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那菜市场的白月光   作者:璞玉与月亮   豆瓣VIP2024-04-04完结   女性小说职场女性成长逆袭励志暗恋奋斗之路   字数217,996阅读852,441加入书架7,266推荐票7,191   简介:   我的初恋发生在菜市场。   他是陪妈妈买菜的学霸,而我是捡废品为生的女孩。   我追了他整整十四年。   从下着雪的东北小城,到能看到海的繁华都市。   从流水线的厂妹,到用年薪付掉一线城市的首付。   终于得偿所愿那天,他跟我说:“其实你爱的从来不是我,你只是向往我代表的人生”。   幸福富足的家庭、踏实自律的学习、优秀的成绩以及闪闪发光的未来。   所以他成了我可望不可得的白月光。   “但是怎么办”   他苦涩地说:“我爱你。”   人物设定:   女主冬雪:包工头糙汉少女   男主程厦:建筑师斯文学霸   推荐语:   菜市场的一场相逢,改变了女主任冬雪的命运轨迹。作者以其独特视角和细腻文字呈现了一个充满感染力的故事世界。糟糕的原生家庭并未掩盖女主自身闪亮的人格魅力,她一步步化解迷茫,冲破自身局限。这不仅是一条小镇女孩的奋斗之路,也是一部能引起共鸣的普通女孩心酸成长史。作品充满了生活的质感,获得编辑部一致好评。 第1章 姨,这小衫进价卖你   第一次见他时,我在帮我妈看摊,农贸市场的服装摊,便宜又艳丽的衣服摆了一整个铁架,要用铁钩子才能拿上拿下。   他妈妈在隔壁摊位买肉,瞧见我在写作业,就笑道:“这孩子一看就学习好,哪个学校的?”   “二职高的。”我抬起头,笑眯眯道:“阿姨,看看小衫吗?都是广东进得货。”   他妈妈尴尬的客套两句,就继续挑肉,而这一眼也让我看见了他,他穿着一高的校服,头发乌黑妥帖,有一种书卷气的清秀,站在他妈妈身后拎着菜。   他挺帅,这是第一个印象,但是每天经过的高中生不知道有多少,只有他让我觉得,特别干净,干净到跟这个菜市场格格不入。   我低头继续写作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索性丢下笔站起身来,他已经走到了菜市场门口,他妈妈走得快,在前面和人寒暄,而他站在入口处耐心等着。   那个画面有种悲凉的美,好像预兆了我们的结局。   我追上去,对他说:“哎,对,说你呢,你是一中的吗?”   他指指自己,莫名其妙的问:“我?”   “能给我个QQ吗?挺想认识你的。”我说。   其实我中考成绩还行,上不了一中二中这样的好学校,能念个普普通通的高中。   但我爸妈离婚了,我跟着奶奶过日子,寻思早点赚钱早点好,就念了职高,学电子。   进了学校我就有点后悔,学校里没人学习,老师讲起课来也有气无力的。   男生们忙着玩游戏和谈恋爱,女生们大多都梳着卡哇伊的厚刘海,尖声尖气的讨论东方神起和super junior谁比较帅。   我倒不是非要学习,只是我对这样的生活觉得无聊,每天应付完作业,我就看小说,什么《那小子真帅》、《龙日一你死定了》。   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扔在一边,还是觉得无聊。   认识程厦是我这职高三年唯一有趣的事情。   那时候流行找一中二中的男生当男朋友,俗话说缺啥补啥,我和班里的女生就经常穿着借来的校服,混进一中。   她们去找男朋友腻歪,而我等程厦放学。   “哟,程厦,你媳妇来了!”   他的兄弟们一见了我就起哄着把他推搡到我身上,他是真的恼,吼:“王强你找揍呢吧!”   那时候他梳着板寸,是个规规矩矩的小男生,生起气来满脸通红。   “厦哥害羞了!”“快跑!”   他的兄弟们逃难一样跑了,只留下我和他站在原地,他低头回避我的眼睛,不情不愿的嘟囔着:“任冬雪,你能不能别老来找我了?”   “为什么啊?”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影响我学习!”   我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小太妹一样说:“行啊,你答应跟我搞对象,我就不来了。”   他再次涨红了脸。   才怪呢,要是他答应了,我要和那群女孩一样,天天来找我男朋友。   走到分岔路口的时候,他突然很郑重的开口:“任冬雪,我要去S大,建筑学专业。”   那是个我没听过的学校,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那句“我要好好学习”的注解。   “拜托,我要跟你谈恋爱,又不是谈婚论嫁。”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心想,一中的就是幼稚。   他继续道:“S大的录取分数最低为649分,要达到全省的5%,而我现在在25%,我必须保证课余五小时的学习时间,每一分钟,我都浪费不起。”   我听不懂,茫然的看着他。   “任冬雪,我想成为一名建筑师,柯布西耶那样的。”   夕阳下,他的脸通红,像是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却始终没有回避我的目光。   那一幕,我记了很多很多年。   其实我遇见过很多一中的学生,他们大多篮球打的稀烂,长相很呆,会偷瞟漂亮女生,我从未觉得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区别。   只有程厦,他不一样。   他是一个会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他努力不是为了“就业“、“赚钱”,而是为了梦想。   好傻啊……   但我真喜欢他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程厦已经走远了,我连忙追上去:   “程厦,那个什么西椰是谁啊?”   “你明天要不要去图书馆啊?我保证不打扰你。”   那些年,我就这样跟着他跑。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哪来这么多挥霍不完的热情和爱意。   后来,我职高毕业了。   那时候我爸给我在本地找了个工作,在电子厂插电线,包吃住,一个月一千五,不少了。   我不愿意,我说我要去S城——那是一个离我们特别远的南方海滨城市。   “我不想着南方多赚点吗?小伟眼见着越长越大,用钱的地方多了。我还能让你一把年纪打工去啊?”我的一大天赋就是会哄人。   小伟是我爸再婚之后给我生的弟弟,跟我差了十岁。   我爸听了果然很感动,给了我三千块钱,我就坐了去南方的火车。   其实我撒谎了,那小兔崽子我根本就不打算管。   去南方,是因为那里有程厦。   他如愿考上了S大。   我去的时候,他们刚刚军训完,大家稀稀拉拉的往回走。   我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在那个男女比例7:1的工科学校,我的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一群土里刨出来一样的男生,穿着军训服往这边走,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程厦!”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干净,清清爽爽的像一朵云。   他很吃惊:“任冬雪,你怎么会在这里?”   对他而言,我失踪了一个暑假。   “来祝你生日快乐呀!现在我在瑞简科技上班,离你这里五站地。”我站起来,笑眯眯的递过我的礼物:“程厦,生日快乐。”   紧赶慢赶的,终于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工作。   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他的生日赶了过来,   “这就是嫂子吧!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他周围的同学开始暧昧的起哄,他回头笑骂了一句,接过礼物,说:“来怎么不说一声啊,等久了吧?”   “还行。”   四个钟头,不算太长。   “走,我请你吃饭去。”   他带我去食堂吃饭,一个暑假不见,他却像春笋拔节一样长大了。   他瘦了,五官更加精致,头发留长了,说起大学生活来神采飞扬。   不像是记忆里那个爱脸红,心软又别扭的书呆子了。   这一次是我安静的听他说,因为真的插不上嘴。   吃完饭,他送我去了地铁站。   “到家给我发个短信。”他朝我摆摆手,准备走。   “程厦,我有话对你说。”   打了一百遍腹稿,我的声音还是颤抖的一塌糊涂。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你,以前你说你要学习……现在我想问你,能不能……”   我说了一百次喜欢他。   这却是我第一次正式表白,我紧张的语无伦次。   那时候的我年轻好看,周围有很多男生追捧着我,他们说我看上程厦这个书呆子,是他走运。   所以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横搁了什么。   可是现在。   百年历史的大门,恢宏的教学楼,以及谈笑风生的大学生们,都让我无形的感受到了那种距离,我和程厦,是两个世界的人来着。   “我还不想谈恋爱。”   程厦似乎有所预料,他非常干脆利落的拒绝了我。   夜里很静,能听见不远处的海浪,轻轻地撞击着岸。   沉默了一阵,他说:“你没事吧?”   职高少女得不到一中的学霸,那么工厂女工也得不到985的大学生,我终于没有办法再沉浸于那些甜美的幻觉中。   “喂,程厦。”我仰头看着他,努力的不让眼泪掉下来:“你永远都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对吗?你告诉我,我就不会等了。”   他挠挠头,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来,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你别乱想,我是真的不想谈恋爱……咱俩都在这个城市挺好的,互相有个照应,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过来……”   我摇摇头,用力抱住他,他浑身僵硬,却没有挣脱,我一边小声啜泣,一边想,怎么会呢?   怎么会有这么心软,又这么残酷的人。 第2章 人与人之间隔着那条线   那天晚上,我是走路回宿舍的,赤着脚,拎着很高很高的高跟鞋。   公司为我们配备的宿舍,小小的格子间,挤满了许许多多的女孩子。离他们学校很远很远。   我走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见我呆坐在椅子上,女孩子们纷纷爬下床,问:“阿雪,怎么了?你男朋友欺负你了?”   我走的时候,她们闹了好久,把最好的裙子借给我,兴高采烈的给我化了最时髦的妆,事无巨细的指导我男人喜欢什么模样。   可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不是我男朋友……”我躲在她们温暖的怀抱里,呜咽着说:“是我喜欢的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七嘴八舌,愤愤不平:“不就是S大的吗?”   “我三姐还找了个Q大的呢!”   只有钟萍,一个已经结婚了,年纪最大的姐姐的问我:“你喜欢他什么啊?”   这个问题让我很茫然。   程厦并不是当时流行那种韩流美男的帅,他眼睛不大,鼻子还算挺,不笑的时候有点清冷,笑起来很乖,整个人是很舒服的耐看。   他成绩很好,但是S大成绩很好的男孩多的是,他们有很多人愿意和漂亮女孩来一场露水情缘。   但是我只喜欢程厦。   最后我想起的是,是他送我时穿得那件外套,驼色的牛角扣风衣,十分简洁,我朦朦胧胧的意识到,那是一种是用钱堆出来的简洁,和我淘宝七十九包邮、印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不一样。   我很喜欢他那个样子。   “喜欢他有钱吧”我犹犹豫豫的说,引来女孩们尖叫和哄笑。   有钱是当时我能说出来的全部,但,我心里知道,不是有钱,至少不止是有钱。   这之后,我仍然喜欢程厦。   我下了班之后,就找他聊天,为了有共同话题,我从网上买了他们院里教材,记下他随口说过一句的建筑大师的名字。   笑死,根本看不懂。   我们公司和他们学校位于这个城市的两端,我还是经常跋山涉水的去找他。   他待我就像任何一个朋友,短信会回复,也会打很长很长的电话。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发了生活费我们就去校外吃火锅,没发就去食堂吃,他们学校的麻辣香锅特别好吃。   吃完饭他就带我去图书馆自习,他啃晦涩难懂的大部头,我看成人自考的教材。   其实我在空间里看到过他发的照片,他并没有那么书呆子,在课余时间他和同学也去海滨骑自行车、去逛漫展、去周边城市旅游。   那是他宝贵的休闲时间,他不会分给我。   他只会在学习的时候,让我待在他身边。   因此我格外的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得特别轻。   到暮野四合,我们去吃晚饭,吃完他就送我去地铁站,我们并肩走着就像任何一对情侣,只除了他的肩膀和我的肩膀……永远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这一个拳头的距离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任何时候都可以不回我的信息,只要他想,他可以去联谊,去和任何女孩暧昧,而我不能生气,甚至不能让他觉察出,我有一点点情绪。   我不能让他知道,哪怕他视我作尘埃,我还是喜欢着他。   我不能让他知道,我下贱到了这个地步。   他大三那年,他们学校元旦晚会的舞台剧少了一个人,他是学生会主席,就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救场,我嘻嘻哈哈的说你得请我吃饭,就去了。   排练期是一个月,我每天打车来回,很快和他那群学妹们处得很好,我毕竟上班赚了三年钱,化妆品和衣服比她们的好一点点,她们喜欢围着我问来问去“姐姐你这件衣服在哪买的?”“姐姐眉毛是怎么画的?”“姐姐这个口红色号怎么样啊?”   她们嘟着嘴巴说:“真羡慕你赚钱了。”   我心里说:“真羡慕你们能在这么好的学校读书。”   他不常来看我们排练,偶尔来总带着一堆吃的,他玩手机的时候,我把零食喂到他嘴边,他张口就吃了,周围人暧昧的起哄,他抬起头一脸懵,那是我这三年最快活的时刻。   晚会临近的时候,舞台剧还是有很多不顺畅的地方,在晚会前一天,我在跳舞的时候,突然觉得腹痛如刀绞,血顺着腿往下淌,是姨妈来了。   我疼得直冒冷汗,学妹们劝我回去,可是节目还有很多错漏,我借了卫生巾和裤子,继续跟着他们排练。   期间我给他发过微信,让他帮我买一板布洛芬过来,他没有回,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只能强忍着痛继续。   后来天亮了,女孩们都累得倒在地上睡着了,而我躺在地上,痛得蜷缩成了一团。   一个学妹醒过来,小声问:“冬雪姐,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你睡吧。”   她还是爬起来给我接了热水,然后用衣服盖在我身上,小心的抱着我给我取暖,我正要说谢谢,就听见她在我耳边,小声的、犹豫的说:“冬雪姐,你知道程厦学长……在追舞蹈系的一个女生吗?”   第一个瞬间我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小腹剧烈的疼痛就贯穿了我,我发起抖来。   “本来不想多嘴,但是你人真的很好很好……”她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清冽的要命:“他不应该这样。”   那场演出我一直记得,我穿了漂亮繁复的演出裙,和那些女孩们一起在万众瞩目下登台,对她们来说,不过是青春再普通的一个小小的点缀,对我来说,却是借了翅膀去看天堂。   舞台搭在操场上,灯光绚烂迷离,就像是一场捕梦的网,我在其中旋转着、跳跃着、朝台下观众尽情的微笑着,那个瞬间,我看到了他——很奇怪,我总能一眼看见他。   这几年,他变得越发挺拔,带着眼镜抱臂站在那里看我们,气场强大。   那个板寸头,因为我一句话就脸红脖子粗的少年,长成了很优秀的青年。   就在这时,一个白裙子姑娘探出头来跟他开玩笑,他便笑着看向她,海风鼓起他的衬衫和女孩的裙摆,像是真正洁白的翅膀。   我收回目光,随着舞蹈动作仰头看向天际,真是奇怪,明明上台前吃了止痛药,为什么还会这样痛,痛得泪流满面,痛得满嘴血腥。   那天我回去之后发了高烧,经历了我有生以来最猛烈的痛经。室友命令她男朋友半夜赶来,送了止痛药和一堆零食过来,我没有吃,就像三年前告白后穿着高跟鞋走回家的夜晚一样,我就是想让自己疼。   我想试试看,疼几次才能忘记他。   那一次,我昏睡了很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钟萍坐在我床头抽烟,见我醒了,就伸手去摸我的额头,说:“你再不醒我就打120了。”   我懵了一会,然后条件反射的去抓手机,上面几条信息,有信用卡周报,有学妹们发来的照片,她们问我是不是安全到家了,还有几条语音电话。   那个熟悉的头像安静的待在置顶,没有他的消息,一条都没有。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钟萍用被子把我裹起来,只剩下一个头露出外面,她叹气道:“我小时候也有几个玩得好的小姐妹,后来我结婚之后,渐渐地都淡了……人家聊读研、出国、怎么创业,我跟人家聊晚上芹菜便宜一块钱,怎么聊啊?”   我呆呆的看着她。大家都义愤填膺的告诉我,我没有什么配不上他的。   只有钟萍,她终于说出了一些残酷的、血淋淋的真相。   “人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区别呢?可是长大了就该看见,人与人隔着那条看不见的线,说句难听的,他对你可能挺好,但你在那条线外,他永远不会考虑让你当老婆。”   她狠狠吸了口烟,对我道:“我当你是亲妹妹才说的,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机灵,只要别强求,要什么男人没有?”   我呆呆的看着那个烟圈在夕阳的光下升起,和尘埃一起消散。   我突然就大彻大悟:   我可以跟厂里最帅的男孩在一起,也像钟萍姐一样,找个赚得不少的小老板。   可是程厦不行,学历、家世、未来……我们中间横搁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假装看不见,但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那条线,叫阶级。 第3章 美萍旅馆十五块一小时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给他发信息,不再去找他,把周末排的满满当当,去逛街,去蹦迪,去和各种男孩子约会,我买了很多便宜好看的衣服,懒得去洗,偶尔出门约会,就从衣服堆里扯出一件,喷上浓重的香水。   “你终于开窍了。”姐妹们捏我脸:“这就对了,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多了。”   有个长得很帅的男孩很喜欢我,他是个理发师,总带着一袋子零食在我们宿舍楼下等我,我终于和其他女孩一样,可以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兜风,去看电影,半夜去吃大排档,他对我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在公共场合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   有一次玩得很晚,他送我回去的时候一拐弯,到了一个小旅店门口。   “这么晚了回去多吵啊。”他拉着我,道:“就在这儿睡一觉呗?我保证不干什么。”   “就这儿?”   “这儿怎么了?”   我笑了一下,美萍精品旅店的招牌油腻腻的,连霓虹也单薄,有些穿着清凉的姑娘翘着脚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追剧一边嗦螺蛳。   说老实话,我不在乎什么第一次。   但我不想在这种地方。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两小时三十块的旅馆,肮脏的床铺,年轻汗臭的身体,如果不幸廉价的避孕套破损,我还要去一些胡同深处小诊所,他们会把那小小的麻烦夹碎。   我周围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我与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他以为我默许,就凑过来嬉皮笑脸的捏了一把我的屁股,硬拉着我往里走。   我呆呆地着跟他走,好像走向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就在这时候,我手机响了。   我抓起来接通,活似救命。   “任小姐,您在我们这里咨询了考研班,就想问问您,还有兴趣吗?”   “我……”   我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它们那样无用,却明亮到让我眼睛发痛。   那天,我没有去跟他去宾馆,而是回了宿舍。   我洗了很长的一个澡,然后坐在桌前拿出我的资料,土建工程概论、建筑初步、空间语言……杂乱无序的那么一大堆。   我之前参加了成人高考,因为没有建筑系,考了土木工程,程厦听见这个哭笑不得: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土木啊?   “那我学什么啊?”   “学你喜欢的啊!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可是程厦,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梦想。   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我爸、我妈、亲戚朋友同学,周围每一个人都么过来的。   我浑浑噩噩的学习,然后打游戏、喝酒、蹦迪、谈恋爱,挥霍着好像永远挥霍不完的青春,很多时候玩到凌晨,精疲力竭间隙,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哪里不对,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程厦的脸。   他坐在图书馆,专注的看书,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的讲给我他喜欢的《光辉城市》,他喜欢的建筑大师,想要完成的建筑作品。   “我特别喜欢于教授的理论,建筑不仅仅是建筑,也是生态的一部分,我想为中国设计这样的作品……”   ……他眼睛熠熠生辉,我呆呆的看着他,一句话也接不上。   原来生活不止有明星八卦,谁和谁偷偷搞对象,谁和谁又吵了的闲话,还有这些……这些明亮的东西。   我那时候是个稀里糊涂的姑娘,我没法为自己的前途和梦想努力——那太复杂了,我的脑回路处理不了。   我只知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而他会喜欢的姑娘应该更努力一点,更“不俗气”一点,我应该去看更多的书,应该去懂得欣赏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背后的艺术。   我的生活应该更安静一点,而不是追着满世界的热闹跑。   他们都说我喜欢程厦太辛苦了。   可是我自己知道,做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很快乐、很安静。好像离程厦近一点,就是离我想要的生活近了一点。   室友们都睡了,宿舍里只有绵长的呼吸声,我将脸贴在冰凉的书页上,发了很久的呆,。   是一条微信,来自程厦,他快放寒假了,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买票。   他老是像一个奇迹一样突如其来。   凌晨三点,我一跃而起,冲去水房开始洗我堆积如山的脏衣服。   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因为我真的太喜欢那个“喜欢他的我自己”了。   我和程厦一起买了票,回家过年。   他没有跟我提女朋友的事情,我也没有问,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我们各自靠着不同的方向,一路无话。   “你怎么了?”他问我。   “没怎么,累,不想说话。”   他等了一会,又道:“压力大?跟哥说说呗!”   “就干活,还有考研。”我叹了口气,还是找了个话题:“你最近干嘛呢?这么久没见。”   “啊?也就一个礼拜没见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我也真的笑出声。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隔了三十四天。   这三十四天,我不停的醍醐灌顶又泥足深陷,不停的想找他,又忍着害怕功亏一篑,仿佛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毒瘾戒断,我经常觉得自己想通了,然而在下一个瞬息,又会重新陷进悲伤里。   而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不公平的事情?他漫不经心的一个懒腰,我的世界就是一场海啸。   我彻底的不想说话,侧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车窗的倒影中,他耸耸肩,就低头去玩游戏。   没关系的,我想,世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荷尔蒙是会褪却的,终有一天,我会从这样卑微的迷恋的醒过来。   只是这个过程,好漫长。   回家之后,我开始操办过年的事情。   奶奶年纪大了,家里家外的,太多活要忙,我没有时间去找程厦,他也没有找我。   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不咸不淡的联系,不会太沉迷,也不会太痛苦。   除夕那天。四点多吃过了年夜饭,奶奶在家看电视,我去给我爸妈拜年,他们在我初中的时候离婚了,各自有了家。   没有什么苦短仇深的,我嬉皮笑脸的讨了红包,跟弟弟打了盘游戏,吃了阿姨准备的砂糖橘,陪妈妈和叔叔吃了会瓜子,听了一耳朵催婚的话,然后起身告别。   “没事上家里来啊!”   “啊!回去吧,别送了。”   我带着笑容,慢慢地走进冷风中,我与他们心知肚明,不会有那个“没事”的时候。否则,就是不懂事。   我买了些炮仗回到家,打开门还在说:“奶,我们晚上也放花——”   我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程厦坐在那里。   十平米的小房子,却塞满了顶天立地的废品——家里没穷到那个地步,奶奶却永远在捡废品,所有东西都有一层黑亮的油垢,包括程厦手里那个赠品塑料杯。   “冬雪回来了?”   程厦妈在我身后拿了一盆水果,笑眯眯道:“都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世界为什么还不毁灭?   我绝望的想。   “厦厦跟我说,这一年多亏了冬雪照顾,我就想说,吃完饭没啥事,带他过来给奶奶拜个年。”程厦妈说。   “她会照顾啥!厦厦人是大学生。”奶奶在一旁摩挲着程厦的手:“你吃啊!冬雪新买的。”   “嗯,奶,你也吃。”程厦把那个苹果拿在手里,他没有吃,尽管那是他妈妈亲手洗的。   “他们俩是发小嘛,现在家里都一个,不就是跟亲姐弟一样嘛!”程厦妈在一旁笑眯眯的说。   奶奶是真的很高兴,越说越荒唐:“可不是,他俩打小就好,哎,听说厦厦他爸在市委上班,能不能给我们冬雪安排个工作啊?都家里人,不拘什么别的,女孩子……” 第4章 神仙说,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我蹭的一声站起来,道:“程厦,你明天不是有事吗?”   “啊?”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恍然:“啊是。”   我把他和他妈妈送出了门。   程厦妈一直在跟我说,让我到家里来玩,我失魂落魄,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掩饰我的家境,我也不觉得有一个喜欢捡废品的奶奶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可我不想让他看到。   只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看到。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我低声道。   “我原来不是送你回过家吗?给你打电话没接,在底下喊你的名字奶奶就开门了。”   程厦见我没有说话,又道:“那说好了啊!”   程厦妈妈也在旁边说:“辛苦你了啊,冬雪。”   “啊?”我才突然回魂:“说什么?”   程厦啧了一声,道:“这半天你听什么呢?你不是有驾照嘛,我说,明天一起去拜神,你帮忙开个车行吗?”   我们这里有大年初一拜神的习俗,只是寺庙太远,像我们家没有车,就在家上个香罢了,而程厦他们家是要早起去庙里上香的。   “哦……行。”   其实怎么可能不行呢,你提出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为什么非要来我家呢?为什么呢?   所以你们快走吧,你还有你妈妈,不要再寒暄下去了。   我已经面红耳赤了。   凌晨三点,我去程厦家接他。   全市最好的小区,这种季节还绿意葱茏,他们家人真的很多,闹腾腾的下来,程厦妈拉着我的手介绍:“这是厦厦的同学,今天帮咱们家出个车。”   “让厦厦赶紧考个驾照,哪有让女孩开车道理。”一个穿着旗袍配貂绒大衣的女人,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道:“这姑娘长得可真漂亮。”。   “是,车都买好了,本考不下来。”程厦妈嗔怪的说,又向我介绍:“这是三姑姑。”   我笑道:“三姑姑好,您气质也太好了,这衣服一般人可穿不出来这味道。”   “小姑娘识货,这料子我自己挑,自己盯着裁缝做的。”   我的车坐的就是这个三姑姑一家子,程厦坐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   “厦厦,坐副驾驶不能睡觉,影响司机开车。”   “没事,我白天睡了,精神着呢,姑姑姑父你们也眯一会吧。”我笑道。   “行,你累了说,跟你姑父换着开啊。”   她顺水推舟的在后排睡着了,而她丈夫倒不像她那么长袖善舞,朝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一车人都陷入了沉睡,只有三姑姑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很精神,探出头来问:“姐姐,你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笑道:“你猜!”   他想了想,摇摇头。   “为什么呀?”   “我哥哥手机屏幕那个姐姐,比你好看。”   车内很安静,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程厦歪在一边,睡得很熟。   我打着方向盘,等车顺利上了高速,才轻声说:“啊,是嘛。”   曲折的开上山路,到了庙里,竟人声鼎沸。   程厦家的散在人群里,各自去求神拜佛,一把香要五百,我就没有往前挤,去边上等他们结束。   从山上俯瞰,深绿松树枝被雪花沉甸甸的压着,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打在上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你干嘛呢?”程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看日出啊。”   “姐姐,咱们看日出来了是吗?上香去啊!”他没好气的说,拉着我的手腕就走。   大殿之中,菩萨宝相庄严,跪倒了一地芸芸众生。   程厦递了香给我:“记得跟菩萨说你的愿望。”   我俯身拜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菩萨应该不会嫌弃穷人吧?   那么,让我飞吧,菩萨,我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程厦在一旁问:“许了什么愿望?”   我笑眯眯的调戏他道:“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他脸一红,没好气的说:“又来了你。”   我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和他一起看着远方层层渐染的云霞。   然后,我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一个愿望。”   拜完神之后是吃饭,吃完饭是去度假村玩,住一夜之后第二天回家。   他们就像画报里那种幸福家庭,年老的在河边钓鱼,在河边晒太阳,年轻一点的忙着烧烤,又有一些小朋友,尖叫着带着小狗你追我赶。   我一直抢着干活,帮他们烧烤、拿饮料、带小朋友玩。   有人问我是谁,程妈妈就揽着我的肩膀,亲昵的说:“厦厦的发小,我当亲女儿一样。”我便支起笑脸,道:“我也把阿姨当我亲妈。”   所以才帮着出了车。   所以才照顾程厦。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活不重,但是要全程保持微笑,和每一个不认识的人热络的聊天,真的很累。   程厦一直在我身边呆着,但人来人往,我们也没说几句话。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我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这是个山景房,白天看清新开阔,夜里只能看到山峦起伏的线条,一轮孤月,格外寂寥。   就在这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是程厦,他穿那件白色羽绒服,笑得特别灿烂:“走啊,放烟花去!“   他买了一箱子烟花,带我去山前的平地上一个一个的放。灿烂得好像幻境,然后归于黑暗。   “你也来一个!”   我裹着羽绒服摇头:“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自顾自的拿着我的手放:“古代人用这个,把野兽都吓跑了,咱摇着这个,厄运就都被吓没了。”   这是个类似环抱的姿势,我的后背贴在他的胸膛,我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   他身上一直有种好闻的洗衣粉味,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我用力挣脱开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就转头走了。   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他越叫,我就走得越快。   最终他拦住我,气喘吁吁地的问:“任冬雪,你怎么了?”   我站在那里,忍了一天脾气终于爆发,我说:“程厦,你们家那么多人找不出一个开车吗?你非让我过来干嘛呢?有个舔狗不用白不用?还是存心恶心我呢?”   程厦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呢?你是有病吧?”   “对我就是有病,我一个捡破烂家庭出身,我居然喜欢你。我知道我不配,可是你告诉我就行了,非要拉我来看看你的幸福大家庭,羞辱我一下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明知道你给一点甜头,我就会犯贱一样升起很多无耻的希望来,你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呢?   我语无伦次,还想说什么,可是巨大的哽咽阻止了我,我就那样看着他,拼命克制住眼泪不要流出来。   程厦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胡乱给我擦眼泪。   “我真的服了,我找你开车,是因为你跟我说过,你没有初一拜过神,我就想那就跟我家一起去吧!”他很用力,我的脸被他擦得生疼。   “你心情不好,我问你你又不说,我做这些就是想让你开心点。”   我说:“我不用你可怜我。”   “我没可怜你。好吧,你家那个样子,谁都会可怜你吧?”他慌不择言,几乎是在咆哮:“但是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是你妈,你明不明白?你没有的我就想给你,错错错错哪了?”   他一着急开始结巴起来,像极了记忆里那个高中生。   明明很生气,很委屈,我还是被逗笑了。   他看我笑,更气了:“你老把人往坏处想,我原本怎么没发现呢。”   我说:“那你手机里那个女生怎么回事?”   “什么?”   “你弟弟说了,我没有你手机里的女生好看。”   他气乐了,翻出手机给我看。道:“那是刘亦菲,你能有刘亦菲好看吗?”   手机屏幕上的的确确是刘亦菲。   他趁我不备,一把雪往我身上扬:“任冬雪我发现你是真有病。”   我迅速反击,抓起一把雪塞到他脖颈里,他被冻得嗷嗷叫。   烟火在我们头顶绽放。   我们停下来,他揽着我的肩膀,我们就这样并肩看着这天空的幻境,这一次,没有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借着巨大的轰鸣,他在我旁边说。   “我不会瞧不起你,永远不会。如果有人敢瞧不起你,我陪你十倍的瞧不起他。”   “任冬雪,我挺喜欢你的,但不是男女那种,你明白吗?”他说:“你在那么苦的环境里长大,却比谁都乐观爱笑,就像只小豹子,凶猛漂亮、野心勃勃”   烟火在他肩上盛放,他看着我,很认真的说:“你对我特别重要,我不想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点点头,笑着对他说:“好。”   “但是程厦,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会离开我吗?”   “会”。   “我没有喜欢的人。”他举起手说:“我发誓。”   程厦,你真他妈的会折磨人啊。 第5章 这样,我陪三杯,您随意   我回去就辞了职。   电子厂的工资不高,但工作简单,也包吃住,我们六个女孩子挤在宿舍里说闲话和煮火锅,日子过得很快乐。   姐妹们很舍不得我,说你傻不傻啊,这里不是挺好的吗,没找到下家辞什么职。   “我得去赚钱啊!”我说。   有钱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原来我觉得,我能养活得起我奶奶和我自己,就够了。   至于电视里那些豪车别墅,是别人的生活,我没有什么感觉。   是程厦和他的家,开车去郊游、一晚八百的山景房、蹦跳的小孩和小狗……激发了我无穷无尽的野心和欲望。   想要有钱,想要这样干净明亮的生活。   而在电子厂,一个月不到两千的工资,刚刚好够养活我和奶奶。   没有什么升职空间,四十岁也还是这个薪资。   除非我能够真正破釜沉舟的提升学历,然而工作压榨了我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我又攒不下来钱脱产学习。   这就是死循环。   我必须找一份工资更高一点的工作,才能摆脱这个循环。   哪怕更苦更累,我想为自己争出一个前程,一个可能。   我走的时候,钟萍送我,她说:“妹妹啊,你以后要有许多苦头吃的……但我真羡慕你。”   我只有一张成人自考的文凭,找一份工资高、有晋升空间的工作很难,程厦对着招聘软件筛选了一下午,选择了几个岗位。   “销售岗位可以看看,比如美妆柜员,底薪低但有提成,做大公司前台也可以……对了其实你也可以试试看淘宝模特,算新兴行业,就不知道靠不靠谱……”   我低头看着那几个被他画出来岗位,道:“我还是想进建筑公司。”   “很难,大的公司一般都有学历要求,而且肯定要下工地,你是个女孩子……”   “我想试试。”我说。   那是房地产尚未衰落的年代,到处都有热火朝天的施工单位,虽然我是因为建筑和土木傻傻分不清才学了土木,但在那时候,那是一个极热门的专业。   但我投简历并不顺利。   对方要么是翻着简历,嘟囔道:“哦,自考的啊,我还以为是本科生呢,浪费时间。”   要么一脸哭笑不得:“这么漂亮的女生干工地?你怎么想的啊?”   我笑眯眯道:“没事,我听说干两个月工地,再漂亮也变成男的了。”   对方哈哈大笑。   然而再也没有下文。   与此同时,程厦已经被保研了,正在准备着他的毕业论文。   我一个人穿梭在那些冰冷的写字楼里,微笑得脸颊僵硬。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的感觉到自己在这个社会的渺小,这个证书没有,那个证书也没有,面试官笑着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胡闹的小朋友。   小朋友什么都没有,却想爬上大树,去摘一棵月亮。   凭什么呢?   面试不顺利,那一点点钱快用没了,下个月奶奶的生活费还没着落,我爸还一个劲儿的给我打电话,问我弟弟念书我能拿多少钱。   最后一次面试,是在一家很破旧的办公楼里,但它是实打实央企的子公司。   那是一个周五,从半夜就开始下暴雨,我一个没站稳摔了一跤,满身的泥点子。   距离面试还有一段时间,我去卫生间把衣服脱下来洗干净,然后去附近酒店借了个吹风机,把衣服放在塑料袋里,对着塑料袋的口吹。   这能让衣服干得快一点,上学的时候,我没有多少换洗的衣服,就是这么做的。   虽然没有完全干,但湿也总比脏强。   面试的是一个中年领导,问了一些面试的问题之后,突然间说了句闲话:“我刚才进门时候看见你了,是洁癖吗?”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在说我洗衣服的事情。   “不算吧。”我说:“我就是想看起来干净一点吧。”   他说:“爱干净干不了这行。”   我一愣,这个问题我完全没准备过,气氛一时尬住了。   他低头喝水,挥挥手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我站起来,心里绝望极了,却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   “领导,关于这件事,可能跟您想的不太一样,因为我奶奶是捡废品为生,就您看,一个家境很好的女孩子,如果衣服脏了,大家不会觉得有什么所谓,但是我,人家就会立刻联想到,啊,她们家是捡废品的,所以我在外面维持一个体面的形象,已经成了习惯。”   我深吸一口气:“就,如果您觉得我学历啊各方面不太好,这很正常,但是我真的是最底层长大,最脏最累的活我都见过,我不希望您对我有个误会。”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等通知吧。”   暴雨一直下了几天,雨后初霁的那天,我去找程厦。   他匆匆的从宿舍跑过来,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露出光洁的额头。   “怎么了样了?”他小心的看着我的神色:“你就慢慢找,像我们同学985毕业的,也还晃荡呢!”   我没吱声,他又说:“钱的事有我呢,你不用担心,实在不行你就直接考个研,反正职都辞了。”   我说:“我进了S建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眼睛亮闪闪的:“任冬雪,我就知道,你想干的事情,没有干不成的!”   “走!我请你吃顿好的。”   “那我得狠狠宰你一顿。”   我们一路跑一路笑,阳光洒在水洼上,五光十色的。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我在S建当资料员,实习工资三千,转正五千,和我一起进来的大多都是本科生,甚至还有S大的。   我终于靠近了程厦的世界,这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和这个比起来,工地上的尘土飞扬,连轴熬夜的辛苦,被老师傅骂的狗血喷头的酸楚,根本就不算什么。   那个面试我的人,是公司的副总,我们背地里叫他老冯,他四十岁出头,听说总公司内斗输了,被调过来的,性子很沉闷,和周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们这一批人是他亲手招进来的,但是一下工地,就辞职了好几个,剩下几个也都是满腔怨念,我算是他用得比较顺手的一个,他也对我算不错,找了老师傅带我,手把手的教。   资料员看似就是打杂,其实做起来棘手的事情很多,要会看图纸,要记施工材料的要求,钢筋、混泥土强度,还要计算基本数据……而我脑子全是白的。   但人是逼出来的,一边忙得脚打后脑勺,一边学着这些东西,很奇怪的是,我不觉得苦,这种大口大口进补新知识的感觉,让我觉得特别心安。   S建还有一个优点,距离程厦学校很近,不去工地的时候,我仍然去找他,他给我讲建筑学的知识,我给他讲工地实操的见闻,我们终于能够喋喋不休的聊到十几个小时。   我们一起度过我和这份工作艰难的磨合期,然后是他去实习、毕业,我和穿着学士服的他一起对着镜头比出剪刀手的那一刻,我甚至有种荒唐的意得志满。   我们一起度过了少年向成人过渡期,就算不是他女朋友又怎么样呢?   我已经距离他很近很近了。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迎来了项目收尾,以及第一次集团团建。   老冯跟大领导喝了两轮,已经高了,可是敬酒的人还是一波接一波,他朝我们这边看了两眼,我们部门是他的直属下级,大多数学生气很重,还处于男生做作,女生惶恐不安的阶段,只有我和他对视了几秒,起身拎着酒走到他身边。   “冯总,我来公司时间不长,今天也想借着您的光,跟大家多喝两杯,您批准吗?”   老冯就笑着给敬酒的人介绍:“这是我们部门任冬雪,来,咱一起。”   我连忙和对方握手:“张工您好,叫我小任就行,认识您太荣幸了,这样,我陪三杯,您和领导随意。”   我仰头干了三杯,周围有个也喝大了的领导感慨:“我这儿怎么没有这么懂事的小孩啊,冯总,她像你年轻的时候。”   老冯笑而不语,等我喝了一轮之后,问:“怎么样了?”   “没事,我这酒量打小练出来了。”   “还得歇歇,去吃点菜吧。”   “行,有事您叫我。”   我回了自己的桌,同桌的女孩瞧着我神色微妙,有不屑,也有嫉妒。   我觉得没什么,社交是最简单事情,拉下脸就够了,她们不做,是因为她们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差事去和老男人斡旋,我做,是因为我觉得有必要。   我去厕所吐了一个来回,顺便刷了两下朋友圈,正好看到程厦发的照片。   大概是同门聚餐,他发了几张在餐厅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他拿着的相机,离他最近的是个女孩,笑靥如花。 第6章 她是我经纪人   也没有什么,可是我脑袋里轰的一声,浑身的汗毛都一瞬间竖起来了。   我在评论区打字,打了又删,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有人叫我。   “冬雪,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是老冯的司机,他说:“喝多了吧?冯总让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   我站起来,太过匆忙甚至打翻了酒杯,我顾不上收拾,起身就走:“对对不住,我家里有点事…帮我跟冯总说一声。”   我几乎是慌不择路的赶程厦学校,打他电话他不接,只能在他宿舍楼下等,这期间我神经质的一遍一遍刷新着他的朋友圈。   不会的,我们每周都见面,根本就没有端倪。   可是他根本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就算发也不应该是这样……   快十一点的时候,他终于在评论区回复了他本科时的室友,他不知道我早就加了他所有的朋友。   方强:P2内姑娘是谁啊?【坏笑】   程厦回复方强:我经纪人【坏笑】   程厦:是的,我是古巨基。   我反应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那时候古巨基刚官宣了恋情,对方是他经纪人。   又过了一个小时,程厦回了我微信:刚才手机没电了,怎么了?   “问你个建筑方面的事。”我努力让语气平静:“你在哪呢?”   “我刚到宿舍,把手机充上电,今天喝酒了,明天给你打电话行吗?”   “好。”   我想努力为他编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想努力的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来着,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只能死命的摁着关机键,就像闷死一只嘶吼的野兽。   那天晚上,我在他们宿舍楼下待到了很久,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又回到了他大一那年海风呼啸的夜晚,只是这次回家的路途太近,还来不及被海风吹出眼泪。   这些年,我待在他身边,在我的幻想里他在等我,等我努力变得更好一点,好到足以站在他身边。   我以为这是我们的默契,可他没有在等我,从来没有。   他只是恰巧没有遇到心动的女孩而已。   那段日子我过的浑浑噩噩。   我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贼一样,去偷窥那个女孩的微博,她是那种家境良好,天真又有趣的姑娘。   她分享她的托福成绩,分享她去迪士尼,分享她漂亮得像电视剧里一样的家,她妈妈像姐姐一样。她叫她爸爸老黄,在美颜滤镜下老黄一脸威严,仍能看出是个成功人士。   我点进每一个她朋友的微博,如饥似渴的想要一点点证明,这个完美的小公主也有瑕疵。   可是没有,她来自北大,履历比程厦更加闪耀,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任何上不得台面的嗜好,得到她越多信息,她就越完美。   这份标准答案,完美得让我害怕。   而这期间我爸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旁敲侧击的问我,弟弟上学的事情程厦家能不能帮帮忙。   我说:“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把年纪还在当保安?为什么你要跟我妈离婚!为什么要让我一出生就低人一等!   ……为什么总让我感觉到丢脸……   这些最隐秘也最卑劣的念头,难以宣之于口,可它的存在就证明了我的虚荣和肮脏,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那样善良纯净的女孩子。心里应该从来没有过这样龌龊的念头吧。   ——当然,她也永远不用面对这样自我拷问。   “冬雪?”我爸又问了一句。   “爸,现在上一中特硬的关系都得十多万!更别提咱还是求程厦家。”我说:“我问了人,小涛的分择校上二高够的,择校费我来出!”   “你?你有几个钱啊?”我爸嗓门大了起来道:“我就是让你问问,不行咱上职高!你在大城市,身边没钱哪行啊!”   ……这就是生活,血缘无法割舍,爱与恨都不彻底。   放下电话,我洗了把脸出了洗手间,同事就告诉我:“老冯叫你。”   同事眼睛里有几分幸灾乐祸,我忐忑的走进去,老冯正在办公,我站了半天,他才开口,道:“最近……工作上有点马虎吧?”   我猛的攥紧了手指。   那天下班之后,我去找了程厦。他在打篮球,我就在操场边等。   “哟,好久不见啊,怎么今儿有时间来找我啊?”他接过我手里的水,灌了一肚子。   他的侧脸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不得不说论外貌,他配得上我这场盛大的暗恋。   “发工资了,给你买了点东西。”我笑眯眯的说。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装作很重的样子:“您这买了多少啊!”   “这才哪到哪啊!还有在路上呢,走,请你吃好的”我笑嘻嘻的说。   他迟疑了一下,道:“我朋友约了晚上一起吃饭,要不咱一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没有丝毫的躲闪,就那么直接坦荡的看着我。   我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可是未果。   “不行”我说:“就我和你,行吗?”   他看了我一会,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强势,就笑道:“好啊,那我吃点贵的啊!”   我们去了市中心最贵的一家自助,人均六百,我每次路过心里琢磨着,到底什么样的人会来这种地方吃饭呢?   而现在我终于来了,也不过如此。   “你怎么了?不会抢银行了吧?”程厦一边头也不抬的发微信,一边戏谑的说   “就想吃点好的嘛,一有好的就想到你。我不一直这样吗?”我看着他,笑得很温柔。   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我一眼,道:“你怎么怪怪的?”   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守着分寸,不再说任何调戏他的话,安稳的待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可现在,我不想忍了,图穷匕见,我心里有一只闪闪发亮的匕首。   我们坐在25层的落地窗旁,能看见黑夜中的大海,和城市中璀璨盛辉的灯火。我一直在喝酒,而他一直在低头发微信。   我终于喝了足够多的酒,抬起头,道:“程厦,我有话跟你说。”   “冬雪”他突然放下手机,道:“我有点事。要先走。”   “什么事啊?”   “啊,就有点事。”他起身道:“不好意思,这顿我请你。”   “你女朋友找你吧?”我突然开口,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朋友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他怔了,有些不知所措:“啊……”   “程厦,我从高中开始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回答过。”   他皱起眉。   “因为喜欢你,这些年我一直努力追赶你的脚步,帮你排节目,帮你家开车,陪你学习写论文,你从来不拒绝,你……”我笑了一下,道:“为什么?”   “我说过,我把你当成很重要的朋友。”   “去她妈的狗屁朋友!”我说:“你明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呆在你身边,你明知道你给一点好处,我就会理解成我有希望,你都知道的你还这样……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   程厦没有再说话,他冷淡的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正在发疯的小丑。   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别这么吊着我了,给我个痛快吧。”我仰头看着他,声音稳得像一场谈判:“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我。”   “是。”   那个答案终于被他干净利落的说出来。   “刚才我女朋友给我发微信,说她感冒了,我要给她送药去。”他说:“没跟你说不是我要吊着你,而是我觉得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应该正式一点介绍你们认识。”   他站在水晶灯下,眼神冷漠的像个陌生人。   “对你,我问心无愧,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没说太难听,是因为我不想你太伤心。”他甚至笑了一下,道:“真是对不起了。”   说完,他抓起衣服就走了。   他走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里,我必须脊背挺直,才不会因为屈辱和羞耻而倒在地上。   其实,今晚本来准备做我人生最后一次争取的。   毕竟,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今天老冯告诉我,非洲有个项目,为期三年,工资翻倍,他需要一名随行人员。   “咱们部门上升渠道有限,如果没有过硬的项目经验,你升到项目经理的机会非常少,言尽于此,慎重考虑。” 第7章 凿开石头的非洲小孩   我没有立刻回答。   这差事放我们部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称得上陷害,去非洲要打二十几种疫苗,面临真正涉及生死的危险,而且说是三年,项目完不成,十年的青春扔进去都有可能。   但我不一样。   我去了很大的公司,考过了所有能考的证书,所有人都觉得我体面了,赚钱了。   可是站在程厦面前我就知道,我和他的距离还很遥远。   房地产正在衰落,像我这样没背景没学历的小职工想要升职,太难熬上去了,其他组有个大哥跟我一样的职位,他十年没升职加薪过了。   不过他是本地人,有好几套房在收租。   老冯是在给我机会。   可是我知道这一趟风险很大,而且几年都不能回来一趟。   换句话说,选择出去,我和程厦就再也没有可能性——那个从十几岁就开始做的梦,就彻底碎了。   我原本想,如果他不让我走,我便不走了。不就是有女朋友了,我可以跟他女朋友做姐妹,我可以再卑微一点,再不要脸一点……   可是看着他给女朋友发短信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永远做匍匐在地上的影子,怨毒又丑陋的窥视他们的幸福。   我想要和他平等的对话,而不是被他可怜,被他忽视,被他一直当成那个距离他最近,却永远不会被他考虑的人。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甚至超过了“永远和程厦在一起。”   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这么上了飞机,甚至没有跟程厦道别——那次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路紧张偷瞟别人,有样学样,才终于顺利的坐在座位上。   看着窗外的蓝天,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坐火车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心情,惶恐、忐忑又期待,只是那时候,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见到程厦了,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而现在,我要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了。   我想给他发条微信,可是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尴尬做作,我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就在这时候,时隔两个月,程厦的消息突然跳出来:今天要不要去吃麻辣香锅?我去你们公司找你?   “飞机即将起飞,请您关闭电子设施。”   这时候空姐走过来让我关机,老冯看了我一眼,我就关了。   巨大的轰鸣声中,飞机越飞越高,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座海滨城市,真美啊,宝石蓝、波光粼粼大海,就像一个梦。   何其有幸,曾经遇见你。   何其有幸,终将与你分离。   再见,程厦。   后来,我终于知道老冯为什么要带着我了。   他这个人性格刚硬,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说好听点是上头领导的一员猛将,说不好听点就是轴。   他是总负责人,手底下各种人也都是有脾气的,非洲的工头又特别懒,稍微说两句,一个种族歧视的帽子就给你扣下了。   他不耐烦跟人沟通斡旋的时候,总得有个自己人在中间打打圆场。   他本来想带个男的来,但是我们这一批男生没有什么有出息的,就选了我——他后来跟我说,其实没想到我能坚持下来。   我一边跟着他看图纸、计量结算,一边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跟着分项负责人跑现场,晚上还得恶补法语,非洲人意见太多了,我和老冯都听不懂,就很被动。   老冯脑子转得比正常人快,又是个工作狂,我根本就跟不上他的进度,天天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老冯骂人那叫一个难听,我们这个工程部有个大哥,一米九几的个头,让他骂得蹲在地上嗷嗷哭。   幸好,我早就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等他骂完就赶紧递上一杯热水:“师父,您歇一会再骂……顺便给我讲讲呗,这怎么算的这个?”   第一个月,我暴瘦了十斤。   第二个月,终于习惯了工作节奏,我,感染了沙门氏菌。   这病倒也不致命,就是折磨人,我打小身体好,这么猛烈的高烧是第一次。   躺在床上,只觉得有火在全身暴虐的燃烧。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   梦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坐车毫不犹豫的离家出走了,我爸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吓得尿了裤子,我爸红着眼睛看向我,我哭着说爸爸你不要杀我。   梦见奶奶,她佝偻着腰捡到一个塑料瓶,心满意足的笑了,然后一眼看到我和我同学经过,赶紧像做贼一样捂着脸跑了,我在后面叫着奶!奶!撵不上老太太。   梦见我电子厂的姐妹们,她们疯玩疯闹享受青春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做题,她们嘲笑我,然后买很多咖啡喝零食,放在我桌边。   梦见最多的,还是程厦。   十六岁的他,寸头,笑容干净又腼腆,穿着校服站在菜市场门口等我,一整个城市的夕阳从他身后涌过来。   他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他说,谁瞧不起你,我就陪你加倍瞧不起他。   他说,找不到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在呢。   他在那座海滨的城市的朝我跑过来,头发被吹得像只独角兽,露出白皙的额头。   我想朝他伸出手,可是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非洲简陋的宿舍,黑暗的房间里,除了爬来爬去的蜘蛛,什么都没有。   我去厕所吐了一会,发现自己能颤颤巍巍站着了,就拿着手电筒到了隔壁。   “领导,你怎么样啊?”我问。   老冯也着道了,比我还严重,烧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   非洲缺乏医疗资源,大多秉承着小病死不了,大病跑不了的精神,所以去医院也没用。   我喂了老冯喝水,然后在一旁给他换热毛巾降温。他脑子烧坏了,我也得跟着倒霉。   第二天,老冯还是没好,我也没好,硬撑着帮他把要用的资料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总工大哥说:“我原本以为你俩是那啥的关系,现在看不是啊!是一部电视剧!”   “什么电视剧?”   “大太监。”   现场又出状况,非洲工头罢工,我和工程大哥马不停蹄的跑了过去,听取工人代表意见,他们居然说,中国人看不起他们。   我们这边人脸都气绿了,他们不停地偷油,偷零件,偷水泥……干活时拖泥带水,你对一群贼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如果老冯来估计会拍桌子吵起来,我耐心听了两方唇枪舌剑三个小时之后,用笨拙的法语跟他们说:你看,他们都没有看不起一位工地上的女士,怎么会看不起这样让人尊敬的劳动者呃?   为首的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很快恢复严肃,敲着桌子吼:这件事涉及种族歧视,必须得到解决。   我说:“这样,你把所有你觉得冒犯的行为全部列下来,我直接请示我们的大领导,制定中方负责人的行为准则,但是作为代价,你们必须也遵守我们制定的行为准则。”   各退一步,两方点头时,我已经觉得头重脚轻。   车还没来,大哥让我在装卸车上歇了一会,非洲的夕阳灿烂得不像话,就连尘土飞扬的工地,也显出几分壮丽。   我看见几个小孩在工地的垃圾场上跑来跑去,似乎在捡什么,工人们不断的赶他们,他们一哄而散,隔一会又会聚拢起来。   一个小孩跑过我这边,我问:“你们在捡什么啊?”   小孩们很害羞,七嘴八舌的告诉我,捡石头,石头里有宝藏,可以换钱。   我还没明白过来,他们就嬉笑着散开了。   大哥过来解释道,这些建筑废料里有铁,他们砸了石头换钱。   “这些小孩子很可怜的。”他说:“一家子都有四五个孩子,虽然普及了免费小学,多半也上不了,就这么整日的瞎跑。”   “可是砸着砸着,他们就长大了。”我说:“穷人家的孩子,有他们长大的方式。”   高烧让我昏头昏脑,我只觉得我和那些夕阳下砸石头的小孩子合二为一。   我正在砸开一颗巨石,希望里面,有足够多的宝藏。 第8章 阶级是一座高塔   老冯跟我说,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刚遭到抢劫。   项目出了纰漏,老冯急吼吼的带我赶往现场,半道突然窜出几辆车把我们逼停了,我正在发蒙的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响起。   是枪声。   我一直以为枪声就是电影里那种清脆的一响,可真实的枪声无比巨大,就像响在我脑子里一样。   