去请太太示下。”三七笑道:“田管事要明白,日后是谁当家做主,二爷是太太与老爷独子,这府上什么花阿草阿的物件儿,如你我样的人,日后都要在二爷手下讨生活,你便提前些,当成是老爷的吩咐罢,有事儿报上二爷名。”田管事左右思忖,点点头。   这边李婠听了八角回话,心说:先将两人先分开也好些。于是先去两位姑娘处与她们说了这事,陈蕙、陈茯两人低头听着,只细声说:“任凭哥哥嫂嫂做主。”李婠问:“若有什么,都可以与我说。”两人摇摇头。   李婠心中叹了口气,点了春慧、夏菱、两个,并着二十来个粗实丫鬟婆子,将一应各式物件儿搬了去。自此,陈蕙、陈茯两人住了两个院子,吃住起居未在一处,相处时日也少了,但两人今后又作何打算,且看之后罢。此处暂不多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要说一人,名驮马儿,梁州本地人氏,祖上也没甚可说的显贵,以倒卖布匹为生,建了个布行,一年有个几千金进账。要问他姓甚名谁,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只记得他爹的姓氏与“罗”相似,便取了个混名儿,“驮马儿”,在他手下讨生活的称他一声“罗爷”。   十四岁时,他见城南火引子比城北贵了一文,便偷了作□□的娘省下的吊在房梁上的一百个大钱,买了城北火引子去城南卖,谁知亏了血本无归,被他娘打了个半死。第二日,他就捡了家中几个饼,包袱一系,出城去了。他娘哭瞎了眼,没过多久便因病辞世。   也不知他在外做的什么买卖,只听他透露,“喝过马尿牛尿,吃过死人肉”,待他回来之时,已年过四十,身有百两纹银。他也不显露,住着马棚,成日在梁州城转悠。   三日后,他便雇了几个脚夫,与他一道去乡下收布,转头卖给城中布庄。慢慢地,他有了一间一进的院子,一个库房,六个收棉布的中人,后来,便有了个六进的院子,数十个库房,手下上千人。   自女子织纺以九成价市布于梁州城各布庄,驮马儿便屯堆了大批货。   这日,驮马儿将下头三位管事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妈妈地,好几月前人就将布买了,坊子开了,你们是眼睛眼睛长在□□上了,□□开花了,眼睛没开?现下好,肏你娘的,全堆手上了。”三位管事袖手站着,低头挨骂。   其中一个陪笑道:“罗爷,当时也就几百匹布,这也溅不起多大浪花来。”驮马儿攒了口口水啐在他脸上,道:“不准抹了,让它自己干。”那管事连连点头。   驮马儿问:“收棉花可回来了?”三位管事彼此看看,相互使眼色推诿,一人硬着头皮回道:“罗爷,回了。”驮马儿抹了抹嘴角八撇胡子,道:“再派人多收些,堆在仓里,别放出去。”   那管事苦着脸回道:“罗爷,那女人坊子收了横州、横州近六成棉,怕是不缺。”   驮马儿动作一顿,又问:“坊子背后人是哪家的?”那管事回道:“差人打听了,说是城南李家的六姑娘,现今是陈家的二奶奶。”   驮马儿啐了一口:“小娘皮。”他想了想,心说:还是先探探人底再说。他说道:“去请那个花管事明日去聚贤坊。”三个管事忙点头,躬身下去了。   花管事接了贴子,见是驮马儿作东相邀,心中有几分猜测。自在染坊走街串巷染布时,他便听过此人名号,只未曾见过。   花管事到了点儿便往聚贤坊去,到了房内,驮马儿起身端起酒杯相迎,笑道:“老兄赏脸而来,小弟不盛感激,快快入座。”   花管事喝了酒坐了,道:“久仰大名,罗爷进来可好。”驮马儿苦笑道:“老兄取笑了。承蒙您看得起,叫我声‘驮马儿’。”   花管事道:“不敢,罗兄此番叫我来是?”驮马儿道:“烦请老兄给你家女东家递个话,只求能拜见拜见。”花管事道:“罗兄有话,不如现下与我说,我定当传达。”   驮马儿落下笑来,仰脖喝了酒:“老兄只管传达便是,若是不行,我只能想别的法子了。”花管事垮下脸,冷笑一声。驮马儿又挂上笑,递来一个帖子,笑道:“多谢老兄了。您吃喝着,要酒水,要妓子,您随意点。”说罢,他拱拱手,出去了。   花管事看着桌上名帖,半响,还是收了起来,出了坊往陈府去了。 第49章   却说这边, 菊生斜倚在门口嗑着瓜子,与另外几个门房闲扯。正说着,菊生眼见地瞧见花管事,将手里瓜子往其他人手里一囊桑, 拍了拍身上瓜子壳, 迎了上去, 笑道:“花管事, 可是要找我家姑娘?”   花管事自袖中取出帖子, 说了缘由。菊生笑道:“这商人倒是精明, 要是一股脑送来,又寻不见正主儿, 怕早与其他帖子一道收拢了去田管家处,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还好, 要是有个万一, 怕是不好了。”花管事点点头, 又与菊生说了几句驮马儿的底细,劳烦他一并传达。   菊生细心记下, 说了一遍,见花管事点头, 他接了帖子往二门去,半道见梅儿提着桶水往院里去, 菊生叫住人:“你往哪儿去?”梅儿道:“我正说烧茶水,谁知水没了, 我去提些。”   菊生道:“你不晓得让个婆子去?”梅儿笑:“懒得与她们扯皮,让她们去还得舍几个大钱。”菊生道:“要是升上去了, 哪还用这钱?”梅儿白了他一眼,便要走。   菊生拦着人, 道:“我这儿有露脸的机会你要是不要?”梅儿停下:“怎么?”菊生道:“花管事让我送帖子给姑娘。”说着,他将帖子给了梅儿,又重复了遍花管事所托的话。   梅儿心头一喜,听了一遍记下了。她提了水去炉子上烧着,又去寻夏菱,从头到尾说了通。夏菱似笑非笑道:“给我作甚?拿了帖子直接给姑娘不是更好?”梅儿叫屈:“菱姐姐,我可没敢有这个心,上回是姑娘身边没人,我在外头浇花,碰巧了。”   夏菱也不说信不信,接帖走了。   这边李婠接了帖子,见上头写着:遇此春回之际,余略备薄酒,于三月二十五日,午未时倾五斗金、八斗银于蝴蝶阁恭候,薄酒无味,望东家移步添香,幸甚幸甚。后落款着五个字:梁州驮马儿。   夏菱也看了帖子,将这驮马儿来历说了。李婠道:“这帖子让我想起个典故来。”夏菱问道:“姑娘说的可是鸿门宴?”李婠点点头,又道:“这位罗爷倒是个人物。你明日备好车撵小桥,到了已时来唤我。”   夏菱不情不愿地磨蹭,道:“姑娘是什么人物,他又是什么人物,打发花管事去便成了。况且,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有个什么万一…”慢慢地,夏菱也没了声音,她心说:无论说什么,她家姑娘总有千万个理由驳辨。   李婠笑道:“在此间战场,可没男女之别。这梁州布行生意,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我怯战,便先输人一城,快快去罢,我琢磨琢磨,能否有个两全的法子。”   夏菱道:瞧,不是说出来了吗?夏菱又问:“姑娘可要和二爷说说?”   李婠道:“不与他相关。”夏菱无法,只得退下。只她左思右想,也觉得不好。一则,论礼,没哪家大家奶奶去私见外男的,二则,若被人晓得了,有个风言风语传出来,只能伸脖子吊死。如此想着,她脚下一转,往外头去了。   二门外守着几个小子,见夏菱来,纷纷问好。夏菱问:“二爷在哪处?”其中一个答道:“二爷外出去往王大儒府上去了,今儿又听三七说,监司家公子请酒,怕是要戌时才回。菱姑娘找二爷?我们叫出个人去看着,二爷一回来,便使人去叫你。”   夏菱说道:“我这是要事,莫要迟了。”说着,她拿了几百大钱来给他们:“拿去吃酒罢。”那几个小子忙笑着接过。   次日早,李婠去了老太太处回,见陈昌暖阁中圈椅上坐着温书,心头纳闷,按理这时他应去书房温书,这会儿怎又坐在这儿了?又见日头早,只得耐下心来。李婠叫春慧取来账目,在榻几上拨了一通算盘。半时辰后,清脆地噼里啪啦声小了些。   李婠轻轻地往陈昌处瞧了两下,又收回眼。她无声吐了口气,又轻轻吸气。陈昌翻了一页书,余光见她鬼鬼祟祟样子,一时心头好笑得紧,只他面上不动,仍旧作读书状。   又过了半刻钟,李婠放下笔来,轻声问道:“你不去吃酒?”陈昌回道:“推了。”李婠问:“为甚么推了?”陈昌不答。李婠又起话头:“你不往书房去?”陈昌道:“书房阴湿,这处有地龙,暖和些。”   如此一来一回了几个来回,陈昌乐得与她说话,言语间回转,这面李婠倒是看明白了,冷笑道:“你故意的?”陈昌道:“奶奶说的什么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李婠不应声了。   陈昌收起书,起身在她对面坐了,望着她眼睛,笑吟吟地哄她说道:“就像是携着个帕子、扇子般,请奶奶携带我出门去涨涨见识罢,我必定不发一言。”   李婠不答反问:“可是夏菱说的?”陈昌觑见她面露些怒色,也不答反笑:“奶奶惯会是自个儿做主,只也请顾惜着家里人些,我们提心吊胆的,只怕人有个三长两短。”   李婠道:“你出门吃酒,也会与人说你去了哪处?也会携带我去不成?”陈昌一听,心头暗道不好,他也不知为何,一到这男女有分别,李婠总是执坳些。他不是那起子自己妻子见男人一面便要杀要打的怂包,只是左思右想也摸不准李婠的脉,遂当她守在这方院子里无趣了些,有个布行营生叫她打发时日。   他顺着毛捋:“我日后定当先与你说。”至于携带人出去?陈昌哪肯让她被旁人瞧了她去。陈昌又道:“时辰怕是要到了。”李婠见日头偏正,也不与他纠缠,自出门去。   陈昌随在她身后,打马在侧,径直往蝴蝶阁去。此阁只一层,中有小院,设有假山奇石,瑶草异花,四面回廊环顾,中有一间正屋,左右各一间小花厅。待至门前,一掌柜迎上前来,请陈、李二人入内,方在窗边坐下,便有使女端上菜来。   半刻钟后,驮马儿走至廊下,隔着窗向里头说道:“鄙人大胆,邀女东家来,实属罪过。”李婠道:“罗老爷请进来叙话。”驮马儿道:“不敢擅入。女东家唤我一声驮马儿便是。”   李婠道:“在商言商,罗老爷请进。”驮马儿听此,又推辞再三,李婠又再三相邀,他告了声罪,推门进去。   驮马儿只见坐上女子着一身华服、珠围翠绕,雾鬓风鬟、眉目如画,她脊梁挺直,目光清正,似世家千金贵人,不像是个做营生的。在其侧的男子玉质金相、一表非凡,他略微斜坐在一旁,一手放在女子的圈椅上,也让人不敢小觑。   他心头啐了一口:妈妈的,楞个小娘皮穿金戴银的,不在后院里头生儿育女,瞎折腾啥?面上却倒满三盏酒来,道:“今日请女东家前来,实属冒昧,许我自罚三杯。”说罢,他端起酒来喝了。   他喟叹一声:“我只识得几个大字,说不来拐弯抹角的话,只能开门见山了,女东家见笑了。”李婠道:“罗老爷是爽快人物。”驮马儿道:“此番请女东家前来,我有一事相求。”   李婠道:“但说无妨。”驮马儿苦笑一声,道:“也不怕女东家笑话,我十四岁离家,年过四十回了梁州,如今五十五了才在梁州立住脚。女东家一出手,我这营生也差不多没了。我是有些银钱,够下半辈子花用。只我手下上千号中人,起早贪黑,翻山越岭,这是个苦买卖。他们背后的婆娘、子女,都指着这几个大钱。还请姑娘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给他们个活路。”   李婠面上动容,只道:“罗老爷大义。可自古没有砸了我的碗,让你好去端饭的理儿,你有上千底下人要顾全,我何尝没有?我有两个两全法子,请罗老爷一听。”   驮马儿忙道:“愿闻其详。”   李婠道:“罗老爷不若转个营生,我有大宗货,却少能人贩去远地,不如你我联合,顺仓江而下,自有厚利。”驮马儿眼睛一转,问道:“不知东家能让多少利?”李婠道:“三成。”   驮马一听,脸上便是一僵,摆手道:“东家,你莫不是说玩笑话,这可不是将货拉了去买便成,一路花费打点成本不低,若没五成,我也养不活底下人。”   李婠道:“前期利少,养活千人却也绰绰有余。另七成利有他用,若能广建织坊,日后布匹成本更低些,待此布远贩西域、琉球等地时,三成利也价值连城。”   驮马儿心头一算,心说:这小娘皮倒是内里藏奸的,光说好话,便要贪我一千手下,连带我给她做苦工。驮马儿笑问:“女东家,可再有法子?”   李婠道:“罗老爷不若与我一般,建个织坊,日后除去本钱,能得不少利。若罗老爷有此意,我愿以革新之法相赠,如此,定有厚利。”   驮马儿也不问甚革新之法,他一听,心中便摇头:驱使些中人去多收些布便可,哪有这般麻烦。他笑呵呵道:“女东家,这两个法子都甚好,只是我得仔细思量思量,不知女东家可否容我些时日?”   李婠笑道:“应是如此,我在此恭候佳音。”   事毕,驮马儿便起身告辞。他出了这门,吩咐底下人收货时,再压些价下来。 第50章   却说这边, 陈昌在侧听了一道,也晓得了李婠现今作的是甚么买卖,笑道:“奶奶好生厉害,这买卖我见做得, 不若我出些银子入一股。”   李婠道:“日后怕是牵扯不清楚。”李婠这话说得见外, 陈昌心中不乐, 又见她小家子算计样, 有几分好笑, 遂故作听不见, 他拿过酒壶倒了杯酒喝了,笑道:“我见那驮马儿是个心口不一的。”   李婠问道:“这话怎么说?”   陈昌笑道:“你画个大饼吊着他, 只是空话,没有实利, 却要人认你为尊, 助你成事, 或直接断了人本来的财路,再另走一条不知前路的, 他必定心中不服,面上点头哈腰, 说得却都是虚词。”   李婠左右思忖,神色有几分犹疑, 最后说道:“虚词不虚词,只看来日罢。”陈昌也笑笑, 不多说。他见席上均是大婚大肉,命外头候着的小厮去再上些清淡的吃食来, 小厮忙去了。不多时,饭菜上来, 两人用了些便归家了。   回了院子,夏菱候在院门口,心中忐忑,远远见李婠归家,神色一慌,往旁边躲开。李婠见了,有心晾晾她,故作不见。   如此过了两三日,不见驮马儿那边登门,李婠叹了口气,虽晓得这万事不会顺遂,也难免有几分失落。只这库房中布匹越积越多,怕梁州城中吃不下,得作长远打算。   李婠左右思量,如今马管事管着织坊,花管事管着梁州与横州、淮水一带买卖,又要兼顾着染坊,怕是分身乏术,一时到是没了可用之人。   突地她想起一人来,唤来马管事,道:“如今坊内布匹压在仓中,来日必当远贩外地,只左右无人,我这倒有个法子,你同我分辨分辩。   这有个人物,你也认得,名唤秦成。原先随我一道去了宿州,他行走多地,现今回了,到没了他用武之地,只能让他去坊内,当个打手头头,倒是屈才了。   现今我想着横州、淮水一带买卖请他去,也不肖他再去动口舌之功,照着花管事一路行事便可。花管事便能腾出手来,去往西京、台州,绍南三地贩布。”   提起此人,马管事连连点头,笑道:“东家说的这人,怕是能成,在坊内我见着他做事有几分章法。”李婠点点头,道:“便请翠娘先去和秦先生说说,若他不愿也罢了,再想想其他法子。”马管事忙应是。秦、花二人自是无所不应。   此番一动作,自是花费不少银两。先不提坊内租金、月钱、工匠钱、木料子钱等,先前花管事组船队去买棉便花费不小,要不是在梁州市布又进了几百金,怕这窟窿只得让李婠嫁妆添上。这厢,又要去西京、台州,绍南三地,必定要花费不少,李婠左右腾挪才填上。   夏菱管着她家姑娘嫁妆,进出多少心头都有数,眼见搂在腰包里的银子还没揣热乎,又要填些进去,自是‘心’疼‘肝’疼,偏生她又躲着李婠,只得暗自担心。   这厢,春慧端着茶壶一掀帘子出来,便见夏菱在门廊边靠坐着,手上拿针线乱戳,她冷不丁地开口:“你倒是个会躲闲的。”夏菱问道:“姑娘可说起我了?”春慧道:“这倒没说。”夏菱一听,经不住流下泪来,她连忙拿袖子抹了,道:“姑娘定是不喜我了,连带好几日都没叫我。”   春慧见她坐立难安,好笑道:“到底是你躲着姑娘,还是姑娘没叫你?姑娘可不是那起子性子的人,你去给姑娘倒些茶罢。”说着,一面将茶壶塞在她手中。夏菱去到了热茶,期期艾艾地进屋,只在案边呆呆立着,不敢多说话。   李婠道:“这几日倒是不见你。”夏菱落下泪珠儿,道:“姑娘,我不该去知会二爷。”李婠道:“我没怪你。只是我有些不知道了,你是为我好的,才去知会二爷,若日后你觉得,我只能呆在这方院子才是为我好,你会不会待我一出院门,便知会旁人来拿我?”   夏菱吓得脸一白,她直摆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姑娘,我哪会、这般?”   李婠见此叹了口气,递了方帕子给她,说道:“莫哭了,我自是信你的,我说的那情形也不会有。”夏菱一面哭,一面从帕子露出一只眼来瞧着李婠,问道:“当真?”李婠点头道:“当真!”听此,夏菱哭声才缓过来。   春回大地,又是半月光景,一瞬即过。这日,三处女子织纺才上工,便有三五个府衙差役腰缠钢刀前来,守门的两个汉子一见,忙去叫人,一人见势不妙,去请马管事去了。   几个汉子忙奔出门来。其中一人含笑拱手道:“几位差爷,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领头的那差役手摆了摆手:“有人上告衙门,称此处‘非时聚众’,我等前来验看,若无事,且让开,莫扰了我几个办差。”   那汉子陪笑道:“差爷,这处是个织纺,同酒楼、饭庄似,不敢有丝毫越暨。”   那领头的差役见此,拉下脸来:“尔等可是要阻碍官差办案?速速让开,不然休怪刀剑无眼。”说着,他一把抽出刀来,后头几个差役也抽出刀来。   这时,马管事从门口出来,道:“几位差爷且慢。”说着,已走到跟前,她塞了几个一两的银角子过去,那领头的差役掂量了分量,满意地揣回怀里。他脸色一缓,收回了刀,说道:“总算来了个能说话的。”   马管事笑问道:“几位爷,不知是哪家来告?”那领头的差役摇摇头:“我几个只奉命行事,多的也不知。”   马管事道:“几位官爷,我已命人备好酒席,不若里面请,一面吃喝一面商谈此事。”那几个官差互相看看,领头的那人道:“如此,便麻烦了。”   马管事忙引人入内,请人坐了。几个婆子端来饭食,一一摆上,马管事一面斟酒,一面请几个差役喝了。   酒过三巡,马管事道:“这世道,女子不易,我东家在这儿开个织纺,让女人赚几个钱补贴家用,也不知道惹着了哪路神仙?还请差爷指点。”   领头的差役摆手道:“这我确实不知,不过…”马管事忙道:“还请差爷提点提点。”   那领头的差役道:“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右也逃不过这个‘利’字。” 第51章   这里几位官差大吃大喝一顿, 酒酣耳热地走后,马管事忙叫了顶二人小轿往陈府去,她远远便见了菊生,道:“事急!”菊生一听, 也不多问, 忙吆喝两个小厮抬了轿子来, 一路去了二门, 马管事下了轿, 又有一小丫头引着去小书房。   夏菱听了信儿忙出来迎, 她一面掀帘子引着马管事进屋,一面与几个站在门外正说悄悄话的几个丫头说:“你们先别处去。”那几个小丫头吐吐舌头去了别处。   李婠一见人来, 命夏菱端来茶水,又叫人坐。马管事先行了礼, 端端正正地在书案下方椅子上坐下, 她先接了夏菱端的茶水, 按下心中焦急,四平八稳地将此事一一说了。   马管事冷道:“若以这律例, 三人成众,怕是街上略作一堆的那些个儿卖菜的、买小食的, 也要抓起来。这律例也是个由头,专做栽赃陷害使的。这次咬着我们不放, 只怕有人后捣鬼!”   李婠早料到如此,并不十分慌张, 她点了点头:“这背后捣鬼的倒好猜,只这事牵扯到了官家, 怕是不好善了。”夏菱听了直皱眉,道:“都说八字衙门朝南开, 有理无钱莫进来!不知道这回该如何。”马管事也没了主意。   李婠想了想,问道:“那几个差役穿得是黑衣还是青衣?”马管事不明白,照实回道:“黑衣红腰带,挂着把大钢刀。”   李婠回道:“这倒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前些日子我读了本《三江游记》,说这衙门里有人专管府库,上供官物,有人筹办宴会,送迎官吏,各司其职。   ‘捕役’一职着青衣、戴黑帽,专捉拿盗贼、管城中奸非之事,‘人吏’一职黑衣红腰带,专管城中追催赋税。虽各州各府有差,但应当也大不相离。这次的来得是黑衣,定的却是‘非法’之罪,看来,还要交些‘税’。   现今梁州税课司由梁州府尹孙少堂代掌,他此次没让捕役封了坊子,怕也是有所顾虑。不好得罪这面太深,又接了那面好处,受了人情不好不动作,所以点了几个‘人吏’来提点,一则能多得些‘甜头’,二则又全了那面人情。”   马管事道:“果真还是要银钱!”她恨道:“贪官不顾民穷,阎王不嫌鬼瘦!如今商税不收实布,改折白银,如此便多出不少税钱,差役又定布匹为中下,每匹布又折去三五文,所交商税,有十税一,怕是给了百金不止,这般竟然还不够。   只清清白白地做个营生,老老实实割了肉喂虎狼还不成,硬是要‘敲骨吸髓’才成!”   夏菱皱着眉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哪还有闲钱挪得动?”   李婠低头思索,半响她笑了笑,说道:“这事我来想法子。”她接着说道:“马管事,还请你先回去安抚着坊内人,一切只照旧罢了,若有人害怕,也只管据实相告,有人要走的,也不必拦着。”   马管事也知这事她帮不上忙,忙点头:“东家,若有事来,定使人知会我。”说罢,又急急离去。   夏菱听了此事心慌,一面将马管事喝过的茶水杯子收捡了,一面用余光瞟见李婠面色如常,故意叹了长长一口气,低声嚷道:“这下好了,这营生怕是要亏本了,不知道日后我们几个的月钱还发不发得出来?”   李婠本在思索,听此回过神来笑道:“怕是不行了,不如我把你挪去两位姑娘那处怎么样?”前些日子夏、李二人去两位姑娘院子坐了坐,半路李婠叫夏菱去提点下那边院里丫鬟婆子,次日,夏菱便去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让那边丫头们绕着夏菱走。此为前话,也不多提。   这里夏菱见她家姑娘笑,知道是她家姑娘玩笑话,故意说出来逗她,她松了口气,自那日她家姑娘说了狠话,她就一直提着心,现在才放下。   夏菱摆手笑道:“姑娘,可别挪我出去。”两人正说着,冬青过来说道:“太太那边打发了一个小丫头来说:再过五日便是孙府引生日,叫姑娘先打点好二爷要穿的衣裳,那日去的人家多,得备好体面衣裳,以免来日苦手,误了时辰。”   李婠听此,心说:倒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正好。她面上道:“一脑门子事,这倒是腾不开来,让清簟、善舒、水浼、南乔四个瞧着看看,依照往常便是了。”   夏菱一听,正想说个甚,又瞧了瞧李婠,只好将话咽下,使眼色给冬青,谁知冬青立即领命下去了,她顿时气结。   李婠自是不知夏菱这边心绪,她似是想起来了什么,又摸不着其中关窍。李婠道:“我去外头走走。”夏菱道:“外头天阴,姑娘多添件衣裳。”说着,去红木立柜里拿了件大红金丝蝶花披风来给李婠披上。   李婠一面朝外走,一面说道:“我自个儿走走,你也去给我看看孙府引生辰穿什么才好。”夏菱点头,不放心跟出来,说道:“遇着台阶千万小心些。”   才将走到抄手游廊,李婠灵光一闪,她顿住脚,又往回走。夏菱正与春慧商量着那日妆面首饰,一抬头,又见李婠回了。   夏菱迎上前去,将披风解开,问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回了,这点子时辰,怕是还没走出院子。”李婠笑道:“想到了好事,便回了。”   夏菱问:“什么好事?”李婠道:“才将想着了法子。”夏菱大喜,问道:“什么法子?”   春慧正摆弄这那些钗子,听此好奇问道:“什么法子不法子?”李婠便叫夏菱大致说了说。春慧可有可无地听完,道:“照我说,直接关了坊子罢了,安安稳稳的。”说着,她又瞧了瞧李婠:“不过,姑娘不爱听这些,我也不多说。”李婠笑了笑。夏菱横了春慧一眼。   夏菱被一打岔,又问:“姑娘,什么法子?可从哪处弄银钱来堵了那豺狼的口?”李婠道:“我可没点石成金的本事,能变出银子来,我只想着了如何给官府送银子。”   夏菱道:“这,有了银子还送不出去?”李婠道:“这可没有抬着银钱从门口去的。我记得大伯曾招了个琉璃铺的掌柜的去府上,我幼时不懂事,在墙下听了两人说话,那掌柜的说了句:老爷正事,小人定当办妥,明日便去买画,不久大伯便升迁了。”   讲到这儿时,春慧笑道:“姑娘记性果真好,这犄角旮旯地也能想起来,不过这也太凑巧了,也牵强了些。”   李婠也笑:“着实牵强了些。只是我猜着,怕是要托一个信得过人,去上面开的铺子买一幅古画、或者一个奇石,或是一个扇子,把‘好处’给了,到时,寻个时机,将古画、奇石、扇子送了。那时,既知道是谁给的,又收到‘好处’,可不就好了吗?不过也是我猜测,得让菊生去探探。”   夏菱、春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春慧道:“亏得他们想出来,这个法子倒是好,人不知鬼不觉的,银子就过去了。”   夏菱问:“只是这银子从哪处来?”李婠道:“我那嫁妆里不是有些田地、铺子,应该是够了。”夏菱一时当自个儿听错了,又问道:“姑娘、是要卖自个儿嫁妆?”李婠道:“只是先垫着,花管事那面回了,空缺便填上了。”   夏菱有一肚子话要说,又咽下,低声劝道:“那边买卖这般远,若遇着个盗贼劫匪,岂不是一场空,可这嫁妆投进去了,又拿不回来,要不等花管事回来再说。”李婠道:“机不可失,若等他回来,怕是晚了。”   春慧听此,顿时冷笑:“是啊,倒是怕是后悔也晚了!这家里头,什么太太,老太太可没一个喜欢我们的,只看着李家,顾及几分,可凡事有个万一,万一、万一离了,有个庄子,我们还有个容身之处,若我们身无分文,如何才能活?”   李婠眼神也空了一瞬,她望着案上的一支红梅,说道:“若真有那日,你们回李家去罢。”   春慧顿时落下泪来,哭道:“是啊,到时候,我们回去当富贵人家的奴才,你去当个流落街头的小姐!”说罢,她边哭边跑出去。夏菱也落下泪珠儿,她拿帕子抹了,低声道:“姑娘做事一直这般,何不给自己留个退路?”   李婠喉咙如吞了一个铁锭,她摇了摇头,没吐出一个字,只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52章   次日天色未明, 李婠便命夏菱将她所说的“买画”一事与菊生说了,菊生外出去打听。   不到半日,菊生回了,说道:“在城北东辰巷子里头, 有好几家买卖书画奇石的, 打头那间画斋叫‘如意斋’正是孙府引内弟开的, 又托了人去进去问, 只暗地里, 一幅画要这个数。”他右手比划了个二, 又食指写了万的最后一笔。李婠点头,赏了五百大钱给菊生买酒吃, 菊生忙谢恩退下不提。   且说李婠主意已定,也不等春、夏二人再劝, 找了个信得过的中人, 将名下近七成家资, 诸如古玩字画、田地、酒楼类折成现银,凑了整二万两, 托了中人在如意坊买了幅前朝画家黄山石的《仕女游春图》。来日,梁州孙府引生辰, 便命人将画装了个木漆雕花匣子,以寿礼为名, 一径送到了孙府上。   这日晚,李婠与老太太、贺夫人、秋夫人、陈芸、陈蕙、陈茯一干等人去了孙府方回, 与其余人一一拜别,回了院子。还没进屋, 便见一小丫头在前头匆匆来报,道:“有位姓马的管事说事急, 已在花厅候了好些个时辰了。”   李婠听此忙进了厅中,直问道:“是出了什么事?”马管事起身回道:“东家,对面运了批布进城来,以七成价出市。”李婠听了,也不急着思索对策,一面请人坐下,一面叫人倒上茶来,又说道:“七成?”   马管事道:“正是。下月各布庄头子们怕会使对面的布。”李婠想了想,问道:“价竟这么低,他们以什么得利?”马管事道:“只叫人打听出来,怕是压了下头的价。我们样式新些,若也将价降些来,怕还是能卖出些。”   李婠左右思忖,最终摇了摇头,说道:“布行中人行事,本是向下压利,以前价便低了,如今怕是更低,民何不怨声载道?又如何能长久?这是其一,二则这价轻易降不得,如今降价,再升怕是难了,况且多出利全在了布庄,也与民无利。”   马管事也想了想,说道:“是这理儿。只是怕坊中布堆着,越积越多,不如先将坊子先停了,省些本钱。”   李婠又摇头说道:“若差役一来,便停了坊子,只怕坊中人心惶惶,这是其一,二则,许多女子靠着每月工钱过活,轻易停不得,且以不变应万变罢。”   马管事低声道:“东家心善,是我等福气。只是才将未说全,坊中布越积越多,倒是小事,只这布买不出去,银钱没了来源,坊中一千多人工钱月月都要结,这怕是会成个大窟窿。”   李婠双眼看向墙上一副《女子纺织图》,图中十多名女子弹花、纺线、打线、浆线、作棕、吊机、织布,忙忙碌碌手中不停才能得一匹布。她心说:日日手脚不停,何等不易才得一匹布来。若我轻易停了坊子,如何能对得起坊中千人?   她整了整面色,笑道:“这事我来想法子。你还是回去照看这坊子,一切照旧便是,每月只管将账本送过来,我让夏菱称银子过去。”马管事见李婠主意已定,也不再劝,退下了。   只李婠面上说得轻松,却也没仙术变不出银子来,只能将自己名下余下的金银首饰、配饰、手串、并着些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一一让人折了现银。   夏菱每叫人将库房里头东西往外抬,便要哭一场。这次,到了月末,她见着少了一个角的库房,心中惶惶,又见两个得用的小丫头偷偷瞧着她脸色,少不得面上要撑起来。   她将一只几十年份的老参取出来,吩咐道:“将那两个青花瓷板插屏与红木镶嵌贝壳花卉四条屏摆外头些。”两个小丫头照做了。她左右想着:屋里虽说少了些贵重的小物,左右倒腾挪移,也能撑着场面。   只是一月里头的开支也不止工钱一项。   每每马管事派人来,开口就要银钱。夏菱听了,与春慧也不止一次在私下说,怕是马管事偷偷做了假账目,只两个机灵人左右验看也没瞧出蹊跷。   于是这场面没撑多久,便破了功。夏菱此番叫了几个心腹的粗使婆子抬了屋中一应柜子、桌子出去,她扶在门边,只觉得自个儿心也空荡荡的了。她低声说道:“这到好了,都空荡荡的了,就是耗子也在这儿安不了家了。也再别说卖什么箱子柜子椅子桌子了,现下就剩了几件便宜衣裳还在柜里头。”   这日早,院门还没开,春慧悄悄开了院门,提了个篮子往外头去,穿过一个夹道,转了几个弯,下坡到了北园子一月亮门口处。   她往内一瞧,只见花草树木上头雾蒙蒙一片,中间有个穿着红绫青缎小夹袄的人,她往前悄悄地走了两步,见是夏菱,从后面拍了下她肩膀。   夏菱被唬了一跳,吓得往地上一蹲。回头一见是春慧,先舒了一口气,后怒道:“你走路没声儿?在这儿吓人!”   春慧开口讽刺道:“我倒说是谁这么缺德。前天太太跟前的婆子还在说是哪个造孽,一院子的好生生的花,偏偏这儿缺了一朵,那儿少了一枝的,原来是你这个贼婆!”   夏菱站起身,也不说她阴阳怪气,皱着眉道:“那婆子真这般说?是哪个说的?这可糟了,那花…”她停了停,没说出来,说道:“我找她去!”说罢,就要走。   春慧拉住她,冷道:“骗你的,这园子这般大,少了一两朵哪个晓得?”夏菱一听,正要生怒,眼一转,又见她手中篮子,她笑了笑,说道:“正是了。少了一两朵哪个晓得。我们倒是想到一处了。   春慧一面走动着,将一支开得艳盛的海棠摘在篮子里,一面说道:“我可没见过哪家千金小姐昨日头上戴着一支凤蝶鎏金银簪子,今日又带凤蝶鎏金银簪子的。再说,我可见不得哪个不长眼的笑话她!这笑话她,不是笑话我?”   夏菱捂脸一笑,也说道:“这是了,笑话我们姑娘,和笑话我们有什么区别?”春慧横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不搭话了,她提了篮子就往别出去。夏菱偏偏跟在她身后,问道:“今儿不是你当值?”春慧道:“冬青替我去了,她那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哪想得到这些。”夏菱点点头。两人说了一路,小半时辰后,回了。   这边,清簟举了蜡灯进屋,轻声叫了陈昌两声。陈昌闻声张开眼,见怀里头的人,挥了挥手,叫清簟先回去。清簟忙点了床边一灯台,躬身退出去了。   陈昌轻手轻脚起身,没惊动李婠,他将床边那点子灯火拿了个茶杯盖了,起身往去侧屋洗漱去。清簟捧了洗脸水,善舒拿了帕子拧干递给陈昌,后头几个小丫头各捧着腰带、茶盅、梳子等。待一切事毕,善舒问道:“二爷,可要用些茶点?”   陈昌余光瞧了瞧床上有没甚动静,皱着眉头低声道:“小声些。”陈昌出了门,一连串丫鬟鱼贯而出,俱都轻手轻脚没发出丁点声。   陈昌问:“我听昨个儿厨下说,庄子里头送来些血燕窝,让人每日早上做些。另外,记得将汤里头的浮油撇一撇。”清簟忙道:“这就去说。”陈昌点头走了。   到了辰时一刻,冬青起了,她去屋里唤李婠。才伺候李婠洗了脸,春慧、夏菱拎了个小巧的竹篮子进屋,将篮子放在桌上。春慧去理床铺,夏菱替李婠挽头,说道:“今儿挽个随云髻,戴个海棠,瞧着定然好看。”   李婠点点头,见海棠上露珠点点,道:“不拘梳什么头,戴什么珠花。早上雾大,还是待在屋里头罢。”夏菱见八宝盒里头只得三两样珠花,取了个花饰出来,笑道:“时下就兴戴花,姑娘定是最好看的。” 第53章   陈昌去了趟王家, 到了午时回了府,觉腹中饥鸣,于是往院里走去。行至半路,三七见他顿住脚, 忙上前去说道:“二奶奶今儿用了早饭, 先去了老太太处呆了半响, 正巧今儿老太太犯了咳疾, 也没留几位姑娘说话, 只留了大太太、二太太侍疾。往回的路上, 二奶奶便与二位姑娘一到到了姑娘院里。”   陈昌听后脚下一顿,回过头道:“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好。”三七忙躬身笑道:“没两分本事, 哪敢在爷您身边跟着。”陈昌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三七又弯了弯腰。也没空理会这起子小事, 陈昌想了想, 先往老太太处去。   这边老太太卧在里间榻上, 秋夫人端着个木漆方盘,上有一碗嫩野鸡粥, 一碟子香油清笋,垂头立在塌下面。贺夫人坐在矮凳上, 一手捧着药碗,一手拿着药匙喂药。老太太张嘴喝了口药, 有点涎水落到嘴边,贺夫人面上微僵, 后忙整了整脸色,用帕子给擦了。   老太太慢慢道:“都说娶妻娶贤, 正是这理儿。等那两个‘忙人’抽空想起我这老婆子来,怕是只能到坟头上尽孝了。”   贺夫人忙道:“正是古话里头‘男主外, 女主内’,两位老爷在外头殚精竭虑,里头侍奉公婆、丈夫、抚育儿女又是我们该的。况且,老太太您福泽绵长,是长命百岁的面相,可莫在说这些,没得损了福气。”说罢,又拿药匙舀了一勺。   正此时,只听掀帘的小丫头高声道:“二爷来了。”老太太在里头听了,一面半坐起身来,用手将药匙一推,一面高声道:“昌儿来了,快、快让他来。”一旁垂手立着着的婆子忙上前拿了几个靠枕放在老太太背后。   这一推,药匙落在药碗里,半碗药溅在贺夫人袖子上。秋夫人幸灾乐祸地瞧着,贺夫人忙退开,用另一只手遮了遮污渍。老太太见了,也只当没看见,直高声叫陈昌进来。   陈昌进屋,半跪在地上,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又给秋、贺两位太太问好。老太太直笑:“快快到我跟前来。”陈昌起身走上前几步,先问:“请的是哪家医?”一旁的婆子回道:“请了一贯给老太太把脉的圣手余大夫。”   陈昌又问开了什么药,一婆子忙捧着药方来了,陈昌接过看了,点点头,又问今日吃了什么,昨儿是谁在伺候。老太太道:“可莫怪她们,前天就咳了两声,昨儿庄子上送了些时鲜果子来,你妈送了些,就吃了两,没想到今儿到不好了。”   贺夫人一听,脸色微变。陈昌只当没听出这门官司,只吩咐周围丫鬟婆子莫要让老太太吃了凉物。又转身接过药碗,他瞧了眼贺夫人袖口,笑道:“这活儿我来,两位太太去忙正事罢。”秋、贺两位夫人看了看老太太。   老太太笑呵呵道:“对对,你们事多,去忙罢。”秋、贺两位夫人领命退下。贺夫人出了院门,脸上笑立即落下,她远远地将帕子一丢,低声骂了几声“老虔婆”,后回了院子不提。   这边陈昌伺候老太太喝了药,正待离去,又听老太太道:“我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不图别的,只图个儿孙满堂。”陈昌道:“今年远哥儿有了子嗣,也是圆满了。”   老太太打了他一下,又横了他一眼:“莫提他,他是个不成器的,馨姐儿也是个立不起来的,就算生了儿子,性子能好?   你前儿说舍不得你媳妇,游学也要她陪着,我便点头了,又给她张罗好药,她也不要,我也没说什么,现今也不见她开怀,这可不怪我家了。   清簟是个好的,早早的就给了你,我想着提提她位份,不明不白跟着你也不好,还有那两个一直不声不响的表姑娘,你要喜欢,都纳了去。开枝散叶,你媳妇也说不出‘好话’来。”   陈昌拉下脸道:“祖母只管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多想了。”老太太道:“你只管回我一句,你依不依?”   陈昌道:“祖母,莫要多想了,清簟善舒两个我自会备副嫁妆,放她们出去,两位表姑娘也有太太操心。”老太太骂道:“有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见你真是鬼迷了心窍!”陈昌只说了些养病的虚词,便不顾人留,退下了。   陈昌出了院子,转步去了两位姑娘院里。三人正围在塌上叙家常,小几上满堆着各色果子点心。陈蕙、陈茯见陈昌,忙要起身问安,陈昌摆手道:“莫要起了。”说着,他挨着李婠坐在了一处,凝神听她们说话。只因着陈昌在此,陈蕙、陈茯放不开话来,也越发小声了。   陈昌看出来了,问道:“可要回了?”李婠歪头道:“才虚坐了几刻钟。”   陈蕙、陈茯都说:“哥哥来接嫂嫂了,嫂嫂快回罢,明日再来。”李婠见此,只好起身与陈昌回了。   二人进了院里,传了午膳来,李婠在陈蕙处用了不少点心果子,只用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陈昌问道:“不吃了?”李婠摇摇头。陈昌手一伸,将她面前的碗拿过来吃了。   李婠问:“你不嫌弃吗?”陈昌笑道:“再亲密的也做过,哪还有嫌弃一说。”李婠在幼时见过府中仆役吃子女剩饭,当时见了,艳羡得紧。今日见了,自是心绪万千。   陈昌又命人添了三次饭才放下筷,他见她面上似有感慨,似有欣喜,私有疑惑,正待说话,又瞧见她今日穿着件前日穿过的石青撒花袄,与前日不同,搭了条豆绿宫绦,心有疑虑,又见其发间海棠,脚步一转,去了玳瑁彩贝镶嵌镜台前,将一个黑漆描金妆奁盒抽开。   李婠初时没着意,见他乱走,后头望着他抽开奁盒,忙道:“你做甚?”陈昌见里头空空荡荡,心道:   黑着脸掀开帘子出去,外头丫鬟婆子见他脸色均止住说笑打闹,袖手立在原地。   陈昌沉声道:“人全都来。”底下人纷纷往台阶下聚拢。陈昌又问:“方妈妈何在?”底下一婆子忙去找方妈妈。不多时,那婆子远远地扯着方妈妈快步走来。   李婠先上前将奁盒关上,忙出去看情形,出去拉着他袖子:“你做甚?”   陈昌不答,面如冰霜的站着。李婠见了,明白过来,一面拉着他往里走,一面吩咐道:“都散了,也莫要去请方妈妈过来。”底下人都相互望望,又瞧着陈昌脸色,不动。   陈昌人高马大的立着,李婠扯了扯他没动。陈昌余光见她面有急色,心中叹了叹气,顺着她的力道进了屋里。底下人方散去。   李婠道:“那些钗子自有去向,不关他人的事。”随后将驮马儿一事说了。陈昌听后不语,只说:“是我思虑不周。”说着,他又起身出去,只留下李婠一人不明所以。 第54章   只隔了两三顿饭的功夫, 陈昌又进了屋,坐在李婠对面榻上,他将屋种侯着的大小丫鬟婆子叫出去,后从袖中掏出个物件儿递过去。李婠低头一见, 是个巴掌大小, 似玉非玉的纹牌, 问道:“这又是什么物件儿?给我作甚?”   陈昌将其放在塌几上, 道:“府上对牌, 只管叫人去库房支银子。”李婠听了说道:“没得那你陈家银子填我嫁妆的理儿, 我断收不得的。”   陈昌一听这话,便要拉下脸, 只他瞧了李婠一眼,又笑着回道:“什么李家、我家, 你我夫妻一体, 莫要再说这些外话了。”李婠轻声道:“老爷、太太当家, 因着你是他们独子,你用多少银子是天经地义, 也是老爷、太太自己点头。可给了我,这就说不通了。”   陈昌冷道:“怎么说不通?”李婠道:“好比这茶碗, 是我的,我只是给你用, 但没得你又将它送出去的理儿。”   陈昌听懂了李婠言下之意,只他脸色更冷了, 道:“拿在我手上的,便是我的, 给了你,便是你的。我身在这陈家, 那这陈家一树一木,一花一草也是我的,现在是,往后也是,没半点子意外。日后,我们若没子嗣,便从外头选个听话的,这陈家,日后我所得的,听话了、孝顺了,临终前便给他,若他有丁点子不满,呵。”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沉声道:“说到底,你只不把自己当成我的人罢了。”说罢,他站起身出了屋。   他带着煞气,黑着脸,心中止不住地冒出十分的恼怒、愤懑来,忆起这几个月李婠种种形迹,他心中扯着嘴角冷笑:那人就是个捂不热的。百般理由,千般借口,宁愿卖了自己嫁妆也不和他张口,不就是从没将他当成可以依靠的。   立在廊下的下人见此,恭谨地袖手站着。夏菱见此,心中暗自皱眉,正胡思乱想,只听李婠在里屋叫人,她忙进屋。   李婠瞧着塌几上的对牌,说道:“将它收起来罢。”夏菱忙上前拿帕子将这牌子包了,放在八宝盒底下,她一面动作,一面小心瞧着李婠,一面斟酌开口说道:“瞧着出去时候,二爷面色有些不好。”李婠只觉陈昌心思多变,反复无常,一会儿又是一个道理。此番在她看来只是所思所想不同,并无对错之分,称不上口角,便说道:“不管他,过些日子便好了。”   夏菱不好打探出了何事,不能对症下药,只她心里估摸着,十有八九是她家姑娘又说了什么,因而劝道:“姑娘,何不说话软和些。”   李婠想着她说话并无大小声,又语调和缓,说道:“在和软不过了。”夏菱想着李婠性子,说道:“我想着,这夫妻之道,并无讲理不讲理一说,硬是要掰扯明白是否曲直对错。”   李婠笑道:“我正是这般行事。”夏菱一听,问道:“当真?”李婠点点头。夏菱不太信地瞧了她一眼,李婠坦坦荡荡地任她看。夏菱无法,转头见桌上茶水没热气了,提了茶壶出去。   李婠忙叫住她,问道:“菊生可接到了花管事消息了?”夏菱忙回头,挤出笑来:“姑娘,怕是在路上,还没接到消息。”她这些日天天一日三遍问,但都没信儿。   李婠见她如此,笑道:“莫怕,若当真‘天意不作美’,我也有法子重整旗鼓。”夏菱也笑笑,退下了。   到掌灯时分,夏菱进屋请示李婠,出了房门叫小丫头们去备好热水,待伺候李婠洗浴毕,院门已要落锁,她忙命一婆子去知会陈昌。   三七得了信儿,忙进屋说了,满心等着陈昌起身,谁知陈昌丝毫不动弹。三七小心抬头,心中揣摩,怕又是和二奶奶置气了,面上笑道:“二爷,院里怕是要落锁了。”陈昌冷道:“不回去,今日歇在这边。”三七忙点头退下了。   如此,一连七日,陈昌都歇在了外书房中。只是呆的时日越久,他心中越不得劲儿,面上越发冷硬,见人见物都不顺其眼来,不是茶冷了三分,便是洗脚水热了三分,不是床太硬,便是灯太暗,折腾起几个小厮叫苦不迭。三七几个私下叫人去打探,只是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心中暗暗叫苦,面上越发小心伺候。   这日晚,八角轮值,候在门口,眼瞧着漆黑空中的圆月,又瞧着身后书房灯火通明,暗自道:今日怕有得熬,正想着,又听书房中陈昌唤人倒茶,八角忙进屋到了茶。   出了屋,他见善舒提了个盒子,从月亮门进来,忙上前招呼:“善舒姐,大晚上怎不叫婆子来。”善舒道:“那些个老婆子,倚老卖老,成日吃酒赌钱,半路若是分派个事儿,转眼便忘了,不如我自个儿来妥当。”   八角连连点头,他见着善舒手中食盒,心说可有救了,一面要接过,一面笑问道:“可是奶奶让姐姐送来的?”   善舒面上一僵,不点头不摇头,仍拿着食盒,说道:“二爷怕是饿了,我送进去。”   自李婠进门,陈昌再无宠幸清簟、善舒二人之举,亦无调惬两位表姑娘之心,明眼人皆看出来陈昌一心挂在李婠身上。善舒自是能看出来,可她本从小服侍陈昌,心系于他,才有“献血”之举,可这般动作,并未换来陈昌垂怜,她心中自是暗自恼恨、妒忌,只碍于身份所累,无半点法子,如今见陈昌一连几日歇在外书房,自觉机会来了。   遂与她亲妈方妈妈合计。方妈妈本视她女儿善舒姨娘之位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外加“献血”一事为主子尽了心,谁知她向贺夫人左哭右求,才说动贺夫人开口,却被陈昌撅了回去。自是心中焦急,如今她想着,若能有个一儿半女,这位置才稳当,遂叫守着院门的婆子院门钥匙给了善舒,才有此行。   八角见状忙缩回手,他见善舒面上略施薄妆,衬得人娇俏十足,渐渐回过味来了,心中也明朗几分。   他暗自嘀咕:二爷怕是久久没近女人身,积得慌,脾气暴躁,放了善舒进屋,舒缓了,怕也好了。如此这般想,他忙笑道:“不知姐姐送来的是哪样吃食?我给姐姐拿盒子,姐姐直接端进去罢。”善舒一听,点点头,她取了点心,将盒子递过去。八角忙接住,又忙掀开帘子,躬身见着善舒进屋。   陈昌立在窗前,月光洒满一地,他身姿挺拔,手拿着书看,听了背后脚步声轻缓,当是哪个小丫头进屋,没有回头,问道:“何事?”善舒放缓声音,细细柔柔地说道:“二爷,给您送了点心来。”   陈昌心中认定是李婠派人来示好,眉间一动,接着被他强行抚平,他心说:这点子小恩小惠半点子诚意也无。陈昌冷道:“放案上。”听见瓷器与木头案几‘磕噔’一声,陈昌摆了摆手,命人出去,只几个呼吸后,也听不脚步声离去。   陈昌以为李婠有事交代,一面书往窗前高几上一放,一面回身问道:“还有何事?”   善舒见书房空荡,无人在跟前,遂强忍心中羞怯,上前走了几步,眼中含情脉脉,口中低声唤了声“二爷”。却道陈昌见善舒口中只叫人,说不出正事,心中不耐,双眼蒙了一层寒冰,他瞧不出善舒粉面娇俏,只觉得人吞吞吐吐,他耐着性子又问道:“何事?”   善舒心思驳杂,羞怯占了八九分,只余下一两分忐忑,自是听不出陈昌口中阴冷。她想着即将所发生之事,双颊泛红,又低声唤了声“二爷”。善舒走上前去,手攀着陈昌腰间金丝玉环革带,羞怯说道:“我伺候您更衣。”   陈昌看出她心思,一时啼笑皆非。他心说:那人果真是个心冷的,别说点心,只怕问都不曾问他一句。他心中恼恨,迁怒她人,遂退后几步,冷眼说道:“明日去找你家二奶奶,打个条子,与清簟两人各取百两银子出府去罢。”   善舒一听,瞬间全副心思散去,白了脸。她忙后退几步,跪在地上,磕磕巴巴说道:“并无二冒犯之意,求二爷饶我这次。况且,请二爷看我打小伺候,虽无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这次。”陈昌心记得,每每他一问李婠,善舒便摆个脸色出来,他欲发作,也每被拦下,这会儿恼了他,他只是发了狠,向窗外喊道:“人来。”   八角凝神侯着,听此心中暗道不好,忙进屋来,袖手站着。陈昌挥了挥手,指着善舒,说道:“带下去。若下次再放人进来,你同她一一块儿走。”八角忙点头,去拉善舒。   善舒一面挣扎,一面哭道:“二爷好狠的心,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说没犯什么大错,便撵我出去,我哪有脸面活。”   陈昌不耐,沉声道:“拖出去。”八角见善舒打小服侍也说撵就撵,更不说他了,忙将善舒拖出去。出了屋,八角小声劝道:“善舒姐不若去求求二奶奶。”善舒红着眼,还不待说话,便听房中传来一声瓷器落地之声,原是陈昌见那盘点心不顺眼,顺手扬了。   八角忙住口,往屋内去。善舒一言不发,一面落泪,一面跑了。 第55章   却说善舒行至院门, 稍平静后,找了处池水倒影,拿帕子擦了脸,她暗自揣摩, 只怕她行事冒进, 惹了陈昌不快, 才惹得人说出气话来, 待过了两盏茶时候, 气消了也好了。她如此想, 也是仗着自个儿从小伺候陈昌,仗着两人有几分情意, 自认两人也有一段情。   她心越定了些,往下人房里寻她妈去了。方妈妈知今儿事大, 不敢熄灯, 又怕人看出好歹, 遂打发了两个伺候的小丫头,也不命人值夜, 自个儿守着盏油灯等在圆桌前。忽见自己亲女善舒掀帘进屋,一时大惊, 忙起身询问道:“你怎回了?”   善舒原本不哭了,此时一听, 又扑在方妈妈怀中哭了起来。方妈妈见她眼泪禁不住直流,忙拿了帕子给她擦, 又安抚数言,善舒慢慢止住了眼泪, 两人在圆桌旁坐下。善舒哽咽着一一说了。方妈妈心“噔”地一跳,问道:“二爷当真说打发你出去?”善舒点点头, 也讲心中所想与方妈妈说了。   方妈妈瞧着外头夜色,止不住心头担忧,她是陈昌乳母,从小便知这府上二爷不是个长情念旧之人,容不得违逆。再喜爱的玩具,寻了个更好的,也必定会堆在角落里落灰,再喜哪个仆人,惹他不高兴了,也是说发卖便卖了,哪会顾及甚么旧情。   她心中忐忑,又见善舒红着眼,不好多说,想着她也是陈昌乳母,有几分情面在身,再不成便去求了太太、老太太,心也定了些。此事已是子时,不好惊动他人,母女俩打水来洗了脚,在屋中歇了一晚,一夜无话。   方妈妈辗转难眠,不到卯时,便起身,她披了外衣,在屋外叫住个刚留头的丫头,那丫头咚咚咚跑来,脆生问道:“妈妈可要热水梳洗了。”方妈妈道:“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有事要办,你去外书房打听打听二爷昨儿可睡好了?用了哪些早膳?可生气发怒了?”那小丫头连连点头。方妈妈回屋拿了几个大钱给她,打发她走了。   善舒这夜也睡得不安稳,她听了方妈妈说话,也起了,母女俩正在洗脸,只听屋外喧哗,顿时提了颗心,匆匆抹了脸,也顾不得梳发出了屋。   只见清簟斜散了头发,哭着跑来,见了两人,哭道:“这又哪样与我相干了?好好地做活,天上掉下口大锅,不由分说便要撵我走?你们做了‘好事’,便要硬往我头上扣?没得这般在背后阴人的。平日哪处对不住你们了,哪次二爷发火我没拦着?做了好事,好处我分不着半点,做了孽,倒报应在我身上了。”母女俩一听此言,顿时大惊,忙问出了何事。   跟来的小丫头与清簟交好,此时抹了眼泪,回道:“还在好好躺着,三七八角两位哥哥便使了个婆子来知会,叫清簟姐收拾了衣裳行礼出府去。”   方妈妈与善舒均僵在原地,豆汗如雨。清簟又哭道:“若不说出一二三来,我便去回了老太太,你们仗着身后靠山,真当府里是自个儿的了。”方妈妈忙上前去,低声道:“好姑娘,先进屋洗把脸再说话。”清簟道:“莫要拿话搪塞我,我只求你们收了这‘神通’,让我安安稳稳的罢。”   今儿陈昌一早醒了,仍旧心绪不平,便唤来三七、八角两人经办此事,尽快了解。三七、八角不敢耽误,待二门一开,便去知会了清簟。清簟自是大惊,忙出屋询问明缘由。八角不好多说,支支吾吾地说了昨儿个善舒去了趟外书房,清簟一听,便跑来了这处。   此时三七、八角守在外头,听着两人心里着急,一面不好再派人去催,一面陈昌指令又悬在头上,进退两难。两人正商量如何行事,便听院里清簟道:“我只想着其间怕有误会,先来这边,莫得冤枉了好人,可你们说不出半句缘由来,莫以为真当我是好欺负的?冬姐儿,你与我一道找老太太说个公道话去!”冬姐儿便是跟在清簟身后地小丫头,她听了此话,点头便拉着清簟往外走。   方妈妈、善舒一听大惊,忙上前劝阻,院外三七、八角也顾不得礼数,急忙上前来劝,只左右也说不出内容,口中说的均是“姑娘,先听我说。”“姑娘,莫要着急”等空话来。   闹了好些时刻。方妈妈见劝不住,只得说:“怕是其间有甚误会,先去请示了二爷、二奶奶再说。”清簟只得点头。   三七、八角两人一听,忙道:“没得误会,两位姑娘出府,也不肖凑卖身钱,放出去便是自由身,并两人各给百两纹银做嫁妆,这是天大的恩典。”方妈妈、善舒、清簟三人想法相左,不听,直闹着要去求见陈昌。   三七道:“二爷温书,早有老太太下令,便是天塌了下来,也打扰不得,我们几个一去,破了例,不说能不能得个结果,倒会惹老太太不高兴,不若去请示二奶奶,这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二奶奶开了口,这事儿也是过去了,这是一则。   二则,如今天日尚早,各个主子皆要用膳,府中上下忙作一团,此时去了,怕是惹闲气,也缺不了这点时日,不若先洗簌再去。我先去请二奶奶示下,也不唐突。”此番话合情合,在妥帖不过,三人一听,也点头。三七见此,忙转身去了。   李婠正用着早膳,听了三七回禀,说道:“这是非曲直我也断不明,且去请太太裁断罢。”三七苦着脸退下了。他指望李婠说句话,这事儿速速了结,没成想又要去太太。   他将话给方妈妈三人说了。方妈妈原是伺候贺夫人的,如今听了要请贺夫人裁断,自是喜不自胜,三人梳洗后去了贺夫人处。   方妈妈言语间只说善舒不懂事,惹怒了陈昌,牵连清簟,贺夫人听了个大概,也觉不是甚大事,只她思忖,陈昌有此言,怕是心中也决断,遂又招来三七、八角二人,问起缘由。八角那日当值,忙一五一十说了:“回禀夫人,昨儿晚当值时,善舒姐端了点心来,呆了、莫约俩刻钟,二爷便命善舒姐回了,今儿早便让两位姐姐出府了。”   贺夫人听着八角言语含糊,可心中如明镜,脸蓦然沉下去了。她本视陈昌考取功名为一等一大事,最为忌讳有人去打搅,也忌讳有丫鬟仗着有几分姿色,坏了陈昌身子,此时善舒犯了她两个忌讳,自不想费劲儿留人。又听陈昌赏了百两银子,便说道:“此等恩典,断没有收回去的理儿,收拾了行礼,出府去,自行聘嫁罢。”   方妈妈磕头,哭道:“请太太开恩,昨儿晚只心忧二爷,端了叠点心去,她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善舒也如五雷轰顶,哭道:“太太开恩、太太开恩。”贺夫人只觉人吵闹,喝命着将人拉出去。   只留着清簟一人跪在下头。清簟哭道:“太太容禀,昨儿个我并无出屋半步,求太太开恩。”   一则,清簟本是老太太那边赏给陈昌的,她自是不好管,二则,陈昌已开口,她也犯不着打他脸,遂道:“你原先伺候老太太,去问问老太太是否愿意留你罢。”清簟还想再说,又见几个管事媳妇已在门外侯着,遂退下了。   又往老太太处去。三七半道劝道:“清簟姐何必将事儿闹大,若叫二爷晓得了,都没好果子吃。”清簟道:“好果子?若我不挣一场,日后都没得果子吃了,哪管的了多少。”三七道:“若拿着银子,嫁个好人家,怕也是不错的。”   清簟道:“我在外头无父无母,只有个穷远亲,还靠我接济,来日除非买些地,蓬头丐面地下地去,不然百两银子能用几年?况且出去只能是个草芥,上头刮刮风,就倒了。”三七听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三人一道去了老太太处。老太太听了清簟这场无妄之灾,心道:莫不是那天叫他纳了人,他就动真格的了?这般想,她心中有几分歉疚,遂命清簟留在她这儿使唤。三七听后道:“老太太,只怕二爷那边…”   老太太听了,冷哼一声:“他那儿我自会打发人去说,他不就是不待见人,怕扰了别个,现今人留在我这儿,眼不见心不烦,那些个人要还有话说,便来找我。”三七听了,忙点头退下了。   三七、八角两人也不敢隐瞒,忙一五一十地回了陈昌。陈昌听道几人去找了李婠,问道:“她怎么说?”三七道:“二奶奶说‘这是非曲直我也断不明,且去请太太裁断罢’。”陈昌问:“只此一句?”   三七忙点头,见陈昌没其他话了,又接着说下去。陈昌听罢,另问了句:“你去见你家二奶奶时,她头上可簪着花。”三七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道:“二爷,我去回话,只远远跪在里屋外头,不敢多看奶奶一眼。”   陈昌道:“难不成不晓不得,你只管答。”三七故作思索,半响后道:“是簪了花。”陈昌道:“前些儿些几处银楼、布庄都进了批货,先吩咐人别罢上,我明日去挑些,挑好了你给你家二奶奶送去。”三七忙点头。 第56章   次日, 三七前方开路,一队小厮小厮抬着数个半人高红木大箱子往院子去。到了仪门前,三七唤了个丫头去叫夏菱来。夏菱得了信儿,忙过来, 她问道:“哪来了这么多箱笼?”   三七回道:“二爷命我送来的。”夏菱忙叫了身后一小丫头去唤几个老婆子来抬, 又脚步匆匆去找李婠, 近日李婠不爱呆在院中, 爱去园子湖心亭呆着。   待寻了李婠回, 夏菱一面将事回禀, 一面将箱笼一一打开,只见箱中笄、簪、钗、步摇、钿花, 镯头等珠宝琳琅满目,绫、罗、绸、缎、绢等数不胜数。夏菱一一看去, 只觉个个精巧无双, 不比李婠常带之物逊色分毫, 喜道:“二爷人好。”春慧、冬青听闻后也进屋来,见了纷纷称赞。   李婠笑:“给金给银的人便是好的了。”春慧、夏菱、冬青三人忙着将首饰收敛整齐。夏菱一面将一只孔雀银步摇小心放在多宝盒中, 一面喜道:“可不是,若连金银也不愿给的, 也别说其他了。”   她关上宝盒,回头见李婠又一言不发地望着外头, 上前到了碗茶给她捧着,欲言又止。昨日陈昌放了清簟、善舒二人出去, 府中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晓了, 夏菱心里头自然乐开花。今儿又见了这满目珠钗翡翠,更觉得陈昌天上有, 地下无。   李婠笑问道:“要说什么?”夏菱道:“姑娘何苦晾着二爷?二爷被姑娘挤兑,只去外头书房睡,也没个人服侍的,姑娘你也整日发呆,望着西南角外书房处,两两相苦,何苦来哉?”   李婠听了正要说话,又见窗外头石壁阴影下头立着个人,定眼一瞧,原是陈昌。李婠望过去,二人四目相对。她先有些愣怔,后笑道:“怎么不进来?”不可否置,她现下见着陈昌心里高兴。   夏菱几个往外头一望,也见了人,她们互相挤眉弄眼地,悄悄退下了。   陈昌依言入内。李婠问道:“几日不见,近来在做什么?”陈昌冷看她一眼,心说:能作甚?左不过练练拳脚、温书两样。面上不答。   李婠见他不答,将手中茶递给他,又道:“喝口茶。”陈昌接过喝了口放在案几上,斜看她一眼。李婠见他不说话,心想他在生气,又问:“可用膳了?”陈昌又不答。   李婠本是罕言寡语的性子,对面人不应声,她面上露出几分窘态,遮掩地扶了扶发髻。又搜刮几句家事说出来,可没见陈昌回应。   李婠摸不着头脑,叫他进屋,他进了,让喝茶,也喝了,可就是不开口,这是何意?她左右猜不着他意思,说话心思也淡了。   陈昌心说:往日动不动就不接话,甩脸子,我拉下脸哄你,如今换作是我,到只说了几句,可见其心之狠。越发生气了。李婠只见他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越发不明白了。   次日,陈昌如常梳洗、用膳,只不与李婠说话,不时冷哼一声,李婠大惑不解,心说:原先只当时拌了几下嘴,现下倒是越发严重了。于是问了他一句“你当如何?”得来陈昌冷笑一声。   李婠心内积火,蹙着眉头,心说:可没见过这般耍性子的。遂也不理他,唤了夏菱来:“近日日子近了,船队怕要回,去请马管事来。”待人来,请了人去小书房内商议接应后续一事,眼也不见陈昌。陈昌见此,面色越发难堪,每每当想开口,又自觉输了半成,赌气出府吃酒去了。   又是二日时光流去。终地,这日日落时分时,在河兴码头见了花管事一行人船队。历经二月行船,花管事一行人人疲马困、立顿行眠,上了岸,只见织纺来人并着车马候在岸边,当头一人忙道:“管事辛苦,已备好热水、饭食。”花管事也顾不得寒暄,上了马车。   又一日,马、花两位管事匆匆进府。李婠见了来人,其间心喜自是不消多说。花掌柜也心中激荡难言,将此行艰难险阻一一说了,李、马二人将官府来人、又有罗爷压价降二事讲明,各自叹其不易。   此行运十多船布下去台州、绍南二地,一来一回,刨去本钱,得银万两有余。李婠也稍松了一口气。李婠道:“原先没银钱,不好面上与那位罗爷相对,有主意也使不出来,如今我想着不如在坊内收些布来,以原价市布。”二人一听,只觉主意甚好,纷纷称赞。   三人随后商议,定下二事:一则,调遣秦成贩布下仓江等地,二则,再招坊内女工千人,并立几名副管事分管。后又说了些琐碎杂事方散。   果真,消息一散出去,次日织纺外有几个衣着褴褛地农妇抱着布匹寻来。几人见织纺门外排着长队,不敢上前,亏得守门汉子眼见,才去知会了马管事。马管事道:“快,请几位往后门去,我没成想今日会有人来。”   到了后门,马管事令几人将布匹放下一一验看了,均是细密好布,马管事暗自点头,又取来银钱给了几人。其中一农妇拿了钱,犹豫半响后小心问道:“这位东家,不知前头这多人是在作甚?”马管事笑道:“可别,唤我一声管事便好,东家另有其人。这儿开了个织纺,只收女子,每月工钱五百文,管一顿饭,她们正欲进坊。”   几人一听五百文,纷纷问:“这要如何进得去?”马管事笑道:“只要有手有脚,勤快些便成,懂不懂纺织都不要紧,坊内有人教。只是…”几人忙问:“只是如何?”马管事笑道:“人多,只收千人,满了就没了。”她也不多说,说了句:“若要进坊,前儿排队便成。”进门去了。   余下几人,观望者有之、犹疑者有之,回村者有之,进坊者有之,懊悔者有之,不一而足,不过皆是梁州数万女子中缩映,不必多叙。   这回,李婠女子织纺万事顺遂,事事如意,梁州布之名随船队沿江而下,在多地声名鹊起,渐渐成势。此后,梁州女子以入女子织纺为荣,昼夜盼着入坊内做工,梁州产女则溺,埋女婴于路之事渐少,女子和离者渐多。   后《梁州杂记》云:溺女之风,各属有别。平定、榆次及南路为尤甚。初生一女,勉强存留,连产数胎,即行淹毙。甚至见女即溺,不留一胎,残忍薄恶极矣。至梁州、宿州一带渐少。且女子上街者多,和离者众,多见与夫互殴互骂者,可见其位高。”[1] 第57章   李婠自收了船队运回的款子, 极力精简开支,没将钱再用作购回田产嫁妆,反将余钱买木料,雇了匠人打织机, 因着所需新式织机量大, 直接又立了个织机坊, 签了三四十个匠人做工。现今正四处派人寻摸院子, 现有坊子五处, 皆在城西处, 预再开两处。   又因着织纺日日不停,所产布匹堆积如山, 染坊所需量大,花管事索性与李婠合股, 献上了自家染布方子, 占一成股, 又雇了些女子做工。月钱堪比织纺,也多有女子愿来的。   梁州下所辖三县并十多个乡镇, 县内车马半日可回转,最远的村镇要两日走个来回, 坊内招人消息传出,多有大胆的县村中贫家妇人结伴来问。有听闻月钱五百大钱, 管一中饭,二话不说, 签了契子便入坊的,也有顾虑家中生计, 犹疑半响匆匆而去,第二日招满人, 在门口大哭的。   因着每每坊内招人,招满即止,后头又不知哪天再有,光梁州城中愿来做活的女子便不少,更有暗娼、□□、乞婆等指望入坊内,现下又添了各县村里的,正是僧多肉少,是以每日坊子门口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自名声传开,有人冷眼瞧着坊内动作,吃准坊子东家心善,将自个儿女儿往坊内口一扔,丢开手便走。李婠知晓后,怕此事开了先例,后人效仿,遂叫四下雇人打听,幸而那日门口人多,有一妇人认出了人,才送回去。   因着坊中女子有乡县中人,离家几十里路,往来要一日光景,又有坊中人工钱可日结,遂有人也不家去,使了二三十文钱在本地人租了屋子,每日就近上下工。   只城西向来乃贫苦人家居多,巷子弯弯绕绕,屋子多低矮草屋,低头才可入,更兼贼人、人贩子猖獗,路上安危不定,李婠听闻,便与马管事商议以织纺名义去租借些好院子来,一则住在一处,众人一道吃住行路,也没有不开眼的敢惹,二则人多了,租个好院子,均摊人头上也便宜,花销小。   如此道明缘由,问了坊中工人之意,竟有大半女子愿意,亦有城中中女子嫌家远的,也点头。遂在租了个几个院落,均摊出来每月收三十文,价低,院子也宽敞,众人自是没有不愿的。因着人聚往此地,城西这片彻底繁荣起来。   往后坊内人更多了,李婠积累不少银子,便使钱买了城西贫苦家地,大兴土木,建作了屋子专为住所,此是后话,此时城西虽贫苦,但地价也贵,李婠是买不起的。   另女子工钱提了五十文,若不偷懒懈怠,每月织布前百人,便有半布匹作赏。坊中工人听此,自是奋发不停,每日夜织机声不停。如此劳累,使一妇人中途险些落胎。   李婠听此,忙问马管事缘故。马管事苦笑道:“那女子入坊时便怀有身孕,也是我没察觉,她也不说,那日她织布到了晚间,太过劳累,才会如此。”李婠又问:“可请大夫了?”马管事连连点头道:“大夫只说这胎凶险,需得静养些时日才是。”   李婠细细想后,说道:“出了这等事,坊内规矩少不得要改改。”马管事点头,垂手作聆听状。李婠道:“一则,现今每月余坊中可轮休三日,太少了些,不如便改做每五日休一,二则,每日到了时辰,便落锁,莫要人在织机前了,三则,若有怀孕者,生子前要休些时日,生子后也要休些时日,期间工钱照常发罢,只这日子长短我到没甚经验。”   马管事对前两条并无疑虑,只最后一条,她道:“天下没得不做工,白拿食的,这条例一开,怕专有人钻空子。”李婠摇头道:“生子便如过鬼门关,本就不易,何不给些便利。若真有这般拿命去赌的,也不管她。”   马管事听后也点头,后说道:“都是贫苦人家,没得这些讲究,许多人坐月子也只给七八日,长得便半月光景左右。”李婠道:“以前不比现今,立这个坊子,不也就为了让女子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管旁的,生子前便休息十日,作月子二十日,先施为再说,若有错处便再改。”