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撞鹿》 作者:吓我一跳   文案:   ——杨部长,我们到了,在检票口等您。   ——来母婴室。你自己来。   ——杨劲,马上检票了。   ——那还不快点来。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李清一、杨劲 =============== 第1章   办公室里,另外两男一女都在,桌上摊着几摞新出刊的杂志,彩色封面泛着油光,油墨香还未散去。   “咋样啊?”其中一个女编辑关切地问。   “没事儿,总编说了,无错不成书。”李清一回到座位,把原本翻开的杂志合上,平着甩出去,杂志打着旋儿,扎进一堆胡乱堆放的文稿里。   李清一用腿撑地,把椅子滑近一些,放低音量说:“他最近心情不错。”办公室里就四个人,三女一男,杂志社里人际关系简单,四人关系不错,李清一虽然压低音量,可话也是对三个人说的。   另一个女编辑附和道:“本来就是嘛,一个错别字,又不是原则性错误,再说了,三审一读,全给放跑了,也不能只怪编辑。”   这话里,一半是对李清一的安慰,一半是同为责任编辑的惺惺相惜。   男编辑起身接水,走到饮水机前,看了眼门口说道:“再说,总编自己不是也没看出来。”   三个女的都笑了。   话是这么说,可李清一还是没有摆脱自责。   当天下午,她再次摊开那本杂志,错别字在前几页的策划文章里,“文综合”印成了“文统合”,美术编辑为科目名称做了特殊设计,不是标题,也不在正文里,所以谁都没看出来。   李清一打开一个word文档,连续打了无数个“文综合”出来。她之前一直用拼音输入法,前不久才改学五笔,这个错别字,多半跟她混用两种输入法有关系。   至于打字时到底用的拼音还是五笔,她也记不清了。只好连续输入“文综合文综合文综合”,直至敲击键盘嗒嗒声流畅而有节奏感,方才作罢。   李清一就职的杂志社,是一家事业单位,行政关系隶属于教育局。规模也不大,全社不到20人,编辑部人最多,占据两个办公室。   出版的杂志有两本,一本主做考辅,面向学生;一本主做教辅,面向老师。李清一做考辅这一本。   杂志规模不大,背靠教育局,发行渠道也另辟蹊径,所以知名度不高。李清一大学毕业找了这个工作,辅导员略知内情,还说李清一运气不错,这家杂志社好几个不公开招聘。   教育期刊,不是时尚杂志,更不是娱乐小报,内容总是一板一眼,对文字准确率要求很高,付梓前有三审一读制——编辑初审、编辑部主任、总编相继审,另聘请有审读资质的退休外审员审两轮,最后社长签字,才能送印刷厂。   所以一个“综”写成了“统”,身为资历尚浅的小编辑,李清一还是满上火的。   ※※※※※※※   杂志社的工作,节奏感很明显。出刊之后的第一周,编辑部全部放羊,交稿日子还远,把选题撒出去即可,办公室的氛围还挺欢乐。   李清一另有一项任务。   李清一来到隔壁办公室:“各位编辑哥哥妹妹,近两年的评刊数据,别忘了整理好发给我呀。”   做教辅的男编辑正仰在转椅上,电脑桌面是花花绿绿的足球队队标,恍然大悟般问:“总编让什么时候交呀?”   李清一语气轻柔地说:“总编说……上周五。”编辑部里她算年纪小的,资历也最浅。   啪!男编辑地猛地拍下桌子,“我还没弄呢啊,你们都交了吗?”   编辑部阴盛阳衰,两间办公室,加起来只有两个男编辑。   这屋还有一位年近四十保养得当的女编辑。她正在喷保湿喷雾:“小李,跟总编说,这种做excel表的活交给发行部做,评刊的一手数据他们都有。”说完跟男编辑对视一眼,收到一张赞成票。   李清一叹口气:“芽姐,总编当时就说啦,说发行部人手不足,编辑部兵强马壮,这些数据很重要,关系到转企方案……”   “噗……”晓晓本来在专注地整理文件,脸都要贴到电脑屏幕上了,终于转过头来,一脸嘲讽:“兵强马壮,几个兵?几匹马啊?”编辑们惯爱背后调侃总编,大家都习以为常。   芽姐咯咯咯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女兵!母马!”说完继续咯咯咯。   晓晓勾勾手指,引李清一走近一些,小声说:“晚上一起走。”   李清一了然。   晓晓和李清一同年毕业,同年入职,又在同一部门,自然成了关系亲密的朋友。俩人下班经常一起走,一起吃过晚饭再各自回家,顺便交流工作和八卦。   下班前,李清一QQ收到晓晓消息,晓晓把她负责的版面评刊数据发过来,顺便通知李清一,下班去吃茄子饭。   晓晓把鱼香茄子和米饭拌匀。这家店离杂志社不远,她俩常来,鱼香茄子盖浇饭味道最好,量又足。   晓晓情绪稳定时,是肯定吃不完一整份的。但李清一了解她,她越是情绪极端,越是吃得多、吃得香。   李清一的那份上来时,晓晓已经拌好了,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表情十分享受,拉开架势大快朵颐。   这个样子,在李清一看来,就有点不寻常。   果然,胃里垫了食儿,晓晓就要出大招了。   ——“我要辞职了。”   当头来这么一句,李清一卡了一嘴米饭,眨了两下眼。   晓晓毕业于985名校,根正苗红的中文专业,她的教育背景让她说话做事都有底气。   ——“你想好啦?我可听说,职场上因为跟某个人不对盘,或者跟某个领导置气而放弃这份工作是最不理智的。理由嘛,第一,单位不是他家开的,第二,到了哪家单位都可能有合不来的同事。”   晓晓继续狂吃,间歇抬眼说道:“你太小瞧我了,这道理我会不懂?”   李清一:“那你——”   “我是真想走,理智地走——跳槽,懂吗?”   李清一眼睛一亮:“你找好下家了?”   晓晓撒手,勺子当啷一声,跌进碗里。她用拇指利落地擦了擦嘴角,擦完还举到李清一面前,像是竖拇指点赞。   在李清一看来,这动作居然有点帅。   “明天我就跟主任说去。”   “卧槽,想想那场面就刺激……”李清一一向乖顺无害,晓晓听她说了句脏话,意外地眨眼品了品。   真的联想到辞职的场面,李清一不禁问:“肯定会问你去哪啊!你打算怎么答啊?”   晓晓冷笑一声:“照实说呗!小广告公司,勉强算个4A吧,也是个作坊,不过比杂志社这种手工作坊大一点,国际化一点。”   李清一勉强忍住没有喷饭:“总编鼻子都要气歪了……”   晓晓跟总编不对盘,工作上出现几次分歧,晓晓都据理力争,多少杀了些总编的威风。所以李清一才担心,晓晓是因为此前的冲突才离职的。   听晓晓的意思,这个成分很低,想走是真的有更好的去向了,李清一也就不担心了。   相反,还有些替晓晓畅快,有点大仇得报的意思。   吃完饭,俩人往回走。   晓晓对李清一说:“我这一走,是跳出煮青蛙的温水,不管前头是铁马冰河、刀山火海,都得硬着头皮往前拱了。倒是你……”   李清一懂她的意思。   “我说杂志社是作坊,你以为我只是气他们吗?实际上也确实是。你还打算在杂志社干一辈子?”   “那肯定不会啊。”   “你心里有数就行。上次总编批评我,那版面落款白纸黑字责任编辑杨芽,出了错凭什么数落我?那两版有我的名字吗?我给他留面子了,但我心里一清二楚,还不是因为芽姐是社长的人……这么几个人的小杂志,还学官场上那一套,你又没关系,凭考试进来的,你以后有好日子过吗?”   晓晓说的这些,李清一都懂。   “按下这个不说,转企的事,风向也越来越明朗。这次让你汇总评刊数据,就是提交上级单位,来评估转企后杂志社的存活率的。”   “你也听说啦?”   晓晓语重心长:“我当然听说了,你想想,咱们这种小咖位,别说在教育局系统,就在杂志社都是神经末梢了,你我都听说了,看来这回转企是势在必行了。清清你想想,咱们这个杂志,性质变成了企业,教育系统的行政订阅力度削减了,规模又小,体制又官僚,跟其他企业比还有什么优势?”   李清一的心被说乱了,茫然问道:“你这工作,找了多长时间了?”   晓晓:“就是这意思!你总算开窍了。实话告诉你,我两个月前就投简历了,这个工作是开出条件和发展前景最好的。”   李清一想问收入,还是没好意思。   俩人说着走到公交车站,晓晓远远的看见公交车来,边掏公交卡,边提高语速跟李清一说:“我跟你说,工作无非图三样,要么收入高,要么有前景好,要么轻闲,你自己想想,杂志社占哪样了?” 第2章   事业单位,这个命题可以作为社会学的论文选题。既不是国家机关,又不仅仅具备经营属性。   事业单位改革的事,祖国各地、大江南北,上至部委,下至区县,会开了不知几年,红头文件下了不知几份,官方消息和街谈巷议几年来从未止息。   李清一就职的杂志社,就是这样的一家单位。   杂志社“转企”的传言,已经传了不知几次。   传言虚实莫辨,有些说得逻辑严密、有鼻子有眼儿,又不攻自破、不了了之;有些神乎其神、玄妙莫测,又真能在官方网站找到文件依据。   不过有一条,李清一和杂志社的人都清楚:转企是大势所趋,这个趋势下,杂志社作为有发行、广告收入的事业单位,肯定要挨上这第一刀。   晓晓的一番话,句句入了李清一的耳。只是她自认为没有将帅之才,工作只求温饱妥帖,就算心里已经走了一万步,外人看来,她仍只在原地蹦跶。   晓晓的离职申请获批后,又在杂志社工作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晓晓奉公守法,早来晚走,按照编辑部的统一进度,把下期杂志的稿子编出来了。   晓晓生得肤白苗条,有灵性又幽默,很招同事喜欢。   送别宴一局接着一局,每一局都其乐融融。   但是私底下,晓晓单独跟李清一交流时,却毫不掩饰自己的怨气和戾气。   晓晓说了两件事,让李清一无从表态。   第一件事:晓晓通过别的渠道,认识了总编的前女友。据晓晓说,总编的跟这位前女友谈了几年,一百多平的大房子买好了,家具家电置办齐全了,女孩去了日本,二人就此分手。现在,女孩回国定居,总编找到前女友,提出复合。理由是,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放下对她的感情。   前女友仍旧单身,犹豫之际阴差阳错认识了晓晓,就跟晓晓打听这位总编的状况。   晓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位总编当得起“年轻有为”个评价,早早当上总编,实际年龄三十多,看上去也就二十□□,戴无框眼镜,斯文有礼,穿潮牌牛仔裤……全市教育系统常常拿奖,还当过“十佳青年”,出版界更是小有名气。   但是,晓晓也说了,总编这几年不停地相亲,前几年有一次,误把发给相亲对象的短信发给了晓晓。短信内容寥寥数语,规范的标点符号彰显着出版行业高管的专业素养:“今晚后来看你情绪不高,是游泳累了,还是哪不舒服?还想请你来我家尝尝那瓶酒。”典型的选择疑问句,只在最后使用一个问号。发送时间是晚上9:30。   信息量有点大,前女友听到此处,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晓晓又说:“总编自己住。听说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为结婚准备的。家具家电都是前女友按照自己的喜好选的……”   再观察对方的表情,又笃定地说:“后来又有一个,都谈婚论嫁了,女方嫌膈应,把新房的床和窗帘全换了新的,后来没结成,总编还跟人说,害他又换一套卧室软装,下次处对象得先谈好,家里的东西不能再换了,花钱事小,折腾太麻烦。”   晓晓叙事的本领,可不是在杂志社练就的,她是天生一副好口舌。   她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总编对稿件、对员工的要求都极尽严苛。按说改稿的主力应该是编辑部主任,可我们单位,永远是过编辑部主任容易,过总编难。总编改过的稿子,上面的’红’真是多到让看的人喘不过气来。对稿件的偏执是他的优点,可这种偏执转移到人的身上,就呵呵了。”   前女友问她对人如何偏执,她就说:“我们入社这两年,他的要求很简单:周末要加班。他的理论是:年纪轻轻,又没有男朋友,不加班周末做什么?我们几个新员工要被折磨毁了。”   最后,晓晓又补一刀:“刚来时,我们几个新来的还暗暗关注过他,很多外在条件真的都很吸引人,但是现在,私底下一交流,都说嫁人要睁大眼睛,万一嫁个总编这样的……”   如此一来,总编与前女友白月光未能再续前缘。   只怕这位总编到死都想不到,自己的感情命运是被什么人给“四两拨千斤”了。   古人有云,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客官只道此理,却不知撮合错误的一对,贻害二人后半生囿于围城,困苦挣扎、私相杀伐、吃冰拉冰,陷人于极境之孤独,才是比拆庙还不道德之行为。   如果说,晓晓说的这第一件事,李清一还能当作明清世情小说,听来感慨一番,她听到第二件,就有些不认同。   但是李清一这种温吞人,她对自己的立场若无十二分的确定,就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加上李清一对晓晓,始终怀着未言明的崇拜,年轻女孩的友情里,崇拜就是要言听计从。   所以,晓晓后来的做法,是与她的计划筹谋一以贯之,李清一心中的弱弱的反对,晓晓是get不到的。   晓晓辞职当天,把电脑里所有的文稿都删除了。   这件事三天后才被发现。   因为杂志要按出刊日期倒排进度,出刊前一天定版,定版前三天终审,终审前还有几轮审稿、改稿,总之那一天是美术编辑设计版式的最后期限。   之所以被发现,是晓晓辞职后,总编找来买足彩的男编辑,让他暂时接管晓晓的版面,做好下一期刊物付梓前的收尾工作。   足彩男编辑拿到挂了签发单的纸质稿,打开晓晓电脑,发现D盘、E盘空空如也,回收站连一份“已删除文件”都没有,他开始觉得自己找错了地方,又按照签发章上的路径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地点开,这才认命,电脑就放在晓晓办公桌上,总不会是存在另外一台电脑里。   事情一出,总编勃然大怒,勒令编辑部主任给晓晓打电话,让她把事情解释清楚。   其时,所有人心里都存着一分侥幸,希望晓晓只是存在别处,其他人找不到而已。   但电话打了几通,无人接听,打到后来,晓晓直接关机了。   这下大家的心才冷了下来。   此前说过,杂志社是相对单纯的单位,虽然同事们性格各异,但要是把所有人的性格揉巴揉巴捏作一处,就是一个心怀善意的“文艺老实人”。   发行部的同事略懂电脑,被叫来试着找回文档,两个大学里兼修过计算机软件的男生鼓捣半天,说找不回来了,删得很彻底。   如果一定要找回,也不是没有办法,要搬去修电脑的地方,拆开主机,对硬盘做些个什么操作,说不定会找回来。但是要收费,起码要花一千多。   总编勃然大怒。   他除了勃然大怒,也慢慢接受了现实。前两天,他还发动跟晓晓关系好的几个同事打她的电话,两天后,她就放弃了。   因为电话打不通,打通了稿件也找不回来。   晓晓这种做法,就叫近身肉搏,你死我活。   杂志社的所有人,被晓晓上了生动而残酷的一课。 第3章   晓晓这个计划,李清一是知道的。   此前晓晓接手过一位退休编辑的版面,这位大伯退休前半年,醉心于吹唢呐,还加入了小区的老年秧歌队,定期组织小公园歌舞大联欢,净唱些革命歌曲,还参加什么比赛。他移交给晓晓的那一期稿件,几乎就是十几张白纸。   但是他是一级教师,又是杂志社的元老级编辑,建社就跟着社长打天下,社长都要敬他三分,他说工作交接清楚了,说新来的小同志只管署个名,直接印刷都没问题,总编当然是信的。   就这样,晓晓对着十几张白纸样的稿件鏖战几天几夜,还背了个“因为你一个人,拖延了杂志出刊的进度”的骂名。   总编的嘴,向来是夸人如春风拂面,损人像千刀万剐。   他说:“虽然杂志只晚印了2天,但这是一起生产事故,杂志创刊以来没有过的。晓晓,你真的能载入史册了。”   这些话还是当着晓晓的面说的。背着晓晓,跟社长又是一套话,什么刚毕业的孩子心浮气噪,什么有才气架不住没责任心,什么要让新人洗心革面,尽早融入社长您一手打造的杂志社工作氛围……   晓晓这一釜底抽薪的离职,最终以其他编辑各自分了晓晓的几个版面、加班加点,才赶出成稿来,让杂志不致“开天窗”。   为此,杂志社开了几次会,社长和总编各有发言。   总编的意思有三:一,晓晓离职了,又做得这么绝,想必大家都听说了;二,面对现实,杂志要出,版面要补上,没办法,晓晓的活责无旁贷地落到在座各位的头上。   李清一心里有一句“日”,不知当讲不当讲。抬头一看,同屋的另外两位编辑姐姐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了一个“日”字。   总编说的第三点——杂志社创刊几十年,从未遇到此类事件。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希望大家稳定心态,干好各自的工作,杂志社为大家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还有公平晋升机机制,留下的才是真朋友。   事后,总编和社长又单独找全社职工谈话,谈话重点对象当然是一众编辑。   李清一被总编单独谈话时,被问了一番对晓晓的个人评价,李清一的回答当然没有令总编满意,他又盖棺定论评价一番,言语之直接、犀利,让李清一只能微笑,连点都都觉得亵渎了朋友。   社长不常抛头露面,平日里,李清一是接触不到他的。   但这一次也破天荒找了几个人分别谈话,有芽姐,也有李清一。   社长对晓晓的评价只有两个字:“任性。”这个层面的领导,谈话当然含蓄许多,末了嘱咐李清一好好工作,不要受到影响。   这天一上班,李清一的QQ图标就闪个不停。   杂志社的工作,交稿前几天最忙,出刊后几天最浪。因为晓晓的“空城计”,上一个交稿日,编辑部的同事们更加焦灼,好不容易把“天坑”填上了,杂志顺利进了印厂,剩下的工作由发行部来完成。   最近一周,办公室几个人都处于半放空、半神游状态,李清一给作者邮寄了样刊,有一搭没一搭地处理了几封邮件,安闲自在地点开QQ,同时关了电脑提示音,频繁的嘀嘀嘀嘀提示音消失了。   ——我早到,去对面买盐焗鸡腿,有吃的报名。   ——你丫来打球还是来吃鸡腿的?   ——有那么好吃?   ——10元3个腿,肯定是死鸡腿,你还敢吃?   ——妈的,没听说过活鸡腿。   ——哈哈哈哈   ——哈哈   ——你们打完球不吃饭了?我还指着打完球那顿呢。   ——吃啊!春饼还是烤肉自助?   多人同时在线,聊天毫无章法。   李清一往前滚了几页,扫了一眼,前面是在约球没错。只是后面歪到了吃上。   发了一个横空出世的自定义表情,聊天的风向立马转了。   ——GO姐啥时候到?   ——队长,鸡腿要不要给你留一个?   ——GO队,今天咱还换装进场吗?   李清一答:“我下班就过去。”   问是否换装的接道:“那我在场外等你,我快下公交车了。”   李清一发了一个OK的表情,QQ对话框里,她的名字显示是GAME OVER。   下午5点前,李清一从身后衣柜里找出一套篮球服,卷成一个小卷,塞进包里,喝光杯里的水,跟同事们闲侃几句,准备下班。   桌上突然响起。   四个人,两部电话,共用一个号码,男同事手快接了,说:“清一,找你的。”   李清一满血准备下班,不大情愿地接了电话。   是李清一的作者,江苏省某重点中学的高级教师。二人虽没见过面,可电话、邮件、QQ联系不少,也算熟悉。   方老师说:“李编辑呀,上一期杂志我收到了,谢谢谢谢!”   李清一说:“呦!还挺快的……您别客气……哪里呀,是您稿件写得好,我都没怎么改,总编那也是一次过……”   其他同事相继起身下班,李清一一面应付电话,一面无声挥手告别。   方老师又说:“不过李编辑,我怎么没找到署名?这个栏目,以往都在策划标题下面,好像没有我的名字哎……我的文章下面也没有……”   李清一没过心:“对。就是在策划标题下面,所有作者集中署名,单独的文章下面不再重复署名了。您稍等,我翻开杂志看一下。”边说边翻开手边的杂志,心说越心急越走不了,作者对自己的署名都比较在意,可八成这次真把人家给落下了。   李清一负责的版面里,有一个小策划栏目,每期一个话题,邀请几位嘉宾做文章,类似圆桌会谈性质。   栏目在杂志的前几页,话题都比较严肃。   李清一翻到策划标题页,大标题横跨2页,做了美术效果。下面是一串署名,李清一目光逐一扫去,真的没有这位方老师。   她又翻到方老师撰写的文章,文章是他的没有错,来来回回数度修改、校对,李清一对文章内容很熟悉。   她再次翻到标题页,重新确定署名那一行,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把人家的署名给落下了。   而且,她另有异样的感觉——这一排署名比方老师的文章内容还眼熟。   按下这异样,李清一边斟酌边组织语言:“方老师,我确认过了,对不起,确实把您的署名给落下了。我明天上班会查找哪个流程出了问题,查明原因再向您郑重道歉。另外,发稿费时我会特殊标注,您的稿费不会受到影响。”   李清一话已至此,方老师当然不会依依不饶。他说:“这样啊,那没关系,我也只是打个电话问一下,仅仅一个署名影响不大,只是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有点失落。”   李清一又说:“方老师,如果您需要这篇文章参加职称评定、奖项评定,我会协调杂志给您出具有效的证明材料……”   电话里,对方很客气地表示感谢,李清一又说这是她的工作疏忽,再次表示歉意,这才结束谈话。   从杂志社到篮球场,需要坐几站公交车。   李清一上公交车时,小插曲给她的心蒙上了一层愁云惨雾。下车前,她已自我开解好:第一,这作者好沟通,态度好,做好解释,表达歉意,应该不会有什么恶劣影响;第二,还是要查查哪道工序出了问题,做杂志真的是百密一疏,“无错不成书”这话是对的,但亡羊补牢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哪个环节栽了,下次哪个环节就要格外注意;第三,现在下班了,李清一已经是GAME OVER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不要把工作情绪带到生活中来,篮球场我来了!   下车后,李清一扫了一眼手机。满屏的QQ提示:   ——让我早到,我早到了,让我占场,我也占了。他妈的没人提醒我带篮球,我现在光着膀子站在篮球架下面,跟个傻逼似的。   ——GO你到哪了?鸡腿让死楠子抢跑了。   ——我停车呢。   ——野球大爷惹不起,你们快来啊,我不想跟大爷玩了……   篮球群一有活动就热闹起来,问题是,活动几乎天天有。   李清一收到桃子的QQ消息:“我在门口呢,快来,看门大婶正在看韩剧。” 第4章   五环体育场,市政规划时,把它定义为这座城市唯一的运动主题公园。   占地面积很大,有室内场馆,有室外公园兼运动场,有运动品牌商城城,聚集了很多体育用品代理、旗舰店和折扣店。   初夏傍晚,人声鼎沸。   室外体育场分几个区域,网球场和足球场使用率不高,看上去较新。篮球场紧邻开放的公园步道,看上去陈旧一些,人气也最高。   李清一疾步穿过公园步道,她穿了件卡其底色黑色圆点连衣裙,腰部系了同色系腰带,行走在铺满鹅卵石的公园步道上,七厘米高跟鞋,需加三分小心,躲着鹅卵石的缝隙。   远远望去,女孩行走带风,身轻如燕。   显然不是纳凉溜弯儿,更不是赴异性约会,因为她背了个双肩包,里面鼓鼓的,看上去还挺沉。   篮球场门口,桃子叉腿坐在车棚下,她已喝下半瓶水,不停看手机,等得有点不耐烦。   远远看到李清一,眼睛一亮,作势要喊,李清一冲她扬了扬下巴,脸又朝球场门口一扭。   二人有了默契,桃子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篮球场围了一圈铁丝网,所谓的门,就是在铁丝网中间抠个长方形的洞,平行的竖栏杆上锈迹斑斑,只有门把手是光洁的。   门上挂个木牌子,上面糊了好几层纸,最上面一层的字迹也被水洇糊了,内容复明扼要:每人2元不限时。   李清一捋了捋额前流海,把双肩包往上掂了掂。桃子比她高半头,大庭广众之下提了提裤子。   二人对视一眼,桃子走上前去,捏着嗓子叫了句:“阿姨!”   阿姨负责卖门票,其实就是收钱放行,哪个打球的也不要门票。她在门口搭了个小棚子,身后一排货架,摆着打火机、饼干、面包、小零食,还有几双袜子和两件化纤T恤,设计让人哭笑不得。   一件的LOGO是adadis。   一件字是泰山,背景是一张泰山风景图。   阿姨前面摆了一个小柜台和一个冰柜。冰柜里是饮料和冷饮,柜台放着个大屏幕的国产手机,她正在追剧。   桃子继续捏着嗓子道:“阿姨,我进去找人,我男朋友……”说着,装腔作势往场里张望。   阿姨瞄她一眼,犹豫半秒,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李清一,由上至下,看到她的七厘米高跟鞋,然后垂下眼皮,继续看剧。   桃子见状连忙去开虚掩的门,李清一紧随其后,返身熟练地把门闩插好,讨好地冲阿姨一笑,阿姨眼皮都没抬。   篮球场角落里有个公共厕所。5分钟后,出来俩人,雌雄莫辩。   桃子换上浅蓝色的篮球服,无袖上衣加短裤。篮球腋下开口大,她在里面加了件白T,短裤其实是五分裤,堪堪盖住膝盖。   李清一把头发扎了个马尾,换上宽大的黑色T恤,收口运动长裤,篮球鞋——不是普通的运动鞋,是专业的篮球鞋,鞋帮很高,支撑力和包裹性都很好。   二人从公厕走到队友所在的篮球架下,一路上引人频频侧目。   当天,一伙人陆续聚到五环体育场,打了将近3个小时篮球。一会3V3,一会4V4,一会跟人拼场,一通乱战。   打到最后,决定收场的理由不是累了,而是饿了。   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汗出了一身又一身,水喝了一瓶又一瓶。   李清一没受过专业训练,高中、大学只是对篮球感兴趣,大学里院队缺人,喊她当过替补。毕业以后,机缘巧合认识了桃子,才加入这个这个篮球队,真正把爱好发扬光大了。   因为爱好成为朋友本不足这奇,奇就奇在,这个篮球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教九流,奇珍异宝。   散了场吃饭,除了早走的、不吃的,剩下的人还是挤爆了春饼店的大包间。   先要了五盘炒饭,一桌人分着吃了,垫饱了肚子。春饼配菜陆续上齐,李清一才跟桃子提起下班前的署名事件。   “那你要不要跟领导汇报啊?”   “肯定要说啊!不过我们领导挺好的,小错不计。”   俩人头凑着头,不防一个花生米飞过来,砸中桃子太阳穴。   “粉姐,不带搞小团体的啊!GO队是大家的。”   粉姐就是桃子。说话的是个小男孩,年纪小,个头可不小,一米八多,因为瘦,不闯堆儿,弹跳相当好,可打起篮球来位置尴尬,中锋嫌太弱,后卫嫌太高,大家因此都爱笑他。   此人网名“火过为灰”,叫起来太别嘴,大家都叫他“小灰灰”。   粉姐:“死灰灰,就搞小团体,我晚上还要搂着她睡觉呢,管着吗?”   其他人起哄,有人狂搓小灰灰的头,他的表情就此隐没。   ※※※※※※※   转过天来一上班,李清一就着手处理方老师署名的错漏。   刚开机登录QQ,就收到另外一位作者留言,载了杂志文章的图,质问李编辑,为什么杂志剽窃了他的文章。   截图正是新一期策划中的某一页,这位是新作者,李清一在这一期初次用他的稿件。   李清一有点发懵,回复说没有剽窃,××老师您还记得吧?您的稿子过审了,我还给您打过电话通知过您。   没等对方回复,李清一脑子里轰的一声,埋在山体深处的□□被引爆了。   她不再理会对方回复,再次翻开这期杂志,署名是一连串七个作者,全部用的真名,那种熟悉感再次袭来,这些名字、这个排列顺序,都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显然,不是在这期杂志,不是在出刊小样,也不是在送审稿件中。   她听见自己心跳,像脚跟砸在空旷的厂房地面……她抬起头来,环视办公室,同事们刚刚就位,有人在擦桌子。   她屏息两次,再深呼吸两次,一把抓起对面同事桌上的上上一期杂志。   这期的策划也是她做的,标题在封面最醒目位置。   她翻到署名页——署名是一连串七个作者,全部用的真名,排列顺序和名字跟上一期一模一样。   李清一脑中一声锣响:duang~~~~~   京剧里每有剧情惊天逆转,主人公得知意外消息时,便有一声大锣响——duang!   接下来,必然是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是一连串渐疾或渐徐的小锣声。   李清一完全沉浸在自己充当悲剧主角的剧情里,脑中铙钹之声大作,完成没留意有人进屋。   来人是隔壁办公室爱买足彩的男编辑,他通知9点到8楼会议室开会,关于杂志社转企的座谈会。   一个同事问:“必须去吗?”   答:没说非去不可,就是个初期民意调查。   那个会开了两个多小时,李清一就在工位上呆坐了两个多小时。   也不是完全呆,她把两本杂志翻开、合上很多次。   这个重复的动作,见证了她心理活动的周期。思来想去,别无他法,最后一次合上两本杂志,她把他们卷成筒,拿在手上,威武雄壮地走去总编办公室。   按说逐级上报,要先知会编辑部主任。但编辑部主任是个无为而治的散淡森女,诸事过手不过心,多年来编辑部已经习惯了重大事项直接找总编。   十一点多那个会才散,总编回来时,就看见李清一把杂志攥成紧紧的一个小筒,笔直站立在他办公室门口,面壁一般。   “清一,你找我啊?”见李清一神色肃穆,他忙开门。   社长路过他们,开自己的门时,还微微侧头看了他们一眼。李清一如芒刺在背。   总编低头翻看两本杂志,和李清一一样,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翻开来确认。   他那无框眼镜的镜片想来价值不菲,反着钻石般的光。   李清一想到名侦探柯南,每当他的眼镜片反光,就是他的推理有了结论,接下来,就是揭开真相的时刻,凶手到底是谁?   她多么希望,总编的镜片也能助她拨开云雾。   总编放下杂志时,脸色彻底变了。   之前晓晓见识过总编发飙,跟李清一说,李清一还说想象不出来。   因为总编情绪稳定时,形容他的真的只有四个字:温文尔雅。   现在,李清一信了。   “怎么会这样?清一?”   他放下杂志的力道,介于“扔”和“摔”之间,两本杂志被李清一攥得紧,每一页都翻卷着,在桌上挣扎摇摆。   李清一没有在怕,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拨开迷雾,解决问题。   她是责任编辑,这是她负责的版面,全是她的作者。该她承担的责任,她一定会承担。   她嗓音微微颤抖,强迫自己直视总编:“我也是上午才发现,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还要再查找。”   说着往前迈一步,把送审的初稿放到总编面前。   那是李清一提交的初稿。   她也不打无准备之仗。   稿件没有美术设计,只做了基础的排版,主任和总编只对文字进行审核。那稿件附了审核单,有主任和总编本人的签字,认定过稿了。   总编翻开审核单,标题下面的署名是另外一串作者名字,与现在杂志上那一串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李清一又退回一步,含胸低头,一副认错的姿态:“总编,这是我负责的版面,我会承担责任的。昨天和今天各有一个作者找到我了,问杂志上为什么没有他们的名字……”   “他们看到样刊了?”   “嗯。下版第二天我就按照初稿上的署名给他们发了样刊。”   总编无奈地往靠背上一躺:“你这个活干得到挺利索。”捏着鼻梁想了想又说:“你先让我想想,索性作者们是背靠背的,他们只知道自己没有被署名,不知道整体署名全错了……你先做好安抚工作,争得他们的谅解——但是,为干什么会把上期的署名搬到这一期来?还不是一个作者,这么多……你先做好安抚工作,让我想想……”   李清一只有点头的份。好在总编还在为她想办法。   “事已至此,先低调处理,明白吗?”见李清一再次点头,他又气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我想想再叫你——把你们主任叫来。”   李清一正要开门,总编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是芽姐。   她周身带着一股欢乐气氛,打破了室内的沉闷:“总编,那个谁——请社长和你过去呢,说要找老员工进一步了解情况。”   总编迅速切换状态,拿了本和笔走过来:“进一步了解情况?我看他干脆坐我这屋干半年,就啥情况都了解了。”   芽姐:“可别真让你说中了!”   总编跟芽姐一前一后,往社长办公室走。芽姐回身,用同样轻松欢乐的语气说:“来了个神,啥也不懂,就是帅!”完了还冲李清一挤挤眼。 第5章   这一天发生的事,对李清一而言,实在是玄妙难懂。   她家庭出身普通,正常发挥考上个末流的一本大学,这是她毕业后第一份工作。   慢说当天,就算事情过去三年五载,凭她的修行和道行,也无万全之策。   李清一回到办公室,主动致电其他几位作者,说因为她的工作疏忽,这期署名把对方给落下了。表达歉意的同时承诺:稿费照发,如果需要证明作者身份,杂志社可以出具正式的公函。   同事们都说,李清一电话里的语气格外诚恳,连声音都带些讨好,这几通电话,更要极尽轻柔婉转,一一安抚完毕,料想并无大的差池。   这件事情处理完毕,也快吃午饭了。   同事们从电话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两位女同事见她焦头烂额,吃饭时问李清一要不要一起去,或者给她带一份回来,李清一刚按下葫芦,还不知后面有没有瓢,疲惫地摇摇头。   桌上电话又响,李清一接了,果然是总编。   这一通谈话,总编态度缓和许多。李看过李清一提供的初审稿——美术设计一稿、二稿、三稿,还找来了外审校对稿,事实清楚,问题就出在美术设计一稿。   美术编辑拿到初审稿的电子版,直接套进上一期的杂志底版。   按理说,要把底版上面除版心数据外的其他内容全部删除,重新添加。   美术编辑轻车熟路,眼花手滑,忘了删除上期的署名。   这个杂志,作者多用真名,一水儿的中规中矩,上一期那一串名字,和这一期的一串名字,在看过N遍的编辑、美术编辑和校对老师眼里,都有三分眼熟、七八相似。   其他新内容一填充,简直是珠联璧合,文从字顺。   美术设计在二稿、三稿还给署名做了艺术效果,至此之后,就一谬千里了。   李清一虽然情绪低落,但汇报还算有条理。   他客观地陈述了事故原因,又汇报了跟作者沟通的情况,此刻心情已经不再如丧考妣。   被大雷劈了,疼是疼的,但这口气还在,没到坟头哭丧时候。   总编认真看了几版样稿,抬眼看她的频率越来越高。   最后干脆合上样稿,靠回座椅,十指交叉搁在肋骨下方,一副闲适样子。   “清一,你用这么短时间,就把问题脉络理清楚了,我还挺意外的。关起门来说,这件事情不全是你的责任。”   总编说到这里,真的看了一眼紧闭的门。   这一上午,李清一的情绪早就被炖成了一锅粥,懊恼、侥幸、恐惧、自责、警觉种种,现已凝成一锅皮冻,清透在上,混浊在下,各自静默。   总编说这些时,她也并未觉得正义得以伸张。毕竟自己的名字被印在错漏版面的右下角,错就是错,至于责任,跑了谁也跑不了她。   总编继续说:“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对每个作者来说,只是漏了署名,从这个角度看,你只要一对一地做好解释善后工作即可。”   李清一重复道:“几个作者都挺配合的……”   总编点头:“是是,我知道。所以,我的意见,就把它当作个性事件,也不必非往重大事故上面靠,你知道,咱们杂志年年拿奖,出版质量和影响力是业内公认的,大家都往自己脸上贴金,咱也别非给自己抹黑。”   李清一木然点头。折腾了一上午,她居然丝毫没觉得饿和累,只是眼神有点失焦。   总编直起身来,把双臂搭在办公桌上,仍旧十指交叉:“我说的话,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我是说,这是个偶发现象,编辑部内部解决即可,没必要闹大,影响编辑部其他人,还要把美术编辑、外审老师扯进来,对你个人也不好。”   李清一似乎听懂了。“社长那边……”   “社长那边我来说,你只要处理好跟作者的关系就行,稿费别忘了给人家。”   “好。”   “也别逢人便说,我一直觉得你比晓晓成熟,清一,希望我没看错。好了,好好吃午饭,再大的事也别饿着肚子。”   ※※※※※※※   事情当然传开了。下午一上班,办公室里气氛就有点凝重,女同事看了她几眼,终于小声问道:“清一,没事吧?”   李清一迎上她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另一个同事也说:“你上午打电话,我们都听见了。只要作者们不追究,其他问题可以内部解决吧。”   虽然多几年工作经验,可这样的事都是初次碰到,大家都在试探地安慰她。   男同事眼睛盯着电脑,也没看她们三个,嘴里咕哝:“是不是做版的时候跟上一期混了?”   李清一对另外两个同事点点头。   换来两声叹息。   后来,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声音。   听打字的节奏,可以判断是在工作还是在聊天。打字节奏欢快,表情丰富,爽快地敲回车,多半是在聊天。   李清一的QQ也收到几条同事的消息。有替她鸣不平,说明明是美术编辑做错了……同屋男编辑只发来一个表情:摸摸头。   邻桌女同事突然Q她,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跟社长说。   李清一如实相告,说不用她出马,总编说他来说。   同事打来一长串的问号。   过了一阵子,她又发来消息,跟李清一说,刚才在跟芽姐聊天,说社长叫芽姐了,问的就是李清一版面的事。   李清一说估计总编跟社长说了吧。   同事又打来一长串的感叹号:!!!!!!!!!   她说,据芽姐说,社长问她,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跟他汇报。   李清一满脸问号:那他咋知道的?   同事:你别管他咋知道的……反正芽姐跟我说,让我一定劝劝你,让你去找社长坦白。   李清一顿觉脑门子贴了一张鬼画符。   她点开芽姐的QQ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前几天的消息。   她想:芽姐想让我跟社长说,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而是让邻桌同事转达。   她跟邻桌女同事同年入社,走得近,这点全社都知道。虽然李清一跟芽姐并无深交,可编辑部就那几个人,这种隔空喊话还是有点诡异。   一时间,李清一也辨不明是非,耳朵里只有急一阵缓一阵的打字声,她知道,同事们一定都在讨论这件事。   不知道芽姐说了什么,看得出邻桌同事很焦急,她在QQ上说:“清一,芽姐让我把我俩的聊天记录发给你。”接着就发来一长串的聊天记录,芽姐的每句话里,都重复着一个意思:让李清一主动去找社长。   下午三点,社长推开编辑部的门。   一社之长,山高皇帝远,一年到头不来一次,来了居然是接水。   社长接完了水,在饮水机前转过身来,环视了一圈,李清一明显感觉,社长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时间最久。   怪事接二连三,社长走后,几个人目光交错,显然都觉得不寻常。   十五分钟后,李清一深吸一口气,拿起总编看过的几份原始稿,谁也没看,低头疾步走了出去。   面对社长,李清一只说了三点:   一、杂志署名出错了,近期杂志的署名是上期的几个作者,一个策划类栏目,所有的作者署名全错了。请社长发稿费时按照初审稿发。她适时地递上自己编辑的初审稿,上面是正确的署名。   二、她跟作者沟通过了,作者不知道是集体署名错误,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遗忘了。她私下跟作者许诺了,如果有需要,杂志社可以出具用稿证明。如果真有作者有此需求,还请社长同意。   三、是她工作失误,她来向社长承认错误。   社长端坐听她讲完,全程没有多少情绪。只是李清一看得清楚,她进来时,社长没有一丝意外,她离开时,社长杯子里的水仍是满的。 第6章   从社长办公室出来,李清一此生有幸体验了“心如止水”四个字。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脑在转,却什么都没有想。   不知过了多久,同事接起一个电话,触电一样一缩脖子,悲悯地对李清一说:“总编叫你。”   不用她说,全屋子都听到了,总编在电话里说:“李清一!你给我过来!”   李清一踏着一室静默走出去,半分钟后,总编办公室传出咆哮。   从调门和分贝看来,总编的愤怒达到了历年的峰值。   主任也在总编屋里——俩人刚从社长屋出来。   “李清一!你什么意思?我上午怎么跟你说的?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你当时没听清楚吗?你没听清楚为什么不问?才几个小时?你不打算让大家伙度过今天了是不是?”   “李清一你上过大学了,年纪也不小了,搁民国你早嫁人当妈了,怎么这点事办不明白?你怕什么呢?我不是说了我去找社长说吗?你怎么想的?啊?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刚夸完你成熟懂事,我看你跟晓晓……不对,你还不如那个晓晓!你这是把我跟主任都搁里了,你知不知道???!!!”   主任没话讲,只附和着点头。   前半小时,李清一没有说一句话。她站在办公室中央,主任坐在她上午坐过的位置,椅子转了方向,和总编一起面向她。   总编这人瘦,但是千百个瘦人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嗓音中气特别足,穿透力特别强,他恰恰就是那个人。   他的咆哮绕梁三日,未见丝毫消减,箭一般射出门,射进走廊,直直地射进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总编骂了半个小时,终于停了下来。此刻李清一已经哭得睁不开眼睛。   “说说吧,谁让你去找社长的?”   “是……我自己……想的……”李清一话都说不连续了。   “来来来,你来给我俩说说,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想到发稿费……”   总编和主任对视一眼。稿费由社长来发,社长按照杂志上面的署名来发。这个解释没毛病。   总编猛地拍了一下太阳穴:“我跟没跟你说过,不让你告诉社长?”   “您说社长您去说。我以为您已经说过了……”   “我没说过!!!你去之前怎么不先跟我说?”   “我以为您已经说过了,就……”   李清一长着一张与世无争的脸,她的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是一副无害样子。   总编的一腔怒火无从发泄。他有他的立场,他已经做了判断,也做了处理,他认为事态已经被控制,事情已经解决,没想到李清一这么个愣头青,里里外外搅了个底朝天。   一时无话,总编想喝口水润润喉,杯子倒立也没流出一滴水。   他叹了口气,眼里的怒火变成嫌恶:“李清一啊李清一,话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行行行,这也快下班了,你回去好好想想……看看杨主任有什么想说的?”   编辑部主任被突然点了名,愣怔后只是重复总编的话:“对,清一,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勇于承担责任、勇于解决问题,这本来是你的优点,但做事情要考虑影响,你……”   她和李清一对望一眼,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李清一的双眸像两汪饱满的泉。   刚才主任说话时,总编再次举杯,依旧没喝到一滴水。   此刻相对无言,猛的听到杯盖落地声。他猛地把空杯子墩到桌上,杯盖惊慌落地,滚出老远。   “想吧!想不明白别回来上班!”   ※※※※※※※   编辑部在四楼,楼建在菜市场、居民区中,楼内人声渐稀,窗外,有人下班买菜,有人接孩子放学,吆五喝六,锅铲碰撞,不肖多时,就有炝锅烟火味飘进来。   李清一忘了下班时间,直到楼内再无脚步声,李清一才起身。   她走向电梯时,手机响起,晓晓来电。   她没按电梯,握着电话走向旁边的女卫生间。   晓晓知道了李清一今天的遭遇。她特地找了这个时间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   卫生间有一扇朝西的窗,日影鱼贯而入,打在深米色墙壁砖上,像一幅静物写生。   李清一用倒叙,把事情说个七七八八。   晓晓一会冷笑、一会愤慨,作为局外人,情绪比李清一还激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锅他肯定不背。”   李清一哭得嗓子发紧:“我也没让他背锅,我一开始就说了,是我的责任。”   晓晓冷哼一声:“这么大的锅,你背得动?”   李清一吸吸鼻子,发声时整个额头都在共鸣,语气很丧:“背不动也得背,错出在我的版面,扣工资我也认了,大不了我不干了。”   楼下是个小十字路口,人间烟火甚嚣尘上,更显得走廊寂静落寞。   又听李清一说:“署名的错我认了,发现问题及时上报,应急的措施也做了,为什么反倒成了更大的错?”   “他上午的态度挺好的呀!”   “对呀!下午就变了呀!把杯子都摔了,就差砸我脑袋上了!我觉得,他恨不得就地把我活埋了。”   “你是说,我去找社长了,这才是他生气的点?问题是,我不去找社长,社长也早就知道了啊!我是不想去啊,可芽姐……可社长有明示暗示,这种意念控制比站到我桌前问我还可怕啊……”   “是是是,就说这个。我就是个小虾米,按程序是该逐级上报,可你们高来高去的,把我当棒槌,互相抡对方,我能怎么办呢?”   李清一断断续续地哭,此时鼻音很重,思路倒还清晰。   晓晓问最终处理结果,李清一嗫嚅:“让我回家好好想想……晓晓,我不想干了,真的不想干了……”   李清一挂断电话,走出女卫生间。   走廊朝西也有一扇窗,同样的阳光,也洒在走廊地面上。   那里站着一个人,长长的影子切割了阳光。   李清一不防有人,心陡然一颠,表面故作镇定。她走到电梯门口只需四五步,但此时要和一个陌生人同乘电梯,她显然不愿意。   脚步迟疑一下,想继续走向楼梯时,电梯门开了。   男人没先挪步,绅士地让出空间来,让李清一先进去。   这栋楼建于九十年代,一共七层,顶层是会议室和活动室,其他楼层供系统内各单位办公用,四楼是杂志社。   李清一在这工作快两年,极少去别的楼层,并不知晓具体哪层有哪些部门,但两年来,楼里出入的人一定会眼熟,——这人他不认识。   电梯轿箱是银灰色,能隐约照见人影。那个男人状态放松,并无局促。李清一微低着头,只看到墙体反射出的深色裤子,胳膊下面夹着一个装鞋的纸盒。   今天的遭遇让李清一无暇顾及其他,但有一个闪念,她想到刚才的电话会不会被人听了去,又想左右不是本单位的人,听到也无关痛痒。 第7章   出了电梯,李清一电话又响。   她接起电话,稍加克制,不想让对方听出刚刚哭过。   是桃子。背景有回音,有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还有篮球鞋蹭地发出的吱吱声。   ——“你可算接电话了,刚才一直占线……”   ——“刚才有事……你有事?”   一楼是个大厅,李清一走向前门,那男人走向后门。   桃子问她到哪了,催她快点,她才记起有篮球活动,在实验小学篮球馆。   这个节骨眼儿,实在不宜歌舞升平,李清一推说要加班。   篮球群的氛围向来欢乐,自己肿着眼睛出现,也怕坏了大家的情绪。   桃子大致了解李清一的工作情况,追问:“不是月初交活吗?现在是月中,你加什么班?”   李清一站在正门内,等感应门打开时,下意识回头扫一眼,那男士刚好拐到楼梯后面——从后门出去就是停车场。   单位内部车场,只有单位职工和办事公车可泊。   李清一撇见那人脚步轻快,腋下夹着NIKE鞋盒,乔丹系列篮球鞋的特有的黑金包装。   ※※※※※※※   实验小学篮球场向社会开放。设施陈旧些,但收费合理,100元一小时。   桃子坐在场边椅子上,GO队失约,她显然不太开心。   旁边的女生已经换了队服,刚才一直就着桃子的电话喊李清一:“别说没用的,快来快来!就等你呢,快来!”   女生们在一起聒噪惯了,丝毫不介意桃子的些许嫌弃。   几个男生在场边热身,火过为灰不时看过来。他一直留意女生们的动向,把手里的球举过头顶,另一个男生跳起来把球捞走了,他就任由球被抢走,默默地凑过来。   “桃子姐……”   这个篮球群里的人,年龄跨度挺大。最小的在读高三,最近几次活动没出现,据说冲刺高考去了。   小灰灰没有爆过年龄,但大家一致认为,他比那个高三的大不了几岁,虽然他从来没承认过,可还是恭恭敬敬地叫哥叫姐。   桃子显然兴致大减。小灰灰坐到她旁边椅子上,二人默默看着球场。   有两个男生在斗牛,不是半场斗牛,是全场斗牛。   俩人个头相当,体力也好,纠缠着从前场跑到后场,脚步扎实,各自较着劲,吸引了众人目光。   小灰灰伸手,在桃子眼前做了个“切断”的动作,桃子回神扳起他的肩膀前后摇晃:“灰仔~~~咱们队长又不来了!”在一起玩得久了,彼此熟悉,两人像姐弟一般打闹。   “说是加班,你信吗?”   小灰灰:“啊……”   “啊啊啊你个头!你说她是不是又相亲去了?”   “桃子姐,她之前是真的在相亲啊?”   桃子盯着火过为灰的脑门,心想这小孩不行,长得百精百灵,但聊天完全对不上夹儿,说不到点子上。   “成年人的事,你瞎问什么。我不换衣服了,GO不来,我也不打了,我一会就走……回家睡觉……”说完对小灰灰一撅嘴,像个女无赖。   小灰灰是个帅坯。   骨骼已经发育健全,身高直奔一米八五,像一株吸饱了阳光雨露,又没结棒的玉米。   皮肤嫩得像个女人,淡眉细长眼,两颗小虎牙。   私底下女队员聊天,票选群草时,他已经斩获了几票。每到这时,GO队都要打断,假装捉住众人迷乱的目光,捋成一股,拧巴拧巴系成结,一声断喝:“差不多行了啊!别对未成年人下手!”   小灰灰:“想不想让她来?”小虎牙一支,古灵精怪,人蓄无害,桃子脑补了“牙像钻石般一闪”那个漫画镜头。   “她不是加班吗?咱们打完球,她活也该干完了,咱们去接她。”说完挤挤眼睛。   “接完她送回家?咱们满城坐公交车玩?”   小灰灰:“我还没说完呢,我小舅舅今天也来,他有车。她单位不是在东塔吗,开车来回也就二十来分钟。”   桃子完全不想考虑一个小破孩的提议:“接来干吗?球都散了,难道吃饭吗?”   小灰灰义正严辞:“加班不用吃饭吗?”   ※※※※※※※   杨劲忘了问学校有没有停车场,七拐八拐找到校门,吃了个闭门羹,只好把车停到较远的路边。   所以他走进球馆时,带着一丝丝的不顺气儿。   眼前是个设施陈旧的篮球馆,窄条的地板,起码十年前铺的,表面被磨得光滑极了。   有人在打全场,场外的人比场上的人多。   场外的人里,有一小撮男生比较集中,有人手里拍着球,有人在嘲笑刚才的防守。显然,他们是接盘的第三组。   杨劲胳膊夹着那个鞋盒,扫了一眼,没看到人。掏出手机来,准备打电话。   球场对面,有个女孩环顾四周,然后快步走到小灰灰面前,抽走他刚刚举到眼前的手机,向门口示意。   “是你带来的人吗?”   小灰灰有几分紧张,迅速起身,绕着球场跑向杨劲。   二人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杨劲跟着走过来。   杨劲在球场拐角换衣服,小灰灰跟几个男生打了招呼,有人冲场上喊到:“人够了啊,你们再打一小节,换另外两队。”   有女生提出抗议,说又是换男生打,女生的时间本来就短,又被占了。   正交涉,杨劲换好衣服走进人群,跟几个男生对视时,互相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   芸芸适时走过去,踮起脚跟拍了拍小灰灰肩膀:“喂!你的手机不要啦?”   小灰灰微曲膝盖作揖:“要,要,姐……要。”   芸芸:“看吧,我还给你省了电话费呢。”   小灰灰:“是,是。”夺回电话又说:“虽然我接电话不花钱!”   芸芸:“你接电话不花钱,他打电话不花钱吗?”说着瞟了杨劲一眼。   小灰灰:“对对对。明天请你吃雪糕。”   此时,桃子身边又坐过来一个女生,她冷眼看着远处说话的二人,嘴凑近桃子:“那人谁啊?”   桃子也留意了来人:“新人吧,好像是灰的……亲戚?”   “那芸芸凑上去干啥?居然电话打给谁都能被她发现。了不起,了不起。”这女生网名小强,人称强哥,性格粗、说话直,她和桃子、GO队走得近些。   桃子撇撇嘴:“积极拓展社交圈子,广泛培养,重点选拔,她有她的策略。”   群里男女大多单身,小强也不例外。她冷哼一声:“依我看啊,她根本就不是来打篮球的。”   ※※※※※※※   那天,李清一还是去吃了饭。   她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天,回到家反倒空虚至极,合衣躺到天黑,对一天的所做所为、所见所感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明天肯定不用上班了,总编让我在家好好想想。”想到这儿,她从黑暗中坐起来,真真切切地觉出饿了。   此时,桃子的电话又适时响起,这次李清一接了,桃子报了饭店名,说最后问她一次,到底要不要来。   打完篮球,众人找了实验小学胡同里的一家小饭馆,占据了唯一一个包间,挤挤茬茬坐了一桌人。   期间,桃子一直拨李清一的电话,没人接。还有几个人各自拨了电话,李清一看是群里的人,就都没接。   “我去!你终于活了!”桃子接通电话,大喊一声,隔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刚走到门口的火过为灰脚步一滞。   小强和几个男队员都支起耳朵。有两个人在抢陈醋菠菜花生米里的花生,闻言各自停下翻飞的筷子。   小灰灰侧过身来,让杨劲出去。自己倚着门框,状若无意地听桃子讲电话。   “疙瘩汤是吗?没问题!”   桃子挂断电话,几个人立刻凑过来:   “队长到底来不来呀?”   “GO队才是天下第一老磨叽!”   “再不来老板要轰人了。”   杨劲本已走出包间,不知何时折回来,皱眉问小灰灰:“你丫还走不走?”   小灰灰看着一桌残羹剩饭,眼神充满留恋。   芸芸起身提包:“灰,你们往哪个方向走?求搭车。”   小灰灰被迫答:“小南巷。”   芸芸边提包边说:“那你们等GO队呀?那我先走了,再晚地铁要没了。”转而问杨劲:“搭我到就近的地铁站,方便吗?”   疑问句,可是人已经提包站在二人面前。   老规矩,球队吃饭严格执行AA制,先走的把自己那份钱留下,刚才走的几个人已经交了钱。杨劲全程没怎么说话,小灰灰替他交了钱。眼瞅着芸芸要跟车走,小强指着她的背影对大家说:“她……又不出钱,每次都忘吗?”   同桌一个男生扇了两下手:“那个……算了,一会我替她结。”   李清一到时,剩下桃子、小强和两个同路回家的男队员,其他人已经各自散了去。   疙瘩汤刚好端上来,小强还跟服务员逗闷子:“不是让你多放点疙瘩吗?”   服务员犯困,有点呆愣愣的:“啊……”   “我看这疙瘩也不多呀!”李清一正搅着大瓷碗里的汤。   “你还没吃饱啊?要那么多疙瘩干什么?穷疯了?”剩下的几人争相打趣。   小强:“我没穷疯,有个人穷疯了,次次吃白食,天天装聋作哑,摽着占别人那点小便宜……”   在篮球群里,知道李清一真名的人不多。一个男生劝和“算了算了,队长都没说啥呢,再说了,你让队长安心喝碗疙瘩汤不行吗?”   李清一端着碗喝了三大口,胃里有了底,才抬起头问:“芸芸又没A?”   桃子帮她轻抚后背顺着气:“为了搭车先走了,这次是××替她A的。”   GO队吃完,小强掏出收上来的钱,准备结帐,被告知已经结完了。   李清一来得晚,不了解情况。但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猜到了结账的人。   回家路上,小强跟李清一讲当天活动的事。   这个群打球的人相对固定,偶尔也有群里谁的朋友、谁的亲戚、谁的球友加入,有的出现一两次,有的只打球不吃饭,有的觉得氛围不错,就加进来长期玩。   根据小强的描述,今天来了个新人。虽说是新人,年纪可不小,是小灰灰的长辈,小灰灰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这人个头够高,身材够壮,可见小灰灰家庭遗传基因不错。可惜这人不太会打篮球,传球配合都得别人捧着他打。吃饭时也不说话,似乎对谁都不感兴趣。   李清一心想,既然是小灰灰的长辈,年纪应该不小了,看这群人就跟看小学生似的。成熟的人对幼稚的人肯定没兴趣,所以没必要摸清这帮人的家世背景、兴趣爱好。   小强怨念再起:“那个芸芸,老毛病又犯了,看那人开着车,挺有钱的样子,就硬要跟人扯上关系。”   李清一没往心里去:“她本来也不太爱跟女生玩,随她吧。”   小强不服:“问题是,咱们都是本本分分打篮球的,弄这么个玩艺儿,外面还以为咱们群女生动机不纯,都是奔着傍大款的呢。”   李清一猛然想起来:“今天的晚饭是那个人结的吧?”   小强略作思索:“八成是他……不,肯定是他!吃饭的时候,他看我收钱,还一脸嫌弃的表情。”   小强思维发散,突然又说:“对了,他还提到你了呢!”   李清一:“?”   “他们一直问GO队来不来,小灰灰还说让他开车去接你,他完全跟不上我们的节奏,对你发出了三连问:为什么叫GO队?他打球特别厉害吗?这球队是他的?” 第8章   隔天李清一没上班。以她的人生阅历,短短两天,根本无从分辨事件是非曲直、黑白对错,连对自己行为的理性评判也没有。于是,傍晚,她主动给编辑部主任打电话,申请再休一天假。   挂了电话,她没给自己留空,火速在智联和前程无忧更新了简历。   简历还是大学毕业求职留下的,把这两年的工作经历加上,似乎也没那么干瘪难看。   她想起了晓晓,跟她比,虽然自己也算三五不差,可人家主动出击,闪电般地另谋高就。现在,自己虽然失去主动权,即刻着手,再找一份工作,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边做简历边思考这些,预览简历时,觉得有模有样了,就顺手搜了几个职位投递出去。   做完这件事,李清一才找回些力气。   QQ有留言,同事问她为什么没来上班。隔壁桌女同事留言多一些,芽姐让李清一去找社长的话,这件事就是她代为转达的,整个事件里,她也无心成了关键一环,可能心有戚戚焉。   对桌女同事也问了几句。   李清一对杂志社有感情,一来是喜欢文字工作,二来是喜欢杂志社简单的人际关系。   同屋的三个同事,在她看来都很平和、妥帖,易相处。年纪没差几岁,邻桌女同事与大学同学相恋多年结婚,工作之余经营小家庭,小夫妻感情很好。对桌女同事家境优渥,待人宽厚,与她谈话如沐春风。另外一位男同事最大特点是话少,但工作塌实,业务能力很强。   李清一略作盘算,她特地租了单位附近的房,就为上班方便,刚刚交了半年房租。银行卡里有些积蓄,可以维持半年的基本生活。这样一想,失业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半年内饿不死。   孤勇时刻,电话响起,李清一拿起来,手指突然绵软无力。屏幕堂堂正正亮着两个字:总编。   她没接,也没拒接,任由电话自动挂断。然后直接调出短信编辑界面,字斟句酌地码了一条辞职短信:   “总编,我想了一天一夜,由于我的工作疏忽,导致杂志的重大错漏,给编辑部抹黑,也给领导同事带来很多困扰,在此向大家郑重道歉。我愿意承担后果,引咎辞职。两年来,谢谢杂志社大家庭的关爱和包容,请代我转达对同事们的歉意。”   这条短信发出去时,杂志社已经下班了。   让李清一没想到的是,总编很快回复了短信。   “清一,你初入职场,工作中的失误再所难免,勇于承担是好品质,但不要过于自责,更不要因此做出冲动的决定。事件发生当时,我也没有很好掌控自己的情绪,你别放在心上,主任说你还想请假,我没批准,希望你明天照常来上班。”   李清一跟领导没有私交,手机短信里,只有一来一往两大段话。乍看莫名其妙。从总编的回复看,应该是消气了,但毕竟是领导,这种语气差不多是他所能表现的“温和”的极致了。   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同事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隔壁桌同事开口就很诧异:“清一,你要辞职?”得到肯定的答复,马上又说:“你干吗那么想不开?因为一个署名就辞职,也太不值当了。”   李清一冷静地说:“也不止这个。还有,我觉得事后也没处理好——你怎么知道我要辞职?”   “杨主任给我打电话了,总编找她了,说你提出辞职,让她想办法劝劝你,我听那口气,她应该不止给我一个人打了电话。”   李清一心想,原来事情也没那么简单。这件事情,终究是在最短时间内,拐了好几个弯,才圆回她这。   同事又道:“清一,我个人觉得,这个错是大家的,让你一个人背,本来就不公平。你因此辞职,自己丢了工作,别人也没捞着好处。另外,我听主任那意思,杂志社处在转制的关键阶段,领导肯定需要稳定,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辞职,他们也交待不过去吧。何况杂志社这几头,建社以来也没有主动辞职的……”   二人同时想到了晓晓,同事说:“错了,只有一个,就在前不久。清一,你想想,两个员工相继辞职,上头会怎么想?”   李清一心想:“稳定不稳定,上头怎么想,都没我没关系。”但经此一役,这番话她肯定不能说。只好换个角度,说的也是实话:“也只有你说错是大家的,按以往的经验,版面编辑就是责任最大的那个,我也不是逃避责任,我一走,过儿我领了,也省得开□□大会,闹得我自己脸上难看。”   对方没法再劝,又问:“那你辞职有地方去吗?”   李清一语塞。   “你要有下家,我都不劝你了,你跟晓晓不一样,人家是狡兔三窟,你这就得悬崖勒马。”   ※※※※※※※   隔天,李清一乖乖去上班。   先跟主任和总编分别打了照面,说自己到岗了。主任没说什么,总编态度又和蔼了三分,说回来就好,今天还是要开个会,专题研究这次出错,让李清一做好心理准备。   开就开吧,李清一心知躲也躲不过。她隐约有种感觉,自己提出辞职,虽然十分不成熟,可多少也让总编有了忌惮。   再结合同事电话里说的,杂志社处于改革的风口浪尖,她真要辞职,究其原因,必然牵扯出管理流程、职责划分、领导公信力等一串事情来,那个结果,不仅总编不愿意看到,连社长怕也吃罪不起。   当天上午,会议如期召开。编辑部全体参加,总编主持。   总编先说大致情况,其实大家早知道了,他说得很简要。完了让李清一说明事故原因。   李清一陈述了事实,尽量客观,不牵扯其他人。说到最后,还是要当众承认自己的错误,说身为责任编辑,没有及时发现问题,直到杂志下版,也没能及时纠正,给编辑部和杂志社带来麻烦,特向大家致歉。   进而表态,感谢领导的宽容,以后要努力提高业务能力。   说到最后,还是哽咽到说话不连续。   美术编辑看不下去了——是位满脸横肉的大胡子叔叔,外形与性格反差强烈:外形彪悍,每次乘火车过安检,都要被警察叫停,查验身份证。可见长得多像恐.怖分子。可性格又是另一个样,爱逗小猫小狗,设计很格很是文艺小清新,对年轻同事也爱护有加。   他见李清一哭了,连忙抢过话来:“行了行了,这事不能怪她,从我做版开始错的,两期都差不多,用上期底版,没删干净,不就这么点事么。清一,清一,你你你别哭了啊。”   毕竟是重大错误,编辑部每个人都要发言。当天,两位不坐班的外审老师也出席了会议,他们算杂志社的兼职人员,负责每期杂志的二审和终审。一条流水线下来的,他们当然脱不了干系,而且,杂志外聘他们,给的薪水不低,他们的存在正是消灭这类错漏的,表态也无非是“审核不够细致”“没有留意署名”“以后多加注意”。   一轮发言下来,总编还是要盖棺定论。他说:“这件事,暴露出我们的编辑流程还有漏洞,杨主任、我和外审老师都有责任,但是李清一要负主要责任。”   同事们相继向李清一投去同情的目光,邻桌同事与李清一对视一眼,同情之外还有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   只有芽姐全程直视眼前地面。   总编又说:“编辑部全体都要引以为戒,这个错误本不该出,编辑部要加强学习和培训,每个人都要增强责任意识……”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还没跟社长商量,先有个初步处理意见,咱们先通个气,我再报社长批准。”   说着看向杨主任,杨主任连忙点头,她向来不表态,表态也绝对不是反对。总编说:“这件事,给杂志造成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涉事责任人要在收入上有所体现,目的不是罚你们钱,而是让你们记住,要长记性。李清一,罚款500元,其他人各罚款200元。编辑部所有人取消本季度评优资格。看看各位有什么异议?”   沉默。虽然没有人发声,但个别人已经拉下脸来。   杨主任终于拣起话来:“同意,没有意见。大家也要理解,不是为了罚大家的钱,是希望大家以后工作中多注意。”   500块的确不多,李清一心想,不如多罚些钱,让她心里还好过一些。   其他人可不这样想。   散会前,总编又补了一刀:“清一,看见了吧,因为你的错误,大家都要受罚。以后,无论本职工作,还是处理别的问题,都得考虑到影响。”   “×!他会议全程憋得很辛苦吧?最后一句,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吧?他不是口无遮拦,他就是嘴损!”事后晓晓听李清一叙述,给出了这个评价。   事也出了,钱也罚了,李清一反倒又踏实几分。 第9章   下班后,她才想起处理篮球群的事情。   上次吃饭,小强收了大家AA的钱,结账时没花出去,在群里问谁结的账,没人应。   杨劲当然不在群里。   后来芸芸提议,让火过为灰问问他舅舅。小灰灰半天没应,小强致电过去,小灰灰支支吾吾,说好像是小舅舅结的。   小强说把钱给小灰灰,让他代为转交,他老大不情愿,说不必了吧,他那个小舅舅性格诡异,给他也不会要的。   无论小强怎么说,他硬是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无奈,小强只好找队长。   李清一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另一个房间住着二房东,也是个女孩,在韩资企业里做秘书。   小强打来电话时,李清一正在煮面。她说小灰灰不管,芸芸主动请缨代为转交,她又不想把这事交给芸芸。   李清一想了想说,你把钱转给我,我来处理。   天气虽然热,李清一还是煮了汤面。她炒好肉丝,加了水,等水开时,拨了小灰灰的电话。   篮球群里,除了打球时段,基本是女生跟女生玩,男生跟男生玩,其他吃饭、聚会也是打篮球附带的,所以李清一跟男生们不算太熟。   打球现场总是打打闹闹,挺熟的样子,私下里,她就没给小灰灰打过电话。   电话响了四声,接了。   李清一直奔主题:“火过为灰,我是GO。上次群吃饭,是你带的那个新人付的账吧,你把他微信推给我,我把钱转给他。”   那边不响应,李清一以为信号不好。“喂?喂?”   对方突然说:“听到了。”   男孩的声线,从电话里传出来,有点异样。语气也是冷冷的,不像面对面那么热情。   “下次带人来跟人说清楚,咱们群一贯AA,他就来一次,跟群里人都不熟,怎么能让他清客?咱们想回请也找不着人。”   对方老半天不回应,李清一又以为信号不好,刚想确认,小灰灰说话了:“嗯。”   李清一无奈,这孩子在群里挺热情开朗的。“听到我说话了吗?没睡醒吗?知道我是谁吗你?”   毕竟是队长,凝聚力和向心力一定要有。   小灰灰小声嘀咕:“没睡觉。正无聊呢。你在干吗?”   “我在干吗?我在找人还钱。”   “是你让小强给我打电话的?”   “嗯?我让小强把钱退给你大叔。”   “是舅舅,小舅舅,人家年纪也不大。”   李清一没被他歪楼:“你把他微信推给我,我把钱还给他。快点!”   “……你在干吗?”   “煮面。”   “你晚饭就吃面吗?”   “哎哟我……”锅盖被甩到台面上,当啷一声。   “怎么了?喂?喂?”   李清一“啧”了一声,加快语速说:“水都开了——你听明白没?”又小声自言自语:“烫死我了。”   “我先挂了,你煮好面吃完我再给你打。”   好像是个青春期怪小孩。   李清一刚吃完一大碗白菜肉丝面,电话刚好打来。   这回小灰灰说话流利多了:“我小舅舅他不会跟我们AA的,这钱你给他也不会收。再说,他也不是没吃……”   李清一吃饱了饭,底气足,根本不考虑他的意见:“你别管了,我处理。你把他电话或者微信给我就行。”   小灰灰还在做无谓抵抗:“那……要不要我先跟他说一声?”   “不用,我跟他说。”   “可以,那你怎么感谢我?”   “我给他钱,我干吗要感谢你?”   “可他的联系方式是我给的啊,芸芸找我要几次了,我都没给。”   李清一心想:这个芸芸,果然在毁篮球群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小灰灰见她不说话,提议道:“这样吧,算你欠我一顿面条怎么样?”   “行。”下次吃饭就给你点面条,李清一心想。   “我不要很多人在场,你单独请我。”   李清一大气地应了下来。   ※※※※※※※   杨劲的微信名很简单:杨劲。   李清一发了个加好友申请:“篮球群GAME OVER”   然后洗衣服、洗澡,直至躺在床上,也没收到人家回复。   李清一打开QQ群,有几个人在水群,某个群友自曝家里的猫会自己嗑毛嗑,还发了猫的照片,面前一个小碟子,旁边一堆瓜子皮。   她点开群成员,搜索杨劲,查无此人。只好拨了小灰灰发来的电话。   此刻的城市上空,有无数信号穿梭往来,织成密而厚的云团。   有人在开直播,接收大江南北陌生人的点赞和打赏;有人在与加班的爱人通电话,询问对方何时到家;有人在吆五喝六,走出餐厅赴下一个局;独居的老人守望着床头座机,怀有一线期许,说不定孩子会打来电话;有人欢笑,有人哭诉,有人在网上无意义地絮叨。   李清一拨通杨劲的电话,一个信号混入夜空,不带情绪、公事公办的人,打给另一个不带情绪、公事公办的人。   杨劲正在锻炼。   把自己卡进一个健身器材里,这东西的学名叫后腿屈伸训练器,它的旁边还摆了几件器材,架子上罗列着不同质量的哑铃。   他的面前是三面落地窗,光看阳台的面积,就能推测出房屋有多大。   从这房间的落地窗俯瞰,可以看到近处密布的树影和远处霓虹昭彰的“万达”字样。   二环里的高档小区,毗邻城市最大的公园,话说那公园也不是市政规划出来的,是先有的公园,后有的周边规划。换句话说,城市这一带的商圈、小区、学校、医院都是依这处清代陵寝而建。   虽历经朝代更迭,帝王陵寝成了观光盛地,可地图上还是一派绿意盎然,对面小区里的人,只需过一条马路,就能置身遮天蔽日的密林,文脉还在,气象万千。   杨劲正在不紧不慢地训练,他已经做了五组,最后一组锻炼大腿后侧肌肉的动作,他原本是卯着一股劲儿,电话一响,分了他的神,腿上肌肉一酸,抬到一半的轴体应声落下,咕咚一声。   他并未马上接起电话。   他伏在器械上,脸颊一侧贴着支撑面,努力喘着气,任由汗水滴滴嗒嗒。待气息稍匀,才起身去够地上的手机。   屋里没开灯,若大的阳台,三面都没有窗帘遮挡,夜空为幕,器械组成静止的丛林,男人是唯一的动态呈现。   他的身体和四肢都很沉,像是游泳已达体力极限的人,从水里爬上来那一刻。   划动接听时,手指动作虚无,有点不听使唤。   “喂。”   李清一没想到会有人接听,她在等着电话自动挂断。   那一声“喂”听上去挺虚弱。   李清一:“那个……您是火过为灰的舅舅吗?”   杨劲皱了皱鼻子,摆正身体坐姿:“咝!你打错了。”   “我是篮球群的……人,我跟小灰灰要的您联系方式,刚才加您微信,您也没回应。我们要把上次聚餐的钱还给您。”   李清一决定直奔主题,毕竟这个时间段,只适合叙旧,不太适合结识新朋友。   杨劲面朝外坐在器材上,他的头发被汗打湿了,一小撮一小撮立着,像个刺猬。剪影里,男人的轮廓足以做写生的人体模特了,在静止的交错的钢铁丛林里,是另一种虬劲的生动。   “不用。”他已经不怎么喘了。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拒绝,连个客套的理由都没有。   “是这样……先生。”李清一莫名心中一紧,言语迟钝起来。“小灰可能没跟您说过,我们群活动一向都是AA制,打球的费用、聚餐的费用、一些公共开支都是,这样大家玩得没有负担,心理都轻松。经常来玩的人都知道这个规矩,上次聚餐,您只需要出您自己那份就可以,我听小强说,您的份子小灰已经替您交了,所以我负责把当天的餐费还您。”   一番话听下来,杨劲觉得有点熟悉,猜测上次篮球活动同席吃过饭,又记不清是哪个。   “算了。”   “……可是这钱您不要,也不能存在我这儿……我没办法处理。您也别坏了群里的规矩。”   杨劲有点想乐,憋了回去,心想,还“群里的规矩”,搞得跟占山为王似的,土匪才有那么多规矩。   “那你捐了吧。”   李清一一愣:“我捐给谁?”   “希望工程。” 第10章   杂志社转制的消息越传越实,全省范围内都在搞事业单位转制,近日网上的新闻也连篇累牍。   晓晓在QQ上问李清一杂志社转企的事。李清一说,基本板上钉钉了,剩下只是操作层面的问题。   晓晓问杂志社的气氛怎么样。李清一说还算风平浪静,这几天整个编辑部似乎都在处理署名出错的事,恰恰自己又是风口浪尖,也没太关注别的。   晓晓发来消息:“你自己看清局势,第一份工作就跟初恋似的,确实很难割舍,可单位对你什么样,你心里要有数,世界之大,早晚要出去见识,别连续吃哑巴亏,要时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晓晓的处事风格向来如此。李清一很感激她,能站在她的立场,鼓励她做出改变;与此同时,她也对自己有些懊恼,事事求稳,又难得安稳。总是要到谷底才做最后的挣扎,稍微顺过一口气来,就又安于现状。   又聊了几句,办公电话响,找李清一的——社长有请。   社长的办公室最大,角落里摆满绿植,社长端坐在办公桌后,靠着又高又软的转椅,像海平面中心的一座小孤岛。   尘埃落定,李清一淡定了许多。主要是社长在说,李清一时而点点头。   社长拿出关爱员工的语气,问最近工作状态怎么样。李清一说与作者的善后沟通一直在做,有的作者已经反馈,收到了杂志社发放的稿费,没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社长似乎不想听这个,他说:“你自己的状态怎么样?”   李清一学乖一些:“还要感谢领导和同事的宽容和谅解,因为我的疏忽,给大家带来很大麻烦。”   “我听人说,你一度想要辞职,是因为出错自责,还是有更好的出路,另谋高就了?”   李清一连忙摇头:“我当时不理智,想着给杂志社抹黑了……”   “还是你对事发当时领导们的处事方式不认同?辞职来表示不满?”   李清一心中苦笑,脸上表情却谦卑,嘴上连道:“没有没有。”   社长闲适靠坐,双手十指交叠,两手拇指互绕,静了静说:“事情原委我基本清楚,责任全让你承担,也不公平,在我看来,不提个别人,整个编辑部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态度都有待改进。”   李清一低下头,这话她没法附和。   “当然,在读者和社会看来,又是整个杂志社的问题,我作为社长,也脱不了干系。”   李清一心想:领导就是领导,格局就是不一样。   社长接着说:“但是事情总归要盖棺定论。”   “社长,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但不希望其他同事受到影响……”   社长打断她:“小李,我比你多工作几十年,你要相信我的判断,私心不得长久,你要受得了委屈,也要收起博爱与泛滥的自我牺牲,你以后的人生还长,慢慢会理解这番话的。”   李清一听得一脑袋豆腐。   社长说:“我今天找你,主要还是想说,别把这件事梗在心里,也别再提辞职,安心做好你的工作。现在杂志社要转企,上级也希望平稳过渡,我也希望你们都能平稳过渡。谁也不可能在杂志社工作一辈子,等你有了更好的去向,我倒是愿意看你跟我提辞职。在我退休之前,希望我能把杂志完整地交到继任者手上,也希望你们都能好,这些都是我的心愿……”   敲门声响起,芽姐猫着腰探进头来:“社长,新来的局长有请。”   芽姐面对社长,表情放松而生动。社长动作利落,抄起桌上的笔记本就往外走——本子上面别着一支圆珠笔。   二人在门口碰面时,芽姐小声说:“估计还是转制的事。”   ※※※※※※※   李清一踱回办公室时,屋里正在讨论转制以及新来的局长。   两位外审老师也在。   见李清一进来,气氛有几秒钟冷场,李清一跟两位外审老师打招呼,他们一男一女淡淡回应,连礼貌的笑脸都没给,借机退了出去。   李清一心想:是了,毕竟自己像个讨人厌的照妖镜,拉低了他们的专业水准。   两个女同事谈兴不减,连话少的男同事也偶尔插一嘴。隔壁桌同事继续说:“像他这个年纪,当了副局长,说没有背景,谁信哪!”   对面桌女同事说:“据说履历是跟新闻出版相关的,所以才让他分管我们。”   男同事默默滚了滚鼠标,说:“找到了——是这个吗?”   李清一跟她们一起凑过去看。   市委某部官方网站,“机构设置”一栏,罗列了几个部门,旁边附了几个部门负责人的证件照。   有一个较其他年轻,宽额展眉,两颊微微凹陷,嘴唇略薄,目光没什么温度。发型经过精心修剪,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隐约可见喉结形状。   对面同事“咦”了一声:“还挺帅的哈?”   隔壁同事比了个V的手势,托住她的下巴:“想啥呢你?我觉得这人不好相处,你看他的眼神。如果真是他的话,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李清一扫了一眼照片,不太想细端详那双眼睛,移开去看头衔,又移回看向他领带上方的喉结,心想:“是个爱运动的人。”   再看姓名:杨劲。   社长回来后,陆续又有几个人被叫去谈话,有总编,有芽姐,李清一办公室这位男编辑也被抽中了,他和芽姐算是员工代表。   中午下班,杂志社一干人乘同一部电梯。芽姐当着众人面问男编辑:“都跟你聊啥了?”   这位编辑话少:“问对转企的看法。”   “嗯。然后呢?”   “然后……”   “问你署名的事了吗?”   男编辑看了一眼李清一,自己似乎先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李清一心里咯噔一下。   男编辑又补充道:“就快谈完的时候,提了一嘴。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出去。”   芽姐说:“是,已经走了。”   其他人问:“你咋知道?”   芽姐说:“那你别管,我知道的事多了,我还知道他有来头,具体啥来头,有待考证。” 第11章   午后,杨劲独自开车到达公墓。   天是晴的,但并不通透。天地之间,似雾似霾,被地表温度蒸腾着,体感并不舒适。   一下车,藏青色亚麻衬衫就透出汗湿痕迹,他提着一袋祭祀用的东西,走得不疾不徐。   公墓在市郊,盛夏酷暑,午后两点,基本没人来扫墓,杨劲是唯一一个。   城市西南郊,附近有个部队驻地,除此之外,并无高楼。沿途所见,楼是矮旧的公房,商铺都是县城风格,有门脸破败的“月亮船KTV”,有中医门诊兼营无限极,有驴肉火烧店,还有沙县小吃。   公墓在乡镇边缘,紧挨着高速公路。车子停在路边,还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   入口无人值守,杨劲继续走向公墓深处。   墓碑呈网格状排列,依山势起伏,像一张罩在山地表面的大网。   杨劲置身其中,静默的草木才有了鲜活之气。   他走到公墓深处,停在一处颇具设计感的墓碑前。   眼前的碑下已生杂草,连杂草的种类也与其他相同。   他放下袋子,上前轻抚墓碑上沿,来来回回,像摩挲亲近人的臂膀。   一路走来,他后背的衣服,被汗浸透了一大块。他松开手,撤回两步,用手扯开衬衫后边缘,让衣服离开皮肤,让风透进来一些。   “今年太热了,还不如往年下雨。”   说着看向不远处的小柏树,提起袋子,走到树下,不知谁留下一张对折的超市促销海报,看上去还不太脏,他扯起来抖了抖。翻了个面,坐了上去。   袋子里有一小束百合,还有几瓶酒,一瓶洋酒最为醍目,总量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酒量。   他安安稳稳地坐定,打开一罐反霜多一点的啤酒,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人经过这里。当太阳偏西,墓碑们的影子被拉长时,杨劲的手机响起来。   “小舅舅,你下班了吗?我妈让你直接来我家。”   杨劲正在抠新一罐啤酒的拉环:“不用了吧,这才刚凉快一点,我呆得还挺舒服的。”   那头的人隔了两秒说:“你不会已经呆一下午了吧?”   杨劲没答话。“呯”的一声,易拉罐被打开,他捏着罐子,没喝。   电话里,小灰灰笑嘻嘻地说:“你姨说了,你不来吃饭也行,我去给你当代驾。”   杨劲难得露出个笑容:“我都成年人了,不用年年这样。”说这话时,目光看向远处的墓碑,余晖像慈爱的目光,照得整个墓园一派祥和。   小灰灰说:“喝酒不能开车,成年人也不能破例。你等着我吧,我直接拉你去打打球出出汗。”   ※※※※※※※   墓园西侧的山坡种满了果树,与其他方向的秃山相比,植被相对茂盛一些。太阳从那个方向隐沿,暑热不再强势。   杨劲坐得腿发麻,朝墓碑走去时,颇费了些时间。   他蹲下身子,侧靠着墓碑。和肃穆而立的墓碑一起,追着西去的太阳,看山坡的阴影渐渐向自己靠拢,直至整个墓园沉入暮霭。   他拿用头蹭了蹭墓碑,像在跟很亲密的人说话:“小日子还算不错,天天够清净。”   远离喧嚣,渍风沐雨,悠然见西山。长眠于此的人,过的正是都市人度假般的生活。   小灰灰的身影在山脚闪了一下,没多久,脚步声就近了。   跑到近前时,少年出了一身热汗,在轻轻地喘。   “能不能别这么大动静?惊扰了这里的居民。”杨劲手里还提着那瓶洋酒,没打开。   小灰灰连忙四方作揖,连续几个快速的弯腰——起身,连续得跟动画片似的。杨劲看好在眼里心想:20出头,身体的零件就是灵。   小灰灰跟一众逝者打完招呼,又整了整衣服,站到墓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   与此同时,杨劲也起身让开。   两人收拾了空酒罐,准备走时,小灰灰弯腰正了正墓前的那一小束花。小声说道:“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他喜欢的,我们都让给他,只要他开心。”   杨劲回头看他嘀咕半天,也没理会。   小灰灰高三毕业就拿了驾照,但是难得摸车。坐进杨劲车里,还有点莫名兴奋。晚高峰都是出城的车,返城倒是一路顺畅,他开得挺溜。   杨劲枯坐一下午,加上喝了不少酒,坐在副驾没怎么说话。   小灰灰倒是有谈兴:“小舅舅,跟您商量件事。明年带上我妈跟我,咱们一起来。”   杨劲眼都不睁:“不用。”   小灰灰:“不用这么高冷吧,我还没说让我姥爷也来呢。”观察了杨劲的神色,又说:“要让我说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姥爷他……也挺可怜的。当年身居高位,退下来连个端茶倒水人的都没有,更别提说知心话的了。”   杨劲歪了歪头,找了个更舒适的角度靠着头枕。   “这几年,连我妈都时不时去看看他。您不露面也就罢了,不让他去扫墓,这个有点……”   小灰灰谨慎地看向杨劲,不料跟他四目相对,很明显,成年男子的目光更具杀伤力,小灰灰连忙扭头看路。   “有点什么?”   小灰灰嘴闭得死死的。   “我妈连捧骨灰都没剩下,他每天有吃有喝有出气进气,还有什么好抱屈的?”   这是一根刺。 第12章   多年来,鲜少人敢提起。杨劲万事不过心,唯独面对这件事,三秒内变杠精。   小灰灰的母亲叫杨锐,是杨劲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们有个共同的父亲,叫杨国强。   杨锐的生母患有精神类疾病,婚前没任何征兆,婚后偶尔发病,生下杨锐后,病情日益加重。   当年的杨国强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意气风发时。夫人几天几夜不睡,嘶嚎打闹,影响极差,杨国强忍到极限,跟她把婚离了。   杨锐判给了杨国强,但他以单位为家,又怎么可能带个女娃混仕途。所以事实上,杨锐还是她那个精神病的妈养大的。   后来,杨国强又与许言午结婚。这位新太太许言午出身书香门弟,家世背景、教育背景都与杨国强的职业、身份、地位旗鼓相当。人也在政企府机关供职,又是初婚。   杨国强后来级别越来越高,官职越来越大,坊间传闻也有多种走向。其中一种,就说是这位许太太法力无边,杨国强是得了许家的庇佑。   许言午出事时,杨劲正在英国读书。   不是空难,是飞机失联。   小型客机,飞至非洲东侧海面时,与地面失去联系。那一事件足以载入人类航空史册,街谈巷议持续发酵,多国联合搜救队契而不舍地找了好几个月,结果是: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证据证明许言午遇难了,也没有迹象表明她已生还。活生生的人,杨劲的生母,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葬礼当然很隆重,杨劲也因此中断英国学业,回国发展。   让杨劲不能释怀的是,许言午生前写了遗嘱,里面提到了许父、许母,提到最多的当然是杨劲。财产分配一板一眼,清晰明朗,只言片语里对提及的人饱含情感,唯独没有提到杨国强——她的法定丈夫,代称也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杨劲父母所处的圈子没有秘密,杨国强也无从抵赖,许言午那次公务出行,正是他亲手签批的。他当时分管工业,许言午参加的公派考察团,正是赴欧洲调研兼洽谈业务。出访时间调整过一次,也是为了配合他的日程。   许言午去世后,杨劲逐渐与杨国强疏远,关于母亲的死因,他明火执仗地调查了好几年,父母身边的同事、朋友,许言午的遗物,母亲与他通过的电话,聊天的内容……近几年的、早几年的,都被他翻腾出来,反复咂摸、推理。   他疯魔一般,一定要找到母亲的真正死因。   人的心一旦有了倾向,就很难客观公正地摆事实讲道理。他与父亲的关系剑拔弩张,见面成了侦察与反侦察,见了倒不如不见。   母亲去世,父子形同陌路,杨劲的姥姥姥爷痛失爱女,不久也相继撒手人寰。于杨劲而言,世上的亲人只剩下零星一个。   杨锐正是其中之一。   杨锐比杨劲大很多,因为母亲的缘故,受到父亲的恩惠不多,早早结婚,早早生下了小灰灰,在她眼里,杨劲既是弟弟,又像个孩子。   车子进入市区,驶上杨劲不熟悉的路。   “去哪啊?”杨劲酒劲泛滥,懒懒地放弃了对抗。   胡同里的单车道,行人不守规矩,他们的车半米半米往前蹭。   正前方有辆电动车,小灰灰刚起步又点了刹车。“带你运动运动,把酒精消耗掉,也把你的怨气消耗掉——你行不行?我们一般不跟酗酒的人一起玩。”   杨劲没说话就是无所谓。他摇下车窗,对这陌生的胡同有点好奇。   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在这个城市很少见。两侧都是居民区,一水的老楼,近几年加了保温层,泛着粗糙的灰白色。   行人穿插行走,几乎贴着他们的车。   有退休阿姨摇着蒲扇,跟在孙子后面,不停地为孩子扇扇子。那小孩骑着滑板车,脸和手臂晒得黝黑,穿着淘宝爆款凉鞋,会叫,迈一步叫一声。   路边粥店支起几桌,权当大排档,把电视搬到外面,旁边搁一大盆小龙虾,红艳艳的,撒了不少蒜末。还有几个小盆,装着炒泥螺和花蛤。   杨劲摇上车窗,突然开口对小灰灰说:“知道邓丽君吗?”   小灰灰嗯了一声,他在小心开车。不时有摩托车、自行车突然从车前绕过。   “我妈有点像她。只不过年纪大了些,比她胖了点。上高中时,她来我学校,冬天,穿着那种长长的深色大衣,及踝的长度,没化浓妆,也没有多余的首饰,往门口一站——”   杨劲脸上有了些神色:“刚好下课,我们班同学谁都走不出那个门,都站在门里,呆呆地看着她。”   小灰灰:“门被她堵住了吗?”   杨劲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生气:“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会堵门口,不会说狠话,她吃饭、走路都是静静的,看人时,目光也是直直的、软软的。被她看着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驻足回望。”   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在小巷里,四个轮子显然跑不过两个轮子。有辆电动自行车窜上前去,小灰灰只能睁眼干看着。   女孩的笑声肆无忌惮,车上二人都被吸引过去。一个男孩骑车,带了三个女孩,没错,是三个。一个穿运动裤,另外两个是短裤和短裙,这样三人叠在车后座,不知说到什么,嘎嘎笑作一团,难免让路人心生绮念。   电动车超车时,有个女孩的手伸出来,差点蹭到杨劲那一侧的镜子,三个女孩同时惊呼,骑手也谨慎地捏了把车闸,虚惊之后嘎嘎大笑,小灰灰这才看清后座上的李清一。   李清一坐在两个女孩中间,穿着牛仔短裤,露出结实紧致的腿。前面坐着穿长裤的桃子,后面坐着穿短裙的小强。   小灰灰连续、短促地按了两声喇叭,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想电动车上没人理他,骑手反倒加快速度,小车巅着沉重的屁股,一溜烟跑远了。   杨劲头很重,手肘支在车窗下沿,手擎着额,懒洋洋地说:“后来几年,我出去读书,见她的机会也少,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最后一句,无尽怅然又温柔。可惜小灰灰心思根本没在他这儿。   ※※※※※※※   这个篮球馆远离市中心,杨劲踏入场馆,身后的门一关,耳朵里就被拍球的咚咚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吱声塞满了。   放眼望去,场上正在打比赛。4女1男为一组,全场对抗。   小灰灰兴奋得不行,频频跟场下的人打招呼,有人埋怨他怎么来这么晚。   杨劲脚步有点虚浮,跟着小灰灰走到啦啦队外围,随手拖过一把白色塑料椅,坐下。   场上有三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第一种是球鞋蹭地面的吱吱声,第二种是拍球响彻全场的回声,还有一种声音,就是女生们各种喊叫。篮球场上,爷们打球都是不声不响的,女生打球那种热闹劲儿,杨劲还是头一回见。   场上两个男生分别执掌两队,基本不参与拼抢,守在各自的后场,偶尔指挥一下传接球。相当于半个裁判半个教练。   这是8个女生的主场。   杨劲放眼望去,环肥燕瘦,但总体上风格硬郎些,与商业街和夜店的女性风格有天壤之别。   女生们出穿了队服,杨劲看那个队服眼熟,小灰灰也有一套。两面可穿,一面是白色棉质,一面是天蓝□□布。   队服印了号码,杨劲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7号女生占了空位,在男队友的指挥下,球传到了她手上。她接到球,一脚为轴转了个圈,即将面向篮圈时,突然动作放缓,又转了小圈,面向杨劲,一手把球搂在肚子上,一手下垂,冲杨劲说了句什么。   场上各种回声交织,杨劲没听清,大概是跟他打招呼。   杨劲认识这个女生,上次活动跟小灰灰说话比较多,散伙搭了他的车。个子挺小的,眼睛挺大的,叫什么来着,芸芸。   这么一打招呼,紧张气氛一度中断。突然,芸芸身后窜出一道白光,电光火石间,篮球自下而上被托到空中,白光在芸芸眼前一闪,凌空单手兜住篮球,落地的瞬间,就把球传给了其他白衣队友。   球被断了。场上的白队几人穿插交错,反守为攻,那道白光混入进攻人群,在杨劲眼里消失不见。   “好!”“漂亮!”场下几个男生由衷叫好,其中就有小灰灰。   已经打了一阵子,蓝队这个失误让教练兼队长——那个唯一的男生脸上挂不住了,场下叫停,硬把他给换了下来。   芸芸也借机下场,换上另一个女生。   杨劲扫了一眼计分牌:6:21。除了电视转播,他第一次看女生打篮球,还计分的。场上气氛挺紧张,看装备也挺专业,有几个女生姿势也挺标准,但是别看比分,一看比分就会发现,小丫头们还是跟业余男篮差太远。   场下有个男生热身,走过杨劲身边时友好地说:“换衣服啊,她们快打完了。”   杨劲这才意识到,他没带打球的衣服。球鞋倒是有,在后备箱里,但上次打完球,他就把运动服换下来洗了。   转眼一看,他的大外甥已经全副武装起来。有人给他带了队服和球鞋,这个心机boy。   作者有话要说:  节奏慢,老毛病。   我会看文下评论,很少回复。但是有很熟悉的感觉,很多读者第一本就出现了,感恩。   请关注作者微博:晋江吓我一跳   开了个预收,《连理》。请诸位赏脸收藏一下,谢谢支持。   否则,晋江现在的凶残程度,像我这种没有更新量的作者,会冷出冰茬儿…… 第13章   小灰灰只想着把小舅舅从墓地拉回人间,哪里考虑到这些细节,只好思考应急方案:“他们有鞋,你是43码吗?我给你借一双。”   见杨劲脸很沉,又扯着衣襟补充道:“咱俩轮流上,等我下场把衣服脱给你。”   比较熟悉的球友经常这么干。   说话间,场上比赛倒计时开始,女队比赛结束,该男队上场了。   有人喊小灰灰,让他快点过去转球。   杨劲突然站起来说:“我不穿沾了别人汗的衣服,我先打,你去替我转球,我去车里换球鞋。”   女生稀里哗啦下了场,换男生上。   杨劲跟他们都不熟悉,小灰灰又在场下,众星捧月的感觉顿时没有了。   酒劲儿还没散,他跑动、拼抢都不积极。有人传球给他,他几次都分了出去,有一次还被对手逼到边线,差点丢了球。   满场生龙活虎的壮小伙子,他虽然身材高大,可行动略显迟缓,有点跟不上节奏。   放眼望去,他在场上很显眼,有些格格不入。也说不好是因为年龄、阅历、气质还是醉态。   芸芸单独站在篮下,密切关注着杨劲。有次杨劲差点丢球,芸芸表现出明显的关切。那架势,随时准备鼓掌叫好,无奈场上那位长辈表现平平,实在没有那个让她表现仰慕的契机。   另一头,李清一跟一众女队员在喝水、放松。桃子捅捅李清一,撇撇嘴,示意她看远处的芸芸。   小强白眼早就翻上了天。   “那人谁啊?”李清一终于注意到场上那个陌生人。小强嘴比心快:“就是他啊!”   李清一:“?”   小强叽咕半天,李清一也没听明白。桃子接过去回答:“就是上次吃饭替咱们结帐那个,小灰灰带来的。”   “啊……”钱还装在李清一包里,她心里盘算着,一会当面还钱。   桃子抱着臂凑过来,斜眼看着芸芸说:“看见没有?旧病复发,群里男的,但凡有点优点的,都要先占上坑儿。”   见李清一不说话,小强拿拳砸一下她肩膀:“GO队!你也不管管。”   女人堆里有个定律:女生们一致认为丑的,直男眼里肯定是美女。女生们不约而同孤立的,在直男看来性格好得不得了。   芸芸刚好是后者。   搁到城市的“美女聚焦区”,芸芸的外形谈不上惹眼,身高不足一米六,皮肤也不够白,小骨架大眼睛,有点肉感。置身打篮球的女生堆里,跟一众身高腿长骨架大的女生们站在一起,她就不一样了,风格不一样,更具女性特质,娇俏可人那一挂。   美不美的另说,但她的性格,与球队里其他女生是冰火两重天了。只有女生的活动,她一定找借口不参加;集体活动AA付费的时候,她总是拐弯抹角请男生规划付。   这两点让其他女生很是不齿。   但是她的异性缘极好,篮球活动出勤率又挺高,男生里总有几个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愿意逗她、宠她、替她出钱。   可想而知,喜欢篮球这种大球运动的女生,性格大开大合的居多,对这种小家子气、爱耍心机、利用性别优势行事的女生,都有不同程度的排斥。   李清一也烦她,但表现得没有其他女生明显。   GO队眯眯眼睛,一副冷眼旁观的表情,没接小强那茬。   有个界外球,双方有争议,都停下来看向裁判。   杨劲借机举手示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场去,换小灰灰上来。   中线发球,等待裁定发球方的两个男生互相打哈哈:“操,我腿根本就没碰到球!”   另一个笑嘻嘻地说:“那球咋弹出界了?”   篮球比赛规则,球出界前,最后接触球的人负责。所以比赛中,被逼至边线转圜无望时,可以把球砸到对方身上,让球弹出界外。   “你妹!”失球方无奈。“我们伙都这么弱了,你还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几个女生都站在中线附近。对手拿到球,往中线走:“哪里弱,我看个个人高马大。”   “滚!人高马大有屁用,全场就溜我……你没闻到酒味?酗酒打球,我真他妈是醉了。”   对手即将发球:“行了,别BB了,换人了换人了,喝醉那个下去了,小灰灰上了。”   ※※※※※※※   杨劲脱下的队服上衣现在穿在小灰灰身上。   杨劲头晕身体沉,祼着上身坐下,岔开双腿,把身体靠在身后的墙上,双目半开半合。   他远离场下观战的人,孤零零的。   李清一绕了小半场,走过去时,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杨劲很少户外运动,多年高强度的室内器械训练,让他肌肉紧实,又没有粗鲁感。   相反,他满身疲惫,放松地靠墙坐着,两腿歪着岔开,发梢有汗,悬悬欲滴,目光放空,有种神秘的颓废。   “您好。”   杨劲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懒懒地巡声看去——   李清一穿一身白色球服,胸前的号码印得很小,11。球服腋下开口大,她搭了个件白色短袖T。   那张脸,看上去就是刚刚走出校门、工作不需要化妆、未被美容院改造、自己又对护肤很懈怠的素颜。   这张脸杨劲在哪里见过——对,在单位的电梯里。   他迅速隐藏起意外,浑若未闻一般,低下头去。   李清一静候五秒,没有回应。   在这五秒里,杨劲完全召回了记忆。声音是同一个人,没错,脸也是同一个人,差别只是所处环境。   这个小女孩当时在打电话,语气里有委屈、有倔强,还有自责。杨劲旁听了关键剧情,已经猜测出故事的全貌。   但是今天,站在她面前的李清一,看上去高大一些,可能是角度问题。更大的差异在于,她的神态和表情是自信的,没有丝毫的退缩和不确定。   很显然,李清一没有认出他。   思及此处,他又抬头去看。与此同时,李清一也蹲下来,她双膝并拢,蹲在杨劲身前,关切地看着他。   杨劲看见她手里握着一卷钱。   李清一再次开口:“GAME OVER是我的网名,我之前加过你微信,还给你打过电话。”   李清一蹲下来就矮了杨劲半头,杨劲双肘拄膝,倾身问道:“GAME OVER也能当网名?”   李清一说:“大家都叫我GO队,这样好记。”   “GO队!”球场嘈杂,二人偏安一隅,头凑着头说话。突然插进另一个声音。   芸芸学李清一的样子,也蹲在杨劲身前:“聊什么呢?”   李清一看了芸芸一眼,继续对杨劲说:“我把钱带来了,还想着如果你不来,就让小灰灰转交,现在你来了,正好。”说着,把手里那卷钱搁在杨劲座位上,紧挨着杨劲的腿。   外面是几张红票子,李清一攥成一卷,松开手时,人民币舒展开些。   芸芸开口了:“你收着吧,以后都AA就好,一会还要吃饭呢。”   杨劲扭头看向芸芸,她眼睛大,画了睫毛膏,眼睛一眨能看出刷得太密,有轻微结块。   芸芸以为杨劲要跟她说什么,但是杨劲皱眉:“那个……”说着伸出拇指,困惑地指着远去的李清一:“那个……叫什么来着?”   酒精影响记忆力。   芸芸忙说:“队长,GO队。”说着代杨劲喊李清一:“队长!”   李清一已经走出几步,又折回身来,意外地看着他俩。   她心想:你可别再退我钱了,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   杨劲恢复靠墙的坐姿,双腿舒展到几乎伸直,换个坐姿都觉得累的样子,也没理会腿下压着的人民币:“你真名叫什么?”   “嗯?”   “我得存上你手机号,以后用得着。”   “这里不用报真名。你跟别人一样叫我就行。”说完转身走远,心想不是退钱就是要真名,岁数大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芸芸见杨劲若有所思,只好转头看比赛。却不防杨劲看到李清一向她招手,已经站起身来,朝李清一走了过去。   走动间,李清一才发现,杨劲腰腹处有纵横交错的隐约的凹槽。球队里男生们勤于锻炼,可她也没注意谁有几块腹肌,能练成这样,想是十分自律。   杨劲走过去,居高临下,看到她额头的发际线,细软的头发被汗浸过,贴在皮肤上。   李清一仰面,看到他下巴的青色胡须轮廓,男士护肤品味道淡淡的,难掩酒气。李清放低音量:“活动完可以喝一点,没关系。不建议喝了酒来打球,万一有突发状况,我们是组织活动的,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呵。”杨劲没想到,她为了说这个。   “下次注意。况且……喝这么多酒,对身体也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起错了,该叫《撞上一头傻狍子》 第14章   当天的活动,杨劲没再上场打球,除了小灰灰,与他人再无交流。   散场出走球馆,小街冷清了不少,一群人鱼贯而出,颇有占领小街的气势。   杨劲走在小灰灰旁边,小灰灰在跟人侃球:达拉斯小牛怎样,某球员转会如何,杨劲也插不上嘴。   隔着几个人,李清一和桃子、小强走在前面。三个姑娘手拉着手,李清一走在中间——是真的手拉着手,像放学的幼儿园小朋友。三个人都甩着胳膊,迈着大步,走得虎虎生风。   难得的是,三个人交错摆臂、迈步,十二分夸张,又很协调,像一排提线木偶。   三个女孩都穿着篮球服,桃子圆润一些,小强曲线更明显,李清一最高,宽大的球服掩去了大部分细节。但她脊背挺得笔直,短裤宽大,堪堪遮住膝盖,小腿细而长,长势良好,虽然瘦却充溢着鲜活的血液和肌肉,像两根长势良好的瘦萝卜。   桃子让人联想到多肉植物,GO队像鹿,野生的,没见过人类那种,听到枪响要跑回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小强可被视作人类,柴米油盐、口舌是非、闲言碎语,鲜活灵动的女人。   运动消耗了人的气力,可运动后的人,还有一股羽化超脱的精气神儿。夏夜微风里,一行人散着新鲜的汗,打打闹闹走去一家熟悉的餐馆。   杨劲此刻醉意全无,掠过皮肤的风、耳边的打闹与低语、阔步前行的女孩们……汗水蒸发,额头微凉,他觉得还挺舒适的。   芸芸状若无意走到他身边:“杨大哥。”   杨劲意识到叫的人是他,瞥了小灰灰一眼,才回应道:“你们混群的不是不兴叫真名吗?”   芸芸歪了歪头:“那我也不知道你网名呀。”说着低头按亮手机:“我把你加进群里吧?”   杨劲没掏电话。他恍惚记得,刚才有个男生问芸芸要不要顺路送她回家。   这顿饭,才让杨劲真正见识了这帮人的闹。   不分场合的闹,不分年龄的闹,不分性别的闹。   席间,他甚至看芸芸也有几分亲切,因为她说话的内容和语气还是稍加拿捏的,看得出刻意,但总比其他动物、植物、微生物强。   女生里,只与芸芸有目光交错,杨劲起码还能感受到双方的性别差异。   从坐进餐馆包房,这帮人就没停止过。先是玩游戏——那种弱智游戏,石头剪刀布的变种,他们自由组队,玩得极嗨。   这边玩“唐僧西天去取经”,主角是桃子和一个男生。两人对坐,双手合十,嘴里默念:“唐僧西天去取经呀……”然后,突然爆发大喊:“唐僧啊唐僧!”或者“猴哥啊猴哥!”或者“妖怪啊妖怪!”   喊的同时配合表演,唐僧双手合十,猴哥反手搭眉,妖怪龇牙咧嘴,探出双爪。   对,只有这三种选项。唐僧VS猴哥,唐僧胜,猴哥要喝酒;猴哥VS妖怪,猴哥胜,妖怪要喝酒;妖怪VS唐僧,妖怪胜,唐僧要喝酒。   这游戏重要的是节奏感,两人要同步,才能清晰分辨胜负。桃子是典型的圆脸圆眼中气足的女生,她大喊“猴哥啊猴哥”时,还要配合做孙悟空反手遮阳的动作,对手是个眯眯眼的瘦男孩,看桃子的认真劲儿就笑糊了。   桃子输了也不推诿,举杯喝一大口,放下杯子跟上节奏,继续下一轮。   杨劲坐立不安,他觉得包间的顶棚要被掀翻了。只有点菜期间是安全的,刚点完菜,大家迅速自由组团,游戏开始。   李清一——李清一现在是GO队。每次她在场,场面就异常难以控制,但也没见她做什么特殊的,也只是投入地跟大家玩游戏。   她和小强在玩“两只小蜜蜂”。这游戏和唐僧一样,本质还是石头剪刀布,两人同时念:“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啊。”然后同时出拳:“飞呀!”赢者扇输者耳光,当然不是真打,就做个扇耳光的动作:“PIA!PIA!”,输者要左右摇头:“啊!啊!”如果是平局,两人就做亲吻动作:“MUA!MUA!”   每遇到一个平局,俩人都撅着嘴“MUA!MUA”有时候还啧出声来……   一桌人乌乌泱泱乱作一几团,杨劲窝在角落的座位里,简直睁不开眼睛。   他记得李清一。除了小灰灰,其他人在杨劲眼里全是不相干的人,也只有跟李清一有细若游丝的“渊源”。   事出蹊跷,走马上任没几天,新单位背锅小侠居然在篮球活动里又碰上了。彼时哭天抹泪,此刻挥斥方遒。   杨劲约略记得,彼时是蠢,此刻是傻。   上菜之后,餐桌出现短暂的、奇异的安静。   圆桌转盘支点不稳,新上来的地三鲜,磕磕碰碰转到杨劲面前,盘子里只剩下青椒、胡萝卜等配菜。   前几道菜都是这个惨状,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往杨劲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   也不可能是别人,正是芸芸。   大家要么闷头扒饭,要么头凑着头咬耳朵,芸芸给他夹菜时,他感觉到,小强捅了捅李清一,李清一受嘴里没咬断的炒面拖累,没抬头看,等她把面条咬断,隐秘地和桃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杨劲酒醒之后胃里空空,对这种疏离的热闹,只能一边嫌弃一边接纳。   吃饱后,三四个男生在吞云吐雾,另两个男生还在拼酒,女生这边又有了新游戏——摸大腿。   小灰灰坐在杨劲旁边,他参与了几轮弱智游戏,其他时间,一直在兴致勃勃地看那几个蠢女人做游戏。   所以,当小强把魔爪伸向小灰灰时,杨劲本能地躲了一下。   小灰灰有两条洁白的大腿,这点得益于杨家的遗传。男孩子夏天喜欢露小腿,所以小腿被晒黑了些,但是他那天临时借了短裤,不是及膝的肥大款,是有白色包边的名副其实的“短”裤,大腿一览无遗。   大男孩偶然露出来的腿,呈现珍珠般的光。   小灰灰的这双腿,一直是群里男生女生的谈资。今天灯下观美腿,更添几分俊。   小强一开始只是招呼大家来看,一时没忍住,就在他大腿上抓了一把。   要知道,真正的“好腿”并不是圆柱形,“好腿”的截面是椭圆形。皮肤下有隐约的肌肉形状。小灰灰运动量足够,身材修长,骨相不错,加上年纪小,皮肤白。这也就难怪,那双腿一直被众人垂涎。   被抓了一把,小灰灰也没恼。还跟小强调侃:“羡慕吗?”   桃子向来以“已婚妇女”自居,把下巴搁在小强肩上,脸颊泛着酒后红润说:“来!小灰灰,让阿姨检查检查。”   说着也伸过手来,但是她没摸腿,而是拿手指勾了勾小灰灰的短裤下缘。   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小强当起了组织者:“GO队,你来感受一下,真的比女人的腿还嫩,手感超好……”   GO队本想看一眼就走,不料小强扯过她的手,直接按向小灰灰的大腿。   她本来就隔着小强和桃子,身体前倾,重心不稳,被人一拉,借着点酒劲儿,晕乎乎地、缓慢地扑了过去。   小灰灰本能地躲了一下。   GO队的下半身有小强和桃子扛着,但是头重脚轻,本想用小灰灰的腿支撑上半身,想不到他身手利落,猛地往后一蹬椅子,刚好把支点给撤了。   GO队大头朝下,眼看就是一个倒栽葱。小饭馆包房的地面,腻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陈年油污、酒渍……GO队毕竟是打篮球的,核心肌有力量,她调动躯干的肌肉,下落之时猛地一挺,扑在了杨劲的大腿上。   扑倒时带下桌布,杨劲面前半碗吃剩的鸡蛋羹洒了,淡黄色的渣渣水水不紧不慢地流到她的头上、他的腿上……   全场哑然。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   明天计划码6000字(理想还是要有的)。   原计划25万完结,可能会冒。   周末愉快,春天愉快。 第15章   杨劲并紧了双腿,支撑李清一身体的重量,这也是他的本能。   这种本能驱使下,鸡蛋羹淋漓洒下,他也没有动。   几个抽烟的男生在看笑话,芸芸低呼一声,连忙递过餐巾纸。   桃子和小强帮忙,用最短的时间,把GO队从杨劲腿上“扶”了起来。   女生们有点尴尬,小灰灰有点紧张,毕竟杨劲跟大家不熟,而且,他此刻脸色格外肃穆。   GO队脸有点红,可能是大头朝下脑袋充血,可能是青岛纯生上头,也可能是呼吸不畅憋的。   反正在杨劲看来,这种女生不大可能害羞。   她头发更乱了,又强自镇定,接过芸芸递来的餐巾纸,胡乱替杨劲擦大腿。   杨劲看着她额前沾着鸡蛋羹的乱发,任由她拿一张廉价的餐巾纸,把原本一坨一坨的鸡蛋羹均匀地抹在他的大腿上……   GO队边擦边语气诚恳地道歉:“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哎呀谢谢,谢谢。”   由于这场“事故”,晚宴提前结束。往常女生们喜欢搞的小范围私密活动也没人张罗。   又是小强做帐房先生。结账时,她用手机计算器算了一阵子,当着等着收钱的服务员的面说:“男生出酒钱,女生不用出。其他AA。对了,您……”看杨劲冷着脸,正忍受着结帐的尴尬,只好对小灰灰说:“你小舅没喝酒,不用出酒钱。”   说着又把计算器请零,再算了一遍:“男生47,女生35。”   一桌人各自翻兜、掏手机、互相拆借,杨劲无法再忍。   小灰灰见状只好让他出去开车,他留下来结账。   ※※※※※※※   杂志社是公益三类事业单位,也叫自收自支事业单位,体制改革首当其冲,但对员工而言,改革带来的影响短期内并不明显。   之前是花自己赚的钱,之后也是花自己赚的钱。在待遇上,似乎还比改革前好一些,起码工资基数上调了。   经过几轮公开的、不公开的论证、会议,转企的事敲定了,经济补偿的具体数额也公布了。像李清一这种资历的职工,身份从事业单位在编人员转为企业单位职工,能拿到两万多的补偿。   杨劲已在新单位驻扎了一段时间,他的办公室在8楼,上下班乘坐另外一部电梯,几乎不去四楼,杂志社的一应工作都由社长和总编来汇报,所以,他对杂志社的其他职工一无所知,也没再见过李清一。   杂志社由他分管,人事、财务重大事项都要他签字。这天,有人送来转制补偿金的发放表,他签字前扫了一眼,排在前面的是社长、总编及建社之初就入职的老员工,“工作年限”一栏都是两位数。排在末尾的有几个工作两三年的,李清一赫然在列。   补偿金额是两万多。   需要他签字的文件都摞在桌子一角,他忽然想起什么,在那摞文件底部抽出一份来,是财务需要入账的一笔收入,李清一交的罚款。   单据上是财务人员用黑色水性笔写的一串数字,500.00。右下角有李清一的签字,笔迹清秀俊逸,“清”字纵贯天地,“一”字流畅延展,跟这个窝窝囊囊的罚款单十人发不搭。   同一个人,处在不同的环境,呈现截然不同的两种样貌。   下面还有几张罚款单,都是200.00,来自刊印错误受牵连的其他人。   杨劲调来教育局,分管杂志社,这些都后来发生的。刊印错误事件被杂志社领导刻意弱化了,本来这种小官司也不需要杨局长“升堂”。   但看到罚款单,想起电梯里那个眼睛肿成桃子的姑娘,决定过问一下,打发无聊的上班时间。   几分钟后,四楼走廊里,李清一端着两本署名重复的杂志,低头候着。总编和社长相继走出办公室,疾步走向楼梯,路过李清一时,总编接过她手里的杂志,用社长能听见的音量说:“清一,你跟我们上去,在外面等着,有需要就进去。”   又是转制又是补偿,都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风头早盖过了杂志内容出错的小事。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杨局长,拔山扛鼎之人设拈起了绣花针,突然过问起来。   李清一第一次上八楼,这层是局领导们的办公室。   李清一跟社长和总编走到走廊深处,敲门进去,她就乖乖等在门口。   杨劲举重若轻,说看到了需要签字的罚款单,印象中好像有这么回事,就请社长和总编来了解一下情况。   总编呈上两本杂志,翻到策划栏目,两处署名一模一样,责任编辑李清一。   社长说,杂志一向注重内容质量,这是建社以来出现的最严重的一次疏漏。“我们对主要编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外加经济处罚。”   杨劲面前摊着一列罚款单,和颜悦色地说:“我听说,出错的小编辑曾经……提出辞职?”   社长理了理西服前襟,轻咳一声,总编身体前倾一些说:“是……是有这么回事,她当天下班以后,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觉得自己给杂志社抹黑了,小姑娘意气用事,提过辞职这样的话。”总编话峰一转“不过后来就正常上班了,辞职是她说的气话——不是对处罚不服,完全出于自责。她事后还主动提出,能不能多罚她一点,这样她心里好过一些,事情因她而起,与编辑部其他人无关,能不能别让别人交罚款。”   说完与社长对视,社长诚惶诚恐地补充道:“我们吸取了教训,对编辑流程严加管理,继续加强三审一读制度,坚决遏制类似错误的再次发生……”   等他们说完,杨劲说:“教育刊物我是第一次接触,可任何行业、任何领域都是相通的,出现事故,找到执行错误操作的人,这只是第一步,更有意义的做法,是查找事故出现的原因……”   总编接过话:“事故的原因就是李清一把……”   杨劲伸出一只手,轻轻摆了两下。总编识相地噤声。“事故的原因,一定不是人,你会发现,一切事故的原因,都可以归因为管理问题。”   杨劲的办公室很大,比社长的办公室还要大,角落里摆放着绿植,有物业的人定期维护,长势良好。   他端坐深棕色的办公桌后,与身后的大班椅格格不入。   这是一个异类,与他的身份、他周遭的环境、他的职业都不搭。   社长是个实干家,他经营了这家杂志十几年,深谙与教育部门、政府机关打交道的门道儿,面对这位空降的年轻领导,一时也摸不清他的打法。   总编和杨劲年纪相仿,无框眼镜和小立领衬衫更显文艺内涵,他在十佳青年表彰大会上领过奖,在杂志社组织的省级论坛上压轴演过讲,接受过数次电视台采访,经历的大场面不少。可他面对杨劲,总有一种虚张声势的儒雅,和吹弹可破的尊严。   “官大一级压死人。”杨劲没有官架子,总编很不愿意归因于此。   可他在镜头前、在话筒前都可以神态自若,在杨劲面前,却连基本的表情管理都要刻意。   跟这位新领导的几次接触,总编总是发挥失常。   杨劲说:“管理的问题,也是管理者的问题。但这个时代不要搞□□会,这几个人的罚款,我觉得没必要。”说完看向社长:“我看过最近几期杂志了,优点也很明显,这是十几年的积淀,达到这个高度也很不容易。”   李清一在门外枯站几十分钟,没听清里面说什么。   社长和总编出来,总编顺手把一沓单据丢给李清一。乘电梯下楼时,李清一发现社长神色如常,总编脸色难看。大概碍于李清一在场,总编几次欲言又止,出电梯时,社长说了句:“一个领导一个风格,努力适应一下。有能力,肯出力,对杂志社肯定是有利的。”   当天下班前,李清一就收到了财务退款。 第16章   晓晓为李清一安排了一场相亲。   两人一直互通有无,李清一告诉晓晓转企安置费有两万多,听说局里的主管领导已经签字了,很快就要下发。还替晓晓惋惜了一下,说晚走半年就能多拿两万,早知道就晚点走。   晓晓不以为然。她旧话重提:“你别跟我说,你搁那耗着,天天看领导眼色,看戏精表演,就是为了那两万块钱。”   李清一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晓晓说:“钱当然是好东西,可就算明知道半年后有两万块,我还是选择离开。为什么?机遇更宝贵!再说,我早把那两万块赚出来了。”   说回两人的近况,李清一才得知,晓晓正在恋爱,对象也是离职后才认识的,至于认识的方式,和对象的具体信息,晓晓语蔫不详,但她抛砖引玉,说为李清一安排了一个相亲。   “这可是我经过多方考证,为你的个性量身打造的。”   李清一对晓晓敬仰有加,连带对她介绍的相亲对向,也无端生出信任感。两人互加了微信,对方也没有过多寒喧,三言两语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当天下班前,群里已经沸成一锅粥。此前,群里另有男生加了杨劲微信,早把他拉进群里,他屏蔽了群消息,从不参与群聊。   篮球群当天晚上有场比赛,对阵某知名开发商,比赛地点在该开发商新建的高档小区运动会所。由于对方是单位,组织者格外用心,球队里负责对接的人也很积极,私信每个人,确定到达时间。当天下午,群里一直在讨论战术,越到下班讨论得越热烈。   啦啦队也受到了同等程度的重视。   这种业余篮球队,十个里有九个半都只有男生,活动星崩儿出现一两个女生,也肯定是某个成员的女朋友。他们这个球队不一样,女生占了半壁江山,而且,个个都懂球,人人能上场。这一点外人看着新鲜,也不排除有人专门为了这个氛围才留下来打球的。   每个女生都收到私信,问能不能到场。李清一明确回复了,去不了——相亲就在当天晚上,一早就约定好的。   群里信息迅速滚动,有人说:“GO队来不了,女队谁组织一下,要当好啦啦队,这是我们的闪光点。”   女生插嘴:“赢球才是闪光点吧。我听说对方有一个在省队当过陪练。”   男生马上反击:“省队怎么了?一个省队的,架不住我们的默契配合。”   芸芸发出一条信息:“无论输赢,你们都是我们的MVP,我们永远是你们的啦啦队。”   此言一出,群里信息马上又爆了。有人相继发出玫瑰、捂胸、感动的表情……   还有人说:“芸芸,就凭你这句话,今晚的你的饭钱我出了。”不知是感动还是反讽。   突然有人截过话题问:“GO队怎么不来?”李清一出勤率很高,偶尔明确表示不来,尤其这么重要的比赛,还挺少见的。   别人替她答:“又要相亲。”   “相亲不能换个时间?”   “就是!相亲重要还是比赛重要!”   “啦啦队要穿队服吗?GO不来谁组织啊?”   又是一串疑问,桃子说:“行了行了啊,GO队是正经事,你们又不可能跟她谈恋爱。”   火过为灰:“就是!你们又不可能跟她谈恋爱。”   紧接着,小灰灰又@桃子:“相亲8点能结束吧?我记得之前都很快。”   ……   组织者也给杨劲发了微信,杨劲说有事,去不了。回复完,杨劲顺便打开群聊,粗略一翻,净是这些乌烟瘴气的对话。   ※※※※※※※   诚品书店。古堡般弧形的旋转楼梯,纵横交错的线条,浅棕、深灰几种淡雅的颜色穿插,虽地处闹市,却刻意打造得文艺而幽静。   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李清一是第一次光顾诚品。   她在办公室衣柜里备了两套衣服,一套是篮球服,一套是稍显正式的灰蓝色连衣裙。   连衣裙是偏硬挺的西装面料,后背拉链,剪裁十分合体,穿脱时手肘和肩膀都要小心穿过,拉链合上会勾勒出曼妙的腰线。   为了搭配这件不常上身的裙子,她特地穿了一双裸色圆头淑女鞋。   站在诚品书店内,看到人们随意地窝在角落里,沉浸在书页文字里,她才觉出一点不自在,似乎牛仔裤和宽松的T恤才和书店的氛围更配。   她以为对方还没到,正留连眼前别致摆放的书架时,对方已经站到她的身边。   李清一毕业以来相亲无数,这是第一次,她从对方眼里,看到与众不同的东西。   不是刻意的礼貌,不是意外的惊喜,不是恍惚的神游,是交杂着笃定和欣赏的熟悉感。   之前在微信上互相报过大名,男孩省略了自我介绍。   直接问她,是先在书店里逛逛,还是去吃饭?他说书店隔壁是家商场,购物、用餐、看电影等一切相亲所需配套设施都具备。   李清一说自己第一次来诚品,能不能先陪她逛了逛。“如果你不太饿的话。”   男生咬了咬下唇,带着笑意重复说:“如果我不太饿的话……就听你的,逛逛再去吃饭。”   