那两个年轻的绑匪朝天开枪之后,将我们从车里扯出来,微热的枪口抵在我的太阳穴上,我想求饶,却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打颤   老冯还算冷静,用英文说,我们把钱都给你,放我们走。   那个劫匪看上去比我们还紧张,一直在狂吼乱叫,可是坏就坏在我们当时出门急,并没有带多少现金。   他又去抢老冯的包。   这次,老冯没有松手。   包里有电脑,所有涉密资料和数据都在里面,损失不可估量。   可是这时候,谁能跟亡命徒较劲呢?   劫匪被激怒了,他大声命令老冯马上松手,不然他就一枪爆掉他的头。   “冯总!他们有枪!他们真的敢开!”司机哆哆嗦嗦的叫出声来。   老冯终于松开了手。   劫匪拿到包,一顿乱翻,老冯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   ……不会吧?   说时迟那时快!老冯突然扑上去夺枪,那个劫匪一时没防备就被扑到了,枪被脱手了!   他的同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立即举枪瞄准了两人。   “STOP!”我狂吼,举枪对准着那个同伙。   凭借着我和老冯的默契,枪脱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把它抓在了手里。   他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这么一瞬间,老冯已经把那个劫匪压在身下,而他的后背也暴露在同伙的视野里。   枪声响了。   耳鸣的嗡鸣声中,我茫然的跌坐在地上。   老冯反绑住那个拼死挣扎的劫匪,然后踉跄着来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摁进他的怀里:“没事了,没事了,冬雪。”   我颤抖着抬头看他,又看向了倒在不远处的那个黑人男孩,他痛苦地呻吟着,红到发黑的血液正从肩膀喷涌而出。   是我先开了枪。   后来调查,是那个司机出卖了我们,他知道老冯手里有钱,故意带我们走了小路,安排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劫匪和他五五分账、   只是他没料到,老冯当过兵,受过专业的近身搏斗训练。   也没料到我是真的敢扣动扳机。   这是后话了。   我们在警察局等着的时候,我问老冯:“冯总,你不是一直教导我们,遇到劫匪就赶紧给钱吗?”   老冯瞪我:“钱能给,资料外泄的后果谁来承担,你么?”   我跟他久了,知道他就是脾气臭,胆子也大了:“我还是觉得命重要。”   老冯就说出了那句话:“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他是农村出身,当兵从山沟里出来,后来又开始工地摸爬滚打,没学历没背景,能有今天,靠的就是玩命。   那天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看我实在抖得厉害,就给我点了一支烟。   “先别往里吸,就吐,慢慢地……对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支烟,他教我抽的。   烟草奇异的抚平了我紧张的神经,我居然完全没有被呛到。   老冯看着我笑了,用四川方言道:“老子就知道没看错人。”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都是骄傲的笑意。   后来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我知道,起码有那么一刻,老冯是真心把我当成他最得意的弟子。   我也曾真心的……算了,我这人在职场上也没有什么真心。   我在非洲呆了六年,六年之后,项目顺利完成,我们回国了。   老冯被调回总公司,升了职,而我在原来的公司做项目经理,手底下的人都比我资历深学历好。   国内的环境比非洲复杂得多,头一件就是在非洲,老冯只手遮天,没人敢说半句闲话(当然,那些非洲哥们儿说了我们也听不懂)。   而现在,老冯相当于一把尚方宝剑,都知道我有。但我也不可能因为谁朝我翻个白眼,就拔出剑来杀个人啊!   所以我每天都在收获各种形式的白眼。   我必须得以最快的速度把项目做出来,才能真正站稳脚。   那一段我不是天天跟着甲方爸爸屁股后面献殷勤,就是对公司每一个人阿谀奉承,活像演歌舞剧,终于有一个项目到手了。   我在家喝了三瓶啤酒庆祝,我奶奶颤巍巍的喝雪碧陪我。   那是个特别小的项目,预算低,甲方想法天马行空,商务测算潜亏600万,谁也不愿意接。   我也不愿意,但没办法,我没得选。   想要不赔,就要精准的在每一个时间节点按时完成,而且一分钱也不能多花。   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那段时间忙着开会,忙着跟材料商压价,忙着跟分包项目经理斗智斗勇,回家连鞋都不脱就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睛就天亮了。   然而还是出幺蛾子。   工长和我们总工吵起来了,等我到的时候,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没钱,我们选的分包小老板都是价格最低的,但如果质量不过关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所以我请了公司最较真的李工来把关。   他这个人较真到什么地步呢?洗手的顺序错了都要回头重新洗一遍,之前因为太较真拖垮了一个项目,在公司基本上被边缘化了。   我就要一个认真的人来保证这个项目的下限。   但问题就是,他每次到现场都能检查出一堆问题,哪哪都不达标,发回去重做,可是重做又要赶工期,久而久之施工队怨声载道。   这次又是没有严格按照施工方案来,话不投机,工长指着他鼻子就开始骂。   工人们血气方刚,把两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施工方案是定好了的,你看根本就不合格……”李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据理力争。   “我看你像不合格!光施工方案我们就活活改了四回!要求高你倒给时间啊!又催命似的催工期!咋!我们兄弟命不是命啊!”工长陕西人,气得一蹦老高。   就在这时候有人发现了我,立刻就通风报信:“经理来了!经理来了!”   人群立刻跟摩西分海一样自动分开一条路给我。   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很微妙,就那种,有点担心这项目黄了,又真心期望我倒霉……   我没看那个工长,而是直接吩咐:“把负责人叫来,少他妈鼓动工人闹事,自己在那看戏!”   这是工地老把戏,意见不合,就鼓动工人把人打了的也有。   他们的老板很快过来,他长得一脸匪气,进来就指着工人一顿骂:“我才出去一会你娘的又给我整事!找死是吧!”   我打断他:“陈总,质量缺陷三次,我就可以让你们全滚蛋,这事你知道吧?”   陈总愣了一下,冷笑着道:“这话可头回听说,任总再说一遍呗,我没听清!”   我往前走了一步,坦荡的站在他拳头底下。   “要走就走,我拦一下是你养的。”我道:“敢闹就吃准了我们赶进度是吧?但我还真告诉你,真把盘子砸了,我有的是项目做。”   这当然是在吹牛,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但是他们的脸色都变了,显然,我和老冯之间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   我一拍桌子,一字一顿道:“而且我把话放在这,闹到那时候,你们今后一个项目都上不了!我保证!”   工地这种地方,讲理只会让他们觉得你软弱。   就是要做出我后面有人样子,他们才会怕。   陈总跟川剧变脸一样,嬉皮笑脸道:“怎么就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公司还仰仗着你任总发财呢!”然后马上回头对着工人吼:“都干活去!有这看热闹的功夫,把活做仔细点!让李工省点心!”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工人,马上就散了。   只剩下我们公司的人,我对李工说:“李哥,你做得一点错都没有,这事是你受委屈了。”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慌慌张张的把眼镜摘下来擦:“啊我没事没事……”   我环顾了其他的人,道:“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是来这的,或多或少在公司都有点难处,一句话,这活干不成,大家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这辈子在公司升职无望,干成了,每一个人都会拿到钱,而且我保证这就是你们大步往上走的起点。”   这显然也在吹牛画大饼。   但是显然这些公司的边缘人都受到了鼓舞,这一次,我选的人都跟我一样,太需要一个机会了。   结束争斗后,我开始开会,把每个公区每个部位工程量都算清楚,算完工程量算人工,算完人工算器械,细致到每个区域,每一个人身上的工作都清晰明了。   要想钱少还能把活干好,就只能这么殚精竭虑的算。   终于可以下班的时候,我只觉得头重脚轻,随时可以栽倒在床上。   往下走的时候,才发现居然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从深蓝的色天空飘落。   我一边看,一边想,只有南方的城市会有这么浪漫的雪。   我长大的那个城市,大雪会像厚重的棉絮一样,把整个都市包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高个,灰蓝色的大衣,白色的围巾,站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朝我招手。   他长得干净清冷,笑容却很温暖:“任冬雪!我等你好久了!”   是程厦。 第9章 他是我的狂想之梦   我幻想过很多次我们俩重新见面的场景。   每一次我都特别高贵,我要穿CHANEL的套装,背最新款的包,我要体面,要高贵,要若无其事轻描淡写,但美艳绝伦。   实际上我今天早晨,没洗脸。   头发也一周没洗了,穿了件灰头土脸的羽绒服,憔悴又满脸戾气,身上有八百里开外就能闻到的烟味。   “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这个是我们团队设计的,今天早晨来看现场,正好撞见了……你在发脾气。”   真的,那一刻我真希望这世界轰隆一声炸毁,这辆车、这条街、这个城市、还有上面该死的月亮,都炸个干净算了。   这是内心戏,表面上我纹丝不动,立刻扯起了程序化的笑容:“天啊,这么巧!以后我也设计院有人了哈哈哈,走,我请你吃饭,咱边吃边聊!”   程厦似乎有一瞬间怔愣,但是没说什么,只说:“那我把车开过来。”   他开了一辆银白色沃尔沃,车里有种暖洋洋的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他问:“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联系啊?“   我说:“嗐,不是忙嘛,想着这个项目忙完就去找你。我说这次这个项目怎么这么出彩,原来你小子设计的……”   他一直没有说话,我的喋喋不休停下来,车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不知多久后,他轻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哪样的?   浓重睡意席卷上来,尽管我努力的睁开眼睛,还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六年前,我刚下飞机那个深夜,刚开机,就接到了程厦的电话。   他的声音抖得不像话:任冬雪,你跑哪去了,我给你打了四十几个电话,我都报警了……   我说:我来非洲这边工作,坐飞机来着,抱歉忘记告诉你了。   他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接着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我说:你到哪找我啊!都说了我在非洲呢!   他说:你别跟我生气了行不行啊!咱不吃麻辣香锅了,我请你吃好吃的,火锅还是烤肉?   我说:我真的没跟你开玩笑,我来非洲了,三年之后才能回去呢!”   他说:那我怎么办?   我说:“什么?”   电话一下子被挂断了,我在那里愣了好久,不知道刚才是信号不好,还是他突然发疯。   这六年,其实我回来过,老冯说考证绝对不能耽误,所以报销了我的机票。   每次回来,我都要分秒必争的去看奶奶、带她去检查身体、然后考试、跟公司汇报情况……   我没有去见过程厦。   自那通电话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一开始我能在朋友圈看他读研、写论文、做项目……后来他不怎么发朋友圈,我们就逐渐断了联系。   见了面说什么呢?与其相对无言,假意寒暄,我更愿意把那次图穷匕见的争吵,当做我盛大暗恋的结束。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大海。   深蓝色的大海静谧而广阔,海浪轻轻冲击着岸边,一轮橘红色太阳正第次将苍穹染红。   我疑心是做梦,往旁边一看,是歪在一旁熟睡的程厦。   ……就是在做梦吧。   其实如果算上做梦的话,他从来没有退出过我的生活。   非洲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们轮班看着设备运作和工人劳作,枯燥的生活很多人后期都已经熬不住了。   但我不怕,   那些在非洲工地上的日日夜夜,我有大片的时间可以想他。   想十六岁时,他穿着校服听歌,把耳机分给我一只。想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我偷偷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的心跳剧烈的像只兔子。想我们相隔的一个拳头距离,想他曾经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还有很多不知羞的的幻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在一起,我们会哪个城市生活,会不会吵嘴,会怎么教育小朋友……   明知是假的,可是越想越觉得心口发甜。   这是属于我的狂想之梦,是我的树荫,是我的冰美式,是我研发的VR游戏,它让我在非洲的烈日下,永远不会困倦   而现在梦境升级到,他睡到我旁边了。   他仍然是很白很细的皮肤,睫毛很长,下巴有青灰色胡茬,我摸上去,有点刺刺的。   “啊……你醒了?”他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   ?   梦里的人活了?   “本来要去吃饭,我开着开着,就听见旁边呼噜响,一回头你睡着了。”程厦道。   “那你把我弄醒了啊!”   “你困那样,怎么叫啊!我就停个僻静的地方想让你好好睡一会。”他说:“再后来我也睡着了。”   ……在暗恋十年的白月光面前打呼噜是什么体验?   这加入了我人生豪华尴尬套餐,在每一个略有点矫情的夜晚,循环全屏1080P高清播放。   程厦把我送到工地后,我仍然整个人魂不守舍,   电脑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可是我什么都干不下去,这时候,手机跟催命一样响起来。   是那个包工头陈总。   他说昨天工人喝多了断片,他已经把领头的开了,以后一定准时按质量完成,大家是朋友,以后还要长期合作的巴拉巴拉。   我那一瞬间,心跳都停了几拍。   首先,我当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一定是是老冯,有人跟他通风报信。   其次,前一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在发呆?这比惹恼一个包工头,更让我想扇子自己耳刮子。   我稳住心神,把手头的活干完,然后去找老冯。   老冯当然不客气,劈头盖脸的把我骂了一顿:“李工这人脑子有问题,你也有问题吗?我跟你说过没有!工地上,没有更好,只要能通过检查那就是好!再这么让他挑三拣四下去,你下期款都开不出来!”   我把头低得不能再低,道:“您说的是,我就是太想做成了,很多事考虑不周全。”   他哼了一声,半晌,道:“行了,我推了你几个微信,趁早谈好吧。”   我愣了一下,老冯刚调走的时候,就非常明确的跟我说:“以后都要靠自己,我不会帮你。”   可现在,他给我推的微信,从材料商到施工队,都是各行各业的龙头,肯低价合作,一定是他已经打好招呼了。   有了这些资源,我的项目已经成功百分之八十,但是……   “老师,其实现在各方面都在正常往前走,您再给我点时间,我想历练一下,以后做事也有个章法。”   老冯抬起头,凝视着我,我只觉得后脖颈的汗,一点一滴的渗出来。   其实我的合同还有一大半没落定,但我从小就知道,一无所有的人,切忌欠人家还不起的恩情。   尤其是,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有一腿的老冯。   在我们这种职场,这无疑是一种不识好歹。   一片死寂中,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阿弥陀佛,就算是诈骗电话,此刻也是我的再生父母。   “你今晚下班有功夫吗?方强他们知道你回来了,想一起吃饭。”居然是程厦。   “啊,我知道了,你们先处理一下等我回去。”   “什么?”   “我知道紧急,我马上就回去,好好好!”   “喂?任冬雪,我是程厦,你在说什么……”   我放下电话,谦卑的对老冯说:“老师,工地上有点事,我就先……”   老冯早就低下头继续看文件,闻言只是摆摆手,示意我走。   我出去之后,去厕所给程厦回电话。   “刚才有领导在啊?”他在那边笑道。   “知道你还打!”我气急败坏。   “抱歉抱歉,没有正确领会领导意图,对了,你今天没有不舒服吧……”   他久违的、暖洋洋的声音,让我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我抬头看向镜子,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   我一直佯装成大人,可是跟他在一起,总是跟小孩似的。   晚上我忙完已经是十点多了,打车去了那家潮汕火锅店。   方强还有其他几个人,站起来朝我挥手:“雪姐,这里!”   他们都是程厦的室友,是一群挺可爱的大男孩,跟我玩的也不错。   “不好意思啊,迟到这么久。”我笑眯眯道:“这顿我来请,谁也别争啊!”   “哪能让女生请客啊!”方强说:“我们来。”   方强和程厦去了同一家设计院,而郭长健去了高校任职,钱朗峰进了体制,已经结婚了,这次带老婆来的。   他们大概也挺长时间没聚了,一直欢声笑语不断,但程厦反而不怎么说话,只是给大家下肉夹菜。   这挺奇怪的,原来我跟他们吃饭,程厦总是说得最多的那个。   吃到中间,我假装上厕所,实际去结账——程厦就算了,其他人可都是我的资源。   在在前台结账的时候,我站在冰箱后面,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很清楚的听到他们的聊天。   钱郎峰的老婆说:“你说是你上学时的女神,我还以为是个大美人呢。”   钱郎峰说:“上学那会的确是啊,冬雪一来,我们半个宿舍楼都发疯。”   方强跟着接茬:“在非洲蹉跎六年,还能这样够不错了。就是可惜了,当初要找个看脸的工作,不比在工地摸爬滚打强!”   一直没有说话的程厦突然开口,他说:“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 第10章 像果冻一样的姑娘   火锅吃完已经将近十二点了,我们都喝了点酒,我先一步到门外给每个人叫了车。   “冬雪你太客气了,我们自己打车就好了。”钱朗峰妻子一个劲儿的说。   “谁打都一样,天这么冷,别冻着最重要。”我笑吟吟:“今天马马虎虎,以后我做东,请峰哥和嫂子吃顿东北菜。”   车陆陆续续都来了,方强有点醉,拉着我的胳膊道:“冬雪你家住哪?我……我先送你回去!”   我说:“我住玉心庭院,特别远。”   方强道:“怎么住那啊!那租金得多贵啊!”   我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买的。”   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他的手拉开,把他塞上车。   “厉害啊,玉心庭院可都是大户型——”方强醉醺醺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回头看见了程厦,他乖乖的站在原地,把脸埋在大衣里。   我有点吃惊,道:“你的车不是早到了吗?”   “我让它走了。”他说:“走走?”   我迟疑了一下。   很久之前,每次吃完饭之后我都会缠着他走路回去,一个是消食,一个见他一次不容易,我想着跟他待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是我知道我明天还要早起,还有一脑门的事情等着我处理,“走走”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好,走走。”我仰起头,朝他深深地笑了一下。   我们沿着海边,一边走一边聊天。   我讲我在非洲的经历,比脑袋还大的蜘蛛,超便宜的海鲜,枯燥的工作,和危机四伏的生活。   他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句。   “你能想象吗?”我道:“我房间连个桌子都没有,一着急起来趴在地上写报告哈哈哈!”   “不能买个桌子吗?”   “离最近的超市也特别远。后来老冯,就是我领导,给我做了一个。”   其实非洲这种东西卖得太贵,我看了又看没舍得买,老冯扫了我一眼,第二天就拎着两张小桌子来了。   我说为啥要两张?   他板着脸说:“你一个女孩子得有个梳妆台。”   程厦没有再说话,低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最怕尴尬的沉默,就自嘲的说:“不过我现在这糙劲儿,要梳妆台也白瞎。”   有句话说,二十五岁之后的脸,是自己给自己的。   我十几岁的时候算得上还可以,可是经年风吹雨打,让我的皮肤又糙又黑,头发像一把枯草,就和同龄的、城市里的小姑娘站在一起,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那天我们一直走了五六公里,才打车回家。   我买的房子是一楼带个小院子,奶奶在里面种一些瓜果蔬菜,吃不了就拿出去卖。   我每次看到这个房子,就觉得心里无穷多的懊悔都如潮水褪去。   我拿美貌、六年的青春、年轻女孩的轻松和快活献祭给命运之神。   换取在这个城市一个暖洋洋的家。   这买卖实在无比合算。   “太晚了,我奶睡了,就不请你进去了。回吧!”我说。   程厦点了点头,走了又回过头说:“我觉得你很漂亮。”   我愣了一下。   他说:“你朋友圈发过一只小豹子,我觉得它特别像你,漂亮生机勃勃,就是……跑得太快了。”   我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上出租车走了。   我想起我曾去东非看过动物迁徙,拍过一张一脸沉思状的豹子,配文:它在想谁?   仅程厦可见。   他没点赞,好家伙,其实还在偷偷看我朋友圈啊!   我有点高兴,就顺理成章的忘记问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刻意忽略了这六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一样。   经过前期的艰苦磨合,项目开始进入稳定期。   一部分因为受不了往死里干的劲儿,离职了,留下来的也磨出了点感情。   稍微可以喘息一下的时候,我就请大家吃饭。   我说:“我也是打工的,不强求大家拼命,只能我感恩每一个留下来的人,无论是奖金还是前景,我都不会亏待大家的。”   这是实话,我决定把能申请到的钱统统都给他们,有升职空间的,我全给提报了。   一个施工员跟我干了一杯,说:“任总,我就踏踏实实跟你干,你脑子灵光还拼命,上头又有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上头有人……   我苦笑,因为和老冯的关系,我和公司里的一些人天然的成了敌对。   可只有我和老冯心知肚明,我俩的关系根本就没那么“亲密”,真出了事,他不会保我。   不过这些没法跟他们讲,我只能苦笑着喝每一个人敬的酒。   这顿喝得酣畅淋漓,他们打着酒嗝走了,我留在最后,安排司机来接那些喝大了的人。   李工趴在桌上烂醉如泥,我去扶他的时候,意外看到他没关屏的手机,那是一个群聊。   暴龙:倭猩猩又在说什么屁话,我要吐了。   烽火戏诸侯:没有老冯,她算个什么东西,舔脚都不配。   索隆:谁让人家精力充沛,腿岔得开呢?   那个索隆,就是刚才一脸憨厚说要“踏踏实实”跟我干的施工员。   而那个倭猩猩,显然说的是我。   我把李工的手机倒扣,然后司机把车开过来,就把他叫醒,嘱咐他到家发个微信。   随后我自己继续回办公室加班。   不是不失望的。   甚至有时候我心里会有种痛快的念头,我真的跟老冯好了,他们会怎么样?   老冯收拾起这些不服不忿的人,可是雷厉风行。   但是不行,想要体面的活着,就不能走错一步,我必须清清白白的往上爬。   这时候,我总会想起程厦。   他站在工地门口,朝我挥手,声色清朗的给我讲他最近看过的书,去我家陪奶奶种菜,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水。   他真干净啊,只有看向他的时候,我能暂时忘记工作,深深地喘一口气。   又觉得充满斗志,能跟在污泥浊水的工地再战一百个回合。   这就是白月光的可贵之处,不仅是因为皎洁无瑕,也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照亮着我。   我给程厦发了个微信,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夜宵。   我们后来恢复了联系,谁也没提过六年前那场图穷匕见的争吵,也没再提过什么喜欢和爱,我们像原来一样相处,每天分享生活琐事,偶尔他来接我下班,一起去吃好吃的。   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是那个自欺欺人小女孩了,我比谁都清楚,这是孤独,不是爱。   但总有一些时刻,我特别想见他,比如现在。   我给程厦发了微信,说要不要一起吃个夜宵。   他很快回复,说刚加班结束,和同事吃完了,可以现在过来接我。   “哥斯拉上了,一起去看个电影?”   “好啊。”   说起电影院,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每次一进去我都能睡个昏天暗地。   我把工作收尾,然后洗了把脸,笨拙的化了个妆。   我心里清楚,我这水平也化不好什么,但是我就是希望见到他的时候,我能变得稍微好看一点,一点点也好。   我等在工地门口,程厦的车很快就来了。   “好冷啊,怎么才来。”我刚想上车,副驾驶的玻璃就被摇下来。   像果冻一样甜美娇嫩的女孩子,趴在窗口,用力朝我招手:“姐姐好呀!” 第11章 所谓师徒一场   我上了车,后座坐了一个男生,也跟我打招呼:“我叫严磊,是程厦的同事。”   “你好,我是程厦的发小。”我笑眯眯的打招呼:“我叫任冬雪。”   他笑了一下,道:“我听说过你,你们公司这两年最年轻的项目经理。”   听说过我。   我叹了口气,那必然就听说过我和老冯那些传闻。   “还有我,我叫于诗萱。”果冻姑娘从前排转过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姐姐,非洲好不好玩啊?”   “旅游其实挺好的,像刚果之类的危险地方不要去,值得去看的风景挺多的。”我道:“有时间去玩我可以给你们当向导!”   “太好啦!”她欢呼说:“程厦,到时候我们去看动物迁徙吧!”   程厦没有说话,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隔了一会之后,我的手机响了。   我接起来说了几句,然后很抱歉对他们说:“不好意思啊!工地临时有事,我得回去一趟,程厦,靠边停吧。”   程厦愣了,停下来,道:“不是说好了去看电影吗?”   我说:“工地你还不清楚,临时有事能通知电影院吗?”   他两个同事都被我逗笑了。   程厦没笑,他说:“可是我们两周没见了,都说好了……”   我下了车,说:“下回。”   “你别下车,我送你……”   “别麻烦了,司机过来接我。”   我还是下了车,站在路边,程厦也跟着下来,有点不知所措,说:“我把他们送回家,然后回来找你行吗?”   “回来找我干什么?”我说:“这个点有事,我今晚估计要睡在工地了。”   程厦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他还想说什么,一道车灯闪过,是司机来接我了。   我上了车,回头对程厦招招手:“走了啊!”   后视镜里,程厦站在那里呆了很久。   我收到他的微信,他说:“他们就是我的同事,一起加班,然后顺路送一下。”   我回复:“我知道啊。”   但我也同时知道那个女孩子是喜欢他的。   她明明白白的用小女孩的方式,向我昭示主权。   但我不是小女孩了。   我不怕跟任何女生搞雌竟。   但是没必要,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与之赛跑的不是任何一个美丽的姑娘,而是程厦本人。   他优渥的家庭,明亮的前途、以及,所处阶级。   而他不选择我,甚至我本人关系不大。   他只是不自觉地只会选择和他属于一个世界的姑娘。   像这个果冻姑娘,也像他那个闪闪发光的前女友,以及他们大学时代,和我擦肩而过无数女孩子。   如果说难过,也只有果冻姑娘的出现,如同突如其来的一闷棍,让我明明白白的意识到,我仍然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我已经奋斗了这么久。   曾经的我会气急败坏,会大发脾气,暗暗地等待程厦哄我,然后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我对他来说很重要,我和她们也没差很多。   现在的我,只会接受现实。   那天之后,程厦仍然像以前一样,每天分享一些东西给我。   程厦:【商场前圣诞树的照片】今天活动好像很热闹。   程厦:……是不是每个办公室都要点奶茶啊!我根本不爱喝。   程厦:有点感冒了,鼻子塞。   我一律回复:哈哈哈。   我不再和他聊天,也不再一起出去吃饭。   他就像什么都没感觉到异样,仍然给我发这些,只是偶尔我拒绝他下班来找我的时候,他会自己加一句:没事,等你忙完这段就好了。   不会好了,程厦。   这一次我没时间伤春感秋,项目进行到了关键阶段,每天都要焦头烂额的处理各种事情,即使躺在床上也会强迫症一样反复思考,万一某个地方出问题,我该怎么处理。   越怕,越来。   那是我职场生涯中最黑暗的一天,可怕到十几年之后,还会在我噩梦里重现。   起因是监理去验收工程的时候,发现有一段不合格。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抓紧整改就行。   可是经过检查之后才发现,它不合格的原因是,从最开始就搞错了一个重要数据,开始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再进行下去,不仅有安全隐患,而且会背离整个图纸。   这在建筑行业是大忌。   要么,这一个月所做的工作要全部推翻——而我们的工期本来就已经来不及了。   要么,原图纸作废。   这两条路都指向一个结果:我们完了。   我只觉得笼罩在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中,朝每走一步都是虚的。   所有人都在办公室等我,这一次没有幸灾乐祸了。   李工结结巴巴的解释:“任总,他们嫌我太严,没有按照我编写施工方案施工……这是违法……”   我将目光转向那个被叫做暴龙的施工员。   技术上的事情,一向由李工负责,很多人因为看不起我,很少跟我交流,暴龙就是其中一个。   而此时他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开口几次,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女儿还在上小学……”   说罢他狠狠的擦了一下眼睛。   我没有骂人,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发泄了,只能说:“哭要有用的话,大家天天哭好了,我去想办法,你们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下去。”   有问题就得解决问题,这就是穷人存活于世唯一的办法。   我去总公司找了老冯。   这次他没有看报纸也没有写书法,他当着会议室所有人的面,将一把材料兜头扔在我脸上。   那些锋利的纸张打得我眼睛发痛,我不敢动,只能站在任他骂。   老冯最后只说了一句“项目如果无法完成,所有损失你自行负责,总公司一定会严肃处理。”   他在跟我做切割了。   所谓师徒一场,我们心里都清楚,他不会保我的。   我抹了一把脸,道:“我知道,请您给我一点时间。”   离开的时候,从窗口路过,看到万丈高空,云特别柔软,我心想,跳下去该有多好啊。   没跳下去,就得想办法。   我在公司不停地点头哈腰,求各种部门帮忙,他们都避而不见,只有女领导看我可怜,说了一句:“其实这种情况不少见,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经验……我劝你再求求老冯,他肯定有法子摆平。”   我千恩万谢的走了。   以我资质,接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勉强,我只适合做个副手打打杂,可是我太想成功了,我就想我赌一次,我小心再小心呢?可是人智是斗不过天意。   所有赌徒都会输给庄家,我也不曾例外。   我像一只湿淋淋的狗一样从公司走出时,已经是晚上了。   我打车去了老冯家。   老冯总体来说,是一个很正直的人。   但是他那个年纪的人,就是无端的相信,男女之间最紧密联系,一定是床笫之欢。   当时在非洲遭遇抢劫案之后,我们一起喝了一场酒,他突然拉着我的手,说:“别怕,你会前途无量。”   我笑着说:“承蒙师父吉言。”   “不,不是吉言。”他更用力的抓住我的手,道:“你一定会前途无量。”   我看着他,中年男人来说,他不算丑,甚至可以算得上冷峻儒雅,抓着我的手滚烫而有力。   这双手能把所有我需要的东西给我,我知道,和他睡后,我才是他真正的“自己人。”   他会用尽资源让我在公司掌握实权,然后真正帮他一同实现他的野心和抱负。   我慢慢抽出手,说:“我相信,您对我,和娟娟一样。”   娟娟是他的女儿,他太太在国内,是个官宦之家的独生女,只是两人已经分居数年。   我已经走到了老冯楼下。   我知道他有办法帮我解决的,只要总公司拨一点款,我就有喘息的时间。   我能做成这个项目,就算真正在公司站稳脚跟,那时候,不会再有人敢瞧不起我。   那些打掉牙齿和血吞的痛苦、难堪、以及那些人加诸于我身上的侮辱。   打开这扇门,一切都结束了。   而最后一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程厦的脸。   十六岁的他站在菜市场门口,一脸错愕的看着我,大片的光从身后涌过来,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慢慢地从老冯门前走过,走到街道上,招手打车。   “去杏华路3号”我说。   那是工地地址。 第12章 身体里的火焰   等我回到工地的时候,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办公室等我。   我抹了一把脸,尽量摆出一副从容镇定的表情。   监理迎上来,兴高采烈道:“任总!省建筑院的专家过来了,说跟咱们一起讨论图纸修改!”   “不是明天早晨过来吗?”   这时,我看到了他,他站在一片暖黄色的光影下,侧头跟李工说着话。   闻声回过头,朝我伸出手,笑道:“任总你好,我叫程厦,是省建筑院的建筑师。”   橘色的灯光在他背后,让他通体发亮,连同笑容也温暖的像是一团篝火。   我们的图纸是于工出的,他年纪大了,求爷爷告奶奶也只能明天过来开一次会,而程厦在他组里,正常情况下,也是明天才会跟着过来。   但他提前来了。   那天晚上,程厦一直陪我们开会开到凌晨,讨论出了几版的修改方案。   他说:“虽然还需要明天正式会议来讨论,但是目前看应该是有办法在现有的基础上做图纸修改,到时候我们这边出具一个设计变更就可以了。大家不用太慌。”   也就是说,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只需要延长工期,不需要推翻重来。   虽然他话没有说得太满,但我感觉空气中那根紧绷着的弦松了不少。   我说:“那好,今天就到这,大家回去休息吧,准备明天和省建筑院的正式会议。”   大家一一离开,程厦也跟我道别:“那任总,我就先回去了。”   “今天真的是辛苦您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您慢走。”   “分内的事情。”他说,随即开车离开。   我把所有人都送走之后,自己走出门等着,就看见那辆白色的沃尔沃又绕回来,程厦摇下车窗,朝我扬眉,道:“任冬雪,这次怎么谢我?”   “我今天真的有点累,改天请你吃顿好的。”我说。   “别,你老说改天,就今天。”   他难得强势一次,就像大学时那个意气风发的程厦又回来了。   我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睡过觉了,却有一种神经质的兴奋,我不困也不累。   程厦则不停地打哈欠,强撑着精神研究着周围的夜宵。   最后实在没找到合适的,我问道:“要不……去你家点个外卖怎么样?”   “啊?”   程厦迟疑了一下,道:“好。”   重逢之后,他经常去我那远在郊区的家,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他家。   他租了一个市中心的高层公寓,不大,但能俯瞰城市的夜景和蔚蓝色的大海。   是白月光家里应有的样子,干净、简单、只有最基础的家具,就像是刚装修好。   “你先去洗个澡,我来点外卖。”他说。   “好。”   浴霸暖黄色的光晕中,热水喷薄而下,就像大雨。   我站在这场雨里,只觉得神经仍然在狂乱的跳动着,无数纷乱的数据、工地上断裂的钢筋、老冯扔在我脸上文件、那些轻蔑和冷笑、污言秽语,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沦为紊乱的光影。   “小龙虾你吃吗?哎!他们家有麻辣香锅。”程厦倚在门口跟我说话,灯光将他修长影子映在门上。   我突然一把推开门。   我浑身湿淋淋的,一丝不挂,程厦还穿着那件白衬衫,错愕看着我。   我近乎凶猛的吻上他的嘴唇。   这是程厦的味道,很冰凉,像是薄荷,舌头是很柔软的。   程厦被我摁在墙上,毫无招架之力:“任冬雪,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知道我疯了一样想发泄。   ”我想做。”   我喘息着,用力去撕扯他的衬衫,挣扎之间,我们双双倒在地上,我立刻翻身坐在他身上。   他喘息着,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用你负责。”我说,随后猛地吻上他的嘴唇。   因为太过用力,唇齿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下一秒,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被他一把抱起来。   我被扔到床上。   卧室里很黑,我只能感觉到床很柔软,有一种干薰衣草的味道。   他俯身在我上面,凝视着我,那双干净的眼睛闪烁着意味不明的东西。   “我梦见过这个场景。”他一边说,一边解开领带:“十六岁那年。”   那件白色的衬衫终于落在地上。   他俯身下来,如同月亮沉入水面,一池的碎银被搅乱。   我浑身的血液在沸腾,耳边响起非洲的鼓点,那是部落捕猎时的奏乐,我好像看到了非洲的苍穹,寂寞的流云从东向西滑过。   狮子在捕猎,花豹在飞跃,受惊的野牛群奔跑着,向着湿泞的水原。   我强忍着身体里不可抑制的欢愉感,喃喃道:“程厦,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程厦停下,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屋里一片黑暗,只剩下月光,无遮无拦的从窗户照进来。   我躺在床上,道:“字面意思,你今天帮了我忙,我谢谢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在怪我?”程厦怔怔的看着我,就像看一个怪物:“任冬雪,我发了一天的烧,听说是你工地出事我立刻赶过来,我想帮你,我错了?”   “当然”,我支起头,看着他:“你就错在,我用不着你们任何人帮我!”   那种暴虐的情绪过了,我没有一点力气,声音平静:“老冯帮我,是等着有朝一日睡我,你帮我是因为你要用这些小恩小惠,让我继续对你死心塌地,别说你没这么想过,你都做了。”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万事万物皆有价码,我付不起价的东西,我不要。   这是我活到现在,唯一一点骄傲。   我宁可抱着这点骄傲去死,也不愿意卑微的活着。   身体的热度褪去,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将衣服穿好,在我要离开前,程厦问:“任冬雪,你还喜欢我吗?”   我没有回答,而是道:“程工,以后的工作你该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要发微信,不要找我吃饭,不要来我家,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说完,我打开门,走进了凌晨的黑暗之中。   我回办公室睡了很漫长的一觉。   终于从那种嗑药般高亢悲痛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   我还不到三十岁,就算这个项目垮了,还有下一个,要死要活的干什么呢?   至于程厦……   昨天强行非礼未遂,做了一半又反悔,像一个疯子一样在他家发神经……这一定都是我在做梦,一定是做梦!   就在我一边刷牙一边拼命说服自己的时候,监理啪啪砸门:“任总,你咋还睡!省建筑院的老师们来了。”   工地的所有人都像迎接天神下凡一样,夹道欢迎。   我连忙冲向最前方,争做第一狗腿:“于老师!您怎么自己来了,我们还说派车去接你呢!”   于工冷哼一声:“任总可真不是一般人啊!出这么大事居然还能睡得着!哦,是因为觉着有人给你擦屁股是吧!”   我迅速套近乎:“我就爱听于老师说话,听着东北口音继续像见到我爸一样,我可太亲切了!”   程厦跟在于老师身后,面色如常的看着我。   ……昨天还纯情高贵的说不欠任何人,今天就争当工地第一狗腿。   ……不,昨天的一切都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于工的组里一共三个人,程厦,严磊、果冻女孩于诗萱。   “我上了岁数,以后估计也是这些年轻人跟你对接。”于工吩咐道。   “那太好了,名师出高徒,这几个年轻老师一看就是青年才俊,我们这项目肯定有救了。”我热情洋溢的跟他们挨个握手,程厦也微笑着回应我,指尖冰凉。   刚进入工地,严磊就开口了:“老师,我昨天提前来工地了解了一下,他们这边的情况是这样的……”   嗯?   昨天不是程厦一个人来的吗?   于工赞许的笑道:“年轻人就是得勤奋。都等着我干活,那你一辈子就完了。”   程厦跟在后面,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会议一直开了一天,我对技术上的事情完全不懂,还是强行听下来了。   这件事在我的职业生涯之中,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最后的结论跟程厦昨天的结果差不多。   他们会用一周时间出一个设计修改,最大限度的保持现在建好的工程,和原图纸的设计。 第13章 尊严和项目,我什么都不要了   项目停工,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这一周,我一直在跑建筑院要图纸。   当然你不能说要图纸,你只能说去慰问老师们。   他们建筑院是一个很老的红房子,外面种着一棵高高的梧桐树,风一吹就哗哗的掉叶子。   保安上下打量我一眼,道:“你谁啊?”   我说:“我是S建的,去找一下于老师。”   他挥挥手,向撵苍蝇一样:“于老师今天不在。”   我说:“那我找程工,于老师手下的。”   保安眼睛都没抬一下,道:“让他下来接你,”   我迟疑了一下。   自我发疯之后,我和程厦就没有再联系,在群里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的。   现在工作时间让他下来接我,是不是有点。   保安见我没掏手机,冷笑了一声:“你以为这什么地方啊,你们这些包工头想进就进啊?”   我有点蒙,我今天早晨还特地换了一身职业装,打扮了一下,怎么还是一眼包工头?   就在我们俩僵持不下的时候,严磊穿着一身篮球服跑了过来,见我就笑:“嚯,买这么多东西?”   我说:“老师们辛苦,随便买点什么的。”   他看都没看保安一眼,刷卡让我进去了。   “午休陪领导打会球,正好看到你在群里发的,就过来了。”他一边擦汗一边道。   我总觉得他像什么人,又想不起来。   这下看着他穿篮球服才恍然,像大学时的程厦,很白,爱笑,意气风发。   他和我闲聊:“你们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我说:“可不是,我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是各位老师,我前天晚上就直接跳海了我。”   严磊被我逗笑了:“那倒大可不必,哎你一个女孩怎么想起干包工头啊?”   我说:“赚钱啊,什么赚钱干什么。   说话间我们走进了办公室,里面很多人,我还是第一眼看到了程厦。   他坐在窗边,盯着屏幕认真工作,手边是一杯热气袅袅的开水。   像一幅画,让人心里不由得静下来。   “任老板视察工作啦。”严磊说,帮着我把买的东西在办公室分。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爱喝栗子宝藏茶?还是三分糖?”于诗萱兴高采烈的说。   “上次你点过,我这人就是记性好。”   程厦这时才回头看我,他脸色有点苍白,只是朝我淡淡的笑了一下,又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我心里揪疼了一下,拿着一杯热美式走到他身边,道:“感冒还没好?”   “嗯。”   他摘下眼镜,疲惫的揉了揉眉间。   我想说我那天发疯你别当回事,可是实在尴尬的说不出口,正在沉默的时候,严磊走过来,道:“六会议室没人,你坐一会,我们待会跟你说一下工作进度。”   “好!”   我感激涕零。   我坐到会议室,严磊给我倒水:“我怎么觉着,你和程工怪怪的?”   我随便扯了个借口:“这不是避嫌嘛,怕给他添麻烦。”   “也是,程工这人就是怕麻烦。和我们都隔一层似的,也就是和萱萱……”他自知失言,赶紧停了下来。   我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是嘛,他上学时候还挺活泼的一个人,跟谁都好。”   “活泼?”严磊笑起来:“那可真没看出来。”   这时候门响了,于诗萱走进来,皱着鼻子道:“严磊,你是不是又说我坏话?”   “小的哪敢啊!就陪任老板闲聊一下。”   程厦抱着电脑跟在后面,面无表情。   他们给我讲了一下目前工作进度,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应该能在约定时间内完成。   这下我感激货真价实起来,我赶紧说:“几位老师下班之后方便吗,我请你们吃个饭。”   程厦合上电脑,道:“工作挺紧的,吃饭就不必了。”   于诗萱道:“真不巧姐姐,我下班之后约了人,下回吧。”   我没想到的是,严磊笑道:“他们俩估计有约会,没事,咱们俩吃去。”   于诗萱用文件打了他一下,道:“你没吃过饭啊你!”   严磊道:“重点是吃饭吗,是和谁吃,冬雪,六点对面烤鱼店?”   我赶紧说:“谢谢严工给面子。”   严磊是个挺活泼幽默的人,托他的福,我知道很多八卦。   比如,于诗萱是于工的小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正宗黄马褂,所以不怎么干活,也没人敢说她什么。   比如,程厦在这里其实格格不入。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啊!他不爱说话,所有团建一并推了,就连领导来请都推三阻四的。”   可是程厦的大学时代,一直是学生会主席,人际关系上如鱼得水,经常组织一大群人出去玩。   我们俩重逢之后,能感觉他沉默了一点,但说说笑笑也没什么毛病。   怎么会在职场变化这么大呢?   我正在想的时候,突然发现严磊一脸严肃的盯着我。   “怎么了?”我问。   他认真的说:“我觉得,你打扮一下应该是个大美女。”   “啊?哦,是嘛……”   “真的,你眼睛好看,脸型也好,再加上性格这么爽朗。”他说:“S建追你的应该很多吧。”   “那还真没有。”   谁敢呢,毕竟在他们眼里,我是老冯的女人。   “那太好啦。”严磊笑起来,眉眼弯弯。   吃过饭我们走出来,天色已晚,严磊在一边问:“冬雪,你坐几号线?”   “五号线。”   “完了,我三号线,那,你到家给我发个微信?”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了程厦。   他站在建筑院的大门门口,穿着那件灰蓝色大衣,隔着一条马路注视着我们。   天太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站了一会后,就径直离开了。   我心头涌上一阵没来由的难过。   我是想和程厦保持距离,我受够了为他一个表情就辗转反侧到天明的日子。   但我没想过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那天晚上,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程厦发条微信。   可是说什么呢?毕竟清高决绝说“就当没认识过”那个人是我自己。   想来想去还是没发,拿着专业书籍开始啃,啃着啃着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手机响了,是严磊。   我没有看,他最近很热衷于分享一些段子给我。   等我早晨真正醒来的时候,看到了那条微信。   他说:“图纸提前完成了。”   图纸提前了三天出来,迅速拉了甲方进行图纸会审,一切迅猛的推进。   我们可以重新开工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麻的。   一直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霾,终于露出了一线阳光,这阳光太过宝贵,我都觉得是假的。   现在要做的就是赶耽误的工期,最好能过年前,拿到下一批款项,让工人们好好过个年。   “这一次多亏了各位老师,请各位老师给个机会,让我表达一下感谢。”   最后的会议后,所有人都围绕着于工,我也不例外。   严磊和于诗萱笑盈盈的陪在于工身边,唯独不见程厦。   我回头才发现,他走到了最后面,而且越走越慢。   我刻意放慢脚步,走到他身边,说:“这两天辛苦了……”   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泛着紫色。   “程厦……”   下一刻,他整个人倒在了我身上。   程厦因为连续熬夜,诱发了心脏病,直接送到医院抢救。   这时候还避什么嫌,我缴了所有的费用,跟医生说,用最好的药。   等在手术门外的时候,于诗萱跟我说:“姐姐,你知道吗,程工一直在玩命改你的图纸,已经三天没睡过觉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用力攥紧拳头。   那一刻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   什么项目,什么图纸,什么尊严……   只要他能活着,只要能替他躺在里面,我什么都不要 第14章 言情小说不属于穷人   程厦被推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只剩一口颤巍巍的气。   医生说他尚有危险,要留院观察。   按理说,我应该留在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的。   言情小说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你在一个男人最脆弱的时候细心照料他,他就会爱你爱得死去活来。   可是图纸好不容易赶出来,我们需要抢工期,我的电话自从开机之后,就没停过。   我对程厦说:“换洗衣服给你拿来了,护工也请好了,我得去一趟现场。”   他现在说话都是慢腾腾的:“没事,我现在没什么问题了,你去忙吧。”   “那我走了。”   我最后回头看了程厦一眼,他穿着病号服,呆呆的看着我,一绺头发搭在额头上,像一只毛发蓬乱的小狗。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场景,我应该亲他一下再走。   正当我愣神时候,传来于诗萱的大呼小叫的声音:“程厦,你怎么起来啦!快躺下!”   她拎着一桶鸡汤,化了淡妆,仍然掩饰不住黑眼圈——看来应该是熬了一晚上。   “我和于工请了两天假,这两天我照顾程厦就行,姐姐不用过来了。”   她放下鸡汤之后,坚持要送我,但我知道说这番话才是重点。   我说:“那就辛苦你了。”   言情小说写的都是灰姑娘,但终归都得是不缺钱的人才玩得起。   回到工地后,我就像陀螺一样转,终于喘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是四天之后了。   严磊发了微信给我,是一张图片,红房子门口,程厦正在为于诗萱开车门,于诗萱仰头看着他,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   严磊:郎情妾意。   我长舒一口气,看来他出院了,我还是没来得及去接他。   我想起程厦刚醒来的时候,我坐在他身边看检查单,挨个百度那些异常项都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毛病,个个不致命,个个很危险。   “打工人怎么可能没毛病的?”他自嘲的道,皮肤仍然苍白,衬得眉毛和头发格外的黑。   “不是每个打工人都会突发心梗的好吗?”我合上检查单,说:“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刚才我给阿姨发了微信。”   我一直有他妈妈的微信号,只是除了逢年过节问候一下,平时都不联系。   但都进手术室了,必须得通知他妈,毕竟我们连字都签不了。   他没说话,只安静的看着我。   “她暂时没回。”我说:“等看见了,肯定骂你一顿。”   “她不会回的。”他说:“她过世了,三年前。”   我手一松,手里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滚了很远。   “是生病吗?”   “被杀。”   我们长大的那个东北小城叫金帛市。   程厦的妈妈就是金帛大酒店的经理。   我很小的时候,觉得那里像是王宫一样,金碧辉煌,穿制服的服务员小姐像从外国电影里走出来一样,我只在玻璃窗外眼巴巴的看过她们的圣诞树。   谁也没想到那样大、那样漂亮的酒店会有一天不复存在。   还是毫无来由的那种。   程厦的妈妈也因此下岗了,不过这对她影响不大,她又开了一家美容院,把生活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照顾程厦上。   但对其他人而言,则是灭顶一样的打击。   那时候金帛的服务员,漂亮高贵的像是孔雀,金帛倒了,这些孔雀四散而去,去做保姆、清洁工、售货员……   杀人者是一个叫赵莉娟的女人,下岗那年三十六岁,去了一家私人酒店去做保洁员,可是性子孤傲,爱钻牛角尖,三天两头被辞退。   被辞退怎么办呢?她丈夫瘫痪在床,她还要养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于是开始走进了街头的美发店……   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十几年,丈夫去世了,儿子去了另外的城市生活,不肯认她,她又老又病,退休金工龄又出了问题。   她去找谁呢?她谁也不认识,只认识当初的宋经理。   对于宋经理来说,金帛的一切都已经是一场陈年旧梦,突然间来了个气势汹汹的女疯子朝她讨说法,她柔声解释、礼貌得体。   然后换来的是插入胸口的一把钢刀。   她一直插了六刀。   程厦说:“我回去的时候,都不认识我妈了,她那么爱漂亮的一个人。”   “那凶手抓住了吗?”   “自杀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伸手将程厦抱在怀里,小声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你说什么对不起。”   “那时候我应该陪着你的。”   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   他这辈子被父母保护的那样好,只需要读书考试,而他书读得又顺风顺水,一辈子没有受过任何命运的为难。   却要骤然面对一场凶杀,一场仇人已死的剧痛。   “是的,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你在该多好啊。”他在我怀里轻声说,眼泪慢慢濡湿了我的衣服。   我当时在干嘛呢?   我可能在工地上忙乱的嘶吼,也可能在焦头烂额计算着数据,总之,我一定是为生计奔忙。   就像现在一样。   非常非常喜欢他,喜欢了很多年,他有生命危险我恨不得陪他去死,可是一旦他脱离危险,我就要为搵食奔走。   或许还是于诗萱这样一直等的女孩子更加适合他,至少,她能拿出来的爱情纯然无畏。   回神的时候,严磊又发来微信:“还记不记得欠我一顿饭呢,任总?”   我回复:“中午吧,我请客。“   这次我选了一家很有情调的西餐厅,多有情调呢?它人均1000。   老冯教过我,你要说的话有多重要,就要去多贵的餐厅。   严磊很夸张的说:“姐姐,你搞这么大是要求婚吗?”   “跟谁求婚啊?你吗?”   “那大可不必”他开玩笑道:“你的话,麦当劳就行。”   我没有再搭茬,而是低头点餐,然后道:“说起来,我人生第一次吃西餐,还是程厦他爸妈带我来的,那时候我刀叉不会用,他妈妈就替我把牛排切好了教我。”   严磊有点尴尬:“你们小时候关系那么好啊!”   “算是吧。他爸妈属于那种有很多爱,不介意分给别人。”我自嘲的笑了一下:“包括儿子的追求者。”   “哈?”严磊是真的吃惊:“我以为他追你呢!”   我笑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犹犹豫豫的答:“也没什么,就是你挺好看啊,又大方,说你追程厦那个闷葫芦挺不可思议的。”   “应该是因为你看到他为了我的事情特别拼吧?毕竟一个人做三个人活,还能提前完成,真的不是一般的辛苦。”   严磊的笑容凝固了,他问:“冬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那图纸你一笔都没动过。”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程厦会累成这样,后来仔细看图纸才想明白,所有的修改,都是他一个人在短短三天内完成的。   于工快退了,根本不想管我们这烂摊子,于诗萱贪玩且又是个助理,而严磊,每次开会只会把程厦的观点换个说法出来,他根本就是只做出一付勤奋的样子,一直在消极怠工。   而程厦是真的急,熬夜把他的那一份也肝了出来。   “而你也不是对我有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当他的面把他的女神泡到手,特别有面子。”我道:“这么欺负人可不对。”   尤其欺负我的白月光。   我有一万种方式可以报复他,我选择了最文雅的一种。   严磊总是微笑的脸,彻底冷下来:“你说什么呢?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说:“其实我们是一类人,实力不够,家境不行,就得拍领导马屁,变着花样的搞点小动作,但是于工退了,也不会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严磊冷漠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用手机挑了一张照片递给他,是他们建筑院长和一群中年男人的合影,配文是恰同学少年。然后下一张,是程厦的全家福。   我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个男的,是程厦他爸爸,和你们院长是大学同学。”   严磊震惊的看看那张照片,又不可置信的看看我。   “他进所后,你一直肆无忌惮的欺负他,S大有什么了不起的,专业能力强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你踩在脚底下。”我看着他的眼睛,弯起一个笑容:“现在知道了吗?他只是让着你。”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就是个小丑。   严磊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强作镇定道:“他清高,他不屑争,所以你来为他打抱不平来了?”   我一笑:“其实我是为你好,严磊。”   “我说了,我们是一类人,论溜须拍马,揣摩上意,我是专家中的专家,可是我很快就明白,这些只是穷人间互相撕咬的戏码,那些出生在罗马的人,永远会得到最公平的对待。”   “所以你不要卷这条路,没有用的。”我笑道:“相信我,你嫉恨程厦,把他当成敌人,最后倒霉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说完,我起身拿衣服,显然我们俩现在已经不是可以共进午餐的关系,幸好我只点了他一人份。   能省点是点,我还有房贷要还。   最后,我回头看向严磊,完成最后一轮PUA:“想要赢过这些人,靠得不是小动作,而是他不愿做的事情你能做,他不敢做的事情你敢做,这是这个社会给我们唯一一条路,肺腑之言,可听可不听。”   严磊坐在原地,脸色苍白,显然是听进去了。   很好。   也不枉我这么精心的骗他一场。   不过也不算骗。   于诗萱的确说过,于工本来就属意程厦——马屁精固然可爱,但是能撑起一个组的,还是得有点实力。   程厦他爸爸和院长也的确都是清华毕业的,只不过一个学法律,一个学建筑,并不认识。   那张合照,是我P的。   反正中年男人长得都差不多,严磊就看了一眼,也记不住。   谁让我有院长的朋友圈,他没有。   都说了在溜须拍马这条路上,他只够做我徒孙。 第15章 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追她   我们加班加点,浪费的时间终于被抢回来了。   我拿着喇叭,在工地召集所有人开会。   “大家都知道,前段时间我们遭遇了一次重大事故,工期严重延误,第三期款,甲方本来是不会准时打的,但是因为全体工友们的努力,我们顺利完成了工作!今天工资和奖金!就会打到每一个人卡上!”   我看向每一双眼睛,所有人都面露喜色,年纪大的工人嘴都咧到耳边了,虽然是他们应得的,但是工地拖欠工资太常见了,又是这么难的状况。   “这不仅仅是钱,是我们为自己挣的脸面!在座个个都是好样的!”我用了最大的声音,几乎是喊:“年关将至!我们能不能完成最后一期!带着大把钞票回去过年?”   “能!”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响起,我讲这么多次话,这是大家伙鼓掌鼓得最起劲儿的一次。   那天工作效率奇高无比,所有人都在一片欢腾之中努力干活。   我下班的时候,正遇到暴龙站在门口等我。   他高颧骨,瘦得腮帮凹下去,一双眼睛却生得像狼似的,又凶又亮。   “任总……”此时他低着头,半天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狼。   “有话就说。”   “那个,第三期款……没打下来吧?”   他是公司的员工,和那些外包的工人不同。   他知道,这次虽然顺利完成,但是验收和打款都需要时间,公司已经支付了多出的材料费,拒绝继续为这个项目垫付。   我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了。又去银行贷了款,才把这一期的工资发下来。   暴龙扇了自己一耳光,这一下是下了狠手。   “任总,是我混!我对不起你!”   我没拦着他,只是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骂你吗?”   他抬头看我。   “因为我知道,你最要脸面,你干工地十几年了,活干得最多,钱拿得最少,上个项目出问题,明明不是你的事,锅都被你背了。”我说:“你出这个事,是因为你对咱们公司心灰意冷了,你就想糊弄糊弄把活干了……”   他惊怔的看着我。   “但是你也看到了,干咱们这行他没法糊弄,闯祸就是天大的祸,到时候你女儿怎么办?”   扣钱降职是小事,真出了安全事故,他得坐牢。   暴龙眼睛通红,这下看起来更骇人了。   “都过去了,你放心,你一日在我这儿干,我就不会让你心凉。希望你也别让我心凉。”我说。   “谢谢任总,我知道好坏……我是人不是畜生……”他是真的爱哭,一边凶猛的朝我鞠躬,一边涕泪横流。   他这个人,说好听点是一根筋。   说不好听点,就是智商不高,讨厌一个人就一门心思讨厌,多大的领导都敢甩脸子,因而很多人都很讨厌他。   但我无所谓,对我来说没有好人和坏人。   只有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这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念程厦。   也就只有他那里,保存着我一点柔软和天真。   我看着微信聊天里他的头像,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点开。   可就在这时候,他头像上的小红点biu的亮起。   太过巧合,我都以为是幻觉。   程厦: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   程厦:你没来接我出院我还没跟你算账。   ……   我找了个地方洗了头发,吹得又蓬又软,去商场买了营养品和食物,顺便还买了一件打折的连衣裙换上,打车的途中,化了个简单的妆。   一开门,方强笑着探出头:“哟,冬雪今天好漂亮!”   “还可以吧?”我笑眯眯的打招呼:“你们饭做了吗?”   “甭提了,程厦这厮说请客吃饭,结果就烧了个火锅,食材还得哥们儿自己带。”   我透过他肩头,看到了欢腾的一客厅人,都是程厦留在本地的大学同学,大部分我都认识。   也看到程厦,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家居服,脸色仍然有点苍白,过来给我拿拖鞋。   “我来给你们露一手,我可是在非洲荒野求生过的。”我说:“程厦,过来接一下,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放哪?”   程厦家是个LOFT,二楼有个小型储藏室。   “这个是一些速效药,你不舒服,就赶紧吃药知道吗?别搞是药三分毒那一套,你身体禁不起折腾了。这是麦片,实在懒得做饭就拿酸奶拌一拌。”我一样一样往外拿:“我还买了点冻牛排,待会放冰箱里。”   楼下人声鼎沸,他沉默的看着我,突然道:“你不生我气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那天晚上我说桥归桥、路归路的事情。   “我是认输了。”我低头摆放着东西,故作轻松的不看他:“我想离你远一点,因为我知道,只要你一对我好,我就又会变回那个特别卑微的自己……”   “但是站在抢救室外的时候,我认输了,只要你活着,我就要待在你身边。”   他之于我,就仿佛奶茶火锅一类的垃圾食品。   要自律,要减肥,要离的远远的,绝对不可以纵容自己。   可是直到死亡来临的时候,一种痛苦才会猛然降临,那就是你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尽情的享受过那些你最喜欢的食物,可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一定会后悔,因为我心里非常的清楚地知道,他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   这种感觉,此生不会再有。   “再说,我也不放心你啊。”我半开玩笑道:“把身体搞成这个鬼样子,我得照顾照顾你……我是说,那个于诗萱上位之前。”   他打断我:“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就让她回去了,我真的不喜欢她。”   “为什么啊,她对你挺好的。”   “对我好的人,我就得喜欢吗?”   真是冷漠啊,我心想。   “好,那我们就照常做好朋友,等你以后有女朋友了,我们俩就不要来往了,如果我和你的女朋友能做个闺蜜什么的,我们三个一起玩。”我一边摆东西,一边强压住巨大的悲哀,笑道:“你看这样可以吗?程工。”   你真下贱啊,任冬雪。   程厦道:“不够。”   他过来拉住我的胳膊,直视着我的眼睛,道:“我不想跟你分开,一分钟都不行。”   我惊愕的看着他,只觉得有股电流当空劈下来,我全身都麻的。   他面色苍白,但瞳仁极黑,目光澄澈又坚定,嘴唇却发着颤。   ……   这是?   什么意思?   “程厦!你们完事儿了没?都等着吃饭呢!”冯强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打破了让人浑身僵硬的魔法。   “哎就来!”   我推开程厦,转头下楼。   他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   绝对不可能。   这顿火锅,是我人生吃的最魂不附体的一次火锅,虽然表面上我正常夹菜、谈天说地、甚至为冯强几个丝毫不好笑的段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我其实什么都听不见。   我脑子里只有程厦那句话,反复的,360度立体声环绕在我脑海。   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个不认识我的学弟,突然接话茬道:“所以冬雪你们俩还没结婚是吗?”   又一个把我们俩错认成情侣的人。   方强熟练地解围:“什么眼神,人俩压根不是一对。”   “啊,不好意思啊!我进来的时候穿错拖鞋,学长说是冬雪的,我还以为……   程厦道:“因为我还没追成功。”   全场寂静中,程厦一边给我夹肉片,一边轻声道:“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追,他们都知道,来,你吃这个。” 第16章 女孩子家不能在外喝酒   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就像踩在云里。   奶奶给我开门,被我一把抱住,狠狠亲了两口。   她被我吓了一跳,道:“雪儿,女孩子家家可不兴在外面喝酒啊!”   “我没有,我就是——”   就是特别幸福,好像全身上下笼罩在温热的泉水中,又好像狠狠吃了一大口沾满巧克力的棉花糖。   我问:“奶奶,你说我找个男朋友好不好?”   这话题老太太喜欢,连忙连珠炮一样问:“谁呀?是本地人嘛?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要我说还是愿意你找个北方人,跟南方人说不到一块去!”   我就看着她傻笑,并不搭茬。   程厦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进来,他的声音柔和的像袅袅上升的热气:“喂?你到家了吗?”   你多年来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却可望不可得东西,突然间落到你怀里,是什么感觉?   错愕的。   慌张的。   你好想大声喊出来,把自己从这荒唐羞耻的梦中惊醒,又恨不得使劲去摇晃他: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啊你!   但是当时的情况,我不能。   我只能带着一张大红脸继续吃着火锅,和大家一起耐着性子看了一部爆米花电影,然后,再把客人一个一个送出去。   终于,屋里只剩下我和程厦,他背对着我在厨房刷碗,我犹犹豫豫的走到他身后。   脑内幻想了无数尴尬升天的场景,我终于挑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说法:“哈哈哈,程厦,你刚才是在给我解围吗?”   ……苍天啊,我是怎么发出这种做作的声音的!   “什么?”程厦回过头,一边擦手一边问。   他问“什么”?   他居然还问“什么”?   我的勇气消失殆尽,迅速换上了一张做作又爽朗的面孔:“啊没什么看你这儿忙的也差不多了哈我也先走了明天还一天的事情……”   他拉住了我的手。   温暖的、干燥的手掌,细微的摩擦被无限的放大、放大——   “反正都要追你了,就让他们觉得一直都是我先追你的,不好吗?”   我愣在那里,暖黄色的光源,让他的脸显得温暖妥帖,就像一幅精致的油画。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六年前是的。”他说:“那个时候你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这个“太沉重”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金帛市太小了,他无数次目睹了我带着手套翻泔水桶、背着尼龙口袋帮我奶奶捡塑料瓶子,为几毛钱,和菜市场的摊主撕扯着头发扭打在一起。   然后,突然有一天这个女孩跑出来对他表白……   这对于一个少年的爱情来说太沉重了。   那个年月,谁都只想谈个白衬衫自行车的恋爱,泔水桶什么的,太重口味了。   程厦轻声道:“我一方面被你的生命力吸引,觉得你特别不一样,一方面又本能的害怕你的世界,晦暗、压抑、现实……我很垃圾对吧?”   “没有。”   是真的没有,我反而很感谢他的坦诚。   我的白月光,就是应该去纠结球鞋是不是最新款,有没有考到前三名这种问题。   “贫穷是否让我觉得难堪”这种灵魂叩问,留给我这种人来作答就好了。   “这些年,我写论文、答辩、筹备我妈的葬礼、收到第一份offer……不管是开心还是难受,每一刻我都在想,如果你在该多好啊。”他低低的说:“可是你不在”   我怔怔看着他。   “重逢之后,我要高兴疯了,我天天都想去找你。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喜欢我了,你见识过更大的世界,我只是普通的……”他苦涩的笑了一下。   一时间,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客厅里的电视没关,片尾曲悠长的传过来:   ……可大概大多人就这样   踏上开始就不回的旅程   到这里遇到你像是注定   有了跌宕的剧情   在这样的静谧中,他抬起头,他的眼睛仍然那么干净漂亮,像是被水洗过的玉石。   “但是我不想跟你分开,我还想争取一次,所以……”他说:“给我个机会追你吧,好不好?”   我有很多话涌上嘴边。   比如,我想告诉他,我还喜欢他,这么多年,我只喜欢他。   我还想说,他一点都不普通。   我路过这么多的山和海,见识过无数或英俊或聪慧的脸,触碰过或恶劣或伟岸的灵魂。   只有他干净明亮、熠熠生辉。   可是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我抖得太厉害了,直到他伸手小心翼翼的把我抱进怀里,我才终于说出了回答   “好。”   第二天,我斗志昂扬的去上班,李工被我的慷慨激昂吓得一愣,小心翼翼的问:“任总,总公司拨款了吗?”   “没什么。”我挥挥手,豪迈的说:“但是我就是打心眼里相信,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我相信对了。   准时下发的工资如同一阵迅猛的强心剂,把所有人从颓唐和不安中拯救过来,分段工程一个接一个的顺利完成,不出意外,整个项目即将在年前顺利完成。   职场就是结果导向,不管平时关系多好,只要项目没做出来,你就罪该万死,但一旦项目成功了,那些骂你的人会一秒钟集体失忆。   公司终于再次拨款,那些见了我指着鼻子骂的人,也终于和颜悦色起来。   我很高兴,某一次加班请了团队里的人吃夜宵,还买了很贵的酒。   在工地混,大家都喜欢喝两口,一是暖身子,二是微醺的感觉,最适合称兄道弟,增进感情。   虽然奶奶一直教育我好女孩不能喝酒。   但我的酒量一直都是,三杯白酒只够我漱口,六杯微微有点脸热,完全忽略不计,十杯不能再喝了,但完全可以神志清下的踢着正步回家。   身边这群的男的就差多了,一杯就能让他们丧失做人的尊严。   酒过三巡,我接到了老冯的电话,不痛不痒的问我一些项目的情况,在我终于缓过来之后,他终于又变成我的严师慈父。   我也极尽狗腿,见缝插针的表示:虽然领导你无情无义,但是咱一丁点都不生您的气。   这就是打工人的悲哀。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经理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任总,是不是总公司冯总啊?您也该跟他报喜了。”   我放下电话,笑道:“和他有什么关系,是咱自己的项目。”   他显然喝大了,笑起来:“您这话说的,你们是一个被窝里拉磨的关系,还你的我的?”   我把笑容收了回去,道:“你喝多了。”   男人多的地方当然有黄腔,但在我面前会稍微收敛点,我的原则就是没说到我,就不阻止,也不附和也不给笑脸。   但这次说到我了。   那人不会看脸色,还在喋喋不休:“老冯十年前就这样,专骑烈马……”   暴龙突然站起来,一瓶酒就着他头浇下去。   老头被浇得嗷嗷叫唤,暴龙把瓶子一扔,拎小鸡一样拎起他的脖领,冷道:“醒了吗?”   那人被暴龙一双狼眼吓得要尿裤子,连忙迭声道:“醒了!醒了!你别犯浑!”   暴龙看了我一眼,随后把那人扔到一边,顺便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众人静默了片刻,又心照不宣的重新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候,手机上程厦的名字亮起来,他问我:“吃完了吗?”   “吃完了,你来接我吧。”   我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起身对众人说:“大家伙慢慢喝,有人来接我,我要回家了。”   “嚯!不会是男朋友吧!”其他人起哄起来:“任总你男朋友干什么的啊?”“帅不帅啊?”   我笑而不语。   程厦的车说话间就到了,他站在楼下朝我挥手,俊秀又挺拔。   这个人,是我从小喜欢到大的男孩。   他在那里等着我。   “嚯,程工啊,这可是大帅哥!”   “任总你藏的够深的!”   “这女婿不错啊!我单方面同意了。”   我在地动山摇的起哄声中走下楼,挽住了程厦的胳膊。   还没走的工人叽叽喳喳,为数不多的女人八卦着程厦的外貌。   我知道那一刻我终于和她们一样了,一个平凡的、打工的女孩子,有自己的年貌相当的小男友,而不是苦大仇深、为了往上爬不惜做老男人情妇的,传奇女性。 第17章 欠债还钱好过年   最后一批款发下来的时候,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   路上张灯结彩,工地上也贴了对联,而我站在门口,看着我忙碌了一年的战场。   虽然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完善,但是已经能看出来,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区,会有孩子在游泳池里度过欢腾的暑假,老人在健身区谈天说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深夜归家时,脚下会亮起暖色的照明灯。   我会老去,而它会比我更长久的在这里,一代一代的人会在这里结婚生子,度过漫长的岁月。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俗话说的好,欠债还钱好过年,现在项目完成,我们也把债清一清了。”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目光或坦荡,或躲闪。   然后我开始念名单。   “孙文擎,作为毕业大学生,在这个工地坚持下去了,并且提出两条记录在册的工作建议,有效提高了生产效率,我说过一条一万,拿你的两万块钱回去过年!”   那个小胖子一蹦三尺高,过来抱着现金就不撒手:“谢谢老大!老大万岁!”   “王岩,三次及时指出工人施工问题,给工程挽回了重大损失,一次一万,拿钱。”   王岩一把年纪,手都抖了:“任总……真给啊……不是有年终奖了吗?”   “年终奖是年终奖,这是我答应过的奖金,当然得给。”我说。   我在项目开始之初,就设立了奖惩制度,罚是真罚,奖也必须真给。   “下一个,汪乐、孙锋、赵凯楠,加班加点完成工作任务,并且在项目最艰难的时候,你们顶住了。我说过我不会亏待大家,一人两万,拿钱去。”   整个办公室热闹非常,就像过年时的市集,充满了带着温度的欢声笑语,我也情不自禁的傻笑起来。   “这个项目组建之初没人看好,就像我们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人看好。”我大声道:“但是你们看,偏偏是我们,建造了这栋大楼,偏偏是我们,创造了奇迹!”   掌声如雷动,李工一个腼腆的文人带头叫好,叫得最大声。   我环顾了所有人,做这一年最后的总结。   “我这个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我没解释过,也无需解释。”我道:“我会我用我的能力跟大家证明,我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年的一幕一幕出现在脑海中:   项目刚开始被人指着鼻子骂。   工人们为了抢进度,累到在工地里,我却毫无办法。   闯祸了,四处求助无门,想要从楼上跳下去。   ……每一个过去的瞬间,成就了钢筋水泥的楼宇,也塑就了我金刚不坏的金身。   我突然什么豪言壮语都不想说了,只是用尽全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所以,过年去吧,我们下个项目见!”   “别说下个项目!”暴龙带头站起来鼓掌,道:“我这辈子都跟着任总干!”   “我也是!”   “老大带我一个!”   过年,就要回家。   其实我是不怎么想回去的,毕竟老家的房子都卖了。   可是奶奶比较传统,一年非要回去一次,我们就大包小包的回去过年了。   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火车,终于在除夕夜到家了,我爸居然在火车站接我们,眉毛都结了冰霜。   “咋了爸,孝心突然大爆发?”我是真的吃惊。   “臭丫头,就知道胡咧咧,这天寒地冻的,我不接咋整啊!”他给奶奶披了件衣服:“妈,冻坏了吧,家里你儿媳妇羊肉饺子都做好了!就等你俩了!”   奶奶笑了,道:“中!我也吃顿现成的。”   其实他不接,我就打车回去了,他一接,我们还得坐四面漏风的大巴车回去。   这还是我把奶奶接走之后第一次回家。   刚走到门口,后妈就已经迎上来:“回来了妈!冬雪!小伟给你姐你奶拿拖鞋!”   我弟一溜小跑跑过来:“姐,你咋才回来!饭都热了几回了!”   我奶弯不下腰,我一边给她解鞋子,一边回道:“车晚我有啥法,你想我没?”   我弟拖了长音道:“想你!我都快想不起你长啥样了!”   这时候我奶奶突然别开我的手,道:“别脱了,穿着得了。”   她又对后妈说:“小琴,我呀,在南方呆习惯了,这脚怕冷,行不?”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除了我。   很多年前,我奶带着我来我爸爸家要生活费。   我俩一脱鞋,我弟就怪叫:“屋里什么味啊!熏得我头晕!”   我奶只好穿着鞋,局促的站在客厅,跟我爸说话:“我啊,捡废品又退休金,我能拉扯这孩子,但年前生了场病,你就给妈拿两百块钱…”   后妈带着一头卷发,一声不吭,就拿着拖布狠命的绕着我们拖地,好像地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此时此刻,我奶已经穿鞋子走进客厅,外面有雪,瓷砖地上印了一排黑脚印。   后妈一个不是也没说,从善如流道:“那就别脱,冬雪,你也别脱了,屋里暖气不够,看脚冷。”   我哭笑不得,还是换了拖鞋,走到奶奶身边,小声说:“老太太,过分了啊!”   奶奶摇头晃脑跟小孩一样:“她恶心我半辈子,我就要恶心恶心她!”   我后妈是远近为名的小心眼,我怕她待会挂不住脸,提前把红包给了:“爸妈,过年好啊,张罗这一桌菜辛苦了啊。”   “哟,你这干什么啊!”她立刻尖声叫起来:“不是寒碜我们吗!我们当父母的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一年孝顺这一回,您就别推辞了。”我道:“就当我替奶奶给的。”   我实在不想跟她演一个来回,没等她说话就截断话头,高声叫:“小伟!小伟!”   我弟一边打游戏一边出来:“干啥!”   “还干啥,红包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去!”   “你给谁去啊!”他笑嘻嘻的一把抓过来:“你就我一个亲弟!”   “臭德行!”后妈笑骂道:“这孩子就跟他姐好,没辙。”   我们终于上桌吃饭。   奶奶很高兴,餐桌上属她嗓门大:“我们住那房子,光客厅抵这一屋子大,唉,空荡荡的也怪害怕的!”   “暖和!怪不怪哈!走两步就是海边,还一点都不冷。”   “我真不爱吃这些油腻腻的菜,冬雪说老年人吃健康食品,都从超市给我买。”   然后眼疾手快的把鸡腿掰下来放在我碗里,生怕被小伟抢走。   我爸说:“那是,都知道你大孙女出息,带你享福去了,什么时候我也享享儿女福啊!”   奶奶说:“你没那命,你又不会养孩子!”   我爸讪讪的笑了,后妈给我夹菜,道:“冬雪这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你们这样的,都得算年薪吧?”   我说:“没多少。”   “肯定赚大钱了,小伟马上毕业了,愁工作呢,我说你有啥可愁的,你姐可在大企业里当经理!”   我弟任子伟原来学习挺好的,但是高中三年荒废得厉害,只考上一个专科,据说连这也念着费劲,成天逃课,说要拍抖音当网红。   饭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后妈笑声尴尬的响着。   我笑眯眯道:“行啊,小伟,你愿意跟姐干工程吗?我那一行可累了。”   小伟撇嘴,道:“我看心情!”   饭桌上顿时又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我当然不会帮他。   饭桌上一句空话又不会签合同,就像甜言蜜语又不用花钱。   事实上我对我爸、“我妈”、我弟都没有半点感情,这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我能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奶奶高兴。   她是个虚荣、短视、甚至尖酸刻薄的老太太。   但是她半辈子在儿子媳妇面前窝窝囊囊,捡垃圾捡到七十岁。   为了她的孙女。   吃过年夜饭,我爸张罗着让我们睡下。   我说:“不啦,我定了宾馆。这两天和我奶就睡那边。”   “你花那钱干什么啊!挤挤不就得了吗!”我爸大着舌头说。   后妈笑道:“住惯了大房子,咱们这鸽子笼哪挤得下啊!”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奶奶也跟他们过过年,吃过年夜饭,不管多大的雪,也得回家。   那时候我不懂事,还在问奶奶,我们跟小伟睡不行吗?打地铺行不行?   奶奶就笑,那是人家的家啊,咱们也得回自己个的家啊……没事,走累了,奶背着你。   我没有反驳,只是说:“我朋友来接我了,爸、妈,我走了。”   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程厦站在车边,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仍然挺拔的站在那,像一棵落满积雪的松柏。   “这里!”   他闻声便就小跑过来帮着拿行李。   “哎哟,谢谢厦厦,这大晚上让你出来。”我奶叠声的道谢。   “没事奶奶,应该的。”   这辆车上大概是放过砂糖橘,有一种清甜的橘子气息。   程厦说:“我本来跟冬雪说,来我家过年得了,她不同意。”   “那像什么话,太给你家人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他从后视镜里看我,笑道:“应该做的。”   他把我们送到宾馆房间里,又坐下了和奶奶聊了几句天才走。   我送他到门口:“十二点了,快回去吃饺子吧。”   “你别忘了明天我来接你,去我家吃饭。”他说:“我爸等你呢。”   那个在新闻上经常出现、严肃的下一秒就要给你讲学习强国的程爸。   我叹了口气,说:“好。”   程厦却没有走,他看着我,身后的大雪静谧无声。   “我们有七天没见了。”他说,朝我张开手臂,道:“不抱一下吗?” 第18章 问题是,他真的喜欢你吗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去了程厦家里。   原来我也去过他家,不光我,他的朋友基本上都被他带回家过,他妈妈对谁都都特别热情,不管谁来都给一个写上名字、漂漂亮亮的红包,我的尤其大。   但这次到底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天聊完之后,我们的俩的交往其实跟平时差不多,还是一起吃饭、看电影、分享好玩的事情,说是朋友,又多了点暧昧,说是男女朋友,还差点意思。   但他这一次,一定要让我来他家做客。   “雪儿来了!冷不冷啊?快进来”程爸爸倒是挺热情,围着围裙给我们拿拖鞋:“我记得你爱吃辣的,我烧了个水煮鱼,马上好!去洗手等着去!”   这让我还挺吃惊,六年前,他爸爸是个挺严肃的人,不是在书房忙着,就是踱步过来问我们:“最近都读了什么书啊?你们这个年纪啊……”   总会被程妈妈笑着打走。   他家和原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当时在我看来高不可攀的装潢和家具,现在看起来灰蒙蒙的。   茶几上散放着一些糖和瓜子,程厦想给我倒水,看了杯子皱皱眉,扯着嗓子问:“爸爸,家里的杯子呢?”   “桌上不有吗!”   “我不想用这个杯。”   程爸拿着锅铲跑出来,翻箱倒柜半天,还是没找到,只能说:“你去买瓶饮料,跟冬雪一起喝!”   我感觉他们俩都对这个家很生疏。   程厦说:“我一年回来一趟,我爸呢,天天忙,好容易过年回来几天,天天有人上门拜年,弄得家里乱七八糟。”   我心说,这就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程爸忙不迭的端出菜来,热腾腾的摆满了一桌子,碗筷则放了四副。   “来!咱们今天也过年了!先喝一杯!”   程厦不喝酒,我陪他爸喝了一杯。   “快尝尝我做的鱼!”   程爸自己带头夹了一筷子,微闭上眼睛,满足的叹了口气,我也夹了一口。   那味道,和程妈妈做的菜一模一样。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感觉怪怪的,程爸爸是在努力模仿着程妈妈,热情的招待客人,假装这个家和原来一样。   “欢迎冬雪来啊。”程爸爸说:“这友谊呢,是童年的感情最真挚,厦厦本来一回家就睡懒觉,今天六点钟就起来,又是收拾房间又是买菜……”   程厦脸色微红:“爸!”   他爸紧急转换话题:“那冬雪啊,你对非洲的发展建设有什么感想?”   ?   “你认为土方工程的安全监理制度存在弊端吗?”   “你对我们国家的建筑行业相关法规怎么看?”   ……还是上一个话题比较好吧……   我大脑一片空白,全凭着临场发挥的本能磕磕巴巴答了一阵,眼见程爸的眉毛中间皱起了川字。   程厦打断我:“爸爸,这又不是汇报!”   “这不是唠嗑吗!”程爸道:“年轻人,不能只看眼前,得宏观的、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程厦说:“我不爱听!”   程爸倒也不发脾气,只是说:“不爱听我也得说,你们这个行业,受政策影响太大,如果有自身的规划,那没问题,但是从未来家庭稳定出发呢,我建议你们其中一个可以准备考公,或者尽早升到管理岗……”   家庭稳定……   我心漏跳了一拍,程厦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饭桌上只剩下程厦的爸爸絮絮叨叨的给我们制定未来计划。   吃过饭,程爸让程厦去洗碗,理由是:“做人做事要分工明确,我已经做饭了。”   程厦哭笑不得的去洗碗。   程爸让我去他的书房。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这里,当他坐在那办公椅前,那个慈祥的爸爸似乎消失了。   他带着一种无端的压迫感审视着我。   “程厦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我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我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现在在一起挺开心的,当然我也知道我们两个差距很大……”   他摇摇头,很失望的说:“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有点尴尬的停下来。   “你了解程厦吗?程厦又了解你吗?”他喝了一口热水,道:“坦白讲,我找人查过你。”   我心里开始有火气在积累。   你凭什么找人查我?   现在是程厦要追我,不是我要追着他……就算是我追着他那几年,我也只是想跟他谈个恋爱而已!又不是结婚,你凭什么查我?   但我也不能可能发作,只能微低着头听他说   “你一个职高生,在非洲呆六年,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忍常人不能忍,是为了成常人所不能之事,你的未来,绝对不只是S建一个项目经理。你一定会扶摇直上的。”   我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而我儿子呢,他没野心,也没那种狠劲儿,想设计的项目没人认可,那就留着自己欣赏,不得领导赏识,就离人家远远的。”程爸苦笑了一下:“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所以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随后,他审视着我:“我知道,维系你们俩感情最重要的,是你喜欢他。如果有一天你站到了比他更高的位置,你还会喜欢他吗?”   我没有迟疑就回答道:“当然。”   我喜欢程厦,已经变成了比呼吸更加自然的事情。   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我根本无法想象我有一天会不喜欢程厦。   “只要他喜欢我,我就一定会跟他在一起。”我补充道,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   程爸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你确定他喜欢你吗?”   我从书房出来时,程厦刚好洗完碗。   “我爸跟你聊什么了?”   “给我五百万,让我离开你!”   他被我逗笑了,笑眼弯弯:“那我就去纪委举报他!”   程厦爸爸还有个会,提早走了,我下午得去看我妈,我亲妈。   “我陪你去。”程厦拎出几个礼盒,道:“我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大年初一的菜市场还是很热闹,大家都趁着关门前,多做一点生意。   我妈早就不卖衣服了,租了摊位和后爸一起卖熟食。   我还没挤到摊位前,就听见一阵杀猪似的嚎叫:“杀人了!杀人了!”   “我今天就让大家看看,千人骑万人跨的母狗长啥样!都看好了啊!谁他妈都别要脸了!”   我一听这声音,迅速丢下程厦就往前跑。   我妈躺在地上,鼻子前都是血,头发被后爸攥在手里拖着走,周围都是人,却没人敢拦。   我冲上去:“你干什么呢!”   他气得双眼通红,没认出我来:“他妈没你事啊!不想死给我滚!”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就站着!我看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他一贯的欺软怕硬,一时间愣在那,我一把推开他去扶我妈。   我妈满脸是鼻血,一边蹬腿一边吼:“赵老三你自己废物点心!你有本事找老爷们儿拼命去啊!打媳妇你特么算什么本事啊!”   保安也终于上来了,各自将他们拉开。   赵老三终于认出来我:“啊,大家不认识吧!这是她闺女,卖到非洲舔黑人沟子去!她们一家子就不是人!狗!母狗!”   我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扑过去就挠他的脸:“你自己是废物你瞅谁都不正经!你啥东西啊!都听清楚了,赵老三是天残!你断子绝孙!”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拦住她。   可谁也没想到,赵老三窝囊了一辈子,突然操起案板上的砍骨刀,兜头朝我们这边砍过来!   我只来得及后撤一步。   就在那一刻,程厦冲过来抱住了我。   “他总打你吗?”我抱着手臂问病床上的我妈。   “跟你有啥关系啊?”她冷冷的说:“回去!”   “你是我妈,我能不管你吗?”   她冷笑了一下,道:“你不用管我,一早说好了,我不管你小,也不用你管我老!”   她就是这样。   小时候她离家出走,我爸让我去找她回家,说找不回来就打死我,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去了。   她在摊位旁和一个男的说说笑笑,喂那个男的吃高粱饴,一见我脸色就冷下来。   我说:“妈妈,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回那个鬼地方干啥。”   “可是你不回去,我爸就要打死我。”   “那是你的命!”   她冷笑了一下,棕色的瞳孔就像一只发怒的猫:“回去告诉你爸,他自己愿意烂在臭水沟里,想用孩子绑着我一起烂,做他妈的梦!”   她那时候漂亮极了,穿着皮夹克、化着紫色眼影,冷酷的像个女杀手。   可现在,女杀手也老了。   医院的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沟壑纵横,包括脸上的青紫,头发染了很多次,毛毛躁躁的,还是盖不住白发。   我低头转了一万块钱,然后抢过她的手机,点了转账确认。   她太虚弱,抢不过我,只能发怒“我不要你钱!拿走!拿走!”   我说:“我管不了你,但他要再打你,拿这个钱跑!”   说完我就出了门,把她所有的吼声都关在病房里。   程厦在医院门口等我。   他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赵老三手上没劲,衣服都没能划破,只在他后背上留一下一道青紫的痕迹。   巨大的羞耻,让我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只是问:“疼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不哭。”   我才发现,我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永远丢脸,不管怎么努力,都会时不时冒出一件事提醒我一下,我就不配体面。” 第19章 月亮怎么能在凡尘里打滚呢?   程厦说:“你不一样,你已经从那个环境中跳出来了。”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妈当初为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就可以跟人睡觉,我为了把项目做成,也没有什么底线。”我想起在老冯家徘徊的那个夜晚,让我犹豫的不是尊严。   是住在我心里的月亮。   “而我爸,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见到有钱人就冲过去点头哈腰,然后回来大吹特吹自己有人脉。”我道:“我小时候特别看不起他,可是你知道在非洲他们叫我什么吗?大太监,因为领导一个眼神,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安排好,恨不得自己趴在地上让领导皮鞋不沾泥。”   我笑起来:“谁说不是遗传了我爸呢?”   程厦没有跟着笑,他静静的看着我。   我很想做程厦,我很想很想变成程厦。   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上学的时候他能跟导师谈笑风生,相处的跟哥们儿一样,后来他的领导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焦虑怎么讨好对方,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对仰视的他底层工人也丝毫没有那种“做作的亲切”,很自然的礼貌真诚。   可是我做不到,我偷偷模仿过他的样子,可是我感觉我都不会说话了。   我的父母把他们的卑怯印在我血脉的最深处,这不怪他们,因为这就是底层人的生存法则。   我看着程厦,在菜市场那场丑态毕露的撕扯之中,他茫然无措的脸,像针一样刺痛了我。   “包括你说你喜欢的,什么生命力,那不过是因为活不起了,拼命吊着精神而已,我跟这菜市场的人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程厦,你说要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后悔了?”   程厦摇摇头,他的脸被毛茸茸的围巾遮住,只留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星。   “你会后悔的。”我说:“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抛弃他们,尤其是我妈。”   我妈把我当作她的冤亲债主。   可是从她离婚那天开始,每个月都会给我打六百块钱抚养费,六百块不多,但是她的摊位一个月就赚一千出头。   我爸不是个东西,可是当初我去S市的钱是他给我的,出国的资产证明是他给我凑的,他想让我好。哪怕他知道我不想养他,他也想让我好。   我这条鲤鱼,注定要拖带着长长的锁链去跃龙门。   这没关系。   但是跟我在一起后,程厦要面对的是,被打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妈妈、贪婪市侩的爸爸和后妈,还有我捡垃圾的奶奶,说实话,老太太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他是月亮啊,月亮高高的俯视人间就够了。   月亮怎么能在凡尘里打滚呢?   程厦一直没有说话,我叹了口气,帮他把围巾系好,道:“你回家吧,记得上药。”   过年的烟火已经燃尽了,我踩着一层厚厚的爆竹碎屑回到宾馆。   奶奶和我爸去了乡下走亲戚,顺便炫耀她孙女有出息了。   我当时坚决不去,说要去我妈家吃饭。   此时房间里没有人,我洗了澡,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就开始打开。   天空慢慢泛起了鱼肚白,整个房间笼罩在暖黄色光芒之中。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是程厦,他的面容橘色的朝阳下,如梦似幻。   他说:“走吧,我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我跟他下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看到一整车玫瑰或者气球的什么的,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   ……我绝对没有想到,五个小时后。   我站在了上海迪士尼。   “你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但是我觉得在迪士尼心情不好,会比窝在宾馆里好一点。”程厦对我说。   “你说实话,到底花了多少钱!”我第一百次问。   过年,临时买机票,buff叠满,一定是一个我不敢听的天价。   “我能承担的价格,买你开心点,很值。”程厦耸耸肩,还是不回答。   “所以到底是多少钱!”   “走吧,听说这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他拉我走进去。   ……是真的很快乐,所有人都在笑,女孩子穿着漂漂亮的裙子拍照,男生们排队跟绝地武士合影,小孩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拿着一个米老鼠的头的冰激凌。   就像做梦一样。   我小声说:“可是我奶奶明天就从乡下回来了。”   “今天晚上有一班飞机,保证奶奶回来之前,我们就到家了。”程厦道:“中间这个时间,好好玩。”   不是,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前一刻还在满地残雪、黑云压城的东北,后一刻……我在童话故事里。   我有两本没有封面的童话故事书,是奶奶从垃圾桶翻出来的。   那里面灰姑娘会有漂亮的裙子穿,走投无路的白雪公主会遇到好心的小矮人,善良的小裁缝拥有一只会吐金币的驴子。   我当时字还认不全,就已经觉得难过了。我懵懵懂懂的感觉到这是假的。   我很善良,过得也很苦,但是不会有小鸟围着我唱歌,我伸出皲裂的小手去捡泥水里的易拉罐时,也不会有仙女姑妈来帮助我。   但是,现在那些桃红、嫩黄、粉蓝色的小房子,裙摆绚烂的公主都出现在眼前,我进入了这个柔软的、像是做梦一样的世界。   我和程厦没有去坐什么游乐设施。   一是因为排队的人太多。   二是因为,他恐高。   我们就在这里慢慢散步,听他讲迪士尼设计巧思,这是花瓣式布局,这是空间分隔法,偶尔有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一头撞在我身上,却也不会哭,就晕头晕脑的起身,她着急去玩下一个项目。   那一天在我记忆里,是金色的,所有的画面都被放在装满细碎金沙的盒子,带着梦幻柔和的的光芒。   程厦说得对,在这样的地方,很难不快乐,甚至于可以说,这是我记忆中最快活最轻松的的一天。   后来我们提前出去,在一家老上海洋房里吃私房菜,吃到了肥糯鲜甜的鳗鱼和黑松露海胆焖饭,行程最后,打车去了很偏的上海的保利剧院。   这是程厦最喜欢的设计师,安藤忠雄的设计作品   “安藤忠雄是用光的高手,你看,他把一切严丝合缝隔在墙外,然后让光线从缝隙中释放出来。”程厦还是那样,一说起喜欢的作品,就格外兴奋,:“他留住了光。”   “厉害啊!”我说。实际上我只觉得那像是一块半透明的大砖头。   我们坐在保利剧院外面的台阶上,这里静极了,就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程厦突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你。”   “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是真正面对现实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他说:“我妈妈死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觉察到我的软弱,昨天是第二次。”   我道:“没有,是你保护了我,另外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程厦道:“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怔住了。   “昨天没回答,是因为我在想,我能给你什么。”他自嘲的一笑:“我自私软弱,也不是那种可以跟你并肩作战的伴侣。我能给你什么?”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寒风肃杀,程厦的告白,像极了一场商业谈判。   “我能承担你的家庭,以及你的自卑和不安,你可以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跃龙门也好,做错也好,我都会做你的后盾,为你兜底。”   他从包里拿出提前准备的一个牛皮纸袋,递到我怀里。   “这是什么?”   “我工资奖金在这张卡里,密码也在里面,我外公留给我存款、房产、股票都在这里。其中有两栋在上海,我可以带你去看。”   我震惊程度无以复加:“程厦你疯了吗你?你拿回去。”   我把牛皮纸袋往回退,他没有接,就这么掉落在地上。   在楼宇柔和的光影之中,他静静的看着我,道:“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竟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退后了一步。   那一刻,我想起了程厦爸爸对我说的话:   “那么多年,程厦都没对你动过心,突然要和你在一起了?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最简单的,他说过喜欢你吗?”   没有,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他说的只有,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从未说过,我喜欢你。 第20章 冬雪,大步往前走   那天在书房,程厦的爸爸告诉我,程厦病了。   他妈妈被那个下岗女工捅死之前,还在给他发微信:儿子,你冷不冷?给你寄件羽绒服【笑脸】   那时候程厦在设计院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社交,忙着年轻人的一切,对于妈妈的碎碎念总是回的敷衍:“不冷。”   等他回家,看到的就是他妈妈的尸体。   死亡带走了她的温柔美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腮凹陷,像是在问为什么,也像是在说,我好痛。   程厦当时就跌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   她最爱漂亮,有点唠叨,但最善良,看电视剧总爱抹眼泪,他的朋友来家里她总是做满满一桌子好菜,个别家里条件不好的,她还会偷偷准备红包。   这样一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也最爱他的人。   死了。   程厦发了疯一样到处打听那个凶手赵莉娟,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杀人。   “他说他恨赵莉娟,我也恨,可是恨她有什么用啊,她已经死了。”程厦爸爸说。   可是葬礼过后,程厦却说,他要替那个凶手把那笔买断工龄的钱要回来。   赵莉娟下岗之后,靠着打短工和站街卫生,没有要缴社保的意识,她只知道人家有退休金的时候,她没有。   才会朝程厦妈妈举起刀。   大家都说她疯了。   可是程厦调查后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当年金帛大酒店的下岗服务员,都没有收到买断工龄的钱,她们一致认为,就是程厦妈妈贪污这笔钱。   她死后,许多人故意放鞭炮庆祝,说赵莉娟为民除害。   “他要帮那个凶手讨回应得的钱,我当然不同意,但也没有阻止。”程厦爸爸说。   程厦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背上这种污名,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赵莉娟就是个杀人犯,他妈妈是善良了一辈子的好人。   程厦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的办法,去调查当年的真相,去讨要这笔钱。   但是时间太久,很多记录已经遗失,更何况当年那批当事人早已认命,他到底是没做成。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想做成一件事,可是失败了。   像我这样的人,早就明白这世间并不会事事都像故事里那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更多的是,你拼命拼命努力,世界的残酷还是会重重的压下去。   可是对于程厦来说,他父母一直在帮他建造一个一切顺遂的世界,当父母的手撤开的时候,他认知的一切也在崩塌。   “后来,他就像变个人一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原来那个嬉皮笑脸的臭小子,跟他妈一起去了。”程厦爸爸说。   “他长大了。”我说。   “不是长大,是病了。”   程厦爸爸说:“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以前那么喜欢建筑,现在也无所谓了,总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重逢后,我只觉得程厦沉稳了不少,哪怕他给我讲他妈妈的事情,我也只觉得他很伤心。   但完全想不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直到你回来。”程爸说:“他才终于提起了精神,他跟我说,只有跟你待在一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让我来告诉你,你们之间的家境差距,其实不是问题。”   我心中重重一震。   “的确不是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作为父亲,我很乐意看到你和程厦在一起。”他说:“但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他并不喜欢你,他只是……病了。”   程厦他爸爸为了他,自学了心理学。   他说:“有一些遭遇重大挫折的人,会产生极端的自我怀疑,他会对身边强有力的人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因为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他急需找到一个【靠山】,让自己逃避现实。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程爸叹了口气。   曾经那么威武严肃的人,此刻也只是个疲倦忧愁的父亲,他说:“你啊,你吃了那么多苦,应该找个好男生,高高兴兴的谈场恋爱。”   此时此刻,上海保利剧院,程厦仍然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而我仍然看着他。   我十六岁就喜欢上的人,我有一半人生,是为了追逐他。   可是或许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完美,就像月亮背面,也有无数斑驳的阴影。   这时候,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新年音乐会散场了。   无数人流从大门中涌出来,他们兴奋的谈论的待会的夜宵,步履飞快,眨眼就要到我们面前。   我没有去牵程厦那只手。   而是直接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程厦似乎在发抖,下一秒钟,他也回抱住了我。   喧嚣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应该会奇怪吧,这俩个人在路中间抱什么啊?但是,去他妈的吧!   是的,我们之间的差距、莫测的未来、软弱与卑劣、全球变暖和世界末日,全部去他妈的吧。   人生太短了,这一刻,我只想紧紧的抱住他。   奶奶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些猪血肠和排骨,连着一大袋腌酸菜,让我打包好要带回去。   “这咱东北养的猪,南方没这品种。”   “淘宝上啥品种都有。”   我收拾东西,年假就这么几天,我们该回去了。   我爸问:“我还没去过南方呢,你啥时候带爸去一趟啊?”   后妈不在,我也不用给他留面子,直接道:“你这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啊,再说了,人都得跟儿子过啊,你跑我家来多丢人啊!”   我爸想打我,又悻悻的放下手,道:“你咋这么能叭叭,以后没人要你!”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眼睛又亮了,道:“对了,这回去农村你六婶还打听你呢!他家那三小子,你还记得吗?去外贸公司上班了,一个月几万呢!”   我没来得及说话,我奶奶就冷哼一声:“她打听有啥用啊,她那小子一脚踹不出个屁来,我半拉眼睛看不上他。我孙女,就得找个模样俊俏,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我爸嗤笑:“老太太,也就你把她当成个宝。这两年她是赚了点钱,可搞对象不看钱啊,黑瘦得跟猴似的,脾气臭,要我说有人要她就烧高香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程厦。   “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们一起坐火车回去。”他说:“我爸的司机在楼下等。”   他穿一件深驼色大衣,清新俊逸,侧头跟我爸打招呼:“叔叔你好。”   我爸有点懵:“啊你好,这是冬雪的那个……同学!”   我奶越发得意起来:“发小,人家爸爸在市委,这关系,冬雪还愁没人给介绍好的吗?”   “不算发小。”程厦笑着道:“我是冬雪的……男朋友。”   又补充一句:“还有奶奶,我爸现在在省委。”   我极力的忽略我爸和我奶奶瞠目结舌的表情,装作不是第一天有男朋友的样子,不耐烦道:“快走吧,待会车开了。”   如果没有满脸通红就更好了。   程厦他爸出差了,司机送我们到了火车站。   程厦又不知怎么神通广大的买到了和我们一个车厢的卧铺票。我们在候车室等的时候,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奶奶倒是有一肚子话想问我,当着程厦的面又没法问,只能悲愤的咬着一个大梨,活像那是我的骨头。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我收到了一个电话。   我跑出去的时候,就看见了我妈。   她穿着个大棉袄,骑在电动车上,脸上青青紫紫的,伤还没好。   我问:“你跑出来干嘛?”   “听你爸说你今天走,我送送你,顺便把这个给你。”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我没接:“你干啥啊?”   “卡里有三万七,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嫁妆。”她仰起头,有几分得意:“我知道你爸那窝囊废不可能给你准备啥,你自己再攒点,要不然在婆家被人看不起。”   风太猛了,吹得我眼睛发痛,我几乎是喊出来了:“我不要,我比你有钱!”   她死死摁住我不让我挣扎,道:“别惹我生气啊,要不然我这顿打也白挨了,赵老三以为我偷摸攒钱为了姘头呢,疯狂找这钱!”   我说:“那他知道了再打你怎么办?”   “他不敢了。”我妈突然笑了:“我有闺女呢!他有个啥啊?”   “走了啊!”   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骑着电动车走了,又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看我。   她的脸在风雪中冻得发红,眼睛却异常的亮,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这破地方以后就别回来了!”   “大步往前走!啊!” 第21章 春风夜放花千树   年后我一边在给上个项目收尾,一边疯狂看新的项目书,房建市场日益低迷,合适的项目少得可怜。   我心里焦虑得像火烧一样。   程厦说:“按时上下班不好吗?”   我说:“我跟别人不一样。”   有项目做才叫项目经理,没项目做屁也不是,我不趁着年轻多搞点实绩出来,怎么在公司立足呢?   程厦就笑:“你啊,有事焦虑,没事创造事情也要焦虑一下。”   我说:“你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顺从举手投降:“对不起我错了!我女朋友天下第一棒!”   ……我脸腾一下就红了。   刚才我还像一个坐在火上的栗子,总是担心自己噼里啪啦的裂开。   现在突然就变成了一块栗子蛋糕,又软又甜。   他说:“周末公司团建去滑雪,可带家属,去不去?”   我很做作的说:“家属考虑一下。”   事实上怎么可能不去,他们公司那么多窥伺他的小姑娘,我爬也得爬去。   周五我们要去总公司开会,五点开完,他正好来接我直接去滑雪场。   总公司的会一向是又臭又长。   一个是非要从世界风云变幻,宏观经济政策开始讲……我要能听懂这些玩意儿,我早就坐在你们的位置抖腿了。   另一个就热爱诉苦。   总公司对我的项目还算满意,毕竟是低价中标的项目,还能有利润就烧高香了,大领导居然重点表扬了一下。   但是大多项目没达到预期,又没有多少新的项目引入。   董事长诉完总经理诉,总经理诉完副总诉,副总诉完部门经理诉……   其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公司这么难,谁敢他妈不好好干,老子就裁谁!   我们这些坐在后面的,大部分人听得昏昏欲睡,要不就使劲儿吃橘子,我不敢睡也不敢吃,因为老冯正在领导坐席里,轻轻一扫就能看见我,   老冯最恨人吊儿郎当,仪态不行。   我就算犯了颈椎病,也全程把脊背挺得溜直。   撑到五点钟,终于完事了。   大家合影的合影,走人的走人,我正准备给程厦打电话的时候,收到了老冯的微信,他让我去他办公室等他。   我只好告诉程厦:“冯总找我谈点事,可能得迟一会。”   程厦回复:“没事,我就在你们公司对面等。”   这还是我那次出事之后,第一次来老冯办公室。   他仍然在喝茶,道:“上个项目完成的不错,尤其是进度,非常精准。”   我说:“谢谢领导肯定,正是因为领导和公司的支持,大家都非常踏实肯干,才能在每一个节点完成任务,跟我个人关系不大。”   老冯嗯了一声,随后问了我一些分公司情况,然后给我派了点活,总结一下刚才会议纪要,尤其是各个项目的数据分析,让我下周给他。   我俩心知肚明,这些他秘书就可以干。   之所以要给我派活,是要维持我是他“自己人”这层微妙的联系。   左一句右一句,说了一个半小时。   我脸上陪着笑容,实际上心急火燎的。   程厦还在等我,甚至他同事们可能还在等他一起出发,而我甚至没有办法发条微信告诉他。   终于,老冯说完了,拿起大衣,道:“走吧。”   我看了一眼手机,半个小时前,程厦给我打个电话,然后说,你结束了跟我说一声。   我赶紧回复:已经结束了,我马上出去。   老冯回过头,招呼我道:“还等什么呢,快跟上。”   我心头一紧,想要拒绝,可是下一刻,我看到了走廊里的其他领导。   ……万万不能这个时候下领导面子。   我们走出去,我给老冯开车门,自己坐到副驾驶上,上车前,我往门口看了一眼。   程厦的车停在那里。   他应该还没有吃饭——他从来不在街边或者车上吃任何东西。   “对不起啊,领导说要去吃饭,我得坐陪。”   程厦回复了一个?   “你没跟他们说你有约了吗?”   这怎么说啊?领导是在给我机会,我不能给脸不要脸吧?   不过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跟程厦解释,他不会明白的。   我只好说:“抱歉抱歉,你赶紧先去吧,别等我了。”   程厦:可是我已经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了。   我:对不起!!   程厦:……多久能结束?   我说:……不知道。   他回复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包,没有再说话。   我们到了一家农家菜馆,外面朴实无华,一看菜单两眼一抹黑那种。   我年级最轻,资历最浅,跑前跑后的为领导们斟茶倒酒。   “小任不错,有眼力见……”有领导说:“现在的年轻小姑娘,这样的不多了。”   老冯一笑:“还有的练呢!”   有一个人用闽南语说了句什么,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听不懂,也只能跟着尬笑,他们越发笑得夸张起来。   后来我听明白,这算半个熟人局,领导都是一个派系的,所以酒过三巡,他们也不再正襟危坐谈论什么振兴产业发展,各种荤话脏话都出来了。   下位者,尤其是女的在这种局里当然不舒服,但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在领导说没听过东北二人转的时候,一边转手绢一边放声高歌《小拜年》。   他们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老冯也喝多了,虽然我为他挡了百分之八十的酒,他将手放在我的椅背后面,道:“你啊——你啊——不听话。”   我立刻起身,去拿新上的阳春面,狗腿道:“领导,要不要吃点主食,胃里能舒服点。”   他摇摇头,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道:“你今年再做几个项目,明年总公司有个名额……”   我心里狂跳起来,给他盛开阳春面的手都在抖。   他不耐烦把碗接过去,把碗扔在一边,继续道:“你这段时间,一,把工作做好,二,把学历提一提,别让我难做,懂吗?”   “我知道。”   他伸手,似乎想摸我的头,但是在凑近我的时候,还是放下了,道:“去吧。”   这顿饭吃完已经十点多了,我抱着马桶狂吐了一阵,挨个把领导们送上车后,就再也忍不住了,疲倦的靠着墙根坐在地上。   太冷了,胃也疼。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偷拍程厦的照片,他在看一本叫《未建成·反建筑史》的书,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柔干净像热烘干的白衬衫。   他真的太适合做别人的白月光了,我想,他好看了这么多年,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心里升起一弯月亮。   我给他发微信:“抱歉抱歉,今天是我对不起你,你滑上雪了没?”   他时隔很久之后才回复:“嗯,你吃完了吗?”   我:“刚完事,这帮人可能是酒桶托生,差点没喝死我。”   他:“那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难以置信的站起身,看到了不远处有一辆车,打了一下双闪。   程厦从车上下来,一抹路灯如流泻的月光,照亮着他有点无奈的笑容,   我朝他跑过去,那是真正的春风夜放花千树,春寒料峭时节,街边的白玉兰却都开了,花朵饱满,像千万只柔白的鸽子。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他身上暖烘烘的,是清清爽爽的肥皂香,带着一点柑橘味道。   “你怎么来了?”我听见我有点沙哑的声音,喝了太多了。   “还是想带你去滑雪,就跟着你们的车一起来了。”他说:“谁知道你们能吃这么久。”   “你不会到现在饭还没吃吧?”   “当然了。”他的声音是真的有点生气:“不过……”   他推开我,指了指副驾驶位的袋子,笑眯眯道:“我买了全家桶准备跟你一起吃。”   好!太好了,我刚才都没吃饱!我最喜欢吃全家桶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点头才能表达我的高兴,我真想翻跟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鸣笛的声音,我们俩回身望去,居然是老冯的车去而复返。   老冯从车上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态,他看着我道:“冬雪,这是谁?介绍一下吧。” 第22章 没有任何理想值得这样的沉沦   “这是我男朋友,程厦。”我说:“这是我们大领导,冯总,我跟你说过。”   程厦伸出手,老冯没看到,只是点了根烟,又示意我拿一根。   我平时不怎么抽烟,尤其是在程厦面前,但是这时候我能怎么办,只能拿了一根。   老冯倾身过来,亲手帮我点了火。   程厦在一边看着我们吞云吐雾,不声不响,直到老冯问:“你在哪上班?”   “省建筑院。”他说。   “年薪能拿到二十吗?”老冯问。   我这才发现,老冯是真的喝多了,平时的老冯寡言少语,你让他多说半个字,立刻就开除你。   喝多了的老冯,逼问狂魔,能把任何地方变成面试现场。   但程厦没有回答,只是礼貌性笑笑。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老冯又咄咄逼人道:“不会比她低吧?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能扶贫啊!”   程厦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只是礼貌道:“冯总,这是我个人隐私。”   ……他好牛,我手上的烟都拿不稳了,老冯这种气场,敢跟他这么说话的,程厦是第一个。   “不好意思说吧,省建筑院正式建筑师,一年最多也就二十五。”他说:“这点钱,结婚靠女孩买房吗?”   我赶紧打圆场:“冯总!我们就是处个朋友!您说远了!”   老冯看都没看我,仍然直视着程厦:“是吗?你没打算娶她吗?”   老冯一般都是不动声色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外露的情绪,感觉空气直冒火星子。   程厦倒是很平静,道:”这跟冯总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老冯一把揽过我:“这个姑娘,十几岁跟着我做项目,在非洲我们俩相依为命,对我来说在这世上任何人,亲不过她去!我能看她跳火坑?我能吗!”   我震惊的看着老冯……放在我肩膀上那只手。   老天爷啊!他喝得也太太太太多了吧!   程厦终于有了一点情绪波动,他一把将我拽在身后,直视老冯,道:“冯总你喝多了。”   老冯还要再说,被程厦打断。   “您不了解我,但我知道您很多的事情,比如,十一年前的海城项目。”   老冯脸色一下子变了,看着程厦的眼神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因为施工方违背图纸施工,现场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五死三伤,总负责人承担了所有责任,除了内部人员没人知道,是有人专横独断,为了赶工期一意孤行。”程厦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   “之后他被打入冷宫,直到六年前才被重新启用,非洲援建项目,对我女朋友的所谓的知遇之恩,真相是不是当时的他,根本就无人可用呢?我不知道。”   死一般的沉寂之中,程厦看着老冯,目光带着一点怜悯:“冯总今天喝多了,下一次再对我女朋友有越界的举动,我会直接跟安总谈。”   说完,他拉着我就走,我踉踉跄跄的被他塞上车,不停地小声道:“你疯了吗?你也喝多了吗?”   程厦道:“所以你要跟他保持一些暧昧关系,来维持你在公司的发展吗?”   “当然不啊!”   “所以,立下界线是很重要的。今天过线的是他。”程厦启动了汽车,我看着后视镜,老冯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被打击到的狗。   我心里莫名难受了一下,就像大家都不爱看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一样。   一个在你眼里顶天立地人,突然间变得很狼狈,你心里肯定会难受一下。   程厦一边开车,一边握住了我的手,道:“你不想我撞过去的话,不要再看他了。”   程厦他们的团建是,滑雪场两天三夜。   他仍然带我去了滑雪场附近的酒店,他同事都已经入住了,他说我们可以第二天一起去滑雪。   我还哪有心思滑雪,自从下车开始,我就一刻不停的问:“你说老冯明天会不会断片儿啊!”   “你说认识大领导是真的假的?”   “妈的,我总觉得他会把我灭口……”   程厦没有回答,他办check in,拿钥匙,上楼,开房门。   