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作者:小锦袖   简介:   “你知什么是山河浩荡锦绣盛世吗?”   “我不知,我只知道,那是你想要的东西,说什么我也要抢到手,送给你!”   她想爱一个人   他告诫她不可。   她想为了一个人祭了命。   他告诉她不值。   他好像个圣人。   可她偏偏要做那欲念缠身满是污泥的凡人,去纠缠他。   初见时,芙蕖像个脏兮兮的小猫,柔软,无助。谢慈以为自己捡回的是一块废铁,无甚大用,养在手边当个宠物,一辈子要依靠他的庇护才能活下去。   谁知洗洗干净,养了一阵子后,她不仅有着最光泽漂亮的皮囊,还长出了最锋利的獠牙。   他依然以豢养家猫的方式对待她,纵得她心野,甚至还回头欺主。   1v1 HE女主有黑化情节   内容标签:虐文 励志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芙蕖,谢慈┃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美强惨永远的暴力美学   立意:谁说烂泥里长出来的花不能高贵 第1章   刀锋卷着寒光,当空斩下,鲜血四溅,泼洒在眼前,芙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脱离了身体,滚落在地。   芙蕖看一眼地上的手,再看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断臂。   不疼。   于是她想:哦,原来是梦啊……   梦中的芙蕖闭上眼睛,感官逐渐清晰,她听见了窗外恼人的鸦叫,也闻见了混在风中的一股湿腥味。   她睁开眼睛,醒来了,第一眼看向自己的左手,还好端端的呆在身上,莹润葱白的腕上系着一圈素红绳,下头坠了个金铃。   芙蕖抬手一动,铃铛便叮咚作响。她仔细端详自己的左手,手指纤长匀称,生的好,养的也好,肉眼瞧不出任何瑕疵,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握紧手的时候,指间和掌心那些隐匿的纹路并非天生。   怎么会忽然梦到被砍手呢?   梦里的她虽然冷静,但醒后略一思量,却忽然觉得浑身发凉,不安像潮水一样,一点一点漫过了心头。   芙蕖是太平赌坊当仁不让的魁首。   这个位置,她坐稳了三年。   年年点榜,年年都是她。   不是因为色,也不是因为艺,坊中色艺双全的姐儿多的是,为了几个臭男人,明里暗里斗的急赤白脸,芙蕖不爱去凑那热闹。   她不卖身,不卖艺,不陪客。   但她住着坊里最贵的荷棠苑,所有绫罗绸缎首饰宫花都尽她挑,每年五十万两白银抬到跟前,老板娘给足了面子,金尊玉贵的养着她。   谁见了她,都得毕恭毕敬。   谁敢稍有微词,第二日便会从坊里无声无息的消失。   凭什么?   有很多人不忿。   既然不能说出口,那就在心里想。   结果想到最后,无不心服口服。   只一句话,这里是赌坊。   进了赌坊,上了赌桌,谁输谁赢,天说了不算,荷棠苑的那位说了算!   芙蕖的那一双手啊,摸起来比水还要软,可上了桌,比金锭子还要稳。客人的牌不知不觉被换了,但她手上拴的铃铛,晃都不晃一声儿。   再高明的赌徒,到了千手面前,都得认栽。   可是芙蕖干这行她也怕。   怕失手。   一旦失手,就得剁手。   所以,芙蕖从小练的,不仅是手,更是心。   心若是怯了,必然不中用了。   守在门外的丫鬟听见她醒了,于是端了盆清水进门,伺候她洗漱。   芙蕖把双手浸在水里。   丫鬟见屋里的窗还开着,急忙跑过去,将门窗都掩严实了。   芙蕖皱了下鼻子,道:“开着——屋里什么味道,太腥了。”   丫鬟站在窗边,没听她的,说:“姑娘,那不是屋里的味儿,是从外头进来的,您一直开着窗,可不觉得味重嘛!”   芙蕖转头望了一眼外面。   刚刚在睡梦中就闻着了,本以为是天气不好,所以泥土里渗出了雨前的湿腥,可此刻一瞧,东边的晨光刚泛起了熹微,哪里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   芙蕖用湿漉漉的手,摸了摸鼻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本闻由鹅君羊吧把三另弃其雾散六整理上传这股浓重的味道……若不是雨带来的,那就只有血了。   芙蕖走过去,猛地一推窗。   她的荷棠苑隐秘安静,一眼望去,只有郁郁葱葱的园林花草,就像过往无数个安静的清晨一样,并无任何不妥。她的眼睛慢慢地扫过园中,再远一点,是前院彩楼飞扬的檐角。   芙蕖的瞳孔一颤,攥紧了窗棂:“好多乌鸦啊!”   丫鬟站在她旁边,也往那边张望了一眼,却抿了唇。   芙蕖知道前院一准出事了,她不错眼地盯着这丫鬟:“说!”   她神色冷下来的时候,有几分凌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剁人的手,也是,像她常年在场子里混,没点气势,怎么拿捏得住。   丫鬟嗫喏着:“老板娘不让我惊动您……”   芙蕖披上外衫:“我自己去看。”   她月白的寝衣外面照着一件石榴红的外袍,不怎么讲究,从背后看,那糜艳的颜色,更显得人伶仃瘦弱。丫鬟可不能让她就这么出去,张开手臂堵在门前,道:“有客人在前院剁手呢,您别去看!”   芙蕖停下了动作:“剁手?”   丫鬟点点头。   芙蕖一个激灵:“谁剁手?剁谁的手?”   难怪老板娘叫人瞒着她。   剁手永远是她们这些人的心病,老帮娘是怕芙蕖见着那场面,乱了心神。   芙蕖坐回了妆镜前,丫鬟拿起梳子,一边替她梳妆,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   “是谢大人。”丫鬟说。   听到这个姓氏,镜中的芙蕖忽然垂下了眼睛,随手端起手边的凉茶,抿了一口,所有情绪完美地藏进了心里。   她道:“经常光顾赌坊的那些大人们,并没有姓谢的。”   丫鬟说:“他不常来,但是您肯定知道他。”   不常来,其实就是不来的意思。   她们太平赌坊,即使只来过一次的客人,都在芙蕖的账本上记着名字。   燕京里姓谢的权贵少有,提起这个姓氏,大家第一时间同时能想到的,只有一人。   ——谢慈,当朝内阁次辅大人。   燕京城里,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老弱妇孺,提起这位谢大人,无不色变。   除了滔天的权势令人侧目。   他身上的病也让人敬而远之。   那是一种疯病。   谢慈这些年病得越发离谱了。   早几年,还有郎中愿意给他看病诊治,开些调理的药,劝他平心静气,少动肝火,趁着年轻好好保养身体,免得有损寿元,人未老,气先绝。可现如今,在谢慈犯了几次病之后,全京城的医馆都恨不得在门上挂个牌子,明言——谢慈与疯狗不得入内。   芙蕖从丫鬟的口中得知。   昨夜里,他途经太平赌坊,一时兴起,拐进来玩了两把,玩的随意,输赢也随意,可惜就是运气有点背,把把遇老千。   出千的人还学艺不精,收拾不利索。   露一堆马脚明晃晃的摆在台面上。   谢慈是什么人?   四年前,先帝病重的时候,阎罗殿前拖着一口气不肯就范,就做了两件事。   一是赐死太子生母。继位的圣主年幼,一旦外戚掌权,于朝政不利。   二是将年仅十九的谢慈从翰林院拎了出来,破格提拔为内阁次辅,钦定的顾命大臣。   他哪里是个忍气吞声的人?   有人想玩他,他便不动声色,陪玩了整宿,玩够了,在天亮之前,才懒洋洋收网,把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一个个全揪了出来,按赌桌上的规矩,当场剁了手。   天光已大亮。   藕花街上空的血腥味还未散干净,素有燕京第一销金窟之名的太平赌坊,难得在门口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做生意的小贩们走街串巷,刻意远远地绕开了藕花街,谁也不想到那儿去讨晦气。   以谢慈的身份地位,一举一动多少眼睛盯着,他在太平赌坊闹下的事儿,此刻恐怕已经传遍全燕京城了。   芙蕖感觉此事无比离谱,她问:“谢大人进场了,场里的人都瞎了?看场的人为什么不上来通传?”   赌坊里养的伙计们,最是一双势力眼,他们藏在场里各个不起眼的角落,赌客们一踏进门,立刻十几双眼睛盯着。   谢慈那样的权贵,必定第一时间受到关照。   丫鬟沉默了一瞬,低声道:“谢大人他没有进内场,他在外场玩,而且他那一身打扮,也实在是……”   欲言又止,似是无法启齿。   芙蕖更觉得自己有必要亲眼去看看了。   太平赌坊有内外场之分。   内场才是专门伺候这些权贵们的,深藏在地下,入了夜,壁灯燃起,三人多高的金燕子一支,像深渊里的怪兽张开了獠牙,燕京多少权贵、富商把自己的私库建在这里头,寻常人等闲是进不得的。   外场则不一样。   赌桌上一夜倾家荡产、典妻卖子的人,每晚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所谓外场,是再普通不过的赌钱场子,只要拿得出钱,都可以进,只要进了,就别想囫囵出门。外场鱼龙混杂,接待的都是满身债务不知悔改的赌徒,根本没有多少人留意。   若是谢慈打扮普通一些混进去,外面看场的人一时认不出,倒也情有可原。   可他为什么要玩这一出呢?   丫鬟又说道:“外场那地儿,您是知道的,压根就没有不出千的,要么怎么说十赌十输呢,昨夜里,正好咱们楼里放出去几个姑娘,学了几分本事,到外场去练手……落到谢大人手里了。”   芙蕖一惊:“手剁了?”   丫鬟摇头:“那几个姑娘倒是没剁手,但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谢大人把她们都栽在了米缸里,生米没到了颈下,压实了,我先前去瞧了一眼,他正命人用瓢往里头扬水呢。”   比剁手还残忍,简直是要命。   不消个把时辰,等一缸米彻底被水泡发,越涨越紧实,随着缸里人呼吸的起伏,米慢慢填进胸口的缝隙,能活活把人憋死。   芙蕖等不及了。   丫鬟站在她的身后,用两根玉兰簪挽起了头发,又斜插了一支凤衔牡丹的金钗,蛇骨流苏垂到耳畔,一悠一荡。   芙蕖自己用指腹沾了胭脂,搽在唇上晕开一抹艳色,衬得她颊如堆雪,一双眼睛里只有纯粹到极致的黑白二色,幽沉冷静。   果然与这腐化多情的赌坊格格不入。   丫鬟不敢多打量,返身取来了外衣,芙蕖不挑不拣,往身上一裹,腰间用丝绦系了,便匆匆往前院去。   她今日走得格外急。   丫鬟在身后小跑着跟上,觑着她的神色:“姑娘,您真要去啊?”   芙蕖不答话,廊下九曲的池水波光粼粼,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前面踏过那扇垂花门,就是正院了。   血腥的味道冲进鼻子里,越来越浓重。   垂花门上吊下几根嫩绿的柳枝。   芙蕖蓦地在门前停了下来,有一种名为情怯的感觉绊住了她的脚步,令她踟躇徘徊,盯着那门口犹豫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丫鬟也知情知趣,不出声打扰。   经过漫长的静默,芙蕖终于跨过了心里那道坎,脚下也迈上前一步。   有些地方,再情怯也是要回的。   有些人,兜兜转转到最后,是无论如何都要见的。 第2章   垂花门下的穿堂风撩起柳枝的时候,芙蕖难得在记忆中回溯起了往事。   谢慈,字照棠。   许多人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会以为他是个什么浊世翩翩佳公子,而在了解这个人的生平之后,又都恨不得一口咬断自己的舌头。   十一年前,芙蕖初见他时,便听见有女人温柔地唤他——照棠。   年仅六岁的芙蕖在人贩子的手里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以三两碎银的价钱,卖进了一个高宅大院里。   遭难的孩子晓事早,她知道自己的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三两银子不算少,买家掏钱买了她,她总要对的起自己的身价,芙蕖认命,可是那院里发生的一切,还是超脱了她对世间险恶的认知。   那里全是和她年岁相当的漂亮女孩子,约有十几个,虽然年纪小,但从皮囊上看,将来必定能出落成美人。   她们断水断粮,饿了七天之后,被大人拎着,并肩站成一排,每个女孩的手里,都被塞了一只刚下生不久的奶猫,还有一把磨得锋利匕首。   ——活剥了猫皮,就能活命。   好多同伴都动手了。   女孩们狰狞的脸溅上了温热的血,芙蕖恍惚着,仿佛亲眼目睹了什么是炼狱。   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动手。   刀扔在了地上,幼猫极度恐惧之下,抓伤了她细嫩的胳膊,而她却将猫轻轻地捂在了胸前。   那些人说杀就要杀,绝不含糊。   他们提着芙蕖的领子往后院里拖,她跌跌撞撞的,听见有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照棠,你在瞧什么呢?”   芙蕖艰难地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少年扶着门槛在瞧她,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但通身的贵气已经养出来了,即使他的穿着很素净,也能让人意识到,这就是主子。   另一位打扮繁复华丽的夫人笑着问他在瞧什么?   那少年抬手一指她,说:“把这个人给我。”   那夫人笑容忽然没了,言语也不复之前的温柔,反问道:“你要她干什么?”   那少年只说了句:“她漂亮。”   芙蕖就这么莫名其妙得救了。   她曾一度很感谢自己这张爹生娘养的清丽绝尘的脸。   直到很多年以后,芙蕖了解了谢家的往事,才知道,当年,谢慈在家里的处境正是艰难的时候。   他救她,并不是简单的张张嘴巴的事,他需要为此做一些本不情愿的妥协或让步,才能如愿将她从那个地方接走。   在太平赌坊呆了三年了,此刻芙蕖才忽然发现,赌坊的前院和她小时候待过的那座旧宅邸,很是相似。   尤其是那道九曲回廊,颇有些江南小院的情致。   可惜现在这情致有些变味了。   廊下七截断手整整齐齐挂一排,滴滴答答还在淌血。   隔着血滴成的幕帘,外面阶下,是一字排开的八口米缸。   正如丫鬟所说,缸里栽着八颗脑袋,一个萝卜一个坑,脸齐齐朝向同一个方向,正对着芙蕖,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八个姑娘的一头黑发早已扯散了,凌乱地贴在脸侧,胭脂香粉也晕花了,像没有擦干净的污血,乍一看,叫人心口一沉。   芙蕖来得很及时,她们都还能喘气。   还会哭。   烟花柳巷里用金银和藤条养出来的女孩子不会大声嚎哭,哪怕狼狈至此,也掐着嗓调,百转千回,如泣如诉。   然而,谢慈一颗心如今修炼的冷硬如铁,早不是当初那个心软的少年了,坚决不为所动。   芙蕖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没有当场剁手或处决,那就是有商量的余地。她最近总在思量金盆洗手的事儿,见不得这场面。老板娘远远瞧见了她,拼命给她打眼色,叫她回屋去。可芙蕖不肯听话,甚至更往前了几步,让自己能看清楚廊中坐着的那人。   其实很多年没见了。   幼时,他们短暂的相处了几年之后,便被先后送离了那座宅邸。   他在他的政途平步青云,她在她的民间辗转流离。   陡然再见,芙蕖第一眼望过去,竟吓了一跳。   廊中坐着的那人,一身衣衫破烂,尘灰满身,狼狈得不成样子。   芙蕖很难说服自己,这就是她那干干净净供在心上很多年的人,但事实却不得不承认,他就是。   难怪方才那丫鬟的表情$欲言又止。   老板娘软着身段,试图和他商量:“行里的规矩,出千就该剁手,不冤,都怪奴家平日里管教不严,才让那起子杂碎扰了谢爷的兴致,还劳累您亲自出手教训,只是……只是,说句实在话,我坊里养的这几个姑娘果真无辜,都是苦命人,没爹没娘的,在这肮脏的世道上跪着求活路,好不容易有了个营生,她们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有眼无珠。谢爷您大人大量,能否怜惜几分,饶她们一回?”   谢慈也不含糊:“苦命人?”他摇着手里的小竹扇,露出一个怪好笑的表情:“你们十几号人,男男女女,合起伙来坑骗我的老婆本,欺负我是生手啊,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今晨怕是已经被扒光扔上大街了,老板娘你看我命苦不苦?”   他和人扯起皮来倒是很有烟火气。不像京中其他权贵们,高高地端着,睥睨凡尘。   老板娘被他气得嘴角直抽。   见了鬼的老婆本,外场玩的才烧几个钱,往他家门口石狮子嘴里掏两下估计就能平了帐,甚至还能剩下一笔不菲的余钱。   跑这跟谁哭穷呢!   老板娘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爷,您饶她们一命,我叫她们发誓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做人。”   谢慈油盐不进:“老板娘你是在说梦话呢,我宁信这世间母会上树,也不信妓子能从良。”   老板娘:“……”   芙蕖听着他的声音,舒了口气,敛眉笑了。   管他是疯是病呢,好在人还是鲜活的。   缸里埋着的姑娘们有几个看见了芙蕖。   就这一会儿功夫,她们越发难受了,胸口一起一伏都觉困难,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冲着芙蕖便喊:“姐姐,姐姐救我——”   ——“姐姐,我们这桌上的手艺可是您教的,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板娘的脸倏地冷了下来。   她之所以不肯让芙蕖出来露面,就是怕这位喜怒无常的谢爷发起疯来,顺道把芙蕖一块料理了。   丢八个姑娘不可惜。   十八个她也能咬咬牙忍了。   但是唯有芙蕖是万万不能舍的。   芙蕖那一双出神入化的手,就是太平赌坊如今的镇店之宝,千金不换。   谢慈意识到垂花门那儿有人,于是转头一瞥。   清晨的朝晕映在他的脸上,衬出了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他的脸极为好看,只是气色差了些,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黑,因着一整夜的厮混而显出几分的颓败。   两人的目光猝然撞到了一起,彼此都静默了一瞬。   芙蕖似乎看到了两张脸。   一个是当年清贵稚嫩的少年,一个是权倾朝野恶名在外的疯子。   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让芙蕖觉得恍惚之余,又觉得无比怅惘。   她离开的那年,谢慈还没当上内阁次辅,她隐约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也对他的疯病有所耳闻,但当亲眼见到那双眼睛里暗藏的戾气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权势真是世间最歹毒的咒,竟能将好好一个人磋磨成这幅鬼样子。   谢慈盯着她半天,笑了:“我这是见着真佛了啊。”   他表情略和善了些,冲她招了招手。   他平常招猫逗狗时,也是这么个动作。   芙蕖顺从地移步过去。   老板娘也跟着上前,似要说点什么,可谢慈一个眼神就把她钉在了原地,令她不敢再放肆。   芙蕖站在他身侧。   谢慈一伸手,人仍然稳坐着不曾有大动作,却能按住她的肩。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不容拒绝的力道压下来。   他没留情,芙蕖根本撑不住。   若依着他的意图,要么跪下,要么趴下。   芙蕖选择了前者,看上去能稍微体面点。   好在谢大人知道心疼人,给足了芙蕖体贴,她双膝缓缓落地,并没磕伤,芙蕖就着如此近的距离,皱了皱鼻子,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味。他颈下的衣袍敞开了一大片,裂开的地方切口整齐,是利器划破的痕迹。   芙蕖正欲细瞧,谢慈已经拢紧了领口,言简意赅地说道:“手。”   芙蕖立时意会,按下别的心思,挽起袖子,双手搭在一起,抬至眉眼前。   谢改俯身端详。   芙蕖的手这样在半空擎着,其实很累。   谢慈故意不说话,生耗了半盏茶的时间。   芙蕖一声不吭,不叫苦也不讨饶,沉默保持着姿势,双手极稳,不见丝毫颤抖。   谢慈搁下茶杯,终于开恩,伸手托住了芙蕖的掌心。   芙蕖感觉到了灼烫,手指微缩,腕间的铃铛响了第一声。   她想抽回来,谢慈却卯上了劲。   谢慈强行攥紧了她的手,在掌心一寸一寸的仔细摩挲,良久,他开口:“是个高手……剁了可惜。”   老板娘的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急中生智,见缝插针,上前道:“谢大人,瞧您一身风尘,想必身上定不爽利,坊中早已备好汤泉,不如先沐浴更衣,您看可好?”   谢慈一双眼睛只瞄着芙蕖,谁也不看,道:“好啊。”   老板娘直觉他话没说完。   果然,他合上扇子,起身一指地上跪着的芙蕖:“你,进来伺候。” 第3章   院中被埋的八个姑娘,哭声始终未停。   芙蕖转身望了她们一眼。   谢慈对她道:“放心,且死不了,若你伺候得好了,我便放人。”   老板娘眼睁睁目送她进楼,谢府的仆从得了主子的令,牢牢地看在门口,不许人靠近。   汤泉里水汽氤氲,兰香扑面,他们甫一进门,芙蕖便听见头顶瓦片上传来细微的动静,她警觉地竖起耳朵,谢慈面不改色:“扔出去。”   于是,外面房顶上的动静开始变得杂乱,芙蕖心里默数到十,惨叫声想起,屋顶上几个护院被直接扔下了楼。   谢慈带来的人清理干净赌坊的耳目,给他们腾出了一片能安静说话的地方。   芙蕖想问问他这一身狼狈是怎么搞的。   可他似乎没有叙旧的兴致,谢慈背对着她,把外袍解下,随手扔开。   芙蕖先是被他苍白的身体晃了一下眼,随即,眼神一凛。   他骨感明晰的后背上,从左肩胛骨斜贯一道伤口至对侧腰际,触目惊心。血是止住了,但是伤口边缘的皮肉还有些轻微外翻,药粉撒的轻重不均,想是他自己草率处理的。   他身上也许不止这一处伤。   当他侧过身,往汤池里走时,芙蕖果然又见他的胸前还横着一处刀伤。   谢慈不是个娇气的人,有些往事可能他自己都忘了,可芙蕖仍替他惦记着。他少年时淬炼筋骨,三九严寒把自己泡在湖心里练功,眉睫下挂满了寒霜,却依然紧咬牙关,不露丝毫脆弱。   每个晚上的姜汤都是芙蕖亲手送到他面前的。   谢慈恨不得将那缠人的温情一刀两断,修得自己无牵无挂,可芙蕖却将其当成救命的稻草,紧攥着不肯放手,依靠那点微薄的慰籍,度过了漫长的流离的岁月。   芙蕖出声拦道:“你最好不要沾水。”   谢慈脚下停都不停,权当她在放屁,神色坦然地下了池子。   芙蕖忍不住问:“是谁伤的你?”   谢慈不吭声,汤池里泡了舒筋活血的药,一股脑的涌进伤口里,如同万蚁啃噬。   芙蕖半天没等到回答,心里自行琢磨,以他现在的地位,一般人恐伤不了他,能伤他的也都不是一般人。   他的处境很艰难?   谢慈缓过来最初那阵痉挛,终于舒了口气,放松将后背靠在池壁上。   芙蕖走过去,在白玉阶上曲腿而坐,一垂眸,就能看清他身上的伤,以及深凹的肩窝。   芙蕖锲而不舍地追问:“刺杀?”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种可能了。   芙蕖迟疑了一下,道:“听闻你半个月前告假回扬州祭奠外祖,归期原定于三天前,但你却迟迟未回朝。瞧你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是昨夜刚赶回来?路上出事了?谁要杀你?”   谢慈终于开口说话:“你刺探的消息倒是很详细。”   芙蕖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当然也不惧怕他,她坐在池边,盯着他露在水面上的伤痕,心平气和解释道:“并非我有意刺探,我是听陈王说的……前天夜里,陈王带了几个皇商,下了暗场,由我经手,洗了四十万两白银的帐。”   谢慈撩动水波,肩窝里蓄上了水汽:“不必解释,即便你有意刺探,我也不会治你得罪。”   他关注的点明显跑歪了。   芙蕖出言帮他纠正:“谢大人,我在说那四十万两白银的事。”   谢慈“哦”了一下:“今年拨往北疆的军饷统共六十万,他们倒是敢贪,钱还没出城门呢,先啃掉一大半。剩下的二十万两,中途经过各个州郡,一层一层的盘剥下来,至少还得再缩水一半。”   到最后,真正能到将士们手中的军饷,恐怕不足十万。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将国库当私库,贪墨军饷当私钱,这放在任何一个王朝里,都是定斩不饶的重罪,但在他们大燕的朝廷里,却已见怪不怪了。   谢慈知晓了,也只是顺口问一句:“那晚都有谁啊?”   芙蕖道:“陈王,陈王世子,兵部尚书,皇商钱氏。”   谢慈又问:“钱流往哪儿了?”   芙蕖答:“崔字号,地下钱庄。”   赌坊暗场里的秘密,隐隐显露出冰山一角。   谢慈在水中转头,骨感深邃的肩窝里蓄满了水汽,顺着他的动作,水珠成串滑落,往他的皮肤上淌,往他的伤口上淌,他说:“四十万两,也就你敢做。”   芙蕖闪了一下眼睛,口中莫名干涩,躲闪着将目光落到别处,道:“我必须做。”   三年前,一辆花车将她送进了太平赌坊,她始终清醒记着自己入坊的目的。   ——账簿。   谢家需要她拿到太平赌坊暗场里的账簿。   那账簿里详细记录了近十年来,朝中重臣们私下里见不得人的银钱交易。   多少民脂民膏,多少贪赃枉法,都藏在那酒池肉林的销金窟中。   时至今日,她谨慎办事,已经收集了大半。   她距离功成,仅剩一步之遥。   谢慈身上的伤不能久泡,洗干净尘灰,便起身。   他才刚一离水,干爽的浴袍立刻从背后披了上来。   芙蕖替他系上腰间的盘扣,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咚悦耳的声响。   谢慈低头望着她的发顶,温情小意的女儿家像柔软的菟丝花,攀附在他的周身,他问:“你是不是想离开?”   芙蕖是有这个想法,但她一直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这几年,她将自己喂成了一条毒蛇,深深地咬紧了那盘根错杂的根系中,早就和他们纠缠在了一起,想脱身没那么容易。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按行里的规矩,若要金盆洗手,可以,但得留下点东西,或是废一双手,或是割掉舌头,再或是戳瞎双眼。   总之,下场必定七零八落。   她虽期待功成,但也明白恐不能全身而退。   芙蕖问:“你怎么知道?”   谢慈一勾她的下巴,叫她抬起眼睛,两人目光撞在一起,他道:“若非你心里不安,今日,你不会主动来见我,怎么?终于知道怕了?”   汤泉里的热气四处弥漫,芙蕖虽未下水,但衣衫上早已沾上水汽了,浑身被蒸得湿腾腾的,薄纱贴在皮肤上,一席好风景若隐若现,而她自己还完全没有察觉。   她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谢慈,说:“明明是你跑来找我的吧。”   他头一次光顾太平赌坊,便在外场闹出那么大动静,还特意带来了心爱的乌鸦,放飞到彩楼高处的檐角,不就是为了引她出去么?   谢慈擅养乌鸦。   他从小就有这么个怪癖。   知晓此事的人不多,芙蕖算是一个。   当芙蕖推开窗,看见檐角上停歇的那一排黑羽白颈的乌鸦时,立刻意识到是他找来了。   芙蕖上前一步:“我只差一点,就能拿到所有的账本了,所以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今日来,到底想干什么?”   谢慈目光不经意地游遍了她的全身,最后停在了她的前胸。   芙蕖无所察觉,专注等着眼前人的回答。   可谢慈眼中的情绪很微妙,沉默了片刻后,他侧身抬起一只手,扯断了腰间盘扣,将浴袍撕下来,往芙蕖身上一扔。   芙蕖只觉眼前一黑,带着兰草香的浴袍兜头罩下来,连她的脸也一块盖上了。   芙蕖奋力一扯。   低头瞧见自己那一片雪脯,耳根随即浮出了一丝羞赧。   谢慈早已不在眼前,他去捡回了自己那件烂袍子,随便一裹,从暗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唰得亮出刀锋,举起在眼前,对着那秋水如泓的锋刃凝视了许久,说:“我此去扬州,无意中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太平赌坊在扬州的地下风月场里,寻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少年,手很灵活,本事不比你差,过几天,人可能就带回来了……你懂其中的意思吧?”   芙蕖不知道这事儿。   老板娘没告诉她。   她也没察觉到端倪。   太平赌坊找到了能替代她的人。   芙蕖沉声道:“我即将成为一个弃子。”   谢慈:“你知道的太多了,早成了扎进他们心里的刺,教你一个道理——见好就收。他们也不是傻子,真等你把所有的账本都拿到手,你没有命走出这个门。”   说话间,他几步闪到了芙蕖跟前,一把捏住了她的左手。   芙蕖腕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乱响一气。   谢慈的刀尖紧贴着芙蕖的皮,挑断那根红绳。   紧接着,他又转手,趁芙蕖惊愕的功夫,削断了她鬓旁的一缕青丝。   芙蕖:“干什么?!”   谢慈把那缕青丝扬进了汤池里,骨子里的疯劲儿开始渗出来,他眯眼说道:“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你舍不得,只好我来帮你。”   芙蕖听着“从良”二字,忽然觉得有趣:“谢大人,刚才你自己说的,宁信母猪上树,不信妓子从良。”   谢慈直接道:“谁敢逼你当妓子,我剜他全家的眼睛。”   他的口气不像在说笑。   芙蕖终究不能忍受多年经营功亏一篑,她分明距离终点只剩一步之遥了,她说:“不,谢家需要我……”   谢慈打断她:“谢家需要,但我谢慈不需要。”   汤池里的水汽氤氲着他的双眼,仿佛蒙上了一层堪称缱绻的情愫,芙蕖心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芙蕖摇头:“你带不走我,赌场里的他们不是吃素的。”   谢慈:“巧了,你主子我也不是吃素的……素了十年年,今日我非开个荤,谁敢拦我试试。”   说着,谢慈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攀上了她的手背,用力顶开了她的指间,强行与她十指相扣,并将两人的手往白玉的池边阶上一按。   芙蕖整个人跌在池边。   但身后紧贴着谢慈滚烫结实的身体,她不敢动,用力偏过头,望着他:“你干什么?”   谢慈下巴贴着她的鬓发,轻轻蹭了一下,说:“我爹早死了,我姐姐也已失势,成了被驱逐出宫的太妃,如今谢家的主人是我,一切都由我说了算。当年他们送你走,我拦不住,如今我要接你回家,他们也别想拦。与其等你被别人拧胳膊断腿,不如我亲自动手,谁都不能染指我的人……别怕,以后有我,你若废了,我养你一辈子。”   芙蕖听到最后一句话,忽敢一阵毛骨悚然,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此时,她再对上谢慈那一双眼睛,里面堪称错觉的温柔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猩红的血丝,深不见底的可怖,其中暗藏的惊涛骇浪已然压不住了。   不对!   他是真的想废了她的手,这个疯子!   芙蕖左手无法动弹,她屈起右肘,向后狠狠地击在谢慈的胸膛上。   一声闷哼。   谢慈胸前有伤,她算是误打误撞掐准了位置。   然而,即使有血从唇角溢出,谢慈也没能放开她。   她的挣扎反而更激发了他的兽性。   谢慈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他身体连日奔波,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五贰四救〇八一救二整理早已崩成了一根蓄势待发的弓弦,晕眩的感觉涌上来,侵吞了残存的那点理智。   匕首破风刺下。   芙蕖嘶声力竭地惊呼:“谢照棠——!”   门外守着的人无不被这声厉喝搞得汗毛林立。   老板娘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刺目的鲜血从两个人紧紧交握的手中缓缓渗出。   芙蕖感觉到肌肤相贴处传来的疼,但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剧烈。   刀锋从谢慈的掌骨之间刺入,贯透了他的整个手掌。   芙蕖盯着他们的手发愣。   血怎么流不停啊……   她下意识地轻轻挣动,他手一松,便握不住了。   芙蕖好半天回过神。   她鲜血淋漓的手背上,其实只浅浅的划伤了一层表皮。   她人还缩在谢慈的身下,止不住的颤抖。   芙蕖的眼中蓄了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她试图去捧起谢慈垂落在地的手。   谢慈却用另一只手扳住了芙蕖的脸,将自己的额头抵了上去,他的喘息声就纠缠在芙蕖的耳侧,眼神里肆虐的阴冷狠绝,正一寸一寸的雨过天晴。“我爹暴毙,我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才真正整合了他手下的所有人和势,尽数收拢在手里。如今只剩下你了,芙蕖,你也得是我的。”   谢慈单膝撑在地砖上,用另一只手轻拍了拍芙蕖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起身了。   外面的人等得焦心,门终于开了。   谢慈走出来,身体摇摇晃晃,一副随时要倒的样子,手里牵着一个跌跌撞撞的芙蕖。   老板娘快步上前,第一时间去瞧芙蕖那金贵无比的左手。   可那只手此时正无力的搭在谢慈的手中,淋漓的血在她的身后嘀下一串红梅印记。   谢慈笑容里渗出一丝邪性,炫耀似的冲老板娘眯起了眼睛:“我的女人,不需要会赌钱,回家养养,能为我洗手作羹汤即可。老板娘,此人于你已毫无用处,三两纹银,卖我吧。” 第4章   老板娘唤了几声芙蕖的名字。   芙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眉眼一直垂着,瑟瑟发抖地跟在谢慈身边,令人想到盛放地蔷薇花,在开得最娇嫩的时候,强行被折下插进花瓶,自此毫无生机。   芙蕖此时的眼睛里,已经了无生气。   仔细瞧芙蕖的手并不是剁了,那软绵绵的样子更像是挑断了什么关键的筋脉。   已经失去了手的芙蕖,还能值上三两纹银么?   谢慈手心朝上,芙蕖的手就搭在他的掌心里,将他的伤口折得严严实实。即是血流得过于厉害,也没人注意到谢慈的异样。   “备车。”   谢家的仆从持刀开路。   车架就停在门前,芙蕖迟疑了一下,谢慈便掐着她的腰,像对待什么不值钱的物件,粗暴地把人塞了进去。   马车行到半途。   芙蕖总算不再浑浑噩噩,她从浴袍上撕下一截尚算干净的布条,缠住了伤口。   谢慈坐在她的对面,正闭目养神。   芙蕖料理好了自己,也不见他睁眼,倒是听他开口嘲讽道:“你怎么只顾自己?”   他的伤要严重得多。   芙蕖俨然变成了一个锯嘴的葫芦,她慢腾腾地又撕下一截,倾身去捞谢慈那血淋淋的爪子。   谢慈泡过汤泉的脸明显更苍白了,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唇色依旧如常,甚至更要艳一些。   给他把脉的郎中说这是因为他心火太盛的缘故。   但他这副模样瞧上去怪吓人的。   听说曾有一回,有刺客潜入皇宫意图行刺幼主,失手被擒,谢慈得到消息后,星夜入宫,雪夜寒冷,他身上搭着一件熊皮斗篷,守在龙榻前,面色不善,刚醒来的小皇帝见了他的脸,竟活生生又吓厥了,半死不活的还以为是无常索命。   民间或许传言有些夸张的成分在,但幼主遇刺那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谢慈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正见芙蕖小心温柔的动作。   包扎这回事,她很在行。   十年前便是如此,他从外面滚了一身伤回去,自己觉得没什么,养两天就能好,可芙蕖娘们唧唧的非要端着药来给他处理伤口。   ……哦,她本来就是个娘们。   他明明都说了不疼,她还是娇滴滴一副随时要哭的样子。   她眼泪吧嗒吧嗒淌在他手背上的时候。   滚烫的温度顺着皮肉烧到了心上,那是谢慈第一次感到心烦意乱想砸光房间里所有的东西。   当然,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书房内博古架上,价值不菲的玉瓷迸碎了一地,芙蕖抱头躲在一旁,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发神经,忽地感觉到脸颊上的刺痛,抬手抹了一把,原来是割伤了一道小口。   血和泪混在一起,她哭得更凶了。   谢慈无措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再然后,娘们唧唧非要上药的人变成了谢慈。   谢慈犹然记得当年那双懵懵懂懂的眼睛望过来,是一种怎样难堪的感觉。   再之后的那几年,他再也没有当着芙蕖的面发过疯。   马车摇晃着拐了个弯。   芙蕖将他的手放回到他的膝上。   谢慈细细打量这张阔别多年的脸。   芙蕖虽未抬头,却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他盯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说:“当年在扬州的二十四桥,我同你告别,你也是这样一直盯着我看。”   谢慈:“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但是芙蕖那个时候太小了,才九岁,谁知道长大后会出落成什么模样呢?   哪怕谢慈记得再刻骨,今日赌坊中一见,他也恍惚了好久,才认出来。   难得他能好好和人说话。   但芙蕖却变得沉默寡言,她掀开车帘望了一眼窗外,似乎快到了。   她想了想,说:“账本我已牢记于心,等回府,我会将这些年搜集到的账目全部誊写下来,每一笔赃银的去处,都有迹可循,你……”   谢慈道:“我用不着。”   多少人多少苦心多少筹谋,芙蕖更是压了全付身家性命进去,谢慈轻飘飘一句用不着就想给揭过去。   芙蕖心里焦躁。   却也不会生气。   她很平静道:“你用得着,我知道你在等一个时机,而且你目前已经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你身上的伤足以证明我的推测,他们正蠢蠢欲动想要对你动手……”   谢慈开始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捏着自己的眉心。   芙蕖见状停止了长篇大论,问:“你头疼?”   谢慈声音闷了下来,可能是真有点不舒服,含混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芙蕖,我们一别八年,你现在对着我这张脸,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聊了么?”   芙蕖:“别的?”   她绞尽脑汁的想,说:“你若不想谈公事,我们也可聊聊私事——听说皇上给你赐婚了,对方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苏戎桂的女儿。”   此话一说出口,车里忽然滋生一种凝滞的寂静。   芙蕖笑了笑:“她漂亮吗?”   谢慈木着脸:“没见过。”   芙蕖垂眸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约莫十天前,你姐姐谢太妃向太后请旨,将那位御史小姐接进你府中暂住,那时候你身在扬州,难怪没见过,不过,待会便能见到了。”   那位御史家的小姐是十天前进的府。   但是皇帝的赐婚,早在半年前就传至谢府里了。   婚事是他父亲肃安候谢尚还在世时,替他筹谋的,但老侯爷没等到谢慈大婚,便一场重病撒手人寰,那桩婚事,便也不了了之。   曾经的谢小侯爷,病得没那么严重,家世模样是一等一的出挑,在那些京中贵女们的眼里,他就如同那秦淮江边的春梦。   可现在,他手握权柄恶名在外,干的那些事儿,早已成了姑娘们的春闺噩梦。   春梦和噩梦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左都御史见他现在这副德行,早反悔了,不愿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奈何谢太妃时隔多年,忽然横插了一杠子,旧事重提,借着今年万寿节家宴,向皇帝提了一嘴。   当时谢慈也在场,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言明自己暂无娶妻之意。   但是皇帝与自己的这位顾命大臣彼此撕扯了多年,只要是能给谢慈添堵的事儿,他一定乐此不疲地张罗。   谢慈越是拒绝,皇帝越是要逆着他的心意。   最终苦了御史大人一家。   听闻左都御史在宫门外跪了两天都没求得陛下收回成命。   还听说他家小姐当夜一根绳子直接把自己悬梁了,幸亏家里人盯得紧,及时救了下来。   对此,谢慈沉默了良久,只说了一句话:“我那个姐姐,是时候该送回庵里清修了。”   马车停下。   谢府。   东阳大街上最尊贵的一处宅子。   曾经这个地方叫做肃安候府,谢老侯爷去了以后,谢慈虽按律承袭爵位,但他本人似乎对侯府并没什么感情,孝期一出,就将府上的匾给换了。   而今也没什么人喊他侯爷了。   谢府正门紧闭,府中唯一的主子谢慈不讲究排场,平日里进出图方便爱走角门,今日却一反常态,在正门口立了片刻,冷冷开口:“眼都瞎了,开门!”   门边上的家仆急忙将沉重的朱红大门打开。   芙蕖低头瞧了一眼高至膝前的门槛,提衣跨了过去。此生有幸从谢府正门入,以她的身份,算是给足了脸面。   谢慈在前面走。   芙蕖跟在后面喋喋不休:“那位御史小姐姓苏,闺名慎浓,我第一听闻的时候,着实感到惊艳,她的名字真好听。”   谢慈本不想搭她的茬,但是提到名字,他又活了。“怎么,你是嫌自己的名字不好听?”   芙蕖坦然:“你给我起的名字,我怎可能嫌弃?”   那一天,谢家后院里,谢慈将人从刀下救出来,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说自己没有名字。   谢慈便一直唤她丫头。   直到来年夏天,院子池塘里养得重瓣红莲开了,花叶相映,甚是好看。   谢慈便给她取了芙蕖这个名字。   芙蕖问这是什么意思。   谢慈望着那一池泥污,看不见底的浑水,说:“你这辈子,也就扎根在这烂泥里了,别想着跑,你逃不了,也别有什么非分之想,好好活着。”   七岁的芙蕖哪里听得懂这话的意思。   但她却牢牢记在了心里,直至今日。   芙蕖是烂泥里长出来的花。   常品常新啊。   进了内院。   远远的,芙蕖便看见一道翠青的身影往这边疾步走来。   芙蕖当场便停住了,刻意拉开与谢慈之间的距离。   此时出现在谢府中的年轻姑娘,除了御史小姐,不作他想。   苏慎浓身上着一身翠色的衣裙,瞧着很是清新,她可能是内心着急,脚下的碎步也快,裙摆更像是在风中拂开的嫩柳。   很好看。   这是芙蕖对于她的印象。   苏慎浓教养良好,再急也不会愣头愣脑的到处冲,她恰到好处地停在谢慈身前,先福了一礼,告了安,才不卑不亢地开口道:“我听家父说,谢大人您同小女一样,不喜这桩婚事,但圣旨已下,不知谢大人做何打算?”   她是真的不想嫁。   谢慈听了这话,脚下未做停顿,从她身畔经过,眼尾很不经意的在她身上瞥了一下,撂下一句:“圣旨都下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听闻此言。   不仅苏慎浓愣在了原地。   芙蕖也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半天,等到谢慈都走远了。   芙蕖才在心里点头,猜测——那他这还是想娶啊。   院子里只剩下芙蕖和苏慎浓面面相觑。   苏慎浓瞅了她半天,客气地点了下头,问道:“请问姑娘是?”   芙蕖再开口有些艰难:“奴家,是出身太平赌坊的……贱妾。”   苏慎浓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芙蕖关切地上前一步。   苏慎浓用不着她扶,勉强自己站稳,粉面已染上了一层薄怒——“他……什么意思?是羞辱我?”   圣旨钦定的未婚妻尚未过门。   谢慈便堂而皇之从外面烟花柳巷带回一个妙龄姑娘。   简直是令人拍案叫绝的混账。   即使苏小姐不想嫁,也受不住如此羞辱。   芙蕖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把往苏小姐心口里狠扎的刀。   但瞧苏小姐现在的状态,芙蕖实在不敢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万一气倒了可不妙。   两相无言,静等了一会儿,苏慎浓身边服侍的丫鬟终于匆匆找过来了,一红一绿,一左一右地护在了苏慎浓的身侧,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芙蕖,满含警惕。   芙蕖见状,道一句“失陪”,便独自追着方才谢慈走的方向,往谢府书房里去了。 第5章   谢慈终于换下了他那件千疮百孔的脏袍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谢府的人早已请了郎中,在书房里给谢慈处理伤口。   芙蕖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来时,伤口已经用细布包扎好了。   郎中是个年过花甲的老爷子,他一眼瞧见了芙蕖手上的伤,“哎哟”了一声,叫她快把布条拆下来,让他瞧瞧。   芙蕖不大好意思。   这一路走来,少说也半个多时辰,她能感觉到,那道口子差不多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   谢慈将衣服一件一件的系好,说:“她不用。”   郎中瞧了瞧谢慈,又瞧了瞧她,慢慢的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里莫名多了些怜悯,搁下一瓶伤药,无奈离开。   打发走郎中。   谢慈在桌上铺开了纸笔。   他伤到的是右手,贯穿了整个手掌,少说也要一两个月的养护,他此时执笔用的左手,冲着砚台一扬下巴,指使芙蕖:“研墨。”   他们伤得一左一右,摆在一起,凑合能拼成一个齐整人。   芙蕖笨拙的用水把墨化开,问:“你要写什么?”   谢慈道:“正堂东边有一间空置的院子,你就住那儿。”   他要给院子题个名。   谢慈问芙蕖:“你有什么想法?”   芙蕖道:“我没读过书。”   这是实话,芙蕖被拐子抱走的时候还没开蒙的,到了谢府里,谢慈偶尔会教她识几个字儿,或是带着她一起听听先生的讲学,仅此而已。   谢慈不勉强:“听说你在赌坊里住的那间院子,名叫荷棠苑?”   芙蕖心想他怎么连这都知道,嘴上仍顺从回答:“是。”   “谁起的?”   “我自己。”   谢慈笔尖悬在半空,侧过脸盯着她:“为什么我在下面?”   芙蕖:“……”   谢慈这样的眼神,是定要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芙蕖只好干巴巴道:“您竟还在乎这个呢……你若是想在上面,也行的。”   谢慈提笔蘸墨,不再犹豫,大手一挥,题下三个字——棠荷院。吩咐外面的小厮进来取,请了工匠师傅用汉白玉连夜雕了,设在院前。   芙蕖孤零零一个人仓促入府,身边没丫鬟服侍。   她也不需要,又不是千金大小姐的命。   可到了晚间,谢慈还是给她送来了两个。   一副要留她长住的样子。   芙蕖站在前院,望着月下疏落的梧桐,问那两个丫鬟:“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答:“竹安”   另一个答:“吉照”   芙蕖端详着:“瞧着面熟。”   竹安道:“我们与姑娘小时候见过,在扬州。”   两个丫鬟与芙蕖年纪相仿。   一提扬州,芙蕖心下确定了,这二位都是当年和她一起被卖进府里的那群小女孩。   果然出落的美极了。   当初活剥幼猫皮才换来一条生路,且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想必都是其中翘楚。   芙蕖垂眸片刻,很是诚恳道:“二位受苦了。”   竹安恪守规矩,意会到了她的深意,缓缓道:“那都不算什么了,已经过去很久了。”   两个丫鬟进门来,一个比一个话少,她们极为利落的将房间打理了一番,便安排芙蕖沐浴休息。   吉照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姑娘早歇吧,明日里,恐怕有您劳神的地方。”   芙蕖对着镜子,任由她们拆散自己的头发,牛角篦一梳到底,比水还要滑。芙蕖意识到什么,问了句:“谢太妃?”   吉照点头。   芙蕖叹气。   谢府老侯爷的子孙缘薄,年至半百,娶过两任妻子,膝下只有一女一子。谢慈是继夫人所出之子,他的长姐——谢太妃便是他原配所生的嫡长女,早年选进宫里服侍先帝爷,熬到先帝爷驾崩的那年,终于封了个皇贵妃的位份。   可惜,继位的不是她儿子,哪怕身为皇贵妃,依然被撵出宫,到庙里清修去了。   万幸,谢太妃虽然没儿子,但她有个权倾朝野的弟弟。   锦衣玉食的她哪里受得住庙里的清苦,勉强为先帝爷守了半年的牌位,便借病给谢府来信,叫谢慈接了她回府修养。   谢慈身边是真的没什么亲人了。   仅剩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思量了几日,在自家府中的后院里修了一座佛堂,上书皇帝将人接回来养病清修。   芙蕖是见过那位谢太妃的。   当年,扬州的宅邸里,她与谢慈第一回 见面,谢慈身边那位美貌夫人,正是谢太妃。彼时她还年轻,受宠,光是站在哪里,就令人忍不住的欣羡赞叹。   阔别多年,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但听说她还能上蹿下跳给谢慈张罗亲事,看样子还是一盏不怎么省油的灯。   谢府后院的小佛堂,入夜后,竟热闹了起来。   苏慎浓是被谢太妃接近府中作伴的,行止坐卧皆离不开谢太妃左右,今日前院里发生的事儿,经她面前几个丫头添油加醋的转述,早就变了味儿。   说什么谢大人在外英雄救美,为了一个赌坊女人,竟搞了自己一身的伤。   还说什么,谢大人鬼迷了心窍,那女人恐怕是狐狸精托生,像谢大人那样冷静自持的男人都入了套。   苏慎浓瞧着这一屋子叽叽喳喳的乌鸡眼,觉得她们还不如谢慈院里养的那些野乌鸦可爱,等到她们都说渴了,脑子里也词穷了,没什么好编排的了,苏慎浓才迎上谢太妃询问的目光,说:“谢大人确实带了一位姑娘回府,两人在院前很守礼,言行举止并无不妥,听说谢大人将她安置在了东院里。”   一屋子丫鬟门顿时哑巴了。   前院东院是最靠着谢慈起居的地方。   谢太妃的表情已经不是惊讶了,而是堪称惊悚,她张了张嘴:“他竟然带了外面姑娘回府?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姑娘什么来头?叫什么名字?”   苏慎浓说:“那姑娘自称出身太平赌坊,名叫芙蕖。”   听到前一句时,谢太妃表情尚可,只是拧眉有些疑惑。   等“芙蕖”两个字炸在耳边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苏慎浓:“太妃娘娘?”   谢太妃抖着嘴唇,强自镇定,抿了一口茶水。   苏慎浓的表情也变了,明白其中定是有内情。   半晌,谢太妃才恢复了姿态,心气都消了大半,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苏慎浓道:“罢了,有什么话都明日再说,苏小姐也早日歇息。”   苏慎浓离开的时候,刻意在门外磨蹭了几步。   听得谢太妃怅然叹息——“他当真把人找回来了,孽缘啊……”   苏慎浓目光微沉,心下隐约酿起了新的猜测,悄悄地退下了。   一天的大起大落、惊心动魄,芙蕖夜里无法好眠。   吉照守在外间,听她的呼吸始终是乱的,于是举着灯烛进来瞧了一眼:“姑娘睡不着?”   芙蕖说:“不困。”   吉照把灯烛放下,说:“我给姑娘点一炷安神香吧。”   芙蕖在赌坊时,精神再怎么差,都不敢用安神香之类的东西,但这次她点头同意了。   棠荷苑里的用具一应俱全,想要什么立即就有,能看出布置此间的人是何等用心。   吉照捧了一直古铜的小香炉,摆在妆案上,又替她灭了两盏灯,守在床榻前,直到她慢慢入睡后,才掩了纱帐地转身离开。   角落里的更漏声极有规律。   吉照经过窗前时,往外瞧了一眼,忽然站住不动,她放下烛台,谨慎的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   一轮圆月正悬在正上空,清辉冷冷的撒下来,前面的屋顶上,斜倚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衣服头发皆散着,脊背却是挺拔,正对着月,手边散落了几个酒坛。   吉照一见那背影,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她认出那是谁了。   那人不曾回头,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吉照毕恭毕敬将窗户掩好,再没敢出门多看一眼。   芙蕖前半夜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睡得很香,也很沉。   后半夜,天快亮时,她由深转浅,入梦了。   梦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往。   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原也是乡宦家的正经女儿,家中主君元配所出的嫡长女,在府中娇生惯养,金银不愁,无忧无虑,可惜在六岁那年死了亲娘。父亲给自己又挑了一位门当户对的继室,那继室进门时,肚子里已经揣上了孩子。   芙蕖记得那天,继母一身锦绣华服,堂而皇之的踏进她的家门,占据了本属于母亲的一切,然后眯着眼,用冷冰冰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像一条正在吐信的毒蛇。   芙蕖猜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万万没想到会堕入到那炼狱般的境地。   继母生下一个女儿之后,芙蕖在一次庙会中,被人捂住嘴巴掳走了。当时她的乳母就站在街摊边上,冷眼瞧着,面对她伸出的求救的手,视若罔闻。   他们都是希望芙蕖死掉的。   年幼不争气的芙蕖差点就遂了他们的愿。   她是差点死了。   可是她终究活下来了。   芙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她出生在孟夏时节,四月初七,那日,家乡田地里的小麦初熟,遍地金黄热烈,于是她的母亲随口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小麦。   所以,她是有自己名字的,只不过,被她藏进了心里,尘封在那段过往中,当成了自己私有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哪怕是谢慈也不行。   翌日清晨。   芙蕖睁眼时,神志还不是很清楚,眼前仿佛还飘着小麦的金黄,她眨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其实只是鹅黄色的帐顶。   谢慈真是什么都舍得给她用最好的。   价比黄金的宋锦,哪怕是宫里的嫔妃,也未必舍得用来做帷帐。   她一醒。   吉照立刻出现在外面,问她是否要起身。   芙蕖坐起来,问的第一句话是:“有东西吃么?”   她饿了有一天一夜了,此时才觉出腹中不适。 第6章   现在天大的事,也要等她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   吉照点头说有。   她到门口招了招手。   不消片刻,竹安便端着温热的清粥小菜进来了。   芙蕖一边喝粥,一边听竹安说些府里的琐碎:“谢大人今儿天不亮就上朝去了,临走前嘱咐谁也不能打扰姑娘休息,所以今晨的来客,我们全替姑娘做主挡了。”   看来今早来的人不少。   竹安:“辰时一刻,谢太妃的人来请过一回,辰时三刻,苏小姐也亲自来请见了一回,刚刚,就在方才,谢太妃的人又来过了。”   芙蕖不紧不慢喝完了粥。   心知谢太妃马上要来第三回 了。   果然。   时间掐算得刚刚好,芙蕖梳洗完毕,上好妆之后,谢太妃院中的人,施施然来请第三回 了。   芙蕖当然要去拜见。   毕竟在谢府人,人家是主,她才是客。   谢太妃驭人实在是有点问题,多年如一日,净喜欢用些蠢货,她院里的人见了芙蕖第一面,便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一番,掐着嗓子道:“姑娘好大的排场,我家娘娘三请才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这家主母呢!”   芙蕖站在阶上,淡淡道:“你们未来的当家主母正在府中住着呢,你这样说,我倒是受用的很,可就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听啊。”   那丫头说蠢是真的蠢,直愣愣地盯着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芙蕖忽然觉得没劲儿。   她兴致缺缺往后院里去。   到了小佛堂里,才发现,苏慎浓小姐也在。   苏小姐在棠荷苑没见着人,转身便来了谢太妃这里,她知道,谢太妃今日一定要见她的。   谢太妃对着芙蕖,说一声老相识也不为过,但此时明显不是叙旧的时候,苏慎浓小姐在旁盯着,只要她一天不真正嫁进谢府,她就是个外人,不可不防。   谢太妃已经离开后宫多年。   芙蕖仍按照宫里的规矩请安。   谢太妃很是受用。   芙蕖瞧着谢太妃的神色,便知她这些年过的不错,人一辈子的得意失意都写在脸上,作不得假。些太妃年近四十了,容颜保养得宜,因为挂着清修的名头,穿得也素净,妆更是往淡了贴,和她旁边那位正值妙龄的苏小姐几乎没什么差别。   谢太妃领着苏小姐早就用过了早膳,很是客气地拉着芙蕖坐了一会儿,问道:“听说照棠是把你从赌坊里带出来的,多年不见,物是人非,你怎沦落到那种地方去了?”   谢家人安排芙蕖进赌坊的事情,谢太妃自始至终不知情,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了,一点端倪也不能露,而且,此事是谢老侯爷尚在世时就开始谋划的,直到三年前,才真正做到万无一失,将芙蕖干干净净送了进去,知内情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芙蕖装的一副温柔模样,道:“婆婆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企鹅裙八爸三另妻七五三柳我一个姑娘家,乱世上没什么依靠,当年承了谢府的恩,解了一时之困,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得学着自己讨口饭吃。”   谢太妃假装信了她的鬼话,疼惜地命人给她端茶点。   苏慎浓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也跟着怜惜起来,道:“我竟不知姑娘与谢家往日里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昨日里是我出言不慎,万望姑娘谅解。”   芙蕖忙道不敢当。   谢太妃顿了顿,又问:“你在赌坊里,过的怎样?那些人没有有欺负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芙蕖笑着说:“我一无才,二无艺,性子还闷,不讨人喜欢,勉强能帮着客人抹牌摇筛罢了。”   谢太妃点点头。   信不信不知道,反正互相都给个台阶下。   一圈三个女人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内宅里养大的女人,私密话也只在那一个窄窄的圈子里。   哪里的点心好吃。   哪里的绸缎庄实诚。   哪里的珠宝首饰款式最新。   谢太妃和苏慎浓在这方面很能聊得开。   但是芙蕖不会开口。   她只是一个在坊里艰难求生的下贱姑娘罢了,点心,绸缎,珠宝和她都有什么关系呢。   芙蕖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当。   她在暗场里一直做的都是要命的局。   有些时候,遇上些特殊客人,她便得蒙着眼睛下场,全程当个瞎子,可想而知,那得有多磨人。   当然,客人们高兴了,芙蕖捞到的好处也不会少。   像前些日子那四十万两白银的走账,抬进芙蕖房间便有整两万。   昨日,谢慈牵着她离开赌坊的时候,她分文未带。   等于说她现在是个穷光蛋。   说句实话,那些赃银不干净,扔了也不可惜,但芙蕖此前有件事需要用到钱,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可如今变故横生,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她一边想着自己的事,一边分心听她们闲聊。   偶尔只在提到些俗事的时候,适时递几句话,分寸拿捏的极好。   谢太妃注意力还是着重放在她的身上,见没什么可聊的了,便提道:“其实当年我在宫里,闲得发虚的时候,也会拉着姐妹们一块斗牌,只是我人笨,手气也不好,总是输,芙蕖姑娘如今是行家了,不如叫他们拿了骨牌来,我们也找点乐子?”   芙蕖目光从谢太妃的脸上划过,看向苏慎浓时,带了些征询。   不料,苏慎浓也点了头,欣然答应:“好啊。”   骨牌是当下后宅妇人们最爱用来消遣时间的玩法了,尤其是家中妯娌、姐妹多的高门大户,上到太太、夫人,下到少爷、小姐,谁都会斗上两把。   谢太妃让丫鬟们拿了钱匣子出来,苏慎浓的身份当然不可能缺钱,唯独芙蕖是个真正的一穷二白。   但是芙蕖有底气在。   谢太妃大方地借了她一把钱,芙蕖将其摆在自己的手边,只要她不想结束,给一枚铜板她都能玩到天荒地老。   三个人斗牌不行,得再添一个。   谢太妃叫了她的贴身丫鬟来,说输赢都算在她头上,让人敞开了玩。   内宅妇人们玩的骨牌只是消遣,简单,也好断输赢,比真正赌桌上的容易多了。   谢太妃对芙蕖道:“我知道你们赌坊里混的多少手上都用功夫,你可不准玩赖,我盯着呢。”   芙蕖对着她们一抬自己的左手,上面还缠着细布:“不瞒您说,离开赌坊前,我这出千的手啊,已经叫谢大人亲手给废了。我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   几道目光齐齐聚在她的手上,在场人信了大半,谢慈亲手废的,想是不能有假。   苏慎浓奇怪地问了句:“谢大人他……为何啊?”   芙蕖低眉苦笑,信口便来:“他嫌这行不干不净,说我自甘堕落,不懂名节的可贵,说要彻底断了我的念想,以后再不准去沾那些玩意儿了。”   虽是信口胡来,但听者完全没觉出违和。   倒是像谢慈能干出来的事。   谢太妃和苏慎浓起初还一脸伤情,慢慢的,神色变了,齐齐瞧着芙蕖的身后,目光紧张,苏慎浓甚至还搁下了骨牌,一按芙蕖肩头,站起身退到了一旁。   屋里的一众丫鬟也噤若寒蝉。   谢太妃却缓缓的笑了,笑得很意味深长。   芙蕖:“……”   她大约猜到是谁来了。   芙蕖离开椅子,一旋身,回头便是弱柳扶风盈盈一拜:“请谢大人安。”   谢慈下了早朝回来,听闻府中几个女人全聚在了小佛堂,便溜达过来,他站在门口,瞧着她们摆牌的时候,感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荒谬。   一开始,他还没抓到那点端倪。   直到踏进们,望见了佛龛里那尊慈眉善目的金佛,以及案前袅袅生烟的檀香,才觉得大离谱。   佛祖面前,难道没得忌讳?   但好像除了他,没人觉得不合适。   其中有一个极其胆大包天,竟然还在佛祖面前胡说八道。   谢太妃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照棠,既然你回来了,就陪姐姐斗两把牌吧,我们姐弟俩也好久没在一块说话了。”   谢慈当着佛祖的面,鬼迷心窍地坐下了。   他坐的是刚刚那个丫鬟的位置,正好在芙蕖的下手。   谢慈坐上牌桌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至少芙蕖从来没见过。   太平赌坊的暗场里几乎招待了当朝一半以上的权贵,但谢慈一次都没有踏足。   他昨日是头一回光顾外场。   可惜芙蕖错过了。   她从来不下外场。   她有自己的规矩。   赌场上其实没有身价的高低,外场内场明场暗场都混在一起下,毕竟她们是吃手艺的人,唯熟能生巧,多走几个场子练手是好事。   但芙蕖宁可不走那样的场子。   她见过太多赌徒了,他们起初也是一身清贵的公子爷,也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最终困在那种场子里,或是被人灌了酒,或是遭人强拉硬拽,身边蛇蝎绕身,在他们耳边一遍一遍的哄骗了,一旦真上了桌,搭上的就是一辈子。   有些嗜赌成性的人渣不值得可怜。   但有些单纯的人一脚迈进套里,芙蕖做不到上去跟着踩一脚。   她将来的下场或许已经注定不能善了,但她还想在将来身后,少攒点冤孽。   谢慈瞄了一眼芙蕖,忽然一笑:“我盯着你呢,手里敢有动作,我保证你两只手下半辈子只能洗手作羹汤。”   这种话,他说第二遍了。   他身边难道缺个洗手作羹汤的人?   芙蕖服软应了声:“是。”   丫鬟门铺上红毡。   起牌。 第一回 ,谢慈赢了。 第二回 ,谢慈又赢了。 第三回 ,谢慈依然赢了。   谢太妃这一窝子人也是糊涂了。在芙蕖跟前,玩的不是牌,是心情。   谢慈手里是什么牌,芙蕖不用看就知道,他缺什么牌,芙蕖顺手就喂过去了。   她还真的敢。 第7章   谢慈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昨夜里在赌坊外场时,他亲眼见那群姑娘们出千,一双爪子在人眼前晃得眼花缭乱,自以为天衣无缝,但在谢慈这样人的眼里,并不高明。   只要抓到了规律,便能拆穿。   但他从未进过暗场,也没见过真正的高手。   芙蕖的一身本事是离开他之后,不知在哪练出来的。谢慈接手了谢家的全部势力之后,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任何端倪。   现下。   他就守在芙蕖的下手。   却瞧不出任何异常。   她的左手上甚至还有伤,细布缠得很紧,将掌心完全裹住,只露出手指,略显笨重,她的手指活动幅度真的不大,也不快,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叫他瞧得一清二楚。   她好似规规矩矩什么都没做。   可他心里想的牌就是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的手里。   谢慈已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输赢他本就没放在心上。   目光一直黏在芙蕖的手上,那双白生生的爪子,玉雕的一般。   真应该捉过来,好好研究透彻。   而芙蕖一心一意,并未察觉边上人的异常。   许是觉得这样玩没意思。   再之后的几局,芙蕖将赢面给了苏慎浓手上。   苏小姐赚的盆满钵满。   但谢太妃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她一直在输。   谢太妃怀疑是芙蕖做了什么手脚。   但是玩之前,她就暗暗叮嘱了屋里的几把个丫鬟,错眼不眨的盯着芙蕖。   谢太妃询问的目光瞄过去。   那几个围着芙蕖站的丫头,脸都快贴在芙蕖牌上了,还是无奈摇头。   谢太妃未必相信自己的几个蠢货丫鬟,但她无条件相信谢慈。   既然谢慈都没看出来,那定是没有了。   说到底,还是她运气不好,怪不得任何人。   苏慎浓渐渐地有些坐立不安了。   她赢得太多了。   收场还是得谢慈来。   瞧大家都挺尽兴了,谢慈心猿意马的将牌一扔,说:“收了。”   谢太妃想留芙蕖再聊会儿。   谢慈阴沉着脸,一把将人拽走。   他的心思芙蕖琢磨不来,便想与他分享一件好玩的事,她说:“我下场的时候,即使浑身脱光了,也不会让人抓到半点把柄,你信不信?”   身后跟着的竹安和吉照耳力非凡,听了这话,互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无奈,她们齐齐停住脚步,离那两位更远了一些,免得待会横遭迁怒。   谢慈脚下一顿。   芙蕖也跟着他一停。   谢慈冷眼扫了过来,猝然发难,伸手捂住她的嘴,揽着腰向前将人扯着摁在了树上。   “你脱光了下过场?”   “伺候的谁?”   芙蕖连一声尖叫都来不及发出。   谢慈满腔的质问,完全不给她答话的机会。   芙蕖抬手攀住他的胳膊,他半条臂膀早已崩出了分明层次,抓上去像铁一样坚硬。芙蕖不傻,意识到是她刚刚说的话惹到他了。可那又怎样的,与他何干?   谢慈贴在她耳边质问:“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他的眼睛开始漫上血丝,可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发觉。   就像昨日里,他发起疯要废掉芙蕖的手那样。   芙蕖有些慌了。   挣扎中,她蹭掉了手上的细布,原本已经浅结了一层痂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渗出来,随着芙蕖毫无章法的动作,不经意间往谢慈的后颈上蹭了一抹。   芙蕖要窒死了。   她竭力将手挤进了自己的颈前,争取到呼吸的机会,狠狠下口咬住了谢慈的手指。   ——“我谁也没伺候过!”   芙蕖哑声低吼,挣脱了钳制,她像一只脱水的鱼,捂着胸口,喘息着汲取着空气。   谢慈也许是因为吃疼松开了手,也许是因为点别的什么。   芙蕖这回用力是真狠。   他的食指估计已经伤到了骨头。   芙蕖推开他:“你又犯什么病?”   他这疯发的属实有些不正常。   芙蕖余光忽然瞥到前方游廊上有人正朝这边看,她猛地转头,那人却假装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隔墙有耳。   谢慈把手收进袖子里,在芙蕖看不见的地方,将指甲刺了进去,十指连心的痛顺着经脉窜上了心口。谢慈独自平复了很久,似乎泄了一口气,说:“回去吧。”   他们回了棠荷苑。   芙蕖拿了药出来。   谢慈一手撑在膝上,一手搭在桌案上,他神色和缓了很多:“我找了你很多年。”   芙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哦了一声,并不言语。   谢慈道:“但奇怪的是,一无所获,不得不说,我父亲生前的安排当真是缜密啊,直到三年前,你在太平赌坊里打响了名头,消息才传回到我这里。”   谢慈尽力心平气和地问:“那些年,你去了哪儿?你活得艰难,怎么不叫人捎信给我呢?”   芙蕖有了点反应,但还是不肯抬头看他,只说:“我为谢家办事,怎么能反过来依靠谢家的庇护呢?”   谢慈去勾她的下巴。   她躲开。   谢慈用力掐住,不让她跑:“一口一个谢家,你记不记得当初救你的人是我。”   芙蕖:“你也是谢家人,你和谢家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谢慈盯着她,眼里充血的红尚未完全退去,他说:“谢家要杀你,而我在救你,哪里一样?你脖子上顶着的,真的是颗人脑袋吗?怎么跟个猴儿一样?”   他气还是没顺。   芙蕖不理解:“谢侯爷是你亲爹。”   父父子子,一脉相承的骨血,到底有什么区别?   谢慈发现芙蕖的下巴被他掐出了红痕,横在白皙娇嫩的皮上,刺眼得很,他咬牙忍了片刻,才一松手,放了她往后退,隔了不远,道:“他活着,我拿他当爹敬着,他死了,那就是祠堂里一块牌位。我年年祭拜,香火不少,已经够尽孝的了。倒是你,傻姑娘,一个早死了的人,用三两纹银就能买你一辈子的死心塌地,你可是真……便宜啊!”   芙蕖给自己崩裂的伤口涂药,说道:“那你到底要我怎样呢?我想活着,而且还想活得像个人一样,当初是你告诉我,这一辈子,我注定扎根在这滩烂泥里,逃不了,既然身为棋子,我就要做那个留到最后的杀招。我绝不能忍受自己像个垃圾一样,半道成为弃子。”   十一年。   她变得太多了。   谢慈触碰到她那眼神,感到一股陌生侵占了他的理智。   错了……他们都错了。   当年,谢老侯爷以为这小姑娘是个不堪用的庸才。   谢慈以为这是个心软又善良的小东西,养在手下比小猫还讨喜,赏一口饭吃,便能耍憨卖娇陪他一辈子。   可她终究将自己淬成了一把刀。   柔软,但锋利。   你以为她是一条藤蔓。   其实她是一条毒蛇。   你以为她无依无靠是在攀附。   其实她绵软的身躯缠在人的脖子上时,一瞬便可发力将人绞死。   谢慈加重语气:“你不会来找我?我是死的?”   芙蕖惊讶的一扬眉,望着他,似是不理解他说的话。   谢慈:“你我至少也算青梅竹马的情分。”   他说这话时,神情上不见有什么波动,仿佛是理所应当的如此认为,倒是芙蕖内心一震,仔细品味着这四个字,不仅没觉出任何情愫,反而隐隐勾出了一股悲意。   他们满打满算,不过才相处了三年。   既不门当,也不户对。   算哪门子的青梅竹马?   芙蕖说:“没有人能保护我,除了我自己。记得吗,这句话,也是你教的。”   谢慈竟然立刻就能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扬州三月天。   那是芙蕖第二年跟在他的身边。   谢太妃还没死主君,她还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因为芙蕖调皮乱跑,不小心碍了她的眼,便无缘无故将人抓起来,给了两耳光。   芙蕖半张脸带着红肿的指痕,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为求报复,偷偷给谢贵妃的胭脂里掺了辣椒粉。   芙蕖一时冲动,过后越想越坐立不安,于是便半夜去敲谢慈的窗户。   谢慈睡的正香,出门不耐烦地问她干嘛。   芙蕖把自己惹下的祸如实一说。   谢慈瞬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说:“你可真是不知死活。”   芙蕖苦着一张脸。   谢慈道:“你现在倒是知道害怕了?”   芙蕖用小手拉住谢慈的寝衣袖子,软糯糯道:“主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谢慈叹气:“你说吧。”   芙蕖说:“等到明天,谢贵妃娘娘发现了,你可不可以说那是你干的?”   谢慈:“……”   他实在是惊呆于芙蕖的厚脸皮和那颗不怎么灵光的脑子。   谢慈冷漠地说:“你以为我姐姐是傻子?”   辣椒粉从哪来的,经了谁的手,把府里人召集起来一审,明明白白,环环相扣。谢贵妃的房间上百双眼睛盯着,几时几刻,有什么人进了她的屋,动了她的东西,也清清楚楚。   谢家的宅子,当然是谢家人的地盘。   岂能让一个买来的小丫头片子玩弄于掌骨之间?   谢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小芙蕖显得有些丧气,回了自己屋里也没睡着,害怕得睁着眼直到天亮。   果然,次日梳妆的谢贵妃伤了唇,底下人用了不到半刻钟,就把芙蕖给逮了出来。   昨日只是打几个巴掌。   今日就拿了大板子拖到院里行家法。   谢慈没有救她,也没有帮她。   他就在门外袖手站着瞧热闹。   那日之后,芙蕖再瞧他的眼神便有些受伤。   谢慈送了她一罐伤药,告诉她:“你应该尝个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这世上没有谁能保护你一辈子,你得学会靠自己。”   于是,芙蕖真的学会了。   她不再指望任何人,她自己就是最锋利的那把刀。   谢慈肩膀一塌,点点头:“你说的对,你做的很好。”   棠荷苑他不想再呆了。   再呆下去恐怕又得犯病。   他用了很多年,才一点一点掌控了这个家里的权柄。   当他终于可以有底气站出来想保护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找不见了,也不在需要了。 第8章   离别那年。   芙蕖才刚九岁,万事不由己。   谢慈业已十七,正是少年人的最好时候,她本想送他点什么东西,结果摸遍了全身,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于是便算了。   八年的时间里,芙蕖经常想,也经常念,他的模样早已定格成了一幅淡墨影绰的画,藏在她的心底,静静地存在着,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离开谢慈后,她见过很多男人。   不乏位高权重,也不乏富可敌国。   更有一些出身寒门一身清骨的读书人,以及诚挚朴实的贩夫走卒。   芙蕖受过气,也承过恩。   但是再没有人能像谢慈那样,在她的生命里留下那样刻骨的痕迹。   谢慈甩袖而走。   他是有点不开心,芙蕖看出来了,但没往心里去。   她是他养的下属。   是为他所用的利器。   年少时那懵懂且不合时宜的情分,早就该淹没在时间里。   就算时间不够狠,不能抹掉。   权势总能做到吧。   高高在上的谢大人,怎么可能还肯低头看看这只曾经绕在他脚边,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求他庇护的蝼蚁。   园子发生的闹剧,当即传到了谢太妃的耳朵里。   丫鬟是这样说的:“谢大人差点把芙蕖姑娘给掐死。”   谢太妃皱眉:“嗯?他们刚刚从这离开的时候不是还挺和睦?”   丫鬟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娘娘,绝对是真的,奴婢亲眼所见,谢大人把芙蕖姑娘摁在树上,掐了半天,那芙蕖也太浪荡了,手脚不老实,一个劲的往谢大人衣领里伸……”   谢太妃一点头:“啊哈。”   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合逻辑。   苏慎浓实在是听不下去,于是起身告辞。   谢太妃身边的丫鬟什么德行,苏慎浓这几天瞧得是清清楚楚。   蠢得离谱。   她甚至开始怀疑,谢太妃到底是如何在后宫活着熬成贵妃的,难不成当真只靠谢家当时无双的权势?   苏慎浓离开了佛堂,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带着丫鬟,往棠荷苑门口走了一遭。   她第一次来到这里。   棠荷苑紧挨着谢慈的正堂。   据说这里以前不叫棠荷苑,是芙蕖住进来之后,谢慈亲手题字。   谁都知道,谢慈,字照棠。   而芙蕖,通常意义上理解为荷花的别称。   苏慎浓身为一个女人的敏感告诉她,这两个人之间必然不简单。   他们的纠葛藏得太深太隐晦了。   或许应该回去禀明自己的父亲。   苏慎浓在棠荷苑门口站了一会儿,院前立着的汉白玉竖碑,上书棠荷苑三字格外遒劲有力,字底下衬着莲花形状的底纹,上头擦了草灰色的颜料,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冷调的香。   院里的丫鬟想引她进门。   苏慎浓却摇头,徘徊了片刻,自行离开了。   下晌,苏慎浓当真出府回了趟家。   芙蕖不知这事儿。   但谢太妃和谢慈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苏慎浓可能也知不道瞒不住这两尊大佛,所以并未做什么遮掩,而是在后院里知会了小厮,光明正大的借了谢府里的马车。   芙蕖呆在谢府里,一时半会实在不能适应。   她在赌坊里混的时候,都是晚上干活。   赌坊的那些贵客没有白天来这里厮混的。   芙蕖早已习惯了那种生活。   晚上经常一宿到天亮,回到自己院子里,再从早歇到下晌。   她没什么可以打发解闷的东西。   坊里的姑娘们不爱招惹她,也不敢招惹她。   她躲在房间里,最常做的便是独自抹骨牌。   住进谢府里的第一日晚,她休息得很好,白日不困,百无聊赖。   谢府那么大,竹安和吉照劝她去逛一逛。   芙蕖拒绝了。   谢府是谢家的。   主人家未必愿意见到她四处溜达。   只有这棠荷苑,是谢慈明说了给她的,是她唯一可以占为己有的地方。   快入夏了。   晌午的日头越来越热,但晚间却凉爽无比。   等到太阳一偏西,芙蕖就从屋里钻了出来,在院中的梧桐树下乘凉。   有乌鸦雏鸟飞过院墙,停在她的头顶上。   芙蕖瞧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但又怕这鸟乱拉屎,所以又赶忙跑开了。   谢慈养的那些乌鸦随了主人,一向野得很,更新po文海棠废文在君羊巴八弎凌七其武叁六出门找别的鸟打架从未输过,经常带一身的血污和鸟毛回巢。   晚间。   谢府的马车在道上缓缓前行,车里坐着探亲归来的苏慎浓。   途径颍河的时候,苏慎浓在车里,听见了外面乱糟糟的喧嚣。   侧耳细听,约莫是从水中捞了个什么人。   苏慎浓掀帘子,瞧见前面桥上站挤了人,于是吩咐车夫停下,她上前一看究竟。   —“真惨,不知道死多久了,看着还挺年轻的一个姑娘。”   —“瞧着不像是失足淹死的,她脖子上那么深一勒痕呢!”   苏慎浓听着心惊胆战,周遭未见官兵的踪迹,想是刚发现不久。   她仗着自己的体型纤巧,从人群中穿过,到最前头,瞧了一眼。   一具女尸刚被捞上桥。   旁边几个汉子正在拧衣襟。   那女尸估计在水里泡的时间不长,尚不觉得面目可怖,五官仍旧清晰,甚至模样还有些安详恬静。   苏慎浓胆子不小,否则也不会下车凑这份热闹,可一见那死去女人的脸,苏慎浓当即腿一软,跌倒扑在旁边一个妇人的脚边。   那农妇吓了一跳,急忙张罗着人来扶——“哎哟喂,这哪家的小姐啊,怎么跑上桥了……”   苏慎浓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令她头晕目眩。   ——那张脸甚是熟悉,几个时辰前才见过。   是芙蕖。   会是看错了么?   谢府的车夫急忙上前询问她是否要紧。   苏慎浓摇了摇头,抓着一旁农妇的胳膊,不顾阻挠,坚持再向前靠近几步。   目光仔细端详着,那女人的左手无力地搭在青石板上,手背朝上,有一道伤。   是了。   清晨见芙蕖的左手上的确裹着细布。   怎么会呢?   她只是回一趟家的功夫,好好的人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苏慎浓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车上的。   她一路上总在钻一个牛角尖——是谁杀了芙蕖?   到了谢府。   夜色已深。   苏慎浓一下车,便莫名觉得有些冷,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行走在谢府的院里,她望着棠荷苑的方向,忽然叫来伺候她的丫鬟,问:“今日府中出了什么事?”   丫鬟莫名其妙:“今日……府中一切安好啊。”   苏慎浓往后院中走,必经过棠荷苑。   她驻足在门口,苑门虽然开着,但是屋里头一片漆黑。   人果真已经不在了么?   苏慎浓倍感凄凉和害怕。   低头狠狠地一抽鼻子,转身正欲离去。   前面的游廊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提灯的女人。   羊角风灯晃得有些凌乱,将人的影子也拉得张牙舞爪,苏慎浓心神本就不宁,见此情景,当即瞪大的眼睛,惊呼出声,丫鬟都没能扶住她,两人一起跌倒在廊柱下。   那女人脚步一停。   柔和的灯光映在脸上,让苏慎浓瞧得清清楚楚。   她张了张嘴,却惊觉自己的嗓音喑哑,不似平常:“芙、芙蕖?”   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眉眼缱绻。   不是芙蕖是谁?   苏慎浓听到那女人应了声,酥软的嗓调传来——“苏姑娘,别怕,是我吓到你了?”   丫鬟扶着苏慎浓起身。   苏慎浓惊恐地打量着她:“你到底……你是死是活啊?”   芙蕖在原地一顿,重新迈开脚步,走过来,说:“抱歉,看来是真把你吓到了。”   苏慎浓半夜在棠荷苑前徘徊,芙蕖误以为她有话要说。   她做了个请的姿势,对苏慎浓道:“苏姑娘不嫌弃的话,进来喝杯热茶吧。”   说话间,苏慎浓感受到了活泛的气息,终于安定了心神。   金骏眉婉约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屋里亮堂堂地点上了灯烛。   芙蕖说:“怪我半夜走路没声没响的,惊到了你。”   苏慎浓摇头说:“不,不怪你,是我今天在外面遇到了一桩怪事。”   芙蕖问:“什么事?”   苏慎浓缓缓抬眼,盯着她:“我见到颍河桥上捞上来一具女尸,是你的模样!”   芙蕖眼梢的笑意一寸一寸地凉了,她脸上震惊的神色不似作假——“你说什么?”   燕京刑部侍郎亲自带人,将河中的女尸抬进了太平赌坊。   老板娘施婳神色不大好看,正倚在贵妃榻上抽水烟。   刑部侍郎将随从全部遣散,尸体抬到老板娘跟前,道:“请老板娘瞧一眼。”   他亲自掀开了蒙着尸身的素布。   施婳放下烟管,走上前,先是居高临下,将尸身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蹲下,伸手摸索那尸体的脸,脖子,再是两只手。   “脸皮是真的,手也不假,颈前的勒痕极深,但腹中几乎不见鼓胀,推测是死后沉入水中,她的手背上的伤口不深,但腕上确实断了两条经脉……”   施婳冷静地分析着,最后把手放到了尸体的腰部,准备查看她的下@体。   但不知为何。   施婳望着那凌乱的衣襟,忽然顿住了。   良久之后,她一身长叹,起手用绢帕擦了手,说道:“罢了。”   刑部侍郎神情似乎松了口气:“芙蕖姑娘在您手下呆了三年,您才是最了解她的人,您说死了,大家才放心。”   施婳将素布重新蒙上,目光伤情了一阵子,逐渐变得凌厉:“是谁杀的她?”   “那都不重要了吧。”   “可我想知道其中内情,烦请侍郎大人多费心,就当看在我的脸面上,给我闺女一个交代。”   施婳重新端起水烟。   刑部侍郎命人将尸身抬了出去,移步坐到施婳的脚下,道:“不曾想老板娘竟这般重情义,可是您也清楚,她是被谢慈带进府的,放眼整个燕京,没有人能在谢慈的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除了他自己。”   施婳吞吐着烟云缭绕。   刑部侍郎顺着施婳的脚向上探往裙底,继续道:“我明白你不忍心瞧,让我来告诉你。她死前确实破了身,而且还遭遇了极其粗暴的对待。”   施婳忽地一脚蹬了出去。   无视刑部侍郎错愕的目光,施婳深呼了几口气,咬紧了牙:“谢慈,他欺人太甚!” 第9章   随苏慎浓一起出府的车夫,在书房里向谢慈回禀了此事。   谢慈案前正摊着一幅画,上面盖了一方绢帕,不知具体画了什么,只见右下角有一朵工笔莲花。他搁下笔,眼神有些发阴:“让苏小姐瞧见了?倒真是巧了?”   车夫一身利落的装束,垂着眼:“回主子,还有一件巧事,方才苏小姐已经和芙蕖姑娘打过照面了。”   谢慈:“她们说什么了?”   车夫道:“此刻两人应在棠荷苑相谈正欢。”   ——“苏小姐,说句实话,你真不该去凑那热闹。”   面对芙蕖的马后炮般的劝告,苏慎浓抿了口茶,说:“你说的对,我已经后悔了。”   好奇心能害死猫。   苏慎浓在谢慈面前,并没有可以倚仗的武器,远离秘密才是最稳妥的自保方式。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芙蕖手指轻轻点着茶杯,沉默了很久。   很明显,事情是谢慈干的。   芙蕖大约能猜到他的用意。   自今天以后,燕京太平赌坊的芙蕖在世人眼里便彻底消失。   三年来,她在那暗无天日的场子里,滚得一身泥泞和不得见人的秘密,都将随着那具女尸埋藏于地下。   那些心里有鬼,一门心思想着要灭她口的人,也都可以歇了。   她的尾巴断得干干净净。   倒是给谢慈的名声抹了一把脏。   赶明儿,闲话传遍了燕京城,还不知该有多难听呢。   苏慎浓品过了一盏茶,才开口,道:“我这辈子恐怕真的走不出谢府的门了。”   芙蕖诧异的望过去:“你怎会这么想?”   苏慎浓手藏在袖子里,轻轻地抖,她黯然道:“我无意中撞破了这么大一桩事。要么他娶了我,让我做谢家的人,给他守一辈子的秘密。要么他杀了我,让我这个死人永远闭嘴。”   芙蕖失笑,觉得这位苏小姐单纯中冒着点傻气:“就为了这点事儿,倒也不至于。”   苏慎浓到底是高门娇养的女儿,顺风顺水十几年,未曾经历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乍一见风波,表面上强装得再淡定,内里还是慌。   苏慎浓道:“那张脸,真的和你一模一样,还有伤口……”她的目光落到了芙蕖的左手上。   芙蕖道:“恐怕不止左手,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都被仿造得天衣无缝。”   谁能有这份心思和本事呢?   竹安和吉照低眉顺眼地守在门口。   芙蕖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撩过,有种勘破一切的通透。   苏慎浓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怕?那可是你啊!”   芙蕖:“因为我是局中人。”   苏慎浓一低头:“是了,你们是相识已久的故人,我竟忘了……”   芙蕖看出苏小姐暂时不想离开,于是也不撵客,挑着话儿与她多聊一会儿。   “苏小姐,你不愿意嫁给谢大人?”她问道。   苏慎浓答:“是啊,我极其不愿。”   芙蕖疑道:“难道你心里另有倾慕之人?”   苏慎浓摇头:“并无。”   芙蕖恍然:“所以你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苏慎浓忽然把目光挪到她的脸上,无比笃定道:“可你对他有情,我看出来了。”   芙蕖微笑道:“喜欢这回事,由心而发,瞒不住。”她出乎意料地坦然,不见一丝一毫的难为情:“苏小姐慧眼如炬,我知道一定瞒不过你。”   苏慎浓转身对着她,问道:“你喜欢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的女子?”   烛台爆出噼啪的细响。   芙蕖拿起铜剪,修掉烛花,灯影让她的脸半明半暗,瞧着有点郁沉沉的模样,可是她一开口说话,便让人觉得此人甚是出尘,有种拨云见月的通透,不似那些俗人。   芙蕖说:“喜欢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哪个姑娘小时候没留恋过一场春日花宴,可花终究会谢,人也会散场,都是寻常而已。”   普通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到了十几岁的年纪,心里最牵挂的事,便是定一门好的亲事,找一个喜欢的人,共度和和美美的余生。   可是芙蕖不敢去想那些。   她此生的终点早已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她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才能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情。   苏慎浓问:“那你以后怎么办?你总不能一辈子藏在谢府里吧?”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继续在燕京城里抛头露面。   芙蕖思量半天,也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只能说:“我不知道。”   苏慎浓又说:“我绝不会嫁他的。”   芙蕖问:“你打算如何?”   苏慎浓道:“倘若此事真的无可转圜,洞房花烛那夜,便是我辞世之时,我父亲是堂堂左都御史,当了一辈子的直臣,我身为苏家的嫡女,绝不嫁与一个弄权之人。”   芙蕖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袖,笑了。   苏慎浓立刻问:“你笑什么?”   芙蕖正色道:“以前只在书里听说过所谓的文人清骨,今日才算真正见识了。”   苏慎浓:“人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芙蕖望着她,似乎窥见了一颗置于高堂之上一尘不染的明珠。   明珠就应该被好好呵护,不该落下尘泥。但是苏小姐的这一生,恐怕做不成苏大人的掌上明珠了,自从皇帝下旨赐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四面八方的拉扯下,摇摇欲坠。   芙蕖心里难免生出惋惜。   夜过半,送走了苏慎浓。   竹安进门问芙蕖是否要歇下。   芙蕖一挑眉,说:“昨儿晚上,你们两个伺候我沐浴洗漱的时候,几乎摸遍了我的全身。今日,颍河桥上便出现了我的尸体,你们好快的速度啊。”   竹安和吉照最是聪明人,明白此事不该她们掺和,当即撇干净自己。   ——“是主子催得急。”   谢府主子只有一个。   夜半乌鸦扑棱着翅膀从门前掠过。   谢慈的身影就停在台矶前,他道一句:“下去吧。”   竹安和吉照一退出门便没影了。   芙蕖忽然莫名有些心虚,摸着自己的鼻子:“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慈的衣袍下摆扫过门槛,他迈进来,道:“你说喜欢的时候。”   他真是一点也不肯装糊涂,非要戳了这层窗户纸。   芙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似乎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   谢慈坐在方才苏慎浓坐过的位置上,将苏小姐用过的茶杯推远,见芙蕖的茶未曾动过,一伸手便捞了过来。   芙蕖在他的手腕上一切,稳稳地拦了下来,说:“茶凉了,让竹安给你换盏新的。”   她扬声唤了一句:“竹安。”   门外静悄悄的,竹安和吉照一个也没来。   谢慈平日里那么讲究的一个人,竟不介意芙蕖留下的凉茶,低头一抿,芙蕖好似从他脸上品出了几分愉悦的神色,刹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慈放下茶盏,道:“桐木关金骏眉,不值几个钱,我给你备了不少名茶,你怎么偏爱这玩意儿?”   芙蕖道:“喝惯了。”   谢慈:“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茶?”   芙蕖:“其实现在也不喜欢。”   她小的时候,喜欢的东西很少,因为身份卑贱,再喜欢也不是自己的,久而久之便修炼的无欲无求。唯独有一次,她扮成丫鬟,陪谢慈到他外祖家做客时,遇上了一场春日花宴,是谢慈外祖家那群表小姐们办的。   她当时流连忘返,不愿挪步。   谢慈在前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等等她,虽然不耐烦,但碍于面子,也没出口训斥。   几年之后,芙蕖才后知后觉,那种情绪叫做不舍。   谢慈或许也想到了那年的春景,说道:“不过是一场春日花宴而已,喜欢就留下,迟早是你的。狗还知道护食呢,你怎么就只会干看着。”   芙蕖还没来得及细琢磨这句话,见谢慈已经起身要走,仿佛他专门跑来这一趟,就为了喝口凉茶、听个墙角似的,芙蕖起身拦道:“等等。”   谢慈当真停在门内。   灯影一晃,他半垂下的眼睛里,扫下一片潋滟。   让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盯着,就算死去活来一百次也甘愿。   芙蕖心肝一颤,差点忘了正事,默念了一句清心经,才收了一切不合时宜的心思,问:“颍河桥上的尸体是哪来的?你有什么打算?”   谁料,刚刚还心情不错的谢慈,忽地又阴了脸。“不用你操心,我自会处理。”   芙蕖:“燕京城里,不是荒郊野岭,皇城脚下,也不是穷乡僻壤。昨天,那么多人亲眼见着你把我带走,才不过一日,我的尸体便出现在颍河里。这恐怕不止惊动官府那么简单,他们必定要查你,甚至要参你。”   谢慈静静的望着她,说:“是啊,官府要查我,言官要参我,可你能做什么?”   芙蕖叫他问住了,仔细一想,点头:“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自从踏入谢府的那一刻,她就等同于困在了这个人的掌心。   芙蕖道:“昨日在赌坊,你不是在吓唬我,你是真的想废了我的手。”   她回想起谢慈当时的神情,喃喃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趁着她出神的那一瞬间,谢慈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走了。   想不清楚,便先放一放。   芙蕖从不与自己为难。   她在书桌上铺开了纸砚,誊写她这几年在赌坊里收集到的账册。   竹安推门进来,在门口站了片刻,开口劝道:“主子说这些都不急在一时,姑娘早些休息吧。”   芙蕖笔下不停,头也不抬,甚至还可以一心两用,她对竹安道:“颍河里捞上来的那位……你们是特意找了个死人,还是找了个活人现杀?”   竹安和吉照又都作哑巴了。   芙蕖写过一页,搁在旁边晾着。“主子有心要瞒,这事儿原不该叫我知道,可不巧意外被苏小姐撞见,她又告诉了我。那位姑娘替了我的名字死去,我总该知道她姓甚名谁。”   竹安:“您怎么不自己问问主子呢。”   谢慈不开口允准,她们谁也不敢向芙蕖吐露半个字儿。   芙蕖叹气,她倒是想。   即使竹安不肯说,芙蕖心里也隐隐有猜测。   燕京城里盯着她的眼睛那么多……做戏若不逼真,怎能骗得过那些老狐狸?   竹安和吉照见劝不动她,索性陪了她一整晚。   芙蕖用了一夜的时间,默写了厚厚一沓纸张。   沉甸甸的,是已经烂到根了的朝堂。   单陈王一家,便独占了一半。   贪污军饷,买卖官职,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以充军功……   芙蕖将笔往桌案上一掷,狼毫残留的余墨,在宣纸上画出一笔疏淡的痕迹。   芙蕖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转头看到窗外已经升出了薄光。   赌坊。   刑部侍郎从老板娘的榻上滚了下来,一个小吏正神色焦急地侯在门外。   刑部侍郎披上衣服,满脸虚相地出门:“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有屁快点放!”   那小吏请侍郎大人移步到远一些的清净地儿,道:“大人,咱昨儿捞上来的那具尸体,刚被陈王府的人带走了。”   刑部侍郎整个人一激灵,困意全吓飞了:“陈王府?是陈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小吏答:“是陈王世子。”   身后门吱呀一响。   老板娘春睡刚醒,石榴红的肚兜歪歪斜斜挂在身上,抱着胸倚在门前,瞧着他们。   小吏顿时哑了嗓。   刑部侍郎瞧一眼老板娘,脸上露出几分讨好的笑:“醒了?怎么不多睡会?”   施婳冲他一扬下巴:“陈王府怎么了?说说,我也想听。”   小吏觑着侍郎大人的神色,小心道:“陈王世子得到消息,亲自带人走了一趟,说人既已死,总该入土为安,一代佳人,不该落得这么个下场,他要将人带回去,妥善安置。”   施婳倚着门长叹:“世子爷还有这份心呢!”   刑部侍郎有些疑惑:“怎么,你那姑娘和世子爷之间?”   ——“清白。”施婳义正辞严,道:“我们家芙蕖姑娘手握乾坤,多少贵人的身家性命都攥在她手里,她是吃手艺的人,她的身心必须清清白白,不偏不倚,才能叫人安心。”   这话不难理解。   芙蕖手里握着多少燕京权贵的把柄。   一旦她跟谁睡了,便等于是把谁架在火上烤。   轻易谁敢碰她。   除了谢慈那个疯子。   刑部侍郎摸着自己的青胡茬,笑:“老板娘别误会,我倒不是那意思。”   施婳转回房中穿衣服,道:“你什么意思,不用和我说,陈王世子有这份心,我从前倒是没瞧出端倪,既然他想让我家姑娘入土为安,那就劳您通融一二。”   刑部侍郎摸一把施婳那白瓷似的膀子,笑了:“好说。”   施婳任由他揩油,再吹上枕头风:“还有,谢慈不能好过。”   刑部侍郎:“不想让他好过的人太多了,不止我一个……不过,单凭这一件事想将他拉下马恐怕不能够,老板娘还得耐心再等等。他权倾朝野多年,皇上对他的耐心,也快告罄啦。” 第10章   燕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才一宿的功夫,消息已经传遍了。   案情尚未明了,参他的折子已经迫不及待,雪片似的飞进了内阁,却被谢慈通通扣下,或撕或烧,一封也呈不到圣驾面前。   今日早朝,跪在金殿上,口舌如刀叫骂得最厉害的,便是苏慎浓的父亲,左都御史苏戎桂。   谢慈从站到这个位置的第一天起,就每日不停地被参,早已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他们骂人的费嗓子,他这旁听的,倒是惬意得很。赶上心情不错,顺口嘲两句,若真触到他的逆鳞,他不会当场发作,只是能叫人家接下来半个月都麻烦不断,焦头烂额而已。   等他们都骂够了,龙椅上的少年皇帝轻咳了一声,问道:“谢卿,此事当真?”   谢慈瞥一眼那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惜字如金道一句:“臣冤。”   皇帝立时挥手道:“朕相信谢卿绝不是那等小人,此案交由刑部审理,务必查清真相,不可污人清白。”   朝堂诸臣听闻此言,心里冷笑者居多。   皇上与谢慈之间的龃龉,现在连明面上的和气都不愿意维持了。   谁不知道谢慈与刑部交恶多年,彼此都恨不能将对方狠狠地拉下马。   谢慈此番落到刑部的手里,即使真的清白,恐也免不了一身脏水。   当年,谢慈十九岁时,奉旨入阁,提为内阁次辅,先帝留下遗旨,命他辅政,继位少主年幼,时局动荡,朝堂上并没有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毕竟年轻,根基不足,家中又刚死了父亲,孝期还没出呢,能成什么事?   更何况,次辅之上,还有首辅,只要老臣尚在,朝上就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先帝怕是病糊涂了,才不明不白地下了这么道旨意。   可先帝强撑着一口气,点灯熬油费心筹谋的这些,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的江山添乱。   谁也没料到,在谢慈升任次辅的当月,内阁首辅季大人便递了折子,告病休养,一养六年,阁中事务悉数交由谢慈处理,彻底当了个甩手掌柜。   谢慈就在首辅季大人的默许下,一点一点将内阁的权势尽揽于自己的手中。   等朝臣们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对,已大事去矣。   谢慈摇身一变,从不显山水的小侯爷,成了当朝内阁掌权人,再无人敢挫其锋芒。幼帝私下见了他,也要规规矩矩唤一声老师。   朝臣们早受够了。   如今眼瞧着皇帝也受够了。   风雨飘摇的天也是该变一变了。   芙蕖天亮时方才睡下,歇了约摸两个时辰,竟赶在谢慈下朝回府前醒了。   她心里有事,眠浅易醒,她自觉身子能扛得住,但竹安和吉照已经默默给她煨上安神滋补的药膳了。   芙蕖一睁眼就闻到了一股清苦的药香,不太惬意地皱起了鼻子。   竹安牵着她的手,让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芙蕖被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容和双唇吓了一跳。   她常年辗转在夜里,鲜少见阳光,皮肤本就比寻常人要白上三分,总需要晕上胭脂才能显出些许颜色。   但如这般憔悴是从没有过的。   竹安有些心疼道:“姑娘这些时日过于劳心伤神了。”   芙蕖自己还恍然未觉:“是么?”   她低头,手背上的伤口已经结了浅浅一层痂,快要愈合了。   谢慈手下力道收得快,刀锋薄如蝉翼,伤口收得也细,加之芙蕖护养仔细,或许不会留下疤痕。   芙蕖对着手伤感了片刻,随即又畅然,留一道疤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她身上的伤痕又不止一处。   芙蕖不认拂了竹安的一片心意,用完了那碗味道清苦的药膳,找了一快帷帽,想出门探听一下市井消息。   竹安和吉照跟在她的身后欲言又止,芙蕖心里有了预感,假装没瞧见,到了角门外,门口两位府兵沉默的拦在她面前。   芙蕖道:“我现在是连谢府的门都出不去了?”   面前两个人挡着,身后两个人跟着,他们谁也不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芙蕖与他们僵持在门口。   自从进了谢府,芙蕖可谓是处处顺从,但今日一反常态,她不愿意回去。   谢慈养的白颈乌鸦抖着翅膀从半空中滑了下来,啊啊叫着钻回了巢里。   她心里陡然意识到,这是谢慈打算圈禁她的第一步。   她不是他养在笼中的鸟儿。   她不能屈从。   ——“你想出去逛逛?我陪着你?”   谢慈朝服还没换下,一身大红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去了几分阴郁之气,有点像个正常人模样。   芙蕖瞄了一眼他的脸,随即撇开头,目光落到那雪白的石阶上。   谢慈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她难得穿得素净,裙衫上一丝繁冗的纹饰也没有,是不掺杂色的雪青,腰间束了一条玄色衣带,显出了身段,也显出了雅致。   谢慈伸手,抽出她手中的帷帽,亲自帮她戴好,并屈起手指理顺了层叠的薄纱,轻声说道:“走吧。”   垂落的纱在视线里晃来晃去,芙蕖看不大清面前的门槛,便伸手要竹安扶。   但竹安和吉照皆很有眼色的退开了。   芙蕖伸出去的手仅在半空停了一瞬,紧接着感觉到一只手滚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聚贤楼?多宝阁?绸缎庄子?还是想去逛逛你的老窝——太平赌坊?”   谢慈边说,边将她引到马车旁。   车夫放下凳。   芙蕖任由他牢牢地捏着,送进了车。   谢慈稍一放手,芙蕖立即将手缩回了袖子里,摩挲着那一圈滚烫的温度。   谢慈只是弯身上车的功夫,再回头,已经捉不到那只纤纤玉手。   芙蕖故作冷静的声音从帷帽后传出来:“找个人多的地方,喝茶……等等!你在干嘛!”   谢慈官袍的腰带甩在车里,一身官袍褪了一半,露出里面一直扣到领口的寝衣。   芙蕖隐约瞧见了那一影绰的身姿,她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下意识撩开了面前碍眼的纱:“你脱衣服作甚!?” 第11章   即将入夏,官服里的内衬便成了折磨,谢慈脱下外袍的时候,顺手将里衣的领子也扯开了些许。   见芙蕖在帷帽后露了半张脸。   谢慈动作一顿,很是淡漠地望着她,直到将她看得心里惴惴,才一伸手,将她帷帽上的纱勾了下来,重新严严实实挡住了她的脸。   只见他神色坦然地抽出一件常服换上。   他当然不能穿着官服满大街晃。   马车狭窄,谢慈反问:“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芙蕖躲在帷帽后装死。   谢慈有条不紊地自己系好衣带,没再追究什么。   芙蕖想找人多的地方,是为了探听消息。   谢慈道:“你想喝茶,我推荐一个好去处,春耕茶亭,那里紧挨着太学,许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都爱在那闲聊——学生们聊的东西,一定是你现在最爱听的。”   他说的对。   学子们的身份地位特殊,既贴近朝廷,又靠着市井,看似两不沾边,其实又处处相关。   马车挤进了热闹的街道。   谢慈派人先一步到茶亭打点。   下车之前,芙蕖考虑周全,又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对角折了,两侧用耳环针穿过,挂于耳上。   谢慈单手靠着箱笼,另一手忽然伸到帷帽里,拨弄了一下芙蕖的明珠耳坠。   芙蕖没动作,但隔着帷帽,都能感觉到她裹着霜雪寒意的眼刀。   他对她的拉拉扯扯,从未考虑过身份的合宜。   谢慈忽然冒出一句:“在赌坊里,有没有人对你动过手脚?”   芙蕖道:“当然。”   怎么可能会没有。   谢慈问:“谁?”   芙蕖不回答。   谢慈的手又蠢蠢欲动,抬到了一半。   芙蕖向后躲了一下:“多了去了,一只手哪数得过来。”   谢慈放下手,撑在自己的膝上。   芙蕖很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不佳,想了想,意有所指道:“你见过拴在磨盘上的驴吗?”   谢慈:“你想说什么?”   芙蕖:“有些人家里穷,喂不饱驴,又想让驴干活,于是便在驴脑袋上吊一根萝卜,驴就会一直追着那根萝卜跑,不知疲倦,无休无止……”   谢慈立刻咂摸过味儿来:“你说谁是驴?”   芙蕖诚恳道:“我是。”   她说:“我就是那头拴在磨盘上的驴,你就是吊在我头顶的萝卜,刚开始还鲜脆多汁,闻着香甜,令人神往,可吊了十一年,早风干了,啃上一口柴得很,搞不好还会中毒……可没办法,我就是想吃,你说怎么办。”   想吃的不是萝卜,是心里的那份求而不得的念想。   谢府的下人在茶亭打点妥当,正准备迎主子下车,刚一靠近,便听车里咣当一声震响,像是掀翻了什么东西,几个下人诚惶诚恐地停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车里的小案被掀翻了,果盘点心撒满了车厢。   谢慈动手的那一刹那,芙蕖本能地缩起身子,护住了脸面,但此举甚是多余,车里连翻掉的茶水都没溅到她的身上。   芙蕖缓缓放下双手,扶正了自己的帷帽。   她没敢去看谢慈的脸,想也知道,不会好看到哪去。她这次,属实胆大包天了,但却成功试探出了谢慈对她的底线——超乎想象的容忍。   正当外面人犹豫的时候。   门帘一掀,带着帷帽的芙蕖身姿款款地下车。   谢慈在她走远了几步之后,才显出一张明显动过怒气的脸。   下人膝行向前,低声耳语:“主子,茶点备好了,请您上阁楼雅座。”   几步外,芙蕖正侧身等他。   小二哥殷勤地迎了下来:“稀客,贵客,二位楼上请。”他一双眼睛轱辘转了几圈,停在了芙蕖的身上,笑道:“倒是第一回 见谢大人您带姑娘出门。”   谢慈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扇子,在手心闷闷地敲了一下,提醒道:“我是定了亲的人。”   机灵的小二哥立马听懂了暗示,收起了打量目光,赔礼道:“原来是苏小姐啊,怪道,是小的有眼不识荆山玉,该打该打。”   芙蕖骤然顶了苏小姐的身份,连话也不方便开口说了,她与真正苏小姐的声线相去甚远,一开口准要露马脚。   谢慈扔出了一锭银子,给她解了围,吩咐道:“上一壶金骏眉。”   他一下车,便如同禽兽披上了衣冠,变得格外守礼,将手收进袖子里,平置于芙蕖的面前,轻轻扶着她踩上楼梯。   茶亭二楼刚布置下一处绝好的位置,隔间摆上了屏风,窗前垂下稀疏的竹帘,那是一个相较私密的空间,却又不妨碍他们耳听八方。   谢慈的禽兽之举,经过整晚的发酵,和今日朝堂上的一番推波助澜,果然已经在学生中传得沸沸扬扬。   “自古红颜祸水啊,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谢次辅破了戒,你们猜那芙蕖姑娘到底是怎样的绝色?”   “生前何等绝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捞上来那日,面目都泡得浮肿了,桥上那么多人,全都亲眼所见,论姿色,啧啧,也就一般吧。”   “喂,赵兄——我们聊的是人,你聊尸体就有些讨人嫌了。”   茶亭果然热闹。   谢慈与芙蕖刚一坐下。   一位女先生端着茶具跟进来,跪坐于次席,素手煮茶。   有外人在,芙蕖不方便开口。   谢慈便与那位女先生搭话,他问:“在你们茶亭里,喝金骏眉的人多么?”   那女先生身上很有一股书卷之气,她低眉回话,道:“不多,春耕茶亭的客多是读书人,他们自诩清雅,金骏眉的茶香太郁,且形如女子峨眉,他们瞧不上的。”   说着,茶汤一沸,馥郁的茶香便溢了出来。   芙蕖掉头望向帘子外面。   听见近处的几个学生还在谈论她的尸身。   “倒听说有一事,更奇。”   “你且说说。”   “今晨天不亮,陈王世子带着人往刑部走了一趟,把那位芙蕖姑娘的尸身悄悄带回王府里啦。”   “当真?”   茶汤二沸,外面的学生们也都跟着沸了。   芙蕖一听陈王世子便皱眉,又听他干了这么出格的事,更是心生惊悚。   他们说,陈王世子对外的说法是想要妥善安她入土,但芙蕖一想到那人说话的声音以及干的那些事儿,便觉无比恶心。   太学里的学生们个个都是鬼灵精,他们才不轻易信那鬼话,陈王一家子的德行,京城权贵里谁人不知道。   “呵呵,陈王世子若是真有此等善心,两江以北的灾民们能少一大半。”   “骗鬼呢,打量人好糊弄呢。”   “话说回来,陈王世子这口味,老天爷啊,尸体他都能下得去手啊。”   茶汤三沸,女先生奉上茶,觉出周遭气氛有异,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芙蕖深呼了一口气,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对面的谢慈忽然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在耳朵里,平白令人起了一身的寒毛。   芙蕖瞧四周无人,于是撩起帷帽上的纱。   谢慈的一只手搭在桌案上,盘弄着一只碧玉扳指,瞧不出他用了多少力,但那指骨的关节处都显出了青白。再一瞧他的眼睛,芙蕖的整个人猝然沉了进去,像是要发狠溺死什么人似的。   谢慈把芙蕖从赌坊弄出来后,一直推三阻四不肯干正事,芙蕖提了几次,也都被他搪塞了过去。   今日,芙蕖在他的眼睛里,嗅到了那股风雨欲来的味道,于是心下一动,用食指敲了敲桌案,吸引来谢慈的注意,目光冷冽,道:“料理了他?”   谢慈微不可查地一点下巴:“是,是得料理他。”   芙蕖早已列明白了陈王府的罪证。   回到谢府,她将自己昨晚写下的所有,全部呈在了谢慈的案前。“除了那四十万两的军饷,近几年,陈王在朝廷中以权谋私,买卖官职获利将近十万两……还有一事。”   谢慈抬眼望她。   芙蕖道:“但没有证据,是他们赌桌上得意忘形自己说出口的。”   谢慈:“说。”   芙蕖道:“两年前,我朝北境骚乱,受敌干扰,陈王世子从京中带了两万兵马前去支援,立了大功。但他在北境外剿灭的那一队北鄂的骑兵,足有一千人,那不是真正的敌军——他连屠了两个三个村子的百姓,砍下人头,冒充军功。”   陈王世子靠这一战在朝廷中博得了美誉,皇帝亦对他赞赏有加。   真相至今仍尘埋于北境的万里血原之下。   血溅三尺的无辜百姓至今仍无处伸冤。   陈王是第一块难啃的骨头。   想扳倒他,不容易。   芙蕖问:“你想从哪里下手?”   谢慈背对着她,手撑在桌案上,他微微低了下头,背上的脊骨便凸显在她的视线中。   芙蕖眸光一闪,忽然在想,一个人单薄的脊梁,到底怎样才能承受得起一个王朝的兴衰。   燕京的朝廷已经烂成了窟窿,那金殿上站着的人,没几个是干净的。   芙蕖最明白其中的肮脏。   她手里握着那些人的罪证,如同攥着半壁江山的命脉。   只有把这些朝廷的蛀虫一个一个的剔除,才能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谢慈的肩膀只是塌了一瞬,随即又在她的注视中,缓缓挺直,他侧头看着芙蕖,道:“先从你的尸身下手,世上的戏法没有人能做到天衣无缝,等那张泡发的脸显出正常的样子,骨骼上动过的手脚瞒不过仵作验尸。”他一顿,又道:“我来想办法,你别捣乱。”   陈王世子一通胡闹,暗中悬心的不只谢府。   刑部也陷入了头疼。   他们办案的,还要靠那具尸身给谢慈的头上定罪呢,经陈王世子这一搅合,尸身上的痕迹有了异样,什么证据都做不得数了。   刑部尚书把底下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无奈只得亲自登门,问陈王商议此事。   而那具从刑部带回去的尸身,此时正藏在陈王世子的房中,准确的说,是他房里的床上,竹紫色的被褥裹在她的身上,几个丫头瑟缩地跪在床头,正拿着胭脂花粉,替尸身上妆。 第12章   王府里伺候的丫鬟哪经历过这般锤炼。   陈王世子这些年也是越发不着调了,敢与谢府里那位有的一比。   丫鬟的手是抖的,稍不经意,那尸身的脸上就被抹长了一道红痕,瞧着更煞人了。   靠在一侧的陈王世子脸生不悦,揪着那丫鬟的头发,把人拎下来,踢了一记窝心脚:“废物,滚。”   那丫鬟捂着心口,压抑着咳嗽滚下去了。   剩下的几位小姑娘停下手中的动作,哆嗦着磕头求饶。   陈王世子端量着榻上那“人”,困惑道:“果然死人和活人是有区别的,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鲜活点好看。”   其中一人壮起胆子,向陈王世子进言:“死人和活人当然不一样了,世子爷,给死人上妆可不是随便谁能都做的——奴婢在家时,曾听说民家有专门干这个的老师傅,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装扮出来的人儿,比画上都好看呢!”   陈王世子不大相信:“真的?”   丫鬟猛点头:“那可不,有些人家里的嫁入南极生物裙八八三〇其妻吾三陆,更新po文海棠废文汉子犯罪砍头的,若舍得花钱找那师傅上家里,都能把头身缝得齐齐整整。”   陈王世子奸滑地笑着:“玄乎——你知道门路,给你钱,去请一个回来。”   那丫鬟接了世子扔下来的钱袋子,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忙磕头退下了。   恰在此时。   前院王爷跟前的心腹传话进来,说叫世子爷去见客。   刑部的人找上门,也不敢太过放肆,委婉地请陈王世子将那具女尸还回去。   陈王世子平时办事就四六不着,纵情纵性,看着也不是个好像与的模样,连他老爹都拿他没办法,刑部的人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可是今天来的不止有刑部的人。   ——“进了我陈宝愈手里的东西,就没有再交出去的道理。我晓得,你们无非是想找个能定罪的证据,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那姑娘确实不是淹死,而是掐死后沉水的,但是呢,人你们不能带走,我留着有用。”   陈王世子正在前厅里和刑部的几位大人耍浑。   陈王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似威严,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只有杵着脑门叹气的份儿。   忽地,外面传来了骚动,陈王府看门的府兵撤进了院里,一个下人慌忙赶来报信:“王爷,世子爷,不好了,谢大人上门了,他不肯等通传,直接闯了门。”   一行人神色各异,齐刷刷往外面张望。   说话的功夫,谢慈人已经到了二门前。   他独身一人,闲庭信步,将陈王府的私兵步步逼退。   他仿佛闯得不是别人的府邸,而是回的自己家。   陈宝愈望着那道人影眯了眼。   谢慈一掀袍角,迈进门槛,道:“宝愈兄言之有理,一具尸体而已,又不能说话,你们死磕她干什么?”最后一句话,是冲刑部诸位说的。   刑部侍郎瞬间警惕道:“谢慈!你来干什么?”   谢慈冲他们笑了起来:“听说王府里今个热闹,我来瞧瞧。正好,趁着人多在场,顺便也请宝愈兄给我做个见证,毕竟刑部是你们的一言堂,把清白交到你们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   刑部侍郎吹胡子瞪眼,很想嘲讽一句,你有什么清白可言?   但他们刑部办案不能单凭一张嘴,于是死活咽回去了。   陈宝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半天,才开口:“谢兄想要什么见证?”   谢慈与陈王府平日里没什么交情,见面也就点点头的情分。   以他们彼此的身份,没交情才好,一旦有了交情,那便惨了,不是狼狈为奸,便是腥风血雨。   整个朝堂都得跟着悬心。   但没有交情也不影响他们假装惺惺相惜地称兄道弟。   谢慈从刑部一行人中挑出一个最不起眼的,用扇子一指,说:“请仵作出来核对伤痕,看她究竟是不是我掐死的?”   京郊外的野山上,悄无声息多了一座无名塚。   石碑上没有刻名字,只背面有一副画。那是一座江南小院的一角,桃花繁盛的时节,一女子正捧着书,躲在落花亭中,静谧而安好。   一顶青纱帷帽挂在墓碑旁的矮树枝上。   碑前有祭品,还有一捧烧纸后的余烬。   竹安将祭奠用的物件收紧竹篮子里,说道:“她也是当年和我们一起进府的女孩子。”   芙蕖问:“她长得与我很像么?怎么我不记得了?”   竹安道:“骨像,皮不像,前几年,谢大人请了一位东瀛的圣手,对她的皮相做了一些雕琢,所以,她看上去才能与姑娘有七八分的相似。那一年,主子刚得知您身在太平赌坊,知晓您将来脱身恐怕不易,所以早做了准备,留了后招。”   人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石头。   芙蕖:“那得有多疼?”   竹安道:“疼也忍着,就像姑娘您一样,您后颈上的那道伤口,我摸着当初必是透了骨的,且伤痕边缘极不齐整,要么是因为反复崩裂,要么是因为多次叠伤,姑娘当时疼没疼过,不也忍过来了么?”   芙蕖后脖颈上有一道伤,但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有时藏在一头乌发里,有时盖在厚厚的脂粉下。   回谢府的第一天晚上,卸了妆,竹安和吉照立时便摸出来了。   但谁也没有问她。   包括谢慈。   不问才更令人忐忑。   芙蕖:“他最近在查我的过去?”   竹安说:“是,主子爷发了狠,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查明你那些年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芙蕖觉得他多半要白费心思了,道:“那些知情人都被老侯爷料理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因为我而死的,不止这位姑娘一个。”   竹安很平静地说:“姑娘别难受,我们这些人,迟早有一天,都要为了谢家去赴死的。这是我们的命,不该怪到您身上。姑娘,您应该好好惜命。”   竹安难得在她跟前说这么多话。   整理好祭奠的用具,竹安在篮子上盖了一块白布,安静了下来,站在一侧。   芙蕖心想——这不仅是你们的命,也是我的命。   等将来轮到她躺进泥里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也给她备上几两薄酒的祭奠。   芙蕖戴上帷帽,拍了拍墓碑,说:“好姑娘,走好,来世莫遇谢家人了。”   陈王府。   陈宝愈命人抬了那具女尸出门,在仵作的仔细查验下,针对她身上的致命伤痕,给出了定论:“这伤痕……观其痕迹和发力的位置,以及明显的指甲划痕,臣初步推测,凶手也许是个女人。”   刑部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是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的。   此定论一出,他们心里不约而同沉了下去。   无论此人的死与谢慈到底有无关系,可只要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便难以将他钉死在这桩案上。   偏偏陈王世子还掺进来搅合了一手。   他们再想从尸体上做手脚,也是不可能的了。   仵作继续道:“而且,小的方才查验了谢大人右手的伤口,贯穿了手掌,深连筋骨,按理一时半刻是发不出力气的,至少,掐死人不合理……据谢大人说,他的伤口是当时在赌坊里,因芙蕖姑娘反抗,不慎中了招,也有医馆里的郎中可作证,谢大人手伤在芙蕖姑娘死之前,小的私以为,案情复杂,还有待斟酌。”   谢慈是得意了。   他目的达成,向陈王府告了罪,说走就走。   甚至目光都没往那尸体上再扫一眼。   陈宝愈目送人离开了,上前很是疼惜的拍了拍那女尸乌紫的脸,道:“他嫌你丑呢,没关系,我找人来给你扮上,保证你和生前一样漂漂亮亮。”   刑部众人也待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恶寒。   谢慈纵马从闹市上经过。   一辆印着谢府标记的马车绕着偏远的小路回城。   他们好巧不巧,在进门前面对面撞上。   谢慈勒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走角门进了府。   谢慈遛着马跟在后头。   芙蕖下车摘掉帷帽。   谢慈一声不吭盯着她看。   芙蕖却有话要对他说:“今日出门,你提前打点过了,外面守城的人见了车便招呼我为苏小姐。”   谢慈道:“你以为我平白扣个苏小姐在府里干什么,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帮别人养女儿。”   芙蕖提着裙衫跟在他身后,追问:“苏小姐如今是你的未婚妻,我尚可借用她的身份,等到将来你们奉旨成婚,她成了谢府主母……”   谢慈蓦地停下,芙蕖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他转身,满不在乎道:“那你在外行动,便可以我妻子的名义。”   芙蕖张了张唇:“那她怎么办?”   谢慈当着她的面,叫了下人来,吩咐道:“把苏小姐的院子看好了,即日起,不允许她踏出谢府一步,也别让她闹到我跟前。”   芙蕖皱眉:“谢照棠!”   谢慈颇为纳罕:“你生气了?”   芙蕖一双眼睛盛上了忧虑,静静地望着他。“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谢慈觉得她的情绪闹得莫名其妙。“我瞧你对那些男人们,该打打,该杀杀,该用用,从不见心慈手软,一百个狠心,怎么到了这些姑娘们的身上,你就软了心肠啊,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   谢慈低头牵了她的手,好言好语,带了一丝哄的意味:“你不需要去怜悯一个千金大小姐,你的命比她要苦得多。”   芙蕖冷然道:“我命苦,合该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身上去。”   谢慈拇指用力,摩挲了一下她的腕子,转了话锋,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芙蕖转去了后花园。   谢府的花园简直堪称荒园。   自谢老侯爷驾鹤西去后,谢府便疏于打理,谢太妃成日守在自己的小佛堂里,经营着那一处燕子,极少到外面闲逛。主子家不在意,下人们便也不用心,久而久之,花园便荒了。   芙蕖将轻纱帷帽摘下,命人拿了下去。   谢慈带着她站在一处四角亭下,问:“等回头我把这里建成荷塘,养些荷花可好?”   芙蕖体会不到他的深意,道:“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她打量四周,亭子周围生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   谢慈忽然开口道:“老东西们这两日朝上吵得厉害,我趁乱借职权之便,查阅了两年前有关北境的战报。”   谢慈人在内阁,所有呈递给皇上的折子必先经由他的手,他确实有职权之便。   芙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查了。   由此可见,他是真想料理了陈王一家。   难得谢慈主动开口和她聊聊这些正事。   芙蕖问:“你查到东西了?”   谢慈摇头:“天衣无缝。”   芙蕖道:“也是意料之中。”   谢慈有意问:“怎么说?”   芙蕖道:“因为朝廷兵部尚书早就是陈王府的家臣了,他有意帮陈王世子遮掩,陈宝愈才敢在北境肆无忌惮地连屠三个村子的百姓,用他们的人头,冒领军功。”她的目光凝在谢慈身上,说:“燕京城里官官相护,堪称铁桶一块,你若是想从这里下手,是查不到任何东西的。”   谢慈却笑了,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敢做,就一定会留下破绽。燕京城里是铁桶一块,轻易啄不破,可别处就说不准了。”   芙蕖皱眉思量道:“你莫不是想去北境?”   谢慈没回话。   芙蕖忽然笃定道:“你急了!”   谢慈遭她点破,竟不否认,神色稍有怔忪。   他如此态度,让芙蕖心里格外摸不着底。   她是一个女人,本就接触不到朝堂,困在高门大院的内宅里,纵有再敏锐的嗅觉也是无用。   芙蕖心里头一回有了个想法——   她若是生成一个男人就好了。   谢慈看向她,说:“你不明白。”   芙蕖心里沉了下去,很多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她只道:“你何时动身,带上我一道。”   有一种失望是慢慢向心底里流的。   芙蕖穿过荒园回自己的院子里,及腰的杂草在她衣裙上沾了不少痕迹。她回屋便换下衣裳,发现妆台上有一壶花酿,拎起尝了一口,是樱桃酿的,甜味大过酒味。她想起来,昨天竹安提过,她近日睡觉总不得安稳,打算弄些甜酒,帮她舒缓一下紧绷精神。   一壶酒灌进肚里。   能舒缓是真的,芙蕖搁下九湖,侧卧于榻上,昏睡了整个下晌,直到晚间,方才睁眼。 第13章   晚些时候,被谢慈下令软禁起来的苏慎浓果然开始闹腾了。   谢慈不允许闹到他跟前,于是,苏慎浓找到了棠荷苑的门口。   刚醒酒的芙蕖还不是很清醒,靠在门前叹了口气,将人让进了屋里。   苏慎浓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怔怔地冲她说道:“我好想回家啊。”   她是困在这偌大的府中没人说话了,才能慌不择路一头撞到芙蕖这里来。   芙蕖的内心始终有自己的坚持,一个姑娘,家世再尊贵,也不是她该遭受不幸的理由。   亲手给苏慎浓端了热茶,芙蕖问道:“苏小姐,我有一个疑问,听说,当年苏谢两家论及儿女婚事时,只是茶楼里的一句闲谈,不曾有过郑重约定,更未交换两家信物……令尊后来改了主意,理应亲自与谢家说清楚,了断这一段纠葛,毕竟,女儿家的名节和清白不容儿戏。这桩旧事,若能及早掐死苗头,便根本没有重提的机会。”   芙蕖好琢磨,她心思细腻,一旦有疑问在心里扎了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反复推敲。   谢慈与苏家小姐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芙蕖就觉出了不对味。   但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她一时好似困在迷局里,始终不得解。   她需要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地查清。   芙蕖对她说:“苏小姐若是方便,可以与我说说当年的内情吗?”   苏慎浓转过头盯着她,忽然问道:“我若告诉你,你能帮我么?”   芙蕖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恍悟之感。   当真有内情啊……   想刺探别人的秘密,必得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芙蕖稍一斟酌,便答应下来,却也没把话说死,只道:“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苏慎浓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有点绝望中抓紧最后一把救命稻草的意味,只听她缓缓开口,道:“女孩儿家名节那种东西,其实我早就没有了……”   芙蕖意识到什么,眼神渐渐的冷了。   苏慎浓微合双眼,说:“三年前,我生辰那日,在家中侍卫和乳母的陪伴下,前往南华寺上香礼佛。夜里留宿寺中,我不慎错闯了寮房,那正是谢慈下榻的房间。”   苏慎浓停顿了良久,才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他没穿衣服,门外也无人看守,但是我下意识的惊呼不仅引来了我家的奴仆,更让寺中的女僧们看了笑话。虽然当时消息压下来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没办法在燕京城里议亲了,我娘几乎哭晕过去,所以我爹对于这桩亲事,几番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   只可惜,他还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情已经被人推向了不可控的地步。   苏家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   圣旨一下,谢慈若无异议,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苏慎浓说罢,静静地等着芙蕖的回应,只见芙蕖的眉心不知不觉蹙成一团,细声呢喃道:“三年前……他独自一人跑到南华寺干什么?”   苏慎浓以为是在问她,摇头答道:“我不清楚,我当时心都快吓碎了,根本无暇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只知道,他当时极为痛苦,遍身都是冷汗,他见到我也很错愕,身下的床帷都被搅成了泥泞不堪的样子,也正是因此,我才有口说不清。”   单听苏小姐的描述,便可想见当时情形的暧昧。   芙蕖用手撑着桌子起身,走到门前,一抬眼,便见竹安守在门口。   竹安神色一慌。   芙蕖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吉照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院门外了。   此去的方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谢慈的书房。   苏慎浓:“我都告诉你了。”   芙蕖侧头,道:“我答应你,会帮你拿主意的。”   苏慎浓单薄的身影提着一盏琉璃灯,在竹安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芙蕖忍着酒后的头疼,独自一人在夜里的游廊下穿行,直到眼前看到光,是谢慈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芙蕖的脚步停在那束光之前。   暖黄的灯在她面前明显切出了一道界限,芙蕖人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呼吸声都放浅了,整个人几乎不存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   芙蕖先是听到了几声咳嗽。   紧接着,里面传来谢慈的声音__“进来!”   芙蕖一步一挪,仿佛踏进光里是一件多么痛苦且强迫的事。   进了门,谢慈正立在桌案前,但也没抬眼看她。只说:“你还真是能耐,苏小姐那般隐秘的私事都被你套出来了。”   芙蕖假装没听见那淡淡的嘲讽。   她看谢慈正在写信,灯就搁在手边。他右手上贯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稍微一动,便能从雪白的纱中渗出血迹。   芙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股外敷用的药膏味。   不是很好闻。   她问:“你今天又干了什么?伤口崩了?”   日常的写字读书,他用左手完全能应付得了,芙蕖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不得不动用右手。   谢慈抬手在面前,瞄了一眼,道:“它今天帮了我的大忙。你那具尸身脖子上的掐痕是右手,但郎中可以作证,我从赌坊出来的当天,右手几乎废了,完全没有余力去掐死一个人。”   芙蕖:“刑部给你验伤了?”   谢慈:“那狗崽子的仵作徒弟,用尸刀剖开了我的伤口,从里到外瞧了个究竟。”   如此说来,他在回府之前便又伤了。   但在谢府门口碰面的时候,他倒是掩藏得很好,她一点也没注意到。   芙蕖环顾书房,道:“吉照呢,叫她来给你换药。”   谢慈写好书信,搁下笔:“她走了。”   他的右手,只是一个略带血腥的插曲。   芙蕖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谢慈也没回避。   他道:“不用你操心我,想问什么,直说吧。”   如果芙蕖想问。   那她有太多的问题,足以掰扯到天亮。   譬如__他当年为何会夜宿南华寺?他身边为何不带任何随从或亲信?他到底在经历何种不为人知的痛苦?他与苏小姐那惊鸿一瞥的相遇,有没有在他心里留下难忘的痕迹?   心里抑制不住的翻江倒海,可一开口,芙蕖只道出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我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只是感到匪夷所思,三年前……算算时间,已经大权在握的谢大人,您也有遭人算计的时候啊?” 第14章   谢慈听她用了“算计”这个词,有几分高看她一眼。“你怎知是算计?”   芙蕖道:“我长了脑子。”   谢慈:“我父亲一开始不想用你,就是因为你太有脑子了。”   芙蕖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说:“谢老侯爷不需要会思考的人,他只喜欢听话的奴才。你的姐姐谢太妃,完全承袭了谢老侯爷的用人之道,可见是亲骨血。”   她望着的方向,是后院的小佛堂。   谢慈用火漆封了信,忽然不介意和她聊聊当年的事情了。   他问:“你知道南华寺是什么地方?”   芙蕖说知道。   南华寺是皇家主持修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女居士,当年,谢太妃便是奉先帝遗诏,于南华寺出家,带发修行。   芙蕖道:“南华寺一向不接待男香客,你是个特例,想必是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   ——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给他行了个方便,顺便狠狠坑了他一把。   谢慈自嘲似的说:“你瞧啊,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所有栽的跟头,都是拜我亲姐姐所赐。你说可怜不可怜?”   污女儿家清白这种手段,谢太妃做起来无比顺手,且丝毫不手软。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再一想及,谢苏两家的婚事,是由谢太妃一力主张,才哄得皇帝下旨赐婚。   芙蕖心里忽然就想通了此节。   但她仍旧不解:“你们是亲姐弟,她算计你,有什么好处?”   谢慈道:“当然是有她自己的好处。”他说得一派洒脱:“也别提什么亲姐弟了,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且不说是同姓家族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亲如夫妻,也未必能同心同德。”   芙蕖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谢慈身边没什么人了。   他父亲死的算早。   他的母亲,身为继室,嫁进侯府后,受尽了谢老侯爷的冷待,在谢慈刚满周岁,尚不晓事的年纪,便决然出家,离开了谢府。   那是真正的出家,剃了一头青丝,在扬州的一座寺庙里修行,法号断尘。   谢慈长大后亲自了解了那段往事,曾试图求见一眼自己的母亲,但从未如愿。   断尘法师已将尘缘斩得一干二净。   谢家,除了谢太妃,谢慈再无别的手足。   他的血脉亲缘,是真的绝断了。   芙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心疼。   但随即,她的理智又侵占了上风,告诉自己,大可不必,这样很好。   以谢慈如今的身份和处境,无牵无碍其实才最好。   他将来或许会娶妻。   但他的妻子一定不会是苏小姐。   因为芙蕖已经决意将苏慎浓送离谢慈的身边。   不仅仅是为了承诺。   也有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他不应该在旁人的逼迫或是算计下,轻易交托自己的一生。   即便是要娶,他也该娶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能与他真正同心同德。   夜往深处,虫鸣声都不大能听见了。   芙蕖不能久留。   她转身时,谢慈拦了她一声,说:“我约了一个人,明天带你出府,你们见一面,然后,我们京中的事便可了结。”   芙蕖问:“什么人?”   谢慈道:“连线师。”   芙蕖有过耳闻,做那种营生的人,多少有些邪门。   民间有专门吃这门手艺的人,给那些身首异处的人缝合尸体,或是装扮仪容。   芙蕖问他:“我去见他做什么?”   谢慈道:“不是让你见他,是让他见一见你……的脸。”   芙蕖心里顿时有数,不再多问,点了头。   翌日早膳毕,谢慈身边的人便亲自来接她出府。   芙蕖特意卸了脂粉,素面藏于帷帽之下,仍旧一身旧装扮,钻进马车,却见谢慈早已等在了里面。   马车直奔城外去。   城门口倒是热闹的很,摊贩往来不绝,叫卖和吆喝声中气十足,赶在清晨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热乎乎的饼摊在路旁开门迎客。   虽然简陋,但肉香四溢。   谢慈今日就是冲着那最大的饼摊来的。   他拉着芙蕖下车,厮磨在她的耳边,贴心地问:“饿不饿?”   芙蕖早膳用了一碗山药羹,并不饿。   但她饿不饿不重要,看样子,今天摊上的饼才是重头戏,说什么芙蕖也要尝上几口。   摊上烙饼的大娘见来了两位贵人,半点不敢怠慢,忙用油纸包了两个刚出锅的肉饼,并殷勤的问:“二位来碗豆花不,甜的。”   谢慈一口应下:“来。”   他们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周围桌上的都是清早开始为生计奔波的平民百姓。   他们往其中一坐,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份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谢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他搁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随车的侍卫也都得了令,纷纷找大娘要了份肉饼,挑着地方坐下。   结果,一整个饼摊人满为患,再也没有多余的位子了,除了谢慈和芙蕖那一桌。   芙蕖领悟到了什么,低声问:“在等人?”   谢慈面无表情,抿了一口豆花:“快到了。”   话音刚一落。   城外官道上缓缓过来一辆牛车。   谢慈的目光望过去,安定了几分。   芙蕖正打算转头去看。   谢慈出声警告:“你别动。”   芙蕖怕乱了他的计划,霎时不敢动了。   牛车辘辘的停在了饼摊前。   车上坐了个老伯,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赶车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厮。   那小厮招呼道:“老伯,一路走来饿了吧,咱歇歇脚,吃个饼可好。”   原本正靠在车上打盹的老伯一抬头,混沌的眼睛扫过饼摊,什么也没说,直接下了车。   烙饼的大娘搓了搓手,为难道:“两位啊,摊上怕是没位置坐了。”   老伯一抬下巴,指向谢慈他们那一桌,道:“那不是还有一个?”   大娘眼睛又不瞎,当然知道那桌上有个空位置。   但谢慈一脸生人勿进的面相,瞧着就不像好商量的模样,也不知愿不愿意让这位老伯歇脚。   大娘眼睛往这头一瞥。   不料谢慈竟主动招呼了一句:“清早赶路不容易,老伯过来坐吧。”   大娘哎哟了一声,不曾想这位贵人如此和善。   老伯接了饼,也不付钱,径直坐了过去。   他身后的小厮忙不迭递过去几个铜板,自己也要了个饼,远远冲老伯招呼:“老伯,桌上没位置了,我在车上等你啊。”   老伯答也不答,自顾自低头啃饼。   谢慈在那老伯落座之后,便一言也不发。   他不说话。   芙蕖自然也跟着保持安静。   她隐约猜到,这应该就是那位连线师了。   一桌上,彼此之间,只能听到浅浅的咀嚼和吞咽声。   待到老伯手里的饼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   谢慈手中的筷子在碗边轻轻碰了一下,他对芙蕖道:“你不吃豆花?”   芙蕖意会到了他的暗示,将帷帽上的纱撩开了一半,露出半张脸。   正好山风顺着另一侧方向吹来,撩动了面前的青纱。   老伯目光淡淡的瞥过,几乎未做任何停留,咽下了口中的饼,起身就走。   芙蕖若无其事地尝了一口豆花,抿了抿嘴,又将帷帽重新遮上。   老伯走了,他们的闲谈还在继续。   谢慈:“不合口味?”   芙蕖淡然道:“太甜了。”   谢慈碗中的豆花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他放下碗筷,道:“既如此,我们回吧。”   刚才那位老伯的牛车已经进城门了。   谢府的马车荡荡悠悠在后面跟着,到了陈王府外,谢慈命人将车停得稍远一些。   芙蕖:“刚才那位老伯,就是你说的连线师?”   谢慈从箱笼里随手摸出一册话本,说:“陈宝愈正到处找人给你上妆,我从中做了点手脚,连线师是我的人。他已经瞧过你的模样了,放心,露不出马脚。”   芙蕖皱眉,拨帘往外瞧了一眼。   谢慈:“稍安勿躁。”   芙蕖:“可是我想不通,陈王世子弄走我的尸体干什么?”   她这话乍一听很是不对劲。   谢慈翻页的动作稍顿,道:“你倒是不忌讳生死。”   芙蕖不在乎:“是人都会死。”   谢慈不想多谈生死的事,转而问道:“你同陈宝愈,有过更深的交情么?”   芙蕖摇头:“说实话,我没见过他。”   谢慈望着她:“不对呀,你似乎说过,你给他洗过赃银。”   芙蕖抬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蒙眼下场,我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耳朵来确定他们的身份。”   谢慈对着她的脸,端详了半天,没说话。   芙蕖心里不安:“你在想什么?”   谢慈轻轻一摇头:“你要这么一说,我也想不通。陈宝愈那是销金窟里的常客,身边可从来不缺女人,他若是早对你有妄念,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非要人死了再玩这套,属实太不合常理。   芙蕖想不通,却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从来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谢慈平白遭了迁怒,莫名其妙:“我们这些人?我又怎么你了?”   芙蕖伸出手指,抽掉了他手中的话本,凑近了些许,问道:“那天,你在赌坊,你动刀的那一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慈在芙蕖靠过来的时候,罕见地向后闪了一下。   明显回避的姿态,立刻让芙蕖察觉到了反常。   他们之间,私下里,何时讲究过男女大防?   毕竟是幼年相处过的交情,芙蕖仔细揣度着他的动作,将其理解成一种心虚。   他在心虚什么?   芙蕖帷帽上的挽在耳畔,她未施粉黛的脸上,闪着女儿家皮肤最本真的细腻。   谢慈:“你这是问第几遍了?”   芙蕖:“我想知道。”   谢慈想把她帷帽上的纱勾下来,却早被芙蕖看穿了意图,他手刚一抬起,便被芙蕖摁下。芙蕖非要问一句:“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第15章   谢慈垂下来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极其复杂:“你这么个追根究底的问法,多半是猜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她是聪明且敏感的。   谢慈也了解她。   真正想不通的事情,她不会挂在嘴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她要么是已经碰触到了真相,但因过于离谱,而不敢确信;要么,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危险,而感到不安和慌张。   芙蕖用她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真正秦楼楚馆里浸养出来的姑娘,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仿佛含了一点雪意。她做不了那被人握在手里把玩的身段,带刺,伤手。   谢慈不想说的事,向来没有人能逼他。   但芙蕖,倒是可以成为例外。   谢慈估计也是被问烦了,不想为了这么点小事,纠缠个没完没了。   他索性对芙蕖吐露了实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时你若不那么声嘶力竭地挣扎,我的刀再进一寸,你现在也用不着这样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呆在我谢府里当个正经姑娘,躲开那些诡谲算计,不好么?”   芙蕖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闭上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果然是这么想的。   她从九岁起开始磨炼的这一双手,一旦没了,便等同于折了羽翼,挫了锋刃,形同废人。   是了,他要的就是一个废人,自甘困在谢府里为他洗手作羹汤。   芙蕖思来想去,只觉得荒唐。   当年扬州二十四桥分别那日,他们没什么好交换的物件,于是只各自留给彼此一句话。   芙蕖请他务必保重身体,以待来日。   谢慈却是送了她一句郑重其事的劝诫,原话她还记得清楚,他说——“此去你独身一人,前路风雨飘摇,你收一收顽劣的性子,能习得一技之长是最好,再不济,将来也可用以自保。”   此一时彼一时啊。   谢慈是贵人多忘事,想必早不记得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了吧。   芙蕖冷下了心神,瞧见谢慈在一旁若滋源由君羊叭把伞令七弃五散六滋,源多多欢迎加入无其事的看话本,只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也不见他翻动一页,于是,心平静气说道:“我当不了正经姑娘,也躲不开那些诡谲算计,就算没了一双手,我还有别的,还有一条命呢。”   说完这话,她便将帷帽端正扶好,故意不去看谢慈的脸色。   她等了很久,也不闻谢慈有什么动静,终究按捺不住,悄悄一抬眼。   却见他已经靠在车壁上合着眼睛睡着了。   芙蕖观察他的呼吸。   一起一伏深长且悠远,不像是装作的模样。   芙蕖便放肆了打量。   经过刚才的一番话,迟钝如芙蕖也感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谢慈对她,似乎非同寻常。   是念念不忘那些年旧交情么?   正当她陷进自己的思量里,无法自拔时。   车夫在外轻敲了敲门,两短一长。   谢慈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   芙蕖避之不及,便不避了,与他对视了一眼,默默藏回了帷帽后。   车夫在外头道:“主子,那位老师傅出府了。”   谢慈:“撵出门的?”   车夫道:“是送出门的,陈王府管家亲自送人出府。”   谢慈“嗯”了一声,对芙蕖道:“可以放心了,事成。”   许是看芙蕖依旧糊涂,不知其中详情,他便多解释了一句:“他给那具尸体上妆用的油彩里加了料,即将入夏,尸体存放不了太久,她的腐烂将最先从脸开始。”   芙蕖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马车打道回府,进门时,遇着在二门处等候良久的老管家。   管家见了谢慈,便神色严肃地迎上前。   谢慈对这位管家有几分敬意,停下脚步,道:“谢伯?”   管家遣退了左右侍立的人,却不在乎芙蕖的存在,并不避着她,对谢慈道:“大人,约半个时辰前,陈王府世子派人上门送了一件礼物,说是赠与您的。”   谢慈一挑眉。   他们谢府可不曾与陈王府有过人情往来。   他问:“东西呢?”   管家抬手往花厅一请。   芙蕖紧跟在谢慈身后,踏进花厅,便见正对着门的桌案上,摆了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底下还用红木漆盘托着。   像是什么珍贵且精致的玩物。   指明送给谢慈的东西,在他回府之前,无人敢碰。   谢慈不疾不徐,踱着步子上前,一伸手,拨开了匣子。   芙蕖绕过他的身后,差一点站在了与他齐肩的位置,是以匣中的物件刚一见光,便大喇喇的落尽了她的眼睛里。   直叫她的心口也跟着一惊。   匣子里是一副骨牌!   雪白的牛骨镶着檀木。   价值不知凡几。   谢慈盯着那副牌半天,喜怒莫辨地开口:“什么意思,我又不好这口。”   管家道:“陈王世子托人带了句话,说——偶然淘得了这一副宝贝,放在他手里浪费,或许只有送到谢府里才不至于被辱没。”   谢慈向来不沾酒色嫖赌,燕京城内人尽皆知。   赠一副牌,还说什么不辱没……   旁人听了只当他是在放屁,有心人可不敢大意。   打量谢府上下,唯一能不辱没这副牌的,也只有芙蕖了。   谢慈阴鸷的目光回头瞥了她一眼。   芙蕖上手抓了一块牌,在手中细细摸着,心里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显,她对谢慈道:“你猜他此举是何用意?”   谢慈脑门有点冒火:“我是闲的没事做了?猜他的用意?他配?”   他好大的火气。   管家见状立刻退到了门边上,一副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   芙蕖被他用眼睛剜了一刀。   心想,当时心软没彻底废了她的手,他一定日日夜夜都在后悔。   他不猜,她来猜。   芙蕖道:“我不知那陈王世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能做出杀良民以充军功的事情,想必是个魔鬼……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谢慈以为她在担忧,道:“不用怕。”   芙蕖:“我不是怕。”她委婉地劝道:“先摸清楚他的目的,我们行动上也好有个防范。”   谢慈对此话表示赞同,道:“是该慎重以待了。”   一盏茶后,谢慈对这副牌做出了处置:“送后院小佛堂,给我姐姐当个消遣。”   芙蕖掷下手中的牌,合上匣子,让管家端了下去。   眼看管家已经走到了门口。   芙蕖忽然出声:“且慢。”   谢慈面色不愉:“你想要?”   芙蕖摇头:“于我而言,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并无用处。”她从管家手里接过了匣子,落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说:“我去送吧,正好,我想见一见谢太妃。”   谢慈没问她要去做什么。   当然,也没那个必要,在谢府里,蛐蛐叫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后院小佛堂里那位,说什么,做什么,用不着几个时辰,就能原原本本的转述到谢慈跟前。   出门前,芙蕖似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哦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动身去北境?”   谢慈答道:“很快。”   芙蕖得了准信,抱着匣子往后院里去,到了小佛堂,不出意外,苏慎浓正在那里陪着谢太妃,消磨时间。芙蕖将匣子打开,呈在谢太妃面前。   谢太妃是喜欢这些玩意儿的,即使用不着,也爱收藏。   正经精打细造的骨牌在世面上不常见,谢太妃瞧着稀奇,二话没推脱,收得爽快。   苏慎浓收起抄写了一半的经文,也坐到前边来,陪她说话。   谢太妃其实是一个性格爽快的人,她对芙蕖道:“我不白拿你的东西,你想我这要点什么,尽管提。”   芙蕖拿着陈宝愈赠与谢慈的东西,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听闻谢太妃此话,她当下也不客气,道:“东西我不缺,只是今日有几个疑问想不明白,还请太妃解惑。”   谢太妃瞄了一眼苏慎浓。   苏慎浓起身行礼,自觉回避。   丫鬟退出去,掩上了门。   芙蕖仰头,望着佛龛中眉目悲悯的金佛,先取了三炷香恭敬地行了拜礼。   谢太妃等她拜完,道:“想问什么?说吧!”   芙蕖将自己后颈上蒙着的头发全部拢在一侧肩前,露出纤细白皙的后颈,背对着谢太妃,那里一道伤痕可怖,明明白白的暴露在她的眼前。   谢太妃望着她那道伤口,许是太过震惊,一时竟没有言语。   芙蕖缓缓开口:“我想问问他的病,现如今到了什么程度?”   谢太妃“哦”了一声,并无意外:“你是想问他身上的蛊吧。”   病和蛊,那可是大不相同。   谢太妃:“你怎会知道此事?”   芙蕖道:“谢老侯爷辞世之后,他的亲信找到了我,对我和盘托出。”   谢慈十四岁那年,身上第一次被渡了蛊。   此事追根究底,还要溯源到谢太妃的身上。   当时她还是宫中颇为受宠的谢贵妃,且刚诞下一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得意就容易失意,尤其是在宫里,先帝爷的妃嫔乌泱泱塞满了三宫六院,没有哪个是好相处的。   谢贵妃那承载着整个娘家荣宠的皇子,在不满半岁的时候,便遭了宫里人的算计。   婴孩身上被喂下了一种名为凤髓的蛊毒。   那是由南疆蛮夷传至中原的一种歹毒之物。   皇子的身体,在凤髓的折磨下,一天比一天孱弱。   谢府先后派了三批人到南疆寻找解药。   但得到的消息是此毒无解,但可以血渡。   谢老侯爷亲往南疆,向当地的一个巫师请教,何谓血渡。   那巫师告诉他,寻一个与中蛊之人有血缘羁绊的男童,配上一丸与凤髓同名的药,服用满百日,骨血中便能透出一股异香,对那名叫凤髓的蛊虫有致命的吸引力。   说白了,就是将皇子身上染的凤髓,引渡到别人身上,以命换命的法子。   当时想找个与皇子有血脉亲缘的男童太难了。   先帝爷不是没有其他儿子,但基本生一个死一个。   仅存有幸活到成年的儿子,皆已娶亲或纳妾,已非童子身。   查到最后,唯一的人选,只有谢慈。   谢慈好歹是那小皇子的舅舅。   微薄的血脉,也聊胜于无。   于谢贵妃而言,一个是同父异母并不亲近的弟弟,一个是承载着她后半生荣华富贵的亲儿子。   孰轻孰重,也不必掂量了。   谢贵妃提议。   谢老侯爷首肯。   谢慈曾一度不情愿就此认命,父子姐弟之间的拉锯持续了半年之久。   皇子的身体在那半年的时间里,用尽了天材地宝,勉强续着命。   半年之后,在那个扬州的高宅大院里,一群女孩子卖进谢家当凶器养,六岁的芙蕖混迹其中,懵懵懂懂……   谢慈在张口向他们要人的时候,终于低头服了软,以此作为交换,要了芙蕖养在身边。   那名为凤髓的蛊引到了他的身上,将在他的血脉里共生,逐渐蚕食他的理智,乃至性命。   然而,让人觉得可笑的是,谢家人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那个皇子到底还是没保住性命,于三岁那年夭折宫中。   谢太妃道:“我爹他啊……终究还是心疼儿子。”   芙蕖听了这话,只想冷笑。   好一个心疼……让人听了犯呕。   谢太妃不知她心中的腹诽,回答她之前的那一个问题,道:“照棠他近些年不怎么看郎中了,因为身体外强中干,虚损得实在厉害,脉象上不容易遮掩,他怕被人瞧出端倪。”   芙蕖道:“他的脾性好像也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迹象,我再逢他不过几日,据我所见,已经两回了。”   谢太妃含了些笑意,瞧着她:“你是个例外,在你没回来之前,他情绪其实一直很不错,至少我没见他真正失控过……外面传言难听,不证明就是真的。”   ——可是在她面前,不是装的。   芙蕖将头发捋至后腰,重新打理好,遮住颈上的伤口。   谢太妃盯着她的动作,眼神里似乎放空了一般,刹那间瞧不出任何情绪。她请芙蕖喝了杯茶,道:“你是不是很感念他的恩情?”   芙蕖反问:“难道不值得?”   谢太妃笑:“倒也不是,我只实话实说,他身上的凤髓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你,当时我的儿子快撑不下去了,我和父亲的耐心也已耗尽了,他若再不同意,我们就是算绑,也要把他绑在床上。他从小聪慧,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要你,只不过是顺手讨点回报罢了。”   芙蕖心里无任何波动,心想这谢太妃不愧是在宫里大杀四方的女人,妖言惑众很有一手。   离开的时候。   苏慎浓送她往前院里去。   她们二人顺着小花园的甬路行了一半,在彼此默契的沉默中,苏慎浓先寻了个由头,道:“谢太妃喜欢摸牌消遣,可后院里并没有人能陪她,芙蕖姑娘若是得空,可否常来逛逛?”   芙蕖点点头,说:“好。”   苏慎浓至今仍不知当年害她的人,就是她一直念着敬着的谢太妃。   芙蕖心想,等北境的事情一了,回京她就替苏慎浓解决了此事。   只可惜,当年的不清不白已在各个侯爵家内眷中已传遍了,苏慎浓将来即使能与谢慈撇清关系,也很难在门当户对的勋贵中论及婚嫁。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芙蕖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了,操心多了反倒无用。   陈宝愈用一副牛骨镶檀木的牌搅乱了谢府的水。   谢慈不得不打起几分谨慎。   为免打草惊蛇,他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离京去北境。   刑部仍试图利用芙蕖的案子给谢慈头上泼点脏水。   说起刑部和谢慈的恩怨,也就是这几年才搅合起来的。   先帝在时,禁庭内新设立了一个明镜司。   明镜司的存在原本是皇帝的私兵,仅是傍着皇权有几分体面罢了,并无真正的实权。   谢慈入阁主事之后,明镜司便在他的扶持下,逐渐从禁庭挪了出来,协助刑部和大理寺查办一些案件,但权势这个东西,要么不沾,一沾便不会再缩手。   明镜司在短短两年之内,已成为可以与刑部和大理寺分庭抗礼的势力,并在很大程度上,分了刑部的权。   都是谢慈一力鼓捣的。   是以,现在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是很待见谢慈,平日里逮着机会,能添堵就添堵。   芙蕖的案子越查越乱,越查越大。   拉下水的人也越来越多。   陈王世子带走的那具尸体,早有已经失去了任何作为证据的意义。   一滩池水也算是搅乱了。   谢慈近两日上朝,耳朵里装满了文臣们喋喋不休的叫骂。他不知怎么想的,一怒之下,将所有上奏的折子都扣在了内阁,此举却惹恼了皇帝。   皇帝今年刚满十六岁,曾经的雏鸟羽翼丰满,翅膀硬了,跃跃欲试想要与谢慈抗衡,谢慈越是嚣张,他越是觉得机会到了。   三天后。   言官们再参,谢慈再扣折子。   皇帝终忍无可忍,在宫中下了一道旨意,叫谢慈不必往内阁点卯了,在自己府里呆着闭门思过。   皇帝甚至还派了一行禁卫,四下严守住了谢府的门。   形同软禁。   朝臣们终于安静了,闹了快小半个月,终于让谢慈不轻不重摔了一跤,他们都躲了起来看热闹。   谁料,次日,一道折子从谢府里发,呈到了皇帝的案前,说谢慈自备了黄金万两,请皇上遣人送往北境,以补充边境的军需。   这钱哪有不要的道理。   皇帝高兴极了,却没有放话要饶过谢慈。   朝臣皆以为谢慈此举是为讨好,可惜陪了夫人又折兵,一点好也没落着,暗地里笑开了花。   押运黄金的前夕,芙蕖在自己屋子刚吹灭了灯,正准备睡下,眯着眼睛,隔着床上的轻纱帷帐,忽见外头立着一人,影子投在床帷上,飘忽不定,一惊之下,猛地从枕下抽出匕首。   刀锋刷的出鞘。   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   芙蕖警惕地盯着他片刻,察觉出异常。   竹安和吉照都是伸手不俗的人,屋里进了人,她们岂会毫无反应。   芙蕖皱眉准备去摸床角上挂的灯。   外面的人影忽然挪近,火光一闪,烛台亮了起来。   于是那道身影更明显了。   他低声道一句:“别吵。”   那低沉且带着丝沙哑的声线简直是刻在芙蕖的骨子里,梦里都忘不掉。   芙蕖一僵:“谢慈?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慈站在外面,对她道:“刚到,我们准备动身了。”   猝不及防的决定,令人毫无防备,芙蕖拥在被子里,正想多问几句。可谢慈说完这话,便离开了内室,候在外间。芙蕖只得先起身更衣,草草披上外袍,出门的一瞬间,便见厅中一女子身形和自己极其相似。   谢慈坐在椅子上喝茶,那女子便侍立在他身侧。   芙蕖一愣,等那女子转头望过来,是一张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脸,她才放下心来。   那位替她去死的姑娘,尸体都未能入土为安,腐烂在陈王府里,后来,听说是被陈王世子搁在院子里,一把火给烧了。   徒留一座无名的衣冠冢,在荒郊野岭孤零零的立着。   芙蕖再经不住这样沉重的恩情了。   谢慈见她出来,不慌不忙点着茶杯,说:“明天,我们出城。”   芙蕖:“那今天晚上?”   谢慈:“先藏好。”   他恐怕明天会有眼睛盯着。   芙蕖:“你防的是陈王世子么?”   谢慈:“陈王世子早已经盯上我了。”   他这些日子在外到底筹划了些什么,芙蕖并不知具体。   她还想细问。   谢慈不给她这个机会,撂下茶杯,先一步出门,芙蕖只好跟着,一进前厅的院子,便见到院中横七竖八摆了满满十几个箱子的黄金。   谢慈道:“明天,这批黄金从我的府中走,以我的名义,赠给北境的粮草。我们就藏在箱子里出城,但是不与押运黄金的人一道,中途,我们混进明镜司的队伍里。”   怎么还扯进明镜司了?   芙蕖脑子动得很快:“你是怕黄金被劫。”   “是一定会被劫。”谢慈说:“押送黄金的那些侍卫,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废物,我这一批金子走的太张扬,路上一定会被劫,不要紧,权当破财消灾了。”   芙蕖:“明镜司何时接应?”   谢慈:“明天行走官道,第一批劫道的人,是我安排的,明镜司会刚好经过,出手相助。到那时候局面会乱,你不必找我,管好自己。”   芙蕖说:“好。”   谢慈行动起来,真是一步比一步快,而且总让人措手不及。   今天的夜里没有月亮,芙蕖望着天上乌沉沉的云,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息,估计快要来雨了。   明日天亮之前,不晓得会不会是个好天气。   地上的青石砖早已渗上了厚厚的一层潮。   谢慈拉着芙蕖走到那些箱子面前,亲手将她扶了进去,芙蕖将身子缩起来,头枕着黄金,仰脸望着谢慈,天太黑了,院中没亮火把,瞧不清楚他的脸,但是却清晰地听见他咳嗽了几声。   芙蕖想到了她之前从谢太妃那里打听到了消息。   谢慈现在连郎中都不敢看了,他的身体到底亏损到了什么地步?   谢慈正要替她压上箱子。   芙蕖忽然伸手挡了一下:“等等。”   夜色下,谢慈显得格外有耐心,他闻言真的停了下来,甚至还蹲在了箱子面前,两个人的脸靠的极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谢慈问:“怎么了?”   芙蕖一时之间仿佛失了语。   谢慈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面颊,说:“明日刀剑无眼,别想着去找我,顾好自己。” 第16章   谢慈肯低下头,甚至肯蹲下身来看一看她,更让芙蕖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在浓夜中的身影,好像与少年时候逐渐重叠。   箱子虚压上。   芙蕖在静寂又狭窄的空间里蜷着,忍不住又忆起了当年旧事。   芙蕖六岁之前在家里是当大小姐的,哪里会懂得伺候人?她到了谢慈身边,单学端茶就碎了十几个杯子。谢慈心疼他那套汝窑盏托,再不敢让她笨手笨脚瞎捣乱。   她仗着谢慈的庇护,像个被圈养的小鸟,每天啄着精细的粮食,无忧且无愁。   她常常在午后困倦的时候,躺倒在谢慈的榻上休憩。   一觉到饱,没有人会打搅她。   当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时,谢慈就靠在窗下,面前支着矮脚桌,或看书或写字。   曾有一回。   芙蕖醒来后,顶着懵懂的脑袋,趴在谢慈的右手边,见他在纸上落笔写了“照棠”二字。   谢照棠啊……   芙蕖喃喃地念着,问道:“男子二十,冠而字,你才十几岁,怎么早早地就取了表字?”   谢慈告诉她:“这是我母亲赐的字,她等不到我二十,便早早留了信。”   芙蕖点点头。   当时还以为他母亲是早死,心里格外愧疚,怪自己说话冒失戳他痛处。   但谢慈一点也不恼怒,甚至还温和地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写的就是——谢照棠。   往事固然美好。   但她不会想停留在那个时候。   箱子里的幽闭需要适应。   谢慈不知到哪去了。   芙蕖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藏进箱子。   她左右思量,渐渐感觉到了不安,他反复交代她照顾好自己,那他呢?   他难道不打算与她一道了?   他要做什么去?   芙蕖伸手顶开箱子,通过缝隙,瞧见书房的灯仍亮着,才稍稍安下心。   躺回箱子里,枕下的金砖冷硬,正抵在她颈后的伤口处。   芙蕖侧过身子,选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手指放在枕后,轻轻抚摸着那道可怖的伤口。   没有哪个姑娘会不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疤痕。   近些年,芙蕖试过很多药,其中不乏一些名医调配,但都效果甚微,她这道刀痕,当时伤得太惨烈,恐怕再难祛痕了。   谢老侯爷暴毙那年,她人在徽州,打扮成男儿的样子,跟着师父学手艺,成天混迹在那些下九流的地方。   十二岁,身为女孩子的芙蕖已经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她剪断了头发,将秀眉用墨抹粗,罩着各种粗布麻衣,打扮的像个细瘦叫花子。再把身上熏臭一点,根本没人愿意细打量她。   她的师父,比她还要寒酸,而且还断了一只手,是个残废,端个破碗就能去街边要饭,丝毫不违和。   她师父断得是右手,断口在腕上三寸,格外齐整。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叫人砍的。   芙蕖便跟着她师父的另一手学本事。   师父经常夸她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拥有享不完的富贵,在众人的簇拥和追捧下,慨然断掉一只手,来成全自己此生的壮阔。   十二岁的芙蕖转转脑子,差不多能理解这通屁话的意思。   她背过身子翻着白眼,并不想和师父他老人家争执。   但有一点是真的,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三年的时间,便已在当地赌场里混得如鱼得水。那些八尺高的汉子都得缓着气儿,奉承一声——小爷。   谢老侯爷暴毙的消息,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传到了芙蕖的耳朵里。   