男孩穿了白衬衫,衬衫舒展、笔挺,不像是穿了一天,下班直接赶来相亲的。   二人在人文社科、外国文学、哲学心理学区域浏览,挪着小碎步子,偶尔就某本书交流几句。远远看去,有种浅淡的默契,不像是相亲初次见面的男女。   外人看来,二人还是登对的。   男生说楼上有阅读区,咖啡也不错,提议上去坐坐。   李清一礼貌地说:“还是不要了,初次见面,各自看书有点怪。”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书店,坐在披萨店里时,男生终于忍不住:“我们是初次见面这件事,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李清一一时语塞,脑中问号翻滚,冒昧地直视对方,在大脑中搜索记忆。   男生被看得久了:“你大一体育课选了篮球,大二选了游泳,是不是?你在马哲课上看小说,下课其他人都走光了,你还在看,有没有这事?你们宿舍有个女生经期晕倒在图书馆,你到处找人帮忙,你都不记得了?”   李清一眨眨眼:“你是我们学校的呀?”   男生五官挤在一起,做了个认命的表情:“算了,你确实不认识我——可是,那天是我背你宿舍同学下楼的啊!她口水都流我肩膀上了……”   李清一手抚前胸,目光游移不定,在回忆里搜寻。   “我去!”男生有点卸气。   后来熟悉起来,马宁对李清一说:“看你当时那样,我恨不得把你头盖骨掀起来,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记忆存储区。”   披萨上桌后,李清一才豁然开朗:“噢!原来你是那个马宁!”   同专业四个班,有些大课一起上,点名的时候,老师确实念到过“马宁”,也听别人提起过“马宁”,毕竟文科班男生少,虽然不在同班,可宿舍同学还是会提及其他班男生。   “可是,晓晓说,你是他研究生同学呀。”   马宁用三角铲铲了一块披萨,放在李清一盘子里:“有什么问题么?我考研跟她同校啊!毕业时,我知道你去了一个什么杂志社,名字挺长的,我也没记住,我以为就此别过了呢……最近,我知道晓晓换了工作,就在校友群里跟她聊了几句,她一提到前工作单位,我立刻联想到你了……这不……”   李清一默默理了理逻辑,心里暗暗为晓晓竖了大拇指。这前情概要,这约会地点,可不就是量身打造的么!   打破了“初次见面”的局促,这顿披萨也吃得更加融洽。   两个人都撒开刀叉,用手抓起披萨吃。边吃边聊,共同认识的人、共同上过的课,不同时时间去过的同一家校外餐馆……   吃过饭,马宁提出送李清一回家,李清一婉拒,说自己还有事。   马宁也没再客套,走之前略迟疑,低下头说:“你今天这裙子……还挺别致的……我记得你上学时不会穿这种。”   李清一心中惬意,这种惬意贯穿此次见面的始终。分别前,还是刻意撑起了几分陌生感和礼数:“工作了嘛,跟以前还是要有点变化,谢谢。”   “是不是要送你回家?其实,我也没怎么相过亲。”   李清一摇摇头,二人已经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   马宁低下头,轻抚下额头,似觉得自己上一句有点冒失:“那……你注意安全,回到家告诉我。”   一切妥当周全,马宁终于大步流星地走了。   ※※※※※※※   商场设计成“天井式”,两侧商铺隔着“天井”遥遥相望。健身房装了巨大的落地玻璃,会员锻炼自成风景,也是招揽顾客的变相广告。   “天井”对面就是西餐厅,李清一和马宁走进去、落座、点餐、交谈,健身房里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杨劲下班直接去健身,提前约好的,健身教练已经准备就绪。   不同于健身房里龙精虎猛的鲜肉教练,这位健身教练是半路出家,不惑之年练就一身本领,原本是这家健身房的会员,肌肉的线条加上岁月淬炼的沧桑气质,让他格外受欢迎。   杨劲跟他半师半友,熟知彼此的锻炼习惯,最后几组动作后,杨劲走出器械区,在跑步区踱步喝水,教练等着给为他做肌肉放松。   杨劲眼看着李清一走进对面的西餐厅。   一对年轻男女,用心但并不隆重地修饰过,彼此不熟又客套地迎合,一看就不是正经吃饭的。   杨劲刚才练到肌肉脱力,正慢慢找回知觉,小口抿着瓶里的水,走向窗边。   室内光线明亮,映出身后一排跑步机,以及跑步机上环肥燕瘦,机械地消耗着卡路里的男男女女。   从这个角度看,李清一和杨劲的身影重合,前者完全笼罩在后者的阴影里。   久候未见人,教练走到他身后。   “是不是想说年轻真好?想回20岁重新体验一次?”   杨劲回过头来,见教练和他望着同一方向。   “不想。”   “那你看个什么劲儿?我看看——这种没什么呀,街上一抓一大把……”说完和他并肩,扭头看着他:“最近没出去玩吧?”   杨劲又小口喝了一口水,目光还是粘着对面的橱窗:“还真没有,你不是说,熬夜、饮酒,健身的两大杀手吗?”   教练扬了扬眉:“对对,没错,是我说的。没想到你这么听话啊,不让你熬夜,不让你喝酒,也没禁止你干别的。”说完拍了后杨劲肩膀:“得,改天哥哥带你去步行街,中外美女,四海妖孽,望梅止渴。”   杨劲:“我不渴。”   教练:“别嘴硬,你这个年纪,还是要成家立业,一日三餐,柴米油盐,过正常的……生活。别学我。”最后三个字,说得挺正经。   杨劲一仰脖,喝光瓶里的水,喉结翕动,咕咚咕咚。   对面,马宁说了句什么,李清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拿手蒙住额头和眼睛,为掩饰尴尬,她扭过头来,看向窗外。   杨劲同时转身,随手把空瓶扔进门口的垃圾筒里,咣当一声。   “我是不想学你,可时代不一样了,过去你被骗,那是概率,现在你被骗,那是必然经历。”说着往回走,又突然停下来,问教练:“现在那些小姑娘,有一个算一个,你看得透吗?” 第17章   李清一和马宁在公交车站分别时,还没有下雨的迹象。   夏至前后,白昼漫长,天色尚未全暗,路灯却已亮起。   待李清一感觉风中有腥气时,一大半天空已经被低沉的黑云占领。妖风起,卷起街边的尘土、碎屑,她觉得小腿刺痛——可能是石子,可能是边缘锋利的纸或塑料,在她腿上划了一下,又无头怪一样,被东拉西扯的风拽去别处。   户外的人们瞬间逃遁,马路上汽车喇叭声也变得闷闷的,大雨将至。   李清一用软件叫出租车,没有车接单,软件一直提示她加小费,她加了十元小费,依旧没人接单……冷风裹挟着大雨浇到头上时,公交车站只剩下她一个人。   商场入口距离公交车站只有两三百米,此刻跑过去,会被淋湿更多。   她犹豫一下放弃了,把身体贴向灯厢广告牌,抱紧双臂抵御冷风冷雨,裙摆和裸露在外的腿全湿了。   杨劲驶出停车场时,雨正下得疯狂。   他拐上主街,挡风玻璃被雨糊住,厚厚的雨幕瀑布一般。雨刷左摇右摆,忙得脚朝天。   路口的绿灯变成倒计时,这个灯肯定过不去了,他再次放慢车速。路过公交车站时,刚好看见李清一。   公交车站八面透风,凄风冷雨里,李清一瑟缩着,灰蓝色连衣裙被雨打湿,腰部以下变成深色,胡乱贴在身上。   风刮得毫无章法,雨也跟着东抹西扫,杨劲视线范围像是一幅沙画,小编辑的身影时隐时现。   他车速越来越慢,在公交车站不远,终于停了下来。   停下的车没引起后视镜里人的注意,三秒钟后,车子又缓缓倒退,在李清一面前摇下车窗。   雨水和雨声同时涌入,杨劲说的第一句话被吞没了。   他只好提高音量,喊了声:“——队长!”   两人隔雨喊了两句话,李清一别无选择,像块没拧干的抹布一样,坐进了杨劲车里。   车窗摇上时,李清一的头发还在滴水。   她尽量不挪动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因为被淋湿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想尽快驱散尴尬,好跟这位不太熟的队友说几句感谢的话。   杨劲刚运动完,室外又闷,他把车里的温度调得挺低。   “好大的雨,根本叫不到车……”李清一边说边从包里掏出纸巾,去擦顺着头皮流到额头上的雨水,擦完额头,又胡乱去抹下巴和手臂……   她这样一动,湿皮肤和皮座椅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让李清一的自说自话更加尴尬。   杨劲驱车驶过路口,低声问:“去哪啊?”   二人通过电话,电话里,杨劲的声音也是低低的,提不起兴致那种。   李清一谨慎地说:“就是您走的这个方向,顺路把我放下就行,这雨不会下太久,雨小了应该就好打车了。”   杨劲不可置信地斜了她一眼,继续看路,没什么兴致地说:“别又是去球场。”   从上车到现在,李清一的手机一直有提示音,她狼狈中不忘回复手机信息。抬起头来说:“今晚有个比赛。”这算是默认了。   杨劲闻到李清一身上的雨腥味:“这段不好停车,前面找个地方,你先叫车,出租车来了我再走。”   “那样最好了,太谢谢了,要是没遇上你,我现在还在抱着广告牌取暖呢。”正说着,感觉脊椎骨窜上一阵凉意,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冷颤。   杨劲扫了眼空调温度,没动。   李清一手机又响,她看了一眼,举到杨劲脸侧:“他们还让你也去呢!那边也下雨了,比赛推迟了一会,才刚开始——我跟他们说,碰巧遇到了你,他们就说让你也去——对了,你不是小灰灰的舅舅吗,小灰灰也在呢,他今晚还是首发——你要去看看吗?”   李清一忍住身体内部的颤栗,隔着湿哒哒的流海,目光清亮地看着杨劲。   杨劲见她嘴唇颜色透着青紫,终于伸手把空调关了。   “叫到车了吗?”   李清一切换到打车软件,没人接单。   他这么一问,李清一才意识到,此人虽然来群里玩过两次,可跟大家还很陌生,也没打算跟大家打成一片,她可以这样对相熟的群友,但是这种天气,力邀他去看球,就有点不知深浅了。   “你重新定位一下,再重新约车试试。”雨势减弱,杨劲把车停在路边,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觑无一人。   李清一照做,然后向后拢了拢头发,抱着湿漉漉的包说:“那个……雨快停了,我去地下通道等车,谢谢您了,开车小心,再见。”   说完作势要开车门。   这车的门把手设计得隐蔽,她划拉一下,没找到。   车也没动。   “车到了再走吧,你这么下车,不大合适。”说着靠向椅背,掏出手机来,“你们这帮人一直这么闲吗?”   真的有人@他,群里刷了99+条信息,最近几条是问GO队打到车没,什么时候到,芸芸和桃子分别@他,问他要不要一起来。   李清一有点局促:“也不是因为闲,工作生活都有压力,打球一来锻炼身体,二来解压放松,不是挺好嘛。”   杨劲鼻子里哼一声:“你工作是有压力。”   李清一不解其意:“都有压力,都需要一个释放途径吧——你回家有重要的事吗?没有就一起去呗?”绕来绕去,又绕到这里。   还是那个人畜无害的眼神。   杨劲随意回翻手机里的聊天记录,抬眼看她:“篮球有那么大吸引力吗?”相亲都拦不住你。   李清一毫无惧色:“不光是打球,这帮人也有吸引人,你不觉得吗?你以后慢慢会发现的。”   杨劲想到了小灰灰,心想吸引力没发现,共同点倒是有,都是四六不靠的个性,没正形儿。   打不到车,意料之中。耗了一阵子,杨劲重新发动车:“我送你吧,顺便接我外甥。”看了眼李清一膝盖上的水渍:“顺便让他给我洗车。”   李清一没半点迟疑:“我给你洗,我弄脏的,我给你洗。” 第18章   杂志社不成文的规定:学校放暑假,杂志社也放暑假,只不过这种事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他们在教育局机关楼里,自然要低调一些,因为机关是没有寒暑假的。   但是放假前有两项活动:第一项是选题大会,第二项是采风。   选题大会难熬程度五颗星,今年已经提前预订了办公楼里装修风格最严肃的会议室,编辑部也早下发了通知,出完第六期杂志,就进入选题大会准备阶段。   会议日程三天,杂志社全员参会,不许请假,除了生理需要,不得随意进出。还有,会议全程不允许开手机。   会议主要内容,是杂志社全体对当年下半年和来年上半年的选题进行筛选和审核。发行部、广告部提出意见,编辑部内部也要有意见。   每个责任编辑都要报选题,每个参会者都要提意见。提出意见不能笼统,不能没意见,不能只破不立,不能跟前面发言的同志持同样意见……   全程还要录像录音……总之就是终极折磨。   第一声蝉鸣,昭示盛夏来临,也提示选题大会的开幕。   第一天,会议开始前十几分钟,大家各自锁门,在走廊里碰面,等电梯下楼……芽姐和她屋同事一起出来,故意落在后面,等着社长。   李清一希望电梯快点来,这样就不用跟领导们同乘,领导们却紧走几步,赶上了这趟电梯。   听见芽姐在身后说:“他不参加吗?”   社长没说话,总编替他回答了:“肯定参加啊!分管领导呢,这么重要的会,他不参加在办公室里坐着干嘛。”   这间会议室李清一熟悉,去年的选题大会也是在这里开的。中间一张椭圆长桌,编辑们坐北朝南,面向领导,像接受审问。   杂志社对着装没有要求,李清一穿了一件白T恤,把薄棉的格衬衫搭在肩上,抵御空调的冷风。   会议前五分钟,她感觉到有人进来,屋内瞬间安静,她没有回头,猜想来人就是那位分管领导。   杨劲西裤白衬衫,衬衫是小立领,这个小设计把他的形象鲜明勾勒出来。他径直走到社长和总编中间的空位,坐下来。   李清一闻到淡淡的清凉的香气。很陌生,但是并不反感。   等社长说“咱们开始开会”时,她才随意翻开笔记本,顺便扫了那位“领导”一眼。   在座的人里,见过杨劲的是少数。如果有人会读心术,会听到此刻会议室里,接二连三爆出心声:刷刷刷,每人心里的小尾巴都在摇。呼呼呼,每人的内心都在惊叹。紧张呀,迷醉呀,惊艳呀,意外呀。   李清一不在其列。她没办法生出任何心理活动,她的肢体是软的,神经是通的,但她的心是木的。   她努力压抑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猛烈,像充气过度的气球。   好在社长在说开场白,因为杨劲在场,那些话说得格外有高度、有逻辑、有情怀。   也给了李清一宝贵的清醒时间。   社长说完,总编问杨局长是否有指示,杨劲摇摇头说:“开始吧。”   总编开始点将,从另一本刊物开始,按照负责的版面顺序发言。   适应了自己的心跳后,李清一才撒开目光,把杨劲当作视野里的人物之一,短暂地看了半秒。   杨劲自打落座,就一视同仁,表情欠奉地看着虚空,听着别人发言,时而在本上记几笔。   他对李清一,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   一上午会的会议,连第一个版面的选题都没议完。   每轮发言结束,总编都问杨劲有没有意见,杨劲表示没有,倒是听得很认真。   上次淋雨后,李清一感冒一场。现在感冒收尾,嗓子发炎还没好。   座次原因,她被排在最后几个发言。   针对发言编辑的选题内容,她提了两点意见,说完自己也不知所云,好像自己的观点前面的人都说过。   好在大家在紧张之后都陷入疲惫,也没人追问。下一个发言的人停顿了一下,她嗓子一阵痒,咳嗽出声。   本想闭气忍住,想不到一连咳嗽四五声,越咳声音越响,整个胸腔都产生了共鸣,她只好捂住嘴,别过头。   旁边的人递过她的杯子,杨劲的目光也跟着扫过云,随后扭转头。   后面人的发言被咳嗽打断,社长见机行事:“您看,要不咱们先吃饭,下午接着讨论。”   杨劲欣然同意:“也好。”   ※※※※※※※   一年一度的选题大会,杂志社本来都很重视。   今年,杂志社改制加易主,换了分管领导,新来的副局长没表露一点倾向性,让人掂不出斤两,领导的忐忑又增一分,编辑们的压力又大一分。   李清一准备得很充分,她的紧张原本是适度的,可没料到,稳坐高堂的这尊佛,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下午开会前,李清一假借上厕所之机,理了理来龙去脉,思前想后也没个逻辑关系,只有同事们几个词浮将上来:挺帅的,空降,有背景。   还有几次球队里的接触,显然不是一眼望到底的角色。   下午再开会,李清一就释然许多。   说到底,眼前这位是自己领导的领导的领导,差着几个级别,看这意思,断不会在公开场合表现私交,况且,他俩也没什么私交。   李清一把注意力转移到会上来,后来的会就没那么难熬了。   下午五点,会议准时结束。   今天没轮到李清一报选题,她得到散会的指令,手上动作行云流水,把会议材料和笔一股脑夹进记录本里,也没跟人多做交流,就溜出了会议室。   其他人相继起身,桌椅碰撞声响,杨劲当然不便即刻离去,总编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汇报什么,社长也候在一边。   总编继续说:“按照您上次的指示,对上次出版事故,我们没再执行罚款。特殊时间,确实应该加强激励——对了,上次出事的小编辑就是她——”说着,看向李清一座位,一把空椅子。   “啊,已经走了……我们杂志年轻编辑挺多的,典型的新手编辑,想法多,语言风格贴近读者,但是心浮,做事不稳妥。事后我跟她说,让她加强业务学习,让领导重新建立对她的信任感……”   杨劲看着那把空椅子,没说话。   社长插空问:“杨局长,您也是刚刚接触我们杂志,这种视角非常宝贵,加上杂志转制之后,要正式面对市场检验,未来一年的选题也非常关键,您对今天的选题有什么意见,还请您指出来,我来通知他们改进……”   杨劲翻转手背,瞄了眼时间:“我本来想听完所有选题,再发表看法。目前看来,今天的选题,没有新意,有种教导主任训话的感觉,耳提面命式的内容,以前的家长或许会买账,可是家长买学校的账,不是买杂志内容的账。”   一语中的,杂志多年来的发行渠道,都是以教育系统内部订阅为主。   “现在体制改革了,这种系统的力量会越来越弱,杂志迟早要直面市场,直面每一个单独的学生、家长。纸媒辉煌期已经过去了,去年国内几大都市报的经营数据,想必您二位都有关注,所以明年的选题是一次试水,不必做颠覆性改动,起码要有一个方向,有那么一两个点,能吸引到受众,让他们主动掏出钱包。”   杨劲这番话,有几个专业术语,外行铁定说不出来。   社长和总编心下都叠了个小褶,表面自然称是。   杨劲回到办公室,忍不住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篮球群。有人在讨论新出的手机,加上几句胡乱调侃,这个气氛,铁定当天晚上没有安排活动。   他鬼使神差调出微信通讯录,翻到李清一的好友申请,点了“接受”。然后迅速锁屏,收拾桌面,准备下班。   当晚开车到家,杨劲再次拿出手机,新加的好友没有留言。   他点开GAME OVER的朋友圈,限时三天,空空如也。头像也不是自拍,是个卡通动物。   太阳刚落山,长夜漫漫,无所事事的感觉居然很陌生。   他给小灰灰打了个电话,那厮也窝在家里,说刚吃完饭,意外地问:“小舅舅,今天是回来早了还是出去晚了?吃饭了吗?”   杨劲反问:“你的篮球小伙伴呢?今天不打球了?”   小灰灰不以为意:“今天哪有活动啊,不是明天吗——不是吧,小舅舅,你还玩上瘾了?那明天来呗?”   “你们除了篮球,还有别的活动吗?小范围的,私底下约那种,比如……”   “有啊!有一阵子打麻将上瘾,还组织去过2次夜场,再有就是谁过生日吃个饭,还有单纯的吃饭,也没啥名目……噢,对了,还组织旅游呢。”   “女生也打麻将吗?”   “女生不打麻将,哦对了,芸芸偶尔会来,不过她也是看得多打得少。”   “那吃饭怎么不叫上你们?”   “谁?你说女生啊?吃个饭还分性别吗?吃饭就是群里喊一嗓子,谁爱来随意。”   “哦……”杨劲莫名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明天更3章。   后面内容还没想好怎么放,请先关注作者weibo:晋江吓我一跳   有骗粉嫌疑…溜了 第19章   第二天, 选题大会继续召开, 员工早早就位,领导相继入席。   其他人发言时, 李清一低头认真做笔记。   她新洗了头发, 白板T恤罩了件竖条纹吊带裙,乖巧清爽,毫无攻击力。   很难将此人跟球场上大开大阖、大吼大叫的无性别生物联系起来。   按理说,众人的目光如有停留,应该在发言人身上。但李清一总觉出些许异样, 抬起头来, 刚好对上杨劲的目光。   杨劲无视他人, 直直地看着她。   会议刚刚开始,大家都在精神饱满地或看或听, 众人的目光交错、汇聚, 没人留意这二人短暂的四目相对。   杨劲的目光直截了当:我认识你,你是那个打篮球的疯婆子。   李清一迎上去,毫无怯意:才看见我?装得挺好, 请继续。   但这个旗鼓相当的对视, 只维持了五六秒,因为会服来倒水,穿制服的女孩恭敬地伸出手来, 在杨劲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拿走了杨劲的杯子。   李清一低下头去,这才意识到, 在这个场合,这张桌前,两人完美诠释了“云泥之别”一词。   随之而来的,是与那次罚款有关的记忆。   批.斗大会开了好几次,责任划分和处罚办法也公布了,最后还是上座这位男士一句话,免去了对一线小编辑的罚款,也顺带解除了其他同事的连带责任,卸去了李清一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轮到李清一发言。她思路早已理好,手上是几个常规栏目,只能规规矩矩地报选题,她刚说了几句话,就见杨劲变换坐姿——原本靠坐,倾身前来,把脸转向她。   这个动作立刻引起了他人注意。   总编立刻提醒:“清一,你大点声儿。”   李清一稍作停顿,把呼吸调匀,才继续汇报选题。   常规选题报完,李清一提出一个调整栏目的设想:把原本用来填充版面的小栏目撤掉,增设教师的教学故事。   她强自镇定,把自己的想法尽量充分表达出来,说这个栏目占用两个胚(page),以师生的故事、教学的感悟、班级趣事为主要内容,看似是闲篇,实际上故事类文章更吸引读者,老师和学生都会喜欢。   她补充说:换一个角度来看,新设版面也与整个杂志的风格和“减负”的风向一致,倡导积极的态度和生动的氛围,又不是生硬的说教。   针对这个栏目,她本来准备了几段话。读到一半时,她撒开稿子,把想法切换成大脑自动生成的语言,把想法娓娓道来。   针对这个栏目,其他人各自提问,没有颠覆性的反对意见。   李清一最后说:“栏目名字还没想好,也请大家帮忙斟酌。”   说完扫视一圈,再次与杨劲目光相遇——   “杨局长,您看……”   社长凑过头来,充满期待地看向杨劲。   李清一还没品出味道来,杨劲就收回目光,冲社长点了点头。   前面的选题中规中矩,李清一这个新栏目,总算跟杨劲前一天的要求靠了点边儿,社长于晦暗中发现一处亮光,欣然去找杨劲确认。   选题大会第二天,李清一完成汇报,心中重担卸下,后面的人再发言,她也能稍微走个神儿,想点别的。   这几天,她把手机里的聊天软件都设置成不提示新消息,来电也静音了。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群里肯定炸锅了。   每到此刻,时间的流逝活像一只慢性子的蜗牛。   她已经脑补散会后的流程:夹起笔记本就走,先上楼关电脑,然后把球服、球鞋装进包里,趁晚高峰没来,去坐公交车。   先在球场外跟小强汇合,二人去小超市订两箱矿泉水,喊两个男生过来搬,去球场的路上顺便踩踩点儿,看看有没有适合打完球聚餐的饭店。   办完这些事到球场,其他人也应该都到了。   思路顺畅、计划完备、万地一失。   只等着社长的一声“散会”。   社长果然不负众望,散会指令下得干脆利落。   所有人蠢蠢欲动要离席时,稳坐的杨局长有不同意见:“等下——社长。”说完欠了欠身子,表示对社长的尊重:“报了新栏目的留下来,栏目名字还要是先确定一下。我们一起商量——”说着左右各看一眼,社长和总编哪敢反驳。   其他人无声作鸟兽散,留下李清一和芽姐。   芽姐四点半要接孩子放学,这两天开选题会,她早就耐不住,人虽然坐着,心已浮在半空。   她手里也有一个新增设的栏目,是为配合广告投放设的,并不是她的主观提议,名字也早确定了。   “各位领导,我那个栏目……”   杨劲意外发现还有人没走,只好翻到记录本的前几页,才发现这位叫杨芽的编辑确实也有一个新栏目。   栏目名字基本确定了,没什么好讨论了,杨劲注视杨芽,频频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芽姐装了弹簧一样,欠起屁股:“那各位领导,我先走了?”   只差发射指令。   3V1,李清一坐在他们三人对面。   “来,说说你的想法吧。”   杨劲臂展开,搭在桌面上,占了社长和总编的桌面,却不以为意。   夏日傍晚,夕阳带了热度,烙铁一样,从三人背后的窗射进来,在桌面投下三个斜斜长长的影子。   杨劲坦然地看着李清一。   语气是一种坦然,眼神是另一种坦然。   似乎对时间的流逝喜闻乐见,又在细致观察李清一,从她的回应里寻找不耐烦的因子。   趁着众人散去的混乱当口,李清一迅速在本上划了几行字。   现在,她迎着刺眼的阳光,面对三个凶神恶煞的黑影,强迫自己诚恳又耐心地汇报。   “我有几个备选的栏目名字,觉得都不是很贴切,相对贴切一点的,又不那么吸引人。请各位领导赐教。”   李清一照着本子念了提前拟好的几个栏目名。   然后抬起眼眸,看向杨劲,又左右各注视一秒:“看各位领导有没有更好的提议。或者对这个栏目的意见,我会立刻改进。”   这四个人的讨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三个领导你一言我一语,四十分钟就过去了。   李清一故意避开领导,听到社长、总编锁门声后,又等了一段时间才下楼。   一出电梯,刚好碰上杨劲。这也算不上什么巧合。   一楼正门卷帘门早已落下,他直直地站在一楼大厅,胳膊下面夹个NIKE的鞋盒,认真地研读墙上的招生政策。   那面墙上张贴的内容无人维护,政策内容还是两年前的。   李清一一出现,他就走过来:“怎么这么磨蹭,活动早开始了吧?”说着加快脚步,往后门走。   倒好像李清一要跟着他走似的。   下楼前李清一看了一眼群,她在群里被呼叫了数次,没看见杨劲发言。   “你……您……杨……领导!”   李清一停在门口,左边是出口,正对着马路,右边是停车场,没想到杨劲直奔出口去了。   杨劲心想,说话还结巴,怎么当上队长的。   “我车坏了,你怎么走,我跟着你。”   李清一:“哦哦,我,我坐公共汽车。就前面那站,221,七站就到了。” 第20章   当晚活动结束, 各自回家后, 李清一打开几个女生的小群,郑重地发出一段话:“还有一件事, 具体原因我不解释了, 你们对小灰灰那个亲戚都放尊重点。”   鉴于此前吃饭时,李清一绘声绘色叙述了带杨劲坐公交车的经历,这个没头没尾的告诫,没引来任何质疑。   相反,几个女生纷纷用表情回应, 桃子发的表情是:给大佬上茶。   关于李清一迟到, 且和杨劲同时出现, 李清一是这样解释的:在公交车站碰上的。   当晚杨劲接了电话,带小灰灰先走了, 没一起吃饭。   其他男生喝酒, 女生单独坐了一桌。   李清一不吐不快,把带杨劲坐公交车的经历,剔除关键信息, 给大家“重现”了一遍。   “我俩相继上车, 我刷完卡往后走,这哥就被售票阿姨点名了。”   “这位师傅,您刷卡了吗?”李清一故意吊着嗓子, 学售票阿姨说话。   “我只顾着往后走,找有利站位,也没注意她喊谁。结果, 阿姨连喊了三遍,那车座位少,车厢中间空着,他就站在那,不知道自己就是呼叫对象。在售票员的指导下,乘客们自发围观了他。”   女生里有人问:“他为啥不刷卡?”   李清一:“他不知道售票员在喊他啊。”   那人接着问:“那他上车为啥不刷卡?”   李清一一拍她的后背:“重点来了!他大概不知道上车要刷卡。”   一桌人都瞪大眼睛,有人嘘她:“GO队,不带这么损人的啊,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坐公交要刷卡吗?”   李清一认真反驳:“我只能理解为阶层不同。贫民窟女孩不理解上层社会的人类。反正他身上没有卡,而且,他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叫做‘师傅’!”   “噗哈哈哈哈……”全桌爆笑。   小强说:“我看出来他是有钱人,可差距也没这么大吧。”   李清一讲到关键处,倍感万众瞩目:“喛!重点来了!所有人都看他时,他慌忙地看向我,眼神特别无助……那个当时——你们理解我的心情吗?”   芸芸这次很认真地在听:“然后呢?你借钱给他了?”   李清一说:“场面太尴尬了,你想想,一车下班族、白领狗,盯着一个……”   李清一想说“一身名牌”,可杨劲的衣服,李清一没认出牌子。   他又想说“西装革履”,好像也不贴切,杨劲穿着休闲衬衫。   她卡住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大家纷点头:“嗯嗯嗯。”意思就是了解了,知道了,你不用找词了,接着往下说吧。   “还好我手快,掏出备用的公交卡,给他嘀了一下,然后把卡塞进他手里。”   “女神!”   “大好人!”   “积德积福!”   “了不起!”   这帮女人,身体能量释放完,一定要打嘴炮,越说越夸张。   桃子眼尖,问了个细节:“那他的鞋为啥在你的包里。”   李清一背了没有拉链的水饺包,俗称买菜包,自己的衣服鞋子装进去,还有空间。   被这么一问,李清一也很坦然:“我们大家都知道,坐公交嘛,要像踩滑雪板一样,侧身,叉开双腿,这样才站得牢嘛!可这先生面向车前进方向,直直地站着,一手扶着吊环,像这样……”   李清一蹬开椅子,假装手拉着吊环,做了个前仰后合的运作。   样子滑稽,大家又跟着笑。   “他自己都站不稳,鞋当然拿不稳了。我就接过来,替他背着了。”   隔壁桌有人听到只言片语:“队长,我也站不稳,下次你也要给我背鞋……”   女生齐齐说:“滚——”   李清一坚持把故事讲完:“果然,这哥下车忘了刷卡,还好我长了个心眼,就抢过他手里的卡,帮他嘀了一下。”   比约定时间迟了近一小时,李清一单肩背着大包走在前面,脚底生风。杨劲最近几年都没坐公共汽车,居然有点晕车了,精神不济,只好走在李清一身后。   杨劲赤手空拳跟在后面,眼看着同一具身躯,一小时前还唯唯诺诺,现在又虎虎生风。   毕竟人家刚刚帮了他,紧赶几步问:“为什么下车也要刷卡?”   李清一速度没降:“按站计费,上车刷一下,下车刷一下,不然怎么知道你坐了几站?”   杨劲:“那不刷会怎么样?”   “扣全程,且不打折。你刚才刷了几块钱?”   杨劲说:“两块吧。”   “不打折就是四块。投币要四块。而且你才坐了七站,这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20多站,你想想,全程得多少钱?可贵啦!”   公交车按站计费,已经实行好多年了,本地人常常告诫外地人:“下车记得刷卡,否则扣全程,可贵啦。”   但仔细想想,线路再长的公交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也就三四十公里,十几块二十块,传说中的“可贵啦”能有多贵呢。   李清一只是复述本地人常讲的话。从这个角度想,她已经很好地融入了这个城市。   ※※※※※※※   出租车上,小灰灰显然没玩够:“小舅舅,咱们去哪啊?”   “送你回家。”   “那你呢?”   “我去见一个人。”   小灰灰没问杨劲要见谁,这两年他在外地读书,杨劲的生活圈子小灰灰根本不了解,再加上杨劲虽然没比小灰灰大几岁,在他面前却刻意维持着长辈的尊严,一方面是拉不近的距离感,另一方面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有加。   杨劲等了等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着我有事就自己走,干吗叫你一起,叫上你又不带你去,把你送回家了事。我说得对吗?”   俩人坐在后排,目光在反光镜里相遇。   面对杨劲冷静又凌厉的目光,小灰灰眼神里是清澈的无奈。   “什么时候开学?”   小灰灰别过脸去,看向夜色里的街景:“还早呢。”   “你今年大二,放暑假可以实习吧?收收心,我给你联系一个实习单位,你提前返校,直接去单位报到。”说完,似乎真的在搜索大脑里合适的实习单位。   “人家实习都是刚放假就去,哪有快开学才去的。”   “放寒假我提前给你联系。”   小灰灰呼哧呼哧喘气,气得不想说话,车窗外光影流离,在他脸上流水般滑过。   过了一会,终于想到反击的点:“那些实习的都是奔着就业,大四简历上能多写一条工作经验。你们不是要我出去吗?可能明年就走,还实什么习。”   杨劲感觉到了他的抵触。侧过身来啧啧嘴:“这也是为你好。我看你这个暑假,玩得有点没边儿,一个篮球,不用天天打吧……”   小灰灰皱眉急急否定:“我没天天打!”   “是,你没天天打,可你不打球的那一天,也是跟打球那帮人混在一起。”   两人身高差不多,可杨劲一身坚实的肌肉,侧着身,把左臂搭在小灰灰脑后的靠背上,存在感更强,压迫感明显。   但他语气平和中正:“你这个年纪,要把目光投放得高远一点,守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你那个篮球群里,有一个算一个,我看啊,都没什么大出息。”   小灰灰恨恨地转头看他:“你说谁没大出息?”   杨劲回身坐正,仰脖放松放松肩颈:“那你说那堆人里谁有大出息?那个谁是货车司机吧?那俩对位的是小学同学还是初中同学?”   “人俩是发小儿。”   “是,发小儿,都没读大学吧?还有那个谁,虽然在铁路上班,我看他上三天休两天,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人家铁路职工都那样,他挣得一点不少,算上工时费,没准儿还比你多呢。”   杨劲不以为然:“就那还挣得多?吃个三十五十的饭,还AA?”   小灰灰看了看周边标志性建筑,离家还有段距离。“你不懂,我跟你不是同一个物种,我不跟你探讨这个。”   “还有那几个女的。除了那个芸芸小点儿,其他的都一把年纪了吧?网上说的大龄剩女。有男朋友的结婚的谁还天天这么疯玩?你真要认真经营那个朋友圈子?跟那种女的混在一起?整天二呵呵的,嘴没个把门的,嗓门又像破锣似的,大家一起没学历、没品位、没追求、没事业,你觉得你后半生还有希望——”   小灰灰窜了个高,转过来,打断杨劲的话:“首先!单身不等于剩女,要那么说,你还是剩男呢!其次!那种女的是哪种女的?那个队长是全日制本科毕业,人家现在是记者,写文章的,比我这毕业没工作的强多了。我倒想融入那个圈子,我也得有追求有事业才能配得上人家;再次!要是在你眼里,我们这帮玩得好的跟你不在一个层次,那你以后就不要跟我们玩,你去健你的身、吃你的安眠药、逛你的夜店、泡你的马子、当你的侦探、治你的心理疾病去……”   话有点说重了,小孩没收住。小灰灰吞了口唾沫:“师傅,停车!”   出租车左后车门上了锁,从里面开不开。杨劲看小灰灰扳了几次把手,手都是抖的。   只好从右侧下车,把这头发怒的小瘦牛放出来,看他鼻孔喷着怒气走了。 第21章   杨劲约的人, 是省二院的呼吸内科顶级专家, 响当当的业务副院长,方杰女士。   方杰是许言午生前的闺蜜。在国外进修了大半年, 刚回国没几天。   除了同父异母的姐姐杨锐, 方杰是跟杨劲最亲的人。   许言午意外离世后,方杰成了可以与杨劲共同缅怀、谈论已故母亲的人。   最近两年,二人见面不如前几年那样频繁,可每年总要见上一两面,而且, 每次会面必谈许言午。   杨劲从方杰家出来, 已经快十一点。   方杰独居, 是位上得厅堂下不得厨房的职业女性。杨劲在她家喝了一肚子好茶,加上打球消耗体力, 到家就饿了。   严格执行健身教练指令的话, 晚饭是不能吃的。最好是不吃,退而求其次,吃点水果、酸奶、坚果、燕麦, 实在熬不过, 就吃点鸡胸肉,那玩艺增肌。   杨劲冲了碗燕麦片,吃了几口, 不觉得饱,反倒越吃越精神,睡意全无。   料想不好, 想是方阿姨家的茶厉害。   只好换上运动服,关了灯,精神抖擞地去落地阳台玩器械。   这个地点、这个窗外的夜景,这个黑白背景里的男人,已经成了固定节目。   杨劲的失眠很稳定,也很顽固。他原本睡眠质量也不高,睡眠时间短,深度睡眠更是难得,夜里如果醒来,就要睁眼到天明。   后来许言午去世,他跟杨国强那种疏离的亲情也变了味,他在原来的家里再也没办法入睡,只好搬来这里独居。   白日里如何金戈铁马,到了晚上,必有此一役。为了确保每天能够入睡,他尝试了很多办法。经过多年实践,总结出最有效的四大助眠神器:喝酒、锻炼、安眠药、性生活。   其他三项,考虑种种后遗症和副作用,不能经常使用,他最常使用就是眼前这一招。   做完最后一组深蹲,汗顺着发梢滴下去,流进脊椎的凹槽里。   他把汗湿的毛巾随意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拖着关节几近失灵的“假腿”坐在器械上,额上的青筋缓缓沉入皮肤,享受身体能量刚好足够呼吸和存活的片刻宁静。   他不知道小灰灰是否安全到家。拿起手机拨过去,没人接,二十出头的少年,睡眠想必信手拈来。   他又想起小灰灰下车前说的话:“人家现在是记者。”“那个队长是全日制本科毕业。”“你以后不要跟我们玩。”“你还是剩男呢。”   这么一想,手就无意识划动通讯录,随手一停,下意识点开GO。   电话就这么接通了。   李清一在夜的最深处被电话吵醒,眯着干涩的眼睛划开接听,颇为痛苦地“喂”了一声。   杨劲一时语塞,想要挂断已来不及。   李清一眯线看了眼来电显示,间隔了半秒钟,她声音清澈几分,困倦中全力挤出恭谨语气:“杨部长。”   “呃……我就问问,你们到家没。”   “到家了。”李清一梦游接了这个电话,只会回答简单的是非题。   “噢……那,那早点睡吧。”   What   李清一心想,您都不看群聊的吗?局散了各自报了平安道了晚安的啊,轮得到你这个时间挨个关心吗?   “杨部长。大家都安全到家了,而且,他们都睡了,您不用给他们打电话问了。”   杨劲“咝”了一声。扶着膝盖起身,走去卫生间。“你这时候能不能别这么叫。”   李清一心想,这时候是什么时候。“那叫您……”杨劲微信叫什么,任李清一此刻的脑子,怕是搭不上线。   “你跟小灰灰一样,叫小舅舅吧。”   李清一:“……”   “哦,对了,我就是问问你,下大雨那次,你坐我车,有没有感觉空调特别凉?”   “嗯?”   “后来感冒了吧?”   “嗯?”李清一时刻要睡过去,完全跟不上杨劲的节奏。   “我就说么,我那车空调有点问题。行了,我知道了,那车的空调得修一下。”   ※※※※※※※   选题大会第三天,各路人马汇报完毕,社长、杨局长做总结发言。   往年选题大会没有分管局领导参加,都是社长总结。   今年杨劲坐镇,社长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毕竟结论性、方向性的话,还要需是终级boss来说。   杨劲的发言很“官方”。如果不看本人,也不听声音,只接收发言内容,你会以为发言人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说选题全面、针对性强,可见杂志定位准确,多年来经营情况良好;说大家的发言各有侧重,可见都经过深入的思考;说会议不拘泥于形式,可见编辑部贯彻了务实的工作作风;说会议高效,说明社长带出一个实干的团队,面对转制契机,相信这个实干的团队也能够迅速转变思路,适应市场。   最后,话锋一转,我来教育局时间不长,但我尽全力对这本杂志做了调查和了解,大家都是媒体从业人员,我们生在变革的时代,纸质媒体未来怎样,谁都不能准确预知。但无论何时,公众都有获取信息的需求,纸媒是一个平台,我们是信息的提供者,有朝一日,平台换成别的,信息不再印在纸上,我们依旧是信息的提供者。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应时代变迁,提供公众需要的信息,提供有效的、即时的信息,提供经得起市场检验的信息……   李清一听闻此番论述,心下也吃了一惊。不知是当了领导练就了鼓舞人的本事,还是本就是这块料,才当上了领导。   总之褒扬中指出不足,鼓舞中提出要求,绵里藏针,要求杂志社对部分选题再做调整,只是不必再开这种大会,具体调整再和总编、社长商议。   基层员工大喜过望——总之选题会开完了,每年扒层皮的例行程序结束了,后续爱怎么调整就怎么调整吧。   散会前,办公室主任宣布采风日程:此行采风目的地山东,明天各自做准备,隔日出发,日程一周,回来放假,直至学校开学。   这事早在选题大会召开之前,杂志社就七嘴八舌讨论过了。买火车票、联系旅行社、行程安排,都是边讨论边做的决定。   所以全体参会人员,对这个通知都不意外——除了杨劲。   他连创刊号都翻了,却不知道杂志社有个每年一采风的传统。   会议气氛轻松起来,几个女的商量要不要带游泳衣,男同事研究火车上带什么酒,连社长都问芽姐,去哪买遮阳伞和防晒霜,他紫外线过敏。   杨劲被冷落了。他看向李清一,她正跟旁边的同事聊山东大馒头,同事说,山东的馒头,山西的面,喜欢主食的一定不要错过……   众人没有散去的意思,杨劲率先离席。   背影消失在门口时,办公室主任才意识到,这次采风没有请示局领导,现在火车票和行程都订好了,当着他的面,直接宣布了,这事办得,有那么点不稳妥。   ※※※※※※※   此后的某一天,篮球群又组织打球。   男生先打全场,火过为灰没上场,换了衣服在场边溜达,不时瞄一眼球场入口。   女生们在恶搞。   她们总玩在一起,又总给男队当啦啦队,早就配齐了一身啦啦队服:白衬衫,短裙,白色运动鞋。衬衫款式各异,短裙颜色也不统一,但站齐了在场边拍巴掌,就别有一番气势。   呐喊声夹杂着笑闹,在球场上空环绕播放,小灰灰溜达到角落里,莫名烦燥。   他最终按捺不住,走到啦啦队身后,凭身形找出小强,示意她跟他走到安静的地方。   “GO队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她到哪了?”   小强脸上挂着来不及收敛的笑:“她到哪了?都到威海了!你来打球就安心打球,姐姐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小灰灰拧眉:“威海?”   小强挑了挑他的下巴,身高差问题,要伸直了手臂才能够到。   “别人不来,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咋的?对姐姐有别的心思?”   小灰灰别开脸去:“少来……她出门了?”   “嘻嘻,不逗你了,队长旅游去了。”   “旅游?跟谁去的?你们都没去。”   “非得跟咱们玩啊?谁还没几个圈子……她们单位组织的旅游,真的在威海,山东七日游。”   小灰灰眼神真的灰了:“你们都知道?她怎么不在群里说一声?”   “公是公,私是私,人家工作范畴的事,犯得着跟你们请示吗。你也有她微信,干吗不自己问她?”   一个球飞到场外,小灰灰迎上去接住,奋力抛给场上的人。   然后走回小强身边,馋着脸说:“强哥,我问你也是一样的。”   当天的活动过后,发现GO队没来,群里确实有几个人问。   还有人@GAME OVER:“跟同事玩有意思吗?还是咱们一起好玩啊。”   “哪天回来啊?给你接风,咱们组织一个特别场。”   “今天桃子又上四步篮了,那画面老震撼了,你快回来给我们洗洗眼睛。”   桃子:“放屁,那是裁判的问题,我明明只走了三步。”   小强:“GO,今天有3个人问起你,想不想知道都有谁?”   小灰灰发了一个表情:啪!你死啦!别说话啦!   下面有几个人跟了“阴险”的表情。   ※※※※※※※   作者有话要说:  具体年份模糊化了,纸媒走下神坛约在2012年,手机支付兴起约在2016年,只为故事服务。   作者已写到17万字,有了顿悟,大家此刻看到的,是在顿悟之前写的,所以剧情节奏很(划掉)略差,请包涵~   为将这个顿悟发挥到极致,本文结尾几章可能会请假,但肯定不是坑。能力范围之内,我要让这个故事无限接近完整。放心食用!   剧透“下章杨部长要被异性调戏了…… 第22章   杨劲坐在观众席前排, 朋友搞花头, 非要看什么表演。   其实这种表演谈不上艺术享受,主持人握着啤酒瓶说着东北话, 节目编排也很粗糙, 一会情歌对唱,一会蒙古舞,一会换成一男一女说几个荤段子,台上烟雾缭绕,台下居然坐满了观众。   观众席分两层, 连楼上的私密区域也坐得满满当当。   不太想沉浸表演里, 他就随手拨开手机。   群消息提醒数字已经变成三个点, 可见聊得多热闹。   最近几屏对话,全是其他人对GAME OVER说的话。   他看到小灰灰冒了泡, 就点开他头像, 跟他说了句话:“散场了?”   小灰灰秒回:“嗯。”   “玩物丧志。”   小灰灰没理他。   等了一会,再看手机,小灰灰仍旧没理他。   群里话题继续, 他又翻了几屏, 没发现GO队回复。   渐渐的,他感觉气氛不太对,楼上的、身后的观众都在看他。   他看了看左右的朋友, 他们也在看他。   几秒钟后,他才发现,引导众人目光的, 是舞台上的胖女人——今晚的压轴主持人。   没错,本场演出的压轴,驻场台柱子,不是气质型。   她化了夸张的腮红,扎两个羊角辫,站在舞台边上,支着腿,脚尖匀速点地,一手环胸,一手托腮,还把拇指放在嘴里啃来啃去。   观众里已经有人忍不住笑了。   继而,身边有人鼓掌,越来越多调笑的目光看向他,舞台上的胖女人做出个请的手势,他不由自主站起来,轻盈地跨上一步,走上舞台。   “这位先生,您好。”   杨劲:“您好。”   胖女人双手托腮,再次看向观众,不知她做了什么表情,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先生,别怕,我之所以请您上台,是因为您长得很……”她故意吞下后几个字,观众席立刻有女声接道:“帅。”   “这位先生,我们简单交流一下,不会影响到您的家庭。”   底下又是一阵哄笑。   “请问您贵姓?”   “我姓杨。”杨劲心想: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另外,这什么鬼节目。   “杨先生!下面我要问一个在座女嘉宾都想问的问题,请问,您——结婚了吗?”最后四个字,故意放轻、抻长,甜得像拔丝地瓜的丝。   果然,压轴主持人不靠颜值,靠的就是这张嘴。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杨劲骑虎难下,面对上千观众,又不好甩脸子。   “没有。”   “哇……”胖女人和观众齐声喊道。   胖女人表示很欣慰:“好,那么才有下一个问题,请问,您——有女朋友吗?”   全场屏息。   杨劲漠然答道:“没有。”   “各位女性朋友,各位女嘉宾,如果你跟男伴来的,请稍加注意,因为我刚刚看到,有几位男士已经奋然离席……”   “哈哈哈哈哈……”   “杨先生,我冒昧地评价您一下。”   杨劲:“请讲。”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舞台光线,看到台下几个朋友笑得拧成一股绳,他索性不再抗拒了。   杨劲的嗓音醇厚自然,经过话筒加工,比女主持人的公鸭嗓悦耳多了。   “刚才您在台下,看您第一眼,您的衣着品位,您的发型气质,给我的印象是——骚。”   场下一阵骚动,杨劲不为所动。   “与您对视的一刹那,我在您眼中看到了羞涩,这时,我又改变了对您的印象,我觉得您是——闷。”   全场都期待她抖下一个包袱。   “刚才您上台,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若有似无”读得跟诗一般。   由此,我判断,您不是骚,您是——闷骚。”   台上台下,全体高.潮。   杨劲舔了舔嘴唇,无奈地低下了头,似真的有了三分羞涩。   奇怪的是,舞台上,一个西装男,一个肥硕女,几句调笑,却把舞台气氛搞到顶点。   杨劲被胖主持人恭送下舞台,主持人又高声喊了吉祥话,然后是演员谢幕,演出结束……   杨劲被几个朋友簇拥着,走出夜场。看了眼手机,亲外甥没有回复,他显然是打定主意不回复,而且是带着打车分别时同样的情绪,拒绝回复。   ※※※※※※※   杂志社的采风,转了山东省几个有名景点,在泰安和曲阜停留时间最长。去泰安主要是登泰山,在山顶住了一晚,看到了日出,山东是教育大省,杂志社主做教育,曲阜又是孔子的故乡,在曲阜是深度游。   单位这边,杨劲的工作量委实不多。   对教育局而言,他是初来乍到。他的分工,目前只有杂志社是明确的,其他还悬而未决。杂志社放假,相当于给他也放假了。   赶上杨锐过生日,提前安排好,一家人要吃顿晚饭。   杨国强也将受邀到场。   杨锐本想去父亲家吃团圆饭,试探了杨劲,他听说要和杨国强同席,答应得本就勉强,要是再去父亲家,这弟弟铁定不会出席。   杨锐本来也没官二代的包袱,婚后生活向来不讲究排场。只请阿姨做了顿可口饭菜,夫妻、父女、母子、姐弟小聚,吃顿温馨的家宴。   杨劲最后到,只带了一束花。跟小灰灰找瓶子插花时,跟稳坐餐桌的父亲对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父子两人极少碰面,早几年尤甚,因此这种会面隔阂再所难够。   全靠杨锐夫妇和小灰灰调节晚餐氛围。   席间聊到某个杨劲的小学同学,去年结婚,今年儿子出世。杨国强对着全桌人说:“到什么年纪,就干什么年纪该干的事儿。成家立业不丢人,搞什么独身、丁克,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就是逃避家庭责任,过两年才要自吞苦果。”   杨劲举杯轻晃两下,碰了下小灰灰的杯沿,小灰灰急忙去举杯,杨劲已经一口把酒干了。“成家立业也不见得就是人生赢家。”   杨锐夫妇对视,姐夫说:“杨劲,你最近刚刚升迁,新单位还适应吗?你这个人生阶段,也是时候为个人打算了。”   杨劲不想看杨锐夫妇谨小慎微地绕弯子:“姐夫,别再给我安排相亲了。你也知道,前两次都跟政党会晤似的,有个女的给我讲了国家领导人最新的执政理念。”   姐夫:“你不是喜欢政界名媛吗……你前一个女朋友……”   杨锐捅了捅他,用力过猛,他杯里的红酒差点漾出来。   小灰灰咬着筷子,警觉地观察现场气氛。   在明确的冷场之前,他及时放下筷子:“姥爷,您慢用。我吃完了。”离席上楼前,回眼看了一眼小舅舅。   杨劲用纸巾象征性地擦了擦嘴:“姐,生日快乐。”放下纸巾时,又扫了一眼杨国强,算是离席礼节。   小灰灰只有寒暑假回来,所以屋里陈设简约,除了几个手办,别无他物,显得空荡荡。   “小舅舅,我爸说得是真的?政界名媛。”   杨劲斜靠在电脑桌旁,随手提起一个手办,发色和妆扮都让他十分不解。他把玩一会,随意地说:“也算不上吧。”   “是你英国的同学?”   杨劲点头。   “那后来咋分了?”   杨劲目光犀利,轻蔑地看他眼:“你有意见?”   小灰灰伸手拽过一个人形枕头,按在怀里:“不敢不敢,小舅舅,我只是想,什么样的女生能收了你。”   杨劲把手办戳在桌上:“我提前回来了,等她回来时,她爸已经把她的人生规划好了,J市海关。”   说给自己的小外甥听,杨劲没什么戒心。   “她家是J市的啊?”   “嗯。准确地说,J市是她家的。”在意识形态领域,这就是句混话。   小灰灰领悟后,惊讶地张大嘴,像含着一枚鸡蛋:“啊……这样啊……那很登对啊。”   杨劲扯扯嘴角:“登对?我回我家,他回他家,才叫登对。我去J市怎么登对?她家教很严格,读书、出国都是她爸一路安排好的,我只是半路杀出来的,她没办法为了我改变人生轨迹,她所谓的抉择,其实是一早就被抉择好的。”   “小舅舅,那你有没有努力过?”   “不知道算不算努力,我去过他家,坐在他家沙发上,跟他爸谈过。当年我多大?毕竟二十几岁,我深思熟虑说出的话,在他爸听来,都是无稽之谈吧。那算是一次正儿八经地谈判,最后,他爸客气地说,家里阿姨请假,就不留我在他家吃晚饭了。”杨劲尽量不碰心里的那根弦,平白叙述。“后来非正式的交谈也有过几次,但是,他爸那个身份,又岂是会考虑我意见的人。他自始至终想做的事,就是把我剥离她女儿的生活。”   “小舅舅,没想到,你在择偶市场上居然被鄙视了?”   “没有被鄙视,是没有考虑你这个选项。先说异地离这么远,我说那我到J市来,人家又说你来J市白手起家,凭什么让我女儿幸福。”杨劲无奈地摊摊手,随手在腿上搓了几下,叹了口气。   小灰灰第一次见杨劲这个神态,他撇撇嘴:“小舅舅,我不会选你那么苦的路,我喜欢的人,一定是心胸坦荡、简单执著的人,互相奉若神明,不会扯上别的。”   杨劲翻了个白眼,起身要走:“那得恭喜你了。”   “哎哎!哎!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劲拿下巴点了点桌上的手办:“跟你有代沟,还是你们聊吧。”   小灰灰把怀里的人形抱枕一递,那家伙弹性极好,翻着白眼凑到杨劲眼前:“我妈还让我劝你见见这一个,说眼界学识相当,各方面都合适,看来他们都拜错了佛,瞎忙叨了。”   杨劲嫌弃地拨开抱枕,等小灰灰下面的话。   “小舅舅,今天听你说完,我更可怜你了——求而不得,孤独终老。只能我们收留你了。”   “——你们?”   小灰灰故意吊着说:“对啊,我们,我跟我女神。” 第23章   杨劲心说女神都是够不着的, 够着的都是女神经。   小灰灰显然意犹未尽:“她可不像你那个豪门千金, 端着。她特别好,豪气、大方, 在她眼里众生平等, 跟她接触特别舒服。”   杨劲打断他说:“打篮球的吧?”   小灰灰被说破心事,咬了咬下唇,一时哑口无言。   杨锐家所在小区是知名开发商所建,夜色里,小区绿化和照明设施和谐共生, 颇具设计感。杨劲在小灰灰房里走了两个来回, 欣赏窗外夜色, 顺便等小灰灰坦白。   没想到,小灰灰一直没说话, 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这样倒让杨劲觉得, 此刻该坦白的是他自己。   小灰灰知道,杨劲看不上打篮球那帮人,在他眼里, 那个圈子里的人层次低, 没追求,整天削尖了脑袋玩,不务正业, 玩物丧志。   越是这样,他就越需要获得杨劲的认可。   某种程度上,在这所房子里, 杨劲对话起来,最舒服、最贴心的就是小外甥。反之亦然。   所以,小灰灰近乎祈求般期待杨劲的认同。   杨劲想说:你看到的人,跟我看到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杨劲想说:球场上吆五喝六,跟你们称兄道弟,豪气得像个男人。工作上榆木疙瘩一个,勤奋有余天资不足,一说就哭,一骂就蔫,跟“优秀”这词一点不沾边儿。   杨劲还想说:“你这女神我认识,哭起来像个猴子,办事不牢靠,软趴趴不盯事,除了跟你们打球释放天性,工作上只会被迫交罚款……要脸蛋儿没脸蛋儿,要身材没身材,要学历没学历,要家庭出身没家庭出身,温柔可爱睿智善良的小姑娘多的是,她跟哪个也不沾边,你是混个篮球群走火入魔了还是咋的。”   可对上小灰灰的眼神,这些话他又没法说出口。   他只好说:“那个芸芸是不错。”   小灰灰目光灼灼:“不是。”   “那个小强也行,是个会持家的,你爸你妈肯定喜欢。”   小灰灰意识到,杨劲在嫖他。“小强是强哥。”   “那个桃子结婚了啊,你不是……”   “小舅舅,你继续说,你全说完,剩下的那个,就是了。”小灰灰此刻反倒淡定了。   “你跟她私下接触过吗?”杨劲心想,她可没闲着相亲。   “怎么才叫私下接触?帮别人搬家算不算?”   “有别人在场就不算。”   “那……还没有。”小灰灰说出实话,同时也有点沮丧。   杨劲心想,剃头挑子一头热,说的就是你。在心里跟人过了半辈子,连嘴都没亲上。   “她比你大吧?”   “嗯……小舅舅,你觉不觉得,她吃东西特别香,我看她吃饭,我自己能多吃两碗……”   杨劲不想听小灰灰对他人示爱,也不愿意直视他的眼睛,他觉得跌份儿,还有种隐瞒和窥探的罪恶感。   他说:“你头一次对一个人动心吧?舅舅给你三个锦囊,危急时刻用起来,保平安。”   小灰灰原闻其祥。   杨劲说:“第一个锦囊,把人约出来,单独约,约到明处。”   ※※※※※※※   从山东回来,李清一在火车上补了票,直接回家了。   她老家和工作的城市相邻,只是父亲住在县里,下了火车有40分钟车程。   正反算下来,李清一即将消失半个多月。   她回家之后,照常在群里聊天。PO过几张随手拍的照片,一张是一只大白猫,在外面打了败仗,虎着脸窝在沙发上。还有一张是风景,云山雾罩的山间小路,晨光勉强透过遮天蔽日的松林,路旁边的石墙长满青苔,远处指示牌上写着山名……   小灰灰默默保存下这两张照片,按捺不住,发给了小舅舅。   同时告诉杨劲,GO队回老家过暑假了,什么破单位,还有暑假。   杨劲压根儿不想听他磨叨。   小灰灰说,GO队回来之日,就是他开学之时。而且,她在老车站下车,他从高铁站上车,绝无碰面可能。   杨劲实在没眼看,说周末带你出去散散心吧,小灰灰说没心情,哪都不想去,连篮球群的活动都提不起兴致,少了一个人,像是少了菜里的大荤。   杨劲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选一个地方,周边省内,哪儿都行,我周末正好没安排。”说着调出小灰灰发来的照片,把山路指示牌放大,轻轻搁在小灰灰面前。   ※※※※※※※   正值三伏天。   县城不大,东南西北,沟沟岔岔,平整的土地上种满了玉米。   除了田地,就是山。此处商业发展缓慢,日薄西山时,县城的楼宇和街道渐渐失色,仍旧把舞台还给大自然。   远远近近,起伏连绵,全是山。傍晚远眺,墨色黛色青色灰色,色度有着微妙的差异,看上去又谜一般的和谐统一。   县城镶嵌在大自然风物里,薄雾点缀山坳,空气中的闷热迅速散去,居民们或吃晚饭、或乘凉、或散步,惬意到与世无争。   李清一生于斯,长于斯,高中在这里读的,这样的夏夜,她有幸享用了十几年。   吕山不是全县最高的山,但是吕山盘踞在县城入口,也是进入县城的必经之路,与其他绵延的山脉相连,由于它离人们的眼睛更近,即便太阳沉入山背后,仍旧可见山体浓密的阔叶植被,沉静的、饱满的绿色。   在淡淡夜色和鲜活的植物气息里,杨劲把车停在吕山脚下。   这里有一个铺着水泥的小广场,刚刚修缮完工,还散着新鲜水泥味。   小灰灰坐在副驾驶,好奇地四处打量。   杨劲说:“下车吧,就是这儿。”   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旅行,俩人吃过午饭才出发。跟着导航走,开了一段高速,畅通无阴,俩人心情都不错。   小灰灰仍在警觉地观察,杨劲已经推门下车。   吸入肺里的空气,明显是陌生的。夏日里难得有种清冽感觉,像掬一捧山泉水,喝下一半,流下一半在下巴上、衣襟上。   小广场建在山脚,有小小的坡度,扇形的“手柄”处,就是吕山入口。入口是一条缓缓倾斜的柏油路,再往上是石级,前面出现岔路,一条石阶路直通山上,杨劲看了一眼,还挺陡的。另一条绕到山体后面,明显坡度缓很多。   山顶隐约可见一座整饬一新的庙宇,红色飞檐沐着夕阳。   县政府近几年大力发展旅游业,吕山也是重点开发的景点之一,但目前还没收费经营,来往的都本地市民。   小灰灰摇下车窗,小声喊杨劲:“哎!哎!小舅舅,你回来!”   杨劲折回两步:“怎么了?”   “你低调点,万一让她看见。”   杨劲对他的忠告十分不解:“你来不就是让她看的吗?再说了,这县城是她家开的?怎么就这么寸,不早不晚,不远不近,你往这一站,就让她看见了?”   有个年轻女人拉着孩子意欲上山。   小广场稀稀拉拉停着几辆车,杨劲这辆最惹眼。   小孩三四岁,指着那车说:“妈妈,我知道这是什么车。”   妈妈问:“哦?什么车呀?”   小孩抢答道:“这是奇瑞车。”   妈妈心不在蔫地跟儿子交流:“宝宝好棒!是奇瑞车——不过,这奇瑞的标咋不太对劲儿?”   母子继续往前走,小孩又指着其他车说:“妈妈,这是这是大众车,这是东风车……”   人声四起,小灰灰的杨劲站在车边,眼看着人们从山脚的三岔路口涌来,轻车熟路地往山上走。   小灰灰和杨劲对视:“爬吗?”   杨劲:“爬个屁,要爬你爬。”说着猛地甩甩脚,“我去!蚊子撞腿了!”   小灰灰说:“噢。”   俩人带着外地人的新鲜味,蚊子格外喜欢,只好坐回车里、。   杨劲说:“给她打个电话。”   小灰灰眨眨眼:“啊?”   杨劲:“打啊!你跋山涉水跑来喂蚊子吗?”   小灰灰急中生智:“我手机没电了。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觉得,这个时间,给人家打电话有点冒昧……我先群里跟她说一声?” 第24章   翌日清晨, 李清一被晨光晒醒, 天光大亮,大概八点钟。   她听见客厅有动静, 椅子与地板摩擦声手, 门被敲响:“小溪,我今天得去趟单位。给你煎了个鸡蛋,趁热吃了再睡。”   李清一上小学时叫李清溪,县里有个挺出名的瞎子,专门给人算命的, 认识李爸爸, 免费给测了字, 说李清溪不好,叫李清一。至于怎么个不好, 瞎子也没明说。   所以李爸爸还是习惯叫她小溪, 李妈妈生前也这样叫。   “不是周六么,怎么还上班啊?”   “单位有点活,年轻人这两天都得去, 我去把事情跟他们交待清楚, 他们早上手,我退休也退得痛快。”   “那也不用这么早吧。”李清一边说边坐起来,在吊带外面套了个人棉半袖格衬衫, 两腿一钻,套了条短裤:“我跟你一起下楼。早市的香菇新鲜,我弄点回来包饺子。”   李爸爸去开鞋柜门:“你先把鸡蛋吃了, 别着急,我等你一会儿。”   李家南北通透两居室,李清一住在小一点的北屋,客厅里阳光遍洒,餐桌上摆着一碟淹黄瓜,李父吃了一小半,还有一个盘子里装着煎鸡蛋,单面煎的,黄还是溏心的,手法醇熟得很。   李爸扶着鞋柜说:“你盛碗粥,坐下来稳当吃吧。我早点晚点都没关系。”   说话的时候,爸爸仔细地观察女儿的运作。她一口咬下去,鸡蛋成了个大月芽。站在桌边大口咀嚼,衬衫颜色浅淡,略长,浅蓝色的牛仔短裤只露出一个边儿,女儿的腰腹轮廓透过衬衫,和两条细藕样的腿连成一条直线,阳光下说不出的清朗,带着莫名的生机和力量。   李清一嘴里嚼着鸡蛋,冲过来穿鞋,李爸爸说:“你还是慢点,有点女孩样子。”心中却略有起伏,他唯一的女儿,如今长成了大人样子。   楼下有邻居打招呼:“这是小溪啊?老也不见你回来。老李,你家这孩子越长越漂亮了。”   李爸爸悉心应着。赶在没人打扰时,掏出一把人民币,把夹在对折的钱里的零钱抓出来,把剩下的红票递给李清一。   李清一:“这干吗?我就买点菜,用得着这么多?”   李爸爸:“你去买双凉鞋。你现在这鞋……”指着李清一的低帮帆布鞋,“你这鞋,都是我们年轻时候下地干活穿的。我看着就捂脚,这大热天的,好好买双凉鞋穿。”   说着,把钱递过来,李清一往后撤了两步,笑嘻嘻地说:“哎哟爸,不识货啊,这是匡威呢,名牌……我不要啊,我自己有钱,买双鞋还用您给啊……”   李爸握着钱往她裤兜的方向插,短裤兜很浅,只是个装饰,根本装不了东西,李清一嘻嘻哈哈地躲,她爸爸一走近,她就跑远两步,俩人边扯落着,边往小区外走。   这小区连个楼号都没有,杨劲跟小灰灰正在楼底下兜圈子,眼瞅着李家父女出溜过去。   小灰灰张了几次嘴,没喊出声来。   估计是阳光太足了,呛嗓子。   眼看俩人越走越远,就要走出那道形同虚设的小区门,杨劲终于手插兜喊了声:“李清一。”   李清一回头张望,小灰灰看着她逐渐找到他们俩,然后觉出哪里不对,又诧异地看杨劲。   小灰灰循环在喉咙里的是“GO队”,小舅舅喊出来的是“李清一”。   这小区里都是老邻居,这俩男人的身形和打扮,太过于惹眼。李清一打发了爸爸,狐疑地折返回来。   看清来人后,她夸张地用格衬衫把自己裹紧,一副被地主老财逼债的赖账样:“你们怎么在这儿?”   随后想到眼前二位并不是普通玩伴,还有一个手握自己职业生涯生杀大权的领导,又谄媚地点了点头:“杨……”   小灰灰后背被猛地一拍,踉跄着往前迈了一步:“我们来旅游的,听小强说你家在这儿,就来看看你。”   他说得没错,小强帮李清一给家里寄过快递,地址真是她给的。   杨劲手搭凉篷眯着眼说:“你们这有啥好玩的?给推荐推荐。”   去菜市场的路上,李清一问一句,小灰灰说一句,终于把此行合理化了。   俩人开车来的,已经在宾馆住下了,听说吕县有山有水,来爬个山,顺便吃网评很好的烤鱼。   吕县离省会不远,很多人周末从省会驱车赶来,避暑爬山吃野味,这两年,吕县的旅游业发展得还不错。   这个时间,早市处于半打烊状态。地上摊着被人挑剩下的果蔬,摊贩也瘫着,一副卖不卖货都行的态度。   杨劲发现,李清一跟摊贩讲话时,口音与以往不同,尾音下沉,鸡毛蒜皮,毫无芥蒂,格外有股子豪气。   李清一腿脚利索,嘴上也利索,挑菜——付钱——走人,三下五除二,买完几样菜,转身往回走。   市场上有些怪异的商品,别说小灰灰没见过,就连杨劲也叫不上来名字。   大塑料盆里装满了青蛙,上面盖着铁丝网,俩人看着这盆黑乎乎油光光的冷血动物,半天没挪步。   小贩刚答对完其他顾客,把钱往身前的腰包里一塞,走过来说:“母豹儿20,公狗儿10块。”   小灰灰没大听懂:“20一斤吗?老板。”   老板穿着黑色长靴,这段路两旁全是水产店,地上是稀泥,空气里是腥味儿。“20一斤?想什么呢小兄弟!你外地来旅游的吧?你去饭店问问,炖好的35一只,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李清一折返回来,刚好看见两个与早市氛围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她手上提着菜说:“走啦,快走啦。”说着拨开人流迅速往回走,杨劲和小灰灰连忙跟上。   回去路上,李清一走在前面,杨劲见她手里的东西有一定份量,给小灰灰使了个眼色,小灰灰心领神会,上前帮忙,被李清一拒绝了。   明明东西挺沉,可她还是脚步轻快,像一条本地鱼,对这片水域十分了解。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会捉虫,已读章节显示更新可忽略。   作者专栏里有个预收《连理》,给个面子,收藏一下咯。 第25章   ※※※※※※※   李清一把菜送回家, 带他们就近吃了早饭。   吃早饭时, 李清一问他们想去哪,杨劲无所谓, 小灰灰被推到台前, 他只知道吕山,于是,李清一说,你们行程紧,也只够爬个吕山, 其他地方只好等下次有机会再去。   “还有什么其他地方?”杨劲用白得异常的廉价餐巾纸擦擦嘴, 漫不经心地问道。   早餐店在李清一家附近, 炸油条的锅架在室外,他们也坐在室外, 日上三竿, 食客不多,李清一眼见杨劲抽出僵硬的餐巾纸,用优雅姿态擦了擦嘴, 像刚咽下去的不是豆腐脑, 而是一口年份酒。   李清一心说:还有很多其他地方,只是老兄您的气质、风度,只适合会所、邮轮、北欧、迪拜, 不应该来山里喂蚊子啊。   嘴上却说:“好玩的地方还挺多。有个温泉镇,很多疗养院,我高中时学校组织去过;还有一个森林公园, 紧挨着一个大水库,可以钓鱼找就近的餐馆加工;还有一个道教名山,在邻县,也可以当天往返。另外,采摘、溜冰、户外烧烤之类,都是季节性的。”   李清一变身本地导游,杨劲擦完嘴,这番话他似乎听得挺认真,第一次跟李清一对视。   李清一移开眼,去看小灰灰。   小灰灰还在吃,年纪小肚子大,他吃了两碗豆腐脑儿,面不改色心不跳,正在吃第二张金丝饼。   咸口豆腐脑儿在北方很常见,但金丝饼算是当地特色早餐。   小灰灰和杨劲都是第一次吃,李清一也没在外地吃过。   白面被扯成细丝线,盘成一张饼,用油煎至金黄。面丝酥脆,油而不腻,配豆腐脑儿刚刚好。   小灰灰手上这张饼是后加的,刚炸好端上来,他一手捏着送进嘴里,另一手在下巴底下接着。酥脆的饼丝掉进手心里,他再把手心的饼渣倒进嘴里,吃得兴致盎然。   杨劲抬手看了看时间,小灰灰赶忙加速咀嚼。李清一说:“只爬吕山的话,时间比较充裕。这山有两条路,一条陡一些,是石阶,一条缓一些,是平缓的坡路,一般经常爬山锻炼的人,上山下山3个小时差不多,考虑到你们第一次爬,沿途看看风景,4个小时也足够了。”   ※※※※※※※   李清一连衣服也没换,还穿逛早市那一身,带着两个形容不俗的游客朝吕山方向走。   县城很小,看不出现代商业与传统农业、手工业的冲突与碰撞,一切自然流淌。   大小十字路口,行人、人力三轮车、机动车互不相让,又各自归位,只要眼前没车,行人就会理直气壮地闯红灯,留下李清一、杨劲、小灰灰三人乖乖等绿灯。   三人选了较陡的石阶路上山。   他们选的时间不大合适,晨练的人们正在下山,艳阳高照,暑热加持,上山的人很少,没能形成规模化人流,他们只好时不时停下来,为下山的人让路。   三人体力都不错。前半程,小灰灰跟李清一话比较多,俩人聊到群里的人,聊到某一场比赛,还聊到和他们同样性质的其他篮球群。   小灰灰进群较晚,问李清一桃子、小强还有熟悉的几个男生都是怎么进群的,李清一逐一回答,顺便搭上各自的生活状态。   杨劲没怎么插话,可他的大脑也被迫接收了一些信息:桃子进群前就结婚了,老公是海员,还是个大副,年收入不菲,只是每年有10个月漂在海上,只有2个月回家与桃子夫妻团聚,所以桃子才有大把时间跟篮球群的人混在一起。   小强未婚单身,她家里有个弟弟,她因为工作关系留在那座城市,父母和弟弟也都从外地搬来这里。虽然跟李清一同年,可她非常想结婚。   小灰灰是自己加的篮球群。他想找个寒假暑假能打篮球的地方,这个城市暑假太热,室外篮球场特别晒,寒假太冷,室外篮球场被积雪覆盖,根本打不了。他寒假到一家室内馆蹭球打,刚好篮球群在那活动,就加了进去。   杨劲心想,自己外甥爱打篮球,总比跟同学吃饭喝酒的好,况且小灰灰家境略特殊,不排除有些知道底细的同学,怀着别的意图接近他。   半山腰有个亭子,远远看到亭子时,三个人俱已累了。   李清一提议,到亭子歇歇脚,再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一路上,杨劲说话少,此刻他体力相对好些,走在最前面说:“我去买水,你们去亭子等我。”   李清一扶着膝盖走进亭子时,杨劲刚好提着三瓶水回来。   农夫山泉,两瓶冰的,一瓶常温。   那瓶常温水递过来时,李清一看到杨劲手心里还握着找回来的钱。她随口问:“多少钱一瓶?”   杨劲:“十……”   李清一接过那瓶水就走:“冤大头。我找他去!”   卖水的小摊在亭子对面,隔着那条石阶路。李清一走过去,跟摊主交涉。   杨劲远远地看着,听不清她说什么,隐约还是本地口音,她普通话和家乡话切换自如。   又看见李清一把手里的水瓶往那桌子上一墩,挺有气势。   小灰灰凑过来:“小舅舅,她不会跟人打起来吧?”   杨劲表情漠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小事精于算计,大事稀里糊涂。”   交涉了几句,李清一提着四瓶水回来了。   小灰灰拊掌:“女侠,快坐!快坐!”忙接过李清一手里的水,殷勤地帮她拧开一瓶,递回去。   亭子建在山腰凸起的岩石上,山下的居民区尽收眼底,隔着树尖可以看到远处山坳间的一汪祖母绿。   小灰灰指着问:“那就是你说的森林公园水库吗?”   李清一说:“那是个小水库,我说那个水库比这个大,风景也比这个好。”   小灰灰学着李清一的样子,脱了鞋,把脚搭在板凳上,两个人脚对着脚,面向风景对坐。   杨劲靠在另一侧的亭柱子上,五官完全隐没在阴影里。   小灰灰脚不老实,拿脚去点李清一脚尖,前两次,李清一下意识地收了收腿,后来发现小灰灰是故意的,就把腿搭到亭子外面,靠着亭柱子,出神地看风景。   小灰灰看了两眼,目光不敢久留,若有所思地举瓶喝水,没想到李清一突然伸手,轻轻托了下瓶底,水漾了他一脸,他被呛得连连咳嗽,脸也跟着红了。   李清一轻轻笑,继续远眺。   亭子偶尔有人来,有人走。   刚来了俩妈妈带着俩小孩。   六角亭,那两个妈妈拣了一边坐下,两个小孩跑到杨劲这一侧玩,伸手去够溢进亭角的树枝。   杨劲这一侧陡一些,底下是十几米的深坑,底下的树和藤生长茂盛,缠缠绕绕地伸出枝蔓来。   大一点的孩子突然恐惧地大喊:“大长虫!大长虫!大长虫!”边喊边往妈妈身边跑。   “长虫”是本地土话,学名叫“蛇”。小一点的原地僵住,哇哇大哭。   可是杨劲听懂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箭一般窜到伙伴中间,一把抓住李清一一支胳膊。   哇哇大哭的孩子被妈妈抱起来,两个妈妈试探性地凑上前去找,李清一甩开杨劲的手,也凑过去看,什么都没看到。   李清一用家乡话问大孩子:“在哪呢?大长虫?”   那孩子回到刚才的位置,指了指藤蔓叶子——一只肥硕的菜青虫,长了一只绿色的角,攀附在叶子背面,悠然自得,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重新上路,杨劲就跟紧了大部队,还有意走路中间。   后半程,话题就更加亲密一些。   小灰灰问:“GO队,你是报社记者?”   李清一看向杨劲,杨劲刚好看她,轻咳一声,等她回答。   她只好说:“算……是吧——不,不过,不是记者,是编辑。”   “噢!那编辑是干啥?”   “就是,改记者写的稿。”   “噢!那是不是比记者还厉害?”   “也不能这么说……”李清一不想费脑子。三人蹭蹭往上走,话题基本是原地踏步。   小灰灰又问她,大学专业、高考成绩等等。不管李清一答什么,小灰灰都一脸骄傲。   杨劲默不作声,只管往上爬,小灰灰扯着他,故意落后几步。   杨劲一脸意外:“干吗?”   “你走慢点,小心前面有蛇。”   两个长腿男士在拐弯处的缓步台停下来,坐在树荫下的石栏杆上,伸了伸腿。   李清一爬得义无反顾,眨眼间又上十几个台阶,角度关系,腿的比例被放大,小腿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带韧性的光,灵动异常。   “怎么样?小舅舅。我就说,我家队长很优质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灰灰:我女神真好看。   李清一:请认真看风景。   杨劲:有蛇,快保护我! 第26章   “怎么样?小舅舅。我就说, 我家队长很优质吧。”   杨劲收敛目光, 嫌阳光太过刺眼。“优质?在你们那算优质,我只能说, 你那个圈子不怎么样。”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行, 来都来了……我能带你来,就是给你机会,让你撕破那层朦胧感,这也是你成长的必经之路。”   说完这番话,拍了拍小灰灰肩膀, 继续往上爬。   小灰灰跟上:“小舅舅, 你说她会喜欢什么?我看她也不怎么化妆, 除了篮球,也没发现她有别的爱好, 她吃也不挑、穿也不挑, 她跟桃子姐还不一样,桃子姐喜欢漂亮的炊具,锅啊盘子啊……”   杨劲停下来, 带着几分长辈的郑重:“你想干什么呀?”   “我没想干什么, 她陪我们玩,回去以后,我送她个礼物, 不算刻意吧?”   杨劲打断他:“等等,等等,第一, 你对我有误会,我不是你的狗头军师,陪你招猫逗狗的,也不负责听你的小心脏扑通扑通。我单纯是看你傻,带你认请现实的。第二,现实是什么?现实是,这女的比你大不少,你回学校以后,你们思想政治老师点名,你答‘到’的时候,她没准正被男朋友扒光衣服。第三,你的人生才展开这么一点……”   说着用拇指、食指比了一寸,举到他面前。“刚好这么一点里,有一个让你看不透的。”   小灰灰爬得气喘吁吁,但气势并不弱:“我没你阅历丰富,没扒光过别人衣服,可我也没你说的那么目光短浅。我虽然没读过什么腐工学院,可我也在国内排名前三的大城市上学,我没你了解女人,但我了解人。”他把“人”字咬得很重。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旦决定跟你杠,就很有辩论天份,而且言语也不客气,骨子里没把谁放在眼里。“我没把美丑、学历、现实条件放在第一位,我觉得她好,是觉得她……”   一时找到不合适的词,他陡然停下来,奋力找寻合适的词,对自己的语言能力产生了嫌弃。   杨劲也没妄图说服他:“行行,行吧。你觉得她好,但你跟她私下接触还不够多——这点你不反对吧?好。她现在就在前面,你快捣腾几步,追上去,多跟看她几眼,多跟她说几句话,多让她聊聊她自己,这也是咱们此行的目的——这点你也没意见吧?”   小灰灰没话说。   杨劲跨着两个台阶,停下来喘气,看着远处的背影说:“去吧,你今天,要么表明自己心意,要么了解人家心意,两件事,你办成了一件,我这山就算没白爬。”   登顶前是一长串石阶,越爬越陡,李清一心境明朗,调匀呼吸,爬得相对轻松,后面两位心有忐忑,真气流窜,追得辛苦。   杨劲早放弃了加速,眼睁睁看着小外甥尥着蹶子爬,气结之下,他的两腿更像灌了铅一样。   再往远处看,李清一一袭轻薄、宽大的格衬衫,衣随风摆,有如飘絮,衣下两条劲瘦的腿,没有刻意强调,但这双腿,动态中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球场上她穿肥大运动短裤,办公楼里她穿得中规中矩,这是杨劲第一次,从背后仰视她。风撩起衣角,裸露的腿和牛仔短裤遮掩下的部分成了主角,不得不说,臀腿线条紧致,往上看,汗滴沿着脊椎凹陷处滑落,往下看……其实并不能看见什么,可一时之间,这些画面全在他的脑子里。   此时,少儿火过为灰赶超李清一,第一个迈过最后一级台阶,转回身来,向着山下万物,也向着李清一张开双臂。   正午时许,太阳透过杂质稀微的空气,把光和热推向大地。   吕山的庙宇和树木、吕县的街巷和居民,山水风物、□□爱恨,皆暴露于天光之下,无处遁形。   李清一对上小灰灰的眼睛,清澈、明朗、真挚、无邪,她一鼓作气,奋力爬上最后两个石级,同样张开双臂,搭上小灰灰的肩膀,光天化日之下,二人胜利相拥。   火过为灰心脏停跳了。   他僵直地站着,任由额角的汗流到鬓角,双臂虚拢着李清一,眼前一片白光……   李清一抱得没什么顾忌。   在球场上,庆祝进球击个掌、撞个肩膀,打球时合理冲撞,出于对双方的保护搂个腰,这些都不算禁忌。   其他场合打打闹闹,肢体接触也是常有。   她觉得自然而然,抱得挺瓷实。在她的感受里,小灰灰也是自然而然,毫无芥蒂。   可能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少年在时间的黑洞里清醒,李清一的重量在逐渐销减,她在渐渐松开他。   与此同时,他也在满目苍翠里看到了小舅舅——杨劲保持着攀爬姿势,在陡峭的石级之间仰望他们,像是极度疲惫,额上青筋暴起,大口喘气。   ※※※※※※※   暑假结束,诸神归位。   杂志社恢复朝九晚五,李清一也恢复了白天当编辑、晚上打篮球的“腐朽”生活。   大学校友兼相亲对象马宁与李清一从未间断过联系,两人偶尔见面,参加签售会、吃顿饭、见见来出差的二人共同的校友等,都是以朋友身份,并没有拔高主题,这样一来,李清一反倒觉得自在。   有几次,李清一要打篮球,拒绝了马宁的会面邀约。马宁就说:“我以前就知道你喜欢运动,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有机会带上我一起,或者我带你打羽毛球吧。”   篮球队的下一次活动定在一个特别的地方。   有多特别?这个场馆是标准的滑冰场,举办过多场国际赛事,因为特地为滑冰比赛而建,场馆虽然是密封的建筑,但是举架特别高,顶棚做了透光处理,整个场馆主体是一个标准尺寸的滑冰赛道。   赛道是椭圆形,中间部分分隔开来,做了羽毛球、篮球场地。   平时大家不喜欢来这个馆打球,因为没有滑冰比赛时,场馆光线不好,灯也舍不得开几盏。夏天倒是凉快,到了秋冬,场馆像个空旷的大冰窖。   许是这个原因,当天人来得少,但是杨劲来了。   女生休息时,男生打了会全场。晚上八点多,相邻的羽毛球场相继关灯,只留篮球场头顶的两盏,把人的影子投射到晦暗深处,若大的场馆里鬼影重重。   光线不好,场上打球的人,视野里自带蒙太奇效果,有两个男生因此提前下场,其中就有杨劲。   场上剩下六个人,全场3V3。   打篮球的人里,总有那么一个半个,是执拗分子。明明身高体胖,适合打中锋,偏偏喜欢外线投篮,尤其喜欢凭借三分命中率证明自己。   小宝就是这种人。   小宝身量大,年纪小。群里多数人,他都要叫哥叫姐,场下嘴甜,一口一个桃子姐GO姐强姐,场上爱较劲,任性起来,老是运球出三分线,展示自己的命中率。   狗屎运,这个三分球进了,而且进得干净得落——刷网。   场下刚好有人看见,给他叫了几声好。   小宝难掩兴奋,在场上吼了两声。   对手迅速发球,小宝却没急着回防。他慢悠悠往回走,仍旧沉浸在命中三分球的兴奋里,又吼了几声:“啊——啊——啊——”   打篮球的人,会把球场当作情绪的发泄场,小宝今天的表现,或许单纯只为进球,可能还掺杂了别的情绪,不得而知,但是,他吼得越来越大声,等别人发现异样时,他已经不吼了,弯着腰托着下巴,搁浅在场边,样子有点怪异,好像很痛苦。   探子小强冲进人群,片刻挤出来,招呼李清一:“GO!GO!快来……哈哈哈哈……快来快来……哈哈哈哈……”   她表情又忧又惊,又乐不可支,其他人的反应也跟她类似。   是的,小宝下巴掉了。   可能是喊得太专注,太动情,嘴巴张得太大,他的下巴脱臼了。   大家把他团团围住,纷纷表示真诚的关切,但无论多真诚,都掩盖不住滑稽感,一众人等掺扶的掺扶,拍背的拍背,总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切,总归对小宝脱臼的下巴没有帮助。他痛苦地托着自己的下巴,直不起腰来。   李清一挤出人群,跑去场边拿外套和包,另有人去收拾小宝的东西,准备送他去医院。   李清一快步走向停车场,同时拨通杨劲的电话。   杨劲走时跟就近的几个人打了招呼,李清一有印象,就在小宝命中“致命三分球”前后,感觉他应该没走远。   杨劲的车还没开出停车场。这个场馆跟光明有仇,停车场光线也暗,他不熟悉环境,仔细辨认着地面的灰白色单行线箭头。   屏幕的“GAME OVER”字样亮起时,李清一的身影也出现了。   她步履急迫,行动茫然。   杨劲轻踩了刹车,漠然地看着停车场出口的女孩剪影。   这些日子,二人工作中全无交集,打球时充其量算泛泛之交,杨劲接起电话,看到人影,忽然觉得疏离而陌生。   暑假爬吕山的人,跟眼前的人,似乎没什么必然联系。   李清一没作多想,听闻杨劲还没走,大喜过望说那太好了!你能不能陪我去趟医院?   杨劲看着由远及近的茫然身影,问:“你怎么了?”   李清一说:“不是我,是小宝——那个爱中远投的中锋,你知道他吧?他……受伤了,需要去医院处理一下。” 第27章   时间不算早了, 这件事换群里其他人说, 杨劲肯定拒绝——不是,是其他人都没熟到跟杨劲提这种要求。   杨劲在电话里问人在哪、去哪家医院、都谁跟着去, 李清一顺着他的问题一一回答, 心中也有了对策。   电话讲完,李清一也走近了。   但是她没认出杨劲的车,无头苍蝇一般,在晦暗中艰难地四处张望。   杨劲闪灯示意,同时打开车门锁, 她才发现所寻之人近在眼前。   车开到球馆门口, 小宝被一众人簇拥着, 扶上了车。   这个时节晚上已有几分凉意,队友给小宝披了外套, 好像“下巴掉了就要保暖”是天经地义的逻辑。   李清一向车外:“我去就行了, 你们回家等消息吧,完了事我把小宝送回家。”   李清一直觉杨劲不太想让更多的人上他的车,所以他先行自作主张了。   小宝吊着下巴, 不能说话, 弓着背低着头,窝在后座。   李清一怕他把口水滴到杨劲车上,还叠了几层面巾纸递给他。   好在附近就有家骨科医院, 杨劲顺利把车开到急诊门口,李清一扶小宝去挂号就诊,杨劲去停车。   杨劲回来时, 小宝已经坐在医生桌对面。   小宝说不出话,全由李清一代劳。她站在小宝身后,紧挨着小宝,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以示安抚和安慰,同时跟医生说着什么。   医生从打印机上拿下一张纸,和刚刚写好的一张纸一同递给李清一,对小宝说:“来,坐正一点,我看看。”   李清一木然接过单据,仍旧关切地看着小宝。   医生说:“我先给你复位——拿这单子去交费,这不用你。”   杨劲原本站在门口,闻言凑上去,李清一没留意他,也没及时把单据递过来。   医生多少受到些打扰,瞥了杨劲一眼,似乎认定他和患者不可能是一起的,没好气地说:“门外等叫号!”   李清一赶忙把单据递过来,用眼神安抚他。   杨劲识相地向医生点了点头,无声退了出去。   ※※※※※※※   真正在医院逗留的时间不长,医生没用任何设施,就把小宝的下巴“接上”了。   杨劲和李清一把他送到家。小宝下车后,李清一饶有兴致地讲了“接下巴”的经过。   李清一说:“你刚迈出门,大夫就对小宝说:‘坐正。’我以为大夫起码要拿几样器材,做些准备工作,比如……让小宝平躺呀,叫个助手呀,量个体温呀……”   李清一沉浸在讲述中。“估计小宝也是这么想的。大夫轻轻托起小宝下巴……”   大夫托起小宝的头,像抱着一个熟透了的大西瓜。没有一秒迟疑,小宝和李清一同时听到“咯噔”一声。   这声音小宝听得更为真切,因为他的颅内产生了共鸣。   皱巴巴的白大褂一闪,大夫已经闲适地坐了回去,五秒钟后,小宝才痛苦地哼了一声。   其实关节归位的一瞬,就已经不那么疼了。但小宝酝酿了情绪的,他后知后觉地把情绪释放了出来。   李清一讲完,杨劲刚好专注地并线驶上环路,李清一才发现,她的生动叙述没有得到热烈回应。   环路畅通无阻,路灯秩序井然,午夜的城市处处写着“清冷”和“寂寞”。   为了缓解突出其来的尴尬,李清一翻了翻手机。小宝报了平安,几个人对他表示关切。   只有小灰灰在群里问:“队长到家了吗?”   杨劲的手机放在倒车影像上方的空调出风口,他开了导航,微信的新消息不断,他偶尔撇一眼——他最近没有屏蔽篮球群。   李清一低头回复微信,但是杨劲的手机提示里,没有GAME OVER的消息。   李清一聊得很有节奏,你一句我一句,手机界面上,白色和绿色底纹交替出现,车里安静了将近十分钟。   最后,她草草发了一个表情,咔嚓锁了屏,直面车里的安静氛围,叫了声“杨部长”。   杨劲的分管工作已经明确了,他现在是杂志社的名誉社长,也是转企后应运而生的新媒体事业部部长。   被这么一叫,杨劲暗暗调整思绪,问道:“最近工作还行?”   “嗯……还行。”   “不算难为你们吧?”杨劲对选题和美术设计提出了一些新要求,编辑部正在逐步调整。   李清一摇了摇头,杨劲没看见,还在等她回应。   她想了想又说:“谈不上难为,改变是大势所趋,大家也都明白。”   这是两人第一次以同事身份说话。李清一在斟酌措辞,杨劲也觉得有点别扭。   杨劲不想在此时此地以领导身份与员工谈心,揶揄道:“你要是把玩时的热情放一半在工作上,杂志社就装不下你了。”   李清一:“没有,杨部长,我都是优先保证工作,业余才打球的。主要是,工作有点……压抑。”   杨劲斜她一眼,在品她口中“压抑”一词。   在李清一看来,杨劲这么看她,是觉得她在与领导“表忠”。她为强调自己确实是“优先保证工作”,诚恳地说了句:“真的!”   杨劲:“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压抑。”   说到两路上去了。   车子行驶平稳,杨劲又说:“像今天这样,你把对小宝的关心用在同事身上,把对篮球的热情用在编辑版面上,我保你不压抑。”   李清一没话说。   杨劲又说:“你单位肯定不知道你打篮球,对不对?”杨劲想说,你打球的样子,单位的人肯定想像不到,说了也没人信。   杨劲的话让李清一想到什么,她说:“对了,杨部长,小灰灰不知道我们认识吧?”   杨劲皱了皱眉,李清一重新组织语言:“我的意思是,小灰灰不知道我是您的下属吧?”   杨劲反问:“你告诉他了?”   李清一答:“我没有。”   “那他就不知道。”车子驶下环路,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5.5公里。杨劲又说:“到家在群里报个平安,刚刚有人问了。”   话音刚落,李清一电话响了。   李清一接起电话,杨劲就知道,不是小灰灰,不是小宝,不是桃子、小强。李清一使用一种杨劲不熟悉的语气。   “没有呢,还在路上。”   “快了,12点前能到家。”   “不是经常了,今天有点特殊情况……先送的他回家,没事了,不用打针不用吃药……哎呀,你不要笑了,这是极个别情况,又不是打篮球的都会掉……”   杨劲突然问:“是前面第二个路口吗?”语气很生硬,声音也盖过了李清一的低语。   李清一慌忙抬头看,握着电话对杨劲说:“是的……您停在那个路口就行,拐进去就是小区门了。”   李清一住的地方离杂志社不远,当初就是为了上班方便,才租的这个小区。   杨劲对这一带不算陌生。   重新讲起电话,李清一更加拘谨:“就这样吧,我到家了。晚安。”   车子定在路口。   李清伸手摘安全带,行程戛然而止,她需要即刻切换成告别模式。   “杨部长,我替小宝谢谢您,今天……要不是您开车……”安全带搭扣设在李清一陌生的位置,她在身侧从前到后摸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是沿着身前的安全带顺藤摸瓜找到的。   “咔嗒”,安全带解开了。她不擅长对人道谢。“您到家也告诉我……开车小心。”   杨劲觉得李清一有点累了,她的礼节都是强打精神撑出来的。“记得在群里报个平安。”李清一已经下了车,她扶着车门弯腰对杨劲笑:“嗯!再见。”   杨劲在车门合上之前,突然问:“男朋友啊?”   李清一:“嗯?”杨眼睛看着李清一手里的手机。   “噢!不是。”   “你男朋友在篮球群里?”   “没有,不在……没有。”李清一咬了咬嘴唇,她没由来紧张了一下。   杨劲看着她,停顿的时间有点长:“记得在群里报个平安。”   ※※※※※※※ 第28章   大福是个老牌餐厅, 坐落在连接南北东西的交通要道十字路口。杨劲在后院停车时, 接到小灰灰电话:“我听我妈说,你要翻修和园的老宅子?”   “你妈啥都跟你说。”   “小舅舅, 你去翻修吧, 我支持你。”隔着电话,杨劲感觉到小灰灰有点活跃欣慰,画面里他在搓手。   “为什么?我要整修那个老房子,你跟着兴奋个什么劲儿?”   小灰灰给了杨劲一个完美的“过度解读”范本:“不是,小舅舅, 人总要向前看的, 我一直觉得, 和园就那么空着,旧地板、旧窗帘, 连空气都是旧的, 其实就是你内心世界的写照。你终于要破旧立新,我就为你高兴。”   杨劲拉上手刹,坐在车里跟小灰灰讲电话。他以前来过大福, 由头记不清了, 左不过婚丧宴请,升学出国,这次是杂志社社庆聚餐, 大福包间宽敞明亮,本地菜味道好,量又足, 适合这种光明正大的聚餐。   “你呀,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就是觉得和园空了这么多年,有些老物件该扔了,都生虫了。”   小灰灰并没有觉得被泼了冷水:“扔扔扔,换新的。有个整体厨房,叫什么,高圆圆代言那个,小舅舅,我建议你就换那个。我送你一个科沃斯扫地机器人……”   “国庆节不回来了?”杨劲换了话题。   “还不知道呢,你……你们都怎么安排的呀?”   “你问谁?我得收拾房子。”有一点,杨劲跟大多数男的不一样,他喜欢整理清扫,手洗衣服,白衬衫洗得清清爽爽晾一排,擦地打扫房间,把住所整理得纤尘不染,光可鉴人。   跟健身一样,这是他的减压方法之一。   “有球打吗?”小灰灰问。他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   但是杨劲说:“不知道。”   收线时,有人敲他车窗,是刚好路过的总编。杨劲首次参加社庆聚餐,总编热情周到,恭请领导上楼。   虽然杂志社单位性质变更了,可人来是原来的人。这里不大兴机关的官.僚作风,又不像企业那么剑拔弩张。加上半是出版行业,半是教育行业,文艺气息和传承风气兼而有之。   杨劲入场时,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一个大包间,两个大圆桌,人们已经自动分成了两桌,简单说来,就是领导一桌,员工一桌。   社长招呼杨劲坐主位,然后隔桌喊话,让几个喝酒的同事坐过去,芽姐本来坐领导桌,因为资历深,她和领导们走得更近。听闻领导安排,她和另外两个女同事换到员工桌去。   李清一对杂志社有感情,有归属感,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离职的晓晓曾经告诉她,她们应聘的一批人里,几轮笔试、面试后,李清一的综合成绩刚好排在最后一名被录取者的后面,也就是说,她本来没拿到offer。后来,是被录取的人里,有个晓晓的同学找到了别的工作,放弃了杂志社,才顺次录取了她。   在杂志社工作的两年,她虽然没有一鸣惊人,各种评优、先进她也够不到,还犯过小错、大错,被无形的人和事摆了一道又一道,可她依旧对工作葆有热情,始终认真对待自己手底下的版面。   这一点,无论晓晓怎么劝她,她都没有动摇。   几轮举杯后,是例行的领导借酒发挥讲话环节。今年社长把无形的话筒递给了杨劲:“杨局长,您来给大家说几句?”   杨劲不愿意出这个风头,也想借机看看杂志社工作之余是个什么风向,摆摆手说:“还是不要了,我才来几天,在座各位都比我资历深,您也比我更有发言权,还是您来讲。”   总编接话道:“您别忘了,您也是社长。”   杨劲谦让道:“名誉!我只是名誉。”   李清一经历过两次社庆,听过社长两次讲话,这是第三次。   虽然工作会议上,社长也会讲,可是一年一度的大场合,他自然会讲得更隆重一些。   社长表达了几层意思:   一是今年杂志社成立的第九年,对于一个刊物来讲,这个历史不算短了。记得杂志社刚成立时,只有谁谁谁、谁谁谁,几个人。他提到的人里,有人在场,比如杨芽,还有的人已经调走了。又提到第一期杂志社是怎么做出来的,说那期封面是什么,历经波折记忆犹新……   第二层意思,是说两年前的那次招聘,也就是李清一侥幸入职那次,是杂志社第一次大规模的社会招聘,融入了新鲜血液,更迎合了学生读者的口味。社长说,事实证明,这批新人确实给杂志社带来了新变化,现在杂志社完成了体制改革,从事业单位变成企业,几个编辑也成长起来了,成为杂志的生力军。说到这时,他倒满了酒,起身举杯,隔壁桌的“生力军们”迅速反应,齐刷刷站起来,一阵椅子腿蹭地板的声音。   社长说:“感谢大家,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和为杂志的付出,虽然在单位的迅速发展壮大中,有的人掉队了,比如那个……那个谁……”   身边的人提醒:“晓晓。”   社长说:“对,晓晓算一个。还有一个……没过试用期那个。”   又有人提醒,至于人家叫啥名字,社长似乎没太在意,他说:“掉队的人,我替他们感到惋惜。”   李清一举着杯,听到这番话,心里不大舒服。她假装调整举杯的手,挡住社长的目光,做了一个挑眉的表情。   待手臂回落,她的目光怯生生地扫向主桌,人群里杨劲正看着自己。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弹”了回来,努力调事呼吸。   社长发言的最后,是他无往不利的“大蛋糕理论”。   他的理论是,蛋糕只有这么大,参与切分的人越少,每人分得的越多。这就是杂志社一直不扩招,工作量再大只内部消化的原因。   李清一他们这一批人,都是听着社长的“大蛋糕”理论成长起来的。他们也是在这个理论的鼓舞下,不计报酬、不攀不比、任劳任怨把工作一项一项干出来的。   掷地有声的结论后,是碰杯。活跃气氛的人问,这杯怎么喝啊?自然有人答:“干了呗!”   “对!必须干了啊!”   干了这一杯后,交叉敬酒的混战阶段开始了。   两桌的人开始穿插敬酒,各种逻辑的组合敬:同期敬、同乡敬、同一个办公室敬、同龄敬、部门员工敬部门领导、其他部门全体敬编辑部……   李清一这桌的几个人原说是不喝酒,可敬来敬去也喝了不少。送走又一拨敬酒的,她发现有2个未接来电,都是小强打来的。   嘈杂中,她边回拨,边捂着话筒走出包间。其实电话还没接通,她没必要捂住嘴,但是捂住耳朵又显得不礼貌。   等她收线回座时,已经是聚餐的后半段。   交叉混战阶段即将结束,家里有孩子的、路远的、醉成烂泥的,都可以告退了。剩下酒友们接着喝下一轮。   已经有人起身穿衣服,李清一也准备打声招呼就走,突然有人提议,让李清一同批入职的人集体敬杨部长一杯。   “杨部长说了,他人还没认全。敬酒前每人做个自我介绍啊!报上名来!”   李清一举着杯中残酒,混在人堆里走向主桌。   大家称他“杨部长”,是呼应那个尚无实际业务的“新媒体事业部”,杂志社没那么官僚,杨劲也没觉得把他官职叫小了有什么不妥。   李清一正端酒杯酝酿“自我介绍”,不想前面的人一闪身,就轮到她了。杨劲始终彬彬有礼地端着酒杯,一副“级别很高又很亲切”的样子。   李清一报上名字,杨劲一侧头,“嗯?”   又有人维持秩序:“你们小点声儿!清一,你大点声,杨部长没听见。”   李清一手中的酒杯喝过红酒、喝过露露,最后剩下的半杯啤酒,此刻,她脑子里的成分绝不比酒杯里的少,杨劲那么一问,她更加紧张,只觉得他臂上的袖扣太闪,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小强的哭声犹在耳侧:“GO队……他怎么可以这样……我怎么办?我现在怎么办?”   李清一重复自己的名字,她觉得用尽丹田气力,可发出的声音更小。好在嘈杂声收敛了些,杨劲也没再为难她。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29章、30章有bug!文字重复!作者后台无法解决,已致电晋江客服,待解决!   请不要购买!   买过的不要重复购买! 第29章   ※※※※※※※   在加入这个篮球群前, 李清一并不认识小强。早期打球的人少, 两个女生自然走得近,加上篮球这个爱好, 让两人互生好感, 接触起来不需要戒备,两人性格也很简直、直接,等篮球群逐渐壮大,她们两个关系就更近一些。   李清一知道,小强有男朋友, 而且早过了热恋期。小强在某品牌日用品公司, 她的工作经常要跑门店、超市, 比较奔波。   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家四口住着不足60平米的房子, 她自己非常想结婚, 又要考虑给弟弟攒钱娶媳妇,因此她本人比较节俭。   前段时间,小强跟李清一说, 最近跟男朋友总吵架, 几次吵架的由头都是小强提到结婚,男方不积极响应,但也不明确拒绝。   小强的性子急, 她用的都是搏命式招数,跟男方说:“我也到了这个年纪,耗不起了, 不想再继续谈恋爱,要么结婚,要么分手。”男方被逼急了,也说了些难听的话,无非放大小强的缺点,最后吵到人身攻击。   李清一知道,小强的感情生活不大如意,也知道她想嫁人的心思比群里任何人都强烈。   小强坦诚地说:“GO队,我不瞒你说,去外贸店买个包,差五块钱我都要跟人磨半天,讲不下来价坚决买。出去巡店,大太阳底下走一天,想喝杯冰可乐都要下个不小的决心,因为一瓶可乐3块钱,我如果不喝的话,当天晚上家里可以加一盘青菜。”   李清一坐着公交,在夜色里去找小强时,一直回想小强说过的这些话。   正因为小强精打细算,篮球群的财政大权才由她掌管。齐钱交场租金、吃饭AA结账,小范围的聚会、近距离的旅行,她都把账算得明明白白,还能精准买到超市的特价矿泉水,及时搞到餐厅的优惠券等。   李清一对小强的感情并不是同情,而是钦佩。她大学毕业后就没伸手向爸爸要钱,杂志社给她开的工资,足够她交完房租的基本生活,工资卡里还略有结余。但她不如小强会计算,对眼下的生活、对未来的生活,都没有明确的目标。   所以小强对她说:“GO队,我一定要找一个有公积金的男朋友。因为我没有公积金,我结婚要么自己买房,要么给弟弟买房,都需要贷款,公积金贷款利率低,还房贷压力不大。”   这是最让李清一震撼和钦佩的一番话。   刚才电话里,小强在哭。她受情绪驱使,前言不搭后语地向李清一求助,事情因由没说明白,只表达明白一点:她在家附近呢,这次吵得很厉害,她拿了自己的东西出来了,今晚不能回去了,也不能回自己家怕父母担心,让李清一去接她。   所以李清一火急火燎地去找小强。   小强正在街上游荡。这里地处城市两区交界,一条马路之隔,一侧是灰败的厂区宿舍,当年的老国企渐次沦落,这片房子仍旧住着那批下岗的、下海的人。如今他们的后代长大成人,大多数人搬去地方,住在小区里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租户。   小强和男朋友在这个小区租的房。   马路的另一侧,也是一个老小区,但气度和光景与对面不同。   三层小楼稀疏排布,建筑反倒成了古木的点缀。这是城市里有名的私宅,建于上个世纪□□十年代,小区围墙高筑,上面还拉了荆棘丛生的防盗金属网。   看不到物业工作人员,但是门禁森严。小区门前立着个古朴、典雅的异形雕塑,辅以容人近身的喷泉,终年水声漴漴。   小强就坐在雕塑旁边的水泥台上,蓬头垢面,眼神灰败。她背着双肩包,装得鼓鼓囊囊,脚边还放着一双高跟鞋。   小强死死盯着对面车站,却没看见李清一,直到李清一走近,她才回过神来。   李清一走近:“没事吧?”   小强摇头。   “吃过饭了吗?”   小强摇头。   看到小强的状态,李清一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呢?”小强眼珠转过来,没听懂。“我问你男朋友!”   小强肿着眼低下头:“在家吧,可能。我也不知道。”   李清一恨恨地盯着雕塑身后的小区门,那里有棵盘亘的古树和一块奇石,上面用古体字写着:和园。   李清一拉起小强:“走!”   小强纹丝没动,还给她一个反作用力。李清一恨铁不成钢:“走!你坐在这算怎么回事?我陪你回去,把话说清楚!分手也要分得明明白白,你今天晚上要堂堂正正地迈出这个门,走!”   李清一连拖带拽,小强无声挣扎,俩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挪到和园门口,李清一懒得跟小强废话,拉起她的胳膊去翻她的上衣兜。   小强“咝”了一声,条件反射般地缩回手。“你带我去哪?我家在那边。”   李清一却没随她一同看向马路对面,她看到了小强小臂上的伤,面积不小,几乎从手肘绵延到手腕,夜色下也看得出,伤口还是新鲜的。   “王八蛋打你了?”   小强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没有,这不是他打的。他推了我一下,我没站稳,手蹭门框上了。”   李清一狠狠跺了一脚:“你给他打电话!让他出来!打啊!”   小强忽然委顿,身体靠在刻着“和园”的石雕上:“没用了,他不会接,他接了也不会来的。我出来这么久,人也没走远,还不够他找到我吗?”   小强忽然气息不稳,两行眼泪从肿胀的眼睛里溢出来:“GO队,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没那么爱我。”   小强忽然这样,李清一拿不出安慰她的有效手段,二人各自望着虚空。   有辆车绕过喷泉,要驶入小区。那车渐渐减速,但没有完全停下来,那辆车前灯笼罩的区域,隐约可以看见下落的雨丝,李清一才发现小雨已经下了一会。   紧接着,小区门竿抬起,车子顺畅地开了进去。李清一看了一眼车牌子,很显然,这车她不认识。   已经过了夜里十点,街边商铺相继黑了灯,李清一本打算带小强坐公共汽车,一拖延,末班车也没了。这里到李清一家距离不近,李清一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小强又不愿意,说出租车太贵,刚好也没有出租车经过……正当二人僵持在深秋的细雨深夜里,司机来了。   司机不是真正的司机,他也是篮球群里的,南方人,在这座北方城市做区域销售,在这没家没朋友,除了客户,和他来往最多的就是篮球群里的人。   他网名叫“懦夫斯基”,在群里叫白了,人称“司机”。司机见状明白三分,小强还想详细叙述,李清一拍拍她的肩膀,对司机说:“你那有地方住吗?”   司机直说公司不方便,这两天有展销会,有外市的销售人员在。   细雨如丝,面对身体深处发抖又强自镇定的GO队,还有魂飞魄散到失去冷暖知觉的小强,司机指着斜对面一家小旅馆说:“去那吧,房间里应该有空调。”   办理入住时,小强又回了三分魂,说旅馆太贵,不如找个网吧窝一晚。   司机颇无奈,说房费他可以报销,小强这才半推半就跟着上了楼。   ※※※※※※※   旅馆左边是一家房产中介,右边是家订做羊绒服装的店。没到羊绒销售的旺季,玻璃门稀松地拉了个布帘子,杨劲清楚地看到,店里靠墙有一排旧的半身模特,没有头,脖子被齐刷刷斩断。   散席后,杂志社的同事为他叫了车,他又绅士地送了几个人,最后一人下车地点离和园近,他索性跟司机报了和园的地址。   在和园门口,他看到了拉拉扯扯的李清一和小强。初觉意外,联系这夜里的冷风冷雨,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李清一向来对茹毛饮血的生活甘之如饴。   他当然上了楼,大概是酒劲儿过了,一时难以入睡。他隔窗眼看一男两女进了小旅馆。   房子久无人居住,缺这少那,他复又下楼来,准备买几样生活用品。却空着手停在旅馆门前,看隔壁的无头模特发呆。   时间已过午夜,马路被雨打湿,偶尔有车经过,车轮与地面贴近再分离,发出“刷”的一声,很有质感。   杨劲听着车声远去,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毫无道理,转身欲过马路,险些撞到一个夜行人。那人手上夹着烟,缩着肩膀,烟头明灭,更显得夜深露重,冷入骨髓。   那人丢给杨劲一个并不友善的眼神,站定在旅馆门口。就在这时,小强从窄仄的楼梯上飞奔下来。   杨劲避无可避,不想小强在距离他们三米远减速,目光磁石一般,吸附在别人身上。   小强压抑着哭腔,跟来人吵了起来。来人丢下烟头,作势要走,小强又上去拉。这样几来几往,小强就跟着来人走远了,走过杨劲身边时,杨劲清楚地听到小强说:“他们是这样说的,但是我觉得你不会。我今晚就是赌一把,赌你一定会来。”   这个小插曲让杨劲分外清醒。他踱进旅馆,把身份证拍在前台斑驳的桌子上:“一起的,刚才那女孩不住了。”   桌子很高,里面的人头都没抬:“哪个房间?”   杨劲:“……李清一,她没告诉我房间号。”   桌子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把身份证拿进去,又甩出来:“402。” 第30章   司机先生度过了奇幻的夜晚。他被叫到指定地点, 秋风秋雨中解救了两个困境中的女孩, 安顿她们住进旅馆。他以为今晚的壮举如空调暖风一般,会留下绅士美名。却没想到, 两个女孩相继被另外两个异性带走。   他再三跟GO队确认:“真的是你朋友?用不用我送你?”   李清一猛点头, 又猛摇头。   杨劲没有露面,他敲开402的房门,如愿看到了李清一的脸,与此同时,余光也看到了司机的背影。   好在李清一穿戴整齐, 让他眼光里的嫌弃底气十足。他虎地把李清一拉出门外, 低声说:“你跟我走。”旋即转身下楼。   李清一在懵懂中跟司机告了别, 绝口未提来人是谁,然后, 瑟缩着跟在杨劲身后过马路, 顺利进入刚才还门禁森严的小区。   和园是这个城市里出名的老旧小区,老旧,但是并不破败。李清一早有耳闻, 今天却是第一次靠近。   她跟在杨劲身后拾级而上, 手掌上实木楼梯的触感尤在,耳朵里又平添实木地板吱吱呀呀的听觉享受。   当啷!   杨劲把钥匙扔到玄关处的柜子上,金属与厚实木质的碰撞, 犹如忘年之交。   李清一静静伫立,等待室内亮起来,不想等来杨劲一句话:“不开灯了, 现在开灯,我今晚就不用睡了。”   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渗杂了这间旧屋的质感,不那么旷远。李清一借着室外的微光往前走了两步。   语毕,杨劲早向左走远,边走边说:“右边那两个房间,随便你睡哪个——最好别开灯,也别出声。”   李清一朝着他的背影说:“那……晚安。”   没个回应,人早消失在某扇门后。   李清一摸索进入一个房间,借着室外微光,大致看清了房间的布置,卫生间比她想像中还要大,故而在她摸索前行时,根本没有出现撞倒东西打翻盆的情况,她三停三走,才找到水龙头——水居然是热的。   她简单洗漱,没敢用卫生间里的毛巾,悄悄翻出包里的面巾纸擦了,才对着陌生的房间松了口气。   折腾几个来回,她急需补眠,很怕天就此亮起来,又希望这一夜不要太漫长。小强终于有了回音,她说队长我没事,你们睡吧。   说得轻松,哪是说睡就睡的。   她凭着记忆走回客厅,在起初站过的位置醒了醒神儿,黑暗中辨着方向,往杨劲消失的摸索。   前后左右都是黑暗,她面前有长廊,有门,好几个方向,不知道该往哪走,又不敢故意发出声音,所过之处,地板发出滞重的闷响,她不由自主刻意调匀呼吸。   “什么事?”   这是杨劲的声音,他很清醒,并没有被打扰的愠怒,就像青天白日,有人敲门,他在办公室里回应一般。   “是我,杨部长。”李清一循声面向一扇虚掩的门,杨劲在里。   “你有什么事?”   “我……我想说谢谢。”   “知道了。”   “……”李清一刚开了个头,话题就被截断了。但是她没走,大概地板是温性木质,或者刚刚热水洗过,或者屋里温度适宜,她觉出脚底有了暖意,她一时语塞,没有动。   她静默着,等到确定屋里人再不会说话,才意欲离开。   没想到杨劲适时追问:“还有什么事?”   他这问话语气依旧平淡,可李清一直觉判断,杨劲在她静默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透过门缝看着她。   “是小强,她跟人吵架了,没处去,天又晚了,我和司机安顿她住的宾馆。”她尽量让停顿缩短,又道:“司机你也认识吧,他总来打球。”   黑暗里,她说完话,听到杨劲起床走到门边,门缝里掠过一道高大的黑影,然后,门开了。   杨劲站在门里,他穿了浅色的长袖居家服,比五官更醒目一些。   “然后呢?”   “然后,没想到你住得这样近,挺……挺巧的。”   “是挺巧……”杨劲在附和。“对了,小强没事了吧?”   “没事了,她回了消息,说已经到家了——总之,还是谢谢您。”   李清一再次道谢时,杨劲已经退回黑暗里,走到稍远的地方,用认真的语气说:“怎么谢?”   李清一:“嗯?”   “还没想好?”   “嗯?”   “还没想好,那就不用谢了。”   李清一忙说:“不是。不止今天的事,还有你送小宝接下巴,让我搭车,还有在单位替我解围……”   “那你要进来吗?”杨劲半坐半倚在床上,饶有兴味的语气问。   李清一坦然地走进房间。   这屋子住过女人——她没由来这样感觉。   杨劲说:“灯的开关在你身后。我一个人习惯了不开灯,越亮越睡不着。”   李清一没打算开灯,她早已适应了黑暗,再者,这房间的氛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误打误撞的过客,她迟早要退出去,这里也没有她可主宰的事情。   “抱歉,如果不是我们,你现在应该睡得正香。”   李清一觉得自己礼貌得过了头:“那我出去了。”她控制住行礼的冲动,松了一口气,准备出门。   “那屋冷吗?”杨劲紧随其后,“衣柜里好像有被子,你自己找找。”杨劲已经站到她身后,伸手抵住门。   李清一没由来觉得危险,她试图把门开得大一点,头顶有一只手固定,她拉不开。   两秒钟后,她意识到,门保持这个角度不动,她依然可以轻松钻出去。于是,她侧过身,一来与身后那具热哄哄的身体保持距离,二来退出不属于自己的领地。   明天太阳照样升起,是和昨天、前天、以往每一天一样,流水般的日子。   但是她失去了这个机会。   她收回了试图拉开门的力,由于惯性,杨劲的手又把门合上几寸,但是他收了手,自上而下看着她:   “还是,你打算在这凑合一宿?”   几秒钟前,李清一也好,杨劲也罢,都没有预料到,几秒钟后发生的事情。   杨劲像一团比黑夜更黑、更浓的云,笼罩在李清一头顶。她像一粒冰雹,被抛入巨大的炭炉,瞬间蒸腾,幻化无形,了无痕迹。   杨劲吻了那个小姑娘。   他没有动用蛮力,甚至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只弯下腰,侧过脸,凑近李清一。   他故意把这个过程放慢,他想,她有充足的时间溜走,他连抓门的手劲儿都松了,心想:走吧走吧,怕了就走吧。   可李清一定在那里,被施了魔法一般。   她感受到唇上的压力,像憨厚笨重的鸟,起飞的一瞬,用肉乎乎、暖哄哄的爪子“蹬”了她一下。   见她没作反应,杨劲又凑近一些,细细吮上她的唇瓣。   其他的感观刺激随之而来——最强烈的感受是热度,像逐渐靠近太阳,其次是听觉失灵,身体像被点了穴道,僵硬地悬浮半空,一时间,她觉得要掉下万丈虚空,一时间又觉得自己在旋转、旋转,完全不由自主……   杨劲轻啄慢吮,终觉得不过瘾,用了些力气,把脸凑过来,去蹭她的下巴和耳根,李清一听觉顿时恢复,脑中全是男人的喘息。   “咕咚”一声,身体失去重心,李清一把门撞合上了。   杨劲被闪了一下,也恢复了理智。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眼前的李清一正手忙脚乱地找回重心,同时对那扇门上下其手——她找不到门把手。   杨劲帮了她一把。   那晚剩下的几个小时,李清一在另一个房间里几乎没合眼,杨劲倒是睡得沉沉,因为他认命地吃了两片安眠药。 第31章   ※※※※※※※   药物作用明显, 杨劲睡得很沉, 睡到日上三竿,车马之声相闻, 他还在做一个情绪不连贯的梦。   梦里就是这间屋子, 没有光,他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在哭。哭声时断时续,似乎刻意压抑着,但是哭声悲切, 听得杨劲心有戚戚。   他逐渐确定, 哭声来自母亲。在杨劲的记忆里, 母亲从未歇斯底里,就算愤怒至极, 也只会无声叹气, 甩袖而去,连关门的动作都尽量不流露情绪。   但这一次,他就是无比确定, 许言午在哭。而且, 他也被一股强大的悲伤裹挟着……   接下来,是敲门声。杨劲想,是父亲回来了——父亲总是披星戴月地回来。   他不想让父亲知道母亲在哭, 梦里他觉得,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与母亲分享这种极致私密的情绪。但是,敲门声泰然自若, 似乎笃定杨劲马上要去开门。   好在敲门声止歇片刻,杨劲刚一放松,突然意识到,哭声早就停了。不对!哭的人不是母亲,而是卓璇。   卓璇的名字,已经好久没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起初是有意避免想起,再后来,是真的沉进记忆深处。   卓璇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英国……哦,她应该早已学成回国,而且,按时间推算,她肯定已经结婚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是,她为什么在哭?她在这里,而且在哭?   “咣咣咣——”   敲门声重新响起,这一次声音具象化了,敲门人指节用了力,将杨劲从层层梦境中扯回现实。他霍然起身,发现自己规规矩矩地睡在床的一边,窗帘没有合紧,阳光鱼贯而入,敲门声真切地传来。   “咣咣咣——”   杨劲没来得及剥离梦境与现实,他只是下意识地去开门。手搁在门把手上,才稍作停顿,从猫眼去看门外的人。   不是父亲——不可能是父亲。   是了,父亲早不住在和园了,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可能更早,父亲就搬去他处。   这个事实,是在母亲去世后的这几年,杨劲抽丝剥茧,逐渐得出的未经证实的结论。   猫眼像面凸镜,把人照得头大身子小,来人是小灰灰。   杨劲被门把手烫了一下,猛地收回手,同时后退两步。   小灰灰站在门外,马上就要进来。这是,杨劲才彻底清醒,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不是许言午!不是卓璇——跟她没一毛关系,是李!清!一!   阳光洒满客厅,他下意识看向李清一住的房间,房门紧闭,在他的目光和门之间,微尘在光束里悠然翻转,天光大亮,无处遁藏。   杨劲思想起昨晚的暗流涌动与深浅莫辨,一时很难回过神来。   “小舅舅!”小灰灰开始喊。“你没事吧?”   杨劲睡眠浅,小灰灰知道。以往喝再多的酒、睡得再晚,早上六点前必醒,而且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   小灰灰敲了许久没人开门,不免有点担心。   杨劲把心一横,把门打开了。   小灰灰穿了件藏青色连帽风衣,显然是天气转凉新添置的,模样很茁壮。门一开就往里闯:“小舅舅,你可算开门了,我敲半天了!这都几点了?昨天单位聚餐把你干趴下了?不会吧……依你的习惯,除非醉得不省人事,否则肯定早起床了呀……”   杨劲觉出小灰灰带进一阵风,他强作镇定,只往后挪了小半步,把小灰灰让进来。   说话间,小灰灰已经走到客厅中央,他随手放下几样吃的,开始环顾房间环境。   “小舅舅,我前姥姥品位不错了,这房子的布置,搁现在看也不过时……”他提到了许言午,赌杨劲不会介怀,他押中了。   杨劲干抹了一把脸,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没说话。   “我可是凌晨下的飞机,你姐让我在家吃早饭,我都给拒绝了,马不停蹄地来给你送早饭,我对你好吧?”小灰灰往客厅边上走,路过杨劲时,谄着脸对杨劲说。   “你要干吗?”   “我洗个手好吃饭啊——咦,卫生间在哪边?”   小灰灰来和园的次数不多,对这房间的格局并不熟悉。杨劲见他略作犹豫,径直走向那间卧室,心里“唉”了一声。   小灰灰推门而入,杨劲缓步跟在后面,他万念俱灰,脑中空白,他在想接下来会看见什么、说些什么。   小灰灰大步流星拐进洗手间,杨劲也走到卧室门口。   软床上铺着床苙,人不在床上。   床品是色彩柔和的大植物花卉纹样,只隐约可见一点未抚平的褶皱。她昨夜并没有睡在床单上,而是直接睡在床苙上的。   那么,接下来,卫生间里该传出异样的声音,惊喜或是惊吓。   都没有。   杨劲心虚地倚在卫生间门框上,细致入微地看小灰灰洗手。看得小灰灰心里发毛:“怎么了小舅舅?我带了埃博拉病毒到你家?”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能回来?难道我坏了你的好事?”小灰灰洗完手,把双手在悬挂平整的毛巾上按了按,把水擦了七七八八。   杨劲准备退回自己房间,他想: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灰灰在客厅把早餐袋子一一打开,杨劲回自己房间洗漱整理。他在洗漱间歇迅速看了一眼手机,没有额外的留言,没有未接来电。   他终于理清思路,变得镇定。   吃饭时,杨劲变身为正常的“家长”,话也多了起来。倒显得小灰灰话少了。   “不是说国庆节回来吗?怎么突然今天回来了?”   “谁说国庆节回来了。昨天我可没说,我说还没定。”   “那怎么突然又定了?还挑了个红眼航班。你妈早跟你说,不让你熬夜,你坐凌晨的飞机,多遭罪啊。”   小灰灰大概确实有些累,他吃得不多,用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汤勺搅着馄饨汤里的香菜叶说:“小舅舅,我好像不该回来。”   杨劲越发糊涂了。   “下周只有两天课,然后就是国庆长假了,我想着请了假,回来多呆几天。”   难得白天也没什么重要安排,杨劲怀着莫名的好心情,主动拉着小灰灰聊东聊西。后来提到装修,小灰灰才多了点兴致,提了几个建议,比如阳台一定要放花架,比如书房要多准备几个电源……   两人吃完饭,小灰灰主动打断谈兴正浓杨劲:“小舅舅,我想睡一会。”说着走到客厅中间的分岔路口,“我睡哪屋?”   杨劲说:“你随便。”   小灰灰抬腿就走,到了刚才洗手的卧室门前,又被杨劲叫住了:“你去我那屋。”   ※※※※※※※   火过为灰一回来,篮球队的日程又被排满了。   杨劲推说翻修房子,这事那事,总之是不恳出席。李清一倒是欣然应允,吆五喝六又成了规模,酣畅漓漓地打了两场。   第二场发生了个小插曲。   天气转凉,饶是室内场馆,跑起来不觉得,停下来还是要披上外套,否则汗会瞬间冷却,带走身体的热量。   这个温度打篮球,最容易受伤,李清一就是那个受伤的。   本来已经打了一个多小时,男生下场后,大家随意投投篮就结束了。还有几个人精力过盛,非要再打一小会全场。小强也想玩,她硬要拉上李清一。   四人对抗,每队三男一女,李清一和小强对位。   李清一体力消耗较大,没跟着回防,只在中线和前场溜,小强防守得异常认真,也跟着她溜。   队友在后场拿到球,一个大甩,抛给李清一,李清一持球上篮。虽然小强近身防守,可她一个变向,巧妙地绕过了小强,三步已篮迈出两步,身体腾空时,小强从后面推了她一下。   球队这帮人平日爱切磋战术,男生喜欢给女生支招,比如场上怎样骗过裁判,怎样故意犯规。   其中的一个合理招数,就是如果对方即将得三分,就故意犯规,然后罚篮通常是两次,这样就算命中率百分之百,对手也才得到2分。   这也不算阴险,男生当作技术讲给女生听过,小强铭记于心。这一次毫不犹豫地用在了李清一身上。   李清一身体腾空时,小强猛地冲上前去,推了她一把。   李清一只觉腰眼儿一酸,身体弯成字母C型摔了出去,脸磕在篮球架子上,然后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有那么几秒,李清一大脑一片混沌。