门打开的那一刻,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们俩今天要住一起。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程厦推到墙上,深深地吻下去。   这是一个粗暴的吻,横冲直撞的冲向我灵魂深处,我只觉得整个人轰然毁灭,被无限的侵占。   太过了……   这种程度……   我的内衣被推高,程厦的手指,冰凉的修长的手指,重重的揉捏,我伸手想推他,又被他抓住摁在墙上。   我只能仰着头承接这个粗暴肆意的吻,整个人陷入无限的、柔软而混沌的黑暗,只有那种生猛的侵略感遍布每一寸皮肤。   程厦终于停下,他抵着我的额头,微微喘息着。   他一只手将我的手制在上面,而另外一只手从我的后背慢慢蜿蜒而下,带着一阵颤栗的酥麻。   我颤抖着道:“程厦……”   他道:“你是我的,我要你只看着我,只想着我。”   下一刻,他的手顺势而下,重重的分开我的腿,将我抱到他身上。   我不得不用两只腿盘住他的腰,一些隐秘、湿濡的东西,重重的撞击在一起。   程厦从来没有问过我,和老冯是什么关系。   之前没问过,之后也没问过。   他只是在这个晚上异常的疯狂残忍,就像一把刀破开一只蚌。   直到我抱着他哭出声音,他才勉强的停下来。   我倒不是不愿意,我从来没有什么守身如玉的想法,原来就想过,如果得不到他就去跟他做,做够一天一夜才够本!   但是这样的程厦太奇怪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是在我身上这男人是个陌生人,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哭什么啊?胆小鬼。”程厦把我抱在床上,用被子把我包裹起来。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我熟悉的、深深眷恋的人。   “你弄疼了我。”我小声说:“我明天怎么见人啊?”   我脖子上,前胸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   “对不起对不起,给你咬回来。”他伸出胳膊,好白的一条。   我张牙舞爪的扑过去,用力亲了一口。   我们俩都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又温柔又干净,我又觉得色迷心窍了。   “没事你放心吧。”他说:“他们都是些人精,保准什么都忘了。”   “没忘怎么办!”我说:“你最好是真认识安总!”   安总是我们大领导。   他说:“不好意思,那是吹牛。”   我恼羞成怒,伸手就打他。   我当时不知道,当年海城项目的事情,除了高层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程厦对老冯的了解,不是”稍微打听了一下”而已,所以老冯才会那么失魂落魄。   我们一直闹到没有力气,躺在床上发呆。   他突然说:“我喜欢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你那么憎恨他们,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   “什么意思。”我问。   “有些东西比爬上去更重要。”他摸摸我的头,道:“你本来就可以一步一步成功,不要因为着急,让自己面目全非。”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这话只有爬上去的人才有资格说。   那天,我们最终没有滑成雪。   但是在凌晨时分成功偷偷的溜进滑雪场,拍了照片。   雪地是最好的反光板,特别是南方的雪,可以穿着裙子,尽情凹造型。   得罪老冯这等弥天大祸,让我处于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发疯状态。   我大叫大闹,摆出各种搞怪的拍照,把程厦扑倒在雪地里咯吱他。   程厦一直纵容地看着我笑。   凌晨六点,我们在便利店一边在便利店吸溜泡面,一边发朋友圈。   我:度假快乐,摄影师加鸡腿。   配九宫格照片,C位是和程厦的合照。   然后,屏蔽老冯以及所有同事。   忙完之后发现程厦也发了,只发了一张我在雪地傻笑的照片。   配文是:明月高悬夜空,眼下是春天   我道:“这啥意思啊?”   他看着玻璃窗外逐渐升起的、橘色的暖阳,微微笑起来,道:“春天来了,我喜欢春天。” 第23章 陷入深深热恋之中的程厦,是这样的   醉酒加上通宵,回去我就睡着了。   宾馆的床极大极软,透着一股很高级的松香味,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酣畅淋漓过。   偶尔能感觉到他起身,轻手轻脚的做了什么,又感觉到轻薄而微凉的日光打在眼皮上,然后窗帘就被拉上了。   我翻了身,又陷入了沉沉地的睡眠。   等我真正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一片黑暗,恍惚间我忘记了这是哪,猛地蹦起来。   “你醒了?”旁边传来声音,是程厦,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起身打开床头灯。   暖黄色的光线,将他的面容格外柔软洁白。   随着意识回笼,两件事真切的涌入我的脑海:   第一,我在度假。   第二,程厦现在是我男朋友!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只觉得要被巨大的幸福感给淹没。   程厦起身洗了把脸,然后倒了杯水给我:“渴了吧,看你睡得那么熟没有叫你。”   是真的渴了,清凉甘甜的水涌入我的喉咙,滋润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就着他的手牛饮了一大杯。   程厦看着我笑,又倒了一杯给我,自己去拉开窗帘。   窗外是连天的火烧云,暖色的光芒一下子涌入漆黑的房间,美到惊心动魄。   “好漂亮。”我沙哑着说。   程厦回头看我,他的眼睛温润而明亮,倒映着夕阳绝美的辉光。   他回到我身边,将我手边的水拿开,然后低下头开始吻我。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吻,属于程厦的吻,温柔、缠绵,就像一只刚刚剥开的青桔。   我向后仰去,身后是巨软的枕头和床,可以让你无限坠落到更深的地方。   而他托住了我,然后顺势而上,与我十指交扣。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我从旖旎的梦中惊醒,一把推开他,慌得像被捉奸在床。   程厦无奈的笑了笑,安抚的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才起身去开门。   是严磊,他说:“晚上去蕉下厅聚餐,咱俩一起去啊?”   “你先过去吧,我还得收拾一会。”程厦道。   “收拾什么啊,我看你现在就挺……”严磊看到我,声音戛然而止。   太特么尴尬了!!   我只能故作淡定的跟他打了个招呼,严磊不知道为什么脸色突然一红,说了一声:“那我先去。”   就逃也似的走了。   我他妈……   “他咋了?”我急慌慌的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宽宽松松的一件黑毛衣,啥毛病也没有。   “因为没谈过恋爱吧,”程厦耸耸肩,对我说:“走,我们去吃饭。”   晚饭是在一家自助餐厅。   不算什么顶级的地方,但装修很漂亮,是那种简约的日式,有很鲜活的海鲜,以及做工精美的西式点心。   于工也在,带着夫人,很多人去那他们那一桌寒暄,异常的拥挤和热闹。   按理说我也应该去打个招呼的。甚至,我应该去积极的结识每一个人才对,说不定谁就成了我以后的资源。   但是程厦在边上。   他很安静的坐在位置上,谁来同他打招呼,他就礼貌的起身寒暄一下,没人来就继续吃东西,一边同我商量接下来的行程,一公里外能看海,风景很美,可以去走走,回来酒店里有温泉,可以泡一下……   所以!你团建就是来吃饭来了吗!   你不跟领导敬酒吗!你不发展一下人脉吗!   但他不动,我也不好意思动,我甚至没有敢多拿很多好吃的!自助餐啊!我连十分之一的本都没吃回来!   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程厦慢条斯理的切着一只芝士焗虾,分了一半递给我。   前面严磊已经拿了麦克风,跟于工合唱《光辉岁月》了。   这时候,几个男生走过来敬酒,其中一人道:“师兄好,嫂子好。”   程厦站起来,给我介绍:“这是我在S大的师弟,也在我们院。”   “嗐,我们跟师兄比不了。”他们寒暄了一阵,说:“师兄今年升主创,团队里如果缺人的话,考虑一下我们,我们挺想跟着师兄干的。”   程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喝了他们敬的酒,道:“其实大环境不好,大家都一样。”   有个很活泼的人对我道:“嫂子,程师兄可是当年S大的校草,狠狠火过一阵的,你怎么给他拿下的?”   这叫我怎么说?持之以恒的追吗?   程厦的师弟立刻接茬:“不懂了吧,人家可是校园情侣,嫂子和师兄主持校庆的时候我刚入学,那叫一个郎才女貌。”   我和程厦都愣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程厦读研时的那个女朋友。   她可爱、优秀,大概是真的主持过校庆。   只是我没想到是,为什么会把我错认成她,是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   我刚要开口,就在这时候,前面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噪音,随即是一阵嘈杂的声音。   我回头看去,于工捂着心口倒在地上,周围的人都慌了。   程厦以极快的速度跑上前去,为于工做了急救,然后打了120.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快放的荒诞剧。   救护车来了,将于工拉走了,救护车位置不多,程厦开车拉着几个人跟在后面同去。   临走前,只来得及跟我说一句:“你先回酒店。”   我也只来得及嗯了一声。   可是……   他的外套还在我这里,而手机在外套里。   我本来想打个车给他送过去的。   但是怕他没有手机,我们互相找不到,只能回到酒店等消息。   我找人问了一下于工有什么老毛病,查了一下要不要紧,很奇怪,于诗萱今天没来。   可是也查不到什么,等了一会之后,只能在宾馆里看看电影,觉得没意思,又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了节网课。   可是我的眼睛,始终放在程厦那件衣服上。   我也不能算是自控能力差的人。   但是,但是,有些如同鬼火一样念头从心头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消失。   看看吧,看看他的手机,这些年他不爱你,是不是爱过别人。   又或者,看一看,你所认为高岭之花是不是真的圣洁无暇。   后来,我去反思自己,为什么那天晚上,着了魔一样的想要看他的手机。   无非是,所有人都说他不爱我,他只是屈从于温暖。   可有时候,我又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了爱,他为我做的点滴,他吻我时的热烈。   我想要一些证明,证明他爱我。   甚至那个师弟无心中的一句话,说我长得像他学生时代的那个女友。   也让我升起阴暗可笑的念头:是不是他不能跟我在一起,所以找了像我的女孩。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性,他是一直爱着我的,会不会?   所以,我坐在马桶上,锁紧了卫生间的门。   然后颤抖着打开那部手机。   程厦的所有密码我知道。   他真的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白月光。   他在朋友圈发我的照片,没有屏蔽任何人,不厌其烦的回复每一个询问的人:这是我女朋友。   微信里,没有任何跟女孩的暧昧聊天记录,甚至连任何语焉不详都没有,对方稍微有打趣娇嗔的意思,他很干脆的结束话题,包括于诗萱。   他给她发过很长一段话:   “诗萱,首先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我们就是同事关系而已,你来照顾我,真的会让我觉得非常尴尬和不适。以后请不要过来了。”   于诗萱发了一串省略号。   然后说:“……你真的好自恋哦,我就是替我爸来看你一下而已。“   程厦没有再回复。   他手机里甚至没有A片……连我手里都存了几部。   我故作漫不经心的刷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装给谁看,可能潜意识里,我还是希望他能突然回来,中止掉我这样难以自控、恶劣又可耻的行为。   可是他没有。   我最终打开了那个女孩的微信。   他们大概分手很久了,聊天记录是空白的。   但是,我能看见那个女孩的朋友圈。   那时候朋友圈还不能三天可见,她也坦坦荡荡的没有删除任何。   我看到他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去国外跨年,每周交换看一本书,写密密麻麻的书评。还有她晒出的聊天记录,他们激烈的讨论一些社会议题,有趣的称呼“对方辩友。”   甚至,我通过一些线索,从程厦的电脑里找到了他写给她的信:   “宝宝,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节日,我想以这样的传统的方式来纪念。”   原来是这样啊,陷入深深热恋之中的程厦,是这样的。   慌张的、热情的、吃醋的。   而不是在我眼里的模样,温柔的、细致的、滴水不漏的。   因为偷窥的兴奋和巨大的羞耻感,我只觉得脸上发烧,穿着衣服跳入了温泉里。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不爱她呢?   她是他的初恋,他当着我面去选择的女孩子,优秀到闪闪发光,让人连嫉恨之心都无法升起的女孩子。   我怎么会可笑到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会是我的……替身?   我又怎么会可笑的,觉得他爱我呢?   虽然黑漆漆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是因为难堪和羞耻想要把自己变成鸵鸟。   就在这时,门响了,程厦回来了。   “我没带手机,你帮我拿回来了吗?”   “嗯,放在床头充电呢。”   他舒了口气,打开窗户走到我身边,道:“于工抢救回来了,很凶险。”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好像和于诗萱有关系。”他说:“他脱离危险之后,我就赶紧回来了……你怎么没穿泳衣?会感冒的。”   这又是程厦的一个特点,他几乎从来不八卦。   他随手拿了一件浴袍,准备给我披上,一边道:“你好不容易度个假,还是要好好玩,我准备了烟火棒,我们待会去海边放烟火,然后明天去滑雪,晚上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的餐厅,想和你一块去……”   我说:“那什么时候上床啊?”   他的话戛然而止,惊怔看着我。   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仰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想跟我上床吗?程厦。”   这也许是,他们俩之间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好可悲,我想赢过她。   浴袍滑落在地上,程厦眼神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漩涡,他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以吗?”   我想起了他对那个的女孩的珍重,连句稍微开车的话都不曾讲,可是对我,却似乎一直夹杂着欲念。   因为成人了有欲望,而我,又是一个唾手可得、不需要珍惜的对象吗?   我突然觉得无比恶心,就像目睹所崇拜的佛陀自读一样。   我躲开程厦伸过来的手,说:“我想回去了。” 第24章 可是怎么办,我就是不想认输   我没有告诉程厦我看到了什么,他只是以为我突然心情不好,第二天把我送回了家。   回家之后,我什么都懒得想了,扑在床上继续睡了个天翻地覆。   虽然感情受到了一点伤害   但是周一的时候,我还是因为度假和猛睡精神状态好了不止一点,上班时神采奕奕,好几个女生问我是不是换护肤品了。   爱情果然不是人类的必需品,睡眠、饮食、和休息才是。   我的好气色在领导叫我进办公室后,戛然而止。   “赵煜那个蛟龙村安置项目,你还记得吧?”   “记得。”   蛟龙村勘测出煤矿,开始进行开采,于是原来的村民都被迁走重新安置,赵煜是总工兼项目经理。   “现在项目出了点状况,公司需要人手去帮他一把,你考虑吗?”   一瞬间我只觉得头皮发麻,道:“我?可是我大学城改造那个项目,施工方案都在写了。”   “这是总公司的意见,事急从权吧。”他说,眼神很复杂,那种带点怜悯,又透着羡慕:“当然你可以拒绝,但是这次完成,你最次得升个副总。”   他的意思是,这是在给我机会。   可是蛟龙村项目为什么停滞,全公司都知道。   施工到一半,村民突然带着铁锹,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把工地给围住了,说什么就是不让施工,赵煜脾气急,出来刚说了两句话,就被人一铁锹拍在脑袋上。   脑震荡,到现在还在医院住着。   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难听,但是也不假。   蛟龙村太偏了,里面很多村民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心一横什么狠事都敢做,赵煜算经验丰富的了,可如果警察没及时赶到,对天鸣枪,那天闹出人命是一定的。   他现在生病了,剩下的事就得我来干。我可怎么干啊?   干好了也没有什么好处,更何况这不是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事情。   原来再难,也是公司用惯了的施工队,但现在不可能带着施工队赶那么远,我必须得在当地雇佣工人,还有运输车队干活。   可是我对那边,基本上就是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迁村这是个浩浩荡荡的大项目,公共设施要建设,上百号的人要安置。   总而言之,这个项目对我而言,就好比匪兵甲去谋杀孙悟空!   你问匪兵甲是谁?   被碾死的妖怪不配有姓名。   那天晚上,我看项目书和查资料到凌晨三点。   手机在手里被攥出了汗,几次我都已经快拨出去了,我就想问老冯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为了一点口舌之争,要置我于死地?   可是,我们俩有什么关系呢?我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呢?   除非我肯豁出去跟他睡觉,我又不肯,又想被他处处照顾,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迟早得靠着自己往上爬。   晨曦初露的时候,我走到了奶奶的房间。   老人家觉少,她正一边看电视,一边泡芝麻糊吃,我拿过来帮她泡好了。   “咋啦,雪儿。”   我说:“有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找我,我在想干不干。”   我奶奶一扁嘴,道:“这孩子,哪有挑活儿的啊,咱老百姓,就得踏踏实实的干。”   我被她朴素的哲学和没牙的嘴逗乐了。   “可是这项目四五年呢,我呢,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了,你老人家得自己呆着。”   她这下有点不乐意,说:“那我跟你去中不中?我还能给你做做饭。”   “草原呢,比咱东北还冷,买房子就是为了你享清福的。”我说。   她说:“那也没啥,反正我也不聋不花的,你服从单位安排啊!”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出去了六年,她想了我六年,过了六年的苦日子。   可是怎么办,我就是不想认输,我想闯一闯。   我抱住她,老人身上的味道暖烘烘的,我说:“奶,你让我闯一闯去,这次过后咱们房贷就还清了,我再买个小汽车。”   奶奶抚着我的后脑勺,道:“中,你啊,想好就去,奶不给你拖后腿。”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人才市场找了个保姆,别的没什么,就是给老太太做个伴。   我也在公司组了个简单的团队,暴龙,和一个海蓝的女技术员愿意和我一起去。   暴龙缺钱,他闺女学习不好,补习班就是个钞票焚化炉。   海蓝刚毕业,文文静静的,正是对工地还充满天真幻想的时候。   总比没人可用强。   然后和那边建了群,收拾行李。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才发现我忘记了一件事:   通知程厦。   ----   我去了程厦家。   他还没有下班,我麻利的替他打扫了一下卫生,然后去菜市场买了食材,准备了火锅。   等他的时候,我一不小心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夜幕暗蓝,身上盖着毯子。   程厦坐在窗前看书,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看书一直很认真,专注到好像世界上只剩这一件事。   我咳了一声,道“你怎么没叫我啊?”   “看你睡得太香了。”   他放下书,朝我微微的笑起来。   这一幕太美好了,美好到我心中微微发酸。   “你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啊?”他一边重新加热火锅,一边问我。   最近太忙了,他的微信我都没怎么回复。   “还能为什么,我想你了呗。”   “哦,我还以为你都忘了你有个男朋友呢。”他笑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们相对而坐,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我盘算着该怎么告诉他,我要去出差去做项目。   “我在想怎么跟你说。”他说。   “啊?”   “我这房子要到期了,我准备去你家附近租一间。”他说。   “那你上班不是太远了吗?而且我们家那边都是大户型……你一个人没必要吧?”我说。   “距离还好,反正有车。”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他笑道:“或者你要不要当我房东?租金正常付,给我一个客卧就行了。”   “什么租金你疯了啊,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我道:“你怎么了?手头紧?”   “不是,我就是觉得我们见面时间太少了,这样的话,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在家里吃晚饭,一起看电影,我还可以帮你照顾奶奶。”他说。   我怔住了。   如果不是我要离开的话……他描述的那个场景,真的,太美好了。   “我计划了很多。”他说:“租你隔壁的话,我准备签一个长租,好好收拾一下房子,在院子里种绣球花和玉兰花,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赏花。”   “还有今年夏天我们最好能凑一凑年假,我带去你去泰国浮潜,还挺有意思的,还有啊,如果顺利的话,秋天我想养只小狗,你不是喜欢萨摩耶吗,我来养你来撸,我们可以带着它到处去玩……”   他话突然很多很多,最后眼睛亮亮的,说:“我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干,想起来就心情很好。”   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嗫嚅道:“可是,怎么说呢,嗯,我可能要进项目里了,在草原。”   “几个月?”   “快的话三年,慢的话,咳。”   “什么时候走。”   “明天。”   要下雨了,风吹过外面的刺桐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程厦放下碗筷,他甚至关了火锅的火。   “不要去。”他低声说:“你说过不会再离开我的。”   “那我工作也没办法啊!没事,我一个月回来一次呢。”我说。   “我说不要去。”   “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你才是。”他看着我,顶光下,那张玉一样的面孔竟然有一丝阴森:“不要去,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第25章 我第一次觉得程厦很可怕   “你别无理取闹,已经定好了的工作我怎么可能不去。”我别开程厦的手道。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当时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起身就准备往外走。   我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他一只手摁住了。   “回去。”他连发疯都是安静的,所以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   我只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道:“我不回,你走开!”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回来,力道之大,我几乎是被他掼在墙上。   头重重地摔在墙上,痛得我眼前发黑,后来我检查才发现,那里肿了一个很大的包。   “程厦,你是不是有病啊!”我是真的生气了,   而程厦把门上了锁,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   其实如果是往常,我应该已经感觉到了他的不正常,可是疼痛彻底惹毛了我,我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想发疯滚去精神病院发,再碰我一下你试试!我把你脑浆给你打出来!”   我深得我奶真传,泼妇骂街的十级水准,可是程厦就是不为所动,等我终于喘口气的时候,他说……   他说……   他说:“回去吃饭。”   我整个人就被点燃了,跳着骂:“吃你妈……吃你妹个大腿饭!我给你脸了还吃饭!我再跟你说一遍滚开!否则以后我们也再也别联系了!”   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拿手机开始叫车。   就在这时候,程厦突然扑过来抢我的手机。   我当然不可能任他抢,可是男女的力量太悬殊,他面无表情,生生掰开我的手指,把手机夺过来,然后走到里屋锁起来。   我真的气疯了!   我一路跟着他骂,疯狂撕扯着他,让他把手机还给我。   可是我全程就像打在棉花上一样,他一声不吭,锁好手机之后,对我说:“吃饭,吃不下就去睡。”   接下来,我发疯也好,苦口婆心的讲道理也好,他始终不声不响,安静的吃着东西,吃完之后,起身说:“今晚在这里睡,我去给你把洗澡水放好。”   我终于意识到,我可能,真的走不了了。   这让我刚刚强行压下去的情绪呈几何倍的爆发。   我看着那一桌东西,我今天下午赶过来,亲自准备好的,我那么那么诚心的跟他说话。   结果他不讲理!他跟我发疯!   我他妈怎么这么犯贱啊我!   “好,吃饭!我让你吃!”我冲过去一把掀翻了饭桌,鲜菜红肉、热油滚水,满房间都是。   程厦的脸被飞溅的瓷碗碎片割伤了,但他只是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任我发泄。   然后低下头,开始收拾。   “你把手机还给我!你凭什么拿我手机!”我发疯一样拽着他,可是他就像听不到一样。   明明有病的是他。   可是疯子一样的人却是我。   撕扯之间,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怒吼道:“你让我走!让我走!”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程厦定定的看着我,他的眼睛是两个深黑色湖泊。   而我,终于短暂的理智回笼。   我怎么能打他呢?   我再发疯,我也不能动手啊。   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到了我爸,他红着眼睛朝我妈挥着巴掌,后来也打过我,我嘶哑着嗓子朝他吼,你只会动手!越没本事越脾气大!   而此刻,我坐在满地狼藉之中,看着对面的程厦,手指在发着颤。   程厦也看着我,然后他抬起手。   用力甩了自己一个耳光。   然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面色平静,甚至称得上柔和,可是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就像不会痛一样。   他终于停下来,轻轻地问我:“够吗?”   我没有回答。   他起身去厨房拿了一把刀,清亮的、银光熠熠的一把刀,放进我的手里。   “不够还有这个。你怎么解气怎么来。”他痴痴地看着我,眼神有一种破碎的癫狂:“我做错了,对不起,但我不会让你走。”   我的手碰到那银光熠熠的刀刃,很凉,很薄。   他父亲那句盘桓在我脑海里的话,终于有了实感。   程厦病了。   第二天,我仍然准时出现在了火车站。   经过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坐了五个小时的汽车,我终于来到了蛟龙村的安置点。   这里是另外一个叫做乌勒吉的村庄,是一个典型的空心村——村里的青壮年大多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妇孺,而且地广人稀,全村常居人口不到三百人。   原本的规划,是将蛟龙村村民安置在这里,两村合并。   可是两地的村民都有很大的意见,经常到施工现场闹事。   我刚到现场,就遥遥看见不远处尘土飞扬,是一个年轻的小伙,飞快的抽着马,朝这边疾驰而来。   我当时因为晕车吐得全身无力,竟然傻乎乎的愣在那里。   小伙看着我傻样,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狠狠抽了一马鞭,喊着我听不懂话。   电视里看马,也不过是温驯的食草动物,可是真到眼前来,才察觉到它如何一个庞然大物,那匹白马嘶鸣着高扬起马蹄,那轰然砸下的马蹄简直跟我的脑袋一样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将我提起来,扔到路边。   下一秒,这年轻的骑兵快活的冲过了工地,而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马群,带着一股子摧枯拉朽的力量,轰然冲过工地,刚刚搭好的路障、脚手架、推车……所有的一切都被冲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满目尘土,让人睁不开眼睛。   刚才拉我的男人冲着马群的背影大声骂着什么,我抹了把脸,问:“他是谁?”   “村里的,小混混,三天两头整这么一回。”拉我的男人叫巴特,是县里派来协调两村矛盾的干部:“你没事吧,要不去洗把脸?”   我摇摇头,但是工地可禁不起这三天两头的捣乱。   巴特是当地人,足有一米九几,却是正儿八经在北京读大学回来的,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两地有一些历史性矛盾,说是解放前因为水源的事情干过仗,蛟龙村杀了乌勒吉村很多人,还抢走了人家的牲口,所以不愿意在一块过。”   “但是通知很早就发了,那时候怎么不闹呢。   “谁说不是呢!”巴特直拍大腿:“现在工程都开始了,另选安置点,又得损失一大笔钱,县里没钱啊!”   其实我觉得不太可能因为这个。   原因很简单,这两个村子都很穷,穷人的爱恨不会那么持久,活下去才是底层人民至高无上的法则。   持之以恒闹事背后,一定是利益纠葛。   赵煜还在市里的医院,我自己在村子里转悠了一会。   这边两个村落之间普遍距离很远,乌勒吉这边交通也不是很顺利,去县里只有一辆车,还要坐一个多小时。   而村里只有一些卖日用品的小卖部,和一个网吧。   老式的机器,里面乌烟瘴气的,有一些看上去小学刚毕业,一脸稚嫩的未成年。也有满脸横肉,一边打游戏一边吞云吐雾的中年壮汉。   网管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浓妆也掩饰不住满脸稚嫩,翘着穿着黑丝的二郎腿,坐在电脑前吸溜着方便面。   “上网多少钱。”我用普通话问。   她白了我一眼,说:“自己不会看啊!”   墙上是刷了字“上网一个小时一元。”   我道:“你会说普通话啊?太好了,我找了好久找不到会说普通话的人。”   她回复我的又是一个白眼。   “要不要赚点零花去?”我说:“我要在这边做点生意,需要一个翻译。”   她斜了我一眼,道:“你能给多少钱?”   我最会和这种女孩打交道。   因为那就是年轻的我。   于是,我用一支mac口红,和以一天十五块钱的价格。   拥有了一个漂亮的小翻译。   我没着急去村里了解情况。   先跟这个小姑娘聊天。   巴特很纳闷,问我:“你要了解村里情况,你应该去问那些老人家,跟小姑娘套近乎有啥用啊!”   我说:“这种不念书又漂亮的小姑娘,八成有个当地较为有名的男朋友,而这位年轻的男朋友,一般都是闹事的主力军。”   我猜对了。   小姑娘叫哈日娜,才十七岁,她有一个又帅又拉风的男朋友,在运输队开大车。   “我老公是三中打架最狠的。”她说:“有一次为了我,跟县里社会人打架,一打五,他差点把对面打残了,才退学的。”   我给面子的惊呼:“这么狠。我得认识一下。”   公司给我配了辆车,我开车带她去县里找那位男朋友。   这一路上泥泞颠簸,我差点吐了。   “青龙!”哈日娜叫了一声。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子从车场宿舍里钻出来,睡眼惺忪,耳朵后边还别着一根烟。   气质一塌糊涂,身上一股汗臭味,但是呢,我还是一眼认出来。   他就是今天上午,骑马那个英姿勃发的坏小伙。   哈日娜说:“这个姐姐想在咱们村子里做生意,找你打听点事。”   青龙掏掏耳朵,不屑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和哈日娜说了什么,不用翻译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我说:“嗐,不着急,我就想先认识一下青龙哥,走,咱们边吃边聊。”   他们这里的烧烤倒是挺好吃的,非常新鲜的羊肉,仅仅洒了点盐巴,就香得要命。   年轻人就是好胃口,这位青龙哥整整吃掉了我两斤羊肉,喝了一箱啤酒,惬意的撩起上衣,那肚子瘪瘪的,居然还有腹肌。   不过他终于说出点信息来:“蛟龙村的人是这个!”   他翘起他的黝黑的小拇指,得意洋洋道:“想在我们这里盖房子,做梦!”   “为什么啊?据说县里给拨款,蛟龙村来了,整个村子也会好好建设一下!”   “建设个粑粑!”青龙和哈日娜同时嗤笑,青龙道:“我爷爷说了,蛟龙村的人搬过来之后,他妈的住新房,新房还把我们的阳光都给挡了……他们敢盖,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哈日娜崇拜的看着青龙。   我咳了一声,道:“所以咱们爷爷怎么想的?”   青龙说:“再要十串羊腰子!”   我:……   东拉西扯了一晚上,我终于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乌勒吉村的人主要厌恶,蛟龙村的人搬进来后,会占了沿河向阳的地方,他们想要闹,房子建好之后,他们住新房,蛟龙村的人住旧房子。   而蛟龙村的人当然不干。   与其受这个罪,还不如迁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们也闹。 第26章 程厦,你什么都不用怕   巴特带着我挨家挨户走访了一下,因为听不懂他们说话,外加上他们对施工队本能的排斥,没说上两句话就被撵出来了。   但是基本上能判断出来,理由跟青龙说的大差不差。   乌勒吉村的房子大多是自建房,又破旧又不抗风,隔壁平地而起了一些新房,他们当然心里有意见。   我把这些东西汇总,整理成材料去病房跟赵煜汇报。   赵煜是北京人,还不到四十岁,快人快语,一听原因差点没蹦起来。   “这真是老娘们儿上炕,给爷整笑了,又不是我让他们住破楼的!咋一铁锹拍我脑袋瓜子上了!”   巴特在一边道:“稍安勿躁,人民内部矛盾的解决需要从实际出发,循序渐进……”   “说的啥我听不懂!”赵煜大手一挥,对我道:“我看解决矛盾的方法很他妈的简单,县里出钱,我们出力,把老房子也修一修,村里人心理平衡就不闹了。”   这倒是个办法。   “县里没钱啊!”巴特一声三叹:“这前年修路……去年推行新苗种……明年还要……”   “那咋整啊!”赵煜圆目怒瞪:“那咱强行施工!再让人拍一铁锹?”   巴特把脑袋耷拉下来,一米九的块头活像一米四九。   我在公司听说过,赵煜是一名猛将,公司开疆拓土的活都是他一马当先,因此做事雷厉风行。   但是他作风强硬,这里村民也硬——那是啥也不懂,敢拎着铁锹往你头上招呼的硬。   我说:“赵总,您先养好病,别着急,你也知道,这里有几个半大小伙,跟牲口差不多,咱万一出了安全事故,得不偿失。”   “我不想养病也不行!”赵煜晃着满是绷带的脑袋,展示:“脑震荡,里面现在跟鸡蛋酱似的!”   我和巴特连忙同时扶住他:“别晃!”   出了病房,巴特尽职尽责的要挨家挨户的做工作,我说先不用。   他们要利益,我们也拿不出来,嘴皮子说破天也没用。   “那怎么办?这个项目县里非常重视,如果推进不下去的话……”巴特红了眼圈,又开始叹气:“县里没钱啊——”   停!   我说:“您放心,先不谈钱,我们一定会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案,您这边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跟县领导约个下周一的会议。”   巴特说:“我尽量,这两天你准备干什么?”   我说:“我要回家一趟。”   我坐飞机回去的,公司不可能给报,我自费。   下了飞机直接去公司汇报情况,一口气开了五个小时的会,然后火速赶到家。   我奶奶正在和保姆置气,见我回来给我看她的小本本,连人家保姆上厕所用了多长时间都给记上了。   “我用不着保姆!”她说:“我自己个挺清净。”   我说:“这事不用讨论,我不放心你自己在家,我回头换一个保姆,你必须用。”   在网上一口气约了四五个保姆来面试。   等结束之后,已经凌晨两点了。   我洗了个澡,然后改项目书,中间趴在桌上睡了一会。   六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洗澡、化妆。   七点的时候,我打车去了程厦家。   我打开门的时候,晨曦的暖光从落地窗映进来,程厦正蜷缩在地毯上睡觉。   他说过,失眠严重的时候,就在屋子里不停地走,走累了,就倒在地上睡去。   我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他真好看啊,像童话故事里的睡在花瓣上的小王子。   我临行那天深夜,我们不知道在满地狼藉之中坐了多久。   他凝视着我,眼神里那种癫狂的兴奋慢慢的褪却,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嗫嚅道:“……对不起……我可能是疯了……我……”   我说:“手机给我。”   他去屋里拿了我的手机,低声道:“对不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是个垃圾。”   我拿过手机,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   “你听我说,程厦。”我轻轻的抬手抱住了他:“你不是垃圾,你只是生病了。”   程厦浑身一颤,我抱着他,慢慢地安抚他。   “我什么都做不好。”程厦躺在我腿上,如同梦呓一样道:“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可是进了设计院,才发现我想设计的东西,一样也做不了……甲方都觉得我的画的东西很烂很烂。”   “嗯。”   “我觉得不烂……可是我以为是对的东西,他们都说都是错的,我突然就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我突然就,什么都不会了。”   “他们都说是错的,也不一定是错的。”我说。   “我想帮我妈讨个公道,我调查了很多,我写了很多份材料,明明是对的,为什么没人处理,是我太蠢了……是我……我什么都做不到。”眼泪慢慢流下来,他轻轻地说:“我很想你,如果你在的话,就会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你不在。”   我心里钝钝地痛起来,这种疼痛无关悲伤,就像看到原野上一匹野牛走入沉落的夕阳,毫无来由,却直击心脏。   程厦拉着我说了很多很多话,语无伦次,像是梦呓。   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像做梦一样快乐、踏实,我很害怕会醒过来。”   他说:“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好不好?不要分开,一分钟都不要。”   他终于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碎掉了。   我在那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我那么喜欢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分别的这些年,他过的怎么样。   我甚至不关心他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喜欢的是,那个完美的他,没有任何瑕疵的他。   而现在,我知道了他并不完美,他很脆弱,很天真、容易极端。他甚至生病了。   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向我展露最真实的脆弱和伤口。   ……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茫然。   我只能帮他盖上一块毯子,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知道他听见了我离开的声音。   ——   程厦慢慢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我。   “有没有梦到我?”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点点头,轻声道:“梦见你走得飞快,我怎么也追不上。”   “梦是反的,我说过我很快回来,说话算话。”   他猛地抱住我,力道之大,我整个人被压在了地毯上。   柑橘清冽的气味包裹住我,他眼睛里全是紧张和喜悦。   “我也不懂什么心理学。”我说:“我只知道,生病了就要看医生,以后我都会回来陪你看医生。”   “如果治不好呢?”   “治不好就继续治,我陪着你怕什么!”我抬起手摸摸他的脸:“程厦,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爱你。”   我没说完他就近乎激烈吻上了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满室清透阳光之中,我们全心全意的接吻。   这是一个无关情欲的吻,却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唇齿相依。   只是偶尔心中有点走神。   我在想,如果他治好了呢?他还会说“我爱你”吗? 第27章 你肯定是名校毕业生吧   我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乌勒吉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哈日娜。   她正在网吧里化妆,抬起眼看我,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不回来谁给你建大房子啊!”我说:“走,带我村里转悠转悠,我请你吃饭。”   她一扭身,对着老板说:“我姐回来了,我下午要出去!”   老板是她大伯,一瞪眼:“你哪来个姐?”   “要你管!”   我们掀开棉帘走出去,程厦站在外面等我。   他刚吐了三回,用矿泉水漱口,站在那里气息奄奄的,但还是跟小葱一样水灵俊秀。   我说:“这是哈日娜,我的小翻译,这是我们建筑师。”   哈日娜小小的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没化好的那只眼睛,一溜烟的跑回屋里去。   程厦很茫然,问我:“她怎么了?”   我回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很模糊的方案。   其实从根本上,就不是乌勒吉村和蛟龙村的矛盾。   而是乡村建筑本身的沉疴旧疾。   乌勒吉村房子太旧了,既不保暖也不抗风,屋前屋后道路泥泞,掺着牛羊的粪便,走路太痛苦了。   你让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外人的村民住新房,那不现实了。   而县里又没有钱,不可能真的拿出预算来把整个村子翻修一遍,这就是死结。   但是,我在想,有没有可能从另外一个方向去解决问题。   “哈日娜说,他们最头痛的,就是冬天保暖的问题,煤炭什么的不够烧,人倒是挺一挺就能过去,但是每年都会冻死一批牲口。”我在公司汇报时说:“如果我们保证,能帮他们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他们一定会有所让步。”   “那还是要多花预算,而且这样他们就能跟蛟龙村的人和谐相处了吗?我看未必。”有人反对。   “我会跟他们说,要么,我们就去别处建村,他们继续冷下去。”我说:“他们零下最低温度达到三十七度,这是关于生存的事情。”   接下来,就是这个方案怎么出。   这个项目的设计师水平不够,而我们也没有预算去找更高级的设计师出图纸,而停工一天,就损失一天的钱。   而我必须得尽快拿出图纸去跟村民交涉。   “我不是最好的设计师,但我一定是你最好的选择。”程厦听完,这样对我说。   我原本只是跟他抱怨,但是他立刻起来收拾东西,等我回过神来,我们俩已经站在了机场。   春暖花开,雪水融化,村里的土路格外泥泞,一脚下去半天拔不出来,程厦脸色惨白,走几步,我和哈日娜就得等他吐一会。   哈日娜开始还一直小声问我:“姐,你这个领导是不是当明星啊?”   后来直接一脸鄙视:“中看不中用!找男人不能找这样式的。”   程厦道:“不是,我感觉好像整个脚踩进牛粪里……呕——”   我们把全村每一个房子都参观完,天色已经晚了,我本来想带他去县里住宾馆也来不及了,只能住在工地的板房里。   这里一不保暖,二不防盗,除了有两块板子挡风,跟躺在野地里睡觉没什么两样。   程厦也特别争气的立刻发烧了。   我铺了四层的被子,还塞了热水袋,借了三个小太阳对着他烤。   他脸通红,只探出一个头来,像只傻乎乎的鹅。   “我好没用啊!”他发出鹅叫。   我安慰他:“没事,我跟他们说你是南方人,没给咱东北丢人。”   “太好了。”他烧傻了,还挺高兴。   我笑得不行,问他:“还要死要活的跟我待在一起吗?”   他很腼腆的笑了一下,用力点点头。   “行了,明天我们就去县里的宾馆了。”我给他掖掖被子,安慰道。   程厦又问:“你在非洲一直住这种房子吗?”   “我们那是长期项目,墙会厚很多。”我道:“不过工地么,环境都好不到哪去。”   但我其实觉得还好。   我长大的那个房子,其实也不过三十几平,还塞满了奶奶捡来的破烂,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又太冷,写作业的时候如果不握着暖水袋,手都是僵的。   所以长大之后,即使再艰苦的环境,我也没有觉得特别不适应。   真正让我不适应的,反而是去那些高端的酒店、觥筹交错的晚宴、包括程厦家。   这都让我手足无措。   就像程厦不适应工地的板房一样。   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无论是我攀上云端,还是他走入泥淖,去对方的世界,都会很难受。   我叹了口气,然后坐到桌前,开始整理今天的资料。   程厦道:“你……睡一会再做吧,如果精神不好,工作效率也会不高的。”   我说:“还有三天就要跟县领导开会了,这些东西必须得弄好,你先睡吧。”   程厦还要再劝,可是感冒药和小太阳的双重功效下,他慢慢地睡着了。   我反复的看图纸,算预算,可是头痛欲裂,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只能出去用冷水洗了把脸清醒一下。   窗外,是浩瀚到有点可怕的星河,漫天的繁星明亮得像个童话,而不远处传来的犬吠声,和烧羊粪缕缕上升的烟气,又时刻提醒我,这是在人间。   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住过一段时间平房,那是个自行车棚附带的小房间,得烧煤饼取暖,但很暖和,我的小脸总是被烘得红扑扑的。   那里为什么会暖和呢?就因为地方小吗?我想着想着,眼前的星空变成了那一排一排自行车,把手银亮,车铃清脆,飞快地朝我驶过来,   我下意识的用手去挡,可是挡不住,那些星星变作的自行车带着一连串欢声笑语,从我身边嗖嗖的穿过去……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阳光强烈得我睁不开眼睛。   而我正在程厦背上,他正艰难的背着我下楼。   我想问,可是嗓子干哑,根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怕,我们马上到医院。”程厦把我扶上车。   是哈日娜和青龙,程厦说我半夜发烧到痉挛,联系不上我们公司的司机,只能去找哈日娜帮忙。   据说她连哭带骂的把青龙叫来,把我送进了县医院。梗多面肥txt+V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我一会清醒一会模糊,任由他们拖着我走,消毒,挂上了点滴。   他妈的,怎么能这时候生病,我绝望得想哭,又没有力气,只能虚弱的躺在那里。   哈日娜说:“医生说这个针打完要是还不退烧,就危险了,必须得去市里大医院。”   “我不去……我要我的电脑。”   程厦一把将我摁在那里,声色俱厉道:“我告诉你,你不能什么时候都靠拼命来度过难关,该安心的养病的时候,你给我好好呆着。”   哈日娜很生气,她也听不懂程厦的意思,只是叉腰跟他对吼:“我姐都生病了!你凶什么凶,当领导了不起啊!”   程厦叹了口气,他说:“我不是领导,你……可以叫我姐夫。”   我打针的时候,暴龙他们赶过来了,程厦跟他说了什么,他们又走了。   大概是药物作用,我再急也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程厦和哈日娜一同走了,到了晚上才回来。   程厦带了很多东西来。   包括一件很厚实的睡衣,毛茸茸的拖鞋、保温杯、糖水罐头、咖啡、护手霜……   他甚至拿出一包中草药让我泡脚,然后在泡脚的时候,帮我敷了面膜。   ……别说住院,我平时都没有这么精致过。   “越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越得好好生活。”他说。   在袅袅上升的热气之中,我焦灼的心情也平静了一点,医院的环境嘈杂混乱,但我们这边却清清爽爽的。   程厦坐在简易床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电脑画图,我竟然无端的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静好个屁!还有两天就开会了!   我问:“所以下午你都干嘛了?不会就专门买东西吧!”   他说:“以及晒晒太阳,感受了一下这里的风。”   ……   我在心急火燎的住院,结果你特么在外面玩文艺!   程厦笑了一下,道:“这里刮得是西北风。”   “你之所以会觉得在车棚小屋很温暖,除了面积小之外,还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小屋在楼宇的包围下,附近来高楼挡住了风,第二,阳光照入自行车棚,形成了蓄热能效果,又传导给小屋。”   他轻声把那些拗口的专业词汇,解释成白话给我听。   “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乌勒吉村非常冷,因为村落的建筑是分散的,冬春季西北风一来,内部会形成冷风道,如果在建造蛟龙村住房的时候,穿插在老房子之间,将整个建筑布局变得集中紧凑,有助于形成一个良好的小气候环境,也能让原本的建筑避开寒风侵袭。”   县委大会上,我极力地模仿着程厦的样子,从容地、专业地解释着我的新方案。   他们都很严肃,除了我的声音之外,整个屋子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一个领导问:“既然西北向的房子承担挡风的作用,那它的保暖怎么样保证?”   “利用太阳能蓄热,那些老房子有很大的问题,都不集热,我们可以加盖一个阳光间,也就是在向阳面南加一个玻璃暖廊,它可以有效的保存太阳能的热量,然后将热量导入到整个建筑之中。也作为缓冲地带,不会让房间直面西北风。”   我展示PPT上的图片,那是程厦去其他村子里拍的   “这样的阳光房在很多村子,都起到了非常好的保暖效果,在实际上生活中,也可以在这里晾晒衣物、休闲娱乐,功能性也不错。”   “可是,牧民饲养牲畜,房间距这么近,很不方便。”又有人道。   “我们可以在这个位置,建设一个牲畜暖棚。”我指着村子里的下风口,道:“实现居民区和牲畜区的分离,各户牲畜集中取暖,节省资源,也可以提高整个村子的环境。”   最后,说到了最最最关键的预算环节。   “同时,我们也从建材方面进行成本压缩,蛟龙村废弃房屋的生土和石块资源,都可以进行再利用,当地稻草和麦草秸秆制成的草砖可以做外墙体填充,包括附近的城市生产的粉煤灰、煤渣、煤矸石等环保砌块,保温性非常好,是绿色环保的建筑材料,同时距离很近,也节省了运输成本。”   这是暴龙他们调查的结果。   我身体还没好利索,汇报完之后坐下来,还是两眼发黑。   但是,我还是能看到,几个领导互相商量后,轻轻点点头,巴特带头鼓掌。   “这次估计是稳了。”   散会后,他兴奋地对我说:“这个汇报太漂亮了,对了,我一直没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国内吗?应该是名校吧!” 第28章 欺负女人会倒霉   停了很久的工程,终于可以重新运行了。   一个工程跑起来,很多东西都会跟着被带动。   比如因为要运输大量的物资,我们简单整修了一下村里泥泞不堪的路。   大量的工人,以及往来穿梭的运输队,带火了哈日娜的家的网吧生意,不仅她们家,村里的小卖部、饭馆生意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甚至附近修了一个新的快递点。   村里的人从看我们就大声斥骂,到自己跑上门比划着问还要不要招工。   唯一有点不顺的,是这边都是赵煜的人,当地工人又瞧不太上女人。   有一个工人,因为安全设施不合格我说了两句,立刻对我瞪起眼睛,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像随时会扑上来打我。   被赵煜一脚踹在地上,熄火了。   揉揉屁股,一句没敢说,就耷拉着脑袋跑了。   “我瞅某些人,真的天生属核桃的,欠捶!”赵煜直接在工地召集所有人,来开会:“任总干啥来了,给你们擦屁股来了!没有任总你们还搁这儿热火朝天的干活,早黄摊子了。”   他跟老冯一样,都在工地里说一不二,不同的是,老冯底下的人都挺烦老冯,而赵煜虽然满嘴屎尿屁,但是把底下的人摁得死死的。   “人家任总看一眼图纸,钢筋型号、混凝土强度、现场部位对应图纸哪个部分,张口就来,你们行吗?凭啥瞧不起人家,就因为是女的?”他连骂带吓唬:“我告诉你们,我干这行二十年了,摆大老爷们谱的,全他妈得倒霉!”   自此之后,所有人对我都恭恭敬敬的。   我松了口气,一个女的,在工地管人本来就艰难,何况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一个靠谱的一把手镇住场面,我方便很多。   我特地去买了两瓶酒去感谢赵煜。   他大手一挥,道:“是我该感谢你,当时我在医院躺着,听说是你来,心都凉了,我是真没想到你能把事儿扛起来。”   “为啥啊?   赵煜很坦白:“我呢,其实想要一个技术型人才当副手,你升得太快了,像你这种一般都是靠溜须拍马上位的……”   我心想,你没猜错,我正是如此!   “那图纸修改出来我就知道,你肚子里有货,放心吧,我这儿没有那些狗带犄角的洋事!咱顺顺当当把项目做好了,比啥都强。”   “好勒!”   我终于知道赵煜为什么很凶但是人缘不错了,他不小心眼,如果是老冯你就得小心翼翼的揣度上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他得罪狠了。   不过,这次纯属歪打正着。   赵煜爱的技术型不是我。   是程厦。   ——   那几天我病得浑浑噩噩,脑子里无数地想法,但是却都抓不牢。   却是越急越找不牢。   程厦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坐在床边,一点一点帮我梳理着想法。   “其实总结起来问题只有三点,低成本旧房改造、公共福利、预算、”   “保温的方式有这几种,我说你听一下,直接受益式、Trombe墙式和附加阳光间式……”   “预算我觉得可以从建材方面再省一下……”   我无数次拍着大腿说:“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些念头就好像漂浮在混沌之中,我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怎么抓住,程厦帮我把它们梳理清楚。   在最终汇报的那天,我一夜没睡着,反复地看PPT,天亮了才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发现程厦在帮我熨衬衫。   我睡眼惺忪,道:“没事,大家都灰头土脸的。”   “不是,你可以穿得不好看。”他举高端详那件白衬衫,然后道:“但你不能给人一种你没有准备好的感觉。”   我也看那件白衬衫,默默地点点头。   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程厦,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永远衬衫挺括,干净清爽。   就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他也像是一颗污水里的珍珠,散发着洁净柔和的光芒。   这不是因为他自带白月光buff。   是因为他每天晚上都会认真地把衣服洗好,会打来热水护肤和洗漱,然后第二天会早起,将头发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把前一晚褶皱的衣服熨烫整齐,才会出门。   这才是他身上那种高级感的来源。   “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体面其实也是一种强大。”他一边帮我吹着头发,一边说:“强大就会就会让人更信任你。”   我把他埋进他怀里,是洗衣粉味、柑橘味、好运的味道。   我突然有一种预感。   我会成功的,一定会的。   ——   开完会那天,正好是程厦要走的日子,毕竟不能无止无休的请假。   夜里,下了很大的一场雨,春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屋顶,就像有一个万个精灵在我们头顶跳舞。   我们躺在床上,心里却很安定。   我说:“程厦,这次真的谢谢你。”   程厦道:“我也没做什么,想法都是你的,我只是帮你梳理一下。”   “就是谢你这个。”我说:“一直以来我好像都凭着一股蛮劲往前冲,这是第一次我感觉冲不过去了,是你帮了我。”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知道他很高兴。   “你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他说:“但是太激烈的东西容易伤到自己,能帮到你,我很高兴。”   柔软的被子就覆盖下来,连同程厦的身体。   他没有赘肉,腹部有一点肌肉的线条,手指却是柔软的,就像他的眼神。   他一点一点抚摸着我的脸,说:“上学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们的世界相隔很远,我来你这里,或者你到我身边,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现在我知道我们可以一同去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   他的嘴唇覆下来,温柔得像是叹息。   雨越下越大,但是被子里的世界很温暖,我有一种恍惚,我和程厦就像两只小松鼠,挤在一起,相依为命。   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最喜欢的人亲吻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就像是春天的泉水流经之地,万物都在复苏。   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而且一切都会更好。   第二天,我送程厦离开。   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做的微小的改变,电线插座被改到了床边,地上铺了一层地摊,他还用铁板修了一个简易的衣帽间给我。   而桌上,放了一束野花,在雨后的阳光下,份外饱满地绽放。 第29章 任冬雪,任总,我认识你   蛟龙村这个项目比我想象中更加按部就班。   我每天六点起来跑步,吃早饭,九点到办公室开始签各种字,算各种工作进度,然后报告给赵煜,下午去工地走走,看各个项目的进度。   我甚至还有休息日。   我跟着哈日娜在草原上探险,他们已经是汉化的牧民,放牛羊,也种地,但是还保留着一些纯生态习惯。   比如他们仍然会骑马,仍然会打猎,只不过用得是一种改造过的气枪,只能打一些田鼠或者兔子。   哈日娜带我去喝最正宗的咸奶茶,最大的马场,看新出生的小马驹,初夏之际,深蓝的湖泊,旁边的草原上盛开着无数摇曳的花朵,像是一幅只在梦里存在的油画。   哈日娜骑着马,带着她们家十几只大狗很威风走过,把四散的羊群赶到一处去。   很奇怪,她在网吧里,不过是个打扮艳俗的美女。但是骑上马的时候,美的惊心动魄。   不过她不喜欢这些,大狗需要她煮玉米面肉汤来喂,羊要她收拾腥臊的羊圈,草原很美,但是无数蚊虫像一片云,叮得人暴跳如雷。   她叹气,说:“我原本想进城打工的,可是我爷奶岁数大了,我走了他们咋办啊?就只能守着这个破网吧!破网吧!”   说到这里,她气呼呼的揪着韭菜的头,就像韭菜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奶奶听不懂,一个劲儿的让我喝茶。   我这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一个热心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哈日娜总是会心软。   我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想过吗?”   “能怎么办?到岁数就嫁给青龙呗,反正他成天在外面跑车,我还能住在我家里。”   我看着她花朵一样的面庞,叹了口气。   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如果她生在一个能供得起她去学艺术的家庭,她会当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也说不定。   但是现实是,她的美丽只能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绽放,然后凋谢在一个货车司机的家庭里。   我说:“你想好了就行。”   停一停,我又道:“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你想上学……学费我给你出。”   她怔了一下,说:“我能学啥啊?我就上到初一就不念了。”   我说:“挺多的,机电维修、石油化工什么的成人自考,不难的。”   她显然没想过这些,只是很奇怪的看着我:“这不都是男人学的吗?”   我啼笑皆非,道:“我就是学土木的啊!”   她没再说话,低头一个劲儿的摘韭菜,突然道:“你对象是不是很厉害?”   “为啥这么问?”   她想了一下,道:“他看着很有钱……像电视剧里的人。”   程厦的确像。   成年人的世界里,各有各的辛苦,至少我认识的人里面,大多数都有种松松垮垮的疲态。   但是程厦,永远干净清爽,皮肉紧致,再熬夜眼睛也是清清亮亮的,就像是拿了十几个美颜灯在对面照出来的神采奕奕。   “不光是有钱……”   有很好的家庭,接受最好的教育,一路都有稳稳地托底,就算经历一些磨难,也为他保有着孩子一样精气神。   不过这些,我并不想讲给哈日娜听。   “青龙也挺好的,长得帅,总给我花钱……但是我感觉你对象特别高级”哈日娜怅然的叹了口气,道:“我不是窥视你对象,我觉得他很像……很像故事里的人。”   我明白。   他真的很像故事里的姑娘经过千难万险,最终得到的那个王子。   可是亲爱的姑娘,那是一场骗局。   千百年来所有童话故事,为了姑娘们编造的浩大骗局:如果你美丽、善良、乖巧、坚强,你就会得到你的王子。   王子不是为你准备的娃娃,他会吵会闹会发疯,也会随时在你背后你露出獠牙。   ——   程厦回去之后,我们一直在吵架。   我监督他看医生,他也乖乖服药、每周一次去看心理医生。   效果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在视频里轻松爽朗的开着玩笑,让我放宽心好好工作,他一有假期就去看我。   “不好”却随时会被触发。   因为我一时没接到电话,他就可以发疯连打四十几个。   晚上视频的时候,我没掩饰好想早点挂掉的心情,第二天就会收到他连篇累牍的小作文。   