报信的是谢老侯爷的心腹,他们带来了一个锦囊,里面是给芙蕖的任务,要她到南疆去。   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谢慈身上的蛊毒也随之浮出水面。   芙蕖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情意,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斤两,却令人受之有愧,心头忧思难解。   谢老侯爷留信说南疆或许有转机。   于是,芙蕖带着对谢慈的惦念,毅然登船,赴往南疆那蛮夷之地。   那日,她走的太急,并不知当天晚上,当朝年轻的次辅大人连生父的三七都不顾了,亲自带人往徽州那条烂巷里走了一趟,风尘仆仆,扑了个空。   芙蕖枕着金砖,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又在凌晨天尚未亮堂时,被杂乱的脚步和满院的喧腾吵醒。   她的旧梦到此为止,彻底清醒,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应付眼下的混乱。   一箱又一箱的黄金抬上车。   芙蕖被埋在了最里面的位置,那也是最稳当的位置。   马车走起来左摇右晃,却一点也没颠着她。   芙蕖抚摸着袖中藏的匕首,心里掐算着时辰。   马车出城,走上官道,途经十里长亭。   芙蕖闭上眼,似能见到道路两旁杂声的青草,正是入夏的时节,草色转深,应该已经及腰了吧。   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些吵。   吵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车停下了。   在马儿嘶鸣声响起的同时,一直守在马车左右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立即拔出随身的佩刀,一刀斩断了两条靷绳。惊马原地进退,乱蹦乱跳,车子却稳稳的留在了原地。   芙蕖听到了杀声四起。   她守在箱子里,闭上了眼睛。   很快,头顶上传来了动静。   成箱的金子翻在地上,发出既沉重又悦耳的碰撞声。   兵戈相接的声音就像是浪潮,此消彼长。   芙蕖在杀声最盛的那一瞬间,翻下了车。   她护着头滚出了箱子,尚未来得及观察战局,便有人将她一把拎起,按在了马背上。   紧接着,一件黑衣斗篷抖在她的肩上。   芙蕖顺手扯住斗篷披上,定睛一看,她坐在别人的马上,身前是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陌生男人,长刀挥出的杀意密不透风将她护得安好。   芙蕖惶然张望四周。   蒙脸的黑衣劫匪。   一袭斗篷飒爽的明镜司。   身披甲胄的朝廷护卫。   谢慈呢?   她要找的人在哪?   明镜司的人持刀顶上前。   朝廷的护卫早被冲得七零八落。   芙蕖忽地瞧见一人扯了自己的甲胄,抢了明镜司的一匹马,一跃而上,在一片乱局中,纵马冲出了战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芙蕖眼睛都快瞪红了。   谢慈回头的那一眼,太远了,抓不着他的目光着落之处。   他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冲着另一方向打马而去。   芙蕖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半人高的视线中。   谢慈刚一离开。   明镜司的人便有了撤退的意思。   只听领头的人一声令下。   明镜司众人齐齐躲进了半人高的草里,向着四面八方,分散撤离。   烈风刮在脸上。   马跑了约半个时辰,才在荒野里缓下了脚步。   一路护着她的人下马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且凌厉的脸,冲她伸手,说:“谢姑娘,此地安全,歇一歇吧。”   芙蕖扶着他的手,跳下马,人仍旧恍惚着,半天才回应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姑娘。”   芙蕖忽然很想知道谢慈是怎么和他交代的。   她没有拆台,默认了这个身份和称呼,顶着谢家人的姓氏,她对面前人福了一礼,道:“多谢大人搭救,请问您是?”   他自报家门:“明镜司,纪嵘。”   芙蕖一听名字,心下暗叹,好尊贵的身份。   明镜司乃当今皇帝直属,除掌权人正使之外,下设左右副使。   纪嵘便是明镜司左副使。   明镜司平日里行事诡秘,但麾下都是精兵良将。   谢慈在京中与诸位朝臣交恶已久,想不到,竟然跟明镜司混的不错。   她现在与谢慈彻底走散。   谢慈扔下她之前,除了一句“顾好自己”之外,其余什么也没交代。   芙蕖对后路有些茫然。   纪嵘想必是看出来了,道:“纪某会护送谢姑娘一路北上,照棠留了话给我,他会在北境等着我们。”   他能直呼谢慈的表字。   定然是极其亲密的关系。   逐渐放下戒心的芙蕖点头:“多谢。”   他们在原地等了片刻,明镜司的人陆续汇合。   纪嵘和他的属下交代了相关事宜,命明镜司其余人即刻撤回京城。   芙蕖站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的望着。   等人都散了。   纪嵘多留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说:“前后左右皆是山道,方圆二十里之内,没有客栈歇脚,瞧天色将黑,今晚要委屈谢小姐野宿了。”   芙蕖道:“无妨。”   她向来不是娇气的人。   二人骑马又panpan行了一段路,在半山腰,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   纪嵘用石块和杂草,简单搭了个窝。   芙蕖便在附近拾了些柴火。   纪嵘忙完歇下来的时候,芙蕖已经熟练的点起了火堆,夜晚用来取暖,或驱赶山里的野兽。纪嵘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给芙蕖一半。   是半块硬邦邦的饼。   芙蕖不嫌弃,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将饼在火旁烤热了,就着水,细嚼慢咽地吞下。   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纪大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纪嵘啃着饼,坐在她对面,隔着火堆,扫了她一眼,说:“抱歉,我不知道。” 第17章   纪嵘一说不知道,芙蕖便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明镜司的人若有不想吐露的秘密,谁也别想撬开他们的嘴。   再晚一些,芙蕖身下垫着草,心里装着事儿,翻来覆去歇不下。   睁眼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理顺了一遍。   回想,似乎从陈王世子带走她尸身的那一刻起,局面就隐隐不可控了。   陈宝愈送进谢府的那一副牛骨牌,也许是试探,也许是警告。   总之,他必定是对芙蕖的假死起了疑心。   芙蕖知道他的秘密。   他贪污军饷四十万两。   他在北境屠戮百姓一千,以充军功。   更有他们父子俩买卖官职、军职等无数罪行。   芙蕖带着这些秘密踏进谢府。   祸水东引便进了谢府。   谢慈自然成为陈王党的眼中钉。   陈王一家那是什么人?   那先帝的手足。   当年先帝爷与诸兄弟夺权的时候,陈王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一点浑水也没溅身上。   先帝爷在位三十年,他混得如鱼得水,从不犯帝王忌讳。   先帝爷弥留之际,喜怒难以揣摩,为给自己的幼子荡平前路,雷霆手段清扫了皇室,冤杀了无数宗亲。陈王不仅他逃过了,甚至还得了格外恩典,不必远去封地,可继续守在燕京城里,享他的荣华富贵。   除了手段了得。   还是手段了得。   芙蕖想搞他,他可以不计较,毕竟谁会去在意一只蝼蚁的算计呢?   可谢慈想搞他,意义就不同了。   权力倾轧之下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今来看。   不想打草惊蛇,也已经惊了。   他们暗中的撕扯,悄然挪到了明面上。   若想定陈王的罪,必拿到切实的证据。   他们此行北境,非去不可。   现在的问题在于——   陈王会允许他们活着到北境么?   思量至此。   谢慈纵马回首望向她的那一幕闪现在脑海中。   芙蕖蹭一下坐起身。   那一幕,不仅芙蕖一个人看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劫道的匪徒能看到,朝廷押送黄金的护卫能看到,中途偶然经过拔刀相助的明镜司也能看到。   三人即可成虎。   陈王得到了消息,只需耗费一点时间,探清虚实,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秘密沿途追查下去,便可咬紧他的行踪。   一旦他的行迹彻底暴露,陈王会不会动手杀他?   当然会!   老一辈人们留下来的话——跳墙的狗不能逼,咬人的兔子不能追。   谢慈非要去查北境的案子,便是要将陈王往绝路上逼。   ——“纪大人,从燕京城往北境,有几条路?”   正闭目养神的纪嵘睁开眼,答:“很多。”   芙蕖:“他选了另一条路。”   纪嵘:“是啊,狗都追他去了,如此,你便可以安全……看来,你也猜到了。”   芙蕖从草席上爬起身,道:“抱歉,纪大人,我不能与你一道,我要去找他。”   她转身要去牵马。   纪嵘在她背后,断言道:“你找不到他。”   芙蕖顿住脚步,却没回头:“我能否找到他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得让陈王的人找不到他。   混淆视线的办法多得是。   芙蕖可以退而求其次,不见他。   但让他独自一人亡命于途中,她做不到。   芙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纪嵘的动作比她要更利落,她纵马转头的那一刻,纪嵘凌空跃起,落在另一匹马背上。   芙蕖走一步,他跟一步。芙蕖感觉到身后如影随形跟了个人,她勒马回头道:“纪大人?”   纪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们明镜司麾下人都这个德行,抄家、抓人毫不手软,打马上街如阎罗过境,一袭黑斗篷底下衬着暗红色的纹路,远远看上去便觉骇人。   芙蕖对他们一向敬而远之。   太平赌坊迎八方来客,但她从未见过明镜司的人出入其中,明镜司部下八百,一个败德辱行的也没有。   芙蕖心里头清楚,明镜司的人不是她能搞定的。她的警惕和防备,一直高悬在心口。   纪嵘不紧不慢赶上前,把她故意落在原地的明镜司斗篷又扔回她怀里:“夜里山上潮气重,珍重身体要紧。”   芙蕖沉默着低头,将斗篷裹在身上。   纪嵘对她说:“纪某受故友之托,为的是护你一路周全,而不是一路押你前往北境,姑娘不是朝廷钦犯,别怕。路你选,我随护。”   芙蕖拱手于马背上行了一礼,很是感谢他这份体谅。   谢慈抗旨出京的消息传回了京城,令皇帝很是恼火,当天夜里,没有了谢慈钳制的皇上捞了玉玺在手中,不顾亲信阻拦,一道海捕文书发往各个州郡——生擒谢慈,押解回京。   已疾奔了一天一夜的谢慈刚翻过驼山,踏进了兖州境内,寻了一家客栈,洗去了一头一脸的风尘。   谢慈刚安顿下半个时辰,客栈里进了个女人。   掌柜的正拨算盘呢,一抬头见一位雪腮花容的大美人进门来,眼睛里一亮,殷勤地迎上去:“姑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那美人笑起来眼若水杏:“我和刚才那位爷是一道的。”   掌柜的叫她这一笑,搞昏了头:“哎天字号第三间,姑娘您从这边上,小心台阶。”   谢慈收拾了一身干净,等在房间里,那姑娘进门没敢抬头,跪倒在谢慈的鞋尖前,先叩了个请安头,低眉顺眼道一声:“主子。”   她再抬脸,那模样并不陌生,正是他们离京前夜伺候在谢慈左右的那位姑娘。   谢慈对这样一个跪在身前的美人也能狠下心不假辞色,手持一把扇子,有节奏的敲在膝头,问道:“路上几条尾巴,数了没有?”   她细数道:“宫里,皇上yihua派了他亲信的赵德喜公公带人尾随于属下身后,属下在兖州城外甩掉了他们。谢府里,属下刚一离开,谢太妃便召见了南华寺的住持,有那么一部分行踪不明的人,是由谢太妃授意,从南华寺追上来的——这是两条明面上的尾巴。”   除了明面上,还有暗地里。   皇帝尚天真。   谢太妃见识有限。   二者皆不足为惧,谢慈从根上就没把他们正经放在眼里。   但是像陈王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干这种事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埋下头,微微颤抖道:“主子,时间可贵……我们该撤了。” 第18章   谢慈的折扇敲在手里,他坐在椅中,微躬了腰身:“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   眼下跪地的这位姑娘名叫盈盈,人如其名,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谢府里养的那群女子,任谁见了不叹谢慈一句——齐人之福。   偏谢慈在美色面前从来不懂怜香惜玉。   盈盈跪地已有一炷香之久,薄衣下的双膝隐隐有些刺痛,也不敢擅自起身,听得谢慈如此问道,才谨小慎微一抬眼,脸畔竟渗出了几分虚汗,她道:“主子,您知道一群太监和一群尼姑狭路相逢是怎样的情形么?”   ……   屋内安静无比。   谢慈在属下面前,展现了他最外露的一次错愕的表情。   盈盈刚一张口,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谢慈的折扇已竖在她的面前:“不,我不想知道,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罪不至此。”   盈盈的脑门上挨了一记敲打,再抬头,谢慈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盈盈觉得外面的情况,还是有必要让主子心里有个数,于是斟酌了一下,尽量把事情往正常的方向描述:“咱们皇上亲信内监您是知道的,那位赵德喜年五十许,是宫中伺候的老人了,皇上他自小身边没个长辈爱护,对那位赵公公是格外依赖,堪称亲信中的亲信。而那位赵公公,主子您也知道他的德行,仗着皇上的宠信,在宫里搞对食,专搞年轻貌美的,一年换一个……”   咣——   谢慈推门而出。   客栈内人多眼杂,盈盈不得已暂且闭了嘴。   二人一前一后到马厩,各牵了自己的马,继续一路往北。   除了城镇,到了相对偏僻的山道上,盈盈策马在谢慈身侧,稳稳地落后半步,她的细嗓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又开始了——“主子,原本他们两方人各为其主,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属下谨遵您的吩咐,一路上未曾多管闲事,但不知何故,在刚踏进兖州境内的时候,他们忽然就撞上面了……属下听见动静,实在是好奇,没忍住折回头瞧了一眼。属下亲眼所见,那群死太监抓着师太们的衣服乱扯,而南华寺的师太们也丝毫不落下风,薅着太监们的头发不放,您是没瞧见,那漫天都飘着毛……”   谢慈用力一夹马腹,竟然没甩掉盈盈,琢磨可能是自己这匹马没吃饱,认命地闭上了耳朵。   装聋作哑方面,他可谓是高手。   盈盈后面再说了些什么,他压根没听见。   他的脑袋里屏蔽了叽叽喳喳的人声,于是对其他的声音变得极其敏感。   嗖——   远处山中传来了一声轻响。   由于过于轻微,辨不清是哨还是箭。   谢慈勒缰,马扬蹄高嘶。   他仰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前方茂林深篁彼此相连的崇山。   盈盈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里却显出了慌乱:“主子?”   谢慈翻身下马,慢条斯理地动手解了缰绳,拍了拍马鬃:“走吧,自己找东西吃去。”   盈盈学着他的样子放走了马。   谢慈走在前面,黑色的衣袍被卷在山风中烈烈作响。   盈盈疾步追了上去:“主子,您上回的伤还没痊愈吧。”   谢慈只说:“好了。”   于他而言,这一辈子,二十几年,在凤髓的折磨下,他□□上的痛楚已经足够多了。   只要命还留着,就等同于无恙。   他往山林的深处去,身上没带刀,身后只带了一个女人。   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可惜没人能见着这一奇景。   盈盈恰时表了句衷心——“愿为主子马前卒!”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但那道身影看在她的眼睛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舍命追随。女儿家生来比男人拥有更加细腻的感情,她们永远更屈服于自己心里的触动。   谢慈路上用掌风随意切了段竹杖,拿在手里开路,道:“别急着找死,有你当马前卒的时候。”   盈盈瞧着他的背影,道:“属下有时候会觉得,您真像在走一条孤家寡人的路。”   谢慈:“别大逆不道。”   盈盈:“您有在乎的人么?”   谢慈听到这话,终于回头睨了她一眼:“谁给你的胆子试探我?”   盈盈被他那一眼冻得心头发凉。   若不是正在赶路途中,她恐怕得当场跪下认罪。   盈盈抿了嘴:“属下多嘴。”   谢慈:“掌嘴。”   盈盈自己动手,耳光清脆没留半分力气,雪腮上立时浮起了鲜红的指印。   ……   他对那位姑娘从来不是这样的。   盈盈徒手掐住了一条从树上探头的小蛇,指尖用力,让其毙命当场,又远远的甩上了树梢。   一身煞气的年轻人本就是个活修罗,偏偏一个“芙蕖”便能叫他软下心肠,从那高台上走下来,逗弄一番人间温情。   许是那一条飞起的蛇动静太大,吸引了谢慈的注意。   其实平心而论,谢慈不是个苛刻的主子,平日里轻易不责骂属下,甚至偶尔还关照属下的情绪。   譬如现在。   谢慈回头一看姑娘脸上的红痕,心里又升出几分慈念。   罚也罚了。   多说一两句又何妨。   于是,他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我父亲的人,谢家养出来的刀。只有她,是我的人。她不一样。”   盈盈半天才回过神。   在心里细细品味他这句没头没尾冷不丁的话。   却左右没咂摸出味道来,总觉得隔了一层什么,影影绰绰的。   盈盈当然不懂。   就算放眼当世也少有人能懂谢家的龃龉。   谢慈生在谢家,长在谢家。   可他刚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   至于父亲,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属于过他。   他与那名义上的长姐,中间差着位母亲,滋源来自企鹅群吴耳斯玖铃把爻久二整理本就不亲近,到了后来,更是相看两厌,恨不能终生不见。   他冠以谢家的姓氏,住着谢家的房子,吃着谢家的米粮,用着谢家的奴才。   ——通通都是谢家的,不是他谢慈的。   当年,怀里抱着幼猫,宁可死于刀下也不肯屈服的小女孩,是他所见的唯一有异于谢氏暗淡颜色的存在。   他要一个他的人,完全属于他。   从身到心,都得是他的。   他叫谢照棠。   不叫谢家人。   山道上被放生的两匹马吃饱了草,雀跃地沿着山路漫无目的的前奔。   蜿蜒的山路,越靠近山腰,越显得险峻。   猝然之间。   马蹄声戛然而止。   林间尖锐的哨声终于清晰可闻,惊起了无数枝头栖鸟。   自峰顶射下羽箭织成了一片密网。   两匹重获自由的马暴露在箭雨中,转瞬扎成了刺猬,躯体抽搐着,重重地倒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渗进了泥里。   一场追杀自驼山搭台开唱。   但戏中人谢慈却在兖州境内彻底失去了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金乌坠,玉兔升。   兖州府内名震九州的榆林巷,其纸醉金迷丝毫不亚于燕京城的藕花街。   而且由于远离皇城,更少了许多约束,榆林巷里的妓馆、教坊或赌场,比燕京城还要张扬迷醉。   纪嵘的刀用布裹了背在肩上,正站在一个卖鸡肉干的摊前,等着小贩老板给他装货。   芙蕖靠在他的身侧,穿一身锦绣华裳,眉目描得细致,胭脂点得却淡,显出一种青山渐隐的朦胧。靠在纪嵘的身侧,无人敢上前招惹她。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笼子,里面是两只野乌鸦。这两只乌鸦是纪嵘在林子里活捉来的,可能不是同一窝,所以见面就打架,已经互相啄掉了一笼子的毛。   等了有一会儿,芙蕖不耐地催促一声:“好了没?”   再等下去,两只乌鸦都要成死鸟了。   纪嵘的粮袋已经装满了大半,他敷衍地应了一声:“马上好。”   从兖州到北境还有相当远的路程。   他囤得是准备路上吃的干粮。   芙蕖的目光紧盯着对面街上一间金翠耀目宛若仙居的金瓯赌坊。   能将赌坊开成如此排面的,背后靠山不是官就是商。   纪嵘道:“怎么着?见到赌坊就手痒忍不住?”   芙蕖听出那股不友好的嘲讽,目光未移动半分,却冷笑了一声:“倒也没那么大瘾。”   纪嵘:“你怎么就能肯定,陈王的人会上你的当?”   芙蕖说:“我又不是神仙,做不到料事如神,当然不能肯定,但也没更好的办法,暂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一抹自己的腕子,上面重新系了根红绳,拴了个铃铛。   自从太平赌坊脱身之后,她左手常戴着的物件,就从铃铛变成了镯子,一只翠碧莹润的玉镯。   是棠荷苑里妆奁里翻出来的。   谢慈说给她,她便戴了。   方才当铺里,她用镯子换了一锭黄金,其中一半置办行头,一半充做赌资,剩一点零头让纪嵘拿去准备干粮,装了满满一袋鸡肉干。   纪嵘把干粮拴在肩上,深深看一眼她手里捏着的寒酸赌资:“你非选这家不可么,就这点钱,门都未必能进得去。”   芙蕖摇头,耐心解释:“他家门口挂了四盏灯笼,意思是荤素不忌,迎四面八方客。就算你拿条裤衩子,他都会让你进的。”   纪嵘:“……”   芙蕖笑起来时,眼睛里像是忽然活泛起一汪水,好像明珠终于洗去了尘劳,重新照破了万朵山河。   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合呆的地方,要把芙蕖放在这辉煌繁华所在,才能见其真正的风采。   芙蕖很愉悦地拍了拍他的刀,说:“请吧,纪大人,有我,不会让你输光了衣服出门。” 第19章   明镜司里不是没有女人,也不是没有说话率直露骨的女人。   但她们大都刚直,是锋如刀剑的肃杀。   纪嵘从没见过像芙蕖这样的——   如同春夜的潮水。   那浩渺的烟波足以瓦解人的心防,但也可将人拖进那不见底的深渊中,温柔地溺毙。   明镜司向来自称揽英豪不问出身。   纪嵘忽地动了眼馋的心思。   但可惜,名花有主了。   “你留在照棠身边实在可惜。”纪嵘说:“明镜司需要你这样的女人。”   芙蕖对着纪嵘笑:“你说的非常有道理,但我已经听腻了。”   纪嵘:“看来想挖墙脚的人不止我一个……罢了,敢干这种事的人需要勇气,我胆小,最多也只是想想……”   他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芙蕖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警惕。   眼尾一扫,似乎带了些安抚。   金瓯赌坊那镶金嵌玉的大门近在眼前,他们从踏进赌坊地盘的那一刻起,立刻有是几双眼睛从暗处盯了上来。   正常,毕竟生面孔。   芙蕖安之若素,将困着乌鸦的笼子传到了纪嵘的手里。   纪嵘接住,掌心溢出些许内力,笼中两只正扑腾着翅膀打架的乌鸦非常识趣地安静下来。   迎客的姐儿在阁上抱着柱子打量了他们很久。   从衣着、打扮,再到二人的举手投足的气质。   金瓯赌坊声名在外。   手里不攥个十万八万的财,怎么敢往这门里钻?   芙蕖焉能不知这群人的德行。   一双势力眼,人分三六九。   她站在博戏场里一停身。   迎客的姐儿散开的裙纱像一朵胭云,从阁上飘了下来,径直到了芙蕖的跟前,倾着身子,笑问:“小娘子瞧着面生,不知约了人否?”   她竟一眼竟能看出,两个人中,能做主的是芙蕖。   这已是难得了。   赌坊里,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谁会放着一个身姿不凡的男人不巴结,反而去殷勤伺候他身边的女人。   芙蕖要的就是这样一双慧眼,她没有急着答话,而是问了句:“姐姐怎么称呼?”   “金银儿。”   赌坊侍奉在前厅的姐儿,不仅要颜色好,还要说话办事的老道。   金银儿已经不是坊里最年轻的花儿了,但她却做成了赌坊的掌事人之一。   她在猜这二人的身份。   可这谜面是芙蕖亲手装饰了端上来的。   无论她金银儿猜到哪儿,都翻不出芙蕖精心设计的谜底。   金银儿自以为拿捏的准了,再试探道:“小娘子莫不是来等自家郎君的吧?”   她的思路没错。   人,无非两种。   贵,或贱。   女人,无非两种。   已嫁为人妇,或待字闺中。   芙蕖通身的气度,是当年谢家和太平赌坊,用真金白银正经养出来的,和“贱”字搭不上边。   而嫁与未嫁,原本看穿着打扮便能明晰,可今日芙蕖偏偏妆了个玄虚。   可嫁可不嫁。   考的是眼力。   在贵人圈里。   正经闺秀没有往这种地方厮混的。   正头夫人更没有出来抛头露面的。   金银儿靠近了芙蕖,隐约从她身上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豁然开朗。   说贱不贱,说嫁未嫁。   ——估摸是哪家达官贵人娇养在外面见不得人的妾。   出身必不高贵,但胜在受宠。   至于她身后那位负刀的郎君,一身肃杀,行动规矩,寸步不离芙蕖左右,是震慑,也是排面。   金银儿这一问,芙蕖便知她已经绕进自己的局里了,也笑着答道:“今儿他不来,就我自己,找点乐子。”   金银儿心里的警惕去了大半,刚开始那份高高捧着的心也收了回来,想:妾嘛,出身就说不上什么贞洁,都是贵人们送来送去当人情的东西。   只要手里有钱,怎么玩都成。   再一见芙蕖掏钱从她手里换筹码时的熟练,更是恰到好处佐证了她的猜测。   金银儿见她身上的钱有些寒酸。   便取零凑整,自己做主,给她填了缺,凑齐了一千两。   芙蕖经过第一张赌桌时,正见摇筛人准备开匣。   她把所有筹码咣当一砸,全押在了小。   纪嵘在后面看着都觉惊心动魄,他很想保住自己的裤衩,但现在已莫名觉得身下有些风凉了。   ——“你不想一局结束,就被请出门吧。”   芙蕖眼睛盯着那开匣人的手,嘴唇不动,声音却轻轻传了出来:“一局结束,有人得请我上楼。”   话音刚落。   匣中的乾坤显露于人前。   三只筛子全是一点。   芙蕖赢了个盆满钵满。   金银儿当即瞪圆了杏眼。   纪嵘在芙蕖的耳边笑了一声:“开了眼了,可见,赌钱一事确实和运气没什么关系。”   芙蕖伸手和金银儿要酒,对着赌桌上的输家作了个揖:“四方来财,八路进宝,请各位玩好。”   金银儿斟酌着她的喜好,给她端来了一壶甜香的果酒。   芙蕖接了酒,仰头浅酌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往楼上一扫。   果然,已有人攀在栏杆上瞧她的热闹。   赌坊里的女客本就惹眼,更何况这位女客不仅漂亮的要命,且袖中还藏有真章。   有人下楼到金银儿身边耳语了几句。   金银儿挥退了那人,上前赔笑对芙蕖道:“上面有客人想和小娘子交个朋友,托我来搭这个桥,问问小娘子愿不愿?”   芙蕖一手揽袖,一手持酒,懒洋洋的问:“是什么人啊?”   金银儿伏在她耳边:“崔字号钱庄的少东家,人俊多金,想必不能辱没了小娘子的身份。”   崔字号!   芙蕖的眼底里闪过雪色。   半个月前以陈王为首几位贵人,在燕京太平赌坊的暗场里,贪下了四十万两白银的军饷。   那批钱可是一个子不露的全部流进了崔字号里。   甚至还远远不止那一笔钱。   芙蕖所接触的账簿有记录。   崔字号的地下钱庄里,几乎藏纳了近八成的赃银。   也算是神交已久了。   芙蕖捉起自己的裙纱,抬腿便往楼上应邀。   一路上,她心里疑窦丛生,崔字钱庄的分号遍布江南江北,但其掌柜的崔锦枝是扎根在徽州的,他们的少东家,怎会隔江窎远地跑来兖州?   芙蕖带着一心的警惕和疑问,在楼上的屏帘后见到了人。   所谓少东家年纪已经不小了。   二十几还是三十几?   摸不准到底什么岁数,但颌下已经留起了胡茬,整个人身量不胖不瘦,眼睛里盛了些狠劲儿,哪怕这满溢脂粉香的屋子里,都不能迷乱了他那双眼。   此时,那双眼一和芙蕖打上照面,便只盯着她的手瞧。   瞧完了手,再顺着她的身子上下逡巡,滑腻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她的交领下,芙蕖清楚地看见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芙蕖大方任瞧,将银钳五彩琉璃的酒壶搁在一旁,窈窈一福:“崔公子?”   崔少东家听着她的声音,咧了下嘴皮:“姑娘好运气啊。”   一笑还不如不笑,瘆人得很。   芙蕖眼见他的桌上坐了三个人,空出来一个位置,还有半副牌九的残局。   便知位置是给她留的,残局也是给她留的。   他想试探她的深浅。   崔少东家一指桌子正中堆叠整齐的筹码,道:“我看姑娘今天手头有点紧,崔爷我不介意当这个冤大头,彩头都在这了,能赢多少,且看姑娘的本事。”   那些钱目测至少有五万两。   芙蕖一笑:“够了。”向来桌上有多少,她就敢赢多少。   崔少东家问:“什么够了?”   芙蕖说:“买人一只眼睛的钱够了。”   见在场人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芙蕖多解释了一句:“今晚我想要剜一个人的眼,可心里害怕,不敢动手,所以才来赌坊走一圈,若赢了钱,我就去,若输了钱,我认栽。”   纪嵘抱着胳膊,皱起了眉。   崔少东家露出点有趣的神色,想了一想,道:“怎么?你家郎君让别的女人用眼睛勾去了?”   芙蕖笑而不语,叫金银儿伺候着,入了座。   狭窄的隔间里,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逃不出在场人的眼睛。   芙蕖的对面是崔少东家,左手边是一个坊里的姑娘,也是有点手段的,刚开局,芙蕖便察觉她在给崔少东家喂牌。   右手边,是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从她进门起,就一直沉默,没出过声。芙蕖打量了他几眼,不觉得他是个庸人。偶尔崔少东会让他几张牌,瞧其态度,不是客气,而是真正的敬着。   芙蕖推测他的身份,可能是崔家的贵客,也可能是赌坊的贵客。   谁的贵客跟她也没关系。   芙蕖一心只和自己左手边的那位姑娘斗法。   半个时辰。   桌上的所有筹码尽数收入囊肿。   崔少东家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说话不再客气了:“姑娘身上赢了钱惹了眼,出了赌坊可未必太平……姑娘家住何处,崔爷我亲自送你一程。”   在赌坊赢了钱出门被人料理是经常发生的事。   芙蕖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威胁,脸上依旧浅淡地笑着,收了金银儿兑上来的银票,道出了一个地方:“说出来叫崔公子笑话,妾家住婆台巷……公子别吃惊,您猜想的没错,就是下三滥人住的那种地方。”   崔家的马车载着芙蕖,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金瓯赌坊。   上桥,走过这条花街最繁华的所在,在靠河边的两颗柳树旁一转,马车切进了一条暗巷。   纪嵘和车夫一起坐在门外,他抱刀闭着眼,侧耳听着车里的动静。   巷子走了一半。   白日里炽热的余温刚刚散尽,巷中堆积的垃圾散发出阵阵臭味,顺着风往人的鼻子里钻。   崔少东家闻不得这味道,捏着鼻子快要窒息了,忍无可忍道:“掀了帘子,散散味道。”   芙蕖端坐于他对面,一抬眼,道:“崔公子忍忍罢,外头味道更大。”   她一边说,一边解了手上的铃铛。   崔少东家是讲究的人,再荤素不忌也不会选在这样一个暗巷里,但芙蕖的一双手实在是好看,车内昏暗的灯照着,简直比定窑白瓷还要温润。   既办不了事,摸一摸也可解馋。   崔少东家顶着不大清醒的头脑,朝着那双素手伸出了自己的爪子,顺口问道:“你说今晚想去剜一个人的眼睛,是谁?” 第20章   芙蕖从袖口抽出一条帕子,在手里折了两道,往崔少东家的额上抹:“热吗?怎么出汗了?”   崔少东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他自己摸了摸头:“嗯?我出汗了?可能熏得难受,你到底是谁的女人,你家郎君怎么让你住这……”   他正说着,在芙蕖的帕子贴上来时,嗅到了她袖口中醉人的香。   不见得有多么名贵,但在这种情境下,简直心旷神怡。   崔少东家眯起眼睛享受。   芙蕖那染了蔻丹的指甲虚虚的停在眼前。   手也真是好看。   崔少又起了色心。   他想把她一把攥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揉搓,然后放到自己的身上,让她害怕瑟缩,不知该有多柔软……   芙蕖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一张毫无破绽的面具。   初看时,美得像幅画。   若看久了,便可怕得也像幅画。   但崔少东家没那个福分长长久久地看下去了。   芙蕖压下了手帕,弹了弹手指。   随着这个动作,雪白的细沫从她的指甲中飞出来,精准地刺进了崔少东家的左眼。   并不是什么毒,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香粉。   但对于芙蕖来说,足够用了。   竹笼子里的两只乌鸦终于重获自由。   一直纤纤玉手伸进笼子,抓住乌鸦的翅膀拎出来。乌鸦性野,吃痛,一出笼门,猛地被送到一只眼珠子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便啄了下去。   “啊啊啊——贱妇!”   芙蕖就在他的惨叫声中,冷下了脸色,轻叹了一声:“就是你啊,傻蛋。”   纪嵘早在听到车内第一声撞击的时候,便击晕了车夫,将人踹下了马车。   崔少东家的惨叫声一响起。   纪嵘抬脚便踹开门,正见芙蕖用帕子仔细擦拭手指。   那帕子的一角染了一抹红,乍一看似乎是血,芙蕖将帕子往脚下一扔,裹着风卷了出来,纪嵘这才看清,那是一朵绣工精致含苞欲放的水莲花。   乌鸦拍着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进了暗巷里。   崔少东家捂着一只血淋淋的左眼,恶狠狠瞪着面前这个女人,忽地摸出一枚哨子含在嘴里,锐利的一声哨响,守在暗巷前后入口的崔家奴仆立刻持刀涌了进来。   纪嵘抖落刀上缠着的糙布,眼下容不得芙蕖磨磨蹭蹭,他一只手就将人拽下了车,听着前后的脚步声,道:“好多人。”   芙蕖全身心地交托信任,心安理得地当个累赘:“靠你了。”   纪嵘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卸了车上的马。   崔少东家没防备,一个跟头从车里滚落,马蹄正贴着他的耳朵踏过,他耳朵嗡鸣,护住脑袋,一抬眼,便见马背上,芙蕖倚着纪嵘,流彩撒银的马面裙在夜风里摆开,艳红的颜色比他眼前的血还要刺目。   恍惚间,他见那女人于乱刀中回头,冲他笑了一下,含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崔少东家知道拦不住了。   纪嵘驭马形同利箭在暗巷中破围而出。   崔少东家气急败坏——“查!都他妈去给我查!”   同一时刻。   兖州城外河畔的荒芜的灌木林里,谢慈倚在一颗歪脖子小杨树上,目光正盯着城门前那朱红色的吊桥。   月光照不见他的脸,他整个人都藏在暗处,像一幅与浓夜融为一体的水墨画,浑身上下唯一的一处亮色,是左臂上流矢刺入透骨的伤。   谢慈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的丝绢,在伤口处裹了两层,用力一扎。   雪白的丝绢顿时也浸透了血。   盈盈凝视着那方帕子,只觉得上面的颜色十分刺眼,不仅仅是因为暗红的血,更因为那帕子上重工绣着一朵盛开的红莲。   谢慈凝视着城门很久。   盈盈问:“您打算进城?”   谢慈缓缓摇头。   盈盈分析道:“想要您命的人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城内未必安全,万一里面有人设下埋伏,等着瓮中捉鳖,我们更不好脱身了……您在犹豫什么?”   谢慈道:“等一个人。”   盈盈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今日夜幕前,谢慈曾接到一只信鸽的报信。也正是因为接了那只鸽子,让他暴露了隐藏数日的行踪,引来了嗅觉灵敏的杀手。   盈盈猜测道:“您在兖州城内有安排?”   谢慈呼吸声十分浅弱,片刻后,他底哑地应了一声:“见一个人,见了就走。”   盈盈一头雾水越来越糊涂。   好在,她没有等太久。   隔着湍急的护城河水,兖州城内终于传来了骚乱。   只听马蹄声如急促的鼓点般,闯过了闹市,冲撞开城门的守卫,于那一抹浓重的夜中,斜刺了出来。   盈盈猛地上前一步,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她。”   纪嵘和芙蕖的马后坠了一连串的追兵。   盈盈回头看向谢慈。   谢慈人依然倚在那只有小臂粗的杨树上,既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来看一眼。   盈盈忽然有些怕,上前关切道:“主子?”   谢慈闭上眼睛:“我们可以休息一晚了。”   纪嵘和芙蕖出现的太是时候了。   尾随谢慈而来的杀手在兖州城外将他们堵了个正着,隔着半座山,他们遥遥神交,打了个照面,纪嵘调转马头便踏上了另一条逃生的路。   崔少东家的家仆不是专门做追捕的,很快撤回了城。   但他们一路的处境,并没有好太多。   ——“崔字号钱庄的少东家让乌鸦啄瞎了眼睛。”   消息在道上传开。   几乎所有的局中人都深信不疑——那必出自谢慈的手笔。   纪嵘带着芙蕖,行踪半藏半掩,一路上始终在疲于奔命。   他们夜里宿在野外,并不敢在一处地方固定休息超过一个时辰。   纪嵘从山里打了些干净的水,用竹筒盛了,递到芙蕖面前。   芙蕖嘴唇已经干裂出了血痕,她捧着水,不舍得牛饮,慢慢的润着口。   纪嵘:“你何苦来哉……谢照棠没你想的那么柔弱,半个月前,他从扬州往燕京的一路上,银花照夜楼的高手悉数出动,都没能截住他,也就在他身上留几道无关痛痒的伤而已……”   听到银花照夜楼的名头,芙蕖神色一动。   银花照夜楼是个专养杀手的地方,扎根在江湖,却与朝廷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们只认钱不认人,而当今的朝廷,党同伐异,能给银花照夜楼提供买卖的人太多了。   芙蕖抿下一口水。   半个月前,他从扬州往燕京的路上。   她记起来了,谢慈到扬州祭奠外祖,迟了几日才回京,到太平赌坊找她的时候,不仅形容狼狈还带着一身触目惊心的伤。   原来是出自银花照夜楼的手笔。   她猜的没错。   谢慈的处境早就不妙了。   皇帝羽翼渐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燕京城中想要他命的人那么多,他们一旦因利而聚,合纵连横,谢慈独立于险要关口,恐怕未必能招架住。   他暂且避走燕京考量的不仅仅是北境的那场阴谋,也是权宜之计,是无奈之举。   芙蕖喝完了水,干哑的喉咙好受了些,说道:“是谁在银花照夜楼出钱买他的命?”   纪嵘摇头:“银花照夜楼的秘密若是轻易能查到,那它早该灭门了。”   银花照夜楼有个规矩,单子一旦下了,便不能撤,楼里的杀手将不计一切代价地进行刺杀,直到单子完成、那人殒命为止。   如此说来。   此番追在谢慈身后咬的,银花照夜楼定然也搅合进去了。   纪嵘打量着她的神色:“怕了?”   芙蕖摇头,道:“这人的一生,当真是步履维艰地走在万丈悬崖上。”   她的脸颊映着篝火,尽管已经失去了脂粉的妆饰,但仍旧有种令人移不开眼的风采。   纪嵘道:“照棠离京前,请我护你周全时,曾向我吐露过几句真心话。”   芙蕖有些酸酸的,说道:“是么,这世上竟还有能让他诉衷肠的人,真不容易。”   纪嵘不理会她这不可理喻的醋意。   他继续道:“照棠说——老天爷的底线压根摸不着,当你以为自己失去的已足够多的时候,其实那才只是刚刚开始。”   你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不,你还有!   纪嵘道:“他或许早已后悔了,不该把你拖进这一滩烂泥里。”   芙蕖心里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   她对纪嵘道:“他对你提起过我?”   纪嵘点头:“提过,他说,他仅剩一家人,多年来漂泊在外,他迟早都要接她回家。”   家人,仅剩的。   芙蕖低头琢磨着这句话。   纪嵘踩灭了篝火,对她道:“再辛苦辛苦,我们得走了。”   芙蕖二话不说,跟着纪嵘翻身上马。   他们又行了一天一夜的路,逐渐发现身后安静得不正常。   紧追不舍的狗几乎全消失了。   他们找了个城镇,打马上街,十分招摇地住进了客栈,身边依旧平静如水。   纪嵘出门探听消息,明镜司副使有自己的门路。   芙蕖安分地守在客栈里,到晚间,纪嵘终于带了消息回来:“银花照夜楼和一些其他来路不明的人都已经追往了另一条路上,我猜是照棠搞出了点别的动静,把那几条狼都引走了。现在还我们身后跟着的,只有皇帝和谢太妃的人,他们倒是不用理会,不成气候。”   芙蕖心里五味陈杂。   他们已经快跑出兖州境内了,再往北,横穿翼州,可抵达北境。   即使日夜不休,至少也需要四五日的时间。   芙蕖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汇合?”   纪嵘沉默了片刻,道:“明日吧,我带你去找他。” 第21章   后半夜落起了雨。   骤然猛烈的雨声将芙蕖吵醒,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怔了片刻,觉得心和雨一样乱,怎么也静不下来。   于是她披衣起身,雨水丰沛的时节,客栈房间里备着油纸伞。芙蕖提着伞下楼,在院子里见到了纪嵘。   他披上了黑色的油衣,现在客栈院子的栅栏外,会见明镜司的两个属下。   芙蕖刚一出现,他们就发觉了。   纪嵘转头朝她望了一眼。   芙蕖停住脚步,并没有上前打扰。   纪嵘和两个属下交代了几句,那两位属下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雨幕中。   芙蕖滴溜溜转着手中的伞柄,雨水甩出了一连串的漂亮的弧度。   纪嵘朝她走来,说:“消息明了,昨天夜里,谢慈在冀州露了面,银花照夜楼闻风而动,顺势也将其他势力引了过去。”   崔子号钱庄的少东家在兖州城被乌鸦啄瞎了一只眼,消息瞒不住,他们折腾出了满城的热闹,确实混淆了对方的注意力。   毕竟他们都没有真正面对面撞上。   在你追我赶的逃杀中,对方唯一能获得的准确特征便是——同行者为一男一女。   谢慈在冀州公然露面,是故意的。   纪嵘道:“照棠给我捎信,要我即刻启程带你往北境,不许去找他。”   芙蕖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暗通曲款。”   纪嵘:“你读过书吗,这词可不能这么用。”   芙蕖确实没读过几本正经书,淫词艳曲倒是灌了满脑子。   她知道自己受了嘲笑,仍面色泰然,道:“随便是什么吧,你能意会就行……但这一次,我不能听他的。”   纪嵘见过她剜人眼睛时的狠绝和冷静。   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伙伴,而不能只将她当成女人看待。   纪嵘说:“巧了,虽说他官比我大,但我又不是他的嫡系下属,我也不愿意事事都听他的。”   雨越下越大,而且还起风了。   芙蕖手中的油纸伞不结实,随时要烂的样子,她的裙角已经溅湿了泥水,那锦缎的艳红变得暗沉沉的。   纪嵘道:“我们非得在雨里说么?”   芙蕖闪身让开了门口的路,请纪嵘先进。   纪嵘前脚刚迈进屋里,芙蕖的伞骨终于撑不住那雹子似的雨点,在狂风的摧残下,劈嗤塌了下来,淋了芙蕖满肩的水。   她回客栈的房间,重新换了身衣裳,纪嵘给她送来了黑布油衣。   雨势愈发大了,一时半会停不住,他们又没有闲暇等。   明日冒雨赶路是一定的了。   芙蕖和衣在榻上眯了须臾,再睁眼是辰时,窗外仍是黑压压的云雨,不见天日。   不能再等下去了。   芙蕖披上了黑布油衣,纪嵘已牵了马在雨中等候。   远望迷蒙的青山轮廓,那是冀州的方向,也是北境的所在。   黑布油衣挡不住风中斜飞的雨。   芙蕖纵马一跑,便觉脸上发上都是水。   她此生第一次,风雨兼程地要去见一个人。   冀州荒郊野外的一处破庙里。   暴雨冲洗着尘世,能藏得住冲鼻的血腥味,却掩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无孔不入的异香。   谢慈中的流矢上喂了毒。   按理说,早该毒发了,可能对方也没想到,他居然拖了三四日,迟迟不死。   盈盈蹲下身子,抹了一把地上的颜色,惊叹道:“这是血吗?竟如此艳?”   谢慈身中凤髓是个秘密。   知情人只有当初参与此事的人。   盈盈也是从小养在谢府后院中的,但她和那些一同入府的姑娘们没什么两样,不该她知道的事,她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靠在泥塑菩萨像上的谢慈睁开眼,对盈盈道:“出去洗手,当心过了毒到你身上。”   盈盈方乱了分寸:“你中毒了?”   谢慈冷淡道:“剧毒……我的命硬,它啃不动,但你就不一定了。去洗了。”   盈盈不敢托大,急忙跑到破庙门口,蹲在槛内,用外面泥洼里的积水把手上沾的血冲洗干净。   可就在她低头冲手的功夫,余光瞥见了雨点落下时,在水面上晃动不止的涟漪。她盯着那波纹反应了须臾,女人特有的感觉漫上心头,只觉得不妙,她当即顾不上脚下的泥泞,趴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   在杂乱的落雨声中,她分明辨出了那混杂在其中的密集马蹄声。   ——“主子!”   盈盈跪爬起身,回头便喊:“有、有追兵……主子?”   谢慈头靠在菩萨像上,已经全然没了意识。   盈盈疾步冲过去拉他。   可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来不及。   听那马蹄的动静,追兵马上就到,往山上路难走,往镇上一马平川,她带着重伤的谢慈,怎么都逃不过被捉的命运。   石火电光之间,盈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谢慈移到了后面,用杂草掩了痕迹,拿起堆在一旁的黑布油衣,解下门前棚下的两匹马,冲进了雨幕中,等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一群身影,盈盈奋力在马臀上一抽,两匹马嘶鸣着,一前一后奔向了山上。   自从进入了冀州,谢慈的行踪便难以摸清。   纪嵘也不能确切的探听到他的位置。   但他们发现,进入了冀州境内,那些追杀他的人倒是越发的肆无忌惮。   芙蕖隐约觉出不妙。   既找不到正主的去向,纪嵘和芙蕖决定暂且咬在追兵的尾巴上。杀手们如此张扬行事,总会露出行迹的。   果然。   前方乱象起。   纪嵘道一声“不好”,纵马就追了上去,芙蕖却敏锐地嗅到了藏在雨中的那股丝丝缕缕的异香。   她的目光锥子一样,望向那座破庙。   略一耽搁的功夫,纪嵘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芙蕖的马停在破庙的门前,她跃下来,靴子踩得雨水四溅,落地却静悄悄的。   破庙的两扇木门在风雨的鼓动下,互相撞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能散架。   芙蕖伸出手指,轻轻推动一条缝隙,目光向下扫,便见一条极细的银丝嵌在门上,在晦暗处闪烁着冰冷的锋芒。芙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谢慈身边那个女人行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匆忙离开还不忘给庙里留一机关。   可他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连逃命也没有余力了么?   芙蕖对着那一线银丝犯了难,情急之下,必是杀招,凭借她稀烂的身手,万一死在自己人手里可太冤了。   她犹豫着,摸出袖中的匕首。   却听得屋内一声哐当撞响。   她焦心之下,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一刀甩飞下去,切断了银丝,门向内两侧敞开,芙蕖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弓弦,一触即发,却什么危险也没等到。   可是当她一抬眼,瞧见面前地板上,斜插着一把锋刃修长如禾苗的细刀时,眼睛却浮红了一片。   谢慈是文臣。   他出入不经常佩刀。   但芙蕖认得他那把独一无二的凶器,刀柄下钳着一枚银打的莲花印。   此刻他的刀尖三寸深深地没进了地下,而用刀身扛起了一截横梁,弯曲成了满弓的样子。那沉重的横梁下,一排细密的针钩,若是让它冲到身上,即便不死也得当场撕一层皮。   芙蕖一脚踢开那老旧的木梁,刀身如蝉翼般弹出虚影,她用力拔出刀,上前几步,见到那尊菩萨像旁边,正委顿靠坐的身影。   他侧头注视着她,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什么感情也没有。   庙里冲鼻的异香已经完全掩盖不住了。   芙蕖闭上眼睛排出心中杂念,对他说:“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凤髓发作。”   谢慈敞开了领口下,苍白的皮肤沁出了汗,顺着颈侧的线条不断地淌下,经过久不愈合的伤口,混杂了血的色彩,变成了柔和的红。   那样的狼狈之下,谢慈开口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凤髓?”   芙蕖道:“你父亲的人告诉我的。”   谢慈:“他不会无缘无故多这样一句嘴,他们让你去做了什么?”   “他们送我去了南疆。”芙蕖选择在此刻对他将所有过往的实情和盘托出,她说:“我在南疆呆了三年,找到了可以炼制‘凤髓’母蛊的原料,一种生在塔莎湖底的植物,很难找,一年多才只找到那么一株。余下两年的时间,我将它交给当地的巫师,终于得到了母蛊。它理论上可以解你身上毒,但打听不到具体的使用方法,母蛊不能长时间存活,最多只能留一夏,等到它再度繁衍出下一代‘凤髓’,它便要枯萎。那么珍贵的母蛊,当地人说数十年都未必能遇上一株,我们等不到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十年了,于是我将它喂进了我的身体里——”   芙蕖颈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就是因此留下的。   凤髓的母蛊并不喜欢她的身体,拒绝扎根到她的身体中。芙蕖还不能动粗,怕母蛊一怒之下玉石俱焚。芙蕖将它闷在罐子里,熬鹰似的熬它。它断绝了一切食物,唯一可供它汲取营养维持生命的东西,就是芙蕖颈后切开的伤口。   芙蕖维持着伤口不能愈合。   母蛊虚弱极了,爬到她的后颈上反复犹豫。   三天。   数不清剖开过多少次的伤口,终于将母蛊完整地吞了下去。   ——从今以后,她将成为他解毒的药引。   她的宿命早在那时,就已经看到尽头了。   芙蕖迎着他逐渐阴下来的目光,任凭那刀子似的眼神往身上戳,唇角勾出了笑容:“所以我惜命,绝不能让价值千金的药引白白浪费……主子,你这辈子注定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第22章   谢慈盯着她看了很久。   芙蕖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一声也没吭,缓缓的垂下头,呕出了一口血。   人紧接着就沉下了气息。   芙蕖扔了刀就蹲下身扳他的脸。   她这是活活把人给气晕了?   谢慈的汗一层一层浸透了衣裳,但芙蕖摸他的身体却是冰凉。   她并不知道,谢慈的内脏正如油煎火燎一般难受。   她想到了苏慎浓曾经提过的南华寺往事。   苏慎浓说撞见了他不知缘由的痛苦。   想必正好是他凤髓发作的时候。   芙蕖将揽过他的头,让他在怀里枕得更舒服一些。他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和致命的咽喉所在,皆毫无防备地露在她的眼下。   不消片刻,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的血脉也开始了不同寻常的躁动。   芙蕖养了母蛊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却不知具体解毒之法。   她垂眸望着谢慈干裂的嘴唇,忍不住用手碰了碰。   当指腹离开那片柔软的时候,谢慈昏蒙中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将唇抿进了嘴里。   芙蕖脑子里轰的一下,捏紧了他的衣袍。   当一个人窥见自己的未来将以一种什么方式去死。所有的爱恨对她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但偶尔,死水也能溅起涟漪,人一旦活泛起来,也会在绝望中张开手,尝试着抓住点什么。   芙蕖对他肖想多年,有七八成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张脸。   江南江北走过了个遍,芙蕖再没见过比他更出尘的姿容。   可惜,终究要成为别人的。   莫名升出些英雄气短的悲戚。   芙蕖再一次心想,若是她有命活,说什么也要为自己挣一挣,不图他的权,不图他的钱,单只为了这个人——她也想把他养在掌心里占有,尝尝金屋藏娇到底什么滋味。   正当芙蕖心里兀自开花的时候。   门外由远而近轰隆的马蹄声又撵上来了。   但是方向与之前的追兵不同,恐是另一群人。芙蕖霎时间握紧了刀,环顾四周,庙里四面漏风,实在无处可藏身。   更何况,谢慈从骨脉中溢出的异香根本也遮不住。   门外脚步声杂乱地踩了上来,伴随着掐尖的嗓音——“好大的雨,一天一夜了还没个消停,不追了,歇歇,一路上跟撵兔子似的,把咱家腿儿都累细了……那谢家小子到底属什么的?”   芙蕖一愣。   太监?   皇帝的人!   撞上皇帝的人,简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在这几股各为其主的势力中,只有皇帝下的旨意是“活”捉!   其余人都是奔着要他命而来。   芙蕖松一口气,她知道,此番至少性命无虞了。   赵德喜一脚踹开了破庙摇摇欲坠的两扇门,捏着鼻子跨进来:“亲娘喂……这什么味儿?谁家不知检点的野鸳鸯在这种地方颠鸾倒凤啊?”   芙蕖立于墙根下的暗处,敛声屏气,听得他满嘴的污言秽语,想忍也忍不住,手中的刀挽起锋芒,出手便削掉了赵德喜一缕霜白的头发。   “哎哟娘喂——刺客!”   别看赵德喜年纪不小了,手脚倒是利落,他捂着心口往后一窜,立即有他的几个干儿子围上来,将他团团护卫在中间。   芙蕖:“……”   长见识了。   皇帝最亲信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赵德喜定睛一看是个女人,“哟”了一声。   再一看这个女人手里拿的刀,原本戏谑的脸色倏地变了。   谢慈的刀虽然不经常露面,但俨然已经成了皇宫里人人忌惮的一把凶器。   赵德喜目光四下瞥了一圈,果然瞧见了重伤未醒的谢慈。   他晃着腿,想上前又不敢,声若游丝地问:“这是……死了?还是没死啊?”   芙蕖尚不能完全信任这个死太监,冷着脸骂:“死不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滚蛋!”   赵德喜才不滚呢,这可是他腿儿都累细了才摸到毛的兔子。“要是没死咱就赶紧找郎中治哦,这浑身是血也不知伤哪儿了,缝补缝补留个全乎人儿,赶紧跟着咱家回京复命。要死也等回京再死,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儿啊,皇上亲盖了玉玺要抓活的,我带了具尸体回去算怎么回事……”   随着他的喋喋不休的念叨,他的干儿子们开始偷偷摸摸往芙蕖的身边绕,试图把她围住。   芙蕖看见了,但懒得管。   和一群没脸没皮的太监扯头发这种事,她实在干不出来。   赵德喜见她已经完全被控制在外,抓住机会,转身就往谢慈身旁扑。   芙蕖一动不动望着他的背影,朱唇轻启:“有毒,赵公公小心哪。”   真正有用的威胁,用不着多么掷地有声。   即使如风一般轻飘飘的,也能跟软刀子似的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德喜的脚步一下子停滞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我说,有毒。”芙蕖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道:“赵公公难道没闻着这味?”   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干儿子们也跟着面面相觑。   那股糜艳至极的香就是从谢慈身体里溢出的,赵德喜越靠近,越觉得透鼻。   经芙蕖一点,他忽然觉出脑袋里有些晕乎。   有些东西越是美艳越是有毒。   自小在深宫里浸染的赵德喜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慌忙再退开几步,甚至还小心刻意的避开了地上的血迹。   果然,远离了谢慈身边,头脑霎时清醒了许多。   赵德喜心下对芙蕖的话信了八分,惊疑不定道:“有毒?味儿倒是怪?莫不是□□罢??”   他吸了口气,目光在谢慈和芙蕖之间来回扫,不知死活道:“谢大人昏不知事,瞧着也不像能行啊……”   话音未落,他陡然感觉到了一股杀意。   谢慈就在刚刚一瞬之间睁开了眼,他的身体由于失血,气色变得苍白,甚至连眼珠都淡了几分颜色。可那淡下来的眸色,更像是覆了一层森寒的霜雪。赵德喜相信,若谁敢此时去犯他,下场必然很惨烈。   可明明他都已经站不起身了……   赵德喜摆着手陪着笑:“误会误会,误会一场,谢大人原来醒着呢?”   谢慈就那么盯着他,问:“皇上安好?”   赵德喜哈着腰,一副奴才相,点头道:“好好,圣躬安好,只是近日茶饭不想,很是惦念谢大人您。当时陛下听信谗言,一时糊涂禁了您的足,过后也悔之不已,您看看您,有什么话不能好商好量的,您非要抗旨出京,万一路上出了闪失,皇上怕是抱愧终生啊。”   没根的东西,通篇的鬼话,一个字也不可信。   谢慈:“皇上怕我死不透又从地里爬出来,特意让你来盯着的?”   赵德喜诚恳道:“皇上是真心想把您活着迎回去,咱们皇上立志做仁德之君,您与皇上乃半师之谊,皇上打心里敬着您呢!”   谢慈默然不语。   赵德喜见状凑上几步:“谢大人,咱们打点打点,回吧,北境那地儿有什么好的,山寒水冷……皇上也是心疼您,毕竟您谢家的旧部都守在那儿,万一见了面说不清啊……”   他说的这几句话从芙蕖的耳朵里飘过,似乎有一线光在脑子里闪过,但却瞬息即逝,她并没有捉住。   直觉告诉她,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皱起了眉。   谢慈由着赵德喜靠近,随即眯了眼。   芙蕖再顾不得那点摸不清由头的直觉,谢慈这副表情是真的起了杀心。   可他的刀不在自己的手里。   正当她攥着刀焦急的时候。   谢慈抬手一把钳住了赵德喜的咽喉,将人拖到自己的眼前。   他此举猝不及防,赵德喜料不到他重伤之下伸手竟还如此敏捷,且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既让他感觉到了窒息的痛苦,又不至于令他立时毙命。他有话要问——“此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皇上要你传的?”   干儿子们慌成了一团,大呼小叫着干爹。   芙蕖趁机脱身,踢开了一人,快步回到了谢慈身边。   赵德喜哆嗦着答:“当然是皇上……谢大人明察,奴才就只是个奴才,哪有胆子嚼您的舌根呢!皇上他原话怎么讲,奴才就怎么带,半个字儿都不敢玩弄……饶命啊谢大人!”   谢慈刚刚燃起的煞气有所缓和。   他有理智在,看在皇帝的份上,也不会轻易弄死他,于是松开了手:“滚。”   赵德喜带人滚到了门边上。   外面雨不见停,出去要挨淋,他们便在槛内坐下了。   谢慈面无表情:“让你滚回燕京去。”   赵德喜离得远了,胆子又有了,道:“那可不成,谢大人,皇上让我捉……请您回京,我两手空空没办法交差啊。”   果然没皮没脸的狗,打他他跑,稍微给点好颜色又开始兴风作浪。   谢慈闭上眼睛喘息着。   芙蕖拨开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处,低声问道:“我怎样才能帮你?”   谢慈目光垂下来瞄了一眼她的腿。   他们彼此之间什么也没说,可芙蕖竟诡异地读懂了他那轻描淡写的眼神。   她放下架在身前碍事的手臂。   谢慈面朝外,轻缓地侧身枕在她的腿上。   芙蕖动手碰了碰他湿透了的头发。   她听见谢慈幽微的念叨了一句:“两个时辰。”   只有她听清了。   那群太监们傍着门口,瞧着他们的眼神非常难看。   正好芙蕖瞧着他们也反胃。   谢慈那把削铁如泥的刀握在她手里,芙蕖打量着身后的泥菩萨,蛮横地挥刀一砍。泥像的半身轰然倒地,地上的泥泞飞溅,正好将他们两人挡在一个隐秘的所在,完全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   她低头一看。   他已经睡沉了。   芙蕖睁着眼睛发呆,有了自己的时间思考。   方才赵德喜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提到了谢家的旧部守在北境。   然后,谢慈就差点疯了。   谢家一脉是武将出身,她是知道的。   谢慈的父亲,肃安侯谢尚,当年功成名就的战场就在北境。   谢尚在二十不到的年纪,意气风发力挫北鄂,其后却在而立之年时,卸了兵权,回到京城,摇身一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至此,再没沾过半点兵戈。   就连他的独子,谢慈,也是以文入仕途。咸明二十二年,谢慈殿试廷对,先帝钦点他为探花,此后入翰林院,行事低调,名不见经传混了两年,在先帝驾崩后,凭借一纸遗诏,一步登天跨进内阁,开始了他翻云覆雨的弄权之路。   谢慈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染指过兵权。   此刻芙蕖回想这些被人刻意掩埋的旧事,也是费了好大的心力,但仍觉得云里雾里。   听皇上的意思,北境那地方谢慈去不得。   但是这话,谢慈却听不得。   正想着。   芙蕖觉得自己身下的衣衫黏腻得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她起初觉得是雨水,但那股湿意一层一层的浸透,越发令人觉得不正常。   芙蕖心不在焉的一摸前襟,触到了谢慈的后肩。   指尖传来的香让她猛的一激灵。   哪里是水啊。   这分明是从谢慈身上透出来的冷汗。   芙蕖捉住谢慈藏在袖里的手。   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   他在强忍身体的痛苦。   但她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赵德喜缓过劲儿来,在外面蠢蠢欲动,道:“姑娘?谢大人情况可还好?”   他问这句话不是没有缘由的。   庙里那股异香明显转淡,有了往回收拢的迹象,不仅赵德喜闻到了,芙蕖也有感觉。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芙蕖回道:“很好,不劳赵公公挂心。”   赵德喜:“你说他身上中了毒?”   芙蕖:“有的解。”   赵德喜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好像真有那么点担心谢慈出事。   芙蕖心下一动,再开口时,带了几分谋算:“赵公公是伺候过先帝的吧?”   赵德喜矜夸地笑道:“咱家八岁就伺候在朝晖殿了。”   芙蕖道:“我想向公公打听些咸明年间的旧事,不知公公可否方便透露?”   赵德喜:“姑娘想打听什么?”   芙蕖说:“谢尚。”   外面安静的片刻,紧接着,脚步声靠近,赵德喜笑着走来:“姑娘胆子果然大,敢当着谢大人的面拔他的逆鳞。”   芙蕖抬起手指,在那薄如蝉翼的刀锋上弹了一下,发出嗡鸣的震颤。她不紧不慢道:“赵公公最好站那别动!”   “你拿什么威胁我?”   赵德喜不为所动,他好歹是先帝跟前伺候过的人,岂能惧怕一个丫头片子。   芙蕖道:“您也知道谢大人的逆鳞不能碰,您离得稍微远些,免得他待会处置我时,溅了血在您身上。”   赵德喜闻言顿住脚步,摸了摸自己喉前的瘀痕。   别看谢慈现在不甚清醒,但方才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那一幕,回想起来还是令人不免胆摇心惊。   赵德喜一步一步退了回去。   他问:“你打听谢尚做什么?”   芙蕖实话实说:“刚才从赵公公的话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好奇,于是随口一问,公公如果有难处,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打听不可。”   赵德喜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必不可能白白透露秘密,得拿出东西换,才能诱他开口。   芙蕖不指望白占他的便宜,但也不想和他交易什么,所以将话说的模糊,可与不可之间,全凭他自己做主。   赵德喜冷笑一声,不上她的当。   但时间在静默中坐立不安。   芙蕖掐算着时间。   一个半时辰了。   赵德喜在门口越坐越久,瞧不见泥像后谢慈的情况,心里始终悬着,想去看看,又顾忌谢慈的手段。他踢了一脚正在给他捶肩的干儿子,一努嘴,用气音道:“去瞧瞧究竟。”   干儿子瘪了嘴,磨磨蹭蹭,挨了好几脚,才动身一步一挪,探头往泥像后面嗖的一瞧。   “人在呢,干爹。”   “在干什么?”   “这倒没看清。”   赵德喜抬脚又踹。   干儿子赶忙调整姿势,使了个巧劲受了。   像几个跳蚤在脚背上蹿下跳。   芙蕖冷笑。   赵德喜叹了口气:“姑娘,不知如何称呼,咱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聊聊?”   芙蕖:“姓谢,谢家人……赵公公忽然又有的聊了?”   赵德喜哈哈笑:“早听说谢尚在世时,曾一时兴起研究音律,在江南收养了好些女孩子,成天舞弄琴弦,瞧你的年纪,想必是当年养在谢老侯爷手下姑娘之一吧。”   他说对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错的离谱。   那些女孩子,不是收养,而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她们被卖进谢府里,也不是舞弄弦乐,而是培养成了个个能以一当十的刀。   当年谢尚对外瞒得深啊。   越是见不得人,越是有秘密。   谢家的宅子,水深得很。   事隔经年,芙蕖察觉到了当年的迷局,拨开云雾的一脚,却越发陷了进去,若不弄个清楚,心痒难耐。   芙蕖淡淡道:“我没那等福分伺候在谢老侯爷手下,天生的下等人,宫商角徵都辨不清,早早便打发去厨房烧火了。”   赵德喜:“没一句实话。”   芙蕖心道,彼此彼此。   赵德喜道:“谢老侯爷的旧事,当世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啦。你想打听,咱家可以透露一二,但你可得记咱家一个好啊。”   芙蕖不知他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心中警惕,但嘴上答应得痛快:“好啊。”   反正她自诩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出一张嘴敷衍人是没有半分负担的。   刚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那始终攥着谢慈的手忽然有了感觉。   芙蕖一愣,猛地低头看向他。   谢慈的手指恢复了几分力气,绕着她的小拇指,缠了上来。   芙蕖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脸上,只见谢慈半阖着眼,情绪不是很好,半睁的眼睛轮廓像一弯玄月,正盯着她看。   他都听到了。   他没有像对待赵德喜那样,暴起掐她的脖子,但是他用外露的情绪告诉芙蕖,他很不高兴。   那是一种柔软的警告。   芙蕖体会到了柔软,却没完全没在意其中的警告。   她单手摸到了谢慈的脉,仔细体味了片刻,仍微弱,但隐约有了平稳的迹象。   是好事。   凤髓的发作被他撑过去了。   距离他最初交代的两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赵德喜提及当年的事:“先帝爷,最擅制衡……他纳了谢尚的嫡女当宠妃,却默许后宫的女人暗害了她的儿子,他将皇位留给了幼子,却杀死了他的母妃。先帝爷的多疑是从娘胎里带的,一辈子去不了根,他肯给你一样东西,必定要取走另一样,作为交换。你猜,他给了谢慈滔天的权势,会从他身上拿走什么呢?”   一呼一吸的起伏之间,庙里很安静。   赵德喜等不到芙蕖的回应。   他以为人吓傻了,笑了笑,刚打算继续讲,却听得门外的马短促的打了一声鼻响。   赵德喜一顿,猛地起身,转头到门外看。   谢慈人已在马背上,他单手提着芙蕖的肩,将人捞在身前,暴雨淋在他的身上,谢慈回马望了他一眼,刀尖指着赵德喜:“敢跟试试。” 第23章   庙里门窗未动,赵德喜想不明白人是怎么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飞出去的。   赵德喜被他摆了一道,慌了一瞬之后,反倒不急了。   他双手揣进袍袖里,顶着瓢泼的雨,道:“谢大人,我知道拦不住你,但好话赖话我都说尽了,利弊权衡我也同你讲了,你还是非去不可,其中苦果也得你自己受着。”   芙蕖陡然意识到,他们此行去的北境并不是个好地方。   不破不立。   相对于铁桶一般的燕京城,北境无疑是破局的上策之选。   可对于谢慈自己而言呢。   北境埋葬的秘密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们一路逆着风雨北行。   赵德喜的人果然没有再紧追不舍。   芙蕖几番扭头,越过谢慈的肩头回望。   谢慈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道:“放心,他替皇上带的话已经到了,不会再紧追不舍。”   芙蕖问:“皇帝为何要他千里迢迢追上来,警告你那么一句?”   谢慈随口道:“闲的吧。”   他不肯说,芙蕖只好拧着眉头自己较劲。   雨过天晴,他们沿路找了家客栈,换下一身湿透了的衣裳,芙蕖忽然惊觉这一路上格外安静,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和追杀。   芙蕖换了衣裳倚在窗下,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__她好像是把纪嵘给忘了。   破庙门口,纪嵘追着银花照夜楼的杀手往山上去,便彻底没了消息,也不知现在情况怎样了。   芙蕖到隔壁敲谢慈的房门。   谢慈屋内没有回应便等同于默许,芙蕖推门进去,环顾屋里没有人,手指挑开床上的帷幔,才见谢慈正躺在木枕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状态看在芙蕖的眼里,就是最好的安抚。   可见纪嵘他们应该无恙,否则他不会如此放松。   芙蕖靠在床架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谢慈一偏头,对她说:“等到了北境就安全了,银花照夜楼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军营里闯。”   芙蕖立时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你要住军营?”   谢慈道:“北境有谢家军的旧部,你不是已经听那阉狗说了?”   芙蕖道:“谢老侯爷当年在北境扬名立万的故事我还是听说过的。”   谢慈:“但他凯旋归京的那日,却在长亭外被卸了兵权,浴血得胜一身是伤的兵卒们连燕京城的大门都没摸到,蹲在雪地里用冷水泡了几口馍,便被撵回了北境戍边,他们甚至连家人都来不及一见。”   芙蕖头一回听说这段隐秘的过往,简直不是一句离谱就能形容的。她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先帝竟多疑至此么?”   谢慈道:“他是个皇帝,你不能对他抱有太多的期望。”   芙蕖静下心来细品,总觉得他这句话指的不仅仅是先帝。   她说:“谢老侯爷当时想必失望至极。”   谢慈道:“我爹随军一起回了北境,弃了燕京城的荣华富贵,甘愿在北境熬着漫无边际的冬,啃那冰冷生硬雪碴子。他在边陲遇见了一位医女,情投意合,迎娶了她做妻子,成亲两年诞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那长姐,如今的太妃。”   听着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局,芙蕖不催促,静静等着他继续讲。   谢慈却不说了,转而问她:“你累不累?”   芙蕖莫名其妙:“我累什么?”   谢慈撑起身体往里挪了一寸,让出一半的枕头。   芙蕖低头一哂,和衣躺了上去,与他并肩而卧。   两个人乌黑的头发叠在了一起,乍一看竟分不出你我。芙蕖扭头嗅了嗅,他刚沐浴完,身上源自于凤髓的味道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一股清苦的药草香,闻起来很是提神醒脑。   他难得有像个人的时候。   真好啊。   芙蕖问:“然后呢,继续讲啊。”   谢慈心情不错,顺着她的意,道:北鄂第二次举兵来犯的时候,依旧是我爹守在前线,他再次上战场卖命,但宫里太后的懿旨传往北境,将他的妻女接到了燕京。”   芙蕖:“人质。”   谢慈:“没错。”   将军在外马革裹尸,家人却被掌权者扣押在手下,两地分隔。   谢慈说:“那一仗,我们又打赢了,但捷报传回京的当天夜里,我爹的原配夫人遭了刺杀,死在侯府里。”   芙蕖再次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谢老侯爷实在是可怜。   芙蕖回想起记忆中那位老侯爷的样子,须髯若神,兰芝玉树,称得上是个很有风骨的长辈。若是不刻意去了解他的生平,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竟然是个声名赫赫的武将。   可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谢慈都还没有出生,他是从何处得知那段往事的?   自己查的?还是谢老侯爷亲口所述?   谢慈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道:“当然是我自己查的,我父亲将那两次彪炳的战功视为一生的污点,谁提就要翻脸的。”   芙蕖道:“难怪,换成谁都不能甘心受到这样的对待。”   谢慈继续道:“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忽然想要个儿子,于是他看上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是苏州商户家的女儿,姿容无双,他托当地媒人上门求娶,一次不成,便来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直到第五次的时候,我母亲终于被他的诚意打动,应允了这门亲事。”   可谢慈的母亲在扬州的寺里落发出家,事情做得非常决绝,彻底断了尘缘。   芙蕖问:“后来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谢慈答道:“我说了,我父亲一心只想要个儿子,他求娶我母亲的初衷,也是为了借她的肚子生儿子。我母亲第一胎是个女儿,刚落地便被我爹亲手溺死在池塘里。我母亲差点疯了。我爹把她关在房间里,在她养好了身体之后,日日强迫,直到有一天,她再次怀孕,生下了我,她才得以真正解脱。”   芙蕖方才还在可怜谢老侯爷。   那裹在青袍之下仙风道骨的身姿,怎么也无法和畜生联系到一起。   可人心就是这么的诡异。   芙蕖喃喃道:“我想不通……”   她想不通些侯爷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   谢慈侧头望着她,很平静的说:“因为他要复仇,他需要一个儿子,将来帮他搅乱这个天下,将大燕朝的皇室一锅端了送进地狱里见鬼。”   他也是个工具。   血脉至亲在他身上就是个笑话。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当成儿子看待。   他的母亲视他为耻辱。   他的存在,是她被困在谢府的院中,日日夜夜遭受身心强i暴的证据。   芙蕖觉得他比自己还要更惨。   至少芙蕖还能从自己那少的可怜的回忆中,挖出有关父母温情的点滴。   谢慈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芙蕖从床榻上坐起来,转身对着谢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谢慈不躲不避:“你从来不知道他养你是为了什么吧?”   芙蕖摇头:“我不在意。”她说:“我只替你办事,听你的吩咐。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谢慈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捉下来:“花言巧语。”   芙蕖急着辩解:“我是说真的。”   谢慈道:“你是谢家人。”   芙蕖:“我是你的人。”   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难怪她每次提起自己是谢家人,都惹得谢慈十分不快。   一个“谢”氏是他一生的枷锁,他从出生起就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其实她知道,谢老侯爷最初养她们的目的不简单。但那又如何呢,芙蕖的命是谢慈捞回来的,只要谢慈在一日,她就做一日的谢家刀,不问生死,不问缘由。   谢老侯爷送芙蕖入局,为的是拿到太平赌坊的账簿,撼动整个王朝的根基。   但谢慈接手谢家之后,似乎并不打算承其父的遗志,他有自己的想法。   “我那爹将他的旧部都留在了北境,其实算是留给我的。所以我离京往北走,京里有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不止陈王党羽。   首先觉到害怕的就是羽翼渐丰的皇帝,还有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他恨不能参死他的言官文臣。   他私自抗旨离京事小,到了北境和谢家旧部接上了头才是灭顶的大事。   朝堂上的那些贪得肥头大耳的杂碎,不见得有多么忠君爱国,但他们一定不希望大燕朝就此覆灭,落的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芙蕖静默了片刻,道:“你说,我们这岌岌可危的王朝还有的救么?”   谢慈道:“救不了就塌了吧,总之,尽力了。”   芙蕖还有一事的疑问:“先帝爷给了你滔天的权势,可他从你身上取走了什么?”   谢慈揉捏着她的手指,说:“他什么也拿不走,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__即使先帝命人暗杀了他的父亲,挑唆了他的长姐,还给小皇帝留下秘旨,等将来荡平朝局之后务必不能留他的命。   可他却浑身不痛不痒。   无所谓拿走不拿走,反正都不是他的,他一生孤寡而来,曾一度很困惑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或是为了完成一件事,或是为了遇见一个人。但念过了,也就忘了。   谢慈生抗一次凤髓发作,体力和精力都已经绷到了极限。   他需要休息。   有芙蕖守在身边,他心怀警惕,但整个人很放松。   芙蕖帮他搭上了薄被,抱着双膝蜷缩在一侧,难以入眠。   北境的一切还是未知。   谢老侯爷留下的旧部未必容易收拢,那都是受尽了委屈的人,万一见了谢慈,要求他起兵反叛可怎么办?   北境山高皇帝远的,陈王世子在此地屠尽三个村子的百姓,都能将消息瞒天过海,万一谢慈不从,被人直接做死在北境怎么办?   芙蕖在黑暗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第24章   谢慈自打离开了京城,脾性都柔和了许多。   出了冀州,北边的青山上依然能看见雪覆的峰顶,燕京入了夏,燥热得令人心慌,而北境的雪才刚刚开始消融。   芙蕖坐于马上,望着那日头下雪白耀眼的山尖,叹道:“真干净啊……”   可转念一想,那几个荒村的百姓,骸骨埋于雪下,尸首分离,冤情不得昭雪,又觉得心里格外堵。   谢慈把她养成了一副心软多情的样子,她独自在外磋磨那么多年,都没能戒掉这份柔软。   再往前十几里地便是北境驻军的营地。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划归了北境大营的范围之内,是不是会有巡营的人经过,待会若是真撞上人,觉得他们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说不准还要抓起来审。   芙蕖道:“你想住军营,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他们既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也不是皇帝钦派的使臣。   且他身份特殊,身为朝廷忠臣,抗旨出京私联军营更有谋逆之嫌。   北境大营完全可以将他拒之门外,甚至将他捆起来押回京送审都有可能。   谢慈完全不在乎,道:“北境线延绵近千里,这个地方,从二十多年前起就无人问津了。皇帝能记起来这是他的土地,属实不易。”   芙蕖点头:“你说的对,自先帝去后,北境大营的将军就连每年的回京述职都免了,山高皇帝远,他们未必将朝廷放在眼里。”   谢慈的刀一连多日没有派上用场,收在了背后,马鞭轻轻敲在手心,从侧面看,他的脸色叫雪山上的日头一映,干净得像块不染尘的冰。   他穿上官服就是权倾朝野的臣,换上锦绣华服就是燕京城尊贵的侯爷,远走边境一身朴素的黑袍背刀就像是真正行踪如萍的浪人。   他没有扎根在任何地方。   芙蕖一眼将人看进了心底,而后移开目光细细品味。   她如今算是找着了自己的精神粮食,空乏时便转头瞧上几眼,便立时神采焕发。   他们到了北境,却不再急着赶路了,两匹马并肩厮磨,走走停停,谢慈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路上用石子当弹丸捕了只雪白胖墩的兔子。   他把兔子扔进芙蕖的怀里。   兔子断了一只腿。   芙蕖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又扔回谢慈手里,说:“停一停,宰了烧火烤了吃吧。”   正拼命蹬腿的兔子瞬间吓得一动不敢动。   谢慈垂下眼睛,相当好脾气的说了句:“好。”   但是他们这兔子最终还是没吃成。   北境再怎么偏远也终究是大燕朝的边防,皇帝可以装聋作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他们不能对朝廷的动向不理不睬。   皇上缉捕谢慈的文书洒遍了各个州郡。   他们人一进到北境大营的范围内,营里便得了信儿。   他们在荒山下拾了柴火,刚起了锅灶,便有两名斥候轻骑赶到,停在对面光溜溜的土丘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谢慈将拨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烤,问道:“两位军爷何事?”   那两位斥候面面相觑,而后于马上抱拳询问:“敢问搁下可是燕京肃安侯?”   早二十几年,世人提起肃安侯,想到的都是谢尚。   二十年过去,世人再提起肃安侯,想到的也都是已故的谢尚。   肃安侯这个称呼。   不仅芙蕖听着陌生,谢慈自己也极不习惯。   他盯着火上烤出油的兔子,眯眼思索了半天欢迎,加入滋源裙五二思九另叭衣救尓看更多内容,竟应下了这个称呼,道:“正是在下。”   两位斥候再对视一眼,不知他们心里在暗暗腹诽什么,其中一人道:“谢侯爷,我家大将军推算您应于近日抵达北境,特命卑职在此地相迎。”   芙蕖抱着袖子坐在一侧,静等着谢慈的决意。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认下了肃安侯的身份,等同于向谢家的旧部宣告,他是以谢尚之子的身份造访。   此行与燕京城那个内阁次辅没关系。   谢慈又磨蹭了片刻,等兔子烤了个半熟,取下来让斥候好好拿着,说:“一路风餐露宿,追兵不绝,人能囫囵到已是万幸,但两手空空拜访未免失礼,特意烤一只兔子奉上,万望大将军莫嫌弃。”   斥候手里擎着兔子,抬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难为了半天,从腰间取下装干粮的布袋,将烤兔子一裹塞了进去。   芙蕖瞄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谢慈上马。   那只兔子明明是她想吃的。   到北境大营,还需要小半日的路程。   等到了驻营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时分。   谢慈和芙蕖一进营,便惹来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其中有警惕,有好奇……   总之,令人感觉不到友好。   帐里烧着灯烛。   斥候向帐前守卫进门通报。   守卫出来后客气道:“侯爷请。”   谢慈带着芙蕖低头入帐。   现如今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宣定侯荆韬曾是谢尚的副手,一同出生入死过好多年,他接了谢尚的职务,在北境继续守了近三十年,天生粗犷的相貌,在风雪中摧得越发刚硬。   像荆韬这般的老将,是越老越妖,三十年,无论朝中局势如何动荡,他守着的这一方北境,从来没让境外虎视眈眈的北鄂侵占过半寸土地。   见谢慈进门。   荆韬站起了身。“谢侯一路奔波劳累,辛苦了。”   谢慈不知他唤这一声“谢侯”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那位早已故去的旧人。   他回了一句:“大将军客气。”   荆韬打量他半晌,苍老的脸上露了笑:“我看小侯爷神清骨秀,不想还有一把铮铮铁骨。”   谢慈心里缓了口气。   果然……   方才那句“谢侯”不是对他。   这一句“小侯爷”才是属于他的称呼。   赶上饭点,荆韬独自会见了他,并未知会手下的将领,谢慈路上烤了个半熟的兔子也呈上了桌,配着一桌简单却荤素俱全的接风宴,谢慈与荆韬酌了一杯。   荆韬道:“前段日子军饷吃紧,兄弟们差点断顿,多亏小侯爷的万两黄金,才让我们淌过了难关。”   北境被克扣军饷已见怪不怪了。   他们这些年和北鄂的游兵大冲突没怎么有过,但小摩擦一直不断。北境的军民现在完全靠着以战养战在支撑。   谢慈问道:“朝廷拨了六十万两的饷银,尚未出京便被人一口啃掉了四十万,好歹剩了有二十万,怎么?你们还没收到?”   荆韬摇头,道:“一个铜板都没见着。”   他晚行半个多月的黄金都到了。   朝廷的银子还耽搁在路上呢。   荆韬道:“无妨,习惯了,大好日子,别提那些扫兴的事,晦气。”   谢慈从善如流,不再提那朝中的肮脏。   但他们之间,委实又没别的可谈。   最后还得着落在他那暴毙的爹身上。   谢慈是不爱提。   荆韬是不忍提。   他给自己猛灌了三碗酒后,才斟酌着开口:“我记得清楚,六年了……六年前那个冬天,谢尚的的死讯才传到我这里来,我回不了京,托人多方打听,他们告诉我,谢尚死于恶疾。小侯爷,我想问问你,此事,是真的么?”   谢慈没怎么犹豫,道:“假的。”   荆韬端酒的手一抖,糙酒洒出了好几滴。   谢慈很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父亲死于暗杀,先帝的密旨,授意陈王去办这件事,陈王请了银花照夜楼的杀手,用的是毒。”   荆韬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   帐外却忽然有了动静。   几个年轻的将军摔帘子冲了进来,冲荆韬一拱手,告了声罪,扭头便冲谢慈嚷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慈端坐于案前,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   他们各个一脸悲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死了爹。也不知这群人在外面偷听了多久的墙角。荆韬身为大将军,营帐守卫森严,不可能不知情。显而易见,外面这些人,是他默许的。   荆韬重重的放下酒碗,砸在桌案上,呵斥道:“放肆,他是谢老侯爷的独子。”   他转身走下主位,对谢慈一拱手,道:“小侯爷莫见怪,他们都是生在北境长在营里的孩子,家里祖辈包括他们自己都承过老侯爷的恩,这么多年,虽不能见,但一直在心里惦记着。”   谢慈说无妨。   谢家旧部与谢尚的感情当然非比寻常,他一点都不见怪。   他再打量营中这些年轻人。   冲在最前面,最刺头的那位,瞧装扮应是荆韬的心腹重将,他们既然已经闯进来了,顺势就赖下不肯走,营帐里多加了几张桌子。   荆韬为谢慈逐个引见,几个年轻人都是他手下的八大尉。   谢慈只记住那个副官的名字,神凫。   他家人倒是挺会起名字的。   传言当年秦始皇东巡骑得宝马就是神凫,蹿山跳涧很有一手。   再三碗酒。   那位神凫眼睛瞄到了芙蕖。   芙蕖自从进了帐,一直不言不语地守在谢慈身后,她有这份让人忽略的本事,只要她不出声,就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生硬地存在着。   但神凫眼神好使,他多打量了芙蕖几眼,瞅准机会,硬邦邦开口:“谢大人这是在燕京城里混不下去了?拖家带口投奔来了?”   神凫对他的称呼又很值得玩味。   谢大人……   他许是觉得谢慈配不上他称呼一声谢侯。   经他一提,账内瞬间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芙蕖。   芙蕖安之若素地充当个假人。   跪坐在地,不吭一声。   荆韬清了清嗓子,正想解围。   谢慈却转脸毫不犹豫地认了:“是,时局于我不利,晚辈处境艰难,进退狼狈,思及父辈的旧交,才忝颜投奔以求庇护,大将军,晚辈恐要在北境大营里叨扰些时日了。”   神凫皱眉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谢慈一番话看似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可提及要留在北境大营的时候,态度又格外独断。   他说留就要留,根本不在乎他们允不允。   神凫很盼着荆韬一声令下将人丢出去,他肯定一马当先地动手。   可惜,荆韬已经早在几天前就将待客的营帐备下了。   酒喝了一半,荆韬体谅他一路奔波,请他回营帐早休息。他见谢慈身边带着个女人,却不像神凫那样多打听,只问需不需要格外照顾,单独安排一间帐子,谢慈做主替她拒了。   军营里的帐扎的结实但简陋,帐中的床榻也只够供一个人休息,不过,倒是宽敞。   谢慈背对着她解了衣裳:“你守着我,我能安心。”   他身上被流矢所伤的地方久不愈合,估计是毒所致。   雪白的细布上又浸透了血。   芙蕖转身冲门外要了水,清洗伤口,敷药。细布在水里洗干净,晾在了架子上,北境的资源匮乏,无论是食物还是医药,都是能省则省。   芙蕖问:“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办?是解了还是没解?”   谢慈道:“有凤髓在我身体里兴风作浪,我都快百毒不侵了,不必理会,它自己会消解。”   芙蕖:“以毒攻毒?”   谢慈:“可能吧。”   芙蕖稍稍放下心,将他的伤口用干净的布包扎好。她端着一盆血水,到帐外环视了一圈,径直走到不远处的矮灌木丛旁边,用力一泼。   ——“住手!你他娘的……”   灌木丛里窜出来一人,头身都湿漉漉的,正是神凫。   他骂骂咧咧地瞪着芙蕖:“你故意的?”   芙蕖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铜盆,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哎唷,怎么草里还藏着个人呢……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怪我这眼睛不好使,大人没事儿吧,我给您擦擦……”   见她从怀中摸出手帕作势要往他身上抹,神凫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别,你给我站那!”   芙蕖听话地停住了。   神凫低头瞧一眼自己的盔甲,直骂晦气,正打算回营换身干净的,忽地不远处火光映了半边天,紧随而来的是尖锐的鹰哨。   芙蕖陡然见这场面,听着那哨声,头皮一麻,仿佛让一只巨手给揪紧了。   燃火的方向是烽火台。   芙蕖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守军们猛地整合到了一起,齐齐冲着一个方向而去,神凫也顾不得换新甲了,随手抓过一匹马,嘶吼道:“北鄂进犯,列阵应战!”   猝不及防。   芙蕖回望着那火光冲天的地方,距离他们驻扎的营地,至少在十里开外。芙蕖不了解北境的布防,远远的,她看到谢慈也站了出来,和她一样,遥遥望着烽火台。   神凫先行一步,带走了一批人。   其后,荆韬也出了帐,他要稳坐中军,不得轻易出动。   但是前方很快传回了消息,传信回来的斥候身中数箭,进营便跌下了马:“大将军,是沧水塞受到进犯。”   荆韬急问:“敌军多少?”   斥候道:“骑兵一万。”   这回可不算是小股进犯了。   荆韬道:“沧水塞常驻有五千骑守关,神凫带了一千精兵支援,一时半刻破不了,但此战起得诡异,北鄂人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他一抬头,正对上谢慈的目光,荆韬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道:“我猜他们的目的藏得更深,北境大营主力暂不动。” 第25章   谢慈前脚刚到北境大营,北鄂的游骑后脚便来犯。   驻守北境的人各个机警,脑子一转,便由不得自己不怀疑。   今晚是歇不成了。   谢慈再次被请到了中帐里,陪着荆韬一起研究沙盘。   北境的沙盘于谢慈而言,并不陌生。   他的父亲谢尚在书房密室中一直藏有这么一盘。   谢慈自迈入仕途之后,便离开了扬州那座院子,住进了燕京城的肃安侯府里,他的父亲不再避着他,谢府所有的秘密开始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揭开。   燕京是牢笼。   北境才是谢尚的家。   谢尚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的家。   谢太妃是他的亲女儿。   原配夫人是他的一生挚爱。   谢慈杵在生父的身边,像个人旁观棋局的外人。   可是,谢尚纵使恼他、嫌他,也不得不将自己未完的计划托付于他。   谁叫谢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呢。   谢慈用手撑在沙盘的边上。   荆韬和他聊了句闲话:“我晓得小侯爷是以文入仕,不知军事上你通晓几分?”   谢慈答:“一窍不通。”   荆韬叹了口,摇了摇头。   谢慈不知他叹的那口气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深究。   荆韬对照着地图,在沙盘上比划:“沧水塞往北二十里,是当年我们直面北鄂的战场,但是我们有很多年没正经开战了,北鄂人擅骑,能跑,他们也算是摸清了自己的优势,惯会搞夜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到处咬,我为了应对他们野狗似的打法,这些年将兵力做了拆减,分散守在各处。如此有一个好处,是免受骚扰时的措手不及,但坏处也有,就是兵力整合费点力气。”   谢慈静静地听他说完,道:“大将军别白费那力气对牛弹琴了,想一想他们到底目的为何。”   荆韬盯着他看了半天:“也罢……”他道:“北鄂日子也不好过,前些日子小侯爷送来的黄金万两,想必足够他们亡命一回。”   谢慈抬眼问:“钱放哪了?”   荆韬一指脚下。   难怪他死守中军,不肯再拨出更多的兵力。   荆韬一声令下,军营里的灯灭了一半,巡逻的守卫也悄悄撤走了半数。   军营里显得空荡荡。   薄弱之处极其明显。   但北鄂人也不是傻的。   军报一封一封地送进来,前方都快焦灼着烧起来了,此地仍旧半点动静也没有。   夜已过半。   谢慈熬得有些困倦,在蒲团上倚下了,意有所指道:“看来,营里有他们忌惮的人啊。”   荆韬不离开。   北鄂人不敢冒进。   当前情势下。   要么等天亮,北鄂人自知计划失败,主动撤退,放弃进攻。   要么荆韬冒一把险。   北鄂人兴师动众搞这么一次,想全身而退是在做梦。   依着荆韬的性子,一定要他们留下点什么才罢休。   半个时辰后。   前线传回沧水塞不敌暂退的战报。   荆韬亲自整军,带了人前去支援。   谢慈远远的望着帐中的沙盘,轻嗤了一声,从荆韬的案前顺了一壶糙酒,钻出了营帐。   外面显得真安静。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巡逻兵经过。   不远处,谢慈往高了看,芙蕖单薄的背影正立于夜色中,定定的望着一个方向,几乎快要站成一座石雕了。   谢慈拎着酒坛走过去,才发现,芙蕖其实并不是在看什么东西,她的双眼紧闭,夜风撩动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她人仿佛睡着了一样。   谢慈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忽然开口问道:“我的脚步声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芙蕖道:“你能让我的心尖跟着一起颤,别人不能。”   她仍旧闭着眼睛。   她若是造作起来,三言两语就能让一个寻欢作乐的男人找不着北。   但谢慈完全不吃这套。   他手接了一捧酒,弹指溅了芙蕖一脸,道:“你病得不轻,我看要找郎中给你好好治治。”   芙蕖终于睁开眼,皱眉用袖子擦干净脸。   谢慈问:“你在听什么?”   芙蕖一扬下巴,指着她一直侧对着的方向,道:“听风。”   谢慈:“风能告诉你什么?”   芙蕖:“风说那边有人藏着。”   谢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他把酒坛子放在手心里,一圈一圈的转着,问:“怎么做到的?”   芙蕖道:“勤学、苦练。”她主动解释给谢慈听:“宝匣中骰子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你猜我为什么会知道该押大还是押小?”   谢慈恍然大悟:“原来是听出来的。”   那边藏着的人一直没有动静。   芙蕖便想和他多聊几句:“你为何不与荆韬说明我们的目的?”   谢慈:“哦?我们有什么目的?”他有装傻的意思。   芙蕖提醒道:“陈王世子。”   谢慈把酒喝完了,往坛子里装了一把石子,转起来有滴溜溜的碎响。他说:“你堵钱的时候,会和对家刚一照面就出底牌么?”   芙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顾忌着北境的兵力,北境同样顾忌着他的身份。   他与谢家旧部建立交情需要时间,或是情分难舍,或是利益相联,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易事。   谢慈来一趟北境,想顺势把能干的事情都解决了。   不留尾巴。   芙蕖:“瞧那几个年轻将领的态度,谢老侯爷在北境的威望想必极高。”   谢慈:“北境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此生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他们还不习惯谢家有我这么个后人,或许,他们更喜欢与我长姐打交道。”   芙蕖:“谢太妃?”   谢慈:“我那长姐生在北境,长在北境,直到七岁才迁往燕京,算算时间,和他们这些小将军,也算是幼时最诚挚的交情了——我姐姐在先帝驾崩的次年,便开始不停地给北境写信,试图搭上这边的什么人,可惜,全都被我截下了。”   芙蕖听的直皱眉:“当年老侯爷何必非要个儿子呢,我看他一个女儿就很能干了,完全可以当他的助力。”   谢慈含笑道:“我爹他当然知道女人能干,不然他养你们做什么,又不是闲着没事……他只是舍不得罢了。”   可惜身不由己。   再舍不得,到头来也不得不舍。   谢慈嘴上停住了话,手里也不再咣当转酒坛了,他静静地想起了幼年时,尚是少女的谢太妃。   当时谢慈养在扬州的院子里,像个被关起来的牲口,他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谢尚早已给他的一生筹谋好了去路,叫他听话地走下去。   他八岁之前很少见到父亲。   乳母养着他。   谢府的侍卫看着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府的人又非大奸大恶之徒,没有人会真正狠下心苛待一个孩子,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谢尚的亲生儿子。   不被允许出门的谢慈,时不时收到一些逗他玩的物件,都是府中下人们予他的善意。   可惜好景不常。   有一回,谢尚回扬州别苑的时候,撞见了他屋里的一堆玩意儿,当即大怒。   院里负责伺候他起居的人一个也没逃过,通通杖毙。   那些人不过是对他好一些而已,何罪之有?   从那以后,府里再没有人敢违逆谢尚的意思,纵容他玩。   只一人除外——长姐。   谢尚罚他祠堂跪省,不准吃饭。   谢太妃能当着谢尚的面搞出一桌满汉全席,流水般的往祠堂里送,摆在谢慈的面前。   谢尚把他锁进柴房里,关禁闭。   谢太妃能扛着门栓撞开柴门,牵着谢慈的小手,把人接回自己的闺阁里藏起来。   他年少时不多得的柔情和善意,全部来自于异母的长姐。   直到他长到八岁时,先帝强纳了长姐当妃子。   时隔几年再见面时。   他的长姐早已经变了模样。   —“弟弟,淑妃她总是给我找不自在,她如今刚怀孕,胎尚未坐稳,你去给我在外面搞几味药,别声张,也别让爹知晓,到时候我让皇帝召你进宫玩,你捎进来给我。”   —“弟弟,上次的药管用的很,我一时不慎,让德妃又怀上了,你再弄一些给我。”   —“弟弟,你救我儿子一命……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你生母么,你再不答应,明天我就剥了你母亲的脸皮镶嵌在你床头上,让你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弟弟,你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日子长着,输赢还未可知,我们走着瞧,你休想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谢府的小佛堂里。”   他时常想,要不狠狠心,一根绳勒死算了。   留着没用,净添堵。   但他左右思量,终究忍下了这口气。   倒不是有什么值得留恋。   只是他有私心。   他要她活着,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步从网里挣脱,撕掉谢家予以的枷锁的束缚,成全他自己的一生。   他爹是看不见了,那就让他爹最挚爱的女儿替他看着。   杀声四起。   谢慈耳畔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营地里火光大盛,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扯他,回头一看,正对上芙蕖关切的目光。他长舒了一口气,坚决地掰开她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弓箭。   挽弓如月。   北鄂人的战旗应声而折。 第26章   军营里看似乱做了一团。   谢慈扔下弓,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乱局,任由将士们拥着他回了帐中。   “刀剑无眼,谢小侯爷静待消息即可。”   他被护起来了,望着桌案上油豆大的火苗出神。   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贴了上来,谢慈眼神一凛,视线重新凝聚在了实处。   芙蕖的手正覆在他的腕上。   谢慈盯着那只纤细雪白的手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将她抓进了手心,顺便一抖袖子,遮了个严实。   芙蕖目不斜视,端坐于人前,显得格外老成持重,暗地里手却撬进了谢慈的掌心,勾勒道:“你想到了什么?”   谢慈捻着她的手指:“静观其变。”   芙蕖细嫩的手指被他揉得通红,有些承受不住,想抽出来,却被谢慈识破了意图,捏得更紧了。   谢慈忽然道:“你的右手不对劲。”   芙蕖的手瞬间僵在了他的手心里。   谢慈顺着手指,摸到掌心,再往腕子上一路伸。   终于引来了营帐中小将们的侧目。   芙蕖的脸皮没那么厚,做不到熟视无睹。   但谢慈今天反常地肆意,他一边摸一边说:“骨软,皮薄,脉管都快浮起来了……你这几天明敲暗打地探听我那么多秘密,是不是也该和我说几句实话?”   北境大营的防线已经被北鄂的轻骑冲破了一个缺口。   一道血光喷溅在雪白的营帐上。   营兵们冲出去应战。   帐内仍然留守两人盯着他们。   谢慈越发的放肆,另一手捏上了她的后颈说:“你不应该再瞒我,你到底是我的人。”   他们父子多年的仇怨讲明白了,血淋淋的往事摊在她面前,谢慈卖的好一手可怜,目的就是为了把人引回自己身边。   当强者低下刻意低下头颅,总能引诱心软的猎物主动献身,舔舐他的伤口。   可芙蕖不是心软的猎物。   如果是,她活不到现在。   但她的一副肝肠都牵在谢慈的身上,她心甘情愿为谢慈这拙劣的做戏买账。   两个人的目光一来一回间,不知打了多少个机锋。   终于,芙蕖一低头:“好,我告诉你……我的右手,是用石膏烧出来的新皮。”   她左手的伤是真的,但远远不如右手伤得惨烈。   左腕上金铃是障眼法。   右手才是在人眼皮下偷梁换柱的杀手锏。   她把手心里的伤和茧用石膏烧掉,深入骨髓,然后用特制的药膏,催生出新的皮肉,自然如脱胎换骨一般。   谢慈手下力道蓦地一轻:“疼不疼?”   芙蕖眼里满溢的温柔简直要溺死人,摇头道:“不如你疼。”   谢慈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太刻意了。   她的温柔和顺从也是在配合他做戏。   他一拉芙蕖的腕子,这回毫不留情,芙蕖不防备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谢慈狠狠咬牙在她头顶道:“你果然不是我的人了。”   芙蕖欲解释。   一个浑身浴血的兵冲进了帐中,对守在帐中的两个小将道:“校尉大人,情况不妙,北鄂军的人数比算计中的还要多,而且大将军一去不回……我们本来议定的是,大将军佯走支援,不出半个时辰必回头。”   半个时辰已过。   荆韬音讯全无。   路上一定出了事。   守在帐中寸步不离的校尉此时也顾不上盯着谢慈了。   他反手握了长刀,掀帐出门应战。   将军帐里便只剩下谢慈和芙蕖两个人。   芙蕖仍靠在谢慈的肩窝里,但她的姿势并不舒适。   芙蕖闭了闭眼,道:“你都这样对我了,我当然是你的人。”   谢慈稍一松手。   芙蕖立刻蛇一样的滑了出来,甚至还刻意躲远了一些。   可意料之外的是,谢慈并没有继续纠缠。   他顺势放过了芙蕖,起身走到沙盘面前。   安静地盯着眼下整个北境的版图。   芙蕖一愣。   谢慈已经捡了几枚小巧的柳叶镖,在沙盘上插了几个点。   是周围村庄的位置。   芙蕖不解其意。   谢慈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芙蕖:“他们此战……”   谢慈道:“大将军身经百战,不会折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里。”   听他这么笃定,芙蕖当即收起了莫须有的担忧。   全体严阵以待的北境大营中,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还有心思灯下闲话。   谢慈问:“陈宝愈提没提他屠的是哪三个庄子?”   芙蕖摇头:“这倒没听他提起。”   谢慈凝重地指着沙盘上的村长:“处于两国交界的村庄错落在山里,共一十八个,其实不算很多。”   芙蕖:“你坐镇内阁,北境发往燕京的所有战报必先经你过目,才能呈到皇上案前。荆韬递的折子里,从未提过此事么?”   谢慈说:“没有。”   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端倪都没有。   荆韬乃统领北境的一军主帅,若说他对此事浑然不知情,谢慈是不信的。   芙蕖:“他有意瞒报?”   谢慈道:“荆韬守在北境关隘半辈子,但凡他有半点不臣之心,大燕朝的国境怕是要南推到江边上了。”   说的在理。   芙蕖“嘶”了一声:“那您什么意思?他既不知情也未瞒报?”   谢慈瞅她一眼:“你什么逻辑?”他出言纠正:“因为不知情,所以未瞒报。”   他的推测才合乎常理。   芙蕖敲着自己的脑袋。   谢慈叹了口气盯着她看。   芙蕖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警惕起来:“看什么?”   谢慈:“如此隐秘之祸事,连荆韬都被瞒在鼓里,却叫你无意中窥见了真相。丫头,你这万中无一的运气,我等凡胎可不敢肖想。”   他半嘲半讽的语气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芙蕖却从中感受到了灭顶的可怕,手脚止不住地发寒,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扶着沙盘,原地缓缓坐下。   “……怎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却偏偏叫我知道了呢?”   芙蕖即使害怕,也还能牵出一线理智,飞快地回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理顺其中的脉络。   那日陈宝愈在太平赌坊的暗场里,当着她的面,亲口抖搂出了这桩血案的秘密。   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陈宝愈从刑部抬走了她的假尸身,他知道她没死。   陈宝愈送了一副骨牌到谢府门上,他知道她是谢慈的人。   她以为是布局的人,其实可能早就一脚踏进了别人的圈套里。   等她回过神来,汗已经浸透了三层。   谢慈蹲在她面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吓傻了?”   芙蕖怔怔地望着他,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心情,心想:“……假若这真是个圈套,死我一个不足惜,万不该把他一并拉下水。”   谢慈捏了捏她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却发现她软得像一滩水。   谢慈:“……真是吓傻了。”他将就着这个半跪的姿势,把芙蕖拦腰一抱,挪到了椅子里。   芙蕖只觉浑身一轻,她涣散的眼神聚在谢慈的身上,猛的揪住了他的前襟领口,道:“我们在被人推着往前走!”   谢慈直起腰身,不在意自己被扯得微微敞开的领口,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谁能推得动我?怎么就不能是我在遛狗玩呢?”   营帐里燃着的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在帐上,既清晰又模糊,层层叠叠的血平白给她们填了几分旖旎的情调。   荆韬抹了一把脸,他途中遇了埋伏,险些被绊在山里回不来。   谁料他带着兄弟在直面北鄂卖命奋战,而这位旧人之子,谢小侯爷,竟带着女人公然在军营里厮磨胡闹。   简直……   神凫充当了大将军的嘴,丹田蓄力,愤怒地吼道:“简直太不像话!谢老侯爷怎会生出你这种儿子,卑劣、无行、寡廉鲜耻!” 第27章   谢慈抚掌而出:“骂的真好听。”   神凫被他的没皮没脸惊呆了,干这种事情被抓了个现行,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理亏么?   荆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吵起来,丢人现眼,他用马鞭敲了敲神凫的铠甲,道:“身上一股子腥臭味,回去洗干净了再来。”   神凫低头闻了闻自己,冷哼一声,离队走了。   荆韬掀帘入帐,见芙蕖仍站在军帐中,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皱眉对谢慈道:“我不反对你把她养在自己帐里,但是我们谈论军务见不得女人在场。”   芙蕖站起身。   谢慈赶在她张嘴告退之前,开口截道:“她是我带来的证人,别慌着走。”   荆韬转头,他身上还带着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肃杀意味,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滑过:“证人?什么证人?”   谢慈并不立刻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大将军此次计策似乎不太顺利?”   此时,荆韬已站在了沙盘旁边,注意到了谢慈用柳叶镖做的标记。   他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有一瞬间,像是陷入了沉思。   谢慈“唔”了一声,从荆韬的身侧绕过:“让我猜一猜,您在路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伏击,是吧?”   他不见得熟知兵法,但他是谢侯的血脉,好歹算是将门之后。   在谢家旧部的眼里,谢尚是北境的土皇帝,谢慈便相当于在外流落多年的土太子。   尽管多年不见显得生分,但终究是有情分在的。   只要他肯听,荆韬愿意和他论上几句。   “北鄂这次玩的挺大,可见也是饿狠了,听说了那些黄金,要钱不要命来的。我此番出营,在东北十里地外,遭了埋伏。北鄂的伏兵来的古怪,他们半只脚都踏进了国境,可一路上不仅没有惊动任何岗哨,甚至连山上的村民都没惊动,说神兵天降有点抬举他们,像是凭白从地里钻出来的泥鳅。”   荆韬说着,已经在沙盘上他们伏的地方插进了一枚鲜红的棋子。   “我们北境这些年军不好过,民也不好过,除了庄稼难种,饥一顿饱一顿,还有北鄂人时不时蝗虫过境似的抢掠,山上的百姓早已和我们打成一片,有吃有穿互相帮衬着。我们是他们的背靠,他们也是我们插在山里的眼睛。”   谢慈顺着荆韬插旗的方向看去。   那正好是一处地势险要的临渊之地,打伏击的好地方。正北、正南、正西三个方向,各有一处村庄,将之半包围在其中。   按道理,北鄂人在那里活动,是不大可能瞒过当地村民的。   谢慈状似寻常地问道:“怎么,这三个村子里都没人了?”   荆韬立刻否认:“怎么可能,这仨可是大村,根据下头报上来的黄册,这三个村子加起来能有千数人左右。”   谢慈:“活的?”   荆韬:“当然,死人是要从黄册上除名的。”   三个村子。   近千人。   全都合上了。   谢慈闭了下眼睛。   芙蕖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   荆韬何等敏锐,觉出了他们的神情异常,道:“小侯爷,你来北境,到底是为了什么?”   神凫早已换完了战甲,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钻进帐里旁听。   听荆韬推算出谢慈来此别有目的时,又炸起了一身的警惕和敌意。   事到如今,差不多该和盘托出了。   谢慈道:“我来,为一桩两年前的旧案。”   荆韬请他入座详谈,既要提公事,就不好再顾念私情了。   谢慈:“两年前的秋冬之交,北境点了一次烽火台。”   荆韬道:“北鄂人那年死了老首领,新主刚上位急着扬威,想撞一撞我们这块石头,自不量力罢了。”   谢慈:“朝廷装模作样派了陈王世子和两万兵马来支援。”   荆韬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你也知那是装模作样,我这地儿庙小,伺候不了那两万金尊玉贵的世家兵,他们连山都没进,扎营在山脚下,美酒女人作陪,夜夜笙歌……我好歹才拴住我手底下这帮小子们,没当场造反。”   谢慈一层一层的梳理当时的情况,道:“拘当年呈进朝廷的战报,陈王世子带兵在北境外,剿灭了北鄂的一队主力骑兵,堪称用兵如神,凭一己之力,扭转我军败势,力挽狂澜。”   荆韬挥手:“我没写过这样的战报。”   北境全军都归他统筹,哪怕是陈王世子也不能例外。   他说没写过,谢慈相信。   谢慈道:“但是战报上盖着您的印呢。”   荆韬:“他还有胆子伪造本将军的印信?”   那有什么不敢的。   他更畜生的事都敢做。   谢慈眼下要立刻确认一件事情:“陈王世子真的亲往战场?剿灭了敌军主力骑兵并割下他们的头颅?”   荆韬在他的注视中,缓缓点头:“是。”   神凫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什么主力骑兵啊,亏他有脸!当年主力骑兵尽数被大将军牵制在沧水塞内,陈王世子不过是闲着没事漫山溜达时,偶然撞见了一小撮试图偷袭我们粮仓的杂碎,他两万人打一千人,事后也好意思彪炳自己?”   神凫这次秃噜出嘴的话,倒是令人觉得十分痛快悦耳。   荆韬抬手制止神凫乱插话,问:“当年的事有问题?”   谢慈回头看向芙蕖,招了招手:“证人,把你知道的,说与大将军听听。”   霎时间,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芙蕖。   芙蕖上前几步,走到正中央,说:“两年前,陈王世子那笔战功,名不副实。他根本就没有撞上北鄂的骑兵,他砍下的一千人头,是屠了北境的三个村庄的百姓。他用北境平民百姓的血,铺就了自己的功绩。两年了,他人在燕京城里逍遥,可北境同胞的冤魂恐怕还未得到安息吧。”   芙蕖的嗓音是女人特有的柔和,在北境并不多见。   帐中出了荆韬和神凫,侍立在册的还有几位副官和校尉。   他们听着芙蕖说完话,很久之后,心里才犹如被锤下了一记重拳,轰地一下。   荆韬单手按在桌上,倾前身子,问:“你是证人?你如何作证?”   芙蕖:“陈王世子,陈宝愈,他亲口所言。”   荆韬:“他于何时何地说的此话?”   芙蕖:“燕京城的藕花街——秦楼楚馆,销金圣地。”   帐里几个男人看着芙蕖的目光唰地又变了,尤以神凫最为明显。   芙蕖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她并不在乎。   芙蕖道:“大将军完全不知此事?”   荆韬捏紧了手指,硬生生将椅子的扶手捏碎了一截。   芙蕖:“看来事情比我们最初预测的要更复杂。”   荆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将自己的根系扎进了北境的群山里,别看北境地广人稀,可已然成了他后花园的领地,别说死个人,就算少只鸡,都能闹腾到他这个大家主的面前。   死了一千百姓,不露半点风声。   谢慈道:“有漏就有补,有缺就有填。杀死一千人,再悄摸摸偷梁换柱,正赶上你们当时前线和北鄂战得焦灼,无暇顾及他们背地里的小动作。大将军,您家里头闹了耗子,可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把洞打在哪呢!”   谢慈这话说的难听,且丝毫不留情面。   但荆韬无可辩驳,就连他手下的神凫,这回都闭上了嘴巴。   荆韬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沙盘上,喃喃道:“一千人,三个村子……”   他今晚碰上的那些诡异至极的北鄂伏兵。   或许不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泥鳅。   而是早就在他家里打洞的耗子。   荆韬转动眼珠,盯着谢慈:“谢小侯爷是为了查清此案而来?”   谢慈垂下眼喝茶,是为默认。   荆韬气血翻涌了一阵,却转瞬又冷静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念叨了两句:“好啊,好啊……”   谢慈带着芙蕖回到他们自己的帐里。   荆韬今晚有的忙了,估计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他。   有了前车之鉴,谢慈进帐压根不点灯。   营地里的火光透过帐子,足够他们在昏暗中看清彼此的模样。   芙蕖远远地靠在门口,神色格外疏淡,她彻底冷下脸时,其实很有几分冷意,主要得意于那双黑白纯粹的眼睛,像望不见底的深潭,可此时无灯的环境中和了她那份不好亲近。   谢慈:“过来。”   芙蕖原地踟躇了一瞬,才缓缓移过去。   谢慈一把扣了她的手腕:“你还没想开?”   他坐,她站。   芙蕖要低着头看他。   她说:“我这份疏忽,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是要以死谢罪的下场。”   谢慈似乎没有任何追究罪责的意思,他道:“你这份心意,放在我身上,是要我以身相许的还报啊。”   芙蕖恍恍惚惚,不曾深究他话里藏得意思,只问道:“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端倪的?”   谢慈说:“他平白无故劫你的尸身,让我起了怀疑,他送那副骨牌到府上的时候,我就断定他上蹿下跳不怀好意。”   原来那么早……   她竟然像个呆子一样,叫人耍了那么久。“你早就察觉了,怎么还一脚踏进他给你挖的坑里?”   谢慈:“我不进来看看,怎么知道坑里有什么呢?”   他在京中处境艰难,早就置身于乱局当中。倒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而是他已经习惯了用警惕和多疑把自己裹起来,总觉得四面八方的刁民都要害他。所以陈宝愈出现在他面前,就算单纯只喝口水,他都要怀疑一下对方是不是憋着劲想喷死他。   “别担心。”谢慈一腿搭在榻上,道:“是他引了我来,是他要我给他办事。主动权握在我的手里,他会现身的,等就好……歇息吗?” 第28章   …芙蕖眸子一沉,只有一张床。   她心里忽然起了个猜测——他这般不知避讳,他是不是想纳了我?   芙蕖见过男人溺在脂粉堆里的德行,太平赌坊也有专门养的姐儿伺候那些夜宿的大人。   他们撕闹起来不知道避人,芙蕖有时隔着帘子瞧上几眼,腻得人连隔夜饭都兜不住。   她有时被恶心得狠了,回到院子里,独自呆着,忍不住会想——似乎从来没见过谢慈困于女色。   十七岁之前的谢慈几乎与她寸步不离。   芙蕖后来了解,男子开窍一般在十四五岁。燕京好些高门大户里的公子爷,会在嬷嬷的安排下,挑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初试云雨。   谢慈身边没有过女人。   如果说有,那就是小他八岁的芙蕖,成天傍在他身边溜溜达达无所事事。   他到底开窍了没有?   离开之后,他身边养过别的女人么?   这实在是猜不准的事儿。   谢府里不缺女人。   谢老侯爷当初养成的那么多女孩都留给了谢慈,谢慈若是想干点什么,还是有的挑的。   可倒也不见府中哪个女孩和他过亲密。   妾不妾的,芙蕖自己没什么所谓。   她这一辈子早就拴在谢慈身上。   她也不定有几年好活,等回头得闲,查到凤髓的解法,她便祭了一身的血肉当药引,保他余生康乐,他们此生就彻底诀别了。   只是,她不愿意以谢家妾的身份入土。   她只许给他这一辈子。   下辈子,下下辈子,她想当个自由自在的人。   若因孽障太多实在当不成人,投胎当个鸟也行,她要做一只北方的鹰隼,终生不往南边去。   谢慈哪知道她这一会功夫都已经安排好下两辈子的事了。   芙蕖骤一回身,上前一步,伸手就要解他的衣带。   谢慈腰向后挪了半寸,竟躲开了。   芙蕖手指捞了个空,收回手,缓缓直起身子,道:“一处歇着么,主子爷别单出一张嘴啊!”   灯一暗下来。   芙蕖便将暧昧拿捏在手心里。   谢慈:“你熟练得很啊。”   芙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是?”   芙蕖提裙坐在他的身边。   这一次,她贴上他胸口的时候,谢慈没有再躲,他瞥下眼,问:“你说谁是猪?”   隔着一层单薄的骨肉,芙蕖听到他的心跳声乱了。   她抿开一抹很开心的笑,说:“我是。”   谢慈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芙蕖瞧着他肃然危坐的模样很能唬人,但他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女人一近身,他在慌。   芙蕖收了笑,正打算开口,忽听见外面不远处的守卫齐齐呼道:“将军”   荆韬在门外停住脚步,瞧帐内未点灯,许是怕撞上不该看见的,并未靠近:“小侯爷还没歇下吧。”   荆韬明显有事立刻要谈,歇没歇下他也要出去迎一下。   谢慈把芙蕖的腰身轻轻一推,芙蕖顺势从他身上爬起,只觉得他的手指无意中勾在她的衣带上,缠了一圈,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芙蕖把头偏向里侧,不出声。   谢慈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没再招惹她,出去了。   营里今晚忙着清点伤病和战备,身着轻甲的士兵们在火光中经过。荆韬带着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踢开脚下的荒草根,给谢慈递了酒,道:“今年剩最后几坛子的糙米酒了,新酒还埋在地底下,等着秋冬时节起出来正好驱寒……这口味,你喝的惯吗?”   “说实话,不大习惯。”谢慈道:“我不是个好酒的人。”   他今天喝的已经够多了,要不然怎么解释刚才芙蕖贴上来时,他内心几欲燃烧起来的冲动。   “谢侯——老侯爷,是他当年亲手酿了北境的第一坛糙酒。”   谢慈“唔”了一声,不作何反应,把他那阴魂不散徘徊在北境的死爹当过耳旁风挥赶出了脑子。   心里在想:“北境的夜里可真凉快啊。”一身的燥热都消去了不少。   “当年他狼狈回燕京奔丧,在先帝面前撒手卸了所有兵权,我知他心里痛苦,一直挂念着他,直到两年后,听闻他娶了位新夫人,并很快有了身孕,我才渐渐放下心,以为他想开了。”   火光明灭映着谢慈的脸。   谢慈又心想:“他那人渣一样的爹竟然还有福气连娶两任贤惠的妻子,可见老天果然不开眼。”   “你姐姐生下来的那天,其实我在场。”   谢慈的思路顺着他的话,想到了谢太妃。   他那长姐生在北境,荆韬身为他爹的心腹,多半在场陪着,有什么稀奇?   他睨了一眼荆韬,觉得这老头可能是喝迷糊了,说话有点颠三倒四。   “继夫人生产的那天,恰好我终于得了允准回京述职,我故意绕路去了趟扬州,身上带着北境兄弟们准备的贺礼,拜访了谢老侯爷的扬州别院。”荆韬停顿了一下,说:“我在后花园里,亲眼见到老侯爷将刚出生的女婴溺死在河里。”   谢慈浑身猛的一激灵,意识到,他说的“姐姐”不是谢太妃,而是他那出生不过一天便被亲父残忍害死的姐姐。   一母同胞真正的亲姐姐。   荆韬仍在喋喋不休:“……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和老侯爷大吵了一架,转身回了北境,身上的贺礼也没送出去。”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破旧的布包,约半尺见方,相当厚实。   谢慈瞧着那布包被递到了自己的眼前。   荆韬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老侯爷,从此以后,我守北境,他困燕京,几乎断了音讯,贺礼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直到今日你来。”   谢慈略做迟疑,但还是结果了那布包,一层一层的揭开,里面是一张保存晚好的白虎皮。   展开细看,是白虎皮制成的婴儿襁褓,皮毛光滑柔顺,里子用的很细腻的缎,上面绣着一副千福图。   荆韬道:“这是北境兄弟们的家眷们,凑在一起,一针一线绣成的,千家绣,纳千福,他们都希望谢老侯爷的新生血脉能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   谢慈将那虎皮撑在手心里端详,良久后,开口道:“我那姐姐命薄,担不起诸位的苦心。”   荆韬道:“你把它拿走吧。”   谢慈将虎皮仔细叠好,说:“可惜我那姐姐没有坟冢,也没有名字,烧都没地方烧去。”   荆韬望着他,说:“你出生时我也听着信了,但却没再上门贺喜,我瞧你提起老侯爷时不冷不热的,想必他也没怎么好好待你。”   谢慈不否认:“到底大将军眼光毒辣,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不隐瞒,我们的父子情缘从来只在那么一声称呼上,说亲道热罢了,都是做戏给外人看的。”   荆韬了然,说:“在老侯爷过世前的一个月,我终于收到了他的私信。他说你于朝堂上崭露头角,看似风光无两,实则危如累卵,他托我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将来在你危殆之时,务必关照你一二。”   谢慈脑子里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实际上心里还未品出滋味,他顺口道:“有劳大将军费心了,我想我用不着那一天。”   说笑,他身在燕京,总揽内阁大权,若叫一个边境武将关照上,不是造反也成造反了。   小皇帝还能睡得着觉么?   北境于他而言,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   谢尚之于他,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身份。   他犯不上承他的情。   荆韬觑着他的表情,竟能体会到他心里的想法,无奈叹气,道:“也罢,明日,我打算派神凫打进那三个村子,一探究竟。谢大人,你是打算留在营里等消息,还是同行?”   谢慈毫不迟疑道:“同行。”   北境一行,不能白来。在陈宝愈布的局中,该到了他这颗棋子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第29章   谢慈捏着那块虎皮小毯子回帐。   芙蕖摸着那针脚细密地绣工,叹了口气,却没说话。   谢慈心里琢磨着他爹死前传给荆韬的私信,越细品越觉得其中含义深远,并非浮于表面。   ——“将来你危殆之时,务必关照一二。”   那时候,先帝病重,他刚被破格提入内阁,滔天的权势劈头盖脸地压在了身上。辅政大臣哪有那么好当,做到最后,不是把皇帝杀了,就是让皇帝把自己杀了。   他爹保不齐真做好了让他造反的准备,而且还事先与北境这边打上了招呼。   谢慈心里在想事情,便顾不上之前的胡闹。   芙蕖把枕头铺高,他和衣就躺了下去。   结果没得机会休息,他才刚闭上眼,营帐外又热闹起来了。   谢慈给了芙蕖一个眼神。   芙蕖会意,道:“我去看看。”   她出了营帐,东侧紧挨着的就是荆韬的将军帐,帐前多了几匹马,她刚迈步走过去,便见一个人影从那片热闹中脱身,匆匆朝她的方向赶来。   芙蕖停住脚步,等他近一些,发现是神凫。   神凫赶到她的面前,跳脱如他,此时也有些慌乱的模样,他说:"燕京的圣旨到了,谢大人抗旨出京,身为朝中重臣却私通武将,皇上怀疑其心不轨,命大将军即刻扣下谢大人,押他回京受审。"   赵德喜一路追到北境传旨来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   北境戍边的将军们被困于此地多年不得归家,纵使嘴上怨言颇多,也从未真正起过造反的念头。   圣旨不可违。   神凫道:“大将军可以拖住一时半刻,你们先避一避吧。”   这种事芙蕖不能拿主意,她转身准备进去询问谢慈。   一回头,却见谢慈早就不声不响倚在门口了。   芙蕖当即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只静静地等着他的决断。   谢慈手里还抓着那虎皮小毯子,慢条斯理的折起来,放进芙蕖怀里,让她好好收着,紧接着,大步走向将军帐。   “皇上也知道大将军镇守北境多年辛苦了,说实话,您年纪大了,早该告老还乡享清福了,咱们陛下不是不挂念您,实在是北境战事特殊,不容胡闹,放眼当朝,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担此重任,所以呀,北境还是得辛苦大将军照料,皇上毕竟还年少呢,等将来,吾主真正能揽权了,必定彻底料理了北鄂那起子叛军游勇,大家都不用在这啃雪碴子啦!”   帐中人听了简直都气到发笑。   那小皇帝以为打仗是过家家呢。   躺在他的高床软枕上,梦里骑着战马指挥者阴兵三百万,能把阴曹地府都给降了。   荆韬不屑于和个阉人置气,淡淡道:“皇上还有这份心是臣之幸。”   赵德喜蹬鼻子上脸道:“还是大将军明事理啊,瞧瞧,咱们皇上今年春刚巡完京郊的庄稼,就先给您的北境拨了六十万的军饷,别地儿可都没这份恩宠!”   他竟然有脸把朝廷拨得军饷称之为恩宠。   且不说现在那六十万两白银一根毛都没摸着,就凭荆韬对京城里那些蛀虫的了解,那钱到手能有十万就算是他们手下留情了。   赵德喜端起面前的粗茶,牛饮了一口,然后紧锁着眉头,忍住吐的冲动,强行咽了下去。   荆韬现在有多想戳死他,他就有多不知好歹。   赵德喜自认为寒暄够了,尝试着把话往正题上引:“大将军,咱家一路追着谢慈那厮的踪迹而来,听闻他进了北境的军营,还受到了您的礼遇……您之前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嘛,如今咱家带着圣旨到了,大将军是不是该动起来啦?”   荆韬不会抗旨不尊。   赵德喜一双老眼瞧得清楚。   他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等荆韬的回复。   荆韬在沉吟。   赵德喜笑着。   谢慈被他的谢家旧部亲手押解回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可太期待了。   他话音刚落下不久,将军帐的门一掀,谢慈竟就这么迎着诸位的目光走了进来,阴恻恻的目光往赵德喜脸上一扫,慢言道:“圣旨?皇上下的什么旨?经我同意了么?”   一屋子人全都愣了。   早听闻燕京城里,皇上的嘴和手都握在辅政大臣谢慈的手里,但亲眼所见,还是颇为震撼。   谢慈踢开了赵德喜面前的桌案:“圣旨呢?”   薄如蝉翼的刀锋挑着他的冠缨。   赵德喜哆嗦着举起手,指着荆韬的方向:“圣旨已宣,谢慈,你想造反吗?”   荆韬把明黄的圣旨从怀里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前。   谢慈收了刀,单手拿了圣旨,摊开一瞧,冷笑一身:“假传圣旨,赵德喜,你胆子够大啊!”   赵德喜一听急了:“谢慈,你莫血口喷人啊,圣旨是皇上亲自拟了,盖上传国玉玺后,才交到咱家手中……”   谢慈打断道:“传国玉玺是假的,圣旨就是假的。”   赵德喜叫破了音:“传国玉玺不可能是假的!”   谢慈:“传国玉玺缺了一角,用黄金补了缺,工匠的技艺非一般的纯熟,但玉玺终究是玉玺,缺的一角印在旨上,还是能瞧出端倪的。”他将那所谓的圣旨扔到了赵德喜面前:“赵公公,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   赵德喜听他说的有板有眼,心一下子凉了大半,他不信服地将圣旨捡起来,对着灯下仔细一瞧,剩下半颗心也凉了:“怎么会呢……”他嘴唇都在抖,疑道:“皇上怎么会给我一张假圣旨呢……”   谢慈居高临下地嘲讽道:“当然是因为——皇上手里没有真正的传国玉玺了。赵公公,我离京这么远,怎能不防一手呢。”   圣旨是假的。   谢慈刀锋一挑,直接将其撇进了火里。   “拿萝卜刻个玺就想把我玩死,皇帝到底是年少,我不怪他,可你们这些老人儿怎么也不知劝着些,就由着皇上胡闹?”   听闻真正的玉玺落在了谢慈手里,赵德喜原本嚣张的气焰一扫而空,奴颜媚骨的奴才最会审时度势了,他一点也不想劳动谢慈拿出真正的玉玺,当场判他个斩立决。   北境山高皇帝远,连个能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假圣旨烧成了灰,往半空中浮起了余烬,能闻到宫里御用的墨香。   玉玺虽然是假的,但皇帝的笔迹是真的。   赵德喜:“啊……哈哈,皇上的确年纪还小呢,陛下他也是心里挂念谢大人,想早日迎您回京,才这般胡闹的,谁家孩子小时候不调皮呢……谢大人哪,您就听老奴一句劝吧,北境苦寒,您的根儿不在这,您若是有事追更婆婆文柔文来企饿群五二寺久凌罢爻玖二要办,咱家可以等等,您还是早日跟咱家回京吧。话说回来,您也知皇上年少,城府不深,将他自己一个人搁在京里,您真能放心啊?”   赵德喜固然是个搅屎棍子,可他最后一句话,仍是戳进谢慈心坎里了。   他的根不在北境,燕京城里才是他的战场。   他离京的时间足够久了,朝堂上那些老家伙更不是省油的灯。   小皇帝还能支撑多久?   谢慈转脸对芙蕖道:“捆起来,埋了。”   芙蕖一个女人家哪能做得来这事。   到头还是得荆韬出面打圆场。   他将赵德喜一行人“请”进了军帐中住下。   保证事成之前,出不了任何幺蛾子。   谢慈原本的计划不变,等天明动身探查当年被掩埋的真相。   荆韬给他们备了马,神色严肃对谢慈道:“你终有一日要还政于皇上。”   谢慈道:“我晓得。”   荆韬道:“万事留一线,也是给自己的后路。”   谢慈笑了一下:“没有退路的人不不止我一个,您不也是么?”   荆韬看着他的神情有些难过,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晚辈,谢慈的身份尊贵,但是在荆韬的眼里,和他手下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他那些孩子尚能听从管教,遇事也能缩回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   可谢慈是不能了。   燕京太远了,他鞭长莫及。   神凫靠在树下,吹起了骨笛。   一支魂归故里。   呜呜咽咽有点难听,但是在耳边吹久了,倒也逐渐习惯。   谢慈别了荆韬,远处东山的背后已经有了亮。   他牵起马,对神凫道:“你吹半宿了。”   神凫说:“那一千冤魂若是徘徊在北境,能听见我的笛声吧。”   谢慈冷心冷清道:“他们听你吹个破笛子有什么用?”   神凫跟在他身后上了马,撵上来,道:“这是老侯爷教我的。”   谢慈心里叹气——又来了。   这偌大的背景要说有魂也是谢尚的魂,飘来飘去阴魂不散。   神凫自顾自开始讲,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我小的时候,给老侯爷牵马,那时老侯爷还不老,每次打完仗,收拾战场的时候,老侯爷就在半高的坡上,亲眼瞧着他们下葬,然后吹着这调子,能吹满一宿,我问老侯爷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说,用这曲子送他们上路,好让他们开开心心的走,来世投个好胎。”   谢慈瞥了他一眼,那神情里一点也不悲戚,甚至还有几分轻佻,道:“他还会吹这玩意儿呢,我竟不知道……但你别糊弄我,魂归故里这不是那些神婆用来招魂的么,怎么到你这成了送别曲了?”   神凫:“……您对您父亲就不能放尊重些吗?”   “抱歉。”谢慈摊手:“我生在楚舞吴歌的江南乡里,不是很能和你们这群啃雪碴子的人共情,体谅一下。”   神凫又想骂。   谢慈直接驾马窜出去老远。   芙蕖默默从后面跟上来,对上神凫欲言又止的目光,道:“抱歉,我也不能,先行一步,再见。”   他们选择入手的那座村子名叫上雪窝。   与之相对应的北边,那座村子叫下雪窝。   上雪窝正处在两个村子的中间,他们单枪匹马混进来,其实非常危险。但谢慈反复思量了许久,还是择定了这个地方。一是因为此村子两边连通,是耳目最灵便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二是他不打算轻裘缓带得办事,既来了,便一锅端了,一个也不能放过,此地进退得宜,追击最合适不过。   谢慈和芙蕖的马一前一后闯进了村落,立刻引来了村里人的警惕。   几个壮汉提着棍子冲出来,操着一口乡土味浓重的中原话,喝问:“站住,什么人?!”   谢慈和芙蕖勒住马,在人群中扫了一圈,一眼挑出了那位最像领头的壮汉,对他道:“兄弟借此地一避,有人追我。”   那人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裳,看装扮,像山里土生土长的猎户,一双眼睛极为机警。   难怪北境大营的人一直被瞒的死死的。   他走上前,用棍子敲着地,问:“你们怎么回事?说明白谁追你?”   谢慈嗅到了他藏在话中的冷静,盯着他手里的棍子,在地上一下一下敲出的动静沉闷至极,分量像是注了铁。   芙蕖的马依偎了上来,她瑟瑟地道一声:“谢郎?”   谢慈给她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揽着她下马,说:“那些山上的军爷强抢了我家娘子做妾,我们刚逃出来,想往北边避避风头,兄弟们行个方便吧。”   那人并没有放下警惕:“北边,那可是北鄂,正打仗呢,你娘子到了那边,恐怕还不如留在山里给你们的军爷当个妾。”   谢慈抿了嘴,不肯再多解释一句。   说巧不巧,神凫正在这个时候,吭哧吭哧追了上来,他身上还穿着军甲呢,远远地就冲这边的人大声招呼:“拦住那两个人,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是北鄂的细作,偷了我们的城防图!”   半包围的阵型让神凫一嗓门给吼垮了。   谢慈瞅准了机会,将芙蕖掠到自己的马背上,冲破人群就跑。   如他所料,拦他们的人互相对了个眼神,不动声色地让出一个缺口,这一次,他没有再受到任何阻拦。   这是他们昨晚上情急之下,为了不打草惊蛇,简单定下的计策。   他们不能绑在一块行动。   神凫陪走这一趟,就是个垫脚石,能成功把谢慈和芙蕖送进村子里,他的使命就完成了。   谢慈和芙蕖是生面孔,又都不是普通人,虚实真假掺和在一起,才最能迷乱人的眼。   他们一路跑进了村子,半路上弃了马,时不时关注身后的动静,演得倒是很像那么一回事。   芙蕖贴在他的耳边:“管用吗这招。”   谢慈道:“不急,有后招,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们挑了人烟稀少的荒处走。   芙蕖出发前,为了贴合身份,特地换上了艳若朝霞的衣裙,和江南精致手工的绣鞋。山路崎岖难走,行的快了鞋子要掉。谢慈半条胳膊就能夹住她的腰,一路上简直是在拎着她前行。   芙蕖忍无可忍:“我的腰……要断了。”   谢慈:“再忍忍。”   芙蕖上手掐他的胳膊。   谢慈终于停下来。   芙蕖什么也不说,就瞪他。   谢慈单手搂着她,将人往自己的背上一甩。芙蕖趴在他坚硬的脊骨上,只觉得五脏六腑差点被颠出来。她不知谢慈要往哪去,他们昨夜里定制计划的时候,芙蕖不在场。   她只需要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身份就足够了。   芙蕖的一头黑发散下来,落尽了谢慈的脖颈里。   等他们踏着山路,从南到北,快要走出村落的时候,却见前方不知什么时候,涌进了许多官兵,大有要搜村的架势。   原来他们的安排在这里。   箭矢擦着谢慈的脸颊射过。   谢慈背着她退回了茂林里。   双方的戏做足了。   芙蕖猜,到了鱼该咬钩的时候了。   谢慈将她放在一棵矮树下,说:“我看这件事八i九不离十了,荆韬昨夜受到的袭击蹊跷,那伙奇袭的北鄂人摸不到来处,又正好夹在三个村子之间的临渊处。村子成了北鄂人暗中驻军的地方,他们进退得宜,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谢慈做的这出戏,堪称一箭双雕。   既能钓出村子里的鱼,更能令荆韬的发兵变得师出有名。   谢慈听着林子外面的动静,沉默了片刻,叹息道:“荆韬如今年纪也是大了,剿个村子都束手束脚。”   芙蕖却很能体谅荆韬的想法,劝道:“他必须要先拿到证据。他身为一军之统领,不能单凭一个怀疑,便决断三个村子人的生死。”   谢慈:“我没有怪他,他这样守着北境,很好。”   家国千疮百孔,外强中干。大燕朝的版图在先祖的扩张下,南北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   但是,当先祖武帝在时,国力强盛,江山的辽阔是他锦上添花的点缀。   而如今,朝廷一步一步败光了家底,南北偌大的边境便成了累赘。   往北,有虎视眈眈的北鄂,他们于恶劣的环境中求生,侵略的野心从未停止过。   往南,南秦曾狠狠的败于大燕朝的水军,割地三十城,他们于屈辱之中励精图治,早已有了一战之力,如今两国的表面和平,完全靠着几年前大燕和亲过去的公主维持着。   谢慈:“北境还得再忍忍,他们缩着打憋屈,我知道,可是现在的朝廷经受不住。”   芙蕖似乎在他那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感受到了那种无限下坠的忧虑,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会帮你,无论何时何地,你放手去搏,我都会让你赢。” 第30章   村里领头之人果然很快找了来。   他一靠近,谢慈便带着芙蕖退,且退且远,更往林深处去了。   那人招呼了几声,没能唬住他们。   谢慈借着地势,架起了随身带的□□,松手时故意偏了几寸,精致的银箭贴着那人的肩膀擦了过去。   芙蕖一眼瞧见这□□的款式奇特,颇有些异域的粗犷风格,却由带着一股撇脚的华贵。   “你从哪里搞到的?”   谢慈:“好东西,能帮我们大忙。”   领头的假村民从地上捡起了那枚银箭,顿了一步,没有紧跟上来,随即,芙蕖听见他用北鄂话,冲这边喊了一句——“阁下是三王子的人吗?”   果然是北鄂人。   这家伙还挺有礼貌。   谢慈和她都能听懂北鄂人的话,早些年专门学过。   但情况特殊,谢慈没有回应,只是停住了脚步,给了芙蕖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从树后缓缓转了出去。   那人说:“别怕,我们有的谈,你是不是想出境回北鄂去,我们可以帮你。”   谢慈开口却用的汉话,一字一顿,显得不那么流利,道:“可三王子并没有告诉我,北境有人接应,你是什么人?”   是了,过于干脆的缴械,只会更令人生疑。   现在是对方要想尽办法取得他们的信任。   谢慈试图将形势拿捏在自己的手里。   单凭一张嘴和一张□□就敢充大尾巴狼。   谢慈着实艺高人胆大。   芙蕖暗中攥紧了手心。   对方靠过来的时候,谢慈再次射出冷箭,警告:“站住。”   “我们不是直属三王子的人,我们是狄图旳将军的部下。我们的狄图旳将军是三王子最信任的部下,你可以信任我们。”对方话语中很是诚恳。   谢慈再退:“我们之间不需要信任,你若是有心,助我出境,我自当感激你。”   对方答应地很爽快,也很迫切:“可以!”   他们在急什么?   芙蕖想不明白。   谢慈没忘扯一把她,道:“他当然急,把我们送走,北境营的人才会跟着走,再耽搁下去,他们藏在村里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他们低声商讨,声音没有传出去,但是警惕模样却毫无遮掩。   那假村民看起来真的很急切。   谢慈对她道:“我昨晚给你的‘地图’带了吧?”   关键时候,芙蕖的脑子从来不会扯后腿,她会了意,摸出来那张虎皮小毯子,外层用旧麻木裹成厚厚一沓。   谢慈当着对方的面,将拿东西塞进自己怀里,侧身斜睨着他,道:“带路,如果敢有别的心思,我杀了你。”   芙蕖品着他缜密的心思,不由得笑了笑。   一方小毯子也能做文章,只要他手边有的东西,就没有不能派上用场的。   上雪窝村子里明面上各个出口,已全数被北境营的兵马堵上了。   对方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能送他出境,谢慈很期待他能给出什么惊喜。   对方走一步,谢慈跟一步。   一直保持在十步之外。   他们继续往茂林的最深处去,不仅脚下林地难走,山路更是险峻。   芙蕖悄声道:“我们这是往山上去了?”   谢慈不答,他目光盯着前面,偶尔扫过周围的草木。   这方向不仅仅是往山上去,更接近昨晚荆韬遇袭的临渊之地。   谢慈看过沙盘,那里一侧是山道,一侧是陡崖,往下约十丈的高度,是一处湖泊。   那儿地势险要,绝对是个藏人抛尸的好所在。   路上,那人零碎问了几句话,试图打探些什么东西。   谢慈一概不理。   果然,越过了山林,到了山道上,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的宽度,道旁修建的护栏破旧坍塌,很久没人打理了,一旦失足掉下去,九死一生。   那人把他们带到了悬崖边上:“走这里。”   他弯腰从崖下挑起了一根铁索,率先带路往下走去。   谢慈身上没有佩刀,他那把刀是上过江湖兵器谱的,太惹眼,容易暴露身份。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塞进芙蕖的手里:“顾好自己。”   芙蕖心里一咯噔。   他上次交代这句话的时候,半路自己跑了。   芙蕖对那惊鸿一瞥的回视记得清楚,快刻进骨子里的阴影了。   可还容不得她说些什么。   谢慈已经挑了根铁索,紧跟着那人身后,踩下去了。   芙蕖双手合十,闭上眼,仰头朝天,看似在求神佛保佑,其实她心里空白一片,什么经也没念出来。   她倒很有自知之明,晓得上天多半是不会保佑向他们这样的人,一脸决然地跟了下去。   湖泊上水汽充足,陡崖下方永远弥漫着水汽,令人看不清前路。   芙蕖双手缠住铁索,脚下踩着的地方,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落脚之处,那错落的布局不像天然,是后天人力凿成的。   芙蕖只是迟了半刻,此时往下看,已经全然瞧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   她心里一慌,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环顾前后左右,空空如也,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她一个人。   芙蕖忽然想到,谢慈之前问她要了那张所谓的地图。   地图在他身上,想要下手的人不会首先关注她的死活了。   芙蕖加快了速度,可惜她不修武道,身手与谢慈差得远,勉强能稳住身形已是不易,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底下涌上来的风声变了。   芙蕖清晰地听到了兵戈撞响的杀声。   她将自己吊在铁索上。   忽听身侧传来一句轻斥:“别动。”   芙蕖猛地转头。   一道青白色的倩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停在她的身侧,手中也拉着一条铁索,她看上去比芙蕖轻松多了,单手就能稳住,芙蕖觉得这张脸眼熟,在记忆里飞快地回想,最后画面停留在离开谢府的前一晚。   她是伺候在谢慈身边那位身量与她极其相似的姑娘。   从燕京往北境的这一路上,谢慈前半段路虽然带的女人应就是她了。   那日在冀州的破庙里,她们还未来得及打上照面,便错开了行迹。   芙蕖:“是你?你与纪嵘同行?一路可无恙?”   盈盈一双美目有些发冷:“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下面打起来了,我护着你先走。”   芙蕖听出了挺大的怨气。   她问:“走?往哪里走?”   盈盈答道:“你去和北境营会和。”   她示意芙蕖跟着她回到上面。   芙蕖艰难地往上爬,幸好她动作慢,下的不深。   到了这种动刀枪的时候,她不添乱,就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助力。   盈盈在前面走走停停,等着她跟上,一路上,她张了好几回嘴,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牢骚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去学那么一手赌钱的本事到底有什么用?将来在内宅里陪着夫人小姐逗乐子么?”   芙蕖攥紧了手中的匕首,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当初都是有用之才,而是我一块破铜烂铁,人差点丧命刀下的时候,被主子心软救了回去。我这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什么时候送命都是活该,你何必从我身上找不痛快?”   她清清淡淡的一番话,盈盈听在心里,沉吟了良久,才闷闷出声:“是我冒犯了……你身上有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令我心里总难释怀。”   芙蕖已经走了大半的山路,不远处能望见巡逻的营兵,她说:“到了,我可以自己过去,你急着帮他就去吧。”   盈盈心思被戳破,一刻也不耽搁,拱了手,掉头就走。   谢慈人还吊在崖壁上时,就感受到了肃杀的意味。   北鄂人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他们王帐内部的倾轧,比起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环境和资源的贫瘠,养出了他们骨子里的狠劲和与生俱来的掠夺本性。   即使是同胞,残杀起来也绝不手软。   他们好不容易打入北境内部的村庄,并扎下了个根,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一步棋,他们绝不会为了救一个人而乱了自己的局。   无论谢慈时不时三王子的人,他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但是为了保证三王子的计划成功,那张所谓的地图或许会在他死后,以另一种方式送出北境。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的时候,谢慈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鹰哨,他偏头,见纪嵘从天而降,黑色的斗篷炸开了一朵妖姬,横刀替他挡了此箭。   纪嵘和他吊在同一根铁索上,借力停在半空,说:“别松手,不然就跟下饺子似的,绝无生还。”   谢慈:“你查到了什么?”   纪嵘:“你要的证据我都拿到了,另外,湖底沉着近千人的无头尸,回头让大将军捞上来看一看。”   谢慈:“北鄂人藏在哪?”   纪嵘用刀指了指下面,说:“这帮子鸟人在崖壁上筑了巢,少说也有三千之数,都是精兵强将,我还是趁他们昨晚倾巢出动的时候,才找到机会潜进来的……昨晚外面是不是出了大动静?打起仗了?”   谢慈眼睛盯着下面,冷道:“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我才一到,破绽立马露眼前。这里头有猫腻,不知陈宝愈在筹谋什么,不好久留,先撤。”   话音刚落。   头顶上寒风骤起。   谢慈只听见风声切了下来,尚不及抬头看,举起匕首一挡,半个身体差点震麻。   北鄂的刀出了名的悍利。   他的匕首太不趁手了,吃亏。   还是得纪嵘的宽背刀够劲。   纪嵘提着谢慈的肩,向旁边送了一把,说:“行了,我这用不着你,你办你的事去,银花照夜楼的杀手就在附近徘徊,你小心……”   他的刀搅进占据里,像带了莫名的磁力,瞬间将几个人拉进了战局,令他们轻易脱不开身。   谢慈咬住这短暂的喘息之机,纪嵘一转身再一回头的功夫,身侧便只剩下一截空荡荡的铁索,人早没影了。   纪嵘咬牙无奈骂了一声,诡异的身影在峭壁上游走,脚下踩出的虚影几乎要与那深不见底的浓雾融为一体。   谢慈回到山路上,正见迎面奔来的盈盈,他脸色当即一沉,问:“她呢?”   盈盈:“主子放心,前方有北境营的巡兵相迎,会护芙蕖姑娘周全。”   她抬手指向山道尽头的方向。   那里隐约还能见到纷杂的人影,谢慈眯着眼在原地定了一下。   临渊道边上,荆韬并没有布局人手。   哪来的人?   谢慈冷静地将卷了刃的匕首扔进崖下,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   盈盈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问:“主子?有什么问题?”   谢慈不发一言,脚下越走越快,绕过最狭窄陡峭的地段,前方一片平地豁然开朗,却杳无人迹。   草地上留有人和马踩踏过的痕迹,但四周静悄悄的,有如黑暗中潮水的涨退,晚来一步,便什么也留不住了。   盈盈望着谢慈立在前方的背影,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不对劲,紧接着,害怕的感觉蔓了上来:“主子……”   谢慈一脸漠然地回头盯着她:“是谁带走了她,去查!”   若不是他眼底弥漫的血色暴露了他现在的情绪,盈盈一定会以为他仍是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主子。   她低下头,应了一声:“是。”而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霜灰色的袍角离开了她的视线。   盈盈自以为隐秘的悄悄抬起头,见谢慈驻足在一片杂草丛中,弯身捡起了一个薄片似的东西。   她的眼睛很尖,只在谢慈转身的那一霎那,便抓住机会瞧了个清楚。   ——是一块再朴素不过的牌,黄花梨木的底儿,上面行的梅花令。 第31章   谢慈把木牌扔到了盈盈的手里。   盈盈低头一看那木牌上刻的花纹,魂立刻散了大半:“主子,这……这是银花照夜楼的牌子?”   情形如今摆在面前很明白了,方才在这里装作营兵迎她们的人,并不是荆韬大将军的部下,而是银花照夜楼假扮。   芙蕖是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盈盈当即腿一软,磕在地上,额前见了血。“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谢慈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弄丢了我的东西,若不能原封不动给我找回来,我就把你的脸,一刀一刀挫成她的模样,从今往后就在我的身边拴紧……”   芙蕖蒙住了双眼,被人用刀尖抵着后心,她不知身在何处,却能清晰地听见谢慈阴恻恻的警告,就在她头顶不远的地方。   她不能呼救,只能听着。   惊诧之余,她也听明白了,于谢慈而言,她只是一个东西而已,并非无可替代,只要谢慈愿意,谁都可以成为她。   直到人走远了,声音也消失了。   芙蕖才感受到后心的刀锋撤了,随即,一个人贴在她耳边,笑着说:“原来如此啊……我当初瞧着张具尸体就觉得疑惑,谢慈的府里还真是无奇不有,竟能将两个非亲非故的人,雕琢成七八分相似的面孔。”   芙蕖脑子里轰然一声,汗毛都立起来了。   陈王世子!   她认得他的声音。   陈王世子是何时到北境的,他竟亲自来了。   芙蕖一把伸手抓掉蒙眼的黑布。   入目是一个山穴,吊在峭壁上,前后进退倒是宽敞,借着从浓雾中透出的日光,芙蕖眨了眨眼,看清了众人簇拥中的陈王世子,陈宝愈。   老天似乎开惯了玩笑,给了她当头一棒还不够,后续接二连三的狠狠敲了下来。   芙蕖第一眼见到他,只觉得眼熟。   再仔细端详,记忆慢慢地回溯到了源头。   兖州,金瓯赌坊。   那天,她应约上楼,在崔少东家的牌局上,见过这个人。   当时他就坐在崔少东家的左首,全程一言不发,芙蕖还多打量了他好几眼。   难怪他不肯做声,有原因的,芙蕖认声不认人,只要他开口,必定当场暴露。   芙蕖喃喃道:“错了,从刚开始就错了……”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踏进了别人的圈套里?   一定要比太平赌坊更早!   陈宝愈也伸手去抬芙蕖的下巴,动作与刚刚的谢慈如出一辙。   可芙蕖不是盈盈,不肯卖他一个面子,偏头躲了。   她直视陈宝愈的双眼,道:“你在赌坊的暗场里,故意当着我的面吐露北境的隐秘,到底是何目的?”   “你还真不笨呢,算是有个漂亮的脑子。”陈宝愈愉悦地感慨:“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正经人,所以我一直在猜你的谁的人。可能是我父王?皇上?先帝?亦或是那些藏得更深令我想不到的人?但我万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谢慈把你接回了府,此事太有意思了。”   芙蕖逐渐冷静下来,从陈宝愈的话中,剥悉他的意图。   陈宝愈笃定:“你从一开始就是谢慈的人!”   芙蕖低垂着眉眼,问:“世子爷,是我哪里露了破绽么?”   陈宝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在芙蕖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神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堪称怜悯的情绪,他说:“芙蕖姑娘,你的尾巴没切干净啊。早在你进太平赌坊之前,我就见过你。”   芙蕖断言:“不可能。”   陈宝愈挥了挥手,竟是不想再与她多言,吩咐手下的人把她看好,却也不许怠慢了她。   他本人从山穴旁边一跃而出,几下攀着石壁,蹿了上去,端的一副好身手。   这些人……   燕京城里到底藏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各自躲在自己的王八壳里,暗中搅乱满城的风雨,各怀鬼胎。   银花照夜楼的杀手的行踪更是鬼神莫测,芙蕖从一开始就没敢妄想能从他们的手下逃脱。   如今人被困在了此地,她能做的,只有静下心来,伺机而动。   临渊道上的秘密败露,北境大营的军很快就会清剿到此地。   只要对方不起杀心,她总能等来转机。   临渊道上的变故传回了北境大营,荆韬才得知,原来那偷梁换柱的一千村民,只是个开胃菜而已,北鄂的老鼠都已经半只脚迈进他的门槛内了。   谢慈弄丢了自己人才摸到了北鄂人的藏身所在,见到了荆韬也很难露出好脸色,他只说了一句:“证据和证人,总得给我留一个。”   荆韬与他擦肩而过,道:“此事我来办。”   谢慈没有停步,三个村子里假扮成村民的人皆已受伏,难对付的是临渊道下藏着的人,那可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荆韬这下有活干了,谢慈奔马回到北境大营,径直冲进自己的帐中,四下环顾,木榻上有一封信,用箭深深地钉在床板里。   谢慈伸手扯下信,展开,上书一行风骨极佳的字迹,是份邀约——“今夜子时,沧水塞,美人当前,聊聊。”   沧水塞。   谢慈瞧了一眼天色,倒是能赶得及,但是太被动了。   字条拧成一团,扔进了火里,谢慈并没有动身的意思,而是倒了一碗隔夜的凉茶,一口一口地抿下去,降下心头那股邪火。   天色渐晚。   北境大营的人调出了三波人马,留守营中的人便所剩无多。   神凫也回来过一次,听闻谢慈在帐中,还特意抽空过来瞧了一眼。   谢慈抚着头,半躺在榻上,衣领都扯散了一半,他身边也没个人盯着,好似已经昏天暗地的睡了一场。神凫皱眉,正打算上前唤醒他,谢慈却冷不丁开口:“今夜注意外面各个关塞的动静,尤其是沧水塞,很危险。”   神凫原地一愣:“谢大人何出此言?”   谢慈睁开眼,盯着帐顶透进来的夜色深沉,道:“营中空虚至此,你们大将军也不肯从各个关塞调兵回营,你还领会不到他的意思么?你觉得北鄂人得到消息,会不会趁机作乱,里应外合,搅合一通?”   神凫眼睛一亮,茅塞顿开。   紧接着他又不解:“那你又为何断定沧水塞尤其危险?”   谢慈不再理会他,手上的粗陶茶碗摔在他的脚边,滚了几圈,竟然没裂,赶客之意十分明显。   神凫脸顿时黑一半,他到底也还年轻气盛,供不起这尊大佛喜怒不定的脾气,努力压下脾气掉头就走。   谢慈起身洗漱,将帐中的颓靡之气收了几分,不点灯,像是在等什么人。   临渊道上的战况兴许要焦灼一段时间。   临近子时,营帐外透进了一缕风,暗夜中,一道人影出现在了营帐的门口,丝毫不遮掩身形,缓步走了进来。   来者见谢慈没有任何反应,便更放肆地靠近了一些,说:“你果然不在意她的死活。”   谢慈一张嘴,叫出了他的名字:“陈宝愈。”   外面巡营的人经过,谁也想不到,竟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避开他们的眼睛,悄无声息的潜进了帐中。   陈宝愈掀袍坐在他的对面,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炕桌,是伸手就能插刀的距离。   然而他们互相都懒怠动手。   陈宝愈也算是有恃无恐,道:“沧水塞,此刻应该打起来了……我留给你的字条,你没看见?”   谢慈:“看见了。”   陈宝愈:“因何不肯赴约。”   谢慈:“假若我在此时此刻现身沧水塞,恐怕身上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吧。陈兄心思缜密,我可不敢以身犯险。”   陈宝愈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可惜……我摸到芙蕖身份的时候,还自以为拿捏到了你的软肋。”   他试探过两回。 第一回 ,在临渊道上,他劫走了人,并不走远,而是原地藏进了山穴,谢慈的反应令他十分诧异,却也惊喜。 第二回 ,便是沧水塞的邀约,可见芙蕖的生死并不能撼动他的决定。   谢慈道:“她是从小放在我身边养大的,的确难以割舍。”   陈宝愈:“但也不是不能割舍吧。”   谢慈:“她死了吗?”   陈宝愈:“还未。”   谢慈:“世子爷你也该知道,我这一辈子能真正捏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她是生是死你都得还给我,将来她是要陪我一起下葬的。”   陈宝愈点头,爽快答应:“办完事,还你。”   他们谈论女人真像谈论一个物件,是不值一提的插曲。   谢慈晃了晃茶壶,里面不剩几滴茶水了,他倒一倒,蓄满了半杯,推给陈宝愈,道:“你两年前在北境干的事儿,等我拿到证据,回京就能办了你。”   陈宝愈不嫌弃他的凉茶,可能也是渴了,一口见了底,说:“如今我就在你眼前,你何必舍近求远,直接问我呗。”   谢慈:“你我都面对面坐在此地喝茶了,你何必非等我问,想说自己说吧。”他停顿了一下,道:“我不太喜欢北境这地方,快点办完事,我好回燕京去。”   陈宝愈从腰间提了个东西上桌。   谢慈早注意到他是带着个布袋进来的,等他将袋子里的东西悉数倒在桌上,却是一摞一摞打理整齐的书信。   谢慈伸出手去拿。   陈宝愈却将其压在了自己的肘下,不肯松开。   谢慈不扬起眉。   黑暗中虽看不清楚,陈宝愈却感受到了他的不耐烦。   他笑了笑,说:“不忙,听我讲个故事,我都给你。”   谢慈直觉那些信很重要,不能轻易放过,于是豁出耳朵忍着,打算听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玩意儿来。   结果陈宝愈来了句:“当今皇上,他喊我一声堂兄啊……”   谢慈:“……你幸亏是个堂兄,若是亲兄,恐怕早就结果了。”   陈宝愈:“我们曾经同在国子监的魏祭酒门下读书,那时候皇上还小呢,跟在我身后,话多,活泼,老爱问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实话,我哄过他一段时间呢。不过后来,我们渐渐生分了,不是因为他疏远我,而是我刻意疏远了他。谢大人,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陈王和皇上,终有一天要反目的。   陈宝愈说:“皇上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其实他心里有数,你此番死不了,可他还是下了旨,派了人,借‘活捉’为由,让赵德喜一路追在你后面……别看赵德喜是个太监,他在先帝手下磋磨出了几分手段,关键时候,出手能保你的命。”   赵德喜此刻就在军营里,隔着两帐之外。   营地里火光日夜不息。   谢慈若是此刻掀帘一探,定能看见赵德喜带来那些干儿子们今日一反常态,尽数出动围在谢慈的营帐周围,假装漫无目的四处溜达。   经陈宝愈一提,谢慈忍不住想起一桩旧事,当年皇帝刚登基不久,他给皇帝讲政,常夜宿在宫中,有那么一日,小皇帝深夜矫情,忽然拉着他的手,说:“先生,你放心,朕永远信你,敬你。”   当时他却冷着脸,拨开了小皇帝的手,让他闲着没事赶紧去就寝。   君无戏言。   谢慈相信小皇帝说的是真心话。   皇上派人追上来不是真心抓他。   从‘活捉’两个字就能品出点特殊的意思,他谢慈一意孤行往北境来,除非死了,谁也不能让他回头。   其后,在荆韬面前,等赵德喜掏出圣旨的时候。   谢慈一见那假玺,心里头更明了。   他固然行事乖张,但偷玉玺这种棒槌事儿还真干不出来。   皇帝手里掐着真正的传国玉玺,却故意在圣旨上盖了个假印。   坑得谢慈不得不当场硬着头皮揽下这个锅,往自己头上扣。   他对陈宝愈道:“把一个皇上给教成这样,是我的败笔。”   陈宝愈:“皇上本性良善,又在魏祭酒的门下启蒙,魏祭酒乃当世大儒,仁人君子,贤良方正,他从根上起就是正的。”   谢慈心念一动,盯着他,道:“你倒也是魏祭酒的门下,你的根正不正啊?”   陈宝愈沉默了有半盏茶,说:“我的根在陈王府。”   谢慈回了几分神,淡下了神色:“你若和我聊皇上的话,我就要请你出去了。”   陈宝愈笑了起来:“我们今天能坐在一起,就是为了皇上,不聊他,还聊什么呢?”   谢慈抽走了他面前的茶碗,是撵客的态度。   陈宝愈从肘下抽了其中一封信,递到谢慈面前,道:“莫急,先给你吃一口,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和我聊。”   