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金钩细   作者:尤四姐   文案:   长公主拜于帝师门下,及长,和亲渤海国,未几,薨——这是倒霉的第一世。   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怎么选?   谋朝篡位,不太可能。   长公主认识的外臣不多,除了太监,只有太傅罗隐。   太傅罗隐,帝师,左右王事,密定九夷,师从仙府,终身不娶。   不娶没关系,长公主只要风言风语。   天人一般的太傅,为了名声,总不能始乱终弃吧。   *不v,永久关闭评论区,没有掐架,保持心情舒畅而已。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   *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重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宜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舍得一身剐,敢把帝师拉下马。   立意:守少则固,力专则强。 第1章   砻城哪里观景最好?当然是望鹤楼。   站在楼上远眺,很有一种神明俯瞰人间的感觉。   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朔风吹得屋舍都没了颜色,回想起来,记忆里一片灰败。但凛冬总会过去的,开了春,冰雪消融,草木繁盛,边关的战事也平息了……总之一切都在向好,一切都是常山长公主的功劳。   年轻的小女郎踮起足尖,在望鹤楼最高的栏杆上系了根红绸,“今日花朝,我先前在杏花树前祈愿,怕老天爷听不见,还是上这里来,天爷爷听得更真切。”   同伴系上了自己的彩绦,扭头问:“你许了什么愿?”   小女郎一脸虔诚,“一愿我阿姊嫁一位好郎君,二愿三公主在他乡平安。”   同伴发笑,“你与三公主很熟吗?”   小女郎说不熟,“只在她出城的时候见过她。可是我们全家都很感激她,因为有她和亲,渤海国才与西陵休兵。你知道吗,我阿兄前日回来了!他在边关打了六年仗,我侄儿都不认得他了。这次回来,说是不用再离家了,我们全家能团聚,多亏了三公主,我看不光该为她祈福,更该为她建神庙、塑金身!”   同伴想了想,也认同,“我们西陵的公主,从来不与外邦联姻,三公主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小女郎点头不迭,“就是!三公主牺牲一人,造福西陵百姓,如此大仁大义,我要是她,一定觉得不枉此生。”   就在说话的当口,栏杆上的红绸不知怎么,被风吹落了。   小女郎补救不及,“哎呀……”伸手去抓,扑了个空。   红绸翻卷着,越过一重重庑殿顶,奔向了繁华最深处。   长廊那头,一个穿着团花圆领袍的宫人快步而来,双手承托着一封信件,迈进大殿里。   国家的中枢,每天都有商议不完的政务,赋税、营田、城池、戍边……临朝称制的鄢太后神情寂寥,信件送到面前,又被随手放在了一旁。   长风过殿,吹得帘幔鼓胀。   未拆封的信件躺在奏疏上,字迹略显丑陋,毫不起眼。   ***   这鬼天气,真是冷个没完!   床上的宜鸾已经下不了地了,离开西陵,她就染上了风寒,一路咳嗽咳进了渤海上都龙泉府。   本以为天会越来越暖和,毕竟开春了,万物该复苏了,可谁知渤海的气候与西陵不同,因为地处西北的缘故,这里的冬天远比西陵漫长。   艰难地望向门外,怎么又下雪了!   宜鸾气若游丝,有些悲观,“我还能看见太阳吗?”   跟前的女官排云说能,“殿下养好了病,臣在台阶前摆上一张坐榻,铺好褥子,扶殿下出去晒太阳。”   晒太阳,那么简单的事,如今好像也成了奢望。   “我身上没力气了……”宜鸾说一句,得喘上三口气,人要不行了,自己是有预感的。   最近她老做梦,梦见的都是以前的事,譬如春天在宫城夹道里飞跑放风筝,夏天摇着小船采红菱。若说她寥寥的前半生,虽然以混日子为主,但也有她的曲折和快乐。   她和少帝是一母同胞,先明达贵妃所生,明达贵妃薨逝那年,她十三,少帝十一。当时爹爹痴迷于年轻的鄢皇后,即便鄢皇后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爹爹也极力讨好。鄢皇后入宫年月不长,没有子嗣,爹爹就把少帝送给了她。姐弟短暂分离,生离死别般哭了一晚上,结果第二天宜鸾就想开了。弟弟还是她的弟弟,送到鄢皇后那里,前途肉眼可见地开阔。将来有了出息,就凭这份姐弟情深,也可以确保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她是这样认为的,少帝当然也没有异议。后来爹爹驾崩,少帝登基,宜鸾还在仗着身份有恃无恐,谁知长公主没当上两年,就被送来和亲了。   人生啊,好像总有很多始料未及,做不了命运的主,得亏她还有一个好身体。曾经她以为活到八十岁不成问题,谁知这趟千里之行又一下子击垮了她,她再一次失算了,龙泉府的春暖花开,她是盼不来了。   歪在引枕上,脸颊发烫,这种烫一直蔓延进脑子里,她昏昏沉沉问排云,“闻誉收到信了吧?”   这时候信念很重要,排云说:“肯定收到了,陛下想必也在思念殿下。”   光是思念不顶用,宜鸾在乎的只有一点,“他会来接我吗?我病成这样,就要死了。”   心里的希冀不切实际,她也知道。果然排云没有顺着她的意愿说,避重就轻道:“殿下只要按时吃药,就会好起来的。殿下以前从不生病,身底子好着呢。”   宜鸾叹了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少帝还没亲政,做不了主,两国联姻也不是他决定的,是鄢太后的意思。西陵和渤海国常年交兵,要想止息兵戈,联姻是最快最便捷的手段。牺牲一位公主的一生,运气好,能换来十年太平。十年太平,对当权者来说,实在很合算。   犹记得离城那天,百姓满含热泪,山呼万岁,人人把她当英雄,但谁也不在乎她心里的想法。   排云对此同样避而不谈,今天终于忍不住了,蹲在脚踏上问:“要是能选,殿下还愿意来和亲吗?臣听说渤海国撤兵了,不会再打仗了。”   宜鸾觉得丧气,什么叫“还”?自己从来没有愿意过。   迟迟调转目光,她喘了口气,“我现在……命悬一线,感受不到荣耀。”边说边合上了眼,“谁爱来谁来……反正我不来。”   她想回家,死也要魂归故里,但路途太遥远,她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过渤海国君倒没亏待她,依照规制很隆重地接待了她,除了站得很远怕被传染,一切也算体面。给她安排了奢华的宫殿,派医术精湛的太医替她治病,还亲口承诺,仲春时节就迎她做皇后。   算算时间,仲春将至,渤海国的仲春,枝头还挂着冰霜呢……真是让人绝望啊。   宜鸾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早说这渤海国克她,连药都不起作用。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个女子的嗓音飘进来,语调谦卑地和排云商议着:“听说殿下的病好些了,宫中已经开始预备婚仪了。陛下派臣来,看看殿下可有什么吩咐。渤海国与西陵的仪制不同,殿下若有想法就告知臣,臣向陛下回禀。”   排云忧心忡忡,回头望了眼,“殿下还未大安,婚仪劳顿,恐怕经受不住。”   女官闻言正了正脸色,转而又换上和软的语调,掖着两手道:“两国联姻,大局为重。殿下身体虽然不豫,我国却要信守对西陵的承诺,先完婚,再封后,以保两国百年之好。所以还请殿下勉为其难,到了日子,请太医用参汤吊着,至少见过百官,也算有了交代。”   他们只要交代,不管人死活,陪同宜鸾来渤海的傅母心里着急,想了想道:“这样吧,请陛下移驾,来看望我们长公主一眼。若是陛下觉得长公主的身体能应付,婚仪就照常举行。”   可惜这话并未得到认可,那女官笑着,微呵了呵腰道:“西山皇陵建成,陛下亲自查验去了,不在宫中。临行前命臣督办,臣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怠慢。”   傅母抿紧了唇,知道再商量也是枉然。自从长公主进了龙泉府,她们见过许多渤海女官,唯独面前这位,和寻常的不一样。她容貌姣好,嘴上客套,眉眼间却暗藏凌厉。   傅母只得退一步,“不知内人怎么称呼?”   那女官笑了笑,“嬷嬷唤我银绸就是了。”   银绸啊,大名鼎鼎的银绸。   她一走,傅母就拉着排云到了宜鸾床前,压声说:“咱们须得留意此人,据说她是国君跟前最得意的女官,自小给国君伴读,与国君青梅竹马。”   宜鸾一听这种消息,精神就振奋,脑子里已经描绘出棒打鸳鸯的场面,甚至开始愧疚自己的插足。   傅母对插着袖子,绘声绘色,“不是我说,有些人啊,只消一眼就让人看出不一般。那个什么银绸,脸上的算计都快溢出来啦。”   宜鸾一直好奇,人的性格,果真能影响面相吗?遂打起精神问:“那嬷嬷看……我呢?”   傅母视线飘忽,尴尬地笑了笑,“殿下也不一般……嗐,不一般地纯良。”   宜鸾品咂了下,没猜出是褒还是贬。   话题很快岔开了,言归正传。婚仪推脱不得,到了人家的地界上,人家说了算。傅母能给的只有安慰,“民间有种偏方,一个人病得久了,就给他结一门亲,拿喜气来冲煞气。我想,渤海国君好赖也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来给殿下冲喜,不愁殿下病体不能康复。”   愿望是好的,听上去也有几分道理,难以说清究竟是不是冥冥中有神助,宜鸾的病情居然当真好了一些,起码高烧退了,能喝下半碗粥了。一瞬让所有人都燃起希望,只要再好生养一养,必定可以痊愈。   然而,普通人家的婚礼尚且让人累脱一层皮,何况帝王家。   宜鸾居住的寝宫,忽然间人满为患,即便是压着嗓门说话,也还是嘈杂喧闹,让人不适。   负责为她梳妆的宫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嫌她身上有病气,不顾阻拦给她擦身,然后架起她,一层接一层给她套上了冰冷的嫁衣。   宜鸾被折腾得半死,放回圈椅里时,脑袋都耷拉了。她们见她萎靡不振,就给她喂参汤,然后绾发,一顶沉重的赤金发冠扣上她的脑袋,像摆布偶人一样。   西陵人急得大喊:“我们殿下病体未愈……”   喊声淹没在了人堆里,渤海人笑嘻嘻一语双关,“快完了、快完了……殿下是我渤海国皇后,礼不可废。再说婚仪就是累人,臣等已经尽量精简了,否则起码繁琐十倍。”   宜鸾只觉奄奄一息,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只要一记大的颠动,这条命就交代了。   将死之人,脸色不好,白里泛着青灰,需要用更多的粉来遮盖。梳妆的宫人就反反复复给她上妆,擦完胭脂,再抹上鲜红的口脂,如此一遍一遍,精雕细琢。   排云实在不能忍受了,使尽力气推开了那些阻拦的宫人,气急败坏痛斥:“你们想害死殿下!什么两国交好,全是假的!”   她们吵吵嚷嚷之际,宜鸾忽然感觉挣脱了束缚,能够看清每个人的表情,甚至她们唇齿间半遮半掩的嗤笑,她都能听得很真切。   难道是冲喜见效了?正疑惑,接下来排云的一声惊呼,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回头看,才发现自己原来还躺在那里,眼睛是闭着的,一张脸浓妆艳抹,诡异地鲜焕,乍见令人骇然。   宜鸾呆了一阵,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其实明明已经见好,却被渤海人借机一顿盘弄,到底还是丢了小命。   像她这样死在新婚当日的和亲公主,堪称凤毛麟角,年纪轻轻死得窝囊,身后事怎么放得下!她好奇活着不能回西陵,死了,尸首可以送归砻城吗?还有渤海国赶工完成的西山陵寝,不会是为她准备的吧!   满腹狐疑,她得继续观望观望。可惜这缕神识太羸弱,迎面一个膀大腰圆的人形撞过来,一下冲散了她。   她眼前一花,四分五裂,连懊悔都来不及。   这辈子的事,看来再也顾不上了。   大家久等了,本文今起连载,前三天每日两更,每更都有100个小红包哦,祝大家阅读愉快3 第2章   比如打碎的花瓶,要想修复,得把碎片一点点捡回来。   宜鸾花了老大的劲儿,才拼凑出知觉。脑子钝重找不着方向,好在身体似乎有了依托,不再绵软虚浮了。她能听见窗外的鸟鸣,还有书页翻动的声响。眼前有光,缓慢地亮起来,直至填满整个眼眶。   她的意识里,逐渐长出了手,长出了脚。她很高兴,其实相较起死亡来,渺渺茫茫世间无我,才是最可怕的。就是半边身子麻得厉害,不知怎么,使不上力气。   一股桂花糖的味道飘过来,直冲天灵,很好,连嗅觉也恢复了。说不定再努把力,她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天地间——   虽然那个“鬼”字,说出来不那么招人喜欢。   曾经宜鸾很怕鬼,阿娘去世的时候,夜间要守灵,她既难过又恐惧,坐在棺椁旁,浑身像被钉住一般僵硬。现在自己也死了,才觉得鬼也不那么可怕,至少自己肯定是个好鬼。   正思绪复杂地给自己定性,隐约又听见了脚步声。糊里糊涂一顿猜测,难道是宫人来给自己添灯油敬香了吗?刚才那股桂花糖的味道,八成是贡品,看来死后不算寒酸,还有人记得给她上供。   宜鸾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这点小事也能让她欣慰不已。结果有人大力地摇撼她,炸雷般在她耳边惊呼:“都什么时候了,殿下怎么还睡着?快起来,上课要迟到了!”   一顿攮,霍地把她掰直了。   麻感顿时从指尖直达脚趾,宜鸾不禁叫起来:“哎哟,我的手……我的脚……又要散了!”   惊惶间睁开了眼,一张大脸闯进她的视野,是气呼呼的危蓝。   危蓝姓危,好别致的姓吧?强势又凶悍。果然她的人也如她的姓氏,充满着刻板且严厉的味道。她是宜鸾和闻誉专职的管教姑姑,比宜鸾大了五六岁。五六岁而已,却恍如隔着辈似的,连殿中监都要让她几分面子。   早前司宫台有个不识时务的少监调侃她,“危姑姑如此人才,叫这名字委屈了”,招来危蓝狠狠地瞪视,“你爹给的姓,你说改就改了?”   危蓝,当然不及上等翡翠值钱,但她这样的出身不求第一,保个底也是人上人。所以她尽心尽力约束着宜鸾和少帝,既是受贵妃所托,也是忠于自己的职责。   反正宜鸾最怕她唠叨,活着的时候避不开,可叹死后还要受她管教。   不过细思量,她并未跟自己来渤海国呀,在自己茫然无依的时候见到她,惊喜足以冲淡惊吓。   没有人能体会,死过之后忽然见到熟人的快乐和感动。宜鸾眼眶一热,几乎要哭出来,可危蓝抢在她前面,打断了她的感动,“手和脚散不散,臣不知道,臣只知道您要是再不去上课,太傅的板子打在手掌心,那可是很疼的。”   宜鸾哆嗦了下,死也逃不开太傅的板子吗?   不管那些了,先叙旧要紧。宜鸾伸手抱住了危蓝的腰,呜咽出声,“姑姑,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危蓝的横眉怒目,在被她抱住的一霎软化了,怔愣之余不忘拍她的背安抚两下。当然,说出来的话还是不太委婉,“睡了一觉,殿下神游方外了?不管见到臣有多高兴,您还是得去上课,反正臣是不会替您告病假的。”   宜鸾直起了身,心里不由纳闷,危蓝怎么还是这样的态度?久别重逢,她不该有些别的表示吗,还一个劲地催她上课!   她仰起了脸,“以我这境况,不适合念书,应该安心静养才是。你看我的手和脚,才刚归位……”   危蓝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殿下,您到底在说什么?”   宜鸾呆了呆,她刚经历了生死,危蓝却好像并不在意啊。   艰难地转动眼珠子,四下打量一遍,发现不大对头,她分明死在了渤海,这殿里的摆设,怎么和砻城宫中一模一样?   “排云呢?”她问,“排云在哪里?”   危蓝愈发觉得古怪了,“排云昨日替殿下爬假山,捡毽子,摔折了腿,正在值房修养呢,殿下忘了?”   对对对,是有这事,但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宜鸾脑子混沌,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时沙嬷嬷从外面进来,擦着两手兀自抱怨:“这个排云,上辈子是驴托生的,上个药鬼哭神嚎,我的耳朵都快被她叫聋了。”说完才留意到书桌前的人,“咦”了声道,“殿下,您又趴在桌上睡觉!立秋啦,再这么下去要着凉啦,回头太医拿那么长的针扎您,可怎么办哟!”   宜鸾目瞪口呆,沙嬷嬷和排云都是跟着去渤海国的,经历了那么多,居然像没事人一样,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她站起身,踉跄地拉住沙嬷嬷问:“婚仪没办成,我的尸骨怎么处置?送回西陵了吗?”   这下惊着了沙嬷嬷和危蓝,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殿下,您做噩梦了。”   做噩梦了……那么真实的噩梦,一点一滴她都清楚记得,怎么能是噩梦呢。   “不对……不对……我不是奉命和亲去了吗,死在了渤海国。”宜鸾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仰天一会儿顿地。难道老天爷待她不薄,又给她搭建出一个家,安抚她无所皈依的灵魂吗?   “了不得!”沙嬷嬷惊叫起来,“了不得了,殿下中邪了!”   沙嬷嬷的呼号,引来了殿里侍奉的其他人。   公主中邪可不是小事,立刻一双红漆筷子夹住了她的中指,来自北方的仉嬷嬷瞪眼恫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胡乱放肆,还不快滚,看把你扔进热锅里,油炸了你!”   鸡飞狗跳一通忙乱,宜鸾虽然想不明白,但熟悉的一切似乎都回来了,意外之余,终于平静下来。   众人看她安分了,这才散去。其实危蓝不相信鬼神之说,旁观了半晌,皱着眉道:“我们西陵从来不与外邦联姻,殿下想逃课,也该找个好一点的借口。”   什么逃课不逃课,重要吗?说起西陵不与外邦联姻,那是祖辈的坚持。后来情况有变,鄢太后成了实际的掌权者,固有的规则,就是用来一一打破的。   冷静一下,她问危蓝:“现在是哪一年?皇帝是谁在做?”   危蓝简直觉得她糊涂了,“现在是章和二年,少帝治下。”   章和二年,台阁提出联姻的前一年。   宜鸾终于厘清了头绪,看来自己福大命大,老天爷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自救,改变客死他乡的命运。   思及此,高兴得笑出来,果真命不该绝啊。她这样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本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然而快乐是短暂的,还没等她笑完,危蓝就让人送来了书匣,恭恭敬敬道:“殿下,您已经迟到了,不消半刻,太傅该派人来请您了。”   被太傅管束的恐惧根深蒂固,若说宜鸾最畏惧的人是谁,非太傅莫属。   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出了门。她所住的云台殿,和翊龙园隔着整个西宫,得穿过两道大宫门,才能进华光殿。每到时间赶不及时,她就万分气恼,住得太远,上学十分不便。她曾经和少帝抱怨过,想换个离华光殿近一点的地方居住,少帝当然不会拒绝,但得呈禀太后。   鄢太后对谁都很冷淡,就是那种全天下都欠着她十吊钱的态度,拿眼冷冷一瞥她,“我的德阳殿离华光殿最近,要不让给三公主?”   吓得宜鸾再也没敢提这件事,住得远些就远些吧,早点出门问题也不大。   当然想是这样想,实行起来莫名困难,每次自觉时间充沛,每次都要紧赶慢赶。   不过这次是真的事出有因,她出了趟远门刚回来,能这么快归位,已经算她适应能力强了。反正自己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但愿太傅也能讲点道理。   急吼吼进了神虎门,抬眼朝西一望,华光殿前站满了人,都是各宫各府陪同来的内侍。西陵对于宗室子女的教育,有十分明确的规定,人人都要习学到二十。就算是已经出降的公主,也得每日按时进来读书,不得有半分懈怠。   老实说,先前让她联姻,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以后不用再读书。她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坐在课堂上对她来说是种折磨,甚至连字,她到现在都写不好。   太傅是不待见她的,差生自惭形秽心思敏感,纵然说不出哪里受到过歧视,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因此即便太傅天人之姿,她也没敢仔细看过他的脸。   课堂上又在论道,什么知人智者,自知者明。太傅教授了他们两年,已经摸清了每个人的根底,深奥的讲学自有出众的学生对答,这种简单的,就交给资质平平的来表现。   好在帝学里资质平平的占大多数,某种方面来说宜鸾并不孤单,和她一样不长进的也有两三位,譬如凌王世子。   他磕磕巴巴,答得艰涩异常,“就是说,能识人,是一种智慧。我们从孩童起,就要学会识人……那个,三岁起码认得父母长辈,再大一些认得邻里师长,如此就是……就是智慧。”   主旨没错,但表述过于简单,失去了论道的意义,连宜鸾都觉得不太行。   太傅背对着殿门,优雅的身姿好像不那么澹宁了,“嗯”了声,陷入沉默。   课堂上弥布凝重的气氛,谁都不敢轻易出声。槛外的宜鸾自然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进去,闪了闪身,挨到了门旁。   良久,才听太傅的嗓音刀锋过雪般响起,“世子这智慧,来得太简单了。”   凌王世子急得直冒汗,那颗贫瘠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更有深度的解答。不过肚子里的墨水不多,急智却有几分,一双眼不知怎么那么尖,忽然发现了宜鸾,立刻如蒙大赦般报告:“太傅,三公主她又来迟了!” 第3章   真晦气,难兄难弟就是用来坑害的吗?枉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还沾着亲戚,紧要关头就这么出卖她。   宜鸾想躲,可十几双眼睛一齐望过来,令她无所遁形。   惨死的那点忧伤的后劲,也因此忽然消散了。这刻顾不上自怨自艾,她带着几分惊惶瞥了瞥殿里的人,长姐宜凤投来同情的目光,毕竟每次挨训的惨况历历在目;二姐宜凰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她和宜鸾一样讨厌读书,但诗词歌赋比男子都强。   最让宜鸾心头牵痛的,是最上首的少帝。他是她嫡亲的弟弟,那时送她和亲,哭得涕泪满襟,却要极力压制。这西陵上下,最舍不得她的,只有闻誉了。   当然,这位从小受她辖制的胞弟,对她的屡屡迟到不敢抱任何批判的态度。他只是担心太傅会罚她,也作好了替她求情,帮她抄书的准备。   凌王世子的告状,终于让太傅转过身来。宜鸾不敢直视,忙低下头,蹉着步子到了太傅面前。   迟到的理由编造过无数个,每次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想必太傅一本正经听她扯谎,也听得无奈无聊吧!   经历过生死的人,忽然有了坦诚的勇气,这次她交代得很老实,掖着两手道:“我午睡睡过头了,请老师责罚。”   说起太傅的责罚,除了利落的戒尺伺候,还没有疾言厉色过,但那种天然的威慑力,实在够人喝一壶。当初爹爹请他出山,说他能辅佐王事,有匡正八极之才,宜鸾深以为然。因为仅仅是授课而已,已经让所有人折服于他的才学,敬畏于他的机断了。   认错认得爽快,领板子也可以爽快一些,避免接受太傅可怕的凝视。早前挨了打,她是觉得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但随着次数的递增,好像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毕竟太傅面前人人平等,闻誉做了国君,有一回命内官仿他的笔迹抄书,也扎扎实实挨过一回板子。   宜鸾垂首等着太傅发落,眼梢瞥见少帝支起身子半站起来,随时准备营救她。   然而这次却让人意外,大概是太傅觉得她鲜少真诚,还有挽救的余地,淡淡说了句下不为例,随手摆了摆,“回你的座上去吧。”就将此事揭过了。   恍如日光照进心坎里,今日的太傅,分外慈悲。   少帝松了口气,放心地坐了回去。宜鸾盯着太傅的玄色夔纹袍角,连经纬间的银线,都变得如此光辉灿烂。   “多谢老师。”她欢天喜地俯了俯身,提着自己的书匣往座上去。路过凌王世子的桌案,狠狠瞪了瞪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王世子讪讪地,不明白这回宜鸾的运气怎么那么好。他的声东击西没能奏效,太傅的视线重又回到他身上,淡声问:“世子,刚才的论道,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凌王世子掖了下额角,“学生不才,只想到这些,没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   教了两年,教出一个认识人就算智慧的学生,连太傅都要自省了。最后微摇了下头,重开一题,研讨农桑与治国经略去了。   宜鸾安坐片刻,心思沉淀下来,对以前没有仔细留意的人和事,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悟。早前她浮躁,静不下心,不爱念书,课堂上也是神思游离,蒙混师长。现在自觉长大了,落下的功课,好像也应该补一补了。   太傅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如清风拂面。太傅的身形气度也不俗,听说皋府是仙府,仙府入世的都是方外的神人,太傅没准就是神仙吧!   宜鸾壮了壮胆,从书页上抬起了眼,第一次好生打量了太傅一回。   西陵的朝服,一品玄色二品朱,当朝一品的官员和皇亲有好几位,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将这朝服穿出如此风度和气韵。   说起太傅一职,很多人都以为是年老的大儒,毕竟帝师要资历,做到这样品阶,少说也得五六十。然而当朝的帝师却不一样,几乎没有人说得清他的年纪,记忆中他早就入朝了,但多年又维持着不变的容貌。他儒雅深邃、神秀渊博,性情对比样貌,不过略显老成罢了。如果说砻城诡谲的繁华是一口巨大的花觚,那么他就是花觚中倔强的素荷,孤高、不与世俗合污,一身秀骨,超脱自然。   啊,形容完,宜鸾惊讶于自己的满腹才学,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有学问了?不过太傅确实有过人之处,好看的人能触发文思。要是换成太学常来巡查的少傅,面对那双祖传的小眼睛,她能满脑子溢美之词才是怪事。   托着腮,她还在冥思苦想,人是回来了,但经历过的种种像悬在脑袋上的利剑,时刻让她担惊受怕。一年时间过起来很快的,台阁的这个馊主意,现在怕是已经开始酝酿了。她得想想办法,避免后来的一切再发生。当初她曾经苦苦哀求过太后,但鄢太后是那种油盐不进的人,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她三言两语就能打发你——   “你不是长公主吗?不是李家子孙吗?有福你先享,有难你为何不肯当?为了西陵百姓牺牲小我,是你的责任。”   家国大义往头上一扣,宜鸾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西陵要守卫,最后献祭了她,李家享福的又不止她一人。退一万步,如果远嫁渤海真能换来太平,那嫁了就嫁了,她也可以接受。但事实证明,渤海人压根就没想让她活着,喝的药不见好,在她病入膏肓的时候活生生把她折腾死……边关所谓的休兵,焉知不是掩人耳目,预备最后决胜的一击。   所以不能和亲,千万不能,在木已成舟之前,得防患于未然。   扫视殿上一圈,西陵身份最高贵的人都在这里了。她要懂得灵活变通,以前没用上的人脉,可以尽量利用起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下半晌的讲学不知不觉又糊弄过去了,太傅宣布散学,收拾起书籍下了高台。   宜鸾的桌椅,在靠近殿门那一排,太傅下职必会路过这里。不知是不是留了一份心的缘故,太傅的广袖漂拂过去,她闻见了他袖笼中如药如酒的香气。只可惜稍纵即逝,再回头追寻,太傅衣袂翩翩,早已经走远了。   课堂上的凡夫俗子们,这时才松懈下来,各自离座开始走动。少帝有政务要忙,临走前仍不忘同宜鸾说两句话,“阿姊怎么又来迟了?今日要不是太傅手下留情,你又得抄一夜的《清净经》。”   宜鸾抬头看他,少年国君,眉眼间已有几分凌厉,但对她的关切一如既往。   鼻子一阵发酸,她发自肺腑地说:“陛下,阿姊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   劫后余生幡然悔悟,她觉得自己的心境真的不一样了,与闻誉之间珍贵的亲情,更需要仔细维护。   少帝很意外,用力地看了她两眼,仿佛怀疑眼前人是不是原来那一个。   宜鸾耐着性子微笑,“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少帝忙说不是,眼里果然流露出了天真,“虽然阿姊不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但朕还是很欣慰,并且愿意再信你一次。”   啧,这是什么态度,他好像很怀疑她的决心啊。   宜鸾笑意不减,眉毛却竖起来,“阿弟,我以前难道对你不好吗?”   少帝窒了下,“也不是……阿姊对朕很好。”以至于整个童年,一直笼罩在这位胞姐的阴影里。   宜鸾的眉毛回到了原位,“好歹我们是至亲手足,我还是很照顾你的。”   少帝迟迟点头,不可否认,阿姊的照顾,确实让他腰杆子粗壮。他的脾气并不好拿捏,但因为年纪小,越是倔强,别人越要整治他。尤其阿娘过世后,在华光殿经常受那些堂兄表兄欺辱,每当这时候,对他实施无理由镇压的阿姊就开始凶悍地处处维护他。照她的话说,她的阿弟她可以欺负,别人敢对他高声,她就打到那人发不出声。   骁勇的阿姊,在华光殿所向披靡。有时候他不禁感慨,公主的身份困住了她,以她的身手不上阵杀敌,实在是西陵国的一大损失。   他的阿姊,一直秉持着一个信念,问题能在别人身上找,就绝不反省自己。后来不管是他受了委屈,还是他贱喽嗖先挑衅别人,阿姊不问情由一律把人打倒。终于再也没人敢为难他了,在他即国君位前,也没有经历任何至暗时刻。   如今阿姊很认真地说要对他好,他心头一拱一热,险些失态。但他是帝王,一言一行是西陵人的楷模,于是只好咽下感动,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清了清嗓子,少帝负手道:“朕还有要事,先回去了。阿姊明日上课,千万不要迟到。”   宜鸾说放心吧,“我记着呢。”   目送少帝离开,她这才转头向后望去。手忙脚乱收拾书匣的凌王世子顿住了动作,半带惊恐地解释:“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为太傅分忧,做个好学生而已。”   宜鸾起身走了过去,“要做好学生,学问长进才是要务。你那个识人的智慧,狗听了都摇头,这辈子怕是做不成好学生了。”   凌王世子眼见她来了,脚下不由退后半步,横起一条手臂挡在身前,用最强硬的口气,说出了最服软的话:“这次算我对不起你,将来有机会,一定补偿你。”   以前宜鸾是不屑于这种没分量的补偿的,她是长公主,她什么都不缺。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经受的磨难多了,发现人情这种东西,必要的时候很值得利用。   定眼看凌王世子,熟透的脸,平淡无奇,不过在众多的李家人中,他是比较特殊的存在。他母亲是彭昭王长女,嫁了位战功赫赫的郡马,郡马在灞水之战中立下奇功封了异姓王,他也借由这份关系,入了西陵最高的学府。   “表兄,”宜鸾换了个温和的语调,“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凌王世子心头砰砰作跳,平时她从来不唤他表兄,宁少耘长宁少耘短,向来没大没小。今天一反常态,有理由相信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么一想,越发忐忑,结结巴巴道:“你……你想问什么?”   先前在课堂上,宜鸾快速梳理了一下时间,章和元年大公主出降,二年春,二公主也招了驸马,她就成了独一无二的倒霉鬼。但若是自己也出降了呢?总不能让嫁了人的公主去和亲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快快把自己嫁出去,不管对方是瞎子还是麻子,能娶她就行。   再说这宁少耘是不成器了点,但家世不错,人长得也还行。大不了等逃过这一劫再和离,她亲自操持,给他娶个十全十美的媳妇就是了。   单方面安排妥当,宜鸾摆出了温柔面貌,羞涩地睇了他一眼,“表兄,你说亲了吗?若是没有,我有个人选,打算举荐给你。”   100个小红包~ 第4章   列祖列宗垂怜,宁少耘的天要塌了。没想到出卖了她一回,她就想出这么恶毒的计谋来报复他。   她口中那个人选是谁,他不知道,但仅凭大媒由她来保这一点,他就感觉眼前发黑,未来的日子,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宜鸾定眼看着他,看了半天大为惊讶,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心情好坏全体现在脸上。   凌王世子的脸,是她见过最会变色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每一刻都有新惊喜。她也看出来了,这短短的两句话着实吓坏了他,让她不由开始反思,究竟是他胆子太小,还是自己人缘太差。   但是这种尴尬的心境,还是不戳破为好,她觉得应该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便佯装不知,笑道:“表兄别害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十九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宜凤闻言,好奇地凑了过来,转头问宜鸾,“你要给谁做媒?我可认得?”   宜鸾咧了下嘴,“给谁做媒不重要,重要的是表兄究竟有没有定亲。”   说起这个,总有人兴致盎然,“没有。今年太极观道场开坛,少耘可是受邀压坛请神的。”   这么一宣扬,凌王世子简直要晕倒,面红耳赤回身揍了多嘴的人两下,“闭嘴、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太极观请神有门槛,须得是身家清白的童男子,普通人想去还没这个造化呢。但这个消息也引来了宜鸾和姐妹们同情的目光,宜凰说:“少耘,今年怎么又是你?我记得你已经连请三年了……”   三年了还是童子身,凌王家的家教果然严明。   大家忙着嘲笑他,宜鸾则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以前她不关心太极观请神,也不关心宁少耘,没想到现在一留神,发现他居然如此洁身自好,那么他的鸡贼和没义气,都是可以原谅的了。   宁少耘如芒刺在背,发慌找补:“不到正日子,情况还有变,谁说我一定会去!”   不去也不打紧,不妨碍他已经昭告天下,自己是个童男。   宜鸾语重心长,“如此表兄更要配个好姑娘了。我问你,你喜欢吃什么点心?我宫里来了一位手艺极好的铛头,让他给你做火茸酥饼吃,好不好?”   宁少耘头皮发麻,畏惧的问:“三公主,你究竟想干什么?”   宜鸾一脸无辜模样,摊手道:“我能干什么,不过想对表兄好,对周遭的人好罢了。”   这话一说完,众人都摸着鼻子散了。   还是长姐爱护她,忧心忡忡问:“宜鸾,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呀?若是觉得哪里不好,一定要招太医看一看,千万不能讳疾忌医。”   看吧,这就是至亲兼同窗们对她的态度。也可能她以前护闻誉护得太厉害了,以至于现在她想作出改变,也还是让他们退避三舍。   宜鸾只得含糊应付,“我没病,好着呢。”   忽然想起一年后宜凤与驸马不甚愉快的婚姻生活,她又开始担心,拽着宜凤的手问:“阿姊,你近来与驸马相处得如何?他待你好不好?”   宜凤的眼神变得茫然,她不能未卜先知,对目前的一切也尚算满意,“驸马待我很好啊……宜鸾,你到底怎么了?”   宜凰已经收拾好了书匣,临走之际随意插了一句嘴:“你们真是稀奇,对你们好一点,怎么反倒慌起来。”一面又朝凌王世子“喂”了一声,“少耘,你既然没定亲,何不考虑一下三公主。”   宜凰就是这样性格,快人快语,杀伐决断。她与宜凤不一样,脾气随了她母亲胡德妃,虽说大多时候不怎么讨喜,但紧要关头比谁都透彻。   宁少耘吓得舌根发麻,“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宜凰哼笑了声,“劝你不要不识时务。”   宜鸾没有再说话,只是眯眼望着他。   宁少耘自然知道宜鸾的厉害,权衡利弊了一番,艰难地说:“我爱吃火茸酥饼,极其爱吃。”   爱吃就好。宜鸾点头,“那表兄等着,我过会儿亲自给你送去。”   “劳烦……劳烦……”宁少耘笑得比哭还难看,等待点心的这段时间,注定要心惊胆战了。   其实他一直觉得压坛请神没什么坏处,万没想到,洁身自好会引来窥伺。所以他狼狈地带着书童从华光殿逃出来,边走边苦恼,“我该怎么办?离太极观开坛还有两个月,现在奏请换人,来得及吗?”   他的书童抱朴惨然看了他一眼,“换人不难,但您不怕郡主打死您吗?”   前有狼后有虎,好像只能坐以待毙。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三公主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对我生出非分之想。”   抱朴望天,“世子爷本来就很优秀,只是您过去太自谦,小看自己了。”   是吗?宁少耘愁眉苦脸摇着脑袋,迈出了上西门。   那厢宜鸾回到云台殿,吩咐预备火茸酥饼,又去看了排云。排云替她捡毽子崴了脚,算因公负伤,这会儿正悠哉地坐在窗前吃果子。见她进门,忙单腿站起来,“殿下,臣的脚已经好多了,再养两日,就能回去当值。”   宜鸾神情复杂地望了她半晌,还记得甫入渤海国境内,正赶上头一场大雪。那雪下得好大啊,扯絮一样漫天飞舞,遮挡住了行进的路线,车队只得就地扎营,等着大雪停息。荒郊野外无遮无挡,车舆内冷得冰窖一样,宜鸾蜷缩在褥子里,照样瑟瑟发抖。排云没有办法,解开衣裳把她的双脚抱进怀里给她取暖……这些零碎的细节到现在想起来,依旧让她心头隐隐作痛。   走上前,宜鸾伸手抱住了她,叹息着说:“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排云愣了下,颇为不好意思,“臣只是给殿下捡了一回毽子,殿下也不用如此感激臣吧!”   宜鸾摇摇头,远不止这些,但说出来又怕她不安,遂搪塞:“我做了个很真的梦,梦里我们吃了很多苦,闯不过生死劫。”说着勉强一笑,“总之再见到你,我很高兴。我们就在砻城里安身立命,哪儿也不去。将来我要给你找个好门户,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嫁到人家府上,做当家的少夫人。”   排云都听傻了,不知公主吃错了什么药。但她既然情真意切,自己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忙点头不迭,“说准了,不许反悔。”   宜鸾说当然,那些陪她走了一路的故人,个个都要善待。所以眼下第一要紧的,就是杜绝再次和亲的风险。   宫人进来禀报,说点心已经做好了,问殿下现在用不用。宜鸾大手一挥,“找个精美的食盒装起来,我要送到凌王府上去。”   排云想当然,“宁世子又得罪殿下了?”   宜鸾心平气和说不是,“你们对我的误会太深了。像我这样光明磊落的人,以德报怨的事,何曾做过?”   她说完,转身往外去了,留下排云咂摸了好一会儿,殿下是不是说错了?她想说的是以怨报怨吧!   反正不要太在意这些细节,宜鸾带上那盒火茸酥饼直奔凌王府,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到了蒲城郡主热情的款待。   照着辈分来说,宜鸾得唤郡主一声表姑母,亲戚里道的,本来就比一般人亲近。蒲城郡主又很喜欢宜鸾,以前是自知深浅,没敢奢望。这回听少耘期期艾艾说起今天的遭遇,蒲城郡主高兴得连连拍打他,拍得他的胳膊都快青了。   “哎呀,好……好好好……”郡主喜滋滋道,“长公主殿下鲜少登门,我曾吩咐少耘邀你来赴春宴的,可惜一直没能把你请来。今日好不容易有空,一定要留下吃饭,让少耘好好作陪。”   宜鸾了然,蒲城郡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下来就看宁少耘的了。   当然了,以权压人不好,宜鸾在郡主面前装得很乖巧,轻声细语道:“姑母,我来得唐突。先前和表兄说起,他还不大情愿,就怕我固执己见,惹他不高兴。要是他生我的气,那可怎么办!”   这番话说完,连陪同来的宫人都连瞥了她好几眼。   蒲城郡主则奇异地心疼起来,都说常山长公主霸道,看看,哪里霸道了?一定是那些嫉妒她的人恶意中伤她,毕竟金枝玉叶,又生得花容月貌,世间的“好”都被她占全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古来就有的恶事吗。   郡主大包大揽,给她吃了定心丸,“他不敢,你放心吧!殿下这样的好姑娘,拨冗登门是看得起他,他还不情愿起来,真是给他脸了。”   越看越觉得欢喜,这可是少帝胞姐,西陵实打实的长公主。凌家若能尚主,多大的荣耀!   宜鸾闻言,文静地笑了笑,“其实我来,主要还是为看望姑母。但愿没有让人误会,引出什么闲话来。”   郡主说哪能呢,“咱们原本就连着亲,殿下走动,不是很寻常吗。再说砻城民风开放,相王家的清河郡主,半路堵截太傅都没人议论,长公主殿下来看姑母,谁会多嘴?”   这个消息倒很让人意外,世上还有人敢打太傅的主意?   “太傅师从皋府,据说皋府的人不能娶亲,李悬子堵他做什么?”   这说来话就长了,蒲城郡主道:“一是看中人才,二是存心拉拢。”   当初先帝过世,闻誉年少,令鄢皇后临朝称制,相王和太傅左右辅弼。这些年太傅的精力都放在教授少帝上,不佐王事,不表示他没有辅政的权力。相王这人,仗着功高把持朝政,太傅受顾命,也有牵制相王的作用。   朝堂上不能尽情放开手脚,相王一定很苦恼。恰好他有个骄纵的好女儿,有信心让他把同僚变成女婿。   宜鸾早前只顾着玩,并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连太傅被清河郡主纠缠都不知道,实在汗颜。   蒲城郡主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说完又关注当下要务去了,不耐烦地偏头问傅母:“少耘怎么还没来?”   傅母忙去外面查问,才见世子磨磨蹭蹭从院门上进来。正要回禀,宜鸾站起身对郡主道:“姑母,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等改日早些来,再陪姑母畅饮。”   郡主很遗憾,却也不能强求,嘴里应着好,吩咐世子:“你送送殿下。”   宁少耘一脸菜色,亦步亦趋把人送到了大门外。   有句话他忍了半天,一直不敢问出口,眼看夜幕微张,暮色给他壮了胆,他顿住步子问:“三公主,你到底看上我什么?难道是因为我过于风流倜傥?”   宜鸾嫌弃地撇了下嘴。要是换作平常,她会搭理他才怪,现在事出无奈,是不得不将就。   既然打算做交易,就不能得罪他。她绞尽脑汁,找到了他身上唯一的闪光点,“像你这样守身如玉的男子不多了,我打算遵从天意,好好珍惜你。”   100个小红包~ 第5章   就知道她是因为这个,才紧盯住他不放的。   宁少耘决定自救,看他母亲的态度,他要是再模棱两可,就真来不及了。于是他开始搜肠刮肚挣扎,交扣着两手,十分真挚地对宜鸾说:“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同窗一场,你又唤我一声表兄,有些事,我只告诉你一人……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姑娘,两情相悦,情定三生了,真的。”   宜鸾根本不吃他这套,“表姑母知道吗?”   宁少耘说:“时机不成熟,还未禀报母亲。”   “哦。”宜鸾望着他问,“是哪家女郎,我派人去求证。”   宁少耘哪里交得出这个人来,只好装模作样推诿,“毕竟还没说定,人家姑娘脸皮薄,暂时不便相告。”   这种扯谎的手段,宜鸾见得多了,他一开口,她就知道真假。   “你不是还要压坛请神呢吗,胆敢春心荡漾,蒙蔽上天?”   现在想来,只要能逃过这一劫,放弃压坛的神圣使命也在所不惜了。   宁少耘横了心,左右查看一圈,见五步之内没有外人,便悄声对宜鸾道:“虽是童男子,不表示没有相好,待我破了童男之身……”   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宜鸾就回身朝大门内喊起来:“姑母,表兄他说……”   宁少耘没想到她会来这招,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鬼见愁。慌乱之下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别别别……别声张!”   她的嗓音是被压下来了,但他过于大不敬。三公主那双狡黠的猫眼骨碌碌转了两圈,最后怔怔盯着他,直盯得他肝胆俱碎,毛骨悚然。   慌忙抽回手,他无措地说:“我行动赶不上脑子,殿下不会怪罪我吧?”   宜鸾抬起手擦了擦嘴,破天荒地没有生气,脉脉冲他一笑,“不怪罪,都是自己人。但你先前说的那些没用,我只知道太极观给你下了帖子,这就是表兄好人品的佐证。”一面拍了拍他的肩,“今日时候太晚,不能详谈,等后日上完了大课,我再与表兄短话长说,推心置腹一番。”   宁少耘几乎绝望了,看来她是真的不打算放过他了,悲伤之余惨然道:“倘或今年压坛请神的不是我呢?”   宜鸾原本要走了,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敢毁约,太极观的纯阳上人饶不了你。”   说完也不和他啰嗦,带上宫人,登车返回内城了。   翟车迎着落日渐渐去远,走进一片盛大的辉煌里。宁少耘怅然目送,只觉两眼发酸,心里空荡荡。   抱朴很不理解,“世子爷,长公主殿下看上您,这不是好事吗,至少您在华光殿的日子会好过一些。殿下出了名的护短,您成了她的麾下,往后就有享不完的福了。”   宁少耘扬了扬脖子,“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这点小恩小惠折腰!”   抱朴说:“长公主殿下长得这么好看,也不委屈世子爷。”   宁少耘想了想,“好看是好看,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江南女子,眉眼精致,温柔似水。”   这话要是被长公主听见,恐怕他又要倒霉了。审美这种东西,也会趋吉避凶的。长公主有活力,气色极好,一看就是个血脉旺盛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做不来小鸟依人,世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所以驸马再有面子,他也不想当,他就想找一个软绵绵的如花美眷,温柔乡里过一辈子。   抱朴挠了挠头皮,“事情棘手得很呢。”   宁少耘说:“可不是。”   脑子里胡乱一顿琢磨,忽然想出了个好办法,两眼发光地说:“我决定今年不去压坛请神了,不过太极观那边要交代,我可以给他们找个合适的人选顶替。”边说边扣住抱朴的肩膀头子一通摇晃,“我想到一个人,绝对万无一失,你猜是谁?”   抱朴头上的巾子都快被摇散了,晕头转向地问:“谁呀?”   宁少耘得意洋洋,“当朝太傅。”   抱朴觉得他可能是疯了,为了摆脱一个可怕的人,去招惹另一个更可怕的人吗?作为凌王府最得力的书童,他觉得有必要劝一劝自己的主子,“世子爷,那可是太傅啊,您不要命了?”   此刻的宁少耘却认为这个计策极其高明,“请神有那种门槛,我上哪儿给纯阳上人找童子去!太傅的师门不许他娶亲,太傅为人古板,肯定谨守师命。这砻城就算满城都是浪荡子,太傅也定是最后的清流。”说到高兴处一拍大腿,“嘿!明日我就去求他,看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然后不知死活的世子爷,第二天果真跑进开阳门,求见太傅去了。   砻城宫阙的东南方,开辟出了一片很特殊的里坊,永和里。说是“里”,仍在宫城之内,南半部分是司空、太尉、太傅官署,北半部分则是巍巍殿阁。三公的官署,大多时候是作办公用的,司空与太尉在城内有私宅,只有太傅孑然一身,住在太傅官署内。   不知是不是错觉,现在的太傅府,与另两府有着莫名的差别,屋舍也有灵性,随主人的喜好,气韵发生微妙的改变。身在朝野心在方外的太傅,将这太傅官署住出了道骨仙风之感,还没走进府门,隐约嗅见一股乌木的甘冽香气,凡尘俗世的困扰,一卷一舒间就淡了。   今日之事,一定能够妥善解决。   宁少耘充满了信心,提袍登上台阶,门是虚掩着的,从半开的缝隙间朝里看,只看见宽袒的庭院,和院子正中间的一棵古槐。那古槐树养得极好,根系很发达,形态峥嵘地趴在地面上。虬曲的树干顶端,叶冠稠密如华盖。日光洒下来,零星射透枝叶,在地面洒下细碎的光斑。   太傅应该在吧!他正想伸手推门,缝隙间蓦然出现一张脸,年少清瘦,但常显怒容。那是太傅贴身的童子,十六七岁光景,有传说他是上清童子,游历人间时追随了太傅。总之太傅身边的一切都不同寻常,玄之又玄,令人常生敬畏之心。   宁少耘赔了笑脸,“午真小哥,我来求见老师。请问老师可在?”   前一刻还横眉怒目的脸,一瞬换上了和蔼的颜色,午真变脸的速度,比变天快多了。   虽然眉眼间半带戾气,但态度很和善。午真打开了门,含笑说:“太傅在府内,刚见过太尉大人,请世子随我来吧。”   宁少耘忙拱拱手,随他进了厅堂。不似别的显贵之家,最体面的东西都愿意摆在这个地方示人,太傅府的厅堂摆设简单,简直称得上寒素。正因为简单,显得无比空旷,走进来只需一眼,就能看个全貌。   太傅不在这里,宁少耘瞅瞅午真。午真目不斜视,不笑的时候,侧脸显得异常肃穆。   穿过厅堂,后门外是雕花游廊,顺着游廊往前,就是太傅读书打坐的禅房。   太傅接见学生,不像接见官员那么正式。午真把他引到门前,笃笃叩响了门扉,“主人,凌王世子求见。”   禀报上去了,宁少耘不由有些紧张,垫底的学生面见老师,无异于自投罗网。   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动,屏息凝神听着,不知怎么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禅房的门才打开,太傅的目光甚至没在他脸上停留,转开身道:“怎么,世子悟出大智慧了?”   宁少耘不免惭愧,这个问题后来他就没有再想过,哪里来的大智慧,小聪明倒是有一点。   嘴角挂上了讨好的笑,他说:“学生天资驽钝,这辈子是做不成学问了。再说今日休沐,老师怎么还谈课上的事呢。”   他的不学无术,换来太傅凉凉的一瞥。太傅应该早就认可他的平庸了,“也对,我只要陛下成才。至于你们,日后是骏马还是骡马,看你们各自的造化。”   宁少耘讪讪摸了摸鼻子,就知道今日来,免不了几句教训。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达成目的,做骡马他也认了。   所以太傅示意他坐,他还是站着,站到太傅的书案前,“老师,我今日冒昧登门,老师不问问我来做什么吗?”   太傅抬眼看他,那双清透的瞳仁,如他垂委在胸前的长发一样幽深。通常情况下,太傅不愿意和他们商讨学业以外的问题,他们有什么困扰来请教,也是自己如实地陈述,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太傅沉默的凝视,让宁少耘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老老实实跽坐下来,肃容道:“老师,学生遇见了一桩难事,昨日整整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兵不血刃的好办法。但这个办法,还需有人助我一臂之力,不知老师可愿意伸一把援手,助学生脱离苦海?”   说了半天,还是没有把事情说透彻。一个学生课业的好坏,完全可以从谈吐中窥见一斑。   “我与你交情很深吗?”太傅忽然发问。   宁少耘一怔,“纯纯的师生情。”   “那么你是如何有这胆量,要求我助你一臂之力的?”   太傅这人就是太清冷,太孤高,说话不留情面,让人进退两难。但换个立场想,他说的都是实在话,宁少耘自省一番,发现自己确实是太鲁莽了。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于是极力扮出哀求的姿态,半低着身子道:“老师,学生当真遇见生死攸关的大事了,乞求老师,救学生一命。就是……就是……学生今年应太极观之邀压坛请神,这事老师知道吗?”   太傅八风不动,“你不是已经连应三年了吗,怎么,今年很为难?”   宁少耘被回了个倒噎气,顿时尴尬不已,低头抠着手指嗫嚅:“也不是很为难,只是不想去罢了。可既然答应下来,现在退出,就得找个人顶替。老师,学生着实想不到谁能胜任,盘算了一圈,只有老师了。就算是救学生一命吧,请老师勉为其难,帮学生这一回。”   当然,世上没有平白让人帮忙的道理,他想出一个等价交换的好办法,“只要老师答应学生,学生一定为老师排忧解难。清河郡主是不是还在纠缠老师?老师发个话,学生豁出去了,即刻就带上几个人,找她好好理论理论。”   100个小红包~ 第6章   本以为这样的酬劳,对太傅来说很丰厚了,宁少耘也很有信心,可以说动太傅。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太傅非但不接受,脸上还浮起了几分不悦。   “看来世子的课业,还是不够多啊。”   太傅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清河郡主不依不饶,确实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但对他来说,算不得切身的伤害。当你不将这件事这个人放在心上,那么她掀起再多波澜也不过是小小涟漪。谁知如此不值一提的事,竟被凌王世子拿来当成交涉的底气,教了两年的学生无礼至此,着实让太傅很不高兴。   宁少耘有些慌,明明他来前设想得很好,清河郡主之乱不是太傅心上的刺吗,自己替他拔了,他得高兴死。自己已经作好了与太傅亲如兄弟的准备,谁知一抬腿,踢到了铁板。太傅的脸色阴沉,比听他解读“智慧”时还要阴沉。他迷茫了,难道注压得不够大吗?还是太傅其实很享受清河郡主的纠缠?发愿终身不娶的人,心灵深处是不是也有几束压不住的小火苗……   宁少耘悚然发现,自己这回好像确实来错了。   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他想抽身,僵着两腿悄悄往后退了退,膝头子都快退到蒲团外面去了,战战兢兢道:“学生中邪了,胡言乱语了一通,刚清醒过来……老师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不曾来过……”边说边蹒跚站起身,“学生回去了,老师歇息吧。”   他刚想走,太傅也站了起来,“受命压坛,是经过天地神明认可的,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违背自己的承诺。若真有难言之隐,尽早去太极观澄清。这是大事,凭你一己之力,解决不了。”   “是是是……”宁少耘悔得肠子都青了,“学生谨记老师教诲,这就回去了。”   然而腿还没迈出门槛,又听太傅发了话:“我看你闲得很,把《道德经》抄上十遍,明日课上交我过目。”   宁少耘傻了眼,却也不敢有违,悲戚地应了声是,灰溜溜从太傅官署退了出来。   守在开阳门外的抱朴迎上前,不用问,看见自家世子爷垂头丧气的模样,就知道这回出师不利。   抱朴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我就说了,这件事成不了。”   宁少耘负气,“分明是个好交易,怎么就成不了呢。你没听说吗,清河郡主堵了太傅几回没成功,已经奏请太后,要上华光殿读书了。”   抱朴一脸呆滞,“清河郡主多大?不是早过了读书的年纪了吗?”   相王早前在南方带兵,家小也都在南面,清河郡主长到二十才回中都,完美地错过了听太傅讲学的机会。没在课堂上吃过瘪,哪里懂得太傅的可怕,这次出此下策,可见清河郡主是爱惨了。   “唉……”宁少耘举起一手晃了晃,“二十五。”   抱朴吐吐舌头,“二十五了还去念书,怕是嫌日子太好过了。“   宁少耘说就是,“太傅遇见这样的颠婆,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吗?为什么我愿意为他分忧,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还不明白吗,抱朴说:“清河郡主的事不足挂齿,若是假他人之手,太傅肯定觉得受到了侮辱。再说我劝了您好多回,坐坛请神虽荣光,但不适合太傅,他要是去了,更会招人笑话。”   宁少耘不服气,“笑话什么,他可是太傅!”   抱朴说:“太傅的年纪比您还大。”   这么一想,确实是揭人伤疤,难怪要狠罚他。宁少耘神情木然,“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那十遍《道德经》该怎么办……今晚是别想睡了。”   抱朴出了个主意,“每篇漏抄三五百字,太傅不会发现的。”   宁少耘摇头,“太傅是如此好糊弄的吗?得罪三公主至多挨一顿捶,得罪太傅,那可是生死难料,你别想害我。”   横竖这次亏大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彻底让世子懂得了世道的艰辛。他只好彻夜抄书,第二天顶着一对老大的黑眼圈,脚下虚浮着走进了华光殿。   脑子木了,无所畏惧,就算三公主看他,他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宜凰还是很不待见他,“一日未见,少耘被妖精吸光了阳气,要死了。”   宜鸾则觉得很没意思,那胆小鬼居然被吓成了这样。强扭的瓜不甜,实在不行这件事就作罢,再另想办法吧。   太傅没来之前,课堂上的时光总是轻松愉快的。少帝凑在宜鸾身边,低声道:“阿姊,台阁奏议选后事宜了。只要娶了亲,朕就是大人了,太后若不归政,会受朝臣们议论。”   宜鸾嘴上应着好,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直到她和亲,闻誉也没能亲政。选后这件事提过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当初如果闻誉能做主,自己也许就不会是这样的命运吧。   其实她也设想过,让鄢太后下台,将闻誉捧得再高些,结果会怎么样。很遗憾,自己不是镇国公主,无法调兵遣将,也从未结识朝堂上的官员们。她唯一认识的高官是太傅,但关系平平,走得最近的距离,就是挨板子的时候,太傅不会给她出主意,更不会帮助她。   她也壮起牛胆谋划过,干脆把鄢太后毒死算了。但转念再一想,鄢太后除了让她和藩做得不地道,别的地方也没有薄待她。主要是鄢太后清高孤僻,平时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若你在人家眼里是根草,那么你就有了自由生长的空间,至少不会今天没炭烧,明天没衣穿。   前途渺茫,好苦恼。   宜鸾支着脑袋,意兴阑珊。   少帝见她反应平平,直觉应该防患于未然,真切地说:“阿姊,就算我成了亲,也不会受皇后左右。阿姊还是我至亲的阿姊,我一切都听阿姊的。”   宜鸾这才调转视线,牵动了下唇角,“陛下这么说,我很欣慰。不过成亲了,还是要听媳妇的话,我这个做姑姐的,不想被人背后咒骂。再说我的见解未必都是对的,你是国君嘛,国君应该比我聪明一点点。”   少帝有些惊讶,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性情果真是变了。   好虽好,但也让他担忧,不知阿姊是遇见了什么事,还是哪里受了刺激,听说她竟看上了凌王世子。那个宁少耘,脑子不好使,为人也没什么担当,阿姊嫁给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所以趁着两下里还没什么进展,少帝想与阿姊好好商量商量。刚要开口,见门上几个内侍簇拥着一名女子进来,那女子生着一双桃花眼,瘦长窈窕的身材,模样很有些自以为是的倨傲。   好在还算知礼,径直到了少帝面前,行礼如仪道了声“陛下长乐无极”。顺便向宜鸾欠了欠身,“向三公主问安。”   宜鸾和少帝交换了下眼色,不明白清河郡主怎么来了。也不消他们追问,清河郡主自己便大大方方向众人说明了,“我禀报过太后,自觉见识浅薄,所以来华光殿请太傅授课。从今往后我与诸位就是同门了,诸位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只管来找我,我定为诸位排忧解难。”   她得意洋洋,言辞间很有目空一切的狂妄。说到底就是仗着自己的老爹摄政,但这华光殿上个个都是皇亲国戚,也没几个人当真买她的账。   宜凰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从书上抬起头来,“李悬子,你怎么只给陛下和三公主请安,还有我们呢。”   她直呼其名,让清河郡主颇为不快,暂且按捺住了,先去和宜凤见了礼,这才慢吞吞来到宜凰面前,褔了福道:“二公主,我好赖也是你堂姐,你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不太好吧!”   宜凰哂笑了一声,“祖上有恩旨,二十过后可以不入华光殿,你跑来与我们做同门,还在乎一声堂姐?”   清河郡主也不示弱,“我好学啊,你管得着吗?”   宜凤总是慢半拍,她没听说李悬子打太傅主意的事,不解之余还在感慨,“阿姊也太自律了,这么大年纪还想着读书,换作我,我可做不到。”   一句“这么大年纪”,让大家交头接耳,暗中发笑。宜凤并不是故意的,但在清河郡主听来却很扎心,“我不过比大公主年长五岁而已,大公主十月就卒业了,再想进来,还不能够呢。”   所以啊,过了读书的年纪还硬生生挤进来,什么目的大家心知肚明。   宜鸾很看不惯她的张狂,嫌弃地调开了视线。   外面要变天了,乌云滚滚压着地面而来。刚立秋的节气,怎么还像盛夏时分一样。只是少了狂风,天色阴沉,却也用不着关窗。殿里吵吵嚷嚷的,但倏忽之间又万籁俱寂。宜鸾回头望,见太傅从殿门上进来了,还是如常的神情,从她身旁经过,带来一缕清风。   清河郡主那么大的人站在那里,他照样没有多看一眼,头一件事竟是点了宁少耘的名。   宁少耘闷着头把罚抄的课业交上去,太傅垂眼一页一页翻看。清河郡主等了半晌,也没见太傅理会她,心里不快,但也得沉住气,娇俏地唤了一声老师,“请老师给学生赐座。”   大家看戏一般看向太傅,因为清河郡主的捣乱,这课堂忽然变得生动有趣起来了。   让她插班,是太后特许,太傅也就默认了,随口吩咐殿上伺候的内官,在最后一排为她添置桌椅。   谁知这个安排她不喜欢,站定了不挪步,语调里也带上了微微的幽怨,“太傅是对学生不满吗?就算有私怨,也不能这样公报私仇吧,将我安排得那么老远,如何聆听老师教诲?”   太傅内心平静,已臻天道。在他眼里,清河郡主和其他让他头疼的学生一样,不敲打不成才。   “郡主嫌坐得远?陛下的座位倒是靠得近,要不然,郡主与陛下换换吧。”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清河郡主就算再娇惯,也不敢当真和少帝换座位。见少帝作势要起身,她慌忙压了手,“陛下安坐、陛下安坐……”然后不情不愿地迈着缠绵的步子,往后排去了。   课堂上安静下来,太傅今日讲的是诗词歌赋,从处事格局,扩散到河流山川。   宜鸾最怕的就是作诗,那么多饱满的情绪要融入五言七言中,实在太难了。当然大多时候她还是脑袋空空,情绪低迷的,所以更不喜欢这种上课内容。   太傅说为官的感想,浮名伴此生,独坐云台中。负着手在讲台前踱步,“今日就以天气为题,作诗两句。”   为了测试新来的清河郡主功底如何,太傅有心让女学生先来。宜凰的诗一向作得很好,她说空山雨脚随云起,昏明不定月霜天。   清河郡主当初也是拜过大儒为师的,不过如今满脑子情情爱爱,吟的诗也散发着酸臭味。她含情脉脉凝望太傅,“万里垂云金裁剪,两心依依如蜜甜。”   结果招来大多数人嗤之以鼻,这属于是生拉硬套,尬作情诗了。   宜鸾也随众表示嘲讽,谁知坐回身来,正对上太傅的目光。   她心里咯噔一下子,太傅说出了她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三公主,你来。”   来……她哪里“来”得出啊!   宜鸾站起身,臊眉耷眼。   反正胡诌两句,也比一问三不知强。情急之下朝窗外望,这下是豁出去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好多大树……在洗澡。”   100个小红包~ 第7章   刹那间,华光殿内鸦雀无声,好学生和坏学生都沉默了。   太傅看她的眼神,复杂里透出绝望,大概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尽心尽力地教授,会教出这样一个胸无点墨的学生。是自己的教学出了问题吗?可先前的二公主明明就对得很好。看来还是个体的差异,这位三公主是四姐弟中,唯一靠读书成不了才的。   困顿的太傅望向窗外,雨确实下得很大,将树顶的枝丫打得左右摇摆,细一些的枝干也被压弯了腰。如果照着情境来看,这两句诗不算太敷衍,但要照审美来评断,简直可说是惨不忍睹,让他这个做老师的都不禁汗颜,这一届教得太过失败。   然而三公主的不成器,是有目共睹的,这类学生还得以鼓励为主,不能太过伤其自尊。太傅平了平心绪道:“对仗不算工整,韵脚倒是勉强押上了。心情和场景虽粗陋,但……胜在写实。书到用时方恨少,说出了殿下的心声,既然自知不足,日后好好读书,尽力弥补吧。”   宜鸾总算松了口气,坐回去后却隐约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暗笑。   她很不高兴,循声看过去,是清河郡主和她新结交的邻桌。   太傅垂眼发话:“课堂上不得妄议,不得喧哗。谁若是触犯,即刻退出华光殿去。”   虽然没有明着指向谁,但清河郡主坐不住了,“三公主的诗作得再坏,也博得了老师的点评。我呢?我的诗如何,老师怎么回避了?”   本来就是,她是冲着太傅这个人,才来这无聊的学堂的。她是家中娇生惯养的老幺,胆子很大,一点都不在乎那些半大孩子的目光。脸上带着笑,略带挑衅地与太傅叫上了板。   太傅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记仇的宜鸾接过了话头。   “阿姊那两句诗,风马牛不相及,我只听出了不合时宜的轻佻,和莫名其妙的狂性。平心而论,还不如我的呢。”说完讨好地觑觑太傅,“是吧,老师?”   不会作诗,却有评点的天赋。太傅没有应承,也没反驳,就说明认同了。   清河郡主气得咬牙,账当然要算在宜鸾头上,但不影响她的目光继续追随太傅。   太傅果然于万人之中依旧光辉灿烂,当初在朱雀阙前的惊鸿一瞥,让她打定主意非卿不可。早前她一直不愿意出嫁,嫁到别人府上哪及在家自由,这一拖拖到二十五,父母早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现在听说她相中了太傅,大夸她眼光好,这门亲事务必要做定,全家都无条件支持她。于是想办法将她塞进华光殿,相信日久生情,相信烈男怕缠女。反正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计划在一步步实行,清河郡主支颐凝望太傅,情窦初开很是美好,若能得到回应,那就更好了。   宜鸾时刻留意着她,见她一脸花痴,撇嘴挪开了视线。   倒也不是看不起她纠缠太傅,单纯就是和她不对付而已。宜鸾生于帝王家,不参与政事,但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   相王在朝说一不二,始终压制着闻誉,这李悬子又仗着她爹的排头闹到华光殿来,妄图拉拢太傅,这是巨大的隐患。自己的事还有时间,可以往后稍稍,目前首要的任务就是搞破坏。毕竟她也怕太傅万一守不住,和李悬子暗通款曲,终身不娶,又没说不能有红颜知己。条例是死的,人却可以变通,太傅和相王要是强强联手,那她就算最后和亲,闻誉也还是会做一辈子傀儡国君。   向上望,讲台上的太傅如常讲学,多了一个李悬子,仅仅只是又增加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缓慢而细致地分析诗人与名句,冷冰冰的文字在他的描绘下逐渐有了温度,让人得以窥见千百年前的盛世。   窗外大雨如注,殿内却是一个温暖平和的世界。每个人的书案上都燃起了一盏蜡烛,烛火摇曳,神情也在跳动的灯光下乍悲乍喜。   尚且意犹未尽,课却已经结束了。太傅收起书卷布置课业,宜鸾忙于记录。眼梢瞥见李悬子的身形如离弦之箭,直直冲到太傅面前,捏着娇柔的嗓音道:“老师授业辛苦,学生带了些点心送予老师,请老师笑纳。”   宜鸾暗中嫌弃,这李悬子的手段也不比她高明嘛。看太傅的神色,显然不怎么领情,于是她飞快扔下笔,顺手接过了清河郡主手里的食盒。   “阿姊初来乍到,与我们做同门,应当先和我们打好交道。老师平时待我们最和蔼,有好吃的也会先紧着我们的。听说南方的点心比中都的精美,莫如让我们来替老师尝一尝,万一有毒,也是我们先死,就算报答师恩了。”   清河郡主呆愣当场,反应过来后急忙去抢夺,顾此失彼了。等意识到孰轻孰重,太傅早就走远了,气得她直跺脚,回过身来质问宜鸾:“三公主,你是故意的吗?”   宜鸾一脸无辜,“是故意的啊,我馋阿姐的点心,想吃。”   女孩子之间的吵闹,不至于上纲上线。清河郡主本就是家里最小的,丝毫不知道谦让为何物,也顾不得宜鸾的身份了,气急败坏道:“我与太傅说话,你为什么总来掺和?我敬你是公主,你小小年纪,却不知道长幼有序。”   这话有错漏,旁边的宜凰冷脸道:“当亲姐姐的没说话,外人充起‘长’来了。李宜鸾,没事莫随便称呼人阿姊,弄得别人信以为真,混淆了身份。”   宜鸾咧了咧嘴,“我记下了。”   转头看,李悬子气喘咻咻,她又猛扎了下她的心窝,“郡主,先前太傅的诗中玄机,你窥破了吗?”   清河郡主茫然,“什么玄机?”   “就是那句浮名伴此生,独坐云台中啊。”宜鸾扭捏地笑了笑,“我的寝殿就叫云台殿,我与太傅背后的事不便细说,但你可以细品。”   一石激起千层浪,连宜鸾自己都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胡诌,会引来这么大的反响。   原本众人都已经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听见她这一宣扬,纷纷驻足回望,质疑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激动,“真的假的?三公主,你别不是在吹牛吧?”   宜鸾发现情况好像不太妙,她只是想刺激一下李悬子,没想把自己搭进去。   可现在否认,功亏一篑,李悬子正拿要吃人的目光看着她呢。她只得模棱两可地应对,“什么真的假的……要是不信,那就算了。”   反正她没有一口咬定,剩下的就随他们自己想象去吧。对于高高在上的太傅,学生们常带敬畏和艳羡,所以太傅有点风吹草动,大家比自己的事还上心。   有人说:“别听她唬人,太傅最是自矜,怎么会和她夹缠。”   也有人宁可信其有,“那不一定,没看见太傅近来对她不那么严苛了吗。上回迟到没打板子,今日作的歪诗,太傅还夸她写实。我就说,三公主什么时候在太傅面前如此有分量了,原来其中有隐情。”   宁少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点回不过神来,难道自己成了他们游戏的一环?   不不不,他不相信。   “一切分明只是巧合,你们想得太多了。”   “那独坐云台中作何解?明明可以坐爵台、坐瑶台嘛,为什么偏偏要坐云台?”越说越言之凿凿,“太傅用词之精妙,每个字眼都有深意。总之文化人的感情你不懂,就不要再作无谓的质疑了。”   宁少耘诧异地望向宜鸾,把她心虚的模样,自动理解成了羞赧。   清河郡主则嫉妒得要发疯,“太傅如何会看上你?长公主虽然身份高贵,但你才十七,太傅不会喜欢你这种少不更事的小丫头。”   宜凰又嗤笑,虽然她知道宜鸾在鬼扯,但不妨碍她借机刺激李悬子,“不喜欢年轻的,难道喜欢年纪大的?我听说王叔又纳了一房小妾,今年才十六岁。”   清河郡主调转目光虎视眈眈,“我家的事,又与你有什么相干?”   宜凰一贯那副拽样,不以为意道:“我是实话实说,你生气,随便你,反正我就是要说。”   “你……”清河郡主恼火得扬手,差一点就打下去。   劝架为主的宜凤这回拔尖了嗓门,“你敢以下犯上,王叔也保不住你!”   她们亲姐亲妹,蛇鼠一窝,果然一进华光殿就长了见识。   李悬子只得放下手,心里仍是愤愤不平,那眼神几乎要把宜鸾剜出两个血洞来,“我不信,定是三公主有意抹黑太傅。他诗中有你寝宫的名字,证明不了什么,三公主若是有胆量,就随我去见太傅,咱们当面把话说清楚。”   去太傅面前对质,难道她傻了吗?   宜鸾扭过身道:“你是太傅的什么人?太傅与我,谁也不必对你有交代,更别说向你澄清了。”   这个时候得见好就收,忙招侍书的女官进来,把书和文房都装进书匣里,又转身喊少帝:“我与陛下一同回去。”   少帝道好,和她一起出了华光殿。   回去的路上,少帝犹犹豫豫,终于还是把话问出了口,“一会儿凌王世子,一会儿太傅……阿姊,你到底心悦哪一位?”   正是青春年少的姑娘,让人看不懂吧?宜鸾道:“我哪位都不心悦,你这十五年的阿弟算是白当了。”   少帝觉得费解,“那你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宜鸾道,“不想让李悬子和太傅好上啊,他们一好,相王与太傅就联了姻,那咱们岂不更被动了?我这叫釜底抽薪,声东击西……反正全是我的计谋,你不懂。”   他怎么不懂呢,他这位胞姐的心机,他可太了解了。想当年他不肯吃饭,只想吃肉,宫人和阿娘怎么哄都哄不好,还是阿姐出马,把事情摆平了。   她在满满一勺的米饭顶端放上一块肉,四平八稳坐着来喂他,进嘴之前抖一抖,喂他一勺,再抖一抖,喂他一勺……他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吃了整整一碗白饭,一点荤腥都没沾上。最后她当着他的面把肉全吃了,还骂他笨蛋。这件事他到现在都记得,果然是计谋了得。   “那宁少耘呢?难道是为了拉拢凌王府?”   少帝还是把她想得太高深了。   宜鸾走在濯龙池边,慢慢顿住了步子,“闻誉,你没发现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吗?告诉你,我遇见了一件很荒诞的事,现在的我,不是原来的我,是一年后的我。章和三年,我被派往渤海国和亲,死在了大婚当日,但不知怎么,醒来又回到了和亲前。所以我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打算想办法,尽快把自己嫁了。”说着惆怅地搓了搓脸,“阿姊我现在很发愁,找不到少年,打算找老头。”   100个小红包~ 第8章   这个解释,属实有些牵强。   这位胞姐向来天马行空,所以她神乎其神地说,少帝云里雾里地听,听到最后还是一脸茫然,“阿姊,你到底在说什么?”   宜鸾的声情并茂,没有得到他的理解,她原本满含期待,这时不免有点失望。   当然会有这种反应,也不能怪闻誉,什么一年前一年后,谁听了不犯迷糊。她现在只要引领他抓住两个要点,“明年六月间,台阁会上疏太后,与渤海国联姻。为了表示诚意,和藩人选必须是真正的西陵公主,那个公主就是我。渤海国的鬼天气,走了几个月还在隆冬,我那么好的身体都没扛住,到了渤海上都不久,就死在龙泉府了。”   少帝目瞪口呆,“死了?那……那……你现在是人还是鬼?”   宜鸾说当然是人,“我的魂儿回来了,住回了一年前的壳里。”   虽然少帝很愿意相信她,但这一切实在太荒唐了。   仔细看了她良久,少帝说:“阿姊,你近来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是不是上回你想住得离华光殿近些,朕没有替你办成,你不高兴了?朕也想过很多办法,但东宫与北宫都没有空余的宫殿,要不这样吧,章德殿后的金马殿闲置着,你可愿意搬到永和里?那里离华光殿远了些,但是离太傅官署很近,今日得空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宜鸾头都大了,“我就想上课少走些路,不是想离太傅住得近。每日上课见到太傅已经很难受了,要是住到一片里坊,那更不得活了。”   少帝惨然看着她,她现在给他的感觉,就像临死的愿望不曾实现,死不瞑目似的。   原本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蹦出这么多胡话来……要不然找个太医给她看看脑子吧,别不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磕了,留下后遗症了。   宜鸾瞥他一眼,发现他一直玄妙地望着自己,就知道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   无奈地垮下肩,她又慢慢踱开了,嘴里喃喃自语着:“我自己的苦恼,果然只有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我。”走了一程,回头道,“若是哪一日台阁真的上了奏疏,你要记得我的话,我不想离开砻城,再死一次了。”   少帝忙点头,其实自己多少也回过一点味来,“阿姊,你就是想找驸马了,对吗?”   宜鸾觉得他孺子不可教,鄙夷地唾弃,“肤浅!”   少帝也不管她是真心话还是害羞推脱,自顾自道:“阿娘过世后,没有人惦记阿姊的婚事,阿姊自己操心也是应该的。只不过那两个人选都不合适,凌王世子不配,太傅是难配。皋府的人不能成亲,据说成亲就破了道行,败坏功法。”   “可我也没见太傅施展过什么法术呀。”宜鸾道,“爹爹别不是被骗了吧,这世上真有皋府吗?”   少帝却对太傅深信不疑,“当然有。皋府是方外琅嬛,天帝在人间的藏书阁,所谓的法术可能是世人杜撰,但太傅的学识,却是有目共睹。你知道太傅在白虎观有多少门生吗?那些博士儒生各有所长,许多已经入朝为官,政务上很有建树。咱们华光殿,不过是太傅带过的,最差的一班学生。”   看来对太傅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宜鸾问少帝:“这么多门生,太傅今年到底多大?”   少帝说不知道。早前太傅一直不愿意教授这些凤子龙孙,他们也不得有机会见到他。后来先帝崩逝,太傅受先帝托孤,才勉为其难主理了华光殿。少帝有时听臣工奏事,话语间能推敲出,太傅入朝有些年头了。何故现在看上去也才二十出头,没人能说清。   “总之阿姊不要去和清河郡主争执,太傅也不是随便就能被她左右的。相王张牙舞爪,殊不知更厉害的是太傅,半个朝堂的官员都出自太傅门下。要论威望,太傅比相王高得多,朕只要太傅保持中立,不愁收不回大权。”   少帝的话,无形中给了宜鸾启发。她忽然想起当初和亲,太傅好像并未发表过任何意见,唯一的宽宥,只是准她不用再去华光殿上课。   可见太傅确实是个凉薄的人啊,再怎么说也是授过两年课业的学生,知道她一去千里,毫无表示,连一句临别的赠言也没有,更别说替她求情了。   但正是这样一个人,手上却攥着权柄生杀。犹记得她那时走投无路,也去央求过他,他以不问政务为由拒绝了。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一遍,想必太傅照旧会袖手旁观吧。   山不来就我,我何不去就山呢。当谣言传到一定程度,她再去和亲,就是他罗隐不仁不义。太傅为了自己的名声,也得施一施援手吧!   几乎在须臾之间,宜鸾就制定好了新计划,她要抱住太傅这条大腿,和谁谈婚论嫁,都不及和太傅传出私情管用。至于面子,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只要能留在砻城,她是一点面子都不想要了。   打定主意,她自得地笑出了声,这忽如其来的反应让少帝一头雾水,只管忧心忡忡地盯住她,“阿姊,你怎么了?”   宜鸾忙收起笑容,正色对少帝道:“你先前说金马殿空着是吗?从那里到太傅官署,需要多长时间?”   少帝算了算,“至多半炷香。”   好极了,半炷香时间,距离越近,传出风言风语的可能性就越大。   宜鸾道:“阿弟,你得想个办法,让我名正言顺住到金马殿去,否则太后那里不好交代。”   少帝想了想,“这有何难,阿姊看朕的吧。”   然后少帝就病了,人整天恍恍惚惚地,找不出病症,就是没精神。在床上躺了两天,议政告假,上课也告假,这让太后都着急起来,第三日一大早就赶到章德殿,质问太医,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   太医支支吾吾,因为看不出病症,少帝又实实在在要死要活,不交代个子丑寅卯,头上这顶乌纱帽就要飞了。于是煞有介事地回禀太后,“陛下肝气郁结、痰气交阻、心神失养,须补血养心、益气安神……”说到最后还有些玄乎,搓着手道,“若是能招巫医来看一看,那更好,双管齐下,方是上策。”   鄢太后那张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是何意?陛下中邪了?”   太医忙摆手,“安神、祈福,有百利无一害,真的。”   衣不解带照顾了少帝两天的宜鸾趁机说:“昨夜我守着他,听见他迷迷糊糊唤阿娘。母后,陛下一定是思念母亲了,还请母后常来看望他。”   鄢太后斜眼看了看少帝,当年先帝把丧母的少帝送给她养,说是母子,其实彼此也就相差十三四岁。鄢太后不喜欢小孩子,对少帝也不怎么关心,基本都是交给下面的傅母照顾。鄢太后是个清醒的人,并没有指望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忘了自己的生母,把她当亲娘。   所以现在少帝迷糊间喊阿娘,断不是喊她,长公主请她常来看望,也只是顺风话罢了。   鄢太后寥寥应了声,复对宜鸾道:“陛下抱恙,你是阿姊,多多照顾他吧。”   宜鸾等的就是这句话,“我照顾他,本就是应当的。不过太医说,陛下的症疾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我每日往返不便,晚间也得守着他。所以想禀母后,暂时搬到后面的金马殿来住,请太后允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语调也诚恳,宜鸾自觉无懈可击,但在面对鄢太后犀利的目光时,还是感到一阵心虚。   时至今日,她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爹爹会对鄢太后如此痴迷。不可否认,鄢太后是绝色,她的出现,让西陵后宫的所有嫔妃黯然失色,但光是美就有用吗……   没错,还真的有用。   爹爹热脸贴冷屁股,贴得不亦乐乎,太后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由此可见,男人政务上的果决和私生活无关,曾经在宜鸾眼中那样伟岸的爹爹,还不是被鄢太后拿捏住了七寸。   也许这就是爱吧。   不过爹爹的爱,好像没有感化鄢太后。自从守了寡,她脸上的不耐烦,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继续扩张了。   她瞥着宜鸾,仿佛在斟酌这番话的可信度。但她又是个怕麻烦的人,最后懒于求证,随口就答应了。   宜鸾暗中雀跃,恭恭敬敬地把太后送出了章德殿。   搬到金马殿来,是她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求稳就是了。像作一幅画,色彩铺陈到位,重点处还需几笔勾勒。等日后看准了时机,在众人面前营造出声势,这场精妙的布局就可一举两得。   所以第二日去上课,又有了谈资,她装作不经意地向宜凤抱怨:“从金马殿到华光殿,路程更远了,走得我脚都疼。每日还得提早出发,真是心烦啊。”   宜凤是老实头儿,她真切地同情这位三妹妹,“太后怎么忽然下令,让你搬到金马殿去?这样来回多不方便。”   宜鸾说正是呢,“我也不愿意住到永和里。”   说完招来清河郡主连天的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会住到永和里去?当然是硬凑过去的!”   她们拌嘴,凌王世子却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那十遍《道德经》,好像抄出了他和三公主更深的纠葛。   本来他不情愿,想尽办法推诿,后来他认命了,谁知三公主忽然对他不闻不问起来。那天的热情像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怀疑一切不会是他的一场梦吧!   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悲凉,他忍不住过去问她:“你住进永和里,是为了离太傅更近一些吗?”   宜鸾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宁少耘翕动了下嘴唇,发现女孩子真是莫名其妙,前一刻说看上他了,后一刻又和太傅不清不楚。感情这种事,怎么能闹着玩呢,他确实有点生气,但又不敢表达不满。毕竟三公主和太傅,他哪个也得罪不起,那十遍的《道德经》,就当是随礼好了。   小道消息在同窗间传得沸沸扬扬,年轻的孩子们,容易说风就是雨。正聊得热火朝天,太傅来了,众人立刻凝神静坐,谁也不敢多提一句题外话。   向上看,讲案后的太傅娓娓授课,讲五经、讲六艺,偶尔抬眼审视底下的学生,眼神宁静如海,不起波澜。   再看三公主,闷着脑袋盯住书页,仿佛那一排排文字中有秘境,看久了能盯出花来。   清河郡主慢慢舒了口气,气恼归气恼,还是得冷静下来。毕竟自己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她和太傅之间的关系,应当是成熟男女之间的关系,做什么要和小孩子争长短。   她想好了,自己也不是当真来读书的,要找准一切机会与太傅独处。只要两下里有了进展,就不用再来上什么课,浪费时间了。   整整坐姿,她愈发坐得娉婷,只等一下课,就准备和太傅好好套套近乎。   结果时运不济,那个讨厌的李宜鸾见她行动,又抢先一步挤到太傅面前,靦着脸说:“学生看《尚书》,有句话不懂,想请教老师。老师这就回官署吗?学生正巧与老师同路,莫如咱俩边走边说吧。” 第9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宜鸾总觉得太傅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深意。   不过做老师的,到底不能拒绝学生的讨教,太傅轻轻一颔首,算是准许了。   他转身朝外走,身形翩翩,恍若惊鸿。宜鸾跟上去,经过李悬子面前时,愉快地朝她吐了吐舌头。那一瞬她看见李悬子表情愤恨,朝她怒目相向,她忍了又忍,差点没笑出声来。   “老师,我也有问题请教。”清河郡主不屈地说,“学生刚来华光殿,还未跟上大家的课业,亟需老师指点。”   太傅果然顿住了步子,回身望向她,“既然你们都有问题请教,那就一同上官署吧。”   太傅看上去是不偏不倚的,也很愿意替学生答疑解惑,但这三人同行,却一定不是清河郡主想要的。三公主嘴那么坏,谁知道又会说出什么话来,要是一起走,怕是没到官署,自己就被气死了。   况且男女相处,中间多出个人,想刻意亲近也亲近不得,那多糟心!清河郡主想了又想,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说:“算了,今日三公主先发问,就让予三公主吧,我明日再向老师讨教。”   宜鸾获胜了,洋洋自得,“那就多谢郡主了。”   可是一回头,正对上太傅的视线,太傅眼眸深邃如寒渊,淡淡道一句“走吧”。   宜鸾心头发紧,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真是情急上头,不知死活。   这下清河郡主巴结太傅的计划被她打断了,她自己也成功折了进去。老实说,她像华光殿大多学子一样,对太傅有着莫名的恐惧,经常是太傅看她一眼,她就噤若寒蝉。这回要同行,还要边走边问,想想就灭顶。   可是没有办法,木已成舟,反悔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   做戏要做全,遂拿大家都听得见的嗓门吩咐侍书女官:“我与太傅还有别的事要商谈,你凑在近处不好说话,远远跟着就行了。”   然后在大家的目送下跟上了太傅的步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段,走出神虎门前“哎呀”一声,蹲下来,“老师,我崴到脚了。”   一手背在身后着力摇摆,示意女官不要上前,自己则可怜巴巴瞅瞅太傅,“我站不起来了。”   太傅蹙了眉,这些奇怪的学生,每天都有突发的奇怪状况,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都说太傅冷漠,他也并非一点人情味也没有,垂下广袖,朝她伸出了手。   快看啊,了不得了,太傅果然和三公主有首尾。   远远只见一个身着玄袍的高大身形弯下了腰,三公主彪悍不再,我见犹怜地蹲在地上,这种场景多像一幅画,太傅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啦!   宜鸾的眼梢瞥见了争相探看的脑袋,心里大笑三声——这下总归坐实了吧。   款款抬起手,正准备搭在太傅掌心,太傅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她的腕子一提,直撅撅把人提溜了起来。连装疼都来不及,宜鸾酝酿的情绪一点都没用上,尴尬又呆直地站在了太傅面前。   太傅问:“能走路吗?不能的话让人来抬你。”   就算扭伤,也不用抬走吧!宜鸾作势动了下,“虽有一点疼,但我自己能走,老师请吧。”   太傅没有再过问,负手迈出了神虎门。那披拂的长发随广袖摇曳,人像要羽化登仙一样。   宜鸾心里暗叹,出尘的太傅,与这污浊的世道格格不入。你看,入了世,竟要被她这样的人算计,好可怜。   好在太傅浑然未觉,读书人心思就是单纯,他还在惦记她的问题,“殿下对哪句话不解,臣为殿下解答。”   刚才课上闷头翻阅《尚书》,果然派上用场了。宜鸾说:“就是那句‘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我想了良久,还是不大明白。”   太傅的解释通俗易懂,“矜者,贤能也;伐者,自夸也。不以贤能自居,天下就无人与你争比才能; 不以功高夸耀,天下就无人与你争抢功劳。出身帝王家,须得敬天、明德、慎罚、保民。殿下有心参悟,很令臣欣慰。”   这话说的,她也不是那么不堪造就,至多有点才疏学浅罢了。   “早知道,就应当拽上李悬子,让她也听一听。”宜鸾悄悄嘟囔,“以贤者自居,整日夸耀自己的功劳,说的不就是她那个爹吗。”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太傅听不真切,“殿下还有别的问题吗?”   宜鸾回过神来,忙说没有了。刚才那本《尚书》看得她费劲,光这短短的一句就背了半天,哪里还记得住第二句。   “那殿下请回吧。”太傅拱了拱手,“臣告退了。”   宜鸾见他要走,忙道:“别告退呀,我与老师住街坊啦,老师还不知道吧?昨日太后准我暂居金马殿,以便就近照顾陛下,当时我还想着离华光殿太远,怕上课又迟到呢。但转念一琢磨,太傅的官署也在永和里,我可以就近聆听老师的教诲,不是一桩幸事吗。”边说边扬起灿烂的笑脸,“往后下课,我可以一路护送老师,免受那些闲杂人等干扰,你看多好。”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口才,说得通情达理又知晓人意,虽然她读书不怎么样,但在为人处世方面,还是有点小特长的。   太傅不置可否,每日下课都要一起走,对于时刻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的太傅来说,并不是什么美事。   宜鸾觑觑他,见他毫无反应,生怕他没听懂她的意思,小心翼翼提点,“我说的闲杂人等,是那些想对老师不利的人,老师明白学生的苦心吧?”   两次阻拦清河郡主,做得再明显不过。太傅其实也有些费解,在众人的眼中,区区一个清河郡主,真的会对他造成困扰吗?   一个莽撞的宁少耘自以为是就算了,如今又来一个。他暗蹙了下眉,“臣在华光殿与诸位说过,要友爱同门,不可因私结怨。臣的身边,也没有要对臣不利的人,还请殿下以课业为重,不要将精力放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距离产生敬畏。宜鸾先前是很惧怕太傅的,但说上几句话后,觉得课堂外的太傅虽然淡漠,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沟通。   她摆了摆手,“老师不必为她周全,学生都看在眼里呢。这个李悬子,从小就招人讨厌,当初她跟着相王回京拜寿,在寿宴上处处显能,那时候就与我二姊结下了梁子。现在又来纠缠老师,难道她不知道皋府的规矩吗?她就是想害老师破戒。老师放心,有我在,她的奸计得逞不了。我一定会护卫老师清白,免受那些宵小的窥伺和叨扰。”   她说得激昂,简直拍着胸脯作保。   太傅看了她一眼,说不出话来,大抵也只能默认了。   其实照着太傅的处境来看,如同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一个信誓旦旦要保护他的人,同样打着不可告人的小算盘。不过宜鸾自认比李悬子强一点,李悬子是真馋太傅这个人,自己只想借助他的名声,在道德上捆绑他而已,两者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   先前担心接近不了太傅,接近之后又恐造成冷场,没想到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么强。宜鸾心情很好,万里艳阳如瀑,她负着手,含着笑,脚步轻快地跟在太傅身侧,穿过北宫,上了复道。   太傅对她没有过多的关注,她对太傅的一切却很好奇,包括他身边传奇般的童子。   目光悠悠转过去,她笑了笑,“午真童子,你老家哪里?跟在老师身边多少年了?”   午真一直本分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矜矜业业打理主人的起居饮食,从来没想过会有人留意他。   三公主发问,他很意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浮起一点尴尬之色,微微俯了俯身,“我是山亭人,在太傅身边侍奉,已有八年了。”   他一说“山亭”,宜鸾就觉得他的身世又玄妙了一重,山亭是太原古称,只在古籍上出现过,现在基本没有人这样说了。外面有传言,说午真是上清童子,所谓的上清童子,乃是古墓中的铜钱成了精,入人世间修行,曾陪伴过多位帝王和大贤。后来不知怎么,厌恶了,尸解而去,再没了音讯。如果午真果然是上清童子,那么太傅的来由,就真真切切不一般了。   宜鸾两眼放光,“山亭人啊……山亭哪里?你是哪一年生人?”   午真惊惶,求救般看向太傅。太傅叹了口气替他解围,“你先行一步回去,把我下半晌要用的书籍都准备好。”   “是。”午真得令,向三公主致意后快步离开了。   宜鸾看着他的背影喃喃:“午真平时吃得少吧?人那么瘦,睡觉别把床劈开了。”   太傅对插着袖子,面色平淡,“官署的床很结实,殿下不必担心。”   喜欢窥探别人秘密的,道德一般都有问题,太傅一定是这么想的。宜鸾忽然意识到,艰难地打了个圆场,“结实……结实就好。我只是看他平常板着脸,不怎么高兴似的……年轻人,就应该快快乐乐的,是吧,老师?”   以太傅的造诣,和她说话拉低了自己的学识,“识人不能只看皮相,他不苟言笑,焉知他不快乐。”   看这趋势是要论道啊,宜鸾很识相,忙说是,“有的人看着冷淡,其实心地好得很,譬如午真,譬如老师。”   她又借机拍了个马屁,用以与太傅建立良好的关系。本以为太傅至少会暗自受用,结果并没有。   “同理,看似热烈之人,或许也心怀叵测。是吧,殿下?”   这句“是吧”扔回来,怎么那么让人耳根子发烫。   宜鸾心头蹦了蹦,别不是让他看出端倪来了吧!应该不会的,自己的计划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安慰自己一番,很快又理直气壮——学生誓死捍卫老师的尊严,何罪之有!   转头看太傅,凌空的复道上长风过境,吹得太傅袍袖鼓胀,金冠下的青丝也缭乱了。宜鸾手忙脚乱压住自己飞舞的裙带,做小伏低道:“学生谨记了,日后一定带眼识人。”   若有似无的一声淡哂,成分复杂,不知是嘲讪,还是对她顺杆爬的肯定。   宜鸾还在兀自揣测,太傅已经下了复道。前面过北门,直行就是金马殿,太傅站在随墙门前微低了低头,“殿下请回吧。”   宜鸾很懂得尊师重道,“要不我送老师到官署吧,反正我也闲着。”   “闲着就多读书。”太傅和颜悦色道,“臣那里有几本好书,殿下若是需要,大可跟臣去取。”   宜鸾呆了呆,摆手推辞,“不必不必,学生书架上的书,多得读不完。”   太傅说:“那更好,殿下可以挑选一本喜欢的,写下心得……”   恰在这时,后面的侍书女官喊起来:“殿下,沙嬷嬷唤您吃豆沙团子啦!”   这一声来得恰到好处,太傅的话也成功被打断了。   宜鸾忙揖手,“学生就不送老师了,老师走好。”   说完不敢再逗留,拽着侍书快步跑进了金马门。   100个小红包~ 第10章   好险,差点就被太傅坑了。先前布置的功课不算,还要让她写什么心得,她这样的人,是能静下心来看书的吗!   得亏自己机灵,事先就吩咐好了侍书,让她见机行事。只不过所托之人不甚靠谱,连谎都撒不圆满。   宜鸾跑进宫门后,抚着胸说:“你人在我后面,怎么听见沙嬷嬷唤我吃豆沙团子?”   侍书咧着嘴道:“臣也害怕。刚才那一嗓子,臣把十年的修为都喊完了,殿下就担待臣一些吧。”   唉,也是,但凡见过太傅授业模样的人,有谁能不畏惧太傅。宜鸾安慰式的在侍书肩上拍了拍,两个人一同迈进殿门。还真有那么巧的事,沙嬷嬷端了荷叶碗来,老远就招呼,“恭喜我们殿下今日平平安安把课上完,快来坐下,刚做好的芙蓉团子,趁热吃吧。”   所以她身边的人,每个都以她读书不受罚为标准,只要见她是笑着回来的,问题就不大,今日秋高气爽,黄道吉日。但若是见她垮着脸回来,那么大家就都低调点吧,该掌灯的掌灯,该研墨的研墨,谁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嬉笑打闹,会惹殿下不高兴的。   排云上来伺候,修整了多日,一副身轻如燕的模样。   宜鸾坐在榻上,刚围好她的小围兜,高兴地问:“你的脚都好了?”   排云说是,踮着脚尖转了两圈,“都好了,一点没留病根。明日开始,臣就可以陪着殿下去华光殿了。听说清河郡主也上殿里读书来了,臣还没见过她呢,据说长得很漂亮。”   宜鸾边吃团子边比手,“确实很漂亮,丹凤眼,高鼻梁。”   宜鸾就有这点好,不因讨厌一个人,就恶意诋毁人家。李悬子的颜色,在她看来也算上乘,要是少一些妖俏和自认为美丽,那就无可挑剔了。   沙嬷嬷在边上打趣,“再漂亮,能漂亮得过咱们殿下?那位郡主我见过,太傲气,不爱正眼看人。我们总说奸佞才斜着眼睛看人,好好的金枝玉叶,做什么这副模样!还是咱们殿下好,一瞅一个窟窿,谁敢说我们殿下不纯良,不坦荡?”   “嬷嬷这是诚心夸殿下吗?”排云她们大笑起来,“什么一瞅一个窟窿,嬷嬷这是话里有话。”   宜鸾却笑不出来,她想起上辈子沙嬷嬷也这么说她,说她纯良。   旧时的记忆,排山倒海一样涌来,那时候自己多可怜,已经操控不得这具身体了,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看雪。好在老天爷有眼,没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想到这里,愈发要给自己加油鼓劲,既然回来,就不能白跑这一趟。   碗里的团子渐次变凉,宜鸾搁下了勺子。   沙嬷嬷她们原本还笑着,见她忽然低落,一时面面相觑,忙上来问她:“殿下可是不高兴了?老嬷儿说错话了?”   宜鸾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没有,“想起老师布置的课业,心里彷徨。”   沙嬷嬷一听转身吩咐:“赶紧张罗起来吧,给殿下预备文房。”   宜鸾站起身打了个饱嗝,“刚吃完团子就让我写功课,嬷嬷比太傅还要严苛。”边说边踱了两步,“容我消消食。”又喊上排云,一起上外面转转去。   永和里,她以前也常来,不过只在章德殿这一片打转,没有往南去过。现在搬来了,总得熟悉一下地形,于是两个人从北一路走到南。将近一片连绵的恢弘建筑时,宜鸾指着翠色琉璃瓦的院落说:“看,那就是太傅官署。”   排云本来只在北宫伺候,走不进这西陵王朝的中枢来,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太傅官署的顶是绿色的?”   这就到了宜鸾一展才学的时候了,“因为太傅官署里藏了好多书,最怕失火。绿主水,水能克火,所以唯独太傅的官署顶是绿色的……图个好寓意。”   排云“哦”了声,“咱们上太傅官署前溜达溜达去?”   宜鸾没那么勇敢,支支吾吾说:“上那儿去,万一遇见太傅,他问我干什么来了,我编不出好借口,他又要让我读书。”   那就远观吧,别凑近,转转就回去。正当两人探头探脑之际,见有人从宣平门上进来,一身茜素青色的月华裙,腰肢一扭,裙片在午后的日光下闪出粼粼水波。   排云问:“那是谁?不会是清河郡主吧?”   宜鸾一看身形,不是李悬子还能是谁。   “这人还不死心,又追到官署来了。”她摇头叹息,“你说这永和里好赖算是内城,还住着陛下呢,结果谁都能进来,真是没规矩。”   排云到底是她的得力膀臂,跃跃欲试道:“咱们上前,坏了她的好事。”   宜鸾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排云道:“殿下搬到金马殿,难道不是冲着太傅吗?以前读书磨磨蹭蹭,这阵子跑得比谁都快,以臣对您的了解,其中必有玄机。”   所以说,排云真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啊,她都还没和她交底,她就已经洞悉了。   只不过这次不能莽撞行事,宜鸾拽住她道:“我今日已经阻拦过她一回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现在就看太傅的了,若是太傅愿意与她周旋,那我再使劲也是枉然。”   排云觉得有道理,两个人遂扒在墙角,只露出一双眼睛朝外探看着,看清河郡主兴冲冲地来,还没进门,就被午真挡在了门外。   因为距离远,听不真切,看样子午真不太好说话。清河郡主毕竟是相王的娇娇女,脾气很有一些,说不通就硬闯。午真碍于她的身份,不能和她撕扯,几番劝退无果,还是让她挤进了门槛。   排云比宜鸾还要着急,摩拳擦掌道:“殿下,咱们杀过去吧。”   宜鸾也有几分动摇,毕竟事关闻誉,要是他们联上手,那少帝的大权更要缩水了。   正打算有所行动,不想李悬子又原封不动退了出来,看表情与姿态,除了无奈,还多了几分局促。   月华裙退到槛外,旋即一片玄色的袍裾也从槛内迈了出来,几乎是脚尖抵着脚尖,让人只能后退不能前进。   宜鸾和排云瞪大了眼睛,看太傅与李悬子对峙。太傅的云淡风轻里,从来不乏威严与冷峻,他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没有过多的赘言,只有一个字,“退”。   宜鸾看出了李悬子的狼狈,不知怎么,竟有些同情她。   接下来的结果自不用说,清河郡主被请出了太傅官署,待也待不住,只好回去了。   排云说:“这下郡主肯定不好意思再招惹太傅了,都被人赶出来了,多羞啊。”   宜鸾这个时候反倒觉得李悬子不够果敢了,“她不是一心喜欢太傅,要与他成婚吗,那她就得豁得出去才行。先前太傅这么撵人,前胸都快贴着前胸了,这么好的机会,她不曾把握住,实在可惜。”   排云诧然,“换作殿下,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宜鸾说:“抱上去呀,还等什么!咱们西陵女子不兴畏畏缩缩的,既然敢想,就要敢做。”   排云对她肃然起敬,“殿下不愧是殿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过殿下不是正跟郡主较劲吗,若是郡主当真抱上去,殿下不着急吗?”   虽然宜鸾很愿意让所有人都误会太傅和她有私情,但并不愿意贴身的人也认为她爱慕太傅,便摆了摆手,“太傅可是恩师,我哪能和李悬子一样。”   排云发懵的样子,看上去不大聪明,一张圆圆的脸,因为迷茫变得更无棱角了。   宜鸾把自己的计划完整地告诉了她,最后着重申明了一点,“我想借东风,对不起老师了。将来只要度过此劫,我再好好向他赔罪。”   说句良心话,排云确实闹不明白殿下到底中了什么邪,一口咬定自己死过一回又还魂,担惊受怕着唯恐要和亲。西陵建朝八十余年,还没有过与外邦联姻的先例,到了少帝这一辈,难道就要违反祖宗的章程吗?   迷惑归迷惑,作为一名忠心耿耿的女官,就算主子要发疯,自己也得跟着一起发疯。   所以三公主问:“排云,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排云点头如捣蒜,“不由得臣不信。”   “如此你也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排云说是,“臣感同身受。”   很好,至少身边有人信她,她再不是单枪匹马了。   第二日宜鸾去华光殿,装模作样说起前一日和太傅同行的事,“老师送我到北门,就让我回去。我原打算陪他去官署的,结果老师说去了官署就不能空手而归,那我怎么好意思,只得作罢。”   脸不红心不跳,把一切说得那么暧昧又不失真,哪怕太傅来了也挑不出毛病,实在是佩服自己啊!   正在宜鸾接受众人赞叹的目光时,忽然感受到了清河郡主冰冷的视线。她还是比较仁慈的,没打算把自己目睹的一切抖出来,毕竟伤人自尊。可谁知清河郡主反倒自己撞上来,“三公主年纪小,果然天真。像太傅这样的人,谁能走进他心里去,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妄念罢了。”   宜鸾不能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口碑被她破坏,冲她笑了笑道:“郡主做不到的事,别人未必做不到,有时候甘拜下风,可以成全自己的体面。”   她话没说破,但清河郡主却知道她暗指什么。这下真的气坏了,红着脸道:“你再说一遍,让谁甘拜下风。”   尖利的嗓音引来了众人的目光,连静心读书的少帝也站了起来,继续剑拔弩张下去,怕是会闹得不好收场。   好在宜鸾能屈能伸,知道没有必要和她争高低,便沉默着翻开书,铺好了宣纸,不再理会她。   清河郡主却因她的漠视更恼火,这回课是上不成了,砸了满桌的文房,转头就往外跑。大家目送她走远,料想她这下是不会再回华光殿来了。   课堂上缺一个人,对教学没有任何影响,太傅还是如常授课,反倒因为没人不时插嘴,课时进行顺利了不少。   宜鸾觉得自己做了一桩好事,至少天下太平了,华光殿的读书气氛也回到了原先。但却没料到,吃了瘪的清河郡主没打算善罢甘休,回去之后又哭又闹,一会儿要上吊,一会儿要抹脖子,差点把相王夫妇吓疯。   消息传到宜鸾耳朵里,她面上镇定,心里有点慌,暗想这件事不会牵扯到自己头上吧!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太后殿里的傅母过来了,直着嗓子传话:“太后有命,请长公主过德阳殿一趟。不要耽搁了,这就随我走吧。”   100个小红包~ 第11章   宜鸾有预感,李悬子这一闹,八成闹到太后跟前去了。   李悬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相王,如今他把持着前朝,太后还有仰仗他的地方。相王要是追究,太后就得胳膊折在袖子里,自己这暗亏,怕是要吃定了。   提心吊胆,动身之前得打听一下消息,追问傅母:“太后找我有何吩咐呀?”   傅母很老练,口风也紧,“殿下过去就知道了。”   宜鸾想了想又问:“德阳殿里还有什么人在?”   傅母低垂的眼皮略微抬了抬,“殿下就不要打探了,既是太后有请,难道还能推脱吗?”   说得是啊,一个没娘的孩子,有谁会护着呢,还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宜鸾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嘴里应着,让傅母稍待,自己进去换件衣裳。躲到屏风后就招来了排云,“你上太傅官署,替我向太傅求救吧。”   排云怔忡着,“臣怎么说呀?”   “就说我两回阻止清河郡主纠缠老师,清河郡主心有不甘,挑动家里向太后施压了。我这可是为了老师,才惹上郡主的,请老师大发慈悲,一定要来救我的命。”   排云忙点头,“臣这就去。”可待要走,又放心不下,“太后会为难殿下吗?她不会打骂殿下吧!”   大家印象里的后母,大多是十分凶悍狠毒的。宜鸾虽然贵为长公主,但少帝没有亲政,她这个长公主的分量轻如鸿毛。抛开地位不谈,在这深宫之中,也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小角色。   “我会随机应变的,但是恐怕支撑不了太久,若是太傅能来,我就有救了。”她推了排云两把,“别说了,快去吧,我的小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了。”   排云说是,悄悄从后殿的角门上溜了出去。   宜鸾整理好衣裳回到前殿时,危蓝正与那位傅母周旋,请她喝茶,请她坐。   傅母有些不耐烦,掖着手道:“我不喝茶,也不坐,就等着殿下快些移驾,我好回去复命。”   反正逃是逃不掉的,索性坦然应对吧。宜鸾示意傅母引路,自己带上危蓝出了永和里。   德阳殿,北宫最大的一座宫殿,历朝帝王居于此,但因当初先帝把这里赏了鄢太后,先帝崩逝后,太后也没有搬出去,于是这里就成了本朝的太后宫。   因规制极高,单单一个穿堂就有五十步之远。太后会客在西殿,西殿和中殿之间隔着雕花精美的隔扇门,那顶天立地的门扉一半幽闭一半洞开着,人还没走到槛前,就听见里面传出相王的嗓门,“这孩子一向爽朗,心胸也开阔,从不与人结怨,太后是知道的。这次不过是因为爱慕太傅,才出此下策去华光殿读书,原本就受着委屈,没想到还要遭受三公主如此羞辱,叫她一个大姑娘,如何忍得。”   相王是武将出身,战场上呼喝惯了,不会轻声细语,一句句掷地有声,简直像炸雷。殿里的太后已经听了半天,耳朵被聒噪得受不了,只好不动声色地往后让了让。   说家务事,怎么能少了相王妃。王妃更是对女儿的遭遇心疼不已,哭天抹泪地诉说:“她虽放低了身段,也不该让人随意践踏。外人倒罢了,三公主不是自家姊妹吗,论理应当唤她一声堂姐,反倒带着头的欺负她。她回来一说,我也跟着掉眼泪,我可怜的孩子……如今在家病倒了,又不肯看太医,眼看小命就要交代了,怎么不叫我们急断肠子。”   相王妃的嗓门也不遑多让,太后只好又往后让了让。   然而相王妃还不罢休,继续哀恳:“太后这回要替我们做主,抛却李家这层关系,您可是我的姨母。”   太后不高不低的一声应,像是努力在申辩着什么,“表的。”   相王妃毫不气馁,“娘家亲,辈辈亲。太后不向着我们,难道还向着别人的孩子吗。”   门外的宜鸾叹了口气,相王妃要是不提,她差点忘了,鄢太后与相王妃之间确实沾着亲,虽说不近,但还能攀附一点关系。这回相王夫妇一起进来讨公道,自己的处境堪忧,但她也不怕,好歹还有长公主的头衔支撑着她,相王夫妇总不能把她吃了。   于是振振衣袖,迈进门槛,目不斜视地走到太后面前行了礼。   太后看见她,头大得很,语调里流露出一丝疲惫,“你们在华光殿不好好念书,怎么又闹起来了?”   这句“你们”,其实很有深意,太后还是护着她的,责任五五分,没有全归罪在她身上。   宜鸾自然要捡对自己有利的说,“回太后,其实我与阿姊之间并无嫌隙,不过是阿姊心情不好,拿我撒气罢了。”   相王夫妇一听,眉毛倒插,“这可是胡说了,明明是殿下针对悬子,说的话句句像尖刀一样。”   李悬子会装可怜,难道自己就不会么。要是换作以前,刚直的宜鸾是绝不服软的,但现在也算有了历练,懂得转圜了,便冲着太后诉苦:“郡主误会我了,那日我读《尚书》,有一句话不解,课后向太傅讨教,与太傅顺路同行,郡主就很不高兴,一直出言讥嘲我。我原本不知道郡主究竟为什么怨怪我,要是早知道她的心思,我定不会与太傅说话,连课都可以不去上,请母后明鉴。”   太后听了,觉得她的解释还算合理,无奈相王夫妇并不买账。   “殿下一向是公主之中最机灵的,臣也知道殿下口才好,但在臣面前,这些巧舌还是收一收吧!”相王那张脸拉得八丈长,因为隐怒,显得有些狰狞,“殿下不该仗着身份目中无人,都是李家的儿女,殿下就算不看在她是你堂姐的份上,也该看在臣的份上。”   宜鸾忙向相王褔了福身,“王叔言重了,我不过与阿姊有几句小口角,哪里就目中无人了。”边说边对太后道,“儿臣知道错了,明日就去王叔府上,向郡主赔不是。”   就因为清河郡主看上太傅那件事,闹得太后也不得安宁,鄢太后早就觉得厌烦了,只是不得不应付相王。