他生病了,他对我的依赖,不是爱情,更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要抓住某种东西的那种疯狂。   但是硬撑着聊天,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算一个会聊天的人,而我的生活日复一日相当枯燥。   还想跟彼此说话,想要碰触,可是话题已经没有了,只能坐在那感受着这种枯竭,尴尬和无聊从其中蔓延出来。   我知道,再盛大的爱意也承受不住这种消耗,于是我……   开始利用闲暇时间,去各个村子采风,拍各种照片,然后的让他给我列了个书单,疯狂的看建筑学的书。   我也同样这样要求他,去拍照片,去看书,去感受更多的世界。   这样我们打开视频的时候,就有很多的话题可以去讲,而不是尴尬的沉默。   这是我爱他的方式。   笨拙又努力。   ——   第二天青龙到了我办公室。   我们运输签给了他所在的运输队,知道我是工地的负责人后,这小子对我恭敬了不少,一口一个姐,   这次臊眉耷眼的走到我身边,小声说:“姐,那个,赵总好像挺生气,你能帮我们求求情吗?”   一问才知道,这次是他们运输建材迟到了,耽误了施工。   而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赵煜大发雷霆,指着他们经理鼻子一连串三字经:“你能干不能干啊!不能干滚啊!我这不养大爷!”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运输的时候,好几辆大卡车就停在路中间,堵着就是不走,从上午耗到下午,我们能怎么办啊?”   我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倒霉,纯粹人祸。   施工项目,运输需求都很大,有很多车队都想把这活抢到手,抢不到合同,就用一些下作的手段把中标的车队逼走。   设置路障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其实对我们来说,用什么车队都是一样的。   我是建议,如果这个车队不行的话,就直接换一个。   但是赵煜不同意。   一是青龙他们这个车队,是经他考察过,是性价比最高的,换掉肯定要多加钱。   二是车队经理,在赵煜办公室哭了一下午,他性格比较窝囊,当地谁都能踹一脚,实在揭不开锅了才给我们这超低价。   赵煜这人就看不得老实人受欺负。   没办法,领导有要求,我就得去办事。   我跟着那个经理,以甲方的身份去了那个闹事的车队。   是五十公里外的县城,一个挺大的院子,停着几排大车。   我刚下车,就听见犬吠声,几只巨犬奔跑过来。   我心里一沉。   我认得出来,为首的是一只藏獒,威武高大,一看就是纯血,他甚至没有叫,只是挑起嘴角发出低吠。然后是两只德国黑背,耳朵直立,身胚巨大,低吼着朝我走近。   粗略估算,这些狗也得十几万。   以我的经验来说,饲养这么多猛犬的人不是善茬。   这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将狗喝住了,问:“你们找谁啊?”   经理连忙点头哈腰道:“狼哥啊!你爸呢?我是威盛的老张,这是甲方公司的任总。”   男人面色不善的看了我一眼,他长得倒是真的很帅,有点像年轻时的郭富城,不过眼神太凶了,有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哦!”他双手插兜,笑道:“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好了。”   经理为难的看了我一眼。   当然不行了,这种二世祖气场弄得挺足,有几个真能给他爹做主的。   而且我大小也是个甲方!岂有……等等,那几只藏獒怎么又在呲牙。   “小哥,我是乌勒吉村项目的负责人。”我向来识时务,连忙赔笑道:“有一些生意上的事跟你们滕总商量,麻烦你跟他联系一下。”   男人冷笑了一下,却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任冬雪,任总,我认识你。”   啊?   我刚回国没多久,做得都是南方项目,结果内蒙一个小县城,运输公司的二世祖,说认识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答案就来了,男人背后的办公楼里,走出一个人来。   这的确是故人,熟人,就是不知道,算不算朋友。   “任总,好久不见。”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 第30章 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思考   我回去跟赵煜汇报   “赵总,我去跟北苍公司谈了一下合作,对方答应跟威盛公司共同运输,虽然他们费用贵一点,但总体来说,我们还是节约了成本。”   赵煜刚打完篮球,气喘吁吁的喝汽水,半晌才道:“行啊你,我听说北苍是出了名的流氓,能谈到这一步,厉害。”   “不是我厉害。”我苦着脸道:“那个省建筑院的于工您知道吗?”   “啊!于付超?不提前病退了吗?”   “他女儿在北苍运输当会计。”   赵煜被这巨大的八卦给震慑住了,他道:“啥!她跑这穷乡僻壤当啥会计啊?”   我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的接一句:兼职少奶奶。   北苍运输的少爷,叫赤那,蒙古语“狼”的意思。   这位少爷在俄罗斯读了个艺术类大学,回来开了辆哈雷到处玩,美其名曰考察项目,也到了S建的工地。   我因为疯狂降成本,在运输公司中间很有一些恶名,他也因此知道了我。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工地考察的时候,遇到了于诗萱。   二十岁的少爷追起人来,那叫一个干柴烈火,不过这烈火是用钞票点燃的。   玫瑰论车送的,表白用无人机,出去约个都是豪华游轮。   于诗萱当时应该是刚被程厦的拒绝伤了自尊心,一头就陷进了这段轰轰烈烈的感情里,并决定跟少爷回到草原上。   于工当然不同意。   一线城市,高级知识分子家的小女儿,从小用最好的东西,受最好的教育,工作体面,未来光明,甚至锦上添花的漂亮可爱。   辞了工作,跟一个土老板的儿子去内蒙?   搁谁谁也不能同意。   可是腿长在人身上,谁都想不到,于工和夫人去参加团建那天,她翻窗户逃出来,坐上了飞往草原的飞机。   他们家,住九楼。   莎士比亚见了都得提一杯。   所以于工才会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   我和这震撼人心的八卦擦肩而过,如今看到的,是故事的结局了。   少爷的办公室倒是挺简陋,桌椅破旧,墙上挂着个挺大的鹿头。   于诗萱在院子里跟狗子们玩,她看起来一点都没变,甚至更美。   她穿了一件channel白色套裙,妆容精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精心护理过的,那些巨大凶猛的藏獒围绕着她摇尾巴,越发显得她纤弱精致。   少爷顺着窗户看着她,眼神柔情似水的。   然后转过头来再看我,偶像剧就变成了警匪片。   他说:“谈合作任总一个人来怎么行?你说话算吗?”   威盛的经理已经在旁边擦汗了。   我没有理会他的颐指气使,温声道:“工地所有的事情都得赵总拿主意,我们底下的人可不得为领导分忧吗?”   “我爸之前跟赵总聊过。”他冷笑了一下,靠在老板椅上:“赵总没看上我们,现在又要我们帮忙,可不是原来的价了。”   钱是工地的命门,这话要是赵煜听见,早就操起铁锹跟他拼命了。   我还要再说,这时候于诗萱走进来,轻声道:“你不许为难冬雪姐啊!”   就这么一句话,事情迎来了转机。   这位赤那少爷终于不耐烦的同意和威盛联合运输,只是他们车队的价格,是威盛的两倍。   我没说什么,只是道:“我回去跟赵总商量一下,我们肯定是很有合作的诚意的。”   我和于诗萱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在走的时候,她出来送我。   “你跟程厦在一起了吗?”她问。   “嗯。”   “猜到了。”她笑了一下,然后道:“果然男女之间就没有纯友谊。”   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我看着她,没明白这句话是在问和程厦那些过往,还是现在的选择。   我只是道:“当然没有了。”   “我没办法。”她笑了笑,把一缕散乱的发丝挽在耳后,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真的没办法。”   夕阳笼罩着草野之中,她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跟哈日娜完全不同的美,那是财力与物力精心雕琢、父母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的呵护,养出来的天真与娇嫩。   “爱情顺理成章就没意思了,况且你们俩郎才女貌的,真的很配。”我毫无心理负担的说着谎话,道:“你以后在这边没意思,就去找我玩。”   ——   其实于诗萱这件事虽然狗血炸裂。但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北苍运输其实也不一定是多想做这门生意。   多半是地头蛇当惯了,发现我们居然选了他们瞧不上的车队,觉得没面子,所以故意找点恶心。   能够以联合运输的方案解决,已经是万幸了。   但是,赵煜不同意。   “一个是预算问题,另外一个,我赵煜不受人威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拿合同,跟抢劫有什么区别!”   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这种地方,其实水很深。”   人迹罕至的地方,不一定意味着纯朴,也可能意味着野蛮。   ——这道理我在非洲就明白了。   后院除了运输的车之外,还停了一辆库里南。   于诗萱手上那款包,和一整套的梵克雅宝,将近二十万。   我不信一个小县城的运输车队能有这么高的利润。   更何况,我发现那群狗里,有不少猎犬,办公室墙上的鹿头,还渗着血迹。   少爷打猎,持枪,这两件事都是明晃晃的违法。   他已经不是普通纨绔了,是个无视法律的疯子,我们正常人惹不起。   赵煜仍然不同意:“今天让了这个北苍运输公司,明天西苍公司、南苍公司都来搞破坏,敲竹杠,那我们就变成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   我还是坚持了一下。   我道:“赵总,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只是短暂的在这里做项目,跟他们斗纯属浪费时间……”   S建也不是什么小企业,真闹大了,不可能怕一个土老板。   但是,我们只是打工的,顺利把项目完成比什么都重要,犯不着跟他们玩命,还不如服个软。   这还是老冯教我的。   但是赵煜和老冯不一样,对项目也好,对人也好,他心里有股近乎莽撞的正义感。   他最终坚持,不换运输车队,分派人手在路边看守,遇到情况立即报警。   但其实警察来了也没用,没有造成实际损失,他们顶多口头批判一下,我们的运输时间该耽误还是耽误了。   但赵煜跟他们刚到底了。   北苍运输给我们安排一个路障,我们就在他们的运输路上安排两个。   另一边,赵煜亲自带车队运输,再遇到北苍运输的卡车,他一脚油门就冲上去了。   那个卡车司机紧急打方向盘,两辆车就差几厘米就撞了,下来的时候司机吓得浑身发抖。   此后没人敢再截停我们的运输车了。   后来北苍运输的老板,亲自来找赵煜。   老板有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叫滕七十二,圆圆胖胖,笑眯眯的,一点都不像能生出赤那这种一脸匪气的儿子。   俩人聊了一个小时。   此后,路面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路障。   我当时自惭形愧,跟程厦打电话的时候还说:“赵总真汉子,早听他的,我就不自作聪明去北苍了,受了一肚子鸟气。”   这是我第一次心服口服。   我甚至有个念头,觉得以后不瞎寻思了,领导让干什么干什么。   ——我为这个念头,付出了距今为止,我人生最惨痛的代价。 第31章 草原的暴雨将至   草原的盛夏,是真正的草木繁盛,万里云海。   但是同时也有如云的蚊子——那是真的能咬死人的数量,以及晒得你脑壳发晕的紫外线。   工人们开始陆续有中暑的,工期又开始拉长,赵煜急得上火,自己长了满嘴大泡。   我亲自去食堂盯,让他们把饭菜做得爽口一些,这边做酸米粥、烩酸菜、羊肉白条,我让他们再加上凉粉、麻酱凉面、辣白菜……   西瓜和雪糕一车一车的往工地送。   什么开胃吃什么,什么消暑就吃什么,生怕工人们吃得不好,脑壳发晕,从脚手架上往下跌,要出了安全事故,就得停工。   但工期还是被耽误了。   外包的施工队本身水平一般,再加上总存着偷工减料的念头,做出来的东西好几次通不过检查,时间长了,甲方监理的脸拉得像驴一样长。   工期一拖再拖。   本来就上火的赵煜变得更加暴躁,他拿着喇叭在工地转圈骂人,直接说:“如果哪个孙子再给我磨洋工,直接滚蛋!”   工地的气氛一时间陷入焦灼,大家连上厕所都是跑步去的。   我也不例外,我和赵煜开了好几次会,最后只能用上次的法子,分区责任制,每一块区域都选出负责人来,每人每天干多少活,都有专人负责统计,一层一层上报。   这样杜绝了磨洋工和偷懒,也让我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   我忙得两眼发黑。   整个工地唯一清闲的,是哈日娜。   她和青龙把约会地点改在了我们工地,青龙过来卸完货,她就过来,俩小孩晃着脚吃免费的西瓜。   我百忙之中,还得在青龙将手伸进哈日娜衣服里时,往他头上扔一团纸。   “告诉你啊!哈日娜成年之前,你敢胡搞我就阉了你!”   “姐——”   青龙叫屈,哈日娜在身边直乐。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会有点想念程厦。   他治疗很顺利,心理医生说,他很愿意打开自己,躯体化的症状逐渐减少。   相应的,我们的联系也变少了。   昨天晚饭的时候,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道:“这个月工地太忙了,我可能回不去了。”   “没事,我替你去看看奶奶。”   我一怔,问:“你干嘛呢?”   “打篮球呢!”他的声音有些气喘吁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说:“就来!”   然后对我说:“我回家给你打!”喵又   从食堂的窗户望过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是层层晕染的金色云海。   我望了很久,把一瞬间的心慌和羊肉水饺一起咽下去。   ——   那天晚上,我没有接程厦的电话。   因为我们开始了彻夜的赶工。   工人十二个小时倒一班,负责人二十四小时轮换,这在工地其实并不少见,但是我们工人的数量不够多,外加这种天气,我其实不太同意。   但是赵煜很坚持:“这边的天气多变,过两天还得下暴雨,如果不趁夜里多赶进度出来,这项目还干啥啊!门缝里夹鸡蛋,完蛋了。”   我还想说,工地的弦不能绷得太紧,太紧的话,一点事就全崩了。   但是我又一想,赵煜做过多少项目,我做过多少项目?我有什么资格去指挥人家呢?   于是,我没有再说话。   高强度的监督和彻夜赶工之后,项目进度肉眼可见的赶了上来。   赵煜全程跟着,比谁都能熬,两个眼睛像两盏锃明瓦亮的红灯笼。   我没有他能熬,我始终记得程厦跟我说那句话,越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越要好好生活。   我每天都见缝插针睡上五六个小时,来保持头脑的清醒。   那天夜里,我也在施工的噪音中睡觉。   大概是太累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十几个来电未接。   我的心重重的沉下去。   就在这时,电话又来了,是暴龙。   “出什么事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老大。”背景嘈杂,他的声音却出奇的平静:“如果……我没了,你帮忙照顾一下我女儿。”   ——   凌晨四点五十分,我赶到了事故现场。   那是一座断裂的桥面,扭曲的茬口,像是巨兽参差的獠牙。   一辆车的残骸尚悬在那里,前面两辆车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慢慢流下来,赵煜说得没错,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而我就站在雨里,看着救援人员在水中忙碌着,无数声音在喊着什么,而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只能看见,他们从泥浆中捞出一个人来。   一个年轻的、强壮的男孩,青龙。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雪白过,白得像一个玉做的婴孩,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再也不会神气活现驾着白马奔腾在草原上,也不会嬉皮笑脸的叫我姐姐了。   他死了。   ——   “这种事常有,别哭哭啼啼了。”赵煜说:“我们还得接着赶工期。”   我们此刻在市里的医院,暴龙正在抢救。   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回领导的话。   那是一座载重八吨的老式石拱桥。   而货车自重就打到二十吨,加上严重超载的货物,整整六十吨,运输车队三辆货车从桥上经过,桥面迅猛的崩塌。   青龙那辆车当场就沉入河水中。天旋地转之间,他甚至没来得及打开车门逃生。   而暴龙就在那辆车上,他本来是随着车队去办事的,剧烈的撞击让他受了重伤。   但是,驾驶员经验老道,带着他跳车离开了。   剩下人报了警,血流不止的情况下,暴龙把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我。   他没有什么朋友,离了婚,女儿在上初中,他玩命在赚钱。   我没法在他抢救室外,说这不算什么,这对伟大的项目来说不值一提。   赵煜还在喋喋不休的嘱咐我各种善后事宜的时候。   海蓝,也就是我带来的另外一个人施工员,突然道:“赵总,你们把人当人吗?”   赵煜停住了:“你说什么?”   “你们大人物在那里运筹帷幄,为了一个项目,好像做任何牺牲都值得,你想过我们这些蝼蚁,也是有爹妈,也要睡觉,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吗!”   海蓝的眼睛通红,她吼道:“我他妈的不干了!”   那根弦,终究还是崩掉了。   ——   暴龙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他显然已经不能继续工作了。   还有很多人和海蓝一样辞职了,这是S建创建以来,最大规模的员工辞职事件,整个项目组几乎都垮了。   我也很想垮,但我不能垮。   赵煜召集了所有人开会,复盘这次事故,以及制定新的时间表。   我发言道:“这次事件主要有两个问题,其一,事故发生的呼和卢桥,年代久远,因此载重有限,大多数车队都会选择新桥,而威盛车队却选择了这座桥,其二,所装货物超载严重,三车同过,导致事故发生……”   我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就被猛地打开。   青龙的家人们冲进来,神色激动撕扯着赵煜的领口,用蒙语哭喊着青龙的名字。   赵煜躲闪不及,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蓬头垢面的哈日娜,木然的走到我身边,轻声道:   “他们说,不是你们催命一样催着赶工期,青龙根本就不会去上那座桥。”   “是你们害死了青龙。你们得偿命。”   我看着她冰冷地眼睛,不寒而栗。   越过如木雕石塑一样的哈日娜。   我看到了窗外,院子里停了一辆库里南,显然是它将这些人送来的。   北苍运输的那位少爷,正在漫不经心的看向这边。   当和我对视的时候。   那张英俊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第32章 该失望的事从来没有辜负过我   我坐了很久的绿皮火车,回公司述职。   来的时候,窗外是连绵不绝的新绿,回去的时候秋风呼啸,满目凋敝。   还有,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回去的时候只剩我一个人。   海蓝离职去考公,暴龙保了一条命,但是小腿截肢,他将永远是个残疾人。   而我这一趟回公司,要努力帮为他争取最大的补偿。   运输车队将桥压塌,上了新闻,属于重大舆情事故,甲方非常不满,甚至提出了解约。   公司还在努力斡旋,但最坏的结果,就是解约,而且上期工程款都拿不到。   就这时候了,赵煜还坚守在工地,不肯停工,只有我一个人来承接公司的滔天怒火。   “强行赶工,拖欠工资,质量不合格……我就请问你任总!怎么搞出这么多问题!”   “就是当地情况比较复杂……”   “还有,为什么会造成这么大的人员流失!这个项目如果继续做下去,谁做?你任冬雪亲自做吗?”   “招聘一直在进行……”   几个高层压着火问了几句,都拍起桌子来,我站在那里,唯唯诺诺,像一只随时准备挨窝心脚的狗。   只有老冯坐在那,一言不发的看着材料。   狂风暴雨般的两个小时之后,我已经精疲力竭,强笑着将大家从会议室送走后,木然的坐在了位子上。   有个人没走,是老冯。   我没有抬头,只是道:“对不起,师父,让您失望了。”   我在非洲的时候会开玩笑叫他师父,回国后已经越来越少叫了。   老冯站了一会,然后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低声道:“就刚才说的情况。”   “抬起头来!”   老冯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我问你,到底什么情况。”   ——   其实这件事,主要责任在威盛运输。   是他们超载、抄近路,压垮了那座桥,间接害死了青龙。   可是所有人仇恨的,只有我们。   原因很简单,事故发生那天晚上,威盛的那个窝囊的经理失踪了。   损毁车辆的保险、青龙的赔偿、车队善后工作……一大烂摊子的事情,都冲着我们来了。   “这么巧合,那就不是巧合。”我喃喃道。   北苍运输那个少爷的笑容,如同精神污染一样,反复在我脑海中回放。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太恐怖了。   是北苍运输联合威盛的经理,故意超载,三车同上,压塌了那座桥……   就为了一点小事,一点微不足道的闲气。   他们杀人,不止一个。   是一条人命,三人重伤。   活生生的人,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会骑马,会开车,笑起来得意洋洋,攒着钱娶喜欢的姑娘。   转瞬间就变成了河底苍白的尸骨。   我一边讲,一边不受控制发着抖。   老冯皱起眉,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情绪崩溃而受到影响。   他只是冷静地说:“看来即使蛟龙村的合同保下来,赵煜也不适合留在那里了。”   我颤抖着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蛟龙村形势复杂,赵煜太莽撞了,这是为他好。”老冯低头看向我,眼神中也不知道是怜悯,还是嘲讽:“你现在应该想的是,你要不要继续留下。”   ——   我离开的时候,赵煜也问过我:“冬雪,你还会回来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只是签字的手微微发抖。   他豪爽、正直、有能力,曾是我心目中“明主”,甚至一度取代了老冯,成了我的人生导师。   可是现在,再怎么对外人理直气壮,我和他心里都明白。   不是他和北苍运输队硬碰硬,运输队就不会出事。   不是他的高压政策和毫无节制的赶工,也不会出现大规模的辞职事件。   其实他在赌,如果能在崩溃之前,逼着大家完成工程,他就又创造了一次奇迹,功劳簿上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是他赌输了,代价甚至是一条命。   “赵总,我服从公司安排。”我是这样告诉他的。   事实上我真的不想回来了。   我不想面对乡亲们仇恨的目光,尤其是哈日娜。   我也不想面对这些过于复杂的情况——这不是靠“努力”、“情商”能解决的东西。   威盛经理被抓住之前,没人知道这是意外,还是人为。   如果真的是北苍运输做的,下一个遇害的人是谁呢?是某个工友,是赵煜……还是我?   回来之后,我可以捡起那个学校改建的项目。   我还可以做很多很多项目。   总有一天我会等到新的机会。   可是命没了,就真的没了。   ——   我看着老冯,最终没有张开口。   纵然有放弃的一万种理由。   但是,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任冬雪,你不能做逃兵!   如果这次逃了,下次呢?   我难道要祈祷,我每次的工地都风调雨顺吗?   老冯道:“赵煜不是愣头青,你知道他为什么赶这么急吗?”   我迟疑了一下。   “因为他知道,这边地处偏僻,人员复杂,待得越久越危险。”他道:“可是还是不够快。”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留下一句:“放弃这个项目吧,我帮你转岗。”   我一个人在会议室,呆坐了很久。   窗外,暴雨倾盆。   ——   我回了家。   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适合思考,更不适合做决定。   我应该洗个热水澡,然后狠狠睡上一觉,把疲乏、痛苦、恍惚都通通的忘记。   奶奶不知道我回来,我用钥匙打开门。   我看到了,一家人。   弟弟躺在在我的沙发上看电视,后妈穿着我的衣服,忙里忙外的端菜,而我爸坐在我木兰花纹的椅子上一边抠脚一边打电话,见我来了,一下子呆在那里。   奶奶慌里慌张的从里屋走出来:“冬雪,你回来了……哎你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回自己家打什么招呼啊!”后妈夸张的嗔怪:“快来吃饭快来吃饭!我刚好买了条红烧鱼。”   见我盯着她,才不自在的扯扯衣角,道:“我没带够换洗的衣服,先穿你的一下。”   奶奶拉住我的手,不知所措的解释:“我跟那个保姆处不来……小伟来找工作,我就想着反正我自己住也是闲着,那,那……还不如家里人……”   小伟,说起小伟,自我进门,他理所当然的躺在我沙发上,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别开她的手,低声道:“所以我玩命的赚钱,是为了养活他们家……是吗?”   “他们不住,你回来了他们就走!”奶奶急得前言不搭后语:“别生气,你别生气!”   我爸坐不住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怎么跟你奶奶说话呢!我是你爹!我把你养活这么大!住两天你的房子怎么了!我就是要你把房子卖了也是应当!”   我轻笑了一下,说:“你还是那样,一心虚就骂人,好像嗓门大了,就占理了。”   “我是奶奶养的,妈妈给的生活费……你和这个女的处对象的时候,她非说我偷了她的东西,你一脚把我从楼上踹到楼下,凭这个……”我一脚将桌子踹翻在地上,汤汁菜肴稀里哗啦的洒了一地,后妈尖叫起来。   就连沙发上的少爷,也终于从电视节目中移开目光,看着我呆住了。   我依然平静,慢条斯理的说:“凭这个,你们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在我家吃饭。”   我看向我爸,他想做出怒气冲天的样子,可是,大概是我现在的样子太过骇人,像极了他怕了一辈子那种“达官贵人。”   他瑟缩了一下,尴尬的躲开我的目光。   “我以为我们心照不宣,所以一直给你们留着脸,给脸不要脸就没办法了。”我看向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明天我回来之前,从我的房子离开,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否则,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   弟弟由惊愕变愤怒,他赌气地嚷:“你干什么!我们就不走,我看你能把我们咋的!”   “宝贝,你不会想见识我的手段的。”我甚至笑了一下:“我混工地的。”   奶奶已经哭哭啼啼的在拉我了,我缓慢的把她的手拉下来,道:“我不是在给他们机会,我在给你机会,老太太,明天他们还在这里,我会请人把你一起赶回去。”   说完,我就走了。   其实我可以报警今天晚上就把这一群人清出去。   可是我太累了,我累得已经没力气去吵架,甚至也没有力气继续住在这个地方。   多荒唐啊,他们把这里变成了他们的家,整个房间充斥着那他们家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每一次伸手要钱,那种如坐针毡的尴尬和煎熬。   我不怪奶奶,她就是一个抠门、浅薄、虚荣的老太太。   我只是难过,这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是我真正可以全身心托付与信任的。   ————   我在秋雨中走了很久,走到刘海都湿透了,缓缓往下流水。   我走到了程厦家门口。   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回来了,少了他那种病态的执拗,我们每天的聊天乏善可陈,早安晚安吃了吗?   可是现在,我特别特别想见他,就像在黑暗中走了太久的路一样,我急着去见月亮,去辨别方向。   我摁响了门铃,摁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   是程厦,他打开门,如水的暖光倾斜而下,照亮了一角黑暗的楼宇。   “冬雪?”他吃惊地看着我,道:“你怎么来了?”   我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挺括的蓝色衬衫,而不是家居服,而且他说的是,你怎么来了?   于是我笑了,我觉得这一切太搞笑了。   我说:“屋里有人吗?有人我就不打扰了” 第33章 这就是你抢来的胜利,一个垃圾   “这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是腐烂生蛆的货色,你以为你捧着月亮,可一会蛆虫就掉了你满手。”   我回来前,曾去见了于诗萱。   赤那为她专门建了个快递站,但县城终究还是太偏僻,她经常会坐飞机去北京扫货。   我就是趁这个时候,约她见面。   是在北京SKP的咖啡厅,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等我,一边翻看着笔记本。   那种曾经果冻一样的清新娇嫩,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珠光宝气。   ——尽管她通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的毛线裙。   “不好意思,等久了吧。”我殷切的笑着,坐到她对面,询问:“看什么这么入迷?”   “设计稿啊。”她把界面给我看了一眼:“我想改造一下现在住的地方,也算是我第一个独立设计作品。”   赤那家房产不少,有一片建在半山上,能鸟瞰整个草原的别墅群,她应该就住在那里,享受着最昂贵的“纯天然”。   “我去!不错啊,又是业主,又是美女设计师。够上个热搜的。”   我一边夸张地恭维她,一边在心里疯狂的盘算,我应该怎么办,怎么才能不漏痕迹打听一些赤那家的信息。   他们家究竟是做什么的?   威盛经理失踪究竟跟他们有没有关系?   他们接下来还打算干什么?   还没等我盘算完,于诗萱就轻轻笑了一下,道:“任总,先说好,我和赤那还没结婚,他们家的事情,我一无所知。”   她比我想象的更加聪明。   千头万绪之间,我让自己展露出一个心虚的表情,道:“我没想问这个,只是……我感觉你好像很不喜欢我。”   她一愣。   她当然不喜欢我,可那只是女孩子之间微妙的心照不宣。   我继续摆出一副狗腿子嘴脸:“你知道的,以后我们说不定会跟跟北苍合作……你男朋友对我有成见的话,很麻烦,所以我想先跟你道个歉。”   “道什么歉?”她匪夷所思的瞪大了眼睛。   我嗫嚅着说:“因为,我抢了程厦,你很讨厌我吧……”   她向后一靠,冷笑:“抢男人,我跟你?”   她洁白精致,连发丝都有一种精心设计过的慵懒,而我刚下火车就马不停蹄来赴约,头发蓬乱,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牙膏沫。   但是我成功激怒了她。   “我爸逼着我结婚,我知道男的里子都一样恶心,所以我要选个面上看的过去的,就程厦了。”她看着我冷笑:“他有什么啊?在院里受人排挤,被我爸当牲口使,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怔住了。   “只是把他搞到手没意义,我要的是彻彻底底的征服他,让他把我当成女神那么供着。”她道:“本来可以的,可谁想到他的天字第一号舔狗回国了。”   “你以为他是喜欢你啊?就是因为跟你在一起,他可以继续高高在上,反正怎么作践你,你都不会走。”她扯出一个冷笑来:“这就是你抢来的胜利。”   “你这么恨男人,为什么还跟赤那在一起?”我问。   ——   我站在程厦门前,长而久的凝视他,心想,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   程厦叹了口气,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为什么是你走。”程厦拉住我的手,轻声道:“而不是他们走。”   门内,是一满满桌普通的家常菜,主座上是程厦的那位三姨夫,我多年前开车带过他。   而他旁边那一位,是我们公司的大领导安总,在旁边,是今天上午骂过我的工程部万总、合同部的李总……   暖色的灯光让他们的脸显得格外柔和,安总笑着招呼我:“小任回来了,怎么淋一身雨啊?”   “我……我忘记带伞……”我人傻了,不知道是先回答他的话,还是先抢过酒杯,自罚三杯。   “这孩子从小就性子急。”三姨夫笑着道:“工作上也难免有疏忽,几位领导多担待。”   “年轻人,有股冲劲儿才行。”安总笑道:“这一批年轻人,我最看好小任,是个能打硬仗的。”   万总也丝毫没有早晨的暴躁,连连点头:“没错,任总经手的项目,各个干脆利落,这次主要是赵煜太冒失,以后啊,我亲自带她。”   “这太好了,厦厦,你跟小任快敬万伯伯一杯。”三姨夫笑道。   我晕乎乎的敬酒,他们笑我一脸傻样,一看就是累坏了,嗔怪着让我快去换件衣服。   我进了卫生间,还听见三姨夫的声音道:“年轻人是得多历练,但是我可能是当长辈的瞎操心哈,女孩子还是不要去太偏远地方……”   “理解理解,小任下个项目应该是大学改建那个,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怎么回事啊?我在厕所呆呆的想,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看起来好善良。   ——   我晕乎乎的送走了客人,晕乎乎的给三姨夫泡了茶,聊了一会家常,他是来出差的,顺便来看看程厦,而他一个战友又跟安总认识,所以安排了这个局。   “程厦这孩子,从来不让家里帮忙。可是会疼老婆。”他笑道。   “我跟你学的啊!”程厦笑道,这一刻,他又像那个大学时那个阳光的男孩子。   “臭小子。”   三姨夫临走前,我嗫嚅着说了一句:“谢谢三姨夫。”   “谢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胳膊,道:“这都是小事儿,以后你的路还长着呢?这两天好好休息。”   小事吗?我困顿的想,一个小时之前我还觉得,只是我人生最大的一个坎,我很怕我过不去。   送走三姨夫之后,程厦蹲到我身前,轻声道:“我的宝贝好像很辛苦。”   “是啊。”   “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好。”   热水、柑橘味道、雪白的泡沫,湿濡的皮肤,滚疼的吻。   我麻木冰冷的身体,终于缓缓的重新温暖起来。   “你想不想我?”程厦的手带着泡沫缓缓从的脊背顺势而下。   想不想呢?我不受控制的颤栗着,混沌的脑子无法思考。   “我好想你……做梦都想……”他抵住我的额头,柔软的手指带着香气,继续向更隐秘处探去:“对,就是这个表情,我早就想看你这样了。”   “程厦……”有什么不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问:“你有按时吃药吗?心理医生怎么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一把将我抱到床上。   他俯身看向我的眼睛,表情有一种奇异的残忍,轻声道:“你终于是我的了。” 第34章 姐,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我参加了一个晚宴,在八十层的高空餐厅。   窗外是一整片瑰丽的云海,梦幻的天光芒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大家看上去都很快活,穿着波光粼粼的礼服,尽情享受着红酒和美食。   我也在其中,我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实际上绞尽脑汁的回想着网上看来的用餐礼仪,我不想被人笑话。   我尽量优雅的切牛排,可是无论如何都会发出刺耳的响声,大家都朝我看过来。   我很慌,低下头去看盘子,却发现盘子里不是什么牛排,而是一个湿淋淋的头颅。   那是一个男孩的头,肤色雪白,目光呆滞,一行血顺着被我割伤的额角,缓缓流下来。   是青龙!是溺死在水中的青龙。   我吓得猛然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这时候我才发现,餐桌上的首位上,坐着的正是赤那,他邪邪的笑着,面前是满满一盘热气腾腾的心肝脾肺,鲜红的血正顺着白色餐桌布洇染开来……   “你吃人……你们……”眼前的宾客,都是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他们无一例外的,将血淋淋的菜肴优雅的送入口中。   “你们都吃人!”   我想跑,可是我跑不了,我周围是万丈深渊,我正站在一座孤零零的高塔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而那高塔,正是由无数尸骨堆砌而成,我看见暴龙、菜市场的阿婆们、甚至哈日娜……他们目光呆滞,互相堆叠着……   一阵柑橘的清爽的气息,随后一个温热的吻印在我额头。   我挣扎从噩梦中睁开眼睛,只觉得心脏狂跳。   程厦蹲在我床边,轻轻问:“醒了?有没有梦到我?”   我还在恍惚,答道:“我的噩梦里从来都没有你。”   有他的一般都是美梦。   程厦笑了一下,道:“走,吃饭去。”   昨天的残羹剩饭,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桌上放了一束郁金香,旁边是热牛奶和……麻辣香锅?   “早饭吃麻辣香锅啊?”我难以置信。   “你这什么表情啊!”他气鼓鼓道:“我今天六点起来按菜谱做的,就因为你爱吃。”   “惊喜!惊艳!”我连忙说:“这谁的男朋友做这么有心啊!靠,原来是我的。”   我们俩都笑了。   他身上阴郁气质一扫而空,更像大学时那个笑起来干净到不像话的男孩了——那个我最最喜欢的他。   他病好了,也依然喜欢我,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吗?   我真的做梦都会傻笑出声。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阳光满室、鲜花盛开,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可以开玩笑的。   那阴云密布的草原,远的像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想起来安排这么个饭局啊?”   “你们那的事连上了三天热搜。”他道:“我知道肯定对你影响很大,就问问看我三姨夫。他是在甲方单位么,人脉广。”   我心里涌上一阵迟来的羞耻,道:“麻烦三姨夫了,其实也没什么。顶多骂两句,也不会真的开除我。”   “主要是怕他们再给你发配边疆,穿小鞋什么的。”他给我盛饭,道:“现在好了,以后你做大学城这个项目,离我们单位就一站地,我们可以一起下班,我给你做麻辣香锅吃。”   我停下筷子,犹豫了很久,只是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以后这种事……你得跟我商量一下。”   “对不起,这个不会有下次了。”程厦很郑重的对我说:“这次主要是你总不接电话,我有点太急了,还有就是,我三姨夫来得太匆忙。”   “我知道的。”我自嘲的笑了一下,戳着碗里的米饭:“我的情况都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你怎么做都是好的,只是……我也没想好日后怎么办呢……”   程厦道:“你放心,你以后的升迁,绝对不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就按部就班的工作就好。”   “按部就班的话,十年后才能轮得到我进总部。”我说。   我的资质,本来就只能带小项目,或者分项负责人,一点一点的刷经验。   蛟龙村对我来说是个难得机会,以后房产市场越来越萎缩,再等到类似的机会,得猴年马月。   程厦道:“其实冬雪,你有没有想过去读个书?”   我看他:“你嫌弃我?”   老天爷,我居然能自然而然把这句话当玩笑说了。   “我哪敢啊!”他说:“其实这两年我都想去国外再读个硕士,大环境不好的时候,真的应该提升一下综合实力,比如又会建筑又会景观的设计师,竞争力就强很多。”   他又道:“而且S建总部,大多数都是老八校的,不管你积累再多经验,学历方面始终是个短板,你可以趁这个机会把短板补齐。”   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学历始终让我觉得很心虚,对方意味深长的“哦成人自考啊!”都让我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可是,我的工作实在是忙到升天,我根本没有时间。   而现在,蛟龙村的项目没了,大学那个项目还没坐起来,我一下有了个很大的空闲时间,这很可能是我提升学历的唯一机会。   “还是算了。”我道。   “为什么?”   “我还有房贷啊!”我道,我工资其实不高,主要靠项目奖金,而且我给奶奶、我爸妈都买了保险,这也不是一笔小钱。   “我来还啊。”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说什么疯话呢程厦?”   程厦的表情却很认真,他道:“我们结婚之后,肯定要一起还房贷啊,不过就是提前了一点。”   ……可是那能一样吗?   “或者也可以这样,这个房子到期后,如果你愿意,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房贷钱就当房租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斜眼看他:“所以绕这么大一个圈,你就是想同居是吧,呵,男人。”   程厦腼腆的一笑:“啊,被你发现了。”   ——   不过,这的确是个办法。   我当然不想欠程厦的。   但是,像他说的,如果我们结婚,的确会一起还房贷,我甚至可以把他名字加上。   如果我们分手了……   我可以把这个房子卖掉,然后把钱还给他——我的房子被我爸一家发现了永无宁日,我肯定要考虑置换一下。   程厦最大打动我的一句话是:“不能只看当下,我们得为未来考虑。少赚两年钱,人生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而我一直以来活着都费劲,我不能不看当下。   这可能,是我唯一一个机会。   程厦甚至怂恿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国外读书。   ……那我真的是完全不敢想,我还有奶奶,我没法接受脱产这么久。   就这么想着,我走到了我家门口。   奶奶在小院里忙活着,佝偻着腰,满头白发乱蓬蓬的。   我的心一瞬间很痛。   那一刻我原谅了她,我甚至有点恨我自己的小气。   她就是抠门,所以她容不下保姆,我又不陪她,她一个人在这,当然会孤独,会害怕。   我不能要求她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也做一个战士。   奶奶看见了我,不安的擦着手,道:“你爸他们走了……我说不走报警,小伟这小兔崽子闹得挺凶。”   我叹了口气,去帮她浇水,一边道:“奶,我爸来陪你,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那女的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你不是不知道。”   其实我爸也一样,如果我不发疯,早晚他们会把这房子当成是小伟的。   是的,别怀疑,他们主打一个敢想。   “我不用他陪!”奶奶连忙说:“我挺好,另外我孙女不走了,我还用得着别人吗?”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这个话茬,问道:“你吃中午饭没,我给你做点?”   老实说,我也饿了,早晨程厦这个麻辣香锅做的……你无法评价它好不好吃,只能说,熟了。   奶奶却一路跟着我到厨房,问:“你是不走了吧?啊?雪儿?”   “啊!”我敷衍应道:“我还没定呢,谁跟你说的?程厦么?”   “对啊,我昨天给他打电话来着。他说你以后再也不走了。”奶奶又说:“雪儿啊,女孩子可得懂事啊,你跑人家过夜去啊!人家就不拿你当回事了啊!”   我一边敷衍的应着,一边炒菜,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问:“我走这段,程厦没来看你吗?”   奶奶说:“总来啊!”   那他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奶奶把保姆辞退了,又让我爸过来的事情?   “你没跟他说,让我爸过来这茬?”   我奶奶抠门强势,但是她会怕惹我生气。   奶奶说:“我跟他商量,他觉得行啊,说你心软,不会真的跟你爸生气的……唉,这虎逼孩子。”   我手一抖,鸡蛋多炒了一下,老了。   ——   我暂时不用上班,就趁这个机会,彻头彻尾的把家里收拾了一遍。   换了新的床单被褥,太阳花的,擦了每一个家具,连窗帘都拿下来洗了,又点了柠檬生姜味的香薰。   最后扑在松软的床上,听着奶奶那屋传来的熟悉电视声,我才突然意识到,家真的好舒服!比工地舒服一万倍!以及……   我真的好想家。   我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直到铃声把我吵醒了。   是个陌生号码,我以为是工作消息,清了清嗓子才回:“喂你好。”   可是对方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我想挂电话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微微发着颤:“姐,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是哈日娜!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挂了,电话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我呆坐在那里。   窗外阴云密布,雷声闷响。   一场大雨,又要来临了。 第35章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一条长街   暴龙从北京转院回来了,我去看望他。   他早年间跟媳妇离婚了,病床边是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小大人一样跟我说:“谢谢阿姨,不过我爸现在身体还不好,不能多聊。”   “说话臭奶歹!收皮啦!”暴龙瞪起眼睛,用闽南语骂人。   小姑娘鼻头一皱:“老鲍你再凶一个!我不扶你上厕所!”   暴龙有个特别文绉绉的名字,叫鲍文臣。   等小姑娘去打饭,他才跟我说:“我的崽!年级第一呢,嗐。”   “是,一看就聪明。”   我坐在床边,道:“工伤鉴定下来,医药费咱们全报,赔偿的话正在走流程,你放心,不会少的。”   暴龙欲言又止,我忙道:“岗位给你留着,等你休息好了,接着上班。”   暴龙这才放心下来,咧开嘴笑:“谢谢老大。”   “应该的。”我咬咬嘴唇,还是说出来:“如果不是我让你接这个项目,也没这茬……”   我知道我这时候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大包大揽。   可是这句话就像一块巨石一样压在我胸口,不说出来我就喘不上来气。   “没这事,都是为了赚钱。”暴龙说:“我这破人缘我知道,你为我跑这些,我没跟错人……”   他去县里买材料,其实可以开公司的车去。他坐运输车队的车属于违规,公司有人质疑这是否能判定工伤,都被我硬压下去了。   暴龙不爱说话,我这时候,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就对着沉默了一会。   暴龙突然道:“老大,你别回去了。”   “为什么?”   “那里有鬼。”   我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他,他烦躁的抓抓头,道:“跳车之后,我很快就扑腾到岸边了,我想找人、至少找个树杈来救命,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摁我。”   暴龙比划着头顶,道:“死命把我往水里摁,那是杀人的力气。”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   附近没有监控,也没有住户,要么是那个驾驶员,要么……就是有人提前埋伏在那里。   暴龙冷冷地说:“我当时就想,你弄死我,我也不让你活!就把这个夭寿死仔往下拽,他才终于挣脱我跑了……”   “你跟警察说了吗?”   “说了,他们觉得是幻觉”他道:“但我知道不是”   “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开公司的车出去,是那个小孩非要送我,说他晚上开车爱犯困,让我过去跟他说说话……现在想想,他当时眼睛瞪得特别大,笑得像哭一样。”暴龙深吸了一口气:“那个眼神,像是被吓坏了。”   我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黑漆漆的噩梦里,道:“你的意思是,青龙知道自己要出事……”   暴龙道:“我只知道他那天必死无疑,一般车队过桥都是一辆一辆过的,可是他上桥之后,那两辆车就跟上去了,三车同上,桥才会塌,而桥边又有人……”   我喃喃道:“所以……不光是为了给我们制造麻烦,而是有人要杀青龙……”   暴龙没有回答,他只是道:“老大,越穷的地方,人就越接近兽。”   蛟龙村的项目,就好像一头膘肥体壮的牛,被投入到了饥饿已久的兽群之中,所有的豺狼虎豹,都想撕下一块肉来。   他们饿狠了,哪怕被牛蹄子蹬得肠穿肚烂,也要吃个饱饭。   这时候暴龙的女儿回来了,明着赶人:“阿姨,医生说我爸不能坐着时间太长。”   “好。”我回过神来,站起来道:“我下回再来看你。”   暴龙被女儿扶着躺了下来,又嘱咐我,道:“别硬扛,想想你家里人,要是我女儿,我死都不会让她去的。”   我走出医院门,只觉得通体发冷,直到了牙齿打战的地步。   玻璃窗外,是连成一片的雨线,和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   这里距离程厦的单位不远,我就买了把伞,去找程厦吃晚饭。   那个红房子真是漂亮,满墙的爬山虎,被雨水冲刷清透翠绿,大家都在急匆匆的往外走。   这个时候我看见程厦从里面走出来,他穿了一件黑色长风衣,挺拔俊逸,隔着一层雨雾,他就像言情小说里男主角。   我刚想叫他,一个年轻的男孩就从里面冲过来,问道:“程工,你带伞了吗?我这有!”   程厦犹豫了一下,就抬头看见了我,他的眉目舒展开来,笑着对那个男孩说:“不用,我老婆给我送伞来了。”   男孩们看到我,起哄起来:“嫂子好!你们感情也太好了吧!”   我的脸爆炸的红起来,只是尴尬道:“顺路……顺路……”   “这终于见着了。”一个大姐也在旁边打趣:“小程开口闭口总提你,老也没见着,我们还以为是他瞎编出来的呢!”   男孩挤挤眼睛,道“哪能啊,严工不是说了吗!嫂子是S建的,身边都是肌肉猛男。所以程工天天打篮球锻炼!”   程厦脸一下子红了,道:“明天图纸都你画啊!”   男孩们嬉笑着跑了。   程厦接过我手中的伞,温声说:“走吧。”   我说:“我就是来找你吃个晚饭,什么送伞啊!好肉麻!”   “咳,男人么,也有会有点虚荣心。”   我们俩并肩走着,一把伞终究是太小了,他尽量向我这边倾斜。   我侧头看着我们紧紧相贴的肩膀,想起很久以前,那一个拳头的距离。   心里又酸又暖。   这时候程厦抬起手臂,搂住我的肩膀。   我整个人如同被温热的电流击中了,全身都麻酥酥的,有一种昏昏然的感觉。   啊啊为什么会这样啊!只是搭个肩膀而已,我们可是!床都上过了!   我心里无声的喊着,可是身体动弹不得,任由他揽住我,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南方的叶子,在秋天仍然保持着绿意葱茏,清凉的雨水透过交横的绿叶滴落下来,我整个人被他密不透风的护在伞下,就这样慢慢地,走过一条长街。   “我想起我爸爸之前说过。”程厦道:“原来他和我妈妈谈恋爱的时候,就经常骑着自行车接我妈下班,两人也不骑车,就这么推着一路走回去,心里却特别安定……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笑了,道:“那你以后也骑自行车来接我?”   “行啊,以后我每天接你下班,我们就一起吃饭,然后一起散步回家。”他揽住我腰,轻轻笑了,道:“如果以后有了小孩,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接小朋友放学……”   “你倒是可以,我这工作,小孩等成石头了,我也不见得来。”   “那怎么办?我们的孩子可能注定跟爸爸好了!”   “她敢!我一定揍得她屁股开花!”   我们俩一边斗嘴,一边走到街角处,那里有一棵很大的刺桐树,雨打在叶子上,沙沙的响。   我微微有点走神,我在想,此刻的我,距离当年那个梦想,应该只有一步之遥吧。   我会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学历,然后在总公司工作,工资不太高,但体面,不用再在工地上东奔西走。   然后和程厦结婚,应该会过上那种标准的中产阶级的生活,一起上班,下班,一同看话剧和演唱会,周末开车去看海、烧烤、露营,假期出国旅行,有了小朋友后,换一个更大更漂亮的房子……   我看着程厦,心想,我的小孩一定很漂亮吧!   程厦也低头看我,他突然笑了,道:“你看我干什么?”   我尴尬的想解释,可是刚张口,嘴唇就被他轻轻覆盖住了。   雨还是那样大,伞下像一个小小的宇宙,这里是安全的、温柔的,只有我和他。   他身上的清香,唇舌间极尽温柔的缠绵。   “你饿不饿?不饿的话先回家吧,好么?”程厦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连忙摇摇头:“我饿了我饿了,我真的饿了。”   比起上床,我更喜欢接吻和拥抱。   因为床上的程厦侵略性太强,总带着一种陌生的疯狂,他想让我和他一同失控。   可是我不喜欢失控,也不喜欢太过凶猛的情欲。   我喜欢这样青涩的、温柔的吻。   让我觉得,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吻我。   程厦笑起来,道:“你慌什么,我又不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   我们去了一家环境很好的西餐厅。   我一直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程厦在看着我。   我说:“你干嘛?餐点完了吗?”   程厦道:“我在数数……看数到几,我女朋友会看我一眼。”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刚才是三百七十二个数。”他把菜单一放,说:“说吧,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我深吸一口气,说:“公司通知说,蛟龙村那个合同保住了。”   “所以?”   “我想回去做完它。” 第36章 我们永远留在这里怎么样   我初入乌勒吉村的时候,我曾拿着我的方案,挨家挨户上门劝他们同意施工。   “我们一定会把房子盖好的!到时候整个村子大变样!”   “明年你们就能住上又亮堂又暖和的房子!”   “各位叔叔婶婶绝对不会吃一点的亏!”   “我保证!”   我大概说了几千几万句“我保证”,嘴唇都泛着白沫。   他们从一开始的敌视、怀疑,到最后比划着,硬塞给我一杯纯正的蒙古奶茶。   我保证过的,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是‘你保证’”程厦冷静道:“是你背后的公司保证,换个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道:“当然有区别,不同的项目经理风格不同,效率不同,对图纸的理解也不同。”我道:“而且,这是我自己的方案,凭什么拱手让人?”   “所以说白了,你还是想争。”   “没错。”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服务员上了两份牛排,热腾腾雾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能说出口。   巴特其实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领导们对我印象深刻,如果我愿意继续做这个项目,他会帮我争取保住这个合同。   “你们公司说,你和赵总都会离开这个项目,赵总不提了。你绝对是最好的人选。”那个蒙古大汉在电话里长长地叹气:“这里太穷了。穷到做一点事,都特别特别的难。”   他给我讲了他大学毕业,没有留在北京,呼和浩特,而是来到了一个最偏僻的嘎查,他倒没想着大刀阔斧的让家乡改头换面,县里穷,就是想为家乡做一点事。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天真。   “只有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人,才知道一点好的改变,对他们来讲有多重要。”   可是做一点事,万重的阻力顷刻而至,久了,也就算了,反正大家糊弄糊弄也都能活着。   不过是一些老人佝偻着的身躯,和孩子蒙昧麻木的眼神而已,一代一代,都是如此。   “那种感觉你懂吗?”   我只觉得有什么经年累月的陈年旧伤,钝钝地痛起来。   我怎么能不懂呢?   我出生在一个都是废品的家里,我也不想毕业就进厂,我也不想别人又是大学又是出国,前程万里,我的命运就是年龄到了去嫁人,然后重复我的命运。   可是每次想改变一点,都换骨洗髓般艰难,而向下堕落和保持现状,却是轻而易举。   “这个项目如果给一些本地的施工单位,八成就是偷工减料,随随便便的搞完。”巴特说:“不会有人像你这么较真,这么一丝不苟的施工,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他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明明知道留在这里是更好的选择,却一直犹豫。   改变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很难的,需要无数个人、无数个微小的改变。   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放弃了。   还指望什么样的人能为穷人做事呢?   那些像程厦一样,出身良好的人么?   大家都会选择更好的东堤,更舒服的环境,那么金钱、资源、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继续流向那些不缺钱的地方。   穷者恒穷,那么像哈日娜这样的姑娘怎么办呢?谁会为她的世界打开一条缝隙呢?   这些我没法讲给程厦听。   讲了,他也不会懂。   我只能用最浅显易懂的话告诉他:“我要项目奖金,我要升职,我的辛苦一分钱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我们的沉默中,隔壁餐桌的小孩摇头晃脑的唱着闽南语歌:   “其实做人一世人啊快活无几工啊   一条大路做两爿啊   乞伊卜行底爿啊   毋惊毋惊就毋惊   我是后生仔   风大雨大日头大   我就是敢打拼。”   程厦终于开口,他问:“那我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他曾经问过,七年前,肯尼亚呼啸的夜风和这句话,同时灌入我心里。   “你继续工作啊,两年这个项目就做完了。”   程厦低头笑了一下:“你还这样,随时就可以把我抛下。”   “我没有要把你抛下,一有假期我就会回来,不是这个项目我也要出差,也要在工地住很久。”我道:“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得习惯这个。”   “是啊!”程厦叹息,道:“吃吧,别浪费了。”   我带着一肚子忐忑不安来,我以为他会跟我吵架,或是像上次一样发疯。   可是没有,大概将近一年的治疗有了效果,他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   我们讨论着过年,假期安排,各自坑比领导,气氛非常和谐热烈。   程厦坐在我对面,那件黑色外套搭在椅背后,白色的衬衫挺括干净,西餐厅的光影交错间,他看起来就像某个英国老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   他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样子,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依恋型人格是天生的伪装者,为了迎合攀附对象,他们可以无底线改变自己,伪装成对方所喜欢的样子。   我们吃掉牛排,吃掉龙虾汤烩燕窝,吃掉蟹肉沙拉,吃掉酥皮蓝莓拿破仑,喝了一整瓶红酒。   等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水已经停了,整个城市像是水洗过一样新鲜干净。   程厦脸颊有点发红,我伸手去摸,很热。   “你这酒量也太烂了吧,我打车送你回去。”   他抓住我的即将抽出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在我掌心蹭了蹭,道:“不要,我要去看海。”   此时时间还早,我问:“去哪看海?”   “走吧。”   他打车说了一个地名,我以为是什么我不知道景点,却没想到我们整整坐了一个小时的车。   是一片没什么人烟的海滩,停着几艘船,一弯圆月下,有三三两两的渔民正在夜捕。   “跑这儿看什么海啊!”我有点奇怪。   他没有说话,跳上了其中一艘大船,然后朝我伸出手。   “你……不会吧?”   我们上了那艘船,程厦给了我一把钥匙,示意我打开船舱门。   我一边念着不会吧不会吧,然后打开了那扇门,海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程厦在我身后打开灯,那是一个一应区全的小房间,有床、书架、桌子,更重要是——   我看到了“我”。   十一年前,我第一次来S市,穿着那件白裙在海边拍得那张照片,被相框装起来挂在那里。   因为跟他告白被拒绝,哭得眼睛有点红肿,还是笑着比一个剪刀手。   我在他们的图书馆自拍,旁边是看书的程厦。   他们学校的校庆活动,我穿着羽毛裙,和一群师妹们合影。   大多数画质低劣,是从QQ空间下载下来照片,装进木质相框之中,在小灯和鲜花的环绕之下,格外美丽。   最大一张,是我们在滑雪场的合照,被端正的裱好,放在窗边。   窗外是月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   背后是门落锁的声音,随后是程厦密不透风的拥抱,他呼吸的热气扑在我后颈上,声音温柔:“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布置一下。”   万种思绪涌上心头,我反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的十四年,那些一个人走路的日子,仰望一个人到脖颈发酸,偷偷掉眼泪的日子,终于被看到,被妥善的安放   岁月遗光如同大海之上的点点碎光,熠熠生辉。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从背后亲吻我的脖颈,手指缓慢的穿过我的掌心,和我十指相扣。   “其实你第一次来学校找我的时候,我紧张的要命,这么好看的女生为什么来找我呢?”   他抱住我,轻柔的像是带我跳一支舞。   “那段时的夜里间,我根本就学不下去,我一直梦见你……就像现在这样。”   我倒在那张床上,昏暗的灯光下,衣衫凌乱,像一只待宰的白羊一样,他俯身上来,一边在我耳边低喃:“我一直很想跟你做爱,我甚至想这么引诱你,我知道你没法拒绝,我很卑劣吧。”   我说:“是。”   欲望像潮汐,一波一波冲刷我的理智,我的手被他放在头顶,微微发起颤来。   “你去非洲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冬雪在干嘛啊,有没有认识新的男生,如果比我好怎么办?她会不会就这样……把我忘了。”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见你回来了,一样坐在我身边,一样对我笑,可是醒来的时候,你的朋友圈都是一条直线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月光从窗口招进来,他的身体如同一座苍白的神像,俯身悲悯的看向我。   “那时候我就发誓,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身边,我就再也不让你离开了。”他给我一个温柔的、带有血腥气息的吻:”我要用我的全部留住你。”   我剧烈的喘息,隐约觉得很不安,却无暇去思考,他真的很会挑起身体的情绪,明明我并不热衷,但是每一次都失控得很厉害。   夜里实在荒唐,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美色误人,我从来没有睡这么久过,我几乎是从床上蹦起来的。   