待她回过神儿来,她头顶围了一圈儿人,她像只井底的青蛙。   小强一直在说,声音也最大:“队长你没事儿吧?队长?队长对不起,队长。GO队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也没刹住,我跑太快了……”   李清一麻木的腰逐渐有了知觉,摇了摇头。冲小强,也是冲大家。   人群里有人数落小强:“不是我说你小强,咱们打个球,你是赢房子啊还是赢地啊?至于这么下黑手吗?你又不是第一天打球,不知道这个运作多危险吗?”   小强声音都变了,连连说:“是,是。我不是着急嘛。”   “你这叫技术犯规懂吗?故意犯规也不是这么个犯法,你下手也太狠了!”   小强挨了埋怨,也不反驳,继续关切地问李清一:“队长,你行不行?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李清一翻身侧躺,然后尝试着坐起来,确实并无大碍。   小强一看表情舒缓了一些。   李清一说:“不用,这不是好好的。” 第32章   说着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 突然腋下多了一支胳膊, 小灰灰稳稳地充当支点,另一侧有人帮忙, 把她架了起来。   她在场边稍事活动, 除了腰锥某一个关节有点酸,没有其他不适。小强执意要陪着她,二人没再上场,一直等到其他人打完球散伙,帮她穿了衣服, 陪着她走出球场。   走到球场外的路口, 同行的人各自散去, 只剩下小强、小灰灰和李清一。   李清一不想让小强再絮叨她的腰伤,只好转移话题:“我后来也没再问你, 那天晚上, 你跟他走后,俩人和好了?”   小强答得含糊:“啊?啊!”   “那现在就没事了?”   小强:“能有什么事啊……”   李清一也没把小灰灰当外人,直接对小强说:“和好归和好, 可我觉得你男朋友那天事办得不地道。再怎么说, 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大马路上。这男人的气量,并不是说要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逆来顺受, 而是说,他要懂得心疼媳妇,冷风冷雨的大半夜, 你都走多长时间了?他连个电话都没有。”   小灰灰连连点头,表示认同。虽然两人都没问过他的意见。   “你俩后来咋谈的?”   “什么?”小强遮遮掩掩。   “你说什么?你俩吵架的根本原因不是结婚不结婚的事吗?”   小强默然,过了一会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也有错。”   小灰灰听得云里雾里,满脑问号,对李清一的各种掷地有声的言论都只管点头,他走在她身边,听她说话,都觉得无比满足,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不久前一些有形无形的猜忌都化为乌有。   小强咬了半天嘴唇,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反问李清一:“不说了,我的闹心事多了去了。我还没问你呢,司机说你走了,你后来去哪了?”   猝不及防,李清一咳嗽了一声,接下来是猛烈的咳嗽。   “看把你紧张的,肯定是打车回家了!打车费那么贵,怕我说你败家。”   李清一咳嗽得太专注,脚步都停了。小灰灰亦步亦趋,皱着眉头帮她拍背。   ※※※※※※※   小强和小灰灰执意把李清一送到家,李清一又不放心小强,小强再三拒绝后,李清一才同意只让小灰灰送她到地铁站。   在地铁站,小灰灰稀里糊涂地跟李清一分别。当晚,小灰灰上了返校的火车,在火车上还跟群里人聊天,提及李清一的伤。   周一,李清一照常上班下班,洗漱就寝,睡前在篮球群冒个泡,马上有人问她腰伤怎么样了。   李清一答没事,有人劝她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也知道99%没事,但是拍了片子就放心了。   提到打篮球受伤,有人讲了一个真人真事。   那人说他有个女同学读体校,打篮球被人推了一下,坐在室外篮球场的柏油地面上,尾巴骨骨折了。   底下人七嘴八舌,说人类不是没有尾巴吗。   那人解释说没有尾巴,但是有尾巴骨。还说那又同学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尾巴骨有劈裂,也没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只是将来生孩子可能会受影响。   底下一堆疑惑的表情:尾巴骨怎么影响生孩子?   那人又说:“尾巴骨变形了,可能盆腔形状会有变化,只能剖腹产,不能顺产吧……”   李清一刚有困意,杨劲的电话来了。   她困意顿时烟消云散,腾地在床上坐起来,托着电话不知所措。   电话响了一阵,停了。她看着手机屏幕暗下来,嗡嗡的震动声止息,才长舒一口气,把电话扣着放在枕边。想了想,又把电话拿起来,设置成无响铃无震动模式,再次放下。   她平躺盖好被子,决定最后看一眼手机。拿起时,屏幕是亮的,上面赫然是杨劲的名字。   她用一点五秒调匀呼吸,划动接听,用十二分正常的语调说:“你好,杨部长。”   那边静默三秒,嗤笑一声。杨劲心想,明明在群里说,已经躺在床上了,听说话这利落劲儿,好像穿着衬衫高跟鞋跟领导汇报工作一样。   “你腰好了?”   “哦……腰已经好了——本来也没事,谢谢……杨部长。”越说越不连贯,越说越没底气。   杨劲有点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说:“这两天有点事,没去找你……们玩。我看群里聊天,你们玩得挺好的。”   坏话往好了说,就显得别别扭扭。   李清一听着也觉得别扭,可惜她没有翻译“直男语言”的能力。否则这两句话将被翻译成:“以为我去你会别扭,没想到你还他妈玩挺high。”   “呃……”   “去医院看没?真的不用拍个片子?”   “不用,都好好的。就当时,腰木了一阵子。”   “够叵实的,那你做个仰卧起坐给我看看?”   “啊?”   “……你几点睡觉啊?”   “这就睡了。”本来都要睡了,被你个扯闲篇儿的吵醒了。   “我呆会路过你家,要不我上去看看你?”   “不——不——不用看。”   “不想看见我了?为什么?就因为那事儿?我有那么讨厌?”   李清一心中一滞,接不上话了。只听电话里杨劲又说:“我反正睡不着,我看你一眼就走,顺便给你揉揉腰。”   ※※※※※※※   改制之后,杂志已经出了几期。   身为分管杂志社的副局长,杨劲只在就职初期拧紧发条,确切地说,是“看似拧紧了发条”。他并不是事必躬亲的类型,除了宏观性、方向性的指导,他并没有插手杂志的工作。   早有传言,说杨劲是被上级重点培养的干部,他来教育局,只是干部任免的一道程序,任职两三年,肯定要升迁调走。眼下的职位只是为了丰富他的个人履历。   对杂志的经营真正上起心来的,反倒是杂志的原班人马。从社长到总编,再到编辑部,无不对出版质量慎之又慎。   杂志之前就有读者评刊,最近社长过问了,把近几期的评刊汇总起来,又开了个评刊会,做了个报告。   原来的评刊,就是在杂志末页印一个评刊表,非常满意、满意、不满意,最喜欢的文章,最不喜欢的文章……再印几个空行,读者可以写意见。响应的人并不多。   后来建了读者群,群里也发了评刊表,再加上评刊会收集的数据,凑成的报告也勉强算有说服力。   这份报告,现在就拿在杨劲的手上。   杨劲办公室里,社长和总编并排坐在沙发上,等着他指示。   杨劲略过叙述性的话,看到文中的表格,收获“好评”较多的文章和作者都列在表上。   李清一的名字赫然在列,不上不下的位置。   杨劲印象中,她上榜的文章也不是什么大部头,好像是简短的教学感悟、师生故事之类。   评价尽是溢美之辞:   “鲜活”“生动”“像发生在我们班一样。”   ……   有一个评语是:“我原以为你们杂志这种故事都是编的。”   杨劲看完说:“这样,这个评刊报告很有意义,但它的意义,不在于论功行赏,就这几期杂志,作为评判编辑水平的标准也不全面,另外,样本也不够,评刊人数还是有限。但是,它可以作为一个方向,我们可以从中发现,什么类型的文章更受读者欢迎,找准读者的口味,进一步调整刊物的风格。”   社长点头,总编说:“教辅类肯定是不受欢迎的,但这本杂志缺不了,所以也不能把评刊结果当作圣旨……”   “那是肯定的。”杨劲看了社长一眼:“我的意见,是不是把上榜的几篇文章单拎出来,仔细研究研究……”   社长说:“对,再让编辑准备准备,开个交流会,思想碰撞一下,看能不能再优化一个栏目设置和内容方向。从这个评刊来看,年轻编辑的风格更受欢迎,我可能真的老了……”   ※※※※※※※   杨劲在缓慢地整理和园的东西。他工作日不回去,玩得晚或者喝了酒也不回去,只选运动后把汗出透了,或者情绪稳定到无所事事的时候,才回和园住上一晚。   所以,直到暖气上水,杨劲才把许言午房间里的旧物收拾个大概。   许言午去世后,她的房间一直没人整理,还保持着日常起居的布置。杨劲把梳妆台清理一番,早已过期的护肤品、用了一半的口红、棉签扔进纸箱,准备扔掉。   倒是有一个首饰盒,虽然是老物件,深沉内敛的棕红色,镶有金色植物纹样,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让人无论如何不能当作垃圾扔掉。   况且里面还有几样东西。戒指、项链、玉石的坠子放在上面,显然是她常戴的,款式典雅低调,倒符合许言午的形象和个人审美。   底下压着几样金器,簇新的闪着黄光,杨劲印象里,母亲没有戴过,想是结婚时的彩头。   可就许言午的身份——杨国强的妻子而言,这几样首饰显然太少了,价钱和数量都上不了台面。   杨劲很有耐心,把东西一样样提起来端详,再一样样放回去,心里无比平静。   翻了一遍后,他在盒子夹层里发现了两张照片。   胶片相机拍的,自带些旧时光的粗砺质感,两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地点没有太大出处,连相纸弯曲的形状都极度吻合。   许言午和方杰。   杨劲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最终确认是许言午和方杰。   因为照片上的两个面孔很年轻,方杰齐耳短发,许言午齐肩长发,两人坐在一座小桥上,迎着夕阳,身后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景致,立于河畔的民宅,靠近水面的墙体青苔斑驳……   再看向两个年轻的姑娘,虽然许言午穿着开衫,视觉对画面做了分割,可依然可以分辨出,她怀孕了。   她双手拄住膝盖的姿态,这个姿态是大月份的孕妇下意识的动作。   方杰依傍着她坐着,肩膀后置,下意识相携。   另一张照片也是她们二人,只不过换了背景,在一家餐厅的露天座位。她们二人坐在阴影里,表情都是笑着,似是相谈甚欢,拍照的人隔着桌子坐在她们对面,相机近在咫尺。   杨劲更喜欢第一张,他摸了摸许言午的脸,又抚了抚她隆起的肚子。   手机提示音不断,杨劲懒得看,每逢周末,篮球群还是会紧密地安排活动,自打上次“揉揉腰”的邀约被拒绝后,杨劲没再靠打球打发闲暇时光,他有意避开那群人,他觉得挺没劲的,不是怕招惹是非,是觉得打球是生活的调剂,但要把跟打球的人交流感情当作生活的调剂,就真的没有必要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应该因此感到轻松。   况且,那帮人也没什么好交流的。   尤其是李清一。把她放在“那边”吧,显得交浅言深,放在“另一边”呢,又觉得挺毁人的。 第33章   方杰准备了一桌子菜——叫的火锅外卖。   方杰不会做饭, 做出来的也难吃, 杨劲对此从无期待。   方院长自知与“贤慧”二字相去甚远,在杨劲面前也放飞了, 二人每每会面, 要么找家安静的餐厅,要么点外卖送到家。   这顿外卖点得隆重,连炉子、鸳鸯锅商家都提供了,绿叶、白藕、丸子、鲜肉摆了满桌,锅里红油翻滚, 桌上热气腾腾, 杨劲颇为意外。   这个场景映衬下, 杨劲隔着氤氲热气,看方杰接过照片, 摘下眼镜, 凑近灯看得认真,心中不免酸楚。   岁月裹挟着人往前滚,跟谁也没有商量。照片里的人, 隔着三十年, 看向自己的过往,也不得不摘下眼镜,眯起眼睛, 这个动作她自己并未留意,可杨劲看来,已经像个老人。   这个念头只敢心里想想, 嘴上半分不能露。方院长的手术日程依旧排得很满,每年还要赴各地、各国参加研讨会、学术交流,她的同事、学生都夸她精力充沛,她也这样认为。   “你今年多大了?”方杰躲开蒸腾的水汽,把照片放到桌角,刚放下又拿起来,起身走向书架,把两张照片并排,立在书脊前。   “三十三。”   “你妈拍这张照片时还没你大。”方杰跟许言午同岁。   两人不紧不慢地吃起涮肉,和以往一样,不说话也不尴尬。   杨劲想夸夸方杰:“姨,今天这上脑真不错,尤其配上这蘸料。”   方杰白他一眼:“你又不是没吃过。”   “嗯!”杨劲摇头:“今天这辣椒油才是精髓。”   方杰:“是吗?反正是饭店送的。”   “那葱花呢?”   “连蒜泥都是。”   杨劲果断放弃这个话题角度,方杰不爱下厨,方院长宁可拿手术刀50次也不愿拿起菜刀一次。   “那我明白了。东西不稀奇,还要看跟谁吃。人对了胃口才对。”   方杰嗤他一声。   席间,没用杨劲问,方杰就讲了照片的来历。   许言午认识杨国强三个月就结婚了,顺势怀孕。那一年方杰还在湘雅医学院读书,许言午在孕中期身体状况良好,刚好杨国强有个赴华中某市的公派考察任务,允许带家属,属半出差半疗养性质,许言午就约了方杰,三人在无锡见了一面。   “你妈跟我不一样。这一点,我当时还没意识到。”她隔着蒸腾的水汽看向书架。   “相反,那个时候,我觉得她跟我有很多很多共同点。喜欢的书、爱吃的东西,我俩留同样的发型,互换衣服穿,连中学讨厌的老师排名都一模一样。我对你爸不熟悉,只在婚礼前后见过两面,那次算接触比较深入的一次。   “你爸帮你妈提着包、拿着伞,适时地问她累不累,累就歇一会。陪我们逛了整条街,带我们吃饭,斟茶倒水,挺殷勤的——这两张照片就是他拍的。”   杨劲跟方杰一起看向照片。   “当时我也不懂感情,因为你妈这个选择果断而坚定,搁现在也算闪婚了吧,我就想,你妈应该是选对了。因为杨国强的外貌和身份都很符合当年的审美,五官周正,眉眼也长得好。”   方杰看着杨劲。杨劲跟他父亲不太像,至少五官没有照般照抄,但乍一看,又觉得就是杨国强的儿子,可能是下巴的线条,可能是杨劲侧头的一瞬。   杨劲:“那现在,您还觉得她选对了吗?”   方杰平静又坚定地点头:“嗯,对了。勇于做出选择,本身就是对的。”   “她生前那几年,跟单身也没区别。”   方杰伸出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杨劲,你是她的儿子,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都没资格给你妈的人生打对号或者画叉。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怀里揣着你,走在你父亲身边时,我觉得她过得不错。   “至于后来,你爸的疏远和冷落,你妈的不甘和悲愤,也是他俩个性使然。”   方杰再次看向照片:“那天挺闷的,不是阴天,可也不见太阳,你妈本来就是北方人,南方空气湿度大,她不大适应,又大着肚子,我能看出来,你爸是有点担心的。可你妈兴致很好,沿河走了挺远的路。我一再表示,但凡觉出一点儿累来,咱们就停下来歇着,你妈非但不接茬,还不让杨国强给她打伞……”   在杨劲听来,这个场景与普罗大众俗世夫妻并无两样,可在他成年后的记忆里,杨国强跟许言午的关系,无论如何谈不上恩爱与温馨。   两个人吃火锅,菜总不见下。杨劲走之前,跟方杰确认,是不是真的不用刷碗,方杰说店家会来收,这个服务深得她意,她连油腥儿都不用沾。   方杰送杨劲下楼,电梯间的光线比停车场好,方杰在站那里跟他告别:“最近没去那边看看?”   杨劲知道她在问什么。“没。春节吧。春节我外甥回来,我跟我姐一起去。”   “我听说上头有意把他调离实职,通常干部退休前都是这种安排。”   杨劲抖了抖手里的钥匙,低着头没做过多表示:“嗯。”   “你呢,你妈不在了,你又向来有主见,我操心八成是没用,可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爱唠叨,人最终还是要有个家,这一点,我也好,杨国强也好,许言午也好,都没给你提供很好的范例……”   杨劲笑嘻嘻虚拢着方杰走向电梯,随后按下电梯上行键:“我的亲妈唉!您别是也要给我介绍对象吧?我也不想打光棍儿,可您总得给我时间吧,总得领个拿得出手儿的来见您吧。”   方杰半推半就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方杰冷眼补了一句:“光拿得出手不行,带得出去,还得带得回来。”   ※※※※※※※   杨劲驾车回家的路上,收到李清一来的信息。   手机叮叮叮连响了几声,他没看,也没回。   到家之后翻看手机,发现她只发了几份word文档过来,是几个要在评刊会上发言的编辑写的发言提纲。   连句话都没有。   上周社长、总编、杨劲商量后,开评刊会的事算是敲定了,李清一等人得到通知,先准备一份发言稿,上班安排时间开会。   总编说交流的内容涉及杂志的风格走向,也算意识形态领域内容,让编辑们列个提纲,交领导过目,这样会上大家心里也算有数,免得年轻编辑嘴上没毛,瞎说,再把讨论带偏了。   总编让李清一汇总大家的发言提纲,一并发给杨部长。   李清一问是不是先发总编过目,总编说不用。   李清一问要不要附个什么留言,总编说不用,上周都定好了。   杨劲哪个文档也没打开,给人回了个“?”   李清一这才觉得自己办事欠妥当,离开餐桌,找个没人的角落,认真给领导编辑了一则信息,说明事情原委。   发回去没回音,等待的间隙上了趟卫生间,仍旧没有回音,李清一把手机捂在胸前,思虑片刻,决定给领导打个电话,请示汇报态度要诚恳。   餐桌那边坐了三男一女,马宁身边的座位空着,李清一刚才就坐在那。   另外两个男生是马宁同学,其中一个带了女朋友,也在本市工作,另一个来出差,因此组了这个局。   三个男生互相倒酒,女朋友在低头玩手机,那个男生搁下啤酒瓶,冲李清一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喂!是这个吗?你上大学的时候提过。”   马宁:“还能有几个啊!”   玩手机的女生抬起头来,总算有个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谈了很多年啊?”   男朋友:“屁吧,你太高看我这位老同学了,他上学时只是惦记人家,估计连手都没拉过。”   马宁摇摇头,作无奈状。   女朋友环顾三个男生:“我就说么,看这俩人的样,可不像谈了好几年的老夫老妻。”   男朋友反驳:“老夫老妻啥样?我俩不也是连手都没拉过吗?”   女朋友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对方抗下了,略作思考后,突然重新端详起马宁来。   马宁再给他倒酒:“咋了?”   另外一个男生插嘴:“你想啥呢……我好像知道你想啥呢!”说完还猛拍了一下桌子。   当着马宁的面,两个男生相视一笑,笑声和眼神都很猥琐。   刚打通杨劲的电话,李清一就见马宁走过来,腕上挽着她的外套,肩上背着她的小包。   见李清一在讲电话,马宁比划两下,示意自己去结帐,让李清一准备走。   另外三人已经走在前面。李清一从马宁肩上摘下包,又接过自己的外套,往门口走。   本来酝酿完整的和通汇报,就被打乱了节奏。   门口的服务员用清脆的嗓音送客:“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当时,杨劲正在电话里发问:“总编让你发给我,总编自己看过了吗?”   这通电话,李清一本来疲于应付,又受干扰,根本答不上来。   马宁赶上来,帮李清一披上外套,几个朋友互相告别,研究谁打车带上谁,走哪条路。马宁想送单身的同学回酒店,对方说:“得了老马,我又不是未成年,你俩也早点回家。”   这个情势下,李清一也没有机会平心静气地打完这个电话,也是出于礼貌,她只好在电话里说:“抱歉,杨部长,我这有点乱,听不清您说话,我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打给您。”   说完生生掐灭了电话。   刚好出租车到了,另外三人上了出租车,李清一弯腰告别,跟马宁一起冲他们挥手。   没有女朋友的男生探出头来,招呼马宁过去,二人把头凑在一起,耳语几句,马宁听清他的话后,直身说了句“滚”。   出租车发动,车里人又在调笑。   二人靠得挺近,马宁把关边肩膀别在李清一身后,虚揽着她的腰。   李清一意识到时,借裹紧衣服之机,稍拉开些距离,马宁也意识到什么,收回手臂。 第34章   当晚, 李清一没再拨通杨劲的电话。她这也算驼鸟思维, 用两个理由说服了自己:一是太晚了,领导该睡了, 吵醒领导不礼貌;二是事情她已经汇报清楚, 剩下的需要领导们之间沟通。   杨劲不了解驼鸟的习性,他真的在等。   一开始,他只是锻炼间隙看一眼手机,等得越久,越跟器械过不去, 连着跟手机也过不去。   晚上十点多, 二次元各路群体都在互道晚安, 要么真的睡去,要么各自沉入私密空间。杨劲在用泡沫轴放松背部肌肉时停下来, 点开屏蔽的篮球群, 发现最近几条也在互道晚安,安安生生的,没有刚散局的迹象。   他把手机摔到一边, 开始滚健腹轮。   这种小器械杨劲玩得溜, 核心肌群也适应,他动作幅度挺大,数到20下, 后面就不数了,只是屏息静气往下做。   杨劲大脑开了小差,想起刚才那通电话, 嘈杂的背景和人声传达的隐含信息让他极为不痛快。滚轮动作没停,很快又出了一身汗。   身体和大脑都越绷越紧,手机铃声一响,大脑的弦儿先断了,身体也跟着断了。先是腰一空,腹肌跟着放松了,手臂软麻,手肘着力,整个人全线崩塌。   轮子滚出手,杨劲像根失去韧劲儿的拉面,软趴趴地瘫到地上。   手机在持续地响。   他缓了三秒,挣扎着用手肘撑地,拖着身体去捞过手机,接起来。   ——“睡着了?不可能吧,你什么时候睡这么早过。”是个男人的声音,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杨劲刚努的一口气又泄了,忍着手肘痛,靠着器械坐定,嘴上没回话,心里先干脆地骂了一句:“日你妈。”   ——“没睡。”   ——“没睡正好,出来吧,你直接去‘夜宴’,我们马上就到。”   ——“不去。”   ——“哎?他们说你最近收山了,我还没信,你多久没出来了?在家做月子呢?这不正好那个谁——”他提了一个名字,杨劲并不熟悉。   “正好那个××回国办事,你们也有日子没见了,一起呗?”   那个回国办事的人,杨劲仅见过一两面,都是在音乐轰鸣的夜场,记忆里那些人的五官都是泡过酒精的。   打电话的人,杨劲倒是稍熟悉一些,以前总玩在一起。   这人的老子是警界的,家里有些背景,自己开了家驾校。自认为跟杨劲有交情,听说最近几次谁叫杨劲都叫不动,这次自告奋勇打来了电话。   杨劲调整了语气说:“真去不了,腰伤了,在家躺着呢。”   说着还装腔作势地转了转身体,还别说,刚才抻那么一下,腰真有点疼。   杨劲语气诚恳,理由充分,那人没再勉强,但是坚持换个时间再聚一下,等杨劲腰伤好以后。   杨劲挂了电话,身上的汗都凉了。他起身活动活动,披了件衣服,站到窗前。   视野很好,眼前的夜景也很熟悉,他翻出通话记录,赌气似的拨了那个电话,等了完整的一个待机时长,没人接。   周一,评刊会如期召开,李清一一上班就被通知开会。   坐在会议室里,她心虚地给杨劲发消息:“杨部长,对不起,昨天晚上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发言提纲您有什么指示?”   直到会议开始,杨劲没回信息,他也没出席。   会议由总编主持,社长参加,杨部长不来了。总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已经跟杨劲通过气了。   ※※※※※※※   有人在群里发了张照片,站在篮球场边随手拍的。李清一刚好看到,小强在下面接话:“今天人巨多!”   马上有人回应:“等等我,我们停个车。”   小强:“你们?”   ——“我和芸芸。”   小强马上私聊李清一:“你们到哪了?”   李清一:“马上下公交。”   小强:“瞅瞅你混的,也不说跟芸芸一样,混个车。”   李清一跟马宁快到站了,他俩站在公交车停放轮椅的位置,很宽敞,二人保持着距离,但是看到小强这条消息,李清一还是把手机倾斜了一个角度。她回给小强一个表情包:我常常因为贫穷而感到和你们格格不入。   小强对李清一的回复并不满意,她追加一条:“这样也好,省得芸芸惦记,有车的她都在按部就班地勾搭。”   公交车到站了,李清一没再回复。   下车走了一段,李清一看见小强又发来一条:“你俩快点,今天人老鼻子多了,八百年不见的都来了。”   李清一琢磨这句话,又回群里翻出刚才那张球场照片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心沉了一下。   不要以为冬天打篮球的人少,事实上,冬天室外场没法用,大家都守着包场活动,释放多余的力比多。   马宁是第一次来。   李清一轻车熟路,带着他扎到女生堆里,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让马宁去换衣服。   女生们早听说有这号人物,小强和少数几个人也知道,李清一今天要带个同学来。   经常有人带着外人来打球,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很多人起初也是被带来,渐渐融入的。   但跟GO队相熟的几个女生,都对马宁怀有些好奇与期待。大家因为爱好相识,彼此并不藏着揶着,GO队没有小女生的矫情劲儿,总是坦荡荡又热情。所以群里无论男生女生,都喜欢找她玩,大家骨子里有些“合牙”的东西。   自然,也希望GO队找到同样“合牙”的男朋友。马宁一出现,大家就心驰神往地朝那方面想了。   有十几个人在暖场子,半场下面一通乱战,马宁脱掉外套加入其中。   从李清一换衣服开始,就先后有人来问,那个新来的是GO队什么人。   李清一头也不抬,边系鞋带边答:同学。   她心中有小小的不安,因为今天来的人多,就像小强说的,“八百年不见的都来了”,这也是马宁第一次见她的朋友,如果圈子缩小一些,说不定她和马宁都自在一些。   桃子站在一边,帮GO队拿着换下来的衣服,眼睛却没搁在近处。她看着球场,过一会捅捅GO队:“嗳!看招式还行啊,有点技术。”   GO队白她一眼。   小强就更直接了,蹲下看她系鞋带,边看边问:“在哪上班?买房了吗?”   GO队把鞋带系了个蝴蝶扣,两手狠狠地拽紧,把脚在地面上交替踩了两下,走向场地,回头潇洒地说:“别扯别的,长得是不是还行?”   桃子乐开了花:“GO队你变了,以前美□□惑不了你。”   小强:“原来你喜欢这一款啊!我说呢,群里这么多八块腹肌的你睬都不睬。”   GO队跟她俩闹惯了:“八块腹肌,再配上那幅斯文的无框眼镜,不成变态啦。”   仨女的扯着嗓子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吸引了球场上部分人的目光。   马宁戴着无框眼镜,也跟着回头,看到换上球服捧腹大笑的李清一,觉出几分新鲜来。   女生去另一个半场,散乱地投篮。   芸芸难得主动凑上来,听桃子、李清一和小强的下巴嗑儿。   马宁面对的都是陌生人,李清一担心他放不开,偶尔回头虚瞄一眼,发现他也还算自在,就扯回神来应付眼前的八婆们。   有人说,今天是人最全的一次。芸芸附和说,今天也是帅哥最多的一次。   小强噎她:“那芸芸你来说说,帅哥有几个?”   芸芸不甘示弱:“我错了,强哥,在你眼里只有司机一个帅哥。”   小强莫名被戳中一般,扭开头去,脸居然有点红。   女生这边没正形儿,男生已经打起了半场。   转球分伙,马宁、杨劲、司机被分在一伙,就是这么寸。   三人各有特点,司机心里稳,擅长中远投,命中率高。杨劲喜进攻,篮下突破速度快,身体爆发力也好,在业余选手里,这种对手最难对付。马宁眼观六路,最爱分球,是个助攻喂球的行家里手,他的路数也最受欢迎,打球的人都喜欢这样的队友。   李清一率先过来观战,小强顺势跟来,桃子随后。   她受了芸芸刚才那句话点拨,目光在小强和司机身上划了两个来回,小强愈发拘谨。   对方防守很严密,司机接过马宁的球,稳稳投中一个三分,场下观战的人叫了几声好,李清一也跟着叫好。   马宁停下防守,冲人群中的李清一扬了扬下巴。站在一旁的桃子立马抚胸作腿软状,故意往李清一身上倒。   被扶住后悄悄对李清一说:“队长,我总算明白了,你的审美果然跟我们不一样,他——就是跟群里其他男生不一样。”   芸芸盯着球场,“切”了一声。她向来不屑于讨好这帮女生,这就是明显的反对了。   杨劲始终在低头打球,几个回合的进攻都用尽全力,一次也没有回头。   由于马宁的松懈,防守出现漏洞,对方连进了两个球,李清一她们不偏不倚,一样叫好,杨劲听得心烦。   对方有个墩实的大前锋,移动起来像一堵墙,跟马宁对位,侧身护球运到篮下,马宁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自己投篮的位置不佳,想分球给外线,没想到杨劲眼明手快,把球给断了。   拿到球后,他用腕兜着球绕到身后,冷冷地斜了马宁一眼。   芸芸又用近身可闻的音量说道:“不一样的在这儿呢。” 第35章   这是个精彩抢断, 李清一想要鼓掌, 不知怎的,嗓子堵了块棉花似的, 错过了叫好的节奏。   男生换班, 马宁跟几个队友拍肩击掌,以示友好。其他人都有回应,轮到杨劲,他只管背过身去走下场,头也没回。   马宁边散汗边走到女生场边, 看李清一打球。   要知道, 打篮球这项技能对女生而言, 本身就是个光环。况且李清一虽然比不了专业篮球队员,可她球感好, 球场上泡了好几年, 在女生里算水平不赖。   知道马宁在观战,李清一也没有扭捏,生生摘下一个篮板, 场下男生鼓掌, 马宁也跟着鼓掌,旁边的男生还跟马宁小声嘀咕,马宁频频点头。   几个女生下场, 有人去场边椅子下面掏水,抛给李清一一瓶,她接住, 又跟人喊:“再来一个!”   男生们下场都拿了水,马宁没拿。   那边大声说:“你俩喝一瓶不就行了嘛!”其他人又开始狂笑。   紧接着,又有飞来一瓶水,李清一递到马宁手上。   球场的对角线,杨劲肩膀油光水滑,像涂了一层油。他支着长腿坐着,双臂放松垂在两腿之间,神色倨傲,像是在思考。听见笑闹不为所动。   芸芸悄然走过来,随意地递来一瓶水,杨劲接了。   这群人年龄范围很宽泛,杨劲不算最老的,可他玩心不重,也无意融入,人看上去阴森森,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能跟他搭上话的人不多。   芸芸递过水,顺势坐在他旁边。杨劲呼吸不那么顺畅,身上的汗还在蒸着热气,芸芸的身形被他这样一显,自然“我见犹怜”。   “有日子没打球了?看你今天打得认真。”芸芸说。   杨劲“嗯”了一声,仰头喝水,鬓角也有汗,汗水反光,芸芸留意到,他一口气喝下半瓶,含着水往下咽时,目光往对角线的人群里扫了一下。   “怎么不过去?”杨劲问芸芸。   “总在一起了,偶尔也觉得清净点好。”芸芸冲杨劲笑了一下,可惜没有捉到杨劲的目光。   “看你们都没怎么出汗。”   “嗨!女生玩嘛,运动量跟你们不能比,呆会打全场,不想出汗也得出了——来不?女生全场时是4+1。”   杨劲第二口喝光了瓶里的水,终于正视芸芸一回:“是吗?我够资格上女队吗?”   芸芸笑道:“勉强够吧,太帅的一般不给机会。”   ※※※※※※※   八个女生搭两个男生,打全场。女生上场队员基本固定,男生都调来换去的,看心情。男生也不是真心想赢,在场上指挥调配,充当半个教练,很少自己投篮。   杨劲慢吞吞地上场时,芸芸颇为得意。因为杨劲从来没跟女生混过球,更别提打比赛。   这种热闹,场下的人自是不放过,大家在场外站成一排。   芸芸拉杨劲跟她一伙,李清一那队的男生是个速度奇快的组织后卫。   两轮进攻下来,女生们也都跑热了。芸芸有意跟杨劲配合,两人似乎还有了点默契,芸芸巧妙地跑出空位,杨劲传球给她,看上去漫不经心,可芸芸次次得手,让李清一队有点恼火。   李清一这边的后卫也认真起来,女生们防守也更积极。   好在芸芸花拳绣腿,投篮命中率低,后卫抢下篮板,示意队友快下接球。   李清一的优势是体力好,篮球场上的折返跑最耗费体力,可她也不觉得累,快速过中线,接过后卫的一个大甩,运球上篮,对方没人跟上。   前一秒还没人跟上,后一秒,有个高大的人影罩过来。   这是李清一跟杨劲当晚的最小距离。   队友喊了句“小心”,也迅速赶来帮忙。   男女对位,女方持球,胜算极低。   可李清一没有退路,她也不顾对方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木头桩子,迅速变向,想要突破杨劲的防守,杨劲横向迈了一步,突破失败。   眼看到了篮下,李清一只好直接上篮。   在篮球群这种比赛里,男生怎么可能尽全力进攻和防守,李清一起跳的姿势毫无防备,下一秒,篮球像是顶到了天花板,连带着李清一的手腕也被闷得酸痛,她被盖帽儿了。   篮球在空中停顿半秒,飞向李清一身后,那人的手没再压下来,仍旧保持双脚扎地的姿势,他都没起跳,就把李清一给帽了。   “切~~~”   “我靠……”   “好帽儿!”   “队长!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场下沸腾,各路声音都有。这一幕,场上的、场下的都有点意外。通常男生不干这种事,当然,私底下闹着玩盖帽也是常事,李清一也被盖过不知多少次。   还有男队友夸过她,说她有一点好,无论怎么被帽儿都不生气。因为如果是男生帽男生,那就几近于奇耻大辱。可是李清一无所谓,她随便帽儿,丢了球跟没事人似的,只可能越战越勇。   杨劲没有任何表示,他只在拍飞了球以后,保持这个姿势没动,李清一心里有点来气,觉得他这动作就是在显摆,示意大家:“看,我没有犯规,连起跳都不需要。”   李清一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幼稚,又暗暗告诫自己后面要小心。   球被队友拿到了,还得了分。   接下来的比赛,杨劲得空就干扰李清一,后卫男生挡拆解围几次,女生们都觉得,这场比赛气氛哪里不太对。   杨劲反倒有了笑模样,他还排兵布阵,指挥队友盯防。   桃子跟小强都跟李清一一伙,眼见队长被欺负,芸芸小人得志,二人被激起了斗志,各自想办法增加胜算。   观众也看得紧张起来,有人隔两分钟通报一次比分。   李清一又拿到一球,这是个绝佳机会,篮球出现空位,后卫站在三分线外分球给她,她持球时,马上有两人扑上来防守,她看有队友快下,原地分球,两名防守队员的注意力被球吸引去,她无球过人,迅速抢占最佳投篮地点,队友又把球回传给她——   这是她命中率最高的投篮位置,投中可得2分,她接到球后,两掌心相对,把球掂了一下,这是她投篮的习惯,借机找到投篮节奏和手感。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静待结果——两米以内没有人防守,只要李清一心里稳,这2分也就稳拿了。   场外的人也举起双手,只等着得分手鼓掌。   有个高大的人影突然冲进篮下——又是他,这个不识趣的,没有绅士风度的,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   杨劲像个神经病似的,球眼看出手,他明知跑过来也拦不下——神仙也拦不下,可他还是用了这一招,搏命一般。   两伙人都有点愣。   李清一已进入投篮状态,目中无人,耳中无音,她在专注地制造球出手的弧线。   只见眼前人影一晃,高度不够,球在人影上方顺利出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劲慢了一步,可他冲刺的速度没有收敛,在李清一指尖脱离篮球的一刹那,杨劲带着一阵风,扑到李清一怀里。   投篮的命中率,取决于个人手感。指尖与球分离的瞬间,正是决定篮球方向的关键一秒。   篮球的推力被卸去一分,磕到篮筐外沿,崩到了别处。   “好!啊?”   “我靠!”   “咦?”   场下一片怪叫。   篮下还有更怪的事情。   杨劲略调整方向,没有正面撞上李清一,但是他与李清一擦肩而过即将跌倒时,顺势揽住了李清一的腰,行云流水一般揽着她的腰往后倒。   李清一顾不得看头顶的篮筐,球出手的那一刻,她就感觉不妙,此人不按常理出牌,不知道下一秒要闹什么妖蛾子。   果然,一个黑影伴着热气袭来,她的指尖就失去了知觉,腰上一紧,重心就被揽向身后,只觉意念沉沉又飘飘然,像被定格的电影画面,灵魂飘散。   打篮球没有不受伤的,可不赢房子不赢地的比赛,很少有人拿命来搏。李清一受过伤,也见过鲁莽的对手,比如上次推她腰的小强。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折在杨劲手里。   身体后仰摔下去,如果后脑勺着地,摔瓢一样,脑子里酸的苦的闷成一锅,滋味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也由不得她,双腿已经失去支撑力,身体被一股速度带着,她心想:丢人了丢人了,这下要被抬下场了。   李清一卸掉身体的力量,听天由命。就在她觉得脑袋要与地板正面冲突时,腰上的力量再次变紧,她的头被另外一具躯体垫着,翻转了90度,稍作停顿,她刚想撑地站起来,又被腋下那只手臂提拉起来——   她被杨劲“救”了起来。   惯性是伪装不了的,虽然揽住李清一抵销了一部分,他还是单膝单手着地,借机稳住重心,站了起来。   杨劲站起来之后,跨出两步,速度渐渐降了下来,最后变成场边漫步。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臂弯里一直夹着李清一。   全场呆住。   场下的人窃窃私语,场上的人忘了发球。   李清一惊魂未定,又感觉肋骨被硌得生疼,杨劲的手臂肌肉筋骨皆是紧张状态,像个铁钳子。   ——铁钳子的触感,又不是铁钳子的温度。   他出了第二层汗,身上干了又湿,温度从身体深处传至四肢百骸,也传到李清一腰间。   李清一的身体被带出两步远,她想,该落地了。   过了两秒,她的身体又被带出几米远,牢牢地嵌在杨劲的身体里,还是没有落地。   杨劲旁若无人,把人高马大的李清一挟持到了三分线外,人人呆若木鸡时,他还转了两小圈。   李清一开始挣扎,她没有支点,只好去扳杨劲的手臂,样子狼狈,连头发都散了。   场下人看得清楚,已经有人觉得情势不对。   有个脑瓜灵的,转头看向马宁。马宁在李清一被人带倒的一瞬间就捏紧了拳头,直到现在也没松开。   李清一尴尬极了,她好歹被人叫声队长,在自己的地盘上,众目睽睽之下,被杨劲搞得下不来台。   她扳不动,改用手抠,指甲划过滑溜溜的手臂,也不见松动。她又使出“千斤坠”来,想利用身体的重量迫使杨劲松手,这个动作不得己要踢腾双腿,像个不会游泳又突然溺水的傻蛋儿。   杨劲被她这么一折腾,手臂吃力:“老实点儿!我扔地上你信不信?”   李清一这才想到用嘴——长嘴就是用来沟通的嘛:“杨劲!你松手!”她被勒得不上来气,说完这话,张大嘴巴猛吸气。   腿再踢腾两下,气恼地说:“你听见没有!”   二人这番对话,都默契地只让对方听到。场上人离得近,先度过懵逼时段,有人见他俩僵持不下,意欲走过来。   在这个篮球群里,这场面还是第一次发生。   几个老群友把秩序维持得很好,甭管私底下怎么闹,群友之间还都是纯洁的男女关系。起码在公开场合,大家都□□裸的是兄弟情谊。   今天这一幕,不尴不尬印进每个人的脑海里。   场上的七女一男行注目礼似的,看着高大的杨劲把他们的队长横别在身上,绕了大半圈。   场下的人更是看得真切,这动作没人敢做,更没人敢对李清一做。每个人心里都要“啧啧啧”,无论男女,心里都有个撇嘴的小人在自言自语:真是有伤风化,不知廉耻。   李清一扑腾得杨劲手都酸了,他跨着一条腿,把李清一的后背搁在腿上,小声狠狠地说道:“让你动!”   李清一两脚着地,膝盖以上重量都搁在杨劲腿上,无计可施,好在杨劲手臂箍得没那么紧,她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杨劲刚好背对着人群,旁人不知道他俩在搞什么名堂。   又僵持了一会,李清一眼皮红了,杨劲细看,她的鼻尖也红了,脖子也有点红,白眼仁充血,看上去挺……可怖的。   杨劲渐渐松开手,怕她再次跌倒,松开时不显山不露水地托了下她的头,李清一借力站了起来。   杨劲说:“早点老实不就没事了。”   李清一站在那里,目光不解又凶狠地盯着杨劲,眼泪聚积在眼角,悬悬欲坠。   有人走过来,谨慎地打破沉默:“GO队,你没事吧?”   接着,又有人走过来……   李清一觉得膝盖以下有小风溜过,很冷。腰间的强悍约束力没有了,热度也没有了,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杨劲低头走到场边,随手拍了一个人的肩膀:“你替我。”   这边,李清一推说脚扭到了,也自动下了场。   马宁绕过半场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一直没说话。   ※※※※※※※ 第36章   ※※※※※※※   有人关切地朝这边走, 趁人还没围拢过来, 李清一小声问马宁:“你还玩吧?”   马宁低声答:“看你。我本来也不是为了打球。”   李清一点了点头,等人围过来, 她让他们继续玩, 她就先走了。   李清一是篮球狂热分子之一,中途退场很少见。   桃子看得透亮些,嘴上想着解围:“那家伙没来几次,不懂规矩,一条鱼腥一锅汤, GO队, 今天晚上就让小强把他踢出去。”   小强有踢人权限。但她嘴快:“踢就踢, 可他是小灰灰带来的,也不算新人了吧, 还请过大伙吃饭, 就这么踢了……不好……吧?”   桃子瞪她一眼,她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完了,只是越说越小声。   李清一想去拿衣服, 马宁让她等着, 跑过去拿来李清一的衣服和自己的衣服。   李清一接过来,直接套在篮球服外面。   有人问:“伤哪了?没事吧?”   李清一摇摇头,穿好衣服背起包, 才调整了情绪,跟大家道别:“你们好好玩啊,别弄太晚。”   马宁跟她一前一后走了。   当晚, 李清一没再看群里消息。   第二天,杨劲没来上班。当天晚上,小强私发消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小舅舅。   杨劲的微信名是英文的,谁也没记住,私下里都跟着小灰灰称呼他“小舅舅”。   为了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李清一才去翻群。大群里信息数字已经变成了…,她也懒得看了,直接去小群里问。   女生另外有个群。   女生们算是很好的朋友,有些女生间的话题,不便在大群里说,就建了个小群讨论,芸芸也在。   芸芸对去看小舅舅的事情很热心,她因此在小群发言异常踊跃。   李清一在小群里弄清楚了状况:昨晚她走后,杨劲受伤了。   而且不是挫伤扭伤,是骨裂,还挺严重的。   从小群的只言片语,李清一大致捋清了经过。李清一走后,男生打全场。有那么两三个人,一早就看不惯杨劲,再加当晚杨劲对李清一那个不尊重的举动,心里的不爽表现在行动上。   那场球打得很激烈。杨劲大概也意识到场上的敌意,可他是什么人?他压根就没把这帮人放在眼里,你们跟我抗,我就跟你们抗。   结果他抢篮球落地时,脚落在了别人的脚上,当场倒地。   芸芸在小群里说:“他埋着头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一声都没吭,我觉得肯定特别疼。”   小强难得跟芸芸意见一致:“可不是么!连话都说不出来,没几秒钟汗珠子就下来了,手攥得紧紧的,我都看见他手背的筋了。”   女群里有人爱抬杠:“说的跟受伤的不是别人,是你俩本人似的。我看他像是在演,之前不是还耍帅呢吗。”   芸芸:“别这样说嘛,脚脖子肿的跟大象似的,这也能演出来?再说,拍片子也是骨裂——到底什么时候去?去的举下手。”   李清一私下里问了桃子,桃子说确实是伤了。上次有个男生膝盖本来就有积水,打球受了伤,也是紧急送了医院。他这个伤不比那个轻。   桃子还说:“这次你要实在不想去就算了,反正我们这么多人都会去的。”   篮球群里有传统,有人打球受伤、生病住院,其他人是要组团或者分批去探望的。   上次膝盖受伤那个,住了几天院,还有一段佳话。   说是群里人分批去看他,女生集体去看望一次,住的近的、顺路的又分批去看了他几次,搞的邻床大爷搞不清楚状况,还问他:“到底哪个是你女朋友?”   还跟他妈说:“你相中哪个了?我看这些个姑娘个个都挺水灵,没想到你儿子其貌不扬,还挺招漂亮女孩的。”   李清一就是其中一个“水灵”的,虽然是个挂名队长,可她当然是去才最好。   她想了想说:“我去。”   桃子顿了又顿,欲言又止,最后跟李清一敲定了时间。   ※※※※※※※   探望杨劲的事,李清一没牵头,都是芸芸出面联系的。   隔天中午,几个女的叽叽喳喳在医院门口汇合。普遍意义上,这些人跟杨劲没熟到那个份儿上,出于礼节,中午探望一下,下午各自回去上班。   这医院是当地三甲,女生们基本都来过,不知为什么,出了电梯,在骨科住院部的走廊上,大家突然不怎么闹腾了,这一点,不止李清一意识到了,连芸芸也说话的语气也更加软糯了。   杨劲住的病房很普通,白墙,墙围是统一的颜色,蓝不蓝绿不绿的,显旧。   大家进病房后,不约而同地拘谨起来。   杨劲在,他像是等着大家,靠在床头,挺无聊地刷着手机,受伤的腿伸直了,打了石膏。   其他病床空着,没有患者住过痕迹,他床边的柜上、窗台上、地上摆着几束花,还有一个挺奢华的果篮,不像是亲近的人送的,这种包装,是摆在水果店醒目位置的,里面的水果也是些中看不中吃的进口玩艺儿,价格不菲。   芸芸还是充当牵头人,上前问东问西,桃子眼尖,看到床头几张医院的单据,问杨劲:“哪天出院?”   杨劲僵着腿,穿着病号服,面对这帮半生不熟的女生,稍微有点……生疏。他答桃子,也是跟所有人说:“早上就办好出院手续了,随时可以走。”   李清一看他悠哉的样子,仅存的一丝怜悯也飞走。几个女生并排坐在邻床,李清一靠近床尾坐着,离他最远。   芸芸接过单据,翻了翻没看进去,转头去研究杨劲打着石膏的脚,说了句什么,把杨劲逗乐了,其他女生也跟着乐。   小强问伤情,杨劲说了个词,小强没听懂,他也没解释。他似乎对小强没有太多好感,也没正视她。李清一解释了一下,说没有字面意思那么吓人,其实就是骨头折了,是骨头裂缝,另外脆骨——你们知道脆骨吗?就吃烤串那个骨肉相连,包着骨头连着肌肉的那部分——脆骨跟骨头分离了。   这个解释通俗易懂,女生们放松了些,没有刚进门的拘谨,又恢复了没正形儿的本色。   有人说:“对了,什么时候再去大尾巴吃串儿啊,他家的骨肉相连最地道。”   大尾巴是个著名的小脏摊儿,他们夏天打完球常去,冬天去得少。   另一个说:“都说吃啥补啥,等小舅舅好了,我们带你一起去吧?”   “都好了还补个锤子!”   “也是哈!那他不好也去不了啊,咱们哪天先去吃一顿吧。”   ……   话题迅速扯远了。   杨劲虽然被她们在中间,可境况异常凄凉。他坐久了想换个姿势,一条腿架着,不方便动,扭转身体时拧了一下眉,芸芸马上伸手,帮他调整身后的靠枕,杨劲坐稳后,隔着叽叽喳喳的女人,看了一眼队尾的李清一,四目交汇,李清一移开了。   桃子看出点门道,说:“行了行了,你们还有没有正事儿,咱们是来看病人的。”说着拿下巴点了点杨劲,“要不,你好好休息,我们就先……你有啥需要就吱一声,出院有人来接吧?那我们就……”   “没有。”   桃子想说:“那我们就走了。”想赶快结束探视,还病房一片净土,也省得姑娘们没形没状的,在这位眼高于顶的群友面前丢人。   杨劲说“没有”是看着李清一说的。   紧接着,他对桃子说:“你们走吧,我就不送了。”   桃子连忙直身:“那好,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再去打球。对了,小宝还说要来呢,他们男生另外碰了时间,估计来之前会联系你。你这要是出院了,要不要我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直接去你家里?省得他们扑个空。”   杨劲点头,连说了三个好。   桃子心说,这人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可对人是一视同仁的冷淡。   女生一共六七个,相继起身,把买来的牛奶、水果几样留在邻床上,本地大棚水果,包装和外形都普普通通,谁也没说什么。   除了个别人,女生们谈兴没被左右,她们又谈起之前探望某个男生,那男生高血压加上发烧住院,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没查出病因,但是高烧迟迟未退,女生们去探望他,就坐在他床边聊起别的,越聊越起劲儿:   ——“你发质比以前好了,是换的那个洗发水吗?”   ——“对呀对呀,就是那个,花王旗下的,我一直用,对黑头发特别友好。”   ——“我也想试试呢,可是我有头皮屑,不知道去屑效果怎么样……”   ——“你勤洗洗,头皮屑会不会好?”   ——“好什么呀,那个打广告的,什么洗发水来着。”   ——“头发去无踪,头屑更出众!”   ——“哈哈哈哈,对对,就是那个。”   ……   女生们在那位高烧朋友的床前聊到停不下来,病人听到口渴,想喝点水,没人注意他,他又说不出话来,最后打了响指,还是站在边上的男生看见了,帮他倒了水喝。   这件事在群里发酵好久,也被讲了无数遍,现在这场景又勾起大家的美好回忆。   芸芸插话不多,她知道插话也没多少存在感,女生们一早就对她怀有基本的冷淡。   但是她耳听八方,她捕捉到了某个信号,眼看着李清一也跟着起身,系围巾的系围巾,穿外套的穿外套,芸芸让出空间来,坐到杨劲床尾,看着她们说:“让她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第37章   芸芸睫毛很长, 眼睛圆圆的, 她的外形和天资都不像能打篮球的,她更适合抓娃娃、戴美瞳、穿毛绒绒外套那一类。   她这种人物设定, 无论爱打篮球不爱打篮球的男生, 都会对她心生好感。但是这是一把双刃剑,可能有女生喜欢她,但是爱打篮球的女生里,十有八九都烦她这种扭捏作态的。   她这话成功引起了女生里某人的注意,小强停下瞎逼逼, 隔着乌烟瘴气的声波看了芸芸两秒, 尖声说道:“对了!咱们别都走了啊!剩下小舅舅要上厕所怎么办?”   女生畅聊的热度没降, 马上有人说“那就算咱们都在这,他要上厕所你还能帮忙咋地?”   又是一阵哄笑, 李清一都怕笑闹的声音太大, 把护士招来,把她们赶走。谨慎地看了眼病房门,又看了眼杨劲, 她十分后悔, 不该看这一眼,她做了心理建设,也摆好自己的位置, 才出现在杨劲的病房,除了这一眼,她的一切行为语言都在框框之内, 但这一眼,再次跟杨劲短兵相接,她心中的舵突然失了方向。   小强说:“芸芸,要不你在群里吼一嗓子,就说咱们走了,让男生快点来接班。”   谁都没想到,杨劲突然要站起来,有人说:“不用,不用送了,你躺着吧。”   杨劲单腿站立,扶着床边蹦了两步,蹦进女生堆里。   毕竟是身形高大的男生,他蹦这两下,李清一感觉脚底的地都微微颤了两下,也可能,她的心也跟着颤了两下,她来不及分辨。   杨劲居高临下,看着这群女生的头顶说:“我现在就想去厕所,憋不住了,你们留下一个壮的,扶我一把。”   说是迟那时快,李清一感觉肩膀一沉,长手臂搭上去,还把身体的重心移过去,李清一皱了皱眉,没吭声。   杨劲把她当作拐杖,“拄”着她往门口走。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李清一骨架很挺拔,在女生堆里确实比较出挑,可站在杨劲身边,气势顿时弱了一大截,她咬紧牙关死抗着,鼻息里混入陌生异性的气味。   人的体味各不相同,有人浓有人淡,有人油脂分泌旺盛,有人烟酒味散出毛孔,还有人散发出口腔味、消化道味、汗味……   所谓气味相投,大概就是我爱闻你的味,你也爱闻我的味。   杨劲这两天肯定没洗澡,医院的病号服皱巴巴的,又肥又短,散发着浆洗剂味,混合着医院的消毒液味,这种状态下,李清一居然没有排斥,她只是不大敢大口呼吸。   走到门口,李清一开了门,杨劲就大大方方“搂”着她,回身对其他女生说:“大家慢走,我就不送你们了,等我好了再请你们吃饭。”   小强见李清一不堪重负,想上前帮忙,被眼疾手快的桃子拦下了,她给小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不需要明白,你什么都别做就肯定是对的。   桃子对大家说:“那咱们走吧!芸芸,咱俩顺路,坐地铁的跟我们走哈!”   ※※※※※※※   老巢新窟风格迥异。   李清一手上提着出院行李,脖子上架着大爷,狼狈地进了杨劲家。   杨劲关上房门就停下来找拖鞋,残了一条腿,站着肯定没法换,李清一急忙脱掉自己的鞋,跑到布置成餐厅的独立房间,拖出一把椅子,让杨劲坐上去换鞋。   杨劲换鞋时,她得抽空直了直腰,喘口气,折腾得她出了一身汗。   杨劲换上拖鞋,想用意念控制李清一那个“活拐杖”,李清一不听使唤,微微喘着气站在对面看着他。   冬天白昼短,将近下午四点,阳光势微,夜色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远远地赶来,甚嚣尘上。   本打算中午看个病号,下午回去上班,李清一迫不得已,出租车上给编辑部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医院,朋友突然住院,下午没人照顾,想请半天假。   杂志社以前管得松,只要按时交稿,外出跟领导说一声就行,没人深究。转企之后加强管理,请假理由还是要具体一些、充分一些。   杨劲支着残腿,看着微喘的李清一:“我耽误你事儿了?”   他是明知故问。李清一请假时,他就坐在她身边,全程没有说什么。   李清一稳了稳气息说:“没什么,杨部长。”   她外套里面穿了白衬衫,扣子扣得严实,套了件宽松的大地色系羊毛背心,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经常打篮球,留不了长指甲,更不喜色涂花花绿绿的指甲油。   “太素。”杨劲心里想。   看样子,她比打一场比赛还累,呼吸时与衬衫领口贴合的皮肤也在起伏,杨劲觉得那几颗衬衫扣子应该解开。   为今之计……杨劲弯腰找出一双拖鞋来,新的,女款,绑着两只鞋的塑料绳还没拆,他把它们摆在李清一面前,抬头看她。   李清一说:“不用。杨部长,我该走了。”   ——“你不是请假了吗?”   ——“是,那我也该走了。”   杨劲看向斜下方地面,再看回来时说:“行,最后麻烦你一次,扶我到沙发上,你就走吧。”   李清一伸手扶他,这次杨劲没有全仰仗她,借她一点力,单腿蹦到沙发边上。   李清一帮他把靠垫摆好,他自己卯着劲儿,把残腿摆好。   真皮沙发,支撑力极佳,他躺上一夜都没问题。   李清一四下看了看说:“我给你烧壶开水吧?”   这房子的陈设跟和园完全是两个路子。高层建筑,大概是这一楼层里面积最大、朝向最好的户型。一眼扫过去,卧室连着超大阳台,靠近阳台摆了些尺寸较小的健身器材,另外有一个房间,专门锻炼用的,摆了更多的器械骨一些李清一叫不上来名字。   意料之中,厨房台面干干净净,连灶上的锅都很新,放着金属出厂时的光泽。   另外有一间,大概是书房,除了窗户,三面墙都是书架,李清一目光没有过多停留,但这些书让她有些意外。   杨劲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拿出手机来看,没有正视她,嘴上说:“不用,你走吧。”   说话时,他的指左右翻着屏幕,几屏APP散乱地码着,他翻到底再翻回来,好像没有明确目标。   李清一见他这样,问道:“你家里人什么时候回来?”   “没别人,这房子我一个人住。”见李清一没搭腔,终于停止乱划手机,转动眼珠直视她。   “那……你平时吃饭是……”   “有阿姨,如果我在家里吃,要提前告诉她。没事你别管了,我一会叫口吃的。”   李清一穿着袜子走了两个来回,把医院拿回的东西简要归置一下,走向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身问:“这几天都不能上班了吧?什么时候复查?”   没等杨劲答话,李清一手机响了,铃声清脆,在渐暗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李清一看了眼手机屏幕,按成静音,等他答复。   杨劲玩味地看她,越看眼神越冷,最后别过头去。   “那我走了,杨部长。”   ※※※※※※※   杨锐夫妇出了趟远门,儿子不在身边,俩人攒了个时间,去了东南亚某岛。   得知杨劲受伤消息时,杨劲已经出院了。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乖乖仰卧在沙发上,支着腿安慰姐姐,一再表示只是只是筋膜损伤,根本用不着动手术,养两天就好,生活没有影响,吃喝都有阿姨管,让他们安心玩,他除了近期不能再打球,其他跟好人一样。   杨劲受伤的事,小灰灰本来没打算跟爸妈说,电话里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杨劲演得逼真:“哎哟姐,我不跟你说了,阿姨煲的汤都要凉了。”   挂了电话,桌上冷冷清清,屋里冷冷清清,连灯都没开。腹中空空,脚踝处隐隐的麻木酸胀,不幸被杨锐的刚刚话言中:“你觉得你年轻气盛,体力无限,精力无穷,那是因为你还没意识到,有口仙气儿在那吊着。事实上,30岁就是人的体能巅峰。人总要为自己的后半生着想,攒钱、攒健康、攒人,攒感情。”   门铃响,杨劲下意识起身去开门,脑子里还默念着姐姐的最后一句:“攒人,攒感情。”   门一开,只见来人踮了两下脚:“来来来!让我看看大猪蹄子!”   杨劲脑子里还在回想:30岁就是人的体能巅峰——这女孩肯定还没到30。   芸芸熟稔地登堂入室,回头想扶杨劲,杨劲紧蹦两步,自己坐回沙发。   小姑娘环视一圈:“呦!灯都不开省电呀?”   去开了灯:“呦!你家人呢?别告诉我就你一个人呀?”   她拆开地上的女士拖鞋,默默换上,又默默走到厨房,把拆开的塑料绳扔进垃圾筒,磨蹭了一会才回来,大大方方站在杨劲面前:“怎么搞的……饭都没吃吧?”   杨劲没再仰卧回去,他把伤腿搁在茶几的一摞书上,对芸芸小姐层层递进的几句话越来越反感。   他说:“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芸芸何等聪明,她意识到了排斥与拒绝:“我去上课,刚好路过,就上来看看你。小灰灰把你家地址告诉我的。”   杨劲点点头,心想:是你问小灰灰要的我家地址。   芸芸内心也是跌宕起伏,发现家里就杨劲自己,她暗暗庆祝一番,觉得这步棋走得极其英明。   她说:“对了,你吃什么?我给你买去——要不咱们叫外卖吧?”   屋里温度高,芸芸解开了外套拉链…… 第38章   杨劲看着自己的石膏说:“我腿不方便, 就不给你沏茶了。你随便坐。”然后扫了眼墙上的钟:“几点上课啊?”   芸芸说:“那课晚到一会也没事, 我先去给你买饭吧?”   杨劲说:“那倒不用,某人已经去买菜了, 估计这会儿……”说着按亮手机, 看了眼时间,“估计这会儿往回走了。要不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如果上课……来得及的话。”   芸芸品出了滋味,脸上有点挂不住,她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小舅舅肯定没结婚, 也没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 她说不出道理,这就是女性直觉。但他用了“某人”这个词, 这个词戳伤了她。   芸芸从包里拿出个东西来, 放在茶几一角:“我还要上课呢,这就得走。这个是送你的,你脚好了以后, 打球可以套上, 多少能起点防护作用。”   杨劲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   芸芸又说:“这东西我也用不上。那你安心养伤,我走了。”   “知道怎么出去吧?楼门右手边有个按钮,跟灯的开关差不多, 按一下,门就能推开了。小区还有个北门——你去上课往哪个方向走?”   芸芸心想,这会儿来热情劲儿了, 我既然进得来,我就出得去。她赌着一股气,又不能表现出来,也不怎么答话。   杨劲单腿支地,手扶着门把手说:“慢走哈,回头请你们来家里吃饭。”   芸芸脸颊发热,出了楼门,走在小区里,被冷风一吹才呼出一口浊气。   她习惯了勾勾小手蜂蝶自来,几乎没遭受如此冷遇。   小区门外,影影绰绰停着几辆快递三轮车,这小区人车分流,入口和出口中间隔着车行道。   她扫到一个人影,分外熟悉。   李清一还穿着白天那一身,手上提着购物袋,急匆匆走到入口处,被门禁拦住,她走得疾,人停下来脚还在踏步,呼吸遇到冷空气隐隐冒着白气。   芸芸对她的走路姿势再熟悉不过。李清一习惯迈大步,脚跟先着地,动起来风风火火,没什么女生样子。但芸芸也见过她安静的时候,有一次,一群人去打牌,呜呜泱泱,气氛高涨时,她独自窝在窗边,戴着耳机翻店里的一本书,逐字逐句逐页地读过去,神情安静,像是有意无意把自己隔绝起来。   当时,桃子见此情景,还当场对GO队表白一番,说很少看到GO队静下来的样子,她此刻实在是太迷人了,桃子说:“我要是个男的,看你打球会把你当哥们儿,看你看书哪怕一次,就会下决心追你。”   一进一出两扇门,芸芸远远看到李清一,颇有些百感交集。   刚刚受到冷遇的屈辱感像是浸了冷水的棉花,甩也甩不掉。   门铃再次响起时,杨劲正跟小灰灰通电话。   小灰灰在电话里问:“这个时间会是谁?”   杨劲去开门。门开时,小灰灰又问:“难道是芸芸?”   杨劲堵在门口,和李清一僵立着答道:“不是。”   “不会是我们群的人吧?”   杨劲说:“我挂了。”   ※※※※※※※   也才四小时不到,李清一重新走进这间房。   两小时前,她穿着睡衣在自己家里,跟晓晓聊天。   二人隔段时间会聊两句,这次晓晓问她下班没,她对老东家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   李清一说下午去医院看朋友,才回来。   晓晓问谁病了,李清一说篮球群一个人受伤了,她和群友去探望。   晓晓秉持八卦之心,问受伤的什么人,值得你们大动干戈去探望,她知道李清一混篮球群混得风生水起。李清一说谁受伤都会去看,不过这次这个,长得挺不错的。   应晓晓要求,李清一发去一张球场上的合影,三排人,一排坐着一排弯着腰,杨劲站在最后一排边上,表情游离,挺不情愿的样子。   李清一坐在第一排,从照片上看,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晓晓发回来一连串感叹号,说:“你们群还有网红?”   李清一发过去一连串问号,晓晓说:“我找找看,你等着。”   于是,李清一就看到了那个视频。   空旷的舞台,光线打得不均匀,暗处太暗,亮处太亮。   杨劲站在舞台上,旁边是个妆容浮夸、着装又闪又廉价的胖女人:“这位先生,我们简单交流一下,不会影响到您的家庭。”底下一阵哄笑。   “请问您贵姓?”   “我姓杨。”   “杨先生!下面我要问一个在座女嘉宾都想问的问题,请问,您——结婚了吗?”   “没有。”   镜头抖了抖,观众席有人激动地“哇……”   “好,那么才有下一个问题,请问,您——有女朋友吗?”   西装革履的杨劲答道:“没有。”   女主持人说了些过场话,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杨劲身上:“杨先生,我冒昧地评价您一下。”   “请讲。”杨劲入了戏,相当配合。   女主持人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话,每一次停顿都有掌声,现场气氛高涨,最后,那个胖女人说:“您不是骚,您是——闷骚。”   视频突然花了,停在这里。   这个视频是晓晓在别的群里看到的,和传播的人一样,她也觉得视频里的男人很有味道,就保存了下来。   李清一重播了两遍,也保存了下来。   紧接着,她觉得该做点什么。以往这个时间在家,她会做简单的晚饭,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又合上,打开橱柜门又合上,她又走回了卧室。   想把晒干的衣服收好,又觉得没必要现在就做。   她看着自己的住处,十分熟悉的方寸之地,又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还好手机又响,小灰灰发来消息。   ※※※※※※※   等杨劲挂断电话,李清一才迈步进来,低头说:“小灰灰让我来的。”   杨劲后撤两步,扶着台面,噗嗤一乐,斜着眼睛看着她:“真是他让你来的?那你走吧。”   李清一低头放东西,刚好遮住脸颊的不正常的红润,赌气起身,扭头就去开门。   杨劲蓄势待发,扑过去挡她的手臂,顺势靠着门稳住身体,捞起她的手来,在掌心握了握,没再松开。   李清一走得浑身发热,手上更是热得烫人,她觉得心脏像是块农用三轮车上的豆腐,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时都要散架。   她只好扭过脸去,屏息等待手上的这波热度过去。   二人在黑暗里执手,直到杨劲感觉李清一的手与室温一致,还微微泛起潮意,才松开手,独自蹦回沙发。   边蹦边说:“开灯。”   李清一带了简单的食材——速冻小馄饨,还有一点芹菜、紫菜、海米(你们叫虾皮?)。   她煮馄饨的时候,客厅和厨房都开了灯,房子里有了些烟火气,终于跟夜色中的万家灯火融为一体。   馄饨端上来时,杨劲在调电视,他依旧把脚搭在茶几上,闲适得不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人。   杨劲行动不便,他们两个把茶几当作餐桌。   李清一把餐桌的餐垫拿来两个,摆在茶几上,杨劲把角上的那个护踝随手一丢,抬头继续调电视。   还好李清一准备充分,她带了一袋辣酱来。小馄饨翻着白肚皮,芹菜的绿和紫菜的黑点缀期间,热腾腾的,很有食欲。杨劲吃了两碗,李清一问他吃饱了没,没吃饱的话,可以再煮一点,杨劲摇头。   李清一收拾餐具,杨劲按着遥控器说:“放水槽里,回来看电影——你想看哪个?”   他认真地问李清一意见,李清一就在屏幕第一页随便选了个电影。   国产电影,呼天抢地,不知所云。俩人都没看进去,杨劲也懒得再装了,拍拍身侧的沙发,对端坐另一端的李清一说:“坐这儿来,你累不累?”   李清一没动,看了眼时钟。   杨劲喉咙里憋着句笑:“来都来了,我还能吃了你?”   李清一只好坐过去,杨劲礼貌地往扶手方向靠了靠,看似留给她更多空间。李清一刚坐下就后悔,她像处于中风前兆,半边身子又僵又木,动弹不得,也不大受大脑支配,意念十分清醒,每一秒都演练十次:弹开!弹开!弹开!   杨劲很放松,很闲适,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可他这样并不能减轻李清一的症状,李清一时不时瞄向时钟,又看向远处的单人沙发,那里搭着她的外套。   “评刊会开完了?”   “啊?”李清一吓了一跳,“哦,开完了。”   “谁主持的?”   “总编。社长也出席了。”   “开了多长时间?”   “嗯,挺,挺长时间。”   “你们总编没规矩,这方面别学他。”他说的是总编把众人的发言提纲直接提交的事。   李清一没说话。   冷场。   李清一只坐了沙发三分之一,眼睛盯着电视机,不受控制地眨眼,画面切换时,光影映在她脸上,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做些什么。杨劲无计可施,按下遥控器的暂停键。   “不爱看?”   “不是。我给你带了东西……”说着走去门口,购物袋里还有几样东西,她稀里糊涂塞进冰箱,拿了一瓶喷雾过来——云南白药。   “止痛消肿的,你想起来就喷一喷。”   杨劲纹丝未动,李清一把喷雾瓶放在茶几上。杨劲目光跟着喷雾下去,再上来说:“然后呢?你老是这么拧巴,想一直拧巴下去?”   杨劲胸有成竹地说:“你有现成的不来的理由,可是你来了,这说明什么?你想过没有?”   李清一摇头。   “那就好好想想。”杨劲教训人的语气真是不用排练。   李清一进退两难之际,杨劲调整坐姿,表情隐忍地去扳那条伤腿,隔着茶几的李清一连忙上手去扶,对方用了搏命的招数,抓紧李清一的大臂,猛地往怀里一带。 第39章   这人腿伤是真的, 可他抓人的动作肆无忌惮, 就差把人隔着茶几揽进怀里。   多年打篮球,身体底子好, 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李清一不由自主向前扑去,单膝跪在茶几上,岌岌可危之际,她以膝盖为支点,另一条腿迅速迈过茶几, 落到沙发上。   茶几上东西不多, 加上身手够利落, 只碰倒了那瓶喷雾。   李清一勉力撑住杨劲胸膛,堪堪保持姿势不塌, 强撑着跟杨劲对视。   杨劲先憋不住, 乐了。李清一扭曲的姿势早就难以为继,缓缓侧过身,尽量不压到杨劲的伤腿, 偎着杨劲坐下。   杨劲抚着她的背:“这样不好吗?非要跟我梗着。属弹簧的, 不压不动,一压就反弹,你怎么这么难搞?”   说着手臂收了收:“还是说——我压根儿就没入你的眼?”   李清一的脸被迫挨他很近,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香水,能闻到清爽的草木香:“是——”   “还真是?我哪点不如那个小白脸了?”   “不是。是——”   李清一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下巴被钳住, 杨劲的头压下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   李清一开始垂死挣扎。   任凭她怎么踢蹬,她的头颈都毫无回旋余地。咣当一声,云南白药喷雾的瓶子滚掉了地上,杨劲本已经侧过脸来,几乎贴上她的嘴角,他停下来略作思考,渐渐松开手上力道,换了轻软的语气说:“呆会帮个忙,我得洗个澡,都臭了。”   ※※※※※※※   其实李清一帮不上什么忙。她给浴缸放了半缸水,去卧室找干净衣服,把显著位置的几个柜子、抽屉一一打开,没看到杨劲说的“蓝色睡衣”,踌躇之际,杨劲蹦进来,扶着她肩膀指着大抽屉:“就这个。”   李清一伸手去拿,心想:这明明是接近黑的藏蓝色,而且也不叫睡衣,是卫衣和卫裤。   李清一说了句:“有事叫我。”就退出卫生间,杨劲想调侃她一句,对方没给他机会,只好认真洗澡。   李清一坐回沙发,电影已播放过半,她努力集中精力,沉浸在剧情中,又时刻关注着卫生间里的动静。   脚上打着石膏的人,怎么洗澡?   ……   电影里,那个梦想“吃苦”的大款在放眼皆是黄土的村口等人来接他,电影外,卫生间的门也终于开了一条缝。   李清一连忙起身去看。   走到门口呼吸一滞,她生平没有见过此等画面。   杨劲已经穿上了干净的卫裤,裤子宽松舒适,裤腰松松地卡在腰间,连接处是肌肉铸就的曲线,一直向上漫延,他还没穿上衣,站在镜子前擦头发,看样子刚刚就着面盆洗了头。   卫生间弥漫着洗化用品的香味,混着水汽,满眼湿漉漉。   杨劲停下擦头发:“进来呀?”   李清一走近两步,他又继续擦头发,边擦边说:“帮忙把浴缸里的水放掉。”   李清一弯腰打开放水的开关,又顺时针搅动浴缸里面的水,想顺便把浴缸冲干净。   杨劲说:“放那吧,明天有人收拾。”   李清一直起身来,看着他的伤腿问:“你腿没事吧?”   杨劲把擦头发的毛巾往她肩膀上一搭,说:“这腿没事,但是有一条腿有事。”   李清一皱眉看他,他瞪回去:“怎么了?我说另外一条腿,都站酸了。”   说着按着洗漱台蹦上前,把李清一抱个满怀,再次把身体重量压在她身上。舒服地“咝”了一声。   湿漉漉的香味扑鼻而来。   “还回去吗?”   “嗯。”   “故意的吧你?”   “什么啊故意的?”李清一穿着修身牛仔裤,灯笼袖薄毛衣,卫生间又潮又热,她有点贪恋这氛围,所以忍着。   “装傻是不?不早不晚,非挑这一天。你说我放不放你?我头发都愁白了。”   李清一额头抵住他肩膀,也觉得好笑,不由笑出声来。   杨劲侧过身体,半坐半靠向洗漱台,稳住后再次揽紧李清一。“你怎么老是跟我想的不一样呢。”   李清一抬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应该什么样呢?”   杨劲:“不是你应该什么样,而是,你在他们面前,在同事面前,跟现在,都不一样。你说说,我信你哪个?”   李清一刚要反驳,一只潮湿温暖的大手探进她的毛衣下摆:“让我看看,你里面啥样。”   李清一低呼一声,两只手同时去捉杨劲的大手,死死按住,全城戒严。   杨劲无奈地笑了下,扶着她的肩胛骨,低头啄她的嘴唇。   李清一双目半睁半闭,努力调匀呼吸,以适应这个吻。   开始只是浅啄轻触,没过多久,杨劲手上施了力,五指插入她的头发,手腕到手肘由上至下压着她的脖子和颈椎,开疆辟土,肆意攻占。   李清一避无可避。   她终于知道,原来作为异性,而不是作为队友,人类的感官体验如此不同。   男人嘴唇的触感、鼻息的温度、急遽热烈起来的呼吸,还有呼之欲出的某种欲.念,都让她觉得新鲜而恐惧。   口腔的温度和湿度被感官无限放大,传输到大脑,李清一呼吸不能,憋得满脸通红,身体也跟着轻飘飘浮了起来。   杨劲吻得投入,微弓着身体,李清一被仰面嵌进他的身体里,逼不得已只好攀附着他的脖子。   眼看二人都要招架不住,杨劲突然掐着她的腰,把她推离自己的身体,随后嘴唇滑向她李清一的耳后和脖子,停在那里,粗重地喘息,稍稍平复些后,他嘟哝一句话,李清一在大脑里回放两遍,才听清他说的是:“要命。”   待二人皆平复下来,李清一把他安顿到床上,穿好外套要走,杨劲还是起身跟到门口:“真不用送?”   李清一摇摇头:“不用。”她弯腰穿鞋,流海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里异常的光泽,但是脸颊微微的红润依稀可辨。   杨劲说:“那到家告诉我。”说完莫名叹了口气。   ※※※※※※※ 第40章   没过几天, 杨劲复工。   李清一跟邻桌同事去卫生间, 刚好芽姐也在,听芽姐说她才知道杨劲伤后第一天复工。   芽姐边整理头发边说:“没看社长和总编都急着赶去汇报工作嘛。”   同事说:“有啥好汇报的呀, 他不在, 杂志不是照常出刊。”   芽姐冷哼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埋头编稿,也得时不常儿地抬头看看风向,上头不认可,你干出花来也没用。”   李清一走过来洗手, 芽姐冲她点点头, 示意心照不宣。   李清一说:“我看他——杨部长好像也挺上心的, 对咱们。”   芽姐又转眼去看同事,李清一总觉得, 虽说杂志社关系相对单纯, 可在芽姐这儿,对邻桌同事更亲厚些,对她的亲近只是表面。   同事帮腔道:“是, 表面上看, 是挺上心的。”   芽姐又说:“小李,你经得少,看问题还是简单。你觉得他少罚你点钱, 在大会上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就是对咱们上心了?”   李清一接不上话。同事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 姐,听说这个杨部长就是来镀金的?说是上头重点培养,让他来增加点基层工作经验,让履历好看些,干两年必走。是不是真的?”   卫生间空间不大,三人凑得近,芽姐压低声音说:“你核计呢?要让我说,社长是创刊就来了,他肯定是把杂志当事业干的,连总编都是奔着的把杂志做好,也不是奔着官职和级别去的。再就是我,我是打算在杂志社退休的。”   李清一边听边洗手,洗得彻底,冲得干净,她们的话,她也听得一字不落。   李清一心中不解,他腿上打着石膏,是怎么来上班的。她克制住主动联系他的想法。   好在第二天上午,杨劲发来消息:“晚上什么安排?”   李清一打了三行字,想想全删了,回了一句:“应该会正常回家。”   那边马上回:“我晚上有点事,完了找你。”   李清一觉得他的话意味不明,又觉得不便问。好在杨劲跟上一条:“九点半能完事,再晚你就不用等了。”   李清一回:“行吧,不方便就换时间,你腿还没好。”   发出去才觉得,自己这话更容易被误解,想撤回又觉得太刻意,再解释肯定是越描越黑,一时兀自尴尬到不行。   好在杨劲的反馈很取巧:“不换。”   马上又追加一条:“想见你了。”   ※※※※※※※   杨劲时间观念很强,9:25发来消息,说还在路上,让李清一20分钟后下楼。   最近气温再创新低,李清一裹紧围巾,又把外套的帽子戴在外面,与在楼下的杨劲形成鲜明对比。   杨劲双手插兜,一身黑衣,外套显得很单薄,还露着衬衫的白领口,像刚走出什么重要会议的会场。   他显然也是冷的,缩着肩膀,背对着风口站着。   李清一问:“怎么来的?咦?你脚好了?”   杨劲脚上的石膏拆了,走路也还算自如,看不出前几天刚受过伤。   “我把那玩艺儿拆了,走路不方便。”   “你自己拆的?”   “咱能不能上车再说。”   杨劲走在前面,李清一怕他冷,紧跟在后面。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坐在车里,杨劲才说:“那玩艺儿太碍事,而且医生说了,石膏戴久了也不好,可能会让关节僵硬。”   “医生让你拆的?”   “嗯……换了个医生——去哪?”   李清一看着他:“不知道哇。”心说,哪都行吧。   杨劲跟司机说:“师傅,前面路口右转,第二个红绿灯把我们放下就行。”   又对李清一说:“带你去个地方。”   李清一狐疑。她在附近工作,也在附近住,杨劲才来多久,有什么地方是他知道而李清一没去过的?   而且,李清一意识到,杨劲今天没喝酒,他之所以没开车,大概是不想单位的人知道更多。   出租车停在路口,李清一先下车,杨劲从后面赶上来,轻揽着她的肩,小跑两步,进了一扇门。   这地方离李清一住处直线距离不到2公里,也是她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可惜在此之前,她对这里的了解十分“脸谱化”。   这条马路两侧是几家省级单位,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监狱管理局、总工会等,周边没什么大小区,也没什么生活气息。这家“统领KTV”开在一个大厦旁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四层建筑,2000年前极尽奢靡的装修风格,大理石加金色装修,建筑历经岁月风霜,有种格格不入的遗老气象。   门口迎宾小姐相对而立,鞠躬行礼,将杨、李二人让进电梯,二楼电梯一开,李清一彻底迷了路。   不是这个二楼面积多大、地形多复杂,而是,电梯开门的瞬间,光影流离扑面而至,不知是灯影还是烟雾,亦或是女人的纱裙,总之世界混沌一片,失去了醒目的东南西北。   杨劲轻车熟路走在前,李清一目不暇接跟在后,通过一条弯曲的长廊。   长廊上站了一排妙龄女郎,发型、妆容各异,但是一水儿地着白裙、露长腿。李清一被突变的光线和突变的画面魇住,一群女人的五官神态,一个都没看清。   一排女人的目光次第扫过他们二人。李清一觉得,她们的目光带有醒目的排他性,当然,排的不是杨劲,正是李清一本人。   加之来路不明的烟雾,李清一跟随的脚步越走越虚浮。   借着长廊的装饰镜子,李清一看清自己,臃肿的羽绒服,围巾把脖子裹得密不透风,只有露出的一截牛仔裤,可以推演出这女孩的身形修长。   她被杨劲带进一个不小的包间。   和其他KTV没什么两样,包间里有台电视,有点唱机,有绕着房间一周的沙发,中间摆了个小茶几。也是上个世纪的装修风格,隔音软装修,色调显得土豪又土气。   杨劲脱下外套,引路的女侍者接过,持在门口的衣架上。   又伸手示意李清一递外外套,李清一不大习惯这样的服务,摇摇头自己去挂。   杨劲宾至如归,舒服地靠着沙发,人很放松的样子。   他跟女侍者简单交流几句,要了果盘和零食,侍者退出去,他开始按电视遥控器。   李清坐到他身边,偌大的沙发,只坐了两个人,显得十分空旷,像情节过于简单故事,填不满整本书的版面。   杨劲按了退出键,电视没反应:“我cao,这什么破玩艺。”   转脸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李清一,扬着手里的遥控器:“这他妈什么破玩艺儿?”   李清一笑了一下。   他又拿着遥控器走到电视机前,去按电视机下缘的调节按纽,显然,还是没能驾驭这台程序设置不大符合逻辑的电视机。   女侍应再进来时,手里端着两个太极形状的小盘子,里面装着几样干果,杨劲把遥控器递给她:“放不出来,你让我们怎么唱歌?”   女侍应经前次与杨劲的沟通的几句话,已经适应了杨劲的说话模式,她半笑半嗔接过遥控器,熟练地按了两下。   杨劲坐回座位,二人同时看着女侍应。她也没能调画面,只好走上前去,拔下电视机开关,再重新插好。   等了一会,不见效果,又跟杨劲一样,弯腰去调节屏幕下缘的按纽。嘴里念叨道:“您刚刚按哪了?”   杨劲歪着头:“你那意思,是我把你们电视弄坏了呗?”   女孩回头冲她笑了一下:“不是的,先生,我可没这么说。”回头继续调。   李清一有点焦虑,从进入这家会所开始,她就一直忍着。刚才长廊里的画面给了她很大冲击,现在,这房间里的陈设和挥之不去的陈年烟酒味,都让她焦虑,尤其看到女侍应跟杨劲的对答如流……   过了半分钟,杨劲问女侍应:“你要不要叫个人来修?”   女孩正调得专注,没好气地说:“不用。”   杨劲踱到她身后,看到放在茶几边缘的两盘干果,用看热闹的语气说:“你干活这样不走心,我要是你老板,我肯定不会聘用你。你说说,你被聘用的价值体现在哪?”   女孩直起身来,再次按遥控器,显然,杨劲的话让她不高兴了。与此同时,电视机被调好了,顺序播放了一首流行歌曲。   “先生,调好了,我先帮您二位点首歌,唱什么?”   杨劲没理电视,直直盯着她:“你倒是说说,你被聘用的价值体现在哪?你老板怎么想的,给你这样的人开工资。”   女孩脸上挂不住,但还是微笑着,也算有职业操守。   搁下遥控器要走,临了想起什么来,回头低声问了杨劲一句,杨劲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李清一,又斜眼看她:“你说呢?我就是来唱歌的,还用问?”   KTV的音响效果没有惊喜,跟这家店的外部装修、内部装修一样,有种不相融的违和。   杨劲点了一首天后的新专辑主打歌,问李清一会不会唱,李清一拿过话筒唱了半首,伴乐不行,话筒音质也不行,李清一唱得也是相当业余,后半段她自己给切了。   杨劲也唱了两首。出乎意料,杨劲唱得不错。他唱了一首《天高地厚》,还点了信乐团的另外两首。   《天高地厚》一路唱得都很好,嗓音算不上浑厚,但是李清一觉得入耳熨贴,唱到最高处,他跳了过去,笑起来对上李清一三分欣赏的目光。   唱歌这项娱乐没能持续太久,干脆顺序播放了几首音乐伴奏,把音量调成背景音乐,杨劲坐过来,摆出跟李清一谈天的姿态。   李清一等到机会,终于说:“你一早安排好,就为了带我来这吧?” 第41章   杨劲□□裸地打量她:“没来过?离你家这么近。”   “没有。”李清一如实相告。她跟打篮球这帮人玩, 的确消磨了很多时间, 除了篮球场,也的确去过很多地方。   但是她没来过这种KTV, 一次都没有。   他们去过KTV很多次, 但去的都是经营形式很单一的KTV。   这家显然不是。   李清一上下班都路过这里,从没想过进来一次,也从没想过,里面是这般光景。   今天是杨劲帮她推开了这扇门,也着实让她瞠目结舌。   “喜欢这儿吗?”杨劲故作严肃地问。   “不是很适应。”李清一严肃回答。   “那你跟那帮人玩那么疯, 都玩什么了?”   李清一习惯贴身衣服穿薄一些, 用厚外套来保暖。她今天穿了一件大圆领针织衫, 围巾一摘,露出弧形的皮肤, 平直的锁骨衬出颈窝, 杨劲看着,等她的答案。   “反正,反正不玩这种。”   杨劲想了想问:“那不唱了, 就这么坐会儿, 行不行?”   李清一果断点头。   “其实,我也没来过这——你不信?”   “没关系。”李清一低下头。   “这种地方大同小异,去过一个, 基本就通了。”   李清一心想,没来过这儿,跟没来过这种地方, 肯定不是一个概念。   杨劲接着说:“我来找你的路上,看到这家,想着天这么晚,又这么冷,我刚办完事也有点累,带你去更远的地方也不太方便。这里肯定暖和,也离你家近,就是带你来坐坐。”   李清一说:“我知道。”一副了然的表情。   杨劲伸出手来,搭在她的大腿上:“你知道,你知道个屁。”   李清一感觉腿上搭了个烧红的烙铁。   “脸红了?”   “嗯,有点热。”   杨劲抬起手,整了整她肩膀的衣领边缘:“这件衣服挺好看的。”   李清一愣:“这不就是,普通的……”   “是普通,但是细节设计得好。看衣服看人都一样,要看细节。”   李清一想问,看我这个人,你的看出什么细节来了?但她问不出口。   杨劲又说:“你会看人吗?你看我也要看细节。不过我这个人,如果我想追女孩,我会把自己剖开,给人看。”   他做了一个虚拉开拉链的动作,或者说,拿到开膛破肚的动作,然后做了一个双手扯开衣襟的动作,或者说,打开胸腔的动作:“看吧,我什么都给你看。看,这是我的肝,这是我的肺,这是我的心。”   他这样说时,正坐在李清一对面的茶几上,把敞开胸怀的动作维持了十几秒,自己也低着头,像是观察自己的肝、肺、心。   那天晚上,杨劲和李清一在包间里逗留了一个小时多,又聊了些闲话,还聊到了杂志社的人和事。   李清一其实很想向杨劲求证,芽姐和其他同事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杨劲到底是不是把杂志社当作垫脚石,干两年就走。   可她觉得,杨劲的答案无非三种,一种她不愿意听到;一种她喜闻乐见但会怀疑;还有一种,人家根本不会正面回答,并且对她的问题抱以暗暗的嘲讽。   这次见面,杨劲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规规矩矩地把李清一送到楼下,见到楼上亮了灯,才坐上出租车离去。   可是李清一有种直觉,杨劲在试探,也在做判断。有一种可能,杨劲不会继续试探下去,止步于此,二人退回普通同事和普通群友的问题。   面对这种可能,李清一无能为力。   她不敢细想,但是原因是明摆着的,她觉得是自己不够好。   ※※※※※※※   这年秋冬,这个松散的业余篮球组织定期在一个高校球场活动,每周六晚上六点到八点包场,费用全员AA。   因为有了基本固定的活动场所,有些夏天打野场的人,也自愿加入,活动人数可观,熟的不熟的混在一起玩,大家显得陌生又亲切。   这个周六,还不到五点半,小灰灰出现了。   他由里到换了群友们没见过的衣服,跟相继前来的人打招呼。   “卧槽!你回来啦?也不在群里说一声就来了。”   “我来还需要你同意呀?”   “不敢不敢,我核计你提前说,我好去接驾啊。你放寒假了?”   小灰灰年纪虽小,可打球挺有章法,为人大度,嘴甜,还挺有绅士风度,不招男生嫉妒,也招女生喜欢。   隔了些日子没见,刚到的人都去跟他打招呼。   他跟人热络地打招呼,不时看看时间,再看看门口。   终于,李清一出现了。   还好,她一个人来的。   李清一走进女生堆里,她们见面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这些李清一都习惯了。虽然来了几个新人,真正彼此熟悉的人,互动的默契度和亲密度是新人不能比的。   有个女生跟着男朋友来的,她们在说服她换上衣服,跟她们一起玩。   直到六点开场,小舅舅没来。   小灰灰暗暗松了口气,他觉得独自游离于群体之外,会反复纠结于某个细节,说不定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就拿此刻的情形来说,人和场面都跟此前没差。   他换上常穿的篮球,李清一终于认出他来。   “噢!你们放暑假了,不对呀,应该前几天就放了,你是刚回来还是早回来了没工夫搭理我们呀?”   小灰灰调整表情:“前天回来的。”   “噢……”   旁边有人喊李清一:“GO队!GO队!包里有吃的吗?”   李清一被叫走,发现小强被围在人群中间。   球还没开始打,最强壮的选手先趴下了。   大家把位置让出来,李清一蹲下去捏小强的脸。她失去意识,表情很松驰,但脸色很差,像刚刚被抽走一千毫升血。   有两个人刚刚跟小强在一起,此刻都慌了神儿,刚才正聊天,小强说有点冒虚汗,说想靠一会儿,结果抱着一个人的腰,突然越抱越松,倒在了地上。   李清一强自镇定,拍了拍小强的脸,用了些力气,又去揉她的额头和两只手。   过了几秒钟,小强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   “哪里疼吗?”   “晚上没吃饭?”   小强无声地摇了摇头,半仰在李清一怀里,环视一圈关切她的人头。   李清一说:“架你去椅子上坐,用去医院吗?”   小强摇摇头。   众人架她到场边,有人递来巧克力、切片面包,小强吃了几口,脸上的苍白颜色逐渐退去。   众人回归球场,剩下几个人时,李清一说:“你要转型了?”   小强吃得嘴角全是面包屑,漠然地说:“对。”   李清一说:“小鸟依人也不容易,饿了好几顿吧?”   小强摇摇头。   桃子问:“呆会还打吗?要不找个男生先送你回去?”   小强朝场上看了看,男生们已经分好了组,准备发球。她故作轻松道:“没事儿,好汉架不住低血糖。”   小灰灰抱着球跪在她面前,关切地说:“强哥,用不用去医院看看?万一怀孕了呢。”   桃子一掌怼在球上,把小灰灰怼个趔趄,坐在地板上:“小屁孩,还懂怀孕呢。”   小灰灰:“电视里不都这么演。”   因为铁人小强的晕倒,女生们整体上场时间不长,把大部分时间留给男生玩。   小强早早换上便装,在场边用手机跟人聊天,没怎么加入女生聊天。   ※※※※※※※   李清一聊得正欢,有一阵子没看手机。再看时,有两个人发来信息,内容惊人地一致:   “你想去泡温泉?”   “泡温泉去不去?”   一个来自杨劲,一个来自现场。   李清一撇一眼小灰灰,他发完信息,若无其事。   李清一回杨劲:“想去来着。”   杨劲说:“那你好好玩。”   再无下文。   李清一回了小灰灰一个:“不一定。”   小灰灰马上回:“还不一定呢?都什么时候了。”   与邻市交界处,有一片温泉度假区。冬季是旺季,群时商量了好久,终于定了日子,下周末集体去泡温泉。   这几天群里都在讨论这事,有人去有人不去,有人纠结有人反复,还有人早就把包收拾好了,就等着出发。   小强是张罗最欢的一个,她热衷于组织活动,尤其擅长省钱又欢乐的周边游。   李清一没再理会小灰灰,瞅准个没人注意的当口儿,坐到小强旁边,小强迅速按灭手机屏幕,李清一问:“温泉你还能去吗?”   小强咬着下唇沉吟片刻:“我明天中午给你信儿吧。”   李清一看到,小强的眼神里,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不确定。 第42章   随着气温一降再降, 圣诞节、元旦、春节纷至沓来, 温泉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他们订的这家,是新装修的老牌温泉酒店。大门依山而建, 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平安夜, 酒店将门脸颇费心思地装点了一番,紫气萦绕着招牌,大家下了接驳车就纷纷去大门前照相。   游玩项目以温泉为主,室内温泉、室外温泉、鱼疗、汗蒸、游泳、各种运动棋牌,加上客房住宿。   他们订得早, 也没选高档客房, 所以分摊到个人, 也没觉得贵到难以承受。   对于这次活动,大家早就卯足了劲儿。   中午到达, 直接集体泡进池子里, 等晚餐自助后再自由活动。   行程都是小强安排的,她也格外尽心尽力,直到女生们裹着白浴巾泡进玫瑰池, 她才稍事放松, 裹着干浴巾,挽着裤腿,坐在池边的椅子上, 有一瞬间失神。   小强不大对劲——不,是大不对劲。   李清一早就发现了。   她跟小强厮混这么久,她不能坐视不理, 可依这架势,可她不大敢问,怕问出什么大雷来。   池子里的女人们被蒸得满脸通红,个个跟煮得半熟的螃蟹,有人喊小强下去泡,小强拒绝了,她连衣服都没换,只我上一件宽松的半袖衫,压根儿没想参与。   从室内池转战室外,女生跟男生相遇了。   两路人马身上冒着热气,互相打量着,打打闹闹,浩浩荡荡地跳进室外池。   芸芸穿了连体游泳衣,正红色带白色滚边,在这群女生里,她算小骨架,有点肉肉,正是异性喜欢的身材,凹凸有致格外惹眼。   不得不承认,男生们超过她们时,装作不经意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多一些。   搁以往,小强又要暗搓搓地调侃,但这一次,她走在最后,眼见着男生们跑远,什么都没说。   小灰灰被走在李清一旁边的桃子叫住:“小灰灰!到姐姐们这里来,甭跟他们野蛮人混。”   身上的热水在急骤蒸发,小灰灰有点冷,闻听此言,他脸红了,凑近也不是,远离也不是,只好别开脸去。   桃子:“完了,连你也不纯洁了。”   小灰灰脚底一滑,塑料拖鞋承力有限,瞬间拧成了麻花,半只脚掌都踩到地上。   李清一穿了一套分体游泳衣,藏蓝色没带任何花纹,露出醒目的锁骨,游泳裤是平脚设计,露出一截平坦的小腹和两条发光的长腿。   户外温泉确实有趣,可也考验免疫力。他们人多,下水一阵打闹,其他散客不堪其扰,自动转移他处,他们闹得更加肆无忌惮。   有两个男生跟芸芸闹得最凶,李清一时不时关注走神的小强,芸芸扑过来,她躲闪不及,身上那条白浴巾被芸芸扯掉,滑进池子里。   泡池边上本来备有干爽的浴巾,他们好几个人的浴巾都打湿了,最近处的干浴巾架上已经空了。   打闹的三个人还在互相推诿:“你去拿。”   “为什么是我啊?”   “GO队的浴巾是你扯掉的啊!”   “那你要是不拿水撩我,我能扯掉吗?”   “少废话,不然还撩你。”   李清一有点冷,只好极力将身体缩在温泉水面以下,听到他们对话,觉得无聊又无奈。   不是换到下一池去泡,谁也不愿意出水。   他们正扯皮,有人递过一条干浴巾来,是小灰灰。   李清一接过来,想迈出池外再披在身上。   小灰灰站在岸上,冲他伸出一只手。   这男孩身上皮肤挺白,被热水冷一激,局部泛着红,可眼神坚定而热烈,整个人热气腾腾,让李清一无法忽视。她琢磨着该做点什么,把那种若有若无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她还没在心里布好局,小强喊她:“GO队,你还泡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在室内温泉角落里,有一个小泡池,只盛了半池水,入水口跟出水口都关着。旁边有两个躺椅一个小圆桌。   李清一和小强分坐,把各自的手机摆在桌上。   小强的手机屏幕是亮的,她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等李清一发现屏幕上的照片。   与此同时,李清一手机也一亮,消息提醒。   按照时间顺序,李清一的目光先落到小强的手机上。但是,自己手机上,这个消息提醒不寻常,她还算眼疾手快,慌乱地去盖住自己的手机,转拿来看。   杨劲发来一张照片,正是这家温泉酒店的入口,紫雾氤氲的地方。   他们来时,的确有人在此取景,并且把照片发到群里。   可杨劲不至于无聊到把群里的照片单独发给她,她心里颠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失重。   稳住心神,她给人回:“什么情况?”   杨劲回:“我在停车,一会说。”   一来一去,小强的手机屏幕都等暗了。二人各自难掩心事,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身上。   室内蒸腾着水汽,李清一把浴巾松松地搭在肩上,去不远入接了两杯热水,再次怡然地坐在躺椅上,等着小强开口。   小强塌着肩弓着腰,六神无主,盯着李清一的腿。李清一的腿,是群里人票选的“第一腿”,她的皮肤并不是那种终年不见日光的白,但皮肤光滑,皮下肌肉组织有序,看不去灵活而有力量,让人联想到富有正义感又涉世未深的少女。   此刻,两腿交叠,从小强的视角,这双腿占去李清一身体结构的三分之二。   小强说:“我怀孕了。”   李清一猛地放下纸杯,舌尖被烫得生疼。随后警觉地环顾四周,虽然没有群里的人,她还是压低声音说:“你咋回事你?”   小强赌气一般,再次按亮手机,照片好端端地摆在那。   窄窄的一条试纸,上面两条平行的红线,一条深一些,一条浅一点。试纸下面是一个纸包装盒,印着“大卫”字样。   这种东西起名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讲究一点,叫什么“大卫”。李清一莫名走神。   照片的大背景,是洗漱台。   李清一看了又看,抬头刚想说话,小强截断她说:“没有搞错,我照着说明书测的,怕不准,后来又测了几根,是一样的结果,只是颜色有深有浅。”   小强跟男友同居,李清一早就知道。   小强继续解释:“说是早上测最准,我早上测的颜色也最深,白天也测了几次,浅一些,但是,中奖无疑了。”   她举起纸杯,跟小强放在桌上的碰了一下:“那恭喜你了。”   小强的眉快拧成旗袍盘扣了。   李清一灌下一口水,靠到躲椅上,有点不解地问:“那你还跟来泡什么温泉,我要早知道,不会让你来的。”   小强愁云惨淡地说:“不来我心里更乱,正好找你说说。”   “我可以听你说,任何时候都没问题,可我怎么觉着,这事你应该先跟他说啊!”李清一专注地看小强的脸,“我果然猜对了,这事能瞒得住?你咋想的,前段时间不是还闹别扭,说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吗,现在正好,天时地利人和,趁着肚子没鼓起来,把婚礼给办了,你们这叫双喜临门。”   “我月经一直不正常,来事坠着疼,还扯着腰,好几年都这样,我中医西医都看过,也没看好。我以为,我怀孕会很困难呢。”远处的池子里,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在打闹,大人怎么喝止都没用,有个小孩跑上岸,光着脚丫子,差点滑一跤。小强说:“GO队,你别说了,你越说我心越乱。”   李清一说:“乱个屁,你不是说喜欢小孩吗,你不是早就说过,例假各种问题,担心婚后怀不上吗,你痴呆了?我这一天就觉着你不对劲儿,你给我甩这么大一个雷——不过是喜雷。”   小强哭笑不得,扑到李清一腿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吭嗤半天,抬起头来决绝地说:“这个孩子我想要,不过,我怀的不是——我那个男朋友的。”   这话让李清一皱眉品了半天,她脸色凝重起来。   二人沉默片刻,李清一再次夺过小强手机,把那张照片放大了又缩小、再放大、再缩小,左看右看不说话。   平心而论,李清一并不看好小强跟她的男朋友,经济条件还在其次,关键是,那男的对小强的在乎程度不够。吵架升级的那次,李清一也算看在眼里,之前小强提及二人关系,李清一也听出很多纠缠与不满。   如果两人足够在乎彼此,这种纠纷不会频繁出现,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不看好归不看好,作为小强的朋友,李清一看待这段感情,就是“结婚会担忧,分手会松口气”的程度,可小强做了超出她认知的事情,这样一来,事态就朝着未知的方向发展下去。   李清一看她惊恐的样子,有几分可怜,又有几分可恨,她突然无话可说。   正僵持,杨劲又发来信息,还是一张照片,是酒店的房间,这间虽然装修风格一致,但面积大了几倍,窗外的视野也更好。   第二条是房间号码。   李清一回:“快吃饭了,四点半在自助餐厅,你跟我们一起吗?”   杨劲:“别管他们,你来。”   李清一起身,她觉得身体像刚游了几百米后,出水瞬间一般沉重,小强的事,让她有股怨气,也不知道是冲谁。   她看着小强求救的眼神,几分不忍几分漠然地说:“你还有要说的吗?没有我走了。”   小强突然站起来,堵住她的去路:“队长,我知道你,我才跟你说。我跟马明辉早就完蛋了,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不会看不起我,我才跟你说的。”   李清一握紧手机,克制烦躁说:“那是谁的?”   小强顿时闭上了嘴巴。   李清一等了一会儿,重重叹了口气,指着躺椅说:“我有点事,晚一点找你,你先在这里歇着,别泡温泉,也别乱动了。”   室内温泉连着淋浴间、更衣室,李清一简单冲洗一下,换上干爽的衣服,打算去找杨劲。 第43章   ※※※※※※※   杨劲没锁门, 李清一进来时, 他靠在床边玩手机,像是在等她。   李清一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和雪地靴, 中间两根麻竿腿, 表情凝重,不怒自威。   杨劲看她一眼,低头又按两下,把手机扔到一边,轻松地说:“怎么啦?泡个温泉跟扫墓似的。”   房间很大, 只有一张大床, 李清一坐到床尾的椅子上, 暗暗调整情绪,问杨劲:“你吃饭了吗?”   “没有。不想吃。”   “四点半开餐, 我们中午吃了, 还不错。”   杨劲不以为然:“我没吃过自助餐吗?开车好几个小时,跑来吃这顿自助餐?”   这话很有深意,李清一吸了吸鼻子, 没接茬儿。   “你这房间多少钱一晚?”她切换话题, 走去窗边。日暮尚有余温,楼下的景观区一半在阴、一半在阳,温泉的雾气轻轻浅浅, 与远处山坳的雾气牵扯不断,连绵成片,果然是最佳视野。   房间拐角处有个玻璃门, 挂着一层纱质窗帘,帘子外面,是一个温泉池,池子一半在室内,一半在室外,中间隔着一道门。   “哇!你有独立温泉池呀?”   室外温泉建在观景平台上,这房间真可谓独领风骚。   杨劲也跟过来问:“你要现在就泡吗?”   李清一仰望着他:“我刚泡完,头发都还没干透。”她来之前在淋浴间草草吹了头发,杨劲伸手捻了两下,果然带着湿气。   日夜尚未交替,天色尚早。   李清一说:“我得下去跟大家吃个饭,你……”   “我等你。”杨劲压根儿没想露面,关于这一点,他很坚定。李清一也清楚地知道,并且,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等我干吗?”李清一有点想笑。   杨劲装作无奈:“反正我是来了,你看着办。”   ※※※※※※※   但凡人数达到一定规模的组织,如果内部气氛又比较和谐,他们就在会公众场合表现出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说话的音量不受控制,比如,肆无忌惮地笑闹,比如毫不掩饰众人的快乐,再比如,互助式排队和取餐。   在自助餐厅,篮球群的人就是这个组织。   一群泡了一下午温泉的人,此刻个个体力奇壮、胃口奇好、体力消耗奇大,他们在自助餐厅里大肆喧哗、大碗取餐。   李清一到时,远远近近几张桌子,坐的都是自己人。好几个人跟她打招呼,质问她去哪了,她当然不会老实回答。   小强跟两个女生坐在一起,李清一走过她们时,故意没看她。   她对小强那股莫名的怒气还在。   几张桌子上都摆满了吃的,他们用各种办法,把盘子装得最满,人人都如深山里多日不得食的野兽,舔嘴搓掌,眼放绿光,等着大快朵颐。   因为他们有点吵,就显得其他食客异常安静。   李清一没就座,去取餐区随便捡了几样吃的,装在一个盘子里,由于她每样只取一点,就显得跟众人格格不入。   她端着盘子主动坐到男生的一桌。   刚落座,面前的桌上就多了一双筷子和一个勺子,顺着手看上去,不是小灰灰还能是谁。   小灰灰也跟未婚先孕似的,满脸写着不高兴。转身走了,独自坐回角落里。   她默默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要在这顿晚餐结束前,找到“真凶”,锁定那个杀千刀的准爸爸。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让小强怀孕的另有其人,眼下的这群人仍旧是不分性别的朋友,或没有血缘的兄弟姐妹,大家因篮球相聚、因篮球走近,分享同一个兴趣,仅此而已。   凭她对小强的了解,和女人奇妙的第六感,她的幻想瞬间幻灭。她心里早就一锤定音:就在这里,就是这群人里的某人,而且,此人本身“不像”,给不了小强可期的未来,小强也清清楚楚,所以她才困顿挣扎。   她无意识地啃着琵琶腿,目光呆滞,脑子已经启动。   有个酒店厨子,早两年追过小强,人长得不赖但是嘴贫,网名和真名一概忘光了,姓王,人称王大勺。   ——不是他。这人早不来玩了。   有个男生群里公认的帅,家里做生意的,芸芸也盯了好久,未曾得手。他对女生都很照顾,但扬言“不喜欢比自己胖的”,比他瘦的女的,群里还没生出来。   ——不是他。小强比他胖,入不了他眼。   她逐个排除,甚至把上次喊掉下巴的小宝都拎出来分析一遍。小宝再过几年妥妥的中央空调,很暖很贴心。李清一回放最近几次小宝与小强的互动,没有火花。   ——不是他。   从没见过队长这样,一根琵琶腿,啃得骨头都白了,还不肯放下。一桌吃的喝的、炸鱼、煎肉、焗大虾,她一口都没碰。   这一桌有个男生,李清一经常坐他的电动车,又是小学老师,跟李清一算同一个系统。他边往嘴里塞吃的,边跟一桌人说:“哎,你们发现没?今天咱群不太对劲儿。”   别人反应各异,有人只管闷头吃面:“没发现。”   另一个说:“别理他,一个吃自助先吃面的人,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我跟你说,我早就发现了,好几个人不太对劲儿。”   言罢又问李清一:“GO队,你发现没?”   小学老师说:“别问她了,她就是不对劲儿之一。”   李清一思绪被拉回,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呵!那你们说说,还谁不对劲儿?”   男生们真点了几个人。   李清一默默地听着,心中暗暗画叉。   小老师又说:“还有呢?”   别人说:“……没有了吧,反正我看到的就这么多。”   小老师说:“还有一个。”说着环视一桌人,李清一的表情是:“别装,说不出来打死你。”   小老师说:“司机。”   李清一心中咯噔一声,控制不住眼神搜寻过去,司机坐在小强身后一桌,眼神很是警觉,所以李清一看到他时,他也看了她,迅速低下头。   小老师继续说:“爱信不信,我们多少要懂一点心理学,小孩子捅了娄子,其他人还不知道,但是迟早要败露时,会有那种眼神——司机今天就是那种眼神。”   “当啷!”李清一把鸡腿骨扔进瓷盘里,发出清爽的一声。   她咬紧牙关,从牙缝里骂了一句:“狗日的。”   旋即起身,绕过杯盘狼藉的几张桌子,默默站到小强桌边,小强见是她,也默默起身跟她走了出去。   餐厅分两层,一层是自助,二层是点餐。楼梯拐了一个直角弯,缓步台上架着两个易拉宝,什么喜来登御用大厨,什么澳大利亚空运。   角度关系,这里还算安静。   李清一直截了当地问了,小强的反应让李清一心彻底凉了。   小强惊恐地反问:“谁告诉你的?”然后睁圆了眼,尽量含蓄眼泪,弱弱地、急切地追问:“他……他怎么说的?”   李清一如实相告:“没人告诉我,我是靠聪明才智分析得来的。”然后压低声音问:“上次你跟你男朋友吵架,我去陪你那天,司机也去了——是不是那次?”   小强点点头,又摇摇头。   “在那之前?”   小强摇头。   “那是后来?”   小强嘴都张不开了:“队长,你别问了。”   李清一不忍看她,只好去看易拉宝。“喜来登御用大厨”帅得不像话,像是刚从巴黎世家秀场走出来的男模临时救场穿上了厨师服。   她稍微理了理思路:谁都无权对他人进行道德审判。小强只是怀孕了,她既不是非法代孕,也没有搞有妇之夫。   凡俗肉身,七情六欲,有什么可指摘的?她李清一又凭什么认定这件事是不堪的?   她当个篮球队队长,就把自己当联合国秘书长了?还是女德学校的校长?。更规矩的姿态是:以小强朋友的身份,关心她如何处置眼下的事,不诱导、不评判、不指责。因为谁都没有错。   她理顺思路后才意识到,自己这种“打脸意识”源于对司机的不了解、不确定。   小强的艰难处境,也正源于此。   李清一上前一步,拉住小强的手:“我在想,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第44章   李清一上前一步, 拉住小强的手:“我在想,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有人下楼,李清一移到小强一边, 二人靠着栏杆, 把路让出来。眼前闪过几双脚,走在前面的男子穿着西裤,看步态到了一定年纪,旁边是一双八厘米高跟鞋,黑色反皮绒, 最难打理的材质, 上面缀了闪闪的钻。   等人走过, 小强和李清一不约而同地追随他们的背景。女子比想像中年轻,挎着男人的臂弯, 半挽半掺扶。   搁小强以往的尿性, 此种见闻足够她调侃半小时,但她就此沉默很久。最后,她对李清一说:“GO, 我这几天特别憋屈、特别难熬。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   “为什么不跟他说?”   “我只跟他说了那个错后, 要买验尿棒。还没告诉他结果。”   李清一翻了个白眼,心说那个东西叫验尿棒?你还挺有抗劲儿,有种抗到底。   小强说:“GO, 我想好了,我今天必须跟他说。他应该……他应该不会……”   事已至此,李清一不得不重新定位司机这个人。   司机是个好人, 司机是个正常人,以往女生讨论男生时,司机会收获这一类评价。   这个评价不是敷衍,相反,这是女生们给予的极高的肯定。   因为大家相处久了,会自动匹配世界观一致的人、玩在一起不别扭的人、没有尖锐棱角又个性温和不装B的人。女生们一致认为,各种途径认识的人里,奇葩和怪物占比不小,能遇到一个正常人不易。   女生们还有一句经典言论:“我为什么喜欢跟他们玩?因为他们正常。”后一句是大家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司机是江浙人,供职于某电子公司,被派驻本省做销售。   他的口音与众不同,工作时间自由,除了以上两点,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事没有雷点。因为经济上、时间上相对自由,找他玩、请他帮忙他都会欣然答应。   而且,司机人长得不丑,个子不高,一身精瘦肉。   仅凭以上认知,李清一并不确定,司机会如何处置眼下的问题。她希望小强告诉她更多笃定的事实,让她将此事分拣到“顺理成章”的篮子里。   可小强说“应该”。她只会怀孕,不会思考。她简直是鲁莽与浮躁的标杆,是千年古墓旁的白骨,她走在李清一前面,可她眼前没有方向,脚下没有路。   李清一也才毕业两年,杂志社所谓的“职场锤炼”拿到江湖上也是纸糊的,家庭成长环境也够得上单纯,她在书上、网上看到的“女权主义”言论仅入了耳,没入心,她枉披着知识女性的皮,却挖不走心里那根“贞洁”的根。   她不想做第二个小强。   ※※※※※※   世上诸各关系,除了绝对服从的臣子、下属,才会百分百执行皇帝、上司的命令。父母子女、师生、亲友、同事等其他关系里,有人问你意见,你只管给出意见,或者只管表达看法,至于对方是否执行,执行到几成,甚或反其道行之,都不必当真。   说到底,对小强而言,李清一也不过是相识于微时的朋友,未来的某一天,还可能相忘于江湖。因此李清一表达态度、提供建议,却坦然接受小强去做她想做的。   毕竟,与择其终老的伴侣相比,李清一深知分寸感。   回到座位后,小强与司机悄然离席,李清一放松心情,才放开肚子吃些东西。   这帮人,吃个自助也能拱起气氛。大家开始窜桌,桃子拉李清一坐过去,一众女生在侃大山。   她们聊到打球受伤。说谁摔在篮下口吐白沫;说女生谁跟谁争球,一个拖着另一个走了几米,裁判哨响,走步违例;说到掉下巴的小宝;说崴了脚疼痛难当的小舅舅……   最后这段,李清一没在现场。   她在不同场合听人讲述过几遍。有女生在现场,提到小舅舅受伤的段子,语气里多了点感情色彩——或许是听的人多了点感情色彩。   当然,侃大山的终极风格还是恶搞,有人说:“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小舅舅那么励志。”   众人:“励志?”   “就是他……他不是一贯高冷吗,吃饭是老子不吃人类食物,结帐是老子不习惯AA,搭车是不行老子要回月球。”   “哎呀吗呀有才,他大舅就是这样。”   “但是那天,他终于,表现出人类的痛苦了。哈哈哈,你们知道吗,他双手各自握拳,握得筋骨都要爆了,右手还举在面前,双眼紧闭,让人想到张海迪……”   “哈哈哈。”   “队长你是没看到,我眼瞅着,他脚脖子以吹气的速度肿起来。颜色迅速变红、变紫、变得发光发亮……”   芸芸:“你们够了啊,人家哼都没哼一声,上次是谁来着,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边滚还边叫妈。”   “芸芸,那么多人叫妈,也没见你心疼。看来他大舅唤醒了你的母爱……”   “哈哈哈……”有几个人不放过任何DISS芸芸的机会,各自心照不宣。   芸芸:“少来,少来。GO队,你怎么不说话了?向来你记得最清楚,讲得最生动。”   李清一放下蟹脚:“我那天不在。”   两个姑娘对视,谁都没示弱。芸芸没想放过这个机会:“那你后来没让他讲讲?”   “没有。”李清一有点想发作,因为芸芸的架势像是知道什么,又逼着她主动就范。   她谨慎地回答,尽量不把心里的情绪带出来。   “其实,小舅舅条件不错,队长,你应该更清楚吧?别说在篮球群里,拿到哪都算优质了,我觉得你们这些大龄单身的可以下手。”芸芸扬了扬眉,左看右看,目光还是停在李清一脸上。   “说谁大龄呢芸芸,你不就比我们小几岁吗,对了,你到底多大?大家都是各种猜各种传,说你是属蛇的,到底是不是啊?”桃子挺身接住子弹,又抛回去。   有位已婚姐姐说:“队长我是了解的,她压根不是奔着找对象才打球的,我还羡慕你们呢,单身了无牵挂,不像我,出来玩一晚都有深深的负罪感。”这姐姐年长一些,赶在老公出差才出来玩。   芸芸急于辩解:“不是,我说的重点不是这个,你们不知道,小舅舅出院那天,我在,我在……”   “你在医院怎么了?我们都在医院,重点是什么?”   芸芸适时闭嘴,她不想暴露自己去杨劲家的事,但她又气不过,她有一万个直觉,GO队跟小舅舅有事,而且事还不小,她失心疯一般,一定要让此事败露,让李清一的形象塌下去,她压根儿不信这帮女生里任何一个是单纯奔着打球来,她认为大家都是披着打球的外衣,找异性的乐子,说不定捞个恋爱谈谈,最不济,享受被男生照顾,被人盯着:看!这女生还会打篮球!身体好,那方面也一定不错。   这些人里,她认为李清一人设标得最高,标得高、跌得惨,她等着那一天。   她有点等不及,那一天怎么不快点来!   这顿饭末尾,男生们凑过来,研究接下来的活动。   有人提议回房间打扑克,有人说要去游泳的一起。男生说:“GO队,去你屋打牌吧,让小强烧水沏茶,她带茶叶了我知道。”   小强这人事事周到,短程旅游,连针头线脑都会带。   李清一心想,小强今天晚上没工夫搭理你们,况且,我也……   她有点庆幸,跟小强住同一个房间。   她心里想着,张嘴就来:“不伺候你们,我们回屋还要洗漱,你们去别屋。” 第45章   ※※※※※※※   杨劲百无聊赖, 眼看天色渐晚, 窗外景致蒙上灰篮色——浅灰色——深灰色——黑色,只余几盏路灯照着起伏的山间温泉池。   他觉得自己有够执著, 也有够无聊, 大概真的单身久了,心智有点倒退,这样想就稍稍有点恐怖。   他备了东西——他平时不会带在身上,他当然不是随时随地需要,但这一次, 他特地带了, 放在车上。   他决定去车里, 把东西取上来。   夜色掩护下,他顺利拿到车里的东西。全程有点小忐忑, 毕竟有一帮很熟悉的人同处一个空间, 他可没把此行当作友情续章。   好在他住另一栋楼,从房间走到停车场,跟那帮人没有线路上的交叉。   某品牌, 一盒三支, 包装完好。杨劲穿得少,手握着东西,缩着肩膀走出停车场。   他无法摆脱某种刺激感, 明明是冷得心跳,可他有点兴奋。   走到酒店门前的转盘时,手机响了, 来电人是小灰灰。   他看了一眼,任凭它响着,没理会。小心翼翼拖着手机,担心误接,跨大步进入酒店大堂。   他知道小灰灰来了温泉,可他不知道,小灰灰的看见了他。   小灰灰吃过饭,一个人踱到停车场。下午有俩男生多事,非要找篮球场,说到哪都不能没球打。   结果转了一圈回来,跟小灰灰说,在停车场看见一辆车,车牌子很眼熟,好像是小舅舅的。   小灰灰当时未动声色,晚饭他,他怀着莫名的心情,一个人转到停车场来。   他很快找到了杨劲的车,好巧不巧,也看到了杨劲。   隔着几辆车,他看见小舅舅打开车门,拿了什么东西,装进上衣兜里,瑟缩着离去。   小灰灰沉住气,拨了李清一的电话。没人接。   他一鼓作气,拨了杨劲的电话,他们的直线距离没有多远,只是园林曲径,松柏遮挡,彼此看不到。   小灰灰对小舅舅太熟悉,他想像得到杨劲走路的姿态,他只是不愿去想,杨劲掏出手机看到来电的状态。   他再次拨了李清一电话,没人接。   以打破沙锅的心态,他又拨了杨劲电话,没人接。   小灰灰利令智昏,猛地朝杨劲的车踹上一脚。   车辆报警器哇啦哇啦响了一阵,车灯也闪又闪,可是山重水复、人烟飘渺,停车场仍旧只有小灰灰一个人,孤孤单单。   警报止歇,车灯熄灭,小灰灰顿失气力,方觉天大地大,无处容身。   大厅不宜久留,杨劲快步走向前台,意欲拿回房卡。他下楼时,把房卡寄存前台,还给李清一发了消息告知。   杨劲拿回房卡,转身时,意外看到一个熟人。   其实也算不上熟人,杨劲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这女孩是省内某家贵金属公司的职员,之前同席吃过一顿饭,或许被敬过酒,杨劲记不清了。   女孩穿了白色短款的皮草,腿上是紧身黑裙,足蹬一双黑色反绒高跟鞋,上面缀着闪闪的钻。   女孩像是早认出他,甫一对视就笑了,熟稔地靠近说,你怎么刚到,好在今晚正是年会活动的高潮。   杨劲刚想拒绝,女孩又低声说:“都在呢,连老爷子都大驾光临了——历年来最高规格年会。”   杨劲有心细问,女孩凹出身体曲线,跟前台嘱咐了几句,无非是接人送人派车之类的事,然后伸出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带杨劲去坐另一侧电梯。   这酒店想是有什么单位活动,李清一见往来之人衣着光鲜,与她们所住气氛不同。她看见了杨劲的留言,但心中有莫名怯意,就没上前台拿房卡,她想躲在角落里确定杨劲在房里再上楼。   在此期间,手机频频响起,她看了再看,没有接。   几幢楼外观差别不大,但李清一回到入住那幢,刚进大厅就闻到一股澡堂子味儿,可能是楼下的温泉池长年薰蒸,也可能是游泳馆的消毒水味,加上客流量大,还有一股人味儿——人民群众味儿,老百姓味儿。   可是刚才那幢楼就是香的。人家也有温泉池,也有游泳馆,也有人,可人家的楼里不但没澡堂子味,还有一股子香,浅浅淡淡,李清一说不清前调、中调、后调,可置身其中,你就显得不那么“群众”,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钱味儿”“阶层味儿”。   李清一刚刚意识到,杨劲可能不是为她而来。   在这个意识驱使下,她爬了离她近的一侧楼梯。二楼是酒店的餐厅,没有自助,没有大厅散座,是一间挨一间的包间,私密性非常好,而且,也没什么老百姓味儿。   李清一身后有几个房间,应该是用来存放餐具或后厨备料的,隐约有工作人员整理杯盘的声音。   远端有一个包间灯火通明,有穿中式旗袍上衣的服务员来往出入。   “不会吧?他说跟朋友来玩的,我还以为他逗我!”是刚才那个穿着皮草,面如白狐的女人。   “冯伯伯。我听说您来了,一定要来打个招呼。”   “光打个招呼哪行!杨局长——我没叫错吧?杨局长,这可真是个好兆头,我们中贵明年要一飞冲天了!”说话的是做东的人。   “冯老,小杨局长是您一手扶持起来的吧?让他陪您喝,你就不寂寞了吧?来来,你们几个,挪一个座位,小杨局长,您坐那儿……”   “酒满上……”   “……难约极了。”   “冯老,我也想听您教诲,您看,小杨局长一坐过去,您都不理我们了。”   李清一最后看一眼手机,没有新消息。