宜鸾既然这么说,她觉得可行,便对相王夫妇道:“三公主愿意亲自向郡主致歉……”   “不行!”相王没等太后说完,就出言打断了,“悬子眼下心境不佳,三公主再去见她,臣怕火上浇油,到时候不好收场。”   宜鸾委屈地看看太后,人家既然不接受,那她也没有办法。   太后强压住火气问相王:“郡主什么时候能消气,到时再让三公主去就是了。”   相王一哂,“消了气,三公主再去还有什么意义?如今她性情大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公主如何向臣交代?”   那雷霆万钧的嗓门,实在很有威吓作用,即便是再小的事,语气也渲染成了杀人放火。   太后拧了眉,脸上渐渐浮起怒意,当然那怒意断不会对相王发作,归根结底都是宜鸾惹的祸。她也懒得回护了,冷着脸道:“依相王的意思,要三公主如何给交代?”   相王道:“头一桩,请三公主搬出金马殿。永和里是前朝中枢,后宫之人如何住得!第二桩,请三公主不乘车马,负荆请罪,到时候郡主原谅不原谅,再看郡主的意思。”   这话说完,边上的危蓝急起来,低低唤了声太后,“殿下毕竟是长公主啊!”   宜鸾也被气得不轻,没想到这相王猖狂至此,竟敢堂而皇之提出这种要求。   然而太后脸上神情却不见起伏,她本来就怕麻烦,也不愿意为宜鸾得罪相王。相王的要求是过分,但为了打发他们,勉强也能接受。   宜鸾当然不答应,愤愤不平道:“王叔可别欺人太甚了,我与郡主起了争执,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吗?王叔护短至此,怎么不问青红皂白。”   相王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你堂姐卧在床上失了神魂,你却好端端站在这里,孰是孰非,还要向你堂姐求证吗?”   反正就是躺下的人占了先机,站着的人注定不占理。宜鸾无法抢白,太后又不帮她说话,只好任相王宰割。   相王妃露出得意之色,“既然说定了,那就这么办吧,先平了郡主的怒气再说……”   就在这时,门外终于有人接了话,“ 臣看大不妥,请太后与相王再议。”   众人朝门上望去,见太傅提袍进来,还是一贯从容的神色,但对于濒临绝境的宜鸾来说,却如神祗降临一般。   原本她是不抱太大希望的,毕竟太傅从来不管闲事,排云人微言轻,未必能请得动他。可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这刻宜鸾感动得眼眶发酸,第一次有了找到靠山的感觉。   太傅的出现,让局势发生了巨大扭转,太后也不好拿主意了,踌躇道:“还是再议吧。”   看相王的样子,仍旧不肯妥协,太傅向太后行过礼,这才来打圆场,“长公主年少,又与郡主是至亲,至亲姊妹之间发生些小矛盾,何至于让相王愤慨至此呢。”   “嗬。”相王皮笑肉不笑,“平时请都请不动太傅,今日怎么为了这点小事,赶到德阳殿来了。”   “相王也说是小事,小事就不必兴师动众,伤及彼此颜面了。”太傅道,“三公主是有错,大可让其私下赔罪。郡主有气,长公主也须顾及颜面,相王就高抬贵手,息事宁人吧。”   其实要是换个人说情,相王也不是非惩处三公主不可,但偏偏是他罗隐,这下不刁难也得刁难了。   相王调开了视线,“太傅佐王事,燮理阴阳,天下机要等着太傅主持,就不必过问这种私事了。”   太傅却一笑,“殿下与郡主都是我的学生,相王想以私事论断,罗某就要劝相王一句了。相王爱女心切,却不要忘记,殿下也是先帝掌上明珠,是西陵的长公主。长公主身份尊贵,仪比诸侯王,相王要其向郡主负荆请罪,不说僭越,冒犯天威之嫌是避无可避了。相王辅政,最忌口舌是非,何必落个妄自尊大的名声,让天下百姓议论。”   相王被他说得语窒,其实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个要求咄咄逼人,但为了给女儿出气,实在是顾不上了。   眼下太傅出面,事情肯定不那么好办。他和王妃对视一眼,王妃道:“免了负荆请罪也可以,但长公主须得搬出金马殿,这点要求不过分吧?这也是循着祖制,约束宫中内命妇。”   可是就连这个要求,太傅也驳回了,“长公主暂居金马殿,是为照顾陛下。长公主与陛下一母同胞,陛下抱恙,没有人比长公主更懂得抚慰,相王要令长公主搬出金马殿,可要先顾及陛下?再说天机轮转,应时而变,若遵祖制,太后也不该居于此,难道相王还要勒令太后,搬出德阳殿吗?” 第12章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感觉不到疼。起先对这件事无可无不可的太后,在听到太傅这样的质问时,终于打起精神看向了相王。   是啊,这德阳殿本不应该她住的,相王拿住处来说事,难道是明着挤兑常山长公主,暗里给太后抻筋骨吗?   太后这一盯不要紧,给相王吓出了一身冷汗。虽说先帝驾崩前,将少帝与朝政托付给了顾命大臣,但有太后临朝称制,这西陵最终拿主意的,还是鄢太后。只不过太后对权柄不甚感兴趣,太傅又只想教书育人,这才让相王有了一人独大的机会。   然而这一人独大,始终在太后默许的范围内。太后不计较,他可以横着走,前提是挥动爪子的时候,不能误伤了太后。如今太傅三言两语把火引到了太后身上,让她不再作壁上观,那么相王就得审时度势,收起他的霸道作风了。   相王忙朝太后摆手,“臣断没有这个意思。咱们这是在商讨长公主与悬子的纠葛,太傅又何必胡乱牵扯呢。”   鄢太后脸色不佳,前几天相王妃就带着清河郡主来找她,早过了念书的年纪了,非要挤进华光殿,像十几岁的孩子挂屁帘似的,着实让她为难了一番。如今入了学,好好读书就罢了,又和三公主吵起来……太后简直觉得她们烦死人了,连带着相王,也让她不满意起来。   “三公主暂住金马殿,确实是为就近照顾陛下,相王看在陛下的情面上,就不要对此耿耿于怀了。”太后耷拉着眼皮说,“至于三公主得罪了郡主,赔罪是应当,但相王不能只顾自己痛快,不顾帝王家颜面,如此因小失大,也不是你做臣子的道理。”   相王夫妇显然对这样的处置方式不满,相王妃揉着心肝申辩:“太后,悬子回来就病了,到现在还不肯吃饭呢。我们夫妇若只是为三公主一句致歉,也不必兴师动众进宫来见太后了。”   说到这里,鄢太后已是半带敷衍,“那就派宫中最好的太医过去,给郡主看病。郡主喜欢吃什么,想要什么,宫中之物随意挑选就是了,这样可行?”   相王看了自己的夫人一眼,朝她使眼色,让她说话。   相王妃立刻意会,这回不再死咬着宜鸾不放了,含笑望了太傅一眼,“既然有太后与太傅说情,我们也不是那等得理不饶人的人,就照着太后的意思办吧。宫中之物,我们不敢觊觎,悬子她什么都不缺,谢过太后好意。不过先前说的,三公主须登门致歉,这个不能免……也不是我们较真,只是想让悬子开怀一些,请三公主体谅。”   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宜鸾自然没有异议,忙点头应承,“我明日就去面见郡主。”   “殿下是要一个人来么?”相王妃道,“只怕悬子转不过弯来啊,最好能找个中间人说合说合……我看太傅正合适,若有老师从中调停,想必那孩子的心火也就平了。”   相王顺势又换了副嘴脸,笑道:“我与太傅同朝多年,太傅寻常轻易不外出,我也不得机会款待。若明日能来,我那小小王府可算蓬荜生辉了,我必定扫庭以待,恭候太傅。”   所以说相王是个钻营的高手,能把突发的变故一通盘弄,最终利益最大化。   说到底清河郡主的目标不就是太傅吗,太傅出现,是解了宜鸾的围,但自己也落入了相王的陷阱里,不跑这一趟,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宜鸾不知道太傅打算如何应对,率先回绝了相王妃的提议,“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就行了,为何要劳动老师?”   相王横了她一眼,“今日若没有太傅为殿下出头,能大事化小吗?殿下如何不知感念太傅,还说这样的话!”   宜鸾一向很讨厌这位王叔,今天这份讨厌果然更上了一层。   正要反驳他,却听见太傅应了声好,“明日我与殿下一同登门,探望郡主。”   宜鸾讶然转头看他,太傅面上波澜不兴,似乎这个要求,答应得一点都不为难。   相王夫妇满意了,“我们回去便将消息告知小女。那么明日,就静候太傅与殿下驾临了。”   相王夫妇朝太后行礼,复退出了德阳殿。太后看着他们走远,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瞥宜鸾,“日后离清河郡主远些,没事别去招惹她。”   宜鸾讪讪告罪,“儿臣错了,往后不敢了。”   太后扶了扶额,“闹了我半日,我的脑子都快炸了……”站起身对太傅道,“这件事就劳烦太傅了,三公主无状,请太傅代为周全。”   太傅微呵腰,退到一旁,静待太后走远。这德阳殿也不用再逗留了,连一句话都没有交代宜鸾,转身便朝外去了。   宜鸾愣了下,忙跟上去,边跑边说:“老师,等等学生。”   太傅恍若未闻,步子也没有放缓半分,虽说走得从容,但宜鸾还是从他的脚步里,隐约窥出了几分怒意。   心下紧张,又不敢留存积怨,有问题还是得当日解决,否则时间长了容易造成误会。于是回身示意危蓝先回去,自己哒哒跟在太傅身后,小心翼翼地说:“太后召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所以派身边的女官向老师求救……我没想到,老师当真会来。”   太傅心空如洗,遇上这种棘手的学生,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去和清河郡主较劲,又不是他授意的,到最后闹出乱子来,却要他出面解决,多少让他有种被逼无奈的感觉。   “老师,今日多谢你。”宜鸾谄媚地说,“我就知道老师顾念学生,不会看着相王一家欺负学生的。”   太傅到这时才向她施舍了一缕目光,“臣记得曾经告诫过陛下,不要刻意挑衅相王,这句话陛下没有转告殿下吗?”   说起这个,又是另一种悲哀,堂堂的国君还需避讳臣子。当初闻誉是同她说起过,因此他们谨记着,尽量避免与相王发生任何冲突。有时候就算相王刻意压制闻誉,大家也都忍了。   可李悬子的出现,本不在宜鸾的意料之中,自己也不是有心要和她过不去,只是担心她拿捏了太傅,少帝会腹背受敌。   但这话怎么和太傅说呢,毕竟一人一个心眼,说出来怕是会引得太傅忌惮。因此她唯有装傻充愣,“我没想得罪郡主,但又看不惯她总缠着老师。我这是为老师分忧啊,请老师体谅学生的一片苦心。”   不得同意胡乱出头,出了事一口一个“为了老师”。太傅的不悦不必掩饰,顿住步子道:“臣不管殿下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利用私怨牵扯上朝政。今日是没有如相王的意,否则殿下不乘车辇负荆请罪,这脸面还保得住吗?沦为全中都的笑柄是小事,折损了陛下的颜面是大事。你与陛下一母同胞,一损俱损的道理,殿下可明白?”   宜鸾低下头,面红耳赤,“是,学生明白……可我没想到,相王会小题大做。”   “现在殿下可见识到了?”他正颜厉色问,“有了这一次,殿下应当会吸取教训了吧?”   宜鸾点头不迭,“当然,我往后再不和李悬子起冲突了,就算她讥嘲我,我也不会理她。但老师,学生不能看着老师受人窥伺折辱,一旦李悬子想打老师的主意,学生就按捺不住这暴脾气,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她是个斩不断的滚刀肉,明明羞惭,却又振振有词。说得太傅纳罕,操着复杂的目光审视了她半晌,最后说:“臣错了,应该让相王收拾你。”   啊,这是不打算讲仁义了吗?宜鸾慌张地解释:“学生不是犟,只是想维护老师。”   或者……也许……她是真的好心吧。太傅心头的怒意终究平息下来,不想再与她作这种无谓的争执了,负起手快步上了复道。   宜鸾在后面紧追不舍,说实话,今天这番境遇真的多亏了有太傅,她心里确实十分感激他。   为了表示谢意,她说:“老师,我让人做些好吃的,给老师送去吧!还有午真童子,多吃一些,长得壮实。”   太傅对这些俗礼并不感兴趣,淡淡道:“官署有专人负责吃喝,午真也饿不着,殿下不必费心。”   “那我总要为老师做些什么。”宜鸾真挚地说,“老师今日帮了我,明日还要陪我去相王府。那里不知是什么龙潭虎穴,万一老师进去了就出不来了,那可怎么办?”   太傅额角一跳,“任他什么龙潭虎穴,臣自有办法全身而退。”   其实长公主虽然顽劣,但善于透过表面看本质。想起明天这场鸿门宴……倒也不至于脱不了身,不过麻烦和困扰,是免不了的。   宜鸾觑觑他的脸,他眉眼平和,神情坦然。以前平等地看待每个学生,现在言辞里似乎也有了高低区分。   太傅心里,什么都知道。   李悬子就是因为接近不了他,一直不得如意。想想明天,太傅白送上门,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老师放心,明日我守着老师,寸步不离。”宜鸾已经把一切想好了,“待我三言两语致了歉,我们尽快离开。相王若是请老师留下用饭,老师也不要答应,我怕他们在饭菜里下药。”   太傅迟疑地望了望她,“下药?”   “对呀。”宜鸾颔首,趁机又把太傅夸赞了一番,“老师为人,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定不愿意相信人心如此险恶。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小心总没错的。到了人家府上不吃不喝,别人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咱们早早地去,早早回来,青天白日的,不怕王府上有妖魔鬼怪。”   她说得很含蓄,最怕就是拖延到日落,李悬子豁出去绑太傅入洞房,那可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太傅是聪明人,当然听得懂她的隐喻,但明天行程排得很满,却也是一件麻烦事。   “我明日午前在白虎观选拔儒生,午时华光殿授课,直到未末才结束,最快也要申时才能前往相王府。”   宜鸾算了算时间,申时到日落,有一个半时辰,只要速战速决,还是来得及的。   “那就申时出发。”她慷慨地说,“老师要是不嫌弃,可以坐我的车。我让人提早在上西门候着,出了翊龙园,可以直奔相王府。”   太傅最重礼节,当然不会和她同乘。她的好意立刻就被拒绝了,“殿下自便吧,臣有自己的车辇,不麻烦殿下了。”   宜鸾心道这么见外做什么,都一路同行了,用两辆车不是多此一举吗,连交谈都不方便。不过太傅说出口的话,她没有胆量争辩,只好先应下,届时再见机行事。 第13章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八字没一撇偏要强行挂靠,当真有了几分事实,反倒不那么显摆,刻意追求低调了。   第二日宜鸾去华光殿,半分没提前一天的事,沉默着坐在座位上,沉默着取出书本文房,那文静乖顺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个人。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相王进宫刁难的事像长了腿,跑得人尽皆知。三公主招架不住,太傅出面维护的事实,自然也成了众人窃窃私议的焦点。   “我看有几分真。”理郡王家的蓬莱县主,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格,“否则上回我爹爹罚我,老师怎么不来救我?”   前半句话有待商榷,后半句话纯属找茬。有人反驳她,“你家住在阳和里,离大宫四五里呢,难道老师长了顺风耳,知道你爹要扒你的皮?”   蓬莱县主不高兴,鼓着腮帮子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见不得人好,不像我,乐于成全。你们说,太傅教授我们两年,先前也有七八位宗女,个个长得花容月貌,没见太傅与谁有私情。现在三公主被太傅另眼相待,这不是长了我们西陵宗女的志气吗,我看极好。”   这话当然会引来不满,“西陵宗女的志气,得靠这种事长?你满脑子情情爱爱,快闭上嘴,别说话了。”   眼看吵起来,也有人打圆场,“别争别吵,回头看太傅神情如何。”   反正只要情绪有变化,眼神一定看得出来。太傅但凡有一点波动,那就事实大于雄辩了。   一众人有鼻子有眼,商讨得不可开交,呆坐在那里的宁少耘引来了嘲笑,梁国公的长子斜斜挨过来,“子期,三公主这几日没给你送点心啊?”   宁少耘乌眉灶眼,没好气地冲对方哼了声,“我凌王府没吃没喝,还要人接济吗?”恶狠狠地把人轰走了。   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痛快,三公主的青睐来得快去得也快,弄得他都不好向家里交代了。思忖再三,还是得探一探虚实,便悄悄挪到三公主边上,压声道:“我母亲让我带话给你,问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吃饭。”   宜鸾抬起了眼,“吃饭?近来有些忙,去不了,替我谢谢表姑母。”   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电光火石望进宁少耘心里去。以前不觉得这位彪悍的三公主有什么讨喜之处,现在细看,怎么好像有点漂亮?   所以啊,机会放在眼前,挑三拣四不情不愿。机会忽然没了,又怅然若失万念俱灰,这不是矫情就是贱。   宁少耘承认自己有点不识抬举,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当然,他不会直截了当说愿意娶她,彼此还需要更进一步了解,毕竟自己的为人是很矜持、很慎重的。   于是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好回禀我母亲。”   宜鸾认真考虑了一番,“半年之内都没空。”边说边绕了绕鬓边的发丝,“你知道的,人一旦有了心事……很忙的。”   有了心事,一听就是感情上的心事,宁少耘泄了气,懊丧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但作为男人,多少有点不服气,他开始仔细观察课堂上太傅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不知是自己观察不够仔细,还是太傅过于老练,盯了半天,连一点皮毛都没看出来。   再打量三公主,她托着腮,照样百无聊赖。这样的状态,若说两个人有首尾,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可信。   宁少耘松了口气,传言是假的,一定是。或许三公主只是忽然对谈婚论嫁失去了兴致,仅此而已。有些事得走两步退一步,那天抱朴劝过他,输给别人丢脸,输给太傅不丢脸,他当时心里还是有些矛盾。现在坦然了不少,人云亦云的事少相信,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窗外鸟鸣啾啾,炎热早就褪去了,天凉好个秋啊!   宁少耘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课后,散学了,把书匣交给抱朴,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上西门。   上西门外是一片开阔地,两边阙楼耸立,底下车马云集,都是来接宗室子弟放学的。那些精美的车马中,有一辆格外醒目,玄色的团盖下,四柱低垂着帐幕,分明是三公的车辇。宁少耘有些不解,难道华光殿开始接纳官员子弟了?   正琢磨,衣袖被拽动了下,抱朴朝他使眼色。他回头一看,见太傅从上西门出来,径直登上了马车。   然后重点来了,三公主小跑着到了车前,脸上扬着热情的笑,不知和太傅说了什么。不过一瞬,居然登上太傅的车辇,与太傅同乘了。   宁少耘觉得眼前金花乱窜,万分悲凉地对抱朴说:“传闻都是真的。”   抱朴背着书匣,同样迷惘,边上的蓬莱县主兴高采烈,“看,我就说吧!”   马车跑动起来,所有闲言碎语都抛在身后,宜鸾喜滋滋地说:“我还不曾坐过王公的车辇呢,老师的车驾,比我的翟车舒服多了。”   太傅对她蹭车,没有什么好脸色,“殿下不是应该提前让人预备妥当吗。”   宜鸾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早就吩咐了,可谁也没想到,临出门的时候车辖丢了。时间紧迫,不容耽搁,只好来麻烦老师……反正顺路嘛,老师不会生气吧?”   就算生气,有用吗?太傅显然无话可说,微沉了下肩,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便再也不管她了。   宜鸾呢,只要和太傅同乘被大家看见就行了。倒也没有其他的诉求,她一路老老实实坐着,只顾偏身朝外张望,看街市上人来人往——西陵这些年边关战事不断,但京师重地,繁华照旧。   她是深宫中的女孩子,如果没有和亲这件事,实在不太关心国家政务,只知道五国打来打去,西陵最大的死敌是渤海国,但与别国诸如上吴、大朔还有后应,偶尔也会起兵戈。   街道上一个穿着甲胄的武将走过,她脱口问太傅:“为什么女子不能上阵杀敌?女子只配相夫教子吗?”   太傅到底是太傅,他没有对她的想法感到讶异,“臣从来不觉得,女子上阵杀敌有什么不可。若说不可,大概就是行军不便吧,千百年来战场上纵横来去的都是男子,没有专为女子设立的营地。将领治军再严明,难以彻底驯服人心,军中人多事杂,女子在军中的境地,会比沙场死战难得多。”   宜鸾叹了口气,其实她宁愿出生入死战一战,也不愿意靠着出卖婚姻求得苟且。当然,雄心是有的,不去回忆长途跋涉就一病不起这个经历,她简直觉得自己在女子之中天下无敌。   自己回魂的这半个月来,渐渐安逸了,渤海国对她造成的伤害也减淡了几分。但她心里还是很急,生怕台阁什么时候出奏议,相王又去鼓动太后,要把她送出去。   调头看看太傅,他眼观鼻鼻观心,在朝做官的,鲜少有他这样的。   宜鸾上辈子,确实从来没有和他套过近乎,主要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派去和亲。交情这种事,须得一点一滴积累,真到了死到临头再去央求别人,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老师,学生拜在老师门下两年了,您看学生这个人,怎么样?”她靦着脸,不管好坏,打算加重太傅对她的印象。   宽敞的车舆一角供着一只封闭的炭炉,炉上有银质茶吊,她斟了一杯茶,捧到太傅面前,抿出一个甜笑,“老师喝茶。”   喝了她的茶,是不是就得说好话?太傅勉强接过茶盏,并没有喝,“殿下要听真话?”   宜鸾心道假话你也不愿意说啊,便诚挚地点头,“学生只听真话。”   太傅果然一点没客气,“顽劣散漫,资质不佳,再读十年,也成不了大器。”   宜鸾的心一下子落进了地心里,“啊,老师,学生有这么差吗?”   太傅看了她一眼,“不过殿下有一桩好。”   宜鸾萎靡的精神又振奋了下,“什么好?”   “运气好。”太傅凉凉道,“不用参加科考,也不用凭才学挣功名。年满二十就能走出华光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宜鸾很失望,不就是说她凭借身份吗,这也不是什么好话呀……   不行,这种坏印象必须想办法扭转,她决定和太傅推心置腹一番,便道:“老师,其实学生也想好生读书,奈何学问不配合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生读书不行,但礼、乐、射、御都还不错,少师可以给学生作证。”   所以太傅对她也没有太多要求,“君子六艺,殿下通了四艺,何不再加一艺,至少把字练好,这点不难吧?”   想起自己的字,宜鸾有些汗颜,下笔毫无风骨,最多只能算工整,想必太傅已经忍耐许久了。她这个人的长处,就是善于吸取教训,忙道:“学生听老师的,明天起就开始练字,练好了送给老师过目。”   太傅知道她没什么定力,因此不抱太大希望,她这么一说,他也就随意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过巷,不多久就进了吉昌里。相王所谓的“小小王府”,实在是自谦了,明明气焰嚣张地占了半个里坊,就连门前的场地,也修建得宽阔平坦。   府里的人,头一天就知道有贵客临门,因此车还没停稳,家令就奔了出来,嘴里热闹地招呼着:“长公主殿下,太傅大人,小人有礼了。”   把人请下马车,赶紧往门内引,先行一步的小厮早就进去报信了,还没进门槛,相王就迎了出来。   这回不像在德阳殿时候的剑拔弩张,而是亲切地唤起了小字,相王拱手说:“弥逊,等你半日了,快请进。”   对宜鸾的招呼是顺带的,这份捧高踩低也太明显了。没有受到礼遇的人会记仇,所以相王要和太傅寒暄,她就出言催促,“王叔,我此来是为了向堂姐致歉,她人不出面,难道还卧着床吗?”   得知太傅要来的清河郡主,哪能蓬头垢面躺在床上呢,早就梳妆妥当,只等见真佛了。   相王“哦”了声,吩咐家令:“把郡主请出来。”   须臾郡主穿着留仙裙,环佩叮当地从后院出来,看得出薄施了脂粉,脸颊红润。   宜鸾脱口道:“阿姊今日气色真好,一点看不出生过病。”   这话换来清河郡主冷冷的一乜,也不搭理她,忙着向太傅见礼去了。   宜鸾被晾在一旁,但丝毫不气馁,左奔右突着,“堂姐……嗳,堂姐,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可惜清河郡主充耳不闻,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太傅,凝望太傅的样子,像在仰望一尊大佛。   “堂姐……堂姐……”宜鸾渐渐拔高了嗓门,“你可接受我的致歉啊?”   清河郡主被她聒噪得不胜其烦,气恼地打发,“别吵!”   相王妃也一心想支开她,“长公主殿下,前厅设好了茶水,殿下移步过去吧。”   宜鸾当然不上套,不依不饶地说:“王叔和王婶不是执意要我来赔罪吗,今日我来了,怎么又不当一回事了?”   相王妃很讨厌她的纠缠不清,又不能捂她的嘴,只好随口搪塞,“姐妹之间拌两句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姊大人大量,已经不生气了。”边说边拉扯她,“走吧走吧,咱们去喝茶。”   宜鸾一听,立刻唤老师,推开了相王妃说:“郡主已经原谅我了,大功告成,咱们回去吧。” 第14章   相王一家被她这么一说,都愣了下。相王妃“咦”了声,“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一根筋!”   清河郡主见太傅果然有了要走的意思,顿时沉不住气了,一面叫着“爹爹”,一面拿眼瞪宜鸾。   宜鸾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见她横眉怒目,愈发不买她的账,大肆招呼太傅,“老师,咱们快走。”   相王自然要挽留,“太傅难得来一趟,怎么能说走就走。我已备了薄宴款待太傅,今日无论如何要留下喝一杯,哪怕天塌下来,也有本王顶着。”   清河郡主心里慌得很,一面要稳住太傅,一面又要打发宜鸾,往左一转哀求:“老师今日不是来探望学生的吗,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怎么就要走?”往右一转又板起了脸,“三公主要走就自己走。宫门快要落锁了,你也确实该回去了,大不了我派人送你,你赶紧走吧。”   这样不顾情面出言驱赶,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宜鸾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凉声道:“过门即是客,阿姊这样,未免太失礼了吧。”   平常总不拿她当回事,但真要论起尊卑来,她毕竟是少帝的胞姐,太过得罪了也不好。   相王妃忙来做和事佬,装模作样呵斥了女儿一声,“不得无礼!”复又好言好语对宜鸾道,“你阿姊被我宠坏了,就是这样的脾气,殿下千万别与她计较。你看,王叔和太傅还有政事要商谈,咱们别管他们,上前面饮茶去。”说着就要拉扯。   宜鸾抽出手臂,笑着说:“昨日商谈好了,老师今日是来替我调停的,不是来和王叔商谈政事的。”   相王见她油盐不进,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既然拿政事做幌子,就得给个说法,至少是她和太傅都感兴趣的说法。   “陛下将要十六岁了,理政也日渐沉着老练,我在想,是否应当与太后商议,早日归政于陛下。”相王说完,复又浮起一个犹疑的笑,“当然这只是我一人所想,还拿不定主意。既然太傅来了,那就好好合计合计,看此事应当如何决策。”   所以这相王就是厉害,但凡是牵扯上少帝亲政的事,任谁都不能置若罔闻。这么一来,太傅着实是走不脱了,只要时间充足,李悬子就有戏可唱。   相王妃冲宜鸾微笑,“三公主,王叔果然要与太傅说要紧事,咱们就回避吧。走走走,茶要凉了。”   反正宜鸾也没想在他们面前博什么好名声,嬉笑着说:“王婶怎么总想支开我,是嫌我致歉致得不够诚心吗?”   相王妃忙周全,“哪里嫌殿下不诚心了,殿下千万不要多想……”   “那你们留老师用饭,怎么不留我?我还未在王叔家用过饭,我也要留下。”   这下相王一家都有些尴尬了,又不能拒绝,相王妃只得悻悻答应,“那好,让人另置一桌,我陪殿下喝两杯。”   结果宜鸾往太傅身边靠了靠,“不行,我要与老师坐一桌,还要坐在老师旁边。”   相王蹙眉,“这不是胡闹吗,我与太傅有政事商议,闲杂人等怎么能够旁听。”   老狐狸拿规矩来压她,不变通怕是不行的,宜鸾懂得拿捏重点,含笑望向李悬子,“阿姊,那你会陪我吗?咱们先前有些小误会,正好在饭桌上冰释前嫌吧。”   她促狭得很,不盯紧太傅就盯紧李悬子,反正只要不让李悬子单独接近太傅就行。   清河郡主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三公主,你是专程来克我的,是吧?”   宜鸾笑了笑,没有作答。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今日充当的是护花使者的角色,除了保住我方太傅,其他都不重要。到底经历了昨天的事,太傅的举足轻重可见一斑。换句话说,和亲那桩买卖也不是没有转圜,有太傅在,自己这条小命就有救,所以抱大腿的决心更加强烈,谁也阻止不了。   至于相王,当然也得权衡,总不能因为长公主作梗,就错失良机。到了最后,还是勉勉强强凑成了一桌,饭桌上决口没提少帝亲政,东拉西扯些朝廷选拔人才的闲事,然后劝酒劝菜,鼓励多喝。   太傅的不悦,还是被良好的教养完美掩盖了,让他无奈的是左右两侧的人。左手坐着清河郡主,右手坐着长公主,一个敬酒一个挡酒,执着的较量在他面前眼花缭乱地呈现,以至于他不得不往后避让,避免影响她们的发挥。   越是不让斟酒,清河郡主越是要斟,盖在太傅酒盏上的手终于被拨开了,她气恼地说:“我请老师饮酒,和殿下有什么相干。”   宜鸾眼睁睁看着清透的水光淌满杯盏,“喝酒有什么好,喝酒可是会误事的,浅尝辄止就行了。”嘴里说着,把自己的空盏和太傅的对换,也没多想,举起太傅的酒杯,就一饮而尽了。   “啊!”清河郡主怪叫,“你怎么喝老师的杯子!你、你、你……”   太傅眼波流转,眼底也有意外。   但宜鸾丝毫不觉得尴尬,老神在在道:“这有什么,我又不嫌弃老师。是吧,老师?”   相王夫妇头都大了,没想到苦心安排的饭局,被一个小丫头破坏得乱七八糟。   相王妃疲乏地吩咐侍酒家仆,“去,取新盏来。”   新盏来了也没什么用,郡主斟满,宜鸾就喝了,一面咂嘴嫌弃,“你家的酒怎么这么辣,一点也不好喝。”   她们闹得不可开交,相王叹了口气,意识到有长公主搅局,继续拖延只是浪费时间。   悬子看上太傅,他们夫妇当然乐见其成,但碍于太傅的身份,暂且只能持观望态度,至多不时给女儿伸一把援手。然而这些治标不治本,隔靴搔痒,裹足不前,下次机会不知在猴年马月。索性快刀斩乱麻吧,把话挑破了,大家安生。   于是相王正正颜色,在她们的一片喧闹声里,笑着对太傅道:“弥逊,入朝有十来年了吧?我看你一直居于官署,可曾想过在宫外置办一所宅邸?”   太傅慢慢摇头,“我每日来往白虎观和华光殿,住在官署方便些。”   “那怎么成呢。”相王道,“总是形单影只,不是办法。学问要做,日子也要过……你可想过成个家?好歹有个知冷热的人,忙了一天,回去有人说说心里话。”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原本吵嚷的郡主和长公主都静了下来,好奇地望向太傅。   太傅的回答,其实都在预料之中,他神色淡漠地说:“我喜静,现在的一切正合我意。再说我师从皋府,相王也是知道的,从入师门那日起,就发愿终身不娶了,时至今日也没有动摇过心志。”   这个回答怪让人失望的,相王妃道:“男婚女嫁本是人伦,做学问是要紧,但也不能存天理灭人欲。再说太傅这样的人品才学,不传承下去属实可惜了。”   太傅抬了抬眉,淡淡一笑,“我有八千门生,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了,没有什么可惜。”   清河郡主急起来,“教授学生,怎及血脉传承……”说得太没遮拦,有点无状了,忙又转了个弯,“我阿娘是这个意思。”   宜鸾则在一旁拱火,“阿姊,这种事,你真是心领神会啊。”又换来李悬子的白眼。   相王妃当然要替女儿找补,“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虽然无牵无挂,到了年老时候,终究还是要儿女承欢膝下的。何不趁着年轻,找一个合适的,有人心疼,总比回去清锅冷灶强。”   他们旁敲侧击,连宜鸾都听得不耐烦了,索性道:“王婶,你们是想替老师保媒拉线吗?说合的是哪家女郎呀,我认不认得?”   相王妃被她这么一打岔,属实有点不上不下。转念一想,既然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干脆对太傅道:“我家虽寒微,但门风尚好,太傅与我们王爷同朝多年,彼此也算知根知底。太傅,您看我家小女如何?”见太傅不像立刻要拒绝的样子,相王妃又增加了几分信心,“我家悬子,对太傅敬仰已久,她的心思,料太傅是知道的。若是有幸,咱们缔结了姻亲,小女得偿所愿,太傅也有了知心的人,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三双眼睛齐刷刷盯住太傅,简直要把他生吞活剥。宜鸾在边上看着,知道又到了她挡驾的时候,突兀地“哦”了声,“王婶说了半天,原来是要给堂姐做媒。我看这门亲事不相配,堂姐已经拜在老师门下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能生出这种背德的念头来。要不然王婶再想想别人吧,不管是谁,都比堂姐强……”转头看看太傅,“是吧,老师?”   太傅这回没有沉默,“臣发过愿,立过誓,绝不反悔。”   宜鸾摊手,“看吧,老师说了,不会娶亲。”   相王妃还在试图游说,“此一时彼一时,人要应时而变,这不是太傅的原话吗。”   宜鸾接口道:“只有小人才出尔反尔,老师是君子,王婶就不要为难老师了。”   这回相王妃也忍不住要瞪眼了,李悬子隔着太傅朝她呵斥:“长辈说话,你做什么要插嘴!”   本以为她会反唇相讥,谁知并没有。她委屈巴巴地仰头看太傅,“老师,堂姐她又骂我。今日我们是来向她致歉的,你看她咄咄逼人,一点也不给老师面子。”   清河郡主张口结舌,真没想到她居然还会用这招。   太傅则是配合的,略显怅惘之色,“看来罗某今日是白跑一趟了,也罢,那就不叨扰相王了。”说着便站起了身。   鸡飞蛋打不过如此。相王一家慌忙安抚,“小孩子之间拌嘴,今日吵明日好,不要当真。太傅也别听了三公主的话,闹出什么误会来。”   宜鸾跟在太傅身边,不时上眼药,“这顿饭吃的一点也不舒心。哎哟,我的胃都疼了,回去还得招太医。”   太傅袍袖翩翩向相王拱手,“多谢款待,改日得闲,再请相王饮茶。”   他们说走就要走,再强行挽留就失了分寸了。相王见状,只好把人送到府门上,再三致歉:“今日怠慢了,请太傅见谅。”   宜鸾懒得听他们虚与委蛇,自己就着灯光登上了车辇。偏头朝外看,星河璀璨,月亮从东边升起,挂在了柳梢上。原来在宫外赏星赏月,别有一番悠闲滋味,以前怎么不知道。   太傅与相王又寒暄了两句,方转身坐进车舆内。驾车的童子回身掩上门,甩了甩马鞭,驱策着马车朝巷口缓缓去了。   清河郡主不屈地死盯着车辇走远,满心的愤怒压抑不住了,哭闹起来,“这个李宜鸾,竟和太傅同乘!她每天都在华光殿显摆,说太傅与她多亲近,难道太傅当真和她有染吗!”   相王妃是入了骨地疼女儿,见她一闹,赶忙安抚:“太傅不是说了吗,发愿今生不娶,又怎么会和三公主厮混在一起。三公主在他眼里就是个孩子,与孩子同乘有什么奇怪的……哎呀,好了好了,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办。”   相王徒劳无功,早就不高兴了,见了眼泪更不耐烦,怒声道:“人家既然终身不娶,就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砻城的男子千千万,为何偏偏看上他?”说着用力拂袖,“哭哭哭,哭个冬菜,好没出息的东西!” 第15章   那厢宜鸾却是高兴的,没有付出太多的颜面,把事情摆平了,且李悬子对太傅的觊觎,到这里应当是没有下文了。   最让她放心的,是太傅压根没有想过和相王结成同盟,这样闻誉手上的权力就不会被相王完全控制。大不了再容忍他一段时间,等时机一成熟,闻誉就能自己掌权了。   干成了一桩大事,心里四平八稳,不过初秋的夜里已经有了几分凉意,风吹过来,寒浸浸的呢。   宜鸾偏过身子,车围可以替她抵挡凉风,先前喝了好几盏酒,到现在颧骨还有些发热。正好,脸露出窗口,憋闷的胸怀也坦荡了,更觉得这夜色迷人,人间值得。   “还是西陵好,西陵的星星也比渤海国的亮。”她喃喃自语,想起自己和藩的一路上,好像都没怎么见过星月,那段时光,真是黯淡。   通常听她莫名提起渤海国,总会有几分好奇吧,宜鸾等着太傅来打听,可以顺势挑起话头,结果等了等,一点下文都没有。   她只好回头观望,发现太傅正支着脑袋假寐。车盖下悬挂的灯笼摇曳着,温暖的光,把太傅的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他的脸,大多时候看上去清隽冷漠,闭上眼,反倒显得更随和了。难怪李悬子紧追不舍,那丫头虽然骄纵,但眼光确实不错,但凡被她相准的,必定是人间至宝。   “老师,您睡着了吗?”宜鸾忍不住唤了一声。   太傅那修长的凤眼,终于掀开了一道缝,轻轻瞟了瞟她,没有应答。   她挪了下身子,靠过来一些,“老师,相王留您用饭,不是说要与您商谈陛下亲政的事吗,怎么后来再也不曾提起?”   太傅可能真的乏了,眨眼的动作也显得很迟缓,半晌才道:“不过是借口,殿下难道还当真吗?”   宜鸾叹了口气,“知道是借口,但还是愿意试一试,果然上当了。”   太傅见了太多官场上的真真假假,慢慢合上了眼道:“政客的话,听一半信一半,到最后十句里有两三句肺腑之言,已经是幸事了。”   宜鸾最爱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师也务政啊,不算是政客吗?”   太傅又拿眼梢瞥她,慵懒里带了点责难。她知道,不该拿他和相王之流相提并论。   但这酒啊,真是有点上头,宜鸾打了个嗝,庆幸地说:“还好我酒量不错,要是任由郡主给老师斟酒,老师今日必定醉倒在相王府。这一醉,会发生什么难说,第二日消息就会遍布朝野,然后相王就要逼婚,让您娶郡主啦。”邀功一番,又探身道,“老师,学生问您个问题可以吗?郡主今年二十五,配您是大了还是小了?老师入朝已经十年了,今年春秋几何?什么时候过整寿啊?”   西陵的风俗,三十、六十为整寿。太傅门生遍地,三十好像有点不切实际,可以期待一下六十。   本以为太傅会觉得她唐突,不加理会,谁知太傅竟破天荒地应了她,“再过三个月,过八十整寿。”   宜鸾“啊”了声,“真的吗……不是真的吧!”   太傅无奈地调换了个睡姿,有这样的学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你说她不聪明,人家可是西陵的长公主;你说她机灵……倒也尊师重道,什么话都相信。   当然,宜鸾对自己脑子偶尔的卡壳,是持原谅态度的。以前与太傅不相熟,私下里从来没有交集,当然也不得机会探听虚实。现在都同乘一辆车了,闲话两句家常也不为过吧。   她正了正坐姿,小心翼翼问:“老师,皋府是不是神仙所在的地方?那里出来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吗?”   太傅可能觉得她太过好奇了,不该打听的事瞎打听,因此没有回答她。   宜鸾不死心,趁着太傅闭眼之际,凑近好生打量了他一通。说实话,太傅的脸颊白净无暇,眼尾一丝皱纹都没有,就这样的皮相,很难相信他已经上了年纪了。   反倒是午真,少年老成,难得笑一次,笑起来鼻翼两侧还有褶子,看上去年纪比太傅还要大。   正胡思乱想,忽然心头一紧,等回过神来,发现太傅那双眼睛与她对上了,那样清透的眼眸,像开疆拓土的利刃,笔直插进她心里来。   她猛地一震,“老师,您怎么忽然睁眼了?”   太傅冷冷道:“臣是闭目养神,不是死了,忽然睁眼有什么不妥吗?”   宜鸾顿时有些讪讪,笑着说,“学生正瞻仰老师,心无旁骛。您这样,吓了学生一跳。”   太傅脸上鲜少地出现了费解的神色,瞻仰这个词,仔细推敲没什么错,但听上去总觉得不是滋味。   罢了罢了,他抬起两指勾挑窗上垂帘,怎么还未到?   永和里在大宫东南方,西苑直道的尽头就是三大官署,遂吩咐赶车的童子:“去宣平门,拿我手令入宫门。   童子应了声是,从苍龙门径直往南,不多久车辇就停在了宣平门外。   宫门高而深广,出墙的椽子上挑着巨大的白纱灯笼,照得满地迷迷滂滂。内城的每一道宫门都有人把手,只是这宣平门平时进出的人不多,不知是不是领军府的人懈怠了,只有两名禁军守在门前。   见有车辇到跟前,出于惯例要上前盘问。童子取出太傅的手令,查验过后即刻就要放行。   结果扣响门环,里面森森然,毫无动静。又大力拍打门扉,这宫门何等的厚重,那点声响像雨点落进了湖里,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可以确定里面的人玩忽职守了,门外的禁军吓得脸色骤变,拿刀柄撞击大门,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宜鸾靠着窗,看了半晌,这急脾气实在是忍不住了,跳下车站在门前大喊:“开门!今日是谁轮值,叫领军来处置!”   门外两名禁军面面相觑,这事要是闹起来,恐怕领军府不得安宁了。其中一人忙安抚,“请内人稍安勿躁……”   “什么内人!”一旁的童子叱道,“这位是常山长公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长公主会和太傅一起漏夜赶回宫,但这两位不管是哪一位都不敢怠慢。于是乎两名禁军叫得愈发卖力了,从先前的宫禁不得喧哗,到后来放开了嗓门连喊带骂,吵吵嚷嚷连远处的开阳门和中东门都听见动静了。   也不知是不是开阳门上的人通传了里面,隔了一会儿宫门终于打开了,里面跑出来的班值战战兢兢俯首。借着光看,眼皮浮肿着,不是睡了就是在聚赌。   折腾了这么久,太傅也已下了车。他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看脸色好像风平浪静,但不耽误他秋后算账,“传话给领军,带好今日班值名册,明日入章台门回话。”   领队的班头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请……请太傅恕罪……”   他的神色忽然严厉起来,“宫门重地,疏于值守,万一有人阑入闯宫,你们谁能担待?恕罪?如何恕罪?”   宜鸾是头一次见他当真生气,结结实实地被镇唬住了,手忙脚乱爬上车辇,打算暂避风头。   结果太傅站在宫门前,无奈地回头望她,“入内宫了,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殿下还想乘车吗?”   哦对,自己一慌,就忘了章程了。   她忙又从车上下来,跟在太傅身后进了宣平门。这一路闲碎的话一句也没有了,亦步亦趋着,一直跟到了太傅官署前。   门内午真出来接应,太傅终于停下了步子,回身见她一副铩羽的样子,蹙眉问:“殿下噤若寒蝉,为什么?”   “老师刚才生气了,学生不敢出声,不出声保平安……”她咧着嘴,勉强笑了笑。   这说明太傅甚有威严,倒也没什么不好。   太傅慢慢颔首,“殿下回金马殿吧,恕臣不相送了。”边说边唤午真,“你将殿下送回寝宫,再回来复命。”   午真道是,牵袖比了比手,“殿下请吧。”   宜鸾没挪步,仰头虔诚道:“学生看老师进了官署再走。”   然后太傅果然提袍迈进门槛,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看看,真是不讲什么人情啊,好歹还同桌吃过饭呢。   宜鸾撇了下嘴,对午真道:“老师满肚子学问,却不懂怜香惜玉。”   听得午真诧然,“怜香惜玉?哪里有什么香和玉?”   宜鸾气恼,“我啊,我是年轻姑娘,怎么够不上香和玉?”   午真这才转过弯来,眼神似乎带着几分质疑,但终究不便多言,最后顺从地应了声“是”。   挑上一盏宫灯,走在宽而直的夹道里,午真佛头青的袍子在夜风里飘摇着。宜鸾在后面打量,才发现他头发的颜色和一般人不一样,灯火之下隐隐泛着靛蓝色的光泽,再使劲盯一会儿,就要现出原形似的。   上次的问题,没能问出个结果来,这次正好赶上有机会,宜鸾便唤他,“午真童子,你是几岁到老师身边的?陪伴了老师多年,一定对老师很了解吧?”   午真预感不妙,她又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本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原则,他抿着嘴摇头不语。   宜鸾很不解,“怎么了?你被人施了禁言术,不能说话了?”可是再一想,刚才还听见他说话呢,于是好言好语套近乎,“我拜在老师门下,与你也算同门,同门之间,不能交谈吗?午真,你是因何追随老师的呀?是自己入皋府的,还是被家里人卖了?”   她问题很多,想法也古怪,午真知道绕不过去,便道:“我不是被卖的,是想明些事理,自愿追随太傅的。”   宜鸾点了点头,“那么,老师家中还有什么人?他入朝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举荐过罗家人。”   午真心下哀叹,就知道她会刨根问底。   可是不答又不行,只好敷衍:“我是太傅入世之后才追随左右的,没有见过太傅的家里人。罗家确实无人在朝做官,或许志不在此,罗家人更喜欢方外和山野也未可知。”   方外?山野?   仅仅这两个词,就让宜鸾脑内演绎出了白狐奔于旷野的景象。   太傅的来历,果然成谜啊,唯一知情的,恐怕只有当初请他出山委以重任的先帝了。如今先帝没了,这个秘密也就无解了,只知道太傅从皋府来,至于皋府具体是个什么所在,无人知晓。   “那午真童子,老师可曾夜行千里,回过皋府?皋府当真是天帝的藏书阁吗?”   午真忍住没回头,朝着广袤的天际翻了个白眼,“我不曾去过皋府,太傅也不会飞,殿下就别问了。”   宜鸾无奈地闭上了嘴,这时已经到了金马殿门前,午真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呵了呵腰道:“已将殿下送达寝殿,殿下请回吧,午真告退了。”   殿里的咸嬷嬷迎出来接了手,直着嗓子喊:“殿下回来了,预备洗漱。”   宜鸾只得迈进门槛,先不提洗漱的事,对咸嬷嬷道:“我还饿着呢,给我弄些吃的吧。”   咸嬷嬷的脾气就如她的姓氏,真是叫人齁得慌,大惊小怪道:“啊,还没吃饭?这么晚回来,相王居然不留饭,这也太抠门了!到底是相王不会待客,还是殿下挑嘴,不肯将就?殿下,您想吃什么?吃干的还是稀的,我这就让灶上准备去。”   宜鸾败兴地仰在贵妃椅里,最后图省事,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糕点,就草草睡下了。   第二日,三公主与太傅深夜叫门的消息不胫而走,果然相处多了,不用刻意营造,传闻自会有鼻子有眼。   正当宜鸾受用之时,长姐宜凤挨了过来,左右觑觑无人,对宜鸾道:“你往后别与宁少耘走得太近,知道么?”   宜鸾道:“我早不和他打交道了……阿姊为什么这样说?”   宜凤拿一手掩住了口,绘声绘色地告诉她:“驸马不是凌王的表侄吗,平时来往颇多。昨夜凌王传人请他救急,说宁少耘被扣在拥翠楼的‘颜都知’那里,回不来了。” 第16章   宜鸾深居宫中,不知道外面那些花名,奇道:“拥翠楼是什么官署?扣宁少耘做什么?”   宜凤已经出降,在城中建了公主府,除了读书进华光殿,平时生活在广阳亭,算是半个市井人了。   宜鸾一头雾水,她就仔细给她讲解,“不是官署,拥翠楼是有名的青楼,所谓的颜都知,是楼里的花魁。城中哪个达官贵人的府上有酒宴,她就受邀出面主持,这才得了个‘都知’的花名。”   宜鸾大为惊讶,“宁少耘喝花酒去了?”   宜凤道:“不知怎么回事,和家里说好出去会友的,结果跑到秦楼楚馆去了。”   一旁的宜凰接了口,“这有什么不知缘故的,不就是腻烦了童子身,想尝尝荤腥么。上回提起他要压坛敬神,看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就知道会闹这一出。连着三年的老童子,丢不起这个人。”   宜凤很老实,忙朝宜凰摆手,“别胡说,坏了人家名声。”   宜凰嗤了声,“如今还担心坏名声?我曾听说,各楼的花魁最喜欢这种童子,一个真童子抵得上十只鸡,大补的。”说着捂住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所以这压坛的买卖真不好做,人选流传出去,花魁们才不管那许多,照样敢和神明抢人。   宁少耘这只童子鸡,终究还是难逃魔爪,之前叫嚣着换人压坛的,这回用不着纠结了,不换也得换。   只不过定好的章程自家打破了,须得自家弥补给交代,否则会有大祸临头。宜鸾嗟叹着:“这小子惨了,他爹娘不得打死他!落进那窝里,还能全须全尾出来吗,说不定人都瘦了两圈了,着实可怜啊。”   姐妹三个长吁短叹,很为这位同窗苦恼。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等宜凤宣扬,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就已经众人皆知了。   越是留心,越是处处有玄机,今日太傅上课,上了一半被请出去议事,也不知是什么事。   华光殿的凤子龙孙们,各式各样的脾气都有,有愿意和四书五经磕个头破血流的,也有一读书就想如厕的。巴陵王的二公子,一堂课不知要尿遁多少回,起先还需要向太傅回禀,到后来得了特许,想去就去,不用打搅太傅授课。因此他与外界的联系更多,翊龙园中发生的种种他全了熟于心,连今日哪里又新建了个蚁穴,他都知道。   太傅不在,课堂上倒还算安静,鲜少有人交头接耳。但门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引得众人扭头,一看之下是巴老二,人是没什么稀奇,但动作神态很稀奇,简直怀着稀世的秘密,佝偻着身子坐到座位上。屁股一沾板凳,就开始呼朋引伴,“来来来,知道太傅出去,见了什么人吗?”   大家很好奇,都探身过去打听,“见了什么人?”   “凌王来了!”巴老二说得口沫横飞,边说边比划,“就挨在东边的墙根处,满脸的晦气,求太傅搭救呢。”   原本纨绔子弟狎妓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花魁扣下的,他还是第一个,这件事就闹得比较难看了。凌王战功赫赫风光一世,到最后会为这种事来见太傅,实在感叹英雄之倒霉。   大家追问:“求太傅什么,你可听清楚了?”   巴老二还没说话,就笑得前仰后合,“还能是什么,求太傅替少耘压坛请神啊。”   这件事好怪诞,“咱们这儿就没有一个能帮上少耘的吗,何必非得找太傅。”   但这话显然过于慷慨了,巴老二问:“谁愿意替?崇川,要不你替他?”   刚才还说笑的汝阳王世子立刻闭上了嘴。   “秀延,”巴老二又望向陈国公家的公子,“你来替他?”   李秀延调开视线,装模作样翻开了课本。   所以根本没人愿意顶替,倒也不是当真没有童男子,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将这个事实放大罢了。   巴老二笑着说:“看,没有一人愿意伸援手,可见凌王早就料到你们这些人靠不住。人家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太傅高风亮节,又是少耘授业恩师,求他,这件事就有着落了,神明必定不会怪罪。”   众人恍然大悟,悟过之后不由为太傅伤感,碰上这样的学生,连老师都要跟着遭殃。太傅虽然终身不娶,但也不必非得印证人家是不是童子身。如此一位功成名就的贤者,站在高台昭告天下,万一引来窥伺,那可怎么办!   大家嬉笑,也有嘴欠的,“若是太傅不便答应,怎么办?”   宜鸾原本还跟着一起笑,忽然十几道目光一齐向她射来,吓得她一凛,笑也噎在了嗓子眼里。   李崇川问她:“三公主,你说太傅会不会答应?”   宜鸾谨慎道:“答不答应,我怎么知道。”   巴老二说:“你怎么能不知道。整个华光殿,数你与太傅最相熟,你若不知道,天底下就没人知道,那么你与太傅的熟,也是假熟。”   这是拿话套她虚实啊,这帮人的心,真是肮脏至极,难道和太傅相熟,就得有那方面的纠葛吗?不过这也是个顺水推舟的好契机,以她对太傅的了解,太傅绝不会答应这种无理的请求。不答应,正遂了她的心意,有些事不用多言,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个个一点就透。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太傅不会。”说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众人长长“哦”了声,再要打趣,太傅从门上进来了,这下可不敢造次了,纷纷端正坐好。   太傅如常授课,凌王的到访,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心情。大家试图从他的表情里分辨出些什么来,可惜都是徒劳。一个时辰的课上完,太傅淡淡道:“明日习学射箭与驾车,少师已在郊外辟雍准备好了场地,辰时点卯,切勿迟到。”说完合上书籍,转身便往殿门上去了。   宜鸾也好奇他的决定,让排云收拾书匣,自己提起裙裾便追了出去。   太傅佯佯走在翊龙园的林荫道上,穿过树顶的光线一缕缕照下来,人在光的韵脚中穿行。听见身后有人紧追不舍,也没有放慢脚步,直到宜鸾气喘吁吁叫老师,他才略一回头,“殿下不上音律课吗,怎么跑出来了?”   宜鸾道:“五音六律,学生了熟于心,不上也不要紧。老师现在要去哪里?学生送老师一程。”   还要送他一程,是担心他走得不够快。   太傅捺了下唇角,“去上庠。”   太傅不单在华光殿教授他们,平时也担任上庠博士。西陵设五大学,其中北为上庠,中为辟雍,辟雍是帝王诸侯习学礼仪骑射的所在,而上庠,则是全国儒生学子求学的地方。   上庠在北郊,有些路程呢,要想打听消息,只有赶在他还未出宫门之前。   宜鸾厚着脸皮问:“老师,凌王找您做什么?是为了宁少耘的事吗?”   太傅神情漠然,“殿下只管学好自己的课业,其他的别管。”   就知道他会拿这样的话来搪塞,宜鸾也早有准备,十分真诚且痛心地说:“老师不知道,这件事与我有紧密关系。我啊,曾经对宁少耘有些好感,还去过凌王府,受过蒲城郡主热情的款待呢。如今宁少耘坏了名节,我很是彷徨,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将来何去何从。”说完露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   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太傅看在自己教授她一场的份上,到底不能坐视不理。   “殿下还年轻,大可仔细斟酌,不必急于一时。”   宜鸾觑了觑他,“抛开那层关系不说,宁少耘毕竟是我同窗,还沾着亲呢,我也很关心他。据说违背了神谕会倒大霉,所以凌王才来托付老师……老师答应了吗?下月二十九太极观开坛,老师可会代为参加?”   说起这个,太傅就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紧。曾经宁少耘来央求过他,当时他一口回绝了,没想到时隔不久,凌王又会因同样的事情来找他……这西陵上下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为什么非得盯住他?   宁少耘作为不靠谱的学生,他可以不加理会,但凌王为西陵出生入死,有这份功绩在,不能不让几分面子。久经沙场的将领,姿态一降再降,拱起的双手一低再低,父母教导无方,老师何尝又能免责呢。   太傅仰起头,迷眼眺望天际,那凤眼流光,泄出几分惆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日我正好有空。”   宜鸾大觉意外,“老师答应了?果真要替宁少耘压坛吗?”   太傅没有再回答她,迈出宫门前轻飘飘扔了一句话:“殿下近来心神不定,且静下来好生自省吧。