从窗口望去,我的衣服晾在外面,而程厦正站在甲板上喝啤酒。   我只能随便找了一件程厦的衣服穿起来,踩着拖鞋朝他走去。   “你干嘛呢?”我走到程厦身边,他穿了一件藏蓝色的T恤衫,露出雪白色脖颈和锁骨,以及……上面青青紫紫的痕迹。   我脸轰的一声红了,连忙故作老手的模样,道:“哥们儿,昨天辛苦了啊!”   啊啊啊我在说什么啊啊!   程厦被我逗笑了,道:“你再睡一会吧。”   我说:“不睡了,我们早点回去吧,感觉这边很难打车,明天我还得去趟公司呢!”   他静了一下,道:“是啊,很难打车。”   说完,他像是打水漂一样,用力往海水里扔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电话卡。”   “哈?”   他回过头,淡淡的笑着道:“我们俩永远留在这里怎么样?” 第37章 冬雪,我们分手吧   “依恋型人格障碍时刻沉湎于在被人抛弃的恐惧之中,当攀附对象想要中断关系时,病理性的受挫感就会随之产生,患者会陷入一种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和绝望中。”   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模糊了。   我只记得我们似乎歇斯底里的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我觉得没法跟他交流,只能哄骗他:“咱们回去吧,我不去了行不?你又不可能真的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   他说:“新的项目经理三天之后就会出发了,我们在这儿待到那天就可以了。”   我几乎是跳起来叫:“你他妈的有病!”   我不管不顾的往外冲,他一把拉住我,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我胳膊掰断了。   我们俩共同跌倒在甲板上,我用力的踢他、踹他、死死咬在他肩膀上,他痛得叫了一声,却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   男人的力量终究是压倒性的,我最终被他抱回到房间里,跌倒在那张床上。   “你别碰我!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咆哮。   他压制住我,道:“已经来不及了,到底为什么非要走。”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我得把我弄出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我才有奖金拿,我才能升职,你听不懂人话吗!”   “你不回去也都会有这一切,我保证。”他的急切的看着我,眼神里是深重的悲伤:“你一定会升职,就算不升职也没关系……你把薪水算一个总数好不好,我给你。”   我要疯了,疯到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相信他,不是有那句话吗?一个的寒窗抵不过三代人的努力,而程厦家何止三代人的努力,他付得起我九死一生的一辈子。   可是这不一样,我怎么说他才能明白,这不一样。   程厦见我不再挣扎,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拥进怀里,道:“一个月一次面太难受了,你身边又那么多男的,我每天都在想,你如果喜欢上会骑马射箭的人怎么办,你会不会厌倦我了,如果没有,为什么不回我信息呢?”   他亲了亲我的发顶,气息温热:“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暂时没有力气,呆呆地躺在那里,道:“所以你从我回来就在诱惑我对吧?”   设局让我爸侵占我的房子。   用他的资源诱惑我留下。   啊对,怎么能忘了美人计呢?他甚至在用情爱诱惑我留在这里。   “你昨天明明也是喜欢的,留下来,好不好……”他吻过我的耳后,露出精致锁骨,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一副堪称美丽的身体。   我趁他不备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随手拿起一支笔抵住他:“我说了,别他妈再碰我!”   他凝视着我,眼神悲哀而软弱:“我不明白。”   我看着他,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你根本没爱过我,程厦,我们只是像谈恋爱一样,过家家而已。”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会想我喜欢什么,想做什么,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样,不高兴了,就把玩具死死的抱在怀里。   我最终没有伤害他,起身离开。   还没等碰到门,我的胳膊就被程厦死死抓住了。   他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想,你不能走。”   所有的柔弱和温和在他身上一扫而空,他冷硬把我往回拽。   这激发了我心里所有的暴躁。   我疯狂的挥动着手里那只圆珠笔,攻击他,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我只知道谁他妈都别想操控我的人生!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地上、程厦身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我竟然用那个极钝的笔尖,把他扎伤了。   昨天还那么美好的星星灯、照片、花朵,都已经随着我们的撕扯在地上,如同一个爆破后的公寓。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疯了吗?颤抖的坐在地上,那只圆珠笔顺着指尖滑落。   程厦靠近我,捧起了我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他在微笑,眼神温柔:“没关系的,冬雪,一点都不痛。”   他把我拥进怀里,一点一点用力,好像要把我碾碎一样:“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   他去做了饭,我们对着夕阳下的大海,吃着烤肉和蛤蜊汤,还有一箱冰啤酒,如果是某个休假日,此时此刻我应该很快乐吧。   可是此时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还是大口大口的吃着,想离开,我必须积蓄力量。   如果我明天回公司,应该还来得及。   我曾看过一个电影。   大概意思是女主想要做某件事,可所有人都来疯狂的阻挠她,事实上女主在做梦,这些人都是梦境的化身,来阻止她从梦境醒过来。   如果我的世界是一场巨大的梦境,世界本身阻挠我往上攀爬,化作暴躁地领导、贪婪地工人、癫狂的竞争对手……唯独不应该化作程厦。   他就应该干净明亮的站在那里,身上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   有他的梦,都应该是美梦才对啊。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掉了眼泪,洒在汤里,他应该没有看见。   饭后,我们俩在海边散了一会步,直到橘色的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   这应该会消耗他的体力吧,我想。   回去之后,我俩都很疲惫,他去洗澡的时候,我也没有跑。   ——门被反锁了,钥匙在他手里。   夜里船舱很冷,他点了取暖器,我装作昏昏欲睡的样子躺在床上。   他回身上床抱紧了我,柑橘的味道,混合着薄荷的清凉。   “其实你也根本不爱我。”他轻声说:“你从来没有问过,这六年我过的怎么样,你从不关心我的生活,你喜欢我的外在,却不在乎我的灵魂。”   我装作睡着了。   “但是没关系。”他抱紧了我:“我爱你。你喜欢我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说完,他抬起手缓缓解开了我的扣子。   “我知道你没睡,我也知道,你喜欢这个。”   他温柔而又残酷的打开我的腿,探寻我自己都未知的角落。   我拼命要紧嘴唇,不想透露出一点欢愉,可是还是没能够抵御身体的本能。   “宝宝,我爱你。”   “我会让你离不开我的。”   “就像我离不开你一样。”   “现在。”在最缠绵的一点,他突然停住,轻声道:“轮到你说‘我爱你’了。”   我的身体就像一把弓,连足尖都是紧绷的,汗水打湿了额角,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胡乱说了些什么,他满足的喟叹,随后上来激烈的吻我。   那些禁不住妖怪美色诱惑的书生,应该是一样的感觉。   恐惧、罪恶、挣扎、和堕落的快乐。   我在这种煎熬中折腾到了半夜,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我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梦里是多年前的菜市场,明明要收摊了,程厦变成一个有很多触手的妖怪,拉着我不让我离开。   我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凌晨四点。   海风吹动着船舱,偶有海鸟的叫声。   程厦已经睡得很熟,我慢慢地、慢慢地移开他放在我腰上的手。   然后连鞋子都不敢穿,悄无声息的打开门。   外面一片漆黑,只剩下远处有一盏捕鱼的孤灯。   我偷了程厦的电话,准备顺着海滩跑到公路上,再用手机叫车。   至于他,自己走回去吧。   发疯就是要自己付出代价,他终究要知道,他留不住我。我在心里说。我自己的脚趾都被硌得生疼。   终于远离了那座船,我长长舒了口气,心情好了起来。   这时候,背后亮起了光,我的心脏骤然收紧,艰难的回过头。   我看到了程厦,他站在甲板上看着我,那座船的船的大灯亮着,他那张苍白的脸,都清清楚楚。   他翕动嘴角,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距离太远,我根本就听不清,只知道手忙脚乱的往前跑。   而身后,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声音,像是……落水声。   我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是。   他说:“冬雪,我一直很想死。”   ——   程厦抢救的时候,他爸赶过来了。   老头看起来老了十岁,这一次,看我的眼神只剩下冷漠。   “我跟你说过,他是个病人,你不要跟他在一起,对不对?”   “是。”   “你们在一起之后,你知道他多高兴吗?因为你喜欢麻辣香锅,天天在家练,烧坏了好几口锅。因为你一句他肌肉不明显,每天跑五公里。你不会微信,他心肌炎发作,也不敢让你知道……他害怕你不喜欢他了。”   我低着头,没有再说话。   “是,他有病。所以我们尽可能的弥补你,我挑剔过你家里的情况吗?你爸爸天天上门来借钱、办事,我也从没说过什么。”他颤抖着道:“钱、资源、时间,他有的都给你了,生怕给的不够多!你呢?你连回微信都要两三天,你知道他这种病最怕的就是独处吗?”   我任他咆哮,一声不吭。   他深深地叹口气,道:“你可以不跟他在一起,可是选了,你就要承担一个做病人女朋友的责任,否则就是……把他死里毁。”   幸亏附近有渔船。   也幸亏当时没有海浪。   程厦很快被救上来,送去了医院。   他终于脱离危险,他爸爸进去照顾他。   而我在外面的走廊,待到了夜里,才慢慢的走进去。   我说:“对不起,程厦,我不去了,我没想到……对不起,你不要死……”   说到一半,我终于泣不成声。   程厦嘴唇苍白,就那样呆呆的看着我,半晌,终于开口:   “冬雪,我们分手吧。” 第38章 她生性凉薄,六亲不认   我爸说过,我这个人看似逮谁朝谁笑,其实心最独。   心独是我们这边方言,形容一个人生性凉薄,又凶又狠。   他带着我弟我后妈离开S市的时候,在我面前哭了。   “爸没用,你后妈天天连个热饭都不给我准备……说了你弟两句,他伸手要打我。”   很久很久以前,把我放在肩膀上看花灯的男人老了,凌乱的头发,大半都白了。   我说:“爸爸,你快上车吧,赶不上了。”   我早就想好了,以后我们的缘分就只剩下一个月一千块赡养费和保险,多的,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既然想做,就别拖泥带水。   我一向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妥协。   程厦落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陷入了死寂,我绝望的以为是做梦。   我跳下去,凌晨的海水漆黑而苦涩,我拼命地游着,我想救他。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摸到,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怖和绝望。   心理好像有一个声音冷冷的说,他死了,你最喜欢的那个少年永远的消失了,你满意了吧?   我静静地想,是啊,他死了,我以后成不成功,他也看不见了,偷偷幻想的那些甜美的未来,都不复存在了。   整个世界很空,也很黑。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叫喊的声音,是那艘渔船,船上有会水的渔民,也跳下来救人。   混乱中,程厦被救护车带走,推进抢救室。   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赚了钱,买了房子,好像拥有了很多东西。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仍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孩。   工作上我看似很风光。实际上缺乏真正的不可替代性,大佬们随时可以踢掉我,换一个用得更顺手的来。   所以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不得不一刻都不停地往上爬,才能暂时忘记焦虑。   我没有朋友,亲人只有的一个很老很老的奶奶,而她始终更爱她的儿子。   我唯一拥有就是那股劲儿,那股朝着我的月亮大步奔跑的劲头。   程厦就是那轮月亮,开始我只是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可是后来,拥有了他之后,我的幻想更加具体,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有一个很棒的婚礼,让大家看到我的爱人,也让他为我骄傲……   他早就跟我的梦想血脉相连。   他死了,这一切都消失了。   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   从回忆中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草原的工地上打灰了。   此时秋高气爽,青草繁茂,对村民旧房子的改造,已经完成了大半。   本来阳光房是为了保暖,可是成了老人们最喜欢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择菜、缝衣服、晒太阳,一只狗子躺在老人脚下,睡得四仰八叉。   “姐,我奶做了烩羊杂你吃不?”哈日娜骑在马上,远远的朝我喊。   烩羊杂就是把羊下水炖一锅,下面条吃,辣乎乎的,吃完满头是汗,我很爱吃。   干完手上的活,我就跟着哈日娜家去了,他们家不富裕,就靠着几只羊赚钱,但是爷爷奶奶为人挺豪爽,每次做点荤腥,都会叫我。   我每次也都会带点水果,这边没有卖水果的,得去镇上买。   我回去的那天,哈日娜骑着马在村口等我,猎猎的北风吹起她的发辫,就像草原的精灵。   她没有扑上来抱我,也没有再去吵闹,就像那个午后的电话从来没有打过一样。   只是某天跑到工地,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喝奶茶。   我们就算是和好了,只是默契的不提青龙。   青龙的赔偿款,是我们公司垫付的。   没办法,这事不处理妥当,村民就不让施工,两方对峙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正吃着的面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我接完,就赶紧扒拉两口,准备走。   哈日娜问:“怎么了?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来看你啊?”   “不是,是我领导叫我,爷爷奶奶,我走了啊!”   我鞠了个躬,老头老太太都笑眯眯的点头。   哈日娜追到门口,问:“那你男朋友什么时候来看你啊?”   我走得很急,把她的话抛在了脑后。   ——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男朋友。   正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我分手一样。   我们并没有一场像样的谈话,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的决定。   他爸爸就过来,让他休息,并且拒绝让我再探望他。   我被隔绝在病房之外,等到晚上,还是给公司打了个电话。   而公司派去乌勒吉村的人已经准备出发了,虽然骂了我一顿,但他们还是属意我去。   毕竟赵煜被换掉了,原项目组的人大规模辞职,最了解情况的就是我。   就在我去火车站的时候,我看到了程厦。   拥挤的人群之中,他站在那寻找什么,下午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就像舞台剧的追光。   他病号服上披着一件白色羽绒服,依旧好看的发光,就像是麦田上方舒卷的云。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车次的,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   我只知道我当时想跑过去,想跟他说话,可是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检票了,走吧。”   老冯拉了拉我的胳膊的,将我带入了检票口,人流涌动,下一个瞬间,程厦就是消失了人群之中。   我想起一句话,从人海相遇的人,终究会重归于人海之中。   这就是结局吗?也太荒谬了,我用了十四年,和一整个青春去爱过的人。   上了火车之后,我还在恍惚,这时候程厦给我发了微信,短短的一句:冬雪,一路顺风。   他看到我了,也看到和我一起去的老冯。   是的,替代赵煜的人,是老冯。   ——   我从哈日娜家出来,老冯的车在工地门口等我,打开车窗道:“我带你去见个合作伙伴,晚上不回来了。”   “是。”   我进了工地,去安排了一下工作,顺便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又回到老冯车上。   “去见谁啊?”   “到了你知道了。”   老冯还是原来的习惯,不声不响,我们轮着开了三个小时的车,越开越荒凉,最终驶进了一个类似私人农场的地方。   层层铁门打开,最终,我们在一片开阔的旷野之中下车了。   不远处的夜色下,是一片篝火,传来阵阵蒙语歌声,似乎有人在举办篝火晚会。   我下车,刚要问老冯这是什么地方。   一声巨响,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擦着我的脸飞过去。   我吓得跌倒在地上。   那个是……   暮色下,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不远处的别墅,赤那正一边擦拭着手中常常的猎枪,一边朝我们这边笑道:“不好意思,我把你们当成了黄羊了。” 第39章 别笑我苟且偷生   “没事吧。”   老冯把我扶起来,抬头看了一眼赤那。   “你混蛋你!人和黄羊分不清!”   一个人从篝火那边跑过来,边跳脚骂人边道歉:“对不住啊,老冯,这孩子眼神有毛病,近视眼!”   是赤那他爸,长得很像王晶的北苍运输的老板,滕七十二。   他连声问我:“哟,孩子,你怎么样?晕不晕呀?用不用去医院啊?”   “我没事,嗐,脚滑。”   “没事就好,我那羊烤着呢,就等你们!来,老冯,我们边吃边聊。”   他亲热的揽着老冯往那边走,我虎躯一震。   “老冯”只是我们在背后叫一叫,就算是我们大领导安总,也一口一个冯总。   他到底是什么来路?跟老冯认识么?   这里是滕老板开的猎场,客人们白天可以狩猎动物,晚上在篝火晚会上烤来吃,还有蒙古包住,算是个会所。   一桌子饕餮盛宴,居然还有空运过来的帝王蟹和红魔虾,最中间是几只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   于诗萱也在,披着一件米白色披风,像一片雪花一样我见犹怜,赤那正把最嫩的羊肉切下来给她。   几只大狗在其中,一会跑着撒欢,一会摇着尾巴要肉吃。   “今天就是家宴,我和老冯啊,十几年好朋友了。”滕老板腆着肚子,笑得像只弥勒佛一样,道:“听说他来了内蒙,我可得好好招待。”   赤那勾起嘴角冷笑一下,我则震惊的差点没蹦起来,低声问老冯:“您认识他?您怎么没早说啊?”   老冯斜了我一眼:“我认识的人多了,挨个向你汇报?”   得,揣度圣意,该死。   滕老板亲自切了肉给老冯,道:“你这个大领导,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蓬荜生辉啊!”   老冯用下颏指了指我,道:“本来是不想来的,怕她年轻经不住事。”   “噢!我们帮着照顾着不就行了!”滕老板那张圆圆胖胖的脸,笑得更加眉眼不见:“孩子,以后啊,这就你的家,啊!想吃什么,玩什么,就过来找腾叔!”   我连忙起身知情识趣的敬了酒。   “任总手段高超着呢!用得着你照顾。”赤那冷笑了一声,把肉扔给一只大狗,道:“见了领导那尾巴摇的,酸奶都得叫声祖宗,是吧?”   酸奶是一只德牧,嚼着生肉,活似条狼。   于诗萱轻轻拉了赤那一下,他不理,仍然不坏好意的看着我。   我说:“这小滕总言重了,我年轻不懂事,可不就得长辈们多教育。”   随即倒了杯酒,道:“这杯敬小滕总,以前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请您多多包涵。”   赤那没有接,只剩冷笑着看着那杯酒:“上次看到你,还一副把我生吞活剥了的眼神,现在懂事了?”   气氛一时冷住了,谁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我脸上的谄媚的笑容僵在那里。   “赤那”滕老板开口了,他说:“跟小任道歉。”   他大部分时候都笑眯眯的,像个阴险的胖子。   但此时,虽然声调不高,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赤那也看着他,眯眼眼睛,就像一只即将进攻的狼。   一时间,整片草原都静了,只能听见篝火烈烈燃烧的声音。   我以为赤那会继续顶嘴,或者拂袖而去,毕竟此刻周围有不少手下,于诗萱也在看着,中二少年最受不了在人前丢脸。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赤那最终舔舔嘴唇,接过我那杯酒,道:“对不住,我喝多了。”   随即仰头喝下那杯酒。   滕七十二的脸像翻书那样快,立刻笑眯眯道:“这才对嘛!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日子多了,就是亲哥们儿亲姐妹儿。”   众人这才一起笑起来,气氛又恢复了热闹红火。   杯觥交错之间,我错愕的看着老冯。   老冯对我的注视视若无睹,他大口吃肉,推杯换盏,还和滕七十二唱了一首《军中绿花》。   终于等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才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冯总,滕老板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项目运输以后跟北苍合作了吗?”   “是。”   老冯把玩着一把猎枪,刚才他和滕七十二约好了去夜猎。   我想起赵煜,他临走时头发白了一半,他苦苦支撑着那么长时间算什么?   青龙那条命又算什么呢?   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问这些。   我只能从实际出发,小心道:“可是冯总,您也看见了,这个赤那少爷不太喜欢我。以后对工作是个隐患。”   其实于诗萱隐晦给我讲过。   赤那是因为觉得我这人阿谀奉承,是个没骨气的小人,因此看不上我。   骨气要是能当饭吃,我肯定比谁都有骨气。   老冯把玩着那把猎枪,漫不经心的说:“不会的,你是甲方,他不喜欢也得喜欢。”   这特么叫什么话!他们连人都敢杀。   我刚想再说点什么,老冯突然举起枪,一声巨响。   于诗萱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尖叫,所有人都站起来。   赤那养的那只叫酸奶的狗,躺在地上,四肢还在抽动。   它刚才正在疾速奔跑,去叼赤那扔出去的飞盘。   赤那死死瞪着老冯,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一下,几个手下也聚集在他身后。   “不好意思,喝多了,还以为是黄羊呢!”老冯轻描淡写的说。   然后对着赤那,瞄准,又是一枪。   巨大的轰鸣过后。   赤那后退了几步,他最近的那只狗倒在血泊之中,是只虎头虎脑的小藏獒。   “这是故意的。”老冯道:“我不喜欢他见了我呲牙。”   一片死寂中,滕七十二哈哈大笑:“兄弟!你这枪法也太准了!”   “在部队练的。”老冯道:“不过就是打靶,冬雪比我强,两年前在非洲打死了个劫匪,那可是活人呢。”   老冯倒了杯酒,翘起二郎腿,笑道:“所以呀,谁都别跟她过不去。”   后来我才知道,滕七二十二之所以对我们百般忍耐,是因为老冯答应把蛟龙村的煤矿剥离合同给他们。   是的,蛟龙村煤矿剥离项目,才是老冯负责的主要项目。   煤矿现在私人已经没有开采权了。   但在开采前,煤矿上层有大量的砂土需要剥离,对任何一个运输公司来说,这都是一笔肥差。   北苍再豪横,规模也不够,没有老冯,他们不可能拿到这个项目。   所以,别说两条狗,腾七十二恨不得把老冯打板供起来,一天三炷香的敬着。   但是,赤那爱狗如命。   把他的狗打死了,他就像是一头发了饿狼,就要跟老冯拼命。   最后被他爸的手下死死的摁住拖走了,还在用蒙语咆哮着什么。   我只觉得后背大把的汗往下淌,衣服一遍一遍的湿透了。   老冯还在跟滕总说:“晚上我们住哪?”   ?这是一种怎样坟头蹦迪的精神。   ——   那天晚上,我坚持要跟于诗萱一起住。   滕七十二这种老奸巨猾的商人,怎么着也会有所顾忌。   但是像赤那这种年轻莽撞的愣头青,一冲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这么勤勤恳恳、奴颜谄媚的活着,可不能陪老冯一起共赴黄泉。   但是,他这么喜欢于诗萱,应该不会当着她的面干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吧?   于诗萱同意了,我们住在一个特地建的蒙古包里,墙上还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皮。   她一直小声啜泣,看来,是真的很喜欢那几只长得像狼的狗。   我笨嘴拙舌的想要安慰她,道:“我……我回头给你买一只。”   “你买得起吗?你就认识工地土狗,酸奶十三万六呢。”她抽泣着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给你当狗行吗?我便宜。”   她终于不哭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我们背对着背,尴尬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一起睡吗?”   我真心实意的说:“因为你心地善良。”   “因为他没有给酸奶报仇。”她轻声道:“我不想见他。”   我懵了一下,才知道,这个“他”是赤那。   我说:“他要跟老冯拼命,不是被拉住了吗?”   “他真想拼命早就去了。”她笑了一下,道:“他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敢违抗他爸爸。”   这倒是实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吗?”   “我真猜不到。”   赤那家是有钱,但是做的是踩线的生意,凭于诗萱的家世、容貌,她想跟什么富豪在一起都没什么问题。   “因为他打了我的大学老师。”她说:“这人程厦也认识,S大的孟教授。”   我还真有点印象,一个高高瘦瘦的老教授,挺和蔼的一个人。   “你跟孟教授有仇吗?”   “十八岁的时候,他强奸了我。”她转过头,娇小柔和的面庞就像一朵玉兰花:“算吗?”   我震惊的看着她。   “应该也不算强奸……”她像是小孩子思索问题一样,歪了歪头,道:“诱奸吧,他那时候经常批评我,说我爸爸是那么有名的建筑师,我那么差劲儿呢。   “他对我寄予厚望,所以一直管着我,不让我谈恋爱,我的所有出行都要向他汇报,否则就发很长的微信批评我……”   “他有什么管你啊!他又不是你爸……”   “可他太像我爸爸了。”她说:“我念大学之前,一直被我爸爸管着,我会觉得很安心,所以……我也让他管我。”   我心里痛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每次批评我,我都很难受,我想极力的达到他的要求……直到有一天,他把手伸进我裙底。”   她翻过身来,身上散发着洗发水香味,温柔而纯净:“很奇怪,我不恨他。”   “为什么?”   “可能是我把侵犯当成了爱情,我当时只觉得,啊,我终于能讨老师欢心了……”她说:“很傻逼吧?”   黑暗中,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但我恨我爸爸。” 第40章 无法表达痛苦,只能扭曲的去爱   她大二年那年,一个新生在网上曝光了教授性骚扰的事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热门。   “还说什么我像他的绿子,我的妈谁给他的自信,一口大黄牙么?”那个女孩用词轻蔑,而她也终于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是爱情,跟苏联小说里那些缱绻深情的话没有半毛钱关系,只是一个老男人在她身上发泄动物本能而已,跟在公车上被人摸了没有半点区别。   于是她选择了告诉她爸爸,她最信任的那个人。   于诗萱着重描绘了她爸爸知道这件事的反应,他非常愤怒,然后严厉的告诉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建筑圈颇有名望的于工,既没有找那个教授算账,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甚至我毕业那年,他建议我考研,就像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对S大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我连经过它都会冒冷汗。”于诗萱轻轻地说。   怎么可能呢?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情况,我爸那人虽然不靠谱,在别人开我下三路玩笑的时候,也会跳脚骂回去,她这样被精心呵护着养大的姑娘,他爸应该是宰了那个人的心情都有。   为什么会默不作声呢?为了体面?还是干脆觉得女儿都成年了,这不算什么事情?   “更可笑的是,后来爸爸撮合我和严磊在一起,他觉得严磊性格好,情商高,我说,可是我更喜欢程厦,你知道我爸爸说什么吗?”   “他很委婉的,程厦家世太好了,知道你在学校里遇到那件事,可能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的,我从小就把我爸爸的话当做最高准则,可是,在他心里,我已经成了一个次等品。”   她那么美丽、娇嫩,就像是童话中睡十二条天鹅绒的小公主,可是眼泪就那样慢慢地、落在枕头上。   然后她遇到了赤那,他压根不在她爸评选名单上,一个暴发户儿子,家在千里之外的小县城。   可是,他听完她的故事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学校把那个人模狗样的老师给揍了,为这,蹲十几天局子。   “那时候我爸还在逼着我跟严磊相处试试看——他坚定地觉得,只有严磊这样的人,不会嫌弃他被强奸过的女儿。”   “我快窒息了,就让赤那带我走,只有他会一直保护我。”她疲倦的闭上眼睛,喃喃道。   我一直觉得,那个传奇的,从九楼爬下来的故事,是一种终极恋爱行为。   却没想到,是一场迟来的青春期叛逃。   我想说,可是反抗你爸,没必要非通过另一个男人啊,这就好比怕冷搬到火山边去住一样。   可是她已经睡着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眼角还有泪痕。   我的心突然变得很软。   其实我一直隐隐约约的,有点看不上她。   我觉得她只知道追剧化妆谈恋爱,没有什么内涵,也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   我不知道是,每一个女孩的成长,都有她的隐痛和暗伤。   可可爱爱的外表背后,也许是一张流着泪的眼睛。zs   ——   我这人非常怂且不爱惹事。   但是那一天,我是真的希望赤那能找老冯算账。   就像把那个老畜生打倒在地上一样。   他应该再一次的,不管不顾的保护他的公主。   可是没有都发生,老冯和我吃过早饭,被恭恭敬敬的送走了。   那只于诗萱特别宝贝的、叫酸奶的狗。   就这样白死了。   ——   冬天来了,气温降得非常快。   传统的牧民,一年要转三个牧场,才能保证牛羊不挨饿,其中冬天的牧场,就是为了躲避寒风,让牲畜们不被冻死,他们一般和牛羊们住在一起。   我们建了集中的牲畜暖棚,就在背风的山坡下,对面就是公共活动区,我们把旧房子翻新,做棋牌室和图书馆,老人们没事就跑过来,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自家牛羊。   巴特周末的时候经常过来,带着相机拍来拍去。   “你们太厉害了,冬雪。”他很高兴,道:“你们改变了整个村的精神面貌!”   “这才哪到哪,预算充足,我在这儿建个汤臣一品也不是没可能。”我道。   一提预算,巴特变脸比翻书还快,道:“县里没钱啊……”   又来了。   “不过像我之前说的,想让它一下子就翻天覆地的变,是不可能的。”巴特说:“就只能靠针灸一样,一个小点,带动一条线,然后一个面。”   我也笑了。   巴特真的挺可爱,我没想到这种贫瘠的地方,还能生长出这样纯粹的、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那我们责任重大,你放心,就算没钱,也把房子给你建得漂漂亮亮的。”   我们到食堂吃饭,冬天哈日娜不用放牧,就跑来食堂帮忙,我给她发工资。   见我们就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道:“哎!巴主任,你怎么老来啊!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啊!”   一个一米九的壮汉顿时从头红到尾,拼了命的摇手:“不不不不——”   我惊讶的瞪大眼睛:“原来是这样,啧,我魅力果然不减当年。”   可怜的巴特几乎把手摇成了手摇花。   哈日娜端了杯奶茶给我们,坐到我们身边,道:“不过你看上也没用,我姐男朋友老帅了,长得像韩国人。”   “你给我少看点韩剧。”我低头喝奶茶,却听见巴特小声问:“是真的吗?”   “假的。”   我笑道:“长得一点都不像韩国人,不过,的确很帅。”   ——   那天,我坐在吊车上,看着阳光下,蜿蜒澄澈的河流。   终于鼓足勇气,给程厦发了条微信,我说,可以给你打个电话吗?   我来这边之后,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他都没有回复过。   这是第一次,他说:“好。”   电话被接通,S市的海风、咖啡店的苦香、红房子屋顶上跳跃的阳光,和他的声音一同扑面而来。   “冬雪,能听到吗?”   “能。”   我们就陷入了长而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开口。   我想问的很多,比如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去看心理医生了吗?你爸回去了吗你有没有按时吃饭爱过我吗我们算是分手了吗?   我们,算是分手了吗?   我终于开口,道:“哎,你猜我这昨天吃到什么了?哈日娜爷爷把羊杀了,正宗的手抓羊肉……   他很快轻轻笑起来,问:“好吃吗?”   “别提多香了,蘸韭菜花,贼好吃。”   我们谁都没提那天的事情。   可能我骨子里仍然自私又务实。   我不想去想那些你死我活的情感纠葛,我也不想再去面对程厦那些复杂的问题。   可我还是舍不得。   我仍然想这么好的阳光下,打一个电话,和我喜欢的人   那些留给当面去问吧,我们的这么多年的纠缠,值得一个面对面的、郑重其事的结局。   ——   就在我还在吃午饭的时候,有个经理急匆匆的赶过来,对我说:“任总,又有工人辞职了。”   哈?   马上降温了,又是抢工期的时候,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工人辞职,不是一个两个。是一队两队的人撂挑子不干。   这不光是本地人,还有我们从外地招过来,解决交通住宿,签过合同高级技工。   巴特对我点点头,说:“你去忙。”   我立刻起身赶过去,带头的工人那里耀武扬威:“不行!我们今天真干不了,必须走!”   “总得有点理由吧!”我说:“你是闹事,还是辞职?话说明白了才能走。”   “我跟老娘们说不着!”他说,顺便招呼着其他人:“哥几个,收拾行李!”   “我看谁敢动!”   我道:“是李建业,山西的,架子工,还是钢筋工周文,还是你们木匠,章强、刘伟、赵立……”   我看向工头后面的工人,他们不敢跟我对视,显然,他们没想到我居然能一个接一个把名字和籍贯都叫出来。   作为一个整体,他们获得了巨大的勇气,可是如果作为个人,这勇气很快就会被消散。   “你们个个都签了合同,走可以,留一个月给我招人的时间,否则半个月工钱拿不到不说,我绝对会让你们赔钱,快过年了,算算家底。”   工头还在不服不忿,我提高了声音,道:“今天从这门出去,我保证S建的工地,你们一个也进不去进不去!”   连吓唬带骗,终于把所有人摁住了。   我对下属说:“第一,加快速度招人,第二,冯总知道这事之前,必须了解清楚,是谁在跟我们抢人。” 第41章 我没办法面对女孩子的眼泪   我们一个月有一个休息日,我独自开了很久的车,去了一个工地。   是一个比乌勒吉村更加偏远的地方,风景也更美,三面青山环绕,此时层林渐染金黄,绿草广茂,牛羊点点。   这里正在建造一个安藤忠雄风格的混凝土别墅群,工人们往来穿梭,井井有条。   只是其中几个看见我,立刻就低下头,匆匆的快走了。   这是赤那家的老房子,他要根据于诗萱的图纸,把它全面翻新。   所以,他把我们的工人都给抢走了。   不过他现在不在,听说是和新认识的朋友们飙车去了。   我把车停在其中一栋别墅门口,那里二楼正站着一个女孩,她披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披肩,捧着一杯热巧克力,看向远方。   我摇下车窗喊:“我说公主,你等我呢吗?”   于诗萱冷笑了一下:“我看施工现场呢,你来干嘛?”   “微信不都说了,快过年了,来看看你!”   “咱们可算不上什么朋友关系啊!”   那倒是,前情敌,现项目竞争关系。   但我这人说肉麻话毫无心理障碍,我道:“当然了……你在我心里,是我妹妹。”   “少往脸上贴金。”她脸一红,没好气儿的说。   进了屋,桌上摆了各种奶茶点心,一看就是准备很久了。   她一脸不耐烦的继续说:   “你吃这个!昨天刚到的蛋黄酥,特好吃。”   “这是我自制的星冰乐,你快喝,是不是跟星巴克一个味!”   我才发现,她其实很高兴我来。   和家里人决裂的那么厉害,她应该是没有办法回去过年了。   这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只有一个赤那。   赤那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只能待在屋里。   我想起之前的她,喜欢买东西、看演唱会,做最新款的美甲,去网红店打卡,整个人是就是一个热闹的都市。   可现在的她,漂亮是漂亮,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我吃了三只蛋黄酥,噎的直翻白眼,才终于开口了。   我道:“我想跟你说,那个……如果你想回去的话,可以住我家。”   “什么?”   “包括你如果想分手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我这该死的,多管闲事的八婆啊!我真的很想自己扇自己耳光。   是的,在和于诗萱那天夜里聊完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很难受。   我觉得……她很像七年前的我。   总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对爱情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幻想。   我那时候把程厦捧上神龛,和她不顾一切的追随赤那。   本质上都一样   只不过程厦起码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而赤那,是个疑似杀人犯,确凿无误情绪不稳定的活火山。   我想帮她,虽然我什么都不是。   于诗萱愣了一下,随即咯咯的笑出声来,这一刻,那个有点孩子气的于诗萱消失了。   她又像那个高高在上,冷笑着嘲讽我的女建筑师。   我迅速低下头,妈的,就知道不该来。   “任冬雪,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她终于笑够了,看着我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悯。   我垂着头:“多管闲事。”   “是心软。”她说:“我还阴阳过你,挑拨过你和程厦……你傻啊,你心这么软怎么办,他们都得来欺负你。”   其实,职场上不止一个人说过我,六亲不认。   我亲爸也说过我自私、心独。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办法面对女孩子流泪的眼睛,哈日娜是,于诗萱是。   “你放心吧,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她说:“谢谢你。”   我低头道:“是我该谢谢你……”   是她告诉了我赤那家的真正家底。   滕七十二之所以这么有钱,是因为他早年间是个煤老板。   不过现在业务都已经没有了,北苍运输又不赚钱,每天都烧着老底。   赤那年轻气盛,想要带领北苍运输去俄罗斯运货,滕七十二不同意,而他手头又只有本地的业务,就算垄断了,也没几个钱,公司人心浮动。   所以老冯的合同,对滕七十二而言,不仅是给公司创收,还有一个原因是能够维持自己在公司位置,压制住儿子过分膨胀的野心。   而赤那显然不能现在跟他老子彻底翻脸。   于是只能憋着气强忍着老冯的挑衅。   他忍不了的,我有预感,迟早要出事,或者说赤那这个人,就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活火山。   所以我才会来跟于诗萱说这些。   我不希望好不容易勇敢一次的公主,走向的是毁灭。   ——   当然我也没那么伟大。   和于诗萱吃完火锅之后,我给老冯打了个电话。   “我问了,应该是赤那觉得惹小于不高兴,所以想着赶紧把她设计的房子盖出来,讨她欢心。不是故意针对咱们。”   “没事,应该过几天大部分工人都会回来了。”老冯道。   我敏锐的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老冯应该是想用一些手段,而且是一些比较阴狠的手段。   我嗫嚅道:“冯总,既然他不是故意针对咱们,其实现在很多牧民闲着,我们大量招工之后,还是把工期赶上来的。”   赤那是个不要命的。   想起之前的事情,我就本能的不想跟他斗。   “我之前跟你说过一个故事,你没记住。”老冯道:“屠夫在杀狗,狗叫得可怜,书生就想花钱把狗买下,可是因为讨价还价起了点争执,狗反扑向了书生。”   我沉默了。   “畜生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什么都不懂。不能靠讲道理。”他很平静道:“只能打死。”   “您说的是。”   我仰起头,铅灰色的天空,一朵雪花正缓缓地飘下来。   草原的最恐怖的暴雪季,即将来临。   ——   后来,赤那他们家工地上发生了一些挺奇怪的事情。   施工总是达不到标准,反复返工,赤那一气之下把工人们挨个骂了一顿,还动了手。   结果第二天,有几个工人就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整整十几车的建材。   北苍运输也算手眼通天,可是愣是怎么查,也没查出来这些人跑到哪去了。   这事就算是悬案。   赤那的工地停摆,很多工人腆着脸回来找我,我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单全收。   趁着低温季来之前,我们赶完了最后一个季度的工程,终于能给大家伙发钱,让工人们过个好年。   春节前夕,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猪肉炖粉条,然后其喜洋洋的踏上了回家过年的旅途。   工地渐渐冷清起来,最后,只剩下我了。   奶奶今年仍然想回爸爸那里过年,我说那你就自己回去吧,我给你买好票。   顺便在微信上给我爸发了红包。   我和他就这样,不停地打断骨头,不停的连着筋。   老冯准备带他老婆孩子出国度假,一早就走了。   于诗萱果然没有回家,赤那带着她去埃及玩——果然是我多虑了。   大雪覆盖了整个草原,随着工人的逐渐离开,平日里喧闹的工地慢慢地一片死寂。   除夕那天,我煮了一锅大骨头,骨头喂给那些在工地边讨生活的大狗,挺奇怪,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的,还长得油光水滑。   “给你们也过年了。”   它们扑过来伸着热腾腾的舌头舔我,好悬没把我扑一个跟头。   然后我用骨头汤煮了一碗速冻水饺,回宿舍一边整理工地资料一边吃。   两个小太阳嗡嗡运转着,烤着的地方热烘烘的,其他地方却一直很凉。   窗外狂风裹挟着雪沫,仿佛有一万个巨人在咆哮。   我想起一年前,我和程厦也是躲在这间小屋里,哆哆嗦嗦的彼此拥抱着取暖。   那时候很冷,心里却是暖洋洋的,很踏实。   就在这时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有人来工地了? 第42章 吗楼的命不是命么?   本来工地也有打更的老头,除夕夜回去过年了。   我披着大衣下楼,扯着嗓子喊:“谁呀!”   门前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似乎是一个老头,风雪中看不清脸,只听见他含糊的喊着:“你给我开门!还钱!”   我第一反应是工人回来了,可是我过年钱早就发了啊,我就走近了几步,问道:“你是谁啊?钱算错了吗?”   那老头突然扑上来,一张陌生的、扭曲的脸紧紧贴在铁栏上,眼球像是烧红的玻璃珠:“赵建强!你还钱!”   我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如果不是铁门拦着,他就已经扑到我身上了。   老头发了狂似的拍着门,与此同时,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哪来的酒蒙子!敢跑这儿闹事!再叫我剁了你舌头啊!”我随手拎起一个铁棍,重重砸在门上,老头被震到了,夸张地捂着头,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什么。   我盯了他一会,迅速转身上楼。   流浪汉闹事其实没有多大事,我们的围墙和铁门,正常来讲是绝对进不来的。   但是除夕夜,还是一个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瘆人。   我给当地的工人打电话,想让找人回来一趟,可是大概大过年的,都在玩牌,电话始终没人接。   我在屋里朝外看去,仍然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大概就是个过路的流浪汉吧,我侧耳听了一会,外面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狗也不叫了。   慢慢地放下悬着的心,我继续工作了一会,起身去上了个厕所。   我的房间配备厕所,但是窗户漏风,又冷又阴森。   我刚刚蹲下,手机就嗡嗡作响。   是于诗萱。   估计是拜年,她一连发了好几条语音,和一张照片,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我等着语音转文字的当口,点开了那个照片。   照片上居然是我们工地,地上有什么东西……是狗。   那几只工地的狗,被砸烂了脑袋,倒在雪地上,黑红的血流了一地。   我蹲在那里,只觉得一盆带着冰碴雪水,从头顶灌入五脏六腑。   与此同时,语音转文字也出现了:“你在工地吗?快走!”   “赤那手机里收到了这张图,一个叫老黑的人发的。跟你有没有关系啊?”   “快走!快走!快走!”   我颤抖着抬起头,看向门口。   那张照片是在工地里面拍的,也就是说,那个人已经进来了。   他想干什么?   最近的派出所到这边也要一个多小时,更何况,今天是除夕夜。   哈日娜家最近……可是我怎么跑,他们家只有老人和她,如果害了他们怎么办?   我给能发求救信息的人都发了信息,然后盯着房门口,慢慢的站起来。   雪让一切声音变得清晰,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声音,像是在撬锁。   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搬东西堵门……我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对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防备。   如果他听见动静,会更加肆无忌惮。   我慢慢地走出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坐在书桌前,用电脑打开了春节晚会,快乐的喧嚣充斥在整个房间内。   而我站在门口,听着门的动静,轻轻地、转动着、咔擦。   说时迟那时快,我将滚烫的开水兜头泼过去。   对方发出一声惨叫,我一秒钟都没停,拿着椅子兜头砸过去,一下、两下!   他惨叫着倒在地上,我转身就跑。   我心脏在狂跳,我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我扑到了停车场的车边,胡乱打开车门,一脚油门就冲出去。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后门已经被破坏了。   但总归……逃出来了。   我舒了一口气,刚想看一眼手机上的报警信息,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后视镜。   我整个人就被钉死那里。   那个老头坐在后座上,眼睛充血,对我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跑啊,还挺能跑——”   他用铁丝一把勒住我的脖子,道:“停车!”   我被勒得直翻白眼,用余光扫过车镜,雪地里的,黑压压,站了好多人。   这已经超出了“吓唬”、“警告。”的范畴。   更像是在筹谋一场谋杀。   太久的平静让我放松了警惕,赤那他就是个疯子啊!   “停车!”身后的男人继续嘶吼。   我脖子不过血,已经窒息了,只能停下来。   “呵,臭娘们儿,我他妈让你跑!”   身后的男人手上松了,他准备打开门下车,而那群人也一脸狞笑着走过来。   就在那一刻,我猛然倒车,直接朝他们冲过去。   距离太近,有几个人直接被撞倒在地上。   身后的男人惊骂出声,又要上前来。   我猛地转弯,油门踩到底,直接朝前面撞过去。   轰得一声,车撞到了围墙,安全气囊猛然弹出来。   我只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顺着头皮流下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车门就被人打开,一个刀疤脸男人骂骂咧咧的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出来,一拳打在我脸上。   “臭娘们你特么皮痒!找死!”我的头发被人抓起来,是那个老头,他拽着我的头发,一拳又一拳打在我脸上。   我扑在地上,口中仿佛有铁器森冷的味道。   我在摸自己的口袋……我摸到了打火机!   “别过来!”我用最后力气撑着身体,拿着那个打火机退到车边:“要死就一起死!”   剧烈的汽油味,让他们迟疑了几秒钟。   就这时,为首那个刀疤脸突然倒在地上。   一弯残月下,少女骑着白马,仿若动画片的场景。   哈日娜高高举着马鞭,用蒙语喊着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又是一马鞭。   刀疤脸被她抽得满脸是血,呲牙叫嚣着。   随后,是一群老人们,他们拿着不同的武器,却毫无惧色。   是的,他们虽然已经年迈体衰,但是在年轻时都是能杀狼的战士。   我看着哈日娜的奶奶奔跑在最前面,手里是一把剥羊皮的羊皮的尖刀,她满眼的都是泪水,如同月光下的钻石。   “高乐米尼!(我的孩子)”她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扶起了我。   而不远处,警笛声由远至近的传来。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巴特坐在我床边,一米九几,恍惚我以为看到了一头熊。   “冬雪,你怎么样?”他问。   哈日娜冲过来,那张美艳的小脸无比的苍白,一边哭一边道:“姐姐,我以为你像青龙一样,我吓死了。”   我头晕目眩,想开个玩笑开得乱七八糟:“我不会死的,我还要带你去北京……吃哈根达斯呢。”   我又说:“妹妹……你好样的,是你救了我的命。”   哈日娜当时在玩游戏,看到我让她报警的消息,已经过了半小时。   她告诉了所有的村里人,自己一马当先的骑着马赶过来。   那些人是逃窜的通缉犯,不知道怎么就经过了我们的工地,见到钢材起了歹心,没想到里面还有人。   我直勾勾的盯着巴特,道:“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   他也收到了我的求救信息,警察就是他带来的。   巴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他很坚定的说:“你放心,我……我们一定把这件事查明白,给你一个公道。”   这事在我们公司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个项目出了这么多事,公司高层终于坐不住了,年假也不放了,轮番来慰问我。   再加上一波接一波的警察问话,我这病房,比戏院还热闹。   只有一个人一直都没来。   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我正吃粥,结果犯恶心吐得天翻地覆,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帮我拍背。   我一抬眼,就看见了老冯。   他看上去憔悴不少,脸上都是青色的胡茬,衣服也乱七八糟。   我干脆利落的吐了他一身。   说好的弄死赤那呢!怎么我差点被弄死了!你们这些大领导运筹帷幄,倒霉的都是我们底下这群虾米。   他一声不吭的擦干净那些呕吐物。   “不好意思啊冯总……”我假模假式的道歉。   “我没脸见你。”他说。   我一肚子阴阳怪气卡在那里,领导做错了,一向是大家心里明白,含含糊糊就过去了,这样直白的道歉,我跟他六年,第一次。   “毁掉赤那这种人,一定要让他失去理智闯下弥天大祸才行。”老冯低声道:“所以我压制住他爸爸,不停挑衅他,找了一群叠码仔教唆他去做非法生意……”   我惊呆了。   “但我没想到,他会对你发疯。”老冯说:“收到消息的时候,我真的,想从飞机跳下去。”   他坐在那里,背部微微佝偻着,脸上那些严厉线条都往下垂坠着。   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他,就像是一个做错的事情的孩子。   “冬雪,你肯定不信,我宁愿死,也不想是你遭受这种事。”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   我扯扯嘴角,不自然道:“嗐,别提了,您这两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在度假呢!”   他又说了一句,更加石破天惊的话,他道:“我离婚了。”   嗯?   我可能是脑震荡出现了幻觉?   就在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痴呆表情时,护士的声音传来:“任冬雪,你家属到了。”   我回过头,看向门口。   比幻觉更像幻觉的是。   程厦和奶奶站在那里。 第43章 我爱你,但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电影里英雄们经受各种重击和爆炸,只贴个创可贴就能出院,果然只是个美丽的扯。   我脑震荡,外加上非常复杂的骨折,所以初五那天,就不得不去北京找积水潭医院找专家。   奶奶一直在哭哭啼啼,最疯的时候还给老冯下了跪,求他开除我。   全程是程厦在跑,买轮椅、帮我帮我安排医院,联系专家,晚上和奶奶轮流守夜。   有时候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夜。   我们很少说话,想说的话太多,但反而没有开口的时机,于是只剩下“吃饭吗?”“我扶你上厕所。”“谢谢”   我做了个复位手术,住了半个月院,瘦了七斤。   终于出院的时候,年已经过完了,只是天还冷着,阳光薄而暗淡,街上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程厦推着我慢慢地走着:“都来北京了,想去哪里玩一下吗?”   奶奶暴跳如雷,急慌慌的就要来夺我的轮椅,虽然大夫说我恢复的还不错,但是生病就是生病,怎么能旅游呢!不像话!   但程厦就是这样,过一天,他就会把日子熨烫的平平整整,他没办法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过日子。   我说:“去故宫看看吧。”   那天是个工作日的午后,故宫的人不算多,有三三两两的外国人,也有穿得厚墩墩的小孩,对着镜头怯生生的比剪刀手。   程厦推着我,硌楞硌楞的往前走。   这是我第一次逛故宫,之前因为转机或者出差,我来过北京很多次,但从来没去过景点,更没有在工作时间闲逛过。   我努力仰着头,看着这座恢弘壮观的宫殿,这是全中国最伟大的房子,很多很多年前,一定有许多的泥瓦工匠,用一辈子的心血修建这个庞然大物,然后用这些薪水养活一家老小。   它经历了好几百年,仍然这么矗立着,可那些人呢,谁又记得他们活过呢?   换奶奶推我的时候,突然间有一个黑人小哥过来跟程厦搭讪,小心翼翼地问:“可以请你帮我拍照片吗?”   程厦同意了。   拍完之后,他又没话找话的跟程厦交流了几句,赞叹他亚洲人的面孔,赞美他的鞋子,赞叹的他的英文发音。   奶奶听得不耐烦了,让程厦来替换她推轮椅,自己去前面拍照。   小哥才如梦方醒的发现我们是一起的,小心翼翼的询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程厦说:“她是我的未婚妻。”   小哥非常夸张的哇了一声,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伟大的感情,你照顾她一定很辛苦吧?”   我们俩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脑补出了某种狗血大戏,比如把我当成身残志坚的残疾人,而程厦是那个丝毫不嫌弃的的圣父。   程厦道:“事实上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工程师,只是在建造房屋的时候,受了一点伤。”   小哥难以置信的看向我:“really?”   ……   一些阔别已久的自卑突然冒上来,我突然间意识到,我蓬头垢面,套了件不知道多久没洗的优衣库羽绒服,以及一口蹩脚的英语。   而程厦头发清爽,面容英俊,一件剪裁得体的英伦风大衣,露出一点衬衫领都是洁白的。   小哥正满脸通红的用英语解释自己的冒犯。   我打断他:“或许你是南非人,我在南非修过一座桥。”   小哥更加惊讶了:“really?!”   我切换成祖鲁语:“是的。”   祖鲁语是南非的通用语言,我当然学了一点,我英语很垃圾,法语也不行,祖鲁语更只能简单对话,但是通过连比划带说,跟工人一向非常顺畅。   小哥很激动,不停地尖叫说他听说过那条桥,把程厦晾在一边,跟我讨论了半个小时我的工作,和他的家乡。   最后离开的时候,他很郑重其事的跟我握手,道:“你们中国人,带给非洲很多,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只是个辛苦赚钱的人而已。”我道。   他走后,我跟程厦说:“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做这一行,可你看,不知不觉的,它成了我的事业。”   “有什么心得吗?”   “心得谈不上,但是走到今天我做的每一份工作,都没辜负甲方,更没辜负当时的自己。”   做土木其实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一个项目几年的青春就扔进去了,而且永远尘土满面。   我大概永远都是一个看上土气又邋遢的姑娘,而且贫穷的原生家庭镂刻在骨子里,隐藏不掉。   但提到我的事业,我亲手做下来的一个个项目,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挺直腰杆,坦荡无愧。   奶奶说不去不去的,结果比谁玩得都欢,跟每一个建筑合影,又要求去天安门看降旗:“哎呦,活着活着,还去上天安门了,太漂亮了。”   晚饭程厦带我们去了一家能够看见故宫的烤鸭店吃饭,奶奶吃得满嘴流油,还发了朋友圈:孙女和孙女婿孝顺。   晚上程厦在一家四合院民宿,定了一间套房,三张床。   他睡在外面,方便晚上扶我去厕所。   奶奶玩累了,很快打起呼噜。   我睡不着,侧头看向墙面,程厦的影子映在那里,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鼻梁高挺,额头饱满。   他真是我长这么大,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程厦。”   “嗯?”他声音清朗:“要上厕所吗?”   “明天就麻烦你带奶奶回去了。”   “嗯。”   “公司会派人来接我,一方面项目还没完成,另一方面,案件调查还需要我协助……我得回内蒙。”   “有人照顾你么?”   “请护工吧。”   “好。”   “奶奶肯定不干,你得帮我劝她,辛苦你了。”   “我应该做的。”   我们又陷入了长而久的沉默,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我们同时开口。   我说:“以后,找个好姑娘。”   他说:“我准备去留学了。”   北京真是有意思,什么都是昏昏暗暗地,连月亮也亮的不彻底,就挂在砖墙边,颜色惨淡。   “留学啊,真好……你不是之前就想去么。”   “嗯。”   “本来我还想问呢,你怎么请这么长时间假,是辞职了吧?”   “嗯。”   沉默再次笼罩了整个房间。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能说出口的话,都是假话。   “我发现,爱情对我这种人来说就是奢侈品……我太想成功了,与其两头都顾不好,还不如干脆一点。”   程厦没说话,只是沉默了一会,问:“你还喜欢我吗?”   “我喜欢你带给我的温暖、照顾……还有虚荣。”我自嘲的笑了一下:“但又尽不了女朋友的责任,这对我们……”   他打断我:“我问的是,你还喜欢我吗?”   我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我当然喜欢你。”   真实的他病态、破碎,像橱窗里被打碎了的名贵玩具。   可是在我心里,他仍然是十六岁的那个高中生,对我说他的梦想是成为柯布西耶一样的建筑师。   是那个带我去985大学,看更大世界的天之骄子。   是让我在疟疾肆虐的非洲,咬牙挺下来的白月光。   “但是我,不再需要你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把寒光凛凛的刀刃:“我已经不再需要望着一个人,才能往前走了。”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呢?   是在草原上历经磨难的时候么?   是下定决心要回来的那个下着暴雨的黄昏么?   是我终于意识到我想要的不是追逐某种更体面的生活。   而是强大。   更多的钱、更强韧的心脏、更多成功的项目,以及真正“无可替代”的工作能力。   我追了程厦十四年,作为恋人整一年。   我终于不再需要他。   所以爱情对我现在而言,是软肋,是应该轻装简行后抛下的累赘。   他是那样需要爱的人。   他爸爸说得对,我既然负担不了他的人生,就不要贪图这份温暖。   “对不起,程厦,我很自私。” 第44章 我大概,是真的很爱你   哈日娜说,很多老人都会在冬天过世。   因为天气恶劣,寒气钻入他们的膝盖,以及要时刻照顾牲畜们过冬,很多老人倒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可是那个冬天,没有一个老人离开。   旧房子被我们重新修整过,村里房屋布局起到了防风的作用,室内变得温暖而舒服,更大的储藏室,让老人们冬天不用蹒跚着出门,去取外面的冬菜。   