马管事心头即有欣喜又有心痛,左右知晓李婠说一不二的性子,点点头退下了。   却说那怀孕妇人本是梁州下辖胡家村人,家中不过一两分田地过活,月月需要她织布补贴。因中人压价,她心中不服,便纠集了村中几个女娘一道来城中了,来得也巧,排在前头。机不可失,她不懂这四个字,却懂字下头的道理,五百大钱一月,外加每日管一顿饭的活儿怕是天下掉下的馅饼儿,再也不会有。遂让同行之人带话回去,自个儿当天便入了坊。   这时她已怀有身孕,她咬牙想着,生大儿时,前天还在田地里忙活,如今不过坐在机子前,能有多劳累,左不过要生那日与管事说说,躲出去半日,便生了。后头进了坊,她见着马管事是个和善人,暗自窃喜。   没成想,她拼命做工反倒躺下了。她躺在榻上,止不住落泪,心头惶恐,埋怨这胎来得不是时候,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要进坊来,旁边董姓副管事见着她如此,也叹了口气,没多说,转头去厨下熬药去了。   这夫人望着屋顶落泪,心道:若丢了这差事,来年生了这胎也只有溺死的份儿。中人给的价又这般低,再来年,税又交不上,得将地卖了,怕只有家破人亡了。这般想着,她挣扎坐起来,目中含泪,猛地往桌角撞去!   正此时,马管事进屋见了这妇人动作,一惊,眼疾手快去拉着人,道:“作孽,作孽!”连声急道:“可还好?”一面问,一面将她扶到床上躺着。她见着人身上无血迹,暗自松了口气。   那妇人急急拉着马管事袖子道:“管事,这胎我不要了,让我做活去罢,今早上耽误的,我定能补上来。”马管事见这妇人蜡黄着脸淌眼,心中一酸,她不拐弯抹角,照着李婠原话说了,安慰她好生歇着。   那董副管事端了碗进屋,不知前事,正巧听了这话,笑道:“阿弥陀佛,东家善心。”又与那妇人道:“我们可是撞大运了。”那妇人睁大眼,淌着泪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马管事也没多嘴,她与副管事交代几句便走了。   那妇人喝了药,见副管事频频望着西边,知她事多,忙道:“管事,请忙去。我这儿自个儿照料,庄稼人没得这般金贵。”这副管事也不推辞,点头道:“我这边事多,也不多呆了。”她又请院里轮休的女子照管后走了。   这位胡姓副管事也有些说头。自坊内人多了,李婠便要来了坊内名单,与马管事两人参度,挑了十四名胆大心细,能言善道,踏实能干的出来,又一一考教审视,点选了四个副管事来。   其中便有这位胡娘子,按理说她是初选十多名女子中最没希望的,只因这位胡娘子是□□出生,遭人诟病,虽说这世道“笑贫不笑娼”,可也隐隐被人排斥。李婠见她识字明理,言之有物,便点了她出来。她自个儿也是有本事的,万事周全与人,读过书有几分见识,慢慢立住了脚。   梁州府众人对此反响不一。孙府引见“买画”的银子哗哗进来,乐见其成。   有读书人直道“伤风败俗”,是“女妓窝点”,写了文章来批,传了道王启大儒耳朵里,王启只骂人“迂腐之辈,不思君忠国,为民分忧,反倒鼠目寸光,不不堪与之谋。”梁州学坛以王启为首,是以自王启开口后,颇受赞誉。   至于斗升小民,或是啧啧称奇,或是鄙夷不屑,或是冷眼旁观,个个不一。 第58章   且说自兴建织坊, 李婠手里头事应接不暇,连带底下大小丫头婆子小厮也忙得脚不沾地。春慧在房内伺候了一天茶水,脚酸,寻了抄手游廊坐着, 不想一才留头的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来:“春慧姑娘, 又来了个管事。”   春慧道:“没完没了了, 骡子还能歇歇脚呢。”这里夏菱今儿被支派去送核好的账目, 冬清今儿不当值, 春慧思寻一番, 道:“梅儿那小蹄子不是想露脸,你去唤她去, 记住了,就说是我叫她去的, 活儿办好了, 我在姑娘面前自会替她说道两句。”   那小丫头忙点头去寻梅儿。梅儿在茶房煮茶, 听了那小丫头的话,大喜, 使了几个钱将煮茶的活儿给了一个婆子,自个人一径领管事入了屋内。   李婠正核对账目, 忽听打帘的丫鬟报道:“又一个管事来了。”话语未落,庄管事已行礼问安, 李婠忙叫起,命人沏茶来。梅儿在旁手脚麻利地斟上茶, 便立在屋内不动了。   自有了闲钱,李婠便命人将庄子铺子一一赎回, 其余诸事依照旧例施为。此时未到年关合账,庄管事却来了, 而正当今日回话的马氏却未来。   李婠看看窗外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便问道:“今日怎马管事没来,倒是你来了?”庄管事听此,面露愁容道:“回禀东家,马氏病重,特托我前来回话。”   李婠心下一惊,忙问道:“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害的是什么病?请的是哪家的大夫?用药多久了?现今如何了?”庄管事一一回道:“请的是城西善仁堂的大夫,说是风寒,吃了三日的药汤子,也不见好,现今正卧在床上。”   李婠听了忙唤人。梅儿应声。李婠吩咐:“快快备上轿撵,再去请对角巷的邱大夫随我一道去看望马管事。”庄管事起身忙道:“草舍蔽寒,屋里又有个重病之人,若有个万一、还请东家三思。”梅儿在旁听了,心中一动,道:“姑娘,这一来一回得好几个时辰,误了晨昏定省还是小事儿,到时院里落了锁,天又黑,怕是会生出好些事端,不如、我替姑娘看望?”   正说着,又听小丫头来报,二爷回了。李婠只得道:“那就如此罢。”说罢,一面叫人开了仓楼,取了些人参鹿茸等珍奇药物,一面点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随侍在左右,叮嘱道:“若有好歹,记得着人来知会我。”梅儿自是点头,与庄管事出了二门。   庄管事道:“梅姑娘,不若我先行一步,也好洒扫草舍,不至于太失礼。”梅儿视这差事为如今一等一大事,半点不容有误,哪管什么失礼不失礼,说道:“莫要多忙,我不过是作人丫头的,没这么多讲究,一道去罢。”   庄管事心中惴惴,面色仓皇,几番欲言又止,梅儿心细如发,心中只当此人极爱面子,笑道:“管事何必如此,你先行罢。”庄管事听此,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于是庄管事先走,梅儿与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坐车后行。赶车的正是菊生,他知了自家妹妹得了个露脸的好差事,也欣喜不已,一路嘱咐提点之语不必多叙。众人一径到了庄管事院门外。   这院门紧闭,菊生下车叫门。约等了半盏茶时间,才见庄管事急急前来迎梅儿等人入内。梅儿将人参等物给庄管事归置,留了几个婆子候在院内,自己入了里屋。   屋内点了几只蜡烛,昏昏暗暗。梅儿前至床前,见马氏躺倒床上,面色蜡黄,满面冷汗,唇边似有药渍,又见床边小几上留有半碗苦药,梅儿一面拿帕子将马氏面上药渍擦了,一面心下生疑。   这时窗外闪过个人影,梅儿扭头断喝道:“是谁!”说着,她上前一步撑开槛窗,只见一穿红着绿的年轻妇人顺着檐下要走,梅儿大叫:“快来人、快来人!”院内狭小,几个婆子听了动静连忙赶来,几个健步上前拿了那妇人到梅儿跟前。   这妇人眉眼上挑,鼻正唇红,此时歪倒地上,泣泣啜啜,很是惹人怜爱。梅儿心下有了三分猜测,冷声道:“你是谁?为何作如此鬼祟之举!”那妇人道:“奴家姓姜,系庄大爷的妾氏,我心忧太太,才有此举。”庄管事此时匆匆赶来,使袖子擦了擦额角冷汗,打着哈哈道:“是我管教不严,梅姑娘恕罪。”说罢,对姜姨娘喝道:“还不快快下去!”   那姨娘要走,被梅儿叫住:“且慢。我还有话要问。”姜姨娘只得站住。梅儿问:“我见这院中并无丫头,是你贴身侍奉马氏?”姜姨娘点头回道:“原先还有个叫冬花的小丫头,后头犯了错,卖给别人了。”   梅儿又问:“这又是哪个日子的事?”姜姨娘支支吾吾不肯说,梅儿冷笑道:“怎地?这是什么机密要件不成?”庄管事忙道:“姑娘哪里的话,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梅儿问:“几月前便卖了丫头?一直没再添?”庄管事道:“一直派人寻摸,只是没见着合意的。”   正说着,一婆子领了邱大夫进屋,梅儿一面遣了众人出去,一面将帐子放下,扶出马氏一只手来,覆上帕子。那大夫诊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便同梅儿道:“脉象虚浮,应是风寒之症,吃两剂汤药便好。”梅儿问:“确属风寒之症?”邱大夫抚须点头。   梅儿心说,难不成是我疑神疑鬼了?想罢,眼尖地瞧见高几上半碗良药,又请邱大夫一观。   邱大夫先一闻一尝,惊道:“此药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之类,都是寻常解表发汗、通络止咳之物,倒是贴切,只麻黄用量奇多,致人昏睡。”梅儿问:“可是安魂助眠之用?”邱大夫道:“绝非如此,麻黄本有镇静催眠,这用量如此之多,用心险恶。”   梅儿脸色一变,将门一开,喝道:“将这两奸夫□□给我拿下!”几个婆子不明所以但听命行事,两两作伴,齐手将两人捆了在了院中。庄管事与姜姨娘不住哭求。   庄管事哀道:“误会、此事误会。”梅儿冷笑道:“道是你要先行一步,面上说是要回来洒扫,实则放药将马氏迷晕。”姜姨娘道:“姑娘误会,太太病了睡不安稳,老爷才出此下策。”梅儿道:“还狡辩!怕是那丫头也是知了你们的毒计,被你们给卖了!来人,去厨下搜!”婆子领命而去,竟又找出几剂参了天仙子等毒物的药来。   此事干系过大,梅儿不敢耽误,忙使人上报李婠。不多时,那婆子回转,道:“二奶奶说,将两人捆了派人看着,接马氏入府修养,等人醒了由马氏处置。”梅儿听了,一面留了两个婆子看着人,一面带了人进屋将马氏抬到车上,一面雇了小轿请邱大夫一同前行,自个儿又去屋内将马氏女儿英姐儿抱上车。   才至角门,便有小厮抬着小轿来迎,行至二门,换了两个婆子,一径抬到了西北角一平日待客的空院中。   却说这边,一小丫头掀开门帘,陈昌进了里屋,随手脱下身上青肷披风,一旁候着的青浼低头瞧了瞧书案上坐着的李婠,见李婠没动静,才上前快步接过披风收在架上,又取了烘好的常衣伺候他穿上。   自善舒被撵走后,留下的青浼善舒两人更不敢有丝毫动作,平日里就在屋里呆着,等闲不乱走,如今还是李婠这边缺了人手才将两人调进了屋里。她们本也没有“攀高枝”的心,现下更是乖觉,只看李婠脸色行事,处处小心,事事留意。   陈昌道:“打水来。”南乔听了,领着一两个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帕之物上前小心伺候。陈景洗了手,方挥手让人退下。   上回陈昌、李婠两人闹了不快,李婠说了两句软和话陈昌也不开口,李婠面子薄,却是再也不肯开口了,这边陈昌心头也赌气,一面暗恨她不再说句软和话,一面又拉不下面子开口。两人俱都成了“锯嘴葫芦”。   陈景坐在榻上,见小几上一本《水经注》,一面就着烛光翻看,一面余光瞧着李婠动作。常言道:灯下看美人,更胜寻常十倍。但见李婠柳眉星眼、云鬟雾鬓,较之平常平添更盛,陈昌神魂游离一瞬,复又清醒,干咳了一声。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李婠命人传了饭,青浼领着几个小丫头提着大食盒子进屋。这时,又一婆子匆匆来禀。那婆子在本在院外行走,不知世故,还未至屋前,就出言大呼“不好了,二奶奶不好了。”   陈昌起身掀了帘子站在门前,冷道:“哪儿来的无知蠢物!话也说不定清楚!”那婆子吓得跪在地上。李婠慢一步也出了屋,她见这人是跟了梅儿一同去看望马氏的粗实婆子,忙叫了个小丫鬟将人扶起,问:“出了什么事?”   那婆子颠三倒四地将事情说了。李婠听了冷下脸:“世间竟有如狠毒之人!”说罢,一面派了小厮前去勘查,一面吩咐人将马氏接入府中照看。 第59章   却说陈昌见李婠也不开口与他说句话, 一面夹菜,一面心头想:她脸皮子薄,即使知道自个儿做了错事,也不会说出来, 我与她这个小娘子计较个什么劲儿。想通了, 他又思索怎地开口, 正踌躇间, 就见李婠略用了两口便撂下筷出屋去了, 遂暗生闷气, 命人打了水来,洗漱后胡乱睡下。   这里李婠挂心马氏, 领了人往西北角院子去。李婠到了院中,见屋里有了灯火, 知是马氏到了。于是先进屋看了马氏, 但见马氏满脸蜡黄, 周身狼狈,不由叹了一回。叫了邱大夫来问话, 邱大夫直言:“虽说毒物伤身,但日子浅, 没甚大碍。吃几剂药解了毒也就好了。”李婠听了,放心了些, 唤了丫头来请他去开方添药。   又命梅儿来回话,梅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李婠冷笑道:“我还当那庄管事是个好的, 哪知也是个人面兽心的伥鬼!”两人正说着,见一小丫头来说, 院里头要上锁了。于是李婠与梅儿嘱咐了几句“好生照看”之语,匆匆离去。   待回了院中, 已至亥时,院中灯火俱灭,李婠没惊动人,轻手轻脚梳洗后躺下了。   睡意朦胧间,李婠突觉身上一重,接着额头、面上、唇间发痒,后头耳垂进了一个温湿地儿,顿时睡意去了五成,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果真见陈昌压在她上头,口中含着她的耳朵。   李婠瞬间羞恼起来,她一面推拒,一面道:“起开。”陈昌起了兴儿,哪舍得松开,他含糊道:“舍得与我说话了?往后别戴重的耳坠,平白地折磨了。”说着,手拨开李婠衣裳,一路向下。   李婠推了两次,只觉这人又沉又重,于是也不动了,木桩子一样看着陈昌动作。陈昌渐渐觉得不对,忙将人抱在怀里,道:“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帐子里黑布隆冬,他见不着李婠的脸,只能用手摸摸李婠的眼睛,发觉她没有流泪,才苦笑道:“我的祖宗,真是怕了你了。”   李婠听他这称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哪敢当你的祖宗。”陈昌笑道:“不气了?”李婠道:“不知哪个才小气。”陈昌心想,她说这话,可见她心里还是不服的。于是他百般挑逗,两人共赴了巫山。陈昌动作发了狠,只问些:“是谁小气?白日还甩不甩脸子了?”之类的话,两人胡闹到了丑时才睡下。   次日,陈昌早早醒了,见李婠未醒,吩咐道:“叫她睡,不要吵了你们二奶奶。”又令人备下早膳,亲自去向老太太贺夫人告了饶,后自去习武温书不必多提。   至东边大亮时,李婠因昨夜未睡好起身迟了,连忙叫人捧了盆水来梳洗,口中与夏菱说道:“怎不叫醒我?”   夏菱正使几个丫头摆早膳,听了此言,心中暗笑:前儿些日子两人还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的,面对面说句话都要指使别人再说一通,今儿到又好了。打趣说道:“二爷吩咐的,可不敢叫你。”   李婠听她提起陈昌,心中暗恼。她拿帕子洗了脸,说道:“快别忙活,随意捡两样与我路上吃。”夏菱昨儿完了差事早早回房睡下了,因而不知情,问道:“老太太、太太那儿有二爷说去。姑娘这么急赤白脸地要做什么去?就是天塌下来的急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李婠将马氏的事说了。夏菱听了骂了几个来回,也不好劝,只得捡了几样点心用帕子包了给李婠垫着。   李婠收拾妥当,带了夏菱与几个丫鬟婆子往马氏处去。梅儿迎出二门。李婠一面走,一面问:“马氏可醒了?”梅儿道:“醒了,只是人看着不太好了。”李婠惊道:“这是怎地了?”梅儿回道:“姑娘看看就知了。”李婠忙随梅儿进了屋里,只见马氏躺倒床上,眼直直盯着梁上,不说话、也不流泪,整个人木呆呆地,失了神魂般。李婠唤了几声,也不见她反应。   李婠又问:“几时了?”梅儿回:“昨儿夜半醒了就这样了,像个木偶人般,人说什么都不理,喂药也不吞咽,药汁顺着嘴角往下流。实在没法子,用勺子灌了几副药和一碗稀粥下去。”   李婠问:“大夫怎么说?”梅儿回道:“只说,‘伤了脏肺,经络不通、阻闭清窍,才致人事不知。’叫人掐人中,通了窍才会好,便照着做了,也没个要效,又请大夫来看,大夫把了脉,道了两声‘奇也怪哉’,又开了两剂药。”夏菱说:“这是心伤狠了,一时缓不过来。”几人又入屋劝了马氏一回,也不见效。   一连三四日马氏皆是如此,药吃了十几斤下去也不见动静。李婠见了,思忖道:“去叫英姐儿来陪陪她。”一个婆子领命去抱了英姐儿来。那英姐儿不过六七岁光景,久不见亲人,还未等下地,见了马氏便扑上去大哭,“妈”“妈”的一声声直叫。   马氏听了,先是眼皮一动,接着手指动动,眼睛直愣愣地从房梁上转到英姐儿身上,盯着英姐儿看了会儿,突然回过神,一手揽着英姐儿一手捶胸大哭起来:“儿啊,我的儿。”闻者皆面露不忍。梅儿道:“这哭出声也就好了。”李婠道:“再去请大夫来。”于是又延医请药,一通好忙。   马氏本是刚强的性子,吃了药、梳洗了一番,待有了几分气力,便要领了英姐儿去谢恩。梅儿、夏菱劝阻:“刚遭了大难,先修养为上,姑娘是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急急地去没得辜负了姑娘好意。”马氏道:“我现今宛如火烧油煎般难熬,当时躺床上,病得起不了身,只能睁着眼睛任由别人作弄。现今好了,一刻也等不得了!”梅儿、夏菱无法,只得随她去了。   到了厅前,两人跪下,马氏道:“东家大恩,当真无以为报,只愿入府侍奉左右。”李婠上前扶她,说道:“我这可不缺使唤的,只缺为我管事的。”问她如何打算。   马氏道:“自古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他罔顾十多年夫妻情分要害我杀我,也休怪我不念旧情!”说罢,又道:“东家,我还有一事相求,我这儿女儿年幼不知事,还请东家留她几天,我办了事再来接她。”李婠应下,又叫夏菱取了自个儿的帖子来,李婠道:“也不知道你的打算,可这桩子事怕免不了经官家的手,你将这帖子拿去,也让人行个方便。”马氏没有推辞,接了又再三道谢。   李婠不再多问,只点了几个粗实婆子小厮跟着,又命人备了辆马车送她回去。马氏一径回了家,入了大门,但见两个婆子正坐在院里吃肉喝酒。两人见主人家回,面上均有些不自在。马氏见了道谢,只说:“那两人奸猾,没人看着怕早跑了。”说着从袖中拿出十几个大钱来,两婆子接了,一人说:“不妨事,都是二奶奶吩咐。”一人指了指屋后说:“那两人在柴房。”马氏于是往柴房去。   柴房中庄管事与姜姨娘被绑得结结实实,倒在草垛上。那两婆子奉命办事,只看着人不死,决没有认真伺候人的,每次只给他们一碗稀粥,放人去一次茅厕,多的任凭他们叫破喉咙也没有,两人饿得双眼发花,浑身恶臭。   庄管事见了马氏来,瞪大双眼,一时又惊又愧,又惧又怕,唤道:“翠娘。”马氏冷道:“你我少年夫妻,十多余年我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有哪处对不住你?要让你要毒死我?”庄管事哭求:“我都是听了姜氏的鬼话才迷了心窍,翠娘我对不住你。”   还不等马氏说话,姜姨娘尖笑一声,道:“可不是我说的鬼话么。我说的‘马氏那贼婆娘得了东家青眼,越发逞起威风了,不把我放眼里头’,我说的‘马氏浑身像老树皮似的,看着她那张黄脸就倒胃口,脱了裤子没个硬头”,我说的“连个儿子都生出的贱人,也不知道她练地哪门子窑子功夫,摇着屁股升这么快。’”   马氏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她下死命给了庄管事几十个耳刮子,打得庄管事落了几颗后槽牙,双脸肿成猪头。马氏骂道:“庄士仁,你娘个口中生了烂疮的野杂种,没球没卵满嘴喷粪的狗日的畜生,□□你妈——”马氏气极,加之身子没大好,双眼发黑,后退了几步,勉强扶着柴垛没倒下。   姜姨娘见此只想着将马氏气死了干净,她说道:“还不止这些,你道你是怎么得了风寒的,庄士仁这老东西天天趁你睡着了将窗柩打开,可劲儿让邪风吹你,后头给你喂药的是我,可想出下药这毒计的可不是我。”   马氏闭上眼缓了缓,上前又给了姜姨娘几个耳光,冷道:“一根藤上结不出两个瓜。你以为就能将我气死了?怕不是白日做梦。”庄管事哀道:“翠娘,我是猪油蒙了心才做了这样错事。”马氏冷道:“本想问个缘由,为何没缘故地害我,这会儿看来到没甚可问的,等着吃官司罢。”说着要走。   庄管事哭道:“我们那孩儿还小,左右这么些年才得了这一个。你将他养大罢,百年后有个摔盆的。”马氏想着此人平日里人模人样,背地里尽说些猪狗不如的话,恶心得紧,啐了他几口:“这是你庄家的孩儿,和我有甚么干系?自此后,你我就隔了死仇,我敢让他养?日后还不知他怎么害我了,怪只怪他命不好,托生在了姜姨娘肚里罢。”说完走了。   不出半日,便有差役前来将两人收押候。次日知州坐堂,勾了庄管事、姜姨娘与马氏等来审。马氏原封不动讲明了实情,庄管事与姜姨娘初拒不招认,后不等重刑便吓破了胆子,将前后因果全倒了出来。   原来这姜姨娘原也是大户人家丫鬟,在原府邸妄图攀高枝,被太太发卖出去,转而被人牙子卖到了梁州。她自认识字,见过大世面,如今只做了这小小商人的妾氏,心中自是不平。但奈何卖身契在马氏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前些日子她生了一子,便有了三分底气,又见庄管事日日歇在她房中,便起了心思,初时只言语不尊重说了两句马氏闲言试探试探,后头见庄管事也没多话,言语越加放肆起来。   偏生你道怎地,这庄管事原先与马氏也称得上相敬如宾,庄管事为人怯懦、不担事儿,大小家事少不得马氏从中周旋,日子久了,庄管事一面深感自个儿”失了大丈夫面子“,一面又觉马氏是个贤惠人。   后头为子嗣计,纳了一房妾室,这妾室容貌盛出马氏不少,且娇娇弱弱,惹人生怜,与马氏大相径庭,庄管事心自偏了三分,后头这妾室又生了一子,延了庄管事香火,心又偏三分。   再说这女子织坊一事,庄管事初时只当这是姑娘家的妄言,只将这”苦差事“易手给了马氏,没想这后头,女子织坊蒸蒸日上,”苦差“变成了”美事“,心中后悔不迭。   他见马氏节节高升,威风八面,自个儿却是个小小掌柜,叹自个儿一时看走了眼,错失了一大良机。每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妾室姜姨娘却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直说马氏不过投机取巧,那位置本就是他的,合该他去坐,直将他夸得天上头地下无的。   庄管事也起了心思。只他每每去李府门前,又畏惧李婠,踌躇不前。后头没了办法,他便“拉下脸”,与马氏商议此事。   他说得含糊,马氏只当他想谋个差事,只劝他先顾好眼前,庄管事拂袖而去,马氏深知他眼高手低的性子,随他去了。   这里庄管事只觉得马氏一言一行都看不起他,越发别扭恼怒起来,偏生日日又有姜姨娘吹枕头风,心中更是又恨又妒,随姜姨娘言语不恭,后头自个人也越发不平,肆意诋毁。   这下也是凑了巧儿,两人狼狈为奸,生出一条毒计来。   庄管事明面上温柔小意,曲意讨好马氏,背地里手脚不断,马氏事忙,只当他回心转意,并未细想。   于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防?最终马氏缠绵病榻,吃了药不也不见好才有察觉,只那时,为时已晚。所幸得梅儿所救,未酿成恶果。   至此,此案已无隐情,知州秉公执法,判了两人一百丈,判流放三千里。 第60章   却说这边, 马氏一事了了,几个婆子来回话,过了二门要往正屋里去,当值的小丫头拦着不让。两方正争着, 忽见春慧掀帘子出来。春慧低声冷道:“都别嚷嚷!姑娘正睡着了, 也不见见这是什么地儿, 在主子门前大小声, 都懂不懂规矩了?”说着, 领了她们去了一花架下说话。   那小丫头委屈道:“和几个妈妈说了, 进这地儿要先进屋说一声,怎么说也不听, 硬要往屋里闯。”几个婆子道:“我几个正急着来回话,哪知这丫头拦着不让进。”春慧心中一面恶这府邸里底下人不通规矩, 一面说道:“别仗着有点差事就以为有了尚方宝剑了, 人人都要让你。这是你能硬进儿的地方?这次也算了, 下次再犯,我直接回了姑娘将你们撵出去。”几个婆子连道不敢。   春慧没理她们, 拿了几个钱给当值的小丫头,夸了她几句规矩好, 见那丫头高高兴兴地去了后,才问是什么事儿, 这事儿是个什么结果。   几个婆子七嘴八舌地说了,春慧从头到尾听了一遍, 最后取了两个银角子出来,拿了一个给她们:“今儿姑娘早预备下赏了你们两个银角子, 拿一个去吃酒罢。”几人接了,眼瞧着另一个, 春慧冷道:“至于另一个,先去找方妈妈再学学规矩,学好了再给。”说罢要回。   一个婆子忙叫住她,支吾地道:“好叫姑娘知晓,早先我几个出角门时,正遇着内厨房的六儿,她妈病了,正要去探望,也要用车。”春慧道:“这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大通,可这起子事与我家姑娘和我又没甚干系。”   那婆子忙止住嘴,接着道:“那天出门,可不巧,太太奶奶姑娘并着底下的管事媳妇都用车,我几个到了,只剩一辆宽敞微新些的盖蓬马车,余下的都旧了窄了,看起来寒碜,我们人多,就赶了那辆宽敞的走。   这六儿家根底浅,叔叔伯伯一大堆,还都个个都是势利眼,每每回去硬是要借了别人的绸缎衣裳,金银首饰来戴。这回见了,不服,硬是要这辆车来充门面。她嘴巴骂得不干净,与她就有了些口角。”   春慧道:“这么说,你们占着道理,又得了实惠,面子里子都有了,说给我听作甚?”那婆子道:“只是这六儿的妈是太太身边得用的老人,现今怕是病也好了,回了太太房里听用。我几个不怕别的,就怕她在太太面前胡言乱语就不好了。”春慧听着扯上贺夫人,冷道:“若你们当时来回话,怎么也能给个两边一个周全,就是没车子,也有的是法子劝了那六儿的面子。可你几个偏偏过了这几天才来报,打着拿我家姑娘当挡箭牌的主意,劝你们歇了这心思罢。自个儿靠山不如人,又没个眼力见,就生受着。”说罢,也没理几人哀求,回了屋里。   春慧掀了帘子进来,就见李婠披了件旧衣正坐在案头,手里头拿着账本正看着,春慧没有惊动她,自去将床铺理了,又出去叫人打水来。   李婠这时回了神问道:“外头在吵什么?”春慧将事情一一说了。李婠听了笑道:“你平日里只躲懒,到瞧不出你的厉害,现今我见也是赏罚严明的,你在这儿到屈才了。”春慧急道:“姑娘可别压我一堆事儿,没得像夏菱样,既要管着屋内妆奁箱笼,又要去外头当个执事儿人,忙得像个陀螺样得,成天连轴转。”   这会儿梅儿端了水来,春慧又道:“这可不来了个随你使唤的。”梅儿不知前因后果,听了这话忙道:“姑娘有事便吩咐给我罢。”李婠一面洗脸,一面笑着说:“外头画眉儿一日吃六顿,眼见胖了,院里花草浇三四次水,茶一日倒五六次,你是院里大忙人,别把你累坏了。”梅儿涨红着脸,自马氏之事一了,梅儿就进了屋里伺候,她只听他哥的,手脚勤快些,于是一天忙个不停。   三人正说着,冬清走来道:“几个管事来了,正在小书房坐着。”李婠忙收拾好走了。   这边六儿回到家中看望自己染了风寒的母亲,少不得添盐着醋地哭诉一番。原是那几个婆子也不老实,当日相争,对面的六儿在府里有根基,她们就狐假虎威地搬出李婠,后头六儿拦着车不让走,两方又不免动起手来,撕扯了一番,六儿乱着头发,红了眼圈跑回家中,与她妈一顿好哭。   她妈姓孙,管着大厨房采买,大小是府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听了自个儿女儿哭诉,一则心疼,二则心中也觉被人踩了脸皮,直说些“欺人太盛”“病好了回太太之语。”到了能起身这天,一径带了六儿往贺夫人处去叫屈。   到了贺夫人院中,正值贺夫人吃饭,于是又等了等。孙妈妈见丫头们收拾碗碟出屋,忙与自己女儿掀开帘子进去哭道:“求太太做主。”贺夫人将茶碗放边上,问道:“这是怎么了?”后又转头与站一边的小丫头子说:“你几个眼瞎心盲的还不快将人扶起来。”两个小丫头忙去扶,又端了茶来。   孙妈妈抹着泪将自个儿女儿如何受委屈,又如何被人打骂说了,期间不免又添了些枝叶,因着心中顾及牵扯了李婠,到时候不好开交,便也没有提几个婆子拿李婠做靠山之事。   贺夫人听了并不将则这些放心头,只说道:“这起子小事儿也值你拿出来说道,我罚她给你出出气也罢了。”说着,叫一小丫头:“去和放月钱的执事媳妇说,扣她几个三月月钱。”孙妈妈听了哪里肯依,她心气高,自认在府里头大小是个人物,如今底下粗使婆子打了她脸,却只扣三月月钱,办个差事便能补上,让她在府里哪有还有面子。   只她又深知贺夫人于钱财一事锱铢必较,在底下人情赏罚爱和稀泥,于是扣头道:“谢太太做主。只是怕罚了得多了,惹了二奶奶不高兴。”   贺夫人闻言心中不悦,道:“这又有什么联系。”孙妈妈抹泪道:“几个底下的粗使婆子怎敢这般嚣张?不过背后有二奶奶撑腰罢了。”贺夫人一面冷道:“这真当是自个儿家了,派她的人来打我的脸?”一面说:“去,将人叫来。”   窗外的彩云听了,心里叫苦,一面使眼色让底下的丫头去请二爷陈昌,一面进屋劝道:“二奶奶尊着太太也来不及,怎么会让人打太太的脸。这事儿往小了说,不过底下人几句口角,往大了说,也扯不到太太和二奶奶上头去。”   贺夫人冷笑道:“你见她做的哪件事是尊着敬着我的?”这会儿屋里人杂,她没多说,只叫了孙妈妈先下去。过了一盏茶功夫,贺夫人没等着李婠,倒见陈昌掀帘子进来请安。   贺夫人也不叫人起,冷着脸说道:“我叫那女的,你倒是眼巴巴跑来了。”陈昌自个儿站起来,挥手让房里人出去。陈昌道:“不过是两个底下人闹了口角,你扯她身上做什么。”   贺夫人听了气得手抖,口内说:“这是她拿了这事来逞威风,好压着我,我是见天的眼瞎,要早知她是这样厉害任人物,哪敢让她进门。”   陈昌道:“真是越说越不靠谱,她哪有这般心思,我那院子里,除了她带来的几个人,哪个不听你的调派差遣?”贺夫人冷道:“莫说这笑话了。不求她在我跟前捧筷端碗,她一月早晚能点个卯我便阿弥陀佛了。”陈昌揉了揉额角,问道:“她又哪天偷懒了?”   贺夫人回:“远的不说,就前几日她来了?平日里也不声不响的,也不说去老太太面前露个脸,凑个趣,你是没见二房的馨姐儿芸姐儿几个,见天往老太太处跑。再说,枉自她是大家出身的媳妇,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你们院里,三天两头出门,倒是比我还忙了,知道说是做买卖,不知道的还当是淫窟,成天和什么管事、掌柜说笑,也就你忍得住。”   前头话陈昌也不争辩,随贺夫人说去,听了后头一句后,脸都黑了,起身一脚将茶几踹翻,冷道:“我见太太才是盼着我当个绿头王八,眼没见儿的事儿拿出来说嘴。”说罢,拂袖而去,把贺夫人气了个仰倒,直哭:“我是生了什么孽障来。”   却说陈昌听了贺夫人这话心头不自在,径直回了院子里。到了二门,远远见冬清领了两个管事出门,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相貌硬朗,正是见过一面的秦成,陈昌心里头顿时不悦了几分。两方走进,冬清忙上前行礼问安,三人见过,匆匆离去。   陈昌进了屋里,没瞧见人,略坐了坐又出了门往园子里去。正巧遇着贺家两姊妹也在园中,三人见了礼闲话了几句拜别。三七见陈昌从太太那出来后,一路脸色不好,心说:自二奶奶进了门,与太太倒是三天两头的吵,也不见缓和,于是小心劝道:“二爷何苦,不如将两位表小姐纳了,一则晚上与二奶奶赌气了也有个去处,二则见两位小姐孤零零地,也有个依靠,是大善事,三则太太也舒心些,后头日子怕也没这么多事儿。”   陈昌心内正烦,口上说道:“怎么又扯上这狗屁事上了?成天男男女女,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的,没得消磨了志气。去牵马来,喝酒去。”三七忙点头去了。 第61章   接上一回说道, 陈昌出门吃酒,三七一面使了个小厮去院里收拾件出门的衣裳,一面叫人忙去牵了马来。不多时,那小厮报了个大包袱来, 三七接过, 径直去了外书房。陈昌换了衣裳, 带了三七、八角、二丑几个径直出了府。   陈昌喝酒本一时兴起, 没邀人。三七因打马上前问:“我几个去请同知家公子、伯安府上的和尤二爷几个一起同二爷吃酒?”陈昌皱皱眉:“不必, 莫得麻烦。”于是几人径直去了酒楼。   行至半路, 忽闻有人叫:“陈子兴。”陈昌抬头一望,却见正是尤二正倚着窗榄往下看。尤二见他勒马停下, 说:“快快上来,与我们痛饮。”陈昌笑了笑, 说道:“倒是巧了。”说罢, 飞身下马, 往二楼去。   尤二早等在门口,见人来, 迎了进去。但见屋中除了尤二外,还有五六个眼熟的儒生, 与唱曲儿的□□。众人一一见过,然后吃酒。   尤二与陈昌相熟, 捡了颗花生丢嘴里,道:“来得正好, 吴道生几个请哥几个吃酒。”说着指了指一儒生。陈昌看去,见几个儒生身着寒衣, 面上拘谨,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他端起盏酒,说道:“多谢多谢。”那几名儒生忙回礼,口内直说不敢。喝了一回酒,几人攀谈起来。   原是这几个儒生家资不丰,皆是贫苦人家,家中没甚余粮,寻常卖些字画为生,凑不齐明年下场的行囊路费。正愁眉不展时,儒生吴道生只说与富商尤家公子有几面之缘,不如几人凑出钱,请人吃酒,攀些交情,顺带瞅瞅能否得些银钱。   尤二成日无事,便接了帖子来赴宴。哪知一个是纨袴膏粱,成日只知哪家丫鬟美艳娇俏,哪家戏子唱腔好,一个是布衣儒生,也只晓得四书五经,说话必引经据典,卖弄学问,两方说不到一处去。尤二正烦闷时,正巧见着陈昌从窗下打马而过,连忙将人唤住。   吴道生等人见陈昌容貌甚伟,言谈不俗,又兼是大儒王启弟子,喜不自胜,当下喝了两三回酒,几人已称兄道弟起来,陈昌知几人意图,他是个手里散漫的,又有意结个善缘,周济几人,遂顺水推舟许了他们百两银子。尤二也回过味来,又添了五十两。一时,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后,几人已是半醉,一儒生得了银钱,将陈、尤二人引为知己,口无遮拦起来,先说了些怨天尤人、生不逢时的话,后又头又哭诉了些家宅琐事,诸如妻子与老母不合,想纳个二房又无余钱之内的话。余下人知他醉了,纷纷宽慰。   说到家宅之事时,陈昌留了个心神听众人劝慰。一儒生道:“大丈夫耶?管那劳什子琐事做甚?钻研些经济学问才是正经事。”一人接道:”是极是极,妇人居于后宅,都眼皮子浅,芝麻大点事也能炒上天,怎么好与她们计较?由她们吵去,翻不了天。”   尤二也道:“由她们斗去,这也是善事一桩。”其余儒生闻言纷纷问道:“这怎么说?”尤二浑不在意地说道:“给她们打发时日了。不然整日管着自家男人裤腰带那点事,纳个二房也要唧唧歪歪的。”众人轰然大笑。又喝了几回酒,行了几次令,几人见天色已晚,也各自散了。   陈昌回了院子时,已是晚霞满天,他进了屋,见屋里冷冷清清,只得南乔与几个小丫头在外屋坐着。几人见了他回,忙起身问安,陈昌摆摆手:“你家二奶奶呢?”南乔回:“太太病了,二奶奶去看望了。”陈昌道:“先端碗醒酒茶来。”南乔忙去了。陈昌吃了醒酒茶,略坐了坐,见天上黑云满天,怕是有雨,拿了把纸伞往外头去。行至半路,见两丫头提了两个大灯笼远远走来,后头跟着李婠。这时,豆大的雨滴落下,陈昌上前几步将伞撑开,将人一圈,半拢在怀中。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些闲话。陈昌问:“出门怎么不带把伞?”李婠回道:“出门得急,忘带了。”陈昌又问:“太太可好些了?”李婠回:“好些了,请了大夫来,用了药,现下歇下了。”陈昌点点头,本想问她有没有受委屈,兀自又想起席间几个儒生和尤二说的来,心意一转,到底没有问出口。而李婠也非是多口多舌的性子,何况也没有当着人家面说人家妈坏话的理儿,于是这事儿轻轻揭过。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径直回了院中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天色未明,便有个小丫头来报:“太太身边的妈妈来说\'太太又不好了\',那妈妈正在屋外等着了。”李婠正在镜前梳妆,闻言道:“快请这位妈妈进来吃碗茶。”梅儿忙去请了,又到了碗茶递过去。那婆子推了茶碗,急道:“这茶我就不吃了,多谢奶奶,太太卧在床上,也没个主事人儿,请奶奶快些过去。”   李婠点点头,一面问了那婆子“请了哪家大夫”“用了几次药了”诸如此类话,一面又与夏菱道:“将饭摆上罢”。那婆子嘴上一一答了,心中急得跳脚,但又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过了半个时辰,终地等人吃了饭,忙跟着人走了。   这里夏菱收拾了碗碟出屋,叫了廊下的一个留了头的小丫鬟,道:“去找二爷,就说太太又病了,将姑娘请去了。”那小丫头应了声,跑去了。不过小半天又回转了道:“没见着二爷,只见着二爷身边的八角,他说二爷一早出门会友去了。”夏菱道:“奇了,这天色未亮,会的哪门子客人。”那小丫头也摇头不知。   夏菱心里急,便去贺夫人院里寻人,可没进屋就被人拦下,只得无奈回转,又使了个婆子去找二爷陈昌。那婆子回了说:“二爷会了好友去山上庙里去了,怕是好几天都不回。”   春慧在廊下指挥冬清打络子,见她急得团团转,说道:“只一个白天不见,这么急作甚?姑娘又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谁好谁歹还不知呢?与其干站着,不如来帮我打络子。”夏菱心知知急也没用,她一面接了彩绳,一面道:“总是姑娘再厉害,这世道一个‘孝’字压下来,纵然有千百个法子也没处使。”   三人打了会儿络子,用了晚饭,眼瞧着院门落锁也不见李婠人,这下春慧与冬清也急了,于是动身去问。拦门的婆子只道:“太太留了奶奶侍疾。”三人无法,只得回去。   直到了第三天晚间,三人就见梅儿搀着脸上蜡黄,眼下青黑的李婠回了院子。李婠脑子昏昏,强撑进了屋,躺倒就睡。夏菱几个见到人,稍稍放心,又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提起心,忙帮着卸了钗裙,退出屋外。   几人问梅儿始末。梅儿气道:“才进屋太太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将药碗砸得粉碎,指桑骂槐地说了些不中听的,底下婆子丫鬟跪了一地,正逞威风了。见着了姑娘,就叫人捧筷拿碗,捶腿揉腰,伺候茶水,不是烫了就是凉了,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重了就是轻了,光折腾人。到了晚间还不让走,叫姑娘贴身服侍,侍奉汤药。一夜起了七八次,要吃茶,要吃药。刚躺下,又要叫人起,她自己不睡,也不叫姑娘睡。”   春慧问道:“姑娘没应对?”梅儿解气道:“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梅儿一一说了。原是这头天晚上,贺夫人起了七八次要吃茶,第二日晚李婠便醒了十六次,第三日醒了二十次,端着茶水叫醒梦中的贺夫人,熬鹰似的。直到今日,贺夫人熬不住了,才将人放回来。夏菱道:“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这次太太没讨到好,怕不会善罢甘休。”   果真,又过了一日,李婠还在睡梦中,便有人来请李婠侍疾。夏菱道:“姑娘病了,动不了身,还是请二爷回来罢。”   这边刚说病了,贺夫人一听,心里冷笑,以祈福为名儿,叫了几十个僧侣道士去唱经念佛,烧纸弄香,弄得院里整日叮当作响。夏菱见院里漫天香灰,天上熏得黑黑的,骂道:“要死要死,也不知道安地什么狼心,这样折腾人。”说着,就要去赶人。春慧冷笑道:“这是太太和姑娘在斗法,你可使唤不了他们。”夏菱道:“那我去求老太太去。”夏菱去了老太太处,又去了秋夫人,都没见着人,怏怏地回了院子。她举目望去,竟无一人为她们说句话。   李婠昏昏地睡了会儿,又被唱经声吵醒,见院里乱七八糟,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次日便称病好了。这边刚放出风声,贺夫人又唤人去侍疾。一命端茶,李婠便将杯盏摔了,一命捶背便推拒手疼,一命下跪,李婠便装晕。   贺夫人便动辄骂李婠不孝不悌,大逆不道,李婠自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言语暗讽贺夫人为老不尊、倚老卖老。   两方彻底撕破脸,底下人也纷纷拉帮结派,其他人诸如秋夫人之流自然额手称庆,如老夫人之流只作壁上观,其他人担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一时府上乌烟瘴气。   直至一日李家来人,这场闹剧才落幕。 第62章   却说这边, 恰逢贺夫人也在严母处问安,听了人来报:“李家来人了。”严母忙说:“快请进来。”   来者是两个四十左右的执事媳妇,进了屋内磕头问安。严母叫人起来,向底下人说笑道:“瞧瞧, 还是书香门户的知礼周到。”两人忙道:“老祖宗说笑了。”   贺夫人道:“可不是, 从我那媳妇身上就能窥见一二了, 那模样礼节, 全府上下合起来都比不过她一个。”听了这话, 屋里安静了一瞬, 老太太只作什么也不知晓,歪坐在榻上面上带笑, 其余下人不敢多言,眼观鼻子口观心地袖手站着, 李家来的两人听这话重了些, 对视一眼, 笑道:“太太过谦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多说。   众人又说了几回闲话,说到了正事上头。严母问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们来是?”两个媳妇垂首道:“家里头老太太染了风寒,卧在床上, 白天昼夜都念着六姑娘的名儿。”说到这儿,两人擦了擦眼泪。严母道:“阿弥陀佛, 亲家是个吃斋念佛有善心的,前几年我们走动的时候还见过, 怎就病倒了,你们快去接婠姐儿回去给她瞧瞧, 心病没了,也会好三成。”两媳妇听了, 忙跪下磕头谢恩。   严母想了想道:“本来应该是叫他们夫妻两一起去的,只是不巧,昌哥儿外出访友去了,十天半个月没法回来。”两人忙道:“接了姑娘回就是天大的恩德了。”说罢,退出去了。   两人走后,严母让周围下人出去,端起茶碗,掀了掀眼皮子瞧了贺夫人一眼:“没得这般丢脸的,闹得人娘家都来接了。想逞威风也不瞧瞧人家背靠的是谁,眼皮子浅的东西,莫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就这么忍不住?日后昌哥儿得了功名由你闹去,现今要是一个不好,碍了昌哥儿前程,看我不休了你。”   贺夫人听了这话,面皮子火辣辣地疼,心里又怒又恨,她面上勉强笑笑,回道:“我知了。”严母道:“知道了就回去罢,捡些药材珍物送人回去,面子作好看些。”贺夫人心里一面咒骂严母老不死的,一面咒骂李婠害人精,点头出去了。   这里李婠得了李家有人来的消息,随两个媳妇回了李府,一入府径直进老太太院里。夏嬷嬷掀开帘子迎上来:“姑娘。”李婠道:”嬷嬷,祖母她可还好?”夏嬷嬷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笑道:“好着了,那边府上闹着不可开交,家里都知晓了。老太太才一听说,就急着叫人去接你。”李婠心中半信半疑,只笑了笑,没发话。   两人进了小佛堂,见着李婠祖母正闭目在佛前拨弄念珠。等了一盏茶功夫,老太太礼佛毕,在李婠搀扶下起身坐到榻上。李婠行礼,老太太指了指旁边矮凳,道:“坐罢。”李婠依言坐下。夏嬷嬷端了茶来,后又退下。   老太太见着李婠垂首坐在下头,脸色蜡黄,敷粉也遮不住的疲惫,心中又愧又怜,叹气说道:“也怪你命不好。”李婠眼眸沉沉,没应声。老太太见她不抬头也不说话,心中就有几分不受用,只思及她那个难缠的婆婆,说道:“如今木已成舟,也别怨天尤人了。那昌哥儿瞧着相貌人品也不俗,就是那婆婆不是个大气的,也算是桩好姻缘了,好好过日子罢。”李婠木着脸点点头。   老太太见了,一股怒气涌上头,厉声问道:“丧着个脸给谁看?”李婠冷道:“怪只怪我命不好,爹妈给我生了张不爱笑的脸。”   老太太见她这模样就知她还在怨人,心里认定这孙女与她是离了心,闭眼说道:“我晓得你在怨恨我,这也是为了整个李家。没有了李家,谁能给你撑腰?你当你婆婆能让你顶嘴是看着谁面上?寻常家没个权势的媳妇早早叫人打死了。背后有人,人家好歹能敬着你几分。”   李婠面上冷凝,睁着眼睛由着眼泪顺着脸落下,口内冷道:“那多谢了。多谢养我十多年将我卖了,又多谢你们撑腰,没让人将我打死。”老太太睁开眼,吸了口气道:“你年纪小,没甚见识。日后就晓得厉害了。”李婠道:“叫我再说些老生常谈的话也没甚么意思。若没其他要事,我便回去了。”接着顿了顿,低声叫了声:“祖母。”   老太太道:”慢着。“又缓了缓气,说道:“近来家里头为了添你大伯那个窟窿,日子也不好过,卖了铺子,有些人手空出来。家里头听说你开了个坊子,这也算是李家的产业了,看能不能插些人手进去,一来这毕竟是自家的生意,用自己的人手也妥帖些,二来也有李家撑腰,生意好做些。三来也是为你好,少操劳些,养养身子,在后院添个子女立住脚。你虽是个聪明的,但女人要安身立命,一是看夫家,再看自个儿肚皮,三是看自个儿的儿子,这些才是可以傍身的。”   李婠心说:面上说是为我好,实则是要趴在我身上吸血,还说什么生儿子安身立命,没得好笑。遂问道:“这是大伯的主意?”老太太冷道:“别管是哪个的主意,只说你应不应罢。”李婠起身说:“若是谈生意,我便是织坊的大东家。叫主事人来和我商议罢!不奉陪了!”说罢,行礼出去了。   老太太见了,将桌上佛珠砸出去,气得直喘气,骂道:“孽障、孽障。”夏嬷嬷在外头先是见李婠冷着脸走了,正要上前问,又听见屋里动静,进屋一看,满地的佛珠,她急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又是怎么了?”   老太太道:“她翅膀硬了,不晓天高地厚。日后她有个什么信儿,是好是坏也不必递到我跟前,更不许人去看她。”夏嬷嬷道:“这是什么话,她是您亲孙女不是?这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老太太摇摇头:“也是个养不熟的。”任凭劝说也不改口。   却说这边,李婠才穿过园子,就见梅儿慌慌张张跑来,喊道:”二奶奶,大奶奶肚痛发作,怕是不好了,正叫各房人过去。“李婠说道:”我记着还有些日子。“梅儿凑过去,悄声说道:“下头人都在说,是永哥儿把人推倒的。”李婠点点头,命跟在后头的几个小丫头先回屋,自己带了梅儿往段馨院里去。   到了院里,李婠见众人在外屋里等着信儿。榻上坐着严母,左右两侧圈椅分别坐着贺、秋两位夫人,陈惠、陈茯与贺家两姊妹站在贺夫人身后,屋外一个婆子抱着嚎啕大哭的永哥儿,家里头男人一个没来。隔了屏风,段馨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口中痛呼,两个稳婆直呼:“快烧热水。”又喊:“快端些红糖水来。”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手里忙个不停。这会儿正乱着,李婠走进屋中,一一行礼问安,后垂首立在贺夫人后头。   严母问:“现在如何了?”一个稳婆拜倒,严母道:“现在还跪什么,我那曾孙到底如何了?”那稳婆道:“开了八指,全开怕要些时日。胎儿太大了,大奶奶体弱,一直没力气生。”严母恨道:“好吃好喝供着,生个孩子到没力气了,那胎儿怎么样?”那稳婆犹豫着说道:“胎儿头大,大奶奶骨盆又小,怕是难两全。”   秋夫人听了惊道:“难两全是说母子只能活一个?”那稳婆点点头。严母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流泪道:“我家是个人丁单薄的,家里头姬妾丫鬟不知添了多少,没一个开花结果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了,又说不行了。”她闭了闭眼睛,说道:“也是馨丫头没福气。”   那稳婆小心抬头问:“那是?” 严母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生下后就抱到我那儿去罢,我亲自照看。”秋夫人强笑道:“老祖宗,这孩子我照看——”话还未说话,严母冷哼一声:“瞧瞧你们那房,大的小的,哪个有心肠?你生养的两个,远哥儿自己媳妇难产,自个儿还在外头找粉头取乐,芸姐儿待嫁,又嫌血腥味大,怕冲撞了,也没见露过面。”这话说得秋夫人垂下头。   李婠这天先听了段劳什子安身立命的话,又见这家人如此混沌不堪,是非不明,心中愤懑,她见那稳婆要走,冷不丁地出声:“慢着。”   那婆子忙站住。贺夫人见状,冷声道:“这有你说话的地方?”李婠没理人,强压住心中怒气,缓声劝道:“老祖宗,嫂嫂这般人物,全府上下没一个说不好的,后头又有几十年光景要过,怎么忍心轻飘飘地让她折在这儿,那胎儿还在腹中,魂魄不全,孰轻孰重?日后嫂嫂定还会有子的,也不急这一时。”   严母瞧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个有反骨的,世情这般,你偏偏要反过来说,但任凭你说出个花来,这府上的香火也不能断在我手上。”   李婠冷道:“香火?老祖宗姓严,大太太姓秋,太太姓贺,这延续的是哪门子的香火?是严家、秋家、贺家的?说劳什子延续香火的糊涂话来!不过是草菅人命罢了!”严母被气得双眼发花,怒道:“既然不认自个儿是陈家人,就滚出去罢!”   李婠冷道:“求之不得!但今日若有哪个要害她性命,明日我便去击鼓鸣冤,衙门却是不管的,我只闹个天翻地覆罢,让人瞧瞧这方寸大的地方,有多少阴私鬼计!”严母喝道:“你敢!”李婠道:“那就瞧着我敢不敢罢!”   厅上人个个屏气凝神,无人说话。这时,秋夫人站起来帮严母顺了顺气,道:“老祖宗,她年纪小不知事,尽会说些糊涂话,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这说着,又见一个丫头转过屏风来说:“大奶奶请二奶奶进屋说话。”秋夫人忙拉着李婠将人送到屏风后,说道:“馨姐儿怕是有话与你说,快去罢。”   屋内满是血腥味,段馨大着肚子躺在床上,面色雪白,奄奄一息,她瞧见李婠,流着泪,痛得说不出话来。李婠上前帮她擦擦汗,说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   段馨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道:“婠姐儿,刚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多谢你为我着想。只我是个没福气,能为家里头添个香火,也当时给自己积德了。”   李婠听了这话,只觉晴天一响雷打在头顶,她僵着脸说道:“这香火,日后再添也是行的。”段馨道:“怀着这一个也是千难万难了,只怪我命不好罢。”李婠道:“别多想,哪有什么命不命。”段馨摇摇头,哭道:“只怪我命不好罢。” 第63章   却说段馨那番话, 早有多嘴的丫头传到了屏风外头。贺夫人见李婠出来,讥笑道:”瞧,救世军吃败仗回来了。说一大堆,衬得我们多冷血恶毒, 显得自己多能耐、仁慈似的, 只可惜人家不领情。”   上头的老太太心里也痛快, 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底下丫鬟婆子或是讽刺地看着, 或者三三两两作堆, 指着李婠小声嘲讽。李婠一一看过去,众人避开她目光, 呐呐不敢言语了。   秋夫人见了,喝道:“臊皮臊脸地东西, 还敢指着主子说笑了!还不快去烧水帮忙, 由不得你们在这儿游手好闲的!”听了这话, 众人如鸟兽一散,走开了。   屋内安静下来, 只余屋外永哥儿隐隐约约地哭声。秋夫人一面拉着李婠出屋,一面说道:“我正有事托付你。一来馨姐儿正躺着, 我走不开身,二来, 要是有个万一,永哥儿年纪小, 魂弱,又禁不住, 我家的芸姐儿也是个冷心肠的,其他的姑娘小姐又不知事, 算来算去也只有请你帮我照看下永哥儿了。”   李婠知晓秋夫人在帮她解围,顺从地点点头,走时福了福身:“多谢太太。”秋夫人道:“去罢。”说着又看天色全黑了,李婠只带了个梅儿一个丫头,没拿灯具,招来两个婆子:“去找两盏灯来,你们送人回去。”见人走后进屋去。   刚出仪门,只见夏菱提着灯候在门口。夏菱快步上前,先将李婠周身打量一番,念了句佛,说道:“好在人还全乎。”李婠笑道:“这又是什么话。”夏菱只说:“你的‘英勇’全府都传遍了,我几个听着心惊胆战,多的也不求,只求你人全乎便好了。”说着,又与后跟着的两个婆子说:“天黑了,这一来一回院门也落锁了,两位妈妈提着一盏灯回去歇着罢。”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人将手中灯具递给菊儿,预备退下。   不想永哥儿大哭起来:“不许走,走了谁给我当马骑。”夏菱道:“抱着你的奶妈子不是人?”永哥儿道:“不够、不够,老爷说了,骑马和骑人一样,要骑好多个才是男人。”夏菱听了涨得双颊通红,她啐了一口:“呸,遭瘟的下作东西,什么话都拿来教人!”   李婠对立在原地的两个婆子说道:“先回去罢。”两人闻言走了。永哥儿见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直流:“我的马、我的马。”李婠只当听不见,由人嚎天喊地也不理。   偏生这永哥儿虽纤弱,确是性子执拗,加之平日秋夫人要星星不摘月亮的,纵得人越发偏执,要万事都顺着他心意才好。于是一路哭嚎,嗓子哑了也不见他停。半路上,只听那奶娘急呼:“不好了,永哥儿哭厥过去了。”   李婠转头一瞧,永哥儿软软地趴在奶娘身上,翻着白眼,不停抽搐。这下,几人都慌了神,夏菱忙道:“快掐人中试试!”慌慌张张一通忙活,才见着人悠悠醒了。永哥儿一醒,张嘴就要哭,李婠叹了口气,问道:“你道如何?”永哥儿抽噎着说:“要那两个婆子回来。”李婠道:“换一个。”   永哥儿眼睛一转,指着李婠说道:“那我要你抱我。”夏菱道:“我来抱罢。”说着伸手去接,永哥儿一面推拒,一面嚎哭道:“我不、你好丑,要最漂亮的抱我。”李婠无法,将人接过。永哥儿趴在李婠肩上,慢慢止住了抽噎,过了会儿他说道:“你这个人好奇怪阿。”他见李婠没理他,说道:“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哭了。”   李婠叹了口气,心说:倒是接了个烫手山芋,问他:“怎么奇怪了?”等了一会儿,李婠没听见声,转头一瞧,却见人闭着眼睡过去了。一时,啼笑皆非。   这日舟车劳顿,待回了院中,李婠已是力尽筋疲,她见有人来接,顺势撒开手,吩咐说道:“让他睡在偏房,再派两个婆子值夜。”又命人打了水来,匆匆梳洗后睡下。   一合上眼,李婠便沉沉睡去,此间无梦,正酣睡时,又似远似近地听见阵阵哭声,半睁开眼,只见屏风外有一烛火亮着的,这时哭声越发近了,李婠起身问:“哪个在哭?”夏菱掀帘子进屋,后头是抱着永哥儿的奶娘。那奶娘说道:“哥儿半夜醒了,哭着要娘,左右也哄不好。”   李婠又问:“馨姐儿那边有没有信儿?”夏菱回道:“院里亮着灯火,不晓得是什么情形。”李婠思忖道:“将人放桌边,再拿些点心来。”夏菱端了碟枣糕来。李婠打发了人出去,她披了件旧衣从屏风后头出来,坐到永哥儿对面,问:“你为什么要哭?”永哥儿不理,他今儿晚间没吃饭,正饥肠辘辘,眼直直地望着那叠枣糕,伸手去拿。李婠将碟子推远,永哥儿够不着,张嘴哭道:“我要吃的。”   李婠任由他掉眼泪,莫约过了半盏茶功夫,永哥儿抽抽嗒嗒地止住哭声,捂着脸从指缝里偷看人,哽咽道:“我害怕才哭。”李婠又问:“你害怕什么?”永哥儿道:“我没见着我妈,我怕我妈不要我。”李婠将一块枣糕递给他:“你做得好,吃罢。”永哥儿一把抢过,塞在嘴里头吃下肚,又眼巴巴的瞧着那碟子。   李婠说:“明天你妈会派人来接你,不会不要你。如果你今日不哭,回屋睡觉,这碟子枣糕便全给你,你道如何。”永哥儿哭道:“但我害怕。”李婠问:“你怕什么?”永哥儿回道:“我怕我妈不要我。”李婠疑心他没领会,又说道:“她天亮便会来接你,不会不要你。”永哥儿问:“那可以吃糕糕了吗?”李婠道:“要回屋才给。”永哥儿道:“但我害怕。”   李婠心说:好生不讲理。她将碟子挪到桌前去。永哥儿一手一个拿着啃了,莫约吃了四五个,他将手在衣襟前随意擦擦,说道:“饱了,要睡了。”说罢,噔噔转身绕过屏风,闷头倒在床上。   李婠见他似是睡熟了,命奶娘来抱。只一动他,人就只哭。那奶娘苦道:“二奶奶,这、”李婠说:“让他歇在此处罢。”她到了平日值夜丫头睡的床上躺下。   这边李婠才合上眼,睡意朦胧间,只听永哥儿问:“你这人好奇怪,你怎地不问我,为甚子怕我妈不要我。”这声音忽远忽近,李婠含糊问:“什么?”永哥儿哭道:“我不是老爷和我妈的孩子,我害怕。”李婠叹道:“你生母是沈姨娘。”永哥儿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李婠只觉事有蹊跷,正欲拒绝,哪知永哥儿说:“我也不是老爷的儿子,大爷才是。”李婠心头一惊。永哥儿继续说道:“那天我和小虎子躲猫猫,进了沈姨娘房里,躲到了床下头。大爷骑到沈姨娘身上,床一摇一摇的,摇了好半天。后头沈姨娘就哭,说什么‘只贪我身子’‘为你流了好几个,好不容易才得了永哥儿一个,又见不着面,又怀了怎么办才好?’大爷就说:‘生下来呗,不管是我儿子还是我兄弟,给我娘养就是了,你给我和我爹开支散叶,是我家大功臣。’后头大爷就走了,留下沈姨娘一个人在屋里。我害怕沈姨娘见着,就趴在床底下等她出去后走了。”   李婠道:“你说的我都不听不懂,快睡罢。”永哥儿问:“你说我大爷是我爹还是我哥呢?”李婠道:“我不知道。”永哥儿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有的说我是老爷的儿,有的说我是大爷的。以前我想着是大爷的好,我妈也应该是这样想的,这般疼我。但现在奶奶生的是正牌的孙子,我又想着还是老爷的儿好。”   李婠问:“你问了好些人?”永哥儿点点头:“问了奶娘、小虎子、门房老张,还有问了个小丫头圆圆,她名字还是我取的,因着她的脸圆圆的。”李婠说:“你告诉他们,不怕别人说出去?”永哥儿道:“我只想晓得我是哪个的儿子。他们爱便说罢,反正无论我是老爷的还是大爷的儿,都是正经的主子,他们说出去死的也是他们。”   这话听得李婠久久未言,后头她也没听见永哥儿再说话。   只这永哥儿不晓得,若他再房里等上些时候,又会来一个男人。床先不停地摇,那男的问:“你丈夫厉害还是你儿子厉害?”接着笑:“怕都没我厉害。”沈姨娘□□了一阵子,啐道:“癞蛤蟆吃天鹅肉,要不是被你晓得了,你能近我的身?”   沈姨娘又嗷嗷叫了会儿,那男子喘着气说:“敢说你不是想得借我的种?那两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屋里外头多少个姬妾粉头,都没人再生一个,要不是我,你能生下永哥儿?”姨娘骂:’放你娘的狗屁,永哥儿是大爷的儿子。那男的笑:“那永哥儿便不算,你再生一个,这个须得是我的,让他陈家给我养得儿子。 第64章   次日清早起来, 秋夫人早早派了婆子来接,那婆子道:“原本大太太应亲自来的,只大奶奶那边离不了人,让我走一趟。”李婠命那奶娘将永哥儿抱出来, 三人走了。   夏菱正在廊下将床被拆了叫小丫头拿去洗, 见人走了, 进屋说道:“可算走了, 真是个混世魔王, 成天闹腾。”又见李婠眼底青黑, 正在书案前批坊子的条子,小声嘀咕道:“也不怕将身子熬坏了。”   原是起初坊内人骤然多了, 好些规矩没定下,才有了先前左一个管事来右一个管事的场面, 后头李婠厘清了大小事务, 便将规矩改, 大小管事不必日日进府。凡是坊内平常事务,管事每三日递一次条子, 涉及大额银钱之事,须得提前三日上报, 又命人打了对牌,凭条子和对牌支银子, 总归是有了章程。   前几日府上事多,李婠没分出心神来料理坊子事务, 今日得了空闲,得将积攒事务处理了。夏菱也晓得这些, 遂没有在劝。   如此又过了十多日,期间无事可述。却说这日, 守门的菊生远远见坊内的花管事乘着轿子来,忙上前笑问道:“算算日子,您后天来才是,没成想今儿来了,我这就带您进去。”花管事忙道:“不必劳烦,今日不进府。”说着从袖中取了个大红帖子出来,“烦请小哥递个话儿,下月初三,请东家赏脸去院里坐坐。”   菊生接了红帖,先向他道喜:“我还怪道怎么大清早喜鹊儿就在头上叫,原来是应在了这儿。不晓得是哪家的娘子这般有福气?”花管事拱拱手:“是我原先的内人,回家了好些日子,邻家都爱拿她说嘴,想也不能叫她不明不白的再跟着我,索性也不大办,在家中备几席酒,请些亲友。只院里小,便想着摆两天酒:头天请坊子里东家与大小管事,第二天再请我与内人双方亲友。倒时还请东家并几位姑娘、诸位小哥赏脸。”菊生道:“那我几个有福了。”   这边菊生捧着喜帖往园子走,才转过一个山石,半途遇上了八角。两人一个是院里李婠心腹,一个是陈昌面前得用的小厮,自是熟悉。菊生见八角愁眉苦脸走在前头石子路上,跟上去,故意叹道:“哎,愁阿、愁,命苦哇、好苦。”八角转过身,摆手道:“去去去、你有我愁?”菊生笑道:“我又没说是我愁,我这不替你说说心里话。”   八角见他手里喜帖,问道:“哪个要娶新妇了?说出来也冲冲霉运。”菊生道:“不是我混说,这人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八角推了人一把,道:“卖甚关子?”菊生笑着回道:“是花管事。”八角道:“哪个花管事?奶奶手底下管事一大堆,姓李的,姓张的,姓菜的,姓花的,我可记不着姓。”   菊生道:“就那个年轻时不像样,又嫖又赌,将祖上的基业败得精光,以至家败人走,后头又恍然大悟,挑起担子走街窜巷做染布买卖,如今是坊内数一数二的大管事的那个花管事。”这么一说,八角这倒想起这位来,他先赞道:“我到记起来了,前两天才和一个小子唠嗑这事儿,这位经历比话本子还离奇。哪家小娘子有这福气?”   菊生道:“他原先的内人还家了,摆酒席堵堵邻家的嘴。”八角听了直说:“这婆娘好不要脸,原先嫌家头穷抛家走了,现今儿东山再起、发财了又靠回来。你还说那花管事是甚英雄好汉,不过一窝囊废罢。照我说,合该娶个端庄贤惠的新妇,再讨几个年轻漂亮的小老婆,让那抛家的妇人一露面,羞得她捂脸而逃。再宣扬开来,叫天下人都晓得她嫌贫爱富才好。”   菊生笑道:“他媳妇当时也是好人家女儿,走是自然。如今花管事改好了,再回来也是自然。”八角不管:“都说夫妻,吃苦的时候她不在,享福了又回了,在哪儿也说不通。”   菊生道:“你只想,你有个吃吃喝喝嫖汉子的媳妇,你会不会将人赶走?后头你媳妇改好了,你去找她,她要不要你进门?”八角理所应当地说:“那是自然。”菊生摊手道:“这不结了。”   八角想了想,道:“我是说不过你,只这不合情理,真的是怪得很。我也不与你多说了。”说着要走。菊生拦道:“你是做什么去?说来我听听。”八角苦着脸,先叹了一回说道:“也不晓得犯了哪路邪神。我表婶婶的孙子小虎子原先在大房给三爷使唤,三爷年纪小,虽说性情乖戾些,但从小情分在,也是个好差。   前两天大老爷进屋便唤人将他捆了,骂他‘手脚不干净,欺主子年幼,什么东西也敢偷’,又叫人去他房里搜,搜出了个前年大老爷送三爷的金镶玉双鱼挂件儿来。那小子磕头直叫冤,说:“我不是那眼皮子浅的,有人栽赃害我。”大老爷更恼了,叫人拿了板子棍子,打了三四十个板子关马厩里去了。”   菊生道:“可不是小事,怕是难善了了。”八角道:“谁说不是,我表婶婶眼睛都要哭瞎了,四处托人求情,可我们都是人奴才的,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菊生也叹气:“如今二老爷和二爷没在府上,你也没个求处。”两人又叹了几句,各自走了。   菊生穿过园子到了二门外,正见着春慧,忙上前将帖子递上去,将前后两事说了的,又笑嘻嘻地躬了躬身,道:“一直没见着您,就我妹妹梅儿那事儿,还没向您道谢,以后姑娘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姑娘叫人来知会我一声。”春慧笑道:“是你妹妹争气罢,顺水推舟的事罢了。”菊生忙道:“争气的人多了去了。