谢慈不敢点灯,吸引人的注意,一转胳膊,从袖口滚出一枚夜明珠,搁在案几上,拆了信。   他对着明珠微弱的光,看清信上是一封流水。   两年前,正是北境事发的前夕,八十万两白银流进陈王府。   行贿的人是杜环,兵部尚书。   陈宝愈敲着桌子,道:“两年前,杜尚书还只是个小小的堂主事,那年跟着我往北境走了一遭,拿了两万人头的功绩,回京一夜之间便提拔成了侍郎,半年内,高升尚书……我爹提拔的。” 第32章   谢慈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陈宝愈冲他伸手,问:“你还听不听?”   谢慈把茶碗还了回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芙蕖困在山穴里,有半天了,下面仗打得你死我活,他们的所在倒是隐蔽,到现在为止,谁也没发现。芙蕖手里捏着一块梅花令,细细的揉搓着上面的纹路,负责看守她的人一共六个,松散地围在她身边。   猛虎就算是打瞌睡,也没有猎物敢上前摸屁股。   芙蕖特别识时务的一个女人,不用他们警告,乖乖地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想自己的事情。   她想到了银花照夜楼的格局。   据说银花照夜楼共有四个分堂,各自以梅兰竹菊代指。   但江湖上混的久了,不难摸出他们行事的规律。   就拿芙蕖手中的这一块梅花令来说。   但凡涉及到朝廷的纷争恩宠,十之有九都是梅花令出手。   他们好像格外擅长此道。   陈宝愈……   他就是故意将她和谢慈引到北境的。   他们明明在金瓯赌坊打过照面,陈宝愈还硬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那位陈王世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芙蕖反复告诫自己冷静。   疑惑太多了,她需要找到一个思考的切入点。   她对朝廷的局势太不敏感,还是要从自身开始找起。   比如说——陈宝愈为何认得她?   芙蕖将自己进太平赌坊之前的足迹,从头到尾捋顺了一遍。   九岁之前的扬州别院。   十二岁之前藏身与徽州的场子里,扮成小子的模样厮混,也不大可能有际遇碰上陈王世子。   后来去了南疆,又是三年,那个地方也不大可能,他成天藏在吊脚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凤髓的母蛊你拉我扯,基本没见过外人。   再然后呢?   南疆事毕那年,她还不到十五岁,刚驯服了身体里的母蛊,正打算往燕京城走,有件横生的事故绊住了她的脚步,她又跑了一趟南秦,短暂地呆了几个月。   南秦啊……   芙蕖想到这,有种豁然之感。   是了。   那年,南秦皇室生变,主战的六皇子占了上风,若叫他掌权,恐怕大燕多年的和平就要宣告终止了,于是,她接到消息,往南秦一趟,辅一向和善的九皇子上位。南秦九皇子的生母是从大燕朝和亲过去的公主,当然,不是亲生的,是从宗室里挑的。两国联姻有近二十年了,世人皆知陈王子孙缘薄,膝下只有陈宝愈一嫡出子,却忘了,二十年前,陈王还有一庶出的女儿,被封了公主,嫁往南秦。   芙蕖当时便是混进了那位和亲公主的宫中。   假如有纰漏,一定是在南秦。   ——“事情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陈宝愈给谢慈尝了点甜头,于是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我有一姐姐,当年被封公主,嫁到南秦和亲去了。”   谢慈:“这事我知道。”   陈宝愈:“那时,我大燕强盛,和亲公主嫁过去是尊贵体面,可惜,国本渐渐的败了,到了咱们小皇帝登基的时候,南秦已经冲我们龇出了獠牙,蓄势待发想要动手,大约三年前,我姐姐孤儿寡母在南秦的皇室中,举步维艰,差点叫人害死,多亏了……”他沉吟着,舌头打了个结:“罢了,不说这些没用的。从那时候,我就开始琢磨,有些事情,必须有个决断了。”   谢慈没有从他那一番往事中咂摸出有用的消息,待他话音一落,毫不犹豫伸出了手:“信。”   陈宝愈只好从肘下又抽了一封递给他。   谢慈拆信展开一气呵成。   此封信更厚重一些,是杜环与陈王的私下联通。   谢慈一目十,用手指拈着,翻页看到最后,细致地将信塞回去收进怀里。   陈宝愈轻笑了一下。   谢慈道:“你早把这些信拿出来,燕京里我们便可秉烛夜谈,何苦非要来北境啃雪碴子。”   陈宝愈:“燕京不是个好地方,活生生的人都要给逼疯了。”他可能坐久了太舒服,从怀中摸出一个鼻烟壶,猛吸了一口,继续说道:“朝廷不能再继续乱下去了,天要塌了,燕京里人人都自命不凡,都觉得自己能顶得住,都早早地寻摸到了庇护,可到最后,都得死。我很久没去见过魏祭酒了,但三节两寿的礼从未落下,我一开始以为他会将东西掀出门外,不想他老人家竟都收下了。”   谢慈想起了那个桃李无数的老人家,说:“他似乎身体不大好了。”   陈宝愈:“离京前,我找人打听了一嘴,宫里的太医私下吐露实话,约莫也就今年了。”   谢慈听他说话越发有些颠三倒四,摸不清什么章法,东一头西一头,念完了皇上念姐姐,到了魏祭酒身上,说了不到两句,又一转话锋,说:“你回燕京把我爹办了,他若是跟你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跑了。”   谢慈侧头望着他,很平静道:“我不看我能让你跑。你要么人跟我回去,要么头跟我回去,自己选。还有……把毒收一收,对我没用。”   陈宝愈的鼻烟壶中透出的草木味道已经快溢满了整间军帐。   谢慈一抬手,捏碎了桌上的夜明珠,尖利的碎片直扑陈宝愈的门面。   陈宝愈不防他忽然发难,疾退躲避,肘下顿时一空,信全被谢慈抽走了。   谢慈坐得稳当,信全压到了他的手下,反观陈宝愈已退到了门口,高下已然有了计较。   陈宝愈冷笑:“路上见血封喉的毒都没要你的命,你是练成百毒不侵了?”   谢慈将所有的信慢条斯理地收起来,终于翻脸了:“你先劫了我的人,想拿捏我,见我不上道,便开始打感情牌,陈兄,你打量我好哄骗是不是?你想搞死你老爹,直说啊,咱们有的好商量,闹这出多见外……你和我提皇上,提朝廷……怎么?知道死到临头了,想搏个大义灭亲的忠勇之名?燕京城里一个个蹬鼻子上脸,欺吾主年幼,皇上心大睡得着觉,我睡不着。从陈王开始,都给我在家洗干净脖子等着,谁也跑不了,我回京自会料理。”   陈宝愈远远地盯着他:“谢慈,我看不懂你。”   谢慈起身,打算亲自逮了陈宝愈,一动手,却觉出脚下虚浮。   他扶着桌案,顿在原地。   陈宝愈却笑了:“我知道寻常毒物对你没用,所以换了手段,我的鼻烟壶里可是正经草药,不碍事的,真正的手脚涂在信上,从你摸到第一封的时候,你就中招了。谢大人现在感觉怎样?丹田元气可还能稳得住?”   世间到底什么毒还能对他的身体起作用?   陈宝愈一字一句告诉他:“此药名为夜夜娇,烟花柳巷里专门逗女人玩的……我其实就想试一下,没想到真管用啊。”   奇耻、大辱。   谢慈想杀一个人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强烈。   陈宝愈仰首狂笑。   出门正对上几个太监的粉面脸,竟也不觉得晦气。   谢慈底哑的嗓音传出来:“押下他。”   赵德喜的干儿子们岂会听他的命令。   可巧谢慈这句话也不是对他们说的。   话音一落。   北境营中留守的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围了上来。   陈宝愈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滑过:“到底是谢家旧部啊……”   他顺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抽了把长刀,拉开以一当百的气势:“来吧。”   两只乌鸦一前一后从峭壁旁边掠过。   正闭眼苦思的芙蕖听到熟悉的号丧的声音,倏地睁开了眼。   她起身正想往外挪动,银花照夜楼的人即刻挡在了她面前。   乌鸦在外面找不到人,来回盘旋,鸣叫。   她竟然从那鸟叫中品出了不耐烦的意味。   乌鸦能闻着腥味。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芙蕖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粗粝的石头,在自己的小臂上,顺着皮肤的纹理,纵向拉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银花照夜楼的人以为她要自杀,打掉了她手里的凶器,下一刻,就抬掌要劈晕她。   芙蕖一抬头,从散乱的发丝中,抽眼神盯着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莫名勾出一抹笑:“你们家堂主,是朝廷中人吧!”   那人动作一顿,放过了她一马。   芙蕖道:“让我猜一猜,也许根本没有雇主在你们楼里下单杀谢慈,一切都是你们楼主的命令?你们的楼主刚刚就在这里,陈宝愈是不是?金瓯赌坊他分明识破了我的身份和计策,却仍配合着假装不知情,一路只为了把我们逼往北境,对吧?”   银花照夜楼的杀手们不说话。   一个个像哑巴。   芙蕖望着这些‘哑巴’们,眉眼带笑,吹起了口哨。   那哨声不成曲调,细若游丝,从山穴传了出去。   外面的乌鸦倒是安静了。   芙蕖的口哨比乌鸦的号丧还要更令人觉得瘆透了骨头。   堂主不下令,雇主不下单,银花照夜楼的人便不能对芙蕖动死手。   这是楼里铁打的规矩。   芙蕖拖延时间的手段并不高明。   主要还是得益于银花照夜楼的人不得命令,不敢擅动。   纪嵘从峭壁翻身窜进来的时候,刀锋与腿功齐上,也没能止住这些高手中的高手。   趁着银花照夜楼的人被逼退的那一瞬间,纪嵘抓住芙蕖就撤。   临渊道上停了战马。   他们从乱局中穿过,一路不停奔回了北境大营。   芙蕖路上问:“他还好吗?”   纪嵘的声音混在腥风中:“你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吧,陪葬品。”   芙蕖没明白:“什么?”   纪嵘不再和她多说。   他们的战马冲回营地,瞧见的便是狼藉一片,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争斗。   有个太监提着袍角正打算往谢慈的帐里探,却一枚碎陶片从中飞了出来,直指太监的颈部要害。   那抱着头屁滚尿流地爬下躲开。   谢慈压着嗓音骂了一个字:“滚。” 第33章   纪嵘在在门口停住了脚步,目光示意芙蕖先进去看看究竟。   芙蕖小心翼翼地踩进去,里面一直没点灯,残留着陈宝愈留下的药草味道,但芙蕖何等敏锐的感官,她皱眉细细一嗅,总觉得其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腻味。   不是香。   香的味道没有这么淡。   混在酒里、茶里?还是涂在什么东西上?   芙蕖四下张望着找人,却没见着人。   刚刚还骂人呢,上哪去了?   正疑惑间,外面纪嵘忽然也高喊了一声:“你去哪?”   马蹄声绕帐远去,芙蕖钻出门,见谢慈人骑在马上,早已冲出了营地十米开外,她来不及多想,顺手牵了纪嵘的马,头也不回地追了上去。   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他到底想要往哪儿去?   谢慈明显尚有理智在,他避开了那些正烧着战火的地方,目标明显直奔那仍覆着雪色的峰顶。   跃溪,入林,军营的马也走不了那艰难的山道。   谢慈在半山腰弃了马,芙蕖的马术还不及他。   她扶着山道的乱石,闷头只顾着往前赶,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旁的,甚至连眼前的路都觉得有些恍惚。   直到她从溪旁走过时,走了很远很远,忽然意识到刚刚好像遇见了个什么东西……   芙蕖眯着眼睛回头去望。   谢慈早已停了下来,于潺潺溪流中席地而坐,身后靠着一块半人高的溪石。   芙蕖后知后觉,捧着裙衫又往回走。“你看见我过去,怎么不叫住我呢?”   这条自东北方向而来的小溪,源头来自于峰顶的雪水,十分充沛,芙蕖湿透了鞋袜,只觉得寒意从下直窜遍了全身。   芙蕖用手背贴了贴他滚烫的前额,像碰到了火炉般,收回手指。   从前赌坊老板娘教过她,这种模样的男人很危险,随时可能化身禽兽,要躲远些。   可眼下的谢慈看上去,比他清醒的时候要温和多了。   芙蕖把自己蜷在溪石上,拧干了裙衫上的水,溪石上就那么窄,她的衣袖、及腰的长发,无可避免地搔在谢慈的耳畔,和颈侧。   他混混沌沌地睁开眼。   听到芙蕖问他:“陈王世子给你用的是什么药?”   谢慈却答非所问:“他跑了。”   芙蕖知道,谢慈如果还有余力,一定不能让他轻易跑掉。   陈宝愈的身手是个深藏不露的迷,看来,她的猜测有理有据。   芙蕖道:“他也许不是银花照夜楼的顾客,而是楼里的主子。”   谢慈情绪看似平和了下来,说话比平时慢了些,说道:“银花照夜楼,改日陪我到他家门口烧纸。”   芙蕖答了好。   谢慈又道:“上天入地,也给我把陈宝愈找出来,扒光了衣服,我要叫他精尽人亡。”   芙蕖:“……”   恨至深处,芙蕖大概明白点什么了。   她反复琢磨着,话到嘴边,滚了一圈,谨慎地询问道:“我带你下山?镇上有窑子,你能将就么?”   谢慈道:“多少人骑弄过的玩意儿,也敢弄来沾我的身,你不嫌脏,我还怕染一身病呢……你怎么想的?”   芙蕖撑在溪石上,完全看不见谢慈此刻的神情,也不好揣测他的喜怒,只顺着说了句:“干净的不好找……啊!”   谢慈猝不及防发难,把人抓下来,按在腿上。   芙蕖本能地抬手架在自己胸前:“不行,我不行!”   谢慈按住她的唇,迫使她闭上嘴。   芙蕖的头发都散进了水里,铺开在溪面上,顺着水往谢慈的身上缠。   他说:“你是不行,你不能脏,你要干干净净的。谁都不能弄脏你,包括我。”   芙蕖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只是将她当成了一样东西,如珍似宝地安置在手边,每天擦拭,爱不释手,却从不考虑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端倪早有了。   他今日在临渊道上说的那番话,芙蕖一直腾不出时间品味,此刻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再次佐证了她的推测。   芙蕖唇上被他摩挲的生出了烫意。   若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将她视之为死物,她内心一定不愉快,并睚眦必报的要想尽办法让他尝到教训。   可这个人是谢慈,一切都另当别论了。   原本嚷嚷着不行的她,莫名又行了。   “我不信你没有欲望。”   她从谢慈的腿上翻坐起来。   湿淋淋的发甩在身上,瞬间浸透了衣裳。   “五脏俱焚的感觉好受么?”   提取凤髓的植物生在水下,是天下至阴的蛊,它能柔软的消融一切毒,却无法奈何催情、安息一类的药,反而更容易激发它们的药性。   芙蕖就要在他的忍耐极限上反复试探:“你要是真把我当成一个东西看待,还在乎干不干净做什么,脏了洗洗就是了。”   她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手指顺着谢慈的衣领往下划至腰腹。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栗,芙蕖愉悦地笑了,紧接着,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谢慈掐在她腰上的手蓦地收紧,几乎要扣进了肉里。   他的眼睛紧挨着芙蕖的脸。   芙蕖刹那间惊觉,他那双眼睛里,有痛苦,有怒气,更有一些藏得很深连她也辨不清的复杂情绪……可偏偏一点色i欲也没有。   □□那是比咳嗽还难忍一万倍的东西,尤其对一个正常的男人。   谢慈看尽了她那惊诧的眼里,以一种十分清明的姿态,咬牙道:“你听好了,我绝不屈从于任何胁迫和算计,而且你的这张脸,尤其令我越、看、越、清醒!”   芙蕖歪头抚上了他的脸:“你羞辱我?”   “我怎么敢?”谢慈喘息着冷笑:“你个混账现在都有胆子骑到我身上了,下去。”   芙蕖不为所动:“我还有胆子骑到你头上呢。”她道:“你对着我这张脸没兴趣是么,那你喜欢谁的脸?你不是爱用刀锉么?挑一个人照着你喜欢的样子打磨出来啊。”   他在临渊道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被她听进了心里,当时虽未怎么嚼出滋味,但那种发涩发苦的感觉经不起撩拨。   谢慈安静地盯了她片刻。   芙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体面,她亲昵地靠近,碰了碰谢慈的鼻子,肆无忌惮道:“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弄脏它,让它浑身上下,到处都彰显着我留下的痕迹才行。谢照棠……”她呢喃着这个久藏心底的名字,呢喃道:“真想得到你啊……”   她古井一样的眼睛寻常不露深情,可一旦起了暗涌简直要把人吸进去。“你觉得我是个死物么,可这身体里流着血,肉i体还有温度,心也在跳,你想不想摸一摸?”   她浑身都湿透了。   谢慈从下腹燃起的冲动,像是正在被一只手不停地搅合。   他一手掐着芙蕖,一手掐着自己,咽喉滑动,道:“你非得挑这个时候算账?陈宝愈给你也下了药?”   芙蕖不能轻易饶过他,毕竟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她已被自己的冲动架到了高处,不趁机讨一个说法未免不划算。   谢慈叹息呵气在她的鬓发上,说:“情意和情i欲不一样,你怎么可能不懂,好,是我错了,说错了话,丫头,你放过我,好不好?”   他服软了,芙蕖不为所动,他这个人惯会装,说出口的话多是真假参半,不值得上心。   但他唤她做“丫头”。   那是芙蕖六岁那年,两人初相识时的情分。   芙蕖瞧着他,兀自点了点头。   不看僧面看佛面,纵使现在的谢慈着实可恨,但初见面时与她一样困在笼中的少年是她割舍不下的心头爱。   芙蕖粗暴地扯掉了他的袍子,裹在自己身上,起身折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撑着往密林深处去了。   谢慈听见耳边清净了,长呼一口气,侧身倒进了水里。   高山雪水的寒并不能中和他肺腑里的热。   但于□□一事上,他确实……不仅不爱,且极其厌恶。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家中派人特意叫走了一直寸步不离侍奉在他身侧的芙蕖。   那夜,他掀开床帷,在自己的床上见到了一个浑身雪白的姑娘。   那女人比他稍大两岁,谢慈认得她是府中弹月琴的娘子。   他第一次见识女人的身子,除了晃眼的白,还有水蛇一样柔软的腰,和雪兔一样丰盈的胸i脯。   想必摸上去也会很柔软,但是谢慈没那个兴致去体会。   因为他感觉到了心中难以言喻的……恶心。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在隔壁书房的矮榻上将就了一宿。   那夜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翌日府里平白消失了一个弹月琴的娘子,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敢提这件事。   谢府里,再无女子敢近他的身,直到多年后,他把芙蕖给弄了回来。   赌坊相逢的那一日,他第一次揉了她的手,便如同上了瘾似的。   他沉溺在那种将人抓在掌心的感觉。   他想,他也许不会讨厌她脱i光衣服的样子。   但那是他轻易不敢去踏足的禁地。   ——“我这辈子注定已不得善终,何必搅得她也不得好活呢?”谢慈的耳朵里漫上了水,紧接着,眼前的世界也随之模糊了,他闭气将五感六识散进水中,冥思几年后的光景,想道:“那丫头才十七岁,就算真把她当成个稀罕物件,也得正经找个人托付……谁人可信?”   芙蕖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摸着夜色在山上踩了几味药草,一脚深一脚浅的回到小溪旁时,乍一眼竟没见到人。   天光已经半亮。   她一慌,以为人跑了,靠近去查探,才见谢慈伏身在水下,像是沉睡了,唤了几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万幸鼻息和脉搏都尚在。   芙蕖倚坐在溪石上,将草药用石头碾碎,混在一起,奋力把人拖到岸边,解了他的衣裳,顺着心肺的经络穴位,厚敷上去。   那种禁药要不了人的命,就怕把人给憋废了。   而且那种药有很明确的泾渭之分,男人和女人各有不同。   芙蕖观察他的症状,没见他表露出什么异常,此时趁他昏着,探了他的脉,才觉外浮中空,虚弱的厉害,心中了然,暗骂陈宝愈果然不是东西,将如此阴毒的玩意使在谢慈身上,等回去逮住他,叫他精尽人亡都是轻的。她一定要让那位世子爷也尝尝此药的滋味,日日尝,夜夜尝,不死不休。   芙蕖将谢慈的头发拢在手中,用干净的衣襟一遍一遍地擦拭,擦到半干的时候,谢慈眼睛动了。   芙蕖却停下了动作。   刚才她摸到了真相。   昨夜里谢慈之所以任由她在他身上作威作福,极大的可能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人服了那药,三步必软,五步必倒。   他能撑得像个没事人一路进到山里,已是令人赞叹至极了。   ……就是不知道醒来会不会找她算账。   谢慈可称不上是大度的人。   芙蕖将他的头发轻轻放回肩头。   谢慈眼睛只睁开了一半,往芙蕖的身上一扫,犹如实质一般,恨不能刀在她的身上。   芙蕖假装若无其事地瞥过脸,瞧着东方山尖上逐渐染上金色的雪顶,心知可能要完。 第34章   谢慈活动了一下手腕,扳住芙蕖的脸:“你很有种啊,丫头。”   果然,他恢复了之后,手上劲力也显得游刃有余。   芙蕖贴在他身旁,顾左右而言他:“我采了清凉泻火的药,有没有觉得好受点?”   谢慈把那黏糊糊的药草一抹,尽数扫落在溪水里。   他不领情呢。   谢慈活到现在,不论在内在外,遇见的唯一蹬鼻子上脸的人可能就是她。除了她,再不会有有任何女人会被允许近他的身。   纵容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芙蕖在得寸进尺方面又显得格外无师自通。   林子里一对乌鸦找了过来,在他们头顶盘了几圈,谢慈抬起手,它们便争先恐后地落下来。   谢慈在乌鸦的脚上系了个什么东西,叫它们回营地送信。   “我们准备回燕京了。”他说。   芙蕖心头一凛,林间草木清香,远处雪峰连绵,这是独属北境的风光。不是舍不得,实在是燕京那个地方,想起来就觉得心头压了沉甸甸的黑云。   芙蕖:“从陈王开始?”   谢慈:“从陈王开始。”   芙蕖:“你有把握?”   谢慈道:“荆韬的折子会由赵德喜亲自带回燕京呈给皇上,证据由明镜司整合,纪嵘办事缜密,从不留半点错漏,当然……最主要是皇上的心意。皇上办不了我,退而求其次,办个陈王也不算亏。”   陈王说是被他亲儿子送上死路绝不为过,可芙蕖想不通陈宝愈为何这么做。   谢慈:“世上杀君的少见,弑父的可屡见不鲜,忠孝节义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芙蕖:“先帝那般多疑的性子,临了怎么给他的江山留下了陈王这么个祸害呢?”   谢慈道:“先帝留着陈王,本是打着让他牵制我的主意。”他看了一眼芙蕖,觉得时间尚早,难得有心思聊几句闲话往事:“陈王当年的封号,礼部在先帝的授意下,定下了‘宸’字,‘宸极’的‘宸’。”   芙蕖觉得不可思议:“先帝?”   陈王是先帝的兄弟,同父,但异母,哪有继位后给自己兄弟封号为宸的帝王?   “陈王冒雪在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先帝收回成命,将册封的圣旨追回。”   圣主无戏言,一国之君朝令夕改也是笑话。陈王当真有本事。   “先帝别是想传位给陈王吧?”   芙蕖只是顺口一说,谢慈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意识到不简单。   “难道我猜对了?”   说到这,日头中午从山头蹦了出来,光影明暗切换的一瞬间,仿佛是触动了什么结界,不知不觉间,溪水的波光闪耀着粼粼碎金,耀眼得令人不可久视。   谢慈忽然有点要收的意思,不想再往深处聊了,他睨了芙蕖一眼,无视她求知的迫切眼神,道:“先帝心里在想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倒是敢猜。”   乌鸦乘着光回来了。   谢慈手边没有可扶的东西,他站起来捂着眼睛缓过了那股眩晕的感觉。芙蕖的手已搭在了他的臂弯处。   谢慈不发一言,拒了她的搀扶。   山下不远处响起了鹰哨。   这种哨声芙蕖听过两回了,每回都伴随着明镜司的从天而降,她摸到了其中规律,想必是纪嵘得了乌鸦传信,带人于山下相迎。   清晨山间最冷的时辰,芙蕖已然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了身上湿冷的衣物。   抬眼,谢慈走在前面,他刚从水里出来不久,霜灰色的寝衣透湿也没有贴在身上,倒是显得空落伶仃。   芙蕖把之前从他身上抢来那件外袍脱下,搭在他的肩头。   谢慈回头往她胸前看了一眼,见那春光彻底藏不见了,便没有多废话。   不知谢慈的信里写了什么。   纪嵘竟套了一辆车来接人,车停在他们昨晚弃马而行的位置。   纪嵘见到两人的狼狈,半句不该问的话也没有,只说车里备着干净的衣物。   谢慈站在车外转身瞭望着林深处。   芙蕖觉得好笑,他这时候倒是矜持起来了。   她钻进车里,翻找到了一套裙衫,将身上搓磨了一夜的旧衣裳换下,敲了敲车门,示意换谢慈进来。   谢慈只换了外袍,不脱里衣,靠在车壁上便闭目养神,芙蕖推了推他:“你把湿寒都憋在身体里了。”   谢慈低声道:“别吵。”然后一副要休息的架势。   湿衣服贴在里边,时间一久,定然要闷出病来。他油盐不进,芙蕖只好亲自动手,去解他潦草系好的衣带。   她的手刚一贴近谢慈的侧颈,便觉呼的一下,灼热的温度尽数往她的手指上涌来,比昨夜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了这是?   药劲仍残留在身体里?还是真的已经闷出伤寒了?   芙蕖整个手掌贴了上去,烫的吓人。   马车已在山路上辘辘前行。   芙蕖在车里坐了一会,忽然掀开帘子,蹲到了外面。   正赶车的纪嵘侧头看她一眼,问:“怎么出来了?里面那位祖宗睡着了?”   芙蕖说:“他的身体有恙。”   纪嵘:“正常,他约摸得难受一段时间。陈宝愈那犊子太阴了,配了专门对付女人的药,喂到他身上。”   男女身体有别。   根本的药理也不相同。   夜夜娇,药如其名,喂给女子服下,浑身烧起来的欲望并不能领她们生龙活虎,精神昂扬。   恰恰相反,药效的彻底发作,只会令她们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抽了骨头那般酥软,臣服于自己身体的欲望之下,予取予求。   男子一旦误服此药,肺腑和骨子里燃烧到了极致,身体却处在另一极端,简直就是灭顶的难堪。   芙蕖再次咬牙:“陈宝愈是吧,我一定会让他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地狱极乐。”   纪嵘道:“芙蕖姑娘如有需要,纪某十分愿意效劳。”   芙蕖问:“他能躲到哪去?”   纪嵘:“他有银花照夜楼做靠山,无非是在江湖上厮混,或者逃往南秦躲一段时间,听说二十年前送往南秦和亲的那位宗室女,是他庶出的姐姐。”   芙蕖淡淡道:“随便他吧,这笔账我先替他记着,他逃不了,总要还的。”   纪嵘想起一事,问道:“证据在手,我们须得尽早回京,迟则生变,你们有何打算,是随赵德喜一道,还是与我明镜司一道?”   芙蕖向后一努嘴:“问他吧,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我猜,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盈盈从临渊道回来后,没见到谢慈,便一直跪在帐中请罪,直到天明。   纪嵘去接人,她也没起身跟着一道。   谢慈回帐从她身边经过,甚至都没有低头看她一眼,便倚靠在桌案上,将从陈宝愈处得来的信压在手边,道:“我身体不适,不好走动,烦请大将军来迁就一下我吧。”   荆韬用不着他派人去请,在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刻,他已经遣退了左右,匆匆往这边赶。   纪嵘目光落在帐中央那个单薄的女孩身上,注视了片刻,对谢慈道:“有关临渊道上的变故,我有些细节需要询问盈盈姑娘,谢大人,借人一用。”   谢慈挥了手,是允准的意思。   盈盈抿唇,她并未得到主子的宽恕。   纪嵘冲她做个了个请的手势,她再不甘愿也不能驳谢慈的脸面和纪嵘的好意。   她出门,正见荆韬匆匆赶来,他嗓门浑厚沉重,跟着一道门,都能听得无比清晰——“谢大人,听说你打算即刻启程回京?”   盈盈猛一回头,睁大了双眼。   纪嵘用刀柄扳回了她的脖子,对她道:“你家主子对你的安排是到南边去,你不必同他们一起上路,会有人来接你。”   盈盈眼神一痛:“他……他不用我了?”   纪嵘把刀架回背上,摊手:“别哭,你哭我没用,我不掺和你们谢家的事。”   荆韬拿出了所剩无几的糙酒招待他。   可谢慈现在委实不能再碰酒了。   禁药一旦碰上烈酒,指不定又能搞成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局。   于是荆韬便自己喝,自斟自饮,说了几句心里话:“他们那几个小子真以为你在燕京失了权势,不得已躲到北境的。我说没那么简单,果然,我猜着了吧。”   荆韬很开心。   他对谢慈的称呼,从谢侯,到谢小侯爷,再到谢大人,是完整的将他这个人从他父亲的影子里拽了出来。   可惜,北境大营里能拎清这点的人没几个。   谢慈手里捏着酒碗,碗里盛着茶汤,他说:“谢侯一直心心念念想带你们回家,他曾说,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地接你们回来,就堂堂正正地带着你们杀回来,实在可惜,他去的有点早,造反的宏图大业八字还没一撇呢。”   荆韬叹气:“到底什么是家,有人的地方才是家……你父亲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你在燕京城里弄权的时候,我听着消息着实难受,可当你九死一生到我面前,说想要查两年前那桩冤案的时候,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阴谋诡谲的土壤,也能长出赤诚的花,谢大人,您让我刮目相看。”   谢慈嗓子里溢出一声咳,随即用热茶压了下去,道“且忍耐一段时间吧,北境虽凶险,燕京此刻恐怕还不如北境干净,路还不到真正绝的时候,我得回了。”   荆韬犹记得他们一路来时的凶险,道:“我派亲兵乔装护送你至城外。”   谢慈拒了,说:“回程的路上,不会再有变故了。”   搞死陈王府的证据全落在了他的手里,陈宝愈必定想尽办法也要保他一路平安。   荆韬离开后,谢慈又见了赵德喜一面,他果然拒绝了赵德喜同行的邀请,休息了下半晌,当夜醒来后,便要带着芙蕖离开。   他们连行李都没收拾妥当。   可谢慈的决定就是这么的猝不及防,与当初来时一模一样。   芙蕖强行拉着他,逼他加了一件厚裳,人还没出门,却见盈盈忽然强闯了进来,在谢慈面前跪下一磕:“主子,你是打是罚,属下都认,您再给属下一次侍奉左右的机会好不好?”   谢慈低头看着脚边泪盈盈的姑娘,说:“我用人向来只用一次,和你犯不犯错没关系,你的姐妹们难道没教过你规矩?” 第35章   ——“可竹安和吉照为何能长长久久服侍在主子身边,主子,盈盈差在哪了?”   盈盈和竹安吉照乃是同行,半年前,她们一同离开扬州院子,被送进燕京。   谢慈亲自挑走了竹安和吉照,说是送去伺候别的女人,搁在府里当丫鬟使,唯独盈盈得了青眼,是给谢慈在外面办事用的。   当时盈盈还暗中沾沾自喜,自命非凡,却不成想,到头来竟是她错了。   谢慈面无表情绕过了她的纠缠。   芙蕖眼观鼻鼻观心,跟在谢慈的身后,才绕开了一步,便被盈盈抓住了裙角。芙蕖一低头,对上她燃起希冀的双眼,和欲言又止的双唇。   盈盈盛了满心的话,还想争取一二,可对上芙蕖那张霜冷漠然的脸,心里忽地一凉,仿佛觉悟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般都是命。   那些求而不得,她从进府的那一瞬间没有得到,这辈子恐也没有机会再得到了。   她芙蕖就是命好,有什么法子呢?   盈盈颓然松手。   芙蕖流水一样柔软的裙衫从她手中滑出,帐里人走茶凉,寂静无人。   谢慈回燕京的路上,仍套了车缓行。   外面赶车的小厮芙蕖不认识,却能看出他一身精壮的体质,想必也是个中高手。   谢慈见她钻进来,冷着一张脸,问:“不知分寸的属下,你说我用还是不用?”   原来是杀鸡给猴看呢。   盈盈是被杀的鸡,她就是那个猴儿。   芙蕖答:“主子还用得着亲自和她置气么?她不知分寸,回了扬州自然有人教她,该打该罚,一切都按规矩来,主子难不成还狠不下心?”   谢慈低头捏眉心。   芙蕖收了声。   他才说一句,她要回十句,真是快骑到头上了。   谢慈忽然问了句:“你家在扬州?”   他问的是芙蕖的出身。   当年芙蕖是由人牙子领进谢府里的,谁也没有过问她的来处,进了谢府,就是谢家人,从何处来早已不重要了。   谢慈怎么忽然提起这茬了?   芙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出生处也依然是她的家,她虽没了娘亲,但父亲尚在,谢慈与谢老侯爷仇深至此,也不能尽然断了父子血脉,更何况她一小小女子呢。   她道:“您问这做什么?”   谢慈:“将来送你回家,你愿不愿意啊?”   车里瞬间静默了。   良久,她说:“主子,我此生誓不归家。”   谢慈撑起腿,手腕搭在膝上,拎着一把折扇,他手指在扇骨上敲了敲:“罢了……”   芙蕖意识到了他那种微妙的意图,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情绪咽回肚子里,往角落里缩了缩,闭上眼睛。   赵德喜和明镜司的人一早发现谢慈的帐里空了,半刻也不好再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往回赶,他们星夜兼程,直追到了燕京城下也没见着谢慈的身影,到谢府略做打听,谢慈一直不曾归家。   谢慈与他们走的是两条路,且刻意避开了官道,芙蕖早就发现了,但一直不言语。   他们行的不紧不慢,才道兖州境内的时候,芙蕖便听闻崔字号银楼摊上了麻烦。   燕京里的动作倒是快。   芙蕖望着兖州的城墙,想起那日里,她和纪嵘从夜幕中杀出来的情景,明明才几天的光景,却好似在时间里滑了很远,芙蕖感慨:“也不知这件案子现在是谁在办?”   谢慈道:“皇上身边能用的也只有明镜司了。”   明镜司当年借着谢慈的势,由他一手提拔,专供皇帝驱使,行事作风在燕京中独树一帜,端看左副使纪嵘便能窥见一二。   芙蕖问:“进城么?”   谢慈钻回车里,摇头,说:“绕着。”   但事情没芙蕖想象的那么简单,明镜司的人既然已经出现在了兖州,那放眼兖州境内就没有一只可疑的兔子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谢慈的车才绕了一半的路,便在郊外荒道中被人拦下了。   一队人马从背后撵上来,把他们的车团团围住——“谢大人叫我们好找啊!”   谢慈的马车被逼停,他抱着胳膊,并不露面:“你们明镜司闲得很啊。”   “办一个崔字号分号而已,杀鸡用牛刀,正好带兄弟们出门踏踏青。”   芙蕖听见马蹄声缓缓靠近,一把刀柄伸进了车帘,挑开了一半,芙蕖略歪着头,探见了纪嵘的那张脸。   ……   他不是纪嵘!   芙蕖辨人嗓音从来不会错。   谢慈适时开口:“他叫纪峥,明镜司右副使,纪嵘管他叫哥。”   纪峥补充了一句:“亲哥。”   两人的相貌一模一样,自然是亲生的无疑。   细看两人的相貌,其实有细微的不同,纪峥一双眼尾的弧度是往鬓角的方向挑的,他还喜欢笑,随着笑,眼里像藏了桃花,过于多情,与纪嵘的冷硬太不相同了。   “他们都说谢大人金屋藏娇,养了个好美的女人,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铁树也有开花的一天啊。”   他说话也轻佻。   谢慈道:“你盯着她的脸看,小心被剜眼睛。”   纪峥“嗐”了一声:“我知道,崔少东家的一只眼睛就是被她戳瞎的嘛……竟还是匹野马,早知道谢大人好这口,这么多年,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您房里空着发冷啊。”   谢慈的扇子展开,扇骨间的缝隙套进了他的刀柄,汁源由扣抠群雾尓死九铃巴一九贰,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纪峥见势不妙,收力已来不及,谢慈的扇子在手中狠狠一转,纪峥若不弃刀,胳膊就得折进去,他只能松手退半步,腰身发力,将刀在落地之前捞回自己手里。   谢慈:“走。”   这是对车夫说的。   纪峥到底不敢和他硬碰,骑马在后面不慌不忙跟着:“谢大人不需要护送?”   谢慈不理会。   纪峥送出了足足十里路,才勒住了马。   芙蕖在车里瞄着谢慈的神色,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慈摊开手心,里面有一枚小金牌,约莫半个掌心大,很薄,上头刻的花纹很繁复精致。   芙蕖这回倒是守分寸了,未经他的允许,不敢上手去碰。   谢慈道:“你不认得,这是明镜司的信物。”   芙蕖:“他给你的,有何用意?”   谢慈:“他在提醒我,我们接下来的路上可能会遇到麻烦。”   纪峥之所以追了一路,是存了护送的心,无奈谢慈不领他的情。   芙蕖在心里盘算着。   这一路上,从燕京出发,到北境的终点,陈王世子露了马脚,银花照夜楼的人隐去了身形,赵德喜忙着守在皇上的身边上眼药,早回了京城,此刻也没工夫出宫找他的麻烦,倒是有一行人,芙蕖始终没见过她们的身影。   谢太妃。   芙蕖倒吸了一口气,漏算了她。   可谢太妃一路上都没折腾出动静,难道会挑在回程的路上发难?   谢慈:“与其等麻烦来找我们,不如我们主动去碰碰她,陪我南华寺走一遭吧。”   芙蕖又想起一事:“你当年是在南华寺遇见苏小姐的。”   提起苏小姐,谢慈的第一反应是:“谁?”他脸上的空白没有持续太久,反应的也很快:“那位督察院御史家的女儿啊……”   芙蕖提醒道:“她也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   谢慈“嗯”了一声,全然没把她当回事似的。   可芙蕖还记着她予苏慎浓的承诺。   理顺真相并不难,更何况芙蕖还有一颗十分善于推演的脑子——“苏小姐和我提起南华寺发生的事情时,有些颠三倒四,并未说清楚。后来,我靠自己一点一点大致捋清了来龙去脉,那日,你在南华寺里不巧正碰上了凤髓发作。可是凤髓不会无缘无故发作的,我在南疆的三年,翻烂了所有的古籍,凤髓喂进身体里,早些年,症状不显,只会在暗中侵入你的肺腑,等到蛊毒深种时,你才会时感五内俱焚,莫名烦躁,情绪难以自控。”   “而能凤髓彻底激发药性,只有一种情况,那便是你中毒后,一蛊一毒在你体内博弈时。”在冀州山下的那座破庙里,她亲眼见了凤髓真正发作时候的情形,早在那时,她就已经把当年南华寺里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了。   芙蕖一叠声问道:   “你在南华寺里被人下毒了吧。”   “你姐姐做的?”   “你们姐弟俩面和心不和非一两日了,你为何不设防,还遭了她的算计?”   谢慈早料到她有一天要算这笔账。   谢太妃从接近谢府起,便一直处在谢慈的掌控之下,他当然知道她背地里诸多不安分的动作。但在南华寺里的那一次将计就计,他唯一未曾想到的是,谢太妃竟然算计了他的房中事,借机给他硬塞了个女人。   谢慈接上芙蕖最后那句话——“她算计的真是我么?不见得吧!”   芙蕖叹气:“是啊,燕京城里娇养的贵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偏偏从中选了督察院御史的女儿给你,难道她对苏家还有什么想法?”   谢慈道:“那可就要从苏家开始查了,依你在太平赌坊的所见,苏戎桂干净么?”   芙蕖道:“苏戎桂在民间一向有刚直之名,他自己倒是对得起他的名声,只是他家里有个庶出的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太平赌坊的常客。”   谢慈:“那便算不上干净。”   芙蕖:“但他没下过暗场,也没从我手里走过钱,所以我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喜欢玩‘斗蛐蛐’,他的场子里拖出来的人,经常一身是血不残也废,是个狠人。”   她嘴里的‘斗蛐蛐’可不是斗虫玩,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拖到角场里,见了血才分胜负。   既然打残打废的人常见,想必闹出人命的时候也不少。 第36章   芙蕖亲眼见过,苏家三公子玩乐一通,带着一身的腻人的脂粉和醉醺醺的酒味离开,他玩过的角场里拖出来一个似人非鬼的男子,用草席子一裹,直接吩咐扔城外乱葬岗。   幸亏芙蕖那时经过,顺道瞥了一眼,注意到了那人腹部的起伏,一时没忍住,多管了一桩闲事。她追出了城外,在道上拦下来人,果然还活着,但若是扔到乱葬岗无人关照,定留不住命。   芙蕖说的话在太平赌坊的护院们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芙蕖把那人送往京郊的一个镇子上治伤,并留下一锭银子,回城之后再就忘了这回事。   回头倒是可以寻一寻,看能不能打听一些当时的情况。   谢慈一路避人耳目,三天后,扣响了南华寺的大门。   门前扫洒的女尼抬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施主留步,南华寺不接男香客。”   芙蕖站在谢慈的身侧,偏头瞧了一眼他。   谢慈懒散的垂下眼:“你怎么就一定知道我是男香客?”   女尼一愣。   别说是女尼了,芙蕖也没回过神来,一晃的功夫,谢慈脚下飘忽,人已经越过了门槛,走出了好几尺开外。   芙蕖上前对女尼行了一俗家礼,道:“师傅见笑了,我家——小姐,向来行止出格,不拘小节,惊吓到您了,切勿见怪。”   女尼并不瞎。   方才那位该拦的没拦住,现在面前这位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纯粹的女人。   芙蕖提裙追了上去,不消片刻,两个人皆没了影踪,女尼急忙扔了扫把,一路碎步小跑着找住持报信。   南华寺真安静啊,巍峨的佛堂掩在郁郁葱葱的常绿松柏中,上山的台阶以卵石铺成,曲径通幽。   芙蕖踏踩上了台阶,只觉得林中都飘着令人心静的檀香。   女尼上山报信抄的是另一条隐蔽的近路。   谢慈不紧不慢的走着,等到了正门,山下门口的那个女尼早已等在那里,对他二人做个手势道:“二位施主请,本寺住持慧智大师早已静候多日了。”   谢慈道:“不急。”他亲自抽了三炷香,点燃在佛前,却不拜,只双手合十鞠了一礼。   佛祖眉目悲悯,居高临下地俯瞰众生。   谢慈眼睛里半点虔诚都没有,口中念念有词道:“弟子谢慈,生性桀骜,不通佛法,今日如有冒犯,必因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佛祖慈悲见谅一二。”   芙蕖眼观鼻鼻观心。   小女尼却对被他的杀意吓出了一身冷汗。   移步禅房。   芙蕖:“你根本就不信佛,还装模作样的拜他作甚?”   谢慈道:“佛祖也根本不会普度众生,还不是装模作样在人间欺世盗名。”   芙蕖猜想他也许是想到了他的母亲。   既然佛祖渡苦渡厄,不知道有没有渡了他的母亲。   在小女尼战战兢兢的带路下,他们被请进了幽静的禅房,慧智大师早在案前煮了一壶茶,她一抬眼,令芙蕖十分吃惊,住持慧智大师的样貌实在年轻,或许比谢太妃还要年轻,青灰的缁衣穿在她的身上,倒有那么点出尘的意味。   她不像个出家人。   芙蕖面无表情,她能从这位大师身上,清晰地感受到尘缘满身的味道,尤其那一双眼睛,过于妖媚了,难怪能干出污染佛门净土的勾当。   慧智大师手持一串打磨圆润的象牙佛珠,睁眼朝他们见礼。   谢慈坐在蒲团上,一指外面尚未退出的女尼,道:“听她说,您等候我多日了?”   慧智笑道:“也不过几日,贫尼前日才云游归寺,便一直在等谢施主的造访。”   芙蕖心道:可不是么,追着他们一路走了趟北境,见刺杀无望才夹着尾巴灰溜溜跑回来,眼见谢慈这是要来和她清算总账了。   慧智道:“知晓施主前往北境一路艰难,贫尼在寺中从未停止为施主祈福。”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   谢慈压根也不会信她的鬼话。   慧智终于把目光落在芙蕖的身上,打量了一番,闭眼诵了一声佛号:“这位女施主,贫尼瞧着倒是有几分佛缘。南华寺是女人的福地,或许将来她也有机会能来陪贫尼说说话。”   芙蕖皱眉看了谢慈一眼,用眼神询问——“这尼姑到底在说什么玩意儿?”   谢慈半倚半靠在金丝楠木的扶手上,目光虽盯着慧智,口中却是在与芙蕖解释,“咸明十四年,先帝爷下旨,命禁苑主持修建了南华寺,起初,寺里只供养了一位女居士,山下由禁军重重把守,任何人不得进出,困于其中的那位女居士,吃用或是自给,或是等着年末那微薄的分例,形同软禁……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慧智勾唇冷笑了一声。   谢慈道:“当年一夜之间莫名暴毙的长公主,先帝爷的亲妹——芳华。”   骇人听闻的事实听在耳中,芙蕖除了懵还是懵。   直觉告诉她距离一件阴谋的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她浑身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   谢慈再转头看向慧智,道:“长公主,请恕臣谢慈不敬。”   南华寺是皇家的秘史,听说的人很少。   但提起曾经那位芳华长公主,燕京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芳华的长公主府,至今仍矗立在华阳大街的望楼侧,日日有人打扫,不染一丝尘埃,夜里灯火堂皇,与藕花街的彩楼遥相对应,丝毫不落下风。   长公主有位驸马。   当年芳华长公主恶疾暴毙,驸马爷悲痛欲绝,在公主府守了三年的孝期,回到朝堂的第一日,便上了折子自请外放,迁到了蜀中之乱地,自此再也没听说过消息。   谢慈当着慧智的面,语出惊人:“咱们的芳华长公主府中面首无数,驸马爷头上的草都能养活一个御马司了,先帝爷当年都快把自己的手足杀尽了,对这唯一的妹妹倒是纵容的恨——甚至于,当他妹妹把自己的嫡长子搞到了裙下,先帝也依然没舍得动手杀了她,只是建了座庙,将人终生囚禁。”   芙蕖眼睛再也不敢往慧智身上扫,怕绷不住表情,心里说不出的震撼。   先帝爷也确实很有一手。   芳华公主乱搞面首触怒了他的逆鳞,他便将人囚在庙里,日日对着佛祖,清心绝欲。   于慧智而言,谢慈在她面前,语调轻佻的说出那段往事,简直是揭了她的伤口,活生生的往上撒盐。   慧智道:“谢大人好本事,这些事儿,是先帝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查的?”   无论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都好本事。   能撬开先帝的嘴巴不易,能触摸到当年的宫廷秘闻更不易。   毕竟当年的知情人,几乎不剩几个活着的了。   谢慈道:“长公主忘了么,是你自己露的马脚啊。先帝驾崩的第二日,公主您就通过赵德喜,给皇帝吹耳边风,怂恿他下了道旨意,皇帝不知内情,觉得一座寺庙而已,并无甚紧要,于是南华寺便彻底摆脱了禁卫的看守,开始接待民间的女香客。而宫里的一众太妃,在先帝去后,选了南华寺作清修的地方,也是因为你与宫里的太监通气,暗中左右了皇帝的决定。”   慧智卸下了面具,再也不装作清心寡欲的模样,道:“我于咸明十四年被囚禁寺中,你于咸明二十二年才入京,按理说,你不应该见过我,更何况,先帝初驾崩时,你空有一纸遗诏,手中却无实权,你真正掌权是在两年后,那时我早已收拾好了自己的尾巴,你怎有闲暇去翻我的旧事?”   “你若真就此夹好自己的尾巴,我也不会翻你的旧事。”谢慈道:“三年前,你算计我,我当然要查一查。”   慧智直起上半身,逼近了谢慈,厉声道:“少在本宫面前倒打一把,谢慈,三年前,是你先惊扰我南华寺安宁的!”   她忽然暴起,吓了芙蕖一跳。   慧智的脸此刻就贴在谢慈面前不足半寸的剧烈,两个人的睫毛几乎都要缠在一起了。   在慧智开口的那一刹那,电光火石之间,说时迟那时快,谢慈的扇子半展,切着风挡在了自己的眼前。   芙蕖眼睛没瞧清什么。   耳朵里却敏锐的听到了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谢慈用扇子戳着慧智的眉心,把人逼远,折扇横在面前,白玉的扇骨上,竟深刺进了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那银针连玉骨都能刺透,更何况人的皮肉。   芙蕖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谢慈原本泰然自若的身体,不得不被她带着一起抖。   但他能制得住芙蕖。   只消反手轻轻一握,芙蕖冰凉的手便逐渐有了温度,心里的惊涛骇浪也在他的安抚下恢复平静。   谢慈用扇骨托着银针,凑到鼻尖一闻,道:“这个味道我熟,三年前,贵寺递给我的茶水里掺了不少啊。”   慧智的脸僵住了。   谢慈的身手好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方才一击用了自己最狠的杀手锏,图得就是一击毙命,眼下她的计划失败,她有点后悔太早撕破脸了。   谢慈会放过她吗?   慧智的目光转向了灰败。   谢慈慢条斯理地将三根银针拈起,叮当一声,投入了茶水之中。“长公主,三年前,在下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得见那些早就烧毁的秘史,但是我的姐姐谢太妃,是咸明十三年入宫。”   慧智冷眼道:“可她也不曾见过我,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   谢慈:“不,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他说这话时,有种击溃一切的果决之意:“谢太妃在南华寺清修过好长一段时间,想必她从未在您跟前露过马脚吧。殿下,您终日困在这南华寺,是把自己的心计也给困窄了。”   慧智不可置信:“谢宣芷她算计我?她敢算计我?”   谢慈“呵”了一声:“算计一个早已跌落尘埃无权无势的废公主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长公主,您身边没有人了。”   从他袖中滑落出那枚明镜司的金令牌,方方正正地摆在案上。   外头,女尼的尖叫声响彻了禅院。   谢慈道:“明镜司办案,从不怜香惜玉,他们眼里无男女之别,谁反抗,谁死。”   慧智冷眼望着他:“我听闻明镜司向来只听从皇上一人的指令。”   谢慈:“皇上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他推了那杯浸了银针的茶到慧智面前,收起扇子站起身。   慧智:“是皇帝要我死?”   谢慈转身走向外面:“没有任何人要你死,恰恰相反,您的驸马外放了那么多年,终于要回京城了,他也想要您活着。” 第37章   谢慈和芙蕖刚离开禅房,在院中站定,便有明镜司的人无声无息从天而降,破开禅房的门,鱼贯而入。   谢慈振袖将双手背在身后,瞭望着远方天迹的阴云,道:“快要来山雨了。”   芙蕖心想,他在等着什么?   原来纪峥赠与的令牌,是这个用处。   谢慈一不做二不休,借明镜司的势,直接将南华寺连根拔了。   过了一会儿,明镜司一人从禅房出来,手里拿了一封信,呈至谢慈的面前,回禀道:“谢大人,慧智大师说,您想知道的,都在信里了,她还说有一事相托,希望您看在她和盘托出的份上,对她即将归京的旧人加以照拂。今日以后,她专心侍奉于佛前,再不过问俗世。”   谢慈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再不过问俗世么……”   他展开了信。   芙蕖凑到跟前,见谢慈没有斥她离开,便安心大胆地扫了一眼。   纸上只两行字——“先帝言,苏戎桂乃大燕第一直臣,可堪重托,赐尚方宝剑,并传密旨,谢慈如有不臣之心,可凭尚方宝剑无奏诛之,赦卿无罪。”   制衡二字算是让先帝爷玩明白了。   谢慈简直要气笑了。   先帝终其一生,也学不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八个字。   叫他盯上的,都没好下场。   谢慈低喃了一句:“好玩的来了。”   芙蕖没听明白:“什么?”   谢慈道:“先帝爷的路数你还不明白,他要给你一样东西,必要取走一样代价。我们不如猜一猜,苏戎桂会为此付出什么呢?”   芙蕖没有兴趣去猜帝王心术,她现在为另一件事情所困惑:“谢太妃知晓此事?所以她算计你和苏小姐到底为了什么?”   谢慈将纸条放在手里碾碎,而后散进风里,道:“此一时彼一时,三年前和三年后的想法,或许天差地别,谁能说明白呢。”   芙蕖琢磨了片刻:“我好像明白。”   谢慈挑眉望着她,示意说来听听。   芙蕖道:“三年前,谢太妃是为救你,她误以为你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手里捏住了苏慎浓,在将来对阵苏戎桂时,手里便多了几分胜算。三年后,谢太妃发现你有了异心,所以才改了主意,她要把苏家拿在自己的手里作为武器,刀尖向你。”她偏了下脸:“我猜的对吗?”   她旁观朝政上的一滩浑水,天分有限,始终稀里糊涂,但当其涉及到谢慈的安危,她却能奇异地无师自通。   也算是能耐了。   谢慈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迈步往山下去,说:“走吧,回家了。”   他们迟归的几日里。   明镜司在京城里雷厉风行,已凭现有的证据,依律将陈王革在王府里软禁了起来,但案子最顺利也就到这了,接下来受到的阻碍,简直寸步难行。   朝会上吵得一塌糊涂。   一帮子拎不清的文臣拧成一股绳,但凭一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将案情辩得一塌糊涂。   朝堂上最前方的那个位置,自从谢慈离京后,一直空着。   谢慈回京当天,刑部上门,要治他抗旨离京的罪。   结果官兵还没靠近谢府大门,赵德喜便带着赦免的旨意到了。   谢慈在府中沐浴洗漱,暂歇了半日,往内阁走了一趟。   内阁积攒的事务足足铺满了两张书案。   谢慈挑了几本最近的折子,竟全是为陈王求情的。   一怒之下,谢慈压制不住自己稀烂的脾气,内阁门前点了把火,将所有的折子往火里一倾,黑烟顿时冲天,方圆十里都能瞧见。   朝中有几个最近蹦跶挺欢的人,存的是赶在谢慈回京之前将此事彻底搅浑的主意。   他们敢欺负皇帝年少,可不敢公然和谢慈叫板。   谢慈想扳陈王的意图如此明显,此事他一掺手,便难以转圜了。   内阁门前的滚滚浓烟就是信号。   不过,倒还真有人敢跳着脚骂。   刑部尚书。   在陈王一案上,刑部被明镜司狠狠地压了一头,一腔邪火忍不住地往谢慈身上烧。   谢慈忙坏了,刚烧完折子,便马不停蹄亲自带人去刑部缝嘴。   刑部尚书的上下嘴皮子挨了一针,用银线串在了一起,还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消息宫里宫外传开,人人一身冷汗,是他们的安稳日子过久了,忘了谢慈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简直就是一捆烟花,随时随地点燃都能炸开上天。   宫里遣了御医去给刑部尚书看伤。   皇上一道旨意,在大街上截下不知正打算往哪杀的谢慈,将人传进了宫里。   宫里庭木深深,却远不如曾经那般热闹。   皇帝尚未大婚,先帝的妃嫔殉葬的殉葬,出家的出家,后宫里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宫女们倒都是好颜色,不经摧残,叫真龙风水养得丰腴可人。   谢慈在御花园里见了皇上。   才十六岁的皇帝天生一张过于稚气的脸,喜怒都显露在面上,他遣退了左右,身旁只留了明镜司的纪嵘跟着,招手请谢慈与他对弈一局。   皇帝是个臭棋篓子,多年无所长进,谢慈习惯先让五子,他垂着头,眼睛落在棋盘上,见皇帝很是随便在棋盘四角加中间各落了一子。   谢慈手里拈了白子。   听得皇帝开口道:“朕以为,先生此番前往北境,不会再回京了。”   谢慈淡然落子,道:“北境苦寒之地有什么好的,臣一身生在富贵乡里的骨头,经不起那般摧折,也舍不下京中的诸多牵挂。”   皇帝倾身道:“先生承诺朕一句,以后再不出京了可好?”   谢慈手指一顿,棋子又捏回掌心里:“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可我不是,旁人也不是,恕臣直言,皇上不该轻信诺言。”   皇上用笑得一脸天真的模样,道:“朕不信,可朕就是想要先生一句话,此番朕尝了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嘛,先生往后再想出京,怕是不容易了。”   谢慈终于抬眼一瞥。   纪嵘守在皇帝身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皇上仍笑着:“朕会让明镜司好好守着先生的。”   谢慈心里叹了口气,手中的棋子终于落下,他说:“陈王应当如何处置,陛下心里有主意了吗?”   “朕也正想问先生的意思呢,陈王一案看似简单,背后却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朕早几年轻狂不懂事的时候,曾一度想不管不顾把那些贼子都砍了,是先生您劝朕,朝上无人可用,贸然动手,毫无胜算,得不偿失。先生似乎现在改了主意。”   谢慈道:“下个月,燕京将迎一批外放的官员,此一时彼一时,陛下手中并非无人可用了。”   “听先生这口气,想必是已经打点好了。”   “称不上打点,这一批外放出去历练的官员,是先帝在时就筹划好的,当年都是拔尖的人才,外放是为历练,陛下安心等等,出不了变故。”   皇帝的棋子在局里满盘乱撒,他还是有几分不安:“外放的官员回京,也是需要考校的吧,吏部想做手脚很简单。”   谢慈道:“吏部不敢,这一批官员里,有一人身份特殊——原督察院监察御史栾深,调任蜀中多年,下月回京,官职早就定下了,填吏部侍郎的缺。他是芳华长公主的驸马,先帝格外垂青他,吏部怠慢谁也不敢怠慢他。”   皇帝听着,落子渐渐有了章法,但晚了,谢慈的白子早已在棋局上摊开了爪牙,皇帝不管落再多的子,都逃不过他的侵吞。   皇帝见状把手中棋子乱洒一气,不管不顾毁了棋,道:“先生好算计。”   谢慈耐心拣棋:“有什么用,皇上还不是想毁就毁。”   他将棋子到玉盒里,转而又说起另一事:“臣看礼部最近上了不少折子,似在替皇上筹谋大婚的事情。”   皇帝:“朕烦得很,都替朕烧了吧。”   谢慈:“皇上,论理,待您大婚之后,臣便该彻底还政于君了。”   君臣二人今日第一次不躲不避的对视,穿庭而过的风里都是一片肃静,皇上盯着谢慈的眼睛,他常听底下那臣子们议论,谢慈这人属实有些不正常,眼里常常含笑,说话也温吞有礼,但你若是就此认为他有好脾气就错了,那可是真说翻脸就翻脸,真到了怒极的时候,眼底里像是藏着腥风血雨的暗红。   皇帝一直当笑话听,因为他从未见识过。   谢慈在他面前的时候,既不阴阳怪气的温吞,也不似喜怒无常的阴森。   他的那双眼睛里,多数时候,不盛任何情绪和欲望,干净,是皇帝唯一能想到的形容,皇帝无论和他说什么,讨好也罢,发火也罢,都如同打在一团棉花上,谢慈不会给他任何情感上的回馈,任凭他自己激动,自己冷静。   皇上起初还觉得这样很好,毫无情绪总好过喜怒无常,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忽然在某个瞬间惊觉,他有点受不了谢慈这样的眼神。   他从前是害怕,所以逃避。   他现在羽翼丰满,身为帝王,谢慈始终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   他烦躁,却无可奈何。   最终还是皇帝先避开了目光,道:“还政于君啊……早晚的事儿,朕不急在一时。”   谢慈认真考虑了片刻,说:“皇上若是有喜欢的女子,可以自己做主。”   皇帝反问:“朕自己做主?能么?”   谢慈颔首:“您是皇帝,当然能。”   出宫时,纪嵘相送。   谢慈走在狭窄的宫巷中,少见地怅然叹了一声:“近两年,我见皇上,似乎一天一个样儿了。”   纪嵘应和了一句:“他毕竟是皇上。”   谢慈朝他打听:“皇上派明镜司盯我了?”   纪嵘:“可不仅仅是明镜司,你回燕京的那日,禁军也接了命令,你以后再想出燕京,趁夜里翻城墙吧,几百双眼睛盯着你呢。”   谢慈几步一停,到了宫门前,仍然困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第38章   棠荷苑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临走的那夜仓促,书案上还留有摊开了一半的诗集。   芙蕖不在时,竹安和吉照就窝在棠荷苑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她们从扬州而来,进了谢府,自此似乎脱离了那些刀光剑影笼罩下的日子,曾经最奢侈的几米阳光,成了不过寻常的存在,她们整个人,几乎从身到心都变得懒怠了起来。   假如芙蕖能一直如此安稳呆在谢府里,她们的日子便能看到几十年以后,日复一日的安宁琐碎。   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们都这么想。   芙蕖沐浴攒了满身的花香,靠在床头,半眯着眼睛,将睡未睡,她在等谢慈回府,等了快一个白日的光景,从晨光熹微道暮色四合,也不知外面什么情况,谢慈始终没有信回来。   她困了,自行用了些点心,决意不再傻等,躺在衾上,和衣歇了过去。   再晚些,谢府里掌灯时分。   芙蕖耳尖,恍惚中听见院子外面有客,立即清醒过来,听清了几句,是苏小姐。   苏慎浓一早就知道他们回府了,刻意留了一整天好让她休息,直到晚间才来拜访。   守在外面的是吉照,知晓芙蕖已经歇了,正打算请回苏慎浓,竹安忽然开门,道:“姑娘醒了,请苏小姐里面说话。”   苏慎浓:“你们这一趟走了好久啊。”   芙蕖将屋内的灯点得亮堂,说:“当时走得急促,未来及向苏小姐交代一二。”   苏慎浓很善解人意:“想必定是谢大人有要事办,不方便透露风声。”   自小良好教养下浸出来的气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觉赏心悦目。   苏慎浓道:“你走之前的那几天,曾经拜托过我一件事。”   芙蕖笑了:“是。”   她答应苏慎浓帮她想办法,顺口提了一个条件,她要苏慎浓呆在谢太妃的身边,多加留意她的动向。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信任,有时候不必歃血,更不必宣之于口。   眼神便能表达出意图,一点头便是心照不宣的承诺。   苏慎浓道:“如你所料,确实有异样,每逢五逢十,太妃都会收到外面的来信,不是信鸽,信鸽不敢进府,谢大人养的那些乌鸦好像是经过了专门的教导,见了信鸽就往死里打,是二门上的一个仆从,会借各种脂粉盒子或者香料,将其递进小佛堂。”   芙蕖心里琢磨着,问:“你不知内容?”   苏慎浓道:“我能做的就到这了,其余无从得知。”   谢慈养的乌鸦见了信鸽就往死里打……   这倒是芙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   芙蕖早就猜到,谢慈将谢太妃迎回府里,表面上是手足相亲,内里却打着牵制的算盘。   谢太妃在谢府里,等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消息。   但她到底在跟谁通信呢。   苏慎浓与芙蕖坐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前院里在某个瞬间忽然热闹了起来,她们便知,是谢慈回府了。苏慎浓半点不留恋,说告辞便走,芙蕖起身送了她到廊庭外,又叫吉照跟一程,她自己往前院走了几步,打听到谢慈进了书房,便在垂花门下倚着,不消片刻,书房里伺候的人果然来请她了。   谢慈现在的确忙,也急。   下个月调任的那些官员便要进京了,吏部尚未做出决断,让他们填哪里的缺。   他们那些人狗苟蝇营,从来只看阿谀奉承的本事,谁呈上来的银钱多,谁就能捞个位高权重的位置。   谢慈早盯着这一批人了,精细挑的基本都是大才,且刻意剔出了一些心术不正之人,算是从根本上,绝了可能引入燕京的祸患。   他现在急着要做的,便是借陈王一案,尽可能多拔几个萝卜,把他们的坑提早让出来,免得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兵部尚书不必说,两年前在北境杀民冒功,行贿买官,证据确凿,此时早已革职查办,自有明镜司会主张料理他。   谢慈目光总是逡巡在刑部的那条街上。   他很想把刑部给换了。   但刑部的那些人虽然讨厌,但却找不出什么大错,此时动他们不是明智之举,反而会引得众怒,皇上如今仍权势尚未收拢回手中,想办谁,想杀谁,还是要师出有名才好。   芙蕖推门进来时,又见他背对着门口,撑在桌案上,不知在钻研什么东西。   她没有立刻上去打探,而是把方才苏慎浓的话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通。   谁知,谢慈后背猛地一僵,骤然转身,目光里泄出了几分毫不遮掩的锋芒:“苏小姐独身一人往后院去了?”   芙蕖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答道:“我让吉照跟着呢。”   谢慈的胸口缓缓起伏,似是松了口气。   芙蕖皱眉,疑问压在心里,还没说出来,便听外面吉照几乎是用闯的奔到了书房门口,叩了三下门,压低声音回禀:“主子,苏小姐方才途径后院莲池的时候,遭下人暗害,恶意推她进湖水中。”   芙蕖神色顿时慌了,开门,急问:“苏小姐如今怎样了?”   吉照似是没想到芙蕖再次,面上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道:“有属下在,不会让苏小姐出事。”   谢慈从后面走出来,问:“人呢?”   吉照道:“安置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请了郎中诊治,主子放心,属下加派了人手守着。”   芙蕖:“谁动的手?”   吉照:“二门上的一个小厮,属下的眼睛绝不会看错。”   芙蕖做事从来留三分,虽然命吉照一路跟随,却也只叫她暗中悄悄护着。   所以,无意中竟然正好撞上门一桩阴谋。   芙蕖转身望着谢慈,道:“我去瞧瞧苏小姐。”   谢慈提了灯,言简意赅道:“一起。”   走在路上,芙蕖始终想不通。   林深夜静,谢慈幽幽叹息。   他今天叹得有些多了,芙蕖单这一会功夫就听见了两回。   谢慈开口道:“我姐姐那个人,不会轻易露马脚的,苏小姐在她面前还是嫩……诱饵是故意用来引鱼上钩的,苏小姐万不该今晚就急着来见你。”   一语点醒梦中人。   芙蕖只觉得喉口发闷:“……是我害了她。”   她作甚非要把苏小姐拉下水呢。   谢慈道:“苏小姐早就在局中,我姐姐想要用谁,从来不把对方当成人看,你要和她斗,千万别念什么人情旧意,已经走到了这个份上,最终结局,只能是个不死不休。”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到了苏小姐的院子里。   她的房间仍紧挨着谢太妃的小佛堂。   芙蕖和谢慈到的时候,谢太妃竟早已在里面了,隔着一扇门,芙蕖便听到谢太妃温吞道:“苏小姐,别怕,有本宫在呢,谁也伤不了你……你好好想想,看清楚推你那人长什么模样了么?我站在楼阁上远远瞧见了一二,怎么觉得是个女的?苏小姐,你说实话!”   这哪里是安慰,根本就是逼问。   不,是在墙强迫她指鹿为马。   谢慈走在前面,一掌推开了门。   咣当——   夜里的风顺势灌了进去。   端坐于床榻前的谢太妃,转头一见谢慈,忽然柔柔地笑了:“你回来啦?”   苏慎浓拥着被子,躲在床榻上,芙蕖一双眼睛打量她浑身,一头乌发散在肩上,但并未湿透,只有发梢沾了些水。   还好……   芙蕖此刻也松了口气。   谢慈的面色森冷:“我倒是从未料见,谢府的后院竟然还会发生这种腌臜事?”   谢太妃起身,在苏慎浓的榻前转悠了一圈,道:“是啊,苏小姐在谢府中住的好好的,今日你一回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弟弟你还是想象,该怎么向苏家交代吧。”她在深宫里淬炼多年的气势说拿捏就拿捏:“苏小姐,好好想想,到底推你的人是谁?”   苏慎浓苍白着一张脸,对上芙蕖的目光。   芙蕖看清其中的无助。   苏慎浓在求救,但她无法开口。   芙蕖的目光掠过谢太妃,紧紧地盯着苏慎浓,道:“苏小姐骤然受惊,需要休息,想必从小娇生惯养的姑娘受不得这般刺激,一时神志不清疯言疯语也是有的,对吧。”   这几乎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苏慎浓望着她愣了片刻,目光游离的投在谢太妃的身上,忽然双手抱住耳朵,豁出去般的,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   谢太妃倏地转身,发上簪的金步摇甩出剧烈的弧度,她对着芙蕖眯起眼:“一个奴才,什么时候府里有你说话的份了?”   芙蕖丝毫不惧,傍在谢慈的身侧,手指着自己的脚下,道:“这个地方叫谢府,谢家的主子说可以,我就是可以。”   谢太妃一生起落,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任何色厉内荏的嚣张和挑衅都无法真正戳她的痛处。   但是,芙蕖做到了。   谢太妃几步上前逼近:“你说谁是谢家的主子——本宫是父亲原配嫡出的长女,哪怕嫁人了生子了,本宫都是谢府根上的主子,将来谢府的祠堂里,必须供着本宫的牌位,这是父亲生前便许我的……继室肚子里生出的小鬼,你算个什么东西啊?”   谢慈抱袖站在一侧,听见最后那句话的同时,正对上谢太妃阴狠扫过来的眼神。   他笑了笑,道:“我算个男人啊……”   谢侯费尽心思也想弄到手的谢家唯一男丁,倘若他有半分仁孝之心,现在或许还能与谢太妃和解几分,可惜他没有。他绕着谢太妃转了一圈,不紧不慢道:“你的牌位想进祠堂,完全可以,随时都可以。我和你不一样,我才不进祠堂呢,我要活着站在祠堂里,等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走之后,再一把火烧了你们家的祠堂,你到了地底下,见到父亲,记得和他说,你们谢家要永远绝后了。” 第39章   谢太妃简直要气疯了:“万万没想到,我当年一腔善心,怜悯的竟然是个白眼狼,早知如此,真该早早掐死你算了。”   谢慈冷淡道:“掐死,你们谢家又不是没做过,姐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情?”   北境带回来的虎皮小毯子仍在谢慈的书房妥善安置着。   他们都忘了,谢慈并不是继夫人生出的唯一孩子。那个溺死在荷塘里的女婴,他们都不记得了。   提起那条短暂托生在谢府里的生命,谢太妃终于冷静了几分,她望着谢慈的目光忽然转为哀伤:“是我错了……原来你我的反目,从二十几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那也只是颗脆弱的种子而已。   并非所有的种子都有机会破土成芽,人这种动物命里犯贱,精心呵护反而更容易夭折,只有用恨浇灌,才能在那些阴暗的岁月中兀自长得遮天蔽日。   谢慈一招手。   吉照立刻上前给苏慎浓披上衣裳,扶着她离开了这间院子。   谢慈:“苏小姐既然是我的未婚妻,自当由我安置招呼,以后就不劳长姐费心了。长姐,您毕竟是先帝的嫔妃,既然燕京城里呆不惯,不如还是回南华寺去清修。据我所知,您有一个故人,正在南华寺里盼着您去陪她呢。”   南华寺的女尼们,那日叫他料理了个彻底,死的死,抓的抓,现在只剩一位慧智大师独守禅房,明镜司重新拨出了一部分人手看守南华寺,禁止任何人上香或探访。那里又成了一个绝佳的幽闭之地。   谢慈从来狠得下心来。   他说:“等哪天长姐薨逝了,弟弟一定依照长姐的心愿,在谢府祠堂立了牌位,迎您回家。”   谢慈带着芙蕖退出了后院。   今日的翻脸,意味着谢慈亲手将最后的血缘牵绊从身体里活生生地剜了出来。   芙蕖特意走在落后他两部的地方,望着那从廊中穿行而过的背影,心想,他以后就和我一样了。   他便只有我了。   芙蕖并没有因为这个认知而高兴,因为她晓得,她陪不了他到最后。她也会死在他的面前,早早的离开他。   她心里正暗自伤感,前面谢慈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   芙蕖的也急忙刹住了脚步,裙摆绽开了一朵花,又安然落了下去。   他什么也不说,令人心里有些发慌。   芙蕖想打破这种尴尬,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道:“你为什么说你……谢家要绝后,你将来不打算要个孩子么?”   谢慈凝视着她的眼眸,忽然极认真的发问:“将来我若有了孩子,他会因为我这个父亲而觉得欢欣么?”   芙蕖道:“当然会。”她说:“你的妻子,你的孩子,都会因你而觉得此生可期,你会一生平安何乐,子孙绵长……”   谢慈打断道:“那你呢?你那时候会在哪里?”   芙蕖心里的难过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她说:“我也不知道。”   人死以后应该会有来生吧,她想。   她会转世投胎到哪里呢?   万一机缘巧合,会不会托生到他妻子的肚子里,下辈子当了她的女儿?   那可就太糟糕了,又是一生扯不断的缘分。   她胡思乱想着,再恍然回过神,谢慈已经走远了。   仍旧是书房的方向。   芙蕖在廊下坐了,捂住脸,直到夜里的凉意沁透了心肺,激得她咳了几声,她才如梦初醒,缓缓走向那灯火煌煌的书房。   谢慈一直在等她。   芙蕖掩上门。   谢慈坐在椅子里,抬眼问:“丫头,你想不想当皇后?”   芙蕖的第一反应是心里一声咯噔——他难不成终于想开了要造反?   但随即,理智一股脑的涌上来,将她那不着调的猜测按了下去。   且不说谢慈不可能有那份念想。   即使有,也不会娶她这样出身的野丫头当正妻。   她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你心里在筹划什么?”   谢慈说:“皇上是时候准备他的终身大事了,他年纪与你相仿,你若是愿意,一切交我来办。”   他好像是说真的。   芙蕖恍恍惚惚问:“你需要我在宫里替你办些什么事?或是盯着谁的动向?”   她还是不敢相信。   谢慈道:“你心思怎么总是那么多,我只是单纯的,想把你嫁出去而已。”   那一瞬间,芙蕖只觉得心里的滋味非同寻常,却来不及细细品味。   她匪夷所思:“把我嫁出去?”   谢慈:“权势才最是养人,嫁给谁都不如嫁给皇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让自己活的好好的。只是你要记住,不要爱他,也不要给他生孩子,别去相信什么无子无德的鬼话,拿捏住你皇后的位置,什么都有……”   他还真是说真的,甚至连后路都给她规划好了。   芙蕖手一伸,端起触手可及的茶杯,举高过头顶,往地上狠狠一摔。   碎瓷迸了一地,谢慈终于闭嘴了。   芙蕖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在舌尖滚过,又难以启齿,最后硬邦邦憋出一句:“你不娶妻,我也不嫁人。”   谢慈问道:“你想看着我娶谁,你帮我挑一个?”   芙蕖又歇了声。   他最会诛心了,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她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将其锋利的边缘抓在手里狠狠一握,十指连心的痛冲上了心尖,顿时叫她混沌的头脑得了一线清晰。   芙蕖忽然意识到。   她的谢慈的思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默契。   他希望她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然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其一生,不说和美,但至少再不用受人欺辱。   而她希望他娶一个天底下最善良温和的女人,所求不多,但至少能拥有一个平常人的温情。那是他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东西。   芙蕖不是爱而不得,她早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她只是不敢染指而已。   试问,一个注定以死献祭终局的人,怎么敢去放肆毁掉一生最真爱的人。她又不是疯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那么,谢慈为什么不敢碰她?   他都疯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忌惮的?   芙蕖甩掉了一手的碎瓷茬子,三步做两步从书案上越了过去,逼到谢慈的眼前,问道:“早在北境,我就觉得你有点问题,坐怀不乱柳下惠么?主子你是不是真不行?”   谢慈向后仰半寸。   芙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带起了她身上那股冷调的松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她交领下的雪白让灯烛晕上了暖意,离得近些,如一块质地油润的上好暖玉。   他曾经真的厌恶过女人的玉体横陈。   但不得不承认,他在面对芙蕖时,也确实情不自禁地肖想过一些别的动东西。   谢慈薄唇一张:“你不该来惹我。”   芙蕖:“不该也惹了,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慈一时不答。   芙蕖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告诉我,你能好好活到老么?”   谢慈:“想也不能,你读过史书么,你见过哪个弄权之臣是得以善终的?”   芙蕖:“我没读过书。”   谢慈:“骗子。”他拆穿了她,“我命人收拾了你在太平赌坊遗留的东西,你那么喜欢读书,箱子里私藏的古籍孤本都能买下半个燕京城了。”   芙蕖闭了闭眼,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被揭穿,她十分的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她顺势问:“那你有没有收拾到我的十几万两私房钱。”   谢慈道:“那倒没有,你人都死了,钱这个东西,在人死的那一瞬间,便飞了。”   芙蕖道:“我原本想攒着那钱,在燕京城买下一个铺子,置办一个书库。”   谢慈:“你可以告诉我。”   芙蕖:“你愿意给你办?”   谢慈:“你想要的,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   芙蕖藏起受伤的手,用另一只手去勾谢慈的衣领:“我现在就有寤寐思服求而不得的东西。”   谢慈用四两拨千斤的话术勾走了她的注意力。   不想,她却直愣愣地转头又冲了回来。   谢慈抓住她的手,用了不小的力气,几乎快要搓红了:“人一旦臣服于欲望,将与畜生无异,别试探我。”   他也许不行。   但他也真行……   芙蕖本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的,但是灯下她的目光无意中一瞥,看到了桌案上摊开的一纸名单。   她并不知名单是作何用途。   但她从那密密麻麻的行楷小字中,十分精准的瞄到了一个名字——白合存,原扬州府知州,从五品,礼部侍郎保举迁燕京,拟吏部佥事。   白合存。   芙蕖的手停在谢慈的腰上,忽然怔怔地望着那个名字,挪不动眼睛了。   谢慈头一回没有去深究她的反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说:“那是下月或升迁或回调的官员,怎么,你对名单感兴趣。”   芙蕖搓了搓手指,伸手拿过那页纸,却不小心将手指上的伤口暴露出来。   谢慈皱眉,半道截下了那只手,盯着刺目的红顺着手腕蜿蜒到袖子里,敲了敲桌子唤外面的吉照进来伺候。   芙蕖两只爪子都捏在谢慈的手里,眼睛却离不开那张薄薄的名单。   名单上明明有那么多人的名字,可她的眼睛只停在“白合存”三个字上,怎么也挪不开。   白合存……   有多少年没再念起这个人了?   芙蕖用心算着,从六岁离家,至今,已过了十一年。   十一年,那个男人从扬州一个无名小镇的九品芝麻官,汲汲营营,竟爬到了现任的从五品。   或许还不止。   等他升迁入了燕京,还要更上一层楼。   对于寒门出身且资质平平的老秀才,已经算是顶了天的富贵了。   芙蕖本也姓白。   幼年时,她在孟夏的季节,漫山遍野的乱跑,她娘亲追在她后面一声一声的唤她小麦,有时候气急了,还会拔高嗓音,佯怒地呵斥一声——白小麦!   每当那时,芙蕖听到连名带姓的训斥,便知道要完,脚下不停,甚至溜得更快了,带着乳母和陪玩的丫头,直野到暮色四合才夹着尾巴回家。   她的娘亲,她的姓氏,都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 第40章   芙蕖的一只手搭在桌上,任由吉照处理伤口,她完全不知疼的样子,另一只手拾起了那张名单,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   ……谁也不认识,除了白合存。   芙蕖问:“这些人都是干净的?”   谢慈道:“水至清则无鱼。”   芙蕖的眼睛最后又回到了白合存的名字上,缓缓念出了两个字:“扬州……”   谢慈见她对这感兴趣,于是多说了几句:“咱们扬州这位白大人,升官的轨迹很有意思,你想不想听?”   芙蕖不解问:“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谢慈把那张名单从她手里抽出来,铺在桌案上,用手指敲着白合存这三个字儿,道:“白合存,上半辈子,年年科考年年不中,而立之年才混了个秀才,最后靠家里的钱在当地捐了个里长的官当着,就这么一个人,竟然在十年内,高升至从五品知州,甚至还搭上了礼部侍郎的线,凭借考绩上的手脚,顺利爬上了五年一轮的升迁名单。”   芙蕖静静地听着,道:“那他这是遇上贵人了。”   谢慈道:“名单到了我手里,我就去查了这个人。他的时来运转,正在十二年前死了原配夫人的那一年,自从他续娶了一位继室,他的官路堪称一片坦途。但还有更奇怪的一点,他那位继室夫人我也查了,却是普普通通一乡绅的女儿。”   他点到为止。   芙蕖意会到了他所说“奇怪”的深意。   其一,平常的乡绅之女,有什么本事扶着丈夫一路高升至知州,甚至还能搭上燕京礼部侍郎的关系?   其二,即使那位继室夫人当真不平凡,有卧龙雏凤之能为,她为何要嫁一个九品芝麻官当继室,菩萨下凡普度穷人么?   谢慈:“当然,不排除那位白大人长了一副好皮囊,令人色令智昏。”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芙蕖六岁就知美丑了,她娘是真的美,她爹吧……说丑不至于,最多算个五官端正的清秀人,扬州江南水乡养人的很,那等姿容的男子漫街都是。   谢慈又道:“白合存这个人,我本可以把他勾掉,但想了想,还是放进来罢,瓮中捉鳖岂不更有意思?”   芙蕖就知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话使用于官场上的任何一个人,却不适用于谢慈。   谢慈眼里从来容不得沙子。   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说:“你也无聊得很了,想不想玩?”   芙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慈道:“我听说白家有个女儿,与你差不多年岁,他们家女儿正当合适议亲的年纪,却迟迟拖着不肯在扬州相看人家,我猜,他们是奔着往京城攀附。你去和她们家的女儿结交,顺便给我半点事情。”   芙蕖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头。   方才的一腔暧昧轻易,叫一纸名单搅得细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芙蕖没什么兴致了便想走,临走前,想到苏慎浓,问道:“苏小姐的事情,你有何打算?”   谢慈低眉沉吟了良久。   这样一件小事,都需要他左右斟酌么?   谢慈道:“留下,她不能走。”   芙蕖叹气。   谢慈补了一句:“至少暂时不能。”   芙蕖点头,身影一步一步没进了夜色中,打听到苏慎浓被安排在另一处院子里,靠近棠荷苑,距离谢慈的住处也不远,芙蕖特意绕远道去瞧她。   苏慎浓刚受了惊吓,恐一整夜都无法安睡,芙蕖进门时,果然见她抱着膝,蜷在榻上,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   芙蕖刻意发出脚步声,告诉苏小姐她来了。   苏小姐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于是芙蕖便也无声地坐在旁边的椅子里。   听着屋外檐下的更漏声不停,苏慎浓数了六十下,躺累了,翻了个身,面朝芙蕖,问:“我听说谢大人要将谢太妃送回南华寺里。”   芙蕖:“他应该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苏慎浓默了片刻,道:“我竟没想到……谢家的姐弟,在外人眼里一向亲密和乐,暗地里也压着些不为人知的苦处呢。”   芙蕖道:“你说的苦……是觉得谢太妃苦?还是谢大人苦?”   苏慎浓:“都是可怜人。”   芙蕖听着,笑了:“苏小姐,你也可怜……旁人要害你,你竟还能生出体谅之心。”   苏慎浓淡淡道:“那是两码事,我只是感慨一句,是非恩怨还是能拎得清的……我是不是一时半会离不开谢府了?”   芙蕖道:“苏小姐你早就身在算计中了,外面未必就比谢府要安全,当年南华寺里,苏小姐至今仍以为是自己‘无意’之间走错了房间么?”   苏慎浓听闻这话,从榻上撑起身子:“可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算计的?”   芙蕖:“有时候,算计这回事,并不一定要辩个值不值。鹿爱吃草,狼要吃肉,所求不一样,不能一概论之。”   苏慎浓黯然道:“你说的有道理,可恨我虽然知道身处圈套,却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无能为力。”   芙蕖意味深长道:“其实人大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这和能为无关。”   苏慎浓不懂她的意思:“是么,可我若如谢大人那般权势滔天,想必就会少很多麻烦了吧。”   芙蕖摇了摇头,果然夏虫不可语冰。   她不再深聊,只嘱咐苏慎浓好好歇息,来看她一眼就是为了确保她的精神正常。   往往人站得越高,脚下的深渊越不见底,面对的东西才越可怕。   谢慈难道就没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么?   不。   他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   芙蕖沿着围墙下的甬路,披着夜里的霜露,往回走。   她心里盛着事多,谢府里铁桶一样的守卫,令她的警惕心降到了无底洞的位置,是以,她正走着,忽然一个人从墙头翻下来,她竟然毫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急促的惊叫声溢出唇边,她狠狠一咬自己的舌尖,强行又吞了回去。   那人落地不问,踉跄了一下。   芙蕖当机立断,匕首出忍,一抓那人的肩井,刀锋就架上了脖子。   她把人推在墙上,望着斗篷下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分辨出是个年轻男人,她喝问道:“谁?”   那人僵在墙上半晌没敢动——“误会,刀剑无眼小心失手……我来见谢先生。”   芙蕖分辨不出此人的身份。   她忽然仰头。   围墙上有人影闪过,停在了她正上方,对她打了个手势。   芙蕖心里一惊,更生疑惑。   那人比划的是:“不能拦。”   谢家的守卫不会无缘无故放人翻墙进来。   那人见芙蕖仍在犹豫,于是有几分焦急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示意带他去见谢慈。   看来是身份极为特殊之人了。   芙蕖收了匕首,道:“既然要见谢先生,那书房请吧,您想必知道路?”   那人歪头瞧着她良久。   他长得与谢慈个头相仿,高出她不止一个头,所以,尽管斗篷遮住了眼睛,他还是能将芙蕖的容颜瞧个清楚。   芙蕖冷心冷清,被一个陌生男子这么盯着,不仅没有任何羞恼,甚至还平静地想要戳他的眼珠子。   他方才跳下来的地方,惊动了周围树上养的乌鸦。   可奇怪的是,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鸟,见谁都要上去扇一翅膀,方才扑下来探头一看这个人,竟然半空中就掉头飞走了,颇有几分灰溜溜之意。   芙蕖叹了口气,想假装今日没经历过这事,回自己棠荷苑去安安分分呆着,随便他们在外谋划。   但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那男人忽然出声,道:“荷花姐姐,你不记得我了么?”   芙蕖脚步一顿。   她确认自己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但是他话中对她独一无二的称呼,却暴露了他的身份。   荷花姐姐……   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过她。   那是当年她从南疆归来的时候,燕京太平赌坊尚未安排妥当,正好南秦王室的纷争又起,她临时起意打算去掺和一把,临行前,在扬州的那座谢府别院里呆了几日。   便就是在那几日的时间里,她遇见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小鬼。   芙蕖皱眉:“是你?”   难怪她认不出他的嗓音。   当年他是个刚刚变声的小孩,嗓子说话有几分粗粝,不像现在这么游刃有余。   那人摘了兜帽,露出一张俊秀的脸,道:“是我,好多年了,没想到姐姐如今也来了燕京城。”   芙蕖仔细端详他的脸,不认识。   年少时的一面只能说是缘分,但芙蕖这个人,向来不觉得短暂一见的缘分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东西。   相比少年的雀跃,她显得格外冷清,点点头,再次指了指书房的方向,道:“你找的谢先生在那边,天色已晚,恕在下不奉陪了。”   那男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情绪起落都写在了脸上,目送芙蕖离开的背影。   芙蕖才走出没几步,迎面便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立在树荫下。   怪吓人的。   但这回她没有被吓到,刚才从天而落的那个男人,已经调动了她全身的警惕。芙蕖最多只是暗中捏紧了匕首,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泄了气:“正好,你来了,有人找你呢。”   谢慈双手拢在袖里,目光朝她身后望去。   芙蕖正欲与他擦肩而过。   便听谢慈平静地开口:“臣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恕臣罪。”   芙蕖心里咣的一下有东西砸下来,她迈不动脚步了,皱眉转身望去。   皇上?   他竟然是当今皇上?   芙蕖觉得自己好像又陷入了一个谜团。   他是皇上。   他当年为何会出现在扬州别院?   他是皇上。   他夜里翻墙到谢府里找谢慈做什么? 第41章   芙蕖这下也不走了,一步一跟到书房。   谢慈吩咐人给皇上看茶。   芙蕖自觉找了个不起眼的所在,跪坐下来,安静地伺候在侧。   小皇帝的目光时不时就要往她身上撇两眼,芙蕖眼观鼻,鼻观心,谢慈更是目不斜视。   年轻的皇帝左瞧瞧右瞧瞧:“先生怎么不问朕为何深夜来此?”   谢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想去哪都可以,不需要理由。”   皇帝啪啪拍手:“说得好,朕随口一句想出宫逛逛,赵德喜便跟死了亲娘似的跪半宿……”   谢慈:“宫外不安全。”   皇帝笑:“燕京城在先生的掌控下,是天底下最安全的所在。”   谢慈到底有多清醒——   他最明白兵权的重要性,他是文臣,他没有那个东西,但是他可以让别人也没有。燕京城,皇城根下,禁军和明镜司拱卫皇城,两只最尖利的武器,尽握在九五之尊皇帝的手中。   而皇帝在大婚之前并没有独自处置政务的权力,需谢慈代为处置。是以,谢慈一入燕京城,银花照夜楼的杀手也无可奈何。   皇帝的目光第七次瞥向芙蕖的时候,谢慈手中的茶杯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开口道:“皇上是何时认识我府中人的?”   皇上说:“当然是在先生您的府中认识的,当年扬州别院,朕赖在先生的府上,小住了几日,便在隔壁的一间客房里,偶遇了这位姐姐。”   谢慈几乎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时候。“陛下只在三年前下过一次江南。”   皇上说:“是了,就是三年前。”   谢慈轻轻侧过脸,似乎是要看她,但是那个角度又完全错开了她的脸。他的视线浮在虚空的一点,仿佛完全没衣华有着落。   芙蕖看了他一眼,再次黯然无声的垂下眸子。   皇帝今日的来意,当真莫名其妙,也许只是一时贪玩,但十六岁的皇帝,绝对已经过了胡闹的年纪,芙蕖摸不清他的心思,心想果然帝王心难测。   皇帝匆匆的来,闹了一通又匆匆的走,谢慈状似恭谨,派人护送皇帝回宫,目送一行人马,从门前的大街上离开。   他在无风夏夜站了许久,转头对芙蕖说:“他是来见你的。”   明镜司的眼睛就是皇上的眼睛,明镜司的左右副使可都见着她了。   芙蕖静默着。   谢慈说道:“你难道没有话要说吗?”   见芙蕖仍然不开口,谢慈上下打量着她,说:“三年前啊,我快把大燕朝的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了,万万没想到,你就藏在我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这算什么?灯下黑?”   芙蕖手里提着的灯,拉出两个人细长的影子,琉璃的灯罩下,留了一线缝隙,夏夜里的飞蛾,就钻进条缝隙里,义无反顾的扑向火中。   芙蕖安静的站在那里。   她多数时间都很安静。   人也长得单薄,有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终于缓缓开口:“你知道爱上飞蛾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这一回,沉默的人换成了谢慈。   芙蕖有话要说,她暂时不需要谢慈回应什么。腾熏裙号五二司久凌八一旧尓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你明知道你爱的蛾子,终有一天要扑进火里,你会不会什么都不做,就等着看戏。他将会烈火焚身,粉身碎骨,兴许连具全尸都不会留下。你如果爱他,你这辈子会忘记他吗?”   灯里的两只蛾子扑了进去,生起了一小簇飞扬的火苗。   谢慈听到了噼啪的爆声。   他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人,更遑论一只蛾子。”   谢慈擦着她的肩,回到了府里。二人只提了一盏灯,灯在芙蕖的手里,他便孤身遁入黑暗。   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凭什么爱她呢?   这话说起来太荒唐,她离开他的那年,才九岁。他对一个九岁女孩子,怎么可能存有妄念。   他是个疯子,但不是畜牲。   他忽然后悔了,他不该去找她的。   芙蕖瞧着琉璃灯外还想拼命往里挤的飞蛾,一口气将灯吹灭了,她也就此陷入了黑暗中。   四面望不到边际的黑暗或许能令飞蛾活得更久。但它们会去别的地方寻找光源,是它们的天性使然。   她会折服于飞蛾扑火的美。   与旁的无关。   陈王的案子在京中各方势力的搅和下,一度乱成麻团,越办越混沌,但自从谢慈一回京,冥冥之中似有一柄利刃破开了迷局。取证、审问都顺利了很多。   兵部尚书难逃法网,一个月后的三司会审当场定了他们的罪。   斩,都斩了。   问斩的那一天,正好调在名单上那批官员进京的日子。   一众大人们车马劳顿,终于踏进了京城,迎面等待他们的,就是两颗血淋淋落地的人头。   芙蕖站在高高的燕京城墙上,看着官道上疏疏落落的马车,从不同的方向而来,最终一齐涌到了城门口。   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白来的。   今日从这门里进来多少人,来日刑场上就得再落下多少人头。   芙蕖手中展开一个字条,上面是用行楷写的一行地址。   “东湖街南三巷,白府。”   白合存拖家带口的入京了。   自从那天晚上谢府门口一时兴起的论蛾之后,芙蕖和谢慈足有一个多月没往一块折腾了。   他们彼此心有灵犀的避开非必要的见面和闲聊。   直到陈王问斩的今日,她从竹安的手中接到了这样一纸字条。   谢慈要用她。   听他的意思,是要她假扮成乐师潜入白府,摸一摸里面的名堂。   芙蕖昨夜里辗转反侧,心里拿不住,谢慈到底有没有查过她的出身。   他若是在三年前去查,很轻易就能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现在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当年为了让自己干干净净的进入太平赌坊,她可是抹平了过往的一切痕迹。   谢慈筹划了一个局。   新入京的几位大人,在礼部侍郎的游走下,很快暗中搭上了几条线,约在燕京城最大的酒楼谪仙居里,摆了个接风宴。   白合存能有今天的地位,全赖礼部侍郎的提拔,所以,到时她一定会在场。   芙蕖从箱底里取出一把蒙尘的琵琶,坐在廊下专心调音。   有一簇目光遥遥落在她的身上,芙蕖恍若未觉,调好了琵琶,顺手拨了段将军入阵曲,结尾却突兀的转了平沙落雁。   映着天际的雁南归,晚霞的那种风起云涌的壮观隐隐有了初秋的迹象。   两天后就是立秋。   今岁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第42章   吏部佥事正五品官。   白合存捡了这么个缺,在老家算是鸡犬升天,可到了遍地权贵的燕京城,也就是个低头看人脸色的上等奴才。   他自知能有几天全仗着夫人的提拔,至于他的继室夫人为何能有这通天的路数,他不是没怀疑过,但始终没敢问出口。   白合存在东湖街南三巷,置办了一处四进的宅子,挂上白府的名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了。   他窝囊了半辈子,说句实话,对大富大贵这回事没多少执念,但既然到手了,他也愿意伸手接着。   白合存走马上任第一天,忙了个晕头转向,回到家,过了两道门,便见他的夫人正立于正堂中,一身华服,背对着门口,打量院中新栽下的两株垂丝海棠。   他有几分讨好的凑上前:“夫人,您不远千里命人移植了这两株海棠,可是它们是长在南边的,恐怕适应不了燕京的气候啊!”   夫人睨了他一眼。   分明是夫妻,可她那一眼里尽是漠然,不带丝毫情意,道:“它们适应不了就去死,哪怕是棵死树我也愿意看。”   白合存低头:“是是是,夫人说的是,能不能活得看它们的本事,我们夫人只是想种棵树而已,有什么错呢?”   白夫人缓了几分脸色,嘱咐道:“今夜礼部侍郎汤达人的宴,你多留意,别得罪人……但也别过于低声下气,让人觉得你好欺……尤其不准醉酒,若喝醉了,就不必回家了。”   在如此强势的夫人面前,白合存只剩了点头应是的份儿。   一驾马车经过白府的正门,帘子后面伸出一只手,挑开一条缝,马车辘辘的走,芙蕖的目光就眼睁睁看着府门逐渐从视线中消失。   芙蕖放下帘子,摸了摸怀中抱的琵琶。   吉照手里拆开一封厚厚的信,道:“姑娘,白府里的底细已尽数摸清,是您自己看看,还是我念给你听?”   芙蕖低头道:“你拣些有用的说给我听。”   吉照应了一声,车里响起一阵翻腾纸页的动静,吉照絮絮道:“白府的主人白合存是个真废物,没什么说道,主要难搞的还是他的夫人……他夫人姚氏当年在扬州乡下,就是一普通乡绅的女儿,有几个臭钱罢了。但蹊跷在于,她自从嫁进了白府,她娘家人便在三年间,以各种理由接二连三的失踪或死亡,最后竟找不出一个活人了,堪称灭门。”   芙蕖听到这,早已嗅出了阴谋的意味。   她示意吉照借着说。   吉照又翻过几页,道:“……另有一件事,与常理不合,姚氏自从嫁进白府之后,白合存便再未纳过妾,甚至连花月场所都绕着走。”   确实不合常理,芙蕖记得自己小时候,家里还是有几房姨娘的。   姚氏再厉害,也未必能彻底扭了一个男人的劣根性。   芙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问了一句:“何处不合常理?”   吉照道:“那位姚氏嫁给白合存十二年整无所出,白合存膝下只一个女儿,年至不惑连个儿子都没有,他竟也不着急。”   芙蕖蹙起眉,眼睛钉子似的望向吉照手中的纸,道:“姚氏十二年无所出?她不是有个女儿?”   吉照说:“哦,那女儿是白合元配夫人留下的,与姚氏没什么干系。”   ……   芙蕖的脑子里冷了几秒,轰然一下炸了。   怎么可能?   当年六岁的芙蕖已经记事了。   她亲眼见着姚氏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   足月分娩的那天,她站在花阴下,亲耳听见那屋子里传出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满月的那天,她还远远的望见了小篮子里有个婴孩在挥小手。   那是姚氏的孩子!   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儿早已让她扔在街头白送给了拐子!   谢慈的手下也会错探消息么?   不可能。   吉照推着她的手臂:“姑娘?姑娘!”   芙蕖恍惚一下神魂归位,问道:“有她那个女儿的消息么?”   吉照说:“有,但很少。”她继续往下翻着,说给芙蕖听:“她那个女儿,生于孟夏,四月初七,闺名唤作妙萱,还有个乳名,小麦。”   占了别人的身份还要占别人的名字。   她自己是不会走路么?   只听吉照道:“但是关于这个女儿,我们没能打探到更多东西,她甚少露面,如今十七,连自己的院门都没出过。”   怕不是真不会走路吧。   芙蕖将那几页纸拿过来,一目十行记在脑子里,断来铜炉点火烧了,确保不留残纸,泡上茶水,马车经过街边沟渠时,顺手扬掉。   谪仙楼近在眼前。   芙蕖接过吉照递来的面具,扣在脸上。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混的时候,燕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几乎没有不认得她的。   还是得做一番手脚才好。   马车直接进了谪仙楼的后院。   芙蕖抱着琵琶下车,身后有吉照跟前,面前也有一婀娜女子带路,上了三楼,停在一间雅阁外。   带路的娘子扣了扣门,轻声道:“郎君,人到了。”   一个冷淡的嗓音隔着门传出来:“进。”   娘子推开门,对芙蕖做了个请的手势。   只允芙蕖一人迈了进去。   吉照自觉停在了门口,道:“我在此等候姑娘。”   门关上。   带路的娘子也留在了外面。   芙蕖站在门口先打量了一番,见一幅花鸟游鱼的座屏横贯了雅间东西,隔断了内外间,刚才说话的人,影子就映在屏风上,他在里面自斟自饮呢。   隔着一扇座屏,芙蕖俯身行李:“民女给驸马爷请安。”   里面笑了:“安,不必多礼,姑娘是贵客,请上座。”   芙蕖绕过屏风,先瞧见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满绿驸马爷。   倒与想象中的不同。   是个身形瘦削的文人。   人一瘦,就容易出风骨,再加上读了几十年书,一副好相貌加成,芙蕖想不通,有这样的驸马爷在眼前搁着,芳华公主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驸马对面留了个位置,芙蕖见状不矫情,礼数周全地入座。   驸马浅笑着:“在下今日有耳福了。”   芙蕖柔和一笑,垂手拨弄琴弦,一曲浔阳夜月从指尖流泻而出。   驸马亲自撑开了窗户。   婉转的乐声几乎拂遍了整个三层的雅居。   一曲结束,正好到了开宴的时候,驸马站起身道:“劳姑娘稍等。”   芙蕖也起身相送。   驸马一走,她明白这一场戏已开局了。   同在三楼。   驸马推开了另一间雅阁,里面早等候了六七位大人。   一番互相见礼,驸马竟是最迟到的那位。   吏部侍郎拱手:“我道驸马爷如此端方君子怎会失约呢,原来是被仙乐绊住了脚步啊。”   有人跟着奉承道:“今夜跟着驸马爷沾了耳福,好一曲浔阳夜月,现如今这曲儿啊,能全须全尾弹下来的乐师可不多,谱子七零八落的,整套都收藏在大家手里,轻易不舍得见人的……驸马爷得此乐师,怎还藏起来了?”   驸马一身清骨融入酒池肉林中,奇异的竟不见任何违和,他揽袖自罚一杯,才开口道:“咱们几个正经谈事,带她来作甚,我叫她在阁里等着了。”   礼部侍郎:“谈什么事,有什么事好谈的,我先说好啊,今日席上,谈天谈地谈女人,就是不准谈正事,谁要是敢带那些烦心事上桌搅局,别怪我叫人抬下去腌酒里了。”   他们这厢正说着。   廊外幽幽的琵琶音再度飘来,是一曲春闺怨曲鹧鸪词。   吏部侍郎哈哈大笑:“由此看来,驸马藏得不是乐师而是娇人啊。”   驸马终于显出几分无奈,道:“罢,秋姑,去把人带来,今日诸位大人兴致好,我也出个人给各位助助兴。”   礼部侍郎笑:“这才对嘛!”   驸马的眼光自然是高的,当年芳华公主何等姿色,燕京城里这些世家们,但凡见过,无人不叹服。驸马爷的目光就算再不挑,有珠玉在前,总也要选个差不多的吧。   众人翘首以盼。   芙蕖走过夜里昏暗的临廊,脸上面具垂下的流苏,没一条珠链的末尾,都坠了一颗色如血的宝珠,眼尾上了重彩,勾出了一抹上挑的妖冶。   待她进门。   说惊艳是真的。   说失望也是真的。   可惜好好一个大美人不肯露出真容,驸马爷在此事上不肯退让,甚至还命人放下了幔帐,将其远远地隔开了。   怪没趣的。   但也格外令人心里发痒。   驸马目光扫遍了全席,只有一人规规矩矩坐在席上,眼神飘忽,完全没在意什么乐姬美人。   芙蕖漫无心思地信手拨着弦。   酒过三巡,行令。   有人耐不住了,频繁进出,脚步摇晃。   席上白合存在驸马有意无意的关照下,稀里糊涂多灌了好几轮,此刻格外晕头涨脑。   雅阁的门也敞开了。   芙蕖见到外面秋姑的眼神,起身悄然离席,避开楼中人的耳目,钻进了草房外一间屋子里。   房中未点灯,芙蕖也屏住了气息。   她闭上眼睛,绕着房间的四壁游走一圈之后,缓缓的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前。   分明是空无一人的屋子,床前的帷幔却严严实实地垂了下来。   芙蕖拨开了一层,还有一层。   轻纱似水一样漫涌进她的手里,令她有种抓不住的错觉,不知哪来的一股妖风,鼓动的纱幔尽往她身上缠。   不好……   芙蕖脚下急忙退后。   她一退,纱幔也随之缓缓静了下来。   芙蕖叹息道:“你既不想见我,还跟来这里做什么?”   里头那人连她的面都不想见,自然也不会出声回答她。   芙蕖低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手心相对,轻轻合掌,再向两侧抹开时,手中凭空多了一张纸牌。   她的手指一飞,纸牌盘旋着弹向了纱幔,这样的速度和力道,切上去与利刃无异。   但偏偏就差那么分毫之距,纸牌像是碰上了一道墙,在半空中一定,猝然落地。   接二连三跟上来的牌纷纷受挫。   三十一张牌落地。   芙蕖手中只剩最后的地牌。   她手心微微发热,将最后一张牌缓缓的旋了出去。   但是,它在半空中的轨迹与之前不同,只在帐前虚晃了一下,便掉头回旋着直往芙蕖的面门而来。   芙蕖一扬下巴,脆弱的命门大开。   她自己的纸牌会要了她的命。   假如她不肯躲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紧闭的纱幔在那一刻,倏地向两侧狂舞,一道影子刺了出来……   真的是一道影子。   哪怕眼力如芙蕖这般的千手,也被晃了眼。   纸牌停在她的喉口前,一双手捏着那凶器拦了它的去势,芙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牌当场化成齑粉。   她纤细的脖颈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谢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伸手就扼了上去。   芙蕖笑了起来,她在喉口滚烫的触觉下,感受到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意。她顶着快要窒息的难受,笑得像只狐狸,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道:“既然见不得我死,就别装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谢慈,你倒是真掐死我啊!” 第43章   芙蕖柔软的手指攀上了他腕上的青筋,道:“你给我身上掐出伤——今晚的计划一起完蛋!”   芙蕖在得寸进尺上的修炼速度,比当年谢慈从翰林院直调内阁的升迁速度都惊人。   蹬鼻子上脸都是惯出来的。   谢慈松开手。   芙蕖退后两步,摸了摸自己修长的脖子,确定没有任何痕迹留下。才望着谢慈问道:“你为什么躲我?”   谢慈盯着她脖子扬起的弧度,偏开了脸,说:“你太缠人了。”   芙蕖问:“那你又跟来做什么?”   谢慈沉声的说:“盯着你。”   他手下的能人异士不少,听话,好用,倒也没谁在办事的时候能得到主子亲自盯着的殊荣。是他无法再将芙蕖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看待。   芙蕖误以为是他心里对她有顾虑。“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她说:“白府我非去不可。”   芙蕖从袖中取出一小竹筒的香,此间屋子里,早已准备好了熏香用的铜炉和火折,芙蕖在昏暗中素手调香,火折子一打,一股馥郁的异香飘了出来。   芙蕖在自己的舌下含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侧头对谢慈说,“你出去,我没有带多余的解药。”   谢慈恍若未闻,道:“传说中的一梦黄粱。”   芙蕖:“是啊,半两值万金,传说闻入此香的人,在半个时辰之内,会恍恍惚惚的听从旁人的安排,直到满半个时辰之后,才会如梦初醒,而在那半个时辰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痕迹。”   她将香炉捧到了窗棂上,对谢慈说:“你的身体百毒不侵却不耐药,你再不走真的完蛋了。”   谢慈用他那幽沉的目光,在芙蕖的脸上很深刻的划过,出门一挥袖,人便悄无声息的不见了,就像他来时那样安静。   但芙蕖就是知道他没有走远。   芙蕖守着一梦黄粱,借着外面的月色,瞧香炉的盖细隙中,丝丝缕缕溢出的青烟。她也是头一次用这种东西,诀窍都是从传闻中听说的,不知是否真的有那么神奇。   芙蕖不需要去掐算时间,外面的人会给她一切安排妥当。   当屋中的异香终于足够浓郁的时候,沉重且毫无章法的脚步声传来,可以推测其主人是个脚步虚浮的胖子。   芙蕖掩去了身形藏在暗处,吱呀一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白河村踉踉跄跄几乎是撞进来的。   他醉眼打量四周,“咦”了一声:“不是这,我走错了,茅房在哪里呀?”   他掉头就要出去,门却哐的一声合上了。白合存走出了半步,差点被挤掉鼻子,吓得慌忙又退了回来。   足够了。   一梦黄粱足够瓦解他的心智。   芙蕖从帘子后面现身,白合存望着阴暗中的这个身影,呆愣愣的半天没有反应,直到芙蕖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打起火折子照他的眼睛。   白合存感觉到了不适,捂着眼睛躲开。问道:“你是谁呀?”   芙蕖强忍着从他身上散发的腥臭的酒气,温声道:“白大人,你喝糊涂了,我是你刚刚为你们家小姐请的乐师啊。”   白合存:“我请的乐师?”   芙蕖说:“是啊,你们家小姐不是很喜欢琵琶吗,正好,我教她。”   白合存的两只眼珠,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根本没有了自己的思想。   一梦黄粱,不愧它的价钱。皇宫大内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这一小桶香,是谢慈从宫里搞出来的禁药。   不知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总归不能是好东西。   芙蕖怕熏得久了,掌握不住用量,把人的脑袋熏出问题,便推着人退了出去。   外面驸马从暗处踱出来,对她打了个眼色,道:“交给我吧。”   芙蕖点点头。   驸马爷亲自动手,将白合存半拖半搀的弄走了。芙蕖不慌不忙回去清理一梦黄粱的痕迹。   窗户全部打开,味道散出去,芙蕖舌下的药丸含化了一半,那种类似薄荷的清直冲脑窍,芙蕖站在门槛外,一口咬碎。   雅阁里,觥筹交错,琼浆玉液溅在了桌上,驸马守在白合存的身边,用不大不小恰恰能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小事一桩,白兄不必往心里去,回头我让人送了那琵琶精到您府上去。”   礼部侍郎的耳朵竖的比兔子还直,听着这话不对味儿,脑袋就凑了过来:“怎么,驸马爷将人都送出去了?”   驸马笑眼瞅他:“别以为我不知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白兄是个老实人,他说他家女儿喜欢琵琶,从前在扬州的乡下,寻不着技艺绝妙的师父,如今想请我的人入府给他家小姐当个女先生。”   礼部侍郎询问的眼神看向白合存。   白合存笑眯眯的端着酒杯,目光迷离,显然是有点喝断片了。   确实是个老实人。   礼部侍郎想起自己家里那些人的说法,看白合存的眼神像看一个废物一样,既不屑又可怜。   芙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确定味道都散干净了,将铜炉里的香灰用纸包了,拿到外面通堂风最舒服的地方,顺着风一抖,散的一干二净。   她折回身,抱起琵琶,没有再回到那些人的雅阁里,而是去了一开始驸马接待她的房间。   最多再过个把时辰,他们的宴席也该散场了,吉照带了一个匣子,递在她的面前,说:“姑娘,你把这个随身带着。”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把匕首,比市面上寻常见的刀要细一些,做得非常精致,有几份绣花枕头的味道,芙蕖将镶嵌着宝石的鞘抽开,里面却是通体漆黑削铁如你的刃。   芙蕖:“他刚刚来找你了?”   吉照当然能意会这个他指的是谁,坦诚的点了点头,说:“是,主子让我把匕首交到你手里,姑娘,白府危险,您千万不要离开我单独行动。”   芙蕖听了她的话心生警惕。   危险?怎么忽然就危险了?   今日傍晚,他从谢府里离开的时候,可还没这一通叮嘱。   两个时辰不到,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谢慈又查到了什么?   芙蕖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前面有什么变故等着她,她不能停,也停不下来。   芙蕖站在窗前,望着酒楼外的大街上一盏一盏的灯笼,问了句:“他走了?”   吉照说:“走了。”   很快,临廊另一头,酒后散德性的大人们勾肩搭背的出来了。驸马爷派了两个小厮接了芙蕖从另一侧清静的楼梯下去。   驸马亲自把白合存送上了车,几番叮咛嘱咐请他千万包容自家乐师的性情,一番不舍之情,言自衷心。   礼部侍郎知道他是真的心有不舍。   芙蕖却是知道他的深意。   白合存已处在苏醒的边缘,驸马趁他半睡半醒时,反复将此事刻在他的脑子里。   白合存恍惚着上车,驸马的车也接了芙蕖紧紧地跟上。   白合存滚圆的身体瘫在座上,车行至半路的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浑身一颤,惊坐了起来。   一梦黄粱,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脑袋像是被秤砣沉沉地坠着,稍动一动就是翻江倒海的难受。   白合存呼哧呼哧喘了两口,外面赶车的小厮停下来问道:“老爷?您身体不适?”   白合存摇着头,掀开帘子,把头探出去,看见不远处驸马的车,狠狠的扇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造孽啊,稀里糊涂带了个琵琶精回去,家里夫人那儿可怎么交代?   芙蕖在车里两只手指转着那枚比筷子还细几分的竹筒。   一梦黄粱还剩了一半,她胆大包天打算自己贪了。   芙蕖问身边的吉照:“此香用在人的身上,会有什么后劲,主子提过没有?”   吉照摇头:“主子不曾提,但想必是安全的。”   芙蕖:“你为何笃定?”   吉照道:“主子不会将危险的东西拿给姑娘你用的。”   一开始,谢慈派她进白府只是为了给她找个乐子玩。   倘若最初知道白府危险,他定然会换一个更妥帖的人选。   芙蕖将私自昧下的一梦黄粱藏进袖子深处,既然确定不会有什么惨烈后果,那么她心中的一个打算逐渐冒头。   她仔细研究了宫里对一梦黄粱的各种相关古籍记载。   此香侵入人的神识之后,从根本上让人忘却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却会对别人的话深信不疑。在那短暂的半个时辰中,如果筹谋得当,完全可以凭空捏造一个事实。   只要严丝合缝的圆上,圈套中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的存在。   那么危险。   但又非常美妙。   一梦黄粱,世上总是有很多人,宁可选择活在梦中永不醒来。   芙蕖想用它来织一个梦。   马车停在白府的门前。   芙蕖掀开了帘子,白合存就站在外面,他可不敢怠慢驸马的人,几时对方只是个身低微的乐师。   “姑娘……”白合存张了张嘴,对芙蕖说:“在下今日席间多有冒犯,多谢姑娘包容谅解。”   芙蕖说:“无妨。”   吉照扶着她下车。   芙蕖手抱着琵琶,凝视了门口“白府”二字良久,才迈开脚步。   白合存的继夫人早就听到了消息,等在的第一道门外。   芙蕖一进门,转过福壁,就见到垂花影下的白夫人。   她忽然想,十一年前,白夫人也是以这种方式踏进了白府,凭空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的一生施加了痛苦的枷锁。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这一次,该轮到她了。 第44章   白合存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   到了夫人跟前几步远的距离,抬起脸讨好的笑了笑。   白夫人冰冷的目光落在芙蕖身上。   芙蕖脸上的面具比她的眼神还要更冷。   白夫人转向白合存,道:“解释。”   白合存的态度恭谨、胆怯。“夫人,怪我今日喝糊涂了,这位姑娘,是驸马爷养着的乐师,他听闻咱们女儿擅琵琶,便借了这位国手,入府指点一二。”   芙蕖迎着白夫人打量的目光,不紧不慢上上前福了个礼,道“指点不敢当,驸马爷看重您,您就是贵人。”   驸马爷这一首膈应人的手段玩的好,他送给白合存的不是美妾,不是玩物,而是自己最看重的乐师,将来必要接回的。白家,白合存,以及他的家眷,谁也没有权力私自处置她。   却也是打着欺负老实人的主意。白家,白合存没有那个胆子动驸马的人,除非穷途末路逼到绝境。   白夫人一甩衣袖,走的头也不回,似乎怒急了。   白合存两条膝盖一软,抬手擦了擦鬓角旁渗出的汗珠。   芙蕖本冷眼盯着,见状忽然一笑,如同水墨画布上的山川河海骤然一亮的错觉。   她说:“白大人对夫人的敬爱当真令人艳羡啊……几即使无子,也绝不纳妾。”   白合存不大欢迎外人对自己的家事指手画脚,显出几分不悦,道:“姑娘远来是客,不如我先安排姑娘住下……呃,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芙蕖信口胡编道:“十七。”   白合存一时没听明白:“啊?”   芙蕖:“十七,名字就叫十七,驸马爷家养的乐师一共十七位,按年纪资历,我排最末。”   白合这下明白了:“原来如此……驸马爷果然如传说的那般爱音如痴。”   芙蕖浅浅一笑,命吉照捧上了一把琴盒,说:“十七来的突然,未能事先准备好见面礼,这是我在来京之前,刚制的一把琵琶,送给贵府的小姐吧。”   白府小姐夏欢琵琶,这一句消息是在扬州当地人打听出来的。   白府现在这位小姐是否真的喜欢琵琶有待考证,但他们家走丢的那位小姐确实擅弹琵琶。   芙蕖在五岁时,娘亲亲手做了第一把琵琶送给她。   芙蕖的琵琶不是请的外面师父,而是她的母亲手把手教的。   白府的那一对继室母女,连芙蕖的身份和名字都能占用,别的恐怕也只是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情。   芙蕖问道:“我何时可以去见小姐?”   白合存一提起府中的小姐,竟然再次显露出了一丝慌张的神色,道:“不瞒十七姑娘,我们家小姐性格孤僻古怪,恐怕不适合见客,您不如先歇息一晚,待明日再安排,如何?”   芙蕖点头,说:“当然,客随主便,这是您家。”   白合存随机安排人带她们往客房,琴盒交给了府中下人的手里。芙蕖带着吉照安顿下来之后,吉照仔细检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和四面墙壁,衣柜和床下都没放过,确认安全之后,给芙蕖倒了茶,说:“好笑,白大人提起他家的小姐,不像是他的女儿,倒像他主子。”   芙蕖脸色阴沉的:“你也觉出不对了?”   吉照:“显而易见的。”   堂堂一家之主,在妻女面前像个奴才。   芙蕖眼睛发冷,就在刚才,她忽然意识到,仿佛几天前,谁在她耳旁提了一嘴——白家小姐与她年龄相仿,正当议亲的好年纪。   芙蕖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是猪油蒙了心了,竟没察觉到这句话的不妥。   继室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种,比她小了整整六岁。女儿家的六岁,哪里算是差不多的年纪。算一算,那姑娘如今且才十一岁。   议亲,虽说适龄,但到底还早些。可如果这句话的说法放在十七岁的芙蕖身上,是没有任何违和的。   芙蕖:“我一定要见她,她身上必定有鬼。”   夜里芙蕖只眯了一会儿,她不敢放任自己沉睡过去,她一闭眼就仿佛能梦见自己的娘亲。   她记忆中永远温柔多情的娘亲,在今晚的梦里仿佛变了一个人,凄厉,满目怨仇。   芙蕖尝试着去靠近她,问她:“娘亲是有什么话要对女儿谁么?”   梦里的娘亲不再抱着她,哄着她,而是伸出了森森白骨的双手,掐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奋力往地上砸去。   芙蕖惊呼一声扑上去接,便又醒了。   吉照更是一夜未敢合眼的守在她身边。   芙蕖睁眼攥紧了身上的薄被,道:“我说梦话了?”   吉照端了养胃的甜汤,道:“是啊,第一次。”   芙蕖不是第一次噩梦,却是第一次在梦中呓语。   吉照目光浅浅地望着她:“姑娘在梦中一直喊娘亲别走……可是我记得,姑娘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主子说,你早已不记得来处和家世了。”   多年的谎话被拆穿,谢慈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   芙蕖已经无力再去应付这些了。   这一觉睡得她极累,她取了琵琶,在客房外的小院里,随手拨了段不成调的小曲。   约莫用完早膳,正厅来人请她。   芙蕖的头靠着自己的琵琶,抬眼见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十一年,曾经身体硬朗的刘嬷嬷如今也颇显老态,令芙蕖惊讶的是,从扬州到燕京,她竟仍在白府里伺候。   仔细想想,其实不足为奇,一个能亲手将原配的女儿弃于街上,向新夫人投诚的人奴才,能笑到最后是她的能耐。   不得不说,她的嘴脸比十一年瞧着更加令人厌恶了。   刘嬷嬷待她尚算恭敬,只是在垂首行礼的时候,忍不住的偷眼打量她。   芙蕖拨了一下琴弦:“嬷嬷想瞧,便抬头好好瞧瞧。”   刘嬷嬷瞬间将背鞠得更低,再不敢目光胡乱瞥,心想,不愧是驸马身边娇养出来的姑娘,好厉害,能抵得上半个主子了。   刘嬷嬷道:“冒犯姑娘了,老奴该打。”说着,当真在自己嘴上不轻不重来了一下,不敢有半句怨言,提及来意:“姑娘是贵客,我们家夫人请姑娘到前厅一叙。”   芙蕖收了琴,吉照上前道:“嬷嬷请带路。”   白府的正厅布置得像个江南温软秀丽的小院。燕京的建筑少有如此婉转的风格,除了藕花街上那些养姑娘的花楼。   越临近皇城,官员们住的院子越肃穆,从外到内,大开大合,沉重的像扎根往深处的石雕。   白府如今这个样子,定是彻底重新修整过。   芙蕖望着院子里那两株垂丝海棠,心里第一反应是——养不活的。   它们伫立在此,从一开始就透着沉沉的死气,让人觉得它们是在等着一场可以预见的枯萎。   白夫人端坐于主位上,一袭当家主母的尊容,命人斟茶。   芙蕖一张口便直述来意:“我此番为指点白小姐的琴意而来,不知何时能见小姐一面?”   白夫人笑了笑,转而挂上一脸的歉意,道:“姑娘本为了小女而来,本该让小女亲自来拜见,可此事还真是不巧,小女素来体弱,近日从扬州一路颠簸入京,路上便有些不适,歇了一晚,不仅没见好转,反而更有了几分水土不服的迹象。恐一时半刻见不了姑娘了。”   芙蕖拨着茶水里漂着的嫩芽,道:“水土不服这回事,虽说不是大病,闹起来也足够难受,既如此,让白小姐好好歇息就是,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白夫人脸上的客气敛去了几分:“听姑娘的意思,是想在我府上常住了?”   白夫人的面相与温柔两个字根本沾不上边,板起脸来尤为可怕。   芙蕖小时候曾经很怕这位长相刻薄的继夫人。   但多年过去,山水都不会囿于一处,人与人之间的气场也该轮一轮了。   芙蕖笑了笑,说:“驸马爷送妾来的时候,曾反复叮嘱,白大人是刚入京的新贵,命我千万小心伺候。若是刚入府一日,便被撵出门,恐有伺候不周之嫌,少不得要挨训斥——当然!我知晓夫人并无此意,但还请夫人见谅一二,互相行个方便可好?”   只见白夫人合上眼,竭力压下脸上心上烦躁。   什么叫请佛容易送佛难。   她此番也亲身体会到了。   芙蕖打定主意,黏也要黏死在白府里,不能白来一趟,总要带点什么走。   白夫人明显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恼怒与烦躁都写在脸上,一言不合,情绪便更甚了。   芙蕖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稍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芙蕖回客房时,经过花园,隐约听到有琵琶的乐声传来。   也是不成曲调。   但这一位的手法是真的生涩。   芙蕖停下脚步,静静的听了一会儿,便顺着乐声的方向寻去,最后停在一处花草繁茂的小院面前。   琵琶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   但院门上着一把黑漆漆的锁。   谁也不得进,不得出。   里头是那位传说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白家小姐么?   难怪……   这足不出户必然不是白小姐自愿的。   谁家父母能狠下心来将亲身的女儿一关十几年呢? 第45章   吉照贴在芙蕖耳边道:“姑娘,我潜进去一探究竟?”   芙蕖握了握她的手:“不,不急,再等两日。”   前路迷局越深,芙蕖越是能定下心,她多年磨砺出来的心境曾不止一次在关键时候助她逆风翻盘。谢府走出来的女人,不可能有完不成的任务。   芙蕖抱了自己的琵琶坐于院中,运力于指尖,珠圆玉润的曲调里细听蕴着淡淡的肃杀之意,如涟漪般向四面八方荡开。   一曲毕,吉照望着院中树梢上打着旋儿落下的叶子,笑道:“快入秋了,姑娘这曲儿倒是应景。”   芙蕖淡淡道:“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吉照总是望着那座上了锁的小院跃跃欲试,芙蕖则雷打不动地挑在每日的午后,一曲琵琶传遍白府。   白府的下人有点厌烦了这位十七姑娘,因为他们的午憩总是被这恼人的乐声打扰。   芙蕖算得清楚,在第五日的时候,她拨完一曲,院门外露出了一截淡黄色的衣角。芙蕖盯着那个地方,很耐心的,像是在等一只小猫探出爪子。   那一节衣角,从最初的不打眼,一点一点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最后,芙蕖看到了从墙后露出的半张女孩的脸。   十一岁的姑娘,哪里是耐得住寂寞的年纪,关是一定关不住的。每日午后,是府中下人最松懈的时刻,也是白夫人必须休息的时刻。   芙蕖耐心十足,与其下水扰得鱼儿惊恐不宁,不如备好饵静等鱼儿上钩。   那女孩怯生生的站在门外,远远的躲着,不敢靠近。   芙蕖安抚住吉照身上散出来的攻击性,微微一笑,低头抚弦。芙蕖的长相太有迷惑性了,她知晓自己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男人们喜欢,小孩也不在话下。她信手拨着琵琶,等着那女孩主动走到她身前,一步一步的,如同猫儿试探般靠近。   芙蕖故作诧异地问:“你是这府里的孩子?怎的一个人在园子里乱跑?”   那女孩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开口道:“我是来看你的。”   她的目光落在了芙蕖手里的琵琶上。   芙蕖手指上带着墨玉指甲,更衬得手指修长莹润。女孩瞧一眼她的手,在低头看看自己圆嘟嘟的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收进了袖子里。   她的小动作落在芙蕖的眼里,有几分笨拙的娇憨。   芙蕖淡淡的打量着她,心里对自己说了句——她是我妹妹。   尽管芙蕖十分不想承认,但她与白合存的血缘是不可扭转的事实。   将来哪怕死了,进了阴曹地府,到了阎王面前,白合存依然是她生身父亲。   芙蕖将琵琶交由吉照收起来,慢条斯理地卸下了指甲。道:“你是白府里的小姐?怎么长得这样小?”   她假装不知道女孩的真实年纪。   白小姐想必早有说辞,听人这样问,便极干脆地答道:“幼时身体不好,母亲去的早,病了一场,便长得慢些。”   戳穿一个人的谎话很容易。   芙蕖本身就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她最知道谎言的弱点在哪里,她用和善的眼光在女孩的脸上端详了片刻,假装真心诚意道:“你和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是……这双眉眼,简直得了七八分神韵。”   白小姐倏忽便笑开了:“是吗,我身边的嬷嬷也常这么说,还有我娘,总抱着我,说我长得极像她年轻的时候……”   她刚刚还说母亲去得早。   吉照好生叹服。   等白小姐终于自己反应过来说错话的时候,已经晚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她的眼睛里除了警惕,更多的是恐慌。   何来恐慌呢?   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肯定有人教导过她,说错了话将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芙蕖微笑起来,道:“我是来教你琵琶的,我进府时托人赠给你一把桐木的琵琶,不知你见到没有。”   白小姐低头嗫喏:“见到了,但是……我不会。”   芙蕖问:“想学么?”   白小姐点点头,复又摇头。   芙蕖:“你是白家的小姐,是主子,想学就点头,我教你。”   白小姐歪起头看她,一双杏眼水灵灵的,但是并不干净,里面蕴满了不知名的愁绪。   她张了张嘴。   芙蕖屏息静待她的回答。   蓦地,门庭外传来了一声冷淡:“白妙萱。”   白小姐浑身一颤,第一反应竟然是抱膝蹲下,不敢回头。   芙蕖望向门外。   白夫人此刻的形容没有那么得体,发髻尽管尽力理过的样子,但仍是乱的,华服上的褶皱也没有抚平。   不难看出,她小憩中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甚至来不及打理仪容。   芙蕖不担心她听到什么。   因为她早已在吉照的暗示下,注意到门庭外的动静。白夫人一路疾步赶来,直到迈进门槛时,才堪堪放慢了姿态。   白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女儿,抬头对上芙蕖无辜的目光,说:“我敬十七姑娘是客,不料姑娘竟倚势欺人,驸马爷就是这样教导手下人的?”   芙蕖起身福了一礼:“夫人万安,驸马爷当然是教导妾身在传授技艺上不可不尽心,更不可藏私。白小姐若有此意,妾将倾囊相授。”   白夫人转脸对身后的刘嬷嬷道:“把小姐带回房中去,郎中说了,病中不能见风,小姐任性,你们也纵着她胡闹?”   刘嬷嬷躬身上前,领了白小姐退了下去。   芙蕖目送她们离开,白小姐可谓一步一回头,最终满眼绝望地消失在了门外。   白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驸马爷的人么?”   芙蕖与她对视良久,叹气:“也罢,既然夫人实在不喜,妾今日便向白大人告辞离府,驸马爷面前,妾便自己想办法交代吧,驸马一向待人温和,妾将白府难为之处说明白,驸马爷也不会怪罪妾的。”   此事若是说个分明。   驸马是不会怪罪她,怕是要对他们白家心脆芥蒂了。   白合存那是个什么德行,能官至五品,凭借的绝不是自己的本事,尽是道上汲汲营营换来的门路。   要知晓,讨好人不容易,得罪人却容易得很。   今儿个她若是将驸马给的嘴了,往日里所有的经营,便要紧跟着溃散大半。官职有升就有贬,等一次五年的升迁不容易,但一次犯错贬出京的机会处处都有。   白夫人只能捏着鼻子与她周旋:“驸马爷的心意,白家不敢践踏,十七姑娘若是不嫌,可以多留几日,待小女的病稍好一些,再授琵琶如何?”   芙蕖笑道:“自然不嫌。”   待到白夫人离开,吉照扶了她一把,低声问道:“姑娘,咱们这般强留在白府里,到时候会不会引得主人家的厌恶。”   芙蕖:“你难道没发现,我们已经很遭人嫌了么?”   吉照点头:“但这份嫌弃来的太莫名其妙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   芙蕖道:“底线到了,兔子就该咬人了,我倒要看看她能退到哪里。”   吉照从这话中品出了一些熟悉的疯劲儿,急忙出言提醒:“姑娘,万事都要以自身为重。”   芙蕖侧头瞧了她一眼,道:“当然,我一定惜命。”   正厅里。   白合存袖手站在一侧,面前摔了一地的碎瓷。白家的家底丰厚,钱多,各种收藏虽品味堪忧,但都值不少钱。白合存面对着一地的狼藉,连一丝心疼的表情都不敢表现出来。   白夫人摔累了,一指地板:“跪下。”   白合存小心翼翼地踢开地上的瓷碴子,双膝跪了下去。   白夫人指尖戳到了他的鼻子上——“你干的好事?我怎么交代你的?喝酒了,喝醉了?胡言乱语是吧,请回来这么一尊菩萨,你想怎么打发她?”白夫人越说越急,越说越气,顺手抬起就是一耳光。   白合存脸上浮现了红肿,闷头低声道:“夫人别急,我想办法,我这就想想办法。”   白夫人眯眼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窝囊男人,冷冷的说:“我给你机会,三天,你若是不能将人安抚送走,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处置了她……年轻的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踏进了死路还不自知。偷看见了我的秘密还想全须全尾的离开,做梦。”   白合存面露惊吓:“夫人……不可啊!”   白夫人怒喝:“闭嘴!你想替她求情?你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别忘了,你还有什么握在我手里!”   白合存脸色刷的惨白,颓丧的低下了头。   尽管已经很小心了,膝下还是有碎碴子扎进了皮肉里,尖锐的痛直往心上钻,衣衫下早已沁透了血。   吉照趴伏在房顶上,屏息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她的耳力和眼力,都是同仁中的佼佼者,掀开一张瓦片,从那方寸的缝隙中,她将厅内的一切尽收眼底,话也一字不落的都记下了。   白家的内务属实是出人意料了。   但是哪怕面前的情景再离谱,吉照也不会显出一丝一毫的惊诧。她们仿佛都有一种独特于旁人的技巧,将自己短暂的变成没有感情只有脑子的工具。   白夫人教训完丈夫,离开正厅便要往后院去,吉照盯着她走的方向,应是白家小姐的院子。   她犹豫再三,想起了芙蕖的交代,没跟上去。   而正厅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了呜咽声,吉照低头一看,是白合存趴伏在地上,捂着脸,抑制不住地惨哭。 第46章   吉照将所见所闻回到芙蕖身边,详细说了个明白。   芙蕖起初还一脸淡然,逐渐变得一脸沉郁和冷漠。一整个下午都坐在窗前愣神,没再说一句话。   晚些时候,白夫人身旁的刘嬷嬷来了。芙蕖见着这位曾经的乳母就就觉得心口不顺,再一想到自己小时候竟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更像吞了只苍蝇一般。   刘嬷嬷在窗外就见着她了,于是停下脚步说:“我们夫人说明日亲自送姑娘回驸马府里去,您不必担心受责难,其中难为之情我们家夫人自会禀明驸马。”   白夫人的严防死守,到底不给她任何渗透的机会。   吉照转了身子望向她,也在等她的决断。   芙蕖竟一点头,应了:“好啊。”   吉照不防备她的忽然妥协,明知道其中有鬼,空手回去实在是太灰溜溜了。谢府的人只拿出这点本事,太令人笑话了。   待刘嬷嬷走后,吉照忍不住:“姑娘?”   芙蕖点着窗棂,说道:“去查一查这位刘嬷嬷,就现在,我等你的消息。”   进府之前,吉照递给她的信息里,囊括了白家所有主子的祖宗旁支,却没留意他们家的奴才下人。   芙蕖说:“不急在一时,我会让她们请我留下。”   吉照点了头,片刻不耽搁,说去就去。   芙蕖在院里呆了一会儿,走出门,发现门口好多丫鬟婆子在附近守着,一见她现身,齐刷刷的瞧了过来。   芙蕖环视一周,招手叫来一个丫鬟,道:“帮我跑个腿,上街去买一样东西可好?”   这些丫鬟们负责盯着她,万事自己做不了主,定然是要回了上头再做决断的。   丫鬟眨着眼睛吞吞吐吐。   芙蕖自顾自道:“去给我买一壶鹿梨浆,记住,要塘前街上,灯笼坊对面的那家铺子。”   小丫鬟听愣了,重复了一遍地址,在心里记下,她寻常不怎么出门,芙蕖说的这个地方她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在哪,只打算到白夫人那回禀的时候,顺便找人打听一下。   可旁边几个老道的婆子一听那个地方,皆目露疑惑,面面相觑。   芙蕖身影款款地回到门里。   小丫鬟一转身,见几个嬷嬷神情有异,便虚心问道:“嬷嬷,你们可知这个地方在何处?”   那嬷嬷犹豫着说:“这个地方……不是在我们当年住的扬州乡下吗?燕京城里可没听说有这条街啊。”   小丫鬟一愣,更加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让几个婆子给她出主意:“你还是给夫人回一声吧,或者先去问问刘嬷嬷也可。”   小丫鬟一想夫人那严肃的面孔,心理本能的发怵,还是先往刘嬷嬷的院中跑去。   小丫鬟跑到了刘嬷嬷的跟前,将芙蕖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了一便,正在处理杂物的刘嬷嬷,手中的花盆哐当落地。   刘嬷嬷的脸上明显露出惊恐的表情,倒不是因为这一个花盆儿。今儿个白府里砸了不少东西了,也不差一个白瓷的花盆。   “塘前街,灯笼坊对面,鹿梨浆……”   刘嬷嬷踩着瓷片走过去,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地方,蓦地开始捂着胸口小幅度喘气。   记忆中他最不想面对起的那一天。   在人来人往的庙会街上,她哄着六岁的稚子:“小姐,你就在这等着哪也不要去,嬷嬷去给你买一碗最喜欢地鹿梨浆呀。”   白府的小主子乖巧点头,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那精雕玉琢一般的娃娃啊,将就此跌入泥泞,身世坎坷。   刘嬷嬷就是在那个地方,将他们家的小姐送给了早已联络好的拐子。   此事她做的极为隐秘,连家主多年来都蒙在鼓里,知情者唯有现在的夫人,再就是当年收钱办事的人牙子。   那琵琶女是故意的。   燕京城里哪有什么塘前街,此话不是故意说给她听就是说给夫人听。   可那位琵琶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知道多少,从何处得知,又意欲何为?   刘嬷嬷一把推开小丫鬟,踉踉跄跄的向正厅跑去。   这一天下晌过去,晚间落日余晖缀了满天,出去打听消息的吉照还未回来,芙蕖却等来了再度造访的刘嬷嬷。   芙蕖依然坐在窗前,仿佛姿势没怎么变过。   刘嬷嬷手里一个红漆托盘,端上来一个银壶。她抬头仔细打量着芙蕖的脸,僵硬地堆了点笑意,说:“听说姑娘想喝鹿梨浆,燕京城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铺子,于是奴才自己动手做了一些,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口味。姑娘尝尝?”   鹿梨浆么……   芙蕖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很爱的,但自从入了谢府,她便再也没碰过那东西。   把所有的过往都舍了。   芙蕖瞧着那小巧精致的银壶,竟怎么也回想不起当初最熟悉的口味。   芙蕖朝她伸出手。   刘嬷嬷端着壶走上前,在芙蕖即将伸手摸到壶的那一瞬间,刘嬷嬷脚下一个磕绊,银壶冲着芙蕖的肩头就倒了下来。   手段极其拙劣,芙蕖不是躲不开,可她却不闪不避硬生生的受了这一下。   壶中满满的鹿梨浆尽数倾洒在她的衣衫上,甚至她单薄的衬衫,几乎浸透了全身。   刘嬷嬷惶恐的行礼:“奴才该打,都怪奴才手脚不利索,老奴伺候姑娘快换身衣裳吧,切莫着了凉。”   芙蕖静静的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才轻轻一点头,允了。   刘嬷嬷顺利登堂入室,吩咐外头候着的丫鬟打了热水送进来,亲自伺候芙蕖更衣。   芙蕖背对着她褪下了衣裳,一身雪白肤如凝脂,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女人。刘某某的目光顺着她肩头,向下一寸一寸的打量。   芙蕖将干净的衣裳,一层一层的穿回去,不紧不慢,直到系好了最后一根带子,她转头望向刘嬷嬷,道:“可惜了,好不容易得一壶扬州风味鹿梨浆,便宜了我这身衣裳。”   刘嬷嬷的目光复杂,勉强牵出笑来:“姑娘难道也是扬州人士?怎会忽然提到塘前街那个地方?那里曾经确实有一家铺子卖鹿梨浆,也是家中小姐的最爱。”   芙蕖悠然道:“不是我喜欢,是我曾经有一位妹妹,出身扬州,很是念念不忘那口味,哦对了,他本家也姓白,挺巧的。”   刘嬷嬷艰涩道:“您的……妹妹?”   芙蕖道:“是啊,说句实话不怕嬷嬷笑话,我们这些女孩子呀,正经出身的是不会来干这行当的,要么家道中落,要么生计所迫,要么就是为人拐卖……我那妹妹稀里糊涂,问起她曾经的家世,时而能说明白一两句,时而又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只一个地方记得清楚,那就是塘前街上卖的鹿梨浆的地方。”   刘嬷嬷:“您那妹妹……果真出身扬州?如今在哪呢?”   芙蕖摇头道:“那倒不知了,我自从跟了驸马,便与小时候的乐坊断了联系。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恩怨都是要凭自己讨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   目送刘嬷嬷失魂落魄的离开,芙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她当然知道刘嬷嬷想看什么,真正的白家大小姐左肩头有一颗桃花的印记,那不是天生的,而是一位女道姑替她刺上的。   那位游方的道姑,有一师兄有一师弟,在经过扬州时,被到处乱跑着玩儿的芙蕖冲撞了,那位道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反而牵着她的手帮她去找母亲。再后来,那位道姑说她的命上有个死结不好解,劝得了她的娘亲首肯,在她左肩上刺了一个桃花印。   据说可以借她的道行,挡一场劫难。   那枚妖冶的桃花印记,后来是被谢慈亲手洗掉的。那是芙蕖九岁即将离开谢府的那一年。   刘嬷嬷回到白夫人的院子里,迎上白夫人急切的目光,摇了摇头,说:“不是。”   白夫人拧眉不可置信:“不是?!”   刘嬷嬷沉重道:“不是,当年我贴身照顾她,她肩上那枚桃花是用染料深刺进皮肉里的,即使换身皮,都未必能脱干净。”   白夫人踱了两步:“塘前街,鹿离浆……可她若不是,怎会好端端的在你面前提那地方?”   刘嬷嬷抖着唇:“或许……她们相识呢?”   白夫人安静了下来。   不是不可能。   ——“当年留了那妮子一命,到底是酿成祸害了啊。”   白夫人罕见地失态,扶着桌案,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行,不能让她走了……刘嬷嬷,想个办法,把她留下来,有些话我得亲自问。”她转而厉声道:“千万不能让老爷知道此事!”   刘嬷嬷连连点头。   天擦黑时。   芙蕖在房间内点上灯,等回了吉照。   吉照并不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芙蕖在白府里搅了多大的乱。   芙蕖问:“查到了?”   吉照道:“吩咐下去了,姑娘且耐心等等。”   芙蕖有的是耐心。   反正,现在慌的人不是她。   夜里,她所住的院子里忽然飞进了几只鸟,在窗外扑棱了个来回。   芙蕖望着窗上剪影,心里一动,吹灭了灯。   屋里屋外霎时一片漆黑。   吉照默默的退出了房门。   芙蕖回到内室,解下窗前的纱帐,轻声道:“你来了?”   清浅的语调并不知要对准何方,只在安静的空间中,一圈一圈的荡开,等着人自己来认领。   谢慈凭借他那神出鬼没的身法,在夜里潜入到白府客房内,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他竟然是从床后转出来的——“听说你要查白府下人,我给你送来了。”   芙蕖一回头。   谢慈递给她一卷绢帛,上头浸染的墨香尚且浓郁,是谢慈书房中专供的松烟墨。 第47章   芙蕖展开绢帛,白府里刘嬷嬷从出生至现在,几十年的生平都在这一张绢帛上了。   由谢慈亲手誊写,再交到她的手上。   才半日的时间。   此事不见得有多难,但能办的如此紧凑漂亮,必是谢慈将她的要求放在了心上。   谢慈道:“我听吉照说,你好像是对白家小姐的身份有怀疑?”   芙蕖道:“白小姐看上不去可不像是正当议亲的好时候。”她一边仔细阅过绢帛上的内容,一边脑子里还想着别的东西,对谢慈道:“那日你忽然让吉照叮嘱我务必警惕小心,是因为后来又查到了什么?”   谢慈告诉她:“我的人在路上截获了白家与燕京互通的书信,白合存的夫人早在两年前,便与苏家开始商谈儿女亲事。”   芙蕖被这个消息震撼了一下,“什么?亲事?”   两年前,那女孩儿才多大。   九岁。   芙蕖拿着绢帛愣住了:“苏家,苏戎桂?”   谢慈点头:“不错,白家选中的人,是苏家的三公子,就是那位好似扎根在了藕花街里的纨绔。”   芙蕖:“世上还真有为人母亲的舍得将亲生女儿互坑里推呢!”   谢慈当即反问道:“亲生女儿?”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神色,但芙蕖能想象到他疑惑扬眉的模样。   谢慈:“你的意思是,白家小姐是白合存的继室夫人亲生的?何以见得?”   芙蕖一时不察说漏了嘴,合了合眼睛,道:“猜测……我的直觉向来不会错,我信我自己。你若是见过白小姐,你也会怀疑的。白合存的继室进府是在十一年前,而那白小姐的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岁上下,还是个一团孩子气的娃娃,你说她与我年纪相仿,怎么可能?”   谢慈:“白家确实有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儿,生于十六年前的四月初七。”   芙蕖心想,错。   消息是错的,白家长女分明生于十七年前的四月初七,她不会蠢到记错自己的年纪。   谢慈沉默了片刻,道:“白家当真只有一个女儿么?”   他的直觉也是准的惊人,三言两语便能倾向正确的方向。   芙蕖问:“你们查白家,难道没去调当地的黄册?”   黄册详细记载了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翻一翻便一清二楚。   谢慈道:“查了,毁了。”   芙蕖:“你去查了,但是黄册被毁了?”她笑了笑:“那其中必定有蹊跷喽。”   谢慈:“白家遮着掩着,是为了藏一个人的身份。”   一个十一岁的稚童,身份能有什么秘密呢?   无非从她的父母身上做文章。   她父亲是没什么出息的白合存,生母是江南乡绅姚家的女儿。   有什么异常?   谢慈对她说:“此事应当从长计议,明日我派人来接你回去。”   芙蕖皱眉不赞同:“这就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慈没理会她。   芙蕖便知他的态度坚决,无可扭转了。   她一耸肩,心说:“晚了。”   今日她把吉照支出去之后说的那一番话,已彻底将自己送进了所谓“虎穴”之中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腾讯群吴贰四九灵叭伊九二,白家夫人此刻正视她为威胁,想必已经改了主意,不想放她出府。   芙蕖终于仔细读完刘嬷嬷的来历。   她出身不祥,只粗略知道是三十年前南边发生水患时,逃难到扬州的难民,被白合存收容之后,便一直在原配夫人的身边伺候。   后来原配夫人病亡,她便守在白府小姐的身边。名义上仍然是白小姐的奶娘。   她配的夫家是白府外门的管事,膝下还养了一子,不过此番上京,她的丈夫和儿子却都没随着白府一起,而是留在了扬州当地,这其中透着不少古怪。   芙蕖握着绢帛怅然叹了口气,点了灯准备焚掉。   摇晃的火苗刚一闪起,便被谢慈的一道掌风拂灭。   芙蕖屏息没察觉到危险,侧过脸问道:“怎么?”   谢慈从她手中取走绢帛,道:“烧丝的味道那么明显,你是生怕旁人不起疑心?”   他把那张绢帛收进怀里。   忽然安静下来,更漏的点滴声有节奏的回响在窗外。   谢慈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芙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谢慈欣长的身影就站在内隐秘的角落里,紧靠着床架垂下来的纱,影影绰绰的几乎要融为一体。   芙蕖虚虚的抬起手,冲他的方向一握。冰凉的手却忽然落进了一片滚烫中。   芙蕖瑟缩着闭上眼睛。   手背触碰到的温度很快便消散了。芙蕖的手失去了依托,自然而然的垂落回去。   只听谢慈道:“皇上日日对我提起你。”   芙蕖颇有几分意外:“是么?”   谢慈:“金钱,权势,永远能抚平人身心的一切伤痛。我反复思忖了很多天,还是决定捧你走上天下女人最高的那个位置上。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芙蕖不仅手凉,心也凉了一般。她很想看看谢慈的脸,瞧一瞧那浓墨重彩的面具上此时是何表情。   ”子非鱼。“她说。   安知鱼之乐。   没有人能拦住一心赴死的飞蛾,同样道理,也没有人能拦住东流入海的小溪。   芙蕖缓缓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上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方过客。她有自己命定的终点,是她粉身碎骨也要奔赴的归处。   将来,若是能活着到达终点,那就是她安度余生的乐园。若是残喘着挣扎但,那就是她的埋骨之地。若是中途身殒,也堪称一句死得其所。   ——我要送你一程,我要亲眼看着你以身投火,激起炫目的烟花,燃烧整个长夜,最后化为风中余烬。   这才是我选择的命。   有那么一刻,她情愿将所有的痛苦都加诸于自己的身上,以求他一身轻盈的达成夙愿。   曾经在太平赌坊混的那些日子里,老板娘施婳待她格外温和宽厚。她经常抚着芙蕖的头发告诉她,爱情会让人变得愁苦、执拗,甚至改变一个人的原本的真善面目,女人啊,一定要修炼成无欲无爱的心境,才能做万花丛中最冷艳的那朵花,不依附,不谄媚,也不自伤。   芙蕖那些年听多了这些话,竟难得的始终保持清醒,没有被带偏丝毫。   她不是野花。   她原本就是家养的花。   她生长在主人家赐予的金贵土壤上,不必去挣抢什么,珍贵的养分永远独一无二仅供给她索取。   她养出了一颗有温度的心。   谢慈想随随便便把她送人,怎么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芙蕖恨恨地盯着那个身影,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神使鬼差道:“主子,若是将来我当了皇后,你会向我磕头么?”   她这一句话可谓是胆大至极,黑暗中都能感觉到谢慈周身忽然冷下的温度。   但他却很平静道:”当然。“   芙蕖得寸进尺再试探一步:”你说不要我去爱皇上,我不爱他,我也不会爱任何人……但是我听说前朝张皇后是个奇人,仗着皇帝的宠爱和家世的浑厚,给丈夫戴了不少绿帽子,宦官,侍卫,甚至朝中重臣,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像芳华长公主养的一屋子面首那样……”   谢慈打断到:“你想说什么?”   芙蕖恶劣的一笑:“金钱、权势,不是能抚平身心的一切伤痛么?你若捧着我当了所谓的皇后,我一定想尽办法祸乱了皇帝的后宫,搜罗天下男子,成全我的……私欲。”   谢慈听她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脚步一动走上前来。   芙蕖心虚下意识便退。   谢慈一步一步将她逼进了角落里,左手挨着座屏,右手是黄花梨的挂衣架。谢慈的手托住了她小巧的下巴,用指腹摩挲着,那力度堪称温柔。   他问:“你什么时候养出了这种想法?”   芙蕖说:“就刚刚。”   就在他提起金钱和权势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的心动了。果然谢慈是了解她的,他知道什么能打动她。   他自己是个热衷弄权的奸臣,由他亲自养出来的芙蕖多少与他有一脉同承的相似之处。   谢慈:“我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   芙蕖:“那你想怎么阻拦我呢?或许你牺牲一下自己,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多看其他男人一眼了。”   谢慈呼吸声沉沉地压在她的耳畔,芙蕖屏住呼吸,静静地数着。一呼一吸之间,他胸膛里的那颗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   他说:“好啊,我将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我死之前,必会亲手挖下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托人呈交到你面前,日日夜夜盯着你!”   芙蕖听着心肝莫名发颤。   他不是玩笑,他说得出便能做得到。   身死都不足惜,一双眼珠子又算得了什么。   芙蕖轻颤着点了点头,笑了:“好啊,到时候我一定把谢大人的眼珠子好生用琉璃瓶存着,搁在床头,日日夜夜的盯着我……看我如何秽乱宫闱,豢养面首,春宵帐暖,颠鸾倒凤……”   谢慈的气息蓦地靠近。   芙蕖惊的向后仰了半寸,饶是如此,两人的嘴唇仍差点撞上。   芙蕖识相地暂时闭了嘴。   她能感觉到谢慈捏在她肩上的手指有几分控制不住力道,几番轻揉慢捻,芙蕖的衣裳都被捏皱了。   谢慈低下头抵住了她的鬓边,叹息了一声。   芙蕖冷下心肠,伸手推他。   谢慈突兀地哑了嗓子:“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死于刑场上的四分五裂……你知道我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什么?”   芙蕖偏头想看他,可这个姿势下的动作,像是无比亲昵的耳鬓厮磨。   谢慈说道:“那一瞬间,我分不清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处何处。我只想立刻把你抓到眼前,杀了你。”   他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冲动,是想将她一起带走。   芙蕖眼里的酸意如潮涌:“什么时候?”   谢慈以为她想问的是,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说:“很早,从我把你从赌坊接出来的那一天起。”   芙蕖双手捧住他的脸,强硬地推开,道:“我问的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噩梦的?” 第48章   谢慈也会做噩梦么?   若是把他当成个人看,肯定是会的。   但是很难想象。   芙蕖知道,他幼年时一定梦过。无助的从噩梦中醒来,却发觉现实比噩梦更可怕,于是噩梦便不算什么了,甚至能权作一种睡梦时放松的安慰。   人只有害怕,才会被噩梦支配。   芙蕖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次陷入了噩梦缠身的境地?   谢慈依然回答她:“很久,从与你重逢的那一刻起。”   七情六欲那是专属于人的东西,谢慈遗失了很久。后来芙蕖在他的默许下,靠近他,从他身后牵起那条埋于尘埃中的线,吹干净浮灰,上面承载的是他的喜怒哀乐。   可这点事儿有什么好怕的?   芙蕖对他说:“如果你决定让我殉你,我一定求之不得。”   谢慈道:“这世上荣华富贵你不要,自由自在你也不要,怎么就偏偏赖上我了?”   芙蕖反问道:“那年与我一同进府的女孩子有十几个,你又是怎么偏偏挑中我了呢?”   谢慈说:“因为你看上去最没用,我只想捡块废铁回去摆弄而已,本没指望你成材。”   芙蕖停了这话却一点儿也不生气,而且还笑了,怅然道:“我是没用啊……你当初若不救我,我便真的万念俱灰赴死去了。”她忽然定定地望着谢慈,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从前是如此。   将来亦是如此。   外面吉照忽然在此时敲了门,道:“姑娘,刘嬷嬷来了,问姑娘睡下了没有。”   谢慈听了便皱眉。   夜里上门打扰的客人,在他的眼里,一律划为不速之客,不会予以厚待。   他开口便道:“半夜造访,来者不善吧。”   芙蕖装作漫不经心,道:“还不到半夜呢。”   她提高了几分声音:“问刘嬷嬷有何要事,若是不急,明日再议吧。”   吉照出去原话转告刘嬷嬷。   不一会儿,听得吉照靠近了回话:“刘嬷嬷说,白小姐今日见了姑娘之后,回院子里便心情郁郁,一直拨弄着您送的那张琵琶。白夫人实在是无法,只好打扰姑娘,请您屈尊前去白小姐院里纾解一番。”   芙蕖心知,来了。   白夫人受到了她的惊吓,辗转反侧,想必越晚越睡不着,竟然连今夜都忍不过去。   她对谢慈道:“我去瞧瞧。”   谢慈退后半步,芙蕖擦着他的身前,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附身在镜前,将弄散的发丝别进耳后。   听得身后谢慈头也不回道:“我走了。”   芙蕖从镜中见到他一回袍袖,从架子床后面绕没了影子。   她一口气不仅没松下,反而提得更紧了。   吉照推门进来。   芙蕖怀里抱着琵琶,忽地出手拔了琴头,琵琶的六相下,竟是一把打磨精巧的匕首。   吉照一见这架势是奔着动手去的,当下皱眉:“姑娘?”   芙蕖说:“谁家主人会选在这个时候见客宴宾,警醒点做两手准备吧。”   吉照格外敏感,问:“姑娘,是不是我方才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芙蕖矢口否认:“没有,能有什么事?”   吉照一头雾水。   芙蕖已抱着琴施施然走了出去。   夏衫已挡不住初秋转寒的凉意。   白家的事,是她的事,谁也不能沾手,她必须自己解决。   沿路檐下挂的琉璃灯精巧华丽,可越靠近白小姐的院落,灯越是疏落,很有几分阴森森的意味。   今晚那扇掩在草木深处的门没有上锁,为芙蕖敞开了前路。   带路的刘嬷嬷到了门口时莫名顿住,回头瞧了她一眼。   芙蕖不明白那一眼的深意,也懒得去深究。   白府小姐的秀楼里,只有最高的阁层上亮着烛光,芙蕖在院子里略一站,听到断断续续的琵琶飘下来,不成曲调,气若游丝。   一只竹蜻蜓在半空中落下,掉进了某处树丛里,夜深瞧不见踪迹。   芙蕖进了那黑洞洞的门口,吉照正欲跟上,刘嬷嬷拦在她身前,吉照冷冷的盯着她。   刘嬷嬷道:“我们家小姐怯弱怕生,不大爱见生人,姑娘便和老奴在楼下静候吧。”   吉照盯着这不知死活的老虔婆,交握在身前的手指动了动,只要她想,下一刻便能把人捏晕埋了。   可芙蕖人在门槛内回了头,说:“那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上去。”   吉照眉眼挂上了担忧,忍不住嘱咐一句:“姑娘如有吩咐,喊一声即可。”   芙蕖对她点了下头。   吉照望着她逐渐没进黑暗中的背影,忽觉得眼皮狠狠一跳。   竹制的楼梯非常不结实,芙蕖这般身轻如燕的人,踩上去都摇晃的厉害,起初她还不明白为什么,细思量之下相通了,想必是为了阻止白小姐出门的。   活生生一个人,硬是被养成了见不得人的存在。   芙蕖稳稳的走到阁上,终于见到了光,一层一层的红纱帐撩开,芙蕖见到的并不是白小姐,而是白夫人姚氏。   白夫人一身翠虬色的华服,背对着她,正在上香。   芙蕖靠近,发现那案上放置着两个木牌位竟空无一字。   这是在祭奠谁?   芙蕖望着那缭绕的香火,带白夫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双眼,道:“白合存是个废物,夫人您天人之姿,怎会委身于他呢?”   白夫人眯起眼睛问她:“你是谁派来的?”   芙蕖不慌不忙:“我从小养在驸马爷的手下,这有什么可问的?”   她本来就是借驸马的名头,光明正大送进白府里的。   驸马就是用来给谢慈挡枪的,芙蕖卖起他来一点也不犹豫。   白夫人摇头:“不对,你撒谎。”   她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白夫人道:“你进府就是别有心思,塘前街,鹿离浆……你知道的好详细啊,你是从哪打听的消息?”   芙蕖道:“人啊,办事最忌讳一个‘急’字,夫人,您在扬州稳了那么多年,要是安安分分的,碍不着任何人的眼,随便你兴什么风,做什么浪。可惜,您急了,夫人,您怎么不想想,燕京城是什么地方?城外一只兔子蹿进来都要盘查老巢在哪座山上有几个洞,您凭什么就觉得可以将一切都做的天衣无缝呢?”   白夫人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如此说来,我在进京之前,就被你们给盯上了?”   芙蕖道:“还用得着多言么?”   白夫人说:“你这样咄咄逼人,逼急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芙蕖歪头笑:“您好像并不是只急在这一刻吧。”   白夫人一步一步地逼近她:“你,或者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   芙蕖明白地说道:“知道的不多,否则今日也不会容您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而我也不会进你们白府历这么一遭险。”   白夫人:“但知道的也不算少吧。”   芙蕖笑而不语。   与人打交道她最喜欢了。   事实真相来龙去脉到底如何,并不重要。   拿捏住人心才是最紧要的,人心自会生鬼,人多半都是败给自己的。   白夫人好像有那么几分后悔的意思,但是容不得她想回头了,从她将芙蕖请进这件阁楼的时候,芙蕖便成了逼着她继续向前的那一双手。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白夫人眼睛一闭,道:“姑娘今日若是拒了我的邀,说不定我们都有转圜的余地……可惜,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姑娘,得罪了。”   话音一落。   芙蕖骤觉脚下一空,她抱紧了怀中的琵琶,咬紧了贝齿,一声惊呼也不曾溢出唇齿之外,人直直地坠下去。   阁楼不过三层高,摔不死人。   芙蕖调整了姿势,知道此种情况下,怎样才能保命。   但重重落地的那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五脏六腑在震荡中归位,芙蕖感受到了背后宣软的稻草。   什么意思?   白夫人竟没有想要她的命?   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仁慈。   芙蕖撑着身子坐起来,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搁在鼻前闻了闻,干燥,是刚晒过不久的味道。   打量周遭,是个封闭的空间,如同空井一样,四壁是木质的墙,一圈一圈的围建起来,只有最高处一个井口大的通道。   芙蕖花费了一点心思,便明白了这栋阁楼的构造。   竟然是建成了内外中空。   中间掏空了,像个囚笼。   芙蕖触摸道了光滑的墙壁,厚重的木料,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打通。   是了,白夫人要杀她,并不一定要脏了自己的手,像这种地方,只要困个几天几夜,断水断粮,她自然会死。   守在阁楼外的吉照,耳朵捉到了微妙且轻微的动静,心中却瞬间警铃大作,抬腿就要往里闯,刘嬷嬷胖墩墩的身体死死地挡在了门口。   吉照从裙下抽出了一双精致的峨眉刺,冷冷道:“滚开。”   刘嬷嬷一见她手里泛着寒光的武器,愣了一瞬,继而泼妇般的大叫起来:“夫人,夫人,救命,老奴一人搞不定这个小蹄子……”   阁楼上一道寒光闪过。   吉照看也不看,扬手用武器缴了射来的暗器,是一支袖箭,箭头上泛着幽蓝的光,是淬了毒。吉照一颗心刷的凉了下来,她对着这支毒箭,便意识到芙蕖已凶多吉少。   抬头,白府夫人正倚在窗户前,袖箭的机关再次对准了吉照。   吉照当机立断,掐住了刘嬷嬷的脖子,拎着她踩着墙壁,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白府。   与此同时。   独自一个人顺着华阳大道慢慢步行的谢慈,忽然发现自家养的乌鸦没有跟上,中途丢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夜空,吹了一声口哨。   等了半天,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几只野禽,怕是又从哪闻到了死尸的味道,凑热闹去了。   谢慈摇头一哂,继续迈开脚步。   他很是不紧不慢,不急着回家,远远的,朝东阳大街的尽头望去,唯有一处府邸的门前,没有亮着灯,四处漆黑一片的,就是他的家。   谢慈走两步,停三步。   他望着那个方向,心想,前段日子不是这样的。   谢府门口的灯自从那年老侯爷暴毙之后,便一直挂着白灯笼,谢慈自己不忌讳,也不考虑别人忌不忌讳,哪怕出了孝期多年,风吹雨打白灯笼都烂了,他也没叫人去动。   直到芙蕖进了府。   那天晚上,他再走回家的时候,一眼便见门前挂着一溜八盏琉璃灯。   他慢慢地在门前转悠,像个孩子似的,抬头看灯。   那八盏琉璃灯,分别是松梅竹菊、孤雁出群、鹤鸣九皋、梧桐断角、柳烟花雾、落花流水、燕舞莺歌、长林丰草。剔透的八角灯身,叫风一吹,便滴溜溜的转开来,精巧至极。   他竟记得如此清楚。   怎的家里那个女人不在,下人们便躲懒不肯点灯了?   谢慈走门前,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由西向东,一盏一盏的将灯点亮。   他正目若无人地观灯,从东面皇宫的方向驶来了一辆马车,他用余光见是驸马府的车,便靠在门前的石狮子上看。   夜色深,谢慈又独自一人,往那不起眼的地方一站,一般目无下尘的人还真看不见他。   马车经过他府门前的时候,车帘子掀开了。   驸马一张俊秀的脸露出来,他也抬头在看谢府门前的灯。   在车驶过谢慈面前的时候,驸马眼睛一顿,瞧见了。   谢慈面无表情的将手揣在袖子里,目送他经过。   驸马急忙将帘子掀得更开了些,探头出去望吗,反复确认那人是谢慈没错,心里却暗暗嘀咕见了鬼。   谢慈今日怎么这么一副鬼样子?   马车走过去一射之地。   咣当一声。   有人从暗处窜出来,拦在了车前。   并不很远,谢慈也能清楚明白的看清那边的动静。   驸马拉开前方的车门,定睛一看,竟然吉照跪在道路中央,手里摁着一个捆地结实的婆子。   吉照愤然道:“驸马爷,我们家姑娘在白府出事了!” 第49章   芙蕖是从驸马身边送出去的,出了事自然首先回禀驸马。   驸马从车里钻出来,听闻此言,第一时间回头看向谢府的门口。   谢慈依然站在那里,有几分颓意的靠在石狮子上,眼睛也没有往这边看。   驸马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吉照,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刘嬷嬷,便当街问起缘由:“你仔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照我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展开,里面包裹的是那只射向她的毒箭。她手忙脚乱之下竟然还不忘取走证物。   吉照早已发现自家主子的所在,当街朗声说道:“回驸马爷,白夫人姚氏将我们姑娘引入了绣楼里,便没见人再出来。奴婢在楼外,久等不到人影,却等来了姚氏痛下杀招,欲置奴婢于死地。奴婢无能走得急,只来得及带走姚氏的这个贴身婆子。”   “姚氏,白合存……”驸马身上的那种威压感散了出来:“他有胆子动我的人?”   “我们家姑娘虽出身卑微,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请驸马爷明查,救姑娘出来!”   