牲畜们好好的待在集中供暖的冬季暖棚里,他们再也不用在最冷的冬天整夜守着新出生的小羊羔。   我们也改建了村里的活动中心,就这么简单的做了低台阶和坡道,能来的老人就多了一倍,他们喜欢在这里下棋、聊天,或者就干坐着晒晒太阳,当初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用的健身器材,都被老人摩挲得发亮了。   乌勒吉村和蛟龙村的人混在一起,慢慢地也分不清楚彼此了。   这就是建筑,水泥和钢筋的一点变动,潜移默化的改变了一个人,或者一个家的命运。   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我当初回来的这个决定,是有意义的。   关于除夕夜那天追杀我的亡命徒。   他们是被赤那花钱雇来给我们工地添堵的,尤其提了我“上了老冯那女人,恶心他一下。”   本来准备干完就逃亡国外的——就像威盛那个经理一样,死无对证,却没想到被村民们抓住了。   根据口供,赤那被逮捕了,与此同时,老冯将掌握的北苍运输违规操作的证据,提交给了有关部门,他们的业务全面停摆,还要面临巨额的违约金。   北苍运输的时代,结束了。   这是后话了。   送走了奶奶和程厦,仍然回到工地上,一边工作,一边养好的断裂的骨头。   哈日娜每天给我送饭,我每个月给她一千块钱。   我直接给她钱,她不肯要,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改善她们家的生活。   她,包括她爷爷奶奶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我感激涕零的事情,她奶奶说:“是长生天保佑我们冬雪。”   “我奶奶还说,想帮你找个神婆喊魂。”哈日娜说。   “为什么?”   “感觉过完年之后,你就跟变个人一样,就很闷,也不笑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去敲她头:“你被打折了三根肋骨,你笑得出来啊?”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   居然是于诗萱。   “你来干什么?”哈日娜就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她看过于诗萱和赤那在一起。   于诗萱穿着一件豆绿色的长裙,低低地挽着发髻,仍然精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憔悴。   她无视哈日娜,只看着我说:“任冬雪,陪我去个地方。”   “凭什么,你算老几啊!”哈日娜插着腰道:“姐你别去,她坏女人。”   “又在那说什么胡话。”我捏了把她的腮帮:“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必须去,某种程度来说,是于诗萱救了我的命——以毁掉她的生活为代价。   我开车带着于诗萱一路穿过草原、荒漠、破败的县城。   最终,我们来到了某个盟最大的医院,我之前就在这里住过院。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进医院的那一刻,她猛然的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指异常冰凉,就像一块冰。   “你说,赤那会被判死刑么?”她说:“这就是他唯一的血脉了。”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那里有一个还未成型的胚胎,已经三个月了。   而当时赤那和滕七十二都已经被捕了,留给她一个烂摊子。   “赤那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说过如果有孩子的话,就教他骑马打猎。”她喃喃道。   “如果,我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就留下吧,我会帮你的。”我轻声:“但是不要为了男的生,你知道的,不值得。”   她长睫毛垂下来,一滴眼泪慢慢的掉下来:“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看着我傻笑,我就喜欢他了,我从来没喜欢过谁。”   “我知道。”   “他是个混蛋,可只有他愿意带我走,他一发脾气就像要杀人一样,可他从来没对我凶过。”   “嗯。”   这时候护士来叫号:“于诗萱女士在吗?”   于诗萱抹了一把眼泪,起身走过去,走到那个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对我说:“冬雪,我很怕。”   “别怕。”我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以为会很久,其实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出来了,连妆都没有花掉。   我扶她上车,带她回了那个别墅。   别墅群已经改造了一半,只是空无一人,裸露的钢筋水泥,就像一道裂开的伤口。   只有她住的那个二楼的房间还是完好的,只是供暖不好,呆在里面像是冰窖一样。   我买了取暖器和电热毯,给她熬了粥,按照网上的教程做了姜母鸭。这时候应该会想吃点家乡的东西。   可她吃了一口就吐了,最后只勉强喝了点热水。   “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呀?”她的眼神空洞洞的,看向虚无的地方:“我爸爸不要我了,赤那……赤那也不要我了。”   她仍然很漂亮,可是那个娇嫩的果冻女孩,无可奈何的消失了。   我坐在床边,看向她的眼睛,认真道:“公主,你是985大学毕业的,我看了你的图纸,你很也很有才华,其实没有赤那,当初你也能脱离你爸爸。”   她呆呆地看着我。   “只是你以为,你自己需要一个男人拯救你,你明白吗?你不是真的需要赤那。”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灵魂深处突然尖锐的疼了一下,我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程厦离开时的那个背影。   “好痛啊。”于诗萱突然皱眉道,随即,她抬起头看着我道:“冬雪,抱抱我吧。”   我上了床,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她那么瘦,就像一个小小的孩子,肌肤冰凉,不停地发着抖。   我们终究有一天会明白。   爱情只是身外之物。   那些奋不顾身,只是一场虚妄。   可是那一刻,太痛了。   ——   程厦和奶奶去机场的时候,我还在睡。   准确来说,是装睡,褪去了黑夜遮掩之后,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我自己。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有一封信。   他的字很好看,苍劲有力,不像他人那么温和。   “有几件事想告诉你。   第一件事,是因为我彻底对自己绝望了,才会跟你说分手。   我不想你看到我失控疯狂的样子,我也不想让你被逼得跟我一样的疯狂暴躁。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同样没能做到的,是我总是幻想着,我们还有可能。   所以我辞了职来找你,这是我想跟说的第二件事。   我觉得,既然你不能改变你的事业,那么我来,做个自由职业的设计师也不错。   这个项目、下个项目,下下个项目,我们就都不用分开了。   可是我还是来得太晚了。   我想像那个冯总那样,在你出事第一时间出现保护你。   我也想像大学那样,能够给你提供很多很多帮助,哪怕自己偷偷熬夜准备也无所谓。   可是我做不到了,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应该告诉你。   所有人都觉得我不爱你,我自己也怀疑,我对你是依赖,还是爱。   可是这些天,我总能见到你。   我看书的时候,你趴在我左边,我下班的时候,你站在院门口朝我挥手,我睡觉的时候,你坐在床上发脾气,说以后结婚了,要换一个大一点的床。   幻觉充斥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空隙,哪怕下一刻你就不见了,我还是会幸福的笑出来。   那种欢喜后沉重的绝望,像一场剧烈的戒断反应,我有很多黑暗的想法,我想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因为离开你比死更难受。   可是现在,我要放开你了,   我想,我大概也许是,真的很爱你。 第45章 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混日子   赤那的别墅是十几年的老建筑,保温层做得一塌糊涂,又四面漏风。   于诗萱躺在里面,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她脸色仍然是苍白的,没有一丁点血色。   我问:“你准备怎么办?”   “起码等赤那宣判下来。”她小声说:“还不知道会不会判死刑……”   他涉嫌走私、故意杀人、非法持枪……等等一大堆的罪名,恐怕不会是太好的结局。   “你不打算回家吗?”   她苦笑了一下:“我哪有家啊?我爸爸跟我断绝了关系,我妈妈也把我的微信删掉了,继续做建筑师助理?圈子很小的……”   我们都沉默了,半晌,于诗萱道:“你把我的电脑递给我。”   “你不会要工作吧?先养好身体再说吧!”   她摇摇头,道:“来不及了,我得把别墅群改造后期计划做出来。”   我一惊非同小可:“你还要继续改建这个?”   她点点头,纤弱的手指将头发挽在耳后,低头看着电脑。   这一刻她又有点像当初在红房子建筑院里工作的那个姑娘。   我有点无语,委婉道:”为了跟赤那的约定么?真的没必要…”   “为了我自己。”她轻轻的说:“我本来没有机会作为主设计师工作的,这个项目,会是我作为建筑师的代表作。”   我震惊的看着她,半晌,才道:“可是项目所需要的钱,可能比你想得还要多。”   于诗萱的设计风格和程厦差别很大,非常复古梦幻,这意味着从原材料到施工方,都必须达到高标准,才能她的图纸才能真正实现。   换句话说,非常烧钱。   “没关系。”她说:“前期款已经结掉了,赤那在我名下留下了不少房产和存款,凑一凑应该足够付掉后期的款项”   她轻轻抬起头,安静道:“现在,我需要一个优秀的预算员。”   我看了她很久,道:“我就是最优秀的预算员。”   很多事是没有办法放在台面上说的,比如赤那干那么多违法生意,出事只是时间问题。   但问题是,如果她不给我发那条微信,他们的生活就是好好的。   是她救了我,以毁了自己的生活为代价,我没法不帮她。   那段时间,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到她家里去住,一边照顾她,一边盘着预算,其实也是项目经理的活,只是她的盘子小一点。   赤那的大部分产业都被查封了,她自己的钱也全搭进去了,可是还是捉襟见肘,我们自己开车运水泥,自己做水电、刷墙、美缝。   劳累过度,让我白天不得不干嚼咖啡粉吊着精神。   但这样挺好,不用去想程厦,也不用去想……我的工作。   少了赤那的干扰,我们的工作进入了平稳期,按部就班的稳步推进就可以了。   而这时候,公司派来了一个资深工程师,周工,担任项目副经理,辅助老冯。   他职位比我高,资历比我深,轻而易举的架空了我。   是的,险也冒了,亏也吃了,为了这个项目差点没了半条命的时候,我被人分走了我的项目。   连理由都是现成:“你受伤了,需要静养。”   按理说,我是应该去大吵一架的,可是我只觉得荒谬。   我奋不顾身的工作,放弃了所有我能放弃的东西,最后被轻而易举的抹杀掉——这就是我的事业么?   我没有去吵,我甚至没有去找老冯,我就是按部就班的完成所有鸡零狗碎的活。   然后恢复了跑步和听网课的习惯,我想着万一有机会,考一个全日制的硕士,于诗萱正好可以指导我。   她高考的时候,英语只扣了三分,比程厦还高。   就是脾气没有程厦好,听说我一个出国待过六年的人,搞不明白定语从句,直接拿卷子砸我的头:“初中生都会的你不会!考什么研啊!”   “我初中没听过课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干嘛了?”   “谈恋爱。”   于诗萱翻了个白眼,太屈辱了,居然轮到一个恋爱脑朝我翻白眼!   日子这么慢慢地过去,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成了周工的助理,帮他跑一些杂事。   而发现我没有什么实权之后,大家对我的态度开始微妙的转变。   比如,那些工人从见了我毕恭毕敬,到总要嬉皮笑脸的说个荤段子。   这一切老冯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管过。   只有乌勒吉的老人们不懂这些,仍然把我当成自己家的孙女,见了我就要塞给我吃的喝的。   哈日娜还是每天给我送饭,发现我天天跑于诗萱家,脸拉得比她的小白马还长。   “下回别吃我们家的排骨汤了,去美女蛇家吃。”   “美女蛇哪有这手艺,还得天天我回去做。”   哈日娜更生气了,啪得把饭盒一合:“那你就是贱骨头,我的饭不给贱骨头吃!”   我哭笑不得,哄她:“你真生气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人家救了我,我帮个忙不是应该的吗?”   “我气死!他们都在背后说你干私活!我气死!”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了好几遍“气死”。   我愣了一下,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我们公司是严禁员工在外接私活的,轻则降薪,重则开除,这是个挺严重的指控。   “随便吧,真闹出来他们可以去查我的账,我一分钱都没有收过。”   哈日娜闻言更气了:“你凭什么不收钱啊!”   “一个是收了钱性质就变了。”我说:“还有一个,也算交她这个朋友吧。”   “她有什么好?会请神啊?”   “她很聪明,说不上来,我总觉得她以后能成事。”   这种感觉很微妙。   她很柔弱,我一开始看不上这样的女孩,我总觉得往上爬,就得活得比男人更男人才行。   但是她一直很善于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让人心软,让人想照顾她。   同时遇到事儿了,该哭哭得肝肠寸断,但是不耽误杀伐果决的,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比如流产。   也比如她顶着这么大压力,也要把这个别墅群改造完。   “建筑师呢,就是拼资历,她说实话设计风格不是甲方喜欢的那种,继续在省院里卷,很难出头。”我说:“但是如果能有独立作品,外加一两个有分量的奖项,就不一样了。”   这恐怕是她和赤那刚开始谈恋爱,就已经想好的事情。   哈日娜没听明白,大眼睛眨巴着看我:“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做施工的,得跟各方面的人搞好关系。”我说:“要不以后怎么办呢?”   她还是没听明白,只是乖乖把汤打开给我喝。   隔了一会,又问:“那我是你妹妹,还是她是你妹妹。”   因为说普通话的缘故,有种可爱的笨拙。   我被逗笑了,道:“当然是你了!”   “你跟谁好!”她还梗着脖子问。   我叹了口气,敲了一下她的头:“我为什么要努力赚钱呢?等这个项目完了之后,我得带你去S市,送你去念书,你忘了么?”   她高兴起来,抿嘴小小声的说:“我可以去打工。”   “念书。”我重复一句:“现在,立刻,马上去学习。”   她走了,身影轻盈的像只小蝴蝶。   其实我也没想好让她去学什么,她的文化课比我还差,估计从初中时就没好好读了,倒是对英语挺感兴趣,我给她买了网课,让她先学着,到时候拿一个成人自考的文凭。   她其实不在乎学什么,对她来说,能出去,去一个大城市,已经足够让她兴奋了。   ——   老冯并没有哈日娜这么好哄,或者说,他等大骂我一顿的机会等了许久了。   晚上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听说你最近晚上都没有在宿舍住,是吗?”   “我朋友身体不好,我去照顾她一下。”   他说:“你都工作几年了,还需要我来教你么!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不要给任何人说闲话的机会!”   “是,我以后会搬回来。”   “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他突然发火:“你就是块废料!还想着调到总部,你别去丢人现眼了吧!”   我没有说话,低头挨训。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消极怠工!否则直接滚,这不是混日子的地方!”   他骂了我整整一个小时,我突然感觉疲惫,那种灵魂深处的疲惫,让我丧失掉了所有控制力。   算了,毁灭吧,全世界都毁灭吧。   “我没有耽误一天工作,没有迟到,没有早退。”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混日子。”   这是我第一次跟老冯顶嘴,他惊诧的看着我,许久才冷笑一声:“任冬雪,你这是对我有怨气?”   我是真的没有什么怨气,我只是觉得特别累。   “说到底,你就是怨周工来?”他拍着桌子道:“不止一次给你机会,你哪次给我做好了?还有脸在这里怪别人!”   “您离婚也是你自己的事。”我说:“您不也是在怪我么?” 第46章 雨夜里相互扶着,才不会摔倒啊   暴风雨之中的办公室,顿时鸦默雀静。   老冯挑起嘴角,笑了一下:“所以你认为,是我在为难你?”   很多话,是很难放在台面上说的的。   比如,我每次装傻或暗示,拒绝他更进一步的想法之后,他也从来不会说什么。   然后,我最在意的工作上,就会有一个巨大的倒霉事降临。   这翻来覆去的一套,我真的厌烦透了,我连装傻都觉得累。   “任冬雪,你是个职高生。”他冷冷地说:“没我,你连进S建的机会都没有!我扶着你走到今天,你怪我为难你!”   越到后面他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嘶吼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生这么大的气,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服个软,息事宁人算了。   不行,我朴素的穷人哲学告诉我,要么伏低做小到底,一旦闹,就得怀着必死的心。   否则就只能完蛋。   “论公,我跟了你六年,没做错任何事,论私,你承重算错了,是我给你善的后,你跟工人闹矛盾,是我去挨打挨骂,你被人绑架,开枪救你命的还是我。”我握紧了拳头,同样声嘶力竭。   “你给了我机会不假!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除了没跟你上床,我有没有地方对不起你!”   他震惊地盯住我,嘴唇颤抖。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笑了,这些日子我从来都没有笑得这么痛快过:“因为你觉得,我最好的命就是给您当小,然后做您的白手套。我不干就是不识好歹。”   “可是我从捡垃圾的家里走出来,在非洲拼了六年,命都不要我也要把经手的项目做得漂亮。”我唇边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来:“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给人当小的,你知不知道?”   老冯反而笑了:“那为什么……哦,为那个程少爷会娶你么?别做梦了,你就人家玩剩下的东西。”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冲上我的头,我现在的脸色已经红得发烫。   “至少他让我知道,我的命不止于此。”我一字一顿的说:“你跟他比,你也配?”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冯突然暴怒,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男人的压迫感,而突如其来的窒息,让除夕噩梦骤然浮现。   但我没有软弱,我盯住他的眼睛,整个人像是燃烧的火焰:“他不会觉得配不上我,就疯狂的贬低我,他风光霁月,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公私不分,拿工作去强迫下属!”   我们对峙了良久,老冯慢慢地、慢慢地放开他的手。   “我以为……”他叹了口气,颓然的坐在椅子上。   我梗着脖子,仍然死死的盯住他。   “不管你相不相信,周工来,是董事会的意思。”他低声道:“我为你争取过,没有用。”   我知道他已经服软了。   但我今天就没打算放过他!   我说:“您申请,董事会批准,不是么?”   老冯很惊讶的看了我一眼。   在确定老冯带着这个项目之后,安总的秘书就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老冯这个人,做事非常激进,为了达到目标有很多踩线的行为,注意他情况,每周邮件发给我,抄送一下安总。”秘书姐姐的声音理智而专业:“都说你是他的人,但我知道,你是公司的人,对吧?”   包括周工来之后,她也通知了我:   “老冯需要人协助,领导批准了,但是你为公司做的贡献,领导都看在眼里,放心,只是分担工作,不会有取代你的意思……”   脸皮彻底撕破,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道:“工作上骂我,可以,不要拿别的事恶心我了,反正我鬼门关走过一趟,我什么都不怕。”   光这个项目,他就有无数违规操作了,更别提那个更大的剥离作业。   我大不了辞职,换家公司还是能做到项目经理。   他马上就要进董事会了,再熬几年,坐到一把手也未可知。   他怕的。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地上都是泥泞的水洼。   我越跑越快,浑身湿透了,裤子上都斑驳的泥点子。   最后一不留神,我跌倒在水洼里,失声痛哭。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只觉得我压抑的太久了,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恐惧和委屈,都要哭出来。   为什么都要欺负我?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我很想程厦,我一直都很想他。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如果看到他,跟他说话,我就知道往哪里走了吧?   我握紧了手机,他会接的,他就像月亮一样一直悬在那里。   我最终还是没有摁下去。   我们分手了,我已经失去他了,我给不了他想要的,再纠缠下去,他的病会越来越严重。   我失魂落魄的在雨中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   我抬起头,是于诗萱,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外套,另一只手很怕冷的裹紧了领口。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多冷啊?”   “下雨了,我来接你呀!”她比我矮一点,微微垫着脚撑伞:“冬雪,我们回家吧。”   她什么都没问,就像我也不会过问她今天去见赤那的情形一样。   我们撑着一把伞,一边聊天,一边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手是温暖干燥的,微微带着杏子的甜香。   这样黑的夜,果然相互拉着手,才不会跌倒   ——   跟老冯发完了疯之后,我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准备。   但一切如常,我正常工作,正常开会,在某次总公司视察之后,对我吆五喝六的周工,也收敛了不少。   但老冯这人睚眦必较,我知道,从今之后我们就是敌人。   哈日娜网课上得不错,我有一次休假把她送到了S市,住在我家,正好跟我奶奶作伴,我也正好在这边帮她照顾他爷爷奶奶。   她报了班学商务英语,我想着她以后做销售应该可以。   在第二年的秋天,赤那的判决下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当初父子俩勾心斗角,但到最后腾七十二把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被判了无期徒刑,赤那作为从犯,罪责轻了很多。   他们大多数财产都被法拍了,只剩下那个别墅群,于诗萱始终在继续改装,我也一直在帮她。   一年后,她那些梦幻缱绻的图纸,最终变成了草原一道奇异的风景。   这个建筑设计作品,后来为她赢得了一个国际奖项,很少有年轻设计师,能有这样肆意奔放作品——毕竟在设计它的时候,她就是甲方本人,并且还有不封顶的预算可以挥霍。   那时候她把它卖给一个房产公司,原本老旧的别墅被卖了三倍的价格,她把这些钱留给了赤那。   “相爱一场,也算对得起他了。”她说,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谁都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它被命名为“微风草民宿”,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广告和营销席卷了整个互联网。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纯净的角落,会让你获得内心真正的平静。”   “夏天来临时,和你爱的人一起去一趟微风草吧。”   文艺青年蜂拥而至,来这里感受草海和微风,毕竟能享受到五星级标准的民宿,同时又能感受到最原汁原味的草原。   这种地方并不多。   被不断开发的旅游项目,也同时带火了距离乌勒吉村,它是附近基础设施最完善的村庄,干净、温暖、又原生态,村民们自制的咸奶茶和马奶酒供不应求,和小马驹合影成了热门项目。   它长大了,就是真正威武潇洒的草原马。 第47章 他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我跑完了最后一道手续。   两年又七个月,蛟龙村迁徙的项目,正式竣工。   比起于诗萱的民宿群,这里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什么设计感。   可是我知道,我们经过很多日日夜夜,打造了经济实惠又保暖的外墙,轻钢材料的坡屋顶,能排放冬日积雪和夏天的暴雨,建筑的每一个部件都在充分的利用太阳能……   它同样是费尽心力的作品,它的美,是实用的美,让住进来的人生活方便一点,快活一点。   我站在那里,打量着每一块瓦片,每一块砖石。   我要走了,去新的地方了,可是我的两年岁月永远凝固在这里,比青春更加不朽。   “任冬雪。”老冯摇下车窗,道:“上车。”   “哎。”   我狗腿的小跑过去。   一毛不拔的县里总算要拨款进行旅游开发,老冯想把这个项目也搞到手,因而留到现在。   机缘巧合,我们俩不得不一趟车去县城。   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开车,老冯坐车,只是车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现在项目经验已经差不多了,安总承诺我年底应该能调到总公司,具体部门还没定,如果是工程部还好一点,如果是项目部,顶头上司又是老冯。   其实那次撕破脸之后,我后悔了挺久,我们俩之间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矛盾,无非是他觉得我不够顺从,而我觉得他不要脸。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大毛病,这世上不要脸的领导实在太多了。   我想,我们之所以在这时候撕破脸。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不愿意站在他这队了,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明白,总之,我渐渐的意识到,老冯是我的贵人,但是,我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比如,先挑衅赤那让其疯狂,基本上就是一种诱导犯罪,这招毒辣聪明,但我做不出来。   所以跟他切割,我也不后悔。   乌勒吉村还是太过偏僻,我开到中途的时候,后座的老冯突然说:“你向左拐。”   我说:“啊?为什么?”   “别让我说第二遍。”   我只好拐过去,渐渐驶入一片荒地,齐腰高的芦苇在阳光下发亮。   “您已偏离路线,已为你重新规划路线,前方掉头——掉头——掉头——”   老冯说:“靠边停车”   “啊?”   我突然无端的有点紧张,老冯不会要跟我玩什么霸王硬上弓吧?   都快五十的人再把腰闪了……   车停稳后,我刚要下车,就被老冯摁在座位上。   “别下车,我们换位置,要快。”   我懵了片刻,才意识到,出事了。   老冯坐在驾驶位上,轰了一脚油门,我们那辆破吉普重重晃了一下,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土路上狂飙起来。   我都要吐了。   老冯一言不发,脚就没离开过油门,冲上上坡的时候,几乎是朝着太阳冲过去,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也是在这时候,我终于听见了引擎声的轰鸣。   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仿若俯身猎豹般的库里南,正在紧紧跟着我们。   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攥住我的心脏,我在副驾驶颤抖的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两辆车行使得太快,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残影,但是,驾驶位上那瘦削的身影让我想起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赤那。   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跟着我们,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冯一直在加速,企图甩掉他。   这是一大片荒地,前后茫茫,向前距离县城太遥远,向后开距离距乌勒吉村也一样。   我们这辆破车是绝对开不过顶配豪车的……但是因为老冯开进了土路,库里南的地盘太低,坑洼的路面应该能造成一定的障碍。   但,如果被他追上了呢?他想干什么。   清寒的秋日,我后背爬满了汗水,我不停地拨报警电话,一开始是没有信号,好不容易拨通,我发现我根本就解释不清楚这是哪里,只能语无伦次的描述:“从乌勒吉出来的有一条土路,然后向左拐……啊!”   我只觉得后面有一只巨手,猛地把我往前按了一下,我的头磕在安全气囊上,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满口腥甜。   我们被追尾了。   时间好像被无限慢放了,我看见车后冒出滚滚浓烟,空气中弥漫着剧烈的汽油味,而后面驾驶位的那个人探出头来,他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胡子极长,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黑狼。   真是赤那,两年的不见的赤那。   金色的日光下,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森冷诡异的笑容。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老冯再一次发动起了车,我都没有想到,我们那辆破吉普居然还能开动。   它带着滚滚浓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不敢回头,只敢飞快的继续打报警电话,老冯突然在一个猛拐弯之后,停下,对我吼道:“下车!”   “什么?”   “报警!找人来救我!”   我几乎是被老冯踹下车的,下一秒,他就继续开车向前奔驰。   而库里南那巨大的引擎声,也随之而去。   我站在那里,有片刻的茫然。   老冯为了甩开他疯狂的飙车,我并不知道此刻我们在哪里。   这里土地沙化严重,稀稀拉拉的草地一览无余,只有下坡处有一片枯黄的灌丛。   而太阳已经在西斜了。   我得去找人,去找公路,待在这边被赤那发现必死无疑。   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手机一丁点信号都没有。   我盯着那片灌丛,心里疯狂的盘算着,它太整齐了,应该是为了减缓草原荒漠化特地人工种植的,说明灌丛的那边的植被更茂盛。   有草就会有人放牧,我就能找人求救。   我一横心,朝灌木丛的方向跑着,耳朵里响着咚咚咚的心跳声,像是杂乱的鼓点。   太阳,缓慢地、不停地向西移动着。   这是下坡道,我惶惶然地不停地跌倒,不停地爬起来,好像演一场凶杀主题的默片。   终于跑到了灌木丛前,但底下的植被依旧稀疏,看不到草场。   也无人放牧。   就在这时候,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是一块坡地。   我向上爬才不容易被人发现,我向下走,如果赤那在上面的话,一眼就能看到我。   我太慌了,我想,说不定老冯已经把赤那制服了呢?   对,老冯那么厉害,擒拿格斗无一不通,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赤那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呢?   当务之急,我要找人,找车,报警。   我向前跑去,日暮西斜,天色已经昏暗的看不见前路,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这是哪里,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抓一把土判断含水量。   土从抓在手里不成团,到抓开之后慢慢散开,说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越往前走,距离茂盛的植被越近。   终于,在我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远处升起的炊烟。   这里有牧民!   我心头一阵狂喜,手脚并用继续往前爬着。   已经能听见羊群归巢时的脚步了,已经能听见额吉叫孩子们回来的声音了……   就在这时候,我只觉得后脑仿佛闷雷炸响,随即,一道水流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我呆滞的一抹,放在眼前,才发现是鲜血。   我倒下前,最后一个意识,是站在那里的赤那,他正用舌头舔过手背上的血,宛如一个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草原的天,终于彻底的黑下来。 第48章 如果是一切是一场噩梦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了老冯。   他在驾驶位上开车,灿烂的阳光打在他轮廓坚硬的侧脸上,连胡茬都纤毫毕现。   所以刚才,是我在旅途中做的一个梦?   我是睡着了么,我怎么能让领导开车呢?   我抬起手,去碰老冯的胳膊   下一秒,他倒在了车窗上。   我呆在那里,连同我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   “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傻X啊!笑死我了!”   后座探出一只头来,赤那满脸干涸的血迹,笑得满脸狰狞。   不是梦……   我们正处在一处悬崖边缘,老冯被绑在驾驶位上,而我是副驾驶。   赤那叼着一根烟,下了车转悠,似乎在琢磨怎么才能让老冯脚踩油门。   这座山并不是很高,但我已经开始眩晕起来,山风吹干了满头满脸的汗水,马上又冒出一层来。   “等发现的时候,估计会说你们是一对殉情的狗男女哈哈哈。”赤那吐出一口烟圈,就要动手。   “求求你,不要杀我。”电视剧里台词很废,很俗,可是翻来倒去我也只有这一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赤那盯住我,恶意地笑了一下,道:“对,我第一次见你就是这个贱表情,一脸奴才相,真他妈反胃。”   我的大脑就像是十倍速的视频,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又匆忙的变换。   “是,我……很胆小,贪生怕死,你怎么对我都可以,留我一条命吧。”   我颤抖着,用我能想象到最谄媚的声音:“警察现在肯定在找你……围住你怎么办,好歹,好歹有一个人质,我不会反抗的……”   察言观色是镂刻在我骨子里的技能,哪是这种恐怖的场景,我还是能察觉到,他的脸色变了一点。   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一定有想做的事情的……我会帮你的,你随时可以杀掉我,随时……”我小声的、缓慢地,就像柔软的触角,用力挤入狭小的裂缝之中。他没有把我和老冯暴尸荒野,反而费尽力气去处理。   说明他想活着,且他认为,他能活。   半个小时之后,老冯的尸体随着那破旧的吉普车,轰然冲下山去,带着剧烈的爆炸声。   我咬住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跟上。”赤那说。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很多很多年前,我和老冯劫后余生坐在地上,分享一根烟,他告诉我:阶级是一座高塔,想要爬上去的人,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他现在是真的粉身碎骨了,而我还没有。   ——   我失血过多,昏昏沉沉,被赤那绑了手脚扔在后座上。   他仍然在开那辆撞得面目全非的库里南,说明他开车的地方,仍然是人迹罕见的地方。   否则一辆开豪车的逃犯,早就抓到了。   所以是哪呢,我在意识不清中,一边拼命解着绳索,一边思考,我必须逃,我得活着,奶奶还等着我回家,我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   不知开了多久,赤那停下了。   我艰难的抬起头,将头靠在车窗上,发现赤那正和几个外国人说话。   我们这是……出境了么?   隔着车窗,我听不真切,只能继续观察着这个地方,这里是彻头彻尾的荒漠,沙石覆盖,寸草不生。   我心里一慌,就算能成功逃脱,我也完全不知道能去哪?   他跟那几个外国人在说什么?我紧紧的盯着他们的嘴唇,不是英语,那个发音方式是俄语。   是了,我记得老冯举报材料里提过,北苍运输一直在做俄国的走私生意。   所以他现在要跟这些俄国朋友走,那我会怎么样,被卖了,当成人体器官么……   因为恐惧和失血,我浑身上下疯狂的发起抖来,我盯着赤那嘴唇,不放弃一点信息。   就在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赤那似乎十分愤怒,在嘶吼着什么。   而那几个外国“朋友”嬉笑着,像是在戏耍他,赤那朝为首的人一拳打过去,却被轻而易举的避开了。   他狼狈的倒在地上,像一只丧家之犬。   我像是在看一部无声的B级片。   而几个人围着他,欢呼着,大笑着,每人朝他踢了一脚,其中一个人照着他的脸狠狠的踩下去。   这场殴打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意犹未尽的住手。   然后抬起头,看向这辆价值连城的豪车。   我心里一紧,只能用力缩紧了身体,不让他们看到我。   索性,大概它的外表太过残破,他们只是嫌弃的看了一眼,便开上自己的豪车,走开了。   荒漠无声无息,连鸟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在地上喘着粗气的赤那……还有我。   我终于挣脱了绳索,挣扎着打开车门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天色暗了下来,隐有闷雷声响起,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的从天空中降落。   赤那被打得不轻,努力了几下,仍在地上没法站起来。   我从他兜里拿走了车钥匙,他也只能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在我的幻想中,我立刻上车,从他身上一遍一遍的碾过去,直到把他碾的血肉模糊,然后开车潇洒的离开。   但是,我没有错过那一刻,他嘴角的一丝冷笑。   我伸手扶起他,费力的把他扛到车上,像一个真正的奴才一样,小心翼翼的问:“你有没有怎么样?还疼不疼?”   他的目光从嘲讽变得疑惑,仍然一言不发的盯着我。   “说好了我们就是同伴,我不会抛弃你的。”我启动了车,道:“快下雨了,我们得离开这里,我开了哦。”   他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吐了一口血水,里面有半颗牙齿。   “往东开。”他言简意赅的指导我。   我赌对了。   这里确实荒无人烟,如果没有他指导方向,光靠我一个人绝对开不出去。   我们一直在盘旋着向下,经过各种曲折隐蔽的小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个黑森森的洞口。   我们走进去之后,里面居然有一个森严的铁门。   赤那扔了把钥匙给我,道:“打开。”   滕七十二是开矿起家,我意识到,这里是一个废弃的矿洞。   里面不是很大,却像是一个微型的秘密空间。   桌子上放着一盏马灯,幽幽的亮着,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沙发床,还有一个柜子,上面是各种精美的手办,地上散落着一些吃了一半的零食,和矿泉水。   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我在想,是先去吃一顿,还是先把身后的赤那杀掉呢?   我激灵一下,是的,在这种无人的地方,我心里的兽性似乎也在燃烧。   就在这时,我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赤那道:“任冬雪,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么?”   我回头看向他。   他依靠在墙边,神经质的笑道:“因为你特么那一脸奴才相,特别像我爸。”   “他跟谁都要点头哈腰,恨不得给人舔鞋底,我从小就看不起他。可是我没想到,他走了之后,没人愿意理我了。”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包括我那些朋友,说为了我可以去死的那种。”   他一脚踢飞了脚边的垃圾,发了狂的砸着所有的东西:“狗屎朋友!我剩下的都给他们了!我就是要一辆车和钱!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空旷的隧道回荡着他的声音,就像恶鬼在咆哮:“我最恨人背叛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完了,我想,还好刚才没动手,他的战斗力比我想的强太多了。 第49章 距离斯德哥尔摩最近的时刻   我终于判断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赤那他爸爸开采过的煤矿,曾经出事死了人,符合半干旱荒漠地区的土质,只有那日拉煤矿了。   据说这里曾经因为开矿辉煌一时,但是回填的不好,发生过大规模的坍塌,且荒漠化严重,附近的村子都搬离了。   这是一片几百里的无人区。   而赤那那辆库里南,已经没有什么油了。   他因为伤口发炎,高烧了三四天,一直说胡话,说小时候经常在这一片玩,那时候这里人很多,还有他自己的小马,后来他爸非让他去城里上学,同学们都笑话他……   这里没有什么药物,我只能隔三差五的给他喂水喝。   倒也不是我心底善良,只有他知道怎么走出去,我得留他一条命。   我大概是脑震荡严重,昏昏沉沉,一直想吐,但是我强忍着,不断地进食,我必须快点恢复,才有逃出去的希望。   第四天的时候,赤那终于略微清醒一点。   我问他:“你怎么打算的?警察早晚会查到这里。”   他轻笑一声:“还有什么可打算的,就死在这儿不是挺好的么。”   我心头一紧,他脸色灰败,双眼无神,看上去是没有了什么求生的意志。   可我得活着啊!   我想了一阵,道:“你不想见一下于诗萱么?”   他抬头看我,一片死寂的眼睛终于泛起一点活气,又垂下头:“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她?”   “她很好,这两年她改造完成了你们在山坡上的那个别墅群,非常漂亮。”   “那是她修的……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债主。”他竟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当然是她修的。”我说:“她卖了钱,都留给了你,她很爱你。”   赤那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我借机继续说:“其实,你可以找机会联系上于诗萱,让她带着车和护照过来,我们再想办法。”   他沉默了很久,一直靠在墙壁上没有说话。   赤那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自私的人一般都惜命,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放弃掉生存的希望的。   而于诗萱知道我失踪了,一定会想办法拖住他,然后报警的——她虽然恋爱脑,但绝对清醒智慧。   我压住心头的所有焦急,就像给一头受伤的猛虎顺毛一样,慢慢地引导他,出去吧,去个能联系上于诗萱的地方。   那时我才能干掉你。   第五天,赤那终于踉跄着打开那辆车门,我强摁住内心的狂喜,想要跟上去,没想到他说:“你留在这里?”   我心头骤然一紧,强笑道:“你不怕我跑了啊?”   “跑吧,不过我提醒你,这里是无人区,有狼。”   他冷笑一声,一脚油门走了。   我一个人留在了那片无人矿区。   砂石堆积,荒土漫天,风吹过铁门,发出尖锐的呼啸。   我检查了一下物资,水有五瓶,食物都是些高热量膨化食品,赤那应该是把这当成一个追忆童年的度假别墅,所以只是简单弄了点零食,也没法判断能坚持多久。   如果我带上这些东西跑了,我必须在三天内走出去……   可是怎么找呢?这片矿区看起来就无边无际,何况外面更是一片荒漠。   那是我距离斯德哥摩综合征最近的时刻。   我开始疯狂的害怕赤那不回来了,我要被这种无边无际的孤独,以及无处不在的死亡逼疯了。   黄沙之中,太阳像是布贴画上的图案,逐渐西沉。   这时候,我听见了警笛声,由远及近,有警车在靠近!   我几乎跳起来,一边喊着:“我在这里!救命。”一边发了狂的跑出去。   可是铁栏外面,空无一人,只有苍茫的旷野。   我呆愣在那里,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幻觉。   我已经开始产生了幻觉了。   我回到矿洞里,缩在墙角,用破地毯紧紧的包裹住自己。   不知道多少次幻觉之后,我突然又听见了似真似幻的脚步声。   赤那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高兴,又像是痛苦。   但我已经高兴得发疯了,很多次我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你回来了!”   “嗯。”   他买了瓶可乐,扔给我,我迟疑的看着他。   他没有看我,把一只烤羊腿重重地放在桌上,道:“吃吧。”   “怎么样了,联系上于诗萱了么?”   “嗯,她明天就过来。”   我只觉得胸中淤堵的那口气,终于松快了一点。   这两年,我太了解于诗萱了,她不可能跟着一个亡命徒浪迹天涯,答应过来只有一个原因——她在配合警方。   “吃吧,吃完把屋子收拾一下,她这人矫情。”   “好,好,太好了。”   他买了一箱啤酒,是一只很大的羊腿,烤得香酥入骨,加之外面黄沙漫天的景象,竟有几分别样的壮美。   “你一个月赚多少钱啊?”他突然问。   我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只能如实回答道:“不算项目奖金的话,不到两万。”   他嗤笑一声,道:“就这,我跟朋友玩,一顿饭就没了。”   “那没法比的。”我努力谄媚的笑。   “那你这么拼,值得么?”   “值得啊,我从小就住在不到八平米的房子里,堆满了垃圾,蟑螂满地爬。”我说道:“但是后来我买个特别宽敞的房子,刨去房贷,一个月还能吃两顿好的,我奶奶再也不用看我爸的脸色,老太太……”   本来这时候我已经到家了,她应该做好了一大桌子饭,早早在等我。   我想着她在院子里孤零零的身影,鼻子一酸,无论如何,我也得活着回去。   赤那听入了迷,不断提问题,问我第一次怎么涨的薪水,跟同事勾心斗角过没有,假期有多少,平时都爱干什么。   我只当是他回忆他爸,一一作答。   他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肉,最终躺在地上,道:“听上去也挺有意思的……下辈子,过这样日子也行。”   我说:“我们是做梦都想过富二代的日子。”   “切。”他说:“你很快就会觉得特别空,比如你努力从三千赚到一万,一步步挺有成就感的,像我努力了半天,不如我爸一瓶酒钱,没劲。。   我心里说,这不是你发疯的理由。   气氛太好了,有那么一瞬间,有一种我们相依为命的错觉。   所以,我终究还是把那句话问出来了:“青龙是你杀的么?”   “嗯。”   他又补充道:“不过不光是为了恶心你们,也是因为我瞅那小子不顺眼。”   “……杀我也是这个原因?”   他嗤笑一声,道:“真没想杀你,知道你是个小领导,就是吓唬一下冯狗,劲使大了。”   气氛一时沉默,我们大概同时想到了老冯的尸体。   “他杀我的狗,压我的价,还抢我的工人,早就该死了。”他冷笑道:“临死前还疯了一样拉着我的腿,哎,你说他是不是想救你啊?”   ……   “可惜,被我把头砸烂了。”他道:“不过你这人很好。”   “你为什么这么无法无天?就因为有钱?”   “跟有钱没关系,就是无聊。”他伸了一个懒腰,道:“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他就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我靠在石壁上,慢慢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矿洞里火光冲天。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赤那拿了汽油,一边笑,一边还在继续洒。   “哟,醒了啊?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呢!”   “你干什么?”   “死啊。”他说:“反正我也活不了了,就死在这吧。”   “为什么?你不等于诗萱了么?”   “她啊,没接我电话。”他轻描淡写的说“正好,我也不想让她看到我这鬼样子。”   我几乎被巨大的绝望压的站不稳。   他看向我,又道:“你这人其实挺有意思,正好在黄泉路上解解闷。”   我摇头:“要死你去死,我不会死的。”   “那你说了不算。”他狂笑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恶魔:“可乐里我放了了农药,你不死也得死了。”   我仰头看着他,嘴唇颤抖。 第50章 程厦陪我走完的这段路   下一刻,我突然扬起藏在背后的马鞭,它如同一柄神兵利器,霎时间将他抽倒在地上。   他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打滚,身上沾满了汽油。   我反手又是一鞭,两鞭……趁他无法抵抗的时候,去拿水和食物。   “贱人!”他一把抓住我的脚踝,发出恐怖的嘶吼:“你走有什么用啊?啊!”   我反手又是一鞭。   这是真正的蒙古马鞭,大概是赤那的家人做给他的,因而珍藏在这里,我趁他不在时找到的。   他本来就虚弱,这一下被打得皮开肉绽,捂着眼睛不住惨叫。   我看着这个强大到我曾觉得不可战胜的恶魔,终于笑出声音:“让你失望了,我根本就没有喝那瓶可乐。”   常年的察言观色,我能抓住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细节。   他那种饱含着恶意和兴奋的神色,不像是期待于诗萱到来。   并且,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专门买可乐给我。   除非,他是想用可乐和啤酒做个区分。   所以我只是假装喝下去,其实都倒在了旁边——多年酒桌上练就的本领,跟魔术不相上下的手法。   “你自己死在这里吧,我要走了。”   我一脚踹开他,独自爬出那个矿洞。   那辆库里南孤零零的停在夜色之中。   它的汽油已经一滴不剩了,备用汽油估计也被赤那发疯浇上去了。   那我怎么出去呢?我完全不认识路,这无人区的旷野,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绝望淹没了我,我手脚并用的捶打方向盘,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遇到这种疯子!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后备箱传来动静,像是什么极大的野兽。   我止住哭泣,厉声道:“谁!”   车后座探出一个人来。   “冬雪——”他叫我的名字。   是我两年没见。   喜欢了十四年的那个人。   程厦。   他趴在那里,满脸狼狈,却笑得像个天使一样。   我傻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有什么动作和表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你失踪消息之后就赶过来了,结果碰到了他的车,没来得及跟别人说,我就偷偷上了后备箱。”   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我想说你傻啊,你报警就行了,自己上来算怎么回事啊!   我又想说,这两年你死哪去了,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不搞对象就不要朋友了?   我他妈好想你啊!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出口,我猛地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好了,冬雪。”他摸着我的头,一遍一遍的安慰我:“天一亮,我们就得赶紧离开这里。”   “你还记得往哪走么?”我道。   “不记得了,不过这种砂石地面,会留下车痕。我们跟着车痕走。”   “光靠走的行么?”我擦干眼泪,道。   “我们试试看。我觉得并没有开多长时间。而且到了有信号的地方,我们就报警。”   他带了手机,我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很多。   “对,没错,他给的羊腿还带了一点热气,说明最近村镇没我想的那么远。”我兴奋起来,拉着程厦,道:“我们走!”   月亮隐入群山,万丈霞光照亮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这种半沙化的土地,的确能保留一些车辙,但也是断断续续,我们沿着车辙七扭八拐的离开了矿区。   然而,越往下走,土地沙化的更加严重,车辙消失了。   “没事,我们往北走。”程厦道:“我看过地图,雪林村在这个矿区的北边。”   草原多西北风,我们根据沙子堆积多的地方,来模糊的判断着北方,也不知道对不对。   可是不管走了多久,眼前的景色还是一模一样,旷野,黄沙,烈日,空无一人。   偶尔会遇到一些干枯的短花针茅,那是一种极为耐旱的草,哈日娜告诉过我,秋日枯黄后,牛羊很喜欢吃。   我们在附近转了很久,希望能看到放牧的人来。   可是并没有。l-R   “不能再等下去了。”程厦说:“入夜后会很危险,我们必须在白天找到村镇。”   他仍然是那么温柔妥帖,和原来一样,只要待在他身边,我所有的焦躁和痛苦都会平息。   我一步一步的走着。   脚掌灼痛,喉咙干哑,眼睛被忽如其来的风沙追得根本睁不开。   “如果我们走不出去怎么办?”我问程厦。   “不会的。”他说。   “万一呢?”   他目光澄澈,握紧了我的手,道:“别怕,我们一起。”   我心中横生出了无数的勇气,我好像又是十八岁那个不顾一切朝他奔去的少女了。   我什么都不怕。   太阳西沉,气温在下降,最危险的黑夜正在缓慢的迫近。   我们已经喝了一瓶水,吃了一袋薯片了。   可是还是又饿又渴,喉咙里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道路却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这时候程厦抬起头,对我道:“冬雪,你看。”   我仰起头,没有人工光线的干扰,漫天星空美得辽阔壮观。   “好像我来草原的第一天晚上,发烧,看到星星都变成了自行车朝我飞过来……”我喃喃道:“我熬夜写方案,心里却是安定的,因为你在我身边。”   “我现在也在你身边。”   他抱着我,道:“冬雪,你看到北极星了么?我们走的方向是没有错的。”   “嗯。”   我们在黑暗中继续走着,两个人拉着手,黑暗的旷野,似乎也没那么恐怖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了呼吸声,以及野兽轻而又轻的脚步……   “怎么了?”程厦问。   我握紧了他的手,道:“别回头。”   哈日娜给我讲过,狼会尾随着夜行者,在他回头的那一刻,咬断了他的喉咙。   我握紧了手中的马鞭,这是我唯一防身的武器。   “程厦。”我不得不用干哑的喉咙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嗯?”   “你很讨厌我吧。”我说:“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工具,一个能够看着,往前走的工具。你说得对,我其实并不爱你,我爱的是自己的执念。”   程厦“嗯”了一声。走到了我身后。   我又强行跟他并排走:“如果你不生病就好了,我就可以毫无负担的缠着你,可是偏偏你病了,我没法给你想要的。”   他轻轻说:“我明白的,你离开我是为我好。”   “你不明白。”我说:“我这种人其实是不会爱人的,我只要生存……可是有时候只有这个是不够的……”   比如现在,我的脚早就肿胀的不像话了,疲惫、崩溃、绝望,求生的意志在一点点的土崩瓦解。   程厦把我抱进怀里,说:“我明白的,就像王小波那句话’人只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对。”   “你不要想身后的东西,你也不要想前面的路有多长。   你想S市的大海,阳光下的浪花有多美。   你想你的乌勒吉村,圆顶白墙,老人们脸上的笑容红彤彤的   你想我们的婚礼,我们去看日本度蜜月,看烟火大会,我们小孩子从小就学英语,对了,为什么要从小学英语啊?”   我笑起来:“因为我觉得那样很高级。”   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   我要继续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走啊,走啊,将黑夜走尽,豺狼隐匿,太阳又一次照亮大地。   正午的烈日烘烤每一寸皮肤,我倒在地上,又一次艰难的爬起来。   “冬雪!”   仿佛钟鸣般的声音,伴随着声声的警笛声。   我抬起眼,看到巴特疯了一样朝我跑来,身后跟着警察。   “患者呼吸快,血氧浓度过低,立刻抢救。”   我仰面躺在担架上,大口喘着气。无数双手在我身上忙来忙去。   我指着后面:“程厦……”   “就你一个人啊!”巴特说。   荒漠的草原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在呼啸。   是啊,他在国外读书,怎么可能跑到草原,又怎么可能,那么巧的上了赤那的车。   陪伴我走过黑暗的,从来只有我自己而已。 第51章 你说你这辈子值不值?   后来,我办了老冯的葬礼。   他前妻和女儿在国外,并不愿意过来。   他老家在四川的一个贫困山村里,长辈们都去世了,亲戚们早就断了来往。   至于朋友,他这人脾气大,心眼小,对人也不怎么讲义气,没有朋友。   只剩个我。   我也没有怎么风光大办——尸体都被野兽啃没了,怎么办啊?   就选了一块很贵的墓地,偷偷烧了些纸钱给他。   “现在都讲究文明祭祀,我要被抓着了,得罚款”我蹲在那里念叨:“那也得烧点,不是您当时把我赶下车,今天躺这儿的就是我了。”   赤那当时刚跑出来,满身戾气的寻仇,如果我在那车上,也活不成了。   那些灰黑色的纸钱飞上天,燃尽,变成灰末散去,我还是说出口了。   “师父,你说你这辈子值不值?”   他走了之后,公司查出他违规操作、收受贿赂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开始了一场重大的人事清理。   因而他曾经的下属们,一个都没来。   这把火不但没烧到我身上,我还成功调到了总公司,项目二部的经理,手底下的人最大的比我大十二岁。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我真正的、物理意义上拼着命把这项目做完的缘故。   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其实是因为我很早就站队了安总。   那些材料,百分之六十都是我提供的。   如果那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我们顺利的登上火车。   我一丁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   这就是职场,自己人杀起自己人来,当然要一刀毙命。这是他教过我的道理。   但是他死了。   死前最后一刻,他粗暴的将我赶下车,让我逃生。   我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恶心。   火舌舔舐着黄纸,越燃越高,燎得人眼睛发酸。   我抹了把脸,站起身来,最后一次说:“师父,我走了。”   他在黑白相片里,板着脸盯着我,他再也不会给我使绊子了。   以后惹了祸,也再也不会有人护着我了。   ——   赤那死在了矿井那场大火里。   其实他打给于诗萱的那个电话打通了,于诗萱一直追问我怎么样,他就挂了。   然后决定带我一起去死——是的,神经病的思维你永远无法理解。   但是也是因为这个电话,确定了他的大概方位,所以警方才能赶到附近。   这一次我在医院修养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就正式去总公司上班了。   总公司在一个很高大上的园区里,有郁金香和喷泉,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商场。   就是楼本身有点旧,外墙的玻璃老脏兮兮的,总觉得天气阴沉。   办公室人均985,大家都工位上做自己的事情,非必要不会说话,整个办公区都除了打印机运转之外,没有一点声息。   没有人亲近你,也没有人排挤你,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在茶水间泡咖啡,偶尔也聊聊八卦,但热情下始终保持着疏离。   这挺好的,就是我偶尔会想起老冯,他第一次用咖啡机是什么时候呢?   也被人事委婉的提醒着装,然后把夜市买的LV衬衫扔掉么?   他也会觉得,自己是都市丛林里的一只土拨鼠么?   这些问题永远没了回答。   老冯曾经的办公室就在我楼上,新的主任是一个瑞典回来的工程师,姓将,跟我接触的上司都不同,非常学院派,对下属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轻松感。   不会频繁开会,也不会打鸡血,同样也不怎么喜欢我。   某次我着急朝其他组要一份材料,逼问了急了一点,对方是个零零后的毕业生,拒绝给材料,原因是:“今天我们组团建。”   我特么……   如果在工地我就骂人了,在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我只能说:“这个时间不是今天定的,你说过周五前交到我这的。”   “团建是蒋总定的。”她非常傲气也非常冷漠的说:“组长你要是有意见,可以找蒋总说。”   然后钉钉上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瞠目结舌,然后蒋总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微微一笑,说:“但是任组长,你有时候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是,我可能江湖气太重,需要领导多指导。”   我努力适应着这里。   原来,我需要在工地连比划带说,绞尽脑汁,才能让工人们理解我的意思。   而现在,我要好半天才能跟上同事的思路。   以前,因为要赶工期,工地最重要的品质就是拼命。   而现在不用拼命,重要的是按部就班,日复一日的把庞杂的每件小事处理好。   我用尽全力才能跟别人保持一样的效率——这意味着我的上升渠道,基本上封闭的。   那天下班做好工作之后,我去找了于诗萱。   那时候她的奖项还没下来,找工作并不顺利,她只能在网上接一些画画的单子。   但也并不缺钱。   虽然她父母被伤透了心,拒绝再见她。   但还是把当初准备给她的嫁妆,托她姐姐过户给她。   荒唐半生,回来仍然是年轻貌美的小富婆——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有试错成本。   “所以你难过的是,觉得你领导不喜欢你?”她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里面是一块沉船造型冰块。   “也不是,主要是,我觉得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仰头躺在沙发上,道。   “你觉得你的战场在工地。”