不管五音六律通了多少,课还是要上的。快些回去,闲杂的消息少打听,及时抽身,一切就与殿下不相干了。”   宜鸾顿住了步子,看太傅缓步走向阙楼。秋意渐浓,风里夹杂着凉意,吹动了他的衣冠,绫罗的袍服翩飞着,勾勒出他的腰脊。太傅的身形,看上去也有些清瘦。   男子嘛,肉多油腻,这样的身材正合适。不过也让人怀疑,太傅官署的伙食是不是有些跟不上。太傅是这样,身边的人也是这样,看来吃素太多,不是好事。   探得了消息,回去就好给自己打圆场了,否则那句“太傅不会答应”,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吗。   华光殿里人见她回来,又凑过来询问,宜鸾抿了抿鬓角道:“老师还是心善,见不得宁少耘落难,压坛的事,已经应下了。”   巴老二等一众人“嗐”了声,“殿下刚才言之凿凿,咱们还以为……嘿嘿。”   宜鸾眼珠一转,傲慢尽显,“嘿嘿什么?老师平常不爱管闲事,不答应不也正常吗。”   说的是两码事,反正也没有标准的答案,宜鸾是很坦然的。但他们挤眉弄眼,分外地讨人嫌,引得她光火,“怎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还是有话不敢直说?没关系,尽管说,我做人,最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然后把眼一横,“看看到底是谁对我有意见。”   此话一出,等同死亡威胁,大家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多言了。   宜凤是个后知后觉的老好人,她与宜鸾是前后桌,回过身来问:“阿妹,你同太傅的关系,果真那么复杂吗?”   来自亲姐姐的疑问,就不怎么好回答了。宜鸾支吾了片刻,还是宜凰给她解了围,“男未婚女未嫁,关系复杂不正常吗?”话风一转,落在了宜凤自己身上,“阿姊,你该仔细管教你家驸马了。为什么宁少耘被风月场扣下,要你的驸马出面搭救?人家是‘都知’,他是‘指挥’不成?”   说起这个,宜鸾点头不迭。她知道往后一年间发生的事,她这没用的长姐为了讨好驸马,把自己贴身的女官送给了驸马。结果大驸马偏宠那个女官,长姐的待遇和女官换了个个儿。自己是死得窝囊,长姐是活得憋屈。   可宜凤三从四德,出了阁就以驸马为天,一径向着驸马说话。   宜凰把大驸马唾弃了一遍,从人品到长相,“脾气糟烂也就算了,脸还长得那么方。”   宜凤甚是委屈的样子,低着头搅动裙带,不情不愿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脸方怎么了,脸方稳重。” 第17章   宜凰和宜鸾差点气笑了,全世界的男人都称得上稳重,唯独大驸马,是猴子顶灯,日夜摇晃不定。   就说这宜凤是扶不起的阿斗,当初她受委屈,宜凰和宜鸾姐妹俩没少给她出主意,可惜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回家就忘了。驸马对她恶声恶气,妾室对她扬威耀武,她都能忍耐。最后一句家和万事兴,还觉得自己很有贤妻良母的品格。   宜凰呢,性格比宜凤强得多,几次三番摩拳擦掌,要杀到宜凤府上,把那个女官就地打死。结果每次都被宜凤拦下,甚至说她家的事不要旁人插手,后来连宜凰也不去管她了——   有的人活着,就是来体验人间疾苦的。   宜鸾和亲的时候,宜凤还过着她做小伏低的日子,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现在她回来,算算时间,宜凤已经把那女官送上了驸马的床,现在那女官碍于宜凤的身份,还宾服着她,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要开始雀占鸠巢,无法无天了。   怎么提点呢,宜鸾因与宜凤不是一个娘生的,话不能说得太重,只道:“阿姊多留意那个施微,别让她恃宠生娇,该教训的时候就要狠狠教训。”   可宜凤还是老样子,反过来宽慰她们:“施微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的脾气我知道,最是听我的话。她现在好好的,我去教训她,伤了她的心,岂不是我以权压人吗。”   气得宜凰对她一通指点,手指头恨不能戳破她的痴傻,“等哪一日你被她压制降服,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宜凤还笑着,“不会的,你们别瞎想。”   所以婚姻里的事,外人真的不能干涉过多,明明你一心帮她,转头人家夫妻和好了,你里外不是人,不是自讨没趣吗。   还是想些愉快的事吧,譬如明日辟雍骑马驾车可以大显身手,譬如太后的千秋就快到了。   宜鸾读书是短板,但论起运动来,宗女之中无人能及,就算是射箭,也能和那些宗室子弟一较高下。她记仇,前一天巴老二他们还拿话噎她,第二日就被她驾车撞了个人仰马翻。李秀延都哭了,再也不与三公主同场竞技了,这样最好,一个人驾马才痛快,和那些没用的家伙组队,只有拖她的后腿。   不过宁少耘是当真连着好几日没露面,这回丢脸丢大了,不敢见人了。华光殿的人倒也有情有义,组织起来上凌王府去了一趟,探望安抚这位心灵受到创伤的同窗。宜鸾没去,觉得男人之间的开解没好话,女孩子听了耳朵会长鸡眼。次日照样能得到消息,据说宁少耘瘦了一圈,两只眼睛都凹下去了,黑眼圈那么老大。   “蒲城郡主问三公主怎么没来,好像还盼着你呢。”李崇川说。   宜鸾有点难堪,这种时候还想着她,可能蒲城郡主觉得她十分不拘小节吧。   “唉,”巴老二叹了口气,“少耘这回是亏大了,不吃上两斤人参,怕是补不回来了。”   点到即止的话,里头藏着多少隐喻,饶是宜鸾都听出来了。她不由琢磨,那种去处的女子,真和书上写的妖怪一样,有吸人阳气的本事吗?以宁少耘的脸皮,至多是一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弄得形销骨立,着实有点稀奇。   反正只要人还活着,那就好。宁少耘的境遇,给华光殿的同窗们带来了一段快乐,说笑间,这件事就过去了。   转眼到了鄢太后千秋,今年是太后三十岁整寿,照例是要大办的,宫中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司宫台忙起来,少帝也没闲着,给太后写万寿图,反复练习当日的颂词。毕竟与太后搞好关系,对于还未亲政的少帝很重要,鄢太后虽然对朝政兴趣不大,但紧要关头一句话,能够左右西陵的命运。   宫中因有喜事,华光殿的课当然要暂停,宗室子弟们再进宫,就是冲着参加太后的寿宴。这日所有人都盛装,日头还在西边宫墙顶上挂着,该来的人基本全都来了。崇德殿前的空地上旌旗猎猎,三丈高的万寿宫灯成排架起,还有更远一些的地方,几人合围的焰火也都就绪了,只等鄢太后一露面,少帝领着一众皇亲国戚们,齐齐向太后拜寿。   太后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喜色,不过比之以往,略微和颜悦色了一些。其实她是个不太愿意与人打交道的人,即便临朝称制,也要挂半幅垂帘,因为上朝的时候,连妆都懒得画。   几位王妃凑在太后跟前,说着空洞乏味的溢美之词,太后眼里流露出一丝无聊来。宜鸾很懂这种感觉,上回太后做寿,她早就借机溜走了,宁愿找危蓝和排云吃螃蟹,也不愿意留在这浮夸失真的地方。但这回不一样,她不能错过有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紧绷着神经,留意那些官员的每一句谏言,生怕一个闪失,联姻的臭主意就被提上日程了。   还好,太后身边围绕的都是些内外命妇,其中相王妃当然不可或缺,她就在紧邻太后的下手坐着,还不忘时刻带着她的爱女。至于李悬子,人虽然在这里,心却早就飞出去,追寻太傅的踪迹去了。因此她母亲和她说话,连问了三回要不要吃些糕点,她都没有听见。   巴陵王夫人笑起来,“看来郡主有心事,就别把她拘在这里,让她找同窗们玩去吧。”   说起同窗,不知怎么,总觉隐隐约约带着点嘲讽意味似的。相王妃脸上有几分尴尬,二十四岁的姑娘还硬挤进华光殿,说得好听是好学,说得不好听,就是花痴作祟。   “哪里有什么心事,外面热闹,引人侧目罢了。”相王妃笑道,“年轻孩子们爱玩,我家悬子已经是大人了,该学些待人接物的礼数,也不辜负太后教导她一场。”   太后被提及,很有几分意外,只是顾全相王妃的面子,才忍住没说“与我无关”。   相王妃又把视线对准了宜鸾,“三公主,你怎么不出去玩?今日如此乖顺,一直陪在太后的身边。”   关于宜鸾那天一通胡搅蛮缠,坏了李悬子的好事,相王一家当然怀恨在心。仗着相王妃和太后沾亲,宜鸾又不是太后亲生的,所以说话有恃无恐,拿出了长辈对待晚辈的款儿。   宜鸾抬了抬眼,转头看太后,“母后,王婶这是要打发我出去吗?”   鄢太后木然看了看她,又望向相王妃。   三公主的憨直劲儿,让相王妃有点下不来台,她只好勉力周全,“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些好奇,平时不是哪里热闹,哪里就有你么。”   宜鸾一本正经,“我也有长大的时候呀,堂姐要学待人接物的礼数,难道我就不要吗?”   相王妃碰了一鼻子灰,忽然发现这丫头牙尖嘴利,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由望了太后一眼,想看看太后是怎么个主张。   结果鄢太后不动如山,也许是腻烦了她们母女的麻烦,也或者是全然没听见,她只关心今晚的折子戏,偏头问身旁的女官:“戏园什么时候开场?”   女官俯身道:“再过两刻,就移进芳林园去。”   太后捏着手绢掖了掖鼻子,“先前点了《拷红》和《惊梦》,你去传我的话,再加一折《楚汉争》,唱起来才喧阗。”   这是话中有话啊,相王妃立刻明白过来,和女儿交换了下眼色。   清河郡主自然有些不高兴,她早就对太后不曾全力助她有怨言。在她看来,太后是西陵国母,就算直接赐婚,难道太傅能抗旨不遵吗。说到底,还是没把她爹爹当回事。   压了压火气,低头狠狠调开视线,坐在这里半日,已经让她觉得很不耐烦了。好不容易又等两刻,终于所有女眷都要陪同太后看戏去了,趁着挪动的机会,她小声吩咐身边的侍女:“想个办法,把太傅约到天渊池旁的大柳树下。”   侍女茫然,“拿什么理由去约呀,太傅未必会答应……”   清河郡主板着脸瞪她,“不是说了吗,让你想办法。”   至于想什么办法,郡主不在乎,只要让她见到太傅就好。   侍女看着郡主远去的身影,欲哭无泪。自己虽然陪同她多次进宫,些许认识几个人,但这样天大的办法,叫她怎么想!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穿团花圆领袍的女官从边上经过,推了推头上的簪花乌纱帽,冲她嫣然一笑,“你不是宫里人?怎么不上芳林园看戏去?”   侍女六神无主,也不及想太多了,冲口道:“有人让我给太傅传口信,约他天渊池旁大柳树下相见。”   女官皱了皱文细的眉,“是谁要约太傅相见?”   侍女想交底,又怕太傅不赴约,只好搪塞,“我也不知道……我不认得她。”   宫里当然还是好人多,女官寻思一下,露出了然的笑,“我认得太傅身边的人,我来替你传口信吧。”   对于不怎么有责任心的侍女来说,只要能完成郡主的交代就行,不管通过什么途径。于是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内人果然能替我传话?”   女官说当然,拍了拍腰上的牙牌,“我可是在永和里当值的,每日都能见到太傅。约在什么时候?两炷香后,如何?”   然后这个任务顺利转嫁,侍女放心地回郡主身边交差去了,女官也被人招到了墙根下。   “排云!”花园里的彩灯,照得那张粉面五颜六色,“你不便出面,免得被人认出来。太傅在永乐殿,找个内监进去传话,就说陛下要见太傅。”   排云不明所以,“陛下不也在永乐殿吗,跑到大柳树底下见人,说不通吧。”   宜鸾啧了声,“太后的戏园子就要开场了,照着惯例,陛下得陪太后看头一场戏,眼下不在永乐殿。”   排云颔首,可又有些后怕,“假传圣旨,会不会杀头?”   宜鸾觉得她不太聪明,“太傅一见到李悬子,还会怀疑别人吗?再说假传圣旨问题也不大,陛下是我阿弟,我保得住你,你放心去吧。”   如此说来万无一失。排云得令,在永乐殿外的廊子底下找了个内侍,言之凿凿告诉他,陛下约太傅私下说话,万不可声张。   内侍一听,即刻进去回禀,同样郑重其事,半点也不掺假。   远处观望的排云见太傅点头,方才蹑着手脚从东园退出来。回到芳林园,避开了郡主和那侍女,悄声告诉宜鸾:“殿下,一切都办妥了。”   宜鸾说好,“我可真是足智多谋。”   但排云还有疑问,“您不是不愿意相王与太傅结成同盟吗,怎么还促成郡主和太傅见面?”   宜鸾道:“你不懂,我英雄救美上瘾了。等我赶走了李悬子,再与太傅独处……”   排云不愧为她的心腹,立刻会意,“到时候臣拉几位傅母一同找殿下,太傅就算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啦。”   诸位,这本出了点问题,因为之前没写过重生,摸不准调性,以至于用古言手法,写了个轻玄幻内核的故事。结果就是两头不着边,跑到哪个频道都不合适,所以决定这本不入v啦,写成小短篇,简单迅速地完结,大家看着玩吧。下一本《琉璃阶上》,纯古言,架空明,专栏开了预收,这本完结那本接上,感兴趣的先收藏一下吧,我再完善简介。 第18章   两个人窃笑了几声,大有阴谋得逞的快乐。   接下来只要紧盯着李悬子,这件事就有着落了。宜鸾远远看着她,大概因为心怀期待,实在有些坐立难安,不时朝外面看上一眼,心里也在惴惴,不知道太傅是否会赴约吧。总之就算是碰运气,她也一定会去大柳树下等着。   果然不多会儿,她偏身对相王妃说了什么,得到首肯后,起身悄悄退出了座位。   带着侍女一路往天渊池方向去,路上还在追问:“说定了吗?太傅一定会来吧?”   侍女的这项任务,完成得含糊,因此答话也明晰不起来,支吾着说:“反正已经知会太傅了……不管太傅来不来,郡主过去等着,万一太傅赴约,不也是意外之喜吗。”   清河郡主扭头看了侍女一眼,显然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不过后半句倒也符合她现在的心情,她本就是有备而来,只要太傅出现,就达到她的目的了。   眼下天色已晚,月也挂在了枝头上,芳林园中虽然处处张灯结彩,天渊池边却是个相对冷僻的去处。如此背人的幽会,只有她与太傅,今日商谈得好,她也愿意做个依人的小鸟;要是商谈不好,一嗓子喊起来,那么罗隐就得给她一个明确的交代了。   感情强求不得,她也知道,但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喜欢的,她就要强求,又怎么样?   心头小鹿乱撞,疾步走在小径上,秋日的夜风带着寒凉,她觉得四肢冰冷,但脸颊滚烫。   前面就是天渊池了,东岸长亭边的那棵大柳树轻摇着枝叶,在月色衬托下轮廓分外旖旎。仔细看,好像还不曾见到有人,自己来得早了些,倒也便于匿藏。   回了回身,示意侍女站远些,别坏了她的好事。自己摸着黑,悄悄到了柳树下。   他会来吧?她心头突突地跳。翘首盼望了半晌,见一个颀秀的身影,踏着如练的夜色缓步走来了。太傅其人,实在是风度非凡,有一瞬让她产生错觉,仿佛他就是为她而来。甜蜜霎时在心头弥漫,人也有些陶陶然了。   趁着他还未到跟前,得先隐藏起来,别让他发现端倪折返。这柳树粗壮的枝干,很好地遮挡了她的身形,待太傅走到树下,她才从树后挪出来,含羞带怯地唤了他一声。   结果太傅发现是她,不由蹙眉,话也不愿意说一句,转身就要走。   清河郡主着急起来,赶忙拦住了他的去路。说实在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草草咽下苦涩,带着颤抖的声调问他:“为何一见是我,太傅就急于离开?”   她张着双臂,太傅走不脱,也许有人觉得美人示好,是身为男子的荣耀,但他并不这样认为。一厢情愿的青睐,只会让人觉得厌烦,他的良好修养保证他不会失了风度,然而清河郡主触及的底线,却也让他不能容忍。   “有人奏报,说陛下约我商谈要事,我奉命前来,见到的却是郡主。郡主不觉得假传圣谕,有不臣之嫌吗?”   清河郡主愣了下,“我的侍女并未说起,是借着陛下名头约见了太傅啊,这件事我不知情。”   太傅没有同她理论的兴致,“郡主现在知道也不晚。永乐殿中还有要务,恕我不能奉陪了。”   他说完,见她仍旧没有收回手的打算,只得选择绕道。结果刚迈出一步,清河郡主又堵住了他的前路,甚至因为来势太汹汹,两下里就要撞上了。   还好太傅眼疾手快,抬手撑开了距离,但慌乱中的一扶肩,似乎让清河郡主尝到了一点甜头。   那双执笔的手,竟也温暖有力呢。她赧然想着,口中软语温存,“太傅既然来了,何不听我说两句心里话。”   然而太傅对她的心里话并不感兴趣,疏离道:“我与令尊同朝为官,平时只有政事上的往来,私交亦平平。与郡主,自觉没有什么可商谈的。”   他一直油盐不进,很让人苦恼。清河郡主道:“太傅绝顶聪明,我对太傅的心,料太傅早就知道了。我日日从家里跑出来找你,是为什么?我厚着脸皮进华光殿求学,又是为什么?太傅如何不能体谅我呢。”   太傅那张脸,冷得发白,眼神死寂地望着她道:“郡主怎么想,是郡主自己的事。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是郡主的涵养。”   这是在嘲讽她的人格吗?清河郡主有些压不住怒气了,握着拳道:“罗隐,你没有心吗?”   可惜太傅是真的没有心,他还是一贯孤高的样子,平静地调开了视线,“请问郡主,罗某可以离开了吗?”   打算离开?在没有给她一个好交代之前,休想离开!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清河郡主又换了个语调,哀声道:“我究竟哪里不好,太傅对我避如蛇蝎?是我长得不够好看,还是脾气不好?家世不好?我自认为作配太傅不算高攀,为什么太傅就是不肯接受我呢。”   天上月,心上人,都近在眼前,但实则相隔万里,难以触及。   清河郡主希望能够得到他一句真心话,她不相信以自己的条件,打动不了这个男人。她甚至觉得,他的绝情只是因为师门的规定,如果没有皋府的约束,他对她,一定会有感觉的。   所以她步步紧逼,自认为还有胜算,甚至不惜鱼死网破逼他一逼,“太傅与我在这里私会,这时候我若喊开了,不知太傅如何应对?”   结果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身影探头探脑出现了,小心翼翼问:“谁要喊?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喊?堂姐,我站得太远没听真切,你不介意我走近一点吧?”   简直是阴魂不散!清河郡主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宜鸾说:“里面闷得慌,我出来走走。”   就因为她这一走,想让太傅百口莫辩的目的又无法达成了,有第三个人在场,还算得上私会吗?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清河郡主气得直咬牙,“你鬼鬼祟祟的,究竟在那儿偷听了多久?听到了些什么?”   宜鸾则是一脸无辜,“我来了好一会儿了,不过你放心,我也没听见多少,就听见你问老师,你有哪里不好,老师没答你。为了避免堂姐对自己没有清醒的认识,我的肺腑之言,你可要听吗?”也不管李悬子怎么表态,自顾自道,“我觉得堂姐你啊,起码有一点好——胎投得好。胎投得好,别的毛病,诸如言行骄纵、刚愎自用,就都不是问题。不过你的眉毛,怎么修得那么细?看上去命悬一线似的,寓意不太好……”说着回头瞅了太傅一眼,“是吧,老师?”   太傅没有回答,通常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清河郡主见状,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跺脚道:“李宜鸾,你真讨厌,话里夹枪带棒的,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宜鸾搓了搓手,向太傅求助,“老师,你看郡主又骂我。”   她老是告状,清河郡主已经受够她了,急赤白脸地说:“你阴阳怪气了这么一大通,反过来却说我骂你?三公主,你好好读你的书,做你的好学生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掺和我与太傅的事?华光殿那么多的宗女,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我们留太傅用饭,你赖着不走,我找太傅说话,你又从天而降,你到底要干什么!是护食,还是我哪里得罪过你?今日把话说清楚,就算有私怨,也求一个冤有头债有主。”   宜鸾被她一顿吼,那嗓门如狂风,差点把她吼得睁不开眼。   “我与堂姐哪有什么私怨,还说我护食……”她耷拉着眉眼道,“这词儿太难听了,我不过是想保护老师而已,怎么能叫护食呢。”   月色茫茫,但太傅的双眉,还是悄然拱了起来。   宜鸾的张狂,通常是在华光殿展现的,在太傅面前一则是没胆,二则也要顾及形象,尽量不给太傅留下更坏的印象。因此她开始耐心地与清河郡主讲道理,“我觉得感情这种事,还是要你情我愿,捆绑不成夫妻嘛,上回你家家宴上,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你不能陷老师于不仁不义。况且今天是太后的好日子,你居然借着陛下的名义,把老师骗出来,这要是闹到太后面前,王婶的面子可就被你败光了。堂姐,你就听我的吧,以后看见太傅绕道走,你们俩实在不合适,真的。”   清河郡主被她气得打噎,铁青着脸道:“我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教。说我缠着太傅,难道你就不是吗?为什么处处有你,为什么你这么喜欢管闲事,你心里的小算盘,我看得一清二楚。”   宜鸾摊了摊手,“我有什么小算盘,堂姐要是说得出来,就算你厉害。”   这是激她抖她的老底了,清河郡主没打算给她留面子,“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说你与太傅不清不楚,你既然如此维护太傅,为什么不辩解?”复又问太傅,“你对我倒是恪守师训,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她呢?你与她,就没有一点纠葛吗?”   太傅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对外面的传言不在意,也从未打听过。只是觉得可笑,怎么又流传出了他和三公主的种种,这砻城里的活物,当真是太无聊了。   待要回答,宜鸾却抢先接过了话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绝对没有,都是谣传。”回头看看太傅,“是吧,老师?”   可她抢答得越快,就越让人起疑。还有她含情脉脉的回首,以及那句“是吧,老师”,很有撒娇的嫌疑。清河郡主忽然开始相信了,他们之间,绝对不是师生关系这么简单。   有时候人啊,就是这么现实,自己虽然是摄政王的女儿,但与少帝胞姐争抢,细想之下真的没有胜算。况且太傅又冷若冰霜,几次三番地拒绝她,让她颜面无存。原本今天她是想好了再赌最后一局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程咬金一来,算是彻底没希望了。   罢罢罢,中都多才俊,又何必吊死在这棵老歪脖子树上。清河郡主抽身得还算潇洒,泄气道:“三公主既然喜欢太傅,那就让与三公主吧。”话虽这样说,心里终究不平,临走的时候回头一哂,“太傅别忘了,曾向师门立过誓。但愿你不违师命,独善其身,否则我便要嘲笑你自食其言,道貌岸然了。”   清河郡主振了下衣袖,快步走远了,宜鸾这时才松了口气,“郡主还怪痴心的咧。”说完笑吟吟望太傅,“老师大意,被人三言两语就骗到这里来。还好我出现及时,否则怕是要被郡主占便宜了。”   太傅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这件事上,“外间的传言……”   宜鸾忙摆手,含糊地揭过,“哪有什么传言,别听郡主胡说。”   太傅那双眼睛,能让一切谎言无所遁形,他问:“真的?”   宜鸾忖了忖,既然他这么想知道,那一定要满足他,“我也不敢欺瞒老师,就是……不知怎么回事,人人误会我与老师有首尾。大概因为我们一同去了相王府,回来又遇宫门锁闭,闹出了点动静,这才让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吧。不过老师不用担心,清者自清,心怀坦荡者,不畏谣言。”   她果然是坦荡的,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太傅若有所思,“清河郡主知难而退,也是因为这个?”   宜鸾交叠着两手,抱歉地微笑着,“好像……是的呢。” 第19章   对太傅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宜鸾心里其实有些紧张,担心太傅会生气,万一因此大发雷霆,自己怕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毕竟有前车之鉴,上回宣平门上守门的那几个禁军,下场很凄惨,据说充了军,家中原本是官户,也给降了等子,贬为民户了。自己呢,虽然是长公主,但不保证不会受罚。如果是这样,她就得替自己想好说辞了,尽力推得一干二净,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装可怜。   觑觑太傅,他面容平和,似乎没有发怒的迹象。宜鸾的一颗心缓缓降落下来,很有向死而生的勇气,问太傅:“老师得知了这个传闻,会怨怪学生吗?”   太傅站在树下,那风流身形印在圆月中,人像镶上了一圈银边似的。宜鸾是勘不破他心中所想的,他的话也语带双关,“为何要怨怪殿下?难道这些传闻,是殿下刻意散播的吗?”   宜鸾结实吓了一跳,尴尬地讪笑,“怎么会呢,我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名节多重要,岂能自己玷污。”   不过话说回来,与太傅传出些风言风语,实在算不得玷污。她是自愿的,自愿便觉得占了便宜。   背着手,她舒展眉目望了望长天,由衷感慨着:“今晚月色真好。托李悬子的福,还能与老师一起赏月。”   鄢太后的生日正好在十五,虽然已经过了中秋的节气,但每逢月半,星月圆满,赏月的心情不受影响。   芳林园里随风飘来的唱词也很应景,花旦咿呀吟唱着:“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太傅也不知道,为什么摆脱了清河郡主,自己没有急于离开。也许是永乐殿中人多,气味难闻,让他觉得窒息。他到这西陵,入朝十年,也还是没有适应官场上的种种。与人周旋,让他觉得厌烦乏累,既然从殿里出来了,一时就不想回去了。   负起手,回身望,天渊池在月色下如平整的缎面,微微一漾,有光粼粼。让他想起年少时光,家中的后园中也有这样一面池水,曾经清澈见底,后来被蹂躏践踏,泛起一池血色的涟漪……   那些旧事不愿再细想,只是恰逢这样的月色,恰好他不用在书房忙碌,才有机会静下心来,赏一赏这月下的大池。   视线不经意扫过,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孩子。他初教导她时,她才十五岁,十五岁的三公主,个子并不怎么高,但那神情举止甚有威严,莽撞起来小牛犊子一样。接下来两年,她窜得很快,到如今已经有了点大人的模样。就是那种凛凛的,无所畏惧的气度,哪怕挨板子也绝不讨饶。常是他默默地打,她默默地挨,打完搓一搓手,回到座位上,字照样写得七倒八歪,诗照样作得狗屁不通。   这就是三公主,一个让他头疼,但印象深刻的孩子。   如今这孩子竟然和他传出了闲言,真是不可思议。西陵边关动荡,中都的人却有心思牵扯风月,着实是个病态的世界。   宜鸾呢,对现状很是满意,太傅居然没有立刻离开,他不知道站得越久,流言越蓬勃吗?   偏头看看他,着实令人垂涎。她一直很理解李悬子,谁能不爱这人间绝色呢。不过有些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加之太傅在她眼里一向是厉害角色,所以她也只敢蹭一点他的威望,希望紧要关头,太傅能够碍于情面,帮她一帮。   看湖看月,其实心思还是略感沉重啊,因为不知道朝中现在局势怎么样,台阁上疏和亲的谏议,拟到哪个阶段了。   她也想过这件事赖定了闻誉,但闻誉夹在摄政大臣和鄢太后之间,已经很难了。上次想尽办法都没有做到的事,这次未必能达成,有时候她灰了心就想,大不了再和一回亲。这次预先准备,做好保暖,只要安全抵达渤海国,见到呼延淙聿,就来个先下手为强。老天爷既然给了第二次机会,绝不是让她走过场的。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现在还有时间,还可以斡旋斡旋。   太傅虽然不大愿意过问朝政,但台阁的谏议通常需要经他核准。上回宜鸾和他不相熟,这件事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次不一样,自己和太傅打了几回交道,探听一下虚实,应该不难。   “咱们在京中庆贺太后寿诞,边关的将士们,也许正风餐露宿。”她嘴里说着,很有王朝公主忧国忧民的胸襟。顿了顿又问,“老师,你说战事何时能终了?西陵与渤海国的边境,何时才能不交兵?”   五国常有冲突,这些年打不完的仗,西陵与另三国倒还有休兵的时候,唯独与渤海国互不相让,断断续续地,已经打了十来年了。   太傅望着大池上的月,曼声道:“人之欲望,无止无尽,蛰伏时想问鼎,得江山后又想一统天下,只要这中原还有另四国,战争便不会停止。”   宜鸾又打探:“那么若想获得安宁,可有什么好办法?”   太傅说:“以暴制暴,未必不是良方。想要长治久安,只有一个办法,将这中原如数收归囊中,重整八极,重立州府。只不过要想达成这个目标,不知要投入多少财力,葬送多少条人命,以西陵现在的国力……”他缓缓摇头,“很难。”   尤其少帝登极之后,西陵彻底沦为了孤儿寡母当政,其余四国虎视眈眈,不过碍于先帝余威,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那么,与各国修好呢?”她眨着眼问,“若是有人提出联姻,老师如何看待?”   太傅因她这句话回身,很有些意外地说:“西陵自创建起,就没与别国联过姻,殿下为何忽然这么问?难道你想把清河郡主送到敌国去吗?”   宜鸾呆了下,发现太傅思维之跳脱,真是摁也摁不住。   “在老师的眼里,我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吗?我虽然不喜欢李悬子,但还不至于拿这种事来坑害她,宁愿和她大大方方打一架,也不会在婚姻上给她使绊子,这不叫报仇,叫下流。再说那些邻国又不傻,随意送个宗女出去,就能冒充公主吗?”   太傅点了点头,“邻国有四个,公主只有三位,不够。”   “对啊,尤其两位已经出降了。”她眼波流转,好声好气试探,“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出了这种馊主意,老师一定不会赞成吧?大丈夫平定天下,靠的是真刀真枪,不是女人的裙带。”   可太傅却沉默了,良久才道:“国事运筹,取其轻重。古来各国联姻的先例很多,只是西陵从来不曾实行,殿下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宜鸾说:“今时不同往日了嘛,陛下年少,不能谋断。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万一这种事真的发生,没人为我做主。”   太傅纳罕,“殿下是听说了什么吗?”   宜鸾很想告诉他,不是听说了什么,是上辈子真实经历过,又怕他觉得她疯傻,不愿意相信她。   思来想去,只好选了个委婉的说法,“前两日看了本闲书,书上历数了和亲公主种种苦难遭遇,我觉得很可怕。老师,你说万一西陵要和渤海国联姻,以我的处境,应当怎么办?”   她满含希望,想得到太傅至少带些人情味的宽慰,可惜都是妄想。   太傅并不因和她多接触了几回,就对她心存怜悯,只是冷冰冰地告诉她:“家国大事的最终决定,是台阁与陛下几经磋商得出的结果,必定是有益于西陵的。莫说这件事只是殿下臆想,就算当真要实行,殿下也应当担负起长公主的责任来。”   宜鸾被他说得语窒,心里的委屈不知应当怎么抒发,眼圈顿时红了,“老师一点都不讲私情,学生好歹在您门下两年,要是去和亲,老师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难道不会想我吗?”   这两句话,让太傅无所适从,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想她。   宜鸾愈发难过了,抬手擦了擦眼泪,“李悬子纠缠老师,还是学生替老师挡了灾呢,老师这样绝情,实在太让我伤心了。”   宜鸾的难过实实在在,忙了半天,太傅这条大腿始终没有抱上,多少让她觉得有点亏。   但这两行泪,却把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因为排云按照约定,拉了几个傅母和内监从大柳树前经过。一站一看,老天爷,不是三公主和太傅,还能是谁!   排云大惊小怪,“殿下怎么在这里?哎呀,殿下怎么还哭了?”   宜鸾扭身,有模有样地强装坚强,“别胡说,我哪里哭了。”   这种情境下,有没有哭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在大柳树下私会。太傅明明说过不娶的,却还招惹长公主,加上师生暗通款曲,有违世俗伦常,太傅身为长者,能干出这种事来,着实令人啧啧。   傅母,大宫消息传播的中坚力量,其作用犹如战场上的急先锋。只需拿眼一瞥,心里已经理清了来龙去脉,必定是长公主要个名分,太傅不答应,这才起了争执哭哭啼啼。   碍于太傅的身份和威严,大家不敢随意置喙,只是拿同情的目光看着长公主。   宜鸾心里乐开了花,太傅始乱终弃的帽子已经做好了,将来要是送她去和亲,就可以直接给他扣上。   当然,装好人的机会也不能错过,宜鸾忙辩解:“我与太傅是碰巧遇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排云的助力让一切越描越黑,“碰巧遇上,碰巧沙子迷了眼。”   “嗳。”宜鸾挪动脚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不说了,我该陪母后看戏去了。”临走还不忘向太傅款款福身,“老师,学生去了。”   整个误会的形成,太傅连一句话都没说上,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他并不在意莫须有的罪名,但也不妨碍那些人拿谴责的目光打量他。   傅母和内监们很快垂下眼,快步走开了。   太傅的心境也没有受到影响,独自又在天渊池边站了很久,直到少帝从芳林园出来,他才漫不经心地返回永乐殿。   那厢连脚步都显得过于虚弱的宜鸾,终于被排云搀扶到了没人的地方,排云兴高采烈,“果然配合得天衣无缝,臣正好赶到,殿下正好潸然泪下。那滴眼泪,臣看得清清楚楚,里面装满了委屈……”边说边翘大拇指,“精妙!精妙!”   于宜鸾来说,又何尝不是峰回路转呢。残留的泪水早就风干了,夜风吹得面皮紧绷,她由衷感慨着:“难怪有些女孩子爱哭,原来眼泪很有用处。”   排云连连点头,“不必等到明日,傅母们就会把消息传扬出去。”   宜鸾得意地右拳击左掌,“信则有,不信则无中生有。太傅这回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我的五指山了。”   心满意足回到戏园,发现清河郡主不在了,只有相王妃还僵坐在那里,回头看了看她,眼神意味深长。   宜鸾不在乎相王妃想不想生吞活剥她,兀自坐下,汇入了看戏的人群里。   戏台上,小生和花旦唱得缠绵缱绻,戏台下的鄢太后一手支着下颌,指尖快速掠过眼下泪珠,继续装得没事人一样。 第20章   人人都以为帝王家风光无限,规矩重比万钧。尤其这样的大场面,必定是半点差池也不会有,人人谨小慎微,人人走在早就划定的轨迹上。但实际,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比如宜凰忽然揪住了一个女官的耳朵,众目睽睽下,扇了那女官一巴掌。   “啪”地一声,戏台的鼓点都掩盖不住声响,成功地惊动了鄢太后。   出什么事了?大家很意外,戏文哪有家长里短好看,一时纷纷转头,纷纷站了起来。   宜凰见这么多人看向自己,心里的怒气虽然尽量压制,还是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咬着牙对捂脸的女官道:“你等着,我回去再收拾你。”   台上唱戏的人也惶然停下了,呆呆站定,望着台下。   鄢太后是镇得住场子的,抓起一把钱,朝台上扬了过去,“怎么停下了?继续唱。”   反正李家的姑娘们不时出一点幺蛾子,都是家常便饭,除了那个老实的大公主,剩下没有省油的灯。尤其二公主宜凰,那是个半点也不肯吃亏的主,今春出降,公婆在婚后第二日摆谱,遣人过去催促快快起身,别误了敬茶。结果她干脆连面都没露,一觉睡到大中午,还因嫌弃驸马打呼噜,五更把人赶了出去,弄得驸马的母亲进宫来告状,细数了新妇的不事夫君,不敬公婆。   胡德妃虽还在,但先帝驾崩后就一心礼佛,不管外面的事了,因此二公主的婚姻问题也由太后处置。太后连政务都不想过问,更别提那些家长里短了,不耐烦地扔了句“你家缺人伺候吗”,就把二公主的婆婆堵回来了。   太后的不追责,某种程度上,是对孩子们最大的纵容。遥想先帝在时,对她还不错,先帝死了,他的孩子们就随便生长吧。   戏台上又咿咿呀呀唱起来,众人以为这件事就此揭过了,但二公主不这么想。她走到太后面前,直撅撅道:“母后,儿臣要和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命妇们眼风来去,充满好奇。   太后还是懒懒地,打着拍子,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太后的宗旨,基本就是两个字,“不管”。驸马的母亲进来告状,她不管,二公主想和离,她当然也不会管。   宜凰说完这话,没有得到太后的回应,冲动的怒气被泼了凉水,已经消减了一半,但碍于面子又不能退缩,复又叫了声母后,“我要和离。”   若是没人打圆场,宜凰不好下台,宜鸾忙和宜凤一起上前劝慰,“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别扰了太后的好兴致。”   宜凰不情不愿地被劝走了,太后神情淡漠,视线重又落在戏台上,从侧面看过去,一双眼泠泠泛着水光。   宜鸾和宜凤好不容易把宜凰拖到了背人处,宜凤道:“你今日发什么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什么要和离!”   宜鸾是小妹妹,不便参与长姐的责难,只是紧盯着二姐问:“阿姊,你先前打了身边的女官,她做了什么,惹得你生气?”   说起这个,宜凰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一摊,掌心卧着一块小小的鱼佩。   宜鸾借着灯光,使劲看了两眼,这玉佩太寻常了,玉质并不好,唯一可圈可点的是鱼脊和鱼眼翠绿,布局有些特色。   “什么意思?”宜凤问,“为了这东西,就责打身边的人?”   宜凰脸色发青,咬牙道:“这是我那日逛市集,半吊钱买来的,骗程化冰是我外祖留下的老物件,转赠了他。没想到才隔两日,就挂在了别人身上,我见了如何能不生气?”   宜凤是真的不觉得驸马纳妾有什么问题,在她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因此对宜凰的怒火十分不解,“不就是半吊钱买的玉佩吗,既然不名贵,有什么可生气的。”   宜凰道:“半吊钱买的东西,赏他已是抬举他了。再说那是半吊钱的问题吗,他背着我,同我的女官勾搭上了,把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一旁的宜鸾听了,觉得李家祖坟大概坏了风水,大驸马抬举长姐的女官,二驸马也如法炮制。   宜凤还在云淡风轻地劝她,“算了,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你嫌弃你那驸马,嫌弃得要死,人家逢场作戏,你又不答应。”   宜凰一蹦三尺高,“他既然尚了主,就是我的东西,我不曾找面首,他岂敢不忠于我?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个不成器的小人,连兔子都不如。”   越说越生气,没等到太后的寿宴散场,就先行回去了。宜鸾看着她疾步走远的身影,扭头对宜凤道:“我觉得,二姊说得有几分道理。”   结果宜凤只是笑笑,“你还小,不懂那些。”   芳林园里照旧歌舞升平,热闹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亥正,那些皇亲国戚才陆续散了。   宜鸾回到金马殿,心里记挂宜凰那件事,回去同危蓝说起,危蓝只管撇嘴,“尽心侍奉主子几年,等到时机成熟了,自然放出去嫁人,何必上赶着给驸马做妾。遇见大公主这样的品行,日子不会太难过,要是遇上二公主,那就不好说了。”   宜鸾道:“二公主会把那女官打个半死吧?”   危蓝身为管教姑姑,后宫各处都去得,和二公主宫里的人也有来往。虽没有近身伺候过二公主,但对二公主的性情大致有几分了解,想了想说不一定,“我看驸马处境更危险。”   其实重来一回,好些事都不按着原来的顺序发展了。也可能宜鸾之前参与得不多,宜凰在太后寿宴上闹过和离,这事她听说过,但后来如何发展不清楚,似乎是不了了之了。   这回不一样,她在戏园里,亲眼目睹了经过,难免有些放心不下宜凰。便对排云说:“明日咱们走一趟吧,看看二公主怎么对付驸马。”   宫中的岁月是无聊的,好在并不限制长公主的行动,只要赶在日落前回来,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可以自由出入。   排云说好,“二公主早前总要杀到大公主府上去,我一直想看看二公主的手段。”   照着世俗的思维,无外乎大骂“小贱人”,把和驸马私通的女官打一顿,然后问罪甚至流放。宜鸾想去劝劝宜凰,一个巴掌拍不响,结果到了凡阳亭,才发现宜凰处理这件事的手段,远比大家刻板的推断要灵活得多。   西陵公主不就藩,不外嫁,一般都在中都城中建府,宜凤的府邸在广阳亭,宜凰在凡阳亭。长公主府建得精美大气,门头很是雄壮,宜鸾的车刚停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声惨叫,夹带着鞭子的呼啸,劈啪作响。   听嗓门,好像是个男声,宜鸾忙拉着排云进了大门。绕过前面的影壁,就是一片开阔的院落,宜凰四平八稳坐在朝南的太师椅里,而驸马则身穿中衣被吊在半空中,府里鞭子挥得最好的马夫,正对着驸马大展拳脚。   一鞭下去,雪白的中衣打得褴褛,不多会儿又渗出血来,看上去是真疼,驸马叫得嗓子都哑了。   昨天那个挂鱼佩的女官倒是毫发无伤,正战战兢兢立在太师椅旁。见宜鸾来了,嘴唇翕动了好几下,大概想求情,又不敢发声。   宜凰让宜鸾稍待,自己回头看了女官一眼,“你说,驸马的伤痊愈后,身上会不会留疤?坏了品相,就算逛青楼也不方便,会招花魁取笑吧?”   女官吓得哆嗦,佝偻着身子说:“殿下,臣错了,臣不该收那块玉佩,臣不知道这是殿下给驸马的信物……”   宜凰失笑,什么狗屁信物,不过是她拿来哄这厮的,结果这厮又借花献佛,哄了她的女官。   “啧,”她又咂了砸嘴,摸着下巴道,“是不是应该蘸盐打?还是熬一锅糖浆,从他脑门上浇下去?”   女官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臣家中父母年纪都大了,臣想回去侍奉父母膝下,乞还。”   西陵女官的甄选,大抵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良家子应选,一种是犯官妻女充当。像侍奉在后妃公主身边的这类女官,基本都是身家清白的姑娘,不犯大错,不能轻易处置。宜凰这套杀鸡儆猴,也是为了劝退她,既然她自愿回去,就不必大动干戈了。   宜凰的眉心舒展开了,吩咐家令:“把事情办妥,让她今生今世都别再踏入砻城。”   家令说是,拽了下跪地的女官,“快起来,随我销名册去吧。”   女官擦着泪,跟着家令走了,宜凰方才顾上招呼宜鸾,“你怎么来了?昨日乱糟糟的,今日不在殿里好生休息?”   “我不放心阿姊,过来看看。”宜鸾边说边打量吊起的人,驸马看见小姨子害臊,眼神闪躲,左顾右盼。宜鸾看他讨嫌,但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对宜凰道,“别打了,再打姐夫该碎了。”   宜凰抬起手,绕了绕鬓角的发丝,叹道:“我也不想打他,谁让他不长进呢。”   昨晚这厮竟彻夜未归,她憋了一肚子的火,等到天亮才把他擒住,新仇旧恨不得一起算吗。   好在她事先把公主府的消息封锁了,传不回驸马娘家去,这厮落在她手里,怎么收拾都可以。不过已经打了一炷香,身上也没几块好肉了,来个人劝一劝,差不多就能收起神通了。   “既然阿妹求情,那就把驸马放下来吧。”宜凰慢吞吞站起身,又吩咐身边的人,“快着,把驸马搀进我房里去。”   这又是闹的哪出,照理说应当生死对头一样,怎么打完了,又赶紧喂甜枣呢?   宜鸾抱着学习的态度,跟在一边旁观,见两个大个子的傅母架起驸马,也不管驸马吱哇乱叫,迈进上房后顺手剥了他身上的衣裳,然后往榻上一扔,很快就退出去了。   宜凰对宜鸾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出声,自己手里捏着细颈的白玉瓶,欠身坐在了榻沿上。   她一落座,驸马就吓得往后缩。其实那些伤不过是皮外伤,痛是真痛,却不会伤筋动骨,也要不了人命。   驸马摆出防御的姿势,满眼惊惧。转瞬又想起自己身在公主府,反抗也没有用,顿时泄了气,换上了一副引颈待戮的大无畏模样。   宜凰没兴致分析他的心情,拔下瓶塞,往他伤口上撒了金创药。日光穿破了窗纸,有一束正照在长公主细嫩修长的手指上,那颜色青嫩,与手中玉瓶是一样的。   “大郎啊,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宜凰缓缓说着,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你要记住一句话,我们是夫妻,做妻子的,不能眼看着丈夫走上邪路。所以打你是为你好,是我关心则乱。我若不是那么在乎你,又怎么会因此生气,醋意大发呢。”   旁听的宜鸾都呆住了,没想到一顿毒打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二驸马显然也有些怀疑,但在宜凰的软语温存下,愤怒逐渐转化成了委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好好同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在下人面前丢这样的脸。”   宜凰笑了笑,“因为我是长公主呀,你丢脸,总比我丢脸好,是不是?你看,你原本只是五品的散骑侍郎,虽然你父亲袭了开国郡公,但你自己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的,尚公主,着实是踮着脚尖高攀了。可饶是如此,当初宫中将待选驸马的名册送来,我还是选了你,为什么选你,无非是因为喜欢你罢了。”   她说得很耐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宜鸾本以为驸马会反驳,但没有,二驸马好像很吃她这一套,连那点仅存的委屈也渐次消散了,拉住她的手道:“宜凰,我可是又让你失望了?”   “又”这一字,说得太好了,宜凰和他成婚不过大半年,这厮的花心已经领教了。程家是西陵望族,程化冰作为嫡长,才学是不错,但骨子里的骄奢淫逸,也绝不比他的才学逊色。当初就是看上他长得好,宜凰才把他的名字圈出来,能做驸马,首要一条不就是让公主眼睛不遭罪吗。结果眼睛舒服了,心里又不舒服,也不要求他如何三贞九烈,至少不要见了像样的姑娘就想勾搭,这是对驸马这个头衔最起码的尊重吧。   所以人的智慧,都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摸索出来的。他花心,她精神控制,一来一往间找到了平衡。演变到后期就成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程化冰不会恨她,甚至在她的棍棒下,体验到了“爱之深,恨之切”的另类情感。   “你以后,还会辜负我吗?”宜凰眨着眼睛问。   二驸马摇了摇头。不过仍心有余悸,“你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你好像不那么在乎我。”   宜凰闻言抽回了手,淡声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第21章   这种时候得见好就收了,若是继续质疑,夫妻间的情趣就被打破了。程化冰乖乖闭上了嘴,至多叫几声痛,撒撒娇而已。宜凰勉强又给两道鞭痕上了药,就把瓶子交给了身边的傅母,自己扑扑手,出来招待宜鸾了。   宜鸾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因为实在不能理解,世上还有这样的相处之道。   宜凰领她进了西边的廊亭里,满不在乎地扔了擦手的巾帕,“没什么想不通的,有的人就是贱,不打个皮开肉绽,不知道我的厉害。”   宜鸾点着头,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件事就过去了?”   宜凰“嗯”了声,“太后不答应让我和离,只好先凑合。我也想过,就算换了驸马,未必比这个强。换来换去太麻烦了,倒不如调理调理,将就还能用。”话说到这里,就得把自己的心德传授给妹妹了,“将来你出降,千万不能做小伏低,像宜凤一样。你要时刻提醒驸马,尚主是他高攀,别让他一得意,忘了自己的斤两,以后就不好拿捏了。”   宜鸾想起了自己后来的遭遇,她没能招赘驸马,和渤海国君搞什么联姻去了。对付邻国的国君,套用这个手法恐怕不合适,但要是招了个宁少耘这种类型的,用上去就毫无违和感了。   所以还是留在西陵好啊,连驸马都是量身定制的……说起宁少耘,就想起过几日太极观开坛。宜鸾问宜凰:“请神那日,太傅要登坛,阿姐去观礼吗?”   宜凰摇头,“那些道士走八卦步,走得我眼花缭乱,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太傅虽答应了凌王,也不一定会登坛,还得敬告神明,问神明的意思呢。”   宜鸾以前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连北郊祭黑帝,她都没有凑过热闹。   “怎么问神明?占卜吗?”   宜凰说是啊,“打卦,抽签,问定了才能参加。”   宜鸾好奇,“你说太傅去问过卦了吗?到底那日他出席不出席?”   宜凰说不知道,打了个嗝,猛地一阵捶胸,“我近来总反酸水,不会是怀上了吧!”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各人有各人关注的重点。虽然曾经发生过得事,不是一成不变,但宜鸾知道自己和藩之前,宜凰都没有怀孕,便道:“阿姊是吃坏了肠胃,叫个太医看看吧。”   宜凰并不失望,颔首道:“也是,我每日还得上华光殿读书,要是大着肚子,会被人笑话的。”   后来又闲话两句,宜鸾从凡阳亭返回了永和里。一路上还在惦记问神那件事,因此进了宣平门,没有直接回金马殿,拐了个弯到了太傅官署前。   这是她头一回站在官署正门外,仰头望,只觉门庭森森,有种奇异的压迫感。原本自己是觉得与太傅有了几分亲近,结果昨夜大柳树下的对话,又把她的信心全数击碎了。   可是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小命,还是得厚着脸皮巴结他。遂推了一把排云,“你去叫门,看看太傅在不在。”   排云在这种事上很胆小,踌躇着说:“昨晚臣带人围剿,您说太傅会不会记仇?会不会把臣贬回老家?”   宜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只是凑巧路过,什么围剿,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边说边挪步,一级一级蹭上台阶,“不就是叫个门吗,畏畏缩缩……看我的!”   门虚掩,官署里侍奉的人不多,平时除了太傅属官,就只有几个童子罢了。因为太后寿诞的缘故,连着三日休沐,今天连属官都不见一个。   宜鸾探进了半个身子,左顾右盼喊了声:“有人吗?”   幽幽的嗓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   宜鸾回身望望排云,“好像没人。”   排云鼓励她一探究竟,她听了,偏身从门缝中挤进去。这地方大得很,当庭一座巨大的青铜香炉里袅袅燃着香烟,空气中充满青栀的气味,明明已经深秋了,却有恍如仲春之感。   太傅在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惊讶于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本应充满世俗气的,却清幽得世外桃源一样。   正打算四处再探看探看,一个童子上来向她请安,仔细一看,是那日驾车去相王府的少年。宜鸾记得他叫素一,比午真还小一些,十四五岁年纪。午真不苟言笑,素一却要活泼得多,人还未到跟前,脸上就绽出了大大的笑容,轻快地朝她拱了拱手,“殿下来了。”   宜鸾点点头,“没见老师,老师可在官署?”   素一说在,“刚从白虎观回来,眼下在禅房。”   他要引她过去,宜鸾脚下却走得缓慢,那事其实不用见太傅,向素一打听就行了,便道:“前几日凌王求老师替世子压坛,我听说老师答应不管用,得神明答应。老师可去过太极观?可在神前卜过卦?”   素一近身侍奉太傅,太傅平时的衣食住行都由他打理,去过哪里自然都知道。   素一道:“已经去过了,也占了卦,纯阳上人亲自主持的,这事已经定下了。”   宜鸾“哦”了声,“那么二十九那日,华光殿应当会休沐吧?我要上玉泉山,看老师压坛去。”   素一点头不迭,“我打探过了,那日太傅不授课,三公主可以早些过去,天不亮就要设道场了。”   宜鸾问什么时辰,素一说:“四更天,丑正二刻人就须赶到。”顿了顿问,“三公主从来没有去过太极观,不曾观过开坛礼吗?”   宜鸾有点不好意思,“能让我参拜的,只有财神殿。”   素一明白了,三公主就是那种左眼跳灾嗤之以鼻,右眼跳财深信不疑的人。太极观中没有专设财神殿,因此不能吸引她,但今年因为有太傅出席,才勉为其难,为恩师捧场。   如此说来也算孝心一片。   “届时究竟怎么安排,殿下再细问太傅吧。”素一比了比手,“请殿下随我来。”   宜鸾脚下挪了几步,有心向素一打探,“昨日太后寿诞,发生了些小故事,你们可曾听说什么?”   素一茫然,“殿下指的是什么小故事?”   这话有些不大好说啊,但不问出口,又觉得不甘心。她斟酌了下,带着解嘲的微笑道:“就是关于我与太傅的传闻。”边说边一摆手,“真是的,那些人就爱无事生非,搞得我很是惭愧,对不起老师。”   结果素一并不当一回事,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太傅是殿下恩师,如此自矜自重的君子,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外间的传闻不可信,殿下也不必介怀,反正清者自清,谣言流传一阵子,很快就会平息的。”   这个安慰没让宜鸾宽怀,反倒开始反省,看来力度不太够,还需要再接再厉。   禅房就在前面,太傅的闲暇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放眼看,回廊曲折通幽,禅房的门头用天然长成的树根雕成,刷上了一层桐油,木纹像汪在一片清泉下,远远看去,也是纹理清晰,鬼斧神工一般。   宜鸾的脚步轻快了,顺着回廊一直往前,见禅房的门虚掩着,脑子里一顿胡思乱想,这个时辰,太傅不会在午睡吧!万一撞上他衣衫半解,香肩半露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窃笑,心花怒放。正想回身让素一不必通传,谁知错眼一看,竟发现午真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还在边扣衣领。   宜鸾愕然,暗道这是什么转折?衣衫不整的竟变成午真了?   然后无数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画面充斥了她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太傅的终身不娶,说不定是另有隐情。   