都说事要办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没姑娘这句顺水推舟的话,这事可办不成。”   春慧原先去陈惠两姊妹院子送针线,回来经过园子在一隐在花间的石凳子上躲懒,正巧听了菊生一番“英雄好汉”论,心里对他高看一眼。此时春慧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相貌周正,眼明心亮,心思一动,便挑眉笑道:“那日后别嫌我事多。”菊生忙笑:“哪敢、哪敢。”春慧也不与他多说,转身去了书房。   李婠正俯身在那张大书案上对账本,春慧立在前头也不说话,莫约过了半炷香时间,李婠觉头颈略酸,抬头一瞧,好大个人不声不响地立着。李婠便笑:“进屋也不出个声。”   春慧道:“不敢出声打扰你修炼‘乌龟脖子’神功。”李婠笑出声,起身道:“那你与我去院子去转转?”春慧一面走,一面将事情说了。李婠接过帖子看了看,说了句:“下月初三我定去。”又将帖子递回给春慧。   两人赏着景往园子深处走。春慧提了嘴大房有人偷主子东西,初时李婠没放心上,后头听了个人名,她心里一突,问道:“叫小虎子?永哥儿身边伺候的?”春慧点头说是。李婠凝神想了想,与春慧道:“你去大房那边找个丫头打听打听情形,回了去书房寻我。”春慧心下虽奇怪,但没多问,应了声便去了。   这府上规矩不严,大堆婆子丫鬟小厮活在这四角院子里,所见所闻全都是内宅琐事,一有什么新闻,上头还没说封口,下头早就宣扬开来了。春慧将大把银子撒出去,便将近来府上大小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春慧径直回了书房,将打听着地倒豆子般说了:“除开哪些偷懒赌钱被罚被关的腌臜事,要说近来值得提一嘴的,也只有一桩了,永哥儿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底下一个小厮偷情,被大老爷撞见,被毒哑了卖出府了。”李婠问:“那丫头是不是叫圆圆,脸长得圆圆的?”   春慧奇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这丫头爹妈都死绝了,被亲戚卖进了府里头,原先是帮厨的丫头,后头秋夫人见她面相好,夸她有福气好生养,就把她放到了三爷房里头。 ”   李婠问:“这叫圆圆的丫头性情怎么样?”春慧回道:“只听她一个屋里的人说,这丫头胆子小得很,平日里除开伺候永哥儿,便在屋里老老实实呆着,都说不像那种人。被抓时她直哭,说是有人强了她。”   李婠按了按抽疼的额角,冷道:“倒是不做人!”后说道:“你悄悄去让菊生将她买了送坊子里去,她不愿意去,便将卖身契还她罢,事情做隐秘些,别叫人晓得了。”春慧点点头,记在心上。   李婠又问:“永哥儿那边有没有动静?”春慧道:“听二门外的小厮说,前头大老爷心血来潮要考教他学问,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现今正在房里做学问。”   李婠点头,沉思了片刻:“让几个人盯着那边,有事再来回我罢。”春慧皱眉,”姑娘盯这些腌臜事作甚?没得污了耳朵。“李婠望着窗外叹道:“怕是有无妄之灾。“其余她也不多说,春慧不好再问,只得出去办事去了。 第65章   且说李婠听了信儿, 心中存疑,派人打探,自个儿只呆在屋里,除开料理坊子事务外, 等闲不出屋。只过了七八日, 府上风平浪静, 一如往常。夏菱因劝道:“白白在屋里窝着人都霉了, 姑娘出去园子里逛逛。”李婠也心疑自己小题大做, 心想:俗语说的话, 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 左右小心些便是了。   正待起身,忽闻窗外有人来报:“二爷回了, 派了人来说, ‘先去老太太、夫人处请安就回’, 叫人预备好热水、吃食。”李婠先愣了愣,吩咐夏菱去办。待人走后, 她透过白纱窗瞧院里洒扫的,浇花的, 喂鸟的,各有各的忙处, 人人带笑,独独自己冷坐着, 无所事事。   从陈昌离府至今,莫约有两月光景。如今听人回了, 李婠心头心思杂乱,她是有些高兴的, 但思及梦中清水巷的晏姑娘与府中诸事又心中沉沉,李婠思绪乱着,呆坐了半响,不得解法。   这时又有十几个婆子抬了五个箱子进屋,为首的那个指着其中两个箱子,笑道:“二爷还家带了两大船东西,这两个是独出来给奶奶的,余下的二爷说,‘请你家奶奶做主,分往各院里。’”李婠道:“打开我瞧瞧。”几人手脚麻利地将绳子解了,打开锁,掀起盖子。只见一箱中是各色绸缎料子,一箱是珠钗摆件儿,一箱是笔墨纸砚。李婠叫人将箱中物件取出,一一看过,按各院增减添置。   这边李婠正忙看着,那边陈昌先行参见各长辈后,回至房中时。此时已是掌灯时分,院中灯火大亮,丫鬟婆子立在院里站了一地请安,陈昌道:“都下去。”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进屋。   两月前,陈昌心中烦闷,遂一时起意,带了几个心腹,邀了二三好友,以游学为名,打马而去。几人一路寻山问水,悠哉游哉,随心而去,好不快活。   如今回府,已有两月未见李婠,心中着实想得紧,只他见着李婠正摆布那些东西,又不好出声打断,只说了声“我回了。”得了李婠一句“你先坐着。”后,讪讪在榻上坐下。陈昌左右看看,端起榻几上的茶碗喝了两口。   约过了小半时辰,李婠将箱中物件归置妥当。陈昌将茶碗搁置,面上正经先问了府上诸事,李婠捡了三两件事说了,言及贺夫人时顿了顿,到底说不出来恶语,含糊地说了两句。   陈昌可有可无听着,没放心上,他口中与李婠闲说,眼见着面前人,扬声道:“抬热水进来,今儿在里屋洗,不去池子。”几个丫头将早备好的热水拎进屋,倒在屏风后的大木桶中。   有道是小别胜新欢。陈昌挥退众人,笑道:“我来伺候姑娘梳洗罢。”说着,揽人坐在镜前,自个儿在李婠身后将她头上珠钗卸下,又将怀中人外衣解下,抱着人往屏风后去了。两人胡闹一通,待水变凉了,又往床上去。   至万事方休,已是月满枝头。陈昌肚中饥鸣,唤人送来酒菜摆在榻几上,口中胡说:“再伺候奶奶用膳。”说着,将人裹了衣裳抱起在榻上坐下,他也不叫李婠动手,拿了碗筷喂李婠。   李婠略用了些便摇头不肯吃了,陈昌舀了碗粥递给她,道:“你瘦了些,再吃两口。“李婠初时未答,后头回道:“这话好似听你说过很多遍。”陈昌只当她说的玩笑话,并不当真,笑问:“哪处听来了?这可是我头次说。”   李婠回道:“梦中。”陈昌笑说:“我每每回家,见祖母太太,不管我是胖是痩,第一句话便是‘又瘦了’,说不定是哪个与你说了,你记到我头上来了。”说着,见她吃了,自己将整桌饭菜一扫而空。   待酒足饭饱,陈昌一面吃着茶,一面问道:“我叫人带了两个箱子来,你可看了?“李婠回说:“还在侧屋放着。”陈昌叫了两个婆子将箱子抬到里屋,命人打开。一个箱中大半是耳环、挂坠,珠钗、胭脂等物,另一个到有些趣味,是些空竹、假面、偶人、九连环之类的玩意儿。   陈昌见她饶有兴致地瞧着装满土仪的箱子,随手拿起个狐狸面具递给她,由她把玩,说着这物件来历,原是陈昌几人顺着沧江往下,到了个叫辉县的小城里头,正逢县里人在祭拜花娘娘,路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陈昌见两边一假面摊子上这面具喜人,便买下了。   李婠细细听着,不时出声询问几句。陈昌见李婠捧场,很是受用,将路上见闻一一说了,话到了夜半才歇下。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里李婠合上眼,恍惚间到了陈昌所说的一花灯节上,路上行人如织,锣鼓喧天,她顺着人流一路走马观花,摆着狐狸面具的摊贩前,李婠见着眼熟,正待买下,谁知此时有人叫她:“姑娘,姑娘?”   李婠瞧着那狐狸面具,心中不舍,恍惚间睁开眼,瞧见夏菱正唤她。夏菱见此,因问道:“姑娘做梦了?”说着绞了湿帕子给李婠擦擦脸,李婠说道:“是做了个梦。昨儿那个狐狸面具呢?”夏菱回道:“想来也没个用处,和其他物件收在了库房里头。”   李婠道:“我昨晚才梦着要买下它。”夏菱一面给李婠梳妆,一面笑:“待会儿我去找出来摆架子上,姑娘以后天天看着,眼熟了梦里头也不想买了。”李婠听了笑回道:“罢了,不用麻烦,日后我自个儿出去买罢。”   这时,春慧急匆匆地走进屋,低声说道:“不好了,大房的沈姨娘今儿早没了。”李婠正梳洗,听了皱眉问:“怎么没的?”春慧回道:“下头人说是得重症去了。”李婠道:“好端端地突地说得了重病去了?”   春慧回:“大房的丫鬟婆子说七八天前便没见着人了,都在屋里歇着,饭菜汤药都叫人送进屋里,只有个贴身的丫头伺候,今儿早那丫头突然跑出来哭说,人去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嗓子嚎哭:“给二奶奶报丧。”这声报丧弄得李婠三人一惊,李婠起身出屋,只见一婆子穿着麻衣,头带白布,跪在地上正哭着,见了李婠出来,先砰砰地磕了几个,又嚎个不停。   夏菱啐道:“嚎什么!你是爹死了还是妈死了?怎么不去黄河边上哭!还不快快说来。”那婆子这才止了哭声。   李婠问:“哪处报丧?”那婆子回说:“沈二太太去了。”李婠皱眉道:“哪里又冒出了个沈二太太出来?这府上大小主子可没得个姓沈的。”那婆子眼往上瞧人,期期艾艾地说:“是大房的沈姨娘。”   李婠听了冷笑一声,只觉荒唐。这沈姨娘是大房的姬妾,李婠与她一来两人既非亲友,身份地位又隔了一层,二来,按理姨娘姬妾之流,主家若是开恩便会让其亲人治丧,主家没发话,府上薄棺一副送走也完事儿了。这报丧怎么也和李婠没瓜葛。   李婠道:“来人!把她嘴堵上丢出去。”院里几个洒扫婆子听了,一拥而上,拿破布堵了人嘴,将人推出了院子。   不止李婠这处,府上大小太太小姐处俱都有人去报丧。报丧人进院便哭,众人都在问是哪个不好了,那报丧人仍说是沈二太太。诸如陈昌、陈芸之流眼皮也未抬,命人将这晦气玩意儿扔出去。贺夫人听了先是与周围丫鬟婆子笑话了一场,也没见人,余下的几位姑娘与沈姨娘也没交集,或劝或避的将人送走了。   只余下府上的老太太听了这信儿唬了一大跳,她年老了,听不得这黑发人送白发人的信儿,因急问道:“是哪个不好了?”一丫头忙出屋去问,后回道:“大房的沈二太太。”听了这儿,老太太便喝道:“越发没规矩了!府上哪有个沈二太太。”   那丫头忙道:“是大房的沈姨娘。”老太太恨道:“捂住嘴撵出府去。主子不着调,做下人的也晓不得劝劝,跟着人混闹腾。”那丫头不敢多说,下去了。   老太太又命:“把老大、和老大媳妇叫来!给个姬妾治丧,亏得他们想得出来!”几个在屋内伺候的丫鬟忙去请人,约过了一炷香时间,一丫头回道:“大老爷出府去了。”老太太问:“去哪处了?”那丫头回:“听说往去小柳巷去了。”老太太气得脸涨红,手拍到桌上:“他不是要给人治丧?又去找粉头作甚!当真是孽种、专来折腾这家子人!”这里老太太正发怒,一丫头引着秋夫人进屋了。   还不等秋夫人行礼请安,老太太便转头骂道:“你家老爷这般不着调,你就由他去?还称呼什么‘沈二夫人’?也不害臊!看看哪个大户人家这么没规矩?妻不成妻,妾不是妾的。你们在自个儿院里闹腾我也不多说一个字,如今闹得府上人都晓得了,日后是不是要闹到京上去,叫天下人给个姬妾哭丧?”说着,老太太气得咳个不停,两个丫鬟忙上前给她顺气抚背。   秋夫人立在原地,任由老太太骂人,面上苦笑道:“老爷就是我们这房的天。他吩咐人去给‘沈二太太’报丧,哪个拦得住?”心中却冷眼看这府上笑话。   这秋夫人这般与“沈二太太”的称呼也有些说头。秋夫人名为秋邵棠,原是梁州一员外郎之女,初嫁入府上时,与府上大老爷也称得上相敬如宾,那时大老爷虽在女色上荒唐些,对妻子也敬重。   只好景不长,婚后两年秋夫人都未有孕,这事让老太太极为不满,给大老爷买了几个有颜色的丫头放身边,整日叫秋夫人到跟前服侍,秋夫人自是有苦难言。大老爷不是个长性的,有娇妾在侧,又与秋夫人相处日短,慢慢将其抛在了脑后。   正在此时,大老爷又在外头与小柳巷的沈娘子遇着了。这段相遇也不过是恩客与暗娼的一贯俗事,不多加赘述。两人相遇,便如同天雷勾了地火。一人贪花好色,一人攀龙附凤,正是王八瞧绿豆,正看对了眼,大老爷是家也不回了,父母妻妾都抛到了脑后。   待秋夫人发觉时,两人正如胶似漆地过快活日子,秋夫人去劝,大老爷闭门不出,如此过了小半年。某天大老爷回了府上,只命秋夫人备好大红蜡烛花轿,要抬人进府,其中种种违制逾矩一概不理。秋夫人去求老太太,老太太闭嘴不言。   说来也是秋夫人时运不济,原是老太太见大老爷不着调,将家头的茶盐买卖给了二老爷,大老爷晓得了回府闹了一大通,老太太便骂:“你成天不着家,府上买卖你问过几回?自你父亲走后,你接了家里买卖,底下管事年年报亏,如今又只在女人肚皮上,这生意你管不了。”   大老爷自是恼怒,又逢老太太心中理亏,遂大红鞭炮一响,红灯笼一挂,将暗娼出生的沈姨娘八抬大轿迎进了府。   这沈姨娘自认也算得上是明媒正娶入府的,不比秋夫人低半成,日常只做正室派头,与秋夫人一东一西住着正屋,吃喝穿戴也与秋夫人一一比肩,又命底下人称她“沈二奶奶”。这“沈二奶奶”也是个有能耐的,对大老爷,只作解语花,讨金银首饰、门面商铺,对下人,或赏或罚,笼络了大批人,直把自称的“沈二奶奶”变成了真的“沈二奶奶”。   秋夫人渐渐没了立锥之地,可喜天公作美,在沈姨娘入府后先后怀了陈远、陈芸两兄妹,而沈姨娘一直未有孕。此去经年,“沈二奶奶”也成了“沈二太太”,大老爷接手的生意也全都亏损,给了弟弟二老爷,自个儿意志消沉,只顾花天酒地,饮酒作乐。   自古容颜易老,沈姨娘虽保养得体,也比不得外头一茬茬十五六岁新人,大老爷一月只回府两三日,沈姨娘夜里无趣,一来二去到与荤素不忌的陈远勾搭成奸。   这厢沈姨娘到是解了苦闷,只她年到近三十五六,到底膝下凄凉,况且又看这陈家父子之流,皆是薄情寡恩之辈,于是只盼着能生个儿子,后半生可作依托。   可寻医问药也没个结果,大夫只说:“身体康健,只差些子孙缘罢了。”她听了心头只想:这陈家两辈子嗣都单薄,只怪他们种子不好,发不出芽。一面疑心秋夫人借种生子,派人打探,一面与陈远夜夜相会,暗自弄了些补方药膳让陈远吃下肚。   只补药吃了一大箩筐,也没有见药显。这日,沈姨娘与陈远在园子相会后分开,正要回转,不妨一个园子侍弄花草的小厮窜出来要挟钱财。沈姨娘大骇,将头上的金簪子给了人匆匆回去。那小厮三十多年纪,好赌,家中的婆娘也被他卖了凑赌资,遂不时向沈姨娘索要钱财,一来二去两人又勾搭上了。   此番后,终地是有了一子,正是陈永。这陈永,于大老爷而言是二儿子,于陈远而言,明面是兄弟,实则是自个儿大儿子,于那小厮而言,也是自己儿子。秋夫人也知晓陈永身世,虽深恶沈姨娘,只当陈永是自己大孙子,接到身边来亲自教养。 第66章   接上一回说道, 老太太听人来报丧,直骂大老爷的“不着调”,又将秋夫人叫来骂了通,见秋夫人说些“大老爷发令, 不敢违背”之类的话, 气道:“去找府上能管事的来。”   下头人忙去请贺夫人。待贺夫人进屋里, 老太太也不叫坐, 问道:“报丧的人没往你院子里去?”贺夫人道:“去了。”老太太冷哼一声:“去了?看来你也晓得这荒唐事。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你管着, 如今这事你怎么说?有好处的事你伸手接着, 没好处了你避开。”   贺夫人听了难堪,她面皮僵住, 瞧了秋夫人一眼,强笑道:“是我思虑不周, 惊动了了老祖宗您。\"老太太心中骂:这个眼皮子浅的, 只眼瞧着这儿一亩三分地, 见大房不着调便幸灾乐祸,冷道:“不止惊动我, 阖府上下都知晓了。多的也不与你说,大房都是不管事的, 这丧事便你来料理。别再弄出幺蛾子出来,如今这府上笑话够够的了。”贺夫人听了下去了。老太太抬抬眼, 对秋夫人冷道:“你也回去罢,你们房里事多。”秋夫人行礼出去了。   这边贺夫人认下此事, 虽心中不愿,但以死者为大, 遂库房开了百两银子出来打点发丧,先挪了个偏僻的院子出来搭棚停灵, 后请了道士和尚作法事。因着沈姨娘孤身一人,也没亲友,又命底下媳妇婆子哭灵守孝,后送往家庙,整七日下来,虽不面面俱到,也算体面。期间,只有贺夫人一人操办,大房中人恍若未闻,李婠并陈惠、陈茯各送了二十两银子。   转眼到了下月初三,这日花管事大喜,请了李婠并坊内大小管事吃酒,李婠轻车素衣前去应宴。直黄昏后,李婠带了夏菱、梅儿两人回转,车马停到了西南角门。   菊生上前叫门,但门内无人应声。菊生道:“怪了、怪了。”夏菱掀了车帘子问:“怎地了?”菊生回道:“今儿还不到落锁时候,角门倒叫不开了,况且出门我还和人打过招呼。”夏菱道:“指不定是守门的小厮躲懒去了,这府上什么不讲规矩的怪事都有。”   菊生道:“只能往北面那道小门去了,就是那处离院子远了些。”李婠道:“无妨,不过多花些时日罢了。”   这北门不临街,离着府上各院又远,进出人少,因而只得两个小厮守着门。那守门小厮听了人音,忙开门请了人入内。菊生见里头四下昏昏,树影绰绰,道:“我先送姑娘回院里。”李婠道:“马厩在南面,要是与我们一道,一来一回院里都落锁了。”说完,打发菊生去了。   守门的小厮取来灯笼,李婠问为甚这处只有他一人,那小厮回道:“禀奶奶,本来还有个人与我轮值,只今儿不巧了,他今儿早说家中人病了家去了。”李婠点头,不欲为难他。夏菱接了灯笼在前头打灯,李婠跟在后头。   这路上树多人少,暗影重重,又因着临下建了个兽园,不时有几声似狼似豺的嘶噪,分外可怖。夏菱缩了缩脖子,说道:“这边可真骇人。”   李婠也怕这些鬼神之事,只她见夏菱身形颤抖,仗着有三分酒气,镇定道:“不过是些树影,犬吠。”说着,她又道:“灯给我,我来提。”于是李婠提了灯笼打头,两人走了约半炷香时间。忽地,李婠道:“前头是茶房。”夏菱一看,果真见有火光,两人都松了口气。   两人到了茶房,见门虚掩着,遂将灯笼放在屋檐下,推门进去。只见茶壶在炉子上噗噗作响,一张方桌上正中点了豆灯,四周散着骰子纸牌与几个酒碗,桌下两三个酒坛,两个婆子歪睡到桌上,另一个躺到小榻上,俱都鼾声如雷。夏菱上前推了推几人,又叫了两声,三人睡死过去,一人半睁着眼含糊了几句又没响动了。   因着北面人少,这处茶房就供些下人茶水,天高皇帝远,久而久之底下婆子也都松懈下来了。夏菱因恨道:“可恶、可恶,成日赌牌吃酒,主子来了自己倒睡过去。”   忽而一阵大风扑来,拍得门窗呼呼作响,一股风顺着没关紧的门缝进来,将豆大的火光吹灭,屋中陷入黑暗。李婠心脏重重一跳,惊道:“夏菱!”夏菱紧闭上眼,短促地尖叫一声,紧紧抓着李婠衣摆。   李婠压下心中惊慌,笑道:“这会儿伸手不见五指,又找不着火摺子,咱两先出去。”说着,拉着夏菱抹黑往外走,期间踢倒了两个酒坛。   到了门外,李婠见廊下那盏灯笼还亮着,松了口气,笑说:“瞧,还有灯火。”夏菱睁开眼,瞧见亮光也松了口气,但她看着后头黑洞洞的门窗,宛如吃人的魔窟,胆气先去了三分,说道:“还是快快回去才好,可不想在这儿呆了。”李婠道:“过了前头仪门就快到了。”   两人举步走了不远,天上阴云散开,白月照人,路上纤毫毕现。没了树影,夏菱胆气回来几分,正在此时,草丛中悉悉索索地一动,两人看去,只隐约瞧见斑斓花纹。   李婠心头一坠,只觉不好,当下道:“今儿先不回去,去茶房将就晚。”话音刚落,就见远处假山上冒出两只探灯似的兽眼,夏菱背后冷汗直冒,脚下一软,惨道:“姑娘。” 李婠亦惨白着脸,冷汗满面,说道:“快走!”说着,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夏菱跌跌撞撞往后走。   没走出十米远,一只豺狗跳下假山朝李婠两人扑来,电石火光之间,斜后方窜出只膘肥体胖的黑豹子跳到其背上。李婠回头见了,脚下不停,与夏菱径直往茶房的路去了。   却说这边,春慧正在卧房里歇着,冬清急匆匆跑来就说:“姑娘没回来。”春慧闭着眼说道:“呆子、呆子,你忘了今儿花管事大喜,姑娘去赴宴,怕是正在路上。”   冬清道:“可都戌时了。”春慧起身往窗外一瞧,天黑尽了,皱眉道:“怕路上有事耽搁了,底下人没接到信儿?”冬清摇摇头。   春慧道:“别急,我两先去正屋,再仔细问问底下的人,指不定下头哪个婆子躲懒没把信儿传上来。”冬清脑子愣,春慧说什么就是什么,与春慧一道回了正屋。   两人挨个儿问了底下人一通,都说没收着信儿,此时天色越发黑了,两人心急如焚。   春慧问:“二爷人呢?”冬清回道:“今儿老太太留饭,治了几桌酒席,怕还在那边。”春慧冷道:“不年不节的治酒席?还偏偏是我家姑娘外出时候?罢了,先不说这些,先叫梅儿来。”   不多时,梅儿进屋,春慧道:“你带几个婆子去问你哥回了没。”不多时,梅儿回转,急道:“我哥那边说,‘姑娘莫约在亥时便回了,走的北角门,他看着姑娘进门,赶车走了。’现在他在二门外候着。”   几人听了松了口气,春慧道:“回了府上,怕是路上遇到事了,我去找二爷。”说着,径直去了老太太院子。春慧到了院墙外,只听院中曲乐和鸣,又笑又闹,灯火辉煌。   原是这天陈昌来老太太处请安,老太太留饭,陈昌想着李婠不在回院里冷冷清清,也没个滋味,因而应下。   老太太笑呵呵与陈昌道:“前些天听你妈说府上买了个戏班子,原先是京城高官家里头养的,快叫上来唱几个时兴的曲儿,在摆上几桌酒席,让大家乐乐。”   其余人自是无有不应。于是延宴设席,摆了戏台,又请了贺、秋两位夫人,并着陈芸、陈惠、陈茯并着贺家两姊妹,酒过三巡,一直在外头大老爷来请安。   老太太道:“你怎么来了?”大老爷垂首立着道:“来母亲这处讨杯酒喝。”老太太心里有些高兴,问:“你们房里只来了你们三个?永哥儿、远哥儿两呢?”大老爷道:“我前几天考教他们,两个崽子连首酸诗都走不出来,便赏了他们几个板子,现下正在屋里做学问。”   老太太瞅了他一眼:“倒是稀奇。你也管起他们前程来了。”大老爷木木地站着,垂首不言语。老太太心里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今儿正热闹,也不说什么有的没了,坐下与我听听戏罢。”大老爷去坐下了。   陈昌自大老爷到时,见了礼,坐在席上吃着酒,耳里听着大老爷口中说出两人做学问时,不由笑笑。待大老爷回身入席,举起手中酒杯:“敬大伯。”大老爷见了,不知想起甚么来,也笑笑,端起酒吃了。   正此时,一小丫鬟匆匆进屋走到陈昌跟前悄声道:“春慧姐正在外头找二爷。”陈昌知道春慧是李婠身边丫头,等闲不过这处院子来,于是起身预备出去。   正中坐着的老太太见了,忙问:“哪儿去?”陈昌道:“院里有些事,我去去便回。”老太太认定是李婠着人来叫,不客气地道:“就这般离不得人?眼不见就使人来叫?”   陈昌皱着唤道:“祖母。”大老爷笑道:“母亲便让子兴去罢,指不定有要事。”老太太摆摆手:“罢了,去罢,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第67章   却说这边, 陈昌出了屋,春慧迎上前将李婠至今未归的事说了,才说道一半,又听二门外吵嚷起来, 一小厮跌跌撞撞跑来, 大叫道:“大虫出来吃人了!”   陈昌喝道:“说什么糊话!”那小厮趴地上抖着声音道:“兽园子那边笼子没关紧, 放了些老虎豺狗出来, 正在北面吃人。”春慧听了踉跄一步, 急说:“二爷, 我家姑娘正在北面。”   陈昌心头重重一跳,他手攥紧, 高喝道:“三七!三七!”三七飞奔而至。陈昌道:“知会各院里,让人将门窗关好, 等闲别出屋。再叫府上胆大的小厮找出绳子、刀具, 灯笼, 随我去北面。”又命一个小厮道:“将我的弓、剑取来。”   老太太、贺夫人等正在席上,听了外头喧闹声, 老太太因问:“出了什么事?”有人回道:“北面兽笼没关紧,怕有大虫出来吃人。”老太太吓了一大跳, 忙道:“快将门窗关上。”说着往底下一瞧,没瞧见陈昌, 问:“昌哥儿呢?”   一婆子进屋回道:“二爷正叫人拿了家伙什儿要往北面去。”老太太道:“还不快快叫他进屋避避。”那婆子点头去了又回屋道:“二爷只叫我等进屋呆着。”   老太太垂首顿足道:“这家就这么一个成器的苗苗,要是折了, 可不要我命嘛,快、再去叫他回来。罢、我亲自去。”说着杵着拐杖起身, 贺夫人也心焦不已,急忙搀着老太太往外走, 后面随着大批丫头婆子。   这里老太太出门正见陈昌带着小厮要走,忙唤住他:“站住!”陈昌停住脚。老太太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么简单的理儿你不懂?那大虫是要吃人的,让下人去将大虫除了你再回去。”   陈昌道:“祖母你们先行回屋将门窗关紧,我去打了大虫来给你做袄子。”老太太直说道:“谁要你那破皮袄子,快些回来。早知就不该随你建什么兽园子,偌大个府上要出一半给畜生住,好吃好喝供着,现在还要出来吃人。”陈昌一面听着,一面走了,这话没叫住人,气得老太太捶胸顿足。   陈昌带着人径直到了北面的仪门外。这仪门理应常锁着,此时大敞开,陈昌见了,脸色难看,回身站在高处命人:“五六人做堆,分两批,一批随我进去,其余的在南边。“又命人守住仪门,别放了虎兽过去,众小厮高应一声。   待带人进了仪门,陈昌又命:“分四个方向去找,遇着了大虫叫人,半时辰后到前面茶房回我。”说罢,自己挑了个方向向茶房去。   于是两个小厮提着灯笼打头,三七拿着弓箭随着陈昌跟在后头,几人往茶房去。约走了半炷香时间,忽而草丛一动。陈昌抬起右手,四人屏气凝神。   又当右前方传来响动时,陈昌挽弓,一只箭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三七跑去一看,道:“二爷,是只狐狸。”陈昌示意道:“低声些。”三七摸摸头道:“与二爷一道打猎久了,习惯了。”   此时天色黑沉,视野昏暗,但陈昌体格高大,弓马娴熟,领着几个小厮一路走去,杀了几只豺豹,剑上鲜血淋漓。   到了茶房门口,只见里头漆黑一片,三七摸黑进屋将油灯点上。陈昌进屋便见三个婆子东倒西歪趴桌上睡着,鼾声四起,地上散着酒坛,陈昌眼巡视一圈,没找着人,示意三七将三个婆子叫起。   那三个婆子喝了酒睡得不醒人事,三七上前又推又叫才人叫起。三人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瞧见一人长身站在面前。此时屋内灯火昏暗,陈昌半身陷在黑暗处,三人看不真切,加之醉酒,一时没反应。   三七道:“瞎了眼!府上二爷来了,还不快请安。”三人这才忙磕头请安。陈昌问:“见着你家二奶奶了吗?”三人均摇头,只得一婆子喝得少,支支吾吾道:“似是有人来过,后头又走了。”   此时,有三四个小厮提着灯笼的来报:“回二爷,东边的那片假山没人,没见着二奶奶,杀了只豹子。”“西面池子也没寻见人。”   接着又有两个小厮搀着个半身是血的人进屋,陈昌上前问:“这是哪个?”一小厮回道:“回二爷,这人是守着兽园的小厮,今儿正当值。”陈昌先问人见没见着李婠,那小厮摇头,陈昌道:“将人连同那几个婆子送到南面去。”   陈昌捏了捏眉心,强行按捺下担忧,冷道:“再去找,每处都细细地搜。”说罢又带着人出去。终于,几人到了东北角一排屋处。   这处屋子是侍弄珍兽的小厮住所,因着临近兽园,只草草搜过。此时陈昌带着人来,无人不敢不卖力,据都散开高呼:“二奶奶。”   陈昌耳尖,听着有人声回,径直往屋中走去,其余小厮随在身后。才至廊下,便见门咯吱打开,夏菱探出半个头,见了人又哭又喜,先给陈昌请安,又说着什么“菩萨保佑”的话。   陈昌脚步不停往屋内去,进屋便见着李婠跪坐地上,俯身侧耳在一小厮嘴边。夏菱怕陈昌误会,忙道:“姑娘与我在园子里遇着了大虫,本想往茶房去,半路上又有豺狗,跑到这处来了。半路是这小厮救了姑娘,只怕自个儿也不成了。”   陈昌见着李婠,心头一松,置若罔闻走到李婠后头站着。李婠蹙着眉头听了这小厮临终之言,知晓人来了,起身道:“不要动他,快去请大夫来。”   陈昌命人去了,他走到李婠跟前,上下将人瞧了一遍,见李婠半身都是血,问:“那小厮的血?”李婠点点头。这会儿各个小厮陆陆续续到了,屋里屋外头乌泱泱地占了一地,陈昌不好与李婠多说,只与她道:“你先回去歇着,这事我来料理。”   李婠问:“怎么个料理法。”陈昌道:“这园子留着是个祸患。”李婠听懂他言下之意,说道:“半路上冒出只黑乎乎的豹子救我,我瞧着它眼熟,只当时走得急,没招呼它。”陈昌道:“那豹子应是你起名叫乌漆抹黑的那只,那畜生倒是护主,倒时候放它一条生路罢了。”而后命人:“送你们二奶奶回院子。”   李婠这边回了院子,春慧冬清梅儿等人自是又喜又哭,李婠少不得劝慰一番。尔后一同忙,伺候李婠梳洗换了衣裳。春慧低声道:“外头都说有吃人的大虫,每个院子都闭着门窗,现下出不去,好在房里常备着两副安神的药方,我去煎来吃了,也好睡。”   李婠道:“不用忙,只有几样事情你们记下,明天一早去办。一是个叫海东的小厮,也是我救命恩人,现今现今正浑身是血躺着,明日派几个丫鬟婆子照看他,若有个不测,叫人来知会我。   二是一只豹子,二爷送的那只,以往养在园子里,后头事多,我也忘了,派人去喂它些生肉,看顾好它,三则是派些人暗地里打探这事,多打听下南角门的小厮,守兽园子的人,大房那边的丫鬟婆子。”春慧几人忙应下。   这边陈昌待李婠走后,领着人将府里上上下下野兽扫荡了遍,又指着兽园里关着的野兽,命人:“全处理了。除了那只黑豹子,其余的将皮子拔下来,叫人硝了。”又命人:“去府上将血迹刷干净。”众人领命去了。   料理这处事后,陈昌去了老太太处。老太太歪坐在榻上翘首等着,命人去问了好几次,见了陈昌进屋坐起身来,问道:“外头怎地了?听底下丫头说,你媳妇儿也在北面?”陈昌道:“都料理干净了。婠姐儿也没大事,回屋歇着了。”老太太又见他袍角全是血迹,问道:“伤着了?”陈昌道:“无碍,都那些畜生的血。”   老太太打了他几下手背:“后头还养不养这些玩意儿了?”陈昌笑道:“不养了。请老爷太太回院里去罢,这夜也深了。”老太太说:“去罢,明早儿不必来请安。”众人一一拜别。   陈昌这边回了院子,将外袍去了,披上上件外衣,进了里屋。正见着李婠端着碗将药到在桌上一盆栽里,陈昌伸手擒住她的手腕,笑道:“好啊,就说我这兰花一直半死不活的,叫我逮着了吧。”   李婠端着这药碗进退不得,她瞧了那盆奄奄的兰花一眼,说道:“你帮我喝了罢。”陈昌端过那碗漆黑的药,喝了一口,道:“这是加了多少黄连?”李婠笑道:“黄连到没加,加了不少□□。”   陈昌道:“好一个狠毒的小娘子。这是什么药?”李婠道:“春慧说的安神药,我才和她说不用忙,转眼又端了来。”这里陈昌与李婠说笑两回,见她神色如常,放下心来,说道:“还是喝了好,免得晚间做噩梦。”   李婠摇头推拒。陈昌也不勉强,叫了人来,吩咐道:“将这安神药制成药丸子送上来。”李婠道:“这倒不忙,我有事与你说。” 第68章   却说这边, 李婠将如何与大房永哥儿交集,而后打听的大房诸事,与此次回府之事一一说了。陈昌对大房的腌臜事见惯不惊,冷道:“倒是他们一房的做派。”而后缓了缓语气, 与李婠道:“你别怕, 此事我来料理。”   陈昌见李婠还要再问, 笑道:“还信不过我不成?此事交给我罢, 定然给你个满意的答复。”李婠道:“府上也不知道妄送多少条性命。”   陈昌不以为意, 那几个下人的性命他还不放在心上, 虽说本朝律例有明:擅杀无罪奴婢者,徒一年, 杖一百,但富贵人家没有将这当回事的。陈昌自是不例外。   次日早, 天色未明, 八角打着哈欠, 揉着眼睛候在二门外候着,见陈昌出门, 忙请安:“二爷。”陈昌吩咐道:“今儿大老爷在哪处?”八角摸了摸脑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心里头叫苦:怎地又问起大房的事来了,偏生还在他当值的时候。   陈昌斜眼看了八角, 道:“去打听,有了消息去外书房回我。”八角忙往大房去, 使了几两银子才晓得大老爷今日在小柳巷子中,忙去回了陈昌。   陈昌道:“备马去。”八角又转身去了马厩, 将两匹马迁到前厅,伺候陈昌上马。二人一路疾驰, 去了小柳巷中。这巷子青砖铺地,灰瓦白墙,原是些贫苦人家的住所,因着找不着生计,便做起暗娼的活路来,一来二去倒有了名声。   两人骑马进到巷子中,一半掩的后门打开,出来一个三十上下,头戴珠钗的妇人来。这妇人道:“官人请止步。”陈昌听后头有人声,勒马而立,那妇人上前笑道:“官人打哪儿来?又往哪出去?”   八角上前赶人:“去去、一边儿去,今儿不是来寻乐子的。”那妇人笑道:“大爷说笑了,来这处不找乐子找什么?我家正有一姑娘年十五,正愁找个人梳拢,两位爷不如见见?两位爷要是瞧得上,给十两银、两坛酒做缠头就成。”   八角忙道:“可别乱叫人,哪位是爷看不见?”陈昌拉着缰绳上前两步问:“我问你,梁州陈家的大老爷在哪儿?”   那妇人笑道:“官人说笑了,那是富贵人家,哪会来我们这儿腌臜地。就是来了,也是各户管各户的, 我也晓不得。”陈昌道:“你答了,少不你好处。”八角上前从袖中摸出几两银子来。   那妇人眼瞧着那锭银子,思忖道:“那位大老爷常去的有好几处,近日又梳拢巷子尾的小凤仙,今日怕是在那儿处。”陈昌问:“怕是?”那妇人为难道:“这、奴家也说不准。”   正说着,又听门嘎吱一声响,门后走出个十四五岁的女子出来,那女子面上白净,唇红齿白,羞羞怯怯地上前道:“那位大老爷今儿个确是在凤仙姐姐处,我去借针线,遇着了。”   八角见陈昌点头,将银子丢给那妇人。那女子见两人要走,上前几步拉住陈昌裤脚,小声道:“这位公子,我带你们去罢。”八角挠挠头,心底暗自艳羡:二爷这相貌身材,怕这女人不收钱也愿给□□的。   陈昌见惯不怪,他没抬眼地拿马鞭隔空抽了一下,空中炸开一声霹雳,那女子吓得手一抖松开了,陈昌打马而去。   两人到了巷子尾,八角上前敲门,过了几息,门后有人道:“且回罢,今儿不接客。”八角听了将门踹得砰砰作响,那人将门打开,怒道:“说了不见客,诶诶、你们什么人?”八角拦着人,陈昌径直往里头走。   这院子只得一进一出,正门对着一间大屋左右两处耳房,一条石子路直通正屋,两旁中了些花草,倒也雅趣。陈昌刚进屋,便见一四十多的陌生男子从里屋掀帘子出来,一面系着裤腰带,一面避开陈昌走了。陈昌眉眼未动,任由人出去了。   接着,陈昌大伯也从帘子后钻出来,大敞着衣衫,后头跟着个两个娇娇娆娆地女子。大老爷一见陈昌,双眼睁大,冷道:“你来这儿作甚?”一面说,一面示意后头两女子先出去。   陈昌让两女子出去,朝外头的八角道:“守好门,闲杂人等都赶出去。”右手将马鞭点了点门框,随口朝大老爷问:“是你将府上兽笼子打开的?”   大老爷冷着脸道:“平日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见了长辈不问安,蹬鼻子上脸的说些没头没尾的糊涂话!”大老爷一面说,一面将衣衫理好,选了处椅子坐下,又端起茶喝道:“还不快退下!”   陈昌似笑非笑,他拱手弯腰道:“还请大伯给侄子句准话。永哥儿是您儿子还是孙子?是不是大伯您想害了婠姐儿性命?”大老爷本极为要面子的人,听了陈昌说什么儿子孙子的,宛如脸皮被人拔下来,砰地一声将茶碗砸到桌上,喝道:“胡说八道!”   陈昌冷笑一声,上前拎着他的领子,将人随手仍在地上,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到上头,扯了扯嘴角道:“给你脸你还装上了。罢了,多说也无意,怎地也得给她报仇,不然后头恼我。”说着,扬起马鞭便要抽下。   大老爷大骇,道:“你敢!陈昌!你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嚷得天下人晓得,到时候别说考科举,天下人吐沫星子都淹死你!来人!来人!”大老爷一面扯着嗓子叫,一面往后躲,还未动作那马鞭便扬下。   大老爷惨叫出声:“嗷嗷!陈昌你这个倒行逆施的畜生!我日你十八辈祖宗!来人!来人!”陈昌下了恨手抽了几十鞭,打得人皮开肉绽。   八角在外头捂着耳朵,耸耸肩,隔了三刻钟见陈昌出门,忙接过他手上的鞭子,见鞭子上全是血和碎肉,抖了抖。   八角听着屋里大老爷的哀嚎声,支支吾吾道:“二爷,大老爷怎么说也是长辈,”陈昌理了理袖口,回道:“他算哪门子长辈?一个管不住女人的绿王八,一个只晓得吃喝嫖赌的废物。不过沾光正巧与我同出一脉罢了,平日里给了几分脸面让他三分,他到显摆起来真当自个儿是个玩意儿了。”   八角苦着脸道:“话是这么说,只是天下没得只侄子打大伯的,要是别个晓得了、”陈昌道:“呵,府上陈远同他样是个废人,陈永是个来历不明的杂种,都舔着二房过日子罢了。只老太太会说两句,但他要敢嚷嚷出去,第一个不放过他的怕就是老太太。”   八角将全府上下想了一通,现今贺妇人理事,府上丫鬟婆子的契子都在贺夫人手头。据他知晓的,大房底下上到心腹丫鬟下到粗实婆子,哪个不想在二房当差?如今府上生意是二老爷管着,外头管子铺子是田管事打理。大老爷说白了也是个仰二房鼻息的米虫罢了。思及此,八角也放下心来了。   两人说话时没多避讳,屋内的大老爷听了,先是沉默一会儿,后头恨之入骨的叫陈昌的名字,后头将府上的人都咒骂了一通,直说些“老太太误我。”“二房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陈昌听得厌烦,吩咐道:“去叫顶软轿来将人抬回去,拿块布将人嘴堵住了,别叫他瞎嚷嚷。”八角忙去办了。   却说这边,昨儿李婠吩咐了几样事,夏菱、春慧、与梅儿三人正分派。梅儿是新提上来的,自认为是新人,得由有资历的“老人”先挑,夏菱经昨天一吓,魂去了大半,没精气操劳,春慧又爱躲懒。于是春、夏两人挑了清省的活计,梅儿揽下打探消息的活儿。   不一会儿梅儿回了,惶惶然与李婠道:“姑娘,昨儿府上死了四个小厮、两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在守南角门的门房,兽园子里值夜的,都死了。”李婠也不由起了身冷汗,问:“也是被咬死的?”   梅儿道:“问了其他人,只说昨儿打着灯笼去找时,那门房是在井里面找着的,其他的是被咬死的。这几个,有人全家都是府上伺候的,这会儿正在贺夫人那儿哭呢。”说着又道:“姑娘,可真瘆人。”   李婠沉默了片刻道:“也是这无妄之灾,送些银两过去罢,好歹丧事办得体面些。”李婠又见梅儿满脸仓皇,思及梅儿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说道:“让底下婆子送去,你叫院里人近期安分些,别乱窜门了。”梅儿点头应下了。   却说陈昌自认为李婠报了仇,要去邀功一番,径直回了府上。只踏入院门槛时又踌躇了,心说:这要怎么与她说?说“我把人打了,给你出气了。”陈昌说不出这等话,又去到了园子里,可巧在凉亭出见着了人。   陈昌见李婠周身没个伺候的人,道:“怎么不带个人。”李婠道:“带了几个丫头,我叫她们四处玩去了。”陈昌道:“你到好心。”   说着,陈昌碰了碰李婠右手,触之冰凉,一面将李婠手握在手心里,一面说:“虽说天气回暖,也别在水面上常呆,湿气重。去假山那处亭子,那儿高,景致应该和你眼。”   李婠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而行,道:“你又是哪处去了?怎么不在外书房。”陈昌道:“给你出气去了。”李婠道:“给我出气?”李婠一笑,忽而明白过来了,只是晓不得是哪种出气法子。陈昌面上有些不自在,说道:“多的你不用管,安心便是了。” 第69章   两人步行至假山上亭子, 稍坐了坐说了些家常话。这时,三七匆匆跑来道:“二爷,老太太正寻你。”陈昌道:“晓得了。”转头与李婠道:“我送你回屋去。”   三七这边急得上火,心说:这园子离着正屋就几步路, 怎么就回丢了呢。李婠道:“我与你同去。”陈昌皱眉道:“外头事你别管。”说着, 又见李婠低头, 又觉着话说重了些, 只是有外人在侧, 也不好哄人, 遂与三七走了。   李婠一人亭中也的没甚乐趣,正待回屋, 又见梅儿面带喜色而来:“姑娘,姑娘。”李婠问:“遇着什么喜事了?”梅儿道:“我半路遇着八角, 你猜怎地了?”   李婠问:“怎地了?”梅儿道:“八角说, ‘二爷给姑娘出气, 将人抽了一顿。’”李婠道:“大伯?”梅儿点头:“就是大老爷。”   李婠听罢,牵起嘴角又没笑出来, 她自己也奇怪,立在亭中, 望着远处。梅儿见李婠面上不见喜色,后头又发起呆来, 也不出声。忽而一阵大风吹过,将两人衣角吹起, 梅儿双手环着搓了搓手臂,道:“姑娘, 起风了,回去罢。”李婠点头。   行至半路, 李婠冷不丁地开口:“你去叫你哥拿了帖子、找代书写上诉状送官府去。”梅儿止住呼吸,问道:“是要告大老爷?”李婠道:“就写‘府上藏奸,害人性命,凶手匿影藏形,请官差来查明案情,还人公道’罢。”   却说这边,三七引着陈昌到了拐到了通往大老爷院子的小路上。三七道:“老太太亲自来看大老爷了。”   陈昌点头入了院中,只见廊下立着些丫头婆子,据都屏气凝神,不敢高声,又早有两小丫头在两边打起帘子,待陈昌进屋后,远远地走开了。   屋内只得老太太高高端坐在上首,秋、贺两位夫人站在后头,隔了个彩玻璃的屏风,大老爷浑身白布,奄奄地躺在软榻上。   陈昌斜眼看了个大概,只当没瞧见,给外头老太太、两位夫人请安,老太太见了当头便喝道:“还不跪下!”   陈昌跪下。老太太拿起榻边的沉木拐杖重重打了陈昌三下,指着屏风说道:“去给你大伯赔礼道歉!”陈昌依言起身转到屏风后,抬着眼也未瞧人,口内说了些“知错”“望海涵”云云,后转过屏风。   大老爷本极为要面子之人,如今陈昌害他面子全无,又打得他浑身是伤,心中自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今又见陈昌正眼也没瞧人,更是怒火冲天,他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珠子,将榻几上的茶盅掀倒在地上:“日你妈的陈昌——你最好别让老子揪着你媳妇,不然看老子不玩死——”   这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那彩玻璃屏风砰地四散开来,四溅的玻璃撞到大老爷身上,又划出不少血口,疼得他大声哀嚎。   老太太被这变故一惊,她瞧着陈昌一言不合踢碎了屏风,站起来喝道:“你们在作甚!”   陈昌充耳不闻,上前揪起大老爷的领口,另一只手背青筋暴起,捏地指节泛白,下了死力往他脸上狠揍,口内道:“操——你敢碰她试试?”大老爷本有伤在身,还没骂出口,便被沙包大的拳头焊在脸上,直欲昏死过去。   老太太呼天抢地道:“来人!快来人!将两人拉开!”只下人都远远地遣开了,无人来查看。   贺夫人心头也怕陈昌背上打死大伯的罪名,喝道:“陈昌,老太太面前,安敢放肆!你还要你的名声不要了!”说着自己上前去拉人。   陈昌顾及贺夫人,停下动作。老太太又急又气,拿了拐杖打在陈昌身上:“你是不是邪祟上身,应要闹得家宅不灵才好?不过随口的一句话,难不成你真想杀了你大伯不成?”   老太太见他不言不语,气道:“滚书房去!你爹在外头教不了你,我来管教你——去将孝经抄百遍,不抄完不准出屋!”陈昌冷眼瞧着躺倒地上的大老爷,擦了擦手上的血,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到开起染坊了,真把自己当爷了?”老太太怒道:“还不滚去书房!”说着拿拐棍要打。贺夫人忙将人推出去了。   老太太又看着大老爷满头大包,心疼道:“快!去请大夫来!我苦命的儿啊!”说着哭起来。秋夫人立在一旁,只当自个儿是个木偶人,眼瞧着这场闹剧也没动作,这会儿忙抹了抹眼泪,道:“我这就去。”   贺夫人忙道:“我去罢,前些天城中来了个专治外伤的大夫,我这便派人去请。何况,大老爷这处也缺人照看。”老太太也与秋夫人道:“让她去,她儿子做出来的‘好事’!让她忙去!”   秋夫人心下明白,这是要找个熟悉的大夫堵住嘴巴,只她与躺地下的人恩情早两消,犯不着去忙活,于是低声应是。   所来的大夫急急来,急急地走了。后头,一个风声传来,说大老爷先是在小柳巷子里头与人争一个暗娼与人打起来了,后头又时运不济被玻璃屏风砸了满头血,知晓的,顶多说了两句不着调也没多的了,此事后话,也不用多提。   却说这边,菊生依李婠所言先找了写状纸的铺户,后拿了帖子直奔县衙去了。这州下县衙中县令接了帖子与状纸,只觉棘手得紧,于是与县丞相商,以“疑案难稽”为名上报给了州府。   这里状纸一应送到了州府同知手里,那同知不敢擅专,又忙得递到了孙府引案前。孙府引拿起状纸道:“这倒是稀奇,陈家出了命案,陈家的二少奶奶送了帖子来。”那同知道:“怕是事有蹊跷。”   孙府引也觉有异,抚须说道:“既有案情,也不能不管。”说到此处,心下想:陈家势大豪富,同京里也有瓜葛,也不好招惹,如若这事独是那妇人一人的主意,自己岂不被人当了枪使?但思及每月自织坊抬到家中的几箱金子,以及那织坊背靠着的李家,一时难以决断。   那同知道:“不如先叫几个捕役拿了状纸先行去过问陈家男主子,若真有此事,再办此案?”孙府引心下叹一声,左右权衡后道:“便依你所言。”说罢,点了三个差役去办此事。   却说这边,三个差役上门,门房不敢怠慢,忙将人迎入角门,将信儿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因着前几日大老爷与陈昌争执一事正闹心,晚间睡得不好,正于此间打盹,忽而有人来报:“官差上门了。”   老太太惊醒过来,惊问道:“官家来人了?犯了什么事?”那婆子只道不知。又问来了几个,那婆子说三个。老太太放下心来,说道:“先叫田管事去迎到侧厅,再去叫昌哥儿去问。”那婆子前脚才领命退下,后脚一副管事拿着张状纸匆匆进了屋内。   这副管事姓副,平日好钻营,今儿办差事刚回,正巧在前厅碰着了三位差役与引路小厮,遂领人到了前厅,奉上茶果点心,小心打探一番。那三个差役自是没甚隐瞒的,直说道:“接了你家状纸,府引叫我等前来验查?”   那副管事道:“状纸?还请三位差爷明示?”那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自怀中取出状纸道:“瞧着你们也不像知情样,你们府上二奶奶报官,说府上有凶人害了好几条性命,叫我等查明真相。”   那副管事惊道:“府上都好,又哪来的命案?怕是其中又甚误会。”那官差道:“那请管事将状纸拿去问问府上做主的人,我等也好回了差事。”于是那副管事接了状纸去了老太太处。   老太太先将闲杂人等遣出屋,只留了个心腹丫头,正是以往跟了陈昌的清簟。听了那副管事说‘府上二奶奶因着府上有命案报官’时,老太太已气得头昏脑胀,她勉强抖着手与那管事道:“去,你去叫那差役回去!都是误会一场!”那管事去了。   此时老太太眼睛发花,勉强坐下来,老太太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没得是祖坟没埋好,才娶了这个丧门星,她个不要脸的娼妇,不止是要祸害我家的昌哥儿,还要祸害我家一家老小啊!”   清簟给她抚背顺气,又送上热茶。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捏着那丫头的手恨道:“先勾了昌哥儿,又蛊惑馨姐儿,现下又要来害我的儿子!害这陈家!好吃好穿的供着,一年也下不出个蛋,这是专来克这我陈家的!喂她吃些药,送她上路罢,对外便说病逝了。”   清簟心重重一跳,只觉拉着她手腕的手如同毒蛇般,打了个冷颤,话还没说出口,又听老太太道:“这事你来办正合理。正好也给你报仇了,况且那院子你从小呆着,也熟悉。别人,我放心不下。”   清簟低声道:“怕是不好对付过去。二奶奶背后站着李家,自个儿手底下还有个坊子,底下怕有万多人,每日管事进进出出的,有个万一闹出去了徒惹事端。况且她底下的丫头也激灵着,不是好糊弄的。再说,二爷怕也是。”说着,话到越来越小声,最后没了声音。   老太太松开握着清簟的手,任由她跪倒地上,说道:“你说的我都晓得。还是你去办。”正说着,又听窗外有人来报:“二爷来了。” 第70章   且说这边, 陈昌应老太太所说前去前厅打发三个差役,正巧见副管事将人送走。副管事忙上前行礼问安,道:“二爷,小的已将人送走。”陈昌点头, 也不急着回书房, 使人倒了碗热茶来, 问道:“是哪样事?”   副管事正待说, 临到嘴时神色一变, 心中惊道:不好, 才将贪功冒进,忘了个这个“活阎王”, 状纸直接送到老太太处去了。老太太十有八九要找二奶奶的不是,这阎王知晓了原委, 焉能放过自个儿?怕要吃挂落。一面想, 一面后悔不迭。   这管事便能打发的, 陈昌心中没当是大事,便站于厅前瞧着紫砂陶盆中几尾鲤鱼, 他近日受罚在书房,心中烦闷, 拿扇子点了点,与随伺的三七道:“这前厅养什么鱼。”三七忙道:“前儿才听田管事说, 底下庄头献了几株睡莲,我等下便去找来。”   吩咐了这事后, 也没听见那管事回复,陈昌回头冷笑问:“怎么?回句话难上了天?”   这姓副管事冷汗淋漓, 弓着腰,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将前因后果说了。过了小半盏茶时日, 也没听着人说话,他心里犯嘀咕,小心将眼珠子往上一瞧,便看着陈昌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模样瘆人,忙要开口分辨,不想陈昌冷笑开口说道:“做得好阿。”那话唬得这管事两股战战,满脑门的冷汗,急道:“二爷、二爷,我吃猪油,蒙住心。”   陈昌问:“状纸在老太太处?”副管事忙点头:“正是、正是。”说罢,还要分说,陈昌却没闲情听人辩解,指了指那管事,吩咐三七道:“叫他看马棚去。”说罢压着怒气径直往老太太处去。   底下众丫鬟小厮们见陈昌黑沉着脸,据都远远避开,打帘的小丫头也不敢拦,快手快脚地掀起帘子,慌忙向里头报:“二爷来了。”   陈昌进屋,正待请安,老太太将状纸砸陈昌身上,冷道:“看看!那娼妇做的‘好事’!”陈昌一看状纸,满肚子火气,转身便要走。   老太太道:“或打或杀,快快去料理了!”陈昌听了“或打或杀”几字,停住脚,冷道:“怪道人写状纸押到衙门上,这府上打杀人只当寻常了。”老太太气急,恨道:“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你是鬼迷心窍没个神智了?若真让李家那娼妇告成了,这梁州会怎么看陈家?你能落个好?日后官场上你怎么立足?侄媳妇儿告大伯,这等奇闻异事怕是要传得天下皆知了。”   陈昌说不出反驳话来,只道:“什么娼妇不娼妇!直接唤她名儿罢。”老太太听了气了个仰倒。陈昌却也不管,抬脚走了。   却说这边,李婠因挂心这诉讼一案,着马氏来问:“这个月税银可送过去了?”马氏回道:“原定是要十六再送,因着东家说这月早些,便在三日前送去了。”李婠心知急不来,遂按捺住性子,笑道:“巧了,今儿正是初五,你先略等等,待会儿将坊子里诸事一并分说了,省了下次再来。”   马氏忙道:“这到好,省脚力。”李婠朝窗外望了望,说道:“还有几刻钟。英姐儿可好?”马氏笑道:“劳东家记挂,都好,前些天我教她纺纱,她也觉着有趣。”   李婠道:“纺纱是正途,日后有营生。何不再请个女先生教她识字读书,识些道理。”马氏笑道:“早请了。不求多的,只求她有东家一二分学识也是好的。”一语未了,梅儿进屋来报:“花管事领着几位副管事在小厅候着。”李婠便与马氏止了话头,到小厅中去。   这里梅儿进屋奉茶后推至隔扇门外,悄悄侧身往里头一瞧。只见李婠高坐正位,虽还是那副模样打扮,但又与旁日不同,夏菱也立在李婠身侧,一副大管事的气派。   底下立着马、花与诸位或男或女五六位管事,个个袖手立着,面上肃然,上前之人必打躬作揖,口内说“正经话”。   甚么“横州发了水灾,收的绵少了两成。”“前些沧江退水,去往台州、绍南的船回了,款子到了账上。”“小管事贪钱,扣了百多人饭食,正在闹。”“城西那片租金又涨了。”“前些账面没平,是记数的管事瞒记了。”云云。   这一应的大小事,李婠或是一人思忖,或与人商议,出言或赏或罚,隐隐见其威势。   梅儿目不转睛的盯着瞧,竖起耳朵听着言语。忽而,厅外传来喧闹声。梅儿惊醒,忙出门看查。却见陈昌径直往小厅来,底下几个李婠心腹苦拦不住,其余丫鬟婆子袖手站在一旁。   梅儿见了一面气急,一面提着心往回走,高声道:“姑娘,二爷来了。”   不想这声音前脚到,后脚陈昌便踏入厅内,他见着有外人在场,不想给李婠没脸,便咽了口唾沫,将窜到喉咙眼儿的火苗硬压下去。   李婠道:“今日先散了罢,夏菱帮我送送几位管事。”几个管事相互看看,躬身行礼后从后门离去。   陈昌进到小厅中,冷道:“你倒是大忙人。”李婠见他面色冷硬,隐约有几分猜测,只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垂眉不答。   陈昌捏着状纸杵在李婠面前,冷声问道:“你叫人写的?”李婠抬眼一看,这状纸没经过她手,但大致内容如她所言,便点了一下头,欲伸手接过。   陈昌见她承认,虽早已知晓,但不及亲眼所见,脑子中“嗡”的一声,甩手将状纸砸到李婠脸上。李婠惊呼一声,她躲闪不及,只能将眼睛闭上,往后一缩。   正此时,梅儿端着茶碗来上茶,见了惊呼一声:”姑娘——“这连串动作只在电光火石间,待回过神时,陈昌便见李婠捂着脸缩在榻上。   陈昌心重重一跳,将桌几上茶碗掀到地上,怒道:“下去——”梅儿还要争辩,却见陈昌样子可怖,已是怒极,不敢多说,匆匆下去了。   这状纸轻飘飘地,但打在人脸上又宛如一个耳光般,李婠捂着脸在榻上没有动弹。   陈昌眼神避开李婠,没有看她,冷道:“才将拿腔作势,现又故作什么矫揉姿态?”李婠听了便将手放下,说道:“没有。”   陈昌蜻蜓点水地往李婠脸上扫过,隐见李婠脸上有泪痕,他手动了动,上前用拇指狠擦了擦李婠眼角,冷道:“还有脸哭?”李婠捏着陈昌衣摆,说道:“我没哭。”陈昌又问:“可晓得错了?”   听了这话,李婠松了松手,脸上神色也冷下来,回道:“我错在哪儿处?”   陈昌顿了顿,将李婠手拂开,转身道:“你是没错,只是没有心,从不当自己是陈家人罢了。”说罢走了。   这日起,陈昌便吩咐底下婆子小厮拦着李婠,不许人出院子去,也不叫人进府,让李婠“好生反省,作好本分事”。如此过了两三日。   这日,李婠正看账本,一人来报:”大奶奶来探望。“李婠不抬头地道:”请她回去罢。“   因着陈昌有令,这院门青天白日地挂着锁,院里人一应都不许出去串门,大小丫鬟婆子都闲在院子里,夏菱几个与南乔两人坐在廊下绣针线。这里报信的小丫头出屋,夏菱将手里针戳在帕子上,问:“姑娘怎么说?”   那丫头道:“姑娘说,请大奶奶回去。”说完,瞧夏菱没别的吩咐,走了,不多时,门口隐隐传来哭声,夏菱皱眉道:“这奶奶也是,这当头哭什么,没得找我家姑娘晦气。”   春慧手上没活,正靠在柱子上养神,闭眼道:“小声些,让人听你编排主子,小心吃瓜落。”夏菱道:“怕什么,她自己立不起来,就算是哭倒了长城也没法。只指望生个儿能帮她,不想是个姑娘,就来和我家姑娘哭?都来了几次了?又没欠她。”春慧睁开眼,想了想,回道:“也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咬,府上数数,哪个主子与我们合得来。”   两人说着话,梅儿与冬青听了倒没甚么,也插嘴与春、夏二人一道说。一旁的善舒面上没异色地听着,心中不自在。她与南乔是陈家家生子,一辈子都要在府上讨活路,不敢编排主子,于是道:“见这天儿也正午了,厨房那边还没送午饭来,我去催催。”   南乔也道:“各位姐姐先坐,我去屋里瞧瞧茶水去。”说着两人走了。夏菱与春慧听了,相互望望止住嘴。   夏菱起身叫住善舒:“我与你一道去。前儿我家姑娘喜欢那道醋鱼,我还特意叫人去厨房说了记得留,昨儿就说没鱼了,我家姑娘没说什么,我也不好开口,偏偏这两日饭食都送得迟,我倒是要去问问,到底是哪个老妪婆在捣鬼敷衍?”说着,两人叫守门的婆子打开锁,一道去了厨房。   又过了个把时辰,眼见日头偏西了,夏菱与善舒还没回。春慧道:“怕是遇着事儿了。”说着起身去回李婠。也在这时,一人来报:“二太太来了。”李婠还不待反应,又有丫鬟来道:“老太太来了。” 第71章   却说二太太先行, 带了个贴身丫鬟往这处来,李婠听了信儿诧异,迎出屋,便见三五个粗实婆子拿绳子绑了两个小厮跟在后头。   李婠冷下脸问:“太太这是何意?”贺夫人冷笑一声, 径直走到里间坐下, 喝命道:“都出去!”立着的丫鬟婆子忙不迭地往外走。   这里春慧、梅儿几个没随着他人退出去, 悄悄看向李婠, 见李婠摇头, 各自寻了角落站着。   贺夫人见了, 正待发话,窗外又人报:“老太太来了。”李婠道:“这到巧了。”说罢, 吩咐道:“请人进来。”   话音刚落,只见清簟散着头发, 脸上印着几道掌痕, 搀着老太太进屋, 后头也随着四个婆子,将夏菱、善舒二人反扭着手拖着, 又有个婆子端了碗汤。   夏菱面上宛如打翻了红染料般肿着两颊,神色怏怏, 见了李婠只哭着唤道:“姑娘。”   李婠登时大怒,冷道:“老太太这是做什么?摸着石头还要看主人, 缘何无故打我的人!”说罢,又喝命春慧几人:“还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去将人扶着!”春慧几人忙动作。   老太太将拐棍往地上敲了两下,冷道:“好大的威风!我还打不得了?”李婠道:“既已撕破脸, 拿什么辈分压人?”老太太冷笑,眼中□□, 盯着李婠。   李婠丝毫不惧,回望过去。几瞬后,老太太移开眼,在清簟搀扶下坐在塌上,转头问贺夫人:“你又怎么来了?”贺夫人忙立起身陪笑道:“有事来找昌儿媳妇。”   老太太问:“哪样事?”贺夫人面上为难,左右看看立着的几个婆子。老太太道:“遮掩什么?”   贺夫人从袖中取出一个手帕来,这帕子上有褪色的斑驳血迹,一角绣了株海棠。贺夫人道:“今儿底下婆子呈上来的,说是昌哥儿媳妇儿的帕子,原先在一个小厮手上。我听了她胡说了个大概,攀扯到了昌哥儿媳妇儿。这事关重大,我不敢拿主意,怕错怪了好人,于是绑了人来问问。”   老太太冷眼瞧着,便命道:“还不快快让人来说个明白。”   那婆子忙从后头上前,跪到地上,道:“老太太,太太容禀,今早儿我在园子行走,转过假山后,正巧遇着这两个小子说胡话,左边跪着的那个说:‘海东那小子好福气,得了二奶奶青眼,怕是要飞上天去了。’   我听他们随意攀扯主子,正要去训斥,就听右边那个说:‘可不是,那天府上大虫吃人,我们与二爷去救二奶奶,门一打开,你猜我们看见什么了——二奶奶趴在海东身上,两人正亲嘴!’”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眼睛或明或暗往李婠身上瞥。春慧上前喝道:“放你娘的狗屁!你个狗日的老东西满嘴喷什么粪!”那婆子面上吓得忙摆手,求饶道:“春慧姑娘,婆子我可不敢乱说。”   老太太用拐棍咚咚的敲了敲地,说道:“继续说。”那婆子应了声是,道:“左边那个听了,说:‘说谎莫得将牛皮吹破了,二爷那性子,开门见着二奶奶与人亲嘴?出了这事,焉能有命在?’   右边那小子急了,愤愤说:‘你可不信,我与海东一间屋,那小子早些年仗着自个儿活儿大相貌好,没少勾搭府上的丫头,哪个有些姿色的没被他上过手?’   左边小子说:‘这我晓得,近来倒没听他有什么相好。’右边的小子‘嗨’了声,说道:‘自二奶奶进门,那小子见了一面后便着了魔,天天念叨些糊涂话。这不这次他救了二奶奶,二奶奶还派了贴身丫头去伺候他。   左边小子笑说:‘那也只算那小子单相思。’右边人说:‘真不是,我那天还见着海东拿着二奶奶帕子发呆,指不定是二奶奶贴身丫头帮两人传情。’   我听到这儿,一面寻了人将这两人看住,一面去禀报太太,请太太做主。太太听了这些污言秽语自是不信的,但府上下人间乱传遥言碎语,定是要管一管,便命人去叫海东来问询,谁知——”说到此处,这婆子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老太太问:“谁知什么?”   那婆子道:“谁知我领人去叫海东时,他正躺床上,一手紧捏着帕子凑到鼻子上闻,一手握着自己涨大的孽根正动作,口头‘婠儿、婠儿’的叫,还——”   那婆子还要说,只听“啪”的一声响,那婆子脸上挨了李婠一巴掌。   李婠双眼盯着那婆子,一字一顿道:“别污了人耳朵。”那婆子慌忙避开眼,捂着脸呐呐道:“是是是。”趴在地上不再敢言语。   众人目光又落在李婠身上。李婠右手气得发着抖,她将手藏在袖中,面色如常,问道:“这事我晓得了,老太太此来又为着什么?”   贺夫人听了这话,正要开口,又见老太太没发话,便也不出声。   清簟从老太太后头站出来,跪倒地上。她拿帕子遮着脸,借以避开李婠冷凌凌的目光。   清簟道:“二奶奶容禀。前些日子,厨房的刘妈妈说自个儿肚疼,吃了好几天药也不见好,她小女儿是与我差不多年纪,有些交情,便来求我找些药。   我隐约记得老太太也犯过这病,还留了下不少药粉,便回了老太太,老太太应允,恰巧今儿也无事,我便将药送到厨房。可巧,夏菱与善舒也来了厨下,见了面,直骂人,说甚子‘歹毒心肠’,‘下毒害人,’不由分说,上前厮打。”说罢,捂着脸哭起来。   夏菱听了,挣开梅儿搀扶,指着清簟厉声道:“好个信口雌黄的角儿!指着黄牛便是马,饶舌鬼见了你也得甘拜下风!我问你——说是给厨房刘妈妈的肚疼药粉,怎地要下到给我家姑娘的汤里头?现今汤里头还搁着毒药,由不得你狡辩!”   清簟侧过头,哭道:“真是误会了。那会子刘妈妈正端汤搁灶外头,我顺手帮端了,手里又拿了药粉,应是看错眼了。夏菱上前不由分说厮打,那药一个不慎便落到了汤碗里头,是白的也成了黑的,再也洗不清了。”   夏菱气急:“我两只眼睛看得明明白白!”清簟哭道:“叫我指着天皇地老、诸位菩萨仙人发誓,若有一个字不诚心,直叫我脚底生疮,脸上流脓。”   夏菱恨道:“只当哪个心怯似的!也请诸位佛陀道仙见证,要是我哪句说了谎,便叫雷电来劈死我罢!”老太太道:“够了!像什么样子!”说着,指了指在角落里不吭声的善舒,道:“你也是一道的人,你来说。”   善舒惊地抬起头来,冷汗满面,眼见老太太拉耸着眼皮忘向她,复又垂头,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当时我站在后头,隐约是瞧着清簟端了碗汤,其余的,并没见着。”说罢,呜呜地哭了起来。   夏菱听后,直骂:“你个胳膊肘往外拐、丧了良心的蠢物!真话没有,假话作堆,当真以为日后能落得安生?可眼见着了府上的腌臜事,谁知日后不是棺材一副打发了。”   老太太喝道:“好张利嘴!是个颠倒黑白的好手!主子没发话,你倒逞起能耐了。还不快快将人压下去打烂她的嘴!”底下婆子听了,忙围上前。   李婠将夏菱护在身后,喝道:“退下!”那几个婆子前后为难的立着。李婠道:“是否黑白没说清时,老太太便按着我的丫头打了十几个嘴巴子,如今是要屈打成招?”   老太太问:“你道如何?”李婠命道:“去将刘妈妈找来。”几个婆子见老太太点头,去传了刘妈妈来。   不多时,刘妈妈到了里间,请安诸事毕。老太太先发话:“你因着求一副药便搅合进这事里头,也是个冤主,且将你晓得的都说出来罢。”   因着早有人嘱咐过,又许了个将刘妈妈小女儿提到屋里的承诺,刘妈妈便一溜嘴将腹稿托出:“我前些儿肚疼,吃了好几副药也不见好,我小女儿孝顺,便请了清簟姑娘求来老太太吃的药,清簟姑娘心善,今儿便送到了厨下。   可不巧,我正托着汤,厨下又忙,便请了清簟姑娘帮忙托着到灶台外间去,后头夏菱姑娘来了,不知怎地两人打起来了,那药倒在了汤里。”   贺夫人听了,眼一转道:“这下可都明了了——全是夏菱这丫头大惊小怪乱冤枉人,也不怪老祖宗亲自来。这府上偷鸡摸狗、吃喝打牌是小事,可扯到投毒害人这般大事来,也不能善了了,不若直接将人发卖出府去罢。”老太太抬抬眼,说道:“便依你罢。”   李婠冷笑一声,道:“慢!是非曲直还没辨明白,哪有什么明了。”说着,转头问那刘妈妈:“你几时得的病?候症如何?请的哪家大夫?用的什么药?药渣在哪处?”说罢,又命:“将厨上的都传来——”   刘妈妈白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有、好几日了,就肚子疼,请了临街的大夫,用的什么药我也说不清。”李婠道:“将临街的大夫全请来——”   里间一时无人应声。老太太满色发黑,立着下人不敢动。梅儿与冬清见了,便要动身去。   清簟长泣一声,哭道:“止步!只是一晃眼的误会,生出这么多的乱子来,现下又要劳累这么多妈妈、大夫,我心中难安。奶奶若不信,我自有法子验证。”说罢,跨步抢过汤碗,一仰脖喝了。 第72章   这里清簟做出此等举动也有说头。前回说道, 老太太有意让清簟下毒将李婠药死,命心腹婆子取了压箱底的药给清簟。   清簟拿了药,白着脸强笑道:“这、倒时仵作来验看尸首……又有李家……”那心腹婆子道:“这药分三次下,完了外人也只会当是得病死的, 尸骨不会泛黑。”   清簟因想着:这药吃三回才有效验, 只吃一回也不当什么, 倒是查出来是个死, 便仰脖将汤喝了。   