她按灭屏幕,转身下楼。   李清一走进黑黢黢的宾馆房间,想插入房卡给电,发现卡槽里已经有一张卡。   “你回来了?”是小强。李清一边让视力适应黑暗,边走到她对面,也坐在自己床边。二人交错而坐,一时我话可说。小强强打精神说:“你要开灯吗?”李清一觉得小强疲惫至极,李清一说:“算了。”   黑暗让人平静。可下一秒,这平静就被敲门声打破了。两个姑娘谁都没动,心照不宣地等敲门声自动停止。   来者不善。敲门声不疾不徐,但绝无停手可能,李清一想骂娘,生生当着小强的面咽了回去,起身去开门时,心想无论门外是谁,都要数落他一顿。   小灰灰面色灰败,机械地敲着门,不防门被打开,看到李清一的一瞬间,眼里才转灰败为惊喜。   “为什么不接电话?小强也不接电话,你也不接电话……都不接电话,你们咋了?”   李清一衣冠整肃,房间没开灯,事情不大正常。   没等李清一回话,小灰灰推了她一把,冲进房间,灯突然亮了,小强扭开了床头灯,房间里再无旁人。   小灰灰没理小强,转身抓起李清一往外走。   二十几岁的傻小子,使起蛮力来,李清一的反抗丝毫不起作用。挣扎几番到了电梯门口,小灰灰说:“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李清一心想:“好吧,好吧。该来的都来吧。”   电梯门开,李清一率先进去,小灰灰手上一空,跟着进去。   停车场灯都关了,李清一跟着小灰灰,走到杨劲车前。   今年雪少,停车场角落里、背阴处有些陈旧积雪,亮度有限,与远处的酒店大楼相比,更显灰败。   小灰灰喘了几口气,一时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他来了?”小灰灰先看车,后看人。   李清一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   “嗯?”   “你们,什么时候?”   李清一答了句她能够回答的:“他不想公开。毕竟大家一起打球,关系越简单越好。”这大概也是她本人的想法。   小灰灰冷笑一声。   这附近都是大大小小的温泉,不知哪家放起烟花。空中炸开的光瞬间照亮二人,小灰灰说:“他对你好吗?”   他的声音被随后的烟花爆裂声掩盖了,二人看向夜空,等几阵烟花放完,天空重归沉寂后,李清一问:“你刚刚说什么?”   小灰灰说:“算了,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杨劲的车停在二人面前,虽然听不懂二人对话,但是样子沉默又阴险。   李清一往手里哈了两口白气,,掌心对搓,两□□替地抬起。小灰灰穿得比她还少,却对冷风毫不在意。见她这样才问:“很冷吗?”   李清一边跺脚边反问:“难道你不冷吗?”   “冷就回去吧。”   李清一边跺脚边欲转身,小灰灰叹了口气,连忙追上来:“你可真是……我话都还没说。”   说着解开自己的围巾——浅灰色粗毛线,织了大大的白色发花图样,是件挺好看的男士围巾,想给李清一围上。   李清一下意识用手臂挡了一下,小灰灰没理,围巾连脖子带头发缠了两圈,系了个活结。动作有点粗放。   “就说几句话,你答应了,我保证放你走。”他两手紧攥着围巾两端,呼吸莫名急促,他压着喘,一定一顿地说:“以后别把我当小孩,把我当男人。能不能做到?”   李清一纵容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可能他……可能有人觉得你这不好那不够,你都没必要委屈改变,总有人觉得你好。”   李清一笑说:“谁呀?”   小灰灰厉声道:“别笑。”   “还有吗?哎哟,冻得脚趾头都麻了。”   “还有……”小灰灰松开攥着围巾的右手,保持食指弯曲的手势,指节缓缓贴上李清一的脸颊,男孩子指骨修长,骨节突出,虽然皮包骨,但带着惊人的体温。   指节由下至上,轻轻划动,李清一忍着没动,因为她发现小灰灰鼻尖红了……力道很轻,李清一却觉得烫得很。“哎,你……”   高大的男孩收回手,猛地背过身去,吸了吸鼻子,狠狠地说:“你走吧!” 第46章   这一天过得, 够充实, 够丰富。李清一身体疲惫不堪,大脑又转得停不下来, 她躺在宾馆床上, 尽量忽略小强的叹气声和小动作,把躁动层层剥离意念,耐心地待睡意来袭。   她最终成功了,因为听到手机响时,她在梦境中奋力攀爬, 不知声音来自梦境深处还是现实。   先是消息提示音, 然后是来电音乐, 又是消息,又是来电。夺命般反复, 终于把李清一扯回夜的深处。   她接起电话时, 手是颤的,心尖也是颤的,睡得很累。   “喂?”   “他妈的, 你终于接电话了。”是杨劲, 嗓音哑,但很精神。   “哦!”李清的回应是一声叹息。“你怎么了?”   杨劲怎么了?杨劲没怎么,他喝了酒, 局散了,被东家送回房间,发现屋子里面没人。   “我他妈找不到你了。”舌头有点硬, 说话很没谱儿。   李清一“嘣”的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现在几点了?你,你在哪?”   “我在你家门口。”   李清一移开手机,瞪着黑暗里那个应急出口的小箭头,细听门外异响。没人声,没鬼影,一切都是黑夜原样。   李清一压低声音,语着话筒说:“有病!赶快睡觉吧。”杨劲电话背景很安静,她估计他在自己房间。   杨劲言行无状:“我不。睡个屁觉,起来high。我开了几十公里山路,不是为了来睡觉的,我得先睡了你,这是我的底线。”   李清一把话筒紧紧贴住耳朵,希望、但愿、乐观估计,小强是睡着的。   为避免深夜与醉鬼纠缠,她冷静地掐断了电话。   主屏幕提示几条新信息,是杨劲发来的。她点开看了。   “你在哪”   “我去找你”   “我不怕远,你在哪你告诉我”   “你不用管,也不用怕,我去找你”   “我就看你一眼,你告诉我,总有办法”   连续发来几条,夹杂着错别字、空格和多余的字符。最后一条是一张照片,镜头晃动,没有构图可言,但是李清一辨认出,是她所住宾馆的大堂——那有一盏蒙尘的水晶吊灯。   手机显示:00:38。   李清一再次接起杨劲电话,这次语气正常一些。他说:“你下来吧。”   “杨劲,你回去吧。”李清一蹑手蹑脚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你哪个房间?我去群里问?要不我问小灰灰。”   ※※※※※※※   午夜的酒店大堂,灯灭了几盏,显得格外空旷。   前台只留两个值班的,她们披着厚外套,形容委顿,各自在玩手机。   李清一走出电梯,目不斜视,走出大堂,走进山间浓沉的黑夜。   杨劲目光追随着她,待她走出转门,慢悠悠地放下二郎腿,跟了出去。   二人一路保持安全距离,像夜里急于赶路的旅者,直到房间门口才重合。   门刚合上,杨劲就囫囵个儿把李清一揽进怀里,两人都浸了冬夜的低气温,互相取暖。   李清一歪着头,身体有点僵。她在回味出门时小强跟她说的话,小说说:“他说要想想。他马上要出差了,去韩国一个月,他要在这段时间想想,如果他回来做了决定,我还来得及拿掉孩子。”小强翻了个身,语气洒脱地说:“反正月份还小。”   杨劲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嫌弃我?有酒味吗?”说着弓起腰来,往她脖子里哈气。   外套是冷的,呼吸是热的。李清一被烫了一下,或许有酒味,但冷热交替,并不那么惹人讨厌。关键是,李清一早就发现,杨劲身上有一股香味。不是日用品、香水的香,可能也算不上香味,就是他身上的气息,与他打球出的汗味、住院的双氧水味、烟味酒味混合在一起,也让李清一讨厌不起来。相反,她还觉得挺好闻。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不是嫌弃酒味,是这热气太烫。   杨劲顺势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闷闷地说:“我可能又睡不着了。天时地利,就该这时候干点什么。”   她像个撒娇的巨型水獭,李清一觉得莫名好笑:“你每天都不睡觉吗?”   “也不是每天。会经常失眠。你们这种健全人理解不了吧。”   “那睡不着的时候,都要干点什么?”   这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杨劲哼哼笑两声,就近亲了一下,把脸埋得更深。   “也不是——可是肉在嘴边……”李清一听到衣物窸窣,深夜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她有点慌。   杨劲的手东奔西突,李清一感到不适,勉力挣扎起来,被抵在墙上,身体几欲悬空,重心一半是墙一半是杨劲绕在她腰上的手臂。   “怎么穿这么多?”隔着薄毛衫,李清一清楚地感受到杨劲手臂的温度和力量,她有点不敢动了,因为呼吸但凡幅度大一点,就会更紧地贴一下他的胸膛。   可她四下没着没落,十分没有安全感。只好攀上他的肩,这动作给了杨劲些许暗示,他手臂收紧,往上提了提,欺上来循序渐进地吻她。   周遭都是他的气息,呼吸声渐重,鱼贯进入李清一的大脑,杨劲逐渐进入状态,动作愈发蛮横。   李清一的挣扎显得十分微弱,飓风的前哨的已呈席卷之势。   她脸憋红了,手臂被箍住,又酸又麻,趁着头脑还清醒,她只咬了他一下,杨劲顿了顿,身体绷得更紧,惩罚一般更深地啃下去,牙齿撞在一起,连带着,李清一的头撞到了门上。   咕咚一声,姑娘也痛苦地哎哟一声。   杨劲这才缓了缓,伸手去抚她的手脑勺,李清一借机使了个千斤坠,双脚总算着了地。   她喘着气拼死抵住杨劲前胸,窗外温泉池水的光映一丝进来,更显娇喘微微,目盼流光。   在杨劲下一拨动作前,她喘匀了说:“等,等一下,我今天,我今天不大,方便。”   杨劲扳起她的脸:“玩我?不方便泡什么温泉。”   “不是……我,不是那个。”   “哪个?怕我不行?这点酒……”   李清一目眩神迷,可她的确不在状态。“说啥呢,你看着我。”   四目相对,杨劲发现,李清一真有三分清醒,不合常理,如果知悉清醒背后的戒备,就合情合理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句话是李清一问杨劲的。   本来该是杨劲问李清一。这姑娘不大对,他早有所察。   杨劲有点泄劲:“倒打一耙?”   李清一的手在杨劲身上扫几个来回,翻出门卡,插进杨劲身后的卡槽里,房间骤亮,天下大白。   两人相对而坐,这时间和地点都挺另类。李清一从大脑里拣选出必要信息:“小灰灰找我,问我你是不是也来了。”   杨劲用指尖抹了抹额头,又疲惫又无奈:“他只问了这个?”   李清一:“问挺多的。”   杨劲活动活动肩颈:“你招了?”   “我……”   让李清一意外的是,杨劲并没觉得意外。他按两下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李清一。   照片上是杨劲的车,背景是小灰灰跟李清一谈话的那个停车场。车前挡有不少碎玻璃渣,左边镜子有点歪,上面布满划痕,车体上也有,还有些尘土和脚印。   杨劲说:“他打电话我没接,他就把我车砸了。砸完了还通知我。”   李清一细看照片,光线不足看不大清,小灰灰没用什么重型兵器,车的损毁不算严重,泄愤的性质很明显。与此同时,愤怒的情绪也很明显。   李清一抬眼看杨劲,有点想笑。杨劲黑云压城一般移过来:轻声说:“你说我找谁赔?”   李清一顿觉空气稀薄,像老鼠被蛇盯上,一动不敢动。   好在杨劲的电话响了。李清一下意识看向自己手心——杨国强。 第47章   杨劲默然走去私汤池接电话。   杨国强极少给儿子打电话。父子交流最频繁的时期, 就是处理完许言午后事, 杨劲不依不饶查找杨国强“杀妻”证据期间。   关于杨国强更改出访日期的理由及相关细节,杨劲追问再三, 杨国强解释回答, 滴水不漏。   到后来,父子二人单独相处,已经没有别的话题,掰开了、揉碎了、嚼烂了,就剩下那些话。   有些是事实, 有些是无从证明的过往。   杨国强说:“这是工作, 是开会讨论的结果, 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事。你高估了我的能量,就算我能改时间, 我也改不了飞机航向, 我说一百遍,也是这话。”   杨劲表情干涸得像塔克拉玛干沙漠。许言午出事后,新闻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 舆论趋近两个方向, 一个追究飞机失联的原因,一个挖掘遇难人员的身份。   随着失联时间无限拉长,新闻事件渐渐淡出公众视野, 可杨劲的焦虑地日甚一日。   也是那个时期,他连续几天无法入睡,只有依靠助眠药物。但面对父亲时, 又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No news is good news.这句话一开始频频被媒体、公众提及,也有人拿来安慰当事人的家属。杨劲听过不下五十次。   可当事件无声地沉下去时,他心底的怨却浮了上来。   你们都在说风凉话,死的不是你妈,你们当然可以默哀三分钟,然后心底无私、诸事顺遂,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在他眼里,杨国强也没有例外。   许言午凭空去了,全世界只留下他一人,至亲骨肉,沉湎不得善终。   网上不乏过激言论,有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位杨副×长把好事全占了。   看到这样的话,他更加怨恨杨国强。这是没办法的事,他的爱和恨都要有个明确的指向,不需要理智和逻辑。   另一方面,许言午生前跟杨国强的夫妻关系,在杨劲看来算不上剑拔弩张,充其量是“淡”。这种“淡”,杨劲成年后看得一清二楚。   杨国强把职场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杨劲小的时候,杨国强偶尔还能回家吃顿饭。年幼的他隐约意识到,母亲很珍惜一家三口共尽晚餐的机会。   等他读小学、中学,父亲的戏份渐渐淡出,只剩下来去匆匆的一辆黑色轿车。司机孙师傅的脸,出现的频率都比杨国强要高。   在情感上,许言午成了他唯一和全部的亲人。   许言午出事的前几年,对杨国强的态度有些变化。虽然她从不正面评论自己的丈夫,可杨劲可以感知到,她对这位仕途顺遂的丈夫变得生硬和礼貌。   不知何时起,许言午不再主动给杨国强盛汤,来便来,走便走,不再望着钟痴等、撩着窗帘目送。   前几年,许言午做个小手术,是她的同事和方杰照顾起居,杨劲亲眼看见,杨国强来了一次,提了慰问品,许言午还礼貌地让同事让座,像极了业务往来密切的商业合作伙伴。   经年累月,杨劲对杨国强的态度也有了变化,他不自觉地站了妈妈。   杨劲没叫爸。杨国强也理会这些细枝末节。   “你在哪?”没等杨劲回答,老子又问:“是不是跟中贵的人开年会呢?”   杨劲说:“您都知道还问什么。”   中贵是省内数得上的贵金属公司,多年来,与政府的政策扶持、交流合作不少,跟相关部门的往来也频繁。   “你不适合出席那种场合。我之前告诫过你。”   杨劲初接电话时,隐隐有些担心,毕竟凌晨打来电话,如果不是万分紧急,谁会这个时间打电话?杨国强又处在即将退休的年纪,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发期。   杨国强语气依旧强势,底气也足,杨劲也抹去了那层担忧。“适合不适合,我自己会判断。”   这夜晚颇不寻常,没月亮,星星也没几颗,周遭都是绵密的黑暗。他想了想,又补充了句,算作解释:“本来跟朋友来玩的,碰上了。冯伯伯也在,出于礼貌,就去打个招呼。”   “你觉得是打个招呼,别人未必那样想。另外,冯老那边,也不要多说,记住。”   杨劲:“知道了。”   杨国强话未说尽:“你明天——你天亮就走吧。”   “我知道。”   杨国强叹了口气:“过阵子组织上可能对我有调整……你现在工作能应付?”   “嗯。”   “那就好。那就好。别的事你不用操心,自然有安排。”末了再次强调:“你天亮就走。”   这通电话无论如谈不上交心。俩人都用最简短的语言,传递了最关键的信息。   杨劲被冻得彻底醒了酒,回到房间里,李清一蜷在床上,搭着被角,已经睡熟了。   杨劲把手伸进她的脖子,做出个“掐”的手势,毫无怜惜之意,李清一猛地一缩,把被角裹得更紧了。   杨劲翻了几个衣服兜,发现没带安眠药,索性关了灯,蹬掉鞋子,和衣躺到李清一旁边。   ※※※※※※※   从温泉回来,杨劲频繁找李清一。   当然,二人在单位依旧很少碰面,在球场也是革命同志关系。他们私下里联系,杨劲带她去吃饭,吃的东西五花八门,据杨劲说,带她去的,都是他这些年来发掘的好地方。   李清一随他去过一个烤鸭店。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烤鸭,桌椅和餐具都很讲究,若大的餐厅,只摆了几张桌子,间距很大,来往的食客衣着讲究,客人和侍者都轻声细语。   他们点了一只烤鸭,可端上来只有盘子够大,鸭肉三五片,晶莹璀璨,无从下口。   李清一点了一份抹茶什么面,厚厚的菜单里,这面的标价稍微“正常”一点,等端上来,她才知道原因。厨师一定花了很长时间雕琢它,面碗造型独特,可以直接摆进省立博物馆,面就像个点缀和装饰,按照李清一打完球的食量,能一口气吃上十碗。   李清一对菜量不满,杨劲也不怎么在意。他边给她夹菜边介绍这家餐厅。说早几年比现在火,烤鸭也比现在好吃,定位更亲民一些,那时候店面也没这么大。现在扩大经营了,号称换了工艺,菜品提了价,人气不如以前旺了。   二人私下这种交流,既不同于打球,也不同于工作。杨劲似乎在自我展示,也在观察李清一。   二人这种私会,各自带着心悸,一方面来自共同制造秘密的刺激,一方面来自互相吸引、互相展示、互相研判的重力加速度。   在这个过程中,李清一迷惘又急切。   比如吃烤鸭时,杨劲跟他聊起餐馆的过往,明明没有卖弄的成分,可李清一感觉到明显的距离感。连同他吃卷好的鸭饼的动作,闭着嘴咀嚼,咽下去才开口说话。显然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或者在家境良好的环境中成长。   杨劲也带他去小脏摊儿。某个飘着细雪的傍晚,他把车子停在酒店停车场,带她步行拐进商业街后身儿,走过长年被酒店空调噪声污染的小街,迈过小馆子门前脏水经了冰的下水井盖,走只宽不足两米,只摆了三张桌子的小店。   两人坐在手感油腻的桌前,出乎李清一意料,杨劲跟老板很熟悉。老板说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杨劲说一直没往这边来,老板问还要那几样?杨劲说对,麻辣烫要两人份,中等辣,这有个不怎么能吃辣的,所指正是李清一。   老板见多识广,也没流露对李清一的格外关注,甩着手去炸串,对里间喊:“两个麻辣烫,用一个盆装,中辣。”   麻辣烫显然比天价烤鸭更对李清一胃口,她吃得更自在,也更专注一些。那一次,杨劲跟她一样,也埋头吃很香。   走出小店时,细雪变成鹅毛大雪,棉花球一般,无声又隆重地覆盖大地。   杨劲对着李清一说荤话的情形越来越多,经常出其不意,比如去酒店停车场取车时,杨劲会说:“这楼上住一晚多少钱?”   李清一显然答不上来,他就说:“要不就这儿吧。行吗?”完了还拿别人举例,说他有个同学,女朋友说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他当时才大三,后来出去玩,特地找了个总统套房,把事儿给办了。   嘴上虽然凌乱,但当晚还是规规矩矩把李清一送到楼下,并无逾距。   仔细想来,杨劲带李清一出去,没有重复去过同一个地方。倒是有一个地方,二人都分别来过。   杨劲在那个商场健身,李清一去过那个商场吃过饭,跟她的大学同学马宁。   李清一跟着杨劲走进健身房,杨劲轻车熟路,七拐八拐推开写着“员工专用”的门,找到窝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教练。   “你今天有课?”教练颇意外。   “没有,来看看。”   教练站起身,李清一不便盯着人看,她环视房间借机打量一眼,这位教练白发的比例显然高于同龄人,但是身材利落,虽然没有杨劲高,可气质不输,腿上有雕塑一般的肌肉轮廓。   被打量的同时,教练也看到了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杨劲说:“我们楼上喝点茶,刮刮肠子,最近吃太油腻了。”   教练说:“我就不去了啊。”表情无比自然,然后凑近低声又说了一句,李清一听不清。   杨劲说:“行了啊你。”   李清一听说过在酒吧存酒,没听说过在茶馆存茶。杨劲的一些观点和行为,的确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茶馆开在幽静处,与楼下的商业气息恍若隔世。   杨劲把茶壶茶杯折来倒去,最后推过来半盏茶,他自己留下半盏。李清一当然喝也不出个所以然来。   茶室有点热,她把外套卷起来,放在身侧的木椅上,端着茶盏,喝下不是,放下也不是,两相踌躇。   杨劲伺候她两盏茶,仿佛对她没了兴趣,转头跟茶老板热聊起来。   两人聊到养壶,又说到一个共同认识的人,说他最近搞到一套茶具,茶老板说了个价格,杨劲点头笑道:“嗯,也就是他能干出这事。”   走前,杨劲问李清一喝好了没有,李清一终于被想起来,说都喝饱了。杨劲转身就走,李清一只得跟上。   杨劲动作快,眼看要走出门,李清一刚系好围巾,还在低头拉拉链。   她又想赶快穿好外套,又不想被杨劲落在店里,仓促跟在后面,样子很是狼狈。   李清一追出门时,借着门玻璃反光,看到茶老板冲她的方向摇了摇头,表情疏远又一言难尽。 第48章   ※※※※※※※   杂志社受上级单位庇佑, 加上行业属性, 并没有靠厮杀搏上位的氛围,虽然收入不怎么惹眼, 逢年过节的福利却很高调。   今年工会几周前就征求大家意见, 最后发了大米、油、带鱼、苹果、杂粮。林林总总,都是居家实用的年货。   按照惯例,东西存放城市某仓库,杂志社和其他系统内单位分批领取。   杂志社统一安排,找个周五或放假前一天, 下午去领年货, 开车的同事带上顺路的同事, 把年货送到各人楼下,差不多也就到了班点儿。年年如此这般。   今年, 李清一还是搭美术编辑的车。美术编辑留着络腮胡子, 长相凶残,人却憨厚。之前李清一因署名错误被降罪,多少与他有些关系, 因了那场事故, 大叔对她格外照顾一些。车停到楼下,几个同事帮忙卸下东西,李清一忙道:“谢谢刘哥, 后面还有两家要送,你们快走吧,晚一会要堵车了。”   另外两个同事问:“确定不用帮你提上楼吗?大米挺沉的。”   李清一故作轻松:“哎哟真不用, 我朋友马上到了,有人帮我,放心吧。”   刘哥嘿嘿一乐,问她这回是不是男的,李清一打了马虎眼,看着刘哥的小车开走了。   她倒也没撒谎,的确有朋友帮忙,可不是男的,是晓晓。   晓晓离职后,只跟杂志社少数几个人联系,因为走时呛到领导们的肺管子,领导们没少在全社会上提到她,当然,说的都不是好话。所以她不想公开露面。   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深冬了,晓晓戴了鹅黄色羊绒手套,系浅色围巾,看到楼门口一摊柴米油盐,就有点打怵。   李清一住住没电梯,五楼,两人蚂蚁搬家,一层一层捣腾。   总算把年货攒进屋,晓晓边整理被大米提手赘变形的手套,边对李清一说:“不是我说你,一年又一年,你就没点长进。”   李清一猜到她要说这个。   晓晓看着脚边一圈温饱福利,啧啧嘴:“要说杂志社没优点,那也是打我自己脸。客观地说,逢年过节还挺关照职工的。我记得去年——哪一年来着,还发的锅,还发过洗洁精,好几桶,一年都用不完。对了,三八妇女节放假半天,一人发一张电影票,对吧?”   李清一双手托着一盒带鱼,正艰难地打开冰箱,想要找个合适的角度放进去。“对对,还发秋衣秋裤,大妈款,水粉色。”说着扫到冷藏区的乐扣乐扣保鲜盒,玻璃的。“还有这个,也是女职工福利。”   晓晓上前帮忙。   冰箱容积有限,她无法把带鱼带同盒子一起塞进去,只好蹲在冰箱前,把盒子打开,每条带鱼各有塑封包装,她把带鱼一条一条码进去。   晓晓离开杂志社后,形象变化挺大,李清一见她几次,她都化了妆,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因此她只伸出两指,捏住塑封边缘,嫌弃地摆进去一条带鱼。   “我之前说的话……”   李清一不大想被她数落:“我知道,不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吗。”说着走去打开水龙头,待水温热了,示意晓晓过来洗手。   晓晓边洗手边说:“你知道啥?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她停下来闻闻手,又挤了点洗洁精:“工作和感情,你总有一样要迈步吧。”   两人约好年前小聚,紧赶慢赶,见面和发年货的日子撞上了。晓晓被抓了壮丁,帮李清一扛了一次米面油。“这是女生干的活吗?你就不会叫个男的帮你?”   李清一生性不爱麻烦别人——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叫:“我叫谁呀?”   晓晓怒其不争:“你的球友呢?你的同事呢?你的相亲对象呢?”   “……”   “得得得,我懒得说你。这一年又一年的,你是要孤独终老吗?明年别叫我,我可不来帮你搬带鱼。”   李清一:“他们都没你跟我亲,搬东西我肯定叫跟我亲的。”   “呵!你别给我灌药儿了,我把话撂这儿,明年我肯定不搬,你找个比我更亲的吧,我求求你了。”   说到这儿,晓晓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不是有一个……怎么不叫他来?”   李清一万分警觉:“ssss谁呀?”   晓晓一时找不准关键特性:“就那个……带你去过宇光天地那个。”   宇光天地是这城市的地标建筑,很多金融企业进驻,当然,对普通市民而言,最直观的还是宇光天地商场。   李清一当然去年。   至于带她去的人,一个是马宁,一个是杨劲。   “他……他干不了这种事。”李清一脑中浮现雕塑般的男性肢体,很强大,很有力,但是功能上,无论如何扛不了大米。   “干不了这种事,还能干哪种事?你要娶回来伴读吗?我说清一,你知不知道,男人需要‘被需要’的感觉,看来你是真不懂,我简单跟你说吧,就这袋大米,你要是叫他扛,他保准美滋滋。别说一袋,你有十袋——哪怕你是开粮油店的,他都乐意效劳。我记得你说过,他对你挺上心的,大学同学,知根知底儿,这种升温的机会,你都不利用上?”   咔嚓一个闪回,李清一强迫自己,把脑袋里下意识打开的那本书啪的一声合上。   晓晓说的是马宁,也只可能是马宁。因为李清一只跟她说过马宁,没说过别人。   同时,她为自己的意识流感到一丝羞耻。   连宇光天地也变成他的专有名词了,这么没出息。   ※※※※※※※   年前与晓晓的会面,倒是让李清一意识到,有一件事,需要自己主动做些什么。   她寻个时间,主动打电话过去。   马宁是一如既往地亲切有礼,只是这亲切,与以往不同,少了配方里的讨好成分,仿佛一个骑自行车下坡的人,停止蹬踏板,任由车子速度降下来,随便它停到哪里。   甫一接通,马宁旁边有人声,像在谈工作,李清一例行寒暄几句,他说了句:“你稍等。”   李清一缄口十几秒,才确认他这个“稍等”是跟身边人说的。   马宁换了一个安静所在,重又与李清一对话。   李清一觉得有必要见马宁一面,毕竟二人重又建立联系,并非仅仅基于大学同窗情谊。只是见面也很残忍,见面只是摆好桌子,李清一要说的话,才是要摆上桌的菜。   她不是没被追求过,但这种告别宴她很难下咽,对,大概就是所谓“讨好型人格”。   马宁听闻来意,倒表现自惹。电话两端各种静默几秒,李清一意识到,这通电话之前,马宁有很长时间没有主动联系她。多长时间?自上次带他去打篮球,到现在。   李清一听到马宁静默时,隐约冷哼一声——可能并没有,马宁从没在她面前流露过极端情绪,读书时并没有熟悉到那种程度,这半年来更是鞍前马后,温和无害。   她倒宁愿这声冷哼并非幻听,这样可缓解她心中些许拂人好意的愧疚。   没想到对方一反常态,问是不是有面谈的必要,年底了,他工作上有些事,不大摆布得开,如果打电话或线上可以沟通的事,不见面也是一样的。   马宁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不见面你也更自在一些。”   末了又说道:“要是有什么事,你一个女孩家长又不在身边,尽可以找我,别太那什么。”   几句话,把李清一运气打好的腹稿给毙了。   这通电话,反倒让她觉得,马宁心如明镜,只是二人这段相处,各自努力营造,外观都搞得严丝合缝,难得窥到对方的真性情。   没办法,两个人都不大会。可能还有一个心思飘乎。   收线前,马宁略放开一些说:“回头得让你们班那几个女生劝劝你,你弄那么个圈子,成天当个营生,玩得忘乎所以,针扎不进去,水泼不进去。别把这个年纪该干的事都耽搁了。”   这通电话算是明确的定位。马宁这番话,以同窗身份,倒也说得李清一哑口无言。   哑口无言归哑口无言。李清一并没什么宏阔视野与务实精神,该耽搁的还是会耽搁。   李清一的杂志占了教育口的便宜,也会放个不那么完整的寒假。   所以在各大中小学筹备期末考试时,她就在清理手头工作,准备放假回家。   杨劲调来第一年,他还没这意识。   刚好有个朋友叫杨劲,说年底了要聚聚,刚好那个共同认识的朋友又回国了,上次叫杨劲,杨劲推说腰伤没露面,这次总归没有说辞了。   这人家里有些背景,自己经营一家驾校,杨劲与他认识久一些,但也都是些光怪陆离的场合。   这次杨劲应了,并且叫上了李清一。   杨劲外出办事直接过去。   赶上年前最后一个交稿日,李清一汇总交稿,下班后又耽搁了一会,跟杨劲说晚一会过去。   这样也可掩人耳目。   二人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偷”情。 第49章   李清一一到就有点后悔, 天气煞冷, 她完全出于保暖需要,没为这个聚会另辟行头。   可这家KTV颇有点高级, 李清一记得, 她只在一年前开业时来过一次,那时候开业酬宾,小强弄来“欢唱券”,一群人来过一次,记得当时AA结账, 算下来消费仍旧不低, 所以后来她也再没来过。   虽说没什么隐密服务, 可满场望去,她是唯一打扮随意的。   女孩子们穿了将将不透肉的丝袜或者打底裤, 高跟鞋和裙装是标配, 走廊里来往穿梭的,颈上或者腕上总有些闪耀的小饰品。   她报了房间号,一个自觉帅炸的男侍应引领她, 走进某一楼层尽头的一个包房。   杨劲没告诉她, 今晚的聚会具体会有什么人参加。   门打开的一瞬,她被室内的狂躁音乐“扑”了一下,呆了两秒, 里面的人看过来,愣愣的一个剪影。   就在李清一认定自己走错房间,里面没有她认识的人, 准备退出来的一刻,杨劲才从角落里站起来,手心向来唤她过去。   这个房间里,除了杨劲,起码还有五个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从明处到暗处,她一时也辩不清男女。   有个男士坐在杨劲身边,见李清一走过来,他主动往远处挪了挪,把位置腾给李清一。   刚好一曲结束,背景音乐渐渐消逝时,李清一面前多了一瓶啤酒。   是那种KTV专供的小瓶装。   拿来啤酒的人,正是刚才唱歌的人。因为李清一看见他手里还握着麦克风。   瓶盖已启。桌子另一侧,摆了一小撮这瓶装啤酒,盖子都被启掉了。   其余的人,包括杨劲,每人面前各有一瓶,还有一些空酒瓶,散落在包房各种。   相比让位者的疏淡,献酒者更热情些。   “来晚了,妹子啊!快,先润润喉。你看,我一早儿叫他出来,叫了好几次,叫不动。今天要不是你,他肯定还要撅我。”   酒瓶搁在面前桌上,那人说到“润润喉”时,李清一下意识拿起酒瓶,在手里握了握,冰过了,瓶身有水汽,手感凉薄,让人不舒服。   杨劲没打算加入谈话,膝盖顶着桌沿,把沙发和茶几中间的过道牢牢堵死,半仰半靠在座位里。   有人要麦,送酒的人转过身去周旋,另一首歌的前奏响起。   显然有人抽过烟,包间里有烟味,而且不是那种呛人的低价烟。好在李清一紧挨着杨劲坐,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清爽气味,是香水还是什么,李清一也没追究过,只是这熟悉的气味让她于局促中稍安心。   对面座位坐了位女士,是本场除李清一外唯一女性。她往杨劲和李清一方向瞄了两次,然后跟男伴互相咬耳朵说话。   说到尽兴处,女的佯装嗔怒,拿粉拳砸男伴肩膀。   那女的年纪大一些,身材圆润,黑色紧身上衣肩膀处不对称地挖了个洞,露出的肌肤在KTV带灯下闪闪发光。   李清一被人观察,也观察人。她发现那个男伴跟杨劲有短暂的眼神交流,似有话要讲。看那一男一女,一时无法判断他们是什么关系。   有东西碰她的手腕,杨劲递过来一小袋青豆,李清一接了,他顺势凑近一些说:“本来就他们两个。没想到那小子又叫了人来。”   被叫“那小子”的人似有感应,扭过头来公然对杨劲使了个眼色,驾校老板。   刚才让位子的男子冲杨劲喊话。音乐声太响,杨劲没听见,那人就努力倾身凑过来,他问杨劲给妹妹点个什么歌。   杨劲也倾身凑过去,中间隔着个李清一,她只好双手去撑身后的沙发,让出二人声波传递的通道。   没想到杨劲的手臂虚搭在她身后,顺势移到她身前,认真地回应对方,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李清一腿上。   李清一觉得她来之前杨劲应该已经喝了些酒。   ——“给她点个什么?”   ——“要不先给我点。”   ——“你不是刚唱过吗?”   驾校老板听到他们对话,高音都不飙了,略过最后一句唱,直接对着话筒说:“给杨局来个他的最爱,情歌对唱——那个谁——张学友……”   话筒声音力排众议,这下众人都望着李清一,以及趴在她腿上的杨劲。   杨劲跟李清一对视,李清一轻轻摇了摇头。   杨劲直起身来说:“我们要自己点。”   李清一起身去洗手间,被驾校老板截住:“唱完再去呀。”拦住的是李清一,眼睛去看向杨劲。   杨劲眼看着他伸出手来,往回带了带,李清一小心地后退了两小步,刚刚够避开那个实质性的身体接触。   见杨劲面色不善,又改口道:“起码,给咱们介绍介绍吧。”又陪笑道:“姑娘都还不认识我们呢,杨局长。”   刚好歌曲切换,有短暂的清静。杨劲站起身,走到李清一身边,先介绍的驾校老板:“于涛。”目光挨个扫过去,说了几个人名,有个人杨劲也叫不上名字,于涛补充。   介绍到另一个带了女伴的男子时,杨劲叫了全名,于涛补充道:“归国人士。”   他身边的女子,杨劲直接略过了。女的扭身一笑,也不以为意。   最后,杨劲对众人说:“这是李清一。”   全场短暂的沉默。于涛说:“然后呢?就完啦?”   杨劲说:“还想知道什么?”   于涛一时辞穷,说:“杨局长,你这等于没介绍啊……”   李清一站在镜子前认认真真洗手,期待时间过得快些。   抬眼刚好对上一双眼睛。   进来一个女孩,看年纪不超过23岁,过膝靴膝盖以上有点松垮,露出两截白腿,五官一晃没看清,只记得沾了假睫毛、或者睫毛膏刷了太多遍,眼睛一眨像只火鸡。   火鸡眼神迷离,脚步很急,卫生间门都没关,直接坐在马桶上。   李清一有轻微洁癖。公共场所的坐便,她要用纸巾垫上一层,确保没有任何一处直接接触皮肤,才肯用。   小女孩这系列动作,让她心理疙疙瘩瘩。   紧接着,女孩坐在马桶上咳嗽了一声。这一咳不要紧,第二声变成干呕,第二声变成湿呕——她坐在马桶上吐了。   杨劲出来时,李清一和过膝靴少女坐在卫生间外,那里有几组桌椅。   那女孩洗了脸,但是彩妆残留在脸上,眼窝下面一圈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李清一正给她递水。   她似乎不大领情,接过水踉跄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迷惑地转回身问:“姐,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不?”   刚把胃里的酒精清空,女孩的脸呈现无血色的白。站在那里,身体轻微晃动,脸上的疑惑异常真诚。   李清一接不上话,更显得与这光影流离格格不入。   无奈环视时,刚好看到杨劲。   KTV的走廊,大概是世界上最容易迷失的地方。莫问来处,不知所终。九曲十八弯,包房几十间,来者是客,过往如烟。   杨劲走近,极不情愿地支招:“你让她给同伴打个电话。”   那女孩打通了电话,大概有人会来接她。李清一随杨劲走到安静处,杨部长颇为嫌弃地看她,刚刚在卫生间滞留的时间有点长,但她非常确定,自己身上没有沾上呕吐物。   “还回去吗?”   李清一试探地问:“几点了?”   杨劲就知道她的意思。“那走吧。”   俩人回到车里,杨劲才给于涛打电话。告辞的理由毫无歉意,也没走心,说:“她肚子疼,我们先走了。”   电话里问了什么,杨劲潦草地答:“不用不用,没事。”   于涛也知道,这俩人肯定是追不回来,顺便又调侃几句,显然没在道儿上,露骨的程度就不好说。   杨劲看了李清一一眼,对着电话说:“行了行了你,都不用你操心。”   说完顺势按熄电话,启动车子。   回程二人情绪都不高。   李清一想,她刚刚的表现,肯定不够积极、圆融。可要是来一次,她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大概是杨劲提前离场且情绪不高的原因。   她想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可道歉的地方,索性就就它冷着吧。   车子拐进岔路口,杨劲边停车边问:“吃点东西吧,看你也没吃饱。”   李清一心中那阵不悦还没过劲儿:“不吃了吧,早点回家。”   杨劲熄了火,也不怎么在意她弱弱的反对:“我想吃,我饿了,你就当陪我吃点,行了吧。”   冬天,晚上十点的小街能有什么吃的。眼前这家,是前后几十米唯一亮着灯的,美国加州牛肉面大王。   没错,就是火车站、客车站、交通枢纽常见的那种店。   前几年好像因为商标还掐过架,都叫美国加州牛肉面,我说你是假的,你说我的假的。还有一家出了个人头商标,仍做不到大一统。   据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根本没有这种牛肉面,而且这店面遍地开花,居然也有经营多年,屹立不倒的。   李清一进门时,看到“24小时营业”字样,心想这真是与杨劲此前的口味相去甚远。   面条粗.硬,而且面是面、汤是汤,汤上面浮着香菜末和小葱,几块牛肉倒是软烂,杨劲吃了几大口,像是真的饿了。   他边吃边说:“你知道你不在时,于涛跟我说什么吗?”   李清一想知道吗?似乎与她无关。   “他跟我说,杨劲,你遇到了一个好姑娘。” 第50章   这个春节, 李清一照例回家过。   走之前, 李清一跟篮球队的人吃了顿饭。小强避开众人,简要交代了她的最新情况。   司机从韩国回来了, 分开的那段时间, 他经过慎重考虑,做了决定。   小强说:“他说他要我和宝宝。”   李清一不置可否。   隔了一会,小强说:“GO队,我要结婚了。”嗓音有点颤抖,杂揉了多种情绪。   二人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回家路上又聊了许多话。   虽然处于孕早期, 可小强依旧坚守节俭美德, 坚持公交上下班。车子到站,李清一忍不住说:“明天开始, 打车上班吧。或者请两天假。”   刚下过薄薄的一层雪, 公交车窗被霜花和水汽糊住,过道都是脏水和泥脚印。李清一忍不住伸手护着她。   小强倒是满不在乎:“不用扶,不用扶, 你紧张过度了。他现在还是个小细胞, 没那么娇气。”   下车前,小强隔着其他乘客大喊:“你也好好过年。队长,新年快乐!”   最近两年, 李清一的姑姑想叫上李爸和李清一,到她家里一起过年,李爸都拒绝了。他很珍惜跟女儿相处的日子, 女儿在外地工作,每年只回来几次,而且,以后父女相处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这都是可预见的。   今年李爸还是认真筹备了年货,等李清一到家时,肉蛋禽已备齐,只剩下春联没贴、灯笼没挂、青菜没买。   除夕之前,父女二人打扫了房间、贴了春联,在窗户上挂了烘托节日氛围的彩灯,两口之家的春节,照例过得认真而郑重。   年三十下午,姑姑不放心,来李家视察,顺便帮忙包饺子。李爸、姑姑、李清一三人围着圆桌,包了三种馅儿的饺子,唠些家常话。   姑姑问窗棂上的彩灯是谁挂的,李清一说爸爸挂的,她打打下手。   那种彩灯其实是一条长长的塑料管,里面间隔装了不同颜色的简易灯泡,直直的一条挂上去并不好看,需要把塑料管弯成连续的U形,顶端各自用绳子绑好固定。今年窗上挂的彩灯是去年买的,电线开关坏了,需要重新接好线,再插上电。   父女二人挂得很好,U形大小均匀,连电线接头都用黑色的绝缘胶布缠好,隐藏在不显眼的地方。   姑姑突然问:“你过年五十几了?”   李爸说:“五十七了啊。过了五十就不禁混。”   姑姑手上面皮翻飞,又说:“五十七了,这灯你还能挂几年。”说着瞄了眼李清一:“这往后都是女婿的活。你再能耐,也不能一人全能,我看你这两年,也见老。”   李爸说:“可不是见老么!眼睛花得厉害,弯个腰也要思来想去的。”   姑姑说:“别说你,我还比你小呢,以前多喜欢走,说去哪抬腿就走,现在不行了,谁也别让我旅游,我宁可在家坐着。”   李清一拍了拍手上的干面,用手机拍了张桌子的照片。然后低头打了字,发出去。   姑姑早看到了,嗔道:“鼓捣完手机也不洗手。手机多脏啊。”   李清一只好去洗了手,回来继续包饺子。   杨劲回了消息:“韭菜虾仁?”   手机响过一声,李清一没理会。继续包饺子。   爸爸和姑姑终于聊到了李清一。   爸爸说:“多快呀,也27了。当年带她去北京玩,身高不够,都不用买票。她妈买了3张票,一听说小孩不要票,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还自己跟自己生气,恨不能女儿马上十八。”   姑姑叹了口气:“她妈就是想事事办妥当,完美无缺。人这一辈子,哪有几件这么好的事?后来怎么样,年纪轻轻自己就病倒了,眼看好日子来了,孩子也长大了,可她也享受不到了。”   李爸叹了一声。   姑姑又说:“你说说,她妈现在要是活着,你们一家三口多好!有她替你把关,也省得你爸操心这操心那的。”   手机又响了一声,第几声了?   李清一想让话题轻松点:“姑姑,您想多了,我爸一点也不操心。我不在家,她钓鱼钓得乐呵着呢,前几天还跟徒弟去水库冰钓。是不是啊爸?”   李爸谁也不站:“我那不是闲的慌吗。我钓鱼也钓不消停,心里也想着,我这个女儿,能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对她好不好,人品怎么样,俩人未来的沟沟坎坎儿能不能过去。”   李清一加快手速,把桌上的三个饺子皮包完,接下来姑姑要揉面,再擀出面皮来,还需要一会儿时间。   她抄起手机离席,走去自己房间,才查看新消息。   杨劲说:“韭菜虾仁?”   “另外两盆是什么?看不出来。”   “你家三口人过年?”   “没想到你不只会打篮球,还会包饺子。”   “发张照片来。”   “看看。”   李清一迅速回复:“我在包饺子,腾不出手。”   “我姑,担心我跟我爸过不好年,过来帮忙弄吃的。”   “她要求我每摸一次手机就要洗一次手。”   “你在哪呢?”   等了两秒,对方没回复。李清一匆忙再洗一次手,回到桌子旁,继续包饺子。   直到饺子包完,姑姑离开,杨劲再没回应。   北方除夕,多数家庭会把三餐时间重新分配。早餐正常吃,午餐和晚餐合并,下午2点左右吃,最后一餐在午夜,也就是接神的时候。   下午包完饺子,家务事基本告一段落。   手机里有些人群发了拜年信息,李清一编辑了简短的回复。有两个高中同学,也回老家来过年,听说李清一也回来了,约年后出来吃饭。   聊到最后,李清一被拉进一个群里,里面是她的高中同学。   她跟高中同学联系不多。上大学以来,据她所知,每年也都有人组织聚会,规模或大或小,李清一都婉拒了。   她是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高中三年,死嗑了个过得去的分数,在班级里,哪一方面都不大突出,也一直不大引人注目。   新群里显然有些人联系密切,言语间带着亲昵,李清一更加插不上嘴。   她只好切回篮球群,她在这里比较放得开。   群里在互相拜年。一对一互相at,说些吉祥话,掺杂一些荤话,还有恶搞。   李清一发现,杨劲居然在,而且正在活跃中。   此刻就有一个“杨劲”at小灰灰,说:“乖,给舅舅拜年,舅舅赏你红包。”   紧接着,“杨劲”换了个头像,又发言:“给舅舅跪下!”   不同头像的几个“杨劲”疯狂at小灰灰,群里一时眼花缭乱。   直到小灰灰说了一个字,“滚”,看客们才相继意识到,是群里几个人在恶作剧,几个自称舅舅的人里,没一个是真的。   此时此刻,杨瑞家里也是人来人往、其乐融融。   如果“其乐融融”这个形容词囊括范围足够大的话。   杨锐和丈夫在厨房。家里阿姨早告假了,小灰灰仰在沙发上,几个聊天软件、社交软件切来换去,手指翻飞。   杨国强和杨劲各自占据一个房间,父子二人只在杨劲进门时,打了个照面儿,连句正经话都没说。   厨房摆满各种食材,杨锐掌勺,丈夫填灶,油烟机开着,锅铲碰撞,汤在锅里咕嘟,两夫妻“要这个”“递那个”,说些“捞出来,不然要煮老了”之类的闲言碎语。   各自凭一己之力,烘托出一个盍家团聚、欢乐祥和的烟火春节。   群里的“舅舅”说前几句话时,小灰灰成功被点燃。   他腾的一下站起来,仗着三分质问二分嫌弃,用手肘撞开自己卧室的门。   两个小时前,这里是小灰灰的领地。   杨劲进门时,杨国强也在客厅,他跟姐姐、姐夫寒暄几句,为避免尴尬,只好扎进小灰灰房里。   小灰灰没想给他好脸色。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就走去客厅。   跟姥爷坐在一起,又不得不听翁婿之间友善又疏离的对话,也是如坐针毡。   好在菜已备齐,女婿被女儿喊去厨房,杨国强自觉去了书房。   小灰灰推开卧室门,想对怼舅舅两句。心想莫不是过年被杨锐收留,他再孤妄也要对稍杨锐的儿子示好。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杨劲没在看手机。   他躺在床上。   没用枕头,也没盖被子,头搁在床中央,腿扎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头微微侧过去,看着窗外。   大年三十天气不好,灰云厚重、风又大,窗外什么景色都没有。   小灰灰下一秒就意识到,杨劲不大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况且,杨劲这个状态显然不是临时切换的,他应该已经躺了好久。   想明白怎么回事,他甩了个冷脸,退出去,在群里发了个“滚”。   杨锐家的晚饭没有因过年而动摇,只稍微提前一点。吃过晚饭,杨国强跟杨劲各回各家,除夕夜里的那顿饭还是小灰灰一家三口吃。   前两年都是这么过的。杨锐绞尽脑汁运筹帷幄,才赢得春节几个小时的“团聚”,又要每年小心翼翼穿针引线,才能维持这几个小时的“祥和”。   要说她多么希望生父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言归于好,倒也不是。她见证过至亲天人两隔,她宁愿看到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如这城市的普通人家一样,在她的家里吃顿饭,说些没什么意义的家常话。   像自己的婆家那样。   大年初一,他们一他们一家三口就去婆家过了。小灰灰的爷爷奶奶也在本市,原是河北人,因为儿子在本市扎根,年纪大些才搬来生活。   因为杨锐家庭的情况,她不大需要“回娘家”,早几年在婆家,看公婆跟自己丈夫唠叨,跟着吃几样吃工夫的家常菜,她心里老是空落落的。   这些年好些。因为年纪长了些,她一方面努力对自己的“娘家”缝缝补补,也逐渐适应了以自己的三口之家为中心的过年模式。   吃饭时,杨锐的一切努力付之一炬。   杨劲跟杨国强吵了起来。 第51章   划疆而治的时间里, 小灰灰打开群聊, 大家正把“冒充某人”游戏玩得眼花缭乱。顶着别人身份,发言格外踊跃。   Game over在分秒上翻的聊天界面说:“你们真有够无聊的”   等她说第二句“都跟手机过年吗”时, 别人的消息早把她的第一句顶出界面外。   小灰灰翻上去, 轻轻点开game over的个人资料,确实是她本人,并非冒充。   他又点开私聊窗口,打出几个字,再删除, 反复几次, 退了出来。   卧室里, 杨劲在接电话。现如今打电话拜年的不多,就连杨国强也不需要接电话应付, 许是时代瞬息万变, 聊天软件上净是些复制粘贴的拜年吉祥话,除非特别要紧的人,大家都选择无视了。   小灰灰听见杨劲说:“不是刚见过吗。”电话那头想必是个男人。   他竖起耳朵。   “走不开呀, 家里老的小的。”   “哪个?她不在……外地, 对,人家过年不回自己家呀!”   “谁?噢……她呀,她惦记就让她惦记着。”   “不是, 我跟她不熟,再说,当初不是挺放得开的, 在教室里都能搞,离婚怎么了?离婚是我欠她的?”   “我说于总,这几年您这业务拓宽了啊?拉郎配加上拉皮条啊?还有谁?”   对方似乎详细介绍了一下。   杨劲稍正色说:“认识是认识,对,上个月玩的时候碰上过。他说你就信?中贵的……冯老可没跟我说过。”   “有事,可能得去趟外地。得,你们玩。”   锅铲与锅碰撞,当当作响,杨锐喊大家就座,说“最后俩菜”,马上开饭。   小灰灰摆好酒杯,顺序倒酒。   杨劲刚迈进客厅,见小灰灰在倒酒,远远地说了句:“别给我倒,我不喝。”转身进卫生间洗手。   小灰灰未作回应,直接略过面前的酒杯,有条不紊地斟下一个高脚杯。   杨锐端上最后一盘菜时,大家都已就座。   杨国强坐主位,小灰灰挨着他,旁边是杨劲。杨国强另一侧的座位留给杨锐,她老公坐在杨劲对面。   五个杯子里,四个都斟了酒,只有杨劲面前的杯子是空的。   只看红酒点缀的这桌家宴,和齐整的一家人,杨锐很有成就感。   等杨锐坐定,全家人看向主座,杨国强提杯,先“嗯”了一声,这一声轻而短促,虽无后续,长时间的停顿十分妥帖自然,杨国强是什么人,他的语言习惯是几十年养成的。   杨国强居高临下说了几句,点了杨锐夫妇,准备家宴辛苦,又说全家聚齐不易,过去一年大家各自有收获,有变化、有成长,他很欣慰。唯独看向外孙时,眼神掩不住的亲近,说:“转眼都上大学了,小时候坐在车里,急刹车,冰激凌糊一脸,那才几天前的事儿……”   最后看向杨劲,张了张嘴,最后说:“该轮到你们承担起来时候了。”   众人碰杯前,杨锐问弟弟:“要不今晚住这儿?”   没等杨劲答,小灰灰懒懒地抢答道:“他不喝。”说完眼睛瞟向右下角,挑衅地扫了他一眼。   杨锐老公眼疾手快,递过来一小盅茶,放到杨劲手边。   菜是好菜,酒是好菜,只是话题总也聊不热络。每个话题都戛然而止,没有延展的空间。   杨锐杨劲和小灰灰分别夹了点冰草。杨劲抬眼看,姐姐说:“我记得你爱吃这东西,上午特地订的,特新鲜。”   姐夫含笑低声说:“对对,去去火气。”   小灰灰不买账:“妈,我不吃草。”   他爸说:“你也去去火气。”说完自己去夹一筷子:“我也去去火气。”   杨劲盯着自己盘子里的冰草说:“我妈爱做这个,她也爱吃。”   杨国强面无波澜,好像根本没听到。   杨锐紧急救场:“杨劲,你不喝酒,呆会你送爸回去。本来家里住得下,可你睡眠不好,以前你还和杨杨睡过一张床,现在杨杨个头也大了,你又总睡不好,不敢让你俩睡一间。”   小灰灰插话进来:“我不跟他睡。”   杨劲回应得也干脆:“我送不了。”   杨锐低声问:“你有事儿?”   杨劲音量如常:“嗯。有事。”说完抿了口茶,看向主座:“我得去给许言午女士上柱香。”   全桌人只觉兜头一阵冷气。   杨劲又说:“有个电影你们看了吗,美国人拍的动画片,说死去的人要有活人记得,才能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如果活着的亲人把他忘了,家里不再摆放他的照片,他就真的要死了,像一阵烟一样,散了。”   说完无视其他人,直视杨国强:“您说,我妈她,现在在哪儿?”   说完叹了口气,看着一桌珍馐美味:“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年夜饭。”   他夹起自己盘子里的冰草,稳稳地放进杨国强的碗里。   小灰灰疾皱着眉头,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做完这系列动作。   杨锐看老公捏了捏眉心,满桌热菜全部幻化成蜡像标本。   杨劲搁下筷子,起身绕过桌角,捏了捏杨锐的肩膀:“姐,抱歉,我不该来。”   小灰灰搁下酒杯,冷眼看他:“小舅舅,你能懂点事儿吗?”   杨劲没理他,去卧室穿外套。小灰灰跟进去:“你是故意的。”   杨劲穿衣服,没理他。   “你哪来的底气?你一个人疼,所有人都要跟着你哭吗?”   杨劲穿好衣服:“我走了。”   小灰灰岿然不动,卧室没开灯,门外的灯照进来,生生映出一个比例极不协调的硕大影子。   “你去哪?你看不出来,所有人都让着你吗?别人都活该让着你,你是这么觉得的?”   杨劲走近,想要通过那道门,小灰灰奋力把他抵在门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行,外面的人也行,但是她不行,你不要耍她。”   杨劲语气完全不想对抗:“你说谁?”   小灰灰刚喝了酒,额头血管异常明显,那条血管居然成为他脸上明显的分水岭。   他咬着牙关说:“你知道是谁。”   杨劲拍拍他肩膀:“Take it easy.你要不说我都把她忘了。”   杨劲走过客厅时,桌上的三人都站了起来。杨国强手在空中虚按了按,示意杨锐夫妇坐下。   杨劲换好鞋准备推门时,杨国强站到他身后:“听我一句劝。”   杨国强穿了白衬衫,外面罩一件V领羊绒背心,衣服质地精良,他站得也直,可头顶的光打下来,腹部的轮廓是藏不住的。   杨国强说:“不要再跟贵金属的人接触,跟冯伯伯也要少说话。年后可能有些变动。”   杨劲看了看他的眉心,眼神依旧冷淡,杨国强并未介意。   他扶着玄关的置物架,明明没有剧烈运动,可呼吸有点发紧。杨锐的父亲说:“也替我上柱香。”   ※※※※※※※   路线并不复杂,杨劲没开导航。再加上这个特殊日子,路上十分冷清。   晚上八点半左右,车子驶出隧道。   视野里,那个拱门形状的光斑,从指甲大小逐渐放大,待车子穿过拱门时,视野里的山河景致大不一样。杨劲对此记忆犹新。   半年前,他驱车来过一次。当时是夏季,隧道那头,是偶有起伏的平原边界,绿化带是手腕粗的小树,人工植种。隧道这头,是近在咫尺的绵延山脉,树木野蛮生长的,极具侵略性的绿色直杵到人的眼皮底下。   有一个合适的词,叫别有洞天。   半年后,这个词依旧适用。   城市里几乎看不到雪,吕山一带却是山舞银蛇。   杨劲按下部分车窗,凛冽的冷空气破窗而入,车内的恒温瞬间被破坏,山间空气清冽,杨劲深吸一口。   他把车开到吕山脚下——他只熟悉这条路,而且,他也没有其他目的地。   停车场的雪有人铲过,残雪胡乱推在边缘,地阔天高,这些细节不必计较。登山入口处还是老样子,有个简易门房,白底勾了蓝边,杨劲不记得之前有没有。   雪光映衬下,死寂一片。大年夜必是无人光顾。   杨劲下车,在车前活动活动腿脚,往那个小区方向张望,他什么也没看到。   今年除夕是个不折不扣的阴天。天空的云很厚,流动却很快,像存着什么明确意图,翻滚向前。   他驱车驶向灯火密集处。上次住的宾馆歇业了,旁边一家还营业,他忽略前台姑娘疑惑的目光,办理了入住。   暖气烧得足,房间很暖。他进屋就脱下外套,楼层关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县城,这地方十分陌生,杨劲内心却格外安定。   他拨通了李清一的电话,问他最近几天什么安排。   李清一像在悄悄讲电话:“就在家过年呀。”   “这会儿干什么?”   “这会儿……没什么事,一会要煮饺子。”   “几点?”   “嗯?”   “几点煮饺子?”   “大概,十点半以后吧。”   杨劲沉默了一会儿。“明天和后天怎么安排?”   李清一张口就来:“明天也是做饭、吃饭,后天开始要给亲戚拜年。”   杨劲有几分玩笑语气:“意思是,给亲戚拜年要好几天,你家亲戚挺多的?”   “也不是。姑姑家肯定要去的,她每年初二都要张罗一顿团圆饭,以前我奶奶在,我们都在奶奶家吃,现在奶奶不在了,姑姑就接茬儿张罗。还有几个亲戚,过年要走动走动,可能我们过去,也可能来我家,都还没定。”   杨劲像自语:“嗯。日程排挺满。”   李清一听他那头异常安静:“你没开电视吗?”   杨劲走向窗边,看着远近几栋楼的楼顶,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李清一莫名结巴起来,抹去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问号:“我,我初六回去。”   杨劲没理会她的回应:“景豪宾馆,离你不远吧?”   “你——景豪不远,你,你怎么——你是一个人?”   杨劲说:“我本来想开车到你楼下,怕你不在家,或者出不来。”   李清一内心荡漾一下,差点没喘匀。   她简短地问:“你刚到?”   “刚入住。你家这边过年都不营业,吃的喝的住的全不好找。”   李清一说:“你等我一下。先挂了。” 第52章   ※※※※※※※   约摸过了四十分钟, 有人轻轻敲门。   彼时, 杨劲已经靠在床上,闲适地看各台同步直播的春晚。   他打开门, 李清一风风火火地进来, 带进一阵北方山区特有的清冽空气。   她怀抱一个塑料袋,边往边掏东西边说:“景豪是这儿最好的宾馆了,好歹算三星。据说评三星是花了钱的。”   接着掏出两个保鲜盒。   边掏东西边说:“算你运气好,我都不知道这家年三十儿还营业。”   屋里实在很热,李清一穿得又多, 她备餐间隙把外套拉链解开了。   从她进门, 杨劲就跟在她身后。她嘴上没停, 手上也没闲着,杨劲却只挨着她看着, 一句话都没说。   乐扣的长方形塑料保鲜盒, 咔咔咔几下,盖子被掀开,是两盒饺子。   一盒馅的颜色没透出来, 另一盒透着青绿, 想必是韭菜。   两盒饺子都还水汪汪的,没有“坨”,从出锅到进保鲜盒, 再到现在,想是用了最短时间。扑面一股熟面粉的香味。   李清一说:“你就别等零点了,现在吃最合适。”   说着又在塑料袋里翻了几下, 抬头眨眼,有点沮丧。   杨劲在她身后,轻轻贴着她,在她头顶问:“怎么了?”   “忘了拿筷子。”   杨劲有点想乐:“我又不是来吃饺子的,不过……”他看了看两盒吃的,“挺好。”最后发自内心地轻轻笑了。   他用下巴贴了贴李清一太阳穴:“跑着来的?都出汗了。”   说着轻轻褪下她的外衣。   李清一问:“你不饿吗?”   杨劲在床边坐下,轻轻一拖,李清一坐到他两腿之间的床沿。“你怎么出来的?”   “嗯?”   “还带着饺子。”说着,杨劲伸手,把两个盒子盖上,伸长手臂,放到旁边的暖气片上。“我吃过晚饭了,放着一会吃。”   二人这个身体距离,李清一有点难思考:“我实话实说啊。”   杨劲手臂一紧,头从侧面绕过来看着她:“你说什么实话了?”   “我就说,有个朋友,今天只有一个人,我煮碗饺子,给他送去。”   杨劲把头凑近,笑声在她颈窝传出来:“一个朋友。”咂摸一会,又说:“一个朋友。”   李清一被他念叨得,突然觉得尴尬。她从小乖觉,不会在父母面前撒谎,这是她极尽所能,说出的最真实的谎话。   “那你家里人怎么说?你爸,对吧。”   二人靠得太近,李清一精神涣散,声音也明显有点虚:“对,只有我爸跟我。”想要在意念上和肢体上都摆脱这种控制,努力挣脱一点,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杨劲像是陷入沉思,手臂的劲儿却没松,李清一拗着劲儿,也没挣开多少。   “你过半小时回去,没问题吧?”   李清一不明所以:“能有什么问题。不过,我要赶回去煮饺子,准备年夜饭……”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天花板和墙面扭转,上半身被杨劲欺到床上,手臂被自己压在身下,没等抽出来,卫衣领口被扯到最大。   李清一发誓,她出门前有确认自己的形象。她并没有随意到内穿花睡衣、外罩羽绒服就来见杨劲。   但她在家这几天,为了方便活动,选了随意的一身衣服。   她的裸色套头卫衣领口被扯得走了形,杨劲扒着领口朝里看,像看自家笼里的兔子。   看完松开手说:“我就说,我在你心里没位置。我大老远来的,你就给我看这个。”   卫衣里面是个灰色小背心,贴身是一件无钢圈内衣。   李清一受到侵犯,猛地蜷起身体,想要护住自己。   没想到,下一秒就有一只手,从卫衣下摆伸了进来。   粗砺的、干燥温热的。   李清一双手隔衣一按,刚好把那只大手按在他想按住的地方。   空气有几秒的凝滞。李清一没敢呼吸,两人都在僵持。   电视机里正直播一个歌舞节目,两个拿了金牌的运动员跟几个歌手合唱。   两人虽然都没动作,僵在那里,可周遭的空气瞬间升温。   杨劲原本虚压着李清一,在几秒钟里,呼吸越来越粗重,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手掌按着她的左侧额头和耳侧,把她的头摆正,强迫她与他对视。   李清一的表情原来就不够放松。   这个动作释放了杨劲的一个身体支点,重心偏了,按在她某处的手成了另一处重心。   局促的胸腔里,所余不多的空气被挤出,李清一轻咳一声,表情十分不适。   杨劲觉出两个掌心都泛潮,似乎额上的手掌触到的汗水更明显。   他稍事调整身体,手肘支撑,用探求的眼神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那只手发力。   李清一狠地皱眉,额心莫名泛红,喉咙绞紧,努力不发声。   两下之后,李清一又开始挣扎,相较于其他不适,她更想摆脱与他对视的尴尬。   可杨劲不肯。   他施了力,把她的头按在软床上,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有B吗?”   眼里带笑,吐出的字连带着喘,一张一驰,一种冷静与一种奔放,莫名的揉合在一起,李清一一个字都吐不出。   李清一被禁锢得死死的,身体有几处,或被压或被硌,她又羞又疼,不知该先顾哪头。   杨劲自然不会满足于此,很快又有动作。   他那只手由下至上,轻轻重重,认真抓握几下。找到他认为最佳的手势,停下来,低头吻了吻李清一的脸。   他随意一吻,可能亲到了鼻翼,或者颧骨。李清一挣脱无望,无奈地闭上双眼。   待她睁开,杨劲望着虚空,似集中意念于某一只手,说:“嗯,这样有B了。有点硬……”   这一番动作过后,杨劲终于抽出手来,李清一只觉身前一凉,力气卸去一些,她才腾出精力来,想去整理被弄皱的衣服。   她的手刚伸出去,杨劲重又压上来,这次双手捧住李清一汗湿的脸颊,热带雨林素食动物吸食果肉一般,吻上李清一的嘴唇。   这次李清一没有奋力挣扎,相比而言,不适程度比刚才缓解不少。换句话说,她并不完全是忍受,她生平第一次,却有点贪恋这人嘴唇的触感。   一开始,李清一是咬紧牙关的。杨劲吻得越来越深,留给她喘息的空当也越来越少。她不得奋力扭转头,勉强赢得半秒时间吸入些许氧气,大概正因此,她被吃到了底。   李清一觉得自己陷入云里,浮在空中,一切感官丧失殆尽,只余脊椎右侧间或有电流通过,倏的一下。   杨劲吻得她脸上、脖子上湿腻一片,终于支起身来,把她脑后的发髻打开。   李清一做家务时,将头发随手一挽,刚刚出门前也没时间洗头,她挤出三分钟,用毛巾沾了暖瓶里滚汤的热水,把翘起的流海稍微压了压,让头发看上去没那么脏乱差。   只是此刻,那个胡乱挽起的发团早就不成样子,抵在她和头和床单之间,很碍事。   杨劲把手伸进她的脖子,由下至上,把她的头发挑散,然后托着她的后颈和后脑,拨开乱发,又低头吻下来。   杨劲的手重新探进她的衣服,这次探到所有衣物下面。   李清一低吟一声,这声音完全不受她控制。刚才被蛮横侵犯过的地方,突然再被碰触,酸胀难忍。   她隔着衣物捉住那只手,低声喝止:“杨劲。”   杨劲停止所有动作,把头埋在她劲间长长地哼了一声,像是无奈地叹气,然后用唇轻轻点吮她的脖子,加了一半的气声说:“我知道……一会儿我送你……没事。”   说完,他故意沉下身来,让她感受无比坚硬的某处。   “你……”李清一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可她能说什么?只好用获得自由的一只手轻抚他后背,抚了两下,杨劲猛地扯过她的胳膊:“老实点儿吧。”   然后把她摆弄成侧卧,从身后贴过来,异物般的大手钻到她的后背,再钻回来,仍置于原处。   李清一觉得整个胸腔都松了,她的内衣背扣被解开,侧卧也使她呼吸更加顺畅,只是身后的人和身前的手都更加……务实。   单就这手的技法,怕是可以去东南亚某国开个按摩馆。   显然,在他今晚的系列行为里,冲动和原始欲望渐渐收敛,此刻,他将毕生所学灌注于这只手,轻拢慢捻,李清一几乎是在循环往复地低声啜泣。   技巧终是催.情手段,杨劲的身体由下至上的紧绷,不住前移,把李清一推至床的边缘,再挪半寸就要滚下去。   看此种情势,时间和空间的佐证都可以消失,下一秒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杨劲进在她的发里,逼迫自己在五秒之内停下动作,他在她颈后的头发里说:“别叫了,再叫我要到了。”   说完把头埋在她颈后更深的地方。   这句话唤醒了李清一些许意识,身体却觉得空荡荡,她双腿紧紧并拢,一时难以自处。   没想到颈后传来一阵酥麻……他半咬半嘬,在她颈后留下一个浅浅和印记,事后还撩起头发看了一眼,说:“藏好,别让你家里人看见。” 第53章   ※※※※※※※   出门前, 李清一在镜子前整理很久, 杨劲才从卫生间出来,这样一来, 李清一回家时间, 肯定要比原计划晚一些。   两人踏着滞留多日的积雪出门,穿过马路拐进小巷,没走多远,就到了李清一家小区——因为县城本来也不大。   杨劲早已是精神饱满、风度翩翩,他被沿途堆在树下的积雪吸引, 他发现这地方的人十分粗线条, 从清理积雪的方式可见一斑。   雪全部就近堆放, 有树就堆在树底下,有墙就堆在墙角, 绝不多移一米。隐蔽之处只用雪铲推开半米宽的小路, 仅够一人通过,绝不惊动路两侧的积雪。   脚下就是这样一条路。   杨劲跟在李清一身后,看到眼前似曾相识的小区楼体, 但脚下走的不是他曾经熟悉的路线。   他快走两步, 为了赶上她,有两步迈进了半尺深的雪里,待他回归正路, 只好靠紧她,又怕把她挤到雪里去。   偶有鞭炮声响起,远处的烟花一闪, 杨劲发现,李清一的表情不是很愉悦。   “这是你家吗?我怎么记得不是这样的路。”杨劲环顾四周。   二人通过一道没有门,但是需要连续拐4个90度弯的小门。这样的门,机动车、电动车和自行车一概无法通过,只为了方便行人。   李清一说:“这是后门。”语气没什么感情色彩。   杨劲努力看着她的脸说:“真好。”   李清一翻眼看他一眼,又低头看路。   不远处路灯更亮,是一栋楼的楼门。杨劲又靠着她走了两步,见周围没人——事实上,他们拐进小区后面的小街后,一直没碰上人——他把李清一轻轻一带,拢到墙边,建筑的阴影里。   “你冷吗?”   李清一摇摇头。   “那哪儿不舒服?”   “……”李清一没说话。   杨劲体内有三昧真火,外套敞着,双手插兜。他在晦暗光线中,由上至下看着她的额顶、流海和隐约露出的鼻尖,从这个角度看,她显得不那么修长,表情凝重起来,浅显的烂好人气质也收敛不少。   两人沉默了片刻。   杨劲略弯腰,凑近看了看她的脸:“好啦,我也没捞到便宜,也不比你好受,真的。”说完真的叹了口气。   李清一仰脸看他,想说那你还来,大老远的,找虐吗。   话到嘴边变成:“那么委屈,那你去找别人啊。”心里接着往下说:反正你也没少找别人。   杨劲稍微费了点神,才把情绪提溜住:“行吧,我习惯了,你只对我这么狠,对别人都好着呢。”说完用手掌去抚她的头发。   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刚才不是这个发型。”   李清一说:“发圈找不到了。”这也是她闹心的原因之一。杨劲起身后,她在床上找了好一阵子,就是没找到那个黑色发圈。   杨劲想了想,把她外套的连帽扣到头上:“你就这样上楼,进卧室换身衣服再出来……”明明没别人,他还是压低声音说,“不会被发现的。”   顺势靠近她,又没令她整个后背靠到墙上,双肘搭到她肩上,虚抱着,在她头顶说:“我这也算完璧归赵。不过没有下次了。”   李清一听得不甚懂,只知道肯定不是好话,用了力气,把他推离,转身朝路灯更亮处走去。   杨劲趔趄一下,下一秒恢复气宇轩昂,忙跟上。   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从明处陡至暗处,未曾想在通往后门的小路上碰上人,险些撞上李清一。   李清一刚转过身,突见扑面而来的黑影,吓得紧闭眼睛和嘴巴,她受惊时都是这样反应。   那人走得本来就快,突然侧身转向,倒也灵活,身体窜进雪地里,腾空转体360度,没说话,一溜烟朝小门跑去。   ※※※※※※※   大年初一,天气放晴,老天爷十分爽快。   李清一敲了几次门,没人应。想站在门外给杨劲打电话,才踌躇起来,怕他还在熟睡。   但是天气实在很好。   昨夜零点后,排山倒海的鞭炮声渐渐回落,小镇人们沉沉入梦时,下了薄薄一层雪。   李清一虽然睡得晚,可八点醒来时,身心疲倦一扫而空。她觉得好天气就是好兆头,这一年的大年初一,好天气不止装点了李清一一人的心情,小镇上的男女老少,皆为这雪后初霁迷醉。   路上见闻皆可佐证。她出门时,小镇还未苏醒,鞭炮碎屑被薄雪覆盖,纸红、雪白、天蓝,李清一想起一个词,“踏雪寻梅”。   小路上有人在扫雪,他原本戴了一顶护住耳朵的棉帽,大概嫌活动碍事,将它别在了腰上。见李清一经过,喊道:“小姑娘!这么早啊!”   李清一并不认识。可她依旧热情回应:“过年好!”   说着碎步走过去……她不怎么担心摔倒,仿佛从今天起,她所生活的星球不再有地心引力,摔倒都会自动飘浮起来一样。   正踌躇间,门开了,杨劲出现在门里。   穿着宾馆的浴袍。   李清一脑子里咯噔一声,有一瞬间没挂上档。   努力把目光聚集在他脖子以上,接上门开之前的雀跃心情,说:“没吵醒你吧?”   杨劲侧身,把她让进来。   卫生间有水汽,还有洗发水的香味,他的短发没有认真擦,发丝扭在一起,说不定会有水滴下来。   李清一径直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点,回头说:“看!天晴了!我来带你爬山。”   阳光无孔不入,穿过窗帘缝隙,砸在李清一脸上。   她穿了质地柔软的浅灰色运动裤,米色棉衣,帽子一圈白毛毛。好像没有化妆,但是晨光给她的脸镀上十足的神采。   一明一暗,杨劲有一阵子没说话。   说实话,天气确实很好,从宾馆房间向外看,雪覆在楼顶平台,阳光覆在雪上,远山、人迹错落有致。可惜杨劲只扫了一眼。   李清一觉出一丝尴尬,但不知何故。她躲开直射的阳光,环顾房间,以转移注意力。   桌上的饭盒空了,他昨晚吃了饺子。   床边椅子上搭着他的衣服。搭得秩序井然,外衣在下面,内衣在上面。   他没穿衣服,只穿了浴袍。   所以,现在——   “我,我去下卫生间,你,你穿上衣服。”   此言一出,她目的明确了,仿佛进了卫生间,就能躲开乱箭般射来的尴尬。   杨劲刚好站在过道,这是她去卫生间的必经之路。   在她通过前,杨劲适时地抬起腿,蹬在对面墙上。   李清一被截住,目光从他的腿过度到他的脸。脑子里的画面却慢了半拍:还好,还好,除了小腿,没有看见别的——不过,小腿居然这么……好看。   杨劲很闲适:“你认真的吗?”他的表情仿佛李清一做了什么不尽人情的事。   “什么?”去卫生间犯法吗。   “爬山。”杨劲解释了。   “啊……大年初一要往高处走,我们这儿的习俗。你小时候过年不这样吗?”   杨劲身体微微前倾,打量她,好像试图认真领会。   李清一下意识凑近一些,继续说:“往高处走,意思就是爬山。今天吕山肯定很多人,咱们早点出发,还……”   语声渐弱,因为她意识到杨劲没有在听,而且,从她的角度平视,杨劲的喉结动了一下,不合时宜。   此人日常着装一丝不苟,着浴袍时,却显得肩颈肌肉格外发达,浴袍的松散,肌肉的虬结,对比鲜明。   她目光无处坦然安放,只好低下头去。目光浮略之处,风光若隐若现,原本想说的话也忘了。   昼夜交替,她把几个小时前发生的种种忘了。浴袍松松地系着,盖住的部分充实丰盈,存在感很强。   这种肌肉布局,李清一只在人体素描画上见过。她彻底哑了,放弃用新话题打破沉寂,也不妄想杨劲有所回应。   杨劲放下腿,随意地前移一步。   李清一退半步。   杨劲继续前移,李清一继续后退。   眼看她要被床角绊倒,杨劲伸手把她捞起。   苦心保持的距离倾刻化为乌有,李清一被迫贴上这具躯体,多年坚持锻炼、刚洗过澡的中年男人躯体。   她双手无处安放,腰被箍得紧。听见头顶的人说:“我就当你同意了。”   接着,腰上力道消失,她几乎双脚离地,哪里还有重心,眼前的浴袍、喉结、墙体胡乱一晃,切换成房顶的喷淋报警器。   杨劲不紧不慢地欺上来,轻轻点吻她的脸颊和下巴。   李清一胡乱闭眼,男人明明撑着上半身,可湿发的气味、异性的热度混成强烈的压迫感,泰山压顶一般。   布料被压挤的声音就在耳畔,床垫大概加了弹簧,身下的弹簧伸缩与她身体的动荡步调一致。   她脸上被吻过的地方有一丝丝凉,斑斑点点,凉意密布,下意识偏过头,又被掰正。   杨劲顿了顿,去吮她的唇,用足了耐心。   不知怎么就吻得深了,戏谑收敛,呼吸深沉,动作大开大盍。李清一疲于招架,双目闭得更紧。   杨劲忽然停了下来,挺身下床。窗帘被猛地拉严,朝阳被挡在外,室内暗了几度。李清一阖眼蜷着,感觉杨劲明明走回床边,却迟迟没有后续动作,睁眼看时,他正站在床边看自己,浴袍的带子已经松了,露出胸前缓慢起伏的肌肉曲线。   “穿够多的。”说着覆上来,去扒她的外套。   外套压在身下,一时脱不下来,杨劲失去耐性,去扯她线衫的圆形领口,扯松一些,直接探手进去。   李清一再次蜷起身体。   杨劲保持着跨坐姿势,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很是喜闻乐见。还加了一句:“短练。”   被这句话刺激,李清一挣扎着起身,把杨劲推离一些,自己脱掉厚重的冬日外套。   又挑衅一般,从头顶扯下宽松线衫,这下子凉快不少。   杨劲用眼神示意,想看她脱下吊带背心——那样就只剩下贴身的最后一件。   她没听从他的安排,凑近,双手搭上杨劲的肩膀,相较身体其他部位,肩膀的肌肉有一点点凉,长期伏案的人大都如此。   杨劲等着她下一步动作,可她却停了——她有很多次,想做这个动作,终于如愿了。她很享受这一刻的满足。   室内的光线可让人忽略时间,可认作黎明,也可当成傍晚。   杨劲没了耐心,伸出双手,把她背心带子和内衣的带子同时扯向两边,看着贴身衣物半遮半掩的奇妙曲线,吞了口水,心里冒出四个字:“发育不良”。   与她的身高和骨骼相比,的确有点发育不良。   李清一有一幅好骨架。锁骨突出、四肢修长,打起篮球动起来,像某个野生品种的鹿,自小独立觅食,饥一顿饱一顿那种。   胸前的曲线也成了这个比喻的佐证。   不够饱满,和他处的肌肉组织一样,紧缚在躯干上,像两个待放的花苞。   杨劲体内早有一股东奔西突的能量无处安放,他只看了一眼,就找到了安放之处。   他大力把小衣褪到她的腰间,埋头进去。 第54章   ……   因为有了回应, 才有无限意趣。而李清一的回应又是那么积极, 诚意满满,分秒不差。   他的手指只需移动分毫, 就可获得无限意趣。李清一屏住呼吸, 用力按住他的手,待反应几秒,又用力往外拽。   杨劲拉过被子,他经多方判断最终确定,她不喜欢在明处做这事。他还验证了一件事:李清一不像她表现的那么老练。   被子起起伏伏, 俩人都就着稀薄的空气出了一身汗。   另一重境界, 让两人都忘了时间, 直到李清一真的耗尽了电量。任由他持续发力,李清一被粗暴地推至床头, 头狠狠地磕了几下, 才停了下来。   两人就这样抱着,好久没有说话。   ※※※※※※※   遮光窗帘隔绝了空间,也隔绝了时间。   新年肇始, 瑞雪初晴, 楼下的人流与喧嚷,前赴后继登高远望、求个新年意象的小镇居民,似乎都与这间装饰风格古早、土味奢华的宾馆房间无关。   期间, 鞭炮声响过两遭。   第一遭,二人虽清醒,却更深地沉迷于身体最深处的暗潮涌动, 浑然不觉。   第二遭鞭炮声响,是小镇居民在吃新一年的第二顿饭。李清一陷入沉睡,要不是床铺翕动,她也不会醒。   她感觉到杨劲轻盈地翻越她的身体,站在床边四处拣起衣服,穿在身上。   随即,她感觉到下巴被人轻轻抬起,问她附近哪有营业的餐馆。   李清一胡乱“嗯……嗯。”把头更深地埋进下巴,并不想离开这开天辟地的混沌,也抽不出思绪来,去思考此时此地的空间与时间,继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鞭炮余音里,杨劲重又站到床边。   这次,他端来一碗泡好的方便面,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他仿佛在床边蹲了一会,拔出扎在纸碗封盖上的叉子,叉了一大口面,吸溜进嘴里。   李清一终于闻到了香味,意识裂开一道小缝。   只有一秒,她以为自己闻到了小镇千百家“新年第二餐”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下一秒,就发现杨劲紧紧靠着她,坐在床边,就着床头吸溜面条,很香。   她终于清醒,看到杨劲准备吃第三口。   她有两个选择:在混乱的床上找出内衣或者——吃一口面。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杨劲递过叉子,看她抱着被子探出头去,吃了一口,又要吃第二口,不禁出言调侃:“走啊?还爬山不?”   李清一叼着一捆面条,边往嘴里吸边白了她一眼,杨劲居然想到一个词:弱柳扶风。   二人瓜分了一碗方便面,重新躺回床里。   李清一问几点了,杨劲答了个时间,李清一暗暗叹了口气。   饱暖思淫逸,杨劲的手越来越不老实。宽衣解带的繁琐程序全免,他把手搭在她泛红的皮肤上,停留没超过五秒,就要上下游走。   李清一推拒不过,只好蹭到床边,身后的人紧贴上来,床的绝大部分被空了出来。   身体的某处关节在隐隐酸痛,大概刚才扭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隐忍不发声。   就在这时,有声音传来,来自被隔绝的外部世界。   声音来自杨劲的手机。   他躺平身体,从空荡荡的床的另一侧够到手机,划动接听。   左臂仍旧探在李清一颈下,保持钳制之势。   杨劲没称呼对方,但二人离得太近,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可闻。   来电询问他在哪,他说在外面,语气里带着股刚醒或将睡的磨砂质感,但是并没有不耐烦。   来电又说了什么,杨劲说“不行”,完了又反问:“为什么今年这么隆重?”   对方应答的内容十分抽象,隐约听到“风向”“总没坏处”之类的词,李清一听不真切,思绪飘乎。忽觉前胸酸痛,本能地蜷起身体,哼呀了一声。   她这一声怪异的低呼,完全不受理智控制,任谁听去都要展开联想。   电话两端都静默,她也不知道谈话是不是她打断的,想要挣脱,杨劲的手臂用力勾着,但手掌未再发力,只是轻柔安抚,眼角带笑面对李清一无声的发怒。   杨国强安排了重要的见面,需要杨劲出席。   这种拜会往年也有,只是今年格外正式一些,杨劲推脱不得。   他在尴尬中挂断电话,翻过身来,没轻没重地压在李清一身上,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已露端倪的欲望。   待李清一亟需下一口氧气时,才翻身下床,同时长长叹了口气。   杨劲利落地穿上衣服,就这样走了,从那通电话,到客房门自然落锁,也不超过十五分钟。   李清一却没能再次入睡,身体像老旧桑塔纳行驶了一千公里,大脑却像《散花》中的天女所唱:   祥云冉冉波罗天   离却了众香国遍历大千   诸世界好一似轻烟过眼   睡是不可能了。   ※※※※※※※   春节后,李清一复工迟些。   按说也算杂志社福利,毕竟休假期间,工资照发。   因为有局领导的身份,杨劲没享受到这项福利,法定假日一结束,他就回到工作岗位。   二人私下联系,杨劲想提前接她回来,被她婉言拒绝,过两天又提出下了班赶去见她一面,李清一再愚钝,也知道并非“见一面”这么简单,嘴上没吐口,但心里暗波荡漾。   虽极力构架理智堡垒,她还是提前一天回来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回来就要断官司。   对她而言,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可对按时上班的绝大多数来说,年早就过去了。   在李清一回来前,球队已经组织了一次篮球活动。活动后,女生的群里聊得格外热闹。   芸芸问小强:来都来了,居然不上场。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小强打哈哈,意图蒙混过去。   没想到东拉西扯一通,芸芸又扯回话题:小强,你是不是筹备结婚很累?今天看你脸色不好。   小强只好顺势说:可不是嘛!订酒店、订婚庆,这些是累心。最累的是拍婚纱照。整整一天,弯腰撅腚,笑得脸都僵了。   婚期迫在眉睫,大家都知道小强跟司机好事将近。   有人说:等我结婚就不办婚礼。   有人附和:可以呀,我邻居家姐姐就没办,可潇洒了,小夫妻去了东南亚度假。   ——父母能同意?   ——就是啊,半辈子随的礼都收不回来了。   ——结婚是两人的事,坚决点,不同意也没办法。   ——话是那么说,等你真结婚,你很可能顶不住压力。   ——对对,先不要提结婚,先找个男朋友给我们看看。   一群人七嘴八舌,小强终于找回一点优越感,她插了一句:“对,芸芸,你先找个男朋友给我们看看。”   芸芸是打嘴仗从不服软的人:“找男朋友太麻烦,我看司机还不错,要不我替你结婚得了。”   小强压不住火:“拿去结,正好,我还想再玩两年。”   众人:“小强还真厉害,不声不响把人生大事办了,话说司机我接触不深,可他挺成熟的,比其他张牙舞爪的小男生强多了。”   众人:“是呀,小强,你俩这地下情把我们全骗了——不会是闪婚吧?”   芸芸再次发声,这次,她抛出了重磅炸弹:“小强,你不会是怀孕了才结婚的吧?”   底下一片死寂。   小强要结婚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她怀孕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李清一当时没看手机。事后小强、桃子等人私聊提醒,她才翻看了聊天记录。   小强翻脸了,但她矢口否认怀孕。   芸芸见小强山雨欲来,当然不会正面迎战,但也没道歉,她又迂回地反击几句,才被人劝说离场。   芸芸真的把小强气够呛。   芸芸说:“怀孕了也没啥,都这年代了。”   芸芸还说:“司机经济条件不错,如果真的怀孕了,小强你是双喜临门,人生从此改变了。”   芸芸最后说:“小强你至于吗,我随口一问。不管什么原因,你要结婚了,我们全群都替你高兴。”   仅仅翻看聊天记录,李清一都能感觉到,小强气得鼻孔冒烟儿。   但是恰恰说中了事实,小强一方面要极力反驳,说自己没有怀孕,另一方面又要反击芸芸,质问人家怀孕与否,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纵然其他人怀着“世界和平”的心思规劝,可二人心里都较着劲,这也是多年结下的梁子。   李清一刚回来,就被小强“预约”了。   赶在肚子大起来之前,小强拍了婚纱照。冬天不宜拍外景,加上她的身体状况限制,婚纱照只拍了内景。   她的头像已经换上一张婚纱照的小片。   是她和司机的剪影。   李清一对着她的新头像打字,二人约了晚上见面的地方。小强满腔愤懑,数次提到与芸芸的那次不快,等不及见面,就要向她一吐为快。   李清一虽提前回来,却没有告诉杨劲。个中心思,总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小强郑重其事地约她见面,她不敢怠慢,杨劲的消息,她也是跟小强分别后才看见,回复过去,再无回音。 第55章   按说新年肇始, 大家都希求个好意头, 不愿意陷入口舌官司,奈何小强引李清一为知己, 其他人或许知晓真相, 却也都和芸芸一样,依靠风言风雨推理,只有桃子和李清一,是小强亲口告知。   她已经跟桃子掰开了揉碎了吐槽几轮,仍觉不过瘾, 非抓住李清一, 把芸芸之歹毒、自己之风清气正再行伸张不可。   李清一了解她, 也深知作为朋友,这个时候不需要理性分析, 只要毫无原则地站小强, 听她机关枪般扫射对手,再补上几枪,言语再激烈都不为过。   二人相约吃了晚饭, 恰如上文所述, 消耗了整个饭后时光,直到盘子里的菜汁都蒸发干涸,才各自回家。   杂志社开工, 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   大家互相问候,闲聊几句,一上午就过去了。下午, 按往年习惯,编辑部要开一个碰头会,也是务虚会。   没什么实质内容,领导拜年,说说未来一期杂志的进度,领导们过了个年,总要有些新感触、想法,碰头会上提出来,有些可能落地,有些仅供交流,拓宽视野和思路。   已经到了发散讨论的环节,总编说:“对了,过段时间有个高峰论坛,在上海召开,一个新闻出版协会主办的,给咱们杂志发了函,看看到时候谁去——”   话音未落,杨劲推门进来了。   年轻编辑们纷纷起立,连芽姐也欠了欠身,叫了声“杨部长”。   总编连忙推过一把椅子,坐在离总编最近位子上的编辑也起身,把屁股挪到一茶几之隔的沙发扶手上,跟另一个同事挨着坐。   杨劲瞬间有两个选择。   没等杨劲选,总编迅速起身,坐进编辑让出的沙发。   表情亲切和善,姿态毕恭毕敬。嘴角咧到耳朵根:“我寻思您不来了呢,我们这刚刚沟通完下一期稿件进展情况,正说那个研讨会的事呢。”   杨劲空着手,见总编让位,也没推辞,直接坐到总编座位。   坐得挺深,靠得挺实,完了才环视整个会场。   总编的办公室面积很大(当时还没有办公室面积限制),四周摆了株绿植,有物业人员定期浇水,春节长假刚过,也无丝毫枯败之相。   李清一坐在门边,紧挨着一株树。   她努力控制表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听到杨劲不紧不慢地说:“楼上有个会,刚散。其实我没必要参加,有你们总编坐阵……”   官场、职场、身份加持,有些场面话要说,有些彰显高层领导之间默契的戏要做。   对杨劲来说,几乎是下意识动作,不需要经过大脑。   他停顿了一下:“——我看大家,过了个年,状态都不错。”   总编附和道:“女同事气色都好了。”   胆大的男编辑小声说:“胖了。”   芽姐笑着说:“每逢佳节胖三斤。”   ……   李清一始终没敢抬头,听到笑话,也只咧了咧嘴,没发出声音,她知道,她的表情僵着,肯定不好看。   杨劲坦然接受诸人略带审视的目光,这种审视很复杂,大部分是对陌生领导的好奇,有一小部分,是观察他的外在形象。   几个女编辑尽皆如此。   她们握着笔,总编和杨劲说几句,她们在小本子上写几个字,再抬头虔诚聆听,可杨劲知道,她们在审视他,同时,也在和总编进行比较。   因为总编与她们接触多,形象印在大脑里,所以她们看他几眼,才会看总编一眼。   也难怪。这两个男人,一个纤瘦文艺,一个健壮威严,又都处在男人如花似玉的年纪,身为熟读言情小说、狂追偶像剧的一代女编辑,怎么肯放过两尊同台的绝佳机会。   杨劲大方洒脱,对她们心中天平的摇摆了解于心,不以为意。   唯一让他不爽的是,有个人始终没抬眼看他。   他今天穿了偏休闲的西服上衣,既能应付楼上的局长会议,走进编辑中间也不至于突兀。而且,早上出门前,他有过一个闪念:这身打扮应该还行,她应该看看。   两位领导编筐织篓,会议总没有冷场。   重新提到上海的研讨会,杨劲问:“什么主题?”   总编目光看向桌上的邀请函,杨劲抄起来看。总编补充说:“关于纸质期刊未来走向的,线下发行朝线上经营转变,新媒体给传统媒体事业来的冲击之类。”   总编凑过身去——角度关系,隔着桌子,他再努力凑也看不全纸上的内容,但还是尽力朗读:“请我们……准备一个这方面的报告。”大概是这个意思。   杨劲迅速浏览了邀请函,放下之前,又看了一眼被A4纸挡住一半的李清一。   ※※※※※※※   下班时,李清一路过停车场,刚好出口抬杆,一辆黑车驶出,她心里沉了一下,下一秒才意识到,颜色一样而已,与杨劲的车从外形到品牌都相去甚远。   她走出一段距离,才长吁一口气,恨恼自己不争气。   她没预料到,这种恨恼与时俱增,直到她躺在自家床上,才意识到,手机聊天软件上明明没有新消息,可她就是不愿放下,有些屏蔽的群消息数字在变化,她也不想点开,不停地在好友界面跟朋友圈界面切换。   动手指的李清一:“我在干什么?我想要干什么?”   脑中的李清一:“瞧睢!瞧瞧!跟锣鼓点儿似的,越敲越紧,这点出息!”   天人交战之际,隐约听到有人敲门。   室友在洗澡,她在卫生间里喊了句什么,李清一按指令去开门。   门一打开,杨劲就站在门外,还穿着白天那一身。   多日未曾见面,李清一把过年那两天的事,在脑中翻腾了几百遍。   有时吃着饭,莫名停下来。有时夜半醒来,脑子里竟是某个熟悉的情景。   于是,生活被过成了碎片,反倒是脑中的记忆被扯成长条、揉作一团、幻化成满天泡泡,愈发清晰和连贯起来。   李清一呆愣愣的,杨劲可没有。他站在门外,身形像一堵墙,带着奔流的血液汩汩作响,携着熔岩般的温度扑面而来。   李清一此刻觉得,白天的见面不算见面,此刻之前,短暂的两天相处记忆,是二人关系的绝佳轮廓,增一分太赤,少一分太淡。   她宁愿活在记忆里,活成永恒。   但是现在,杨劲开启了故事的第二季。此人带着忽冷忽热、走向不明的气场,在她工作的城市,她的同事、朋友面前,不容质疑地牵她入场,走入一个剧情。   她在排斥。   杨劲说:“我能进来吗?”没有探头探脑,但对此刻李清一家中情况早已了然。   话音未落,李清一迅速拦截:“不能。”   同时把门关小了一点。   与此同时,脑中的李清一更加懊恼:“李清一,你在说什么?你语气太硬了,你知道吗?怎么能跟人家这么说话呢?”   李清一经自己提醒,想要缓和语气:“那个……我是说,我……有点晚了,我室友在洗澡……”   杨劲靠在门框上,以便从更小的门缝里与她对话。   “那怎么办?”明明没有怪她的意思,又把问题抛给李清一。   卫生间里水声止歇,传出一个女声:“这么晚谁的快递,你叫外卖了?”   感觉室友在擦头发,肯定没有那么快出来,可李清一急得跺脚。   她压低声音说:“你等我一会儿。”   杨劲点点头,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下一秒又打开,李清一用更低的声音说:“你去楼下等我!”   杨劲靠着门,很闲适地看着她,没动。   李清一把手伸出来,朝楼梯的方向摆了摆:“快去。” 第56章   ※※※※※※※   室友进来时, 李清一已经穿戴整齐。   室友按着额顶的湿发团子, 狐疑:“你要出去?”   李清一顺了顺脸侧的头发,顺得有点用力, 头发起了静电, 春天空气干燥,这也避免不了。   可她显得六神无主。   室友轻车熟路,走到床头,拉开她的床头柜,扯出一台吹风机。   走到门口回头看, 李清一还站在镜子前。   室友问:“还回来吗?”   李清一隔了一秒:“啊?”   “我问你几点回来。”   “我带钥匙了。”说着打开包确认钥匙在, “你把门锁好。”   所答非所问, 室友张了张嘴,停止了追问。   杨劲坐在车里, 看着李清一走出楼门, 张望一下,走向他的车。   车门关上后,静默了一会儿, 杨劲才问:“过年新买的?”   李清一穿了一条牛仔裤, 杨劲没见过。   李清一:“是呀。”   看样子情绪不错。   而且,杨劲觉得,过了一个年, 这姑娘哪里不一样了,具体什么地方也说不出来。   杨劲发动车子,驶出小区。车子驶上南北向主干路, 杨劲把油门踩得更加笃定,李清一忽然想起什么,问:“咱们要去哪儿?”   杨劲专注于路况:“去我那儿。”   两侧路灯扑面而来,映得车内两人缺乏表情。   李清一欲言又止,杨劲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划到李清一的手,用力握了握,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两下。   李清一险些抽回手,仿佛心脏被挠了一样。   杨劲说:“要不,咱们就近?上次路过一家新开的宾馆,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说着真的打了左转灯,即将并入左转道。   李清一忙道:“不是,不用,我……不方便。”   车子已并入左转道,前车滞留一小会儿,红灯亮了。   杨劲猛地踩了刹车。   车子性能好,没有明显的顿挫感,倒是杨劲顿挫了。   他重新审视副驾坐的人,像在怀疑她的话。   “又不方便?我怎么记得你刚不方便没多久。”   他随口说的,他哪记得这种事。   “那现在去干什么?”同时松开她的手……   李清一见他态度有变化,更坐实了心中猜测,反倒先脸上挂不住,看着车前说:“哪也不去。方便的话就原路返回,或者调头,靠边停车。”   杨劲皱了皱眉头,好久碰到姑娘这么使小性儿,倒也不恼。   绿灯亮起,他拐过去,换了一个路线继续开。   车里的谈话变得不那么融洽。   白天会后,女同事们真的开启了一番私密讨论。   就两位“年轻有为”的领导,外貌家世、脾气秉性、能力学历、阅历感情等,少不了几番比较。   几个女编辑握着茶杯、吃着小零食,聊得越警惕就越兴奋。   消息最灵通的要算杨芽。她在这个圈子混迹多年,与社长也是多年交情,所以她说话时,大家都竖起耳朵。   杨芽说:“你们看不出来吗?咱们的杨部长,只是暂时的杨部长。”   众人:“咦?要升吗?社长退休以后,难道是他?”   芽姐对众人的逻辑推理十分不屑:“你懂什么,哪有这么任命的。中间还有总编这一级呢!再说,人家本来就是副局,还在乎你一个社长头衔?”   众人更加不解,芽姐说:“你们都不看官网吗?像他这种年轻干部,两三年调动一次,就是重点培养,他年内必走。”   有人问:“去哪啊?”   芽姐说:“那就不用你替人家操心了。但是走得好坏,还要拭目以待。”最后一句,言有尽而意无穷。   李清一心里存不住事,要不是心里不通快,她倒真想问问杨劲,传言有几分真。   杨劲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带她从电梯上楼,李清一到底没问出口。   出了电梯,李清一拖住他问:“去哪儿啊?”   杨劲边看楼层导引边说:“干点正常男女该干的事,省得你老觉得我——这边。”   商场五层有家电影院,前台门可罗雀。   二人询问即将开场的电影,随便选了一部。杨劲准备付钱时,李清一凑过来小声说:“我们可以在网上买。”   杨劲没理她,直接买了原价票。   人类拯救地球的科幻片,二人坐后排靠边。   电影不那么吸引人,偌大的观影厅,隔着几排空座,在中间靠后位置挤着一小撮人。   看到一半,杨劲干脆把3D眼镜摘了,屏幕一片模糊的重影。   李清一只好专注地看屏幕。   杨劲凑过来问:“好看吗?”   李清一点点头,没说话。   座位中间有个扶手,可以折上去,这样两人中间再不阻碍。   杨劲这样做了,然后整个身体靠过来。   李清一心脏一紧,表面又装作若无其事。   杨劲把自己摆成一个三角形的斜边,头勉强靠在李清一肩膀上,借调整姿势在她颈间蹭了几下。   这下李清一坐得更僵了。   杨劲似有所感,鼻子里发出哼笑,手臂随意搭过来,搭在李清一膝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手:“你好像挺适合。”   “嗯?”画面里有东西爆炸,故事情节已经把李清一落下了。   “牛仔裤。”怕她听不清,又将嘴凑近她的耳朵说:“你适合穿牛仔裤。”   语毕,在她耳垂下、脖子与脸交汇处啄了一下,轻轻地。   李清一像一颗着了火的冰块,被这轻轻一啄点燃,眼见自己周身变得绵软,坚冰之核瞬间瓦解。   她躲了一下,轻轻移开在自己腿上游移的手。   推走松开,杨劲的手又黏上来,反倒把她拉将过去,切换成等边三角形的两个等边。   电影音响盖过一切,两人在角落里无声亲吻……   牛仔裤确实不错,质地优良。   电影演了什么、身处何地、今夕何夕,凡俗人事尽皆抛弃,二人沉浸在几近失控的意念里。   要不是牛仔裤……   杨劲想把手伸进去,无奈牛仔裤贴合度极佳,加上坐着的姿势,他用了一点力气,李清一就被勒得生疼。   她瞬间清醒,推开杨劲,扶正眼镜,电影已经演到最后一个画面。   太空飞船和布满按钮的设备仪器没有了,画面里是一片澄澈的海。   主人公视角下,几个黄口小儿在海浪里追逐。   杨劲也坐正一些,眯眼看着模糊的屏幕…… 第57章   ※※※※※※※   健身房里。   器械区与操课区被玻璃墙隔开, 这家健身房定位不低, 玻璃隔音效果好,杨劲只能隐约听到健身操的音乐, 一群不同年纪的女人在左摇右摆, 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教练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浅黄色的水。二人都穿了健身衣,跳操的女人们,不时有人目光扫过二人。   “今天的量不大啊,看你有点吃力, 前阵子自己没练?”   杨劲咽下水, 点点头。额角的汗还在源源不断往外冒, 他目光放在玻璃那侧,可也没在看谁。   “不练睡得着?”   玻璃墙边有长凳, 杨劲顺势坐下:“也还行。最近……有点事。”   教练没坐, 等他下文。   杨劲见他在等,想了想说:“啊,老头要退休了, 有些事要安排, 大家都觉得有些我应该出面。”   教练:“就这事?”   杨劲又喝一口水,没看他,点点头。过了两秒, 又翻白眼看教练。   教练“啧”了一声:“我感觉不是呢。”   “不是什么?”   教练看着杨劲身后的跳操学员:“我觉得你不一样了。是哪呢?”   说着又端详杨劲,杨劲被看得不自在,皱起眉头瞪回去。   教练:“上次跟你来过, 那个小姑娘……”   杨劲起身要走。   教练追上去,伸手搭上他肩膀:“哎,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得坚持知道吧,把精力用到别的地方,肌肉会变薄的……”   杨劲冲完澡,换好衣服,关衣箱时,顺手按亮了手机。   锻炼时手机一直锁着,进来一些消息,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有一个是小灰灰打来的。他边拿外套往外走,边给小灰灰回拨。   几天前,小灰灰的寒假就结束了。他说学校前一周没要紧课,跟辅导老师打了招呼,晚几天回。   他订了今天晚上的火车票,杨劲答应送他。   杨劲计划健身结束去姐姐家去接小灰灰。小灰灰的电话八成也是为这事。   打第二遍,小灰灰接了。背景很嘈杂,明显不是在家。   杨劲问他在哪,他支支吾吾。   问到哪接他,他才说了一个地铁站名。跟杨劲说:“你就到那个站等我,我这就往那走。”   旁边有人在说话,女孩的声音:“来了来了,给我一个……唉?灰仔,你先别动,他们买到创可贴了,给你贴上再走。”   又听男生压低声音说:“我没事,真不用去医院——你们都小点声儿……”这声音杨劲熟悉,是小宝。   小宝是篮球群的人,坐过他的车,下巴脱臼那次。事后也跟杨劲稍微亲近一些,相比球队其他人,应该是男生里面对杨劲最没芥蒂的人,带着点报答救命之恩的意思。   杨劲问:“你在打球?”   小灰灰“咝”了一声,女孩说:“别动,我先把血擦一擦。”   杨劲问:“你还受伤了?”   电话那端声音杂乱,偶尔传来只言片语,都带些慌乱的情绪。反倒显得小灰灰特别冷静。   小灰灰说:“嗯。打完了。”   小灰灰下一句想说:“我没事,我去找你。”被另一个声音盖过了,群里另一个男生吼道:“怕个机巴!我见一次打一次,别再让我碰见他们!”   有女生劝道:“行啦行啦,人家都走了。咱们也收拾收拾,赶紧走。今天这局到此结束。”   那男生又吼道:“不走,今天我走我就孙子!不是让我们等着吗,我今天就等他们回来!”   小宝又说:“别喊了,打个球别把警察招来。我操,你给我拿着包,我手腕子好像肿了……”   杨劲问:“你哪流血呢?”   小灰灰不答话。   杨劲又说:“你让别人听电话。”   小灰灰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杨劲准知道出事了,估计在球场跟人打起来了,猜测小灰灰受了点轻伤。   那个地铁站附近只有一个室内篮球场,他没耽搁,驱车往那赶。   ※※※※※※※   从健身房到体育场,半个多小时车程,他心急油门踩得紧,只用了20分钟。   刚进门,他就觉出气氛诡异。   不是标准篮球场,四个方向都摆着篮球架,散着一些打球的人。不过此刻,没有人在打球,注意力全在球场一角。   有人在打架。   准确地说,在打群架。   杨劲看到有篮白色球衣,混乱中没找到小灰灰,但可以肯定,有他们篮球群的人。   两伙人在混战,三三两两地扭打在一起,远远地看见有两个陌生人占了上风,他们挥拳的动作夹杂着女生的尖叫。   他没看到小灰灰,刚想走近,身后一个人影冲了过去。   女孩梳着马尾,想是一路跑来的,经过他身边,速度未减——不是李清一又是谁。   李清一体态轻盈,像只小鹿。   她冲进去,隐没在跌打扑腾的人群里,在惊叫和咒骂声里,努力辨别自己认识的人。   半小时钟前,他们和相邻篮下打球的人发一小冲突,先是两个男生发生口角,也不知谁先推了谁一下,谁先踹了谁一脚,各自的朋友冲上来理论,乱作一团。   各自有人受了点伤,小宝手腕伤了,可能出拳的时候扭了,可他们群里,也有男生混乱中趁机踹了对方好几脚。   可能因为有女生在场,或者两拨人里还有谁气不顺,那拨人走时,还骂骂咧咧的,说有种别走,找人弄死你们之类。   没想到半小时后,对方真的找来帮手。就是那两个略占上风的寸头。   篮球队的人已经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人势单力孤。对方有备而来,二话不说,认准了就上手,这边自然占了下风。   围了不少劝架的人,李清一辗转拨开他们,见到几撮人,长胳膊短腿纠缠在一起。   她认出自己人,上前去拉他们。   她拉了几下,里面的人处于癫狂状态,根本拉不动,过子还被人抡了一下,打红了眼,没人理会她是女生。   情势至此,根本没人能阻止这场斗殴,眼看滚在里面的人眼眶在流血,她急得再次扑上去,把压着他的陌生男生往外拽。   混乱中,有人提他的手臂。她以为是其他劝架的人误以为她加入了战斗,就没理会,甩开了那只手。   没想到那只手再抓过来,杨劲在她耳边说:“你歇会。”   李清一卸去力量,被杨劲逼出圈外。杨劲推着她的肩膀,防止她头脑发热再冲进去,弯腰看着她的眼睛,冷静地问:“小灰灰在里面吗?”   李清一愣愣地答:“没……没注意。”   杨劲直起身,四下张望,没看见小灰灰。不过,他对上远处芸芸的目光。   他掌心用力按按:“站这儿别动。”   李清一肩膀一沉,被放了魔法被定住一般,眼看他绕过人群,朝芸芸走去。   芸芸凑上前,跟杨劲交涉,人群里又传出尖叫声。   李清一听出是桃子,她没法袖手旁观。   待她再冲进去时,发现又有人加入战斗,最外围是桃子。   她拿瓶矿泉水,朝叠罗汉的人群里陌生的人砸。砸来砸去,杀伤力不大,还有可能误伤。李清一本能地上前阻止,没想到她递来另一瓶矿泉水,尖叫道:“GO队!你来啦!”   李清一满脑门官司,凭本能接过矿泉水。   就在这时,有人在罗汉堆里脱身,见她俩手持“武器”,想到刚才头上挨那一水瓶,飞起来左右各一脚,一脚踹倒了桃子,一脚踹在李清肚子上。   李清一倒在围观的众人膝下时,听那人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贱逼!”   这一脚踹得实,李清一觉得肚子先是钝痛,接着木木的,似乎肿了,失去知觉。   有人试图扶她,她借不上力,没能成功。   她正忍着腹痛,看刚才踹她的人骂骂咧咧,重新加入核心战斗,就看到一个少年身影,不知从哪冲过来,几乎是飞起来,落在那人背上,用手臂琐住那人脖子,生生让他因窒息而住口,接着被掀翻在地。   正是杨劲要找的小灰灰。   两人重新开辟战场,小灰灰借身高优势,把那个又黑又壮的男生钳制在身下,用了十分力气,拳头砸向他的腮。   李清一被众人的腿挡着,看不大清楚。可小灰灰存在感太强,带着遮天蔽日的戾气,吸引了众人目光。   他没把对手当人看,也没把自己当人看,对方挥拳过来,他不躲不闪,迎上去挨一拳,直接用手肘撞击对方太阳穴,泄愤一般,招招致命。   ……   球场管理员来了,还叫来了两个保安,局面无法控制。   最后,有人说报了警,警察大概一会就到。   提到警察,双方才渐渐收敛,看客与保安多方周旋,参战的人才渐渐冷静下来,直至偃旗息鼓。 第58章   ※※※※※※※   轻伤去吃饭, 重伤去医院。   事实上, 去医院的几个人,检查一番也基本无大碍, 简单处理了伤口, 回去吃饭了。   这个节骨眼儿,吃饭只是幌子,大家只想凑在一起,口头重播刚刚发生的大事件。这种群体性暴力行为,参与者总是“与有荣蔫”, 大脑已经分泌大量的多巴胺, 要靠复述、回放、交流、评价、美化、强化来延续兴奋、消化兴奋。   当然, 所有人的计划都被改变了。   有人缠着纱布不敢回家,只好住进同伴家, 三三两两, 各自寻找归宿。   最后留在医院的,只剩下舅舅、侄子,还有李清一。   小灰灰需要做一个脑部CT, 大半夜急诊CT室没人, 他被杨劲搁在门口。   医生给李清一做了简单的触诊,她没有剧烈腹痛,也没有其他不适, 不需要做其他检查,但是医生说此后三天需要静养、观察,如有不适随诊。   见患者不大重视, 医生又说得严重一些,说有过先例,来时活蹦乱跳,检查也一切正常,回家第二天晚上剧烈腹痛,伴恶心和高烧,诊断是肠破裂。   从球场到医院,杨劲全程冷静,听到医生说“肠破裂”,他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二人返回CT检查室,依旧一前一后,杨劲走在前面,半夜急诊的走廊根本没人,他却黑着脸,像赴一个紧急又重要的会议。   身后的人努力跟上,还是无法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   杨劲走近了,小灰灰别过头去。   他集中精力感受痛觉:颧骨肿了,导致左眼有点睁不开;手背几个指节在渗血,有点酌烧感,也算不上疼;后背一侧倒是有点疼,可记不得怎么伤的……   他本想稍微坐正一些,后背一动就疼,只好作罢。只好稍抬起头,显得不那么委顿,眼睛还是盯着地面。   可是没有用。他知道,她走近了;她坐到了走廊对面的椅子上;她状态还好,只是衣服上有污渍,带着极端情绪回落的疲惫;她看他了——目光掠过小舅舅,看向他。   小灰灰无意识握紧手里的检查单。嘴里有血腥味,他咽了一口。   杨劲刚想说什么,CT室的医生回来了,小灰灰跟着进去。   进门的一瞬间,他想:见到她了!   本以为走之前见不到她,他没有勇气联系她,也没有立场。他怀着幻灭的心思,只想在上火车前,再看一眼那些熟悉朋友——他和她都熟悉的人。   他对此刻很满意。她就在那里,坐在他对面。   不仅如此,他出来时,她还会坐在那里。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对于他的伤,她还是会有几分在意的吧。   杨劲没有坐。   他厌恶医院,最近几次来医院,都是受混乱的人和事裹挟。   他站在走廊两排椅子中间。   夜里基本没有患者,医院把走廊的灯关掉一半,间隔亮起的灯,在李清一面前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同时,也投下一个嫌弃的眼神。   李清一:“你脸怎么了?”好一阵混乱,终于安静下来,她才看见杨劲脸上有血,想起身伸手去探,杨劲避开了。   他脸上没有伤,他知道自己哪都没受伤,但是脸上有血,这点让他更加烦躁。   李清一递过一张纸巾。   杨劲没接,终于挨着她坐下来。   她给他擦了几下,血已经凝固了,擦不掉。   隔着纸巾,下颚“破土”的胡茬增加了摩擦力。李清一停下动作,想到再次来医院,却是差不多的原因,轻声说了句:“谢谢。”   上次是小宝下巴脱臼。   此前两人没有交流,一是场合情境不适宜,二是二人都带着莫名的情绪,一个莫名愧疚,一个莫名生气。   杨劲说:“呆会再谢,等把他送走。”   李清一表情疑惑。   杨劲故意拖延几秒,看向她:“会的不少,打架也会。”   对李清一来说,这是唯一解释的机会。她说:“我没有。我站在外面……”   “你站外面,人家特地跑出来踹你一脚?”   “那倒也不是,是桃子,她递给我一瓶水,之前,她用水瓶子砸他们来着……”   杨劲没说话。   李清一继续解释:“我再莽撞,也知道不该……打架是未成年人干的事。”   “不是未成年人,成年人也可以打架。问题是,成年人做事要考虑后果,要对自己行为导致的结果负责。”   在一对一的情境下,李清一很少听他讲大道理。她只好懵懂地点点头。   杨劲站起来,在她面前走了两个来回。停下来,继续说道:“你们猜我当时在干什么?我在找小灰灰,对,我觉得他是未成年人,这种热血上头的事,他可能会做,而且,可能会吃亏。”   你猜我还在干什么?我在想解决办法。事情闹这么大,肯定有人报警,警察一来,先把你们两拨人都控制起来,定性、取证,真到了那一步,什么人损失最大?”   李清一马尾松了,她没懂杨劲的意思。   “你们那几个人,你注意没有,他们衣服上有土,说明什么?户外劳作,这种人干一活拿一天工资,关进去几天再出来,一点影响没有。你们这边,你算算,一个开服装店的,也就是卖假货的,还有两个在什么……沃尔玛?”   李清一纠正:“大润发。”   “对,那个超市。小宝最近辞职在学车吧?还有谁……反正对他们来说,打架斗殴的代价无非是:钱或者暂时失去人身自由。你呢?”   李清一没想过,她从小遵章守纪,连110都没麻烦过。   杨劲说:“真到那一步,对你来说,赔钱和拘留都是小事,公职人员被刑事处罚就要开除,你觉得拿瓶子砸一下是小事,造成轻伤就要判刑,缓刑也要开除公职。你们那小破杂志,从社长到总编,有谁能保你?”   李清一真没想这么多。   杨劲说:“我说没说让你站那别动?”   李清一点点头。   “你听了吗?”   李清一:“……”   “你觉得我在吓唬你?”   李清一摇摇头。   杨劲瞪她一眼:“所以我在找小灰灰,同时,也在想真闹到警察局,要怎么处理。好在没有重伤的,对方怕也有什么案底,不想被揪出来,要不然,你以为你们现在还能在小饭馆里吃饭喝酒吹牛逼?”   李清一的确有点后怕,她说:“但我听桃子说,是他们先动手的。警察也要调查的吧……”   杨劲没等她说完:“对方先打你一拳,你还手踢人家一脚,这叫打架斗殴,不是正当防卫。法盲。”   CT室的门关着,这个检查做得挺久。   杨劲又蹭蹭脸上那块干涸的血,满身满脸写着不耐烦,又更加不耐烦地看着李清一:“你说说,我跟你操的都是什么心,嗯?”   李清一想再说一句谢谢。杨劲没给她机会:“你要真不在乎这份工作,去年也不至于在厕所里哭那么惨。别总事后说谢谢,你带上脑子,以后哪怕没人护着,也能混口饭吃。”   最后一句话,李清一听出别样滋味,想细咂摸,又找不到突破口。   没想到杨劲突然转换话题:“上海那个论坛,你想不想去?”   李清一:“嗯?”   杨劲又转而思考其他,捏了捏鼻梁说:“今年的培训计划,你们社报了个心理咨询师培训,周末全天上课,正好让你收收心,别天天拿篮球当饭吃,跟这帮人瞎混。”   CT检查室侧面有个小窗户,里面人甩出一张片子,附了一个同尺寸的纸袋,印着医院名字。   李清一走过去看,应该是小灰灰的。   她边走边读:“章燃。”   杨劲见李清一拿到了检查结果,走过去推检查室的门,没想到门从里面打开,小灰灰走了出来。 第59章   ※※※※※※※   心理咨询师培训课程, 每周六、周日全天上课, 课程历时小半年,秋季考试。   杂志社号召编辑报名, 其他部门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参加。考试成绩合格会颁发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证, 按说这个证也没多大含金量,但杂志面向的读者群特殊,懂一些基础心理学知识,肯定对工作有帮助。所以课程结束考试合格,杂志社会报销几千元的培训费。   编辑们都很感兴趣, 但一听说要周六、周日全天上课, 大部分人打了退学鼓。最后只有三人报名, 李清一是其中之一。   这样一来,李清一打球的机会大大减少, 同样, 也没什么机会与杨部长私会。   虽说杂志社的新媒体部没有实际职能,工作量也完全由编辑部承担,可即将在上海召开的论坛, 主要研究纸质期刊发展方向、线下发行向线上运营转变, 这些内容又切实与这个虚置的部门相关。   杂志社初拟了参会人员名单,里面有杨劲,杨劲也没提出异议。名单里除了杨劲, 还有社长、总编、杨芽、李清一和另一位男编辑。   李清一是一行人里职位最低、年纪最小的。出行的一切事务性工作由她主动承担。   出发前的一段时间,杨劲忽然忙了起来,很少在杂志社的工作场合露面, 业余时间也被大量占用,二人极少碰面。平日上班又时常有同事在场,简直形同陌路。   大家在火车站集合,李清一收集大家的身份证,准备去售票窗口换票。杨劲把身份证递过来时,暗暗用力捏住,李清一抽第二次才拿到。   她滞住一口气在胸口,心跳也顿了顿。上次真正意义的“见面”已经是一周之前。   众目睽睽之下,她迅速抬眼看他,却没人接住她的目光,杨劲在低头整理证件夹。   李清一取票回来分发,一再警告自己控制动作、表情,确保把票递给杨部长时,动作流畅自然,不与他人有异。   但是,还是有人发现问题。李清一买了五张二等座。   大家凑在一起议论座位时,杨芽说:“哎呀!杨局,您怎么也跟我们坐一起?”   按照规定,杨劲可以乘坐高铁一等座。单位里为领导安排行程的人,一定熟知这些规定,领导们不做硬性要求,但搞错了有的人会不高兴。   总编凑过去看一眼,售票网站分配的座位,杨劲跟那位男编辑挨着。   总编说:“是呀清一!你怎么买的票?怎么让杨局跟XX坐一起?”   李清一分发好票,心理刚放松下来,去较远的座位想摘下背上的书包。不想状况频出,她又重新把书包背起来,凑上前去,哑然看着众人。   总编说:“还愣着干什么?离开车还有一会儿,去看看还有没有一等座。”说着从杨劲手里拿过票和身份证,递给李清一。   待杨劲反应过来,票和身份证已经到了李清一手上。他说:“不用,我就坐这儿,挺好。”李清一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看样子背上的书包挺重,可她还是跑得不遗余力。   众人重新落座,旁边的男编辑殷勤地帮杨劲挪行李,杨劲心里别扭,表面又不便发作。   社长远远看着排在售票窗口队尾的李清一,嘴里念叨:“这孩子不细心。”   所有人都听到了。   总编说:“是啊!干活挺努力,就是老犯低级错误。上次署名的事也是……”   其他人没说话。   李清一给杨劲换了一等座。   检票前,杨劲直接把票跟社长换了。理由是社长血压高,一等座车厢宽敞一些,也安静一些,社长坐正合适,他反倒嫌太冷清了。   正儿八经的论坛只有半天。   他们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开会,会后集体去徐家汇逛了逛。第二天自由活动,傍晚在火车站汇合,乘高铁返回。   此行李清一、杨劲二人形同陌路,并无交集。   论坛上,社长代表杂志做了个报告,李清一借机开了会小差,翻看手机,二人的聊天只有简短的廖廖数语。   杨劲问她包重不重,李清一回了个痛苦的表情。   杨劲说:“我找个人帮你背。”   那天,下高铁时,男编辑主动提了李清一的包,也不知道杨劲是怎么做到的。   论坛结束后的晚上,杨劲、社长、总编与论坛结识江苏同行相约交流,李清一很晚收到他的两条信息:   “终于结束了。后悔出来没?”   等了一会,没收到李清一的回复,估计她早睡了。又发一条:   “晚安。”   ※※※※※※※   第三天,杨芽拉着李清一逛街。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公差,要说失望,也不是一点没有。但尽兴也好,扫兴也罢,她除了承受,别无他法。   做好了这种心理建设,她全力以赴陪杨芽逛了大半天,又提前赶到火车站。   其他人陆续到了,各自提着给家人带的土特产。   开车前40分钟,杨芽说:“部长怎么还没到?清一你给他打个电话,问他到哪了。”   李清一拨了两遍,无人接听。   隔了五分钟,对方回拨了。   李清一:“杨部长,我们到了,在检票口等您。”   杨劲:“来母婴室。你自己来。”   上海虹桥火车站刚建成不久,视野开阔、导引标识清晰,建筑、装修皆简约有序,处处彰显着国际化都市的便捷与高效,当天是工作日,侯车室里人不算多。   李清一与同事们在一起,她接通电话时,另外三人不约而同看着她。   见李清一张了张嘴,过了一会还不说话,芽姐四处张望一番:“是不是到了?在哪儿呢?”   李清一咬着嘴唇走远一点,背对同事,低声对着电话说:“杨劲,马上检票了。”   杨劲:“那还不快点来。”   李清一握着电话,正在思考该说什么,那边挂断了。   候车室二层很大,像停机坪一样大。放眼望去,左右各有一排检票口,中间的空地被座位填满,商铺都显得渺小,行走的乘客如蝼蚁一般。   她没听错的话,刚才杨劲说的是“母婴室”。   光天化日之下,位高权重的杨部长在上海火车站的母婴室,此刻邀她去做客。   她疾步绕过几家商铺,确认同事们的目光追不到这,才找到自动售票机旁搭着绶带的工作人员,小声问到了母婴室的方位。   候车室的中心位置,有一个圆形服务台,母婴室就在服务台旁边。临时搭建,面积较小,位置隐蔽,门前人来人往,皆是过客,不是刻意去找,真的发现不了。   李清一狐疑地推开门……   一间狭长纵深的屋子,只有走廊那么宽,四周没有窗,墙上贴了肉粉色的大花图案壁纸。   远端摆了两个与壁纸同色系的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摆了一个圆形小菜几,上面铺了白色蕾丝桌布。   从门到沙发有四五米远,沿途两侧摆了些母婴设施。   有方便给婴儿换尿不湿的小桌子,有一张铺了碎花床单的婴儿床,还有暖水瓶、垃圾筒。   花了心思的小装饰,将这小小一隅隔离于外界的商旅气息之外,几乎没有一丝漂泊和动荡感。   最让李清一不解的是,房间里有股淡淡的奶香,带来奇妙的安定感。   杨劲正端坐在四米外的一个沙发上。   他的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以上,随身的手提包放在脚边,手机连着电源,正在充电。   显然,他在这里坐了有一会儿。   如果不是认识杨劲,她要大喊一声“变态”,冲出去报警。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她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此人端坐在此,实在滑稽。   杨劲反客为主,招呼李清一:“过来坐。”   李清一战战兢兢,大上海的母婴室,岂是没孩子的人敢进来的?   她下意识回头,隔着门缝朝外看。门外尽皆行走江湖的路人,没人注意这里的动静。   杨劲起身走过来,当着李清一的面,把门锁上了。   李清一内心:“What the f…”   杨劲手掌一展,掌心有一枚钥匙,穿着一个小铁环:“钥匙在这儿,谁也进不来。”   李清一被推着往里走,她忍不住问:“咱们这么干犯法吗?”   杨劲:“犯什么法。”   “不是有扰乱公共秩序罪……”   杨劲把她按进另一个沙发里,自己坐回去:“扰乱个屁。”   李清一把钥匙甩在小菜几上,像对待不知如何处置的杀人凶器。   杨劲活动活动脖子,靠回松软的沙发:“开车前安静地呆会儿。”   李清一:“哪来的钥匙?”   杨劲闭目养神:“服务台给的。”说着手臂搭着茶几伸过来,顺着李清一的手肘,找到她的手:“不爱跟他们应酬。”   被人一握,李清一的五脏六腑瞬间软绵绵。   她心想:进母婴室,坐哺乳沙发,用电动吸奶器的电源给手机充电,开车前30分钟,还躺得像在海岛度假似的……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杨劲又说:“我得提醒你,你买的往返火车票,回去我还是二等座,再让那个杨芽看见,你还得去换票,这还不算当面批评、背后挖苦,你们杂志社的人文氛围真的不怎么样。”   李清一心下一凛。   