驸马爷道:“我知晓了,你起身吧。”他再次转头,不经意的往谢府门口看去。谢慈却已经不在那儿了,就连谢府门口刚燃起的八盏琉璃灯也熄了,一片静默的黑暗。   驸马舒了口气,对吉照道:“你随我走,带上这个婆子。”   芙蕖被困在白府小姐绣楼中,摸清楚了这应该是个楼中楼。她将匕首从琴中取出来,别在腰上,珍视的将琵琶安放在一处角落。   入口被封上,此地便成了漆黑一片,没有声音,连风都没有,轻轻呢喃一句,别有数不清的窃窃的回声,绵密地织成了一张细网。   芙蕖的心在这片寂静中,越发的清醒,若是说这十多年来,她还有什么念念不忘难以放下的夙愿,这便算是一桩了。   白合存于她母亲病重时,在外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她母亲尸骨未凉,白合存便毫无愧疚之心的迎娶了新夫人。   当年她被扔在街上,被拐子抱走的时候,她的亲父亲到底是知情还是默许?   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没有去找过她?   他甚至还默许了那个人的女儿,顶了她的身份冒了她的名字……   他和姚氏是一伙的,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   芙蕖伸手仔细抚摸着墙壁,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外面全是空心的。   她虽然是身陷囹圄,但是她距离真相又进了一步。   头顶上的入口闭合了一会儿,复又打开了。   姚氏的衣袖在上面闪过,芙蕖背靠墙壁仰头直视。只见从入口出垂下了四条铁链,他们平稳地托着一个香炉,很大,约莫大半个铜盆。袅袅的烟从其中向四下溢出。   芙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的抬手捂住口鼻。   姚氏嗤笑了一声。   她们彼此都知道是徒劳。   香的用量必然是足够的,等到上面的入口一关,此处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除非芙蕖停止呼吸,否则中招是早晚的事。   芙蕖放下了袖子,不再试图做无谓的挣扎。   姚氏也是明白,她们之间不可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实话,所以干脆不去费那多余的口舌,姚氏只相信自己的手段,她是个果敢的狠人。   那圆月一般的光源再度黑了下去。   芙蕖很不情愿就这样认输,她必须冷静下来想办法找到应对之法。   就在这时,有一处木板的后面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芙蕖仔细分辨那声音的来处,在高到她腰腹的地方,看见了一块儿松弛的木板,约有三寸见方,是从外面被人用刀分割开的。   芙蕖金警惕地远离了那处地方。   谁知道那对面是人是鬼,到底还藏着什么阴招。   对面刨木板的人下手很轻很快,也许是因为刀很锋,也许是因为他本事过人。只在芙蕖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间隙,那处木板已经完整的掉了下来,方方正正,边缘还十分整齐。   芙蕖侧对着那个地方,远远的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陌生的眼睛。   但他好像没有恶意,递进来了一壶清水。   芙蕖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喝任何陌生人提供的水源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领会对方的善意。   她说:“多谢,放下吧。”   那个人在外面开口了,是个男人的声音:“你不记得我了?”   芙蕖莫名其妙:“你是谁?”   那人道:“我曾经差点死在太平赌坊的兽场里,你救过我的命,我记得你。”   芙蕖霎那间想起了这个人。   他就是当年苏家三公子在场子里玩废的那个人。他剩了最后一口气儿被拖往城外乱葬岗自生自灭。芙蕖一念善心起,私自追出城外,救下了他的命。   原来是他。   芙蕖惊讶的张了张嘴:“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人老实回答:“大半年前,此题主人修建宅子的时候,我为了求个营生,便混进来当了个花匠。白家小姐很喜欢我种的花,白夫人请我帮忙饲养他的海棠,于是便将我留下了。”   芙蕖放下戒心逐渐靠近。   那人对她说:“我几天前就发现你来了,我去你的院子外听过你弹琴。”   芙蕖道:“谢谢你帮我。”   他确实是帮了她。   铜炉里燃的香已经蔓延到了最底处,唯独那块刚打通的木板,还能闻到一些新鲜的空气。   芙蕖低头捡起了那壶水,清洒出一些倒在了衣袖上,捂住了口鼻。   那人又说:“白家不是好人,你再忍耐一两日,我想办法救你出去……但现在不行,外面布局了人手,我没有把握。”   芙蕖道:“多谢,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她靠近了那处缺口,倚着墙壁坐下,刚刚好能闻到外面透进来的空气,还有花香。   她歪头向外打量,外面也是一处不怎么宽敞的空间,但是四处堆满了木架子,上头摆满了花盆。   看来他没有撒谎。   外面是白小姐的花房,此人在此负责打理。   他搬来了一盆花,正好挡在芙蕖的面前。   芙蕖问:“怎么称呼?”   那人道:“红隼。”   这是他在太平赌坊时用的名字,当然现在不用了,一个花匠叫这种名字过于吓人。他特意报出这个名字,是希望唤起芙蕖对他的印象。   只可惜,芙蕖当时真的从未在意过这个人。   外面也有了动静。   芙蕖将那块木块捡起来塞了回去,惊奇的发现,完整的墙壁能隔绝内外的一切声音。   她听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   漫溢的熏香开始令她的脑袋昏昏沉沉,里头不知道加的什么料,但总归肯定不是好东西。意识刚刚开始涣散的时候,芙蕖用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下了深可见骨的一刀。   紧接着,她用帕子死死的勒住了伤口。   她不需要十分的清醒,只要能保留住最后一分,她便有五成的把握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之后,那块木板重新被人顶出来,而红隼没有再跟她说话,只是无言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打了个保重的手势,搬了花架子挡在面前,不吭一声的离开了。   芙蕖便靠着一壶清水,和这一处可供通风的地方,撑过了一夜,和一整个白日。   芙蕖行事谨慎,透过那出小口将空气置换出去,固然是最可行的计策,但也是最容易被人发现的下策。   花房里的花香可以掩盖一二,但若是时间长了,绣楼中瞒不住气味。   所以芙蕖只在最忍受不了的时候,纵容自己透口气。   不得不说,要是在药上的用量掌控的十分精准,那香燃尽了,芙蕖至少保留了三分清明在心中。   次日的夜里。   姚氏再次打开上面的入口,派了两个人吊着绳索下来,将浑身绵软无力的芙蕖带回上面。   芙蕖已经猜到香用途了。   姚氏试图用香麻痹他的警惕,在她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进行询问,以套取实话。   姚氏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身旁两展忽明忽暗的灯。   芙蕖站不住,便有人给她搬了把椅子。芙蕖半倚在椅子上,眯眼望着这刑讯室一样的布置。   她双目空洞的开口道:“阎罗殿么……我已经死了?”   旁边有人轻蔑的笑了:“对付这种人还是得公主出马,此人果然已经疯了。”   ……他们果然得意忘形了。   芙蕖的目光始终毫无波动,她像是自我封闭了某种感情。她抓住了“公主”这一称呼,将其记下在心里,却强迫自己不要惊讶,不去思考。   姚氏尚存的几分警惕也散干净了,她冷然开口:“问她到底是谁的人?为何而来?”   一侧的男人上来抚摸她的头发:“说吧,说实话,你叫什么名字?”   芙蕖依然不该答案:“十七。”   那审问的人语气一直温和,带着诱哄:“你的主子是谁?”   芙蕖闭上眼睛,假装挣扎了片刻,说:“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人停了半晌,忽的拿出针,顺着芙蕖的指尖刺了进去。   芙蕖只是手指迟钝的一瑟缩,却没有展现出任何痛处的表情和呼叫。   那人判断:“应该是真话。”紧接着,他又换了种问法:“你是替谁办事?”   芙蕖喉咙滑动,半眯着的眼下,黑瞳轻轻转动投向一侧,呢喃着出声:“是殿下……”   安静了一瞬。   姚氏几步从高处跨了下来,揪着芙蕖胸前的衣襟:“殿下?哪个殿下?二殿下还是四殿下……或者是九殿下?你给我说清楚!”   二,四,九。   芙蕖心里描出这几个数字,再次将其压在了记忆深处。   明白了……   即使不用深思,也明白了。   大燕朝的皇帝尚未完婚,膝下无有一子,何来的殿下。   芙蕖的一句冒险试探,果然佐证了猜测。   南秦当朝皇帝卧病多年,他膝下子嗣众多,但活过了皇室倾轧,如今仍健在的,只四位皇子。   二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九皇子。   其中三位的齿序,都出现在了这位“公主”的口中。   芙蕖不相信巧合。   竟然和南秦皇室扯上了瓜葛,实在是她的意料之外。 第50章   姚氏唯独不提六皇子,为何呢?   是她深信六皇子为人,还是他们本就是同一条船上互知根底的同盟?   再说,南秦的公主是哪位?   芙蕖脑子里一股脑塞进了数不清的疑问,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深思。   审问的人再次道:“他们叫你到白府里干什么?”   目的真假已然不重要了,芙蕖随便给出了个说法:“监视。”   他们信了。   ——“公主,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姚氏斥责:“慌什么,这里是燕京,是大燕朝的皇城,他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此地胡来,燕帝年幼不足为据,那位辅政的谢大人可是个喜怒无常的狠角色,行事小心点,别惹着他。”   “那这女人怎么办?”   “让我想想。”姚氏沉思道:“……先关着,她跑了一个丫鬟,看似不是个省油的灯,而且她是从驸马府出来的姑娘,我尚且不知驸马与此事有何关联……关回去。”   姚氏语无伦次,似乎慌了。   芙蕖被两根铁索拴着,又放回了关押她的地方。芙蕖躺在稻草里,想到了白合存。   他知道真相吗?   他从扬州一个乡下小官,步步高升到燕京城,家中供养着一个南秦公主,甚至早与她有了女儿……他已成了南秦的走狗,大燕的叛徒?   ——不对!   思量至此,芙蕖猛地想到了什么,一用力翻身坐起,却因浑身酸麻无力,摔得更狠。   头脑却清醒了。   姚氏那个所谓的女儿,真的是白合存的血脉么?   若是真。   何必躲躲藏藏,不敢言明?   芙蕖一早隐隐觉得其中有鬼,原来应在了这里。   南秦的那点子破事,芙蕖对其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   当年她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扶持南秦的九皇子上位,而是为了阻止好战的六皇子掌权。   南秦的皇帝重病了一回,一旦权柄落到六皇子手中,他必然会对大燕朝出兵。   而大燕朝新帝年幼,朝堂上一片乱局,武将无人可用,除了镇守北境的荆韬,放眼朝堂,竟找不出第二个将才。   而荆韬的根扎在北境的要塞,抽不开身。   毕竟北鄂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南秦如今兵强马壮,他们不惧开战,但大燕败势明显,真到了那个时候,要么割城投降,要么再舍一个公主和亲。   总之,落不着好。   一场败仗能伤一国数十年的元气,可不是玩笑。   芙蕖便是在那种情况下,由谢老侯爷留下的旧部下护着,前往南秦,潜入了宫中,混迹在他们出身大燕和亲公主的皇妃身边。   九皇子正当年轻,才华斐然,且是个和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一般大燕皇室的血脉。   南秦当然不会看重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但芙蕖不打算一次性扶他登基,只需暂时搅乱他们的局面即刻。   也才几个月的时间。   南秦的宫里起了内乱,在芙蕖的搅合下,几个皇子人人沾了一身腥,仅余一位九皇子干干净净。于是,他的上位便水到渠成。   大燕朝南边临江的边境也安稳至今。   南秦的公主……   芙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有这么号人。   明面上没有,那就该往秘帷的方向考虑了。   芙蕖撑着身子,一步一挪到那块松动的墙板周围,卸下了墙板露出了方孔,喘息着透气。   得想办法出去了。   她记得红隼对她的承诺。   冥冥之中也感念自己曾经的一念善心,给如今的自己留了后路。   芙蕖闻着从花房中透进来的浅淡花香,终于扛不住,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熏香困在密闭的空间里,很难散出去。   芙蕖麻痹的神经苏醒的很慢,她睡过一觉再睁眼,便再掐不准多少时间了。   半睡半醒之间,芙蕖听到有人在耳边唤她的名字。   嗓音是独特的耳熟。   芙蕖睁开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循着声响望去。   见到了花房那头的红隼。   她说不清那一瞬间的失望是从哪里漫出来了,眼睛里的神采逐渐恢复了漠然。   芙蕖将身子的大半重量靠在壁上,道:“你来了。”   多时未进水米令她的声音既嘶哑又无力。   红隼说:“木板不能完整地拆下来,有机会,会惊动他们,你再容我一段时间,我已经找到了当初设计这里的工匠。”   芙蕖有气无力:“劳烦你了。”   红隼道:“不麻烦。”说着,他伸手递进来一颗药丸,“吃了它也许会舒服一些。”   芙蕖接过那颗淡红色的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不是毒,便嚼了。   薄荷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确有清醒头脑的作用。   红隼问:“你还好吗?”   芙蕖冷静地说:“很好。”   红隼贴着另一边墙壁沉默地陪了她一会儿,便不知在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芙蕖知道他已经走了,她的耳朵不比寻常人,她喃喃自语道:“我能分辨出一个人的心跳声,具体说不清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在我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   红隼当真有本事找到了建造此处的工匠。   芙蕖在独自闭目养神到夜里,感觉身下的寒气沁出来的时候,红隼将人带来了。   他是怎么避开白府重重把手和耳目,将人带到这里的?   芙蕖有疑问,但没有问出口。   工匠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伯。   红隼把人弄来,似乎用了些手段,老伯的面色很臭,瞄了她一眼,问:“怎么好端端的被主人家关进密室了?”   芙蕖张了张口,不等她出声。   红隼便冷道:“你话太多了,老头。”   他也是个冷性子,不怎么耐烦。   芙蕖想得多,怕这老头暗中动手脚,坑他们一把。于是信口道:“白家小姐身体不好,每日要生饮人血才能活命,我是被人诓来的,我朋友若再晚几天救我,我便要死了。”   老伯听得目瞪口呆。   红隼也露出了迷惑的目光。   别看芙蕖说的有模有样,挺像回事的,根本就是瞎掰。   但世人从来信奉空穴不来风的道理。   老伯年岁大了,尤其是个老学究,他觉得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肯定是有依据才能说出口的,于是,当场便信了。   空穴不来风此话确实有说法。   芙蕖当然也不是无缘无故说出此言。   刚刚昏睡的时候,她梦到了一些往事,是三年多前,她绕着南疆和南秦打转的路上,曾经见过那么一个人,是个男人,他藏在南疆的吊脚楼里,终年不见阳光,生的苍白瘦弱,每日清晨要饮鹿血才能勉强活着。   芙蕖在南疆和他们的巫医混的很不错。   巫医告诉她,那男人是中了蛊,所以才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个男人并没有在芙蕖的生命里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   芙蕖也不知为什么,时隔多年,竟忽然梦到了那不起眼的人和事。   所以在老伯问起的时候,顺口便胡说八道。   估计到明天,燕京城里便能流传开这离谱的消息。   白府可不好过喽。   芙蕖乐得给他们添麻烦。   老伯不再甩脸色给她看,但脸色也不是很开心,他颇费了些时力,将其中一块机关的弹簧撬松,取了下来,整块木板毫无损坏。   芙蕖身量小,侧身正好能从中通过。   她刚爬过了半个身子,立刻一双有力的手扶稳了她,半托半拽地将人弄了出来。   芙蕖终于得以仔细瞧面前的这张脸。   红隼目光很淡,瞄了她一眼,便去观察老伯重新给墙壁复位的手艺,只留给芙蕖一个侧脸。   芙蕖手指放在身侧动了动,到底忍住,没抬起来。   一切恢复原貌。   红隼简单交代了一句:“我送人出府,你在此地藏好。”   芙蕖点了头,他便趁着夜色,将老伯带了出去。   红隼走后,芙蕖打量花房的布置,才发现,白府大手笔,养了不少奇珍,红隼养花的手艺也还不错,夏日将尽,栀子却仍开得如雪芬芳。   而芙蕖打量之下,便发觉,此花房不是真的阴暗不见阳光,它东南侧的顶上,有一面琉璃透亮的窗户,但密密实实的拉上了黑帘子,所以才显得昏暗。   而且花房闷热,是着意在控制温度,否则怎能养得起反季的花。   芙蕖刚从那布满熏香的密室里脱身,便又在这密闭的花房中,被馥郁的栀子香熏得头晕,在一盆栽金桂的叶子后面,掩住身形,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红隼回来时,她听见了,但没有睁眼。   红隼蹲在她面前打量她时,她也感觉到了,可依然没有睁眼。   红隼却知她没睡,问道:“白家小姐饮食人血,此事当真?”   芙蕖眯开眼睛,含着困顿,说:“假的。”   红隼:“假的?”   芙蕖“嗯”了一声:“是我胡说八道。”   红隼依依不饶地问:“胡说八道有千万种方向,你怎么就偏偏想到饮人血了?”   芙蕖不想提起那个无缘无故的梦,觉得说不清,反问道:“是啊,胡说八道千万种说法,凭什么我就不能往这想呢?”   红隼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   直到把芙蕖都给看麻了。   红隼才开口道:“今晨白府的厨房杀羊取血,从颈部灌下的新鲜血液,送进了白小姐的院里。”   芙蕖眨着眼往着他。   她的脑袋可能被熏糊涂了,这样一句明明白白的话,也要许久才能反应过来。   ——“不会吧。”   芙蕖喃喃的嘀咕了一句。   伴随着巨大的不可置信。   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只是信口胡诌了一句。   这都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到底哪路神仙在她的身上开了天眼啊。   芙蕖斩钉截铁的摇头:“不可能,我不相信巧合。” 第51章   红隼不置可否,转头又出去了。   芙蕖不知他要作什么去,却也不问。   她自己在逼仄的花房里呆了一会儿,安静的空间里,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响起了窸窣的动静。   芙蕖整个人为之一振。   原本极轻微的声音响了一阵后,继而便成了暴力的冲撞声,芙蕖找到了声音的来处,是角落里的木箱。   芙蕖抚摸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冰凉。   匕首从腰间拔出。   芙蕖一步一步靠近角落里那只箱子。   箱子的大小足以容纳下一个人,而且贴着地板的位置,很可能底下另有乾坤。   芙蕖转瞬间,将几种可能在脑子里一一陈列,再一一排除。   眼见为实,具体是什么还是得亲眼见过了才知道。   箱子里的撞击一下猛似一下,箱子的外面挂着沉重的锁链。   是有东西困在里面了。   芙蕖瞧了一眼门外。   指望红隼及时回来是不可能了,他人有点行踪莫辩的意思。   芙蕖屏气凝神守在箱子的外面,像一只正在静待猎物出洞的猫。   箱子上挂着的锁并不多么结实。   假若说里面那东西连这都很费力才能冲撞开,便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芙蕖听见那东西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手持的匕首缓缓地架了起来。   下一刻。   箱子的顶盖碎木横飞。   芙蕖便盯着锋利的木刺,将匕首的刀锋送了出去,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箱子里藏得是人。   一个撞得头破血流的人。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用牛筋绳死死的绑缚住了。   所以他是用头破开的箱子。   锋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瞬间安静了下来。   芙蕖单手取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凑近了看此人的脸,透过那翻着血肉的皮肤,片刻后……   “红隼?”   红隼刚刚从花房离开。   而箱子里钻出的这个人,长着与红隼一模一样的脸。   芙蕖的刀放下了,连防备心也一起放下,甚至还关切地去瞧他的伤口。   正在此时。   花房外的门一开,刚才出去的那个红隼回来了。   芙蕖侧开身子,两个红隼的目光撞在一起。   外面那个面无表情。   而从箱子里刚撞出来的这位冷冷地质问:“你是谁?”   可并没有人回答他。   那人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了芙蕖的怀里,软的,温热的,是米团。   红隼顶着一头的血,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量了一个来回,道:“你们是一伙的。”   芙蕖沉默了半天,道:“有药么,我给你处理伤口。”   红隼指了指架子的角落。   芙蕖从那里找到了一卷干净的细布,和粗劣的止血药粉,给红隼的伤口均匀洒上,再仔细的包扎一层。   “对不起。”她说。   “是他偷袭的我,你在替他道歉?”红隼扬起下巴,指着那个顶着他脸的人。   芙蕖道:“是,他是为救我而来,却连累了你。”   那个人影就坐在门口的花影下,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红隼对她说:“上个月,我听说你死了,是被谢大人那个疯子弄死的……”   芙蕖说:“那你的消息有些迟了,这事儿起码两个多月了。”   红隼:“我曾经仔细筹划了一段时间,能不能潜进谢府,杀了那狗官给你报仇。”   门口那人冷笑出声。   红隼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看来,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很聪明。   说起来在太平赌坊里伺候的人,也没有笨的。   芙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连累的你。”   红隼道:“我欠你一条命,你能用的上我就行。”   芙蕖把怀中的温热的米团分了一半给红隼。   红隼就着水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了。   芙蕖起身走到门口。   那顶着红隼脸的人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   芙蕖在他面前蹲下身,朝他的下巴伸出手。   他垂下眼睛,出言呵止:“别动,揭下来就废了。”   芙蕖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半晌。   她叫了一声:“谢慈。”她问:“你怎么亲自来?”   他说:“闲。”   芙蕖:“你藏得一点都不走心,根本就没想瞒过我吧?”   谢慈:“你那么聪明,我怎么瞒你?”   红隼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水,动静很大,像是刻意的。   谢慈道:“他的脸毁了,见不得人,我勉为其难多留几日,帮你们遮掩一下。”   ……   他也是刻意的,将人的手脚都捆了,又挂上一把不怎么结实的锁。   红隼若想破开禁锢,只能用头。   他头脸破了相,见人要受怀疑,谢慈便有了足够的理由赖下不走。   芙蕖无奈:“随你吧,反正你闲。”   谢慈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终于谈及了正事。   芙蕖将那日里从姚氏他们嘴里套出来的话转述给他听,末了,不解的问道:“南秦有两位公主我是知道的,但算一算年岁,都才二十出头,且已嫁做人妇,夫家都是有头脸的人物。白府里的这位夫人,我瞧着,怎么也快四十岁了吧。她公主的名头是从哪来的?”   谢慈低头沉吟,又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芙蕖便知晓此事麻烦了。   谢慈道:“你不应当只看眼前。”   芙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却谦虚好问:“怎么?”   谢慈道:“姚氏进白府是哪一年?”   芙蕖:“有十一年了。”   谢慈:“那应该从十一年前查起,甚至更早一些,想想那一年,南秦有什么事情发生?”   芙蕖皱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蒙。   十一年前,她只六岁。   谢慈呢,也才十四岁吧。   南秦皇室若是有什么隐秘,也定是藏着掖着,绝不会宣扬的人尽皆知。   芙蕖:“靠你了。”   谢慈推开窗,院子里听着他今日带来的两只乌鸦幼雏,他没有要亲自出门查的意思,用乌鸦向外传递了消息。   他随口说了一句:“如此看来,白府的那位小姐……既不是元配亲生的,便与姚氏脱不开干系,却也未必是她亲生的。”   芙蕖当即问道:“这有什么说法?”   谢慈摇头:“没有说法,猜的。”   芙蕖暂不能赞同这种猜测。   因为十一年前,她是亲眼看着姚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然后在某个夜里撕心裂肺的分娩,孩童的哭声嘹亮,芙蕖这几日,逼着自己反复回想那日的情景,将某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努力在印象中复原。   的确,那是一场真正的生产。   合情合理,没有错漏。   芙蕖还是倾向于相信那孩子是姚氏亲生的。   若是一定身份有疑。   问题便出在孩子的父亲身上。   芙蕖越思量越清醒,她觉得,白合存头顶上那片绿叶多半是摘不掉了。   好蠢一个男人啊。   既蠢,且坏。   ——“你又在琢磨谁?牙都快咬碎了?”   谢慈漫不经心的在她头上点下了一指。   芙蕖猛然间回神,察觉的口中的血腥味,慢慢的松了后槽牙。   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一件事——她这个爹,怕是保不住了。   南秦的公主潜入燕京,且私下联络朝臣,这不是轻易就能抹平的案子。   白合存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人到了最后,必脱不开干系。   都得完蛋。   芙蕖咽下了一口腥甜,难受的滋味顺着喉咙滑进了脏腑里。现在这点难受还不算什么,芙蕖知道,真正难过的关头还在后面。   红隼吃了半个米团,竟十分自觉地缩回了箱子里。   芙蕖无意中踱到了箱子的边缘,低头望着里面那个费力蜷缩的身影,她停了一会儿,俯身拍了拍箱子,把人叫醒,问:“红隼,你经常见白小姐么?”   红隼点了一下头:“我帮她养花,自然常常见她。”   芙蕖问:“那你瞧着她的状态,可有什么异常?”   红隼面露迷茫:“你是指什么?”   芙蕖顿了顿,似在考虑措辞,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她曾经在南疆见过的那个以饮食鲜血维持性命的人,是和正常人不大一样的。   最明显的区别便在于,那人的五感六识极其灵敏。   他能听到别人寻常听不见的,也能闻到别人寻常闻不见的。   眼睛越是在夜里,瞧得越是清楚。   走路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任何动静,比学武之人的轻功还好灵敏,即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芙蕖沉吟着问到:“她……会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出现在某些地方?或者对气味很敏感?再或者……眼睛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红隼定定地望着她:“芙蕖姑娘,你说的是鬼么?”   芙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冷静地反问道:“你觉得她像鬼么?”   ——“啊——啊——”   万籁俱静的夜里,乌鸦生嚎了两嗓子。   谢慈忽然起身,一挥袍袖守在了门口,背对这芙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芙蕖的眼睛狠狠一跳。   一个尖细的,又透着稚嫩的幼童声音紧贴着门板响起:“花匠哥哥,你还好么?”   屋里谁也没有出声。   诡异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他们甚至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芙蕖将袖子挽起束在了手腕上。   红隼表情有些开裂,露出了几分惊悚。   油灯无风自晃。   谢慈的身影在光影的明暗晃动中,显得格外稳。   门外那稚童嗓音高了几分。   ——“我知道你在里面,我闻到血的味道了,花匠哥哥,你受伤了么?或者你杀人了?” 第52章   能骗过芙蕖耳朵的人不多。   芙蕖觉得自己头上三两重的珠花都压不住她炸起的头发了。   谢慈一挥掌,他如今扮作红隼,穿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动作起来没有那种袍袖翻飞的潇洒,但掌风依然将芙蕖向后推了几步。   他轻声道一句:“你就这点出息。”   芙蕖无言以对。   门开了一条缝隙,他顶着一张红隼的脸,对外面的小姑娘道:“白小姐深夜乱跑,你娘不管你?”   白小姐:“我娘不在,她去教训我爹啦。”   她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还要稚嫩很多,更偏向未变声时的孩童,芙蕖至今仍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没退下去。   她用眼神询问红隼:“你见过的她,一直如此?”   红隼不是谢慈。   真正的红隼并不能领会她无声的意图,只瞪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芙蕖愁眉苦脸的收回目光。   只听外面白小姐使劲嗅了嗅鼻子,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对,好像好多血。”   谢慈玩味的一笑:“我杀了人。”   白小姐:“你吧谁杀了?”   谢慈道:“被你娘关进下面的那女人。”   白小姐有动作了,她推了推谢慈,想进来瞧瞧,但是没推动。   谢慈站在门口,莫名像一堵墙。   白小姐怒斥:“你太过分了!”   谢慈和芙蕖都因这句话而感到意外。   白小姐不悦之情明显:“可我很喜欢她。”   “你喜欢她?”谢慈倚着门,竟与她聊了起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救她吗?”   白小姐闷闷道:“我救不了她,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此人忽然又不那么可怕了。   白小姐顿了顿,又问:“她已经死了吗?”   谢慈侧身往里一瞥,让出了一线缝隙,白小姐伸长了脖子往里探,但芙蕖一缩头,却藏的更深了。   谢慈对白小姐道:“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救她。是你娘亲要杀她,你去求你娘亲,放过她。”   白小姐却摇头:“不行。”   谢慈:“为何?”   白小姐道:“我的开口,只会让母亲盛怒……你放了她吧,哥哥,我可以给你开门。”   已经到这儿了,以谢慈的能为,他既然能进得来,也随时可以将芙蕖带走,开不开门并没有那么重要。   谢慈若是有带走她的打算,早就付诸实施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会多此一举,易容成红隼的模样。   芙蕖摸不明白他的具体打算,却能懵懂的跟上他的心思。   白小姐此夜的出现,对谢慈来说,是送上门的鱼。   他诱哄着女孩:“门在哪里,带我去看?”   白小姐转身离开了几步。   谢慈的身影也离开了门口,向外走去。   木门缓缓的合上。   芙蕖退回了花架的深处吗,闭目细听。   她听到了谢慈的脚步声非常明显的远去,汁源由扣抠群五儿司九〇八一九尔整,理更多汁源然后踩着木质的楼梯,往上走去。   花房里回复了难耐的静默。   红隼靠在已经烂了一半的箱子上,道:“……回答你刚刚的问题,白家小姐确实如你所说,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芙蕖幽幽的瞧了他一眼:“我已经见识到了。”   她背倚着花架,慢慢的坐下,心里一片混乱。   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个人,便是如她所说的那样,听觉嗅觉都比寻常人更加敏锐,当年他就住在芙蕖隔壁的吊脚楼里,芙蕖当时一心一意专注于研究凤髓的母蛊,隔壁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但那人之所以能吸引芙蕖的注意,是因为他的耳朵和鼻子。   那日里,芙蕖终于将母蛊吞进自己的身体里,伴随而来的,是浑身剥皮脆骨般的痛处。   人可以被活活痛死么?   从前芙蕖不信,但是那一刻,她最大的恐惧便是——要死。   那间挂满了黑布,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从房间一角到门口的距离不过几步,芙蕖拼尽了全力,半道力竭恍惚,知晓自己爬不到了。   那个男人恰在那时,造访了她的小楼,神色自若的推开了她的门。   他没有敲门,不请自入。   因为他知道,即使敲了也不会有人给他开门。   他对芙蕖说了两句话。   ——“我听见你在喊救命。”   ——“你身上的血腥味折磨了我三天,真想杀了你。”   芙蕖那蚊子般的哼哼,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呼之于口了。   而至于她身上的血腥味,只有后颈那半寸有余的伤口,虽在她的反复割裂下,三天迟迟不愈合,但远远不到血腥远播的程度。   芙蕖也曾一度怀疑他不是人。   可他分明有呼吸有心跳,有温热的血肉,有一颗会思考的脑袋,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说他是一把废刀,失去了利用的价值,被主人抛弃在南疆。   芙蕖后悔,当初应该与他多聊几句的。   她对红隼道:“你详细与我说说。”   红隼冲着外面一努嘴,说:“你刚瞧见了,她脚步声很轻,而且白夫人又给她特制的软布鞋底,所以格外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错觉,至于她的嗅觉,很灵敏,但只局限于鲜血,听觉和视觉其实都一般,眼睛在夜里比白日好用一点,可我觉得与正常人不大,十米之外的东西,经常会辨错。听觉……不如你。”   当年芙蕖在太平赌坊里可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红隼从地下的斗场里拖出来,浑身是血,耳目模糊,却记得那日丝竹靡靡中,芙蕖被姑娘们嘻嘻哈哈簇拥着,在那一片灼眼的热闹中,竟听见了他短促又不甘的一声叹息。于是夜半独身驾马出城,一路追进了山道里,救下了他一条草芥般的命。   芙蕖将红隼的话听见了心里,慢慢的寻思。   可是,白小姐比她在南疆遇见的那人可怕的多。   芙蕖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芙蕖曾经问过那人,他为什么会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工具。   他的回答是——人身体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唯独一颗心始终是血肉长成,再惨烈的锤炼也改变不了它的柔软。   所以,他被放弃掉了。   芙蕖与那人相处了很久。   可她是个无比冷情的人,一切与她无关的事,她都不会多去在意一眼。   他到底为何变成那样,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来自何处将来又要归于何处?   芙蕖一概不知。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   依旧是只能听见谢慈一人的。   芙蕖不知那小怪物是否还跟着。   吱呀一声,谢慈推开门,独自进了花房,反手,门便紧紧合上了。   芙蕖望着他:“你有对策了?”   谢慈递给她一间黑色的披风,说:“出门,往园子的东北方向去,白小姐信守承诺,开了一个角门,无人阻拦,你从那里出去。”   芙蕖反问:“那你呢?”   谢慈侧身,指了指箱子里的红隼,道:“你把他一并带走,白府里不能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你把人看好了,回头我还有话要问他。”   他要把芙蕖从白府的事情中撇出去。   那怎么行。   芙蕖不是担心谢慈应付不了,他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不可能任由自己折在一个小小的白府上。只是芙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白府之于她,意义不同。   她不肯应声,谢慈便知道她的反骨又摁不下去了。   他又说出了一件事:“今日,姚氏不在府中,她去苏府赴宴了,意在与苏家商谈儿女婚事……你留在此地,半分益处没有,出去替我查查,白府和苏府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苏家小姐如今就在家中,该用着她的时候,少起妇人之仁,明白吗?”   姚氏还想把她家这位十一岁的小怪物嫁出去。   苏家那边又是什么情况,他们知道白家的这位小姐,实际上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冒牌货么?   谢慈见她今日始终情绪怪怪的,似乎反应慢半拍似的。   他伸手将人拉起来,斗篷披上,欣长的手指在芙蕖的颈下,利索的将兜帽的系带打了个活扣。“你若是懒得动,吉照在府中等你,把我的话转述给她,不用你操心,她会想办法办妥当。”   芙蕖好似忽然从梦中回神,抬手攥住谢慈正欲抽离的手,“你现在已经把我当废物在养了?”   谢慈没什么感情道:“我巴不得你一直是个废物。”   芙蕖没没来得及品出这话的意思。   谢慈拉着她的手臂,推她出门:“走吧,小废物。”   红隼倒是自觉,谢慈一眼等过去,他不用人打包,自己裹着一件黑袍,遮掩着头上的伤口,走出门默默站在芙蕖的身后。   到了外面光线黯淡的地方,芙蕖望着那张别扭的脸,终于还是控制不住的伸手,摸了上去。   红隼是标准的四方脸,蓄着乱糟糟的胡碴,怎么看,都是一副粗糙硬朗的长相。   而谢慈本人与他恰恰相反。   谢慈眉目清秀,脸也要比这窄不少。   红隼的方下巴至少要削掉一半的骨,才勉强能与谢慈的轮廓靠上几分。   芙蕖的手摸上去,触到了分明的骨头和皮肉,不单单是贴皮了那么简单,定然底下还垫补了什么东西。   易容术她见过,谢家从前养着东瀛的术士,颇通此道。   那些人易容一回,最后卸下面具,倒像是脱了自己的一层皮般触目惊心,面皮上或红肿或渗血,甚至有人因损伤过度,自己的容貌永远难以恢复如常,留下一脸难堪的痕迹。   芙蕖忽然不敢去想此时谢慈的真正容貌。   她实在舍不得那张脸。   试问,一个男人到底能凭借什么,令一个豆蔻少女念念不忘十余年。   ——最功不可没的当然是脸。   芙蕖轻轻顺着他的轮廓抚下去,问:“你要在白府呆到什么时候?” 第53章   谢慈推开了芙蕖。   太缠绵了,腻。   他并非不能忍受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而是不能忍受这种东西祸乱了他的心。   芙蕖顺势退开两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斗篷挥起了一道凌厉的弧度。   这是芙蕖心里不痛快了。   谢慈也没管,人刚走出几步远,花房的门便重重关上了,芙蕖走在前方,脚步不着痕迹的一顿,反正红隼是没看出异常来。   到园子东北方向,果然甬路的尽头角门半掩着,没有上锁,也无人看守。   白合存只是一介小官,白府的院子布置简单,远没有谢府的繁复和广阔。园子东北方向的角门,不是什么十分隐蔽的所在,府中下人亦或是主子,平日里为了行走方便,也时常从此门出入。   芙蕖推开漆红的门,外面正好辘辘过来一驾马车,车顶灰蓝色的棚子,简单朴素,在门前停下了,赶车的小厮看穿着,是白府里伺候的,芙蕖刚迈出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她默不作声地退回园子,藏身在门边的垂柳后,借着夏末浓茂的柳枝藏住身形,背靠着院墙,放轻了呼吸。   角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一个小厮扶着一个主子,无多大的排场,芙蕖露出一只眼睛,瞧见了白合存蹒跚的背影。   风中送来了酒气。   他喝醉了。   他们走了几步,小厮拉着人停下:“老爷,方向错了,卧房往这边。”   白合存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方向,甩开了小厮的搀扶,含糊道:“我去书房,你不必跟着伺候了。”   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似乎从袖子里露出了什么东西,可白合存醉得糊涂并未意识到,小厮手忙角落追着他扶,那物件便掉落在地上,无人收拾。   芙蕖见人走远了,才从树后转出来,慢慢挪到甬路上,见到地上躺着一枚鹅黄色的绳编麦穗,目光骤然一颤。   红隼是伺候贵人惯了,芙蕖的眼神一变,他已默默上前捡了,拿回来,单手递在芙蕖的眼前。   芙蕖抬头看了一眼红隼,将绳编麦穗攥在手心。   有年头的旧物了,边角都起了毛边,是带在身边长期抚弄的痕迹。   红隼见她愣神,低声说了句:“天快亮了。”   天一亮,眼睛便杂了,想走也不容易。   芙蕖将柔软的麦穗拿在手里,绞了一圈,忽地一松手,任凭它落在方才掉落的位置,绣鞋踩着走了出去。   距离天亮还有段时候。   皇城外面的华阳大街上,官邸们都还没睡醒。   芙蕖缓缓的走在街道中央,周围寂静无人,直到前面能见到光的时候,是谢府门前的八盏琉璃灯,无风自动,滴溜溜的转动着。   她停在了门前,转身对红隼道:“这是谢府,你进了这个门,就是半个犯人,你想好了?”   红隼站在阶下,要抬头才能看着她的脸,他沉稳道:“那位大人让你看着我。”   琉璃剔透,烛火映着芙蕖的脸,她其实有些狼狈,在白府的密室里折腾了两宿,但是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还没卸下,人看上去还挺活泛。芙蕖双手拢在斗篷的袖子里,说:“你不欠他什么,救过你命的是我,你替我办一件事情,从此以后你便不用再背着这桩恩了,成么?”   红隼迎着她的目光,点了头,说:“成,姑娘您要我做什么去?”   芙蕖抬头看灯:“我只要一个真相。”   苏慎浓在谢府里困得够久了。   自从谢太妃被谢强行请去了南华寺,陪芳华长公主清修,后院的小佛堂拆了,苏慎浓搬到了别的院子里住着,身边只有两个哑巴似的丫鬟伺候。   她在某一天望着底下一个丫鬟熟悉的面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丫鬟还是那些丫鬟,无论是曾经在小佛堂伺候的,还是如今散在府中各个角落的,人从来没变过,只是她们的性情天差地别,曾经在谢太妃面前天天叭叭嘴嚼舌根的,摇身一变成了安分做事的厨房丫头。曾经花言巧语哄着谢太妃开心的,一反常态成了沉默寡言的院中洒扫。   苏慎浓还曾嘲笑过这些人的蠢。   到头来,天真的竟然是她自己。   谢太妃并不是专门爱用蠢货,而是她身边无人可用。   谢慈为她建造的不仅是后院的一座小佛堂,更是一个哄骗她的陷阱。   谢太妃未必不知情,但她无从反抗。   这一家子人啊……   苏慎浓一天一天快要与寂寞融为一体了,竟开始隐隐觉得这样日子也不错,清净。谢慈不爱搭理她,芙蕖却很友好常常关照着她,吃住不愁,想看书,立马就有成箱的孤本抬进她的房间里,想下棋,立马就有擅棋艺的丫头陪她对弈。   她在谢府里旁若无人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作息开始有些日夜颠倒。   比如昨日,午后小憩谁的多了,也无人叫醒她,直到天边飞霞的时候,她才恍惚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白日里歇多了,一整夜便不得好眠。   苏慎浓睡得晚,醒的早,天还黑着便在门外赏月,下半夜见丫鬟们不睡觉,齐齐到门外点灯,便也跟着出来看。   一溜的琉璃灯真漂亮啊,若是外人瞧上这么一眼,一定会认为此府里有个诗情画意的夫人。   自然都是芙蕖置办的。   芙蕖与红隼做了交代,亲自牵了马,送他离开,一转身,见苏慎浓就在廊下坐着,不错眼的望着她。   ……   芙蕖没听见她来,便知她一早就呆在这儿了。   也不知她方才交代红隼的那些话,有没有被她听了去。   其实听去了也没什么要紧,她只是嘱托人往南疆走一趟,帮忙打听点东西而已。   苏慎浓的表情没什么异常,也许是真没听到,也许是不在意,总之,她半个字儿都没有多问。   芙蕖朝她走去。   苏慎浓起身对她笑了笑:“你回来了?”   芙蕖走近了,端量着她的脸色,苏慎浓自从上次落水之后,身子便一直断断续续的病,脸上的病态掩不住。   芙蕖皱眉问:“你一宿未歇?是有哪里不合心意?与我说说?”   苏慎浓听着她的问话,心想,更像此府执掌中馈的夫人了,想她们苏家的嫡母办事都没有这样说一不二的底气,还要处处顾着各个院里的妯娌和小姐,说一句话便要瞻前顾后好几个日夜。   芙蕖的底气是谢慈给的。   苏慎浓说:“一宿未歇也不觉得累,哪里都很合心意,只是多日不见你……你气色差了很多,出去办事了?可还顺利?”   芙蕖对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睛,心里有不合时宜的念头冒了出来。   软玉温香,将来她要是做了当家夫人,想必一切都能安置的极妥当,每日早晚晨昏立于门前,便如现在这般,与自己的夫君缠绵絮语。   也算是神仙夫人了。   芙蕖对她说:“你想回家是不是?等天亮我送你回苏府小住几日?”   苏慎浓受宠若惊:“他肯放我了?”   芙蕖一垂眼,藏下眼中的愧意,说:“他要在外面呆上几日,回不来。”   苏慎浓迟疑着问:“你私下放我回去,他会不会……难为你?”   芙蕖摇头:“不会,放心。”   苏慎浓心底像翻了一个瓶子,滋味复杂浓郁,她很想念父母亲了,不愿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即问道:“那我收拾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动身?谢慈何时归京?到时候你会去接我吗?”   芙蕖抬眼忘了一眼里面冷清的府邸,说:“都可以,他若是回府,我一定能得着信,到时再做安排。”   苏慎浓见她的神色落寞,道:“那你呢,你要一个人守在这么?”   芙蕖顺口道:“你们家若是方便,可以带上我一起,我吃不了多少饭,一天三碗足以。”   苏慎浓一愣过后,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我邀我的闺中密友回家小住,你就是我的贵客,一天多少碗都可以。”   相处久了,芙蕖发现苏小姐也是个奇人,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谢慈那样的弄权之臣,言语之间颇多不屑,却愿意将她这个出身赌坊的下九流人捧为闺中贵客。   芙蕖道:“我这身份……哪配的上什么贵客,你就当带了个随身伺候人吧。”   苏慎浓:“那怎么行。”   芙蕖不去直视她认真炽热的目光,三两言语一搪塞,催促着她回房准备。   苏慎浓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没有错。   谢慈不在府中,芙蕖当真可以为所欲为,即使一张嘴要把苏慎浓放走,阖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她要说法的。   芙蕖自己也觉得奇怪。   棠荷苑里,她问吉照:“主子给你们留信了?”   吉照摇头,答:“那日我在华阳大街上拦了驸马爷的车,驸马爷扣了那个婆子,转身命人隐秘将我送回了谢府。我自回来就没见着主子的身影。”   芙蕖:“你不知他去哪了?”   吉照回:“不知,只留了一封信,书面嘱托我转交明镜司的纪大人。”   惊动明镜司了。   那便是要当成个正经案子办。   明镜司有两个纪大人,芙蕖问:“纪嵘还是纪峥?”   吉照说:“两个纪大人都是一样的,明镜司不分派别。”   芙蕖恍然点头,想了想,还是交代了一声:“我送苏小姐回家里小住几日,我会寸步不离的看着她,你若是碰上主子了,便代我与他说一说吧,此事是我越界了,还请诸位姐姐见谅。”   竹安在里屋替她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仔细在箱子压平,闻言,走出几步,抢在吉照前面道:“姑娘说话好生客气——在这谢府里,您要做什么,不是我等奴才能置喙的,您只管做便是了,将来主子那,当然有你们自己的说法。”   吉照瞧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一边在心里盘算有何错漏,一边问道:“姑娘真打算独身前去?”   芙蕖听着外面下人套车,随着天光熹微,街上也热闹起来。她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果决道:“我自己去,好办事。” 第54章   芙蕖借了吉照的一套浅色裙袄,卸下发间价值不菲的钗环,可看上去依然和伺候主子的丫头不沾边。   吉照看着皱眉:“姑娘,您要办什么事儿,我替您去?”   芙蕖不以为然,用粉膏调了色淡的胭脂,点在脸颊和唇上,说:“不用,我能应付。”   院子里小厮套上了车,芙蕖叫他们先去把苏慎浓接到车上。   苏慎浓上车又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芙蕖才磨蹭完,慢吞吞的掀帘钻进了车里,坐在她的身侧,冲窗外吩咐了一声:“走。”   苏慎浓只见面前一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吓了一跳。仔细瞧两眼,从五官上看,确实是芙蕖没错,可她整个人的气质好似退了一层皮。   寻常的不仅仅是她的打扮,更是那种含胸低眉的体态,往人群中一搁,是完全泯然于众的存在,绝不像当年太平赌坊的魁首那般明媚惹眼。   这也是她的本事。   苏慎浓一直在打量她。   芙蕖的眼睛望着车窗外,马车驶出谢府,在华阳大街上走了一段距离,她忽然开口对苏慎浓道:“如果借此机会让你一直留在家里,你还会选择回来吗?”   苏慎浓:“你要听实话吗?”   芙蕖道:“在我面前不必有顾忌,如果不是实话便不用说了,我能明白。”   苏慎浓说:“我想回家,想我家中父母,想念我的兄弟姐妹。谢府太冷太孤单了,门前檐下的灯不是为我而亮,没有人会不分日夜地站在那里等我回去。”   苏慎浓身为一个旁观者,她曾见过芙蕖在门口点灯,也见过谢慈在灯下反复流连。那个冷硬心肠的人身上镀了一层温情,看上去都没有那么招人讨厌了。   其实仔细想想,谢慈是个不近女色的人,鲸肉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桃色传闻,他从不进出于任何花街柳巷,当然,去太平赌坊接芙蕖的那一次是个例外。   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例外。   苏慎浓对谢慈的厌恶在这种温情的光环下,渐渐快要消失殆尽。苏慎浓自己意识到了危险。不能继续在谢府呆下去了。   御史苏大人的府邸在华阳大街的尾端,越是靠近尾巴,官邸越显得简朴。苏戎桂是个传说中的直臣、清官。   他的府邸,从门外便只能见到两个黑黝黝的柱子,跨进门里更是异常整肃,连稍微值点钱的奇花异草都很少。   苏慎浓一下车,门口的小厮眯眼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在某个瞬间回过神,跑着进里头报信儿——“夫人,咱们家小姐回来了。”   苏府的大夫人由丫鬟搀着,疾步迎出来,人还未见着,先听着哭声了。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一阵心肝肉的寒暄,芙蕖站得远了些。她抬头看了看日头,正当快要下朝的时辰。苏戎桂应该也快要回来了。   芙蕖才刚这么一想,门外紧随而来又停了一辆车。   一位年近不惑的大人,提着官袍,迈进了院子里。   这就是那位很能骂的苏戎桂,经常在朝堂上指着谢慈破口大骂,几次差点把自己骂厥过去,还是谢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命内监们给这位苏大人递一口热茶,好让他缓口气接着骂。   芙蕖瞧着这位苏大人尽管年纪大了,但模样体型都十分的俊秀,芙蕖记得他是当年连中三元的才俊,殿试皇帝钦点的榜眼,皮囊差不了。   苏戎桂上前几步。   苏慎浓恭敬地向父亲见礼。   苏戎桂的目光绕着她打量了几圈,道:“谢慈他肯放你回家了?”   苏慎浓如实道:“他离府了,近些日子都不见人影。”   苏戎桂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难怪今日早朝不见人影,鬼鬼祟祟,又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   苏大人与谢慈结怨已久,提起这个名字非要挖苦几句心里才畅快。   心里爽够了,他才恢复正经道:“当年谢太妃住在谢府佛堂清修的时候,接你入府是有几分作伴的意思,如今,太妃迁去南华寺,谢府独留你二人孤男寡女,像什么话……现在既回来了,便安心呆在家里,谢慈敢再拘着你,为父必定与他拼命。”   苏慎浓用帕子拭去了眼下的泪珠儿。   可彼此心里都明白,此事远没有他们嘴上说的那般好解决。苏慎浓与谢慈之间还横着一纸婚约,且是皇上金口玉言定下的圣旨。   皇上若不能收回成命,两家人中必有一人需得抗旨才能解决。   芙蕖至今想不通,皇上乱点的这一局鸳鸯谱到底是在盘算什么。   苏慎浓家生的贴身丫鬟簇拥着小姐去往闺房歇息,芙蕖迈步跟上,苏戎桂一打眼见了她这副陌生的脸孔,顿时将她拦下,对苏慎浓问道:“慎浓,你这是带了个什么人回来?”   苏慎浓答:“父亲,她是谢府中照顾我起居的丫头,我便将她带出来了。”   苏戎桂板起脸,恨铁不成钢道:“我们苏府是养不起一个丫鬟吗?你带一个别人家的回来做什么?给我发落出去!”   苏戎桂是一家之主,在府中说话比圣旨都好使。他一出口,立刻有小厮摩拳擦掌,虎着一张脸打算上前拖人。   苏慎浓急忙拦道:“父亲大人,且慢,听我一言。”   苏戎桂不是武断专横的家主,他给女儿说话的机会。   苏慎浓道:“父亲,她抗命放我出府已经犯了谢慈的忌讳,我们若是将人撵回去,她恐怕没有活路了。”   芙蕖听着苏慎浓一袭席恳切的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纳罕。   原来在父母庇佑下乖乖长的苏小姐也有说谎诓人的时候。   苏戎桂或许在朝堂上已经历练出了一颗刚硬的心肠,但他家夫人是个慈善人,最听不得苦命人苦命事,狠不下心难为底下的人,当即劝着苏戎桂不再计较此事,芙蕖得以顺利留在了苏府。   其貌不扬的芙蕖并没有引来苏府主子们过多的关注目光,苏戎桂顶多向家人们交代一句,盯紧了她,别叫她在府内外为所欲为。   芙蕖跟着苏慎浓,见识了真正名门淑媛的闺阁。   单是一张上好黄花梨木的千工拔步床便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月季花的纹路甚至都细致到了茎上的尖刺。   几个丫鬟抬着铜炉落在正中央的地板上,舀两勺韵味十足的松香,很快便溢满了整间阁楼。   芙蕖站到了窗户前,向外眺望,苏府女儿绣楼是花园中最中央的位置,前后花影簇拥,如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苏慎浓终于脱去了一身素衣,换上了一身艳若桃夭的衣裳,对镜在耳垂上戴了两只珍珠。   苏慎浓甫一回府,便见了很多客,苏戎桂兄弟三人未分家,堂兄姐妹们都住在一个屋檐下,芙蕖陪着苏慎浓,也见识一回高门大户里姑娘们之间的勾心斗角。   几个与苏慎浓年纪相仿的姑娘结伴来探望,各自都带了不菲的礼物,苏慎浓游刃有余的与她们虚与委蛇,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内里波涛汹涌。那些女孩们,揪着苏慎浓与谢慈的婚约,软刀子一个劲儿的往苏慎浓的心窝子上戳。苏慎浓眼里含笑,做足了嫡女的派头。   等热闹散场了,阁楼里也冷清多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芙蕖终于开口:“这便是你心心念念要回的家,惦记的姐妹们?”   苏慎浓坐在她的床上,说:“是啊,虽然有些恼人,但总归让我觉得我是活着的。我也并非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是这般坏心眼,我有一个哥哥,排行老三,虽然是庶出,人也有些顽劣不知上进,但他是真的疼我。”   芙蕖立刻意识到她说的是谁。   苏戎桂家的庶出三公子。   他是太平赌坊的常客,但是他不赌钱,芙蕖知道有这么号人,远远的观摩过他人模狗样的德性,并未有过亲近的接触。   他差点玩死了红隼。   有点难以想象,他在家里竟然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说曹操曹操便到。   苏家三公子苏秋高在藕花街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过了一夜,醒来听说妹妹回家了,二话不说立马赶了回来,冒冒失失在前庭领了父亲的一顿责骂,人就盖不住满脸的喜色,一路奔向了后院站在绣楼下,喊了一声:“乖乖阿浓!”   芙蕖站的离窗户近,最先望了下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纨绔公子哥仰头招手。   苏慎浓连忙吩咐着请哥哥进门说话。   苏秋高踩着楼梯登上楼,见了苏慎浓的第一句话,也是问:“妹妹你与谢慈那斯的婚约取消了?他怎么肯大发善心放你回来?”   苏慎浓说:“不是他放我回来的,是我自己想家了,趁着他不在,便跑了回来。”   芙蕖看清了他的眉眼,仔细打量了一番,低下头心想:“不像。”   不像那个曾经在太平赌坊的斗兽场里玩死人的狠厉公子,也不像那个在藕花街里沾着一身甜腻女人味的恩客。   苏慎浓心里也惦记着这位哥哥的事情,他方才便在前厅听说了苏秋高正在与白氏女儿议亲。   她问道:“哥哥的好事将近了,听说白府的小姐是个温柔妙人……哥哥对这桩亲事可还满意?”   苏秋高提到自己的婚事,脸上是笑着的,可见并没有什么不满。他点了点手指:“听说才是最不靠谱了,我听母亲的意思,像是商定的差不多了,妹妹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帮哥哥一个忙,见一见那位白小姐!”   他打算着要见面。   芙蕖好整以暇,似乎问到了热闹,无论姚氏当时则定这么一门亲事的初衷是什么,芙蕖很想知道,她难道真的打算把一个十一岁的小怪物送到苏家,成为苏秋高的妻子?   苏戎桂能同意? 第55章   苏秋高在疼爱的妹妹面前还算守几分规矩,聊着聊着,发现房间里多了芙蕖这么一个生面孔,眼睛便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瞄。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那是你从谢府带回来的人?”   苏慎浓说:“是。”   芙蕖心中不免紧张了几分,他会认出她么?   可苏秋高只问了这么一嘴,轻轻提起,轻轻放下,再没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   芙蕖心里的这口气还没完全放下,临走时,苏秋高落后了苏慎浓几步,趁苏慎浓不注意,经过芙蕖的身边,蓦地伸手捏她的下巴。   芙蕖好不夸张的露出惊惶的表情。   美女惊惶或是令人疼惜,或是令人心生凌虐欲望。但若一个资质普通的姑娘扮出此相,多半只会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苏秋高有没有觉得索然无味,芙蕖不知道。   但他笑了一下之后,确实没再来撩拨芙蕖了。   苏慎浓从谢府脱身,回到家里办的第一件事,便是修整后花园,然后广发请帖,办赏菊宴,邀请燕京城闺阁中的姑娘们前来一聚,烫金的请帖第一封发往了白家,奉白小姐为座上宾。   苏秋高虽是庶出不成才,但苏戎桂的夫人从未因此薄待膝下儿女们。   其实这门亲事,抛开苏秋高本人的不靠谱,单看家世和地位,算是白家高攀了。   苏慎浓办宴的时候,没想过白家竟会拒绝。   但白家确实在收到请柬的第一日,便回信婉拒了。   借口依然是白小姐病中不宜见客。   白家似乎知道自己这件事办的不讲情面,马上要议亲的两家人,将来若是好事成了,白小姐嫁进了苏府,苏慎浓便是她的小姑子。   病拒在贵女们的眼里,是一种非常敷衍的借口,哪怕因为旁的事情耽搁了,诚恳说出个一二三,也比病拒体面。   白家母女俩到底是不懂事,还是真托大了?   芙蕖在苏府里呆的这两日,一直安安分分躲在房间里,有意避开了苏秋高。   听说苏秋高很不高兴。   他的不高兴不是因为见不着白小姐,而是因着白家不识抬举,不给他妹妹面子。   苏慎浓还要反过来安抚他。   白小姐虽然不肯来,但帖子不是单独下给她一人的,赏菊宴该办还是照办,苏慎浓事事亲为,忙的停不下脚步。   再次日,白府着人送了几盆菊花,以表歉意。   清一色盛放的绿云。   花儿是不错,又贵又美,但是苏家不缺。   菊花送进了苏慎浓的秀楼里,芙蕖最先一饱眼福。   苏慎浓端详过这些花儿,说:“听说白小姐是爱花的人,果然不错……咦?这是什么?”   其中一只花冠下追着艳红的流苏,苏慎浓小心取下,竟是一方折叠的花笺。   苏慎浓拆下流苏,将花笺展开,缓缓的念出上面的字迹:“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是白小姐的字迹?我的天,这莫不是写给我三哥的罢。”   苏慎浓见芙蕖在身边,转手将花笺递给她看。   芙蕖低头盯着那两纵行的簪花小楷,手指捏着花笺,动了一动。   这不是白小姐的字迹,这是她自己的字迹。   芙蕖识字是在离开白府之后。   姚氏和白小姐不可能像偷走她的名字和身份那样,连她的字迹也学了去。   当年,芙蕖有生第一次提笔,是谢慈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如果世上有人能将她的字迹模仿的惟妙惟肖,除了谢慈,不作他想。   巧的是,谢慈此刻正在白府中冒充花匠。   白府送出来的花其中有一道必经花匠的手。   他传这两行诗是何意?   模仿她的字迹,是为吸引她的注意。   他透过这两行诗,真正想表达的,是什么?   他用的花笺也不寻常,是前段日子,他们从北境回京的途中,在兖州小镇一处卖胭脂妆粉的店里,芙蕖偶然兴起买了一刀压着梅花纹的笺纸。   芙蕖自己收藏舍不得用,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拿走了一页。   芙蕖:“白府送花的人离开了没有,召来一问便知。”   苏慎浓经她一点,忙追问道:“人呢?”   下人回话,说:“人还在外面候着,说是等姑娘您的示下。”   苏慎浓到前厅里见人,芙蕖主动跟了去。   前来送花的果然是白府的花匠——红隼。   芙蕖站在门侧,隔得远一些,盯着那陌生的身影移不开眼。   谁也想不到,此刻面前这位卑躬屈膝的花匠,竟是当朝权势滔天的谢慈。   当然,也没人敢想。   苏慎浓首先寒暄道:“白小姐的病可好些了?”   红隼规矩回话:“入了京一直水土不服,恐怕一时半刻难好。”   说的倒真像那么回事。   苏慎浓有几分信了,道:“既如此,还请白小姐好好养着身子,日后有机会我们再聚……我见了白小姐附于花间的信,不知是何意?”   红隼抱拳:“我家小姐自知辜负了苏姑娘的一腔美意,辗转一宿,越想越愧,于是便提笔写了两句词,与花儿一并送到了姑娘面前,说是姑娘见了,心里自会明白。”   苏慎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明白什么?”   该明白的自会明白。   芙蕖靠在门边,听得那一句愧。   心想,是因着那晚他推开她的缘故么?   红隼朝门外走的时候,经过芙蕖的身边,二人的目光没有任何交错。   苏慎浓从糊涂中回过神,思量半天,道:“我还是觉得……那两句诗不是给我的。”   芙蕖一本正经点头:“嗯,是给我的。”   苏慎浓猝不及防笑出声:“你是不觉得我疑神疑鬼?”   芙蕖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苏慎浓最终还是决定:“还是把花笺送到我三哥那里,毕竟是他的婚约,好叫他知情。”   说着,她便要将花笺交给下人。   芙蕖主动揽活道:“我去吧。”   苏慎浓没多想,转手便将笺纸拿出来,送进了芙蕖的手里,说:“我让人带你去,他最近几日被父亲拘在书房里读书,我猜啊,他才没那么乖,要么纠集了伴读们在赌钱,要么溜出去野了。他若不在,你也别声张,将东西送到书房即可。”   芙蕖说好。   一个丫鬟在外面等着她。   芙蕖拿了信笺,先回了趟房间,从随身的行李中,抽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笺纸,沾了笔墨,伪造一句同样的诗,仓促之间,在灯烛上烘干了墨迹,才出门往苏秋高的书房里去。   苏慎浓还是很了解她这个哥哥的秉性。   芙蕖远远的,在书房前的廊下,瞧见了一个把风的小厮,便知里面定然没在干好事。   果然,那小厮一件来人,匆忙一矮身,钻回去报信了。   芙蕖这样一个下人的造访,苏秋高才不放在眼里,该干什么依旧如常。   于是,芙蕖进门便见这样一幅情景,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爷凑在书桌前,各自手里抓着牛骨牌,吆喝的热火朝天。   苏秋高头顶着一本《春秋》,嘴里却嚷嚷着:“拿钱拿钱,我赢了,掏钱!”   芙蕖往门口一站。   苏秋高连连招手:“来得好,来的是时候……你,起开,换人!指着芙蕖便要她入座陪玩。”   芙蕖有那么一瞬间心里起了疑,怀疑是试探。   是也好,不是也罢,芙蕖很想得开。   她装模作样,推说不会。   苏秋高引诱着说:“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啊,来坐。”   书房里伺候的伴读和书童们,为了讨主子欢喜,主子说什么是什么,当下一起上手,拥着芙蕖入了座。   苏秋高才正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芙蕖随口答:“十六。”   苏秋高皱眉:“谁给你起的名字,这么难听。”   一阵哄笑。   芙蕖:“我们家都这么起名,按着年纪排名字。”   苏秋高:“上了我们家,就是我们的家的人了,回头我给你换一个啊。”   芙蕖迟疑着道:“那等我问问苏姑娘的意思。”   她的意思也明白。   她是苏慎浓带进府的,也只在苏慎浓身边伺候,万事还由不得旁人做主。   苏秋高对她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纵容:“没关系。”他说:“我会去和妹妹商议的。”   芙蕖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了那一纸花笺,道:“今日白府上来人送花,顺便少来了白小姐亲手写的信,苏姑娘说此信应当是给你的,便让我送来了。”   苏秋高捏住花笺,目光顺着挪到她的手上。   芙蕖一低头,自己的食指上,赫然一点漆黑的墨迹,正沾染在最显眼的地方。   苏秋高展开花笺,见着两行情诗,撇出一个笑,将花笺放在鼻,轻轻一嗅:“好香啊……”   芙蕖正欲缩回的手被苏秋高一把捏住。   他托着她的食指抬到眼前,也闻了一闻,明了的笑了:“这真的是白小姐托你给我的么?”   苏秋高辨认出了墨香。   苏慎浓贴身的丫鬟正在旁边瞧着这一切,见状不妙,立即上前,道:“三少爷,此事千真万确,您可千万别误会。那封信笺是我们家小姐亲手从花上取下的,而且还询问了白府送花人的意思。”   苏秋高千回百转的“哦——”了一句。   他说:“我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藕花街上的馆子本少爷都坐了个遍,你们女人心里想什么,我最清楚不过了。”他不老实的去挑芙蕖的下巴:“你说你心里没鬼,但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芙蕖也不是养在阁里的千金大小姐。   藕花街上的那些胭脂俗粉,在她眼里属实上不了台面。   苏秋高一个清官家里庶出的三公子,既无钱财,也无权势,藕花街上也就只能就附着些二流的货色,真正清醒的馆中魁首,可看不上他身上这三两油水。   芙蕖冷冰冰的一抬眼,说:“巧了,男人心里想什么,我也最清楚不过了。苏公子,您是已经在议亲的人了,给彼此留份颜面吧。” 第56章   假如芙蕖有耐心,她可以慢慢蛰伏,就如同当年潜入太平赌坊那般,耗上几年的时间和精力,总有能钓上大鱼的一天。   但如今形势不同了,她没有时间,她等不了。   谢慈人在燕京城,身为朝廷忠臣,短暂消失个三五日,或许闹不出大乱子,但时日一久,十天半个月的搭上去,燕京城里就该有人坐不住了。   谢慈办事向来手脚利落,他在白府里很可能将事情推进的很快,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走,所以,她在苏府必须应和着他的节奏。   人站在岸上,是永远无法摸清湖中暗涌的。   只有亲身下到水里,才能一探究竟。   芙蕖把苏秋高当成了鱼,想抓进手里仔细看看,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令白家小姐非嫁不可。   今日是个机会。   可惜,机会稍纵即逝,苏慎浓听说这边起了乱子,亲自过来了。   “三哥,你扣我的人干什么?”   苏慎浓一进门,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外男们各个往后面散了。   “你的人?”苏秋高把头顶上的书取下来,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转了一圈,笑得离谱:“我的傻妹妹哟,你确定她是你的人?”   至此,芙蕖已然确定,苏秋高认得她。   苏秋高从未下过暗场,芙蕖从未进过明场。   芙蕖日常行走于坊中,皆以面纱示人。   他见过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的机缘?   苏慎浓拉起芙蕖的手,郑重对苏秋高道:“我曾真的受恩于她,人生难得一真心,三哥,她就是我的人。”   芙蕖听到“真心”二字,心里一颤。   她哪里还有这东西,即使有,也一滴不剩全给了谢慈,苏慎浓竟还能从她身上品出几分真心,到底是她装模作样的太好,还是苏小姐涉世未深自欺欺人?   苏秋高让开了门口,不再阻拦。   芙蕖任由苏慎浓牵着她回秀楼,只听苏慎浓问道:“你和我三哥从前认识?”   那是一种女孩儿间很贴心的询问,遣退了所有下人,闺阁里只留了她们两。   芙蕖笑了一下,眼睛里溢上伤情:“苏姑娘,你忘了我是出身哪里?苏三公子在东面藕花街上,可是人尽皆知的贵客。”   苏慎浓怅然叹气:“原来如此……我那哥哥,唉。”   芙蕖不着痕迹地将手指上的墨抹去,只留下淡淡一抹痕迹,她对苏慎浓说:“三公子其实是个规矩人,我在坊里伺候时,不曾与他有过接触,今日一件,几句话间,只觉得他与寻常纨绔不同。听闻苏大人为官清廉,治家严谨,怎么三公子的性子如此乖戾?”   芙蕖尝试着从苏慎浓口中得知些什么。   苏慎浓倒不介意给她透露些家事:“我三哥,他也不是生性就这么怪的。我爹不是个沉溺女色的人,他少年时与我母亲定下了婚事,门当户对,性情相投,我母亲身体不好,难以受孕,他们婚后近十年子嗣艰难,我前头有两个哥哥,都因先天不足,而未活到成年,即便如此,父亲也从未起过纳妾的心思。”   芙蕖:“那你三哥是哪来的?”   苏慎浓道:“我爹第一次纳的妾,是先帝爷赏下的。那时候我们大燕国力正强盛,南秦稍逊,为求庇护,他们年年向我朝进岁贡,除了银钱珠宝,偶尔还有女人。那年,南秦向先帝贡了一对姐妹,先帝便把其中一个女人赐给了我父亲。”   皇上赐,不可辞。   苏戎桂将那女人领回来安置在府中,没过几年,便生下了三公子,苏秋高。   芙蕖皱眉道:“如此说来,你府上还有个姨娘?”   苏慎浓:“那位从南秦来的姨娘,十余年前便病逝了,现只余下我爹两位偏房的亲戚,占了个姨娘的名头养在后院里。”   芙蕖往深处想。   苏戎桂那妾室是南秦进贡的女人。   苏秋高是那女人的儿子。   意欲与苏秋高结亲的姚氏,身份可能是南秦的某位神秘公主。   令芙蕖越想越心惊的,不仅仅是其中的联系,而是时间。   一切的起始都在十几年前。   姚氏藏进白府。   南秦进献女人。   现在做最坏的打算,其实这是一场预谋了十几年的阴谋。   芙蕖对着尚一无所知的苏慎浓,心想——“你们苏家,怕是真摊上事儿了。”   苏慎浓仍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她道:“我三哥,四岁时就开蒙了,据说年幼聪慧,特别讨夫子的喜欢,可惜到了我记事的年纪,他便已经不怎么正经读书了,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到头想开了,也不指望靠他光宗耀祖,我还有个弟弟,可体弱多病,八岁了还养在母亲身边,捱不住读书的苦,将来能平安康健就是我们家最大的心愿了……我们家,到了我这一辈,恐怕真的无人能承袭父亲的志向了。”   苏慎浓的这份担忧很在理。   可一个家族的鼎盛能否代代延续,靠的不是有建树的子嗣,而是根基。   苏戎桂根基若正,他在朝至少还能撑几十年,下一代不行,还有再下一代,等个孙子辈的人才还是能等得起的。   可若他根基不正,在这种时候,和南秦搅上不明不白的关系,别说世代鼎盛了,他自己都可能晚节不保,身败名裂。   芙蕖宽慰了苏慎浓几句,下晌传晚膳时,饭吃了一半,上来了个丫鬟,手中托着漆盘,上面两道菜品,奉上了桌面。   苏慎浓好奇道:“谁叫你送来的?”   丫鬟道:“方才三公子亲自去点了两道菜,吩咐我送给姑娘,说是他今日玩昏了头,言语轻佻冒犯了您的客人,特地赔罪的。”   苏慎浓示意她放下,轻言细语嘀咕了一句:“他倒是客气……”   丫鬟将菜放置到她们面前,介绍了一嘴:“蟹酿橙,三脆羹。”   蟹酿橙是在掏空的橙子里用黄酒蒸的蟹肉,橙催蟹又肥。   三脆羹是由嫩笋,枸杞,小蕈烹成的爽口菜肴。   苏慎浓让布菜的丫鬟给芙蕖盛了一碗羹,道:“平日里家中不做这两道菜的,难得一次,想必是三哥吩咐的,尝尝?”   芙蕖没动汤勺。   苏慎浓先尝了一口,道:“似乎不是我们家厨房的口味。”   侍立在面前的丫鬟笑着道:“是三公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位娘子,借用了咱们家厨房,做出了这两道菜。哎这位姑娘怎么不肯尝尝,三公子让我等着姑娘您的点评呢!”   屋里的几双眼睛瞬间齐齐向她望过来。   芙蕖慢慢执起白瓷的汤勺,撇一勺汤抿进了嘴里,再从袖中拿出丝帕,抹干净嘴角,道:“三公子真是有心了……”她抬眼,问那丫鬟:“三公子是不是还留了那位做菜的娘子在府中,等我前去一叙?”   丫鬟笑着:“姑娘竟然都知道。”   苏慎浓不笑了,目光凝在了芙蕖的脸上:“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芙蕖将盛着羹汤的碗推开,说:“蟹酿橙,三脆羹,这两道菜品民间不常有,是前朝宫里传下来的,菜谱不全,做出来或多或少都欠那么点意思,燕京城里唯有一人,能做出正宗的口味。”   苏慎浓:“谁?”   芙蕖道:“太平赌坊的老板娘,施婳。”芙蕖搭了一下苏慎浓的手,说:“我不得不去见客了,苏姑娘,借你的胭脂妆粉一用。”   她的态度忽然之间变得冷冽,像是要去赴一场郑重的约。   苏慎浓带着她进里间,问:“抱歉,我不大明白,我三哥为何请了那赌坊老板娘做这两道菜端上桌,他是什么意思?”   苏秋高默不作声将施婳请进了府,实在出乎芙蕖的意料。   太狠了。   此人甫一照面,便下狠手,不是想弄死她,就是想把她从府中赶出去。   这也印证了他在害怕。   他害怕芙蕖在苏府里翻出他们家的秘密。   芙蕖洗净了脸,换了身衣裳,坐在妆镜前,借了苏慎浓的一对玉耳铛,她要见老板娘,自然不能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苏慎浓看着她一点一点的装扮上,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   屋子里安静的过分,芙蕖想说几句话,让气氛变得轻松些——“你还记得,你曾经见到过一具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尸体吗?”   苏慎浓点头:“记得。”   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   她当时吓坏了,连续几天睡不安稳。   芙蕖说:“我是在赌坊里讨生活的人,生死都捏在老板娘的手里,没那么容易脱身。谢慈伪造了我的死,让太平赌坊的人信以为真,所以我才能真正恢复自由身。”   苏慎浓在这种情况下得知了当时的真相,一时百感交集:“他肯为你花费那么细致的心思……”   芙蕖:“可现在东窗事发,瞒不住了,苏姑娘,我今日跟老板娘回了赌坊,可能以后你我便无缘再见了,就此道个别吧。”   苏慎浓皱了皱眉:“你愿意回去吗?”   芙蕖歪了歪头,并不说话。   她重新恢复了明艳的面孔,可眼中却失去了神采,苏慎浓觉得她的神情好令人心疼,一咬牙,问道:“谢慈到底去了哪里?我去找他救你好不好?”   谢慈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并不需要苏慎浓帮忙传话。   芙蕖抚平了衣袖上堆折的轻纱,道:“不必,就这样吧。”   走在苏府的花园中时,芙蕖内心还在感叹,苏清高办事可真绝啊,一把就拿捏住了她的命门。   当然他自己的路也走绝了——谢慈对他的手段,可能要比以往更血腥。   苏府招待客人的前厅,再见暌违已久的老板娘。   施婳看向她的眼神极为复杂,让人的心里跟着一起乱。   芙蕖在离开太平赌坊的那一日,曾暗地决定,将来无论死生,都不会再见老板娘一面。   不是怨恨,而是不忍。   平心而论,三年,老板娘待她格外宽厚疼爱,堪称坊里的独一份。人心都是血肉纠缠的,若说其中没有真情,尽是假意,芙蕖说什么也不信。 第57章   施婳用她那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托住了芙蕖的下巴:“你十四岁那年,一辆花车送你到了我的坊中,你说你是江北赌圣姜老的弟子,想在我门下混口饭吃,我信了……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施婳再见死而复生的她,便知道自己可能是被人当猴耍了。   施婳那是千年的狐狸修成的精,在她面前说谎和隐瞒都没有必要。   芙蕖索性摊牌:“是我愧对您多年的抬爱。”   施婳冷笑:“我怎么就眼瞎没早看出来呢。”她死死的盯着芙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扒出点别的情绪,但很失望,那双眼睛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心里有愧疚,眼里才会有难过。芙蕖在施婳面前端的一片郎心似铁,绝不回头。她这一生辜负的真心太多了,不止老板娘一个。   施婳的指甲一用力,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红痕。“你离开我之前的那几日,坊里伺候你的丫头告诉我,你一直噩梦不断,似有点心气不足的颓败模样。我知道你可能预感到了一些不安,心中害怕。我一直想找机会与你聊聊,告诉你不用怕,我会保着你……但你不信我,你从未信过我,甚至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芙蕖摸着自己脸上刺痒的红痕,捏住了施婳的指尖,道:“老板娘,利用两字可不敢当,我寄居于赌坊的那几年,可从未辜负过您的期待。”   施婳听得懂她的意思,也看的懂她的眼神。本以为是只柔弱可怜的小白兔,不曾想骨子里竟是只养不熟的狼。   苏秋高看够了好戏,手里盘着一直玉葫芦,非要再横插一杠,他靠在施婳身边道:“像这种叛徒啊,放在我们家都是要就地处决的,碎尸万段扔进山里喂狼。听说老板娘您驭下的手段可称不上慈悲,若是下不了手,在下可以代劳。”   施婳一偏头,道:“多谢苏公子美意,不劳您费心,我的人,我自会处置。”   苏秋高吊儿郎当离了施婳的身边,又凑近了芙蕖的耳朵,道:“听听,你可真是害人不浅,我妹妹不让我碰你也就罢了,就连你昔日的主子,也对你格外开恩哪!”   苏慎浓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施婳正打算带着芙蕖离开。   苏慎浓的手搭在门上,对上了苏秋高的目光,伤心之情全部写在脸上。   苏秋高顿时蔫儿了。   芙蕖经过苏慎浓的身边,冲她轻轻一颔首,意为感念她的这份情谊。   待到人走远了,苏秋高伸手在妹妹的耳边打了个响指,自夸道:“怎么样,你哥哥我厉害吧,四两拨千斤,两道菜就能揭了她的真面目。你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这个女人坏的很,太平赌坊的老板娘收养她三年,她一朝跟着谢慈就想翻脸不认人,她想攀上谢慈的大腿,谢慈那是个什么人物,能正眼看她才怪……”   苏慎浓瞪着他,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很了解吗?”   她莫名问了这么一句,苏秋高一时没明白,整个人显出几分愣。   苏慎浓恨的咬牙:“你到底去招惹他的逆鳞干什么呀!?”   苏秋高望着妹妹气急跑远的背影,在心里仔细琢磨着她留下的话,慢慢品出其中的意思。   ——逆鳞?   谁是谁的逆鳞?   太平赌坊的荷棠苑竟然还留着,也没有安排其他的姑娘住进去,一切摆设如旧,芙蕖进了院子,迎上前的丫头还是从前伺候她的那一个。   那丫头见了她,傻站在原地,眼睛直直的愣了好久。直到施婳冷冷质问了一声:“规矩呢?”   丫头才慌里慌张的退下备茶。   施婳要比苏秋高聪明一些,也在男女事情上更为敏感。   那时候,芙蕖的死扑朔迷离,都快成为京中一桩悬案了,其中少不了谢慈的搅和。   堂堂次辅大人,谢侯爷,费了多少心力办了这件事情,还不是为了把她干干净净的摘出去,其中的深意令人不得不多想。   芙蕖若是真的折在了太平赌坊里,谢慈与她们可就真正结怨了。   但施婳有一点想不通:“一个真正心疼你的人,怎么可能狠的下心把你安置在陷阱中,与豺狼虎豹周旋?那可是说没命就没命的事!”   芙蕖抚摸着桌案上堆金砌玉的摆件,道:“心疼我?谁疼我?您是说内阁里的那位爷?他手下养的像我这样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个个都心疼,疼的过来么?”   她说起话来还是那一副温柔凉薄的嗓调。   施婳仔细打量着芙蕖。   她开着赌坊,养着姑娘,阅人无数,烟花柳巷里的风流韵事痴男怨女绝不算少,每年都有几个傻姑娘将身心献给了那些不靠谱的销金客们,还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样,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也不回头。   可芙蕖不像。   一个女人心里到底装着自己,还是装着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以往芙蕖下暗场,脸上挂着笑容,但她看那些男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垃圾一样,嫌弃,不屑,敬而远之。   同现在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稍稍收敛了一些,可能是念及对方的身份,也可能是年念及过往的情分。   施婳倒是糊涂了。   芙蕖另一只手钳进了掌心。   一定要稳住,她告诉自己。   她手里牵着谢慈的命脉,要好好将他藏好。   施婳撇开心里对这两个人关系的猜测,还有其他更重要事情等着她查明真相。她问道:“他将你安插进太平赌坊里一定有目的,你取走了什么东西给他?”   太平赌坊近一个月很不好过。   首先是陈王被查,他在北境杀百姓以充军功的案子一出来,像是搅动了湖底的浑水,他以往的肮脏都一股脑的浮上了水面。   陈王一党,以兵部尚书为首,斩首的斩首,查办的查办,京中一连十几位官员下马,锒铛入狱,这些都是明面上的。   另还有暗地里不为人知的一些事情,比如说陈王府中抄家抄出了一堆银票和凭据,皆是崔字号的标记。   崔字号的地下银庄被端了好几处,所有人现在都在夹着尾巴等风声过去。   赌坊的暗场近一个月就没开过张。   燕京城里的权贵用手指掰着都能数一圈,背后的推手是谁,一清二楚。   谢慈当仁不让的站在风口浪尖,搅弄这一切。   施婳问:“你给了他什么?”   芙蕖低眉一笑:“当然是他要什么,我给什么了——他想办谁,我就帮他办谁。谁不听话,谁就惨了。” 第58章   施婳听了心里门清,芙蕖手里捏着多少人的秘密,谢慈手里就掐着多少人的把柄。   所有人都是案板上的鱼,生死只在谢慈的一念之间。   施婳心里堵得很:“顺者昌,逆者亡,看样子谢大人是决意一条路到黑,至死也不肯回头啊。”   世人皆以为他奸臣,弄权,殊不知那只是他借以喘息蛰伏的伪装。   但他喜欢权势是真,芙蕖也不能违心将他洗的一干二净。   芙蕖一侧脖颈,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雅致的味道,这原本都是她施婳手把手,花尽了心思教出来的。芙蕖用她那柔和又天真的语调,道:“怎么就是一条路到黑呢,瞧如今这情势,胜败还未可知呢!”   她比谢慈更像个得志小人。   施婳盯着她的脸,目光沉沉思索。   芙蕖:“你一定在想怎么处置我?”   施婳缓缓摇头:“不,我在想,谢大人还会不会来接你第二次。”   如果会,她要重新审视这个女人在谢慈心中的位置了。   丫鬟战战兢兢端了茶上来,是芙蕖过往最喜欢的那种。   芙蕖端了茶,说:“恐怕您要失望了。”   茶香四溢,施婳盯着白瓷杯里清澈的茶汤,心里压抑的怒气终于憋不住了,长袖狠狠一扫,茶杯碎了一地,丫鬟噤声退到了门边。   施婳胸口起伏,芙蕖转头瞥见了她眼下盖不住的纹路。   芙蕖拇指摸过茶杯上白雪红梅的纹路,心里可惜,一整套的杯子就这么缺一个了。   施婳胸口起伏:“你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既然逃了为什么不藏好?你以为谢慈是什么靠谱的倚仗?他自身都难保了他还能顾得上你?”   芙蕖望着她:“自身难保?”   施婳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唤来人收拾碎茶杯,道:“我最多留你百日,你最好想办法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吧。”   芙蕖回到太平赌坊的消息很快在那些权贵中刮起了一阵风。   基本上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夜里天色蓦地阴了下来,开始落雨,还是丝毫不影响藕花街上的纸醉金迷。   琉璃灯中的浮光遇上雨夜的迷离,更显得光晕醉人。   芙蕖推开窗,看见门前窗下到处都是护院,死死的看住了她的门户。太平赌坊的家底还在,护院们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看住一个芙蕖不在话下。   芙蕖拉开首饰匣子,从中找出了一只金铃,底下坠着长长的流苏。芙蕖将流苏一剪,取了其中两根绳,撵转拧成了细细的一股,拴着铃铛挂在腕上。   衬出了她手腕触目惊心的白,举手投足间又是清脆的叮当作响。   芙蕖躺在窗下软塌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混着湿土和青草的味道,在想苏府里的事。   这一趟苏府不算是白走。   起码见识了苏秋高的真面目,还得知了其身世。   她迫切的想见谢慈,她需要一个人帮她把这些事情串起来。   但她又很冷静的想,他不可能来。   至少,不应该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软肋,都在等着一个机会将刀刺进他的身体中。   如果这把刀是她自己,她宁可自毁。   夜里过了子时,楼中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施婳打着伞亲自来了,推开门,背对着雨幕,身后的天迹刚好滑过一道闪。   芙蕖从榻上爬起来,听到她说:“跟我走,有人要见你。”   她问了句:“谁?”   施婳不回答她,两个丫鬟上前给芙蕖披上外衣,套上了绣鞋。   太平赌坊中的金燕子依旧光彩照人,芙蕖从它面前经过,抬起头,仰望着那双钳着青金石的眼睛,阁楼上的栏杆后,几个花枝招展的姐儿特意出来凑热闹。   施婳提着裙子从台阶上走过,衣袖间带起一阵香风,掠过那几个姐儿的鼻尖,头也不回的撂下一句话:“谁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我烧了她!”   一时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碎步挪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施婳带着芙蕖来到黑洞洞的楼梯口,一声“掌灯”回旋着送了下去,传上了空洞的回音。   紧接着,等了片刻,灯烛顺着石壁,接连蜿蜒的亮起。   底下便是所谓暗场了,藏着的都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法。   芙蕖踩着台阶,整个人像是沉了下去。   侧边靠着石壁,一路通到最下面,有左右岔路口,各一扇黑沉沉的铁门,皆紧闭着。   向左是赌场,向右是角场。   施婳带着她走向了右手边。   这条路,芙蕖从前没走过,嫌太血腥,怕溅一身的血。   施婳在门前一站定,扣响了门上的铁环,里面立即有人拉开门,恭敬的让出一条路来。   刚一局玩完。   铁栅栏围着的角场里,伺候的下人正跪地清洗血迹,一人躺在边上不知生死,叫人拖死狗一样的拖了出去,在地上划过一道暗红黏腻的湿痕。   那是输家。   还有一人打着赤膊,一身青肿,站在不起眼的边角里,脸上身上的血污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沾的别人的。   这是赢家。   输赢反正无人在意,那帮纨绔们玩的是快活,是作践。   施婳用帕子捂了捂鼻子,吩咐人点上熏香,散一散血腥味。   芙蕖看向那高座上的看众,为首的那一人,正是今日刚见过面的苏秋高。   他纠集了一群狐朋狗友,正叫众人簇拥着,围在上座。   这是要做什么?   苏秋高一挥袖子站起来,双手扶着腰间玉带,蹬在栏杆上,道:“——没别的,就是想玩点新鲜的。一天到晚看这群臭男人撕扯有点厌了。”他单手指着芙蕖,转头对那位方才的赢家道:“小爷我知道你今日伤得不轻,但配她正好,给爷整点乐子看,刚才赢得那两万贯钱都归你了。”   他又转身对芙蕖道:“姑娘,你赢了他,生路是你自己赚的,你要是输了,棺椁钱我出,怎么样?”   芙蕖盯着他不说话。   他像是来找茬的,但又不像。   苏清高费了不少心思,才将她从苏府里赶出来。   仅仅几个时辰的时间,便又赶着闹这么一出。   为什么?图什么?   芙蕖怀疑在这几个时辰的时间里,苏秋高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位赢家听了苏秋高的吩咐,二话不说便冲着芙蕖的方向走来了。   芙蕖看见了他充血的双眼,怀疑他现在头脑都是混沌的,一切行动只凭本能。芙蕖尚未来得及准备,他便掐着她的肩膀,拖进了角场里。   芙蕖不想挨打。   但有时候,人失势了,想不想轮不到自己说了算。   芙蕖衣袖里藏着一寸长的刀片,双刃,薄如蝉翼。   那人第一下铁拳锤到她腹部的时候,芙蕖一口腥甜涌上了喉头,眼前都恍惚了。   现在意识混沌的人变成了她。   她也有自己的本能。   她腕间的铃铛震响,谁也没看清她的动作,刀锋横在了那人的颈侧。   薄薄的皮肉下是血脉的鼓动。   那人动作僵在了半空。   芙蕖的手缓缓垂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咽下了满口的腥甜,摇摇晃晃的在那人的耳边,说道:“我真的没杀过人……”   那人感觉到颈间的寒意莫名收了,再一握拳,第二次想下手的时候,芙蕖整个人忽然没什么生气的软在了他身上,闭上眼睛滑倒在地。   苏秋高站在外面嗤笑:“装死的把戏没用!”   那人愣愣的蹲下身,探了探芙蕖的鼻息,然后掐着她的下颚,掰开嘴一瞧,说:“她嘴里有药。”   药原本藏在她腕间的铃铛里。   两个时辰前,芙蕖躺在窗下听雨,明明头脑无比清醒,但却莫名被困意卷席,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想要闭上眼睛睡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霜灰色的衣袍下摆拂过门槛,日思梦想的人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她面前。   谢慈日常从来只穿煮的柔软的棉袍,任何重工的锦缎都不上身,芙蕖回到谢府之后,在他煮衣服的水中加了香茅草,夏天院里一薅一把,令他身上浸着一种果柑的味道。   谢慈上前托起了她的手。   芙蕖真的以为是梦。   可短暂的混乱后,她猛然间惊醒,果柑味在鼻尖挥之不去,手腕的温热仿佛还残留着。   芙蕖摸上自己的铃铛,发现里面多了一味朱红色的药丸。   他来过了。   至于那枚药丸的用途,芙蕖一直在猜测,直到她被送进了暗场,再被人拖着甩进了角场,心里才猛然领悟。   并不是苏秋高的莫名其妙,而是有人做了什么,操控了一切。   芙蕖嚼碎了药丸,在那一瞬间,似乎是尝到了濒死的味道。   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她放任意识沉睡了过去。   皇宫里此刻倒是安静,平白消失了几日的谢慈,此刻又平白出现在朝晖殿里喝茶。   皇上身着常服,其实人是刚吓醒的。   外面风雨稀里哗啦的砸着窗,电闪雷鸣。   皇上胆子其实不是很大,主要还是因为小时候受过惊吓,他今日歇下之后,一直觉得不安稳,半梦半醒,头痛得要命。终于在一声惊雷之后,皇帝梦的惊醒,第一眼,便撞见了龙榻前那一身黑袍,双手拢在袖中,冷冰冰盯着他的谢慈。   眼前的一幕与幼年时的恐惧叠加。   皇上怔怔的问:“你是来索我命的么?”   谢慈不开口。   赵德喜扑通跪倒,哭诉道:“皇上,谢大人他实在是太过分了,夜闯皇宫不说,奴才不过多问候了一句,他上手就是个耳光……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奴才怎么着也是陛下的奴才,他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半点将陛下您放在心里吗?”   皇上头一次对赵德喜的絮叨感到格外亲切。   让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仍在人间。   抚平了怦怦乱跳的心口,眼见谢慈转身离开了龙榻前,单手拎着赵德喜扔出了门外,回身说的第一句话是:“她不能继续留在我的身边,陛下,你把她接走吧。” 第59章   谢慈不敢光明正大的再来接一次人,但他敢故技重施,新瓶装旧酒,诈死玩的很熟练。   施婳对着她的尸体,沉默了半晌,才恍惚道:“是我猜错了……她真的已经成为弃子了?是了,上一次谢慈肯出手救她,是因为尚未得到她手里积攒的秘密。如今,他想要的都拿到了,想必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完了完了完了,怎么办,真死了啊,我还没动手呢……”   苏秋高从高处跳下来,盯着芙蕖毫无生机的模样,喃喃念叨着,慌了。   他本也不是真正想要她死。   施婳抬起眼睛,死死的盯住了苏秋高,正欲张嘴说什么,角场周围的铃铛拉响,一带一片,直往人心里震。施婳暂顾不上别的,推开门喝问:“谁摇的铃铛?怎么回事?”   一个护院提着刀,三步作两步冲了下来:“老板娘,有情况,明镜司的人守住了我们赌坊的各个出口,说是怀疑我们逼良为娼,扣押良家女。”   施婳眼睛霎时瞪圆了:“放屁!”   她带人匆匆回到了地面上,角场里逐渐静了下来,苏秋高带来的那三五个人围上前,有人轻轻拉了一下苏秋高的衣袖:“三公子?”   苏秋高恍惚着:“嗯?”   那人道:“咱们听您的决断哪!”   苏秋高方才回神,忙道:“走,快弄走,事情已经办砸了,见人见尸总要有一样……”他脱下外袍将芙蕖的身体一裹,由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抗在肩上,趁着赌坊内现在的乱局,踢开了赌坊后院的侧门。   明镜司的人冷面守在门口,为首的千户冷着脸望过来,见是他竟也没拦,轻轻一颔首,将人放出去了。   一辆马车从巷子深处驶出,苏秋高一行人过街老鼠般的藏了进去,转眼便不苡糀见了影子。   芙蕖在药效下的憋气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一刻钟,否则人真要完蛋。   脑中的意识先醒了,感觉到的是身下的颠簸,还有马车碾过老旧青石板的声音。   紧接着,是喉咙中的腥甜和痒意。   她想咳嗽,但是不能。   因为苏秋高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七恶群每天整理,欢迎加入物尓亖旧凌把亦酒二我的身份不便抛头露面,后面的事情便倚仗诸位了,车往前绕前门,家父已恭候多时……是我把事情办坏了,诸位帮我带句话,听凭主子责罚。”   芙蕖也顾不上难受了。   听苏秋高这几句话,仿佛一卷画才刚刚显露了端倪,却又令人百般摸不着头脑。芙蕖憋着一口气,抓心挠肝地想要继续探下去,可苏秋高却下车走了。   马车停了又动。   车里留的几个人忽然动作,上前推了推芙蕖。   芙蕖身体一僵,袖子下的指甲钳进了掌心,呼吸再轻再慢,不敢动半分。   而那人却轻言细语道:“算着时间,姑娘该是醒了吧,龟息之药伤身的很,快起来喝口水罢!姑娘——”   芙蕖心想:“这些人都是谁?”   身上蒙着的袍子蓦地被人掀开。   昏暖的灯烛映进了眼睛里,芙蕖眉眼本能的拧紧,便觉有人托起了自己的后脑,温良的茶水递到了唇边。   这些人动作小心轻缓,伺候人极为熟练。   芙蕖见瞒不过去,才睁眼端量他们,一圈围着四个年轻男子,年纪都不大,约莫十五六岁,模样清秀,面上还敷着一层细腻的粉。   燕京勋贵家的子弟没有涂抹脂粉的习性。   唯独还留着这般清奇习性的,只有宫中内宦了。   芙蕖仰着头瞧着他们,越看越像,抿了一口温度正好的茶,把嗓子眼里咳嗽倒了出来,呛出泪花,才嘶哑着问:“是谁让你们来接我的?”   是他么?   她心底里埋着那个名字,没有直说出口。   那人讨好的笑道:“回姑娘的话,奴才是宫里人,当然是奉了皇命出来行走的。”   果然都是宫里人。   芙蕖惊讶:“是皇上?”   他低眉顺眼地回答:“是皇上。”   那方才苏秋高口中的“主子”是谁?是皇上?   他是皇上的人?   马车缓下了速度,原是到了东阳大街,在苏府角门停下车,苏戎桂一身整肃地登上了车。   车里一下子变得有些挤。   四个小太监分别退至两侧跪候着。   芙蕖半倚在车里,身上搭着袍子,模样颇狼狈。苏戎桂与她一妙龄姑娘独处一车,哪哪都觉得别扭,往另一处稳稳的落座,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苏戎桂真是天生一副刚正不阿的面相,难怪能做得了直臣,驭得住宵小。   芙蕖对于这位苏大人,心中一直装着一件事。   当时在南华寺,从芳华长公主口中得知,苏戎桂手中握有先帝密旨和御赐尚方宝剑。   那是针对谢慈的。   倘若谢慈不臣之心昭然于世,苏戎桂有权无奏诛之。   先帝早已替他们划分了立场,苏家与皇帝同一阵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芙蕖虚弱的唇边噙上了笑,将尚方宝剑和诛杀罪臣的密旨予以一文臣,是指望他用那拿笔的手砍下谢慈的脑袋?   谢慈会听他摆布?   马车驶进宫城,直奔朝晖殿。   苏戎桂在宫门便规矩下马,由宫人引着穿过狭长的宫道。   芙蕖在车里,比他要快一步。   到了朝晖殿前,几个小太监正在车外等着扶她。   芙蕖把浑身快要散架的经脉重新拼凑一番,觉得尚能用,伸手扶向小太监早侯在半空中的手臂。   入了秋,一场秋雨一场凉,夜里当真冷了。   宫服的料子触手滑凉。   芙蕖的指尖才刚一碰,瑟缩的感觉尚未传进骨子里,她转手便落尽了一个滚烫的掌心里。   芙蕖狠狠一挣,倏地扭头。   宫灯映着地上的积水,谢慈的脸却明暗分明,短短几日,他好像又瘦削了不少。   芙蕖抽动自己的手指,反倒被攥得更紧了,攥的芙蕖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他引着芙蕖,踩上了朝晖殿前的白玉阶。   宫内说话办事须得多思多忖,芙蕖不敢大声张扬,于是低问:“你为何把我弄进宫里?”   谢慈走在她前方一步的位置,他不搭话,也不回头,芙蕖便只能看到一个缄默的背影,以及鼻前萦绕不去的香茅草的清浅味道。   芙蕖心念微动,反握了他的指尖。   不去深究谢慈为何会出现在宫里,芙蕖想的是,如今他从白府脱身,她也顺利离开了苏府,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所有的线索都可以留着回家缓缓再议。脑子里虽然混乱,但已经有了明晰的迹象。   总之眼前隐蔽了多日,终于得见喘息了。   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朝晖殿的大门向两侧推开。   芙蕖小动作不断,捏了捏谢慈。   谢慈看了一眼那高过膝盖的门槛,松了手:“走,我带你去拜见皇上。”   芙蕖又问:“我为什么要拜见皇上?”   谢慈终于回答她:“因为皇上乃天下共主,人人皆要拜。”   芙蕖目光往朝晖殿里望去。   她是第一次见识皇宫的巍峨。   这是集天下之大权的地方……   谢慈侧身退后一步,示意芙蕖先进。   芙蕖难免心生惬意,在谢府遇见微服的皇帝是一回事,在皇城中正式觐见又是另一回事。她磨蹭在门口,不肯越到谢慈前面,道:“你领我进去。”   谢慈抬手搭在她的后肩上,推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皇上已经迫不及待从里面迎出来了。   谢慈今日找皇上,交托芙蕖只是顺带一嘴,其实有更重要的正事要谈。   可皇上不上道,自从得知谢慈要把芙蕖送进宫里,便开始了长达两个时辰的焦虑,谢慈亲眼见着他换了不下二十套常服,毛毛躁躁,心不在焉。   若是换了往常,谢慈身为半个帝师,训斥的话早出口了。   但今日他只是默默的喝茶瞧着。   皇上最后选了一身白锦滚金的袍子,迎在殿中央。   芙蕖看见那少年人,心中却没有半分别的心思,而且还因着谢慈的缘故,颇觉郁闷。   依礼叩拜,皇上亲自虚扶了一把。   可话来不及多说,外面苏戎桂已经到了殿前了。   皇上叫了一声赵德喜。   赵德喜忙引着芙蕖往后走。   朝晖殿后是皇帝的休憩的所在,层层帷帐垂下,再隔一宽厚座屏,内外一清二楚。   谢慈对芙蕖道:“恭喜你,又是个死人了。”   芙蕖:“果然是你去给我送的药。”   谢慈:“你胆子大,也真敢吃那不明不白的东西。”   芙蕖:“我明白你。”   她席地坐在蒲团上,发现面前摆着一套赭红色的内宦服饰,她伸手翻了一下:“给我的?”   谢慈双手负在身后:“我谢府藏不住你,便给你换个地方。宫里比外面安全的多,世人皆知皇上亲近内宦,赵德喜一手遮天,有他庇护,谁也碰不着你。你在宫里躲几天。”   芙蕖品着他最后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躲几天……躲几天?”   谢慈今日的异常终于映进了芙蕖的心里。   芙蕖道:“你曾经对我说过,想将我给皇上……”她口中一顿,仍记得皇宫中谨言慎行,于是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话,攀上了谢慈的手臂:“你是真想走这一步,是不是?”   谢慈蹲在她的面前:“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说谢府不再容你了,你痛苦吗?”   芙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痛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想法。   谁都不能扭转谢慈的决定,他早有了这种心思,轻易不可动摇。   终究还是付诸实施了。   谢慈通过芙蕖的眼睛,试图往她心里看,却只瞧见了空空一片。他说:“如果痛苦能让你清醒,你就再悟一会儿。”   芙蕖忍下一口气,纵深叹息:“我已经悟了十一年了,大人!” 第60章   芙蕖这一切心意的起始并非因为爱。   养一株花,要经过漫长栽种等待的过程,才能等到花开的那天。   芙蕖开窍时,已经离开谢慈很多年,她便是独自一人,守着那颗尚未破土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懵懵懂懂的体味到了那种难以言明的心动和干净,像酿酒一样,将其珍藏在心底,越搁置越醇厚。   她无师自通了爱屋及乌的道理。   等到真正重逢的那一日,芙蕖早已略过了狠狠爱他的步骤,而是直接张开了心胸拥抱他的所爱。   你归于山河,我归于你。   谢慈动手摸到了她颈上的伤疤,说:“即使你用血和命做要药引,解了我身上的凤髓,我也未必会如你所愿,活得长久。”   芙蕖心头沉甸甸的压着一桩心事,是她的第一要事,是凤髓的解蛊之法。虽然她不经常挂在嘴边,但彼此都明白在心里。   芙蕖摸上他的脸,恨得用力捏了一把:“即使你明天就去死,也得先把蛊解了。那是我的毕生所愿,办不成不瞑目,你若不肯遂我的愿,将来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跟着你,死跟你,跟死了你。”   松开手,谢慈脸侧被她使坏捏过的皮肉浮出了血沙一样的颜色。假面贴了多日,果然令他的皮肤脆弱了许多。   芙蕖皱眉想凑上去瞧,却因为无意中靠得太近,惹得谢慈转身避开了。   芙蕖解下自己裙衫上一块玉扣,冰冰凉凉的递给他贴在脸上。   苏戎桂进到朝晖殿叩拜皇上的声音一清二楚的传了进来,谢慈和芙蕖默契的都安静下来。   ——“陛下圣躬安,犬子身无功名,无颜进宫面圣,他自以为办砸了陛下交代的事,正于家中祠堂自省,等候陛下发落。”   苏戎桂说这话时,心里正打鼓,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臊眉搭眼的回家,说没留意看好人,一不小心把人给逼死了。   苏戎桂当时就觉得不可能,到底还是老狐狸心思精明。他从儿子的口中了解了芙蕖的身份来处,觉得此人辗转活下来是颇费了一番心力,既然能诈死一回,难保不会有第二回 。果然,他上车时见到的芙蕖虽然虚弱,但却是活的。   皇上扶了苏戎桂起身,道:“苏卿多虑,三公子将事情办的很好,朕很满意。”   苏戎桂不解地问:“臣愚钝,不知皇上为何忽然起意,要将那个女人接进宫……难道是为了辖制谢慈的软肋?”   谢慈踢了个蒲团在芙蕖身边坐下,背靠在身后的案几上,在芙蕖耳侧笑了,轻声道:“老匹夫敢妄自揣摩圣意,若换了我是皇上,一定先拖出去狠狠打顿板子。”   芙蕖目光流转,仰视着他的眼睛:“你们何至于那么大怨恨?就为那一纸先帝的遗诏?”   谢慈眼尾扫下来,迎着他的目光,道:“恨和爱都是一样浓烈刻骨的情感,他还不配我正眼看,瞧他不顺眼而已。”   皇上凭借着一张年轻天真的面孔,装傻充愣实在一绝。几句话糊弄走了苏戎桂,忙往后面来找人。   谢慈已经扯了皇上书案上的一□□纸,蘸了墨水正在画什么东西。   芙蕖见了皇帝心情复杂的见了礼,皇上的双手拧住了袍子的两侧,一卷又松了。   芙蕖皱了眉。   谢慈搁下笔,顺势挽下袖子,道:“说说你在苏府里到底发现了什么,惹得苏三急了,迫不及待收拾你?”   芙蕖说:“倒没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东西,是苏三为人谨慎,一见到我便觉得十分不安。”   皇帝坐在案前,潇洒地摆开袖子:“苏三他向来是个缜密的人。”他探头望向谢慈压在案上的纸,问道:“先生画的什么?”   芙蕖早看到纸上是幅人像。   是个妙龄女子。   谢慈仓促间三两笔,已经画出了七分神韵。   他说:“姚氏铁了心要结苏家的这门亲,但她的女儿才十一岁,现了身定然要露馅,所以姚氏有个打算——李代桃僵。”   谢慈在白府真是没白呆,凭本事查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芙蕖听到“李代桃僵”四个字,心情复杂。   谢慈继续道:“姚氏已经遣心腹回扬州老家走一趟,接一个女孩到燕京,我的人快他们一步,已经查到了那女孩的来历。”   芙蕖指着画纸:“她便是这模样?”   谢慈:“从他们传回来的画像上看,尚还算容貌清秀,仔细观察的话,还能找出几分与白合存的相似之处……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白家小姐对外宣称是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理应是十六岁的年纪,但现实却是姚氏亲生的,十一岁的女娃娃。那么,本该存在于白家,出自原配肚子里的长女,竟平白消失了?”   芙蕖面目平静道:“是啊,像是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此人一样。”   谢慈摇了摇头:“世上当然存在过,只是白家抹去了她的痕迹而已……你说姚氏到扬州接回来的这位‘假货’是从什么时候备下的?”   芙蕖听明白了他的猜测,心道,这回你可错了。   别说姚氏是去接回一个眉目与白合存有几分相似的人,就算是长相一模一样,也不可能是真正的白家长女。   谢慈为人最清醒理智的一点是,从不盲目自信。在铁证之前,任何猜测,都只是猜测而已。哪怕前因后果能做到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他也不会直接盖棺定论,而是始终留一线怀疑或推翻的可能。   他提了一句自己的猜测,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很快便滑了过去。他说:“两天前驸马派人给我送信,那位从白府挟持出来的婆子开□□代了。”   是那天晚上吉照顺手逮出来的刘嬷嬷。   她服侍了白家那么多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满满一肚子,可以慢慢审。   芙蕖问:“她有说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慈道:“三件事。其一,那位真正的白府长女,是当年姚氏授意她仍在大街上,给人贩子拐走的。其二,如今这位白小姐是姚氏的亲生女儿,但不是白合存的骨血,其生父身份不详,我已经派人详查了。其三,有点诡异的一件事,根据刘婆子的交代,姚氏在生下女儿之前,有着和那个小怪物一样的怪癖,正常人的食物不能滋养她的生命,她需要时不时的饮用鲜血,才能维持健康的状态……但是,自从她生下女儿的那一刻,所有诡异的症状便从她身上消失了。而白小姐继承了姚氏的一切,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个喝血的小怪物。”   芙蕖前半辈子见过听过的怪事太多了,陡然一听这样的奇闻,也没有多大的反应是,只是惊呆了一瞬,很快接受了,在心中慢慢推演出自己的猜测。   ——“生下女儿,症状便消失了?但是女儿继承了母体的一切习性?家族传承?姚氏在生下白小姐的那一刻,摆脱了缠身的苦厄,那当初姚氏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一切?难道是姚氏的母体传给她的?”   谢慈点点头,很是赞许道:“你的想法倒是有理有据。”   皇帝起初还跃跃欲试,想要插进来一起聊几句,现在已经完全听呆了,安静的坐在案前,听着他们讲热闹。   芙蕖站起身焦躁的走了几步,试图将线索拼成一个闭合的圆。   ——“可姚氏一定要和苏三结亲的目的是什么?会与这件事有关吗?”   谢慈:“一定有关。”   芙蕖脚步一停:“何以如此笃定?”   谢慈道:“白小姐亲口告诉我,她很快便可以像正常姑娘那样,出门游玩踏青,见识外面的山川河海,交很多的朋友,离开鲜血的浇灌。”   芙蕖重复其中的关键二字:“很快……”   白家近在眼前的“很快”便是与苏家的亲事了。   芙蕖忽然泄气。   谢慈已经在短短几日内,从一片乱局中抓住了白府最致命的弱点,牵扯出了真相一角。   而她在苏府中,与他相呼应,却没有查出一星半点可以与之对接上的线索。   太可惜,太没用了。   谢慈明确地问道:“我现在想要知道,苏府苏三身上,到底藏着什么,能让姚氏笃定一定能解她母女俩目前的困局。”   芙蕖给不了他答案。   谢慈顿了顿:“也无妨,急不得,你且说说你在苏府中的发现吧。”   芙蕖道:“我只粗略的打听到了苏三公子的身世——他的生母,出身南秦。”   她将从苏慎浓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向谢慈做了转述。   谢慈静静的听完,道:“宫中往事我知道的甚少,皇上,您对此知情么?”   只见皇上的表情比刚才还要更迷惑了,糊里糊涂道:“朕怎么从不知道下父皇还有位从南秦进献的美人。”   谢慈:“皇上当年更是年幼,不晓得这些事是正常的。宫中有资历老的人,您传唤来一问即可。”   他就差指名道姓赵德喜了。   赵德喜身为皇上的亲信,正光明正大一字不落的听热闹的,忽然经谢慈这么一点,堂中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齐盯过来。   赵德喜当场膝盖发软,虾着站到皇上面前,道:“陛下想问当年的旧事,奴才倒是知情,只是时间久了,奴才岁数越大,记性越混沌,您容奴才仔细忆一忆可好。” 第61章   赵德喜伺候了先帝半辈子,嘴上不过说句自谦的话,宫中的大事琐碎怎可能忘?   谢慈起身绕着赵德喜不言不语的走了半圈。   赵德喜如芒刺在背,当即熄了推脱的心思,磕磕绊绊道:“当年是有位南秦进献的女子被先帝收进了后宫,位份不高,只封了个美人,但是——盛宠啊!”   皇上扶着膝,道:“问你就说,你结巴什么?把那位南秦美人的事都说给朕听听。”   赵德喜偷眼觑着谢慈:“哎哟……那位南秦美人啊,在宫中也就活了不过三年,除了盛宠跋扈,倒也没别的特殊印象,陛下,后宫里的那些事儿啊,奴才知道的还不如谢太妃多呢!”   皇上两眼往天上一翻,狠狠地瞪过去:“好好的,你提她干嘛?”   都什么时候了,他个不长眼的还敢往谢慈心里添堵。   谢慈正好一圈转回了赵德喜面前,目光压着赵德喜抬不起头,道:“听赵公公的意思,那位南秦美人和家姐有恩怨?”   赵德喜垂首笑道:“谢大人心思机敏,奴才还没说呢,您就猜着了!”   谢慈收了一身的煞气,回到了芙蕖身边,神情冷然道:“说。”   他这已经算是分外和善了。   赵德喜今日却出奇的不敢造次,跪伏在地,膝行向谢慈的方向挪了两步,才开口道:“那位南秦美人盛宠三年后因病暴毙,那只是个体面的说辞,她真正死因乃是先帝所赐鸩酒。”   皇上问:“为何?”   赵德喜:“那南秦美人心思歹毒,谋害皇嗣,当年先帝与谢家女所生第五子,便是折在她的手段下。”   ……   芙蕖猛然间站起身,带倒了手边的笔海,任由笔海中的杂物翻了一地,她抑制不住地出声问道:“是那位南秦美人害死了谢太妃的儿子?用的什么手段?”   赵德喜盯着眼前的地板,闷声道:“是下蛊,最歹毒的妇人心肠。虽然,那五殿下身上的蛊毒后来不知用何法子解了,但身体早已败空了,终是早夭。”   芙蕖缓缓回头望向谢慈。   谢慈依旧靠在桌案上,一手扶着膝,一手敲着茶托。见芙蕖郑重其事的看过来,便一扬眉回望过去,说:“让他接着说,我爱听。”   他问赵德喜:“详细说说。”   赵德喜犹豫了一瞬。   皇上出言道:“陈年旧事,死的死了,囚的也囚了,问你便说。”   赵德喜为难道:“当年的事儿,奴才不是记不清,实在是知之甚少啊。谢太妃自从得知儿子身上的毒,便成日里抱着孩子疯癫胡话。先帝不得已,准了她出宫回娘家别院修养一段时日,谢太妃一去就是好几年,等她抱着儿子回宫的时候,御医请脉,告知那孩子身上的蛊毒已解……是在宫外解的。”   皇上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在宫外,谢侯府上的别院……算算年岁,那时候,谢先生也还年轻呢,谢太妃在娘家住了多年,先生您可有察觉异样?”   赵德喜道:“谢老侯爷去后,此事在当年,恐怕只剩谢大人您一个知情人了,若是连您也不知道,那可就是悬案了!”   谢慈端起茶,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芙蕖皱眉察觉到了异样。   皇上和赵德喜这半天一唱一和,芙蕖可不笨,早听明白了。   他们一起将试探的矛头指向了谢慈。   原以为他与皇上背地还是有几分亲厚在的,没想到,也是如同趟火雷一般,处处是陷阱,处处要小心。   芙蕖再看向皇上时的目光微微眯起,将其中大半情绪都藏了起来。   谢慈悠然放下茶杯:“悬案就悬案吧,陈年旧事,算了不想提。”   皇上不依不饶追问:“先生可是有难言之隐?”   谢慈一身懒洋洋的气质,不见任何不悦之情,也不见有警惕之心,放松道:“皇上若非要问什么异样,便是长姐多年的行事疯癫,搅得别院不得安宁,照我说,那孩子的憔悴,多半也是受不住折腾。我长姐命人寻遍了世间名医,重金请回府,将那孩子关在后院小屋里试药,三年整,不见天日,也不见客……”   谢慈不疾不徐的说到这里,忽然一顿,自行截断了后半句。   皇上和赵德喜纷纷不解对视。   芙蕖却和谢慈在那一瞬间,对上了一个彼此明白的眼神。   谢太妃曾经把身中蛊毒的儿子关在屋中试药,整三年不见天日。   白家姚氏也把身中怪病的亲生女儿关在房间,十一年不许见人。   谢太妃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尝试。   听谢慈的意思,姚氏心中也惦念着给白小姐治病,让她能像个正常人那般走出阴霾。   ——苏府或苏三身上,有能解白小姐身体之恙的法子?   芙蕖目光霎时亮了起来,灼灼地望向谢慈。   谢慈将搁置已久盛着宫服的漆盘推到了芙蕖面前,道:“更衣吧,外面风头正盛,留你在宫中暂呆一段时间。”   芙蕖掠了一眼皇上和赵德喜,转身往外面走去。   谢慈走路鞋底无声,芙蕖但看着映在墙壁的光影,不必回头,便知他人跟出来了。   窗边,僻静独处的地方,芙蕖停下脚步:“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可你还诓骗我。”   谢慈从腰间抽出折扇,开了一半,抚摸了描金的纹路,说:“我诓骗你什么了?”   芙蕖:“你不是想让我暂呆一段时间,你想让我永远留在宫中。”   谢慈:“不好吗?”   芙蕖:“好在哪里?”   谢慈抚弄着扇子,道:“你守在皇上身边,是向生而活,你呆在我身边,只能往死路里走……你怎么总是想不开呢?”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有几分痛心。“我让你去白府,去苏府,是觉得你在府里拘束无聊,让你出门凑个热闹,我并不指望靠你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你却将自己搞得一身是伤。”   芙蕖茫然地看向他:“你说什么?你并不指望靠我去查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慈:“我手下有更善于探查潜伏的好手,你以为我是无人可用了,才将你派出去的么?我身边从来不缺替我办事的人,你了解我的性子,我用人向来只用一次,要么你听话呆在宫里避避风头,要么我遣人送你回扬州。你自己衡量吧。”   谢慈撂下她这个人,从朝晖殿的侧门迈出去,也不回宫与皇帝告辞,径直离开皇宫。   天迹已经晕出了苍白的日光。   芙蕖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隐匿于夜色将散的晨雾中。   她目光坚定地歪头,自言自语:“皇宫留不住我,你等着瞧!”   ——“朕要准备去上朝了。”   芙蕖一回头,看到皇上站在长廊那端的尽头,远远的对她说话。   他已经换上了威严的龙袍。   赵德喜带着几个小太监正跪地为他整理衣袖。   芙蕖躬身行礼。   皇上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殿外,然后被车驾和仪仗簇拥着,往那晨光熹微处而去。   芙蕖一个恍神的功夫,东天的霞光已灿烂。   她左右打量自己的所在,四处皆是红墙碧瓦,只觉得无比荒唐。她曾经给自己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和经历,唯独没想到,还在皇宫里有这么段奇缘。   皇上……   当年在扬州别院,芙蕖动身往南秦之前,需要办一个天衣无缝的新身份,便在那里短暂的歇了几日。   谢慈就在一墙之隔的前院。   芙蕖身上压着许多未竟之事,不敢主动与其见面。   幸亏扬州别院是谢府姑娘们闲时落脚的地方,谢慈一个不近女色之人,轻易不会去留意女孩子们的居处。芙蕖便悠然自得的在他眼皮子底下,躲了好长一段时日。   在那段日子里,遇见了比她还要小一岁的皇帝。   芙蕖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   只知道那些女孩子们傍晚凑在一起摆弄乐器时,有个不知名的小少年,经常在周围出现。   芙蕖也见过几回,没有留意,以为是谢府新养的属下。   一连多日,见那个少年总是默默一个人呆坐在院子里,眼神直愣愣盯着树冠上的叶子,便能不错眼的看两个多时辰。   芙蕖那天心情不错,又闲的要命,靠近了那少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孤寂的清冷。她主动靠近了少年,抬手折了一根柳树,在食指上缠饶了几圈,用手帕一拂,竟顺藤长出艳红色的小花。   那是市井里寻常浪荡子用来博小女孩欢心的把戏。   简单,也不怎么走心。   尚是少年,没什么见识的小皇帝眼睛都亮了。   他开始跟着芙蕖一起玩,问东问西。   芙蕖便坏心眼的糊弄她。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不正面回答,只是一指池塘里已经败落的红莲,让他随便叫。   小皇帝的出现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意外,压根不值得往心上去。等到南秦的一切准备妥当,可以动身的时候,芙蕖在一个凌晨,悄然乘车离开了别院,来去无声。   芙蕖临走前并没有刻意找谁告别。   那个院子里的女孩都一样,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消失了,或者又莫名其妙的出现。   芙蕖和她们也没养出多少亲密的感情。   那回一走,都快到城门口了,芙蕖的车被人逼停了。   探头一看,竟然是小皇帝一路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可芙蕖连一句软和的话都没留给他。   即使那时少年脸上的诚挚都是干净纯粹的,芙蕖骗起人来也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他问她还会不会回到扬州别院。   芙蕖说后会有期,一定会回。   然而,那次一别,她至今再也没回过扬州。 第62章   那竟然是皇上。   皇上为何会出现在谢慈的扬州别苑?   一晃多年,皇上因何又对她念念不忘?   芙蕖首先怀疑的绝不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糊涂情爱。   而是——“他想算计我什么?”   就在刚刚,亲眼见了皇上与赵德喜对谢慈的试探,她对这个皇宫半点好印象也没有。   谢太妃离宫的那几年,在扬州别院发生的时期,对皇宫里的人来说,是个谜。   皇上和赵德喜一定很想知道,那个孩子身上的蛊毒到底是怎么解的。   芙蕖与之他们相反,她想知道的是,当年谢太妃儿子身上蛊毒,是如何被种下的。   她回到朝晖殿,抓起那身件红的宫袍,换上这一身,她便藏了女儿身,以宫中内监的身份行走。宫里除了皇上之外,没有第二个主子,顶上有赵德喜照护,算不上委屈。   芙蕖将一头乌发全收进了发冠中,活脱脱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倌。   她扮好模样,一开朝晖殿的大门,外面几个和她同样打扮的小太监立马围上来,一口一个“小大人”的恭维着。   芙蕖嚼着“小大人”这个称呼,觉得有趣的很,仔细打量,这批小太监还有几分眼熟,芙蕖见过一眼的人便不会再忘,有几位正是当年跟着赵德喜奔赴北境的刀棍好手。   芙蕖招呼过一个人,拉着他的手,也叫了一声“小大人”道,“我问你,你可知当年那位南秦美人住的宫殿在何处?”   *   谢慈离宫的时候,正赶上宫门大开,诸臣上朝。   宫道上,各大人噤声规矩行走,谢慈不避人,一匹快马,驰骋于宫道上。   各位大人停下脚步,怔怔的目送他出了宫门,面面相觑——“谢大人回来了?什么时候回的?马上朝会了他这是要去哪儿啊?”   ……   在京中人的印象中,谢慈好长一段时间没如此嚣张的纵马过市了,一时之间都新奇的停下了脚步看热闹。   谢慈从宫中出来一人未带,经过华阳大街,一声清脆的口哨冲破了晨雾,谢府的角门里跟出了几匹马,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谢慈勒马在华阳街的最末。   面前紧闭的府邸大门上,挂着遒劲的“苏府”二字。   身后跟着的人三三两两追上,其中一人递上谢慈的刀,谢慈抽刀出鞘,阴恻吩咐:“叩门。”   苏府的大门轰然倒塌。   苏戎桂上朝不在家中,家中的女眷仍在休憩中。   苏戎桂是文臣,家中虽有护院,但都是软拳脚,一碰上谢慈的人,不待动手就软了。   苏夫人住在前院里,最先受到惊扰,捂着心口,慌忙出门查探情况。   谢府的人拎着刀将人堵在了门里,冷硬道:“我家大人无意难为夫人,请您稍安。”   苏夫人一件这架势,哪里能安得下心,家主不在,一时又无可奈何,手忙脚乱地推着丫鬟出门:“老三呢,快去找找老三在哪……”   丫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早吓破了胆子,主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谢府人给报信的丫鬟专门清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跟着丫鬟的身后,到苏府祠堂,将正跪地自省的苏秋高揪着拖出了府门外。   苏秋高在被压住的那一刻,本能的挣脱了出去,紧随而来的,便是更狠的一记窝心脚。苏秋高被踹翻在地,只听到了咔嚓一声脆响,喉口已经尝到了腥甜,肋骨断了,也不知是不是错位伤了肺。   苏秋高咬牙:“何来的贼子,竟敢强闯朝廷命官的府邸——”   谢府的奴仆直接一根麻绳套在他身上,拖过了门槛,往外走去。   苏秋高再叫绳子一扯,只觉心肺要撕开了,踉跄在门口站稳,便见门外马上,谢慈一人堵在阶下,回首一眼,哪怕没什么表情,也足令人心头直颤。   苏秋高就在那一瞬间,回想起了妹妹苏慎浓的警告。   ——逆鳞,逆鳞啊!   苏清高不可思议的摇着头——“谢慈,你这种人,你这种人竟然也会……啊!”   谢府仆从手脚利索,三两下将他的手臂反折,拉着绳子吊在了苏府的牌匾下。   苏秋高紧闭双眼:“……我要死了,谢慈你要杀我干脆点。”   仆从在苏府里抢了桌椅,抬出来摆在门外,请谢慈安坐,还上了壶热茶。   谢慈手背碰了一下杯沿,嫌烫手,推开些许,说:“听说苏三公子喜欢看人‘斗蛐蛐’,是我见识短了,从不知道还有这等刺激的玩法,劳烦三公子稍等片刻,等我给你找个伴,今日借贵府宝地一用,请三公子斗一回,让我开开眼。”   苏慎浓得到消息,披了件外衫便跑了出来,到了门口一瞧此情景,再对上谢慈的目光,扶在门上,闭眼松下了一口气。   苏秋高吊在绳子上,忍着疼,费力的转头:“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鹅裙五耳四酒铃巴伊九而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谢慈低头喝茶的表情刺了苏慎浓的眼。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苏秋高,二话没说,竟真的转头便走。   苏夫人哭着扑出来,还被苏慎浓半道给劫了回去。   苏秋高心里再多的腹诽也被胸膛里的疼痛磨平了,不得不想尽方法调整呼吸,缓解痛楚。   谢慈望着那女孩孱弱瘦削的背影绕过影壁,道:“你家妹妹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苏秋高:“你……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谢慈:“我没那个兴趣……你这张嘴巴是欠的很,喜欢多嘴是不是?卸了他一口牙。”   已经吊高的苏秋高被人拽了下来,谢府仆从捏起苏秋高的下颌,戴上了铁质的手套,看样子,是打算一拳完事。   一直躲在影壁后的苏慎浓不得已,再次冲了出来——“谢大人!”   谢慈歪头看着她:“怎么,你又舍得出来了?”   苏慎浓:“谢大人您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给得起的,您尽管开口,请放过吾兄吧。”   谢慈伸手朝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慎浓才注意到,茶案旁一早就准备了两张椅子。   看来是故意留的座。   苏慎浓挪过去。   谢慈忽然换了一副轻言细语的面孔,道:“你刚才跑什么呢?”   苏慎浓坐在椅上,谢了谢慈递来的茶,说:“不想碍了您的眼而已。”   谢慈:“苏小姐幸亏不是个男儿身,否则,凭此聪明才华,埋没半辈子,那便太可惜了。”   苏慎浓望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苏慎浓的出现,救了他的一口牙,人被重新吊回了牌匾下,苍白的口唇已溢出了鲜血,苏慎浓皱眉,恐怕是真的伤到了肺腑。   苏慎浓不忍细看,偏了头,道:“倘若芙蕖姑娘真的出了事,今日我兄长不会有命活着吊在这,苏家此时就该备灵幡了……想必谢大人已经将人救下了?”   谢慈沉默着饮茶。   苏慎浓见他不理人,自顾一笑,说:“是我蠢笨,不懂瞧谢大人的脸色,您不如有话直说。”   谢慈:“其实我再次设的席位,等的不是苏小姐您,而是令尊。苏大人一向疼宠你这个女儿,私心里必然也盼着你远离是非,一生安稳。我想要的东西,苏小姐未必能拿出来。清晨天太冷了,苏小姐喝了这杯热茶,还是回府去陪你母亲吧。”   他提壶给苏慎浓续了一杯茶热。   苏慎浓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却像无意中攥住了冰块似的,狠狠一颤。谢慈一个男人的手,竟比她一个女人还要冷。   谢慈倒满了一杯茶,甚至还溢出了许多。   苏慎浓缩了一下手指,低声加重了语气,道:“谢大人,真的已经到了掀底牌的时候了吗?您若是在此等到家父归来,今日的事,那边非得见血才能结了!”   谢慈“哦”了一声:“苏小姐你能给得起?”   苏慎浓:“您若是还肯给彼此留一线,不动那张底牌,我都给的起。”   谢慈道:“原来是我小瞧了苏小姐。”   苏慎浓:“我知晓,你是故意让芙蕖放我回家的,你让她跟着来,也是为了你想要的那东西……”   谢慈将壶搁在茶案上,用了几分力气,发出一声闷响,打断道:“我让她跟你来,是为了让她解闷,我用不着她替我出生入死查什么东西。没有她,我照样能把你们家的猫腻一条一条全扒出来。”   苏慎浓一怔:“倒是我自以为是了。”   谢慈:“苏家藏的地牌到底是什么,彼此心里都清楚,我什么都不做,给我看一眼,我看过就还你。”   苏慎浓:“您当真只是看一眼?”   谢慈:“保证完璧归赵。”   苏慎浓道:“我父亲曾经告诫过我,你奸诈狡猾,吞誓不讲忌讳,不可轻信……但是今日我信你一次,谢大人请随我来吧。”   谢慈经过苏秋高身侧,一甩袖子。   谢家奴仆在他身后将已经开始咳血的苏秋高放了下来,押在台阶前。   苏慎浓带着谢慈到苏府书房,动作熟练的撬动机关,从画卷后的暗格中,捧出了一个乌木匣子,双手呈到了谢慈的面前。   “请容我多嘴一问,谢大人您既早知道这张遗诏的存在,为何直到今日,才上门提及此事?”   匣子上挂着锁扣,谢慈手指用力,两只锁瓣落到地上,掀开匣子,里面赫然一致明黄圣诏。   谢慈道:“也就你们家拿着鸡毛当令箭,先帝人都死了,留这么个玩意儿有何用。先帝只给了你们旨意,却不给你们兵马,你父亲活这么大岁数,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恐怕还从未持剑杀过人吧。将来我若是真有反意,你爹就打算拿着这催命符,孤身一人去取我的命?”   苏慎浓本质聪慧,一点就通。   先帝给的这份遗诏,他们一直拿着当宝贝,以为这就是谢慈的催命符。   可真到了谢慈反的时候,皇帝都能杀的,难道还会留苏府的活路?   这催命符也不知催的是谁的命?   谢慈将遗诏拿到手里,缓缓展开,一目十行的扫过其中内容,然后将其铺在桌面上,开始一寸一寸摩挲其缎面。   苏慎浓:“您在找什么?”   谢慈探过了每一寸地方,最后摸到了边缘的木轴,用手指捻了片刻,将其一把抽下。   他说:“不瞒苏小姐,最近有人盯上了你们家的宝贝,我思来想去,那些人并非是想要我的命,便猜测这圣旨中另有玄机。”   说着,他将圆条木轴用手心攥住两端,用力一掰,露出了其中的空心。   苏慎浓后退两步,瞪圆了眼睛,瞧见他从其中抽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白绢。 第63章   同一天内,相差不过一个时辰,两只信鸽飞进了皇宫,停在了朝晖殿的窗户外。   芙蕖最新接到的,是红隼远在南疆寄回的。信中提及,他已经找到了那位与白小姐同患怪病的男子,又拜访了南疆族中德高望重的巫医,打听清楚了她想问的事。   芙蕖问的是那男子的病。   那位念在与芙蕖的旧交情上,据实相告,他出身微贱,是服侍于南秦皇室的暗卫,因办事不力,又违反了规矩,受到了上面的惩处,于是被喂下此蛊。   巫医向她介绍,此蛊的名叫“屠戮”,也是个非常歹毒的东西,与“凤髓”的炼制者是同一人。   屠戮和凤髓,当年被一位来自于南秦的皇室贵族出钱一起买下。而炼制者高价卖出了自己的心血之后,不久便不明原因而毙,两种蛊毒,再也没有人知其制法,更无人知其解法。   巫医说,他很是意外,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听到中此两种蛊毒之人的消息。很可惜,制蛊人死的突然,并未来得及留下解除之法,他也实在无能为力。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另一封来自于南秦的信也落到了芙蕖的手中。   前些日子,芙蕖刚从白府脱身,在派出红隼的同时,也给南秦皇宫去了一封信,打听有姚氏的身份。   当年和亲到南秦的燕朝公主与芙蕖交好,回信中事无巨细地列述了南秦皇室中人的身份。   南秦确实有位公主,出生在三十六年前,又在十几年前犯下了忌讳,被皇族从族谱上除名,驱逐出境,自此没了音讯。   信中详细说了那段往事。   那位南秦公主封号玉瑶,与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幼时因性格孤僻,不得父皇和母妃的喜爱,她做下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在出嫁前夕,与六皇子的属下暗卫搅和到床上,被夫家的小姑子捉奸在床,名声一败涂地。   次日的公主大婚照常举办,但驸马爷换了,公主如愿以偿与心上人成亲,然而,头顶一片绿的夫家可没打算善罢甘休,新婚当夜,公主与情人的合卺酒中,被人动了手脚,两人双双中蛊,成了真正的苦命鸳鸯。   事后查清,下蛊之人是当时带人抓奸的夫家小姑子。   那女孩因手段很辣,残害公主,在牢狱里呆了几年,出狱后,也给了个公主的名号,被当成贡礼送往大燕朝,献给了燕帝。   芙蕖独自来到了一处宫殿,朱红的宫门上生了许多锈迹,空置了或许不止一两年。   芙蓉宫。   门都没关严实,半开着一条缝,轻轻一推,便吱吱呀呀的乱响。   芙蕖霎时不敢乱动,仗着自己身形娇小,侧身从那条缝隙中挤了进去。   像这般地处偏僻的宫院,无论是布局还是装饰都只属于一般,像个江南烟雨的小庭院,芙蕖绕着回廊走了才几步,就到了正殿。   芙蕖站在台阶下,隔着门,就听见了一种无比亲切的动静。   是洗牌的清脆碰撞声。   以及几个女人在窃窃的说笑。   宫里的这群下人们,当真是清闲的惬意啊。   芙蕖摸着自己的手指,微微一笑,计上心头。她特意推倒了墙边靠着的一只木桶,发出些许不经心的响动。   里面一个嬷嬷扬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蹄子在外面偷听啊?”   芙蕖这才迈不上前,伸手将门完整的推开,站在门前向里望去,脸上摆出了一副好奇的神色。   里面果然是几位上了岁数的嬷嬷,她们穿着打扮都很随意,行走坐卧的姿态也像极了市井妇人,半点宫中的规矩也没有。   她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摸牌的动作,有一人审视了她几眼,笑着斥道:“哪来的小黄门啊,长得好白净,怎么没规没矩的闯到这儿来了?”   宫里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都喜欢面嫩听话的小郎君。太监虽然不算是完整的男人,但却因少了个东西,变得分外乖巧。年纪越小,容貌越清秀,越讨人喜欢。   混迹赌场的人,皆有一身八面玲珑的本事,张嘴不可能得罪客人,什么样的人好什么样的菜,在哪一道上吃得通,用眼睛看,心里便如明镜一般清楚。   芙蕖歪头天真道:“打扰几位姐姐的兴致了,我今天刚进宫,不懂规矩,赵干爹让我在宫里随便逛逛,便一不小心逛到了此处,想来也是与几位姐姐有缘分,老天指引我,特意来此一会!”   “哎哟,呵呵呵呵……小嘴儿甜的哦!快过来让姐姐捏捏!”   “你赵干爹可是朝晖殿的那位?你是怎么进的宫来的?现在在哪里伺候?”   “细皮嫩肉,看着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天杀的喂,怎的好端端掉进这虎狼窝里了?”   芙蕖挑拣着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在外头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赵干爹说有贵人看上我了,所以花大钱把我买了出来,咔嚓一刀,我就在宫里了。”   有一个满脸堆肥的老姐姐,直接冲他伸过手:“小可怜,什么时候挨的刀,可好全了,让姐姐给你看看。”   那不老实的手径直往她下面伸,芙蕖动作自然地往一个面相温和的嬷嬷身后躲。   于是如她所料,那嬷嬷护住了她,和那几个不怎么要脸的人骂作一团。   交朋友就是这么的简单容易。   满打满算不到一刻钟,芙蕖已经和几位姐姐一起围坐在桌上斗牌了。   几圈斗下来,芙蕖发现这几位老姐姐手脚可真不干净。   芙蕖从袖中抓出一把碎金子,端的一副人傻钱多的模样,每个人各喂了一点,有人喜形于色,圆形开始飘飘然,有人却依旧稳得住,一副精明算计的样子。   芙蕖又喂了几圈,手头的金子散的差不多了,赌钱正到酣畅淋漓的时候,芙蕖重操旧本行,开始套取自己想要的消息。   ——“宫里有什么好玩的?我一路走来只觉得冷冷清清,倒是咱们院里,虽然瞧着破烂,但胜在热闹。”   拿了她金子的人开始奉承她:“小大人想要找好玩的去处,还就得来我们这,宫里的规矩多严哪,吃口饭喘口气都不得自在,也只有咱们芙蓉宫,神仙鬼神都不愿意挨着,在这里藏着,自在的很。”   芙蕖道:“此宫不受管束吗?”   擅谈的嬷嬷啐了一口:“沦落成冷宫,早就没人管啦,想当年,芙蓉宫的主子恃宠而骄鬼迷了心窍,竟然对谢贵妃下毒手,一个南秦来进贡的女人,掂不清自己的分量,给她三分宠爱还真拿自己当块宝贝了,死也活该。”   芙蕖装糊涂道:“您说的这都是谁?当今圣上不是还没娶妻,宫里哪来的女人?”   “我们讲的是先帝爷年间的事儿,你年纪小,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   “哦——”   芙蕖喂了一笔狠的,自己手里的钱散了个精光,讨得了周围一群人的欢心,一撇嘴,歪到一个嬷嬷身上腻歪:“我把皇上赏我的钱都输光了,回去定然要挨骂。”   嬷嬷虽然可怜他,但已经进了兜里的钱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愿赌服输,你可不能后悔。”   芙蕖仰着笑脸:“嬷嬷给我讲点好玩的故事,我就当这钱花的值了!”   那嬷嬷任由她这么一靠一撒娇,脑子都混沌了,“好好,给你讲个这宫里的故事如何?”   芙蕖抱着一腔希望,本以为能就此搞明白那段隐晦的往事,却没想到,大费周折,得到的竟然还是一段俗套的女人争斗的故事,毫无新意,甚至其中还有胡诌的成分,也不确定有几分能信。   整理了这几个嬷嬷口中的故事,其中内容囊括了——先帝爷有多么的玉树临风,先帝爷的女人们有多么的花容月貌,而那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又有多么的惨烈……   不过有一点,几个嬷嬷口径一致的说辞,引起了芙蕖的注意。   她们说,当年芙蓉宫的主子,曾经成功给谢太妃下了药,害她生不如死,差点胎死腹中。   芙蕖应付完了这几个如狼似虎的嬷嬷,满身疲惫的离开芙蓉宫,走到一个安静的所在,停下脚步,抬眼静静的望着天。   她脑子里只明晰了一件事。   那一年,凤髓那玩意儿,其实是下在谢太妃身上的。   谢太妃中蛊是在秋天,她当时已经身怀六甲,是以皇帝暴怒,处置了芙蓉宫主人,谢太妃为了保胎,几乎用尽了一切办法,最终成功让孩子平安诞下。   次年春,谢太妃生下儿子之后,身上的蛊毒不药自愈。   凤髓,从母体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   芙蕖摊开手心,两封信皱皱巴巴的揉合在一起,信中的内容,芙蕖反复细读了好几遍,闭上眼都能背出来。   身中凤髓的谢太妃,在生下儿子后,恢复成了正常人。   身中屠戮的白府姚氏,在生下女儿后,也摆脱了怪病的困扰。   倒霉的两个孩子无缘无故继承了这一切,一个已经夭折,另一个终年不见天日活得像个怪物。   进宫一趟没白来。   但是芙蕖现在要想办法出宫。   假如如他们所料,姚氏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女儿身上的屠戮。那么,芙蕖愿意暂时放下私仇,或是助她一臂之力,或是与她合作,到时候共同分享成果。   凤髓与屠戮出自同一人的手。   假如屠戮有的解法,那凤髓必然也有。   万变不离其宗,大同小异。   芙蕖拿出火折子,将两封信烧为灰烬,她心中也想到了苏府。   ——姚氏一直虎视眈眈盯着的苏府。   如果不出意外,如果不出意外东西应该就在苏府里了。 第64章   芙蕖在森严肃穆的皇宫中,进入自如,仿佛真的成了个主子模样。   朝晖殿里,她想见皇上,甚至不用通报,堂而皇之的就能迈进大门。   皇帝看过的折子摊在书案上,不避讳芙蕖,招手唤她到身边坐。   赵德喜将墨递到了她的手上。   芙蕖挽起袖子阎摩。   皇上便偏了头,直直地盯着她的手瞧。   芙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却不做理会。   皇上温和的开口问:“朕这样看着你,你会觉得朕轻浮么?”   芙蕖果断摇头道:“不会。”   皇上笑了:“为何?”   芙蕖道:“真正轻浮的人,眼睛里含的肮脏令人作呕,皇上没有。”   皇上顺势追问:“那你说说,朕眼睛里含着的是什么?”   ——全然都是算计。   芙蕖捏着墨均速地打着圈,却不会将实话说出口,只道:“皇上的眼睛干净的很,一看便知是个好人。”   谢慈为何一定要将她送到皇上身边?   连她都能看出皇上的居心不正,她不信谢慈会被蒙在鼓里。   芙蕖仍然怀疑,谢慈将她送进宫,是别有深意。   皇上不知芙蕖心里的沉重,听了她的话,笑得很开心:“你觉得朕是个好人吗?”   芙蕖忽然抬起脸,直视龙颜,犀利地指出:“您跟三年前不一样了。”   赵德喜的身子忽然震了一下,那是本能显露出来的惧怕。   他们人人都说,皇上亲近内宦,总喜欢与好颜色的小倌没日没夜的厮混。   看来的所言非实。   皇上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自然,比起太平赌坊里那些笑脸迎人的姐儿差得远了。   都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心。   但年轻的皇上修炼不够啊。   芙蕖话语间陡然抽出一把刀往他心口刺,皇帝下颌微动,道:“姐姐你倒是一点也没变,总拿朕当不识数的小孩逗呢!”他搭了一下芙蕖的手,轻轻一拍,说:“可明明姐姐和我是差不多的年纪,朕记得,三年前,在扬州别苑初见的时候,你坐在湖边,盯着朕看了很久,朕回味了三年,始终捉摸不透,你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当年初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锦衣华服,赶走了正捞鱼的野猫,将搁浅的锦鲤放生水中。   芙蕖见着他,心里想的却是曾经的谢慈。   那扬州小院是谢慈从小长大的地方,山明水秀,可谢慈从未在园子里无忧无虑的玩一回。   从来都没有。   假如谢慈从小有人疼,有人宠。   身为侯府幼子的他,也会长成一个善良多情的少年郎吧。   皇上见她久不答话,“嗯”了一声。   芙蕖回过神。   皇上:“想到过去了?”   芙蕖点头:“想起来了。”   皇上:“朕问你,当时你在想什么?”   芙蕖道:“在想,谢府的别院里,可从未见过那样天真无忧的小公子。”   这也算是半句实话了。   “天真无忧……”皇上逐字爵着她说的这句话,末了,自嘲一笑,道:“那会儿可真是天真无忧的好岁月啊。”   聊到这份上,在继续谈下去,就该问起身世经历了。   偏这个时候,忽有小太监出门报:“陛下,吏部侍郎栾深大人求见。”   芙蕖听着这个熟悉的名字,不是外人,正是芳华长公主的那位驸马。   前些日子,驸马爷走马上任,在吏部领了官职,京中人便少称他那驸马的名号了。   毕竟公主人都没了。   驸马还作什么数。   皇上:“是姑父来了,快宣——”   芙蕖搁下墨,退至下首,侍立在赵德喜身侧,轻声问了一嘴:“驸马爷曾经见过我,没关系么?”   就这样很轻的一句话也被皇上听见了,他坐在高处,瞥下一眼,依旧温和:“那你暂且一避吧。”   芙蕖便行了礼,绕往侧殿,却没有走远,停在廊中,背靠着朱红的漆柱,恰好能听清殿中的谈话声。   门外侍卫把守森严,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她。   栾深正好与芙蕖错开了见面的时机,一个进了门,另一个才出了门。   芙蕖听见他向皇上回禀道:“陛下,臣入职吏部之后,查阅了近十年里,京中官员的升任记录,发现其中漏洞颇多。许多按照考绩应当升任的官员,却无端被远迁,可另有一些考绩一般,甚至屡遭督察院弹劾的官员,却能步步高升。臣想来请陛下的圣意,此案是否该查。”   谢慈早拿到了罪证,却迟迟按兵不动,原来等的就是他。   一个声名狼藉的权臣是不可能豁出一片赤胆忠心肃清朝廷的,说出去狗都不信。   所有经由谢慈举荐的官员,都会被疑居心不正,结党营私。   驸马栾深,当年任职督察院御史的时候,便是朝廷上下一致称赞的刚正才俊,外放蜀中,在那等偏僻之地中磋磨多年,经历了岁月的沉淀,他满载着政绩回朝,在满城污浊的燕京中,更是独一份的清贵。   那些磊落的事情,让他来做,才是最能服众的。   皇上问道:“姑父,你呈上来的这份折子,难道没经过内阁谢先生的指点么?”   栾深道:“正因为当下所有上呈的奏折必先经内阁的手,臣才专门进宫面圣,确保臣的折子能直达天听。臣只想问陛下的意思。”   皇上:“那姑父待会便带着折子走一趟内阁吧,朕倒是很愿意整治那些蛀虫,但也晓得此时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资质愚钝,年纪尚浅,万事还得谢先生帮朕做个决断。”   芙蕖皱眉,忽然明白了。   谢慈这些年和朝臣们互相看不顺眼的情况,皇上功不可没。   他这张一张嘴,生怕别人恨不上谢慈。   赵德喜将折子还回到栾深的面前。   栾深二话没说,拱手称是,便要告辞。   芙蕖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栾深在皇上面前,连几句场面话也没说,皇上说什么是什么,出宫蹬上马车,公然吩咐了一句:“去内阁。”   推开车门,他低头钻进车中,未料车中竟多了个人。   芙蕖一身小太监的装扮还穿在身上,抬眼冲栾深微微一笑,道:“惊扰驸马爷了。”   栾深神色上不见丝毫波动,问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从白府脱险了?”   芙蕖欠身:“多谢驸马记挂,已然无恙。”   栾深又问:“你何时混进了宫里?”   芙蕖道:“我并非混进宫里,而是要想办法混出宫,请驸马爷帮我一回。”   栾深原也没打算赶他下车,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车已经离了宫门很远。   他道:“你这一身可扎眼的很,去谢府?”   芙蕖再次感念他的相助,诚恳道了一声谢。   从皇宫到华阳街,车行不过一炷香。   芙蕖闲来无事,推开半扇窗,凉爽的风灌进来,驸马的冠缨撩起了些浮动。芙蕖余光注意着他,想起了关于他的一些事。   栾深在燕京城中有自己的府邸,他不是深扎在京中的世家,府邸虽不在华阳街上,但也是正经的高门大院。   可听说栾深几乎从未在自己家中住过。   他当年高中状元后,当庭被皇上赐婚,尚芳华长公主,良辰吉日挑在了当年,完婚后,便住进了公主府。   与那无数面首同住一个屋檐下。   至于那段情史,芙蕖未曾深究过,但芳华长公主多年前以暴毙的名义,消失在了世人眼中,驸马爷自请外放,到蜀中呆了多年,一朝回京,听说依旧住在公主府。   芳华长公主毙后,她的公主府并未按规矩被皇室收封,而是日日有人洒扫,依旧维持着华贵。   栾深回京后,住进公主府,也无一人有质疑,仿佛那是理所应当之事。   马车走过望楼,芙蕖瞧见了那高高的公主府。   再前面,是并肩而建的谢府。   车停在谢府门前。   芙蕖敲开了角门。   守着门的小厮一时没认出她,盯着她的装扮愣了一瞬,才慌忙把人让进去。   还不错。   至少没把她撵出去,看来谢慈还认她是这府里的人。   芙蕖途经书房,在院中抓了个人一打听,谢慈一整夜都没回过府。   她回去换了身衣裳,戴上青纱帷帽,急急的就要往苏府去。   多日不见的吉照才不放心她一人出府,暗中提了剑,远远的坠在她身后。   芙蕖只当做不知。   往华阳街的末尾走去,前面越来越热闹,芙蕖渐渐察觉有异。   甚至有好多摊贩走卒都聚集在这里。   华阳街是何等肃穆的地方,平日里野狗都不敢踏足,任谁经过都不敢喧哗,以免惊扰到贵人。   今日直接可以媲美菜市场了。   芙蕖拍了拍一位姑娘的肩膀,瞧她穿着打扮娇嫩贵气,像是某府中的闺阁小姐:“请问,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姑娘一开口便知是个跳脱性子,脆生生道:“前面有热闹看,苏家三公子正被人压着和鸡打架呢!”   芙蕖听着这话就觉得离谱。   什么玩意儿?   苏秋高那货?   百闻不如一见,芙蕖加快了脚步,苏府门口围了一圈人,芙蕖费了些巧劲儿,挤到了最前面,刚一站稳,便被漫天乱飞的鸡毛拂了一头。   苏秋高真的正在和鸡打架。   而且不是一只。   是一群。   那些个个都是品相不错、脾气暴躁的斗鸡。   苏秋高双手被反剪到身后绑得结实,半跪着趴在地上,披头散发,也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洒了满头满脸的小米,七八只鸡一直围着他,瞅着机会便往他头上啄。   芙蕖瞪着眼睛,看见了面前,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好整以暇的坐在椅子里喝茶。   想必这就是那个缺德的。   芙蕖单看他的背影,就觉得心口发堵。   倒是听他很高兴地开口说:“鸡两条腿,你四条腿,这不公平,所以我绑你两条腿,你只要能逮住一只鸡,我就算你赢,这不比斗蛐蛐好玩多了,苏三公子你觉得如何?” 第65章   芙蕖听出来了,他是真的很开心。   反绑了人家的双手,让人怎么捉鸡?   用身体扑么?   苏秋高的唇边溢出的血已经糊满了这个下巴,并顺着颈侧不断的淌下。   估计内伤不轻,再摔可还了得,谢慈也不怕把人玩死。   苏慎浓站在旁边,几欲扑上前,但两个家仆牢牢的挡在她的身前,无论她怎么绕,怎么冲,都只能被拦在外面。   谢慈果然不是个重诺的人,不,简直就是个人渣。   他的确没有去动那一纸遗诏,但却不肯就此放过苏秋高。   苏慎浓正焦急无助间,瞥见了芙蕖挤上前的身影,顿时安静了下来,眼中盈着泪珠,直勾勾的望着她。   谢慈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几乎是第一时间,顺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一双含笑多情的眼睛落在芙蕖身上,渐渐的失了笑意。   芙蕖隔着一道轻纱,丝毫不怵他的目光,反而在想,他在苏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是已经猜到苏府中藏着的东西了。   苏慎浓张了张嘴,无声地用口型向她求救——“求你。”   芙蕖的手缩进了袖子里,拈起了一张纸牌,打着旋飞向场中跳得最欢的那只鸡,直接切下了它一条腿。   油光漂亮的公鸡哀嚎一声,躺在了苏秋高的面前。   跪伏在地的苏秋高立刻抬膝,压住了鸡。   他也见到了同时落在面前的纸牌,敏锐的在人群中扫视,也见到了头戴帷帽的芙蕖。   他的表情是盖不住的惊讶。   芙蕖想起太平赌坊底下角场里,她挨的那两圈,未曾伤及肺腑,可见是他事先交代了留情,但那份呕心的痛楚是真的。   苏秋高是没想要她的命,但也没想着要她好过。   就如同谢慈现在这般。   都是一路货色,不是什么好人。   芙蕖心软,还是看在苏慎浓的份上,她想:“我可真是个大善人。”   谢慈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阴阳怪气道:“不成想,我这么多年,竟然亲手调&教出一个活菩萨来,真是怪哉啊。”   芙蕖:“……”   正当她想着如何收拾这烂摊子的时候,有马车飞快的冲这边来了,听声音,急得很。   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也都是看热闹心切。   芙蕖回头望,竟是驸马的车。   他耽搁了这许久,竟然比芙蕖还晚到了很久。   车一停下,可最先下来的却不是驸马,而是身着官服的左都御史苏戎桂。   苏戎桂今晨下朝之后,便去了牙门办事,未回家,自然也不知闹剧,苏府前后门都被谢慈围住了,想要报信的下人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还得是驸马,转着圈找到了谢慈,一见此荒唐的情景,远远的就掉头,去把苏戎桂给接回来了。   苏戎桂岁数摆在那儿,见了自己儿子被人牵在门前这样糟践,一口气喘不上,差点当场昏过去。   苏慎浓跑着奔向父亲,帮他顺着胸口的气,哭道:“父亲……父亲,千万保重身体。”   人气到极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只见他的嘴唇颤个不停,平日里嘴皮子那么利索的人,此刻指着谢慈,半个字都骂不出口。   也许世间已经没有合适的词语能形容他此刻的愤怒了吧。   苏戎桂摇摇欲坠的支撑了片刻,最终仍是没撑住,白眼一翻,倒进了女儿的怀里。   驸马忙跟着扶了一把,招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太医给你们家大人整治。”   门口一起跪着的苏府下人们才从慌乱中回神,手忙脚乱,该扶的扶,该走的走。   驸马带的人很快赶上来,好言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   华阳街一场好戏唱罢,终于回复了安静。   栾深重重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对谢慈道:“你可真是好一顿折腾啊,今日我若不来,你还真打算把苏三公子整治死不成?”   谢慈:“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人?”   栾深:“当然不是好人,只是跟你一样罢了。”   谢慈倒干净了壶中的最后一滴热茶,说:“他既没本事干得过我,活该被我按着干。”   芙蕖不出声站在一侧。   谢慈无视谁也做不到无视她,目光在她身上瞄了一圈,矛头直指栾深:“你带她出宫的?”   栾深毫无担当地看着天甩锅:“她自己跟出来的。”   芙蕖:“对,我就是自己出来的,你还想再把我扭送进去不成?”   谢慈罕见的闭了嘴。   栾深道:“去内阁,或是你府上,我有话与你讲。”   谢慈起身,一甩前襟,将桌椅踢倒,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无比赏心悦目。   他朝东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到我府上吧。”   栾深回自己车上。   谢慈翻身上马。   谢家的仆从都很会看眼色,该消失就消失,丝毫不碍主子的眼。   谢慈驭马到芙蕖身边,伸手。   芙蕖抓着他的手腕,借力翻身上马,坐在他前方。   谢慈拉着缰绳的双臂,恰好能将她揽进完整的揽进怀中。   芙蕖背后抵着他胸膛的温度,闭上眼安分了一会,手下有了小动作。   谢慈单手控马,另一只手伸下怀中,将芙蕖不老实的爪子狠狠的遏住,低头,声音就在芙蕖的耳边:“乱摸什么?”   芙蕖差一点就能搜到他的口袋,却被拦在半空,进退不得。   谢慈这般紧张,正好佐证了她的猜测,她肯定道:“你已经拿到苏府的那样东西了!”   谢慈装傻:“什么东西?”   芙蕖:“屠戮和凤髓的解法。”   谢慈:“没有。”   芙蕖:“你胡说。”   谢慈轻笑了一声:“你动作倒是很快,才进宫几个时辰啊,怎么忽然开窍了,什么都明白了。”   芙蕖不应他的嘲讽和玩笑,现在一心只牵挂着那东西,她说:“给我看看。”   谢慈:“真没有。”   芙蕖:“就在你怀里。”   谢慈:“别白费心思,我已经烧了。”   芙蕖猛地回头,谢慈立刻用手扳正了她的脸:“在马上呢,别胡闹。”   芙蕖觉得自己要疯了:“为什么?谢慈你为什么?”   谢慈道:“你想听实话,我告诉你,凤髓这蛊我不想解,这么多年在我身上养出感情了,我想带着它一起下棺材,怎么?不行么?”   芙蕖不顾一切的旋过身,仗着自己两只手的便宜,挣开了谢慈的桎梏,非要搜一搜他的怀里。   谢慈这回不拦了。   芙蕖的手顺顺当当的伸进去,当真只摸了个空,什么也没有。   谢慈:“我说烧了就是烧了,这个东西,从此以后,不存在于世上,别白费心思了姑娘。”   芙蕖好似一盆两手从头浇道脚。   好不容易有一点希望……   可怎么办?   芙蕖狠狠的一肘子向后捶进谢慈的腹中,半点也不留情。   谢慈猝不及防,溢出了一声闷哼,牵着缰绳的手情不自禁用力,马高高的扬起了前蹄。   芙蕖惊叫一声,整个人的重量向后撞在谢慈的身上。   谢慈在那一瞬间,心知若是应抗了这一下,不仅会惊了马,保不准一直胳膊也得扯脱臼,干脆松了缰绳,顺势卸掉力道,带着芙蕖一同滚下了马。   芙蕖直觉在半空中转了两圈,脑子七荤八素,人落在地上,却半分疼痛也没觉察到,头依旧枕着谢慈的肩窝,唯独肩膀上一点疼,是因为被谢慈单手紧紧的扣在怀里。   芙蕖帷帽也摔掉了,冷静了片刻,倏地爬起来,观察谢慈的情况:“你怎样了?”   栾深的马车慢他们一步,从后头赶上来,也停住了,栾深掀开窗,问道:“你俩是怎么回事?”   谢慈半天才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道:“惊马了。”   栾深眯眼:“是啊,惊到驸马了。”他叹气,一脸嫌弃到没眼看的表情:“……我说你们俩到底在马上敢什么呀!?”   几句话时间给足了谢慈喘息。   他借着芙蕖的搀扶,冷静的站起身。   栾深问:“上我的车?”   谢慈一句不必,抓着芙蕖的肩膀,无比利落的飞身上马。   栾深见状才松了口气。   芙蕖至此沉默了一路,再也没敢在马背上胡来。   回了谢府中,下马后,芙蕖身后按了按谢慈的前胸腹部,问:“你伤着没有?”   谢慈:“你是兔子吗,蹬腿往人心窝子里踹,我身上怎么没被你捣出一个洞?”   芙蕖:“等回屋我给你瞧一瞧。”   谢慈松了手,放她自便,迎了栾深,往书房里去。   芙蕖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想这二位的情分还真是不一般。   谢慈的书房可不是谁人都能进得了。   芙蕖原地感慨片刻,想到了自己的烦心事,不免忧愁,已经尽力了,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可回头一想。   即使她能赶在谢慈前面弄清真相,赶到苏府,也未必能把东西搞到手。   苏府可不会买她的面子。   她也没有谢慈那疯癫的手段逼苏府就范。   如今,东西已不在苏府,不知姚氏得了这个消息,该作何反应。   芙蕖坐在院中的梧桐树下,头顶的叶子已经开始飘黄,今年的乌鸦幼崽已经羽翼丰满,满院子里叽叽喳喳格外活泼。   消息放出去,姚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的目的如果真是那解蛊的方法,她一定不会任由自己十数年的精力白费掉,她会想尽办法,再从谢慈身上下手。   芙蕖不相信谢慈在苏府当场就烧掉了解蛊之法。   她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时机,约苏慎浓见一面。   也不知苏府现在的情况如何。   苏戎桂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谢慈还有的麻烦。   芙蕖觉得自己可能是受到了刺激,脑子里东一头西一头,想来想去,确实乱七八糟的事,一点调理也没有,也完全静不下心来,一闭上眼,就是方才路上摔下马时,躺在谢慈怀里的光景。   隔着谢慈身上那薄薄的一层衣料,她控制不住的去回想那心脏的跳动。   两个人的心跳像是形成了共鸣,在那短暂的时间里,震耳欲聋,令芙蕖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响,心里也拉成了一片空白。   像酒的味道,又苦涩又上瘾。 第66章   谢慈在书房脱去了外罩衫,与栾深相对而坐,“你想政治吏部,当下就有一件事可以给你当做筏子。”   栾深立即意会:“白合存。”   谢慈:“白合存的升迁其中必然有猫腻,礼部侍郎与此也有脱不开关系。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根藤上牵一串。到时候肯定有热闹看。”   他一杯热茶倒进口中,激起了一阵咳嗽,像是从肺中灌出来的,时断时续,一直停不下来。   栾深赶紧倾身再给他续了杯茶。   谢慈摆手示意不能再喝了。   栾深道:“一个女人能带着你翻下马,堂堂次辅大人,你真让我开了眼……没事吧?”   谢慈抚住胸口,闷闷地舒了口气:“无碍。”   栾深侧头朝外面看了一眼,说:“人家姑娘喜欢你,一往情深,你何必非要把人往外推呢?”   谢慈稍作喘息,平复下来,道:“世人都道我疯疯癫癫不成人形,其实她才是魔怔的那个。她这些年,自己一个人沉沉浮浮,性格都长歪了,一心挂在我身上,连自己是谁都拎不清。”   栾深为人机敏,很能理解谢慈的深意,说:“你倒是用心良苦,那你希望她怎么做呢?”   谢慈道:“我从未把她当成我手里的一把刀,是她自己。人这一辈子,两件事情不能忘——不能忘了自己是谁,不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她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   他这一番话其实没表现出多少愁意,但仔细回味起来,不难察觉到满腔的艰涩。   栾深摇了摇头,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感情面前是讲不通道理的,你是个克己禁欲的圣人,可你不能要求人人都和你一样。”   芙蕖迈出的脚步缓缓退了回来。   她就站在一窗之隔的外面,他们谈话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以她的听觉,一字不落。   芙蕖背靠着漆红的柱子,仰头望着湛蓝的天。   ——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不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她是谁?   她是六岁那年被抛弃的白家女。   她是六岁那年被卖入谢府饱受折磨,差点死在到刽子手刀下的小废物。   她是六岁那年被谢慈救下,此后便一直呆在他身边的一条小尾巴。   那一年的塘前街、鹿梨浆,像是一道天堑,隔开了两个小女孩的命运。   她们一个名叫小麦,一个名叫芙蕖。   小麦的生命是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声啼哭开始。   芙蕖的命则是从见到谢慈的那一刻开始。   一想到这个问题,铺天盖地的阴霾和绝望兜头向芙蕖压了下来。   他好了不起啊,他是神,他的心胸能装下广阔的山河天地,也能安然的容纳一座自己的坟墓。   但是芙蕖不行。   她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九曲迂回的牛角尖,一旦绕进去了,便再难出来。   至于她这一生要干什么?   她什么也不想做,万事万物皆乏味至极,她宁愿守在牛角尖里,困死自己的一辈子。   世上根本没有能令她开心的东西。   她的面前横亘着一座永远也越不过去的山,有关谢慈的点点滴滴,像从土壤中蜿蜒而出的藤蔓,死死的缠绕着她,令她寸步难行。   她是守在山中的信徒,生于斯,长于斯,假如某天一场山火要将这所有的一切燃烧殆尽,那么她一定会以身殉葬。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行尸走肉的模样。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甘之如饴。   她身处在一片混沌中,难以自拔,可谢慈却始终清醒,他不曾有一日忘记自己是谁,也不曾有一刻动摇过自己的信念。   他与栾深只浅浅的闲聊了这几句,马上又回归正题,说:“白合存的夫人姚氏,身份特殊,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你准备何时动手,我助你一臂之力。”   栾深倒不想他那么积极,他叹息道:“可惜了白合存,我看他是个老实人。”   谢慈冷然道:“娶妻不贤,心智不坚,这样的人在向乡下庄稼地里赖一辈子,也没人去捏他的错处,可他偏偏要往燕京城里蹚这一谈滩浑水,身居高位,无能就是罪。”   栾深道:“我喜欢听你说话,因为你总是有说不完的道理,可以在任何时候提醒我理智行事……对了,白府和苏府之间的关系,你已经查出结果了?”   谢慈不遮不掩的回答:“查到了,没什么意思的家长里短,姚氏,也就是南秦的公主,年轻的时候,给她未婚夫头上扣了顶绿帽子,不料被她小姑子的打击报复,整治了个半死。她那小姑子冒犯皇室最后也没落着好,被南秦献上了我们大燕朝,赏进了苏府,当了一房小妾。那妾留下一个种,就是苏秋高……”   栾深听得皱眉,说来说去,果真净是些家长里短的故事,他忍不住问道:“等等,难道其中就没有什么阴谋?”   谢慈一顿,敞亮答道:“阴谋?那还真没有!”   他只字不提有关蛊毒的内情。   此事谢慈是打定了主意瞒着所有人,连驸马也不能告诉。   芙蕖对如何整治无能之辈没什么兴趣,她回到自己院中给,提笔就写了一封信,约见苏慎浓,亲自出门托人递进了苏府。   想着苏慎浓正忙着关照父亲和兄长的身体,此刻必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芙蕖刻意将话说的委婉诚恳。   本已打算过些日子再议此事,不料,帮她递信的小厮出门传话,说苏慎浓约她半个时辰后,在春耕茶亭见面。   芙蕖喜出望外,心里搁着谨慎,人却没有走远,一直守在苏府的外围,直到半个时辰后,亲眼见到苏慎浓出府,才一路跟在她身后,安全互送她到春耕茶亭。   春耕茶亭有太学的学生们撑着场子,一年四季都不会冷清。   今日在学生中流传开的头等热闹,自然是苏府门前发生的一切。   别说什么纸包不住火,谢慈当时发癫根本就没避讳人,市井商贩目睹了一切之后,在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便已经将话本都编好了。   “谢大人是心情不好?怎么消失了几天一露面就上苏府找茬去了?”   “倒也没听说苏大人最近有参奏他啊?”   “也可能是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肯定是我们错过了什么,有没有人知根知底的,快别藏着掖着了,说出来让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芙蕖就在楼下这一片吵闹声中,四平八稳的才上楼梯,到了二楼的雅阁中。   苏慎浓找了一个相对比较僻静的地方,关上了窗户,放下了帘子。   芙蕖与她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到了一丝说不出口的愧意。   芙蕖将帽子搁在茶几上,对苏慎浓道:“一切回到原点,我又成了一个已死的人,处处得避着某些人的耳目。”   