李婠见空荡荡的碗底, 冷笑道:“好阿, 好个忠仆!”还待再说,却被老太太出言打断。   老太太见药被吃下, 心中松了口气,又见李婠开口, 恐再生事端, 故道:“你们可满意了?连主带仆都像惊弓之鸟, 遇着点小事就惊乍起来。如今真相大白了,还不快快将那嚼舌根的丫头压下去卖咯。”说着, 咳了两声。   贺夫人忙起身道:“老祖宗保重身子为上。”一面吩咐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将人拖走?”几个婆子就要上前动作。   李婠冷眼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待那几个婆子要动作时拦在夏菱前头, 几个婆子在府中也晓得李婠厉害,故没有上前立在当地。   李婠道:“要拿她, 先拿我。我看哪个敢动?”老太太听了气得头晕,喝道:“去!将人一块儿压下!我就不信, 还能反了天了!”   李婠冷笑一声,立着不动。底下的婆子左右为难, 只一个胆大的上前的婆子上前想绕过李婠去拽夏菱,被李婠一个耳光打到了边上, 李婠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人?”   那贺夫人是个没成算的,她原先只想着拿了李婠把柄,压她一头,后续也未多想,得了罪证便急急忙忙往这处来。却不料清簟下药被逮个正着,老太太害怕下药之事泄露,预备将夏菱卖出府去,好无后顾之忧,也急急往这边来。   两边一遇着,贺夫人乐得两人“鬼打鬼、狗咬狗”去。此时这场面胶着,贺夫人先见两人“斗鸡眼”似地相互盯着,心头暗笑,假意劝道:“只一个小丫头,老祖宗何必动气,不如高抬贵手,拉下去打几十个板子警示警示罢了。”   老太太也意外能遇着贺夫人拿了帕子来说人通奸,才将贺夫人禀明后,老太太便不想掺和进这“通奸”的浑水,只想着将夏菱处置了收尾。如今听了贺夫人这般说,抬眼瞧了贺夫人一眼,心中虽嫌她蠢钝,但转念一想,板子重些,直接拉出去打死不更省事?便点了点头。   贺夫人料想着依这处置法,李婠也没什么说的了,正要开口,便听李婠冷道:“太太有闲心插嘴,还不如留心将帕子看好,没了罪证,还怎么污人‘通奸’?”   贺夫人冷下脸:“证据确凿,你还要抵赖不成?”李婠道:“好笑好笑,都说‘捉奸要双,抓贼要赃’。凭个帕子与下人几句胡言乱语,便要来拿我?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夫人道:“自古都说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你若洁身自好,府上怎会有风言风语。远的不说,只你的手帕怎么会到那个小厮手里头?”李婠道:“绣了株海棠,帕子便是我的了?”贺夫人道:“这绣工只府上主子才有得,府上又有哪个不晓得只你的帕子上绣了海棠?”   春慧道:“我家姑娘的帕子、扇坠儿,吊坠儿,寻常都是我几个在缝补,这等小物件儿,不止我家姑娘有。前几日二门外的洒扫丫头还赞冬清绣工好,央着求了条帕子,正是海棠纹样。更不说以往散出去的,也不晓得有多少了。”太太这时去搜,也能搜出不少来。”   贺夫人又问:“若没有私情,那这小厮为何那种不堪事?”春慧道:“我家姑娘哪里晓得?他自个儿龌龊,还能的怪到我家姑娘头上?”贺夫人冷道:“主子没开口,个小丫头嚼什么舌根?”   李婠冷笑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太心里既有了决断,还来与我说什么?直接派人将我打杀了岂不更好?”春慧几个人齐道:“要杀连同我们一起杀了。”   夏菱道:“不然活着定当要去知府衙门为我家姑娘讨回公道来,梁州的衙门管不了,我几个便进京去,我就不信,这天下间还没有说理儿的地儿了!”   贺夫人本来心无成算,也没想过将事闹外头去,一听这个,哑口无言,只强笑道:“倒是我急眼了。这说开也就好了。”   老太太冷眼看着,心中只觉棘手:这李婠是个油盐不进的,偏偏又不能直接叫人打死,要真死得有个蹊跷,先不说李家,陈昌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思索着,转念又想,如今“汤”被喝了,料想人也翻不出风浪。   便哭道:“老了不中用了,讨个孙儿媳妇,宛如讨了个夜叉来。不中用咯、不中用咯。”说着闭上眼往旁边倒去。   贺夫人等见了,俱都慌了,惊呼:“老祖宗!”又喊:“快叫大夫来——”又去报了陈昌与大房等人。   李婠眼瞧着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心中生厌,便道:“将这戏台子留给她们罢。”说罢,领着几人去了偏房中。   却说陈昌正在外头吃酒,得了信儿匆匆往回赶。才至屋内,便见老太太闭目躺在榻上,清簟正端着药碗,贺、秋两位夫人坐于下方圆桌,陈远、陈永、陈芸、段馨、陈蕙、陈茯与贺家两位表小姐立在后头,独不见李婠。   老太太听外头丫头报:“二爷来了。”便睁开眼道:“昌哥儿来了。”陈昌上前请安:“祖母。”   陈昌一一请安毕,上前接过药碗。老太太开口道:“你个大男人,做哪门子这些事?将碗给别人。”清簟忙上前接过。陈昌笑道:“祖母今儿难得高兴,来这处逛逛,怎生病了?”   老太太道:“出府的小厮没把来龙去脉和你说说?”陈昌道:“只听了大概。路上着急回,就听三七说了嘴,祖母和太太逛到了这院子,后头犯病躺下了。”   老太太点头,也没细说原由,只道:“如今你家老爷在外头,我也老了,这家你是主心骨,家也该你当起来了。这三四代的家业,都指着你蟾宫折桂,改换门庭。也莫要儿女情长,折在你手头了。”陈昌称是,余下众人听了,脸色各异。   说着,老太太也不想久待:“你们也别大惊小怪。这几天不见昌哥媳妇儿,说来看看,半途又犯晕,都散了罢。”   陈昌将人送出院子后,来至偏房中。李婠背对人坐在窗前。一时春慧来回:“姑娘,仓房头东西收拾差不多了。”陈昌问:“收拾些什么?”李婠道:“庄子上海棠开了,我去住几日。”陈昌听了,将人赶出去。   房中只陈、李二人。过了几息,陈昌问:“又使什么性子?”李婠道:“劳你来了。我是与小厮通奸的娼妇,是说谎的贼婆,我想着,还是快些走,别污了你家的清白。”   陈昌道:“这说的又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婠听后,也不搭话了。陈昌凑过去一瞧,却见李婠望着窗外,面上漠然,眼神凌凌,只泪珠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直顺着两颊往下淌。   陈昌僵在原地,他见不得李婠流泪,那泪珠儿一滴滴落在他的心头,让人发冷。陈昌扯着嘴角道:“怎么又哭了?”说着,用手盖在李婠脸上,不让她看清自己的神色。   半响,陈昌缓过神后,道:“你别哭。且去家里头庄子上住两日,我料理这边去接你。”   遂命人将一应得用之物备齐,除开夏菱、春慧梅儿等外,另点了十几个婆子丫头随身伺候。一面命底下小厮去知会老太太与贺夫人。待万事备全,已是黄昏时分。   陈昌打头,领着一行车轿人马往庄子上去。这里早有人来通禀,待陈昌一到,庄头早候到庄门口。其余下马安顿之事也不必多提。   待陈昌折返,已是月上中天。回程半路,三七打马而来,将在府里头打听到的这场争端一一说了。   陈昌听了始末,立着马没说话。他的脸一半藏在暗处,一半在火光下,吓人得紧。后头人见陈昌停下,也纷纷立在原地候着。莫约一盏茶功夫,陈昌动了动缰绳,队伍才开始行进。   陈昌道:“这三个女人,一个是我祖母、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妻子,在富贵乡里住着,要你死我活了。”三七小心劝道:“常言道,牙齿还有碰到舌头的时候,许是有些误会,说开了也好了。”陈昌冷笑了笑,没开口。众人径直往府上回。   这边贺夫人在李婠处拿帕子说事,不料被李婠丫头三言两语怼了回来,气得心口疼,后头又有小厮来说,李婠被送庄子上了,郁气渐散了。   贺夫人与彩云道:“别回才好。”说着,她就着灯光瞧了眼给她捶腿的彩云,心说:倒也娟秀,比不得那女人,也是好事一桩,没得将昌哥儿占住了。   贺夫人起了心思,随口道:“可昌哥儿身边没个人也不是事儿,打明日起便去伺候昌哥儿罢,开了脸,便提你做姨娘。”彩云想着陈昌才貌,脸悄悄红了,低头细声细语道:“任凭太太做主。”   正说着,有人来报:“二爷来了。”彩云低头退至一边,待陈昌进屋,忙送上茶水。她因着贺夫人那番话,情思萦逗,手一个不稳又与陈昌的碰在一起,更是面红眼俏,不知如何是好。   忽而,耳边炸起一声惊雷,彩云吓得轻叫了声。原是陈昌挥手将茶碗摔在地下。   又听陈昌一声喝道:“都退下。”彩云便与其余丫头一同退下了。房门隐隐传来两人争执声,后头全是贺夫人哭泣叫嚷。   此为彩云最后一次见陈昌。那天后,只听府上嘴碎的婆子说,二爷又去了老太太处,也闹得不甚愉快。再后头便带着二奶奶进京去了,再往后之事她也晓不得了。她年纪大了,家人不忍她配个小厮,凑足了银子将她赎回家去,与这府上也没了瓜葛。 第73章   却说这边, 三七得了陈昌吩咐,前去报与李婠不日进京之事。李婠知了,沉默半响,只问:“定的哪日走?”三七跪到外间, 忙回道:“二爷说, ‘七月初三走, 一应常使常用的行礼物件带上, 大件不必了, 京里的宅子有。’路上行宿皆有二爷安置, 奶奶只管安心。’”话毕,三七见李婠没别的吩咐, 退下了。   次日得了信儿,春慧私下直说:“这好, 离得远远的, 各在一方, 不必叫人害去。”梅儿道:“府上一窝都不是好东西,只歹竹出好笋, 姑爷是个好的。”两人正在廊下叽歪着。   忽而见冬清出屋,梅儿忙道:“冬清姐, 姑娘屋内没人?”说着要起身进屋去伺候。冬清摇头:“姑娘留了夏菱,有话说。”余下人均好奇是哪样事, 问冬青,只冬青一问三摇头, 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多时,夏菱淌着眼泪掀帘子出来。春慧叫住她:“大好的事, 哭什么?又惹姑娘生气。姑娘训你了。”夏菱走到回廊栏杆坐下,也不吭声, 光拿帕子擦眼泪。   春慧拿指头戳了戳她额头,道:“还哭。在府上,你是姑娘大丫头,在外头,是坊子上二把手,放在戏文里头就是皇帝老儿的巡抚,也是好大一个官了。也不怕底下丫头婆子管事见了笑话你。”   夏菱侧过身,道:“哪个哭了,就你眼尖。”春慧左右看看,拉她与冬清拉到拐角处,道:“这处没人,说说罢,真做错事,姑娘训你了?”夏菱道:“姑娘说,叫我留这儿看着坊子。”   冬清见夏菱红着眼,脸还肿着,咬牙道:“我留下,你去。我去找姑娘说。”说着要走,被春慧一把拉住。   春慧冷笑道:“你会打算盘、看账本?姑娘外头坊子上万号人你能管?”冬青支吾着答不出来。   春慧思索片刻,道:“也是好事。姑娘一走,外头坊子得要个人看着。只还留在这府上不成?”夏菱摇头:“姑娘说,走前会买个院子,置办好家什,顾些婆子。”春慧道:“这可好,这下你是大管事了。你好好看着这家底,在京里有个万一,我们回来也有个去处。”   夏菱虽知晓这些,也难免闷闷不乐。春慧宽慰了几句便丢开手,去打点行礼。   于是李婠先料理坊子诸事,后与陈昌拜别亲友,辞谢恩师,七月初三这日一早,天色未明,打马往城外去了。   因着前事,到离别之时,陈家无人相送。陈昌虽面上不显,心中难免闷闷。李婠思及远离故土,亦心中戚戚,正闭目沉思之际,心有所感,透过纱窗一望,见陈昌打马在侧。陈昌也有所觉,侧头问:“怎么了?”李婠招招手:“你来。”于是陈昌下马掀开帘子入了车内。   李婠伸手碰了碰陈昌青黑眼底,说道:“我累了,你同我一道歇歇。”陈昌点头,将李婠抱在怀中,头放在李婠肩窝处,闭目不言。   行至十里长亭外,三七回身至车前道:“禀二爷、二奶奶,前边儿亭子处老太太与二太太在等着。”   陈昌听了睁开眼,臂膀紧圈着李婠,喉结一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李婠拍了拍陈昌小臂,低声道:“我不下车了。你快去罢。”陈昌闻言亲了亲李婠耳朵,没多话,掀帘子出去了。   半响,春慧进车奉茶,瞧着李婠低头看着书,许久没翻页,道:“姑娘装什么大方?不想二爷去,何不叫住他?”   李婠回道:“‘儿行千里母担忧’,那两位与我是仇敌,与陈昌是祖母、生母,个人论个人罢。”春慧叹道:“姑娘便是看得太清楚了,只论情论理,做情理打算。但这世间哪有这么多黑的,白的?随心才是。”李婠不言。   却说陈昌掀帘而去,到了长亭处。此时已天色大亮,碧云天高,黄花满地,离人更添伤感。陈昌掀袍跪下,道:“陈昌不孝,令祖母、太太忧心。”贺夫人哭道:“你是不孝。为了个女人拟个名头便要离家。这一去,不知何时能见。当真好狠的心。”   陈昌顿住,叩头道:“太太保重身体为上。”贺夫人垂泪不言。老太太令人取来酒,命陈昌起身,道:“大丈夫莫做这些小家子气。此去好生念书,莫在大事上糊涂了。”陈昌应是,接过酒喝了。后多是嘱咐衣食之词,不再多叙。   话别后,陈昌一行上轿登城,水舟车路而去。陈、李一行人行了十多日,终到了京里。才至城门,早有留在京中看宅子的管事抬了轿子并拉行礼的车来伺候。那管事垂手问:“二爷,几处宅子去那处安置?”   陈家在京中有几处宅子,均是陈昌祖父早年在朝廷还未迁都置下的,连并着买了正阳大街大半条街的铺子,后头陈家迁去了梁州,做茶、盐营生,京里铺子大多租出去,称之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只是一则陈家不再京中,二则以陈昌祖父‘才不露白’遗训为先,在京中倒是少有人听闻。   陈昌道:“去正阳门那处。”那管事应是,赶了车马往前。入了城,李婠等人往,纱窗外一望,只见此处人烟鼎盛,较之梁州几倍有余。穿过大街,进了三柳巷子,车马停在一三进宅院处,入了宅门,左侧一排倒座房,过了垂花门后是左右两侧厢房,沿着回廊行走,到了正院。因着陈家长辈未至,李婠因道:“且将正院洒扫一番,以备后事罢。”后头人领命。行至此,已是人极马疲,而后安置打点之事不必多说。   如此过了三日,终地大事完备了。这日,陈昌于院子闲逛,点了两处命人推了墙盖成武场,而后去寻李婠。正逢李婠正看着几个婆子收拾仓房,打眼便见陈昌过了垂花门走来。   李婠问:“打哪儿去?”陈昌回:“正寻你。”自入了京,李婠心中快活许多,笑问:“寻我做甚?”陈昌见此,凑近李婠耳边小声说了句昏话,李婠反应不及,立在当场。陈昌笑了笑,拿扇子拨了拨她的耳垂,道:“耳朵红了。”这般一说,李婉耳朵更红了,陈昌爱极,拿袖子掩了两人,凑过去亲了亲。   还待再亲,却见李婠推拒道:“离远些,热得慌。”陈昌见仓房里几个婆子出屋往这边来请安,自是不肯叫人将李婠看轻去,一面摆手让几个婆子自去忙,一面打了扇子给她扇风,道:“这‘秋老虎’厉害,指个下人看着便是了,何苦站这儿受罪?”见李婠点头,便点了个人看着,领了李婠往亭子走。   李婠拉着陈昌衣袖与陈昌一道,说:“改天命人凿个冰窟罢,用冰也便宜。”陈昌自是无有不应,道:“听你的就是。我今儿早送了帖子到尚书右丞罗家,定好后日去拜访,得备下厚礼。”   李婠道:“还有这门亲?我怎没听过。”陈昌道:“说来话长。这罗家与我家在祖父那辈便有几分渊源,现任尚书右丞罗文鸿屡试不第、身无分文之际,得了我祖父周济,后日他高中,坐了右丞,便命来了陈家为府上二房嫡出次子求取一女。可偏巧府上祖母只生了我父亲与大伯二人,祖父便命庶出的姑姑记到了老太太名下出嫁。我祖母自是不高兴的,府上也没人触霉头提这遭。”   李婠道:“倒与我说说这罗家,好备周全礼。”陈昌道:“这家人丁兴盛,尚书左丞罗家与前头夫人有二子一女,后头这夫人难产病逝,续娶了的中正家的夫人生有一子二女,如今也已仙逝,出自各姨娘的有一子三女,我姑姑嫁的便是这府上前头夫人的次子。   如今与我同辈的,连带未及弱冠,还未出嫁的有十八人,六子十二女,又生了五个小辈,最大已是外傅之年。我那姑姑得了两个儿子与三个女儿,均未婚配。   两位堂兄均长我些年岁,已娶妻生子,次子名唤罗英耀,前年还去梁州代姑姑看望祖母,三个堂姊妹还在家中。”   说罢,陈昌又道:“长辈得礼我已备下。余下也不拘个人,还在家中的姊妹送几个珠钗、戒指、扇坠,同辈便送些笔墨书画,小辈给些如意坠子,平安锁,这些带了不少来,都堆在库房头。”李婠问:“姑姑那边可要增些?”陈昌想了想道:“数目莫出格,只捡些出众的装盒子送去罢。” 第74章   却说尚书右丞罗文鸿下了朝, 正与书房中与门客清谈,便有管事来报:“梁州陈家送来拜帖。”罗文鸿接了帖子看过后,道:“故友幼子远道而来,府上后日备好宴席, 莫怠慢。”那管事忙点头去了。   一门客抚须笑道:“可是陈公长孙?以备秋闱而来?”罗文鸿道:“正是陈家, 不过来人是陈家二房独子, 唤作陈昌, 往些年随他父亲入京来见过, 拜了王启为师, 到和我眼缘。”   那门客知晓罗文鸿与陈昌祖父渊源,又见罗文鸿面待几分喜色, 道:“竟是王启弟子,明年必是榜上有名。”另一门客也忙笑道:“榜上有名的何止数十人, 和罗公眼缘的倒是凤毛麟角阿。”   罗文鸿哈哈一笑, 道:“后日你们一见便知, 此子虽在四书五经缺几分灵气,但行事颇有文章。”说罢, 顿了顿,又道:“恨不能他是我罗家子阿, 定后继有人。”   几个门客知罗文鸿嫌家中虽子嗣颇多,却无人承其志, 于经济学问一道也多是中庸,因而有此言, 只他们身为门客,却不能言及此, 全避而不谈,拱手道:“有罗公这句话, 到时我们定要一见。”说罢,岔开话,说起其他来。   这边那管事出了书房,忙将信儿递给了大房中。因这罗文鸿前后两位夫人均已仙逝,罗文鸿便循着旧礼,定下大房长媳打点府上诸事。   此时这大房太太听了那管事言语,只当罗尚书碍于以往陈家祖父之恩,点头应下,一面命人按旧例照办,一面命底下管事媳妇去知会各院。   那管事媳妇绕了府上一圈,进到府上罗家二房的院子里。   陈昌姑姑所出的姑娘名唤英妙,听了这信儿只问这传话人:“上回去大太太那说话,太太命我姊妹从下头送来的花样子里头挑拣些个,让匠人融了旧的打些新珠钗。这一晃眼便是一月过去了,新的还没送来?”   那管事媳妇陪笑道:“早打上了,陆陆续续都送进了府上,姑娘的我明日就送过来,正好后日宴会能穿戴。”   罗英妙冷笑道:“多亏了那不晓得是来‘打哪门子秋风’的亲戚了,要是不来府上,还不晓得哪年月能穿戴上。”那管事媳妇面上讪讪。   正说着,罗英妙丫鬟绿儿哭哭啼啼进来,罗英妙见了便骂开口:“不长眼的死货!平日里要你做事指不上你,只晓得推脱。没瞧见贵客在?”   那管事媳妇听了指桑骂槐的话,面上不好,赶紧说:“欸,我哪称得上声贵客,姑娘才称得上贵字。”罗英妙斜睨了她一眼,转头问绿儿:“还不快说哪样事,正好妈妈也在,给你做主。”   绿儿哭道:“姑娘前天丢了个坠子,我今儿见着四姑娘头上,便去问,四姑娘好不讲理,不过提了这么一嘴,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阴阳怪气起来,后头我一说,便要去找大太太做主。”   罗英妙听后,起身冷笑道:“要去找大太太做主?贼喊捉贼?好阿,一个姨娘生的,半个奴才秧子,却要告起主子来了。平日里一处屋子隔成三处用,给她一处还不知足?到贪起别的来了?”   又与一旁立着的管事媳妇道:“这儿事也是妈妈亲眼所见了,还请到时候与我说句公道话。”   那管事媳妇心中叫苦连天,口内道:“姑娘明鉴,怕是又什么误会。”罗英妙冷笑不言。   因着左丞罗文鸿素有“清廉”美名,得过当今圣上称赞,面上便无铺张之举,加之姑娘公子众多,因而这一间大屋隔了三个套间,中间住了罗英妙,左右各住了二房两个姨娘出的姑娘,平日说句话也需低声些,这时罗英妙说了通,左侧屋里隐隐传来哭声,另一边鸦雀无声。   罗英妙听了这哭声,冷笑道:“这‘苦肉计’我这四姐姐使得勤快。可惜了,眼泪能变出个钗子,变不成个如意郎君。”这下左侧也没了声响。   这时,有人来报:“二太太来了。”二太太听了下人说了这桩官司,忙来了院里。罗英妙唤了声“妈”,二太太横了她一眼:“又惹事。”后三言两语将这管事媳妇与绿儿打发了。   罗英妙见了道:“充什么‘观音菩萨’,这般好心?我是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不向我,到向着别个去了。”   二太太忙道:“乱说!又哪处没向着你了?口无遮拦的,还不请菩萨莫要怪罪。”罗英妙冷哼一声。   二太太先念了几声佛,后从袖中取出个盒子来:“到院门时,四姑娘送来的,你瞧瞧?”   罗英妙打开一看,见里头是只翠钗,制式上与她丢的那支仿佛,细看又不同。罗英妙道:“倒是知趣,也只有这点能说道了。”说罢,起身到铜镜前坐下,将翠钗带上。   二太太道:“我嫁妆里头还有几只,待会儿让人送来。后日陈家你表哥来,莫失了颜面。”罗英妙思及那些珠钗都是些旧样式,便道:“你自个儿留着罢。”   二太太只当罗英妙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及她嫁妆不丰有此言语,道:“姑娘是个好的。”   说罢,二太太上前站在罗英妙身后,瞧着铜镜中的人,叹道:“生得也好,在十几个姐妹中也是拔尖的,性子也爽利,可于亲事上有些波折。先头说的那一个你不喜,后头说的这个又年轻轻轻又去了,连累我儿了。都说‘月满则亏’,可见有几分道理。”   这话言及罗英妙心中病处,她面上一冷,扶了扶翠钗。   二太太摸了摸她头发,说道:“早些年你外祖父带你二表哥进京时我看过,与你倒是郎才女貌,也有意撮合,只可惜了你一听这便哭,也作罢了。如今要不是他已娶妻,倒是桩好姻缘。”   罗英妙不以为然,心道:小小商户子,哪称得上良配?却思及二太太出身,没再多话。   却说这天,罗英妙与几个姐妹去了大太太处,不多时,有人来报:”陈家人拜见了老太爷往这处来了。”大太太忙道:“快请。”   下人掀了帘子,陈昌、李婠进屋先行礼,大家见礼叙过。大太太先问:“府上老祖宗可好?”又问陈家诸人,陈昌道:“多谢太太记挂。”后一一答过。   大太太招手让陈昌上前,笑道:“记得上次你来老太爷就念叨你,连带着几位老爷也不时提及你,今日一见,果真不凡。”陈昌口称不敢。   大太太又拉了李婠手,将李婠夸了夸,笑道:“当真是可意儿人。”说着又拉了罗英妙的手:“比我家五丫头还出挑,看这性子也是极好。”   李婠才将进屋时,便见屋中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各位姑娘站了一地,后见礼叙话,已将人对上八九分,此时听了大太太这一言,只道:“太太谬赞了。”   二太太见李婠也心生喜爱,笑道:“细看两人穿得颜色相近,到像是双胎似的。”   罗英妙先听了大太太那句生的比她好,心中不快,听了她妈这样说,往李婠身上一瞧,见李婠穿了见大红金丝翠纹锻百裙,与她确属相仿,心中更是不悦,面上带出几分来,正待开口说话,一婆子来报:“老太爷请昌二爷叙话。”   大太太忙命人领了陈昌离去,回头与李婠道:“古话说‘郎才女貌’,今儿我见了你俩才晓得这几个字。”李婠听了忙低头做羞状。   又续了些家常后,收看了回礼物,大太太便领了人去拜见陈家几个长辈,又在二房坐了回,开了宴席,至月上柳梢头时方散。   却说这罗英妙回了屋里,便闭口不言,神色郁郁。二太太听了下人报后,来问:“哪里又不好了?”   罗英妙冷道:“这‘又’字倒用得精妙,显出了十足的不耐烦来。”二太太叹了口气,问:“还在想着那丢了的钗子?今儿我看你席上就魂不守舍的。”   罗英妙不言,不知怎地,大太太一句“郎才女貌”出口后,勾着她思及了另一个‘郎才女貌’起来,不由往陈昌身上看去。   却见这人面容俊朗,蜂腰猿背,举止不俗,罗英妙心中平白添了几分想头。   二太太只当她还在与那支钗子较劲儿,唤了绿儿来:“昌哥儿与他媳妇儿带了礼来,拿来给姑娘过过眼。”绿儿应是,转身去了。罗英妙问:“哪样礼?”二太太笑道:“五把钗子,并些扇坠、戒指,你瞧着看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罗英妙听了,道:“说是左丞家,一支钗子融了又融,推三阻四,反而不及一小小商户阔绰。”二太太道:“自你外祖去了,陈家老太太当家,与我到是没了联系,我私下送礼去,也没回来的时候,因而在家中也少提,莫怪你不知,陈家三代经商,只在京城这边没甚名声。”   罗英妙又问:“表哥如何?”二太太道:“我说你与他曾是良配,不是虚话。长相学识没不好的,你祖父盛赞过。”   罗英妙不由生出几分后悔,心说:只怪当时年幼,听了说了表哥家世后不喜,远远望过一眼便拒了。如此这般想,迁怪起她妈来:“既然你这般遗憾,天天念着,早年何不强硬些,没得做事后诸葛。”   二太太听她这么说,回过味来,心中一跳,正要劝她,又见绿儿已取了盒子来,只得闭口。罗英妙起身将盒子掀开,见盒中五支钗子,上镶嵌着各色玛瑙珍珠翡翠,两个戒指、扇坠均是白玉制的。   绿儿正捧着盒子,见了“咦”了一声。罗英妙听了这声挑眉问:“是这富贵迷了你心窍了?”绿儿忙道:“只见着这钗子戒指,瞧着比其她小姐的更贵重精巧些。”   二太太骂她:“没张眼的腌臜货,那有不一样?”绿儿委屈道:“席前太太拆了回礼,又命人收下去,分到各院子里头,路上我见七姑娘拆了见着的。”   罗英妙听了,挑了支八宝翡翠菊钗在铜镜前坐下,将头上翠钗摘了带上,看了看铜镜中,道:“果真不同。”   欲听后事如何,下回分解罢。 第75章   却说这边, 陈昌、李婠二人自尚书左丞处回了府上,进了院子,梅儿与几个丫头来秉烛来接。此时月隐星消,又逢一阵大风吹过, 灭了几只蜡烛, 院里昏昏, 人都藏在了黑夜中。   李婠在席上喝了酒, 已是微醺, 伏在陈昌怀中, 见了人吩咐道:“夏菱,我渴了, 取碗水来。”梅儿一面打起帘子,一面笑道:“姑娘醉了, 连人都认不得了。”   几人进了屋, 陈昌道:“都先下去, 温碗粥来。”梅儿几人退下。陈昌将人抱到躺椅上躺着,俯身定定瞧了人几眼, 听李婠低声唤水,轻笑一声, 起身在桌上到了杯茶水,也不给李婠喝, 自个儿先喝了口,以口渡给李婠。   李婠喝了又念了声水。陈昌凑到李婠上方, 笑道:“这水正在这处,你来取罢。”一面说, 一面对着茶壶喝两口。   李婠正脑子昏昏,头晕目眩之际, 听了仰起头去寻。陈昌以手扶着李婠腰身,让人借力离了椅面,一面亲一面渡水。   又喂了两回。陈昌剥了李婠衣裳,顺着人细白的脖颈往下,鼻子喘着粗气,口内浑念着些“婠婠”“祖宗”的词。   梅儿端着粥打帘进屋,还至里间,便见屏风上照着两个叠着的影子,不时参杂着些昏话,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忙退出屋去站在屋外,不让底下小丫头进屋,又命厨下烧了热水备着。   梅儿立在屋门口,耳朵隐约听着屋内动静,不由思绪飘飘,不知思量其什么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小丫头伸手拉了拉她袖口,道:“梅姐姐?姐姐?二爷唤人送水进屋去。”梅儿正当心神恍惚,听了这话忙领着人到了里间,与几个丫头提了桶往里头倒热水,待水满了八成,梅儿道:“二爷,水备好了。”   陈昌赤着身掀开窗幔出来,随意从屏风上拿了件外衣披上。梅儿恍惚间看了眼,忙又低下头去,心不知怎地想的,又往紫纱窗幔望了眼,心思乱飞。   陈昌见这丫头眼神东瞧西瞟,心中有几分不喜,冷道:“粥菜留下,都下去罢。”梅儿等人忙下去了。   至次日,陈昌自又与李婠耳鬓厮磨番才起身,如此过了十多日,两人上无长辈掣肘,下无琐事烦心,自是缠绵缱绻,情越发深了。   期间,陈昌作了文章多去罗家请教,罗文鸿见了,更心喜之,陈昌本善于人交,又有罗家子弟引见,不过半月,便在京中有了名声。   这里自过了那一遭,梅儿便有意躲着陈昌,平日里屋内也伺候得不那么勤了,遇着陈昌到了院子来,也借口倒茶、浇花之类走开。   春慧因问她:“平日就你勤快,这几天到会躲闲了。姑娘刚还问起你了,叫你有委屈与她说,她来想法子。”梅儿垂着眼,找了由头支吾了两句,糊弄过去。   春慧见她如此,想训她几句,又思及她哥菊生,没再多话,只说:“罢了,你不说我也不多追问。”后回了李婠:道:“梅儿只含糊说了两句,想着也是小事,姑娘不必忧心。”   李婠听了只说:“她经事少,平日你多担待些。”春慧道:“梅儿与我几个是早年间跟了姑娘的,情分自是有的,姑娘放心罢。”   李婠点头,说起其他事来:“算着日子,两位管事也要到了,派人接没?”因着李婠要入京里,早先便与众管事商议,分拨两个管事来京中建坊子。   愿来者不少,李婠挑了一个叫胡月的管事,这管事以往当过妓子,当日李婠升她为管事时,底下风浪不少,但胡月识字,又精明强干,能服众。另一人是秦成,说只愿追随李婠,李婠左右权衡,也点了他。   定了人后,李婠命秦成沿沧江而下,先收几船棉花原料入京,又命胡氏打点交接,带十多个熟手后行。   如此过了大半月,李婠没还没见着人,方有一问。春慧虽对这什劳子坊子、布没兴致,但夏菱没在,少不得担起这些往来迎送来,回道:“命菊生几个早早在城门看着了。”   李婠又问了木匠造机子如何了?春慧道:“只说没这般多木头,先做百架。”李婠又问:“新买的几个给坊子做饭四食的婆子可安置了?”春慧道:“安置在了下人房头。”又问了些其他琐事,春慧一一答了。   李婠点头又说:“前几日我寻这边寻摸地方,今儿说有了因信儿,我想着‘眼见为实’,纸上写的到底差些……”李婠看着春慧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把后头话吞下肚了,侧开眼。   春慧笑道:“你是主子,出门寻这么说这么多由头作甚,我又不是夏菱那小妮子,不让你出门。”李婠问:“你应了?”春慧便笑:“应了应了,我的姑娘欸。”说罢,取来衣裳伺候李婠换上,又命小丫头打热水来给李婠擦脸理妆。   李婠一面换衣裳,一面命婆子备好车马,点了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并五六个小厮随伺。一行十多人自北边角门往正街去了。   路上人烟阜盛,往来叫卖声不绝,李婠透过纱窗往外瞧,道:“初来人疲马乏,只得走马观花的一瞧,今日细细一看,果真不同凡响。”   春慧因家里头穷吃不上饭,自小被父母卖到了李府上,后头又调到李婠身边,自以为是到了福窝窝了。这会儿往外头一瞧,只觉人多繁杂,吵吵嚷嚷。只春慧不会拂了李婠兴致,只道:“确实与梁州不同。”   如此行了大半时辰,到了牙行后门口。早有婆子上前知会,那牙人忙迎出门,隔着车帘,一面轻轻扇了几下自个儿脸,一面弯腰笑着道:“全怪我不利索,劳东家亲自来了。”说罢,要接了李婠进屋说话。   李婠道:“不必了,此来去看看便走。”那牙人忙说:“劳东家先行,我套了车便来。”春慧道:“麻烦什么?去前头车的车轼坐就是了,别耽误了行程,日落前得回府上。”那牙人忙点头笑道:“是是是。”说着,去坐了。   牙人引路,先到了处地僻幽静的院子。那牙人开了门锁,道:“这处人少,地方也大,容个千人也是行的。”李婠见了点头,问作价几何。那牙人道:“这处原是个左同知的府邸,后头人外放出去了。这院子也空了下来,每月给七千贯也是了。”   这数目唬了春慧等一跳,春慧道:“寻常官员年俸怕也没七千贯,怕不是见我几个妇孺,便要欺瞒我等?”   那牙人忙道:“岂敢岂敢。京中,居大不易,此处闹中取静,临着正街,占地大,市价如此,绝不敢欺瞒东家与诸位。”说罢,又上瞟了眼李婠,可李婠面上并无讶色,牙人有莫不准她心思,眼睛一转也不开口了。   李婠问:“另两处在哪儿?”牙人道:“一处在北边儿街上,一处在城郊。”李婠道:“去看看另两处。”那牙人忙指路。余下两处也各有各的短处,一处地方小,一处离得远。众人看过,袖手立在一旁等李婠发话,李婠思忖半响,道:“定城郊那儿的庄子。”   牙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道:“东家好眼光,好魄力。”李婠命春惠取来定金给了,那牙人忙取来纸笔,又问了李婠姓氏名字,后将租契奉上。   春慧仔细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京都在城北陈府住人赁到房子一所,正房几间,西房几间,东房几间,暖阁几间,房几间,马房几间,厨房几间,窗炕、壁俱全,井一眼,空地几亩,两言议定,赁房钱每月五千贯,按月送纳。如至日无钱送纳,将赁房人家内应有直钱物件,准折无词。恐后无凭,故立次赁房文字为用。某年、月、日,赁房人某,代保人某。(1)   春慧见了,并无差漏,才将定金给了。事一了,李婠有了倦意,遂回府去了。   过了两日,菊生来报,胡管事到了。李婠命其进府,话了些正事,将十几人安置到了城郊庄子。又三日,秦成也入了京,照例安置。   次日,李婠出府,到了城郊宅子,与胡、秦二人商议坊子诸事。因着家活什儿一应全备,又有梁州那处坊子章程再先,另胡月、秦成二人精明强干,十二月初八,并未大肆宣扬,京中坊子悄然开张。   所来入坊子之人,不过周边农庄佃户、农户妻女,仅仅五六十人,在满是权贵子弟、富贵人家的京中,激不起半点浪花来。 第76章   却说一晃到了年关, 一应洒扫置办采买、供香祭宗祠之事,李婠虽头次打点,但早见过多回,也无甚纰漏。   至除夕, 罗文鸿因怜二人孤身在外, 无亲友相聚, 邀陈、李二人至府上吃别岁饭。次日, 陈昌友人相请, 李婠与府上诸人饮宴。   初三, 无甚要事,李婠宴请坊上管事并坊子诸人。胡管事领命, 在城郊庄子处空地上摆了七八十个桌子,上有各色新奇果子点心酒水, 又搭看台, 请杂耍班子, 唱戏说书的。   申时不到,胡管事正清点菜色, 听一婆子来报:“管事,来人了。”胡月听了, 便迎出门去,只见一农妇远远拽着自家汉子来至门前, 踌躇不前,远处还有两个老瓮老妇连带着四个孩子望着这处。   胡管事满脸是笑, 叫人名儿:“往日干活都是爽利人物,怎地拖拖拉拉的?叫你将家里头人带来, 可来了?”说着往远处一望:“可是后头几位?”   那妇人听她这般说,松了口气, 将手里头装了十个鸡蛋的竹篮提过去,也笑说:“来了来了。本来大过年的便发了匹布,又包了钱,这又请我几个吃席,东家破费了。”   胡管事接过篮子,一面说:“都是东家恩典。快与我进屋,里头热闹着了。”一面上前去请远站的几人入庄子去。而后又拖家带口的来了不少,胡月一一迎入了庄里。   渐渐人来多了。来者见主家没身影,只有管事并些婆子,不觉怠慢,反而松了口气,吃着果子点心酒水,听看台上杂耍说书,四下走走聚聚。   庄子上下满打满算七十人,人人拖家带口七八个,不多时热闹起来了。   至申时三刻,忽听仪门一声响,锣鼓又敲了三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先出来七八个小厮,分两排立在门两边,后出来三四个妇人,据都穿红着绿,头戴银钗,又出来几个美貌丫头,捧了酒盏、手炉等物,十多人拥着一女子出门,后跟着胡、秦两位管事。   那女子穿着缕金缎窄裉袄、大红羽缎披风,丰容盛鬋,朱唇皓齿,身姿提拔,目光泠泠,立在仪门当前,其余人两溜雁翅立在台阶下,众人见了,畏其威仪,渐渐歇了口,远处戏班也停了,半点鸦雀不闻。   李婠举起酒,道:“今日正逢佳节,各位父老乡邻捧场过来,不胜荣幸,在此谢过。”说罢,仰脖喝了。底下人见了,忙端起酒来,连道“不谢不谢”,“岂敢岂敢”之词。   一旁小丫头添酒,李婠举杯再谢:“再谢各位父老乡邻帮扶,让家中女子到坊子来,感念至今。”底下人又倒不敢。丫头添酒,李婠又道:“后谢坊中诸人,没你们作为,我焉得今?”   李婠饮毕,见底下人一面嘈嘈杂杂,一面端起酒水喝了,既有眼神避开她的,又有暗地打量的,既有恭敬畏惧的,也有浑不在意的,神色各一,只大都不自在。   李婠笑了笑,便道:“开宴罢”。接着一婆子高声喊:“开宴。”话音未落,便有小丫头婆子来将桌上碗碟酒盏收了,端出道道鸡鸭鱼肉酒水来,层层叠叠,满桌子酒菜。   庄稼人此时见了肉,眼直盯着,却顾及李婠在此,也不动弹。李婠见后入了仪门内,留胡、秦两位管事在外头招待人。胡、秦二人忙劝了劝,这下也不消人说,一盘盘肉便见了底。后头婆子也不闲着,一盘盘肉菜往上端。   至日落时分,早有婆子丫鬟拿了高杆将四下灯笼点亮,众人酒足饭饱,正要散了,又有丫鬟婆子将剩下的大盆鸡鸭鱼肉分好。胡管事笑道:“今儿估摸错人,菜还剩不少,请诸位都带回去尝尝。”底下人忙推拒,胡管事又劝,如此三回,才送出手。   今日来人,莫不欢欣鼓舞,于李婠多有赞誉。后两月,坊子招人,多拉亲友入坊,多是河西、十里村人。至七月,织坊于城郊另开两处,染坊一处,共四五千人,每月产布万余匹。   因着坊子扩招人,打织机时所需木料甚多,只京里地势平缓,少山林,又逢圣人去年至今大兴土木,兴建宫室,以至民间木料短缺。   李婠着胡月来商议此事。李婠问:“木材找着多少了?”胡月面露羞愧,回道:“自从原先那商人失信后,其余木商都谢绝了。城外山头都有权贵圈着,一时百里内到寻不着这么大数目。”   李婠问:“原先那些木料卖给谁了?”胡月面色难看,摇头道:“都堆在仓房头,没卖出去。”李婠道:“这倒是奇了。”后思忖片刻,命胡月:“再提价两成试试他口风,打探打探其他贩木料的商人。”   胡月领命要走,正掀帘子出屋去,后又听李婠唤住她。李婠笑道:“才将想起一事要你打听。”说罢,附耳与胡月说了。   胡月听后,若有所思,道:“若是如此,但难办了。”李婠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去罢。”   两日后,胡月回。京中无一商人愿意出货。胡月冷道:“那商人不知道撞了哪路邪神,加了银子也不松口。其余商人也个个‘品行高洁’得很,要不是他们做的是这‘低买高卖’的营生,我还当他们个个是‘淡泊名利’的世外人了。”   李婠听了只道:“这可真是拿了银子也没地儿使去了。”胡月心中既愤又愧,低头道:“辜负东家所托了。”李婠道:“不怪你。”   两人正说着,忽听人来报:“秦管事来了。”秦成亦面色黑沉,只见了李婠稍收敛了些。行礼问安毕,李婠命人端了茶水来,问:“急急得过来,是为了哪样事?”   秦成一一说了。原是坊子自头年至今日积攒了不少布,李婠便命秦成以市价八成供于京中多家布庄。那些布庄见这坊子头的布价比市价低了两成,布更密,色更鲜,欣然同意。   只不知为何,今日秦成压货去,却见他们全都舍了定金,也不要布匹,因而秦成匆匆来禀,请李婠拿主意。   李婠冷笑道:“这京中水倒深得很。”说罢,望向窗外不言,胡月、秦成二人袖手站着。半响,李婠回身说道:“也罢,先出了库里头攒着的货再说其他。”   遂命秦成走水路以低价沿江往南贩布,后在转道蜀地,运木料回,秦成躬身领命。李婠道:“蜀地崇山峻岭,山高路远,又多瘴气,定要多加小心,切记。”秦成听了,目光朝上快速地从李婠眉目间划过,复又低头应是。   后命胡月在城中开两处铺子贩布,李婠道:“先雇几个伙计将铺子开起来,账一并挂在坊子上,让账房记着。能回些现银,出些货,这两个铺子能收支平了账目便好,也不求多的。”   胡月道:“短日子还好,只怕越往后头,越‘治标不治本’,不若价低些,出的布也多,虽说利薄了,但出得多,怕也有赚头。”   李婠听了便笑:“所谓‘枪打出头鸟’。这法子日后可行,现如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上头没人,先小心行事罢。”胡月点头,笑道:“这也是。”   李婠又问:“原先命你打听的可有信儿了?”胡月忙点头,两日前,李婠命胡月打听盘踞京中的木料商人与布行商人消息。   胡月自袖中取出单子来,道:“都在上头。木商里有个姓沈的商人在京中最有名气,除开一来京里便找着买主的,有六、七成是从外地商人都是从他手上过的货,据说,昨年圣上修的大殿,也是他供的木头。”   李婠问:“原先说卖木料给我们的和这个沈商人有什么牵扯?”胡月道:“面上没甚牵扯,只这姓沈的势大,放个风声出去,别人惧怕也是有的。”   李婠点头,将单子递给秦成,道:“你在与布庄那头打交道,瞧瞧上头有没有见过的名儿?”秦成接过,仔细一看,点了点一个名字,说道:“这个褚义我听过几次,好多家布庄原先是他供的货。”   褚义为京中人士,以贫寒起家,如今是京中布行头头,与织造局有几分牵连。   李婠听了道:“罢,容我想想法子,先这般行事。”胡、秦二人领命而去。   这里春慧见人走了,忙掀帘子进屋道:“好悬没错过时候,姑娘,午时到哪处用膳?”   李婠因道:“随意哪处罢。”春慧见她面上思索,也不多问,回身命几个丫头:“今儿没风,太阳也好,摆到外头小亭子里去。”于是抬桌摆饭,捧饭添筷。   李婠与春慧道:“同我坐下一道吃。”因着心中有事,略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她起身到栏杆处,见这近有荷塘,远有假山,道:“这处视野到开阔。”   春慧仍旧捧了碗吃着,听此放下筷子,笑道:“可不是,昨儿冬青与我说的,几说这处景色好,你定会喜欢。”说罢,春慧话题一转,叹道:“只可惜了景。”   李婠问:“这又何处此言?”春慧道:“都讲‘秀色可餐’,可见‘以景佐饭’古来有之,可这景好,姑娘也没多添两筷子。”李婠听后一笑,道:“成我的不是了。”说罢,回身添了半碗饭吃了。   饭毕,丫头来撤了碗筷。春慧道:“我是不晓得外头的那些布阿人阿的,但也能说两句宽慰话,姑娘可与我说说?”   李婠心知她心意,笑道:“这可难得你开口了。这说来也话长,我原先在梁州开了坊子,我如今想着在京里边儿也开个。”   春慧笑:“近来都忙这事儿了,我晓得。”李婠道:“我便置了房、地、一应物件开张了。只可惜。”春慧问:“可惜什么?”   李婠道:“‘同行是冤家’。”春慧道:“这我到晓得,虽说京里头人多,可行商也多,本地的抱团,不叫外头人进去。”   李婠点头笑道:“是了,正是如此。这也在我意料之中,只又更棘手些。这京中商人不以血缘姻亲和地缘乡谊结成,反倒各自抱团成行。木料、布、米、茶、盐行,银、药材,都各有各行会。这行会当家人偏偏又组了个‘同心商会’,木行沈家,布行褚家都在里头。既筑学馆,捐桥修路,协理捐税,又囤积居奇、以权牟利、放京债。一层层,蛛网样的。”   春慧听了,暗念那句:“一层层,蛛网样的。”似有所感,只觉一张网铺天盖地笼在她们头上,让人动弹不得。半响,春慧道:“我听了,可说不出什么其他话了,只得说‘天无绝人之路’。”   李婠笑道:“正是如此,明日便替我送帖子去褚家罢。” 第77章   却说李婠头天送了帖子, 次日往褚家去。褚家一管事媳妇抬轿子来接,李婠道了谢,坐上轿去。一行人径直到垂花门前,轿子歇了, 那管事媳妇掀起轿帘, 扶李婠下轿。   李婠见三五人欲拥她过垂花门进后院去, 便问:“褚当家在后院里头待客?”那媳妇笑回:“今日不巧, 老爷外出去了。”   李婠听了, 心道:好个下马威, 遂问:“既接了拜帖,给了回信, 如何又外出了?”那媳妇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未留头的小丫头转过屏风出来:“太太请奶奶进屋说话。”那媳妇忙道:“奶奶送来拜帖, 老爷见了命太太在院里置办酒席, 太太正屋里候着奶奶了, 已等了许多时候。”   李婠正待推拒,又见屏风后一丰腴妇人面上带笑迎了出来, 后随着七八个姬妾、大堆丫头婆子。   这妇人是褚义夫人,笑道:“我坐屋里头左右等不到人, 索性我亲自来请。”又与李婠道:“出来的小丫头手脚不利索,怠慢了。”李婠连道不敢。   因着主家出门来迎, 李婠也不好再言其他,只得随众人进了里屋。   见礼毕, 众人落座,又有下人捧了茶水果子来。那妇人将李婠视为寻常亲戚, 言语亲和,待人周到, 只说些京中趣事,姬妾也妙语连珠,李婠虽话少,但言之有物,一时十分相和。   半道有人来请宴,又一番推让,众人告了坐。褚夫人举着酒盏道:“我家老爷有要事今日外出,失礼了。”   李婠心下明白,也举了酒盏,道:“无妨、无妨。”两人饮了杯中酒水。   李婠往窗外一望,笑道:“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敢问褚当家哪时候回?”褚夫人听后,勉强回道:“怕要晚些。”   待吃了酒席,已是掌灯时分。褚夫人与众姬妾陪坐着,茶已吃了七八盏,咕噜话也说了十几箩筐,均面带倦意,李婠只端坐在圆凳上,端着茶吃着。   来客并未告辞,主家也没得赶客的理儿。褚夫人落下笑来,淡声道:“老爷今儿怕还要晚回些。”李婠道:“应当的,褚当家事忙。”   听了此言,褚夫人面色越发不好,道:“敢问是哪样事,不如我代为传达。”李婠先道了声谢,后道:“事关重大,当面谈好些。”   褚夫人瞬间冷了脸,使眼色给旁立着的一姬妾。那姬妾见了,上前陪笑道:“我见着李小娘子便觉得面熟,有几句良言赠她,太太准我说了罢。”褚夫人吃了口茶,点头道:“说罢。”   李婠冷眼瞧着两人一唱一和,也不开口。   那姬妾道:“听闻小娘子上头无父母双亲,我年长你一轮,便托大说几句。你好生生的一小娘子,还得顾自个儿才是,给一男子送拜帖,说是谈生意,我与太太也信你,只旁人哪个不添油加醋的乱猜乱想?这事本有三分不好,到了别的嘴里就是十成十的暧昧,叫你夫家晓得了,你能得个好?   我家里头老爷顾及这些,怜你是个小娘子,怕你为名声所累,命太太好生接待你,莫要再零顽不灵,倒时候反而害了自个儿。”   李婠冷笑两声,道:“说什么男男女女,食言而肥冠什么为人着想的名头?不见人,拒了帖子便是,既接了我帖子,又弄这一出作甚?没得叫人恶心。又明里暗里地教训人,倚老卖老、指三道四,当真好修养!可见这是有父母的,我这等人比不得!”   褚夫人原先只当李婠是个不爱说话的,没成想被指桑骂槐地怼了一通,当下怒从心起,道:“好个恶客!提点你两句的,倒是骂起人来了,难怪能上门来找男人做生意!我这儿庙小,容不得你这尊大佛,请回罢。”   李婠道:“既然等不着人,还请太太告知个地方,我自找去。”褚夫人听了,冷笑一声,起身要走。李婠道:“那在此叨扰了。”说罢,仍在原地坐着。   褚夫人拂袖回了内屋。又过了半时辰,褚夫人心烦气躁,唤人来问:“那小娘子走了没?”那婆子摇头。   那姬妾正在房中陪褚夫人说话,闻言道:“老爷当初接了帖子,瞧了眼便撇在案上,可见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叫太太设宴接待,礼数也到了,老爷那边也有说头。   这天也黑尽了,那小娘子怕要一直等下去。一直耗着,她夫家怕要派人找,要寻不着惊动了官府反倒不好了,不如顺了这口气,大事化小,让她折腾去。”   过了这一阵,褚夫人气也消了大半,心头早想着将人送走,闻言道:“有理有理,便依你说的。”说罢,命一丫头去知会李婠,由那姬妾伺候睡下了。   春慧、菊生并七八个婆子等得心焦,眼见天黑了才见着人出来。李婠闭眼坐在车上,道:“去西街靖水楼。”   春慧劝:“怕要戌时了,不如明日再去。”李婠摇头:“见褚当家一面不容易,就今日。”后任春慧再劝也不理。春慧叹道:“还是给得二爷去个信儿,免得二爷心忧。”李婠这才点头。   却说这边,褚义这日邀木商沈宏信、与商行七八商人在靖水楼吃酒,褚义首座,五六个妓子在屏风后头抱着琵琶筝在弹唱。   吃了回酒,褚义起身亲自提壶倒酒,笑道:“此前多谢沈老弟了,若没你相助,愚兄怕是要栽个跟头了。”   沈宏信笑回:“举手之劳,哪当得起。我敬老兄一杯。”褚义忙举杯喝了。褚义又敬其他人:“后头要有动作,怕少不得诸位施以援手,我先谢过。”   其余人忙摆手:“小事小事。助你便是助我,我等定当‘戮力同心’。”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几个妓子绕过屏风来磕头。   褚义命小厮捧来碎银子,也没见数,抓了把散地上,其余随手搁到了桌上。几个妓子忙捡了,拜谢下去,放了琵琶来递酒。   褚义就着一妓子的手喝了杯,听人问道:“听人说城外那个坊子是个小娘子开的?”   褚义笑回:“是了是了。好几千人,那小娘子不在家头生孩子,没事找事的。这次要多亏沈兄弟了。”沈宏信摇头道:“那小娘子到有胆识。”   褚义不以为意,道:“要是有胆识,昨儿也不会给我送帖子求饶了。”   这话一出,引得其他人纷纷叫他细说。褚义摆摆手,道:“没甚好说的,定的今天,叫家里头人接待了。”   一商人说:“褚兄好怜香惜玉。”另一商人也说着昏话:“那巴巴的送上门来的,是我到不会拒了。”一商人道:“是了是了。改明儿一顶小轿子抬进屋岂不是美事一桩,既能赚银子,又能暖被窝。”   又有人搂着妓子,打趣道:“与其抬那小娘子,不如抬我怀里这个。在外头跑,风吹日头晒,倒时候入了洞房,掀起盖头一瞧,嚯,黑黄脸,兴致怕也减了大半。”   褚义哈哈大笑,道:“哪个晓得她是怎么爬上去的,怕比哥几个儿怀里坐着还脏臭,不晓得过了几道手,也亏得她那绿头王八相公能忍,我是万万不行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有妓子劝酒,又是几坛酒下肚。   忽而,一小厮来飞报,凑到褚义耳边:“陈家奶奶来了。”褚义连吃七八碗,脑子昏昏,问:“哪个陈家奶奶?”   其余人闻言也止住话头,大着嘴巴胡嘞嘞道:“怕是褚兄哪个老相好来了。”褚义拜拜手,命那小厮说。那小厮忙道:“就是昨日给老爷下了帖子的陈家奶奶。”   众人听了,先是一静,后轰然叫开,道:“快去请、快去请,让我们见见这无盐妇人。”   那小厮忙去了。半响,只见房门一开,几个婆子小厮簇着个女子进来,众人见其眉眼似画,珠围翠绕,不似商人,到似是士族贵族女子,俱都收了声,正襟危坐起来。   李婠道:“昨日奉上拜帖,今日特来赴宴,来迟了些,失礼了。”褚义摆手,自喝起酒来,将人晾到一旁。其余人也闭口不言。   沈宏信见此,起身喝令道:“还不给人让座。”又命人换了满桌狼藉,重置一桌。   褚义抬眼询问,沈宏信知他攀着织造局的路子,为人自大,没打听清人底细,便悄声道:“陈家年前入京,与左丞家有牵连,生意上还好说,若在此受了折辱,怕陈家不会善罢甘休。”   褚义自与沈宏信相交,便颇有几分看不起他那副小心谨慎的性子,他自认身后站着织造局,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左丞又如何?何况是隔了一层的陈家?只他心底如何想,也面上无言。任由下人换了杯盏。   褚义推了怀中妓子,道:“还不快伺候这位奶奶入座。”那妓子忙陪笑起身,李婠摆手,她便退到一旁。   李婠面不改色坐下,向沈宏信道:“这位定是木行沈当家了。”   沈宏信只觉李婠容貌摄人,不敢多望,回道:“正是。”又为李婠引见。李婠一一见过,又坐下。   其余人唯褚义马首是瞻,见褚义视李婠如无物,也当自个儿看不见,自顾自的吃酒作乐,说着昏话。李婠神态自若坐着。   有那心里腌臜的,手里头摸着妓子,眼盯着李婠,与妓子调笑。李婠自是不惧,冷凌凌地望回去,人见了忙错开眼。   沈宏信劝道:“李当家快些回罢,有甚要说的,叫家里男人来分说。”   李婠道了声谢,回道:“我全副身家性命系在坊子上,与他人无干。”说罢,自袖中取出两张纸信来,起身递给褚义。   因着这番动作,屋内又是一静。李婠道:“我等初来宝地,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褚公,此为赔礼,还请海涵笑纳。”   褚义微微抬眼,一旁的妓子忙捧了在他眼前,他虚着眼望望,指着李婠朝其余人道:“瞧瞧,我说是求饶来了罢。”   其余人忙笑着附和。褚义道:“坊子两成利?”说着,吃了口酒,道:“你是个女子,这番举措倒暗含你本性,打得手好算盘,我收了岂不是入你这股,又给你添庇护?只未免眼界窄了。殊不知这京里头多得是人捧了来叫我收下。收回去罢。”   李婠道:”我这坊子比不得其他,但一日一人可织五匹布。若褚公愿高抬贵手,我自愿将法子送上。“   一日五匹?褚义心中微动,又细问了两句,李婠一一答了。   褚义抚须道:”有些东西。只我门不是这般好入的,不若这般,我入股,二八分如何?你若应下,在这京中只管打出我的名号,官府也会惧你三分。“说着,将桌上的碎银子抓了把:“你若愿意,便接了这入股钱罢。”   李婠心中冷笑,恼其贪得无厌,面上作迟疑状:”不知谁八谁二?“   褚义哈哈一笑:”李当家的说笑了。都是明白人,我也给透个底,见你是个小娘子有个营生不容易,才开了这个口。”   李婠道:“褚公才是说笑。坊子上几千人、料子钱、各方打点的银钱合起来要不少,若占了八成去,怕难以为继。”   褚义眼一转,眼睛从李婠细白颈子上掠过,装作面上松动,道:“也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若我少入些股?”   李婠道:“再些褚公大恩。”褚义道:“只也不能如此快的松口,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其余人知他意思,也纷纷道:“是了是了。”   褚义道:“这歌舞歇了,着实冷清,不如李小娘子给歌一曲罢,给哥几个助个兴,我便少占一成,如何?”   李婠气白了脸,勉强将心中怒气压下,冷笑道:“既如此,叨饶了。”说罢,起身要走。   褚义见李婠拒绝,面子挂不住,冷道:”慢着。虽没给哥几个唱一曲,但你一来,倒给我几个助了兴,这银子便赏你了。“说着,将几个碎银子扔到李婠身上。   李婠由着银子顺裙摆落地上,盯着褚义眼睛,冷道:”受教了。此番礼遇,他日必当十倍奉还。“   这里春慧见李婠白着脸出来,知她气狠了,忙将披风搭李婠肩上,扶李婠上车。   春慧见李婠裙摆上有斑驳血迹,惊道:”哪处伤了。“李婠不言,自顾自地寻思半响。   春慧四下一看才见左手心四个月牙伤口,心知此行不顺,一面取帕子系上,一面吩咐菊生快些回府。   欲知后事如此,下回分说罢。 第78章   却说李婠回府入了房中, 由着春慧卸钗裙,卧在榻上独自寻思。   春慧也不多话,从箱笼里取来药膏,给李婠上药, 忽闻外间传来请安声, 春慧抬眼便见陈昌转过屏风进来, 忙请安。   陈昌一面摆手往里走, 一面脱了披风放榻上, 一丫头端了盆水来, 绞了帕子给陈昌净脸。   陈昌一面接过擦手,一面与李婠问了些“今日吃了什么”“去了哪处”的闲话。李婠心中正思忖, 一面分出一缕心神,一一答了, 涉及褚家事, 只说去拜访褚家夫人回, 一面起身倒了碗茶。   陈昌自是晓得在京中开了个作坊,只一来他想着两人初次入京, 除开左丞家也没甚走动去处,日日待屋里闷得慌, 二则,他也有三分轻视, 心想着李婠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那作坊或赚或赔, 他皆有底气兜着,遂既不劝阻也不赞同, 由着李婠折腾。   此时陈昌见人神思不属,料想是在外头受了闲气, 遂笑笑,端起榻几上的茶碗喝了大半碗,放下茶碗,张着手道:“过来。”   李婠定定瞧了他几眼,走过去似是想靠陈昌身上,又没动弹,只用手勾着人衣角。   陈昌哪受得住李婠这副样子,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勾着衣角的那只手,微微弓着腰,将外衣复又穿上,面上笑道:“受委屈了?”   李婠避而不谈,问道:“要出去?”陈昌闻言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又将腰带系上,又命人道:“取件外衣来。”春慧忙从箱子中取了件大红缎地绣花斗篷,伺候李婠穿上。   陈昌随口寻了由头道:“昔日坡翁与人月下夜游,正巧今夜月色好,不如效仿?”李婠听了便笑:“我两个,一个满肚子寻思,一个满身酒气,哪有坡翁闲情?”   陈昌只笑不说,扣着人手出屋,正逢月朗星稀,两人沿着条小路行走。此间夜凉,原先陈昌吃了酒,体燥心烦,才拿外衣遮掩,此时到嫌穿了闷得慌,一面将外衣脱下,一面问:“手怎么伤的?”李婠回道:“一不小心磕到了。”   陈昌心知李婠是个闷嘴葫芦,有事都自己闷在心里头,遇着事,也不开口,本以为是她本性如此,也未深究。   如今细想,不知如何思及其自幼无父无母,万事没个可依靠的人。无人可依,渐渐只也不依靠人了,只得一人踽踽前行,不觉心中大痛,哑然道:“你在京里头开了个坊子?陈家在京里头也有不少产业,来京时,老爷将京中产业托付给我,不若……”   李婠听懂了他言下之意,笑道:“我自个儿都忙不过来,哪有闲情白白给你作工。”   遭李婠这一说,陈昌也知李婠不喜人插手,遂面上笑笑,也未再多问。两人在庭中走了一圈,李婠虽未有头绪,但愁思消了大半,回屋后熄灯睡下了。   次日,李婠不知从哪处起了想头,说京中有个“同心社”,自己便要立个“和合堂”,不拘男女,专集结在京中行商被排挤的商人,或小本买卖的妇人、寡妇,胡月自是积极应是,四下出力奔波。   短短时日,到有二三十人入了商行,有初来京中贩布的王商人、有开酒馆茶肆的李姓掌柜,有万年村的妇女售卖自制佳酿的谢氏,有京中年七十,无子孤老,卖酒为生的李姓老母;有以织鞋为业的谢二娘,有制衣出售的张十娘,此外,还有朝夕卖菜的老妇人、沿街叫卖的卖花姑娘。   入堂者据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商人,大多孤寡无依、势单力薄,只求有个靠山,免于官差、地痞侵扰。   李婠深知此,自立了这个和合堂,也出钱力为人解了两桩案子,免了几项杂税,在这二三十人见此大喜,每每李婠以商行名义请,必至。   这般捻指间过了数月。几月间,秦成自南下运木回,又奉李婠之名再下南方贩货,一来一回虽贩了不少货,但未能解燃眉之急,眼瞧着坊内布匹越攒越多,用的现银俱是梁州坊子的利钱,胡月忍不住来问,李婠只回了四个字:“静待时机。”   胡月这几月在忙和合堂事,当这商行是李婠想的法子,只求到时候能派上用场,如今听李婠这般说,急道:“这时机又哪时候能来?”   李婠起身看了眼陈昌所在的外书房,回头笑道:“东风还未到,还得等等。”胡月道:“前些的日东家立了个和合堂,是要等这商行成势?”   李婠的摇头,道:“你想着如何褚义一小小商人能在京中党同伐异、凌弱欺寡?上面定站了‘高人\'。拿那二三十个商人加上我几个与褚义争雄,也不过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罢了。得需几分外力。”   胡月问:“外力从哪里来?”李婠只笑:“现如今可走动的人家少了,想动作也没法子,再过几月,定能借力。”如此,多的李婠也不说了。   却说这春闱渐近。一日大早上,有个婆子自窗户外边来报:“梁州来人了。”   陈昌在里间书案上温书,一直未见的梅儿这几日都进屋伺候来了。此时梅儿正捧了帕子伺候李婠正洗脸。   李婠听了那婆子话,还未应声,梅儿便放下手中帕子,掀开帘子喝道:“还不小声些,二爷正温书。”   正逢春慧拎着几个小丫头捧了食盒过来,春慧道:“还没听姑娘发话,你乱吠什么?”说罢,冷眼瞧着梅儿一身娇俏打扮。   那两眼似盈盈灯火,直将梅儿瞧得不自在,梅儿支吾笑了笑道:“姐姐你来了。”春慧冷笑一声,没搭话,待路过梅儿时,她悄声在其耳边道:“前些日子不见人影,二爷在屋内温书,你又来了?”梅儿没回话,一直低着头。   春慧冷笑三声,朝一旁的婆子道:“梁州来人了?你先随我去回姑娘罢。”那婆子连连点头。   李婠见春慧进屋,眼没见着梅儿,放下帕子,问道:“又说她了?”春慧接嘴道:“不过说了她两句,哪家丫头想伺候就进屋伺候,不想伺候就躲懒的?”   春慧自晓得了李婠性情,也是能躲懒就躲懒的一号人物,李婠闻言,止不住往春慧脸上瞧,春慧面不改色地问:“姑娘没瞧见梅儿这几日穿戴?”   李婠心细如发,自是已察觉,只菊生与梅儿兄妹二人自小跟着李婠,李婠自是深信其秉性,笑回道:“见了,她年纪小,怎么打扮也使得。”春慧听了,叹道:“年纪小,只小姑娘两岁罢了,也是嫁人的年纪了。”因着有外人在场,她没再多说,低头摆膳。   李婠问那婆子:“来了谁?”那婆子回道:“来了个执事媳妇。”李婠道:“请人进来。”   不多时,一执事媳妇来至屋中请安,这人自称夫家姓田,年纪四十左右,方长脸,吊肖眼,薄嘴细眉,脸上无肉,略微刻薄,一步一动似规尺刻出来的,自称姓王,现今代梁洲陈府上老太太、贺夫人之命前来京中伺候,并捎来几封书信。   李婠拿起几封信瞧了瞧,没有给她的,摆手道:“给二爷送去。”那执事媳妇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起身进了里间。   陈昌在里间早听到前因后果,也不待那媳妇行礼,拆开信细看,一封是老太太、贺夫人所写,叮嘱添衣加饭等词占了十之八九,只剩一二略写春闱一事,也多是宽慰之语。   第二封系陈昌之师启所书,一半命陈昌的用功读书,不可懈怠,又推举京中几位大儒,命陈昌求学,一半却言及世道维艰,女子不易,命陈昌好生对待李婠。   第三封为陈昌在梁州酒肉朋友所写,通篇吃喝玩乐之词。陈昌提笔一一回了信,一旁立着的小丫头忙捧了递给那媳妇。陈昌道:“歇一天后,送回梁州罢,替我向祖母、太太磕头。”   那媳妇道:“禀二爷,老太太命我春闱前随身伺候二爷二奶奶,待春闱过了再回去。”陈昌翻书的手一顿,正想将人赶回去,又思及信中二人叮嘱之语,到底没多说,只道:“去叫你二奶奶安排食宿差事。”那执事媳妇忙告退了。   略过了几句话功夫,外间人请陈昌用膳,陈昌转出屏风,没见着那执事媳妇,又见李婠面色如常,一面动筷子,一面道:“梁州那边来了人,春闱过了就回。”   李婠心内不喜,道:“知晓了。”陈昌夹了筷子菜放李婠碗里,道:“远远遣开,别放在跟前,惹人生气。”李婠见碗里她爱吃的菜,抬眼笑道:“知晓了。”   因着春闱将近,陈昌连着几日都在屋内温书,这日晚,两人歇下,陈昌挥退屋内的丫头,便要行事,李婠见屋内亮着灯火,向里睡下不理人。   陈昌故意没熄灯,伸手抱人在怀中,一面说着哄她,一面动作,半响人才松口,陈昌大喜,动作起来,叫了回水,预备再行事。   两人正是柔情蜜意间,忽而屋外一人高声道:“二爷,有事求见——”后头又传来梅儿细声细语的声音:“妈妈快些出去,有事明日再来罢。”   李婠一惊,陈昌沉下脸,忙将人抱在怀里安抚,又起身倒水给她擦了身子,李婠要起身去看查,陈昌拦下她,道:“我去瞧瞧,你先睡。”说罢,满身火气往外走。   外头王妈妈正板着脸道:“屋里还未熄灯,两位主子还未睡,我有要事求见。”梅儿与她拉着,不知是要推还是要拉,半苦笑着劝道:“姑娘与二爷都睡下了,妈妈明日再来罢。”两个推拉间,只见陈昌不声不响地立在帘子后,嘴角下垂,不悦至极。   梅儿见他衣裳凌乱,不知想起什么,双颊绯红,也不与人拉扯,低头问安。王妈妈先行了礼,道:“有要事求见二爷。初来时,老太太与夫人好生叮嘱我,命我警醒二爷,损精败气,疾病依生,又逢春闱,大事要紧。请二爷顾惜自个儿。”   陈昌气急反笑,唤道:“三七、三七,人呢?”早在有人闹起来时,三七便带了人候在二门外,此时闻声,忙举了火把带人入了二门,举着火把将人团团围住。   陈昌道:“将这两人扣下,那个老的,打四十板子扔出府去。那个小的,看在你二奶奶面上,打十板子。”三七等人齐声应是,便要将王妈妈与梅儿两人拖下去。   王妈妈唬了一跳,见小厮要上前拿她,尖声道:“二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是太太身边老人,奶妈子没奶时,你还喝过我两口奶,如今不过劝诫几句,又怎么打起人来了。”   陈昌冷道:“仗着我喝过几口奶,又有我妈几句吩咐,还真当自己是我妈了?来人,拖下去!”三七见陈昌怒,忙领着人将人拖出二门。门外早有人备好凳子、板子,三四个小厮七手八脚将人按在凳子上,不由分说就打。   王妈妈初时还哀嚎出声,咒骂不断,待四十板子板板到肉得打完,早进气多出气少了。打了板子,几个小厮将人往外一扔,也不管王妈妈求饶声,关了角门走了。   幸而陈昌并未收缴了王妈妈身上穿戴首饰,也幸而遇着个好心路人,王妈妈用金簪子央求人带她回了梁州府上。   贺夫人一来只想着给李婠找些不自在,二来也怕春闱将至,陈昌被勾坏了身子,才命人盯着,此时见王妈妈回,知了始末,心中恨她不知变通,也将人丢出府去。此是后话,暂不多提。   话归正传。此时梅儿听了门口王妈妈哭声,也哭:“二爷明鉴,这妈妈要闯,我拦不过,还请二爷饶命。”陈昌冷道:“今日你守夜,这十个板子打你办事不利。”梅儿听了,边哭道:“姑娘、救我——”   只还未叫出声,三七便拿了破布将梅儿嘴堵上,拖下去了。李婠在屋内听有人唤她,正要起身询问,又见陈昌进屋道:“无事,罚了几个下人,歇下罢。”说着,搂着人睡下。   次日早,底下小丫头都晓得了梅儿这场“无妄之灾”,纷纷来看望,冬清也从房内找了伤药要给梅儿送去,春慧见了,拦下她道:“你去凑什么热闹,夏菱没来京里,姑娘身边缺人,把伤药给我,我顺道带过去,你去伺候姑娘。”   冬青脑子愣,李婠和春慧几个说什么就是什么,遂将伤药给了春慧。