火车票是提前订的,来时的票已经换了,回去的肯定没有。   大家约好自行取票,估计杨劲已经拿到了二等座的票,才预演了后面的剧情。 第60章   ※※※※※※※   其实杨劲早到了, 比李清一到得早。   他受杨国强之托, 上午拜访了父亲的一个朋友,事情办完就赶往火车站。   他在候车室的快餐店消磨时间, 旁边坐着一家四口, 看肤色和身形像欧洲人。   外国爸爸出去了,剩下外国妈妈和两个棕色瞳仁的孩子。大的三四岁,小的躺在婴儿车里。   一家人都是旅行装扮,像这种举家出来玩的,近几年有很多。妈妈在喂小的, 大的坐着吃炸鸡。   快餐店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 说话的声音被掩去大半。   过了一阵子, 杨劲听到椅子异响,外国妈妈突然冲出去, 张皇失措地跑去服务台。   她在远处的服务台跟工作人员比划, 显然,工作人员没听懂。   她又几次指向快餐店。   一开始,杨劲误以为她指的是自己。再向自己身后看, 两个孩子还在原地, 只是大的男孩双手抚胸,脸色青白,前仰后合。周围的桌椅都被他推得乱了秩序。   小的倒一切正常。   其他人也发现孩子异样, 都呆呆地看着,不知所措。   外国妈妈还在服务台交涉,杨劲看了看男孩桌上的食物, 猜测是食物卡进呼吸道引起的窒息。   他冲过去,把孩子提起来,从身后抱住,拍打他的背部。拍了几下,孩子依旧没法发声,双手环住自己的脖子,表情恐慌而痛苦。   杨劲重新环住孩子,一只手握拳,放在孩子肋骨下方,猛地把孩子提起来。其他食客围上来,关切地看着。   杨劲拿起桌上的鸡块,用英语问孩子:“你吃了这个?”   孩子发不出声音,口型是:“YES.”   杨劲继续做刚才的动作。第四次,孩子吐出一块鸡软骨。   外国妈妈和铁路工作人员赶到时,孩子正在咳嗽和呕吐。   吐出鸡肉残渣和淀粉状的糊糊。   工作人员把情况情况尚未稳定的孩子带到母婴室,驻站的急救人员到位,接下来的工作,由他们接管。   等外国爸爸赶到,孩子的危急情况已经解除。因为是外国人,沟通困难时,杨劲还要帮忙解释。   他们离开后,服务台对杨劲表示感谢,见他衬衫袖口全是小孩的呕吐物,就把母婴室的钥匙留下,让他自行整理,还说他逗留多久都可以,母婴室最近在整理,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   ※※※※※※※   李清一追问原因,杨劲只提供了最简略的信息。   他捏着她的手,很珍惜地说:“这地方我这辈子第一次来,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得好好享受。”说着还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若有若无的奶香味,他肯定也闻到了。   李清一说:“我也是第一次来。”她也很好奇,这倒是真的。   杨劲半睁着眼,看向她:“但你还有机会进来,只要你想,就不是最后一次。”   待李清一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知如何回应,窘迫地低下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什么。   大年初一那天,杨劲下楼买了一碗方便面,顺便带上来一样东西。   杨劲什么都没说,只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直至他离开。   后来,李清一有没有看到、如何处置,他一概没问,她也没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直至听到站内广播——他们的车次开始检票了。   李清一站起来,拖着懒洋洋的杨劲,拖不动他,又被反作用力拉过去。   杨劲说:“急什么,检票口排长队呢。”   李清一说:“他们在等咱们。”   “等什么等,没你他们还回不去了?”   “我的包还在座位上。”   “放心,有人给你拿。”   你一句我一句,几番拉锯,李清一就坐到了杨劲腿上。   杨劲把卷到手肘的衬衫凑到她面前:“闻闻,鸡肉加牛奶。”   李清一真要凑上去闻,他又把胳膊闪开:“胃液浸泡过的。”   李清一抗拒地:“嗯——”   “你以后,某一天,再进来这里时,适当地想想我。”   李清一没说话。   “不用想很久,想一小会就行。那时候别像现在这么傻,任凭别人吆来喝去的,老是吃亏,永远占不到便宜。”   围在李清一腰上的手臂被拿开,她想了想说:“我的原则是:只想眼前的人,只让眼前的人占便宜。”   语罢,她凑上前去,勉强够到了杨劲的嘴唇。   只轻轻贴了下,嘴唇表面是干爽的触感,像飞鸟的翅膀掠过水面。   杨劲回过神来,想要贴过去,做进一步动作时,李清一灵巧地起身,提起他的包说:“检票了,杨部长。”   ※※※※※※※   二人的相处模式渐渐固化。   他们默契地在公开场合隐瞒关系,私底也并非每天要见面。   李清一有课要上,杂志社在转企之后,又招了几个新编辑,新人不熟悉业务,要重新学起,另外,李清一发现,年龄差会带来观念差,新人对工作并不十分重视,态度也不那么积极。   这样一来,李清一不再是编辑部最小的,可她的工作内容又加了一项:带新人。带新人比做版面更难,她的工作并没有变轻松,反而更忙了。   如果杨劲没有主动联系,李清一就安排自己的事。她很少主动招惹杨劲,所以最近几次,杨劲接到李清一打来的电话,都有点意外。   这一天的公众号内容,根据总编意见反复改了几次,李清一把内容发布出去,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到楼下才发现,电梯停电,她要爬上去。   步行梯很少使用,涂料味还没散干净,李清一爬到一半,觉得吸了一鼻子灰。   她突然想到杨劲,就拨了他的电话。   杨劲在健身房。   他接起电话,跟教练示意,从私教区出来,走到隔壁的休闲区。   休闲区安静,杨劲听到李清一在喘。   杨劲听了一会问:“你干吗呢?”   李清一说在爬楼,电梯停电了。   “爬几层了?”   李清一说了层数。   杨劲大致估算了时间:“今天弄这么晚啊?”   李清一走到缓步台,感应灯灭了,她停下来,跺了下脚。“改了好几次,总编你知道……”   杨劲了然。李清一在杨劲面前会提到工作,但极少带有感情色彩,在这方面,她极其努力地掌握着分寸。   按理说,她跟杨劲的关系,应该比晓晓更亲近。可她跟晓晓可以肆无忌惮地吐槽工作,把总编的花边碎料拿出来爆,以此解压放松,可面对杨劲,她会极力控制尺度。   她不说,杨劲也不问。   虽然社里人人知道,总编与杨部长不合,总编一方面反感杨劲这个外行来指手画脚,另一方面又对杨劲的身份和职务无能为力。   杨劲知道这些吗?想必也是知道的。   二人避开了他人是非。杨劲换了话题:“那你晚上吃什么?”   他二人转而聊别的。   楼梯爬过大半,杨劲有一阵没说话,李清一以为他走神了:“你回去锻炼吧,不然还要重新热身。”   杨劲:“你到了?”   “快了。没几层了。”   杨劲手里把玩着休闲区桌上的小摆件:“你这体力……也不太行啊。”   “啊?”   杨劲表情舒展:“喘这么厉害。”   换李清一沉默去消化他的话。   李清一回应慢了,杨劲又说:“比那个还累吗?”   楼梯间有回声,她自己发出的声音、电话里传出的声音,都被放大几倍,李清一虽然呼吸急促,可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是不是每件事都要扯上那个?”虽然一路没碰上人,可她还是调低了音量。   杨劲反问:“哪个啊?”   眼前人影一晃,教练冷不防坐到他对面,正表情丰富地看着他。脸上写着破案的得意,而且是人赃俱获。   杨劲一慌神儿,起身走远一点,略正色道:“我这也快完了,一会儿过去。”   李清一说了什么,大概是拒绝。   相处以来,二人很少即兴行动。   杨劲避开耳目说:“不是你先打来电话的?”   “是我先打电话的,那我也不是……”那一瞬间,李清一觉得,自己可能太少主动联系他了。   电话里的脚步声不那么规律了。杨劲问:“到了?”   李清一边掏钥匙边说:“到了,到了,谢谢。”   杨劲:“谢谢?”打个电话,全程喘成那个样子,然后,不是邀约,一句谢谢就结束了?   李清一喘允一些,握着钥匙停下动作,轻柔地问:“你想来吗?”   “你不想让我来吗?”杨劲有点较直儿了,那你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李清一理了理思路,认真地说:“不是……也是想你了。”   杨劲心中有团干爽的棉花掉进温水里,瞬间化作湿乎乎混乱的一团,飘飘荡荡。   李清一继续说:“是觉得,现在有个人,我在一个人爬楼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他。”   杨劲没说话。   李清一说:“想知道我以前都是怎么做的吗?”   杨劲稳稳心神问:“怎么做?”   “以前走夜路,害怕到极点时,我就会按亮手机,假装跟人通电话。装得跟真的似的,要让歹徒觉得,家里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在待我,我就说:不用,你不用下楼接我,我马上到了,你给我开门就行……然后,心里怕得慌,走路还不能太快,声音也要控制好,不能抖……”   杨劲半天没说话。   李清一喂了一声,他才说:“你现在到哪了?”   “我到家门口了,我室友在家呢,我这就开门。你接着锻炼吧?”   杨劲没再说什么,李清一先收线。 第61章   ※※※※※※※   锻炼被打断了, 教练也没有重新启动的意思。   教练给杨劲拿来了水杯, 两个大男人边休息边聊天。   教练不知想到什么,似有触动, 对杨劲说:“我是过了40岁, 才听懂了李宗盛。”   “真懂了吗?”   “也说不好,反正以前也听,也觉得好听,但同样的歌,前几年才听得出更多的味道。”   杨劲:“你这岁数, 不用听歌也能品出味道来了吧。”   教练说:“我承认, 我比你老。我要是你这岁数, 还能做更多的事……起码,有些人和事, 会稍加努力把握一下, 不会轻易放过。”   杨劲想到其他:“人这一辈子,有几件事是本人努力就能成的?又有几个人是单方面把握了就能留住的。”   教练换了个浅薄语气:“我看你就是惯的。看不透,认不清, 道貌岸然一个江湖骗子。”   杨劲:“暖男?见不得女人哭?”   “小时候暖不暖的, 这么多年,心早凉了。”   杨劲跟这教练熟悉,健身教练只是他的兼职, 他是本地人,结过婚,后来家散了, 有个女儿他带着,后来女儿也因病离世,他至今单身。   对这个年纪而言,此人白发生得太多了。但他常年健身,躲过了从大哥向大叔过渡期的油腻标签,还是挺受异性欢迎的。   只是杨劲觉得他有些不近女色。   教练问:“我见过吗?”   “谁呀?”   “刚才那个,你打电话跟人起腻那个。”   杨劲没答话,提起水杯要走。   教练跟上来,他像是对教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得对,我可能是个江湖骗子。”   ※※※※※※※   没多久,李清一看到了那个网页。   邻桌同事发给她的,一般情况下,这个消息来源,就说明是几经转手,杂志社里,起码一半的人已经看到了。   那是一个公示链接:任前公示,杨劲拟提名为……   本市日报,页面很干净,杨劲,现任某某单位某职务,拟提名为某某单位某职务。   后面加了括号,标注了职务级别和试用期。   开篇就放了一张那个男人的蓝底正装照。下面是公示期限,还设了举报电话等。   李清一把那个网页关闭又打开,如此反复看了好几遍。   邻桌同事又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她都没顾上看。   李清一最后一次打开网页,看清了公示期限,公示一周,今天已经是公示的第三天了。   杨劲没跟她说过。   当天晚上,她收到杨劲的消息,没有立刻回复。   这三天里,二人如平常般沟通,甚至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对方都没有亲口向她透露什么。   她躺在床上,忽然有种无力感。   她想到跟球队去温泉,那个晚上——准确地说,是翌日凌晨,杨劲避开她接的电话。   还有过年期间,杨劲来她老家找她。来得蹊跷,走得匆忙。因为那两天,对李清一而言,有太多的细节可以呈几何倍数放大,每一个放大的细节,都可以把她的心填满。所以她忽略了那点蹊跷,至今觉得无关紧要。   这小半年来,杨劲明显越来越忙。对杂志社的事务,也只履行一般管理者的职责,照章审批,照常运转,并没有策略性的动作。杂志社上下也因此颇有微词,说这个杨部长的专业就是当领导,豪言壮语,针砭时弊,这些都是他的技能,但要让他落到实处,给杂志社带来实质性的改变,还是缺乏能力。   李清一不止一次听到类似的话,她对此付之一笑,她觉得杨劲也肯定不会在乎。   事实上,杨劲的确不在乎。   只是杨劲的“不在乎”,并不是李清一理解的“不在乎”。一纸调令,把事实真相摊开了。   她没想过杨劲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工作动向,从一开始,她就对杨劲没有这种期待。   虽然杨劲极力剖白,说自己在努力向她展示自己,可是李清一知道,她对杨劲的了解进度,相对于杨劲本人的内容容量而言,是鸡之于米山,狗之于面山。   以前,她从没觉得二人如此相处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个公示,让她有些微挫败感。   她不是怪杨劲,只是如果杨劲在她看到网页前,在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要调走之前——任何一个时刻,跟她旁敲侧击地提过这件事,她就不至于惊愕。   当晚,李清一在这种情绪驱使下,拒接了杨劲电话。   那个当时,她只是意难平,却没能力将自己的情绪看彻底。那两天,她或积极或消极地回避了与杨劲的任何沟通,内心百转千回后,还是没忍住,跟晓晓说了。   晓晓早开辟了新的人际圈子,恋爱、工作两不误,没有深究李清一的近况,只知道她身边有了一个人,在暧昧或者在交往,李清一也语焉不详。   李清一拣能说的,跟晓晓交待了背景。重点说了她的心结,对方悄无声息地换了工作,看到公示之前,自己完全不知情。   晓晓脑子转得快,想了一会,第一句问得出其不意:“清一我问你,他是不是已婚?”   李清一矢口否认。   晓晓相信了:“那就好,这是个大前提。在求婚的前提下,我再往下分析。”   跟晓晓倾述这一遭,从开始到结束,李清一都有隐隐的担心和后悔。她是个直肠子,这种间谍式沟通,她真的不擅长。   在李清一的描述里,此人的年纪、外形大体与事实相符,在机关工作,是个小领导,打篮球认识的。   晓晓依此推理,得出的结论是:此人心机深,有较强的权力欲,李清一对他的了解只是冰山一角。按理说,即便两人接触不深,但一方工作调动,跟对方只字不提,这也不合常理。   李清一收到晓晓一连串消息,最近的一条:“除非,他只把你们定位为男女关系。”   李清一盯着手机屏幕,心情如同三伏天傍晚将至的雨。   晓晓又补一刀:“你跟他搞过了?”   ※※※※※※※   快下班,李清一又收到杨劲的消息。   是购物网站的订单截图。   消息跟着进来:“我买了吃的,你下班就下楼,到我家差不多刚好收货。”   又说:“你帮忙收进冰箱就行,我尽量十点前回来,等我做牛排。”   李清一恨恨地把手机扣在桌上。   三分钟后,杨劲:“没到交稿日,你们那活有完的时候?下班就走吧。”   李清一看消息的表情就不怎么友好,仿佛面对真人一样。   她一改字斟句酌读人家消息的习惯,看了一眼,胡乱往上翻。   这两天,打给李清一的电话,她一概没接。微信上,他也发了几条消息,李清一简短回复:在开会。   加上刚才这番示好的话,情势就不那么乐观。   李清一咬着下唇,打出一行字:“还是要加班,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了。” 第62章   ※※※※※※※   李清一没撒谎, 她的确可以加班。   另一本杂志有人在隔壁加班, 她有些工作,完全可以明天干, 可她偏不走, 等屋里其他人走光了,她挑了两个稿子排版。   排版是不需要带脑子的。不用构思,不用遣词造句,只管敲击段前空格。   她心里囤着件事,不能跟同事说, 不能跟球友说, 本想借晓晓拨开云雾, 没想到,洞明世事的晓晓给出个残酷的结论。心中淤积着问号和感叹号, 敲击键盘如同泄愤一般, 啪啪啪啪啪……   隔壁新人探头进来,是个刚毕业的小男生。   屋子里充斥着清脆的敲击键盘声,他迟疑一下, 把头夹在门缝里, 环顾整个办公室。   书山纸海,只有李清一一人。   “姐。”小男孩嘴巴甜着呢。“怎么还没走啊?××版交稿不是还早嘛?”   两本杂志,错峰交稿。   李清一砸键盘砸得正爽, 不得已停下来,把状态切换成知心姐姐:“呦!小胡。我们交稿还早,大稿在后面, 我先把这几个排好,等你以后独立编版面就知道了,几个稿子同时来,还有拖稿的,最后几天太紧张。”   小胡走到桌前:“那,姐还要多久啊?”   李清一心想:从没像今天这么热爱加班,越久越好。故意皱了皱眉头说:“不一定呢,八点前肯定走不了了。”   小胡看了眼手机。   李清一被打断,干脆看着他,现在的小男孩喜欢穿束腿裤,裤脚挽了起来,露出脚踝和一截小腿,李清一欣赏不来。   小胡嗫嚅:“是这样,姐,你要是过会才走的话……我订了椰子鞋,今天到货,我要去店里取一下,他们9点下班。”   李清一恍悟:“噢!那就去呀!你手里现在是有什么工作?”   杂志社早有互助风气,而李清一又是出了名的好说话。   小胡闻言展眉:“那个,我要等冯哥的稿子做好版,合成两套的初样,一套提交主任审,一套给广告部。”   这是流程编辑的工作。   小胡初来乍到,先做流程编辑,熟悉整套出刊步骤,再视个人资质分配版面。   李清一说:“我替你等着,你就快去吧。两套是吧?广告部有人吗?”   小胡忙道:“有,广告部留了人,等着拿初样给客户。”   椰子鞋在勾魂,小胡一闪身,消失在门口。门开的一瞬间,李清一隐约听到其他办公室还有人声。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隔壁同事喊李清一。她以为轮到她整理初样,到了隔壁才发现,同事的桌上铺上了报纸,上面摆了吃的。   有两个编辑在,加上编辑部主任,还有广告部的同事。大家把食物盖子一个一个揭开。   李清一受邀坐进去。   宵夜很丰盛,是附近一家知名菜馆。这家外卖做得用心,会按人数赠送勺子。   勺子质感很好,也很有设计感,绝对不是次抛型。   几个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聊,加班氛围轻松许多,李清一暂时屏蔽了心中不快。   吃完加班饭,各自归位。李清一还上不了手,就主动收拾桌子、扔报纸和餐盒,顺便洗勺子。   李清一把垃圾扔进卫生间的垃圾筒,拿着两把小勺子,去水龙头底下洗——有一把是编辑部主任的。   刚打开水龙头,眼睛余光似乎看见镜子里有阴影晃了一下。   卫生间没有窗帘,这个楼层高度,也不可能有树影。   她没作多想,把勺子放到水流底下冲。   勺子是流线型,弧度美妙,刚好把水流承托出同样的弧度,水不受控制地溅出来。   李清一感觉肚子一凉——同时,眼前一黑。   停电了?   准确地说,是灯灭了。   她握着勺子,没有动。水浇不到勺子,流进水池里,一霎时,除了汩汩流动的水,一切都是静止。   她心里升里恐惧,回想灯灭的一瞬,开关咔嗒响了一声,似乎有人将灯按灭。   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李清一想喊,又怕自己喊出的声音更可怖。   僵持之时,她清晰地感觉到,刚才按灭开关的人就离她不远,而且,在向她靠近。   等她的眼睛适应黑暗,镜子里那个人也已走到她身后。   眨眼的工夫,她的腰被人箍住,口鼻被捂住,一声孱弱的惊呼被闷在喉咙里。   背靠着一具鲜活的躯体,不对,是那躯体主动贴上来,一只胳膊紧紧地揽着她,像要嵌进她的肋骨。   她的衣服前襟刚被淋湿,贴在皮肤上,凉意加剧了惊恐。   那个瞬间,大脑发出的信号是:遇上了杀人魔!女厕所变态!   身体动弹不得,大脑飞速运转,得出结论:肯定是!总归不是抢勺子的?   毕竟打过几年篮球,生死存亡之际,她不会坐以待毙。   李清一开始挣扎,力量不对等,抵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身后的人用了巧劲儿,她周身关节处处妥帖,却丝毫没有转寰余地。   那人呼吸渐渐放松,罩在她嘴上的手莫名轻柔了些。   她的嘴唇有了知觉,可以发出闷闷的呜呜声。   身后的人低下头来,用熟悉语气说:“好了,好了,吓到你了?”   杨劲。   他没有完全放松禁锢,那边厢又要耳语,压抑低回,沿着耳侧震得她脊椎一侧酥痒……半边身体即将失去知觉一般。   李清一更加猛烈地挣扎。   黑暗里,杨劲知道自己被认出来,更加肆无忌惮。不理会台面的水渍,把人紧压在上面。   台面湿滑,李清一手肘撑在上面,隔着一层单衣,台面又凉又硬,腹部被硌得生疼。   不知为什么,杨劲也有点喘。他拢住她,对着镜子里二人的影子说:“别闹了,省点力气。”   卫生间只有一扇窗,窗外是个十字路口,车马喧嚣余音传来,音量早已减弱,只有耳边的低语和身体温度最为真切。   不知为什么,李清一哭了。   她伏在台面上,莫名其妙抹了一把脸颊,发现自己哭了。   她慌忙甩掉手上的水,因为意识到,借着窗外的光,二人通过镜子的反射,可以看清彼此的轮廓。   她用了三分力气,往后退,杨劲顺势让出空间来:“好吃吗?”   李清一已将惊恐转为惊讶,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   杨劲双手扶着台面,把她圈在中间:“等你啊。”   “你不是晚上有事?”她努力压下心中那一丝甜,保持清醒的质疑。   “好吃吗?”杨劲掠过她的提问。   “你订的?”   杨劲抚到她的手肘,替她抹去上面的水,手掌的温度异于往常。   “赌了一把,赌洗勺子的还是你。”   此刻的李清一十分狼狈,狼狈到对方随口说的一句话,她都无力招架。只好用残存的理智反问:“那如果不是我呢?”   “那会是谁?”   李清一决定嘴硬下去:“可能是主任也说不定。”   “……”杨劲静默了一会儿,两人站得很近,几乎额头顶着额头。他说:“我本来想说,不管谁来,我都是同样的服务……不过,主任这个……有点难为人。”主任是个40出头的女人,不染油盐酱醋,十分文艺,常穿宽大的日系棉麻服装。   李清一忍不住笑,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对方施了力,李清一刚想偏过头去,嘴唇瞬间被人占领了。   身后无依无着,杨劲的吻却攻略得当,她勉强招架,身体却无意识后仰,口腔旋即混入异入,身体也被顺势抬起,她坐在微凉的台面上,心如擂鼓,为了保持身体平衡,只得环住他的脖子……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他二人听到人,脚步已经很近,那人试探地喊道:“清一?”   李清一率先清醒,她的回应差点被杨劲堵在嘴里。   那一声也把杨劲吓得不轻,他停下动作,两人一站一坐,僵在镜子前,同时望向卫生间的门。   真的是主任,说曹操再操到,她见卫生间灯关着,迟疑了一下,没走过来,但也没走。   李清一把杨劲推开,嘴上答道:“嗳!主任……”她边走向门旁的开关,嘴上边应道:“好像跳闸了,我正要把那个小闸推上去。”   主任就站在厕所门外,李清一探出半边脸来——背着走廊的光,她的脸色异常,不想让主任看到。递出两把勺子:“已经洗好了,您帮我拿回去。”   主任接过勺子时,稍加关切地说:“你手上有水,还是别碰电闸了,明天让人来修。这个灯大概该换了,之前坏过一次。”   李清一缩回黑暗,强自镇定:“也行,那我上个厕所。”   “要我等你吗?其他人已经下楼了。”   “不用了,主任。我家近,走几步就到了。”   “那我先走了啊,你记得锁门。”   脚步声远了,走廊再无动静,李清一依旧呆立卫生间中央。   杨劲闲庭信步,从角落走出来,走过去把门关上——反锁,走回水池边,洗了洗手。   李清一不解地看着他。   杨劲把她揽进怀里,自己靠在身后的墙上,用手去顺她的头发和发尾,恢复了闲适的语气:“干吗搞这么刺激,就说让你去我家……”   李清一惊魂未定,按着他的胸膛说:“你再躲一下,我去外面看看他们走光没。”   “走光了。”杨劲低头看她,这个角度,她的额头和鼻尖有些许光线笼罩。   李清一拨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   杨劲说:“没听刚才你们主任说嘛。”   李清一身体和声线依旧崩得很紧:“那你先走,快!”   一只大手探进她的衣服下摆,被他一抚,李清一方觉出后背有细密的冷汗,只听杨劲在她头顶说:“走什么走,来都来了。”   五分钟后,李清一终于知道,杨劲刚才洗手的真正用意。 第63章   ※※※※※※※   杨劲的公示期已过, 李清一寻了个无比寻常的时机, 十分随意地问了杨劲,工作调动的事情。   当时篮球队在吃饭, 多少都喝了点酒, 小强挺着大肚子出席,从落座开始,芸芸就没有放过她。   隔着酒菜,时不时扫一眼小强的肚子,用全桌人听得到的音量说:“强哥, 快生了吧?”   小强处于孕晚期, 脸形没什么变化, 可身形圆了不少。   她打哈哈囫囵过去,隔一会儿, 其他人善意询问小强孕期的反应, 小强想要详细描述一番,又被芸芸打断:“小强,不是我说你, 我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就是那个时间段吧?你还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应对了几次芸芸的发难,李清一不忍见小强尴尬,又担心她被激怒, 再出什么意外,就暗地里发信息给小强,让她先走。   男生们酒喝得正酣, 短时间内结束不了,小强挺着大肚子陪着,意义不大。况且席上众人,有熟的有不熟的,绝大多数并无恶意,也不知道芸芸与小强的过节,对芸芸这种“抡锤”行径,了解二人龃龉的人,只能认为芸芸心怀恶意,小题大做,不了解事件原由的人,也只看着大肚婆尴尬防守,心中纳罕为什么如今的小强性情大变,任由芸芸按地摩擦。   司机赶来接小强,GO队送她出去。   二人走出众人视线,小强还是没忍住吐槽。“GO队,你看看今天芸芸的嘴脸!”   “甭搭理她。”   “我没搭理她啊,我干什么了?她一上来就揪着这事不放,一遍又一遍……”   餐厅门口有客人来往,小强行动缓慢,李清一上前挽着她,用自己隔开人流,趁机想出个让小强舒心的说辞:“她有嫉妒你的成分。”   小强果然有了笑模样:“原本她也没看上司机……吧。”   李清一继续哄孕妇:“什么呀,是司机没看上她。”   二人走出门,小强:“不会吧?难道她当初也对司机撒网了?”   李清一决定拣高兴的说:“那不知道。反正你这次棋快一招,把我们都甩下了。再说,司机可比你以前处那个强多了。”   夜风徐徐,小强像所有孕妇那样,将无处安放的手搁在肚子上,露出不掺杂一丝忧心与烦闷的神色,对GO队说:“GO队,我现在很知足。等我产后复出,咱们再一起打球——不过那时候,你如果还和现在一样,我也高兴,也不高兴。”   李清一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小强说:“咱们这伙人,这几年玩得实在太好了,我再不待见芸芸,可她说过一句话,说到我心里了,她说:我们都在跟全群的人谈恋爱。”   绝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跟这群人在一起,跟大家报喜、哭诉,有人受伤、生病,全群人跑医院照顾,确实很像恋爱对象的功能。   小强说:“可是GO 队,咱们都是女人。你跟大伙恋爱,总不能跟大伙结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迟早也要结婚、生孩子,你也别跟大家耗着,你看人家芸芸……咱们总说她精过了头,可你也别傻……”   司机的车开近了,李清一忙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车来了。”   小强朝车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再拖几年,怀孕都费劲,男生就不一样,他们不贬值,大把的小姑娘往上扑……”   正门两侧栽了灌木,有几个人影在。李清一拦不住小强这张嘴,也十分了解她的个性。   只好先走过去,想替她拉开车门。   一只手伸出来,把车门拉开了,还低头跟司机打了声招呼。   然后一手搭着车门上沿,回身请小强上车。   大腹便便的小强受宠若惊,匆忙跟GO队挤挤眼,坐进车里还不忘抿嘴笑:“谢谢他大舅。”   目送一家三口离开,杨劲才又吸了口烟。   刚才开车门,他把手中烟的尽量移到身侧,这个小细节,李清一也发现了。   李清一走近两步,杨劲向门旁的灌木丛示意——还有两个球队的男生在,隐约有烟头亮光明灭。   李清一停下来,小声说:“什么时候出来的?”   杨劲:“烟都要抽完了。”   两人隔着两步远,在春夏交际的夜风里,各自望着他处说话。   李清一突然想那件事,事过境迁,于她而言,不问也可,但她还是问了:“什么时候去那边上班?公示已经结束了。”   “舍不得我?”杨劲说这话时,眼睛仍旧望着别处,头凑近了一点,说完身体归位,目光才移过来。   灌木丛那边传来笑声,两个男生不知聊到什么热血的事。   李清一问得满正经的,被杨劲一反问,不知如何作答。   没等来李清一的答案,杨劲掐灭烟,捏在手里,“现在都挺好的,你不要负担这些。”   迈上两级台阶,又停下来。不远处,抽烟的男生仍在笑闹。   杨劲若有所思:“小强说得对,你傻,别遇上个江湖骗子。”   ※※※※※※※   “你请坐。”   这个会议室,李清一来过。每年的选题大会,都在这里召开。   三分钟前,李清一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这一天上班,办公室的气氛就有点凝重,一定是有人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但所知甚少,信息量极度有限,就被猜测和传播成各种样子。   社长和总编相继被叫走,没有任何会议精神传播到李清一这里,几乎没有间隔,李清一对面的女编辑被叫走,20分钟后回来,桌上电话又响,邻桌女编辑又被叫走,第三个是李清一。   走的和回来的,彼此都没有交流。但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说“你请坐”的是一个陌生人。   端坐在会议室中间,就是以前开选题大会时社长坐的位置,去年杨劲就坐在那里。   他的左右手各端坐一个人,另外二人年纪比中间这位小几岁,三人都穿着衬衫,都是白色,又有些深浅差别,未打领带,典型的机关领导装扮。   李清一坐在对面,靠近门的位置。   “李——清——一。您是编辑部的?”   左边的人发问,他手上有名单,李清一显然在上面。   “是的。”   右边的人在纸上记录。   中间的人说话了:“请你来,是想对一些工作上的细节做个调查。”   李清一也算是大风大浪的幸存者,看这架势,显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还没这么大能量。   李清一点点头。   “杨劲是去年7月调来你们单位的?”   李清一心中一沉,嘴上老实地答道:“是。”   “他在你们单位负责什么?”   来者不善。她努力在过去几个月的细节里,搜寻对方想提问的线索。   “负责,他是上级主管单位领导,分管我们杂志。”   “对杨劲任职期间的工作,你有什么想说的?”   “……”李清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编辑部负责什么?”   李清一说了自己负责的版面,大概提到几个专业术语,或者对方对她的具体工作并不感兴趣,对方打断了她。   “我简单说吧。你今天坐在这里,你说的任何话,我们都会严格替你保密,你对杂志社的管理有什么看法,对杂志社几位领导有什么意见,认为分管领导,比如杨劲,在工作中有什么处置不妥的地方,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跟我们谈。我们请你来的目的,就是对这些做一些了解。”   李清一心想:你们想听到我说什么?   一个人拿着笔,悬在纸面上,像一个揭开锅了的农妇,只等着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把手心的一撮米洒进锅里,煮熟了,喂几个脸色如牛皮纸的孩子。   杨劲今天没来上班,不止今天,他最近几都没来。   但是李清一没看出任何异常,杨劲总在李清一觉得他几近失联的时候,用某种方式跟她取得联系,告诉他在做什么。见一个人、去了外地、帮朋友取什么东西,甚至有一次,他发来4S店的照片,说正在看某个新车型。   李清一遇事总是言语木讷。这点她刻意在改,但在应激性事件面前,还是很难在深思熟虑与迅速反应之间找到那个合适的点。   对方说:“我们只是例行问话,你不用紧张。我问些具体问题吧,就你所了解的情况,杨劲在你单位任职期间,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的行为?”   李清一大致理清楚了。身为编辑,她当然知道“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的行为”是指哪引起行为。   她选择软顶:“不清楚。”   “我们掌握了一些情况,你的同事也向我们反映了一些问题,我们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情况、认为不合理的事件,如实报告给我们。”   李清一索性鲁莽到底:“我与杨部长接触不多。”就凭这句话,她在意念里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但是……”   对方频频点头,记录的人笔尖已经触到了纸。   “但是我觉得他是个好领导。”这话用错了场合,表彰大会上讲更合适。   记录的人翻了个白眼。 第64章   “但是我觉得他是个好领导。”这话用错了场合, 表彰大会上讲更合适。   记录的人翻了个白眼。   提问的人继续问:“你对单位的管理机制没有意见吗?比如, 用人机制、奖惩机制。有人向我们反应了一些情况……”又是让人不踏实的停顿,“杨局.长任职期间, 违反规定, 擅自做主,取消了对员工的经济处罚。”   李清一吸了吸鼻子。混迹职场这两年,她多少也算经历过些风浪,她知道人的才智、阅历、学识固然有差异,但在某个关键的时间点上, 决定事态走向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人的个性、情感倾向和情绪。   这是她初次有这个意识。事关杨劲, 她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泛滥,但她面对的人、她必须做出的反应, 不允许她放任自己的情绪占据支配地位。   气氛带来的肃杀感, 让她的声带有隐隐的颤抖,她希望这种不可控制的反应让对方认为她是极度认真的、审慎的,而不是胆怯的、惶恐的。   李清一说:“是。是有这么一件事。”   对方本已将她视作咸鱼, 本来, 这个“未能提供有价值信息的受访者”将在一分钟内被请出会议室,但她的回答可谓“石破天惊”,像暗夜里炸雷前的一道闪电。   李请一说:“这件事, 我有发言权。因为我就是被罚款的当事人。”对面三位兴致勃勃。她继续说:“我负责的版面出了质量事故,很严重,当时杂志已经印发到读者手上了, 想补救也来不及。编辑部开会研究决定:对我进行罚款。”   中间的中年衬衫男问:“罚了多少?”   李清一说:“五百。”   “你对这个罚款有什么看法?”   李清一说:“我同意。我的工作疏忽,理应承担责任。但是,除我以外,编辑部其他人也要罚款,我们有两位外聘的审核员,也一并被罚了二百元。”   “你觉得不合理?”   旧事重提,当时的五味情绪沉渣泛起,她停顿了一下。   “当时并没觉得不合理。当时只是自责,这几个版面,有几位同事并没有经手,他们被罚完全是因为我。如果可以,我宁愿替他们交罚款,或者多罚我一些钱,不要罚他们。”   对面的人问:“杨局.长取消了对你们的罚款。”   李清一点点头。   “所以你认为,杨劲局.长私自取消处罚是对的?”   李清一稍理了理逻辑:“我只说个人看法。对职工的奖惩,要有制度依据。企业里的年终奖、分红也是依据企业制度核算的。”   “杂志社有针对这次罚款的制度吗?”   李清一:“据我所知没有。”   记录的人着实忙活了一阵子,手都写酸了。他插了一句:“可是罚款并不是个人私自决定,你们开了会研究了?”   李清一说:“是,是在会上做的决定。可除了提议罚款的人,会上的所有人都被罚了款,被罚款的人,似乎没有立场提出反对意见。”   对面中间那位左右看了看,三人低声交流几句,隐约提到总编的名字。   李清一去的时间最久。她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可另外三人都没走。   显然,在李清一进门前,他们已经打开了话匣子。   在惊天八卦面前,吃饭的事可以忽略。连平时少言寡语的男编辑也产生了好奇。   在众人的关注下,李清一复述了被问到的前几个问题。   另外两个女编辑表示了然,问题几乎一样。   ※※※※※※※   此后的几天,杨部长都没来上班。   李清一想各种办法联系他,没有回音。   那几天里,“调查组”的调查没有中断,继较大范围的谈话之后,又零星地有人被叫去,像社长和总编,就被叫去不止一次。   杂志社这艘河沟沟里的小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水域有条大鱼,惊动了市属其他单位。   不光杂志社,楼上楼下的其他部门也要接受例行问话。   如此隆重地被关注,暂不论是非黑白、有罪无罪,事件本身就很有嚼劲儿。   有意或无意,主动或被动,李清一从不同人的口中反复听到这件事,背后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   一种传言是说,国家对干部的任免有新规定,在杨劲调任前,组织上要对他的工作表现例行调查。   还有一种传言,说杨劲的年纪,在全省范围内,与他同级别的干部里凤毛麟角,早有人看不惯他春风得意,有人举报了他。   另外一个说法来自芽姐,她的语气笃定,而且本人表示对近日发生的事件早有预料。按照她的说话,杨劲这人有背景,不是一般的后台“硬”“不硬”的问题,他本人,他的家族就是后台本身。   杨芽说了一个名字,杨国强。李清一自然是不认识,可她甫一听到却觉得并不陌生。   省卫视新闻,没什么人正经看,但很多平常百姓把它当晚餐的背景音乐。新闻的开篇,通常是省委召开什么会议,某领导到某市、某厂调研,什么人出席会议,什么人陪同调研。杨国强的名字,就出现在这一类新闻里。   李清一也曾扫过电视画面,一排正襟危坐的官员,镜头在每个人面前停留,桌上摆放着粉底黑字的席卡,其中也有杨国强的名字。   杨芽说,那是杨劲的爸爸。   李清一僵住,大脑努力搜索那个席卡后面的人的五官,可惜的是,新闻十年如一日,画面里的人也大同小异,辨识度很低。   不过杨芽说,杨国强面临退休,同时也在接受调查,这两件事,不知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反正杨劲这次调动,和他被调查,都跟他老子有关。   杨劲的电话无人接听,信息无人回复,真身更是不会现身。没能直接联系人上本人,李清一没有把自己接受调查组质询的事跟杨劲说。   她悄悄搜索了网上的消息,尽是些陈年旧新闻,没有近期事件,这样想来,杨劲的干部任免公示也撤销了,想是公示期已过。   总归是没有盖棺定论的消息,也好也不好。   多日弥漫的消息凝成愁云惨雾,让李清一窒息。这天晚上,她突然想起一个人,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得到更确切的消息,又或者,他提供的信息,终归不是口口相传无从分辨的谣言。   小灰灰大学所在城市纬度较低。   虽是刚入夏,傍晚的篮球场暑热却迟迟未退。好在太阳落山已有一阵子,球场四周的射灯刚亮,头顶的天空依旧湛蓝,一栅栏之隔,操场上有零星几个学生戴着耳机跑步,篮球场这边,几个篮球架下战斗正酣……大学体育场设施陈旧,与年轻的个体生命形成鲜明对比,让这个夏夜更加别致。   “章燃!”   “章燃!”   小灰灰受到干扰,进攻速度没上来,被几个防守的轮番夹击,球没投出去,连球带人卡在篮下的人堆里。   有个穿太阳短裙的长发女孩,绕着操场走过来,站在场外喊他。   篮下传出低低的嘘声,小灰灰挤出人群,往场下走,有人趁机还“啪”的一声拍了他的屁股。   “怎么了?”他走向女孩。   女孩穿了浅灰色太阳短裙,修身的POPO领半袖,运动鞋,不得不说,这一身很适合做啦啦队员。   天空的蓝色变得晦暗,射灯明亮,为女孩的脸镀上一层光——她眼睛盯着他走过来,适时地递过一瓶水。   章燃想问:“你怎么没走?”看到水,才觉得渴得厉害,没说什么,接过水来,仰起脖子,嘴没接触到瓶水,几乎用倾倒的方式,喝下大半瓶。   女孩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声说:“慢点。”   章燃盖上瓶盖。拧盖子时用力捏着瓶身,所以整个瓶子瘪下去,有滴水沿着嘴角流到下巴上,和鬓角流下的汗混在一起,整个人都被汗泡得亮晶晶的。   他在场上跑动过于积极,导致下场还不能立刻静下来,但是身体已感疲惫,来回踱着小步,也不看人家姑娘,终于把刚刚按下的话再提起:“你怎么没走?”   下午,他们学院和化学院举办篮球比赛。太阳裙就是来看比赛的他们学院的同学,比赛结束,各自散去,小灰灰打了鸡血一般,继续留在场上打半场,没想到太阳裙也没走。   人家姑娘没回他的话,托起他的手机:“响了两遍了,好像是你游戏里的朋友……叫什么GAME OVER……”   章燃正在喝瓶中剩下的水,倾泄式喝法,本打算一口气喝光。听到女同学这话,手一抖,水洒满前襟,他猛烈地咳嗽……   吓到了小姑娘,她上前一步,想拍他的后背,又想帮忙擦洒在衣服上的水,手忙脚乱,无从下手。   章燃却不顾咳嗽,猛地夺过自己的手机。边咳边找自己衣服的干爽处,擦干手上的水,走到球场角落,不那么喧闹之处,回拨GAME OVER。 第65章   电话打通了,章燃弓着背对着拐角, 一只腿搭在栅栏底部的水泥台上,把听筒小心翼翼地靠近耳朵。   篮球架下, 有一个男生加入, 永动机一般的小伙子们重新开局。太阳裙捏着章燃慌乱中扔下的水瓶,看远处那个背影,那少年万分专注,专注到姿态鬼鬼崇崇,头发完全被汗打湿, 刺猬一般, 热量散发, 头顶蒸腾着热气。   “喂?”他感觉电话通了。一动不动,静待回音。   “小灰灰, 你可算是接电话了!”李清一身处场所很安静。   “怎么了?”他听出她语气有些急迫。   “各种留言, 你一概不回,我只好直接打电话了,电话也不接……”   “刚才在打球。嘿嘿。”在小灰灰心目中, GO队向来冷静自持, 乐观大方,很少有这种怨怼的语气,起码对他没有过。   与此同时, 他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李清一也沉默了片刻,像是突然意识,她接下来说的话, 不是小灰灰想听的。   沉默之后,李清一迂回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小灰灰没应。   暮色沉下来,栅栏那侧,慢跑的人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剪影,继而变成黑点……篮球场的嘈杂之声终于得以传进耳朵,有去食堂吃饭、提水壶打水的学生斜穿过篮球场,女孩子们在笑闹……   他换了个姿势,栏杆底部有一尺多高的水泥台,只容得下他半个屁股,他虚坐上去,支着两条麻杆腿,靠着身后的栏杆。   入夏以来,他的腿晒黑了些。此时此刻,他陡然记起去年打完球吃饭,她们争相摸他的腿,说他的腿好看,比女人还白……   思及此处,小灰灰狠下心来说:“队长,你是不是想问杨劲?”好像戳穿她是自己的大不敬。   李清一体会不到他的弯弯绕绕。她迫切需要跟小灰灰讲这件事,顺便从小灰灰那里获得另一个角度的信息。   她简洁明了地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这几天都联系不上你小舅舅,有检查组入驻我们单位,跟所有人谈话,调查的对象就是他,我也被叫去谈话了。   小灰灰品咂她这番话。   检查组,调查的对象是杨劲,入驻的是GO队的单位。   他心里冷笑一声,对自己的智商和推理能力表示无情的嘲讽。   于小灰灰而言,近一年来,他的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系,接连地崩塌崩塌,幻灭幻灭,他的困顿挣扎和执迷不悟,只能感动他自己。   奈何这孩子遗传了杨家四分之一血统,这血统里,有洞明诸事的透澈玲珑,也有纤细敏感却百死不悔的初衷。   他未妄想自己成为主角,却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摆拍,成了这世上最尴尬的看客。   连日来,他按捺数次买票回家的冲动,强迫自己听课、准备考试,硬把自己塞进社团活动,遇到友善回馈以友善,接受恭维并且认真地措辞夸赞别人,打篮球仍是他的最爱,打篮球嘛,在哪打不一样?跟谁打不一样?混迹篮球群以来,他的球技大有长进,在学校里业余打球几乎可以横扫,比如今天的比赛,他就是吃苦耐劳的“助攻王”……   在学校,章燃同志无意塑造了这样的人设:家教良好,家世神秘,勤奋好学,沉默专注。是的,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投桃报李,礼貌谦逊。   他总是温和,总是和善,却总是隔着一层,除了打篮球,他极少流露情绪,可是细心的人还是发现,他在打完球,精疲力竭地离去时,总是落寞的,把他分解开来,成分里99%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另外1%,是谁也捉摸不透的东西。   李清一电话里说的事情非同小可。   小灰灰从李清一的叙述中解读出很多信息,但有一条,他无法忽视,而且,他必然将之置于首位。   他站起身,用手刮着栏杆上即将剥落的漆。   仿佛一瞬间,天就黑了下来。打篮球的人所剩无几,太阳裙也消失了,他的衣服还挂在篮球架上,里面装着一串钥匙,这是他唯一的随身物品,现在,它也被夜漆成黑色,显得孤零零的。   小灰灰在电话里对GO队说,杨劲被调查的事,他并不十分清楚,他要给家里打个电话,看能不能问到些什么。   李清一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还有传言,说杨部长,就是你小舅舅,之所以被调查,是因为他父亲快退休了……”   小灰灰无奈地笑了笑。GO队第一次对他展露了慌乱无措的样子,怎么办,连这种“慌乱的GO队”他也喜欢。   小灰灰正色道:“GO队,你听我说,我姥爷是要退休了,可能马上就过65岁生日,根据我的了解,他这人,两袖清风倒谈不上,可要查他有什么权钱交易,涉案那种,我觉得难。因为他平生最宝贝这顶乌纱帽,再说,他也没动机,他没有那个需要。”   李清一多少被小灰灰这番话安慰到,也有点震惊。乳臭未干的男孩子,竟然给出这么稳的分析。   小灰灰又说:“至于你……至于杨劲,你更不用担心,株连九族的刑法清末就废除了。”   上蚊子了,他边说边往回走。   说这句话时,他刚好走到篮球架下,拿起自己的衣服。“我马上给家里打电话,不管问到什么,都会给你回电话的,你等着我。”   李清一“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像一勺白砂糖倒进温水,瞬间化进他的心里。他想,如果GO队此刻就在,他会不顾一切地摸摸她的头。爱谁谁,就一定要摸,死也要摸。   ※※※※※※※   当晚,李清一接到了杨劲的电话。   他用座机打来了,李清一压根没想到会是他。   “是我。你找我?”声音里听不出状态,但语气有点疏离。   李清一梗着很多情绪,话都堵在嗓子眼儿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呃……也没什么事儿……就是,你在哪儿呢?”   杨劲给了一个意外又十分合理的答案:“和园老宅。”   “这个电话是……”   “对。座机一直没拆,我以为不能用呢。”   李清一心想,给你发过信息,给你打过电话,想了各种办法联系你,现在是怎样呢?你需要我问才解释吗?   但她决意跳过这些,也按下心中不快,拣要紧的说:“有人找我谈话了,也找了杂志社其他人。问的问题都是关于你的。”   “哦。”杨劲没有丝毫惊讶。   两厢沉默了几秒,杨劲问:“听说你……”   与此同时,李清一说:“杨部长……”   杨劲沉默了,李清一接着说:“你知道他们问我什么?”   “不知道。”   李清一心想,难道这不是重点吗?但她一时梗住。   杨劲反倒笑了:“那他们问你什么了?”   李清一说:“问了好多,问你对杂志社的管理有什么问题,问你有没有违规审批、违规取消罚款,问我对你的意见……反正问题都是围绕你的。”   杨劲没说话。   李清一觉得她的话起了作用,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把自己连日来绞尽脑汁分析的结论和盘托出:“他们问我是这些问题,我猜,问其他人也差不多。杂志社好多人都被单独约谈了,社长和总编还去了好几次。我觉得他们有明确的意图和指向性。”   杨劲等她说完,问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嗯?”   “他们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你是怎么答的?”   “我……”李清一没想到,杨劲抓住这个小问题不放。可她总算意识到,杨劲没怎么在意她想传达给他的信息。   不是不在意,也有可能,这些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再细想想,先是公示,再是调令迟迟不发,然后是调查、约谈,这一系列事件,作为当事人,杨劲肯定知道的比她更全面,对事情的严重程度和走向有更清醒的认识。   电话那头,开始还有一些杂音,电话接通之初,杨劲像是在整理东西,现在完全安静下来,他想必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专心听她的答案。   李清一的脑海里,占据最大空间的是那些问题,至于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她真的无法原样复述,她只记得她的回答很谨慎,一定是滴水不漏……她又怎么会给杨劲制造麻烦。   “我说……跟你接触不多。还说……”   杨劲“咝”了一声:“对组织不坦诚。”   李清一:“滚!”   “不过也对,确实接触还不够多。需要更深入、更频繁地接触……”   他还想继续说,被李清一喝止。“杨劲,你几天不出现,单位又去了那么一拨人,你让人怎么想?”   杨劲:“嗯嗯。你担心我。”   李清一心里流过一阵温热的酸楚,也不知该接什么。   杨劲接着说:“早就说过,不想让你负担这些。可有些事,也真由不得我,这几天也确实在处理一些事,不过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真的?”   “正常干部调任前也要有背景调查,这么说你明白吗?调查完,无非两种结果:调任或是留任。留任难道不是你更希望的?”   李清一吸了吸鼻子。想说:我没有具体希望什么,只是不希望你陷入困境。   杨劲终于正经几分,问李清一,是不是只问了她这些问题,李清一重又尽量原样复述了一遍,他大致能猜到,李清一都是怎么回答的。   最后他说:“可能还会找你,可能不会。别把他们当作钦差,他们没有尚方宝剑,出了那个屋,还是各自有领导管着。如果再问你,你记住两点:一尽量少说话,二尽量别把自己扯进去。明白吗?”   李清一不大明白,但她理解了字面意思。   最后,杨劲又想起什么,问:“你别招惹章燃。”   李清一愣了一下,才想起章燃就是他外甥小灰灰。   不是迫不得已,不是头脑发热走投无路,她当然不会求助小灰灰。   杨劲说:“那小子贼心不死,上次砸我车,下次搞不好砸我脑袋。”   李清一试探地问:“那你……最近都住那边儿?”   杨劲答:“呆会儿还要出去。” 第66章   ※※※※※※※   自那天以后, 贼心不死同学每天给李清一打电话。每天傍晚六七点, 此后几天风平浪静,二人也没就杨劲的事多聊什么。   小灰灰会问加班结束了没有, 晚上吃什么, 再聊几句球队人的最新动向。   一周后,李清一再次被传唤。   还是那间办公室,还是那三个人。   有过第一次,第二次坐下时,她已没那么惶恐。   但这次谈话, 对方第一个问题就很尖锐。   “你跟杨劲, 工作关系之外, 还有什么关系?”   李清一当然否认。   第二个问题:“除了工作时间,你跟杨劲有没有私下见面。”   李清一说有。   “什么时间?什么场合?”   短暂的短路后, 李清一脑子转得飞快:“下班以后, 打篮球。”   “你们两个打篮球?”   “很多人一起打篮球。杨部长喜欢打篮球,我也会打一点。”   做笔录的人刷刷记。   “打过几次篮球?分别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李清一答记不清了。   那人见线索眼看要断:“我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既然我们问到这了, 就说明我们掌握的事实比这个更多。你这个年纪的女孩……我们的调查内容也是保密的, 不会对外界公开。”   李清一诚恳地点头。   那人看了眼问题提纲:“年初,你参加了上海的论坛?”   “是杨劲安排你去的?”   第一个问题,李清一答是。   第二个问题, 李清一答:“是开会讨论确定的参会人员名单。”   “回程前那晚,你是不是跟杨劲在一起?”   否认。这是事实,她当然否认。   “那杨劲去了哪?做什么?”   李清一答不知道。当天逛了徐家汇, 陌生环境,走马观花,已经很累了,李清一回到酒店哪也没去,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杨劲去了哪,做什么,她当然不知情。就算知道,在这个场,也不应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李清一没有扯谎,她说自己与杨芽住一个房间,杨芽只下楼买过一次东西,离开很短的时间,走时她就在,回来她还在。酒店的吹风机坏了,还打电话请工作人员送来一台好用的。   她想尽量把细节描述清楚,所以搜刮了头脑里的全部记忆。   她心想,你们记吧,一定要记好了。   提问者不依不饶,这个谈话特别漫长,对方用足了耐心,似乎掌握了大量的信息,要与李清一求证。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李清一答得吃力。她手掌出了汗,被空调冷风一次,滑腻又湿凉。   对方问:“出差期间,你跟杨劲有没有任何私下的、单独接触?”   对方问:“出差的人员里,你是谁在会上率先提出的?”   对方问:“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们部门绝大多数人没去,杨劲为什么单独提议让你去?”   对方问:“参加心理咨询师培训的人选,是谁定的?”   对方继续问:“报名有没有条件限制?”   对方追问:“没有条件,为什么你参加了,其他人没有参加?”   李清一疲于应付,她已经感受不到手上汗湿的糟糕触感,她十指紧绞在一起,握到指节发白,但她又要保持镇定,努力保持露在桌面以上的表情和肢体自然。   “有不止一人向我们反映,杨劲跟你有私下接触。你们是恋人关系吗?”   李清一呼吸急促起来,强迫自己抬起头,认真地摇头。她没有表演天分,此种情境下,对面三人一定看出破绽,她脸颊的肌肉僵硬,嘴唇也绷得太紧,不像置身事外者该有的样子。   “不是恋人关系,又有私下接触,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私下接触这件事,李清一已经解释过了,所以对方所指的私下接触、别人反映的私下接触,一定不是李清一解释的那种接触。   到底提问者默认的“私下接触”是谁提供的信息?是什么信息?李清一需要了解才能做出最最恰当的回应。   可她没法反问。她已经没有招架之力。   ※※※※※※※   这次谈话后,李清一密集地、尝试各种方法,试图联系杨劲,没有结果。   第二天上班,说不上是自己疑心病,还是杂志社上下都知道了调查的新进展,李清一隐隐感觉到气氛怪异。   办公室里唯一的男编辑偷瞄了李清一好几次;另外两个女编辑倒还正常,只是李清一看出些刻意维持的成分;还有杨芽,她自恃掌握最深、最广的八卦信息,对杨劲的前途命运作壁上观,表面上并无亲疏远近,实际是乐见其成。这一点,从她进来送稿,走前和邻桌女同事使眼色,即可见一斑。   关于李清一和杨劲的关系,杂志社无人主动问起,调查组却有了明显的倾向性,这一点让李清一十分不安。   下班后,她搁下一切俗事,决定亲自去找杨劲。   她出门前,最后一次拨了和园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   和园门禁森严,可她运气不错,在小区门和单元门都只等了一小会儿,就有业主进出,她得以顺利站在杨劲家门口。   她很有耐心地反复按门铃,隔五分钟按三下,楼道的感应灯也在反复地亮起、暗下。   在此期间,没有邻居路过,没有保安巡视,没有她想见或不想见的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弃按铃,任由感应灯熄灭,她蹲在杨劲家门前,就着手机微弱的光,给杨劲发了几条信息。   这两天来,她确实尝试过各种方法联系杨劲,可她没有将上次调查组的谈话内容和盘托出,她希望能有个机会,能面对面地讲出来,或者起码在电话里,对方能及时予以回应。   过了两天,她对调查组的提问有更精谁的概括,加上编辑对语言的掌握力,她的叙述尽量客观,尽量简明、尽量提炼出了她认为杨劲应该知道的信息。   已经入夏,楼道里有白日淤积的潮热空气,她专注打字,浑然不觉脖子、手肘渗出的汗,还有膝盖的酸麻。   她发出最后一条信息:“我什么都没有承认。”   意料之中,没有回应。她蜷着身体,低着头,任由腰腿的酸麻和皮肤的汗湿感觉包裹着,看手机暗下去。   这个楼道,这个门口,成了被时间和空间遗弃的角落,置身于此的,只有李清一一人。   天完全黑了。理智告诉她,她该回家了,可身体拖延着,不肯接受大脑的指令。   就在这时,她听到响动。   可能是陈年实木地板受到压迫,发出的嘎吱声响,可能是椅子被轻轻拖动,可能是有人拉开门或者关上门。   这声响不甚真切,源头难辨,可李清一置身潮热、黑暗的楼道已久,她对此很敏感。尤其是,这声音显然是人为的、异常的,根本不是什么风吹树叶、猫蹬瓦。   就在这一瞬间,李清一决定离开这里。   她霍然起身,准备离去,刚迈出第一步,感应灯就尽责地亮起,世界又回归正轨,她重新置身和园小区,杨劲家门口,回家的路途并非遥不可及。 第67章   ※※※※※※※   李清一在睡梦中接到杨劲的电话。   对方很清醒, 依旧不带烟火气, 也没跟李清一寒喧。   李清一挂断电话才彻底清醒,她突然回想起, 跟他初次通电话也是深夜, 当时感受到的疏离与轻蔑,刚才那通电话里还有吗?   杨劲说了几句话:“估计你已经睡了。你现在能出来吗?去统领找我吧,我现在赶过去。见面说。”   又是统领。   李清一对这地方没有好感。二人刚有些苗头时,杨劲带她去过。记忆里有白花花的腿、有艺妓般粉墨堆砌的女人五官,还有性情飘乎的杨劲与插科打诨的女服务员。   但她没耽搁, 穿了一件长袖卫衣, 抵御凌晨的低气温, 轻装简行下了楼。   饶是声.色场所,凌晨的统领KTV依旧难掩败相, 霓虹灯破损, 在四周黑黢黢的建筑里强撑着眼,像个耳聋眼花的老年更夫。   李清一裹紧衣服,刚拐过一个路口, 就看到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的杨劲。   他迎上来, 和她并肩走路,李清一看不清他的脸,但看整个人的状态, 和“沧桑”“憔悴”之类的并不沾边。   杨劲只说了一句话:“以为你还没下楼,没想到你这么快。”   统领KTV并是不是什么正经KTV,这点前文已有交待。但李清一并不知道, 这地方楼上有客房。   她顾不上责怪自己的愚钝,杨劲报上会员卡号,门童直接引领他们上楼,李清一见杨劲轻车熟路的样子,自我开解道:这也合情合理。   建筑很旧,装修也不新。   地毯发出陈年烟味,混杂着每一任顾客留下的气息,填充着客户的每一个角落,像腌过又风干的萝卜味。   李清一尚未适应这仿佛窖藏了萝卜干的空气,就被压在刚刚闭合的门上。   杨劲特有的气息,渡进她的鼻腔里。仍有些许檀木香气,但烟味更盛。   新鲜的烟味,高品质香烟。   杨部长此番动作没什么章法,用脸胡乱地蹭李清一,李清一被迫扬起脖子,头抵在墙上,身体由上至下都没什么转圜空间。   开始,她还有有意识地呼吸,她想念杨劲身上的气味,待辨出浓烈的烟味时,莫名心中一酸,原本虚置的手搭上杨劲的肩膀,这个微弱的信号,成了一锤定音的迎合。   房间里有温控系统,皮肤表层时冷时热,口水蒸发带走了热量。   李清一招架不住,只好挡开他的手,换了个密切贴合的姿势抱紧了他。   杨劲忽然禁锢住她的头,吮着移到她的耳畔,李清一顿时缩紧脖子,脑中翻江倒海,心里万念俱灰。   杨劲似对李清一的反应很满意,停下来的同时,手从她身后探下去,李清一咬唇忍住……抬头去找他的眼。   杨劲果然在看着她。   屋子里没开灯,二人的眼里皆有明灭的光,李清一的眼光更润,多了一层水汽。   杨劲低声说:“这个时候最可爱了。”   此种氛围下,上下其手当然另有目的。李清一被拖到床上,老式弹簧床垫发出叹息,哪怕在黑暗里,她也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   杨劲站在床边,些许微弱的光线打在他的鼻梁和肩膀,他脱下上衣的时,动作大开大阖,像只拥有无穷神力的暗夜蝙蝠。   李清一看入了迷,上衣被人家扯变了形,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   起势甚猛,升温极快,几乎没有酝酿与培养,已是蓄势待发。   按照原始的男女程式,此时男人该有动作,但杨劲匿于李清一身后,她的脸被闷在床褥中,什么也看不倒,急骤风暴戛然而止,脑中陡然失序,身体渐渐失温。   杨劲叹息一声,极力掩饰了无力感。   隔了一会儿,他重新扳过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上来。   ……   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触感。   此人恶趣味不少,李清一早已领教。   他用指节在她脸上抹了一下,不忘调侃:“我是你的定制款。”   李清一无力地躲了一下,又见他餍足地吮了自己的手指。杨劲追着她的眼睛说:“是不是?”   这么一折腾,李清一就着深重的疲倦,意识渐渐模糊。但拥着她的杨劲却异常清醒。   未经实质上某项运动的消耗,他精神格外好,摆开谈话即将开始的架势。   “他们又找你问话了?”   提到这个,李清一陡然清醒。她撑起沉重的眼皮,半支起上身,虽身处黑暗,可还是摸索到内衣,侧身穿上。   边穿边答:“嗯。”她等着杨劲再次提问,她觉得杨劲有必要知道杂志社的风言风语和检查组的新动向。   杨劲明知故问:“你没招供吧?”   李清一皱起眉头。   他说:“这帮**。”后两个字李清一没听清,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杨劲也稍微穿戴,坐起身,二人对坐在床上。   “也够难为你的……你这小脑瓜。”李清一的小脑瓜里,此刻满是问号,她想问的太多,换句话说,她知道的太少。   杨劲却没有答疑解惑的意思。他说:“实话实说。”   “嗯?”   “下次他们再问你,我是说,假如,他们再问你,你就实话实说。”   二人的身体气息交相整合,呼吸相闻,思想意识却相去甚远。   杨劲轻咳一声说:“给你看样东西。你去拿一下,在我钱包里。”   钱包就在床头柜上,刚才颠倒天地的时候,杨劲将它连衣物随手抛在上面。   李清一扭身去看,迟疑了一下,没有动作。由于过度消耗和困倦,她的关节肌肉处于半停摆状态。   杨劲说:“算了,我来。”   他用单膝撑床,伸直手臂,够到钱包,又坐回来,把钱包递到李清一手上。   纯黑色对拆钱包,皮质很好,拿在手上肉肉的,杨劲大概用了有些时日,没有突兀的棱角。   李清一初次打开这个钱包,银行卡码放整齐,有少量百元现金,最上面的夹层里,有一张硬纸片,尺寸略大于卡位,斜插着,边角有折痕。   杨劲几乎立即说:“我跟你说过吧,有个女的,我留学期间认识的。”   李清一只觉周身麻木,像是倦极了,一阵小风都能将自己吹倒。   她没说话,把钱包合上,还给杨劲。   杨劲接过,重新打开,抽出那张硬纸片,拇指和食指将它捏在手里。   “我只对她动过心思,当年想得很远,想到结婚那种。”   李清一吞咽口水,完全出于生理本能。   在这个山雨欲来的时刻,仍凭借与生俱来的礼貌给予回应:“那她……现在在哪?”   她觉得自己嗓音生涩,如果下一秒发生强震、山洪爆发、□□在楼下爆炸,她会觉得解脱,比此刻的恐惧来得好受。   杨劲像是轻笑,递过硬纸片来:“就在这儿。”   世界并非一片黑暗,你想看清的东西,在任何情境下,都可以看得清。   那是一张火车票。   本市——J市。两天后出发,次日到达。   “你还想听吗?”杨劲的呼吸节奏略快,插空吞咽了口水。   李清一把车票还给他,尽量把手抬稳。同时抬起眼睛,目光莹莹,语音袅袅:“如果……”她咽了下口水,“如果你想说的话。” 第68章   杨劲把车票攥在手上, 原本只是边角有折痕的车票, 整个皱了。   他说:“那时候我妈突然去世,我放弃英国的学业, 提前回国了。我回来后, 一门心思处理我妈的后事,查她的死因,跟各路人等明里暗里较量……跟她的联系越来越少。”   他将目光从车票移回李清一的脸:“等我想起重新筹划二人的未来时,她已经回到J市海关工作了。”   “他爸十分反对。我去过她家,跟她爸也谈过, 后来, 他爸不让我进门, 我就买一打啤酒,在她家楼下坐到很晚。”   如此真切的叙述, 如果李清一没有被牵连其中, 都要为他拭泪叫屈。   杨劲继续说:“他爸是J市市长。”说完观察李清一,希望从她眼里看出了然或者惊讶,可惜, 他什么也没看到。   李清一用意念抑制身体的颓然和麻木, 深吸一口气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杨劲沉默片刻,似也在积蓄能量:“我想告诉你,她的包办婚姻穷途末路, 她大概要和那个丈夫离婚了。”停顿了下,小声而坚定地说:“我要去找她。”   杨劲说“要”,并不是“想”, 更不是与谁商量,况且,他手上的票就是一面旗。   李清一身体略有倾斜,她挣扎着努力校正,眼泪没有流出眼睛,却堵塞了鼻腔,连带着连呼吸道和喉咙都有异物感。   脊椎像被抽离身体,她觉得自己向后倒去,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倒,一堆不受大脑控制的肌肉和骨骼,仍旧支撑着她的身体,维持着尴尬的平衡。   她许久没说话,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杨劲一动未动,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她一眼。   过了好一阵子,杨劲把火车票重新放回钱包,把钱包放回床头柜,重新坐回李清一面前,故作轻松地说:“你看见了,我真的是个江湖骗子。”   李清一扭过脸去,对着更黑暗的地方,默默流泪。   杨劲待她缓了缓,继续说:“我这前半辈子,有两件事一直放不下。第一件是我妈去世,第二件就是卓璇。”   杨劲伸手去扳李清一的肩膀,对方耸肩摆脱。   杨劲也不恼,继续说道:“我这次去,就是想要一个结果,要么回来,要么就不回来了。”   李清一并不觉得气恼,她只觉被一股混沌污浊之气笼罩。   奇怪的是,五脏六腑剧烈扭转之痛并未阻止她大脑的思考。她记得在杨劲家,杨劲腿受伤,她去卧室帮他拿睡衣,放睡衣的抽屉里,有一个倒扣的相框,她拿衣服出来时,随手移了一下,照片上是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姑娘。   这个小细节,不知为什么,一直印在她的脑海里。   那姑娘背着白色的单肩链条包,坐在长椅上,背后绿树成荫,像是背景像是校园,或者物业管理规范的高档小区。   她穿着及膝旗袍,白底印着大花纹样,白色酒杯根皮鞋,黑发烫了卷,一丝不乱。   整个人白白净净,端庄大方,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   李清一莫名点了点头。心想对了,就是她。   李清一任由眼泪在脸上淌成两条小河,坐正一些,扭回头正视杨劲。“所以现在,你需要我说什么?做什么?”   杨劲未料到,她以此话作为回应。张了张嘴,看着她黑暗里糊成一片的脸,没法作答。   他残忍地说:“不是,我是说,该说的、该做的是我。我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给自己一个答案,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回来,所以我没办法向你承诺。”   李清一突然笑了,大笑,笑得弯了腰,头也跟着颤。   她看到腕上的发圈,停止爆笑,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绑了个马尾,将光洁的额头和肿胀和双眼全部暴露出来。   然后,她轻轻起身,利落地穿好衣服和裙子,光着脚站在床前。   窗外微光透进来,或多或少将她照亮一些,方寸之地,像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舞台。   脚底是陈年地毯,她忽略了潮湿和刺氧的触觉,稳稳站定,努力抑制住身体内部的颤抖,一字一句地说:   “杨部长,你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我能说希望你回来,或希望你不回来吗?我不能。我只能听着。”   “你拿出车票,展示行程,我能跪下抱住你的腿,求你不要走吗?我不能,我只能看着。”   “你坦呈心结,三言两语、情真意切,讲了个很鲜活、很真挚的故事,任谁听来,都要羡慕那个叫……那个市长女儿。”她一时忘了名字,但她不想卡在那里。   “你讲给我听,是因为你认为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倾诉对象吗?”她浑身都在发抖。   杨劲在床上伸出手来,示意她坐过去:“你累了,你休息一下。”   李清一向后退了半步。   “杨部长,你真的身手利落,武艺超群。因为你今晚说的活、做的事,让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努力……”李清一低下头去,眼泪还在流,但她再抬头时,努力甩了一下:“我努力回想……”她使劲吸一口气,鼻腔堵塞,吸到一半,她只得张大嘴巴。   稍微冷静片刻,她看着床上的剪影说:“我努力回想,你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我找不到反驳你的证据。这种失望,你能懂吗?”   杨劲要挪到床边,这样离她更近一些。   她警觉地双手前伸,手掌向外,做出十分明确的拒绝和防御姿势。近呼低吼:“你别过来!”   这个样子的李清一,杨劲也从未见过,他愣在那里,二人距离不过一米,却隔着无尽虚空。   李清一四下张望——眼皮肿着,被眼泪泡着,加之情绪动荡,她视力模糊,她先看到了桌上的手机,大步跨过去,抓在手里。   转身的一瞬间,在另一个角落看到自己的鞋——只有一只,另一只在门口。   她背身穿鞋的时候,杨劲张了张嘴,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清一穿上鞋,重又站到床边——她刚刚站立的位置。   身外之物一件不少,鞋底隔绝了旧地毯黏腻的触感,她找回一些理智,情绪渐渐平复,似乎利用短暂的沉默让血液重新充盈周身血管:“杨劲。你没留给我立场,也没留给我资格,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在这一刻之前……”   换成杨劲狼狈起身,怕她再抗拒,动作轻缓地站到她对面,背微驼,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   李清一深吸一口气,眼中干涩,已无泪水。“在这一刻之前,我看你的每一眼,对你说的每句话,跟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杨劲:“……我知道。”   李清一:“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眼泪不受控制,再次漾过警界线,她笑了一下,目光里是极致的坦诚和……温柔——过去的一年里,她面对他时,需时刻警惕被察觉的温柔。   李清一说:“现在,我要回家了。”   杨劲背对窗户,在他眼里,李清一刚才那一笑,是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最为璀璨的东西。   诸神沉睡的黎明前,二人皆压低声音说话,饶是利剑与血光交织,却都维持着文明人的体面。   李清一转身朝门口走,杨劲心生恐惧,大喊了一声:“李清一!”   这句总算回归正常音量。   可惜李清一充耳不闻。   李清一去拧门锁,杨劲说:“这时候,你去哪?”   李清一将门打开半扇,杨劲说:“你留下,我走。”   李清一闪身进去,门瞬间合上,连个摔门的愤怒尾音都没留下。   杨劲颓然坐下。 第69章   ※※※※※※※   吕山。   李爸脚上一双黑色布鞋, 农贸市场销量最高的款式, 摆在货架上时,脚尖和脚跟颠倒相对, 鞋弓缠着根布条, 早些年是25元一双,不知道现在涨价了没有。   二人选了平缓的那条上山的路,不用爬楼梯,李爸每周都要爬几次,所以体力和速度都比李清一好。   李清一跟在后面, 感觉女儿落得远了, 李爸会放慢脚步, 让她赶上一些。   这些天来,李清一一直以游离的心态, 过看似正常的生活。   她记得, 她洗了澡,从晨曦微见睡到日薄西山。   她记得跟主任告假,说有点发烧。   她记得, 这些天来, 手机里进了一些来电和消息,绝大多数无关紧,她不需要过脑子, 就一一打发。   她记得,她第三天给自己煮了白粥,可以在家里自如走动, 可还是鼓不起勇气去上班。   但是,她再次请假被拒了。   主任说,调查组还要找李清一谈话。   她知道这件事。前一天,邻桌同事QQ上跟她说了,说调查组又约谈了几个人,也叫李清一了,她不在。   谈话的场面,她也记得。   让她意外的是,对方不再咄咄逼人,她也不再躲躲闪闪。   这次她能保证,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她终于不再被动、不再恐惧。   她说自己确实单方面迷恋杨劲;她说他人长得好看,又有工作能力,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她承认,她对他充满好奇,又刚好都喜欢打篮球,所以比别的同事有更多私下接触的机会。   至于杨劲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替她牟取好处,她只陈述了自己知道的事实,请调查组评判。   关于取消对她的罚款,她说一定程度上卸去了她的心理负担,不是因为退还了她的钱,是因为退了其他人因为她的工作过失而被罚的钱;   关于心理咨询师培训。她说据她所知,杂志社有近十人报名,后来因为上课时间等原因,相当一部分人退缩了,毕竟周末两天全天上课,能坚持下来的人不多。杂志社领导商量,出于对求知上进的人的鼓励,为他们承担了学费,也没等到考试出成绩;   关于安排她出差。她说确实是杨劲出带上她,她负责为所有人订票、安排行程、连所有人酒店的入住和退房都是她来办。但说有过私下接触,杨劲救了一个意外窒息的孩子,弄脏了衣服,工作人员安排她到暂时没有对外开放的母婴室休息,李清一也在场。   调查组问:“你跟杨劲是不是恋人关系?”   李清一盯着会议桌上的话筒说:“不是。他有想要结婚的人。”   调查组问:“那你跟杨劲……有没有发生过性关系?”那人靠进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凸起的腹部,身体放松,目光笼罩着李清一,带着1%的抑制不住的玩味。   李清一早有准备,早在三天前那个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她从统领走回家的路上,就已无数次演练过过这个问题。   她直视对方,表情略有遗憾:“没有。”   李爸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盯着路边看,又警觉地回头示意李清一。   待女儿跟上来,顺着爸爸的视线看去,路边砌了半米高的石墙,年深日久,布满绿苔,半隐在茂密生长的野生植物里。石墙上有条小蛇,身上布满深灰浅灰的细密花纹,沾了晨露的身体,更加油光水亮。   李爸问清一:“看见了吗?”   李清一点头。   李爸伸手一揽,将女儿护到自己身侧:“看来今天有场雨。”说完继续往前走。   李清一有几秒失神,走出一段路,她才问:“爸,你看见蛇过道了吗?”   家乡迷信的说法,蛇过道,蚂蚁搬家,都是暴雨征兆。   李爸说:“那倒没有。不过,活到我这岁数,风云晴雨、人心向背,凭经验也总有个估量吧。”   二人沿山背的步道盘旋而上,夏日清晨,空气清新,空气里有鲜活的松木香气,晨露很重,连蜗牛壳上都凝了小水珠。   “爸,我有一件事,心里过不去,你凭经验给我估量估量?”   李爸脚步未停:“说来听听。”   “前段时间,我认识一个人。”她以为心会钝痛,许是环境的关系,并没有前几日那么难过。   “我们私下谈了一段时间……”   李爸颇为意外地等着她的下文。   “他长得不错,家世也好,还是我们单位的领导,管着总编和社长。我跟你说过吧?去年我版面出错,被所有人怪罪,他还出面化解。”   李爸专注地听。二人在半山腰的亭子稍事休息,继续向山上走,李爸偶尔就某个细节问一句,剩下的全由李清一讲完。   面对爸爸,李清一删繁就简。她发现,在爸爸面前谈到杨劲,她没有那么压抑和辛苦,也没有十分的困惑和沮丧。   明明事情过去没多久,她也未诉诸任何人以求得安慰,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事情的原委,不想让人知道杨劲的存在,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软弱。   爸爸是个例外。   近几年来的李清一和爸爸交流不多,像这样深入的交谈更是没有。   李清一的叙述更像是一个重建——重建这个故事的原貌,将自己沉浸其中的感情层层剥离,引入与此事件冰无关联的第三者,极尽客观地讲述。   吕山两条路,在登顶前的石阶下面汇和。   爸爸问:“是哪一个?”   李清一不解。   爸爸说:“去年有两个男孩子来咱家找你,我在小区里看到过,是他们俩个中的哪一个?”   李清一莫名有些羞愧。   可是爸爸很坦然,他回身看一眼升高的太阳,指着眼前密布的石阶问:“你还行吗?要不要比一比?”   面对这条石阶,去年带杨劲和小灰灰爬山的记忆甚嚣尘上,她也回身仰望太阳,屏蔽回忆,一老一少父女二人加快脚步冲顶。   山顶的庙里有和尚进驻,李爸爸用本地方言跟和尚寒暄,得知李清一是他的女儿,师傅送给她一个小卡片,用红纸包着,说是护身符。   下山的路上,二人都出了些汗,山风一溜,冰冰凉凉。   李爸说:“刚才,之所以没及时回答你,是我给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我在想,如果你妈还活着,她会对你说些什么。”   李清一不大愿意提到去世的母亲——这件事,如果只能让一个人知道,他宁愿这个人是父亲。   李爸接着说:“你刚说了开头,我就猜到是他。去年我在小区里看见他们两个,应该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对不对?”   李清一点的点头。   李爸接着说:“我的女儿从小到大没让我们操过心,连个叛逆期都没有。最近几年我偶尔会想,是不是爸爸对你的关心太少了?你是女孩子,成年以后,做爸爸的多少有些鞭长莫及。从这个角度,我多希望你妈还在。”   李清一被说得心中酸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远远的山坳里雾散了,山脚河面上的雾也散了。李爸和女儿靠着栏杆歇息。   李爸说:“你心里有一点点不理解?还有一点点不甘心?”   李清一点头:“不是一点点。是很多不理解和很多不甘心。前几天一直难过,直到刚才跟你说了,才好过一些。”   李爸笑了,伸手拍了拍女儿肩膀。   “老话说姻缘天注定,其实不是,姻缘是人注定的。两个人要相携相守一辈子,得经历多少沟沟坎坎,在这个过程里,只有一个人认真,只有一个人努力,是注定会失败的。”   李清一想抬杠:“我也没想到一辈子。但是……”   李爸说:“你是不是觉得看家庭出身、社会地位,你跟他有差距?”   李清一点了点头。   李爸说:“我最看不上那些让孩子攀龙附凤的父母,依靠找对象获得的钱财和身份都是不可靠的,迟早要还回去,或者用更大的代价来交换。”   他看着女儿说:“所以,我相信我的女儿,也不是看重这些条件,才主动找的那个人。”   李清一:“爸,当然不是。可是,您要知道,人家勾勾手指,就解决了一些我苦干三年也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也是很吸引人的啊!”   “那我倒要问问,他有没有认真?有没有努力?”   “他不需要认真、不需要努力啊……”   李爸扬了扬眉,一副了然的表情。   父女二人继续往山下走,李清一走在后面,她发现爸爸额顶的头发变得稀疏了——这肯定不是最近发生的,几年来,女儿大概都没从这个角度看过爸爸。   李爸有一阵子没说话,越走越疾,裤脚翻飞,像是赌气。   李清一紧赶慢赶,不防他突然停下来,换了种语气说:“行了,女儿,我不学你妈说话了,她走了,我就用我的方法管你。”   李清一被吓一跳。   李爸说:“你跟那个男的,现在还有联系吗?”   “没,没有。”李清一有点心虚,那次谈崩后,杨劲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她都没接。   “那你还准备联系他吗?”   李清一低下头,迅速摇摇头。   “那就对了!姑娘!”二人停在路中间,李爸原地转了一圈儿。   “我就想跟你说,你不要主动联系他,最好他也不要主动联系你。你不甘心,我知道。遇到这种人、这种事,搁谁都会不甘心。但是,你得忍过这一段儿,你必须得忍过这一段儿,明白吗?”   李爸突然这么激愤,比李清一自己还激愤,她反倒悲情不起来了。   “姑娘,你记住,不管你长到多大,不管你遇到什么事儿,你都记着回家来,记着跟爸说,我这就是你的大后方——你这次就很好,知道回来,知道跟爸说。”   李清一懵懂点头。 第70章   “至于你说的那男的, 他瞧不起你, 你求他回来,他会更加瞧不起你……”   “我没要求他……”   “我知道我知道, 我是说, 我姑娘差哪啊?我姑娘结合我跟她妈的优点长的,腿又长,心眼又好,自己找的工作,自己能赚钱, 虽然你爸我不是局长、部长, 可咱家也不缺吃不缺穿, 从小到大,我跟你妈没让你受过大委屈, 凭什么别人让你受委屈?去他妈的!”   山风吹起了爸爸的头发, 他也顾不上理,李清一扬手帮他按下,松手稀疏的发又翘起来, 李清一挽起他的手臂, 故意把身体重量都吊在他的手臂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爸, 你女儿也没那么好。”   父女俩走得更近,相互搀扶着。“你要问我,反正我是这个意见。我跟你说, 姑娘,我也活半辈子了,你爸我了解男人,男的结了婚都会变,变懒、变奸、变自私、变得不那么在乎你。就你提到这个,这还没结婚呢,就跟你玩这一套,结了婚还不把你当保姆使唤?”   李清一彻底没情绪了:“哎呀!爸!你扯远了吧……那您结婚以后变了吗?”   “谁敢把我姑娘当保姆使唤……啊?我啊?我也变了啊,但是我变得不多……”   ※※※※※※※   杨劲给李清一打过两次电话。   一次是在正式调任前一晚,一次是在喝酒之后,两次都是晚上,都等电话响到自动挂断,对方都没接,事后也没回。   第二次打电话,算是受人唆使下的半自愿。   唆使他的人叫于涛。这人一直不受杨劲待见,家里是警界的,自己却没在体制内混,一直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最近两年开了驾校,据说也结结实实赚到了点钱。   杨劲在困顿之际也找过他,虽然事情最终得以解决,于涛并没有起到关键作用,但于涛主动找来,说带杨劲出来散散心,一来恭喜杨家和杨劲本人否极泰来,二来庆祝新官走马上任。   且于涛在电话里一再保证,这次绝对不喊外人。   说起来,于涛和李清一见过一面,地点就在KTV。   当时还有一众闲杂人等,杨劲带了李清一来,她只和于涛说过一两句场面话。   但是,别看于涛混迹本地商界,三教九流,交游甚广,记忆力却是奇好。   送走两个同伴,才刚过零点,于涛嫌话没说尽兴、酒没喝尽兴,拉着杨劲换个地方接着喝。   杨劲盛情难却,最主要的,还没到他犯困的时间,就随于涛到了他常去的酒吧。   于涛大致知道,杨国强被举报,与那个中贵公司有关。   杨国强的老领导姓冯,跟杨家是几十年的交情,杨劲叫他冯伯。这次中贵公司有人反水,冯伯已然被定了罪。   于涛的生意和业务,与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所以他希望从杨劲这里打探得多一些。   没想到杨劲的嘴比几年前还严,加上杨国强得以脱身、杨劲被洗脱,背后牵扯的人和事太原过复杂,有些尚未有定论,有些不便如实相告。   但于涛毕竟也算帮过忙,杨劲艰难应付。   两人又喝了不少酒,“正事”聊不下去,于涛只好扯花边新闻:“杨局长,你口味变了?”   杨劲此番是平调,级别不变。   酒吧里有卖酒小妹,于涛顺着杨劲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背影,个子高高的,身体曲线不甚明显,扎着高马尾,穿得像个篮球宝贝。   酒吧里搞的噱头,卖酒小妹统一着装,客人可以轻松将她们与其他工种区分开。   “嗯?我什么口味?”   待背影消失,于涛才说:“我以前没觉得你……你这审美退化了,大学生才喜欢那种。”   杨劲宁愿跟他聊这些:“你错了,不是审美退化了,是越成熟越接近本真。”   于涛脑子里,早已把刚才那个背影跟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提炼出三分相似来。   要不说这人混世界,总要有点过硬的本领。   他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上次那个,那个那个……我操,名字还挺纯的,叫什么来着。”   杨劲小抿了一口酒,装作没听懂。   除了名字,于涛几乎全想起来了:“对对对,那姑娘可不一样……我当时还以为你要结婚了呢。”   杨劲:“哪儿不一样?”   “跟咱们不一样,跟你以前泡的也不一样,跟那个……”说着用下巴点点刚才推酒妹消失的方向,“跟那个更不一样。”   说完,于涛凑近杨劲:“这些都是假的,那个可是真的。”   杨劲握着酒杯,盯着杯中酒映出的光怪陆离,想起李清一走出房间前说的那句话:“我看你的每一眼,对你说的每句话,跟你做的每件事,都是真的。”   于涛捅捅他:“唉!难道不联系了?还是玩够了?”   杨劲叫声嘀咕:“人家不理我了。”说得跟真的似的,眼里似真有失落。   于涛没能体会这成意思:“别呀!还能叫出来吗?”   杨劲也没跟上他的节奏,他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我遇到了一个好姑娘。”   于涛继续自说自话:“叫出来叫出来,你老弟我还没体验过呢,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接近本真,我也想接近……”   语未毕,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啪!杨劲把酒杯墩在吧台上,声音不大,玻璃杯四分五裂,残酒沿着吧台边缘淋漓滴下,杨劲在众人注目中带着醉态潇洒离去…… 第71章   ※※※※※※※   网络结结实实改变了人类的生活。   比如朱日和, 如果没有旅游社交分享、没有导航、没有APP订房优惠、没有软文写手推波助澜, 芸芸绝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朱日和,位于内蒙古锡林郭勒旗, 为公众所知的, 是个军事训练基地,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   越是神秘的地方,一旦开发了旅游业,越能吸引一批喜欢猎奇和探险的人。   不知道芸芸在哪听说了这个地方,削尖了脑袋要来玩。群宠振臂一呼, 众人赴汤蹈火。   李清一也在队伍中。   此行酝酿颇久, 一行人怀着期许, 在慢车上作天作地,十几个小时转瞬即逝。   小灰灰从学校出发, 地理位置上, 小灰灰离朱日和更近,且他所在的城市交通发达,所以是他先到的朱日和站, 在出站口等大部队。   人多势众爱作妖。   虽然主事的大管家小强没来, 可众人作兴不减,在网上定购了文化衫,直接寄到下榻旅馆。   众人下了火车转客车, 在客车上,桃子大姐神秘兮兮地搞了个抓阄,把文化衫按抓阄号码先分配了。   日暮黄昏, 到了目的地,众人皆傻眼。   此地酷似美国西部,四六不靠,放眼望去,四下皆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真的有牛羊,错落镶嵌在轻缓起伏的地平线上,与日落交错,颇可成为一景。   接驳的小面包直接开进无围无挡的景区,带着羊味的红脸小司机连句话都没扔下,就跑没影儿了。   众人才意识到,他们可能被软文“套路”了。这地方与其说是旅游圣地,不如说是当地牧民开的农家乐。   天高皇帝远,没有小面包,谁也走不出这片草原。   摆在众人面前的,是几个蒙古包,白底镶嵌着鲜艳的花色,总算给翠绿的草原一些点缀。   李清一瞬间明白,为什么草原牧民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怎么说呢?除了旷远无边的绿,总要有些异色,人才会鲜活。   既来之则安之。篮球群信奉苦中作乐,个个豁达乐观。   为了抵御急骤下降的气温,也为了躲避颇为凛冽的寒风,众人没争没抢,把住处分配完了。   李清一和桃子、芸芸几个女生住小蒙古包,男生们和其他几个散客住大蒙古包。   住宿条件肯定不好,芸芸有点自责,众人安慰了她几句,说去哪玩不重要,和谁玩最重要,明天早点起,看草原日出,顺便玩个老鹰捉小鸡。   吃过晚饭,桃子按照抓阄号码下发文化衫,李清一拿到的是地球图案,小灰灰是月亮。   其他人也相继发现,这半袖T恤质地不怎么样,可图案是花了心思的,都可以配成一对一对。   “赚钱的”“花钱的”配一对,各自半颗心形配一对,“意中人”和“意中人”配一对。抓阄抓来的,当然是乱点鸳鸯,一胖一瘦俩大男人配一对的,也都嘻嘻哈哈接受了。   小灰灰没说什么,李清一也不想扫兴。   草原天黑得晚,晚饭后,大家都没睡,两个住处窜来窜去,打扑克、藏猫猫、被抓阄确定的临时情侣打情骂俏,总之没有消停。   李清一穿了件长袖法兰绒格衬衫,把“地球”半袖套在外面,走出蒙古包,朝太阳落下的方向走。   上一秒太阳刚刚隐去,西方地平线一片暖哄哄的光。   她双臂环在腰间,走向昼夜交替之处,不急不徐,脑中也如这草原一般,空空荡荡……   小灰灰赶上来,没有喊她,气喘吁吁地与她并肩而行。   没走多远,夜色占据上风,气温又低了一度,他把藏青色连帽短风衣脱下来,披在李清一肩上,自己内穿里面的半袖——胸前一弯月亮。   李清一双手抓着风衣领口,看了会太阳落下的地方,下了决定说:“咱们回去吧。”   风从下摆灌进去,把他T恤鼓了起来,更显得整个人空空荡荡。   他躲过一阵疾风,重新看着李清一说:“不回。”   样子很是怡然,仿佛这冷啊风啊都不是事儿。   这句话,李清一听出些别的成分,或许,可能,有那么百分之零点五的……撒娇?   李清一没再坚持:“那就再走一段?”   小灰灰帮她把短风衣的帽子,他手挺凉,触到李清一的耳侧,触电般地移开了,重新环抱自己时,下意识把手在衣服上轻轻蹭了一下,李清一注意到了。   小灰灰回头看一眼,蒙古包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加上风向不明的疾风,他的话只有李清一听得到。   他说:“他们没再为难你吧?”   李清一愣怔片刻,才意识到,小灰灰说的“他们”是调查组。   李清一扯扯嘴角,摇了摇头。   “那你单位的同事呢?他们……这事一闹,他们很可能知道你跟……”   李清一打断他:“同事们更不至于。”   事后不久,调查组撤离,杨劲没再公开露面,据杂志社的人说,杨劲的办公室,由教育局秘书处负责打扫,工作人员将个人物品送还杨劲,他本人没再来单位。   但有些话,李清一不便跟小灰灰说。不知道杂志社怎么传的,也不知道杨芽跟李清一办公室的同事怎么说的,邻桌的女同事婉转问过李清一,想知道她跟杨劲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性质、进展到了哪一步。   凡此种种,李清一各各小心应付。倒是总编来得简单直接,他把李清一叫到面前,说杨劲走了,他也无意带谁走,你如果还想端杂志社这碗饭,就还是煞下心来好好干,杂志社培养一个编辑也不容易,我们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心血,杂志社用人之际,我对你个人不存偏见,既往不咎。   小灰灰不疑有他,又怕接下来要说的话让李清一有更大反弹,就望着地平线,认真地点头再点头。   “我小舅舅,杨劲他,已经上班了。”   李清一知道。   小灰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把你手机给我。”   李清一:“干吗?”   小灰灰伸出手,迎着风看她。   李清一把手机掏出来,递到他手上。   小灰灰按亮:“密码?”   李清一报了一串数字。   小灰灰品匝了一秒,无序数字,不是什么人的生日。依序按下,手机解锁了。   他边划动手机屏幕,边问:“你这密码是什么意思?”   李清一裹紧衣服,看着渐变色的天空:“没什么意思,只是解起锁来比较方便。”   确实,四个数字相邻,手指只需划动1.5个小圈。   小灰灰默不作声,抱着手机按了好几下,才还回来。   李清一接过手机:“你干吗?”   小灰灰表情颇为得意:“我把他给踢了。”   李清一朝穹庐般的天空翻了一个白眼。再点开两个社交群,“您已将××移出群聊”的提示被顶出好远,群里已炸锅。   “幼稚。”李清一抬头看小灰灰,并无被冒犯的愤怒。   小灰灰说:“咱们回去吧?”   李清一点点头,刚想转身,风衣帽子两侧被小灰灰扯住,她的头被固定,高个子男孩抓着帽沿迫使李清一仰起头:“GO队,这个祸是我惹的,多多少少,这件事情跟我有点关系,我想让一切归位,让时间退回去年的今天,我想让你笑。”   突如其来的正经话。面料掩着耳朵,声音传递受阻,但李清一听得真切。   一阵风吹来,小灰灰别过身,挡在上风口,低头凑过来,继续说:“你以前那么高兴,每天都那么高兴。只要你高兴,我……你把我当作什么,我都没关系。” 第72章   ※※※※※※※   广袤的草原, 道路细若游丝, 有辆车时隐时现,终于驶近了, 居然是辆越野。   那辆越野车行驶在通往度假村唯一的路上, 渐行渐近,居然在离小灰灰和李清一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想必是自驾的游客。这个时间,草原暗沉沉、阴森森,车停在路中间,有点诡异,章、李二人扭头观望, 那车却猛地窜出去, 暴戾地扬起身后尘土。   GO队随小灰灰走进大蒙古包,杨劲正坐在外围, 手捧一个纸杯喝水, 兴味盎然地看他们打扑克。   蒙古包没有床,大家都要席地而睡。   刚才,大家已对突然造访的杨劲表示了关切, 他说了, 自驾来的,早上出发,几乎没休息, 开了将近十二小时。   他一改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居然说这住处也不错,接地气。   杨劲怡然自得, 看着牌局、喝着水,反倒是小灰灰和GO队愣在那里。   有人说:“小灰灰,刚好你回来了。你小舅舅说了,要挨着你睡。”   小灰灰没回应,移过半步,将GO队挡在身后,表情凝重。   另一伙人喊李清一:“GO队,快来,我这关老也打不过去。”   身后没动静,小灰灰转身,GO队已经消失,只看到门帘落下,门的铝框在风中合拢,发出尴尬又刺耳的声音。   杨劲倒是知冷知热,他穿了冲锋衣,旁边还摆着一碗方便面,上面压着一根火腿肠,貌似认真地看打牌,可进来的人、出去的人,他明明都留意到了。   小灰灰坐到他身旁,冷着脸看牌,俩人互相没搭理。   方便面泡好了,杨劲掀开盖子,拿叉子暴力地搅了两下,抬眼只看到小灰灰下颌,盯着他胸前的月亮,冷哼一声。   又放下方便面,把火腿肠从中间折弯,其实火腿肠的一端有开口,找到标识就能轻易剥开。但他偏不,把那根小肠子折来弯去,快拧成麻花,终于挣断了。   牌局打得火热,小灰灰看着舅舅,连火腿肠都不会好好吃的杨局长,冷冷地说:“谁让你来的?”   杨劲满嘴面,没咽下去又喝了口汤,瞪了他一眼:“等我吃完饭再说行不行?”   小灰灰等在蒙古包外。   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可还是冷,他终于想起,外套被GO队穿走了。   杨劲走过来时,他正看着村里自住的蒙古包发呆。   那里有灯光,也有烟火的气,偶尔有人出入,说话带着本地口音。   杨劲酒足饭饱,开门见山地说:“我今晚跟你睡。”   小灰灰只穿那件化纤半袖,真的很冷,可他咄咄逼人:“谁让你来的?”   杨劲:“我不能来吗?”   小灰灰:“我觉得你不能。”小男孩被风吹弯了腰,短短几个小时,嘴唇也被吹干裂,“但凡懂点事儿,也不能来。”   杨劲张了张嘴,决定大度一些,不与晚辈计较:“我今晚跟你睡。”他又回到初始话题。   小灰灰一扭头:“不行。”   杨劲点点头,作势要走:“那行,我去那个小房子问问,看有没有人收留我。”他朝女生住的蒙古包方向走了两步,小灰灰两步跟上来,眼里带箭、鼻腔喷火、头顶升烟。   他截断杨劲去路。   “把话说清楚。你干什么来的?”   杨劲也并不舒适,开了十几个小时车,吃了碗半熟的方便面,又呛了一肚子风:“我找她说几句话。”   小灰灰觉得他的坦诚十分荒谬,表情自然流露。   杨劲语气强硬,但却在解释:“她已经不接我电话了,我可能话说狠了,我……当时那情况,不快刀斩乱麻,后面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情况小灰灰了解。他反问:“有这个必要吗?”   舅舅拿出长辈威严来:“有没有必要,我会判断。”   小灰灰顶着夜风提高音量:“还是,你存着别的心思?”   “我存什么心思?”杨劲逆反起来。   “我跟你说过,那段时间,她很担心你;你跟她分手后,她表面沉静,情绪都憋在心里,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她好不容易渐渐平复,这次来草原玩,也是我有意安排,想让她高兴一点。”   杨劲看着小灰灰,他身上T恤旗帜一般,在风中猎猎作响。“你有意安排?我看你就没憋着什么好!”   小灰灰并不示弱:“无所谓!只要她好!”   天全黑了,风小了些,二人越说越崩,眼看要吵起来,杨劲压低声音说:“好不好的,她说了算。”说完作势要走,表示谈话结束。   “杨劲。”小灰灰再次追上来,“我谈不上多了解她,但我了解你,你跟我姥爷一样……”   “我跟你姥爷一样!这话是你说的!你当时就这么说!”杨劲激动起来。   “我他妈的真信了你的话。你还说,我跟你姥爷一样,你姥爷亲自操刀,断送了我妈一生幸福;我也要亲自操刀,断送李清一。这他妈都是你说的!”   小灰灰倒显得冷静:“没错,是我说的。你亲口告诉我,你放不下河南那个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你还教训我,说她没长进没出息,根本配不上你……”   “我他妈没这么说!”   小灰灰并不示弱:“对,你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把年纪了,大龄剩女,没学历、没品位、没追求、没事业,整天二呵呵的,嘴没个把门的……你敢说你没说过?”   杨劲咬紧牙关,扭过头去。   小灰灰说:“我亲眼所见,你躲在安全的地方,让她替你挡刀,她是多真诚的人,遮遮掩掩地包庇你,替你脱罪。”   杨劲气乐了:“你别给她加戏行吗?我没有罪,也没让她包庇。”   “你现在当然可以这样说!”   他俩站在蒙古包的暗处,要不是远处有住户的灯光,二人的影子几乎溶于夜色。   二人皆沉默。小灰灰瑟缩着,面对杨劲,语气诚恳:“舅舅,我在我二姥姥坟前说过,我妈和我会照顾好你,你喜欢的,我们都让给你,只要你开心。”   杨劲叹了口气,人总是需要亲情的。母亲去世后,唯有杨锐一家,让他觉得是亲人。特别是这个半大外甥,让他心有所定,不至于飘泊流离。   小灰灰说:“我知道,别人求而不得的,你勾勾手指,就能拥有。我也知道,但凡你想要的,任谁也拦不住。小舅舅,我没有资本跟你争,我也压根儿没想跟她怎么样……”   杨劲想说:“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可他打住了,因为他听出,小灰灰声音在发抖。   “一万次!”小灰灰说:“一万次,我劝了自己一万次,可我老也过不去。”   ※※※※※※※   一堆人,趴在地铺上,撅着屁股,围着一个木条搭成的塔。   有人特地带的,怕火车上无聊。   没想到目的地比火车更无聊,只好拿出来打发时间。   李清一聚精会神,心稳手稳、分毫不差地摘下一根木条来,“木塔”已失去平衡,但纹丝未动。   大家都跟着松了口气。   芸芸说:“GO队,接电话吧,响好几遍了。”   李清一看一眼手机,一串号码,她当然知道是谁,很庆幸把此人从通讯录删除了。   她重新伏下身,歪着头闭一只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别人拆。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劲进来了。他就站在言行无状的一群人身后。   地铺上摊着很多私人物品,乱糟糟的,李清一跪在塔前,穿着小灰灰的外套,头发胡乱散着,手机就仰面躺在一边。   杨劲有一秒钟,想朝她的屁股踢一脚。   芸芸何等聪明,见杨劲一瞬不瞬地盯着李清一,也没主动上前支应。   又拆下两块,旁边的人也意识到,杨劲是找GO队有事,轻轻捅了她一下。   李清一回头,这个角度看,杨劲异常高大,带着风餐露宿的疲倦,和些许的心甘情愿。   “有事?”李清一尽藏喜怒。   杨劲想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换了个语气:“为什么不接电话?”   这语气达到了掩人耳目的效果。   李清一侧面对杨劲,她不想仰望他:“说呀,怎么了?”   言语间,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   杨劲沉默了一会,突然,塔倒了。   拆倒塔的人被同伴爆捶一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杨劲插个空,蹲下身,小声对李清一说:“你能出来一下吗?”   见李清一没回应,又低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李清一仍没回应,他只好默默出了门。   地铺的零乱,一半是零食造成。   李清一随手拿起一根果丹皮,剥开咬几口,全囤在口中咀嚼。   咽下去后,又寻到半包蛋卷,早被人压碎,她抱着包装,把大块挑着吃了,边吃边跟人吆五喝六,剩下半袋渣渣,她倒在手心里,倒进嘴里,掌纹里的碎屑也舔着吃了。   她嚼着满嘴干屑,在人群中捕捉到桃子的目光。   桃子什么都不知道。   但此刻,李清一前所未有地无助,她多希望桃子知道,或者任何一个知情人就在现场。   蛋卷太干,她噎得眼眶都红了。桃子隔着人群递过自己的杯子,李清一喝了一口,把食物顺下去。   拍拍手,走了出去。 第73章   星河入梦。   多年以后, 李清一想起那晚的星空, 依旧找不到最契合的词汇。   而这实景宇宙,就在李清一迈出房的一瞬间, 扑面而来。   草原是平的, 天空像一口大锅,罩在上面,整个世界像个巨大的八音盒。区别就在于,天空无穷大、无穷远、无穷深,深到肉眼所见缺失了距离感, 世界上、历史上任何一个画家, 也画不出这幅画。   很多星星, 多到连成一片,浓浓淡淡丝絮相连, 有那么半分钟, 李清一以为是低空的云。   看久了才发现,那就是银河。   星星实在太低,低到几乎掉近你的怀里。   将近夜里十点, 风已经停了, 人类沉入睡眠,星星成了草原的主宰。   李清一看得脖子疼,直到杨劲蹲到腿麻, 轻咳一声。   他掐灭手上的烟头,站起身来。   屋子里声音清晰地传出来,杨劲走出两步, 李清一没动。   她又仰头看了看天。   杨劲一张嘴,就把她拉回现实。   “我说几句话就走。”   李清一心中疑问:走?大蒙古包在几十米外,你是要走回那里,还是要回老家?   屋子里又传出哄笑,杨劲退回来:“借几步说话,女侠。你也不想让他们听见吧?”   这人好熟悉,又特陌生。   李清一随杨劲走进浓稠的夜,两人都发现,草原的夜晚虽然黑得无边无际,可站哪都没着没落,没有个能说话的地方。   杨劲带李清一坐进车里。   车内是文明世界,车外是璀璨星河。   两人静坐一会,杨劲捡简单的说:“吃晚饭了吗?”   李清一:“吃过了。”   “我饭都没吃,开了十二个小时。”说着看向她。   不为所动。   杨劲:“你以后接下电话,好吗?”   李清一:“好啊。既然你开了十二个小时,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你把我踢了?”   “嗯。”   “这地方谁挑的,鸟不拉屎。”   李清一没答话。   “还穿一样的衣服,我看你们是要作上天。”   李清一盯着住处的光,几问几答,她都注视着那光,才得以不迷失方向。   “说完了,我走了。”话音刚落,就要去开车门。   杨劲下意识去按锁门键,动作进行到一半,大脑发出指令,让他不要动。   他被点了穴一般,僵在那里,所幸门已自动落锁,李清一没开开。   杨劲暗暗长舒一口气。十二个小时,就这么放走了,他真的白来了。   他重新组织语言:“李清一,有这么难受吗?一句不多说,一秒不多待?”   “你不是说完了么。”   “我没说完!我他妈没说完!”   住处门开合,有人影晃过,大概有人进去。   杨劲说:“我知道你不好过。我知道。那段时间,我爸被查,我也自身难保,我嘴上说,不让你负担,可实际上,你不可避免地被牵扯进去。这是我的问题。”   李清一语气淡漠:“是挺不好过。但这不是你的问题。”   杨劲见她语气缓和:“谢谢理解,可你想想,那天晚上你走得那么决绝,头也没回过,是不是?”   是。她是很决绝,除了决绝,她无任何选择。   “事后不接电话,堵死了不跟我联系。我还一直在想,你一定很难受,所以才追到这儿来,可是我追来看到了什么?你哪有难受?李清一,你玩得开,玩得好,你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李清一:“你说完了?你千里追来,就为了声讨我?”她冷笑一声:“我要回去了。请你开门。”   “不是,你不要故意曲解,我哪有声讨你……我是送来让你声讨的。你,你给句话。”   李清一叹了口气:“杨部长,但凡我对你还有一丝念想,也用不着你开车绕小半个中国,又在这听你说话绕弯子。”   “你什么意思?”杨劲已经做好被辱骂甚至被打的准备。   “既然你来了,又一定要我给句话。”   杨劲困惑地看她。   李清一语气十分冷静:“我们不合适,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女的嘛,爱幻想,爱刺激,想接触各方面条件都优越的人,以获得满足感。我的问题在于,过于真挚地满足这分虚荣,以至于用道德把你架在这——架到这里来。”李清一又动了动门把手,门依旧锁着:“杨劲,你不该在这儿,我也不该在儿。我们应该从那张车票开始划清界限,这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杨劲觉得抓到了重点:“说来说去,是那张车票吗?一张车票能说明什么?你不会认定,人家离婚是为了跟我结婚吧?我又……”   “别说了,别说了杨劲。我不想听那些。”李清一觉得自己最卑劣的行径,莫过于追问杨劲,有没有去J市,有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是什么。   她觉得这个念头LOW到湖底,她如果这样做了,与小强无异,她永远不会让自己沉到那个尊严尽失的高度,对杨劲不会,对以后的任何人都不会。   “好,你不想听,有人只想让你高兴,我也一样。那我们说点高兴的,我此刻,就在你面前,你还要不要?”   李清一苦笑地摇头。   “所以你甩了我是吗?”   “杨劲,你得讲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什么叫不合适?什么叫你早知道?什么叫冥冥中安排好的?我听不懂,你说具体的,你给我说清楚!”   “杨劲,你冷静一下,我问你,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这个,跟你说话。”   “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我……”   “说你想说的,别带着遗憾走。”   “我……”李清一看着他。其实周遭黑暗,只有几亿光年外的星星,用冷峻的目光打量草原上两个微不足道的人类。   “我是想说,抱歉。”他无力地靠回椅背,终于如释重负。   李清一也替他松了口气,只是心中陈积的酸涩,再次涌上来。“所以你终于承认,是你甩了我?”   “我没……”   “我该不该向你要点补偿?”   杨劲皱眉。   “车啊、房啊、现金啊什么的。你也好好想想,我保留索赔的权利。”   杨劲心如死灰。   他用疲倦至极的大脑做了一番判断,最终决定不能冒险。蛮横强吻的念头一闪而过,他跟李清一保持五米距离,默默跟在她身后,看她进了那个欢声笑语不眠不休的蒙古包。   回身时,夜更浓稠,星星们挤挤茬茬,像是几千年没看过这么劲爆的八卦。 第74章   ※※※※※※※   李清一非常喜欢夏天傍晚打外场。球队里, 有这爱好的不止她一人。   但是, 这个夏天她处处被掣肘。从朱日和回来之后,杨劲没再主动联系她, 但他有球必到, 出勤率高到令人发指。   他早不在群里,也不知道谁走漏了消息。   一个党.员干部,一个公职人员,工作时间挥斥方遒,下班时间挥汗如雨, 也不顾什么外场爆晒、跟秃顶大爷抢球、被初中生群嘲、吃街边烤香肠的种种“不体面”, 偶尔也放下身段, 跟女生们逗几句闷子。   几次下来,连芸芸都看不下去了, 在女群说, 他大舅最近性情大变,是不是家财散尽,被贬为庶民了?   李清一咬紧牙关, 一次也没露面。   连女群里聊到杨劲, 她都直接锁屏,确保自己绝不受到半点牵连。   赶上一个七夕,群里单身的多, 自然又要凑在一起。   杨劲已经知道,他再积极混群,也不可能见到李清一。而且, 见面如何自处,该说什么、做什么,他也毫无想法,可以想像到的,尽是尴尬。   七夕这天,球队里有人再约他,他就推了。   他又不是没事可做,他不去篮球场,还可以去健身房。   健身教练还是好约的,白发教练与他在器械区折腾近两个小时,杨劲仍觉得不过瘾,总是感觉骨节僵着,大脑和肌肉都被拘着,不爽利,一时兴起,决定与教练去吃顿宵夜。   吃顿宵夜本不要紧,半夜,熟睡的李清一被电话吵醒。   李清一挣扎着拿起手机时,那串数字正在亮着。李清一按了音量键,手机暂时静音,被扣在床上。估摸着该自动挂断时,她拿起手机,发现未接来电已经有6个,均来自同一个号码。   没等她将手机调成静音,电话又响起来,还是他。   她想起自己亲口承诺要接他的电话。   深度睡眠被打扰,李清一没一丁点脾气,只想着该怎么应付这通电话。   夜风习习,杨劲却口齿混沌。   教练无奈地跟在后面,二人喝到餐厅打烊,老板见他俩不停点酒,看在钱的份上,才留他们过了十二点,眼看二人没有收场的意思,又翻脸把他们赶出来。   电话接通,李清一没说话,杨劲也没说话。   杨劲没说话,是因为习惯了待机音,突然规律的待机音没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李清一接了电话。   李清一听得出,他在走路。过了一会儿,李清一才冷冷地说:“说话。”没什么好气。   杨劲突然停下来,两手捂紧电话:“喂?喂?李清一?”   李清一:“我让你说话。”   “嗯!够意思,你接了,够意思~”听声音是喝了很多。   “杨劲,你有什么事,非要这时候打电话。”李清一毫不客气。   杨劲突然站住:“你在哪?我去找你。”依旧是二人相处时,他惯用的语气。   李清一想起温泉的那次见面,心中荒芜一片,又觉出几分好笑。她决定掐断电话。   “别挂!李清一!清一!你他妈的……”   李清一想起,在温泉酒店,他发来信息说:“我不怕远,你在哪你告诉我,我去找你。”   又想起他说:“我只对她动过心思,当年想得很远,想到结婚那种。”   他说:“他爸是J市市长。”   他说:“我要去找她。”   李清一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地吐出来,把手机放在床上,按了免提。   杨劲说:“我在哪?”又对旁边的教练说:“你告诉我,我在哪?”   又对着电话说:“你等着我,我去找你。”   教练提着他的健身包,不时伸出手,扶他一下,他又抗拒地甩开,歪歪扭扭地前进几步。   李清一问:“你旁边有人吧?”   杨劲问:“都说我是江湖骗子!”   李清一说:“你把电话给旁边的人。”   杨劲问:“你一早就认出来,我是个江湖骗子,对不对?”   李清一说:“你挂断吧,我要睡了。”   杨劲说:“连小灰灰都说,我跟杨国强是一类人。连他都这么说——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你把话说清楚!你在哪,你当着我的面,把话说清楚!”   李清一摇了摇头,挂断了电话。   教练当晚被灌了一肚子酒,还有油脂、人工调味剂、碳水化合物等多种破坏肌肉形状的东西,最后被店家赶出来,无奈地跟在杨劲身后,看他甩酒疯,自己还要呛冷风。   但是,但一点都不怜悯杨劲。   眼看他嚣张地自说自话,突然摘下手机,惊讶地盯着黑下去的屏幕,重新拨号,契而不舍,一遍又一遍……教练隐隐浮起一丝快感,他对此刻虐到杨劲的人有一点点印象,想必是那个杨劲带去健身房的小姑娘。   表面上看,那姑娘完全不是杨劲的对手,涉世不深又无欲无求,手上也没什么致命的牌。   以他对杨劲的了解,自然是不看好。   可是鬼畜如杨局长,今天竟然撒泼打滚,像个杀马特少年,就有点不合逻辑。   二人刚好路过一家大超市。这里白日门庭若市,为了防止有人将超市手推车带走,门前广场围了一圈半米高的柱子,里面摆了几张塑料桌椅,白日撑起的遮阳伞,此刻也收了起来,有的没被束好,伞布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杨劲趔趄着拉过一把塑料椅子,就近坐下,把手机放在塑料桌上,警觉地盯着拨号中的屏幕。每每自动挂断,他再狠戳屏幕,重新拨号。   教练无奈地坐他对面,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帮他按灭手机:“动真格的了?”   杨劲委顿地窝在塑料椅子里,他醉得难受。   教练也没心疼他:“真羡慕你,都这岁数了,还伤筋动骨的。”   杨劲歪着头,半闭眼:“羡慕个屁,人生如戏,认真了才有意思。”   教练说:“我早说过吧,有些人和事,要稍加努力,情况就不是现在这样。”   杨劲歪着头,半天没说话,突然坐起凑到桌前:“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人点补偿?问题是,她现在拒绝对话,更别说见面了。”   教练看着满脸真诚的杨劲:“你不怕她狮子大开口?”   杨劲又窝回椅子,仿若听到万分之一的可能。“怕。怕她要我的人。”说完捂着脸,肩膀抖了抖,教练看不清他脸,也不知道是哭是笑。   教练说:“我看那女的不像。要不然,你直接汇款?也不用打电话,也不用见面,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不就是想渣得心安理得嘛。”   杨劲微微抬起头,像在认真思考教练的提议。   ※※※※※※※   和园装修竣工。   刚好没几天就是许言午的祭日,杨劲提前驱车去扫墓,他心中隐隐觉得,母亲生前的住处被改造了,要第一时间知会一声。   城西发展建设得慢,墓园周边环境没什么变化。但许言午的墓被人简单打扫过,杨劲以为是看守墓园的人例行打扫,细看不是,其他墓前仍有被晒褪色的仿真花环,只许言午墓前杂草被除,翻出些新土,还摆了一束鲜花——鹿角海棠。   许言午喜欢鹿角海棠,这种花虽不名贵,但花店里并不常见。   肯定不是杨锐和小灰灰,他们来杨劲不会不知道;   许言午生前好友方杰教授,手术是一台接着一台,她也没来扫过墓,她就是不个感性的人;   剩下杨国强,杨劲扯扯嘴角,在驾驶座位冷笑一声,杨国强这段时间自顾不暇,临近退休,差点晚节不保,连前几年任职的财务、人事状况都被查得底儿掉,焦头烂额护住头顶乌纱,哪还有闲情悼念清淡如水的夫妻情分。   按下心中疑窦,想到眼下要做的事——杨劲今晚有安排。   为庆祝和园装修完工,他要在和园请客吃饭,俗称“暖灶”。   这事他没跟杨锐一家说,只把放暑假的小灰灰用上,安排他买炊具、买碗筷、买菜、张罗人。   一切费用,杨劲承担。   这事在群里酝酿了几天,有的人跟杨劲不熟,没掺和;有人完全冲着小灰灰,他办事靠谱儿、态度积极,老的小的都挺喜欢跟他玩;最重要的,这顿饭规格颇高,连新买的菜刀都是双立人的,对篮球群里吃烧烤都要先吃盘炒饭垫肚子的人而言,冲着三文鱼、海胆和没喝过的日本酒,也要来见识见识。   到了开餐当天,群里粗略一数,男男女女也有十几个。   对此,桃子对李清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微信时发来这句话时,桃子已经到了书店,等李清一下班赶来。   暖灶李清一当然是不去。   桃子想买本书送人,让李清一帮忙选。二人一早就约好了,当天桃子先到书店,李清一下班赶过去。   没等李清一回复,桃子电话响了,是芸芸。   芸芸在群里聊天活跃,但私下跟女生单线联系不多。   这电话桃子本就觉得意外,接起来就更意外,芸芸说刚从海鲜市场出来,准备赶去杨劲家,刚好路过书店,接上她一起去小舅舅家。 第75章   桃子说:“我书还没买呢。”   芸芸说:“书啥时候不能买, 车就在书店门口呢, 你先上车。”   桃子说:“一会GO队来找我。”   芸芸说:“别等她来了,咱们一起去接她。你快点!再晚GO队要下班了。”   就这样, 桃子懵懵懂懂上了杨劲的车。   李清一一时半刻走不了。   今天要下版, 当晚印刷厂已做好加班印刷的准备。