苏慎浓道:“我三哥做事太过了,我们愧对你在先,无论如何,我也该对你说声抱歉。”   芙蕖客气道:“你不必心怀歉意,我与苏三公子本就是不同路上的人,谁更胜一筹看的是手段,而不是对错……苏姑娘,今日约你出来,我就开门见山了,谢慈从你府上取走了一样东西,是么?”   苏慎浓有些疑惑的望着她:“是,怎么,你们两也离心了?”   她好敏锐,也好犀利。   芙蕖心下惊叹,解释道:“离心倒还不至于,只是有了些分歧。”   苏慎浓转头吩咐人呈上纸笔,她说:“是一封我家姨娘留下的信,我看过一眼,都记下在心里,你想知晓,我誊抄一份给你。”   芙蕖:“你能过目不忘?”   苏慎浓:“不像你说的这么轻松,我知道那东西的意义非同小可,所以在得见那一眼的时候,绞尽了脑汁也将其记下在心里。”   芙蕖从茶官的手中接了笔墨,将墨水研磨在砚台中。   苏慎浓蘸了墨,提笔在宣纸上一字一句的复原不久前刚记下的内容。   茶亭的雅阁内,一时之间,寂静非常。   其实那封信的内容并不多,苏慎浓只写了七八行字,便停住了笔。   芙蕖端过纸一瞧。   果然如她之前所料,苏府中藏着两种南疆蛊毒的解法。   信上所言,有两种方法。   一是血脉相承,如是女子,中了此蛊并非死路,珠胎结于腹中,十月怀胎,诞下的活婴,便能于血脉交融中,完全承接母体的蛊毒。等于是将蛊渡给了孩子,以换取自己的平安。   难怪……   姚氏中蛊之后,将其渡给了女儿。   谢太妃中蛊之后,将其渡给了儿子。   当年谢侯爷寻遍了天下名医,得到唯一可能的救命之法,是讲蛊毒渡到血缘至亲的人身上,想必也是因为这种道理。   可再亲近的血脉也不如母子之间深厚,所以当年那个孩子,残喘了几年,终究没能保住命。   第二种方法,信中提到,两种蛊毒都有其母蛊。   母蛊是克制子蛊的不二之选。   将母蛊以同样的炼制之法,制成另一种一脉相承的蛊,喂人服下,再将中了子母蛊的人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燃烧草药以催活体内的蛊。   身体内的蛊毒躁动,将重新凝聚成虫体,其中强势的一方会冲开宿主的血脉,寻求母子团聚。   团聚子母蛊虫共同融合在一个人的血脉中,将互相抵消毒性。   但是此法等同于献祭掉,另一人是死是活都是未定之数。   好狠毒啊……   芙蕖扶着纸的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她几乎咬碎了牙才能稳住自己,保持冷静,向苏慎浓得体的道谢。   然后道别。   芙蕖独自走在回谢府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滋生出了一个更恶毒的想法。   既然母子的血脉无可替代,那父子想必也差不了多少。   她可以给谢慈生个孩子啊,然后……   啪!   芙蕖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的脸上,五指的浮肿印在脸上,伴随着耳畔中的轰鸣声,芙蕖鬓边的汗大滴的落了下来,砸在袖子上。   芙蕖跪倒在地,随即眼睛里也涌出了大片湿咸。   到底是要死一个。   她所期待的终点,近在眼前了。 第67章   驸马次日再进宫,向皇上递了折子。   皇上又问及他那谢先生的意思。   栾深将话圆的体面,道:“谢大人是个明事理的人,官员升迁调任事关国本,如不能秉持公平公正,做不到唯才善用,朝廷迟早会乱象横生。谢大人岂有不允的道理。昨日,臣与谢大人商谈此事时,他也写了一封折子,托臣转交皇上,请陛下过目。”   栾深从袖中取出折子,放进赵德喜的手中,再由赵德喜呈上。   皇上接了折子,却不急着翻看,而是问道:“谢先生怎么自己不来?”   栾深眼观鼻鼻观心,约莫皇上可能还没听说昨日苏府门前发生的事,奇怪苏戎桂那刚直的脾气竟然还没到皇上面前告状。他不喜搬弄口舌,只道:“昨日谢大人在街上惊了马,与臣谈话时便一直咳嗽不断,想必是身体欠佳,望陛下见谅。”   皇上立即吩咐赵德喜:“指个御医去瞧瞧。”   赵德喜得了令,有些愁眉苦脸的退下了。   皇上每次一听说谢慈犯病,便从宫里派御医前去关怀,但没有哪个御医真正能近谢慈的身,能允许进门喝口茶就是地大的面子了。   偏偏皇上还总是乐此不疲的去贴谢慈的冷脸。   被驳了多少回面子也不在意。   皇上磨蹭够了,才翻开谢慈递的折子,一目十行的扫下来,表情从一开始的放松,逐渐拧成了狰狞的一团。   “烧了!烧了!他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姑父你也是的,他写的时候您也不劝着点,什么叫‘抄几个大臣以充盈国库’?咱们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吗,朕是皇上,不是土匪。朕查那吏部,是因为他们藐视律法,而不是因为缺钱!”   栾深道:“臣明白,皇上此举乃是为天下大公,而并非私欲。臣劝过谢大人,可皇上您最知他的脾性,哪里是臣可以劝得动的。”   皇上气呼呼把折子一摔:“烧了。”   赵德喜不敢当真接了折子,而是双手捧了一个火盆来,请皇上亲自决断。   他今天若敢以阉人身份烧了谢慈的折子,明日就会有一群朝臣上奏阉人误国。读书人的嘴皮子,上下一张就能给人扣一沓帽子。不管谢慈有意还是无意,赵德喜都觉得他好歹毒的心思。   皇上将折子摔进了火盆中,溅起的火星子足扬了三尺高。   陛下盛怒的消息传到谢府中,谢慈只一笑,全然不当回事。   他在等着苏府对他的反击。   但是苏戎桂压着这一状,迟迟不到宫里发作,令谢慈一度怀疑,那老匹夫是不是已经病死了。   可五日一朝,苏戎桂又生龙活虎的进京,谢慈在家告病修养,耳目却仍支棱在朝堂上,倒也没听说苏戎桂对他有什么针对性的上奏。   照理和所有文臣武将抬了几句杠,便如常下朝了。   朝中同仁也觉得寡趣的很。   苏府当日发生的事情,早已暗中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五尔死九灵八一救贰人爱看热闹是本质,抻着脖子等了好几天,却等来一个哑炮,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在唏嘘——苏戎桂的心气,是大不如从前了啊。   谢慈坐在假山石上逗鸟,道:“老东西心里憋着坏呢。”   芙蕖站在庭院中,得抬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谢慈撒干净了鸟食,略一低头,对她说:“我听说你要了个炉子,打算炼丹?”   芙蕖:“你不是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么,我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你应该都清楚才对。”   芙蕖有自知之明,她那日私下约见苏慎浓,身后有吉照跟着,瞒不过谢慈。   谢慈被火药星子喷了一脸,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要跟我吵架。”   芙蕖眼里映着他的笑,怎么也张不开吵架的嘴。   谢慈现在的一派春风和气,与那日在苏府门前的罗刹面孔,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他说:“你要炼丹也随你,不过玩玩就是了,别弄出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自己吃个半死不活,你去翻一翻史书,那些磕丹药上瘾的,即使贵为帝王,也没个好下场。”   这听着像是个很温柔的警告。   苏慎浓誊抄给她的那页纸中,有随口提过两种蛊的炼制过程,虽不详细,但值得一试。她吩咐吉照和竹安按着方子抓药回来,想必那些东西拿回府,也都必须先过谢慈的眼。   谢慈岂会不知她的小算盘。   可他是个装糊涂的个中好手。   芙蕖不想与他多说。   可谢慈偏要不依不饶地撩拨她,他又问:“那日你脸上怎么带着伤回来的?谁打你了?”   芙蕖道:“我自己干的。”   谢慈盯着她:“为什么?”   芙蕖:“你今天话真多。”   她背过身,修长丰润的后颈落在谢慈的眼睛里,她也不嫌冷,气候往深秋里去了,她反倒换上了更单薄的诃子掩胸,外罩一件罗兰的缎衫,大片雪白的皮肤露在冷风中。   谢慈莫名咳可一下,用扇子敲了敲膝盖,挪开目光,说:“你打了我的人,总得给我个理由,否则我可不与你善了。”   芙蕖冷漠的一瞪他:“怎么我就是你的人了?”   谢慈:“你看,你又要和我吵架。”   芙蕖简直要气笑了。   论胡搅蛮缠,一般姑娘玩不过他。   芙蕖:“我该打而已,你管得着么。”   当日,只有芙蕖自己知道,她是真的起了卑劣之心。   生下一个延续谢慈血脉的孩子。就像当年谢慈将凤髓引渡到自己身上那样,再将其引到孩子的体内……   虎毒还不食子呢。   上个做出此等禽兽之举的还是谢慈他老爹。   谢慈从北境带回来的块虎皮小毯子,至今好好收藏在书房中,用匣子锁着。   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那远在扬州寺中清修的娘亲。   当年溺死在后院池塘中的婴儿,是他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芥蒂。   她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有那种想法。   打死都不为过。   芙蕖背对着谢慈,坐在树下的秋千里。   这家秋千是前段日子,芙蕖闲在府里没事做,见此树粗壮,足有十余年的树龄,临时起意,用花藤编了一只圈椅挂了上去。   谢慈平日办公的书房门前,架这么个玩意儿,实在有点不三不四,芙蕖本以为哪天他心情不好定会叫人拆了,却不想他一直留到现在。   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垂下来的花藤还被刻意磨平了尖刺和棱角。   芙蕖攥着光滑的藤,开口说道:“我六岁那年就到你家了。”   她头也不回,只盯着地上疏落的影子。   谢慈的轮廓几乎要与那沉默的山石融为一体了,只有偶尔挥扇时的动作,能看出他是个活物。   谢慈的动作明显一顿:“你想说什么?”   芙蕖:“刚到你身边时,我连字都不识,每天只想着玩,寻常人家孩子读书启蒙的时候,我被关在房间里望着外面的风筝发呆,同龄人开始明白事理的时候,我在徽州拜了师父,学着怎么在赌场上坑骗老实人,场子里有些人输急眼了,不分青红皂白硬说我出千,一群人拿着砍刀追我三条街……其实,我根本不懂做人的道理,从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果谢慈是个坏人,也许她能活得轻松一点。   至少不必背负那么多的道德负担。   她说:“我懵懵懂懂被送进太平赌坊的时候,曾在阁里遇见一个姐姐,她是在我之前的馆中魁首,叫织梦,仅比我大两岁,她照顾了我三个多月,后来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赎身。老板娘剥了她的全副身家,才肯放她离开。她走的那天夜里,连件能蔽体的衣裳都没有,三九严冬,她是裹着一只红肚兜,顶着全城人的目光,赤脚一步一步走出城的……你听说过这件事么?”   谢慈默然。   他不仅听说过,而且还看过。   约在三年前,他在府中听说了这桩惊世骇俗的奇闻,怀疑其中有什么内情,特意到街上瞧了一眼。略做打听,却发现既没有冤也没有恨,只是风月场里的姐儿动了情,爱上个一穷二白的大头兵,不顾一切的要追随于他。   谢慈皱眉问那些看热闹的人,女子都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了,怎不见那男人的身影?   他们说那男人其实早战死在边关了。   男人家中无兄弟可为其收敛尸骨,老母年迈又久病在床,前些日子听闻噩耗,情难自抑,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命呜呼了。   那老母亲的身后事也是织梦掏了银子张罗着送她入土的。   织梦此去边关,是为了给她男人收尸,如果不出意外,她也会随着一块走,是以,她放任自己狼狈受辱,并不在乎众人指点的目光。   芙蕖道:“我当时就挤在人群中,亦步亦趋的送她到城外,我想给她递件衣裳,可老板娘摁着我不许。可是我看到有很多女子追在她的身后,送衣服送鞋,还送了干粮和盘缠。”   那是因为她帮孤寡老母料理身后事的善行传遍了邻里。   所以大家愿意施予她关怀。   谢慈道:“当年你在太平赌坊打响名头的时候,我几次三番想抄了店,把你带出来,你当是为什么?”   芙蕖:“你是怕我也落得一个那样的下场?”   谢慈:“你说不准更惨,那女子可没像你一样,往自己身上插满了靶子,你是艺高人胆大啊——”   织梦只是个卖身卖笑的姑娘,谁的把柄也没拿捏,最后还不被放过。   更何况芙蕖呢。   从芙蕖下暗场洗钱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日后要被灭口的命。   芙蕖对谢慈的冷嘲热讽已经习以为常,不理会,自顾自说:“我在进赌坊之前没怎么读过书,是织梦开始教我念一些诗词。她教我的第一首诗是青莲居士的三五七言。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主子,那日,你如果不救我,任凭我死在你家那仆从的刀下,你如今会不会少几分牵缠,无碍无挂,更自在。”   谢慈低头,这次只能见到那芙蕖乌黑发顶,上面簪着青翠的珠子,谢慈伸手接住一片落到身前的枯叶,说:“那恐怕我寿数更要折半。”   芙蕖:“反正你也打定主意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就像我,其实命早就没了,浑浑噩噩多活了这些年,都是向上天借的时间,怕不是到最后要连本带利的还呢……嘶!”   芙蕖话只说了一把,挽的好好的头发,忽然散了下来,披了满肩。   可能是她那句话戳着谢慈的痛处了,他不爱听,借着手里的枯叶,一手拈叶飞花,将她的银制簪子拦腰切断,一头乌发失了辖制,如瀑布一般,流泻下来。   拈叶飞花,芙蕖也会这本事。   睚眦必报的她从袖中飞出纸牌,谢慈伸出手指一勾,将其逼停在眼前。   他几下将纸牌揉搓成一团废纸,继而又在手心攥成齑粉,洒落风中,说:“你的命不是向上天借的,是跟我借的,即便是要还,也是还我,连本带利倒是不用,我轻易不借人东西,既然借出去了,就是做好了白给的准备。别瞎寻思了,回去炼你的丹去。”   吉照出门抓药回来了,人只进了两道门,谢慈和芙蕖便都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谢慈像他养的那些黑乌鸦一样,在半空中就没了影。   芙蕖轻轻地阖了一下眼,明知他已听不见,仍固执地说道:“我从不欠人东西,该还的,必须还!”   苏、白两家的婚事取消了。   芙蕖炼了几天的药,经历了数不清的失败,依然不急不躁,开始新的尝试。   可偏偏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一抖,弄错了量。   芙蕖费了刚配好的药粉,对吉照道:“何时的事?”   吉照说:“昨日,苏戎桂携夫人亲自去了一趟白府,商谈了小半日,最后,听说还一道用了午膳,白合存客客气气的将他们送出了门,看样子,聊的很愉快。”   芙蕖思量着:“怪了,姚氏怎能同意?”   姚氏想要的东西还没拿到手,怎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芙蕖在屋中踱起了步子。   吉照开口说:“苏小姐既然能誊抄一份给你,她会不会也同样给一份到白府?”   芙蕖摇了摇头,轻声道:“有这个可能,但是我觉得不会……你说,那老东西处处与主子不对付,此番平白受了这么大一侮辱,能善罢甘休么?”   吉照:“当然不能。”   芙蕖道:“可七八日都过去了,他为何还没动静?”   吉照聪慧,已经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姑娘您心里有猜测了?”   “仅是猜测而已。”   芙蕖此前半生都在和居心不轨的人打交代,她不知道好人是什么样,但琢磨坏人的心思很有一手。“易地而处,假如我是苏戎桂,奇耻大辱非报不可,能借刀杀人就别脏了自己的手。那东西,姚氏势在必得,但现在却落进了谢慈的手中,苏戎桂只要稍微露点口风,姚氏的矛头自然会转而对准谢慈。”   难怪苏戎桂忍气吞声没什么动静。   原来在这等着呢。 第68章   芙蕖数不清第几次的失败,将丹药炼成了一锅黑乎乎的汤水,捏着鼻子让吉照端出去全倒掉。   房间里堆放了成山的医药古籍,芙蕖有生以来,头一回看书如此认真。   可明明所有的配比都是有依据的,但这么多日,尝试了多回,一点精进也没有。   芙蕖锲而不舍,再次新配了药。   吉照想劝,但瞧芙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一次一次去外面抓了药材,供她折腾。   谢慈如今在筹谋什么鬼她也顾不上了,棠荷苑中每天都飘着漫天的药香。   皇上在朝晖殿中召见臣子的时候,有人提及:“谢大人最近几日,既不上朝,也不去衙门,臣等下朝经过谢府门前,浓厚的药味都遮不住,想必谢大人此番当真病得不轻啊。”   皇上愣了半天,才道:“……当真是病了啊?”   臣子答:“应当不是作假。”   皇上恍惚着送走了这几位臣子,扭头问赵德喜:“你上次领御医去谢府里,是怎么个光景?”   能是怎么个光景,照旧,御医在门前请了个安便算完事了,谢慈身体虽然病了,但是嘴巴还没烂,嘲讽人的本事丝毫不见懈怠,怎么让人不痛快怎么来。   赵德喜眼珠子轱辘一转,陪着笑,哄道:“皇上,谢大人什么性子您能不知道?他那是个要强的人,即便是病了伤了也轻易不示弱,都压在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受着呢,奴才哪能看出什么呀。”   皇上最相信赵德喜的鬼话了,他说什么是什么,当下沉吟了片刻,令赵德喜附耳过来:“你去准备,朕今晚出宫一趟。”   赵德喜大惊失色,作势要跪。   皇帝起身就走,不给他任何谏言的机会。   赵德喜无奈至极,他年纪大了,跟不上皇上跳脱活泼的脚步,一路小跑着跟着:“皇上,您上次便不听劝,偷偷跑出去了,奴才不敢劝,可您至少多带几个侍卫啊……”   皇上不以为然:“偌大的京城,有谢大人在,能有什么危险,就你闲着没事瞎操心。”   赵德喜:“臣这可不是瞎操心,京城里今日里不太平,皇上您难道没听说?”   皇上脚下一顿,停了下来,回头盯着赵德喜,重复道:“不太平?怎么回事?”   赵德喜低下头:“此事暂且还没有定论,奴才本不该在皇上面前多话,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明镜司和城防军正在加强城中的巡逻,奴才稍微打听了一二,说是可能有江湖上的杀手混进了京中。”   皇上好奇地问道:“江湖上的杀手?你给朕详细说说?”   赵德喜伏在皇上的耳畔,说:“上一回陈王的案子,谢大人上的折子中,提过一个‘银花照夜楼’的存在,皇上还记得否?”   皇上点头说记得,他当时还傻不愣登问过谢慈,能否将那什么楼招安收归朝廷所用。   谢慈没理他。   皇上丝毫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而跃跃欲试,满是兴奋问道:“他们到京城作甚?”   赵德喜:“皇上,此事尚无定论呢,奴才也只是私下打听来的,陛下切莫堂而皇之地去问,耐心等一等,明镜司查清了缘由,想必自会向陛下回禀的……皇上,且安心呆在宫里吧。”   皇上双手负在身后,没说拒绝,也没答应。   赵德喜只觉得头痛,眼看远处天色已经沉下去了,黯蓝的夜色已经从御花园的四角弥漫上来。皇上回了朝晖殿,不许他跟进去伺候,赵德喜站在门外左思右想,招手换来了一个干儿子,暗中悄悄嘱咐了几句,催促道:“快去,拿着咱家的手令,莫耽搁了。”   *   棠荷苑中传来一声巨响。   丹炉差点炸了。   谢慈呆在书房中,闻声只是低头一笑,对堂中跪着的人道:“不必理会,你继续说。”   一个男子一身劲装,面带黑纱,将自己捂得严实,回了一声是,接上方才的话头,说:“……京中一切已照主子的吩咐安排妥当,华阳街谢府南北的守卫撤去一半,不得您的信号,绝不轻举妄动。京中城防营那边也打了招呼,城门今夜只许进,不许出。神机营也悉数就位……”   吉照脚步散乱的闯进了院中,跪在书房外,隔着门,凄厉的叫了一声:“主子——”   属下的回报戛然而止。   谢慈说不清为何,心里好似被吉照那尖利的嗓音刺到了,乱了一瞬,本能的动作比理智先有了反应,他起身推开门,走出去:“慌什么?”   吉照哆嗦着嘴唇,泄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主子——芙蕖姑娘,不好了。”   谢慈疾步向棠荷苑走去。   穿过拿到九曲回廊,在棠荷苑的大门外,便闻到了一股正在蔓延的浓郁异香。   无比熟悉,是曾经折磨了他许多年的噩梦。   只有身中凤髓的人发作时,才能从血骨中溢出这种异香。   谢慈猛地停下在门前,单手无措的抓住了吉照的手臂。   吉照顿觉得他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下来,忙仔细扶稳。   谢慈钳着她的手臂,问:“怎么回事?她炼成功了?怎么可能?”   吉照飞快道:“姑娘用丹炉炼药只是个障眼法,她想必早就猜到那炉子动了手脚。她背地里真正花费心思的,是每日煮出来的汤药,是属下无能、该死,犯了天大的疏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引人注目的丹炉上。   谁也不曾注意到芙蕖暗中还藏了一手。   棠荷苑每日糟蹋的药材,没有十斤也有八斤,足够芙蕖做两手准备。   谢慈稍微一靠近,便觉得头晕目胀,颈侧的血脉也鼓动的厉害。   像是有什么东西准备随时冲破血肉一般。   他凝气于丹田,死死的压住血脉中的躁动,一脚踹烂了棠荷苑的门,往异香最浓郁的房间冲去。   窗外天迹最后一抹亮色沉到山后。   屋中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谢慈在昏暗中,视力无丝毫减退,他行动敏捷,扯下床幔的纱,暴怒道:“芙蕖!”   他最知道凤髓发作是什么样子。   芙蕖软绵绵的仰躺在榻上,脖颈因为痛苦,越过玉枕,扯出脆弱的弧度,原本黛青光泽的头发,浸透了汗水,杂乱的贴在脸上,颈上,以及裸¥露在外的肩上。她的浑身都在不由自主的痉挛,那是体内如万虫噬咬时带来的痛楚。   谢慈扯过锦被,将她密实的裹了起来。   他没有办法……   凤髓发作除了苦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缓解。   谢慈在密不通风的屋中多呆了这一会儿,喘息声已经加重。   子母蛊本性相连。   再呆下去,他也要完。   他出门,见吉照和竹安齐齐跪在院中请罪。他闭上眼,有几分无力道:“滚进去伺候。”   竹安和吉照齐齐一愣,确实片刻也不敢耽搁。   谢慈远离了棠荷苑。   方才向他回报公务的属下在廊中迎到了他,上前急切道:“主子,事情不妙!”   谢慈恍惚地看了他一眼:“说。”   属下说:“皇上今夜微服出宫,往谢府的方向来,刚一进华阳街,便被刺客围了。”   谢慈心中的邪火直冲喉口,当即一口血呕了出来。   属下变了调:“主子——”   谢慈抬手制止了他,呕出了这口血,胸口竟觉得舒坦了几分,用袖子抹去唇边的血迹,两根手指含出一声尖哨。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事关皇上的安危,先前的安排都不敢作数,明镜司的人已经和刺客交上了手,京中城防营接到了调令,正在赶来的途中。”   谢慈接了自己的刀和马,冷静的吩咐:“无论城中如何调度,城门前的安排万不可废,告诉神机营,城中的乱局用不着他们,叫他们死守城门,许进不许出。”   最后一个字落地。   谢慈的马已经奔出了十米之外。   远远的,他回了一下头,望了一眼府内,终究是没有任何犹豫的走了。   谢慈赶到了事发地。   一片狼藉,血染了遍地,不见刺客的身影,更不见皇上的身影。只余一匹雪白的马原地踟躇,尊贵的毛上浸了血污,正在往地上滴落。   谢慈驾马顺着痕迹的方向追去,半路遇上赶来的城防营,勒马对提督道:“封锁消息,务必稳住城中百姓,严防别有用心之身浑水摸鱼,制造祸乱。”   城防营提督拱手道:“谢大人放心,早已交代下去了。”   谢慈顺着明镜司一路留下的记号,追到了藕花街。   他赶到时,彻夜灯火煌煌的藕花街也只剩下空荡荡的混乱。   赌坊妓馆音楼皆下了门前的灯笼,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谢慈打马顺着街道,一路走到颍河畔,平日里笙歌曼舞的画舫此刻也都安安静静停在岸边。   唯一艘最华贵的描金画舫静悄悄的飘在河中央。   谢慈跳下马。   一人诡秘的出现在他身后,道:“银花照夜楼一共到了十二位好手,他们劫持了皇上,就在画舫上。”   谢慈脚下一动,回头,看见了纪嵘的脸。   纪嵘的脸侧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说:“银花照夜楼名不虚传,此事难办。”   谢慈点头,说:“我既来了,交给我吧。”   纪嵘一点头,于是又隐进了暗处。   描金画舫上的灯在一瞬间齐齐亮起。   随时响起的,是一个女人妩媚的嗓音:“谢大人请上船。”   画舫离岸足有百米远,可那女人的一字一句,清晰的破开了水上的凉雾,在夜空中回荡着,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可见其内力深厚。   谢慈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只琉璃灯。   灯上拴着麻绳,他这一捡,顺起来的,其实是一整串,足有十二只灯。   谢慈打燃了火石,将灯一一点亮,用刀鞘卷着麻绳一甩,一串灯直指着画舫的方向,在水面上落下一条直线。   第一盏灯落水的时候,他人已经腾空而起。   他点过水面,每踩一盏灯,便灭一盏灯。   等到等全灭了,河面再度沉下寂静和黑暗,谢慈已站在了画舫的船头,迎风而立。 第69章   画舫敞开了门,迎了谢慈进去。   谢慈用刀柄挑开了夜风中张扬浮动的纱幔。   画舫正中央斜倚着靠枕的那人,竟是他的老相识。   曾经的陈王世子,陈宝愈卸去了满身的金尊玉贵和锦衣华服,换上暗沉的粗布麻衣,他斟着画舫中名贵的琼浆,脚下,女子分开两侧跪伏在地,他见了谢慈,笑着说:“离京多日,再也不曾享受过藕花街的温柔乡,不想再相逢,老相识竟然也认不出我了。姐儿们,当年本世子在京,可没少拿银钱珠宝供你们撒着玩啊,到底是□□无情,看我现在成了穷光蛋,便把昔日的恩义皆抛在脑后,不过是借贵宝地歇个脚而已,竟还嫌我弄脏了她们的船。”   一个姐儿鼓起胆子辩驳:“不是的,不是的,世子……”   陈宝愈反手一个耳甩上去,然后揉着麻痛的手:“嘘,别吵嘴。”   清脆的巴掌声令谢慈皱眉侧目。   这一耳光可不轻,那姐儿低头用帕子死死的捂住嘴,不敢吭一声,血却从指缝中透了出来。   谢慈上前一步,对面的刀剑也上前一步,直指他的咽喉。   谢慈将刀杵进了脚下的船板中,向他展示自己两手空空。   两人对视片刻,陈宝愈一挥手。   双方这才偃旗息鼓。   陈宝愈左手边的位置是专门给他留的。   谢慈泰然落座,道:“听着好像是在指桑骂槐,骂我吗?陈兄何时给我银钱珠宝,我怎不记得了?”   “谢大人是何等人物,纵我有万贯家底,也不敢到您面前施恩哪——我说的,是这位。”   陈宝愈伸手指着的方向,有一位楼中属下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了出来。   小皇帝双膝扑通一声跪在船板上,随即咬着牙要爬起来,可身后不容情面的一脚重重踩在他的后颈上,令他动弹不得。   谢慈冷眼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眼中的伤处,才放下心,吐了一口气闭上眼。   ——这是他们大燕朝的皇上啊。   谢慈问道:“挟持皇上,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雇主的意思?”   陈宝愈道:“我做买卖向来是要收钱的,撞见皇上真的只是巧合。皇上是你命不好啊!”   皇上咬牙切齿:“你犯下的是死罪!”   陈宝愈挑眉:“我知道,不用你刻意提醒。若是平常,我一定不会给自己找这么大一麻烦,但今日天赐良机,猎物主动送上门来,不搞点事情我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陈宝愈用鞋尖踢了踢皇上的脸,说:“燕京城里固若金汤,按理说我不可能有为所欲为的机会,皇上难道不好奇,今天一切事情的起因?感谢谢大人啊,提早撤走了将近一半的巡城守卫、让我的人在华阳街上畅行无碍。”   谢慈袒露要害是为了引鱼上钩。   但是谁也没料到还皇上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冲出来找死。   程方言和明镜司都是天命行事,他们无权置喙谢慈的决定,更不知此举其中的深意。就算他们肯相信谢慈并无反心,但它撤掉城防营对京畿的守卫,以至于皇上落入歹人之手,是不争的事实。   明日所有朝臣都会得知此事,谢慈将会身陷囹圄百口莫辩。   陈宝愈凑近了皇上的耳边呢喃:“陛下,您想拔了谢慈这一根刺吗?”   皇上明显恨陈宝愈多过恨谢慈,板着一张倔强的脸问:“你想要朕干什么?”   陈宝愈:“这是一个拉他下马的最好机会,今夜我将他人带走,明日您便将他的罪名扣严实,保证他一辈子摘不掉弑君犯上的罪名,史书上遗臭万年,如何?”   皇上的目光从陈宝愈身上移开,转而望向谢慈。   谢慈对皇上道:“答应他。”   皇上轻唤了一声:“先生?”   谢慈说:“你如果不答应,他就会杀了你,以坐实我弑君犯上这件事情。”   他又转头望向陈宝愈,指着皇上说:“他已经与你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原本今日的局是我为你设下的,却被你如此轻易翻了盘,多亏皇上帮了你大忙,看在功劳苦劳都不少的份上,把我们家皇上放了吧。”   陈宝愈微微一笑:“不行。”   谢慈:“你想怎样?”   陈宝愈说:“我想亲眼看你们君臣反目。谢大人不知好歹,给我挖坑跳,现在落在我的手里,我当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我怕你跑啊,谢大人,您虽是文臣,但功夫可深不可测,皇上,拿出您那中看不中用的匕首,剔了谢大人的髌骨,我就放您全须全尾的下船。”   皇上有一把防身用的胡刀,说中看不中用有些过分,那刀是有点花里胡哨,却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刃。   陈宝愈说的中看不中用,其实暗指的是皇上这个人。   皇上被人压到了谢慈面前,低头望着他的膝盖:“先生你对朕这么好,到底图什么?”   谢慈撇下眼来看着他,说:“图你不听话,还特别爱添乱。”   谢慈伸手,在皇上腰间的衣衫下,摸到了那把他随身携带的胡刀,抽了刀鞘,硬将其塞进了皇上的手中。   谢慈攥着皇上的手不肯松开,道:“皇上,同样的错误您犯第二次了。”   皇上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抖,谢慈却能稳稳的托住他。就像鱼游在水里,水能包容藏纳鱼的一切。   谢慈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闲心翻旧账:“皇上可还记得三年前,您也是擅自偷溜出宫,追着臣到了扬州别苑,途中遭到一路刺杀,折损了无数重肝义胆的护卫。”   谢慈问他:“皇上,还会有第三次吗?”   皇上用力摇头。   谢慈带着他的手,第一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膝里,紧接着第二刀,同样毫不手软的废了自己的右膝。   仿佛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血肉骨骼。   鲜血溅了皇上一脸。   血色迷蒙的眼里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定格在谢慈最后那因为剧痛而发狠的神情。耳边是船上的姐儿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陈宝愈就在这一片杂乱中出言呵斥:“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们谢大人治伤,传出去怕人要说我们银花照夜楼不能容人了。”   随即有人上来揭开了皇上,一只有力的手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拖到船边,狠狠一脚踢进了水里。   刺骨的河水灌进了口鼻,黄沙奋力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   守在岸上的明镜司众人,见此动静急忙派人上前查看情况。可一但他们献身于明处,便会遭到画舫上的冷箭攻击。   无奈,纪嵘只对吩咐所有人下水。   皇上在溺死之前被捞上了岸,手中牢牢攥着他那把胡刀。   纪嵘蹲下身查看皇上的情况。   皇上吐出几口河水,哑着嗓子道:“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啊!”   纪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皇上说要救的人是谢慈。   纪嵘等人从水中脱身之后,便已经看到那画舫上的灯都熄了。纪嵘亲自带人登上了船,重新点燃了灯,才发现满船都是横七竖八昏迷的姐儿,其余人等都不见了踪影。   徒留船板上触目惊心的血迹。   芙蕖做了一个非常冗长的梦,她从梦中醒来,经历了一场大汗淋漓的痛楚,心境却从未有过的清明。   凤髓母蛊的血果然是最好的药引,支撑着她一步一步的尝试着,最终无限趋近于最正确的结果。   她成功了。   吉照和竹安静静的守在房间里。   芙蕖将头发拢在了肩前:“他来过了,是吗?他人现在哪里?”   芙蕖想见他。   吉照据实回答:“他出府了。”   芙蕖笑了笑:“没关系,我等他回来。”她哼着小调,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打算去后院温池中洗掉一身的粘腻。   凤髓的发作令她从里到外被汗洗了无数次。   她休息了很久才重新找回活动自如的双腿,刚一下地,耳朵便是一动,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动静。   棠荷苑闯进外人了。   来者不客气的一把推开芙蕖屋子的房门,进来就对吉照和竹安命令道:“立刻收拾东西,带上你们家姑娘跟我走。”   芙蕖从纱橱后绕出来:“驸马爷?”   栾深此时的神情很不对劲,没有了往日里的那种儒雅风范,他整个人变得很急切,似乎在赶时间做一件什么事。   芙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清楚:“驸马爷,发生什么事了?”   栾深说:“时局有变,谢慈暂不能回府了。”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银饰,递到芙蕖的手中:“信物在此,他说你看了这个会明白。”   芙蕖摸着银饰上的花纹,是谢慈刀上镶嵌的银莲花,歪了一个角,应当是仓促间撬下来的。   芙蕖点了点头,说:“好,我跟你走。”   她收拾东西的速度就像是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她活到现在,已经习惯了颠簸流离的生活,随手都有可能接到新的任务,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去往下一个地方,瞄准新的目标。   栾深将人带回了公主府,按贵客的身份安置。   芙蕖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栾深回府连口茶都没来及的喝,便披着夜色又出去了。   芙蕖双手捧着那枚银莲花,用手将它的四角抚平,对吉照和竹安吩咐:“你们去打听一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去,我身边不用留人。”   打发走了两人。   芙蕖靠在阁楼上枯坐到天亮,吉照和竹安带回了今晨朝堂上传出来的消息。   一张通缉令。   四海缉拿叛臣谢慈。   谢慈伙同银花照夜楼,调走京畿守卫,刺杀皇上未果,叛出燕京。   皇上依旧言明——活捉。 第70章   芙蕖亲眼见到了朝廷张布的海捕文书。   她从人群中挤出来,以纱遮面的打扮引起了明镜司的注意,他们藏在深巷中的一双双眼,不约而同的盯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芙蕖让自己身染“凤髓”的第三天。   她一直格外关注自己身体里的变化,终于感受到了传说中五内俱焚的折磨。   昨天夜里,她被吉照起夜的声音吵醒,半梦半醒中,手中飞出去的纸牌头一次下了狠手。   她的拈叶飞花不逊色于任何江湖高手。   吉照躲得再快,仍然被划伤了面颊。   芙蕖起身披着外衣,倚在门口看到了自己的杰作,捏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了年幼时,谢慈曾几次毫无预兆的暴怒癫狂。   凤髓真的会左右人的心智。   短短三日的时间里,芙蕖任由自己被困在不知名的焦虑中,窗上偶尔停歇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她冷眼瞧着不动声色,却控制不住心里在想着如何将它们捏死在手心里,体味着那种血肉横飞的快感。   她明白所有的道理,也唾弃这样的自己。   但是她的身心已经都不可控了。   谢慈他怎么多年也是这么熬着的么?   芙蕖在昨天夜里痛哭出声,今晨便从驸马府中不辞而别。   谢府空了。   门上贴了封条,八盏琉璃灯也蒙了灰尘。   芙蕖只在门口停了一下,便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目标正是她。芙蕖猛地回头,面纱扬起一个飒爽的弧度,来者被她的目光定在原地。   纪嵘道:“你冷静。”   芙蕖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纪嵘提着刀,说:“方才在街上看到你独自徘徊,所以跟上来了。”他虽公务在身,却是一个人来的,他抬头望着谢府空冷的门庭,道:“你没有地方可去了?需要我帮你安排住处?”   芙蕖冷笑:“纪大人以为是我是什么?家养的小猫小狗?主子不在便要冻死饿死?非要托付于别家才行?”   纪嵘眼睛里闪过一瞬震惊,但仍恰到好处的维持了体面:“你不要着急,谢慈心思邃密,是断不可能让自己出事的。”   芙蕖闭上眼睛:“我知道。”   他的未竟之事还有那么多,他怎么会就此撒手不管。   可她身体中肆意横生的阴霾已经散不开了,尽管明知纪嵘的好意,但她无法容纳。每往别人身上扎一刀,她心里就能爽快一分,恨不能拉着整个世界一起陪葬。   纪嵘心怀宽广,许是体谅她的心境,不计较她的无礼,在芙蕖将面纱扎下后,他一眼瞧见了她喉咙上一圈青紫的勒痕。   那是人掐的指痕。   他上前一步:“谁伤了你?”   芙蕖摸着自己的喉口,她当然不会告诉纪嵘,这是她自己动的手。她转瞬藏起了浑身的尖刺,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神色:“纪大人,我想见皇上。”   纪嵘沉默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芙蕖:“您帮我向皇上递个话即可,见不见但凭皇上做主,我不会强求。”   纪嵘点了点头,说好。   明镜司的副使有御前直奏的权力,纪嵘当下便去帮她办了这件事,从华阳街到皇宫,一来一去的功夫,纪嵘便骑马赶回来,遵圣意,宣她进宫面圣。   皇上屏退了左右,在朝晖殿见她。   芙蕖一进殿,便嗅到了满屋的药味。   皇上吊起了自己的一只胳膊,看着像是伤得不轻。   这一次,皇上见她没有心思再打扮了,不仅形容狼狈,人也憔悴不堪。   芙蕖草草行了礼。   皇上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挥手让纪嵘也退出去了。   皇上疲惫的开口:“现在到处都在清算谢慈的部下,你倒是胆大,满街乱跑也就算了,还敢自投罗网到宫里。”   芙蕖说:“我宁可信他自戕,也绝不信他会对您下手。”   皇上:“看来你是有话要问朕,问吧。”   芙蕖开口缓缓道:“朝堂上吵了两日,市井里也都传开了,我足不出户,也知道大致发生了什么。谢慈调离了华阳街的守卫,买通银花照夜楼的杀手,挟持了皇上,意图弑君造反。”   皇上:“你不是说你不信么?”   芙蕖:“我当然不信,在谢慈和银花照夜楼杀手的联袂下,皇上您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您过人的才智,不费吹灰之力便虎口脱险,平安归朝,甚至毫发无伤……哦不,您至少还擦伤了一条胳膊。”   ……   皇上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嘲讽之意。   赵德喜扒着窗,抹了一把冷汗。   芙蕖顿了一顿,说:“贱民出言无状,冒犯了皇上——但请皇上告知,谢慈最后与您都交代了些什么话?”   皇上垂下眼:“朕当时心慌意乱,也许他是说了什么,但朕已经记不清了。”   芙蕖身体前倾,逼近了几分。   皇上用另一手按住了芙蕖的手腕,用力死死的贴在桌案上,身子不经意地侧了一下,似乎刻意在遮挡什么。   芙蕖心中警铃大作。   袖中可做杀器的纸牌刚露出一个角,又藏了回去。   芙蕖的目光越过皇上的肩头,望向朝晖殿的深处。   除了层层的明黄的帐幔,还有厚重敦实的坐屏,芙蕖记起,上一次,她与谢慈便是躲在那后面,听着皇上与苏戎桂的谈话。   皇上的指尖在芙蕖手腕的皮肤上轻轻划过。   芙蕖靠的如此近,直视皇上的双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上挡着的其实不是里面,而是面前两人的小动作。   皇上在她的腕上,用手指,一笔一划的留下了两个字——扬州。   芙蕖心底的阴霾和郁闷,在见到“扬州”这两个字的时候,一扫而空。   皇上松开了她,反手捞起桌上的茶杯,含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随即啐了出来,扬声道:“上热茶。”   赵德喜小碎步既轻又急,进门撤换了茶水。   芙蕖沉默了很久,不说话,也不告辞,她并不满足于“扬州”二字,她还想知道更多。   皇上心平气和地饮了热茶,主动开口:“记不清了就是记不清了,你越问,朕越混乱……你且安心等些日子,保不齐等朕缓过这口气,哪天不经意又都想起来了呢。”   芙蕖还有一个问题在口中辗转了半天,终是一咬牙问出了口:“他伤着了么?”   皇上点头:“嗯,伤了,朕亲手捅的刀……但可惜没伤到要害,银花照夜楼想必不会亏待自家的主顾,你大可以放心。”   芙蕖刚安抚下去的躁动,又烧了起来,眼中溢出的杀意,连皇上都忍不住萌生了退意。   他也就真的起身推开了好几部远,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朕,放心,朕不想要他的命,真的。毕竟过往的情分在……他无意,朕可不能无情。”   芙蕖:“皇上还记得过往的情分?”   皇上坦然道:“当然记得,否则,凭他这些年的所谓作为,赐死一百次也不为过——朕死了母妃的那一年,只有十岁。当时父皇病重,阖宫上下都做好了治丧的准备。朕,是将要继承大统的皇上,但是朕身后却失去了一切倚仗,父皇害怕外戚坐大干预朝政,他斩断威胁的同时,也是断了朕的依靠。你知不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后宫将会遭遇什么?朕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进退左右都是要命的深渊。”   “父皇病成那个鬼样子,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宫妃们无法无天,搅乱后宫,朕都未必有命活到登基那一天。”   “是他进宫来,牵起了朕的手。朕管他叫一声先生,他在东宫守了朕半个多月。所有送进东宫的吃食,他先试,所有面生的奴仆下人,一律止步在他的身前。有他守着,朕才终于能安心睡上一个好觉。”   “你说,好好的君臣,为什么就越走越远了呢?”   皇上认真的问道。   芙蕖回答:“因为皇上不会一直都是东宫里长不大的少年,您每往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迈一步,谢慈就必须往尘埃中退一步。他若是真敢随上去,那就真是造反了。君臣有别,距离当然会远。”   皇上看着她:“是谢先生告诉你的这些话?”   芙蕖摇头:“不,不用人教,都是最浅显易懂的道理,皇上您怎么看不透呢?”   皇上再端起了茶,踞在高高在上的桌案后,斜身背对着座屏,斜睨着芙蕖,道:“朕是看不透,当年扬州……”   芙蕖抬眼。   皇上眼中带着莫名的深意:“当年谢先生因私事回扬州老宅,留朕一个人在朝上,朕心怯,应付不了那许多的是非,干脆做了缩头乌龟,卷了行李一溜,也奔着扬州去了。”   芙蕖脑子飞速的转了起来,不敢错过皇上话里的任何一个字。   皇上说:“你听说过三年前户部尚书谭羿一家的冤案么?”   芙蕖道:“记得,谭大人一生清廉,却遭奸人构陷,一家老小十数口人,投河自尽以证清白,其死后家中查抄出的银两,还不如一七品小官的年俸禄。苦了谭大人一家的尸身,在颍河中浮了将近一月,无人收殓。”   皇上道:“那便是当初朕任性离京期间发生的事,是朕的无能、无担当,给了奸人趁虚而入的机会,害得谭大人一家竭尽忠义,却不得善终——绝不会再有下次了,不会再有下次……”   皇上喃喃自语着,耳畔同时响起谢慈那日在船上最后留下的话。   ——“皇上,同样的错误您犯第二次了。”   ——“皇上,还会有第三次吗?”   不会了。   皇上眼睛望着芙蕖,却渐渐的失了焦距,仿佛在看向更远的地方:“朕这一次必定稳稳坐镇京城,守着朕的朝廷和子民……” 第71章   芙蕖对着扬州这个地方,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怎么忽然间又扯到扬州去了。   芙蕖心里纳闷,行动上却利索的很,一天之内做好了南下的准备,到驿站牵了马,离京之前,听说白合存的罪定了。   有些快。   芙蕖犹豫了,转回城中辗转打听。   此案由驸马栾深主理,办得雷厉风行,吏部尚未清查,白合存买官的证据先列明白于堂前。   白合存被撸了官职,当庭判决——贬为白衣,遣送扬州老家。   芙蕖惊呆了。   竟然不用下狱?   律法严明,说句公道话,这白合存的处决属实是轻了。   芙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暗中打点了。   但栾深是轻易好收买的人吗?   白合存遣送还扬州老家。   事涉扬州,芙蕖难免不多想。   又是扬州。   燕京中相关此事的官员还没查清查办,白合存还没按律公正处理,此事便不算完。   既然没完……   那就扬州再见吧,芙蕖心想,牵上马,头也不回的打马出城。   马头墙外乌桕树染上了糜艳的红。   徽州,绕溪巷深处,一面临水,一面是屋,马车停在一处青瓦民居的门前。   此处的民居并不华贵,徽州本地稍有些积蓄的商贾,都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往来进出的都是些小家户的生意人,或是衙门里不打眼的小鱼小虾。   马车下摆了脚凳,车里下来一个身着锦缎的男人,长的养眼,是扔在人群中很惹目的存在,但也只是远观清俊,靠近了打量,此人脸上的阴鸷之气十分明显,不是好相与的。   此人踩着脚凳下车,宅子已经开了门,等着迎他了。   他却不急进门,转身拨开车帘,在里面单手半拖半抱出一个身量瘦削、浑身用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人。   宅中下人早就备好了木轮车。   那人安置在木轮车上。   隔壁正在洗衣服的小丫头回头见着他,脆生生唤了一声:“陈大哥,前几日你不在家,官府拿着缉捕文书上门让咱们认人,我给你留了一份,你记得瞧一眼……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常年出门做生意,凡事记得多长个心眼。”   正是隐姓埋名在此的陈宝愈。   那丫头倒是不怕他。   陈宝愈闻言一笑,脸上阴鸷一扫而空,说:“晓得了,你也小心,夜间记得锁好门窗。”   木轮车上的人侧头往那姑娘的方向转了一下,那姑娘也注意到了他,好奇地打量,可惜他的兜帽宽大遮了大半张脸,他们谁也没看清谁。   两个身强体壮的下人分两侧一抬,轻轻巧巧将其抬进了门槛。   陈宝愈跟在后面进门,宅中的管家陪在他身边,从怀中掏出了那份缉捕文书,道:“爷,隔壁清丫头给您的。”   陈宝愈接过,展开看了一眼,笑了,指着画像,问:“老陈啊,你可识得此人?”   老管家大惊失色:“爷您别开玩笑,奴一个市井贱民,哪能识得如此罪不胜诛之人?”   陈宝愈脚下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往前走,又问道:“假如现在此人正在你面前,你可能认出来?”   老管家言:“那自然是……”   他想实话实话,但陈宝愈轻描淡写的一眼扫过来,老管家只觉口中的舌头转了筋,疼得一抽一抽,当即改口:“那自然是听凭爷的意思,奴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自己家中的几个儿子都时常弄混,哪能分辨的了这个。”   青石板的砖缝中青苔修剪得整齐可爱。   一路安静,斗篷下的人开口:“听说银花照夜楼有十三个分堂,扎根于十三州内,深居浅出,从不张扬,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们的分堂设在这种民居里,素日进入与寻常百姓无异,难怪我查不到踪迹。”   斗篷的帽子掀下来,里面露出一张与缉捕文书上一模一样的脸。   老管家恨不能自戳双目,一双眼规规矩矩盯着鞋面。   陈宝愈走在木轮车的左侧:“查我费了不少心力吧,何必呢?依着你我的情分,你只消支人说一声,我请你上门做客。”   谢慈目不斜视,哂笑一下:“你们家规矩进门先断腿,还是算了。”   陈宝愈不急不缓道:“断了倒不至于,谢兄自己下的手,定然留足了分寸,既然道了徽州,便安心在小弟院中养个三五月,医药吃住都不会亏待你。”   徽州园子依山傍水,移步异景。   谢慈双手交叉放于腿上:“你是希望这三五个月,我不要出现在朝堂上?”   陈宝愈说:“这次的主顾不仅花钱买你的命,还明说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你从苏府里抢走的那东西。”   谢慈实在忍不住嘲讽:“你们银花照夜楼不是只做人命买卖?什么时候呢能做得起如此精细的活儿了?”   陈宝愈:“我听明白了,你是笑话我们都是没脑子的粗人莽汉。”   谢慈:“这是你自己说的。”   陈宝愈:“你猜的没错,银花照夜楼只接人命生意,你这一桩活,是我自己私下接的。”   谢慈了然:“到底还是你的私心。”   到了陈宝愈早已准备好的客房门前。   陈宝愈亲手替他打开门:“请。”   谢慈被推进门内,才发觉此间屋子,门窗都已在外面用铁板封住了,不透风,不透光。陈宝愈只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两扇门关闭的时候,将唯一的光也挤了出去。   谢慈自己推着木轮车,转身看着那光消失在眼前,门外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陈宝愈是陈王案漏网的一条鱼,他虽然身已不在朝廷,但他心还没死。谢慈几乎断定他不怀好意,不知暗中在谋划什么。此人心狠手辣,亲爹都能卖,心思难测。   谢慈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安然自得地在屋子中被锁了三天。   这三天中,果然如陈宝愈所说,医药吃住不愁。他扎进膝盖中的两刀虽狠,却自有分寸,伤筋而已,不至于动骨。   第三日。   谢慈用完了晚膳,碗筷摆在门口,等人收走。   陈宝愈亲自来了:“你倒还真坐得住。”   谢慈正用着茶,任由陈宝愈推着他的木轮椅,到门外廊下,似是邀他共赏落日。   时候选的好,谢慈的眼睛在黑暗中闷久了,陡然见如此温和的霞光,也不觉十分难受。   他腿上搭着厚实的斗篷,对陈宝愈说:“从燕京道徽州,单路上就走了七八日,进了你的宅子,又平白耽搁三日。才不过一旬而已,我以为,你还能再多沉得住气一些。”   陈宝愈在栏杆下坐了,单手撑着膝盖,从他的宽袍大袖中摸出了两只精致玲珑的酒坛。   他虚心道:“这场拉锯,是我输了……你怎么就笃定你一定能拿捏得住我?能说说吧?”   谢慈此人的心上仿佛装了一个滤口,他不是一个愿意在乱麻中纠缠的人,能值得他深思熟虑反复筹谋的事情并不多。   这十几日的时间里,他只琢磨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日皇上不冒冒失失的从宫里跑出来,撞到你面前,你我现在又是什么光景。”   陈宝愈:“想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谢慈笑道:“因为那是本应该发生的事情——假如那日皇上不曾出宫,占尽先机的人就是我,结局就是你入我的局。那么,现在你我应该在燕京,在谢府里,我当主,你是客。”   陈宝愈微笑着挥了挥手:“那又怎样呢?”   “其实,你入京带的人并不多,那日在船上,我们也算是互探了根底。你通过护城颍河狼狈脱身逃出燕京城,让我确定,你虽有办法混进城,却并未谋划出城的路线。为什么?”谢慈帮他回答:“因为你明白你走不了!”   至于第二件事——“你接了姚氏下的单子,既不取我的命,也不要我手里的东西。你说你是私下接的活,一切出于你的私心,我相信是真的。你的私心就是,见我。就这一点而言,无论是你落进我手里,还是我落进你手里,在你看来都是一样的。”   陈宝愈闭上眼睛。   谢慈听到他的叹息声散尽了风中。   陈宝愈起了一坛酒,醇厚酒香四溢。   谢慈用鼻尖轻轻一嗅:“罗浮春啊……”   陈宝愈将酒双手送至谢慈的手中:“我听说八年前,谢大人高中探花时,曾在燕京聚仙楼一掷千金,只为这一口罗浮春,想必是十分喜爱。我特意寻来向谢大人赔罪,请您笑纳。”   谢慈接了酒,冰凉的手指贴在陶罐上,感受到一阵暖意,竟还是提前温过的。   “客气了。”   谢慈双腿至今还站不起来,喝下陈宝愈敬的一口酒,意为不计前嫌。   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可计较的,一场拉锯,一场胜负而已。   倘若当日赢家是他,陈宝愈的境况不见得比他现在更好。   既无深怨,也无血仇,一个在朝,一个在野,立场也无相对,那便就只是玩而已。   谢慈不是玩不起的人。   输了就掀桌的德行他做不来。   陈宝愈:“我应当早些结识你的,当年同在燕京城,平白错过了好多年。”   谢慈察觉到他话中透出的亲近之意,一时拿不准到底是真情还是做戏。   但无论怎样,他可没有结交的意思。   两个人因利而趋,完事后江湖不见才是正理。   陈宝愈问道:“离京多日,谢大人有没有什么挂心之人或事?”   罗浮香的醇厚顺着喉咙滚进腹中,再燃烧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跟着热起来了。   谢慈摇头,说:“没有。”   他在燕京城内布的局势已有了形状,用不着他事事亲力亲为的盯着。   他等回了外放多年的栾深。   将栾深留在燕京,留给皇上,他没什么不放心。   只除了一个人……   皇上有心腹作伴,有忠臣辅佐。   可他撂下的那丫头,身娇体弱却一身孤单,是个一无所有,只知跟着他瞎跑的人。   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离了他,又会不会到处乱跑。   她体内凤髓初成,他最明白其中痛楚。   可惜阴差阳错,形势错了。   她得独自一人苦熬。   陈宝愈坐的地方高他半头,以他的角度打量,谢慈的面容沉静,仿佛画了一笔抹不开的阴郁。   谢慈阖了一下眼,隔绝了陈宝愈探究的目光。   半晌,他将空了一半的酒坛,立在木栏上,余下的半坛琼浆摇摇欲坠地保持着平衡。   霞光消弭于天迹,苍茫的夜色蔓上来。   谢慈说:“陈堂主意欲何为,请详谈。” 第72章   塘前街,鹿离浆。   扬州。   塘前街还在,但是卖鹿离浆的铺子早就没了。   芙蕖牵着马站在早已物是人非的路上愣神。   曾经的白府还在,但门庭冷落,不复旧时的模样。   常言道,近乡情怯。   芙蕖一路往扬州来,非但没有任何情怯,反而只感受到了急切。   她劳苦奔波到了扬州,却又一时失去了目的,不知该往哪去,该做什么。   谢慈只留下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扬州。   她便追着他那句语焉不详,义无反顾的来了。   然后呢?   芙蕖怅惘的在扬州游走了几日,找了家客栈住下,谢慈还没有信传来,白合存也还没到老家,她就这么漫无目的混着,一日晚上坐在门槛上,听见有猫叫顺着墙根传了过来。   芙蕖回过神,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见到一直黄白相间的幼猫,正歪头看她,小猫刚下生不久,只比巴掌大一点,走路都蹒跚。   芙蕖和那小野猫看对了眼,彼此一动不动注视了良久,小猫忽然张开前爪,往她的绣鞋上一扑,然后掉头就跑,待跑远了,又停下来回头看她。   芙蕖和它聊了起来,问道:“你娘呢?”   小猫舔了舔爪子。   看样子是没娘了。   芙蕖盯着那小猫,忽然心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想当年,她也年幼不懂事,没了娘又失了爹,脆弱得一捏就死,傍着谢慈的那一念善心活了下来。   倘若她也是只猫,此生该何去何从呢?   ——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不能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芙蕖最近闲着没事就悟这两句话。   悟着悟着反倒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了。   她现在不仅不知道自己是谁。   更不知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来世上干什么的。   午夜子时气血涌动,心烦意乱的时候。   她才偶尔能想明白。   ——她是个人。   ——她活着就是为了死的。   想开了这一切,她便能放下心思,昏天暗地的睡个好觉。   结果睡饱了一睁眼,又陷入了混沌的死循环。   芙蕖在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一只幼猫,宁可将自己的头放于铡刀下。   如今,她瞧着憨态可掬格外讨喜的小猫,面无表情的从地上捡起石子,将猫赶走了。   不能救,她想。   死在少不知事的年纪才是终生幸运。   她如果那时候死了就好了。   芙蕖在客栈中又闲了几日,寻思着出门再打听一些消息。   然而,刚推开门,走了不远,瞧见房屋后的花草里躺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什,整个人猛地在原地僵住了。   是前几天出现在她房门前的那只小奶猫。   芙蕖看着它一动不动的模样,心里咚咚直跳,知道多半是不好了。   她上前蹲下捞起小猫。   它的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   死了。   芙蕖使劲眨了眨眼。   她明明很想哭,但眼中却干涩得像龟裂的旱地。   浑身的血冲到了她的头上,鼓动着她一阵一阵的眩晕——“我拿石头赶走了你……你恨我,你报复我……所以你要死给我看是不是?一定是……你就是故意的!”   店小二清晨绕着院子清扫时,见到了蹲坐在草中喃喃自语的芙蕖。   小二哥上来就从背后拍她的肩板:“哎,客官,您这是怎的了?”   芙蕖因今日要出门办事,所以做了利落的打扮,从背后看,有几分男女模辩的意思,也是她一回头,店小二才注意到这是位姑娘,心知冒犯,正打算致歉,一眼瞧见她手中托着的死猫,顿时惊呆了:“客官,你你你……你把小黄掐死了?”   芙蕖浑浑噩噩不做反应。   店小二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扑上来就扒芙蕖的手:“撒开,你给我撒开……”   芙蕖经过他的触碰,感受到了正常人身体的温度,蓦地回神,低下头,才惊觉她的手,早已不知不觉钳进了小猫的身体里,将它弱小的身体攥到了变形。   芙蕖立即松手。   店小二抱着他的小黄愤恨地瞪着她。   原来是有主的猫。   可有主怎么会死在外面呢?   “你没照顾好它。”芙蕖对那店小二说:“你为什么要弃了它?”   店小二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已认定是芙蕖搞死了他散养在院里的小黄,没想到这一个姑娘家如此不要脸,手段残忍不说还倒打一耙。   他也是年纪小,压不住气盛,撸了袖子正打算和她理论。   芙蕖的袖中滑出刀锋,闪着寒光架在了他的颈前,再次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为何弃了它?”   店小二脸上的气愤渐渐淡去,被恐惧取代。   他意识到自己有眼无珠惹到狠人了,哆嗦道:“不、不……我不是……”   芙蕖逐渐逼近的那双眼镜里,其实并没有那种穷凶极恶困兽犹斗的狠厉,毕竟她是个女人,还是江南温柔乡和富贵地里养出来的女人,一身的柔软,把所有的尖刺都吞在了肚子里,杀人也是无声无息的动手。   仓皇间,他一声大叫:“杀人啦!”   客栈斜对门衙门捕快闻声而出。   芙蕖听到整齐划一的佩刀敲着软甲的声音,冷静了很多,权衡之下,不愿意惹麻烦上身,于是踢开了纠缠不清的小二,收手翻墙头跑了。   客栈也没得住了,芙蕖在塘前街上,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一趟又一趟。   直到街市上有个人靠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芙蕖转身望去,见到了自从北境一别后,被谢慈狠心打发回扬州的盈盈。   盈盈一身天水碧的衣衫,身姿袅娜,臂弯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用瓷罐子盛放的胭脂膏子。   盈盈对着她,露出了笑:“怎么着,你也被主子遣回扬州了?”   话中不乏幸灾乐祸。   芙蕖瞧着她的面色和神态,发现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至少比自己现在要强很多。   盈盈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亲昵的挽住了她,说:“我刚回扬州的那段时间,也是像你这般魂不守舍,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便会发现,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吧,别像个丧家之犬在街上溜达了,我带你回家见见姐妹。”   盈盈这是误会大了,不过芙蕖没有出口辩驳,只是默默的顺着她的力道,任由自己被她拉走。   谢老侯爷当年培养出的那一批女孩,除了几个得用之人,其他资质一般,无处可去的姑娘都养在了当初的扬州别院里。   芙蕖盯着盈盈篮子里的胭脂看,忽然问道:“你们平日里憋在院子里,都在做些什么?”   盈盈眉目舒展,说:“我们啊都是闲人,只能打打闹闹自行选点乐子打发时间罢了。”   芙蕖点了点头,说:“挺好的。”   盈盈一个字儿也没有问起谢慈,这令芙蕖感觉有些奇怪。当时她离开时,难过的肝肠寸断,明显是将一片真心托付了出去。   不想她的情伤竟能恢复的这样快。   “人想开了,就什么都明白了。”盈盈说:“离开他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当时自己的执念有多可笑。他是主子,我是奴才,我口口声声嚷着倾慕于他,却连他皮囊下的心都没看清楚。”   芙蕖回到了扬州别院面前,   守门的人见到她,一时对她的这张面孔感觉到陌生,很是警惕的挡在了她们面前:“盈盈姑娘,你这是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咱们别院是不接待外客的。”   盈盈笑着对他说:“钟叔,您不应该忘了她。”   芙蕖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老态的守门人。   他是不该忘了她。   当年他对着六岁的她举刀相向,动作只需再快一些就能彻底了结了她的命。   死在他刀下的所谓“废物”其实很多,但芙蕖是唯一死里逃生活下来的那一个。   芙蕖抬起手,虚虚的抚了一下钟叔那泛白的鬓发。“钟叔也老了啊。”   钟叔本能地想要后躲,可尚未来得及动作,耳畔忽然一阵剧痛,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   芙蕖明明没挨着他,可那转瞬如清风浮动的刹那间,已经手法娴熟的削掉了他的一只耳朵。   盈盈万万没想到发生此等变故,性情稳重如她也大惊失色,忍不住向后扶了门才站稳。   钟叔曾经是谢老侯爷的得力干将,尽管老了,那是也耳聪目明的老将,平白折在这么一个姑娘的手上,实在令人暴怒。   钟叔刷的一下抽出腰间随身佩的刀。   芙蕖缓缓地收回手,两手交握再身前。钟叔本能的去盯着那只行凶的手,心里恨不得将其剁下来泡酒。   可就在他暴虐的目光中,那只芊芊玉腕上,冷不丁垂落下一条莹润碧绿的珠串。   那珠串的成色和质地除了值钱,没什么别的特殊之处,只是下头坠了一块青褐色的石牌,叫那价值连城的珠玉,衬的粗鄙不堪。   可偏偏就是那一块石牌,像刻在钟叔身体里的什么禁锢一般,讲他钉在原地,无论无何都挪不开目光。   耳边轰鸣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芙蕖将那珠串一点一点收回了袖子里。   钟叔卸了一身的狠劲儿,怔怔的望着她。   芙蕖站在门前,始终微笑着,像神龛里供奉的诡异神像。   盈盈把芙蕖撂下在门口,搀住了钟叔的胳膊,一声声关切的叫着他,焦急的待他回屋处理伤口。   芙蕖成了没人管的那个。   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院子,蹲在后院的池塘边上,将手浸在水中,泡的冰冷发白。   钟叔裹着满脸的细布找了过来。   芙蕖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慢条斯理的把手在袖子上擦干净,巧笑倩兮地问:“钟叔找我有事?”   钟叔上前一步:“我要看老侯爷留下的令牌。”   芙蕖笑了笑:“钟叔既然认得鼓瑟令,就应该是我的人了。”   钟叔道:“谢老侯爷去后,留下了一批心腹,遵从他老人家最后的命令,无限期蛰伏。直到下一任主子手持鼓瑟令出现,我们将不问缘由听凭凋令……鼓瑟令为何在你手里?我一直以为它会在老侯爷那对儿女其中一人的手上。”   芙蕖:“说好的不问缘由呢?”   钟叔坚持不肯退让:“只问这一次。”   芙蕖甩着那破烂的鼓瑟令在指尖打转,说:“因为老侯爷到死之前才明白,这世上能助他完成遗愿的人,只有我。” 第73章   芙蕖在徽州混的第二年,遇上一位十分不讲理的赌徒。   输不起,空口白牙便指着芙蕖说她出千。   出千是真的,但承认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他毫无证据,即使证据确凿,芙蕖也会想办法赖掉。   芙蕖专门往徽州的深巷子里扎,那一片是她的地盘,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其中的弯弯绕绕,芙蕖自信能顺利甩掉紧咬不放的尾巴。   可偏偏她被人前后包抄,逮了个正着。   芙蕖被拎进了一间暗室中,四处阴森森的,怕极了。   她怕就此悄无声息的没了命,更怕传闻中的出千必剁手。   芙蕖不吵不闹,做好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准备。   无非一死罢了,她摸着袖中的铁片,心想即便是死,也得先撕下对方一块肉来,他若敢要我的手,我必要他的命。   然后,在沁着药香的暗室中,她见到了形销骨立的谢老侯爷。   芙蕖当时有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都是愣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老侯爷会来找她,也不知道谢老侯爷为病成了这般可怕的样子。   依着他的年纪,本不应该,芙蕖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一身清隽丰神俊朗的样子。   谢老侯爷蹲下身,趁着她发愣的功夫,将她藏在袖中的手捏了出来。   芙蕖腕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铁片,薄如蝉翼,与牌九一般尺寸。   谢尚嗓子都咳哑了,说话声令人听着很难受,他对芙蕖道:“你师父有一手拈叶飞花的好本事,你学到了几分,施展给我看看。”   芙蕖目光懵懂清纯,下手却阴毒得很。   铁牌锋利的边缘紧贴着谢尚的鬓发擦了过去,若不是他躲得利索,非削下一层皮不可。   谢尚竟也不生气,轻拍了拍她的头,说:“干得好。”   见芙蕖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谢尚又问道:“怎么?傻了?”   他今日一反常态的温柔。   芙蕖抿唇道:“你是个假的罢。”   谢尚当然是如假包换的肃安侯,听了这话便一直笑,最后呛咳着停下,说:“谢伯伯要死了,在闭眼之前,想多走几个地方,见一见故人,依稀记得你在此地拜师学艺,顺便也看看你。”   芙蕖以为他是病得要死了。   心里虽有伤感,但却转瞬即逝。   凭她与谢侯那微不足道的交情,她坦率一点,怕是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谢尚带上她,去见了她的师父。   他们将芙蕖支开,不知聊了些什么。   离别的时候,谢尚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招手将芙蕖唤到面前,给她套了一串玉珠子,碧莹莹的珠子好看,而且肉眼可见的值钱,唯一美中不足是,下头坠了一块奇丑无比的令牌。   芙蕖细细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辨认出好像是琴。   谢尚对她说:“等我死以后,留几个人给你,凭此鼓瑟令,他们都听你调遣。”   芙蕖在赌场里打滚的几年,在人情世故方面成长飞速,她晓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仰头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师父嘬着酒葫芦从茅草屋檐下走出来,伸着懒腰道:“因为你谢伯无人可用了呗,不然这天大的便宜怎可能落在你身上,傻姑娘,还不赶紧应承下,等他后悔了可怎么办?”   芙蕖本能认为师父不会害自己。   于是稀里糊涂的接了那枚令牌。   之后,听说谢尚离开徽州后,想要往北去。   燕京城里的人听说这个消息慌了,连夜逼着小皇帝下旨将人给召了回来。   谢尚的根基就在北境,大家都怕他一去不回,纵虎归山,在北境倚着旧部,生出反心。   于是谢尚中途折返,没能去的了北境。   又过了一年,谢尚的死讯传到了徽州。   赶来报丧的是谢尚的心腹,他还带着一笔谢尚临死前的亲笔手书,交于芙蕖。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   芙蕖没有启用这批人做什么事情,大有憋一辈子的架势。   谢府的老仆从钟叔,在等待中耗了半辈子,才得来一个如此意想不到的答案,内心实在不能服气,心想,一个下贱出身的黄毛丫头,给她鼓瑟令又如何,守得住吗?   可芙蕖刚一照面就削掉了他的一只耳朵,毫不手软。   他若是服,这便是恩威并施。   他若是不服,下一刀,便无恩可言了,削的就是他的脑袋。   谢慈随着陈宝愈失踪在颍河画舫上,自此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再听不到任何消息,生不见人,死也不见尸。   芙蕖在扬州别院收拾了他的旧宅邸,别院留守的除了那些待命的姑娘,便是已有年纪的奴仆。   谢慈书房里好多书该晒一晒了,谁也没有在意。   芙蕖挑了个晴好的日子,挽起袖子,亲力亲为,将书籍竹简以及匣子中珍藏的画卷搬到了院子中。   盈盈似乎意识到她身份的转变。   府中所有人对芙蕖的态度变得客气恭敬,规矩森严的府中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即使是书房重地,也任由她折腾。   盈盈时不时来看看她,目光和神情总是很复杂。   院子里的姑娘们还不知谢慈的境况凶险,她们都不相信谢慈会出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除了闲谈些市井热闹,便是暗中观察着芙蕖的所作所为。   芙蕖将书摊晒在日头下,几架实木的屏风也都抬出了院子。   盈盈绕着屏风徘徊在附近,并不敢靠近。   芙蕖闲下来,坐在院中的罗汉床上,朝她的方向望去,问道:“你有话要说?”   盈盈见她肯搭理人,才迈步走近了,说:“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有个姑娘无意中闯了他的书房,便被关在小黑屋里七天整,一双手也肿了七天整,日日遭受戒尺的笞楚。”   芙蕖知道她说的那件事。   那正好是谢慈刚引渡凤髓上身的那几日,情绪喜怒无常,那女孩闯进书房的时候,正赶上他压制不住躁动的血气在书房中动了刀乱砍一气。   她推门而进倒也罢了,万不该失声惊叫,引来了谢老侯爷和谢太妃。   那姑娘在小黑屋的七日难熬,可谢慈也因此被浸在了满是浮冰的湖心亭中,冷静了七天。   芙蕖淡淡的说:“谢爷人如其名,菩萨心肠,如果换做是我,定然要切下她的舌头,让她管好自己的嘴巴。”   盈盈脚下猛的一顿,结结实实愣在了原地。   芙蕖的脸枕在罗汉床的木架子上,身体软软的斜倚着,彰显出凹凸有致的玲珑。   盈盈满眼的不可置信,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最后在口中转了一圈,成了干巴巴的一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呢?”   芙蕖反问道:“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盈盈哑然,她当然不了解。   芙蕖那是从入府就跟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早就与她们天差地别了。   盈盈咬牙:“你真好命。”   芙蕖托着脸颊问她:“他用人向来不用第二次,你已经帮他办过事了,按规矩,他会好好安置你的下半生,你想回家也好,想当个平凡人也好,或是无处可去离不开扬州别院,也可在此安度一辈子。你羡慕我做什么,你的命难道不好吗?”   “好吗?”盈盈歪了头反问:“拿命换的,稍微行差一步,便活不到今日,板子戒尺刑鞭,腰斩活埋处死。我能熬到现在,是我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借谁的庇佑。”   有些人,眼里只能容得下比自己活得更糟糕的人。   一旦人家比她好了,眼中便妒火中烧。   盈盈是个中翘楚。   可谁活下来不是九死一生呢?   芙蕖迎着她眼中的晦暗,绽开了笑靥:“他在,护我一辈子,他不在,也早早给我准备了别的后路。他生前死后都会庇护我,你说的没错,我是命好,可那有怎样呢?你想要,让给你,可人家嫌弃啊,都不许你留在身边的。”   盈盈顿时气得肺要炸。   她觉得芙蕖确实是变了,具体问题出在哪她说不清楚,但这世上有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盈盈从起了妄念的那一刻起,便暗中视芙蕖为敌,观察她,琢磨她。   芙蕖此时隐隐有些癫狂之态,像极了当初谢慈刚死了爹那会的阴晴不定。   盈盈知她现在身份与从前不同,轻易不敢招惹,摇着头退后了两步,却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架子。   一些泛黄的书画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盈盈本能的蹲下身要捡。   芙蕖隔着远远的,一张纸牌从袖中旋出,钉在了盈盈的手边。   惊险的与她的手指差不到半寸。   芙蕖一字一顿地警告道:“别碰。”   盈盈忍气吞声。   芙蕖连老侯爷生前心腹钟叔的耳朵都敢削,在这个府中,怕是没什么她不敢干的事情了。   盈盈在她的逼视中,退远了。   芙蕖这才走下去,亲手收拢那散落一地的书画。   她低下头,见到有几张画卷已经破了边角。她将受损的画单独剔出来,打算日后寻人修复,另一些妥善收藏在匣子中。   其中有一卷画极特别,看上去比较新,而且画布和轴都用了名贵的材料和装裱,想必是一副近几年的新画,但它却被归置在一匣子珍贵的古画中。   芙蕖神使鬼差的将那幅画从匣子中取出,铺在地面上展开。   展开一半,芙蕖发现里面的画纸竟是出奇的廉价,仿佛是随手在哪里扯下的半截纸,画纸不好,再细心的保存也无济于事,纸已隐隐泛黄。   顺着画纸纵向铺开,芙蕖先瞧见的是接天莲叶的莲花池,工笔描摹栩栩如生,待画纸完全铺展开,底下凭栏倚着一位少女。   芙蕖瞧着那张少女的脸,一眼就认出,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画中眉眼,竟然比她自己记忆中还要清晰。   芙蕖心中扎起了密密麻麻的难过。   凤髓融进了骨血中,每当毒发时,旁人闻到是彻骨异香,但其实自己身在其中,感受到的分明是一股腐臭的味道,以及将死的颓败。   芙蕖捡起那张画,对着阳光细细的瞧。   明媚的光丝丝缕缕的透过纸,映在少女的脸庞上。   芙蕖一皱眉,好似察觉到画纸背面写着什么东西。   她捧着画小步跑回书房中,用刀将画纸从压边的装裱上拆了下来。   画背后提字——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记甲申亥年初见。”   落款还有一行年月日记的是当年谢慈作画的时间。   他们初见在甲申亥年,但这幅画的作成在三年之后。   也就是芙蕖离开的那年。   时隔十余年,芙蕖终于后知后觉的品出一点别的意思。   他给她取名芙蕖的意思,当真是因为她的身份微贱么?   芙蕖对着画枯坐到了半夜,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姿势难受,睡不了太深,夜半,外面刚一传来响动,芙蕖便从睡梦中惊醒。   她照旧闭着眼睛,不动声色。   那人推开书房的门,在外面探视了片刻。   芙蕖眼睛往下瞥,书房的桌案下有个铃铛,只要摇响,全府的人便会倾巢出动。   可芙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去动它的意思。   她想知道这位不速之客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最后,他什么也没干,只是站在门外窥探了片刻,便挪动身形退远了。   芙蕖直到听不见属于他的声息,才从桌案上撑起身子,揉着酸麻的肩膀。   什么意思?   深更半夜,往谢府别院里探这么一回,竟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谁能有这种闲心思?   他好像只是想来看看她。   芙蕖坐了太久,猛地起身的那一刹那,双腿发软又跌回了椅子上。   她顾不得那些不适,推开门,哪里还有那来客的身影。   芙蕖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咬牙懊悔地在门槛上踢了一脚。   而此刻夜深时分,钟叔急急的从廊下赶过来,停在书房门口,见她站在院里,丝毫不觉得意外,他耳上还敷着厚厚的药,向芙蕖回禀道:“姑娘,你让我盯着的白家有动静了。” 第74章   白家老宅有动静了。   芙蕖回屋披了件衣裳就往外走,片刻也不耽搁。   算着脚程不对劲,他们早应该在两天之前就到达扬州,官府中人押送,路上不可能因为意外而耽搁,除非,事情有变。   而且为何是深更半夜抵达扬州。   芙蕖打算亲自去看一眼,钟叔送她到门口问要不要叫几个人跟着,芙蕖果断拒绝,头也不回。   芙蕖早白合存一步到达扬州,在白府门口徘徊了多日,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白合存罢官回乡,从上任道卸任不足一个月的光景,早就成了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旁人都是衣锦还乡,白合存则是灰溜溜的被赶了回来。   芙蕖早走一步在回扬州的路上时,一度心神不稳,怕白合存心里受不了打击,在哪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幸好没有。   夜里空阔街道空无一人,满是清辉的夜空映着潮湿的青石板,夜里的扬州一向安静的像幅画。   白合存在燕京时遣散了府中下人,而扬州白府的旧宅空置了这些日子,已没多少人守着了。   芙蕖撬开了白府后门的锁,堂而皇之的走进去。树影幢幢,芙蕖一身暗黑色的宽袖外袍,走在其中悄无声息,说不清谁更可怕。   明明很陌生的院子和陈设,芙蕖硬是凭本能摸到了熟稔的感觉。   正堂里漆黑一片,连灯也没有,芙蕖在连廊中绕了几个来回,四处死一样的寂静,她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倏忽,一只黑猫从房檐上窜过去,落瓦是发出了细碎的身声响,芙蕖顺着声音望去,一双泛着暗绿色的猫瞳,滴溜圆的望着她,喵了一下。   芙蕖想起了那只死在草丛中过的幼猫,停住了脚步,不合时宜的开始出神。   房檐上的黑猫在她眼前掠过,很快便借着毛色的便利与黑夜融为一体,消失在了芙蕖的眼前。   芙蕖就在这片刻愣神的功夫后,忽然像被什么上身了似的,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像凝成冰,冷然的望向那寂静的正堂。   谁家的主子跋山涉水回家之后不得折腾一番。   白家倒好,若不是相信谢府属下的靠谱,芙蕖简直要怀疑计策有失。   她贴近了墙角,从每一扇窗前经过,用耳朵辨认其中的动静。   好安静。   芙蕖从廊下摘了一只落灰的灯笼,火石点燃,则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挂上。而她站定在院子中央,一抬手挥袖,张牙舞爪的灯影便落在了每一扇窗户上。   屋子里若是有人,见此诡异情景,一定会出门查看究竟。   再不济,也会慌张到失了方寸。   人慌了,怕了,才会有破绽。   半夜三更,灯影这么一晃,白合存的屋子中终于有了动静。   双扇门从里面被人拉开一条缝隙,那人很小心很谨慎,只露出了一道紧窄的空,将眼珠子贴近,查看究竟。   院子里是空的,只有一盏灯在风中摇晃明灭。   可好好的,平白怎会燃起灯来。   此人鼓足了勇气,哆嗦着双手,将门稍微拉的更大了些。   可就在这时,一个黑袍人猛的出现在他眼中,紧贴着门外,抬起了一张苍白的脸,眉目如画,红唇娇艳欲滴。   如果在白天,这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可是在半夜,那形容就像刚吃了小孩一般,怪渗人的。   门里的人向后摔了一个屁股墩,门失去了控制,猛的向两侧敞开。   芙蕖就像趁隙而入的风那般,一脚踏进了屋里。   借着外面的等,芙蕖看清了这个男人的脸,与白合存一般的岁数,却完全陌生。   那人惊恐地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芙蕖还不待张口,木厨后有窸窸窣窣的转出了一个人,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穿着贴身白色的寝衣,一边抱怨着:“死鬼深更半夜不睡觉你闹腾说什么?”一边掀了帘子,露着大片的白脯站了出来,定睛一看面前的情景,没说完的话掐死在嗓子眼里,成了变调的尖叫。   芙蕖当然也不是识得这个女人。   尽管此妇人刻薄的面相令人生厌,但芙蕖惯来没有先为难女人的意思。   她转过头,对着地上的男人,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是谁,为何擅自占了别人家的宅邸。”   那男人好似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位也是人,不是什么诡异的东西,胆子也恢复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理直气壮道:“别人家的宅邸?谁家的?你家的么?”   那女人急急的回房披了一件外衣,裹住自己的身体,又匆匆跑出来,扶着自己的男人,帮腔:“什么你的我的,不管这座宅子从前的主人是谁,反正从今以后,归我们了。”   市井泼皮无赖,吃硬不吃软的典范,不给点厉害瞧瞧是全然不能好好说话的。   芙蕖的袖中滑出了闪着寒光的匕首。   那人总算生出了几分胆怯,但转念一想,一个杨柳细腰弱不禁风的女人而已,能有几分力气?   他随手抓起一个案上的花瓶,便想试着碰一碰。   芙蕖笑他不自量力。   脚下步走八方,一个闪身,到了他的身后,刀刃贴在了他搏动的颈脉上。“我劝你好好说话。”   芙蕖的这点投机取巧的本是,放在行家眼里是不入眼的,但吓唬这样的人绰绰有余。   那人眼珠转动,怕了。   那女人也慌了神,终于肯好好说话:“别,你先把刀放下,我们有话好说。”   芙蕖不仅不放下刀,还故意用在男人的颈上拉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男人感觉到疼,腿一软,想跪,张嘴就全部交代了,生怕晚说一个字,芙蕖的刀就再深一寸要他的命。   ——“宅子的原主人姓白,是我们在赌场里认识的朋友,他输光了钱,自愿将老家宅子抵押给我们的,有房契为证。”   芙蕖:“房契呢?”   他对女人努嘴:“去拿。”   女人慌慌张张进去捧了一个匣子出来,点了正厅中的四盏灯,请芙蕖过目。   有房契在,可以证明此宅是白合存亲手转让的。   他们一定见过。   房契下,还有一张原宅主人自愿抵押的凭证,上面印着手印。   芙蕖问:“此宅的主人是在何时何地,将房契转让给你们的?”   男人忙不迭回答道:“徽州,徽州的金元赌坊,我们都是徽州人。”   在白府闹了一顿出来时,已逼近天亮,正是最冷的时候,芙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远处天际已经有了泛白的迹象。   白合存携家眷消失在了徽州。   芙蕖通过谢府中当初提供的资料,了解白合存此人其实颇为老实,虽然不成大器,但也没有胆子犯大罪。   他一切有违常理的举动和决定,都值得人细细揣摩其背后的原因。   最令芙蕖不解的是,押送白合存回扬州的那些官兵是怎么回事,眼睁睁的看着人在徽州下赌场寻欢作乐,然后输个底掉,将老家房子都抵押了出去,然后无家可归,妻儿流浪徽州街头?   荒唐至极。   就像一块骨头摆在面前,明晃晃的告诉她,有问题。   白合存让姚氏流浪街头几乎是不可能的,倒是反过来像那么回事。   芙蕖犹豫了很久,她想在扬州等谢慈的。我鸟群五而思玖另爸以九二更新本文但谢慈那一句经由他人之口,传出一句语焉不详的扬州,说实话,其中变数太多,是个莫须有的线索,能猜中是运气好,猜不中也是正常的。   芙蕖在天亮之前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回谢家别院,也没有收拾任何行李,两手空空从驿站牵了匹马,往徽州故地而去。   同一时刻,蒙蒙亮,陈宝愈将一只方方正正的红漆盒子摆在了谢慈面前。   谢慈正在看书,他闲在屋子里养腿,一本书看了好几天才翻了两页,他瞧一眼那盒子:“做什么用的?”   陈宝愈说:“我的债主找上门了,按道理,我应该把你的脑袋装进去。”   这盒子的尺寸就是用来盛脑袋的。   谢慈盯着那盒子不说话。   陈宝愈忽然靠近问道:“谢大人,你有想过自己将来的死法吗?”   谢慈斜了目光,清清冷冷的一盯他。   陈宝愈立即斟酌着改口道:“我是好奇想问,你做不能接受以怎样的方式死掉?”   谢慈竟然没打他,思量片刻,认真回答:“没考虑过,死都死了,又何所谓这些。”   陈宝愈坐回椅子上,说:“我想过,而且是仔细斟酌过——我不希望自己以陈王世子的身份葬在祖坟里,也不希望世人提起我的时候,永远给我冠一个皇亲贵胄的名头。”   谢慈听了他的话,放下手中的书,说:“燕京的藕花街上,你与不少女姬纠缠不清,她们无一不怕你,说你喜怒无常像阎罗。”   陈宝愈嗤笑一声:“她们又不是良家女子,矫情个屁。”   谢慈道:“我在扬州长到了十七岁,才去了燕京入朝为官。我年纪与我相仿,十几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有个人模样。”   陈宝愈神色一闪。   谢慈轻敲着桌面,自顾自说下去:“后来,怎么忽然就变了呢……我记得一个关键的节点,是户部尚书谭羿全家遇难之后,你便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那时候,你与谭家小姐情投意合,已经到了快议亲的程度了吧。”   谢慈说的这些事都是有迹可循。   当年刚加冠不久的陈宝愈,在谭羿蒙冤入狱后,曾多方奔走出力,可惜没能扭转结局。   查一查的旧事,什么都能明白。   陈宝愈遭人戳了痛处,破罐子破摔索性将伤口扯开给他看,说:“谭大人一声清廉刚直,养出的女儿也是阳春白雪般的人儿。我自知家世不清不白,老爹贪赃枉法多年,配不上那样的女孩,故而一直犹豫拿不定主意——其实我应该早点娶了她的。”   谢慈对他的深情不置可否,说:“当年将谭羿订进百口莫辩地步的证据,是从徽州递往燕京的。”   后来,陈宝愈入了银花照夜楼,将自己的分堂设在了徽州。   陈宝愈垂下眼:“盒子里总要装一个人头的,徽州该死的人太多了。” 第75章   吃不饱穿不满的乞丐也可觊觎明珠,只要不偷不抢,就不犯法。   同理,人渣也有欣赏一个好人的自由。   陈宝愈说他自知不配,可旁人一番暴力行径将其打碎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要比谁的手段更脏,陈宝愈从来不带怕的。   “明日,戌时三刻,一亩香。”陈宝愈站起身,说:“兄弟我先行一步,谢大人静等好戏开锣吧。”   一亩香,徽州城内最负盛名的赌坊,销金圣地,傍着崔字号银庄当靠山,往里面走一走,富商,高官,能清扫出半座楼。   徽州知府的口袋中近日刚进了一笔钱,可巡抚视察地方民政也近在眼前。知府怀揣着来路不明不干不净的钱,正愁要如何藏匿才好。   巧在,一亩香的宴老板,托人送信进府,说明夜贵客齐聚,恭请知府老爷赏脸。   徽州知府便明白机会等到了。   群魔乱舞,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   一整日的心神不宁,到了傍晚,知府老爷摸着跳了一天的眼皮,特意请人占卜吉凶。半仙替他起了卦,告诉他吉凶参半,建议他暂避几日,最好闭门不出,方可化解。   可谁知,徽州知府听了这话,反倒激动了起来。   在他看来,成大事者,没有真正能平安和顺的,都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卦象不吉,却是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的老话。   半仙见劝不听他,默默摇头,闭嘴离开了。   落日黄昏时刻,徽州知府从自家角门上了一顶小轿。   一亩香是徽州城最奇特的一家赌坊,它并不在繁华的花巷中与同行争奇斗艳,而是远在城外十里亭口的荒郊处。   蓝布小轿子出城时,远处天光尚柔和,等到了一亩香门前,夜已经全然笼罩了下来,唯有赌坊门前高高挂起的琉璃灯,既明亮又贵气。   知府老爷下轿,哪怕已不是第一回 来,还是会被一亩香的奢靡迷了双眼。   一亩香迎的客人非富即贵。   贵人们是不回像赶集一样聚集在门口的。   可知府却一眼瞥见门口灯下站了一个女人,无人接待,无人搭理。   可这女人实在容颜清丽,不似凡女,知府不免多看了几眼,一亩香有人出来迎了知府进门。   知府顺口一问:“门口那女子是做什么的?”   引路的人恭谨答:“面生,不识得,外地人,说是宴老板的故人,递了帖子正等着宴老板信儿呢。”   知府“哦”了一声,道:“既是宴老板的故人,怎么也得有三分薄面了。”   引路人笑着答:“是。”   道了一间雅阁面前,推门请他进去喝茶稍候。   宴雪六年前,豆蔻年华时,是一亩香楼里的色艺双绝的魁首,而六年后,在东家崔老爷的扶持下,已摇身一变成了一亩香的老板。   她原本正打算去接待刚到的知府大人,不料,守门的护院递了一张帖子上来,说一女子自称故人前来求见。   宴雪本没当回事,她坐镇一亩香多年,上赶着巴结她的人能从排满十里长亭,若是人人都称故人求见,那她恐怕要有见不完的人了。   而且像她们干这行的,年轻时恩客夜夜都是生面孔,所谓故人,多了去了。   宴雪用染了丹蔻的指甲拈起那张拜帖,正打算扔进脚下取暖的火盆中,递信的人开口,说:“是一位妙龄姑娘。”   姑娘。   宴雪因这一句姑娘,停住了动作,展开了拜帖。   粗糙的纸上,很随意的写了两行字,墨迹还未干透,令人怀疑是此拜帖主人是临时起意才决定前来的。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一别六年,昔日故人问姐姐安好。”   宴雪啪一下将拜帖合进了掌心中,变了神色,转头问道:“那人在哪里?”   下人回:“正于门口候着,小人去请那姑娘上楼?”   宴雪一挥袖,遣他退下,亲自下楼到门口,站在槛内,打量那女子。   年轻的姑娘一身风尘仆仆,外袍和头饰上都蒙了不少灰,令她的容貌少了几分精致,但却显出了更多的纯真。   那姑娘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望向她,轻轻笑了一下。   此人正式夙夜赶路的芙蕖。   她马不停蹄的赶路至此,却来不及在城门下钥前入城,要么就近找个镇子的客栈落脚,要么荒郊野岭里凑合一宿。   途径徽州城外的十里长亭,于芙蕖而言,也算是故地重游了,尤其是这名叫一亩香的赌坊。   当年,芙蕖再此,受到了此生最惨的一次坑骗,但却也遇见了能暖她半生的人。   宴雪着人传话,请知府老爷稍等片刻,她随后便到。她出门牵了芙蕖的手,丝毫不避旁人的耳目,携她进门,问道:“六年多了,你这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曾一度挂念你是不是把自己玩没了,如今看来,你过的还不错……你去哪了?”   芙蕖对她说:“我去过很多地方,最后落脚在燕京。”   宴雪将她带回自己的房间里,笑着说:“你不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芙蕖道:“一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今晚实在进不去城,又经过此处,便想来看看你。”   宴雪喜欢说实话的人。   芙蕖一番说辞,与她所料基本不差。   宴雪问道:“怎么想到要回徽州了,在燕京不好混么?”   芙蕖笑了笑,说:“我从良了,回徽州,谢师恩。”   宴雪足足怔了有半天,才半是难过半是开心道:“……从良,你到底还是入了行,好在,你如花的年纪能从良就是好事,谁赎的你?你要嫁到何处去?”   芙蕖说:“扬州。”   宴雪点头:“扬州是个好地方。”   一个人过的好不好,用眼睛就能看出来。芙蕖虽眼下疲惫,但整个人养的莹润耀眼,宴雪不必问,便知道她的际遇乃是上上等。   她很愿意收留芙蕖在此地借宿一晚上,就像六年前她们初相识的时候。   宴雪对她说:“你就住我房间中,我安排人服侍你洗漱,不过,我没空招待你了,今晚有大事,我……”   话音未落。   门外陡然乱了起来,楼梯上人们慌慌张张的踩踏声,东西扫落砸了一地的声音,还有姑娘们的尖叫声,在那一瞬间,糅合在一处,直往人耳朵里钻。   宴雪稳得住,推开房门,望向声音的来处,发现对面楼上知府老爷歇息的雅间门大开着,陆陆续续围上了一圈人。   两个护院扭送了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压到了宴雪面前,说在楼梯口逮住了正在乱跑乱叫的她。   丫鬟跪在地上,浑身止不住的哆嗦。   芙蕖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停在宴雪的身后,好奇的望着外面地热闹。   宴雪沉下了脸色:“好好说话,怎么回事?”   丫鬟嘴唇翕动:“血……满地都是血,老板,屋里死人了。”   宴雪弯下身捏着丫鬟的下巴:“胡说,我一亩香里看家护院的都是高手,怎么可能……”   但如此大事,丫鬟不可能无缘无故信口开河。   楼上的人凑近了那间雅阁门口,细碎的慌乱在人群中传开——“死了,真死了,你们谁认得这位老爷?”   “这这这脑袋都没了,谁还能认出来啊?”   “是谁动的手?一亩香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宴雪踢开了丫鬟,提着裙摆冲上楼,强自镇定挤开人群。   只见雅阁正中央的地上倒着一个人,不,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而且是无头尸。他的颈口整整齐齐的被人切了下来,头不见了。   刚入夜,一亩香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楼中的客人寥寥无几,但聚在一起看热闹,倒是比她家丫鬟冷静多了,端的一副冷血的模样。   宴雪扶着门,双腿一软。   身侧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说:“宴老板,快着人清理清理吧,这血呼啦的,多不好看,我还约了客人一会儿小聚呢!”   跟着开口附和的人不少。   宴雪目光扫视周围,背后的冷汗一层一层的浸透了衣裳。   此时此刻,倘若芙蕖没来,她原本是要在此间屋子里招待知府大人的。   知府无声无息的遇害,杀手却行踪诡异,见首不见尾。   诚如宴雪所言,楼里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竟然也能让人堂而皇之的在眼皮子底下动手。   假如她方才也在现场。   此屋中的尸体,恐怕便不止一具了。   宴雪正了神色,说:“不行,事关重大,必须报官处置。”   客人有些不悦,官府一来,查案便要封楼,他们还怎么玩乐。   有人开口:“明天再报嘛,不差这一晚上。”   他们自作主张,上前把雅阁的门带上。   那具尸体和满地的血就这么被锁在了门内,一亩香中倒是还能维持一派和平的假象。   芙蕖没上前凑热闹,站得稍远了一些,听着,看着。   客人们四下而散,宴雪还停在门前,扶着栏杆靠下。   芙蕖与她目光相撞,这才迎了上去:“宴雪姐姐,还好吗?”   宴雪抓住了芙蕖的手臂,用了力气,几乎实在瞬间,便勒出了一道红痕,她喘着粗气,喃喃道:“杀手,干净利落,不动声色,一定是杀手干的,谁家的杀手能有此等本事?”   芙蕖虽没能瞧见其中的情形,但从他人嘴里也听了个差不多。   她此时心中倒是一阵狂喜——   误打误撞,竟然真让她给撞上了。 第76章   江湖上人提起杀手、刺客,除了银花照夜楼,不做第二选。   芙蕖在一亩香正好撞上这一出闹剧,虽不明所以,但已隐约猜到她要找的人应就在徽州了。   宴雪道:“死的是知府,我必须知会官府,可是……”   可是她现在有些六神无主。   宴雪能接手一亩香,其中最大的助力便是崔掌柜的提拔,她本人是个温软的江南姑娘,少女时就是个软绵绵的个性,没有那种杀伐决断的魄力。   芙蕖扶着宴雪站起身,在她耳边道:“一亩香是崔掌柜的产业,姐姐,您不如现在立刻着人去请他的决断。”   宴雪抬眼望着她,被点醒了:“你说的对。”   血淋淋的人头摆进盒子里。   陈宝愈用帕子蹭着手指上的血迹,对珠帘后面的人说:“我见着你的女人了,也在楼里。”   谢慈自己推着木轮车转过身:“我未成家未娶亲,哪里有女人?”   陈宝愈道:“人是你亲自从赌坊中接出来的,还金屋藏娇不许人看,怎么就不算你的女人了?”   谢慈:“她此刻应该在燕京城里好好呆着,怎会跑到这里来?”   陈宝愈将帕子扔进铜盆中,清水瞬间漂了红:“你应该问她去。”   谢慈自己推着车出来,先去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人头,道:“徽州知府身现一亩香,本就是犯了为官者的忌讳,更何况他携巨款,来路不明,无论他是不是冤死,朝廷都必要查他。当年谭羿受冤下狱,正是徽州知府造的伪证。陈兄此举一箭双雕,不仅给自己泄了愤,还给了朝廷一个平反旧案、肃清吏治的机会。”   ……顺便,待会他还要带着这颗人头去糊弄姚氏。   谢慈忽然改了主意,根想交他这位朋友。   这种人如果成为敌人,麻烦可就太大了。   陈宝愈裁了床前的一块红绸,盖在那死不瞑目的人头上,再往里洒了些去腥臭的药粉,将盒子盖上。忽然问谢慈:“你爱过女人么?”   谢慈面对忽然靠近的他,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你像个疯子?”   陈宝愈反问:“难道你不是?”   谢慈一时无言以对。   陈宝愈振振有词道:“一个朝廷有皇上,就有皇后,一个封地,有王爷,就有王妃,庙里,有土地公,就有土地婆。谢大人,你这样出色的枭雄,身边应该有女人……”   谢慈微微一笑:“你不如先管好自己,有女人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吗?”   陈宝愈将腿跨在桌子上,不以为然的笑:“虽然我看上去可能很惨,心爱的姑娘含冤而死,亲爹让我自己坑死,但是嘛——我亲娘视我如宝,我从小是躺在娘亲怀里听着歌儿长大的,我庶姐处处关爱我,我的桌上永远有热汤,天寒地冻的时候,我身上的棉衣一针一线从来不用下人和婢女的活儿。谢大人,你的至亲之人,爱过你吗?”   谢慈心里挨了好狠的一刀,笑眯眯的眼神都像是淬了毒。   他爹亲手推他进深渊,他娘落发出家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   长姐什么德行人尽皆知。   血脉至亲,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   世上真正爱他的人,似乎只有那丫头了。   陈宝愈用手指戳着他的心口:“你若把她赶走了,你就是个没人爱的可怜鬼。”   谢慈压下他嚣张的手指,只说了一句话:“我宁可当个没人爱的可怜鬼,也不会让我的姑娘死在及笄之年,瘗玉埋香,无人收殓。”   陈宝愈脸上的笑容倏地散了,梗了半天,才道:“当时在船上,我不该教训你的腿,而是应该割了你的嘴巴。”   谢慈微笑:“下回有机会易地而处,我会回敬你的。”   他们大约是做不成朋友了。   宴雪安派了一可靠之人立刻去请崔掌柜的决定。   芙蕖站在窗前,通过窗户半开的缝隙,打量着上下三层阁楼。   宴雪一时半刻没心情招待她。   芙蕖便有了时间在心中细盘索。   ——动手的人,就藏在这楼中。   甚至有可能至今仍未离开。   那么明显一颗人头呢,进出必定招人注目。   芙蕖向宴雪打听:“深夜里叨扰了崔掌柜,他会来吗?”   宴雪道:“此地向南越十里,是崔掌柜的庄子,他平日里就住庄子上,他就算不来,也会命人告知我该如何处置的。”   芙蕖掐算着时间,一去一回,半个时辰足够。   死人的那间屋子正房门紧闭,芙蕖在窗户的斜对面坐下,正好能随时看着那屋外的情况。   茶过了三盏。   半个时辰有余。   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宴雪开始不安的在房间里踱步。   芙蕖心里再次狂跳。   ——动手的人还在楼中,没有离开。   报信的人一去不回,自然是途中被人拦下了。   拦人的当然是凶手。   那么大一个人头不好藏,一旦官府或是崔掌柜那老油条插手,他们首先会做的就是封楼、搜查。   凶手能在一亩香中悄无声息的动手杀人,足以证明他艺高人胆大,既然能十步杀一人,那么想必也能做到千里不留行。   凶手倘若杀了人便走,此刻早已逍遥出逃,根本就不用在乎身后留下的烂摊子。   可他却出手拦下了往外边传信的人。   显而易见,他仍在此地,而且多半事情还没办完。   今晚还有的热闹。   宴雪等得心焦,又派了两个人出去查看情况。   而就在宴雪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陈宝愈收好了人头,推开临街的窗户,朝外探了几眼,缩回头,说:“老板娘不长眼色啊,这我不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去,把那几个报信人的舌头给我削了,拿给宴老板瞧瞧,让她给我消停点。”   他轻轻念叨完这几句,便关了窗。   外面楼顶上一人攀着房檐,整个人倒吊在眼下行走,身形诡谲轻便,往荒郊的草丛中一荡,便失了影子。   谢慈:“戌时快到了。”   陈宝愈:“还有时间,不急。”   宴雪在半刻钟后,等来了敲门。   她急忙迎出去,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下人,却没有在意,张嘴便问:“如何?”   外面那人毕恭毕敬呈上一直匣子,比手掌略宽一些,很轻便的躺在宴雪的手心里。   宴雪:“这是?”   那人道:“崔掌柜让您自己回屋里瞧。”   宴雪不疑有他,捧着匣子,拴上了门,退回到桌案前,慎重的将匣子打开。   芙蕖一心多用,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注意着宴雪的反应。   只见宴雪开了匣子之后,面上一片惨白,倒退了几步跌在椅子上,将手帕递入口中,死死咬着憋住了尖叫。   芙蕖起身跑过去,那匣子中,赫然摆着三只人的舌头,鲜血淋淋。   好阴毒的手段。   宴雪哪禁得住这般吓唬,当即便到处找衣裳要出门,说亲自去报官。   芙蕖瞅准了机会,身后在她的颈后用力一捏,宴雪登时昏厥过去,软绵绵倒在了椅子上。芙蕖给她盖了件衣裳,用清水净了面,用宴雪妆台上的脂粉,将自己打理了一番,脱去外衣斗篷,露出里面一身不菲的锦缎。   芙蕖推开门,发现那送舌头的人竟还未离去,正守在门前。   隔壁,陈宝愈倚着墙,掀开窗户的缝隙,一脸看戏的表情想听听隔壁老板娘的反应。   一亩香里房间陈设什么都好,尤其隔音特别好。   毕竟有些客人进了此地是不讲规矩的,随时随地都可能兽性大发。   陈宝愈要招呼谢慈一起来听。   谢慈却远远的闭上了眼。   芙蕖歪头打量着面前这人,问道:“怎么?”   那人说:“想等宴老板一句话,小的好回崔掌柜。”   芙蕖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捋长袖,张口轻柔道:“那便去回你主子吧,今夜一亩香照常迎客,请贵客吃好喝好,倘若有哪里招待不周,尽管开口。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谁敢胡说八道,便依着主子的意思,割舌头。”   陈宝愈头靠在墙边,“啧”了一声,一脸无语地看向谢慈:“完了,叫她看出来了。”   早在芙蕖刚一张口的时候,谢慈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户轻轻关上。   谢慈对陈宝愈说:“你不割人的舌头送去挑衅,她倒也没这么快就能明白。”   陈宝愈翻了茶杯,给自己倒茶,道:“我好羡慕你啊,你们可真般配。”   谢慈第一次接了他这没正经的话茬,问道:“配在哪里?”   陈宝愈摊手:“你发癫,她发疯,难道不是很配——此人要是当成属下用,定然是把所向披靡的利剑。要是当成女人宠,也是万中无一的宝贝。谢兄,你不识好歹啊。”   谢慈:“所以你看见了,她不傍我而生,即使没有我,她也有本事照顾好自己。”   陈宝愈笑而不语的摇头。   听得外面重新热闹了起来。   有铃铛清脆作响,从门前经过。   戌时到了。   陈宝愈端了半凉的茶水,一口饮尽,起身摸着腰间的玉带,说:“时辰差不多了,我准备出门迎客了,谢兄你自便。”   谢慈侧身对着他,挪动木轮车进入内室,撂下一句:“当心被咬。”   陈宝愈眼中精光四射:“放心,不会找你陪的。”   一亩香迎来送往。   陈宝愈站在台阶前,正见厅中央一女子,身姿款款,灯下一立一回首,便引得无数人惊叹。 第77章   陈宝愈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   可惜,芙蕖看他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友好。   陈宝愈悻悻地心想,就是心眼有点小,太记仇了。   戌时二刻。   芙蕖坐了一桌摇骰子的庄,余光见楼里出现了很多神色有异的人,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四处游走,实际已经彼此围成阵,困守了整座楼。   陈宝愈已经不见了。   一亩香的正门口此时走进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芙蕖一眼就认出了姚氏。   尽管她黑纱罩面,捂得严实,但骗不过芙蕖的眼睛。   只是与她结伴同来的那男子不知是谁。   白合存让她给弄哪去了?   芙蕖已经在这张桌上连赢三局,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第四局,她却果断弃了赢面,押了反,瞬间前功尽弃,亏了个彻底。   芙蕖不以为然,撒下钱,换桌了,挑了个合适的位置,盯着姚氏那二人上楼,进了宴雪隔壁的房间。   一瞥之后,芙蕖便收回了目光,她是以宴雪私客的身份,在此受着贵客般的招待,伙计和熟客都愿意看在宴雪的份上,给她三分薄面。她散了钱财,再一句乏了,谁不会硬留她。   芙蕖便施施袅袅地回了宴雪房间。   陈宝愈命手下的人开门迎了姚氏进来。   正对着门前的桌案上,摆着那盛脑袋的盒子。   姚氏揭了面纱:“陈堂主。”   陈宝愈坐在椅子上,冲她点了下头,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她同行的那位男子身上,健壮,不算年轻,是个习武的男子,身上还少见的有一股杀伐之气。   陈宝愈望着他,挑了下眉,露出几分惊讶,道:“南秦的六殿下,好久不见啊,什么风把您给刮来了?”   南秦的六皇子上前一步:“确实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你还是大燕朝的陈王世子,才几年的光景,就摇身一变成了朝廷追缉的钦犯。”   姚氏见自己哥哥出言不客气,皱眉去拉他的袖子。   陈宝愈从来不吃嘴上的亏,当即反击道:“是啊,上次见面,殿下您还是秦皇最中意的儿子,手握监国之权,才几年哪,风水轮流转,听说你九弟马上要入主东宫啦。”   六皇子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   难听的话要多少有多少。   陈宝愈不想那么快翻脸,于是收敛了不少。   姚氏上前一步,劝和他们彼此之间的交锋,对陈宝愈道:“陈堂主,我要的东西呢?”   买谢慈的命只不过是捎带的,她最想要的,还是那纸方子。   陈宝愈道:“不急,你应给我的报酬,我需要先看一眼。”   姚氏不悦道:“你们银花照夜楼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吧?”   陈宝愈呵道:“规矩?银花照夜楼的规矩是不接人命之外的买卖,夫人你这单生意是我私接的活,得按我的规矩来。”   姚氏只好妥协,她从宽大的衣袍下,摸出了一个主制的圆筒,放到了桌案上,紧挨在陈宝愈的盒子旁边,如此近的距离,能清晰的闻到那种湿腥的味道,姚氏却没想要开盒子验一验,而是捂着鼻子退远了。   陈宝愈倾身将那竹筒拿在手里,打开盖子,从中抽出了厚厚一沓书信。   姚氏道:“我按照你的吩咐,询问了我兄长当年事情的始末。谭羿确实曾在徽州置办了不少田产,因为徽州是他的老家,他是为了兴办族学乡学。他将此事托付给了曾经的同窗好友,徽州知府。而徽州知府早与南秦不明不白的勾缠在一起,听从了上头主子的吩咐,在此事上做了手脚。谭羿寄回徽州的钱,非但没有用于办学,反而流进了崔字号的地下银庄,经由一亩香赌场的暗中操纵,翻了好几十倍,变成了来路不明的钱。”   谭羿入狱后,伸冤无门。   与徽州知府的通信,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可那些人存心要他死,怎么可能交出信?   陈宝愈将尘封多年的信,一页一页地展开看了。   谭羿大人为了兴办老家的族学、乡学,半辈子的家底都掏出来了,难怪当年抄家的时候,堂堂朝廷二品大员,连米粮都没多出一口。   谭羿无比信任曾经的同窗好友,信中甚至还详细筹划了学堂建成时的模样。   到时候,该如何劝乡里的调皮孩子们入堂读书?又该从哪里请德高望重的先生教课?   他甚至连孩子们入学的束脩都减免了大半,从自己的年俸中抽钱补足。   陈宝愈验明了信的真伪,忽然之间变得十分安静,他将所有书信收进了竹筒,递到了身边一个下人的手中,命他拿下去收好。   南秦的六皇子拖了把椅子,横刀立马地一坐,说:“我不明白,几年前的旧事了,陈世子何苦费这么大周折,翻这笔旧账,难不成您还有着一腔赤心报国的热忱啊?”   陈宝愈:“开玩笑吧……赤心报国可和我沾不上边,六皇子您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们大燕朝的动向,应该知道,当年谭家的女儿,与我算有几分情谊。北地气候不如你们南边暖和,立冬颍河的水里那么冷,我实在不忍心见她一直飘着啊。”   姚氏等不及听他废话,问道:“我的东西呢?”   刚才从陈宝愈手中拿走竹筒的那位属下回到厅中,俯身在陈宝愈耳边说了句什么。   陈宝愈低头,从怀中摸出一牛皮纸信封。   东西递进了姚氏手里。   姚氏迫不及待的撕开了火漆封口,她哆嗦着手,逐字逐句地通读下来,整个人忽然一软,倒在她兄长的手臂里,喃喃道:“药引……我上哪去找药引呢?”   ——“当然是问你的兄长要!”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珠帘后面传出来,木轮子咯吱咯吱的压着地板,谢慈的身影出现在琉璃溢彩的帘子后,伸手拨得那名贵玉石叮当撞响。   南秦的六皇子周身一震:“你?你怎么还活着?”惊愕了一阵,随即,他反应了过来:“好啊,你们是一伙的,陈堂主,银花照夜楼百年声誉,你就这么放在脚底下踩。”   陈宝愈更舒适的歪在椅靠上,一只手撑着头:“说了多少次,你们这单生意,是我接的死活,再说了,就算我出尔反尔又怎样呢,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等我把你们给咔嚓一了结,你们下去到阎罗面前伸冤吧。”   陈宝愈将杀人灭口的意图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六皇子神色慌了,暴喝一声:“来人!”   可外面静悄悄的,连针声都没有。   谢慈腿上盖了一层厚重的黑熊皮,他把手搭在上面,衬得指节分明如玉。谢慈说:“莫慌,先别急着动手。夫人从我这里吃了亏,我理应回报给您一点歉意。”   姚氏紧紧的靠着她的兄长,警惕地盯着他:“你要说什么?”   谢慈冲她招手,说:“您别靠他那么近,往我这里来一点。无论大燕和南秦有什么愁怨,这都与夫人你一介弱女子无关,你只是想救女儿罢了,对吗?”   姚氏让他温吞的一番话给说动了。   她就是想救女儿。   当年身怀有孕,她逃难到扬州,想找一安身的地方,真好撞上了白合存,人傻,还老实,她出身南秦后宫,耍点阴损的手段,对付一个二傻子容易得很。   她冒充成女扮男装,回乡探亲的姚家子,在驿站中灌了白合存一夜的酒,两人睡到一张榻上,衣衫不整的醒来,姚氏反手把肚里的孩子扣到白合存头上,把人哄得晕头转向,在元配夫人刚死不久,便顶着乡里乡亲的唾骂,把她迎进了府里。   姚氏当初没想着自己能活,她自知身中蛊毒,性命难保,只想在死前把女儿安顿好。   白合存家里原有一女儿,她怕白合存厚此薄彼,便开始早早筹谋将那女孩弄走。   可不料,生下女儿之后,她的身子竟然渐渐有了好转。   她本以为这是上天给她的恩赐。   然而,好景不长。   她女儿刚开始长乳牙的时候,便咬破了奶娘的乳胸,拼命的嘬人的鲜血。   姚氏惊诧之余,肝肠寸断。   身为一个母亲,她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于是此后十余年,她没有一天,不在寻找解蛊的法子,一步一步的,顺藤摸瓜,查到了燕京。   当日芙蕖将她南秦公主的身份告知于谢慈。   谢慈立刻便着人深查了一番。   他对姚氏说:“你当年为了所谓爱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那男人如今在哪里?”   姚氏怔怔道:“他……他死了,他被父皇处死,我保不住他。”   谢慈:“你被骗了十一年。”   姚氏不解其意。   谢慈道:“他完美的完成了主子给的任务,他怎么会被处死呢。他不仅没有死,还得到了一大笔钱,他仁德人宽厚的主子甚至还安顿好了他的下半生。”   六皇子挪动了两次身子,明显坐不住了。   谢慈听到木椅晃动的声音,转头对他说:“当年,你亲妹要嫁的人,正好是你政敌家的儿子,是二皇子一派的得力干将。你无权阻止这场婚事,所以就派你的一个手下,去对她百般勾引纠缠。六殿下,你可不太像是个男人啊。”   姚氏在心里慢慢反应着这番话,猝然回头,目眦尽裂。“兄长!是真的吗?!”   六皇子:“你莫要听外人挑拨……”   谢慈坦然自若:“是不是挑拨,夫人心里自会辨别……毕竟,那人确实你的暗卫,也确实是得了你的令到了她身边贴身护卫。时间嘛,正好是在她刚定亲之后,巧得很。”   姚氏颓然跪坐在地,忽然双手砸着地面,凄厉的哭吼出声。   六皇子忍不住去拉她:“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反正你现在蛊也解了,别闹了,等将来登基称帝,你是我唯一的胞妹,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泼天的荣华富贵等着你,你何苦非要念着那小杂种,你若是喜欢孩子,喜欢女儿,等我将来过继一个公主给你……”   姚氏屈着腰身,狠狠一个耳光,打碎了他剩下的话。   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几乎破了音——“畜生!”   谢慈转动木轮车,到陈宝愈身边,挥了挥竹筒,说:“信我验过了,平此足以翻案,你我交易达成,就此别过,你的烂摊子,我不插手了。”   陈宝愈一挥手,命人推他出去,懒洋洋补了一句:“记得带走你的女人。”   谢慈在楼中上下扫了一圈,没见着芙蕖的身影,推开隔壁房间的门,只有宴雪安静的睡在矮榻上。谢慈皱眉,四处寻不见芙蕖,扭头询问陈宝愈的属下。   一亩香早就被盯起来了,一指鸟雀也别想随意进出。   几个暗桩问了个遍,各个都一头雾水,说没见着。   那个只露了一面的女人,仿佛从未出现在这里。 第78章   走出一亩香的大门,房檐上挑着几具尸体。   南秦六皇子带来的人早被无声无息的料理干净了。   赌坊的伙计们也用绳子串了一长条,正蹲在房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血淌下,不敢出声。   当年害死谭大人,有六皇子的手笔在其中,陈宝愈等了多年,终于等来了清算的机会,断不可能让他活着离开。   谢慈在楼里转悠了半天找不到人,有些焦躁,竟直接从木轮车上站了起来。   守在一侧的人都知这位是陈堂主的客人,忙拥上前去,谢慈袍袖一挥,用不耐烦的眉头遣散了人群,亲自到了宴雪的房间里,细细勘察。   箱子,柜椅。   明面上可藏人的地方翻尽了。   也不见有暗格密室。   谢慈的腿伤才几日的光景,一层皮肉是愈合的差不多了,但行走时全身的重量压在关节上,挤压着内里红肿溃烂的伤口,如万蚁啃噬。   他似感觉不到疼一般。   宴雪房间的案上,茶早已凉透。   谢慈停下翻找,先给自己灌了一杯,稍安抚下焦躁的情绪。   所谓赌场,干些倒腾钱的勾当,必然设有见不得光的地方。   燕京的太平赌坊便是如此。   暗场是绝密,轻易不能叫人发现。   谢慈到了第二杯茶,来到熟睡的宴雪旁边,一泼。   宴雪沾了一脸的茶叶,闭眼皱了眉,但是没醒。   谢慈再不客气,两根手指一卷她的头发,宴雪生生被拽着坐了起来,终于醒了,捂住头皮,眼泛泪花。   屋里平白闯进的陌生人令她心下大惊,本能的张嘴要呼喊,谢慈将青瓷茶盖深深的怼进了她的嘴里,几乎要往嗓子眼里去。   惊叫变成了呛咳。   谢慈铁石心肠,摁着她的后脖颈,让她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被迫摆成一个臣服的姿态。   他直问道:“暗场在何处?”   宴雪止了咳,身体的抖动也一并清了。   谢慈便知自己问对了。   他冷冷道:“说。”   “有、有暗场……”宴雪屈服的很快:“我带路。”   谢慈缓缓松开手。   宴雪偷眼看他,问了句:“是你杀得知府大人吗?”   谢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说:“我一般不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杀人凶手现就在你隔壁,你最好是跟我走比较安全。”   谢慈说的是实话,但是听在晏雪的耳朵里,是明晃晃的威胁。   她裹紧了身上的披帛,说:“好,我带你去。”   谢慈跟着晏雪进了内室。   他方才搜查了整间屋子,也没有发现别有洞天之处,他很好奇,此屋中到底有什么出其不意的玄机,竟是他也发现不了的。   晏雪来到她房中那张黄花梨木雕刻的拔步床,将床前所有的帷幔都撩起来,露出正中央的床板,然后踩着脚踏,登上床头的矮柜。   谢慈的目光是往下看的。   但是晏雪却踮脚从房梁上拉出了铺天盖地的细软彩绸,张扬的倾泻在她的身上。   晏雪轻盈的顺着绸缎,将自己慢慢卷了上去。   通常工匠建造密室时,或是往里走,或是往地下走。   朝上走的实为少见。   谢慈紧跟着一跃上了房梁,上下层叠交错的梁木之间,果然别有洞天,是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方正小门。   晏雪早已钻进去,在里面等着他了。   谢慈跟上去,身形掩没在了门内,问道:“一亩香的楼里,有几个这样的入口?”   晏雪答道:“四个。”   她说:“四个房间,四个入口,四条相互错杂的路,通往同一个所在。”   谢慈一听便明白其中的用意。   那些谨慎怕死的人物啊,一门心思想把那些肮事儿做的滴水不漏。一亩香便如他们所愿,建造了这别有用心的暗场。   如此一来,明面上几个人彼此陌生,互不相识,暗地里,很可能早就狼狈为奸了。   谢慈亲眼见识了一亩香的机巧,恐怕连燕京的太平赌坊都要逊色三分。   想一想,也没什么意外的,毕竟一亩香是崔字号的产业。   崔大掌柜的名扬在外,地下银庄揽尽了半个江山的财宝,江湖上有个一直流传甚广的说法,一只脚踏进了徽州,等于是迈进了崔家后花园,想当年贵如陈王,远在燕京城也要仰他的鼻息。   陈王贪污军饷一案在京审理时,曾牵扯出了崔字号银庄这根深蒂固的产业一角。   查办陈王是谢慈一力主办的,也是没办法,以陈王的身份和根基,他若是不办,便没人敢办了。他一路从燕京到北境,费尽心思撕开的豁口,一但落到那些和稀泥的人手上,最终只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谢慈执拗的在其中搅和了两个多月,能定死陈王和兵部尚书的罪,已是不易了,再往深处,寸步难行。   崔字号也只不过是难受了一段时间而已,悄悄的闭门暂敛了风头,钱财依旧悄悄的往燕京各个高官府中送,安然无恙的荡平了危机。   是人都能看出来,崔字号最近已经在慢慢的复苏了。   谢慈当年与崔字号结下的梁子,迟早有翻旧账的一天。   更何况,当年在去往北境的途中,芙蕖是生剜了崔少东家的一只眼睛。   那可算是血仇。   晏雪在前方带路,谢慈跟在后面,狭窄的通道两侧是薄薄的木板,其中以横梁支撑,既轻巧又结实。   谢慈在走了很久之后,忽然听到了从脚下传来的对话声。   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热闹的谢慈,驻足仔细听,那竟然是陈宝愈的声音。   陈宝愈与南秦的六皇子终于到了撕破脸的时候。   南秦六皇子好似已经失去了理智,话里话外语气格外冲:“你说我干涉你们燕朝的内政不懂规矩?好啊,陈堂主您懂规矩,您当年派人潜入我南秦的后宫,扶持年幼无能的九皇子主政,这件事情你怎么说?”   陈宝愈倒是依然不紧不慢:“六殿下您这可有点乱咬人了,一力扶持九皇子主政的人是你的父王,不是我,而六皇子你之所以失宠,是因为你为政不仁,欺压百姓,强占良田。而且不忠不孝,在你父王的药里动手脚。你所做的这些难道都是我逼的?还是说你清白无辜这些都是我栽赃给你的?六殿下,做人可是要讲道理的。”   姚氏颤颤巍巍道:“兄长,他说的是真的吗,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六皇子怒道:“不是,根本就没有他说的这么严重,你们燕朝的伪君子,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一张嘴便颠倒是非黑白,有理没理全让你说了。妹妹你到我这里来,我们不与他胡搅蛮缠。”   他最后那几句话说出口,谢慈明显感觉到人已经退到脚下了。   他心道不好,陈宝愈要功亏一篑了。   果然,下一刻,他左手边被人暴力冲撞开一个缺口,谢慈飞速的向旁边一侧身躲开,六皇子那魁梧的身躯单手拎着姚氏,挤了进来。   谢慈焉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肩膀一扭,转身就是一个膝击,这样好不容易挤进来的六皇子,又踹回了房间里。   慢一步追上前来的陈宝愈,与头顶上的谢慈看了个对眼,头一次眼中露出了明星而不加掩饰的惊愕。   而谢慈的这一膝击虽然漂亮,伤口却不免崩裂,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旁人听着不明显,但谢慈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髌骨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已经裂开了。   陈宝愈气急败坏,再不与他废话,直接一刀贯穿他的左胸,将人定在了木板上。   谢慈单膝跪地,身下已经染上了黏腻的红。   正在此时,晏雪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欺身上前架在了谢慈的脖子上:“别动!”   谢慈呵呵笑了一下:“你不老实啊老板娘,这半天你一直在带我兜圈子。”   晏雪手握人质,终于找回了底气,恶狠狠的说:“你老实点,你们果然是一伙的。”他对着房间中的陈宝愈道:“你快放人,否则我就一刀在了你的同伴。”   陈宝愈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等了多年,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心中执念已深,为了达成目的,死个把人根本不当回事。   可是谢慈的身份比较特殊,不能与他那些用来趟路的碎催相提并论。   陈宝愈盯着谢慈,眼中的狠劲儿忍了又忍,舔着后槽牙道:“谢大人,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谢慈反唇相讥:“遇事先别忙着甩锅,陈兄,若不是你看不好人,我们现在也不必如此尴尬。”   谢慈现在才算是真正费了一只腿。   可废了一只,还有另外一只,腿不行了,还有手。   他向来不能容忍自己陷入这种被控制的境地,虽然有些狼狈,但或许还有转机。   晏雪拿刀的手势很独特,想必是有人专门教过她。以这种持刀姿势,架起在人最脆弱的颈脉上,是十分有威慑力的。因为她一旦受到攻击或者倒下,惯性会让刀自己划破人质的脖子。   谢慈刚要尝试着抬手。   晏雪敏感的将刀锋贴近滑破了他的皮肤,更加歇斯底里的警告道:“别动。”   几乎是同一个刹那。   在晏雪尾音还没有完全落下的时候,一个女人更为沉静的嗓音在这逼仄的空间中响起。   ——“别动!”   谢慈的身体一僵。   而晏雪浑身都冷住了,她缓缓低头,发现自己的颈脉上也横了一把匕首。   更锋利,更冰凉。   而且持刀的手势,与她现在一模一样。   半张娇若梨花的容颜从晏雪的身后挪了出来。   芙蕖用指甲在晏雪的颈上轻轻瘙了一下,惹得晏雪一阵恐怖的战栗。   芙蕖的目光盯着谢慈颈上那刺目的一抹红,说:“晏雪姐姐,我当年教给你的自保方式,难为你多年过去还记得这么清楚。” 第79章   谁也说不清楚,宴雪最后放下刀,是因为芙蕖说的那句话,还是仅仅因为芙蕖这个人?   谢慈在逼仄的通道中转身,耳畔散落下的头发早已被冷汗打湿,贴在颈上。   他的视线与芙蕖短暂的交汇了一眼,便听陈宝愈旁若无人抚掌开怀。   谢慈:“你是有什么毛病?”   陈宝愈道:“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痴男怨女拉拉扯扯,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你看看你,又遭报应了是不?”   芙蕖看了一眼陈宝愈,觉得此人无比讨厌,她搭上谢慈的肩膀,轻轻说道:“我们回去吧。”   几日前,他们之间仓促的分别,连声招呼都没打。   谢慈目光落在芙蕖的手上。   那双手本该被保养的珠圆玉润,而此刻却遍布细碎的伤口,以及干裂的皮肤,指甲上的丹蔻好似也黯淡了。   芙蕖苍白阴郁的脸色告诉他,这段时间她过的很难受。   谢慈错开目光,停顿了片刻,问道:“上面是什么,你去看过了?”   芙蕖张嘴有种很疲累的感觉,说:“看了,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梁上通道走不开木轮车。   谢慈强撑着回到房间里,芙蕖俯身撕开他的前襟,谢慈右膝的皮下骨肉明显变了形状。   芙蕖秀眉一皱,焐热了自己的手,碰了一碰:“怎么弄的?”   谢慈一指地上钉住的六皇子,说:“他腰腹上藏有铁甲扣,是我大意了。”   六皇子哈哈大笑:“废了吧?”   陈宝愈的属下有眼色地推来了木轮车,谢慈挪了上去。   芙蕖单手摸了摸自己的绣囊,忽然说:“我好像落下点东西,稍等片刻。”   谢慈追问:“什么东西……”   话还没说完,芙蕖已经钻回了那缺口中,衣摆一闪,便没了人影。   陈宝愈敏捷到不用谢慈交代,扔下一句“你看好人”便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屋中剩下的几乎全是老弱病残。   姚氏心伤眼中,眼中早就死寂一片。   六皇子更不必说,陈宝愈下手没有仁慈的身后,穿胸而过的剑紧擦着心脏,他现在还能喘气儿,是因为陈宝愈还留着他有别的用处。   宴雪狼狈的缩在一旁,背靠着柜子。   这些人中,他唯一想搭理搭理这位赌坊老板。   谢慈推着木轮车转了个方向,对宴雪招手:“躲那么远做什么,靠近一点。”   宴雪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你们都是一伙的?”   陈宝愈和芙蕖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谢慈想趁机问点东西,时间不多,有些不耐道:“我说不是,你也不信,放心,我保证你是安全的。告诉我,你和她,有什么旧交情?”   芙蕖刀架在宴雪脖子上时,对她说的那句话,被谢慈听进了耳朵里,也记在了心里。   当下的情景,宴雪识时务,实话实说:“当年她年纪还小,在徽州的场子里混,扮成小子的模样,被人当狗一样撵着骂着,我曾经对她好过,她记着那点好,后来于我危难的时候,救过我一次命。”   这些都是谢慈不知道的。   芙蕖离开他之后的那六年是个谜团,谢慈始终无法查清那些往事。   当年的旧人,死的死,没的没,如今忽然冒出一个宴雪,他不能放过这个知情人。   他道:“详细说说。”   宴雪:“说来话长,你想知道什么?”   谢慈:“既然一时半刻说不完,那就跟我走,我给你找个地方,好好回忆……”   一股燃烧的木烟味丝丝缕缕的渗进了房间里。   谢慈一皱眉,猛地抬头望向密道的入口。   陈宝愈身影诡秘的从上一跃而下,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整了整衣襟。   谢慈:“出什么事了?”   陈宝愈面色不善地盯着头顶,没有回答谢慈的问题。   谢慈推着木轮车靠近:“里面烧起来了?她呢?”   陈宝愈拦了一下,说:“崔字号既然能将密道建的如此别致,放火措施自然完备,意外失火不大可能。我觉得吧,你那小情人没有要与这破玩意儿玉石俱焚的意思,安安心,她会回来的。”   谢慈心头疑窦丛生,只恨一双不争气的腿:“里面到底是什么?”   陈宝愈不言。   谢慈对向宴雪:“你说。”   宴雪:“里面……里面只有一间暗室,吊于正顶上,一桌四椅,方寸之间,只可同时容纳六人。”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声巨响。   谢慈顺手推开手边的窗户。   只见厅堂正中央砸了一堆废墟,烟尘还在四处弥漫,尽是些烧焦的木质建材。   芙蕖顺着正厅房梁上搭着的那几条绸子落了下来,静静的站在那堆焦木面前。   谢慈:“她放的火,为什么?”   陈宝愈动了动唇:“回聊。”   极轻的两个字落下来,只两人能听得见。   陈宝愈带着谢慈和芙蕖一同回了他徽州的分堂。   官府的兵直到清晨才得到消息,赶来时,满地的尸首触目惊心。   在场的死人,除了那身首分离的徽州知府是自己人,其余全是从南秦偷偷潜入境的不轨之徒。   案子能如何定论暂不好说。   陈宝愈在知府大人的房间里留了一把刀。   是谢慈的刀。   几天后,案件的奏折并着那把刀,一同送进了燕京城,递到了皇上的面前。   谢慈成了杀害徽州知府的最大嫌疑人。   而且刀刃与伤口一致吻合。   刑部尚书并侍郎,一大窝子上蹿下跳,恨不能立马吹打起来给谢慈办丧。   然朝廷上以驸马为首的一群新贵,奋力主张彻查,皇上在他们的进言下,当朝决定派官往徽州走一趟,理清此案的脉络。   一听徽州这个地方。   朝臣们倒是格外安分,各自心怀鬼胎。   都明白,那是崔字号的地盘,谁都不愿与去沾这浑水,招惹那尊大佛。   皇上在朝中挑来挑去,最后从刑部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员外郎,一身的穷酸儒生相,人脉也不广,权势也不大,当夜便收拾收拾上路了,连践行的朋友都没有一个。   谢慈找不见自己的刀,逼问之下,才知道陈宝愈扣的一手好锅。   陈宝愈倒是振振有词:“毕竟是徽州,说句不好听但却是事实的,这地方的折子都未必能全须全尾的递到皇上面前。你把这锅认下了,他们才会意识到问题严重,不敢自作主张的欺瞒。这不,京城下来人了嘛,我这是在帮你!”   谢慈点头:“那你可真帮我大忙了,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陈宝愈急忙摆手:“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庭中梧桐树上已挂不住叶子了,一阵风刮过去,便落下一整片,覆在地上。   待到明日一早,再落一层霜白。   秋也快没了。   陈宝愈对着月头,开一坛罗浮春。   他是专门为了招待谢慈而去搞来的酒,最后几乎全进了自己的肚子。   借着半醺的劲儿,陈宝愈怅然:“你不肯跟我喝酒,你是没拿我当朋友看哪。”   谢慈手里转着玲珑小巧的酒坛子,属实是没有品酒的兴趣:“她做了两天噩梦,似乎一躺下就睡不安稳,你当日进到了最里面,到底见了什么?”   陈宝愈沉下脸:“我是见着你,你确定要听么?”   谢慈:“说。”   陈宝愈说:“蜡人。”   他比了个手势,到自己的胸膛位置,道:“很多蜡人,做的像真的一样,和人一样高,身形一样饱满,一看便是名匠重工雕琢,栩栩如生,昏暗中的第一眼,你几乎难以置信那竟是个死物……谢大人,你幸亏没亲眼见着,你猜那些蜡人都是谁的脸?”   陈宝愈躬身凑到他的面前,一指芙蕖休息的那间屋子,说:“一模一样,鼻子,耳朵,眼睛……哦,蜡人们都少了一只眼睛,黑洞洞的,里面填了血色的油彩,滴滴答答的往下淌。她在被酷刑折磨,被剥了衣服,被银辱……”   谢慈猝然一把捏碎酒坛子,琼浆四溅,陶片深扎进了手里。   陈宝愈缓了缓,说:“我似乎听说过,她剜了崔少东家的一只眼。崔掌柜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你想想对侧吧。”   谢慈滚着木轮车走出了几步远。   陈宝愈叫住他:“还有,她的听觉敏于常人,密道是个曲回封闭的空间,脚步声再轻也一定有动静,她知道我进去过。”   谢慈背对着他一闭眼睛,干涩的道了声谢。   芙蕖又做梦了。   梦中有水,亭台楼阁,水榭红莲。   她的下身长在淤泥中,艰难的伸着头,破出水面,汲取着空气。   有人想将她从泥里解救出来,生拔不动,于是便上了刀砍。   刀锋砍进她深扎在淤泥里根系上,竟然从那茎中淌出了鲜红的血,荡染在水中。   芙蕖在梦中丝毫感觉不到疼,只眼睁睁的望着那血从她的身体中流出。   最后,丑陋的根变成了双腿。   她不着寸缕,步履蹒跚的从水中湿淋淋的登岸,手中拿着刚才带给她无尽伤口的刀,饮血之后的刀锋,更显得如秋水般清泓。   水榭中背对着她,坐着一人。   芙蕖举刀,便朝那人的脖子砍去。   第一刀砍倒了人。   第二刀,第三刀……接踵而至。   芙蕖感受到了无尽的快意,眼前都模糊成了血色,他翻过那具早已没了活息的尸体。   那人的脸逐渐清晰,映进了芙蕖的眸底。   是谢慈。   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芙蕖退后几步,捂住眼睛,终于感受到尖锐的疼,从左眼漫了出来。   ——“丫头!”   一声暴喝响在耳边。   像是有人用一根线,牵着她的天灵盖,把她拉回了现实中。   芙蕖满身是汗的睁眼,发现自己早已被抱在了怀中,头枕着一个坚硬的肩膀,脸紧紧埋在他的颈中,分不清的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淌进了那隐秘的衣领里。   一双大手在她湿透的背上,一下一下的抚着:“别怕,我在。” 第80章   芙蕖手微微颤抖着,摸上谢慈的肩颈,顺着那骨干的线条,一直伸到了胸锁窝之间。   谢慈没有推开她,而是呢喃般的问:“你梦到什么了?”   芙蕖答非所问,似乎还在梦里,说道:“才几天的光景,你活脱脱瘦了好几圈,身上才几两肉了,我枕着硌得慌……你多吃点。”   谢慈的手停在了她的背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摸着她的脊梁骨,叹息般的问道:“你有多吃吗?”   芙蕖说:“我吃的不少。”   她停了一瞬,又说:“我也染上了凤髓,你知道吗?”   谢慈说:“我知道。”   他们终于是一样的人了。   芙蕖:“好难受啊,五脏六腑都像架在火上烧。刚醒来的那一刻,我恨不能杀光了天下不如意之人,再一把火全部烧尽,让这世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才好。”   谢慈说:“我也是。”   这么多年来,他也是。   置身于滚烫的沸水中,不得解脱。   谢慈的痛苦根源,是因为他的清醒,因为他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而芙蕖痛苦的根源在于,她整个人是混沌的,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吸引着她不停的追逐,可她都不知道最后的终点会停在那里,只大略觉得自己可能会累死在中途。   即便如此,也甘之如饴。   芙蕖安静了下来。   谢慈耳朵紧贴着她湿漉漉的脸颊,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后,才托着她的颈和头,将她放回枕上。   木轮车在床榻前磕碰出响动。   芙蕖听着动静,侧身,谢慈将薄毯拉到她的下巴处,只露一张巴掌小脸。   谢慈说:“睡吧,已经很晚了。”   其实芙蕖从晌午用过膳便一直断断续续的睡着,一场噩梦让她此时灵台清明,毫无困意,不过倒是忽然觉得头脑发热,不甚清醒。   可能是烛光太昏暗的缘故。   她看谢慈的脸,也像沉在黯淡无波的水底下。   芙蕖的手从毯子里伸出,摸上他的膝盖,问道:“废了么?”   谢慈捏了她的手,放回榻上,说:“还不至于。”   借由银花照夜楼的名头,陈宝愈请了位骨科圣手,诊治过他的伤口,复位固定之后,至少养上一个月,男子年轻力壮,遵医嘱静养即可,不日便能恢复到与常人无异。   谢慈现在仿佛长在了木轮车上,轻易不挪动,夜里休息也是将就着坐到天明。   他今夜似乎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芙蕖猜他想在她房中过夜。   芙蕖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慈说:“崔字号,这根刺不拔,我日夜难安。”   芙蕖忧虑道:“可如今的时机算不上好。”   谢慈在此事上显得异常固执,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他说:“我们不能万事都等时机……时机一辈子不到,我们难道就一辈子不动?”   如鲠在喉是真的,谢慈的意思,即使拔不动也要生拔。   既然没有时机,那就创造时机。   谢慈教她:“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我们不需要一切都亲力亲为。当你倒在泥泞中抬不起头,是没有人会上前扶你一把的,可你若是靠自己咬牙站起来,便一定会有无数过路人赠与你助力,相反亦然,他楼高稳固无可撼动时,谁也不会去自讨苦头,当他有了颓败的迹象,大厦将倾,狗都会上去踩一脚。”   芙蕖:“你说的没错,人便是如此。”   谢慈在徽州养伤,非一时半刻之功,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筹谋。   芙蕖问道:“姚氏如今怎样了?”   谢慈说:“情况不太好,像疯了。”   他将一个惨烈的事实形容的轻描淡写。于他而言,姚氏从不是棘手的角色,她背后的南秦才令人头疼,姚氏最大的作用就是引六皇子上钩,目的达到了,姚氏的死活便不重要。   倒是陈宝愈好看热闹,听说了姚氏那段伤情往事,无比积极的派人四处寻找那负心男的下落。   南秦六皇子是知情的,但他不肯说,严刑拷问也不露一丝口风。   芙蕖觉得此事还没结,问:“姚氏的女儿你们找到了吗?”   谢慈说:“不知道。”   芙蕖又问:“那白合存呢,他的下落有没有消息?”   谢慈道:“我管他做什么,他爱上哪上哪去。”   都是没有用的人,谢慈看一眼都嫌多余。   芙蕖坐起了身子。   谢慈勾下帷幔,挡住她的半身,道:“我累了。”   芙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在榻上半卧了良久,又躺了回去。   谢慈是不是真累了她不知道,反正她不困了,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漫长的夜里,清醒的脑子里竟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想,比睡足了觉还要舒服。   芙蕖隔着垂纱的帷幔,用目光描摹着谢慈的轮廓,心想,果然是良药。   翌日天际刚泛白的时候,谢慈的木轮车便动了起来。   芙蕖在他走远了之后,披衣起身,在院子中打听到了关押姚氏的地方,亲自去拜会了一趟。   谢慈说她像疯了。   但芙蕖见到她之后,觉得她更像是傻了。   姚氏披头散发枯坐在房中,一动不动,门外放着一口未动过的饭,嘴唇干裂了几道血口,看样子是不吃不喝,就这么一直耗着。   姚氏见芙蕖来了也没反应。   芙蕖问她:“你女儿呢?”   姚氏迟钝的转动眼珠望着她。   芙蕖说:“我知道你男人在哪里,你想见他吗?”   姚氏终于有了正常人的反应。   但她没有立刻忙不迭追问她男人的下落和境况,而是看了芙蕖许久,才开口,嘶哑道:“你就是当年被我扔出的那个白家女儿吧。”   见芙蕖不说话。   她凄惨一笑:“塘前街,鹿离浆,以你的年纪……我早就猜到了,却一直自欺欺人不敢信。”   芙蕖:“你不敢相信我能平安活到现在吧。”   姚氏:“你是找我报仇的吗?”   芙蕖不置可否,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是真的见过你男人,在南疆。你若想见,可以让陈堂主把人抓来。”   姚氏摇头:“药引没了,我女儿没有希望了,她唯一的生机便是在成年后,像我一样,诞下一个孩子,以渡自身的性命。我们的子嗣后代,要绝了。南疆的蛊无比阴毒,中了此蛊的女人,一生仅能生育一次。若生下女孩,便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若生下男孩,便无药可救,就此绝后……”   芙蕖皱起眉:“一生仅能生育一次?”   果然阴毒至极。   万一中此蛊的人诞下一个男胎,那男孩岂不是难逃死劫了?   姚氏磨牙吮血:“我被我自己的亲哥哥,毁了一辈子!”   芙蕖平静的看着她,道:“于是,你便要去毁别人的一辈子。我只要问你一件事——当年白合存元配夫人的死,是你做下的吗?”   姚氏冷笑:“难为你忍了十多年,今日才寻着时机问出口。”   芙蕖:“是,与不是,告诉我。”   姚氏:“你现在知道还有意义吗?”   芙蕖:“这是我必须要知道的事。”   姚氏一点头:“好,我告诉你。是。”   悬在喉口十余年的一记重锤终于落了下来,狠狠的砸在芙蕖的心上,将那柔软的心脏敲的血肉模糊。   姚氏用平定的口吻,将那记锤子继续敲得更深些。“我本没想要她的命,当时,我身怀有孕,流落到扬州,在兄长的安排下,顶替了姚家小姐的身份。我只想找个能安身立命的所在,我看中了你父亲是个老实憨厚的人,诓骗他上当后,我叫他纳了我,他不肯,说家中夫人已有身孕,他不愿在此期间与夫人生嫌隙,让我等一年……呵呵,我也怀孕了,我怎么等得了,再耗几个月,肚子盖不住了,未婚有子,我在扬州也混不下去了。”   芙蕖的脑子里嗡鸣作响,只剩下了那句“家中夫人已有身孕”。   她的母亲又怀上了她的手足,死的时候是一尸两命。   芙蕖踢翻了摆在门口的饭盘:“你和你的女儿有今天,都是你自己的报应!”   姚氏见她气得神志不清,笑了:“我的女儿还有活路,等她将来生下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她都能解脱。你找不到她的,你们谁也找不到她。”   芙蕖冷笑着反问:“我找不到她吗?”她开始来回踱着步子:“让我来猜一猜,你会把人藏在哪里?”   姚氏看见她的表情有种要喋血的疯狂。   很奇怪,她不害怕落到那些男人的手里,却在面对女人时格外谨慎。   因为只有女人才懂如何让同性生不如死,正如同方才姚氏对芙蕖说的那一番话,极其精准的踩中了芙蕖的痛处。   当然,芙蕖也明白姚氏的软肋在哪里。“等我找到你的女儿,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一定会好好地养着她,供着她。让她将来嫁一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在浓情蜜意中生下一个孩子,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她会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成为怪物,然后步上你的后尘,痛苦一生不得解脱。”   姚氏高高凸起的眉骨,更显得目光阴狠毒辣。   这双眼睛,曾经给年幼的芙蕖带去过无数的噩梦。   但现在,芙蕖再也不会害怕她了。   芙蕖停下脚步,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盯着房梁,用好听的尾音轻言细语道:“让我想想,你会把人藏在哪儿呢?”她独自念叨着:“燕京城?那不大可能了。南秦?你在南秦众叛亲离,一母同胞的兄长便是害你至深的罪魁祸首,你也不可能把女儿托付给他们。徽州城?你一个南秦女子,在徽州能有什么根基,也不对。扬州?白府旧宅我曾去探过一回,已经易主了,我见过新主人,是一对市井赌徒的夫妇,但是我没在府里见到孩子。”   芙蕖垂下眼尾,黑眼仁扫下姚氏,沾进了嘲讽的意外:“按理说,已经明确查过的地方,我应该不会再去第二次了……但是,我偏不!”   姚氏喉间滑动。   方才被芙蕖踢翻的碗盘碎片正摆在面前,她闭上眼,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而后她猛地抓起一片碎瓷,用身体冲向芙蕖。   芙蕖不闪不避,嘴唇抿紧成一线,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找死。”   她的袖中刀尚未真正亮出锋芒,却有人更快她一步。   芙蕖只觉耳畔有清风拂过。   姚氏在扑至她面前时,忽地双膝重重一跪,磕在了芙蕖面前。   血珠从姚氏的双腕、双踝处渗了出来,她跪在地面上,双手诡异的垂在身侧,看得出她是努力想再向前一步的,可人一用力动作,摇晃了几下,彻底扑倒在地。   她的手筋和脚筋在方才的一瞬间,被暴力毁断得彻底。   谢慈背朝朝阳,看着芙蕖转过身来,在晨晖的阴影中,开口道:“你不是说,你早忘了自己家在何处姓甚名谁么?” 第81章   木轮车吱吱呀呀的在地板上碾过去,声音十分有节奏。   芙蕖在吃饭,捧着一碗粥,小口小口的吃。她的对面另一人的碗筷完全没动过。   谢慈的木轮车停下时,芙蕖以为耳边终于能落下清静了,但他却开口道:“明日安排人送你回扬州去。”   芙蕖放下碗和勺,用帕子一压唇角,抬眼:“不走。”   谢慈冷下来的眼神对芙蕖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芙蕖问:“为何要把我送走?”   谢慈道:“送你回去见你的家人。”   芙蕖道:“我为何要去见他呢?”   在谢慈看来,芙蕖之前逼问姚氏,目的便是急于打听白合存的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她应该早准备动身才是。   可芙蕖却是郑重其事说:“我不想见他。”   打听,是因为不想被人玩弄于股掌,忍受不了任何欺瞒。见不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倘若见了,十余年未见面的父女,中间隔着芙蕖那死去的亲娘,和曾经姚氏狠心的抛弃,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难道要抱头痛哭,痛陈父女情深吗?   芙蕖想想就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   恶心。   芙蕖对谢慈道:“我们父女间的缘分早就断在了十一年前,无论他本意如何,断了就是断了,宁可遗憾到死,也不要再去挽回了……你还吃不吃饭?”   陈宝愈提供给他们的海鲜粥鲜香四溢,谢慈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所以并没有对那些花里胡哨的食物另眼相待。   芙蕖叹了口气,起身,莲步轻移到谢慈身后,推着他的木轮车到桌前,素手盛了碗粥,亲自执起了银勺,往谢慈的嘴边喂。   谢慈可能消受不起这样的美人恩,偏头皱眉躲开了。   芙蕖用手帕托着瓷碗,道:“你自己吃,不然我要强喂了。”   谢慈闻言,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半晌,说:“若有一日你身居高位,一定是我的灾难。”   芙蕖的容颜如瓷质般光洁,她是疲于奔波,眼中挂起了掩盖不住的憔悴,但一副皮囊却越发的莹润了。   谢慈:“你又钻进那个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芙蕖望着他那难得温雅的笑,忽觉得一阵烦躁来的莫名其妙,她双手微微颤抖着,将碗放回到桌面上。两只手交握藏在袖子中,用力死死的掐着虎口。   “我还能要什么?”她笑了笑:“当然是要你。”   谢慈道:“你连亲爹都能狠下心不要,怎么就非要在我身上吃苦头呢?”   芙蕖听了他的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说的很对,我不应该在你身上吃苦头,我得让难受的人变成你才行。”   人的觉悟往往就在某一个瞬间,芙蕖在不停的追逐中,累了,倦了,猛然间停下脚步一歇,竟发现他依然在视线中没有走远。   芙蕖是一个会不断试探底线的人,既试探自己的,也试探别人的。   谢慈永远是她虎视眈眈盯着的一块肉,她想把他吃进肚子里,初衷从未变过。   陈宝愈手提着前襟窜进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在对峙。陈宝愈一松手,迎着这两个人同时瞪过来的嫌弃目光,说:“别腻歪了,来活了,白合存有消息了,这老小子是活腻歪了,正往火坑里跳呢。”   芙蕖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陈宝愈告诉她:“是我隔壁扬州的兄弟递来的消息,有人在银花照夜楼下了单子,杀白合存。我顺嘴打听了一句原因,他手里握着当朝礼部侍郎官商勾结敛财的把柄,已经在上京告御状的途中了……”   谢慈:“上京告御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摇头冷哼了一声:“他是真的活腻了,人走到哪了?”   陈宝愈:“刚出扬州,我的人已经动身了,希望能赶得及。”   陈宝愈尚不清楚白合存与芙蕖的关系,他也完全不在于白合存是不是上赶着送死去,他只是害怕白合存此举打草惊蛇,乱了他自己的局。   陈宝愈面露阴狠:“我必须抢在雇主的前面,让白合存死在我的手上,他手里一定有东西,否则他不敢如此胆大,我倒要拿过来看看……”   谢慈看一眼芙蕖的脸色。   芙蕖面无表情。   谢慈叹气:“把人活着带回来,交给我吧。”   陈宝愈惊讶于谢慈的决定,在他的认知中,谢慈的思维是始终与他在同一节奏上的,他们有交易和合作在先,他所想,自然也是谢慈所想。   陈宝愈不明白:“你要他活着?你搞回那么个废物拖油瓶干什么?”   谢慈含糊道:“他身上有别的我想要的东西,暂且需要留他一条命。”   陈宝愈可不傻,没那么好糊弄,他上前几步,将他与芙蕖隔开,对芙蕖翩翩有礼的点了下头,说道:“借一下你的人。”   陈宝愈把谢慈推出去,反手带上了门,人就站在门前没走远。   以芙蕖的耳力,那说话声仿佛就在耳畔。   陈宝愈:“想诓我帮你办事,你至少应该跟我说实话。”   谢慈:“你可以不答应,但我也有我的办法。”   他并不是非求陈宝愈不可。   陈宝愈没脸没皮惯了,他说:“透露一点,就一点。”   谢慈:“我需要他活着,帮我办事。”   陈宝愈:“可是我觉得他死了更有用。”   谢慈说:“我要办的事,只有他能做到,换了旁人,谁也不行。”   陈宝愈:“你卖什么关子?”   外面忽然没了声,芙蕖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密谋了什么。总之,她是半点动静也听不见了。   芙蕖原本是不想回扬州的,但目前情势是她不得不回。   谢慈独自回来推开门,芙蕖转身看着他。   谢慈说:“我安排人陪你去。”   芙蕖转身朝屋里走了几步,蓦地回头,说:“我不回去……你们这些弄权人的游戏,谁在你们眼里都是棋子,我不去掺和你们的热闹。白合存是个笨蛋,他是笨在不懂自保,一个人想活下去没什么错,但不是人人都能得偿所愿。” 第82章   谢慈深受凤髓多年的折磨,此蛊最能祸害人的心智,凤髓就像是一条毒蛇,深扎进人心里最阴暗的地方,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情绪叼出来,暴露在阳光下,滋养着它们,让它们肆意蔓延生长,蚕食人的理智。   谢慈身上过上毒的时候,已十四岁,他幼年时经历的所有折磨和不公,是凤髓最盈沃的土壤,多年恶性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如同悬在钢丝上,摇摇欲坠维持着最后的平衡。   他不知道芙蕖现在走到哪一步了?   但他能感觉到芙蕖的眼神与从前不同,透过那一双极美的眼睛,谢慈总觉得里面少了点什么。   有什么东西被她狠狠的舍弃掉了。   芙蕖死活不听劝回扬州。   谢慈心里反倒松了口气,他一颗心好似悬在胸膛中,把她随时随地拴在身边看着才能放心。   同时,他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着。   他怕芙蕖随时随地祭了自己,来解他身上的蛊。   可与芙蕖重逢至今,她一句犯忌讳的话也没提,谢慈越发摸不准她的心思。   谢慈转着他的木轮车,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轱轱辘辘的压过去,在上一个坡阶的时候,轮子一歪,卡住了。   果然,银花照夜楼的东西都自带暗杀属性。   按照谢慈以往的脾气,必定会当场将其暴力拆掉,若无其事的送到厨房去烧柴。然而,现情况特殊,谢慈不敢赌自己的下半辈子。   原本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谢慈本不奢望有人能恰好经过,他低头望着横贯了整个轮子的裂缝,陷入了沉思。   一片石榴红的衣角恰在此刻出现在长廊的另一头,芙蕖脚下没发出任何声音,谢慈余光一闪,瞬间觉得比木轮车坏掉还要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   芙蕖站在他身后,托着两侧的扶手,用力将车撤了下来,谢慈避之不及,一个“别——”字还掐在喉咙里,车轮重重落地,轮子以原本的裂缝为中心,迅速向四方裂开,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轮子塌了一半,勉强还支撑着车身和人的重量,但再也经不起别的摧残了。   芙蕖也呆了:“你别动!”   她弯身查看了一下轮子的受力,说:“你等我,我找东西挪你下来。”   谢慈便见她一路小跑远去了。   芙蕖这一去,谢慈以为她很快会回,可没想到,半个多时辰也不见回转。   一个时辰过去,日头都走到西边了,染了漫天绚烂的云霞。   陈宝愈出现了:“你还赏景呢?你女人跑了!”   谢慈:“……什么?”   陈宝愈走到他面前,道:“你的女人,半个多时辰前,到马厩牵了马,自己一个人出城,往南边去了……难道不是你允准的?哎等等,你这轮子是怎么回事?”   谢慈一侧脸:“你家动东西,你问我是怎么回事?在下长得也不似那般肥肠满脑以至于压坏你们家椅子吧?”   陈宝愈退后一步:“你等等,我去给你换新的。”   谢慈便目送他也离去了。   又是一个时辰,金乌西沉,谢慈早想明白了,那死丫头反复无常的性格是真的,可她并非真的不想去扬州,而是不想受他的牵制。她想一个人去。   混账东西还跟他耍起心眼来了。   陈宝愈这一去迟迟未归,谢慈怀疑他不是去换新的,而是找人现做了个新的。   果然,天刚擦黑的时候,陈宝愈推着新车回来,打磨平滑的木板上,还有些细碎的木屑没有扫干净。   谢慈嘴上不说,但一个两个都记在心里了。   陈宝愈脸上笑得灿烂,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慈忽然拍了拍陈宝愈落在自己肩上的手。   陈宝愈动作一顿,停下来,细听他要说什么。   谢慈问道:“我听说有一种药,服用之后会让人的气血有亏,日渐虚弱,但并不伤及根本,停药之后便会一如常人,我知道从前宫里有,你没有没有办法弄到方子。”   陈宝愈道:“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当年武宗后宫的那些女人们搞出来的。咱们那位武宗陛下是军中出身,不仅行事一股子莽汉的气质,房事也是。那群娇滴滴的贵女们哪受得了这个,此药便在后宫中流传开,都学会了装病避宠。”   陈宝愈说起那些荒唐事儿,直摇头,道:“先帝登基后,将宫中的此药尽数销毁,绝了女人们玩的欺君把戏。那是禁药,现在基本不常见了。”   谢慈道:“不常见,那就是还有。”   陈宝愈说:“有是有,我可以想办法给你打听。”   谢慈点头:“多谢。”   陈宝愈没问他要干什么,总之是有戏看了。   **   芙蕖诓了谢慈一把,没用他的人,独自跑出了扬州,一路未曾歇脚,跑出了五十里山路,才停下,在镇子上借宿一宿,顺便仔细研究从扬州一路往徽州的路。   谁料这一打听,便打听到了一桩奇闻怪谈。   传言扬州郊外近些日子不太平。   起因是农户赶在外面散养的白鹅不见了,等找到时,白鹅颈部一道豁口,一口肉也没少,只是放了全身的血。第二日,又少了一只鹅,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放血而亡。   那伤口一看便是人为用利器割断的,农户气急败坏,发誓要找到那偷鹅的贼,于是喊上了全村的伙计,带着棍棒一起去逮贼。   出事就出在这上头了。   几个去逮贼的大小伙子气势汹汹的去了,却一个个风言风语的回来了,说什么山上也夜里有吃人的妖怪,是个小姑娘,脸比月亮还要苍白,嘴唇比血还要红,抓着白鹅的脖子,生饮鲜血,还长着一对白森森的獠牙。   那几个小伙子恍惚了约有一整天。   芙蕖一听便知道是姚氏那小女儿放出来吓人了,白合存上京竟然还把她带在身边。   那女儿是个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活到十一岁,连生人都没见过。   翌日清晨,芙蕖在村里外面的大树下,找到几个凑在一起纳鞋底的妇人,她们最能聊这些稀奇古怪的闲话,芙蕖捧着一筐果干混进去,不消半个时辰,就套出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们在扬州城郊外那偏贵人的别庄附近转悠,那个女孩露面是在一条竹林小道中。   芙蕖不知自己到的算不算及时,与银花照夜楼那群杀手抢人,可不轻松。她能打听到的,人家一定也能打听到。芙蕖趁夜,往郊外的竹林小道上寻去。   又是一个满月夜。   芙蕖骑马在泥土路上仔细查探,勒马停下时,面前缓缓落下一片竹叶,打着旋儿,无风自动。   伸手接了这片竹叶,芙蕖借着月色,仰头看去。   高高的竹节上,有漫天无数的竹叶,正脱离了竹竿,纷纷扬扬似雪片似的,飘落下来。   对银花照夜楼稍微了解一二的人,便会知晓他们这是在警告行人,莫要靠近。   芙蕖霎时心凉了半截,不理会什么警告,纵马便冲了进去。   风声过耳。   芙蕖伏在马背上,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幼年往事。   白合存年轻的时候,也是胖胖的,圆滚滚的身体,芙蕖印象中与父亲极少亲近,父亲似乎更喜欢母亲,每次到她们娘两的房中时,都很嫌弃小芙蕖碍事。   芙蕖从小生的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思,知道自己遭人嫌,便怯怯的不往前去凑,心里越发的不喜欢这个和她抢娘亲的爹爹。   娘亲过世之后,白合存也没有对她有很多关爱,芙蕖悄悄快哭晕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见自己父亲来关照一句。   所以,芙蕖从不承认那个扬州的家,那个仅剩的亲人与自己有什么牵绊。   可是他现在马上就要死了。   至少应该见最后一面吧。   芙蕖凭借直觉,嗅着最浓的杀意,在竹林中横冲直撞乱跑。   当银花照夜楼的杀手悄无声息的从上方落下试图控制住她时,芙蕖便知人应当就在此处不远,而且还活着。   芙蕖手中攒了一把竹叶,在马背上仰身避过偷袭,竹叶似刀向四面八方绽开了花。   刺客用刀锋来挡,竟迸发出火光,震的刀身嗡鸣发颤。   芙蕖马不停蹄,人已经掠了过去。   刺客们回过神,蜂拥追来上来。   芙蕖利落的窜出了竹林,上了另一侧的山路,便见白合存一脸是血,正从灌木中扑出来,倒在她的马蹄下。   一把刀追着白合存的后心刺来。   另一把刀半空中横过,架住了致命一刀。   那两人都是银花照夜楼里江湖刺客的打扮,但显然,立场不同,一个想要人死,一个想要人活。   而且芙蕖听到他们在彼此格挡间的对话。   一人道:“他今天必须要命留下。”   另一人道:“不行,东西不在他身上,他现在还不能死。”   眼见他们这是要起内讧,芙蕖见机弯身,将白合存捞到自己的马背上,掉头狂奔。   芙蕖压着白合存的头,一路被银花照夜楼的刺客撵在后面追,他们身手虽然诡秘,但僵持的时间一长,终究跑不过宝马。   芙蕖只听身后遥遥有人传话:“白合存,你不顾你女儿死活了?”   原本趴在马背上安静装死的白合存停了这话,忽然直起了身体,抻着脖子往后边望去。   芙蕖也顺势回头看了一眼。   那位姚氏的小女儿已经落到了刺客们的手里,封住了嘴巴,拎在半空中,脖子上架着刀。   白合存双手抱拳,冲着芙蕖不断作揖:“感念女侠救命之恩,可我女儿在他们手里,恩人您还是将我放下吧,我不能弃了我女儿独自逃命啊!”   芙蕖冰冷的眼睛往他脸上一瞥,双腿一夹马腹,马便窜得更快了,身后扬起飞扬的尘土,白合存不安的在马背上扭身,芙蕖亮出手里的刀,往白合存肥腻的脸上蹭:“白大人您这绿帽子戴的倒是心甘情愿,那么喜欢给别人养孩子呢?” 第83章   孩子哭着求救的声音隐隐在耳边。   白合存见她当真不管孩子的死活,便明白此人不是来救他的,而是另一方势力的催命符,他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出来,掉进了另一个火坑了。   白合存当下就想下马回去。   芙蕖哪里容得他胡来,她摁着他的头,道:“你夫人把你藏得好好的,你何故想不开跑出来找死?”   白合存愣愣的问:“你又是谁的人?我夫人?”随即他又猛地摇头,否定了这个荒唐的猜测,道:“不,不对,我夫人怎会不管她亲生女儿的死活?”   芙蕖听着他一口一个夫人,只觉得十分刺耳。   她不客气道:“你怎么现在才想起要上京告御状,早干嘛去了。歇了这条心吧,你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扬州。带好东西,跟我去徽州。”   谁料白合存一听说徽州,非常紧张:“不,不去徽州,我不能去徽州!恩人您行行好,还是放我回去吧!”   他在马上挣动不已。   芙蕖无法正常前行,见身后追兵没跟上来,停在道旁,拿了一捆绳子,揪着肥肉大耳的白合存下马,三两下把人结结实实捆在了树上。   马鞭在她的手指上绕着,想抽他的意图非常明显。   白合存见状差点不敢睁眼。   芙蕖忍下暴躁,尚还能心平静气的说:“徽州出了事,原知府私通南秦,做伪证陷害朝廷忠良,新任的知府大人马上走马上任,皇上的钦差也会同到徽州。你与其千里迢迢上燕京,不如就近去徽州。至于你夫人姚氏,她身为南秦公主,隐姓埋名混入我大燕朝国境,居心不轨,将会别遣送回国。你去了徽州,见着了她,还可以好好道个别。”   南秦这一手玩的太过分了,按理说,不是简单将人遣送回去就能算了的事。   一国尊严不可冒犯,皇上理应有所警告,向南秦讨个说法。   但他们的小皇帝心里虚,怕是没那个底气,一旦与南秦开战,朝中没有可用之将帅。   白合存听了这话,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混江湖的草莽等闲说不出这么规矩的话。   白合存又问:“你是朝廷的人?”   芙蕖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白合存说:“可是那孩子不能有事,我……”   芙蕖打断道:“那孩子不会有事,南秦公主的骨血,身上既无你的血脉,将来是要和她亲娘一并送回去的。银花照夜楼自有他们的分寸,名单上没有那孩子,当然不会杀。挟持归挟持,上了当你就输了。”   白合存:“……什么什么什么楼?”   芙蕖迎着他求知的眼神,冷然问道:“你还跑不跑了?”   白合存说:“我愿意去徽州钦差面前呈上证据,将礼部侍郎的罪行,昭告天下。”   一夜的赶路,马背上把白合存颠的七荤八素。   天亮后,芙蕖在就近的镇子上,买了一批温顺的枣红马,让白合存自己骑,回程放缓了速度。   白合存一路上仔细观察着芙蕖的行事作风,忍不住问道:“我观姑娘行事做派颇有儒雅之风,不知是哪位大人的门下?”   芙蕖嘲讽一笑:“儒雅?你是指我捆你还是拿鞭子抽你?”   白合存被啐了一鼻子灰,讪讪的闭嘴。   芙蕖叹了口气,温下神色,说:“礼部侍郎到底干了什么勾当,你先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白合存不知为何对芙蕖有着莫名的信任,听她问,便说了:“礼部侍郎祖籍扬州,我与他本不认识,是借我夫人搭上的关系。他在扬州,以旁人的名义,有几处私产,是专门做风月生意的。”   扬州多瘦马。   这是当年盐商在两淮兴起奢靡玩法,没把女孩子当人看,朝廷屡禁不止,芙蕖小时候在扬州街上的乐坊里,经常见到一些同龄的姑娘,她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富养的像个千金小姐,却奴声奴气,在那些老爷面前,跪着连头都抬不起来。   幼年不懂事的芙蕖问娘亲,她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要跪着伺候人。   娘亲告诉她,那都是没爹没娘,扔在街上没人管的孩子。   后来,芙蕖当街被人牙子抱走,懵懵懂懂一度以为自己也要过上那种没爹没娘的日子。   等到她真正知道那些女孩子的身份时,人已在徽州学艺有成,她知晓自己将来的去处在哪里,似乎也没比那些女孩强到哪里去,心里早就不起波澜了。   礼部侍郎在扬州干这种勾当,芙蕖不觉得稀奇。   燕京那些当官的,无法无天惯了,贪财贪色贪权的都有。   芙蕖对白合存道:“他在扬州养女人?”   白合存摇头:“长成女人的他不喜欢,他专爱那些懵懂天真的女孩,养了一批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从中挑好颜色的,或是养在院子里,或是寻个由头送进京里,供他采拮。”   他话说的仍存了一丝含蓄,但芙蕖听明白了,恶心之余,已经想好了吏部侍郎人头落地的一百零八种方式。   她说:“那些高官们可都是贱骨头,见了棺材也不掉泪,你可有足够的证据?”   白合存说:“我有,等见了能做主的钦差大人,我自会和盘托出。”   办事还挺谨慎。   芙蕖点头说了句行,不再多问。   一路缓行,路上又歇了一宿,次日又赶一天的路,黄昏时分,才远远望见徽州的城楼。   芙蕖越靠近徽州,话越少,心情越沉,她正思量着进城之后该如何安置白合存,一抬头,便见城外辽阔的一片荒草地上,已经严阵以待的许多人。   白合存当即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他指着前方,语无伦次:“企饿裙午贰四九零巴一玖耳历史汇总超级多,欢迎来玩这这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些人的装扮,与在扬州郊外截杀他的江湖人士一模一样。   芙蕖一把将白合存薅回马上。   徽州是陈宝愈的分堂,银花照夜楼的人即便追到此处,也避不开他这个徽州分堂的堂主。   芙蕖低声对白合存安慰道:“银花照夜楼拿钱办事,你不必害怕,杀你的人手还伸不到徽州。”   白合存没大听懂,但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徽州是安全的。   半人高的草中,人埋了半个身子在其中,一动不动盯着他们,像是蓄势而发的黑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扑上来。   陈宝愈就在属下的簇拥中,叼着一根芦苇,冲她打招呼:“回来了?”   芙蕖安抚躁动不安的马,道:“陈堂主这是有何见教?”   陈宝愈道:“别冤枉我,可不是我想干什么,谢大人算计着时间,约莫今儿能到,怕你东跑西窜不回家,特地托我在此地等一等,好把你迎回去。”   白合存皱眉纳闷——谢大人?徽州有哪位姓谢的大人?原来这位姑娘是徽州官员的家眷?   他这一寻思,倒也觉得合理。   否则她怎会对徽州的情形了若指掌呢?   芙蕖暗自咬了一下牙,她十分不愿意把白合存往谢慈面前领,尤其是谢慈如今已知道了她的身世,她也说不明白心里那股劲儿是从何处而来,显得无比矫情。   她无处说理,也不指望谁开解她,憋着一口气,只好将白合存带回了那座隐在深巷中的徽州民居。   谢慈没急着见人,甚至连面都没露。   或许是真的生气了。   芙蕖只好主动去见他。   她一步三晃荡的来到谢慈的门外,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声,但灯是亮着的。   芙蕖在门外始终等不到动静,于是轻轻推了一下门,没锁,很轻易便推开了。   门里第一眼没见着谢慈,她索性不请自入,只听隐秘的内室中,传来淅沥的水声。   芙蕖便循着声音而去,仍旧不见谢慈人影,屏风后有两位身姿曼妙的女人围着浴桶在准备沐浴用具。   芙蕖刚一现身,被这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围上了。   