春慧绕了圈,来至梅儿屋前时,小丫头散得差不多,略等了等,她见屋内无人时进去了。   梅儿一见春慧便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并不招呼。春慧也不在意,随手将伤药搁在桌子上,道:“今日看在你哥面子上来与你说两句。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变的,还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如今十个板子打下来,那心思也该散了。你好生呆着伺候姑娘,日后放出去了,有姑娘庇佑,寻个如意郎君也不是难事。”梅儿只呆呆地低头趴着,并不回话。   春慧也瞧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又说了两句,撒手走了。 第79章   却说五月初三系大比之期, 李婠早打点好一应考蓝、号帘、装吃食的口袋盒子、衣帽等物,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下人接送,预备酒饭, 打点吃食, 其余诸事, 也不消细说。【1】   这日三场已毕, 陈昌回府, 李婠已备好酒水, 又问了一番场内光景。两人正说着,忽闻罗家来人报:“罗公请二爷一叙。”陈昌与李婠交代两句, 带了文章草稿走了。   至六月中,展眼已是放榜之期, 府上又早已左盼右盼, 梁州那边也来了人, 只待捷报一到,便打马回梁州报信。独李婠、陈昌二人依然如故, 陈昌自是胸有成竹,又叫罗公看了稿纸, 心中有□□成,李婠见陈昌如此, 自是也不急。   忽而只听一阵敲锣打鼓声,一片人声涌来, 有捷子报说:\"报陈爷中了第七十七名进士!\"一路唱和。   早有小厮将报条接了给陈昌、李婠二人道喜,陈昌瞧了瞧, 命道:“开门,放喜钱。”三七、八角几个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听了忙抬了大框钱去散,又塞了五六两银钱给那捷子。一旁立着自梁州来的下人抄了份报条飞马走了。   而后又来了几波报录人,接着又是罗家、左右亲邻、友人,一日都不得闲。次日李婠命人设了香案,上香磕头,告慰天地先祖。   陈昌自那日后一路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不得闲。   这日,有几个同门拜访,陈昌先应酬了番,又有左丞府人来,道是罗家二房有请。陈昌换了衣裳,命人备礼牵马,匆忙要走。   李婠才将看着人收拾了碗碟,转过屏风,见着陈昌道:“急什么,过来些。”陈昌依言走过去。李婠理了理陈昌领子,道:“少喝些酒。”   陈昌见四下无人,低头道:“晓得了,晚间不用等,先睡。”还待再说,一丫头跑进来,道:“二爷,马备好了,三七正在厅前候着。”   于是陈昌至前厅,骑马到了左丞府角门,一旁候着的小厮忙上前牵马,一面贺喜,一面说:“二太太早在房内久等。”一面领着人往仪门去。   陈昌问:“罗公可在?”那小厮回道:“在家中。”陈昌便道:“我先拜会罗公。”那小厮听了有几分为难。   陈昌见此,令三七给了他几百大钱,笑道:“不过几句话功夫,误不了什么,还请小哥略等等。”那小厮将钱放袖中,眉开眼笑地回道:“我就在此处,二爷请。”   书房内罗文鸿正与门客清谈,听人报“陈家二爷来了”,开口道:“让人进来。”   陈昌入内行礼,道了原由,罗文鸿也未多说,只嘱咐了几句,道:“去罢,你姑母怕等急了。”陈昌这才行礼起身走了。   一门客见此笑道:“头次没眼福,没见着真人,如今见了,果真才貌出众,不坠他恩师名头,也不负罗公看重。”   另一门客抚须道:“此子才学不提,为人却值得称道。我常伴罗公左右,罗公凡有头昏咳嗽,亲子还没来,这陈家子倒来了,说他谄媚,倒未见他多说半个字,不过寻常请安看候,有时要是下人不提一嘴,那乌泱泱一屋子人,还不晓得他来过。这次是这般,往日来拜见他亲姑母,也要先拜罗公,可见其心诚周到。”   罗文鸿一因昔年陈昌祖父之恩,二来也起了几分爱才之心,本欲提携他,此时听了门客称赞,又细想陈昌入京后所为,也觉陈昌待他尽心,直把陈昌当作自己子侄,细心为其谋划,与其帮助,待到授官之日,陈昌谋了个吏科给事中的实差,此乃后话,暂不多提。   这边罗家二太太早已久候多时,听了下人报陈昌到了,忙叫人请,令叫人奉上一应时鲜果子,与陈昌话起家常。   这罗家二太太因着不是陈昌亲祖母所出,不得陈家老太太喜欢,自嫁入京中后,虽给梁州送了几趟礼,皆有去无回,也断了与娘家交好心思。   但虽说罗家因着昔年恩情不为难人,只前后没娘家可依,陈昌姑母自觉底气短了三分。   遂心头想:如今陈家大房无人,二房只得独子,日后陈家必是陈昌做主。而陈昌入了京里,又已考取功名,前途开阔,且陈昌常来看望,也恭敬周到,不如现今拉拢拉拢,日后母女二人也多一人照拂。于是言语愈加亲切。   陈昌与自家姑母也有三分血缘亲情,因而虽与外人谈及这些琐事没甚趣味,也打起精神应对。   二太太笑道:“祖宗庇佑,如今陈家可出一个贵子了?”陈昌笑道:“托姑母洪福罢了,当不得一声‘贵子’。姑母近来可好?姑父与小妹可好?”   二太太笑道:“好、都好。前日还在听你姑父念叨你,只今日不巧,他有事外出了。”   陈昌早知他那姑父也是个庸庸碌碌,贪花好色之人,外出不晓得正在哪处瞎混,心中对其嗤笑厌烦,面上道:“大事要紧,也是我来得不巧。”   二太太连道几声‘无妨’,笑问:“怎么不宴请亲友?我礼备妥当了,谁知送不出手了。”   陈昌道:“因着祖母太太没来京里,在京中熟人也少,便省了这桩事。”二太太道:“你两个小人家家不晓事,日后要做京官的人,也得请一请才好。你同门师友日后有个走动,难不成还得先去打听陈家门往哪处开?”   陈昌心下思索她言外之意下,口内道:“姑母说得有礼,多亏姑母提点。”   二太太道:“你媳妇嫁进来也不过三两年,不经事,不晓得提点你。你两个可如何是好,没个长辈帮衬的。”   陈昌听此心中皱眉,面上顺势道:“是我考虑不周。家中长辈俱都在梁州,在京中罗家便是我至亲,姑母更是亲上加亲,与我太太也不差什么了。还请姑母帮衬帮衬。”   二太太正想着如何送出一份人情,此言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忙应下,说道:“与放榜之期也过了不少时日,我想着要请也早定,你可有心仪的日子?”   陈昌笑道:“哪有忒多的讲究,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三日后罢。”二太太道:“果真小孩家家。现如今世道不好了,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说丢就丢,殊不知,选个吉日,于你大有裨益。”陈昌垂手作聆听状。   二太太说了通,见陈昌态度恭敬,是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心中舒坦,当即命人拿黄历来看日子,她翻了翻,指着黄历上六月二十三这日道:“这天日子好,宜宴席,又有个七八天预备家伙什儿,不如就这日?”陈昌无可无不可地应下。两人又闲话了几回,陈昌回府去了。   这里陈昌才走,罗英妙从里间屏风转出身来,坐在桌前不语。   二太太没瞧出罗英妙面色不对,笑道:“你表哥如今二十来岁,已春闱有名,以后定是前途敞亮,他在京里头没亲友,万事靠罗家帮衬,我又是她亲姑姑,与他亲近些,你我都有好处。”   罗英妙冷道:“家里头十多位老爷少爷没指望,指望起外人来了?”   二太太忙唤住她:“又说什么胡话?还不快收声,叫家里头人听了你能得个好?”说罢,二太太叹道:“也莫要胡思乱想,尽想那些有的没的,你表哥已娶了妻,与你有缘无份。后日与我一道去陈家,去与你表嫂说说话,亲近亲近。”   罗英妙正待开口,后又不知想起什么来,冷笑两声应下了。   到了时日,二太太便命人收拾了一应常用什物儿,携罗英妙坐大车往陈家去。至仪门,远远见李婠领了大群丫头婆子迎出来。二太太也不等李婠下拜,拉住李婠手道:“多日未见,不想来叨扰了。”   李婠道:“姑母一家人说的二家话,这次多亏姑母从中提点,免得我两在京中闹笑话,姑母能来,我再欢喜不过。”二人寒暄了几句,二太太又命罗英妙与李婠再见过,入了里间来。   李婠早命人打点好酒水饭食,虽席间李婠话不多,也称得一声宾尽主欢。饭毕,李婠道:“还请姑母就在这里住下,也方便些。”二太太推辞了两番,后在陈府上一处命为青朴院的空院落中住下了。   这青朴院在东北角,有十多间房舍,前厅后舍,又兼陈设精巧,院中奇花异草,假山好水,一应俱全。罗英妙见了,又忆起初时的婚约来,心中越加不平,冷笑道:“倒比左丞府还阔绰了。”   二太太劝解道:“商人逐利,说到底也是下九流,不然你表哥使劲儿读书攀上罗家的路子作甚?”   谁知这罗英妙听了这话,不但没释怀,反倒愈加执拗。她天生有股“恨人有,笑人无”的秉性,若陈昌榜上无名,贫病交加,她自是不会高其一眼,不定还会讥嘲讽刺。   可如今恰恰相反,而她自个儿偏偏没寻着如意郎君,越发往针眼里钻了。每见其豪奢前途,见其相貌品行,必恨自个儿太太当初误了自己亲事,妒李婠抢了她如意郎君。   罗英妙冷笑道:“我家倒是书香人家了,家中老太爷也居高位,可有什么用?”她似要说什么初来,到底没有开口。   二太太又劝了几句,两人睡下。次日,李婠早早来了青朴院中,三人用来饭食,李婠与二太太两人去了库房处商议宴席之事,独罗英妙一人领了自己贴身丫头绿儿四处闲逛,罗英妙有心去遇陈昌,假意不知路,往李婠住的院子去。   正逢春慧、冬青随着李婠而去,院中只留梅儿一人。又因李婠早有交代,院中人见了人忙上前招呼,奉了茶水糕点。梅儿道:“罗姑娘来得不巧,我家姑娘外出去了。”   罗英妙道:“想着姐姐已经回了,我来说说话,竟还没回吗?”梅儿点点头,道:“怕是要回了。”这此时,一丫头进屋唤梅儿:“梅姐姐,姑娘说叫寻那套梅花盏过去,我寻不着。”   梅儿左右为难。罗英妙识趣道:“我也不多待了,等姐姐回了我再来。”说罢走了。梅儿见此也随那小丫头去了。   过了一炷香,罗英妙折返,一小丫头见了忙上前招呼:“罗姑娘是?”罗英妙道:“走到半途,发觉我香囊丢了,回途寻了一路没见着,想着怕是落在屋里了。”   那丫头听了忙领罗英妙进屋,四下搜寻,罗英妙冷眼看着那丫头翻翻找找,不时出言指使人出屋搜寻,自已来至一梳妆镜前,将妆奁打开,见各式珠钗不言,挑了支朝凤挂珠银钗带上。   绿儿忙捧了小镜,悄声笑道:“姑娘带着倒比陈家二奶奶带着合适。”罗英妙挑了嘴角,将钗子放下,后退几步。   绿儿见状会意道:“咦,姑娘的香囊在这儿了。”那小丫头急得正四下搜寻,听此回身喜道:“阿弥陀佛,找着就好了。”   罗英妙道:“姐姐不在,也不好多打扰了,再次拜别了。”说罢,领着绿儿走了。   此时正中午,下人来请膳,罗英妙吃了,又午睡了半时辰,醒来着实无事,又在园中四下闲逛,途经一院落时,她见一株海棠开得娇艳,挪步要去赏。   眼见着花,一时不见脚下。忽而只觉脚下碰着软乎乎的一坨肉,心下一惊,低头一见,又见了好大一只黑豹子。一时吓得手脚皆凉,冷汗满脸。她惊叫一声,后退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身后的绿儿也吓得面白如纸,不能动弹。这时一婆子听了动静急急忙忙从屋里出来,走至前来,先赶那豹子:“去去、乌漆嘛黑,进屋去。”那豹子懒洋洋舔了舔爪子起身走了。   那婆子陪笑道:“还请姑娘莫要见怪。这豹子通人性,不咬人,是奴家失职,没看顾好,害姑娘受惊了。”   罗英妙腿软,强撑着问道:“这豹子表哥养的?”那婆子道:“初时是二爷送我家姑娘的,二爷在梁州时也喜养这些野物,划了北面好大片院子来养,后头看顾这些野物的小厮出了差错,这些野物差些伤了我家姑娘,被二爷扒了皮毁了。”   罗英妙缓了口气,问:“那这豹子是?”那婆子回:“这豹子通晓人性,于那次救过我家姑娘,上京后姑娘便一道将这豹子带来了,划拨了个院子给它住。”   罗英妙四下看了看院子,面色不好,问:“这院子,全给它住?”那婆子点点头,陪笑道:”正是了。还是二爷开得口,说是‘救命恩人’,不能住差了。”   罗英妙只觉一声晴天霹雳,她眼瞅着这院子,心中恨极怒急:一只豹子竟住得比她好!   那婆子见罗英妙不开口,小心道:“姑娘,您看,这次是我看顾不周,吓到了姑娘,还请姑娘饶我这次。”   罗英妙勾其笑来,道:”好说。“那婆子听后又千恩万谢,说了通好话。   至晚间,罗英妙见她妈进屋,便砸了桌上茶碗,俯身嚎哭。二太太见了急道:“这时是怎地了?怎么哭了?”绿儿忙道:“姑娘午时去赏花,遇着好只豹子,追着人便咬,好悬没伤着。”   二太太一听,这哪能成?起身便要去找人讨说法。罗英妙抬起头,假意擦了擦眼泪:“人家是主,我两是客,客随主便,况且我们有求于人,不讨好算了,反到要撕破脸了?”   二太太沉着脸道:“再如何也不能放畜生咬人,我去找昌哥儿去。”罗英妙唤住她:“你去了,如何说?我浑身半点伤都没,也只一个下人婆子见着,那婆子一口咬定说没着人,你又待如何?”   二太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呐呐道:“难不成忍气吞声,就这么算了?”罗英妙道:“还能如何?表哥前程一片大好,再看罗家,眼瞧着面上花团锦簇,实则朽木难支,如今老太爷八十高龄,他又有几年好活?待他一去了,叔叔伯伯外加家里头的老爷、我十几个兄弟又哪个能撑起罗家?到时候不得巴拉着表哥?”   二太太思忖道:“莫要如此讲。前不久老太爷才给你叔伯捐了官,偌大个门庭,哪能说不好就不好?”   罗英妙冷笑道:“我那些叔伯兄弟是什么货色,打量我不知道?前不久,是哪个拿了几千两银子包了个妓子?哪个出几万两手买了古画?他们能有出路?”   说到这儿,罗英妙只管自己畅快,一股脑地说道:“当这家里人都是聋子瞎子不成?老太爷子自个儿要“清廉”名声,将全家上百口拘在个小院子里,男人成日花天酒地,女人在后院里吃糠咽菜。再说钱从哪处来?大多不都是陈家送上,老爷前几年还命罗二哥去了梁州,不就是缺钱花了?”   二太太脸色微变,似是被人戳中痛脚,有些难堪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腌臜事少管,家里头事有你兄弟计较。”   罗英妙冷道:“你想装聋子瞎子,可能装上一辈子不成?日后罗家败落,陈家趁势而起,哪个会送银钱来?我冷眼看着,家里头也没多少好日子了?”   二太太被说得心慌,道:“哪又如何是好?”罗英妙道:“大船要沉,也能先保住我们这一房了。老爷兄弟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若我日后成了陈家主母,这一房也算是有救了。”   二太太苦笑道:“绕了这一大圈,原来你打的还是这主意。趁着老太爷还在,何不另寻一个合意的?就算如意嫁过去,也是继室,平白名义上挨了人一头。”   罗英妙有几分不耐,道:“当我不想么?功名考得比他好的,没他财力,有他财力的没他品貌,有他品貌的没他专情。这些长处,凡是天底下男人有个一个便顶好的了。若全都有的,或长于权势,优于品貌的,我又攀地上哪个?”   这话叫二太太哑言,揉头道:“叫我好生想想。”罗英妙见二太太口风松动,也不多言,回屋睡了。   这厢罗英妙睡得香甜,二太太却整宿思量,次日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操劳。宴会一过,二太太回只家中,倒病了一场。   又一月光景晃眼而过,这日正逢七月初六,正是福寿安乐公主诞辰,于七月初三这日摆宴席,请京中夫人闺秀,罗家诸位太太小姐也在帖子上。   欲听后事如何,下回分解罢。 第80章   接上一回说道, 福寿安乐公主诞辰,罗府上下太太小姐受邀应往。   这里来知会人的婆子才走,罗英妙便拍手笑道:“好时机!”二太太苦笑道:“又打什么鬼主意?”罗英妙摆手,唤绿儿来:“去陈府请姐姐去。”   二太太见了, 忙叫住绿儿, 叹道:“我思来想去, 还是不妥。凡事皆有定数, 她命中有她的富贵, 我们也有自个儿的富贵, 何苦眼巴巴地瞅她的去?”   罗英妙听不得二太太絮絮叨叨,见绿儿站住脚, 心思一转,生出个主意来, 伏在绿儿耳边咕叽了几句, 言罢, 绿儿也不顾二太太唤她,提脚走了。   罗英妙见二太太还待再说, 冷道:“昨儿掰扯不少,眼瞅着点头了, 怎地今儿又改主意?优柔寡断的,可没好下场。   实话说了, 刚我命绿儿去,故意说迟时辰请她, 到时要是她见错了时辰回了,此事便休了, 若她求荣华交际,入了府, 好戏才开场。我也不多啰嗦,只你要晓得,她来了,就是个‘女篾片’,供各位取笑的。”   二太太苦道:“这无冤无仇、都是亲戚家,又是昌哥儿媳妇儿,何苦来?”   罗英妙冷声道:“舍不得?舍不得那告诉她去!要不去,就别做这些忸怩姿态,装作好人样,衬得我多歹毒似的。我虽是为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一房人?要老爷几个哥哥能谋个前程,我何苦这般?”说罢,假意伤心起来。   这二太太有几分善心,可抵不过自己耳根软,见此叹道:“姑娘是个好的,只可惜没个好出身,家头面上看着光鲜,内里腐折,苦了姑娘了。”说着,也哭起来。   却说这边,春慧正立在廊下看几个小丫头扫落叶,远远见府上婆子领了一眼熟丫头过来。春慧因着上回罗家姑妈来府上,见过绿儿两次,迎头笑道:“今儿我才和人说,怎么喜鹊在树上喳喳叫,原来是应在这儿。”   绿儿陪笑推说了两句,道:“陈二奶奶可在屋里。”春慧道:“我家姑娘在外边儿理账。”绿儿道:“来得不巧了。”春慧问:“有急事找?”   绿儿从袖中捧出一鎏金红贴出来,道:“福寿安乐公主诞辰,姑娘命我来送帖子来,说‘明日卯时正受礼,二奶奶申时过去府上,倒时一道儿过去。还有一句话,只怕说了惹你们恼。”   春慧道:“什么要紧话?你家太太与我家二爷同出一门,有什么忌讳的?”绿儿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吟:“倒时请二奶奶穿戴合乎礼数些,莫寒碜了。”春慧竖着耳朵听完,嘴角立刻往下垂,冷声:“知晓了。”   晚间李婠理账回,春慧捧了帖子来,将绿儿如何来的,说了甚,她又如何回的一一说了,只略过了那句“莫要穿寒碜了”。   李婠接过细细一看,笑道:“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枕—正好好。只有些赶,明日便开宴。”说罢,一面命春慧备衣饰,一面命人开库房挑献礼去了。   话休饶舌。至次日,春慧将件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牡丹裙自箱笼中取出来,李婠见了笑道:“怎么将这件取出来了?”春慧道:“等闲也穿不得,今儿可不正是时候?”李婠笑了笑,不再多说,任由春慧挽发妆点,到了正午,吃了些清淡饭食才出府。   这里李婠带了春慧,冬清二人,并二个婆子,四个小丫头,赶车仍旧是菊生,一行人往罗府去。未至申时,菊生叫门,里头出来个小厮,不明所以。菊生见状又说了几句,那小厮听了,面色有异,再乘机问时,就都说不知道。   少顷,一执事媳妇迎李婠进府,在小厅中小坐。李婠吃了茶两碗,眼瞧过了申时,也不见人来,问那媳妇,那媳妇也支吾说不上话。李婠察觉事有异,冷下脸,也不令人带路,往罗家府上二太太院子去。   路上有一不明所以的婆子见了,上前来请安询问,李婠回说:“你家姑娘请我一道赴宴,如今我来了,可要启程了不曾?”那婆子听了,心重重一跳,闭口不言,李婠也不与为难,两厢岔开路走了。   至二太太院门口,李婠还进门,里头出来一个慌慌张张的丫头,目光闪烁,言语推辞,说道:“请奶奶随我侧厅坐,家里太太不巧染了风寒,不便见客。”李婠问:“几位姑娘在哪处?”   那丫头摇头,说:“姑娘在别个院子,等闲也不过去,并不知情。”李婠瞧着只一墙之隔的院子,心头即好笑又恼怒,冷道:“姑妈身子不好,我怎能不去侍奉汤药?”那丫头要拦,春慧并几个婆子见状将人拉开。   李婠来至窗下,只听得里头忙忙乱乱一通响,并着几声言语——‘将粉扑白些’‘药怎么还不来?’。廊下叮叮咚咚跑来个未留头的小丫头,一面打帘,一面道:“太太,陈二奶奶来了。”屋里顿时没了声响。   进了屋,只见二太太白着脸半卧床头上,见了李婠,半惊道:“你如何来了?”言罢,咳了几声。李婠冷眼看她,话又说了遍。   二太太不敢看她,低头道:“定是绿儿那丫头将话传岔了,早先大太太领着姑娘们走了,这会儿怕开席了。”   二太太怕今日在席上见着李婠出丑,日后陈昌问起来不好交代,索性装病,歇在院中,这下李婠找来,她没多作掩饰,只脸上敷了层□□,怕被人揭穿,只想着快些将李婠打发走。   这时,她没听着李婠回话,忙道:“不若你先回去,姑娘回了,我命她去亲自赔罪。”   李婠冷笑道:“不干她事,事儿主是绿儿那丫头。太太何不处置了?”二太太道:“这、绿儿是姑娘身边人,处置了日后怕是……”   李婠接口道:“怕是如何?”二太太掩下话头,苦笑道:“这院里上下人事忖度由大太太把持,我实属插不入手。”李婠装作恍然道:“如此,今儿席上遇着了大太太,我与她说。”   二太太听了一惊,她怕于大太太知晓此事,忙道:“病糊涂了,才刚想起来这绿儿是我奶妈子小女,不必再烦大太太了。”言罢唤了伺立在侧的媳妇,道:“做错事,便该领罚,去命人将绿儿嘴堵上,打板子。”那媳妇领命退下。   李婠见此,也不再多留,正告辞起身。二太太忙问:“此行要家去?”李婠道:“接了帖子,赴宴去。”二太太叹道:“何苦来哉,再去怕也迟了。如今昌哥儿前路不凡,日后这等宴会毕当会再请你。”李婠笑了笑,回道:“东风已至,大势必行阿。”说罢走了。   再至福寿安乐公主府上时,已至酉时。还未到院门,只见府上悬灯结彩,声乐阵阵,宾客喧嚣,正门四个门簪上悬有个硕大牌匾,上书“福寿安乐公主府”几个大字,过了影壁,侧门四个阍吏腰配刀,两侧立着。   菊生眼瞧着高高门檐,心生几分畏惧,拿帖子上前说了因由。那阍吏并未为难,接了帖子入府,又出来了个面白无须,手拿浮尘的瘦削侍人。   李婠见了下车拜见,那侍人问:“你夫家姓陈家?”李婠道:“正是,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侍人斜眼瞧了人一眼,并不答话,道:“大小主子都等着,随我来罢。”言罢,又唤人抬出顶小轿,一路领着人往谢芳厅去。待落轿,侍人道:“余下人随我来,别处吃喝。”春慧等人见李婠颔首,随他走了。   又一媳妇接待出来,两人行了数十步,那媳妇道:“你且在此候着,厅上主子唤你后,我便来叫你。”李婠道了声谢,给了二两银钱,那媳妇绕过一假山不见了身影。   此时太阳已西落,李婠立在坡上,朝厅中望去。只见厅中主坐福寿安乐公主一双细长凤眼,柳叶弯眉,着一席青衫,未按品大妆。左下手一席系五六位乡候诰命,罗府大太太在此安坐,右下手一席系几位王妃郡主,身后均立着几位小姐,外厅按主次分坐着众夫人小姐,厅上人皆着素衣,未上大妆,正对是一戏班。   未多时,一太监自主位后出,俯身在福寿安乐公主耳边说道:“陈府奶奶请见。”   福寿安乐公主生性厌金铜之类俗物,好雅致,闻言远远瞧了李婠一眼,见其浑身金丝玉绣,心中顿生一分不喜,问:“因何来迟了?”那太监答不出,福寿安乐公主思忖半响,叹道:“罢,来者是客,去请。”太监应诺去了。   左右手下席众郡主王妃听此有一问:“哪家人来得如此晚?”公主不知其底细,一旁小侍躬身道:“来人系初来京中车的陈家奶奶,走了左尚罗家的帖子。”   罗府大太太正待发话,却见罗英妙本立在她身后,听此越众而出,朝诸位王妃诰命问安。公主见是相熟之人,笑问:“你有话替陈家人讲?”   福寿安乐公主此前与罗英妙见过,喜她说话大胆,不畏权贵,罗英妙喜她乃贵妃独女,面和心软,好攀折,两人一见如故,相熟起来。   罗英妙笑道:“多谢公主开恩,外头是我表嫂,本来定了时辰一道来,到了时辰我去府上请她,她因起晚迟了,无法我只得先走了。”公主心中生奇,问其原由。   罗英妙早知福寿安乐公主喜循古礼,重规矩,自下嫁驸马赵德仁,虽不必侍奉公婆,每每晨昏也要去问安,因而道:“以往在梁州时,舅舅常年在外,舅母性子和软,外祖母又年老不济,没人能挟制她,免了早间昏定晨省,后头表哥进京赶考,府上长辈据都在远处,更没了掣肘,这才起晚了。”公主听此,又添一份不喜。   这边李婠远远见原先接待的媳妇回,随她入了厅中拜见,上座众诰命郡主因李婠来迟与罗英妙一席话均不喜李婠,兀自吃喝说话,只当没她这人。   反倒公主见李婠一人孤零零行礼祝寿,本欲晾着她,心中着实又不自在,便说了几句宽慰话,又看了回李婠贺礼,才命李婠入席。   李婠见此,不动声色望了公主一眼,心说:倒是心软。后随一侍从往厅外去。   半路罗英妙追了上来,道:“姐姐怎来得这般晚?”李婠道:“我为何来得这般晚,你不晓得?”罗英妙不想李婠如此答话,僵着笑道:“我又没住表哥府上,又怎么晓得呢。不过万幸公主未曾怪罪。”李婠盯着罗英妙眼睛,道:“那多谢妹妹美言了。”   罗英妙心中一惊,只觉自个儿无所遁形,匆匆撇过头道:“姐姐不若与我几个姐妹一道?也有个照应。”李婠自是无可无不可应下。   于是两人归坐。其余夫人小姐见人来得晚,又见人衣饰华丽,不免好奇要问,罗英妙自是又避着李婠,暗自又将话说了一遍。李婠心气高,瞧不上这些小伎俩,只当未觉。   罗英妙与几个相熟姑娘耳语间,见李婠兀自不卑不亢坐着,视众人指指点点于无物,心中顿感没了趣味,反倒自己如同跳梁小丑般,于是寻了个由头,撂下众人又回了厅上。   这里众人吃了回茶,一郡主年幼爱笑闹,又向来与福寿安乐公主相熟,笑道:“光坐着也没甚趣味,不如连句作诗,试试才学?”福寿安乐公主笑道:“我才疏学浅,便做个赏鉴人罢。”其余诸位王妃诰命有下场的,有作壁上观的。   那郡主眼一转道:“细数数,连我在内也只有十之一二下场,要外头那些同龄姐姐妹妹也如此谦让,可试不出什么才学来,不如让同龄姐妹都题一首,也不拘什么五言七言,诗啊词的,人多些,则个头二三名初来。”   福寿安乐公主笑道:“便依你。”又命人取来一柄玉如意,一只翠钗,一把团扇为彩头。众人请公主拟题,两方谦让过,公主抬头见树梢一弯明月,道:“便以‘月’为题罢。”   于是有太监再厅外传旨,众人应命。待一炷香后,小侍收拢稿纸到后间厘清,期间罗英妙借更衣为由也退出厅外。   不多时,内侍已将诗词挂竹架上,置厅中。公主起身离席,一一看去,其余诰命郡主也起身离席。正裁夺头二三名间,那郡主指着其中两首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这两首词尾句相似,大不差哩。”   众人早瞧出这蹊跷,只均都当作不知,如今被一人叫破,其余诸人面色各异。公主笑道:“倒是今儿这题定得俗了些,古人今人咏了没十万也有八千了。这么多诗词,今日你咏一个‘团圆夜’,我题一首‘团圆夜’,你咏一个‘痩月’,我题一首‘痩月’的,前人今人说尽了,现今又来两个的撞了巧思的,又是有的。”其余人也称是。   偏偏那郡主有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说道:“如此一来,也择不出名次来,不若命人将二人叫来问问?”说着,又凑上去看这首诗题名,笑道:“巧了巧了,你们瞧,这两人道眼熟,怕是有一桩官司要打。”众人望去,只见一人是罗英妙,一人是李婠。 第81章   却说这郡主回身正瞧见立在后首的罗英妙, 笑着招手道:“你来。”罗英妙忙笑着上前。郡主指着两首诗尾句道:“你说说,是如何想到这句‘月霜天’的?如何又与李家小娘子的差不离了?”   罗英妙早备了一番说辞,笑道:“去岁陈家人来京里,我与她处一道儿, 闲来也说过一两首诗来着, 这‘月霜天’正是那时偶有所感得了这么一句, 没成想, 我两在这儿撞上了。”   郡主若有所思道:“县官断案不听一面之词, 如今听了苦主的话, 还不快快再去请李家小娘子来分说。”   公主拦住人,笑道:“太白诗中有‘山随平野尽, 江入大荒流’,老杜也句‘山随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相似者多, 是常有的事。”   罗英妙也怕人进来了说个一二三来,自个儿漏了底, 极力劝道:“不过一两句重了。芝麻点子大的事,莫坏了诸位雅兴。”其余诸位也纷纷的劝解。   郡主听了冷哼道:“什么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你们个个都和稀泥,当和事佬。自以为是圣人了?我看不如让人来分说, 还人清白才是大善。”   公主道:“什么清白不清白?圣人不圣人?哪个又说什么了?小孩子心性。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如何是你说的那样了?”   郡主眼一转, 道:“我见几十首诗中,独这两首出彩些, 究不清因由,哪个作头名?”   公主点头道:“两首只在伯仲间。”后思忖片刻, 定了罗英妙的诗为首,未说原由。郡主道:“面上瞧着在伯仲间,细思这头名前三律不抵另首来得妙。”   公主气道:“横说横对,直说直对。我是收拾不了你,回头我让能收拾你的人来,罚你三天不准出门。”郡主听了,气闷在一处不搭话了。公主命人将彩头赐下。   作诗毕,又吃了回茶,外头有人来请席。公主又让入席,月上中天方散。   李婠也回了府。次日,便命人送帖子至公主府上拜见,公主以宴后事忙拒了,再一日,又送上帖子,公主又以身体不快推了,此帖子连送六日。   一时巷里巷外、街头结尾皆知有位陈家奶奶巴望公主高枝不着,正闹笑话。陈昌在外行走,又逢内转授官时,正四下打点门路,有听了些闲言碎语的同行子弟就劝他另择娶佳人,陈昌不言语。又有因此事瞧不起他的,陈昌也不见恼。   这里有一同行人名唤李留金,系陈昌同期,名次在前头,家资颇丰,为人清高,见不惯陈昌四下逢迎,又暗妒陈昌与左丞家有干系,在一酒宴了些不中听的胡话。   李留金道:“恁什么妇人,该后院里安安分分才是,偏偏要往外攀扯,这是她的错,只陈兄也软了些,抄起棒子去去她心性儿,也好了。”初时陈昌心中不耐,只笑笑不搭话,低头吃酒。   其余人也嚷了三五句,但见陈昌不言语,也罢休了。偏生这李留金喝得醉醉的,见陈昌不应答,便道:“陈兄,昨儿你去见吏曹,送了帖子,连门也没跨进去。也是你有其他路子,照我这等攀不上的,只怕打杀了那妇人去也不解心头恨。你说是不是我说的这儿理儿?”   陈昌听了不愉,将酒杯放下,捻了口菜放嘴里嚼了才道:“没的扯淡!照我说,世间有种孬货,喝了二两黄汤就不知是人是鬼了,仗着自个儿气力大,回去踢打妇人,自己没本事,也怪妇人。   还有种大谬。喝了二两黄汤也不分亲疏里外了,交浅言深,自个儿还活得糊里糊涂,别人闲事他偏还管。   又有一种愚人,不见人眼色,言不知趣,每每吃酒,他专挑不中听的说来。蒙昧如斯,可笑可笑!”   李留金本吃了酒,脑子浑浑,如今听罢只觉气冲脑门去,双眼红红的,将桌上杯子拂袖摔地上,就要上来打。   陈昌自顾自吃菜。有人忙打圆场拉住,道:“莫气莫气!都是玩笑话,日后同朝为官,莫伤了和气。”李留金听了,二两黄壮起的胆气去了些,半推半就坐下,口中骂骂咧咧,周围人又好一顿劝。   陈昌一旁瞧着,看不上,嗤笑几声,起身与旁人说了些场面,便告辞走了。   这一闹,罗文鸿也有所耳闻,命陈昌来见。罗文鸿道:“有一言送你。”陈昌袖手立在一侧。罗文鸿挥毫写下几个大字,示意陈昌上前来看。   只见案上四个大字:修身齐家。罗文鸿道:“你可晓得我意思?”陈昌忙道:“学生知道。”罗文鸿抚须点点头,自以为深知陈昌心性,略加以提点即可,与陈昌说了些当下时事。   罗文鸿道:“你文采差些,但也尽够了,于经济人事一道也颇有天资。下月吏部授官不必忧心。”陈昌早有所料,心中也不惊讶,面上装作欢喜样子,又拜了几拜,道:“罗公大恩,竟不知如何能报?”   罗文鸿笑道:“没你祖父,也没我今日。”陈昌又说了道谢话。罗文鸿摆手示意陈昌不必再说,口内道:“回罢,理理家事。”   陈昌见罗文鸿面有倦色,道:“万望罗公保重。”说罢,正要退出门外,又被罗文鸿唤住。陈昌回首,见人点了点案上大字,忙袖着走了。   外头角门外三七正牵马靠墙候着,见陈昌出来,忙迎上前。两人飞马回了府。三七见陈昌面上并不见喜色,心猜度授官之事怕有波折,也苦着张脸。   正想着如何劝慰,忽而脸上飞来一张稿纸。三七忙取下一看,问:“二爷,这是?”陈昌道:“回头让人将这几个字裱起来。”三七问:“挂哪处?”陈昌道:“收库房去。”三七应是。   陈昌又问:“如今外头说什么你可听见了?”三七老实点头。陈昌皱眉问道:“府上也有人嚼舌根?”因着李婠行事不避人,府内府外皆传得沸沸扬扬,三七心说:又不是老聋子,怎生听不见?三七道:“不晓事的婆子丫头说过几句。”   陈昌听了便吩咐:“这几日我在不家,没管家里事,你家二奶奶也是个没脚蟹。日后有嘴碎的,直接拖出去打嘴巴子就晓得闭嘴了。”   却说这陈昌回了府上,在正屋没寻见人,忽见一未留头的小丫头慌慌张张捧了帖子来。陈昌问:“哪家的帖子?”那小丫头道:“是哪个不晓得哩,是个太监送来的。”陈昌又问:“你家二奶奶不在屋里头?”小丫头道:“在后园子里。”   陈昌便接过帖子,往后园去了。穿过木香棚,过了葡萄架,到一处桃花台下,只见李婠正卧在阑干旁看书。只因如今八九月光景,秋老虎咬人,李婠穿了件细白纱的单衣,春慧正在后头打扇子。   陈昌身强体健,脚步轻,从后头绕上台子,挥退春慧,大马金刀坐着帮李婠打起扇子来。李婠似一无所觉。半响后,李婠合上书,道:“风大了些。”   陈昌忙收了些力,笑道:“还当你不晓得。”又从袖子取出帖子来,李婠早有所料,接过看了搁在圆桌上。   李婠眼不看他,问道:“你不与我说什么?”   陈昌将笑一收,道:“这我倒听不明白了?我要和你说什么我自个儿不晓得,你倒是晓得了。”李婠道:“那你来作什么?”   陈昌好笑道:“我不能回来?”因外头人说她接贵攀高,李婠心虽能开解,也难免闷闷,又有陈昌近些日子白日外出打点不着家,偏生今儿又回了,又送来帖子,难免疑心他也这么想她。   陈昌见状也不笑了,摩挲手里扳指道:“那些狗屁孬糟话我听了——”说到一半忽而又止住嘴。   李婠问:“如何?”陈昌道:“不如何。”李婠不明白了,斜眼看他也瞧不出所以然,问道:“这是哪样意思?”陈昌伏在她耳边道:“意思是,我心甚悦你,你哪种样子我都欢喜。”李婠听了愣在当场,脸红红的。   闲话休叙。且说次日,李婠到了公主府上,一眼熟的太监接出来,因着宴会上李婠问他姓名,他不搭话,李婠不知其姓名,只当寻常对待。这太监倒是面色和软了些,接应着人往里去。   李婠在小厅吃了回茶,见那太监来说:“不巧,公主正待客,烦二奶奶略等等。”李婠自是点头。又坐了坐。太监复又在门外道:“随我来罢。”   两人到了一暖阁处,太监先进屋回明了,然后方李婠进去。李婠上前参见,罗英妙正坐在一矮凳上与公主说话,见了她,只笑:“不想姐姐也来了。”李婠笑道:“到巧了。”   行礼毕。公主赐了坐,因问了些“陈家祖母身子可康健”“李家姐妹如何”的话,话了番家常。   福寿安乐公主本因宴会诸事于李婠有五分不喜,后头见李婠连七日拜帖,更恼其趋炎附势,只如今京中又有恶语重伤这妇人,心中又平添几分心怜,就接了李婠帖子,着李婠来拜见,平了外头流言蜚语。   于是一心便只想着随意打发她回了,面色淡淡的,不大开口。刚说上四五句,便推脱身子乏了。李、罗二人如何敢留,忙行礼退下了。   一小侍领着二人往外走,罗英妙因着福寿安乐公主接了李婠帖子,也上公主府上拜见,如今见了情形,心中痛快,使眼色给那小侍从,寻了个借口转上小道不见了身影。   李婠与那小侍一道走,过了垂花门,不见打发轿子来接,到右转进了个小园子中。李婠心下生疑,因未来过府上几次,只问小侍这处通向何处。   那小侍道:“奶奶随我去就是了,轿子在前头。”又是七拐八拐行了一段路,那小侍忽而说肚痛,丢手要走。   李婠伸手揪住他袖口,冷笑道:“如今我大小丫头婆子俱不在身边,只得仰仗你一人,可不敢让你走。”   那小侍捂着肚子,苦脸道:“奶奶容禀,我是真的肚痛。”   李婠柔声道:“我不晓得你背后人打什么主意,我与你只见过今儿一遭,料想没得怨仇。你甩手走了,没仇也有仇了。”说着,她褪下手上一镯子,因笑道:“不若你领我回正道去,此事我也不开口,只当无事,如此便罢休了。你道如何?”   那小侍一面瞅着李婠手中镯子,一面说道:“奶奶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李婠冷了脸,松手道:“如此,你便去罢,只等晚间衙门来寻你。”说罢,寻了一花丛中石凳坐下。   那小侍听了心下一跳,反而不敢走了,小心道:“奶奶,如今我又好了。”李婠正待说话,忽听远远的娇笑声,由远及近,往这边来。   李婠回头看那小侍面上先是不解,后又是作揖,挤眉弄眼,急急拉她要往后躲去。 第82章   却说李婠与那小侍方才绕过一山石立定, 只见一妇人绕过假山来。其人五短身材,圆脸体丰,脸红红的,衣襟开了大半, 笑着坐石凳上, 采了朵牡丹拿手上, 道:“驸马还不过来?”   话音刚落, 一男子绕过假山来, 其人二十四五年纪, 头戴银鎏金高浮雕紫金冠,身穿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身长飘逸, 面圆领袍,方口悬鼻, 生得副好相貌。那男子道:“叫我好找。”   那妇人见那男子面上没笑脸, 慌了手脚, 忙起身走上前跪地上,道:“驸马生气了?”却不想那男子一伸手将人抱住, 柔声道:“姨姨,我哪儿会同你置气?”   两人一面亲一面坐在石凳上, 喘着气动作起来。那不到半响,落了一地衣衫。事罢, 两人穿戴整齐走了。   李婠略等了等,不见人回, 才松了口气,正有话要问那小侍, 一回头,只见那小侍立着不动, 双眼发直,面无血色,突地跪道在地,满眼是泪,磕头道:“我这就带奶奶出去,万望奶奶开恩,将此事揭过,只当我二人未来过此地罢。”   李婠命他起来,因问道:“你唤什么名儿?”那小侍道:“奴才唤王秀,专在内外门伺候主子往来迎送。”李婠略思忖,问:“几岁进的府?家中只你一个?没得亲人了?”   王秀犹豫半响,道:“奴才六岁进的府,如今九年了,家里人没甚亲人。”李婠又问:“我没见过你,如何又将我带到这儿来?”   王秀忙道:“原是左丞家的六姑娘,名唤英妙的,常在公主面前行走,与府上下人都有几分交情,今日英妙姑娘给了我二十两纹银,命我带奶奶来园子里。”   李婠问:“这园子里又有什么玄机?”王秀哭道:“这园子原先是圈近内府的,在仪门内,后头有丫头说在晚间看见了烛火和人影,公主便命报恩寺十多个僧人念了几日经,后头好了,只公主命人将园子隔了出来,因着偏远,等闲没人到这处来。   这园子小路岔路多,英妙姑娘命我将奶奶扔园子,让奶奶出一回糗。是我鬼遮眼,钱迷心窍,惹出这等大祸来。还望奶奶海涵,让此事罢休了罢。”   李婠问:“那都督是驸马赵仁德?”王秀忙点点头。李婠又问:“那女子是哪个?”   王秀道:“公主因未有孕,自觉愧对赵家,没能给赵家留下香火。便让驸马纳了两方妾氏,一姓卫,一姓姜。那女子便是姜氏。”   李婠道:“公主倒是贤良淑德。”王秀低头不敢应答,只哭道:“奶奶,不若将此事揭过罢。若传出去了,奴才性命难保,奶奶的帖子日后公主怕也不会接。”   李婠似笑非笑道:“无碍,公主待人亲和,此等小事,如何会放在心上?”王秀急道:“公主虽是宽和,但我等撞破此事,不死也会被扒下一层皮,奶奶,回罢。”   李婠不急,道:“知晓便好。你收受钱财,暗中害人,又撞破驸马私密事,即便公主宽和,怕也是九死一生。”   这话说得王秀满脸冷汗,他哭着跪地上扇自己耳光:“奶奶饶命,是我糊涂,是我糊涂的,开恩阿,奶奶开恩。”   李婠冷笑道:“要我开恩,何不从实招来?”王秀哭道:“奶奶要我招什么?”   李婠道:“公主给驸马纳了两房妾,一是京中六柳巷子卫员外郎次女,一是书耕人家秀才独女,据都是好人家女儿,怎会如此行事?其二,两人二八年华,那女子年纪也不符,三来,那女子虽穿着绸缎,但似下人打扮,如此,你还要说谎?”   王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冷汗直冒。李婠缓声道:“何不说出来?我知晓了,也同你一道提防翻了船。”   王秀听了,咬咬牙道:“那女子是府上奶妈子。”   李婠道:“府上未有小公子姑娘,几时招的她来?”王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低声道:“是公主乳母。”   听罢,李婠心惊肉跳,此事骇人听闻了些,只心头忽而冒出个主意来,面上不显,道:“你起来,同我细细说说。”   王秀起身道:“这奶妈子姓魏,府上人都叫她魏妈妈,她妈是贵妃身边伺候的老人,后头出宫嫁了人,不到一月,她丈夫去了,自个人到有了个遗腹子,后头她儿子在襁褓中也去了,又托人回宫当了公主乳娘。因公主打小喝她奶长大,很是敬重她,待公主下嫁驸马,也一道过了府上来。”   李婠问:“她后头没嫁人?”王秀道:“嫁了府上管事,儿子如今两岁大。”   李婠问:“此事你头回知晓?”王秀面上有些不自在,道:“府上有些风言风语。魏妈妈住在府后街儿一带,那管事等闲不敢回,与魏妈妈点头哈腰的,私下都说有蹊跷,我以往听了一耳朵,只当是乱传的,今日撞见了才晓得。”   李婠问:“公主与驸马恩爱否?”王秀听了,央求道:“奶奶,该说的我也说了,如何又打听起公主与驸马来了?”   李婠取笑道:“说了恁多,也不差这一件,何不再说说?”   王秀咽了口唾沫,道:“公主贤良淑德,自嫁了人,便将公婆接了来,晨定省昏不曾懈怠,每有生病必去伺候茶水,后头不见嗣息,又给纳了两方妾氏。   只驸马不知怎地,倒是对公主与两房妾氏淡淡,喜欢往粉头处钻,在外又安置了两房,公主知了,又赏了两人两枚钗子,五匹绸缎,命人好生伺候。   驸马夸公主有大家之风哩。”   李婠听罢,默了半响,道:“当真圣人不及她多矣。”王秀道:“驸马才貌出众,公主甚爱之,爱屋及屋罢了。”   王秀见李婠没再问话,小心崔促道:“奶奶,不如回罢,抬轿的怕等急了,要来寻倒是不好。”   李婠下一镯子,道:“你与我说许多,到是不知该如何谢你。”王秀忙道:“奶奶言重了,如今不将事儿挑破便是大恩了。”   李婠道:“此事别人晓得了,我也讨不了好,帮你和帮我是一样事。这镯子又是另一番酬谢了。”王秀听罢,终地贪字占上头,袖手接了。两人回转,李婠坐轿家去了。   李婠回至府上,心中已敲定主意,挥退左右,独留春慧在侧,命菊生来至外间,去打听两样事,一是公主府上有个名唤王秀的,家中亲人可在,又在何处,二是公主府上一奶妈子姓魏,住公主府后街头,打听她家消息,是甚消息李婠没细说。   又命春慧从箱笼中取了百两银票来,说道:“能探听多少是多少。”菊生擦了冷汗,应了是下去了。   春慧也晓得近来风声,道:“瞧那公主也看我们不上眼,何苦讨她好。”李婠道:“她瞧不上我的虚无缥缈的十分不好,待我给她一份实打实的好了,那十分的不好也烟消云散了。”   两日后,菊生来报:“那叫王秀,在帽儿巷处有一宅子,住着位瞎眼老母,那魏奶妈子,只听周围街坊说,她丈夫也等闲不回家,逢年过节也不回,两三年都未见着人影。”   李婠问:“他儿子如今两岁,他两三年没着家?”菊生也觉不对,低头不出声。李婠道:“明日你再走一趟,给些银两托那老母替我带句话。”   却说这边,待送李婠走后,王秀便心惊胆战了两三日,没见着什么风波,也将心放回了肚中,这日没甚要紧事,立在廊下晒太阳。   忽而一相熟太监来道:“刚从角门办差事回,见着你家里人,说有要紧事找,正在南面小角门候着。”王秀听了忙让其顶了班,往角门去。   来至角门处,只见一瞎眼的老妇人杵了拐杖立墙下,王秀见是她妈,忙上前搀着她往转角处说话。王秀问:“怎地来了?”   那老妇人慌张道:“今儿早,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上门,说是初六那日,他家主子出公主府时不见了个玉镯子,那玉镯子是他家主子爱物,命你明日去未时三刻去东街湘满楼还了,不如此,便要告衙门来拿你,还在告在公主与驸马那儿,将这丑事揭开。”   王秀初时还未回过神来,待想明白,顿时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失脚跌倒地上,心中悔不当初。那老夫人看不见,心下慌张唤了王秀几声。   王秀苦道:“那位贵人将镯子落轿子上,我今儿瞧见了,待我还了她便也好了。”   于是次日未时未到,王秀寻了个由头与管事告了假,换了身衣裳,一径往东街湘满楼去了。   又坐了三刻,只听门口一声响,再看时,王秀已跪倒地上,双手高高捧着玉镯子,口内直道:“请奶奶开恩,绕我这次罢。”   李婠笑道:“你先起来。”王秀起身,奉了茶水,苦道:“奶奶容禀,原先我说七岁净身入府并非欺瞒,只家中只有一瞎眼老母才略过不提,还请奶奶宽恕则个。”   李婠道:“不是打紧事。我寻你来问桩要事,只你可听好了,此事若有欺瞒,休怪我没先说好!”王秀忙道:“奴才定知无不言!”李婠笑了笑,问:“魏妈妈的小儿子可是驸马的亲子?”   王秀听罢,只觉耳边一声天雷,立在原地,半响才见他大睁着着眼点头。李婠取了五百两银票,道:“烦你来一趟了,日后也劳你费心了。”   有道是又心算无心,自李婠有了耳目后,行事大胆许多。   一日晚,魏妈妈回家,洗了手脸睡下,正酣睡之际,突地家中来了五六个破落户泼皮,二话不说将魏妈妈连带其小儿掠走,逃窜离京了。   次日,其余仆役转醒来,慌忙报了公主府上,公主听了大惊,又命人传了衙门查案,衙门人不敢怠慢,半日走街访邻回禀了原委:   原是一个京中有名的破皮落户儿,名唤孙二,专在街上帮闲打哄,偷人钱财,因着近日欠了赌坊巨资,自家填补不上,赌坊要他右手左腿相抵,索性便伙同了几个老赌鬼一并抢了魏妈妈家财,逃京去了。   公主担心不已,回禀了圣上,着命步军巡捕五营抽调人手出京搜寻,只搜了五天也没见人影,才作罢了。 第83章   却说这边, 李婠命菊生找了几个破皮落户儿将魏妈妈劫走,给了几人钱财,命几人作富商打扮躲城里头。一宿未眠。   陈昌半夜醒来,见她睁着眼, 问:“怎地不睡?”李婠心中有事, 回道:“口渴了。”陈昌便起身倒了碗茶水。晚间茶水凉, 陈昌向外呼喝了两声。   李婠道:“拿与我喝罢, 丫头都睡下了。”陈昌道:“委屈自个儿作甚?几个奴才秧子。”仍命人起身。外头值夜的丫头听了动静, 点了灯火, 去茶房取了热茶来。   陈昌递至李婠跟前,见人喝了, 将她搂在怀中,道:“可要睡了?”李婠点头, 陈昌拍着人后背。李婠强令自个儿闭眼, 不多时, 倒真睡下了。   次日一早,李婠命菊生打探消息, 又听闻步军巡捕五营抽调了人手缉拿犯人,时时提着心, 又因睡少梦多,倒瘦削不少。   待步军巡捕五营撤了人手, 李婠即叫孙二几个赌鬼连夜离了京,才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   待菊生来回话时, 已过了六日。李婠问:“魏妈妈如今可安置妥当了?”菊生道:“安置在城郊十里庄子上,我一人去的, 那庄子上伺候的都是聋夫哑妇,外头有护院, 跑不了。”   李婠又问他可了那小儿贴身物件儿,菊生忙从袖中取出长命锁,铃铛手串,玉佩三样,李婠一一看去,只见那玉佩夔首鸟形,中间一个“璟”字,遂将之放在一锦囊中,连带放了张早写好的条子。   吩咐道:“再去王秀家走一遭,托他母亲将这锦囊捎给王秀。只说镯子找着了,此乃谢礼,莫叫他推辞了。”   后又写了封信来,笑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谢’字过了几张嘴,白的也成了灰的,且将这信给他瞧瞧,上头有我的话。只是后头请王婆婆再将此信带回来才是,不然是件小事,人传人,十张嘴也说不清,徒起风波。”   菊生忙将信和锦囊接了,领命而去。他一刻不敢停歇,去马房牵了马往王秀家去。   到了王秀家,王秀母亲撑着拐杖摸索着给他倒茶吃,菊生忙接过喝了,将李婠话照实说了通,连说几声劳烦。   王秀母亲这些日子正因此事惴惴不安,听了菊生话,欢喜道:“找着便好了,这谢礼便不受了。”   菊生忙叫苦道:“还请婆婆收下,要不然我回去指不定还有一顿好板子吃,再说,都是些金银谢礼,于我家主子是我随手的小玩意儿,给王侍者在府里使也趁手些。”   王秀母亲听后,便迟疑道:“那、我便收了,替我谢你家的主子。”菊生道:“金银放家中不安稳,婆婆早些送去罢,我便回了,这信我晚些来取。”说着,出了屋子。   待人一走,王秀母亲摸了摸桌上锦囊与信,也觉着不安稳,忙出门叫了邻家的小子,使了几个大钱请他去叫轿子,两人一路往公主府去。   这里菊生出了门没走多远,又掉回头在街角躲着,两人坐轿子走了,骑上马远远坠在身后。后见人送了锦囊,才又回转,寻了个茶馆坐坐,待日头偏西,取了信回府上。   这边李婠正等菊生回话,见了人来,忙命人叫至外间来,屏蔽左右。菊生将所说所闻一一说了,李婠拍手笑道:“如此,也有十之五六了。”又取出百两银票,道:“这几日劳你东奔西跑,拿了去吃酒罢。”菊生忙接过退下了。   李婠心中高兴,忙唤春慧来,告诉:“打听着公主后日要去报恩寺请愿,与我找身素衣裳。”   春慧听了,一面回身翻着箱笼找起衣裳,一面嘟囔道:“要着人了,又叫我了?”   李婠只当听不见,与她一同翻看箱笼,又吩咐道:“再找副素净的头面。”春慧道:“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连我也瞒。又要去攀那公主?”   李婠着实选不出,又凑到妆匣前,一面翻看,一面又道:“也莫忘了备车马。”春慧顿时气结。   却说后日是十五,一早只听喝道之声,衙役开道,仪仗后行,一对对太监执事簇拥着公主銮舆往报恩寺去。至午时,公主礼佛毕,用了素食,来至禅房中,忽而有来报:“陈家有人来请公主安,献了礼。”   一小太监奉上香烛金箔等物,公主叹道:“我悄悄来,没支会旁人,怎又遇着她了。”   那小太监道:“陈家二奶奶在门外候着。”公主心中厌烦,却也只当凑巧了,不愿驳了人面子,命道:“请人进来。”   李婠忙与太监进屋,隔了屏风下跪行礼。公主命她起身,道:“我不过闲来逛逛,多谢你的礼了。连日不见,你可好?”   李婠道:“劳烦公主问,一向都好。今日我念着十五,来寺中还愿,只在外门见公主銮舆,特来问安。”   公主道:“烦你费心了。”吃了口茶,也不说话了。   李婠因笑问:“不知公主许哪样愿?这报恩寺求升官发财灵,求兄弟和睦不灵,求平安康健灵,求夫妻恩爱不灵,求子嗣也不甚灵验。”   公主才许下一二心愿,听此来了兴致,问:“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李婠道:“前些日子正逢春闱,我来求了一签,只愿自家爷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果真家中二爷榜上有名。只积劳成疾,二爷又病倒了,我又许了一心愿,只愿他平安罢了,不想,只过了三日,又好了。我料想这寺院灵验得紧。来求了子嗣,到又不灵了。”   公主听了叹道:“前几日我乳娘在家遭强人毒手,至今也没音信。她待我甚好,是我半个母亲,我心甚忧,只得索性寄希望于众神仙诸佛,愿她能平安了。”   李婠垂眼笑道:“定然会无事的。”公主笑了笑,命一旁侍立的太监道:“赐坐看茶。”那小太监搬了个绣凳来,又回了捧了碗茶。李婠忙谢过坐下。   公主因问:“这庙求夫妻恩爱不灵,又如何晓得的?”李婠回道:“我没求过,只听了旁人说了嘴。”   公主点点头。李婠又说:“照我说,夫妻之事,报恩寺不灵,白马寺不灵,明月寺不灵,世间大多庙宇道观都不大灵验。”   公主问:“这又作何解?”李婠编了个说辞:“在梁州时,有个在家中行走的婆子,姓闵,会看些小儿妇人隐疾,懂两手掐算功夫。这闵婆子说姻缘系月老牵的红线,线牵了,没法子,是冤家的还是冤家,是良缘的终是良缘。”   公主问:“她说什么,你就信了?“李婠道:“昔日我才入门,房中有两个收了房的,二爷日夜去她们房里,视我如无物,这才问了问,不信也法子。”   这话说中公主心中病痛来,公主也叹了声:“‘是冤家的还是冤家,是良缘的终是良缘’,此话也有几分在理。”   言罢,忽而记起来这陈家后宅颇为清净,夫妻感情甚笃,陈家二房独子没妾氏,李婠攀高枝,陈昌也未说一二,还与同行子弟吵了架,左邻右坊传开了。   公主也耳闻过,心中顿时好奇为何大变样了。于是挥退左右,绕过屏风来问道:“莫欺瞒我,那婆子做了什么,你细细说与我听。”   李婠低头捧出一个黄纸三角符来,道:“闵婆子见我可怜,与了我个符,命我时时带身边,定能让爷们儿回心转意。我依言行事,果真如此。”   公主低头一看,只见这符黄纸作底,朱砂写成,寻常平安符样。李婠道:“这符唤作‘清明符’,世间夫妻要是不睦的,左不过小人挑拨,外人离间两样,这符能保人心中一点清明。只三点不好:一则,拆开便不灵了,二则,要隔空画几道符箓,诵念几句真言,否则不灵,三则,只管三月,过了时机又不灵了。”   公主问:“果真灵验?”李婠将黄符放在公主手中,道:“上京前,我央着那婆子将此法教我,公主何不一试?若不灵,再治我罪罢。”   公主心中似信不信,迟疑点了点头。李婠便请公主坐于绣凳上,闭上双眼,用指头在其脸上划了几道,口中诵念几句。后也不多呆,说了些家常告退了。   却说这赵明杰系陆洲人士,本也是诗书仕宦之家,又兼长相清俊,于本朝九年高中进士,又逢御笔亲点,娶得公主,可谓诸事皆顺,人生得意,羡煞旁人。   只是一处不堪:‘色’在当头,见了妇人便动不了脚。不爱端庄贤淑佳人,爱风骚的粉头,风尘的俗女。娶了公主没一两月,便按捺不住性子,往窑子里钻。   公主却早已的芳心暗许,每每见他如此行事,只得暗自神伤。后见他如此,又纳了两房妾氏,望他回心转意。   可惜功夫负了苦心人。赵明杰初时怕公主怪罪,收敛性子,后头见公主上赶着,也大胆起来,暗地里将家中妇人丫头淫遍,初时新鲜,后头没了趣,又三天两头往窑子跑。   是日,赵明杰吃过酒,四五个亲随搀着他往府里走。先过影壁,入了院门,过了吊花门,行至抄手游廊时,赵明杰犯呕,趴在栏杆一阵大吐。   一亲随眼尖,见两个太监转过走廊往右边去了,忙叫住人:“你两个,说你两个。”其中一太监正是王秀,两人苦着脸往这边请安。那亲随骂:“主子跟前不来请安?到想跑!你们哪处的?”   王秀忙道:“今儿国公府夫人命两媳妇来府上送时下瓜果,只公主上山礼佛,我等正要找管事的回话。”那随从听了,喝道:“先送些水来让主子诉漱口。”   王秀二人无法,只得去茶房取水。少顷又是一顿折腾,终地事了。几个亲随又七手八脚扶着人往里走,两个太监也忙跟上前。   忽而,王秀顿住脚,低头一看,是个宝蓝色的锦囊来,捡起来。赵明杰吐了两回,清醒不少,见状问:“哪儿来的锦囊?装了甚么?”   王秀忙回道:“绣着四个大字‘驸马亲启’。”赵明杰听了,只当哪个念慕他的丫头妇人扔地上的,一面拿帕子擦嘴,一面道:“替我打开瞅瞅。”   王秀便打开,倒出一块玉佩,并一张纸条来,奉到驸马跟前:“驸马请看。”   赵明杰觑眼一看,心中如遭雷击,一把推开左右搀扶的人,将玉佩并纸条抢至手中。背过众人将纸条打开看了,顿时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心惊胆战。他打了冷颤,酒全醒了,将玉佩并着纸条塞在袖中,冷声问:“你们可看见是哪个扔的锦囊?”   众人皆摇头。一亲随小心道:“我等没注意脚下,这人怕是早早算准了时机扔这处儿,等驸马来捡。左不过也是府中人。”   赵明杰听了,即命人将前后角门关了,不叫下人走动。又命亲随带几个小子挨个儿去搜查。前前后后闹了大半日,证物没搜出一件,到在不少下人房中搜出珠宝首饰来。挨个儿审问,都说是平日公主打赏的,或是平日哪家诰命妇人赏的。   亲随将此事报于赵明杰。赵明杰心中越发不安:与公主奶娘私通并有一子这事儿,除了两个帮着传递消息的亲随外,其余人一概不知,如何又与外人晓得了?且早前魏氏母子二人遭强人毒手一事也来的突然,怕是同一人所为,早早的设计等着他。   因问那亲随:“果真没人与外人勾结来陷害我?”那亲随道:“仔细搜了,都是金银玩物儿,说是主子赏的。”   赵明杰又急又悔道:“这可如何是好?”公主待乳母甚亲,与一般母女两无二,若此事被揭穿,公主如何应对暂且不说,要是闹出府去,圣人晓得了,怕是想项上人头不保阿。   赵明杰转了几圈,又问:“前些时候叫你暗中搜查那伙强人,如今可有消息?”   那亲随道:“步军巡捕五营撤了后,又出城搜了几圈,还是没瞧见人。”赵明杰面如死灰,那亲随小心道:“驸马,如今魏氏与小公子俱都在幕后之人手上,应是性命无虞,不如先顺了这人的意,先稳住人,日后再做打算。”   正说着,有人报:“公主回了。”赵明杰忙命人抬来热水,洗了手脸,换了身衣裳赶过去。 第84章   却说这边, 公主心中仍不太信,又止不住想着:万一成真了?于是将黄符放袖中,命众太监执事起轿回了公主府上。   行至仪门外,轿子停住, 却见驸马来至轿旁, 拱手行礼笑道:“请公主安。”小侍打起轿帘, 驸马将人扶出来, 笑道:“听人说, 国公府夫人命人送来些时下瓜果, 不如去园子中尝尝?”   公主迟疑地问:“驸马今日如何回府了?”赵明杰含糊回道:“外头呆久了也没甚意思,索性回来了。”   公主拢住袖中黄符, 面上不言语,心中想:莫不是真的?   赵明杰见公主面色不对, 心中一跳, 怕公主疑心他转变如此快, 不能按锦囊所言讨公主欢心,忙道:“往日是我糊涂, 家中有如此贤妻美妾还不知足,万望公主恕罪!”   公主听了, 心下动容,道:“驸马如此想便好了。”两人携手往后园中去, 一路赵明杰温柔小意,哄得公主欢喜不已, 两人越发恩爱,不再话下。   如此过了两三日, 驸马白日出了门一趟,公主只眼瞧着, 手捏着黄符也不多话。晚间回了,驸马说今日出府一趟,将府外养的两个粉头打发了,日后只守着府中妻妾过活,说尽了一干甜言蜜语。   公主自是以为黄符生效,日夜不离身带着。如此夫妻和美过了三月。   是日,公主掐着日子给李婠送上帖子,又命人车马来请。李婠早有所料,不慌不忙随人入府。行至暖阁中,两人见过,茶毕。公主拉起李婠手道:“不知要如何谢你。”又一一将驸马所言所行说了,欢喜道:“那道婆不知如今在何处?世间竟真有如此神异之人。”   李婠道:“公主福分如此,我如何当得起一声谢字?那道婆早在我入京后便离世了,葬在故乡。”   公主叹道:“竟是如此,可惜不得一见。”又将黄符取出,道:“已过了三月,我怕没了效验,特来寻你。”   李婠将早备好的黄符拿出,又令公主闭眼,依法用手指在其脸上画了几道,诵念几句符咒。   公主将黄符捧在心口,叹道:“靠鬼神之力来的恩爱,也不知能否长久。”   李婠笑道:“此符保人心中一点清明,驱外邪,离小人,公主与驸马本就有真情在,只人世间邪念太多,才以至于此,如今不过是反璞归真罢了。”   公主心下一松,与李婠话了几句家常,又往园子中逛了回。太监来问在哪处摆宴,公主道:“摆园子里。”又因让李婠入席。让坐毕,公主要敬李婠,李婠推辞。   公主道:“闲话休说,如今你了了我心愿,当饮此杯酒。”李婠便喝了。公主命几个小童捧了一众金银玉器来,道:“我不爱这些,你拿去或是把玩,或是赏人去罢。”   李婠笑道:“当不得公主如此大礼。”如此推拒三回。李婠道:“并不是虚言,几个黄符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我在城郊开了个坊子,手头正缺钱,不若就将这些金银当作入股的份子钱罢。”   公主因问道:“是哪样坊子?”李婠一一答了。公主迟疑道:“女子抛头露面着实不好。”   李婠道:“织坊中全是女子,没有抛头露面这一说。”公主思忖片刻,捏了捏袖中的黄符道:“也是。”公主又说起其他来,李婠陪着说笑了两回,回了府上。   自此,公主与李婠因此事来往多了些,一来二去,觉得这人不卑不亢,人品方正,又好诗词,喜读书,与她一般无二,遂以姐妹相交起来。两人感情越发深厚,京中不少人啧啧称奇。   这日,李婠赴了公主宴请回,一面命账房抽出五成利,给公主送上今年份子钱,一面令胡月、秦成二人来见,命胡月以八成价开布庄销货,又命秦成以七成贩给其他布庄。   时近年关,坊子中的布匹只靠秦成远下南边贩卖,销得少,早已堆积如山。胡、秦二人早心急如焚,只每每来报,李婠也只管赴宴,置之不理,只说:“时机未到。”   如今听了李婠之命,二人大喜,出府便依言施为起来。不消一月,除去因低价接了了李婠货的布商,其余商人顿时叫苦连天。   这日,褚义下头一管事压货给布庄,与一开布庄的商人拌了几句嘴,打起来了,闹到褚义跟前。   到了书房中,褚义见面前管事一张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如同开了果子铺,可将烟杆磕到桌子上,问:“你是行里老人,晓得分寸,怎地与人打起来了?”   那管事一面哭,一面道:“今日我压货去,那掌柜唉声叹气说近一月生意不好,令我少些钱。可以往都是这个价,我又哪能做主。我与他说:‘我家布密实,一向这个价,少不得。’   那的掌柜听了便来骂,什么‘仗着自家攀着个没根的老太监,囤货居奇,以权牟利,上下压人,没得好报应!’小的听了气不过,与他吵了两句的,谁知说中他痛脚,不由分说来打。”   褚义闭眼吸了口烟杆嘴儿,吐出一口烟雾,心下晓得这管事一向占人小便宜,话也是说一半藏一半,不定是哪个先骂人。问他:“以往好好的,这回儿怎么就要人让利了?”   管事道:“那掌柜说隔着他三条街,新开了个布庄,市价八成卖,好些人往那处去了,他对面的布庄,收了城郊那家坊子的货,也以八成卖,人一比价,都往两边跑了,让我们也让些利来,否则也不要我等的货了。”   褚义听此,突地将双眼睁开,问他:“城郊的货?李家小娘子开了那个?”   管事道:“正是。”褚义问:“她怎地又有胆子了?”管事道:“旁地不好说,只近来大家都在说,李家小娘子得了福寿安乐公主青眼,与公主交好。”   褚义将烟杆磕在桌上,皱眉问:“前些日子才听说她攀高枝儿不成,反被笑话,今儿怎地成公主府上座上宾了?”   管事道:“说不清,拢共两人只见过两面,不知怎地,又好上了?”褚义心中暗道不好,问:“这些怎么没人早早知会我?”   管事道:“上回我等来报,褚爷您说这小娘子攀不上那高枝,命我几个别将信儿递跟前来,我几个商议半天,也觉得不足为惧,索性没递上来。”   褚义听罢,只觉一口老血在喉头,骂道:“蠢货!蠢货!我说什么你听什么?叫你去死,你也去?这等要事!怎么能轻忽?”   褚义将人骂了一通,才抚着胸口道:“罢了,你再去给我打听打听,那小娘子开了几个布庄子,又有哪些布庄接了她的货?”管事领命退下了。   褚义在房中左转右转,忽有人报:“太太请老爷用饭。”褚义骂道:“吃吃吃!成日不干正事,光知道吃!”将丫头骂了出去。   又等了两刻钟,褚义实属等得不耐烦,命人备齐车马,换了衣裳,往账房提了两千两银票,带了四个小厮,径直往掌印太监处去了。   这掌印太监姓刘,单名一个贵字,寻常在司礼监住,不当值时住在正午大街一三进宅子中。   到了后门,褚义亲自上前敲门。略等了等,门向里打开,出来个门房问他是哪位,褚义一一说了,门房说了句“等着”,不一会儿门后又出来个小内监。   褚义弓着腰,笑答:“小可系老内相干孙侄儿,敢问老内相可在?”那小内监望了望天,道:“这时辰晚了,怕还在宫里伺候圣人,回罢。”   褚义忙拉住人,取出一包五两中的银子递过去,笑道:“我在此候着,若老内相回了,还望公公知会我一声。”   那小内监捏了捏银子,面色缓了些,道:“且等等。”又关门进府去了。莫约等了两刻钟,那小内监在府内歇了回脚,才出门道:“干爹回了,随我进去罢。”褚义不敢寻根究底,忙点头跟在那小内监后头入了府。   半道上,褚义问:“敢问公公贵姓。”那小内监一挥拂尘,道:“随我干爹姓。细论起辈分来,你是我干爹干孙侄儿,还要叫我一声干叔叔哩。”   褚义心中将这仗势欺人的小内监一阵好骂,面上扬起笑脸,点头道:“是是是!我原先冒犯叔叔了,叔叔!”那小内监有了笑脸,领他到了一偏厅里头,也不奉茶,说:“再等等,我去请干爹来。”说着往里屋去了。   那小太监行至屋前,也不掀帘子进屋,来至窗下支了只耳朵潜听,又等了等,才听屋内有动静,晓得老内相起身了,便道:“干爹,有个叫褚大商人来找。”   屋内老内相正午歇回神,几个小内监伺候他穿衣。老内相命道:“进来说话。”那内监进屋,跪地上磕了个头。老内相想了想,问:“哪个褚大商人?”   那小内监扬起笑来,口吃伶俐将事一一说明白:“回干爹的话,是京里开布行的褚大商人,单名个义字,几年前记到干爹名下,做了干孙侄儿,去年年关还给干爹见过礼,今儿正在侧厅候着。”   老内相打了个哈欠,道:“有些印象了,只这离年关还有个把月,有甚要紧事?”