午真倒是很平常的样子,经过她身边,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一点都不显得慌张。   宜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以前她看午真,不过是看个大概,现在再打量他,才发现他眉清目秀,别有一番风味。加上他瘦弱,更有人不胜衣之感。历来特殊作用的童子,在身形方面都有些偏向于女孩,如果把午真的脸蒙上,再换一身姑娘的衣裙,谁能看出他是男的!   哗,绝对的石破天惊。这个时候她还应该去见太傅吗?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扭头看看素一,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素一虽然依旧笑着,但那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晦涩,晦涩里又夹带着难言之隐……总之很复杂就是了。   宜鸾站住了脚,“素一童子,我就不进去了。”   素一抬了抬眼皮,“殿下已经到了门前,为何不进去?”   宜鸾心道时机不对,万一禅房里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屋子也没收拾好,她直剌剌闯进去,让太傅难堪了,岂不更要积极送她去和亲吗。   思及此,必须稳妥为上,她生硬地说:“我忽然想起来,陛下还在章德殿等我。”说着忙转身折返,临走不忘叮嘱素一一声,“不必回禀老师,说我来过。”   素一还没来得及应她,她已经快步跑进了前面正堂。   立在大门旁等候她的排云见她这么快出来,纳罕道:“太傅不在官署吗?”   宜鸾脚下没停,从唇间挤出一句“别问了”,顺手拽了排云,很快退出了太傅府。   排云被她拽得飞跑,边跑边问:“殿下,到底怎么了?”   宜鸾跑过了司空府,才逐渐放缓步子。转过脸,脸上余惊未消,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对排云道:“我撞破了太傅的秘密。”   排云的脑子也长得奇特,讶然道:“太傅果真会施法?我一直好奇,太傅究竟是不是得道的仙家。上回我看了本书,书上的柳仙一掀衣服,肚子上长了八个眼睛……”   宜鸾说不是,“我没有看见太傅施法,但我看见午真童子敞着衣襟,从太傅的禅房里走出来。你说一个侍童,怎么能在主人面前宽衣解带呢,着实有违礼数啊……”   排云听她一描述,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了宜鸾的嘴道:“莫声张、莫声张……小心祸从口出。”   宜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排云才放开了手。   彼此都冷静一下,互相搀扶着返回了金马殿。 第22章   隔天上课,宜鸾也是格外谨慎,唯恐太傅在课上刁难她。还好,太傅大人大量,并没有刻意难为她。但三公主的气焰明显颓萎了,坐在后面的宜凰拿笔捅捅她,她扭扭身子,连头都没回一下。   太傅说散学时,她随众起身行礼,腰也躬得比平常都要深。这反常的举动同样引得太傅侧目,在经过她的书案时略略顿了顿步子,探究地打量她两眼,“殿下若是不适,可以告一日假。”   宜鸾哪里敢搞特殊,忙说不必不必,“学生健朗得很,多谢老师关心。”   太傅没有再说话,微一颔首,转过身,抱着书籍走出殿门,往长廊那头去了。   宜凰给宜凤使眼色,宜凤也来追问:“阿妹,你今日怎么蔫蔫的,出什么事了吗?”   宜鸾垂着眼,盖上了墨盒,“我有心事。”   宜凰一向一针见血,“你的心事,与太傅有关吗?”   宜鸾深知道嘴严比什么都重要,忙摇摇头,“和谁都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探听不出内情,宜凤和宜凰便也没什么兴致了,指派侍书女官收拾书匣,临走的时候不忘提醒她一声,宫门上为后日的太极观开坛登记造册了,四更赶法事的人,须领了牌子才能正常进出。   宜鸾应了,就算天塌下来,上玉泉山这件事不能懈怠。刚才课上她已经想明白了,太傅没有人情味,靠不太住,要想拿捏他,就得抓住他的把柄。现在机会来了,正是老天爷救她呢,只要顺势而为,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如此疏导自己一番,眼前豁然开朗,先前的瞻前顾后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的胜算变得更大了。仔仔细细为二十九出宫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天甚至特意赶早,在开阳门上等候太傅。   深秋的后半夜很冷,呼出来的热气在眼前凝结成云,连天上的星星都被冻得发白了。四更,离天亮还很遥远,但这个时辰的中都,却呈现出了陌生的另一面,白天喧闹的城池,变得宁静而深邃了。   宜鸾坐在自己的翟车里张望,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行人挑着灯笼出来,轻漾的灯光,照亮了其中鹤立鸡群的人——   太傅今日没有穿公服,着一身月白的圆领袍服,金丝与回龙须绞成的麦穗纹镶嵌领缘,三寸宽的螭带束着细腰,打扮虽然素净,精细处却也有不可逼视的清贵与辉煌。   有的人就是这样,每每相见都如初见,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惊艳。宜鸾不由觉得可惜,不管是他的不婚,还是另有癖好,都注定这人非我所有。其实太傅要是能转变一下想法,相较宁少耘,实在要强得多。自己还是很开明的,并不在意那些细节,为了逃避和亲,请他做个名义上的驸马,也不是不可以。   脑子里只管想入非非,不防登上车的太傅挑起帘子远远看她,那目光幽幽,仿佛穿过了千山万水。   宜鸾心头跳了跳,总觉得太傅的眼神有几分欲说还休。也许那日她在禅房外看见的一切,他已经知道了,然后想解释、想抚平此事,又不知从何下手,看她是警告,更是担心她会随意说出去。   其实有这种担忧,对宜鸾来说更好,自己掌握了先机,自己才是那个有恃无恐的人。所以不要再因太傅看她,就觉得惶惶不安了,明明该摆谱的是她,有什么好怕的!   壮壮胆,堆出一个温婉的笑,宜鸾道:“我等了老师半天,老师怎么现在才出来,可别误了时辰。”   太傅没有说话,大概在想自己上了十年的朝,从来不曾误过事,用不着她来提点吧。她一笑,太傅就觉得她黄鼠狼要给鸡拜年,也不敢多问情由,匆匆放下了挑帘的手。   “你看。”宜鸾热脸贴了冷屁股,扭头对排云抱怨,“太傅真是一点觉悟都没有,怎么不同我打个招呼?”   排云示意她心态放平,“事情需要慢慢磋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没有办法,暂且先按捺吧!还好可以结伴一起走,上玉泉山的山路有些崎岖,人多了也热闹些。   不过没有看见午真啊,太傅首次压坛,这么大的事,他作为左膀右臂,居然不出席?宜鸾探身找了半天,只有素一扶车在一旁跟随着,确实没见午真出现,不会那小身板弱不禁风,在家休养了吧!   一路胡乱猜测,想得头昏脑涨。终于车辇到了道观前,这太极观建在地势极高的半山腰,即便站在台阶前,也须爬上百级,才能进入山门。   天又黑,灯笼的光也不甚亮,加上夜风不时地吹上一吹,这台阶看上去好陡峭,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   宜鸾仰头喃喃:“为什么不做栏杆呢,有个地方搭把手,不也安全些吗。”   她忙于嘟囔,太傅却已经系紧斗篷,提袍迈上了台阶。   矫健有力的男子,每走一步都铿锵。宜鸾赶紧追上去,噤声跟在他身后,起先倒还走得很稳,提醒自己盯紧脚下不晃神就可以了。然而这台阶,怎么总也爬不到头。她想看看究竟走了多远,结果一回头,底下云气莽莽,犹如万丈深渊。她才想起自己怕高,这回是不上不下,要吓死人了。   心头一慌,混乱中拽住了太傅的手,仓惶地说:“老师救命,学生头晕。”   太傅因她忽来的冒犯,隐隐有些不悦,但听她这么说,只好包涵了,毕竟再怎么不成器,也是自己的学生。   “早知如此,殿下就不该来。”太傅嘴上这么说,手上仍旧容她借力。微微架起臂膀,让她搀扶着,引她登上了山门前的广场。   迈上平地,宜鸾终于舒了口气,讨好地笑着:“这不是为了老师,我才冒险前来的吗。您说,太极观建在这么陡的地方,道爷们可是打算和红尘一刀两断,只等白日飞升啊?”   人在唏嘘,行动和嘴是分开的,埋怨台阶的时候,不妨碍她依旧紧紧抓着太傅不放。   太傅挣了下,没有挣脱,只好直言问道:“殿下何时放开臣?”   宜鸾这才“哎呀”了声,“学生一紧张就失态了,请老师恕罪。”   然后缓缓松开手,大概因为握得太用力,以至于太傅手背上根根指痕分明,全是她的印迹。   太傅不动声色,暗暗活动了下僵直的五指,对上前见礼的道人还了个礼。   前来接引的道人很感念他的救急,一再向他致谢,复躬身引领着,将他引向了正殿之后的道场。   道场需要布置,闲杂人等现在还不能去。太极观的人知道常山长公主来了,事先辟出了一间小阁子,请她暂时歇脚。   随行前来的人都进阁子里去了,宜鸾待不住,和排云在廊庑上闲逛。山里的空气,带着刻骨的寒冽,吸得太用力了肺疼。排云拿手扣住了鼻子,还不忘追问她:“殿下,刚才臣就在您身边,您不来抓臣,却抓了太傅的手,是故意的吧?”   宜鸾转头看她,讶然道:“这么明显吗?”   排云说是啊,“臣总觉得您不怀好意。”   “胡说。”宜鸾翻了个白眼,“那是情急之下的本能,我就随手一抓,谁知那么巧……”说着说着,自己也编不下去了,终于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   排云眨眨眼,“太傅大人的手,如何啊?”   宜鸾讳莫如深,蹙眉道:“别瞎打听。”然而按捺不住分享欲,矜持了一弹指,还是偏身靠近排云的耳廓,悄声说,“太傅的手又细又长,抓上去一把,简直像抓住了姑娘的手。不过到底与姑娘的不一样,太傅的手温暖有力,很让人安心。我觉得这辈子应当不会有第二只手,像太傅的手一样好摸了。你不知道,他的手背看着骨节分明,可他的掌心是软的,多奇怪!”   排云说:“掌心软的人,心肠也软,我娘是这么说的。”   太傅的心肠软吗?   宜鸾一度很怀疑太傅是个断绝了七情六欲的人,他没有功利心,也不与人争长短,所有事都以大局为重,哪天他要是徇私情,大概是他吃错药了。   “反正不管他心肠软不软,我今日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与他谈一谈。”   排云是知道内情的,心惊胆战问:“殿下要拿那件事要挟他吗?”   要挟这个词多难听,宜鸾道:“我是有分寸的,商谈也会讲究方法。若是能与太傅达成共识,大可不必揭人家的短。”越说越善解人意,“毕竟人活于世,谁都不容易。”   这里话刚说完,忽然听见铙钹敲击的声音传来,这是开坛的提醒,在殿阁附近等候的百姓,一齐涌向了后面的道场。   皇室来的女眷,有她们专门的通道,几个年轻的小道童引领着,边走边闲谈。小道童在道观里拜师多年,也感慨今年观礼的人远比往年多,说信道是一方面,更多的人,是为太傅而来。   一条幽深狭长的通道,直达道场上方的露台,露台上已经设好了宝座,坐上去虽然硬邦邦,但总比挤在人堆里强。宜鸾以前没有参加过国醮,对那些祈晴祷雨、解厄禳灾的仪式并不了解,今天是第一次见,原来召将请神之前,还要开坛取水、荡秽宣榜。   总之就是好多人,穿着宽松的法服,走出宏大繁复的阵法。宜鸾耐着性子等了好久,才终于看见太傅露面。太傅有一身朗朗风骨,到了这种场合下,愈发威严肃穆不可侵犯。白净的指节执笏板,昂首向天地吟诵请神法咒,夜风吹起他发髻上的玉带,随风悠扬婉转,衬得人仿佛要羽化登仙一般。   所以说太傅不是凡品,这连天的灯火,照清了他的皮相与骨相。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既有尊长的威仪,也有倜傥的书卷气。总之就是年纪被身份官职掩盖了,以至于提起太傅,总给她一种半大老头的感觉。   可他实在一点都不老,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而已。难道是使了障眼法,瞒骗了所有人?   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能让人身心愉悦,那就是皆大欢喜。   宜鸾托着腮,低头朝下观望,那些喁喁的念白她一句都没听懂,只听清了那句“弟子罗隐,生州人”。这是个很关键的信息,对研究太傅的来历有用处。但生州是哪里,宜鸾不知道,以前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偏头和排云研究,排云大而化之,“殿下听错了,是神圣州。”   西陵九府七十二州,确实有个神圣州,宜鸾心里的疑惑半解,但还是有几分不信服,生州?神圣州?难道真的是她听错了?   迟疑地又朝道场上看,太傅站在圣坛中央,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台下的人群里,有那么一片风景,格外艳丽迷人眼。盛装的年轻女子披着轻薄的纱罗,梳着朝天高髻,那发髻上插了紫藤的象生花,一个个小花苞紧密排列着,被风一吹,摇曳生姿——都是风月场上的状元啊。   宜鸾无端替太傅担心,掳掠过宁少耘的那群人,又出来物色猎物了。看来童子身着实高危,但有桩事也让她很纳闷,是不是只要不近女色,就还算完璧之身?   那厢太傅拜四方了,宜鸾忙收拾起思绪,看他袍袖翩翩,长肃而下。转过来了,转过来了……转到宫眷观礼的露台方向时,宜鸾习惯性地站起身,毕恭毕敬向他行礼。   结果这一拜,换来太傅错愕的眼神。   宜鸾还不明白其中缘故,衣袖已经被排云牵扯住了。   排云顶着众人辛辣的目光,十分无奈地说:“殿下,太傅这是在请神啊,您借机和他对拜,又想占他便宜吗?” 第23章   宜鸾觉得很冤枉,“太傅是老师,老师朝我这里参拜,我不得还个礼吗?”   然而刚才的行动确实莽撞,话说完,才猛然醒过神来……太傅不会以为她耍心机,当着神明和所有人的面,和他拜天地吧!   怎么办,大事不妙。宜鸾结结巴巴道:“我……我真没这个意思,我也不知怎么忽然犯了糊涂,把道场当华光殿了。”   排云是理解她的,她家三公主常有行动跟不上脑子的时候,但外人不知道啊。现在现了眼,很丢人,连挽回都挽回不了。她只好拉她坐下,破罐子破摔式地宽慰她:“殿下是长公主,长公主办事,不用向天下人交代。”   宜鸾不安地落了座,还是觉得心虚,“真的吗?”   排云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冷酷威严,果决地点了点头,“当然。”   可是不用向天下人交代,却得给太傅一个交代。宜鸾盘算起来,“等到压坛一结束,我就找他解释去。”   其实认真说,也有几分歪打正着,她不是正巴望着和太傅传出点什么吗,这回众目睽睽之下,像缔结了盟约似的……宜鸾恍惚有种错觉,太傅身上被她打上了戳,从今往后就是半个自己人了。   这么一想,焦灼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不是早就做过决定吗,想要活命,就别在意所谓的面子。   她又坦然了,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静心观看冗长的仪式。太傅请过神,要在法坛上静坐一炷香,宜鸾看他打坐结印,闭上了眼,那侧脸看上去持重庄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铙钹哐哐地敲打,引磬的声音尖细悠长,请神之后还有开光解洗、礼斗收邪,那些宜鸾是没有兴致观看了,见太傅坐镇完结,从法坛上下来,忙提裙赶到道场边缘,急匆匆道:“老师,学生有话和您说。”   太傅的神情半带愠意,冷着一张脸,没有理她。   可她是长公主啊,太傅就算位高权重,尊贵总不及长公主,这么一来,隐约有了点情侣之间闹别扭的意思。   边上陪同的道人很识趣,向太傅行了礼,“贫道先行告退了。”   太傅虽然不怎么高兴,但礼节不能懈怠,客套地还了礼,比手让素一送那道人离开。   宜鸾搓了搓手,“老师,我觉得您可能误会了,刚才向您揖手……”   “是殿下尊师重道,不能枉担恩师的大礼。”太傅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兀自替她把前因填补圆满。但他依旧闹不清她在想什么,“臣这是在请神,不是在向殿下参拜。”   宜鸾说:“我知道啊,老师拜四方嘛。可您就是对着我的方向,我身为学生,总不能坐着受礼吧!反正我一看见老师拱手,就习惯给老师还礼,这个毛病不算毛病,是我尊重老师,爱戴老师。”   太傅听她说完,强迫自己平了心绪。也对,这种事有什么可纠结的呢,理解出了偏差而已,不算欺师灭祖。   要想心平气和,自己就得先退一步,太傅道:“殿下以后,尽量不要站在臣的对面,臣身为师长,也不会胡乱向你行礼的。”   这种解释通俗易懂,想必这位三公主一定能够理解了。   宜鸾没有让太傅失望,“不能站对面,那我站哪里?”小脑瓜子灵机一动,“我与老师并肩而立。”   太傅说不出话来,最近他总是这样,看见这个学生便哑口无言。师生之间的交流,譬如论道,强强对决,有来有往,才是作为老师最愿意看到的。结果这三公主是个奇才,她能仅凭一己之力,让满腹经纶的太傅彻底无话可说,也算是种本事。   太傅沉默凝视她,目光纵使在暗淡的天光下,也犀利如刀,洞穿人心。   宜鸾懂得察言观色,小声嗫嚅了下,“学生都听老师的,老师让学生怎么做,学生就怎么做。”   太傅轻叹了口气,转头看东方,过了五更了,山岭之间逐渐有了熹微的晨光。树林和山体是黑色的,树顶的天际隐约浮起深蓝,再过两刻,天就该亮了。   不远处的道场上,依旧是光影绚烂,鼓乐喧天。其实他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下抛头露面,尤其这压坛还有门槛。换做宁少耘那样的少年郎,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换成是他……难免惹人议论。   怪只怪华光殿的这帮学生难缠,连累他跟着丢脸。视线不经意瞥了瞥三公主,三公主那张圆圆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对狡黠的猫眼,不用说话,单只是眼珠子转转,太傅就觉得不好应付。   宜鸾心下纳罕,“老师,您怎么看我一眼就皱眉?”   太傅扶了扶额,“为师头疼。”   头疼吗?宜鸾体恤道:“想必是更深露重,冻着了。学生让人拧个热手巾把子来,老师敷一敷,兴许就好了。”   太傅心道你若能不开口,这头疼肯定会好得更快些。但话不便说,说出来怕伤了学生的心。   正要婉言谢绝,看见五六个打扮入时的女子袅袅婷婷而来,个个长得很娟秀,个个甜得能拧出蜜来。到了太傅面前欠身行礼,即便是夜风寒凉,也能闻见她们身上暾暾的香气。   嗓音更是温柔动人,其中为首的女子细声细气地说:“一向久仰太傅大名,可惜从来没有机会结识。今日有幸拜见,实是我们姐妹的福分。不知太傅明日可得闲?妾等在群芳楼设薄宴,款待太傅大人,还请大人赏光。”   好家伙,太傅若是答应前往,是不是这六个人要一起侍奉?看看这些涂抹得娇艳欲滴的嘴唇,张开便是血盆大口,一人一口,太傅怕是不够吃的。   不过美人恩,消受起来最销魂。太傅这样不苟言笑的人,在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的时候,态度是不是会软化几分?   宜鸾很好奇,满脸期待地望着太傅,等他回应。   可惜太傅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冷着脸道:“公务繁忙,无心赴宴,见谅。”   那几个美人并不灰心,也很懂得退让,笑道:“反正我们日日有空,可以静待大人。大人莫如算一算,看看何时休沐。平日已然那么忙了,总要抽出时间来,好好松散松散。”   宜鸾听她们这样说,想起了宁少耘,当时是不是没顶住这些美娇娘的软语温存,才被花魁扣下的。这些女郎受过专门的训练,缠人的功夫堪称一绝,你进她退,你退她追,若是脸皮薄一些,怕是逃不出她们织好的天罗地网。   “太傅大人大德大贤,广收门生,我们虽出身微贱,也想聆听太傅教诲……”   “大人,群芳楼不是那等下流去处,大人不必忌惮。”   “太傅大人……”   你一言我一语,耳边尽是不依不饶的纠缠。   太傅再三/退让,无奈那点教书育人的本事,在这些花魁娘子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宜鸾置身事外,心里还在琢磨,这些青楼的姑娘都是人精,如此纠缠太傅,看来太傅肯定大补。   正感慨,忽然接收到了太傅的眼神,那是走投无路下的求救,其中也夹带着几分埋怨——   你不是尊师重道吗?不是发愿要护老师清白吗?为什么事到临头,却不见你有半分行动?   宜鸾是个机灵姑娘,立时就会意了,这种时候必须挺身而出。当然了,招人过来驱赶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但这是道观,仗势欺人总不太好。于是她想了个相对平和的办法,逐一告诉这些女郎:“太傅大人已经名花有主了,诸位散了吧。”   美人们听了,表情带着几分质疑,嗖嗖的眼风在太傅身上凌迟,“太傅不是发过愿,此生不娶吗。”   太傅的惊讶早就用完了,以至于三公主有心扭曲事实,他也可以岿然不动。   宜鸾忙着向那些女郎们解释:“不娶归不娶,不娶也可以有红颜知己。”   “谁?”美人们很不服气,“我们见识浅,今日倒要好好开开眼。”   可是上哪儿给太傅找红颜知己去呢,宜鸾怀抱着大无畏的精神挺了挺胸,“我。”   太傅眼神一片死寂,美人们却瞪大了眼。   原本打算好好挑剔一下所谓的红颜知己,毕竟要论相貌,群芳楼的姑娘绝不比人逊色,但眼前这位若是正主……挑剔不得不削减一半。   不过鸡蛋里还能挑骨头呢,有人乜眼上下打量,“姑娘年少,与太傅大人不相配。”   宜鸾说:“我今年十七,可以谈婚论嫁了。”   又有人试图嘲笑她圆圆的脸,“姑娘骨相还未凸显,脸颊上的肉看起来多了点。”   宜鸾不接受她们的外貌攻击,倨傲道:“圆脸怎么了?圆脸七分财,不富也镇宅。去看我们西陵的一品夫人,许多都是圆脸。”   然后那些美人更加不屑了,嗤笑道:“你见过几位一品夫人,如此言之凿凿?”   “所有一品夫人我都见过。”宜鸾道,“不单见过,她们还要列着队,依次向我行礼。”   这么一听,不大对头。美人们脸上浮起了彷徨之色,“女郎是谁?”   宜鸾笑了笑,“不才,常山长公主。”   这下真是见了活鬼了,这些娇滴滴的美人连风度都顾不上了,瞬间作鸟兽散。宜鸾本想捞住一两个的,结果伸手抓了个空,不无遗憾地转头问太傅:“她们是怕我的身份,还是怕我这个人?”   太傅显然不想分析这个问题,只是幽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殿下劝退她们,不必用这个理由。”   宜鸾迟疑道:“为什么?老师不觉得此举立竿见影吗?”   太傅调开了视线,“臣为殿下授业,是殿下的老师。”   “就因为是老师,学生才愿意牺牲名节保护,要是换了别人,哪个配我如此厚待?”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太傅不来感念她,就算忘恩负义。   太傅启了启唇,可能还想辩驳两句,最后到底不了了之,转身道:“算了。”   一句算了,说出多少无奈和惆怅。以前三公主对他敬而远之的时候,他除了操心她课业不佳,没有别的困扰。如今她刻意接近,弄出许多莫名的误会,他就要时刻警醒分寸,注意与她保持距离了。   整整衣冠,他扬声吩咐素一,把他的书送来。这道场周围喧闹,他得找个清静的去处,可是三公主亦步亦趋跟着他,仰头追问:“老师,您要上哪儿去呀?”   太傅说:“别跟着我,殿下找同门玩去吧。”   华光殿的宗室子弟们大半都来了,只是分散在人群里,各有各的乐子。   说起那些同门,宜鸾并不感兴趣,“日日上课能见到他们,没什么好玩的。”   太傅道:“殿下也日日能见到臣,可你总跟着臣,令臣惶恐不安。”   宜鸾迷茫了,怎么就惶恐不安了呢,她只是希望拉近一点距离,将来风声走漏起来也好有理有据。   可太傅是真的不愿意搭理她,一手执书,一手负在身后,摇着广袖走开了。   宜鸾想追,却又担心惹他烦闷,只好站定了追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回道场?”   太傅没有回答,乘着灯笼的光往远处去了,渐渐没入了混沌的晨色里。   宜鸾有点失落,叹道:“我想与他商谈的事,一件都没谈成。”   排云见太傅走了,才来与三公主汇合,直说不要紧,“还有机会,天都没亮呢。”   那倒是,因为起得太早,直到现在天色都是昏昏的。不过太极观很是好客,体谅远道而来的香客,特意准备了晨食。东西很简单,每人一碗糯米丸子,那丸子搓得精细,一个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卧在浓白的汤里,顶上洒了几根红绿丝。   身边侍奉的人捧过一碗来,拿银针试过了,方交到宜鸾手里。寒凉的天气,吃上了热食,身心都透着愉悦。   正托着碗,凭栏远眺,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同门也络绎来找她了。巴老二等人还是照旧打打闹闹,口没遮拦,不一会儿拽了久未露面的宁少耘过来,勾肩搭背调侃着:“刚才观礼的人多,有没有遇见老熟人?”   宁少耘尴尬得很,粗声说“去”,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轰走了。也是,世家子弟风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丢人只是因为被花魁扣下,不是逛青楼本身。   觑觑三公主,如今三公主成了他不可言说的隐痛,其实他那么久不去华光殿,不是因为害怕那些损友耻笑,是害怕见到三公主。可他也知道,一直躲避总不是办法,今天趁着身在道观,希望三公主的心境会变得平和一些,运气好,说不定能原谅他的荒唐。   事到临头,不进则退,宁少耘厚着脸皮和她搭讪:“好久不见。”   宜鸾回了回头,讶然道:“你来了?我以为你今日不会出门呢。”   对啊,原本他是压坛的童子,结果童子身破了,重任也卸肩了。卸肩不算,还有胆量直面痛苦,不得不说这位世子很坚强,这是来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了吗?   宁少耘臊眉耷眼,“殿下,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遭遇?”   宜鸾表示理解,“被人窥伺觊觎,不是你的错。至于那些经历,就不要回忆了,对你不好。”   宁少耘呆了呆,发现三公主果然变得善解人意了。既然没有嘲笑他,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事,还可以商谈商谈?于是看准了左右无人,试探着问:“上回你给我送点心,说看上我了,这件事还算数吗?”   宜鸾手里的汤匙一崴,里面的小汤团都滚了出来——   看上他?她真的看上过他吗?怎么不记得了……   宁少耘目光真挚,“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不再纯净,但除了这个,我还有别的可圈可点之处。”   宜鸾很为难,“我觉得洁身自好,是你唯一的长处了。”   宁少耘极力辩驳,“怎么会是唯一的长处呢,至少我身为男子,保家卫国,很有几分硬气。”   宜鸾爱莫能助地唏嘘,“我看你浑身上下,只有头皮是硬的。”   这下宁少耘泄了气,惨然道:“你怎么这样说,我今日,可是鼓足了勇气来找你的。”   好吧,宜鸾点了点头,“然后呢,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宁少耘这回打算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道:“若是你愿意,我打算求我母亲奏请太后,允准我们的婚事。”   他是壮足了胆,才敢来和她当面交涉的。并不是因为自己名声受损而屈就,是因为三公主的忽然抽身,让他一直耿耿于怀,那天被掳进拥翠楼,也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   当然,出了这种事,他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三公主了,但万一三公主不介意,那不是意外之喜吗。   世人都有投机的心理,宁少耘两眼灼灼看着她,让宜鸾头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重压。   这厮虽然不争气,但他此刻的感情好像是纯粹的。自己须得仔细权衡利弊,就她目前的处境来看,当然是越快成婚越好,这样和亲的任务,就落不到她头上了。然而再斟酌,这件事固然着急,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她那两个姐夫已经够让人恶心了,再加上一个婚前被花魁扣下的宁少耘,说出去终归不大好听。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促使宜鸾坚决不能答应的一点,就是自己使了半天劲,多多少少和太傅传出了点私情。这个时候若是嫁给宁少耘,太傅的处境岂不尴尬?万一谣言不止,说温文尔雅的谪仙暗恋人/妻,那可如何是好!   使不得,使不得。 第24章   所以宜鸾还是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也知道的,年轻姑娘有很多选择,今日你错过了,明日我就去喜欢别人了。”   这个答案在他预料之中,但也足够令人失望。宁少耘白着脸问:“可是因为太傅?”   宜鸾笑了笑,“太傅很不错吧?”   “可太傅他不是发过誓,终身不娶吗?他不能婚配,难道你也愿意?”   宜鸾说愿意啊,“明媒正娶,哪有暗通款曲刺激。我是长公主,月月领俸禄,不用男人养活,也不用着急成亲。我心悦的男子,只要能让我每日高高兴兴的,那就够了。”   宁少耘不屈,“太傅这样的脾气,能让你高兴?”   “我只要看见他,心里就高兴,想高兴还不简单么。”   她说的时候,简直红光满面,让宁少耘真切地感受到,她是真的移情别恋了。   宜鸾还是心善,尽力安慰他,“你被颜都知扣下那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西陵每年不知发生多少起,你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时间能掩盖一切,再过两个月,谁又记得这件事,将来对你的婚配也不会有影响,你就放心吧。”   但宁少耘需要的是她的安慰吗?虽然心里早就有了预感,自己这个情况,是再也不可能得到她的青睐了,但人总是这样,不试一下,不会死心。   现在明确被拒绝了,尘埃落定,但也灰心了。他惨然看了她一眼,“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我刚才的提议,殿下可以考虑考虑,万一哪天想通了,我还在这里等你。”   宜鸾竟有些感动,上次得到男子的承诺,还是在渤海国。和宁少耘的事成不了,但也不要一棒子打死,“那就说定了,万一我哪天忽然想嫁人,就来找你。”   承诺很空洞,但有总比没有强,至少对宁少耘来说,不至于太过下不来台。   终于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脸上还挂着几分怅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排云,这时候才活过来,扭头看看走远的宁少耘,小声道:“直接嫁了宁世子,不是挺省事吗。”   怎么说呢,宜鸾摸了摸下巴,“来得太容易了,就不会珍惜。我先前是着急想嫁出去,但真让我立刻成亲,我又觉得有些不甘心。”   排云干笑了下,“是嫁给宁世子,才觉得不甘心吧。要是嫁给太傅,殿下觉得如何?”   嫁给太傅,这事连想都不敢想,宜鸾扭了扭身子说:“我心里畏惧太傅,你又不是不知道。巴结太傅只是我的手段,我可没有对太傅生出非分之想。”顿了顿,眉花眼笑,“要是太傅真的答应娶我,回去就收拾包袱,直接住进太傅官署,连婚仪都不用办。”   排云咧咧嘴,前半句话还以为殿下果真只在乎大局呢,后半句话才是本性毕露,“好看的男子,就是让人心动。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大有人在,是吧,殿下?”   宜鸾翻了个白眼,最讨厌别人学她说话的风格。不过仔细听来,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主要是太傅太好看,这种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男子不多见,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历,愈发显得神秘莫测,引人遐思。   转头朝外张望,天已经亮了,东方一片鱼肚白,不多会儿就要蹦出太阳来。深秋山野的早晨格外冷,宜鸾握着那柿子大小的手炉,里头炭火半凉,只剩下一点余温。等着日出吧,有了日光,好歹能晒晒太阳。结果运气不好,今天是个阴天,尤其深山之中雾气迷蒙,寒冷像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躲都躲不开。   道场上开始打阳醮了,礼拜玉皇、三元法忏,一顿敲锣打鼓,很是热闹。那些爱看做法事的人,把道场堵得水泄不通,宜鸾因为怕冷,连各处宝殿都没进去参拜,只管坐在替她安排的阁子里发呆。   好在这里能看见往来的人,不至于那么无聊,哪个大员家的女儿从阁子下经过了,有个打扮寒素的书生追了上去。后面又来打打闹闹的三五好友,动手动脚猴子偷桃,真是污糟人眼,不值一看。   不过最令人惊奇的,是汝阳王的小舅子,竟和一个容貌姣好的男子勾着手指走过。宜鸾一看便来了精神,站起身扒着栏杆“咦”了声,“那是谁?是不是李崇川的舅舅?”   边上侍奉的女官们都往下看,两个男人肩并着肩,慢慢走远了,看上去真是倩影双双。   危蓝道:“汝阳王世子的舅父,早就已经同家里说定了,不会迎娶女子。”   宜鸾啧啧,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很令人困扰,“那李崇川怎么称呼他舅舅的相好?”   侍书女官说:“叫舅妈吧。”   排云说不合适,“人家是男的。我觉得应该称舅舅,嫡亲的舅舅叫大舅舅,舅舅的契弟就叫小舅舅。”   可是宜鸾知道,李崇川有三个舅舅,最小那个就是小舅舅,哪里又来一个小舅舅。   这混乱的关系,真是让人头大,宜鸾说:“干脆叫舅命算了。我看汝阳王那小舅子鬼迷日眼的,定是把人家看得比性命还重。”   大家讪讪摸了摸鼻子,殿下读书不行,但某些方面的智慧,确实高得异于常人。   正闲聊得热闹,看见素一从远处走来,宜鸾忙唤了他一声,“你干什么去?”   素一仰头,堆出个笑脸道:“我去车上看看。先前太傅出门,好像忘了带大毛的斗篷。山上冷,送神要拖得很晚,我怕太傅会着凉。”   宜鸾又打探:“老师人在哪里?你不跟在老师身边吗?”   素一道:“太傅让我不必跟着,他独自在后面的白石峰上,看书打坐呢。”   独自一人啊,又是天赐的良机。   宜鸾点头不迭,“好好好,你去吧。要是果真忘了带,回去一趟取来,用不了半个时辰。”   素一是个单纯的孩子,兴兴头头应了声是,快步朝山门上去了。   宜鸾这才回过身来吩咐排云,把她那件乌云豹的斗篷取来,“太傅穿得单薄,我身为学生,这个时候一定要去雪中送炭。”   于是一手挽着斗篷,豪情万丈地下了阁子。但白石峰在哪里,她不知道,只好叫住一个路过的道童打听。   道童往后山一指,“那是我们道观长者用来静修的地方,就在道场后面,小道领殿下过去。”   不就是个静修的所在吗,宜鸾本以为至多是林间开辟出来的空地,没想到那小道童径直把她带到了一座索桥前。   那索桥,一头连着脚下的石墩,另一头渺渺茫茫,直通云间。因为天气不好,山里起了雾,根本看不清对面的情况,加上这索桥看着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宜鸾生来怕高,让她从这种桥上走过,无异于走奈何桥。   脚下发虚,她扭头问小道童:“就没有别的路了吗?哪怕是远一点也不要紧,我愿意绕路。”   小道童摇头,“白石峰是个大石柱,四面绝壁,除了这吊索,没有别的路可走。”   宜鸾呆怔了片刻,心道太傅图清净,也不必跑到这种地方来吧!四面绝壁,那多危险,别一阵风吹来,把人掀翻了,自己这小身板过去,不知能不能站稳。   要不还是算了吧,何必赴这个险,不和亲是为了保住小命,要是小命葬送在这里,不也白搭吗。   正想折返,小道童说:“今日不会起风,道场上正打醮呢,有天神保佑,道观内自然风平浪静。况且这吊索很是牢固,我师祖早前在峰上闭关,我每日要送两次饭,来去都是稳稳当当的。”   宜鸾听了,勉强顿住了步子,“真的吗?这桥很稳当?”   小道童说是,一双清澈的眼眸,泛出清澈的光。   这么说来好像可以尝试一下。宜鸾重新朝对面张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知道太傅就在那里。大冷的天,坐在云雾里,湿气多重啊。自己要是这时候送了斗篷过去,说不定太傅会感激她,感激之后,进而产生保护欲。   打定了主意,还是试试吧,富贵险中求嘛。回身对排云说:“你回去吧,我要与太傅独处,促膝长谈。”   吩咐完,一手抱紧斗篷,一脚踏上了索桥。可看这桥,上下各绷着两根粗麻绳,底下的板子排列不怎么紧密,透过缝隙能看见桥下的万丈深渊,心头不由一阵哆嗦。   她畏畏缩缩,裹足不前,看得小道童和排云都着急。小道童说:“莫如我送殿下吧。”   排云则给她鼓劲,“太傅都能过去,以殿下的分量,绝不会把桥压垮的。”   也是,多虑了。宜鸾横下一条心,终于踏上了索桥,提醒自己不要往下看,只管盯住前方就是了。   但是这索桥好长,走到中间的时候荡悠悠,上不及天,下不着地,冰冷的气流从鬓边擦过,冻得她耳廓直发麻。   说实话,她现在十分后悔,到底为什么要走这一趟。想原路返回,却发现已经走了好远,回去不合算,还不如一鼓作气走完。   憋上一口气,小心翼翼继续往前走,那个孤独的山峰被云雾包裹着,不多久连眼睫上都沾染了水珠。她自小长在砻城,从来不知道中都还有这样的地方,简直像世外桃源,像仙境,反正就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与人间一切无关。   还好,索桥终有走完的时候,她看见前面的桥堍了,依稀还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白塔。等迈上平地,她才敢深深吐出一口气,回头看,身后云雾重重,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不过这白石峰,比她想象的要大,本以为至多一两丈面宽,没想到实际不比对面的道场小。照这方圆,建个屋子,拉个晾衣架,再养几只鸡鸭,都可以宽敞地过日子了。但这是太极观的产业,就得有道观的风格,崖边一棵枝干弯曲的老松树,松针松塔落了满地。柔软蓬松的地衣上摆放着一张石桌,四个石墩,太傅就在石桌旁坐着。低垂的眼睫,半落的长发,看上去真有闲云野鹤的旷达风度。   不知是看书看得出神,还是压根不想理她,总之太傅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   宜鸾走过去,十分虔诚地叫了声老师,“我听素一说,老师不曾带厚斗篷。山里冷,我把自己的斗篷匀给老师吧,望老师不要嫌弃。”   太傅自然没接,态度倒是很和善,说多谢殿下,“臣不冷,殿下的好意心领了。”   宜鸾抬了抬手,“老师是怕女款,穿着惹人笑话吗?我这斗篷做得宽大,而且没有绣花,看不出款式来。”   太傅待要拒绝,宜鸾决定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了,“带都带来了,总不能一直让我拗在手里,我胳膊都酸了。”边说边展开,一下子扣在了太傅肩上。   女孩子的斗篷,混合着幽幽的花香,男人穿上确实不相宜。可是三公主眼疾手快,已经把飘带系好了,然后讨好地问他:“老师,暖和吗?”   太傅站起身,有些无所适从。宜鸾观察了下,身围是合适的,就是长度尴尬,吊在小腿肚上,便不无遗憾地说:“好像短了点啊。”   太傅要解开,她惊叫着不要,“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老师就不要害羞了,免得受冻。”   太傅被她那一声叫,着实惊得一跳,抬起的手顿住了,最后不情不愿地放了下来。   “像借衣穿这种小事情,不必放在心上。”宜鸾大度地说,“你我是师生,师生如父子,什么都好说。”   可惜太傅不领情,“臣不敢,殿下的父亲是先帝,万不可与臣论父子。”   也成啊,宜鸾愉快地想,关系弄得那么复杂确实不好。她裹紧自己的斗篷,在太傅对面坐了下来,四下看看,赞叹道:“这地方像人间仙境,冷是冷了点,但风景独好,老师真会挑地方。”   太傅原本是要在这里安静读书的,结果她一来,耳边就变得乱哄哄。   两眼盯着书,对面的人却在不停干扰。他忍了忍,到底还是发问:“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这白石峰,怎么能轻易回去。   宜鸾一手托腮,含笑道:“我不回去,在这里陪陪老师。”   太傅漠然看了她一眼,“臣读书喜静,殿下在这里不便,还是快离开吧。”   这样直撅撅赶人,多不好!宜鸾无辜道:“老师是怕被人看见,你我在此独处吗?我来前问过道童了,这地方四面绝壁,不会有人闯进来的,老师只管读你的书,想说话的时候,学生是现成的,不会让老师觉得孤寂。”   看来这书是彻底看不成了,太傅很无奈,干脆把书合了起来。   两两对望,太傅道:“三公主,你近来可是有什么心事,或是有什么目的想要达成,欲令臣助你一臂之力?”   这么直接,让宜鸾没想到,准备好的循序渐进居然派不上用场,着实让她乱了阵脚。   上回大柳树下,自己已经和他提起过和亲那件事,他秉公办事,半点没给她讨人情的余地。既然如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不留情面了,但又不敢真正得罪他,只好旁敲侧击着:“老师,今日午真怎么没来?”   提起午真,太傅的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淡声道:“他身体不适,留在官署休息了。”   看吧,果真不适啊。宜鸾的脑子里全是不可描述的内情。隔了好几天了,午真的身体都没有复原,看来战况激烈得很啊。   可能因为设想太澎湃,她的眉飞色舞全落进了太傅眼里,太傅皱起了眉,“殿下找午真,有什么事吗?”   宜鸾说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接下来还是得进一步提点太傅,便道,“我今年十七了,老师知道吧?我前几日去两位阿姊家中,发现在外建府好处真多,不必受人约束,可以自在为王。老师,我也想建府,可惜无人为我做主,只有来求老师了。”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吧?公主未婚不能建府,既然想建府,那就说明想谈婚论嫁了。   本以为太傅这样聪明的人,稍稍一提点就能明白,结果世上就是有这么不凑巧的事,太傅把她想得太简单了,冷着脸问:“你想向我借钱?”   借钱?宜鸾一脸震惊,“借什么钱?”   太傅道:“公主建府,耗费巨大,凭殿下的岁俸恐怕难以达成,因此殿下打算举债?”   不得不说,太傅果然是惊世奇才,她没想到的事,他先想到了,而且因果严丝合缝,挑不出毛病来。   那么照着他的思路,或许可以衍生出新的办法。有了钱就离开中都,九府七十二州,总有她能去的地方。遂转变了想法,姿态放得再低一些,微笑道:“不知老师,手头方便吗?”   太傅眼神寡淡,拒绝得毫不犹豫,“臣没钱。”   宜鸾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敢相信如此一位权臣,居然会说没钱?   “老师当了十年太傅,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老师!”   太傅说:“臣与殿下只谈课业,没有钱财上的往来。”   也就是说交情不够,不能借钱,太傅真是把人际关系划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此路不通,看来还是得回到原路上。宜鸾来前其实准备了很久,但总觉得有风险,心下犹豫不决。然而细想,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实在太可惜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黄道吉日,就别客气了。   于是正色唤了声老师,“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我觉得老师仅是发愿终身不娶,天长日久恐堵不住流言蜚语。我受老师教导一场,钱权拿不出,但我可以出人。老师娶我吧,我给老师打掩护,白天与老师举案齐眉,晚上给你们铺好鸳鸯被,绝不讨嫌,绝不吃醋。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师您看,要不要点个头?” 第25章   她情真意切胡说八道,听得太傅一头雾水。   什么流言蜚语,什么打掩护……居然还敢让他娶她?现在的学生目无尊长起来,真是无法无天。   当然了,太傅一向知道三公主这人不成体统,所以她的话大可不必当真。只是好奇她到底在琢磨什么,忍不住问她:“殿下要为臣和谁铺好鸳鸯被?”   这种问题多隐晦啊,宜鸾本以为他会含糊应对,没想到竟直达痛处,大有一探究竟的意味。   所以帝师就是帝师,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值得她好好揣摩学习。但目下正在谈判,她深知道此刻谁的气势占上风,谁就获胜了,因此不能胆怯,一定要理直气壮,让他明白她的用意,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的威胁。   整顿好情绪,宜鸾道:“那日我去官署找老师,大致都看见了,老师不必隐瞒,和我实话实说就好。学生以为,这件事还需仔细周全,毕竟老师门生遍布朝野,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说罢忙又摆了摆手,“老师别误会,学生没有歧视的意思,这世上什么最重要?自然是真情最重要!学生虽然没有对谁动过情,但闲书看得不少,十分善于感同身受。老师的难处我知道,我也愿意救老师这个急,也请老师给学生一个机会,让我报效老师吧。”   太傅听了半天,算是听懂她的意思了,她认为他对外宣称终身不娶,是用以掩盖断袖之癖,然后嘴上说着为老师分忧,打着嫁他的小算盘。太傅教了这么多学生,头一次遇见这样大逆不道的人,无论如何该大发雷霆才对。然而看见三公主这张脸,一团怒火像水泼进了沙子里,一个读不好书,整日满肚子弯弯绕的孩子,你能同她讲什么道理!   白石峰上缭绕的雾气,可以抚平他心头的迷茫和无力,他平了平心绪告诉她:“臣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也从来不曾违背过誓言。殿下的揣测,是对臣的侮辱,若是殿下还想当臣的学生,今后就请谨言慎行,臣可以对今日一事既往不咎。”   宜鸾愣住了,没想到太傅如此老辣,自己反被他制住了。现在事情搞砸了,太傅压根就不承认,她手上又没有证据,看来只能再想办法协商了。   觑觑太傅,他神色安和,对于她的冒犯,似乎没往心里去。她也懂得审时度势,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了,挪了挪身子,又赔了个笑脸,“那可能是我误会了,但老师,学生是一片赤诚,想为老师略尽绵力。”   太傅抬了抬眉,“你说的那个人,是午真?”   宜鸾心头蹦跶一下,“老师真是料事如神。”   太傅淡淡一哂,“午真近来身子不好,他既然拜在我门下,我就得处处关照他。”   “是是是,”宜鸾忙奉承,“学生早就说了,老师心善,对待身边的人无不体谅。学生这回莽撞了,也请老师念在学生一片孝心,千万不要记恨学生。”   说起记恨,简直舌根都泛出苦涩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傅往后不会当真不管她死活吧!   她那点奇怪的心思,太傅都看在眼里,顿了顿道:“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臣以为殿下会找个情投意合的人安稳度日,究竟何故,你愿意与臣做表面夫妻?绝不是当真一心想嫁给臣吧?”   一心想嫁,那是万万没有的,她又不是李悬子,看见好看的男人就失了魂,不管人家什么身份都想扒拉进碗里。她的初心没有变,就是不想再去渤海国,不想客死异乡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原谅她没出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只能逮住眼前的太傅使劲薅。   然而失败的尝试有过一次就够了,大柳树下伤心透顶,就算把实情告诉他,他也一定以为她在发癫。   还是找个更稳妥的解释吧,要有根有据,顺便争取一点利益,便道:“实不相瞒,我想拉拢老师,不让老师落入他人之手。”   太傅沉默,嘴唇抿得更紧了。   宜鸾吸了口气,“陛下年少,现在还需仰仗太傅和相王。我与陛下又不是太后亲生的,我日夜为陛下担忧,唯恐人心生变,对陛下不利。相王是王叔,我不能对他怎么样,但老师就不同了,我可以试试美人计。虽然不一定成功,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然后换来太傅的凝视,那眼神带着一点挑剔,从上到下扫视了她一遍。   宜鸾有点尴尬,“当然了,诱饵不怎么吸引人,我有自知之明。所以就得想别的办法,和老师套套交情,舍身填窟窿也算一种,对吧,老师?”   本以为太傅听罢,会告诫她不得参与政事,没想到情况拐了个弯,太傅抱着胸说:“在这个吃席都不用随礼的年纪,胡乱感伤是自讨没趣。”   宜鸾呆了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宽慰人的方法,太傅果然学识渊博,非常人可比。   但开解是开解了,还没达成她的目标,便换了座位,从太傅对面移到了邻座。   “老师,要不然你就答应学生吧,与学生成婚。婚后咱们互不干涉,我绝不会引诱老师破戒,老师守住完璧之身,既对师门有交代,也能断绝那些宵小对您的觊觎,您看怎么样?”   太傅道:“不怎么样,臣觉得殿下这种手段愚钝非常,往后出门见人,别说是我的学生。”   噫,这人真是油盐不进,果然难对付。   宜鸾苦恼得撑住了脸,求婚不成,交情也没有变深。自己折腾了这么久,依旧在原地打转,越想越觉得灰心,要不算了,至多再去一次渤海国。   她不说话了,太傅担心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视线从她脸上快速划过,算是给她一剂定心丸吃,“陛下是先帝独子,承袭天命,执掌乾坤,没有人能撼动陛下帝位,这点请长公主殿下放心。”   颓败的宜鸾终于振作了,起码闻誉的事得了担保,这方面就不用发愁了。   再接再厉继续打听,“那么老师,陛下何时能亲政?”   太傅道:“要亲政很容易,但届时所有国家大事都压在陛下一身,内稳朝纲,外守边疆,殿下觉得以他现在的能力,足以应付吗?”   这下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了,闻誉虽然少年老成,但很多方面确实还太稚嫩。到时候太后与辅政大臣都抽身,他一下子失去倚仗,恐怕不能胜任。   看来指望少帝保全她,是不太可能了,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她想了想道:“老师,先前宁少耘来找我,说想娶我为妻,老师怎么看?”   太傅没有为别人的婚事操过心,他除了教书育人,确实不想插手红尘中的俗事。三公主忽然向他讨教这个,作为老师不能随意应答,毕竟事关一生。他开始权衡审视宁少耘这个人,华光殿的每一名学生在他这里都有明确的评判标准,思量再三,他说“不可”。   宜鸾问为什么,说得这么斩钉截铁,总有他的道理。换言之,太傅还是关心她的,这才对她的婚事加以干涉。   可惜太傅并不想解释原委,“是殿下问臣看法,臣说不可,殿下又质疑。既然如此,殿下就嫁吧,臣可以代为向太后奏请。”   宜鸾张口结舌,看来是话不投机,枉费她冒着生命危险,横跨那座危险的索桥。   无趣得很呢,转头四顾,这白石峰顶虽然幽静,但也着实是冷,雾气浓厚不得消散,呆久了怕会得风湿。   “老师,咱们回去吧。”回去的路上必须拽着太傅一起,这索桥不安全,独自一人会害怕。   太傅却没有离开的打算,他受邀压坛请神,但对太极观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在他眼里,九州的香火如同闹着玩一般,无数的愿望和祈求都石沉大海,最终靠的还是自己。   好在找到这个好去处,身心清净,像回到了蓬山一样。急于返回道观做什么?他既不想参加法事,也懒于应对那些不相干的人,还是躲在这里更好。   合了合眼,他说:“殿下先回去吧,容臣一人静静。”   宜鸾确实想走,这不是不敢吗,便道:“要不然老师送我一程吧,这吊桥荡来荡去的,学生腿软。”   也罢,能送走这啰嗦的孩子,比什么都强。于是太傅站起身,牵袖比了比,示意宜鸾先行。   宜鸾走在前头,眼梢能瞥见太傅的身影,偏头问:“老师,你说我与华光殿的其他学生可有什么不同?我是说私交。”她龇牙笑了笑,“同老师的私交,可是比别人深一些?”   太傅想了想,确实,其他学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缠人。来往得多了,交情总会递增,譬如她果然遇见了难事,自己也不能完全坐视不管。   寥寥点一下头,给了宜鸾一点安慰。   宜鸾很高兴,看来忙活半天,也不算无用功。   前面就是桥堍了,左右两个地钉打得很深,也不知当初那些道士是如何在两端架起索桥的。   正要往跟前去,忽然听见轰地一声,脚下的山峰跟着抖了抖。她顿住了步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傅却说不好,疾步往前奔去。   忙追上前查看,看见了让人绝望的一幕,说好了很结实的索桥居然断了,摔得七零八落的桥面被两根麻绳牵扯着,顺着峰顶垂入了万丈深渊。宜鸾往下一看就头皮发麻,回头似哭似笑对太傅道;“这下完了,我要与老师在此间相依为命了。”   语调带着三分打趣,但惶恐的心情是实打实的。这可是孤峰啊,吊桥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径。这一断,还有活着回去的机会吗?这里什么都没有,不冻死,也得活活饿死。   不过太傅倒是处变不惊,宜鸾本以为他会安慰她,说不要紧,一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没想到他眉头一皱,说这是障眼法。   障眼法?宜鸾蹲下来,在原本可以落脚的地方拿手划拉了两下,“老师您瞧,踩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太傅抿了抿唇,脸上的淡漠似乎也有了裂痕。   宜鸾听见对岸隐约有人声,吊桥断裂惊动了道观里的人。她心里虽慌,但绝不能乱了方寸,回过神来勉强对太傅笑了笑,“老师别着急,肯定有办法回去的。”   太傅蹙眉望向对岸,视线仿佛能够穿破云雾,“有多少人知道你在这里?”   宜鸾说很多,“我身边的女官,还有引路的小道童。桥一断,消息一定会禀报上去,如今全道观的人肯定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便不能另想办法了。太傅微叹了口气,这个学生,是上天派来让他渡劫的。   宜鸾很惆怅,甚至暗暗猜测,不会是排云为了给她创造独处的机会,有意割断了吊桥吧!细想想,又不太可能,这不是助她一臂之力,是助她快快上西天。   总之桥是断了,回不去了,这奇峰险峻,又没有太阳,肉体凡胎经不得磋磨啊。宜鸾道:“站在这里怕得慌,老师,咱们退回去吧,等人来救咱们。”   雾气越来越浓厚,一点没有要消散的意思。宜鸾回到石桌旁,裹紧斗篷又坐下了,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不知什么时候能脱困,万一困上十天半个月,人会被逼疯,孤男寡女的,太傅不会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吧?   抬眼看,太傅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并不因这件事感到困扰。