一个在她身前解她的衣带,一个绕到她身后卸她的钗环。   芙蕖下意识伸手想要挡开,可一出手却觉得软绵绵的,想伸进了一团云中,怎么也落不到实处,也拿捏不住两个丫鬟的动作。   芙蕖在这套路中品出了熟悉的感觉。   两位丫鬟来头可不简单,并非随便找来的,而是谢府里养出来的。   谢慈把人招到这里,专门预备给她,芙蕖猜不透其中的深意,收回双手,任由她们俩摆布,问道:“主子呢?”   身前那人巧笑道:“主子啊,他让我转告姑娘,徽州事已基本落定,他挂心燕京城中的形势,怕驸马一人独木难支,难以周旋,于是便先一步,带人回京去了。”   芙蕖猝然转身。   而身上的衣服已经退去了大半,丫鬟像水蛇一样缠着他,叫她寸步难移,哪也去不了。   谢慈永远知道怎么治她。   她能瞒着他独自一人走扬州,他就撂下他自个回京。   丫鬟的话还没说完,弯身替她脱去了鞋履,继续道:“主子有话留给您。”   芙蕖:“你说。”   那丫鬟用着最平顺温和的口气道:“主子说啊,徽州的案子虽出不了大乱子,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尘埃落定之前发生什么还不好说,所以让姑娘你在此地盯着,若有变故,可自行主张行事。”   芙蕖不情不愿地泡在水里,心口简直想要呕血。   谢慈对她少有如此严厉的打击报复,比任何训斥或是打骂都管用,真真切切的让芙蕖伤了元气。   而芙蕖此番确实没办法不管不顾的追回京城去。   她从来万事以谢慈为先,不管不顾,没有她不能抛下的东西,但凡动摇都是对那一往深情的不尊重。今日这是头一回,她感觉到了两难。   刚把白合存接到徽州,一走了之她放心不下。   温热的水漫过胸口,芙蕖一言不发,心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他离开我了。   他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愿意,毫不犹豫的离开我?   即使我现在还没死呢! 第84章   朝廷派来的钦差日夜兼程,与今日抵达徽州,和他同行的,是新上任的徽州知府,原本翼州官员调任而来。   他们在途中驿站偶遇,又一路同行至此,面目严肃的进了府衙,府衙中原有的属官迎了他们。   两位大人想问问府衙中的近况,一位属官却附耳上来,耳语了几句。   两位大人彼此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对视一眼之后忙不迭一前一后往正厅去了。   刑部员外郎边阳是专门为了谭大人的案子来的,新上任的徽州知府彭台则是为了重整徽州的官场。   但无论他们的目的为何,徽州都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他们一路上愁眉不展,到了徽州,万万没想到此时府衙中竟还供着一尊大佛。   边阳和彭台才走了几步就开始拉拉扯扯,仔细看他们的表情似乎一喜一忧,两个极端。   徽州知府彭台说:“等等,等等,你先别高兴的太早……那可是朝廷当前正在缉捕的第一号钦犯。你我手无缚鸡之力,就这么冲上去,不合适吧。”   边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呢?”他反映了足足有一会儿,才知彭台是误会了。边阳笑了笑,一扫多日的愁容,神神秘秘的:“兄台莫慌,在下有皇上的密旨,由此助力坐镇徽州,你我有福了。”   新任的知府大人越发得一头雾水,稀里糊涂的被他拖了进去。   府衙的议事厅里灯火煌煌。   一只朴素的木轮车正置于上首,一人身穿黑色的素布袍子,外面披一件廉价的兔毛斗篷保暖,正在摆弄桌上的一堆信件。   边阳还好,毕竟他是京官,与谢慈偶尔也有一两面之缘,彭台从翼州那乡下地方而来,自认见识浅薄,眼前确实有些恍惚。   眼下这人,从前是燕京成立翻云覆雨的第一人,现在是朝廷四海大肆缉捕的犯人。   想象中,他应该是有着一副阴狠毒辣的权臣相,或是穷凶极恶的犯人相。彭台万万没想到,传说中的谢次辅,竟然和他一样是个温温弱弱的读书人。   二位向谢慈见了礼,谢慈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过他那些宝贝信件。   边阳清了清嗓子,在彭台的注视下,抬着下巴道:“皇上有旨,请次辅谢慈接旨。”   谢慈朝他伸出一只手:“宣。”   他本人没有任何恭听圣旨的意思,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不曾有。   边阳被撂在地砖中央有些尴尬,心里不禁着脑,想这谢慈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迟早有一天要耗尽皇上对他的忍耐,到那时,便真是鸟尽弓藏的经典故事了。   边阳一动不动。   彭台看不下去了,用肘碰了碰他的袖子。   边阳前面被谢慈盯着,旁侧被彭台盯着,委实觉得没有宣旨的气势,索性也不读了,直接将一折陛下的御笔呈上谢慈的手中,让他自己看。   另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锦囊,一并奉在桌案上。   谢慈一目十行,读完了密旨中所写,又拈起了锦囊,当着二人的面,从中倒出了一枚金印,厚实的砸在了桌面上。   那可是真正令人侧目的东西。   彭台直接看直了眼。   谢慈将那枚金印在手里翻了两个,收进了袖子中,密旨引了火烧掉。   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这回把边阳也看愣了。   边阳:“烧……您这就烧了?”   自古君臣之间都有一不成文的默契,密旨所宣多为见不得人的交代,聪明的臣子们便会留个心眼,将其收置于匣中好生存放,以免哪天皇上翻脸不认账,卸磨杀驴。   当然,君君臣臣,帝王之威不可犯,若有朝一日,君要臣死,八百个心眼也没用,他们都寄希望于不要走到最后的地步。   谢慈却烧的一点也不犹豫,着实不知该说他心宽还是赤城。   密旨在火中蜷缩成灰烬,抖落在铜盆中。谢慈把手中所有的信件分门别类归好时间,用漆盘托着,递给边阳,说:“你来看看。”   都是当年谭羿与原徽州知府之间来往的书信。   边阳在燕京中只读过几分遮遮掩掩的奏报,并不知晓真相摆在面前,竟是如此奇冤。   那可是谭羿一家老小的全部性命!   谢慈道:“我记得,这桩案子,当初就是你们刑部竭力主张定罪的。”   在刑部苦熬了多年还是一个小小员外郎的边阳忍不住脸烫,神仙打架,殃及小鬼,尽管他当时根本插不上话也插不上手,甚至连最关键的案宗文书都接触不到,但心中仍旧难掩愧意。   谢慈敲打一通,无非是想看看此人是否得用。   他从不轻易对人托付信任,可驸马栾深举荐的人可以算是例外。   谢慈敲打完了边阳,再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彭台,对于这位看上去比较中庸的新知府,他只留了一句忠告:“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记着,保命最重要。”   彭台琢磨着这句话,后知后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谢慈只在府衙里接了他们第一面之后,便没了踪影,仿佛是故意等在这里,接一道密旨,嘱咐几句话罢了。   翌日清晨,两位大人本着请安的想法,找遍了整个府衙,都未找见人。   打听了府衙中的下人,谁也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只说昨日黄昏时刻,他独自推着车出了门,便再也没回。   他甚至随身一件行李也未带。   钦差大人抵达府衙的消息很快传进了芙蕖的耳朵里。   她挑了个合适的日子,把白合存请出门,带他去拜会边阳。   正午的暖阳也驱不散深秋的寒意。   芙蕖在门口的马车前,等到了白合存,才几日的功夫,他肉眼可见瘦脱了一圈。芙蕖隔着一段距离,对他道:“听说你见了姚氏?”   姚氏的女儿落到了陈宝愈的手上,陈宝愈将那孩子毫发未伤的送还给了姚氏身边。   白合存到此地,当然有理由见见自己的夫人孩子。   听芙蕖这样问,白合存点头:“听说她要带着孩子回家了,我拟了一份休书,还她自由身。”   芙蕖嘀咕:“还挺念旧情。”   白合存却摇头:“不是旧情,倒也没真正的情分可言……是我,有求于她。”   芙蕖问道:“你求她什么?”   白合存闭着嘴不肯说。   芙蕖把冷笑写在脸上:“行吧,不该问。上车,准备好你的证据,带你去府衙告状。”   边阳用了一夜的时间,理顺了谭羿一案的始末。谭羿一案于他而言非常简单,证据环环相扣,早就被人精心整理过,明明白白的摆在他的眼前。   所以当属下来报,有人带着新案子找上门时,压力并不怎么重的边阳几乎没犹豫,立即就接待了白合存和芙蕖。   芙蕖终于见到了他所谓的证据。   白合存身边有几个下人,是从前伺候在扬州老家,升迁时一并跟去了京城,其中一对姐妹花,便是当年惨遭吏部侍郎摧残的女孩。   白合存离开京城时,遣散了府中的下人,但却留下了那对女孩留守在宅子里。   燕京置办的白宅最终没有变卖,毕竟那是他自己掏钱买下的产业,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   白合存所谓的认证就好好的呆在宅里。   不得不说,白合存还真是胆大,将那般重要的认证直接留在了礼部侍郎眼皮子底下。   边阳记录了他的口供,承诺会一一查实,好言安抚着白合存将他劝走了。   芙蕖带着白合存回府,进门将白合存往旁一放,便径直去见陈宝愈。   陈宝愈正后院里喂鱼,头也不抬道:“我猜你是来辞行的。”   芙蕖每见他一次,都要可惜一次。   他出身勋贵,以他的手段和才智,本该在燕京的风口浪尖上占得一席之地的。   相比燕京那纸醉金迷的荒唐生活,陈宝愈不喜欢流落江湖,这是能她能感觉到的。   芙蕖点头,说:“我是要与你辞行,但也有句话想要问你。”   陈宝愈一抬手,示意她直说。   芙蕖也不拐弯抹角,说:“南秦有变?”   陈宝愈停住了动作,缓缓的转过头。芙蕖怎么看他,他就是怎么看芙蕖的,同样是满眼的惋惜和惊讶,他问:“好敏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芙蕖说:“我听说六皇子的命到底还是保住了。”   陈宝愈:“那又怎样?”   芙蕖:“你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你恨他暗地里搅合害死了谭大人一家,心里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等了多年,终于在合适的时机出手,降住了他,并揪出了他的狐狸尾巴。你杀他应该毫不犹豫才对,但是你主意不定,一直在动摇,你在一亩香的时候,就在犹豫。”   是陈宝愈最后那明明可以致命,却刻意偏离心口的一剑,卖了破绽。   芙蕖说:“杀了六皇子,会开罪南秦。你不怕开罪南秦,但南秦有你在意的人,你是怕你的一时畅快害得你庶姐和外甥在南秦的日子不好过——或者说,她们的日子现在已经不好过了,对吗?”   陈宝愈沉默了半晌,说:“他们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是你的功劳。”   芙蕖客气道:“过奖。”随即,她又问:“那么南秦最近又是出了什么事?”   南秦的任何风吹草动,关乎的不仅是他们自己的后宫。   不得不承认,大燕怕他们动荡。   动荡就要起纷争,大燕现在受不起。   陈宝愈得到的消息甚至比朝廷还要更早,他说:“南秦的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忽然无缘无故好起来了,你要知道,一个人日薄西山和枯木逢春时的心气是不一样的,想法自然也有不同。他已经不满九皇子的温和敦厚了,认为这个皇子软弱无能,且身负我们燕朝的血脉,其心不纯。”   芙蕖一点就透,明白了。   根源还是出在南秦皇帝的身上。   她说:“老东西该死不死,又开始闹腾了……你想怎么办?杀了他?”   陈宝愈的目光十分微妙,盯着她道:“姑娘,不瞒你说,我们银花照夜楼杀的人多了,但还从没对哪个皇帝下过手。” 第85章   陈宝愈始终欣赏芙蕖这个人,但是他们的想法从本质上背道而驰,实在是难以做成同路人。也许是因男女有别天性使然,也许是芙蕖自幼养成的个性非同一般。   陈宝愈和谢慈是同种人,他们从来不惜己身,恩怨情仇在他们看来不重要,他们的底线没有定数时高时低,比牛皮筋还富有弹性,不会让人轻易摸透,只要条件允许情况必要,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放下恩仇握手言和。   可芙蕖是从来不吃眼前亏的,睚眦必报,恩怨两清。倘若那日他从船上撸来的是芙蕖,一双膝盖他必须先还回去才能谈合作。   这样的人与自己同一阵营是很爽的,一旦对立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死咬着尾巴非常难缠。   芙蕖问陈宝愈是什么想法。   陈宝愈说:“六皇子是一定不能放的,否则后患无穷,他忘不了今日之耻,将来也一定会报今日之仇,但是他不能死在我手里。否则我庶姐和外甥的日子会非常难过。”   他看着芙蕖:“我有一个想法,但目前还没有完备的打算,不敢保证一定能做的天衣无缝,既然今天话赶话说到这里,芙蕖姑娘,不如你来帮我谋划一二。”   芙蕖一挑眉,没有立刻答应。   陈宝愈循循善诱:“在针对南秦这件事上,我们早在三年前就上过同一条船了。”   古人有云送佛送到西,陈宝愈话说的在理,芙蕖曾经在南秦的后宫不遗余力的搅和,她若是半道就撒手不管,曾经的功夫就算是白费了,未免太不划算,做人总要有始有终。芙蕖便道:“那你说说你的想法吧。”   陈宝愈道:“我想施恩于姚氏和他的女儿,让姚氏带回他兄长的死讯。”   他的目光淬出森冷的狠意。   芙蕖:“你不妨说的再明白一点。”   陈宝愈道:“让姚氏亲手杀了他的兄长。”   芙蕖闭上眼睛想了想,说:“不太可能。”   疏不间亲,家人永远是家人,外人永远是外人,姚氏与他的兄长固然有不可调和的仇怨,但首先他们是同出一脉的亲兄妹,怎么都比跟外人亲。   陈宝愈说:“那你说姚氏是跟自己的女儿亲,还是跟那位几乎毁了她一辈子的兄长亲?”   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问题。   姚氏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为了女儿她没有不能付出的东西。   芙蕖双手交叠紧握在一起,捻着自己柔软的手掌心,沉思了半天,说:“陈堂主你可以去南疆找他的男人,如果你用得上的话。”   陈宝愈眉头一锁:“南疆。”   芙蕖点头:“南疆,我见过他的情人,那位六皇子手下的暗卫。”   陈宝愈眼中一阴一晴,显然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线索,转瞬之间,他已经萌生了许多利用想法。   “你帮了我的大忙了。”他说。   芙蕖道:“不用谢。”   芙蕖从马厩中牵了马,守在大门前的属下许是事先得了交代,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还敞开了门搬开了门槛,给芙蕖辟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芙蕖打马冲出了门,马儿窜出了十几米远,芙蕖耳朵一动,忽听身后传来的骚动,忍不住勒马回头看去。   只见宅子的门槛里,白合存不知何时追了出来,却被陈宝愈的属下压着肩膀摁在了地上,不允许他出门乱跑。   白合存那样胆小的一个男人,脖颈后架着锋利的玄铁刀,却依然不顾一切的想往外爬。见到芙蕖回头了,他高举起双手向他招呼,嘴里呜咽的喊着什么。   根本听不清。   以芙蕖的耳力,尚不算远的距离,还不至于听得模糊。   是白合存他自己说不清楚。   含混的语调中,掺杂了他好多年的愧疚。   芙蕖猜是姚氏都告诉他了。   芙蕖冷硬的转过不看他,继续走出了几步远,手中的缰绳却松了,马儿自己停下了蹄子。   芙蕖再次侧头。   白合存又扑出来了几步,他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高举过头顶,朝着芙蕖一直晃。那是一截鹅黄色的麦穗。   白合成一个读书人终是抵不过壮汉们的压制,他被强拖着拉进了门里。他双手抓住了门槛,指甲都嵌了进去,甲缝中溢出了丝丝缕缕的血,在松木门槛上留下成道的血痕。   麦穗滚在外面的青石板上。   两扇大门开始向一起合拢。   白合存崩断了三只指甲,将头磕在地上哀嚎了一声,泪如雨下。   他始终没换来芙蕖回到他面前,哪怕是听他说几句话也好。   可是在大门关闭前的那一刹那,白合存伏在地上抬头看见了大门缝隙外,芙蕖已经折回弯身捡起了他落下的麦穗。   白合存真正的盯着那扇门,他等了很久,然后听到了马蹄声渐远,他捂上了眼睛哭,然后听到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唤道:“父亲!”   白妙萱小跑着从照壁后冲了出来,掺着白合存的胳膊用力要扶他起来,要是远远的站在房檐下看着这一切。   白合存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两步的没走稳,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一次他自己没能爬得起来,原地蜷缩成了一团,难过到极致连哭声都憋在嗓子里。   姚氏侧开头不忍心看。   她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心软,可做了母亲之后,她渐渐的开始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姚氏其实是厌恶白合存的,甚至还有点恶心,一个平凡无能的男人,怎么能配得上她高贵的公主身份,又怎配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可她一直忽略了,白合存配不配成为别人孩子的父亲不重要,他首先是有自己的孩子的。   看啊,他的孩子那么恨他!   自从有了女儿,姚氏开始相信因果报应,她曾经犯下的错、造下的孽,她日日夜夜在神佛前忏悔,求佛祖怜悯她宽恕她,不要将因果报在她的女儿身上。   她怕她的女儿知道了她做下的这些事情后,也变得冷漠怨恨,不再认她这个娘亲。她更怕她的女儿承了她的孽,终生坎坷不得善终。   白合存被拖到了房间里关起来了。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陈宝愈甚至连问都没有过问一句,他正在安排人去南疆请人,一时半会儿不想理会这些杂事。   芙蕖放缓了脚步,出城之后向北而行,正打算回到燕京,回到谢慈的身边,她把捡回来的麦穗挂在腰间的荷包上,随着她在马上的动作一荡一荡的,像回到小时候,娘亲新给她编的麦穗追着流苏和明珠,挂在颈前的璎珞上,随着她的跑动,一下一下的锤着她的胸口。   闷闷的,但却令人心生欢喜。   她不该去捡回来的。   芙蕖后悔了。   东西虽然捡回来了,但那份欢喜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反而沉甸甸的,压的人心烦意乱。   芙蕖在路上走着听着,意识像是陷在了回忆中拔不出来。直到一只信鸽轮跟在她身后用力的扑腾翅膀,才唤回了她的神。   芙蕖抬手让信鸽落脚,取下了鸽子脚下的信件,单手展开一看,当即用力勒住了马,撕碎了信件,调转了方向,与燕京背道而驰,奔向了更南边扬州的方向。 第86章   扬州空禅寺建于武宗年间,当年是供养了一位出世的王妃,那位王妃独于空禅寺修行,收了两个孤女做徒儿,百年之后圆寂于寺中,断了尘缘,终生未再归京。   空禅寺至今香客稀少,人丁不旺,寺中修行女僧总共不过七人,其中有两人还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子弟。   去往空禅寺的山道难走,一辆马车颠簸了半日,停在半山腰处,前路再难车行。   车夫是个机灵小子,停下来转身对车里人道:“公子,前面没法再走了,也许能跑的了马,但走不了车,您若仍执意上山的话,只能弃车啦!”   车中伸出一只骨节苍白的手,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车夫,说:“不必前行了,就到此处,回头吧。”   车夫陪着笑脸道:“哎哟,咱们都到这儿啦,回去多可惜。”他的目光往下移,落到客人坐的木轮车上,说:“马车走不动,小的还有两条腿,先生您要是用得着,小的可以推您上去,无非多花点银钱罢了。”   客人清寒的声线响起:“不用,回去。”   他说话自由一股斩钉截铁的果断,不容任何质疑。   车夫瞬间缩了脖子,应了一声,调转马头。   正好在他们刚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有两人骑马走了上来。山路狭窄,马车笨重,避之不及,可那二位骑马的人没有半分让路的自觉,反而横挡在路上,甩着鞭子,呵斥道:“不长眼的货,让让,再挡路把你们掀下去。”   听口气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车夫不敢贸然招惹,只好竭力将车往一旁赶。   山道崎岖,两侧险峻,马儿受了惊有些焦躁,蹄子踩下去让人心惊肉跳。   一双眼睛从马车帘子的缝隙中露出来,瞥见了那两人的肩上背着宽刀。   车夫小声道:“爷,天色晚了,咱还是快下山吧。”   空蝉山上只有一座空禅寺,天色晚了,他们持刀上山是想要干什么?   车里客人忽然改了主意:“下车,上山。”   车夫一愣的功夫,一把金饼洒进了他的手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差点捧不动。   饥一顿饱一顿养家糊口的人哪里有机会见到这么多的钱财,利字当头,命都可以舍了。车夫当即仔细将金饼收进怀里藏好,殷勤的上车,将木轮车整个搬了下来,推着他往山上去。   谢慈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当年母亲离家的时候,连幅画像都没有留下,谢府上下,无一人敢提及那位早已与老侯爷决裂的继夫人。   世上没有孩子不需要母亲的关爱,谢慈从记事起,便一直对素未谋面的母亲耿耿于怀,直到开蒙之初,见到了母亲留下的墨宝,得知母亲早已给他起好的表字照棠,内心的渴望伴着怨恨而生,再也压制不住。   他成年后多次徘徊在空禅寺外,可那位断尘大师从未有一次踏出过山门。   他一生的夙愿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唯独此一桩。   他想着念着又不敢去碰。   谢慈将手搭在膝盖上,捏了捏厚重敷料下的髌骨。   骨质摸起来并不坚韧,而且还会感觉到疼,如同绵密的针扎进了骨头缝中。   他如果不想下半辈子成个废人,最好还是心疼一下自己,不要胡来。   但是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山上有个人是他拼了一条腿也要护其周全的。   车夫推着他这一路走下来,比先头两个骑马的人要慢得多。   夜色隐没在山中,树影瞳瞳,风声呜咽,人迹罕至,车夫不免腿肚子发软,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忽然窜出来吓人一跳。   更何况,空蝉寺中住着女尼,且从不接男客,一丝阳气也没有,半座山都布满了阴气。   车夫不得不想办法给自己壮胆,试着和谢慈搭上话聊天——“先生您是外地人吧?怎么对空禅寺有兴趣的?”   谢慈闭着眼睛不做声,就在车夫以为他不会打理自己的时候,谢慈忽然开口问道:“空禅寺最近有什么热闹的事情?怎么一个两个都在往山上跑?”   车夫诶了一下,道:“最近上山的人很多吗?除了您也就刚刚那二位吧?不过空禅寺前段日子确实出了件事,有个声名烂大街的女人啊,上山投入空禅寺门下,做俗家子弟啦!”   谢慈:“声名狼藉的女人。”   车夫每日迎来送往的人多,消息自然也灵通,尤其这些丑事传千里的热闹,他说起来有头有尾:“山下镇子上有个女人啊,去年刚死了汉子,孝期还没过呢,就和娘家表弟搅合到了一起,还怀了孩子,结果她表弟的正妻找上门理论,撕扯了两把,不慎把她孩子弄掉了,结果她那表弟啊直接操刀把自己正妻给当场捅死了!这下可坏了,她表弟被处斩,她遭人唾弃,夫家娘家都不待见,镇上没得混下去,便在前几日上山拜进空禅寺了。”   车夫不耻的嘀咕道:“像她那种人啊,寺里也真敢收,也不怕冲撞了菩萨……”   空禅寺倒是普度众生。   越往山上的路越不好走,谢慈摘了腕上的一串珠子,在手中一颗一颗的拨弄。   在数着拨道地一百零八圈的时候,终于远远的望见了山门。   空禅寺的山门紧闭,一片寂静。   谢慈对车夫一抬下巴,吩咐道:“敲门。”   车夫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夜敲尼姑庵,这不太好吧!”   谢慈袖子里吊出一个钱袋,露出一条缝隙,满满的都是金饼。   他说:“给我办事,都是你的。”   车夫半跪在地,双手接过了钱袋子,再无二话,三两步利落的跑上前敲了山门。   可第一遍敲完门后,始终无人前来应答。   谢慈动了动嘴唇:“门锁着?”   车夫尝试推了推,推不开,说:“是锁着的。”   谢慈推着轮子上前,停在山门前,用力一推,门纹丝不动。   谢慈收了手。   车夫静静的在身边等着他的下一步吩咐。   谢慈很慢的空磨蹭了一会,转头对他说:“你下山吧。”   车夫惊了一下:“您说什么呢,荒山野岭的,寺里有没人,您腿脚还不方便,我若下山了,您怎么办啊?”   谢慈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问道:“你成家了吗?”   车夫不知他何意,如实答道:“成家了。”   谢慈:“有孩子?”   车夫:“啊,有个儿子,一岁了。”   谢慈:“那你家中有老娘等你奉养么?”   车夫比了两个手指头:“我家中不止有一个老娘,还有一个老祖宗等着我奉养呢!”   谢慈倏地变了神色:“那你还不赶紧下山,呆在这里等着喂狼吗!”   车夫被他的忽然变脸吓得往后一仰。   谢慈多年身居上位浸染出的威严,令他的话一出口,听的人便忍不住想要服从,仿佛如此是理所应当一般。   车夫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说:“……走、走。”他退了几步,又停在不远处:“可我走了,先生您怎么办呢?”   谢慈对他说:“把你半山腰上的车留下借我,七日之后,我亲自去还你的车。”   怀里揣着金饼的车夫一点也不心疼那辆破车,当即就点头答应了。   谢慈目送着他跳脱的窜下了山门,走上了回去的路,直到走远了,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静静凝视这面前裂纹遍布的木门。   方才他伸手一推,纹丝不动的门告诉他,里面栓门的不是普通的横木。   他低下头,用脚尖踢了踢门槛,坚硬无比,烂木头里面抱着铁疙瘩。   他开始自己敲门,锲而不舍的敲。   月色下,有节奏的叩击声,断断续续的回响在山中,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仿佛要一直敲到天亮。   比更漏声还有规律,让人听的久了难免觉得诡异。   谢慈在把自己十个指节都折磨了一遍之后,终于寺中人忍不住了。   浅浅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女僧隔着门,不怎么友善地问道:“是谁?”   谢慈温吞道:“路过的香客,车坏在半路上,想借宿一宿。”   女僧道:“寺中不接男客,恐容不得施主。”   谢慈道:“空禅寺连一个声名狼藉的□□都容得下,却容不得一个露宿街头的残废?”   门里静了片刻。   也不知是□□二字不妥,还是残废二字令人恻隐,山门终于开了一条缝。   里面的女僧头披着白纱,有头发。   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居士。   谢慈双手合十,弯身见礼:“叨扰师傅了。”   女居士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坐在木轮车上,果然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残废,眼中的警惕去了大半,道:“借宿倒无不可,只是夜已深,我寺人少,无多余的米粮,施主将就一宿是无妨,能果腹的只有残羹野果。”   谢慈耐心的听她说完,然后道:“没关系,不嫌弃。”   女居士便只好将山门开的大了些,谢慈的车越不过门槛,狼狈的撑着扶手打算起身,女居士上前帮扶了一把,将木轮车抬进了门内。   谢慈顺势回头一看,果然山门上里外有两重锁,固若金汤的守着门。   谢慈推着轮子,跟在女居士的身后,目光一边打量周遭的环境,一边状似随口的问道:“方才我上山时,在山道上遇到了两个同路人,身形壮的像屠夫,骑着两匹枣红马,夜里山路难行,不知他们是否也借宿于寺内?”   女居士摇头:“今夜除了你,没有旁人。”   他们穿过小道,走进较为宽敞的园子,女居士那句话刚说完,前方路旁的空草地上,两匹枣红马打了个鼻响,嚼着草料望着经过的两位行人。   二人二马,在侧头对视的那一瞬间,女居士脚下轻微慌乱。   她好似听到了一声嘲笑,既远又近,像在耳边又像在天上,一瞬间,竟然有种恍惚的炫目,怀疑是幻听。   谢慈脸色不变,点了点头,仿佛没有任何起疑,自若道:“原来如此……想必是那二位脚程快,想趁夜越过空蝉山吧!” 第87章   女居士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含糊的说了句:“……想是如此吧。”   谢慈点点头,到了客房,女居士送他进门,自己却不进入,而是掩上门,转身快步离开了。   女居士一离开,便直奔正殿,在那里,有两位风尘仆仆的大汉正围着锅子煮肉吃。   那二人见女居士冒失冲进门,也不生气,反而和气的称呼道:“三娘,外面是谁敲门?”   三娘一掀眼皮子,说:“有客人借宿。”   一男子不怀好意笑着问道:“姑娘?妇人?”   三娘没好气说:“男的。”   男子皱眉道:“空禅寺向来不接待男客,你把他放进来了?”   三娘说:“夜深山路难行,那人又是个残废,出家人毕竟慈悲,太不近人情容易惹人怀疑,我只能放他进来……你们俩别吃了,我方才一时疏忽,说错了话,露了马脚。”   锅子中烫着滚热的肉。   两个汉子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神色开始警惕,道:“怎么回事?”   三娘便将方才在外的事说了一遍,道:“怪我。”   二人中更壮实一些的那位说:“你不是说他没再多问么?”   另一人道:“别大意,越是不多问,越不对劲,证明那人城府深得很,兄长,你记得我们来时的路上,在山道上见了一辆马车?”   二人都想起了这件事。   年纪小些的那位明显谨慎,他问三娘:“借宿的人是一位还是两位?”   三娘答道:“一位。”   两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不对。”   谢慈在房间中现了匕首,不慌不忙地削了一根横木,留了一只蛇头把手,正好用以当拐杖。   将满地的木屑扫到角落里,恰好敲门声在此时响起,谢慈侧身,轻快道:“请进。”   三娘端着茶水推门而进,仍旧低眉顺眼,道:“寺中只有些麦子茶,施主将就解渴。”   她将茶水放在桌案上,一眼瞥见谢慈放在旁边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   三娘手里的茶抖了一下,溅出了几滴。   谢慈转着木轮车,到她面前,收了匕首进怀中,说:“多谢。”   三娘摆下了茶具,装作无意的问道:“施主腿脚不方便,怎的独自一人上山。”   这是打探虚实来了。   谢慈说:“并非一人,车坏在半路上了,给我赶车的伙计被我遣回山下找帮手修车,明日一早便来接我。”   三娘探明了消息,托着漆盘退下了。   谢慈将拐杖杵在身前,下巴正好能搭在蛇头,他就这么对着门,闭目养神。   三娘快步回到正殿,为那二位兄弟道:“打听清楚了,恐怕不好动手,他有一同伴,明日会上山接人。”   其中一汉子来回不安的踱步:“不行,他一进了门,再出去我不放心,功败垂成,不能冒险——听我的,先把人关起来,明日若是有人寻上山,便推脱说没见着人,对外宣称闭寺,近日不再迎客。”   三娘静静听着他的吩咐,点头立刻下去办。   两位汉子则打听清楚了客人居住的房间,趁夜摸黑准备动手。   他们摸到门口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一根飞管戳破了窗户纸,伸进房间里,吐了分量十足的迷烟进去。   约莫一刻钟后,迷烟效果正好,他们才轻手轻脚推开门,一前一后潜了进去。   正门口一人面对着他们坐在那,乍一眼,结结实实把人吓了一跳。   两兄弟齐齐后退,步子却迈岔了,一个压一个撞了一下门,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碰撞。   两人刀都□□了。   木轮车上的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冷静下来凑近了看,原来是睡在椅子上了。   谢慈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地被人从木轮车上拎起,甩在肩上扛着。   腰间的匕首被搜走了。   刚削好的蛇头拐杖用麻绳系在背上,可能是解气来有些麻烦,二人没去动它。   谢慈的头垂在男人的背后,跨过门槛,在颠簸中,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两人的脏兮兮的鹿皮靴,以及别在腰间的黑色长刀。   他们顺着正常的寺中道路,一路往最后面走去。   谢慈见方向十分明确,故而又放心闭上了眼睛。   走了约有一刻钟,到了地方,两人停下来。   一人道:“扔下去。”   扛着他的那人在肩上掂了一下说:“看着瘦,分量还不轻,来,搭把手。”   谢慈人悬空被挪动,垂在身侧的手触碰到了冰凉坚硬的石头,虎口正好搭在上面,感受到了一个弧形的边缘。   好像是井。   他内心刚做出判断,下一秒,两人松了手,他身下一空,飞速的下坠,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后背重重落在井底的碎石上。   是一口枯井。   幸好不高。   两个人扔下他就拍手远去。   谢慈缓缓活动着手腕关节,撑着身子坐起来。   此时辰正好,一轮圆月正悬在井的上方,洒下柔和的光晕。   谢慈借着月光,打量井下的环境,发现此处竟意外的整洁,像是常年被人打扫清理,卸下肩头的拐杖,谢慈尝试着站起来。   井下的更深处忽然有了动静。   谢慈停住动作,耳朵一动,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竟然在往下更深处。   而通往下面的入口在井壁上用砖石伪装,是在他看不清的地方。   直到井壁上的砖石被人一块一块的从另一侧抽了出去,露出了一道狗门似的入口,谢慈才看清,那边爬进来一个瘦弱的女尼,半个身子伸进井中,望着他,问道:“施主是被关到此处的?”   此女尼尚为年轻,观其眼角一丝皱纹也没有,脸皮也嫩。   谢慈面对这些尼姑,忽地不大爱说话,只点了头。   那女尼又用力爬了几个,整个身子从洞口脱了出来,对他说:“深秋夜凉,施主在这里会被冻死的,随我到里头去吧。”   谢慈瞧了一眼那洞口,于他现在的境况,爬进去实在是有难度。   那女尼见他不肯动,蹲下身子,温柔问道:“施主受伤了?”   谢慈将之前糊弄女居士的那一番说辞,又拿出来原封不动讲了一通。   年轻的女尼明显比那女居士天真好骗,说什么都信。她们信奉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一套,便觉得时间所有人都该当如此。   女尼挪到他近前,看了一眼他的腿,说:“那等我将洞口挪开一些,拖你进去吧。”   说着,她就开始动。   瘦弱的身体徒手一块块的去搬井壁上的砖,灰扑扑的僧袍不止多久没换过了,肉眼可见的脏。   谢慈看着她又扩出半人的空间,回身要了他的双手,真打算将人拖着进去。   谢慈冲她摇头,用手杖撑起了自己,慢慢的挪过去,对她说:“你先进,不必管我。”   女尼道:“那怎么行呢,我在后面托施主一把,我师姐和师妹会在里面接应您的。”   谢慈大约能猜到真正的寺中人早已囚禁于此。   当下女尼一声声的催促着,谢慈矮身将自己塞了进去,原本洞口的宽度他目测容不下自己,但肩头却擦着边缘轻而易举的穿过去了,可见这些时日,他确实瘦了不少。   于一个成年男人而言,只要是肩能过的地方,浑身其他部位都不成问题。   果然正如那女尼所说。   谢慈半个身子一过去,立马有两双手拉住了他的肩膀和胳膊,简直是生拉硬拽一般,将他弄了过去。   井下别有洞天,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并不逼仄,相反还十分宽敞。   谢慈一眼扫过去,数清楚了,一共是六人。   其中五人是裹着僧帽的女尼,一人是未剃度的俗家子弟,刚才出去接他的那位女尼爬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自己的僧帽,于是露出里面已经长出一寸多长的新发。   根据她新长出头发的长度,谢慈推测寺中人已困了约四个月左右。   他的目光掠过散坐在各个角落中闭目念经的女僧,锁定了年纪较大的三位,来回在她们的脸上打量。   他的眼神毫不避讳,甚至有些直白。   可女僧们定力似乎更高些,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怎么也不肯从入定的状态中脱出来。   倒是剩下的年轻人对他的到来很好奇,围成了一圈,问这问哪。   谢慈在这里有些沉默寡言,问一句答一句,答不上便说不知道,不想答也说不知道。   聊了没几句,女僧门便觉得此人闷闷的,没什么意思。   那最年轻的女尼歉意道:“对不住施主,您应该是受了我们的牵累,放心,别怕,我们住持一定能想到办法。”   谢慈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想:三四个月困在这里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你们想到什么好办法?   空禅寺住持终于从入定的状态中走出来,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油灯,打量谢慈的样貌,对他双手合十,行了礼之后,才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观施主面善,记得数年前,施主曾多次徘徊在山门前,求见断尘师妹……那时,你似乎是少年?”   谢慈没料到住持张口就点破了他的身份,回了一礼,淡然道:“住持好记性,多年旧事仍记得。”   住持道:“并非贫僧的记性好,而是空禅寺向来人迹罕至,拜访的香客屈指可数,才使得贫僧对每一个来客都印象深刻。”   谢慈说:“多年前,我上山诚心求见断尘法师,住持您见了我,劝我回去,对我说缘分未至,不宜相见……住持神通,不成想,一别十年余,竟真的应了住持口中的缘分。”   住持敛眉,无奈叹气:“断尘,你那未曾斩断的尘缘,终究追随你而来了。”   谢慈身后左手边的角落里,一位女僧睁开了眼睛,平静无波的望向面前所谓的尘缘。   ——“阿弥陀佛。” 第88章   谢慈在那一刻迟疑了,不敢回头去看。   他想,那张脸一定是冷漠的,没有任何温情,或许还会掺杂着恨。   他背负着别人的罪孽来到这个世间,却困宥了自己的一生。他是一个给别人带去不幸的人,他的母亲因为他的存在永远也不能斩断与谢尚之间的纠缠,想一刀两断都是奢侈。   一个沾有谢尚血脉的孩子,她看到他会觉得恶心吧。   谢慈随着年岁的渐长,慢慢的通晓其中的道理。   十七岁之后,他再也没叨扰过空禅寺。   谢慈是个唯心是从的人,敢就是敢,不敢就是不敢。他心下翻滚,最后竟然真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侧了过去,黯淡的油灯切过他的耳廓,他有一半的面容都藏在黑暗中,只在明暗交界处试探了一下,便有回到了那片昏沉沉的地方。   他双手合十,对空禅师住持师太道:“在下今日并非有意叨扰,只是途经山下,感觉有异样,故而前来一探究竟。还请住持据实相告,此地到底发生何事?”   住持静慧盘坐在杂草上,对他道:“事情要从四个月前说起,简直是飞来横祸啊!”   静慧大师沧桑的叹息,将事情的始末原本的讲给了谢慈听。   "四个月前,寺中迎了一位女客,说是厌倦了尘世想剃度出家,贫尼亲自去见了那位女施主,却见她双目并不清明,欲念缠身难以割舍,于是便婉言拒了她的请求。可自此以后,那女施主日日到山门前跪拜恳求,惹得寺里上下心中不忍。她说自己死了丈夫又落了孩子,无家可归,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见她着实狼狈,于是便接她进寺中暂住。"   谢慈想起了上山路上,车夫提起过的那女人。   倒是能与静慧所说对上,猜测应该是同一人。   静慧住持道:“谁料此举竟是引狼入室,那女子并非善类。”   谢慈:“此话怎样,请师太详说。”   静慧说:“她在寺中住的前几日,处处殷勤,佛前念经,后山扫洒,有时还会到厨房帮忙。空禅寺向来自给自足,不会拒绝这样一位善良的避难女子。那女子在寺中摸熟悉了,寻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锅中投了药,放倒了所有人。我等从昏迷中正眼,便身处在井下了。”   谢慈道:“她把空禅寺所有的女僧迷晕,找了地方关押起来,却不杀之。四个月,你们仍能在井下活着,吃什么,喝什么?”   静慧答道:“跟着外面的工匠领一些吃食。”   谢慈:“工匠?什么工匠?”   静慧手持佛珠,一比划四周,说:“施主想必也看见这间密室非同寻常了。此处别有洞天原本是不存在的,我等被困井下的第三日,听到了地下有凿击的动静,那女子带人在空禅寺的地下开挖通道和密室。此处便是他们凿出来的耳室,我等受不住露天的风雨,于是避了进来,倒也没遭到驱逐。底下的工匠们每日辰时准时开工,来来往往,也会送一些干粮进来。至今,我们彼此之间不说话,却也相安无事。”   静慧把所有知道的都和盘托出,告诉了谢慈。   再多,她也不知了。   谢慈低头沉思,周遭很安静,但是有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谢慈抬头问:“工匠们在何处活动?”   静慧指了一个方向,说:“那里有门,一推即能打开。”   谢慈的蛇头拐杖撑在地上,他起身,略微踉跄的朝那边走去。   身后静慧无声的打了眼色,立马一个小女尼追到了他的身侧,想伸手扶一把。   谢慈抬起手在耳侧,向后挥了挥,明显是拒绝的态度。   女尼顿住了脚步,无错的看着他自己一步一步的靠近门口。   谢慈用他雕的那张牙舞爪的蛇头顶开了石门,那门约莫半寸的厚度,确实不算重。谢慈只掀了一道门缝,瞧见了外面笔直宽敞的甬路。   四个月,什么样的工匠能将地下修成这种规模?   甬道的两侧燃烧着壁灯。   谢慈屏息听外面非常安静,于是出了门踏出了第一步。   甬路上尚未清扫干净的灰尘和沙子上,留有清晰的车辙印。   有很沉重的东西从外面运进来。   第二步踩出去,拐杖比脚先落地,谢慈的耳朵听到墙壁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细响,咔嚓——   紧接着,破空声而来,谢慈手上撑着拐杖,将全身的重量倚了上去,凌空而起,以拐杖作为着力点,把自己抡回了密室。   目睹了这一切的女尼,死死的捂着嘴巴,差点叫出声来。谢慈身上的黑鸦羽斗篷扬起来,在她面前掠起一道肃杀的风,他整个人像只滑翔栖落的乌鸦。   一排四只锋利的短箭被她拢在斗篷里,一张开手臂全数掉落在地上。   静慧走上前几步,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箭矢,嘴唇颤动半天没能说出话。   谢慈道:“看来他留着你们的命是有条件的,只要胆敢跨出此地一步,下场便是穿心而死。”   谢慈解了身上的斗篷,随意扔在地上。   静慧失声:“施主?”   谢慈站在门前,头也不回道:“打草惊蛇非我本意,但事已至此,想活命今晚便要抢时间了。”   门一开一合。   谢慈的衣角消失在外面。   所有的女僧此刻都坐不住了,唯角落中的断尘大师仍如同入定一般,低头不言不语。   山道上。   芙蕖勒马,马嘶鸣声惊起了林中呼啦啦震翅的一群乌鸦。   芙蕖仰头盯着那群没有头脑的破鸟,毛色暗淡无光,扑棱着翅膀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叫起来嘶哑难听的很。   不是家养的。   扬州的钟叔送信给她,说谢慈不声不响的现身在扬州别院,只待了不过片刻,便又独自出门了。钟叔按照他的性子推测,料他应该是去了空禅山徘徊。   芙蕖晚一步回到扬州,片刻也不曾耽搁,趁着夜色牵了马便往空蝉山上来。   有些关于谢慈的事,芙蕖是在亮出了鼓瑟令之后才知晓的。   比如说,谢慈的母亲就出家在空蝉山上。   芙蕖行至半路,在山道险要之处,发现了一辆卡在路旁的马车。   车里是空的,但是车厢中的布置皆是上乘。芙蕖还在车里捡到了一只遗落的铜制手炉。她放在鼻前嗅了嗅里面留下的余香,是熟悉的草木调。   芙蕖抬眼望向山上,纵马再赶了一段时间的路,到了更为险恶的地方,有一条栈道,以她的马术不敢自夸能平安度过,于是弃马而行。   好在度过了这段险恶,空禅寺的大门便在眼前,夜已过半,芙蕖望着那紧闭的山门,莫名有种鬼影幢幢的错觉。   谢慈的车弃于半路上,人却不见了。   在这条路上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一定是进了空禅寺。   若非情况紧急,谢慈是不会轻易来打扰他母亲清修的。   芙蕖在山门外徘徊不定,实在是觉得无从下手。   直到有一只黑羽乌鸦越过墙头,往外面飞来。   芙蕖心下一震,站在树影下,急促的吹了一声哨子。   谢慈养的鸟一般情况下也会听从她的指令。   显然,那只黑羽乌鸦对芙蕖的哨声有反应,但是它却没有向往常那样盘旋下来,而是在天上绕着她滑行了一圈后,继续头也不回的往山下去了。   它不能停下来理会芙蕖,说明它的主人谢慈对它下了更重要的指令,不容许有半点耽搁。   里面一定是出事了。   芙蕖缓缓退后,将自己藏在了山林深处。   夜深时分万籁俱静。   空禅寺的大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寺中人很是不想理会,但是虚渺空灵的歌声在外面断断续续,听着无比渗人。   三娘不得不起身提着灯查看情况。   空禅寺的大门一看,一个人影几乎是倒了进来,三娘急急的往后让开,定睛一看,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布包袱,嘴里哼着的是哄孩童睡觉的小曲儿。   三娘低头冷冷的问:“你是何人?半夜怎闯到这里来了?”   芙蕖一双眼睛从顺滑的头发下露出,咯咯的笑着道:“萧郎呢?我的萧郎呢?是不是你把他给藏起来了?”   说这话时,她怀中的布包袱露出正面,竟然是一截黑沉沉的朽木。   三娘当即皱眉,伸手想去抓芙蕖怀里的报复。   芙蕖惊叫着躲开,边跑边喊:“不要,不许抢我的孩子,萧郎,萧郎快救我。”   三娘一个看不住,芙蕖已经脚步飘忽的冲进了山门里。   三娘口中暗骂了一声,只好紧跟着追上去。   芙蕖还没跑多远,便被前方两个汉子给截下了,一人拧着她的肩膀,一人用膝盖顶着她的后腰,将她死死的按在地上。   包着木头的包袱滚落在一旁。   芙蕖手指在地上乱抓:“孩子,你摔疼我的孩子了……”   三娘明显体力不支,气喘吁吁的赶上来,说:“可能是个误闯的疯子,我瞧着他精神不正常。”   男人纳闷道:“今天真是奇了,一个两个都来凑热闹,什么好日子啊?”   三娘凑到了芙蕖的面前,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和神情。   芙蕖不理会她,身上疼的要命,全副的注意力仍在那块布包袱上,拼劲了全力,也要挣开桎梏挪过去抱抱自己的孩子。   三娘挥手让人放开一些,她抱起孩子,在前面不紧不慢的退着走。   芙蕖当真毫无畏惧的追着她要孩子。   三娘带着她退至了井边,伸手一抛,整个布包连着朽木一起被丢进了井下。   芙蕖感觉到身后两人的手劲松了,不做第二想,紧跟着跃下了井,重重的摔在了坚硬干涸的井底。   她一动不敢动,是因为真的摔痛了腰。   闭上眼睛装死,耳朵紧绷着,听到外面的人徘徊了片刻后,骂骂咧咧的走远,才睁眼,动了动手指,摸到了袖中藏着的两块铁牌。   是方才从那两个汉子身上顺手牵羊割下的。   芙蕖用自己敏感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上面雕刻的复杂图案,顺着轮廓描摹,最终在脑海中显出了其完整样貌。   ——方牌栩栩如生麒麟头,下面单刻着一个“崔”字。 第89章   芙蕖环顾密室,周遭的女尼没有人敢上前与其答话,与谢慈不同,芙蕖下来是无论是形容还是眼神,都比谢慈要狠的多。   “见到一个男人吗?”芙蕖问最年轻的那女尼。   年轻女尼点头,说:“见过。”   芙蕖问道:“瘸子?”   女尼也点了头。   芙蕖凝了一身的戾气仿佛忽然泄了出去,问道:“人呢?”   女尼一指门外,还未来得及说话,芙蕖便径直往那门外冲去。   静慧失声道:“施主莫冲动,仔细机关伤人!”   芙蕖的耳朵听见了,可脚下却快一步,已经踢开了石门,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箭矢气势汹汹直击面门。   芙蕖终于似一盆冰水浇在头上,冷静了下来。   但是晚矣。   眼看避之不及,芙蕖侧身回退,尽可能避开要害,保命为重。   下一刻,肩臂上传来一阵钝痛。   不是箭刺破皮肉的感觉,而是横飞的棍棒抽在身上。   芙蕖被这一棍打的踉跄几步,退回了门内,而前方悄无声息窜进来的一个人影,单手扶住了她的腰身,石门缓缓关闭。   芙蕖扶着手臂,惊魂未定。   谢慈另一手接着自己的舌头拐杖,上面横插着一排利箭。顺手削的拐杖因材料劣质,不堪大用,接了几只箭,便裂开了深缝,看样子是不能用了。   芙蕖的目光从拐杖转移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方才谢慈打过来的一棍固然有搭救的成分在,但其中力道必然是含了私怨。   芙蕖在这种时候没办法与他计较,只觉得实在可恶。   她问道:“此间密室是怎么回事?你发现什么了?”   谢慈的手仍搭在她的肩上,在刚刚打过的地方,不轻不重的捏了捏,另一种手摊开在她面前,摆出了五只崭新的铜币。   芙蕖:“钱?”   谢慈示意她伸手,芙蕖照办,谢慈将五枚铜币尽数放到了她的掌心中,说:“论钱,你比我熟,掂量掂量,觉出问题了么?”   芙蕖不必低头看,一抹上面雕刻的纹路,说:“假的。”   谢慈问:“怎么发现的?”   芙蕖说:“因为是尚未完工的半成品,雕纹粗糙不够圆润,若是彻底打磨好,恐能以假乱真……你就发现了这个?有人私铸□□?”   谢慈冷哼一笑:“不知是哪位神仙有如此胆识。”   芙蕖便掏出了她刚盗取的崔字令牌,拿给谢慈看。   谢慈:“怎么拿到的?”   芙蕖:“偷。”   她说的理直气壮。   谢慈将牌子握在手中,刹那间,脑子里闪过了千百种想法。   他是做人做事是出了名的阴损,借力打力永远是他的首选。   芙蕖:“你在想什么?”   谢慈:“我的人应该快到了。”   静慧上前看了他们拿回来的铜钱。   谢慈道:“像这样的密室一共有六间,其中四间半都装满了,很快就会轮到这里,他们并非有意饶你们性命,他们只是怕太早处死你们,尸体难以料理,恐露马脚。”   他已决意今晚行动,能快一刻是一刻。   可他的消息传出去,集结人手上山都需要时间。   而时间最难以掌控,迟了,一定生变。   谢慈一番探查已竭力不惊动任何人,但一位起夜的工匠迷迷糊糊出门一转,发现了好多暗室外的机关都有被触发过的痕迹。   他们自己人熟知机关的布置,行走间是不回如此冒失的。   他立刻警醒,首先怀疑被困的女僧们,于是带人提了刀,往这边来查看。   石门半掩着空了一条缝。   脚步声和交谈声传进来听得一清二楚。   “这帮尼姑,真是自己找死。”   “反正时候也差不多了,直接宰了算了,免得坏事。”   “等等上头主子的指令,先把人制住,我先去回禀……”   “不必,几个手无寸铁的娘们而已,我们自行料理足以,惊动上面干什么,到时候再问你的罪!”   听脚步声,来的人足有十几个。   芙蕖反手一把攥住了谢慈的衣袖。   谢慈两步把她抵在了墙壁上,低声说了句:“关门杀狗,一个不留。”   随即,他侧头,道:“佛门中人不忍杀生可回避。”   年轻的女尼轻声道:“非……非杀不可么?”   谢慈没说话。   芙蕖听着就火大,道:“你们佛门中人慈悲为怀,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了不起,我等俗人可没那样的觉悟。”她勾过随身带下来的那块布包着的朽木,举高狠狠往石头上一摔,里面露出了一双短剑。   芙蕖对谢慈道:“我知你擅使刀,但手边没有,你凑合吧。”   谢慈捞起双剑握在手中时,来者已破门而入。   门轴建于正中的好处是,进门时有一侧是死角。   谢慈按着芙蕖的肩贴在墙上,等提着刀的工匠们鱼贯而入,一松手,芙蕖抢身上前,挡在了众人的面前。   工匠骤然见一有头发的生面孔,不免一愣:“你是谁?”   美貌娇弱的女人最易令人放松警惕,芙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笑,为首的工匠便恶向胆边生,伸手冲着她的下巴摸去。   如此近的距离,芙蕖岂有失手的道理,藏于袖中指间的刀片,温柔的划破了他的咽喉。   他仰面倒下时,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跟在后面的工匠反应过来,提刀就乱砍,他们一心只扑在芙蕖身上,背后全然暴露在谢慈的剑下,他旋身落尽他们的阵营中,冲散了他们的互相照应,又有两个人瞬间倒下。   芙蕖袖中纸牌锋利如刀。   工匠们应接不暇,顿时乱成一片。   谢慈将他们了结在恐慌中,干净利落,一点痛苦也没给留。   芙蕖绕过遍地的血腥:“不留个活口审问?”   谢慈道:“活口待会有的是,不急于一时。”   静慧住持带领弟子就地念经超度。   芙蕖这时才有心思仔细打量这群女尼,不知哪位是断尘大师。   也不知谢慈和他的母亲说上话了没有。   芙蕖总预感那场面不会很和谐。   血腥蔓延在整个密室中,很快顶的人头昏脑胀,两位年轻的女尼已经忍不住一阵阵的作呕,背过身对着墙,不忍直视。   芙蕖倒不觉得满室的血难受,倒是尼姑们的念经令她更头痛。   终于,那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止住。   有一大师开口缓缓道:“谢施主身上杀孽不少。”   芙蕖望向声音的来处,那位大师守在住持身边,上了年纪,地位不低。   谢慈也终于正眼往向那一直不敢见的人,说:“是不少,从生下来就注定少不了。”   他拖着伤腿,一步一步笨拙的走到断尘面前,跪坐于地,低下头,手中双剑立在身侧:“弟子一事不明,请大师解惑。”   断尘双目平静地望着他:“请讲。”   谢慈道:“我知晓大师在尘世中曾有尘缘牵绊,敢问您当年出世之时,可曾后悔未彻底将尘缘切断?”   在场年轻的女尼们听不懂。   静慧拨着佛珠,闭眼叹了口气。   芙蕖看了一眼那位女师傅,心中俱已明晰。   一言概之,谢慈其实在问,她是否后悔当年留下了他这个种,怎么没在出家之前把他掐死在襁褓中。   若非心中纠结痛苦到极致,他不会问出这样的话。   断尘坐的石台稍高一截,谢慈微低着头,她垂目便能见到他的发顶。断尘持着佛珠的那只手,缓缓抬起,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她轻轻抚上了谢慈的发顶。   谢慈的肩背不由自主僵住了。   断尘说:“世上唯有血缘羁绊切不断,哪怕是佛祖,也奈何不了亲情人伦。施主身前已然迷障重重,更应维持自心清明才是。你若不后悔活在这世上,你的母亲自然也不会后悔将你带入这世间。”   随着断尘的手一抬,谢慈身上压着的重逾千斤的感觉,顷刻间消弭无踪。   芙蕖的目光好奇的在断尘身上打量。   断尘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芙蕖却退后几步,默不作声把自己藏进了阴影中,可是那双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没什么恶意,也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   谢慈养在扬州的部下赶到时,室内的血腥都快把人腌入味了。   他敲了通往井口那一侧的砖,哨声在寺内外互相应和。   外面的人层层将空禅寺围了起来,再从各个方向翻墙潜入,先把留守在寺中的人控制住,带到后院。   谢慈拉着绳索回到地面。   见到了捆的结实的一女二男。   他问:“上面没有其他人了?”   属下摇头说没有。   所有的角落,连老鼠洞都没放过,也统共就找到这三个喘气的。   谢慈挥手,叫他们把人压到一旁。   空禅寺的女僧们陆续被拉上来,见到院子里遍布持刀的人,心中的惊恐也没有缓解半分。   谢慈的属下将她们各自送回房间休息。   其余的人下到井下,先是清理了方才打杀后的狼藉,撒上新泥,掩盖了血迹,再点了熏香,将表面的痕迹全部抹掉,一眼看上去和正常没什么两样。   十几具尸体从井下吊上来,排成一拍,摆在那三个活人面前。   三娘反应最为剧烈,一直在挣动,捂住的嘴发出含糊的叫喊声。   谢慈在院子中央安置了一把椅子坐下,两侧各有一人用铜盆接了清水,供他净手,谢慈抽了芙蕖腰间的手帕,将指甲缝的血污都清理干净了,才不忙不忙的开口,说:“崔掌柜的属下,怎么像坨草包,想活着回去么?”   三个人一起用力点头。   谢慈道:“可是你们将崔大掌柜的事办砸了哎,全手全脚的回去恐怕交不了差吧!” 第90章   三个人开始发抖。   谢慈道:“我把你们放了?”   那三人心里明白,事情办砸了,在崔掌柜的面前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即使能全须全尾的逃回去,也免不了一顿严厉的处置。   刀架在三个人的脖子上。   谢慈道:“给你们一条活路,自己选。”   三人面面相觑,三娘最先想通,一扭肩膀,膝行滚到了谢慈的脚下,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嘴中塞着布团,不能动作,不能发声,只用脸蹭着他的鞋,以示屈服。   谢慈弯身拿下她封嘴的布团,用手背轻拍了拍她的脸,道:“你很听话,想要什么和我说,不会亏待你的。”   三娘张嘴道:“我想活命,想要钱,想要荣华富贵,您要是能给我,我就认您当主子,从此给您卖命,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谢慈:“好说。”   他抬眼望着剩下那两个人,道:“有了你,他们对我来说便不重要了,就交给你处置吧,事情办的漂亮一点,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你可以随时去见我,有事直接向我禀告。”   谢慈的属下十分有眼色,立刻上前给三娘解绑。   三娘仔细看是个十分有风韵的女子,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迎着他们哀求的双眼,忽的一咬牙,夺过一把刀,干脆利落,一人一刀把他们两个抹了脖子。   已经滚着木轮车走出一段距离的谢慈听到了鲜血四溅的声音,动作一顿。   三娘从身后赶上来,噗通一跪,深深的磕头:“主子,空蝉寺里的事情一切由我做主,留着他们也是无用,反倒平填了他们高密的风险。奴家替主子解决了他们,绝不让此事有丝毫泄露。”   三娘亲手杀了那二位是向谢慈投诚,也是绝了自己在崔掌柜那里的后路。   谢慈轻轻嗯了一声:“你是个顶聪明的人,让你的人该做什么继续做,别停。你是被派到这里监工的吧?”   三娘说是。   谢慈问:“你们的工程还需要长时间完工?”   三娘:“最多再两个月。”   谢慈:“我会在寺里小住两个月,你就当我没来过。”   三娘说明白。   芙蕖在客房中冲洗了全身的尘土和不小心溅上的血污,柔软的毛巾擦干净了身体,她的上臂连着肩膀,横贯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瘀痕。   芙蕖将药油倒在手上搓热,不轻不重的揉着伤。   门开了,进来一个人,她听出了脚步声,没理。   材质粗陋的松木屏风后,谢慈只露出了半张脸,他说:“药揉进去才会起作用,你要用力。”   芙蕖目不斜视,甚至还伸手放下了床幔。   谢慈推着木轮车靠近:“我不是故意的。”   鬼才信。   见她沉默,谢慈又道:“好吧,换个说法,情急之下,一时冲动,伤你并非我的本意。”   芙蕖磨磨蹭蹭的披上衣裳,说:“那地下铸□□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谢慈的手伸进床幔,在床榻边缘搁下一只玉白的小瓷罐,道:“金玉膏,活血化瘀的疗伤圣药,你用这个。”   芙蕖听着那小药罐,不动手,道:“听说你没有处置他们,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说给我听听。”   谢慈道:“别大意,刚打下去就出了淤青,你若是不妥善处理,过一夜只会更疼,明天早晨你连胳膊都抬不动了。”   寺庙中青黑的床幔不透光,但也不能完全挡住外面人的轮廓。   芙蕖轻轻笑了:“让我猜猜,你是想将计就计,让崔字号私铸□□的罪行坐实,然后再出手整治,对不对?”   谢慈:“……是我的错,对不起。”   芙蕖冷哼:“我可受不起谢大人的致歉。”   谢慈终于耐心告罄,一把扯烂了床幔,芙蕖半伏于枕上,正单手撑着脸颊,神色非常平静,没有任何意外的盯着他。   “谢慈。”她凝重的开口,道:“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梦见你死了。”   “梦想成真并非不可能,指日可待。”谢慈说。   芙蕖挪过去,身子向前倾了半寸,正好与坐着的谢慈鼻尖相碰。她说:“我还梦见你死之前给我留了纹身,就在肩上,是一朵水墨莲花。你说你来世要凭借这个印记来找我。”   谢慈道:“我不相信世上有神佛,也不相信有来世一说。”   芙蕖道:“我也不信,所以,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凤髓的子母蛊毒分别种在两个人身上,他们二人将来终究要祭一个。   谢慈自己伸手拿起了药罐,从中挖出了一块乳白色的药膏,在手心揉化,动手扯下了芙蕖肩上松松垮垮挂着的衣物。   一双手有力的揉搓在她身上,药膏彻底浸透了皮肤肌理,芙蕖皱眉,将疼和痒都忍在心里。   她目光低垂着,落在谢慈的膝盖上,忽的伸出手摸了上去,厚厚的敷料是完整的,没有开裂和损坏。   芙蕖问他:“伤着了吗?”   谢慈说:“放心,我不想有生之年都在轮椅上度过,心里有数。”   他揉完了药,用帕子细致的擦了手。   芙蕖又要与他谈崔字号的事情:“私铸□□已经是死罪,崔掌柜真是胆大包天……就是不知道崔字号要将这些钱币用在什么地方?”   谢慈道:“不急,我们有时间,我要在这里养好腿再回京。崔字号这块难啃的骨头,我正愁无从下口呢……这把杀人诛心的刀,可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午后,三娘当真上门求见谢慈,芙蕖就旁一般喝茶一边听热闹。   谢慈:“工匠们都安抚好了?”   三娘守规矩的跪在地上回话:“是,铸币的进程不会耽搁,我让他们加把劲赶工,务必在两个月内完成。”   谢慈:“那失踪的十几位工匠,和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的女僧,你是怎么交代的。”   三娘道:“我告诉他们,昨夜里崔掌柜派了人来提走了那些女僧,而失踪的十几位工匠是负责押送她们上路的。”   听起来比较吻合,糊弄傻子不成问题。   谢慈赞许道:“干的不错。”   如今空禅寺内外已经尽在谢慈的掌握之中,在绝对的霸道面前,他可以容许一些小意外和纰漏。   他问三娘:“你在崔掌柜身边是个什么身份?”   三娘道:“我们家世代在崔府中服侍主子,我爹是管着崔府前院杂物的,我娘是崔夫人的贴身管事,我在家里衣食不愁,并未入奴籍,是崔掌柜后来用得着我,便收了我当手下,安排了这一桩差事给我做。”   谢慈问:“他铸□□干什么?”   三娘回道:“不知。”   谢慈没有轻易放过她:“你再想想。”   三娘对谢慈是害怕的,她还不知此人的身份,也从来没往朝廷命官的方向去想。她知道江湖上黑吃黑的多了去,但有胆子插手崔字号家买卖的人实在是不多。   他既然敢,说明他不简单。   三娘有些害怕:“我真的不知道,崔掌柜吩咐我办事,我不敢多问旁的。”   谢慈:“真不知道?”   三娘:“真不知道。”   谢慈后倚在靠背上,敲着扶手:“三娘,我刚赏了你黄金万两,你觉得自己值这个价钱吗?”   三娘低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慈淡淡道:“回去仔细想清楚,怎才能对得起你手里拿的钱。”   打发走了三娘。   芙蕖端着刚泡好的茶汤递到了谢慈面前,道:“你不打算查?”   谢慈接了茶,说:“不能查,崔字号盘踞江南,稍微有什么异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所以他要让三娘去活动。   尽管知晓希望不大,但揪出点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正如谢慈所言,他有充裕的时间守在空禅寺中布局。   崔字号是条大鱼,多花点心思不算浪费。   谢慈抿了口茶,皱起眉,有些勉强的咽了下去。   芙蕖敏感问:“我泡茶的手艺退步了?”   谢慈将茶盏推远,不想再尝试第二口,说:“退步倒是谈不上,以你的茶艺,退无可退,茶不好喝,你从哪弄来的苦丁?”   芙蕖道:“空禅寺里只有这个,将就吧。出家人不好口舌之欲,想要好的也没有。”   谢慈一点也不想将就,他微抬眼皮,道:“也赏你黄金万两,去给我弄点能喝的东西来。”   芙蕖脱口而出:“那你喝我吧,我值这个价。”   谢慈定定的看着她,说:“不,你无价。”   佛祖在上,伤风败俗。   空禅寺的女僧们回到寺中的头一件事,便是清扫正殿,擦洗佛像,重新恢复了佛前的香火。   黄昏十分,整齐的诵经声响起,空禅寺上空南归的鸟儿飞过,霞光映红了半边天,林深幽静,恍惚间有种大梦一场的错觉。   可是井下的铸币工程还在继续,工匠们没日没夜的赶工,一场巨大的阴谋在深藏在水下,令人摸不着轮廓。   芙蕖拿了一卷地藏经,坐在钟下翻看。   谢慈问道:“你想要超度谁?”   芙蕖道:“渡我自己。”   谢慈凝望了他良久,忽然心里一沉:“我若死在你前面,你该不会青灯古佛过余生吧。”   芙蕖仰头,对他笑了笑,说:“不会。”   ——你不会死在我前面的。 第91章   空禅寺在那一夜之后,继续紧闭寺门,吃喝都由寺中供给,谢慈带来的人遍布寺中各个角落,严防死守,不允任何人进出。   可毕竟嘴巴多了,消耗便大。   寺中的储粮很快就见底了。   三娘带人到山下采买,谢慈派出了几位属下混迹在其中。   一连晴朗了几日,在夜里迎来了一场凄风寒雨,白日里也不见停。   寻常人忽逢骤雨必然睡不安稳,但芙蕖在雨夜里却难得好眠了一宿,睁开眼睛时,她听见门外檐下,谢慈的嗓音混在雨声中,吩咐属下:“置办草药的时候,照我给你的方子,抓七副药回来,办的隐蔽点,别让人察觉。”   属下应了是,而后又低声回禀:“扬州城里近日忽然有动静了,似乎有老侯爷的旧人在城中活动。”   谢慈讶异地问:“他还有旧人呢?”   那属下道:“这不奇怪,老侯爷留下了一枚鼓瑟令,可调用他麾下的一切亲信,谢老侯爷的旧人早些年都被您收拢的差不多了,剩的多归隐于市井,过上了普通人的日子,近十年都不曾露面——如今有异动,属下推测,必定是鼓瑟令出现了。”   谢慈:“他死那年,我把书房都烧了,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那块破牌子,他到底藏哪去了?”   属下沉稳地说:“主子,您应该问,他给谁了?”   谢慈道:“一个敢给,一个敢接,查查是何方神圣,问谁借的胆子,敢染指我的东西。”   他那语气懒洋洋的,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留情面。   也许是不动声色,也许是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属下领命离开。   谢慈动作极轻的推开房门。   芙蕖撩了帘子看他。   谢慈一顿:“何时醒的?”   芙蕖道:“有一会儿了,也都听见了……你生气了吗?”   谢慈说:“不至于,就是觉得讨厌,招人烦!”   芙蕖温温柔柔的说:“烦什么,反正是你的东西,迟早都能拿回手里。老侯爷留这么一手是有何用意?那位胆大包天敢染指鼓瑟令的人你又想如何处置?”   谢慈道:“近十年不声不响,不离不弃,看来对我爹是一片忠肝义胆哪,依我看不如全了他一片心意,送下去陪老爷子作个伴吧。”   饶是芙蕖早有猜测,当下也禁不住猛一哆嗦。   谢慈搭了一把她冰凉的手,说:“天冷了,我让人给你置办些厚实的衣物被褥,现在烧碳为时过早,扬州城里上好的银丝碳还没制出来呢,待我想个法子从别处弄一些。”   他温言软语的疼起人来,真让人心酥。   芙蕖总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但被谢慈哄得晕头转向,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劝道:“空禅寺里安分一些吧,别让崔氏起了疑心。”   谢慈:“我自有办法,他抓不到我的尾巴。”   他的腿恢复了大半,已然可以独自行走。   他坐在床榻边上,芙蕖自然而然的依偎上去,下巴顶着他的肩窝,一手摩挲着他的腰,往他的身后探去:“他是抓不着你的尾巴,那我呢,郎君试否?”   谢慈回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用力之狠,像是要就此捏碎她的骨头。   芙蕖才不会被他震慑住,更得寸进尺,在他耳畔轻吐兰息:“郎君,想痛快一场么?”   矜持为何物芙蕖不懂,她也从来不是养在闺中规行矩步的女子。   明知世人不耻此等女子的轻贱之举,她也丝毫不在乎。   谢慈也不在乎。   芙蕖侧脸就能看见他发间藏着的暗红色绸带,另一手痒痒的,想勾出来,刚一动作,又被死死制住。   谢慈制伏她就像拎一直猫崽,他的声音在某个瞬间,无端变得干涩,贴着芙蕖的耳畔,道:“痛可以,快不行,说话要仔细,别犯我的忌讳。”   芙蕖心里简直为之绝倒,她软绵绵的笑着后仰,脑袋差半寸就要撞到床柜上,谢慈不得不撒了手,去护她的头。   闷闷的撞响声,是谢慈的指骨硌在了硬木上。   可门口哗啦一下,破碎的瓷碗将芙蕖吓了一跳。   那位年轻的女尼没想到芙蕖的房中有男人,端早膳送来时,见门没关,便自行推门进来了,不料撞见这撕缠的一幕,失手砸了饭,一声不吭就跑了。   芙蕖的一颗心从高高的云上落回了地面。   所有的轻浮都一扫而空。   她叹了口气,抓了谢慈的手指揉着,道:“当年在徽州学艺时,师父就告诫我,见了和尚尼姑,一定要绕着走,寺庙更是万万去不得的,要倒大霉。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从前只知道见了和尚要输钱,却头一回知道,人也会输。   谢慈靠她那么近,方才又撩了一身的火,如今仍然稳稳的坐怀不乱,他将手抽出来,对芙蕖道:“你体内如今又凤髓作怪,第一个冬天最是难熬,我给你抓几副药,你养一冬,能缓解很多痛苦。”   芙蕖点了点头,对他这个过来人的话深信不疑。   凤髓的子母蛊将来总有要解决的一天,但不能是现在。   目前时局未定,谢慈的心乱不得。   芙蕖的意思也是暂且拖着,不必急。   年轻的女尼撞破了那男女一幕,快步跑回自己房中,捂着脸缓了片刻,心却越跳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膛,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女尼去了佛堂,端坐念经。   静慧住持睁眼一瞧,悯然道:“阅袈,你心不静。”   阅袈低头认错。   静慧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出何事了?”   佛前诸位师父师叔都在,阅袈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将所见所听都说出了口。   一位师叔道一句“阿弥陀佛”,忙在佛祖面前告罪,几声念叨之后,对静慧道:“住持师姐,他们于佛寺中行如此不干不净之事,于佛祖乃是大不敬啊。”   静慧叹息一声,转身对断尘道:“师妹,你如何看法?”   断尘眉眼慈和,稳稳的拨着佛珠,道:“若说不干不净,空禅寺地上地下早就脏了,佛祖大智大悲,大愿大行,自会降惩。”   一番话让众尼心里都不是滋味。   她们是没有本事。   既不能将地下那些伤天害理的贼子撵出寺,也不便将那对佛前胡来的男女说教。   那男人或许好说话,对佛门重地还存有一两分的敬重之情,但那女子绝不是善茬,更不是俗人。   她根本不在乎佛家的因果报应一说,在禅经面前自然是油盐不进。   静慧在佛前低头:“不能护持佛法,实因弟子无能,愿佛祖保佑,早日安然度过此劫……”   谢慈的属下按照交代,带了药回来,谢慈亲自在院子里架起药罐子,熏得整个院子都是浓重的清苦味。   当天夜里,第一碗药端到了芙蕖面前,芙蕖低头尝了一口,皱眉:“好苦。”   并非她不能吃苦,实在这药苦得离谱,芙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尝过这比胆汁还难以下咽的汤药。   她问道:“是什么方子,给我看一眼。”   谢慈:“我念给你听,金钱白花蛇……”   芙蕖:“……停。”   只停第一个药,她就不想再深究了。   谢慈在这件事上显得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说:“喝了。”   芙蕖捏着鼻子,一口气全咽了下去。   碗里一滴不剩。   谢慈在她垂顺的头发上抚了一把,道:“乖。”   芙蕖喝了口茶,唇间的苦涩挥之不去,有几分赌气意味的一偏头,躲开了谢慈的手。   两个人彼此错开目光,沉默着,谢慈手落了空,转而顺势捏上了她的耳垂。   芙蕖进了空禅寺之后的装饰太素了,身上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耳上少了明珠的点缀,连双眸看起来都少了几分神采。   谢慈手游离在她颈侧的位置,终究克制没再进一步,说:“睡吧。”   他盯着芙蕖合上眼,才端了药碗出门。   夜里后院传来狗吠。   因为地底下日夜赶工动静不停,所以狗都睡不安稳。   断尘沿着寺中的院子检查灯油,正好到了客房的院外,与正往外走的谢慈正面相遇。   谢慈停住了脚步。   断尘臂弯上挂着灯笼,远远的问候了一句:“施主腿伤可大好了?”   谢慈没说出话,局促的一点头。   断尘错过身,率先离去,于她而言,相遇是偶然经过,坦荡离去也是应该的。   她是出了家,断了尘缘。   但谢慈终究还是俗世里打滚的凡人,他连权势荣华都尚未参透,更遑论深刻入骨的血缘羁绊。   倘若他这位母亲如同那死鬼爹一样不是东西,恨也就恨了,断绝关系终生不见也没什么。   可她偏偏不是。   二十几年前,她在侯府受尽了虐待和磋磨,也要将他生下。   一封手书,留了他的表字。   一封家书,托他外祖父终生照拂,直到数年前外祖病逝,还将一半的家产记在他这个外姓人的名下。   怎能割舍的下?   芙蕖喝了药,今夜睡得出奇的早,灯还亮着,困意便漫上了头脑,伏在枕上,不知不觉就睡沉了。   在陷入深眠的那一刻,她脑子里如一根利骤然针刺了一下,是她自身的直觉和警惕,她有清醒了一瞬,然而仍是没抵住汹汹而来的倦意,心不甘情不愿的睡了过去。   药里应该有放助眠的东西。   满腔质问的话须得留到第二日了。   可这一觉实在是好眠,连梦境都是一片绚烂的泡影,她整个人仿佛轻飘飘的浮在云上,日头走至正中天时,她才悠悠转醒,神识虽然醒了,但眼中还映着虚空中的美里幻境。   醒后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才缓缓想起身在何处。   ——药有问题。 第92章   想到这一点,芙蕖心里豁然开朗。   这一段时间里,谢慈的所有妥协和亲昵,都变成了目的不轨有所图谋。   他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以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给她用药的目的。   芙蕖在第一时间里想去质问他,但是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这其实并不是她本能的反应。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陌生的,不熟悉的,甚至是关系一般的旧识,她都不会有如此冲动之举。   秘而不宣,以不变应万变,查清对方的目的才是最妥当的应对方式。只因为这个人是谢慈,所以她心乱了。   芙蕖闭上眼睛,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和冲动。   她应该要冷静下来。   人在冲动的时候不可以做任何决定,否则一定会后悔。   谢慈好像掐准了她苏醒的时间,在早膳端进来之前,院子里的药味便弥散开来, 第一碗药比饭还要更早出锅。   谢慈站在床前,手里端着药,送到了芙蕖的嘴边,说:“昨夜里睡得可好?”   芙蕖看着他,说:“好,一夜无梦。”   谢慈示意他喝药。   芙蕖接过药,端到了嘴边,在喝之前,问了一句:“你给我喝的药里面究竟放了什么?”   谢慈坦然回答:“补养气血,静心安神。”   芙蕖垂眼盯着碗里的药,在谢慈的注视下,有些犹疑、有些艰涩的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这次喝的太急了,汤药在口中咽不下去,苦涩让她的整个舌根的发麻。   谢慈挥袖坐了下来,猝然伸手扳住了她的后脑勺,芙蕖仓促间慌乱不知所措。谢慈便趁人之危,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这也是一个令芙蕖万万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吻了上来。   一片柔软纠缠在她的唇间,口中苦涩的药被渡走了一半,而对方也染上了那种难以言明的味道,谢慈的喉咙下咽,分走了她的药。   从开始到结束,芙蕖僵在了原地好似不会动作了。   “你……”   谢慈说:“这是专门为你配的药,相信我,不会算计到你身上的。”   芙蕖终于回过神,歪头看着谢慈,她多么了解他啊,信,是一定不会信的。   但是面对谢慈要做的事情,她做不了干涉。   白天喝了药之后,却没有那种昏昏沉沉的睡意,芙蕖只在午后休憩了一会儿,药确实有安神的作用,让他觉得此生从来没有像这样轻松的时刻。   也许是空禅寺里的生活太安静了。   谢慈只在这里静静的等着铸币的工匠们完工。并没有很积极的去追究崔字号的意图。   他每日早晚专门负责盯着芙蕖喝药,偶尔与断尘大师有些近距离的擦肩而过,再到三娘那边催一催他办事的进度。   从日出到日落,从清晨的第一碗药,到入夜后的最后一碗药,这一天便算是过完了。   自从那日第一次吻过之后,在芙蕖这里便像是开了荤,那种感觉越回味越醇厚,谢慈每每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到她的唇上,而对于芙蕖来说,谢慈的眼神是比他的动作更致命的存在,她总是要避开,才能把持住冷静。   而唯有一件事,谢慈追究的脚步一直没有停——鼓瑟令。   他仍在与老爷子留下的旧部较劲。   鼓瑟令在芙蕖的手上,却不在她的身上。   芙蕖没有料到,谢慈对此事的执念如此之深,她身为一个旁观者,觉得他似乎有点要往牛角尖里钻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闲着了。   他们俩都不是能闲得住的个性。   空禅寺的日子仿佛将过往匆忙的时光拉长成了麦芽糖,软黏甜腻,芙蕖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扬州别院的日子。   她想,假如将来有朝一日能得自由之身,最向往快活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在寺庙中晃荡将近一个月之后,芙蕖惊奇的发现,谢慈开始礼佛。   晚上,谢慈盯着芙蕖喝下了药,芙蕖躺下,拍了拍枕边,示意谢慈也一起歇一歇。   这段日子他们经常同塌而眠。   但这仅仅是对于芙蕖而言。   在药物的作用下,她睡得快,躺下之后,说不几句话,便会陷入到深眠之中,而早晨清醒了一睁眼,床榻上永远只有她一人。   谢慈枕在芙蕖的身边。   芙蕖想起的那句话,她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算不算?”   谢慈仰面望着漆黑的帐顶,说:“算。”   芙蕖:“你开始信佛了?”   谢慈道:“不信。”   芙蕖:“那你去拜佛做什么?”   谢慈说:“我想看看她们一天到晚念经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静夜中,只有她二人的喃喃低语。   芙蕖:“那你弄明白了吗?”   谢慈说:“明白了,她们在求佛祖度苦度难。”   芙蕖转头看着他的侧脸,道:“可是佛祖渡不了她们……所谓佛法,既不能渡人,也不能渡己,自欺欺人罢了。”   她从来都不能理解谢慈母亲的作为。   谢老侯爷当然是可恨的。   假若在谢老侯爷身边受此折磨的人是芙蕖,她必然会倾尽后半辈子,用尽一切方式,报复反击。而不是将生命埋葬在荒山郊野的寺庙中,无所作为的渡过残生。   芙蕖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偏一偏头,问:“你想让你娘还俗吗?”   谢慈警告了一句:“不要在空禅寺造次。”   芙蕖刚冒头的想法便熄了大半。   谢慈说:“她信因果轮回,只是因为过的太苦了,那日我见她在后院焚纸钱,便知她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她在用一生给我那位早夭的长姐祈福积德。”   芙蕖不说话了。   所有荒唐不合常理的事情,只要冠以母亲的身份,都能令人瞬间沉默。   芙蕖幽幽的叹气:“若有朝一日,你能像常人一样安度此生,你想要个孩子吗?”   谢慈没做考虑,说道:“我不需要有孩子传承我的血脉,谢家自然也不需要。”   芙蕖想了许久,开口慢慢的说:“可是我想要个孩子,即使寿命有限,我也想在世间留一点痕迹……我明年就十八了,年岁正好,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想早早的打算上……主子,不如你委屈一下,借我个种吧。” 第93章   芙蕖这是百无聊赖,信口胡吣,本没指望谢慈能答应。   可谢慈在沉默了片刻后,竟真的一点头,说了句:“好。”   芙蕖那一瞬间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再不是就是脑子恍惚了,再不然就是已经入了梦,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梦境。   她触碰到谢慈的手,分明是温热的。   谢慈重复了一遍,说:“好。”   第一个“好”将她从现世拉上了云天,飘飘然不知所以。第二个“好”将她又从云端拽了回来。   谢慈说:“等一等,等尘埃落定,我们找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   芙蕖道:“好啊,那我就等一个尘埃落定。”   她在空禅寺养成了一个习惯,喝完药后必要含一颗糖梅。   一开始她也很不适应,但谢慈在某次出门后带回了一包市井上买的糖梅,用琉璃罐子盛了,就摆在她的床头。   有一回喝完药,谢慈亲自喂了一颗到她的嘴里,让她用唇齿含了,慢慢在口中化开。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上了瘾。   琉璃罐子里的糖梅再也没断过,芙蕖也有了难以戒掉的依赖。   三娘最后一次出门采买时,带回了崔掌柜的来信。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来到空禅寺,已差不多有两月之期了。   谢慈将徽州来的信递给了芙蕖看,说:“崔掌柜一直惦记着他这批□□,他终于给三娘来了交代,命她在今年立冬之际,运出钱,封了井,再一把火烧了空禅寺,所有知情人一个不留。”   芙蕖立刻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所在,说道:“且不说空禅寺里的女僧们,就是那地底下的工匠们,少说也有几十人。三娘一个身手普通的弱女子,如何能除掉那么多人?”   谢慈道:“我问过了,有人会带着帮手来助她一臂之力——崔少东家。”   那位在冀州被芙蕖剜了了一只眼睛的崔少东家。   芙蕖现在一提起他,想到的除了那颗血淋淋的眼珠子,就是徽州赌坊里那些披着她的容貌形态各异的蜡人。   她说:“崔少东家,他来的正好,把他留下吧,我要将他另一只眼睛也挖出来捣碎。”   谢慈目光沉郁,道:“我会让他死在这里。”   他不似玩笑。   芙蕖从那双眼睛里体会到了那种深不见底的情绪涌动。   她顺着他的意思说:“好,杀了他,你动手我帮你。”   夜里,芙蕖喝了药,正打算睡下时,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吴尓亖九凌罢以九贰侧头枕在榻上,忽然敏感的听到了外面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她皱眉抬了抬头,谢慈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里翻看一本书。   他翻书的速度很不规律,有时半天不见翻过一页,有时又一口气翻过很多。   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是在等人。   脚步声靠近门前的时候,谢慈放下了手里的书,双手负在身后,踱到外面。   芙蕖随即爬起身,探手在琉璃罐中取了一只糖梅。   敲门声响起。   屋内灯烛映着谢慈的身影,投在窗户上影影绰绰,他拉开门,对外面的女人道:“知道你今晚要来,请吧,三娘。”   三娘仍旧一身朴素的僧袍,头发用纱绢束了起来。   她进门第一句话问的是:“谢大人方便说话吗?”   芙蕖刚好走出来,依靠在屏风上,对着她不明所以的笑。   谢慈道:“我这里没有不方便的时候,有话尽管直说。”   三娘坐下之后,说:“七日之后是立冬。”   谢慈说:“信我看了,你还有别的要说?”   三娘:“有些信上没有提及的事情。”   谢慈半靠在椅子里,浑身上下是很放松的姿态,显得他并没有多在乎这件事情。   按理说,谢慈在燕京身居上位多年养出来的气场,非常容易主导别人的情绪。   可三娘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放松下来,她身上一直绷着紧张的劲儿,咬了一下唇,说:“递信的人告诉我,崔少东家这次到扬州办事,会带上我的父亲一起。”   谢慈闻言,当即轻松道:“嗯,好事啊,你替催掌柜的在空禅寺办事,想必与家人也多日未见了吧,正好父女团聚,叙叙家常,崔掌柜可谓是很体恤属下了。”   三娘说:“主子们盛传,当朝次辅谢大人心思缜密,智多近妖,您何必与我一小女子装糊涂呢?”   谢慈不承认:“我装糊涂?你倒是说说我装什么糊涂了?”   三娘才知这些高官们果然都是难缠的鬼,一旦招惹上,不掉一层皮是不可能善了的。   芙蕖兜着身上的兔毛皮风,说:“三娘,合作要有来有往才算是诚意,可你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想是心里还有别的打算。怎么,现在是忽然又想开了?”   三娘不是个老实人。   当初她手起刀落斩杀两个同伴时,就能看得出这个女人的果决和狠辣。   谢慈家里祖上有养女人当属下的传统,从幼年起就受到家里的熏陶,谢慈在对付女人方面,很有心得。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已经走上这条路的女人,将自己淬炼成了主人家的刀,早失去了柔软娇弱的秉性。   她们不服,她们慕强。   金钱权势美色,可以诱惑世上大多数普通的男人。   但当你对付女人时,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她们需要更多。   谢慈很耐得住性子,说:“那天我问起你的身世,你和我说了一半的实话,还有一半,你瞒着呢。你的父母是崔氏的仆人不假,当你不是奴籍。你不仅不是奴籍,在崔家甚至还相当于半个主子,因为你是崔少东家纳的外室!”   三娘猝然一惊:“你查到了我的身份?”   谢慈:“你觉得我不应该有这种能耐?”   三娘连忙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崔少爷将我的身份藏的很好,我以为会是天衣无缝……”   谢慈打断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家的墙并非坚不可摧,而我的风来自于大燕朝的四面八方。”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崔字号偏安一隅,在江南水乡呆的久了,真以为自己能抗衡朝廷,实在不自量力。   谢慈道:“把你身上的秘密都倒出来,你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我们才真正有的谈。而且……现在的情势下,该轮到你求我了吧。”   三娘忽然有种跳梁小丑觉悟,原来这段日子明里暗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上蹿下跳,她自以为智计无双,足以将所有人算计在握,不曾想真正的姜太公一直稳坐钓鱼台。   三娘走到这一步,前后无路可选了,不上谢慈的钩,就要被旧主子灭口。   她向谢慈和盘托出:“妾身是崔少爷纳的外室,见不得人的存在,走在巷子中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芙蕖听了这几句话,实在忍不住,打了个手势,插嘴问道:“崔少东家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恕我直言,你竟能看得上那种人?”   三娘一点头:“他确实非我如意郎君,可是我若不攀上他的高枝,便要被父母许配给老家那种地的表兄。我受不了他那刁钻的娘,更受不住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清贫日子。崔少爷多金,好色,但有一点好处,他喜新厌旧。我原本想着,在他身边伺候几年,等他倦了我,我也捞足了好处,既可以从此脱离他的辖制,有可以过上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的后半生,何乐而不为。”   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芙蕖情不自禁歪了头,只觉得这番言论无比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说过一般。   谢慈略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下,支起手架在鼻侧,一言不发。   芙蕖注意到他的动作,原本困惑的思绪,刷一下就明白了。   三娘的这番打算确实有套路在,就像当初谢慈起了心思,要将她送到皇上身边那样。   芙蕖对皇上毫无情意,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也并非是女人的如意郎君,但是不重要,他是皇上啊!   不用去爱他,也不必给他生孩子,只要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将来泼天的荣华富贵,三辈子都享不尽。   何乐不为?   三娘的这颗脑子,与谢慈倒是不谋而合,芙蕖望着他们感慨摇头,还真是妙不可言。   三娘丝毫不知他们二人已经私底下互相腹诽了一顿。   她的难处才刚刚说到重点:“但有一点我算漏了,倘若我的身份只是外面不知来路的烟花女子,少夫人也许不会拿我当回事,毕竟崔少爷养的女人那么多,追究起来简直就是无底洞,少夫人若是真上了心,下半辈子恐怕不用活了。可我的身份偏偏是崔家奴才的女儿,少夫人是崔家的主子,打听到这一点,随手一捏,就将我的痛处拿捏住了。攀附崔少爷当个花瓶是走不通了,我便只能另寻别的出路。”   所谓别的出路,便是成为他的臂膀,助他成事。   于是在崔少爷身边过了几年的历练,这位聪明的女人,接手了扬州这桩任务。   三娘说:“家中只有父亲一个顶梁柱,他离了家到扬州寻我,母亲和幼弟便无了倚靠。我左思右想,崔少爷不会无缘无故特意带上我父亲那样一位没用的老奴,我猜……”   谢慈搭着椅子扶手,微微端坐起来,说:“你猜——崔少东家带你父亲来,是为了让你在黄泉路上有个伴。而你家中的母亲和幼弟,失去了你父亲的扶持,死活都在捏在主子的手中,跑都没得跑。”   三娘脸色苍白。   谢慈顿了一瞬,说:“是啊,所有的工匠被处死,女僧也要灭口,整个空禅寺都要付之一炬,你三娘是多大的脸面啊,怀揣巨大的秘密,却能做那唯一逃出生天之人。” 第94章   谢慈逼问:“他们把你留到最后,一定有理由,告诉我,为什么?”   三娘紧抿着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犹豫了片刻。   谢慈温和的说道:“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只是教你点江湖规矩,无论是合作还是投靠,都需要拿出诚意,到立冬之前,你还有时间,自己思量去吧。”   三娘低头正要退下。   一直抱胸在旁沉默不言语的芙蕖忽然叫住了她:“等等。”   三娘脚步一停。   芙蕖对她笑了笑,说:“有句话我要先告诉你,崔少东家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我们是不会让他活着回去的,你明白了吗?”   三娘目光慌乱的一点头,出去后连门都没有关紧,夜里的冷风呼在门上,灌进来,发出呜咽的声响。   谢慈从椅子上转身,看向芙蕖,道:“你又有主意了?”   芙蕖:“你难道看不透她。”   谢慈:“说说你的看法。”   芙蕖转身回到了里间,隔着屏风说:“像她那样的女人,从她下手杀同伴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她说话做事并不一定会屈服于谁,她只为了她自己。我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就是为了告诉她,在弄死崔少东家这件事上,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她能提供便利是最好,如若不能,也先别添乱。”   谢慈:“你看出她想弄死崔少东家?”   芙蕖道:“看不出来,猜的,她傍上崔少东家不是为了他的人,而是为了他的钱,但到最后,她不仅什么也没捞到,而且还要亲身涉险,甚至把家人都搭了进来,想必她心里恨藏的很深啊。此前不动手,是因为没有机会,而今有了机会,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借我们的手,替她杀了崔少东家,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她一定正偷着乐呢。”   谢慈跟了进来,靠在芙蕖的身边,说:“女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她还有事瞒着没说,你帮我盯一眼,千万别叫她趁乱溜了。”   芙蕖一回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说:“你可以放心把她交给我。”   谢慈关上了门,对着窗外感慨道:“好快,马上要立冬了。”   芙蕖忽然想到一事,问:“我们今年能回燕京吗?”   谢慈:“当然,必须赶在年前回去。”   芙蕖听他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挑眉:“哦?”   谢慈退下外袍,解释了一句:“等到过年,请你看戏。”   芙蕖问:“在燕京?”   谢慈说是。   芙蕖笑了:“你手伸的还真是长啊。”   谢慈:“我刚才说过,我是来自大燕朝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风。”   芙蕖缠在他身边,问:“鼓瑟令的事情你查的怎样了?”   谢慈道:“他最近没有动静,不必理会。”   芙蕖人被困在空禅寺里,两个月不曾露面,鼓瑟令当然也不会有动静,他们最多只是闲暇四处溜达,一旦不小心入了谢慈的眼,谢慈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毕竟是打算钓大鱼的,饵不能卸。   芙蕖没有把握瞒得住他。   谢慈对于谢家事的执念刻在骨子里没法抹去,芙蕖预感到时候,此事可能要闹一通,她还没想到如何面对。   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那鼓瑟令当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放在手里丢不得,也不安稳。   两人双双躺在榻上之后。   芙蕖睁着眼睛问:“那位崔少东家,你已经安排妥当了?”   谢慈不答反问:“你现在还做噩梦吗?”   芙蕖说:“不做了,你的药很好用,能让我安稳睡到天亮……你这些日子不都一直睡在我身边?怎么还要多此一问?”   谢慈:“想听你自己说。”他转头看了一眼床头的琉璃罐子,说:“等这十副药吃完,就停了吧,是药三分毒,总归对身体不好。”   芙蕖欣然答应:“行啊,不过药可以停,甜梅不能停,我知扬州街头好买这东西,回了燕京还有吗?”   谢慈沉默了片刻,说:“便宜常见的梅子而已,你真喜欢,我随时都能给你搞一筐。糖腌的梅子,吃多了可坏牙。”   芙蕖说:“放心,我仔细着能,一天最多三颗,绝不贪嘴。”   谢慈闷着声音咕哝了一句:“……还上瘾了。”   芙蕖转头鼻尖嗅着他颈前的味道,说:“是啊,戒不掉的瘾。”   她的声音越发的低,尾音都含在了喉咙里,像是染上了梅子的甜腻,纠缠在口唇之间,蔓延到心里,欲罢不能。   谢慈闭上眼,胸膛缓缓起伏。   梅子是可以随时叼在嘴里吃的。   可芙蕖还是他至今没吃到嘴里的果子。   他不曾真正品尝其中味道,只有猜测。   而这种东西,越猜越令人心痒。   他是个假圣人。   身心的冲动骗不了自己。   芙蕖嗅了几下,心猿意马的同时,还在缜密牵挂近在咫尺的一场变动,道:“所以,你还没回答我,立冬那日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谢慈见缠不过去,只好回答:“我不打算在寺里动手。”   芙蕖心思清明了一下,疑惑之后,立刻明白:“你是顾忌佛祖?还是顾忌你娘?”   谢慈:“空禅寺里没有我娘,你应该称呼她断尘大师。”   芙蕖不置可否,与他拉开了距离,随即坐起身来,说:“但是在寺外动手,不是稳妥的选择。”   崔家的势力不可小觑。   如今他们谁都没得到消息,那边是怎样的清醒还是未知。   空禅寺里占了地势的方便,也占了行动的先机,他们在此地早早准备好,等崔少东家的人来了,诱他们进入到寺中,便是胜算极大的瓮中捉鳖。   芙蕖不理解:“空禅寺见血不是第一回 了,现在才开始忌讳,有何用?”   谢慈见她坐起来,被子只搭到腰间,半边单薄的臂膀都露在外面,于是拉了一把,将人塞回被子里,道:“先别闹,让我再想想。”   芙蕖道:“我记得当年是你亲口对我说,人不能有顾忌,一旦身后有了牵绊,气先弱了一半,什么事都做不成。”   谢慈缓缓按着自己的眉心,说:“是我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芙蕖说:“那年你还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呢,经常一觉醒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住。”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谢慈不大想提,闭上眼睛,放平稳了呼吸。   他装起蒜来,芙蕖也辨不清他是真睡还是装睡。   只好悻悻的裹好被子躺下。   接下来几日,谢慈一改往日的闲散,忙的不见人影。   芙蕖知道他就在后院井下。   工匠们呈上来的第一批□□,谢慈先让芙蕖摸过了,足可以假乱真。   同时,徽州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崔少东家从家里动身了。   带着不少仆从。   谢慈闷在屋子里,面前一排十几个锦盒,都装满了簇新的铜币,他说:“既然他动了,我们也该动了,将这笔前送往燕京,别往市井百姓手里散,拿到赌场里去,办事低调些,别汪汪。”   谢慈的属下站在屋子里,各个都低着头没什么存在感,走路都悄无声息。谢慈的命令说出去,他们办事的人也分配的井井有条,上前端着盒子就走。   芙蕖手里还把玩着一串,说:“赌场里?”   谢慈:“崔字号要完蛋了。”   芙蕖一时没能想明白他的意思。   谢慈盯着她把玩铜钱的手,说:“咱们燕京城那么多权贵将钱存在他们崔字号的地下银庄里,可谓是托付身家的信任啊……可崔字号却私铸□□,将事情传开,□□已经流通于市间,他们谁能保证自己存在崔字号银庄里的钱还是安全的呢?”   崔掌柜铸币的目的尚未摸清,但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别人怎么以为。   谢慈说他目的不纯,他就是目的不纯。   谢慈在见到那些□□的第一眼,便说了一句——这是把杀人诛心的刀。   原来是这个意思。   芙蕖思量了片刻,一抬眼:“燕京城中唯有天平赌坊可助你做大此事。”   可是太平赌坊的老板娘与他有梁子在。   谢慈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她与我有梁子,我可以不露面,办事要迂回,动动你的脑子。”   芙蕖躲开第二下敲,手里一空,铜钱被他拿走了。   他吩咐道:“去洗手,我在钱上涂了东西。”   芙蕖差点端不住自己的手:“是什么东西?”   正说话间,谢慈的属下敲开门,端了清水奉到芙蕖的面前。   谢慈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粉,洒进水里,示意芙蕖将手放进去。   芙蕖不明所以,但听话。   她将双手浸在水中,在谢慈的示意下,翻开手心朝上,惊见自己掌心竟在水下显出了蓝荧荧的一团。   谢慈道:“□□不能真正流进市间,否则我就成罪人了,等我布完局,铜板要一个不落的追回来,铜钱上涂的药粉是特制的,能在人的皮肤上停留半个多月,皂角和胰子都不能洗掉,除非用这加了解药的水。”   芙蕖听着就皱起了眉。   铜板散进了赌场,进了那些赌徒的兜里,简直是如泥牛入海,想一个部落的追回,哪里是容易的事?   芙蕖不赞同道:“你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谢慈不以为然:“我喜欢麻烦。” 第95章   扬州的冬天会下雪,但是很迟。   可今年立冬的早晨,芙蕖推开窗,却见院子里的地砖上铺了一层薄白的霜雪。   漫天的雪沫搅和在风中乱吹乱打。   芙蕖拢了身上的棉衣,感到了一片肃杀。   院子里外都静悄悄的,空禅寺里的人似乎都撤出去了,梧桐枝上也不见鸟雀停歇。   谢慈不在。   他的属下几乎全撤出了寺内。   芙蕖眼色一沉,掀掉了身上厚实的棉衣,一身单薄行走在寺中。露在寒风中的骨肉缩紧的那一瞬间,令她的头脑超出平常的清醒。   谢慈坑害外人时,属实没什么底线,可一旦涉及到在乎的人,他的踟躇和犹疑,总能给自己平添许多麻烦。   好在他在乎的人不多。   空禅寺女僧诵经声一如往常。   芙蕖迈进宝殿,静慧住持端坐佛前,听见她来了,睁开眼睛,敲木鱼声也随之停止。   静慧住持道:“施主今日身上杀气颇重。”   芙蕖“哦?”了一下,问道:“仅仅是我身上么?住持您难道没闻到天地间风雨欲来的那种湿腥气息?”   静慧:“阿弥陀佛,贫僧只闻到了清净无我的佛前香。”   芙蕖将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她回身对那位最年轻的女尼阅袈道:“给我三炷香,我拜一拜我佛。”   忽然被点到名的阅袈一愣。   静慧叹息一声,拦住了弟子,从蒲团上起身,亲自给芙蕖剪了香,点燃。   芙蕖结过香,闭上眼睛,当真端正拜了三拜。   静慧问:“施主拜佛是为何?”   芙蕖道:“住持说我身上杀气重,待会难免佛前造次,先向他老人家赔个不是。”   寺里女僧听了此言,个个语结。   静慧道:“施主不信佛?”   芙蕖道:“佛祖不曾渡过我,我自然不信。”   静慧:“佛祖悲悯,十方度厄,倘若有朝一日施主遭难……”   芙蕖不等她说完,便道:“那我一定磨刀霍霍向仇人,手刃才痛快,断不会到佛祖面前麻烦他老人家。”   ……   静慧等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位油盐不进的主儿,当下没什么好说的了。   辰时之后,日头从山顶升高,驱散了清晨的阴沉,乌云消弭,地上的一层霜雪也渐渐化开了。   芙蕖出了山门,俯瞰山下林中,落叶枯黄,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挂在枝头上。   四处寂静,山间路上连人行走过的痕迹都没有。   芙蕖站在门外吹了一会风,又折回寺中,敲开了三娘的房门。   三娘正在梳妆。   但她熬得通红的眼睛告诉芙蕖,她并不是刚醒,而极有可能是一夜未眠。   三娘把她让进屋里,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芙蕖一点也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进屋之后便自行坐下,用手背碰了碰桌案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是滚热的。   芙蕖掀开茶壶嗅了嗅,道:“碧螺春,好贵的茶,想必是用来招待贵客的吧。”   三娘脸色不大好看,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正想替芙蕖倒茶喝。   芙蕖拒了,说:“别,我是配不上喝这么好的茶。”   三娘面上维持着客气,道:“我以为姑娘来是有什么吩咐。”   芙蕖懒洋洋的靠在桌旁,说:“没什么吩咐,就是无聊极了,来找你解解闷。”   三娘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然后无奈笑了:“姑娘,我是个无趣的人……”   芙蕖眼中带笑,望着她,摇头:“不,你有趣的很。”   三娘深呼了一口气,仿佛是忍了又忍,她说:“昨夜里我就听外面动静不断,想是谢大人已开始着手安排,我算着崔少东家的行程,倘若计划无误,一两个时辰内便能赶到。姑娘,外面风声正紧峭着,你我在此闲聊不太合适吧。”   芙蕖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的,照你算的时辰,他们这会儿恐怕都已打上照面了,他们男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绝去,我们静待佳音即可。”   三娘干巴巴咳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道:“您对谢大人还真是放心。”   芙蕖道:“当然,没有人比他更能让我放心了。”   说着,芙蕖已百无聊赖纠缠起自己的衣带。   三娘很容易便注意到她的动作,手下也情不自禁捏起了衣带。但她明显少了一份悠闲,指尖越缠越没有章法,将原本整齐的衣带卷的一团皱皱巴巴。   其实不是手乱,是她的心不在手上了。   芙蕖呆的时间越长,越能感受到三娘正压抑着心底的焦躁。   芙蕖的眼睛从她身上撤走,理顺了自己腰上的流苏,说:“三娘,我若是你啊,不会那么容易就服气。”   刚神游天外的三娘猛然被她一句话拉回来:“啊?什么意思?”   芙蕖说:“易地而处,若我是你,崔少东家固然是个人渣,但那谢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一样的该死,只弄死一个多不划算啊,若是能一并送走,那才彰显我的本事。”   说完,芙蕖对她微微一笑:“是吧?”   三娘艰涩的开口:“我没有……”   芙蕖再看向桌案上精心准备的茶壶:“再等片刻,你的茶温正好,真正的贵客就该到了吧。”   三娘猝然起身:“你!”   芙蕖冷静自若的安抚:“别急,坐下。时辰还不到呢,我刚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你就要犯蠢。”   三娘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已经憋红了双颊。   芙蕖摸着茶壶的温度,说:“我赌你这壶茶白泡了,你等的人来不了,信不信?”   三娘戒备的盯着芙蕖的脸色:“你要和我赌一场?”   芙蕖道:“不可么?”   三娘扯旗嘴角笑了笑:“小姑娘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徽州,就是帮着崔少东家经营赌坊的,你在我面前谈赌?”   芙蕖也笑:“三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三娘是不知道,她说:“你一个谢家养在床上的女孩玩物,叫什么名字有人在乎吗?”   芙蕖轻易看穿了她的意图:“你想激怒我。”她说:“但是我不生气,真正没有名字的人是你,三娘,你在崔少东家手下,无名无姓混得很惨吧。”   三娘反倒被她狠狠的戳了痛处。   芙蕖是个不吃嘴上亏的人,受了委屈想尽办法也要加倍还回去。   “凡事在人头落地之前,都有转圜的余地。”芙蕖平和的说:“至少我们的目的不是要你的命,请坐。”   三娘哪里能坐得安稳。   芙蕖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玩意。   一个骰宝,里面八个骰子,只有巴掌大小。   芙蕖手掌一翻,骰子相撞,发出叮当脆响。   三娘看直了眼睛。   正经人可没有随身携带这玩意儿的。   骰子是用雪白的牛骨刻的,与平常所见的四面骰子不同,它有八个面,而且精致小巧,只比花生粒稍大一点。   这种骰子在场子里有个专门的玩法,叫“八面玲珑”。   它既不赌大,也不赌小,它赌的是一通骰子摇下来,揭了骰宝,八枚骰子个个面都不相同。   双方打起擂台来,相同图案少的一方为赢家。   玩起来难得很,但也无趣得很。   下场子的人很少挑这个玩,一般人摇起来根本赢不了,能赢得必定都是千中高手。   慢慢的,这一项玩法不怎么在赌坊里出现了,反倒成为同行们私底下互相较量底细的玩法。   芙蕖道:“不瞒你说,在下是个赌徒,你我女人之间,就不必喊打喊杀见血了吧,三局,我们定胜负。”   三娘盯着骰宝里雪白的骰子,问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芙蕖道:“我们已经给了你黄金万两,那一笔钱,你可以拿去做好多事,至少你所求的一辈子荣华富贵是不愁了,拿到这笔钱你应该很开心,但是你却忽然怕了,钱来的太多太容易,你怕得睡不着觉,怕那万两黄金反成了你的催命符,所以……你想,不如顺势把我们俩也干死,换你后半生的心安。”   迎着三娘逐渐复杂的目光。   芙蕖一抚掌:“你看,就是为了钱嘛,多么干净的欲望啊……都好商量!你赢了,拿上钱走人,我们从此分道扬镳,我可以保证我们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三娘问:“若我输了呢?”   芙蕖道:“把你现在心里的算计如实交代,此一事完结后,拿着你的钱,该上哪上哪,你需得保证,从今以后永不出现在我们面前。”   三娘只一听,就知这买卖稳赚不赔。   芙蕖给足了她台阶下。   三娘咬了一下牙。   芙蕖敲着茶壶,说:“可惜了好茶,都快凉透了。”   茶水一凉,外面依旧寂静如斯,三娘便知道她的等的人不会来了。   芙蕖扣上了骰宝,慢条斯理地将右手的衣袖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她是极懂规矩的人,此番举动是为了表明手脚干净,不藏名堂。   芙蕖腕上不知何时套上了一串檀木珠子,像是佛前开过光的物件,泛着幽黑沉静的光泽,生生压下了她腕子的雪色,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肃然。   她摇着骰宝,手腕小幅度的颤着,骰子相撞的响声也很有节律,三娘眯了眼,她能听出来,八个骰子在那长约两寸的骰宝里,离底面不超半寸高度,几乎是沿着一条笔直的线,在壁上滚过。   三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她的是一记钉在桌面上的沉闷。   芙蕖道:“你开?还是我开?”   三娘不伸手,说:“按照规矩,当然由你自己开。”   芙蕖扣着宝顶,手一歪,揭了底。   八枚骰子,刻纹由一至八,乖巧地躺在那里,任由人观阅。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三娘肩背垮了一下,说:“我做不到,我认输了。”   芙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吧。”   三娘道:“昨天傍晚,我给下榻在扬州城客栈的崔少东家去了一封信。”   芙蕖挽下袖子,也不知从哪忽然摸出一张卷起的字条,扔在了三娘面前,道:“信在这。”   三娘面露惊愕:“你,你……”   芙蕖道:“我截下了,你的鸽子我炖了,正好给我家主子养养骨头。” 第96章   纸条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情况有变,山中暗道已开,见面详谈。”   这是写给崔少东家的。   三娘打着渔翁得利的心思,想旁观他们鹬蚌相争。   芙蕖道:“崔少东家哪里是好相与的人,你若是骗不过他,当场就会死的很难看。”   三娘闭眼道:“我懂,但危险这个东西,时时刻刻都有,并不会因为我怕了,就消失,崔少东家也不会因为我听话,就放过我。”   芙蕖听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了然道:“你手里果然握着崔少东家的把柄。”   三娘:“你又是怎么猜到的?”   芙蕖:“这却不是我猜的……是你告诉我们,崔少东家在来扬州的路上,顺便捎带上了你父亲,说什么‘父女团聚’都是假的,比起崔少东家那不值一提的善心,我更相信他是有目的而为之,他将你父亲带来扬州,多半是与你谈条件的。你手里攥着他的把柄,他便握着你父亲当人质,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可能最靠谱。”   芙蕖解释到这,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你快说,急着去给你们崔少东家收尸呢,空禅寺呆得我闷死了,快些了结此事,我们想回家了。”   她嘴上说的轻松,实际上心里没底。   此前在山门口站了片刻,她就意识到外面情况不好,谢慈布下的局尚未派上用场,崔少东家未按照约定准时到此见面。   外面情况可能会有些麻烦,所以她必须在内先拿捏住三娘。   就算不能让她成为助力,也万万不可放她在背后阴人。   三娘如实交代:“我确实是攥着他的把柄,他在此地私铸铜币一事,崔掌柜的并不允准,是少东家自己私下偷着办的。在崔掌柜眼里,钱才是亲儿子。倘若崔掌柜得知此事,恐是要打断少东家的腿,甚至舍了他的命都有可能。”   芙蕖皱眉追问:“他为何要私自铸币?”   三娘道:“他想夺了崔掌柜的权,他嫌他爹活得太久了。”   芙蕖:“崔掌柜膝下可只有那一个儿子,当真能舍得下。”   三娘:“崔掌柜是只有一个儿子,但他还有三个亲孙啊。长孙已出落成才,今年入了商会,威望和声明如今已远超少东家了。少东家舍不得动自己儿子,只好退一步,对亲爹下手。那些钱币将来会经由少东家的安排,流进徽州的商会中,到时候乱局一生,崔掌柜必然完蛋。”   芙蕖:“……”   一言难尽。   本以为是一桩深埋在下的惊天巨案,结果扯出来一瞧,起因是他们崔字号的家务事。   崔掌柜完蛋已成定局。   他崔字号掺手搅合朝局,包庇贪腐,收赃洗钱,早入了谢慈的眼。   谢慈正等一个机会彻底拔了他这根刺。   有几匣钱币早在运往燕京的路上了。   崔掌柜完蛋可能要耐心再等一段时日。   但崔少东家肯定要比他爹先完。   芙蕖问道:“你传给崔少东家的纸条上,提到了山间密道,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三娘道:“铸币需要大量的材料和工具,可空禅寺的位置你也瞧见了,山路陡峭,一人行走已是不易,更遑论还要搬运那么多的材料和模具……空禅寺井下挖建的密室有一条路,可直通半山腰。以前运铜料的车进出来往,都是从那里走的,崔少东家有图纸,他虽从未来过,但对此地很熟悉。”   芙蕖:“图纸呢?”   三娘道:“我没有留抄本。”   芙蕖:“那你一定有留后路,他终归不如你熟悉,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如若有心,稍微做点手脚是能给他苦头吃的吧?”   三娘沉默了。   芙蕖盯着她,一时不慎,露出了点焦躁,但三娘竟也没在意。   她们彼此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三娘偏开头,胸前起伏,微微叹了口气。   芙蕖觉得她的反应怪异,直起身抱着手臂打量她。   似是心虚。   虚什么?   芙蕖心里对三娘的戒心一直没放下,一顿连敲代打的逼问,就是为了刨根究底。   转瞬的时间里,她还真想明白了。   三娘的后招就在那密道里呢。   单弄死崔少东家一个人太亏。   她妄想把他们都葬在里面。   芙蕖拉了她的袖子,往门口带去,径直奔向空禅寺后院。   停在井口前,下面的工匠都还在里面呢。   芙蕖说:“既然手里没有图纸,该怎么走,你带路吧。”   三娘摇摇晃晃的撑在井口,抹了把脸,说:“我的底牌都被你摸清了,你还敢进去啊?”   芙蕖望着她:“我想你现在应该改变主意了。”   三娘道:“何以见得?”   芙蕖:“你原本的打算是——把我家主子与崔少东家一起葬在里面,只留我一个床上养的女人在外面,掀不起什么浪花。”   三娘:“是我小瞧你了。”   芙蕖:“除非你把我一起杀死,否则我不会饶了你。”   多杀一个人,多一分难度。   三娘玩的太大了,这三个人,无论漏下了谁,都会回头找她算账,都够她喝一壶的。   芙蕖脑子里在飞速的算计。   山下没有动静,山上也没有动静。   崔少东家不可能半道察觉到危险掉头打道回府,他不是那种怂货。   人多半是在下面了。   芙蕖:“你在下面干了什么?”   三娘吐出两个字:“火药。”   芙蕖藏在袖子里的手开始颤动,她不能确定谢慈现在是否身处险境。   她强自撑着冷静:“多少的量?”   三娘:“不算多,但毁掉下面足够,可以连同所有工匠一起灭口,是早就准备好的。”   山林里还有长青的松柏是郁郁葱葱的墨绿。   谢慈一动不动在湿寒的林中站得久了,双膝密密麻麻的疼痛爬了上来。   昨天芙蕖亲手用药炖的鸽子汤是真的美味啊,补肝肾,续筋骨……害得他整晚上头脑昏热,没睡成觉。   等药劲过了,一热一寒,如冰雪两重天,折腾着他这副空心竹一样的破骨肉。   属下回禀:“兔子进窝了。”   谢慈手里一杆千里眼敲打着掌心,他说:“兔子狡猾,得撵一撵才会进笼子……他带了多少人来。”   属下道:“一行约二十几人,但崔少东家似乎察觉到不对劲,已遣了一队人快马往山下去。”   谢慈:“先把那些人套了,空禅山今日就是一座死山,连一只鸟都不准给我放出去。”   一对乌鸦振翅从谢慈的头顶滑过。   它们绕着谢慈低空盘旋,想往他的手臂上落,但谢慈今日不惯鸟毛病,不肯伸手架它们。他对属下道:“把它们两放回去吧,家里那个睡懒觉的该醒了。”   竹哨声长长短短的鸣起。   而对这哨声起反应的不仅仅是鸟,不远处林子里,也传出了同样的哨声,一时间,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在晨雾中叫出了鸟语花香的意味。   芙蕖的耳朵猛地一颤。   竹哨与寻常鸟叫声十分相似,但细听又有细微的不同。   真正的鸟叫声跟在哨声的后面,传进芙蕖耳朵里时,两只白颈乌鸦早已落在院墙上了。   芙蕖看着那两只黑不溜秋的鸟,忽觉无比可爱,神情终于也柔和了几分,她松了压在三娘肩膀上的手,道:“走,随我下去吧,那毕竟是你的旧主,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才能了却余生憾意。” 第97章   芙蕖诓了三娘下井,有三娘在前方带路,方知井下是如何别有洞天。   简直相当于在山体中劈开了一条路。   三娘讲给她听:“此处原本有个前朝王侯的墓,工程的起始是从那里开始的,无意中打通了空禅寺,正好我们需要一个能掩人耳目的所在,于是便对寺中的女僧动了手,将空禅寺也占据了。”   芙蕖她们现在脚下路,是后来的工匠们自己凿开的,此处与当初他们发现的那座墓室相连,根据三娘所言,芙蕖推测至少应有几百米的距离。   崔少东家若是能悄无声息的进山到空禅寺,一地是从墓室的那一端进入。   芙蕖问:“你该如何联系他?”   三娘道:“你猜的兴许没错,他对我有戒心,所以不会主动来找我,他应该徘徊在他所认为安全的地方,墓室的入口周围,我带你过去。”   芙蕖又问:“火药埋于何处?”   三娘说:“火药是用来炸毁空禅寺的,当然是埋在我们那边的位置。”   芙蕖不再多问,她跟在三娘的身后,小心避开墓道里的机关。   那些机关有些是新的,有些是旧的,但都是要命的东西。   可见这些人心思之歹毒,一旦触碰到了,非死即伤。   三娘走在前面嘱咐:“踩着我走过的地方,千万不要乱尝试,命只有一次。”   芙蕖眼尖,瞧见两侧的石壁上有暗红色干涸的血迹,道:“你们这是豁上去多少人的命,才趟出这么一条安全的路?”   三娘道:“那可真是不少人。”   她们可以视别人的命如草芥,但自己的命却金贵无比,一点险也不能涉。   再往深处走段距离,甬道中遍地是腐烂的尸骨,味道刺鼻令人作呕,一片骇人景象。   探路的人死在这里,但其中机关重重,那些踩着他们的尸骨逃出生天的同伴们,根本没有替他们收尸的打算。   芙蕖眼前都止不住的发晕,不得不用手帕捂住口鼻:“怎么就把的尸体留在这里?”   三娘说:“尸体太多了,拖出去难以料理,一个不慎还会引起官府的注意,不如就留在这里,反正这里也是墓,他们挤挤住着应当合适,而且还能用来震慑后来的人,一举两得嘛。再说,即使我有心想要安葬他们,也做不到将人都拖出去,此地机关重重,一着不慎就是死。”   芙蕖觉得不合常理:“那你们铸币用的材料是怎么从此路运进山的?”   三娘抬手指了指头顶:“看上面。”   芙蕖顺着她指的方向,仰头看去,墓道的顶上,竟装上了两条吊轨,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铁制的方斗。   三娘道:“运东西时,不用人行走。”   难怪这一地的尸体数目多得超乎想象,原来不仅仅是探路,还有因凿建此吊轨而丧命的人。   瞧着三娘一脸理所应当的冷静,芙蕖忽然后悔方才给她的承诺了。   像她这种人,还是死了比活着好。   芙蕖勾唇冷冷的笑了一下,趁着前方三娘不注意,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石子。   在通往下一个拐角的时候,一扇石门沉重地开合,芙蕖转身将石子用力弹出。   石子在地面上弹起,又撞至墙壁,来回蹦了几次,终于用完了助力,吧嗒一落。   没有任何机关被触动。   三娘走出两步,回头见芙蕖没跟上,皱眉:“别走神,危险。”   芙蕖不动声色,跟紧了她。   终于,他们到了一间宽敞的石室中,三娘停住了脚步。   芙蕖落后她几步,在她退至一边让开路时,芙蕖才发现此处可能是主墓室,因为看到了摆在正前方的棺椁,以及两侧台阶上翠玉雕刻的陪葬玉甬。   崔少东家果然就在里面。   他第一眼见了三娘,咧嘴一笑,阴郁道:“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三娘摆出一副谄笑的姿态:“怎么会呢,我生死都是少东家的人,荣华富贵是您给的,宠爱疼惜也是您给的,此一生都不会有二心。”   崔少东家信没信不知道,但是他身侧有一个老仆人,用绳子反捆着双手,堵住了嘴巴,正一脸伤感地望着三娘。   三娘也上前一步,眼里蓄了些情感:“爹爹?”   崔少东家招手,命人给老仆人松了绑,三娘被允准上前服侍。   但崔少东家将目光转到了芙蕖身上,脸色倏地更难看了。   “是你!”   他坐在椅子上,重重的一拍扶手。   芙蕖看着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笑道:“看来少东家适应的还不错,一只眼也不妨碍你办事。”   崔少东家问三娘:“怎么回事?”   三娘道:“前些日子我一直想写信与您禀明情况,但是空禅寺整个落尽了他们的手中,我的信送不出去,我虽心焦却无能为力,幸而您明察秋毫,已洞察了他们的圈套。”   崔少东家:“少废话,我问你怎么回事。”   三娘在他的训斥下低下头,将当初空禅寺发生的一切详细说了个明白。   崔少东家听了之后,说:“我知道他们在徽州端了我的一亩香,当时有老爷子牵绊,我没能及时算账……呵呵,你们不赶紧躲开,倒是上赶着往我手里撞啊。”   芙蕖冷冷问:“一亩香是你的私产?”   崔少东家道:“对啊。”他一摊手:“听说你还毁了我的藏品,怎么,怒急攻心了?”   他指的是那些照着芙蕖模样做出的蜡人。   崔少东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本少爷这双眼睛有个绝活,女人的身材尺寸过目不忘,不差分毫!你仔细端详了没有?是不是与你一模一样难辨真假啊?”   芙蕖平静的望着他:“你羞辱不到我。”   在芙蕖的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面对一个死人,不需要动怒,也不需要激动。   崔少东家好似一拳打在棉花里,无趣的感觉漫上心头,自己却先怒了。   蜡人再逼真那也是假的。   此刻真人就在眼前,他的所有报复手段,此时不施更待何时。   他一招手,身后带着的人开始向芙蕖包围。   一见仇人那是分外眼红。   芙蕖双手缩进了袖子里,这其实是个震慑的动作,崔少东家最知道她的厉害,当年那枚剜去他眼睛的刀,可是快若闪电。   他提醒道:“当心她耍阴招。”   芙蕖:“崔少东家太谨慎了,我一小女子能有什么阴招?现在外面风声鹤唳,您确定要先与我算这笔不合时宜的帐?”   崔少东家笑得随意:“无妨,我不在意,他们进不来,我在此安全的很。”   芙蕖不知他何来的底气。   她决定把三娘卖了——“不见得吧。”   眼看那些奴仆的手都快要伸到她身上了,芙蕖不慌不忙飞出一枚路上捡的冬青叶,如此近的距离直逼人眼睛,出手就不给人躲开的余地。   首当其中一位惨叫着捂住了双眼,人群唰一下推开了好几步。   芙蕖一指三娘,说:“你若是当真信她,就不会有方才的试探,我已经在空禅寺安然住了两个月,崔少东家,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你所谓的得力属下,在向您回禀工程进度的时候,对目前变故有过半个字的暗示么?”   三娘大怒:“你阴我?!”   崔少东家本就是多疑谨慎的人,他目光斜着瞥过去。   三娘狡言辩道:“少东家,莫听她害我,两个月里,我所寄的信必先过一遍他们的手,连我养的鸽子都被她炖了汤喝。”   芙蕖:“哦——那你可当真是无辜。”   崔少东家:“闭嘴,你的事,我有时间慢慢处置。”   他的独眼里容不下芙蕖此人的存在,恨红了眼珠,说什么都一定要先报了仇再说。   崔少东家带来的人见主子盛怒,再没了顾忌,一拥而上,正准备拿下她。   下一刻。   刀锋出鞘的声音好似遥在远处,而一眨眼的功夫,破风声又近在耳前。   一个机灵人求生的本能永远快过脑子。   芙蕖下腰后仰,刀锋贴着她的鼻尖擦过,卷了一缕她的凌乱的发丝,直掠这一群人的最脆弱的脖颈。   谢慈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没人知道他是从哪个缝隙窜出来的,刀旋了一圈,落地之前,稳稳的被他接在手中。   他甚至还十分优雅的拉了芙蕖一把,免得她被血溅脏了衣裳。   崔少掌柜的半天没能缓过神来。   他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手指着他:“你……你怎么进来的?”   谢慈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擦过刀刃:“我盯着你呢。”   崔少掌柜的人一下子折了半数。   谢慈精准的戳他的痛处:“我两只眼睛总比你一只眼睛好用。”   崔少掌柜不敢相信:“我的机关……”   谢慈:“两个月,你以为我是来山上食素的吗?”   墓道在半山腰上的入口已被谢慈带的人封死。   崔少掌柜的仓促之间,明白唯一的路是另一侧。   他带人掉头就撤。   三娘混在逃命的人群中,一窝蜂似的挤进了狭窄的甬道口。   芙蕖身形一动:“追吗?”   谢慈按着她的手腕:“别,给她们时间。”他攥上了她纤细的腕子便不肯放手,露出不合时宜的温情:“我叫你把三娘诓下来,你怎么自己也跟着下来了?” 第98章   芙蕖道:“下来弄清楚那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谢慈:“弄清楚了?”   芙蕖:“清楚了。”她抬手试图去碰触谢慈的脸:“很勤快嘛你。”   谢慈躲避了她的动作。   甬道口的石门轰然关闭,崔少东家在外面狞笑着:“死在里面吧,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朝廷命官很了不起是吗,我倒要看看,这么大的篓子,老爷子该怎么处置?”   又是一个不遗余力坑爹的。   芙蕖正想说点什么,头顶四面忽然传来了咔咔的声响,清脆的石壁摩擦,芙蕖仰头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是墓上面的石壁触动了机关,开了一整圈黑漆漆箭孔。   已经挤出去的崔氏家仆,在逼仄的甬道里有些转不开身,他们挤挤挨挨的前行,遇到第一处危险的机关时,地面上横七竖八堆叠的腐烂的尸体,无比震撼的映进他们眼中。   崔少东家抬头将目光对准了头顶上的吊轨。   那原本是用来运送铸币材料通道,但是每一个铁斗里刚好能容纳下一个人。   铁轨吱吱呀呀的开始转动,崔少东家坐在其中,挨着他最近的就是三娘。   三娘冷眼俯视着地面上的尸体,有些嫌弃的捂住了口鼻,道:“他们会有活命的可能吗?”   她指的是被关在主墓室里的谢慈和芙蕖。   崔少东家:“绝不可能,他们一定会被射成刺猬。”   三娘说:“可我记着当初主墓室里并没有这样一层机关。”   崔少东家道:“当时没有,现在有了,是我请高人设计,暗中改造的。”   三娘:“可您并没有告诉我。”   崔少东家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个身,面对三娘,说:“我若是告诉你了,你今日便不会过来了……你怕我杀了你?”   三娘扯着嘴唇笑了笑:“少东家这说的是哪里话,您怎么可能杀我呢?”   崔少东家道:“你忠心耿耿,我自然留着你的命,但是你这个女人啊……临阵倒戈不是第一回 了,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突出起来的揭老底令三娘彻底沉默了下来。   崔少东家阴森森的一笑:“我老爹的床好爬吗,他会玩的花样可比我狠多了,当然,也比我会伺候人,难怪你以身侍贼……”   三娘霎那间脸色变得惨白:“你……你都知道了?”   困在主墓室中的谢慈和芙蕖并没有被射成刺猬,黑洞洞的箭孔张开,却没有带来任何威胁。   芙蕖道:“地下的机关早就被你废掉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慈来到甬道入口的周围,扳动的机关,显出了门。   他说:“第一天,我困在井下,探查了通往墓室的那条甬道,见了遍地的横尸。但那时我腿不方便行动,于是便没有打草惊蛇。”   芙蕖:“难怪那段时间见你一面难于登天。”   谢慈:“怪我冷落你了?”   芙蕖不说什么。   十几年的相处,于芙蕖而言,他的远离和冷落才是正常的态度,一旦亲近起来,反而令人警惕。   芙蕖始终觉得,空禅寺中幻梦一般的亲昵是他的别有用心。   她是个在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中求生的人,本能反应永远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直觉告诉她,他是个骗子。   温柔哄人都是谎话。   芙蕖正想沿着甬道跟上去一探究竟,谢慈拦住了她:“狗咬狗有什么好看的,仔细沾一身狗毛,我们去外面等,看是谁技高一筹,能活到最后。”   谢慈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他并没有旺盛的好奇心,他所做的一切都简单粗暴的向着自己最终的目的,至于过程,不重要。也不一定非要弄明白前因后果。   他的性子注定不拘小节,在舍弃方面很有自己独特的习性。   谢慈带着她顺着来路往回走。   他显然已经给那二位倒霉蛋安排好了结局。   他们踩着隐秘的石阶,正快要回到地面上的时候,前方却迟迟没有出现光。   芙蕖起初还没有察觉到不对,他太信任谢慈了。以谢慈的精明谨慎,阴沟里翻船的可能性堪比公鸡下蛋。   所以当她看到那两扇紧闭的石门时,丝毫没有多想,甚至还以为这是谢慈原本就安排好的。   谢慈的手指抚过门缝,一脸凝重的回头望着她。   芙蕖歪了歪头却是一脸茫然。   谢慈说:“出了点意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还是很冷静的。   芙蕖便问:“怎么了?”   谢慈说:“门从外面被封上,我们困在这里面了。”   芙蕖思索了一会,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被人阴了。   芙蕖更多觉得稀奇,他也有今天?   谢慈道:“外面封门的石头是一块泰山石,据我观察,并不是此墓原本就有的,崔少东家乱改的可能性更大。”   芙蕖道:“崔少东家?他也留了后手?”   谢慈摇了摇头:“我的人不是吃素的,崔少东家没有这个机会算计我。”   芙蕖一点头,冷静道:“那就是你的人出了问题?”   谢慈:“可这山里并非只有两方人马。”   芙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寺中的那些女僧。   她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牵强。   谢慈揽着她的肩,转头往回走:“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没办法,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出去才会知道真相。”   芙蕖闷闷的说了一句:“我们两个人都下来果然是个错误。”   ……   他们也进入了甬道之中。   头顶上吊轨还在缓缓的转动,这证明崔少东家和三娘还在路上没有停下。   芙蕖想到了三娘说在井下藏的火药。   她怕时间来不及,有几分紧张的对谢慈道:“三娘她会炸毁这里的。”   谢慈却不急:“用水浸泡过的火药不会再点燃了。”   芙蕖:“……又是你做的?”   谢慈笑了一下:“我们在这待了两个月,我不是只会沉溺于温柔香的死人。”   沉溺于温柔乡的情种在他眼里成死人了。   他这一骂可骂了好多人进去。   温柔乡英雄冢,此话细品倒也不算是错。   两个月,只要有心,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谢慈恨不得把一个时辰掰成三份来用,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在空禅寺里虚度时光。   但是很遗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算计良多,却还是一脚踩空掉进了别人的陷阱里。 第99章   崔少东家和三娘先后平安道了空禅寺的范围内。   崔少东家去查看了存在几个密室中刚铸的铜币,他趴伏在箱子上,左右手各抓着一捧,神情有些癫狂,嘴里喃喃道:“像啊,燕京中送来的模具果然不同凡响,真假难辨……”   三娘站在他身后,眼睛一闪,说:“工匠们已经都困在了日常休息的地方,待铜币全部运出,随时可以动手。”   崔少东家终于舍得放开钱,转身对着三娘,摇着手指,道:“不不不,动手这件事不急,三娘,咱们俩之间,是不是到了该坦诚相见的时候了……”他伸手一指跟在三娘身后的那位老仆从,道:“当着你老父亲的面,彼此把话说明白,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还是有恩情在的。”   他蒙着一只眼睛,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之前的威慑里的,更多的令人觉得恶心。   崔少东家本就是个从小游手好闲,以折腾女人为乐的恶心人。   他与他父亲有着大大的不同。   崔大掌柜的性格虽狠,但办事手段更老辣。   不像崔少东家,是个自命不凡的纨绔废物。   崔少东家平日里最恨别人说他不如爹,但事实是,离开了崔大掌柜,他什么也不是,连正眼看他的人都少有。   所以三娘在有机会接触到崔大掌柜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将崔少东家抛在了脑后。   三娘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应付他,笑着说:“三娘与少东家当然是有恩情在的,对于少东家的吩咐,三娘从来没有过推诿,您想要什么,三娘就为您去什么。”   崔少东家仗着自己人多,而三娘手下单薄,他将人堵在密室角落中,质问:“我叫你去我爹那里取地下银庄这些年进出走账的名单,你说只拿到了部分。”   三娘:“是,我所拿到的都已经给您了呀。”   崔少东家:“不,你昧下了另一半。”   三娘扯着脸皮笑:“我没有。”   崔少东家戳着她的肩窝:“你有,两个月前,你往燕京去了一封信,给谁的?”   三娘:“……”   她也许是没料到,如此隐秘的事情都被他得知了。   崔少东家见她语塞,阴冷的笑:“想踩着我往上爬,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石墙之外。   两双脚并肩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芙蕖与谢慈互相对视一眼,悄无声息的退远了,靠着墙壁的石门一翻,他们闪身进了隔壁的密室。   芙蕖急急的将手搭在谢慈的手臂上,说:“有问题,有内情,他们刚刚提到名单你听见了吗,三娘竟然还望燕京寄信,她与谁有瓜葛?”   谢慈攥住她那不安分的手:“冷静。”   芙蕖摇头:“先别让我冷静,听我说完——我手上的账簿,只是经由太平赌坊走账的一部分,其余别的渠道进地下银庄的我就没办法了。但崔掌柜的名单一定有用处,我们得弄到手。”   谢慈:“你给出的账簿已经足够……”   芙蕖:“不够!”她难以自持,语速很快的说道:“我这么多年,除了研究凤髓,便只谋划了这么一件事,也许对于你们来说,足矣,但是对于我来说,不够。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谢慈不说话,凝视了她良久,才说道:“当年放你离开我身边,是我的错。”   提到幼年时的往事,芙蕖像是猛地磕了一块冰,整个人的温度从内而外冷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时你也没办法,你身不由己……”   谢慈:“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想,总会有。是我妥协了,我以为……”   他以为将她放走,让她去自由的见识外面的世界,是件好事。   可不成想,她却一头钻进了牛角尖里,越扎越深,难以自拔。   芙蕖执拗道:“不,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凡有一种转圜的可能,你都不会做违背自己的心意的事情。你当时是真的没办法,但是这么多年了,你却总觉得不够周全,那不是你的错,不要再想了……退一万步,假如你不顾一切非要留下我,我没办法保护自己,而你连护着自己都艰难,很可能我们谁也撑不到现在。我们能相聚在多年以后,是一件幸事。”   谢慈像第一回 认识她,目光停留在她坚定的脸上:“你竟然也有看的通透的时候。”   芙蕖:“我当然……”   话未说完,芙蕖忽感脚下轻微震颤,现在这个时候,警惕心是没办法暂时放下的。   芙蕖话锋一转:“他们在搞什么?”   谢慈轻轻摇了一下头:“应该不是他们,避一避,快。”   密室四方端正,除了堆放的钱箱,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躲避。   谢慈习惯性往高处站,他钳住芙蕖的手臂,带着她跃上了约有两米高的箱子上。   刚一落稳,外面惨叫声此起彼伏的传了进来。   谢慈:“你呆着,我去看看。”   芙蕖拽着谢慈的衣裳一时不肯松手。   但就这么相互对峙的瞬间功夫,此间密室的门被撞开了,崔少东家带来的几个手下,慌不择路的闯了进来,四处找地方藏匿。   谢慈摁着芙蕖压低身子。   他们站在高处,瞧得远,视线也广阔。   谢慈双手撑在膝前,目光微抬,如鹰一般死死的盯着石门入口。   芙蕖听到了非比寻常的声音,身体一抖,肩膀贴着谢慈的胸膛,那种情不自禁的战栗和恐惧,直传他正跳动的心口。   谢慈低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   到了这种时候,其实他也不必多问这一嘴,因为下一刻,粗重的喘息声靠近,挤进了门里一个庞然大物,他们高高的俯视,竟然是一直体型无比震撼的公虎。   它一双眼珠子斜吊着,嘴里还叼着半截残肢,想是在外面伤了崔少东家的属下。   芙蕖:“……这底下怎么会有这玩意儿?”   谢慈脸色难看。   他在空禅山的这条路上,来回摸索了两个月,别说老虎,连根可疑的虎毛都不曾见过。   如此庞然巨物,还是个活物,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蛰伏两个月。   它总要吃饭,总要活动。   是人。   谢慈想到外面被堵住的出口,是有人掐准了时间,先将老虎送了进来,再将人封在里面,借以要他们的命。   是谁?   空禅寺被谢慈牢牢的控制在手心里,尤其是这两个月,进出连个陌生的面孔都没有。   ——“首先,不是崔少东家带来的人。”   崔少东家的人被忽然出现伤人的老虎冲的东倒西歪,各自抱头鼠窜,谢慈和芙蕖所在的箱子上,被他们撞得摇摇欲坠。   崔少东家来这么一趟,是要仰仗这些人给他办事的,不会糊涂到在未脱离险境之后,先自断手足。   芙蕖在这样一片乱局中,很容易就跟上了他的思路:“也不是三娘的人。”   且不说三娘能不能驯的了这样一头猛兽。   单凭三娘准备的那整整一箱子火药,便知她留的后招不在于此。   正说着,三娘慌张逃命的身影从门前闪过。   那还能有谁。   芙蕖本着谁最得利谁嫌疑最大的想法,发现唯一没有亲涉险境的,只有空禅寺的女僧们。   她们自从得救之后,便没有再掺和任何事情,但她们将自己置于安全之地的同时,也有了更多的机会在他们这些忙碌的人背后耍手段。   芙蕖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明知其合情合理,但却一时不敢相信。   空禅寺中的女僧们为何要这么做?她们求什么?   其中那位断尘大师还是谢慈的生身母亲。   哪怕她能狠的下心来,真的断了尘缘,也不至于害人呢。   好奇怪的变故。   谢慈手下扶着芙蕖,艰难的维持平衡。   可在下面撵着人横冲直撞的老虎,却在靠近他们的时候,忽然动作慢了下来,鼻子左右细嗅,似是在寻找什么。   芙蕖屏住呼吸,有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老虎循着寻找的气味,抬起脖子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谢慈爆呵一声:“走!”   电光火石之间。   芙蕖先是感觉到身体被推离了几寸,谢慈在那一瞬间的打算是将她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推出去。芙蕖领会到他的意图,早已做好了配合的准备,目光挪向对面,寻找安全的落脚点。   但不知谢慈是怎么想的。   几乎在芙蕖身体离地的同一刻,谢慈本该放开的手却依然紧紧抓在芙蕖的手臂上,用力之大,像是要勒断这一截藕臂。   芙蕖惯性使然,没能脱身出去,顺着谢慈的力道,又狠狠的跌回了他的怀里。   谢慈带着她躲开了老虎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扑,后脊甩在坚硬的木箱上,连缓口气的机会都没有,阴影已继续靠近。   他们的一出现,救下了其他人的性命。   老虎对他们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完全顾不上别的了。   芙蕖不知顶到了什么地方,身上哪里都在做痛,喉咙呛出了咳嗽,断断续续道:“它追的到底是你……还是我?”   谢慈:“它追你有什么用,当然是我。”   他的自知之明在这种时候不知是该称赞还是该嘲讽。   芙蕖:“你先放开我。”   谢慈躲闪见,对她越抓越紧。   耳边有呼呼刮过的风声。   芙蕖耳尖一动,听见他那低到几乎不可闻的嗓音:“……不能再放手第二次了。” 第100章   他有一把宝刀,无鞘,藏于匣中,却难掩藏其锋芒。   他当年送芙蕖离开身边,去开了光,打磨了刃。他所希冀的,是有朝一日她可以保护自己,而不是遍身染血成为一把凶器。   而此时此刻,猛虎的袭击目标清晰的对准了谢慈。   谢慈手上拉扯着芙蕖,不仅影响他自己的伸手,更无端将芙蕖拉近了这一场逃亡中。   谢慈固执的不放手,宁可身带着累赘,并非是执拗于前尘。而是因为当下情形凶险,各自分开看上去是上策,但万一不慎,他没有把握在猛虎的攻击下,及时回救。   他赌不起这个万一。   芙蕖在半空中一起一落,七荤八素:“好像我成了你的拖油瓶。”   谢慈道:“单一个你,还不至于。”   躲开了猛虎一击,谢慈脸不红气不喘,拉着芙蕖跑出了此间密室,背后顶上石门。难得的喘息之间,芙蕖转头看到了三娘和崔少东家的身影一前一后,相互追逐着往出口方向去了。   谢慈与芙蕖对视一眼。   异口同声:“晚了。”   猛虎的攻击性如此明显,一定是人为驯养,既然是人要困死谢慈,定然不会留出口。   赶工下的劣质石门顶不住猛虎的第三撞。   谢慈和芙蕖在石门化成粉末之前,默契的追着三娘和崔少东家的方向而去。   倒也不是见不得人好,而是为了免于背刺。   寻求盟友的最好方式不是谈判,而是简单粗暴的将彼此变成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果然,三娘奔向井下砖墙的通道时,发现原本松松垮垮的砖石竟然推不动了,砖缝中抹上了粘土,糊住了每一条缝隙,变得难以摧毁。   三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撼动分毫。   崔少东家赶上来,抓着三娘的肩膀一把扯开,骂道:“废物,滚开。”   他自己用后背狠狠的撞向砖墙,五脏六腑都疼到抽搐,也没能让境况变得更好。   我   三娘此时连表面上的恭敬都维持不住了,凉丝丝嘲讽道:“你不是废物?那你倒是显点神通啊!”   芙蕖在奔逃的路上,不忘给谢慈出主意:“我虽不知怎么对付猛虎,但我知道猫,这俩长得也差不多,猫都是凭味道认人的,你身上有什么味?”   她的眼睛瞥过去,目光上下打量——衣服,头发,皮肉,血……   谢慈是个不爱熏香的人,身上从没有一种可供人利用的独特之处。   唯独是血……   谢慈身上深入骨髓的凤髓,并不仅仅在发作时溢出异香,他这些年的频繁发作,已经将那种味道深植进了骨肉中,人的鼻子或许闻不到,但猛虎那超出凡人百倍的嗅觉,说不好……   芙蕖道:“把你的血抹那对狗男女身上。”   谢慈听了这话,推开最后一道石门,匕首划破了掌心。   三娘和崔少东家听到动静,惊愕的转身,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谢慈和芙蕖,而是跟在它们身后猛跃上来的巨兽。   谢慈终于松开了芙蕖,身形飘忽,人眼只能看清一个黑色的身影晃过,他已绕到了他们的身后,在他们的后颈上各抹了一道血。   他们没有察觉。   猛虎扑过来的那一瞬间,只觉得遍身惊悚沿着脊梁窜到了头顶。   谢慈回到芙蕖的身边。   两方人分别站在猛虎的左右两侧,那畜生的动作忽然间慢了下来,甚至还在原地短暂的停留了一下,左右转着脖子,似乎陷入了迷惑。   芙蕖便知自己猜的没错。   她攥紧了谢慈的衣袖。   谢慈手臂横在她的身前,手掌微微下压,示意她别动。   这种时候比定力,三娘和崔少东家是压不过谢慈的。   崔少东家终于忍不住,瞬间崩溃,对着三娘吼道:“门外有机关,去,借用机关弄死它。”   三娘的身体本能的听从崔少东家的指令,转身就往外跑。   老虎最爱捕捉背身的猎物。   三娘在动脚的那一瞬间,老虎蒲扇般的爪子难耐的拍了下地。   三娘在走出两步之后,猛然反应过来:“刚刚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在慌不择路,机关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崔少东家反应稍慢,也被一语点醒。   他目光落在对面谢慈和芙蕖两人的身上:“你们怎么还活着?”   谢慈默了一会儿,说:“你当我是死的?”   一片兵荒马乱中的平静对峙,明显让猛虎察觉到了冷落,它伏地低吼,地面震颤,意味着即将发起攻击。   三娘招呼道:“顾不得那些,我还有办法,引它到火药堆放之处!”   她一马当先,奔向了外面的甬道,猛虎本性使然追着她往对面密室去。   崔少东家刚跟了几步,忽的又停下。   芙蕖最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肮脏的算盘,当即出声:“引燃火药需要时间,假如三娘死在了爆炸之前,它一定会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你应该明白,以我们的身手,是肯定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崔少东家听明白了其中的威胁,咬牙追着三娘过去。   对面,三娘奋力扔出了几捆火药,喊道:“都帮忙,搬的的远一些,火药不能一起引燃,否则我们也没命!”   崔少东家捡起脚下的一捆火药,端在怀里。   谢慈摁着芙蕖却始终没有动作。   三娘怀中也抱上了一捆,左摇右闪,才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身上已经挂了几道伤。   不是猛虎抓的。   这样体格的老虎一巴掌上去断然不会给她再起身的余地,是她自己在地上狼狈摔滚的擦伤。   崔少东家托着手中的火药,忽然觉得黏腻的手感不对劲。   他捻着手指,低头一看,当场疯了:“贱人啊──用水泡的火药,你打量糊弄谁呢!?”   三娘好不容易回到他身边,一愣:“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顿时绝望漫上了心头,她早早准备好的这一批火药,不仅被水泡了个透彻,而且并非一两日之功,她摸上去心里就有数了。   三娘:“是谁?!”   猛虎再扑过来的时候,身心俱疲的三娘再也无力躲闪,身体抽动了一下。   绝望之际,不知她有没有遗憾过终此一生的算计,最终落了个葬身虎腹的下场。   芙蕖甩开宽袖,一连三枚玲珑骰子接连钉进了那畜生的左眼里。   猛虎吃痛,脑袋甩像一侧,撞到了墙壁。   三娘迟钝的手脚并用爬出来。   芙蕖趁机拉了她一把,说:“给我名单,我救你。”   三娘:“什么名单?”   芙蕖:“崔大掌柜的手中名单,我知道你有。” 第101章   三娘一咬牙:“我给。”   芙蕖:“现在。”   三娘惊愕道:“你疯了,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   芙蕖丝毫不肯让步,死死的拉着她:“就现在,让我见到实在的东西,我救你出去。”   趁火打劫务必不能给对方留反悔的机会。   芙蕖料定她一定会给。   因为方才凭借她的观察,三娘在逃命途中,可是想都没想,就扔下了她的老父亲。   还以为多孝顺呢。   老虎面前,原形毕露。   那畜生被芙蕖戳瞎了一只眼,虽然暂时阻止了它的攻势,却更加激发了它的兽性,它的下一步反扑会更激烈。   芙蕖与三娘对峙上了。   但是那畜生不会等着她们商量完了再扑咬。   谢慈头一偏,静默的目光放在了崔少东家身上。   崔少东家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呜咽,退后的几步,警惕的盯着他。   谢慈的刀不在身边,随身只有一把袖珍的匕首,但也足够,他朝着崔少东家走去。   崔少东家眼见三娘已拿出东西交换自己的性命,他慌不择言道:“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能给你,别……”   谢慈冷笑:“没有什么比你的命更能打动我了。”   崔少东家应该庆幸,谢慈没有机会真正见到那些千姿百态的蜡人,否则他现在的下场一定比葬身虎腹更要惨。   猛虎与谢慈几乎是同时动身。   崔少东家后颈上干涸的血迹已经无法吸引老虎的注意了。   谢慈的匕首斜刺向崔少东家,而猛虎的爪子落在谢慈方才站立的地方,扑了个空,立时转身,继续追上去。   崔少东家只见到那骇人的一幕,手无寸铁,行止笨重,慌张之下,还来不及抱头鼠窜,便眼睁睁看到谢慈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截不足三寸长的锋刃,在他的腹部活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喷溅而出的鲜血让逼仄的甬道中溢满了浓郁的血腥,那比谢慈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味道更能刺激到猛虎的鼻子。   三娘目眦尽裂,愕然看着这一切。   在三娘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芙蕖和她是差不多的表情。   猛虎落地,一掌拍烂了他的脑袋,白色乳状的脑浆整个飞出来,摔在墙壁上,像鱼泡一样,啪叽碎了,顺着凹凸的墙壁淌落。崔少东家的尖叫卡在喉咙中,戛然而止,猛虎尖利的爪子彻底剖开了他的腹部,撕烂了他的身体。   芙蕖不可置信的望着那一地的狼藉。   谢慈搁在她的眼前,其实并不能挡住什么。   芙蕖嘴上嚷嚷着要这个死要那个死,都是停在嘴上而已。   纵然崔少东家该死,罪不容诛,也不该私刑处置。   倒不是迂腐。   而是他的所作所为理应张布于光天化日之下,顺民意而处置。   芙蕖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看上去那么冷静,理智都喂进狗肚子里去了。   三娘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活下去,身侧站着的两个同伴是随时伸手就能将她推进深渊的人,但也是她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三娘哆嗦着双手去拉芙蕖的手臂:“我给你,名单是吧,我现在就给!”   芙蕖便见着她开始解衣服。   一层一层的解下来,露出了雪白缎子的寝衣,已经莹润白皙的肩膀,脖子上挂着红绸肚兜,她测身,一把将其扯下来,又层层裹上了衣裳。   肚兜上余留着她的体温。   三娘将东西塞进了芙蕖的手里,生怕她不收似的。   芙蕖手掌一松,瞧见她肚兜的内侧,用银线密密麻麻绣满了名字。   是崔字号地下银庄这些年来进出走账的完整名单,她果然贴身带在身上。   芙蕖当即信守承诺,答应她:“跟在我们身边。”   谢慈见她拿定了主意,二话不说,收了匕首,经过她们身边,撂下一句:“跟我走。”   崔少东家滚了一只浑浊的眼珠子在外面,了无生息地注视着这一切。   老虎扑杀活物并不是因为腹中饥饿,它撕烂了人的残肢,但却不吞食,只是甩在一边,便开始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   他们快步在甬道中穿行,又回到了那条遍地横尸的路上。   地上的尸体成了最好的掩护。   谢慈时不时回身踢过去几具,阻拦那畜生追来的脚步。   崔少东家原本的属下,以及困在地下的工匠们,都被冲散了。   谢慈一路上有遇见零星几个人,他们六神无主之下,自然而然的就跟在了谢慈的身后。   而其余人听到了动静,也慢慢涌了上来。   工匠们手中有铸币用的工具。   一股脑的砸在路上,也掀翻了堆成山的铜币。   他们一路折回到山间的主墓室。   谢慈飞身跃上正中供奉着棺椁的石台,一掌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了一半。   “有火药,来人搬。”   芙蕖凑上前去一看,惊奇道:“哪里弄来的?”   棺椁的主人已经被谢慈折腾的不成样子。   芙蕖闭了下眼睛,看到里面确实攒了几捆火药。   谢慈解释了一句:“火药是半个多月前泡的,但为了掩人耳目,箱子最外层保存了完好,在今日事发之前,我临时挪到这里了。”   主墓室的门一关,猛虎在外徘徊了一阵,开始用头撞门。   几个身强力壮的工匠怀抱了火药,便要往那边去跟猛虎拼命。   谢慈刚与芙蕖解释完,便对着他们骂道:“蠢东西,去炸开出口。”   即便倾尽全力弄死了作乱的老虎,可他们人困在底下,终免不了一死。   谢慈所藏下的那一点微薄的炸药,杀伤力虽不足以撼动整个地下密道,但若想炸开一道石门,是有十足胜算的。   轰然炸响。   山间草木为之震颤。   谢慈踢开了碎石,钻出洞口,眺目山野间一片寂静。   这很不寻常。   他带来的人仿佛都死了一样,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不见人影。   芙蕖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刚踏出洞口,她鼻尖一嗅,忽然抬手捂住了口鼻,急切道:“闭气!”   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下,谢慈便感觉到了瞬息的眩晕。   此时,面前炸开山石的烟尘终于散开,而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无耳思酒零八伊玖二面前却仍是雾蒙蒙的一片,像是老天爷忽然下了雾,但这雾气异常,在这初冬草木凋零的时节,正当午时的阳光也驱不散。   谢慈:“是什么?瘴气?”   芙蕖:“恐怕是毒。”   谢慈的体内似有所感,凤髓开始不安分的鼓动。   身后虎啸再次低吼,脚下土地震颤,谢慈一把拉过芙蕖,摁着她低头,猛虎冲出了洞口,同他们一样暴露在了漫山诡异的毒气中。   三娘和同行的人没反应过来及时应对,很快中了招,摇摇欲坠作势要倒。   芙蕖袖中剩下的骰子,在此刻尽数弹出,废了那猛虎的另一只眼。   而那畜生一身的血和伤站在毒物中,很快和人一样,疲软的倒了下去。   谢慈与芙蕖彼此对视一眼,缓缓又退回了密道中。   芙蕖鼻前已经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馥郁的异香。   她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闻了闻手臂,她身上也隐隐觉出了不适,但此时已分辨不轻味道到底是谁身上散出来的了。   芙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歪倒,却被谢慈稳稳拖在臂弯。   他低头,嘴唇贴在了芙蕖的鬓发上,低低的说了句:“走。”   那声音轻的像错觉。   芙蕖柔软的手搭在他臂上,强撑着站稳:“走。”   空禅山上必定还有第三方势力,之前一直在暗中蛰伏,他们都忽略了,所以才给了对方暗害他们的机会。   如今在密道中,想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也没有那么容易。   谢慈将目光投向了那具棺材。   芙蕖是拒绝的:“不……”   谢慈:“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找到我们,并要了我们的病,可按我以往的经验,凤髓发作一回,我们至少需要熬过两个时辰。”   芙蕖听了这话,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棺材。   确实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   密道里的所有机关都被毁掉,其他地方已都不安全了。   谢慈半拖半拽把芙蕖拉倒了棺材边上,举着她的腰,送她进去。   芙蕖看一眼棺材中的森森白骨,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尽力撇开目光不去看。   谢慈随后跟进来,一脚把那白骨踹到了脚底,那兄弟的脊椎骨以极其扭曲的姿态叠了起来。   芙蕖强迫自己咽下喉口的不适,但很快,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凤髓发作的感觉漫了上来,先是密密麻麻的酥麻和疼痛,从四肢百骸从骨头缝里钻去,继而是五脏六腑中如火灼烧般的折磨,人脚下仿佛踩空了飘在云端,而后又在某一个瞬间,猝然坠入了冰窟,伴随着浑身经脉的拘谨痉挛抽搐……   反复的冰火两重天折磨得她神志全无。   芙蕖难以想象谢慈是如何在凤髓发作时仍旧保持一线清明的,反正她做不到。   唯一能清晰感觉到的,是额上落下的温柔触感,谢慈的一只手一直抚在她的后心上,始终不曾放手。   谢慈手贴着她单薄的后背,感觉像是在捏着一块易碎的玉石。   曾经那般坚定的要与他共赴这场劫难,还以为一双肩膀很能扛呢。   谢慈听到有人进来了,在距离他们藏进棺材的半个时辰之后。   不止是一个人,他们在地上翻弄尸体。   是在找他们。   芙蕖昏迷中唇角无意识的泄出□□。   谢慈捂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他们来了又走,片刻之后,又来了。   执着的很。   石棺开过一次,密封远不如刚开始,藏得了一时,藏不了太久。   凤髓的异香是压不住的,再拖一时片刻,便彻底藏不住了。   谢慈的袍袖中落出匕首,在衣襟上双面擦了干净,刀刃对准掌心,在方才已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上,缓缓握住,再抽出。   粘稠的血液奔涌而出,紧随而来的,是凤髓那独特蛊惑的味道盈满了整个空间。   很快,那味道便压过了所有的血腥,腐臭,还有残余的硝烟气息。   也引来了外面正在锲而不舍搜查的人。   谢慈不急不忙的将手指伸进了芙蕖的袖中,果然,还有几张叶子牌,他用手指夹出来,下一刻,沉重的棺盖被向后面移开。   外面的光泄了进来。   谢慈与芙蕖互相拥着,紧闭双眼。   守在棺材外的人见里面动静全无,才渐渐放下了警惕,靠上前观察。   谢慈眼睛蓦地张开。   纸牌带起一道狭窄锐利的风。   “啊——”   惨烈的尖叫声中,谢慈的匕首架在来人的颈上,也终于看清了背后人的庐山真面目。   ——“静慧住持?” 第102章   谢慈方才出手的纸牌划破的是静慧住持的双眼,血从她的指缝间流下,瞎是一定瞎了。   不过这实在出乎谢慈的意料。   竟然是静慧。   一开始也只是猜测对方是身手稀疏平常的普通人,否则没必要余外借助花里胡哨的手段,而自己一直躲在阴沟里不敢露面。   谢慈勉力维持着身体,在这种情况下,他下手越发的狠辣,不敢留情面。   他只惊讶了一瞬,却没有耽误手下的动作,单手制住静慧的肩膀,刀锋一拉一挑,彻底废了他四肢筋脉。谢慈再一松手,她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像翻了壳的乌龟,再也爬不起来了。   静慧身边带了只两个人,一个是他那位年纪稍大的师妹,一个是那位最年轻的女尼,阅袈。   老尼姑溜得快,谢慈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她掉头就跑,可第三步刚一迈出去,谢慈的匕首脱手,追着刺进了她的后心。   但偏了半寸,还不至于死。   在这种情况下,留个伤员牵制她比彻底根除更有用。   阅袈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一面照看着地上痛苦打滚的静慧,一面惦记着刚刚倒地的师叔。   谢慈盯着年轻无措的女尼,问:“你们还有多少人?”   阅袈摇头:“没……没有了。”   谢慈抬手一刀,劈在她的后颈上,阅袈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谢慈闭上眼,咽下喉口的血腥,背靠着棺椁滑坐了下来,对静慧道:“如果两时辰后,你还没死,那么恭喜你,得救了。”   静慧眼瞎了,手脚的筋脉断了,但是她耳朵是好用的,脑子也是清醒的。   谢慈的话等于是在告诉她,两个时辰内是她唯一可以自救的机会。   静慧猜测其中可能有陷阱,但以她如今的处境,难以再冷静的思虑更多了。   她趴在地上,似乎感觉到了周围陷入寂静,眼睛看不清东西,她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并未遭到阻拦。   于是她大胆的从怀中摸出一个竹哨,长长短短地吹出了尖锐的曲调。   谢慈就靠坐在旁边,安静的盯着她,眼睛里如同盛了一池深水,盯久了令人觉得遍体生凉。   他正与自己身体里的老对手拉扯对峙,凤髓的发作可以让他痛苦,但无法消磨他的意志。   静慧用口哨声吹朋引伴,很快,外面脚步声响起,一行约有零散的几个人,急促的朝这边赶来。   谢慈撑着棺材站起来,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正在沉睡的芙蕖,动手将棺盖掩上。   片刻之后,站在他面前的,是四个身着黑衣蒙面的刺客。   谢慈尚且维持着冷静,倒是此四人看到清醒的谢慈,吓了一跳,齐齐停在了几步之外,踟蹰着不敢向前。   谢慈望着他们:“是谁?”   他们好像都是哑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接到了静慧住持传递的信号,以为是大功告成,人都死绝了,才过来的。不料却撞上一个活生生的谢慈。   这世上想要谢慈命的人太多了,但是追到空禅山上,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向他动手的人,一时半会实在是猜不到。   有这种废物一样的对手,令谢慈觉得的是他的人生之耻。   而一朝不慎,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些人的手上,更是此中之耻。   谢慈环顾此四人,一时竟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有话语权的掌事人。   乌合之众。   当这群乌合之众破罐子破摔,拔出佩刀,准备将谢慈了结于此的时候,其能为还是不容小觑的。   谢慈早前抛出去了匕首,现下背后拿出来一件东西,是一截森森白骨,刚才从棺材里那位大兄弟的腿上卸下来的。   谢慈抛出去的大腿骨,伴着风抽向其中两个人的头面。疼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上面带着腐肉的恶心。   谢慈夺刀抹了其中一个人的脖子,鲜血溅到他脸上的时候,身体里一直压抑着的凤髓,在触碰到如此浓烈血腥的时候,终于爆发了毒性,开始在谢慈的血脉中,一潮又一潮的涌动。   头脑开始不清醒了,眼前在一阵一阵发黑的同时,弥漫上了鲜红的血色。潜意识在驱使着他遵从本心做下决定——都得死!   这些不知好歹,不长眼的东西,通通都要死在他的面前。   而在他杀心骤起的那一瞬间,体内的所有气力好似退潮一般被抽走了。   谢慈手中所持的骨头当啷落地,他人后退了几步,后腰靠在了棺盖上。   他们再次举刀杀来的时候,谢慈听见了呼啸的风声,但是他垂着头,散了一半的头发,现在他唯一可以自救的方式,就是在这一瞬,趁着还有余力,爆出全身的内力,两败俱伤。   谢慈当机立断,决定舍了这一身二十几年的修为,可却迟迟没有等到来犯者的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有人靠近了,带着一声轻微的叹息。   而正是这一声叹息,像是在谢慈的心里拨响了一根弦,弦音震颤着,嗡鸣着,令他放下了全身心的戒备,收起了正蓄势待发的狠绝。   ──“吾儿。”   谢慈确定那不是幻听,他的所有戾气和怨恨都情愿化解在那一声叹息中。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   谢慈慢慢的跪倒在地,神志也逐渐的下潜,到了没有知觉的地方,昏昏沉沉的做了一场梦。   梦到了二十年前的扬州别院,那空旷   安静的屋子里,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多了一个美貌妇人,握着他的手,教他在纸上写字,一笔一画写下了他的小字,照棠。   梦中,年幼的谢慈,但是成年的记忆,用那稚嫩的嗓音,回头问道:“娘亲,这是什么意思?”   妇人头上的珠翠流转,温柔的笑着说:“天上有明月,应照我儿栖枝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骤然间,耳边又响起与断尘大师初见的那句话──“你若不后悔活在这世上,你母亲自然也不会后悔将你带入这世间。”   为人子女,总难领会父母的深意,这好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少有人能例外。   谢慈再次睁开眼时,依然身处在那冰冷的地下墓室中,眼前恢复了清明,他闻到了浅浅的药味,手掌心叠加的伤口已经被一层白色的细布裹着药包扎紧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尊铜制的香炉,里面燃烧着不知名的香,闻着像草,有一种清凉的薄荷味。   静慧的眼睛,手和脚,也都被包扎了一层伤药。   阅袈被扶到一旁,仍旧沉在昏迷中。   而另一位年长的女尼,躺在她倒下的位置没有动过,但身上蒙了一层灰黑的布,盖住了脸。   她死了。   尽管谢慈那一刀有意偏了一寸,但她还是因为失血过多,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身亡。   还有那四位身穿黑衣的杀手,都横七竖八的倒着,各个后脑勺上都流了不少血,所躺的位置头下干涸了一片血迹。   谢慈的眼睛扫过这一地的狼藉。   耳边响起了断尘大师那沧桑空灵的声音:“你醒来了?”   谢慈猛地转头望去,断尘仍旧是一身灰蓝棉布僧袍,身上血迹斑斑,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   谢慈垂下眼睛,双手合十,却什么也没说。   断尘放下手中的木盆,里面盛着捣烂的草药,她跪坐在谢慈的面前,指了指棺椁,说:“你的那位姑娘藏在里边吧,我想帮她看看情况,可是你太警惕了,我一碰你就要动手。”   谢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始终按在棺盖上,昏迷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改变。   他盯着自己的手瞧了片刻,倏地一松。   耳边好似听到女人轻轻笑了一声。   谢慈紧蹙着眉,闭着眼睛。   他看不见,也不忍去看。 第103章   算算从毒发到现在,充其量也才刚过一个时辰。   凤髓毒发时,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味道的,但方才芙蕖比他早一刻发作时,他隐隐察觉到了端倪。   他将密闭的棺材推开一条缝隙,芙蕖昏睡的侧脸移进了光中。   断尘又问了句:“她还好吗?”   谢慈转过身来,这才看清断尘的袖子里,正有鲜血在缓慢的向外流淌。谢慈将她的手捞到眼前,撩开袖子,看了一眼。只见断尘两只手腕上的数道勒痕深可见骨,皮肉外翻。   她甚至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便将别人收拾的仔细干净。   