那小内监没细问这一遭,道:“有甚要事他没细说。”老内相思忖片刻,道:“也罢,人都来人,便见见罢。”   到了侧厅,褚义忙跪下行礼,老内相高坐圈椅上,吃了口茶,问:“急急来找我是哪样事?”   等了好几个时辰,也没人上茶,褚义已口干舌燥,他哑着嗓子声泪俱下地将李婠如何仗着公主的势抢行霸市,又如何仗着自个儿背后有人不将老内相放眼里,说罢,他擦干眼泪,将袖中二千两银子奉上,哭道:“求老内相做主阿。”   老内相使着那小内监将银子收了,吹了口茶,说道:“公主系圣上亲女,打小不出闺阁,受人蒙骗也是有的。你只管放手做,公主那儿我自会分说,就算闹到圣人跟前,我也有道理。”   褚义得了准话,欣喜不已,忙又磕头,口中千恩万谢,没久待走了。 第85章   却说褚义得了老内相说法, 喜不自胜,径直回了家中。已是大半日没沾食水,褚义回去命人道:“摆上酒饭。”   底下丫头忙摆桌端菜,布上佳肴酒水, 期间一丫头正是今日来叫他吃饭那个, 见了褚义, 心中害怕, 失手将一盘酱鸭子打翻在地。   褚义当即沉下脸, 劈头盖脸地踢打了两脚, 咒骂道:“哪来的娼妇!不要手脚,何不给狗吃了。”那丫头跪地上叫着饶命, 褚义怒上心头,又打了人两耳刮子。   褚夫人听底下婆子说人回了, 正往这边来, 没料想碰到这桩事, 忙上前拉他,口内劝道:“不过盘酱鸭子, 命厨下再酱一只罢了。”   褚义将褚夫人手拂开,面色难堪, 心中直骂晦气的。自古经商的没不求神拜佛的,他自个儿也逢佛便拜, 如今打了这酱鸭,他当是上天冥冥之中一点征兆——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如何能不气!   正闹着,有人来报:“管事来了, 正在厅下候着。”褚夫人听了忙领着那丫头回避开。   褚义呼出一口气,收回心神, 便让他进来,令他上席一道吃酒。那管事告了坐,两人吃了两盅酒,褚义问他:“如何了?”   管事道:“李家小娘子在京里头一月里莫约铺开了二十多家布庄子,底下的布庄也有一两成因着低价买她的货去了,行事颇为张扬。”   褚义思忖半响,道:“这小娘子有公主做靠山,自然以为能高正无忧。”接着吃了口酒道:“你叫几个地痞乞丐捣了她生意,再去她那坊子放把火,叫她尝尝我的手段。”   管事迟疑道:“听说,那坊子是公主参了股的,只怕公主要保这小娘子,日后不好开交。”   褚义道:“怕什么!她不好开交,我这边就好开交?妈了个巴子,她老母的占了我地盘,要我忍气吞声?”又喝道:“令你去你就去!这会儿你又长脑子了?”趁势将管事骂了通。   那管事被骂得面红耳赤,缩在圈椅上,不敢吭声,待褚义发话了,将酒饭一推,连声告辞,一溜烟的跑了。   管事头次做这勾当,手生,次日不敢耽搁,一早往街头巷角寻摸起来。   正逢期间有两个两手打闲的破落户儿,一个叫一杆秤,一个叫双无儿,两个纠集一帮偷鸡摸狗的地痞,专给有钱人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过活,一听有‘生意’,循风赶来了。   管事正骑马打巷子过,突地被十几人团团围住,心中一惊,喝道:“你们做什么!”   两人忙笑着上前道:“听爷正寻摸人手做大事,我等来讨个活计。”管事听了,心下稍安,问:“我正缺人手。你两个会些什么?”   两人道:“我十几个兄弟,短的不说,翻墙掠人是一把好手,顺手牵羊的本事也是数一数二,打家劫舍也干过不少。”   管事背后冒出一股细汗,他只身一人,生怕被当成羊羔宰了,忙强笑道:“确有一桩买卖,我东家姓褚,在京里头做布匹行当,各位好汉理应听过。”   一杆秤与双无儿两人对视一眼,后退几步拱手道:“原来是褚当家手下,失礼失礼。”双无儿又道:“原先也帮褚当家打过下手,不知如今褚当家有甚吩咐?”   管事松了口气,忙道:“吩咐不敢当。”将事从头到尾说了通,取出五十两银票来,道:“只是定金,后头事成了定有厚谢。”   一杆秤与双无儿两人接过银子,眼瞅着管事骑马走出巷子,一杆秤将几锭银子抛了抛,道:“走,吃酒去!”   于是十多人钻到了个院子头,叫了两个卖唱的姐儿,使银子杀了一头猪,两只羊,大吃大嚼起来。十几个人喝得烂醉,第二日才动身。   却说这一月来,李婠手下开了不下二十家布庄,又因着价低,布又密实,每日人来人往,着实销出不少货。   这日,李婠领着春慧、菊生并四个小厮,四个粗实婆子,往一布庄查账。李婠在后间与掌柜说着话,忽听得前头铺面上哄闹起来。   掌柜听了,心中暗道不好,忙道:“东家?”李婠将账本合上,道:“去看看。”掌柜如蒙大赦,忙掀帘子出去查看。   但见一个汉子躺倒在地,另一个汉子应是与他一道的,立在一旁,布庄里外围了大圈人,正在看热闹。   那汉子口中哭道:“你铺子上卖的都是死人穿的,我贪着便宜,前日我买给我妈穿,我妈浑身起红疹,不出三日,我妈就死了。”又在地上打滚,哭他妈死得惨。   铺子上的伙计急地又劝又拉,另一个汉子伸手围住他,道:“还不快快拿五百两银子出来给我这兄弟家人偿命。要不拿,拉你见官去——”一面说,一面拉那伙计要走,吓得那伙计双腿直抖。   掌柜赶巧上前将伙计挡在身后,陪笑道:“误会!都是误会,好汉有事好说。我家这布是坊子织的,那织坊在城外,诸位好汉一看便知阿!怎么会是死人布了?”那汉子不听:“毒了我兄弟长辈,不是死人布是什么?快快拿钱来!”   一杆秤混在人群中,起哄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拿五百两银子来偿命。”又有人叫道:“都是死人衣,街头专门刨坟的张二麻子卖十文钱一件阿!”   周围不少人听了,心中将信将疑,面带犹豫,要掌柜给个说法。掌柜冷汗满面,忙拱手分说:“诸位,真是织娘一厘一厘织出来的!要不是,叫我天打五雷轰!”一杆秤道:“要你天打五雷轰做甚,快快拿钱来赔!”   李婠与春慧立在帘子后潜听,听至此处,春慧恨道:“这掌柜这辈子投胎成面团了?任人拿捏。不见那几个是来找事的?”   李婠面色也不好看,她思忖半响,俯身在春慧耳边吩咐了两句。春慧得了信儿,飞奔到后门找到菊生,将李婠吩咐一一说了。   李婠凝神细看。只看着这掌柜拿不出银子,两个汉子不由分说打砸起来,一杆秤领着人胡乱往里冲,掌柜和伙计哭着脸阻拦。   正乱着,忽而听见一声大喝,菊生领着五六个小厮婆子,个个手拿着大棒绳子,拨开人群进了布庄来。   菊生见了冷笑一声,指着几个闹事的,道:“将人拿下。”此话一出,后头的小厮婆子如猛虎扑食,三下五除二将人打翻在地。一杆秤见势不对要走,也被压在地上。   周围人见菊生等人穿着不凡,显然是富贵人家仆从,纷纷避开。菊生朝周围拱手道:“诸位乡邻,此乃我主家的布庄,这几个是走街窜巷的破落户儿,时时在铺子里头打秋风,如今见我主子不在,又捏出番说辞来污蔑人,骗我主家钱财!这布都出自外城织娘之手,绝非什么死人布!请诸位明鉴!”   一杆秤叫道:“我几个都是正经庄稼汉,你信口雌黄!污人清白!我只不过看你家仗势欺人,路见不平说两句。黄天大老爷在上,现今这世道说两句都说不成了么?”   闹事的两个汉子也道:“我两个也是正经人家,你家的布将家头长辈毒死了,我等来讨个公道,将我两按在地上是要做什么?各位看看阿,看看这铺子是怎么狗仗人势欺负人的。”   菊生李婠吩咐的说辞拿出来,道:“你说你是正经人家?又买了我主家的布,死了人,又何尝不是空口无凭!”   菊生拱手向着人群道:“各位乡邻,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这便压人往衙门去分说!还请大家做个见证,看看到底是我家的布匹是死人布,还是这人是无事生非,坑蒙拐骗的破落户儿!”   说着,拿绳子将四人一绑,一路往衙门去,后头跟着好些看热闹的路人。   这里李婠在后间见人走了,掀帘子出来。掌柜与那伙计低头耷脑瞅着李婠,怕李婠怪罪。   掌柜道:“东家,此事全怪我,不干这伙计的事——”李婠抬手止住他话头,道:“先闭店一日,案子有了分晓再说其他。”   掌柜与那伙计松了口气,又听李婠命春慧要赏两人银子,掌柜道:“东家,这如何当得起,今日有人来闹事,我两非但没拦住人,还险些让人将铺子砸了。”   李婠道:“你账目做得好,铺子我瞧着也干净,当得起。今日事出有因,你也受惊了,拿些银子去吃酒罢。”那掌柜和伙计听了一番话,面上展开笑脸,千恩万谢说了大通好话。   李婠调理妥当,领着春慧走了。才出后门,春慧心疼银子,怪模怪样说:“不怪罪就是开恩了,哪还要奖他银子,不晓得的还当我们是开善堂的。”   李婠笑道:“这倒是你错了。他虽说性子软了些,也晓得护着底下人,可见有担当,账目也干净,可见人品方正,给些银子勉励他为我做事,不正是庄好买卖?”   春慧道:“成日买卖、生意、账本的,这些活儿只有夏菱愿意倒腾。”   李婠笑了笑,命人往衙门去,还未动身。忽见胡月乘着一顶小轿匆忙而来。胡月头发微散,急急慌慌,叫道:“东家,大事不好!”   李婠忙上前道:“出了何事?不急,你慢些说!”胡月道:“几个破皮无赖往坊子里放火,点着了两个库房!”   李婠脸色一变,一面命人往坊子头去,一面问她:“如今火势如何?可伤着人了?”胡月道:“火是扑灭了,只是伤了四个护院,十多个织娘,但好悬没有性命之忧,都抬进了城,正在西街医馆诊治。坊子头护院逮着五个放火的贼头,正等东家发落。”   李婠冷下脸,道:“先去看人。”说罢,不再多说。 第86章   却说李婠与胡月一行先到医馆, 后径直到了坊里。出来几个管事婆子来给李婠请安,李婠瞧着一众女子心中惶惶在屋内探头探脑往外张望,道:“今明两天先叫人回去,工钱照算。”   几个管事妈妈忙动作起来。胡月红着脸, 低头道:“东家, 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当时忙忙乱乱的, 想着人多杂乱, 后头将人忘了。”   李婠听了, 缓声道:“你做得对,领我去库房瞧瞧。”胡月吐出口气, 领着李婠往后头库房去。   到了一处空地,李婠瞧着不远处的焦黑一片的坊子, 命人:“将那几个人给我带上来。”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拖着六个人来。   李婠问:“哪个叫你们来烧我坊子的?”其中一人正是双无儿, 怪叫道:“晓得了你也惹不起, 背后头有大财主。我看你一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何苦做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营生, 得罪了人也没人给你出头,何不将哥几个给放了, 哥几个日后罩着你。”   其余人笑:“我二哥身强体健,不如嫁给他, 日后闺中也不寂寞。”李婠也笑,笑这几人不知天高地厚。无双儿一听, 心里痒痒的,又见李婠笑靥如花, 顿觉荡了三魂,道:“是了, 小娘子不如将我招入府,我替你守这家财如何?”   李婠先嗤笑一声,又瞬间变了脸色,喝令:“先打五十个板子!”   一众护院听了,七手八脚将人箍住按在长凳上,啪啪打起板子来。胡月命人抬了桌椅来,捧了碗茶给李婠。   开始只听得板子挨着肉的闷响声,不过十个板子,双无儿已满面冷汗,双眼无神,唉唉叫疼,心说:他老娘的,又没到手多少银子,我逞什么英雄?喊道:“小娘子饶命!我说!”其余人也纷纷道:“饶命!这就说!”   护院听了,势头稍缓。李婠道:“继续打!真当我猜不出哪个是主凶?你几个烧了我坊子,伤了我的人,几个板子休想脱手!”   无双儿一听,心中悚然一惊,一面被打得嗷嗷叫,一面说:“东家饶命,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且停了板子罢,我等这就说!”   李婠道:“继续打。”打了五十板子,护院将六人像死狗般拖到李婠跟前。李婠见几人被打得稀烂,心中戾气稍平,道:“将这六个抬去衙门罢。”   这厢菊生压着一杆秤等人到了应天府府衙门口,站班的衙役见三四十人涌至衙门,即报给应天府府尹。   府尹怕人多喧哗生事,忙命开堂审询,令两方上堂来。菊生道:“我主家姓李,在城外开了个坊子,在城内开了几个铺子,可恨这几个泼皮无赖今日寻到铺里,黄口白牙地说铺里卖的是死人布,污蔑这布害死了他老母。苍天在上,求老爷查清实情,还我主家清白!”   府尹初觑见菊生几人穿得体面,料想是哪个富贵人家豪仆,又听他言主家姓李,而后种种,想起了他主家是谁。   又见一杆秤几人裋褐麻衣,应是街上的溜子来打秋风。心中想着买给李家娘子一个好,当即一拍惊堂木,问一杆秤几人:“你等有何话要说?”   一杆秤等人忙道:“青天大老爷在上,我等确属本分人家,前日买了布给我妈穿,我妈浑身起红疹,不出三日,我妈就死了。”“我两个也是见这铺子仗势欺人,才说了两句。”   府尹冷笑问:“你老母姓甚名谁,葬在哪处?”那汉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府尹大怒,道:“公堂上满口谎言,还不快快从实招来!”那汉子觑了一杆秤两眼,不吭声。   府尹见了,当即发签令左右上大夹棍,说:“不打你不招,反而侥幸起来了。”那汉子见差役拿了大夹棍来,正要发话求饶,只听衙门外三声鼓响。   一差役进堂来至府尹耳语几句。府尹听后一脸怒气,道:“再将人带上来。”底下左右忙领了胡月并两个护院入了堂。府尹问:“堂下可是李家人?”   胡月道:“正是。”府尹皱眉问:“女子不可独身上堂来,你怎地说?”胡月道:“家中亲友都去了,今日请两位护院作陪。”   府尹点点头,问她是何冤屈。胡月哭道:“我主家在城外开了个坊子,今日几个破皮无赖闯进坊子,烧了坊子货物,伤了十多人,求老爷做主。”府尹听了怒道:“天子脚下,那贼人竟然如此猖狂,来人阿,速去将人擒来!”   胡月忙道:“老爷,家中护院已将一些人擒下。”府尹传贼人上堂。话音刚落,十几个护院将双无儿一干人等拖至堂前。   众人等人望去,只见人浑身成个血葫芦样,半身烂了,纷纷一开眼不忍多看。   一杆秤见他兄弟浑身是血,目眦欲裂,又不敢相认,只低头跪在堂下,心中如鼓擂。府尹轻嘶了声,错开眼视而不见。   府尹道:“如今人证俱在,先且将人收押,后头是杀是绞,等供出同犯再一同定罪。”   一杆秤一听是绞刑,顾不得许多,猛地抬头道:“大人且慢,我等兄弟均是财迷心窍,受京中褚当家指使捣黄李家娘子的生意才犯下过错。如今我兄弟几人被人滥用私刑,打成这般样子,请大人缉拿主犯,重新裁夺阿。”   胡月当即道:“世间竟有如此恶人!请老爷缉拿主恶,主持公道!”府尹思及京中褚姓商人系朝中老内相干孙侄儿,停了手,道:“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真真假假,都做不得数,且将一杆秤无双儿一干人等收押,隔日再审。”说罢,一拍惊堂木,喝声:“退堂。”胡月菊生等人纵有千般不甘,也只得退下。   府尹推至后堂,只觉两相都不好得罪,棘手得紧,思来想去,心道:索性公事公办,由他们斗去。于是遣了个差役往褚家去,命他明日上堂分说。   却说褚义听了差役传唤,心中一面骂管事办事不利,一面叫了轿子往老内相府上去。只三催四等也没见着人,只得回转。   次日,府尹命人传唤案中一干人等,褚义令家中管事前往,只在堂上推脱:什么使银子捣黄生意,一概不知,要诬赖人,给出物证字据来。那不知能不能当证物的定金早被一杆秤双无儿等人用光,又哪里拿的出来证物。府尹也不细究,按律判了。   经此一案,褚义不敢随意动弹,只能眼瞧生意日益衰败,心中甚急,又去寻了老内相几次。原先那个小内监接出来。   褚义拱手道:“不知今日老内相可在?”小内监道:“入宫去了。”褚义道:“我在此处等,不知何时能一见?”   小内监甩了甩浮尘道:“原先见一次已是开恩了,多少王孙贵族,在门外等着。干爹哪有闲情理这些芝麻小事儿。”   褚义心头直骂娘:年年十几万两银子送给这群豺狼,面上话说得好,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怕得罪公主,面上惶恐道:“还请公公明示。”又从袖子中取出百两银票来献上。   小内监收了银票,道:“我给你指一条明路。老内相周身事多,没功夫理会这些芝麻小事,但公主又如何会为了个小作坊得罪老内相?   两座大山不动弹,你们这些人正该出手才是。你在京中盘踞多年,如何会怕一小小女子?只管放开手去斗!就像你叫人去捣黄她生意一样,为了自个儿,多上些手段。”   褚义沉思半响,躬身谢道:“多谢公公指点。”说罢,也不多呆回府去了。   这日老内相回了宅子,小内监忙赶去伺候,说笑般将褚义一事说了,又言:“我只想着何苦为了个小小商人得罪公主,这褚义要斗不过,就换那小娘子来,都差不多哩。”   老内相吃了口茶道:“不错,我这么多儿中,属你最机灵。”小内监笑道:“都是干爹教得好。”老内相道:“如今圣体欠安,明日你随我入宫伺候罢。”小内监闻言大喜。不再话下。   却说这边,褚义得了小内监一席话后,渐渐放开了手脚,什么手段腌臜上什么手段。   李婠自是不畏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日你砸了我家的铺子,明日我便去烧你的坊子。今日你使我掌柜离心,明日我便去打你伙计。   两方互不相让,争得乱乱糟糟,人仰马翻,惹出不少乱子来。   褚义越发急躁,成日在家中发脾气。这日,沈宏信来褚义家中走动,打趣他道:“如今褚兄可忙了?”褚义苦道:“沈兄莫要打趣我了。早知今日,当日吃酒我便再让她一成利,将她坊子归我名下罢。”   沈宏信笑笑,忽而想起近日读的一则古人趣闻,正正与今日仿佛,便打趣般说与褚义听。   说得是前朝京郊有两家卖酒的人家,争着起个烧酒坊。只京郊人少,那处容不下两家人。两方便约定:   请聚两家幼儿于处,置巨石焉。甲家令儿卧于石,则乙砍之。乙家令儿卧于石,甲砍之。如是相循环,有先停手不敢令儿卧者为负。皆如约,所杀凡五小儿。乙家乃不忍复令儿卧,甲遂得直。【1】   沈鸿信只当褚义起初只当个玩笑话,后头每每回想起来这桩异闻,夜不能寐。如此过了几日,褚义兀自想着:若舍了两三个亲儿,能将李家小娘子坊子收过来,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第87章   却说那日褚义听了那则异闻, 昼思夜想,夜不能寐。   是夜,他往妾氏房中去,那妾氏欢喜不已, 忙使银子让厨下整治了桌酒菜来。   褚义先命奶妈子将哥儿抱来瞧瞧, 见孩子粉着脸, 正襁褓中酣睡, 又挥手命人退下。   少顷, 酒菜俱全, 褚义坐下吃酒,与妾氏说:“我记得九哥儿有八个月大了?”那妾氏笑道:“二月间生的, 正正八月大了。”   褚义心中有事,不吭声地吃了两盅酒。那妾氏见褚义闷闷不乐, 笑问:“老爷缘何愁眉苦脸?”褚义闻言发下筷子, 叹道:“我确实有桩烦心事, 只左右为难,久久未下横心。”那妾氏道:“老爷英明神武, 定会有决断。”   褚义叹道:“此事得你与九哥儿助我才能行一二阿!”那妾氏道:“老爷说笑了。九哥儿还在襁褓中,我不过一妇道人家, 哪有这般能耐能助老爷?”   褚义沉下脸,问:“这么说来, 你不愿意帮我?”那妾氏见他面色黑沉,忙道:“哪里的话, 我与九哥儿身价性命都依托老爷一身,哪有不愿意的, 只不过我娘两人单力薄,不知如何帮老爷。”   褚义一听, 心头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妻妾的身家性命皆是我给的,孩子的性命也是我给的,我叫他生他便生,我叫他死他便死,下了黄泉,她们也会欢喜磕头,哪有不依之理,遂笑道:“三日后,我在春满楼定了桌席,你带上九哥儿与我一道去罢。”   那妾氏不明所以,强笑着应下。褚义也不耽搁,次日写了帖子差人送给了李婠。不再话下。   却说十月十九这日,圣人下了旨意,点了陈昌补吏科给事中一职空缺。于是宴宾客,请同门,热闹一日,次日走马上任,到吏部点卯,问理公事。   这日休沐,三七递了信来,道:“二爷,梁州家里派了管事来信,老太太与夫人不日前动身,正往京中来。”陈昌接了信细看,命人传那管事入书房来问。   那管事行礼毕。陈昌命人看茶,问:“家中老太太,夫人可好?”那管事觑眼见陈昌脸色,又瞧不出所以然,笑道:“家中老太太、夫人身体康健,一切皆好。”   接着说道:“二爷授官,阖府上下都欢喜,老太太听了当即开了祠堂告慰先祖,收拾行囊入京来了,命我来报信。”   陈昌将信搁在书案上,面上不见喜怒,说道:“舟车劳顿几日,下去歇息罢。”又赏了他五两银子,让三七将人领至偏房吃喝,往正房去。   这里李婠接了褚义的帖子,坐在暖阁中与春慧说话,陈昌听了一耳朵,说是什么鸿门宴不鸿门宴的。   李婠瞧见陈昌来了,止住话头,奇道:“怎地回了?不去衙门?”陈昌一听,心中冷笑三声:这人忙她‘大事’去了,连日子都记不清。不说话了,上前仰躺在床上,长手长脚伸着。   李婠不明所以,命春慧等人退下,来至床前看他闭着眼。陈昌睁眼道:“才从衙门回,午歇,莫扰我。”说着向里侧躺。   半响,陈昌没睡,心说:她直来直去的,莫不是瞧不出我在赌气?慢慢翻了个身。   还没睁眼,李婠便伸手在他额头摸了摸,道:“我给忘了,你今日休沐,大人不计小人过,二爷绕我这次罢。”   陈昌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冷道:“李大当家是大忙人。”   自李婠放了许多心力在坊子上,难免轻忽陈昌来,陈昌每每找人,都寻不见,心中不满,思及此事定要嘴李婠几句。   李婠忙捂着他嘴,不叫他多说。陈昌嗤笑一声,心又说:这妇人倒是反了,我一出去吃酒就使性子不吭声给脸色看,她自个儿到天天往外跑,心中气不过,咬了人手几口,才放过了这遭。   陈昌想将信中老太太入京一事托出,思忖半响,到底没开口。因进门时见了李婠说‘鸿门宴’,问她:“刚又是哪个当家人的帖子?”   李婠浅浅说了两句:“是布行褚当家的帖子,命我带些人一同赴宴。”陈昌想深问,又没问,将李婠手放自己脑门上,将人抱住,口内道:“白日昏昏,与我一道午歇罢。”   三日后,李婠依贴中所言,领了梅儿、春慧、冬青、菊生与一众大小丫头小厮,并坊子中胡月、秦成二人与几个坊中管事,乘着轿子往春满楼去。   行至后门,一早有伙计候在后门口,见了人来,忙上前道:“李当家,且上二楼。”李婠行至二楼里间。   房中已设放围屏桌席,正首坐着一面白无须的太监,首座的太监系掌印太监刘贵干儿子,如今在圣人面前当差,正值风光。左下首坐着褚义,往后是七八个同心商会豪商,眼熟的只沈宏信一个,有两个卖唱的在屏风弹唱。   褚义上前引李婠至客桌坐下,两人行礼毕,与李婠引见诸人,一一见过,又落座吃茶。春慧等立在李婠身后。   吃了回茶,褚义道:“连日不见,李当家的可好?”李婠问:“甚好,不知褚当家今日唱的哪出戏?”   褚义摸了摸胡子,拱手笑道:“我当日有眼不识泰山,特地来给李当家赔罪。”李婠笑道:“不如褚当家歌一曲,与我助助兴再分说其他,如何?”   褚义一听沉下脸,心道:这小娘子莫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口内道:“李当家说笑了。只我想着如今场面,我两相争相斗,我根基深,你路子奇,我堵着你坊子,你遏着我商路,长此以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便宜到被旁人捡去了,不如今日做个了断,输家便离京另寻生路,岂不更好?”   李婠问:“又是怎么个了断法?”褚义将听过的那通古时异闻说了,又命人抬了铡刀放到桌上,喝命人:“将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四五个或拉或抱着孩子的女子从侧间被推出来,趴俯在地上,瑟瑟发抖。褚义道:“此乃我妾氏与子嗣,大的五岁,小的八个月。你如今并未生育,拉你后头人来比,如何?”   李婠看一众妇孺,冷道:“此法太过儿戏,恕我不奉陪了。”说罢,欲起身告辞。   褚义冷道:“且慢,李当家。”说着自袖中取出字据,接着说:“并非儿戏,我已至官府盖了红章,也令她们签了生死状。又请了商会众人与刘公公作见证,绝无戏言!”   正坐的太监笑道:“昔年,秦国攻韩,驻军于阏与。韩王欲救,召问赵奢,赵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大胜。【1】如今又何尝不是这般,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只容得下一方。李当家,商场如战场,何不拿出胆气来。”   褚义道:“你今日也可离去。只让你晓得,今日你不应,我亦不会与你慢耗着,只等两败俱伤罢!”   李婠不言,房中一静,只余下几道趴俯在地上的妇人的呜咽声。褚义见了,笑道:“难不成没个愿意为你出生入死的?”   春慧等人立在后头,心中均如敲重鼓,冷汗满面。春慧与胡月二人,右脚一动,要上前又缩了回去,如此几次,梅儿等均睁大着眼白着脸,低头不语。   李婠半响等不着人说话,身心慢慢僵住。秦成暗呼一口气,正要上前。忽见冬清迈步而出,道:“姑娘,我愿为你出生入死。”   冬清幼年时一场大热烧坏了脑子,是李婠拿出私房钱给她治病,她虽说脑子笨,寻常都听李婠、春慧、夏菱几个的,但待李婠甚是愚忠。冬清道:“姑娘,让我作第一个罢。”春慧与胡月亦咬牙道:“我也愿。”   李婠听了,僵住的身子慢慢回暖,抬起左手止住后头此起彼伏的声音,冷道:“何不换种赌法?以妇小性命作赌,自己毫发未伤,哪称得上‘勇’?”   褚义问:“你想怎地赌?”李婠因看着左手:“你我天生十指,不若一同将手指放于铡刀之上,缩手者输,呼停者输。十次即完。你敢不敢与我比?”   褚义问:“若十次也分不出胜负如何?”李婠冷笑:“若褚当家有如此胆量,某甘拜下风!”   褚义自认胆气过人,又一向视女子气量浅,胆子小,莫说断指,就见血也得晕过去,断没输的道理。   如此点了头,两人重新签了字据,给刘公公过目。李婠使了个眼色给秦成,秦成会意,上前道:“不如我为二人执刀。”   褚义不在意,没甚说的。于是李婠、褚义二人将左手小指放于铡刀之上,静待铡刀落下。堂上众人皆屏气凝神,有人双眼紧盯铡刀,亦有人侧过头,不忍再看。   初时,褚义未将手指置于铡刀之上,心中胆气十分,待手指挨了铡刀,胆气去了两分,待秦成缓缓铡刀下落,那刀锋挨着肉时,又去了两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秦成将铡刀落下,又抬起,迟迟不斩,如此三番,将褚义胆气磨去不少。   褚义冷汗直冒,大怒:“你为何还不斩?”秦成道:“褚当家莫急,试试刀锋。”   说罢,只听秦成大喝一声,右手发力,铡刀如闪电般往落下,众人亦惊呼一声,春慧等眼见着铡刀落下,心中狂跳,欲死过去。   褚义满目皆汗,待刀锋挨着肉时,惨声大叫“我的手”,猛地将手缩回袖中。周边人俱也大叫起来,忙去搀扶。   李婠也冷汗淋漓,惨白脸色,手一动未动,置于铡刀之下。秦成见褚义将手缩回,忙止住铡刀势头。只去势太急,还是劈开皮肉露出筋骨来,血一下子冒出来。   春慧、冬清、胡月等人见了血,尖叫一声,扑上前去。春慧惨声叫道:“手——手呢?”说着,瞪大眼睛往桌上瞧,冬清也念着“手——”趴地上找,胡月惨叫道:“大夫、快、大夫——”   李婠疼得面色惨白,动了动小指,道:“还在手上——”说着笑开来,眼直直盯着褚义,将左手从铡刀上缓缓抬起,道:“承让了,褚掌柜。”   褚义卷缩着袖中完好的左手,面如死灰。   待李婠一行人走后,褚义还呆立在当下,心中赫然,惶惶不知所觉。   一小厮轻声唤他:“老爷?”褚义打了个激灵,腿一软跪到地上,拱手叫道:“诸位!还请诸位救我——今日之事且当无须有罢。”   几位‘同心堂’商人摇摇头,纷纷摆手告辞。刘公公也随人往外走,路过褚义时,被一把抓住裤腿。褚义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公公,不、干爹——干爹救我——”   刘公公道:“商人以‘信誉’为先,好自为之阿,褚当家。”说罢走了。沈宏信落在后头,见褚义摊在地上,无半分往日分光,扶他起来坐在一圈椅上,劝道:“褚兄,愿赌服输,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褚义回过神,一把将沈宏信抓住,求道:“沈兄,还请助我。”沈宏信苦笑道:“那盖了红章的字据在李当家手中,又诸多人见证,褚兄,保重。”   众小厮将褚义抬回府中,是夜,褚义发起高烧来,褚夫人忙命人请了大夫来看。褚义吃了药睡去,中间又发起噩梦来,口中直念着“手、我的手——”   至次日,已是头脑混混,唇干口燥,干咳不止,褚义挣扎要起身,褚夫人进屋哭道:“你要往哪处去?”褚义道:“拿我衣裳来。”褚夫人争不过,伺候他穿衣,叫了轿子来。   褚义一径到了老内相府上,挣扎去敲门,敲到日暮也没人应声。欲听后事如何,下回分说罢。 第88章   却说陈家老太太与贺夫人等听了陈昌在京城谋了个吏科给事中的官职, 自是大喜过望,当即开了祠堂高位先祖,又命人摆了三日流水宴,广邀众亲友近邻, 好不风光。   只一来老太太与贺夫人不见陈昌在跟前, 难免想念, 二则家中陈蕙、陈茯二人大了, 进京好相看人家, 遂命大房人看着老宅, 领了陈永进京来了。   且说那日入了京,便见陈昌领了车马来接。老太太远远见了, 忙命人将陈昌唤来。   陈昌打马行至车辕处,老太太即喜又忧, 问:“今日不当值?”陈昌道:“今日告了假。”老太太道:“打发人来接便罢了, 怎地告假了, 快回衙门去,免得上官同僚有话说。”   又与贺夫人请了安。贺夫人听了, 也说:“老太太所言即是,差事要紧。”说着催陈昌回去。陈昌无法, 往衙门去了。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贺夫人掀开车帘子见陈昌打马而去的背影,半响才哽咽道:“瘦了。”又拿帕子拭泪。   一旁随车的丫鬟彩烟忙劝道:“太太, 如今二爷授了官,日后太太定会加封诰命, 保重身体才是,怎地又哭起来了。”劝了一回。   至府中, 其余房舍安置诸事暂不多说。这里老太太等小憩了片刻,贺夫人洗了手脸, 领着陈蕙、陈茯来省定。老太太因着有些偏头疼,歪坐在榻上拨弄佛珠,道:“才入京里边儿,怎不多歇歇?往日到没多见你殷勤。”自陈昌走后,老太太、贺夫人二人中间没了调停,越发剑拔弩张。   贺夫人笑僵住嘴边,道:“老祖宗记岔了,哪日我没在跟前伺候着。今儿蕙姐儿两个到了我那儿说话,怕老祖宗您住不惯,一道来与您说说话了。”说罢,又道:“只远远的来了,倒没见着昌哥儿媳妇来说说话,面没露个,话也没递一句。问府里头人,只说今儿人伤了手,在屋里歇着。”   老太太拨弄佛珠的手一顿,道:“那你说说该怎么是好?”贺夫人道:“老太太都晓不得,我这榆木脑袋又如何晓得?”   正说着有婆子来问晚饭摆在哪处,把老太太道:“摆堂屋,再去请你们二奶奶来。”那婆子去了。半响又回,支吾道:“回老太太话,今儿二奶奶病了,早早请大夫,吃了药歇下了。二奶奶旁边的春慧姑娘说,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往院子里去打扰。”   老太太见了,将佛珠砸在桌上,正待发火,但见贺夫人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冷笑三声,道:“罢,我也乏了,头又疼得厉害,明日在说,摆饭罢。”   几个丫头忙抬桌摆盘。老太太捏着额头,问:“怎地不见昌哥儿回?”贺夫人道:“昌哥儿令人带了话,今日同僚相约,晚些回。”于是众人吃了饭,歇下了。   却说这边,李婠伤了手,春慧心急火燎请大夫来,忙活大半日,用一大夫的偏方创伤特效散,且止住了血。   春慧伺候李婠歇下,悄悄出屋去厨下吩咐做些补血的粥水,才回转过假山,忽又听见院子外忙忙乱乱的,走出院子看视,见几个丫头提了水叽叽喳喳往外走。   春慧忙叫住人:“你几个,主子正歇着,二爷没回府,提了水往哪处去?”几个小丫头俱都是来了京中后头买来的,忙道:“春慧姐,梁州家里的老太太、太太,小姐少爷来了,太太身边的姐姐说太太要洗脸,命我几个提热水去。”   春慧听罢,大惊失色,上前几步道:“梁州家里老太太几个来了?我怎不知?”几个小丫头丫头摇头。   辞了几人,春慧回了廊下心思不宁坐了几刻钟,天色渐黑了,一婆子说奉老太太之命请二奶奶用膳,被春慧骂了回去。   直到屋中李婠渐渐转醒,春慧才捧了食盒子进屋。冬清领着几个丫头将里间灯点了,春慧捧来大迎枕令李婠靠坐着,又端来黑糯米熬的补血粥并四样小菜摆小几上,伺候李婠用膳。   李婠脑中昏昏然,见外头黑尽了,道:“一睡到好几个时辰,二爷可回了?”春慧道:“二爷着人来说,与同僚吃酒,晚些回。”   李婠点点头,道:“若二爷问起,不肖细说。”春慧点点头,面似有难言之隐。李婠因问:“出了哪样事?”   春慧默了半响,道:“姑娘,梁州家里来人了。”李婠顿了顿,问:“哪个说的?”春慧道:“今日二爷告假接回来的,老太太、太太几个正住正屋头。”   李婠将勺子扔回碗里,冷道:“怪道要晚些回,今日将院门锁了,没我吩咐不准开。”春慧见李婠发了火,劝了几句,收拾碗碟退下了。   到了晚间,院子中上夜的婆子依言锁了院门,在下房睡了。睡到正酣时,一丫头唤醒她问:“二爷可回了。”那婆子迷噔噔说:“没回。”又睡下。不过半时辰,又来问:“可回了?”婆子回说:“没。”不过两三时辰,那丫头来问了四五次。   那婆子起身啐了一口,道:“好生生折腾人作甚?”那丫头道:“春慧姐命我问的。”又机灵跑了,来至正屋,见春慧正等着她回话,忙上前说了。   春慧打发了她几百大钱,回身进了屋中,见李婠正坐榻上看账本,没歇下,劝道:“二爷与人吃醉了酒,原地歇了也是有的,姑娘今日先睡下罢。”   李婠道:“没甚睡意。”而后又派了问了几次,待丑时才歇下。   次日一早,春慧早早来伺候李婠梳洗,一面梳头,一面看她眼底有些青黑,脸色发黄,面上倒没甚喜怒。正洗着脸,一丫头匆匆来报:“老太太、太太命二奶奶去正房用膳。”   李婠道:“不去。”那丫头听了这话,为难道:“二奶奶,这话叫我怎么回好?”李婠起身冷道:“如实回。就说‘都撕破脸皮,装什么相?各过各的安生日子罢,莫来惹我,要惹到我,且瞧瞧我的手段罢。’”那小丫头吓得忙跑了。   忽而又见冬清咚咚咚跑来,手中捏了个帖子。李婠缓了口气,问她:“哪个的帖子?”   冬清道:“听菊生说,系‘同心堂’的哩。”李婠接过看了,忙换了衣裳,命人备齐车马,用了早膳后往角门去。   转过园子,还未至角门,李婠远远见着菊生被三四个小厮拦着,忙去询问。菊生恨道:“姑娘,我今日去马房牵马,这几个窜出来,不由分说将马抢了去,说‘没老太太吩咐,不准出府去。’”   那三四个小厮原系梁州府上人,与老太太等一道上京来,闻言忙跪地上道:“给二奶奶请安,我几个不敢拦二奶奶,只是奉命行事,二奶奶宽恕。”   李婠冷笑三声,道:“奉命行事?老太太的话是命,我的话不是?”那三四个小厮磕头道:“二奶奶饶命。”却堵着门不动。   正僵持间,春慧回身叫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小厮来。李婠冷声命人将几个小厮拿下,打了二十个板子一路拖到老太太院中去了。   且说李婠上了车马,一路往西大街去。路上人烟繁盛自是不肖细说,行至半道,忽而停住了脚。菊生下马领几个小厮下马察看,不一时回身来,扶车回道:“姑娘,前头有人家户搬家,将路堵住了。”   李婠听了,从纱窗外瞧了瞧,只见前头一府邸正门大开,小厮婆子们忙忙碌碌抬桌搬椅,将一众家伙儿什儿运至拉行李的车马中。周身围了圈人,幸灾乐祸者有之,哀其不幸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   匾额上书两个大字“褚府”。   春慧陪坐李婠身侧,又畅快又傲气,道:“比劳什子胆气,先称称自个儿胆子几两,再来说话岂不更好,不然可惜了偌大家业。”   菊生在外头听了,扑哧一声笑开:“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正主儿。”春慧脸红红的,掀开帘子骂了声:“再笑要你好看。”菊生忙闭嘴,两人见李婠不说话,也忙止住嘴。   李婠指了指街尾转角处一顶小轿,问:“瞧那轿子制式,似是宫里头的?”两人循声望去,见轿子旁立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   菊生应了声忙跑去询问,不一时回转来,身后跟着那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地行了礼:“李当家好。”   李婠见他年纪小,问他:“公公是?”那小太监道:“我干爹是老内相的干儿子,如今在圣人身边当差,远远地见着了李当家,命我来说几句话。”   李婠道:“原是刘公公,敢问有何赐教?”那小太监笑道:“我干爹说,‘原先是姓褚的不懂事,惹了李当家不快,昨儿已命他速速离京去,还请李当家不要见怪。’”说着递了个帖子来:“正说要去陈府上送帖子,没想着在这处碰到了,明日请李当家赏脸,入府一叙。”   菊生接过帖子,递给李婠。李婠笑道:“多谢公公看重。”那小太监拱拱手:“也不是久呆的地儿,告辞。”李婠令菊生给了他包了五两银子,送他走了。   这厢,褚府外拉行李的车马装的八九个大车,几个小厮呼喝开,人渐渐散了,几个婆子拥着几个姬妾上了车马,后头褚夫人眼红红的,搀着褚当家。   褚义形容枯槁,头上已花白,杵着拐杖,勉力撑着人走。正待上轿,一眉清目秀的小厮窜上前来见礼,笑嘻嘻道:“褚当家有礼。”   褚夫人问:“你是哪个?怎地没见过你?”那小厮正是菊生,笑回:“我主子褚当家老相识,见褚当家离京,令我送些离别礼来,不枉相识一场。”说着递出个红封来。   褚夫人不明所以,道:“这是何意?”菊生笑道:“昨日席上褚当家没给我主子歌一曲,但着实给人助了兴,这些碎银子我主子说,便赏褚当家了。”   褚夫人听罢,又气又怒:“好个没教养的小娘子,如此睚眦必报。”四下呼喝人来,只不等小厮婆子上前查看,褚义慕地吐出口血来,昏厥在地。   褚夫人又喊又哭,慌了神,菊生立在边上,远远地回了句:“我家姑娘说,‘只是痛打落水狗罢了’。”说罢,抽身走了。   欲听后事如何,下回分说罢。 第89章   且说酒楼中诸位堂客都到齐了, 瞅着日头渐渐上移,酒菜冷了,也不见人影。众人你瞧我,我瞧你, 心中各有心思, 都不开口。   沈宏信道:“怕有要紧事耽搁了。”其余人纷纷说道:“是了是了。”又过了三刻, 才听廊外一声唱到声, 众人纷纷收敛了神色。   李婠进到屋里, 只见七八个昨日见过的豪商分坐一长桌两侧, 桌上堆着各色酒菜,顶头明晃晃“同心堂”三个大字。   众人起身见过。李婠欠了欠身, 道:“失礼了,半道遇着熟人多说了两句, 回头一看迟了。”众人摆手道:“小事, 小事, 无需挂齿!”又有一人道:“按我说,不是李当家来迟了, 倒是我来早了。”其余人纷纷称是。   沈宏信又将李婠迎至首座,李婠推拒道:“这如何当得起?”一人道:“不过是一个坐处罢了, 李当家请坐罢。”李婠环眼望过众人,见众人面上都扬着脸, 殷殷勤勤,哪有头次见面的趾高气昂, 笑了笑,坐了。   吃过一回茶, 说了回闲话。期间一人提壶将杯中酒满上,离了座处, 敬了李婠一盅酒,李婠端起茶来,回道:“不胜酒力,且让我以茶代酒。”   那商人笑回:“应当的、应当的。”仰脖喝了。李婠坐在原处,其余众人均离席敬酒毕,李婠问起此行何为,沈宏信因回道:“说来惭愧,众位当家与我立了这个‘同心堂’,平日协调捐税,架桥修路,给京中人谋些实利,想来李当家也听过?”   李婠道:“有所耳闻。”沈宏信接着说:“府尹前些日子说入冬了要拨款搭些粥棚施粥,又要修一修东大街,还有些其他琐事,只这堂里一向以褚当家为先,如今他离京自去了,倒留下我几个大眼瞪小眼的,想厚着脸皮拉李当家入堂主持主持,不知李当家意下如何?”   李婠道:“入堂一事我求之不得,只其他的,一来我不熟悉,二来年纪轻,资历浅,又怎比得过诸位?”   沈宏信等人俱怕李婠背后的权势,怕被迁怒连累,此时见李婠推拒,忙又道:“这又哪里的话?李当家再合适不过。”如此三推三拒,李婠最后只得“无奈”应下。   当下有人口呼李婠“堂主”,命人奉上印子,将一应大小要事说了。   李婠一一记下,眼瞧着头顶上悬“同心堂”三字,叹了几声。其余人忙问其缘由。李婠叹道:“这名字‘同’与‘铜’相仿,俗了些。”   此话一出,几人变了脸色,只是过一瞬,又陪笑道:“李当家说得是,如今改姓易代,这名换了也好。只是我等脑袋空空,想不出名头来的,还请李当家赐名。”说罢,命人撤了桌上酒水,摆上笔墨。   李婠道:“昔日我不知事,也混立了个商会,收拢了些商贩,以我为首。如今又来了这堂,不如两厢合为一处?”余下人纷纷称好,请李婠落笔。   于是李婠挥笔提下“和合社”三字,众人将引经据典将名赞了又赞,将字迹夸了又夸,即命人将原先匾额取下砸了,一人奉承道:“明日请匠人将字雕出来挂上。”一人道:“我那儿正有块梨花木,回头送上来做匾额。”而后种种殷勤讨好,不肖细说,这里李婠吃了回茶,便告辞了。   却说这厢,陈昌这日接了老太太与贺夫人等,半道回了衙门问理公事,直至日头偏西才袖手从衙门出来。行至照壁,一同僚见他皱着眉,嘴角下拉,料想有什么烦心事,笑问:“陈给事,早早便放衙了,怎地不家去?”   这人名唤黄谦,系吏科司务,乃外地人氏,早年间举人,有一老妻替人家洗衣裳赚银子供他读书,后头入了职,有些钱财,便置了两房妾氏,平日捧高踩低,好钻营。   两人只有几分面子情。如今听他一问,陈昌回道:“方才忘看时辰,黄司务怎也不家去?”黄谦有意结交,道:“也忘了看时辰,陈给事,不如同去吃酒?”   陈昌斜睨这人一眼,知他品行,心中看不起,正待推拒,又转念想没个去处,于是应下,命小厮回府去信儿。   黄谦说起清水巷两个姊妹琵琶弹得好,于是二人打马一径往勾栏中去了。   到了院子中,一妈妈迎出屋,双方见过,妈妈喜不自胜,忙去厨下置办酒菜上席,又命两个女儿陪坐。年长的那个长了双杏眼,弹得一手好琵琶,年轻那个生得一副绝顶好相貌,肤白赛雪,唇红齿白,歌喉甚美。   黄谦命二人一弹一唱,与陈昌吃了回酒菜。歌毕,姐妹二人上前挨坐陈、黄身侧,举酒要敬他。陈昌见这人眼熟,问她:“唤什么名儿?”那女子回道:“奴家姓晏,单名个茹字。”   陈昌一听定住,当即变了脸色。在那大梦中,陈昌因着心烦来勾栏吃酒,有天这妓子光溜溜地躺在榻上,硬说他要了人身子,那日已是酒酣人醉,浑浑噩噩不知所以然,陈昌并未细究,只命三七给了银子了事。   谁知又过几月,这妓子怀了身孕,找上了老太太,惹得李婠大怒,已至二人镜破钗分,不欢而散。   陈昌本出身巨富之家,自身又长于相貌、人品、才学,父母长辈,亲朋好友无不看重,本自持高大,如今却阴沟里翻了船,怎不恼火?他也不去深究劳甚子破身不破身,只一心认定这妓子与人合谋暗害于他,打定主意要寻根究底,拿回去哄家里妇人开心。   遂不咸不淡地说道:“好名字。”晏茹听着红了脸。陈昌叫那妈妈出来,令三七取来十两银子,并两匹绸子给那妈妈,道:“这一月不叫如姐儿出门子,家里头来了人也不应叫她出来。”   那妈妈忙拢了银子,连声应是。茹姐见陈昌相貌,本就相中他,如今喜不自胜,红着脸要敬酒。陈昌不理,兀自低头吃了酒菜,推脱不胜酒力,命那妈妈洒扫了屋子,径直睡下了。   晏茹眼巴巴要跟过去,半道又被赶回来,不觉落了泪,问道:“可是奴家那处不对?惹了那位爷不喜。”黄谦在一旁看着,也觉着莫名,说道:“我这同僚家头连个妾氏都没置,寻常也不往勾栏中来,我瞧着,到对你有几分意思,只是畏惧家中妻妾不敢乱来。”   晏茹她心下犹豫,只觉那位爷不似欢喜她的样子,问:“当真?”黄谦道:“若不是对你有意思,拿白花花银子包你作甚?”晏茹一想,也觉有理,点点头道:“方才见那位陈二爷,好似哪里见过般。”   黄谦听了心头不太爽利,这晏茹他早早瞧上了眼,只那妈妈一直不肯松口,只包占了大的那个,后头这晏茹被人梳笼,他也歇了心思,如今见了见晏茹于陈昌有意,怪道:“这么说,你两是天定的缘分了。”   那妈妈见了,忙出来打圆场:“姑娘是风尘里的姐儿,哪有什么缘分不缘分?”又问:“方才只晓得那位爷姓陈,是哪个大人物?”黄谦道:“他是个豪富巨家,要能攀上他,将如姐儿接进府,十辈子都吃穿都不用愁。”   晏茹听了,羞道:“不知他那个妇人好不好相与?”那妈妈又问:“那位爷的府邸在哪处?”黄谦不耐烦道:“问得忒多,那位爷日后要来,你接待便是。不来,便只当他没来过得了。”   那妈妈见黄谦恼了,不敢多问,忙退下了。黄谦与二女又吃了几回酒,方搂着大的那个回房睡下。   次日早,八角回府取来衣裳,三七伺候陈昌洗了手脸。陈昌拣着糕点吃了几块,与黄谦上衙去了。期间,处置公务诸事不必细说。到了晚些放衙,黄谦来请他,陈昌面都没露,令下头人打发后径直家去了。   后头黄谦来请几回,只陈昌每每推脱事忙走不开身,都令下人打发了,黄谦见陈昌如此轻慢于他,巴结的心思淡了,火气倒是渐渐填满肚腑。此乃后话,暂不多提。   却说陈昌到了仪门,往正房去,门口两个小丫头见了将帘子掀开,道:“二爷来了。”贺夫人领了彩烟走出来,招手让他到廊下说话。   陈昌请安毕。贺夫人道:“昨儿没回来?”陈昌回:“和同僚吃酒,在外头院子歇下了。”贺夫人道:“要有和心意的就领回来。”   陈昌心头不喜,捏了捏额角,没说话。贺夫人说:“今儿那妖孽要出府,老太太听了派人去拦,没成想,几个小厮被打得血肉模糊地丢回院子里,老太太本来身子不好,一下厥了过去。”   陈昌早听三七说了一遍,问:“祖母可有事?请大夫了不曾?”   贺夫人道:“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开了药吃了。后头醒来又吃了粥,现今睡下了,你先回去歇歇,明日再来。”陈昌点点头:“明日我再来看望。”   天色黑沉,贺夫人看不清陈昌喜怒,只想着来京时彩烟劝她“莫针尖对麦芒,说些软话”,于是叹道:“你也大了,搁别人家早早是当爹的人,如今也当官了,我不说你,那妖孽我也不惹她,远远避开,快些回罢。”   陈昌行了一礼,道:“孩儿不孝,由母亲受累了。”贺夫人一听,险些落下泪来,道:“回罢,老太太这厢有我照应。” 第90章   却说陈昌过了仪门往院子来, 却不妨见院门关了,只屋里有灯。   陈昌命三七叫门。守门的婆子听见敲门声,一面想着李婠的吩咐,一面又得罪不起陈昌, 口中呐呐说道:“落锁了, 二爷回罢。”陈昌问:“回?回哪处?这院子不是我要回的地儿?”   那婆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陈昌使了个眼色给三七, 三七上前骂道:“格老子的, 要不是你晓得叫二爷, 我还当你脑子被牛粪糊了。还不快开门。”那婆子自知失言, 说道:“奶奶吩咐,我哪敢违令?”   三七一听是李婠吩咐, 只拿眼瞧陈昌,默不作声。陈昌冷道:“开门。”那婆子还待要说, 却妨不住三七一通又敲又骂, 将院门打开了。   陈昌进了正屋, 环眼一望,见四角点着灯火, 桌上摆了七八道冷菜,碗中剩了半碗饭。一两个小丫头立在边上, 屏风后灯火亮着。   陈昌见了,一面去了外衣搁到梨花架上, 一面命人道:“去重新置一桌。”两个丫头领命退下。   陈昌脚步一动,绕过屏风去看那妇人。只见李婠睡在贵妃榻上, 眼红红的。   陈昌见状,坐到榻侧的圆凳上, 拿帕子给李婠擦眼泪,问她:“哪个给你气受了?”   帕子上一股冷香。李婠冷冷瞧着陈昌, 将帕子扔他脸上。   陈昌嗅着帕子上一股味儿,料想是昨日帕子染了味儿,忙道:“今日放衙晚了,黄司务请我去院子吃了两盅酒,叫了两个妓子,没叫人近身,都是屋里头的熏香。”   李婠冷笑道:“说这么多作甚?这院子和那院子有什么分别!我与那两个妓子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你寻乐子的地儿罢了。”   陈昌听罢,恼这妇人将自个儿与两个妓子比,转念又想:听这话,这妇人心中是有我的,便道:“不过两个卖唱的,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说到一半,陈昌因见这妇人眼角有泪珠儿,便慌了,将人抱在怀中,笑道:“冤枉!我没哭,你到哭了。”   李婠直起身,任由那滴泪珠儿顺着脸庞落下,定定望进陈昌眼中,认真道:“只这一次,日后你若再去,一辈子也别回了。”   陈昌见她说得认真,正色道:“你不喜欢,日后我必不去的。”说罢,他见那滴泪珠儿落在这妇人粉白的脸颊上,欲落不落,心中一动,将人搂在怀中,就要动作。   李婠推他,羞得脸红红的,道:“我还有话问你。”陈昌道:“有话等会儿问。”说着喘着粗气去亲李婠脖子。   要了回水。丫头提了盒子将饭菜布置在桌上,李婠早吃过,身子又懒懒,只略动了动筷子,陈昌见了,将她面前的半碗饭拿过来吃了。   陈昌道:“还有什么要问我?”李婠问:“老太太、太太突地进京了,怎么不与我说?”   陈昌心思一转,回道:“也没和我说,要进了京才派人来知会我。”   李婠半信半疑,本要再问,又看着吃着她剩饭的陈昌,将话咽下了。一夜无话。   次日,陈昌穿戴妥当上衙去了。李婠今日要外出查账,也早早起了出了门。   这里春慧收拾了铺盖,一径要拿去洗,忽而见冬清说道:“胭脂没了。”   春慧回头一看,见冬清立在妆台前,呆呆捧着白瓷盒子,春慧道:“寻常要你补些胭脂水粉也做不好,怪道今儿姑娘脸上缺了几分颜色。”   冬清脸上要哭不哭,道:“我没想起来。”春慧骂她:“还不快快去库房取些。”   冬清往库房去了,不多时,又空手回来,春慧早将铺盖使婆子洗去了,正在园子里歇脚,见了冬清,问她:“胭脂呢?”   冬清哭道:“库房人说前几天老太太、太太、两位姑娘身边的丫鬟全领走了,采买的人还没回。”   春慧听了,心知那些胭脂多是大小丫头瓜分了,冷笑道:“赶急着上台扮丑角儿么,这么多胭脂要多大脸才涂得完?”   冬清直哭:“明儿姑娘用什么?”春慧道:“我那儿还有一盒,与姑娘平日用的也不差什么,先填补上。”   她转身回了屋子,从自己常用的妆奁中取出个盒胭脂递给冬清。冬清得了胭脂,破涕为笑,双手捧着盒子,说:“有胭脂了、姑娘有胭脂了!”一边笑,一边走了。   春慧见状,笑骂了几句‘呆子’,见妆奁中空了一块儿,起身往二门外去。过了园子,但见角门处三五个小厮围成一圈玩筛子赌钱,菊生不玩,只坐在一旁,笑看着。   一小厮抬头见春慧往这边来,挤眉弄眼指给菊生看。隔得远,春慧没听见几人说些什么,只看着菊生红着脸,要看她不敢看她的样。   春慧忍着羞意,招手道:“你来。”一阵起哄声,菊生听后,说了两句往园子来了。   两人到了一假山下。菊生不敢看春慧,问:“慧姐儿,你找我什么事?”春慧说:“前头你说胭脂没了只管寻你,我便来了。”   上回菊生给带胭脂是三天前,但菊生没去想这个,红着脸说道:“我这便去买。”说着要走。   春慧忙拉住他,又将手撒开,羞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菊生道:“什么话,只管问我。”   春慧问:“你什么时候去求姑娘?”菊生听了,猛地抬起头,心中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说:“慧姐儿你叫我什么时候去,我便什么时候去。”   春慧道:“那我要你现在去?”菊生道:“那我这就去。”说着,起身要走。   春慧忙拉着人,笑骂道:“呆子,怎么一个两个都这般呆,姑娘出门查账去了,你要往哪儿去。”   菊生只看着春慧笑,忽而又想起什么来,他将怀中的银子递给春慧,道:“这月月钱,先放你那儿。”说罢,也不春慧要不要,转身慌忙道:“我去买胭脂去了。”   春慧见他急匆匆走了,问他:“那胭脂二两银子一盒,你将银子给我了,上哪儿买去?”   菊生听了,同手同脚走回来。春慧见他脸红彤彤的,扑哧一声弯腰笑开了。   两人正说笑着,忽而听见一旁假山传来声响动。两人唬了一大跳,菊生忙将春慧揽在身后,喝道:“谁?滚出来!”   假山中钻出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八角,他苦着脸道:“是我、是我,莫怪。”菊生皱眉问他:“你躲在这处偷听?”八角叫屈道:“哪儿是我偷听,我来得比你两早。”   菊生问:“来得早?你鬼鬼祟祟来园子作甚?”八角懊恼道:“说来话长,也合该我倒霉。前儿老太太、太太来京里,二爷外出去院子吃酒,在院子里歇下,次日命我回府取换洗的补服,我取了去,将原先那身送回府里浆洗。”   春慧听到此只冷笑了笑,菊生皱眉道:“那你来这处作甚?”八角哭丧着脸道:“原先那套大红色的祥云服,搭了个蟠龙坠,我送回府里头时,被几个兄弟拉着吃了几盅酒,脑子混混的,今儿左右都寻不见那坠子,我估摸着怕是落到路上,一路去寻,也不见,病急乱投医,又来角门这处找,正在旁的小路寻着,听有说话声,便躲到假山后头。”说罢,悔道:“当真喝酒误事!”   菊生想了想,道:“路上都寻了?莫不是哪个丫头婆子捡去,昧着良心瞒下了。何不使些银钱明里暗里去打听打听?”   八角恍然道:“是了是了,我这便去。”菊生又叹道:“落到外头也不稀奇,只这般,怕你有通天手段也找不回了,得寻个好时机早生让二爷晓得才是。”   八角蔫头耷脑道:“先不说那坠子瞧着就不是什么凡物,多少银子我也估不准,只怕卖了我也还不起,又二奶奶给二爷的,二爷喜爱得紧,要寻不回了,只怕我也到头了。”   这话说得春慧、菊生二人的心沉了沉,菊生劝道:“指不定晚间便能寻着,我领几个兄弟与你一道找。”春慧也道:“要寻不着,姑娘那儿我替你说两句。”八角千谢万谢半响,三人方散了。   却说春慧往回走,行至垂花门时,见几个小厮抬着两顶小轿往走过穿堂,往轿厅去。   春慧叫住人,四五个小厮见是春慧,忙止住脚唤人:“春慧姑娘。”春慧上前问:“哪个亲戚上门了?”一小厮笑道:“我几个只抬到垂花门,没见过轿里是哪两位太太姑娘。”   春慧从袖子取了个银角子递过去,那小厮忙接过笑道:“在换轿子时,我隐约瞧了眼,是府上早嫁到京中罗家的太太。”   果真,待春慧回了院里,不多时,罗英妙便领着贴身丫头绿儿,并陈茯,陈惠来了院中。春慧接出院门。   罗英妙道:“才拜见了外祖母,外祖母留了太太说话,命我与两位妹妹出来说话,我想着来与姐姐说说话。”春慧笑道:“可不巧,我家姑娘外出,二爷衙门去了。”   罗英妙站在院门口将院子用目光逡巡了圈,见这院子宽敞阔绰,又兼奇花异草,孔雀仙鹤,又见春慧言语轻慢,对她未毕恭毕敬,心中不懑,却也知不是自个儿家中,只在心中冷笑了笑,一径走了。   待李婠回府时,此事便由春慧传到了她耳中。   李婠对罗英妙印象颇深,依她之见:此人心气甚高,只小黠大痴,好行小慧,纵然有十分厉害,也只出得来三四分,不足为惧,遂也不多过问。   却说这边,罗家母女两来访,老太太虽不待见这嫁到京中的罗二太太,但奈何罗左丞对陈昌多有提携之举,也不好板着脸,说了场闲话,倒也和乐。   又命人摆席面,叫回罗英妙、陈茯、陈惠等,众人入座,吃过回酒,老太太推脱头疼离席了,老太太一走,众人也不好多呆,便散了。   贺夫人命人将酒菜收了,在暖阁中重置了桌。   虽罗二太太与老太太隐隐有隔阂,但贺夫人与这小姑子倒是交好。二太太因问起李婠来,贺夫人冷笑道:“谁知她哪处去了,家里取了个媳妇,与没娶没什么两样。”   二太太讪笑了笑,不好搭话。贺夫人说罢也自知失言,默口不言。罗英妙、陈茯、陈惠见此,起身寻了个由头出屋去了。   二太太斟酌问:“可是有什么难事?”贺夫人叹道:“不怕你笑话,我那儿媳像是天生来克我来的,没一处和我心意,偏偏昌哥儿喜欢,叫我为难。”   二太太也叹道:“‘儿女都是父母的债’。”贺夫人道:“不合也罢了,大不了进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只如今进门三四年肚子也没听见响,自个儿偏偏好妒,昌哥儿往年收房的两个丫头都被她打发了,近年也不见抬人进来。我昌哥儿年近三十,竟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二太太劝了两句,道:“说到这求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指不定能了了你这桩心事。”贺夫人忙问是何人。   二太太道:“是个药婆,姓云,会治些妇科顽疾,是京中不少高门大户宅中的座上宾。你若点头,我便下帖请她来瞧瞧。”贺夫人道:“你是不晓得那妖孽利害,只怕来了面也见不上。”   贺夫人将李婠打了小厮拖到老太太跟前一事说了,二太太听罢也打了退堂鼓,正待说算了,又听贺夫人说:“罢,死马当作活马医罢,总不能叫我儿绝了后。”两人又说了回闲话,方散了。   次日,云药婆拿了帖子来,贺夫人在暖阁中接见,让坐,云药婆忙在矮凳上坐了,又吃了回茶,问道:“不知给哪位奶奶看病?”   贺夫人便给彩云使了个眼色,彩云点头道:“随我来。”云药婆忙行了礼随彩云走了。   彩云道:“家中二奶奶不喜见外人,我领着你远远见一面,可得避开些,别让她瞅见你,不然可别怪我没提前说。”   云药婆心中怪异得紧,只常年行走于高门大户后宅中,也晓得后院阴私重,面上连连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彩云身后。   两人走过抄手游廊处,在园子中行了三刻钟,在葡萄架下。这处种了不少海棠花,一簇一簇的,将两人围了个严实。   彩云令云药婆子藏好,露个脑袋等着,云药婆不敢违令,一一照做。等得一个时辰,日头渐渐西移,二人满头大汗的,终地见一个女子带了七八个丫头婆子逆光这处来。   只还没等云药婆看清人,便听那女子一声断喝:“什么人鬼鬼祟祟!”不等她多说,几个婆子如饿虎扑食般将两人捆了,拖到那女子脚下。   彩云白着脸含糊解释了一通,云药婆被吓破胆,眼盯着地,连连点头,最后云药婆没听清那女子说了什么,只在人走后,才敢爬起身来。   后头又去见贺夫人时,贺夫人问她可看清了,云药婆急急点头,将早准备好的两瓶药丸子拿出来:“一瓶两丸药,左边给爷们儿吃了,右边给奶奶吃了,将两人放一屋中,保管明年得个大胖孙子。”   贺夫人听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令人收了药的,给了人十两赏银。云婆子没推辞,拿了银子匆匆走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罢。 第91章   接上一回说道, 贺夫人请了药婆开过药丸子,心中欢喜,命彩云将药送去。彩玉捧着白瓷瓶子,手上全是汗, 她才被吓了遭, 心里百个不乐意, 说道:“二奶奶怕也不吃这玩意儿。”   这话说得贺夫人浑身不得劲, 她辖制不住人, 觉得没颜面, 淡淡道:“你只管送去,与她说, 她不生,便让别个生。”   彩云只得退出屋。一路过了穿堂, 沿着后廊向西去, 径直到一荷塘岸边上, 因着心里装着事,彩云脚步踌躇, 不时歇下脚四处望望。行至半路,不想前头有个丫头手里拿着彩线, 正对着水面发呆。   彩云定睛一看,却是二奶奶身边的梅儿, 便出声问:“在想什么?”梅儿正发呆想着心事,不妨被这一问, 匆匆低下头道:“没想什么。”手里又忙活起来。   彩云走上前,见梅儿手里头是半个石青色装扇子的络子, 心思一动,挨着她坐下来, 笑问:“这柳叶样式倒新巧。”这话一出,梅儿双手将那物件儿拢在手心遮住,说道:“随意打的。”   彩云问:“给二爷打的?”梅儿不知为何羞红了脸,道:“别胡说,给我哥打的。”彩云笑道:“给你哥打络子你遮掩什么?又脸红什么?”   梅儿听罢起身要走。彩云忙拉住她,笑说:“别急着走,咋两人虽说只远远见过几面,但好歹是一个府上的,今儿又遇着了,说说话先?”   梅儿冷笑道:“又什么好说的?”这么说着,倒也老实坐下。彩云道:“你不想说你的,那听听我的?你可晓得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梅儿瞧了眼,说道:“白瓷瓶,指不定是替太太给哪位主子送药去了。”彩云道:“是了,你再猜猜给哪位主子的?”梅儿道:“老太太?”   彩云哈哈一笑,道:“错了错了,给二奶奶的。你再猜猜是哪样药?”梅儿翻了个白眼:“爱说不说!”彩云四下看了看,凑到梅儿跟前将这药来历,有甚用处说了。   梅儿听了脸红红的,冷道:“那太太可打错算盘了,且不说姑娘不会吃,就吃了,我瞧着和没吃没甚两样。”这话说出口,梅儿忙急急地止住嘴。   彩云眼一转,已然明白大半,心说:太太要我送药,我可不敢惹那活阎王,要她不高兴,似那小厮一样令人打我板子,又拖到太太跟前,太太可不会说什么。遂生出个主意来,说道:“我也这般想。”但梅儿因说漏了话,已不想多呆,道:“我走了。”   彩云笑着说:“我这有正事都不急,你急慌慌的哪里去?”说着,又眼撇了眼梅儿手心捏着的络子,笑道:“我将这般机密事说与你,你好歹与我说说这扇套子来历才能走。“   梅儿抗拒说:“非是我要听的。”彩云笑道:“你便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府里统共两个男主子,你不给大的那个打络子,难不成给小的那个大不成?”   说罢,不等梅儿说话,又接着道:“寻常丫头给主子打个络子也是常有的事,只一来你不在院子打,偏偏要躲开人在外头打,二来又支支吾吾地不明说,可见——”彩云拉长声调,拿眼望她,直把梅儿望得双颊飞红,才道:“你是想当姨娘了!”   梅儿心思被戳破,咬牙道:“不晓得你胡说什么!”说罢,匆匆起身,低头遁走。彩云也忙站起,随在她后头,缓了口气,道:“不光是你,不光我!府里丫头谁没这般想过?有什么害臊的?”   梅儿听了放慢步子,侧头问:“当真?”彩云道:“当真!府里统共就这么大点地界儿,统共的就这几个男主子,除开二爷,哪个是能上眼的?”   梅儿冷笑问:“那些小厮、管事都不是男人了?”彩云道:“这话又怎地说的?你我是何等身份?比不上太太、奶奶、小姐,也不是寻常洒扫丫头能比的?底下丫头婆子哪个不敬着?嫁个下人?我们合该一辈子伺候人不成?”   这句话说中了梅儿心思,她愣了半响,道:“是了!我合该一辈子伺候人不成?”彩云见状拉她到一处山石坐下,笑道:“我两不曾说过话,你心里如何想我不知,只我心里是拿你当好姐妹来的。如今遇着你也是天意,我就直说了。   太太如今正为着子嗣一事着急,先是贺家两姊妹,后头又是有颜色的丫头,没一个能成事的。你道是为何?一来不是奶奶跟前人,奶奶信不过,二来奶奶也身子康健,指不定日后能开花结果。可事与愿违,不止太太急,怕是二爷,奶奶都急了。   梅儿若有所思。彩云道:“前几日才听太太说,要买几个身家清白的放二爷屋里,我瞧着,不出几月,你们房里也要添人了。”   梅儿道:“府里这么多丫头,何须从外头买?”彩云忍不住笑道:“真是这个理儿!太太也正发愁!太太跟前人奶奶瞧不上,奶奶又菩萨心肠,不忍心自个儿丫头做小,可不得从外头买。”   梅儿道:“奶奶怕不是这般想。”彩云道:“奶奶如何想的我不知,我只晓得,哪个要能诞下子嗣便是大功一件!”   梅儿摸了摸肚子。彩云拉起她手,将白瓷瓶放她手上,道:“说了这般多,你是聪明人也该明白我的心思,你若愿意就来太太院里寻我,给太太请个安,太太定会抬举你。奶奶如何想的我不知,只是有了子嗣,应大抵是高兴的。”说罢走了,留着梅儿在原地呆呆站着。   彩云空着手回了屋,贺夫人见了问她:“药给出去了?”彩云不敢隐瞒,将她如何遇着梅儿,又如何与梅儿说一一说了,彩云道:“我想着,到底比不上在二爷屋里放上个人。奶奶待身边几个丫头极好,若梅儿应允,怕也是不会多说什么。”   贺夫人听罢,想也是这个理儿,比求神拜佛强出十倍来,给了彩云不少赏钱。不在话下。   却说老太太因着偏头痛,在屋中吃药保养,贺夫人也因彩云一番话歇了心力,只待梅儿点头,李婠忙着坊子、商会诸事,等闲不去招惹二人,府中难得清净下来。转眼一两月,便到了年关。   这日午间,老太太吃了午饭,正在房中歇着,迷迷糊糊间到了处神仙宫殿,祥云缭绕,佛光漫天,梵音萦耳,正坐的菩萨正在讲经,她立足听了些时候,醒后头疼竟好了不少。   晚间她便叫了陈昌来,将这梦说了,道:“外头天寒地冻,虽说是天子脚下也不免有穷苦百姓,过几日便是法宝节,不如施些腊八粥,以示我家仁德?”   陈昌应下,回了院子与李婠商议。李婠自是怜贫惜老的,问:“是怎地个章程?”陈昌道:“我已派人在宝兰寺寻了空地,往年也在梁州施过粥,依例罢了。”李婠思忖半响,道:“我在这粥棚旁添个旁的可好?”   陈昌道:“若要添米粮,不若并成一处?”李婠道:“前些日子我看邸报,南边糟了水灾,不少灾民要北上,我那坊子平日积压不少次货,也卖不出个好价,索性赠给灾民,也是大善了。”   陈昌道:“我将棚子搭了,你命人将货送来就成。”