他沿着白石峰的边缘走了一圈,人在雾气中忽隐忽现,宜鸾有点担心,怕他会随时消失,就剩自己一个人。   好在多虑了,不多会儿太傅捡了一堆柴火回来,毫不犹豫地撕了书,用来引火。   宜鸾看他生火,还在好奇他的火石从哪儿来,但那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孤本残卷,看上去更让人心疼。她说:“老师不是读书人吗?好好的书,烧了真可惜。”   太傅闻言抬了抬眼,“读书不好的人,难道也会爱书?”见她哑口无言,重又垂下了眼,“紧要关头,人比书重要,凡事要懂得变通,臣总不能为了护书,让殿下冻死在这里。”   有道理!宜鸾很感动,“老师果然关心我。”   太傅指尖捻着书页,点燃了细小的枯枝,“内容臣都背下来了,回去重抄一本就是了。对面要来营救,一时半刻难以办到,殿下得积蓄热量,免得失温遇险。”   很是、很是,宜鸾移到火堆前,温暖的火焰瞬间让人心安,也燎得人脸上发烫。她盯着噗噗的火旗问太傅,“我们要在这里困多久?”   太傅说:“少则两日,多则五日。”   宜鸾眼前一黑,两日还可以顶一顶,要是五天没水没粮,离死可就不远了。   叹了口气,她抱着膝头说:“今晚送神,老师参加不了了。”   送神相较请神,没有那么严苛。太傅道:“观中有很多童子,找个人顶替就是了。”   唉,总之今年的国醮,办得十分不顺利,难怪来年台阁出了馊主意,要送她去和亲。好在太傅也在这里,她说:“老师,你我同甘共苦过,往后我有事,老师一定会护我周全吧?”   太傅取来一截枯木放进火堆,没有应她。   宜鸾撇了下嘴,有些讪讪。被困的时间很难熬,看不见日头,也不知道时辰。加上昨晚四更出门,没有好好睡觉,现在烤着火,人开始犯困,东倒西歪地,多渴望有张大床,能安放她沉重的身躯和灵魂。   “会下雨吗?下雨我张嘴接雨,就不会渴死了。”她半阖着眼自言自语,完全没想过下了雨无处可躲,照样会冻死。   太傅没理会她,黄口小儿的天马行空,无需当回事。可就在他错眼的瞬间,看见她忽然一崴,他忙伸手托住她的脑袋,才免于她栽倒。   宜鸾也吓了一跳,瞌睡醒了一半,抚胸道:“好险,要是扑进火堆里……”说着笑了笑,“就给老师做口粮吧。”   还真会苦中作乐,太傅瞥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时间在流逝,肚子逐渐饿了,早上那碗小团子抚慰不了她的身心。百无聊赖地盼望,无数次起身去桥堍前观望,不知道对面有没有派人攀上白石峰。等啊等,等得天都暗下来了,肚子终于按捺不住,响亮地唱起了空城计。   万籁俱寂的时候,悠长的肠鸣音格外清晰。宜鸾赧然抱住自己,偷偷瞥了太傅一眼,见太傅微微动了下眉,片刻之后不声不响站起身,悄然踱开了。   好丢人,宜鸾搓了搓自己的脸,怪这山珍海味填塞的胃口,怎么一点都扛不住饿。长吁短叹,今晚可怎么过,是老天爷给她机会与太傅发展交情吗,但这环境,未免太艰苦了。   正唏嘘,奇怪,她看见太傅提着一只雁走过来,二话不说剥了皮,拿树枝穿起来,架在了火上。   她很惊讶,“哪来的鸟?”   太傅的眼眸在光影下泛出一圈微微的金芒,处理了大雁的手指,一点血迹都没有沾染,若无其事地说:“打的。” 第26章   打的?   宜鸾抬眼看看天,浓雾盘桓不散,天也已经黑透了,她就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反正太傅自有手段,就不要纠结那些了。食物当前,一切似乎又有了希望,宜鸾开始眼巴巴地等着,等大雁烤熟,体验一下她难得有机会尝试的野趣。   只不过这大雁的脚上绑着一根红绸,让她有些不解。她低头看了半晌,“不会是谁家家养的吧?”   太傅手里的树枝一挑,把那褪了色的红绸挑进了火堆里,“这是奠雁礼上用的雁,昏礼之后就放生了。”   宜鸾不免感到惆怅,“放雁用来祈求婚姻长久,没想到被我们吃了,那对夫妻是不是不能白头偕老了?”   自己都饿着肚子,还关心那些虚礼,女孩子的心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太傅道:“一只雁罢了,没有那么大的功效。放归野外免不了弱肉强食,应当顺应天命,供人取食。”   宜鸾嘟囔着:“总觉得这样太残忍。”   这雁剥了皮很小,放在火上一烤,肉更紧实了。太傅撕了两条腿给她,她一手一个举着,嘴里说着最慈悲的话,吃起来比谁都卖力,“好可怜的鸟啊……我只吃一个腿就够了……啧啧,味道真不错。”   太傅垂着眼,吃也吃得慢条斯理。宜鸾是第一次见到他吃东西,他微偏过身,那姿势优雅,连咀嚼都透出一团贵气。   她艳羡地连看了好几眼,“我以前一直以为老师只吃素,原来猜错了。”   太傅淡淡一哂,“殿下猜错的地方多了,不差这一项。”   所以这人真是终结话题的好手,有时候宜鸾想,他对外宣称终身不娶,也是一种自知之明。毕竟就算娶了妻,也会被他气跑,倒不如独善其身,可以维持神秘的格调。   不过话说回来,这大雁烤得确实不错,没想到太傅学问好,肉也考得好。只是肉吃多了,好像有些口干舌燥,宜鸾摆弄着腿骨,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有口水喝,那就好了。”   太傅抬起眼,看她蔫蔫的,像要枯萎的花。   不得已,他站起身又去远处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托着一盏荷叶,荷叶中央盛着一大滩水,动作轻柔地交到了她手上。   宜鸾惊呆了,“哪来的水?”   太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淡声道:“别管那许多,喝就是了。”   可种种迹象实在过于玄异,就算这白石峰上有水源,但荷叶是哪里来的?现在可是深秋,将要入冬了,荷塘里的荷叶都枯萎了,这片叶子却鲜嫩欲滴,像刚长出来的一样。   “老师……”她觉得太傅确实不简单,想问他是不是神仙,但被他一个眼神凝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满心狐疑,还是闷头先把水喝了,喝完又觉得荷叶不知该怎么处置,倒过来扣在脑门上,喃喃自语着:“过会儿不会下雨吧!”   太傅没理她,撩袍坐回火堆旁,往火里添了几根柴。   宜鸾看着跳动的火光,还是想不明白,这白石峰就这么大的地方,哪来这么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干柴。   她对太傅的来历愈发好奇了,好奇胜过了被困崖顶的焦虑,一门心思在太傅身上探寻真相,干脆再接再厉试探:“要是有一床被子,那该多好……老师,您有被子吗?”   离谱的要求,招来太傅的瞪视。太傅说没有,解下身上的斗篷,朝她扔了过去。   宜鸾不是这个意思,忙又让他披回去,讪笑道:“我只是觉得老师身上有百宝箱,想要什么,嗖地一下就能掏出来。”   太傅朝她一哂,“殿下满脑子奇思妙想,看似机敏,实则愚笨。”   宜鸾挨了两句数落,不敢再妄言了,抚抚斗篷下的双臂,悄悄往太傅身边挪了挪,小声说:“这地方可怕得很,不知会不会有猛兽爬上来。学生又怕又困,可以靠着老师眯一会儿吗?”   太傅无奈,觉得她很麻烦。以前单纯给她授课,除了感慨她才疏学浅,倒也没有其他毛病。现在课后有了些来往,女孩子的细碎问题一大堆,啰啰唣唣,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打量她一眼,她一脸楚楚的模样,是有几分可怜。太傅指了指后面的石凳,“殿下可以靠着它睡。”   “太硬了。”宜鸾说,“我睡觉不老实,万一蹭坏了脸,破相了怎么办?”   太傅左思右想半天,最后没有办法,勉强抬了抬手。   宜鸾欢呼一声,很快靠过去,不敢一把搂住太傅,但可以依偎着他,闻见他衣领间幽幽的香气。   太傅是头一次和姑娘靠得那么近,只觉心里发毛,半分不敢动弹。   宜鸾倒是很坦然,宽慰道:“老师别那么拘谨,咱们现在受困,和平时不一样。受困的时候互相取暖,本就是人之常情。”嘴里说着,人还要不断调整姿势,试图找到最好的着力点。   太傅直皱眉,“臣又不是床,不管你怎么扭都是枉然。”   倒也是,宜鸾想了想道:“要不然老师搂着我吧,或者让我躺下,枕在你腿上。”   太傅断然说不行,“臣身为师长,原该矜持自重,如今已经破例了,殿下不要得寸进尺,让臣为难。”   宜鸾有点失望,仰头看看他,篝火映照出他瘦削分明的下颌,连脖颈上的肌肉,都显得凛然不可侵犯。于是只得老老实实把脸贴在他肩头,惆怅地暗叹:“希望明日有人能来救我们。”   太傅也觉得无可奈何,如果没有她在身边,这白石峰如何能困住他。现在人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只好依着常理死等,等得人不耐烦。   肩头枕着的人没有睡,还有心情和他闲谈,“老师,当初你受先帝托孤,不是应当和相王一起佐政吗,为什么你不参与政事,只肯教书育人?”   太傅沉默了下方道:“教书育人有什么不好吗?文臣是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只有打好基石,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况且国运犹如人之寿元,有开始便有终结,强行逆转有违天命,也不是我应当插手的。”   宜鸾听得诧然,为什么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不是入朝为官了吗,协助国君令这国家昌盛,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老师不是自愿做官的?”   可能因为孤峰寂寞,太傅的话比平时多了些,两眼望向前方渺茫的黑夜,淡声道:“我受师命入西陵,职责本就是协助先帝,为朝廷培养人才。我可以教授少帝治国经略,但不会参与朝中事务,西陵的存亡,是西陵人自己的事……我插过一次手,已经追悔莫及了,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意气用事。”   宜鸾听他这样说,总觉得其中有隐情,忙又追问:“哪件事老师插过手?不会是相王找我麻烦那回吧?老师,我可是您的亲学生啊,您救我一次就后悔,学生岂不是要伤心欲死了?”   太傅微牵了下唇角,没有回答。   “老师……”   她啰里啰嗦,还欲聒噪,太傅没什么好气,寒声道:“殿下究竟睡不睡?若是不睡,就自己坐好。”   这下宜鸾老实了,忙闭上眼,再也不吭声了。这峭壁上的平台虽然无遮无挡,但如小道童说的,没有起风。面前燃着火堆,身边还有太傅,本以为孤绝的境地,倒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凄惨。   眼皮合得久了,一阵阵困意上涌,恍惚间做了个梦,梦见太傅站在观星台上呼风唤雨,随着指尖移动,漫天的星辰也跟着移动。然后山川变色,大地扭转,很多人和事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身不由己向相反的方向倒退,其中包括她。   她看见自己在渤海人的盘弄下奄奄一息,看见初到龙泉府时迎风咳嗽、西陵车队艰难在冰天雪地中行进;看见自己身着盛装,在满城百姓的目送下,登上远行的车辇;看见自己从华光殿放学,拉着一只纸鸢,在宫城夹道里疯跑。   时光在倒退,经历的悲伤也在慢慢消散。梦里她清楚认识到,是太傅把她带了回来,原来太傅对她的央求不是无动于衷的。只不过深思熟虑后,补救来得晚了些,让她平白死了一场。好在魂魄没散,还有挽回的余地,她从以前的身体里醒来,醒来就看见了危蓝。   “老师……”她呓语不断,“回来了……回来了……”   太傅垂眼盯着篝火,火光里看见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安静地居于蓬山上,不入红尘,不与世俗为伍。   可是每个人,都有注定的轨迹与遭遇,他看不透自己的命格,只能照着既定的目标,一步步前行。   三公主睡觉不老实,这话倒是没胡诌,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梦话,脑袋眼看就要滑落,他驾轻就熟地一勾手,重又按回了肩上。   叹息着看天顶,雾气终于慢慢散尽了,星汉皎皎,从头顶横亘而过。   原先给太极观修建索桥的人,已经在山脚下集合,天一亮开始攀爬,总得用上半天时间,才能爬上峰顶。   时候还早,他可以打坐入定,到天亮也不过须臾而已。   可就是这三公主让人烦闷,高床软枕睡惯了,无论如何都觉得不自在。翻来覆去的顶撞揉搓,恨不得把他拍成个引枕,舒舒服服垫在颈下。   所以说,自己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那个决定。本以为她回来了,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改变命运,不曾想这是个没出息的丫头,找不到浮木,就此赖定了他。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太过高看她了。一场动荡,没让她有太大的改变,他原以为她会想方设法慢慢参与政事,会收买人心渗透台阁,会自强起来扶植少帝,最终成为西陵历史上有全名记载的长公主……结果全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但是这阿斗,也有她自己的智慧,她有极强的甄别能力,知道与其费尽周折,不如找个靠谱的人攀附,于是就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她还在扭动,他抬手压制了她一下,可惜根本压不住。她手脚并用扒住他,慢慢往下滑,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吸了口气,忍住将她推开的冲动,强迫自己入定。可这人小动作不断,有时候他都在怀疑,是不是她根本没睡着,是不是又在盘算着阴谋诡计。   心悠悠地悬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好在夜深了,三公主终于睡得沉了,他解下身上斗篷盖住了她。这世界万籁俱寂,只有满天的寒星闪烁着,伴着幽微的风鸣。   宜鸾这一觉,居然睡得很不错,没觉得如临深渊,也没觉得冷。   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竟睡在一蓬松软的草甸上,身上还盖着那件乌云豹的斗篷。这草甸从哪里来,她已经不好奇了,譬如昨晚的大雁和荷叶,太傅觉得需要,东西便有了。她在乎的是太傅的生命安全,这么冷的峰顶,他身上的衣裳单薄,万一冻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可怎么办!   凑近看看,他怎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宜鸾抓耳挠腮,心里的恐惧在不断扩张,太傅不会有事吧?不会冻死了吧?   她轻声唤:“老师,天亮了……”   太傅岿然不动。   她又靠近一些,“老师,该吃早饭了。”   太傅眉眼上凝结了霜,越看越让她恐惧。   这下她慌了,伸出手指推了推他,“老师……老师……”   他怎么还是不动?她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完了,太傅这下是真的死了吧!于是拔了自己一根头发,颤巍巍放在太傅鼻下,然而没等来发丝的拂动,等来了太傅睁眼,那微启的一线下金芒乍现,“殿下自重。”   宜鸾吓了一跳,但值得庆幸的是太傅没死。不过自己这番试探,着实有些冒犯,只得堆出笑脸来,指了指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转移话题,“老师看,今日是个大好晴天啊。”   太傅站起身,负着手踱到白石峰的边缘,晨间的风吹动他的袍裾,开开合合间,露出内衬上金丝的膝襕。   他的侧脸看上去很凝重,像在追忆着什么。宜鸾问:“老师,您独自一人在西陵吗?可是想念家里的至亲了?”   太傅神情漠然,“我没有至亲,由来都是孤身一人。”   这个答案不让人意外,但让人感伤,宜鸾转瞬便理解了他,可能正是因为没有家人,所以才处处显得与世无争吧。但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怎么会没有至亲呢,她偏头问:“是自小被遗弃了吗?然后被捡回皋府,抚养成人?”   其实她问完就有些后悔,揭人家的旧伤疤很不好。本以为太傅会对她置之不理,却没想到他还愿意回答她,嗓音缓慢而沉重,“在我六岁那年,罗家惨遭灭门,一个家仆冒险把我藏进狗洞里,我才得以存活下来。这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努力想忘记,却又时时浮现在眼前。我始终看不破这人生的疾苦,所以注定是个凡夫俗子,要在这红尘中颠沛流离,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太傅竟有这样的遭遇,让宜鸾始料未及。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摩拳擦掌着,看看是谁杀了太傅的家人,打算为太傅报仇。   但询问之下,太傅慢慢摇头,“仇早就报了,所以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   “怎么会无牵无挂呢。”宜鸾绞尽脑汁试图开解他,“看看山川美景,看看春日草木繁盛,还有年轻人成双成对、老妪出嫁、老翁入赘,不都是人间有意思的事吗。” 第27章   若说有意思的事,前面三样确实算得上,但后面那些又是什么?所以说年轻人感兴趣的事,他理解不了,前半句话能够让他逗留人间,后半句话,则让他有了现在就想离开的冲动。   太傅转头瞥了她一眼,“人间繁华,对殿下来说就是那些鸡毛蒜皮吗?”   宜鸾说是,也不是,“我是女子,想过上阵杀敌,无奈现实不允许。就算生在帝王家,没什么建树,将来不过是个有身份的妇人而已。妇人囿于内宅,操心丈夫操心孩子,整日听的都是家长里短,这就是人生啊。我现在唯一能为自己争取的,就是留在砻城,找个不错的驸马,活到寿终正寝。”说着问太傅,“学生这点追求,不过分吧?”   太傅有些嫌弃,但又指不出错谬,只得点了点头。   “可是驸马难找啊,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不要顺便再游说太傅两句?宜鸾察言观色一番,真诚地说,“老师,孤身一人很艰难的,要不然还是还俗吧!看看学生,无父无母无人依靠,虽说是个长公主,但运气不怎么好,空有头衔没有实权,活得寄人篱下,很希望出去自立门户。既然如此,老师何不考虑考虑?反正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加上你我又被困在这白石峰上,出去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倒不如顺其自然,坐实传言,如此对谁都有交代,学生也不必因为流言蜚语嫁不出去了,这不是很好吗?”   所以说世事轮转,总会有出其不意的妙事发生。孤男寡女被困于此,对宜鸾来说就是最大的好事。求这第二次婚,倒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反正就是顺嘴一提罢了,万一太傅忽然想通了呢。   当然,她所期望的事照旧没有发生,太傅那三贞九烈的模样是不可逆转了,摆出恩师的威严,淡淡拿眼风一瞥她,就吓得她赶紧转悠开了,边转边嘀咕:“哎呀,到底他们什么时候才来救我们呀,我想家里的被褥,还有沙嬷嬷做的豆沙团子了。”   太傅很乐观,“快了。”   快了,这一等,又等了两个时辰。   好在太傅不单会打雁,还会打兔子,宜鸾懒得追问为什么会有兔子蹦上崖顶了,烤熟了吃就是了,先填饱肚子要紧。等吃完,她悄悄上太傅猎取食物的地方探查了一番,要不是那里空空如也,她简直要以为有个无形的伙房,随时供人取食呢。   受困的时间实在难熬,就算有太傅陪伴,她也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好在营救的人赶在日正当空的时候到了,但架起索桥不太现实,唯一能让他们脱困的方式,就是系上绳子,从崖壁顺下去。   宜鸾一听这个计划,顿时腿脚发软,忙摆手,“不行不行,我畏高,我不敢。”   背着大捆绳索的奚官甲尽力劝说,“殿下,没有第二条路了,您也不想冻死在白石峰上吧!”   她当然不想,但也得考虑自身的情况,苦着脸道:“我身为长公主,端庄大方,几时也没有悬在崖壁上过。”   但眼下不是情况有变吗。奚官乙只好央求太傅,“大人,您劝劝长公主殿下吧。”   太傅转头望了望对岸,“这白石峰不是平地而起,山体与道观的基座相连,离地面也就十六七丈。殿下大胆些,臣在上面拽着你,必定能够平安落地的。”   宜鸾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行,我惜命,不敢冒这个险。”   毕竟走了大运才从渤海国回来,就这么死在玉泉山,那不是太冤枉了吗。   两名奚官愁眉苦脸望着太傅,“要不大人与殿下一同下去吧。那颗松树长得粗壮,吊住两个人不成问题。”   太傅很为难,宜鸾倒是来了兴致,“若是有老师在,我就不害怕了。”   事到如今,只能一搏了。太傅动手把她和自己拴在一起,趁着天色尚早,得赶紧从这孤峰上下去。   不过拴在一起,说实话很有些不便,宜鸾居然扭扭捏捏,不好意思起来。   蹒跚地翻下了峰顶,也需要手脚配合,一点点降落。两个人贴得太紧,混乱中总有意外情况发生,碰着了,磕着了,蹭着了……   宜鸾红着脸捂住胸,“大虽不大,有还是有的。”   这下太傅也涨红了脸,低低叱道:“闭嘴!”   宜鸾只好委屈地咬住了唇。   悬在绝壁上,往下一看头晕眼花,人简直要晕过去了。太傅发现她打颤,便让她闭上眼,结果视线阻断,其他的感官便空前灵敏,太傅不时与她有些接触,因为腰被捆绑在一起,避也避不开。   宜鸾十分不解,“大冷的天,老师还带扇子?”边说边扭腰。   太傅已经有了敲晕她的冲动,终于抬手在她眼前一抹,宜鸾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度醒来,人在金马殿躺着,咸嬷嬷见她睁眼,惊奇道:“殿下终于醒了,这一睡,睡了好半天。”   宜鸾撑身坐起来,“我怎么躺在床上了?这就到家了吗?”   咸嬷嬷失笑,“睡觉不躺在床上,躺在哪里合适?”   她又迷糊了,“太傅呢?他不曾受伤吧?”   咸嬷嬷不说话了,拿眼神勾来了排云,小声嘀咕:“快去瞧瞧,殿下又怎么了?”   排云走到榻前端详她,“太傅好好地授课,为何会受伤?”   宜鸾有点着急,“我们不是困在白石峰上了吗,从峰顶下来,怎么能不受伤?”   排云露出了费解的神情,“殿下又做梦了,我们还没去太极观呢,您倒先上白石峰了。”   又在做梦?梦得还如此真实?难道自己的脑子长得异于常人吗,尚未发生的事,都能有模有样地演绎一遍,往后还看什么折子戏,自己给自己唱就行了。   叹了口气,她的人生好混乱,难道和亲的事,也是自己的臆想吗?   垂头丧气打算下床,撑身的时候发现掌心攥着个硬物,摊开手一看,竟然是一面铜制的鱼符。   这鱼符是官员随身携带的物件,怎么会落进她手里?一个念头蹦出来,定是悬在峭壁上时胡乱攀抓,从太傅腰上拽下来的。如果设想成立,那么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思及此,人像上了机簧,飞快地穿上鞋,一溜烟跑了出去。身后排云还在呼喊:“殿下,您上哪儿去?”   她来不及回答,现在就得去符节台,印证自己的猜想。   符节台在嘉德殿以西,除了用以存储国君政令和调兵的符玺,还有一个重大的作用,就是收藏官员的“根底”。朝中每位官员都有对应的鱼符,这鱼符分为左右两半,左符存放在符节台,右符随身携带。当左右两符字形榫卯相契合的时候,就能用以证明身份,如果自己手上的确是太傅的鱼符,那么找到左符试一试,就知道受困白石峰是真还是梦了。   脚下走得匆忙,闯进符节台的时候,把符节令吓了一跳,“长公主殿下怎么来了?”   宜鸾说:“张令,我能看看太傅的鱼符吗?”   符节令迟疑了,“官员的鱼符不能随意查看,请殿下见谅。”   宜鸾只得松开拳,让符节令过目,“我在路上捡拾了这面鱼符,料想是太傅的,所以请张令看一看,若果真是,也好还给太傅。”   这么一说,符节令忙把右符接了过去,找出太傅所属的左符扣上去,中间的“同”字毫无出入,鱼脊上的纹理也能对应得上。符节令道:“确实是太傅的鱼符,幸好被殿下拾着了,要是落进旁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宜鸾悬着的心终于沉淀下来,从符节令手中接过了鱼符,“我去交还老师。”   退出符节台,穿过苍龙阙门,前面就是太傅官署。看见那绿油油的殿顶,安抚了她连日以来的浮躁。   到门上问童子,童子说太傅闭关,今日不见客。宜鸾并不气馁,“替我转告老师,他丢失的东西被我捡到了。请老师赏脸一见,我有话要对老师说。”   童子应了声是,忙进去通传,不多会儿午真迎出来,站在槛内向她行礼,“殿下捡到了什么,交给小人就是了。”   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见人啊,难道太傅知道故技重施容易穿帮,心虚了吗?   宜鸾摇头说不行,“这物件,我一定要亲手交给老师。”   午真见讨要不到,只好让到一旁,请她进门。上了抄手游廊一直引到禅房前,笃笃敲响了门扉,听见里面一声淡淡的“进来”,才推门将人送进去。   太傅穿着便服,端端坐在长案前,长案上燃着一直灵犀香,香烟袅袅,直上青天。   宜鸾敛裙跽坐在他对面,好多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所经历的种种,老师都知道了,我今日是来谢过老师的,多谢您有恻隐之心,给了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太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殿下在说什么,臣听不懂。”   宜鸾也不与他争辩,把手里的鱼符放在他面前,“我去符节台比对过了,正是老师的鱼符。我们受困白石峰,从崖壁上吊下来时,我不小心拽落的。我醒来的时候问排云,排云说还没到请神的日子,但我知道时光又倒退了,就像我忽然回到一年前一样。”   太傅这才望向桌上的鱼符,还在试图遮掩,“这鱼符,我昨日弄丢了。”   可他话刚说完,宜鸾便探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掰开手指一看,掌心残存着勒痕,手背上也有擦伤。宜鸾笑了笑,“老师,您骗得过别人,骗不过我。我可是华光殿最机敏的学生,您手上的伤,定是脱困时留下的,对吗?”   太傅这回终于不再否认了,蹙眉收回手,仔细拿衣袖掩盖了起来。   “殿下究竟想如何?”   “不如何。”宜鸾道,“我专程来感谢老师搭救我两次,如此大恩大德,非以身相许不能报答。”   太傅额角蹦了下,“殿下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目下还有时间,请殿下想好应对台阁的方法,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请殿下一定要抓住。”   宜鸾颔首,“老师放心,学生这回无论如何都不会错失了。”说着靦脸微笑,“老师说学生的字难看,学生已经开始练字了,明日起就把字帖送来给老师过目,请老师指正。”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太傅也说不准,但从三公主的眼神里,窥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精明。   暂且相信吧,也许帝王家的血脉忽然觉醒了呢。太傅的一时心软,换来了三公主更热络的来往,读书自然有了长进,课后也很善于讨教。年尾的考核,再也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会说“我般般丑,你事事村,似这般神仙佳偶,只除天上有”了。 第28章   砻城的岁月确实很安稳,安稳得完全感觉不到边关战事的吃紧。   春天来了,草木发芽,万物复苏,宜鸾养成了个习惯,每每喜欢爬上朱雀阙,俯瞰城中的一切。从去年入冬到现在,除了看见景色更迭,百姓的着装变换,倒也没有其他特别。但三月间,城中忽然喧闹起来,背上插着小旗的兵卒,骑着快马从城中主干道上疾驰而过,也不管撞不撞人,一面呼喊着“避让”,一面跑进了南宫阙门。   宜鸾知道,西陵又战败了,消息传进中都,满朝文武都会紧张起来。以前自己并不关心那些,但自从知道一切与自己息息相关后,那马蹄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一样。   从阙楼上下来,她对排云说:“台阁快要向太后提及和亲的事了。”   排云其实对她说的那些并不十分相信,她言之凿凿,自己便诺诺点头,心里也在犹疑,当真会有人出这个馊主意吗?   宜鸾不能枯等,借着请安的名头,直接去了德阳殿。   鄢太后想是因战事苦恼不已,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见宜鸾进来,随手指了指,“坐吧。”   敬茶的女官端来茶盏,宜鸾起身接过来,亲自奉到太后手边,讨乖地说:“母后看着精神不太好,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答案与她设想的一样,“边关打了大半年,还是没有个了断。这渤海人是滚刀肉吃多了么,没完没了地扰攘,真是让人不耐烦。”   宜鸾问:“是隆海卫兵力不够,才让渤海人有机可乘?”   太后道:“西陵处于中原腹地,四面楚歌,哪敢将兵力都放到隆海卫去。”   宜鸾想了想道:“是不是隆海卫的将领不能适应冰天雪地作战?若是领兵多次,战术不变,恐怕会被敌军摸透,再想获胜就难了。”   鄢太后有些意外,一个只知道放风筝吃糖的小丫头,跑来与她商讨国家大事,倒是一桩新鲜事。   虽然打来打去,让她很是厌烦,但却愿意听一听三公主的见解。   鄢太后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处置呢?”   说实在的,宜鸾哪里懂什么兵家战术,她就是想方设法,让局势对自己有利而已。   “当初先帝托孤相王,不就是因为相王战功赫赫,是领兵奇才吗?”宜鸾掖着手,一本正经道,“如今西陵到了存亡之际,母后又因此日日惴惴不安,那么相王就不该辜负先帝期望,理应率军出征,讨伐呼延淙聿,还西陵百姓一个太平。”   鄢太后听了,神情似乎有些动容,但再仔细一想,还是摇头,“陛下年少,朝中事务都是相王经手,他若一走,岂不是没了主心骨吗。”   “还有太傅啊。”宜鸾道,“儿臣与太傅有些私交,深知道太傅这人的脾气。他不愿参与朝政,就是不想与相王争权。若是相王不在了,他断不会袖手旁观的。再说相王理政太久,难免有私心,太傅却不一样,他孑然一身,又没有家眷需要提携,他才是一心为西陵好的大忠臣。”   这话有几分道理,相王与太傅一文一武,本应当精诚合作才对。如今是武将把持朝政,确实偏离了先帝的意愿。太后也想把相王赶到隆海卫带兵去,如果提出这个要求,会怎么样呢……说不定相王又要进来申辩,他的王妃又要扯着大嗓门哭诉。太后想起这个场面就头疼,额角的青筋跳得更欢了。   转头看,三公主两眼灼灼望着自己,太后昂扬了两弹指的斗志消失得无影无踪,敷衍道:“容我再想想,边关更换将领不是小事,你先回去吧,这事还需从长计议。”   打发了三公主,天也快黑了,鄢太后解了发辫,坐在镜前发呆,半晌从妆匣抽屉里取出一根桃枝削成的发簪,放在了面前的金盘上。   毫不起眼的发簪,记录的是她的年轻岁月。早年她待字闺中的时候,与云骑将军的儿子两情相悦,差一点就定下婚约。后来宫中采选,一道圣旨送进鄢家,彻底击碎了她的清梦。小俞将军知道后,派人送了一支桃花簪给她,桃花依旧在,一切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只好进宫做了皇后,先帝驾崩,她又做了太后,这些年小俞将军也一路高升,官至右中郎将。隔日的朝会上,她坐在珠帘之后,小俞将军站在武将那一行,她常常能看见他,但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跟她进宫的侍女问她,为何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么想念小俞将军,却不肯召见他。她想了又想,因为害怕。也许接近了,会打破心里的憧憬,小俞将军对她来说变成一种精神寄托,只要还有想念,她就知道自己还活着。   不过这小俞将军领兵确实有一套,据说战术灵活多变,当初抗击上吴大获全胜,返回砻城后留守中都,也是对都城的一重保护。但今时不同往日,眼下西陵边关有难,也许可以派遣他前往。   然而斟酌再三,又狠不下心肠,毕竟隆海卫气候恶劣,中原的人去那里,未必能抵御得住严寒。   思来想去,她传来了傅母,入宫后第一次打听小俞将军的近况,“看看他家中有什么人,娶了几房妻妾,生了多少儿女。”   傅母领命去了,花了两日时间仔细探访,回来告诉太后:“小俞将军有一妻二妾三个通房,生了三子三女,其中第二个女儿是九月十五生人,取了个名字,叫念淑。”   太后怔了下,那孩子与自己同一天生日,自己的闺名叫鄢淑,难道小俞将军还没有忘了她吗?   可是傅母接下来的话就让人失望了,“取这样的名字就罢了,话里话外还刻意透露,是因为牵念故人。这砻城之中,谁不知道太后与俞家险些结亲,早前与他小俞将军的那点往来,被他当成了谈资,大有暗中炫耀的意思。唉,男子就是这样,顾念旧情的不多,到了嘴里,全成了辉煌的战绩。可惜太后金玉一样的人,竟妆点了人家的门面,实在让老妪恼火。”   太后坐在那里,暗道先前想的果然没错,保持距离,梦才不会被打破。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这人生真是了无生趣啊。   “传召小俞将军,即刻进宫见我。”   傅母不解,“太后是要质问他吗?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旧事重提又何必呢。”   太后没有答,只说了句“快去”,便起身梳妆去了。   小俞将军来得很快,听说太后召见,真是跑得马不停蹄。   少时的情分还在,每次上朝隔着一所大殿,明明可以看见彼此,但太后从来没有私下与他攀谈。他本以为她自矜身份,不会再理他了,没想到今日忽然召见。半灭的希望重又燃烧起来,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快步进了德阳殿,他连呼吸都带着颤抖。看见帘后有人翩然而至,他强压住激动,深深拜服下去,“臣俞江舸,参见太后。”   帘后的鄢太后没有直面他,淡淡道了声“免礼”,便赐座了。   两两对坐,彼此相距只有两丈远,还是熟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问候他,“不知俞老将军夫妇是否安好?”   小俞将军这刻内心的激动难以平复,勉强稳住了情绪才道:“家父家母一切都好,多谢太后垂询。”官话说得太多,感情仿佛忽然变淡了似的,他在圈椅里微挪了挪身子,“太后,就这样隔着帘子与臣说话吗?”   太后沉默了下,最后还是让人打起了帘幔。   时隔多年,终于能够真真切切看到她,小俞将军一时百感交集,心里感慨她明艳依旧,愈发悲伤于当年的失之交臂。   本以为太后会与他叙旧,他有一肚子话要同她说,结果太后简明扼要地阐述了自己的目的,“边关告急,老身想派遣将军赶赴隆海卫,接替徐将军。”   打仗他不怕,但她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小俞将军切切地望着她,等她哪怕一句贴心的话。   可惜他在期盼,太后也在等,等不来他首肯,蹙眉道:“怎么,俞将军有不便吗?”   小俞将军的热望,在这刻慢慢熄灭了,站起身长揖下去,“太后有命,臣无不遵从。”   鄢太后点了点头,“如此就辛苦俞将军了。”   这是通知,不是商讨,吩咐完了,就没有继续周旋的必要了,偏头对身边的女官道:“送俞将军出宫。”   女官出来引路,小俞将军还没回过神来,今日的召见,真的完全只为公务吗?   再想说话,太后已经离座,往殿宇那头去了,他只好垂头丧气退出了德阳殿。   太后站在窗前,目送她少年时的青梅竹马颓败地走出宫门,那背影看上去很陌生。   傅母道:“隆海卫斗骨严寒,太后果真打算派遣小俞将军过去吗?”   太后闲闲收回了视线,“武将不打仗,留着有何用?”边说边摇扇踱开了,十分懊恼地嘀咕,“年纪大了,面相变得那么难看……以前的少年郎死了不成,我都快不认识他了。” 第29章   小俞将军受太后调遣,前往隆海卫了。从中都过去,路上需要一个月,一个月后战果如何,非常值得期待。   宜鸾觉得自己也算没有坐以待毙,至少煽动了太后,对边关领兵的将领做出了调整,这是上辈子没有过的事。虽然没能把相王弄出去,但那位小俞将军骁勇善战,只要隆海卫的局势能有所缓解,对宜鸾来说起码是件好事。   然而她等得,台阁的人等不得,台阁主张双管齐下,就算有小俞将军镇守边关,也不妨碍西陵向渤海国示好。   终于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台阁向太后与少帝谏言,要以联姻的方式,与渤海国签订休战协议。   少帝听了这个谏议,心里一头惊讶于阿姊的预言成真,一头对此事勃然大怒,拍案道:“我们西陵建国八十余年,从来不曾与外邦联姻。满朝文武这么多忠臣良将,想不出一点办法对抗,竟要出卖一位女郎换取太平,朕并不觉得这是事急从权,分明是天大的屈辱。”   太后的眼睫眨动得缓慢,沉默了良久才道:“果真到了这样程度吗?要在我的手上开辟先例,将来我死了,怕无颜面对先帝。”   一众台阁官员也面露羞惭,支吾了半日,才有人劝说少帝,“自三年前起,西陵便兵祸不断,国库为应战,已经闹起了亏空,还有多少家底,能与渤海国继续作战?西陵地处中原,上接上吴,下连后应,西面还有个大朔紧追不放,可说是强敌环伺,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忧。臣问陛下,还有什么方法,能与渤海国交好?渤海国是五国之中兵力最强的国家,若是咱们与呼延联姻,有了这个靠山,起码另三国暂且不敢造次。西陵的百姓已经精疲力尽了,若是能得几年修整,何愁西陵不能重新强盛。”   虽然这些台阁的官员们没有举荐由谁和亲,但这个局面是明摆的,西陵只剩一个合适的人选,除了常山长公主,没有第二个人。   少帝断然拒绝,“总有别的办法对抗渤海国,我西陵绝不会舍下这个脸,向呼延淙聿求和。”   “比如呢?”相王抱着笏板,望向了少帝,“陛下是西陵国君,自即位起便参与政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应当对西陵国情了如指掌了。臣以为,目下情况不容乐观,或者联姻才是最好的方法。渤海国君也曾表示过,愿意与西陵永结秦晋之好,望陛下不要因小失大,多为西陵百姓考虑吧。”   少帝为了护住阿姊,相王的话是半句也不想听,寒声道:“那么以王叔之见,应当派遣谁去和藩?”   这下众人倒是不好直言了,毕竟少帝只有这一位胞姐,送她出去和亲,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了。   一时眼光来去如箭矢,众人都望向了太后。   鄢太后垂着眼,没有半分想要表态的意思。   于是这个重任又落到了相王肩上,相王斟酌道:“淮南长公主与临川长公主都已出降,如今只余常山长公主还待字闺中。常山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理应对陛下难处感同身受……”   结果话还没说完,少帝道:“王叔辅政,王叔可对朕的难处感同身受?”   相王愣了下,容不得他说不是。   少帝的目光轻蔑地调转过来,“既然王叔受命为朕分忧,更应当解朕的燃眉之急才是。台阁奏议联姻,人选未必一定是长公主,从宗女中挑选一位册封公主,也未为不可。”边说边盯住了相王,“王叔,你说挑选哪位宗女合适?若论亲疏,朕觉得清河郡主是上佳人选。就算将来渤海国有所察觉,知道郡主是摄政王爱女,也不会挑剔的。况且郡主年长,比之常山长公主更有阅历,到了他国,也更有应对之策,王叔以为呢?”   相王的脸都绿了,少帝这段时间的转变,着实让他措手不及。以前那个忍气吞声的少年,被太傅调理得变了个人似的,说话的条理与语气,简直与太傅一般无二。这让相王感到棘手,手里抓握的大权,似乎隐约有了动摇的趋势。少帝学会了借力打力,一个回马枪,把火引到了他身上。   定了定神,相王又恢复了老神在在的模样,对太后道:“台阁的谏言,臣附议,但若是照着陛下的意思办,恕臣不敢苟同。并非臣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而是有长公主在,无论如何不该让宗女越俎代庖。西陵若是一心与渤海国求和,就应当拿出诚意来。若不想求和,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将无辜的女子送到渤海人手上,任人鱼肉。”   少帝淡笑一声,“王叔真是大义凛然。但王叔为何只担心宗女会被鱼肉,却一点都担心长公主会被渤海人生吞活剥呢?我西陵的长公主,难道只是换取我等安逸生活的工具吗?”   这番话说得人汗颜,但少帝口才再好,手上权柄不足,必要的时候,相王可以完全不将他当回事。   临朝称制的是太后,换言之,西陵最终的决策者,还是鄢太后。   相王转身朝太后拱手,“请太后决断。”   身后那些台阁官员亦向太后拱手,“请太后决断。”   太后怎么决断?毫不犹豫将先帝最小的女儿送出去和藩吗?孩子虽不是她生的,但有少帝在,总得顾念少帝的颜面,也不能太过当机立断。   一手抚摩着案上的如意,太后仍是那套应对方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相王有些不依不饶,急切道:“边关战事吃紧,没有太多时间考虑了,太后。”   太后最烦相王催促,蹙眉道:“这事前朝没有先例,我若一意孤行把公主送出去,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所以这件事商讨到后来,总归是卡住了,进展并不顺利。但相王是有把握的,太后与少帝孤儿寡母,面对这岌岌可危的江山,最后势必会妥协。   台阁的谏议被闲置在德阳殿,一时间没有下文,那厢得到消息的宜鸾刚写完一封字帖,怔愣了片刻,忙扔下笔快步赶往了太傅官署。   推开禅房的门,她气喘嘘嘘道:“老师,台阁向太后谏言了,要与渤海国联姻。”   太傅经历过两次同样的事件,对一切并不好奇,淡声道:“到了殿下想办法的时候了,凭你自己的手段,留在砻城吧。”   太傅长久以来的态度就是这样,即便后来来往较多了,他也从没有松口答应,要替她想办法解围。   宜鸾呢,是个信念很坚定的人,既然没有找宁少耘成婚,与太傅的纠葛就得继续。太傅云淡风轻,她也并不急进,只道:“老师,我要是就此和亲,您说那些听过流言蜚语的人,会不会误会老师始乱终弃?”   太傅抬了抬眼,眼神明澈,不染纤尘,“殿下又在威胁我?”   宜鸾说没有,“我只是为老师的名声着想而已。况且渤海国在中都肯定有细作,要是向他们的国君回禀,说我与老师有染,呼延淙聿能容得下我吗?怕是一到龙泉府,就被他打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纯质地眨眨眼,像个委曲求全的孩子。太傅叹了口气,遗憾地意识到,这件事靠清者自清是不行了。三公主不时的骚扰,自己虽可以自控,但外间的流言,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快速扩张,到如今已是他不敢打探,打探必吐血无疑的程度了。   所以这就是她的手段,大半年的时间,营造出了一个适合她生存的环境。如果现在当真让她去和亲,她当众向他洒泪,自己又应当如何自处呢。   “你……”太傅很想责怪她两句,但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转念道,“去找陛下吧,与他好好商议商议。”   宜鸾说不去,“我不能给他添麻烦,他现在正要接手政务,这个时候向他施压,不利于他的成长。”   所以就是太傅已经够老了,身心受创也不重要,是吗?   太傅觉得心浮气躁,蹙眉道:“容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然而时间对宜鸾来说很紧急,再这么不温不火地营造声势,恐怕不能补救这场大祸了。她想了个杀手锏,务求一击必中,起身盘桓片刻,伴着袅袅的眼波对太傅道:“那我再想想,要是想出对策,晚间来找老师商量。”   太傅想说晚上不必过来,但等到他张口时,三公主已经走远了。   午真进门来,嘴里问着:“主人这回选择少帝还是三公主?”脸色又变得惨白,靠着门框气喘吁吁。   太傅沉默不语,上次他为了成全少帝大业,没有与太后和相王争执,以至于三公主离乡背井,惨死在渤海国。这次再来,选择总要发生转变,否则一切的尝试便都没有意义了。   招了下手,他示意午真脱衣坐下。午真的来历就如外间传言的一样,确实是上清童子。上一次入世受了重创,被他追随的人窥出了底细,着人悄悄跟着他,挖出了他的真身。古墓中的铜钱一见日光,阴气大损,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自己救了他,但他自此也落下的病根,每到月圆前后,他的半边身体就僵化,变得硬如铜币。   太傅撩袍跽坐在他身后,将掌心贴上他的神道穴,汇集力量向他体内注入真气。垂下视线查看,那裸露的左臂上,钱纹逐渐消退,脉络间的红痕也渐次变淡了。   手上不停,心头也在权衡,“我以前总觉得帝王心术应当顺应天道,不该拔苗助长,但西陵这情况,似乎不容我慢慢辅弼了。这半年来,少帝心智渐丰,有出统方岳之筹谋,比起上年长进不少。或许他能够以一己之力保全三公主,也不一定。”   午真闭着眼,努力调整气息,终于半边身子软化了,僵硬的心脏也逐渐跳动起来,这才道:“少帝毕竟年少,手上无兵无权,相王仍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主人若是想救三公主,就不要犹疑了,毕竟以三公主的能力,无法与太后和相王抗衡。”   太傅叹了口气,这倒是句实在话,怎么能指望三公主自救呢,她那么愚钝。   待收回真气时,午真的旧伤已经痊愈了,他一面套上了衣袖,一面回头笑了笑,“主人,您可是喜欢三公主啊?”   太傅吓了一跳,“不得妄言!”   午真吐了吐舌头,行礼如仪退出禅房。   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又扒着门框,不知死活地追加了一句:“其实主人收回她魂魄的那日,就注定与她纠缠不清了。主人擅推断、知阴阳,这种事,不会没有先见之明。”   再重申一遍哈,这本是长篇改短篇,会尽量让故事完整,但要像长篇一样丰满肯定不可能,大家看着玩就行了。   如果觉得不满意,点×或是等下一本,都行。 第30章   太傅毫不犹豫朝他砸了块砚台,被午真眼疾手快接住了。身上泼洒的墨点也随着视线所及,迅速消散。   午真厚着脸皮笑了笑,将砚台放在槛内,拱拱手,很快退下了。   太傅心头隐隐有怒气,但并不是因为午真的话,是对自己。   他不止一次后悔过,当初不应该多管闲事,如果冷眼旁观,至少现在的自己不用被闹得焦头烂额,连名声都受到折损。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后悔不是已经来不及了吗……这李宜鸾,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鬼见愁,但愿她能就此消停,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别再来祸害他了。   勉强入定,今日心烦意乱,不宜授课,连白虎观都不想去了。   窗半开,外面园子里鸟语花香,摒除心头的烦闷,倒也算得上是个好时节。   终于慢慢定下心来,一切杂念归于尘土。通常两三个时辰是打坐必须,再睁开眼时,天都已经黑了。   官署内的生活,已经尽量精简,在没有官员往来的时候,关起门,就是个清净的人间。他用最简单的饭食,穿最简朴的袍服,入夜时分从禅房内走出来,像平时一样站在廊下观天象。   如今天下五分,总有回归大统的时候。他在西陵耗得够久了,或许是时候,助少帝一统天下了。   心里正想着,见正堂后门上有人影跑出来,那身形十分奇怪,就着月色看,躯干粗壮如力士。   他转过身仔细分辨,终于那人跑到了灯笼下,原来是抱着枕头的三公主,嘴里叫着老师,十分委屈地告诉他,“金马殿闹鬼了。”   闹鬼了?太傅将信将疑,“什么样的鬼?”   宜鸾说得有鼻子有眼,“沙嬷嬷她们明明把门窗都关好了,我正要睡下,看见一张纸片从窗缝里挤了进来。然后蹦到我床前,拿手搓搓脑袋,又搓搓四肢,渐渐把自己搓圆了,是个戴着方巾,穿着红靴子的书生。他还冲我笑,一笑一口森森的獠牙,可把我吓坏了。我只好跑到老师这里来,求老师救我。”   虽然讲得声情并茂,表情加上动作堪称完美,但太傅还是看出她在耍花招。   “要捉鬼,让人去司天监找天师。”   “不不不。”宜鸾说,“天师哪有老师靠得住,我当然要来找老师。”   太傅有些嫌弃她,“臣不会捉鬼。”   宜鸾说:“不会捉鬼不要紧,老师能镇邪。只要老师在,我就不害怕了。”说着可怜巴巴抬了抬臂,“老师今晚就收留我吧,我把枕头都带来了。”   果然啊,雕虫小技,又想来拖累他。太傅断然说不行,“殿下是女子,怎么能随意在男子家中留宿。”   宜鸾倒显得很坦然,“男子是老师,又不是外人,我都不介意,老师介意吗?再说这是宫中,宫中是我家,明明是老师住在我家中,嘻嘻。”   她的一声“嘻嘻”,让太傅头晕目眩,“殿下怎么不听劝告呢,说了不行,请殿下返回金马殿。”   宜鸾说不,“我殿中有鬼,回去会把我吃了的。我就要留在老师这里,老师何必扭扭捏捏,又不是没有一同过过夜。”   太傅终于气馁了,沉默着看了她半晌,“殿下又在造势,明日一早,大宫每个角落都会流传出殿下在太傅官署过夜的消息,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是吗?”   宜鸾心道你还是太小看我了,我要的,又岂止是谣言。   早在今日下半晌,她就已经让人去太后宫中,散播了她今晚要与太傅密会的消息。早前那些流言蜚语,想必太后也听说过,以前不当一回事,不表示现在还不当一回事。   她买通了德阳殿的一个傅母,让她向太后出主意,眼见为实。要是没料错的话,此时太后正在金马殿,向宫人盘问三公主的行踪呢。   那厢金马殿中,情况的确如宜鸾预想的一样。太后掐准了时间赶到金马殿,结果进卧房一看,床上空空如也,连个鬼影都没有。太后很生气,质问殿里掌事的危蓝,“三公主去哪儿了?”   危蓝搓着手说不知道,“先前臣等侍候三公主安置,一切料理妥当,臣就退到前殿去了……如今殿下忽然失踪,是臣的过失,臣没照顾好长公主殿下。”   太后愤懑地甩手,这件事,只是问责这么简单吗?三公主虽不是她生的,但唤她一声母后,大姑娘家三更半夜私会男子,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她去了哪里?”太后问,“可是去了太傅官署?”   危蓝和排云交换了下眼色,唯唯诺诺道:“臣等……臣等实在不知。”   太后愈发火大了,“什么都不知,要你们何用?再说不知,就让掖庭局把你们带走,鞭子打到身上,看你们知不知。”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当然得就坡下驴。排云老老实实道:“回禀太后,殿下确实往太傅官署去了,殿下早就与太傅约好,今晚酉时相见。”   鄢太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手脚乱哆嗦,“竟有这样的事!这罗隐……简直枉为人师!”   实在气急攻心,立刻就要前往太傅官署拿人,被身边的傅母拦住了,好言相劝道:“为了这种事出面,多跌份子。您是母后,您可以传见长公主,却不该贸贸然闯进官署拿现行。万一撞见些什么……唉,如何下台?”   另一个傅母也说是,“况且男未婚女未嫁,虽说太傅是师长,但他无家无小,就算与长公主有些首尾,太后难道还能问罪不成。”   太后被她们这样劝说,火气灭了一半,气得瘫坐在圈椅里捶膝,“伤风败俗,家门不幸!”   其实说伤风败俗,倒也算不上,让人不能接受的,无非是老师与学生弄出了私情,令长辈十分难堪。   太后忍了一肚子火,最终无可奈何地返回了德阳殿,这一夜辗转反侧,睡都不曾睡好。第二□□会上,双眼狠狠地盯着太傅,恨不得把人盯出两个血洞来。   台阁没有放弃先前的谏议,趁着渤海国使节入朝,旧事又重提了,希望派出长公主,与渤海国君联姻。   太后很想把那些台阁官员捶一顿,现在这种情况,还怎么联姻!   渤海国的使节倒不仗着国力强盛咄咄逼人,反而摆出了谦卑的姿态,向西陵求娶公主,“两国交战已久,彼此都已伤了元气,若有幸,情愿化干戈为玉帛。我国愿与贵国永结秦晋之好,如此两国边陲将不再有干戈,于两国都是一桩幸事,请陛下与太后允准。”   确实,站在当权者的立场上看,能够争取即便是三五年的太平,对恢复国力来说都至关重要。太后也深知道当朝拒绝的后果,惹怒了渤海人,换来的可能是更为疯狂的进攻。   她坐在帘后,简直五内俱焚,然而内情又不便声张,只得尽量拖延,“老身身边,只剩这么一位公主还未出降,心里着实是不舍,且容我再想想吧。”   退到德阳殿,就拍着桌子让人把太傅和台阁的人都叫来了,厉声问太傅:“依你之见,这亲是当和,还是不当和?”   太傅不动如山,平静道:“西陵从未有过和亲先例,太后是否打算更改祖宗旧法,全凭太后做主。但臣有一想法,目下后应正与大朔交战,后应渐露颓势,若是西陵此时伸出援手,事成之后则可以联合后应,共同迎击渤海国。”   这个战术,触及了守旧一派的底线,“西陵如今自身难保,还怎么解救后应?”   少帝却很赞同太傅,“世上哪来不费一兵一卒,便胜券在握的战事?这是下赌注,若是赌输,至少可以吞并后应十二州;若是赌赢,后应有一半疆土与渤海国接壤,届时联合后应,可令渤海国顾此失彼,腹背受敌。”   众人纷纷摇头,觉得太傅与少帝太过理想化。   少帝冷笑一声,“你们不愿涉险,认定联姻最为稳妥,因为送出去的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的姊妹。”   众人见少帝震怒,忙拱手长揖,但立场绝不更改,“臣等为西陵呕心沥血,若有朝一日果真要臣等送出家眷,臣等绝无二话。”   吵吵嚷嚷,照旧商量不出头绪。   太后则盯紧了太傅,“我本欲让长公主和亲,结果弄成那样。太傅,长公主年轻不懂事,她何错之有。而你身为师长,入朝多年,竟荒唐至此。”   话说得含糊,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听出其中玄机。   原本长公主和太傅之间的风言风语,很多人都听说过,但因太傅宣称终身不娶,根本没人把这件事当真。如今从太后口中说出,那就由不得人不信了。众人面面相觑,想去跟风指责太傅几句,但见太傅那张永远冷漠的脸,终究是壮不起胆。   太傅呢,不承认也不否认,很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但别以为这样,和亲就不能进行了,相王向太后谏言,“臣等只知长公主殿下待字闺中,渤海国人也知道。长公主殿下生而尊贵,享尽荣华,到了国家存亡关头,背负大义和藩渤海国,也是殿下的荣耀。”   结果一向沉默寡言的太傅,这回竟接了相王的话,“要说尊贵荣华,西陵宗室哪个落于人后?这等荣耀落在郡主身上,相王要不要?”   相王张口结舌,“太傅何出此言啊,渤海人点名要的是长公主。”   太傅不屑地调开了视线,“那就召见渤海使节当面询问,究竟是要心有所属的长公主,还是冰清玉洁的清河郡主。”   石破天惊,众人哗然,不明白太傅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打算为了长公主背弃师门了吗?   太后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弄得不胜其烦,心里堵了一口气,也算痛下决心,断然说好,“去把渤海使节传进宫来,当面问个清楚吧。” 第31章   相王当然不赞成这么做,惊道:“太傅这是何意?明明和亲人选是长公主无疑,为什么要将小女放进其中做备选?”   太傅调转视线望过去,淡笑道:“未出降的长公主只剩一位了,既然诸位一心要与渤海国联姻,那么就应当让渤海人有选择的余地。况且常山长公主顽劣,这样的性情到了龙泉府,恐怕未必能给西陵带来安宁,反倒会招致祸端。不像清河郡主,出身尊贵,德容兼备,如此贵女出使渤海国,必定合乎呼延淙聿的要求。相王身为辅政大臣,应当为陛下分忧,为西陵百姓着想,千万不要因私守旧,剥夺了郡主为国争光的机会。”   好听话说得响亮,这大概是唯一一次,从太傅口中听到关于悬子的溢美之词。但这是好事吗?当然不是!他罗隐的小算盘,打得江南都听见了,就是要让悬子做替死鬼,代常山长公主嫁到渤海国去。   相王忍不住冷笑,“太傅与长公主,看来果真有私情。我曾邀太傅去我府上商谈,那时太傅不是说得明明白白,要遵师命,此生不婚配吗。”   这池春水,看来是不浑也浑了,还有什么好辩白的。