谢慈:“到底是怎么回事?”   断尘收回双手,卷了衣袖盖住,依旧一片泰然道:“我听见了……”她说的很慢:“静慧住持叫了她们到禅房中密谈,说燕京中回信,叮嘱她们见机行事,说你是个祸害,如有机会,能除便除。”   又是燕京。   看来是他离京太久,多少人都坐不住了。   谢慈盯着断尘说话时,双唇有些艰难的动作,猜想:“你用牙齿磨断了绳索?”   断尘很平静的说:“她们发现了我,于是将我制住了。”   谢慈:“你这些年……”   断尘接道:“……这些年,是头一回发现身边人身份不同寻常。”   她的这一生,不仅仅是年轻时所托非人,二十多年的空门清修也是信错了人,恍惚间,好像她的生命自从陷入了泥淖中,再也没有真正逃离出来,就连佛祖给的救赎,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觉。   谢慈心中的困惑和不甘,忽然在此刻冒出头来。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落到这样的境地?   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境况都落得如此惨烈。   没有人能完整的顺着心意活下去。   棺材里沉睡的人忽然有了苏醒的迹象。   芙蕖的眼睛先于挣扎,这是一个人惯于身处陷阱的人,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她没有任何动作,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却对上了谢慈无声询问的目光。   是她那微弱变化的声息。   凤髓对她身体造成的痛苦已经到了可以适应和忍受的范围内。   芙蕖动了动,轻轻摇头,示意自己很好。   可她暂没有力气自己爬出去,谢慈也没有身手拉她一把,芙蕖心知,他与自己一样,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山道难行,断尘一介瘦弱女子,恐无余力安置他们。   断尘说:“你带来的人,都倒在外面了,但还活着。”   谢慈:“是毒。”   他看向仍然在地上趴着的静慧住持,她已无声无息,不知是真昏了,还是装死。   芙蕖哑着嗓音道:“不要紧,他们会醒的。”   谢慈:“你知道那是什么毒?”   芙蕖解释道:“南疆的千日醉兰,用硫磺烧可提炼其中的毒性,令闻到的人如酒醉般昏睡不醒。”   她是在南疆呆了三年的人,见过那边不少刁钻的蛊和毒,其中就有这曾经名震江南的醉兰。   此毒有解药可缓解,但素来没什么用处。   醉兰并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致命的损伤,远离毒源,在外面有风处多凉快一会儿,自然就消散了毒性,人也会慢慢的转醒。   谢慈的表情有些微妙。   燕京中想要他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与南疆有瓜葛的,还真不多。   他们在原地又歇了半个多时辰,芙蕖扶着谢慈的肩爬出棺材,谢慈把阅袈提了起来,弄醒。   阅袈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缩了起来,头也不敢抬,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做不了主,我只能听话。”   谢慈居高临下,敲了敲她的头:“你听话?你听谁的话?”   阅袈为了保命很是上道:“我听你的!”   谢慈撂下一句话:“从头交代。”   阅袈仔细想了想,支吾了半天,却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   谢慈在审女人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他说:“你的眼睛也很美,舌头用不着的话,也可以拔掉。”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折扇顺着阅袈的眼睛缓缓下滑至喉口。   阅袈怕得几乎要哭出声:“可我也一团糊涂啊……我只知,自从你们到了空禅寺之后,住持便频繁与燕京城中有书信来往。”   谢慈冷冷的问:“信是怎么寄出去的?”   空禅山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相信有动作逃过他的眼睛。   阅袈说了一个字:“鱼。”   谢慈:“鱼?”   阅袈说:“空禅寺后山上有河,用油纸裹了白绢,放进鱼肚中,便可传到山下了。”   好缜密。   谢慈:“收信人是谁?”   阅袈说不知。   谢慈又道:“回信呢?是否保存完整?”   阅袈连连点头,道:“都藏在住持的木枕下,我可以带你们去找。”   谢慈:“那带路吧。”   外面谢慈的属下陆续醒来,等大多数人慌张的冲进来时,见一片的血污和狼藉,以及主子身上的狼狈,便知事情基本已尘埃落定,霎时心凉了半截。   他们这算什么,睡赢了这一局吗?   谢慈仿佛带了许多帮手,但又仿佛一个人也没带。   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当苦力,将那静慧和阅袈押回空禅寺。   又找了几个好手,把那只体型巨大到离谱的猛虎用精钢拧成的绳索捆紧,抬回去关进笼子里。   谢慈手里把玩着从静慧身上搜出来的竹哨。   芙蕖坐在禅房外的门槛上,喝了一碗姜汤,恢复了些精神,闲着没事,起身去找谢慈,用拇指蹭了一下他的脸。   谢慈正不耐烦着,没什么好脸色的用眼神问她干什么。   芙蕖在帕子上抹了一下,说:“脏了。”   她指的是他的脸。   谢慈:“那就先脏着吧。”   他多看了芙蕖几眼。   可能女人骨子里天生会梳理自己,芙蕖刚从棺材中爬出来的时候,颈上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可现在已经是粉面无瑕了。   芙蕖道:“你在恼什么?那些心你看了?难道没有发现?”   她拿捏谢慈的情绪,是一猜一个准。   阅袈捧出了木枕,将那些信尽数交到了谢慈的手中。   听芙蕖这样问,谢慈从袖中抽出了一方绢帛,递到了芙蕖手中。   芙蕖接过来,看了几眼。   首先没有用落款,并不能知晓寄信人是谁。   其次,字里行间也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牵扯到身份,难猜。   芙蕖通读了一遍信上的字句,忍不住小声念出:“谢慈此人喜怒不定,行事无章,单凭喜怒,此人手握重权,实属我朝祸害,行天道,除国弊,乃我辈义不容辞之命,故,着令杀之。”   芙蕖将那绢帛一扔,嘲讽都写在脸上:“哟,那老尼姑自诩替天行道呢!”   她望向谢慈:“你也没有头绪?”   谢慈道:“我猜应该是一个组织,藏在燕京城里,没什么本事,早想弄死我却不敢动手,于是躲在阴沟里当老鼠。”   芙蕖想不通其中关键,于是便直接问:“燕京,扬州,相隔逾千里,他们是如何搭上线的?”   谢慈道:“问的好,我也想知道。”   闹到现在,死的死,伤的伤,静慧被抬回了她的床上养伤。   谢慈简单交代了一句看好人,便甩身离开了。   芙蕖磨蹭了一会儿,停在床榻前,对毫无生气的静慧道:“我知道你醒着,能听得见。你应该感谢这封信,救了你的命。但也是真蠢,他查崔字号私铸钱币的案子,说到你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非要掺一脚进来搅局吗,是吃饱了撑的还是别有用心?”   一封信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替天行道,公理昭彰。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上下嘴皮子一磕一碰,简单的很。   细数历代造反的逆贼,哪个不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吆喝着“顺天意”的幌子,堂而皇之的谋权。   芙蕖一挑眉:“到底是襟怀磊落还是包藏祸心,现下还难说呢!”   静慧终于转了脸,朝向她的方向,张了张嘴,道:“我佛慈悲也有金刚一怒,你们会自食恶果的。”   芙蕖靠近她的耳边:“那我等着。”   经今日这么一闹,芙蕖不仅不信佛,连心中最后一丝敬畏也都消磨殆尽了。   宝殿上的佛像威严,却从不肯睁开眼看一看这狼狈的世间。   芙蕖回到寮舍,一推门,便感觉到了扑面氤氲的水汽。   她回身掩好门,轻手轻脚绕过屏风,谢慈整个人泡在滚烫的热水中,背靠着捅壁,眉眼低垂,好似睡着了一般。   芙蕖心下一慌,上前一瞧。   蒸腾的热气下,谢慈露在外面的皮肤已被滚热的水烫红了一片。   芙蕖伸手碰了碰水面,顿时被烫的一缩。   她点了点谢慈的肩:“你疯了?”   谢慈紧闭的双眼睁开了一线缝隙,说了句:“身上冷,没有知觉。”   芙蕖闻言,将整个手掌贴在他的胸膛上。   水那么烫,而那本应温热的皮肤,却如同冰冷的刀刃,没有丝毫的温度。   芙蕖从桶里舀了凉水扬了进去:“那也不能如此胡来,谁给你试的水?”   他在凤髓多年的折磨下,忍耐力虽修炼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身体的弊处是掩盖不住的。   芙蕖尚可在毒发之后恢复到与正常无异的状态。   但谢慈已经做不到了。   他需要更长的时间,   芙蕖帮他重新兑了合适的水温。   温水漫出了桶壁,淌了一地的水,湿了芙蕖的绣鞋。   芙蕖往木阶上走了几步,不顾到处的湿淋淋,蹲身侧坐于一旁,身上艳丽的衣裙袅娜的垂在了脚下,她抱了谢慈的肩颈,拥在自己怀中,冰得浑身一个冷战,她轻轻的呵气,问道:“冷吗?还冷吗?” 第104章   有些事情不能继续拖了。   芙蕖从琉璃罐里捻了一颗糖梅含在齿间,她的药已经停了,院子里仍然煨着药炉,里面咕噜咕噜煎着谢慈的药。   榻上,谢慈闭着眼睛好似睡熟了,但芙蕖知道他是清醒的。   院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动静,芙蕖侧耳细听,有人停在门前,知道是谢慈的属下来了。   榻上的谢慈妹睁眼,但却低低的说道:“你出去看看。”   芙蕖起身,推开门。   外面他的属下低头只看见纱堆的裙角,霎时不敢抬头。   芙蕖问:“什么事?”   谢慈就在房间里,既然他不肯露面,那就是默认了芙蕖替他处理此事。   “崔少东家的肢体拼凑完整,但少了两只眼珠,现正停放在空蝉寺外,该如何处置请主子的主意。”   芙蕖侧头看了一眼,确定谢慈能听见,但却依然没给出任何指示。   于是芙蕖说:“知道了,先停着吧。”   “还有一事,徽州有信来,请主子过目。”   说着,一封并没有署名的白封递到了芙蕖面前。提到徽州,芙蕖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宝愈。   她接下了信,回到屋中。   谢慈已经起身靠在了引枕上。   芙蕖道:“徽州的信。”   谢慈一张嘴,只有一个字:“念。”   芙蕖在他的允许下,拆了信,果然是陈宝愈所寄,上面详述了南秦六皇子最后的处置。   陈宝愈依照芙蕖临走前的提示,遣人到南疆寻访到了当年那名侍卫,并软硬兼施,将人带了回来,与姚氏见面。   见面的详情信中只一句话带过,说是情真意切,令人十分感佩。语焉不详,芙蕖怎么也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只好作罢。   陈宝愈在信中说,那侍卫见了昔日情人,回想起了当年遭受利用的屈辱,恨意丛生,难以自持,于是蓄意刺杀了六皇子。   南秦昔日的公主,已嫁作人妇的姚氏,可作证一切属实,收敛了六皇子的尸骨停于扬州,等候南秦皇室前来扶灵归朝。   寄往南秦的信于昨日上路,算计着时间,不出十日,南秦那边就该有动静了。   邻国的皇子客死他乡是件大事,此事必须上报朝廷。   朝廷前几日刚派到徽州的钦差边阳,正好撞见并多管闲事,插手了此案。   字里行间,都暗示着,最近扬州一带要迎来热闹了。   芙蕖道:“他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盯着这边的动静?”   谢慈神情挂了些冷笑,道:“不,他是在提醒我,他要准备坑我了,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   陈宝愈的一封信,让谢慈坐不住了,次日他便决定下山,回扬州城内,静观其变。   院子里,芙蕖对他说:“朝廷的海捕文书已经发到了各个州府,你现在露面,不太明智。”   谢慈道:“无妨。”   好像被四海缉捕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芙蕖打量着这苍凉的寺院,问:“空禅寺你打算怎么处置?”   空禅寺如今除了断尘,便只剩两位老尼,和一位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   静慧躺在禅房中动弹不得。   阅袈被严密看管了起来,关在房间中,封了门窗,一日三餐都是由看守人送入。   断尘自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便一直在佛前念经,不曾出过门。   如今谢慈要走。   她仍旧双门紧闭。   谢慈说:“留下些人守着,我们走吧。”   芙蕖跟在他的身后,离开前最后看了眼孤高的山门,心下有了计较。   扬州别院,一辆青布马车叩开了角门,负责看门的钟叔探头查看,芙蕖掀了帘子的一角,露出半张脸:“钟叔,是我。”   钟叔脸色一凛,忙开了门,并搬了门槛,放马车进了院子。   谢慈若有所思的瞥了她一眼。   芙蕖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对谢慈的注视并未在意,撂下帘子便又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   马车到了正堂门口,钟叔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以为回府的只有芙蕖一人,却不想,最先下车的,竟然是一直以来行踪成迷的谢慈。   钟叔一愣,立刻下拜:“少主子。”   他仍然习惯于以往的称呼,就如同谢老侯爷仍活着的时候。   芙蕖在他后面下车。   谢慈已经挥手命钟叔退下了。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正堂中,芙蕖随身携带的只有一瓶满满的甜梅。   芙蕖将其抱在怀里不撒手,在正堂中转了一圈,说:“房间日日都有人打扫,你不会在自己家里还住不习惯吧。”   谢慈撩开窗前的帏帐,见到了内室的铜制熏炉,落在床榻前,适合冬日取暖,也便于日常焚香。   此屋中以前没这东西。   是芙蕖前段日子在扬州逗留时,闲着没事倒腾的。   熏炉中日日焚烧的香料也不是谢慈自己喜欢的味道。   而是一种浅淡的荔枝香,是女人香。   芙蕖观察他的神色:“你若不喜欢就叫人搬出去。”   谢慈说了句:“我不喜欢。”   芙蕖转头就要喊人。   却停谢慈在身后平淡到:“不过你喜欢就留下,两个人一起住的地方,总不能只顾我一个人的喜好。”   芙蕖脚步猝然一定。   两个人一起住的地方?   她缓缓回头。   谢慈踱步上前,抽走了芙蕖怀中的琉璃罐子,摆在窗下的桌案上,说:“叫人,去苑里把你的东西都搬到前面。”   扬州别院不同于其他地方,谢老侯爷的一些旧部,谢慈本人的一些亲信,都在这别院中修养生息。   谢慈此举等同于向他们宣告,芙蕖此生有定处了。   苑里养的那些女子们听说谢慈回府,先是按捺不住沸腾了一阵。随后,又见下人们进出,将隔壁芙蕖单独小院中的物件都搬动到外面,一辆车拉到了前院。   顿时,所有的沸腾都沉默了。   不敢置信,却又意料之中。   盈盈靠在门口一张脸苍白无血色。   名分这种东西对于她们这样的女人来说不仅仅是体面。   那意味着从此以后再见面,她们得改口管芙蕖叫主子。   同样卑贱的出身,她凭什么呢? 第105章   芙蕖站在檐下,看着下人进进出出,将属于她的所有东西都搬进了正堂中。   可她那一双眼睛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动东西掺杂在其中,搅人思绪。   其实谢慈的心思很好拿捏,芙蕖的半生精力都用来研究他了,一旦他有了示弱、妥协、温存的反常行径,多半是事出有鬼,由不得她不警惕。   正堂内外被塞得满满当当,实在是因为女人的东西太多了。就连芙蕖埋在门前桃树下梨花酿都被起了出来,沾着黏湿的土,摆在院子里。   下人用一根铁棍,轻轻敲下了酒坛上沾的土,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磕碰动静。   而就这一声动静,如同一根针似的,扎进了芙蕖的脑袋里,令她瞬间警铃大作。   那酒坛子里藏着东西。   是她的鼓瑟令。   芙蕖成日守在谢慈身边,那东西自然不能随身常带,她几个月前在上空禅山之前,自酿了一坛梨花白,将鼓瑟令扔在酒里,一起封藏在树下。   这一场兴师动众的折腾,不仅仅是简单的搬迁。   更是搜查。   他在找什么?   或者是他在怀疑什么?   他是什么时候起的疑心?   芙蕖在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人浸在了冰窟中,爬上来全身冰冷湿漉,却感后劲无穷。   自从那回得知谢慈在查鼓瑟令的下落,她像只炸了毛的猫一般,按下了所有的动作,躲在暗处几乎一动也不敢动,饶是如此,依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吗?   他果然是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风。   芙蕖听到背后的脚步声。   她头一次心虚的不敢回头。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谢慈的声音就在耳边,和他的动作一样轻:“什么时候酿的酒?”   芙蕖侧了侧脸,静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稳住了声线,道:“几个月前,你想尝尝?”   谢慈欣然答应:“尝尝。”   酒有两坛,芙蕖道:“起一坛,给我留一坛,继续埋着,我要等我儿子出生的时候再起。”   ……   谢慈笑了,有几分无奈道:“想那么远?”   芙蕖面无表情,道:“脚下不一定能走那么远,想想都不行?”   谢慈:“——行。”   他们的眼睛几乎同时望向了那两坛酒。   谢慈伸手一指:“起小的那坛吧。”   可两个坛子分明相同的大小,守在下面的仆从顿时犯了难,哪个是大,哪个是小?   那么就要靠赌了。   芙蕖盯着那两个坛子端详了一阵,极为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大小的?”   谢慈:“当然是看点数。”   下人更是一头雾水了。   芙蕖也不明白,但是她能装,脸上不显。   谢慈一直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忽然拍了拍,说:“赌大小点还是你在行,你选吧。”   芙蕖伸手一指左边,道:“开这坛。”   谢慈一挥手,下人将另一坛抱起来,准备搬到树底下埋着。   搬酒的下人是个年轻机灵的小伙子,应当也是有些练功的底子在,走路办事下盘格外稳当,于是,当他走出几步,忽然一个毫无预兆的打滑,实在是出乎芙蕖的意料。   他人结结实实摔了个马趴。   沉重的酒坛砸在鹅卵小路上,碎了一地,溅出了清甜的酒香。   那砸碎的酒坛里,是空的。   芙蕖盯着那一地的狼藉,看了半天。   谢慈淡淡道:“自己下去领罚。”   下人跪在碎瓷上,膝下泅出了血,却一点也不含糊的磕头,起身退下。   剩下的那一坛孤零零的立在廊下。   芙蕖叹了口气。   谢慈道:“算了,我也不好和自己未来的儿子抢酒喝。”   他的意思是作罢,又招手叫来了另一人,吩咐将仅剩的那只酒坛妥善藏到地下。   庭院四周一阵静默。   其实闹到了这一步,芙蕖装傻才最是不合情理。   她回头望了谢慈一样,目光幽深,猛地一翻掌,却在下一刻,被谢慈握着手腕按下了。   芙蕖指间已经蓄了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   看她动作的去势,是打算亲自碎了另一只酒坛,将其中的玄机显露出来。   然而她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谢慈。   谢慈是认真要拦。   芙蕖皮下崩起的青筋和线条仍处于蓄势待发的紧张中。   谢慈顺着她的手腕攀下去,握住了她的掌心,不顾刀锋的尖锐。   芙蕖不想伤他,只能松手。   半寸长的刀片落地,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谢慈强行扣住了她的手指,弯了下身体,下巴靠在她的颈窝出,道:“对不起,是我错了。”   那声音很轻,出了芙蕖,谁也听不见。   是她赢了。   芙蕖心里的那口气吊着不敢松。   她怕一松就现了原型。   下人小心抱着酒坛,抬到院子里的枫树下,挖了坑埋进去,连泥都没蹭掉一点。   谢慈牵着她的手扯了一下,芙蕖身体软绵绵跟着一动。   于是,他将人牵回了房间中,好言解释道:“扬州别院这些年我疏于管控,可能长了点杂草,不是要难为你。”   芙蕖看了他一眼,又瞥开目光,问:“你怀疑什么?”   谢慈说:“我没有怀疑你。”   芙蕖鬼迷了心窍才会相信他的鬼话。   他所做的所有事,没有一件是全无缘由的。   可芙蕖还是想不通,她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引来了谢慈的注意。   谢慈也发现了,芙蕖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但整个人怏怏地,不大爱和他多说。   他养的这么个玩意儿实在是太聪明了,不容易哄。   她甚至拒绝卧房中那唯一的床榻,而是对外间窗下的贵妃榻表现出了兴趣,瞄了好几眼,大有要落窝在那儿的架势。   谢慈没说什么,只是趁芙蕖整理妆匣的时候,无声的招人将那贵妃榻抬了出去。   等芙蕖注意到的时候,那张黄花梨的贵妃榻,已经在院子里被劈烂一半了。   每一斧子都好像是劈在钱上,芙蕖转身问:“一张好好的榻,怎么就不要了?”   谢慈靠在外面椅子里喝茶,轻描淡写的拨着浮沫,说:“碍眼了。”   位高权重的人眼里一向容不得碍眼的东西。   芙蕖沉默。   鼓瑟令与他的意义非同寻常,谢老侯爷死了那么多年,临走前还给谢慈留了这么块心病,致使他到现在仍不能释怀。   假如有一天,真的暴露了。   他会如何处置?   芙蕖不想去试探。   她既怕自己不是例外,又怕自己真的成为那个例外。   像谢慈这样的人,在权势和执念面前的选择,才是撕开一切伪装的真面目。   假如她不是他心里的例外,他将手段用在她身上,亲手撕破那层微妙的缠绵和温存,那她一定会抱憾赴死。而她的一生,终将成为一场无疾而终的笑谈。   假如她是那个例外,谢慈对她可纵容到如此地步,那注定活不长久的她,余生短暂的日子里,将会蒙在巨大的不甘心中。   人是贪心的动物。   得到了一丁点,便会肖想更多。   最后便会觉得,莫如一切都回到刚开始的时候。   芙蕖站在窗前,吹了半天的冷风,终于在第一抹斜阳扫在脸上的时候,回了神,自嘲一笑——还是天闲了,竟还有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转身一看,谢慈仍旧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的盯着她。   她发了多久的呆,他就那么静静的看了多久。   芙蕖的转身,让斜阳从窗户泄进了屋子里。   那样鲜艳明亮的光,让谢慈觉得有些刺眼,不自觉的侧开了脸。   彼时,他们都站在光里。   ——还是扬州别院最是缱绻啊。   谢慈的茶都凉透了,才扔开手,说:“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事要办。”   芙蕖问道:“你要办什么事不带我?”   谢慈人都迈出门槛了,复又停下来,说:“想去就跟上,穿厚实一些,我们去处理一下姚氏的尾巴。”   芙蕖在外面随意披了件斗篷。   没想到出门走了片刻,竟到了白合存的宅子。   白宅前段时间被抵押给了徽州的赌鬼,现在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回到了白合存的手中。   谢慈带着她上前敲门。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老仆匆匆赶来开门。   老仆人年过花甲,佝偻着背,不认识他们,一脸警惕,只开了道缝隙,问他们是谁?   谢慈无意为难他,说:“姓谢,你去通报吧。”   等候的时候,谢慈张望着周围的景象,忽然说了句:“此举距离我们的别院很近。”   芙蕖说:“是很近。”   就这样慢慢走了,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黄昏维持不了半个时辰,方才那样美丽的夕阳景色,早已彻底沉于山下了。   谢慈说:“当年,你住在我那里,从未提过家,也不见你有什么伤感……有几回能出门了,也没见你绕回来看一眼。”   芙蕖说:“有什么可看的,当时的我,能活下来都是恩赐。”她话锋一转,问谢慈:“你觉得我薄情吗?”   谢慈不答反问:“你对我也能做到如此吗?”   芙蕖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她若是真说出一个“能”字,恐怕从今日起,谢慈就能如法炮制白合存的离谱,彻底将她变成无枝可依的浮萍,了结这一段孽缘。   芙蕖微微一笑,秀口一张,说:“你做梦!”   白合存听说了这样一个不同凡响的姓氏,急忙亲自迎了出来。   然而一开门,他的目光就凝在了芙蕖的脸上,难以挪开。   芙蕖既然不介意来见他,自然也不介意两人之间那乱糟糟的亲缘牵绊。   谢慈是个和善人,不好意思打扰她们。   芙蕖替他张嘴问:“姚氏呢?”   白合存怅惘的一点头,说:“在,在屋子里,病了。”   正如陈宝愈在信中的交代,姚氏现正在丈夫身边,守着六皇子的遗体,等南秦来人处置。   陈宝愈出资置办了一具尚算厚实的棺椁,把六皇子装了进去,停在了白家后院,即将入冬,天气冷了,尸体的存放时间也能稍长一些。   但是好好的一户人家,停这么一具尸体,实在有些忌讳。   所以,白合存在后院里挂了幡,还简单设了香案,以求亡灵安息,冤有头债有主,别在他家里作乱。   芙蕖路过烧纸的火盆,心下存了几番故意,一脚竟给踢翻了。   白合存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谢慈并肩走在她身侧,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弯身扶正。   芙蕖:“……”   白合存的宅子没有鬼,真正的鬼在她身边呢。   见了鬼了……   他们彼此沉默着,进了姚氏的房间。   白合存没说谎。   姚氏确实病得不轻,躺在床上,连起身都是困难,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与芙蕖记忆中那个冷厉刻薄的继母判若两人。   听到推门的动静,她转头看了一眼来客。   谢慈看门见山,问道:“陈宝愈是如何说服你的?”   姚氏打起精神:“你们不是一伙的?他难道没告诉你?”   谢慈:“你没告诉他实话。”   虽然陈宝愈告知谢慈的也不是实话,但是其中拐了几个弯都不重要了,因为从一开始姚氏就给指了错误的方向。   姚氏:“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谢慈摇开了扇子:“其实我这个人疑心很重,你身份特殊,把你全权交给陈宝愈处置,着实有点不放心,所以,当时尽管我人走了,暗中却一直派人盯着呢。”   他说:“你寄往南秦的信,我截下看了。”   姚氏有几分不自在。   谢慈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笑了笑,是嘲讽:“果然如我所料,你虽然与南秦皇室有龃龉,但那毕竟是你的根,你心里再恨,也不会胳膊肘拐向我们。”   姚氏:“我的信?”   谢慈说:“你在信中暗示大梁的朝局不稳,水防薄弱,我都看出来了。可惜,你的信寄不出去,你们南秦六皇子的讣告,将会以国书的形式,由我朝陛下亲笔拟成,再送往南秦皇帝的手中。”   姚氏想不到真正难缠的主儿还在这儿呢,悄不做声的就将她所有的路都堵上了。   谢慈道:“按理说,你既已嫁做白合存,就是大梁的白家妇,你有活下去的机会,但是你如此执迷不悟,实在令我难以安心啊。”   姚氏扬起了修长枯老的脖颈:“你想杀了我?”   谢慈道:“杀你太简单了,给我办件事情。”   姚氏不明白他怎么会将要求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当即有了骨气:“我不答应。”   谢慈说:“由不得你了,我不是在与你商议。”他转头盯住了白合存,说:“去套车,把你夫人架上车,今日子时,我的人会在角门相迎,你好好办事,有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白合存人有些恍惚,谢慈许的好处他完全没在意,只木然地听从吩咐,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车很快套好了,停在院门外。   姚氏一脸茫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谢慈摇着扇子,微微一笑,说:“你兄长在我大梁的朝局中养鱼,可他死的太便宜,留了尾巴没处理干净,我只好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委屈夫人当个鱼饵了。” 第106章   “谢某已经以夫人的名义,上表我燕朝——请罪。”他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道:“表中恳切言明,夫人你自知兄长祸乱我朝,行为不妥,愿亲往燕京,向我朝皇帝和盘托出,今夜启程。”   姚氏冷冰冰地望着他:“我到了燕京,什么也不会说的。”   谢慈:“放心,你到不了燕京。”   姚氏望着谢慈的眼睛,心里忽然一阵发寒。   谢慈说:“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为求万无一失,会选择让你死在路上,杀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用来钓鱼的饵,也不值一提。   但是谢慈觉得自己挺仁义,说:“放心,我不会用完就扔,你女儿还在家里盼着见娘亲呢,你会平安。”   廊下挂起了灯。   白合存揣着手,守在门廊外,他都听见了,也不敢对此有什么异议。   倒是芙蕖比较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嘴:“白……老爷,您这是打算继续将这位公主供在家里啊?”   白合存瞧了芙蕖一眼。   她那双眼睛里,有好奇,有狠绝,像浩渺烟波一样美丽,却也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白合存从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苍老,佝偻,狼狈,显得那么窝囊。   他有些自惭形秽,张了张嘴,懦懦道:“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老实是真老实,木讷的连句话都讲不出口。   坏也是真坏,无论如何,他当年在外面厮混是事实,累得发妻郁郁而终也是事实。   芙蕖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了那枚半旧的麦穗,拎着送到白合存的眼前,说:“你的东西,物归原主。”   白合存不肯伸手接,她就一直那么擎着。   僵持了片刻后,是谢慈看不过眼,伸手拿下了那枚麦穗,扔进了白合存的怀中。   他不发一言走在前面。   芙蕖跟了几步,出了白府的门,他忽然停下来,芙蕖险些撞上去。芙蕖用手掌抵着他的背:“你干什么?”   谢慈转身,白府的大门已经很远了,但是还能看见灯下白合存孤独站在那里的身影。   谢慈问:“你不难过吗?”   他其实问的是句废话。   芙蕖的情绪,或许不会表现在脸上,但一定会写在他的心上。   她确实不难过。   可谢慈想知道为什么。   芙蕖说:“有过难过……但也就一时半会,难不成为着这么个男人,我还要哭天抹泪一辈子不成。”   人活在时间里,就像鱼活在水中。   时间永远是抚平一切伤痕的良药。   他们两人都深有体会。   谢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下头,说:“很好。”   看着他再次迈步,芙蕖这次跟在后面,谨慎了许多。   芙蕖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事,你答应给我的孩子呢?”   谢慈说:“快了。”   同样意思的话,他最近说过好多回,一回比一回急切。   芙蕖能感觉到,也许是真的快了。   她从三娘手中诓来的名单,手抄了一份,已托了可信的人,快马加鞭送回燕京驸马爷的手中。   而姚氏今日一上路,势必又会牵扯出更多的肮脏。   河底的浑浊全部被搅了上来。   浑水摸鱼的人也开始行动了。   是到了该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谢慈说:“别着急,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比我更急,看谁能坐得住了。”   驸马栾深在燕京城里,行事手段就像一把钝刀子割肉,再迟一些,栾深就快割干净了。   谢慈如今还在扬州,远距燕京千里,反正急的人肯定不是她。   扬州剩下的唯一烦心事在空蝉山上。   也是唯一令谢慈心里不安的牵挂。   回到别院,那张贵妃榻被拆的一点渣渣也不剩,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谢慈去了书房,芙蕖一反常态没有跟着。   她不管谢慈在书房里捣鼓什么,她换了一身黑色的斗篷,趁着谢慈无暇理她,偷偷从后门溜了。   谢慈根本猜不到她去哪儿了,即使现在反应过来,出门也追之不急。   芙蕖在街头翻身上马,一路往空禅寺的方向去。   别院中,的确如芙蕖所料,几乎是在芙蕖离开府门的第一时间,谢慈在书房中就收到了消息。   确实晚了。   谢慈知道此时再追出去,必然已抓不到她的痕迹了。   索性他也没动,直说了一句,随她吧。   这一夜,十几封信从别院发出,分别走不同的路,终点都是燕京城。   芙蕖出门一走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再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驮了一个土色的麻袋,有经验的人一眼就知分明,里面藏着人呢。   谢慈刚好忙完自己的事,正怀疑她大半夜上哪偷人去了。   芙蕖把麻袋抱回房中,解开绳子的扎口,露出脸来,赫然是断尘。   谢慈靠特意赶回来,靠在门边看了一眼,当即眼前发懵。   他看了看芙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断尘,最后又将目光挪回到芙蕖脸上。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能听得出,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芙蕖压着心里的忐忑,说:“空禅寺里太危险了,我请大师挪个安全的地方。”   谢慈:“请?”   芙蕖说:“是我恭恭敬敬请来的。”她踢了一脚土色的麻袋说:“这只是为掩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   谢慈对她道:“我是年纪大了,但不是傻了。”   芙蕖笑了笑:“你年纪不大。”   谢慈略一低下巴,眼睛里的压迫就泄出来了。   那一瞬间,芙蕖心里甚至在想,掳来他的母亲与私藏鼓瑟令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会更令他生怒。   恰在此时,断尘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芙蕖只在门外熏了分量很少的迷香。   断尘醒来时,除了觉得头脑有些昏沉,倒没觉出其他的不适。她安静的坐起来,捏着太阳穴,打量四周的处境,然后看见了正微妙对峙的谢慈和芙蕖。   断尘是个很安静的人,他们住在空禅寺中整三个月,断尘除了平日里诵经,很少说别的话,但她的嗓音非常柔美,岁月能没能将其磨得粗粝,芙蕖甚至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谢夫人,一身扶风弱柳的气质,和娓娓道来的吴侬软语是何等角色。   一定比谢慈的模样还要好看。   断尘手在身边,摸到了腕上佛珠。   芙蕖还贴心的将她的随身物件都带上了。   断尘持了佛珠在我手里,拨弄了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然后直视着谢慈:“施主何故一身戾气?”   谢慈:“……”   劫她的人是芙蕖,断尘睁眼不仅一句怪罪也没有,反倒指摘起他来了。   芙蕖比谢慈更要意外。   断尘起身时仍觉得双腿发软无力。   芙蕖急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断尘没有将她挥开,而是侧身行了一礼,浅声道:“女施主受累了。”   芙蕖当下便觉好似有免死金牌傍身了一般,腰身都挺直了。   谢慈则在这张金牌下,被压得抬不起头,他跨进了门槛,似乎每一句一字都在斟酌,缓缓开口:“空禅寺近日有了些麻烦,是我私做主张,请您出世避险,还望大师勿怪罪。”   芙蕖听着,忽然很觉得不是滋味,站在一侧说道:“大师敬重佛祖,在于心诚,不在于身在何处。空禅寺毁了一半,重修需要时日,承蒙大师不嫌弃,谢先生可于后院中设一佛堂,请大师暂居此地修行。可好?”   所谓佛堂还是没影儿的事。   但倘若谢慈有心,也就一夜之间的事情。   断尘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一双眼睛,已经很难看出喜怒悲哀了,当真修成了古井无波的死水,任凭世事沉浮,而不起丝毫涟漪。   正好后院中,芙蕖那件最雅致的院子刚腾出来。   谢慈出门召来手下,极轻的耳语了几句。   芙蕖将断尘大师留在房中品茶。   谢慈徘徊在门外,侧脸看向屋里的灯火摇曳,芙蕖竟然亲自净手煮茶。   煮的是白茶。   芙蕖手下的动作不紧不慢,像她这样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姑娘,雅致起来是千金难见的风景。   茶汤第一次沸的时候。   谢府的奴才们鱼贯进入了芙蕖的旧院中,先是卸下了门前的棠荷苑拍匾,一块观水堂的新匾吊了上去。   几十个人在院中悄无声息的行走,各有章法,半点不乱。   那些糜艳的床帷帐幔尽数被扯掉,换上了朴素的青色。   库房里翻出了一尊羊脂玉的佛香,配着沉香木的佛龛,供奉在案,顺便还摆上了一个古朴的香炉。   传言此炉子是六百年前的古物,之前一直好好收在谢慈书房的多宝阁上,现在总算派上了真正的用场。   唯独缺了香。   角门开了一条缝,快马出去了一队人马,深夜敲开了大悲寺的山门,借了佛前香火。   芙蕖将第一杯茶递到断尘手里时。   谢慈看到后院里挂起了灯,靠在漆柱上缓缓吐了口气,一抬头,便见到了漫天的星辰,祥和宁静。   断尘饮了一杯茶。   谢慈站在门外,拱手出声:“大师一路奔波劳累,我带您去休息。”   芙蕖微微一笑。   谢慈亲手执了一盏羊角风灯,在前方引路。   后院中焕然一新的观水堂,静静的矗立在山水园中。   断尘的脚步在门前一顿。   他们彼此虽见面极少,相处不多,却有着天生的默契。就像此刻,他们心知肚明,对于这座扬州别苑,断尘不可能陌生。   她出家前,曾在这里困了很多年,痛苦都留在此地。   谢慈见她停步,心下便不安。   断尘仰头望着簇新的牌匾,说了句:“施主有心了。”   谢慈道:“应当的。”   断尘吟道:“观水同蝉意,闻香去染心。”不过她话锋一转,说:“当年贫僧住在这院里的时候,它有个极特殊的名字,叫幽堂锁梦。门前这水……”她再度转头,指着那潺潺流动的水,说:“二十几年前,还是一片蓊蓊郁郁的荷塘,葬着贫尼的一段尘缘。”   是谢老侯爷亲手溺死了女儿之后,才将此地改成了绕山的水道。   断尘声音平缓:“那天夜里,他填池子的速度,和你一样快。” 第107章   断尘其实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听在谢慈的耳朵里,哪怕是轻飘飘的一句感叹,都带着重逾千斤的分量。   他的身体几乎崩成了一条弦,才能面前维持住体面的姿态。   断尘用她那双已出世的眼睛,望着他,说:“但是我已不再拘泥于往事了,施主,你也应当抛却执念,多看一看身边人。”   断尘已走进了院子里,谢慈仍然站在外面风口处,任由风将烛火刮的摇曳乱舞,最后终于噗嗤熄了。   谢慈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直到细碎的脚步踩着枯草走近。   芙蕖没有提灯,而是在暗夜中行走,停在了不远处,望着他。   芙蕖早已习惯了行走黑暗,谢慈也不是什么活在日头底下的人。   他们相聚于夜里,彼此都用不着灯。   谢慈把灯放在树枝上挂着,对芙蕖道:“我们回吧。”   芙蕖点了点头,说:“好。”   夜半子时,一辆马车刚驶出扬州,便被几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马盯上了。   马车里,姚氏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里勒着发带。车速很快,几乎是亡命的奔,崎岖路上的颠簸,让她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挣扎着用头去撞车壁,想让车夫慢一些。   车夫是谢慈派来的得力属下,他明白姚氏的意思,隔着门板,回头说了句:“忍耐一下吧,若想活命,非得如此不可,路上截杀你的可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谢慈只派了这么一个人跟着他。   姚氏并未感觉到保护,她其实不太相信谢慈的那套保证,世人都是自私的,尤其他们官场上的人,最会权衡利弊,一旦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哪里还会管别人的死活。   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死一个敌国公主而已,根本算不得大事。   姚氏眼角绝望的淌下泪珠。   马车往山上去了。   根本不是通往燕京的路,姚氏心如死灰,预料到她这一生打底要结束在此了,可留下一个年幼无知还深染怪病的女儿可怎么办。   白合存会照料这个毫无血脉亲缘的女儿吗?   马车一踏进幽静的山道上,各路人马便都沉不住气了。   他们不是傻子,也知道此路有异,车夫半道上改了道,只能说明,车里人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再不动手,恐要出变故。   马车一路狂奔到悬崖边上,截杀的人紧随其后,逼围了上来。   他们远远的站着,甚至不想脏了手,架好了□□,对准那行至绝路上的马车。   赶车的马夫体型精瘦,裹在宽大的粗布麻衣里,显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唯有离的进了,才能观察到他挽起的袖口下,小臂线条利落,暴起的青筋浮于皮下,抓着马缰的双手与树根一样有力,是个干练精瘦的汉子。   眼看走到了绝路,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一支箭扎在了马蹄下。   马儿一惊,连人带车一头撞了出去。   如此轻易。   山野风静寂,再拖个一时半刻,天便要亮了。   几个人从山林中显出了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都是拿钱办事的,势必要追下目标的头颅才好回去交差。   一行七八个人,彼此默契十足,无声的顺着绳索先后吊了下去。   山壁有七零八碎的马车,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山石上,马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但是没有发现人。   绳索再往深处吊一段距离。   倏地山壁从两侧垂下了特制的铁索,而沿着铁索从天而降的黑色身影,动作如同猎鹰一般迅捷,齐刷刷几把刀劈开了他们的格挡,架在了脖子上。   他们几个被俘的人不是因为身手太差,而是对方实在是个中高手。   他们是被五花大绑顺着绳子掉回去的。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悬崖边上热闹非常,站满了等候的人。   这是个圈套,是专门为他们设的。   最中间那人用刀柄掀开了头上的草笠,露出一张俊逸深刻的脸。   ——“明镜司左副使纪嵘,得罪诸位了。”   姚氏脸色苍白的站在远处,摸着宽袖中已经勒出血痕的印字。   马夫站在她的身后,牢牢地看着她,遥望着崖边的热闹,低头在姚氏耳边说了句:“捆着您,是为了防止落崖时您无谓的挣扎伤着自己,夫人得罪了,若非如此,恐难以将那一群乌合之众一网打尽。”   谢慈一手设下的计策,但他本人连面都没露,想必早已胜券在握,万无一失了吧。   马夫道:“车马上就到,我送夫人回城。”   纪嵘数了数,落网的一共八人,他挨个扯下他们脸上的面巾,道:“你们是拿钱办事,不是死士,那就更好办了……招吧。”   刺客闷着不说话。   纪嵘仰天道:“等干完了你们这一票,正好我回去升官当指挥使,我现在也不想造杀孽,权当给自己积德了,免得出什么变故,让我到手的官印飞了,我们互相都不为难,怎么样?”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升官发财在即,一向严肃的指挥使都变得和善多了。   可还是没有人愿意第一个招。   纪嵘来回已经踱了三圈,依然不急,慢悠悠道:“不想招也行,我再多给你们个选择——你们几个在同一条道上混饭吃,彼此不说认识,至少也能混个脸熟吧。来,互相指认一下,指认一个人换一条命,指认三个人以上,我让你们发大财。”   纪嵘从最左边挑了一个人:“从你开始。”   那人蓄着一把青胡茬,头也不抬说:“我一个也不认识。”   纪嵘脸上好似笑着,但细看依然冷肃的面容,但他今日说话办事确实处处都透着愉悦,道:“是吗,我不信。就算其他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可你总该认识自己吧。既然指认不出别人,那就招了自己,也算你一个。”   青胡茬倒是很硬气的啐了一口。   唰一下。   纪嵘掩在披风里的刀出了鞘,一句废话也没说,便将此人的喉咙横贯了个穿。   刀身□□的时候,还是干净的,他身体里的血迟钝了一瞬,才从伤口里争先恐后的喷薄而出,溅了旁边的同伴满脸满身。   纪嵘早已躲远了,干干净净,没沾一滴血,挑着声线说:“下一个~”   轮到的下一个人只是迟疑的了一瞬。   纪嵘便不依不饶的质问:“你也连自己都不认得了么?”   他们多数是想活的。   纪嵘开了那样血腥的一个头教他们做人,谁也不敢再不识好歹。   姚氏等到了车,上路才一程,便止不住趴在窗边吐。   车夫却一刻也没停,按照出城时的速度,一路飙回了扬州,送了姚氏到白府,立刻又回别院复命。   谢慈对着清晨刚睡醒正在描妆的芙蕖说:“收拾东西,即刻启程,我们回燕京。”   空禅寺静慧的背后主使还是个谜。   鼓瑟令隐匿在扬州至今仍没有下落。   但是一切等不及了。   燕京哗变在即。   他再不回去,要变天了。   芙蕖描眉的手一点没抖,只说了一个字:“好。”   半个时辰后,没有随从,两人两马,轻骑出城。   谢慈特意在出城前在如意坊订了点心,约在午时送到别院。   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纪嵘审了个彻底,将所有的口供都画了押,给这这群人上了枷锁,不紧不慢走在回京的路上。   日行百里,半夜歇在客栈。   芙蕖在自己的房间里,推开窗,瞧着外面草木深处的幽静,她能感觉到谢慈那种尽在掌握的筹谋。   只是时间要抢。   谢慈进了她的屋子,带来了一罐糖梅。   芙蕖走得急,随身的衣物都未带全,更没有心思惦记这些小玩意儿。   她盯着那琉璃罐子中晶莹剔透的梅子,问:“刚买的?”   谢慈:“路上留意有卖的,特意折回去给你带一份。”   药停了有段时日了,最初那种服药后的昏沉明显好转。   也许那药中当真单纯只是掺了些安神补品。   是她想多了。   芙蕖说:“我越往北边,越觉得冷,以往燕京的冬日好像不这样,总感觉今年格外冷。”   谢慈道:“回头在燕京郊外给你找一处庄子,引了温泉,烧着地龙,你藏一冬,等到了明年春,一切都可以好了。”   芙蕖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一切都可以好了吗?”   谢慈说:“当然,有些东西,最好是跟雪一起葬在冬天,不要让他们有再复苏的机会。”   等天地之间处理干净了,他们之间便该到了有说法的时候。   芙蕖问了一句:“空禅寺的静慧还查不查了?”   谢慈道:“现下查不查都不要紧了,我们回去直捣黄龙,有他露马脚的时候。”   信不是从燕京而来吗?   人不就在燕京吗?   他们回来了,要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芙蕖捻着糖梅往嘴里送了一颗。   这东西很有些怪异,让原本并不嗜甜的她渐渐有了上瘾的趋势,一时不见就想念。   芙蕖极少放纵自己什么,到了谢慈身边之后,这是唯一。她不觉得这是什么打紧的事,便一时大意随它去了。   一连吃掉了好几颗糖梅,谢慈却先看不过眼了,拿起盖子扣上。   芙蕖诧异的一看他。   谢慈说:“仔细牙疼。”   随即那琉璃罐子被收到一旁,芙蕖瞧了几眼,忍住了。   两人照旧拥眠在一张榻上。   夜深了,芙蕖半梦半醒之际,恍惚好像听见谢慈说了句:“我在寿石山上置办了一处庄子,挖了荷塘,移栽了满池子的重瓣红莲,给你了,以后,你若无处可去,可在那里安养余生。”   芙蕖不知是梦是真,强撑着想睁开眼瞧瞧。   然而一只温柔的手在她的后心轻拍了几下,她稀里糊涂便睡沉了,次日再醒,便忘了这么一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芙蕖按着眉心,在床上坐了半天。   谢慈穿戴整齐,问道:“昨晚做梦了?”   芙蕖抬眼问他:“你怎知道?”   谢慈道:“你梦呓了。”   芙蕖闻言,垂下眼睛,沉默了很久。   谢慈见她不动,只好亲自动手,往她身上搭了件外袍:“走了,赶路。”   芙蕖就是不肯动,与谢慈僵持了起来。   谢慈无奈:“你又怎了?”   芙蕖闭了闭眼睛,再抬头时,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少了几分温度,她说:“你知道当一个暗探需要学什么吗?”   谢慈耐心十足:“有话可以直说。”   芙蕖说:“我绝对不会梦呓,更不可能在睡梦或者昏迷中说出连自己的都不知道的话。”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因为我会在舌下含一枚刀片,我的神志一定会比舌头更先清醒……你在骗我,那不是梦。” 第108章   芙蕖问:“什么意思?什么叫将来我无处可去?”   谢慈的情绪极少会表现在脸上,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生气高兴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芙蕖的咄咄逼问,他根本没放在眼里,说:“解蛊一事凶险异常,你我都不能保证一定有命活下来,假如有意外那也是天命所归,我无非是早做打算而已,你急什么?”   芙蕖说:“我应该不会顺从你的安排活着。”   谢慈道:“那是你的事。”   芙蕖:“你如果死了,我会跟着去找你的。”   谢慈:“随你便,反正我不会见你。”   他罕见的有些赌气的意味在里面。   芙蕖一时气急。   谢慈抬腿就走,到楼下马厩中,结了账将两匹马都牵到了外面。   芙蕖抹了一把脸,说不过他他还跑,像是纯纯耍无赖。   谢慈在等人的空隙中,远远望见镇上有一行声势浩大的人走了过来,他们行走的倒是不快,但一身晨霜,像是星夜赶路。行人望见了他们,一是好奇,在进处围观了几眼,却又似有什么忌惮似的,远远的躲着。   芙蕖磨蹭着也听见了动静,从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几匹高头大马在前,后面用铁索拴着一连八个头戴枷锁的囚徒。   芙蕖眯眼张望,已看清了那一行人的装束。   明镜司?   谢慈仰头忽然冲她吹了个口哨,有催促的意思在里面。   芙蕖直接提衣迈过窗前,从二楼跃下,稳稳的落在谢慈的臂弯里,随即被放在马背上。   谢慈说了一声:“走。”   两匹马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芙蕖好像猜到他此行因何而急了。   方才,芙蕖惊鸿一瞥时,也看见了明镜司为首那人的模样。   芙蕖在马上问:“是纪嵘吗?”   谢慈:“应该是他。”   他与明镜司的直接联系一直是纪嵘。   芙蕖问:“我们需要赶在他前面回京?”   谢慈说是。   那么信号便从纪嵘回到燕京的那一刻开始,甚至有可能还要更早些。   迫在眉睫了。   后两日的星夜兼程,他们几乎没有休息,当然,寿石山上所谓的庄子也没有再提起。   抵达燕京的那一日,刚好入夜,赶在城门下钥的前一刻,他们挤在人群中,进了城,乘着夜色,连谢府都没回,直奔皇宫。   皇宫的巍峨一如从前,历朝历代千百年的光阴,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这里了。   皇上将他们迎进了朝晖殿,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先生,你可回来了,吏部侍郎都已经问斩了。”   谢慈还反应了一会儿吏部侍郎是哪位,半天才恍然大悟。   实在是手里名单上的官员又杂又多,像一网打不尽的鱼。   谢慈刚一坐下便问:“京畿守卫不能有误,皇上近日是否有察觉到异常。”   京畿守卫不是玩笑,是提起来就必定会令人警惕的话题,皇上不安道:“……有吗?”   谢慈:“没有是最好,有也不奇怪。”   皇上皱眉:“到底要出什么事了?”   谢慈平静地说:“燕京中有人要狗急跳墙了。”   皇上马上领悟到了他话中的意思,问道:“他们会逼宫?”   谢慈都没好意思说他。   一个亲近宦官,手下笼络不住重臣的年轻皇帝,哪里有能令人忌惮的魄力。   谢慈:“事到如今,皇上不必藏了,您手下到底有多少可用之人,请如实告知臣。”   他们拿到手的官员名单,单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就有二十多个,其中囊括了内阁、翰林院、督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光禄寺、钦天监,甚至还有太医院里的人。   而皇上思虑良久之后,零星说出了几个名字,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谢慈在心里冷笑,说:“也就是说,除开宫中内宦,朝中也只有苏戎桂父子,还有驸马了?”   皇上微笑着:“还有您,先生。”   见谢慈脸上不悦,皇上不由得为自己辩解:“先生莫怪,朝中大半官员在朕登基之初,便搅进了党派中,即便朕有心招揽他们,他们又如何能服朕哪?”   谢慈道:“招揽不是让你坐金殿里一声不吭的等着。”   皇上不服:“难不成朕还要去求他们?”   谢慈说:“威逼、利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办法多得是,能干出那种肮脏事的人,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好汉,虽做不了栋梁,当捏在手里当个棋子总不难。皇上在位近十年了,坏事臣都做尽了,您左右施恩,当真是活菩萨,不求半点回报。”   当谢慈开始冷静的阴阳怪气的时候,就说明这个人是真的生气且无语了。   皇上知趣的不吭声了。   提起苏戎桂,芙蕖心思扩出去了几分,她一度不相信那老匹夫是干净的,但是无论是太平赌坊暗场的账本,还是崔字号掌柜手中的名单,都没有苏戎桂的名字,虽不能说明全部问题,但至少可以证明他与那些贪官污吏并不是一条路上的。   但若说苏戎桂是个重臣,芙蕖仍是不信。   拿不出证据,只是感觉。   皇上说:“朕召苏卿进宫商议?”   谢慈果决道:“不,皇上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臣还没有回京,你也没见过臣。”   皇上:“那你们……”   谢慈道:“我们就在此地呆上两日,哪也不去。”他望着皇上,脸色有几分凝重:“两日之内,一定见分晓。”   好大的朝晖殿,皇上腾出平日里练字时的小书房,用上了座屏和帷幔当做隔档,不许人伺候,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皇上有时会在朝晖殿召见大臣。   谢慈偶尔会听几句。   明镜司的纪峥在早朝后来了一趟,向皇上提起了当前昭狱中关押的几位落马官员。   看来驸马在燕京中办了不少事,谢慈听着那些进了昭狱的人,心里大致有了数。   在驸马按部就班的处置下,礼部和吏部基本算是肃清了大半。   驸马其实是个圆滑的人,他在曾在京中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与权贵周旋,也曾外放到蜀中匪患猖獗的流放之地与民更始。   他做事一向纵观全局,不求至清至察。   礼部和吏部的有些官员下马,有些官员及时悬崖勒马,驸马手下一紧一松,放过了很多人。   但下昭狱的那些无一例外都是罪不容赦的人渣,依着驸马和皇上的意思,必依着最严苛的律法宣判。   纪峥将那些人最后做的惩处呈递给皇上看了,无别的要事,便离开了。   谢慈借了纸笔的便利,伏案勾勒了一些东西出来。   芙蕖手中捧着盛糖梅的琉璃罐子,问:“你在写什么?”   谢慈并不抬头,说:“一些没有出现在名单上,但是觉得他们并不干净的人。”   苏戎桂的名字正在纸上,芙蕖看了一眼,原来他也知道,目光顺着往下瞄,芙蕖忽然有一瞬间的愣住。   明镜司的纪嵘和纪峥也在上面。   芙蓉用染了丹蔻的指甲指了过去,问道:“你怀疑他们俩?”   谢慈落下最后一笔,直起身,说:“本来没有,刚刚有了。”   刚刚纪峥才离开。   芙蕖问道:“你是听出了什么问题?”   谢慈道:“他不是纪峥。”   纪嵘纪峥两兄弟,芙蕖都曾见过,模样虽长的一模一样,但个性大不相同。但是单凭只言片语,就能断定的把握也太微小了。   谢慈不知注意到了什么,他就是看出来了,且十分笃定。   芙蕖想了想:“那我们在路上遇见的那个人?”   谢慈:“必然是纪峥了。”   芙蕖:“可你不是说那应该是纪嵘吗?”   谢慈:“是,此事我原本拜托的纪嵘去办,他答应我了,但是中途有变故,他并未与我说。”   芙蕖不是很能接受这个定论。   谢慈转头见她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道:“有话就说。”   芙蕖有些底气不足道:“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谢慈点了头:“我想一定是有误会。”   他也不愿轻易去否定自己信任的人。   谢慈用笔尖圈出了一个名字,在纪家兄弟的头顶上,名叫霍春雷。   芙蕖歪头,道:“听说过,明镜司指挥使。”   谢慈:“是,明镜司的一把手,已经有好几年不出风头了,大约……两三年,纪嵘和纪峥办事很牢靠,从不用他操心。”   芙蕖:“你圈他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谢慈说:“假如明镜司有问题,那么问题一定出自他的身上,没有第二种可能。”   芙蕖不解:“明镜司等同于皇上的私兵,而且当年是你一手扶持起来的。”   谢慈将砚台和毛笔一起扔进水里泡上了,芙蕖见他如此不爱惜文房四宝,忍不住亲自动手整理。谢慈提起了几年前明镜司的发家史:“当年明镜司是我扶持的没错,但那并不是明镜司求我的,我与明镜司之间,其实没有所谓的同盟关系,也没有过任何交易。”   谢慈当年扶持明镜司上位,完全是一种自愿的单方面付出。   明镜司方面不曾为此许诺过好处。   但谢慈不是个善人,费心费力必然有所图谋。   他所图的唯一不用他自己动手去取,而明镜司的崛起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益处。   刑案上,再也不是刑部的一言堂。   督察院,大理寺,与刑部三司的地位不再稳固,是用明镜司撬开的缝隙。   当年,明镜司崭露头角的时机,正好就是谭大人一家人枉死之后。   谢慈将那张写名字的纸挂在屏风上,正对着脸,沉下一口气:“霍春雷,出身武将,他父亲是前朝唯一擅长水战的将军,希望不要这么荒唐……” 第109章   芙蕖和他同一个姿势,抱手现在屏风前,在一片胡乱晕染的墨迹中,又发现了一个处在最中心位置的名字。   季博远   芙蕖摸着自己的下巴:“这位是……传说中的内阁首辅吧。”   自从谢慈入阁后,传说中内阁首辅就成了个摆设,告了病休,一切事宜都由谢慈这个次辅主张。   季博远几乎没有再露过面。   芙蕖嘴巴很毒:“此人现在还活着吗?”   谢慈瞪了她一眼:“别乱说话。”   芙蕖觉得他的反应很有意思。“听说季首府是当世鸿儒啊,弟子万千,你也曾听过他讲学吗?”   谢慈道:“我是在扬州读的书,季首辅一下江南便水土不服,我们俩从前没见过。”   芙蕖问:“那你为何要把他的名字挂上去?”   谢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总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辜。”   他可能是出于一个久居高位的人对同僚的揣测。能站在朝一品官员的位置上,对于当下的时局不作为几乎是不可能的。   往深了去想,芙蕖实在是稚嫩。   当官的心思她不懂,能窥见一二分就已经算是敏锐了。   谢慈一路上火烧眉毛一般的急迫,最终换来的是不到一日的安宁。   正午刚过,明镜司押着人回燕京了。   一纸口供递入宫中,呈到了皇上的面前,便也等同于呈到了谢慈的眼前。   皇上看着纸上的名字一言不发。   谢慈道:“多热闹啊。”   燕京道上,赃污狼藉的,通敌卖国的,谋图皇权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掺合进去乱七八糟搅和的。   几乎所有人都躺进了这一滩浑水中,等着看明天的太阳从哪个方向升起。   “皇上永远是皇上,臣子永远是臣子,您是一个王朝的根,我们都是傍您而生。皇上您若是立不起来,我们就算是长到遮天蔽日也只是一根藤而已。”   “可朕想当仁君。”   “皇上当真仁义,以身伺虎,日削月割,百姓的姓名都可拱手让出成全您一世贤名。”   皇上脸上有些难堪:“先生,别这样说。”   谢慈接了名单,也贴在屏风上。   皇上望着那满目疮痍的两张纸,可能一时尚未意识到那繁杂的线条都意味着什么。   直到赵德喜碎步跑进来向皇上禀告:“陛下,霍指挥使求见。”   谢慈撇了他一眼:“霍春雷能把你吓出一头汗?”   赵德喜可能是真吓着了,从谢慈的角度,能看到他颤抖的下唇。他说:“霍指挥使是带着人来的,现已将朝晖殿围住了。”   皇上霍然起身。   谢慈一把按住赵德喜的肩膀。   赵德喜双膝一软,差点当场磕下。   谢慈说:“稳住,他带了多少人?”   赵德喜说:“二十余人,趁着城门换防的间隙,凭借陛下您的特赦令牌,堂而皇之进来的。不仅没有受到阻拦,也没有惊动禁军。”   皇上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想,不敢置信:“霍指挥使不会的。”   沉稳的脚步声已经靠近了门外。   霍春雷扬声参拜:“臣明镜司指挥使霍春雷,有紧急情报求见陛下!”   谢慈不发一言,掉头就退回了屏风后。   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皇上从他的表情中理解了他的意思,稳坐在龙椅上,抬手:“宣。”   朝晖殿太空旷了,往日里总有宫娥和内监如众星捧月般的拥簇在皇上身边。   而今一个人没有,只一个伶仃的赵德喜,佝偻着背侍立在下。   明镜司指挥使当朝二品大员,一身朱玄的官袍上绣着半张狮子的脸,以金线绣其眼珠,耀目夺辉。   皇上望着他,道:“明镜司呈上的名单朕已过目,霍指挥使还有何事奏报?”   霍春雷年纪不老,四十许的年岁,却长着一张精神勃发的脸,不蓄须,身形骠悍利落。   他转了一下头,目光直直的望向皇上身后的座屏,问道:“是皇上您亲自过目,还是另有其人借皇上的名义指点江山?”   皇上沉了脸色:“霍春雷,你拿朕当什么?”   霍春雷无惧:“臣所说的,是朝中同僚的肺腑之言。前几日,扬州城外劫杀南秦公主的刺客落网,谢次辅设局,明镜司配合,最终供词呈到了皇上手里。自从那些刺客入京的那一刻起,皇上您与谢次辅之间那层牢不可破的关系,便已经公诸于天下了。”   他们可以容忍皇上一直软弱好拿捏,但是不能容忍皇上一直被拿捏在别人手里。   皇上坦然说了句实话:“朕确实是一直深信谢先生,那又如何?”   霍春雷回答:“冒犯皇帝是谋逆,清君侧是忠义。”   皇上:“那么,谁要清君侧?谁想当这位忠义之臣?”   皇上此刻也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霍春雷只带二十几个人进宫,是做不了所谓的忠义之臣。   谢慈之所以暂避,是还在等时候,确切的说是在等人。   霍春雷躬身道:“明镜司自成立之日起,顺天意,从皇命,不论朝局,不掺党政,只忠于皇上一人,而今日无论是谋逆,亦或是忠义。臣率明镜司誓死护卫皇上周全。”   皇上点头,说了几声好,道:“如此说来,霍指挥使是有可靠的情报了?”   霍春雷直视皇上的双眼:“陛下,你实在是信错了人。”   苏戎桂在府中吃完了女儿亲手奉的茶,换上了官服。   苏慎浓放置好茶杯,问了句:“父亲要进宫面圣?”   苏戎桂点头说:“京中又有案子了,皇上此刻应当证交头烂额呢,为父不放心,想去看一眼。”   苏慎浓没有觉得异常,叮嘱了几句,路上小心,便端着茶具出门。然而刚走出门外,便见到兄苏秋高也一身整齐,腰间还配了剑,在外头等候。,   苏慎浓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兄长转脸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的缩回身子,往柱子旁边躲了一下,错开了苏秋高的视线。   似乎是她身体的本能告诉她要这样做。   苏秋高在门外等到了父亲,父子俩一起相携上了马车,苏慎浓躲躲闪闪,在他们动身上车的那一刹那,看清兄长腰间粗布包裹下,露出了一截明黄色的穗子。   ——那不是普通人的配剑,先帝御赐的尚方宝剑!   苏秋高一介布衣,连皇宫的门都进不去,哪里有面圣的资格。   马车载着父子俩往东边驶去。   苏慎浓手中还端着茶具,在门口的寒风中站了良久,猛然间身上一个激灵,浸透了冷汗的衣衫被风吹过,令她手脚既发冷又发寒,紫砂的茶杯落地,碎开了裂纹。   苏戎桂在车里拍着儿子的手臂,说:“咱们的皇上,可以温和,可以软弱,可以谁都不信,但他不能只专信于一人。”   苏秋高:“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苏戎桂:“谢慈人不在燕京,或许还在扬州,或许在回京的路上,等我门说服了皇上,在他踏进宫门之时,就是诛杀他的最好时机。”   苏秋高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也不轻松:“可是父亲,若是我们不能说服皇上呢?”   苏戎桂闭了一下眼睛:“那为父只好祭出尚方宝剑和先帝的遗召了。”   燕京今年还没有开始落雪,但已经四处都是霜染的薄白。   苏秋高缓缓道:“可是父亲,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可指摘谢慈心怀反意。”   苏戎桂道:“他已经准备着手给朝廷洗牌了,难道还叫没有反意,他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供词,不惜串通明镜司,手段及其卑劣。他若是不除,朝堂上马上要染血了。固然贪赃枉法之贼不少,但人不能像他那样杀……这一刀子割下去,我们至少需要十年的休养生息。”   寂静无声的朝晖殿中,茶汤从湖中潺潺流出,发出悦耳咕咚的声音。   是谢慈在倒茶。   霍春雷一侧耳朵。   皇上对赵德喜吩咐:“给霍指挥使上茶。”   霍春雷却一扬手,说:“不必”。他翻了自己面前的一个空茶杯,递给赵德喜,说:“待我向谢大人讨一杯茶喝,难得相交却不能同桌共饮,实乃憾事,如此,也不算失礼。”   赵德喜接了茶杯,双手捧着到了后面,谢慈也不抬头看他一眼,直接舍了杯茶,却没有交到赵德喜手里,而是拉了芙蕖的手,让她的端着,又凑到她耳边悄言几句,拍了拍她:“去吧。”   赵德喜忙退开让路。   芙蕖手端茶杯,袅娜的身影绕过屏风,出现在殿中,朝着霍春雷走去。   霍春雷属实没想到有个女人在屋里,一向冷静的他忽然间闪了一下眼睛。直到芙蕖靠过来的时候,他也没能说出话来。   芙蕖笑了笑,跪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我来给霍指挥使奉茶。” 第110章   霍春雷几乎是愣住了:“怎么这种场合下,谢大人还不忘带一软玉温香伺候,是想等待会戏正浓的时候,来一出霸王别姬助兴吗?”   芙蕖将茶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我们家谢大人不是霸王,走不到乌江自刎那一步,我也不是虞姬,假如给我一把刀,我的刀尖永远不会对准自己。再说,眼下又不是争权夺位之争,怎么至于那般狠绝?”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霍春雷道:“我的徒弟曾跟我提起过你。”   芙蕖问:“他说我什么?”   霍春雷道:“他说,像你这样的人,到我身边才最有用武之地,你有最想得到的东西吗?”   芙蕖直勾勾盯着他的双眼,笑了笑:“我垂涎谢大人的颜色已久,此生不复他求。”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是走在离经叛道的路上,一个女人,你和她谈礼法,她和你谈野心,你警告她当心,她还要反过来抢白你一顿。   霍春雷自持身份,不屑于与一介女子较真。   芙蕖退回到谢慈身边时,与他视线相交,轻点了一下头。   谢慈不动声色的低头喝茶。   霍春雷隔着一扇屏风,说道:“谢兄还是少喝点吧,免得到了关键时候,尿遁可不好看。”   谢慈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关键时候掉链子的不管是谁,反正不会是我。”   霍春雷冷笑,空了的茶杯倒扣在面前,过去了才不到一刻钟的光景,霍春雷的眉毛忽然紧紧拧到了一起,一向笔直的肩背也不得已躬下了身,似乎有什么不适,极难隐忍。   皇上关切的打量着他:“霍指挥使?”   霍春雷目光阴郁,盯向屏风后的那正怡然摇扇的影子。   看不见谢慈的脸,却能听见他声线上扬,又说了一遍——“反正不是我哦!”   霍春雷当着皇上的面,失礼都顾不上了,撑起身快步离开了朝晖殿。   谢慈忽然倾了身子朝向芙蕖,问道:“用量多少?”   芙蕖抬起手,弹了一下圆润漂亮的指甲,就那一点点的亮,足以让霍春雷难受一会儿了。   谢慈用茶杯言掩饰上扬的嘴角。   芙蕖伸手拿掉他的杯子:“你也确实不能再喝了。”   谢慈依言顺势松了手。   不得不说,霍春雷走的正是时候,苏戎桂父子到时,进门便只看见一张空席。   谢慈与芙蕖同时敛了声息,退后了几步,将身影彻底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为人臣者面圣需在殿前卸刀,但尚方宝剑却无人敢拦。   禁军侍卫统领手捧宝剑,落后苏戎桂一步,跪在了殿中。   苏戎桂携子叩拜:“皇上圣安。”   皇上望着他们“嗯”了一声,随即目光又投向那把尚方宝剑:“苏卿何意?”   苏戎桂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道:“老臣携先帝遗诏与尚方宝剑,请皇上诛杀佞臣,谢慈。”   皇上听了这话,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惊讶,而是安安静静。   帝王的安静令人心里如坐针毡。   苏秋高目光一瞥,瞄见了旁侧霍春雷坐过的位置,虽然已经空了,但是倒扣在案的茶杯表明皇上再此会见过别人。苏秋高心里蓦地激灵了一下,那会是谁?   屏风后。   谢慈似乎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反应。   芙蕖心里却逐渐有了中拨云见雾的明了。   政治嗅觉迟钝的她脑子其实一直在混沌中飘着,谢慈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一个暗示,她就明白怎样让霍春雷放松警惕,一脚踩入他的陷阱中。   刚才,就在苏戎桂落下话音的那一刹那,芙蕖恍然大悟。   ——为什么要将霍春雷弄走?为什么不能让霍春雷出现在苏家父子的眼前?   谢慈今日要除根,要见血。   霍春雷的存在是令人不敢妄动的震慑。   假若霍春雷端坐于席上,苏家父子还真不一定有决心敢在他面前造次逼宫。   其他人也是。   那谢慈已经磨好的刀便是一把派不上用场的废刀,识时务的各位见风使舵,你好我好,互相一通打太极糊弄下来,谁也伤不了谁一根毛。   谢慈不能容忍,他今天要玩狠的,一口锅扣下来,关门打狗,谁也别想做漏网之鱼。   皇上说道:“谢先生于社稷有功,于朕私人有恩。朕知道先帝留有遗诏你手里,但是你如何能指摘谢先生是佞臣?”   苏戎桂说:“臣听闻,谢慈手中已掌握了与崔字号地下银庄有勾连的官员名单,以及近年来与南秦六皇子过从亲密之嫌的官员,单是五品以上的京官就有二十余人。”   皇上道:“朕是今晨刚刚收到的奏报,苏卿消息比朕还要灵通啊。”   苏戎桂道:“臣有罪,可臣顾不上那些了,皇上您可知道,按照这个数清查下去,顺藤摸瓜,能牵扯到何种地步啊!低品阶的京官、下头的地方官,怕是百千都止不住。皇上,您当真要由着谢慈都查办了吗!”   皇上道:“不然呢,贪官污吏,叛国之臣,不查办还要朕每年的米粮供养着他们?”   苏戎桂:“都查办了,那便是血流成河,民心恐慌,朝廷六部缺兵少马,恐怕连正常运转都维持不下去了。谢慈居心叵测,不仅揽权,而且越权,皇上不能依他所言。”   皇上冷漠地盯着他:“所以呢,你的意思是,贪官污吏不办,叛国之臣不查,我们的王朝和百姓就可以在你织造的美梦中毫无痛苦的走向灭亡,然后美名其曰,民心所向,治世太平?苏戎桂,朕今年十六岁,不是六岁,不是当年那个刚登基,迈一步台阶都会被绊倒的孩子了。苏戎桂,你还记得自己是左都御史吗?你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戎桂:“皇上您是已经被谢慈迷了心智……有如此想法的,并不只臣一人,皇上如若执意自毁根基,臣等不得不豁命劝上一劝了。”   皇上坐在高台上,怒气憋在心里,冷笑:“到底还是你会说,一切都成朕的不是了。”   仁君不好当。   人善被人欺。   他今日是真真切切尝到这个教训了。   皇上:“并不止你一人,那么还有谁呢?”   苏戎桂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什么,很快,禁军有人来报。   禁军统领还在殿中捧剑呢。   禁军侍卫跪地——“皇上,统领,不好了,右骁卫率军哗变,宫门大开,城防营魏提督领兵进宫,正逼往朝晖殿。”   他们真敢。   皇上对苏戎桂道:“你干的啊?”   苏戎桂道:“臣没有那心,也没有那本事,实乃皇上偏听偏信,诸位同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清君侧,斩奸佞。”   皇上:“呵……说的真好听。”   他们是害怕,为了自己而怕。   谢慈将法度架在了高处,像烈日要从层云中探头,暗巷里的一切污垢都无所遁形。   除非把谢慈除了,否则他们都得死。   一个人或许心虚,两个人或许胆怯,可那么多人起了歹念,恶向胆边生,为了钱,为了命,仗着君王心软仁慈,有什么是不敢的。   谢慈走这一步棋的时候,不可能预料不到后果。   他还嫌钓出来的鱼不够多,蛰伏在暗处,期盼着再来点。   苏戎桂道:“据臣所探知,两日前,谢慈携侍女从扬州别院出发,车行已至京郊,日落之前必会抵达内城,城防营的人会在城门等候,传皇上的旨意,宣谢慈进宫觐见。皇上与谢慈君臣情深,可不必露面,以免徒增伤心,有人会替皇上诛杀佞臣的。”   一切仿佛都已安排妥当。   城防营魏提督到了朝晖殿门前,却不请见,只是沉默的守在外面。   苏戎桂年老如风烛残年,仍然稳稳的跪在殿中,不肯起身。   他似乎也是真的以为自己没错。   谢慈侧头对芙蕖打了个手势,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想去透气。   凭借谢慈的伸手,揽着芙蕖的腰身,轻易便避开外面的耳目,翻到了朝晖殿的房顶上,坐于屋脊,俯瞰整个皇城的巍峨。   终于有了说话的地方。   芙蕖面色凝重道:“霍指挥使只带了二十几人,是在危急时刻护驾保护皇上安全的。”   谢慈道:“燕京里,没几个不想让我死的。”   他倒是最自己认知很清晰。   谢慈望着朝晖殿西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霍春雷固然也想让我死,好还燕京一个清净,但他更想阻止这场杀戮。他们大多数人与苏戎桂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一下子查抄斩杀数百名官员不是件小事,需要慎重考虑,需要平衡朝局,更需要稳定民心。霍春雷以为他坐镇在朝晖殿,便可劝服住我,震慑住逼宫的人,呵……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是我不给他这个机会。”   谢慈让芙蕖端给霍春雷的那杯茶中下了泻药。   他这一时半会只能呆在草房里了。   谢慈忽然问芙蕖:“你怎么想?”   芙蕖几乎不用考虑:“我自然是和你一般的想法,狠一狠心,彻底剜掉腐肉,也就一时之痛,可软一软心肠,钝刀子割肉,不仅没完没了,还清不干净。”   谢慈低头笑了。   芙蕖:“怎么,我说的不对?”   谢慈道:“对,也不对。”   芙蕖:“那你说罢,我不说了。”   谢慈说:“倘若我还有大把的阳寿可以挥霍,当然首选也是徐徐图之,但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有万一……我不想我一生机关算尽,末了只是不痛不痒的刮下一层皮,什么也改变不了。”   芙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能坦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今日这场拉锯,输赢不在于他的生死,而在于他是否能如愿。 第111章   芙蕖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她始终还在挂念着季博远的名字。   内阁首辅,闹这么大动静,他依然能在家里坐得住吗?   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无论干净的不干净的,与此有关的无关的,几乎人人知情,胆大的还在衙门中到处打听听消息,胆小的索性闭门不出静候终局。   倒是有一人,还驾着车,在街上不紧不慢溜达。   驸马栾深站在望楼上,望见宫门前的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最终被城防营的兵马接管,他缓步下了楼,登上车又往另一个方向去。   首辅季博远到底病隐了多久,已经有些模糊了。   反正估算是谢慈入阁前后,怎么也有七年了。   栾深不是第一个来拜访季首辅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被季首辅放进门的人。   年逾花甲的季博远在书房里接待了栾深。   栾深望着他老人家斑驳的双鬓,说:“时光经不起磋磨,犹记当年在春耕茶亭听老师讲学时,您还身康体健。”   季博远的精神是不太好,眼下淡淡的青黑遮不住,眼睛里也少了许多当年矍铄的光。但他心情不错,甚至哈哈一笑,打趣道:“难道老夫现在看上去身不康,体不健了吗?”   栾深立刻站起身告罪:“是学生口无遮拦。”   季博远点了点他:“是你太拘束了。”   下人上了茶,栾深复又坐下,说:“昨夜,老师您接了学生遣人送来的信,是以学生今日才斗胆前来叨扰。”   昨日的栾深是个例外。   季博远在病隐的这几年,不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来许多旧友的拜帖与书信都拒之门外了。   栾深仍旧有些拘谨。   季博远说:“老夫耳聪目明着呢,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栾深是个通透的人:“老师既然肯见我,想必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   季博远:“那你几日上门,是有别的话要说了。”   栾深道:“有几个问题,学生似乎把自己圈住了,想请老师解惑。”   季博远:“讲吧。”   栾深便不再委婉,直言问道:“敢问老师,假若朝廷重新洗牌,官员罢免震动,国中可有后继之才,能稳住民生朝政?”   季博远凝视着他,笑着问道:“我问你,我朝进士一届多少人。”   栾深答道:“近二百人。”   季博远又问:“科举几年一考?”   栾深又答:“三年。”   季博远:“那么你算算,我大燕开朝至今,已经登记在册多少进士老爷了?”   栾深有些悟了,苦笑:“那还真是不少。”   季博远循循道:“那么,你知道有多少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在高中了进士之后,因没有门路钱财打点,而困宥于家中,无用武之地的人有多少?”   栾深道:“想必更数之不尽了?”   季博远:“那你还觉得我朝缺人才么?”   栾深:“那当然是……不缺的了。”   季博远整了整衣襟:“太平治世,当然不缺人才,但朝中贪腐之风盛行,却令诸多无才无德之辈上位,而真正有能为的学子,却如蒙尘明珠,郁郁了此一生。你的目光放得长远些,你该担心的,不是人才难得,而是朝廷尸位素餐的人太多,而可用之才却寥寥无几。百姓上缴的赋税,不用于民生,而用于中饱私囊,边关将士餐风茹雪换来的安宁,成了养育叛臣的沃土。他们口口声声的大局,视百姓的苦难于无物,却将上位者的私欲奉为至宝。不瞒你说,我也想看看,咱们脚下这树根子,到底烂到了何种程度。”   栾深久久没言语,半晌,才开口:“老师教训的是,学生本不该为此纠结。”   季博远前倾身子,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昨夜送来的案卷,我已经全部看完了,连夜吩咐府里的人,誊抄了百来份。我在家歇的日子太久了,你帮我做件事。”   栾深:“老师尽管吩咐。”   季博远道:“待今日末时,我要在春耕茶亭重新开坛讲学,你替我向那些还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的学子们传一声话,也许还有想去的呢。”   到今日末时,还有不足一个时辰。   季博远属实是谦虚了。   他要在春耕茶亭开坛讲学消息一传出,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们先沸腾了,他们也不管如今燕京时局动荡,哪怕是天上下刀雨都拦不住他们,年轻的学生彼此相约早早的就涌上街头,在茶亭占好了位置,你挤我,我挤你,人头攒动喜上眉梢。   城防营监视下的马车也赶在末时进城。   城门口,城防营官兵拦下车,中气十足叫谢慈下车跪听圣旨。   可叫了三声,车里半点动静也无。   城防营现在对谢慈可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把刀掀车帘,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报信的城防营官兵纵马横穿华阳大道。   却在春耕茶亭外走不动了。   哪里太拥挤了,一打听,才知季首辅重新开坛讲学,报信的官兵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冲撞当世鸿儒季先生和这帮学生,只能绕着走。   可不成想,在人群众,学生们人人都在捧着一沓抄本静读。   官兵实在忍不住好奇,客气地拍了一位学生,打听了一嘴。   学生十分大方的分他一办,一起看。   官兵是识字的,第一眼看下去,脸色顿时煞白。   在场听学的可不仅仅只有学生,能在这种时候不顾一切赶来春耕茶亭的,毫无例外,都是一腔热忱正值赤诚的读书人,文人风骨不容摧折。   马上要乱了。   城防营官兵冲进了皇宫,面见了魏提督,在朝晖殿外,声音清楚的传进了苏戎桂等人的耳朵里:“提督,谢慈不在车里,那车是空的。”   在场没有缺心眼的人。   一听此话就知道可能完蛋。   谢慈不会无缘无故整这么一出障眼法,他定是察觉或探知了什么,车是空的,有两种可能——他早已进城,亦或是仍隐匿在城外。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们想在控制住皇上的情况下,将人偏进宫里杀的计策是行不通了。   策略要变。   苏戎桂当即向皇上道:“皇上,请您下旨吧。”   皇上目光扫下去:“朕的圣旨若是此时有用,首先诛了你的九族。”   苏戎桂侧首瞧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道:“皇上,我父子在今晨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已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了,能换得皇上醒悟,臣死不足惜。”   谢慈“啧”了一声,嘀咕道:“苏戎桂真是年纪大了,脑子缩水成杏仁了,到底谁在他耳朵边上锲而不舍的吹风儿,把堂堂从一品大员都给唬傻了。”   ——“你怎么就断定他是受人煽动的?”   说这话的人是霍春雷。   谢慈和芙蕖已经从房顶挪了位置,坐在后窗上,霍春雷就在他们的面前,窗外的守卫倒了一地,明镜司干这种事向来拿手。   霍春雷早就完事从草房出来了,只是一见大事去矣,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便在外面勉强和谢慈凑成了一伙。   谢慈说:“苏戎桂这个死老头子从前还真不是这样的,最多迂腐古板了些,不像现在,发癫似的。”   霍春雷:“……还好意思说别人发癫呢。”他在谢慈眼神瞪过来之前,马上转到正事上:“他们闹到这地步,退是死,不退也是死,退了太亏,不退还有翻盘的可能,若真把他们给逼急了,刀架到皇上脖子上,你有没有想过,该如何收场?”   谢慈道:“你啊。”   霍春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看我那二十几个凑数够用吗?”   谢慈了然一笑:“二十个人是不够,可你不还有三千营吗?”   霍春雷变脸的速度比谢慈笑容消失的速度还要快,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摸了我的底细?还是派人盯我?什么时候的事?”   明镜司栽在别人的耳目下,这对于霍春雷来说,是耻辱。   谢慈撑着窗棂,对比霍春雷的警觉,他整个人姿态显得非常放松。“别急,我没有那本事去摸你的底细,也更没有可用的人手能盯住你的踪迹。其实就在刚刚,我让人给你送茶的时候,特意嘱咐她好好闻一下你身上的味道。”   霍春雷低头打量自己:“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他使劲嗅着鼻子,也只能闻到从草房中带出来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气。   谢慈说:“三千营的校场去年搬到了寿石山的西北侧……寿石山是个奇怪的好地方,阳面有温泉,养得活奇花异草,欣欣向荣,可背阴侧却是瘴气丛生,毒虫层出不穷。三千营将校场选在那里,正是看中了那地方瘴气之下的隐秘和安全,但瘴气和毒虫又时刻困扰着将士的身体。于是,宫中太医院特意调配了一种药粉,铺在了三千营校场的白沙下面,可解瘴毒,驱毒虫,但那玩意儿味道有些冲,以艾草和硫磺为主料,一旦沾到身上,一时片刻散不了的。”   谢慈摸着自己的鼻尖,说:“我鼻子不好使,所以请她帮我闻一闻,你身上的味太重了,自己没在意吧。”   霍春雷心服口服的点头:“你,是很不错。但我还是不信,像你这样的人,会全身心的依靠另一人么?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心安的选择,你有其他的后招。”   谢慈平静的说:“确是,你也不错,北境的宣定侯荆韬此刻已侯在了兖州境内,一旦皇城有异,他杀进燕京勤王最多也就半天的时间。”   半天,谢慈完全可以暂时掌控住局势,以待援兵。   谢慈说:“我今天就是要连根拔萝卜,不怕他们反,就怕他们怂。” 第112章   他们无非就是欺负皇上无兵可用。   论那城防营的魏提督从前也是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未曾料到有一天会毅然决然的逼宫。   霍春雷说:“老魏那个人是当年在蜀中剿匪靠着战功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耿直能吃苦,就是在当了京官之后,放纵自己染上了一些小毛病,好色,好赌,偶尔贪点钱。若不是逼到绝路,也不会干这样的事。”   谢慈:“哦?是谁把他逼上绝路的?我吗?”   霍春雷道:“以你的身份,你都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你怎么会不懂?孔孟那般的高风亮节,举世能有几人?你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旁人毫无瑕疵?浑浊之人才是多数,你要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自然会拧成一股回头反咬你。”   谢慈斜斜地靠在窗上,说:“但我不怕死,他们呢?”   他说:“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霍指挥使,我考你几个问题。”   霍春雷:“请。”   谢慈问道:“你知道南秦的水师现在是何等雄威吗?你知道疆外北鄂十几年来,侵吞了多少部落吗?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大燕朝的都城至今仍歌舞升平吗?”   霍春雷沉默。   谢慈望着他,说:“因为啊——南秦皇宫里有位出身我朝的皇妃,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却一直带着儿子在坚守那张摇摇欲坠的盟约。北疆宣定侯荆韬的部下几十年来扎根在那荒原雪山中,有家不能回,有妻不得见,一年三百余日,战争摩擦却上千余场。霍指挥使,你觉得如今的平静能维持多久呢?”   都是不敢往深处细想的问题。   谢慈残忍的一语道破:“南秦的皇妃和皇子势单力薄,随时都会丧命在权利的追逐碾压之下,荆韬年近花甲,身上旧伤无数,新伤不断,北疆苦寒,军饷短缺,医药用金子都难买,他还能撑几年?”   一个妇孺,一个老兵,于艰难之处苦苦支撑,   而燕京的朝廷命官却正为了吃喝嫖赌那些事儿逼宫。   谢慈:“霍指挥使,你觉得我们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吗?”   春耕茶亭。   燕京城内上百名贪官污吏的罪证在学生们的手里争相传阅。   都是栾深根据芙蕖从赌坊中带出来的名单,通过各种明察暗访的手段,以及从吏部和礼部那些落马官员口中审问的情报,几个月日夜不休整理成册,其比谢慈手中的那份还要详细。   季博远拿到手中之后,命全府上下的家眷奴仆连夜誊抄,甚至府中六岁刚启蒙的孩童都拿起了笔,才累计了上百份于今日传阅在学生的手中。   燕京城乌云盖顶,若说还有什么是干净的,热烈的,估计也只有这帮稚气未脱,志气初成的学生了。   一辆马车没有随护,独自走过空荡荡的华阳大道,来到了宫门前。   城防营侍卫拔出了刀。   栾深从车里下来,站在了宫城外,与身披玄甲的他们无言对峙。   以魏提督为首的官员们,在朝晖殿外上奏,陈列了三项请求。   一请皇上诛杀佞臣谢慈,以正朝纲。   二请皇上赦免城防营等官兵今日的犯上之举。   三请皇上早日大婚,繁衍龙嗣,以固国本。   最后一条把谢慈给逗笑了,怎么听都觉得像是凑数的。   与此同时,春耕茶亭的学生们愤恨之下,当即踩着茶亭的凳子,挥洒笔墨,洋洋洒洒写下了上百篇檄文。   自古以来,各朝各代学生们都无师自通了跪宫门的本领。   他们大燕朝的学生也会。   栾深身后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能在国子监和太学里读书的学生身份可都非同寻常,多为权贵子弟,非富即贵,甚至有些学生的父亲大人此时可能就在宫里搞事呢,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儿子口中讨伐的乱臣贼子。   学生们在宫门前跪的是皇上,请皇上务必铲除奸佞,革弊鼎新。他们其实也知皇上现在处境不妙,即使手无寸铁,也跃跃欲试,想上前与那些黑王八碰一碰。   守门的营兵不敢擅做主张,遣人飞奔回去请魏提督的主张。   魏提督终究是官场上鬼混多年的老奸巨猾,当即哈哈一笑,扬声对殿中道:“皇上,您听见了吗,燕京二白学子此刻正跪在宫门内外,与我等同心同意,向陛下请命。请皇上务必不要寒了学生们的心。”   反正隔着一道宫门和无数的城防兵。   是非黑白都靠一张嘴,随他怎么说。   手里有兵的,才是老大。   谢慈瞧着窗外的天色,说:“此时倘若过夜还解决不了,那就是我等无能了,三千营到位了没有?”   三千营是当下朝中最精锐的骑兵,霍春雷很会选同盟。   霍春雷说:“三千营随时备战,但是他们只有看到了我的信号才会行动。”   谢慈问:“信号是什么?”   狡猾如谢慈,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明镜司的信号他就从来没听说过。   霍春雷抽出要见的宽背刀,说:“明镜司为了防备有人伪传信号,影响行动,向来都是以人为信使,传递命令。此事干系重大,得我亲自──杀出去。”   谢慈:“……照你这么说,我们的烽火台都是摆设,回头找个机会都拆了吧,还能省砖多盖两间草房。”   霍春雷:“谢大人体谅一二吧,我们替皇上办事查案的,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祸,除了我们自己,没别的人可以信任。”   谢慈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杀出去吧,于城防营的万军之中,单枪匹马破开一条出路,过了今夜,您将名震皇城上下。”   霍春雷:“大可不必。”   谢慈嘴上说着凉丝丝的话,转头已经给芙蕖递了一个眼神。   芙蕖回身取了一把刀。   谢慈落在陈宝愈手里,辗转到江南的时候,他的刀被送回燕京,一直保存在皇帝的朝晖殿,而刀柄上镶嵌的银莲花,做为信物一直在芙蕖的手中。   芙蕖将银莲花扣在了刀柄上,珍重地递到谢慈的手中。   谢慈手腕一抖,刀锋出鞘,如一泓秋水映着他的眼睛。   托霍春雷的福,原本稳操胜券的计划平添了一场死斗。   谢慈叫住霍春雷,道:“我希望你能冲出去,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让人知道北疆驻军有异动。北鄂部落一旦得知消息,趁虚而入,我们也许得不偿失。”   霍春雷理解了他的意思。   当他站到了魏提督的面前时,苏戎桂没想到明镜司的人也在此。   明镜司是皇帝亲信,世人皆知。   霍春雷是个狠角色,世人也知。   当他们向城防营举起刀的时候,魏提督还只以为这是一群不自量力的莽夫。   苏戎桂及时出言提醒:“魏提督,他们要出宫求援!”   魏提督:“做梦!”   霍春雷一双眼睛如鹰勾似的盯着他,脚下却急切地向后退去。   魏提督拎着自己重百余斤的长枪,正欲亲身追上,一把刀当空而下,魏提督提枪格挡,却觉双手一阵震麻。   谢慈的双眸里似乎透着寒星,贴在魏提督的脸侧:“你想要我的命,逼宫没什么意思,亲自动手比较有种,你觉得呢?” 第113章   魏提督很想亲自了结谢慈的性命,但他明白自己做不到,在交上手的那一刹那,他就生出了怯意。   谢慈一出现,除了苏戎桂,没有人会更在意明镜司的动向。   京官们在谢慈的威势下挣扎的久了,总以为只要杀了他,便能过上从前那般的舒服日子——手里攒着花不完的钱,说要女人挥手便来,谁要谁死谁就得下地见阎王。   谢慈要打破他们的美梦,门都没有。   他们宁可醉生梦死。   谢慈早知道和他们这群人讲不通道理,索性便从来不多话。   拳头会使人屈服,再不济,杀便杀了。   魏提督虎口发麻,退后半步,招呼手下一拥而上,将谢慈团团围了起来。   苏戎桂扶着儿子的手,从朝晖殿冲了出来,指着魏提督道:“快拦住霍春雷,他若是搬了援兵来,今日我们便败了。”   魏提督不以为然:“怕什么,就明镜司那百来人成什么气候,我城防营两千军,同禁卫一万,静候他霍春雷大驾。”   说到最后,他将声音拔高,生怕霍春雷听不清似的。   苏戎桂直接上手去拉这个莽撞人,却遭杀红了眼的魏提督一把甩开,甚至还倒戈骂道:“你个迎风倒的老匹夫,到底是哪边的?”   他们反倒激起了内讧。   苏戎桂趔趄后退。   谢慈在被围攻中,还能腾出精力,关注着他的情况,嘲笑道:“真是活该啊。”   在他们动起手的那一刻起,芙蕖便一退再退,直到悄无声息退进了殿中,像是终于找到了安静的所在。   皇上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冲她招手。   芙蕖走了上去。   皇上压低了声音对她说:“呆在朕身边吧,这里安全。”   芙蕖不客气地反驳道:“不见得吧。”   皇上不解其意:“怎么?”   芙蕖道:“皇上猜一猜,他们的主谋是谁?”   皇上:“苏戎桂?”   正常人的思维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他。   芙蕖摇头:“他只是被推到最前面那人而已。”   皇上问:“那你觉得是谁?”   芙蕖又摇头。   她哪里会知道。   只是单纯的感觉,谁藏得最深,应当就是谁。   谢慈之前挂在屏风上的名单不知什么时候卷落在地上,芙蕖弯身捡了起来,盯着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又或许,藏得最深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此名单上呢?   芙蕖俯身在皇上耳边道:“能纠集起这样声势浩大的逼宫,少不得有人借机搅混水,皇上,您要当心真的有人造反。”   皇上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害怕,再张口时,他说:“朕的明镜司……”   芙蕖:“正暗处守着您呢!”   说着,苏秋高匆匆进了殿门。   皇上看他的目光已经称不上友善,也称不上信任了。   苏秋高也许是自觉得对不住皇上,于是站在了远处,拜道:“皇上移驾吧,外面人已经杀红了眼,皇上不如不如暂避此乱局。”   皇上没有答应他走,而是望着他,说:“连你也不与朕站在一起了。”   苏秋高无奈辩驳:“皇上有些事情是大势所趋,并非人为所能左右。”   皇上一动不动。   苏秋高再次劝道:“皇上,别赌气,避一避吧。”   皇上失望至极,终还是接纳了他的进言,起身准备暂避。   芙蕖默默按住了皇上的肩,令他坐在龙椅上,不得动弹。   皇上询问的看向她。   芙蕖眼睛里凝起了冷意。   就在半刻钟前,谢慈接刀的时候,凑在她的耳畔嘱咐了一句话:“那人是个缩头乌龟,既挑出这么大的事端当做掩护,必不敢堂而皇之在众人眼前动手,你待会替我盯着,谁要带皇上走,谁多半就有问题。”   谢慈是临时交代的这句话。   说明他也是临时才想到这一点。   而这种话,当他说出口的时候,按照芙蕖对他的了解,他一般是已经锁定了怀疑的对象,只等最终的确认。   竟然回事苏秋高。   前后一思虑,倒也不是没有端倪。   苏戎桂的枕头风没那么好吹,但如果那人是他信任且亲近的骨头,倒不是没有可能,而且说出来,也更合乎情理。   可是,苏秋高,他为什么呢?   他又图什么?   芙蕖侧头对皇上说:“此处才是最安全的,皇上您最好不要动,宫里现在四处都乱的很,谁知道一踏出门去遇到的会是什么?”   苏秋高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末了一声叹息,道:“罢了。”   当芙蕖对一个人起了疑心,脑子里所有事关此事的记忆,一股脑的都翻涌了出来。   苏秋高。   他的身世,苏戎桂的庶子,南秦进献美人所生。   他是太平赌坊的常客,不好赌,却喜血腥的斗场。   他曾与姚氏的女儿定下过婚约。   芙蕖皱眉狠狠的摇了摇头。   她所知道的这些东西还是太少了。   芙蕖挣扎在自己的纠结中,无意中一抬眼,却正对上苏秋高的眼睛。   苏秋高静静的望着她。   饶是芙蕖见惯了大世面,那中似蛇一般眼神也足以令她浑身一颤。   后背猝不及防的淌下冷汗。   芙蕖犹记得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一亩香的暗场中见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蜡人。   果然是他,芙蕖再不怀疑。   心里有了笃定,芙蕖反而又有了一种迎头而上的潇洒。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个缩头乌龟而已。   苏秋高上前一步:“陛下执意不肯移驾?”   皇上全然未觉:“移驾,去哪呢?”   苏秋高:“皇上当真不觉得此处危险吗?”   皇上环顾四周。   正如芙蕖所说,朝晖殿中虽然清净空旷,但却一眼便能揽括所有,明镜司霍春雷带来的人,早已各自找好了地方藏着。他如今若是擅动,才是最不安全的。   芙蕖忽然卷起舌头,吹起了口哨。   韵律悠长,传到了门外。   正在缠斗中的谢慈行动不着痕迹的顿了一下,侧耳边听边闪,余光瞧见霍春雷人已经走出了一半,他凌空而起,踩着城防营的黑甲,起落间,追近了距离,踢出一截断矛,阻了霍春雷的步子。   霍春雷料到他也许是有话要说,于是权衡之间,仍旧停住,等他一等。   谢慈隔着距离,传音到他耳边,说:“绕道去苏府,带苏家嫡女苏慎浓进宫,她很重要,务必拜托。”   霍春雷不解内情,却不及多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朝晖殿内。   苏秋高出声呵斥:“你在与谁传递消息?”   芙蕖吹完了口哨,得到了一声短促的回应,放下了心,对苏秋高说:“与你无关。”   苏秋高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意她与谁传信,毕竟想也知道。   他最在意的,是芙蕖传递出的内容。   芙蕖已经窥探到了他的秘密,相应的必会有对侧。   狗急也会跳墙,再拖延下去,他也会大事去矣。   苏秋高转过身,他纤长的身躯在青砖伤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芙蕖不认为他会如此容易的放弃,她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皇上道:“陛下,您从来有授意他以忠君之名,行建会或拉拢权势之实权吗?”   皇上一怔:“没……从没有过。”   芙蕖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她想多了。   空禅寺的静慧住持年事已高,苏秋高才二十几的年纪,不可能是他的。   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看似清朗了,可仍有未解的谜。 第114章   三千营的兵马停在城门外,面前就是被学生们洒了漫天的檄文。   提督张殿海的马焦躁地打了个鼻响。   张殿海忍不住对身侧的部下说:“霍春雷那家伙到底靠不靠谱,让我等他的消息,宫门都落尽城防营手里了,里面搞不好早闹开了,他怎么还没动静。”   他的亲副官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我一早就觉得他考不上谱,都什么时候,传个话还得本人亲自到,他倒是不怕耽误事儿,咱待会怕不是要直接奔着收尸去。”   张殿海破口骂道:“闭嘴,你想收谁的尸,就该把你那张破嘴给缝上。”   他们又等了一时片刻,却听闻身后的望楼上有了动静。   望楼建在华阳大街的东头,从宫门前能张望到楼顶的那颗明珠。   张殿海于马上回头,一支利箭直擦他的耳畔,对准的是宫门。张殿海惊险避过,从部下手里要了一杆千里眼,伸长一瞧,正见一行整肃的刺客蹲守在望楼上。   还有一熟人。   朝廷通缉半年多却始终毫无讯息的陈宝愈,重回燕京了。   陈宝愈似知道自己处在了张殿海的视线中,撑着栏杆说了句话。   那么远当然听不清。   但张殿海读明白了,他说的是——“助你一臂之力,不谢。”   紧接着,几只木鸢从望楼上放出来,在空中缓慢的滑行而过,直往宫城里落去。   张殿海的部下架好了弓箭,静等着提督的令下。张殿海却摇了摇手,示意按兵不动,直到眼睁睁望着那蠢笨的木鸢落在了宫墙上,然后木鸢圆滚的肚子破开,几个身影倏在城头一晃,当着外面几百学子的眼睛,倏地一下就消失在墙内了。   ——“那是什么东西?”   ——“有刺客!”   刺客都进宫了还等个屁。   张殿海咳出了喉咙里的一口浊痰,往地上一啐,一言不发,打马先行。   三千营最精锐的骑兵犹如带风的利箭,掠过宫门时,马蹄不停,城门防守已经尽逼退十步。   张殿海挑枪挂起旗,迎面终于见到了霍春雷。   他刚张口想说什么,霍春雷却猝然发难,强行“借”了他的一匹马,只来得及简单交代一句话——“交给你了”便冲出宫门。   张殿海还是没赶上最合适的时候,他冲到朝晖殿前的时候,谢慈刚好一刀横贯了魏提督的喉咙。   历朝历代的文臣武将之间,总有数不清的龃龉。各自都是一百个瞧不上对方。   张殿海从未见过文臣提刀。   纵使知道谢老侯爷当年是天纵奇才的武将,但平时也总被他一副斯文模样迷了眼睛,不知此人身体里几两反骨。   谢慈全然不顾身后多少刀光剑影想要背刺他。   他的出手必须要值得,多少虾兵蟹将都比不得一个魏提督的人头值钱。   谢慈收刀转身与张殿海的目光碰撞到一起,那是一种冷漠的满是不屑的目光,是高高在上,从来不会低头染任何尘埃的颜色。   张殿海在很多年前见过这样的眼神,在扬州别苑,那时谢慈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本以为那孩子会被摧残在冰天雪地中,正如他干干净净的来,在未染脏前也能干干净净的走。   但是意外之喜,他自己活下来了。   谢慈见他终于到了,毫不留恋收刀,转身进了朝晖殿。   ——“是你啊。”   谢慈对着苏秋高的背影道。   苏秋高没有回头去看谢慈,他只是养着头,望着那至尊之位上的皇帝。   那位置真是高啊。   九五之尊,面容都是模糊的,静静的俯瞰着殿中的一切。   他若是不从那龙椅上下来,苏秋高说什么也碰不到他一根汗毛。   谢慈:“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没有等到苏秋高的回应,却等来了一个本不该再出现在皇城中的人。   “看来是我来晚啦!”陈宝愈也踏进了朝晖殿,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似乎外面也没有谁能拦得住他。   皇上看到陈宝愈便想到那日受俘后,受到的折辱,已经他为求妥协,颤抖着刺向谢慈双膝的匕首。   所以,他的神色不是很好看。   但是,在场诸人现在都不大在意他的神色如何。   陈宝愈对谢慈道:“我紧赶慢赶到燕京,本是想来给你送消息的,如今看来是我多余了。”   皇上纳闷,他们关系合适变得如此融洽了?   依然没有人在意皇上的想法。   谢慈:“你有什么可靠的消息?”   陈宝愈说:“我杀了姚氏。”   一直静默的苏秋高终于有了反应,他回身,用那种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陈宝愈。   陈宝愈一摊手,说:“姚氏扶灵南归,我思来想去,终究是不能放心,于是在她越了境,踏上南秦水路之后,我亲自带人去了解了她的性命。她在我朝蛰伏了十几年,甚至于诸多朝廷高官都有来往,我不能放心让这样一个异族回乡去,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带回去些什么东西。不能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我就心软啊。”   谢慈道:“这么说,你是在杀姚氏的时候,发现什么了。”   “姚氏可能是没想到我这么无耻,答应了放她,却反悔要杀她,她有一封信,拼了命的也要送出去,当然,被我截下了。”   陈宝愈手里捏着一个竹筒,隔空抛到了谢慈的手中,说:“姚氏大意,栽在了我手上,她这一封准备送往秦朝皇室的信中,说先朝送往咱们燕京的那两位女子,都怀上了先帝的骨血,可惜,一个死在了宫里,但另一个养在了某位朝中重臣的府上,至今平安无虞。”   谢慈已经拆开了信,撕去了外边那层保存完好的油纸,一目十行的看到底。   姚氏信中的内容,分明已经与那位从传说中的南秦血脉搭上了线,互相谋定了计策。   一个在燕京谋取皇位,一个在南秦伺机发兵搅乱局势。   按理说,不到时候,苏秋高今天本不该露出马脚的。   是因为谢慈的出现致使他坐不住了。   谢慈已回京,假使今日不能除掉他,以后再想找合适的机会便难了。   谢慈将信在手中攥成一团,无奈苦笑:“皇上多年来,果然是信错了人了啊……苏戎桂呢?”   苏戎桂一直未曾离开太远,他就靠在朝晖殿的门口,早听到了他们之间的交流。   苏戎桂已经垂暮老矣,谢慈问了一句:“你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苏戎桂嘴唇颤抖。   他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谢慈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么先帝——知情还是不知?”   一片静默,谁都不知道答案。   谢慈:“苏三公子,要不你还是自己说说吧。”   苏秋高望着皇上坐下那空置了许久的坐席,说:“怪我大意,我若是早知霍指挥使在此,必会在三思量,不轻举妄动。”   谢慈:“这不防的就是你这手?”   城防营的鼎盛是在先朝先帝刚登基时,几十年过去,到了如今,在魏提督的糟蹋下,已经成了豢养燕京二世祖的地方。   他们的兵喝酒赌钱兴许能算的上是好手,但若是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反观三千营,张殿海行事低调,治兵严厉,他的麾下,始终是整个大燕朝最精锐的一支骑兵,收拾一群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显得有些大材小用。   杀声渐止。   苏秋高开口说道:“我生在苏府中,但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娘便一直告诫我,我身体里流着的是南秦皇室的高贵血脉,娘亲忍辱负重涉水而来,成了燕朝皇帝的玩物,我的存在便是南秦的皇室的耻辱,是南秦百姓的耻辱。”   谢慈:“可你娘死的挺早的吧,你的开蒙,你的教养,都是你父亲一手教导,从没有因你是庶出而薄待你,这一切都抵不过你那所谓的高贵血脉?”   苏秋高:“我娘虽然死了,但她的爪牙还活着,人一旦陷进了淤泥里,如果有人拉一把还好,可谢大人你知道有无数双手疯狂的拽着你的手脚想将你彻底拖入地底的感觉吗……你浑身都是泥巴,沼泽漫过了胸口,让你无法呼吸,最终你的鼻中口中都是泥,你无法呼吸,只能窒息死在里头……肉身死了,可灵魂还被锁着,浑浑噩噩的爬出来,像只游荡在世间的鬼。”   他现在的形容就像个鬼。   苏秋高神色迷离开始笑。   谢慈与陈宝愈几同时色变:“那女人在燕京留了爪牙?”   “在哪?”   “谁?”   皇上叫了一声:“苏三……哥。”   苏秋高:“陛下,您这么称呼我不合适,您的父亲,您的王朝,是辱我血脉的仇人。”   霍春雷纵马赶回了皇城,身后带着苏家嫡女苏慎浓。   他回的很快,因为在路上,就碰见了一路惶然往皇城方向走的女子。   霍春雷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薅了人上马就走。   苏秋高:“我一直在等一个结局,或成,或败。”   他手中有先帝所赐的上方宝剑。   剑锋从从袖口处划过。   他应该要图穷匕见做最后一搏的,按理也应该如此。   但苏秋高此次没有再按照常理出牌,他将剑锋对准了自己,尚方宝剑穿腹而过。   苏慎浓被放在白玉阶上,扶着门冲进殿中,刚好撞上了鲜血四溅的这一幕。   芙蕖传信带苏慎浓来,是仍存了最后一丝善意,希望此事可以不见血的解决。   可惜是晚了。   ——“三哥!”   苏慎浓踉跄的扑上前,撑住了苏秋高摇摇欲坠即将倒下的身体。   苏秋高眼前昏花,似在努力凝聚目光:“妹妹啊,是谁把你带过来的?”   苏慎浓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安静的望着他哭。   皇上已经走下了台阶。   芙蕖面露不忍,但她关切的是苏慎浓。   苏戎桂早一支撑不住自己那年迈的身体,一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几岁。   唯有谢慈和陈宝愈脸上毫无感怀,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到了一种名为“可惜”的情绪。   可惜让苏秋高死的早了。   拿下再审一审,定还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第115章   直接参与逼宫造反的官员共有一十七位,在城防营魏提督伏诛后,他们曾一度作鸟兽散,想给自己谋条活路,但都被张殿海堵死在宫里了。   人现在都跪在殿外,至于该如何处置,谢慈道:“问问我们的仁君陛下吧。”   皇上闻言心里一震,谢慈的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他的目光所及,没有什么秘密能逃开他的审视。   张殿海谏言:“皇上,犯上者若不严惩,此后难说是否还有效法者。倘若人人都可为了一己之私,随意纠集人马杀入皇城,我们大燕朝为人君为人臣者,可都颜面无存了。”   皇上:“谢先生……”   谢慈在皇上的注视中,略一倾身,一语未发,甚至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转身离开。   张殿海有些奇怪的在他的去路上拦了一下,低声问道:“次辅大人,这事儿您不管了?”   实在非同寻常,以往,像这种事情都是谢慈一力主张严办的。   谢慈在他的阻拦下,停住了脚步,说道:“皇上自登基以来,我擅作主张处理了太多的事,皇上已经大了,按照皇上自己的意愿办吧,按理说,此事有一半因我而起,我也该避嫌。”   谢慈难得与人解释这么多话。   身为同僚,张殿海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粘稠的血沿着从汉白玉栏杆的缝隙处流淌出去,从高处形成了滴血的幕帘。   皇上从位置上站起,追出了几步,他心里十分不安,好似有一种预感,消失在那血色黄昏下的人不会再回头了。   而芙蕖不远不近不声不响的坠在他身后,在殿前拉下两道影子。   皇上没有理会张殿海的谏言,也没有理会其他静候在下面的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猝然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张殿海:“皇上,您这……”   皇上追出了朝晖殿外,入眼却是铺在琉璃瓦上的绚烂落霞,皇上提高了声音:“先生!”   谢慈倒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还有何吩咐。”   皇上张了张嘴,不再将自己藏在虚伪的情绪下,所有的不安和怯意都露在眼睛里,他伸手去搭谢慈的手臂:“学生知错了……先生您要去哪儿?”   别说在场的其他人了。   就连芙蕖也是一头雾水。   谢慈和皇上在阶前互相僵立了很久,或许这是只有他们彼此才明白的深意。   谢慈的目光缓缓上挪,盯着皇上头顶的金冠。   皇上已经快有他高了,再加上这顶冕旒,已经到了要让人仰视的程度。   ——这是他一手抬举大的孩子,初见时,才到他胸前的位置。   这个孩子他保护的真好。   诚如皇上所说,他一心想当个仁君,他登基至今,无论前朝时局如何暗潮汹涌,他手上从未沾过一滴血。   该死的人都死在谢慈手里。   所有吃了苦头受了查办的人,都视谢慈为眼中钉,肉中刺。   皇上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身上一点戾气也不沾。   谢慈岂能不知皇上心中噼里啪啦的算盘,他一直想着再等等,等孩子长大了,迟早有不再用他的一天,可眼下的情势是皇上想用他到死。   谢慈对皇上道:“陛下,臣会死的比您早。”   是旁人听不懂的意思,只皇上能懂。   皇上有些勉强的笑:“不会的,我们家有短命的根在,朕的父亲祖父都没活六十,等将来朕有了储君,还得请您当他的老师呢!”   ……   皇上不仅想用他到死,还想把他用死。   谢慈先移开目光,看向满宫的疮痍,说:“皇上及时安排人打扫吧,等血迹干涸,便不好清理了。”   他走出宫门,看到了守在外面密密麻麻的学子,消息早就传出来了。   栾深也在等他。   谢慈环顾那些或天真或热切的目光。   栾深上前迎了他两步。   谢慈道:“劳你奔波。”   栾深苦笑:“能令天下学子降心俯首的本事,我可没有,是季大人今日出山了。”   谢慈点了点头,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唇角溢出了暗红的血,毫无预兆的栽了下去。   栾深心里一慌,伸手接了一半,却见面前一席绯红抢了过来。   许是那气势太慑人了,栾深下意识松手后退。   芙蕖撑着谢慈的后肩,目光沉默犀利。   栾深向一侧等候的下人招手:“我的车!”   谢慈是被栾深的车送回府里的。   他双目紧闭,气息也很微弱,几乎摸不着,芙蕖在车上探了几次他的鼻息,最终握紧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一个塞一个冰凉,像两个冰块碰撞在一次,彼此起不到任何安抚的作用。   谢府门前八盏琉璃灯都落满了灰尘。   车进了府门,人被抬进了正堂中。   谢府中下人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唯有吉照和竹安一如往常,烧水煎药得心应手,一点也不耽搁。   芙蕖蹙眉刚解下床头的帷帐,忽地,安静躺着的人动作极其利索的坐了起来。   谢慈掀开了身上刚搭的薄被,竹安手中捧着滚热的毛巾,停步在脚踏前,见了此景也端的住,看上去比乍然一惊的芙蕖冷静多了。   谢慈:“纸、笔。”   竹安放下毛巾交到芙蕖的手中,转身一张小几端上了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谢慈提笔,写的是折子。   上书称自己一身沉疴,命不多时,请皇上宽仁,允他乞骸回乡。   谢慈将笔迹晾干后封了起来,递给下边的人,说:“不急,两日后送至驸马手中,请他替我在大朝会上呈递。”   芙蕖有些恍惚:“你……要辞官?”   谢慈“嗯”了一声,说:“要辞。”他拉了芙蕖的手,道:“你今日话格外少。”   芙蕖被他拉得整个人都伏在了榻上,靠着引枕,一半的帐幔在她身后垂了下来,半遮半掩的挡住了他们的上班身。   芙蕖说:“我感受到了那种日薄西山的暮气,天要黑了……你众目睽睽之下猝然栽倒,是装的。你说要辞官,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快要结束了。”   谢慈勾缠着她的三千青丝:“快了。”   他说:“皇上不会轻易准奏,必然会拖延一段时日,足够我处理剩下的尾巴了。”   芙蕖往他的身上靠紧了些,不说话。   那就意味着,解蛊要准备开始了。   谢慈手下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糖梅,塞进了芙蕖的嘴里。   芙蕖齿尖一尝到熟悉的味道,想也不想就叼走了。   谢慈对她说:“你不懂朝局,不用跟着我一起操心,在府里养着吧,等来年开春,一切就都结束了。”   芙蕖乖巧的说好。   谢慈把被子搭在了她的身上。   芙蕖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又是如何陷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中挣扎着难以自拔的。   总之,次日醒来的时候,昨夜梦中所见基本都记不得了。   脑子里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芙蕖晃了晃头,从榻上爬起来,身边早没了谢慈的身影,但她知道,谢慈一定在府中没出去,他是一个沉疴在身要辞官归乡的人,正病着呢,断不会满大街活蹦乱跳的溜达。   芙蕖披上衣裳,余光瞥见床榻对面一只越窑卧炉,芙蕖盯了那东西一会儿,确定以前没有这东西,上前弯下身嗅了嗅,里面有焚过安神香的味道。   竹安听她醒了,端着温热的清水进来。   芙蕖站在卧炉面前,问:“这是做什么的?”   竹安道:“主子说他头疼闹得睡不好,吩咐属下从库里找出来的,焚了些安神静气的香。”   芙蕖问:“他昨夜睡得不好?”   竹安说:“前半夜一直未歇,后半夜点了香,天擦亮的时候才眯了会,左不过两个时辰便又自己醒了。”   芙蕖喃喃道:“怎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见?”   竹安笑了笑:“闹那么大动静您怎么可能没听见,姑娘你下夜里醒了好几回,可能是陷在梦魇中了,有些恍惚,主子一哄,您便又睡了。”   可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芙蕖问:“他现再哪里?”   竹安:“一早就进了书房,许是在忙,我们也不许靠近,只留了几个亲信在伺候。”   芙蕖点了点头,心里有数,按下其他的话不提了。   书房中。   谢慈面前站着的是从扬州赶回的属下。   ——“主子。鼓瑟令已彻底没了动静,他仿佛知道我们在查,缩了所有的触角,让人一点痕迹也摸不着。他们不动,便不会有破绽,像个铁壳子一样,搞得我们无处下手。”   谢慈身上披着厚重的氅衣,在桌案后沉默了片刻,说:“既然缩回去了……也不大好来硬的。想点办法引蛇出洞便是。”   谢慈显然是已经有了计划,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封在锦囊中,递了下去,末了,嘱咐了一句:“对了,行事稍微留些分寸,事关鼓瑟令,任何发现都要先回了我再做处置。”   属下惊诧的看了他一眼。   前段时间谢慈下令的时候可没这么仁慈,当时的授意是让他们往死了治,甚至连死活都不必顾忌。   属下甚至能感觉到谢慈此番下令时心中的犹豫和踌躇。   可真是罕见……   属下嘴上应了一声:“明白。”   谢慈挥手向外,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留下几个精锐属下行踪诡谲,来去也不用走门窗,顺着房梁便出去了。   谢慈的目光落在自己书案前的琉璃罐子上。   芙蕖从卧房到书房,一路都没受到什么阻拦,她在书房门口站了片刻,左右皆寂,便知谢慈对她的一切是纵容的,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踏进一步,说:“苏秋高自裁前曾提到过那些一直控制着他的爪牙。”   谢慈搭着扶手,摆弄着精致的琉璃罐子,道:“你记性不错。”   苏秋高是提过。   但他已经死了。   芙蕖的表情欲言又止。   谢慈问:“你想到了什么?”   芙蕖喉间滑动,说:“我忽然想起来了,他一直是太平赌坊的常客。” 第116章   谢慈听着她提起太平赌坊,似乎是一时半会没想起这么个地方,经由芙蕖的提醒,猛地换了个姿势:“我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   芙蕖眨了眨眼:“你如果说你忘了什么正事,我是一定不信的。”   谢慈瞧着她一脸警惕的模样,笑了一下:“我确实忘了,我们在空禅寺缴获的那批钱币,一部分送进太平赌坊了吧。”   芙蕖:“你能忘,说明此事已经不重要了。”   是不重要了。   谢慈当初设局是为了在将来埋下一颗钉子,好有机会在必要的时机,牵制甚至是拔出崔字号这一藏污纳垢的地下银库。   但燕京中查办相关案子的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才第二日,有关崔字号银庄的罪证便已罗列了半个案头。   崔字号私下铸币的罪行,成了其中可有可无的一环。   谢慈道:“刑部侍郎下狱,刑部尚书革职待审,刑部暂代的主事是边阳,他刚整顿了徽州的州府,回京又重翻了谭大人的案子,刑部或许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崔少东家私铸钱币的案子,整理物证和认证,如实呈交,自会得到秉公审理。”   芙蕖:“你果然是早有打算。”   谢慈:“所以我正打算将那些已经流进赌坊里的铜币追回,但如果说太平赌坊与苏秋高关系匪浅的话……”他停顿了一下,道:“那我可能还要再辛苦一下。”   正如同江水滔滔奔流入海,到了现在的情势,是泥沙俱下一泻千里,是谁也不能阻拦的大势,与最初的寸步难行不同,谢慈只需要将消息传出去,太平赌坊便成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众矢之的。   芙蕖陪着谢慈一起被困在府中,许是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她每日睡着的时辰陡然翻了一倍,甚至有几分昏迷的错觉,仿佛沉进了很深的梦境中,没有光,也没有空气,既安静又恐怖,她独自一人在挣扎,直到惊醒的那一瞬间,才觉出冰冷的手脚在渐渐恢复体温。   三天了,每天都是。   卧炉里残留着安神香的余温。   芙蕖回头望着空了一半的床,竹安小心的拨开帷帐,问她有什么吩咐。   芙蕖闭上眼,捏着眉心,说:“成日里闹着不得安睡的人不是他么?怎么睡得比我晚起得还比我早?”   竹安理所应当道:“正是因为主子睡不安稳,所以才需要安神香啊。”   芙蕖可能刚醒有些糊涂,琢磨了片刻,竟然迟钝到理不清其中的道理,但是本能察觉出的危险,让她当下果决的收拾东西,搬离了谢慈的房间。   她回到了最初居住的棠荷苑。   芙蕖将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的归置好,左右才不出半个时辰,门便吱呀一响,谢慈找过来了。   他这会儿倒是很快。   芙蕖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一整罐的糖梅放在妆匣边上。   于是谢慈没有再靠近,而是靠在门边上,外面斜着映进屋子的日光被他的身影挡住了一大半,显出了一处模糊轮廓的阴影。   芙蕖的感官很敏锐,她即使不刻意去看,也知道那道影子如影随形的跟着她。   芙蕖走来走去,将所有的东西都安置下来,在一个回身的时候,脚下忽然撞上了谢慈的鞋尖。   谢慈靠她很近,芙蕖无奈的一歪头,正好能靠进他的肩窝里,谢慈于是顺势一揽:“都到了见一面少一面的时候了,你难道不想再多看几眼?”   芙蕖抬起眼打量着他的脸色,忽然说:“你不像从前了?”   谢慈:“我从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芙蕖道:“以前的你,让我坚定的相信,无论你要死要活要去往什么地方,都一定会把我随身带走。可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你想要走了,但你会把我留在原地。”   温柔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透进房间里,让那些细小的尘埃也有了存在的痕迹。   芙蕖今天是打算把话摊开了说。   她在等谢慈的回应。   可等了很久,谢慈却提起了另外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听说苏慎浓境况有些糟糕,你与她交情不错,我安排你去见她一面?”   早习惯了他的性子,芙蕖也称不上失望。   苏府上下如今一片兵荒马乱。   苏戎桂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几日不肯见人。   苏秋高以苏家子的名义死在宫中,但由于起身份特殊,苏家在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之前,连丧事都不敢发。苏秋高的尸体停在他自己的院子里,草草的搭建了一座灵堂。   无人吊唁。   芙蕖算是第一个了。   苏慎浓在灵堂中一身素衣,见芙蕖来了,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此地忌讳,有话我们到花园聊吧。”   芙蕖脚下没动:“不让我尽点心意吗?”   苏慎浓低了一下头,有几分自嘲的笑了:“他一个反臣,死都是便宜了。大家都恨不得离远远的,你倒是奇怪,竟还主动凑上来。”   苏慎浓指的不仅仅是苏秋高的灵位,很是他们苏家现在的处境。   前头苏夫人已经因此事病了一场,叔伯兄弟们正闹着分家,急切的想要撇清关系,苏戎桂闭门不出仿佛死了。   一大家子许多事情都落到了苏慎浓的身上。   苏慎浓的憔悴简直肉眼可见。   芙蕖自己从案上抽了香,说:“来都来了。”   干干净净的香炉里插上芙蕖敬的香。   芙蕖可从来不是善人,能给苏秋高上香也不是因为敬重亡魂,她心里的念头冷漠的很,在上香时,想的是希望他下地狱永不超生。   可无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看在苏慎浓的眼里,都是一种安慰。   苏慎浓带着芙蕖到花园的亭子里,热起炉子煮茶。   芙蕖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苏慎浓前段时间刚与谢慈退了婚,一时半会也没再谈人家,而且当初她在南华寺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是伤颜面的,所以亲事一直没有着落。   而今又出了这事。   明眼人都在看笑话,他们都知道,这样一个好女子,极有可能就要这样毁了终生。   苏慎浓显然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她冷静地说:“我们家在等最终的定罪和处置,无论是诛连还是流放,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宫里仍迟迟没有动静,朝堂上为了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没有以前吵的那么厉害了,大朝会上如今也剩不下几个重臣,最能说会道的那几个,不是革职查办就是已经罪证确凿丢进了昭狱。   芙蕖想起苏慎浓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番文人清骨的话。   感慨当真世事无常。   芙蕖说:“苏大人,实在可惜。”   苏慎浓沉默地煮茶。   芙蕖问道:“苏秋高从始至终都明白他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他从未在你们面前露过马脚?”   苏慎浓摇了摇头,说:“当日霍指挥使在街上拉了我进宫,我猜应该是你的主意。”   芙蕖惊讶:“你怎么知道?”   苏慎浓:“除了你,没有人想到我,这份细腻和狠心,是你的办事风格。”   芙蕖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当时他神情癫狂,许是痛苦的太久,已没办法理智听劝的了,我想着或许你来了能安抚住他。”   芙蕖不是个喜欢解释什么的人,这回例外,并不是怕苏慎浓心生误会,而是不想让她有种被利用的失望感。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苏慎浓说:“我明白,可我还是晚了一步。我真是做梦都没料到,我们家最后竟是这般结局,我过往的十几年仿佛是活在一个梦里,一个谎言,旁人都是清醒的,只有我一直糊涂。”   芙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人一生下来,就在谎言和算计中挣扎,有些人明白的早,有些人明白的晚。”   苏慎浓笑了笑:“我这算早还是晚?”   芙蕖郑重道:“若硬要与旁人比,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比惨,世上总有更惨的人。   比好,抬头往上一眼看不到尽头。   她们在亭中饮了一杯茶,苏慎浓带着芙蕖又回到了苏秋高的院子里。   苏慎浓带芙蕖到了苏秋高的书房,说:“我三哥的旧物都还没动,前些日子明镜司来人搜了一通,一无所获,你再看看吧。”   她当真是体贴到了极致,不等芙蕖开口,就将她的来意摸清,并给她提供了一切便利。   苏秋高的书房中一片凌乱,明显是被暴力搜查过的样子。   芙蕖缓步踏进书房中,面对散落遍地的书籍和杂物,有种无从落脚的感觉。   苏慎浓拖进了一只红木箱子,从门口蹲身开始收拾。   芙蕖便帮她一起。   苏慎浓动作很慢,她也在寻找其中的线索,书字画必然要先翻阅一遍再收起,天色稍暗些的时候,芙蕖点起了一盏灯,黄豆大的火苗在窗前投下一整片光晕,隔壁就是灵堂,院子里无旁人的身影,怎么说都有些阴森之意。   苏慎浓对她说:“你且回罢,倘若我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托人去谢府捎给你。”   芙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算着时辰,不便久留,芙蕖便打算告辞。   苏慎浓身边如今连丫鬟下人也没的使,她只送了芙蕖到院门口,便叫来正院里的小厮,引贵客出府。   芙蕖前面的小厮提着灯,一路上,只见花园中草木衰败,早已没了往日的峥嵘之相,想来苏府中人现在也没心情和闲暇料理这些花草。   芙蕖随手摘下一片狭窄的冬青叶,拂去上面的灰尘,显出其苍绿的本色,可惜过于干巴脆弱,用手指一撵,便在手中碎了。   芙蕖垂着眼顺手扬了。   花园侧门就在眼前,沿着脚下的卵石小路出去,再过两道门便可出府去了。   小厮将灯搁置在臂弯,上前拨动门栓。   芙蕖等在他身后,静寂中抬头望着天幕上挂着的寒星。   小厮打开了门,转身请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芙蕖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了一声丝弦拨动的动静,极其低微,一闪而过,若非芙蕖耳力异于常人,是决计听不清的。   芙蕖猛地回头,发间簪的一只翠缕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震出了叮当的声响。芙蕖顺手拔下簪子捏在手中,目光死死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苏秋高的院子。   也正是苏慎浓守灵的地方。   苏府小厮正诧异她为何忽然不动了,唤了一声:“姑娘?”   芙蕖微微侧头,说:“忽想起落了一样东西在你们姑娘那,待我去取一下。”   情况不太好。   方才那一声丝弦的震响,倘若她猜的没错,应当是细弩的弓弦弹响,属于暗器,精致小巧,随身带着方便,用的箭更是短而锋利,形同钢针。   芙蕖脚步越发的快。   没有听见苏慎浓的痛呼声。   或许是射空了。   或许……是一击毙命。 第117章   芙蕖回去,见院门大开,临走前,她明明是掩上了的。   芙蕖敛了眉间的寒气,往那幽深之处探过去。   书房中,原本那黄豆大的灯烛也熄了。芙蕖鼻尖轻嗅,没有闻到血腥气。   她心里万幸今日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院子里四下表面寂静,芙蕖一步一步走到院子正中央。万里无云的月夜里,屋外比屋内敞亮些,月光映着她的身影投在明纸糊的窗户上,静待了片刻,终于有了动静。   屋里藏于暗处之人见了她的身影,受了惊吓,本能的反应便是出杀招灭口。   利箭挟着破空的风声直取芙蕖的面门。   芙蕖用手中银簪隔开了箭,反手掷出了簪子,反击那人的藏身处。   屋里传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那人身手有几分敏捷,虽躲过了芙蕖的反击,但却碰乱了书房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堆积。   芙蕖几步上前砰一声踹开了房门。   里面的人早有准备,单手成钩捏向芙蕖的咽喉。   那人身段柔软,脸上挂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眼睛。   芙蕖侧身躲过。   那人如水蛇一样欺身而上,芙蕖躲闪间,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对方的那双眸子。   明月当庭,芙蕖身影游离在房门一线,正好是一面是明,一面是暗,光影斜切着她的脸颊,她轻轻地开口:“原来……是你啊。”   对方的动作一滞。   下一刻,动手却更狠了。   芙蕖身段柔软,与她难舍难分的纠缠了片刻,似是终于耐心告罄,挥袖散出了随身带的一副纸牌。   如此近的距离。   纸缘如利刃,对方即使狼狈避开,也免不了身上脸上的多处擦伤。   芙蕖招招都奔着脸上和喉间的要害处,对方为求保命不得不退,但杀心已起,哪可能就此罢手,再欺身上来就是要发狠拼命的架势。   论身手芙蕖仅是个花架子,扬州别院里是个人拎出来都比她强,更别说拿到这些身经百战的杀手刺客面前,勉强能当盘菜,也未必够塞牙缝的。   芙蕖一番动作见吓不退她,心里已凉了小半截。   尖锐的铁钩再次贴着芙蕖的咽喉划过,芙蕖两袖已空空如也,再祭不出杀手锏来抵挡了。   有没有人能来救她?   芙蕖心里那一瞬间无比动容,曾经她何时指望过别人相救,世上人多半都靠不上谱,聪明人从来只靠自己。   谢府门前的琉璃灯被擦掉了浮灰,重新点亮。   这些琉璃灯各个价钱不菲,但贵有贵的好处,灯上的盖瓦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哪怕是严冬,灯在北风里摇摆转动不休,里面的烛火丝毫不为所动,映着灯上的纹路,熠熠生辉。   谢慈不假手他人,亲自挑着火折子,在阶上将灯点燃。   芙蕖深夜仍未归。   谢慈心下略有些不自在,八盏琉璃灯尽数点燃,他在灯下踱了一圈,再仰头,细数着每一盏灯垂下的金丝流苏。   琉璃灯上八个角,每个角上垂下金线,转起来流光溢彩。   谢慈还真数清楚了。   每一股是八十一根,一共八股算起来是……   呼啦啦一群黑鸦从外面回来,停在檐上啊啊啊的乱叫,搅得人心情烦乱。   谢慈原本悠然自得的兴致叫它们这么一搅合,像水中泡影一般,一戳就碎了。   他抬头打量着寂静的夜幕。   他养的那一群黑羽乌鸦不安的头顶檐上跳动。   谢慈眯了眯眼睛,好似从那报丧似的鸟叫声察觉到了什么,从门前勾起了刀,也不骑马,顺着华阳大道,往西边苏府的方向走去。   眼中映出那人杀心迫切的目光。   芙蕖软身迎上,最后从口中卷出一丝寒光,竭尽了一切所能,削掉了她半个耳垂。   芙蕖身上一丝血都没沾。   那女人捂住受伤的耳朵,更狠的一刀又追了上来。   屋中书堆中起了一个身影,摇摇欲坠的闯进了她们的视线中。   是苏慎浓。   她手中按着厚厚的帕子,捂在胸口处,开口依旧用那种温和平静的嗓音说:   ——“我看见你的脸了!”   芙蕖偏头去看她。   苏慎浓好似是怕那人听不清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我看清你的脸了,你逃不了的。”   芙蕖对上苏慎浓的目光,苏慎浓微微向外面扬了下巴,霎时,芙蕖心头像是撒下了一把细密的针,扎的她生疼。   苏慎浓那么聪明,明明已经找到了偷生的法子,只要她躲在原处不出声,大概率能逃过此劫。   可她偏生在此时站出来找死。   苏慎浓不知道,了结她一个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儿,也不过花费须臾的功夫,转头再追芙蕖,完全不耽搁。她此举除了丧命,没有任何意义。   ——“找死!”   杀手发出和芙蕖心中一样的叹息。   刀尖转了方向。   芙蕖紧咬着追了上去,漫卷的裙衫在半空中旋开,也是占了宽袍大袖的便宜,虽不利于行动,但却擅勾缠捣乱,芙蕖勾倒了旁边斜立着的多宝架,阻在了苏慎浓的面前,自身却门户大开,那女人回首一刀旋进了芙蕖的肩头,鲜血溅在窗纸上,留下极细的痕迹,像千丝万缕的红线。   芙蕖吃了一刀,不退反进,激起了心底的狠,死掐住身上的刀口,不许对方脱身,披帛一绕,勒上了她的咽喉。   局势翻得突然。   芙蕖一旦下手便是极致的狠,苏慎浓站在一旁怔愣了片刻,急忙扑上来帮忙。   披帛在芙蕖的手腕上缠了两圈,那人的眼睛已经充血凸出。   芙蕖有心想揭掉她的面纱,瞧一瞧她的庐山真面目,可实在腾不出手。芙蕖本以为道了这一步,已稳操胜券。   可世事无常就在于此,万事没有绝对。   尖锐的哨声响在背后。   房檐上瞬间飞身下来了几个人影,训练有素的攻向芙蕖的后心。   猝不及防的变故,芙蕖不得不放手,按着苏慎浓的肩膀,助她躲到了一侧安全的地方。   从两扇窗户的间隙中望出去,对方的帮手岂止几个人,一行一行的从房檐跃下,落地无声的潜进了院子里。   刚才差点被芙蕖勒死的那人翻身伏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芙蕖便趁着她阵阵咳嗽的掩护,带着苏慎浓藏身在了屋内暗处,屏住呼吸。   藏不了多久的,她们很快会被发现。   芙蕖眼睛扫过周围所有可以借力的物件,计策倒是有,但都是困兽犹斗,拖延时间罢了。芙蕖抬手捂住自己肩头的伤口,冷静下来,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想法。   不能死。   她的命不能交代在这里。   搜寻的脚步越发逼近。   芙蕖闭了一下眼睛,手在地上摸索着,竟然摸到了之前她掷出去的银簪,她将其收在手中,死死的攥紧,另一只手按下了苏慎浓的身体。   芙蕖肩头所受的伤令她的左手脱力,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她咬住了一口呼吸,就在她准备揉身而起的那瞬间。   她似乎听到了鸦声   她以为是恍惚间的幻听,但神识还是颤了一下。   芙蕖动作顿在原地,艰难地侧头从门窗的缝隙中朝外面探。   谢慈一身玄衣出现在檐顶,背手提着刀,映着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院中的一片狼藉。他爬房顶也没有声音,整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鬼魅,至少在那群杀手的眼里是震慑。   谢慈吹了一声口哨。   他在找人,但是没有回应。   芙蕖所在的房间里散布了许多人,她不敢轻易发出动静。   谢慈的哨音散在了夜空中。   外面的人拉出了准备迎战的姿态,谢慈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浅淡的血色,虽看不真切,但足能够让人意识到,他生气了。   谢慈的刀比人先行。   刀光所掠之处,开了刃,饮了一人的血,重重的钉进地砖中,那速度快到周围然本能的退了一步,而她们在理智的驱使下,想再上前一步的时候,谢慈追刀扑下来,内里催发着他的动作,看似举重若轻,十步之内已尽数笼在了他的刀光之下。   她们见势不妙,知道来了硬茬子,他们起了撤退的念头。   但谢慈要收网,势必不可能容忍落网之鱼。   终于,那为首之人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吹燃了,厉声道:“你在往前一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我让那两个女人都烧死在里面。”   谢慈抽空瞟了她一眼,手起刀落,没有丝毫停顿,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将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斩于刀下,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手边无人可杀了,才停下动作,将刀拄在面前,撑着双手。   杀手愕然:“你匆匆赶来,竟不是为了救人?”   谢慈“哦”了一声,问道:“人在哪?”   杀手剩余的几人背靠背退到了一处。   谢慈:“你看,你们连人都交不出来,觉得骗我很容易?”   他嘴上这样说着,脚下却不曾挪动一步。   可尽管他不动,也没有人敢轻视他。   杀手可谓是死伤惨重,狠狠一咬牙,将火折子抛进了书房中,带着人疾退。   她们掠到了房顶上,忍不住回首一瞥,却见谢慈既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冲进火里救人,只是目送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没有任何动作,那安静的目光让人在冬日的寒夜里,激起了满背的冷汗。   谢慈见她们走远了,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越少越烈的火。   而后,耳尖一动,听见火中响起了悠长的哨音。   谢慈正在滴溜溜转着刀柄的动作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脚踢开了门窗,从烟火缭绕中捡了两个女人出来。   芙蕖用帕子捂着嘴角咳。   苏慎浓没什么意识,已经近乎昏迷的状态。   芙蕖咳了半天,察觉到喉口涌上的腥甜,用帕子抹了,藏于袖中,开口道:“你是想就地给我办火葬是吧。”   谢慈正伸手想查看她肩头的伤口,听她这么说,眼神往下移了三寸,散漫的游离着,说:“……我以为你不在里面,为何不回应我?”   芙蕖眨了眨眼,这一回,心虚的人变成了她。   芙蕖没好意思说怕他的动作快不过杀手的动作。   她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当时身处怎样的危急,有谢慈在,一定会抢下她的命。   但芙蕖实在不敢赌。   这一局。   她可以赌。   她的命不能赌。 第118章   谢慈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多做纠结,一问而过,他显然更关心此事的起因:“你们怎么会交上手?”   芙蕖道:“她们并非冲我而来。”她回望了一眼正在火中倾塌的书房,说:“她们别有目的——就在这个房间里。”   大火几乎映红了半边天,苏府的人终于被惊动了。   下人们惊呼着扑火。   芙蕖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慎浓,早已人事不知。   谢慈:“她能毫不犹豫的毁掉这里,想必此地于她们而言已经没有价值了。”   芙蕖轻声说:“是啊,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当然没有价值了……”她低头,微微抬了一下左手,从袖口处滚出一个四方匣子,只巴掌大小,檀木浮雕上已经染遍了她的血。   匣子滚到了谢慈的衣角旁。   谢慈抬手捞住。   芙蕖:“我受这么严重的伤,差点搭上命去,若是一无所获,岂不太无能了。”   谢慈用手指将匣子顶开一条缝,里面躺着一枚玉珏,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却是刚刚那人的目的所在。   她们在这种时候,深更半夜潜入苏府,取这么个小东西,其中定有深意。   谢慈把东西笼进自己的袖中,一手横揽芙蕖的后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眼见苏府的下人们越来越多,浓烟中乱做了一团,谢慈便打算撤了。   芙蕖软绵绵垂着手,头靠在他肩上,目光越过他耳畔垂下的凌乱发丝,看到了躺在冰冷石板上正昏睡的苏慎浓。   芙蕖拧住了他的肩头,说:“别把她扔下。”   谢慈一停,并不回头,说:“她是苏家的嫡小姐,谁敢怠慢?”   芙蕖说:“苏家都快没了,嫡小姐又值几个钱,若叫她在这躺上一宿,不用到明日这条命就交代了。”   谢慈仍旧没有回头,抱着她越过了檐顶,出了苏府大门,踩在了空无一人的华阳大街上,一声口哨唤来了守在周遭暗处的部下。   谢慈简单吩咐了一句:“带上苏家小姐。”   自有人飞檐走壁翻进去,悄无声息地偷了人出来。   苏府一把大火控制不住,半条街上空都映红了天,布满了浓烟。   许多户人家都坐不住了,出门来看。   公主府上,栾深披了件衣裳,便骑马往这边赶来,路上,迎面正遇上谢慈,他驱马上前几步,到了谢慈面前,看清了他身上溅的斑斑血迹,便知是出事了,愕然问道:“怎么回事?”   谢慈手上如珍似宝的护着一个人,停了一下,说:“你既然来了,就去苏府看一看,苏戎桂最近有点想不开,但还不到他能死的时候。”   栾深明白他的意思。   苏府起火或许另有隐情,但苏戎桂的命却是真切的悬在刀尖上,这样一场火烧下来,能摧毁的不仅仅是房屋。   栾深当下便顾不上问谢慈为何出现在此了。   苏府中。   苏戎桂的书房与苏秋高的院子挨的很近,控制不住的火势蔓延过去,苏夫人抱着自己丰腴的身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躲避着周围砸下来的木料,和四溅的火星子,冲着正堂哭喊——“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啊!”   苏戎桂就在正堂中,可始终不见他仓惶出逃的身影。   所余不多的小厮们冒火冲进了火中,却是又独自冲了回来。   苏夫人满目急切的望着他们。   小厮嗓子都被熏的嘶哑:“——老爷不肯出来。”   苏夫人当即瘫软,既不哭,也不喊了,怔怔的淌下泪。   栾深感到苏府的时候,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混进了救火的人群中,径直来到了正堂,站在苏夫人身后,拦了一个丫鬟,问清了情况之后,一言不发,身影没进了火里。   苏戎桂正坐在案前等死,见了栾深,也没有任何惊诧之意。   栾深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耐与他多啰嗦,以他年轻力壮的体格,拖扯一把老骨头不费什么力气,将人从火中拽出来,扔在了院子里的鲤鱼池里。   鲤鱼池不过半人高。   苏夫人不顾冬日严寒,扑下水将苏戎桂护持在身前,心疼的擦着他脸上的脏迹。   栾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着嗓音道:“枉你读了几十年圣贤书,你纵使有再大的罪过,也有国法定论,轮得到你自尽?”   苏戎桂被冬日里池下的冰水冲了一头,恢复了些许冷静,口唇冻得青紫,哆嗦着:“一步行差踏错,万古罪孽深重,我该死……可家里妇孺无知可怜,若我一死能换些许宽宥……”   栾深瞧着这一院子的狼藉,以及手无寸铁的女子们——“你办糊涂事的时候,怎不想想身后的家眷。”   远离了华阳大街西头的火光,谢慈把芙蕖抱回到自己房间,放在榻上。   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见得有刻意的小心,但芙蕖身下一路都没感觉到颠簸。   冬寒十月,卧炉里总是温着炭火的。   谢慈走出去一会儿,再回到房间时,手上端了一只青瓷罐,他坐在边上,一掀盖,便流出了厚腻的药香。   是他私藏的外科圣药。   谢慈手指往她的肩上一搭,轻巧地解了她肩上挂着的衣裳,露出里面的刀口,帕子上沾了酒,谢慈折了帕子往她伤口上一盖。   芙蕖痛进了骨缝里,向后竭力扬起了颈子,痛呼声却尽数往下咽,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颤抖的呼吸声。芙蕖眼前盯着缕金的床帐,感觉到伤口处一凉,帕子掀了,一块冷玉般的药膏涂抹上,痛感瞬间消了大半。   芙蕖正过脸,瞧见他的手指抚过她伤口周围的皮肤,玉白衬着凝脂,在昏黄的灯下,倒叫人一时看晃了眼。   谢慈察觉到她一动不动的目光,低着头,略一抬眼,问道:“你在想什么?”   芙蕖没有回答,目光逐渐从虚渺落到了实处,去捉他的手指。   谢慈不避不闪,放软了力道,让她握着,指尖黏腻的药膏沾在了芙蕖的掌心里,芙蕖一点也不嫌弃,一点一点给擦干净了。   芙蕖比较了两个人的手指。   她的手要更软一些,柔弱无骨,顺着他的指尖,慢慢的缠饶上去,谢慈的手虽然欣长好看,但薄薄的皮肉下,藏着淬炼过的筋骨,握在手心,能感受到韧性十足。   芙蕖捉住了就不想撒手。   她的神情在这一瞬间,十分专注,全部落在了面前交缠的两只手上。   谢慈只觉得绵软温润,这种感觉曾经有过,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似的要命,令他浑身都绷紧了弦,蓄势待发,除了手。   谢慈又问了一遍:“在想什么?”   芙蕖心里想的话不敢说出来。   她对着面前这样一只手,忽然心里起了些许偏执。   这应该是属于她的。   不仅只是一双手,还包括别的,包括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包括每一寸皮/肉骨骼——都应该是她的。   谢慈黑色的袖口中藏着他白皙劲瘦的臂腕。   芙蕖的目光犹如实质,顺着那一丝缝隙,攀了进去。   谢慈第三次问:“你在想什么?”   芙蕖倏地撒开了他的手,转而往他的怀中探去。   谢慈向后一靠,倚上了床架子,芙蕖的手探进了他柔软的胸腹部,略作停留,掏出了那枚从苏府带出来的匣子,拎出了里面的玉珏。   谢慈对她方才掏的那一下权作不知,好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似的,只当是她在使坏。   注意力转到那枚玉珏上,方才在苏府没来得及细看,翠玉的底子上雕着繁复的纹饰,芙蕖用眼睛描摹了一遍,却也没看明白。   她便问谢慈:“这是什么?”   谢慈瞄了一眼,说:“等摹下来再看……她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东西不见了。”   芙蕖:“她们一定会想到我。”   谢慈停顿了一下,问道:“她们是谁?”   他如此问便是确定芙蕖知道内情。   芙蕖将玉珏绕在手指,说:“我确实认识她,等明日,我们去走一遭太平赌坊。”   ……   芙蕖才搬出去睡了一晚,又被挪回了正室。   谢慈拿着玉珏去了书房,竹安煎了药给她服用,芙蕖喝完了药,嘴里含着糖梅,走到了那座卧炉前,她的手使不上劲,便命人抬开了盖子,凑上去轻轻嗅了嗅。   安神香的味道很淡了。   这证明,在她离开的那一晚,谢慈没有再继续用香。   芙蕖捡了一只团扇,挥着面前炉子里的味道,懒洋洋的说:“有意思啊,我在的时候,你们主子便睡不好非要点安神香,我一不在了,他就能睡得好了?”   屋子里没旁人,只有竹安和吉照。   竹安是个圆滑人,说话办事都漂亮。   但吉照实诚沉默,天生的不会说谎。   芙蕖点了她的名字:“你来告诉我,你主子最近睡得好不好?”   吉照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垂手侍立着,听了这话,回道:“不好。”   芙蕖:“不好?”   吉照说:“是,安神香对主子已经不起作用了,即使用过了量,也与寻常无异。”   芙蕖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心里往下坠了一下,问道:“多久了?”   吉照说:“半年多了。”   芙蕖搁下了扇子,半天没再出声。   吉照见她没别的话要问了,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晚一些时候,谢慈摹出了玉珏上的图案,卷在一张羊皮纸里,带回房间。   彼时,芙蕖已经听到更漏声逐渐从浊转清,算计着是快到卯时了,但外面仍是漆黑一片。   谢慈移了灯在床前,芙蕖撑起了身体,谢慈将画纸摊开在她的膝上。   芙蕖歪了一下头,费了半天劲,才分辨出正反方向,但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   “什么东西?”她问。   “有山,有水。”谢慈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说:“像地图。” 第119章   “地图?哪里的地图?做什么用的?藏宝图?”   芙蕖紧跟着冒出一连串的质疑。   谢慈摊手:“你这样问我,我也是不知道的。”   芙蕖见他的模样一点也不着急,似乎并不在乎,抿了唇,沉思了片刻,将裱在羊皮纸上的地图折了起来。   谢慈:“你的表情似乎不高兴,这么点事就值得你烦心?”   芙蕖说不是,她道:“可叹我空活了这些年,去过的地方却不多,大燕朝的江山河海,我都没有见识过。”   谢慈:“你倒是不知足……”   多不多,少不少,得看跟谁比。   芙蕖若是拿自己跟寻常闺阁里的姑娘比,她领略过的地方其实不算少,从扬州到燕京,师从徽州,借居南疆,亲身拜访过南秦皇室,还追随谢慈的脚步往北境走过一遭,途径兖州、翼州。   芙蕖心中仔细一思量,又说:“我也不是心里没数,只是还想要更多一些。”她侧头望着谢慈:“你走过的地方必然比我要多,你见过河山见过天地之后,你还舍得离开吗?”   谢慈说:“见过,所以想埋在这片锦绣山河里。”   芙蕖心里不受控制的一颤。   谢慈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影子。   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盛放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像她这样漂亮干净的眼睛,自有一种凛冽清澈,可以容纳的下任何东西。   谢慈忽然觉得,她的眼睛里,只放他一个人,有些太单调乏味了。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说说你想去哪?”   芙蕖想了想,指着膝上的地图,说:“我想去这个地方。”   这是真心话,不是开玩笑。   谢慈神情有些微妙的顿了一下,道:“你再想想,还有很多更有趣更美的去处。”   芙蕖能说出口的话,必然是心里已经定下了的。她说:“我就要去这个地方。”   谢慈一阵无奈之后,终也点了头,说好。   芙蕖全然地相信他。   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会有办法。   竹安和吉照准备了热水供他们沐浴擦身。   谢慈在起身前,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床头的绫子架上,芙蕖目光追着他的手,望过去看清是她在苏府当做暗器用的银簪。   芙蕖在见到谢慈之后,便早将那不值几个钱的玩意儿丢开了,不料竟又被他收了回来。   簪子已经用废了,卷了尖,杆子也弯了,流苏也碎了大半。   谢慈:“你的东西。”   芙蕖说:“不要了。”   谢慈边走便嗯了一下,是听见了的意思。他随手将脱下的衣衫搭在了外面的屏风上,那一头没点灯,绣屏后一片漆黑,连个影子都透不出来,芙蕖听见了他没进水中的声音。   仿佛已看见了那氤氲水汽中影绰的风光。   谢慈屏退了伺候的人。   竹安和吉照端着热水和帕子给芙蕖擦拭身体,她的伤口不被允许碰水,解下了衣裳,帕子从水中捞起,滴滴答答的落下一片声响,传进了谢慈的耳朵里,他闭上眼,对他来说,外头那看不见的暧昧,又何尝不是风景。   谢慈抓起干净的外袍,一身湿淋淋的走出来时,芙蕖正斜倚在贵妃榻上,微微向一侧垂着头,乌发顺过肩头,竹安和吉照正舀水打湿她的头发。   水中泡着女子常用的椒叶,是一种很馥郁的香,成丝成缕的漫溢在房间中。   竹安是做惯了这种细腻差事的,一舀水只半满,从芙蕖的发间倾到下来,像极了山间的溪水流动于密林之间,潺潺有声。   谢慈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着竹安有条不紊的动作,忽地一抬手,按住了竹安的腕子,从她的手中拿过葫芦形状的瓢,墨色的宽袖在铜盆的边缘蹭上了水迹,他也全然不在乎……   芙蕖猝然睁开眼。   感到到有一双手插进了她的发中,循着水流下的方向,将她的头发一顺到底。   谢慈这份难得的温情,让她想到了黄昏时悬在天边将落未落的夕阳,温柔地映出了漫天的朝霞,昭示着它的气数将近。   而一想到这里,芙蕖心里就惴惴的稳不住。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可以尽在掌握中。   总有那么几件无能为力的事,是要听天命的。   凤髓之解法,以母引子,极其凶险。   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   芙蕖手中有了方子,也有了法子,她所能做的所有就是安抚住自己焦躁的心,静静地去等一个结果。   谢慈头一回帮女人做这种事,到底还是不得章法,几次手下失了分寸,弄湿了他一身新换的衣裳,也芙蕖轻薄的月白色寝衣。   浅色的丝缎沾了水,便开始透出里面的好春光,偏偏芙蕖仿佛毫无知觉,睁着眼凝视着虚空中的一点,神识早就游走于天迹之外了。   等谢慈镇定的用毛巾将她的头发拧起的时候,贵妃榻的四角已经都泡在水里了。   见芙蕖仍然在走神,谢慈摁了一下她的肩膀,芙蕖顺势躺倒在他的膝上。   谢慈的手掌落在她的发顶,泄出了几分真气,暖烘烘的把玩着那三千青丝。   天光有了亮色,透过窗户,落下晦明又黯淡的光。   两个人依偎在狼藉中的身影也在这一刻显得明白起来。   芙蕖枕着他的膝盖,眼睛逐渐恢复了神采,又怔怔望着地上的水汽,说:“我改主意了。”   她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谢慈不解其意。   芙蕖解释道:“你方才问我想去什么地方,我答错了。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说你在寿石山置办了一处庄子,改日得空带我去吧。”   谢慈已将她的头发摆弄了个半干,动作依旧轻柔,应了一声:“好,正好更冷的天气要到了,庄子里引了地龙,烧得四季如春,你会喜欢的。”   芙蕖重复了一遍:“是,我会喜欢的。”   如果终有一日到了不得不结束的时刻,她会选择将脚步停在喜欢的地方。   谢慈在她的后肩处托了一下,芙蕖坐起身,谢慈道:“休息一会儿。”   芙蕖摇头:“天亮了。”   白天就该干白天的事。   她坐在妆镜前拿了梳子,随手将头发绕了起来,挽成一束。她拉开挂着小铜锁的抽屉,原想挑根素净的簪子,可手下一顿,里面的东西早叫她挪走道棠荷苑了。   谢慈的手在这时伸过来,在她掌心稍往下的地方,拉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净是男子束发用的玉簪。   他不说话,芙蕖已明白他的意思。   葱白的指尖下挪,在那清一色素净到极致的款式中,选了一只墨玉质地的留用。   谢慈在镜子里看着她将簪子别进了浓密的发间,几乎要与那墨色融为一体,辨不出你我。   芙蕖起身,说:“我去看苏姑娘。”   谢慈侧身让开她身后的路,将一件棉袍抛进了她的怀里,说:“走吧。”   苏慎浓是被谢慈的部下带回来的,暂且安置在后院的客房中。当年苏慎浓在谢府以未婚妻身份暂住的时候,住的也是那间屋子。   谢府从宫中请了御医,给苏慎浓疗治了外伤,又配上几贴内服的汤药,御医说不必着急,苏慎浓的身体无碍,许只是受到的惊吓眼中了些。   芙蕖到的时候。   苏慎浓正好结束了一场混乱的噩梦,惊魂甫定地坐在榻上。   谢慈靠在外面的栏杆上,望着院子里挂了霜雪的梧桐。   芙蕖在屋中招呼人多加了两个熏炉,又将床幔换成了厚实遮寒的料子。   苏慎浓看着芙蕖就这熏炉上的炭火,烧热水泡茶,说道:“我做了好多个梦。”   芙蕖顺着她的话问:“你梦到什么了?”   苏慎浓:“梦到了人,很多人,亲人,朋友,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可无论是谁,都不理我,将我抛在外面的冰天雪地,我独自走了很远,敲了很多门,最后只有一户人家开了门,却放了狗追我。”   芙蕖盯着陶壶里的水沸了,用手帕垫着拎出来,说:“毫无逻辑的一个梦,都是假的。”   苏慎浓:“……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   芙蕖泡了令人清心降火的苦荞茶,自顾自坐在桌旁饮了一口,她不说话,给了苏慎浓足够的时间缓和自己。   苏慎浓终于神魂归位,开始问一些正常的话:“我怎么会回到这里?”   芙蕖:“是我执意要带走你。”   苏慎浓:“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简直是一件非常显而易见的事,掌上明珠滚入尘埃,沾上了污淖,让人处处都放心不下。她是一碰就碎的明珠,是遇风雨就凋谢的娇花,难得刚硬的心智,只能给她带来更非比寻常的苦痛。   留重伤的她在那片火中,她未必能有命等到天亮,即使撑过去了,大病一场也是得损去不少元气。   更何况,苏慎浓已置身于危险中,那些人或是寻仇,或是灭口,处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苏家已经保护不了她了。   芙蕖:“告诉我你今后的打算。”   苏慎浓淡淡的说:“承欢父母膝下,以尽孝道。”   芙蕖:“假如朝廷不给你这个机会呢?”   苏慎浓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芙蕖是在暗示她,朝廷或许会在处置苏家一事上单独赦免了她。   若能做到那样的结果,一定是托谢慈出面了。   苏慎浓摇了摇头,言语间除了恳切,亦有几分感激,道:“圣贤书将孝悌忠信温良恭谨让,我等从启蒙时便知一件事——百善以孝为先。天下没有人能阻止一个女儿为父母亲尽孝,皇上也不能。” 第120章   芙蕖为她感觉到惋惜。   她将家人,将父兄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可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兄长,在做决定的时候,都没有将她放在首位,都没有顾念过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从今以后要经受怎样的磋磨。   苏慎浓道:“昨夜陡然生出了那样的变故,想来我哥哥确实在家里藏有秘密,可惜,你我都没有发现,叫那奸人抢先一步。”   芙蕖安慰道:“放心,已经拿回来了。”   她在来时的路上,特意从谢慈那把玉珏拿了回来,请苏慎浓瞧瞧是否眼熟。   苏慎浓接了玉珏,只看第一眼,便说:“认得。”   芙蕖心里燃起了希望,忙问:“那你可知其中玄机?”   苏慎浓却摇头,说:“兄长平日里最常佩此玉珏,我曾问过来历,他说是幼年所得,是一位游学的长者所赠。关于这东西,我所知道的只这些了。”   芙蕖又拿来了那张描摹下来的地图,摊给苏慎浓看。   苏慎浓盯着图发了好久的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都过去了,她好似沉浸在思考中,一点有用的反应也没有。   芙蕖渐渐失去了期待,她重新将地图卷起,叮嘱苏慎浓好好休息。   苏慎浓却在她起身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说:“别急,你让我想想,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眼熟。”   她这一句话算是给芙蕖带来了惊喜。   芙蕖留足了安静的时间让她回忆,与谢慈一起回屋用了早膳,潦草吃了几口,立刻又要套马准备出门。   谢慈慢吞吞地问:“去哪?”   芙蕖说:“太平赌坊。”   她认出了昨夜那人,是太平赌坊的故人。   谢慈看向她的左肩,刚包扎好的伤口,经过她清早马不停蹄的忙碌,已经从里面氤出了淡红的痕迹,谢慈脸上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反而劝道:“歇一歇吧,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亲力亲为的。”   芙蕖倒是听进去了,顿了一下,但是没有遵从的打算。   谢慈见劝不动,在芙蕖转身欲走的时候,出其不意猝然伸手,两指就将人点晕在当场。   芙蕖毫无防备地倒在他的臂弯里,谢慈冷了脸,眼神招了吉照上前,送芙蕖到卧房中安置,他则上了芙蕖刚命人套好的马车,出府一趟。   芙蕖微妙的情绪变化在别人的眼里看不明显,但在谢慈面前是完全无处遁形的。   她已经急了。   朝局有多紧迫,芙蕖从来不了解,也不在乎,能密切牵动她心神的事情只有一件,她一着急,谢慈不可能还坐得住。   燕京的坊市中仍一如既往的热闹,官场上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百姓们的安然自乐,谢慈进了一家点心铺子,买了能装满整个罐子的生梅,出门又进了旁边一家医馆,跟药童要了纸笔,当场写了一纸房子,请小童照方抓药。   药童阅了方之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一毫不差的照着方子,抓了整六贴药。   药童收了银钱,刚打算将方子收起来,谢慈手指已经快过他的动作,将方子从药童面前抽了回来,不发一言,收进了怀里。   药童刚想开口问,一抬头,碰上谢慈的目光,瞬间觉得浑身一愣,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位客人一看就不像是好惹的,久居上位的气势最能震慑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市井小子。   药童眼睁睁望着他拎药离开的背影,两眼望天,他一向伶俐的脑子难得迟钝了一会,刚才药方上的药材和用量,竟都忘了个差不多了,越想越觉得模糊。   谢慈钻进马车里,打了火折子,将方子点燃。   火舌卷着宣纸成了灰炭,谢慈用手指一撩帘子,灰烬就那么顺着风刮向了四面八方。   谢慈做事向来缜密,方子一直捏在手里烧到最后,宁可燎伤了手指,也不肯留下只字片语的痕迹,确保方子已烧得干干净净,才搓着手指,散了手中的灰烬,放下帘子,冷漠的一张脸像是藏回了黑暗中,透着不动声色的阴沉。   芙蕖还沉睡在府中不知今夕何夕。   吉照听从主子爷的吩咐,在一旁的卧炉中洒入了半盒的安眠香,她手下不是没有犹豫,竹安看着直抽嘴角,说:“用这么大的量,不会让人睡着死掉吧。”   吉照拨匀了香,很认真地问道:“主子会让姑娘伤着身体吗?”   竹安也拿不出准话,道:“主子的心思,以往从来不在那些女儿家的身上。”她说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当年主子刚到燕京时,从扬州带了两个姐妹,都是人中翘楚,可惜其中一个起了歪心思,夜里奉了酒,肖想那些逾矩的事情,翌日那人便没了下落,谁也不敢多打听。主子表面上待下人和善,从未有过打杀,但若就此认为他可欺,那就大大的错了……漫天漫地,也就这一位是例外了。”   说着,吉照点燃了香。   安神香的药力不是开玩笑,她们不敢在屋子里多呆,掩上门急忙退了出去,站在外面廊下守着,也不敢离远了。   吉照默默地不说话。   竹安娓娓道:“说起主子爷的心思,难猜的时候是真难猜,可有些时候,却又像清水里的卵石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底,如果最后能求个圆满就好了。”   吉照终于开口了:“能罢。”   竹安偏头去看她:“能吗?”   吉照却准说:“能。”   谢慈拎着几副草药从外踏进来,远远地望了一眼她们的方向,又折出去拐进了另一处院子里,起了炉子煎药,不肯假手于仆从。   