于是命人采买了上千斤白米、黄米、瓜子、花生、棚布,碗筷等物。   至腊月初八当日,众人从库房抬出货,李婠亦命人从坊中调来货物,一径用十几个大车拉了往宝兰寺去。府里十几个小厮将棚子搭起,支起七八口大锅,施粥送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厢府上厨娘早早熬了腊八粥供各院丫头来取,春慧因着李婠喜食甜粥,早早来了厨下,见粥在灶上,问:“今年又是怎么熬的?”   厨娘袖手立在一旁,忙道:“是个古方,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和水煮熟两个时辰,又加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红糖、琐琐葡萄作点染。”【1】   春慧道:“多加些糖。”又命厨娘取了七八样小菜来,并着粥放到食盒中,提了要走。谁知才掀帘子,一未留头的小丫头满头大汗来找她:“春慧姐,菊生来找,说在茶房候着,有故人来。”   春慧心中奇怪:他不在宝兰寺施粥,怎回了府上?又是哪门子故人?于是拿了十几个大钱给那丫头,命她送到院子,道:“提稳,别撒了。”那丫头拿了钱一溜烟走了。   春慧到了茶坊,一面掀帘子进去,一面笑问:“寻我哪样事?”谁知菊生不在屋内,只一个老妇人与一个小丫头在里头坐着,那两人一见她,站起身来。   春慧站住脚,看向两人:那年老面黄肌瘦的,杵着个树枝,右脚拉耸,那小丫头蓬乱着头发,瘦骨嶙峋,麻布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两人穿得少,冷得打颤,若她们要不在府中,春慧指不定当成是那儿来的乞丐。她认了半日,上前问:“是秋灵母亲?”   秋灵妈点头。春慧急问:“秋灵?秋灵又去哪儿了?”秋灵妈摇摇头,没说话,止不住地擦眼泪。   这时菊生掀开帘子进屋来,手上端了几样吃食,说:“今儿我在宝兰寺,两人蓬头盖脸来讨粥,问了她好几声,才认出来。”又对春慧说:“你先别急,两个怕是饿狠了,等吃了饭再说。”   两人狼吞虎咽吃着饭,春慧拢了火盆,回身取了两身袄子,道:“大娘,这是我往年穿的袄子,你两先穿着,这大冷天,别冻坏了。”   秋灵妈便拉着那丫头要跪地上给两人磕头。春慧菊生忙将人扶起来,春慧道:“磕我两作甚?你先吃喝着,换了衣裳我领你见姑娘去,有什么委屈,向姑娘说,姑娘定会为你做主。”   秋灵妈硬跪地上,哭道:“这般就够了,已经是大恩大德了。秋灵本就是姑娘开恩放出府的,又给了银子,怎好又去讨姑娘怜悯?”春慧哽咽道:“这是什么糊涂话?随我去见姑娘就是。” 第92章   却说正逢年关, 陈府诸位管事、庄头送来年礼,陈昌拿着禀帖与单子,随意撂在桌上,冷笑道:“都销核过, 又送来作甚?”   因着陈家二老爷回了梁州主持洒扫、祭祖、上供诸事, 底下管事庄头早将单子与货送到梁州, 陈家二老爷看过, 才令人送到京里边儿来, 如此有了陈昌这么一说。   底下一管事忙道:“二爷, 京里儿的单子老爷只抄了份走,便命我等送了来。”陈昌这才缓了缓脸色, 验看后,令人将各物归置, 送到各院中。   其中有对金珠耳坠做得精巧, 陈昌留了下来。打发人摆了酒席, 款待众人。陈昌在席上略吃了杯酒,便起身走了。   回了院中, 一径到屋里。李婠正吃着粥,见他来后停住了手, 陈昌脱了衣裳,道:“你吃着。”命丫头新上一副碗筷, 与李婠一道吃。   饭毕,陈昌自袖中取出装耳坠的盒子, 道:“给你带着玩。”李婠接过,打开一看, 道:“这珍珠倒少见。”余下没说旁的。   陈昌见李婠反应平平,心中不自在, 把脸沉着,又不好发作,显得自己气量小,他一贯不吭声,只将茶碗放下,起身状似要走。   李婠问他:“打哪儿去?”陈昌回道:“我衙门去了。”李婠道:“今儿腊八休沐,去做甚?”陈昌一时想不出由头,又回身坐下。   李婠见此便笑,笑得陈昌脸越发黑了,笑够了,李婠道:“看这儿。”陈昌不理人。李婠拉了拉他衣角,陈昌便转过头,只见这妇人将耳坠取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哪天没带你给的你再气。”   陈昌气一下便消了,他拨了拨李婠耳坠,凑上去笑捏了捏人耳垂,道:“倒成我小心眼了,送礼我送错了。”   两人正说着,有人报:“春慧姐带人来了。”李婠问:“带了哪个来?”那报信的小丫头道:“春慧姐说,是秋灵家人。”   李婠大喜,与陈昌说:“去年我寄信去,信差只说找不着人,正愁不知如何了,难为她能寻到这处。”又命那丫头:“快将人请进来。”   陈昌一向不理会这些,道:“我去园子逛逛。”说罢走了。春慧也领着秋灵家两个进了屋。   李婠见这两人一老一小,形容枯槁,心下就是一沉,待两人要跪下时,忙上前扶着人,道:“大娘何需多礼。”一旁的丫头忙拿来两个矮凳。   李婠令二人坐下,命小丫头倒了茶来,捧上些时令瓜果。小的那个双眼直勾勾望着果子,李婠忙道:“且吃着。”春慧上前拿了果子塞人手里,快言快语将菊生如何遇着二人,如何带回府上说了。   两方问了好。李婠见二人如此境遇,旁的没细问,只问秋灵如今在何处。秋灵妈听这么一问,大哭不止,众人劝了几回,方回道:“姑娘,我儿去了。”   李婠听罢,惊的缓不过神,只余一行行泪从两颊落下。半响,李婠惊醒,厉声问她:“怎么没的?为何不来与我说?”秋灵妈哭道:“去岁六月间生孩子难产没的。秋灵临终前说,对不住姑娘,来生再给姑娘当丫头使,望姑娘莫要嫌弃。”   李婠心中大恸,哽咽不语。半响,李婠擦了眼泪,问:“听你这般说,秋灵嫁了原先那姓胡的书生?”秋灵妈点头,李婠又问:“那书生如今又在何处?”   秋灵妈道:“姑娘已仁至义尽,那等是是非非,说出来也怕污了姑娘耳朵。”一通话半句没提那书生,李婠心下猜疑,口内道:“大娘,只管说与我听,我自有分晓。”   秋灵妈哭道:“去岁系大比之期,因着那书生要上京赶考,我家卖了田地,凑足银两一道入了京里。我儿有了身孕,怕误了那书生,忍着没说。   我一家人雇了马车入京,半道驿丞家升官,要往京里住去,他家马车坏了,便上前帮扶了把,此后也不知那官小姐和书生如何勾搭成奸的。   那日我儿去灵山寺,求菩萨保佑他高中,谁知竟见那书生与她抱在一处,失脚跌了跤,待请来大夫时,已无力回天,血流而尽去了,腹中胎儿也未保全!”   不出两月,胡景便与那人成了亲!我怎能叫两人得了意?只我年老体弱,斗不过那两个,反倒左脚被二人打折了。”   秋灵妈将身旁丫头推上前,与李婠说:“这丫头是我半道捡的,本要被人伢子卖到妓院去,半道逃了出来,我见她可怜留她与我作伴,只求姑娘收在府中做个丫头使唤,也是她福气了。”竟半句不提自个儿。   李婠隐约听出其玉石俱焚之意,强令二人在府中歇下,命春慧道:“请大夫来给看看。”春慧亦哭了场,领命退下了。   这厢陈昌回了房,见静悄悄的,只留一两个小丫头立着,又见李婠面上郁郁,眼红红的。陈昌抬抬眼,一丫头便机灵地秋灵一事一一说了。   陈昌听这妇人的丫头去了,心说:怪道妇人之仁,只个丫头没了,还哭得这般伤心,道:“明日叫牙婆上门,再采买两个丫头来供你使唤。”   李婠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同她几个一同长大,同吃同睡,与亲生姐妹有甚差别?别个如何比得了她。”   陈昌问道:“那驿丞姓甚?”李婠道:“才遣了人去打听。”陈昌道:“不若打听了,你回头告诉我,我替你张罗此事。”李婠回道:“你别动,我自有打算。”陈昌问她是哪样打算。李婠回道:“有仇抱仇,有怨抱怨罢了。”   陈昌听此,心笑道:这妇人倒是护短,只不晓得要使什么手段,也不多说,随她去了。一夜无话。   次日,李婠命人拿了帖子往老内相府中送去,又看了回秋灵家二人,一径到了老内相府上。   老内相在宫中侍奉圣人,那姓刘的小内监接见出来,领李婠到内厅坐下。二人吃了茶,小内监因笑问:“‘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当家来是做什么?”   李婠道:“我有一丫头被人害了性命,求告无门,只得来请老内相主持公道。”小内监道:“李当家来错地儿了,往衙门去才对。”   李婠早有主意,将事修枝减叶的说了,道:“此事在法理外,不能将之定罪,但在人情中,我是万万不能放了他。”说罢,取出厚厚一叠金钞放于桌上。   小内监眼撇着金钞,口内问:“烦李当家与我细细说说。”李婠道:“那驿丞姓夏,年前在吏部考课,不知寻了哪儿的路子,入了京来成了通判知事。”   小内监一听是不入流的驿丞,现今也只是个末等官,心头一松,将金钞翻了翻,道:“听着是个上进的,只为人糊涂。”李婠道:“他家中只一个独女儿,偏疼了些。”   小内监道:“你若是求官,我实属不能应你。只不过小小驿丞,此事又有何难?你只管回去等着,此等奸邪之辈,待我回禀了老内相,定叫他人头落地!”   李婠感激不尽,说:“公公大义!不若收了家财,流放岭南去罢。”小内监道:“也罢,李当家仁义,听你的罢了。”   当晚,小内监便入宫将此事与老内相禀明,将厚厚一叠金钞拿出,老内相道:“这巧了,这票盖了章,还未发还吏部。”于是命人将票拟翻出,提笔将‘夏东敬’三字划去,又命小内监送到吏部去。   那小内监拿了票拟要走,老内相唤住他,说:“慢着,带上我的帖子,叫吏部监察去夏家一趟,把东西抄了,人收押着,选个日子送岭南去。”小内监问:“不知定个什么罪好?”老内相道:“贪赃枉法。”小内监躬身走了。   却说这边,自自家女儿出嫁后,夏驿丞便整日哀声叹气,直说家门不幸,将女婿与女儿撵了出去。   夏太太暗地取了银两将女儿女婿安置在外,劝夏驿丞道:“我两只得这么一个女儿,那女婿人品方正,招他上门我两养老,你气些什么?”   夏驿丞气道:“那胡景若人品方正,能和你养的好女儿搅合在一处?还把人原配气死?”夏太太一听就哭:“女婿原先那个不是我儿害的,她自己失脚流产去了,又与我儿何干?”   夏驿丞悔叹道:“‘慈母多败儿’。”夏太太道:“如今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还不认她?顶多多多给那原配烧些纸钱罢,让她在黄泉路上安稳些。”   夏太太劝了又劝,夏驿丞心中也不会真不认自己亲女儿,便松口令人明日抬小轿子将女儿女婿接回家中。   谁知次日,小轿刚出门,十几个衙役当头将门敲开,还不等门房问话,一径冲进房内,开柜破箱,闹得天翻地覆。夏驿丞在一旁又急又怒,与几个小厮三拉四拦,被人一脚踹到地上。夏太太哭得肝肠寸断,扑上前将夏驿丞扶起。   夏驿丞道:“你们是何人?这是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领头的监察史官听了,道:“我等特奉上级之令将夏家一干人等收押,即日流放岭南。”   夏驿丞听了,骇得面无血色,急道:“你们血口喷人!上官是哪个?因何拿我?证据又何来?”   监察史见地上落了个金钗,脚踢了踢道:“你贪赃枉法,此乃铁证!容不得你狡辩!来人啊,还不速速将夏家人捆了,送牢里去。”话音刚落,三五个衙役堵嘴的堵嘴,将夏家一干人捆了压下。   清点人数时,一衙役来报:“少了夏家女儿女婿。”问监察史可要派人去寻,因是个冤假错案,监察史心中不想闹大了去,道:“派三两个细细寻摸,切勿扰民。”衙役得令退下。   这边,夏驿丞独女见家人打发轿子来接,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收拾了行李,与胡景回了家中。行至门前,却见门上贴了黄纸封条,二人不知出了何事,心下又慌又惊,忙向四邻打听,才晓得了前后因果。   二人回了住处,夏驿丞独女夏玉哭道:“老爷怎会贪钱?他为人再方正不过。”胡景左右转了两圈,安慰道:“玉娘,你别急,肚中孩儿要紧。我定会还岳父公道。”说罢,胡景拿了家中钱财四处打听。   只这世道“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胡景在外奔波,左右打听,才闻得此事与‘和合社’大东家,陈家二少奶奶有联系。   胡景与夏玉说:“只怕她给孟娘报仇来了。”夏玉摸着小腹慌道:“这如何是好?老爷太太还在牢中,不知吃了多少苦。都怪我,若不是我,姐姐也不会去了,也没有这天大的祸事了。”说罢,呜呜哭了起来。   胡景忙拉住她手,道:“几年前我见过那陈当家,人再好心不过,她与孟娘情同姐妹,怕是有人说了什么,才误会了。我明日便往陈家去求见,说清缘由,定不会为难夏家。”   夏玉听此一说,才抚着肚子睡下,次日胡景出门,她说:“姐姐失脚流产,也有我的不是,我也一道去。”胡景阻拦不过,与她一道行至陈家府上。   这厢李婠听二人求见,面色不变,一面命人寻了衙役来,一面命人道:“领进来。”又着人看坐。胡景二人见李婠如此行事,自以为事有转机,忙道谢坐下。   李婠命:“端些茶来。”春慧便端了茶碗来给二人,故意将水烧得烫烫的,让二人捧不住。   胡景见状,将自己手中的茶吃了,又接过夏玉那盏,也吃了,方哑着嗓子道:“李姑娘,我二人前来,只为求姑娘放过夏家。”李婠道:“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胡景叹道:“姑娘,我知你心头有恨,我亦哀痛不绝。昔年我遵循母命,娶了孟娘,心想她愿随我这身无长物之人回乡,定不能负她。   可情之一字,为之奈何?我遇着玉娘,才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再回首,我与玉娘已分不开了。姑娘容禀,我与玉娘并无苟且,且玉娘已应下当平妻,择日过门。   在寒山寺中,亦实属难以自主。谁能想又遇在一处?孟娘失了孩儿,我心中亦哀痛。此事非我所想,我悔不当初,应当早早叫她晓得才是。”   说到此处,胡景落了下泪,夏玉悄悄拉住他手,低声唤他一声。胡景亦反手相握,与李婠道:“孟娘去后,左邻右房谣言纷纷,我实属无奈,才未过三月,取了玉娘过门来。   于孟家岳母,我两亦问心无愧。当日玉娘抬进府中,一时照看不及,她便抄了刀来,小厮没个轻重,将她推到在地,不想摔了她腿,孟家岳母亦无踪迹可寻。若她能改过,我亦能接她回家,延医请药,为她养老送终。”   夏玉亦道:“我亦会敬孟家大娘如我亲生母亲,贴身侍奉。”胡景道:“如今玉娘亦怀有身孕,夏家二老亦年老体弱,岭南是瘴癘之地,他三人一去,焉有命在?还请姑娘放过夏家,我认打认罚,绝无二话。”说罢,胡景起身叩首。   李婠面上瞧不出喜怒,亦未搭理二人,问春慧:“人可来了?”春慧出屋一问,回道:“在路上。”李婠道:“去催催。”   言罢,李婠与胡景说:“你读孔孟,有古人遗风,一诺千金,我当你是个好的。如今听你说了番道理,深觉你做得合乎情理,我又如何挑得出你的毛病来?只可惜我是个恶人,做事只随心,你便留着这番道理去岭南讲罢。”   胡景听罢,心蓦地慌了,他满头大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夏玉起身伏在地上,哭道:“李姑娘,你也是女子,也知情不知其所其,一往而深。我绝无害人之心,姐姐去了,实属意外。我愿供姐姐长生牌,日日念经,求姐姐谅解。饶过我家罢。”   李婠道:“有句古话叫情感天地,若你两真心,上苍定不亏待与你二人,自能感动岭南之地,叫你家人活下来。”   玉娘听她如此说,心中害怕,哭道:“此去岭南五千里外,那地苦寒,瘴气横生,我父母年老体弱,我又有生育,一去焉有命在,求姑娘开恩,饶了我家罢。”   李婠叹道:“养不教,父母之过。二老与你腹中胎儿令我心中着实不忍。我听你也是孝顺之人,下辈子莫再投身夏家,也是你的孝道了。”   玉娘跌坐在地上,道:“姑娘,祸不及家人。我愿一死!请姑娘放过我父母与胡郎罢。”说罢,她起身往李婠身前桌角撞去。   此番举动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反应不及,独春慧上前一步,二话不多揪住她头发,把她拉得一个趔趄,还不等夏玉叫疼,春慧啪啪扇了人两耳光,直把人打翻在地。   春慧骂道:“没皮没脸的小皮娘,勾着有妇之夫还说什么情?还当你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只怕连窑里的姐儿都不如,人家再不行也不会立贞节牌坊!   天天情情爱爱,哭哭啼啼,情再大也敌不过你的脸皮大!你如今满门为你的情荣耀了?且叫你爹妈看看,看他们养地什么害人东西!害死人还没皮没脸的!”   夏玉捂着脸呜呜地哭:“我没勾引!我没害人!”正闹着,有人来报:“衙役上门来了。”李婠命:“领去前厅,好生招待。”又与胡景、夏玉二人说:“诸位,上路罢。”   这话说得二人浑身打冷颤,不住磕头求饶。李婠叫了几个婆子将两人绑去了前厅。   待二人走了,春慧哭道:“这是什么世道?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到走了。”李婠道:“当初我不该说那胡景是好人的,若不然,秋灵也不会去了。”春慧道:“又关姑娘什么事?他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哪个能看出来?”   不过半炷香时间,却有一婆子衣领上全是血匆匆跑来。春慧喝住人,那婆子慌张道:“半道我几个押了两人去前厅,秋灵大娘从旁拿着把菜刀飞出,砍了那书生一只耳朵。”   春慧拍手笑道:“好啊!可见苍天有眼!”那婆子道:“来请示怎么个章程?”李婠道:“将人止住血,一应送去前厅罢。莫忘了好生招待衙役。”那婆子领命退下。   那几个衙役虽见胡景血糊了一头,但收了陈家银子,只当看不见,将二人收押了,一径送至岭南去了。 第93章   却说过了年关, 陈昌一日下衙,行至半路,见罗家一小厮早早在街口候着,望着他来, 忙上前牵住缰绳, 道:“罗公请二爷吃酒。”陈昌不敢怠慢, 随小厮入到了罗家。   只见罗文鸿穿了身常服, 在凉亭点了炉子温酒吃, 只一两个小童远远立着。   陈昌拱手拜见, 罗文鸿令他坐下,亲自斟酒与他。陈昌谢过, 吃了酒。罗文鸿问:“才下衙?”陈昌回道:“方才下衙。”罗文鸿点点头,方才问他:“夏驿丞一案民间不少闲言碎语, 你怎么看?”   陈昌听此话有因, 只装作不知, 道:“夏家贪赃枉法,如今据都伏法, 此乃大善。”   罗文鸿一听便冷了脸,道:“好个贪赃枉法!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此案分明有人勾结宦官, 残害无辜,致夏家一家流放岭南!”   陈昌说道:“罗公此言差矣。此案有监察亲办, 证据确凿,若有人不信, 大可上堂击鼓鸣冤!百姓不知其所以然,惑而不明, 才至谣言四起。”   罗文鸿冷道:“证据确凿?当日监察史只搜出一金钗便定了罪,还敢说没有猫腻?”   陈昌道:“那夏东敬在百里外做个不入品的驿丞, 不到五年,便连升三品回京来做七品通判知事,他非富贵人家,远近又没门路,若不贪污受贿,哪有钱上下打点?”   罗文鸿一拍桌子道:“满口胡言!无凭无据?如何空口污人?”   陈昌见罗文鸿如此恼怒,才后知后觉,心说:那夏东敬难不成寻的是罗家的门路?正想着,又听罗文鸿道:“莫在我跟前耍这些。做下如此祸事的便是你后宅中人,你是作何打算的?”   陈昌听罗文鸿如此说,心中便不得劲,面上笑道:“都是些子虚乌有之事,罗公切莫听信一面之词。”   罗文鸿冷道:“前头她攀着福寿安乐公主占人商会,后头又勾结宦官残害朝廷命官,如此蛇蝎妇人,肆意揽权,挑动朝廷,残害忠良,你要狼狈为奸?”陈昌道:“她不过一妇道人家,如何又是罗公说得这般了?”   罗文鸿气了个仰倒,脱口道:“我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也没甚好说头,日后被那妇人带累了前程,也休怪我没提醒。昔年你祖父与我有恩,如今了了,日后你好自为之罢!”   陈昌一听,也不慌忙,只躬身道:“罗公如此,我不敢不听。只罗公待我恩重如山,万望保重。”说罢,躬身走了。   行至半路,有一未留头的丫头匆匆从后头叫住陈昌:“陈家二爷,二太太叫你。”陈昌挑眉道:“姑母说什么事没有?”那丫头道:“二太太没说。”   陈昌思忖片刻,到底随那丫头行至院子内,才掀帘子进屋去,便见自家姑母与表妹正坐着,陈昌见状忙退出屋,二太太忙道:“不妨事,都是自家亲兄妹。”陈昌这才进屋。   罗英妙福了福身,陈昌侧开身,受了半礼,回道:“表妹多礼了。”行礼毕,三人吃了回茶。   二太太道:“这年过得匆忙,没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可好?头可还疼?你妈可好?”陈昌道:“老太太年前请了回太医,吃了药好些了,我妈也好。”二太太念了几句佛,道:“你闲暇时多来逛逛,都是一家人莫生分了。”   陈昌点头应是。二太太问:“今儿老太爷叫你是?”陈昌道:“有些公事要谈。”二太太心中想陈昌同府上亲近些,叹道:“我听人说你走后,老太爷将炉子掀了,有什么事好生说才是。”   陈昌含糊对付了几句。二太太叹道:“我是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你莫不要拉不下脸,老太爷看重你,你也晓得。”   罗英妙瞧出陈昌神色敷衍,又见二太太怎地也说不到正题上,给她妈使了使眼色。二太太见了,道:“你大了,我也不多说。”说罢,便留他吃饭。   陈昌见外头昏昏,天色已晚,推拒了,二太太说:“平日也不见你来,今日一道吃了再走。”说罢,令底下丫头摆桌端菜。   三人吃了回酒,陈昌起身出屋更衣,行至一游廊下,一阵风吹来,将廊角的羊角灯吹灭了一盏,四下昏昏,陈昌一抬头,便见前头有个人影。   到灯火下,罗英妙缓缓走来。罗英妙半福了福身,陈昌还了礼。罗英妙悄悄抬眼,暗自将他相貌身形打量一番,心中满意,扶了扶金钗笑道:“酒凉了,太太命我来迎迎表哥。”   陈昌家中豪富,又生得好,示好的丫头不知见过多少。见罗英妙姿态忸怩,目含春情,心里头回过味来,只一来他本无意,二来怕李婠伤心,三来又想与罗家分割开来,于是只点点头,不轻易搭话。   罗英妙见前头十几步外便到了屋内,立住脚道:“屋里闷得慌,不如在外头透气?”陈昌回道:“风吹得紧,我先进了。”   罗英妙见此,恼他不识趣,开口道:“我有话同你说。”陈昌步履不停,罗英妙急道:“事关嫂嫂,表哥怎不听听?”   陈昌一听立住脚,罗英妙缓了缓神色,道:“日前去侯府老太太做生,那说书的正说一桩案子,说京里有个一丫头嫁给了个书生,二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日子也过得,只那书生后头遇着个小姐,二人两情相悦,恰巧那丫头也去了,便成了亲。只不巧,那丫头是个有权有势家的丫头,那丫头的主子晓得了,勾结宦官,将那家人流放至岭南一带。”   罗英妙还当陈昌不知道此事,誓要在其面前揭穿李婠恶行,道:“我从别处听来,表哥莫怪我多嘴,外头人都说那勾结宦官,残害无辜的正是嫂嫂。”   罗英妙说罢,便拿眼瞧陈昌脸色,谁知陈昌神色淡淡说:“此案我听说过,只那书生和小姐二人成婚在十一月间,如今不过二月,那小姐已怀胎五月,也算不得无辜。”   罗英妙见他不气不怒,心头纳罕,叹道:“世间男子哪个不三妻四妾,作女子的也得为家中香火考量。”罗英妙意有所指道:“且那书生原先那个出身不好,也该退位让贤才是。”   陈昌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表妹想做后头那个小姐,但我不是那个书生,我家妇人也不是那小小丫头,表妹慎言。”   罗英妙变了脸色,冷道:“我不过在外头听了那奸妇恶行,不想表哥蒙在鼓中,才将此事说与你听,何苦如此羞辱我。况且,嫂嫂只因这般小事,便将人全家发配岭南,如此为人,表哥日后当心了。”   陈昌嗤笑一声,道:“我才入京时,也听说书先生说了一个案子,容我说给你听。却说京中有一罗姓人家,本是高门大户,底下子嗣众多,只大都不成器,终日游手好闲,拈花惹草。   一日这罗姓少爷见一妇人貌美,强占了人家,养在外头。那妇人丈夫闹上门来,那少爷使着小厮将人打死了,那妇人公婆来寻二人,又将人打死了。后头那妇人爹妈将人告上衙门,罗姓公子又勾结衙门,也将人打死了。满门十多口,都丢在了乱葬岗。”   罗英妙一听,落下笑来。陈昌又笑说:“我从别处听来,表妹莫怪我多嘴,外头人都说这勾结,滥杀无辜的正是你家兄弟。只为区区小事,便灭人满门,表妹日后当心了。”   罗英妙只觉浑身皮都被扒下,难堪至极,强笑道:“都是外头人乱传。”这时,绿儿掀帘子捧着根蜡烛出屋,见了两人道:“太太见二爷、姑娘久不见回,叫我来迎迎。”陈昌便往屋里去了。   留得罗英妙将气洒在绿儿头上,骂道:“烂了手脚的小蹄子,怎不早些来,留我在这儿吃冷风!”气犹不平,狠打了人几下。   却说未出三月,上司便令陈昌去南河道考补,令他即日起身,陈昌早有所料,面无半点怒色,只令三七先回府知会一声。   黄谦因着早些陈昌避而不见,认定他瞧不起人,见他失了势,心中高兴,假模假样地道:“陈给事如今要往南河去,不如我做东,请陈给事吃酒践行?院里茹姐儿昨日还在问起你。”见陈昌又寻由头拒了,也不似往常生气,下了衙一径往勾栏去了。   不一会儿到了门首,随从的小厮叫了两声门,一妈妈匆匆开了门将黄谦迎入屋内。二人见毕礼数,那妈妈一面让黄谦上首坐,一面唤了晏茹出屋,自己到厨下收拾酒菜去。   原是数月前,陈昌包了晏茹一月,只他因着李婠将其抛在脑后,这妈妈怕人砸到手上,便将晏茹给了黄谦。   晏茹本痴痴等着陈昌,等了两月也左右等不来,加上她年纪大了,便半推半旧应下。黄谦得了晏茹,接连几个月都宿在院子中,也不归家,每下衙便往这处来。   这厢晏茹正屋里小睡,听人来了,匆忙起身描眉画脸,打点妥当出了屋,陪坐一旁,问:“今儿怎下衙这般晚?”黄谦自是不能细说,含糊几句过去了。   晏茹见此对有些气,小声嘟囔了道:“谁稀罕听了,这次不讲,下回我还不问了。”黄谦笑道:“这般小事就气了?”伸手拉她。晏茹撇开身,瞟了他一眼,说道:“我也不是你家正经娘子,只是你寻欢作乐的戏子,有甚好事能与我说?”   但见这一眼半嗔半酸,黄谦酥了一边身子,伸手拉过她要亲嘴。不妨厨下的妈妈端了酒菜进屋,晏茹见了,红着脸推开他。那妈妈见了,忙退下去。   晏茹端了盅酒给他,道:“吃盅酒,去去邪火。”黄谦一面就着她手吃了,将人按倒在榻上,晏茹推他,黄谦道:“小蹄子,吃你才去爷邪火。”说着,将人外衣扯开。   正待动作间,不妨块玉样的掉了出来。黄谦停下动作,捡在手中一看,竟是一快蟠龙玉佩,这玉佩半个巴掌大,看制式定非女子佩戴之物,顿时,邪火消去大半,怒火窜上心头,厉声问:“哪个杂种的玉佩?”   这玉佩晏茹一直佩戴在身上,只接客时才取下身,今日茹姐儿起身匆忙,竟忘了取下,一径带到了身上,此时玉佩被黄谦见着,茹姐儿心头一慌,笑道:“妈妈买来给我把玩的,怎如此大惊小怪的?”   黄谦一把揪住茹姐儿头发的,将人按在几上,冷道:“还说谎!是哪个客人留下的?我当你菩萨,你当我是绿王八!”茹姐儿头发被揪得生疼,哭道:“黄爷饶命,如今我是你的人,怎敢私接外客?”   这里妈妈早歇下,又听屋里哭喊闹腾,忙起身进屋来,见黄谦一脸怒色,唬了一跳,忙劝道:“黄爷,有话好生说。”   黄谦将那玉佩怼到那妈妈跟前:“是你买给茹姐儿把玩的?”那妈妈不知如何作答,小心拿眼瞅了瞅茹姐儿才说道:“自是,自是如此。”   黄谦一听,一面将几子掀了,怒道:“还在我面前调嘴弄舌!这玉佩怕卖了十个你也买不起!如何会在茹姐儿这儿,她还接了哪个客?”一面跳下榻踢了那妈妈几脚。   那妈妈蜷在地上,口中哎哎叫疼,道:“黄爷饶命,一行有一行规矩,我怎会如此行事?”那妈妈又朝茹姐儿道:“茹姐儿,这玉佩从何而来,你好生说了罢。”   茹姐儿缩在榻上不敢动弹,不吭声。黄谦见此气得火冒三丈高,劈头盖脸打了茹姐儿几下,那茹姐儿受不住,翻白眼一下厥了过去。   吓得那妈妈哭天抢地,见黄谦抽身要走,慌道:“黄爷如何不信?此事定有隐情。自黄爷梳笼茹姐儿,日日下榻,又哪儿能藏住人?茹姐儿定是被吓住,说不出话来。”   黄谦一听,稍信了些,且他心中于茹姐儿也有三分情,便命小厮寻了个大夫来。那妈妈道:“不敢劳烦黄爷,这一代有个药婆,姓云,与我交好,寻常都给高门大户女子的看病,茹姐儿几个有什么病痛,也找她看,我去寻她来。”也不等黄谦说话,转身出去了。   黄谦可有可无点头,出屋寻了处干净地儿坐下吃酒。少顷,那云药婆跟在那妈妈后头进来,三人见过,一道进屋,云药婆给茹姐儿把过脉,又看过舌苔,眼白,拍手笑道:“老姐姐,大喜大喜!”   黄谦心头不悦,拉着脸问:“喜从何来?”那云药婆道:“茹姐儿有孕三月了!看脉象是个男胎!”黄谦冷道:“不晓得是哪个的杂种!”   此时茹姐儿悠悠转醒,听了此话,即高兴又心寒,哭道:“腹中是你子嗣也不认?”黄谦道:“那玉佩哪儿来的?不说清楚,哪个龟孙子喜当爹!”   那妈妈也在一旁劝,茹姐儿哭道:“那日陈家大爷来,落了这玉佩在屋里,我见着便收了起来,没往外说。”又泪眼朦胧地朝黄谦道:“自破身后,我便跟着你,再没旁人,若你不信,我也没了活路,只能一头碰死在这儿。”   黄谦一听是陈昌的玉佩,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初时陈昌看他不起,让黄谦恼怒不已,而后陈昌失了靠山,还不等他高兴片刻,包的一个婊子又爱慕陈昌。黄谦百感在心,又是怒,又是妒,后头茹姐儿说的话也没听进去。   那妈妈小心打量黄谦脸色,问:“黄爷哪日方便抬我家茹姐儿过门?”黄谦冷笑一声,道:“去叫陈家抬她过门罢。”说罢,转身要走。   不妨茹姐儿死死拉住他,哭道:“你怎如此狠心?腹中当真是你孩儿!你当真忍心自己孩儿出生在窑子中?”   黄谦立住脚,面露难色,一面他不忍心自家子嗣生在这窑子里,一面他又因茹姐儿心里头有陈昌,不想当个绿王八喜当爹。   突地,计上心头,黄谦与茹姐儿说道:“你既有陈家玉佩,又被陈昌包占过一月,不如求上陈家,让陈家抬你过门。”越说,黄谦越觉得此计可成,又说:“如今陈昌又在京外,府上全是女人,你一上门去,她们不敢亏待你,且陈家豪富,若成了,你后半辈子也尽够了。”   黄谦心说:我自家五儿两女,也够够的了,不如将孩子送给陈昌,叫他来帮我养孩子!若不成,恶心他一回也解我心头气!   茹姐儿一听,如天塌了下来般,哭道:“你还是不肯认这孩儿!”黄谦自袖中取出五十两银票来,道:“你若不愿,拿这银子将孩子流了罢。”说罢,任由茹姐儿又拉又拽也不松口。   一旁云药婆给那妈妈使了个眼色,那妈妈忙接过银票,眼一转,笑道:“黄爷,待我与我姐姐劝劝她。”说罢,与云药婆一同将茹姐儿搀进侧房中,将门掩上。   茹姐儿坐榻上直哭,道:“妈妈好糊涂,不去求黄大爷将我抬进门,反而接了银钱作甚?难不成真要我将娃娃流了?”   那妈妈拍拍她手,叹道:“傻姑娘,那黄大爷摆明对那玉佩隔阂颇深,就算抬你进府,失了宠也难过日子。”那妈妈心头说:况且,就算将茹姐儿出手给黄谦,也赚不了多少银两。   茹姐儿闻言道:“那将银子给我,我将娃娃流了,妈妈再给我物色个好人家罢。”那妈妈一听,拿胳膊肘捅了捅站半边的云药婆。   云药婆道:“茹姐儿,我瞧去陈家使得。”茹姐儿道:“云妈妈常在高门大户走动,怎么也说出这等不着四六的话来。要那陈大人回来,奴家焉有命在?”   云药婆道:“你晓不得,前些日子我往陈家去过,后宅中那太太不喜二奶奶,二奶奶进府多年也没开花结果,上回在我这儿开了药吃,你若进府去,府上老太太、太太不得将你捧上天去,那家爷虽只是个小官,身家着实不凡,你入了府,也不必求恩客赏新衣首饰,端的有人来伺候,也是脱离苦海了。所谓富贵险中求,你再好生想想?”   茹姐儿面色有松动,但仍旧说道:“可要是那位爷回了,我该如何自处?”那妈妈道:“那陈家二爷一瞧见你便包了你一月,只后头睡下,你只对他说那夜成了事,那府上没个受孕的,他心头急,定将信将疑,要你生下来滴血验亲,云药婆自有法子助你。   若是不成,你寻个借口将孩子流了,哪个晓得是哪个的?再退一万步,那陈大爷对你有意,你温柔小意些,哄他回心转意又是什么难事?最后还是不成,你着实害怕,将陈府上金银细软收拾了,寻个由头咱逃去外城去买卖岂不更好?”   那妈妈话说了一大筐,将法子说尽了,终于看到了茹姐儿点头,喜得那妈妈不知如何是好。 第94章   却说这边, 自夏家一案后,李婠便令秋灵妈二人住在府上,划了两间正屋给二人住,拨了两个小丫头去伺候。秋大娘自是万分不肯, 道:“不做活光在府上白吃白住已叫人心头难安了, 怎还要人伺候?”   李婠见她强硬非常, 也不好多说, 只令二人安心住下, 叫院中人当寻常客人敬着。过了半月, 秋大娘脚大好了,寻着空闲便去给丫头婆子帮闲, 吃的也不叫人送去,自己领着捡来的丫头到厨下去吃, 正经在陈府上过起日子来。   一日, 李婠从外头理事回来, 秋大娘带了那丫头求见李婠,道:“自捡了这丫头, 总大丫大丫的叫,还没个名字, 还请姑娘给她取个正经名儿,也算立住脚了。”   李婠闻言, 细细打量起这丫头。不过半月光景,原先细细瘦瘦的小丫头脸变得敦敦实实的, 脸又黑又圆,穿了身红袄子, 头上扎了两个丸子,也不怕人, 直盯着李婠瞧。   李婠见了心头喜爱,招手命她上前来,笑问:“几岁了?”那丫头大声道:“六岁。”   李婠摸了摸她头,问秋大娘:“怎地晒得这般黑?”秋大娘道:“她皮实,成天坐不住在外头瞎捣蛋。”春慧忙笑道:“可不是捣蛋,前儿我去茶坊拿水,这丫头还咚咚咚跑来说要给我担水。”   李婠问秋大娘:“大娘要这丫头姓什么?”秋大娘道:“我半道捡的她,但没姑娘怕也养不活,若姑娘不嫌弃,让她随姑娘姓。”   李婠沉思片刻后,道:“‘真’字,有反璞无邪之意,我瞧她本质天然,不若取这个真字?”秋大娘自是欢喜,连叫了几声“真姐儿”。   李婠笑道:“取名也是大事,我那儿还有几匹蜀锦,取来给真姐儿做套衣裳穿。”说罢,命春慧取来。春慧道:“我那儿也有件没穿过的,大娘莫嫌弃,回去改改给真姐儿罢。”秋大娘谢了又谢。   正说着,有人来报:三七来了。李婠命他进来,问他:“怎么你回了,你主子不见动静?”三七道:“二爷即日要往南河一带考补,命我先回府打点,这儿怕还在衙门交代公事。”李婠有些奇怪:“才出二月间,吏部怎会派人考补?”三七看了看秋大娘二人,支吾着不说。   春慧见了道:“瞧我才说去开仓楼取东西,一打岔又忘了,大娘不若一道去?免得我来回跑了。”秋大娘连连点头,领着真姐儿跟着出去。三七这才将陈昌与罗家生分,被上司派去南河一带的事儿说了。   李婠问:“罗家素与陈家亲厚,如何会这般?”三七摇摇头,只说不知,又见李婠没旁的要问,磕了头出去了。又贺夫人那边去,把方才一夕话又说与贺夫人听了。   贺夫人心中惊骇,与三七说:“老太太那处我去说。”一面往老太太那边去。   这厢老太太因往日梦中菩萨,佐之汤药,头疼好了大半,自此深信神佛,在京外添了不知多少灯油钱,又在侧房的碧纱厨中设了个小佛堂,请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师太和底下几个小尼姑进府,日渐不出佛堂了。   贺夫人慌慌张张寻来,几个丫头与两个小尼姑坐在廊外,等着唤呼。几个丫头见了贺夫人,忙请安。贺夫人与丫头们说:“我这儿有急事找老太太,谁去问一声?”   几个丫头暗地里推三阻四都说:“老太太正听经,不叫人进屋。”贺夫人冷冷看着她们推诿不说话,终地一个丫头起身去了。   不多时,屋里头念经声没了,那丫头肿着脸掀帘子出来。贺夫人只当瞧不见,进房去了。   只见一师太正将隔开佛堂的帘子放下,从那缝隙看去,正中桌上摆了状如罗刹的佛母,三头六臂,赤发红眼,头上蒙了块红布,不像是正经菩萨,贺夫人被骇了一跳,不敢再四处张望。   老太太歪坐榻上,手里拨弄佛珠,见贺夫人慌慌张张进来,心中不悦,问:“这般慌张进来作甚?”贺夫人忙将罗家一事说了,道:“本不该扰了老太太,只是我左右也晓不得这怎么是好,还要请老太太拿主意。”   老太太道:“到底经历少,昌哥儿下了衙将人领过来问问。他如今大了,在朝中给圣人做事,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说着又令了婆子去仪门候着。   陈昌下了衙门,掀帘子进来,先给二人请安。老太太命他起身,送了茶来与他吃了,问:“你家太太才与我说你要往南河去?”陈昌不敢隐瞒,将事一五一十说了,略过李婠不谈,将夏家一案说成二人政见不合。   贺夫人一面怕陈昌没了靠山受欺负,一面又忧心罗家反目给陈昌使绊子,迟疑道:“外头都说罗公清正,这案子怕有些误会。罗公在朝中多年,有人帮扶你总是好的,况且你祖父当年相助罗公,也有与罗家交好之意——”   陈昌当头冷笑一声,道:“劳什子‘清正’,又什么‘报恩’,说得比唱得好听,没有祖父当年相助,焉有他今日?若要报恩,何必要我鞍前马后地伺候?每年送他的银子堆成山,怕都能砸出个万户侯来,况如今罗府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他家子弟不少背着人命官司,早寻退路为好。”   老太太道:“既然如此,莫要忘了给你家老爷去封信。”陈昌应是。老太太问:“大约几月能回?”陈昌道:“怕要七月往后了。”老太太点点头,道:“你一出门就小半年,也没个人伺候,在外头置一房罢。”   陈昌皱眉,刚要说话,老太太道:“昨日我求了签,签文上说,今年有孩子落到我家,你可不许拒了,这府上几年都没人怀胎,好不容易有两个通房,也被你媳妇磋磨没了。置在外头,也省得惹你媳妇生厌,生了孩子我也不要你养,带出来我来照顾,难不成你要陈家香火断在你那儿?”   陈昌不耐烦听这些,他早知他和李婠与孩子无缘,只打定主意收养个孝顺的日后继承香火,任凭别个怎地说,也不当回事,别人说多了,他反而会恼起来。因而口内说:“老太太说的,我自有思量。”也不等老太太再说,寻了个由头走。   老太太见陈昌掀帘子出去,嘴角拉下,很是不悦。贺夫人陪笑道:“老太太,昌哥儿大了,怎么行事,他晓得的。”老太太轻飘飘地说:“该提点的做长辈的还是要提点。”说罢,她头一时又疼起来了,道:“他这一去,小半年都见不着,你去与他说说话罢,这儿也不要你伺候。”   贺夫人退出院子,便见陈昌还立在院门口没走,问他怎地立在这儿,陈昌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因想着怕有小半年见不着太太,太太有话要同我说,便候着了。”   贺夫人听了这话,又是高心,又是伤心,拉着他吃饭。陈昌躬身道:“家里头老的老,小的小,还请太太多看顾才是。”贺夫人一听便晓得他言下之意,叹道:“我和你媳妇儿合不来,只你喜欢,我也不去招惹她。我冷眼瞧着,她自己能立起来。只你自个儿,‘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只管保重自身才是。”而后诸多叮嘱之语,不肖细说。   陈昌拜别贺夫人,一径回了院子。李婠正检抄行李,不想被人从后头一下搂住,心下一惊,又笑道:“哪儿来的登徒子?”陈昌不应声,低头就亲。   正巧一丫头掀帘子进屋来请示,说:“三七说,二爷常用纸笔、章子都收拢在箱子里头了,请奶奶去检看。”李婠忙将陈昌推开,一面理了理领子,一面应道:“就来。”说着要走。   陈昌拉住人,将她散了鬓发理了理,亦步亦趋地跟着去。二人看过,又回了屋子。李婠见他默不作声地挨着人,问他:“可吃过了?”陈昌回:“在太太那儿吃过了。”陈昌顿了顿,将要去南河考补之事说了。   李婠说:“小半年见不着,你可有什么要说的?”陈昌回道:“小半年见不着我,你可有什么要说的?”李婠扑哧一声笑开来,道:“可不许去外头窑子里吃酒,要惹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人——”   陈昌忙道:“上回你说了,我哪儿敢?”心说:如此看,这妇人心里头是有我的。他心头热热的,又亲又哄,将人抱在榻上,一番恩爱缠绵。次日,挥泪拜别亲长,装了几箱金银,带了三七八角二丑几个,往南河去了。   却说这边,如姐儿的妈妈眼馋陈家富贵,着意使了几十个钱给城门口的乞丐儿,叫人见陈昌离了京便来知会,次日果真见陈昌出了城门。那妈妈略等了几天,叫茹姐儿收拾爽利些,雇了顶小轿子一径往陈家去。   到了陈家角门前,那妈妈理了理衣裳,向几个门房道:“敢问府上二爷可在?我又要事找。”   这日,菊生几个不当值,一门房挥手嫌道:“去——去——哪儿来的老鸨,回窑子自做生意去,莫来此处撒野。”   那妈妈从袖中拿出银钱献上,道:“还请几位爷通融通融,去府上和陈二爷说声。”那门房颠了颠钱,将钱揣怀里,道:“回吧——你寻的人这会儿不在府里,等我几个有空再去给你家姑娘开脸。”   那妈妈见门房拿了钱不干事儿,一阵羞恼,她冷道:“陈家二爷包了我家姑娘,如今姑娘有孕,他人却跑了,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说罢,她扯起嗓子朝四方喊:“快来人阿——陈家爷们儿嫖了人不给嫖资,如今姑娘怀了孕又不认账——”一面说,一面撒泼打滚。   话不到一半,那门房忙上前将她嘴捂住,慌道:“诶哟,妈妈,有话好说,我领你见能做主的去,要嚷嚷开了,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那妈妈住了嘴,道:“府上二奶奶可在?”门房道:“她是大忙人,你轻易见不着,不如求见太太。”那妈妈松了口气,道:“见不着正正好。我家茹姐儿进了门再给她奉茶。”   那门房抬了轿进门,安置二人在园子里,忙跑去仪门,令一个小丫头问太太身边的彩云一声,彩云只道:“口头谁都会说,怕是来打秋风的,直接撵出去。”不一会儿,那门房又传话:“有个二爷常带身边的蟠龙玉佩,她们不叫人瞧,怕我们贪了去。”   彩云道:“这玉佩听着耳熟,似是哪个说起过。”那丫头道:“八角几月前在四处打听这玉佩。”彩云一听,也想起这回事来,心中惊疑不定,道:“难不成竟是真的?”慌忙将此事报给了贺夫人。   贺夫人听了,并未多想,喜道:“昨儿老太太令他在外头置一房他还含糊,如今外头的倒自己上门了。”即命人来见。   那妈妈与茹姐儿一路瞧着满府金奴银婢,豪奢富贵,心砰砰直跳,待见了贺夫人,二人脸红红的,跪倒在地,口呼太太不止。   贺夫人叫彩云搬了个小凳子给她坐下,细看她一回,本有十分的高兴冲淡了三分,嫌这妇人一脸风尘气,出身不好,但因着她腹中胎儿缘故,面上不显,问了她:“叫什么名儿?”   晏茹低头道:“姓晏,单名儿个茹字。”贺夫人淡淡说了句:“好名字。”又问:“有几个月了?”茹姐儿摸了摸肚子,道:“三个月。”   那妈妈见贺夫人态度和蔼,心落下大半,忙拿出蟠龙佩出来,道:“陈二爷同我家姑娘是十一月遇着的。”   贺夫人看了眼,道:“这玉佩我依稀见昌儿带过几回。”那妈妈大喜,问:“太太,不知何时抬茹姐儿入门?”   贺夫人微微皱眉,道:“等见过老太太,再定吉日。”说着,又命彩云:“老太太近日在佛堂中,你先去知会声来。”而后一径带着人往老太太处去。   这里老太太闭着眼歪坐在榻上,两个小丫头捶腿,边上一尼姑静静立着。贺夫人领着人进了屋,将事一一说了,指着两人道:“昨儿老太太才说,今年有孩儿落在我家,今日倒是应验了。”   老太太抬眼瞧了瞧茹姐儿肚子,面上不见喜怒,先令人请了大夫,又问茹姐儿:“昌哥儿一直养着你在外头?”   茹姐儿自思:陈家二爷怕府上二奶奶,没抬过人进府,我若说一直包在外头,怕是取信不了人,于是似真似假地说:“未曾如此。十一月间黄司务带陈二爷来吃酒,后头也时来时不来。”   老太太道:“也说得过去。”又问:“如今几月了?”茹姐儿道:“三月了。”老太太算了算日子,说:“日子倒是对得上。”   茹姐儿又道:“不瞒老太太、太太,二爷没说过要抬我进门的话,我亦不敢多问,只腹中孩儿,实在不忍心他日后落到窑子里去,才求上门,只求老太太、太太开恩,给孩子条生路。”说着,一面哭,一面行了个大礼。   贺夫人将她扶起身,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一旁的尼姑听到此处心内松了口气,这尼姑法号空观,本住在宁西一尼姑庵里头,只因贪墨香油钱被赶了出来,一路挂单到了京里,平生最是会看人眼色,又能说会道,很得老太太看重。   因老太太求子心切,前后不知给了不知多少银钱,空观心中也甚急,只含糊地说今年怕有孩子落到府上,如今茹姐儿怀孕上门,心中怎能不喜,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道:“阿弥陀佛,‘心诚则灵’,老太太近来正愁子嗣之事,怕是应在了此处。”   老太太本有五六分疑惑,听如姐儿哭诉时,去了两分,又听空观这么一说,又去了两分,正迟疑间,一丫头来报,大夫来了。   老太太道:“请进来。”又命人扶茹姐儿到了偏房中。不多时,那大夫诊了脉细,过正房来,老太太一问,果真怀了三月,且思虑重,胎像隐隐有不稳,又开了几副安胎药才告辞退下。   老太太瞧了眼底下垂着头的茹姐儿,思忖后,命底下媳妇:“先将我东边三间屋子收拾出来给茹姐儿住。吃穿同我一样分例,生了下来再说。”又命人打头面,做新衣,拨了两个丫头,四个婆子照顾。   茹姐儿听着,心咚咚直跳,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当即跪下磕了头,千谢万谢。老太太道:“这胎也险,你也莫要多想,好生养着,若生了下来,日后你想要什么都会有。”说罢,命人将茹姐儿扶下去吃药歇息。   转眼万事定了,那妈妈脸上挂着笑,见老太太捏了捏额角,有些累了,便问:“不知抬茹姐儿给多少聘礼?”   老太太一顿,道:“你养了茹姐儿这般大,你说个数罢。”那妈妈小心一只手伸出来比了比。贺夫人见了,有些不悦。   老太太道:“去账房取去。只拿了银子,茹姐儿与你便没甚瓜葛,日后不许登门。”那妈妈自是连连点头,慌不迭地退下了,待银钱到了手,将包袱收拾齐备,出京去往外地了。 第95章   却说这边, 茹姐儿随人到了东边,见是正正堂堂的三间大屋,里头雪洞样的白,铺设精巧华丽, 妆匣中俱都是金银首饰, 她左右转了转, 一一拿起看了好几遍才歇手。   待用了饭, 老太太、太太命人送了衣裳来。那婆子捧着衣裳行了个大礼, 道:“老太太、太太说, 姨娘来得匆忙,没换洗衣衫, 送了几身衣裳来。”茹姐儿忙谢了。   晚间,茹姐儿睡在床上, 一整宿都未合眼, 直到天色渐亮, 才模模糊糊睡去,次日早, 妆扮齐全,要领着两个丫头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谁知两丫头不动弹。一丫头上前劝道:“姨娘, 瞧这日头也迟了,改日再去罢。”另一丫头也道:“是了是了, 怕这会儿老太太正在佛堂,也没空闲。老太太心善, 晓得姨娘有了身孕,不会怪罪。”   晏茹见了, 有些拿不定主意,笑着拉着她两手道:“我初来府上, 不懂规矩,不想起来迟了,还请两位姐姐提点我,明日到点叫我才好。”   两个丫头忙跪道地上:“姨娘,折煞我二人了。”晏茹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屋里打发时日。   又一日,晏茹早早醒了,令丫头打水来梳洗,又提了嘴得要去请安。两个丫头又劝,话里话外都不叫人劝人别出屋,晏茹儿心头隐隐觉得不对,正要质问,一媳妇带了个婆子来。茹姐儿忙迎出屋,让坐,亲自捧了茶水。   那媳妇连连道谢,道:“烦姨娘让人量量。”量了回。那媳妇道:“姨娘稍等等,过三日将衣服给送来。”说着,与那婆子告了退。   晏茹儿忙拉住人,道:“我正要去拜访老太太,不知老太太在哪处?”那媳妇似笑非笑地道:“老太太发话,免了姨娘晨昏定醒,姨娘安心养胎才是。”说罢走了。   晏茹儿无趣地在屋中转了转。待得烦闷了,问那丫头:“府上可有花园子?”那丫头劝道:“园子里头风大,二奶奶又养了头黑豹子,要吓着姨娘就不好了。”   晏茹儿一听,歇了心思,做了回针线睡下。如此过了五日,每每晏茹要出屋,都被丫头劝回来,如此她可算晓得了,不知是哪个将她关在了屋子里!   晏茹儿一时又惊又怕,心说:莫不是事情败露了?想要出屋见自己妈妈讨主意,硬往外走。那几个丫头见劝不住,又慌又急,又不敢拉扯,生怕肚子孩子出了意外。   正闹着,太太身边的彩云捧着个盒子走上前,笑道:“你们这是玩什么?”几个丫头忙七嘴八舌地道:“老太太、太太命姨娘好生在屋中养胎,姨娘非要出屋去,要磕着碰着我们可担待不起,正在劝呢。”   这话将晏茹气得半死,道:“分明将人关在屋里不让出门,抬人进门没半个喜字不说,回趟娘家也不成?莫不是卖给了你家?”   彩云心说:可不是卖给了我家。她拉了晏茹进屋,捧了茶给她道:“姨娘莫气。老太太、太太眼瞧着这孙子,望了不晓得多少年。你一来,可不得将你当金娃娃?老太太也是怕出了差错,才不叫你出门。今儿太太还叫我送了人参来。”说着将手中的盒子打开,可不正是一只老参。   晏茹缓了缓气,道:“老太太苦心我亦晓得。只是如今我初来府上,一个人也见不着的,孤零零的,二爷没在,心里也空落落的,想见见我妈妈,还请姑娘通传一声。”   彩云道:“如今好不容易进了府,又去搅合那泥潭作甚?叫老太太、太太听了也不美。你只管安心养胎才是,生了孩子便是府上大功臣。”   晏茹道:“在屋里与在牢房有甚分别?我心里也烦,如何能养好胎?姑娘可能求求太太,叫我去园子坐坐?”   彩云左右看看,见没人才小声道:“我与你实话说了,老太太、太太提防是这个。”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接着道:“你若遇着了她,怕有十条命都不够。年前,老太太命几个小厮拦着她出府,那几个小厮被打得烂烂的,抬回了屋里,把老太太气了个半死。二爷宠着她,府上等闲没人敢惹。你若不凑巧遇着,即便有老太太、太太保你,也凶多吉少。”   晏茹被吓住,颤声问:“二奶奶竟是如此性子?”彩云见她安分了些,道:“你只管养胎儿,日后孩子生了下来,母凭子贵,要什么没有?”说罢,出了屋,一径往贺夫人院里走。   路过荷花塘边儿时,又见梅儿在做针线。彩云叫了她一声,梅儿回头看了看她,面上不应声。   彩云凑到她边上坐下,问:“这回又绣个什么?”梅儿道:“随手绣着玩,怎么又是你?”彩云眼一转,道:“刚太太命我去给姨娘送人参,才回转。”   梅儿听了,心里奇怪,问:“哪个姨娘?府里何时又有姨娘了?”彩云道:“不怪你晓不得,几天前,二爷包的一个妓子怀了孕找上门来,老太太、太太叫人收拾了三间屋子给人住着,等闲不叫她出来。”   梅儿一惊,不小心拿针刺破了手,冒出一个血珠儿来。她面上不自在,低头将血抹在刺绣上,道:“这事儿倒瞒得好,一个家住着,二爷抬了人我们院子都没人晓得。”   彩云笑道:“哪儿敢让二奶奶晓得,二奶奶打人眼也不眨,要是她晓得了,怕那妓子十条命也没了。”梅儿冷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早晚的事。”   彩云道:“也是。不过都是主子们的事儿,做奴才也管不着。那妓子倒是有福缘的,一朝翻了身,也不用伺候人了。罢,我也不多说了,你绣着,我走了。”说着,起身走了。   梅儿直愣愣地彩云越走越远,手里针戳着绣面,心中犹豫不定,半响,她蓦然站起来,追上前问:“上回你说的可算数?”   彩云笑道:“那是自然。”梅儿咬咬牙,道:“我明日就去给太太请安。”彩云拉着她的手,笑说:“古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太太左右也无事,不如现在与我一道去?”梅儿脚步踌躇,被彩云拉着一道回了贺夫人院子。   这厢,贺夫人午睡刚醒,丫鬟进来报:“彩云姑娘领着一个姑娘来了。”贺夫人一面拿帕子擦了脸,一面问:“是哪个姑娘?”那丫鬟道:“二奶奶房里的梅儿姑娘。”   贺夫人大喜,忙命人进屋来。彩云领着梅儿朝贺夫人请了安,贺夫人命二人起身,细细打量起梅儿来,笑道:“瞧着是个有福气的。”   又取下个镯头,戴在梅儿手上,道:“我前边儿那小院子空着,你今日便搬进去罢。日后月例子提一等,你待如何?”梅儿紧紧捏着镯子,口内道:“多谢太太。”   贺夫人道:“至于喜事。”这里贺夫人迟疑了下,她本想着大操大办,挫一挫李婠锐气,又想起陈昌临行前的嘱咐,接着道:“等昌哥儿回了府再办。”梅儿磕了头退下。   贺夫人吩咐彩云:“叫个婆子去给老太太说声,明儿我带梅儿去给老太太请安。”彩云应下。   二人出了屋,彩云见梅儿苦着一张脸,笑问:“还没恭喜你苦尽甘来,怎么愁眉苦脸的?”梅儿道:“我心里头一直咚咚跳,总是不安稳,要是姑娘晓得了……”   彩云一听李婠的就打了个冷战,支吾着说:“晓得了又如何,生米都煮成白饭了。再说也是喜事一桩,等会儿我回了太太,给挑些喜字蜡烛给你送过去。”说罢,匆匆将梅儿送到院子中走了。   次日,贺夫人一干人等都绷紧着脸,等着李婠发作,谁知到晚间也不见来,贺夫人一边松了口气,一边领着梅儿去见了老夫人,期间种种,不肖细说。   又一日,贺夫人正与两个执事媳妇说话,一丫头慌慌张张来报:“二奶奶来了。”贺夫人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恼怒,骂那小丫头:“作死的小蹄子,慌慌张张的是有鬼怎地?”又命人道:“将院门锁了。左右我这个婆婆来了多少天也不见她来拜见,今儿来了我便要见?她是什么尊贵人物不成?”   不多时,一婆子掀帘子进屋来,道:“太太,二奶奶说,‘自己一个叫梅儿的丫头,前儿找不见了,有人瞧见前天儿随彩云姑娘往这边来了,特地来寻。’”   贺夫人听罢,心中一时痛快,心说:待那妖孽晓得自己丫头背主成了姨娘,不知会有多精彩,可惜不能见。又吩咐彩云领着李婠去见梅儿。   彩云出了屋,忍着惧意命两个婆子将院门打开,瞧着李婠只带了春慧并两个丫头,心头松了口气,先请了安,才道:“二奶奶,梅儿在前头院子里头。”   李婠冷笑道:“倒是奇了,我的丫头,怎么到了太太这儿了?她若做错了事,太太知会我,我自会打罚,太太何苦动手。”   近来李婠大多心神在坊子的账目上,早出晚归,没理会府上杂事,加之老太太、贺夫人瞒得紧,更一无所知。今日春慧匆匆来说梅儿不见了,李婠又命人打探,才晓得梅儿往贺夫人处来了。   彩云不敢言语,闷头在前面带路。只见一院子坐南朝北,有三间大屋,廊下种了些花草,窗上贴了个喜字。一丫头端了个铜盆往屋檐下来,见了李婠诸人,心中惊骇,失手将铜盆打翻在地。   李婠上前看了那喜字一回,面上不见喜怒。这里李婠心里也还当贺夫人强让梅儿与旁人成了亲,并未多想。   谁知,屋里一丫头听了外头动静,一面掀帘子出屋,一面道:“梅姨娘正等着水洗脸,怎么把水打翻了?”待出了屋,一抬眼看见李婠,顿时吓得飞去三魂七魄,跪地上不作声。   李婠道:“梅姨娘?”众人不敢言语。李婠令众人在屋外候着,自己进屋去。   只见梅儿梳了个妇人簪端坐在圆桌边上,房正中贴了个“囍”字,一对大红蜡烛燃了一半。   梅儿低着头,倒了碗茶捧上,跪在地上道:“见过奶奶。昨儿本该给奶奶见礼的,奶奶不要见怪。”   李婠听罢,踉跄一步,扶着门栏,只觉得头忽地疼得厉害,问她:“这又是做什么?太太逼你的?”梅儿摇摇头,道:“我自个儿求的太太。”李婠不明白了,问她:“那又是为何?你心悦陈昌?”   梅儿苦笑道:“二爷生得好,人品中正,哪个又不喜欢?只我心中欢喜二爷,二爷怕是连我叫什么名字都记不住。二爷亦没与我说过半句话,喜欢的是那副皮囊家世,还是里头那个人,我心里头也晓不得。”   李婠问:“那又是为何?”梅儿哽咽道:“姑娘,我只是想不通,为何你生下来穿着华服锦衣,我生下来披着破布麻衣?为何你吃的是珍馐,我吃的是残杯冷炙?为何你住着大屋,我只能和别人挤小床,为何姑娘能嫁才貌双全的夫君,我只能配个无才无貌的小厮?为何我一辈子要跪在地上伺候姑娘?为何、我不是姑娘你?”   说罢,梅儿将茶举过头顶,道:“姑娘,成全我罢。我不敢同姑娘争,只是想过次好日子。”   李婠久久无言,她盯着梅儿发顶,只觉心里头压了块大石头,说不出话来,只余两行泪从她两颊流下。李婠说:“随你罢。” 第96章   却说四月里来, 正是春光好景,万物生盛。偏偏李婠因着梅儿一席话,时而仲怔不言,常心中郁郁, 加之春风料峭, 一时不查便病了场。   春慧伺候李婠汤药, 见她着实伤心狠了, 心里头又是气, 又是恨, 又骂了梅儿一回。李婠道:“昨儿你才去指人跟前骂了通,日后不准再去了, 只当没这个人罢。”如此罢了。   春慧也不好再说,想着法逗李婠顽笑, 因瞧着往日李婠对真姐儿有几分喜爱, 便时不时将人带到跟前陪李婠说话, 如此又过了半月。   只李婠的病大半是因“思虑太过”而起,药只治表症, 不医心病,加之李婠又管着外头的商行、坊子, 少不得操心劳力,正应了那句古语:“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待大好已是六月间了。   期间, 陈昌寄了封信回,说在八月归家, 其余皆是二人私话,不必细说。   一日, 李婠叫厨房做了‘白玉糕’,要请真姐儿吃糕,令春慧去将人叫来。春慧四处没寻见人,便去找了秋大娘问。   秋大娘正在厨房洗菜,见春慧来问,说道:“难为姑娘记着真姐儿。今儿早吃了饭,我打发她外头玩去了,我找找她去。”一面说,一面搽手要动身。   春慧忙道:“大娘莫劳动,也不是大事儿,我自个儿寻去。”于是又到园子里寻了几个平日里和真姐儿一处耍的小丫头,问:“你们可晓得真姐儿哪处去了?”几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说:“这几天真姐儿没和我们一道耍,不晓得哪儿去了。”春慧无法,如此回了李婠。   因真姐儿好动,半天不见人影也是有的,李婠也没上心,只使了个小丫头将白玉糕拿盒子装了给真姐儿送去。   到了掌灯时分,李婠正梳洗,忽听外头院门作响,不多时,一小丫头来报:“秋大娘来求见姑娘。”春慧道:“大晚上来,怕是遇着事了。”李婠令人进来。   秋大娘匆匆进了屋,还不待看茶,便扑通跪到地上,急道:“姑娘,真姐儿那丫头不知哪了去,往日到了吃饭时辰,自个儿就回了,今儿门都落锁了,也不见人,我去找,也没找着人。”   春慧道:“她人小贪玩,怕不晓得躲哪儿去了。”李婠也说:“大娘莫急,府里头地方大,一时寻不着也是有的,我令人与你一道找去找。”于是院中一众丫头、婆子俱都起身,点了灯笼聚在院子中。   李婠先令春慧每人发了几百大钱,道:“若谁找着人,赏十两。”众人听了,纷纷往四处去寻,只过了两个时辰,也没寻见人。   李婠怕真姐儿人小,跌到了塘子里头,又命小厮燃起火把,拿着长杆去捞。众人一直寻到天色渐亮。李婠、春慧等都聚在荷塘边上,秋大娘跌坐在塘边也不动弹,面上灰蒙蒙的,宛如死了般。   忽而塘边一块山石后头,一小丫头探头探脑地冒出来,李婠见是平日里与真姐儿耍在一处的小丫头,忙将人唤上前。   那丫头凑过来小声说:“前几天我见真姐儿正在园子里和三爷一处玩了,要不去问问三爷。”李婠听了,赏了这小丫头二两银子,道:“一事不烦二主,不若你去替我去叫永哥儿来?”那小丫头欢喜地接了银子,一溜烟去了。   不多时,永哥儿领着自家奶妈子并三四个丫头扭扭捏捏地走上前,似模似样地请了安,问:“嫂嫂叫我来是为着什么事?”   自他入京来,李婠与他见面不多,寻常也只远远见过。这里李婠打量他一回,见他抽条长了不少,眉眼间还是一团孩子气,只嘴角青紫了一大块,问他:“昨日你和真姐儿一道耍的?”   永哥儿慌张地摇摇头,道:“我、一直在屋里头读书。”李婠问:“那你这伤哪儿?”永哥儿捂着脸,支吾着:“不小心碰的。”   李婠瞧出永哥儿说谎,又去问那个奶妈子, “真姐儿去哪处了?”那奶妈子慌手慌脚地说:“二奶奶,哪儿个真姐儿?我不大认得。”   春慧见了,没好气道:“你这妈妈,真是张口就来!有丫头瞧见这几天真姐儿和永哥儿玩在一处,你又时时跟着永哥儿,说不大认得人哪个信?怕不是你将人藏了,撒谎骗我家姑娘。”   李婠亦佯装恼怒,道:“原来是哄我的。”说着,就要命人拉下去打嘴巴子。   这一唱一和唬得那奶妈子趴俯在地上,求饶道:“昨儿是见了真姐儿一回。”于是把怎地一回事说了。   原是到了京里,老太太说:“永哥儿年岁渐长,字到没习得几篇,白耗了时光。”便寻了个先生教永哥儿读书,等闲不叫他出屋。   那先生乃前朝落第秀才,年七十,满口是之乎者也,永哥儿年纪小,听了一耳朵便晕晕欲睡。每每熬到下学,便如囚鸟出笼般到园子里找耍处。   一日,永哥儿放了学,恰好见着真姐儿也在园子里头拿铲子在小地上挖东西,左右也看不出门道来,便出声问:“你挖土作甚?”   真姐儿回:“我挖在土龙。”说着从地上揪起一条来凑到永哥儿跟前。永哥儿哪儿见过这等腌臜物,当即捂嘴干呕两声,道:“这是劳什子东西?”   真姐儿道:“我家姑娘病了,我瞧着荷塘里头有鱼,我钓几条来熬汤。”永哥儿不说话了,只瞧着她动作。   真姐儿将土龙挂一鱼线上,又将鱼线栓一树枝上,投到塘里,不过一炷香,竟真的钓了条鱼上来。   永哥儿奇道:“竟真能钓起鱼。”真姐儿见他跃跃欲试,将鱼竿给他,二人钓了一回子。   永哥儿也钓了一条,喜得他将鱼看了又看,问:“你叫什么名儿?”真姐儿回道:“李真,院里人唤我真姐儿。”永哥儿道:“你是哪个院里的丫头?我等会儿求了老太太,将你要过来我两一道玩可好?”   真姐儿道:“我忙着,你自玩去罢。要再遇着了,再一道耍。”说罢,提着鱼走了。   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到玩在一处。昨日,永哥人闲着无事要去找真姐儿,半路脚累了,便在园子里叫一婆子趴地上给他当马骑。   待寻了真姐儿,他问:“走路累脚,你要不要上来?我昨儿叫人作了个美人风筝,一道去放风筝。”真姐儿看了看趴地上的婆子,这人早上还给过她一个馒头,便说:“我今天不想放风筝,你先下来,我带你去看个好去处。”   永哥儿一听是个好去处,下了马,问:“什么地儿?”真姐儿道:“只得我两人去。”永哥儿便命跟着的丫头婆子退下。   二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空地上,真姐儿站住脚不走了,说:“我累得走不动了。”永哥儿也有些累,发脾气道:“都是你不骑马的,要骑着马早到了。”   真姐儿回说:“不若这般,你给我当马骑罢,你驮我去,就在前头了。”永哥儿心里不愿意,皱眉道:“我也累了,怎么不是你给我当马骑。”   真姐儿立在原地,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我比你累些,你先给我当马骑,我歇好了,我再给你当马骑?”   永哥儿千百个不愿意,只又想不出借口来,点了点头。只过了会儿,也不见他动作。真姐儿催他,他便不情愿地单膝跪到地上,又匆匆站起来。   真姐儿歪了歪脑袋,问:“你不愿意?”永哥儿皱眉不言语。真姐儿道:“姑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愿意跪到地上给人当马骑,那个妈妈又何尝愿意?以后你不要再这样了。”   听了这话,永哥儿脸涨得通红,恼道:“我不是不愿意,只我比你还累,你先当马,我才当。”   真姐儿盯着永哥儿瞧了一会儿,说:“好罢。”说罢,就趴在地上。永哥儿坐上去,真姐儿驮着人走了会儿,道:“到你了。”   永哥儿跳脚道:“我还没骑够呢。”真姐儿道:“该你当马了。”永哥儿道:“我是少爷,你是丫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今儿不当马,你当马。”这话没说话,只听嗖地一声,真姐儿扑上前一拳打在永哥儿脸上。   永哥儿先愣了愣,后头嚎哭:“你、你竟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转身要跑。真姐儿猛地揪住他衣后领,问:“你当不当?”永哥儿哭道:“我不当、我不当——你放开我——”   真姐儿一听,骑到他身上,一拳打到他脸上,问:“当不当?”永哥儿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当——”如此三次,终地抵不过身上痛楚,哭哭啼啼趴在地上。   真姐儿坐他背上,叫他来回爬了几圈,手脚也磨出皮来。真姐儿问:“以后还敢不敢要人给你当马骑?”永哥儿哭道:“不敢了。”   这边永哥儿奶妈子久久不见人回来,就往丫头说的方向去寻,哪知正巧看着真姐儿坐永哥儿背上,永哥儿哭得涕泗横流。   那奶妈子奶大永哥儿,将他当半个儿,此时见了又是气,又是怒,不由分说要上前抓真姐儿。   真姐儿年纪小,没躲过去。那奶妈子劈头盖脸地扇了人两巴掌,骂道:“作死的小蹄子!让爷们儿给你当马骑,你也想得出!”   真姐儿道不服气,一嘴咬在那奶妈子手上,满口是血,她呸了两声:“我也给他当过!”。   