当天下午刚得到通知,有两个政策解读版面出了状况,不宜当期发布。   本来编辑部跟广告部商量,先上两个广告版,广告版内容基本固定, 不需要大动干戈。   这个提议被社长否了。他不同意拿广告版填充, 理由是广告是有定价的, 临时上广告,人家广告客户势必要压低价, 这样一来, 扰乱了杂志的广告价格和市场秩序,坚决不行。   芽姐跟社长通了气,又说通了总编, 总编让李清一用备用的稿件编出两个版面来。   李清一自然不愿意。   编辑有自己的稿件排期, 这一期上了,下一期自己就缺两版。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几个小时内, 要把两个版面做出来,还要三审一读,并且当晚付梓, 出错的概率极大。   李清一出过错,吃过亏,她跟总编说:“存稿是有,但是极不成熟,需要返回作者修改。”   杨芽说:“别返作者了,都火烧眉毛了,你自己修改不就得了。”   李清一说:“这稿子作者有自己的思路,修改也要尊重作者,我硬给拧成自己的,对作者也不尊重。”说这话时,总编和杨芽就站在她办公室中间。   最后她还说:“总编,政策解读比较重头,用我的版面替,份量也不够,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要不您再问问其他人?”   临差、补位、被抓壮丁这类事,李清一干得多了。她向来没什么怨言,这次软顶了一下,总编没料到。   但李清一说得在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的版面出了问题,谁来拿自己的存稿来补,这才是正常的应急措施。   政策解读是杨芽的,编辑部的人都知道,政策解读稿源固定,内容也是限制死的,只要语法规范、排版整齐,这版面简直太好做了。   眼看下班了,总编看了一圈,办公室几个人都没搭腔儿。   总编与李清一斜对角的男编辑对视时,那编辑还说:“我也觉得,好像芽姐的版面补位更合适些。”   总编略作思考,做出裁决:杨芽用自己的版面补位,拆借一些内容,以不出错为准。李清一加会班,帮杨芽校对,紧急情况,特事特办,请示社长,三审一读也免了,杨芽、李清一、总编三人各看两遍,确保新增加的版面准确无误。   一车人等在李清一单位楼下。   他们到时还没下班,停车场的车牌识别系统认识杨劲的车,杨劲把车停在后门出口,过了一会儿,楼里的人陆续出来,认识的人跟杨劲打招呼,杨劲一一应付,有个年长的人,看样子官职不低,杨劲不得不下车,跟对方聊上几句。   车上,芸芸和桃子盯着出口,生怕错过了GO队。   桃子几次想给GO队打电话,杨劲不允许。   杨劲送走了领导,抬腕看了看时间,大步从后门走进去。   车上,桃子和芸芸对视,同时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在走廊里,杂志社一个晚走的同事碰到杨劲,刚想喊“杨部长”,被他用手势制止,擦肩而过时,杨劲顺便拍了拍对方肩膀,算是打了招呼。   与此同时,杨劲听到杨芽的声音:“李清一!快接收一下!排个版!”语气不甚友善。   只有相邻的两个编辑部办公室还亮着灯。   几秒钟后,杨芽走出自己办公室,拐进相邻的办公室,杨劲在她身后驻足。   “清一,怎么回事啊?不是让你接收吗?”   杨劲听不清李清一的应答。   杨芽又说:“快排啊!咱俩一人排一版,快!”   “芽姐!”这是李清一的声音。“我接到的任务,是校对您做出的版面。”   杨芽就站在门口,她语气更疾,所以杨劲听得更真切。   “我说清一。”杨芽神色微变:“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杂志社的事!你推来推去的有意思吗?晚了谁都走不了,大家都得跟着加班。”   李清一语气平静:“芽姐,您说得对,是我的任务,我不会推,这不加班等着您出版面,我好校对呢嘛,咱们都紧着点,早点发印厂。”   她的语气并无悲喜:“而且,芽姐,您发来的稿子,我刚看了一眼,是不是需要大修?文章结构不大完整。”   杨芽本已经拉开门,闻言又把门合上了,但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不止杨劲,总编在办公室想必也听得清清楚楚。   “李清一……你……你的意思是……你什么意思?”杨芽一时语塞,她提高了音量,以壮声势。   “清一你搞清楚,首先,那个杨劲调走了,现在没人偏袒你;其次,你现在拎这么清,当初因为你署名出错,可是编辑部全体给你背的锅……”杨芽想了想,旁若无人地说:“再说了,杂志社跟这楼里其他部门不一样,人人都要拿业务水平说话,投机取巧不得长久,你讨好那个杨劲,花了不少心思,也牺牲不小吧?咱们都是女的,我从你那个年纪过来的,人图你什么呀?图你年轻、一时新鲜,年轻的脸蛋一茬接着一茬,新鲜感一过……哼。”   李清一气得手抖。她几次试图打断,但她语调不如杨芽高,总是被盖过。   杨芽重新拉住门把手:“不信你现在让他替你出面啊?还是老老实实加班,把活干了!”说完摔门而去。   李清一双手抓握几下,想让手指恢复知觉,扶着桌子,她稳了稳呼吸,出了一身虚汗。她打定主意,今天要把杨芽话里那些刺一根一根□□,但此刻她脑子里净是些不连续的语句,她对自己的恼恨比对杨芽更甚……   虽然杨芽这番话,除了她和李清一,只有总编听了去。可李清一丝毫没觉得庆幸,她知道,这几句话,杨芽是第一次跟她说,却肯定不是第一次跟杂志社其他人说。   很多人都跟李清一一样,吵架的当场,嘴总是跟不上溜儿,事后越想越窝囊:我当时应该那样说!我为什么不用那句回怼?他那句话明明就自相矛盾,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哎呀真是气死我了!   李清一觉得自己有十足的胜算,她想立刻冲到杨芽面前,但又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时间过去几分钟,总编的声音突然传出来,同时传来开门声,总编在送客:“没事,没事,我们这种高压快节奏早就习惯了,你们有事就先走……”   门突然被打开,总编探身起来:“清一,快收拾东西先走吧,你也是的,人杨局长在楼下等你半天,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清一刚才无意识地流了几大滴眼泪,一半滴在地上,一半滴在桌上,她抬眼看时,只见总编侧身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把手,一副春意盎然表情,将“体恤下属的文艺上司”演到极致。   李清一弯腰弓背,还没从困顿和委屈里回过神来,总编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如坠五里云雾,慌忙抹了把眼睛,又去抹桌上的眼泪。这些动作全是下意识的,她感到十分慌乱,读不懂总编的眼色,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用加班了。   总编消失的下一秒,杨劲出现在门口。   杨劲极少穿纯黑色,他今天穿了件修身的半开领POLO衫,多日不见,像是瘦了,但并不憔悴,在李清一看来,他隔段时间就会呈现一种样子。   千面娇娃杨劲,此刻正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她。   有唐突造访的胆怯,有无意窥得私隐的歉意,还有始作俑者的悲悯和自责。好吧,大概后者隐藏得太深,李清一决定视而不见。   两个人尴尬对视,谁也没说话。   李清一率先别开脸,胡乱将杂物收入包中,粗暴地按了两下,把电脑关了——按照她的日常习惯,总要把打开的网页、word关闭,聊天软件退出,再将桌面的临时文档删除,才妥善地关机,此刻她无暇做这些。   李清一疾步走向门口,杨劲将门推开一些,又慌乱地退后两步,动作怯怯的。   李清一并没看他,也没打算跟他说话,杨劲侧身而立咬着下唇,眼角余光捕捉到她略红肿的眼睛,待她闪身出去,迅速跟进……   没想到李清一并未走远,她攥着钥匙,立在门外,险些被杨劲撞到。   李清一视他若空气,淡定地锁了门。   两个办公室的门挨着,李清一朝电梯的方向没走两步,就被杨劲拉住手腕,没等李清一作出反应,杨劲推开隔壁办公室的门。   “芽姐。”   李清一被牵着,人还站在门外,就听到杨劲在门内喊芽姐。   她早没了反戈一击的想法,忙甩了甩手,想要挣脱。 第76章   杨劲拉着她的手腕, 似早料到她要挣脱, 不动声色地用了力气,把她结结实实地拉进去, 与他并肩而立。   杨劲说:“芽姐, 您忙着,家里有事,我就带她先走了。”   杨芽刚刚虽惩了口舌之快,目的却没达到。她对着电脑跟新加的版面较劲,又不能放过总编与杨劲、李清一的最新动向。   她刚刚与李清一发完飙, 就在走廊遭遇杨劲, 紧接着, 杨劲就进了总编办公室……   后面发生的事,杨芽一字未落地听进耳朵。万万没想到, 下一秒, 杨劲推门进来,李清一背着包,与他并肩而立。   杨芽下意识站起身:“杨部长。”笑得尴尬, 苹果肌不受神经控制。   杨劲说:“家里刚装修完, 今天暖灶,请了一帮朋友来吃饭,我知道编辑部工作忙, 采买的事都没用她。”说着看向李清一,李清一显然没入戏,手掌凉凉的, 任由他牵着。   杨劲手中紧了紧,用指腹摩挲她的指甲:“这不是菜都买好了,都等她回去做。”   杨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无从解释,只好尴尬地笑道:“清一也没说,她要是说了,我们就留下别人加班了。”   杨劲说:“我一直跟她说,是她分内的工作,她责无旁贷,该加班就加班,别搞什么特殊化。我这一调走,她就仰仗芽姐跟其他同事们了,多带带她。”说着揽过李清一肩头。   手感活像搂着一个蜡像。   芽姐忙道:“别这样说,杨部长。清一很有灵性,很有年轻人的风格特点,我们也是互相学习。”说着看向李清一,李清一冷冷地直视她,芽姐又移开目光:“那你们快走吧。”   进了电梯,两人就各自盘踞对角线的两个角落。   杨劲试了两次,想要开口,都觉得没把握。   出了电梯,李清一要穿过大厅,去前门。而停车场在后门,需要折返向后,下几级台阶。   杨劲跨出几步,在大厅中央拦住李清一。他站在李清一身前半米处,将双臂各抬起15度,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过了下班时间,大厅里只有他们二人,正常音量讲话会有回声。   杨劲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有事……你能不能……”他放低音量,回声倒是没有,只是显得低声下气。   大厅角落装了监控,虽然99%没人从监控注视此二人,可李清一也不想留下可供追溯的痕迹。   顺着李清一的目光,杨劲也朝摄像头方向看了一眼,有点无奈,也有点泄气。此人极少流露负面情绪,也极少示弱,起码对李清一来说极为罕见。   杨劲近前一步,忽略她向同时后退的小半步:“车在后门……今天找你是真的有事……”   李清一觉得自己脊背挺得很直:“我下班有事。”说着想绕过杨劲。   杨劲侧身移了一步:“稍等一下,你本来不是还没下班?”   李清一:“杨劲,这是我的工作单位,未来不知道多久,我还要在这上班。如果你一定要在这说的话,我还是会重复朱日和说过的话……”她停顿下来,做了两次深呼吸,把语气缓和下来:“我希望,你能给我留点面子。”   杨劲的心好像抽了一下,又好像没有。也有可能,只是偶发的胃痉挛。   杨劲:“你还不够有面子吗?”   杨劲想的是:我费尽周章把你熟悉的朋友请到家,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见你一面。   李清一理解的是:你刚刚替我解了围,不仅让我躲过一场飞来横祸般的加班,还在芽姐面前替我了气。   李清一:“好的,刚才的事,还是谢谢你。”   监控像一双眼睛,下一秒就可以设想任何一个熟悉杨、李二人的同事,调取出这段影像,进一步丰富这个原本干瘪无趣的风流故事。   一段时间以来,杨劲憋着一股无名火,李清一几句话,像一股邪风,他侧过身去,鼓起腮来,认真呼了两口气,再次转过身来,一把钳住李清一的肩膀,带着她往后门走。   以他的气力,这个动作就像普通的勾肩搭背,毫不费力,可李清一肩膀关节被掐得酸痛,被迫跟着走向后门。   车里人看到他二人时,李清一和杨劲都冷着脸。   杨劲将她钳到副驾驶车门前,再次低声下气地说:“桃子。你要见的桃子,就在车里。还有别人。”他搭着她的肩膀,眼睛看着别处,眉头皱着,并不是胜券在握的神态。   “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下一秒,车门开了,杨劲堵在门口,待李清一缓缓坐进去,他才卸去手上力气。   车内掀起一阵小高潮。   桃子:“GO队,我想跟你说来着,他们不让。”   芸芸:“队长单位挺气派的啊,这停车场收费吗?外来的车不让进吧?”   桃子:“我都到书店了,结果芸芸他们直接到书店门口,说接上我一起来你单位接你。”   芸芸:“GO队,头一次在正儿八经的场合看见你。你工作的状态可跟打球完全不一样。是打球解锁了你吗?哪个是真的你?”   杨劲没加入谈话,他专注地驾驶,楼下有几个小路口,没有红绿灯。   李清一疲于应付,这样也好,她很快将加班带来的不快抛诸脑后,加入女人们混乱无序的话题,这样就不必在意身边的男人。   ※※※※※※※   重新装修后,和园的格局没变。   屋子里有男有女,厨房更是热火朝天。   杨劲最后进门,门口台面上放了鞋套,前面的人相继套上鞋套,桃子把一次性鞋套递给李清一,她金鸡独立,轻松套上一只,换另一脚站立时,重心不稳,身体缓缓倾斜,杨劲想上前扶,伸出手才意识到场合不宜,就停在那,手臂与渐渐倾斜的李清一还有一尺距离。   一个人影冲过来——小灰灰操着水果刀,伸出手臂,为李清一提供了一个支点,她终于站稳了。   “不是说不来么?”   桃子替李清一答:“就是不想来!一群只会吃不会干的,我们来了还要下厨做饭。”   李清一本来想答话,被抢白就看着小灰灰,待桃子说完,小灰灰还在看着她,毫不敷衍地笑起来,某颗牙齿瞬间闪光,比眼里的光还亮。   “不用你做饭,来了就好。我们都分工好了,桃子姐,只要你敢吃,就没有我不敢做的。”   他扶李清一那一下,这样一来,手里的水果刀就伸向她身后,杨劲识相地收回手。   小灰灰打开鞋柜,拿出一双女士拖鞋来。拖鞋是新的,连在一起的商标线还没拆。小灰灰用水果刀一挑,把拖鞋拆分开,脚尖朝向自己,摆在李清一面前:“穿这个。”   杨劲非常不耐烦地看着。   大家七手八脚把买来的食品提到厨房,洗的洗切的切,聊的比吃的热闹,一片欢声笑语。   芸芸凑过来说:“小灰灰,什么身份才能穿拖鞋啊?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只队长一个人有?”   小灰灰正在洗刀:“你已经回答了。只有队长能穿拖鞋。”   芸芸恍然大悟状:“噢!原来是队长,我以为是女主人呢。”   水果刀停在水流下有一阵子,小灰灰没再搭腔。   早到的人,已经对这所房子品评过一番。各种言论被“卧槽”串联起来:卧槽!干吗买这么大电视?卧槽!这是几室一厅啊?要开酒店吗?卧槽!这牌子是不是特贵?星级酒店才用这个品牌的水龙头吧!卧槽!一台吸尘器的钱够买一个手机了,有这个必要吗?   也有人八卦之旗永不倒:“灰仔,你有舅妈吗?”   爱八卦的女生连忙凑过来:“对呀对呀,我也想知道。在这房子里穿着睡前走来走去,那简直就是电影画面……”   旁人打断她:“喂!把你的口水擦一擦,把舅舅家地板弄脏了,小心女主人找你麻烦。”   这番对话发生在杨劲一行回来之前,小灰灰突然后悔,给李清一穿那双拖鞋。   他放下水果刀,走出厨房,遍寻不到李清一的人。   杨劲也不在。   李清一把一袋虾仁和几瓶调料提进厨房,转身想要洗手,她下意识走进熟悉的房间——那个卧室有独立卫生间。   客厅和厨房异常嘈杂,李清一心神未定,也想趁洗手沉下心来。   有些话,她原打算咽下算了。没想到杨劲毫不见外,跟篮球群人打得火热,也把她当作玩伴裹挟进来。   既然如此,就不吐不快。   手还没洗完,杨劲闪身进来,随手关了门。   李清一发现是他,埋头认真冲手,关上水龙头后,又用手心接的水冲了水龙头。   直起身来走向门口:“我洗完了。”   她走得理直气壮,杨劲原本打好的腹稿,在她的一本正经面前灰飞烟灭。   他下意识侧身,眼见李清一去开门,才发现不对,欺身过来拦住去路:“你要干吗?”   “我要出去。做饭。”   “做饭不用你。”   李清一没看他,对着拦在身前的手臂说:“我要出去。”   杨劲没说话,慢条斯理用那只手把门反锁了,然后挑衅地看着她。 第77章   李清一皱眉看向他。   杨劲说:“你坐下。”   卫生间里没有坐的地方, 他又改口道:“耽误你几分钟, 行不行?”   李清一退后,靠在洗手台旁, 杨劲在镜子里看着她, 心理终于放松了点。   “不打算再打球了?最近活动你都没来。”   第一句就戳到了李清一的肺管子。她刚想发作,杨劲又说:“你知道球队男生怎么评价你吗?”   平心而论,李清一的确有点好奇。   “他们说你,性格特别好,人也不矫情, 很有亲和力, 在你眼里, 人就没有贫富高低……”   李清一波澜不惊地问道:“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不止女生私下议论, 男生也会讨论你们。你看, 你给别人的印象是这样的。”   李清一咂摸这几句评价:“是小宝说的吧?嗯!还算有良心。”   杨劲冷笑道:“可是,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追你吗?他们说了,过日子要找小强, 勤俭持家;当朋友去找桃子, 心大心眼儿实;带出去还得是芸芸,漂亮懂事有眼力见儿……”   李清一无所谓地笑道:“所以他们为什么不追我?”   “他们说你要求高,一般追小女生的手段, 用你身上不管用,他们向你明示暗示各种讨好,你眼都不眨一下。”   李清一:“所以呢?”   “所以他们不敢追。”   李清一翻了个白眼:“这他妈谁说的。”说完作势要走。   杨劲又紧张起来, 移了移身体,挡住门锁。连忙跟上一句: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李清一气得撸了一把头发:“杨劲,你别跟我胡扯了,呆会他们把饭做好了,你倒无所谓,我可不好意思腆着脸去吃。”   杨劲纹丝不动,定定地看着她:“李清一,你要继续跟我生扛是吗?我……你跟我有这么大仇吗?是,我说过伤人的话,为了解决问题,采取了简单粗暴的方式,可那是情势所迫,我不那么做,你不可能洗脱自己,你搅进来,对你对我都没好处。这个道理,用得着我这么细致地反复地跟你说吗?”   李清一无奈地闭了闭眼。   “除了那件事——那件事我也有反思,可以有更委婉的处理方法,是我做得不够好——但除了那件事,你想想,前前后后,我对你是不是还算可以,你不能否认吧?”   李清一想要反驳,可她没法说“你对我不怎么样”——那也不是事实。   杨劲见她似有松动,没再说话,故意留出一小段时间,等着李清一反应,在镜子里看着她。   李清一盯着水池里的水渍:“杨部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江湖骗子这个词,是你自己说的,我从来没有说过。在我眼里,你不是骗子,我也没有被骗,只不过,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她用过这个卫生间,踩过和园装修前古旧厚重的木地板,也吻过面前这个男人。   但那些分秒,都留在了时间的长河里。   曾经内心的翻江倒海,丝丝入扣的甜、切肤切身的痛、隐密不宣的兴奋和惊喜,都停在了某个时间。   “杨部长,我的原则没有变,我的眼前人一定要是心上人,我希望对方也一样。”   杨劲觑她,想像不到李清一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换了个思路:“所以他们说的一点没错。”自问自答后,咬着下唇点头,“你要求确实高,我在你身上花的心思,扔进水里还有个水花吧?搁你这儿好,眼都不眨一下。”   这话漏洞百出,李清一也懒得反驳。   杨劲脸上有点挂不住:“那我问你,李清一,抛开对你好不好的那些都不谈,我就想问你,你之前对我从不主动,连电话都很少打,都是我主动找你,公开场向来撇清关系,那天晚上,我亮出一张车票,你立刻摔门而去……”想到那个惨烈的夜晚,记起李清一满脸的眼泪,他不愿想下去,李清一也不想回忆。   “你是不是在心里早就预设好,一定要分开?”   李清一不想正面回答。   有人喊GO队,客厅里有人应答,说不知道去哪了,李清一听到了,下意识动了一下。   杨劲又无奈又烦燥:“行行行,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李清一说:“你说吧。”   “你把之前的事先搁一边,好不好?你就当以前不认识我,从……从上次去草原开始,你才认识我杨劲这个人。”   李清一皱皱眉头,不知道他什么名堂。   杨劲继续说:“你没结婚没男朋友,我身体健康品行端正……”   李清一噗哧一笑,想说品行端正后面不用打个问号吗?   杨劲倒极认真:“你考虑我一下,好不好?”   李清一走近两步,仰头端详杨劲的脸,半是陌生半是柔情,杨劲倒显得拘谨起来,几次眨眼,才聚焦在她的脸上。   李清一看着他说:“我考虑好了。”   “嗯?”   “我说我考虑好了。”李清一目光未移分毫,杨劲分明感受到她目光里掩藏不住的那一丝丝温柔,耳朵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结论。   李清一摇摇头说:“你不行。”语罢顿时移开目光。   “为什么啊?”   “你太有钱。”   ※※※※※※※   毕竟是舅舅家,这帮人略有收敛,未敢造次。   但要准备这么多人的饭菜,这个群体又习惯性地插科打诨,饭菜上桌后,以厨房为中心的辐射范围内还是有点不堪入目。   李清一一头扎进人群,若无其事又顺理成章地接过话题。杨劲跟在后面,选择对厨房门口的菜叶、水渍和客厅的果皮、包装垃圾视而不见。   已经有好几道菜摆上餐桌,小灰灰端出一盘红烧排骨,酱汁饱满,热气腾腾,有个男生吸着鼻子迎上去。   李清一挤进沙发,靠在桃子身上,大家刚好聊到“渣男”这个话题。   小灰灰护着盘子,身体一闪,把迎上来的男生躲了过去,走过去坐在茶几上,把红烧排骨举到李清一眼前:“尝尝。”   李清一神色无异,小灰灰暗暗放下心来。   最近新出了个网络流行语,叫“甘蔗男”。李清一正跟桃子解释,为什么甘蔗男是渣男的新叫法。   她说:“甘蔗男,顾名思义,一开始很甜,嚼到后面全是渣。”   桃子恍然大悟:“噢!噢!明白了!那你知道什么叫雪糕男吗?”   小灰灰坐她正对面,茶几和沙发间的距离有限,男孩的两膝分开,李清一的双腿就在他的腿中间。   她原本仰得无形无状,只好扶着桃子坐正,把腿收回一点。“什么?还有雪糕男?微博上有吗?我去搜搜。”   桃子说:“不用搜了,哪都没有,是我发明的。”   李清一捏起一块排骨,递给桃子。   桃子隔着排骨问:“灰仔,我可以吃吗?”   小灰灰咧嘴一笑:“可以啊,队长最好的朋友可以吃两块。”说着看向李清一,李清一尽力显得自然。   桃子接过排骨,小灰灰从盘子里挑了一块规整的净排,捏着骨头两端递到李清一嘴边。   李清一刚想张嘴咬,人群外围的家长说话了:“你们能别用手吗?抓完了别人还怎么吃?”   李清一嘴都张开了,到嘴的肉岂能放跑,她一口咬下去,把排骨叨走了。   小灰灰嗦了嗦手指上的酱汁,眼神像自己吃到一样满足,小声嘀咕:“像小狗一样。”   没有人公然反抗杨劲,他刷存在感的行为也算是成功了吧。   李清一边嚼排骨边问:“你快说啊!雪糕男是什么意思?”   桃子没开口自己先笑了:“雪糕男,意思就是一开始很甜,舔到后面稀软。”   空间突然安静,桃子和李清一对视,小灰灰端着排骨,脸都红了。 第78章   ※※※※※※※   炒饭炒面麻辣烫也好, 山珍海味佛跳墙也罢, 这桌人都能吃出万千欢乐。   吃到酣处,大家玩起了一桌人全部参与的“敲七”游戏。   游戏规则很简单:轮流报数, 逢七和七的倍数用筷子敲碗, 该敲的没敲罚酒,不该敲的敲了也罚酒。   李清一本来別得就不多,这游戏她也擅长,几轮下来,常出错的已经喝得东倒西歪, 剩下的, 要么智商超群, 要么酒量超好。   杨劲属于前者。   小舅舅近日来平易近人得要命,这种无聊游戏, 他居然跟着玩了一轮又一轮, 并且没有离席的意思。   倒是小灰灰,马失前蹄失误了。   旁边的人把他面前的小酒盅倒满,他刚想喝, 桃子把他叫停了:“哎哎哎, 等会儿。我有个提议,大家伙看看行不行。”   小灰灰愿赌服输,听凭发落。   桃子说:“小灰灰你也别喝酒了, 喝了一晚上,没啥新意。从小灰灰开始,输的满足对面人的一个愿望。”   众人纷纷看向自己对面, 桌上顿时眼神交错,各路神仙的眼睛都亮了。   李清一对面坐着小宝,他已经把自己灌醉了,半梦半醒不知所云,冲李清一笑了笑,算作回应。   大家一致同意,坐在小灰灰对面的正是桃子,她说:“小灰灰,姐姐免了你的酒,但是毕竟你输了,你只要走上舞台——”她指了指客厅中央。“你只要站在那,把你的大腿露出来,给我们展示一分钟,我为就算过了。”   众人起哄、鼓掌。   杨劲的挨着小宝坐,他没能捕捉到李清一的半点眼角余光。   起哄声中,小灰灰到桃子和GO队在咬耳朵,GO队笑得眯起眼睛。他大方起身,走到客厅中央:“麻烦大家给点节奏。”   众人打起拍子,小灰灰双手抓住运动短裤的裤脚,狠心往上一抬,摆了个妖娆的姿势,白藕般的一双大腿呈现在众人面前。   有人吹了口哨,女声们兴奋地尖叫。   小灰灰的专场结束,继续敲七游戏。   这次杨劲输了,游戏才刚开始,上一个人报了十五,他只要喊十六,就能顺利过关。   前面几轮,大家对游戏已经熟悉了,最多报到七十几才有人报错,这次两圈还没轮完,杨劲就哑了。   他没报数,也没敲碗,节奏被他突然的安静打乱了,于是,这条大鱼被逮住了。   大家无比兴奋,看向杨劲对面的人是——芸芸。   芸芸逗他:“要不你也跟小灰灰一起,给我们露个大腿。”   小灰灰说:“我不,凭什么呀,我又没输。”   芸芸又象征性地提了几个无法实现的要求,最后说:“算了,各位,今天是小舅舅做东,我也不难为他了,小舅舅,我就要求你跟我换个座位吧。”   有人表示不解,“切”了一声,心想这叫什么惩罚。   杨劲倒乖,提起酒杯拿起筷子,跟芸芸换了座位——他坐在了李清一旁边。   ※※※※※※※   杨劲坐下后,第一时间给李清一倒满了酒,别人看来十分绅士,李清一却觉过于殷勤。   游戏继续,杨劲是一家之主,坐在哪里都安闲自在,李清一却不然。她搞不懂杨劲意图,远处的芸芸在喧嚷中看了她两眼,李清一当然不解其意。   饶是心如磐石,此刻也乱了分寸,连输了两次,喝下去的酒都没了味道,第三次,轮到杨劲是47,他先歪过头,捕捉到李清一的目光,手里的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碗,碗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似被人声淹没,李清一没听到,她被此人目光黏住,完全忘了自己在游戏中该做的反应。   所以这一次,李清一又输了。   桃子替清一惋惜:“GO队,你是不是真喝多了?”   她边说边给李清一的小酒盅倒满。   小灰灰突然站起来:“给我。”又看了桃子一眼:“桃子姐,把杯递给我,我替她喝。”   旁人当然不依:   “不允许啊!”   “我们不同意啊。”   “你抻什么头啊队长正渴呢。”   “你要替她喝,就得喝三杯。”   又有人随声附和:“就是!”   小灰灰倾身伸臂,桌子太大,他够不着,就停在那听一桌人瞎嚷嚷。   杨劲伸手揽过李清一的酒杯,仰面干了。身体顺势靠在椅背上,还把酒杯倒过来,举到众人面前,另一只手臂搭着李清一的椅背,动作一气呵成。   李清一:……   小灰灰:……   众人:哎???   团战之后又是混战,打圈的、互敬的、猜挙行酒的、各种脑残游戏助兴,场热烈得可以。   杨劲挨着李清一坐,二人椅子原本有一定距离,不知他怎么坐的,外人看来二人亲密无间。   酒喝得不大顺畅,李清一话渐渐少了。   杨功身体前倾,低头盯着面前的碗筷,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考虑得怎么样?”   李清一狐疑地四下张望,确认他在跟她说话。   杨劲继续说:“你刚才考虑的时间太短,不算数。那个理由也不成立,嫌钱多,你帮我花光就是了。”   李清一若无其事地向远处挪了挪,好在桃子在跟旁边的人说笑,没有留意这边。   李清一也低下头,两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杨劲听到她说:“算了。”   杨劲面色正常,只是耳朵有点红,他可喝了不少酒。长辈怎么说来的?喝酒不上头的人不可交。   杨劲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光。用食指和中指转着桌上的空酒杯,半晌才说:“你的顾虑我知道。其实我也没优越到哪去,这房子装修,我也是刷了信用卡的。”   李清一皱眉斜了他一眼,有俩人辩不出输赢,喊李清一当裁判,李清一:“听我的?那一人喝一杯,再开下一局。”   杨劲清咳了一声,把李清一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你跟我呢,包啊鞋啊这些,还是要节约一点,不能换季就买新款。我的工资水平你也知道,没犯罪都被查成那样,你也别为了个新款Hermès把我送进去。”   李清一:“喝大了?”   “没喝大,这事我想很久了。但是你看,也没有更合适的场合来说这些话,你又这么记仇,没有他们在,你的敌对情绪更明显。”   李清一头顶似灌铅,她保持前倾的姿势,摇了摇头:“几点了?散了吧。”语毕长舒一口气,作势要起身。   杨劲岂能看不到,他不利己采取了强制措施。   桌子以上,二人纹丝未动,桌子底下,杨劲探手过去,一把攥住李清一的手,将其按在自己膝上。   这只手干燥、温暖,散发着盛年男性的体能与热量,由于心急,力道也未加控制,李清一一瞬间觉得,她手背的皮都要被撸掉了。   桌面以上,女孩姿势未变,发丝轻颤,屏息较劲。   杨劲仍旧低着头,认死理儿一般,表情冷峻,呼吸急促。   整条手臂都疼,但李清一不肯就犯。   杨劲说:“散什么散?以后的事,我也略想了想,你挑我的毛病,肯定不在钱多钱少,你挑的是别的。结婚也不是不行……”   李清一转过脸来瞪他,发现他满脸通红,像是酒劲儿上来了。   其他人仍在喝酒、猜拳、打闹,没有人留意这二人的僵持。   “现在我就可以向他们公开……”李清一猛力抽手,抽出两厘米,加入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死死按住。两人身体因为用力,都有瞬间的扭曲。   “你看看,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那现在就别怂。”   “我说过。是那个时间,不是现在。”   “那现在是真还是假?”   李清一被他绕进去,一时答不上来。   杨劲语速越来越快:“光明正大,我是不怕。只要你爸同意,你就搬过来一起住,老房子、新房子随你挑,不愿意就再买一个,不过我没那么多积蓄,得贷款。”   李清一被抓握得很疼。她表情已经绷不住,边皱眉边用膝盖去别杨劲的腿,想借用全身力气把手抽出来。   坐在她身边的桃子发现了异样。   就在这时,一只空酒盅隔空飞来,砸在杨劲面前,酒沫飞溅。   小灰灰站得笔直,冷脸看着杨劲和李清一。   众人也停止打闹,空气突然安静。   手上的箍紧的力气小了三分,李清一环顾四周,一瞬间,她发现芸芸是比桃子更通透的一个,她大概是从头看到尾。   杨劲手劲一松,李清一获得了解放。   骨头被捏得聚在一起,此刻酸痛难当,她在桌下无声地活动。   杨劲反馈的眼神被小灰灰忽略,他用众人听得真切的音量喊道:“李清一。”   众人以网名相称,大多只知GO队,不知李清一。   小灰灰语调四平八稳,眼睛直视李清一,众人这才知道,他在喊GO队的名字。   李清一只顾着缓解手痛,小灰灰也不急,等着她抬起头来。这样一来,全桌安静,大家和小灰灰一样,也都在等着李清一抬起头来。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小灰灰,目光居然疑惑胆怯。   小灰灰重复:“李清一……”他突然口渴,四下找酒盅,终于发现酒盅已经被自己扔去砸杨劲了,于是拿起离自己最近的杯子,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目光水润:“他们都知道我喜欢你,你跟我吧。” 第79章   ※※※※※※※   当晚的暖灶饭, 吃到杯盘狼藉, 曲终人散。   在众人莫名兴奋的目光中,李清一拉着小灰灰走了。   此后的几天, 大群风平浪静, 女群群魔乱舞。   女生们不厌其烦地复述当晚的场景,一次又一次为小灰灰爆灯。   还有人偷偷拍了照片,大概因为紧张,在门口换鞋时,二人的手还是拉在一起的。高糊照片更添偷拍快感。   “没有, 不是, 不信拉倒。”   尽管GO队一再撇清关系, 可民众呼声仍旧很高。   “小灰灰man爆了!”   “是哇!这小孩也不容易,暗戳戳喜欢GO队这么久。”   “你跟我吧——这句话显得灰灰太他娘的高大, 满桌残羹剩菜都配不上他。”   “我早就发现了, 他看GO队的眼神就不对。”   “从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大概就没对过。”   连刚分娩不久的小强都冒了泡,为错过了年度大戏而惋惜。   “小强你损失大了。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小男孩, 可那天完全颠覆了我对他的印象。”   “他还在读书吧?听说还是学霸呢。”   “GO队, 你怎么办?”终于有人关心李清一了。   李清一依旧是否认三连:“没有,不是,不信拉倒。”   如此往复, 小灰灰的热度持续几天不退。   终于,芸芸发来私信,问GO队哪天有空, 想找她玩。   芸芸与众女生关系不睦已久,李清一不想私底下单独与她见面,就推说最近工作忙,怕是没时间。   她也没说谎,最近工作确实可能生变。   芸芸不死心,她看到桃子和GO队在群里聊天,说再约时间去书店,就问GO队,能不能那天去书店找她们。   李清一答应了。   话说李清一也是与这家书店有缘。当年跟马宁相亲,陪桃子选书,来的是同一家。   芸芸倒是开门见山,她知道桃子跟GO队关系好,说话也没避着:“上次把你拉走,确实是受他大舅指使。”她先对桃子说。   “但是这次,跟别人没关点关系,是我自己想找你。”她对GO队说。   “群里那帮人都在瞎乍乎,我知道你跟他大舅的事。”她倒十分坦然,不卖关子,也没有因为知道这个而沾沾自喜。   书店角落有个空置的画作交易室,定时会有画作拍卖,几十到几百元,现场出价,现场成交。   三个女孩坐在交易室的长凳上,桃子瞪着大眼睛,看来看去,GO队和芸芸都很淡定,没什么情绪起伏。   芸芸说:“我不能跟你们玩几次了,家里亲戚给介绍了一个,已经谈了几个月,现在家里大人在谈结婚的事。”   她很少说私事,跟女生关系淡,跟男生打得火热。GO队听到芸芸说这些,心中情绪莫名。她开口安慰道:“那不是挺好,结婚了也可以出来玩啊,带上你的家属,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   芸芸说:“我倒是想。他家里做生意的,也不爱运动,我结婚以后要在店里帮忙。”   桃子问:“什么时候结婚啊?”   芸芸说:“下个月。”   “这么快啊!”GO队和桃子同时说。   与此同时,GO队不厚道地想到什么,桃子大概也是一样,二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被芸芸发现了。   她说:“没怀孕,我可不是小强。就是,家里头急……”   桃子说:“急什么急,你才多大啊!”   这是个感叹句,芸芸没作答。   “GO队,我就是想跟你说,理想主义撑不了一辈子。就像我,我一直想找个爱运动的,篮球打得好的,但是实际情况怎么样?”   GO队说:“实际情况,你也有很多选择啊。咱们群里不都是吗……”   芸芸摇摇头:“确实都是,可你有没有考虑过,出了球场,这些人有几个合适的?你俩别笑话我,我最讨厌油腻的,结果找了个卖熟食的,还号称百年老店,将来我儿子都得跟酱肘子打交道。”   桃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强忍住了。   芸芸说:“GO队,这事不该我说,也跟我没关系,他大舅那天晚上,醉得很厉害,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没等李清一问,桃子倒是好奇:“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跟我爸不一样。反复说,反复说。”   李清一琢磨琢磨,这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桃子一拍大腿:“我就说,咱大舅这么大岁数没结婚,肯定有些心理问题。父母皆祸害,儿时心理阴影造成的,有句话是网友总结的: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他爸就是他的心魔……”   芸芸呆呆地看着桃子,仿佛桃子才是心理有问题的那个。   李清一冷哼一声:“他倒是不吃亏,自己难受时,总要闹起来,借酒装疯也好,别的手段也罢。”   芸芸探询地看GO队:“你真这么想?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他手腕肿得厉害,说什么也不肯休息,翻出好几张卡,说要给你买个包……”   “不可能。”李清一咬牙切齿地说。   她的手明明被捏得生疼,筋骨俱断的感觉——手腕肿的人怎么使得出这么大力。   “什么不可能?他给你买包?”   GO队:“手腕肿,不可能。”   芸芸说:“我亲眼看到的肿,我今天既然坐在这里,还至于骗你?我还亲自给他喷了药,云南白药。这还没完,还让我对你好点,他说GO队太傻,你们都别骗她。”   桃子又想笑,看李清一沉静思考状,觉得杨劲说的也不无道理。   “那他手腕怎么肿了?”都是他抓我,我根本没有反击,现在肿给谁看?   芸芸问过了,杨劲说前几天健身扭到了。   芸芸说:“GO队,咱们都是女的,我在你面前说话没什么可信度,但是桃子结婚了,你问问她。以优质程度和上心程度考量,小舅舅怕是你前半生遇到的,性价比最高的一个了。”   她想在桃子眼里找认同,桃子摆了摆手说:“我也没可信度,我是个失败者。”   芸芸显然话未说尽,她继续对GO队说:“漂亮姑娘一茬接着一茬,家世更好的、更年轻的、智商更高的、更温柔有手段的……从这往后,男人还在升值,女人开始贬值。错过了小舅舅,你往后还能找个啥样的呢?”   李清一产生了怀疑:“是他让你来的?”   “你现在打篮球,天天乐呵,心里不装事,大家互相捧着,都高兴。可篮球能打一辈子吗?咱们这群人,早晚会散。我看小强就看得挺透的。”   芸芸继续说:“你坚信是他让我来的也没关系。但是我今天说的话,句句都是我自己想说的。我知道,之前我的所做所为,你们都看不上,也没人把我当真朋友,我是无所谓,做过的事我都没留下遗憾。”   ※※※※※※※   近日来,杨劲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跟杨锐商量,加快进度准备资料,办理送小灰灰出国的手续。   第二件事,以一个全新身份去看了方杰。   方阿姨病了,突然发作的心脏病,还好人在医院,救治及时,做了造影,同时植入一个心脏支架,住了几天ICU。   在ICU时,医院只允许杨劲探视一次,自诩年富力强的方阿姨浑身插着管子,基本没说上话。从ICU转入普通病房,杨劲才得以时常去探望。   方杰在省二院是响当当的呼吸内科专家,突发一场疾病,躺在自家医院的病床上,整个人突然不那么凌厉与强悍,说话也开始絮叨起来。   方杰说,前两天早上洗漱时,感觉有轻微的胸腔锐痛,几分钟后自行缓解。她还想着,做完这几天科室安排的手术,要去心内科做个检查。   当天有一台手术,她站了八个多小时,由于精神高度集中,手术快要结束也没觉出饿来。   缝合交给助手去做,她刚走出手术室,就觉出一阵列剧烈的胸痛,眼前发黑,她当时还清醒,为自己排除了低血糖,紧接着,胸痛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在想着不能倒、不能倒,挺过去就没事了。   事实上,她下一秒就倒在手术室外。   方杰对杨劲说:“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好像并没有多少身后事需要交待,但在发病那一刻,我还是觉得,有些话应该对你说。”   杨劲说您现在好好的,以后我多陪陪你,有什么话等你出院了再说。   病房挺清净,方杰就说:“不行,这场病让我觉得,什么事都别寄放在以后,以后在哪,存不存在,都不好说。”   方杰提到了许言午。杨劲已经猜到,方杰想跟他谈他的母亲。   “你妈这一走,你跟杨省.长这疙瘩也算结下了。这事也过去挺多年了,在我看来,你们父子的关系,没有缓和就是疏远,不存在中间状态。”   杨劲没有否认。   方杰让杨劲把床头摇起一个角度,她半坐着,对杨劲说:“我跟你妈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我可以说,她是我一辈子的朋友——称得上一辈子了吧?”   杨劲点点头。   ※※※※※※※ 第80章   ※※※※※※※   “以前不觉得, 最近时常想她。想她如果还在, 我一定推掉几台手术,我们俩上游轮, 到一个国家就上岸玩一圈, 平时漂在海上,就游游泳、拍拍照,吃牛排和刚打捞上来的海鲜。”   杨劲说:“您想吃海鲜了?过两天我弄点空运来的海胆怎么样?”   “跟你吃有什么意思呢。我跟你妈,上学那会,遇到一点小事, 别人看来根本不好笑, 许言午跟我就能嘎嘎乐半天。我穿她的一只鞋, 她穿我的一只鞋,我俩就那么穿了上午, 一脚高一脚低地上课间操, 一对视就哈哈笑——这些事,我都没跟你说过吧?”   杨劲说没有。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俩中午出去买饭, 不知说到哪, 就在路边的雪地上摔起跤来。路过的学生都看,十分不理解,特别冷的天在雪里摔跤, 怕不是两个精神病吧。”   杨劲想想也觉着好笑。   方杰说:“昨天晚上我突然想,你妈要是活着,她大概也不想看到你们父子关系疏远成这样。”   杨劲低下头。   他手搭在床边, 他的手掌宽厚,手指指节不甚分明,不事体力劳动的人才有的看不出实际年龄的手。   方杰看着他的手说:“尤其是,她是你们父子反目的直接原因。”   杨劲不想聊这个,前几年已经聊得太多、想得太多了,近几年,他渐渐将那些事实与情绪封存起来,筋节软骨聚成死结,置于某个角落,事无必须,不去碰触。   方杰说:“把床放平吧,我有点累了。”   杨劲依言行事,以为方杰想休息,不料方杰闭了会眼,又睁开来,跟杨劲说了下面一番话:   “小杨劲,你坐下。有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根本不应该由我说给你。但你妈躺在地底下,她不能说,你爸跟你剑拔弩张,他不会说,也只有经由我让你知道。”   面对突然沧桑的方杰阿姨,杨劲洗耳恭听。   “你妈这辈子,并不是孤单的。可能直到去世,都有爱着她。”   杨劲听得清楚,却不明白。   方杰望着天花板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记不清了。反正有一个人,他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妈好,这件事情,我不敢说完完整整地知道,但你妈跟我提到过他,我也算见过那个人。”   杨劲听出味儿来。   方杰说:“有一年,我们俩去疗养,你家里的车临时有事,不能来接,就是他开车来接的我们。”   杨劲和方杰对视,想提问,又问不出什么。   方杰说:“他开车,我跟你妈坐后座,路上没说什么话,先把送我,我下车后,你妈下车坐到副驾驶。我跟他也算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再见面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杨劲努力回想,自己在成年之后,许言午确实没有如其他夫妻感情破裂、只经营母亲一种身份的女人那样,把他分分秒秒看在视线之内,紧紧抓在手里。   他以为母亲是职业女性,有知识,有眼界,懂得适当对儿子放手。原来原由不止这一个。   杨劲:“谁呀,我认识吗?”   “我听许言午提过,那个人比你妈小几岁,好像是一个系统的,也算是同事。”   “这事我爸知道吗?”   “知道。”   杨劲这对父母,真的没少让他受刺激。   方杰解释了她为什么认定杨国强知道。许言午去世那年的十月初一,民间习俗要祭拜逝者,方杰和杨国强在墓园偶遇,意外发现许言午的墓前已有人祭扫过。   方杰深感意外,杨国强却平静异常。   分别前,方杰问起杨劲,杨国强说:“还不死心,认定是我布下的局,正在四下搜集证据,连公安局刑侦科的人都搬出来了。”   方杰说:“那你保重。”多年前,杨国强还是她们闺蜜二人的谈资之一,许言午渐渐接受了这个婚姻,也适应了这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所以更加漫长的岁月里,方杰在新闻画面里看到杨国强的机会比在许言午嘴里听到还要多一些。   杨国强说:“让他闹吧,闹一阵子就好了。”说完品品方杰的话,又说:“如果让飞机失踪的人真的是我,那个给她扫墓的人也应该在飞机上。”   方杰心中一懔,杨国强挤出一丝苦笑:“早些年要离了,也就没这些事了,当时两人都下不了狠心,觉得孩子可怜。一晃就是大半辈子,职务啊、身份啊、影响啊这些……现在倒好,个个都成了冤家。”   杨劲想到前些天去扫墓,许言午暮前的那束鹿角海棠。   方杰说:“据说那人终生未娶,也不知真假。”   杨劲想了想道:“哼,这可不像杨国强的性格。”   “大概,还是有过感情的吧,可能还有亏欠之类的。还有一种可能,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也没有真凭实据——我们这一代人,跟你们不一样,你妈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她跟那个男人有越界的关系。”   “您是说……”杨劲叹口气:“那也并不重要。”   方杰说:“重要的是,你的妈妈许言午这一生,过得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惨淡。她心事有人说、生病有人陪,除了你,还有人与她并肩同行。她比你方阿姨要幸福。”   杨劲握住她的手。   说完这番话,她似真的累了。护士来测过血压,她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杨劲告辞时,她也没睁开眼睛,牵住杨劲的手,说:“都开心点吧,人生这么短。”   ※※※※※※※   开门的是保姆。   杨劲提来两捆青菜,另一手拿了两盒速效救心丸,和手机捏在一起,一并递给保姆。   保姆极少见到这位少爷,错愕地接过东西,侧身把通道让出来。   杨劲刚想告辞,不想听到杨国强的声音。   他特地赶在上午来,就是为了免于父子碰面。他从朋友的有机菜园订了两捆新鲜青菜,想着杨国强家的急救药品可能过期了,就给买了新的,赶在杨国强出门后、保姆出门前送到家里。   他没想到,杨国强居然在家。   杨国强在打电话:“是不是小张来接我?发布会10:00开始,现在车还没到……改到什么时候?”   他站在沙发边,穿着停当,背朝门,公文包立在茶几一角,随时可以出门的样子。   电话里说了什么,他没立即回应,扶着沙发背坐下来:“噢!这样的话,你们应该提前告知……那我晚一点到单位,不用了,他该接谁接谁吧,我自己过去。行了。”   杨国强身材高大,即便上了年纪,气度还在。保姆提着东西进去,杨劲站在玄关没动,直至杨国强打完电话。   刚好保姆放下东西重新走出来,没等她开口,杨国强在沙发上坐正说:“你出来进去几趟了?这样怎么保证效率?我跟你说过多次,不止说话要有逻辑,做事更要有逻辑。不管事情多急、多难,脑子要清楚,先在脑子里理顺,哪件事最急、最紧要,先做,其次是你认为最难的,要有这个思路。我一天日程排那么满,我要是像你一样,我一天的任务一半也干不完……”   保姆像是听多了,也没回应,等他说完,才向门口的杨劲示意。   杨劲走过去,杨国强动了动身体,最后决定不起身。   “家里的药箱在哪?我把过期的给您拣一拣。朋友的园子早上新采的蔬菜,一点农药没有,趁新鲜,今天做了吃。”说到最后,杨劲看向保姆。   杨国强坐得很正,不知道什么原因,洒满阳光的房子特别空旷,杨国强便威严不起来。   “我一会还要去上班,你倒好,年轻力壮整天关注什么药啊菜啊,新岗位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吗?”   杨劲说就是单位有事要来这边,顺便过来看看。   父子俩总算有一个回合的正常对话。   杨国强说:“我这眼瞅着退了,我得把我的退休生活经营好,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你现在正是干工作的时候。”   杨劲称是。   杨国强又说:“干工作的同时,也要把家庭经营好。我这几年体力还行,不大操大办的话,你的婚礼我能搞定。抓紧结婚,抓紧生个孩子出来,不然我退了干什么?”   杨劲若有所思:“您来操办?”   “我操办,但你得先定人。”   杨劲坐在沙发扶手上,他低下头,扬了扬眉,像是面对天大的难事。   杨国强以为他又要搪塞。“设计院的副院长有个战友,女儿在理工大学,千人计划回来的……”   “我定的就算数?”   “算啊……你别弄个纸糊的糊弄我……”   “野生的,行吗?”   杨劲拍了拍大腿,等着亲爹回应。   杨国强:“……”野生的是什么意思,合着别人给他介绍的都是家养的?   ※※※※※※※ 第81章   ※※※※※※※   杨劲驱车到达杂志社楼下, 时间是上午11点多, 已经有人从楼里出来,去外面吃午饭。   他估摸着编辑部不可能提前下班, 就把椅背放倒, 半躺在驾驶座里听广播。   昨晚睡得早,早起至今,一直神清气爽。广播刚好在播李宗盛的一首歌:“任女人把妆哭花了也不管。”   杨劲跟着哼。   11:45,他拨了李清一办公室座机,邻座姑娘接的, 他说找李清一, 女编辑说她不在, 杨劲说那她回来麻烦跟她说给我回个电话。   女编辑试探地问:“您是杨部长吧?”   杨劲说:“嗯。”心情怎么说呢,坦然而充实。   女编辑没让他舒坦过五秒:“清一没来。她……今天请假了。”   杨劲:“噢……那, 谢谢。”接电话的女编辑知道很多, 起码知道杨劲把李清一从加班现场带走的事,而且毫无疑问,是杨芽说的。   二人这样一问一答, 很多信息可意会不可言传。   杨劲扑了个空, 想拨李清一电话,又觉得该好好筹划筹划,脑中盘算着, 把车开到附近的商场。   他没吃午饭,也没觉得饿,在那个规模不大、风格古早的商场里楼上楼下转了几个来回, 最后,在一个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胖婶手里买了一条项链。   胖婶是个经验丰富的珠宝销售人员,杨劲的目光只在她的柜台溜一遍,她就用一句话把他留住了。   她说:“这是新款,适合小姑娘。”   杨劲看着展示品。   胖婶说:“先生,您要是送长辈,我就不推荐您,像那个系列——”她引导杨劲看过去,“就适合送长辈。这款是本周刚到店的,瑞典鬼才设计师谁谁谁的新作,全国没有同款。”   胖婶英文不好,杨劲没听请她说的设计师名字。   但她继续说:“她瘦吗?锁骨平直,锁骨窝深的人,戴这款美极了。”说着拿出一张对折小海报:“看到了吗,就这个效果。”   杨劲扫了一眼海报,虚化的背景是非洲的野外,聚焦的是一只小鹿,脖颈弧度优雅,四肢修长,宛惹十分钟前刚长出来一般,目光警觉又无害。旁边是产品展示。   杨劲决定买下它。   ※※※※※※※   此刻,李清一在不停地接打电话。   床的一多半被纸箱、待整理的衣物占用,她委在空隙里,睡了个午觉,居然睡得十分高效,醒来精神饱满,只等人上门取件。   约好的时间,取件人迟迟未到,李清一联系了物流公司,又联系前来取货的司机。   通电话期间,又有新的呼入,她没理会。   不一会,物流上门,她指挥搬运,又与物流核实包裹件数、金额、到达时间,最后付了钱,看着几件行李被搬上小厢货,司机关上厢门,在裤子上蹭去手上的灰,在夕阳下把车开走了。   真正带走的东西没多少。   李清一是这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之一。吃穿用度,她只有零星几件,值钱的时间略嫌肉疼。加上衣服鞋子只要没破,她就会一直穿。   整理东西时,必需品保留,年久的扔掉,笔记本电脑和几件小首饰随身携带,她发现扔掉的比带走的还要多。   这样也好,有舍有得。   床上只铺了一条旧床单,床边放了她准备随身带的几件,她坐到床上,忽然觉得无事可做。   晓晓早跳槽去了北京,前不久,晓晓联系李清一,因为她发现李清一被求职软件推送给了她。   李清一说想去外面看看。   晓晓说:“你这么说我就信了。你以前总是高喊口号,口号喊得震天响,反倒成不了事。”   李清一说还是晓晓了解她。   晓晓说不是我了解你,我是了解人性。你看民政局闹离婚的,但凡打着去骂着离的,各种放狠话互相插刀的,八成是不会签字的。反倒是那些相敬如宾的,敬语用起来的,温良恭谨让的,刷刷签字,出了民政局的门,各奔东西,绝不多扯一句。   晓晓说:“我看你这次是熟透了。”   于是乎,晓晓问了李清一求职的意向,答应帮她看看。没过多久,李清一接到一个面试通知,好巧不巧,晓晓那边也有了眉目。   晓晓有个大学同学,毕业就去了北京。那个同学在教育行业,有个公司看重了她教育行业资源,要挖她。   她正在认真备孕,不想打破工作的平顺状态,况且,她也自知所谓的教育资源如果离职也会打折,拒绝被挖走。   晓晓得知此事,觉得李清一倒是合适。就请同学把李清一的简历递了上去。第二天,李清一就收到了面试通知。   李清一只请了一天假,撒谎生病,连夜跑了趟北京,参加了两家公司的面试,又连夜赶回来,事情顺利得异乎寻常,两份工作都谈成了。   最终,她选择了想挖晓晓同学的那家公司。   收入比杂志社高,工作比杂志社累。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见多识广、财力雄厚,公司开辟了新业务,准备做集亲子教育、农事体验、文创产品于一体的实体农园。   三天前,李清一向单位提出辞职,舆论哗然,连杨芽都惊得没话说。   说教、挽留、许诺、画饼……一番程序结束,李清一从社长手上拿到特赦令:只要工作交接完,三天内就可以办理离职手续。   工作交接的事,李清一尽量办得妥帖、细致。   稿件的进度、作者的移交、手上现有稿件的审校,事事完备,让爱推拖的编辑部主任和爱挑刺的总编都无话可说,正因如此,她才得以在太阳落山之前,了却一切身前身后事。   是的,了却。   手机提示有未接来电,她扫了一眼,放在一边。   最近投简历、找工作、与作者交待善后事宜,还联系物流和收废品的,陌生号码有些多。   等到室友下班,她才中止呆坐,走出去与她道别。   以室友标准来衡量,彼此都是对方的“天选”,合租以来,二人互相留有空间,小事不计较,租金水电费算得明明白白,互相迁就又各自独立。   一个刚回来,一个即将离开。   室友抱了抱她,李清一的基本情况室友都知道,退租的一应事宜,前两天也已经有了定论。   剩下一些祝福的话,留在分别前说。   室友说:“挺羡慕你的,你能迈出这一步,让我刮目相看。”   李清一却说:“不用刮目相看,我现在满心都是对未知世界的惶恐。”她这不是谦虚,就是实情。   室友说:“对了,你这一走,跟那位哥哥还有发展有可能吗?”   李清一爽朗一笑:“哪位哥哥?”   “就是有天晚上来找你的……难道是大叔?”   李清一摆摆手:“那个啊,不靠谱儿的。”   室友若有所思:“现在不靠谱的也忒多。”   李清一手臂一挥,指向南方:“说不定在那儿!有个靠谱的、目光清澈的、高高帅帅的、满身肌肉的、爱打篮球的男生,在等着我呢!”   室友被她逗笑了:“你的审美还停留在高二吗?”   室友送她下楼,夕阳悬悬欲坠,她要赶在天黑前,坐上回老家的末班车,她买了隔天的火车票,从吕县直接进京。   ※※※※※※※   从省城回吕县,客车更方便。李清一的住处离长客总站不远,她步行到公交站,坐两站就到。   这几天暑气最盛,路两旁的高大杨树上有夏蝉叫嚣,徒劳地想用翅膀的集体震动,将这蒸锅般的傍晚撕个口子,让宇宙八荒的凉风渗些进来。   周边尽是老旧小区,住户复杂,有人喜欢恶作剧,把车开得比走路还慢,还短促地按喇叭。   李清一走在人步道上,几次喇叭响过,她决定停下来,把按喇叭的车让过去。   她停,车也停。   她加快脚步,那司机也略点了点油门,不尴不尬地并行。   李清一背上是双肩包,手上是笔记本电脑包,还有一个斜跨包。地表30多度,她负重前行,心里的小火苗眼看烧起来,扭头看去,车里的人却几乎同时收回了目光,车窗是敞开的。   李清一加大步速,杨劲又跟了百十来米,不见气馁。   李清一有心拐进路旁小区,又怕一耽搁,把客车给误了。   索性把心一横,难民一般,站到杨劲车前。   杨劲想了一路,怎么才能在大马路上把一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姑娘虏上车,不惊动路人,不惊扰警察。   没想到姑娘尽弃前嫌,主动送上门来。   李清一背着双肩包、挎着斜挎包、提着笔记本电脑包,就那样坐进副驾驶,好在四肢纤细人苗条。杨劲心满意足地摇上车窗。   空调发挥了作用,体感瞬间舒适许多。   李清一身上散发着热气,这一天来,整理行李、装箱、发货,又没洗澡,想必气味没那么宜人,额角的头发都打了绺,在太阳穴贴成一个圆圈。   车子重新启动,杨劲故作随意地说:“去哪?我送你一段?”   笔记本电脑很重,李清一却一直提在手里:“长客总站。”   “你要回家?噢,明天周六。”车子随即拐上主路,两个信号灯后,再过一个转盘,就是客运站了。   遇到红灯,他离前车老远就减速,红灯变绿时,已经有好几辆车插进来,等他的车子驶到近前,红灯又变绿了。   杨劲自言自语:“又是周五,又是晚高峰。”   李清一腿上又粘又涩,出了几层汗,又被冷气吹干的缘故。如此这般不自在的对话,她懒得参与。   杨劲又说:“你今天请假了?” 第82章   李清一心想, 知道得挺多。嘴上却迅速扯了个谎:“姑姑家表弟要结婚, 他们来采买,我陪他们逛了一天婚庆市场。”   杨劲倒来了兴趣:“你表弟多大啊?”   “跟我差不多。”   “结婚够早的。”   车子驶入广场转盘, 中央有个雕塑, 伟人气宇轩昂,手指西方。这是省城的地标之一,当地人常据此调侃:“主席打车,去西湖区,走吗师傅?”   车子缓缓行驶, 伟人塑像的上半身仍旧沐浴着夕阳余晖, 远处楼顶插着国旗, 李清一从塑像身后转到身前,又回身望了一眼。   江湖路远, 就此别过。   杨劲又问:“那你回去, 是参加婚礼?”   “啊?啊!对。”   “哪天啊?”   “什么哪天?啊……”她一迟疑,杨劲扭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李清一答:“就是周末。”   杨劲将车驶出环岛,客车站毗邻商圈, 商业气息渐重, 有巨大的手表广告,贴在路旁楼宇上,杨劲忽然想起一件事。   “帮我拿个东西。有个袋子, 在后座。”   李清一探身去取,她系着安全带,又不想放下手里的东西, 怎么也够不到那个藏蓝色的四方袋子。   试了几次,感觉又有汗渗出来。   杨劲突然踩了刹车,回身自己去够。   李清一感觉有热源靠近,忙收了手,想坐正。无奈两人皆卡在车座中间,杨劲够了一次,身体使不上力,就解开安全带,左手扳住副驾的靠枕,再次去够。   这样一来,就变相把李清一圈在身前。   车停得不是地方,有车鸣笛表示不满,连路过的外卖骑士都侧目往车里瞪。   杨劲却浑然不予理会,他的手已经碰到盒子,稍一探身即可抓住,但他整个人都停摆了。   李清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身后是热源,她并无退路,只能等他取到东西,先行坐正,才能脱身。   可杨劲不动了。   李清一又闻到熟悉气味——体香混有浓重的木质香气,她身体里的某个器官条件反射般抽搐一下,好像是胃,也可能是心脏。   近在咫尺的杨劲,此刻,很可能是往后余生里,与他的最近距离。   杨劲盯着她看,他在她颈后呼吸,看她的耳垂,又稍偏过头,看她额角汗湿的头发,看她被双肩包扯歪的衣领,还有她带着一丝隐忍的侧颜,睫毛微翕,像只疲倦的小鹿。   杨劲的呼吸渐渐有了存在感,情不自禁,伸手去抚她的后颈。   这是要干吗?李清一缩了缩脖子,杨劲却没让她得逞,他实实在在地钳上去,如想像中一样,汗湿黏腻,肌肉带弹性和韧性,意料之中又陌生的手感。   李清一怒挥手臂,勉力把他拦开。杨劲倒未强求,顺势收力,坐正,像是专注在感受什么。   “杨劲你……”   他拿到了盒子,将它置于右腿上,李清一的呵斥信息并未进入大脑,他鼓腮呼气,没眼看自己身体出现的无耻反应,好在李清一怒气当头,加上盒子遮遮掩掩,她什么都没看见。   车周鸣笛声更甚,引路人皆侧目,杨劲一概置之不理。过了好一会儿,他用舌顶着腮,痞里痞气地看过来,李清一依旧抱着手提电脑,怒气冲冲。   李清一的怒气越盛,他越觉得安逸,就那样打量她半晌,转头看向车前人流,欲言又止,又无奈地苦笑,再扭头地看向她。   此人心理活动丰富,心眼多,虚不见底,李清一早领教过。她无暇揣摩,但此刻杨劲的情绪基调是愉悦的,这点她可以轻易感知。   她想:算了,毕竟,这是最后一程。   前面就是客车站,此别经年,江湖之远,永不再见。   杨劲重新发动车子,拐进一个小胡同,明显偏离了客运站的方向。   李清一察觉方向不对,质问道:“你干吗?”   繁华地段,小胡同也很堵。杨劲跟紧前车,慢速往前蹭,漫不经心地说:“送你一程。”   杨劲的意思是:送你回吕县。   李编辑被他突然文艺的表述魇住,没有提出异议。   车子过了收费站,平稳驶上高速,杨劲才把盒子递过来:“给你的。”   “又作什么妖?”李清一说话不客气,也不领情。   “好歹打开看看,这次我要是进去了,别说官职,连贞操都没了,更别提礼物,房啊车啊连个继承人都没有。”   李清一心想:那跟贞操有什么关系。   导航提示:“您已超速。”杨劲却没有松下油门,省城到吕县,是平原到山区,眼见高速两侧绿意渐浓,山势渐盛,远处天际出现炫目的晚霞,杨劲心情愈发不错。   “听说里面的人,也有感情需求和生理需求,到时候,甭管你多直,先强行扮弯再说。”   原来是这么个贞操,李清一咬着下唇,扭头看向窗外。等她回头时,杨劲正看着他。   他今天处处不对,眼神尤其不对。卸去绝大部分伪装,欲言又止,充满期待,像只与主人走失,流落街头多日,又意外与主人重逢的狗。   李清一心中冷哼一声。   “哪天回来?我来接你。”   李清一答:“不用。”   “要不我也不回去了,太折腾……”又试探地说,“我去吃表弟的喜酒,是不是不太合适?”   李清一翻了个白眼。   杨劲说“还是准备充分一些,先见见爸爸。”   李清一已经卸下双肩包,和笔记本电脑一起搁在脚下。身上只斜挎一个小包。那个盒子此刻就在她的腿上。杨劲关了空调,把后窗开了缝隙,傍晚山风终于有了些凉意,她不再烦躁,却异常清醒。   “您打住吧,我谢谢您,您送我这一程就足够了。”   李清一的一切反应,都在杨劲意料之中。虽然从认识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一年,他对她的拿捏与掌握,向来在容差之内。   杨劲突然认真起来:“李清一,从这到你家,差不多还要两个小时。我请求你,从现在开始,到你下车前,认真跟我对话。如果到了你家楼下,你还是认定,你跟我早就划清了界限,那我调头就走,绝不会再出现,这就是我送你的最后一程。”   李清一的心脏掂了一掂,仿佛梦靥坠落一般,有一瞬间的酸涩。她想:没有如果了,你的假设,就是即将发生。   她不是没有机会,将这狗尾续貂的“最后一程”掐灭。她可以拒绝上车,可以中途下车,可以在他走上岔路是及时喝止。她隐隐地放纵了一回,她自己知道。   杨劲继续说:“但是现在,我请求你,把你那些偏见先放放,好好听我说,行吗?”   他左手扶着方向盘,高速行驶,无需占用太多精力。搭在档位上的右手突然抬起来,李清一左手不受控制地缩了缩,杨劲却拿起她腿上的盒子。   “帮我打开。”   李清一依言行事。   包装盒巨大,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李清一提起来,小坠子亮晶晶,设计精巧,看不出如何与链子连接。   “我记得你有一条裙子,灰色还是蓝色?你再穿的时候,戴上这个,就更好看。”   李清一把盒子合上:“退了吧,我用不上,估计也不便宜。”   杨劲说:“算我赔罪。”   “你哪有罪。”这句的嘲讽意味昭然若揭。   “你看我说什么了,你这不都不叫偏见了,就恨成这样?”   李清了将物件原原本本地装好,想放到后座,杨劲用手臂拦了一下:“别别,你说说,以什么名目你才肯收?要不算我感谢,我出事那段时间,你也跟着担惊受怕的。”   杨劲数次提到“出事”,看来已经没事了。李清一还是部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你得罪人了?”   杨劲觉得李清一言语间透着天真,但还是认真解释:“不是得罪人那么简单。冯××,你知道吗?”   这名字李清一听过,省里的大干部,几年前,参加媒体招聘笔试,有一道填空题的答案就是这个冯××,题干是“××省的省委书记是”。   杨劲说:“我父亲是他的部下。可以说,是他一路提拔上来的干部。”   李清一忆起那个荒唐夜晚,杨劲亲口说的话:“他爸是J市市长。”连爸爸都这么匹配,简直天选良缘。   杨劲没有留意她的心理活动,继续解释道:“起因是省里有个贵金属企业,在涉外经营中涉嫌经济问题,冯伯退休后是那家企业的顾问,也被牵连进去。对了,去年你们去泡温泉,我在那遇到的熟人,就是他们公司的人,冯伯当时也在。”   李清一记忆不甚清晰,她只记得那次,与小强在餐厅楼梯上,有几个人从楼上走下来,李清一隐约看见一双闪钻的黑色反皮绒高跟鞋,鞋的主人半挽半扶一位年迈男士,虽是老年人却气度不凡,很明显,一行人里,他是最受敬重的人。   可能那就是冯××,也可能不是。   “中贵一出事,冯伯难辞其咎,自然牵扯出一批嫡系、旧部。这也是蝴蝶效应。”   李清一问:“那个冯伯现在……”   “上诉了,等待二审,估计驳回的可能性不大。”   “要坐牢吗?” 第83章   李清一问:“那个冯伯现在……”   “上诉了, 等待二审, 估计驳回的可能性不大。”   “要坐牢吗?”   杨劲叹了口气:“只怕坐牢是最好的结果。”   李清一不语。杨劲说:“那段时间,我家老爷子也被带走了, 还有一些别人, 跟冯伯和我爸有来往的。”   “那你……”   “我还好。被关了三天。但是你知道吗,审问是24小时的,用两盏大灯照着你,审问的人会换班,但是不让你睡觉, 坐在椅子上刚闭上眼睛, 人家就把你叫醒……反正我是经历过了, 至于我爸,那半个多月, 他是怎么过的, 事后我没问,他也没说。”   李清一心中不忍。又听杨劲总结道:“怎么说?却后余生。”   车驶入正经山区,风凉了, 杨劲关上车窗。   高速公路上路灯稀疏, 山间偶有村落,昏黄微弱的点点灯光亮了起来。   “在当时,一切都悬于一线。我根本想象不到, 还有这么一天,跟你在这高速公路上兜风。你也被牵连其中,你知道那种压力。所以, 李清一,要不要把它戴上,就当为我庆祝一下?”   “我不大认可这个理由。不过……”   “你说!嫌不好看?导购说了,这可是瑞典设计师什么斯德尔……”   “我是说,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理由。”   “你说,你说。”   “当作你对我的补偿。”她面色平静,去看杨劲。杨劲看到她眼里的星星点点,如同夜空里的小碎钻,不,是星星。   他移过目光,看向前路:“好,你说什么都好。”   李清一奋力抓过那盒子,三下五除二拆开,丝毫不见外地给自己戴上,完了还折下车前窗挡光板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边照边说:“有发票吗?能退换吗?”发觉自己的态度转变过于突然,杨部长有些许的意外,又道:“我是说,万一我混不下去了,是不是还能退点生活费。”   “说什么呢,跟我混,我能让你混不下去吗?”   李清一把链子装进盒子,把盒子置于腿上,拍一拍说:“两清了。”钱货交讫,互不相欠。   此时,傍晚向黑夜过度,高速路两侧有村落,行人来往,五官可辨,但色彩渐次褪去,皆成为灰突突的无名个体。   杨劲说了句什么,李清一努力咽下心中酸涩,没听清楚。   “都不给个回应吗?”   “啊?什么?”   “我说,我心里有你。”车子行驶平稳,杨劲却觉得周身血液东奔西突,他仍旧将手置于档位,未敢轻举妄动。   李清一向前路张望:“前面快下高速了吧?”我心里也有你,曾经。   杨劲吞咽口水:“我这个年纪,血淋淋的誓言也说不出口,需要考虑的因素也多,之前表达得不够……”   几句话说得吭哧吭哧,李清一心想:不不不,之前表达得十分精准;需要考虑的因素,涉及不相干的人,就非常多,条条大路通罗马,涉及市长千金,就非常少,自古黄山一条路。血淋淋的誓言么,虽然我没有旁听过,想必也是赴汤蹈火五体投地。   杨劲哪知她这些心理活动。“主要还是,本来只是好奇,越相处越发现你真的单纯无害,就老怕辜负你。”   “现在不怕辜负了?”   “现在怕你辜负我。你那么长时间不理我,杨芽那么挤兑你,你生扛着不说,在篮球队人面前泰然自若,我才发现,你才是真正的狠人。”   “这才哪到哪?算什么狠人。”李清一只回应字面意思,心中却想:彼此彼此,狠人都是狠人调教出来的。   “行不行?”   见李清一不答,他又连问几句。李清一只好问:“什么行不行?”   杨劲终于鼓足勇气,将手覆住清一放在盒子上的左手,眼睛也看向她,偶尔看一眼前路。   陌生的热度,左手仿佛硬被塞进炭火炉,她忍了再忍,没有抽出手来:“我只想问清楚一件事。”   “你说。”杨劲眼中升起期待。   “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一个字或者两个字,我不想听别的。”   “好好,你问。”杨劲胸有成竹。   “那张火车票,你后来有没有用到?”   杨劲哑然。好在他确实需要兼顾驾驶,目光从李清一脸上移开时,可以稍显自然地落在路况上。但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李清一任由他握着,两个人都沉默下去。   杨劲再开口时,神色不定,像是有万般委屈,他想说:“李清一,你别为难我,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题,起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你这么问,就是要……”   他刚开口,就被李清一打断。李清一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主要是杨劲握着她:“杨劲,你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杨劲痛苦地闭上嘴。   车内再无话题,温度降至冰点。   李清一仿佛用了缩骨神功,想将手轻轻撤出来……关于手的触觉记忆,也只在过往的某时某刻,不可回溯,没法复制。   杨劲立刻察觉,猛地握紧,只抓到指尖,他发起狠来,大肆挥臂过去,抓她的手臂,脸也跟着转过来:“李清一,请你也尊重一下我,尊重一下我们的关系。那张火车票我用了,J市我去了,人我也见着了……”   李清一奋力抵抗,她的座位空隙被背包、项链盒子等物件填充,身体不得施展,小臂被杨劲抓住,听到他说的话,胸腔又是一阵闷痛……   “但是,我是为了救我爸,动用这种关系,你以为我愿意吗?谁不是把自己的脸摘下来,扔地上先自己踩一脚,再让人家践踏,你要纠结这个,那我也没办法……啊!!!”   李清一挣扎不过,低下头去,在他手上胡乱咬了一口。   这一口没深没浅,反正李清一牙齿硌得生疼,听杨劲的惊叫,效果想来是不错。   方向盘抖了一下,还好杨劲眼明手快,及时摆正方向,画龙的车子冷静下来,斜斜停靠在路边。   夜黑风高,停的地方是不是应急车道也没人在意。   杨劲扭过身来,两次举起手来,借着车外光亮,看着自己的手背。   李清一门牙疼。人类突然感受到疼痛,会条件反射地挣扎,杨劲挣扎的力道挺大,大概指节磕到了李清一的门牙。   二人怒目相向。   杨劲忍着手疼,喘着粗气,李清一忍着牙疼,冷静自持。   杨劲用受伤的手支着副驾椅背,另一只胳膊搭在中控上,上下打量李清一,呼哧呼哧喘允了,才开口道:“长能耐了。行,看你这样,我心里才有点底。”说着伸出受伤的手,去拢她耳侧的头发。   李清一觉得压迫,加上生理性逆反,她偏过头去。杨劲的手跟了过去,匀速一进一退,李清一的头被迫紧贴车窗。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指,在李清一脸颊蹭了蹭,动作很温柔。   唯有此刻,李清一的的悔恨达到顶点——她不该上他的车。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决定。   “你没有消息,我就害怕。怕你跟我外甥搞在一起,怕你再去相亲,怕你把我忘了。你没有情绪,我也害怕,怕你心里疼还忍着,怕你挨欺负又不还手,怕你心里没有我。”   李清一如果不是本科毕业,她真想用脚尖在地上画个圈,一口痰吐在圈里,用最粗鄙的姿势掷地有声地吐一口痰,呸!   “把手拿开。”李清一身体靠着车门,连语气都强硬不起来。   杨劲哪会听取她的意见。他用指刮擦着她的下颌骨,那里有个挺好看的流线:“你知道吗,到了我这年纪,不是随便一个女的就行,有的时候,极度疲倦,或者极度高压,甚至感冒一场,都会……”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清一猛地推他一把。身体的安全区域受到侵犯,呼吸里有他身体散发的气息,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呼吸畅快一点。   杨劲随着她的力气后仰,再顺势弹回来,用手掐住她的下巴:“我就好你这口。”他吸了吸鼻子,加紧手上的力道,“这一路我想好了,你如果还是不阴不阳,跟我打太极,我就把车开进山里,先办一回事。”   李清一眨眨眼,低俗流氓话,从这位局长嘴里说出来,十分相得益彰。   “有本事你就告我。男子汉大丈夫,这辈子不进去一次,也枉来世上一回。我先睡够本儿,也值。”   杨劲目光炯炯,眼白似有红血丝。李清一忍着咳嗽,心想今天也算见识了,此人渣无底线,是否全是气话,还真说不准。   “你知道吗?”杨劲凑上来,气息喷在她的脖颈,声带并不发声,仅用气声说:“闻到你身上的味我就想。咱们多长时间没做了?”   “电…咳,电话响了。”呼吸受阻,但是她的手机在斜挎包里,她示意,杨劲手上略松了劲儿,她把手机掏出来。   屏幕是黑的。但她眼疾手快,按亮电话说:“自动挂断了,是我爸。”说着拨了李爸的电话。 第84章   李爸问她到哪了, 还要多久到家。她说了大致位置, 预估了一个时间,同时看了一眼杨劲。   公路旁是一座秃山, 车子几乎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不远处有个三角形的“小心落石”的告示牌。   告示牌是夜光的,有路过的车灯照在上面,还算醒目。杨劲盯着那个告示牌,等李清一打完这通电话,重新启动车子。   吕县近了, 二人没再交流。   李清一指路, 杨劲把车开到吕县的客运站, 虽然夏夜七八点,县城客运站也是门可罗雀, 但毕竟公共场所, 李清一稍心安些。还有一个原因,她跟爸爸说了坐客车回来,从这回家, 谎言可以少编一段。   客运站外路旁有即乘即走的过路客车停车位, 杨劲将车停在那里,不紧不慢地问:“我周日再来接你?”   李清一低头整理身前身后几个包裹,头也没抬说:“好。”她不敢让杨劲看她的眼睛, 她没有那个表演功力。   杨劲无声地伸出手来,手心朝上。   她埋头整理,左手、右手都被占用, 那个包装方方正正的项链盒子搁在腿边,无暇顾及。   杨劲又收手,帮她提起包装盒的两根带子,挂在她左手的手指上。   李清一稀里糊涂说了句“谢谢”。   杨劲卸下她手上的东西,重新将手掌展开,这次李清一没办法装作看不见。   “我们说定了?”   “……嗯。你周日来接我。”   “我说的不是这个。”   “……”   “我不会再辜负你,你也别把自己藏得太深。我们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面对你的同事、你打篮球的那帮朋友。如果你想让我现在见咱爸的话,我……”   “不用!我是说……先不用,以后再说。”李清一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只虚搭了四根手指,杨劲握了握,李清一适时的抽出手来。   他想多握几秒,想把握住这种温暖、充实、踏实的感觉。起码,让它顺着手掌的血液流入心脏,可惜并未如愿。   李清一重新抓起行李,再次的抬头,对上杨劲的目光,他连姿势都没变,手心朝上虚擎着:“我老觉着不踏实。要不我把你送到小区门口?”   “不用不用。”   “要不我今晚住这边?”   “不用不用。”   “要不,你亲我一下。”   李清一心软了。像初春第一股山泉,涓滴细流,在厚厚的冰层深处叮咚流淌。   她再次放下行李,左手攀上他的肩,二人身量悬殊,李清一右手负重,有点费力。   杨劲微驼着背,低头去就她的唇,没想到李清一左臂稍稍用力,将身体吊得更高,在他额角轻啄一下。   杨劲刚想揽紧她的腰,将她锁进自己怀里,无奈女孩子手臂卸了力,用目光轻扫着他的脸说:“杨劲,这个时刻也算。”   “算什么?”   “算你在我眼前。”   ※※※※※※※   周日上午,杨劲在床上收到李清一的短信:“家里有事,跟我爸出趟远门,不必来接。”   回复后再无音信。   此后一周,杨劲再也联系不上李清一。预感不妙,再结合冷静后的推理,他决定出其不意,造访她的住处。   室友谨慎地盘问一番才开门,面对有型有款的男人,她也未敢卸下防备:“她不在。”   “她去哪了?”   “她搬走了呀”室友故作意外表情,那意思是:她是你朋友,她搬走了,你不知道吗?   “噢……那她搬到哪了?”   室友舔舔嘴唇,李清一留下的话犹在耳侧,心想眼前大概就是那个“不靠谱儿的”了。   “是这样……”杨劲迅速编了个瞎话,“我是她单位的负责人,关于她工作的事,想找她单独聊聊。”   室友扬了扬眉:“哦!那您明天上班找她吧。”说着想要关门并结束谈话。   杨劲轻抵住门:“她明天会上班吗?”自觉这个提问十分没水平,又自己搭了个台阶:“那行,我明天上班跟她说。谢谢。”   隔了一个周末,杨劲做好心理建设,拨通编辑部电话。   他思前想后,打了个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腹稿,就差用上名侦探柯南的变声器。   他的计划里,自称是杂志社的作者,最近联系不上编辑李清一,自己丢了手机,有些稿件的遗留问题,想和李清一通个电话。   编辑部的电话空响无人接听。   通过社交软件才知道,杂志社刚开完选题大会,集体采风去了,朋友圈的合影里没有李清一。   这是杂志社一年一度的例行活动。   一年前,杨劲初次参加杂志社的选题大会,在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氛围里,李清一故作镇定地与他隔桌而坐,煞有介事地议论选题……   杨劲猛然发现,区区一年时间,发生的事情委实不少。   现在,他刚刚定下心神,想要抓住某个线索时,那个线索毫无预兆地断了。   第三个周末,李爸起早与人钓鱼,太阳最毒的时候才收摊,鱼竿和鱼筒挂在电动车后座,在楼下车棚锁车时,有个穿着不欲的年轻男人向他走来。   杨劲十一点就到了。   他没有任何联系李爸的方法,就把车停远一些,等在楼下。   有几个孩子互串家门,住在相邻的单位,互相吆喝着跑来跑去。   来回跑了几次,大点的孩子有心眼,已经留意了杨劲。   有两个年纪小点的,在花圃里划圈圈,一个说这是我的空间站,另一个说我才是宇航员,这是我的空间站。   自称宇航员的孩子,穿了背心和七分裤,但他太瘦又被晒得太黑,裤子长及脚踝,又肥得挂不住,他每撅着屁.股画一下,就要直起来抓一把裤子。   杨劲原来站在阴影里。   省城和吕县的区别:省城的夏天,就算阴影底下也是热的。吕县就不同,哪怕是正午时分,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体感依旧还算舒适。   只是进出的居民,总会多看他一眼,让他稍觉不自在。   他离开阴影,走去小花圃。站在边上看,心想某人小时候是不是也在这儿玩。   大一点的孩子唤他们快走,俩小孩置若罔闻,那个掉裤子小孩还对杨劲说:“你是外星人吗?”   杨劲蹲下来,指着花圃范围说:“我就是这个星球的。你们在我的星球建空间站,经过我允许了吗?”   俩小孩被问傻眼。   大孩子勇敢地走过来:“这不是你的星球,这是公共的地方。”   杨劲正尴尬不知如何回应。   掉裤子小孩朝他迈了几步,杨劲手里吊着的车钥匙吸引了他。   他从被改造成菜园的花圃走出来,眼睛盯着杨劲的车钥匙,不料布凉鞋里卡进泥土或小石子,硌得脚疼,只好边抬腿边弯腰去抠。   小孩子身体的感觉统合不好,杨劲伸手扶住他,让他搭着自己肩膀,帮他把布凉鞋脱下来,把小石头倒出来……   小男孩闻到陌生人身上清凉又高级香水气味,呆呆的不好意思。   杨劲帮他穿上鞋,抬头问:“你几岁了?”   小孩咧嘴一笑,甩开肥裤子跑远了。   笑容一闪而过,两排小牙齿还挺白。杨劲脑中一闪,用自己年龄减去3,勉强还说得过去,又用自己的年龄加上3,无意间皱了皱眉头。   就在这时,他看见李爸把电动车骑进车棚。   杨劲穿了白色休闲T恤,阳光下闪着光,李爸看他一眼,继续摘后座上的东西。   提着东西往楼门走,又看他一眼。   杨劲适时上前:“叔叔。”   鱼在筒里蹦了一下,李爸没看鱼筒,淡定地看着杨劲。   “叔叔您好,我是李清一的男朋友。”   李爸四下看看,小孩散了,来往无人。“你找她还是找我?”   “我找不到她,才来找您。”   大太阳底下,鱼也觉得不适,又蹦了一下。   李爸说:“你找我没有用啊。回吧。”说着提桶走了,杨劲赶忙跟上。   李爸穿着雨靴,深灰色汗衫后背晒褪了色,变成色度不均匀的浅灰色,穿久了变薄了,可李爸爬楼梯时泰然自若,毕竟是自己地盘。   杨劲跟了一层楼梯,见李爸没有异议,快步跟上,殷勤地接过鱼筒。   这就是李她家!陈设有些老旧,小物件也很多,但是很干净,生活用品摆放合理,触手可及。 第85章   柜里有几双备用拖鞋, 杨劲认定其中一双女士拖鞋是李清一的, 盯着看了一会,还是决定拿男款来穿。   李爸已经换上自家随意装扮, 背心短裤, 在厨房喊杨劲:“要在这吃饭吗?”   很普通的两居室,杨劲正猜测朝北的一间是李清一的卧室。李爸陡然一喊,吓了一跳。   下一秒,李爸从厨房探出头来,晒了一上午, 头发还是乱的。“帮我拿剪刀。”   杨劲把电视柜上的剪刀递过去。李爸背过身蹲下。   他面前是一个挺大的不锈钢盆, 好几条鱼, 有点转不开身。   李爸说:“都说了,找我没有用。”   狭长的厨房, 杨劲侧身走过去, 蹲在鱼盆的另一边:“她可能觉得,我之前态度不够认真,加上, 家里和我本人遇到些事……搞不好要坐牢那种, 就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   “因为什么坐牢?”李爸盯着他的一身行头。   杨劲忙解释道:“现在已经澄清了。被控告是渎职、滥用职权、贪.污.受.贿那一类。”   李爸低头看鱼,若有所思。   杨劲没话找话:“这是水库的鱼吗?真大个儿。”   李爸说:“水库鱼不如这个,活水里的鱼才好吃。”   “您钓了多久啊?这得钓一天吧?”   “早上五点出门。赶上一阵子上鱼, 扔下去就咬钩,就那几个小时。”   杨劲个子太高,蹲着十分局促, 可赞叹的表情神态都十分到位。   李爸把剪刀把手那端递过去:“想吃哪条,自己收拾。我先去洗把脸,草柯又是露水又是虫子。”   李爸去卫生间洗漱,杨劲蹲在鱼盆前,一片茫然。   卫生间的水声止息,杨劲终于咬紧牙关,掐住一条不那么生龙活虎的,那鱼也不服气,一挣扎,其他鱼也跟着蹦达,盆里的水溅了一地。   无奈,他双手将鱼掐离水面,鱼身滑不溜手,鱼死命一挣,就轻松逃离杨劲的控制,在厨房瓷砖上狂舞。   李爸走回厨房时,杨劲正满地抓鱼,最后将后按其在墙角,脸上、衣服上都湿了,也分不清是汗是水,还是鱼身上的黏液。   李爸靠在厨房门上,平静地说:“我家姑娘,我了解。她对人没有防备心,也轻易不会难过。”   杨劲窘迫地窝在墙角,双手按鱼,轻也不是重也不是:“是是是,我就是,我之前想得不周全、不长远,我没想到让她那么伤心。”   “啪!啪!啪!”鱼积攒了一波力气,再次死命挣扎。   李爸说:“老话说门当户对,滥用职权罪也不是谁都有机会犯的,我女儿肯定没骗你……她的家庭情况……”   杨劲终于再次掐起鱼。   鱼在地面蹦跶累了,身上的水分蒸发,手感变得干涩,杨劲觉得容易掌握一些。   “叔叔,您多虑了。我就是个公务员,拿的也是死工资,充其量比她早工作几年,工资条上没比她多多少。”   他死死抱着鱼,走到李爸面前:“叔叔,您看着我行吗?李清一躲着不见我,我就先来问问您的意见。只要您点头,我再找她,我有的是耐心。”   经李爸示意,杨劲将鱼放进水槽。   又乖巧地去水盆里捞出剪刀,磨刀霍霍下不去手。   李爸接过剪刀,刀把手向外,他一手抓着剪刀合上的刀刃,一手去摆弄鱼的身子。   “我看你不行。”   下一秒,“邦”的一声,手起剪刀落,手柄实实地凿在鱼头上,鱼眼的正上方。   鱼最后挣扎一下,没了声息。   杨劲心里又是一凛,手上黏腻的感觉还在,鱼的灵魂却已经升仙。   李爸用剪刀剪去鱼尾和鱼鳍,动作极其利落,嘴上说:“她去北京了。”   “啊?”   “辞职了,去北京了。”   盆里的鱼蹦得更加欢畅,杨劲一阵虚脱,李清一家什么都好,只是过堂风太凉。   李爸用刀刃刮掉鱼鳞,两分钟后,鱼已被开膛破肚,李爸说了两次,杨劲才听清,去门边把垃圾筒拿了过来。   李爸将鱼的内脏丢进桶内,放水将鱼冲洗得干干净净。关掉水说:“你还要在这吃饭吗?”   酱焖鲤鱼。杨劲第一次吃到这种做法,酱汁将鱼肉包裹,口感更嫩,新鲜的葱花和香菜提味,还带了点汤汁,杨劲将汤汁倒在米饭上,吃光最后一口饭。   告别时,李爸说:“你以后有孩子就知道,当爸的,最不希望女儿受委屈。如果不是我女儿的错,有人欺负到她头上,搁十年前,我还会跟他拼命。但到了我这年纪,就会想算了,往前看,好好找个顺心如意的人,知冷知热地过日子,比家里有金山银山都强。”   杨劲频频点头,并说改日再来拜访。   李爸摆了摆手,衷心地希望他不要再来。   ※※※※※※※   李清一像一条鱼,此前一直住在鱼缸里,定期有人换水、加氧、喂食,她不知道除了鱼缸,还有无限辽阔的江河湖海,不知道除了鱼食,还有稀奇庞杂的世间百味,不知道有以她为食的其他鱼类,不懂危险与弱肉强食。   一个偶然契机,她见识了庞大水系、暗涌奔流。来北京的前几个月,对她来说,所见、所闻、所感,皆是新鲜与刺激。   她随着人流挤进地铁,步速不由自主地加快,路过□□广场,看到了着过一场大火的中央电视台,听到各地口音和纯正的京片子,吃了卤煮、爆肚、涮羊肉,坐过双层巴士,逛过清代皇室的后花园,跟比自己年长或年轻的人谈话,感觉到了身处北京各自奋斗的各色人等,有冷漠、有疏离、有温暖、有苦涩,也意识到一座体量庞大的城市里,人类智力与体力的悬殊。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间屋子,说是屋子,其实只容得下一张床,是一个三居室最小的一间。   二房东是个做生意的夫妻,客厅里摆满了纸箱子,卖些李清一不认识的小机器。另外一个房间住了一个女孩,常常房门紧闭,偶尔夜里听到拉竿箱拖过门坎,她才知道有人回来,但是第二天上班又见不到,可能在睡觉,或者已经走了。   李清一的试用期工资,刚够支付房租、杂费和基本生活。好在她从杂志社辞职,工资卡里还有些积蓄,她尚有底气在美食网站找有特色、网评很好、人均消费又不高的馆子饱餐一顿。   北京实在太大了,除了刚来时与晓晓见过两面,后来基本也是各忙各的,偶尔在微信上聊两句。   李清一的新工作,本质上是文化公司的文案,规模也不大,有一个资深的文案带她,说是资深文案,其实年龄比她还小,人也又瘦又弱,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怎么说?小小的身体里有巨大的能量,这感觉像孙燕姿或者张韶涵。   “师傅”叫真名叫张墨白,这家文化公司与杂志社诞生于两个星球,一切以工作成果考量,没有等级观念,所以李清一被叫“清一”,张墨白被叫“墨白”。   自从李清一来了以后,老板就常常调侃他们两个,墨白拿个白瓷杯子,尺寸巨大,大到什么程度?她喝水时,别人会担心她的头掉进杯里窒息。李清一喝水用便携的PVC水杯,形状和普通的矿泉水瓶差不多。   俩人经常凑在一起写文案,一矮胖、一高瘦的两个杯子就摆在旁边。   老板——她反感被叫“老板”,所以大家都叫她“老师”。老师就插空说:“我说你俩也太配了吧?连杯子都这么配。”   老师语速很快,与你谈话时,经常以“说说说”开场,语气疾,态度也谈不上多好。李清一刚来十分不适应,相处一段面时间也就习惯了。老师是典型的多血质,每天有无数的事要做,她没有闲下来喝口水看看窗外风景的时间。   墨白毕业就跟着老师干,彼此了解脾气、秉性,她告诉李清一,别被老师的节奏带跑,她的眼光毒、要求高,你草草糊弄交上去的东西,她必然给你退回来。一次两次尚可容忍,多了你就失去了价值。   李清一听说过,在她之前,公司招了好几个文案,有名校毕业的,也有知名公司干过的,都因各种原因没干长久。   当初这家公司想挖晓晓的大学同学,也是墨白推荐的,二人不知是何机缘认识。因为有了曲里拐弯的关系,张墨白对李清一也多了几分亲近,但是感情上的亲近,代替不了工作上的硬指标。   文字工作千人千面,同一句话,颠三倒四总有七八种说法,所以李清一起初交上去的几个活,总是得到老师这样的评价:   “没有打动我。”   “还是没有打动我。”   “第三稿了,一下午了,你就写出这么个东西?老李你不是这个水平,你回去再改改。” 第86章   李清一是什么人呢?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   在杂志社, 她觉得自己足够乖巧。工作也好, 业余也罢,她不怎么跟自己较劲, 也不怎么跟别人较劲, 得过且过,万事可议。   但面对新工作,她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张墨白的文化修养和文学功底很深厚,李清一发自内心这样觉得,这种认同没有偏爱, 没有投桃报李的成分, 墨白有几个项目的文案, 她在面试时,老师就拿给她读了, 让她评价是什么水平, 她很客观地说,沉深凝重,有质感, 有力量, 语感很棒,视角宏阔,像出自男人之手。   老师听到这样的评价, 自然也是满意的。又问李清一写不写得出这样的文字来。李清一沉吟片刻,说风格不一样,我如果学她, 可能连一半都学不到,但我有自己的表述方式和语言风格。   老师问你是什么风格。李清一大言不惭地说:“灵动,细腻,见微知著。反正文风没有数据、没有标尺,您觉得好,别人也未必觉得。”   事后老师说,她对李清一第一印象不错。也说不上来个长短,反正开出的薪水达到了李清一的标准。   印象归印象,到了实际工作中,客观还是要客观,贬低还是要贬低。   反正话是对工作不对人,李清一也渐渐习惯了。但她执拗地想把事情做好,这点没人逼她,是她自己逼自己。   李清一把打篮球的悍劲拿出来了。面对“没有打动我”这样的评价,她直接全选删除,一字一句重新写,一版不满意,再写第二版,最后拿到老师那里,让老师做个评判,不合适的地方,她再推翻重写。   这样一来,她迅速了解了老师的风格喜好,也渐渐拓宽了自己脑中无形的界,跟张墨白配合起来,除了一些古文知识和本地文化她要向墨白求助,其他部分凭自己的知识储备,基本可以应付。   偶尔有方案,交上去获得了老师的点头认可,她也收获了小小的成就感。   如此往复,这工作就占据了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时赶上午的活动,她要6点起床,从西四环赶到东四环。有时一个案子反复磨,反复交不了差,她要跟墨白熬到夜里十一点。   周末起码要加班一天,难得的一天休息,如果老师或者墨白一个电话,她也毫无怨言地赶过去。   这样一来,原本约定三个月的试用期,李清一两个月就转正了。   转正之后,收入倒是提高了一些。但是她的失误在于,没在北京生活过,不了解北京的生活水平和实际物价,用晓晓的话说,杂志社就是个作坊,一个作坊里的手工业者,一个鱼缸里的小游鱼,怎知北京的天高地阔、物欲横流。   说白了,她所在的这家公司,说好听了叫“文化公司”,甫一听来,跟文化沾边,多高大上似的,本质上就是一家广告公司。只不过老师交游广泛,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活都敢接,行业资源丰富,这几年经营状况不错。   转正的同时,她也萌生了提升自己、找准机会跳槽、赚更多钱的想法。但一切还要从长计议,目前的工作和生活,还是要“稳”字当头。   老师当时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开辟的新业务上——她在海淀区西北角拿到一块几百亩的土地,十五年经营权,想建一处集亲子教育、农事体验、文创产品于一体的实体农园。这也是当初为什么要招聘有教育背景的人的原因。   渐渐的,张墨白和李清一也被老师带着,总往新地那边跑。   不久后,海淀区政府旅游、文化、建筑规划部门相继发出通知,在建、新建或改造的旅游、文化、建设项目可申报政府资金支持。   资助资金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老师与政府有多年业务往来,这样的资助项目当然要申报。   墨白和清一集中突击了一周的申报材料,准备参加政府统一组织的申报答辩。   轮到答辩那天,小麻雀五脏六腑倾巢出动,在某酒店会议室个侯场,连会计都跟来了。   张墨白和李清一各负责一个项目,分别接受质询。   张墨白负责的项目,资助额度大一些,老师多方了解,认为把握也大一些。   李清一负责的项目,资助额度小,而且相关部门首要领导新调任,老师并没有所谓的胜算。事前李清一也知道,所以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气魄。   “师太!加油!”   “师主!加油!”   进去之前,俩小文案互相鼓劲儿。   结果有点出人意料,不仅师太负责的项目顺得通关,连李清一糊涂脑子只求不冷场的一番无力辩白也成功得中。   当场打分,当天公布结果,老师决定,当晚聚餐,她来结账。   老员工熟知老师个性,臭鱼烂虾会招骂,要吃就要吃出档次来。   一窝老小选择了京城著名的某某海鲜自助。   早些年,李清一跟球队的人没少探店,野馆子、路边摊、正经餐厅也也吃遍,但北京的海鲜自助,还是让她开了眼。   场子大、餐位多、装修奢华,连餐具都重得能当标枪使。水晶吊灯、环形餐台、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海鲜品种,还有各种尺寸的虾蟹鱼鳖,玻璃瓷器叮当作响,人声鼎沸,煎炒烹炸生切……这边冒着冷气,那边冒着热气。   同事们私底下都说老师抠,福利只发洗发水洗衣液,好不容易请顿饭,怎么也得吃够了本儿。   他们的座位是事先预订好的,十几号人,围坐一堂。周边有些位子更隐蔽一些,有水晶帘子垂下来,半遮半掩。   北京人好吃、好玩,这是李清一总结出来的。纯正的北京人,或者来北京工作生活多年,状态趋于稳定的人,他们可以穿一年四季优衣库,但吃和玩一定不能含糊。所以北京多贵的旅行团都有人问,多贵的餐厅都有人吃。   旁边那张桌,就有典型的好吃好玩北京人。因为有人说话是地道的京腔:“你今儿要是不来,就这么不声儿不响儿走了,往后咱就别见面了!”   又有人说:“对呀!白陪你打了几年球,平时话少也就算了,走了也不说一声?就至于内向到这程度?”这句是普通话。   李清一隔着水晶帘扫过去,是一帮大学生,应该是专为某人准备的送行宴。   她心中腹诽:每个月生活费够吃几顿啊?现在的大学生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比我都高。   又听到一个人说:“谢了各位,实在是行程安排得紧,不是心里没有你们。今天这顿,刷我的卡!”   “这就叫实力!”“隐藏的土豪!”“真人不露相。”那一桌人起哄。   刚开席,李清一吃得不多。老师作东,自然要说上几句,无非是画饼啊、前景啊、未来啊这些。还特别提到了墨白师太和清一师主,提出轻微的表扬吧,李清一初来乍到,当然要抿嘴听着。   老师讲完话,才放开嗓子说:“都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拿龙虾去!大几千块呢,都别给我浪费!”   李清一端着盘子,把几个环形食台各自绕了一圈儿。   她没往盘子里拣东西,走到一处,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在拆解帝王蟹,她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   环形餐台,由低到高,摆着各种食物,高处放着几捆仿真小麦、仿真果疏,还有“勤拿少取”的小黑板。   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晃了过去,隐身走进帘子后面。   隔着餐台,她看没看真切,心想怎么这么巧。   由着思绪漫溢,她又端着空盘子走回座位。墨白师太说:“你怎么没没拿吃的?”   老师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老李!李清一!请你不要侮辱我的钱!去!去拿最贵的!”   李清一傻愣愣的,又端着盘子回到取餐区。   她边围着餐台转,边朝大学生那桌张望。那桌的气氛依旧不错,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刚才那个酷似小灰灰的背影,就走去了那桌,这点她没有看错。   待她绕过餐台,来到冷餐区,隔着几罐麦片、提拉米苏、沙拉酱、果酱的食物山坡,看见小灰灰空着两手站着。   “果然是你。”二人皆失去基本的应变能力。章燃胸部起伏,过了一会才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李清一本是一腔热血——这叫什么?他乡遇知啊!   而且是偶遇,也是在虾山蟹海偶遇,世上还有如此美妙的事吗?   但她马上意识到,章燃不是以往的章燃,他们有过一番不甚愉快的告别。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在杨劲家暖灶。也不知为了化解了尴尬还是为了制造了尴尬,小灰灰搞了一场唐突表白,他当着众球友的面说:“他们都知道我喜欢你,你跟我吧。”   这出没有剧本的大戏,以李清一带走章燃收场。   那次,李清一对章燃说:“知道你为我好,小孩子不要掺合大人的事。”   章燃早就预感不妙,但他还是沮丧:“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小孩?”   李清一算是默认。   章燃冷笑:“可是我从生理到身体都是个成年人,你看不到吗?”那次他好像真的被激怒了。   李清一解释说,她希望章燃不要卷进来:“你的人生刚刚展开,你的学业,你即将面临的人生选择——不管出国还是留在国内,都有无限可能,无穷魅力。篮球只是你的一个爱好,我们这些人,也只是你人生一个阶段遇到的人……”   章燃有心反驳,又觉得十分无力。他说好的,好的,队长,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思,所以你说什么都对。我随时可以去实现我的无限可能,这个不需要你操心,但是,我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他解释道:“就是,由内而外的统一,心里高兴嘴上也高兴,心里苦就哭出来,心里累就别装作精神饱满。听得懂吗?像你以前一样,什么都别藏着,也别装。”   这番话,让李清一心中颇不平静,可她不能表现出来。“我一直是这样啊。”   章燃冷笑:“是吗?那我多虑了。”其实他很想挑明了说,他想问,你长这双眼睛,是用来吃肉的吗?到底谁是小孩子?到底谁没长大?就因为有一个杨劲,你就把眼睛糊起来,对别人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被伤得体无完肤还要义无反顾地扑上去吗?   章燃没再出来打球,开学后也很少在群里聊天,私底下更是跟李清一断了联系。 第87章   李清一辞职来北京的事, 他在群里听说过。当时群里还有人说, 让队长和小灰灰在北京成立一个球队的北京分舵,舵主是队长, 副舵主是小灰灰, 招揽一批人马,扩张壮大,称霸江湖。   年轻的男孩子,感情藏得越深、越久,往往受挫时反弹越大。那番剖白之后, 群里人个个噤若寒蝉, 不大敢开小灰灰和队长的玩笑, 二人再无契机撇开芥蒂,小灰灰也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 于是, 这段关系就那么冷着。   餐厅的背景音乐与吵闹人声,此刻皆被二人屏蔽在外。两人相距两米,尴尬地站着, 一直站到有人投过异样的目光。   为了化解尴尬, 李清一随手去挖身边的冰淇淋,边挖边想最自然、最随意的见面语。   小灰灰转身离去,五秒钟后端着一碗银耳汤, 他没有迟疑,走近李清一,主动把银耳汤和李清一手里的冰淇淋交换:“还是吃点热的, 女孩子更要注意。”   很久没有听过这样暖心的话,李清一当场端碗喝了一小口,温暖甜糯,她对小灰灰笑了笑。   一笑泯恩仇,但是杀伤力不小,小灰灰深吸两口气,别过头去,稳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怎么在这儿?”说话时也没看她。   李清一说:“公司聚餐。”又补充道,“老板请客。”   来多久了?老板怎么样?对你好不好?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往后有什么打算?很多疑问,在章燃脑中泛滥成灾。   他依旧别过脸去,点了点头。   李清一问:“你怎么在这儿?你学校好像不在这片儿。”   章燃终于转过脸来:“你去过我学校?”   “那倒没有。”   他脱口而出:“明天带你去?”说完就觉得不妥,又隐隐怀着期待,话也不想收回。   李清一说:“明天?我要上班啊大哥。”   “对,对。你要上班,你在哪上班?你住在哪?交通方不方便?”   问题太无层次,李清一未理会:“审犯人呢?问你呢,怎么跑这边来吃饭?”   小灰灰朝自己那桌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含混地说:“瞎闹呢,就……同学聚会。”   李清一若有所思,又品了一口银耳汤。“那我先过去了。”   “你等等!”说着夺过李清一手中的碗:“胃口不错,我再给你盛一碗。还想吃什么,我帮你盛,你不用动手,指给我就行,我盛好给你送过去。”   “不用不用。”二人谈话本来就有点惹眼,一桌同事,看到她把小鲜肉领回去,那场面太有燃爆点了。   李清一随便拣了两样吃的,回头对章燃说:“走了。”也不理会章燃的眼神,丢给他一个背影。   那顿饭吃到后来,气氛松绑,话题放开,老师把墨白和清一的手各自按在自己腿上,说起家常话。   其他同事指着桌上的虾皮蟹壳,计算老师这笔钱有没有吃回来。   李清一没像篮球队聚餐那样大吃特吃,初来乍到,她告诫自己稍微拿捏着,还要时刻警觉地应付老师的问话。   章燃那头,气氛也是水涨船高,他情绪莫名变好,回到桌上就加入酒局。“知道我为啥没说吗?因为八字还没一撇。”   以偶遇李清一那一刻为界,他之前还不敢这样说,但看着李清一的背影,他就有了几分不确定。   别人说:“少来了,院办搁着你的申请呢,上面连航班号都有,你还不承认。”   “都是我家里人办的。我可能……没有法律规定我一定得上飞机吧?”   “名校啊!章燃!咱们这届没有第二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你跟这拿什么劲儿?”   章燃身边的女孩说:“他拿什么劲儿?此之蜜糖,彼之砒霜,他什么德行你们还不知道?看不上呗。”   说话的女孩,正昌章燃接到李清一电话那次,在球场陪他打球的太阳裙。   章燃这会儿,刀叉拿起又放下,脑中很多节奏,他也不知自己该跟随哪一个,有些话脑中一浮现,嘴上就说了,比如刚才那句,还有些话浮起来,又勉力按下去,别人说什么也入不了他的心,只管“嗯嗯嗯。”   有人来敬酒,他只管端起杯来喝。   冰啤酒带着厚厚的泡沫,咽下去时胀得食道一阵疼,倒也觉得爽快。   她来了,她来了。   她就在对面。   想到这里,他就控制不住地隔着水晶帘看过去。   距离不算远,可就是看不清,有个气场强大的女人拉着她说话,她是什么表情?她盘子里是什么?两只龙虾尾,放这么久还没吃,都凉了吧?   答答答,什么声音?我脑袋里自动播放的,航班号,对,航班号有了,哪天来着?去他妈的。   什么砒霜?什么看不上?   我刚才是不是邀请她明天来学校了?她拒绝了吗?对,她说要上班。那我也不能再邀请了吧?   我操这酒真好喝。“你们都喝啊!都别看着我。哈哈哈。”   她来北京了,我也在北京。她明知道我在北京,她还来北京,她什么意思?不当我是小孩了?   她是不是瘦了?应该是剪头发了,发质真好,还是那么好。   嗯,我回学校住吧。这样她可以住我那儿。不行,得买新毛巾和新拖鞋,笔记本的“英语语法”文件夹该清理了,让她看到就尴尬了……   她月薪多少?我第一份工作,期望月薪写多少合适?可能会比她少点,两年之后会涨吧……   她住我那,说不定会做酱茄子,说实话,她做得真挺难吃,一股生茄子味,她会留我吃吧?   ……   哎?人呢?   李清一那桌,老师饭后还有事,结帐告别,走之前又拉着张墨白说话,边说边往外走,众人相继起身,李清一也随着人流欢送老板。餐厅在大厦一层,眼看转门转了两圈,人就裹在人群里消失了。   章燃突然起身,闪电一般冲了出去。   “哎?干吗呢?卫生间在那边!”同学好心提醒。   太阳裙冷冷地说:“逃单。”   眼看章燃真的冲出餐厅,众人目光跟过去,却见旁边那桌食桌们随着转门归位,继续享用晚餐。   只留一个女孩在门外,章燃一个趔趄,站定在她面前。   大学生看傻了眼:“这么饥渴吗?刚才取餐时跟人搭讪,这又追出去了?”   另有同学摸着下巴的胡茬意味深长地说:“嗯……原来冷漠骚年喜欢这一款。”   太阳裙用叉子捣着盘子里的沙拉酱:“憋的。”   ※※※※※※※   李清一去北京后,球队的篮球局显著减少。   小强在家奶娃,李清一奔赴前程,桃子露面也少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毕竟已婚的人,除了打球,理应要打理生活。   女生势力渐弱,男生也少了打篮球的兴致,纷纷沦落成油腻大叔,约在一起,不是喝酒吃饭就是打麻将、打台球,连麻将社老板都认识他们了。   麻将社开在小区里,老板把自家一楼的房子改装了,窗户下面的墙拆掉,装上一扇门。   早晚天气转凉,推拉门紧闭,有一侧玻璃贴了提示:此门已坏,杨劲试着去拉另一侧,滑轨老旧,推拉不畅,使大力移开时,铝合金门框咣当一声。   小吧台里终于有人探出头来。   麻将社也是小卖部。老板身后有一排货架,卖可口可乐、口香糖、香烟、打火机、扑克、纸巾这些东西。   老板正用手机看一部国产抗战剧,手机音质很噪,他的问候掩在炮火声里,显得极为潦草:“要什么?”   杨劲说:“打麻将。”   生客。老板终于将电视剧暂停,站起来打量吧台外面的一男一女。   杨劲里面仍旧是半袖,外面搭了一件墨蓝色薄外套,浑身上下没有醒目的品牌LOGO,但是很显然,没有一件便宜货。   他的胳膊上,坠着一个女人。   女孩对墙上年深日久的烟熏灰色十分嫌弃,虽然傍晚天气转凉,她仍旧穿着牛仔热裤,热裤极尽露出大腿,运动鞋极尽露出脚脖,头发染了偏灰的棕色,微卷披散在脑后,年纪也不大,给人的印象是开朗、热情、有活力。   没等老板招待,吧台后窜出一只血统复杂的小狗,两只前爪扒着地,龇牙咧嘴地冲二人吼叫。   老板制止无效,女孩更紧地靠着杨劲,杨劲倒是淡定,任由她靠着,说:“小宝他们在哪屋?”   老板一听来找熟客的,乐颠颠地前面带路。常来他店里的就那么些个人,谁抽什么烟他都了如指掌,猛然来个生人,他还要费心思。   小宝等人在最里面的房间,屋子小到摆张桌子就满了,空气滞重,像被猎人塞进点燃的干柴的獾子巢穴。   可这几只獾子浑然不觉。这几个男生,有在铁路上班的,赶上当天休息,有自己开门面做生意的,当天就没营业,还有开出租车的,把车停在了麻将社门口。女生只有一个,芸芸。   杨劲一进来,看局的人立马挪出位子给他,也给女孩腾出座位。   芸芸坐在小宝身后。她已经换了两个山头,赢了算她的,输了算打牌的,这会儿小宝手气旺,正在坐庄。   一屋人,抽烟的人比不抽烟的人还多,难为芸芸坐得住。小宝又抓了一张至关重要的牌,芸芸眼睛一亮,二人同时盯着立起的牌,商量打哪个。   终于把牌打了出去,芸芸才主要对杨劲也对全屋的人说:“今天一局比一局经典,七小对儿!都能和!”   谁也没有理会杨劲的同伴。 第88章   那姑娘紧挨杨劲坐着, 牌也看不懂, 又被烟熏得不想喘气,面前打牌的人, 有的光脚蹬在桌子横梁上, 有的把裤子撸到膝盖以上,有的连五官都看不清……而且,没人关注她这个外人,都只对杨劲说话。   刚坐下没多久,姑娘就有点坐不住。   有人提议换杨劲上, 杨劲跃跃欲试, 芸芸说:“舅舅, 我能换山头吗?”   杨劲说:“能啊!要不你打,输还是算我的。”   芸芸扫了那姑娘一眼, 又对杨劲说:“我倒是想, 我呆会就得走了。”   “不一起吃饭啊?”杨劲和他们约好了,打完麻将去吃饭,吃完饭再决定继续回来打麻将还是去玩点别的。   铁路职工边看手上的牌边说:“她吃啥饭啊, 未婚夫等着呢, 跟我们吃饭算咋回事啊!”   杨劲提炼出了重点词:“哪个未婚夫啊?”   芸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对铁路职工说:“闭嘴,看好自己的牌, 别把裤衩输了,出去再感冒。”   这局小宝又赢了。其中一个下桌,换杨劲上场。   杨劲刚坐上桌, 还没等随生女孩跟过去,他就对芸芸说:“坐这边啊!我大腿还不如小宝粗?”   芸芸边提着凳子边他这边凑,边嗔道:“粗不粗的,我也不知道,也不归我管,我再看一局,这次真的要走了。”   对家说:“她这句话说一下午了。”   同伴女孩终于退了出去。   杨劲看了她一眼,忙掏兜说:“车钥匙给你,你可以去车里坐一会儿。”   开局就是一手烂牌,没有和的希望,不点炮就万幸,杨劲也没把心思放在牌上。   他对大家伙说:“西班牙呆傻了,没见过世面。”   他主动一提,自然有人打蛇随棍上:“啥关系啊?舅舅,也不介绍介绍。”   另有人问:“会打篮球吗?”   芸芸说:“会打怎么样?不会打又怎么样?你还想教人家?再说了,舅舅找对象过日子,又不是组建篮球队打比赛。”   转头对杨劲说:“是吧舅舅。”   杨劲摸了一张牌,看都没看,翻过来扔出去:“确实是找对象,相亲。”   “碰!”小宝精力还是集中在牌上。   “不是吧,舅舅也要相亲啊?”   “别把舅舅说那么可怜,舅舅相亲跟我们相亲不一样。就这个,估计是海选淘出来的拔尖选手。”   杨劲看着自己的八筒被小宝拿过去,凑成一个平和。“还行?”   小宝没由来结巴了:“没,没注意啊……就觉着,腿挺好看。”   别人说:“我操,这还叫没注意?”   有人发出公正客观的声音:“算不上吧,敢穿而已。我们群里女生,穿这种牛仔短裤,个个比她强。”   芸芸说:“我可不行,我怕冷。不过GO队灭她一个来回,还是轻松的。”   “GO队怎么样啊?现在。”   “在北京呢。还能怎么样啊?”   “真辞职了?她刚想辞职时,问我的意见,我还劝她呢,女孩到了这个年纪,一切求稳,她那个报社编辑的工作,在市里算不错了吧,当务之急是谈恋爱、结婚。”说话的是去年夏天,杨劲从墓地回来赶去球场,路上碰到的骑电动车的男生。当时他用电动车载着三个姑娘,李清一是其中之一。   也是有交情的朋友,才能聊到这番话吧。   他继续说:“没过多久,人家真的提交辞职申请了,跟我说,周末就走,火车票都没买好了。我当时就觉得,我不能再给任何意见了。”   “要不怎么当队长呢。”   “说实话,队长打球的水平不见得多高,主意是真正啊!”   “非一般人可驾驭。”   杨劲感觉到有人扫了他一眼,他忍着等待下文,可话题突然就切换了。   “对了,小灰灰不也在北京吗?”   李清一刚辞职时,群里就讨论过,还让GO队和小灰灰成立一个篮球分舵。   这人一定不经常看群消息。   “他俩都在北京,GO队去这么久了,他俩没联系?”铁路职工没吃去杨劲家暖灶。   “你怎么知道人俩没联系?”小灰灰冒失表白时,此人正在现场。   “联系还不在群里说吗?起码发张照片啥的。”   这牌没法打了,东南西北风,抓了个遍,杨劲冷着脸听众人议论,句句戳心。   芸芸跟大家一一告别,起身前看着杨劲说:“舅舅,你还玩吗?”   杨劲似乎就等这句话呢:“不玩了,手气臭到家了。”   两人颇有默契,杨劲眼着芸去走出窄仄的小屋。   老板的小狗像一团破抹布一样,蜷在门口,见到芸芸和杨劲,并没有如初见般狂吠。   芸芸问老板拿自己的东西,杨劲站在她身边。老板坐着仰身翻找时,芸芸问他:“这个是要结婚的吗?”   杨劲冷着不答。   老板身后堆着些杂物,他坐着找不到,只好拖起沉重的屁股,蹲在杂物里扒拉。杨劲看着他额顶稀疏又打绺的头发说:“你们女生有个群?”   “有啊。”   “还聊天吗?”   “偶尔聊。不过我不怎么聊,我的事,她们不怎么关心。怎么了?”   “她聊吗?”   芸芸用顶轻蔑的眼神看杨劲:“我呢,做一切事,都有个出发点和立脚点,就是为自己打算。我不为别人打算,可我也不害人家。”   “我让你害她了吗?”   “你没有害她吗?”   “……”   东西找到了,是一件男式衣服,装在塑料袋里。不是商场品牌,想必是小店货。   芸芸掏出衣服来,仔细闻了闻,皱了皱鼻子一再拍打。突然电话响起,她迅速接起来,边讲电话边往外走:“喂?老公,我已经在公交车上了,别提了,为了给你买件衣服,我腿都溜细了,你的要求全满足……嗯嗯,很快到家。彩票?啊啊,买了啊!”她站在门口,神思微动,转去旁边的彩票投注站,“对对就是你写下的号码,刚好等车的时候路过一家卖彩票的,别提拉,里面全是大烟鬼,呛我一身烟味儿……”杨劲已经停下脚步。   芸芸推开彩票投注站的门,想想又合上,突然转过身来:“单纯出于好奇,想问问你。”   那姑娘坐在车里,她出门就看到了。很有可能,杨劲和芸芸也被对方看在眼里。   芸芸问:“你相亲要交待情史啊,关于上一个女朋友,你是怎么说的?”   杨劲面无表情:“死了。”   芸芸:“?”   “死了。” 第89章   杨劲悄咪咪地翻了章燃的朋友圈,章燃发圈不频繁, 还净是些转发内容,关乎他本人生活的, 最近两个月只有一条。   照片是中国男篮北京队的主场比赛现场, 文字是:我喜欢的。   杨劲打球这一年,也加了几个群里人,与章燃的共同好友就那么几个。   有人点赞,有人评论:“我也要看现场 ,求带!”   章燃回复:“带是可以。你一个伪球迷, 请离我们远点坐。”   杨劲不知道李清一有没有点赞, 也不知道她评论了什么, 显然,他被对方删除或者屏蔽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照片, 身旁人没有入画, 照片底部是一排陌生观众的头顶。   但杨劲直觉认定,李清一就在现场,而且, 可能坐在章燃的左边。   ※※※※※※※   这张照片取景时, 为了构图平衡,章燃身体侧过去,把左臂举到了李清一面前。   比赛过半, 第三小节开始,辽宁队刚换了一名替补队员,拼抢十分积极, 这段十分好看。   见章燃要拍照,李清一将身体坐正,后背紧贴着椅背,让出拍照的最佳角度。   章燃拍了两张照片,选出较好的一张给李清一看。   在此期间,辽宁队又进一球,二人懵懂地跟着众人鼓掌。   ※※※※※※※   来看球是章燃的第三次提议。第一次,章燃叫李清一出来吃饭,第二次,章燃叫她来他学校玩,李清一都以工作为由推掉了。   看球这次,章燃到李清一楼下,离约定时间提前了一小时。   北京西四环以外,早些年村落的旧相还在,这两年陆续拆迁,新立起的高层小区和低矮的平房犬牙交错,有些村落将拆未拆,鼓励配合拆迁的横幅标语都褪了色,有些残破的四合院闲置多年,地上长了半人高的杂草。   章燃一路走来,新落成的小区、待拆的低矮平房、蓝色围挡和披着绿衣正在施工的建筑交替出现,还有戴着安全帽、衣着灰败的建筑工人迎面走来,章燃想着,李清一每天要走这条路,真有点不安心。   李清一租住的房子在一个没有物业的新小区,只有三幢楼,呈品字形排列,窗户密布,想必是回迁房。   章燃坐在楼下的健身器材上,看到李清一从外面回来。   她提着笔记本电脑包,走得匆忙,想是几个小时前脸上就出了汗,本来冒油光,回来这一路,又吃了建筑工地的土,就显得不那么精神。   李清一咦了一声,问他怎么到这么早。   章燃倒是神清气爽,坐在阴影下的健身器材上,说没堵车,就早到了一会儿。   李清一让他等一会,她上楼洗把脸就下来,又解释说,跟人合租的房子,不大方便请他上去。   章燃说不急。   李清一再下来时,还是那身休闲打扮,给自己加了件外套,脸显然是洗过了,但是未施脂粉。这状态跟以前打球时没差,只是章燃觉得,她的眼神和状态,和之前有些许奥妙的变化。   李清一手里握着一包吃的,长条形的包装里是四只豆沙小面包,排成一排,她站在他面前,把包装拆开说:“你等会儿,容我吃口东西。”   章燃皱了皱眉:“这么饿?呆会到了先吃饭。”   “不行,挺不住了,中午就没吃。”说着一口吞下第一个小包面。   鼓着腮帮子说:“狗日的客户,把我们圈在房间里干活,等活干完,食堂早就关门了。穷乡僻壤的,连个小卖部都没有。”   这种客户不在章燃的认知里。他的学校在北四环,周围都是高校,生活便利,交通四通八达。按理说,同样是四环,繁华程度应该差不多,今天他第一次来西四环外,也是小吃一惊,看来李清一的工作环境和居住环境都有点恶劣。   章燃起身,把健身器材上的座位让出来,给李清一坐。   李清一一口气吃了三个豆沙面包,吃到第四个时,嘴就有点张不开了,第一口咬了三分之一,第二口又咬三分之一,在嘴里嚼半天没咽下去。   日影西移,气温略有下降,章燃站在她对面,看她咬小面包:“吃不下去了?”   “能,能吃下去。”   “别吃了,呆会吃点正经东西。”   “……”李清一还在卖力咀嚼。   章燃蹲下,看着李清一的脸,一把夺过她手里那最后三分之一个面包,塞进自己嘴里。   李清一手上一空,嘴里的还没嚼完,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下一秒,章燃嚼着面包,站起身,顺势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一定意义上,这是二人初次清静状态下的身体接触。球场上当然不算,球场上的冲撞再所难免。   走出小区,拐进马路时,李清一假借抹嘴,把手抽了出来,但同时,她紧赶两步,与章燃并肩而行。   章燃轻咳一声。   二人乘坐公交转地铁去,看完球,又打车回来,章燃把李清一送到楼下,一路上,二人聊到篮球,还聊到群里的人,都是熟悉的话题,又丰富又亲切又熟悉,根本不可能冷场。   到了楼下,章燃跟着李清一下车。李清一说:“你回去吧,不用送我上楼——真的不用。”   她用了很坚决的语气。   但是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章燃还有话要说。但是很显然,李清一不想听他说什么离经叛道的话题,破坏了今晚轻松愉快的气氛。   章燃显然是感知到了,他把要说的话吞回去,换了别的内容:“你一般几点下班?”   “那哪有准儿啊。”   “比现在早还是比现在晚?”   李清一的工作并不轻松,章燃早领教过了。   “也都说不谁,有时候比现在早。”   “你这房租多少钱?”   