大局当前,已经不容太傅否认了,便对相王道:“那日相王不是再三劝解罗某,应当趁着年轻成家立室吗?罗某听取了相王的告诫,如何相王又质疑起罗某来?”   一个大包袱又抛回来,堵得相王话在嘴边,却无从说起。   太后见他们针锋相对,早就觉得不耐烦了,一手支着脑袋闭上了眼,只等渤海人来,再做决断。   大宫的内侍很快赶到四方馆,把渤海的使节请进了德阳殿。   渤海使节一番虚头巴脑行礼请安,太后摆了摆手道:“长话短说吧,我们西陵愿与渤海国交好,但究竟由谁和藩,始终商议不出个结果来。尊使知道,西陵有三位长公主,两位已经出降,只余最小的常山长公主在我身边。但这孩子吧,心智并不十分齐全,为人也骄横莽撞,恐怕将来不能好生侍奉贵国国君。”   渤海使节很开明,笑着说:“太后自谦了,西陵是礼仪之邦,教化出来的公主,岂有不贤良的道理。”   太后还是向着宜鸾的,摇头道:“话不是这样说,毕竟金枝玉叶,难免娇惯,若是过去之后日日惹得贵国国君生气,那这联姻岂不是更添堵吗。”   渤海使节听出了鄢太后话里的推诿,迟疑道:“那么依照太后的意思,这人选……”   太后望向相王,相王顿时悚然,忙道:“臣看长公主灵巧活泼,天资聪颖,并不像太后说的那么不堪。”   太后眼风发凉,对渤海使节道:“若是从宗女中挑选一位,不知贵国可能接受?”   联姻联姻,联的是皇族的姻亲,要是随便弄个宗女敷衍,渤海人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但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于是使节委婉道:“我国国君是诚心聘娶贵国公主的,公主到了我国,便是我渤海的皇后,国君必定高高抬举,不令公主受任何委屈。日后生儿育女,皇子公主有一半西陵血统,太后还愁渤海与西陵不能永结同好吗?但若和亲者不是公主……”说着为难地笑了笑,“您让我国君如何对待呢,随意封妃,慢待了西陵。但若册为皇后,身份上又着实令人迟疑。”   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了,孰轻孰重让鄢太后自己品砸。   太后叹了口气,抚膝道:“尊使,西陵是很有诚意的,既然答应联姻,便不会随意拿普通宗女搪塞。”说着又看了相王一眼。   太后不停使眼色,相王这回决定装傻到底绝不出声了,但架不住少帝发话,笑道:“朕有一堂姐,出身尊贵,相貌姣好,且熟读四书五经,骑射女红无一不精熟,或者尊使可以考虑考虑。”   渤海使节“哦”了声,“陛下堂姐?是哪位王侯的千金?”   众人齐齐望向相王,渤海使节立刻会意了,笑道:“是摄政王的千金吗?如此,倒也不算辱没了我国国君。”   原先相王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结果现在刀直接架在了脖子上,由不得他退让了。他心里有些慌乱,匆忙之下搪塞道:“臣再三说过,若能为西陵出力,臣一家绝无半分退缩。但事有不凑巧,小女自幼有隐疾,到了严寒之地便发哮喘,当初也是在江南养了好些年,才慢慢调理出来的。如今回到中都,天寒地冻时仍不敢出门,渤海地处西北,气候恐与中都不一样,臣是担心,以小女的身子,到了渤海国难以适应,岂不又给贵国君平添许多麻烦。”   众人一听,顿觉都是相王的托词,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清河郡主身体不好,毕竟追求起爱情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上年看上了太傅,无奈太傅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只能作罢。现在又看上了卫尉少卿,逼得人家原配夫人差点自尽……如此有生命力的女郎,说她有哮喘,相王都不敢对天发誓,怕惊蛰已过,一道雷劈下来,掀翻相王府的屋顶。   渤海使节分明有点不高兴了,说长公主,太后言之凿凿脾气太臭,不适合陪王伴驾。说清河郡主,郡主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唯恐死在渤海,不能和藩。   这么闹下来,事情是谈不成了。渤海使节拉下脸道:“那么今日太后宣召卑下,究竟是为什么?为了向卑下说明,西陵无意与渤海联姻吗?”   太后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瞪瞪太傅又瞪瞪相王,这两位都是辅政大臣,如今各执一词,好像没人打算解这燃眉之急。   自己临朝称制,关心的是先帝留下的江山,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总不能涮着渤海人玩。   唤一声“太傅”,太傅没有应她。再唤一声“相王”,相王置若罔闻,干脆转过了身。太后被逼急了,气道:“长公主与郡主都不愿意和藩,那怎么办?要不问问渤海国君,我这半老徐娘过去,怎么样?”   众人听罢,脸上都有些讪讪。少帝站起身向太后长揖,“请母后息怒。”   结果这渤海使节真不是个玩意儿,竟然认真审视了太后两眼,“卑下即刻修书,问过我国国君。”   话说完,完全不给人任何反悔的机会,匆忙拱手退出了德阳殿。   太后愣住了,“难道这呼延淙聿老少不忌?”   可是太后忘记了,自己才三十岁,即便到了这个年纪,她仍比中都无数贵女都貌美,西陵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是白得的。   众人又来劝她稍安勿躁,再商议商议,总会议定合适的人选。反正谁也没有将那句气话当真,也没有人相信,渤海国君会应准这个提议。   太后照旧头疼着,甚至考虑在宫人之中挑选,挑出个最漂亮的,直接认作干女儿算了。但为国捐躯这种事,为什么要去为难一个已经吃够了苦的宫人呢。清福没享,祸事先尝,换作谁都不会高兴吧。   唉,烦人得很。太后夜里觉都睡不好,支着脑袋,一支就是一晚上。   总之再磨蹭磨蹭吧,一磨蹭就是半个月。这期间渤海人没有来催促,像把这事忘了似的。不曾想一日朝会上,渤海使节当朝求见,满心欢喜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太后的提议,我国国君应允了。”   太后懵了,她的提议?她提议了什么?   太傅面上薄怒隐现,“断断不可。”   满朝文武终于反应过来,那天太后那句话,渤海人当真了。   相王慌忙摆手,“尊使,戏言而已,纯属戏言……”   渤海使节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刻脸上便阴云密布,“戏言?国家大事,怎可戏言?我已回禀国君,国君欣然答应了,如今贵国竟说这是戏言?”   这下可完了,要是执意反悔,怕不是割地赔款能解决的了。渤海人正愁找不到理由大肆兴兵,这回抓住了小辫子,边关的百姓还能活命吗?   太后此刻可说十分后悔,早知道就不呈口舌之快了。朝堂上群情激愤,少帝也勃然大怒,太后反倒平静下来,淡淡道:“等我再与陛下商议商议。今日的朝会,就到这里吧。”   散朝之后,太后没有召见任何人,直去了章德殿,面见少帝。   踏进章德殿的门,先四下环顾了一圈,对少帝道:“你住在这里,本不应当,还是搬回德阳殿吧。”   少帝的心悬起来,“母后,您这是何意?”   太后道:“没别的意思,我总霸占着德阳殿,确实不成体统。”边说边坐下来,偏头问,“今日渤海使节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少帝愤愤不平,“我只想安抚渤海,结果那呼延淙聿居然想当我爹!”   太后差点笑出来,但很快又觉得鼻子发酸。自己没有生育,少帝却一直把他当做母亲,就算不是全然真心,这句话也给了她安慰。若果真自己去了渤海,能让两国暂时休兵,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看了少帝一眼,“闻誉,将来有朝一日,你会一统天下,做这中原之主的。”   少帝怔了下,“母后……我一定将渤海今日加诸于母后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要回来。”   太后慢慢摇头,“我个人的荣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西陵的太平。你也需要时间积蓄实力,待到羽翼丰满的时候,一鼓作气扫平四国,令他们俯首称臣。”说着沉默了下,半晌才又道,“呼延淙聿已经回了信函,不由咱们反悔。我想了想,我这辈子不过如此了,去就去吧,到了那里,让他拿我当老娘。”   少帝瞠目结舌,“母后,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太后道,“我与你爹爹没什么感情,我青春年少时跟了个老头,现在上了年纪再跟个小男人,正好扯平。”   “这、这……”少帝几乎被她的话惊得哑口无言。   太后笑了笑,“你看我无儿无女,你们虽称呼我母后,但都不是我生的,我不是你们的亲娘。鄢家的至亲死了好多,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连归处都没有,还在乎飘零到哪里吗。这回去渤海国,起码换来十年太平,十年时间,够用了吗?秦皇十年灭六国,我相信你也可以。”   她说完这番话,见少帝眼里裹着泪,她又皱了皱眉,“哭什么,母后又要嫁人了,不是好事吗。”说着撑身站起来,拍了拍裙裾嘀咕,“就是有些荒唐……那呼延淙聿才二十四吧,人虽小,胃口挺大,我倒要看看,他长了什么三头六臂。” 第32章   可是这个消息,对于西陵人来说,算不上好消息。   一国之母去和亲,真是闻所未闻。如果说公主和亲还算一桩喜事的话,太后和亲,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宜鸾得知后,懊恼得捶胸顿足,在殿里大哭了一通,又急忙赶去了德阳殿。   进门的时候,见太后正在窗前浇花,那盆杜鹃开得艳丽,映着太后的脸庞,人比花还美上几分。   宜鸾红着眼叫了声母后,太后一见她哭,头都大了,“你们怎么回事,个个冲着我哭,我又不是要去死。”   可是去渤海国的下场,自己早就经历过,太后去那里,能比自己强吗?   宜鸾这回顾不上矜持了,一把抱住了太后,边抽泣边道:“母后,我只想逃避和亲,却没想到害了您。要是早知如此,我宁愿自己去,也不能让您赴险。”   太后被她死死抱住,动弹不得,张着一双臂膀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啰嗦,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后勾了勾手,示意女官来将浇壶拿走,一手笨拙地拍了拍宜鸾的背道,“你逃过了和亲,却也不是毫发无伤,至少丢了脸——全西陵都丢了脸,这就是你们的报应。至于我去和亲,一个三十岁的妇人,又不是头婚的姑娘,怕什么。”   宜鸾抹着泪道:“儿臣为母后伤心,这辈子婚姻从来不由自己做主,明明已经当上了太后,结果还要出使渤海。”   这话倒有几分良心,她的人生就是如此身不由己,即便万人之上,又能怎么样。   太后扯了下唇角,“女子由来弱势,我的婚姻是这样,但愿你不必走我的老路。”看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抬手为她擦了下,又转过身去侍弄花草,边忙边道,“你与太傅,怕是不相衬。身份年纪都是次要的,他说过不娶亲,这种老学究的思想难以扭转,不要自寻死路。”   宜鸾被她说得羞惭,又不敢告诉她,自己就是为了逃避和亲,才有意拉太傅下水的。   不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自己确实是喜欢太傅,试问有几个女子面对如此秀色可餐的男子,能做到岿然不动?但太傅其人难以打动,还好自己没有指望和他成婚,其实单单搞搞暧昧,就很合她的心意了。   太后却给她出了个主意,“要不然奉子成婚吧。你既然敢想,就要敢干。”   宜鸾吓得心都哆嗦了一下,“母后,这不太好吧。”   太后道:“有什么不好。你们的名声都这么坏了,干脆生米煮成熟饭,也算名至实归。”   宜鸾见太后一心为自己着想,终于还是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垂首道:“母后,我要向您坦白一件事,其实我早知道渤海国会要求西陵联姻,我为了逃避和亲,才营造声势,捆绑太傅的。”   太后很惊讶,“你早知道?怎么知道的?”   说自己是从一年后回来的,太后肯定觉得她发癔症,因此只得扯谎,“我做了个未卜先知的梦,梦里我病死在龙泉府,成了一缕孤魂。”   太后显然不相信,看了她两眼道:“你睁着眼睛都能做梦?”   宜鸾急道:“是真的,母后一定要相信我。”   反正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太后潦草地应承着:“相信……相信你。”   宜鸾就怕她不当回事,毕竟事关重大,再三地重申着:“我没有骗人,梦里什么都明明白白,龙泉府是个龙潭虎穴,里面的人都不是好人。”   太后被她缠得没法,耐着性子问:“那你说说,呼延淙聿长得怎么样,看了能让人吃得下饭吗?”   宜鸾说能,“还能吃两碗。”   那倒也不错,虽然是二婚,太后也不愿意陪完老头又陪丑八怪。   宜鸾则要仔细叮嘱她留意细节,“我还记得,呼延淙聿有个贴身的女官叫银绸,在宫内很有威望。呼延淙聿娶谁,她就对付谁,我在梦里就是被她折腾死的,千万要小心此人。还有,渤海国千里冰封,阳春三月还在下雪,路上一定要带足炭和棉衣,否则会冻出病来的,像我一样。”   太后觉得这孩子可能因内疚魔怔了,便转回身来,好言好语道:“我作为太后,本来没有再嫁的机会了,谁知机缘巧合让我和亲,我觉得很不错。毕竟我才三十岁,再守三十年的寡,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残忍。所以你不必惊惶,也不必内疚,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我的际遇,不过是从西陵转到渤海国去了而已。”   一生要强的鄢太后,真的很不愿意看见他们愁眉苦脸。太后和亲虽然离谱,但也许渤海国君就喜欢老妻呢。就算不,忍忍也就过去了,一辈子过起来很快的。自从太后看清了青梅竹马的为人,就发现这人生,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   “好了好了,别再啰嗦了,要是不舍,就替我去。”太后嘴里这么说,当然知道木已成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她只希望他们一切如常,不要为此痛哭流涕,也不要为此欢天喜地。人生匆匆都是过客,走散了,两下里相忘就可以了。   最终宜鸾被她撵了出去,把人赶走之前又提醒了她一句,“做事当机立断,思前想后难成大器。”说完补充了一句,“虽然我一早就知道你成不了大器。”   宜鸾灰头土脸地支吾:“母后,我说不定也是可造之材,只不过暂时还没打定主意。先前您说的奉子成婚,果真痛下杀手,是不是有些对不住太傅?”   太后一哂,“这世上有被迫与女子欢好的男子吗?要是有,也是事后装的。记住,只要你能成事,就没有对不住一说,谁让他管不住自己。”   其实太后也有破坏欲,最喜欢看正人君子撕下伪装的样子。这红尘浊流中不需要谪仙,谪仙都在山上修行呢,到了人间,就干些人间事吧。   宜鸾觉得太后说的很有道理,但她还有一桩内情没有告诉太后,“母后,那晚我是去了太傅官署,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赖了半个时辰,被太傅赶出来了。”   现在得知这些内情,已经来不及了。太后很鄙夷地嘲笑宜鸾:“早就说过你办不成大事。”   宜鸾委屈巴巴抿紧了唇,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到了金马殿与排云一商议,排云说:“殿下,您和太傅的那层关系都传得人尽皆知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宜鸾沉默了,其实路上她就想出了个好办法,可以借口愧疚,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去太傅那里酒后乱性一番,说不定明日就能让太后刮目相看。   于是看准时间,到了临要入夜的时候,她先在金马殿把自己灌了个半醉。站在檐下看,灯笼都晃成了好几排,她觉得可以了,便让人把她送到太傅官署,进门就哭喊老师,“我心中愁闷啊,要和老师说说心里话。”   午真如今变得很体贴,直接把她送到了太傅面前。太傅看着这酒气冲天的丫头,眉头拧出了十八道结,“殿下这是做什么?”   宜鸾说:“心情不好,越想越惭愧,我对不起太后。”   说起太后,太傅也为这件事烦闷,自己在西陵为官,结果眼睁睁看着太后和亲,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耻辱。   太傅道:“殿下先别急,太后还未出砻城,还有挽回的余地。”   宜鸾说怎么挽回,“除非渤海国国丧,才有推迟和藩的可能。”   但渤海国太后身体健朗得很,当初自己入龙泉府头一个拜见的就是她,那位太后不过五十出头,精神矍铄,两只眼睛放精光,不像短寿的样子。   边叹气,边坐到了太傅身旁,又觉得距离不够近,艰难地拖动身下的蒲团,调整好坐姿之后,顺理成章地扑进了太傅怀里,“老师,我问心有愧,为了自己苟活,把太后推进了深渊里。”   过去的事,尚且能够扭转,未来发生的事,连太傅也参不透。他是万没想到,太后居然会因一句戏言,把自己弄到这样尴尬的境地。   不过就事论事可以,三公主为什么对他动手动脚?太傅想推开她,没想到她像长了八只手似的,力气还奇大,自己浑身上下都有她手指活动的轨迹。   “殿下自重,坐正了好生说话。”   宜鸾道:“什么自重,我已经很重了,你还要我自重。我现在很伤心,伤心得如同断了脊梁,哪里还坐得正,一定要歪歪斜斜靠在老师身上。”说着拿脸蹭开他对襟的道袍,蹭进了他胸膛里。   太傅那样四平八稳的人,最近常被她弄得七上八下,心在皮囊里咚咚地跳,不敢让人知道。   她的身子是软的,伴着清幽的酒香,不像其他酒鬼那样招人厌弃。当然,孤男寡女搂搂抱抱不成体统,尤其他们还是师生。   太傅尽过力的,想让她保持距离,但始终没有成功。到最后终归妥协了,她想揉搓便揉搓吧,自己则试图与她说回正事,“我今日找陛下商谈过,陛下的意思,是尊重太后的决定。其实说到底,西陵国力尚且不足,统一五国不是纸上谈兵,要军需、要兵力。过去的准备远远不够,若能争取时间,拉拢上吴或是后应,这件事便好办了。”   可宜鸾那颗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只贯彻着一个宗旨,今晚无论如何要和太傅发生点什么。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鼻梁正贴近太傅的下颌,可以看见他颈间的凸起。   太傅真是无一处不完美,连喉结都那么生动秀气。她想起先前看过的一本书,狐狸精以喉结为目标,从就从,不从就吃掉,看来这喉结,定是男人最薄弱的地方。   书上写的是伸舌舔,她实在没敢,犹豫了半晌靠着酒壮怂人胆,往那玲珑的凸起上吹了口仙气。   这一吹,吹得太傅一颤,惊道:“殿下别这样。”   别这样?还有更厉害的手段没展示呢。宜鸾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口齿不清地说:“老师,学生要玷污你。”   大逆不道!人神共愤!太傅有些生气了,“天下竟有你这样的人!”   可她所谓的玷污,就是死命搂住他,紧紧贴着,就叫玷污了。   太傅的反抗不起效果,酒醉之人最没有气节。他只能收拾起心情,同她谈论朝政,谈论西陵扩张版图的宏图霸业。   宜鸾累了半天,气喘吁吁,那酒发作得慢,到这会儿全上了头,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滑倒下来,扑腾几下全是徒劳,太傅顺势压了她一把,她就彻底躺倒了。   混乱间,她抬手摸了摸额头,“诶……头晕……”   太傅以为她还要胡搅蛮缠一阵子,没想到她睡着如吹灯,一眨眼就没有动静了。   他长出一口气,垂眼看了看她,年轻的公主扯开了衣领,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那令人目眩的皮肤嫩白,无遮无挡一路向下延伸……他慌忙调开视线,扯过一张薄毯盖住了她。   总之原定的计划又一次宣告失败了,宜鸾虽有些苦闷,但也不觉得灰心。太后离城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的愧疚与日俱增,良心备受折磨的时候跑去找太后,果断地表示愿意自己和藩,结果被太后撅了回来——早干什么去了!   终于,到了择定的黄道吉日,那天风和日丽,天顶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太后站在车前仰头看,喃喃说:“老天爷都在欢送我,到了那里,必定诸事顺利。”   出京的道路两旁,早就站满了百姓,与上回宜鸾和亲不同,没有山呼万岁,所有人都缄默着,目送太后的车辇离开。   宜鸾看见有个老者垂泪,“这是我西陵的国母,国母和亲去了……”   每个人面色都晦暗,这个仇,不拿渤海人的鲜血来洗刷,永远不能消除。   果然这件事后,太傅开始主理朝政。以前他不管政务,相王自觉一切尽在掌握,就算他想干政,自己也可以与他打个平手。结果现在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的苦心经营,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只要他振臂一呼,到处都是赴汤蹈火的人,这十年的积累,不是平白无故的。   太傅辅佐天威,入综机密,太后还政再加上他的扶持,少帝很快便亲政,有了自己决定国家大事的权利。相王辅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虽然遇见大事仍旧召他商议,但也是听一半,否一半。谈及出兵后应,攻打大朔,相王仍是保守地认为不该蹚这趟浑水。   少帝听后很是不悦,“王叔不曾念及母后吗?母后为朕争取来的时间,不该用以混沌度日。”   一个国家如何用兵,说到底要看国君的意思。相王的意见不重要,他只要重操旧业,领兵出征就是了。   宜鸾也忙起来,反正自己的学问是做不好了,不想靠着三从四德,当个无所事事的贵女。她决定为战事尽一份力,凭她的骑射本事去乡野间招募义士,是男是女都可以。   没有亲身尝试,不知道西陵原来有那么多尚武的女子。那天摇旗呐喊间,来了两个包着头巾的女郎,腼腆而小心地询问:“有薪俸吗?要上阵杀敌吗?”   宜鸾说当然,“我不是招绣花娘,要那种抡得起大刀,愿意见血的铁娘子,和军营中的男人一样。”   那两名女郎一听,扯下头巾掼在地上,“我们是军户人家,男人都战死沙场了。如今每月领取的恤银虽够温饱,心中却实在憋屈,连国母都去和亲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渤海蛮子欺人太甚,我们要杀尽仇雠,抢回太后,请长公主殿下成全。”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人热血沸腾。宜鸾道好,“我与你们同生共死,既要上战场,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如此到处招募,竟然招了四五百人,清一色都是红妆。   宜凤来找她时都惊呆了,指点着校场上操练的娘子军问:“一下子养了这么多人?”   宜鸾不以为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闻誉和太傅都赞同我。”   宜凤还是想不明白,“不好好当你的长公主,做什么要这样?”   宜鸾正想回答,见来了个公主府的傅母。那老婆子满脸横肉丝,也不说话,就这么掖着手,在一旁站着,等宜凤自己来询问。   宜鸾眼里留意,嘴上仍旧和宜凤攀谈。想是因为宜凤没有立即理会那傅母,那老婆子清嗓子,清得山响,连校场上的人都听见了。   宜鸾心里来气,宜凤如今在家就是这样的地位,一个傅母都敢给她脸色看。但她不能随意插手公主府的事,只是偏头问那傅母,“怎么?你嗓子里长疔了?”   傅母脸色不善,皮笑肉不笑道:“并非我嗓子里长疔,是驸马请大公主回去,有要事相商。我已然把话带到了,殿下回不回去,自行看着办吧。”   结果话刚说完,就招来宜鸾狠狠的一巴掌,“驸马算个什么东西,长公主是君,他是臣。一个臣子,竟发话让长公主回去,他是断了手脚,走不得路了,为什么不来这里回话请安?” 第33章   傅母被打得一趔趄,半跪在地上,一手捂住脸,回头道:“殿下怎么打人呢。”   宜鸾哼笑一声,“不光打你,我还要杀你呢,让你知道什么是尊卑。”说着就发令,让人把这婆子绑了起来。   傅母被扭了双臂,叫得杀猪一样,宜凤见状又来打圆场,“算了算了,她上了年纪糊涂,就饶了她这回吧。”   宜鸾说不成,“阿姊府上越来越没规矩,一个仆妇,竟然敢对主人颐指气使,那还得了!她究竟是谁的人,现跟在谁身边侍候?”   宜凤解救不得,只好如实相告,“她是我出降的时候带出去的,上回施微诊出怀了身孕,我就把她派到施微房里侍候了。”   宜鸾听得瞪大了眼,“阿姊,你还未曾生孩子,那个女官赶在你前面,要给驸马生长子了?”   宜凤面色赧然,讪讪抚了抚肚子,“我也有了。”   好极了,这回是长公主和女官打擂台,看到底是谁先生了。   宜鸾恨铁不成钢,恼火道:“回去把施微送出城,送得远远的,别让她回来了。”   可宜凤竟还在担心驸马的情绪,“把人送走,恐怕又要闹得家无宁日了。”   “怕什么?”宜鸾道,“阿姊,闻誉亲政了,你是皇姐,是钦封的淮南长公主,只有他们忌惮你,没有你忌惮他们的道理。你就是平时性子太软,连个保姆都敢欺负你。”说着狠狠踹了倒地咕蛹的傅母一脚,“我见不得你受气,我手上有兵权了,我要替你清理门户,好好整治整治那个周弼。”   不想宜凤还是个求太平的,见宜鸾要走,忙一把拽住了她,央告道:“阿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有了身孕,驸马是孩子的爹,你整治了他,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宜鸾气道:“不要他了,你和我过。还有二姊,我们三个人,还愁带不大孩子?”   宜凤左右为难,“光是带大,有什么难,难的是没了家,要受人耻笑。”   宜鸾已经对这位长姐的保守无话可说了,“国君的亲外甥,谁敢耻笑?”   岂知宜凤仍是摇头,她不像宜凰性情刚硬,也不像宜鸾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她只想过自己简单的日子,和丈夫孩子永不分离,所以任何会造成夫离子散的可能都要杜绝,就算受点委屈也在所不惜。   宜鸾执拗,还是要找驸马算账,宜凤拽着她不放手,她几次挣都挣不脱,最后气得甩手,“你的事,我往后不管了。”   宜凤期期艾艾,“宜鸾,你不要生气……”   本以为放了狠话,她会改主意,结果她犹豫半晌竟提出个要求,看了看地上的傅母道:“把她放了吧。”   宜鸾气得咬牙,又无可奈何,忿然对宜凤道:“将来你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宜凤道。帮着解了傅母身上的绳子,跟那傅母回家去了。   边上旁观的一名小旗感慨,“帝王家也有这种家务事。”   宜鸾叹了口气,“有人的地方就有家务事,除非没家,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说的就是太傅,无家无口的单身男人,带着几个童子过日子。现在除了和闻誉谈论军国大事,就是指派少师少傅教授学生,连华光殿都鲜少去了。   他当然有他的道理,先前不问朝政,对于学生们来说就是单纯的恩师,没有别的想法。如今他在中枢,交际的人越多,人情往来便越多。像当初的宁少耘,出了事凌王来央求,他卖了面子不得不应承。将来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那些皇亲国戚纷纷出面,他管不管?   所以要有铁腕,就得独善其身。太傅再也不在学生堆里打转了,只与国君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荡平四国,唯西陵独尊。   宜鸾有好几次去见他,他都是淡淡地,只有说起她想和组建的娘子军一同上战场,他才有了反应,十分坚定地说不行。   西陵帮助后应对抗大朔,溶水一战大捷,把大朔打得后退百里,成功接掌了三府十六州。扩张版图就像过日子,站住了脚跟,积少成多。后应国君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边关暂且太平,他就消极怠战了。西陵主张乘胜追击,后应摇头不迭,于是太傅出面与后应国君商谈,借后应七府继续向东围剿,后应答应了。有了后应的地盘落脚,大朔无疑溃败,国君仓皇退出了中原。当然,后应的七府也再没能收回去。   有时候,成功有赖于对手的鼠目寸光。   建朝以来的西陵,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宜鸾趁着朝中办庆功宴,又找到了太傅,央求下次对战后应,让她带领麾下参战。   太傅起先是毫不理会,忙于应付台阁,但被她吵得没办法了,才板着脸将她带到了僻静处,寒声道:“我说过很多次,殿下可以募兵,可以养兵,但上阵杀敌一事,断乎不行。”   宜鸾急道:“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从不低看女子,也不认为女子不能建功立业吗?”   话是这样说,但事情要分轻重。太傅道:“谁都可以上阵,唯独你不行。我问你,你设想过一刀下去人头落地的情景吗?见过铺天盖地处处是血的惨况吗?你是西陵的长公主,身份与别人不一样,万一落入敌军之手,陛下便要受制于人,这些你想过吗?”   宜鸾气极,“要是我没有脱困的可能了,宁愿自尽,也不会让人要挟陛下。”   太傅脸上的神色,阴冷得令人害怕。他确实生气了,狠狠瞪了她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匹夫之勇!”   可匹夫之勇又怎么样,宜鸾一心只想做出些成绩来,对得起那些跟随她的人。   太傅这里说不通,让她十分失望,垂手道:“老师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能上阵杀敌,会拖大军的后腿。”   太傅脸色发青,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话,“你果然不识好歹。”   宜鸾毕竟年少,想法很简单,太后和亲暂时争取来的时间,不能平白浪费了,谁知道渤海国会不会出尔反尔。万一什么时候回过神来,又大举进攻西陵,那么之前的硬仗便白打了,渤海黄雀在后,轻而易举就能铲除三大死敌。   “反正我一定要去边关。”她断然道,“老师若不答应,我就去求陛下。我招募了这么多人,不是用来闹着玩的。”   太傅拗不过她,只得退让一步,“把你的人送到相王手下,让他收编。”   宜鸾说不行,“我的人都是女郎,非得我在,我才能放心。”   太傅听后哂笑,“你如此担心她们在军中受辱,却没想过上了战场,遇见敌军会怎么样。”   宜鸾道:“遇见敌军不可怕,可以以死相拼,可以杀。我记得老师曾说过,军中没有专为女子设立的营地,更需提防的,是那些混入军营的兵痞。”   她牙尖嘴利,太傅再要与她争执,却发现她满脸倨傲,再也不是两年前讨乖阿谀的孩子了。   仿佛老迈的恩师,无力劝说盛年的学生一般,太傅颓然道:“我只是担心你,自小娇生惯养,到了战场上无法适应。”   宜鸾笑了笑,“老师太小看学生了。我四处募兵,最远处跑到镜州,那里穷乡僻壤,一呆便是两个月,我早就不是原来娇滴滴的长公主了。”   这下太傅终于沉默了,没有办法,孩子长大了,再也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了。   轻叹一口气,他还是松了口,“去左卫将军麾下吧,李崇川也在那里,彼此好有个照应。”   宜鸾大喜,纠缠了那么久,太傅终于答应了。她蹦起来,急切地抱了他一下,“多谢老师。”   近来这样的拥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欢喜了来抱一下,伤心了也来抱一下,不会停留太久,也不需要他的任何回应。   这次又是这样,她急于去宣布好消息,甚至来不及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快步走开了。   太傅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充斥着担忧,还有无奈。   回去与少帝说起,少帝倒是很理解这位胞姐,反过来宽慰太傅:“老师不必担忧,我阿姊生来有大志,小时候就说过,要领兵保家卫国,将那些贼寇都驱逐出西陵。后来长大些,为了保护我,打遍华光殿无敌手。那些宗室子弟老师也知道,个个心高气傲不懂谦让,打起来是真打。但我阿姊就是有本事拳拳到肉,打得他们宾服了,就没人再敢欺负我了。”   太傅听少帝绘声绘色,唯有苦笑。他想的远比他们姐弟多,他担心她在前线不便,担心上阵之后九死一生,她不能活着回来。可他的担忧,在他们看来很多余。   算了,听天由命吧,管不了那许多。然而她远赴边陲的那日,他忧心忡忡,甚至不敢露面。   西陵终于与后应交战了,后应的兵力本就薄弱,攻打起来并不太难,照左卫将军信上说的,正可以用来给娘子军历练。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能保证没有伤亡吗?那晚夜袭,太傅远在中都却一夜未睡,等到七日之后传来捷报,才敢松一口气。   果然人是需要历练的,谁能想到那个读书一团糟的孩子,经历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战役,已经变得无坚不摧。   只是人一直在边关,连续一年多没有回中都,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西陵吞并了大朔和后应,下一个就是上吴,渤海终于发现不妙,派兵增援上吴,被宜鸾率领的大军阻截在湟水。那条连通两国的大桥也被斩断了,反正短期之内,上吴是不会有援兵了。   那日班师回朝,太傅在万人中央看见了宜鸾,一年多的征战,把狡黠的猫儿锤炼成了迅捷的豹子。她望向他的时候,一双灵巧会说话的眼睛,搅得死水微澜。如今的她皮肤黝黑,但坚定更胜从前,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也焕发出烈火一般炽热的气息。   城中百姓都围着她,一声声“战公主”,犹如众星拱月。   太傅欣喜于她的成长,却也忍不住落寞,像养大的雏鸟出了窝,再也不需要依靠谁了。   朝中大办盛宴,为凯旋的将领接风洗尘。太傅与少帝商议,须得和渤海国好好交涉了,督促对方不要破坏两国的关系。   宜鸾带回了新消息,“我活捉了渤海的一名郎将,拷问后得知呼延淙聿这两年身体很不好,国家大事都由鲁太后做主。”   少帝问:“可探得母后的消息?”   宜鸾说:“呼延淙聿病着,一直是母后在照顾。呼延淙聿独宠母后,为了母后,把后宫都遣散了。”   所以鄢太后真是个奇才,在西陵时能让先帝唯命是从,去了渤海,居然也能笼络住君心,弄得龙泉府只剩她一位皇后。   他们谈论战事,谈论接下来的用兵策略,太傅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过多参与。后来借故辞出来,一个人先回了官署,提着一壶酒坐在廊下独饮,看今晚的月色凄迷,心情也无端低落。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听见轻轻一声唤:“老师。”   回头看,见宜鸾朝他走来。征战沙场的女将,不需要胭脂和留仙裙点缀了,她穿着一件鸦青色的圆领袍,束着发髻,素面朝天。   渐渐走近了,脸上也没有笑容,皱着眉道:“老师,我旧伤发作了,背后疼得厉害,你替我瞧瞧。” 第34章   太傅微怔了下,原本该问她为什么不召御医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来。”他放下酒壶,站起身推开门,把人引进了禅房。   烛火在跳动,幽微的光影里,宜鸾盘腿坐了下来,太傅在她身后跽坐,抬起手隔着衣裳触及她的背心,“哪里痛?”   她说哪里都痛,“老师,我身上有好多伤,不过我年轻力壮,恢复得快,有些刀伤只留下浅浅的疤,已经看不太清了。”   她这么说,让他心头微微抽了下。   “只是有一处伤,刺得太深,险些刺穿我的心脏。还好命大,否则今日就见不到老师了。”她边说,边扯开了衣襟,左肩从领口滑出来,果然背后一个寸来宽的疤,愈合不久,伤口处的肉还是嫩红的。   太傅蹙眉看着,伤疤出现在女孩子玲珑的肩背,如此突兀和刺眼。   他忍了忍问:“很疼?”   宜鸾说是啊,“很疼,疼得半个月没睡好觉,人都熬瘦了。不过伤口再疼,也比不过心口疼。老师,我想你想得心都要碎了,你在中都,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在打趣,口无遮拦,没有半点对恩师的尊重。   太傅还是原来的态度,“不得放肆。”   宜鸾捺了下唇角,“许久未见,老师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吗?”   太傅没有应她,抬起手覆在她的伤口上,能够感受到掌下温热的皮肤,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整顿起精神,静心为她疗伤,就像替午真除疾一样。伤口破损是最浅表的,更深的病灶在内里,要是不尽快复原,将来阴天下雨都是麻烦。   再移开手时,那处伤疤已经不见了,他说:“好了,日后要小心些。”   宜鸾牵动一下后背,惊奇地发现痛感消失了,喜道:“老师果然有神通,我还有几处伤,疤痕太深太难看,老师也一并替我除去吧。”说着就转回身,打算宽衣解带。   太傅吓得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盖回去,“我只治伤,不祛疤。”   唉,好可惜!宜鸾嗟叹,但也不勉强,微微一笑道:“将来总有一日,老师会替我把全身的疤都祛尽的。”   太傅耳根发烫,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宜鸾喜欢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是自己在不停长大,为什么他还是老样子?   矜持了半晌,不耐烦了,她看准机会一下扑上去,像猎食者捕获猎物,把太傅压在了身下,嬉笑着问:“老师,我的力气大不大?再过两年我更孔武,你可完全挣不脱了。”   太傅脸色微变,恼道:“三公主今时不同往日,是要恃强逞凶了吗?”   宜鸾听后嘟囔:“我对别人又不这样,老师怎么说我逞凶,我要伤心了。”   太傅抿着唇不说话,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凝眉看他半晌,然后偏过脸给他看,“你瞧,我耳后还有一道疤,刀尖劈到的地方,不长头发了。”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他狠狠心疼起来,越是心疼越恼火,“当初让你别去,你为什么不听话?”   但宜鸾从未后悔过,“就算今日再让我选,我也还是要去。我记得当初提及和亲的事,老师说我身为长公主,应当担负起家国重责,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虽然和亲那件事我退缩了,但我能用另一种方式保家卫国,至少不曾辜负我的身份,对得起我享受过的荣华。”   太傅被她说得语窒,加上身子动弹不得,最后那一抿唇,竟有种备受欺凌的脆弱感。   宜鸾有些惭愧,明知道压着他不好,稍稍撤了力,但又没有完全放弃,支着身子道:“老师,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想你。”   太傅面色凝重,“那也不必通过这种方式。”说着微动了动手臂,“起来。”   结果她说不,“我现在不会唯命是从了,我有我的主张。”   她的主张就是趴在他身上,泰山压顶一般?   太傅简直无话可说,只希望她能自惭形秽,能无地自容,可惜努力了半天,她根本不为所动。   “别皱眉头了,皱眉也没用,反正我不会起来的。”宜鸾自顾自道,把脸偎在他脖颈上,感受到血脉跳动的韵律,喃喃说,“老师终身不娶……倒也好。这样我在外面征战,就不用担心回来的时候,凭空多出一位师娘来。”   太傅先前怨怪她举止出格,但谈及这种话题,心就蒙上了一层灰。   仿佛鏖战后的颓败,彼此都没了较劲的力气,太傅仰天躺着,宜鸾则安静地伏在他身上,自言自语道:“边关真的很冷呢,早上起来,浑身的肉都在打颤。那时我就想,要是老师在我身边多好,虽然每天见到很多人,但晚上寂寞得厉害,想找人说说话。”   太傅抬起手,犹豫良久才落下来,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语调里也带上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哀求,“这次回来,可以不走了吗?”   宜鸾摇了摇头,“仗只打了一半,若是能吞并上吴,我们西陵便能控制中原,不用再受渤海国牵制了。老师,我想接回太后,让她不用再在渤海憋屈度日。”   太傅道:“若是她与渤海国君有了感情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可宜鸾觉得不会,“她去渤海四年了,没有为呼延淙聿生孩子,她一定还心系着西陵。我与闻誉商量过,如果能接回她,仍旧奉她为太后,绝不让她受委屈。但若是她愿意与呼延淙聿在一起,那就划个城池,让他们平安度日,只要太后高兴就好。”   太傅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这姐弟俩,终究是有人情味的,说明他教得还不错。人间的帝王心术,他见过不少,换个人处在少帝的位置,有朝一日灭了渤海,鄢太后也就随之消失了。他们姐弟不一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并不将和亲的太后视作耻辱。   有时候人啊,想法随心境转移,早前的他杀伐决断,不讲人情,现在竟欣慰于学生的仁慈。这样的改变,对他自己来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宜鸾听他沉稳的心跳,咚咚地,一声声震耳欲聋。抬起脸看他,一本正经地问:“老师,你我既然摆出了这样的姿势,可想过再做些别的什么事?”   这兵痞!太傅眼神责难,但脸却红了起来。   宜鸾觉得很新奇,她鲜少看见太傅有情绪波动的时候,大约因为年纪又大了,心肠也变软了。   此时若是亲他一下,他会怎么样?会生气吗?   宜鸾觊觎他已久,以前是有贼心没贼胆,如今生死大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说干就干。   于是在他还未有防备的时候,狠狠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挨了我的亲,就是我的人了。”   太傅大惊,这回终于找回了神志,奋力将她推开了。撑着身,急急往后退缩,“你……你究竟在干什么!”   反应很真实,宜鸾也料到了,但就是忍不住有些伤心,他为什么还是对她避如蛇蝎?   也许是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了,来来往往拉锯了好几年,到底还是不能成事。她终于灰了心,算了,或许他真的对她没有感觉,自己再纠缠,会让他有苦说不出的。   宜鸾的笑容僵在脸上,讪讪道:“学生僭越了,请老师恕罪……今日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狼狈地退出了禅房,上头的酒气遇见清冽的空气,忽然清醒了几分。再也没敢逗留,快步跑出了太傅官署,回到金马殿时看见危蓝,叹息着说:“姑姑,我想搬回云台殿了。”   危蓝是懂她的,没有追问为什么,只道:“殿下打算何时搬?”   宜鸾说尽快,“我住在这里,本来就不合仪制。”   危蓝道好,“那明日就搬。”   晚间和排云一头睡着,宜鸾偏头问她:“你想嫁人吗?”   排云踌躇了下,“殿下不要臣照顾了?”   宜鸾说不是,“我这些年总在外头,顾不上你,担心时间拖延得长了,耽误了你。你可有喜欢的男子?要是看上谁同我说,趁着我在中都,给你指了婚,你就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吧。”   排云飞红了脸,“我应该推辞一下,同殿下客气客气吗?”   宜鸾瞥了她一眼,“你几时同我客气过?”   “也是。”排云龇牙笑了笑,“那我喜欢白虎观的杨博士,打听过他不曾婚配,我想嫁给他。”   有了人选,事情就好办了,长公主身边得宠的女官,嫁给一个儒生博士不算高攀。第二天宜鸾就找到了杨博士,直说要替他们做媒。杨博士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长揖道谢,他和排云之前打过几次交道,彼此之间早就有好感了。   一切水到渠成,宜鸾下令把排云放出宫,赏了很多钱财珍宝,作为她将来的陪嫁。   排云临走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还在给她鼓劲儿,“殿下,您年纪也大了,要是对象不好找,就和太傅凑合凑合算了。”   问题是她愿意,太傅不答应,有什么办法。   宜鸾推了她一把,“操心自己的婚事去吧,我的事你少管。”   排云喜气洋洋登上车辇,回家备嫁去了。宜鸾回身又看了看危蓝,“姑姑,你有喜欢的人吗?”   危蓝说没有,板着脸道:“我自梳了,这辈子不嫁人,谢过殿下。”   那也好,不婚不育省了很多麻烦,反正大宫善待每个宫人,会给他们养老送终的。   但宫人的事有着落,姐妹的事让人悬心。宜鸾回来之后没见到宜凤,宜凰来找她,气咻咻告诉她:“宜凤现在怕是只剩半条命了。先前怀孩子,被施微弄得滑了胎,太妃知道后一状告到陛下面前,着人强行给施微灌了堕胎药,把那贱人流放了。周弼因宜凤求情,没有受到处罚,可他怨恨宜凤,把宜凤的保姆和女官都遣散了。我好几次去广阳亭,都没能见到宜凤,周弼借口她病了,不让她见客。我又着人查了施微的下落,没想到流放的人对不上号,周弼李代桃僵,把那贱人藏起来了。”   宜鸾一听,这还得了?立刻点兵,一口气冲破了宜凤府里的防守。   满府搜查,半天才找到宜凤,她早被弄得不人不鬼,披散着头发,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   宜凰见了大哭,“那个畜生在哪里,这回定要杀了他!”   宜凰忙于安顿宜凤,宜鸾已经命人搜捕周弼和施微的下落去了。这位大驸马胆子也大,就在离广阳亭五里远的地方置办了一所宅院,用来藏匿他的心头肉。   宜鸾带人闯入的时候,他们正商议宜凤的死期呢。周弼说用不了多久了,“至多还有一两个月,油尽灯枯了,也好向宫里交代,就说是病死的。”   施微等不及,“干脆药死算了……”   宜鸾听得火冒三丈,踹门进去就是一刀,施微的脑袋扑通一声,落在了周弼脚边。   喷洒的血液像暴雨,浇淋了周弼满身,他这才回过神来惊恐嚎叫,几乎要吓疯了。   宜鸾抬脚踹翻了他,刀尖就抵在他脖子上,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非凌迟了你不可。”   话虽说得狠,但她始终有顾忌,担心那个没出息的长姐还念着这厮,要是真把他砍了,到时候交不出人来,别再把宜凤捎带上。没办法,只得强压怒气,暂时将人收监,等宜凤好些了,再看怎么收拾这王八蛋。   宜凰决定亲自照顾宜凤,夜里都没回去,宜凤病得糊里糊涂,连人都快不认得了。好在命不该绝,调理了五日终于好起来,宜鸾担心她会问起周弼,到时候一心软,又被那厮逃脱了。   宜凰当机立断,对宜鸾道:“该杀该剐不要迟疑,宜凤交给我,我来治好她的死脑筋。”   宜鸾不知她有什么打算,自然也不敢轻易处置周弼。   结果第二日去看望宜凤,发现病床前来了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光景,身条修长挺拔,说话轻声细语,正事无巨细地照顾宜凤。   宜凰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宜凤那脑子,一次只装得下一个人。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移情别恋,不信你再过半个月来问她,她怕是连周弼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第35章   宜凰是对的,不管是宜凤自己想明白了也好,还是被那新人迷花了眼也好,反正她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周弼。   但她能忘,周家的父母不能不管不问。一日哭天抢地地来求见,进门就在宜凤床前跪下了,“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二郎有错,你打他骂他都行,可万不能害他性命啊。你们小夫小妻,哪里来的隔夜仇,有话摊开了谈一谈,若能和好自然最好,若实在不能,和离也就是了,何必闹得这样,让二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宜凤是个没什么口才的人,被周家父母一闹,最大的反抗就是偏过身去,不理会他们。   好在有宜凰在,她站在一旁接了话,“先前我阿姊在府里受尽委屈,差点连命都丢了,怎么不见你们说一句公道话?到底自己的肉自己疼,如今周弼就要不得好死了,你们跳出来说情来了,真是好厚的脸皮。”   周家父母被宜凰这么一骂,脸上不是颜色,虽然畏惧她的身份,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便闪躲着眼神辩驳,“夫妻间的事,外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就算是至亲姊妹,过问得多了,也会好心办坏事。”   他们竟敢隐射起来,宜凰自然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不过这回宜凤让她很惊喜,不等宜凰说话,自己就先接了口,“驸马适公主,不是公主出嫁,是驸马入赘。既然入了赘,就与你们周家不相干了,我要如何处置他,由我自己说了算,轮不着你们插嘴。我劝你们快些回去吧,别在这里多费口舌,惹我不高兴。”   她平常软弱惯了,周家人从没见过她强硬的样子,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回过神,自然要尽力为自己的儿子脱罪,来了个各打五十大板,“那女官,本就是殿下身边的人,真要论责,也是殿下管教不力……”   “放屁!”结果他们话没说完,就被宜凰狠狠啐了回去,“您们的儿子伙同那贱人要害我阿姊性命,反过来说我阿姊管教不力?看来单单处置周弼,太过轻饶你们了,就该让你们全家入罪,一同流放西北才对。”   周家父母惊惶起来,“这也没听说过夫妻间闹家务事,要拉姑舅连坐的。二殿下可不要恃强凌弱,欺负我们无人做主。”   所以说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周弼能有今日的放肆,难道不是这对夫妻教养出来的吗。   宜凰发现和这种善于强词夺理的人,根本没什么好理论的,动手就完事了。无奈身边只有两名女官,万一他们撒泼打滚,未必打得过。   于是打算命人出去传家仆,正在这时,看见宜鸾从外面进来,一身轻甲,在日光下闪出粼粼的光。   进门来,瞥了一旁站立的周家夫妇,笑道:“怎么,来替周弼向我长姐认错了?”   周家父母脸上悻悻然,知道周弼是被这位三公主抓走的,又来向她讨人,“三殿下,驸马是你姐夫,你随意扣押姐夫……”   谁知三公主蛮横更胜二公主,把眼一横道:“我刚砍了那名女官,谁要是啰嗦,再多两个刀下亡魂也没什么。”   这回真吓着周家父母了,知道她战场上纵横,不知已经杀了多少人。这要是发起疯来,说砍便砍了,难道陛下还会因为他们,来责难这位胞姐吗?   周家老两口最后落荒而逃了,心里就算有再多的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   宜鸾看着他们走远,唾弃地呸了声,“算他们跑得快,否则拉到外面杀了,他们还能喊冤不成!”说罢转过身来看望宜凤,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欣慰道,“阿姊好多了,看来青崖功劳不小。”   宜凤有些害羞,红着脸道:“是要多谢青崖,有他开解,我的心情再也不郁结了。如今回头想想,真觉得不值,周弼这样的人,哪里配我如此高看。”   宜鸾和宜凰交换了下眼色,宜鸾道:“阿姊能想开,那是再好不过,周弼现在还在地牢里关着,依你之见怎么处置?杀了好不好?”   宜凤再也不像先前那么仁慈了,想起自己被囚禁在斗室的屈辱,即刻把他宰了才解恨,便道:“等我先呈禀陛下,请旨和离。只要和离的文书一立,他该死就去死吧。”   宜鸾说好,“阿姊先和离,剩下的,我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办。”顿了顿道,“我刚从中军府来,看情况,又要去边关了,先同两位阿姊说一声,后日就离京。”   消息来得突然,宜凤和宜凰很是不舍,“上吴的半壁江山都打下来了,接下来的仗就交给别人吧。”   宜鸾笑道:“正因为半壁江山都打下来了,现在退出岂不是很可惜吗。我这两年忙惯了,让我歇在中都,我无事可做,活得便很无趣。”   宜凤道:“怎么会无事可做呢,你年纪也不小了,早前和太傅不是两情相悦吗,何不成了婚,在家相夫教子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是亲姐姐,三言两语把她一个人的纠缠,美化成了两情相悦。   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宜鸾尴尬地说:“我和太傅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阿姊以后不要再提了。况且比起相夫教子,我还是更喜欢在外征战,边陲的风光之秀丽,绝不是小小的砻城所能比拟的。”   也是,见识过壮丽河山,还如何囿于都城。宜凤和宜凰知道不能留住她,便替她筹备起许多便于携带的吃穿物件,满满装了一大车。   出城的这日,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少帝携满朝文武送他们到城外,宜鸾骑在马上回头看,人群中照例没有太傅,连她要走了,他都不肯来送别。   说不难过是假的,但难过之后也看透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她牵住缰绳,夹了夹马腹,痛快地喊了一声“驾”。送行的人山人海都被抛在身后,她又投入了广阔无垠的天地,虽然有些遗憾,但心无旁骛时,又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城墙顶的垛口处,始终站着一个人,目送远行的车队缓缓消失在天际,直到再也看不见,都不曾收回视线。   午真伴在一边,不时望他一眼,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主人如此舍不得三公主,为什么不和她说明?”   太傅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舍,确实是不舍,他一点都不希望宜鸾再去边关。可他又能以什么样的立场挽留她呢,就算说出口,她会愿意为了那点幽微的感情,放弃她征战四方的梦吗?   深深叹口气,他转回身,慢慢走下了阶梯。往后与她的联系,大概只有作战部署,京中传出指令,前线领命执行了。   他不知道现在究竟应当庆幸,还是应当遗憾。他有诺言要遵守,但心情悄然发生变化,已经让他看不透自己了。   接下来与上吴的几场硬仗,打得并不十分顺利。上吴原本有骁勇的战将,因为皇帝与太尉的无能,才弄得屡屡溃不成军。戍边的将领有愚忠,但架不住尸骨如山,最后终于硬气起来,照着自己的想法应战,一度将西陵军队隔绝在昌河以南。西陵连续发起了三次进攻,都未能突破他们的防守。   消息传到中都,太傅沉吟了片刻,“靠硬攻,恐怕没有胜算。”   少帝会意了,“铜墙铁壁打不破,就想办法让他们自毁基石。”   少帝很好地学会了太傅教授的权谋,不再一味勒令进攻,而是刻意营造出与上吴将领交好的声势,光明正大往敌军军营运送礼物。   上吴将领心知不妙,这个消息必定已经传入大都了。果然,退守澎城的上吴国君得知后大发雷霆,把一众将领的家人都抓了起来,勒令领军的大将军以死谢罪。   西陵军队就等着这一刻,听说大将军不从命,被麾下斩杀于马前。