那奶妈子捂着手疼得嗷嗷叫,气道:"小贱种,没法没天了——那是主子,你该给他当!"真姐儿挣开来,转身要跑。   岂料又有几个丫头婆子听了动静往这边赶来,真姐儿一头撞进人怀里。奶妈子道:“快将人拦住,别叫她跑了——”   那婆子被撞得哎哟了声,听这话赶忙将人辖制住,真姐儿道:“放开我——”只挣扎不开。   奶妈子见状,松了一口气,她将永哥儿抱在怀里,上下验看一番,见他脸上一大快青紫着,手和膝盖磨出皮,心疼得替他吹了吹。永哥儿爬在奶妈子怀里直哭:“妈妈,我好疼——”   那奶妈子慌地又吹了吹,道:“我这就替三爷找大夫去。”又道:“将那小蹄子捆了,一应送老太太跟前去。” 第97章   接上一回说道, 真姐儿不见人影,却问出是永哥儿奶妈子将她扭送到老太太跟前。秋大娘本愣愣坐在塘子边上,听罢庆幸大哭,众人见了忙劝:“找着人就好了。”   春慧即忧心真姐儿, 又忧心她家姑娘, 心中皱眉说: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又要和老太太对上, 便怨那奶妈子, 冷道:“不过两小孩子家家闹着玩, 何苦惹到老太太跟前。真是吃饱饭闲嗑牙了 ——没事找事。”   那奶妈子不愤, 道:“她一个丫头,打了少爷, 又让少爷当马骑,眼里没半点尊卑, 难不成不该教训?”秋大娘哭道:“真姐儿人小, 晓不得尊卑, 我日后定好好说她,我这便去求老太太, 什么打罚我都受着。”   李婠亦忧心真姐儿,劝道:“大娘安心, 此事我自有章程,你先回屋歇息。”说罢, 命春慧将人扶回屋中,令众人散了, 领着几个丫头婆子一径往老太太院内去。   到了正门,院门紧闭着, 命人叩门也没人应声。李婠心中奇怪,命:“往后房门去。”一妈妈忙在前头引路, 几人由院门往西,过了一条南北甬道,转到后门檐下。只见后房门开着,两个丫头正在旁躲懒。   李婠问:“老太太可在屋里?”两丫头忙迎上前,道:“老太太在屋内礼佛,不如奶奶回头再来。”李婠道:“我这儿事急,耽误不得。”丫头忙为难道:“老太太将我等遣了出来,不许旁人进屋去。”   李婠冷笑声,一步步上了台阶。二人既怕李婠命人将她们打得烂烂的,又怕老太太将她们赶出去,拦又不敢拦,任由李婠进了门里。   待穿过游廊厢房,廊上空无一人,余些画眉鸟雀叽叽喳喳叫着,行至窗下,只听侧屋中有念经声。   李婠凑近,里头一个姑子正念着:“……有恶人李氏在家,十恶五逆,犯邪见,惹是非,挑拨离间,不安于室,只求她轮转到下三道,受果报,下地狱,变畜牲,变饿鬼道众生,受三百六十种疾病障碍、七七四十九种魔障业孽……”又听老太太念了声‘阿弥陀佛’。   李婠一听里头人咒她,气得手抖,脸色由红变青,而后姑子又念了些什么的经文,已听不入耳了,她一脚踢开门进屋,不由分说,扬手将那尼姑扇到地上。   那姑子正点香烧蜡烛地咒人,忽而听‘嘭——’的一声,正主儿踢开门走进来,又被打了一巴掌,登时宛如见了青面鬼般,缩在一旁不敢作声。   老太太亦是心头一惊,她佯装镇定,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越发没有规矩了,还不滚出去——”   李婠冷笑一声,往四周一望。只见正中桌上供着个红布蒙脸的佛母煞神,周围是些泥塑的罗刹魔王,还有个身上扎满针的草人,点了香蜡等物。底下一个蒲团,左侧置着把圈椅。   李婠径直拿起那个纸人,翻过一看,果真是自己生辰八字。李婠怒极反笑,一手将那纸人砸那姑子脸上,纸人上全是针,那姑子又是一声惨叫。   李婠气极,问:“我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点香烧蜡的咒我?”老太太心慌,索性不言语,一面闭目,一面拨手里的佛珠。   李婠见状,冷冷看了她回,而后环视一圈,指着这那尊盖了红布的佛母问那姑子:“这是劳什子东西?”那姑子已是三魂去了七魄,不敢作声。   李婠回身给了她两巴掌,道:“说。”那姑子捂着脸,慌忙道:“是石佛母。”李婠冷看了看,抬手要将红布撤下,那姑子忙制止:“不可——”话音未落,李婠却已抬手将红布扯下。   那姑子满头冷汗,道:“石佛母需红布盖头蒙住她眼睛,要她看了人,只怕大祸临头——”说罢,低头念起经来,心中后悔接了这府上供奉。   李婠冷笑道:“大祸领头?它可不就大祸临头了么?”说罢,一手将这尊邪佛掀翻在地。那姑子见满地碎片,怕得瑟瑟发抖。   李婠又拿起一尊青面獠牙的煞神,问:“这又叫什么?”那姑子道:“摩妲尼天,包有人加官进爵的。”只是要吸人运势。   李婠问:“府上有人加官进爵了么?”那姑子忙摇摇头,李婠听罢便将手里佛像砸在地上:“如此无用!供它作甚!”又拿起个婴儿还在肚中,面如肉色的佛像来,问:“这是求子嗣的?”那姑子点点头。李婠扬手又将它砸在地上:“如此不灵!供它做甚!”   又拿起瞧不用处的煞神来,问:“这又是什么用处?”那姑子支吾着不敢说,李婠冷笑道:“一点用处也无,供它作甚!”   一转眼,桌上所供十几个邪佛煞神,一一都被李婠寻由头,砸了个遍地开花。那姑子伏在地上呜呜地求饶。   李婠踏着碎片,走到一直闭目念经的老太太旁边,垂眼道:“怎不供些送子观音,福禄寿三仙,供这些邪魔外道作甚?它们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与其求他们,还不如来求我,老东西。”   老太太额角青筋直跳,她蓦地睁开眼:“你——”李婠道:“我什么?”老太太已气得头昏眼花:“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要休了你。”她大口喘着气,眼一黑,眼=身子就歪到了圈椅上。李婠冷冷看了她一眼,道:“求之不得。”   这边丫头婆子们早听了动静聚在屋外守着,又不敢进去。李婠出门来,一丫头给了她打帘子,顺着帘子一瞧,却见老太太歪在圈椅上,惊呼一声:“老太太——”   而后众人据都唬慌了,一面抬人入房中,一面延医请药,一面知会贺夫人等,如乱麻一般。   一旁跟着李婠的丫头婆子拥着李婠,小心问:“奶奶,这如何是好?”李婠道:“找了真姐儿出府。”   却说这边,晏茹一直呆在三间屋子中,虽吃穿较往日好了十倍不止,但不免心头郁郁,整日懒懒躺在床上不动弹。这日,她听院子外头吵吵闹闹,问丫头:“外头生了什么事儿?”   丫头回道:“二奶奶院子一个小丫头不见了,正满府地找。”因着外头吵囔了一夜,晏茹睡得晚,次日醒来,叫了几遍都没人进屋伺候,只得自个儿起身。她披了件外衣,朝门外看了看,忽听两个小丫头在廊下抱怨。   一人嘟囔说:“外头正热闹,二奶奶说找着人给十两银子。他们都去了,只留我两个伺候,整日关在这院子里,都闷死了。”另一人说:“你小声些,叫屋里那个听了,可了不得。”   一人又说:“怕什么?她是个窑子头的,肚子里是不是二爷的都不晓得就将人接进府,老太太好糊涂。”另一人回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瞧老太太自有打算。”   一人又说:“什么打算?我瞧着是疾病乱投医,府上一个怀胎的都没,这会儿来了个,可不得当个宝。”   另一个道:“只这几月罢了,我两忍忍便过了。我听人说,她妈妈将人卖了钱,早卷包袱跑了,应是留着生下来滴血验亲罢,要不是二爷的,那可就好玩了。”二人嘻嘻笑笑地又说起其他来。   晏茹听罢,只觉浑身入了冰窖,她靠在门上,扶着肚子,此时被富贵冲昏的脑子才清醒过来,她忙回屋收拾了细软,跌跌撞撞往外头跑。   因着院子丫头去的看热闹去了,两个丫头又躲闲,一时让她出了门去。   晏茹挑着偏僻的地儿走,只她大着肚子,也走不快,又整日没进食水,饿得她手脚发软,在山石旁歇脚。   歇了回。忽而听一丫头喊:“你是谁?在这儿作甚?”晏茹回身望去,只见众婆子小厮抬着各色箱笼匆匆往外走,几个丫头婆子远远地簇拥着个人来。   晏茹的料想是府上二奶奶,又想起彩云所说的一番话,脑子空空的,手忙将包袱掩了。   李婠见这大着肚子的人也十分意外,她总觉有几分面熟,又想不起人来。一旁的丫头又问了遍,晏茹道:“我是二爷的姨娘。”   李婠愣在当地,问:“肚里的是?”晏茹道:“自是二爷的儿子。”李婠忽而想起这人,问:“什么日子有的?”晏茹说了个日子,回:“莫约是那日子有的。”   李婠一听,一时只觉分外可笑,她抑制不住地笑起来,眼中含泪,拍手道:“瞒得好、瞒得好、不愧是你陈子兴、不愧是陈家——”说罢走了。   晏茹见她脸上似悲似怒,状若癫狂,忙退到山石后缩头缩脑地看了半响,心内说:不若混在他们中间出府,只又怕被人识破,正犹豫间,人已走了。   忽而远远地又听见有人叫她,晏茹认出是那两个背着她嚼舌根的丫头来寻,慌忙跑开,半响后,东西南北都听着不少人声。   晏茹去无可去,心说:这胎儿不能留了。于是爬到山石上,眼一闭就跳了下去。   待丫头找着她时,只见血哗哗地从两腿间流出,晏茹倒地上不醒人事。那丫头吓得三魂去了七魄,一面哭,一面扶着人叫大夫。   晏茹只觉腹内如刀绞,疼得她生死不知,面色惨白,道:“肚子、好疼——”   这面贺妇人听李婠砸了老太太佛堂,匆匆去看视,伺候汤药。还不待歇脚,又有彩云急匆匆进屋来道:“不好了,晏姨娘中途遇见二奶奶,孩子没了。”   贺夫人闻言一惊,手一个不稳,将药碗摔了一地,恨道:“这个孽障——真要绝了我陈家血脉不成——”   老太太被这声响惊醒,眼睛半闭,问:“孩子?什么孩子——”贺夫人哭道:“老祖宗,茹姐儿怀的孩子没了。”老太太猛地抓住贺夫人手臂,大张着眼,问:“你、说什么?”   彩云道:“晏姨娘半道遇着二奶奶,不知怎地,孩子没了。”话音刚落,只见老太太气得一下厥了过去,道:“毒妇——这个毒妇——” 第98章   却说这边, 李婠刚出府,便有一众商人等送来帖子,言语恳切,邀李婠入府歇脚。李婠婉拒了, 在外头赁了个的院子协暂住了几日, 又寻中人买了个宅子安置, 这宅子系前朝官员的家宅, 因小辈中已无人在朝, 因而举家回乡去, 因而挂在了中人处,前后邻家都是读书人, 到也清净。   如此过了七八日,期间有公主、老内相命小侍来看视, 其余接待之事不必多说。这日, 李婠洗了手脸, 披了外衣,来至廊下瞧丫头婆子收拾。春慧见李婠眼下青黑, 道:“才恰恰将屋子收拾出来,厨房那边还冷锅冷灶的。”   李婠点头, 抬头又见风和日丽,说:“寻本书来, 我在外头歇歇。”于是春慧去库房寻了本书,又令两个婆子抬了椅子来。而后又见李婠半响也没翻动一页, 也多说,只捧了茶来。李婠道:“我瞧着西边园子寥落得厉害, 百宝柜里头拿五十两请了匠人去修修。”春慧领命去了。   看了一回书,忽而有婆子来报:“太太叫了两个妈妈来。”于是两个执事媳妇进了院子来, 给李婠磕了个头,唤道:“请二奶奶安。”李婠一听,冷笑一声,将书合上置在一旁,冷笑道:“我是你们哪门子奶奶?”   一人劝道:“奶奶这是何苦来?老太太纵有不对,也不该赌气出府来,叫外头人笑话。”一人又道:“太太命我二人接奶奶回府去。”李婠问:“倒奇了,贺夫人叫你们来的?”   两个妈妈互相望了望,道:“二老爷听老太太病了,从青州转道,昨日进了京里,听二奶奶与老太太起了口角离府,即命我二人请奶奶回府去给老太太磕头认错,这事便过了。”   李婠心中火气尤盛,当即问:“认什么错?我又何错之有?”那两妈妈呐呐不敢言语,见李婠如此只得回府,次日,两执事媳妇捧了封休书来,也不多呆,将休书给了李婠,匆匆走了。李婠展开一看,觑见上头‘无子’‘善妒’几字,冷笑一声,命春慧收了。   这厢,老太太自那日气得连日卧病在床,终日大哭大骂,一会子叫着要把李婠拉出去打死,一会子又叫着要将人休了,好容易消停,又犯起头疼来,没个歇的时候,贺夫人在侧伺候汤药,整日点灯烧蜡地熬着,连带院子一众丫头婆子也不能歇。   二老爷叹了不知几回,又劝了不知几回,这日见老太太精神好些,能起身吃些粥饭了,道:“母亲,婠姐儿那日出了府,在外头也徒惹人笑话,我遣人叫她回来给你磕头认错。”   话音刚落,老太太便砸了粥碗,骂道:“哪个都不许去!那毒妇砸了我佛堂,又害了我曾孙儿,若在我跟前我定叫人拉出去打死,快快休了她——”   正巧,那两个执事媳妇又来回话,将李婠言行说了,二老爷见两面劝不住,叹了声:“终究无缘。”顺了老太太的意。   却说这边,陈昌在南河办了差事,半路打听到广亲王宝架回京,便转道豫西寻了门路投在了广亲王名下。   如今宣平太子故去多年,圣人圣体欠安,即命众亲王入京听遣。这广亲王乃圣上第三子,封地在正在豫西一带,多有举善荐贤之举。亲王见其人品才学不凡,如此将人收至羽下,令其一道回京。   即进了京,听人报,二老爷回了。因而还不及接风洗尘,陈昌一路先去给二老爷请了安,又往老太太处来。   老太太久不见陈昌,还不待陈昌说话,便招人上前细看了番,又问一路行事,陈昌一一回了。老太太忙命人摆饭,道:“这儿天也黑尽了,先用饭。”   陈昌忙道:“这时辰老祖宗怕吃过,不好劳动,我回屋吃。”老太太知他想早早回屋去看望那妇人,拉下脸,嗫嚅了下嘴,只道:“也罢,你妈早早盼你回,一早候在我这儿,只见着时辰晚了才回去,先去和你妈说说话。”陈昌自是领命。他退出屋,径直给贺夫人请安。   贺夫人见了人,又是一阵看,一阵问,话毕,贺夫人道:“可用膳了?”陈昌道:“路上赶,吃了几个胡饼糕子,太太歇下罢,我回屋吃。”   贺夫人一听这话,猛地变了脸色,心内说:好阿,那老太婆好算盘,那院里早人去楼空,平白让我戳破担事儿。   心思几转,只得将前头李婠如何砸了佛堂,惹老太太生气的事掐头去尾的说了,又道:“中间两人生了什么事,外人也晓不得,余下一个在家的姑子从头看到尾。只怕还是那姑子进了谗言。”   陈昌勃然大怒,因说:“打哪儿冒出来的老秃子!终日在家挑唆,待我明日拿了,直接送衙门去刮了她!”说着,呼喝丫头拿来衣裳,匆匆要走。   贺夫人忙唤住他:“你要往哪儿去!”陈昌道:“接她回来。”贺夫人又急又气,道:“老爷早给那妇人送了休书去,如今你是你,她是她,两不相干,你去了做甚!”   陈昌只觉自个儿在梦中,一时醒来,暴跳如雷,他额角青筋冒起,道:“荒唐!我屋里女人被休了,我到最后一个晓得!当真可笑!我没说话,哪个能越过我去休她!”说罢,一掀帘子,出屋去了。   贺夫人亦来至廊下,拉住他,哭道:“你往哪儿去?要离了这家不成?为个妇人不要父母了?”   陈昌道:“她一个妇人在外头,没男人撑着门户,让我如何安心?”贺夫人一听,心灰了半边道:“我在这府里头明里暗里受了老太太多少嫌弃,就为着你,你又如何安心?”   陈昌顿住脚,问道:“何不随父亲一道离得远远的?”贺夫人道:“你在这儿,我又能去哪儿?”陈昌道:“我往后也不在这儿了,你也离了这儿罢。”这话一出,贺夫人直跌脚坐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陈昌一面走,一面唤人牵马,一面命三七去打听李婠落脚处。还未至仪门,穿堂前头一女子娇娇柔柔、眉眼低顺绕过屏风来,浑身抖着,颤巍巍趴地上一拜:“二爷。”   陈昌皱眉,只当瞧不见,脚步不停,忽而远远有人问了声:“你要往哪里去?”陈昌抬头,只见一大群丫头婆子提了灯笼,将门拦了,拥着老太太立在台阶上。   老太太沉着脸道:“她是我给抬的一房妾,我叫她来给你磕个头,今儿开脸伺候你,你还不叫她起来?”陈昌听了心烦,弄这些没头没尾、乱七八糟的事儿,怕那妇人知了心里乱想,喝命:“撵出去!”几个婆子忙要将人拖走。   老太太问:“你不问是哪个?”陈昌道:“管她哪个!还不拖走?”晏茹自知大祸临头,怕得瑟瑟发抖,拉住他袍脚,抬头唤道:“二爷饶命——”   陈昌就着灯火一看,才见着是晏茹,心中又是惊,又是怒,一脚将人踢开,冷笑道:“倒是好!别家抬人都寻良家子,我家倒反过来抬了个婊子来。”   老太太捶胸顿足:“她被那毒妇推到在地,才流了你孩儿,你要如此狠心?为那妇人爹妈不要,孩子也不要?”说罢,又哭那没见过面的孩儿,老太太真伤心起来了,无论真假,那孩儿总是个想头,如今也没了。   陈昌冷笑道:“这又哪儿冒出来的孩子,叫我喜当爹?你们是生怕我头上不长绿草,不做那乌龟王八!”   晏茹尖叫一声,膝行到老太太脚下,咚咚往地上磕头,哭道:“老太太救我、如今孩子没了,二爷连自个儿孩子也不认了,二爷好狠的心——”   老太太一听,心中犹豫,只一面是她金孙子,一面是个婊子,听哪个的想也不用想,遂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回手打在晏茹脸上,骂道:“作死的娼妇!安敢骗我!”只命人将晏茹一尽首饰衣裳扒了,一面要请衙役上门,治她个诈欺取财之罪。   晏茹又是哭,又是尖叫,老太太一面命人道:“还不快快将她嘴堵咯——”一面叫住陈昌:“你莫恼!她生的不是你孩儿,抬个能生的还不简单,那妖孽不能生,你就不怕日后没个人给你继承香火,到阴间做孤魂野鬼?”   陈昌道:“什劳子香火?生前哪管得了身后事。”提脚又要走。老太太一听,气得头疼起来,又叫人去拦,众丫头婆子慌慌张张,一会儿请大夫,一会儿拦人。   正闹着,二老爷气吁吁疾步过来,见乱糟糟一团,脑子生疼,还不待说话。老太太弓着腰,喉间嗬嗬,脸上落下泪来,道:“你养的好儿子,为个女人,什么都不要了,爹妈不要了,孩子不要了,功名前程都不要了——”   二老爷便喝道:“孽子孽子!还不快快向你祖母认错!”陈昌半跪地上,道:“等我接了她回来,定给老祖宗赔罪!”   二老爷见了,一面骂,一面要打陈昌。不妨一直哭着的贺夫人怪叫了声:“哪个敢打我儿子——”爬起要拦。丫头婆子忙又拉又劝,老太太哭道:“你要去找她回来,我只当没你这个孙儿。”陈昌跪下地上,面朝下,听着贺夫人维护之语,老太太伤心之语,亦流出泪来,一语未发,磕了三个头出了仪门。   这厢三七打听到李婠住处,忙来回。陈昌行至厅下,陈昌打马来了巷子里,令三七叫门,不多时一小厮出来,见了人,只说:“二爷回罢,奶奶下了死令,陈家人一概不准放进去。”三七一听,上前和他歪扯一番,软话硬话都说了,那小厮只摇头。   三七道:“二爷,天色也晚了,要不明日再来?”陈昌打马绕了宅子一圈,忽见宅子左面墙下长着颗榆树,便道:“你将马牵回去,明儿早来接。”说罢,攀着树过了墙头。 第99章   接上一回说道, 陈昌翻墙过去,进了处花园。此时黑灯瞎火,只余树荫重重。陈昌转了几圈也才寻着正屋,他打开门, 挨身进去。   陈昌脚步不轻不重, 值夜的丫头没醒, 正呼呼大睡, 他径直往床边走, 轻轻掀了床幔, 只见暖被半掀开,里头没人。   俄而四周亮起。陈昌回身一看, 却见李婠点了灯火,乌发乱挽着, 面上还没散去惊慌。陈昌一见, 便知她把自个儿当贼人, 被吓着了,忙道:“我今儿才回京, 来接你回府。”   李婠冷冷看着他,不应声。值夜的丫头听了动静醒来, 点了盏灯来看查,李婠命她回去, 只当没瞧见陈昌这人,照旧回床睡下。   陈昌忙不迭地上前, 将话一一说了,又道:“我来接你回府。”李婠不应声。   陈昌摸不透她是如何想的, 说:“你心里如何想的,你对我说。”也不应声。陈昌把她抱将起来, 正待再问,不妨察觉胸襟湿了小块儿,低头一看,却见这妇人把脸扭着,不呜咽,光见双眼止不住流泪珠儿。   慌得陈昌又问:“莫哭,你心里如何想的,对我说。”半响后,李婠道:“你我如今两不相干,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同你说。”   陈昌一听此言就变了脸,又发作不得,半响闷声道:“你别拿话刺我。“李婠道:“那面有你父母长辈,有你娇儿美妾,来这儿寻什么刺?”   陈昌道:“哪儿有什么娇儿美妾,那窑姐眼贪着富贵胡乱掰扯的,指望我当个绿王八!”李婠侧过身不看他,冷笑:“横竖都你说的罢。”   陈昌心里后悔,道:“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自打娶了你,我就只你一个人了。”   李婠不听,赶他走,陈昌自是不去,正歪缠着,只听陈昌腹中饥鸣一声。陈昌因说:“早赶晚赶进京里,又在府里闹了场,还没点东西下肚。”向外唤了声,吩咐:”备些酒饭。”那丫头犹犹豫豫,眼瞧着李婠,立住脚。   陈昌当场黑了脸,道:“难不成使唤不动你。”那丫头忙往外走。李婠见了,道:“逞威风别处去,在这儿显什么能耐。”陈昌一听,那股气又散了,瘪瘪地坐了会儿。李婠赶他走,他也不吱声。   不多时,丫头端了饭菜来,他坐在外头吃了。又命了端了水,洗过手脸,往床上去。李婠只觉这人“打不动,骂不走,说不通。”又见他往床上去。问:“你做甚么?”   陈昌回身脱了衣裳,和李婠求欢。李婠气笑了,推他:“你又闹甚么?”闷不吭声的。陈昌整个伏在她身上,亲她脖子,说:“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说谁。你不高兴了,也是个闷油瓶儿,半点不带响的。”   李婠又道:“你家一纸休书休了我。我两不过是陌路生人,我又能和个生人说什么。”陈昌抵执不认,说:“那休书不算数。”   过了会儿,陈昌又问:“我这次不来,是不是你也不会去找我?”李婠叹道:“你想着我两还是夫妻,但在我看来,我两真真已是陌路了。”陈昌听罢,心中大恸,又不想李婠瞧出来。   次日,陈昌早起了去衙门,李婠正睡着,忽而听有人惊呼:“家里进贼了?”李婠起身绕过屏风一看,才见屋里箱柜都被打开,里头衣物乱乱的,李婠起身往书案一瞧,果真不见了那休书,一时啼笑皆非。   如此过了几日,这天陈昌下了衙,打从正午大街走过,一小厮上前报:“广清王遣使者送了几盆芍药来,老爷叫二爷速速回去。”陈昌一听,当即命三七给李婠递话,调转头回了府。   陈昌在大厅接见了使者,才送那使者出了府,回身便见二老爷立在芍药旁细细看着。陈昌上前行了礼,二老爷道:“到真以为你为个女人要将陈家抛下了。”   陈昌道:“老爷何出此言,这陈家里里外外本就是我的,哪有抛下一说?”二老爷一听,便骂:“大言不惭!”想训他,也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是自个儿和贺夫人打小与陈昌说的。   二老爷叹了声,说起旁的来:“昨儿你妈说,你那罗家的姑母才来过,她家英妙是个好的,罗公也有意将妙姐儿许配给你,如今你院子也没个人伺候,不如抬了她进府来?”   陈昌笑了两声,说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罗公官位虽高,只底下子嗣大都穷奢极恶,往日有我家赶着送金送银的,到过得去,这会子‘由奢入俭难',要反过来要吸血,想也不用想!”   二老爷背着手左右走了两回,又看了看那芍药,叹道:“朝廷之事我不说你,陈家几代独你在官场闯出些名头,你只管行事罢。你那后院是如何想的?总不能没个人伺候。”   陈昌道:“她与祖母、太太合不来,我想着老爷此去将母亲带上,送老太太回梁州去。”   二老爷一听,气得吹鼓子瞪眼,道:“你倒是个‘孝顺儿’!为个女人连亲妈也不要了!”而后思忖半响,妥协道:“老太太与你妈那面我会与她们说,去看看你妈和老太太去。”   陈昌拱了拱手,先看过贺夫人。贺夫人一见人就哭,骂了一回,陈昌听过,径直往老太太院子去,不妨永哥儿也带了几个婆子往这边来。   永哥儿老远见着陈昌,匆匆来行了个礼:“二哥。”陈昌点点头,侧开身,眼瞧着他掀帘子进了屋。   陈昌立在窗下,不多时,听得永哥儿背了段论语,老太太连说了几个好字,只把永哥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半响又道:“日后莫学你二哥,为了个女人把偌大家业都丢了。”永哥儿卖乖道:“日后我都听祖母的。”   陈昌顿住脚,思忖半响,转角寻了个丫头问:“永哥儿近日都来老太太这边?”   那丫头道:“自二爷离了府,老太太便叫三爷过来,又寻了个大儒教三爷读书,闲来无事便叫三爷到跟前写字温书。”陈昌一听,也不说看望老太太了,抬脚走了。   待行至仪门时,忽而又有个一叫小玉的丫头畏畏缩缩地上前道:“二爷,梅姨娘置了酒席,请你去坐坐。”陈昌奇问:“这梅姨娘又从哪儿冒出来?”   小玉回道:“二奶奶身边的丫头梅儿,太太命人抬了身份,正住在前边儿小院里。”   陈昌问:“你家奶奶点头了?”小玉老实说了,道:“奶奶还当是太太强绑了梅姨娘,闹了场,后头姨娘不知与奶奶说了什么,奶奶也没再管了。”   陈昌听出这话言下之意,冷笑道:“好个白眼狼!你回去与她说,她主子不是我,叫她别找错了人!”说罢走了。   如此过了一月。却说自菊生打从晓得梅儿成了姨娘后,便心头惴惴,这日寻了个空闲往陈府去看望。先递话到了贺夫人跟前,贺夫人正烦心,亦未将梅儿放在心上,骂道:“如今笼络不住自家爷们儿回府上,白白供她吃穿,瞎了我银钱。她要见亲哥哥,亲母亲都好,只别报再我面前来。”   菊生听罢,一声不吭往梅儿院里去。只见这院子杂草丛丛,水池浑浑,檐下灰扑扑的,一派寥落。三两个丫头坐在廊下,见了他来,只瞧了眼,也不搭话。   菊生入了屋,见梅儿恹恹地卧在榻上,闭着眼。菊生唤了她一声,梅儿才睁开眼。   一瞧见菊生,梅儿便落下泪,一面问:“哥,你怎来了?”一面急急起身给菊生倒茶,却没有茶水。   菊生忙道:“不妨事,我坐坐就走。”梅儿不听,往外头唤了几声“小玉”,小玉初时还只当听不见,实在梅儿叫得紧了才掀帘子进屋来,脸拉长着:“什么事?”梅儿道:“没茶水了,你去茶房泡壶茶来。”   自梅儿住进这院子,初时有贺夫人垂问,到也过得去,后头陈昌一番话传到了院子,加上贺夫人示她如无物,众人不免捧高踩低,丫头们也懒散起来,十问九不应。   这里小玉又是给脸色,又摔茶壶,嘟囔着走了。梅儿见了也拉下脸,菊生忙劝道:“莫麻烦,我不渴。”   梅儿苦笑道:“我想着再也不当人奴才受气了,没成想当个主子也受气,连带哥哥给被我带累。”菊生叹道:“自你当了姑娘身边人,又哪个给你气受了?”   梅儿想了想,一面哭一面笑,摇头道:“这到真没人给我气受,那日子早就是几千个人都求不得的了。”   菊生眼红红的,问她:“那你现今又是在作什么?”沉默了会儿,梅儿道:“我兄妹才将进李府时,你给府里头少爷当脚蹬,我在厨房洗菜倒泔水,厨娘一个不高兴,就拿火钳子打人,后头我见姑娘不打骂人,还时不时还给赏银,想着要是进姑娘院里就好了。   如愿进了,我又想着扫院子的活儿不如送水来得轻松,等接了送水的活儿,又觉着春慧姐几个管着院子,好威风。后头如愿伺候起姑娘了,到了年纪——”后头,梅儿没再说。   菊生道:“你从小心气高,到了年纪,不想嫁个小厮管事,我醒得。你又怎么晓得姑娘不会给你寻个好人家?”   梅儿冷道:“什么是好人家?偏得我就该去那小门小户里刨食?我享不得富贵?求不得好夫君?”   菊生叹了声,从怀里拿出百两银票来,道:“你心甘情愿便罢了,好好过。”说着起身要走,梅儿见他要走,慌忙拉住他,哭着问:“哥、哥,别人都说我忘恩负义,你是不是也怪我不该当二爷的妾,我没想和姑娘争,我只想过次不当奴才的日子罢了。”   菊生红着眼,说道:“不怪你——怪我没本事,没让自家妹妹过上好日子。”说罢走了。   独留梅儿眼空空地,一面哭、一面念:“我不是白眼狼、也没忘恩负义。”   过了几月,有陈家小厮来寻菊生,说:“梅姨娘吊死了。”菊生听了,惊得立在当场,手眼都僵直了。那小厮道:“是昨儿午夜吊死的,今儿太太已命人请了仵作收殓,晓得梅姨娘还有个哥哥,命我来请去一道打点身后事。”说着,又催菊生。   菊生已是手脚发软,眼前发黑,被那小厮拉着,走了几步便跌坐地上。那小厮又催。正拉扯着,只见春慧红着眼匆匆来扶着菊生。   菊生这才有些回过神来,他手紧紧拉着春慧,眼泪鼻涕一道流下,抖着声问:“你怎来了?”春慧道:“姑娘命我一道去打点。”   陈家已让人将小院隔了出来,停灵发丧。院里搭了灵棚,桌上摆了祭品,两个丫头围着火盆烧纸,见了菊生来,都躲到一边。菊生踉跄走到后边儿,见自己妹妹睡在棺材中,搂着她放声大哭:“你不是要富贵、要过好日子么,这又是做甚么——”春慧亦大哭不止。 第100章   却说李婠晓得梅儿去了后, 也心头闷闷,只坊子商会两处事杂,不免要分出心神打点,只命了春慧去帮着收殓。   这日李婠才回宅子换了衣裳, 冬清便牵着真姐儿来了, 真姐儿手上拿着自己写的几篇大字, 见了李婠, 眼巴巴的递给她。近一月, 真姐儿一直在跟着李婠读书。李婠一面笑, 一面接过,问:“你两怎地一块儿来了。”   冬清回说:“一小丫头说梁州家里寄了信, 我给带过来。”李婠瞧了瞧这信,面上不见喜怒, 只说:“先放案上。”   说完, 又唤冬清拿个果子给真姐儿, 自己细看起真姐儿写好的大字,道:“这字长短、粗细匀称不少。”又拿朱砂将圈了几个字, 赞道:“这几个‘寸’‘心’‘田’也出彩。”真姐儿将竖起耳朵听,听李婠夸她, 挺了挺小胸脯。   李婠评了一回,找出副字帖, 命她在小几上临摹,自己拆开信看了回。原是陈家寄了休书那回, 也命人往凉州知会了声,说得委婉隐晦, 只道陈昌李婠二人“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陈家老太太自是又气又怒,命人给李婠写了信,道“家中已另寻良配,令速速归家别嫁。”   自李婠上次忤逆祖母后,李家再没有音信,只当没李婠这个孙女儿,如今寄过来这信,李婠不知她祖母是丢脸多些,还是懊恼多些。期间有没有心疼?李婠想了想,应是没有。   正看着,忽而有人报,“菊生回了,在外厅候着姑娘。”李婠便收了信,往外厅去。菊生忙乱了七日,将丧事打点完毕,已是眼底青黑,面色惨白,他见了李婠来,跪下先问了安。   李婠便让他坐下。菊生摇头,流着眼泪道:“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又说‘长兄如父’,我与梅儿早年父母去了,合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教她才是。她有负姑娘恩德,如今去了,只剩我这做兄长的替她给姑娘磕头了。谢姑娘提拔之恩,还请姑娘宽恕她忘恩之举。”说着磕了几个头。   李婠叹了声,回道:“‘死者为大’。梅儿去了,莫要再说这些了。”说罢,宽慰了几句,让他回去歇息,勿要哀毁自神。   菊生低着头,跪着不走。李婠见状问:“可是还有甚么要同我说?”   菊生面色犹豫,后从袖中捧出二十两银子来,咬牙说道:“一直伺候梅儿的丫头小玉说,梅儿去世前一直念着回乡。我如今将梅儿火化了,求姑娘恩准我带梅儿尸骨回梁州去。”   昔年,菊生与梅儿兄妹自卖己身到了陈家,卖身价正是二十两银子。   李婠慕然变了脸色,问:“你当真想走?”菊生奉她命暗地做了不少事,远的不提,单论近的扮贼人截掠公主府一事,便是菊生奉她之命所为,如今郊外那庄子还关着那奶娘及其驸马亲子。   菊生磕了几个头,垂泪道:“请姑娘开恩。”   李婠思忖半响,终究还是点了头。她想,想走的人强留下反倒徒生怨怼,再则菊生梅儿二人与她主仆十多年情分,若要二人一道折在京里,她又于心何忍?   李婠心说:若是后头有个万一,也是我误信他们自找的,后道:“你兄妹二人与我自小一块儿长大,如今要走,我不强留。你先回身打点去罢。至于庄子里那二人……”   李婠想了想,道:“日后三月叫那庄子的仆人不必再给那奶娘吃喝,给她半月口粮,一块儿地,叫她下地去干活换钱,三月一过,也不必关着她,随她去罢。”   菊生似是还想说什么,后头又咽了下去,只顾磕头,流泪说:“多谢姑娘。”   李婠回屋拿钥匙开了匣子,取出菊生梅儿的身契,顿了顿,又将春慧的身契拿出来,归作一处。   唤了春慧来,说:“菊生带梅儿尸骨归乡,你若有意,便随他去罢。昔年秋灵那个,我当他是个好的,没成想后头竟然是那样一个结果。如今我是既不敢留你,也不敢让你走,只把身契还你,你是自由身了,好生思量。”   李婠面上任由春慧去留,心里一面怕她走了,日后同秋灵般没相见的时候,一面又怕她不走,错过了心悦之人,日后没个着落。将身契留下,自己匆匆出了屋。   春慧帮忙打点梅儿丧事,也有几日不合眼,如今当头又遇着李婠一番话砸下,又是气,又是笑。一气既气李婠看低了她,又恨菊生瞒将此事,她将那三张契子收在袖中,一语未发地寻了菊生。   菊生正在园子候着,远远见春慧来,忙不迭地要走,春慧叫他,他又立住脚,只把头低着。   春慧将两张身契递给他,菊生死命捏着那身契,垂头说:“慧姐儿,是我该死。”   春慧一听,哽咽道:“你可不是该死吗。为什么要走?若你打量着要我离了姑娘随你去,可打错算盘了。”   菊生抬头,红着眼道:“我、我怎会这么想,你随我去外头吃苦算什么。只不知怎地,梅儿去前一直念着不想一辈子不想当奴才,我原本也打算着输了身契烧给她罢了。只后头我也糊涂了。我从明白事儿后,在府里做奴才,你说是在富贵人家当奴才好,还是外头当个自在人好?”   菊生顿住,摸了把脸,一面笑,一面哭:“慧姐儿,你等等我,等我富贵了来娶你。”   却说李婠行至园中,寻了一小亭坐下,但见满园空荡,草木零落,冷风潇潇,又想着如今家中姐妹四散,伯叔不亲,祖母不喜,春慧、夏菱、秋灵、梅儿、菊生等人,或走或亡,所嫁那家也视她如敌寇,一时心中郁郁,难以宽怀。   忽而冬清从一块山石后冒了出来,问:“姑娘在哭什么?”李婠拿帕子抹了抹眼下,不见帕子上泪痕,笑骂:“乱说,我哪儿哭了?”冬清指了指耳朵,回道:“我听着姑娘心里伤心了。”   李婠招手唤她过来,二人并排坐下,李婠见她一手拿着个果子吃得满手都是,拿帕子给她擦干汁水,问:“你打哪儿来?”   冬清笑着说:“刚我去找真姐儿玩,真姐儿给我果子吃。”李婠问:“那你怎么回来了?”冬清道:”真姐儿找隔壁小郎君玩去了。“   李婠记起来隔壁宅子似是有人家。也不细问,笑说:”到头来,只剩你我二人了。”   正说着,后头一个人冒出来说:”就你两个?我不是人?“李婠寻声望去,却是春慧,一时又惊又喜,问:”你怎么回来了?“春慧哼哼两声:“说什么,只剩我两人,姑娘,这可不像你,你叫我去留随心,我留下难不成不行?“   李婠眼红红的,春慧也红着眼睛坐在李婠身边,她没多说,只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道:“才将我送菊生出门,守门的小厮说梁州那边儿送来一封信,我想着怕是梁州家里送来的。”   冬清摇摇头,说:“家里的信我送过了。”李婠也觉得奇怪,她将信取出,只有薄薄一张,张开来,上头写着: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春慧和冬清都伸头看,冬清笑说:“这诗我跟姑娘学过哩。”春慧道:“奇怪,是哪个写的?没头没脑的。”李婠倒有几分猜测,她将信叠起,笑道:“我倒晓得了。”她伏在耳边将名字与二人说了。   春慧、冬清都道:“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况且只见过姑娘一回。”   却说陈家二老爷早早带了贺夫人回梁州去时,老夫人一直不肯回,只骂二老爷:“要我走?我碍着哪个眼了?难不成我不能住在天子脚下?”劝了又劝,说尽了利弊也没让老夫人挪窝,因而过了几月,陈昌也没与李婠说回府之事,与李婠一道住在了外头宅子中。   一日陈昌忽而到了晚间人也没来,春慧瞧着天色,正要找人去问问。李婠道:“又什么好寻的?巴巴求他来?到上赶着似的。”说罢,叫春慧铺了床被,洗了手脸睡下。   春慧转念一想,如今菊生去了,也没几个机灵小厮能打听个一二三出来,亦回了屋。不妨到了半夜,一小丫头来说:“三七在外头敲门,说二爷今儿不回宅子。”春慧隔着窗户问:“二爷怎么不回?”   那丫头支吾了两声:“三七说二爷怕姑娘担心。”春慧皱眉,披了件外衣起身打开门:“你先回去,记着下回问清楚了。”说着,往院门去。   三七已被请入右侧厢房吃茶,见春慧来了,忙起身说:“姑娘可算来了,半道那小丫头也不回来知会声,二奶奶怎么个说法。”   春慧问:“二爷怎没来?”三七道:“府里头老太太病了,二爷才将下衙门就被叫走了,到现在还不得闲。”春慧问:“病了?什么病?”三七哎哟一声,道:“我在二门外伺候,老太太有什么病,我怎地晓得?”   春慧啐了他一声道:“你是‘鼻子里插葱,装象’,你不晓得,府上还有哪个晓得?”三七嘿嘿笑了声,左右看看:“不瞒姑娘你,老太太怕是中风,瘫了。”说罢,匆匆走了。   三七回了府上,老远便见着院里灯火大亮着,嘈嘈杂杂,忙忙乱乱,他进了二门,寻了个未留头的丫头道:“你去找二爷,就说我说的,‘二奶奶睡下了。’”又塞了她几个大钱。   那丫头拿了钱,左窜右窜猫悄地进了正屋,只见这屋里几十盏灯点着,老太太躺在床上,歪口斜眼,半身摊着,二爷陈昌半侧立在床头,一个山羊胡子大夫正把脉,底下立着一众婆子媳妇,均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两侧。那丫头便立在了后头。   半响,诊毕,大夫收了诊帕。陈昌道:“我们外头坐罢。”大夫便与陈昌到了外厅。陈昌问:“我祖母如何了?何时能动弹?”   那大夫道:“老夫人因气急攻心,才致风阳上扰、痰火蒙神、气血逆乱,让老太太放宽心为上,再佐之以汤药,怕是能再动弹。”陈昌听罢,命了个丫头领大夫开方施药。   那未留头丫头眼尖瞧着陈昌出了屋,忙跟过去将话说了。陈昌正要应答,一媳妇匆匆掀帘子出屋来,道:“二爷!老太太似有话要说。”   陈昌只得又进去,来至床边。床上老太太口里留着涎水,手脚不能动弹,拿眼瞧着陈昌,一面用手指众人,一面口里含糊说:“滚、滚、出去——”   陈昌摆了摆手,除了个心腹婆子外,其余人都出了屋。老太太吃力地要起身坐起,无奈不能动弹,一旁的婆子忙扶了她起身,在后头塞了几个大迎枕,让她靠坐着。   老太太斜着嘴,问:“大、夫?”陈昌便依着大夫说了说通,后又道:“我认得个医术高绝的太医,明日叫他来为祖母看看。”老太太眼睛亮了亮,似是要拉住陈昌,含糊道:“乖、孙孙。”   陈昌瞧着老太太手抬起,想着昔日老太太对永哥儿说的甚‘只有你一个孙子’‘陈家你继承’的话,心里怄气,只当没瞧见。   老太太又问:“那、孽种?”陈昌回道:“正在侧屋,几个婆子看着人。”老太太眼里冒恨来,喘了几口气,道:“打、死——”说着,又抽搐起来。一旁的婆子忙上前扶胸拍背,又拿帕子将老太太嘴角的口涎擦了擦。   陈昌去了侧屋,一只手将永哥儿提留起来,拖到正屋里头,冷道:“你做了什么,好生给祖母认错。”那永哥儿见了老太太便发抖,缩在一桌脚边,只哭喊:“妈、妈,救我——”,其余一声不说。   老太太见了永哥儿便大怒,眼里能冒出毒针来,她不能动,歪着嘴道:“打、打死——”陈昌皱眉,他本以为是这永哥儿惹了什么事儿叫老太太不快,如今看着又不像这般。   一旁的婆子忙哭道:“二爷容禀,快快将这孽种提出去罢。”说着,将事一一说了。原是老太太认定陈昌为着个女人忤逆不孝,心灰意冷,转头亲近起永哥儿来。   这永哥儿虽于学问上懒散,但为人嘴甜,哄得老太太直把他当成命根子。私房中金玉器物搬了不少在永哥儿屋里,平日也纵着宠着。   过了些时日,却有永哥儿奶娘来告状:“这日子屋里金银摆件被屋里奴才偷去卖了不少。”   老太太听罢大怒,命人将永哥儿身边大小丫头小厮的屋里都搜查了番,没查获赃物,又将永哥儿小厮丫头又打又罚,偏偏个个都指天发誓没拿。   老太太无法,只得叫人看着些。忽有一日,有个丫头来报,说是永哥儿没去学堂,却拿衣裳包着些金银匆匆出府去了。   老太太一听,觉得事有蹊跷,忙叫了几个小厮跟着。几个小厮见永哥儿将金银给个乞丐儿,只当永哥儿被勒索,将那乞丐儿一并拿了回府。   老太太拿住二人,逼问他如何勒索永哥儿。那乞丐只哼哼不说,后头打了二三十板子,那人才招。   说到此处,这婆子停住,又哭了哭。陈昌问:“那小厮招了什么气病了祖母?”那心腹婆子哭道:“那乞丐说,三爷是他的亲子,陈家阖府上下都在给他养儿子。”   陈昌一听,冷道:“荒唐!一个乞丐,说什么就是什么?置陈家于何地?”那心腹婆子道:“我们如何不是这般想。便如此问了。那乞丐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说原先在陈家当差,也能讲老家种种说得一清二楚。   我瞧着他也眼熟,才想起是在梁州时在园子里侍弄花草的小厮,那小厮早年手脚不干净,被撵出府了。那乞丐说,他正是那时与大老爷屋里的沈姨娘勾搭成奸的,他说,那沈姨娘先勾搭了大爷,叫大太太以为是自己亲子,实则……“”   陈昌冷声问:”实则什么?“那婆子道:”实则是陈府上下在给他养儿子。“陈昌一听就怒,他将凳子踹翻在地,问:”那杂种在那儿?“   那婆子瞧了瞧老太太,道:”老太太后头叫人滴血验亲,真是那人亲子。便将人打得烂烂的,丢出府去,如此怕已经在地府了。“   陈昌听了,瞧了眼一面留着口水,一面叫嚣着将永哥儿打死的老太太,又瞧了瞧抖如筛糠的永哥儿,道:“祖母安心养病,此事交由我来料理。”   老太太含糊道:“打死——”陈昌点点头,又将永哥儿拖了出去。永哥儿一出屋便尿了裤子,他攀着陈昌道:“妈,二哥,我要我妈。”   陈昌晓得滴血验亲也有不准的,又看他相貌大约有两三成像大老爷,道:“按理说,你不是我家血脉,合该把你打死,只我不想脏了手,我命人送你回梁州去,你有什么结果,看你罢。” 第101章   却说春慧听了三七说老太太中风瘫了, 拍手称快,次日一大早,将这事儿当个笑话般说给了李婠听。二人正说着,一人来报:“公主府上有人来, 要见姑娘。”   李婠心里已有七八分晓得那小侍是为何来, 一面命人:“请去前厅坐, 备上好茶。”一面换了衣裳。   来至厅内, 那小侍只手拿拂尘站着, 不坐也不吃茶, 见了李婠来,道:“公主圣体欠安, 命我来接姑娘去公主府上说说话。”   李婠惭愧道:“近来都在家中,不知公主抱恙, 是我不是。”两人推说了一回。那小侍似乎有些急, 说:“马车已停在外头, 姑娘没什么要事,不如现在启程?”李婠点头。   到了公主府上, 一太监远远来迎,二人问了好。几个宫人抬来小轿, 那太监一面领着她绕过几处宫殿,一面道:“久不见姑娘来府上行走。”李婠认出他是公主跟前人, 回道:“惭愧,竟不知公主欠安。”   二人行至宫门, 接着又来了小太监,道:“公主命李家姑娘入内说话。”说罢, 弯腰说了个‘请’字。   一入内,便见外间肃立着几个宫人, 转过屏风,公主半卧在床上,蜡黄着脸,唇上泛着白皮。公主道:“快快倒茶来。”又让李婠坐下。   李婠谢过,在公主床边的小凳上坐了。公主伸出一手紧拉着李婠的手,一手紧紧握着那护身符,道:“这符……”说到这儿,她急急止住话,与立着的宫人说:“先退下。”   待只剩二人时,公主接着说:“平日我都不叫这符离身,也小心放着,这清明符未过三月,怎地没了要效验?”   李婠问:“公主如何晓得没了效验?”公主脸白了白,这她如何说得出口。   这一年来驸马回心转意,二人琴瑟和鸣,虽有两房妾氏,驸马也只偶而才往那面去,大多都歇在公主这处,公主自已是心满意足。   只这一月不知为何,驸马对她冷淡了不少,终日出府去,公主心有所感,勉力挽留,留住驸马几日,只当他回心转意,不妨一日却在园子中瞧见了驸马正与一村妇交欢,而那村妇正是被贼人掠去的奶娘!而二人竟有了子嗣!   公主自小吃奶娘的奶长大,待那奶娘如半个生母,如今见着二人苟且,悲痛之际便晕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如何回了屋中,只禁不住想:那奶娘面色黢黄,四肢粗大,暗淡无颜色,与一般村妇无二,如何会入了驸马的法眼。公主左右思索不明白,倒把自己气病了。   李婠没听公主后话,但也晓得那驸马如今没了掣肘,定本性毕露,她向公主讨了手中的‘清明符’,验看一番,说:“这符怕是不成了。”   公主一惊,问:“怎会如此。”李婠回说:“人心善变,鬼神也力有不逮。”公主一听便落泪,道:“难不成与驸马再难恩爱相守了么?”   李婠垂眼瞧着公主低声哭泣,着实想不通为何她如何作态,那驸马赵明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官卑职小,怯懦德好色,除开相貌外,一无是处,为何对这种人患得患失?   李婠斟酌了回,劝道:“公主龙凤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赵明杰区区臣子,得公主垂青,本就是万幸了,如今他如此不识好歹,不若换个驸马?公主若不想换,回禀了圣人,治驸马个‘不敬’之罪,革了他官职,想着后头也老实了。”   公主大惊失色,道:“你怎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李婠只得道:“公主赎罪。”公主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本是天理,我虽身份尊贵些,但也不能仗着身份压人,我与两个妾都没能给他生儿育女,让赵家蒙羞,驸马不喜我,是我的过错。”   公主这样说,似乎想通了什么,接着说:“若外头人给他生了儿子,让赵家后继有人,抬进来也使得的。”   正说着,一宫人来报:“驸马来了。”赵明杰不等通禀报,大步进了门,公主见了他便站起来迎过去。李婠忙避到屏风后。   赵明杰只穿了中衣,拿了几个荆条背到身后,半跪在地上。公主见了心疼道:“驸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赵明杰依言起身,道:“公主赎罪,那奶娘我已命人安置在了公主府外,在园子中惊扰了公主,我罪该万死!”   赵明杰心里也有几分害怕。那奶娘体格风骚,以往便很惹他喜爱,又给他生了儿子,难免宠了几分,后头二人被强人掠去,他一面急,一面又怕事情败露,不敢不哄公主开心,一直守着公主,着实难熬了一阵。   不想前些日子那奶娘与他儿子竟又回来了,他见了那奶娘粗手粗脚,容颜不在,心中不喜。只没想到,那日他在外头喝醉酒,又被那奶娘缠上,过了一夜,倒觉得那奶娘越发风骚。   赵明杰本就荤素不忌,一面嫌那奶娘面色暗黄,一面又暗自悄悄将人接入公主府中,好便宜行事。不想那日二人行事时不周密,被公主装了个正着,公主气昏了过去。   赵明杰怕得瑟瑟发抖,怕公主将事儿捅出去,只得匆匆将那奶娘安置在外头,自己回来公主府上负荆请罪。   公主一听驸马赔罪,忍不住流泪道:“驸马,何苦如此,我肚子不争气,奶娘从前生育过,又给驸马生了一子,当得起劳苦功高四字。你若喜欢便接入府里来罢。”   赵明杰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拉住公主的手,道:“公主——公主如此贤良,是我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奶娘晓得了,也会感激公主大恩大德!”   说着,赵明杰眼睛一转,又道:“只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公主能否答应?”   公主早听驸马称他贤良便脸红红的,如今忙问:“驸马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来,你我夫妻一体,何必用那个求字。”   赵明杰说:“如今我只得一个儿子,跟着那奶娘无名无份,我不忍他成个‘奸生子’,日后受人耻笑,不知能否记到公主名下,让他有个好出生?”   公主有些迟疑。驸马见了忙又说了些好话。公主才点头道:“驸马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便记在我的名下罢。”   赵明杰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匆匆将自己身后的荆条取下,道:“我即刻去和奶娘说此事,抬她进门一事还要劳烦公主费心打点了。”说罢,匆匆离去。   公主见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心中又酸又涩,又妒又气,暗自垂泪了一会儿。   李婠耳边听着公主哭泣,心中只剩荒唐二字。待外头没了哭声,李婠才从屏风后转过来。   公主忍不住红脸,她一见着驸马便忘了其他人,她想着驸马刚说的甚么‘娶你是我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心说:这些话怎么好叫外人听,一时又羞又怯,道:“让你看笑话了。”   李婠细细打量她,琢磨了这‘笑话’两个字哪个笑话,说道:“公主哪里的话。”   公主见李婠面色坦然,才放松心绪,半是茫然半是痛苦地说:“如今赵家有后,亦是我之幸了。”李婠附和地说了两句,告辞退下。   却说这边,真姐儿自跟了李婠读书后,日日不缀。今儿一大早起了,梳洗后,又将床头整齐叠着的长衫穿上,这是开蒙那天真姐儿央着秋大娘用白细布给缝的,自己拿了本《论语》到园子里晨读去了。   秋大娘眼朦朦地望着外头,道:“小祖宗,天不见亮,你做什么去?”真姐儿道:“姑娘说了我开蒙晚了些,我要更勤勉读书才是。”   她扳着手指一一算着说:“如今我只把字认了个大概,四书没读完,也还没学诗,应试选举要学的文章更是一窍不通,字也没有章程,若不再早起,怕是追不上别人哩。”说完,她径直去了园子里。   真姐儿见天黑着,先背了昨日学的几段论语,又将往日学的都背了通,见着天有微光,去给李婠陈昌请了安,吃过早饭,又回到园子里练字。   正练着,忽而听到有人在读“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1】”   真姐儿听了会儿,想:我如今如今没有练字的心境了,不如同他一道诵读书本,于是也拿起论语读了起来。   却说邻家住着本朝一个员外郎,这读书之人正是他的小孙子,唤作于继祖,今日正在园子读书,不想又有人一道诵读起书来。一时好奇,问:“你是谁?”真姐儿回说:“我是真姐儿。”   于继祖问:“你在哪儿呢?”真姐儿循着声找去,听着那人在墙对面,便顺着一颗挨着墙的榆树攀上墙,坐到墙上,见一个人也在读书,说:“我在这儿。”   于祭祖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六七岁的丫头梳着包包头,穿着长衫,不伦不类的,说:“原来你是邻家女儿。你在哪儿上学?”   真姐儿道:“我跟着家里姑娘读书。你又在哪儿读书?”于继祖一听她在家里上学,不免看不起她,挺胸抬头道:“应天书院听过没?”   真姐儿摇摇头,问:“这又是哪儿?”于继祖道:“你竟不晓得?这书院在京里很有名望。”   他见真姐儿还一头雾水,摆摆手道:“罢了,你一小小女子,只用会写几个字便是了。”真姐儿听他这口气也不气,问:“书院里有什么?”于祭祖说:“有夫子,会教你学东西。”真姐儿:“我也有姑娘教我。”   于祭祖说:“你家姑娘怎么能教我的夫子比,我夫子进士出身,学富五车,况且书院里还有我好多同窗。”   真姐儿自信自己姑娘学识不止五车,怕五十车也不止,但同窗又是什么?真姐儿想了想,说:“不如我两一道读书?”于继祖想了想,点点头,于是二人像模像样地读起书来。   真姐儿又教于哥儿爬树,钓鱼,掏鸟蛋,于哥儿从未见过这些,新奇不已,如此过了半月,二人亲近起来。   忽而一日,真姐儿换了身男童打扮,与于哥儿说:“昨儿你说书院里可旁听,我同你一道去书院作可好?我当你同窗,还带你去爬树钓鱼,帮你写功课。”于哥儿有些纠结,半响,点点头:“那明儿晨时,你与我一道做马车走。”   次日,真姐儿照例起了个大早,秋大娘见怪不怪,只望着她穿着有些生疑,但也没下细问。   到了晚间,秋大娘与几个丫头婆子正做针线,瞅着真姐儿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屋里,不由好笑地问:“你打哪儿去?姑娘又夸你了?”   真姐儿站在桌前倒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才擦了擦嘴,回道:“今儿我同隔壁家的于哥儿一道去上学,刚回来。本来是旁听来着,只那先生问“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何解?”没人能答出来,我随口答了,先生又考教了我一番,夸我有天赋,叫我明儿带上六礼束脩拜师去哩。”   秋大娘只当她在说大话,笑了笑。一个婆子促狭,听了笑说:“哟,真姐儿不得了了,日后要考状元了。”另一个婆子说:“真姐儿生得俊,怕是会被点探花。”另一个丫头也笑说:“都说一人得到,鸡犬升天,日后我们有福了。”屋里几个婆子丫头都打趣起来。   真姐儿挺了挺小胸脯,有些飘飘然,她暗自得意了会儿,又挤在那婆子榻上,挨着那婆子坐着,道:“婆婆你眼神不好,我帮你穿线。”   又过了一日,真姐儿拿出平日李婠给的银子拖二门外的小厮买了莲子、红豆、红枣,桂圆等物,拜了先生,正经上起学来。   真姐儿入了学堂,如鱼入了水般,不出几天与同窗打成一片,又聪颖好学,很得先生喜欢,俨然是学堂中头头,往日聚在于哥儿身边的同窗渐渐聚在了真姐儿身边,于哥儿见了不由有些别扭。   却说这边李婠回了宅子,忽有人来报:“隔壁于员外郎提了赔礼上门来了。”李婠听了,有些疑惑,素日没和隔壁邻家来往过,今日怎么上门了?李婠接了出去。   于员外郎已是耳顺之年,见这宅中一妇人出来接见,也不避讳,拱了拱手道:“冒昧上门,叨唠了。”李婠福了福身,令人上了茶。李婠问:“先生来是?”   于员外郎从后头揪出自家孙子,喝道:“你来说。”李婠瞧着小郎君脸上如调色盘般,心有几分猜想,笑道:“才听家里人说,真姐儿与邻家人相交甚好,一时舌头与牙齿打架,磕磕盼盼也是有的,于员外不必介怀。”   于员外冷哼一声,喝道:“还不快说。”于祭祖红着脸,将他如何把真姐儿带去学堂,又如何上学一事说了。   李婠一听,愣在当场,忽而想起她幼年时也做过这事。于员外郎拱了拱腰道:“稚子顽劣,才使真姐儿受惊,望海涵。”   李婠回神,说:“当不得先生大礼,都是小孩子打闹,何须介怀。”二人推说一番,于员外郎留下赔礼走了。   李婠回身问一丫头:“真姐儿在哪儿呢?”那丫头道:“怕是在园子里读书。”李婠便往园中去。   只见真姐儿嘴角青紫,一只眼肿着,正俯身在石桌上练字,见了李婠来,忙起身行了一礼,道:“姑娘怎么来了?”   李婠在石凳上坐下,问:“脸上怎么弄的?”真姐儿怕李婠生气,加之她也晓不得于员外上门一事,自是不能说实话,只含糊说:“被人暗害了。”   李婠也不戳穿她,问:“疼不疼?真姐儿回道:“我妈给抹了药,不疼了。”   李婠想了想,问:“你真想去学堂?”真姐儿一惊,瞪圆了眼,支吾着说:“姑娘怎么知道的?”说完,又点点头说:“姑娘自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   李婠一听,笑了出来,她轻轻敲了敲真姐儿脑袋,回道:“你要真想去,便告诉你这伤怎么弄的,明日我亲自送你去学堂。”   真姐儿眼都亮了,她说:“也没什么。我扮成了男子去了学堂读书,本来好好的,昨儿先生点于哥儿背书,于哥儿没背上来,我背了,先生夸我,他应是嫉妒了,偷偷与先生告状,说是我是女子。”   说着,她仰着头说:“于哥儿被我揍了一顿。”又低着头,失落地说:“先生却把我赶出来了。”她眼里冒出泪花。李婠摸了摸她头,说道:“明儿我同你一道去。”   这边一早,李婠便儿梳洗了,换了衣裳,打发小厮在二门外伺候车马。李婠问:“东西可备齐了?”春慧捧着装满金子的盒子,回:“备齐了,带着金子又要往哪处去?”   李婠说:“随我来就是了。”春慧嘟囔了两句,唤了真姐儿来,三人上了马车,随着几个婆子,往应天书院去了。   此时还未下学,书院中清风蝉鸣,书声朗朗,只几个仆役在扫落叶。小厮上前送上帖子,一斋长迎了出来,引李婠入前厅稍坐,奉上香茶香果。吃了回茶,忽而一人报:“山长来了。”李婠几人起身,一一见过,落座。   还不等李婠开口,山长先端起茶敬了敬,道:“小可早有耳闻李当家的‘和合社’给京中居养院,举子仓送了不少米粮银钱,此乃大善事,容我替京中老幼,以茶代酒谢李当家。”说罢,吃了一口茶。   李婠自承了商会,确比往年多修了不少桥路,给孤老幼儿捐了不少米粮,只她没想过会在此处听到谢言。   李婠亦端起茶,回说:“当不得先生如此。”山长扶了扶胡须,问:“李当家今日来是?”   李婠回说:“说来惭愧,我家中有一女名唤真姐儿,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我只懂几个粗浅的字,不足以教她,听闻应天学院乃天下学府,不知可否收她入门下?”   山长眼一转看向立在李婠后头的真姐儿,他早晓得这女娃娃来上学之事,没成想今儿家中竟找上门来了,他眼瞧着李婠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女子上学再正常不过,顿觉棘手,说:“女子上学,实属没有此等先例。我到晓得几个先生,教真姐儿启蒙足以,不如我写信去说说。”   真姐儿摇摇头说:“真姐儿想和同窗一起学。”山长道:“这——”李婠让春慧将金子放桌上,掀开盖子,道:“此百两黄金不如当成真姐儿束脩,还望山长通融通融。”   山长见这黄金,心头微怒,冷道:“区区身外物,要老夫受贿收个女弟子,败坏书院风气,莫不是低看我。”   李婠一听,当即起身行了一礼,赔礼道:“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乞山可怜我爱我一片爱女之心。真姐儿天资聪颖,日后定有所成就,我怎忍心让她埋没至此。”   山长缓了缓语气说:“非是我冷血。若她为男子,就没什么天资,看李当家的面子上我也会收下。只这天下之大,从古至今断没有女子上学的先例。况她能读出什么来?出仕?讲学?不如教她些管家理账的本事,日后好在夫家立足。况且,都说‘七岁不同席’,真姐儿年纪小还没有说嘴,日后大了,难免与她名声有碍。你也多为她想想才是。”   这话似有耳闻,李婠眼里忍不住流出泪来,说:“现今女子确实没有什么,只如果从小都不让她读书识字,学八股文章,日后她又怎么上朝廷,开坛讲学,不给她根基,她怎么,再说后者就更可笑了,男女同处一室,就是不洁么,古今没有先例,如今就不能开么?”   山长怒道:“歪理、歪理!男主外,女主内,千百年都是如此,李当家竟如此零顽不灵!恕不奉陪!”说罢,挥袖走了。   真姐儿忍不住抹了抹眼泪。李婠默了默,道:“没了这家书院,还有别家。我们也走罢。”一旁斋长忙道:“李当家且慢。李当家有仁人之心,自有见地,真姐儿天资聪颖,我书院不能收在门下,实属一大憾事。   我应天书院想必李当家也有所耳闻,不看出身,有教无类,收了不少贫家子弟,院中不少学生一日三餐难以维系。山长也暗中资助不少子弟,只是杯水车薪。不止李当家可否施以援手,我代院中子弟谢过。”   李婠道:“好个有教无类。山长对贫家子弟亦有仁义,为何独把女子排在外头。”那斋长叹道:“世道如此。李当家,我等终究是俗人。”李婠听了没有再问,只叫春慧留下了一半金子,回了马车上。   众人一路往南,去了名为白鹿的书院,只那山长脾气不堪,一听要他收个女弟子,破口大骂李婠:“扰乱人伦”“乱世惑人”“败坏三纲五常”,李婠面不改色,反唇相讥,那山长大怒,派人拿扫帚将李婠一等赶出了书院。   真姐儿挨着李婠坐在马车中,低着头玩手指。李婠摸了摸她头,问:“明日还有书院要拜访,也有人骂你,你怕不怕?”真姐儿抬起头,认真说:“我不怕。”   自这日起,李婠领着真姐儿四处求学,访遍京中书院,无人敢应。只余下城东二十里外一小小书院,因着经营不善,眼看着要闭山关学,山长见钱眼红,终究点头让真姐儿扮男装上学。   只这书院风气极差,真姐儿同窗晓得她是女子后,或是嘲笑讽刺,或者排挤打人,院里讲学先生也视而不见。真姐儿初时还忍耐,后头一次几个学生要来扒真姐儿衣裳,说看看真姐儿是不是女子。   真姐儿大怒,与他们大打出手,眼见打不过,一溜烟跑到厨房,拿了菜刀四处砍人,闹得学里鸡飞狗跳。后头被山长治住,扭送道了李婠跟前。   李婠见真姐儿散了头发,满身是伤,又气又怒。那山长苦道:“不是我不收,这女娃娃发疯砍人,将同窗吓得都尿在裤里,怎还敢收她?”李婠冷冷盯着那山长,不想与他费口舌,冷笑道:“这书院多少银子,你出个价罢。”   那山长眼一转,揪着胡子说:“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书院多少个‘黄金屋’,是无价之宝,只我与李当家有缘,不如作价二十万两黄金买你如何。”   李婠笑了笑,说:“只怕山长有命拿,没命花。”山长瑟缩了下,想起她如今是商会头头,与朝廷里又有些牵连,道:“不如李当家开个价?”   李婠道:“两万两。”山长道:“黄金?”李婠道:“不,白银。”那山长跳脚起来:“不卖不卖。你找别个当冤大头去。”李婠道:“我找了中人估价,这价不贵,但也不便宜。你若不愿,我只得上衙门告你收受贿赂,苛刻学子,中饱私囊了。”   那山长忙说:“你血口喷人!原来你早早就算好了要买我这书院。”李婠道:“这世道不准女子上学,我只得建一个能叫女子上学的书院了。”那山长直觉李婠怪异万分,又试着讨价还价了番,最终已两万五百两将书院卖给了李婠。   这书院只得一个堂主,两个讲书的,那堂主和讲书的一听日后是个女子当山长,又要收些女学生,拿了银子走了,底下学生也散了,只剩下厨子,杂役,守门的十几人。李婠令人关了书院,卸下书院匾额。一面请了匠人重建房舍,一面散开消息,聘请先生。   一时京中流言四起。啧啧称奇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好奇围观者有之。有说:“男女同处一室上学,有辱斯文。”也有说:“女子上学,败坏人伦。”   亦有迂腐的官员上言,望圣人捣毁书院,让男女回归为正道的。只圣人圣体欠安,已将朝中诸事让广亲王处置,此时陈昌深得广亲王看重,见了这折子,只道:“此等小事,不足一笑,何足挂齿?”广亲王深以为然。   却说掐指过了一月,书院已修缮毕,李婠四处求书生讲学,京中墙上满贴求贤书,只无一人应下。   这日八月初一,正是书院开学之日,风和日丽,天清气朗,天公作美。城东二十里外热闹非凡,那书院落在小山上,望下一望,两侧均有带刀衙役拦着,看热闹百姓挨挨挤挤,间或有不少商人书生,远处隐约有公主御驾,商会车马,太监小轿,与李婠相熟的皆在此列。   至午时,只听锣鼓敲了三声,几个小厮骑马飞身在前,一马车在后停在山脚下。往上需行百多阶梯才至山门。李婠扶着丫头下了马车,换了轿子。这轿子凉轿制式,八人抬,毫不避人。众人伸着脖子望前头望。   忽而有一汉子大声调笑道:“小娘子长得这般美,日后我也把女儿送去你书院读书。”李婠面不改色。   另有一汉子道:“送什么,这院里一个先生都没有,拿什么教人?”一人笑说:“女山长,院里没有先生,是你教么?你教我也去学学。”周围人一片嘘声。   正此时,忽而又有声音大声说:“快瞧,有人揭了聘书!”众人循声望去,“哪个哪个?”只见远远有个小书童将聘书揭下捧着,飞身跑到一小轿前。   不多时,那书童掀开轿帘,出来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衣裳稍乱,风尘仆仆,形如青松,目有寒星,令人不容小觑。   众人纷纷问:“这是哪个?”一书生仔细瞧了瞧,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惊呼道:“是大儒王启。”这么一说,也有不少读书人认出来,纷纷惊疑:“他怎么来了?”   王启昔年为本朝三甲,才高八斗,他所著的《六畧》《齐经》等惠及不少读书人,名望甚高,后头回了梁州开坛讲学,引不少人纷纷去投。   这里李婠已至院门前,命人开了院门,抬出香炉来。听得后头喧闹,说人揭了聘书,不由回头望去。   这一回头,却只见一书童搀着一老者拾阶而上,徐徐走来,定睛一看,那老者竟是幼时误拜的老师王启!   李婠又是惊,又是喜,慌了手脚,又匆匆要去扶他。却见王启微微摇摇头,示意她候在远原地。   还差三阶时,王启躬了躬腰:“山长,可容我在此书院中开坛讲学?”众人见了哗然一片。   李婠忙将他扶上来:“折煞我也。”此时二人已有十多年未见,李婠眼里涌出泪来,长了几次嘴,才哽咽道:“老师。”王启如今已是七十有九的年纪,他道:“康君,十多年未见,你可还好?”   李婠流着泪,道:“老师,我一切都好,你怎么来了?”王启说:“我虽只教过你半日,但你叫我一声老师,我怎能不来?”   李婠还待再问,一小童道:“香已备好了。”李婠只得止住话头,接了香来,拜过孔孟,一旁人念了几段祷词。又有几个小童搬了书案来,请李婠起名。   李婠将笔让给王启,王启摆摆手,“让我看看如今你的字如何。”李婠听罢,不再推辞,挥笔写下“明德”二字。王启看了,赞道:“好!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李婠道:“请老师赐训。”王启接过笔来,沉吟片刻,提笔一挥而就。李婠上前一看,却是八个字:   “善思笃行,有教无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