李清一说了一个数,在北京算经济实惠的。   聊到生活话题,李清一就有点不自在,她习惯了跟球队的人打打闹闹,总觉得这些生活话题只可以跟桃子小强她们聊。   章燃只顾点头,若有所思。   “我记得你说过,现在这个房子离你上班的地方近?”   “是啊!公交两站地,走路20分钟准到了。”   “行吧。你上楼吧。”   李清一觉得,无论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交情,都应该反过来关心关心他:“你什么时候走?”   “啊?”   “出国啊。你同学说你机票都订好了。”   章燃拿手背蹭蹲鼻子,半天没说话。夜风有点凉,他却并不着急回应。任由李清一边等着边裹紧了外套。   “你刚才高兴不高兴?”   李清一傻傻的啊了一声,表示疑问。   “今天晚上跟我看球,你高兴不高兴?”   “高兴啊!”李清一脱口而出,也谈不上虚伪客套,都是真情实感。   “那就行。”章燃转身走了,背过身去挥了挥手:“你上楼吧。”   ※※※※※※※   杨劲给章燃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学校那边手续办理的进度,顺便唠了唠家常。   问他学校那边何时能脱身,理论上,章燃新学期可以不上课了,反正也读不到期末,而且,这学期的期末成绩即便拿到了,到那边也用不上。又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章燃谨慎应付。   杨劲问:“看你朋友圈,前几天去看现场了?”   章燃说:“是啊。”   真个儿惜墨如金。   杨劲只好舔着脸问:“跟谁呀?”   章燃说:“朋友。”   舅甥不如以前那般亲密,主要是这个外甥好像突然变幼稚了,不像以前那么宠着舅舅了。   章燃反问杨劲:“听说我姥爷最近给你介绍的那个,八字有一撇了?”   “你听谁说的?”   “群里说的。你还带人去打麻将。”   杨劲心里翻腾一句草泥马,也不知该骂谁,反正有种被反噬的懊丧。   “走之前还回来吗?”章燃即将乘坐的飞机从北京起飞。   “回!”李清一提过,她要回去一趟,办理社保公积金的停缴和转移。   ※※※※※※※ 第90章   ※※※※※※※   西班牙人的狂野和热情, 多少影响了这位姑娘。   掐指算来, 杨劲与新欢的约见频次很恒定,每周见面两次, 姑娘也喜欢运动, 不过她喜欢网球和游泳。   这节奏,杨劲倒也跟得上。   在某韩国天团演唱会现场,他们站在舞台侧面,在舞台弥漫的干冰和粉丝的嘶吼中,姑娘攀到杨劲身上, 献上了热情一吻。   杨劲手臂没能及时用力, 这个吻未能深入, 姑娘就掉了下去。   还有一次,游泳结束, 姑娘出泳池时, 在水上的梯子上滑了一下,扭到了脚。   那个游泳池就在杨劲家附近,姑娘因为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 坚持不去医院, 声称就近休息一下就好。   那是杨劲第一次带姑娘回家。   杨劲搬来家里的药箱,想找个消肿药,其实姑娘的脚腕子肉眼看不出肿, 只在她的描述里是肿的。   姑娘挑三拣四,发现一瓶云南白药喷雾剂,只对这个副作用想必极小的外用药感兴趣。   “咦?我只知道云南白药牙膏, 想不到还有喷雾。这东西能刷牙吗?”   姑娘靠在沙发上,脚搭着两个靠垫,这姑娘个子不高,但是皮肤白、眼睛大,葫芦形身材,长发烫了自然的大卷,武装到了脚趾甲——涂了牛血色的甲油。   杨劲站在药箱对面,时刻准备伺候。   那瓶云南白药喷雾剂还剩下小半瓶,杨劲后来又用过两次。姑娘把它拿在手上,把说明书上“功能与主治”的前两条逐字读出来,就决定让杨劲帮忙喷这个。   姑娘一定是游泳完涂了身体乳或香氛,此刻泰然地靠在杨劲家的沙发上,给这个后工业时代风格的家凭添几分香艳。   杨劲轻轻按了两下,没喷出药来:“可能是瓶口的泵阀坏了。”   说着要放回药箱。   姑娘不信,夺过去晃动几下,瓶子里的液体叮咚有声,姑娘研究研究,把瓶子举到二人中间,对着杨劲喷了一下。   药液喷薄而出,在空中形成白雾,云南白药和特有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   杨劲避无可避,用手扇呼两下,又躲出两步远,热情又降下两分。   姑娘举起脚来,认真地喷了两下。“哇,凉凉的,舒服多了!”   见杨劲躲那么远:“咦?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也不是。”   姑娘把药瓶握在手里,杨劲走过去,帮她盖好盖子,放回医药箱:“就是这味道太熟悉,都是伤筋动骨才用,一闻动,就觉得以前受伤的地方又开始疼……”   姑娘也没听出什么问题,要求杨劲把电吹风拿过来,帮她把头发吹干。   杨劲找出电吹风,插上电,递给她说:“你先吹,我换身一服,呆会还要出去,刚好送你回家。”   还不到晚上9:00,姑娘被温良恭俭让的杨劲送了回去。姑娘下车前,眼睛里已经不掩失落:“你不送我上去吗?”   杨劲迟疑了一下。   “楼道里有监控死角哎!和我一起进电梯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楼里的业主,现在外卖啊快递啊都配着小区门禁……”   杨劲说:“你给我打电话吧。”   “嗯?”   “上楼的时候,如果害怕,就给我打电话吧。”   “打电话……说什么?”   “就说,给我开门、我马上出电梯了、家里人都在吧之类的,歹徒听到电话里的男声,就认定有男性家人离你很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   “?”有一瞬间,姑娘的面部表情五味杂陈。   “哦,对了!”杨劲轻咳一声,“下周我要出趟差,就不找你了。”   “去哪啊?”   “北京。”这句没有犹豫。   “去几天呢?不知道香山的红叶红了没……”   “红叶吕山也有,不一定非去香山看——我回来会给你打电话吧。”   杨劲的话说完了,他徐徐摇上副驾车窗,姑娘却没想结束。   她绕过车头,拉开驾驶位车门:“杨局.长,我今天是被拒绝了吗?”   她身上还有云南白药的气味,和着高级香氛,被夜风吹散了七七八八。   杨劲想了想说:“是我的问题,老是觉得没什么力气。”   姑娘眯了眯眼,半是困惑半是试探:“哪方面啊……是只对我这样,还是女人在你眼里都一样?”   杨劲还真认真想了想:“只对某个人不这样吧。”   姑娘半是同情半是不屑:“行,坦诚也是优秀品质。回来也不用给我打电话了。”说着直起身子,要合上车门,合到一半又对杨劲说:“省省你的力气吧。”   ※※※※※※※   北京有个展会,是同系统部委举办的。省里没有参展,本来不需要杨劲这个级别的领导到场,派两个对口的基层职工去,参加完展会再听听研讨会,与各地前来参展的单位交流交流,也就完成任务了。   杨劲决定亲自前往。   展会颇有新意,他的确有认认真真研究,可私底下他也没闲着。   他去看了外甥,请外甥吃了饭,直截了当地问,要不要叫你们队长出来吃顿饭。   章燃早看透他的心思,细细地咀嚼着烤鳗鱼说:“我是不会把她带到你面前的。”   杨劲苦笑道:“因为什么?因为我跟你姥爷一样?你这个论调可以拿去上个世纪80年代说。”   章燃说:“那你推翻给我看啊。”   “我没那个义务。”   “我也没那个义务,把她叫出来吃饭。”   “我自己叫。”   章燃一口吞下寿司,鼓着腮帮子,凑近前来说:“带上我。”   杨劲越来越搞不定这个外甥,心里一股无名火,挑衅一般问道:“你妈给你寄的东西,都收到了吗?英国雨水多,她连雨伞都给你准备好了。”   章燃冷笑:“你们怎么不把我送到外太空去?”   杨劲猛然思想起什么,暗想得抽空去下他学校,把他学校里的手续落实了,别差了什么,又要耽搁。   杨劲说:“放心,在你走之前,我肯定把李清一叫出来,我们正式给你践行。”   小灰灰从舅舅嘴里听到李清一的名字,心脏又酸又涨,他说“我们”,这种亲密的称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段,是真实地存在过的。   “我谢谢你,不用了。”   “那也是她的本分。”杨劲偷瞄这个心机少、城府浅的外甥,发现最后这句起了作用,他机械地咀嚼,太阳穴的青筋清晰可见。   ※※※※※※※   除了请章燃吃饭那晚,杨劲都去了李清一公司附近。   第一天蹲守毫无收获。网上查到的地址很详尽,门牌号、房间号都有,无奈那家公司驻地是政府机关办公区,门禁森严,车来车往人又多,他什么也没蹲到。   这才有了第二天请章燃吃饭。   第三天,他还是用了这个拙笨的办法。这一次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傍晚八点多,办公区门可罗雀、楼内个别窗口亮起灯时,李清一走了出来。   一个女孩与她同行。二人一高一矮,矮个女孩比李清一还瘦弱,更显得李清一特别醒目。   办公区被围墙围住,里面的广场也是停车场,现在车走得差不多,也没有车驶入,保安就把伸缩门敞开。   北京比杨劲所在的城市节气晚两周左右,现在早晚的风也满凉的,全靠大地白日接受阳光照射,吸足热量再释放出来,还不至于冻得打哆嗦。   李清一穿了一条新裙子,裙子有一定厚度,搭了柔软质地的衬衫,平底浅口鞋,外罩浅米色风衣。与她同行的女孩也穿得略隆重,鞋根明明不算高,可她走起路来不大自在,好像脚上是双多余的东西。   张墨白跟李清一还没下班。她们走出办公区,是去赴一场晚宴。   老师筹谋已久,今晚就是终局。那个成长农园的项目,坐落在海淀区五环外的某镇,老师的个人魄力也好,文化公司的底蕴也好,在天.朝的边远地界,都不大好使。当地的农委、环境监察部门、水务部门、财政部门都有各自的管辖权限,前期规划时,因为污水循环利用的规划不达标,事业在图纸上就被叫停了。   当地各部门履职尽责,也无可厚非,可老师也想着从一个当地企业家那里打通关节。   此人是本镇人,在当地有企业,对政.府各部门的办事流程熟悉,对本地人惯用的刁难外来企业的手法也知晓。   当晚这顿饭,老师表面说是请教前辈,给受阻的项目支支招,其实她也怀着更深层的期望,现在的风气,送礼、送钱这些过时招术一概不得用,能用的,大概只有寻找认同感,寻找共同的兴趣点,以期此人顺心如意张金口,说上几句体几话,把她们的困局破解了。   又或者,他能真心实意地在某个环境下替她说句话。   老师前一周就耳提面命,这个饭局非常重要,看张墨白的一身书生气和李清一那张寡淡脸不爽,强调三次,让她们去置一身行头,不光是衣服,最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妆容到气质,气质一时难改,这个腹有诗书气自华倒也唬得住,但形式上一定要隆重,华服就是战衣。   为此,张墨白和李清一认认真真逛了商场,按照老师的标准,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此刻全在二人身上。 第91章   杨劲站在树影下。   办公区门前是一个公交车站, 车来车往, 上人下人,杨劲看得早就麻木了, 以为又扑了一场空, 就在心灰意冷时,人出现了!   她们约的出租车到了,李清一拿着手机对出租车招手,二人随即上了出租车。   杨劲忍着单腿久站的酸麻,忙拦了另一辆出租车, 跟司机说:“一起的!跟着那辆。”   好在路程不是太远。杨劲跟进大堂, 两个盛装女孩与侍应交涉几句, 被带进了预订的包间。   杨劲被拦在门口,被问有没有预约, 他当然没有, 大概看他衣着还算得体,被安排在大厅为数不多的空位。   他虽然坐得远了些,视线却好。远远的见一个身着宝蓝色修身连衣裙的漂亮女人, 风风火火地进了那个包间。杨劲看了眼时间, 将近九点。   包间地势略高出大厅,那女人进去时,杨劲留意到她穿了起码十二厘米的高跟鞋, 且步履铿锵有力,小腿肌肉十分发达,显然是穿惯了恨天高的选手。   九点整, 大厅突然响起隆重的音乐,杨劲巡声望去,有主持人出场。   细看才发现,大厅一侧有一个不小的舞台,呈T字形延伸到大厅中央,铺着红地毯。   主持人说了几句,有人披挂成远古人类登台表演。   演出谈不上多高的艺术性,但想必是这家餐厅的特色,演员们驾轻就熟,倒也颇为壮观。   一楼和二楼都有包间,有的包间开了窗,里面的人也可以看见表演。   李清一所在包间却门窗紧闭。   老师仰仗的中间人交游甚广,请了几个驻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有政.府官员。老师情绪饱满地周旋期间。   张墨白和李清一并不适应此种场合,二人虽然穿了战衣、涂了口红,却插不上话,像两条落在沙滩上的鱼,只管张嘴、闭嘴 ,保持微笑。   这家餐厅的表演,本质是个年代秀,从不能起立行走的古人类演起,三皇五帝、尧舜禹,夏商周、南北朝……一直演到隋唐五代,宋元明清。   歌舞编排简单,故事也都是食客耳熟能详的。   杨劲对表演无兴趣,桌上胡乱点的几道菜也没动,只觉得锣鼓喧攘、眼花缭乱。   演到孔子周游列国时,李清一从包间走了出来。   此前陆续有人出入,杨劲盯得紧,还暗叹李清一的酒量在果真球队练出来了。   张墨白随她一起出来,小姑娘脸色红得异常,连眼皮都红了,一出门就靠着包间外墙,前半身前倾,双臂扶着膝盖,垂着头跟李清一说什么。   李清一就还好。哪都没扶,只是面色微变,站在张墨白对面,边说话边用手扇面前的空气。想是室内有人抽烟,她用这个姿势尽快排出肺中浊气。   两人稍事休息,一前一后去了卫生间。   杨劲看了眼手表,十点一刻,他打定主意,如果十点二十分不见人回来,他就去卫生间看看。   没用上五分钟,李清一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是她自己。   她迅速进入包间,再出来时,手里拿了白色的餐帕,还有一瓶矿泉水,急匆匆又去了卫生间。   杨劲放下心来,转念却想:在哪都是照顾人的命。   又过了约摸十分钟,两个姑娘才回来。   张墨白脸上的血色全无,由闷闷的红色切换成惨惨的白。李清一开门前,扶着门把手,深吸一口气,苟延残喘一般,扫了一眼大厅的食客。   杨劲纹丝未动,他为什么要躲,他光明正大为什么要躲,而且,他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正式见她,所以被她发现岂不是正好?   李清一没看见一个熟人。   这也难怪,这里是大北京,自己才来三个月。   而且,夜里十点,风格诡异的餐厅里,她能遇上什么熟人呢?   李清一进去后,杨劲挑了盘子里的一砣东西,放进嘴里。   名字起得好听,钟灵毓秀什么什么,其实是红枣糯米。早就凉透了,又硬又黏又甜得要死,他险些吐了出来。   好歹咽下去,又拣了盘子里的绿色植物,油菜之类的配菜,胡乱嚼了咽了,勉强充饥。   包间里,酒精掺进血液,每个人的浓度不同,每个人的反应也不一样。   有人冷静自持,尚可以讲些客套话。有人已完成灵魂切换,到达了其人格的反面。   比如某位先生,正与老师共同举杯,说些豪言壮语。   李清一听到他说:“美女老板的需求,我们怎敢怠慢。于总您放心,您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多难……”   李清一心想:能有多难呢?本来就是循规蹈矩的程序。   老师久经杀场,怎能不让这气氛节节高涨?她说:“不敢当不敢当,美女不美女的,想把事办成,也要仰仗您。我先干为净!”   在座几个红脸大汉,本来已经喝到骨酥腿软,闷头刷手机,听闻二人对话,又跟着起哄,让喝交杯酒。   老师撩撩头发,伸出手臂,虽然睫毛膏有点糊,可表情依旧无懈可击,跟对方绕着手臂,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张墨白虽然吐空了胃,可也彻底委顿下来。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站起来:“于总!这杯我跟您喝。往后您那要是建完了正式运营,是不是公司就要搬过去?”   老师抱着“你说什么都对”的心态坚定地点头:“对呀对呀!往后咱们就是邻居,来,邻居先熟悉一下。”   边说边满上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   李清一看看她,又看看老师。   这一杯喝得有点勉强,李清一看在眼里。她老板这个年纪,饶是底子再好,基因再优秀,“妇态”也难免有所暴露。   老师的妆容掩去了她操劳的疲态,高跟鞋将她抬到与男人平起平坐的视角,可在一顿持久的酒局后期,小腹的肌肉无意识地松懈,宝蓝色连衣裙在腰部出现横褶,举杯和落座,运作幅度已经较难控制。   第三人接连来敬酒,老师刚要站起应对,李清一抢先一步,把杯举到那人面前。   开席时,她趁头脑清醒,把桌上陌生人的姓氏按照顺序编成顺口溜,翟李王瞿,翟李王瞿,那么此人姓瞿——“瞿老师。”   至于职务,她本来就没记住,此刻叫老师虽并不十分礼貌,但也稳妥。   李清一说:“瞿老师,这杯我来跟您喝。”   老师顺势坐下去。   “噢!小李,你还是大学生吗?”   “我毕业好几年了,瞿老师。”   “你们于总这,真是网罗天下英才。”那人隔着弥漫的尼古丁端详李清一:“清纯气。”   又看向手拄着头半昏迷状态的张墨白:“书卷气。看看,真的是个个有气质,于总啊于总!欢迎你们来,我想把你们全收了……”   “对对对,全收了全收了。”刚才敬过酒的人又附和。   李清一也是强弩之末。   她并不贪酒,喝酒对她来说,除非遇上对心意的人,以酒为交谈助兴。否则每咽一口都是折磨。   喝光这杯酒,她稳住脚步走出包间,想墨白师太一样,靠着包间外墙缓缓。不料猛地推门出来,刚刚张墨白靠过的地方,倚着一个男人。   一惊之下,也没看清是谁,只好按原计划,扭头走去卫生间。   杨劲刚想跟上去,就听到包间里椅子挪动的声音。十一点已过,局终于要散了。   不和什么时候,大厅已经安静下来。   杨劲记得他靠在包间偷听的时候,演员们还在集体上台谢幕。   李清一去卫生间休整,张墨白完全丧失战斗力,只剩下公司一个年轻小伙子与女老板一道送客。   今天想要公关的人彼此也熟悉,所以告别又是一番勾肩搭背。   杨劲找了个位置,既能直视卫生间出口,又能看见告别寒喧的人。   对方那位中间人留下来,又跟女老板耳语几句,才坐进出租车里。   女老板脸上的微笑假面终于卸下,翻了个垮垮的白眼,几步走回来,一屁股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桌旁,掏出手机打电话。   等等接听时,她把两只高跟鞋分别蹬下来,挂在脚尖上,活动脚趾稍事放松。   杨劲听见她说:“老公!女儿睡没?我这才完!这帮孙子!”   杨劲看着她讲电话,看她把头发撩起来,完全拢到一侧胸前,宝蓝色丝质修身连衣裙此刻暴露了她身材的缺陷,但她浑然不觉。   挂断电话,女老板才想起她的兵:“师太呢?师太呢?”   小弟说:“在屋里呢。”   “师主呢?师主呢?”   小弟答:“好像去厕所了。”   “叫过来叫过来。”   小弟替大家鸣不平:“老师!都几点啦?俩小姐姐不要睡觉吗?有什么话明天说呗?”   老板光着脚板站起来:“行行,你先把她俩叫过来,我得先确定你们都安全。”   张墨白被扶出包间,真的是边走边睡着。   李清一强撑着精神,把墨白塞进出租车之前,跟司机复述了一遍墨白家地址,并再三与她确认,有人在楼下接她。   接下来是老师和小弟。老师确实喝多了,也确实表现出史无前例的憨态,明明已经坐进车里,还拉着李清一的手,不肯让司机走,一遍又一遍地对李清一说:“师主,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但是师太了解我,我这人,生意场上再没原则,可我有我的底线,我有我的底线,你明白吗?” 第92章   李清一强撑着点头。   “啊?你明白吗?像今天这帮孙子……”说完才意识到失言, 又自己“呸”了一声, “像今天这帮大爷……”   说到这自觉好笑,又咯咯咯笑起来, 卷发凌乱作一团, 还是死死拉着李清一的手。   她说又说:“到家跟我说一声,明白吗?”   李清一说好,我明白。   她又说:“明白吗?我有我的底线,我不跟他们睡觉。”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这句说完,可算是把话说尽了, 出租车才得以开走。   ※※※※※※※   餐厅并未坐落于繁华地段, 几辆等客的出租车开走后, 并没有空车驶来,餐厅里, 食客寮寮, 服务员个个冷着脸,开始大刀阔斧地撤桌。   T型舞台上,演出洒落的彩色纸屑散落在红地毯上, 尽显败相。   北京也入了秋, 李清一站在入口两道感应门中间,她稍一走动,外层感应门就会自动打开, 夜风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   她这一身行头,好看归好看,可在秋夜十一点的即将打烊的陌生餐馆, 就丧失了保暖的基本功能。   她探头几次,没见出租车来,门倒是主动开了几次,她冷得缩回角落,露出的两条麻竿儿腿交替蹭蹭,裹紧外套,妄图寻一丝暖意。   送走同事后,她精神松懈,酒意却趁机反扑,填满大脑。   她专注地等待出租车,丝毫没有留意,摆满残羹冷炙的餐桌旁,还遗落了一个古怪顾客。   冷风一次,李清一头愈发沉重,蹲下抱起双膝,肩膀和头倚在墙上,又有顾客出门,新一轮冷风灌进来,她这姿势不雅,只好站起身……   杨劲自己也觉得冷,他刚才几乎没吃东西,可他看着穷途末路的李清一,有种虐人虐己的快感,仿佛二人终于有了某种关联,因此,他并不介意让这个状态延续下去。   有辆出租车驶近、停下,双闪灯亮起。   李清一瑟缩着出去,强撑着用意念抑制身体的异常晃动。   她拉开车门,司机用京腔问说:“是您叫的车吗?”   李清一摇摇头,又把车门关上。   她今晚散着头发,地面刮起一阵小龙卷风,携着地面的纸屑尘土,卷起她的头发,她紧裹着衣服、抱紧包,又要躲避着风口,像穷途末路的某个特殊职业。   最难忍的是——头发里全是烟味,多种品牌的烟味交杂混合,再混进干燥的土味空气,这一天的结尾,真的是绝味shit。   身后,一个男人走向出租车,志在必得的气势,证明他就是约车的乘客。   李清一稳住饱胀翻腾的胃,无瑕顾及他人。   男人坐进出租车里,车子却没开,恍惚听见车里的男人说:“喂!要不要上车?”   坏人。如果这话是冲她说的,那一定是居心不良之人。李清一在北京没有熟人,除了大学生章燃,更没有可以称呼她“喂”的男人。   司机鸣笛,再次吸引李清一的注意。   她踉跄着停在楼梯上,回身一看,杨劲的脸从后排窗户露出来。   好像啊!妈的,我喝太多了。   说话也好像啊,不开口冷冰冰,一开口又贱兮兮。   杨劲说:“上车啊,你想睡马路吗?”   李清一定在那里,脑中天旋地转,可她站得很稳,她终于意识到眼前并非醉酒幻像,连出租车司机都倾身过来,看着她。   宇宙洪荒,日月轮转,在不明确的时间与空间某点,在她心中被挤扁压碎的那个人,活生生地坐在出租车里,邀他乘车。   杨劲下车,车里很温暖,他觉得时间够长了,想让她早一刻享用温暖——坐在她的身边。   他走近李清一,低头看了看她被风沙侵蚀,即将因水分流失而干枯的一双腿,伸手去拉她。   李清一抬了抬手臂,想要侧身躲开,可惜身体不听使唤,腿被更高一级台阶绊住,眼看倒下去。   杨劲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下。   李清一刚站稳,就扭转身体甩开他的身体笼罩。   杨劲有点不耐烦,又有点生气,被甩开后直接坐回车里,没再看她。   出租车司机助攻了一句:“姑娘,是上是不上啊?”   李清一朝远处看,一辆出租车也无。她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到别无选择,只好朝出租车走去。   ※※※※※※※   杨劲报了个地址,车内再无交流。   有那么两三次,李清一在后视镜里对上出租车司机的视线,她觉得此时此刻,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比如出租车司机,都很正常,只有她一个异类。   为了防止下一秒失去意识,她只能努力去看司机的眼睛。   司机大概开了暖风,她感觉血液终于流向下肢,膝盖渐渐暖起来,渐渐的,四肢百骸也暖起来,只剩下胃是凉的,跟身体其他器官较着劲,像被植入器官的排异反应。   她脑中一直亮着警戒灯,为防止自己昏睡,她甚至将身体重心刻意向外移,就算倒也要倒向右侧。   杨劲倒是宾至如归。他自己坐得舒服自在,双膝分开,身体后仰,也不开口说话。   出租车左转,与逆行的外卖骑士狭路相逢,司机点了一脚杀车,李清一整个脸贴到了车门上。   这是个连锁反应,上半身向左,腿向右。她的膝盖撞上杨劲,杨劲也没作声。   待她重新坐正,发现杨劲眼角余光仍未离开她的腿,她下意识用双手抓紧裙子下摆,只恨包里没有备一袭黑袍,把自己从头到脚罩住。   “有没有暖和点?”杨劲终于开口了。她膝盖明显泛红,血液回流的征兆。   “暖和了,暖和多了。”   “自己找罪受。”杨劲移开目光。   李清一没有争辩,她没有多余的气力,尤其是面对如今的杨劲,况且,膝盖里有十几二十只小虫子在狂舞,颅腔里有十几二十斤豆腐在逛荡。她想睡觉。   按照杨劲指示,出租车驶到二环旁一家酒店。   杨劲从左侧下车,绕过车尾,打开右侧车门,毫不拖泥带水地把李清一扯了出来。   女生堆里,李清一也算人高马大,人被缚在杨劲身上拖着走,鞋跟在大厅发出清脆的声音:达!达!达!   这是一家相当正规的商务酒店,此等景象引得前台工作人员不露声色地侧目。   李清一差点滑下去,杨劲努力提了她两次,才勉强继续往前走。   待她恢复意识,已经被拖到了电梯前。   她四下看看,目光回到杨劲脸上,眼神迷离,破罐子破摔地说:“房间都订好啦?”舌头有点不灵活。   杨劲吃力地提着她,还要负责解释:“出差!我是出差!你还要不要脸……”说着把人往电梯里推。   其实,从进电梯开始,李清一就恢复了思考能力,只是这副皮囊仍旧不受她支配。   杨劲掏房卡开门时,李清一虽无法独立行走,可大脑已经转过十几个来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进还是不进?不进的话,我去哪?进的话……进的话……   理智客观地说,自从坐到杨劲身边,她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个男人特有的,时隔许久,会瞬间在她大脑里炸开的那种气味。   被杨劲带进房间时,她连一丝抗拒都没有。真是醉得连人格都丧失了。   房间里有杨劲的私人物品,杨劲这次大概没说谎,他真的不是特地为她准备的房间。   二人走到床边,杨劲松开手,解开外套扣子,圆地转了两圈,顺便活动腕关节。   他去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连床头的台灯都开了,再走回来时,李清一屁股只搭了床角,努力保持上半身平衡,头发散落在额前,活像个屈死的女鬼。   他想扶她躺下,她边倒下去边徒劳地挣扎:“别碰我!”   杨劲手上用了力,把人推进床里,最后一下,扯着她的腿扔进床里。“他妈的,这会儿知道来劲了。”   他去卫生间,把水调到最热,把毛巾沾湿,扒开她满脸的头发,帮她擦脸和手,顺便把她的外套扒下来扔到一边。   他刚擦几下,发现她包里的手机在震动,他给挂断了,继续擦。   再震,再挂,再擦。   这时候,杨劲看着意识模糊的李清一莫名生气,手上的力气都加大了。   终于,自己的手机响了。   依旧是章燃。   他多一秒都不想等,迅速挂断,扔到床上。   想了想又拣回来,直接关机。   李清一脚上没穿袜子,脚面被鞋勒出弧形的红痕,微微破皮,渗出血来。   杨劲只好停下来,用手去碰那块小伤,眼睛盯着她的面部表情。   她轻轻缩了一下,换了个更踏实的姿势,把头埋进被子里。 第93章   ※※※※※※※   凌晨1点, 杨劲洗漱完毕, 穿了自备的浴袍,搬了把椅子, 坐在床边, 他关了房间里的灯,只留床头一盏。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李清一的半边脸。   李清一睡得并不实,头拱来拱去,找不到最佳睡姿。   她的手机又震,杨劲看到一个陌生名字, 后面跟着她公司的简称, 就接了起来。对方说找李清一, 杨劲说她睡着了,对方问她是否安全到家, 杨劲答已经到家了, 到家就睡了。   对方问:“您是她的……家人?”   杨劲说:“我是她男朋友。”   电话挂断,李清一却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她头发胡乱缠在头上,可因为发质好, 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柔和的光, 隔着头发,她翻着白眼看杨劲,四目相对, 良久。   李清一皱皱眉,挨过一阵头痛,问:“我在哪儿啊?”   杨劲刚才接电话时, 把一条腿搭在床上,这会儿他把腿放下来,上半身前倾,盯着李清一说:“你在哪儿?今天要是没我,你现在指不定在哪呢。”   李清一使劲眨眨眼,哑着嗓子说:“有水吗?”   杨劲又靠回椅子,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故意抻着她不作回应。   李清一清了一次嗓子,咽了两次口水。   她这种防御力低下的样子,突然让杨劲来了兴致,倾身过去,一字一句地说:“要不然……这样。你先亲我一口,我去给你倒水。”   他等待李清一回应。据他观察,她此时的应激反应,起码要等上五秒。   可是下一秒,李清一就使出浑身力气,朝他扑来,不仅没亲到嘴,额头还撞到他的下巴。   顺势又拱回床里。   杨劲虽然什么也没捞着,还是起身,拿过自己的杯子,里面有温开水。   李清一再次努力坐起来,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下三大口。把杯子递给他时,鼻子里哼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你今晚鞍前马后,图的就是这个。”   杨劲险些没接住杯子,心瞬间冷下来,脸也冷下来,憋了半天,压着火气问道:“哪个?我图的是哪个?”   眼看李清一又要睡去。   他朝她肩膀狠狠地推了一下:“把话说清楚!我图什么了?”   李清一疼得皱眉,身体却柔柔地欺过来,胡乱挥臂抓住他的手,放到嘴边象征性地亲了一下。   杨劲以为到此为止。   没想到,醉鬼李清一像初生婴儿一般,用脸颊蹭了两下,紧接着,歪过头去,将杨劲的手指含住。   ……   杨劲如通电一般,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烈烈作响。   如果世上有包医百病的药,那么此刻,便是此药发挥极致作用的唯一一秒。   作为一个男人,百般压抑和莫名的委屈,都经由这根手指,被神智不清的李清一激发出来。   毒与脓、悔与恨、冷与热、怅然与不甘、疼痛与醒悟,凡此种种,万箭齐发,他只觉意志在崩塌,理智细若游丝,但还是被他抓住,杨劲抽出手来,沾了她口水的指尖凉凉的。   杨劲坐在床尾,点燃一支烟,抽到一半时打了一个哈欠——他居然困了。入睡的机会转瞬即逝,他掐灭烟。   以对角线为界,李清一占据床的一半,杨劲头朝床尾躺下,把脚小心翼翼地抬到床头边缘,留给她足够的空间。   黑暗里,杨劲的眼前是李清一裸.露的小腿,线条流畅,骨骼生长过快,脂肪来不及填充,肌肉倒是紧实舒缓。   他探出手去,沿着阴影勾勒那个催眠音乐般的线条,抚至脚踝处,李清一缩了缩脚,下意识蹬了两下,没有找到被子。   杨劲向前蹭了蹭,把她的脚拢进怀里,睡梦中找到温暖之所,李清一的另一条腿也搭过来……   ※※※※※※※   李清一第一次面临如此窘境。清晨醒来,独自躲在宾馆床上。   房间陈设千篇一律,白色床单、棕红色写字台。她忍着喉咙沙漠般的干涩,试了两次,才从床上坐起来。   为了尽快确定所处时间、空间,她光脚走到窗边。二环车水马龙,窗户正对宾馆正门,有车驶出,马路刚刚有洒水车开过,路面的一半是湿的。   路的另一侧是一条河。北京的水治理卓有成效,河水清澈,两岸绿意盈盈,有老人散步、溜狗。   想在北京的早晨看到如此惬意的景象,只能靠近市中心。   杨劲推门进来时,李清一光着脚,正站在窗前费力思索。   他把早点搁在桌上,带着清晨户外的爽气,走近来说:“你醒了。”   李清一连忙后退两步,愈发狐疑。她裙子上全是皱,侧面的缝线滑到身前,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写着狼狈,此时开启防御机制,就是一副穷途末路样子。   杨劲退回桌前,一袋一袋把早餐打开,布好,白粥的香气散出来。   “我喝多了。”李清一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杨劲看都没有看她。   “对,我喝多了,但是,你怎么在这儿?”   杨劲把一支塑料勺子放进白粥碗里。   “几点了?”李清一发现了自己的手机,她按了开机键,又迫不及待地拉过杨劲的手臂,看他手表显示的时间。   杨劲顺从地递过来。   李清一猛地甩开他的手,把被子提起来卷过去,扯出外套,又去床的另一边穿鞋、拿包……   杨劲眼疾手快,拿起她床上的手机。   果然,李清一左提右扛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自言自语:“我手机呢?”   手机在杨劲手上。   从杨劲眼里,李清一看到自己此刻的状态多么不堪入目。   反思的同时,她也想到了别的,昨晚的记忆断断续续,但眼前的人却是真真切切的。她语气放缓几分:“手机给我。”   杨劲握紧手机,张了张嘴,没说话,二人僵持着。   再僵持下去,就不得不说点别的。“我上班……来不及了。”语气又缓几分。   杨劲眯起眼:“李清一,你看不到我吗?你胡言乱语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清醒了,还是看不到我吗?做人基本的礼貌,你还有没有?”   李清一已经找回些记忆。“你送我回来的?”想到即将进行的谈话,李清一恨不得再喝二两白酒,昏过去算了。   她显然想到了别的地方:“我给你打电话了?”   杨劲没否认。   李清一狠狠地闭上眼睛,睁开时自认为已经想好应对的万全之策:“房费我来结。你吃早饭吧。那个,不好意思,我好像失态了。”   杨劲扯了扯单侧嘴角,把李清一手机放到桌上,那碗粥的旁边:“你吃点东西,刷个牙、洗个脸,弄出个人样子,再出这个门。”   李清一没动。   “你如果现在走出去,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李清一乖乖坐到桌前。   杨劲自己认真喝起粥来,就着褡裢火烧,不紧不慢吃了半碗粥。   李清一也吃了几口,有米下肚,她才感觉到胃里没东西,像个空布袋子。   “你喝多了,在饭店门口打车。”   李清一停下咀嚼,生怕听漏了某个细节。“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我出差来北京,刚好在那附近办事,路过就看见你。”   这个回放合情合理,李清一没话说。   杨劲又喝了一大口粥:“你回来作了半宿……”   “这是你的房间?”   “我出差一直住这。”   “你出差干吗?”   “开会。”   李清一试探地问:“在那么偏的地方开会?”昨晚吃饭的地方,与今早醒来的地方相比,的确不太和谐。   “北京是你家开的?别人不能来?”   “那倒不是。所以……我没给你打电话对吗?”   “你手机里还有我电话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人吗?要不是我求你,你不是打算拔腿就走吗?”   被这样逼问,李清一半天没动勺子。   “吃饭!”杨劲看着她又喝下一口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他轻咳一声,轻声慢语地说:“这次……你不用吃药。”   李清一勺子停在空中,她感觉手在微微发抖。   “我有措施。”杨劲干脆整个身子转过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说。   李清一松手,勺子掉进碗里,她一颗心沉沉地下坠,一直无法触底,直至眼底浮出泪来。   杨劲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等待她下一步反应。   李清一扭转头去,深吸几口气,对自己说:“算了。”   语罢作势要起身,杨劲急忙用手轻搭上她的腿:“不再吃点?”   李清一猛地扯开他的手。   杨劲也不恼:“你来什么劲?我还没急呢,出租车上就不老实,人家司机还以为我给你下药了,我也没法跟人解释。不是我说你,女孩子也有酒量好的,可是你,真的不适应喝酒,往后一点酒都别喝,明明醉成一滩泥,劲儿还贼大,扣子差点让你扯掉……”   宿醉之人,脸上本来没什么血色,细品他这番话,脸颊和耳根都红了。哪里还有大脑思考与分辨。   杨劲心中暗喜,嘴上却平淡地说:“昨天有几通电话找你,我只接了你同事的。”   李清一百爪挠心,又担心他在同事那捅出什么娄子。   杨劲一猜一个准儿:“放心,我只说你安全到家了。没说别的。”   ※※※※※※※ 第94章   ※※※※※※※   对李清一来说, 这是难得的三天假, 也是她期待已久的返乡。   她从杂志社辞职,也就是小半年前的事, 可这半年来, 从工作内容到生活环境,再到对世界、对自己的认知,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北京的入冬是浸入式,但是老家已经下过几场雪。   高铁刚出发,她就拍了窗外被速度拉扯变形的景色, 发了一条朋友圈, 文字是:到不了的远方, 回不去的家乡。   虽说有三天假,可日程安排却很满。   她要先去社保中心, 办理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的转移接续。这是头等大事, 也是她请假的直观理由。如果没有这个理由,凭她老板的德行,别说三天, 三个小时的假都不会批。   正事办完, 还是要跟篮球群的朋友相聚。   这半年来,群里活动渐少,聊天热度也降了下来, 男生们小范围喝酒、泡吧、打麻将,女生各自为战,纷纷沉浸家庭生活。   GO队这次回来, 群里出现了少有的热闹场面。GO队早早汇报了行程安排,当晚到,隔天上午办社保,顺利的话,下午就可以约起来,至于约起来干什么,项目真的太多,捡要紧的选,就是吃饭、打球。   群里男男女女重新调侃进来,有人订了球场,有人订了饭店,有人提各种意见,互相诋毁、取笑……还有人特地请了假,排除万难只等GO队出现。   章燃坐在李清一旁边,手机里的消息流水线一般,不停上移。看到有趣的,他就靠过去,把手机展示给李清一看,两人也跟着捡乐儿。   杨劲走了六节车厢,这是他可以到达的最后一节。实际上,有的高铁车厢的第一节 和最后一节并不是相通的,会分成两段,“接吻”式连在一起。高铁行驶时,乘客没有办法从接吻的两节车厢走过去。   杨劲几乎100%确定,李清一和他乘了同列火车。朋友圈状态发出的时间和窗外景致完全一致。   他离开一等座车厢,一节一节地找过来,刚好看到章燃和李清一在讨论群消息,李清一还捂嘴笑了一下。   外人看来,男生高大阳光,女生苗条清朗,正是鲜活的、朝露般的一对壁人。   只听杨劲对李清一对面的乘客说:“您好,我们是一起的,这是我的座位……”说着递上他的一等座车票,“想请您帮帮忙,能否跟您换个座位?”   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虽然没对杨劲表现多大热情,还是起身让出座位,杨劲眼明手快,帮他摘下行李架上的包,又跟在后面送了几步,把自己的座位号重复给他,连连称谢。   再坐回来是,早没了谦逊礼貌和气,把自己的包随意搁在地上,毫不在意顶到了李清一的腿,正了正衣服,旁若无人地看着李清一。   他眼中的女主和章燃都愣了,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口。   同一座位区间,唯一的陌生人发现异常,从手机视频里翻出眼白,偷瞄三人。   杨劲说:“吃午饭了吗?”   章燃答:“吃过了。”   杨劲问:“有吃的吗?”眼睛盯着李清一。   章燃提出一个袋子,放到小桌上,里面有些小零食。手机里的消息没停,李清一又发现新的笑点,举起手机给章燃看,两人继续笑,只是章燃笑得有点紧绷。   杨劲心中不爽,脚上突然用力,包被踢过去,结结实实撞在李清一腿上。   她终于停止看手机,皱眉怒视他。   杨劲终于捕捉到她的目光:“今天回来,怎么不跟我说?”   “你也没问我。”   “是,我没问题你,可我告诉你我今天走了吧?”   “这两件事有联系吗?”李清一穿了浅灰色高领薄毛衣,宽宽大大的,没什么曲线,人也没什么攻击性。   二人此番对话很小声,杨劲气得扭过脸去,看窗外,防止自己下句话就要提高声调。   章燃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打破沉默:“舅舅,你不吃吗?”刚才是杨劲要吃的。   “你怎么回来了?”   章燃心想,果然引火烧身:“我……就最近没什么事。”   杨劲记起之前问过章燃,走之前要不要回来,他非常肯定地说要回。   过了一会,见李清一缩着脖子,低眉顺眼,章燃也放松了警惕,杨劲又说:“晚上住我那。”   很明显。这话是对李清一说的,却是说给章燃听的。   章燃并不知道李清一喝酒那晚发生的事实,事后问起,李清一说自己喝醉了,电话一律没接到。   关于杨劲在同一时间也不接电话,并且关机的事,章燃没再追问。   三人关系牵强至此,各自心中梗着,便没有说破的必要。   李清一没回应,无论李清一作何回应,章燃都不忍听、不愿听,片刻之后,他起身走去车厢连接处。   杨劲见最碍眼的物件走了,用脚把包勾回,再把两腿伸出来,夹住李清一的一条小腿。   李清一努力缩腿,仍旧无法逃脱桎梏,杨劲那边,脸色冷了下来,上半身很放松地靠着座椅,眼睛盯着无所适从的李清一,腿上力道却不放松。   见此情景,陌生乘客装淡定装得也很辛苦。   杨劲按了几下手机,李清一收到消息:“考验我?”   李清一没回复。   杨劲又按手机:“太客套了,就成了刻意。”   李清一连看都没看。   杨劲再次拿起手机:“那天晚上,你就很好。看你装得辛苦,替你累”打完字,把手机翻转,送到李清一面前。   李清一读了两遍,才读懂他的意思,又羞又愤怒,痛苦地闭上眼睛。   杨劲得逞,心里乐,面上还要真诚。   李清一随即起身,也走出座位。待她和章燃一起回来时,杨劲拄着头像是睡着了,脸上戴着李清一的一次性碎花图案蒸汽眼罩,怀里搂着她的水杯。   ※※※※※※※   人与人的关系,亲疏远近,好恶轻重,在各人心中都明明白白,掺不了假,仿不了真。   李清一回来的事,杂志社也有几人知晓,邻桌同事想让李清一去单位找她,中午一起吃顿饭,叙叙旧。李清一推拖了。   倒不是关系不亲近,几年来,同一办公室里,几个同事相处都很融洽。但李清一只有三天时间,她要把这难得的假期精打细算,让自己过得最舒心、最有价值。杂志社的记忆谈不上多糟糕,只是她刚刚走马观花地领略了宇宙浩瀚、山河景观,不想在此刻回归安乐窝,与同事们交谈那种周而复始、平静无波的家常日子。   篮球队就不一样。   她刚走进球场,就涌起莫名的熟悉感。实验小学球场他们以前常来,设施陈旧,收费低廉。   她站在门口,卸下背包,放在脚边,享受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呯呯呯。还有篮球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吱吱吱。   从毕业到今年夏天,这声音陪伴也她好几年。同样陪伴她的,还有同样热爱篮球的这群人。   李清一到得早,球馆里人还不多。有几个人在投篮,有两个人大概刚到,站在场边聊天,还没换上运动装。   “GO队!”声音尖厉而响亮。   李清一看到小强的脸。   她从场边的椅子上飞奔过来,给了GAME OVER一个大大的拥抱。   彼此有多熟悉,就能看出彼此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反过来说,彼此有多熟悉,就能一眼辨认出彼此骨子里多坚硬、多难改变的东西。   小强有点水肿,这是李清一对她的第一印象。她以前有流海,不知多久没剪过,已经长到可以扎进发绳里,不需要发夹固定,她在略显水肿的脸上化了点妆,不知是久不化妆手法生疏,还是本人化妆口味变重,她的眉毛画得不大自然,边缘太齐整,显得人凌厉又严肃。   可说起话来,就还是那个小强。   “你一点没变啊!”   “你也是啊!”   “你是不是瘦了?”   “瘦了吗?我自己感觉不明显,但是你是不是胖了?”李清一毫不掩饰地用目光勾勒她的胸。   “能不胖嘛?”说着凑近李清一的耳朵,却用旁人都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奶水特多!我儿子都吃不完,没办法!只能挤出来扔掉。”   李清一惊讶极了。怎么挤?像给奶牛挤那那样吗?   小强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一开始还想攒着,放冰箱冷冻,后来冰箱都满了,我儿子吃新鲜的就足够了,冰箱里的只好扔了,都扔好几回了。”   本来有几个男生相继围过来,听到小强的话题,又拍着球讪讪地绕远了点。   由于GO队的出现,大家打球的心思都被冲淡了,光是跟大家打招呼,在场边聊天,就占去相当一段时间。   真正打起球来,李清一才发现,自己变柴了。不光是她,其他人也不同程度地向老幼病残发展。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一度喜欢1V1打全场的两个男生上场,刚跑了一个来回,其中一个腿就沉得拖不动,防守无力,眼睁睁看着对方运球上篮,下场时,气喘如牛还自我解嘲:“就是昨晚喝的酒还没醒,不然虐你八百回合都不带出汗的!”   女生打全场时,章燃跟一众男生站在场边,专注地观战。   似乎大家都有感知到,这群人如此酣畅地打球,以后怕是机会越来越少,对男生而言,看如此规模的一群女生叽叽喳喳地打篮球,而且又是自己熟悉的朋友,也倍感珍惜。   小强依旧积极拼抢,身上、嘴上都丝毫不谦让,大概是幻觉,小强扑过来时,GO队总能隐约闻到奶香。   有一个球,GO队拿到了篮板,脚刚落地,小强和芸芸就上来夹击,她弯下腰去,把球抱在怀里,抬头寻找传球的机会。但是她的判断受到强烈干扰,小强身上的奶香过于强烈,让她顿时想到脸上、手上皱皱的小婴儿,吃手吐口水,心一软,手一松,球就被小强掏走了。   男生发出嘘,李清一却丝毫没有懊恼。她觉得此刻很好,这群人,在各自最好的年纪相遇,在各自面前绽放,一起吃很多顿饭、一起去很多个地方、一起挥汗如雨,一起分享与倾诉,看过彼此哭泣的样子,也见证彼此的成长。   GO队在回防时,扫了一眼观战的人群,章燃双手环胸,站在人群里很是醒目,他的目光没有离开GO队,满眼是赞许、欣赏、亲切与渴望。   李清一心中咯噔一下,她后悔看他,却忍不住回想,章燃这个男生,是何时、怎样进入她视线的?   此前大家裹在一起疯玩时,早有或明或暗的迹象,也有些不好解释的言行,她都无视,或者刻意无视了。   一年半载后,山水轮转,两人生活在同一城市,章燃成了陪伴她最多的人。   这一年,成为李清一的尴尬拐点,她像一颗原本扎根大地的树,一年一个轮,按部就班地生长,突然遭遇山崩海啸,她被连根拔起,汹涌的山洪将她卷走,至于下一站停靠在哪、扎根在哪,都由不得她自己决定。   章燃要出国,这件事她一早就知道。而且,此事迫在眉睫,他们二人在北京偶遇,就是同学们的送行宴,时间滚滚向前,绝大部分人都有预设轨迹,李清一珍视打篮球的这群人,也同样珍视与章燃的情谊,但她心中充满不确定,唯一能够确定的,也只有对变化的接纳。   女生打了一会,GO队觉得喉咙扯着肺,一道腥甜,四肢反应速度明显慢下来,只剩下大脑还在虚妄亢奋。   就在这时,桃子来了。与桃子一同进来的,还有杨劲。   因为是工作日,桃子被工作绊住,急得跳脚,下了地铁一路狂奔,刚好杨劲开车路过,就载了她一小段。   GO队站在罚篮线外,按着膝盖弯腰喘气,桃子直直走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她。   为了不打断比赛,GO队只好把她拖到场外,笑嘻嘻地去抹她的脸——桃子哭了。   GO队手也不干净,抹完桃子眼泪,又去抹自己脸上的汗,再去替桃子抹眼泪,抹来抹去,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反正两个姑娘抱在一起,一个细面条,一个圆葫芦,难舍难分,杨劲看傻了眼。   他递过一包纸巾,GO队胡乱接了,二人各自擦眼泪,桃子情绪也缓和下来,擦了两下眼泪又笑了。   “GO队你脸上全是泥印儿。”说着拿着自己擦过的纸巾说:“来,我帮你弄弄。”   GO队躲闪不及:“停停,别把你的鼻涕抹我脸上。”   俩人又笑闹起来。   纸巾还剩下半包,GO队安抚桃子坐下,走过去还给杨劲。   她刚才肺活量不足,缺氧严重,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去,头皮的汗顺着鬓角流到脖子上,锁骨一带油汪汪,运动感染之下,眼神纯净热烈,杨劲没接纸巾,就定定地看着她。   GO队把纸巾举到杨劲面前,杨劲看着她说:“我死了。”   纸巾被扔到他胸上,杨劲听到人家姑娘平静地说:“早死早超生。”   ※※※※※※※ 第95章   ※※※※※※※   杨劲打定主意, 李清一这次休假回来, 他一定要单独与她见上一面,各自心平气和地谈。   现在, 没人在乎他的感受, 可是他的感受很不好。他仿佛置身一座图书馆,某个时刻,他只是失手碰掉了一本书,他弯腰去拣,却撞倒了身后的书架, 第一个书架撞倒第二个书架, 整排书架多米朵骨牌一般倒下去, 接着是书架砸破了水管,水淹了下一层楼的天花板, 然后房梁坍塌、墙体损毁, 整个座图书馆顷刻覆灭……   那个夜晚之后,他承认,他说了一番混帐话, 可他没有料到, 此后他做的一切,都成了亡羊补牢。   每一次挽救、每一个补偿,都不可谓不真诚, 不可谓不努力,他自认为,以他对自己能力的认知, 以他对李清一的判断,每一步都是有胜算的,结果呢,每一次挽救都差着一口气,最后坍塌成眼下这个局面:渐行渐远,命悬一线。   有不止一次,他觉得算了,我杨劲没见过女人吗?此前见得不少,此后只要我想,也必然是莺莺燕燕,夜夜笙歌。   可他每碰壁一次,就觉得应该再努力一次。每受挫一次,就觉得该为此前的丧失扼腕一次,每每想撒手,就觉得那庸脂俗粉皆不如这一瓶云南白药。   他几乎要把那瓶云南白药当作日常香氛在用。那个味道,能瞬间把李清一带到他面前。   电动自行车后座,那条骨相旺盛的腿;吕山小凉亭里,那个迎风远眺的女孩;和园明暗交替的卧室门口,那个不明来由、不知所终的吻;吕县万象始更新的春节上午,隐忍又包容、忐忑又果敢、妩媚又坦荡的交付;还有被调查期间,那些虽然对扭转颓势不起作用,却实实在在表现出来的不安与关切;以及分手那晚,看到车票、听到恶言后,靠意志强撑的语气和满脸泪水。   下一步该做什么,他也没主意,似乎他的魅力在她面前失效了,他所谓的方法和策略,她能够轻易识破,他在她面前失去了原有磁性。   可是就在一年前,他分明感知得到自己对她的杀伤力,她压抑的、故作镇定的、因伪装掩饰不及而流露出的臣服。   打个比方,就好比杨劲有一种鱼食,无论草鱼、鲤鱼、鲶鱼、鲢鱼,都会轻易上钩。有一天,一条与众不同的鱼上钩了,他眼看要把它拖上岸时,一个疏忽,那鱼挣脱了。   于是,为了重新钓回那条鱼,他不惜加倍投放鱼食,起五更爬半夜,用尽各种办法,眼看那条鱼游来游去,无数次路过那个诱饵,就是不再咬上去。   不仅如此,那条很难归类的鱼还游走了,逆流而上,不知要游到多远的地方。   打完球去吃饭,还是那家熟悉的饭馆。   李清一左拥右抱,章燃与众男生打成一片,杨劲依旧是不被排斥也不太受欢迎的边缘人。   对李清一,章燃没有表现出格外的热络,相反,他内敛许多,哪怕在他的GO队与女生们闹成一片,根本不会留意他时,他也没有放肆地打量她,早有人看出些许不正常。   终于有男生捅捅——悄悄问:“灰,你跟GO队,是一起回来的?”   “嗯。”   “同一趟火车?”那男生兴奋而惊讶。   “嗯。”小灰灰答得坦然,可他知道,事实背后有更多的内容,不便言明。   又有男生加入:“你是不是该请客了?”语毕,期待着小灰灰肯定的回答。   小灰灰心想,请你吃一辈子,你后半生的伙食费我全管,你来我家当儿子都行,只要她愿意给你当妈。想到这,不受控制地瞟了一眼对面。   GO队又在和桃子咬耳朵。   杨劲自闭症发作,有人礼貌性地与他攀谈,都被他把天聊死了,此刻靠着椅背低头看手机。   他刚落座就给李清一发了消息,问她吃完饭什么安排,她与他同坐一桌,也拿起手机看了几次,就是没回他消息。   自己的外甥又在大放厥词,实在听不下去。   菜上了一半,盘子也空了一多半,篮球群的人吃饭真的是宇宙一大奇观。按照以往的规律,此刻是全桌最安静的时刻,大家都在忙着填肚子,如果忽略咀嚼声、吞咽声和杯盘碰撞声,世界十分安静。   杨劲放下手机,叫来服务员,让再上一箱啤酒。   点菜时要了一箱,现在每人抄一瓶,每瓶已经下去一大半,新的一箱啤酒很快被抬上来,杨劲把箱子拖到自己脚边,扯过桌子腿上绑的开瓶器,接连开了六七瓶,放到转盘上,大家顺次各拿一瓶,杨劲继续开,把啤酒转到女生面前,芸芸率先拿了一瓶,小强、桃子也中蛊一般拿了酒,还给GO队也拿了一瓶。   杨劲站起来,有点郑重其事。大家都鼓着腮帮子面面相觑。   “今天我来请大家。以往都是AA,这是规矩,我知道,但是今天我确实有请客的理由。”   小灰灰瞪着他舅舅。芸芸和桃子看向GO队,小强不明真相,左顾右盼。   李清一心想:完了完了,又要搞事情。   杨劲说:“认识大家一年多了,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大家,她很珍惜这群人的气氛,热情、坦荡、心无杂念,不想因为我们的私事破坏。”杨劲谁也没看,可越来越多的人看向GO队。   “所以,今天首先是道歉。”说着举起酒瓶,喝了几口。   桃子乐见其成:“听不明白啊舅舅,能说清楚点吗?”   “说清楚点,好。你们的GO队,其实是我一个人的。”   全场哗然,有人轻轻说了声“靠”,章燃脸色不悦,目光放空。李清一受不了众人目光,尴尬地捂住脸,无奈地低下头去。   杨劲继续说:“其次呢,是感谢。感谢你们让她呈现出来的样子,我也最喜欢她在你们面前的样子。”   他终于看向GO队,忽略她三分敌意和三分不知所措,轻声说:“你的其他样子,我也喜欢。”   可这话,明明全场都听到了。   杨劲真是身无所长,唯一擅长的就是当领导,他一旦受到瞩目就会侃侃而谈,逻辑滴水不漏,入情入理入人心。   GO队移开面前的酒瓶:“杨劲,你够了。”   他哪里会够:“你们都不知道,她很好,我却做得很差,把她惹哭了。”   芸芸瞄着场上形势,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小强终于嗅到浓重的八卦味:“哇!这是当众表忠心喽?那我们就要问了,舅舅你是怎么把GO队惹哭的?你说出来,我们才好决定是不是原谅你。”   有个男生听不下去:“强哥,您喝口酒润润嗓子,原谅不原谅,你也决定不了。”   杨劲第二口喝了不少,瓶中还余不足1/3。“第三,想请大家做个见证。她不是去北京了嘛,异地恋也不是问题,长远考虑,这才是对我们都好的局面。小灰灰会替我照顾她一点,每个周末我也都会去陪她。”   小灰灰再多一个字也听不下去,起身离开包间。   刚才八卦的男生早就意识到,自己不经意的话题,可能成了今天这出大戏的□□,对小灰灰的背影投去复杂的目光。   杨劲还没说尽兴:“我们这一路,走得有点难。我知道,她去北京就是想放弃,我也动摇过……”这次再看李清一,演说家的做戏成分从目光里消失了。“从这顿饭起,请大家见证我的诚意和我的行动,也请你给我一点希望。”   这是杨劲的结语,他从身边的人开始,依次与人碰酒瓶,碰到小强时,小强欣然配合:“虽然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替GO队感到高兴。”她嘴上没闸,几乎脱口而出“早生贵子”这一类话。   芸芸摇头啧啧两声,也举起酒瓶。   杨劲倾身向前,伸直手臂,略过GO队,接下来面对桃子,桃子犹豫了一下,男生们等不及,相互碰了酒瓶,仰头喝了起来。   桃子意识到不妙,再一看,GO队果然气喘如牛,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杨劲也发现了。他不等桃子回应,对全桌示意说:“我先干为敬了。”然后仰头,喝下瓶中余酒,把酒瓶倒举了一会,连啤酒沫子一起吞了。   全桌人静静地看着杨劲表演,等他摘下酒瓶时,李清一正红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丝毫没有赞许。   她开口显得有力无力,鼻子不通气,闷闷地说:“演够了吗?出来一下。”   为缓解尴尬,杨劲跟出去时,回头对大家说:“不够接着点,我把卡放收银台。”   ※※※※※※※ 第96章   ※※※※※※※   “你终于愿意单独面对我了。”杨劲放下一张信用卡, 结账的女孩听到这句话, 隔着流海瞄了一眼李清一,一个穿着宽衣肥裤的素颜女孩。   “我是不忍看你在他们面前丢人现眼。”   杨劲抓住她话中的把柄:“我给你丢人了?是不是从来就没看上我?”   小店生意不错, 有顾客喊结账, 收银员机灵地应声,从杨劲和李清一中间穿过。   二人同时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杨劲揪起她肩膀的衣服往外走。   李清一抗拒,篮球服面料光滑,他揪脱了手, 好在李清一缓了两步跟过来。   二人坐进车里, 杨劲开了暖风, 问李清一要不要加大风力,李清一说这样就可以。   杨劲把手放在出风口, 试了有一会儿, 因为实在想不出说什么,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对李清一来说,流逝的时间都是宝贵的。事情发展至此, 她没有千言万语, 只剩下一句话:“我想提一个要求。”   与些同时,杨劲也开了口:“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一个茫然不知做什么,一个想提要求, 这简直就是珠联璧合。   “你说,你说。”杨劲看着方向盘后的仪表盘,语气虔诚。   李清一没再客气:“请你把篮球群的朋友还给我。”   空气再次凝固, 杨劲没有马上回应,可他脸色渐渐冷下来,再开口时,沮丧和自嘲都有:“还有呢?”   “没有了。”   “看来我真的丢了你的脸……那你刚才哭什么?”   李清一总不能说自己没哭。   “我的理解,你那里,多多少少,还剩下一点吧?”杨劲缓了缓,“对我的感觉。”   “没有了。”   杨劲双手搭在腿上,拇指和食指吊着方向盘,听到这句,他手指紧了紧,一阵难过袭来。   “那你哭什么?”   最佳辩手,永不服输。   “干吗要这样?让所有人难堪。”   “谁难堪了?我没一句是谎话,我不难堪,你哭了,我就更不难堪,要说难堪,只怕是我那个外甥、你的小奶狗有一点。”   李清一不想听他提到章燃,皱了皱眉。   刚才,在聚众狂欢的间隙,桃子跟李清一说了一件事。她说她离婚了,她犯了错误,跟几个初中同学相约去旅行,跟其中一个发生了关系,还愚蠢地把旅行的照片发到了QQ空间。   她的法定丈夫每年上岸一两个月,刚回来没几天,就从她的QQ空间发现端倪,也别说女人的第六感厉害,男人也不简单。   他看了她空间里这一系列的旅行照片,手指一点,就点到了与桃子有不正当关系的人,三言两语一逼问,桃子就招了。   当时是晚上八点,桃子说,自己的丈夫得到她的答复后,在屋子里速度很快地走来走去,一直走到九点半。   在这一个半小时里,二人在客厅里完成了谈判。离婚,对方问桃子要多少钱,桃子说了一个数,男人一口答应,但是第二天一早必须去办理离婚。   就这样,迎着第二天的朝阳,二人用最高效率把婚离了。   桃子说,假期没结束,他就申请上船了。   接下来的日子,桃子才真正体味到,什么叫作“暗无天日”。除了父母,她没跟任何人说,为了避免独处,她也会参加群里的活动,只是眼泪会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桃子说:“GO队,你记住,以后结婚了,不到万不得已,真的不要走到这一步,很痛苦,两个人都很痛苦。”   后来,为了活下来,桃子进了教会,她说教会跟篮球群一样,信徒们也会定期活动,会有礼拜、聚餐等。在教会,教友把她围在中间,听她忏悔,替她祷告,教父还会用手搭着她的头顶,那一刻,她觉得事情略有缓解,她自己也有了一线生机。   桃子说,她还受洗了。在教会经常活动的一处民宅,把浴缸放满水,她合衣躺进去,教父把她的整个头按进水里。   李清一听得云里雾里,可是桃子说,对她来说,这个信仰发挥了作用,她发自内心感恩。   在球场,这番话说得不连贯,经常有人吵闹,还有人突然插进话题,她们只好停下来。   桃子说,那段时间,自己读了很多鸡汤、佛经,听了很多流行歌曲,以往觉得十分平淡的一句歌词、一句鸡汤,都能把她虐到躺在床上哭一下午。   “比如这句。”她翻出几个月前自己朋友圈的一则状态:   “我们这一生,总会遇到某个自私而迷人的人,说了再多道理,其实也没什么用。遇到了,还是会奋不顾身地爱,然后用长长短短的时间去疗伤、去成长。人生经历都是这么来的。唯愿你记住,告别的时候,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李清一咬紧牙根,一遍又一遍小声重复这句话。   此前的几个月,因为没有得到这句万能符咒,李清一忍受了多少钝痛,遭受了多少次回忆的碾压?   那个天地如黑洞般的凌晨,她独自从统领酒店走出来,眼前的马路、天桥、围墙、建筑在昏暗的光线中扭曲、旋转,脑中循环播放着火车票、卓璇的照片和杨劲的话:我要去找她、你还想听吗、她爸是J市市长、可能就不回来了、你累了、李清一,这时候你去哪……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接受他不爱你,不要惩罚自己。   “你说什么?”杨劲松开手,去抓了抓她的马尾。   这时,李清一才意识到,刚才她的手是被杨劲握着的。   在握住她的手之前,杨劲说:“好好好,我们不提别人。我真的山穷水尽了,李清一,你这么快就不爱我了?还是,根本就没爱过我?”   呓语被打断,脑中的回放也停了。李清一看见,杨劲的眼神黯淡下来:“你刚才走神了。”   ※※※※※※※   “父母健康是子女福气。”这话是李清一姑姑说的。她在老家短暂停留,跟爸爸去姑姑家吃了顿饭,表面一切都好,只是李清一发现,李爸在吃一种治疗心脏病的药,叫倍他乐克。   她问李爸,李爸说是给血管增加营养的,上了年纪,吃这个会防止动脉硬化。   她又悄悄问姑姑,姑姑说李爸有一次胸痛,她接了电话赶到时,李爸一个人坐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当时已经疼过劲儿了,姑姑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没个明确的诊断,只是给开了倍他乐克,让他服用一段时间。   回到北京后,李清一心里不塌实,还是抽空给爸爸挂了个特需号,想让他来北京做下检查。李爸是典型的中国50后,小时候挨过饿,吃穿用度,能省则省。想到来北京检查要自费,还要女儿跟着张罗,就抵死不从。   说自己会照顾自己,让李清一不要担心,他就是前段时间太紧张、太操心了,现在吃了药,已经好了,过段时间再去医院复查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李清一听出些蹊跷,问他眼看退休了,什么事能累成这样。他爸为了安抚女儿,把操心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爸在吕县防疫站工作了一辈子,带过好几茬徒弟,最近几年,有个徒弟小名蒜头,李爸挺喜欢他,学东西快,待人也诚恳。   李爸说,蒜头前段时间出了点事。他有一个发小,在老家做木匠,娶了个挺好看的媳妇。有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回村里无所事事,就跟木匠的媳妇好上了,村里传开了,老是有人开木匠的玩笑。   木匠老实巴交,沉默寡言,听多了就爆发了一次,把那个刑满释放人员叫到雪地里,打了一顿。那人被打不服,还放下狠话,说要跟木匠死磕到底。   那个第三者说:我跟你死磕到底,我啥都不怕,我死了还有我弟弟,我弟弟死了,我弟弟家还有个儿子!木匠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这话让他再次受刺激。   蒜头跟木匠从小一起长大,这些话,木匠都跟蒜头说了。   据李爸说,去年除夕夜,蒜头的村里发生一宗命案,三死一伤,省公安厅都被惊动了,成立了调查组。   死的是那个刑满释放的第三者、他的弟弟、他的侄子,伤的是他的弟妹。案发后,蒜头和木匠就都消失了。   这件事在吕县传得沸沸扬扬,事件也被描述得有血有肉。   说第三者死在路边水沟里,头骨被敲碎,脑浆都流了出来。   第三者弟弟一家最惨,三口人坐在炕上,从后窗扔进一砣□□,弟弟扑上去,把侄子扑倒,自己当场被炸死。   侄子只有一岁,脚跟被炸伤了,弟媳也只受了轻伤。   村里人听到爆炸声,纷纷赶来察看,木匠也淡定地站在村民中间,他对那个弟媳说:“孩子受伤了,血流得太厉害,赶紧送医院。”说着就把孩子抱出了门。   所有人都很慌乱,弟媳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儿子被木匠抱走,村民又出去寻木匠,木匠没寻到,在雪地里找到了孩子地尸体。喉咙被一刀割断,只剩下脖颈的肉连着。   弟媳精神失常,被送回了娘家。犯罪分子到现在还没找……   李清一听到唏嘘不已,她前几年跟李爸的徒弟有一面之缘,印象中是个忠厚本分的男孩子。想不到忠厚被忠厚所害,本分被本分所累,做出的竞是杀人越祸的事。   李清一劝她爸,师徒归师徒,你也犯不着跟他操心受累,通缉犯有公安局管,早晚破案。   李爸不说话。李清一心生疑窦,再三追问才知道,案发当晚,蒜头开车跑回县城,去了李清一家,跟李爸说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   太平盛世,岁序更新,李爸哪能想到自己的亲徒弟蒜头刚刚参与干了一票大的。   李爸把家里的现金找出来,还找了结实的帆布袋帮他装好,送他出了门。   当天晚上,杨劲和李清一在楼下墙根黏糊着,确实有一个莽撞的小伙子急匆匆跑过去,与当时欢乐祥和、暧昧缱绻的氛围十分不搭,因此李清一印象深刻。   李清一听到这,脑袋嗡了一声,感觉自己心脏也要down机了。她问李爸给了蒜头多少钱,李爸说三万多。   家里放了三万多现金?李清一知道她爸的收入,嘴上忍不住讽刺一句:“爸,您挺有钱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他爸的不安正源于此,但这事他自己憋了一年,已经用自己的逻辑安抚好了自己。他此刻又搬出来安抚自己的亲女儿:“姑娘,我觉得肯定没事。蒜头我了解,防疫站的工作,对家畜家禽都轻拿轻放的,还能对人下手?往头上砸炉通条?还砸那么狠?不会不会。”   李清一没说话。   李爸又说:“那孩子就更跟他无关,村里那么多人看见了,是木匠抱走的。”   李清一想反问:跟他无关,那他为什么跑了?又不忍心再给李爸添堵。   本来是为了给爸爸治病宽心,想不到扯出这么大一个雷来。   ※※※※※※※ 第97章   ※※※※※※※   杨劲倒是没有食言, 寒冬腊月, 老往北京跑,来回几次, 发现飞机确实不如火车方便, 行程算下来时间差不多,但是火车站都在市中心,或早或晚都比较方便。   李清一态度极其懈怠,不主动,不做任何有感情色彩的回应。因此, 杨劲来北京, 三次有两次见不到李清一本人, 李清一陀螺一样,被老师和张墨白抽着满世界跑, 她没有时间接见他也是真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世上你想见的人,历尽千难万险也见得到。   李清一暗想:但愿他所说的工作任务是真的吧。   有个周五, 杨劲又发来消息, 问李清一几点下班,自称到了北京南站,但是身份证找不到了, 预订的酒店住不进去。   理由十分牵强,李清一懒得戳破。   李清一说要加班,下班时间不确定。   杨劲开始卖惨:网吧肯定也要身份证吧?洗浴汗蒸馆好像可以过夜……   李清一说:“那种过零点也要用本人身份证登记的。”   话已至此, 又觉得不补上一刀不过瘾:“您肯定比我清楚。”   杨劲越编越离谱:“早些年可以睡地铁,不知道现在行不行。”   李清一给他一个十分中肯的建议:“你可以去找章燃。”   “不去。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这样就没法聊下去了。   将近晚上九点,李清一和张墨白还没完工,老师突然打来电话,不过问工作进展,也不讽刺二人效率,让她们直接打车去某某餐厅。   师太师主抗拒应酬,就试探性地问问和谁吃饭,想计算一下拒绝的成功率。   老师一句堵死:“教.委学前教育处的,往后把咱们那弄个科普教育基地,校企合作园之类的,这思路太好了,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已经脑补出起码3个方案了。对了,今晚吃饭为人师表点,听说还有一个人,清一,是你老家教.育.局的。”   福祸相倚,这话一点不假。杨劲端坐席间。   听他们聊天,杨劲与北京这位领导貌似也并无很深的交情,只是此前来北京开会,意外发现二人都有留学经历,聊到欧洲教育与国内教育的优劣,顺便互留了联系方式。   老师如获至宝,公关能力得到充分施展,席间气氛融洽,也确实有些思维碰撞与思路启迪。   吃完饭,杨劲和李清一留到最后,李清一自觉若是甩袖而去有违待客之道,俩人就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走了一段。   “累吗?”   李清一如实相告:“每天都很累。”   李清一没戴手套,把手缩在厚外套的袖子里。杨劲自然地揽住她一只胳膊,手伸进袖口——   李清一缩了缩手臂,手还是被杨劲捉住。   “怎么还这么凉?”餐厅里明明很暖和。   杨劲右手牵着她的右手,倒退着走路,想尽量消除她的不自在,就找了个方便她发挥的话题:“我看你们那个老板——你们叫她老师,那是个野路子。”   “你看出来啦?人家路子野,人可是根正苗红的。”   “怎么讲?”   “××电视台的老记者,干了几十年,老公是农大教授,夫妻俩都是根正苗红,只不过人够活泛,混得不错。”   “哦!我也不懂,你们跟她弄那个什么农园,算是新兴产业?”   李清一早被老师洗过脑了:“从前年开始,少儿培训和少儿教育市场规模就以每年10%的幅度增长。咱们国家不是刚刚放开二胎政策吗,这两年迎来了一个人口出生高峰,再过两年,就是幼儿培训和教育产业的新一轮增长点。一方面,新生儿增多,教育投资不断增长,另一方面,很多品牌化、规模化、线下转线上运营是这一产业的几大趋势。”   杨劲点点头,像是真的听进去了。   李清一又说:“这一行有别于传统教育行业,我也是到了北京才听说的,但是,光是我听说的,就已经有几家做得不错了。像大元、思睿……这些做得好的,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咦?怎么走这儿了?”   杨劲换成左手拉着他,迈了几大步,来到酒店前台。   “开一个标间。”   李清一觉得攥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杨劲凑过来小声说:“北京太大了,我来了几次就发现,把时间搭在路上,大概是最赔本的投资,时间就是成本。”   前台说:“抱歉,先生,没有标间了,只有大床房。”   李清一刚想说开两间,心想各付各的,比回家的打车费也贵不了多少。不料前台说:“只余一间。您二位入住吗?网上顾客还可以预订,您要入住的话,我现在赶紧帮您锁定。”   杨劲迅速答了句“住”,再次紧了紧她的手。   李清一抽出手来,迅速递上自己的身份证:“我自己住。”   话是这么说,俩人还是一起走到房间门口。杨劲刷卡,门开了,李清一站那没动。   杨劲无奈地说:“我保证!再说你又没喝酒,我也没那胆子。”   每个初来乍到北上广的人,都有两种心态交织:一种是世界无穷大,老子睡哪哪就是家;另一种是漂泊感,想在走马灯般变幻的面孔中找到长久的陪伴,想给肉身和感情找到归属。   李清一正是抱着“老子睡哪哪就是家”的心态,泰然地洗漱准备就寝。   自打进门以来,杨劲只脱了外套,李清一在洗漱,他就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对面的白墙。   水声歇了,他又迅速坐进床对面的椅子。   李清一出来时,看到杨劲把腿搭在床尾,怡然地刷手机,看样子已经刷了有一阵儿了。   李清一走近,他才敢斜眼从腿向上打量。李清一没穿宾馆浴袍,她穿戴很整齐——白天的牛仔裤,黑色宽松半袖T恤,衣摆打了个结,头发湿漉漉的,松松地挽着。   她要去拿电吹风,杨劲挡了她的路。   他继续低头看手机,把腿屈起来,让李清一过去,又把腿搭床上。等李清一拿了电吹风,再走回来时,他不得不再次屈腿,就有点不耐烦:“能不能别走来走去的!”   李清一没搭理他。   待她再次返回,等着杨劲屈腿让路时,杨劲就不配合了,轻咳一声,手机屏幕被他翻得眼花缭乱。   李清一说:“我拿充电器!手机没电了。”   僵持了几秒,杨劲才起身站到椅子旁边。李清一拿了充电器,第二次折返路过时,手腕被人握住。   杨劲靠墙站着,姿势没变,也没有刻意在看什么。   两人皮肤贴合处,各自散发着热量,李清一手腕处的皮肤还湿湿的。   李清一挣脱了他的手,与此同时,杨劲绕到她背后,呈半包围之势把她“赶”到墙边。   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发热体,面前是冷硬的白墙。李清一稳住气息说:“杨劲,你给我老实点儿。”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无限贴近墙面,躲避身后的热源。   杨劲显然气息不稳,哑着嗓子说:“你老实点儿。”全无气势,像在乞求。   本来可以从侧面溜走,杨劲看出来她的心思,把左侧小臂靠在墙上,李清一只余容身之所,动弹不得。   杨劲在她耳后胡乱呼吸,弯腰低头,把脸凑近她耳后的头发,再向下移,后颈与肩膀的连线,肩胛骨的突起……   “你是变态吗?”呼吸相闻,没有实质接触,却仿佛即将失控。   杨劲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有水从头发里滴下来,落在他脸上,他极度疲惫,又极度压抑:“我知道,我保证。”   睁开眼就是李清一的后背,黑色T恤覆盖之下,想必是嶙峋的脊椎,青春期女孩那种线条不甚流畅的曲线,有待开发、有待充盈、有待岁月沉淀。   衣摆被束起,与牛仔裤腰的空隙,一个腰窝隐约可见,杨劲控制不住,探手下去:“我可能太想你……”   李清一不想再纵容他:“想你妹!滚开!”边说边艰难转身,背靠墙壁,用蛮力去推对面失智的男人。   对抗的按钮被触发,杨劲只稍稍用点力气,就把女孩制住,他抓住她的两个手腕,按在墙上,她反抗不得法,头发也散了,投降的姿势,大义凛然的表情。   只听他说:“我保证,我会停下来的。”说完低头凑过去,李清一极力扭头,他把她的两只胳膊举到头顶,一只手腕交由另一手固定,腾出手来掐住她的下巴。   先是轻轻点吻,身高差问题,想要深入吻下去,姿势就有点别扭,李清一脸都被他掐变了形,脸颊想必已经出来红色指印。   他稍侧身退后,调整姿势,带着深重的呼吸,再次笼罩下来。   对李清一来说,实在谈不上享受。她也因此维持暂时的头脑冷静,她清楚地感知到,杨劲在由内而外地轻微发抖,这种战栗似有若无,经由他的嘴唇,传递给她。   他吻得细致,像尾随猎物多日的饥饿猛兽,近身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孩子,只好轻描淡写地摸摸头。   明明汹涌如洪水,却只许释放涓涓细流。   他几乎要探进她的喉咙里索取和搜寻,李清一被他这么一搅,神经性呕了一声。   杨劲才艰难撤离,头抵在她的颈窝,含混地哼哼。   “嗯?”李清一没听清。   “我说,要被你搞死。”他好像真的很不好受。   说着又埋深一点,用力嗅了一下,顺便叹口气:“你这样真不太行。”说着去掐她牛仔裤上方隐约露出的皮肤,刚触到,李清一就较起劲来,用力推他,他只好就此作罢:“可以再长胖点儿……”   李清一心想干你屁事,听他继续说:“以后耐用一些。”突然肩膀一处闷痛,被人咬住,这次嘴下没留情,仿佛别处发不出的力,都聚集到了牙齿上。   李清一叫声渐渐失控时,他才猛地松开,把她推到墙上,把自己推到坐在床上。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李清一看不惯他眼里的委屈:“我欠你钱了?”   杨劲摇摇头:“是我欠你。”   李清一转身整理衣服领口。杨劲又说:“每次都这样,正常男人也要坏了。”   李清一诧异地看他,他用口形说了两个字:“yangwei。”   什么叫每次都这样?这不是第一次吗?好吧,就算之前有过,送她“最后一程”那次,可之前某次,她大醉被他捡到,不是得逞了吗?事后还怪她酒后太主动。   杨劲干抹了一把脸,说要出去抽根烟。   李清一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可没等理顺思路,人已经出门了。   ※※※※※※※ 第98章   ※※※※※※※   深冬午夜的KTV里, 一个男生手掌托着一个手机:“章燃呢?手机一直在响。”   旁边的同学说:“出去有一阵了。”说着抻脖子看向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一串大写英文:GAME OVER   “卧槽!这名字——该你了该你了!雨神来了, 是不是你点的?”   KTV里声音浓重嘈杂, 把外界与包间里面人的联系都弱化了。   章燃出国日期越近,送别宴越是密集。大家好像突然意识到,章燃家境相当不错,联系他平日的作派和谈吐,才发现此人身藏不露, 虽然每次都打着送别的旗号, 可每次都是章燃主动买单。   一墙之隔, 空气里的声波被过滤大部分,可轰鸣的节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 也来自二人身体核心。   女孩原本扎了马尾, 此刻发圈松了,头发瀑布般倾泄,只在发尾收束。她一条腿上还穿着丝袜, 小内裤也跟着卷在一起。上衣被推在胸前, 衣服底下也是凌乱一片。   ……   卫生间里也装了随节奏变幻的灯,与音乐节奏同步,让人误以为他二人的动作像是和着音乐的怪异舞蹈。   章燃的脸, 间歇从女孩的身后露出来,表情逛野而迷乱,像发·情的动物。   这节奏已经持续一段时间, 女孩脸颊潮红,驾轻就熟,任由情绪堆积……女孩突然后仰,露出白长的脖颈,无意识合上眼睑,露出些许眼白,失去意识一般张开嘴巴……   音乐从未止歇,人世间的聚散离合也是一样。   女孩把自己整理好,站在镜前补妆,不时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章燃。   刚才的一番仪式,章燃保持着基本完整的着装——除了必要的裸.露。   故而他不需要什么整理,他事后一直靠墙站着,微驼着背,看眼前的女孩熟练地扣上内衣背扣,熟练地将头发拢得一丝不苟,熟练地涂上干枫叶色口红。   说实话,太阳裙长得不丑。她五官醒目,只是在章燃这里没什么辨识度。   所以她妆罢走过来,开口说话时,章燃低头认真观察她的脸。   “第一天认识我?”太阳裙完全摆脱刚才那种精神恍惚的状态,拍了拍他的脸颊。   章燃无力地躲了一下。   “走吧。”说完率先向门走去。   好在这卫生间满大的,章燃伸手捞起她的胳膊。   太阳裙退回来:“怎么了?要我对你负责?”   章燃没说话,继续仔细辨认她的五官。   “不会吧,真是第一次?”女孩抿了抿嘴,“嗯……”似意犹未尽。   半小时前,卫生间门突然被打开了。太阳裙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把自己额前的头发抓乱,打开水龙头,等了一会儿,给章燃发了信息:“给我送瓶水。”   章燃进来时,手里果然拿了一瓶矿泉水。   女孩扶着洗漱台,身体左摇右晃,章燃走过去扶住,又腾出手来,帮她拧开水瓶,喂她喝下一口。   “下周就走了?”   “嗯。”章燃觉得她醉得很节制,不至于再吐,但眼睛却是水莹莹、亮闪闪,看自己时,让他误以为自己与世上的人类全不相同。   这感觉不一样,有个人的目光,让他觉得是她本人与其他人类不同。   “不想走?”   “要走的,想不想都要走。”   “留个纪念?”   “嗯?”   姑娘不由分说地攀上他,把刚喝过冰水的红唇敬献。   年轻男孩的理智只抗争了三秒,就全线溃败。身体内部的另一个系统被全面激发,女孩只消稍加引领,他便无师自通。   脑中一些画面胡乱叠加,有些是电影镜头,有些是A.V片段,还有篮球群里的荤段子:“雪糕男,意思就是一开始很甜,舔到后面稀软。”   最强烈的刺激,莫过于亲眼所见。   藏蓝色只有功能性毫无设计感的泳衣,平坦的小腹,醒目舒展的锁骨,十分局促的骨节线条,两条发光的腿……   还有一次在球场,女生们纷纷从包里掏出运动服,准备去换,李清一扛着衣服走在前面,一件白色的棉布胸衣掉在地上,章燃觉得脑中有片骨头出现裂纹,这是她穿的?怎么这么奇怪?跟我在这世界其他地方看到的全不一样?   嗯,不一样,与眼前手下触到的也不一样。   在这个仪式中,头脑风暴全程轰炸,章燃应不暇。   “走之前,还会见面吗?”   女孩语气里多少有些伤感。   “嗯?”章燃不知如何作答,他完全失去是非判断。   “我说你呀,不要有负担。我单纯只是觉得你要走了,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个洋妞,就想尝尝。”   章燃皱眉,他好像无法接受这个态度,和如此露骨的表达方式。   “没想到,你这么容易推倒,而且还是个原包装……”女孩眼波流转,微笑停留片刻,捏着他衬衫的布衫捻来捻去,轻声说:“你走之前,不想再见我了吧?”   章燃低下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喜欢的人……”   “她不去。”   “是自助餐厅里碰到那个?”   “嗯。”   女孩还想追问,又及时打住:“算了,我只是不想亏待自己,我没有遗憾了,谢谢。”   说完转身走了。   ※※※※※※※   留下章燃一个人在卫生间,他从镜子里看自己,头发凌乱、目光涣散,人显得乏力又暗沉,短时记忆和遥远的回忆在脑袋里乱窜,疑问遗洒满地,线索纠作一团,一个可聊作安慰的答案都没有。   我完了。   我完了我完了。   最后只剩下这一句。   走出卫生间时,太阳裙已经回到人群里,他粗略扫了一眼,没有人在看他,他也庆幸没有看到有人在看他。   有人举着他的手机喊:“章燃!你他妈去哪了,你电话一直在响。”   章燃接过手机,那人又说:“你GAME OVER了。”   他按亮手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果然是有来头的。   他出去接了电话,回来拿起外套,跟身边的人说有急事先走,让对方先替他结账。   李清一伤得不重,打章燃电话没接通,她也没尝试联系别人。况且,在北京她也没有很多备用人选可以求助。   章燃赶到时,李清一正架着腿,坐床边吃炒饼。她的脚已经包扎好了。有人男人坐在她旁边,也捧着一碗炒饼在吃。   夜里急诊没什么人,章燃觉得恍如隔世,站在门口驻足不前。   那陌生大哥讲了句什么,他看见李清一居然笑了。   李清一看向门口,放下炒饼碗说:“我朋友来了。”   大哥又扒拉一大口炒饼,起身说:“那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章燃上前询问,李清一说没有骨折,大哥也拿出检查结果,还好只是软组织伤,皮外伤已经处理完了,要养上几天。   章燃确认李清一没事,不大友好地看肇事者。   那大哥腕子上戴了手串,油汪汪的,外套不怎么干净,脸倒是白白净净的。一时看不出年纪,单凭手串判断的话,四十岁左右吧。   大哥一口京片子:“哎哟兄弟!我就拉个沙发,我发小儿住斜对面儿,从他那拉回来,我就一拐弯儿,赶巧儿,他妈一个送外卖的,我就让他一下,把她脚给轧了。”   章燃:“轧过去了?”忙再去李清一的伤。   李清一说:“轧过去了…三轮车。”   “对对对,三轮车,三轮车。还我跟小区邻居借的。这不人姑娘说问题不大,大夫也说问题不大,我还说着来查查,没问题你们也放心,我也不惦记了。”   章燃问:“你这样明天还能不班吗?”   大哥忙说:“我给误工费。都商量好了。人姑娘——清一?”   李清一点点头:“对,李清一”。   “人清一姑娘也没讹我,这不还聊挺好的,等你都等饿了,我俩还吃了顿小夜宵儿。”   章燃说:“那去我家吧。”   大哥问:“你家在哪啊?我三轮儿不能上主路哎。”   章燃说:“我们打车走。大哥,留个联系方式。”   大哥忙说:“留了留了留了,我办事你们放心,钱我都微信转过去了。”   李清一点点头。章燃凑过去小声问:“转了多少啊?”   “一千。”   北京大哥热情亲厚,把二人送上出租车,还嘱咐有需要再联系,目送出租车开走的。   章燃把李清一的脚搭在自己腿上,除了受伤的经过,也没再聊别的,车速提起来,他就看着窗外缭乱的灯光。   李清一问:“你怎么了?”   章燃反问:“我……我怎么了?”   “你今晚不太一样,受什么刺激了?”   章燃没说话,别过脸去。   又沉默了一会,男孩调整状态,转过头来说:“那家伙是北京人吧?”   “是吧。口音是不是很亲切,跟听相声似的?”   “姐姐,你能不能对人有点戒心?别把谁都当哥们儿。他把你撞了啊!”   “他是故意撞我的吗?人态度挺好,忙前忙后的,还请我吃宵夜呢。”   “那是因为他怕你讹他。一顿炒饼就把你哄明白了。”   “你咋了?”李清一在座位上探身,仔细看他的脸。“学校有事?我耽误你办正事了?”   章燃心里有鬼,连忙换话题:“那手串儿男多大啊?”   “34?他自己说的。”   章燃冷笑:“我以为40+呢,长得够着急的。”   “哪有40+啊,不就是比你舅舅黑点儿。”   今晚处处是雷,章燃什么都不愿听、不愿想、不愿说了。   还有一件事,他耿耿于怀,但生生给憋了回去:送他们上车时,他闻到北京大爷身上的香水味,高级香。   ※※※※※※※   章燃家离学校不远,李清一第一次来。   她脚面肿起来,实话实说有点疼,可这疼也无人可说,章燃也没问。   他今天很反常,与其说哪里反常,不如说哪里都不正常。   章燃帮她打了一盆水,放在客厅,转身进了卧室。李清一只好简单洗漱,章燃出来时,她正把伤脚搭在茶几上,把另一只脚泡在盆里,弯脚洗脚。   这姿势很考验身体柔韧性。章燃远远看到她的脚和半截小腿,迅速转过脸去,冷着脸回了自己房间。   李清一单腿蹦着倒水、关灯,蹦回客房,章燃再没出现。   倒是手串儿哥发来慰问消息,问她到家没有,说受伤的地方今晚肿起来大概会有点疼。   李清一回确实挺疼。还不忘感谢他的宵夜,说:“炒饼很好吃。”   手串儿大哥回了一句:“缺点儿醋,差点儿意思。”   李清一觉得这句很好笑。 第99章   早上8点半, 先是敲门声, 接下来是电话铃声,几小时前刚睡实的章燃被吵醒, 杨劲让他开门。   门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杨劲,是杨锐和章炳坤——章燃的亲妈和亲爹。   最后进来的才是杨劲。   杨锐够着拍了拍章燃脸颊:“大儿子,还睡呢啊?我跟你爸本来想坐飞机,你舅舅说这趟火车最合适。果然,晚上9点上车, 上车就睡着, 睡醒就到了, 软卧可比飞机舒服多了……”   章燃站在客厅中央,北京很少有这种宽敞的两居室。最近几年房价飞涨, 90几平米不隔出个三室一厅来, 开发商和业主都觉得浪费。   当年选这房,一是觉得离章燃学校近,再就是格局合理, 大大方方的两室一厅, 站在客厅说话,隐约听得到回声。   卧室里的李清一听得清清楚楚,她躺着没动。   杨锐在在客厅、卫生间巡察一圈, 最后走进厨房:“跟你说过多少次,厨房垃圾要一天一倒,不然有味道, 还滋生细菌……”   她突然打住,手里还提着几个垃圾袋。   李清一单腿蹦出来,手扶沙发站着。她穿着章燃昨晚为她准备的一套运动服,裤腿挽起来,露出包扎的脚。   “打扰了,叔叔阿姨。我得走了。”他对章燃说:“我的包在卧室床边,你得送我下楼。”   一屋子人都很意外,李清一显然不打算与杨劲相认,全程没有看他。   章燃倒很淡定:“在早上的,你往哪儿走。”说着伸过手去,扶她坐在沙发扶手上,“妈,这是我老乡,昨天被车撞了,在我这养伤。”   杨锐和章炳坤对视一眼,忙走向门口:“正好,我下楼扔垃圾,顺便买点东西,回来一起吃早饭。”   李清一刚想推辞,章炳坤说:“我们也是改了行程,突然提前了,把你们都吵醒了。姑娘,你这腿最好哪都别去,老乡就是关键时刻互相照应的,安心在这养着。章燃他妈手艺马马虎虎,你凑和一下。”   杨锐夫妇巧妙化解了尴尬——吃饭时,话题也由长辈引导,问李清一多大年纪、老家在哪、在北京做什么工作,又问脚是怎么弄伤的。   杨劲黑着脸吃饭,李清一叙述脚伤时,他对她翻了两次白眼。   吃完饭,杨劲把章燃叫到卧室,关了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刚才你不是都听见了。”   “你把她弄这来是怎么回事?”   章燃压着性子:“她脚受伤了,我把她弄哪去?”   杨劲眯着眼睛盯着章燃:“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杨劲压低声音,语气明显是急了:“那她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章燃冷哼一声:“问得好,您别问我,您问她去。”理直气壮地指着客厅方向。   章燃心中有几分得意:“还有,这是我家,来不来的提前打声招呼,别跟走城门似的。”   “碍着你好事儿了?你等这一天,等好几年了吧?”   “我没你那么肮脏。”   “呵,我从你这岁数过来的,你每天脑子里都装些什么,我能不知道?”   夏虫不可以语冰。章燃刚刚初尝人事,一觉醒来被舅舅如此质问,脑子瞬间淤滞。   杨劲身为家长,架子一定不能塌:“待会儿我带她走,你跟你爸妈收拾东西,周三利利索索地给我上飞机。”   “你一定要这样吗?”章燃语气无奈又轻蔑。   “我忍你够久了,你那点上不了台面儿的心思,成不了气候,早就跟你说过。就此打住,出去多见见世面,谈几次恋爱,回来还能坦然地叫声小舅妈。”   “我要是不呢?”   “我换个身份跟你说句话,你现在别把我当舅舅,你当我是个男人,我也当你是个男人……”杨劲凑近章燃:“和谐,这东西骗不了人。”   章燃气喘吁吁,杨劲看他样子,就坚信自己抛出的“独家”底牌稳赢了。用下巴点了点门:“去吧。”   客厅里,两个行李箱打开,杨锐在往里面装东西。   章炳坤搭搭下手,边干活边跟李清一闲聊。   杨劲径直走进另一间卧室,把李清一的东西胡乱整理一番,出来时,胳膊搭着李清一的外套。   “姐,姐夫。”   俩弯腰收拾行李的人同时抬头。杨劲隔着沙发把衣服扔进李清一怀里,“今天不合适,我先带她走,回头正式介绍给你们。”   章炳坤再次与杨锐对视,章燃站在卧室门口,做母亲的没看自己儿子,可她早对情势有所察觉,她看向李清一,紧接着,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向李清一。   杨劲没叫动人,只好走过去,把李清一从沙发里提起来,帮她穿上衣服,外套拉链一拉到顶,动作粗枝大叶。   李清一被拖着向外走,章炳坤和杨锐都愣在原地,还是姐夫稳一点,问杨劲中午是不是回来吃饭。   杨劲边穿自己的鞋边说:“不回来了。需要买什么让我姐给我打电话,我周三带去机场。”   说着开门,一手提着包,一手拖着李清一往外走。迈出一只脚才发现李清一还穿着拖鞋。   又把包放在地上,替李清一穿鞋。   她一只脚包着纱布,不用穿鞋,但是根本无法着地,另一只鞋也穿不上。   章燃适时递过一把椅子,让李清一坐上去,很自然地蹲下,帮李清一把鞋穿好。   “我晚一会给你打电话。”   从李清一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孩子宽阔的背和劲瘦的腰,微微驼背,根本看不到脸。   “没事,你放心。”   章燃站起来,李清一也单腿站起来,她提着那只穿不上的鞋。   “哦对了,你的衣服,我洗干净还给你。你是周三走是吧?”   身后,中年夫妇还看着门口三个年轻人。   章燃张了张嘴,没说话。   ※※※※※※※ 第100章   ※※※※※※※   青岛啤酒, 世界之醉。   青岛市一处闻名遐迩的海滩, 游客可以远眺视野里最高的建筑,上面挂着醒目的八个字:青岛啤酒, 世界之醉。   李清一坐在海滩上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下, 身边是几种摄像设备。   公司来青岛拍片子,日程是早安排好的,她意外受伤,墨白想替她跟老师请假,这次青岛之行, 让她别来了, 在家把伤养好。   李清一本来答应了, 可从章燃家出来,杨劲带她住进常住的宾馆。她只好联系公司, 声称脚伤无大碍, 申请出差。   说来奇怪,她可以接受章燃的照顾,换成球队其他男生也行, 但杨劲不行。如果杨劲帮她洗脚、替她换衣服, 她会不自在到逃开。   两害相权取其轻。   天气不佳,云层很厚,海风也不大友好, 可她勉强套着雪地靴,看守着摄像器材,看着打光板偶尔翻转反射的光, 还有专注拍摄的同事,心里反倒平静。   这次拍摄周二结束,当晚返京,章燃是周三的飞机。拍摄期间,章燃打来电话,李清一告知了位置和行程,他在电话里没说什么。   周二下午,拍摄完成,摄像师打包行李、装车,同事们的行李都在车上,准备从拍摄地海滩直接驾车回京。   李清一腿脚不好,率先坐上车,将头探出车窗,最后感受冬日里咸湿的海风。张墨白踏着软沙走过来,身后跟着个高大的男孩,不是章燃又是谁。   李清一史料未及,章燃却泰然自若。他已经跟张墨白说好:李清一留下来,不跟公司的车走。   张墨白转述章燃的话,说出国前也想出来散散心,刚好李清一在青岛,就追了过来。语气有试探。   公司里有人在自助餐厅见过章燃,后来章燃接过李清一下班,张墨白也认识他。于是,公司的七座商务舱驶离,留下跛脚的李清一和欣然挥手热情告别的少年。   冬日里,海滩游客本来就少。傍晚,二人沿着海边走了一小段,李清一脚伤未愈,章燃提议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近处寥落几个陌生游客,细沙被孩子堆成城堡,一半坍塌,由近到远皆是凌乱的足迹。   远处是高大建筑,还是那个巨幅广告:青岛啤酒,世界之醉。   对章燃的突然出现,李清一有几分不安。问他行程,他坦言确实是明天的飞机,已经买好明天回程的火车票,赶回北京乘飞机,什么都不耽误。   背着李清一走久了,他有些微微的喘,看着卡在建筑之间的夕阳说:“你就没打算送我,是不是?”   迎面跑过两个孩子,边跑边回头看,大概觉得成年男人背着成年女人,这画面新鲜。   章燃没有行李,他把李清一放在宾馆大堂,把她的行李送回房间,出来仍旧是一幅游兴很浓的样子——某种亢奋把疲倦掩盖了。   他借了李清一的手机,查看地图,说有家网评不错的餐厅,可以去那吃晚饭。   李清一问:“你手机呢?”   他专注地放大地图、测试方向,随意地说:“没电了,我放楼上了。”   地图指向的所谓“网红店”,其实在一条小吃街里。一路走来才发现,这条街上都是这类餐饮,现在是冬天,家家关门闭户,食客都在室内,不过可以想像,夏季会连成一片大牌档,气氛想必热烈十倍。   二人点了吃的,无非是烤鱿鱼之类,味道并无可圈可点之处,旅游城市面向外地游客食物味道,卖相好,味道有些漫不经心。   小灰灰倒是喝了不少酒。不得不说,青岛啤酒完全撑得起“世界之醉”的广告语。   吃过饭,二人往回走。远远望去,海滩静谧一片,海浪却活跃起来,像迅猛生长的怪兽,奔突袭来,一浪高过一浪。   一侧是城市灯火,一侧是博大、深奥、神秘的海洋。   一侧是渺小的个体、微不足道的悲喜挣扎,一侧是庞博的自然奇观,是千万年涌动的暗潮连着无穷尽的浩渺宇宙。   看李清一脚伤无碍,章燃提议绕道海边。他刻意落后半步,视女士需要,随时施以扶持。   李清一倒没那么脆弱——她似乎从未脆弱过。一只脚不敢吃力,可但走得并不慢。   月亮升上来,海滩呈现灰蓝色,海风很大,每一个浪头都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二人都惊讶于这意外得来的美景,李清一迎着海浪和海风,兴奋得想尖叫。   章燃趁其不备,用李清一的手机偷拍了照片。   月亮地下,人物几乎成了灰白剪影,有深沉汹涌的海浪做陪衬,反倒成了奇妙的意境。   两人又凑近合影,李清一说:“我们发给他们看吧。”   章燃迟疑了一下问:“你想给他们看吗?”   李清一当然想。   章燃说:“你想,咱们就发。”   风很大,两人要凑近说话才能听清。李清一说:“下次!和他们一起来这儿!”说完补充一句:“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像童话里与海之怪兽结交朋友的小女孩,章燃速度渐渐慢下来,如果可能,他想让日月潮汐、宇宙万物在这一刻凝固。   此刻即永恒。   李清一发现章燃拖了后腿,折返来寻,发现二人情绪的基调不一致了,章燃正看着模糊的海平面——陷入情绪的低谷。   李清一凑过来,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满脸都是:“想以后的事呢?”   章燃看着她,心里想:我没有以后。   李清一又喊道:“你以后,会变成了不起的人。”   章燃皱眉,没明白她的意思,李清一拍拍他的肩膀。   回宾馆的一段路,章燃主动要求背着李清一,她脚走不了远路,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   海的深沉呼吸之声远去,背上的人呼吸很轻,章燃说:“我走了,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不认识你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   “那能一样吗?”   “哪不一样?”   对我来说,不一样了。   章燃把李清一背进屋里,坚持把她放到床上。   低头闷不吭声地往外走。   关于章燃的反常情绪,李清一并没有完全忽视,她有自己的理解:按年纪来说,确实是成年人,可即将离开熟悉的环境,奔赴异国他乡,面对陌生的人种和语言,开启新的学业,即便是历尽沧桑的成年人也要有所忌惮,何况刚刚成年、尚未经历人生起落的男孩子。   另外,她也明白章燃对她的依恋。无论从打篮球这个缘由,还是从章燃待她的真挚细腻,她都没有理由抗拒和排斥。事实上,她也没有抗拒和排斥过,只是时不时自作聪明地纠正一下方向。   她一直在努力摆正自己,以此来校正二人的关系,她知道这个“度”很难拿捏,也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章燃走到门口,被李清一叫住。   她跛着脚走过去,歪头看他:“只是出国读书,又不是去外太空。寒暑假也要回来吧?”   章燃死死盯着门把手,不作回应。   “下次回来,我们给你组个特别场。怎么样?”   依旧不作回应。   李清一伸手要拍他的脸,他侧头躲开了。   出门前,章燃语气阴郁,咬着牙说:“你把门锁好,从现在起,谁叫都不要开,包括我。这样你才安全。”   二人房间相邻,夜里九点,章燃回到自己房间。   他灯也不开,借着室外光线掏出兜里的手机,想要开机,想了想又扔到床上。自己也和衣躺到床上。   我做不到。   他脑中重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晚上明明喝了不少酒,可酒劲儿被海风吹散了,此刻睡意全无。   九点半,门铃响,他望着天花板的喷淋装置,充耳不闻。   紧接着,床头座机响,声音很刺耳,他接了起来。   李清一说:“敲门没人应,还以为你自己出去找乐子了呢。快给我开门,有惊喜。”   李清一所谓的惊喜,全是啤酒。本地特色,塑料袋包装,袋子上印着绿色的商标,啤酒泛着白沫,新鲜啤酒的香味隐飘散,乍一看像装着尿。   李清一换了卫衣、运动裤,头发吹到半干,提着奇怪的啤酒,显得生机勃勃。   章燃把人放进来,自己却没动。   李清一独自把纸杯摆好、酒倒满,又找来带夹子的衣架,把几袋新鲜的啤酒挂好,喊他过来。   袋装啤酒,味道极鲜,只是二人不熟悉这个包装,倒起酒来笨手笨脚。   新鲜爽口,不知不觉喝下了几杯,仍无醉意。   李清一问他是不是偷偷跑来找她的,章燃没有否认,李清一说刚才杨劲给她打电话了。   章燃喝到一半停下来,李清一说:“继续!我没跟他说实话。”后半句很是体贴。   章燃把剩下的半杯也干了,真好喝。   李清一发现酒没买够,章燃提议再买白酒,喝剩最后两袋时,白酒的外卖也到了。   李清一出门取酒,顺便上了个厕所。   回来时章燃问:“换白的?”   李清一:“换就换,谁怕谁。”说着又找来两个纸杯,准备倒白酒。   章燃顺着她说:“喝多了就睡这儿?”   “睡就睡,谁怕谁。”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怕我?”   李清一笑嘻嘻地答:“我信任你。”   换白酒之前,章燃提议,把各自杯中的啤酒喝光了。   再喝白酒时,李清一状态大不如前。章燃也劝她适可而止,自己杯里的酒却下得很快。   又过了几分钟,李清一身体开始打晃,每说一句话都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最后一句,她想说:“头疼死了,我睡一会儿。”   其实她说到“我睡”就真的睡了过去,床头柜上的酒杯也碰翻了。   ※※※※※※※ 第101章   ※※※※※※※   章燃洗了个澡。   啤酒胀胃, 可他除了腿腕和臂腕有些许发红, 根本看不出刚刚喝过大量啤酒。   可能是皮肤白,肌肉的线条不那么明显, 可他瘦却不弱, 裸露的肢体线条处处蓄势待发,年轻的肢体具有摧枯拉朽的潜质。   他认真洗过自己,又认真穿好。   刚刚还认真整理了桌上的杂物,顺便推了推李清一肩膀,她睡得很沉, 超出了他的预期。   历经百转千回, 事情意外遂了他的愿。   他有一整晚的时间, 可是与漫长人生相较,他却仅有这一晚。   他洗澡前, 跪在床前亲了她的嘴唇。   Q弹温热, 妙不可言。言语不可到达、想像无法超越的美好。   他不敢放纵深吻,可嘴唇的奇妙触感,却伴随他做完一应杂务, 驱使他重新回到床前。   来青岛前, 他找到系里一个同学,问他哪里能买到那种药。   那同学是夜店的常客,可毕竟不是做这个生意的, 费了番周折,才递给他两管粉末。   他问得清清楚楚,不是毒.品, 不会上.瘾,从性质上讲,是一种不常用的镇定剂和安眠药,剂量也绝对安全。   服用后会昏睡4-6个小时,看个人体质。副作用也有一点,醒来会头晕头痛,还有人有短暂的失忆。   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灯被关掉,只留床头一盏,门被确认锁紧,章燃□□地坐在床边,平静地看着对面床上起伏的轮廓,台灯照映下,她的头发蓬松柔顺,闪着温润的光,药效发挥了作用,她睡得妥妥的,仿佛被抽去了筋骨、驱散了魂魄。   章燃帮她脱去衣服。   他动作耐心细致,沉睡的姑娘连一声呓语都没有,他一度产生怀疑,将头凑过去,感受她的鼻息。   黑暗里,章燃把她的衣服叠好,还细心地把小内裤叠进卫衣里。   再次凑过来,轻吻她的头发、眉心、鼻尖和嘴唇。   “李清一。”章燃轻声唤她,然后掀开被子,自己钻进去……   好像有手机在震动,没有人理会。   像一栋房子,陡然被抽去顶梁柱,砖瓦沙石无声散落,好香,又香、又暖、又软、又痒,这世界安全又美妙,靠近、贴合、探索,一切动作由欲念支配,血液、筋骨与灵魂尽皆散去,感官浮在真空里,不受任何外力支配,只是浮在那里,轻轻浅浅,自在怡然。   他触到她的蝴蝶骨,是硬的,也是软的,糯糯的,流水一般。   他随着那平缓的溪一路流淌,不知去向,无畏无方。   他吻她的手腕内侧,那里也醉了,散发着麦芽香味。   他流连她的耳垂,那是迷醉世界的唯一生机,万物皆可被它点化获得永生。   他在被子里辗转折腾,明明密闭的房间只有他们二人,他却要把她束在最小的空间里,为此,他出了满身的汗。   “李清一。”他再唤她的名字,把她平摊在床上,欺身上去,双肘拄着床,双手扶着她的额头,开始认真地单方面接吻。   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明知李清一早已失去意识,还是怀疑她对他施了魔法,她的口腔有蓬勃生长的气息,像旺盛的生命力。他吻了一百遍,再吻时,还是忍不住颤栗,身体深处发出连续不断的唏嘘,让自己想要流泪,控制不住一再唤她的名字。   本是没有技巧、不得要领的交.欢,吻到她的一根肋骨时,他毫无戒备,一阵更猛烈的颤栗袭来,他低哼一声,开闸按钮自行按下……   清醒的人也没了时间概念,他从更深层的迷乱中浮上来,擦拭了自己,也尽力擦拭了被褥,女孩的腿上有些可疑的湿滑,他失去耐性,为她盖上被子,赤.裸地躺在被子上面,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   他以为自己会睡过去,或者起码能短暂地失去意识。   可惜并没有,她身体的香气经由头发散出来,钻进他的鼻腔、大脑、四肢百骸,他只有无奈地睁大眼睛,任由自己的呼吸越来紊乱,再也无法与李清一保持同步。   除了呼吸,他哪儿都没动,刻意让身体老老实实。但是呼吸不由他控制,某处也不由他控制。   他第三次攥紧拳头时,身体已经膨胀得不得不找个倚靠,或者与什么东西对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痛苦地、轻声地吭哧。   他终于不再犹豫,大力掀开被子,把身体紧紧地贴过去,狂乱地抱紧沉睡的女孩。   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尤如西方油画里的神话人物。   他希冀的倚靠、想要的对抗、释放的唯一途径在此。   男孩子发起昏来,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使了怎样的蛮力,他靠着她的背,从身后掰起她的一条腿,力道和角度都用错,李清一痛苦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低呼实实在在,正是回应他的粗暴动作。   章燃瞬间松开手,心跳失去节奏,手心渗出冷汗。某处还在尴尬地僵持着,可理智让他停了下来。   夜的深处有汽笛声响,这旷远声音终于起到辅助作用,将他彻底唤醒:他在海边,这里是青岛,他明天就要飞去国外,刚才,他对李清一做了什么?   章燃翻身下床,用另一张床上干爽的被子替换掉脏被子,再次小心把她盖好。然后,他把手探进被子,小心地抓握住她的手,就着这个姿势,缓慢地跪下来,跪在床边。   李清一的手指潮湿温热,这触感让他又安心又痛苦。   他在流泪,很多很多不甘心,很多很多失落和委屈。   他跪在床前,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无从知晓,还剩下多久,他也算不出来。药效4-6小时,这大概是他此行——不,是此生唯一的珍贵记忆。   ※※※※※※※   出门前,章燃在床头放了一杯水。她的衣物被叠放整齐,房卡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章燃粗略计算了时间,就算立即出发也赶不上飞机了。但是,他已无路可退,那是他唯一的路。   他出门走出几步,慢慢停下来。   隔壁李清一的房间门口,踟蹰辗转的杨劲缓缓站直,酒店走廊铺了厚地毯,两人仿佛置身真空,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耳鸣。   杨劲没有一丝倦意,相反,他似有预感,眼神凶残锐利,警觉地朝章燃走过来。   “她呢?”问话时,目光扫向刚刚徘徊的隔壁门。   章燃沉默地递上手中房卡,杨劲接过卡来,瞪着他去开章燃刚刚关上的门。   杨劲很多年没有如此紧张,手在微微发颤,双腿也不那么灵活,他根本无暇顾及章燃异样的面部表情。   章燃木然等在门口,他谁也没在看,可他知道,舅舅走进房间,某一盏灯被按亮,然后,杨劲顺理成章地发现,床上卧着一个人,意料之中又难心置信,他掀开盖住她脸的被角。   刚掀开很小的角度,就轻轻放了下去。   杨劲背转过身去,张大嘴巴,费力地呼吸,他深呼吸了五次或者六次,重新转过头来,看向床上的人。   他的表情渐渐狰狞起来,两步跨到门口,一把抓住章燃外套领口,把人抡进室内。   仿佛异形入侵身体,他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两人身高不相上下,章燃被他一抡,如一袋棉花,飞出两米远,扑在桌角。   杨劲一句话也没有,上前两步,提起章燃,按到床上,一条腿跨上去,用小臂死死地抵住他的喉咙。   亲外甥并没有反抗,他表情凝重但是眼神轻蔑,虽然呼吸不畅,却丝毫没有求饶的表示。   渐渐的,他呼吸渐弱、眼球突出,地抓着杨劲小臂的双手力道渐渐减弱,拖在地上的双腿无力地踢蹬。   杨劲已经不再是杨劲,他只是借用了人类的身体,浑身上下流淌的却是仇恨。   眼看章燃五官扭曲,翻出眼白来,他才意识到什么,嵌在章燃脖子里的手臂略松一点。   杨劲打消杀人念头的同时,一股不可抑制的悲悽喷薄而出,他自己也窒息一般,趔趄地去掀床上的被子。   被子被他大力掀翻,李清一□□地蜷缩着,脚上一圈薄薄的纱布,这是她身上唯一的蔽体之物,而且,她睡得很熟,二人打斗的巨大响动都没把她吵醒。   杨劲皱眉苦笑,这种笑比刚才的狼狈更加可怖。   章燃喉咙发出怪音,之后是猛烈的咳嗽,他见杨劲伸出手去,用了些力道去掐熟睡者的下巴——   章燃滚到他腿边,伸手去阻止。他缺氧乏力,又在持续地咳嗽,动作只是个示意,杨劲根本无需理会。   可是章燃眼里却不再是空洞和对抗,有了臣服和乞求。杨劲会哪里在乎他。   头被大力扭转,失去意识的李清一发出声音,类似干呕。   杨劲终于觉出异样。   “狗男女。”杨劲踢了一脚,章燃却没那么容易被甩开。   他本来就穿了外出的衣服,刚才差点被掐死,现在出了一身虚汗,可他执着地想要阻止杨劲。   “狗男女!”杨劲再一次恶狠狠地说。   章燃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他虚着嗓子说:“你打死我吧,不要动她。”   “哈!哈!”杨劲觉得讽刺又不可思议,甩开章燃,在地上踱了两个来回。   他停下来时,两个人都沉默了。   章燃蜷在地上,李清一赤.裸地蜷在床上,杨劲心中苍凉,找不到适用于此刻的人类语言,良久,他低沉地说了句:“我操!”   说完,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章燃狼狈地追上去,挡在他面前,强撑着说:“我该走了,我把她交给你。”   没等他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耳光,本来就虚弱的他,被打得转了90度,章燃舔舔口腔的腥甜,哑着嗓子说:“小舅舅,从这一刻起,我们都失去她了。”表情怆然。   说完一阵急促交替的呼气吸气,像哭又像笑,倒退着走出房间……   ※※※※※※※ 第102章   ※※※※※※※   青岛滨海公园的上午, 准确地说, 是将近正午,海滩上游客渐渐多起来, 隔着紧闭的窗和厚厚的遮光窗帘, 仍旧可以听见隐约的人声。   李清一干呕一声,重新回到人世。   眼睛还没睁开,耳朵也还没接收到到外界声波,只觉得口腔干燥,像被撑着张大嘴巴迎风骑摩托车驶了五公里。他吞咽两下, 抑制不住地干咳, 同时皱紧眉头。   杨劲像一尊佛, 端坐在对面床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尝试翻身, 同一个姿势蜷了很久, 身体都是僵的,试了几下,才展开肩膀。   杨劲看了看桌上的水, 没有动。   窗帘很厚, 室内光线昏暗。李清一的眼皮,像一百年前沉入海底的铁船,眨眼的动作艰涩得如同天地初开。   他看见男人的剪影, 明显吓了一跳:“嗯?”   杨劲依旧没有动。   她想坐起来,可头很重,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只好扭了扭脖子,这次她意识到,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熟悉的人。   “几点了?杨部长?”   杨劲答:“11点。”补充道,“上午。”   李清一清醒一些,撑起上半身说:“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说着递上水杯。   李清一实在口渴难耐,接过喝了两大口,握着杯子才开始思考杨劲的问题……我要去哪儿?   “我在哪儿?”她问杨劲。   杨劲循循善诱:“你想想。”   李清一真的想了想,并且,迅速恢复了记忆——部分记忆。   “章燃呢?”她环顾房间,昨晚床头柜被移出来,上面摆了啤酒和白酒。现在,房间早不是喝酒时的样子,一切物件归位,好像喝酒的事是她凭空想象的。   杨劲左手插在兜里,他的着装与昨晚无异,他只在章燃离开之后,侦探一般重新审视这个房间,并在垃圾筒里找到一个管状塑料容器。   现在,那个胶囊大小的容器就在他左侧兜里,李清一提到章燃,他下意识捏了捏它。   “他走了。”   “嗯?哦。”   “赶飞机,去英国。”   “今天傍晚的飞机,那确实该走了。”   杨劲随意问道:“他跟你说今天傍晚的飞机?”   李清一眯起眼睛,困惑地看着杨劲。大脑刚刚启动,她不明白航班时间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强调的必要。   她喝光杯里的水,吞咽的声音很鲁莽,把杯子放回床头桌时,才发现自己穿得很少……被子滑了下来。   她慌忙裹紧被子,身体和大脑才同步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警觉和慌乱都在杨劲的意料之中,杨劲没看她,看着空杯子问:“还要吗?”   李清一舔舔嘴唇。   杨劲腿边有个超市塑料袋,他从里面拿出一瓶水,缓慢淡定地拧开瓶盖,把杯子倒满。   李清一盯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脑中却警铃大作。李爸早就告诫她,女孩子在外面,轻易不要喝酒,喝酒有发生坏事的可能,严重的会有多严重谁都难预料,但最轻微的,也是醉酒失态、胡言乱语、风度尽失、留人话柄。   李清一故作淡定,心中暗暗叹气,昨晚怕不止胡言乱语那么简单。   杯子再次递到她面前,她刚想开口问,杨劲却抢先道:“先穿衣服,我出去一下。”态度中立,并无感情色彩。   半小时后,杨劲敲门。   李清一迅速洗了个澡,把自己打理好,在这个过程中,努力驱散脑中的浑浑噩噩。   她发现两个事实:   第一,她的衣服不是自己脱的,虽然被整整齐齐摆放,可不是她习惯的折衣方法;   第二,她遗失了一段记忆。她最近的记忆是喝酒,先是啤酒,再是白酒,章燃坐在她对面。再向前追溯,是海边,巨浪卷起厚厚的浪花,欢快又汹涌,她对章燃说:“你以后会变成了不起的人。”   之后就是半小时前:杨劲合衣坐在她对面,告诉她章燃已经走了,时间是翌日中午。   听到敲门声,她把窗帘开到最大,远处是冬日海滩,海岸线已经退到远处。   杨劲进来后,一直默不作声,也没有看她。窗帘打开后,房间里事物件件分明,杨劲扫视一圈,最终决定走到窗边,打开半扇窗。   李清一已经穿戴停当,走过去和他一起看窗外。   “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杨劲咬着后槽牙,“准确地说……今天凌晨。”   “章燃怎么走了?”   杨劲扭头觑她,胸腔里怀着一口气,一直没吐出来。   “我的意思是,章燃他……”她想问,黑灯瞎火的,你是不是把人赶出去了?   “他不该走吗?”杨劲只扯了扯一侧嘴角,做了个嘲讽的表情,眼神里却有掩不住的恨意。   李清一下意识顺了顺头发,发尾还是湿的。她觉得杨劲是在质问她,又觉得解释起来更加别扭:“章燃好像有点抗拒你们给他安排的出国留学,情绪挺低落的,昨天一起喝了点酒,没想到本地啤酒后劲儿这么大……”说着又觉头又重又闷,两个拇指顶住太阳穴,双手捂住额头。   杨劲勉强呼出胸中浊气,看着远处海滩,他一宿没合眼,睡眠不足加上情绪起伏,既要拼命隐藏情绪,又要冷静做出决定,他觉得感官和知觉在逐渐丧失,面临两难选择:要么盖棺定论,要么万劫不复。   如果是后者,那幻灭的不光他本人,还有这对“狗男女”,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恨过,恨到想掐死他们,砌进墙里,浇灌厚厚的水泥,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如果是前者——好在,他还有另一个选择。如果是前者,他要负责整座海市蜃楼的营造,怀着无法容忍的真相去掩盖真相,抱着无法修复的残缺去粉饰残缺。   整个世界就是一盆新鲜的狗血。   杨劲从思绪中拔出自己,转过身来,靠着窗台,看着李清一。   对方已经坐到床边,刚才又有一阵,脑袋里像有个搅拌水泥的涡轮,把脑桨囫囵个儿翻搅,吃力地旋转,胃里有轻微的恶心。这症状刚睡醒最强烈,发作间歇逐渐变长,痛苦渐次减弱了。   她脸色也不好,白里泛青,没有血色,杨劲看了一眼,又皱眉扭过脸去。   “你这儿,怎么了?”李清一发现杨劲下颌到脖子处有一道新鲜的伤,像是被不大平滑的桌角刮蹭到。   说着站起来,想凑近看。   杨劲迅速躲开。“脚没事了?”   “没事了,下周要复查一次。”   杨劲心想:所以没有厌烦我到忍着脚伤出差?是真的没那么严重?所以受伤的第一时间,联系的人不是我,而是章燃,不是更信任他,而是……   他有点想不下去。   是什么呢?是考虑到我在外地,鞭长莫及?   那为什么住进章燃家?还穿着别人的衣服?   然后是喝酒!我他妈的明明跟你说过,你不适合喝酒!一点酒都别喝!然后现在捂着头说酒劲儿大,对着我说酒劲儿大!   他觉得凄惶又滑稽:你跟我真的说!不!着!   就你这种姑娘,捧着脸看谁都是好人,往好了说是善良,其实就是傻缺,人前拼命释放江湖豪气,背地里早被人卖五个来回,一把年纪装纯真,喝吧,喝死你,先把你轮一遍,再把你的肾挖出来卖了,看谁还要你,反正我是不要了,你爱去哪去哪,爱跟谁跟谁,别找我哭,找警察去。   对!找警察去,证据我都替你收着,让警察告诉你,你的好队友、对你俯首帖耳、把你视作女神的毛头小子对你做了什么,顺便把章燃那个杂种送进监狱,留什么学!读什么名校!人渣就去下地狱!   想到这里只好打住,因为“杂种”这个词打击面太大,他几乎连自己都骂了。   冬日的海风,咸涩中带着凛冽,钝刀子割肉一般。杨劲吸了吸鼻子,缩了缩脖子,把窗户关上了。   与此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既然脚没事了,我把你送到火车站,让你自己回北京的话,是不是也不算太渣?”   李清一张了张嘴,感觉无力。   杨劲蹲下来,把受伤的侧脸对着李清一,很真诚地说:“这儿,你划的。”   李清一眨了眨眼,她记忆是一片空白,所以杨劲说什么就是什么。   杨劲酝酿一番,确保情绪损耗后仍够支撑他说完这段话,带着得逞的表情,玩世不恭地看着李清一:“昨天晚上,章燃走后……”说完手双扶住李清一两侧的床沿,探身凑近她的耳朵:“你现在是越来越刚烈了……不过我喜欢。”   这个事实,李清一早有预料,可宁愿他不要亲口说出来。   她总是丧失思辨能力,在这个男人面前。之前有过几次,她败得丢盔弃甲,她早已暗暗发过誓,尽最大可能远离他,又或者,在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泰然自若地面对他。   可是今天,她再一次亲自打了自己的脸。   杨劲说完,就停在她耳畔,心中沉郁又坦然。   李清一猛推他一下,用尽她此刻的全力,把他推坐在地毯上。起身走远一点,低头扶额。   杨劲顺势靠在墙上,眼神冷冷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想,如果此刻,说出这番话的是自己的亲外甥,这个女人又会作何反应?   李清一呼吸急促,在地上走来走去。   