一旦确认了消息,集结好的大军便一举攻破关隘,朝着上吴腹地长驱直入了。   上吴国君慌了,退守八十里,可兵家战事,最忌一退再退。臣僚的心早乱了,前线的将领也无心再战,攻破澎城几乎是兵不血刃,西陵大军还没到,守城的将领就打开了城门。   捷报传进中都,满朝文武为之振奋。八十年来,西陵历朝国君孜孜奋斗的事业,终于要达成了,怎能不叫人热泪盈眶。   少帝手里握着宜鸾写回来的信,激昂文字全是战无不胜。如今她的字已经能瞧了,一笔簪花小楷很是工整,只有那个“了”字,不知为什么,总是写不好。   他顺手递给了太傅,“横看像山峦,竖看像耳朵,我阿姊的字,真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太傅的视线落在密密稠稠的文字上,明知道不可能,却仍在字里行间寻觅关于自己的字眼。   很可惜,只字未提,仿佛对她来说,已经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了。他不能形于色,但仍是止不住地失望,将信件折起来,默默放在了书案上。   与上吴最后的战役,原本可以打得很顺利,但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渤海国忽然开始横生枝节,西陵军除了歼灭上吴旧部,还要抽调兵力,对付渤海人。   仗打得有些吃力,毕竟常年征战,不像中途插一脚的渤海人精力旺盛。中军只得重新整合兵力,速战速决将上吴彻底击溃,顺势活捉了上吴国君。至于渤海人,不大不小的一场扰攘是为试探,毕竟中原五国现在只剩两国了,西陵这几年版图一直扩张,如今国土已是渤海的两倍。最终交战虽在所难免,目下要确定的,是西陵会不会马不停蹄踏破隆海卫,直抵渤海军事要冲。   渤海人战战兢兢,西陵中枢却放缓了脚步,决定暂且班师修整,然后将大军重新分布,驻扎在与渤海接壤的几处关卡,静待军令。   本以为活捉了上吴国君,宜鸾会随军回朝的,可谁知凯旋的将领中,回来的只有三位。那三位也是受命向国君回禀战况,若不是这个缘故,连他们都不打算回来。   太傅气得脸色铁青,“攻打后应用了两年,攻打上吴又是四年,六年了,难道她长在战场上了不成?从未见过如此恋战的人!”   少帝没见过太傅雷霆震怒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应当怎么劝解他。当然太傅也不需要任何劝解,说完便拂袖而去了。留下少帝怅然,对身边的内官道:“朕近来,愈发摸不准太傅的脾气了。”   内官眨了眨小眼睛,十分善解人意,“长公主殿下一去好几年,怎么能不让人牵挂呢。陛下,要不修书让殿下回来吧,哪怕待上半年,也能解一解太傅的愁闷啊。”   少帝道:“朕何尝不想让她回来,朕也想她啊,可朕写信有什么用,不如太傅亲自修书。”   但这两个人就是执拗上了,谁也不给谁写信。偶尔接到边关的奏报,上面顺便夹带一句“向太傅问安”,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少帝有时候也招人嫌,对太傅道:“老师,军中都是热血男儿,阿姊久不归来,会不会与谁看对了眼,自己选定驸马了?”   太傅不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眼里已经结满了严霜。   与渤海国的大战,终于还是爆发了,但渤海与大朔、后应不同,与上吴也不同,那是个骁勇善战的国家,要像先前吞并另三国一样吞并它,绝非易事。   大大小小几场战役,有顺利也有坎坷,好在西陵人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能够应对战场上多变的局势。进展固然不如想象的好,但至少在缓步推进。不过越临近渤海上都,仗变得越难打,其中头陀滩一役,西陵损兵折将,连左卫将军都战死了。   太傅坐不住了,他知道情况有多紧急,如何还能在中都静观其变。   凭少帝现在的能力,解决朝中事务绰绰有余,不需要他手把手辅佐了。于是他脱下官服,换上了铠甲,义无反顾奔赴天涯,追寻大军的踪迹去了。 第36章   渤海国,着实是冷。多年前他游历九州的时候,还记得这里背山临海,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想到如今再来,已经形成了这样广袤的疆土。策马跨过隆海卫,又跑了十来日,才终于追上西陵大军。   大军驻扎在赤山之下,已经困顿了半月有余,几次三番发起攻势,都没能突破渤海人的防守。   渤海人在丘陵作战,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像西陵处处平原,习惯了骑兵突击为主。所以作战方针需要调整,等待中都发出政令不切实际,就得通过前线一探再探,因地制宜,找出对方防守的弱点。   大都护在沙盘前观察地形,拔起了一面拇指大的小旗,插在了最高的一座山丘上,“我已派人探过了,这里树高林密,下有山坳河谷,背阳面还有一片相对空旷平整的斜坡。若能将渤海人诱至此处,我们的人便有了用武之地,届时四面包抄,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渤海人精明得很,轻易不会上套,目前是只守不攻,因为再熬两个月汛期就来了,到时候干涸的河谷会填满滚滚的泥浆,这是天然的屏障,足以令西陵大军寸步难行。   时间很紧迫,大都护的想法,已经是深思熟虑过的了。既然要诱敌,就必须有诱饵,派两队人马夹击渤海大营,但仅仅如此还不够稳妥,须得下更重的赌注。   宜鸾站了出来:“让我去吧,我可以带上五百人,从右翼突袭。”   西陵大军中,有一队赫赫有名的娘子军,领军的是西陵常山长公主,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渤海国的将领狂妄自大,十分看不起女人,当初敌将呼延云就曾取笑过,西陵没有男人了,竟派女子出征。话里话外尽是隐射,随军的女子打仗是其次,抚慰大军才是要务,当时便气得宜鸾破口大骂,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呼延云看不起女人,但西陵长公主对他来说却很有用,只要生擒长公主,就能与西陵谈判了。   一位长公主换十座城池,要求不过分吧?   所以宜鸾自愿当这个诱饵,一旦宰了呼延云,渤海大军便群龙无首,届时攻破盘龙峪,就能直逼龙泉府了。   可大都护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她身份尊贵,万一有个闪失,回去难以向少帝交代。   “要不……找个人顶替吧。”大都护看着身边的副将道,“找个身形近似的,骗过渤海人不难。”   宜鸾听了有些生气,“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我随大都护南征北战这些年,几时做过缩头乌龟?”   大都护极力向她解释,“这次攻打呼延云,和以往不一样,臣得保殿下万无一失。”   宜鸾也赌了一口气,“至多不过一死,大都护连我的尸首都不必收,就葬在这盘龙峪,让我看见西陵踏平渤海,一统天下就行。”   大都护沉默了,半晌下了横心道好,“既如此,今夜子时,你与右卫将军兵分两路,突袭盘龙峪。记着,不要恋战,放出空子让呼延云追击,引他上北坡。”   宜鸾道是,拱了拱手退出大帐,预备集结随她出战的队伍去了。   今天天气不大好,天顶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渤海的鬼天气就是这样,阴雨连连不见日头,打了几个月,晴天只有十来日。   所以说两个月后进入汛期,让她十分不解,现在还冻脚趾头呢,难道这里的气候,一热便热了吗?   搓搓手,绕过一排戟架,往自己的大帐去。不想走了七八步,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那磊落的风骨,衬着身后混沌的天色,像乌云万里间,竖起了一面扎眼的旗帜。   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遂用力闭了闭眼。   反正不敢去想那个人的名字,但……越走越近,怎么五官长得与太傅一模一样?这是哪里跑来投军的后生呀,可以招为面首吗?   “你找谁?”宜鸾问,因为没有接到中都的信件,只知道太傅还在砻城。   对面的人,连眼神和表情都与太傅如出一辙,启唇道:“几年未见,果然毫无寸进。”   宜鸾这才敢确定,此人正是太傅无疑。顿时狂喜过望,老天爷知道,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扑出来了。   想上前抱住他,可脚下移了半步,忽然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定定站在那里,一再微笑,“老师怎么来了?”   太傅却眼圈发酸,看见现在的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渤海边关的水土不养人,她的皮肤干红粗糙,嘴唇被风吹出了好几道口子,甚至笑的弧度稍大,就从裂痕处渗出血丝来。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狡黠的眼睛,依旧机敏灵动,但凡眨一眨,就让他误以为她又有什么坏点子。   长久的失去联系,彼此间似乎有了巨大的鸿沟,一时间迈不过去了。太傅背着包袱的样子无所适从,却要装得从容,“中朝接到奏报,说盘龙峪久攻不下,我亲自过来看看。”   宜鸾忙说好,“我引老师去见大都护。”   太傅心里缓缓升起了悲伤,他的出现没有令她太过激动,第一反应不是叙旧,是领他去交接公务。   强压住情绪,至少人见到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跟随她进了都护大帐,他又是矜重威严的太傅,听大都护与麾下介绍近来的战况,每一次失败都作了具体的分析与解释。   聚精会神时,时间过得特别快,等他将情况了解透彻,她已经不在了。   走出大帐,询问她的去向,边上的校尉说,应当上营地点兵去了。   今晚子时,右翼出击的人是她,虽说她也算身经百战,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便与大都护说定了,自己随军在北坡埋伏,等她来了好接应。   大都护的为难可想而知,先是长公主,后又是太傅,都是大人物,折损了哪个都是灭顶之灾。   犹豫不决,又不能说得太直接,只好委婉规劝,今夜大战实在危险,太傅还是留在营中,总揽大局为好。   太傅知道他的想法,拔出笔筒中插着的令旗随手一掷,旗杆划灭了帐边蜡烛的灯芯,笔直订在了支撑大帐的八角柱上。   大都护惊呆了,他一直以为太傅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身手。所以还有什么可阻止的,分明是又多了一员猛将啊。   忙命人给太傅安排住处,先安顿下来要紧。可太傅的心思不在休息上,直去找了宜鸾。   再见到她时,她正举着一根棒子蹲在火堆前,从炭火里扒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敲敲打打,敲掉一层灰壳,推到了他面前,“老师,我请你吃红薯,给你接风洗尘。”   他略沉默了下,蹲身默默把硬烫的壳剥掉,低头咬了一口。   明明有很多话的,但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你为什么不回中都?是不想见我吗?”   宜鸾说不是,“从边关到中都,路上得走一个多月,来回太不方便了。倒不如从上吴直去隆海卫,行军也只用了二十多日,比回去合算多了。”   “砻城是你的家,回家还要计较合算不合算吗?”   “要啊。”宜鸾道,“我如今肩上担着责任,不能不计成本。以前每日浑浑噩噩,总觉得时间很多,不急在一朝一夕。后来上了战场,才发现时间总是不够用,若是花在长途跋涉会亲上,实在得不偿失。”   他翕动了下嘴唇,本想再和她理论的,最终还是放弃了。   二十四岁的姑娘,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若是不愿意回去,那就说明曾经牵挂过的人,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低下头,出神地盯着剥下来的炭壳,巧得很,形状像西陵现在的海疆图。   宜鸾见他不说话,又唤了声老师,“你怎么一个人跑到盘龙峪来了?”   太傅抬眼看向她,也只是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宜鸾被他看得心虚,不由摸了摸脸,笑道:“我现在不修边幅,像个糙汉子吧!倒是老师,这些年没有变化,我真要以为你会长生不老之术了。”   他微蹙了下眉,“长生不老,是好事么?”   宜鸾被他问住了,想了想方摇头,“如果我身边的人都不在了,独自一人千年万年地活着,好像确实不算好事。”   不过现在不是闲谈这些的时候,子时还要准备夜袭,得回去筹备了。   她拍拍袍裾站起身问:“他们为老师预备了行军帐吗?老师路上走了这么久,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好像真的没有别的话要同他说了,浅浅表示一下关心,就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太傅看着她走远,暗暗叹了口气。   那厢宜鸾的脚步还是有些沉重的,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怎么能不高兴。但现状就是进一步没资格,退一步舍不得,索性不要多看他,看不见,心里就不慌张了。   整顿一下心情,她告诫自己,得专心应付接下来的大战了。从后应到上吴,这么多场战斗,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呼延云难打。今晚要是不能一鼓作气,等到汛期一至,西陵大军就要被他拖死了。   眼巴巴等着时辰来临,集结起兵马,藏匿于关隘右侧。盘龙峪的营门建得像石头城一样,强攻不入,就换火攻。   一时战场上火光飒沓如流星,进攻的号角吹响了,娘子军的虚张声势果然引来了呼延云。呼延云分调出兵力应付左翼突袭,自己则拔转马头跃出盘龙峪,一路喊打喊杀,直逼娘子军而去。   宜鸾必须不敌,必须变成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即便听见渤海人狩猎般大肆嚎笑,也不能回身应战。   渐渐接近约定好的山丘了,胜利就在眼前,但事情就是那么不凑巧,呼延云大概察觉了什么,忽然勒住马缰,停在了丘脊上。   他不上套,距离西陵军的埋伏圈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要是被他逃脱,那所有努力便都白费了。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尽力拖住他,等着伏兵赶来增援了。于是抽刀杀了个回马枪,结结实实与呼延云的军队厮杀在了一起。   宜鸾这些年与不少敌将交过锋,本事都是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但饶是她自觉骁勇,在对战呼延云的时候,无论是力量还是技巧,都落了下风。   沉重的一刀劈下来,刀背上的铜环伴着破空的呼啸,琅琅一阵激颤。宜鸾勉力接住了他的攻势,却也震得虎口生疼。   火光冲天里,她看见呼延云眼里的杀气,满脸络腮胡下冲出哧哧的牛喘,气息近在咫尺,熏得人难以呼吸。   她不是无用的绣花枕头,反击起来势如破竹,着实费了对方一番周折。呼延云还是第一次和女人打斗,在遇见她激烈的抵抗时,开始的玩笑心态已经不见了,他必须好好正视这个对手,用上十分的专注力。   又是一刀劈来,女郎纤细的双臂架不住千钧之力,刀锋狠狠往下一沉,斩破了她的肩颈。   一瞬鲜血喷涌而出,火光冲天里像燃放的礼花。呼延云不禁大为懊恼,本想活捉西陵公主的,没想到女人如此不禁打。照着伤势来看,恐怕是活不成了,实在不行把尸首弄回去,也能和西陵国君讨价还价。   宜鸾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这样笨重,右手抬不起来了,只能用左手撑刀,却还是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半边脸颊,带来了甜腻的血腥气。她的体温在流失,从脚心开始,一直向上肢蔓延,蔓延进了心窝里。   她看见呼延云居高临下俯视她,身躯庞大像座山。她想提刀,可惜没有力气,只能苦苦挣扎……挣扎良久,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37章   神识又变得游离,这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并不觉得害怕。   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许多以前遗忘的事,譬如被爹爹罚跪,还有阿娘揽她在怀里,教她如何用一张纸,叠出一只小老虎。   无数的画面,像翻书一样从眼前掠过,看得人目不暇接。她感觉不到疼,灵魂挣脱了躯壳,变得轻飘飘地,仿佛可以随意去她想去的地方。   想去哪里呢,这些年,她走遍了中原疆土,跟随大军打到盘龙峪,还有八十里,就能攻入渤海上都了。其实上都她也去过,就在上辈子,进过龙泉府,见过大宫内的建筑与布局。两辈子叠加起来,遗憾不多,稍许还有一两件吧,一件是见不到闻誉一统天下,做真正的皇帝。还有一件,是没见过太傅脱掉衣裳的样子……   没错,她死到临头,还在肖想太傅的身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在今晚出兵之前暗暗下过决心,只要这回能打胜仗,她就打算择个良辰吉日,摸黑潜入太傅的营帐,不管他怎么反抗怎么叫,一定要玷污他的清白。   是不是老天爷都看不惯她的猖狂,所以不想给她这个机会?唉,她的太傅,明明已经送上门,只等羊入虎口了……实在让人遗憾。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她变得漫无目的。要不择一个舒心的场景,一头钻进去,说不定又能回到小时候。   正在她挑挑拣拣,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时候,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抓了回来。脖颈瞬间剧痛,痛得她难以招架,只觉胸口的气息控制不住地往外泻,却连一口都吸不进来。   原来还没死透吗?可再这么下去,不是被活活痛死,就是窒息而死。   天上好像下雨了,密集的雨点打下来,她已经丧失了发抖的力气。震耳欲聋的雨声中,隐约听见谁在喊叫,语调里满是哭腔,一声又一声,急切又崩溃。   先别哭了吧,她喘不上气,真的不想想办法吗?   然后雪中送炭的事来了,两片温暖的唇覆盖住她冰冷的口角,有气涌进来,瞬间扩张了她的肺叶。   好了,得活!得活!   其实救她的到底是谁,她早就猜到了。这一刻没有生死攸关的惊惧,如果能死在他怀里,倒也是一段凄美的佳话,故事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可是换个视角,在太傅看来,一切并不美好。   他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呼延云落刀斩断她肩颈的那一幕,他阻止不及,她已经倒下了。   曾经体会过的恨,又一次卷土重来,上回还是在千年之前,那时他年幼,无力阻止,如今他正是盛年,为什么这样的事又再发生了!   他怒火滔天,一个呼延云已经不够他杀的了,只是一弹指,那些渤海兵就随他们的主帅一齐化成了齑粉。   不该参与的杀戮,他亲手参与了,杀戒已破,还有什么可忌惮的。他扑进泥沼,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慌忙给她止血,慌忙想救活她,可是为什么,他的努力好像不曾换得他想象的结果。他想让她痊愈,还像之前一样活蹦乱跳,但收效不理想,血虽止住了,刀伤只愈合了一半,要再进一步,他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了。   顾不得周围惊讶的目光,他一心只在她身上。她每皱一次眉,他的心就痛上十分,胡乱扯掉战甲,撕了袍子给她包扎伤口,一面又怕她睡着,不停地喊她,轻拍她的脸,“殿下……殿下……睁开眼!睁开眼看我!”   宜鸾痛得直抽气,好在终于清醒了。   “老师……”她气息奄奄,一手搭在他腕上,想用力握一握,却使不出劲。   太傅这回的语调,前所未有地温柔,轻声安抚着:“别说话,留着力气。”   可她明白一个道理,有些话不趁着这个时候说,将来恐怕机会不多。他要抱起她,她轻压了下,翕动着嘴唇说:“我喜欢你。”   他说知道,“我都知道,不要说话了。”   既然都知道,不得把要紧的事交代清楚吗,“如果我……能活,你……你做我的……驸马吧。”   然后他便怔忡了,略顿了下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们,不是早就交拜过了吗。”   宜鸾那不甚清明的脑子又懵了下,才想起来,他所谓的交拜,应当是太极观请神那次。他拜四方,她糊里糊涂向他行礼,两个人虽凌空隔了三丈远,但确确实实礼成了,还是在神明的见证下。她一直认为是个误会,他却早就当真了。   激动得想哭,无奈伤口实在太疼,否则高低得喊上两嗓子,抒发一下自己的愉快心情。愉快过后,体力又不支了,后来连怎么回的大营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昏睡了两天,第三天五更才醒来。醒来见太傅支颐坐在她床前,大概守得太久,人有些憔悴了,但那深浓的眼睫,像画纸上最重彩的一笔,愈是低着头,愈显得纯质清雅。   宜鸾动了动手,想去拽他的衣袖,可是挪动寸余,就再不能前进了。   他听见了动静,忙抬起眼,这回不用她想方设法纠缠了,自发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问:“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饿不饿?我让人给你送吃的来。”   宜鸾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他立时倒茶水来,托扶起了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把水喂进她嘴里,唯恐她喝得太急呛着,一再让她慢些。   宜鸾这一生,没有遇见第二个男子,能像他这刻待她这样好。当即感动不已,抓住他的手问:“是因为我受伤,老师才疼我?”   太傅沉默了下,说是,也不是。   “你让我担惊受怕,我自然在乎你的死活。你让我魂不守舍,除了在乎你的死活,我应该对你更好一些。”   太傅就是太傅,说情话的时候也像做文章,学究得性感。   宜鸾艰难地转动脖子,试图看见他的脸,“我们这样,算确定关系了吗?”   太傅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那声“嗯”虽然听起来平淡,但足够动人心魄了。   宜鸾的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身子也跟着轻轻打颤。他察觉了,愈发揽紧她,“怎么了?冷么?”   宜鸾摇了摇头,“高兴。”   九死一生才逼他痛下决心,呼延云那一刀,也算没有白挨。   想起呼延云,她又追问:“盘龙峪……”   太傅说:“盘龙峪已经攻破了,大都护正领兵清缴战场。这几日大军需要修整,先在此间扎营,等过几日你好些了,再一同启程。”   宜鸾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道:“我没什么大碍,用不了两日就会好起来的。”   身后的人似乎有些自责,低低道:“我没能完全治好你,以后……恐怕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宜鸾吃了一惊,“老师的神通不见了?”   他说是啊,“开了杀戒,也破了情戒,背弃师门了。当年离开皋府,师尊再三告诫过我,不能插手生死,也不能乱人姻缘,我守了十年,终究没能守住。”   宜鸾听他这样说,无限为他惋惜,“老师的修为这就没了……是不是你一直偷偷喜欢我?生死姻缘,都应在我身上了。”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自信起来没边没沿。太傅是一板一眼的性格,现在的喜欢他愿意承认,但说他早就恋慕她,这是天大的栽赃,他不敢苟同。   “我那时只是可怜你,不忍看你客死异乡。”   宜鸾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说甜言蜜语,结果就这?她很不满意,“我受伤了,让我心情舒畅一点,又怎么样?”   然而身后的人毫不退让,“即便是假话,你也能舒畅?”   她可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女将军啊,在军中这些年,明明已经习惯听真话了。太傅再博学,也还是弄不懂女人心。   宜鸾很失望,失望得不想说话了。但他还是有可取之处,只觉那臂膀归拢起来,微微前倾起身子,紧紧把她护在了羽翼下。   “以后莫要莽撞了,就算计划有变,也可以回来再商议。万不能求胜心切,不计后果地冒进,会丢了小命的。”   她的生死一线,让他尝够了恐惧,他不怕自己的法力忽然消失,怕的是再也没有能力,让她起死回生。   宜鸾转过身来,探手搂住了他的腰,偎在他颈窝说:“我记住了,以后再不冒进,因为有人时刻为我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得再亲一个,助助兴吗。   于是撅起了嘴,“老师,我要渡气。”   太傅终于脸红起来,这回没有训斥她,在她唇上虔诚亲吻了一下。   好在盘龙峪,是横亘在战线上最大的绊脚石了。以前呼延淙聿善战,还搞天子守国门那一套,后来得了病,能打的武将逐渐减少,到了后期,几乎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天助西陵,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打到了上都城外。   呼延淙聿病得不行了,听闻西陵兵临城下,几乎是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就差咽下去了。   鄢后去见了鲁太后,倒也没有哭哭啼啼,只是平静地告诉她,陛下的病情不容乐观,不知还能撑多久。   鲁太后对这儿媳,可说是处处看不上,原先因她和亲的身份尽力忍让,又因儿子喜欢,作为母亲也不便多说什么。可是后来身强体壮的人,不知怎么身子渐渐垮了,鲁太后便将账都算到了她的头上,厉声叱责,“都是因为你,害人的狐狸精!定是你夜夜纠缠,才让他亏了身子,你还敢来见我!”   鄢后并不生气,气定神闲道:“此时此刻,西陵大军就在城外,太后与其同我打嘴仗,不如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鲁太后恨极了她,也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咬着后槽牙道:“渤海人从来不惧死,就算城毁人亡,我也绝不向西陵低头。”   但面前的人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我也曾是西陵的国母,如今嫁了淙聿,总是一心为着渤海的,太后可愿意与我好好谈谈?”   鲁太后那两道眼风,恨不能化成刀,将她钻出两个窟窿来。但事已至此,听听她的想法也好,便退身坐回玫瑰椅里,“你有何高见,说吧。”   鄢后看了看边上侍立的女官,“请太后屏退左右,有些话只能私下说,免得隔墙有耳。”   鲁太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示意殿中的人都退下。女官出门时关上了殿门,偌大的乐成殿里,此刻只剩她们两个人。   鄢后笑了笑,“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要不然打开城门投降吧,也好少些伤亡。我与西陵的将领都相熟,我去说说好话,给太后和陛下一条活路,如此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出所料,鲁太后根本不接受,横眉冷眼一哼,“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鄢太后一本正经点头,“都打到城外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陛下反正命不久矣,太后身体不错,还能再活十年八年,大可不必被战事拖累,好死不如赖活着。”   然后便招来了鲁太后的唾骂,“你这毒妇,竟诅咒陛下!他这些年慢待了你半分吗?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结果鄢后嗤笑,“我原本也是太后,被你们弄到这鬼地方来,辈分都降了,还说善待我。尤其你这老刁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劝不住儿子就给我小鞋穿,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鲁太后被她呛得直倒气,心火上来忍也忍不住,上前就要赏她耳光。   岂知西陵人不打无把握的仗,没等鲁太后的手掌触到她的脸,她手里的妆刀已经扎进了鲁太后的心窝。拔出来时,狠狠推了鲁太后一把,趁着人还没断气时,好心地告诉了她一个秘密:“你以为你那一身蛮力的儿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的?要不是我每日一钱水蛭粉喂着他,他能天天躺在床上享清福吗!如今你要死了,别遗憾,先行一步下去等他吧。用不了多久,你们母子就会团聚的,你看,我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第38章   鲁太后大睁着眼,至死都想不明白,一个在渤海生活了六年,受尽宠爱当上皇后的女人,究竟为什么会背弃自己的丈夫。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吗?   鄢后呢,当然也不用她来理解,低垂着头看血从鲁太后嘴里喷泉似的涌出来,直到她的身子不再颤抖,这才退后一步绕过尸首,打开了殿门。   外面的廊庑上,其实女官们都不曾走远,见殿门霍地洞开,吓得一个都不敢动弹。   鄢后看了她们一眼,淡声吩咐:“进去收拾干净,然后向外传播消息,就说太后突发急症,升遐了。”   见那些宫人畏畏缩缩支使不动,蹙眉提高了嗓门:“要想活命,就照着我的话去做。你们是宫中的奴仆,又不是皇亲国戚,谁做皇帝和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只求活着就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本还在惊惶犹豫的女官们,这回不再迟疑了,慌忙跑进去,七手八脚把地上的鲁太后抬到了榻上。   鄢后这才收回视线,负着手,走出了乐成宫的宫门。   风里已经有暖意了,这冰雪连天的鬼地方,她实在呆得够够的,能早一天结束,便早一天结束吧!鲁太后是渤海人最后的精神支柱,只要她一死,城中的官员和守城将领便会放弃抵抗,西陵大军入城,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唉,干成了一桩大事,身心都透着舒爽,唯一不好,就是裙角溅了一滴血。她苦恼地抖动一下,无奈血迹渗入了织物的经纬。她咂了咂嘴,好好的一条裙子就这么被毁了,真可惜!   不过并不破坏她的好兴致,她乘着熏风往南行,登上了大宫最高的阙楼。站在栏杆前向城外眺望,隐约好像能够看见西陵军驻扎的营地,还有军中宽大鲜艳的常胜旗。她来渤海国六年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离家那么近,百无聊赖的心也得到了皈依。她是欢喜的,少帝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提前四年完成了大业,真不愧做过她的儿子。   自己呢,前途如何还是未知,毕竟世上最难预测的就是人心。不过无所谓,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接下来听天由命就是了。   从阙楼下来,返回朝阳殿,还没进内寝,就感受到一股腐败的气息。她深深憋了口气,才打起帘幔走进里间。   呼延淙聿躺在床上,人原本就生得高挑,如今因瘦,身躯比先前更长了,横在那里像根扁担。   她还记得初见他的样子,英姿勃发的青年,编发上点缀着金缕线,看人的目光充满侵略性,像只野心勃勃的兽。   三公主对他的描述很贴切,他确实长得英俊,足以让人吃下两碗饭。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呼延淙聿对她的态度既敬重又轻慢,睡倒是睡在她殿里,心却是不交的。他的注意力,还在那个女官银绸身上。   说起银绸,情况就如宜鸾同她胡扯的梦一样,是呼延淙聿的青梅竹马,不肯给他当妃子,但竭尽全力吊着他。俗话说得好,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银绸深谙其道。当然,策略也很正确,就是运气差了点,遇上了她。她可是钓鱼的祖师爷,要论摆姿态,世上还有人能比得过她?   于是皇后的殿门从此半掩,不再见陛下,两个月后精心打扮了一番,远远与陛下来个偶遇。能看不能摸,加上她那张比银绸美丽十倍的脸,杀伤力对呼延淙聿来说,简直一击毙命!   人来了,心也赢得了,她就开始着手对付银绸。用不着多光明正大,把她召来,说她因妒恨刺杀自己,在胳膊上浅浅划上一刀,呼延淙聿就再也顾不上银绸的死活了。   宫斗,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没想到,这呼延淙聿爱起人来一根筋,最后荒废了后宫,椒房独宠。说实话日日纠缠也烦得很,她本来就是个喜欢清静的人。于是她兑现了当初给闻誉的承诺,一天一钱水蛭粉,没消三年,呼延淙聿就扛不住了。   有时候她良心发现,看着昔日壮硕的人一点点枯萎下来,也有几分自责。既然自责,就对他关怀备至一点,毕竟当初他听银绸调唆,给她送避子药的时候,他也是亲自端来,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的。   现在好了,折磨终于要到头了,她按捺住了心头的雀跃,匆匆忙忙跑到呼延淙聿病榻前,给他带来一个噩耗,“陛下,太后崩了。”   呼延淙聿原本就已经气若游丝,听见这个消息,陡然瞪大了眼。   鄢后说:“真的,崩了。你听,丧钟都敲起来了。”   这种时刻,大张旗鼓鸣丧钟,不就是用来摧毁人心的吗。   钟声鸣一下,呼延淙聿的身子就颤一下,鄢后道:“这些人真不懂事,现在敲钟,外面的人不会以为陛下咽气了吧!”   不得不说,她是会气人的,呼延淙聿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和刺激,还没等她雪上加霜,就翻眼蹬腿了。   终究做过几年夫妻,她站在床前伤心了两弹指,便回身吩咐内官,速速去给官员们报信,就说陛下得知太后谢世,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   如今渤海国已经塌了,再反抗又有什么用。果然如鄢后所料,守城的将领打开了城门,这样至少能够减免一点杀戮,想活着的人,也可以死里逃生。   龙泉府很快被占领,大宫的门也敞开了,宜鸾一路快跑,在朝阳殿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鄢太后。   太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姿态依旧高贵娴雅。大概猜不透自己将来会如何,看向宜鸾的眼神带着几分戒备,她早听说了,那位让人头疼的三公主当上了女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于以往。   她再不是孩子了,战后重逢,应该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对话。   但鄢太后没有想到,她的反应比自己预料的热情得多,急切地叫了声母后,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冰冷的铠甲,硌得人生疼,但她的心却一点点温暖起来——还好,他们没有将她视作耻辱,还愿意叫她一声母后。   宜鸾接到了她,自然满心欢喜,语调轻快地说:“等接掌了这里的一切,我就带母后回家。”   鄢太后微迟疑了下,“你们不忌惮吗?”   宜鸾不明就里,“忌惮什么?”   鄢太后唇角扭曲,“我嫁过呼延淙聿。”   “这件事六年前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又不是什么秘密。”宜鸾说着,复又由衷道,“母后写给闻誉的密函,儿臣看过了,说实话我很敬佩母后,舍弃了儿女情长,以母国大业为重。”   鄢太后听完嗤笑了声,“儿女情长能当饭吃吗?我可不想老死在渤海,这地方,我待得有些不耐烦了。”   她还是快人快语,与六年前没什么分别。   宜鸾心里对她却有愧疚,垂首道:“母后,您受苦了。”   鄢太后偏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你又何尝不是呢,好好的女孩子,风餐露宿,弄成了这样。”说着微一顿,又问,“你与闻誉商量过吗?往后怎么安顿我?”   宜鸾道:“母后回去,还是西陵的太后,没有人敢低看母后半分。”   可鄢太后却摇头,“从西陵皇宫到渤海皇宫,这些年我一直被困在高墙里,人都要憋出病来了。要是能够,我想去外面看看,游一游名山大川,见一见失去了联系的故人。”   宜鸾有些不舍,“母后回宫,先将养一阵子,再出门游历也不迟。”   鄢太后是何等清醒的人,她世事洞明,用不着别人来劝慰。   “你们姐弟虽还接纳我,但我这样的人,身份很是尴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与其回去接受异样的目光,弄得自己不自在,不如远走天涯。将来闻誉做这中原的皇帝,皇家应当清清白白的,我不能成为李家的污点。否则将来让史官怎么写我呢,写二嫁皇后,曾和藩敌国吗?”她边说边打退堂鼓,“我这人,虽然不在乎那些身外事,但很在乎后人怎么评价。最好史书上不要提到我,当我不曾存在过,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宜鸾几乎哭出来,“母后过于委屈了。”   鄢太后说不委屈,“我从来不想当皇后,也不想当太后,结果两次身不由己,两次站到了这个位置,烦闷得很。现在好了,我能尽的力已经尽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回头让我带上呼延淙聿的骨灰,离开龙泉府……”   宜鸾不解,“为什么要带上他的骨灰?”   鄢太后说:“他是被我毒死的,我对不起他。带走尸首,我怕他还魂杀我报仇,带上骨灰就不怕了,毕竟男人变成骨灰就老实了。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掌权了。身强力壮死得这么憋屈,恋爱脑不适合做皇帝。”   鄢太后有时候说的话,让宜鸾听不懂,但大致可以揣测她话里的意思。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然这样要求,一定有她的道理,自己也不便强求,就顺着她的意思,让她自己做一回主吧。   见宜鸾应了,鄢太后很高兴,她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从今天起就算正式开始了。   回身下令:“把人抬出去,找个空旷的地方烧了,装进小坛子里。还有我的首饰细软,都打包好,出门身上不能没钱,穷游等于流浪,我可不能缺吃少穿。”   说罢高高兴兴走下台阶,懒得追问三公主那个渤海梦是真是假,一门心思投身进她盼望已久的生活中去了。 第39章   天下大定,整整六年的征战,到了今时今日,终于都结束了。   返回砻城,向少帝复命……如今也不该称少帝了,闻誉长成了大人,又一统了天下,是这中原大地真正的霸主了。宜鸾好几年不曾见到他,再见面时,惊觉他已经生得那么高大,身边也有了皇后,是中书令的女儿,还为他生下了长子。   胞姐的心态,顿时老了十岁,既是欣喜又是感慨。把侄儿抱在怀里,连亲亲都要放轻手段,害怕弄伤了软绵绵的孩子。   闻誉在一旁含笑看着,“阿姊这些年在战场上厮杀,错过了好些人生大事。如今大业已成,将来的日子里,我会一样一样为你补全的。”   宜鸾闻言笑了笑,“我不觉得错过了什么人生大事,留在中都,无非到了年纪就嫁人。我志不在此,我要活出与别人不一样的人生,现在做到了,我也尚年轻,一切都是刚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不用为我遗憾,我心满意足得很。”   闻誉颔首,“我知道,阿姊如此大度,是因为太傅在你身边。”   这个阿弟,什么都好,就是看破之后爱说破,有点不讨人喜欢。   宜鸾翻了翻眼,“我先前孤身在前线,他又不曾来找我,我不是也好好的嘛。”说完忍不住摸了摸脸,“不过有了太傅的滋养,我的气色好多了,人也更有劲儿了,这倒是实情啊。”   从她口中不管说出什么话,闻誉都不会觉得惊讶,他只是替她不平,“阿姊说什么滋养?难道太傅对你做了不可言说的事吗?”   宜鸾对这胞弟实在是太了解了,借仗义之名,行窥探之实。当即正了脸色说没有,“你不要胡乱揣测。我的脸皮厚得很,但老师可是君子,别坏了君子的名声。”   还名声呢,道行都要被她破坏殆尽了。再说太傅不远万里孤身去军中找她,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有说清的可能吗?   闻誉提了一嘴顺风话,“无论如何,阿姊和太傅年纪都不小了,该操办婚事,就操办起来吧,总要给太傅一个交代。”   只不过要成婚,难度想来很大,太傅在盘龙峪一战中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能力,早就被人口口相传了。以前是深藏不露,到后来还是被发现了,既然承诺师门终身不娶,不知还有没有反悔的余地。   宜鸾沉默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故作轻快地说:“我这辈子,做过许多女子不曾做过的事,再多一件也不要紧。只要两情相悦,又何必非成婚不可呢。”说着忙转变了话题,“母后现在不知在哪里,安顿好了,应当会写信回来吧。”   闻誉轻叹了口气,“不管在哪里,只要过得高兴就好。以前总是身不由己,以后就让她自由自在吧。”   当然,创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各方面都得有相应的调整,比如扩建城池、重新划分州府。还有一些细节,定国号与年号,给逝去的先祖们上庙号徽号等。   太傅照旧忙碌,带领着台阁一众官员反复商议,西陵的国号还是保留了下来,为祭奠过去为之奋斗过的祖祖辈辈。定年号为元始,但愿万象更新,一切从头开始,将来会是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再也没有兵戈征伐。   总之有很多事要操心,从早到晚连人都见不着。宜鸾自然也不曾闲着,追随过她的女将们,活下来的都衣锦还乡了,还有那些战死的,家中老小需要抚恤。她们的子女,将来也必须有个锦绣的前程,才不枉费父母为这国家做出的牺牲。   彼此都是重任在肩,彼此都有各自亟待处置的要务,当初在渤海的时候日日在一起,回到中都,三五日见不上一回也是常事。   女孩子的心思更柔软一些,宜鸾百忙之中还是会不时想到他,心里惦记上一会儿,不知他在做什么。但男子,似乎生来铁石心肠,这回已经六日没见面了,所谓的确定关系就是一句空话,他根本没太把她当回事。   气咻咻,心里不太高兴,想起来虽会恼恨,但不会再像年少时样样做在脸上了。也有赌气的成分,他不见她,那自己也一定要憋住,绝不去找他,就看谁拼得过谁吧。   这日从军中回来,顺带去看望了宜凰和宜凤。宜凤留她喝了两盏酒,说起现在的生活,宜凰云淡风轻——程化冰爱死了她,她却不打算生孩子。两个人简简单单过一辈子算了,程化冰那点吃喝嫖赌的特长又不招人喜欢,就不要传承下去了吧。   再去看宜凤,宜凤现在的精气神,比之前可好了太多太多了。她与青崖再没有分开,出身微末的郎君,没有沾染那些恶习,对来之不易的幸福也甚为珍惜。宜凤与他生了个女儿,孩子长得和青崖一模一样,冰晶似的小人儿,让人打心眼里疼爱。   从两位阿姊处回来,宜鸾还在唏嘘,姊妹三人不一样的性格,成就了不一样的人生,其实活着挺有意思的。   忙碌了一整天,到家就想找床,简单洗漱了下,耷拉着眼皮进了内寝。   可是刚迈进门,还没站定,就被一股老大的力量拖拽进去,门也随之轰然一声关上了。   她“唉哟”了声,明知道是谁,还是假模假样责问:“什么人!”   对方显然也有些生气,钳制住她道:“自然是伤心人!你这几日很忙吗?为何不见踪影?”   宜鸾被他抵在墙壁之间,挣是挣不脱的,但可以硬气地还口:“当然很忙,太傅大人不是一样?”   太傅憋了一肚子气,“再忙,连见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宜鸾不以为意,“为什么非得我去见你,你不能来见我么?”   所以人来了,带着满袖风雷,拂动之间有凉意扑面。   她在怨怪他忙于国事的时候,焉知他不是同样的心境!他人坐在议事堂,心思每每飘到外面去,七上八下地惦念着,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晚间回来,有没有想过来官署看看他。   以前明明很爱往官署跑的,五年前那次赌气,搬回了云台殿后,竟然一次都没再踏足过。   难道太傅官署的风水变了吗?留不住她的心了?他不声不响,一个人把内外的布局做了改变,院中放香炉的地方,现在供上了一块粉水晶,可饶是如此,也没能把她招来。   怎么办,他有话同她说,山不来就他,只好他去就山。因此他在云台殿外徘徊了好久,等到月上中天她才回来。回来后一点没有要去找他的意思,他既觉得失望,又很庆幸自己来对了。朝中的大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剩下自己的小事,今晚也要有个交代了。   仿佛一场暗中的较量,毫无悬念,宜鸾又胜了一回。单是行动上让她欢喜还不算,她撑着他的身子明知故问:“老师这么晚来学生房中,为什么?”   他无奈地妥协,“六日不见,甚为想念。”   宜鸾的唇角压制不住地仰起来,“真的?”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啮了下,“还要我怎么证明?”   证明的空间很大,宜鸾解开了他的腰封,像蛇缠上了修竹,贴着他颈间的皮肤说:“老师今晚留下吧。”   一种强烈的感觉,陡然刺得他心口发紧,背上不由自主涌出汗来。一阵阵的潮热,拍打得他头晕目眩,他钟爱的姑娘热情邀约着,他须得有多大的定力,才能克制住尘封已久的本能。   他伸出双臂,紧紧把她纳入怀里,然后抱起她,放上那张宽敞的睡榻。   她来解他的衣裳,手却被他压住了,他颤声说:“还不能。我今日来,其实是与你告别的。我向恩师起过誓,容我回去谢罪,等给了师门一个交代,再回来娶你。”   那日盘龙峪一战后,他本以为自己的修为尽失了,没想到隔了两日又恢复了。他知道,这是皋府给他的警告,但这件事终要有个了结。他贪恋红尘,心念不坚,想与她长相厮守,只有背弃师门。   但此一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他也不知道。   宜鸾顿时慌张,“你要走吗?要去多久?”   他说:“也许三五日,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宜鸾愣了良久,半晌才无措道:“回不来了?那……那我们不做那事了,你还当我的老师,我们不成亲了,还不行吗?”   他的脸上浮起了苦笑,“只与你做师生,我恐怕办不到了。”   拉过薄衾替她盖上,他语气淡泊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踏足九州十六年,独独这六年时间,比我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充实。我心里装了一个人,再不是空空的了,但这样的事,为天地不容,我也知道不应当,可我管不住我自己。与其一生这样煎熬,不如让我回去一趟,我去求师尊,夺了我的根骨,让我做回普通人。只是……此举冒险,万一我回不来,你不要念我,就当是一场梦,忘了吧。”   宜鸾说不成,“明明不是梦,让我怎么忘得了?”   他慢慢直起身,退下了脚踏,“我奉师命来西陵辅佐帝王,如今任务达成了,也该回去复命了。踏足红尘这一场,我不后悔,经历的种种也是上天给我的锤炼,输了心甘情愿领罚。如果还能保住这条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宜鸾撑起了身,急切追问:“那皋府究竟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   每个皋府学子心里都有一座蓬山,蓬山在哪里,端看个人的修为。   之前他总下不了决心,也怕离开她,再也见不到她。但人心总有不足,他想要个结果,师门的戒律被他一破再破,是时候,给这彷徨的人生一个交代了。   宜鸾眼看着他退出去,人飘飘地,融入了夜色。   她忙跳起身追到门外,可为时已晚,他不见了,就这么走了。   她大哭起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有心和他较高低,才逼得他回师门做了断的?他能回来吧?还会回来吧?要是回不来,自己又该上哪里找他去?   明天最后一章。 第40章   等待,确实是件熬人的事。从最开始的五内俱焚,到后来渐渐麻木,一日日只知道自己还有心愿未了结,时时刻刻把心高高悬着,时间一长,便习以为常了。   算算日子,三个月、十个月、一年、三年……太傅走了整整三年,一点音讯也没有。最初她夜不能寐,听见一点响动便要起身查看,可惜每次都是失望。终于她灰心了,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留住那么好的他。罢了,余生就在思念里度过吧,总比无牵无挂来得有意义。   西陵的中都,如今变成上都了,城池扩大了好几倍,很有帝国中枢的风范。周边戍守的军队也很齐整,其中有一支是娘子军的旧部,宜鸾仍旧做她们的将军,将来子子孙孙,还打算不断壮大下去。   宜凤的女儿开蒙了,送到华光殿念书,她便空出许多时间,经常来找宜鸾说话。有时候谈及宜鸾的将来,做阿姊的很忧心,“还要等吗?你已经二十七了,再等下去,半辈子都过去了。”   宜鸾摆弄着新得妆刀,脸上照例挂着浅淡的笑,“你怎么和闻誉一样,总念叨这件事。我如今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吗,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心中烦闷了还能去校场练兵……”   “那你为什么烦闷呢?”宜凤道,“没有遗憾,不就不会烦闷了吗。”   宜鸾被她说得直摸脑袋,“谁能没有遗憾,谁的遗憾又只限于一两桩?我除了情路坎坷,还有别的不顺心,烦闷一下不是人之常情吗。”   宜凤看她说得理直气壮,也只有她,从来不避讳自己的问题,情路坎坷也坦坦荡荡。   然而作为长姐,总不能看她一直孤单下去,宜凤想了想道:“你还记得白云边吗?良城郡公的儿子。”   宜鸾说记得啊,“一读书就发疹子,来了华光殿十日就退学,比我还不爱读书呢。”   宜凤说对,“就是他。他在外游历多年,去过很多没听说过的国家,如今游完回来了,还是孤身一人,要不我设个宴,请你们一同赴宴,再认识一下?”   宜鸾说不要,“我若想成婚,还用得着找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军中多的是光棍。”   宜凤敲着掌心说:“我不是为你着急嘛,料你应当喜欢文质彬彬的,想给你们牵个线。”   宜鸾直摆手,“我家太傅是回去复命,不是死了。万一他哪天回来,得知我嫁了人,不得一口气上不来吗。”   但在宜凤看来,一个人走了三年杳无音信,就算不是死了,怕也好不了多少。宜鸾又是个死脑筋,说也说不通,宜凤苦口婆心了半天,她完全不为所动,最后没有办法,气得她甩袖子,“你再不听话,就孤独终老吧!”   她气乎乎走了,宜鸾捏着茶盏抿了口茶,仰头看天边的流云,心里也有念想,喃喃嘀咕着:“老师,你该回来了。”   可惜左等右等终归等不到,说不着急是假的。她想起了宜凤说的人,游历了五湖四海,去过没听说过的国家,万一他知道皋府的所在,自己就可以动身去寻找了。   于是匆匆忙忙出门,寻到了郡公府上,恰好白云边不在家,她等了又等没见他回来,只好败兴告辞。   好在运气不错,在大门外遇见了他,开了眼界的小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巾帽上还别了朵牡丹。一看见她,咋咋呼呼打招呼:“这不是三公主吗!”   宜鸾向他拱拱手,把他拽到一旁问:“你听说过皋府吗?”   白云边点头,“听说过啊,那不是太傅的师门吗,人间琅嬛,福地洞天。”   这个还用得着他说吗,宜鸾追问:“你知不知道皋府在哪里?”   白云边又点头,“在蓬山啊,距此十万由旬——我在凤凰州听人说的。”   十万由旬?那岂不是走上一辈子都走不到吗。宜鸾顿时泄了气,“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   白云边说有,“我们中原只是九州大陆上小小的一块,在仙家眼里,恐怕还不及个指甲盖。九州有多大,反正我是说不上来,我走了十年,只触到了烟雨州的边缘而已,再走下去,就要老死在外面了,这才回来。”   宜鸾也听不进去他的话了,脑子里兀自盘旋着“十万由旬”,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十万由旬,就是二百二十四万里,八百里加急日夜不休,也得跑上七八年……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还有指望吧,大不了等他到六十岁。到时候白发苍苍老情人相见,好赖也算一段佳话。   宜鸾这么安慰自己,坐在窗前看月,眼泪却不自觉流下来,还没到腮边,被她快速擦去了。   日子照旧不温不火地过,闻誉的长子也开蒙了,那日她牵着太子的手送他去华光殿,低头告诉他:“以前爹爹和姑母,也是在这里念书的。”   小孩子不懂读书的可怕,仰着脸问:“老师学问高吗?像山一样高?”   宜鸾一瞬恍惚,等回过神来才点头,“像山一样高,高到天上去了。”   太子很高兴,挣脱了她的手跑进去。宜鸾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感慨不已,太子三师在等着你小子呢,将来可有你受的。   长叹一口气,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呢,去看看太傅官署的屋顶修得怎么样了吧,以前那绿色琉璃瓦的寓意不好,如今换成灰色的了。太傅一走,午真和素一也无端消失了,官署里只剩几个内官照看着,上回说那颗古槐树的冠幅太大,遮挡了院里的阳光,得酌情修剪一下。   负着手,慢慢上了复道,今天天气不错,外面一对雀鸟飞过,带来一串长吟。   等明年,她也要出去建府了,只是舍不得这官署,以后来去有些不方便。   从复道下来,穿过两道宫门,再走一程就到了。远远看见官署大门前站着个人,穿一身玄色的衣袍,鸦黑的垂发被风一吹,丝丝缕缕飘扬起来,人欲从风而去般。   她心头一颤,两眼紧紧望住,脚下踟蹰上前……那是谁?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但她不敢想起那个名字,怕空欢喜一场,比在她心上扎刀还让她难受。   渐渐走近了,依稀能看清他的眉眼,好像真的……是他。   不敢置信,再走近一些。他的唇角仰起来,她的视线却模糊了。   喉咙被什么堵住,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耳朵真真切切听见他的声音,说:“三公主,我回来了。”   完结了,有点仓促,大家多担待,有机会的话再补番外。接下来休息三天,下周三早八点开《琉璃阶上》了,记得进专栏收藏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