统共六贴药全放进了一个药炉里煎,熬了浓浓的一炉,将外面买的梅子全浸到了药里。   都是没有腌制的生梅,慢火在药里熬了将近三个时辰,都捞出在竹笼里,沥干了水分,又上火烘干,最后又起锅熬糖,将梅子腌进了糖中。   梅子先泡了药再腌糖,大概能藏住其中的药味了。   等腌成糖梅还需几日。   谢慈将药渣倒在了外面的墙根下,立刻有属下着手往地里埋深了。   三个时辰,卧室的门一开,安神香独有的味道真个屋子都盛不下了,溢散到了院子里。   谢慈站在外面等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才抬腿迈进去,床榻上,芙蕖在安神香的催使下,睡得正沉,双颊都难得显出了轻微的血色,衬得像是桃花生两靥。   谢慈将被子稍微拉下了一些,探了探她的颈子,果然有些低热,许是伤口的缘故。   谢慈在床前坐下了,外面人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进门打扰。   谢慈盯着地板上日影逐渐西斜,又是一日尽了。   天黑了也不点灯,芙蕖一日三顿的药照常送来,已经积了两顿在案上,入了夜里,芙蕖身上越发的烫了起来。药不能不服。   谢慈端了药到门口,叫吉照上炉子再温一回。   药再端回来时,谢慈捏着芙蕖的下颌,撬开了她紧闭的双唇,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吉照出门前回了一下头,正见他们缠绵缱绻的这一幕,她不敢多看,低头出门,在冷风中拍散了脸上的温度。   一碗药喂了一刻钟,半滴也未洒。   芙蕖也未醒。   谢慈将她放回到床上,搭好了被子,背过身去,看着天光将暗,开口独自念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纵使我为你安排得再周全,也都是白搭,你也不肯听我的。十三年了,我大抵是活不成了,你以后……”他话音顿了半天,渐渐的又隐没在了寂静中。   他没有资格再过问她的以后了。   芙蕖在足量安神香的作用了,睡满了两天两夜才醒。因为睡得太多,醒来的时候,脑子也是昏沉的,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躺了很久,脑袋才恢复了正常的思考。   身上的伤口在睡着的时候,悄悄结了痂。   芙蕖不必问时间,她的身体便已经告诉她不对劲。   这一场昏睡绝对是刻意的。   芙蕖转头望向房间里的卧炉,想要去看看里面有没有猫腻,正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手下好像压到什么东西,那玩意儿还会动,硌手。   芙蕖看向另一侧。   是刚睁眼的谢慈。   他们又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谢慈问了句:“醒了?”   芙蕖也不打算自己去看了,直接问道:“是你干的?”   谢慈毫不拖泥带水地承认了。   芙蕖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慈不答,顾左右而言他,说:“你在忧心太平赌坊的事?别急,我已经让人盯上了,那赌坊老板娘果然是个人物,行动失败,连生意也不做了,今日一早便关了门,悄悄出城,往南边去了。”   芙蕖:“我不是问这个。”   谢慈偏要说这个:“施婳那女人在燕京呆了十几年,一步也没有往外走过,我顺着她的祖宗三代往上深查,发现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施婳的身后应该还有其他的主子,我们给她一点时间,会钓出最后的大鱼。”   芙蕖:“……安神香从一开始就是替我准备的吧,你为何一定要把我控制在昏睡中。”   谢慈从她身边起身,拿下架子上的衣裳,披了一半,回头道:“哦,对了,苏小姐派人来请了你三次,许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打算亲自去一趟,还是让人请了她过来?”   芙蕖起身猛地一用力,扯住了谢慈的衣领,将他拽到了眼前。   她刚睡醒手臂绵软无力,其实根本制不住谢慈。   可谢慈偏顺着她的力道,自愿维持着一个难受的姿势,弯腰与她对视。   身段很柔软,眼睛里却是一片冷硬。   明明所有的牌都摊在了桌子上,对方明摆着犯规践踏底线,却没有人能奈他何。   芙蕖无力地松了手。   谢慈半个衣领都被扯松了,他也不整理,任由其松松垮垮的挂在肩上,说:“你的一应衣裳用具,我都从棠荷苑搬回来了,你从今日起就住在这里,别想着跑,你也跑不了。”   在谢府,说了算的还是谢慈。   他说她不能走,外面的人谁也不敢放她离开这个屋子。   这一局隐隐有要掀桌的意思。   芙蕖眼睛暗了下来。   她知道,等不了。   一切计划,都要越快越好。 第121章   芙蕖身后跟着人,到后院去见了苏慎浓。   苏慎浓从昨晚就开始等她,却被告知身体不适,昏沉不醒,此刻一见面,便有些关切的打量她的神色。   芙蕖最善读人的眼神,说:“放心,我没事。”   苏慎浓见她的脸上重新带了血色,想是恢复的不错,稍稍放心了些,说起了正事:“我记起来了,你给我看的那张地图,山脉和河流的走势,像是我们家祖宅那边的一座后山,我早些年还小的时候,曾经陪着父兄会想祭祖,便跟着老家的姐妹们,去揽过风光……你走之后,我又仔细一回想,我兄长的那枚玉珏,正是那次祭祖之后,才出现在他身上的。我说的这些,希望能帮到你。”   芙蕖乍一听,暂且还理不清思路,但嘴上先谢道:“一定有用的,多谢你据实相告。”   她一打眼便看到苏慎浓身后的床铺已经都整理好了。   是彻头彻尾的整理,被褥都收了起来。   芙蕖问:“你要走了?”、   苏慎浓说:“圣上对苏家的处置传下来了。”   看来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不少事。   芙蕖详细问了几句。   苏家是由皇上亲自定的罪。   圣旨传进苏家,斥责苏戎桂年老昏聩,受人挑唆,识人不明,家宅内患,以至于犯下糊涂大罪,虽罪大恶极,却情有可原。   苏戎桂被罚出燕京,贬为蜀地小官,家眷可赦,但必须留于燕京为质,不可随行。   皇上到底是顾念苏戎桂过往多年的真心辅佐。   留苏家的家眷在燕京,也是避免妇孺受苦,蜀地那种地方,自古乱的很,多为罪人流放服役的所在,对于苏戎桂那一把年纪的老骨头,惩罚也不算轻了,不知能否撑过来。   芙蕖高兴的是,苏慎浓不必颠簸劳苦,她说:“也好,你母亲遭逢变故,正是伤心的时候,你既要尽孝,多陪陪母亲也是一样的。”   苏慎浓通情达理:“我领情,领你的情,也领皇上的情……其实也应该领谢大人的情。”   芙蕖有些意外:“怎么,他也在这件事上出力了?”   苏慎浓摇头,苦笑着说:“他没有出力,就是最大的恩情了。世人皆知谢大人执法严苛,若他主张处置,那便是我家的灭顶之灾。”   说得倒也没错。   谢慈与苏戎桂针锋相对多年,如今苏家一朝落尽泥土中,他没上去踩一脚算是能容人了。   苏慎浓告知了芙蕖那地图所在的位置,便了结了在谢府的心事,她来时没有带任何东西,走的时候,芙蕖没什么可送的,便随手将自己的一罐糖梅送了她。   苏慎浓道谢,告辞。   芙蕖在府门口送她离去,转身尝试着往棠荷苑的方向走,才刚进了游廊,身后一直跟着的吉照便上前一步,拦了她的去路,说:“请姑娘回房。”   谢慈说到做到。   说翻脸就翻脸,半点也不含糊。   芙蕖形容软禁,被拘在了他身边。   梳洗完毕,芙蕖坐在床沿上,眼睁睁看着他从匣子中挖了安神香,洒在卧炉里,点上火。、   他现在做这些,已经不避讳人了,更不屑于找旁的理由。   芙蕖:“我才刚醒来不到一个时辰。”   谢慈:“多睡觉就对你的身体好。”   芙蕖望着那炉子里缓缓升起的青烟,说:“照你这么个用法,我迟早会睡死吧。”   谢慈说:“不会,有我盯着呢。”   他现在几乎是做到了油盐不进。   芙蕖有心想要和他周旋讲理,但是安神香不讲道理,药劲一上来,她的困意也跟着爬上来,即使强撑着不肯闭眼,脑子里却也没了平日里的机敏。   她靠着引枕,头疼的喘息。   谢慈低沉的嗓音就贴在她的耳边:“困了就睡。”   芙蕖摇了一下头,坚定道:“不。”   谢慈上手卸了她头上的簪饰,发现她发间竟还藏着他的那支墨玉素簪,拿在手里愣了一会,浅浅的叹了口气。   头脑与身体博弈的下场就是两头都不落好。   脑子里越发像裹了浆糊一样难受。   身体也逐渐软了下来,甚至连动动手指都觉得难。   谢慈手指在她头部的经络上,力道适中地摁着,如同蛊惑一样,贴着她的耳畔,哄着:“睡吧。”   芙蕖终于抵挡不住这困意,放纵意识涣散到虚空中,临闭眼之前,她还念着一桩事,说出来:“我的梅子没了。”   谢慈应了:“等你醒了,就有了。”   芙蕖:“多买些。”   谢慈徐徐的说:“少吃些吧,仔细牙疼……”   然后,她就睡着了。   芙蕖睡醒过后,该撂下的都忘到了脑后,唯独要梅子一事没望。   次日午时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枕边一罐满满的糖梅。   芙蕖捻了一颗进嘴里。   依旧甜,但好像比从前淡了一些,外面的糖霜是新裹的,还没干透,许是外面新做的,芙蕖没有起疑,一连在嘴里塞了五六颗,才意犹未尽的将罐子收了起来,妥善安置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赤脚踩在厚实温软的西域地毯上,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   外面昨夜又下了一场雪。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扫净了,只有梧桐树上盖了一层素白的新衣,以及房顶瓦上厚重又洁白的雪,映着正午耀眼的日光,滴滴答答的结成了水,落成了一片帘幕。   谢慈不在。   芙蕖不问他去哪了,问也没有意思,便坐在窗台上看融化的雪水落在地上溅起四散的水珠。   下雪的天气,她只穿了一层单薄的中衣,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冷。   但是冷也不想动。   直到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赶来。   谢慈回到院子里,走到窗前,从外面挡住了寒风,对她说:“会着凉。”   芙蕖说:“我不想睡了,不想再闻安神香的味道。”   她已经做好了漫长的扯皮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谢慈竟然非一般的好商量,当下就点了头,说:“好,那以后不用了。”   芙蕖甚至一瞬间怀疑其中有阴谋。   但是谢慈说不用了,就是真的不用,连卧炉都被抬了出去,不知扔收到了哪个角落里。   可芙蕖还是不被允许离开房间。   谢慈办正事的地方从书房挪到了卧室。   谢慈这段时间有的忙,他根据苏慎浓给出的线索,很快在地图上锁定了位置,宿州苏家老宅附近的一座山。   详细的地图派人前往宿州探查绘制了。   芙蕖抱着手炉,身上披了厚厚的毯子,仍然有些发冷,问道:“我们要去走一趟吗?”   谢慈说不:“我说过了,现在的情势下,很多事都不必我们亲力亲为。”   芙蕖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切真的快要结束了。   芙蕖过了午后便昏昏沉沉的想睡觉,明明撤去了安神香,还是控制不住的发困,芙蕖起初没在意,以为是药劲还没过,抱着琉璃罐子,嗑了几只糖梅,瞥见谢慈不知什么时候静静投过来的目光,芙蕖叼梅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动了动身子,慢手慢脚的挪了过去,贴近了,碰了碰他的唇。   谢慈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   芙蕖的口中还含着梅子,她得寸进尺,直接将那梅子送进了谢慈的嘴里,谢慈顶在齿尖,咬了下去,下一刻,却皱起了没。   芙蕖问:“怎么?”   谢慈慢慢的嚼着,直到完全咽下,说:“太甜了。”   芙蕖有些纳闷低头看着怀中的罐子,说:“甜吗,我怎么不觉得,好像觉得比以前还淡了些呢!”   那刚满上的琉璃罐子已经空出了两指,谢慈再次说道:“你克制些吧。”   芙蕖也知自己有些失了节制,扣上罐子,摆在一边,午后趁着阳光正好,小憩了一会儿,明明歇得很随意,结果一睁眼又是一片烛影。   一天十二个时辰,她好像能睡满十个时辰。   一定是安神香的后劲太大了,芙蕖捏着眉心,有些烦闷。   谢慈在书房前僻静的院子里,见了风尘仆仆从扬州赶回来的属下。   是他前段日子派回去调查鼓瑟令的心腹。   但是这位心腹不是一个人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个女人,而且并不陌生,是盈盈。   谢慈还没听他的禀告,见了盈盈的身影,先皱起了眉,道:“我有召人到燕京么?”   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让属下后背瞬间淌下了汗。   这仿佛是要问罪的语气。   属下忙说:“是盈盈姑娘有事要向您禀告,事关鼓瑟令,属下不敢擅自做主,盈盈姑娘一定要见了您肯说。”   盈盈袖手远远的站着,谢府中的规矩她不是不知,但却选择了枉顾。   谢慈轻轻点了一下头,意思是同意她上前。   盈盈有些迫不及待的靠近,跪倒在他脚下,一面请罪,一面从袖中摸出了那枚让谢府上下伤透了脑筋的令牌。   正是能调动谢老侯爷遗留旧人的鼓瑟令。   谢慈接在手里,沉甸甸的,闻到了上面沾染的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   他的心也沉下了些许,问:“从哪里找到的?”   盈盈说:“是您院子里,埋在树下的梨花酿,那酒原本是芙蕖所制,她就将令牌藏在了酒里,逃过了所有人的搜查。”   谢慈问:“你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盈盈道:“前些日子,她独自一人回别院的时候,我便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发现了异样。芙蕖与钟叔原本是不冷不热的关系,可忽然有一日,他们莫名亲近了起来,多次在院中单独相见,似乎在密谋什么,我便留了心。直到前些日子,您派回去的人盯上了钟叔,我便猜这消息对您或许有用。请恕属下擅自进京。”   谢慈挑眼看向一侧的心腹。   那心腹低头说道:“此番行动顺利,也多亏了盈盈姑娘在旧寨里的襄助。”   谢慈手中将鼓瑟令把弄了一番,忽地扔回了心腹的怀里,说:“从哪里拿的,放回到哪里,此事我不说,谁也不许外传。那位正病了,也别让她捉到风声,那些听从鼓瑟令调遣的人,让他们给我安安分分原地待着,别到我面前来找死。”   盈盈倏地抬头,惊愕的望着他。   心腹愣在原地,连应是都不会了,磕巴道:“可是,可是……那酒已……”   那酒坛子都已经砸碎了,碎成了渣渣,拼都拼不到一起去。   哪还能放回原处?   谢慈扇子敲在他的脑门上,毫不留情:“走之前我怎么交代你的?”   属下想起来了,道:“您吩咐行事稍微留些分寸,任何发现都要先回了您再做处置……”   谢慈手下不爱用笨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聪明且机敏的。   属下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慈那忽然之间彻底扭转的态度,明显是猜到了鼓瑟令背后的主子可能与那位有关联,才松了口,改了主意。   可迟钝如他,竟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属下忍不住问:“主子是如何察觉的?” 第122章   谢慈的疑心在扬州时就有了。   也是发现了钟叔的异常。   钟叔是谢老侯爷的旧部,是毫无疑问最会听从鼓瑟令调遣的那批人之一,谢慈留他到现在,就是因为鼓瑟令没有下落,想从他的身上等线索。   那日他们同行回到别院,钟叔守着门,天生铁面无私的性子,在见着芙蕖的那一刻,却出奇的殷勤恭敬,令谢慈当时就上了心。   还有钟叔失去的那只耳朵。   他一个给谢府别院看大门的,谁有胆子在他的头上动土,钟叔本身也不是吃亏的人,失了一只耳朵这样的亏,非但不报复回去,反而忍气吞声试图遮掩。只有一个可能——那是上头主子给的惩罚。   谢老侯爷作古多年。   钟叔在面对谢慈这个少主子的时候,都不见得有多恭谨,那身后真正的主子,必然是鼓瑟令了。   谢慈曾暗中唤了钟叔道跟前,关切过他的伤,彼时,耳朵上的伤口已经长好了,谢慈仔细观察,那削掉耳朵的娴熟手法,实在说不出的眼熟。钟叔曾在芙蕖幼年时,不止一次用藤条鞭子教训过她,凭那丫头睚眦必报的性情,仇记了十几年,是一定要报的。   心中的猜测基本已经定了。   他之所以还继续查下去,是想要个确切的证据,为官多年的习惯,绝不可空口无凭给人定罪。   但这些话没有必要说出来,更不用让下面的人知道。   谢慈淡淡的哼了一声,看向盈盈,说:“回去吧,你此生没有再踏出扬州的机会了。”   盈盈猝然软到在地。   谢慈似是连看她一眼都先多余,转身往后面走去,盈盈膝行追了几步,但谢慈刚刚的话,听在心腹的耳中就是密令。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按住盈盈的肩膀,低声道:“盈盈姑娘,得罪了。”于是强行动手将人押了出去。从此盈盈便要呆在扬州别院里形同软禁,时时刻刻都有眼睛盯着她。   芙蕖对前院发生的争执一无所知,她窝在房间里,等到了谢慈回来,惨白的脸上沾染一笑,说:“你回来啦。”   她脸上好不容易修养回的血色又都不见了,变成了病态的白。   谢慈靠近她,端详着她那双依然水灵漂亮的眼睛,上手拨了一下她耳上的玉坠,说:“太冷了,你受不住,再过两日,我带你去寿石山的庄子上养身体。”   芙蕖欣然答应:“好啊。”   话音一落,她便开始抑制不住的咳嗽。   谢慈亲手倒了温水,递到她的唇边。   芙蕖咳过了劲,用水温了温喉咙,说道:“……我兴许是着凉了吧。”   谢慈没说话。   芙蕖闭了闭眼,现在只觉得喘气都带了些闷痛,她极为讨厌这种半死不活的感觉,喃喃道:“虽说寒冬难熬,可这身子败得也太快了……”   谢慈说:“等到了庄子上,让郎中给你仔细调理,快好了,很快就好了。”   他温暖有力的手深进了芙蕖的披着的狐裘里,隔着单薄的中衣,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   芙蕖有些卸力的依偎在他身上,转眼看到了枕边的琉璃罐子,碰了碰谢慈的胳膊,说:“我使不上力气,你拿梅子给我吃。”   谢慈说:“别吃了。”   芙蕖:“给我一颗。”   谢慈说:“太甜了,齁得你喉咙更难受,等你病好了再吃。”   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芙蕖于是决定暂时不去碰那梅子了。   谢慈说打算走,近两日,吉照和竹安得空就收拾要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已经装了好几个箱子。   芙蕖一天没碰梅子,身体竟又好了些,有几分力气和精神了,她看着外面摆的有些乱糟糟的东西,说:“收拾那么多干什么,准备在庄子上过年啊?”   竹安一笑,说:“姑娘真猜着了,主子的意思是今年冬天就不回了,应是打算长住呢,姑娘您是念旧的人,所以有些旧东西,要好是带过去,否则得有段时间不舒坦了。”   反正做这些活用不着芙蕖自己动手,她问了一嘴便罢。   又回到卧房中呆了半日,忍耐不住偷吃了几颗梅子,想到若是到庄子上长住,恐怕燕京里有人是见不得了。   芙蕖在燕京中也没认识几个人,唯一算是放进心里的,便是苏慎浓了。芙蕖想在离开前再见她一面。   恰好今日谢慈不在家,近些日子,他也没再限制芙蕖的行动。   芙蕖让府中里准备了马车,趁着白日里暖阳当空,往苏府,找苏慎浓说话了。   苏慎浓接了拜帖,很贴心的用小轿接了芙蕖进园子,在苏慎浓自己的闺房中,烧着熏炉,烫了一壶酒,摆上了几碟点心。   芙蕖一路走来,手炉里的炭火已经凉了,她现在离不了这个,否则手上凉的像冰块,在苏慎浓的屋子里换上了新的炭火,苏慎浓皱眉道:“气色怎么忽然差了这么多?”   芙蕖也只推说受凉了。   苏慎浓站在门口,吩咐丫头去姜汤暖身。   很快,热辣辣的姜汤端上来,还有一碟姜饼。   芙蕖抱着滚烫的姜汤,呵了口寒气,指着姜饼,有些好奇,问:“这是什么?”   苏慎浓就猜她以前没吃过,说:“红糖姜饼,冬日里吃最是能暖身补血,我从小就吃这个,身子养的还算是不错呢,少有头疼脑热的,你可以尝尝,就是味道有些冲,不知你能否吃的下。”   说着,苏慎浓捡了一小块给她。   芙蕖便下嘴咬了一口,细细的嚼着,吞了下去,倒也没觉得如何难吃……   反观苏慎浓,她也正低头吃姜饼,只见她浅浅的咬了一口,便皱起了秀眉,似乎并不美味,有些不畅快的吞了下去。   芙蕖诧异:“那么难吃?”   苏慎浓看着她也诧异:“你难道不觉得姜味太重了吗?得慢慢吃才能咽的下去!”   姜是什么味,芙蕖还是知道的,可她从这红糖姜饼中,却一点姜的味道也没尝出来,红糖的味道也没有。   ……很寡淡。   芙蕖又重重的咬了一口,嚼了吞下,说:“没有啊,像是温开水,没什么味道。”   苏慎浓怪异地看了她好半天,才道:“您该不会是病重味觉淡了吧。”   芙蕖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说:“也许是吧。”   苏慎浓摇头,无奈一笑,说:“难怪呢,你上次送我的糖梅,我尝了尝,好重的药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的是丸药呢,你竟也会把那玩意儿拿出来送人,想是拿错了。怪道……你们倒是能想着巧综,把药揉成糖梅,既缓解了药的清苦,也剩了服药后的蜜饯,一举两得,是你的主意吧!”   芙蕖听了这话,来不及反应,话就脱口而出:“药味?糖梅里怎么可能会有药味?”   苏慎浓越发觉得她是味觉出了问题:“就是有,很浓,你当真一点也吃不出来。”   那一罐糖梅仍守在苏慎浓的匣子里,苏慎浓虽不吃,但也舍不得丢了芙蕖的心意,搁置了好几天,此刻提起,叫丫鬟取了来,当着芙蕖的面,咬了一颗,说:“就是药,虽也有糖的味道,但药味太重了。”   芙蕖从她手中拿了一颗,不信服地吃了:“这就是我平常吃的点心啊,酸淡甜浅,我……我尝不出药。”   苏慎浓弄盯着她:“……怪了,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味觉出问题的。”   芙蕖盯着那罐梅子,忽然解下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随身带的几颗梅子,这些是谢慈刚置办回来的,她递了一颗给苏慎浓,说:“你再尝尝这个?”   苏慎浓狐疑的帮她尝了一颗,只嚼了一口,下一刻,直接用手帕包着吐了出来:“咳咳……”她难受地咳了一下,说:“这药更浓了,是直接塞进药罐子里腌制的吧!”   芙蕖荷包里的糖梅都倒在了桌子上,散落的到处都是。   她怔怔的盯着这些玲珑剔透的梅子,糖梅向来都是谢慈买给她的,怎么会浸了药呢?   前些日子,她还喂给了谢慈一颗,谢慈吃下去了,告诉她太甜了,齁嗓子。   他怎么不告诉她是苦的呢?   苏慎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该不会一直没发现自己的味觉有问题吧?”   芙蕖恍惚的点了点头,她还真一直没发现。   苏慎浓:“你吃饭难道尝不出味道?”   芙蕖说:“近来一直清淡寡味……”   说到这里,她开始仔细回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用餐开始寡淡的。   芙蕖不是个重口舌之欲的人,所以对饭菜要求从不苛求味道,清淡也好,重味也好,只要别太过分,能果腹就不挑剔。   顺着记忆往前追溯。   似乎是几个月前,从扬州的空禅寺开始,她几乎一直是清汤淡饭。   空禅寺是条件艰苦,有的果腹就不错了,当然不挑味道,后来,离了空禅寺,回到扬州别苑,似乎一日三餐并未有所改善,依旧是淡淡的青菜和粥饭,再回来回了燕京,好像至今连油水都没怎么碰过。   而从空禅寺开始,她的饮食皆是谢慈一手安排。   在空禅寺之前,她在客栈里打尖,还能尝出饭菜中过量的辣。   味觉的变故,可能就是从空禅寺前后开始的。   她却迟迟都没有察觉,是因为谢慈一直用寡淡的饭菜在掩饰。   顺藤摸瓜对于芙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的味觉不可能凭空忽然消失。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芙蕖想起了在空禅寺连吃了将近两个月的药。   在停药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谢慈才将梅子送到了她面前。   她的身体从空禅寺时开始,就频繁的出问题,芙蕖不止一次怀疑过,谢慈喂给她的药有问题,但那药服了一段时间就停了,身子上也不见有异常。   还有回京之后那用量极其离谱的安神香。   也一度让她神志恍惚,身体衰败,但最终也在她的要求下停用了。   都是试探!都是迷障!   谢慈早就对她的身体起了心思,几次三番的药也好,超量的安神香也好,都是在模糊她的注意力。   他用汤药摧毁了她的味觉。   用迷香误导她警惕的方向。   而杀手锏藏在了梅子里,她一直服用至今!   他越是曲折缜密,越是不安好心。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芙蕖怒急攻心,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也尽是嗡鸣的声响,蓦地喉口一甜,眼前从白茫茫的模糊,霎时变得黯淡,耳边的嗡鸣也逐渐远去,只听见苏慎浓惊慌的一声尖叫——“来人,快来人,请郎中!!” 第123章   芙蕖以为浑浑噩噩是身体的疲倦,但是半梦半醒间迟迟不肯清醒,其实是理智的消沉。   她听见了谢慈的声音,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胸膛贴在耳畔的温度,但她没想好睁眼见到他该说什么。   可无论如何,应该问个清楚的。   她像是围了一个茧,将暂时不愿意睁眼的自己藏了起来,藏身于一片混沌中,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是在一片莺语花香中醒来的。   湿润和温暖交织在一起,伴着偶来的酥风,芙蕖睁眼最先见到的,是头顶上金线绣着丹枫的软罗帐。   手指一动,摸了摸身下,是柔软的狐狸毛。   近处的天色是柔和的昏黄,芙蕖侧了一下头,往远处看,落日悬在山尖上,那处才是难得所见的耀目云霞。   鸟儿在逐着落日的影子归巢。   芙蕖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是一处石砌的温泉。   难怪没感受到冷冬的严寒,此处实在是过于温暖,池边的草地上长着不知名的野花,在三九严寒里,傍着温池水开得红红火火。   芙蕖身上只搭着一件薄衾,都不觉寒冷。   是谢慈把她带到这里的。   可这是哪?   芙蕖撑着身子坐起来,不远处十步之外是楼阁。   阁上有人。   芙蕖趿着木屐,踩着脚下绵密细软的白沙,走进了阁中,见着了想见的人。   吉照和竹安,一人捧水,一人奉茶。   谢慈站在石案前,刚撂下笔,在水中净了手,端起浓淡相宜的茶。   芙蕖的木屐敲在砖上,一步一步地靠近,竹安和吉照自觉向旁侧退开,芙蕖停在了石案的另一头,站在谢慈的正对面,低头看见他刚完成的画。   一女子身段玲珑侧身卧于榻上,周遭便是温池旁的艳景。   芙蕖:“是我?”   谢慈:“是你。”   芙蕖盯着那画,并不看他,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慈说:“两天。”他顿了一下,又道:“你是怒急攻心,气着了。”   他竟还敢提,芙蕖:“你晓得我为什么生气?”   谢慈:“我已从苏小姐那里得知来龙去脉了。”   他一个眼神,竹安和吉照再退一尺,站到了阁外。   谢慈说:“你的身体从在空禅寺中便觉不适,你心细如发,曾藏了一碗药渣,私下找郎中查验过,却并未发现有异常。”   芙蕖是这么干过。   可不聊她那般隐秘仔细的行事,竟也落在了谢慈的眼中。   芙蕖:“我当初是疑心那药里有问题,回扬州找郎中验过后,却无任何异常……我原以为是我多心了,如今看来我的直觉没错。”   她嘲讽一笑,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谢慈平静地回答:“那药渣子能顺顺当当落进你手里,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   芙蕖:“那是你故意给我的。”   谢慈:“我们夜卧同一张床,你就杵在我眼皮子底下。”   假如有人敢说当着谢慈的面耍花招,将他玩弄于股掌,那一定是笑话。   谢慈说:“博弈之人最常败于自负,你不能低估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你的对手。”   他倒是真的完全没有低估她,用尽了一切手段,算计到了极致。   芙蕖道:“多谢主子您的教诲,我自当引以为戒。”   谢慈:“别恼。”   芙蕖一头栽进了他挖的坑里,输得彻底,论理,也是自己不如人,着恼就是玩不起了。可有一点,芙蕖必须要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慈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抬高了手,袖子里叮当一声响,掉一枚金铃铛。   铃铛的另一端连着一条红线,挂在谢慈的小手指上。   芙蕖猛一见那铃铛,立刻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腰间秀囊。   空了。   芙蕖混迹赌场时,腕上总是用红绳拴一枚造价不菲的金铃,她有一枚铃铛贴身带了好多年,但在谢慈接她回府的那天被弃在了太平赌坊的池子里。   后来有一日,在兖州的金瓯赌坊,芙蕖下场前,在街边找了个手艺人随意又打了一个,虽不常戴,却一直装在随身的秀囊里,不曾离身。   说要紧,这么一个小东西,倒也谈不上。   只是,她在里面藏了东西。   比鼓瑟令还重要的东西。   芙蕖警惕的神情,和摸向腰间的动作,出卖了她的秘密。   当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也无所谓藏不藏了。   谢慈摇了一下铃铛,他现在是一个完全的胜利者身份,并不介意将一切开诚布公。   “你已经从苏家小姐那里得知了凤髓的解法,需要母子相引,你也得了有关凤髓的方子,其实那一副方子分了两张,其中只有某几味药草的细微用量区别,但药性却大不相同。一个能助你用母蛊淬炼成毒,另一个是能彻底催发毒性的引子。”   谢慈说的没错。   他是见过方子的人,苏慎浓给出的不过是誊抄的拓本,那一张药方的最后一句话,除了交代煎服方式,还标注了一句——“上十味药亦可做催使药引,需天麻,僵蚕,地龙,当归酌而减半。”   芙蕖详细按照方子,配置了两味药。   留下的药引则一直藏在贴身的铃铛里。   谢慈:“我们俩一起呆在幽闭的房间里,服下药,催发凤髓毒性,我体内的子蛊与你体内的母蛊,遥相感应,最终会流入到同一人的血脉里,也就是所谓母子团聚。”   子母相融会互相抵消毒性。   而另一等同献祭了自身,生死难定。   芙蕖说:“我知晓,那方子上提了,其中强势的一方会冲开宿主的血脉。”   谢慈问:“那你知道什么是强,什么是弱?”   芙蕖想当然地回答:“我所中为母,你所中为子,我方才受蛊半年余,你已被折磨了十余年,自然是我强,你弱。我体内的母蛊会冲开我的血脉,融在你的身体里……”   她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从理论上讲,也十分合情合理,不能算错。   谢慈往她面前踱了两步,铃铛收进了袖中,缓缓抬手捧了她的脸,俯下头,轻声道:“凤髓的蛊虫寄生在人的身体里,需要以人的气血供养自身,我给你用了三个月的药,你早已耗空了气血,连自己都未必供养得起,哪里还有余力养蛊?你不妨仔细想好再告诉我,谁强,谁弱?”   三个月的药。   几乎要毁她的身体,她的气血。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芙蕖知道这一回她已输的彻底。   谢慈就着捧脸的姿势,俯下身撬开了她的唇。   他们半年多厮磨在一起,谢慈是第一回 果决又发狠的亲近她。   芙蕖在感觉到疼的时候,嘴里已经有血腥的味道蔓延开了,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谢慈不知何时把药丸含在了齿间,一分为二,渡给了芙蕖一半。   芙蕖猛烈的摇头挣扎,却被谢慈死死的抵在漆柱上,退无可退。   她是被强行喂下了药。   直到那药含化在了芙蕖的口中,顺着喉咙淌了进去,谢慈终于放开了她。   芙蕖泪流满面,倚着柱子向下滑。   谢慈抬臂一把揽住她的腰身,她整个人像没有重量一样的软在他怀中,被他拦腰横抱,木屐落在了阁中,堆纱的衣衫裙袖像蝶羽一样在谢慈身上落得到处都是。   谢慈带她穿过了温池,到了树木掩映的一处竹屋里。   幽静,密闭,空间虽小但雅致。   显然是谢慈别有用心准备的。   屋子里引了地龙,是温池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芙蕖手脚发软。   谢慈半跪着,将她放在了衾上。   芙蕖揪着谢慈的领口不放,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全盛在那双含泪的眼睛里。   她仿佛在质问:“这偌大的天地,此后独留她一人,怎么办,怎么活?”   谢慈吻上那双含泪的眼,说:“等我死以后,你挖下我的双眼带走,权当以后是我陪你看遍那锦绣河山,不要害怕,好好活着。”   痛苦从心口起,先是冲得她头脑发热,继而又要吞噬她的四肢百骸。   芙蕖撑着一口气,断续道:“等你死以后,别说是你的眼珠……你的皮/肉,你的骨骼,一寸好地方也别想留下……我,我可以活着,但你也别想入土为安,我掏了你的内脏,用稻草填成娃娃……你就算是个傀儡,也得在我身边陪着我!”   现在什么狠话都换不来谢慈一丝一毫的动容。   芙蕖意识涣散的之前,痛苦的摁着额角,看到谢慈的颈脉上透出了黑色的纹路,逐渐绽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殷殷的血淌了出来,而扎根在身体里的蛊,也破了出来。   凤髓是从南疆药草中提取的。   最终蛊虫也是以草株幼苗的形态凝结。   芙蕖无法以语言去形容那刻骨的一幕,刺目的鲜血,生机勃勃的草芽,从脆弱的脖颈处层层渗出的黑色的妖异的纹路。   一切以谢慈为根。   谢慈像融在了画里,成了一笔模糊的剪影,而他再笑。   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这样的笑了。   从颈脉破出的草珠,只比绣花的丝线稍微粗上一些,柔软的缠上了芙蕖的身体,最终在她的颈侧停下,找准了位置,深深的扎了进去。   芙蕖竭力伸长了手,却再也抓不住那道影子。   她得到了。   最后也失去了。   谢慈跪坐在地上,垂头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一幕。   芙蕖所看不到的,是更为昳丽的自己。   在母子蛊在她的血脉中重聚的那一刹那,她浑身像是烧起了温度,原本苍白的脸和唇,在那一瞬间,显出了樱桃般红润娇嫩的质感,皮肤越发的雪白,几近透明。   谢慈的手指停在了她的脸畔,再也舍不得动一下。   就在三个月前,他独身赴徽州时,心中仍在犹豫,棺椁是做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   等到死的那一刻,是不是一定要带上属于自己她才安心。   他的所有理智和冷漠,都是见不得光的蛆虫。   而芙蕖本身就是那道光。   她一出现在面前,他心中所有的阴郁都散了。   谢慈尽可能放轻了动作,枕着自己的手臂,挨着她躺下,低沉地说道:“我会永远陪你——即使你把我的尸体炼成傀儡。” 第124章   南疆有一种阴毒之法,可以将已死去的人炼成不腐之身,再佐以其南疆特有的秘法,可以赋其以生者的特性,表面与活人无异,内里却已是提线木偶,以稻草和毒虫填充的身体,受控于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芙蕖当年为了寻找的凤髓的解法,翻阅了南疆所记载的所有巫蛊之法,偶然读到这一篇时,简直是遍体发寒,恶心至极。   然而在临死前的绝望一刻。   她却是真的想起了这一招。   可见人这种东西是没有底线的,逼到急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扬州没什么好玩的,美色倒是一绝,扬州的女儿生的好,他们都喜欢到这里来寻欢作乐。你在街上遇到那些肥头大耳的臭男人躲远点,也别打扮的太漂亮……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   少年人的声线还有几分明快。   是谁?   芙蕖头痛欲裂,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开,集市上嘈杂灌进耳朵,她一愣,竟是回到了扬州。   扬州十余年如一日的繁华多情。   但故人却不相同。   芙蕖眼睛一合一开,看到了街上两个混在人群里的身影。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前一后。   芙蕖只一眼就认出,那是十五岁时的谢慈。   身后跟着八岁的小芙蕖。   方才那一串又长又黏糊的唠叨,就是出自谢慈之口。   他难得有如此多话的时候,芙蕖记得久远前的这一天。   谢府别院里没了盛气凌人的谢贵妃,谢老侯爷也往燕京去了,扬州只剩谢慈一个少年当家。   说是当家,其实一点也不像个主子,谢慈在自己家里简直形同囚犯,说的每一句话、走的每一步路都有谢老侯爷的心腹盯着,将来也会一字不落的传进谢老侯爷的耳朵里。   那日,谢慈拍醒了正在无聊睡觉的芙蕖,说要去外祖家逛一逛,让芙蕖随身跟着。   那时的谢慈是不被允许擅自出府的,忤逆父亲命令的惩罚很严重,但那是他头一次,把反骨抬到了明面上。他既坚持,院里的下人无人敢拦。   芙蕖自从进了那座院子,两年了,再也没见过外面的光景。   谢慈带着她,缓缓走在街上,问她记不记得家在哪里?   芙蕖听见了小时候的自己黯然回答:“不记得了。”   她在说谎。   谢慈却当了真,只见他脚步一顿,转而又问道:“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芙蕖依然摇头。   谢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停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开口道:“你知道观音山在哪里吗?”   芙蕖一问三不知。   她原本落后谢慈一步。   谢慈忽地回身拉了她一下,让她并肩站在身边,手指着一个方向,说:“就这条街,顺着一直走,到了开阔的地方,你往东看,就能见着山影,以你的脚程半日就能到。观音山上有做摘星寺,住持慈悲,寺中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都和你一般大小。”   芙蕖懵懵的“哦”了一声,再没说别的话。   谢慈掏了口袋,摸了几块碎银子,在旁边的一家珠宝铺子里,随意挑了一只堆叠的花里胡哨的金簪,插在了芙蕖的头上。   小芙蕖抬手摸了摸,说了句:“不好看。”   却没摘下来。   谢慈低头端详着她那漂亮又冰冷的面孔,说:“以后等你长大,会有人送你好看的。”   八岁的芙蕖脸上属实没有多少表情,她虽不爱哭,但也不会常常笑,面上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令人总觉得她心里埋着什么事儿。   那说那时候的芙蕖是不是预知到了什么,她问:“以后,等你送我更好看的。”   谢慈后槽牙一紧,说:“我只会送你更丑的。”   芙蕖当下道:“那我以后不嫌你送的丑了。”   谢慈用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一下,那是个刻意的、很亲昵的动作。   他垂着眼,点了点头,说:“好,那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更好看的。”   说罢,也不等芙蕖答应,转身就走。   走的很急。   衣摆撩动的弧度出卖了他并不安定的心。   谢慈走出了几步,停住,回头,遥遥地见芙蕖当真听话的站在原地等他,于是微微一点头,再离开时候脚下坚定,一眼也不曾留恋。   忽梦少年事。   无言泪双行。   假使八岁的芙蕖听从谢慈的指引,往观音山的摘星寺请求收留,那此后十年的故事便都可以改写了。   可芙蕖不肯啊……   谢慈在外祖的府中坐宴到傍晚,甚至还饮了热酒,拒了外祖家兄弟相送的好意,独自一人不甚清醒地踏上归路。   他还特意绕了远路。   结果在一条僻静的巷子中,感觉到了身后有尾巴。   尾巴的跟踪手段并不高明。   谢慈抽刀就要给个教训,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眼睛。   那夜的月亮洒下朦胧柔和的光,芙蕖就站在他的刀刃下,不闪也不避。   差了整整七岁的两个人,无声的对峙了良久,芙蕖用手指去碰他的刀。   谢慈怕伤着人,收刀回鞘。   他对着那样一双眼睛,问:“我扔了你,你不难过?”   芙蕖说:“我不难过——因为我都知道。”   是她自己选择的一条路到黑。   芙蕖道:“我是你的人,你要把我丢到哪里去?”   她在街上望着他远去再也不回头,然而谢慈的外祖在扬州是望族,沿街一打听,便能知晓那气派的宅在在哪里,可那么大一座院子,不止一个门,芙蕖用两条腿,丈量了整个宅子的占地,摸清了门路,守唯一的必经之路上,抱着饥肠辘辘的自己,从天亮等到天黑。   等到了他,然后跟着他回家。   于谢慈而言,从来没有谁如此坚定的跟在他的身后。   他自来到这个世上,被抛弃,被利用,被囚在了府里,被按在了泥里。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一件事——若非谢家,他什么也不是?   唯有芙蕖,是他在无尽夜里捡到的星星。   是扎根在他心头上,开出的花。   十年后,谢慈命悬在刀尖上,曾一度犹豫,是否带上他的花一起坠入地狱。   并非因为他心狠。   而是他明白,一旦他死,她将失去所有养分,苟延残喘直至枯败。   她的根系早缠进了他心头的血肉里。   可他衰败的比她更早,也无力安排她的归宿。   少年的梦像无法挣脱的沼泽,沼泽下有无数双手在拉拽芙蕖的身体,但也总有那么几个特殊的存在,好似在拼命的举着她的身体,送她上岸。   冥冥中,芙蕖像是感受到了那些求她上岸的殷切。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身上。   芙蕖活动了一下手指,转头,映入眼睛里的,是谢慈背对着她,铺了满地的头发。   芙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她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自己那敏锐的听觉给出她最想要的回应。   但是周围一片死寂。   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芙蕖撑了一下地板,却感浑身酸麻不听使唤,狠狠地摔回了原地,这一摔,令她眼中一直盈着不肯落下的泪彻底决堤。   芙蕖蜷缩着捂住心口,一寸一寸的挪到谢慈的身旁,趴在他的肩头,去探他的鼻息。   是有呼吸的。   像飞蛾煽动翅膀那样微弱。   正常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呼吸下还活着的,有基本也等同于无了。   芙蕖抵着他的头,终于缓解了手脚的无力,再去探他的脉搏、心跳。   都摸不到。   他供养了凤髓十四年。   身体的精血早就被吞噬殆尽。   如今凤髓一离体,生气急剧流失,整个人几乎只剩下一张完好的皮囊。   脸色唇色苍白如纸。   谢慈进门前亲自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直到芙蕖清醒。   芙蕖扑开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大夫!”   燕京城所有医馆里的郎中,都被请到了寿山石庄子上给谢慈诊治。   十几个老郎中们加起来有上千岁了,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病症,无奈都摇头离开了。   芙蕖如今顾不上消息外传了,她在拼命寻找能救命的稻草。   次日,谢慈重病将死的消息就传遍了燕京。   更是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   还有一人。   陈宝愈在燕京搅合了一通,至今还没看够热闹,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开始还不信,亲自登门打探虚实,结果见了榻上双眼紧闭毫无生息的谢慈,一副嬉皮笑脸当即止住,什么玩笑话也说不出了。   “早些年是听说他身体有点毛病来着,但一直没往心里去,毕竟这么年轻,还不到而立之年,怎么就忽然病成了这样?”   陈宝愈非敌非友,芙蕖不可能将内情对他和盘托出,只说了一句:“南疆蛊毒。”   陈宝愈便表示明白了。   他说:“天下奇珍,多被拢在了皇宫,管他什么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的,先搞来用上,总能吊着一口气。”   芙蕖听了,深以为然。   正打着皇宫里的主意呢,不料皇上却亲临别庄。   陈宝愈身为朝廷钦犯,不方便露面,自行躲了。   皇上揣着手炉,脚步匆匆地往卧房中看了一眼,出来时脸色便不好看了,冲芙蕖质问:“才几日的光景,那日在宫里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不行了,发生了什么,你一直在他身边,怎么照顾的?”   芙蕖当下冷笑一声:“你们皇家也好意思问这话,皇上您若是能帮就帮一把,不能便罢,我明日便带人启程去南疆找法子,不劳您操心。”   皇上一怔:“南疆?”   不得不说,凤髓的抵消让芙蕖整个人的性格平和了不少。   至少,现在面对先帝的亲儿子,她没有刺王杀驾的冲动了。   苏家手里握着先帝的遗诏。   先帝的遗诏中藏着凤髓的解蛊之法。   先帝在其中算计了多少,已无从得知。   但必然不无辜。   皇上忽然之间偃旗息鼓,失了方才质问的气势,沉默了很久。   芙蕖将他反常的情绪理解为心虚。   冷笑了一下,心道果然如此。   皇上在得到消息来时,随身带了半个私库的珍奇,顺便还拉了宫里的御医令。   谢慈安静的任由他们折腾。   御医令随侍皇上,是不敢随便乱说话的。   芙蕖原也没对他抱很大的希望。   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模棱两可,把谢慈说的好像一个活死人。   芙蕖将所有人都赶出门去,一封飞鸽传书发往扬州,一边阴着脸吩咐竹安吉照收拾准备远行的东西。院子里架起了炉子,滚着浓浓的参汤。   芙蕖最终还是选择了大补元气的人参,毕竟这是最不容易出错的东西,老少皆宜。   谢慈昏睡中牙关紧闭,撬不开嘴,芙蕖取了一根很细的苇管,探进了他的口中,自己含了药,耐心地渡了过去。   到底参汤是有点用,谢慈终于不跟个死人一样了,半夜里,他的口鼻开始涌出鲜血,许是虚不受补。一直不敢合眼的芙蕖烧了热水,用帕子替他擦拭。   她不肯假手于任何人,亲力亲为,擦净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物,她有条不紊的做完一切,已经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进去。   芙蕖用狐裘厚厚的搭在他的身上,守着无论如何都不肯睁眼的谢慈,白日里冷静了一天的她,忽然之间泣不成声。   几座天然温池将整个庄子熏的温暖如春,花开遍野。   芙蕖的呜咽飘在院子的上空,外面竹安和吉照都垂下了头。 第125章   芙蕖在庄子里收拾妥当,约摸着扬州也该收到信了,于是便套了车,启程南下。   马车刚出京城,城内便追来了一对人马,芙蕖听见马蹄声有异,提起刀便掀帘站出来,扶着车辕,稳稳地向身后眺望。   那一队人马皆系着黑色的斗篷,马跑得很快,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追了上来。   为首的是纪嵘。   芙蕖抬手示意停车。   纪嵘也勒了马。   芙蕖忽然意识道,这一幕无比熟悉,当年他们出城往北境时,也是在城外此地的荒草道上,明镜司的人马如神兵天降,前来襄助。   纪嵘开口道:“奉陛下的旨意,护送谢先生一路南下。”   皇上在昨日终于批了谢慈辞官的折子,朝野上下也已改了称呼,有人拾起了谢侯爷的旧称,也有人随着皇上称一句谢先生。   芙蕖对着纪嵘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的身份,没办法,纪家兄弟俩实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皮囊,单看模样太像了。   她不确定的问了一句:“你是纪嵘?”   纪嵘颔首,说是,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又道:“放心,我那不靠谱的哥哥刚荣升了指挥使,现在杂务缠身,没空到你们面前来招烦。”   芙蕖安下了心。   明镜司的变动她没心情管,所以也不多问,行了谢礼后,便钻回车里,与明镜司中人一起上路。   谢慈躺在马车的衾被中,一只手绵软无力地露在外面,叫身下的狐毛一衬,显得更加苍白。   人死了三天也就这种青白了。   芙蕖心里不舒服,捞过那只手,用力的揉搓着。   前几日喂人参,喂出了问题,芙蕖吃了教训,不敢再胡来,这两日,没特意折腾,谢慈的命却一直维持着微弱的呼吸,既命悬一线,又如此稳定。   芙蕖揉了很久,把自己的手都揉红了,也没从谢慈的身上感受到半分温度。   她累了,就躺下,贴着谢慈的耳畔,在骨碌碌的行车中,问道:“你做梦了吗?梦到了什么?”   谢慈不回答。   芙蕖便给他的脸蒙上被子,怔怔的盯了片刻,忽然又觉得这样不吉利,赶紧抓了下来。   她时不时会伸手去拨开谢慈的眼睑,查看里面藏着的瞳仁,像黑葡萄一眼,幽沉,但是没有光。   ——我怎么舍得挖掉你的眼睛呢?   假如他真的死了……   芙蕖确实想过要从他身上留下点什么,但是终究想想便罢,是舍不得的。   芙蕖靠着他自言自语:“你不肯说,那我来说吧,我做个了梦,连续两天都是同一个梦,你想必猜不到……是个噩梦……我梦到啊,你我来世再相遇,你顶着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来抓我,要我把眼睛还给你。你提着刀追杀了我整个四季,从海棠花开到风雪载途……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挖你眼睛的,我怕来世你找我算账。”   “等来世我们都做平凡人家的儿女,也托生在扬州吧,时下男子议亲娶妻多在弱冠之年,订下的妻子却都是及笄的豆蔻年华,我不能和你一块下去,我得比你小上几岁,才能赶上议亲的缘分。”   “五年,还是七年?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下去找你合适?”   “其实我觉得七年略久了些,今世你就比我大七岁,我们互相等的都有些久。”   ……   车窗外,纪嵘一个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再加之芙蕖完全没有压低声音,想来也是不在意旁人听见。纪嵘忍不住敲了敲车窗,说:“你也真是闲的没边了,成天就寻思这些东西?”   芙蕖不嘟囔了,片刻后,才冷声冷语道:“你管得着吗。”   他们走到扬州的时候。   芙蕖以鼓瑟令召来的人早就得了吩咐,一直候着,两方人马汇合,于是加快了速度往南疆赶去。   先行的人马早已到了南疆,按照芙蕖信中的吩咐,找到了那间她曾经住过的吊脚楼,将屋里屋外清扫了一番,打理干净,铺上了软绵的床褥。   芙蕖一行人到时,正好免了多余的折腾。   南疆这个地方,确是好山好水,林深茂密,终年散不开的云雾罩在头顶,严冬虽湿润但却不冷。   纪嵘帮忙把谢慈弄进了屋里的床上安置好,芙蕖倒不好意思撵他出去了,但此行来的人太多,一座小小的吊脚楼定是装不下。   像找住处这样的小事,明镜司的人做起来得心应手,一点也不为难,省了芙蕖的费心。   南疆忽然来了这么多外人,第一时间惊动了此地部落的巫医。   大巫医带着人前来查看,见到这座吊脚楼里重新有了烟火,猜到有可能是故人,警惕之心便散去了大半,芙蕖请了大巫医进门,很有些恭敬的意思。   ——“您就算不来,我也一定会去拜访您的。”   巫医已经满头白发,据芙蕖所知,她的年纪已经过了百岁,但仍耳聪目明,道“好孩子,不必寒暄,多年不见,你重返故地,是不是仍旧为了那身中凤髓的人。”   芙蕖点头只说了一句是,便再无多余的话,带着巫医进屋瞧了一眼谢慈。   她这回就是为着找巫医而来。   出自南疆的蛊毒,没有人比巫医更能了解其中的药理。   巫医上手一探,便知其中深浅,露出几分惊讶之色:“解了?”   芙蕖道:“是解了……但也快死了。”   巫医说:“那是自然,凤髓傍着他的肉身活了十余年,早已成了互相依附的存在,强行解蛊,乍一引出,他的身体怎么可能受得了。”   芙蕖艰难的问:“可是我该如何呢?再塞回去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巫医安抚道:“先吊着命,容我想想办法。”   芙蕖追问:“如何用药?”   她将人参服用后的凶险告知了巫医。   巫医皱眉告诫:“凤髓之毒入体便能扭转人的体质,他本就热毒攻心,五脏六腑时时犹如烈火焚烧,你再给他服用温补的圣药,于他而言,自然是雪上加霜。”   原是她把药性搞错了。   芙蕖守着谢慈,心里很有些懊恼自责。   晚些时候,巫医命弟子送了些银花,熬了一碗灌下去,又过了片刻,巫医又收集了一些难得的石斛,叮嘱芙蕖收好,单味服用也可,配药也可。   芙蕖将药分门别类的收好,到了晚间,纪嵘举着灯上了楼,隔着一扇竹屏说:“隔壁有人在盯你,但似乎并无恶意,我上来问一句,是不是你的旧识。”   隔壁……   芙蕖显然忘了点事情。   隔壁曾经住的邻居就是那位饮鲜血的怪人。   芙蕖起初不知他的身份,但后来从南秦公主姚氏那里得知了。   他原就是南秦六皇子的手下,公主姚氏的情人。   芙蕖推开窗,见对面正亮着灯,而方正的窗户内,一道人影默默的静立在那里,正与芙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这场面,若非事先有准备,准能被吓破了胆。   芙蕖也站在窗边,向他点头招呼:“别来无恙。”   那人上前一步,脸也挪到了窗外,与她对视:“别来无恙。”   其实“无恙”两个字不过就是句客套罢了。   他们两个人都称不上无恙。   那人先寒暄道:“前段日子,我应约走了趟扬州,本想等着见你一面的,可迟迟不见你回转,只好作罢。”   他指的是去扬州见姚氏的时候。   芙蕖说道:“公主已死了,你知道吗?”   他怔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半天才叹道:“到底是这般结局……”   竟是早已料到。   芙蕖提多了别人的往事总觉得不礼貌,但眼下再见到他,也不知有什么别的话要说。   倒是他先找到了缓解气氛的话题,说:“你有空否,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芙蕖没有拒绝,她回到床前,抚了一把谢慈的额头,便出门跟着人走了。   他们过了一座漫水桥,斜穿了半个村子,到了另一处村民聚集居住的地方,他停在一处吊脚楼下,仰头喊道:“兄弟,你燕京的朋友到了,出来见见客。”   芙蕖正纳闷是谁,听他这般说法,必是认识的人。   竹楼的门吱呀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非常强壮结实的男人。   芙蕖提着灯,照亮了他的脸,确实认识:“红隼?”   她足有一时半刻都在惊讶中没缓过来。   当时她放了红隼离开,请他到南疆打听事,承诺的是办完事就放他自由,不料,他最后顺势留在了南疆。   红隼见了她,笑了一下,说:“我没什么地方可去,见南疆的气候不错,顺势便留了下来,养养花养养草。”   处处是相逢。   往往人的一念善意总会在不经意的时机得到回报。   红隼是侍弄花草的一把好手。   他住在南疆的日子里,对南疆的奇花异草甚是感兴趣,便一直在摆弄那些东西。   芙蕖与他提凤髓,他竟也知道。   红隼说:“正好我前段日子刚去探过塔莎湖,与住在那里的人聊了话,凤髓是水生的毒草,现在几乎快要绝迹了,但早在几百年前,气候和水土适宜,它们在湖底下长着很大的一片。当地人靠水吃水,常常下水捞鱼捞蚌,他们当年为了防止水下被毒草划伤,有一定的防毒手段。”   芙蕖一凛:“是塔莎湖畔的村民告诉你的?”   红隼点头说是。   芙蕖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几年前,她也寻访过塔莎湖,可那几年正遇上气候不好,塔莎湖的水位涨的很高,村民们迁出了一大半,周围不剩几个活人,是以她才错过了重要的消息。   芙蕖忙追问:“是怎么办法,你知道?”   红隼无奈苦笑:“我虽知道,可那防毒的法子所用药草,现在却极为难见了啊。” 第126章   什么草药敷在身上,再下到水里,都是徒劳。   据红隼所言,他们会取河底的一种绵密的生长物,挂在身上,一旦被凤髓划破了皮肉,便将捣碎了的石膏洒在伤口处。   石膏易得,但那所谓河底绵密的生长物又是什么?   再者,划伤皮肉与他们现在的境况完全不同,并不能一概而论。   芙蕖思来想去,决定静下心来等巫医的消息。   南疆的手段还得南疆人来解。   谢慈最初的打算是干净利落的死掉,可能也没想到会变成个黏黏糊糊的活死人,成天躺着沉在无尽的黑暗中,看不见也听不见,唯有知觉告诉他,他还活着,没死。   还能清晰的感觉到被人搬来搬去的失重感,有时候又似乎灵魂一脚踩空,坠到了无尽的深渊中。   有点招人讨厌。   偶尔能感受到指尖处有温度的传递,但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星光,并不能照亮他昏黑的世界。   在南疆安顿下来的第三天,谢慈身上已经被巫医用银针折腾了个遍。   芙蕖惊奇的发现,谢慈虽命悬一线,但那线显然不一般,可能是天蚕丝,一时半会拽不断。她那些小心和担忧明显有些多余了。   巫医用尽了平生所学,最终败下阵来,向芙蕖遗憾致歉。   巫医说,他身上的凤髓已经解了,如今半死不活是因身体有恙,而并非与南疆的蛊毒有关。   他们无能为力。   面对意料之中的结果,芙蕖坦然接受,急也没有用的现状让她反而不着急了,天天不是在塔莎湖畔的村民家里游走,就是在屋里捧着南疆的毒经研读。   日子被她过程了不慌不忙的模样。   如今不光是谢慈在等死,她也在等。   无能为力的等。   有一日,芙蕖忽发奇想,撂下书,捏着谢慈的手,道:“你不是说喜欢那锦绣山河浩荡盛世吗,我去摘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反正那小皇帝这江山坐得也摇摇晃晃。   可转念一想,她又明白,这必不是谢慈想要的。   他若想要,早有机会将小皇帝养成一个傀儡,一枚棋子,但他没有这么做。   芙蕖感慨,南疆一行,一无所活,算是白来了。   ……   不过,也不完全没用。   巫医虽然拿谢慈没辙,但却治好了她的味觉。   当时在空禅寺,谢慈不知用的什么药,摧毁了她的味觉,令她对酸甜苦辛甘的感觉变得很迟钝,迟迟未恢复,这段时日,在巫医的顺手照料下,她已恢复了大半,至少不会再将药和糖弄混了。   既然南疆没什么收获,芙蕖打算带人回去了。   好似白折腾了这么一顿。   于是她开始着手收拾回返的行李。   然而,一个意外的不经意,她在放着衣物的箱子里,摸到了一个手感熟悉的琉璃罐子。   里面盛着满满一罐子的风干甜梅。   芙蕖都快忘了这东西了。   她的瘾来得快去的也快,自从在燕京出了那场变故,再也没馋过这玩意儿。   是谁放进箱子里的?   芙蕖现在的味觉已回复正常,打开罐子,从中取出一颗,咬下一点,想再品一品味道。   却发现是甜的。   是梅子独有的清香酸甜,并没有浸过药。   可芙蕖还是尝出了不对劲。   这梅子……怎的只剩了薄薄的一层皮,好似被挖空了心一般。   芙蕖用牙齿将这铜板大的梅子撕开两半,里面不仅是均匀的空心,而且还藏着一张字条。芙蕖纳闷地拿出字条展开,凑近了油灯看,上书两行正楷小字——“小山榴花照眼明,青梅自堕时有声。”   芙蕖给看愣了,翻来覆去不明其意。   有点欺负她没读过几本书了。   芙蕖向随行的竹安和吉照打听,她们俩也是一头雾水,芙蕖不得已,到楼下抓了纪嵘问。   纪嵘自小是个粗人,唯一正经读过的书,可能就是启蒙时的三字经,他有心帮忙,却也一筹莫展,最后出主意,让她找个有学识的人问问。   只可惜有学识的人都在燕京大展宏图呢,南疆一个山脚旮旯里委实找不出一个来。   芙蕖便连夜提笔给驸马爷栾深去了封信。   信都发出去了,芙蕖躺在榻上,辗转思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爬起来,摸出那一整罐的梅子,一个一个全部都撕开了。   果然,撕出了一捧字条,倒也不是每个都有,约莫五六个里能有一张。展开来看,全是语焉不详的小诗,芙蕖惭愧,实在琢磨不透谢慈的深意。   打的什么哑谜?   她坐在灯下,一句一句的誊抄了,再次飞鸽传往燕京栾深。   不过,倒是有一句她看明白了——“一生痴绝处,无梦道徽州。”   什么意思?   难道是让她去徽州?   芙蕖想起徽州就自然而然想起了崔字号。   她以为谢慈这是放心不下那些案子的处置,于是又下楼,将刚歇下不到半个时辰的纪嵘又唤了起来,问他崔字号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纪嵘当真是老实巴交一汉子,丝毫没脾气,一问就答:“崔字号,相关证据俱已查明,我离京之前崔掌柜的便已下了狱,会审可能还需费些时日,但总之他逃不了处置。你怎的了?”   芙蕖摇头,说没什么,提着灯退了出去。   看来不是有什么任务交代。   那是何意?   原本打算启程回京的芙蕖为了等回信,耽搁了行程。   回信等了七日才回来。   栾深先回复了第一句诗的意思,是陆放翁所作,按考据,多认为此诗是作于绍兴。   芙蕖停下思考了一会儿,绍兴……接着,翻到了下一页。   栾深将所有诗句的意思都详尽的写了下来,几乎是每一句诗,就是一个地方。   绍兴,杭州,白云寺,徽州黄山……   芙蕖放下信,想到了前不久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一个地方。”   起因是芙蕖感叹自己空活了好多年,却没见识过大美的河山。   芙蕖撑在谢慈的身边,说:“你是说这些地方值得一去是吧。”   守着没有回应的谢慈。   芙蕖道:“明明是你答应带我去的,现在变成我带你了?”   回京的打算临时改变往绍兴去。   纪嵘便不能再陪了,毕竟身兼要职,公务缠身,一路护送至南疆已耗了半个多月的时光,明镜司信任指挥使,他大哥已经来信催促了。   芙蕖与纪嵘相辞,她带上自己的人,从绍兴,到杭州,白云寺,徽州黄山……   芙蕖一路走过,却恹恹的,面对无限风光,提不起任何兴致。   她想要的不是独自一个人走过这千山万水。   一路随心所欲行到了徽州,芙蕖还没来得及找下榻的地方,便被银花照夜楼的人拦了,请她前去做客。   银花照夜楼的徽州分堂隶属陈宝愈。   也就是说陈宝愈要见她。   依然是那座徽州的民宅小院,车卸在了院子里,马牵到了马厩中休息。   芙蕖跪坐在车上,掀了竹帘,却不下车,直视面前的陈宝愈,道:“陈堂主不妨有事直说。”   陈宝愈无奈摇头,上前一步:“你再这样漫山遍野的跑下去,人不死也差不多了。”   芙蕖:“你有好办法?”   即使失望了很多次,她话中仍含着几分期待。   陈宝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半年前,我家隔壁碧海阁丢了件宝贝。”   对于这些江湖上的杂闻,芙蕖的了解比那些诗文要更多些。   碧海阁似乎是以毒闻名。   芙蕖:“然后呢?”   陈宝愈说:“碧海阁以毒见长,他们家丢的,是镇阁之宝,名叫醉浮生。是非解药而不能解之毒,但其毒性又是当世最温和无比的。”   芙蕖:“……醉浮生?”   陈宝愈道:“此毒溶于酒中方能起效,服下可令人昏不知事,不得醒,亦不得死。照理,这件事我早忘脑后了,但日前见他这副鬼样子,宫中御医都束手无措,像极了醉浮生所致。”   芙蕖:“你是怀疑?”   陈宝愈颔首。   芙蕖神色逐渐凝重:“可单凭怀疑,并不能说明什么。”   陈宝愈道:“于是我去查了。”   碧海阁制毒有专长,可确实江湖中人人唾弃的下九流,论势力,与银花照夜楼没得比,陈宝愈一插手,查起来不算难。   陈宝愈道:“碧海阁门下弟子少说也有近百人,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身份不能差,身手更不能差,直接查肯定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但我从黑市下手,摸到了醉浮生的去处。”   芙蕖将谢慈安置进了陈宝愈的客房中,她自己则与陈宝愈在院子里温了酒,详谈。   “黑市我是知道的。”芙蕖说:“徽州,扬州,兖州,甚至燕京,都有这样一处地方,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像赌坊中的暗场一样。”   陈宝愈:“徽州的黑市从前是崔掌柜的底牌,他一倒,隐隐有些要乱的迹象,倒是方便了我办事查东西。”   芙蕖问:“你查出什么了?”   陈宝愈此番诚意十足,言无不尽:“醉浮生那东西在黑市里,暗中卖了三千万两白银,是经由一个专门倒腾丹药宝贝的人作介,勾连了买家和卖家。那人我花了手段搞定了,他告诉我,醉浮生是先由买家开口要,才有卖家铤而走险去偷。”   芙蕖顺着他给的思路往下捋:“买家是谁?卖家又是谁?”   陈宝愈:“买家就是谢兄家那同出一脉的亲姐,先朝的谢贵妃,如今的谢居士……至于卖家嘛,我不能说。为了得到这点消息,我与他有约定在先,不能出卖他的身份。”   芙蕖一字一顿:“谢太妃?”   陈宝愈:“醉浮生毒发后,有百日之限,百日之后,也是个死,现下过多久了?还不着急呢?”   那谢太妃早被谢慈扔进南华寺里了,怎么还能兴风作浪?   陈宝愈斟了一杯热酒递给她,芙蕖推开,摇头,她无法理清其中的缘由,使得她整个人现在既迷惑又混乱。   不过有一点陈宝愈敲打在了她心上。   ——还不着急呢?   芙蕖蹭的起身,带倒了面前的小几,刚烫好的清酒洒在了地上,杯子也顺着木阶滚了下去。   陈宝愈一挥手,有貌美的丫头上前轻手轻脚的收了。   芙蕖说:“我带人回去了。”   陈宝愈坐在席上,微微抬头,望着她说:“倒也不必这么急,等明日天亮再走?”   芙蕖目光垂下,摇头,说:“等不了,现在就走。”   陈宝愈还想再挽留一下:“你现在上路,两个时辰就天黑,你照样要在徽州境内找客栈落脚……”   芙蕖决然道:“可以不歇,现在就走!”   陈宝愈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谢慈这一路的折腾,怪可怜的,幸亏有醉浮生吊着,否则就这么一路,不死也得磋磨掉半条命。 第127章   芙蕖一边赶路,一边掐算所谓的半年。   半年前,约莫正是盛夏之迹。   那会儿谢太妃仍住在谢府后院的小佛堂里呢。   她是什么时候动手下的毒?   近半年她定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谢慈的。   莫非是半年前?   芙蕖不敢相信。   一种毒物能在身体里潜藏半年而不发作,简直匪夷所思?   芙蕖感觉她好似在算计里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却始终碰触不到真相,而这一局,或许连谢慈也没勘破。   “说实话,我们这事儿办的有些早了……”   芙蕖在车里自言自语:“你最初的打算,肯定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事,你是因为下药的事儿败露了,怕我起了警惕,坏了你的算盘,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一咬牙,提前办了,是吗?”   “我们还没真正等到海晏河清的那一日呢,你怎么就着急了?”   在芙蕖昏睡的那两天里,她想象不到谢慈安排了多少事。   事情没头没绪总是做不完的,她了解谢慈的性子,有些事情他是可以轻易拿得起,却很难放得下,终其一生看似淡然,实则留下的都是遗憾。   南华寺至今仍有朝廷的人守着,更有谢慈安排的属下暗中盯着。   南华寺早已彻底封了门,不接待任何香客,成了独立于山间的一座孤独所在。   芙蕖那朴素的小车在山门的守卫那里遭到了阻拦。   好在她事先打点过,出示了谢慈随身常戴的一只玉扳指,便畅通无阻的被迎进了寺中。   如今的南华寺住着两个女人,也不知她们相处的如何?   芙蕖相见谢太妃,没废太大周章,只不过是在院子里多站了一会儿,又在没有火盆的禅房中喝了整三壶苦到舌根的六安茶,才终于见着姗姗来迟的人。   谢太妃空顶着一个居士的禅名,打扮却着实不像那么回事,一身堆叠的锦绣翡翠金银,恐怕比宝殿中的金佛还要熠熠生辉。   她对着芙蕖灿然一笑:“你来啦?”   仿佛早就料定了她会来一样。   芙蕖已经有很久没正经贴过妆容了,一身的素净,不用想也知她现在与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妃根本没得比。   而且芙蕖发现很可怕的一点,许是南华寺山好水好,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谢太妃的脸色看上去比半年前还要容光焕发。   芙蕖只能感叹,南华寺当真养人。   芙蕖应了她一句:“来了。”   谢太妃第二句话便问:“我那弟弟呢?”   芙蕖说:“车里。”   车里支着熏炉,有竹安守着,安枕而卧,比在外面吃冷风空等要舒服多了。   谢太妃摇头笑着叹道:“看来是时候到了啊,我竟没想到这么快,他睡了有几天?”   芙蕖在来时的路上就在掐着指头算,答道:“三十七天了。”   谢太妃点头,带着头上的珠翠叮当作响:“不错了,你能查到碧海阁,能查到醉浮生,还能查到我身上……我还以为你们在燕京的富贵丛中,早把我这个与青灯古佛作伴的姐姐忘到脑后了。”   她倒是把自己说的很可怜。   芙蕖一笑,不置可否,直入正题:“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谢太妃毫不犹豫道:“半年前。”   芙蕖摇了一下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   谢太妃便打断道:“你是不是想说不可能?”   “世上没有绝对之事。”芙蕖说:“我想问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为何要如此?”   谢太妃与这古朴的禅房格格不入,她说:“你不知道醉浮生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它不仅是精心研制的毒,而且还是一种酒曲。他最爱喝什么酒?”   面对谢太妃的忽然发问。   芙蕖道:“罗浮春。”   在外头他向来克制,不多饮一口酒,但在谢府中,常常随处可见的酒坛,是谢府中人自酿的。   芙蕖何等通透,一点即透。   用酒曲酿成的罗浮春,意味着谢慈在这半年内,喝的每一口酒,都是毒。   芙蕖被他用糖渍梅子喂药骗得团团转。   他也没好到哪去,服毒半年,都不曾有过任何警惕。   谢太妃道:“他仗着凤髓那高高在上的奇毒,从不把别的毒放在眼里,也不怎么注意入口的东西,才给了我乘虚而入的机会。但醉浮生是碧海阁耗费十几年心血研制而出的药,其毒性不在凤髓之下,两者在他的身体里,谁也不能抵消了谁,便成了一种互相博弈的平衡,勉强维持在各自的地界里,不曾跨雷池一步。”   而那日,凤髓从他的身体里彻底抽走,醉浮生便有了机会侵占了他的身体。   谢太妃:“你问我为什么?倘若不是他体内的醉浮生奏效,当日凤髓抽走的那一瞬间他必死无疑。”   芙蕖心里浮起一个猜测:“你是为救他?”   谢太妃:“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可能?”   芙蕖没说话,沉默就是态度。   谢太妃笑了笑:“谢家人对凤髓的研究不比你少,你以为醉浮生是怎么来的——是十年前,我爹登上碧海阁许了三个人情,才求得掌门许诺制此能抗衡凤髓的毒。”   既不得解,也许能克。   谢老侯爷的独辟蹊径的思路,让他尝试了这一招。   可谢老侯爷死的有些早,没能等到醉浮生的问世。   谢太妃:“凤髓离体的那一瞬间,是毒性最烈的时候,它会在那一刻抽走人的所有的生气,醉浮生留于体内方可与之抗衡。在凤髓抽离之际,醉浮生只要先一步毒发,便能令他挺过那夺命的一瞬。只待他脉象平稳,再解醉浮生之毒,便算是功成了。”   芙蕖仍觉得这一切环环相扣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她问:“你怎料定凤髓一定会从他的身体里抽离?”   谢慈用养得又尖又长的指甲,指了一下芙蕖的后颈:“那日在谢府的小佛堂,你暗示我遣退了左右,拨开头发,给我看了你的伤口。”   是有这么件事。   芙蕖那时虽引了母蛊在体内,却不知该如何使用,亮给谢太妃看的初衷,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指点,但谢太妃当时并未给她只字片语的回应。   谢太妃:“我见了你那伤口,便知道该着手给他安排醉浮生了。”   芙蕖因没有得到线索而暗自失望,却不知谢太妃已经开始给他们设局了。   “说实话,我没办法预知你们之间到底能活哪一个,但这救命的东西下到他体内才是最稳妥的。如母子蛊相引到他的身体里,他即使不用我这醉浮生,也会安然无恙。”谢太妃微微摇头:“我从不认为他会舍了自己的命救你,就算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我也不信。”   谢太妃是不愿意相信,却由不得她不信。   唯一的生机自是要用在谢慈身上的,芙蕖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对于谢太妃而言,她那本就不多余的善心,肯对自己的弟弟伸把手,已是难得了。   芙蕖早就不会为了旁人的放弃而折磨自己。   除了谢慈,她不在乎任何人的态度。   她也从不把指望靠在谁身上,她知道,孑然一身的她谁都靠不住。   芙蕖向谢太妃伸手:“解药。”   谢太妃同样对她伸手:“鼓瑟令,来换。”   芙蕖说:“鼓瑟令我没有带在身上。”   谢太妃隐隐有翻脸的迹象。   芙蕖紧接着说:“别急,我现在就可以叫人回扬州取,但你要它做什么?谢老侯爷留给鼓瑟令的不过百余人,现下乱局已定,四方安宁,你要这百余人来南华寺给你扫地么?”   ——“真会说笑。”谢太妃收回了手,“确实百余人没什么用,但我知道,我爹给你留鼓瑟令的时候,还交代了遗言让你替他办事。我就是想知道,他让你做什么?”   “老侯爷给了我一张名单。”芙蕖平静地说:“名单上有四十七个人,都是先朝因誓死追随老侯爷,而被无故处置的战袍兄弟。他们多被流放在边关或蜀中,名单上记着他们的名姓和所在,有些已经死去了,有些还在活着受苦,老侯爷说,若有朝一日得见云开月明,让我去找到这些人,该接回家的接回家,该体恤的体恤,而那些已经死去埋骨异乡的,也都迁回故里安葬。”   谢太妃的表情变得错愕。   芙蕖说:“谢太妃,鼓瑟令可以给你,你若是想承先父遗志,完全这些事情,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老侯爷膝下子女两个,却将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交给了一个外人去做。   芙蕖猜不他老人家的心思,却能觉出其中别有深意。   谢太妃安静了片刻,一抚广袖,说:“罢了,我不爱揽这出力不讨好的活,一块破牌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芙蕖又开口跟她要解药。   谢太妃说:“把他安置进屋,解药方子已配齐,但需要熬制三日。”   三日,芙蕖只做了一件事情,煎雪煮茶。   谢太妃只肯给她六安瓜片。   煮出来的茶除了苦还是苦。   煮茶的炉子旁边是药炉。   芙蕖必须摆在自己跟前不错眼的盯着才放心。   竹安和吉照也跟着熬鹰似的守在院里。   谢太妃早晚各来一次,一呆就是小半日,偶尔,芳华长公主也会来瞧热闹。   芙蕖闲时发现,这两位曾经尊贵的女人相处的当真不错,从她们互相的咬耳朵,换手帕,还有窃窃的笑声就能感觉到,骗不了人。   也不知她们是苦中作乐,还是当真乐在其中。   第三日,谢太妃呆到晌时便回去休息,还是贵人的习惯,午后小憩不许人打扰。   芳华长公主便趁这静谧的时光,独自来了。   芙蕖一看便知她是有话单独要说,先把待客的茶给倒上了。   芳华长公主垂首盯着那难以下咽的苦茶,失笑:“回去我让人包些今年的新茶送来。”   芙蕖拒绝了她的好意,说:“也不必,药今晚便煎好了,等他服过解药,我就带他离开这里。”   芳华瞧着她决断安排的模样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揶揄道:“你怎不问他的意思?他可是你主子啊。”   芙蕖转头瞧向房门,眯了眼睛,说:“都趴了,就别想着耍主子威风了,什么时候能站起来再说,我要……把他藏在一个没人的地方。”   后半句话,芙蕖是咽在嗓子里说的,芳华并没有听清,不过她也不追究,今日她来,是为了一件自己的事情。   芳华难得犹豫的开口:“栾深回燕京了,你和他打过交道没有?”   驸马栾深是芳华长公主的驸马。   这是一件人人皆知,但又人人忽略的事情。   芙蕖属实不知这二位之间的故事,不便多说话,只问一句答一句,点头说:“我认得他,也打过交道。”   芳华:“他有新妻子了吗?”   芙蕖:“这倒没听说过。”   驸马再娶一定是轰动全城的大事,若是有早闹哄哄传开了。   芳华:“他还爱笑吗?”   芙蕖:“他常常笑,温和儒雅,从不失礼于人前。”   回想栾深的模样,畅怀大笑不曾有,但人前却一直是微笑有礼。   芳华最后问:“他为官一定清廉公正吧?”   芙蕖点头:“那是一定的。”   芳华缓缓舒了口气。   高贵如她,问出这几个问题,竟隐隐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芙蕖顿了一下,说:“公主若想故人叙旧,可以传一封信,我也可代为转交。”   芳华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华裳,说:“不必,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已尽,得知他现在很好,我没有毁了他,就行了。”   芙蕖注视着芳华长公主的背影远去。   又是一段理不清的往事啊。   三天熬了一碗又厚又浓稠的药汤出来。   芙蕖端了药进屋,趴在谢慈的枕边,听着他微弱且均匀的呼吸,足足怔神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根苇管,一路上的汤药续命都是依赖这玩意儿,芙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保证一杯也洒不出来。   芙蕖含了一口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味觉是真正恢复了,比十年的陈六安还要苦,芙蕖忍着不适,将药缓缓渡进了谢慈的口中,然后再盯着一点一点全部流进喉咙,放下碗,严冬也出了一身的汗。   喂完了药,她说走就要走,半点也不含糊。   谢太妃听着动静,到屋外看了一眼,倚着门嘀咕了一句:“真能折腾……”   芙蕖充耳未闻,指挥着人把谢慈挪到车上,转头对谢太妃道:“您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吗?”   谢太妃必然是有,因为她犹豫了,但最终,她只是挥了挥手,意思是打发他们快点走,什么也没有说。   车消失在暮色中。   谢太妃在山门前徘徊了很久,只是想起父亲临死前,叫她到跟前说话的清醒。   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哄她别哭,却怅然道:“……阿晴啊,你变了。”   谢晴是她的名字,进了宫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姓氏和名分,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的乳名了。   谢晴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泪珠子不断的砸下来,浸湿了衣襟。   老侯爷说:“爹爹也变了,我们都变了。”   是啊,他们都变了,走着走着就不认识自己了,可凭什么有人可以不变,有人可以在荆棘丛中一如既往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他是不怕疼,还是不怕冷。   她就想看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堕落,才能从那高高的圣坛上下来,与她们这些肮脏的灵魂一起共舞。   她等了好久,也用了手段,可都没有撼动他的一丝一毫。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才是对的?   谢太妃与芳华长公主能在南华寺相交甚欢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们都是同一种人,看不惯美好的事物不染尘埃,非要亲手蹂/躏毁掉才会得到一瞬间的快感。   然后被无边的扭曲的寂寞淹没自己。   车离开南华寺,走到山下,车夫放慢了速度,问车里主人,往何处去?   里面传来了掷骰子的动静,半天,芙蕖说了一句:“北。”   于是他们往北走。   天彻底黑下来,前方一个三岔路口,车夫又停了。   芙蕖掀帘出来,蹲在外面,指间夹了三枚骰子,说:“哪个点数大,我们就往哪个方向去。”言罢,三只骰子落到了三个路口前,车夫上前挨个捡回来,指着中间那条路,说:“六点,最大。”   竹安和吉照一头雾水,完全猜不透她要往哪里去。   芙蕖回到车里,习惯性摸上谢慈冰凉的手,此番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温暖,她有些开心,说:“随缘,我们就去第一个落脚的镇子里,买下一个院子住着。” 第128章   买一个院子没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他们第一个落脚的镇叫鹿门镇,也属于燕京辖下,但很偏僻了。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芙蕖就扮做了男子模样,到外面看院子,她要亲自掌眼。第一日没找到合适的,但她找了一个品行信得过的牙人, 第二日,看了好些个院子,敲定了一家小院子。   鹿门镇人少地也少,容易惹眼,芙蕖只想悄悄的找个地方藏起来,谁也别来打扰。   院子买下来,又置办上家具,五天便过去了,谢慈昏睡在客栈中,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但好消息是脸上有了活泛的气息,不再像死了三天一样惨白了,身上也起了温度。   芙蕖开开心心的将人挪进了新院子里。   总归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也好像仅仅是停在了好的方向上,并没有快马扬鞭的打算。   芙蕖又继续等了五六日,人依然不行,她终于坐不住了。   谢太妃给她解药的时候交代过,最后的杀招在那一碗解药上,没别的办法,成与不成都等着吧。   芙蕖等来等去,在一个夜里,猛地就焦躁了起来。   一百天已经过了去了一半,还不醒,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吃好喝好睡了好几天的芙蕖,可能是感觉到生活太平稳,骨子里安耐不住寂寞了,深更半夜心火烧得厉害,站在外面寻摸着想找点东西冷静一下。   正好,降温的东西在这个时候送来了。   一个属下深夜求见。   谢慈那些识时务的属下因事先领了谢慈的交代,在谢慈生还希望无几的时候,默认主子换成了芙蕖,有事情全都第一时间报给了芙蕖。   芙蕖拢了衣衫,问:“有什么事?”   属下道:“是主子生前……前、前几日吩咐属下去查的一件事。”   芙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盼盼了,差点生剐了他。   他也无比庆幸自己激灵,圆的快。   芙蕖:“说。”   属下道:“主子吩咐我们去查空禅寺,空禅寺始建于武宗年间,一位王妃在那里带发修行,其后有一段时间,陆续接纳了几味官眷,这些都是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的。主子让我们深查,近二三十年里,是否有官眷于空禅寺出家。”   提到空禅寺,芙蕖不敢马虎,问:“查着了?”   属下点头说:“查到了,是有,三十余年前,有一位进士的元配夫人自请下堂,于祖籍空禅寺中落发出家,法号静慧。”   芙蕖从廊下的阴暗中踱了出来:“三十年前的进士?”   属下只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心下一颤,那目光和神态简直和他的旧主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深井之下藏着喜怒无常的本性,冷静、凉薄至极,却也神情至极。   芙蕖虽不同朝政,但脑子是有的,照着常理推测:“三十年前的进士,现在坐到什么位置上了?”   属下回禀:“现在是内阁大学士孙荣。”   芙蕖唇不动,声音从齿尖低沉地传出:“详说。”   内阁大学士兼少傅,孙荣,三十年前中进士后,为求仕途上的捷径,应了燕京高官的招婿,集中脏糠之妻便自请下堂,为他的仕途清路,孙荣在燕京与新妇洞房花烛之日,正式她在佛前落发出家之时。   属下呈上了一封书信,和一尺素绢,说:“已按主子的意思,对比了素娟和孙荣折子上的笔迹,确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孙荣指使静慧动手的。   属下又道:“孙荣的幺女,前些日子已经被皇上选中了,皇上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后的人选只定了几个心腹家的女儿,有她。”   孙荣是皇上的心腹。   那么,授意静慧借机杀了谢慈的究竟是孙荣自己,还是皇上?   芙蕖脸上不显山水,手背朝外轻轻一挥,意思是打发他退下。   院子里的冷风垂着芙蕖刚退去温度的身心,她冷静下来,回到屋子里,现在熏炉上烤热了双手,才靠近床榻去摸谢慈的脸:“醒醒,来活了。”   谢慈没有反应。   芙蕖手上拿着书信和绢帛,放到了一边,人躺下来,说:“你把这事交给我,我不会办啊。”   孙荣是个还算老实的官,在位没犯过事儿,甚至在前些日子清剿叛臣的计划中,帮着皇上在朝堂上出了不少力,否则也不会成功将女儿扶进皇上的眼里。   芙蕖疑心每一个人,包括皇上在内。   孙荣,一个窝囊的并不老实的人,芙蕖料他独自办不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   芙蕖心里藏了事情,更睡不着了,抬手去拨弄他的眼睫,掌心覆在紧闭的双眼上,能感觉到那一层细绒的存在。   芙蕖渐渐不满足于摸黑的摩挲,起身点了灯烛,举在旁边,细细打量。   她还从未这么安静仔细的打量过谢慈的模样。   但却无意识中,早将他的样子刻进了记忆中。   指尖抚过他眉眼的走向,峰峦一样的鼻梁,利落的下颌……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甚至连细微的胎记都没有。   许是察觉到芙蕖此刻的心中所想。   她手中正倾斜的红烛,落下一滴烛泪,正好落在了谢慈的眼下,然后顺着轮廓,往下流淌,逐渐凝固。   芙蕖一慌,回身放下烛台,就拿了手帕点了凉茶水,要来给谢慈擦脸。   烛泪已经凝固在眼旁,芙蕖用指甲撬出了一条缝隙,原本小心翼翼的,但是想到他如今也不会疼,便又松了心里的那口气。   可这一口气刚松下,耳朵便不由自主的一动。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耳朵不会欺骗主人,芙蕖僵住了手,俯下身子,几乎贴到了谢慈的脸上,听到了混乱又急促的喘息,从未如此清晰过。   芙蕖直起身子,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颤抖着的眼睫睁开了。   芙蕖早已止住了呼吸,生怕会惊动了什么美梦,她手指的温度顷刻间退去了,变得冰凉,颤抖着去碰谢慈的脸。   谢慈偏了一下头,先是轻咳了一下,然后用他那喑哑不成调的嗓子说道——“你玩得也太野了。”   芙蕖的脑子只能接收到一片嗡嗡作响的声音。   直到那双眉眼染上了笑意,由眼下的烛泪衬得苍白艳丽,而芙蕖的眼前却变得朦胧。   谢慈动了一下手,没能抬起来。   芙蕖眼里凝着泪珠,只觉雾蒙蒙的,摩挲着,提他取掉了烛泪,又把自己的泪珠滴了上去:“……我都做好下辈子与你成亲的准备了,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谢慈的手无力的抬起又垂下,他似乎还需要时间恢复,侧头用下巴蹭着芙蕖的一头青丝,说:“这辈子还来得及。”   芙蕖搓揉着他的手,想让他快点恢复知觉。   谢慈道:“别费力气了,给我点时间,经脉像是要废。”   芙蕖大惊失色。   谢慈却说:“不要紧。”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什么,只一句话三个字,就能让芙蕖定下心来,他说不要紧定然就是不要紧。   谢慈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可能是随着他一起,陷入了昏迷和休息的状态,以做到尽可能长的活着。如今他的意识先醒,身体慢一步没跟上,给一点时间恢复就好了。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陈设,问:“这是哪里?”   芙蕖说:“我买的房子。”   谢慈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芙蕖放轻了力道,抚着他已经通红的手,用非常温和的口气说:“藏着,不让任何人找到你。”   眼前这是个懵懵懂懂时就养在眼前的姑娘,谢慈总能从她那蛛丝马迹的表情中,体会到她的不怀好意。   这喜欢趁人之危的秉性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他说:“是你的,放心,都是你的。”   芙蕖再次拥住他,这一会儿,耳边的心跳和呼吸不是若有若无的了,而是平静均匀,谢慈的身体在缓缓复苏,等到第二日天亮,便已经能撑着身子,倚在床上,对照那两封字迹相同的信件了。   芙蕖问:“你怎么想到,要从官眷的查起?”   谢慈手指收拢信件时,还有些无力,露出一两页,让芙蕖递回到手中,他说:“因为我断定静慧不是一开始就埋藏在空禅寺的棋子,一定是想要我命的人,意外得知我在空禅寺,而空禅寺恰好有他的人可用,所以,几封往来的书信计策便成了。”   所有的猜测都是凭借感觉。   凑巧的是感觉给他指了一条正确的路。   芙蕖:“孙荣?还是皇上?”   问这话时,她脸上显出了几分狠意。   谢慈将信件放回原处,说:“想知道?一试便知。”   芙蕖:“怎么试。”   谢慈:“让我们扬州的人杀了静慧,再将消息传回燕京,自有人会露马脚。”   芙蕖盯了他半天,觉得他不像是在玩笑,道:“你才刚醒,就要干这么刺激的事情?”   谢慈认真征求她的意见:“你觉得不妥?”   芙蕖:“……我觉得我们应该积点德了,万一你这辈子真废了怎么办?”   她竟是在忌惮这个。   谢慈懒洋洋的靠着她的一只手臂,说:“别慌,我不过随口说说。我已经辞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有些事情,其实可以就这么过了。”   他向来是个大度的人,连陈宝愈都能做成朋友。   芙蕖眼睛盯着那些书信,总有些不甘在心里。   他们可是差点在空禅寺丢了性命啊。   谢慈枕着她的臂弯,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到她的脸——一张眉头紧锁满是不忿的脸。他抬手从她的脸颊上抚过,手指依然是软绵无力的,他说:“一个要是想从沼泽里脱身,爬上岸就走,不要回头,也不要想着就地摘干净身上的泥污。犹豫的下场就是再度被拖进泥沼里,该放就得放。” 第129章   芙蕖重新将那些书信拿在手里翻看。   谢慈见她迟迟丢不开手,于是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放在手炉里引燃,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把盯着空禅寺的那些人都撤了吧。”   芙蕖说:“你好奇怪。”   谢慈:“我哪里怪?”   芙蕖道:“别人都希望你手段温和网开一面的时候,你偏要赶尽杀绝。可事关生死的仇怨,你又不声不响的打算揭过去。”   谢慈:“办事要看形势,你这么聪明,一定懂。”   芙蕖喜欢他病了之后的嗓音,温吞底哑,仿佛已经被打磨圆润。   烧完的灰烬散在了铜盘里,芙蕖让人收走,说:“好,照你的意思去办。”   谢慈开始行动方便是在醒来的第五天。   他站在院子里,想出门转转,却被吉照挡在了门前。   面对吉照一脸歉意,谢慈揶揄了一句:“你们倒戈的挺快。”   吉照道:“姑娘手里有自己的人,昨日已从扬州尽数调了过来,您即便是走出去,也会被拦回来的。”   不用说,定是鼓瑟令调来的。   他的一念心慈,最后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芙蕖站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温和道:“你还病着呢,外面风大,容易受寒。”   谢慈身上披着新制的裘衣,是芙蕖亲手缝的,里子用的是熊皮,外面一层风领是鸦羽。   昨夜里芙蕖把裘衣递到他面前的时候,谢慈向来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问:“你是拔了多少根鸟毛?”   芙蕖说:“你养的鸟都被我用笼子关起来了,五天掉的毛足够给你做衣裳了。”   难怪他这么多天,一只鸟也没召来。   他还真是低估了芙蕖的决心。   手上捏了几个人就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了。   谢慈可以遂了她的愿,无非就是一点占有的私心而已,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但是他要谈条件:“我要罗浮春。”   芙蕖听见了罗浮春这名字就有种要炸的冲动,她不说话,好半天才驱使自己冷静下来,说了一句好。   罗浮春那是何等金贵的琼浆玉液,鹿门镇怎么会有。   芙蕖亲自跑遍了全镇的酒楼,也没能讨着一口罗浮春,倒是被几个奸商缠了半天,试图拿烈酒骗她的钱财,被她一通教训打的满地找牙。   今天没买到罗浮春。   门也没出得去。   谢慈一整晚都没开口与她说一句话,躺在床上,阖着眼睛,跟前几天昏睡时一模一样的德行。   他成了芙蕖控制下无从反抗的弱者,芙蕖便有了很多耐性去哄:“明天去燕京城里给你买。”   谢慈不搭腔。   饭端进屋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绝食这招芙蕖在太平赌坊里见的太多了。   当年赌坊好多姑娘都是良籍,家里养不起了,为了换几个钱,送进了赌坊。场里的男人手脚多不老实,良家姑娘们哪能受得了这个,绝食闹上一两天是常有的。   老板娘对付她们有一手。   前几天顺其自然,就是饿着,挨不住饿的有一大半,自然就妥协了。   剩下的性子烈,脾气硬,那就以金钱诱之,黄金白银流水一样的抬到面前,各种绫罗绸缎翡翠首饰,饮食起居八个丫鬟随身服侍,很快就捧得飘飘然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有不肯屈服的,属于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一类,能退的,便退回家起,不能退的,识相的便去做那伺候人的下等丫鬟,不识相的,连这也不愿意,就只剩能来硬的,捆起来生磨。   但面对谢慈,芙蕖连第一关的砍都迈不过去。   不吃饭怎么了得。   芙蕖侧躺在他身边,扒着他的肩膀:“我喂你啊。”   谢慈还不识相。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就开始在他身上游走,从颈侧缓缓下滑,食指一勾,领口就散了大半,肌肤的战栗蔓延到了胸腹之处。   ……谢慈蓦地睁开眼。   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是泄出三分煞气的。   芙蕖手指一顿,讨好的笑了笑,更加矮了些身子,道:“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问你,那日我在苏府遇袭,后面的事没顾得上管,你料理了?结果如何?”   她是刚刚想起太平赌坊时,顺便想起的这一茬。   那日事发之后,她被拘在了谢府,没能顾得上后续的事。   后来,那就更顾不上了。   而这段时日,太平赌坊过分的安静了。   谢慈终于开口:“明镜司处置的,事发第二日,太平赌坊便封了,暗地里的动作,谁也没惊动。”   那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明镜司出手,哪怕九分的隐情也能查出十二分。   芙蕖见他松口,赶忙把清粥端到了面前。   谢慈:“我的罗浮春……”   芙蕖道:“明日买。”   谢慈:“银钱够?”   芙蕖从荷包里取出两块银锭:“当然不缺钱。”   谢慈妥协的端起碗,胃口还差,吃不多,两口就撂下了,芙蕖却已满意至极。   什么叫金屋藏娇,她今儿个算是也体味到了。   她心心念念的要去给谢慈打酒,次日天刚亮,就揣着银子骑马上路,若是赶得及,下晌就能回。   谢慈装作不知她心里所想,夜里吹灯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床头上的两块银锭。   芙蕖入了城,直奔燕京最大的酒楼,太白楼。   供养谢慈的东西,自然得要最好的。   太白楼掌柜听说是罗浮春的买卖,亲自迎客。   掌柜的是个微胖的白面中年人,能做大酒楼生意的,都是和善面相。他亲自给芙蕖挑好了两坛酒,接过芙蕖付账的银锭,在手里摩挲了两下,笑容满面的将人请下楼。   酒楼的木梯一侧贴着墙,逼仄又陡峭。   芙蕖走到一般,迎面一个小二哥手里托着热菜,芙蕖心情好,侧身让他先过。   勤快机灵的小二哥清脆的道了声谢,就擦着墙边,从她让出来的那条道挤过去,在经过她身侧的那一瞬间,忽然毫无预兆的,脚下一滑,满盘的热茶往楼梯上扣去。   芙蕖严谨手快,拽了一下小二的后领,才没让他一脸栽到地上。   掌柜的骂了两句。   小二哥弓着肩背回身向芙蕖道歉,满口的对不住,直起身的时候,双手却反常地揣在胸前,在芙蕖尚未做出反应之迹,猛地扬出了一把药粉,直扑芙蕖的面门。   是迷药。   芙蕖脑子里只来得及做出这个反应,强悍的药劲压下来,她立时便感到了恍惚,好在没躺在棱角分明的楼梯上,是那个白面馒头似的掌柜的接住了她,看上去那么虚,手劲却又稳又有力气,芙蕖神识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她困惑的脑子直到失去意识也没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倒下手里还下意识护着刚买的两坛罗浮春。   却也没护得住。   耳边清脆的碎裂声响以及浓郁的酒香让她即使被迷晕了也睡的不安稳。   如此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几天,芙蕖像在水中溺到濒临窒息,猝然醒来睁眼,挣扎着坐了起来。   第一眼,她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精工木雕的架子床,石榴红宋锦的帐幔,每一处细节都昭示着尊贵,她披上外衣,扶着墙壁走到门口,用力推开门。   却愣住了。   门外的景色倒是似曾相识。   草木间氤氲着花香。   枝头停着几只黑羽白颈的乌鸦幼鸟,一蹦一跳。   芙蕖赤着脚踩在门内的木地板上,能感受到温热的地龙潺潺流过。   是谢慈在寿石山上的庄子。   十步之外,竹林渐隐,再转出去,是一座桃花双亭。   晨曦刚好从檐下透了进来,朦朦胧胧的浮着一层金色,那暖洋洋的光里,有一人坐在其中,与自己对弈,自得其乐。   这才几天,就攻守异势了。   谢慈早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懒洋洋一声招呼:“醒啦,来喝茶?”   煮的是醇香的红茶。   芙蕖站在他面前,正好挡住了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怎么办到的。”她问。   谢慈坦然相告:“太白楼掌柜是我的人,你拿去买酒的两块银锭我刻了印记,他摸到了便会不顾一切完成我的命令——将人扣下。”   于是现在芙蕖成了他的掌中玩物。   谢慈道:“我也不是不想陪你玩,只是你买的宅子太寒酸了,酒无好酒,茶无好茶,床板硌人,被子粗糙……不如我们回来享清福。”   芙蕖冷着一张脸:“你好娇贵的一副皮囊啊!”   “何必这么大火气呢?”谢慈道:“你关我的时候,我可没跟你闹。”   就向闹。   芙蕖实在咽不下心里的火气。   她的费尽心思小心翼翼。   他轻轻一拨就给搅乱了。   谢慈仰着头,与她无声的对峙了半天,抬手拉了拉她,说:“你别背光站着,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他的轻轻一拉,芙蕖顺势跪坐在了他的身上,摸到谢慈前胸嶙峋透骨的皮肉,心里蓦地软了。   他这段时日简直瘦脱了半个她,酒无好酒,茶无好茶,床板硌人,被子粗糙……怎么能养得好病,他们家又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了。   想念寿石山的锦衣玉食又有什么错。   芙蕖一方面觉得自己实在是鬼迷了心窍,一方面又抑制不住的散了浑身蒸腾的火气,更是在谢慈的一声声轻哄下破了全部的心防:   “尽管回了庄子,但还算是你囚着我,你可以继续不许我出门,我就在庄子里好好呆着,陪你一处,好不好?”   当然是——“好极了。” 第130章   谢慈说到‌做到‌,在寿石山别庄安顿下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里和芙蕖厮混在一处,他的身体需要很长‌时间的休养才能彻底恢复,燕京城里的纷扰与他们‌已俱不相干,也‌没有谁不长眼地在这种时候上门打扰。   也‌许有,但芙蕖不知情。   谢慈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哪怕是‌呆在庄子‌里,手边也一定要折腾点事情才行。   他做了两个人的庚帖,然后送到外面去找人合婚。   第一次合出来的结果是‌大凶。   谢慈气得不动声色。   芙蕖反倒笑了,觉得这大师真是‌会讨吉利。   第二次,他们‌换了个大师,结果又是‌大凶。   谢慈把两个人的庚帖撕吧撕吧,填进了火里。   芙蕖说:“没事,不就生辰八字嘛,怎么才能算是‌大吉,我‌改一个。”   媒人不敢出声,心里却腹诽,这家人可不讲究,生辰八字还能随便改的?   芙蕖一看媒人那乱瞟的眼神,就知‌道她心里没想‌好东西。   打发走了媒人,芙蕖对谢慈说:“凶就凶呗,你还信这个?”   信不信是‌一回‌事,开不开心又是‌另一回‌事。   谢慈将谢府的八盏琉璃灯迁到‌了庄子‌里,就挂在温池边上的半山亭四周。   夜深后,水汽氤氲中流溢着昏黄的光晕,星星点点的照着粼粼水面。   芙蕖蹲在石头‌上用手撩水,轻纱的袖子‌被打湿,半透的贴在胳膊上。   而不远处,谢慈正整个人泡在水里,只露出锁骨以上,背靠着草木郁郁,侧对着芙蕖那出神凝视的目光。   水声哗啦。   是‌芙蕖动了。   她站起身,踩着嶙峋的石头‌,朝谢慈的方向走来。   谢慈问了句:“成亲?”   芙蕖脚步一顿,而后继续靠近,说道:“成亲吧。”   他们‌的这一生,要么是‌在路上疲于奔命,一腔心血全捧给了他人,要么便是‌隐在别庄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无人打扰,也‌无纷扰。日子‌就像温池里的水,波澜不惊。   沾湿了的衣襟拂过谢慈的肩头‌,牢牢的贴在了他的身体上。   芙蕖俯身在他的上方,臂弯缠住他的脖颈,从身后亲吻他的颌角。   吉照靠近送衣裳,盯着自‌己的脚下,一眼也‌不敢乱瞟,但耳后却无声的红透了一片。   她快步退出去,站得远了些,让夜风吹散身上不正常的温度。   却耳尖的听见从池子‌里猛然激烈的水声。   吉照一个哆嗦,当即跑的更远了些,心里却开始暗暗留意芙蕖的月事。   月亮爬到‌树梢上的时候,照的人间一片朦胧。   树影婆娑下。   谢慈一身玄色外袍半敞,用自‌己干净的里衣裹了芙蕖,抱着她从水中趟上了岸。   沿途侍女所见皆背身回‌避。   他们‌进了房间一宿都没有点灯。   次日清晨,芙蕖睡到‌餍足才睁眼,摊开手心在眼前,怔怔地盯了半天。   昨天他们‌谈及了成亲的事。   果真到‌了这一天,芙蕖却又开始发愁。   倘若要成亲,也‌就是‌在这山野间布置一番张灯结彩,外客,必然是‌没有的。   细想‌,也‌没有谁是‌一定要请的。   芙蕖知‌道,她们‌那些正经人家的女儿,嫁衣都是‌自‌己绣的,从晓事学了女工开始,少说也‌要耗上几年的时光。芙蕖从未考虑过要嫁人的事,更不曾学过女工。   所以,于她而言,嫁人这回‌事,不是‌儿戏也‌成儿戏了。   大红的锦缎送进庄子‌。   芙蕖盯着犯愁。   她问谢慈:“怎么搞?”   谢慈正坐下窗下翻着一册话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若是‌懒得动手,请几位绣娘入府代劳吧。”   并非不可。   芙蕖也‌觉得这是‌个绝佳的主意。   此事办起来也‌快,派人到‌燕京城里走一趟,有的是‌接这种活的铺子‌。   谢府的人办事牢靠,并没有道明‌身份,但他们‌出手阔绰,也‌足够让人不敢轻视,十二个绣娘当日便被接到‌了庄子‌上。   寿石山别庄的平静日子‌并没有因为绣娘的到‌来而有任何波澜,因为绣娘们‌被安排在远离后院的所在,相隔十几亩的弯弯绕绕,想‌打个照面也‌需走上半个多‌时辰的路。   绣娘们‌不被允许擅自‌冒犯主人家的内室,谢慈和芙蕖正沉溺在彼此的温情‌中,更懒得去见陌生人。   直到‌绣娘呈上赶制的十二条喜帕时,芙蕖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见了一位名唤凤心的小‌娘子‌。   芙蕖将金翠鸳鸯的喜帕拿在手中端详,摸着细密精致的针脚,心里感叹果然术业有专攻。   芙蕖一甩帕子‌,放回‌托盘中,说了一句:“赏。”   竹安抓了满满一把金豆子‌,示意凤心上前接。   凤心忙双手平举到‌额前,接了赏。   竹安走上前,瞧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间愣了一瞬。   越是‌细微的动作表情‌越是‌逃不过芙蕖的眼睛。   芙蕖狐疑的打量了一下这二人,等送走凤心之后,芙蕖问:“有何异常?”   竹安:“异常倒是‌谈不上,只是‌令我‌非常诧异,方才那位小‌娘子‌的眉眼间,与姑娘您约有六七分‌的相似。”   芙蕖听了这话,一挑眉,扬起了下巴。   竹安紧接着道:“现在又不觉得像了。”   芙蕖:“到‌底像在哪里?”   竹安支吾了一会儿,说:“像你安静不说话时低眉思虑的样子‌。”   芙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像就像吧,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难道还不准人像了?   可不曾料到‌,晚些时候,喝茶时,谢慈竟主动提起:“听说绣娘中有个人与你很像?”   芙蕖摇着壶地的残渣,扫了他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你也‌觉得像?”   谢慈回‌答:“有一点。”   芙蕖当即问:“你去见她了?”   谢慈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在绕脊徘徊,话说出口前,不免在舌尖多‌绕了两圈,最后道:“偶遇。”   芙蕖高了三分‌声调:“偶遇?”   谢慈只见她身段婀娜的靠了过来,倚在茶几旁侧,略高一头‌的审视他。   芙蕖身上还沾着他的味道,只这一点,足以让他为她做任何妥协,以及纵容。   谢慈捻着精致的茶杯,遮住了不自‌觉露出的笑,说:“是‌偶然,她在我‌书房门前失足落水,捞上来的时候,就在我‌的窗下。”   又是‌她所不相信的巧合。   芙蕖在望着谢慈侧脸的时候,完全做不到‌集中精力,手指攥着他的领口,却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想‌继续探向更深处。芙蕖就在这份纠结和恍惚中,放低了嗓音,说:“我‌要知‌道是‌谁搞的把戏。”   谢慈颔首:“好,给我‌三天时间。”   芙蕖:“三天吗?”   谢慈已经感受到‌贴这皮肤游走的凉意,不动声色的改口:“一天。”   芙蕖终于满意了,有些粗暴的掐着他的脖子‌,把人按倒在茶几下。   她只给谢慈一天的时间,然而却又蛮横不讲道理的将他缠了半天,以至于后半天几乎没能见到‌这个人的身影,但他也‌没有离开庄子‌,只是‌将更多‌的时间耗费在了书房,查阅属下递回‌的消息。   终于,在芙蕖摆茶的与昨日同一时辰,谢慈出现,刚好赶上了第一壶桂花茶。   芙蕖:“喝茶吗?”   谢慈盘膝而坐,伸手向自‌己面前的茶杯时,却被芙蕖一只手扣住了。   谢慈嘴唇一动:“渴了。”   芙蕖温柔地说道:“烫。”   谢慈便知‌道,今天想‌喝上这口茶不容易。   他需要忍着渴再废上一番口舌。“那座绸缎庄子‌是‌皇商薛氏的产业,你请来府上的那些绣娘,有一半是‌伺候宫里贵人的。”   芙蕖意有所指道:“宫里贵人?”   所谓“宫里贵人”多‌年来就只有皇帝一人,众所周知‌,皇上尚未大婚,后宫仍然空置。   芙蕖:“皇上?”   谢慈没有反驳,等同于默认了她的猜测。   芙蕖呼了口气:“我‌就说他最近过于安静了,你病后失踪了那么久,他居然没有试图找你,这本身就是‌件反常的事。”   谢慈:“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还找我‌做什么?”   芙蕖反问:“他不需要你了吗?”她毫不客气道:“像你这样位高权重的朝臣,若是‌不需要了,会赐死‌吧?”   谢慈道:“当然,本应如此。”他提起这件事情‌,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原本无关的事,“到‌底是‌我‌高估了他的帝王心术。”   芙蕖想‌起了一件事:“听说他大婚在即。”   谢慈点头‌:“他对你的执念说放就放,倒是‌令我‌很意外。”   芙蕖却问:“你为什么始终觉得他执念是‌我‌?”   谢慈:“你难道不觉得?”   芙蕖:“不得不说一句,在这方面,你是‌低估了他,你们‌应该还会有机会坐在一起谈一谈……茶快凉了,温度正好解渴。”   谢慈这回‌主动把送到‌眼前的茶按了下去:“说话不要只说一半。”   芙蕖平静道:“推测在得到‌证实之前,什么也‌不是‌,你想‌听一句什么也‌不是‌的废话吗?”   谢慈道:“废话!”   可能是‌耐心快耗尽了,芙蕖从这简短的两个字中,听出了点骂街的意思,她舒展了忧虑的眉头‌,笑了起来。   “别急,别生气。”芙蕖缓缓道:“皇上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在扬州别院,他是‌追着你去的,可你不理他,只把他撇在院子‌里让他自‌己打发时间。那个院子‌里养了那么多‌女孩子‌,只有我‌最与众不同。我‌不是‌在夸自‌己,我‌在那个院子‌里所拥有的的一切都源自‌于你对我‌的特别对待。”   谢慈安静地听着她说。   芙蕖:“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还不值得他另眼相待,他想‌纠缠的,一直都是‌你。”   皇上看她的目光中,从未隐含过任何倾慕之意。   而一个处境艰难,受制于人的帝王,但凡有丁点野心,也‌不会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时候,任由自‌己耽于情‌爱。   谢慈沉默着喝了一口茶,已经凉透了。   绣娘中有不安好心的人,芙蕖担心自‌己嫁衣,一度考虑将绣娘彻底都换掉,但是‌那样又十分‌容易打草惊蛇。   对比嫁衣受损,她更想‌弄明‌白小‌皇帝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很能想‌得开,连八字合婚的吉凶不在乎了,一袭嫁衣还有什么忌讳的。 第131章   不出所料,绣娘凤心的落水,果然只是个开始。   庄子上存的罗浮春里出现了轻量的迷药。   这件事情是芙蕖先发现的。   谢慈在过往十余年里,仗着自身凤髓独特的毒性,不怎么在意入口的东西,这个致命的毛病,至今仍没改过来。   对于谢慈来说,用味觉分辨毒物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因为在他从小所接受的指教里,没‌有‌关‌于这一点的只字片语,谢老‌侯爷似乎认定了他不需要,他在辨别口感‌上总是显得格外‌迟钝。   谢慈在某次喝了半壶罗浮春后,倒在芙蕖的身边,昏睡了整一天一夜。   芙蕖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将酒倒进被子里,细嗅了片刻,又抿了一口尝了,确定是掺了东西。   谢慈在昏沉中睡去,又从昏沉中醒来。   醒来后总算意识到了不对。   芙蕖守在他身边,见他睁开‌眼睛,摇着剩下的半壶罗浮春,说:“做梦了吗?”   谢慈闭了闭眼,不轻不重摁着一侧太阳,开‌口时嗓子有‌些喑哑:“几个时辰?”   芙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晚霞温柔,飞鸟正归巢,她说:“十个时辰。”   谢慈缓缓的吐了口气。   芙蕖:“迷药的味道‌很明显,你品不出异常吗?”   谢慈避开‌回答,说:“看来你的味觉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芙蕖左手‌一壶掺了药的罗浮春,右手‌一壶新起的酒,各自品尝了一口,然后说:“很简单,我可‌以告诉你该如何‌分辨。”   谢慈伸手‌想拿掉她手‌中的酒:“你小心把自己喝蒙了。”   芙蕖躲开‌,说:“我睡一会儿没‌关‌系,反正你醒着呢。”   谢慈:“你拿我当什么,蠢瓜?即便第一次不懂,尝过便不会有‌第二‌次,拿来。等‌等‌……”   芙蕖俯身上去,压住了他不见血色的唇,渡过去一口新起的酒,浓郁的酒香炸开‌在唇齿间,谢慈又感‌到了那‌种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厥的感‌觉。   芙蕖的呼吸起伏在他的耳边,笑着说道‌:“这是罗浮春。”   另一口掺了迷药的酒也紧随之渡到了他口中,顺着喉咙滑入到腹中。   芙蕖说:“这是迷药。”   谢慈只感‌觉到了舌根的麻木,他说:“你这样,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芙蕖疑惑:“尝不出吗?”   谢慈闭上眼睛。   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是懒得理人的意思。   芙蕖抬手‌盖在他的额头上,说:“你一定很难受,再睡一会儿吧。”   谢慈撇下她趿着鞋子在外‌面转悠了一圈,隔着隐隐绰绰的帷帐,芙蕖看不清他在捣鼓什么,但是她听见了熏炉的巨大铜盖摩擦的声音,紧接着,雅致的熏香传进了内室。   是熟悉的安神香味道‌。   芙蕖心里暗啐了一句要命,起身就‌要往外‌面走,正巧谢慈掀帘进来,迎面单手‌揽住了她的腰腹。   非常屈辱的,哪怕是这种时候,芙蕖与他在体力上的差距,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她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在谢慈的肩上摇晃了半个圈,软绵绵靠在他的肩上。   芙蕖是被扔下的。   好在榻上的床褥柔软,芙蕖没‌有‌感‌受到多‌疼,她有‌些懵的盯着谢慈。   谢慈说:“你最好是休息一会儿,让我安心去办事。”   安神香对芙蕖简直是百试百灵。   她的身体乃至意志,都无法抵挡住安神香的作用。   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是身体最痛苦的时分,会感‌觉到头痛,像炸开‌一样,而她越是抵抗,越是觉得难以忍受,且令人由衷的迫不及待想睡去,借此缓解痛苦。   芙蕖眉头拧在一起。   今天的痛苦不同于以往。   可‌能是刚刚尝了几口迷药的缘故。   她将自己蜷缩起来,钻进被子里,紧闭双眼。   能感‌觉到谢慈带着薄茧的指尖在她的眉间上下抚弄,似乎要抹平那‌褶皱,但又舍不得花力气,所以尽是徒劳。   谢慈伸手‌绕着她的肩背部一揽,芙蕖便滚进了他怀中,他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拍着芙蕖的后背,直至感‌受那‌紊乱的呼吸逐渐步入平稳安定。   芙蕖睡过去了。   谢慈给她掖了被角,起身退出了帷帐,竹安和吉照见到他离开‌,无比自觉的守在屋内。   熏炉中只有‌半勺的安神香,仅仅燃烧了半个时辰,便熄灭了。   其实这一回,安神香的药劲并不强悍,而芙蕖也只昏睡了很短的时间。   约莫从黄昏到明月当空时,芙蕖连一个完整的梦都没‌来及做,便用残存的意识催促着自己醒来了。   明明该昏睡的人不是她,真是过分!   芙蕖沉着脸从竹安手‌中接过冷茶漱口,再用温热的毛巾擦了脸,披上外‌袍,便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徘徊了一下,才确定了方向,往书房走去。   更深露重,书房被掩藏在月亮的银雾中。   谢慈在别庄的书房布置,要比谢府那‌个昏不见光的书房要温暖的多‌,至少,外‌面从窗户中探进的花草争奇斗艳,昭示着不拘一格的生命。   一个娇小的身影赶在芙蕖之前,潜入了书房。   门一开‌一合,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好在窗户开‌着,不用点灯,也能适应这种朦胧的黑暗。   凤心背着书房的门站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能看清屋内的障碍,也能精准的找到那‌个她想找的人。   谢慈就‌倚在窗下的矮榻上,整个人呼吸均匀,像是睡着,没‌有‌意识,半壶酒倒在手‌边,洒出了些许,沾湿了几页刚写的字。   凤心喉咙滑动,有‌几分紧张的吞咽了一下,攥着手‌心,迈上前,一步一步的靠近。   他们都说她像一个人。   凤心是三个月前被贵人看上,服侍在跟前的。   那‌是名震天下的明镜司,里面的人都是位高权重,请她裁制衣裳的,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年轻人,他爱笑,也喜欢逗着小姑娘玩。   凤心也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知这活很重要,据说是这位年轻人马上要升官了,所以才要照着身量准备几套新衣裳。   凤心第一次带着小姐妹们去给他量尺寸的时候,就‌被他用手‌指托着下巴,将脸蛋抬得高高的。   那‌漂亮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年轻人说了句:“有‌点像。”   她的人生似乎就‌是从那‌一声“像”里彻底改变了。   过了没‌几日,她就‌被带到了巍峨的宫城外‌。   是明镜司那‌位年轻的官爷将她领进去的。   当今圣上召见了她。   原本‌像她这样的人,终其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面圣的福气。   可‌福气这东西说来就‌来了。   皇上也说她像。   她满头雾水,不解其意,根本‌不知道‌这个像是什么意思。   什么像?   像谁?   明镜司那‌位大人告诉她,像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泼天的荣华富贵在向她招手‌了。   皇上藏了她在宫中,让她做一些轻快的活计,偶尔绣两方帕子。   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成箱的摆在面前。   凤心诚惶诚恐的照着皇上的意思,将那‌些锦绣华服堆在身上,畏畏缩缩像个偷穿主子衣裳的丫头一样,站在皇上和内监们的面前,任他们审视。   有‌时候,皇上顾不上叫她玩,便有‌小太监和她套近乎。   那‌些小太监脸上无一不露着谄媚,凤心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她是他们将来要巴结的主子。   唯有‌一个老‌太监与众不同,总是望着她摇头叹气。   凤心在宫里安安稳稳的呆了三个月,从惊惧不安到习以为常,甚至内心已经开‌始隐隐享受那‌高高在上的追捧了。   正是这么个时候,皇上叫了明镜司的那‌位大人进宫,将她接了出来,给了她一个命令——   凤心半跪在谢慈身侧的脚踏上,望着这个男人明暗深邃的脸,颤抖着抬起手‌,从他的腰带开‌始解起。   她终于明白那‌老‌太监为什么总是对着她叹气了。   他明明就‌是在嘲笑她傻。   她也终于明白,那‌句像是何‌意。   那‌个寿石山庄里的女人。   比她更要明艳慵懒。   那‌才是正主。   凤心用了好久才将那‌勾缠在一起的腰带小心翼翼的解开‌,生怕惊动了正睡着的这个人,然后,再探向那‌层单薄的月白里衣。   天边这时候像飘来了一朵乌云,遮住了那‌原本‌就‌黯淡朦胧的月光,让本‌就‌模糊的视线变得更加勉强了。   仿佛是得益于乌云的忽然出现,凤心感‌觉心里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动作也稳了许多‌,安心等‌着那‌多‌碍事的云被风吹散。   可‌这片乌云异常顽固似的,遮在窗前就‌不肯动了。   凤心解开‌了他的里衣,半个娇柔的身体都压了上去,在逼仄的床榻间,将他的上衣像两侧褪进,露出前胸那‌白皙皮肤之上纵横的几道‌狰狞疤痕。   凤心猝不及防见到了这些可‌怖的刀伤,心里怦怦跳着,挪开‌了目光,就‌这样,她往窗外‌看去,在视线顺着窗棂攀上去的时候,呼吸忽然窒住了。   窗口赫然站着一个人,侧身对着她,眼睛也凉凉的斜睨下来。   她的出现挡住了所有‌投进屋子里的月光,而那‌一双眼睛潋滟之余又透着危险的冷笑,她一声不发无比安静的俯视着她。   凤心一个踉跄向后坐倒。   芙蕖终于动了,她平稳的从窗口离开‌,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月光失去了遮挡,重新给屋子里镀上了一层轻纱般柔和的月光,紧接着,吱呀一声推门,芙蕖从门口迈进。   凤心不知该如何‌形容从她身上散出来的那‌种森然的震慑里。   她只知道‌,自己是一只小蚂蚁,可‌以被一脚碾死,凄惨的无处伸冤。   芙蕖知道‌凤心在害怕,却不知她心里已惊惧到如此程度。   但她内心实在没‌有‌为难一个小蚂蚁的欲望,她越过了凤心面前,站在谢慈的床榻前,捡起他手‌边半洒的酒壶,晃了晃里面所剩无几的琼浆,忽然翻手‌,豁然全倒在了谢慈的脸上,声音清脆的令人战栗,屋内的凤心,屋外‌的竹安和吉照齐齐都是一抖。   谢慈呛了酒把咳嗽闷进了嗓子里,一身不发,只是用袖口按着嘴,将脸撇到了一边。   芙蕖心里顺着这一泼,可‌能终于顺下了那‌口郁气,这才转身对凤心,一字一句问道‌:“是谁?” 第132章   “是‌谁让你来染指我的人。”芙蕖绕着这个小娘子踱步,“很像吗?”她忽然停了下来,食指抬着‌凤心的下巴,让她高高扬起了头,更让那双充满害怕的眼睛与她直视,“哪里像,我怎么不觉得?”   凤心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双膝跪在温暖的地板上,下面有地龙潺潺流过,但是‌她却感觉到了针一样的刺痛。凤心嗫喏的说道:“不……不像,您比我要美的多。”   芙蕖三根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竟就着‌这个姿势,硬生生的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让凤心站稳,芙蕖问:“那么是‌谁,让你来给我添堵的?”   凤心在她的逼问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皇上!”   意‌料之中。   芙蕖没有感到意‌外。   谢慈将呛咳声吞进了肚子里,站起来将衣衫的盘扣系上,外袍从地上捡起来,罩在身上,脸上被‌泼了几口酒,一动就顺着‌喉咙的青筋滑下。   芙蕖回头扫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好像在勉强克制着‌些什么。   芙蕖继续审:“皇上让你来做什么,说给我听听,把‌他的衣裳给扒了?然后呢?更进一步呢?”   凤心之前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虽然穷了点儿,但却是‌清清白白。干这种事情‌属实是‌迫于淫威。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最‌大的煎熬。芙蕖将话‌说的这样清楚明‌白,只‌让她感觉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疼。   芙蕖见她不说话‌,从她的表情‌上,逐渐意‌识到了不妥。   芙蕖六岁到了谢慈身边,从根上起,就没学过女则女训。后来辗转于民‌间赌坊,和她谈清白谈矜持,都是‌笑话‌。   她言语外露没什么,可‌这些规规矩矩长起来的姑娘,一言不合万一去跳井可‌就糟了。   于是‌芙蕖也只‌好规规矩矩的问:“行吧,那你告诉我,皇上让你来办这种事,他许了你什么?”   凤心答道:“皇上他许我做官家娘子。”   芙蕖问:“官家娘子?哪个官?”   凤心摇头说不知‌。   谢慈把‌擦完脸的帕子往芙蕖的腰间一塞,问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皇上难道就没许诺你,让你留在宫里当个娘娘?”   他问这句话‌的口气倒是‌很稀松平常。   但芙蕖蓦地转头看他,他那笑里藏刀的表情‌却不是‌对她。   留一个眉眼间与芙蕖六七分相似的女人在宫里做嫔妃,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芙蕖只‌会感到恶心,而谢慈逆鳞被‌触,也不晓得又‌会掀起怎样的浪。   凤心矢口否认:“没有,皇上说等我办成了这件事情‌,也就不必再回宫里了。”   像是‌藏在含海面下的暗涌忽然消散,甚至这位单纯的小娘子都不曾感觉到浪来过。   芙蕖嫌弃的把‌脏了的帕子抽出来,又‌甩在了谢慈身上。挑起眉做了口型:“如我所想。”   皇上对她的所有撩拨和试探,都是‌在基于谢慈的态度之上。   谢慈打了个响指。   庄子里的下人把‌凤心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谢慈踩着‌脚踏走下来。   原本正背对着‌他沉思的芙蕖猛的一转身,赌气似的伸手就把‌他推了回去。   到了他们秋后算账的时候。   芙蕖凉丝丝道:“谢先生真是‌肯下血本。”   谢慈说:“一个做秀活的小娘子而已。”   芙蕖:“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嫌贫爱富呢!”   谢慈被‌芙蕖从后面撵着‌,赶进了温池里。她的意‌思是‌嫌他脏了,让他好好洗洗。   谢慈满身疲累的泡在水里,终于有了点招架不住的意‌思,从身到心。他靠在岸边石上,商量道:“你在庄子里实在没事,出去找点活干吧。”   正在想事情‌的芙蕖,没有意‌识到他话‌中另一层隐藏的含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是‌,是‌该去找点事情‌做。”   从凤心所讲的来龙去脉中,芙蕖已经推测出那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明‌镜司大人,多半就是‌纪峥了。   芙蕖盯着‌池岸上七倒八歪的酒壶,说:“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药,凤心一个小丫头是‌做不到的吧。”   也就只‌有明‌镜司了,偷鸡摸狗乃是‌一绝。   芙蕖转身向外面慢慢的走去,似乎是‌在思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剥离出来。   谢慈最‌知‌道她的瑕疵必报。   她要去找点事干,那么必定有人要倒霉。   谢慈一点都不觉得对方可‌怜,他不跟着‌落井下石说一句活该,已经是‌自持身份的宽容了。   谢慈带着‌一身温泉里的暖意‌,和身上还‌未散的酒香,回到房间里时,芙蕖已经早早的睡下养精蓄锐了。   翌日清晨,她便轻手轻脚的,牵了马离开庄子,往燕京城里去。   燕京城里不缺落脚的地方。   谢府仍在,她的朋友也仍在,鼓瑟令在手,谢老侯爷留给他的人燕京城里也藏有那么几个。   多日不回燕京,燕京的变化倒是‌很大。   坊市间依旧热闹,芙蕖在经过太平赌坊时,发现昔日纸醉金迷的烟柳胜地,已经有一大半被‌贴上了封条,显得格外凄清败落。   芙蕖在最‌热闹的地方,找了个小摊儿,要了碗热粥,顺势像喜气洋洋的老板娘打听,城里最‌近有什么趣事。   对面捡漏的酒楼里,有说书的有唱曲的,咿咿呀呀,热闹中藏着‌一丝细水长流的静好。   老板娘成了碗雪白晶莹的米粥,操着‌一把‌好嗓子,说道:“皇上快要大婚了,前天刚下令,大赦天下,是‌喜事儿啊。”   大赦天下……   芙蕖吹凉了粥,抿了一口,无奈的笑了笑,尘埃落定,该判的判了,该杀的也杀了,午门前的血刚刚清理干净,皇上一句大赦天下,便揭过去一切,民‌心也稳了,名声也洗净了。   皇上啊,真是‌个占便宜没够的人。   芙蕖悄声打听:“皇上大婚选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其实之前早有风声,是‌定了孙荣家的幺女。   芙蕖故意‌这么一问,老板娘嚷嚷道:“朝中新贵,孙大人家的女儿,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老板娘的嗓门实在太大,惹了一堆人过来凑热闹。   接下来,不用芙蕖追问,自然有嘴巴替她问替她说,七嘴八舌。   老板娘便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当然是‌一段佳话‌啦,年关下,皇上前几日理顺了朝堂,亲自到寺中祈福,巧了正遇见在城郊外施粥的孙小姐,咱们少年天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孙家姑娘大家闺秀举止娴雅,老天爷都觉得是‌良配,天作之合。”   这消息又‌不知‌是‌谁散出来的。   施粥?   一没天灾,二没人祸,两河两淮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富庶时候,城里城外,要饭的都不大见了,施粥是‌施给谁啊?   老板娘那正说到这事:“孙姑娘在城郊外搭的粥棚啊,从腊月初八起,直到来年十五,都一直在,过年若有无家可‌归之人,也可‌到那儿去避难,咱们将来有国母如此,是‌百姓之幸。”   芙蕖喝完这碗粥,撂下一个铜板,打听了那粥棚所设的位置,忽然改变了主意‌,牵了马掉头往京郊去。   在这米比盐都便宜的年头,她倒要去看看施的是‌什么粥。   花了小半日的时间,找到了那个粥棚,芙蕖凑近了一看,乐了。   粥棚外面当真是‌聚了不少人,排着‌队拿着‌碗等吃粥。   他们身上穿的衣裳是‌没有任何磨损的棉布袍子,他们手里拿的碗是‌上等瓷窑里出的货,再素净的花纹,也盖不住那均匀的釉质。   芙蕖把‌马停在一边,跟着‌到处查看了一番,却见着‌那些领了粥的人竟都不吃,而是‌晃晃悠悠到了没人的地方,悄悄往沟里一倒,回头又‌去排起了队。   刚才那老板娘若是‌亲眼见的这盛装,必然说不出那样一番话‌。   这孙家倒是‌挺会给自己造势。   芙蕖牵着‌马远离了粥棚,到别的地方停下,安顿好了马,换了一身装束,抓散了头发,经过沿途茶馆的时候,顺手掏走了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在手里上下抛了一下。   混迹市井,芙蕖是‌有经验的。   再次回到粥棚附近,芙蕖佝偻着‌肩背,混到队伍里,等着‌讨碗粥喝,本意‌只‌是‌想凑上前,近距离看看热闹,顺便见识一下锅里熬着‌的是‌什么粥。   芙蕖刚一混进队伍的末尾,立刻便感受到周围不约而同投来打量的目光。   十几双眼睛同时在她身上逡巡,带着‌审视。   过路一个陌生人没什么好打量的。   倒是‌在一群彼此熟识的人群中扔进一个生面孔,能招致所有人的好奇心。   芙蕖完全不在乎那些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专注的捧着‌手里的破碗,摸着‌那块粗糙的豁口,在终于排队到她的时候,芙蕖抻着‌脖子往锅里一探,看到了浑浊的白米汤,手中挥着‌勺子的那位壮汉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从表面上撇了一层米汤,咣当扣到了她的碗里。   浑浊被‌白米汤在碗上打着‌一个小旋儿,芙蕖眨了眨眼睛,钉在原地不懂。   那壮汉挥着‌勺子撵道:“盛完了快走,下一个。”   芙蕖眼观六路,敏捷的看到粥棚里坐着‌一个身穿素色云锦的女子,头上还‌带着‌帷帽,坐在棚子里唯一比较干净的一张椅子上,正透过帷帽上的轻纱,好奇地看着‌外面。   气度看着‌就与寻常百姓不同。   芙蕖没想到往这走一趟,竟然还‌能遇着‌真佛,捧着‌碗粥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等到了山路上,她觉出了身后跟上了尾巴。   碗里的粥喝得一点也不剩,芙蕖在河边洗干净了碗,从身上掏了块棉布包了起来,才感觉到身后跟着‌的尾巴撤了。   芙蕖心里马上又‌有了新的主意‌,一路轻快的往山下去。   寿石山别庄里,绣娘们少了一个凤心,其余仍在尽心尽力的干活。她们原本就是‌芙蕖请进庄子里做嫁衣的,几天下来,嫁衣已经裁好了一半,可‌惜样式还‌没来得及让芙蕖过目,东家便跑了。   好在庄子里还‌留了个谢慈。   谢慈盯着‌眼前红云一样的绸缎,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唬的一众绣娘们大气也不敢喘,以为是‌东家有什么不满意‌。   谢慈就那样用淡漠的目光盯了半天,最‌后“唔”了一声,说:“就这样,很好。”   绣娘们终于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有钱人家的生意‌不好做,更何况谢慈的恶名曾经名动燕京,都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能得他一句很好,已是‌祖上三代冒青烟了。   绣娘们到底年纪小,一些谢慈缓了神色,便都觉得不怕了,毕竟她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看上去好像也没有传闻中的喜怒无常。   绣娘们胆子大了些,又‌把‌各自画的图样拿出来,铺展在谢慈的面前,叽叽喳喳的请他挑选。   谢慈瞄了一眼,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能都做?”   绣娘们彼此看了看,咬了一口牙,说:“行倒是‌行……”   谢慈不给他们继续说话‌的机会,袖子一挥:“那就都做。”说罢,站起身便作势要走。   绣娘们本能的向两侧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谢慈大步离开,瞧着‌他那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逃跑的狼狈。   芙蕖下山的第二日,仍然不见回来的身影,谢慈的情‌绪有些糟糕,因为回禀的属下说,已经弄丢了芙蕖的踪迹。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人丢了。   他们成亲的事情‌还‌在谋划,嫁衣正在裁制,新娘人丢了。   谢慈不得不加派的一倍的人手出去找人。   嫁衣的冗杂,以及刚请到庄子上打造凤冠首饰的工匠,每天一箩筐的想法,找不到芙蕖,便通通找到他跟前了。   谢慈一连几日,应付着‌这些绣娘工匠,表面上看着‌依旧平静,实际上眼底的阴沉越积越深,熟悉他的属下早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终于在一个突兀的落雪日子,谢慈坐在檐下,看着‌寂静的雪落,忽然觉得天地间寂寞的很,热闹不在身边,他终于坐不住了,牵了马离开了庄子,下山找人。   芙蕖下山之后便音讯全无。   谢慈派出去的属下几乎在暗中渗透了燕京极附近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找不到人。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掩了本来的面貌。   已辞官的谢慈现在空有一个侯爵挂在头上,他雪中打马走过华阳街,在最‌东头的位置往皇城的方向眺望,往来经过的人多看了他几眼,很快,消息便在华阳街上传开了。   ——失踪多日的谢侯爷回府了。   有人知‌道谢慈伤的不轻,甚至曾经危在旦夕。   他将自己的消息封在了瓶子里,不外泄半分,他不知‌道的是‌,外面早已有传言说他已伤重不治了,直到前段日子芙蕖请绣娘进庄子制嫁衣,好消息才短暂的流传开。   他还‌活着‌,甚至还‌要娶妻了。   谢府光秃秃的檐下早已没有了灯,原本积了一层灰,也被‌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全部掩埋住了。   谢慈推开了朱红的大门。   府中留下守门的小厮见主子回府,足足愣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伺候。   清扫院中的积雪,烧水煮茶。   谢慈解下了外袍,扔在了火盆旁边,进门泡去了一身的风雪和浮灰。   芙蕖乔装失去了踪迹,最‌稳妥的办法,只‌有等。   他也可‌以不管不顾,强行用手段将人捞出来,但心里又‌顾念她正在谋划的事情‌,他对她的手段不能那么激烈,以至于他现在束手束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慈闷在府中呆了两日,看着‌院子梧桐树上光秃秃的枝丫上落着‌成年不怕冷的乌鸦,听属下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有些腻了。   ——“说说皇帝与孙家小姐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属下回报的思路被‌中途截断,不明‌所以的磕绊了一下,也不问为什么,转而讲起了皇帝的婚事。“好像确实有一件事情‌最‌近有些微妙。”   谢慈扶着‌椅子,向前倾身:“说。”   属下道:“孙家小姐,在京郊施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落魄的少年人,似乎是‌闹出了些不雅的故事,□□派人到处找女儿呢。”   谢慈也是‌反应了一会儿,有些恍惚道:“你不用说那么委婉。”   属下在非议皇室秘闻上多少还‌是‌有几分惧意‌的,但在谢慈的坚持授意‌下,还‌是‌直说了听来的消息:“孙家幺女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私下里派人到处找女儿呢,他们封死‌了所有知‌情‌人的嘴巴,自以为能瞒得住消息,但想必皇上那里也早已心中有数了。”   皇上的大婚出问题了。   谢慈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未来的皇后被‌人拐跑了,谁啊,吃了熊心豹子胆?”   皇上与孙家的婚事经由礼部敲定后,早已散布的沸沸扬扬,皇上大赦天下的令都下了,普天之下,尤其是‌皇城脚下的燕京,妇孺皆知‌。敢在这个时候拐跑未来的皇后,此人可‌能浑身是‌胆。   谢慈有些坐不住了,换了条腿搭在膝上,说:“去查查孙家姑娘这件事,我要知‌晓详细的来龙去脉。”   属下犹疑着‌问道:“那芙蕖姑娘?”   谢慈:“不用找了。”   皇上倘若知‌道了这件事情‌,或许会给孙家留情‌面,但皇家的脸面不能让人放在地上踩,孙家要处置,那个搅合帝后大婚的登徒子必然也是‌死‌路一条。   皇上此时若是‌按捺不住出手,可‌用之人便只‌有明‌镜司了。   明‌镜司有没有行动还‌尚未可‌知‌。   燕京出城往北十余里,是‌延绵的山脉,陡峭的山掩在冬雾后,一座连着‌一座。   孙家幺女芳龄十五,已行及笄之礼。   连日的大雪封山,白茫茫的后山上,一个姑娘裹着‌洁白的狐裘,上面坠着‌红色的荔枝绣纹,点缀着‌银枝,在漫山的雪中,像一只‌可‌人的山楂球。   此人正是‌孙家失踪两日的幺女。   孙姑娘身后,有一人穿得无比单薄,只‌有一层棉布外头裹着‌罩袍,头戴一顶斗笠,是‌个男子的打扮,虽穿得单薄,却勾勒出利落的身形。   斗笠下,一张堪称清秀的脸露出半张,却像是‌个少年的模样。   毕竟身量未足,长得也秀气,嗓音也还‌有几分稚嫩。   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朴素的木簪给孙姑娘挽头发。   孙姑娘安静的坐在石头上,任由他在身后动作,耳垂都被‌冻得通红,眼睛仿佛一晃就要落下泪来,她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她身后的“少年”开口说:“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往哪里去。”   孙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可‌是‌雪下这么大……”   少年说:“你后悔了,我随时送你回去。”   孙姑娘一听要回去,立刻摇头:“不,我想跟着‌你。”   少年:“跟着‌我要吃尽苦头。”   孙姑娘:“我可‌以……”   少年灵巧的手给她将头发全部挽起,一丝也没有垂落,而后又‌将斗篷的兜帽给她仔细戴上。   孙姑娘长得委实漂亮,像个玉娃娃。   把‌孙姑娘从粥棚里拐带出来的这位少年,正是‌乔装打扮的芙蕖。   帝后大婚,是‌真正让她给搅合烂了。 第133章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虽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过程却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曲折惊叹。   第一次,芙蕖接触到孙小姐的时候,在粥棚,她头戴草笠,染了‌一身‌的风尘,捧着‌洁白的瓷碗坐在桌边,迎面孙小姐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芙蕖正绞尽脑汁怎样吸引孙小姐的注意,孙小姐却在触及到她目光时,脚下一顿,转了‌方‌向,主动冲她来了‌:“你为什么要扮成男子模样,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孙小姐在她头顶上轻轻柔柔的问。   ……   芙蕖料想‌,她当时的惊呆,应是尽数写在了‌脸上,否则孙小姐不会坐在她的身‌边,用温柔又怜惜的目光望着‌她。   而‌那孙小姐只不过是朵开在温室里‌的花朵,连风霜都不曾直面过,她所有的悲悯都像是精心勾兑的浇花水,摆出惺惺作态的样子,其实根本滋养不了‌外面那些自由生长的根。   那也是孙小姐的家人为她造的梦,以期待能困住她一生一世。   但芙蕖喜欢触摸这样娇嫩的花瓣。   在芙蕖有意的引导下,孙小姐喜欢常常见她,与她聊一些心事。   比如说,聊到即将帝后大婚,聊到孙小姐未来的丈夫。   粥棚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这一场盛大的做戏也到了‌尾声,未来皇后的慈悲已天‌下尽知,施粥的小把戏也到了‌该收起来的时候。   粥棚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丫鬟被打发在外面守着‌。   芙蕖问‌:“你见过他吗?”   他指的是皇上。   孙小姐说见过,皇上去过他家,她在花园的亭子里‌,远远的瞧了‌一眼。   芙蕖便‌问‌:“你会因为那一眼而‌爱上他吗?”   孙小姐单纯地回‌答:“我会爱他,就像爱我的家人那样,我也期待将来在宫里‌的日子,我将成为六宫之主,接纳皇上的其他妃嫔像容纳自己的姐妹一样,为他开枝散叶……”   世家勋贵里‌,每一个受到礼法熏陶的姑娘,都会如此想‌法。   但在芙蕖看来,无比可笑。   轮到芙蕖说自己的故事了‌。   她讲了‌南疆的奇景,也讲了‌北境的风光。   活了‌十‌六年没出过燕京城的孙小姐,听着‌那些令人神往的奇迹,渐渐的,忘记了‌她在六宫中立足的抱负。   芙蕖蛊惑般地对她说:“倘若你愿意出城走一走,你便‌再也无法忍受那红墙内的牢笼了‌。”   她就这样欺骗并拐带了‌孙小姐离京。   不得不承认,确实草率了‌。   大雪封山,皇宫和孙府前‌来追寻孙小姐踪迹的人平添了‌许多‌困难。   芙蕖有把握走的更‌远,等到这场雪停,她们的行迹便‌也可消弥于雪中。   燕京城,谢府中。   谢慈与皇上围炉而‌坐,面前‌煮沸了‌一壶桂花茶。   皇上到了‌大婚的年纪,好似一天‌一个样,他平静道:“先生终于肯见朕了‌。”   谢慈品着‌茶:“我何时对陛下避而‌不见了‌?”   皇上目光一垂,显出些不悦的神色。   谢慈总有一百种抵赖方‌法。   而‌皇上距离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多‌少还差了‌一点‌点‌。   “朕听说,先生最近也在准备大婚事宜。”皇上瞧着‌谢慈淡然的神色,问‌道:“不知礼节走到哪一步了‌,日子定‌下了‌没有?”   谢慈道:“谈不上大婚,用不上多‌繁复的准备,择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说成便‌成了‌。”   皇上“哦”了‌一声:“所以,即便‌是新妇已经不知所踪,也完全不妨碍先生的谋划,是吗?”   谢慈听出了‌其中暗含的怨念,抬起茶杯遮住唇边笑意,道:“当然不妨碍,臣的新妇无论‌去到哪里‌,终有一日都会回‌到臣身‌边。皇上,您不必替臣操这份心。”   他的话总是值得揣摩。   皇上就从中品出了‌另一层意思,眉头抽了‌抽,又强自摁了‌下去。   谢慈的娘子无论‌走过千山万水,必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但皇上对自己的娘子,没有这般笃定‌的把握。他不必去操心谢慈的亲事,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皇上与谢慈难得的一次会面,最后的结局堪称不欢而‌散。   谢慈在送走皇上之后,饮尽了‌壶中残留的半口‌茶,自行去马厩中挑了‌一匹好马,让马童精心饲养几天‌,好等着‌他用。   大雪也没能牵制住他的情报。   芙蕖的行踪所在几乎是两个时辰一报,牢牢的掌握在他的手中。   所以,他看上去并不着‌急。   芙蕖拐了‌孙小姐一路竟往北去。   按理说,冬日时节,越往北,气候越磨人,不该选这个方‌向,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能受得住。   但芙蕖有自己的考量。   北境,拥有整个大燕朝最浓烈的哀伤和血性,当冬日的大雪覆盖下来的时候,那里‌清冽的空气会顺着‌粘稠的血液扎进身‌体里‌,终生难忘。   而‌且,北境也有她对谢老侯爷的承诺。   该到了‌她践诺的时候了‌。   谢慈挑了‌个雪停的日子,牵着‌马出城,不想‌,在城外长亭里‌遭到了‌拦路。   谢慈虽辞了‌官职,身‌上仍有一个虚爵,燕京里‌,敢这样拦他的仍是少有。   亭子里‌的人排场大的很,明镜司高手随身‌护卫,乌蹄白马高傲的睨着‌人。   是皇上守在路上,早就打算好拦他了‌。   谢慈笑眯眯明知故问‌:“陛下何意呢?”   他辞官之后,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股柔和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所有的肃杀好似都不曾存在过。在大火灼烧过后,沸腾的水变得温凉,正如他的心血。   皇上忽然在这时体味到了‌他为何一定‌要辞官。   马上年后开春,万物复苏,属于他的那一季花已经开过去了‌。   来年春再开,是别人的花。   “一起上路吧,先生。”皇上说:“朕也想‌往北走一走,看看那些不曾见过的风光。”   谢慈点‌了‌头,没有去问‌京中事务的安排。   那些都已经不该他操心了‌。   皇上私服北上,陪同的人是早已辞去内阁职务的谢慈。   曾经权势滔天‌的谢次辅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实际上,只要他一天‌不死,朝臣们的忌惮就不会彻底消除。有些嗅觉灵敏的老耗子,开始了‌不安的猜测。   ——这是否代表着‌皇上依然深信谢慈。   而‌谢慈,依然有随时被启用的余地。   这简直太可怕了‌。   孙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战战兢兢的站在家主孙荣面前‌。   可孙荣看上去比自己的这个属下还要坐立不安,嘴里‌念念有词:“他没死成,他还活着‌……他不仅还活着‌,他还陪皇上北巡……皇上是什么意思?”   孙荣的所有反应都在体现着‌他不合时宜的心虚。   他的夫人挥退了‌下人,上前‌安抚丈夫:“你在担心什么?”   孙荣体味着‌夫人的软言安慰,说道:“夫人,我后悔当时的冲动了‌……”   夫人冷静问‌:“你后悔什么?后悔当初不该动手?还是后悔没能借势彻底要了‌他的命?”   孙荣在屏风的阴影下沉默了‌很久,到最后竟开始不自觉的发抖。在夫人的叹气中,他终于崩不住情绪,从太师椅上划下,捂住了‌脸。   穿过了‌冀州境内,芙蕖带着‌孙小姐走的慢些,谢慈和皇帝已经快追上她们的尾巴了‌。   谢慈牵制着‌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皇上没有异议。   谢慈问‌:“皇上待孙家姑娘如何?”   皇上道:“温婉,体贴,宜室宜家。”   谢慈发出一声轻笑:“去年,陛下悄悄潜入谢府,在书房向我求娶芙蕖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一模一样。”   若说小皇帝十‌几年的生命里‌,有一件事成功骗过了‌谢慈那清醒的头脑,便‌只有这件了‌。   谢慈是真的信过。   皇上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在遇见芙蕖姑娘之前‌,朕一直以为先生是铜墙铁壁,无坚不摧。能在无意中触碰到你的软肋,实在是件令人惊喜且振奋的事情。”   谢慈明知帝王之情难以长久,少年性子又跳脱,不能算是良缘,但若是皇后的尊荣能给她带来余生的抚慰,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他嘱咐她,不要付出爱,也不要为其生育。   冷心冷情,快活一生足矣。   皇上道:“一直以来,朕总是自以为是的想‌拿捏住先生的软肋,并懊恼从未成功过,只那一次,朕不慎落入陈宝愈手中,在颍河的画舫上,亲眼看着‌您受制于人,才忽然发现,其实先生的软肋一直都被朕捏在手里‌,予取予夺……朕愧对先生多‌年的庇护。”   谢慈在马上侧头,认真道:“陛下,别说了‌。”   皇上:“朕曾经……”   谢慈终于逾矩,果决打断道:“陛下,别说了‌。”   皇上即将说出口‌的话憋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咽回‌肚子:“先生都知道了‌?”   谢慈皱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皇上轻轻道:“也是……您的心思何等机敏,怎可能瞒得过。”   谢慈:“现在以臣的身‌份,有些话是多‌嘴了‌,但希望陛下还肯听臣一言——您是皇上,无论‌您在何种时局下,出于何种考量,做下何种决定‌,都容不得动摇和后悔,为人臣子,都是仰仗着‌您给的前‌程和活路,他们的心不能安,则朝局不能稳。陛下心里‌已有取舍,以后不要再亲近臣了‌。” 第134章   有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都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   皇帝心里清楚,谢慈心里清楚,芙蕖也隐约又猜测,而孙荣是其中最坐立不安的人。   孙荣没那个胆子自作主张去谋害谢慈。   除非皇帝首肯。   他们都知‌道‌,却又都在谢慈暧昧的态度下,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如果不是皇上非要提起的话。   可想而知‌,皇上对谢慈的再次亲近,会令孙荣在怎样的不安下瑟瑟发抖。   羽翼渐丰的皇上,想残忍的抹去曾经昭示着自己‌软弱的证据,又狠不下心肠,想宽宏大量的一笔带过,又觉得‌颇为不甘,以至于闹出了一个笑话,扬起了满地的鸡毛,难以收场。   谢慈行‌程晚一日抵达北境,途经了上回重伤栖身的破庙,远远张望了好一段时候,见到‌那‌一片破败中,有一截枯木从窗户中横插了出来,于最高处挑了一条簇新艳丽的红绸,张扬在风中。   再行‌一段路,风雪隐隐有了肆虐的痕迹,路也越发难行‌。   谢慈并不急,远打算在山下镇子里稍作歇息,然而客栈里刚落脚,热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一直传信的黑鹰扑棱棱落在了窗台上。   北境苦寒养不了信鸽,传信多靠鹰隼之‌类的猛禽。   谢慈在见到‌那‌只体型敏捷的黑鹰时,疑惑了一瞬,在瞥见鹰脚上系着的红色信筒时,莫名感觉到‌一股不安漫上心头。   皇上在他身后投来疑惑的目光。   谢慈解下信筒,一目十行‌阅完了信上的内容,不等皇帝开口发问,竟少见的御前失仪,起身拂翻了小二刚端上桌的热茶,带着一身茶渣,牵了马,绝尘而去。   信一路上都抓在谢慈的手心,隔着马缰磨破了纸墨,在手中混着冷汗,晕成了一团。   信是芙蕖写的。   破庙外面的红绸也是芙蕖挂上的。   正‌如他不同声色的盯着芙蕖的行‌踪,芙蕖也有自己‌的手段,知‌晓他的动向。   那‌封信来的急,以至于墨都没有晾干,只一句话——荆韬老将军病危,旦夕之‌间,盼君速至。   北境大营的消息捂的严实,芙蕖不紧不慢抵达营地的时候,进帐见到‌的就是形销骨立的荆韬。   入冬后,北境的摩擦渐渐开始频繁。   三天前,荆韬刚结束了一场追击,回营卸下身上的轻甲后,摇摇欲坠呕出了一口血水,便‌再也起不来了。   战鼓响起的时候,谁也不敢将动摇军心的消息宣扬的到‌处都是。   芙蕖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她二话没说给借了鹰隼,给山下不远的谢慈送信。   但愿能赶得‌上。   谢慈与荆韬之‌间稀疏的交集,不用‌费力回想就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换成别的什么人,或许这就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慈祥的长‌辈,和善的老人家。   但是于谢慈而言,他这一生,主动朝他伸出手的人太少了。   每一个都是恩赐。   荆韬将军其实并不算老,不知‌具体年纪,但是按照上一辈推算,也许连六十都勉强。   谢慈到‌了北境大营的驻地,神凫迎了他,一路无人阻拦,他冲进了中帐。   扑面浓郁的药草味熏得‌人眼睛不舒服。   芙蕖带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孙小姐守在榻前。   谢慈赶上了,在荆韬闭眼前的最后一刻。   那‌位已经走到‌生命尽头、耗尽了心血的老人,缓缓转头看着他,然后闭上了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   帐中静悄悄的,连嚎哭声都没有。   谢慈环视屋里的人,问:“他留了什么话?”   神凫答:“死守,死守消息,死守边境。”   谢慈慢慢的挪过去,在榻前坐下了,低头望着荆韬露在被褥外枯瘦的手,摸了摸,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又是一个终老北境的将军。   荆韬膝下无子。   他年轻时刚新婚没几日,就追随谢老侯爷往北境建功立业了,不了,却由于帝王疑心,一生都流放在此地,不得‌归家。   几十年间,家中老母病逝,妻子独守空房,夜夜守在颍河畔,兴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等的希望在哪里。   神凫将荆韬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亲力亲为换上衣服,然后对谢慈道‌:“北鄂近来小动作不断,今年冬雪下的太频,关外的日子不好过,北鄂那‌群狼您是知‌道‌的,越是难熬,就越是不安分。”   谢慈脸色沉郁发白,问:“你有什么想法。”   神凫道‌:“将军卧病时,预感到‌不好,再三叮嘱,务必稳住军心,至少等撑到‌明‌年开春。”   北境的驻军是荆韬一手栽培出的,但说实话,这种苦寒之‌地,多年得‌不到‌京中的重视,极难养出帅才。更何况他们流放这些年,京中的军饷和支援都跟不上,老将们死的死,病的病,军队人数一年比一年少,而新鲜的小将们又寥寥无几。   做个不祥的比喻,他们像是已经走到‌山头的日头,不再灼人热烈,只剩下不温不火的余晖,都是强撑。   荆韬的丧事秘而不发。   皇上赶来的时候,正‌好北鄂的骑兵在入夜时分又发动了劫掠。   明‌镜司护卫着皇上,与救援的军队碰面,被接回了中帐。   此时一片兵荒马乱,谢慈和芙蕖都不在帐中,皇上只见到‌了被妥善安置的孙小姐,两‌个人相视久久无言。   谢慈直到‌天亮时分才会营,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芙蕖跟在他身边,他们很少交流,只偶尔眼神交错,但也没有太多的停留。   皇上感觉到‌不安,问道‌:“外面……战况如何?”   谢慈竟然还能在军营里抽闲泡出一壶热茶,当然,有些廉价,递给皇上和孙小姐,他说:“等天亮,请明‌镜司护送皇上回京吧。”   荆韬的遗体送进了棺材里,几两‌薄木板,停放在帐中,有些寒酸。   皇上摇头:“朕想多留些时日。”   谢慈不再劝,随他了。   北境驻军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已经习以为常了,应战默契十足,死伤极少。   荆韬帐下的一些老将们在击退敌军后,着手清点伤亡,冷硬的干粮凑合着果腹,但还是给皇上端了热菜和汤水。   谢慈和芙蕖陪着去安葬荆韬。   墓地就选在后山西‌面的一处安静所在。   那‌里一眼望去,成百上千的墓碑,都是这些年葬身异地他乡的同袍。   芙蕖走在及腰的荒草里,凝视着那‌些冰冷的石碑,其中有很多是需要她迁坟的墓。   那‌些将士们家在南边,皆是因一道‌圣旨回不去,才暂且安置于此。   谢慈的目光追着芙蕖的身影,在漫山枯黄又洁白的色调中,渐渐有些恍惚了。   神凫等人亲力亲为将土埋上,年轻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到‌谢慈身边,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慈说:“留一段时日……至少等到‌明‌年开春吧。”   神凫顿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其实你不必勉强……”   谢慈转头望着他,那‌双安静的眼睛里透着审视,对于神凫来说,极有压力。   神凫解释道‌:“起初,我是对你不太友好,总觉得‌你身为谢老侯爷的血脉,躲在燕京冷心冷清,实在配不上良将之‌后……前段日子,荆老将军病重时,与我说了几句当年的——秘辛。原来是我们不该苛责你。”   谢老侯爷的生命被他自己‌割裂成了两‌个天地。   一部分与北境纠缠不清,是他割舍不掉的羁绊。   一部分与燕京扯上了瓜葛,承载着他克制不住的恨。   很不幸,谢慈是后者。   北境的一根毛都挨不上他。   芙蕖转身往回走,应当是已经记下了某些特殊的名字。   谢慈平静地说道‌:“我卸任之‌后,有点无处可去的意思,倘若你们北境不介意多两‌个人的口粮,便‌收留我们一阵子吧。”   倒也没人敢说不。   谢慈在荆韬的坟前撂下这么一句话,回到‌中帐,就向皇帝请旨,在北境谋个闲职呆一段时间。   皇上心知‌是等不到‌谢慈同行‌回京了,遂了他的愿,给了一道‌旨意,便‌盘算着回京。   ——“粮草,军饷补给,还有增援很快就到‌,朕会派可靠的人督办此事,诸位将军若还有其他要求,可一并上奏,朕会认真‌考量,再给诸位答复。”   帐中的将军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最终,是谢慈开口:“陛下回京肃清朝堂,励精图治,或许有生之‌年,能得‌见边境太平,甚至防线北推,北境版图再延绵至雪山也未可知‌。”   皇上艰涩的点头:“朕必不负先生所望。”   皇上来时行‌迹隐秘,走时也不露声色,他将孙姑娘一并带走了。   谢慈送了一程下山,匪夷所思地开口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最后终点在这,我本来是想追上来抓你回家成亲的。”   芙蕖摇头笑道‌:“所以我们的八字合婚是大凶嘛。”   她停了一瞬,心里还惦念着什么,问:“我的嫁衣做好了吗?”   谢慈点头:“十里红妆,都备好了。”   芙蕖道‌:“那‌么现在看来,十里恐怕不太够了,从燕京到‌北京,至少要千里吧。”   谢慈忽然弯身,从路边掳了一把红彤彤的花椒果子,往雪地上一撒,说:“委屈你凑合凑合,我给你铺上十里红妆。”   他们最终拜堂成亲在北境,见证者是天地日月。   芙蕖的耳上坠着花椒果子,雪地上映着浅浅的红影,一生都没有如此知‌足过。 第135章   正如荆韬生前对战局的预料。   北鄂疯狗一样的骚扰直到年后才真正有了短暂的消停,他们疲于奔命的残部也终于得以喘息。   到底不该对百废待兴的燕京抱有多少希望。   皇上临走前承诺的粮草军饷和增援,直到开‌春才姗姗来迟。   不过有一点,虽然迟了点,但‌总归一两银子‌没少,算是‌可喜可贺的进步。   北境的军营内的局势,也颇有些微妙。   那些与荆韬同一辈出生入死的老将们,不约而同都退了一步,不肯受命于危难。   他们都老了,眼睛里的光渐渐趋于淡漠。   神凫那样一个年轻人,始终被推在最前面,而他也没有拒绝,一次一次抗住了肩上压下的重担。   开‌春以后,北鄂人的日‌子‌稍微见好,游牧部落的劣根性,只有在最困苦的时候,才能激发出最狠的斗志,一旦吃饱喝足了,便开‌始消退那股狠绝。   北境的雪还没有消融,但‌是‌风送来了青草生长的气息。   谢慈和芙蕖就在这时候启程往南走,一并带走了一些旧人旧物。   他们在路上不紧不慢走了两个多月,在回到燕京的别庄之后,着手安置那些从北境带回的物件,却是‌马不停蹄的忙碌。   一转眼,便就不知不觉入夏了。   第一声蝉鸣响起的时候,芙蕖想‌起了被她‌冷落已久的嫁衣。   年前赶制的嫁衣,以及重金打造的凤冠,好端端的摆在房间中,蒙着红绸,不曾染一丝尘埃。   北境成亲太仓促也太简陋了,他们明明可以再拖一段时间,可他们谁都没有提议那样做。   就是‌不愿再等了。   不愿为着这些不足以有理有据的借口,消磨好时光。   芙蕖将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头上,手指抚过华贵的珠翠和流苏,对‌镜仔细描了妆。   谢慈进来的悄无声息,直到珠帘被拨得乱响,芙蕖才瞟去一眼,谢慈正倚在那片琉璃溢彩的珠子‌里,垂眼盯着她‌看。   芙蕖没什‌么‌避讳的,当着他的面,不疾不徐的换嫁衣。   近日‌里在外奔波颇多,芙蕖偏爱一些宽松暗沉的袍子‌,她‌解开‌那件穿了两日‌松绿色外裳,仅露出丝绢的里衣时,靠在帘子‌内,面色晦暗不明的谢慈忽然直起了身子‌,又‌是‌一阵叮咚乱响,谢慈长腿一迈,袍角甚至撩起了风浪,逼至芙蕖面前。   芙蕖不为所动‌,挑眉看他。   他低头,探手,抚上芙蕖薄薄里衣下的小腹。   那里已经有了丰腴的弧度。   ——“什‌么‌时候?”   芙蕖眼里情意如丝:“先生贵人多忘事啊,真记不得了,还是‌装的?”   四个月前,北境趋于消停,各方都开‌始鸣金收兵的时候,他们卸下心里的那口气,终于不用再抑制心底蔓延的情愫,任由他们互相缠绕生长在一起。   离开‌北境的前一天夜里,正好是‌满月,山间的月那么‌清亮,一丝云雾也没有,他们纵马奔了十几里的山路,在嶙峋的山石上,在最靠近满月的高处,铺着软绵绵的狐毛,相拥在一起。   这种东西是‌要讲情调的。   再后来,一路行走,他们彼此都不愿在异乡的客栈中将就,于是‌北境的那一次放纵,便成为了目之可及的最后一次。   唇齿相依的柔软间,芙蕖忽敢一阵刺痛,尝到了血腥味。   她‌一把推开‌谢慈,用食指抹了下唇:“你咬我‌?”   谢慈:“你瞒我‌。”他一顿,手牢牢地掐着芙蕖的腰身:“为什‌么‌?”   芙蕖攀着他的胳膊,支撑着自己勉强站稳,恶劣的一笑,说:“看不惯你事事尽在掌握的样子‌,给你制造些意外,感‌觉到惊喜了吗?”   她‌就是‌故意的,而且无缘无故。   谢慈手指收紧,到底还是‌舍不得摧折她‌,都掐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咬牙切齿道:“惊喜至极。”   寿石山别庄迟来的张起了红绸,燕京城华阳街上的谢府也挂上了灯,昭告着朝中所有人,谢府大喜。   至于请柬,那是‌不存在的,声名狼藉的前次辅大人,在燕京中的人缘糟糕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与之交好的不敢擅自做主来烦他,与之交恶的更是‌恨不得远远躲开‌,留给他们俩的,只有求之不得的安宁。   芙蕖摸着自己腹中孕育的生命,回想‌当时,她‌几乎在身体出现一样的第一时间,就有所察觉了。   猝不及防,像是‌不真切的梦。   芙蕖还来不及感‌觉更细腻的喜悦和幸福,就被铺天盖地的无措淹没了。   面对‌这种内心深处的恐惧,没有人能帮她‌,即便孩子‌的父亲也不行,她‌必须依靠自己趟过去,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正做到安心。   嫁衣凤冠妥善收藏。   芙蕖在别庄养胎的日‌子‌里,能感‌觉到谢慈寸步不离的关照。   常常,她‌坐在屋子‌里,做着粗劣的针线,偶一抬头,就见外面台阶上,谢慈不甚讲究的坐在那里,望着将落未落的太阳,安静着,不知再想‌什‌么‌。   她‌猜,他也在不安。   甚至他的心思要更细,想‌的更多。   ——事实上,他们都还没得及做足准备。   芙蕖一个失神,针尖扎破了食指,沁出了血珠。   她‌面不改色的用帕子‌擦了,开‌口道:“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谢慈没有回头,他轻声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没想‌好该怎么‌养。你和我‌的性格都不算是‌好,若是‌像了我‌俩,将来保不齐要吃大亏。”   芙蕖仔细思量着他说的话,认真往他们的家谱上数了数,发现他们彼此的父母,竟找不出一个活的如意的。   真是‌一家子‌惨一块去了。   芙蕖说:“我‌娘亲怀着我‌的时候,也一定给我‌的将来谋划了一个很幸福的结局。她‌用力的或者,试图保护着我‌,可到头依然留下了数不尽的遗憾。”   落日‌将门口台阶上谢慈的影子‌拉成进了门里。   像个一动‌不动‌的石像。   芙蕖盯着灰蓬蓬的影子‌,说:“其实我‌们根本左右不了孩子‌的将来,别担心了。”   谢慈依然等到天全‌然黑下来,才起身进屋。   五个多月,芙蕖开‌始什‌么‌都吃不进去,形容消瘦得厉害。   谢慈才得以从那些虚飘的担忧中抽身,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芙蕖身上。   好在芙蕖人虽然憔悴,但‌精神还很平和。   早年她‌在身体上落下的一些妇科症,在怀孕时全‌部翻腾了出来,不仅折腾着她‌,也折腾着尚未面世的孩子‌。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芙蕖的脸颊都瘦凹了一大圈,脸上的骨骼显出了锋利的线条。   母体怀孕,几乎是‌倾尽了所有,哺育着腹中的胎儿。   一日‌,芙蕖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谢慈小心的环过她‌的腰身。   她‌缓缓地吐了口气,牵过谢慈的手,放在自己的独自上:“他在动‌,你感‌觉到了吗?”   谢慈没说话,但‌也没挪开‌手。   芙蕖却在夜里话变得多了起来:“曾经,在我‌们都不确定能活下来的时候,我‌问你要一个孩子‌,其实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我‌走在你前头,至少给你留个伴,我‌不想‌在地底下看着你独自一人穿梭在风雨里。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跟我‌一样?”   谢慈终于应声:“是‌,你不愿意接受有其他人照顾你的余生,我‌总得想‌办法给你留点什‌么‌念想‌。”   芙蕖捏着他的手:“放心吧,像我‌们这么‌艰难的命都能走过来,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又‌过了两个多月,庄子‌上的稳婆和请来的妇科圣手,每次请完脉都是‌一幅愁容满面的样子‌。   芙蕖料到,这孩子‌可能会不安分‌。   郎中几番暗示,要她‌做好准备。   果然,算着日‌子‌还差一个多月的时候,她‌的破烂身子‌承受不住了。   谢慈守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世俗所有的规矩礼法,在他眼里都如同放屁。   芙蕖挺起身子‌,去吻他的侧颈。   谢慈低头,抵着她‌的脸。   芙蕖袖中滑出一个精致的六角骰子‌,强打着精神,笑道:“赌一把,男孩女‌孩?”   谢慈按住她‌的掌心,骰子‌尖锐的角刺进了两个人的手心中。“赌什‌么‌?”   芙蕖:“单数男孩,双数女‌孩,我‌若是‌赢了,你把棠荷苑的牌匾给我‌倒过来写,我‌要在前面……”   谢慈平静的答应:“好。”   他从芙蕖的手中接过骰子‌,在床边滚了个三。   轮到芙蕖,她‌手指轻轻一拨弄,双数,六。   早产的孩子‌,幸而体位正,养的也不大,只是‌芙蕖的身体衰败太过,全‌靠谢慈在她‌身后渡着真气,才撑过了一天一宿,次日‌晨光熹微时,针落可闻的室内,终于想‌起了婴儿的啼哭。   稳婆用毯子‌包了孩子‌小小的身体,放在谢慈的怀中,轻声说:“恭喜侯爷,是‌个千金。”   芙蕖知晓自己赢了,眨了眨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谢慈说道做到,如她‌所愿,出门就派人回谢府把牌匾给改了。   半年后,身体终于养了些肉回来的芙蕖,抱着咿咿呀呀的女‌儿,回华阳街的谢府,欣赏自己的战利品,在紧挨着正堂的那座院落里,看见了倒插着头朝下的“棠荷苑”。   ……   谢慈狡辩:“照你要求办的,倒过来,你在上……”   芙蕖气笑了,掐着谢慈腰下的肉狠拧。   谢慈多能忍一人,皮上泛起了青紫眉头也不带皱一下,倒是‌芙蕖怀中的女‌儿哇一声哭了,小模样极其委屈。   女‌儿很健康,也很漂亮。   芙蕖凝视着自己宝贝,算是‌看在女‌儿的份上,宽宏大量的容忍了丈夫的无赖行为。   ——“像你这样的,若是‌在场子‌里,定要剁手的。”   ——“夫人开‌个价吧,多少钱能买我‌这一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