杨劲头靠着墙,看她混乱不堪的样子,缓缓地说:“结婚吧。”   李清一刚好走到床头,闻听此言,抓起枕头就砸过来,杨劲用手臂挡了一下,刚好把枕头搂在怀里:“不结婚也行。”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东西,抛在床上,“把这个吃了。”   毓停。药店最常见的紧急避孕药。72小时有效,越早吃避孕效果越好。   两人各坐在一张床上,这一次,杨劲躬身专注地看她吞下药片,看她又喝下几大口水,水流进胃里,眼泪浮出眼窝。   两杨劲别过脸去说:“走吧,送你去火车站。”   啪!   杨劲脸上挨了一下,宿醉的李清一没有多大力气,生平第一次扇别人耳光,姿势也不标准,只用了四指,扫过去的,声音也不大清脆。   她强忍着眼泪,因为激动,青白的脸上浮出一些血色,反倒掩去一些宿醉的病态。   ※※※※※※※ 第103章   ※※※※※※※   青岛火车站。   本来是短程出差, 李清一只带了个水饺包。   此刻, 杨劲从肩上摘下深米色水饺包,推进李清一怀里, 李清一一只脚不能受力, 勉强接住。   “到底有没有哪不舒服?”杨劲身无长物,一身轻松。   “好多了……谢谢。”   “我指的不仅仅是头晕,我是说,身体其他部位……”   李清一十指交叉,把水饺包抱在怀里, 警惕地看着他, 显然没听懂他想表达的, 反而增加了一层疑虑。   杨劲心里有火,奈何根本发不出来。   候车大厅入口, 人流穿梭不停, 李清一的车次离发车还早,有急着赶火车的,从他们面前经过, 大包小裹, 显得他们有些格格不入。   这还在其次,还有更加格格不入的。门侧站着一对小情侣,女孩比男孩矮一头, 二人显然处于恋爱的失智状态,无法接受眼下的分别,女孩眼睛红红的, 男孩追着帮她擦,追着追着自己也泛起酸楚,就把女孩抱个满怀,低头耳语,难舍难分。   杨劲和李清一都看到了,各自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似乎再说一句都显多余,李清一转身要进门,突然手机有消息,只好驻足掏出手机来。   备注“肇事司机”的人发来消息:“嗨!嗨!是你吗?”   李清一回了个问号。   “刚才跟中介说话的。”   李清一现在住的小区,周边有两家竞争激烈的房产中介,为了抢生意,我爱我家和链家各自把守小区一个门,摆开出租、出售的房产信息,穿白衫黑裤的工作人员驻扎,主动跟过往行人攀谈介绍房价,顺便挖掘潜在客户。   李清一知道他认错了人。回了一句:“肯定不是我,我在外地。”   那人立刻回复:“得,差点上去搭讪。”顺带发了一个流汗的表情。   李清一有点想笑——可能真的笑了一下。   杨劲全看在眼里,李清一收好手机准备进门时,下意识向远处张望,没看见杨劲的人影。   收了目光时,发现杨劲在原地冷眼旁观。   隔着一道玻璃,那边的小情侣状态胶着,吻得难舍难分,男孩把女孩连根拔起,亲得啧啧作响,旁若无人。   又有人经过,李清一被挤到门里,面前就是安检传送带。   这本是一次疏离的分别,李清一随时可以把包放上传送带,自己走过安检机,消失在流云般的过客里。   可杨劲钉在那,双手插兜,孑然一身,虽身处陌生城市人流枢纽,却毫无怯意,他没有走,也无意留人。   李清一再次掏出手机,放在耳边。   客流高峰,逆人流走出去就过于刻意,她眼看他掏出手机,接起电话。   “我走之后,你去哪啊?”他此行来青岛,多少跟她有关。   杨劲转身,看了看站前广场,又转过来:“跟你有关系么?”   李清一突然想起,上半年在上海虹桥火车站母婴室里,杨劲对她说:“你以后,某一天,再进来这里时,适当地想想我。”彼时她觉得一切向好,现在回想这句,明明对方已谋划退路。   “对哦,没关系。”作势要挂断。   杨劲突然说:“李清一。”   李清一等着,他却傻站着不再说话。两人隔空相望,李清一为调节气氛,挖了个老梗:“要不你跟我进来?”   杨劲心下微恸:“你让我进我就进?”   “青岛离J市不远,肯定有直达车。”   如果不是考虑到公共区域安全,杨劲一定会选择自燃。   ※※※※※※※   青岛一别,杨劲没再出现。   李清一回到北京,被老师提溜着,时而戎装出入高档酒店,时而褴褛扎进田间地头。   老板是个把时间按分秒计算的女人,她拿到了那块地的十五年经营权,就恨不得上午建楼、下午装修、明天开门营业。毕竟十五年的使用权真金白银花出去了,每搁置一秒都是赔本。   但凡人总有弱点,老板的弱点是,只有一腔热血,没有缜密计划。   她坚信自己的方向正确,儿童游乐设施、文化科普、成长体验必然大有作为,但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一切创意设想都要落实到实物,土地怎么规划、建筑如何布局、内部装修成什么样、如何分区、营业类别定位成什么……这些都还飘在空中。   经过一周多的探讨、调研、头脑风暴——老师觉得这么长时间没动一砖一瓦简直是对自己才干的侮辱——她终于经别人介绍,物色了一家“十分靠谱”的规划公司,当晚就要带着墨白、清一去会见公司老总。   虽然工作冲淡了个人感情,很多事情李清一根本来不及细想。但她模糊地感觉到,从青岛回来后,她与杨劲、章燃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   这种变化为何发生、变异到何种程度,她并不了然。但章燃一去杳无音信,杨劲从此未再露面,只在社交软件中偶尔弹出消息,而且沟通起来别扭加倍,就算她保持平和中正的态度,也还是有强烈地感知到了。   尤其是杨劲,时不时冒出来,正常会话超不过三个来回。   比如:   ——“脚彻底好了吗?”   ——“早就没事了。”   ——“早没事了,早为什么不说?”   ——“因为没事了,就没放在心上。”   ——“你不用放在心上,你不知好歹也不是从今天开始。”   再比如:   “北京什么天气?月底有个会,不知道用不用过去。”   “好像有小雪。”李清一心想,你自己不会查吗?天气预报是手机自带软件吧。   “眼瞅过年了,就憋出个小雪。那我不去了。”   “好的。”   隔了好一会儿,杨劲又冒出来:“话都让你说死了,是不是别人为你做什么你都觉得理所当然?”   李清一:“???”   如此隔空互怼,就没有一次是和平结束谈话。   老师负责与对方联系,一车人很快到达对方指定地点,距公司驻地不远的一处写字楼。   上电梯时,老师还跟接待的人说:“我冥冥中就有感觉,这趟不会白跑。到地方一看,咱们离得太近了,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小办事员唯唯诺诺,鞍前马后把一行人护送到会客厅。   这写字楼没有走廊,电梯门就是这家公司的入户门。进得门来,芳草萋萋,流水沼   迢迢,各种奇石小径,屏幕雾霭,宛若置身仙境。   李清一跟着老师上天入地,也见了不少世面,张墨白更是不在话下,可二人还是边走边对视一眼,对所到之处表示惊奇。   因为这园林式装修,时间已入夜,灯只开了几盏,李清一南北莫辨,更估算不出这间办公室的面积。   落座后有人斟上小碗茶,老板才不知从哪走了出来。   老师上前与他握手,李清一先看见那个油汪汪的手串儿,光线暗淡,深棕色的手串儿看上去几乎是全黑的。   此人今天穿了中式小立领上衣,质地精良、剪裁合体,比车祸那天年轻至少十岁,身上的高级香水味还是一样,只不过与这办公环境融合,嗅觉上成了地地道道的檀香。   他没与其他人握手,老师简单介绍随行人员,他也没讲究什么社交礼仪,点头算是见过,指着茶案说:“喝茶!喝茶!尝尝我这白茶怎么样。”   李清一脚伤早好了,却不想在这见到了肇事司机。   这位高总对李清一并无特殊表示,谈兴倒是变浓了。有可能因为老师与他聊到熟知的业务,也有可能熟人比例升高,生疏感降低了。   佛系高总真的有认真对待老师的项目,他们做了设计图,引领老师用一台屏幕巨大的苹果电脑,对他们的设计理念和草图进行讲解。   专业术语比例加大,老师只好眨着善解人意的眼睛表示认真在听,张墨白和李清一早已放弃。   就在这时,李清一手机响了。她尴尬地掏出电话,走远去接。这个电话把方案讲解中断了一小会儿。   杨劲开门见山:“你赶回来吧。你爸病了,在医院呢。”   杨劲中气十足,语气平稳。李清一见过他愤怒失控,却没见他慌乱过。   有句话怎么说?“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他这一类人。   李清一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她听到第二句时就手指发冷,身体瞬间变得虚弱,她倚住身旁的绿植,枝干倾斜,翠绿的叶子被触动,李清一发现这是一株活的、真的竹子。   “他怎么了?”她努力保持冷静。   “还在等检查结果——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他心脏不舒服,在你们家的医院治了一周,没什么效果,才自己来的二院。”   李清一抑制不住心酸。自己来的二院?怎么来的?依她爸的性格,肯定不会叫救护车,但凡神智清醒,他才不会叫救护车,一定是自己坐客车来的。心脏不舒服还坐客车,而且,在老家医院治了一周,那肯定不是轻微的症状。   一时间,她对李爸是怨恨和怜悯交加,又下意识想往外走。   杨劲说:“你现在在哪?”   “我在哪?我在哪?”   杨劲早料到她的慌乱,依旧四平八稳地说:“没在家?那你现在能赶去火车站吗?”   身份证在身上,她随时可以出发。   她稍加思索,听见杨劲又问:“需要我帮你订票吗?”   “不用。我先……我安排一下。我爸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经办了住院手续。医生说要做进一步检查,不过住院是必须的。”   “那麻烦你……”她想了想又说:“那谢谢你。我尽快赶回去,你如果忙的话……”   “是啊,忙。”杨劲堵得她没话说。   她也觉得此时客套不合时宜,杨劲已经明显不悦,李清一连忙转移话题:“我爸能接电话吗?我过一会给打电话。”   “这会儿在病房了,应该能接。”   李清一回到电脑屏幕前,高总和老师仍旧在交流,她只好打断,说明情况,说自己要请假,而且需要立刻走。   老师显然没搞清状况,应付两句就把注意力移回设计稿,倒是那位高老板表示了关切,问她老家在哪,票买好了没有,用不用派车送她。   老师这才后知后觉,神色不悦,皱眉重新看李清一。   员工的请假的理由实在太充分,加上李清一眉毛拧作一团,显然没有撒谎,她压根儿不想给这种没准数儿的假,可又想不出拒绝的说辞。   姓高的老板从中调和:“手上有着急的活吗?”问的是李清一,看的是老师。   张墨白也配合地说:“太急的没有,只有一个案子在收尾,主要是设计的活,剩下的我来。”   高老板看了老师一眼,马上喊来随从,就是刚才接他们上电梯的职员,让他送李清一走。“上了车再买票,别耽搁时间了。”   ※※※※※※※   李爸的倍他乐克吃得断断续续,最近不舒服的情况增多,药物作用不大,有次发作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才去了吕县医院。   吕县医院没有给予有效处置,他边用药边觉得症状不轻反有加重,在李清一姑姑的劝解下,才决定来省二院检查。   好巧不巧,杨劲陪着方杰复查,三人在心内科专家诊室门前相遇了。   李爸已经十分不适,没认出杨劲来。   方杰正跟她的主治医生交流,因为是同一所医院的同事,加上方杰的江湖地位,医生自然会多说一些。   李爸取了报告,症状比较难忍,才闯进诊室打断谈话,呈上自己的检查报告。   杨劲一眼认出他来,但医生看了报告,根本没给他们寒暄的机会,问患者在哪?李爸灰着脸说就是我。医生问家属呢,李爸说没有家属跟着,医生说都这样了,哪有自己来的,马上打电话,叫护士推了移动床来。   李爸躺在移动床上,杨劲才上前与之相认。   这个光景,方杰一直在场,她一时看不懂杨劲与这个郊县农民的关系。   李爸穿了一双黑色高帮呢子面千层底——很家常的装扮,杨劲对他的亲近程度却超出了普通的社交距离。   因为杨劲认识患者,主治医生也稍开方便之门,本来需要预约的检查,当着方杰的面也给联系好了,余下的手续,都由杨劲来跑,李爸只管躺在移动床上,直到办好住院手续。   凌晨2点多,李清一赶到,病房走廊的门已经锁了。   她不放心李爸,又不敢给他打电话,这个时间李爸肯定睡了,只好在电梯间徘徊。   突然,铁链锁叮当作响,有护士打开了病房区的门,同时传来杨劲与护士的对话:“谢谢谢谢,明天还是您的班吗?山竹和榴莲怎么样?”   小护士带着困意居然笑了。   李清一循声望去,杨劲站在门里,她心中微恸,疾步走进去。   小护士锁了门,提着一圆盘的钥匙走了。 第104章   杨劲只穿一件灰色衬衫, 医院里供暖好, 走廊也不冷,他靠在走廊的墙上, 简要说了经过和李爸的情况。   当天下午做了几项检查, 结合他的症状,医生初步推断是心梗。因为跟方杰的病情类似,杨劲叙述得很准确。   李清一问:“我爸呢?”   杨劲向病房门示意:“睡着了。”   俩人低声交谈,离得很近。   杨劲肯定没睡,这种环境他显然睡不着。李清一也几乎没合眼, 只在火车上半梦半醒眯了一会, 心里装着事, 眼角都是红的。   杨劲问李清一要不要进去看一眼,李清一说算了, 别再把他吵醒, 再说,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   说完看了一眼护士站,对杨劲说:“行了, 你回去吧。”   杨劲双手插兜, 靠着墙没动。   李清一说:“我去叫护士帮你开门。”说完迟疑地迈出一步,果然被杨劲拉住。   “你行了啊……”   青岛分别后,这是二人首次碰面。李清一穿着棉服, 浅米色,在北京过冬够了,回来就显得单薄。杨劲抓住她的小臂——也是二人首次身体接触。   杨劲意识到什么, 把手松开:“就在这儿歇着吧,天很快就亮了。”说完走向走廊尽头,接了一纸杯水,递给李清一。   医院只有开水,暂时喝不下去,李清一也学他靠着墙,捧着纸杯,热气由下至上薰着她的脸。   没过多久,李清一用手指沾了沾内眼角,杨劲发现了,也没戳破。   接下来,她频繁去拭眼角的泪,杨劲终于忍不住说:“别滴杯子里,没法喝了。”   李清一被发现了,就肆无忌惮地抽泣起来。   杨劲抽出手,又重新插回裤兜里,故作严厉地说:“行了啊!有病治病,有问题解决问题,哭顶什么事。”   李清一站到杨劲对面,压低声音说:“这次……谢谢。”   杨劲故意扭过头去,不领情:“刚才不是还赶我走呢。”   他侧面靠着墙,一扫困倦和疲惫,反而多了几分痞气。   “没有……”李清一确实没有赶杨劲走,生死面前,还讲什么礼节客套。   她解释的同时,伸右手搭上杨劲的手肘,杨劲突然生出一股叛逆,抬起胳膊甩开,动作过大,碰到李清一左手的纸杯,水洒了出来。   她慌忙用右手接住,水洒出一些,大半淋在她的左手上。   杨功回过神来,把她的左手举离阴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观察,表皮有点红,没有多严重。   杨劲没再放开:“问你件事。”又换了个语气。   “什么?”   “……算了。”   走廊里光线不好,温度又高,两人都有些困意,杨劲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兜里,并排靠墙而立。   李清一说:“我爸真是让人操心。昨天是碰到了你,不然他一个人,不定出什么问题……”   杨劲很久没见到不设防的李清一,像现在这种略带埋怨的亲昵语气,似乎从未有过。   李清一继续说:“自作主张!不把病当作病,不相信现代医学,总觉得自己没病、有病也会自己好、谁都不用,自己能搞定一切……之前就有过症状,跟他说来大医院检查,嘴硬说用不着,小病养出大病来,心梗这种病,快的连半个小时都用不上……”   杨劲任由她发泄:“这不是来了嘛。”   李清一确实意难平:“平时家里就他一个人,姑姑也不可能天天来,要是在家里发病……我都不敢想。”   虽然杨国强跟李爸差不多同一个年代,不得不说,生活背景和人生经历不同的人,对健康的重视程度也不一样。杨国强体检做得勤,退休之后尤其关注自己的身体,一点小毛病都要做个系统检查,再做有针对性的治疗。   “明天做个造影,即便有问题,立刻下支架,这种手术听着吓人,二院的技术很成熟了,用不着担心。”   李清一又抹了一把眼泪:“刚才这一路,我都特别恐惧,你可能不能理解。我妈当年,出了手术室,医生说手术很成功,麻药失效后,人也清醒了,跟我说回去念书吧……”   杨劲手心一空,她抽出手来,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用双手的手掌捂住眼睛。   这叙述显然没完,杨劲知道李清一的妈妈去世了,好像在她读大学以前。   李清一缓了好一阵:“也就从医院到学校一个来回。当时我没有手机,到班级老师就追进来,说医院刚刚来电话,我妈又进抢救室了。”   这大概就是结局,杨劲猜到了。   “从学校回医院的路上,我还在想这医院过于谨慎了,明明出了手术室就推回了普通病房的,我妈还和我说话了,她说……”   李清一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抽泣得很大声,已经无法说出连贯的话,身体也渐渐蜷缩。   故事里的生死离别,将死之人都会握住亲人的手,说出一大段感人至深的话,至少爆出身世之迷,或留足遗言以供后人撕逼。就算没有这些,也要有个与遗体恸哭的告别,电影里通常这么演。   可凡人俗世,生死都是没有排演、没有背景音乐的。   李清一赶到医院时,李爸和姑姑在小声商量后事,直到母亲遗体火化前,她才远远看到一眼。   吕县医院的那个走廊,被她牢牢地印在记忆里。因为她几个小时无事可做,只好呆呆地杵在那里。   长辈们都在解决现世问题,没有时间表达悲伤,也没有精力顾及她的感受,只有姑姑经过她时,默默搭了搭她的肩膀,对着她流了几滴眼泪,又很快擦干,她要帮李爸处理医院的手续。   漫长冬夜,天迟迟没有转亮的迹象,两人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窗,通向久远的黑暗,黑暗过于深沉、厚重,以至于像一堵墙,把人困在原地。   自始至终,人类的智慧和情感,都如同这条幽暗的走廊,勉强支撑此刻,过往永不再来,明天实不可期。   而时间长河里,无数个离别、死亡、遗憾、悔恨,未及说出口的爱与歉意,终其一生不可等到的安心与释然,都在走廊尽头,在那扇窗外,不断地堆积、沉淀、膨胀、繁衍,这样想来,每个人心中梗着的结,都可以忽略不计,不值一提。   杨劲说:“所以你对你妈,不只是怀念。”   李清一坚定地说:“对。我一直在怨恨她。”   两人席地而坐,背后是暖气片。“这种怨恨,起初我自己也不理解。”   杨劲说:“我理解。”   “我妈入土为安,过去这么多年,我的怨恨有增无减。我觉得,你剥夺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表达爱你的权力,你打着替我着想的旗号,用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理由,把我赶走,我都不知道,那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我看你的最后一眼。”   “他们那代人喜欢这样,喜欢自我牺牲式的爱,我对你好,不求回报,所以我多难、多疼、多苦都不需要你知道,也不要你管,你去上课吧,你去喝水吧,你去睡觉吧,我不要你管。”   “可是我呢,我想知道你多难、多疼、多苦啊,我想在你世上的最后一刻陪着你啊!这是我的权利啊!”   这是第二次,李清一在杨劲面前失控。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说出这番话,她自己也深感意外,原来自己是这样想的,原来对离世的母亲,还有这种情绪。   “我爸也是这样。”   杨劲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明天早上,你好好训训他。”   ※※※※※※※ 第105章   ※※※※※※※   天亮后杨劲就离开了。   李清一回病房昏睡过去, 李爸醒得早, 紧接着,护士来量体温、餐车送来早餐、医生查房, 她睡得支离破碎, 只好被迫开启新的一天。   李爸的造影检查改到明天,虽然今天无事可做,可医院就是这样,三五不时有医护人员往来,病友亲月前来探视, 李清一也没机会训自己的老父亲。   中午, 李清一买了毛巾、香皂, 把毛巾洗干净,搭在床尾。隔壁病人睡着了, 李爸却眼睁睁看着她。   李清一让他睡一会, 他显然心里有事:“你姑快到了吧?”   “一小时前打电话了,刚出发。他们自己打车来医院,你别操心了。”   “哦!”李爸应声的同时叹了口气。   李清一走到床边坐下。   “你请假好请吗?现在这么忙。”   “不好请也得请。”怒意被激起, “不是我说你, 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哪不舒服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吗?还自己住院、转院,还让别人告诉我。”   “我确实没啥事儿。”   “确实没啥事, 你自己跑省二院来?”   李爸被堵得不说话了。   “我心里有数,真有必要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们总是这样!我妈就是这样!有没有必要不是你单方面判断的,我有知情权, 首先你得告诉我!我也要判断!”   李爸翻了个身,女儿义正严辞,他有点招架不住。   李清一情绪收不住:“我妈就是这样,只图自己心安理得,一闭眼万事皆空,连个哭的时机都没留给我。”   李爸想了想:“哪有那么严重……”   “爸,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我妈就那么把我扔下,你也要学她吗?你过得好,才是真正对我好,这个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对,李爸确实不明白,因为他不想明白。所谓“代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这一代父母与子女,好比顽石与活性炭,在沟通效果上,李爸想要灌输给李清一的,渠道开放,轻而易举。而李清一想要传递给李爸的信息,亲爹压根儿就不想接收。   李爸思维拐向岔道:“这回还多亏了那个当官的。”   李清一:“嗯?”   李爸探向李清一,紧盯着她说:“看着不像滥用职权的人。”   “谁?”   “不管怎么说,我这回住院多亏了人家。不管你们之前怎样,一码归一码。”想了想又说:“欠人个大人情。”   姑姑带了钱来,预交了五万元手术费。   李爸从医生办公室回来,躺在病床上,还是心事重重。趁着屋里没人,望着天棚对李清一说:“刚才医生说,造影费用一万多,支架国产的三万,进口的四万,咱就下国产的吧,你说呢?”   万万没想到,爸爸在忧心钱的事。“爸,还是用进口的,钱不是这么省的。”   李爸还在思索:“大夫说了,堵的可能不是一个地方,要下一个支架没问题,万一要下两个,咱交的钱不够……”   李清一心中微微一梗,故作轻松:“不是还有我呢。”   “你一个小孩,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什么也做不了,钱不够医生又不能给我下,你不得急死。”   胸腔中一阵浑浊的酸涩。李清一被问住了,在此之前的二十余年人生里,她虽没有锦衣玉石、车马珍馐,可也没为钱发过愁。   母亲在时,爸妈都有收入,在消费水平上,李清一觉得自己跟班上其他孩子没差别,吕县的经济水平就那样,贫富差距在她概念里也没那么明显。   母亲去世后,爸爸支持她读完大学,这期间,她也没与人攀比,觉得钱多钱少都还过得去。   现在她已成年,自己有了收入,也没觉得比别人穷、比别人差,没到“视金钱如粪土”的程度,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意识到钱的重要。   她找个理由走出病房,在夜里逗留过的窗边远眺。   李爸一年年老去,原来也有可以困住他的问题,身为女儿,这世上相依为命的唯一的血亲,这时本应该立稳站牢,让爸爸安心上手术台。   可她没有那么多——她卡里的余额远远不够。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弱的,弱到精神与物质皆疲软,弱到没有可以拿来击退灾祸、保护亲人的本钱。   ※※※※※※※   当天下午,李清一让姑姑照看爸爸,自己出去一趟。   她找到那家珠宝专柜,递上那条项链,跟店员说想退掉,或者,暂时抵押一些钱来,日后再赎回。   无巧不成书,店员仍是那位胖婶。   胖婶看了实物,再看面前这姑娘,渐渐唤回记忆。   她表明坚定的立场:“女士,珠宝类产品退换时效只有24小时,这是行业规定。另外,您的商品有什么问题,如果在保修范围内,我们可以为您免费修理和保养,但需要您出示当时的购物凭证。”   李清一没有。   她在北京与人合租,贵重物品和几件细软宁可放在公司或带在身上,也不想放在家里。   刚好回来前,这条项链是装在包里的,可购物小票在北京。   胖婶说:“姑娘,我觉得您戴这款挺合适的,您的锁骨很美,这件很考验肩膀和锁骨的线条……选它的人还是很有品位,也很了解您。”   李清一也是病疾乱投医,碰了壁只好再想别的办法,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焦急失落。   胖婶说:“这位女士,我这边查一下购买记录,如果确实是我店里的货,可以给您做免费保养。”说着敲击旁边的电脑键盘,“您报下消费时的手机号,还有,大约什么时候买的。”   李清一哪还有这个心思,致谢后离开。   ※※※※※※※   李清一赶回医院时,收费窗口正在相继摆出“暂停服务”的牌子。她跟人说明情况,才补存入3万块手术费。   其中2万是抵押项链的钱,另外1万是自己的积蓄。   一下午跑了好几个地方,她的脸上泛着油光,但事情终究有了着落,总算心安了。   病房里,李爸的病床边围了好多人。她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一侧是姑姑和表弟,另一侧是杨劲和一个女人。那女人脖颈修长,穿着宽大的医生手术服,也掩不住端庄体态,年纪原因,皮肤线条不那么紧凑,她坐着唯一的板凳,脸上尽显疲态,却是泰然自若。   姑姑、表弟显然已经完成初见面的招待,见到李清一,二人自动退出病房。   换李清一站在他们原来的位置。   前一夜跟杨劲说的一些话,似乎有些“超纲”,她这会儿有些许不自在。   杨劲却没什么异样:“这不是回来了——正说你呢。”   李清一向陌生女人点头致意。杨劲顺势说:“我姨,省二院呼吸内科大拿,人称方一刀。”   李清一忙再次点头致意:“阿姨您好。”   李爸说:“很巧了,在门诊碰上了。”   相遇的因缘,杨劲已经跟李清一简要叙述过了,当时焦灼于李爸的病情,有些疑点未经细想。   比如,呼吸内科的方一刀怎么会在心内科门诊,杨劲怎么也在旁边?更离奇的是,李爸和杨劲怎么相认的?去年夏天,杨劲在小区里出现过,李爸远远见过,但据李清一了解,二人没有过正面交锋过。   这种情况下,时隔一年半,在熙熙攘攘的医院门诊,认出对方的概率能有多大呢?   眼下是和谐友好的会面,又有长辈们在,李清一只淡淡看了杨劲一眼。   方杰侧身坐着,她穿了一套深绿色手术服,医院过于频繁的洗涤让宽大的裤脚多处磨白、开线。而且长不长短不短,刚好露出粗跟踝靴,她大概早习惯了,倒没太不自在。   方杰说:“听说造影检查改到明天,刚好杨劲过来,我就跟过来看看。这不是——”她侧了侧身子,大腿外侧和衣襟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刚做完手术,衣服还没换。”   李爸说:“给您添麻烦了,要不是您,恐怕住院也难办,上午这边的医生还说,床位紧张,很可能要排到半个月以后……”   杨劲故意打趣:“您不必放在心上,就把这当作病友的互助式分享吧,因为我们方医生与您同病相连。”   李清一和李爸不约而同地看向方杰,方杰扶额:“呃,对。半年前植入的,我当时的症状比您严重多了。”   四人相谈甚欢,李清一感觉到,杨劲对她态度冷淡,而且有刻意为之的成分。   杨劲和方杰走后,李清一父女吃晚饭,她实在想不出杨劲别扭的原因,只好自我催眠,一切等李爸明天手术结束再说。   李清一让李爸不用担心手术费的事,她已经预存了足够的钱,让他今晚好好休息,安心等待手术。李爸问她哪来的钱,她说是攒的工资。   连日劳累,李清一总算有一天按时入睡,但夜里被李爸叫醒,手机显示,将近零点。   两人小声说话。李爸说睡不着,大概白天睡多了。   李清一说明天要手术,您可别今晚失眠。   又应李爸要求送他去了一次卫生间。   沿着走廊往回走,李爸说:“让你替我操心了。”   “操心是应该的呀,我愿意操心,您就给我个机会吧。”   走廊墙上装有扶手,李爸靠着说:“我跟你妈,虽然没让你吃多大苦,可你跟着我们也享什么福。迷信说法,孩子投奔父母来,是孩子选择了我们,你小的时候,总觉得一家人有大把时间,会永远在一起。等回过神儿来才发现,你已经独立了,飞走了。”   “我不是在这呢。”   “你上小学时,我老往外地跑,你妈上夜班,你晚饭经常对付一口。你喜欢动物园,可我们好像只陪你去过一次。”   “爸,你想这些肯定越想越睡不着啊。”   “一眨眼的事,现在陪我住院,给我交住院费了。”李爸轻轻叹气,“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要叫我女儿公主。小时候,你妈不让叫,说不能让你太娇气,公主公主的,就觉得要啥有啥,把你养娇了。”   “我妈还说我小时候丑呢。”   李爸说:“嗯,这点她倒没说错,不过现在好看了……我的公主,现在没有可以发展对象吗?”   李爸突然这么问,李清一没想好怎么回答。   “你们这一代,跟我们当年不一样了。经济独立、思想独立,这都是好事,可人也总要有个家。人都是有优缺点的,你择偶也要适当取舍,不能强求完美。”   李清一:“爸,道理我都懂。”   “我、你姑姑,这些人不会害你,但我们的话,你也要辩证地听,今年夏天咱俩爬山,你跟我说的那件事,我当时的态度,现在想来,也难保百分百正确。”   “你是觉得人家帮了你,之前在背后议论人家,你不好意思了?不用吧爸!”   “不是,我想说的是,没有一眼望穿的人,杨劲这人,通过后来的接触,我对他有改观——没像你说的那么糟糕。”   “嗯。”李清一低下头去。   “还是想治好病,活得久一点。怎么也要看着我的公主出嫁呀。”   ※※※※※※※ 第106章   ※※※※※※※   李爸手术结束, 被推进病房时, 姑姑、表弟、杨劲都在。   医生言简意赅交待了病情。李爸的造影检查结果显示,他的心脏血管正常、通畅, 没有堵塞现象。诊断不是心梗, 没有下支架。   李清一站在医生对面,一字不漏地听着,杨劲就站在她身后。   她又问,如果不是心梗,那爸爸的症状怎么解释, 医生说, 排除了心肌梗塞, 那就可以确认为心肌病。“患者左心房下端有明显的心肌肥厚,通常是遗传性的, 也就是说, 生来就长成这样。结果你父亲的心电图和心脏彩超及其他检查结果,可以确诊为心肌肥厚型心肌病,这种遗传性问题年轻时可能没有症状, 也有可能终生没有症状, 也有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症状会逐渐暴露。”   医生说,李爸的症状比较严重, 可能跟年龄增长身体机能衰退有关,也可能跟近期劳累、思虑过重、突发事件刺激或长期心理压力有关。也没有手术的必要,服药保守治疗, 调节生活状态,静养即可。   医生嘱咐术后事项,眼下最关键的是排尿,要在限期内排出极大量的小便,让检查时注入体内的药物及时代谢出去,不然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术前,李清一有准备,她买了半个西瓜。不知道谁提出,反季的水果还是少吃,李爸自己说想喝茶。   杨劲说他去买,问李爸想喝什么茶,李爸怕他买来奇珍异货,让李清一跟他一起去,特地嘱咐去超市,买货架上最普通的绿茶就行。   因为李家父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检查结果就成了意外之喜,李爸心情不错:“不就是撒尿嘛,喝什么茶都是一样的。”   从住院部走出,要经过一条回廊。   二人原本一前一后走,突然有人推着行动床赶上来,上面躺着危重病人,从头到脚盖着被子,年龄、性别都埋在下面,家属和医护人员把床团团围住,脚步紊乱。   杨劲紧赶几步,挡住李清一,让一行人先过去。   床的轮子碾过回廊的石板路,隆隆之声远去,杨劲仍旧紧挨着李清一没动:“要不我自己去,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李清一轻轻推他一下,他没动,自己却被反作用力推离。“我没事,再累也是应该的,倒是你,这几天辛苦你了。”   相处以来,她时常回避对方的目光。真正心无旁鹜的对视,只在相识之初感情并不明朗时,还有大势已去、恨意与无奈交加的摊牌时刻。   杨劲倒是由始至终坦坦荡荡。   他此刻也坦坦荡荡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别开脸去,二人各自望着回廊两侧,廊外是绿地,廊下柱子上有葡萄藤蔓缠绕,倘是夏日,眼前想必绿意盎然。   二人逛了最近的家乐福,李清一径直走到茶叶货架,从摆在醒目位置的货架上拣了一袋茶叶,杨劲上半身俯在手推车上,惊奇地看着黄色折扣价签:“真买这个?这个价钱就是树叶吧?”   李清一把商品扔进购物车,疾步往前走:“我亲爸我了解,他不挑这些。”   杨劲推车跟上:“是亲生的吗?就这么对亲爸。”   “那得问我妈。”回身悄声说道:“这事只有她知道。”   杨劲表情又是一滞。这次李清一清楚地察觉到了。   李爸喝了茶,三小时不到,如愿跑起一厕所。自此,医院的事一切顺利,只待平安出院。   杨劲最后一次来医院,带李清一找方杰再次道谢,并郑重地对李清一提出要求:回吕县前,能不能出来见一面。   这次,李清一爽快答应了。   ※※※※※※※   见面地点是杨劲选的,一家未营业的酒吧。   下午4点,李清一到达指定地点,在一条南北向主干道旁边,紧挨着马路,两侧是小区和商铺,只有这一处孤零零的一层建筑,勉强用木栅栏围成一个几平米的小院子,尖顶的两侧都有彩灯装饰,中间一个龙飞凤舞的“飘”字,不知出自哪位书法家之手,也不知是什么字体。   李清一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七年,无数次路过这个酒吧,不想今天才有机会走进去。   酒吧这个时间不营业,门上挂着歇业的木牌子,窗台内侧摆了一排酒瓶,商标上是外文。   李清一站在门口打电话,杨劲说进来吧,没锁门。   室内光线昏暗,灯也没开,李清一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   杨劲就坐在靠窗的座位,傍晚户外的光足以照亮这一处,酒吧门脸不大,室内别有洞天,黑暗处隐约可见屏风、卡座和吧台。   李清一坐到杨劲对面,杨劲才开口解释:“一个朋友开的。这个时间还是这里最安静。”   李清一边脱下外套边问:“你提前到了?”   杨劲:“嗯。提前很多。”   李清一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杨劲补充道:“坐了一下午。给值班的服务员放了半天假。”   桌上有半壶水,上面飘着一片柠檬,他面前放了杯子和烟灰缸,里面有几枚烟蒂。   杨劲起身走去远处的吧台,拿回两瓶啤酒和两个杯子。   重新坐下时,两人都没话了。   窗外,一栅栏之隔,是南北主干道的车水马龙,晚高峰即将来临,整条马路显得跃跃欲试,生机勃勃。   冬日昼短,路灯将亮未亮,陌生疏离感与市井烟火气交相融合,分不出胜负。   “说说吧,怎么想的。”   杨劲坐正,看了看桌角层叠摆放的打火机和香烟,再看向李清一。   李清一抿抿嘴,没说话。   杨劲料到这样等下去,等不来一句准话。   “要不这样,你就给我交个底儿,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李清一早料到,此次见面必然会触及一些她一度努力回避的问题。   “还是,你压根儿就没看法?”   李清一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有啊。”   杨劲后背离开椅背,做出倾听的姿态。   “一度有过。”   “一度,是什么时候?”   “……”李清一低下头。   杨劲在桌上轻踹了她一脚,二人脚尖相抵。他压抑地小声说:“快说。”   “去北京之前吧。”   杨劲冷笑。   李清一最抵触他这种超然物外又鄙视世人的态度,移过目光,再次看向窗外。   天色暗得很快,仿佛有一个人,在一层又一层地给天空盖上纱幕,马路对面有个公交车站,等车的乘客多了起来,路灯马上就要亮了。   杨劲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顺便舒缓自己的情绪:“好,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你脚受伤?”李清一试探地说,然后又自我否定似地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那现在呢?”   “现在。”   “嗯。”杨劲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现在是感动。”   杨劲捂了捂自己半边脸,拿自己的杯子跟李清一桌上的杯子碰了一下,喝下半杯。   路灯亮起之前,天地间灰暗一片,这间未营业的酒吧里是沉郁的黑。   “够坦诚,你的坦诚也让我很感动。”杨劲又掩不住嘲笑语气,李清一张了张嘴,没组织好语言。   杨劲按住打火机跟香烟,从桌角拖到面前:“我抽一棵,你不介意吧?”   李清一做了个请便的表情。   杨劲点燃烟猛吸一口,隔着烟雾眯着眼:“那章燃呢?”   “啊?”突然切换了话题,李清一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没表达出来的意象里。   “你心里是接受他的吧?”   李清一双肘撑桌,双手手掌捂住双眼。再抬起头来时,带着自己脑中的困惑看向杨劲。   “他……他怎么了?”   杨劲没作回应。   “他出国后,跟你们家里人应该还有联系吧?我给他留言几次,从来没回过我,在群里也人间蒸发一般。”   “担心他?”   李清一坦言:“嗯。”   杨劲狠狠地点头:“好,好。”转向窗外,就在这时,呼啦一下,路灯全部亮了起来。   “他不是当众表白过吗?所以你们……”   “没有。”   杨劲转过头来,专注地盯着她:“没有什么?”   “没有。没有你想的那件事。你如果今天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理顺我们三人的关系,我没有隐瞒什么,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更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章燃他确实对我……很好,在北京这半年,他也很照顾我,可是我对他,没有动过那个心思。”   杨劲把手臂伸直,淡淡的烟雾在桌角缓缓飘散,自己长舒一口气,就那样思考着,长久没有吸气。   “为什么没?是不想,还是碍于我的存在?”   李清一刚想说话,杨劲突然打断她:“好了好了,你闭嘴。你闭嘴。”他提起那半杯酒,放到嘴边又拿下来,再次碰了李清一桌上的杯子,压抑着狂躁一饮而尽。   李清一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烟雾飘散的路径也随着颤抖。   杨劲拿出一样小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光线太暗,李清一没看清。   杨劲再次起身,走到吧台边,急躁地按了很多次,才找到二人头顶那盏灯的开关,桌子周围这一小块区域被照亮,李清一看清桌上的东西。   一个可封口的小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她抵押出去的项链。   那天,李清一得知专柜不能退,从珠宝店出来后,直接走进隔壁的典当行。   这个年代,这种典当行几近绝迹,只在每个城市的商业中心开设那么一两家,紫檀木色的招牌,中间一个圈,圈着一个繁体“当”字。   柜台很高,她把项链摆上去,里面的年轻人辨别一番,又叫了里面的一个人出来,询问李清一这个物件的出处,最后办好手续,递给她一个单据和两万元现金。   她用这笔钱预存了爸爸的手术费。   没想到现在,那个链子经杨劲的手再次摆在她面前。 第107章   没想到现在, 那个链子经杨劲的手再次摆在她面前。   “门店找到了购买记录, 上面有我的电话,他们联系我, 说他们有定期保养服务, 问要不要预约做一次保养。”   李清一再也不能理直气壮,这件事的确是她不对。没错,杨劲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她时,她当时确实说过“当作你对我的补偿”,杨劲也没有反驳, 在那个当时, 李清一也戏称“混不下去退点钱”, 可这毕竟是个礼物,如果二人的关系止步于回吕县的那条省道上, 那么这种处置也无可厚非, 然而就在前一天,这个送礼物的人还跟她并肩站在医生面前,听医生讲父亲的手术过程和术后注意事项。   李清一叹口气, 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你去店里了?”   杨劲沉默地看着她, 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   李清一说:“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她的声音莫名颤抖,这紧张来得太突然。   杨劲咬了咬牙,李清一清楚地看见他咬合时颌骨突起的一瞬间, 起身走出来,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左手撑着膝盖, 侧身关注地看着她:“你穷疯了?”他的声音也有点颤抖。   此时务必要解释,李清一明白。“交了我爸的住院费……之前存了钱进去,只够一个支架的钱,我爸担心不够……”   杨劲静如磐石,他细品她这几句话。本来身体紧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如钢化玻璃般碎成白茫茫的千万条裂纹,好在内部张力渐渐消失,他伸出右手,想去抚她的脸颊,语气也缓和一点:“那也应该先跟我商量,对不对?”   李清一这人,柔弱乖巧都是表面,除了杂志社时期,初入职场,事事任人摆布,在其他场合、其他时间里,她渐渐显露出本性:坦然、包容、固执,以及最要命的决绝。   杨劲托着她的下巴,拇指指腹干爽、温热,划过李清一的嘴角,她没有动。   洋鬼子的啤酒味道很怪,入口是说不上来的怪味,喝下去后,才有麦芽香返入口腔。   李清一小酌了些酒,嘴唇有些异常的红。   杨劲看着看着,就不再满足于眼下的距离,他手指力道加重,同时倾身过去,暂时搁置异见和疑虑,想要靠近一些。   李清一穿着薄毛衫,突然觉得热,像是有太阳般的热源迅速靠近,她轻轻向里挪了挪。   杨劲脑中已无理智,他曾经最擅长的,就是抛除一切杂念,仅凭一颗私心,办眼下最想办的事。   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他已经动用了双手,用力捧起李清一的脸,没管她的轻微挣扎,把嘴凑过去。   他自认为很好地拿捏了节奏,浑然不觉刚触到她的唇就已气喘如牛,这唇瓣的触感,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又不同,因为胆怯和茫然,她的唇微微紧绷。   灯光下,杨劲扭着身体,是攀附也是笼罩,把李清一困住,她的脸被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五官已经扭曲,可杨劲视而不见,放纵着自己的感官和本能。   没过多久,李清一的呼吸里就被陌生的气息侵占,杨劲呼吸里独特的莽撞,加热了三度的麦芽香气,还有饥饿的吞咽声音,以及怪物一般扫过她的磨牙的舌头。   只隔着和块玻璃和一米高的栅栏,外面就是马路。有骑单车的人路过,数次按响车铃,声音清楚地传进室内。   李清一被声音惊扰,更加明确地挣扎起来。   杨劲沉浸于此,进入一种难得的忘我境界:忘记大脑中每天闪过三万次的画面、忘记那个秩序井然的房间、忘记那个塑料材质的管状容器、忘记□□着醒来的李清一眼中的清澈与茫然。   “怎么了?”杨劲强忍冲动,安抚般地按揉她的后颈。   “能不能别……”   杨劲也冷却下来,原本打定主意只是谈谈,结果没一件事谈明白,却办起了糊涂事。   李清一拦下他的放在自己手颈上的手,“明天,明天一早我办好出院手续,就把钱还给你——是两万还是多少?”   钱,又是钱,满脑袋里装着钱。   欲.念撤离,伴随着李清一冷静谈判的语气,那些怪物一般的记忆甚嚣尘上,疯狂反扑:那个秩序井然的房间、那个塑料材质的管状容器、上午□□着醒来的李清一,以及她眼中荒谬的清澈与茫然……   “他们只给了你两万?我的心意就值两万块钱?”然后,你用把你所谓的真诚与坦荡交付给章燃,那个强.奸.犯,事后还给人好评,什么意气风发!什么前途无量!   “不是那个意思,我跟爸爸都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是钱暂时不用,当然要还给你。”   感激,又是这个词。杨劲坐正,与李清一拉开距离,他的愤怒达到顶点,超过了今晚任何时间愤怒的总和。   “你可以选。要么现在做,要么现在走。”   李清一被他的话惊呆了。   两人谁都没看谁,各自运着气,沉默长达十几分钟。   不知不觉将近八点,再晚酒吧就要营业了。   李清一抬起头来:“我可以走了吗?”   杨劲点点头,又将瓶里的酒分着倒进两个杯子里,喝下自己的酒:“出了这个门,报答我对你的帮助,永远不要找我。”   他把酒杯墩到桌上,最后六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对杨劲的喜怒无常,李清一也忍无可忍。她把他的吊诡行径理解为对她的不尊重,一贯如此,以往更甚。   大庭广众,车来人往,大言不惭提出无理要求,还不允许当事人有异见。   她霍地站起来,摆出要走的架势。   杨劲紧跟着站起来,见她要去拿那条命运多舛的项链,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在桌上大力一划,项链被扫到地上,掉进远处桌椅的缝隙,桌上的酒瓶、酒杯也各自应声倒下。   李清一从他和桌子之间的缝隙挤过去,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把衣服给我。”   杨劲故意转身不予理会,双手叉腰,压抑着大口喘气。   李清一稍事冷静,回到桌前,绕过杨劲,拿起自己的外衣,又跑到远处,蹲在地上够到缝隙里的钻石项链,期间杨劲一动未动,在极端情绪中仍旧调动感官知悉她的一举一动。   李清一出门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钱我一拿到就还给你。”   对开木门,李清一用力推开其中一扇,她停在那里,听到杨劲说:“也好!我不会再主动联系你,你最好也别找我,你要是再来,我就认定你要报答我,我这人什么德行你知道,我图什么你也清楚。”   酒吧旁边有家蛋糕店,橱窗摆个手持喇叭,叫嚣着“8点之后全场全折”“美食不过夜”,和车马喧嚣,混杂冬夜冷风破门而入。   李清一最后一次回头,看见杨劲走出座位,面对着她站在空地上。   门外很冷,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了出去。   ※※※※※※※ 第108章   ※※※※※※※   张墨白已婚未育, 李清一单身, 这些基本情况,装修公司——不, 规划设计公司的高总了如指掌。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门, 老师的命门是:既要求效率,又要求方案最优。   按照老师的理想,她的“成长农园”春节一过就要营业,最好元旦就试营业。   现实情况是,当地农民收割了水稻, 成片的土地荒着, 栉风沐雨, 等待来年再披新绿。   问题出在哪儿呢?甲乙双方在各自领域都很专业,偏偏要做的事业都不是自己的专业。   老师这是文化公司, 要开“农家乐”, 高总那是装修公司,要做建筑设计。   老师执拗起来,世人都怕。高总被她缠得百爪挠心, 说于总, 要不您考虑考虑,再换家公司,让别人给出个方案, 拓宽一下视野,找找灵感?我们真是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老师说不行,就要你。因为你的核心理念打动了我, 也只有你的理念打动了我,其他的我都看不上。但是你这个方案要改,要考虑什么什么……什么?下周给我?不行不行,我今天就要,最好下等2点之前,细节方面,我让墨白和清一跟你沟通,她们俩已经在去你公司的路上了。   如此往复,土地还荒着,设计还悬着,高总因频繁接待张墨白和李清一,跟她俩倒是熟了。   为了拓宽思路、寻找灵感,两家在短时间内共同走访了好几个地方,有服装学院、亲子乐园,还去了非遗传承人的家,也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故宫有个宫廷建筑展,展示中国清代宫廷建筑和“样式雷”这一传奇建筑师家族。墨白有事没去,老师临时被叫走,高总安排手下回了公司,留下他和李清一看完整个展览。   展览很震撼,高总撸着手串,一路为她讲解,有些注释都没有他讲得生动全面。   北京这地界,初来乍到,总有源源不断的新鲜感。   这半年来,李清一的见识里,神人、嘎事见过不少,眼前这位高总也位列其中。   李清一问他是不是提前做过功课,他漫不经心地说:“哪儿啊,正经八百读过建筑专业。”   李清一问他在北京哪所大学读的,他就摆摆手:“野鸡大学。”又说了个字母缩写,“BLU,听说过吗?”   李清一困惑:“国外的大学啊?”   高总:“看看,就说是野鸡大学,我跟谁说谁都是你这表情。”   说完低头研究一个全木结构建筑模型。   “等等,您……是留学回来的?”   高总正了正白衬衫的小立领:“新鲜吗?”看李清一不停眨眼,大脑转速不够的样子,自语般说了句:“可爱。”   展览结束,李清一搭高总的车返回。   车上,高总跟人打电话,打到一半说等等,在后视镜里问李清一,要不要去京深。   京深?   高总解释说:“卖臭鱼烂虾的地方。”他要转道去京深跟朋友吃饭,李清一想就近下车,高总说你回公司还有事?于总把女人当男人用,你今天跟我走,吃完饭一起回家,全是顺带的。   挂了电话,又给李清一讲他怎么去的国外,又怎么回来了:“归根结底,一件事忍不了,东西太难吃!”   李清一对西餐的了解,仅止于汉堡和牛排。   高总说:“对!就是汉堡和牛排,国内偶尔吃一顿,挺新鲜的,嗳?不错!架不住天天吃啊!一天三顿,全是这个,厨房也不像话,不能爆炒,葱花炝个锅,能把消防队招来,国内消防队不要钱,那边,哼!能让你倾家荡产!真事儿!就我们一个留学生同学。”   “这回来多好,满街的馆子,全是好吃的,有钱没钱的,一碗炸酱面,人生大满足。”   北京土著的人生追求,李清一是理解不了。   “京深”也是个神奇地方,老远就闻到鱼腥味,进去是个大型农贸市场,卖的只一样:海鲜。   高总与两个朋友汇合,三男一女,轻车熟路,穿梭在上百家水产档口之间。   对李清一而言,前半生见过的海鲜水产,今天都见全了,前半生没见过的,今天也领略到了。   奇珍异宝,大型虾蟹,水生怪物……四人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满地水,走了几家相熟的店,买了几样虾、蟹、鱼,还买了三文鱼、甜虾、北极贝,沿市场边缘的楼梯上去,楼上是代加工点。   高总与这两个朋友显然不是生意关系,熟得几乎没有话,更没有客套话。   没等多久,水煮、椒盐两做的虾爬子端上来,其他菜品相继上桌,他们在聊熟悉的人和事,李清一也插不上话,只好低头享受新鲜食物。   吃完饭,俩朋友跟高总告别,顺便问李清一:“姑娘,你怎么走啊?”   高总扶着车门抢先说:“她坐我车。”   朋友呛他:“德行!没人样儿了啊!”回头又问李清一:“吃饱了吗?照顾不周啊,下次,下次再一起。”   高总:“操!”   ※※※※※※※   吕县的深冬,仿佛被树脂凝住的人间画景,一粒长眠千年的琥珀。   楼宇勉强凑成一簇,成就所谓的“县城中心”。某著名水系的支流七拐八绕,在县城周遭形成包围之势,当地人因势利导,建成几处大大小小的水库。   水库被连绵的山脉拥在怀里,从吕山四下望去,尽皆是山,山才是这世界的主导,水、建筑与人都是山的寄生物。   因为是深冬,吕山除了步道,都被积雪和枯叶覆盖。   枯叶的褐色与积雪的白色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色,将脚下与远方、水库的小镜面与山体的自然弧度巧妙组合,整个世界无比和谐,无比自然,无比融洽。   章燃在吕山一处观景平台站立好久。   他穿了登山服,一遍又一遍打量当地人熟悉的风景,平静又持久,偶有登山客经过,无论如何无法掩饰对他的好奇。   此前,他先是跟父母说不回来了,等到春节临近,他又说落地直接去西藏,在网上约了好了人。   杨锐跟杨劲说,做母亲的感觉儿子出国之后变化很大,像是装了无比沉重的心事,突然生疏了。   杨劲也跟姐姐说,春节想自己在和园过,新屋刚装修好,第一个春节要有人气。   只剩下章燃父母,杨锐只好跟杨劲感慨,都说“老来伴儿”,上了年纪才意识到,这老来有伴儿才最要紧,年纪越大,越是难以容忍孤独。   章燃还是回来了。他谁都没联系,只身换乘了火车、客车,鬼使神差爬上了吕山。   今天是大年二十八,“二十八,把面发”,吕县这座小城,家家关门闭户,早在“猫冬”模式里享受浓浓的过年气氛。   他爬上山顶,过年期间,寺庙香火旺盛,来往都是本地人,大家各自点燃粗细不同的香,插在寺庙前的巨型香炉里。   方圆十米,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章燃没有敬香,他站在香炉前,隔着浓浓烟雾,观望面前的佛殿。   整个寺庙都是新修的,一年半前的夏天,他也来过这里。当时还没有香火,只有簇新的台阶和散发着新油漆味的佛殿。   章燃绕过香炉,走进佛殿。对佛像合十行礼,算是见过。又绕过佛像一周,从另一侧转出来。   路过门口的求签处,他脚步顿了顿。有个年轻的声音问:“求签吗?”   章燃往暗处看去,是个年轻和尚。   他点了点头。   小和尚站起来,掌心握着一个二维码,用它遮住桌子侧面——那里原本也有一个二维码:“扫这个。20。”   章燃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小和尚迅速收了自己的二维码,拿出一个签筒来:“求什么?”   “啊?”   小和尚示意他抽签。“问你求什么。”   章燃无动于衷。是啊,他求什么呢?他连自己为什么来这都不知道,他无所求,可是他很难过,不知如何化解。   他突然想到一个词:“Fate.”顺嘴说了出来。   小和尚不悦,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友好,他也学过英语,虽然脑中单词所剩无几,可他知道“Fuck”是句脏话。他再次晃动签筒,章燃不知所措地拔了一根出来。   他展开小纸条,上面竖排着这句话:   衣冠重整旧家风   道是无穹却有功   扫却当途荆棘刺   三人约议再和同   章燃粗粗读了两遍,心中慌乱,抬头问小和尚:“师傅,这签怎么解?”   小和尚没什么职业精神,早坐回矮凳,头也不抬地说:“无解。”   章燃下山时,太阳西斜,刚好照着远处水库的冰面,他再次停在观景台,内心凄惶无以复加。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总还是积极的意味吧,可和尚说无解。山区早晚温差大,他的手冻得不大灵活,可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舅舅。”   听筒里夹杂着山风。   “舅舅,我请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杨劲许久没这个外甥联系,电话里的肃杀气氛,让他联想到,章燃此刻正站在光秃秃的楼顶、悬崖边、高架桥上,或者其他可以纵身一跃的地方。   结合杨锐此前说过的话:“像是突然装了无比沉重的心事,变得生疏了。”   他自问自答:“你在哪?你在吕县!”这才是章燃,他的亲外甥,他别无他处可去,只可能在吕县。   章燃面对澄澈的冰面与夕阳,早已有泪水滑下来:“我不再奢求,我只想悄悄看她最后一眼。坐牢也行,怎样都行,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杨劲还在生李清一的气,而且这愤怒与日俱增,如果说酒吧分别那天,杨劲的恨是个乒乓球,事后收到李清一转给他的钱,恨就变成了篮球。再后来,只李爸发来短信报了平安,自那以后,李清一杳无音信,直至按时间推算,她应该回到北京,开始工作,早出晚归,与江湖人士宴饮周旋,又过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杨劲终于确定,李清一再不会主动联系他,她决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并且,不是为了消失而消失,她有自己的方向和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恨就变成塔克拉玛干沙漠,大到无声无形地蔓延,缓缓吞噬心中的绿意。   所以面对章燃的痛苦,他根本不想感同身受,冷冷地说:“去吧。”   “嗯?你同意?”   想到李清一对章燃的评价,“很好的男孩子”、“站在领奖台上和麦克风前”、“意气风发”、“前途无量”……杨劲毫不掩饰地冷笑:“去吧。你们正合适。”   “对不起,杨劲。”以为得到允许,章燃直呼其名。   “这话你对她说去——噢,忘了提醒你,不要再用那种下作手段,那种事,要双方都清醒着,有互动才有意思。”   章燃气得嘴唇发紫,眼泪也干了,用颤抖的声音说:“杨劲,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通过打篮球的朋友知道李爸生病的经过,也隐约知道杨劲的角色。   人在极度刺激和极度悔恨的状态下,会失去部分思辨能力。一段时间以来,章燃就处在这个状态。   关于青岛那一晚,他是始作俑者,清楚知晓事情的经过和事态的严重程度。他走之前说:“我们都失去她了。”这句话是当时情境下,他面对亲舅舅的暴力所做的唯一反抗。   可是在那之后,他默认杨劲和他一样,清楚知晓事情的“经过”和事态的“严重程度”,在异国他乡,他所掌握的情况也与自己“想象”的情况一致。   没错,他入了地狱。经由自己之手,杀死了自己,一切尽皆成了虚妄与罪恶。他曾经奉若珍宝的感情,被自己亲手涂上了血,践踏入泥,变得肮脏,不堪碰触与回忆。   可是其他人,章燃默认为是完好的。或者说,所谓的天塌地陷,只是他自己脚下的土地,对其他人而言,只是感受到了震感。   他亲手将世界推远,将自己置于黑洞。   李清一也好,杨劲也好,仍旧在各自的轨道上。   所以他于困顿无助时,想要做个了断般见李清一最后一面,想征得同意的对象,不是李清一本人,而是杨劲。   章燃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杨劲却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本就是内心执拗的人,他心里极容易出现死结,又极难解开。比如旧爱卓璇,比如母亲的死,再比如,李清一。   杨劲像在听笑话:“我把你当成什么人?要看你做了什么事……”   杨劲本来在健身。   自接起这个电话,他已经从器械区转移到休息区,说到这里,他环顾一眼休息区,虽然只有自己,他还是停顿下来,保持通话走出健身房,找到一扇防火门,推开走出去,里面是一段空走廊。   杨劲接着说:“章燃,我们这一家人不会好了。你妈算是偶发的正常人。你早就说过,我跟你姥爷一个样,现在我才发现,你说得太他妈对了!”   “别给自己找借口。”章燃说。   “不是借口。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你姥爷的复刻,我努力纠正过,但是没什么用。”他语气很无力。   章燃还是想哭:“那我呢?”   杨劲:“你比我更狠毒。章燃,她是无辜的,你毁了她,就因为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让我……”   “我没有!她知道!我没有!”   杨劲不理解章燃的意思:“她知道什么?这个罪名我担了,我早就洗不白了,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   “什么罪名……你担了什么罪名?我知道,那种事,做不成也是犯罪,这个罪名不用你替我担,我在英国的每一天,都在等着审判,做梦也是警察打来电话,我一点都不害怕,梦里都是解脱,我等着解脱。”   杨劲沉默了。   章燃也沉默了。   二人的对话犬牙交错,却总有些许脉络,指向真相。   ※※※※※※※ 第109章   ※※※※※※※   李爸正在清理面板上的干面, 刚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把干面拢到碗里, 突然停下动作,看向电视。   他穿了一条磨薄了的格纹睡裤, 他无意识地坐回沙发, 面碗刚好搁在膝盖上。   厨房里传出李清一的声音:“给姑姑的也煮吗?”   李爸充耳不闻。   电视正在播放本县新闻。在领导调研、开会的新闻之后,破天荒播放了一条社会新闻,说时隔一年,吕县×村灭门杀人案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嫌疑人张××及其同伙苏××落网。   这是发生在去年除夕夜的一桩杀人案, 省公安厅成立了调查组, 还发了通缉令, 一年来,悬赏金额一加再加, 始终没能抓到凶手。   时隔一年, 事件的热度下降,尤其在辞旧迎新的传统春节,线上线下都在拜年、发红包、说吉祥话, 家家户户都在大蒸大煮, 这则新闻带给公众的,势必是非主流的气氛。   李爸端着碗,面粉洒出大半, 他的睡裤上、地上各有一滩白。   新闻里,针对事实的交待极尽简约,花费大量篇幅讲述了从省到市到县的公安机关如何重视, 刑侦组如何调查摸排,如何得到林业、交通部门的大力协助……   李清一关了火。   给姑姑的饺子还没下锅,她要问爸爸怎么跟姑姑说的,要不要煮好了送过去,出了厨房走进客厅,就看到爸爸斜端着碗,死死盯着电视。   在新闻里,李清一才知道爸爸的徒弟蒜头姓苏。画面里有罪犯的身影,一闪而过,人扣在地上,被众人包围,头发胡子都很长,看不出年纪,更看不清脸。   但李爸全身紧绷,李清一猜测,那个人大概就是蒜头。   这则新闻过后是几帧吕县风光,配以舒缓的音乐,要播天气预报了。   “啊?怎么了?”李爸轻轻放下碗,才发现李清一在等他答复。   “饺子。要煮好给姑姑家送去吗?”   李爸随意地拍打睡裤上的白面:“啊……行。”   李清一刚想说什么,敲门声响起。   杨劲跟章燃步行进入小区,章燃走几步突然停下,杨劲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也被低调驶过的警车吸引。   车子没开警灯,也没鸣警笛,可车身有显眼的喷涂,车子缓缓驶入,看不去不急不徐,可杨劲觉得黑黢黢的玻璃里,正有人警觉地观察周围情况。   车子超过杨劲,停在李清一家楼下。   车上走下三个人,都着便衣,在楼下稍作停留,像是确认楼门,交流几句,一个回到车上,另外两个上了楼。   章燃也跟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辆敬车是冲着他来的。   杨劲更在意这个不遵守承诺的外甥:“你怎么跟过来了?”声音低沉却严厉。   “我……”   “你刚才怎么说的?难不成你还要上楼吃饭吗?站远一点。”天色不早,照明又暗,十米开外已雌雄莫辨。   章燃乖觉地退回阴影。   杨劲远远地喝斥:“今天这事儿一完,赶紧给我滚回英国念书去。”   说完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腊月里,手机暴露在低温环境里,反应有点慢,杨劲的手指反应也有点慢,他解开屏幕锁,着实犹豫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被冻僵了。   这样想了想,他又把手机揣回兜里。   他又想起李清一那种不死不活的反应:弱弱的,又拒人千里之外。“钱我一拿到就还给你。”   当然,他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赌咒发誓说不再主动联系她。话都说绝了,所以现在该干吗?   有一瞬间他想:要是此刻她从楼里出来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立刻消失了,腊月二十八,夜里七点半,什么人,会因了什么缘由,走出暖乎乎的家?下楼下做什么呢?   两个陌生人站在李家客厅里,鞋也没换。   李爸开的门,A男子跟李爸说话,B男子检查了房间各处,走到厨房门口时说:“煮饺子呢?”   李清一听到A男子全名全姓地叫了李爸的名字,也全名全姓地叫了蒜头的名字:苏××。   李清一拿着捞饺子的笊篱,惊惶地给两位警察让座,李爸倒还镇定,他跟自己睡裤上的面粉较劲,拍来拍去,总也拍不干净。   三个男人又交谈几句,李清一凭本能开火,没等水滚起来,就把留给姑姑的饺子倒进锅里,她真的慌了。   A男子语气还算和善:“跟我们走吧!”   李清一放下笊篱,端出两盘饺子,放在茶几上:“警官,能让我爸吃了饭再走吗?”她眼里满是恳切。   B男子弯腰看了看:“啥馅儿的?”   “两种馅儿。酸菜猪肉、韭菜鸡蛋。”   其中一盘水饺,绿色从薄薄的面皮底下透出来,热腾腾的。   B男子指着那盘说:“这个是韭菜鸡蛋啊?”   李清一忙把盘子端起来:“对,您尝尝。”她故作淡定,其实心里已经给人跪下了。   B男子看看饺子,又看看A男子。   A男子说:“先去穿好衣服吧。”   李爸听话地回屋穿衣服了。   B男子还在跟李清一闲话家常:“你……是他闺女啊?”   “啊。”   “咱俩年纪应该差不多大,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问的虽然是闲话,李清一却仿佛被审问一般:“我高中毕业就离开吕县了。”   “在哪上班啊?”   “前几年在省会。”   B男点点头。李清一忙把酸菜馅饺子移到A男子面前:“您尝尝吧。这个不算违纪。”   A对B说:“你吃吧!”语气倒不生疏。   B吃了个饺子:“你县高毕业吧?我××届三班的。”   李清一:“啊?是吗?我也××届,三班×××你认识吗?”   “物理课代表我怎么不认识。”B终于按捺不住,吞下一个饺子。   “他是我初中同学啊。”   李爸装束整齐出来,李清一看了一眼搭在餐桌椅子上的围巾。“警官,能让他趁热吃几口再走吗?”语气十分诚恳又小心翼翼。   在外工作这几年,她没习得人际交往的弯弯绕绕,倒是在偶尔真诚示弱方面尝到了甜头。   B警官复制了李清一诚恳的眼神,看着A警官,对方没说话。   李清一忙递过一把筷子,又把盘子端起来送到李爸面前。   在另外三人注视下,李爸吃了三个饺子。把筷子放下时,对李清一说:“锅里的饺子给你姑送去,先别说我的事。”   边穿鞋边说:“你别下楼了。这几天得你自己在家了。”   两个警官围过去,B警官对李清一说:“你锅里的饺子好了。”   李清一把爸爸的围巾交到B警官手上,慌忙去关火,再出来时,三人已经出门了。   章燃躲得远远的,跺着脚等舅舅喊人出来。杨劲一会拿出手机,一会收起手机,也不知道联系得怎么样。冻得脚尖发麻,也没见到人。   倒是眼看俩警察从楼里出来,中间架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中等个头,谈不上气宇轩昂,倒也没有畏缩。   因为杨劲一直盯着楼门,三人一出来,杨劲就认出了李爸。   三人并排走向车门,李爸双手搭在身前,手上搭着一条围巾,连那条围巾他也认识——在医院见过。   上车前,李爸朝杨劲处看了一眼,杨劲刚想开口称呼,李爸别过脸去,上了车。车在明处,杨劲在暗处,杨劲不确定有没有被认出来。   车子没立刻开走,男子之一坐在副驾驶,接了个简短的电话,几十秒钟后,李清一从楼里跑出来。   她只穿了单薄的卫衣,手里抓着几盒药,还端着一杯水,把药和水从副驾驶递进去,等候时,探头探脚地从车窗的缝隙往里看。   过一会,水杯被递出来,李清一捧在手里,站在车边,没话说,也没走。   副驾驶的B警官说:“你回去吧。明天带几件换洗衣服,别的一律不让送进去。”   李清一认真点头,差点把眼泪晃出来。   B警官心肠软下来:“也别打电话了,手机要上缴。”   李清一甩出衣袖,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退后几步,警车开走了。   李清一抱着半杯水,站在冷风里,有零星几人路过,不显山不露水地打量李清一,可能没熟到上前关心的程度,近处的杨劲和远处的章燃全程目睹。   警车开走有一阵子,李清一才转身上楼。她还穿着家里的拖鞋,脚踝都暴露在外,背影如风中芦苇,随风摇曳。   杨劲估摸李清一进了屋,拨了两通电话,无人接听。   他全然忘却章燃,独自从偏门走出小区,边走边思索。小区里这个隐蔽的偏门,去年春节他和李清一走过,当时万物肇始,每前进一步都是运气和赌局,那时,他沉浸在当下的甜蜜和未知的刺激里,欣然欣赏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女孩。   仅仅一年之后,世界的基调基本定格,也许世间仍有百味待尝,可他已失去兴趣。   作为一个成才、立业都轻而易举的人,他在人生的前三十几年,一直在收割。遇到更大、更饱满的麦子,就毫不犹豫地丢下这一支,握着手里的麦穗,还要兴致勃勃地前进,因为前面总有更好的麦子。   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他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于他而言,人生的倦怠感突然袭来,他想就此席地而坐,不去想麦田、稻田、果园、渔场……也不再想世间其他珍馐美味,他只想回味浅尝辄止的那一口,想一品再品。   李清一没接他电话,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女人从来不会求饶或者和解,更不会服软或者求助。   杨劲独自走回“老路”,到达停车场时,心中已有计较。 第110章   ※※※※※※※   李清一睁开眼时, 是大年二十九没错, 只不过天还没亮,她的意识里, 自己一直在睡眠与清醒间浮浮沉沉, 醒来却精神百倍,她有很多事情要想,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因为天还没大亮,此时联系谁都为时尚早,况且, 她完全处于抓瞎状态, 打官司这种事, 她身边没一个人是专业的。   她已经大致掌握了蒜头的涉案情况,至于自己的亲爹为什么会被带走, 到底在这起案例中“出了多大力”, 犯罪性质和动机是什么,朝着什么方向辩护对他更有利,她是一头雾水。   熬到天亮, 她先去了姑姑家, 生死存亡关头,她能叨扰的只有姑姑这个至亲。   在姑姑家,李清一草草吃了口热乎饭, 一家老小围坐发愁。   从姑姑家回来,她在脑中将认识的人一一过滤,抛去熟悉不熟悉的因素, 现在能联系的人屈指可数。   她先联系了晓晓,简要说了事情经过,又问晓晓要了大学里某个同系女生的联系方式,那个女生从大三就在准备司法考试,据说至今没能考过,但她毕竟学过书本上的法律知识,基本流程应该熟悉。   因为出事的是李爸,她也顾不得交浅言深,把她所了解的事情经过跟同学说了,同学也给不出确切建议,倒是推荐了一个她认识的律师,李清一拿到第一个律师的联系方式,像是抓住了第一根救命稻草,马上打去电话,那个律师说年底手头案子太多忙不过来,又推荐了他的徒弟,一个年轻的女律师。   接下来,她思路开阔些,现在公.检.法办案流程透明公开,找熟人倒不如找律师。   她已经与熟人介绍的女律师通过电话,又在网上找了几个律师的联系方式,逐一打过去,有的打通了,有的没打通,能够获得的有效信息大同小异。   她想到杂志社的同事,编辑部大多是文人,想不到谁能帮上忙,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给总编打了电话。总编对李清一倒是热情而礼貌,但对这件事也是束手无策,挂电话前,他答应帮忙想想办法,这话显然也没什么指望。   晓晓倒是替她想到了一个人:马宁。   按照李清一的个性,不成功的相亲对象,是万万不能动用的。可晓晓说服了她,晓晓说:首先,不找马宁,你有更得力的人求助吗?其实,咱爸现在在局子里,谢绝家属探视,这情况的紧急程度胜过你虚弱的自尊心吧?再次,他不仅仅是你的相亲对象,还是你的大学同学啊,即便不需要他亲自出马,从他工作的渠道透露一些信息、提供一些建议也是好的吧?   李清一被说服,又主动给马宁打了电话。   做完这些事,她去吕县公安局给李爸送几件衣服,顺便换换脑子,考虑聘请律师等后续事宜。   大年二十九,杨劲也打了几通电话。他的酒肉朋友于涛办事效率很高,又过了半小时,一个自称于涛朋友的人给杨劲回了电话,简要提供了吕县凶杀案的关键信息。对方还叫了李爸的全名:“至于那个李××,是涉案人员之一,犯罪嫌疑人之一是他的同事,据嫌疑人供述,李××在他在逃期间对他提供过帮助。”   杨劲问:“什么帮助?”   “大概给过钱。那小子拿到钱,警方以为他逃出省了,还可能逃出了边境——东边过了江就是朝鲜,那种亡命之徒,夜里扎个猛子就过江了,不死就是赚。谁也没想到,那哥俩哪都没去,就在村里,那地方四面全是山,冬天难熬点,夏天有吃有喝,据说村里有人给他们送过饭,而且不止一人。就这么过了一年,警察也疲了,他们俩也放松了,就趁夜里下了山,被警察逮到了。抓到的时候,头发胡子都长了,像两个野人,当场就把腿打折了,弄回去一问,全招了。”   杨劲问:“多少钱?那人的口供,有没有说李××给了他多少钱?”   “那就不知道了。”   接下来,杨劲给亲爹打了个电话。   父子关系略有缓和,可两人还是别别扭扭,杨劲只好专注说事,想请老子出面打个电话,聘请某知名律师。   李爸问详情,杨劲模糊了关键信息,说了个大概。杨国强见他言语躲闪,既不想刨根问底引起杨劲反感,又想借此展开话题拉近父子关系,就让杨劲把案情说一下,由他转述给律师。   老省长对儿子的托付尽心尽力,况且为一桩山野命案的从犯打官司,简直用不到本人办事能力的百分之一。   当天下午,金牌律师到位。为避免电话里讲不清楚,杨劲约他和于涛、公安厅的朋友见了一面。   饭毕,门童仪仗队般行礼送客,公安厅的朋友突然想起什么,对杨劲说:“对了,××区委有个叫马宁的,你们都是同学吧?”   杨劲没有叫这名字的同学,答了句不是,又停下脚步,再一次确认:“马宁……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们党校学习认识的,他今天也跟我打听这个案子,问的也是这个从犯李××。”   ※※※※※※※   李清一在惴惴不安中过了一个春节。   大年三十,李清一在拘留所见到了两个律师,一个是自己聘请的年轻女律师,另一个是杨劲委托的省内知名律师。   年轻女律师变身迷妹,与法界大咖一起会见了吕县防疫站老师傅、吕县灭门惨案疑似从犯李××。   两位律师互通有无,共同准备年后开庭辩护。   ※※※※※※※   春节假期结束,李清一回到北京工作,爸爸的案子第二次开庭,她本人没有回去。   第一次开庭,从犯李××的律师阵容显得过于强大。   直到律师与李爸会面后,李清一才知道,她的亲爹对小徒弟蒜头的“帮扶”,不仅止于除夕夜的三万块,蒜头躲进山里后,李爸虽不知他的藏匿地点,却经由“中间人”送过财物,据他跟律师交待,给过两次钱,一次五千,一次七百有零,善心大发的师傅还把自己的旧棉袄送到“中间人”家里,最离谱的一次,借钓鱼之名,亲自到蒜头老家,给蒜头的家人送了一袋大米两袋白面。   李爸对律师说:“我徒弟我知道,他不是坏人。再说,人家叫我一声师傅,一叫就是好几年,现在落难了,别人谁冷眼旁观,我也做不到。”   法庭上,有李××类似行为的人还有几个,“中间人”老老实实交待了,其他人也一五一十承认了。的案情并不复杂,金牌律师与年轻女律师一个晓之以理,一个动之以情,最大程度争取了从轻判决。   第二次开庭前,姑姑跟李清一说,县里已经有了风声,两个主犯基本是死刑,至于给二人提供帮助的村民、李爸和其他人,由于人数众多,所谓法不折众,法院考虑到这些人都是基于善良的本意,会从轻判决。   李清一因为家事频繁请假,公司老板的白眼已经从年前翻到年后,这件事也算有了妥善解决,结果不会因为她出面或不出面发生改变,就没再请假。   杨劲去了。他坐在李清一的姑姑旁边。   法院当庭宣判,李××犯窝藏包庇罪,情节轻微,有悔罪表现,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执行,当庭释放。   ※※※※※※※   从得知杨劲为李爸聘请了金牌律师开始,李清一一直试图联系他,可杨劲从来不接,案情信息都是通过律师传达。   获释当天,李清一姑姑一家做东,请李爸和杨劲吃饭,李清一也及时得到消息,跟爸爸通了电话。又打给杨劲,依旧是不接。   两天后,李清一在上班路上,杨劲突然打来电话。   彼时她刚走上西四环,前后都是步速按分秒计的上班族,看到手机屏幕上亮起的名字,突然心脏失去动力,软成一团棉花……糖。   她信步走进路边绿化步道,嘈杂声音渐次减弱,她才接起电话。   杨劲开口便问:“你们北京的公交车要怎么坐?”   “要办公交卡……你来北京了?”   “卡我办了,然后怎么坐?”   李清一被问到怀疑:“刷卡乘车。”就这么简单。后面这句没说出口,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在他面前,她已经没有不短的了,所以说话要客气一些。   “算了,我这次还是打车吧。”   他那边是杂沓的脚步声。李清一问:“你……还住在那家宾馆吗?”   “你说什么?”   “我问你住在哪。”   “你要来吗?”杨劲在人群里说话,丝毫不像在说私隐。   李清一当然没那么厚脸皮,她把手机捂严实,远离打太极的老爷子,低声说:“我要上班。”   “谁不要上班呢。晚上来。挂了。”   ※※※※※※※ 第111章   杨劲此番来京并无要紧工作。这个时代, 连谈判都可以连视频会议完成, 还有多少工作是必须人肉搬运的呢。   事实上,杨局长从四点起, 就频繁看时间。他上午完成了工作, 回到酒店刻意做好隆重的睡前准备,没有睡着也在意料之中。挺尸到三点,下楼觅食,在一家客流量颇大的中式快餐店里,他和一位白衫黑裤的小伙子拼桌, 房产中介慧眼识人, 给他普及了北京购房常识, 在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北京人里,房产经纪人是最友善的一拨, 小伙子年纪不大, 却是个“老中介”,对周边几个小区情况如数家珍,对近几年房价走势有精准的描述。分开前, 两人还互加了微信。   李清一八点多才到。从四点到八点, 杨劲从未觉得四个小时如此漫长,李清一敲门,门瞬间就开了。   杨劲把人让进屋里, 才觉得哪里别扭,回头一看,今晚真的不是他认识一年半的李清一。   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哪儿都不是哪儿。   她画了浅浅的棕色眼影,卧蚕处有隐隐的细闪,让人一眼扫过去就移不开目光,那感觉怎么说?冷静又楚楚可怜。   两人隔着距离站了一会,杨劲才发现,有变化的不止眼睛。   她好像整理过头发,及肩处的发尾有微微的弧度,一身衣服都是他没见过的,西服式羊毛外套敞开来,裙摆与衣摆平齐——她居然穿了短裙!   还没出正月,李清一这身装扮,走进酒店大堂时,从保安到顾客都注意到了,毕竟是正规营业场所,前台礼貌地叫住了她,询问她住哪个房间。   李清一的武装是从里到外的,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她说会客,803房间的杨劲。前台迅速拨通电话与顾客确认,才肯放行。   灯光下,杨劲由上至下打量她,她就别开头去随他。   那双答答作响的黑色过膝靴,套在她的腿上丝毫没有勉强之处,处处熨帖,刚刚合适。   只是中间那截腿……北京是穿这个的时节吗?长江以南的网红才敢这么穿吧。   杨劲退后一步,强迫自己看她的脸:“怎么来的?”   “出租车。”   “吃饭了吗?”   李清一摇摇头,又低下头。像是被人识破,事情败露,有些微羞愧。   杨局.长走向窗边,长舒一口气。窗帘没有合拢,在北京二环,这个楼层高度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地势起伏,根据李清一判断,大约就是景山。   杨劲混迹机关多年,他的举手投足,总能带出一些“领导气魄”,与孤傲和厌世感并存。   比如此刻,他明明意识到不好的苗头,身体语言仍旧很稳、很淡定,一切尽在掌握。   诸事妥当,万物峥嵘。   杨劲回过身来:“本来想带你出去吃饭,餐厅好不容易订到的,你穿成这样……还怎么去?”语气平静,并无责备。   李清一原本也有二分不适,正在克服,被他这么一说,靠在墙上两个膝盖互搓两下,无意识的。   杨劲走过来,他并没有生气,可李清一觉得不适升级了。   他盯着她额前垂下的头发和下眼睑的细闪,无奈地咬着下嘴唇。   “新买的衣服?”   “嗯。”后面几句不能说出来:一身都是新买的,还不便宜。   为化解步步紧逼的不适,她决定好好聊天:“好看吗?”   她抬起眼,杨劲觉得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不知道是她的目光,还是那个不良少女眼影。   杨劲哪里会正面回答,他更愿意看到李清一突然闭上眼睛,弯腰蜷起身体,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了?好不好看,我要看看才知道啊。”言语狎昵,温柔缱绻。两只手早从外套与腰围的空隙伸进去。   李清一的抗拒只持续了五秒。她早已单方面定义了此行的使命,内心的不适与躯体的抗拒都是要及时消灭的东西。   她的单肩包掉到地上,强迫自己卸去身体的力气,像只被点了穴道的瘦弱秋蛾,耷拉着翅膀,无限接近拥抱地靠在杨劲身前。   杨劲双手在她腰两侧划过,隔着裙子停在她腰窝位置。穿得越少,越需要身体自发热,她的身体是暖的,而且比以往更暖。   杨劲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李清一将额头抵在他胸前,听到他叹了口气:“所以,还吃饭去吗?”   李清一摇了摇头。   她只听见杨劲胸腔的共鸣,分不清是笑是叹。   杨劲穿了件薄薄软软的羊绒衫,有李清一熟悉的味道,这记忆里的气息让她一度生自己的气,留在心里时常硌得疼,丢又丢不掉。   她感觉到两只大手交替抚摸自己的后背,摩擦生热,钻木取火,她推断要不了多久,火就真的会燃起来,这是她的使命,可是为什么她有作恶的快感和——期待?   杨劲坐到旁边的床上,二人身体轻易分开,李清一跟过去,填补他两腿中间的空间,还自作主张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杨劲瞧着她的裙摆,趁着一切可控:“没有话对我说?”嗓音有点哑,果然身体最诚实。   李清一将双手收束,虎口轻触他的脖子,那里有象征生命力的旺盛血流……生硬地答:“没有。”   杨劲像是再也找不到搪塞的说辞,卸气地把头抵在她的肚子上,李清一用手去抚他后颈的发际,逆着发丝生长发向,掌心倏倏麻麻。   杨局.长终于把手搭在她的膝盖上方:“去洗把脸?”好歹把你眼皮上楚楚可怜的眼影弄掉,你这样我下不去手。   李清一把他的头抱个满怀,在她的记忆里,二人有过的亲密,总是伴着偷偷摸摸和道不明的罪恶感,此刻坦荡的放纵温存还是第一次:“洗过了。”   杨劲用手来回蹭着她的腿,没有听懂她的话。   李清一松开怀抱,她腿痒,只好退后一步,屈腿弯下身来,重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看着他的眼睛说:“洗过了,来之前洗过澡。”   这话让杨劲狠狠眨了两下眼睛。   他突然伸长脖子,在她嘴角轻啄一下,李清一仍旧没有躲,这女人来北京以后长本事了,他觉得今晚被套路的可能是自己。   随便吧,套路吧。   李清一四肢撑着,隔开些距离,为了反客为主,他想站起来,肩膀却被李清一按住,她凑过来回吻他的耳垂,吻过一下之后,还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杨劲感到一阵细细的尖锐的疼。   这就要命了。   他把她抛到床上,回身扣住她,坚定不移地堵住她的嘴,先是嘴唇被自己的牙齿硌到,然后是二人牙齿交错时,发出“吭”的一声,像啄木鸟狠狠地啄了一下树干。   李清一挣扎着把脸侧开,又被他扳正,再次郑重其事地吻下去。   像是初次遨游海底世界,空间狭小却曲径通幽,小姑娘虽没什么技巧,却极尽乖顺配合,杨劲吻得流连忘返,吻到后来,童心大发,还叨住她嘴角的肉,把舌探进去勾画她的磨牙牙根……   “真的不洗脸?”吻得累了,各自喘口气,杨劲问。   “不洗。”她四肢并用,紧紧攀附,外套早被扯下。   杨劲歇了口气,重新捧过她的脸,吻她的鼻翼、眼角、额头……越吻越执着,越吻越湿润,李清一双手被扣在头顶两侧,脸上又湿又氧,左右躲闪,人家又会迅速跟进。   最后,李清一忍不住笑场了。她本来极力避免睫毛膏被吻掉,可杨劲乐在其中,她觉得自己像一根鲜嫩的玉米棒,成年狗熊甩着又湿又肥的大舌头,几个来回就把自己吃光了。   她笑起来杨劲也停下来,也想笑,又忍住:“怎么了?你不肯洗,我只能帮你到这儿。”   李清一趁其不备,抽出胳膊翻身,把他压住还是想笑,捂住他的嘴说:“小心中毒。”   说着反守为攻,又去吻他的耳垂。杨劲抵住她:“你这都跟谁学的?”眼神迷乱,问话也没什么威慑力。   李清一的短裙早被推了上去,她把腿向前顶了顶,杨劲反弹一般弓起身体。这才是该有的反应,油然而生的成就感是怎么回事。   杨劲还残存一丝理智:“真没话说?”   “呆会再说。”   “等等,我有话说!”他身体绷得太紧,声带也是一样。   李清一灵活地翻身下床,踏过地上随意丢下的杂物——姑且视作杂物吧,一巴掌拍灭所有的灯,又睁眼瞎一般,踩着杂物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你也呆会再说。”   黑暗里,杨劲触到大片肌肤,也分不清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倒是热得发烫,又嫩又有弹性,像三岁的小鹿。   二人重新滚到一起,便回归动物本性,再也没有语言交流。   只在某个通关升级的环节,杨劲突然“啊”了一声,喘着气说:“那个……”   “在这儿。”刚才几番压抑的尖叫,让她的声音显得极度乏力。   手心里被塞进一个小小的方型塑料包装,杨劲心里骂了一句娘,甩手扔到黑暗里。   理论上,下一道工序之前,起码要有几秒或十几秒的停顿,对李清一来说,这一小段时间痛苦而珍贵,但对方没有停顿,熟练得像自如切换五档的老司机。 第112章   ※※※※※※※   床头电话铃响, 在这个静水流深的夜里, 无异于晴天霹雳。   二人头颈相抵,裹在松软的棉被里, 像两只互相依偎取暖的小鸡。   杨劲挣扎伸出一只手臂, 接了电话:“对……是我……让他上来吧。”   放下电话,把怀里的人连同被子狠狠揉按几下,想重新回到梦里。   李清一却日渐清醒:“几点了?”眼前的黑是纯正的黑,视觉基本丧失作用,触觉和嗅觉却异常敏锐, 她蜷在某人怀里, 有点太不像话了。   没人答话, 身体的虚空和乏力万分真切,如果有10000个李清一, 9999个会选择继续昏睡, 偏偏她是那根独苗儿。   她轻轻蜕进被子,从另一侧钻出来,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的贴身衣物……   不太好找——是太不好找。没等她光着身子找到一件可蔽体的衣物, 门铃响了。   杨劲闷在被子里说:“去开门。”   “我……”   “卫生间有浴袍。”   门铃持续响, 李清一赤脚下床……   待李清一身着浴袍、手提外卖包装袋,站在床头时,杨劲才开灯起床。   室内大亮, 李清一方才苦苦搜寻的内裤,正挂在杨劲膝盖上。一床香艳旖旎,不堪入目。   李清一放下吃的, 从杨劲膝上摘下内裤,迅速穿上:“我该走了。”   杨劲还处在醒来的过程中,他吸了吸鼻子,不屑地看她一眼:“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李清一别过身去。不知他叫了什么,包装很占空间,送餐的人好像穿了餐厅的统一服装,不是普通的外卖骑士。   “你敢走试试。”她今晚作的妖,他都看在眼里。念在过程和结果都满意,就不深究她的动机。   现在要是走了,那就一切归零,一次次归零,她跟自己较劲也就罢了,他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想到这里,语气又缓和下来:“不是有话要说吗。”见李清一迟疑,又走过去,把外卖包装一一打开,把她按到椅子上:“每回事后,不是吃方便面就是饿肚子,严重拉低生活质量。”   牛排、罗宋汤、法式芝士焗蜗牛……浮夸地摆了一桌子,两人着装怪异,大快朵颐。   不得不承认,口舌之欲一旦得到满足,心理上的别扭会缓解不少。   杨劲能感觉到,李清一吃下东西后,不会强硬地执意要走。夜深人静,天寒地冻,身体交.合后的虚空,恰好被肠胃中的食物填补,此时要走,那得有多大仇?   话说回来,这俩人又有多大仇呢?   “吃饱了吗?”   “嗯。你呢?”   杨劲半裸坐在桌子另一侧:“……还行吧。”   李清一皱眉,什么叫还行吧?你点了这么多:“那就继续吃啊。”   她看桌上食物,杨劲抬眼看她,被看得久了,她才与他对视,无奈又羞怯地低头扶额。   李清一动手整理桌子,杨劲说:“放那吧。”   李清一没管他,把吃剩下的东西装进袋子,系好,放在门口,回来重新坐好。   她像是打好了腹稿:“我爸这次,又多亏了你。”   杨劲早料到她要说这个,“嗯”了一声,没否认,也没客套。   “流年不利,刚出医院,又进法院。回去我得找瞎子给看看。”吕县有个几十年摆地摊算褂的瞎子,在当地颇有名气。   “不用找别人,我给你看。”   李清一白他一眼。   杨劲动了真格的,伸出手来:“男左女右,右手给我。”   李清一把手掌递过去,心想饱暖思□□,倒看看这个江湖骗子还能胡诌八扯些什么。   杨劲真的盯着她的掌纹看了半晌:“小姐贵庚?确实有一劫数,搞不好亲人离散,孤独终老。搞好了……”   李清一不想听他诳,猛地抽手,杨劲死死攥住其四指:“搞好了,四世同堂、五福临门、六,六六大顺……”   李清一边挣边想笑,杨劲猛地低头,在她掌心印上一吻:“我先给你的劫数封印,呆会输你一些阳气,保你近日无虞……”   掌心瞬间温热,又瞬间冰凉。李清一挣不过,起身用另一只手推他。   这样正好,两只手都被杨劲死死抓住,把她架在当空:“这只是治标的方法,我还有治本的方法,不知小姐你想要不想要。”   “想要你个头!”   杨劲死死攥住她两只手腕,往怀里带,李清一不屈不挠,改变战术狠狠一推,杨劲后背撞到墙上,却把李清一一只手腕绕过她头顶,让端端正正坐进自己怀里。   “治本的方法,就还是要冲喜。冲喜,懂吗?回去问问你爸,家里有没有成年待嫁的闺女,最好胸大点的,送到老衲这里来……”   “啊!啊!啊!”李清一叫着想摆脱,又笑得没力气,刚好杨劲也编不下去,也笑着埋进她的头发里,呼出的热气把她的头发都烘热了。   “杨劲,手疼,手疼。”李清一原本坐得不实,杨劲用腿别着卸去她脚上的力,气氛一度流于暧昧,李清一轻声唤他,他揉了揉她的手腕,缓缓把手移到相邻的某处:“……是不是变大了点?比你刚进屋的时候?”   李清一脑子淤滞,一时找不出有力的话反驳。   杨劲又说:“这个频率肯定不行,一年一次。往后要多做,来日方长。”   李清一放弃了反驳,杨劲也一时无话,两人对话里的内容有了各自的理解,气氛终于切回正轨。   李清一理了理衣服,起身坐到对面床上:“你请那位律师,我在网上查了,是实打实的专家,还是电视台法制栏目顾问,这个人情,我们要怎么还?”   杨劲依旧不想聊正事儿:“还我还是还他啊?”   李清一的意思当然是还律师人情,可被他这么一问,又不好照实说:“还你,当然也要还的。律师费多少啊?这钱得我来出。”   杨劲觉得李清一有特殊的技能,就是在气氛最融洽的时刻,卯足了劲儿煞风景。   “所以刚才露着大腿来,是还我的人情?现在是要还我的钱?然后呢?穿衣服走人是吗?”   李清一想说一码归一码,可杨劲没给她反驳的机会。   “我就不明白了,在你眼里,谁谁都是好人,跟你打个球、陪你喝顿酒,你就完全不设防,都被人卖了……怎么到了我这儿,实打实的对你好,你就老想着拿钱打发,啊?”他指着自己额头:“你看清楚回答我,我这儿写着算计俩字儿吗?”   李清一鼓了鼓腮帮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次她确实理亏。“那你想干吗?”   “好嘛,你终于肯谈了,我想干吗?我再说一遍,我老大不小了,想正经谈个恋爱,彼此体谅、互相信任那种……”他有点说不下去。   “怎么谈?”   “什么怎么谈?”杨劲气得口不择言:“白天用嘴谈,晚上用身体谈。俩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这样,咱们不是谈得挺好的吗?”   李清一坐正:“我问你,你跟……”她一时想不起名字,脑中浮现一个着旗袍的略丰腴的姑娘。“你跟你前女友,为什么分手?”   “你说谁?”这话问的,杨劲想抽自己嘴巴。   李清一没说话,等他自己把短路的线接回来。   瞬间通电的杨劲,有着男人本能的诡计多端:“那个啊,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   “你跟我说,因为她在J市工作,你们才没有在一起。”   杨劲不知她枪里装的什么子弹,只好囫囵点头,鼓励她再说下去。   “后来,听说她要离婚,你跟我说,你要去J市找她。”   杨劲:“离婚可能是真的,她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出于礼貌和……我也不能不听。至于我去J市找她,原因我都跟你解释过了啊,你不能……”   “好,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那回到第一个原因。前女友留在J市,导致你们分手。现在我在北京,情况一样。”   杨劲眼前一亮,稍加掩饰:“好,你继续说。”   “还有很多……”   “还有什么?说来听听。”   “还有,父母那辈信奉门当户对,你爸一定不想你找个布衣百姓,我爸也不想让我高攀。”   “还有吗?”   “没有了。”这番话,李清一也是经过一番酝酿,这姑娘心眼实,她考虑得实实在在,也表述得真真切切。   杨劲起身,走到她面前:“所以你今晚来,是打定主意睡完了就跑的?”   杨劲眨眨眼睛,像在组织语言:“我这么跟你说吧,第二个问题,我爸虽然在从政方面有些理念、抱负,可面对家庭和亲情,他也是凡俗肉身,一个人终其一生,要获得事业与家庭的双重成功是很难的。我爸这人,在家庭方面没什么发言权,他现在也退休了,知天命、懂进退,不会强迫我娶市长女儿,再说,我已经试过了,市长也看不上我这样的;再说你爸……你爸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李清一抢白道:“我为什么要解决?第一个问题就没法解决。”   杨劲心中窃喜:“第一个问题,我现在不能说,你看着。”   李清一又等了两秒,老奸巨滑的杨局.长真的没多说一个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杨劲把她架起来:“去把灯关了。”   李清一被弄得没脾气:“你自己不会关吗?”   “灯关了我找不到你。”   两个人四条腿,没走两步别到一起,杨劲顺势把她压在床上,低沉着嗓音在她耳后说:“不关也行……这个姿势还没试过。” 第113章   ※※※※※※※   北京的春天很短, 单层风衣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前一晚还裹紧厚重的棉衣, 第二天正午走在天桥上,就要脱下外套搭上手臂, 生怕对面走过的短袖少年投来鄙夷的目光。   李清一上午请了假。   高总带她们参观时, 走访过一家公司,是做古建筑模拟修复的。这家公司最著名的产品,是圆明园的3D复原图。   圆明园李清一也去过,这家公司通过严谨的测量和历史考据,用数字化手段, 重现了圆明圆的全貌。参观的当时, 大家与该公司市场推介负责人交流, 李清一提出几个问题,二人交流比较顺畅。   那家公司的老总跟高总相熟, 借高总传话, 说她们刚好有一个项目缺人手,面向青少年,做3D圆明园线上与线下同步的游戏推广, 市场推介的人想问李清一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   李清一在老师手底下干了半年多, 老师的确是个压榨型老板,但也无形中让李清一成长不少。年前李爸进医院、进法院,李清一冒天下之大不韪, 请了好多天假,据张墨白说,这在公司里绝无仅有。   在老师的概念里, 她的员工脑袋里不存在“请假”二字,请了也是白请,也没有“加班”二字,一切加班都是正常工作。   所以转过年来,老师对李清一一再耳提面命:之前的准假已是恩德无量,要她加倍贡献体力与脑力,以回报公司和她本人。   她走在天桥上就在想,虽然老师不知道她请假的真正目的,可请假本身就呛了她的肺管子……她下午还是把文案赶出来,将功赎罪。   天桥横跨东西,桥下的车阵南流北淌,秩序井然。   过去的一年对李清一实在太不友好。先是谈了个自以为是的恋爱,被单方面解约,自己像个无骨鸡柳一般,被横切竖斩,毫无还手之力;负气辞职来到北京,北京也太大了,不敢迈步、不敢说话,工作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求一线生机;好不容易工作走上正轨,老爹突发疾病,病还没痊愈,人又惹了官司……   好在一切化险为夷,她此刻走在桥上,看左右众生,觉得自己渺小又勇敢,她终于有一次,突破了舒适区,在更广阔的天地求得容身之所。   由此突然生出妄念,任凭世界多大,有积极的心态、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想生存都不是难事。   她走下天桥台阶,视角与杨树树冠平齐,前两天的杨树芽苞冒出嫩叶,在风中猎猎作响。对她而言,北京已不再是遥远的祖国的心脏,而是她的居住地,她将长期奋斗于此,逐渐爱上它的冷酷和公平。   当晚,办公室里只剩下张墨白和李清一,她二人用了7个多小时,做出了活动的全部文案,刚刚由张墨白打印出来,交给隔壁老板。   等待审判时,两个姑娘分享了一板巧克力。桌上电话突然响起,老师让把文案的电子版发给设计。   张墨白瞪大眼睛,看着李清一:“不,不用改了吗?”   改来改去才是常规节目呀。   “嗯嗯,好的好的。”张墨白小心翼翼放下电话,一手捂嘴,一手够着李清一肩膀狠狠拍下去:“下班!回家!”   “什么意思?”李清一也很迷惘。   “就是说,过了。”   “啊啊啊!”   “啊啊啊!”   四只手交握,两人在地上转了两圈,张墨白说:“她还说,你俩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了,这次我挑不出毛病来。”   “啊啊啊!”   “啊啊啊!”   晚上八点走出写字楼,俩人嘻嘻闹闹,脚步轻快。   张墨白跟李清一告别,也不忘朝远处树下的人影招手,杨劲点头回应。   李清一生活圈子很小,这个人不时来公司楼下等她,张墨白早跟他混了个脸熟。   李清一掏出手机来约车,被杨劲拦下了。   他出差来北京,李清一陪他住酒店,这是惯例。这次杨劲拒绝打车,牵起她的手,往她家的方向走。   合租时约法三章,禁止留宿异性。杨劲早对这项条款不满,白天到了北京,直接去李清一家敲门,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二房东夫妻搞定,当天下午还借用人家的高压锅,焖了一锅牛肉,现在牛肉还在锅里,只等着李清一回家开饭。   李清一丝毫不怀疑杨劲的交际能力,皮囊好、嘴皮溜,在他眼里,人分两种,想讨好的和不想讨好的。为了登堂入室,讨好一对年轻夫妻简直信手拈来。   二人手牵手走进小区。   大地回暖,下楼溜弯儿的人变多,杨劲拉着李清一,侧身走进偏门,感觉似有目光追随。   又走了几步,李清一感觉腿上有热乎乎、沉甸甸的肉垫附着,她驻足一看,是那只大金毛。   高总有个土里土气的名字,高盛麟。聊到自己的名字,他笑称祖上做过官,这名字是严格按辈分取的。   自从高盛麟接了李清一公司的项目,二人在小区里碰面的机会也多了,这只大金毛是高盛麟养的,叫高小麟。   李清一被扑一个趔趄,回身站定,叫了声“高小麟”,金毛一旦把你当朋友,就不允许你有一丝一毫的疏远,高小麟后腿蹬地,猛地冲上前去,用头顶李清一的腰,左一下右一下……还摇着尾巴转着圈儿。   杨劲把李清一往后拉了两下,那狗丝毫不知收敛,哈哈哈喘着粗气跟上来,牵狗绳拖在地上。   “高小麟!”身后一声断喝,高盛麟追了过来。   虽被喝斥,高小麟热情不减,口水都甩了出来。狗的动作太灵活,主人抓了两下绳子都抓脱了,只好单臂揽住狗头,把他往后拖。   以暴制暴分开二人手,单膝跪在地上伸出食指骂自己的儿子:“高小麟!出门时怎么答应我的?玩脱了是吗?”看了看李清一,又扫一眼她身边的沉默男士:“吓到人怎么办?”   大金毛自知理亏,低头翻白眼看主人。   李清一上前两步,伸手按住高小麟的头:“几天不见,又壮了啊!”   高盛麟扯着狗绳站起来:“可不是么!寻思让它锻炼锻炼,已经很久不跟人这样了,跟见了亲妈似的。”   似乎觉得这比喻不大得体,又扫视二人转换话题:“您这是……刚下班啊?”   “嗯。刚下班,今天还算早的。”   “真够辛苦的。你们那个于总……”高盛麟无奈地摇摇头。“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家公司,后来联系你了吗?”   “联系了联系了。上午刚面试了一次。还没谢谢您……”   “别介,好坏还要你自己判断,不过没你现在这么加班的,这点可以肯定。噢,对了!要是谈成了,薪水可以狠宰它一笔。”   “啊?”上午的面试,对方问了她现在的待遇,她没加水分,照实说了。   “对!他们有钱。”   李清一松开高小麟:“说这个还早吧,还不知人家道选不选我,我看他们公司都是高知……清华研究生之类……”   “高知个锤子,还不是撅着屁股拣砖头瓦片儿的……”   俩人有来有回聊了几句,高小麟也冷静下来,左看看右看看。   杨劲意识到,面前这个狗主人跟李清一……不能说多熟悉,但近期肯定联系频繁,起码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即时发生的,而且,李清一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   李清一适时把杨劲拉进场:“跟高总是不能比。”对杨劲说:“高总也是留学回来的,学的就是建筑,读的是BL……”   这是高盛麟与杨劲的首次对视。   之前,俩人早互相打量过,高盛麟的心理活动是:练过,肩膀的肌肉很大,跟我以前不想上下。戴这种手表,一般都是机关小领导。   杨劲获取的信息就更庞杂一些:练过,最早一批健身的,底子还有。只是这一身沾了狗毛的破运动服……高总,开婚庆公司的?开饭馆的?那串手串怎么回事?抹油了?一口京片子,本地人无疑,说不定还是个胡同窜子……   高盛麟很大气,伸出厚厚的手掌:“您好。”   杨劲点点头:“您好。”他突然不想多说话,他觉得在这个胡同窜子面前,会暴露自己的外地口音。   杨劲打过招呼,转而对李清一说:“走回家吧?”   李清一也不再多做介绍,跟高盛麟、高小麟告别。转身时,手被杨劲握住。   高小麟被高盛麟牵着,对二人背影行注目礼,半晌,主人才拿狗绳一端敲高小麟的头:“丫哪冒出来的?行啦,别看啦。”   ※※※※※※※ 第114章   ※※※※※※※   没过几天, 那家做古建筑数字化修复的公司传来消息:他们决定聘用李清一。至于工作内容和待遇, 对方希望与她当面详谈。   李清一再次赴约,这次商谈气氛更加融洽, 她再次见到供职部门负责人, 还见到了公司总经理。那位学院派企业家在百度百科上有几千字的介绍。   薪水是目前的2倍。   接下来,李清一与老师周旋两个来回,回绝了老师加薪的提议,毅然递交辞职申请。   这份工作里,张墨白是她最舍不得的人。张墨白与她年龄相仿, 性格十二分清澈透明, 饱读诗书, 有股子文人的傻气,但更难得的是, 她还有文人的灵气。   老师也不止一次说过, 师太不需要DIOR和GUCCI撑场面,她穿麻布也好看,腹有诗书气自华。   大半年的合作中, 两个姑娘也建立起了战友感情, 李清一要走,张墨白也深表遗憾,但她为人耿直大气, 对李清一说:“无论如何,新工作对你有好处,有好处的事, 我就要支持你。”虽然老师不在场,她还是凑过来低声说:“也羡慕你。留我继续水深火热吧。”   自上次与高盛麟、高小麟交锋,杨劲隔天就打道回府。   李清一跟新公司约定了入职时间,迟全力赶完手头工作,妥善交接,留出几天时间,回老家休养生息。   这期间,李扬二人一直保持联系,李清一回老家的日子并非休息日,杨劲却要跟来吕县,被李清一拒绝了,要他好好工作,别再分心。   吕县节气比北京晚半个月,北京满街飞杨絮时,吕县田间地头的青绿还未浮上来。   李爸与女儿一前一后,走在田梗边的小路上。北方有些植物习性特异,秋季贴着地皮枯下去,冬季埋在厚厚的雪里,来年雪一化,原本杜黄的叶子又活泛起来,或青或紫,这种植物虽然样子不好看,可在初春满目苍黄的野外,偶然发现一株有生命表征的、全茎全叶的植物,总是让人心生欢喜。   还有些野菜,早早冒出芽苞。   李清一勉强认出一两种,蹲下摘了,追上爸爸:“这是不是曲麻菜?”   李爸边走边答:“这么小,你挖它干什么。快了,再过两周就能上桌吃了。”   这条小路通往山坳深处,放眼望去,山坳的背阴处还有积雪,除此之外,视野里全是高低树丛和枯草,视线可以透过去,看到树下几个坟头。   别小看北方的植被,冬夏呈现截然不同的景致。待叶子们长出来,整个山被泼上密不透风的厚厚的绿色,绵延的山脉就成了人迹罕至的神秘世界,的当地人叫“封山”。   父女二人走到小路尽头,跨过百十根田垄,走到田边一小片坟茔。坟茔紧挨着农田,身后是更高大茂密的树林,树林里有几丛野杜鹃,扎根在积雪里,有几朵急不可耐地展开花瓣。   “爸,您说多奇怪,春天总是野菜先长出来!”   “傻孩子,不是野菜先长出来,是以前缺衣少穿的,先长出来啥,当地人就吃啥。”   “啊!对噢!姜还是老的辣。”   坟茔呈金字塔形排布,最远最高处是祖坟,是李清一爷爷的爷爷,祖宗头朝山仰卧,脚下一排是他的儿子们,长子在中间左侧,次子在中间右侧,三子在长子左侧……依次排列。   按照男左女右习俗,各自配偶睡在男性左侧。   李清一的母亲,在这个金字塔范围之外,三角形左下角还更远一点。   李爸说,这也是规矩。因车祸、重病去世的人,照例不能埋进祖坟里,只能在边缘暂时安葬。   “等将来我死了,再把你妈的坟移过来,跟我埋在一起。”李爸指了指金字塔底部大致位置。   李清一每次来上坟,都不免因母亲那个孤零零的坟头而难过。女性在原生家庭无论幸与不幸,一旦嫁入夫家,便逐渐失去对自己人生的主宰权。   为小家庭劳作、生育,死也要埋进异姓人的坟墓,如果英年早逝,就连入土为安的权利也要打折扣,就好像没能活得长久,没能继续为家庭付出,是自己的失职和错误。   被排斥在祖坟之外,惶惶然成为白骨。   李清一的妈妈并非“觉醒的一代”,也没读过许多书,可以说,她并没有丝毫女权意识,出了手术室就呵斥女儿回校读书,如今长眠一隅,想必也没有异议和委屈。   相比其他坟茔,妈妈的坟头土堆更小,可周围的杂草却长得更加茂盛。   大概不久前有本家来上过坟,妈妈的坟前也有一枝褪了色的塑料花。   李爸在履行上坟的仪式,到坟区边缘的土地庙进香、烧三张纸,再到祖坟进香,脚步不停,口中念念有词。   李清一呆立母亲坟前,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   待李爸答对完一概神明仙祖,走回妻子坟前时,突然停止念叨,只弯腰抖散土黄色的纸。   “你往后点。”   李清一依言退后几步,李爸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把要烧的纸放在中间:“我跟闺女来看看你。”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他把纸点燃,用木棍按住,防止被风吹跑。   待纸燃烧将尽时,李爸说:“李清一长大了,不用我操心了,你也别操心。咱们都好好的。”   李清一什么都没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给你妈磕三个头。”   每一次,李清一站在母亲坟前,胸口都堵着一堆话,对着一抔黄土她实在张不开口。导致这几年来,梦到过母亲几次,每次都说不上几句话,辞不达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醒来。   父女二人用木棍细细搅动纸灰,待火星熄灭,李爸说:“走吧。”   李清一说:“爸,你先往下走,我想再呆一会儿……”   李爸转身:“……那你快点啊,追不上我可别哭。”   “放心吧,我还赶不上你个心脏不好的。”   牵强的绿意在连绵的枯黄里还没有发言权。山风摇动树梢,群山发出海浪般宏阔声响。   李清一面前只有一座小小坟茔,长眠于此的人,再无温度,也没有喜怒可对人言。   李清一说:“妈,我这几年一直后悔。”   说完这句,她就嘴唇颤抖,泣不成声。   “你让我来到人世,我却没有陪你到生命的最后。我越来越发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除了过日子,你还有什么梦想?除了这个家,你还爱什么、恨什么。”   李清一绕过地上的纸灰,蹲在坟门,用手抚着码放并不整齐的石头:“你还有什么遗憾?”她用手轻轻抚摸,像是安抚。   “我再也听不到你说话了,再也吃不到你做的菜了。你丢下我了。”   山风拂动树梢。   李清一用两个手背擦眼泪,这动作像个五岁的孩子。   待她起身准备走时,发现杨劲站在她身后,穿了一件黑色风衣。   “怎么找这儿来了?”刚刚失控地哭过,她眼睛肿得厉害。   “车停在路边,刚把钥匙给了叔叔,你去找他吧。”   “那你呢?”   “你先走,我也要拜一拜。”   李清一突然惶惑不安,仿佛杨劲要跟素未谋面的母亲爆什么秘密。她本能看了一眼母亲的坟,走出几步又回头看。   杨劲一袭黑衣,局促地站在荒郊墓前。   ※※※※※※※ 第115章   ※※※※※※※   北京一秒入夏, 其实也才五月, 街上已经有人穿上长裙、短裤,三里屯的街拍更是极尽节约布料。   二人上次见面还是李清一离职期间, 那次他把她送上火车, 跟她说最近有几件棘手的事,周末不能去北京,忙过了这一阵再去。   中间隔了三周,这期间,听闻李清一因为新工作在北京另一侧, 正要找房子搬家, 杨劲迂回地劝说她等一等, 等他去了陪她一起找房子。   再次见面,杨劲擅自作主, 把地点约在国家大剧院, 当晚有一场钢琴四重奏音乐会,他提前买好票,又遥控李清一穿得漂亮一点, 理由是国家大剧院的音乐会需要着正装入场。   李清一将信将疑:“我一个北京人都没听说, 你一个外地人怎么知道?”   杨劲含混应付:“有备无患吧。”   老天爷赏脸,当天北京的天空澄澈瓦蓝。   李清一从来没听过钢琴音乐会,好在她入职新公司后, 享受公司福利,以新员工身份,收到一件量体裁制的旗袍。   真的是量体裁制, 她要持公司发放的旗袍券,亲自到店里量尺寸、选布料、定颜色。   天青色的旗袍刚刚拿到就派上了用场,她搭了一双乳白色鞋子,镜子里看还算协调。   按照约定,她下了出租车,站在原地等杨劲。   国家大剧院周围真的有好大一片蓝天!她来北京这么久,从来没曾设想,在天安门广场旁边,竟然有如此幽静、旷远的景致。   绿植茂盛,步道宽阔,绿化带环绕着人工湖,人工湖环绕着穹顶式建筑,湖水平静宽广,建筑圆润大气,一草一木、一波一浪、一砖一瓦都充满艺术气息。   她沿着步道信步向前走,同行的人里,有前来看演出的、有锻炼的,还有蹬着滑板车的孩子。   滑板车碾过地砖,有个小男孩从她身边经过,踩了脚刹停在李清一前面不远处,歪了歪头,打量李清一,又打量她的身后。   李清一回头看时,刚好杨劲赶了过来。   他穿了件中式小立领衬衫,头发也打理过,内敛的隆重,好像此刻将背景切换成舞台也不为过。   李清一再看看自己,有点想笑。   明明刚刚走过去的人,也有穿运动裤的,他二人这造型,不像去听音乐会,倒像参加婚礼。   “老远就看见你了。”杨劲赶上来,轻咳一声,语气低低地说:“今天的北京城,以午门为中线,往西这片区域,你最好看。”   李清一在他面前还算放得开,停下脚步,侧过身来:“还行吗?”   杨劲没答话,眼睛里尽是赞许,把手臂轻轻提起,李清一挽着他,二人并肩往前走。   观看演出,要从国家大剧院的北侧绕到南侧,傍晚5点多,太阳刚好悬在穹顶建筑上方,正在缓缓落下。   二人绕人工湖东侧走,一水之隔,穹顶建筑闪着温润的光,原本普通的景致,因为有夕阳点缀,便成了人类文明与日月轮转浑然天成的一景。   夕阳打在建筑上,变成两个太阳。   两个太阳分别映入湖水,变成四个太阳。   湖边行人不多,李清一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每切换一个微小角度,眼中都别有一番景致。湖边有摄影爱好者,早架好相机,在等待最佳的拍摄时机。   李清一忽然说:“咱们回去吧!”   杨劲:“啊?”   李清一觉得杨劲慌了,这明明是句玩笑话,他慌得过于真实。“跟你开玩笑啊,我是想说,看到这景色,今晚就值了。”   杨劲表情终于舒缓下来:“当然不够,咱俩这行头不能白捣次。”   演出晚上7:30开始,二人过了安检,在穹顶建筑的内部游逛,果然,除去溜弯跑步的,看演出的人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注重着装的。   在剧院二楼,有一个开放式小舞台,四个穿传统服饰的女孩在钢琴边闲聊,前面有临时摆放的几排椅子。   看到四个打扮素雅的姑娘起身,坐到舞台上,观众席的人也纷纷坐正,第一排中间还有两个座位,杨劲拉李清一坐过去。   四个女孩各自就位,携着各自乐器,分别是:古筝、二胡、琵琶、月琴。李清一仔细看,四个姑娘身量、年纪相仿,都将黑发拢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连衣服也是同样的款式,只是颜色各不相同。   其中一个女孩报幕,说要在正式演出前,为大家演奏中国古典音乐,先演出四首曲子,分别是什么什么,李清一只记住其中一曲《步步高》。   胡琴幽咽婉转,真的与钢琴、大提琴这类乐器带来的听觉感受截然不同。   李清一曾自诩打篮球的“粗人”,可粗人也具备基本的鉴赏力,几首曲子都有些熟悉,她听得入迷,结束时仍意犹未尽。   弹琵琶的姑娘拿起话筒说:“感谢大家。接下来将再为大家演奏五首曲子,不过在演奏之前,有一位观众,想在大家的见证之下,说几句话,请大家给他一分钟时间。”   听众哗然。   刚才还随音乐哼唱“女儿美不美”的大妈也伸直脖子、支起耳朵,在观众席中寻找。   杨劲已经站起来,刚才和大妈一样左顾右盼的李清一,突然发现杨劲对舞台和观众席分别鞠了一躬。   然后,杨劲单膝跪在地上……   听众再次哗然。   台上,四位妙龄女孩怀抱乐器静静等待,台下,观众们纷纷掏出手机,连路过的人都来围观。   杨劲掏出一张银行卡,工商银行信记卡,翠绿色。托起来送到她面前:“我把和园的房子卖了。”   李清一只觉周身滚烫,她怎么突然成了主角?   杨劲说:“本来想付个首付,给你个安身之所,可惜外地户口,又没有五年社保,被限购了。只好把钱给你。”   李清一深重呼吸,她再次环顾四周,观众看得饶有兴味。   杨劲又按亮手机,界面是一个网页,上面有他的证件照,就是他调离教育局时官方网站上公示的那一张。   “我来北京挂职一年。从下周开始。”   此情此景,与观众期待略有出处,有个爷们喊:“什么呀,小伙子,拿出点诚意来。”   李清一没法回头去找声音出处,杨劲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杨劲向人群示意,又掏出一个小盒子,开口朝向李清一掰开,想都不用想,是一枚戒指。   李清一看过《色戒》,易先生送王佳芝的那一枚,也是如此这般地闪。她感觉呼吸不匀,进退两难,身边这么多陌生人拍照摄像,她如果甩袖离去,怕是再也没脸踏进国家大剧院。   她咬着嘴唇,万分为难。   杨劲意识到她的窘迫,这个场面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把戒指盒放在膝盖上,又掏出两张演出票来,脸上的真诚掩去悲喜:“我们抓紧时间。这是今晚的演出票。以上几样东西,都是送给你的,接受哪个、拒收哪个,都由你决定。”   杨劲应该早已盘算好时间,他动作利落,语言简练,李清一全程跟不上节奏,她无法立时回应,任时间一秒一秒流逝。   人群里有人喊:“亲一下!”   还有人小声质疑:“这是拍微电影呢?”   台下四个女孩集中看向李清一,不用想,围观群众也是一样。   李清一小声说:“先离开这儿。”   杨劲:“啊?”   下一秒,李清一抽走他掌心的银行卡,观众致以掌声;   她又抽走戏票,观众再次鼓掌;   她又恨恨地抽走手机,拉起杨劲,想要冲出人群……   有人欢呼,有人喊:“看镜头看镜头!抱一下再走。”   李清一拉着杨劲站起来,提着旗袍迈开大步,突然意识到,戒指还放在他膝盖上,只好退回来拣。   观众重新就位,传统民乐再次响起。陌生人手机里保存的最后一张照片,是着天青色旗袍的李清一,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弯腰拣起地上的戒指盒。   演出前,李清一终于找到一处安静角落,把除戏票外的三样东西悉数归还。   对这个结果,杨劲似乎也有预料。面对长长一排演出海报,杨劲努力掩去失落——毕竟她收下了演出票。   李清一脸仍旧是红的,她用手背降温,借机斟酌措辞。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不要……”   杨劲不忍看她尴尬,把她归还的三样东西装进兜里。   “你的担心也有道理,毕竟只是挂职,一年以后……”   李清一忙解释道:“不是。”她努力克服莫名的歉疚心理:“不是那个意思。”   她看了看演出票上的时间,反正今晚从这个旗袍开始,就是一关比一关难的尴尬。   “我是觉得,目前看来,你我人生的变数还有很多。”   这话杨劲就不爱听了。“什么变数?”   “比如说,感情变淡了,或者消失了——我是这个意思。”   “你所担忧的,是指你我之间的感情?不涉及其他人?”   李清一点点头。   杨劲勉强接受这个说辞:“那我还是需要你一个回应。在我们感情变淡或者消失之前,你不准考虑其他人。”   “干吗只约束我一个,你呢?”   “我肯定不会。”   “我也肯定不会。”   “你可不一定,我看那只大金毛就对你心怀不轨……”   二人边拌嘴边向剧场走去。天青色旗袍在国家大剧院这种盛大、隆重的场合,气场居然一点都没有输。   此后的某一天,李清一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背景是国家大剧院,蓝天之下、碧水之上,是相映成趣的四个太阳。   文字如下: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疤痕   知道我曾经受伤   也曾经痊愈   ——泰戈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