她说:“因为你在一群大老粗当中,最聪明,最细致,可是在他们中间,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对不对?”   我没要说话。   她穿着香槟色的吊带,轻柔靠在我身边,道:“但是亲爱的,你得知道,工作没有十全十美的,做体力活,危险,辛苦,还被人瞧不起。”   是的,我已经是“任总”了,去业主单位送东西,被秘书小姐姐说:“哎,你们下回能不能把东西放门口啊!踩得这么脏,我们还得保洁。”   我争了这么多年,想要的无非是——   “干净、体面。”她说:“说白了,你不是想做白领么?你现在已经是了。”   我被她噎住了。   ——虽然这个词听上去像上个世纪《知音》里的出轨少妇,但这的的确确曾经是我的梦想。   现在,我不再负责施工一线,而是前期的项目策略。   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写项目书,听写下属汇报,开会。   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跑工地,冒着生命危险赶工期,永远灰头土脸,永远时刻紧绷,等待下一刻灾难的发生。   我可以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去逛街、护肤、买昂贵的高跟鞋,排一个小时的队去吃一家网红火锅。   以及,捧着咖啡到处走。   “现在的公司我最喜欢的东西,就是那台咖啡机,”我说:“我原来做厂妹的时候,对白领最终级的想象,就是拿着苹果手机,捧着一杯星巴克。”   于诗萱翻了翻白眼,拿着酒杯敬我,道:“所以,任小姐,为了能捧着星巴克到处走,你愿不愿意去努力适应一下环境呢?”   “别!不要跟我说‘努力’,我现在特别害怕这个词。”   这场死里逃生之后,我好像失掉了某种东西,活力、干劲,或者什么赖以为生的东西……   医生说可能是过度刺激产生的创伤后遗症。   我不知道,我现在害怕过于激烈的情绪。   不要努力,不要“拼命”,更不要你死我活。   就这样淡淡地,其实挺好的。   ——   临近年关的时候,奶奶张罗着要回东北,去拜一下我爷爷,然后再跳个大神——她坚持认为,我不停倒霉的原因,一定是被什么冤亲债主缠上了。   新闻上说,有挺多人感冒,我没让奶奶回东北,准备就在S市过年。   老太太不乐意,闹了好几天脾气,她觉得过年就得热热闹闹的。   我说:“现在这感冒这么严重,你得上怎么办?别给我找事了。”   她才怏怏不快的作罢。   除夕那天,我上完最后一天班,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等在我车边。   消瘦、高挑,一身灰色的西装大衣,利落又英气。   “你是?”   “你是任冬雪吧?”她说:“我是老冯的太太,哦,前妻。”   我一下子有点慌,忙不迭的握手:“啊,师母你好,之前没联系上你。”   其实联系上了,是她拒绝来。   “这边有点财产问题需要处理。”她说:“顺便,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你。”   看我干什么?你更应该去看的是你前夫的墓地吧?   我没来由的有点紧张,替她开车门,道:“天冷,您上车说。”   她没有动,而是仔仔细细的看了我一便,然后到:“不用了,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和老冯是什么关系?”   “师徒,同事。”我斩钉截铁的说:“仅此而已。”   “你对他有好感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的问我这个问题,包括老冯。   我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凹陷眼窝,茶色的瞳仁,很漂亮,也很善良。   “有。”   这是我第一次说,也是我最后一次说:“我爸很浑,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把他当成父亲。”   这是我没法给他当情人真正原因。   当我仰头看着他在工地上挥斥方遒的时候,当他给我做手工柜子的时候,当他力排众议给我机会独立做项目的时候。   他曾经是我崇拜的、精神世界的父亲。不过抵不过利益的纠葛。   “男女感情呢?”   “没有,我发誓,没有一丁点。”   而且想到就恶心。   她似乎松了口一起,又冷笑起来:“我刚才就在想,你会怎么回答。”   她用那双漂亮悲悯眼睛看着我,道:如果你说喜欢,我也太可怜了,可你说不喜欢,他也太可悲了。” 第52章 冬雪她是我的骄傲   除夕不好打车,等我终于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了。   春节晚会已经开始了,小区里到处是红彤彤的灯笼,有几个小孩偷偷放起了鞭炮。   我推开门时,奶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剩电视还在响着。   头发前几天才染过,但染得不好,仍然白多黑少,吊灯映出她脸上的沟壑纵横,清晰到残忍。   我一边脱围巾,一边道:“奶,想睡进屋睡吧。”   她一惊,醒过来,含糊道:“你咋才回来……那啥,吃饭没?”   “吃了,晚上我们老板请吃饭。”我怕她还要起来忙活,撒谎道,寻思着待会煮个泡面吃。   就在这时候,厨房有个女孩探出头来,道:“那可不行!饺子就白包了!”   是哈日娜,我一愣,松了口气,道:“你今天不出去啊?”   哈日娜一直住在我家,一开始是学英语,后来自己找了个工作,当淘宝模特,总出去拍片子。   城市就这点好,什么都浪费,美貌是绝对不会浪费的。   “提前收工了。”她说:“得陪奶奶过个年,你又不回家!”   厨房里又探出头来一个人,是于诗萱,梨涡浅浅:“还有我。”   于诗萱能讨好任何她想讨好的人,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跟我解释道:“小于下午就过来了,说给你个惊喜,做了一大桌子菜呢。”   哈日娜翻翻白眼,拆台:“可惜除了煮虾,没一个能吃。”   “奶奶你给我证明,是不是还挺好吃,妹妹平白诬赖人!”于诗萱撒娇一样说。   奶奶很吃这一套,连声道:“好吃好吃。”   哈日娜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好吃什么啊!不是我回锅给您又吵了一遍,早食物中毒了。”   两人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眼见俩人又要打起来,我连忙带上围裙,道:“行了行了,辛苦了,都去看电视,我来做。”   于诗萱如释重负,扔下围裙跑得比兔子还快,哈日娜陪奶奶看了一会电视之后,又回到厨房帮我。   客厅响着春节晚会的声音,窗外是爆炸的烟火声,家里又有两个漂亮的小姑娘陪着说话,我松了口气,幸好奶奶在这个春节过得不算凄凉。   我一边揉面,一边跟哈日娜聊家常。   我道:“你这模特当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他们都说我天生干这行的。”她调出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草原上自由奔放精灵,浓妆后像朵冷艳迫人的玫瑰花。   没有改变的,是她眉梢眼那种蓬勃的生命力。   “就是真累,我每天只能吃一片苹果。”她说:“可是人家还是嫌我胖!”   “保持身材是应该的,有人给你气受么?”   她笑了一下,道:“甲方急起来扇人耳光的都有,要你,你怎么办?”   “我也扇他!”我说:“我是来赚钱的,又不是来挨打的!”   这当然是为了给她做个榜样,实际以我的性格,有人扇我左脸,我立刻就得把右脸给他,顺便奉承一句对方的美甲。   哈日娜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扇,可我已经饿的没力气扇了。”   我们俩同时苦笑起来。   这一行虽然不少赚,但吃的是青春饭,我一直想劝她换一个赛道卷。   哈日娜动作麻利的包了一帘饺子,下锅之后,她背对着我说:“姐,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怎么了?”   我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想回家了。”她说。   我愣了。   她来这里之后,适应得如鱼得水,经常化漂漂亮亮的妆,去各大网红景点打卡,有很多男孩子开豪车来接她。   我一直担心她被城市的五光十色眯了眼睛,但,回去?   “为什么?”   “我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乡。”她说:“还有,我爷爷奶奶很想念我,他们没有那么多的春节可以过了……”   ……是的,她从小跟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尽管我雇了村民照顾,他们仍然每天都在念叨着哈日娜。   这情有可原。   可是我仍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   就,我已经用尽全力去托举她了。   我在她这个年纪,没人告诉我该往哪里走,也没有人愿意出钱给我念书。   我拼了命的工作,才能得到一个机会。   我说:“你错过了这次机会,城市的大门可能永远朝你合拢了。   “我觉得没意思。”她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低头说道:“在城里,努力工作,攒钱买房子,生孩子,再攒钱买房子……我有一整片草原。”   我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道:“那你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么……别跟我说回去嫁人啊!我揍你!”   她笑了,说:“你放心,我不嫁人。”   她攒了十万块钱,准备再买个房子当民宿,专门接待游客。   “正好我有英语优势,可以专门接待老外。”她说:“另外我还想开个网店,把我们草原的奶酪、羊肉、牛肉干卖到城里,卖到国外去!”   我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去:“这想法不错。”   她不过是工作了几个月,就攒够了十万块钱,说明以后继续当模特,一定会大赚特赚,可是她说放弃就放弃了。   能有这份魄力,也是一种厉害之处。   饺子下锅之后,我们热热闹闹的吃了三十饺子,在两个漂亮马屁精的吹捧下,奶奶还挺罕见的喝了一小杯白酒:“原来我可能喝了,每天一小瓶二锅头!冬雪不让,现在都不行了。”   “什么二锅头,就那种劣质散酒,冬天太冷,喝着驱寒。”   “那就叫二锅头!”奶奶梗着脖子道。   “行行行,二锅头。”   奶奶真是喝多了,满面红光的说:“我呀,没什么本事,这辈子最好的事就是养活了一个好孩子,那十里八乡,谁不羡慕我呀,这么大的房子……”   于诗萱笑得前仰后合,哈日娜白了她一眼:“本来就是啊,我姐多厉害啊!”   “别喝了,吃饺子吧您,老太太净说胡话呢!”   我尬到往她嘴里塞饺子,奶奶躲开我,道:“我现在就是闹心一件事,我就怕我有一天走了,把她一个人扔下,多凄惶啊。”   气氛一时静下来,于诗萱打着圆场:“奶奶,你肯定长命百岁。”   奶奶红着脸摇头:“我陪不了她一辈子呢……你们都是好孩子,多照顾她,奶奶感激你们……”   “你喝多了。”我大声说:“我扶你回屋休息。”   奶奶挣脱我的手,指着我吼:“你……找个对象!然后好好地上班,不然就是要我命啊!”   随即,她趴在桌上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我:“你跟厦厦好好地,为啥不跟人处了?”   “就在家不能挣钱么!为啥非跑外面去啊!一跑就好几年啊!”   “你别管我叫奶,你知道有个奶奶,你不至于往死里跑啊!”   我好不容易把撒酒疯的奶奶拖到卧室,为了避免继续刺激她,我让哈日娜照顾她,自己跑出来抽了根烟。   于诗萱走过来,道:“老太太心里不痛快,哭出来也是好事。”   “我知道,我还能跟她生气?”我道:“是我对不住她。”   年轻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忙。   而老人独自孤独着,然后三百六十五天都为我揪着心。   “你下班之后去哪了?我来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那吃剩菜,挺可怜的。”   我叹了口气,道:“老冯他媳妇儿找我了。”   “找你干嘛?”   “心里苦,不知道跟谁说,就找了我。”   据说老冯年轻时长得挺帅的,退伍回来之后,就在施工队开车。   然后机缘巧合下,就认识了他的妻子。   说是凤凰男也的确是,他的岳父在S建当个小领导,老冯因为他才能进公司。   但也没那么标准,主要是他妻子本身是个冷淡又高傲的人,因此三十几岁了仍然没有嫁人,答应老冯追求的时候,也说的很明确,他们来各取所需,搭伙过日子。   “结婚二十年,他没有让我洗过一次衣服,晚上洗脚水都是倒好的,不是因为他爱我,是因为他觉得这是等价交换。”她冷笑着说。   这确实是老冯的脑回路,但是我还是尴尬的找补了一句:“夫妻之间哪有那么清楚……”   “我们算什么夫妻。”她说:“准确来说,他这辈子,没有妻子,没有女儿,没有朋友……只有合作伙伴。”   老冯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往上爬。   他没有一丁点自己的生活,他的婚姻、家庭、情感,都献祭给了这一目标   “他不想要孩子,可是我再拖下去就不能生了,我保证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结果孩子生下来三岁,他头也不回的去了非洲。”   “他原本有个师父,也是我爸爸的老同事,有一个项目出了差错,他直接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师父身上,师父去坐牢了,后来死在了狱里。他一分钟都没有愧疚过。”   “你说他算是人么?他就是一台往上爬的机器。”   她自顾自的笑起来,然后盯住我,喃喃道道:“但有一天,他居然也有喜欢的东西,你说怪不怪?”   “我们俩说好了,带女儿去旅一次游,然后就离婚,结果他接到一个电话,就发疯了似的要下飞机,那是我第一次看他那么激动。”   “我看着他,你在病房里抢救,他在外面抽了一夜的烟,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纯自虐。”   “我当时真的,不想离婚了……凭什么呢,我承担了他大半辈子的冷漠、固执,哦,还有恶毒,然后他功成名就了,去找真爱了,那我算什么?”   “可是我后来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他。”   她说:“想来挺可悲的,他这辈子为了事业放弃一切,事业一败涂地,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那个人恨他。” 第53章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黑暗中传来海浪的声音,层层叠叠。   于诗萱说:“他的悲剧,他们的悲剧,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我吐出一口烟圈,是老冯教我吸烟的,只不过他瘾头很大,我不抽也没什么。   我说:“最大的干系,就是我跟他太像了。”   其实我们都不是特别聪明的人,能有一点成就,靠的就是看准了一个目标,就心无旁骛的往前走。   可是现在,我心里起了踟蹰。   我很怕像他一样,什么都不要,疯狗一样往前跑,还没跑明白。   这时候,哈日娜突然连滚带爬的冲过来,吼:“姐!快打120,奶奶不对劲!”   一朵烟花从头上绽放,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我的烟从指间跌落,轰然作响。   ——   奶奶是因为腿疼,稀里糊涂的从床上打滚翻下来,撞到了头。   明明是春节,医院却爆满,根本就进不去,我们只能在小诊所里简单处理了一下。   奶奶醒过来之后,就嚷着要回去:“哪有大年初一在医院过的,触霉头,我要回家!”   “行行行,这几年我让你做体检你做了么?”   “我做那玩意儿干啥!我要回家!”   我每年都给她买体检套餐,但是因为常年在外面,没有时间敦促她做。   那天我们还是回去了,初一那天,还吃了一顿饺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在打鼓。   就像是暗中有什么东西窥伺着我。利齿狰狞。   那是命运,我与之赛跑,却从未跑赢的命运。   大年初三,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个刻骨铭心的黄昏。   医生说,是骨癌,具体还要等检测结果,鉴于患者的年龄,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从医生门口走出来,整个世界从未有过的清晰锋利。   奶奶跟人谈天的声音传来:   “我孙女可厉害了,自己买的房,买的车,可出息了……”   “又懂事,又勤快,我说别来吧!她非要来医院,浪费这钱!”   我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我想冲过去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腿疼了那么久也不去医院!   为什么我告诉她按时体检,永远都不听劝!   还在这里吹牛!有什么可吹的!   你孙女真的好,她就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她就不会连你腿疼得睡不着觉都不知道!   我慢慢地走过去,奶奶抬起头,道:“咋样了?”   “说你……骨质疏松,叫你平时不注意!”   奶奶得意的朝对面笑:“都说了小毛病!她非得来!”   “孙女孝顺!您老有福气啊!”   我拉着她的手慢慢的走出去,她的手满是皱纹、青筋暴露,却非常温暖。   就是这只手,牵着小小的我,日子再苦再难也没松开过。   真正松开的时候,是我说:“奶奶,我要非洲,赚大钱了。”   她才用力点点头,咧着没牙的嘴笑:“我看行,我孙女有出息。”   那个年假,我带她去了北京。   是于诗萱帮我找的关系,年后,我终于在积水潭医院挂上了号。   确诊了她是骨癌。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考虑到患者年龄过大,费用过高,预后效果不一定好。   我站在那个专业的、冷漠的医生面前,不堪重负般的弓着背。   我说:“我知道,老师您给的都是特别中肯的意见。”   我说:“但您也看到了,她身体一直很硬朗,各项指标都正常。”   我说:“我不怕花钱,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一贯舌绽莲花的口才,在这一刻苍白无力,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眼前这个医生改变心意。   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死神改变心意一样。   我只能不停地说啊,说啊,直到他略带不耐烦的表示知道了,让我离开。   我失落落魄的走在走廊里,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慢慢地、慢慢地蹲在地上。   这十年来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一次只来得及吃两口她做的饭,就倒头就睡,醒来之后,就又要走了。   她总是反反复复的确定:“4号走啊?几点车来着?”   直到我不耐烦了,发了脾气,才不再问了。   我总是觉得来得及。   来得及陪她去旅游,孝顺她,陪她过长长久久的日子   我听见无数鼓点在耳边炸响,忽远忽近,像是心跳声,又像是新年的礼炮。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是我的手机在响。   是安总的秘书,问我什么时候回公司。   ——   安总的办公室,永远24度,因为摆放了太多绿植,总有种水汽氤氲的感觉。   “最近在公司还挺适应么?最近遇到什么事了么?怎么总请假呢?”   安总的秘书是个挺亲切的女人,叫赵慧,说起话来如沐春风,却绵里藏针。   “挺好的,蒋总和同事们挺照顾我的。”我说:“最近家里有点私事,挺不好意思的。”   “你是安总非常看重的人才,这次破格进公司,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安总的面子。”她微微一笑,终于切入了正题:“如果跟不上进度,安总很为难。”   “这当然,但是的确没怎么坐过办公室,可能确实跟同事们有差距……是我有什么地方让领导不满意么?”   她露出一点“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的欣赏,说道:“你别误会,大家对你的资历,还是相当认可的,但是的确在办公室,没有太好的发挥你的长处。”   也就是说,对我这段工作的表现,不认可。   我内心焦灼起来,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这份工作,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   “我个人觉得,最能发挥你优势的地方,还得是现场。”   她给我递了一份项目书,道:“国内市场不景气,公司这两年发展重点在海外。你经验又很丰富,这个项目的总工人选,安总在考虑你。”   我看了一眼,是一个大桥项目,在缅甸。   我迟疑了一下。   缅甸的项目,公司之前并没有做过,相当于我就是第一批部队,从零做起。   这难度、耗费的心血绝对难以想象的。   她看出我的迟疑,道:“当然,还有几个人选,但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把这个硬骨头啃下来,以后在总公司,你就算真正的立住了。”   这句话的暗语是:   如果你不接这个项目,在总公司的职位,就岌岌可危了。   我收起那份文件,道:“赵姐,您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   奶奶还在北京。   我提前回到家里,整理好换洗的衣服、病历,就打车去了高铁站。   距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的空档,我去小卖部买了瓶白酒,坐在麦当劳里喝着。   奶奶就要手术了,这些天我一直在两地奔波,工作耽误了很多,不怪蒋总对我有意见。   就算他不说什么,这个项目也早晚派我去。   老冯墙倒众人推,如今成了反面典型。   可是公司不能没有混不吝、能打硬仗的人,之前老冯能上位,就是别人吃不了的苦他能吃,别人啃不下来项目,他能做——当时公司并不在乎,他用的手段是否干净。   现在老冯走了,我就是他的接班人。   如果我不能接他的班,甚至不能带项目——安总养我干什么,在办公室做PPT么?   被辞退,是早晚的事。   可是奶奶还在医院里躺着,她没有医保,我给她买的保险,也只能报一部分。   我还要还房贷,我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可是我走了。   我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瞒着,瞒得再巧妙,她也知道点什么了。   昨天半夜,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哎呀,这回你什么时候走啊?咱俩没有好好呆过几天呢,唉。”   她会像这些年一样,摩挲着我的照片,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等死。 第54章 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是铁打的。   我奶奶还是知道了她的病情。   也是我犯贱,把这事通知了我爸——我奶心里一共俩人,一个我,一个我爸。   结果他大发雷霆,在医院走廊里咆哮着闹:   “你有没有脑子啊!她多大岁数了让她做手术!手术台她都下不来!”   “我都打听了,这病根本治不好,后边哗哗烧钱啊!”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这不是平白让她遭罪么!”   我说:“第一,医生说了,她身体状况可以手术,第二,我有钱,我烧得起。”   奶奶在病房里,脸也白了,畏缩成一团。   我走进来,握住她的手,道:“我跟你说两件事,第一,我手里有几百万,你要是扛过去,咱们可劲儿花,第二,我不走了,我就陪着你,你想不想见我结婚?想不想见重孙子?想咱就把这个坎过去。”   奶奶依旧精神萎靡,一言不发。   我出去的时候,于诗萱站在窗口,春日的新绿衬得她面若桃花,说出的话却挺伤人。   她说:“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选,你真的太蠢了,任冬雪。”   我走过去,把头靠在她肩膀上,道:“你闭嘴,让我歇一会。”   其实我已经毫无办法。   怎么说呢,这个世界给穷人的选择,就这么多。   奶奶最终还是选择做手术。   进手术台前,她枯槁般的手拉住我,道:“雪,你要嫁人,找个好人。”   “你出来我就嫁。”我说。   她又拉住我爸,说:“心别长偏了,雪也是你的闺女,你都不心疼她,还指望谁心疼她?”   我爸红了眼圈,说:“妈,你放心吧。”   我看着她被推进了手术室,突然发声哭起来,涕泪横流,毫无形象。   “奶——”   “奶啊——”   整个走廊里回荡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爸拖住我,说:“你哭丧呢你,别哭了,不吉利。”   我也知道,可是我不能不哭。   可是太痛了,我不知道怎么咽下这庞大的委屈和痛楚。   ——   手术是成功的。   这个的意思是,她没有死在手术台上,也成功切除了病体。   但是,一旦转移,这几十万,就相当于白扔了。   北京没有床位,可以回地方医院治疗,她可以回家了。   “咱们回哪啊?”她还虚弱,迷迷糊糊的问。   “你想回哪啊?”   “我……想回老家。”   “那咱就回老家。”   我们回到了东北,奶奶那间老破小早就被卖了,我爸也不可能让我们住,我就租了个房子,一个月一千块,带个小院子。   我爸问:“你也该上班了,我来伺候你奶,你一个月给我六百块钱吧。”   这钱要得也不多,但我还是没给。   我说:“不用,我自己伺候。”   毕竟,我辞职了。   我爸瞪得眼睛溜圆:“你说啥?这么好的工作你辞职了?”   他整整骂了我一个小时,摔门而去。   那是一段昏昏暗暗的日子。   膏药的味道、老人味、空气浑浊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   以及整夜整夜,奶奶痛得睡不着觉,无意识的呻吟,无限的在我耳膜放大。   最后一次检查,她终于可以出院了。   我每天喂她吃一大把的药,帮她按摩身体,亲自给她做饭吃,带她在院子里一点一点的走动。   阳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路过的人说:“老太太,你孙女对你真好啊!”   她脸上就会带点红晕:“我啊,有福气!”   夏天的时候,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蓊蓊郁郁,我买了一大缸,养了锦鲤和莲花,给奶奶看着玩。   她笑了,说:“这院子不错,等我明年病好了,好好拾掇拾掇。”   “好。”   秋天小区外面满地都是晾晒的大白菜,我也买了一百斤,晒在院子里,按照奶奶的吩咐积在大缸里,正宗东北酸菜,   冬雪覆盖了院子,窗沿结满了冰溜子,奶奶颤巍巍的在玻璃窗上贴着窗花,说挺漂亮。   一开始我手机上全是各种信息。   前公司还有无数的人找我,包括不知道我离职的人,一口一个任总的奉承。   冬天时已经没了声息。   只有暴龙李工几个人,祝我新年快乐,约好了等出行方便的时候,来东北看我。   我一一回复。   终于第二年春天,复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没有转移。   啊。   我建造过大楼,闯荡过非洲,带过几千万的项目。   可我知道,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奇迹。   奶奶像她说的那样,开始拾掇这个小院子,我没拦着。   我请了一个做过护士的保姆,也给我爸那一个月五百块钱。   然后我就开始面试了。   行业不好,整个市场是萎靡的,虽然我的履历对于老家来讲,还算漂亮,但是还是被各种挑刺。   “你在S建待过,那怎么出来了?听说那里不太好进啊!”   “落叶归根嘛!”我笑眯眯道:“咱东北人在南方待不住。”   对方嗤笑一声,说:“是虎落平阳吧……哈哈哈开玩笑的,别介意啊!”   也有介意我学历的。   “这,连本科都不是啊!那可能就得从底层干起了,你可是当过领导的,能行么?”   我还是笑眯眯的:“有活咱就干啊。”   还有人介意我未婚。   “你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时候结婚要小孩啊?”   “可以不要。”   最终,我都要绝望了的时候,突然间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巴特,他来这边出差,顺道来看看我。   我们约在一家东北饭馆,我一进去,就看到巴特熊一样的身躯,真是隐天蔽日,衬得旁边啤酒肚大叔,也眉清目秀起来。   巴特给我们介绍,道:“这是S建的任总,这是鑫胜建筑的王总。”   王总见了我就竖起大拇指:“侠女,我们总说想见一面,终于逮到机会了。”   这顿饭吃得挺痛苦,因为王总是想着显摆他什么都懂,从企业管理讲到宏观调控,可是他脑子实在苍白到我这种善于阿谀奉承的人,都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结局是,他举起酒杯,道:“任总,你要是不嫌弃,我那有个副总空着,就咱们一起把项目盘活。”   他是挂靠在某大型建筑公司底下的一个分公司,刚刚低价中标了一个市政工程——办公司,就是为了这口醋包的饺子。   吃完饭,我送巴特回酒店。   我对他的印象,除了一唱三叹的“县里穷啊”,就是书生气。   打死我都没想到,他会出手帮我。   “应该的,没你,就没有乌勒吉村的今天。”他道:“其实很多人打听这个项目是谁做的,我就是帮你牵个头——如果不是大环境是这样,你根本不愁工作。”   我笑了一下,没搭茬。   他半天又说了一句:“你为啥从S建辞职啊?真的挺可惜的。”   我笑道:“还行吧,上个月我听说S建大裁员,不辞,估计我也得走。”   “怎么可能,他们又不傻,你那么……那么厉害。”   “哈哈哈我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真的。”他很执拗的看着我,道:“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我回避了他明亮的眼睛,笑嘻嘻的告别,然后回去的路上,又买了一小瓶白酒。   东北的春天,还带着凛冽的寒气,我坐在街边,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酒,整个人昏头涨脑的暖和起来。   我想起一年前,我也是喝完了酒,颤巍巍的在合同上签字。   我知道,拒绝出国的项目,加上频繁请假,被开除只是早晚的事情   但当时的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我只能去卖那个房子,我非洲六年的积蓄,外加上这一年一年拼死拼活赚来的房贷。换来的这个美丽、温馨、符合我梦想中的“高级”的家。   我终于不用去还房贷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第55章 不甘于此,又能如此   王总公司的特点就是,很像过家家。   六个副总,四个沾亲带故,财务是他小姨子,后勤是他二大爷。   经常大家开着会,突然间兴致来了开始打牌。要不然就是鸡血一上来彻夜的打灰。   我在这种环境下,混的如鱼得水。   我负责预算、审图、处理投诉……还得帮他给小三打掩护,小三是我助理,老板娘放心我。连带放心了小三。   工资就一万出头,但是在老家的小城市不仅够花,我还算是高薪人士。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过去,除了我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看了大夫,他给我开了一种安神的药物,我一查,发现它主要抑制过于活跃的思维。   我没吃,潜意识里,我不想让自己麻木。   我和程厦恋爱的时候,也曾经睡不着过,不过,那是因为太过兴奋,心跳都比平时多了一个节拍。   他就在靠在床头,给我念一些简单的故事,他的声音很好听,慢慢地,我就睡着了。   那么多故事,我只记得其中一个,讲男主角是一个小小的牧羊人,他要去寻找他的宝藏,也放心不下喜欢的女孩子。   一个老头告诉他,大概意思是说,你不理会天命,就在这里呆着会过的很好,但随着你在这个地方呆得越久,你的天命就会消失,直到你再也想不起来。   我还记得昏黄的暖光下,他靠在驼色的枕头上,给我念:“很小的时候人们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活。也许这就是人们会那么快放弃它的理由。”   我听任何文艺的东西都会犯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   原来,我想要体面干净的生活,我想跟程厦一样。   可是在最接近他的一刻,我只觉得空虚。   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却又明显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我,这就是我焦虑的来源。   不甘于此,又能如此?   我的精神开始明显不足,白天犯困,晚上精神。   奶奶倒是精神头很好,已经可以自己去街边转悠了。   她最喜欢去相亲角转悠,每天拿着一沓扑克牌一样的照片,给我看。   “你瞅这小伙子,多俊啊!”   “这也太帅了!嘿!跟赵本山年轻时一样!”   奶奶哐哐打了我:“你再胡说!”   又拿了一张:“你看这个,公务员,小伙子精神。”   “这小脸,再过两年我正好给他办个六十大寿。”   奶奶一摔照片,生了真气,张口就骂:“你这小王八羔子——”   我连忙哄她:“逗你玩呢么,我成天灰头土脸的,谁能看得上我啊!”   “胡说!我孙女懂事、能干。”她说:“哪个男人八辈子积德才娶你。“   她低头挑挑拣拣,一边念叨:“我还能陪你几天啊……你没有个家人,以后谁疼你啊……”   我没法跟她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把一辈子的喜欢,用干净了。   我也没法跟她说,我不会爱上谁了,所以,我不想跟任何男的,分享我的钱。   我只能说:“行,我去。”   ——   我相了大概不少于五十次亲。   慢慢琢磨出门道。   就是相亲这档子事,你必须去一个本来就还挺好吃的餐厅,或者去一个你挺想去的地方。   就当找个玩伴一起,这样这一天,也不算浪费。   那是一个冬天的暮晚。   对方约在一个西餐厅里,同时卖麻辣香锅和意大利面。   我下班匆匆忙忙的赶过去,实在是懒得打扮,穿了一件黑羽绒服,头发三天没洗,油得能炒菜。   “是周庭先生对吧?”   “对。”   对方明显收拾过,抓了头发,穿了件蓝色运动服,脸圆圆的,五官端正,笑起来还挺可爱。   “对不住啊!我下班晚了。这样,这顿我请客。”我拿起菜单,道:“你想吃什么?”   他急了,拼命推着菜单:“我请!我请!哪能让女孩请客。”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涨得通红,还是一直盯着我看。   看得我直发毛,这别是个变态吧?   “呃,你爱吃什么?”   “麻辣香锅就行”他说。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道:“你是不是……你在哪读的高中?”   他如释重负的笑了出来:“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我凝神看了他一会,一拍大腿:“对啊!我说看着眼熟来着,是你啊!你……你叫啥来着——”   “周庭。”   他也笑了,眼睛亮亮的。   “对对对,哎呀,我还以为是重名。”   他居然是我职高的同学,不过那时候我成天忙着看小说和追程厦,早就把他给忘了。   记忆中他也不长这样,带个小圆眼镜,胖乎乎的,一天也不说话,天天在桌底下打游戏。   “我没想到真是你。”他笑着道:“你,任冬雪,居然来相亲了。”   “我怎么就不能相亲啊?”我也笑。   “就是,咱们班那么多人喜欢你,我还以为你孩子都多大了呢?”   我挥挥手,道:“在工地呆的都长胡子了,我都忘了我还有这辉煌历史。”   相亲很快变成了老同学叙旧。   我知道了当年那些一起看《那小子真帅》的小姐妹,有的在卖保险,有的在做微商,还有一个成了我们职高的行政老师。   那些满脸青春痘的男孩,也大半做了父亲。   我们吃完了一大盆麻辣香锅,又叫了两份咖啡,又吃了一大杯冰激凌。   他开起话匣子来,就是我最熟悉的那种东北男孩,直爽、绝对不话题   他是我最熟悉的那种东北男孩,虽然有点腼腆,但憨厚、直爽、听着听着就笑弯了眼睛。   而且不让话题掉地上,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也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的聊过天了。   饭店打烊之后,还意犹未尽,索性一起散步回家。   他说:“你为什么会去工地啊?女生还是那种文职比较好吧?”   “喜欢啊,有人喜欢笔墨纸砚,我就是喜欢钢筋水泥。”我信口胡乱扯。   他又低头闷闷的笑。   “你呢?”   “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我爸妈开饭馆的,我毕业了之后就替他们管着。现在一年能赚个几十个吧。”   “可以啊你。”我货真价实的喟叹。   我一直以为我在同学当中算是混得好的,但是还是抵不上这些天生的赢家。   “没啥,都是我爸妈……我都没出过咱这小城市。”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像你多好啊,一直在外面闯荡。”   “那你怎么现在才找对象啊?”我说。   聊的越多,男女间的暧昧气氛越是荡然无存,我突然像极了一个知心老大姐。   我们这样的小城市,一般条件越好,就越早结婚。   他挠挠头,道:“进饭店的时候,闯了个大祸,把后厨炸了,幸好没死人,我爸赔了不少钱。我就一门心思的给他赚钱了,也跟女朋友分手了,就单到现在。”   “唉,先赚钱,后成家,挺好的。”   “你呢?没跟一中那个男生在一起么?”他说:“那时候你一放学就往一中跑。”   我笑了笑,道:“分手了。”   好像是为我这句话作注脚,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洁白冰凉。   我才突然醒过神来:“哎,咱们怎么说这话走到这里来了?”   这居然是我和奶奶的老家附近。   “你不是住这么?”   “我早搬了,下雪了,你赶紧回家。”我连忙拦出租车,可是半天也没拦到,就在这时候,周庭举起了手里的钥匙:“其实,我开车来的。”   “那你不早说!”   我们又走回饭店开车,头上落满了雪,他的车是一辆特斯拉,他让我开了一会,倒是挺有意思。   我们说说笑笑的很快开到了我家门口。   “回见啊!”我挥手。   他也朝我笑,认真道:“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麻辣香锅。下次带你去!”我愣了片刻,说:“我现在其实不那么爱吃这个了。”   他的表情有点懵,我于心不忍,想再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冬雪——” 第56章 你只是不喜欢被人瞧不起   于诗萱穿着一件米白色大衣,头发上落满了雪,如同冰雕玉琢做的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   我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过去,一边飞快的解开围巾。   她被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开口就打着冷颤:“我来不行?”   “行行行,你怎么不敲门呢?”   我抱着她摩挲取暖,回头给周庭介绍:“这是我朋友,这是我高中同学。”   周庭看到她,微微怔了一刻,于诗萱那种略微超脱现实生活的美貌,没人能忽略。   不过他很快道:“你好,那……我走了啊。”   “嗯,回见。”   我把于诗萱拉进屋,在她洗热水澡的当口,煮了一碗热汤面。   自从我把奶奶从北京接回东北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   我没心思跟人聊天,她当然不会纡尊降贵的跟我没话找活,渐渐地,也就断了联系。   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微信里三千多人,太多这种阶段性的朋友了,   所以她能来找我,是一件顶意外的事情。   她穿着我的睡衣,用调羹慢条斯理地喝汤,可怜的南方孩子给冻傻了。   “你怎么来想起找我了?”   她没回答,而是道:“你现在的品位也太差了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她指的是周庭。   “瞎想什么,就相了个亲,发现是高中同学。”我道。   “然后结婚,生大宝、二宝,一半精力用来伺候孩子们拉屎、吃饭、上学……另一半用来跟婆婆吵架,生活唯一的盼望就是老公状态好一点,在床上不用草草收尾……”她轻轻叹息一声:“真是有趣的人生。”   我脸上还带着笑,道:“我没惹你吧?”   “我就是觉得惊讶,从S建出来,我以为你会过上多么世外桃源的生活,结果就在一个乌糟糟的公司,一天比一天更摆烂,我去过你的工地,烂透了……”   这句像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的工地一向以井井有条著称,可这次这个项目,的确烂透了,所有的地方都是凑合着应付检查。   “公主!”我打断她,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天生就懒惰邋遢,我没办法时刻严格要求自己,我们穷人都是这么将就活着的,怎么了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冷笑:“我以前总觉得我再努力一点,我就能成啊,结果你看到了,老冯努力到死,人家说扔就扔!”   她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我,面色雪白,黑发湿濡。   “而我呢,我家人不要,男朋友也不要,自己生活也不要,我就卯着劲儿往上爬,到最后我能得到什么!谁把我当人了呢?”我往后一靠,冷笑:“还不如摆烂,我至少活的舒服点。”   屋里陷入死一般寂静,我突然后悔,我跟她吼什么呢,人家大老远来看我,我反而倒出来满肚子怨气。   不过现在道歉,也有点尴尬。   “碗不用洗了,放水槽里就行,吃完进来睡觉。”   我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就回卧室了。   我装作背对着她玩手机,实际上耳朵拉得像只活驴,小心翼翼的听着餐厅的动静。   我真的很怕大小姐发起脾气来,夺门而走。   那她会成为第一颗冻死的南方小土豆。   可是她没有走,甚至窸窸窣窣的洗了碗,然后去刷牙,护肤。   最后走到房间里。   室内只开了一盏昏昏暗暗的灯光,我闭着眼睛装睡,感觉旁边的床陷下去,她身上的味道,好闻得像是一颗清甜饱满的柚子。   她躺在了我身后。   沉默了一会,她说:“你刚才那个问题还问不问?”   “什么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哦,为什么?”   她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小声说:“因为我想你了   我好像是被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轻轻蹭了一下,心里又是慌又是甜。   只能转过来,道:“那你多住几天。”   她安静的看着我,暖黄色的光线下,那双眼睛晶莹剔透,更像一只猫了。   她轻声问我:“冬雪,你还剩下多少钱。”   “二百来万吧,怎么了?”   她点点头,轻轻启唇:“我也把房子卖了。”   “啊,你也卖……什么!”   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我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   “你最近卖房子?你脑子进水了?”   她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而是道:“你记得我设计的那个别墅群,现在叫微风草民宿,我爸爸帮我申请,得了一个国际建筑奖项。”   “然后呢。”   “我想成立一个建筑事务所,我们一起,我来设计,你来施工。”   我目瞪口呆,道:“你真的疯了,你知道现在的市场有多不景气么?”   “但是我已经接到了我第一份工作,就在这里。”她说:“你知道网红建筑么?”   “字面意思么?就像阿那亚那种?”   “对,一个足够文艺、概念足够好的建筑设计,可以给当地带来巨大的流量,它值得投资,而微风草的成功,说明我有这个实力。”   我想了一下,的确,于诗萱作为建筑师够不够优秀见仁见智,但她的作品的确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美感,够梦幻,也够天马行空。   “你可能不知道,菜场街即将改造,南北大学会在这里建立一个分部,他们的校长很喜欢我的作品,新图书馆很可能会交给我来设计。”   菜场街……那不就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要建大学了么。   “如果这个项目成功的,乡村建设,老民宅改造……会有很多类似思路项目继续找我,我必须找一个能够完美执行我图纸的项目经理,只能是你。”   我被过多的信息冲击的有点懵,下意识的拒绝:“我可以帮你管工地,但是一起开公司还是算了吧……”   这种行情,我实在没有什么创业的雄心壮志。   而且听上去,这个公司核心竞争力是她的设计,工程队可有可无,在她手下做,和给王总当副总,有什么区别呢?   和朋友一起开公司,麻烦又伤感情。   “不仅仅是工地,我们是合伙开公司,地位一样,利润半分。”她说:坦白点说,我们俩单个都没有实力开公司,你没有资源,而我不知道怎么跟客户打交道,也不知道怎么管理公司人员,我们加在一起……”   我打断她:“公主,我跟你不一样。”   她就算失败了,她爸爸也不会让她无家可归的,而我,没有一个可以给我兜底的家人,也没有那么多试错成本,创业失败对我来说不是“啊,没做好一件事。”   而是倾家荡产,一败涂地。   我错不起。   她看着我,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那天,我们相背而睡,谁都没有睡着。   昏暗的小灯,幽幽的亮着。   我听见她非常轻的声音:“其实你喜欢造房子。”   我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努力’”   “你只是讨厌被人利用,被人摆布,被人……瞧不起。” 第57章 那些过去的时光   对于诗萱来说,把公司注册在哪都一样,她想在这里经营,纯粹是因为我。   但是我还是拒绝了,或许等项目正式启动,我能带着王总的公司去当个分包,毕竟是本地的大项目。   但是创业,我这辈子想都没想过。   很麻烦。   经营场地要买,设备也要买,员工要招聘,还得给人上五险一金,对了,还有财务……想想就头大。   重点是,一旦赔了,血本无归。   我这么多年,就彻底白折腾了。   于诗萱没说什么,又恢复了冰山扑克脸,她还要去见南北大学的校长,暂且在我家住下了。   我奶奶看她挺不顺眼,一个成天冷冰冰、什么活也不干的公主,不入她老人家法眼。另外她总是在我耳边嘀咕:“你放这么漂亮一个姑娘在身边,你还咋找对象啊!”   我说:“你不老说我天下第一好看么?真金不怕火炼。”   奶奶急得直打我:“祖宗!那你也不能找个三昧真火来啊!”   她是怕周庭。   周庭是我唯一一个继续接触的相亲对象,奶奶因为我结婚的事情已经魔怔了,经常因为一点事就摔盆摔碗,又哭又闹,这对她身体不好。   自从周庭出现,她状态就稳定多了,周庭是个老实小伙,家里又有钱,她打心眼里喜欢。   至于周庭会不会看上于诗萱,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反正公主本人没说讨厌他,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出去玩。   老家是四线小城市,也没什么景点,我只能带于诗萱去爬山。   冬天里,这座山光秃秃的,积着一些陈年的雪,整个山路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到底是男生,周庭爬的很快,到了曲折的地方,就伸手把我们俩拉上去。   “这有什么好爬的,请问。”于诗萱全程都不高兴,板着脸道:“S市是没有山么?”   “你别看爬的时候挺无聊,但是爬到山顶,哇塞那风景,还能看到大海。”   于诗萱以一种看弱智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忘了她在海边长大。   我绞尽脑汁的想,终于憋出来一句话:“对了,山顶有一座庙,特别灵验,我们这儿大年初一,都要来这上香的。”   说出来,我突然愣了,这是我第二次来这座山。   第一次是和程厦。   那时候他还是个生机勃勃的少年,站在晨光中,漫不经心的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他不知道我其实没有许那个“和他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就像他不知道,我们终究会变成疲惫无聊的大人,然后走散在人海里。   这就是在菩萨面前说谎的代价么?   我有点说不出来的难受,那种难受很淡,我不知道古人给它起了名字,叫物是人非。   于诗萱已经走到庙门前,道:“也不知道这神仙灵不灵……”   “你住嘴啊!”我连忙道:“可以不信,别瞎说。”   她白了我一眼,在一旁二维码上扫了香火钱,888.8。   然后双手合十,闭眼念诵:“如果你灵的话,保佑任冬雪吧,把好的东西都给她吧。”   阳光下,她的皮肤洁白干净,宛如玉石。   我怔了一下。   我随手拿起香,也祈福道:“也保佑于诗萱,创业成功,以后钱和命运……通通都抓在自己手里。”她被父亲摆布,被人渣老师欺负,交了个死刑犯的男朋友。   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和命运。   却殊途同归的在在命运的浪尖上,身不由己的漂泊。   这像是女孩的宿命。   这时候周庭凑过来,道:“后面那个老和尚卖水,你俩喝什么啊?”   我急得跳起来:“你疯了!景区的水也敢买!”   下了山,本来要去吃东北菜的,可是于诗萱不爱吃油的,周庭就开车挨家挨户的找,才终于勉强找到了一家清清淡淡的私房菜馆。   下午,我想带她去菜场街实地看一下,虽然现在还没拆迁完,但是总归心里有点数。   “但听说挺破的。”她蹙着眉道。   “是挺破的。”我说:“但是我就是在那边长大的。”   吃饭吃到一半,我起身装作上厕所,实际上是结账。   周庭又当司机又爬山的,我不能再让人家花钱。   可回去的时候,我正好听见包厢里有人说话,是周庭。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腼腆,道:“那个,我想问你一件事。”   哈,有瓜。   我点了根烟,识趣的没有进去。   “你还要在这边呆多久啊?”   “挺久的。”   “噢,那也就是说,你这段时间一直跟她在一起么?”   “是。”   于诗萱很简短的回复。   周庭沉默了良久,才道:“那个,你今天下午,能不能稍微先走一会。”   “为什么?”   周庭嗫嚅着,半天我才听明白。   他说:“我想……跟冬雪单独待一会,行么?”   于诗萱笑了一下,问:“噢,所以你喜欢她?”   周庭没有回答,而是说:“就是,怎么说,我不想跟她弄得跟哥们儿一样……三个人就有点……行么?”   “不行。”   周庭大惊失色:“为什么!你,你不会也喜欢她吧!”   于诗萱冷笑一声,说:“主要是我不喜欢你。”   ……我赶紧咳嗽一声,推门进去了。   ——   我们下午还是去了菜场街。   这边主要是有个国营的纺织厂,原来厂子兴盛的时候,这附近也热闹,有浴池、超市、按摩店,还有菜市场。   后来纺织厂黄了,这里就日渐萧条起来,只剩下菜市场还营业。   现在厂子正在拆迁中,菜市场也没了,但是仍有菜贩习惯性的在原来的地方摆摊,我找了找,没找见我妈。   自从我回来之后,就见过她一两次,据说去了一家月嫂培训中心,想必赚得还挺好吧。   于诗萱全程在皱着眉,一会嫌泥水太脏,一会嫌气味不好闻,最后宣布,让我给她拍几张照片,自己要打车先回家补觉了。   我都被她拙劣的演技气笑了。   终于只剩下我和周庭两个人,我一边拍照一边给他介绍。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边长大的,我爸在老厂子里当保安,后来下岗了,但是吃喝用度,还是习惯来这边逛。”   “原来那边是一片棚户区,我和奶奶的老房子就在那边……半个做自行车车棚,半个住人。”   “我妈妈就在这边的菜市场上班,卖衣服,那时候我经常在这边帮她看摊子……”   “我知道。”周庭突然说。   “啊?你怎么知道?”我挺惊讶,这事我没跟人说过。   “我来看过你。”他说:“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在这边走来走去,想着遇到你……”   我拍照的手放下了,道:“我从来没发现过。”   他低着头道:“是呢,你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但是从来都没发现过我。”   他脸涨得通红,却定定的盯着我看。   我说:“那你知道我……那时候经常帮我奶奶捡垃圾么?”   “知道。”他说:“你们总在咱们学校后面那个小吃街嘛,我还把饭店的饮料瓶子给你奶奶……怕你多想,没敢告诉你。”   ……怪不得我奶奶这么喜欢他。   我说:“你不嫌我丢人么?”   他声如蚊呐的说:“没想那么多……那时候我就是觉得你漂亮。“   我怔怔地看着他,很端正很白净的一张脸,眼睛很亮,走在街上完全就是陌生人,那个圆圆胖胖的小眼镜,已经在我模糊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自觉灰暗无光的学生时代,我追逐着一个人,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岁月。   也有这么一个人,曾经注视我。   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外卖车横冲直撞的驶过去,周庭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直接栽在他身上。   就那么一瞬间,我听见他急促的心跳,以及颤抖的话:“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不想跟你处成哥们你什么都不用回答。”   正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岔开话题道:“我……我会想想的,嗯,现在我得趁天黑前把这个环境拍一拍,给公主看!”   “好!”   他如释重负的笑起来,又道:“我,我去给你买瓶水。”   说完,他马不停蹄的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跳的也很快,还一直傻笑。   我只能举起手机拍照转移注意力。   镜头里,是夕阳的暖光,席地而坐的摊贩,以及远处拆了一半的废墟。   我慢慢地移动镜头,镜头里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穿着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静静地矗立在废墟边,挺拔、英俊,跟周围的摊贩格格不入。   我疑心出现了幻觉,放下了手机。   他仍然在那里,在将暗未暗夕阳之中,安静的看着我。   一如十几年前的初见。   “程厦?” 第58章 我们食堂的麻辣香锅特别好吃   “你不是去国外了么。”   “嗯,回来了,没来得及跟你说。”他说。   “这有什么可说的。”我笑道,又尴尬的收起笑容:“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还没说话,周庭就拿着水小跑过来,看着我们,不知所措道:“你朋友?”   “啊……给你介绍一下,我高中同学,周庭。”我说:“我发小,程厦。”   周庭的表情立刻就变得带了三份讨好,他先伸出手道:“你好,有空一起吃饭。”   程厦和他握手,非常温柔的道:“有点尴尬吧,毕竟除了发小之外,我还是她前男友。”   周庭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而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程厦。   程厦浑然未觉,道:“你们要去哪?一起吧?”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去哪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我说:“我们也开车来的,这就走了。”   周庭也在一旁点头。他看起来比我更想逃离这个修罗场。   “巧了。”程厦道:“我没开车,送我一下吧。”   我:……   来的时候,我和于诗萱坐在后排,现在这个情况,我坐后排显然不太合适。   我就坐到了副驾驶,程厦倒没有始终没觉察出什么,反而很有兴致的问周庭:“你这车落地多少钱?”   周庭回答:“三十来万吧,我爸妈喜欢日系车。”   “我也是,不过我最近还是想换一个混动的。”   男生们大概都喜欢车,他们就此聊了起来,周庭不太爱说话,只是程厦一问一答。   我侧头看着车窗外,暮色已至,许多人拎着菜往家走,也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路边卖烤冷面或者炸鸡排,穿着布袋子一样的校服,嬉笑打闹,女孩子的笑声脆朗,就像我当年一样。   一切都恍如一个朦胧的梦境。   后视镜里,程厦正在说话,他变了很多很多。   首先就是,眼角有了皱纹,他笑或者蹙眉的时候,那些岁月的纹路深深的堆砌在他眼角,并没有折损他的好看,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柔和。   其次就是,他更加明亮,也更加快乐,至少表面上像是一个没有什么烦心事的人,无忧无虑的微笑着。   总之,他既不是我记忆中那个飞扬挺拔的少年,也不是那个绝望沉郁的青年,他是全新的一个程厦。   全新的程厦从后视镜里跟我对视,一边跟周庭说话,一边轻轻笑了一下。   我移开目光,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周庭把程厦送回了他家,程厦下车后,对我说:“你有时间来家里玩吧,我爸还挺想你的。”   “他身体怎么样。”我说。   “还行,再过两年就退休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周庭一路无话。   我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这种情况超出了我的脑容量。   而他,我就更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再见。”到我家之后,周庭朝我挥手。   “再见。”   我说。   ——   我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   回家之后,于诗萱没有一点刚才娇滴滴的样子,她随便绑了一个丸子头,正忙着在笔记本上敲打,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   “晚饭吃了么?”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道。   “吃什么!”她尖叫起来:“南北大学的校长要跟我开会!”   南北大学本来就是个二本大学,有几个专业的确厉害,近年来升了一本。   校长,姓吴,是北大毕业的,很有几分未名湖的情怀,励志要办出特色,让学生们产生归属感。   所以才会找于诗萱这样新锐设计师。   吴校长本人是非常看好于诗萱的,但是合同还没签,他们同样有很多备选的设计师,每一个都比于诗萱资历高。   换句话说,于诗萱要是明天表现没过关,创业先不提,这个项目就黄了。   我也急了:“你怎么才说啊!还不紧不慢的。”   “我以为是下周呢!谁知道他要出差就提前了!”于诗萱急得要飙泪:“你快帮我看看啊!”   “别急,别哭,我……我……咱俩一起弄。”   艺术这东西我也不太懂,改了一晚上她的预算表,第二天请了假,陪她去了南北大学。   于诗萱平时再趾高气扬,也是个小女孩,眼下的乌黑粉底液都遮不住。   “你说他们会满意么?”她问。   之前【微风草】的成功,因为她本人就是业主,想怎么天马行空都有赤那的钱托底。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做甲方项目,乙方对甲方,还真不光是才华问题,你得满足人家的需求,还得精准的把握人家每一个瞬息的情绪变化。   “别怕。”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说:“不是有我呢么,十年老乙方!我伺候不好的甲方,李莲英再世也白扯。”   她白了我一眼,脸色还是很苍白。   会议室里,几个学生进来给我们倒水,让我们稍等一会。   十分钟后,几个老师进来了。   头最秃的就是校长,倒是和气的跟我们握手:“小于好久不见啊,你爸爸好吧?这位是?”   于诗萱说:“这是我团队负责人,任冬雪。”   “老师您好,叫我小任就行,我是本地人,听说过老师来办学的很多事情,一直都挺崇拜您的。”   “哎哟,本地人好啊,以后工作起来方便。”   他随后跟我们简单介绍:“这是赵主任,这是李教授,这个程教授……也是咱们这次新校区的总设计师,以后你们可能要多接触。”   于是,时隔三年,我握住了程厦的手。   他也握住了我的手,非常客气道:“任工你好。”   我在心里骂了于诗萱一百遍,面上还是殷勤的伸出手:“程教授待会多指教。”   会议正式开始了。   “程教授整体设计,东西两个子地,分别有“鲤”和“龙”的隐喻,而图书馆大楼作为二者之间的联系,也是整个校园的最高点,我将它设计为一个旋转的水花……”   “停。”   程厦道:“这和我们上次交流的不太一样,我是建议你把它设计成【门】。”   “我想了一下,【门】这个概念四平八稳,我觉得千校一面,缺乏特色……”   于诗萱这话一出,几个领导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迅速接下话茬,道:“其实我们设计的这个水花,是对【门】这个概念拓展,通过这个外墙的翘起,和东边的线性建筑形成流畅的线条,和西边的高低错落的建筑群相连接,两边相融于门中,既不突兀,也足够创意……”   程厦指着一处,打断我道:“这里的局部受压承载力算了么?”   于诗萱说:“应该是够的。”   程厦道:“这个必须算清楚,否则整个设计图不成立。”   整场会议,变成了程厦对我们俩的单方面拷问和压制。   于诗萱跟我担心的一样,她太过自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当乙方。   而我只是个建筑设计的外行,一开始还能靠小聪明接一两句话茬,但是无数专业词汇朝我们层层劈头盖脸的压下来时,我就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这场会议足足开了一上午,开完之后,我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   “我觉得可以再看一稿。”校长道:“我最近出差,程教授跟她们直接对?”   “好的。”   会议终于散了,于诗萱脸色苍白,我想骂她,又不忍心,只能咬牙切齿的小声问:“你早就知道他在这?”   还有!怎么那么巧,菜场街遇到程厦?八成也是她搞的鬼!   于诗萱没回答,程厦就走到我面前,道:“走吧,我领你去吃饭。”   他笑了笑,看不出情绪,道:“我们食堂的麻辣香锅特别好吃。” 第59章 她也应该被人好好地追一次   南北大学的校园非常破旧。   九十年代的老楼,毫无建筑美感,墙体斑驳,长满了苔藓。   可是青春气息仍然澎湃,女孩子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男生们踢拉着拖鞋,睡眼惺忪从网吧里回寝室,偶而与一对情侣擦身而过,带来一阵栀子花的香味。   他们真好啊,又或是,他们能在在大学里度过青春,真好啊。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念过大学。   于诗萱翻了个白眼,道:“那好办,你现在考个程教授的研究生,不也就在大学里呆着了么?”   “你闭嘴,我还没跟你算账,你跟他怎么搅和到一起去了?”   “什么我跟他,是他主动找的我。”   很好,我咬牙切齿:“所以呢,办EPC公司,也是他的主意?昨天下午在菜场街……”   我说到一半时,程厦端着盘子过来了,一边问:“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   他坐到了我对面,那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还在那个有海的城市读大学,我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去找他,也是这样坐在我对面,也是麻辣香锅。   可是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我不再是那个为爱疯魔的少女,也不再有当初的好胃口。   而麻辣香锅,足足卖五十块一份。   “你怎么想起来当大学老师啊?”我问程厦。   “行业不景气,我爸也年纪大了,刚好南北大学招人,就去试了一下。”   他也终究选择了最稳妥的那一条路。   我叹了口气,玩笑道:“不当柯布西耶了?”   程厦愣了一下,我们露出了专属于发小的相视一笑。   高中时,他曾握紧拳头,眼睛发亮提起的那个名字。   他随即道:“说不定我能培养出几个柯布西耶呢?”   于诗萱在一边冷声道:“谁不想当柯布西耶呢?程大教授,找我来的也是你,卡我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程厦叹息道:“如果我不说,由吴校长说出来,结果更难以挽回。”   这倒是,大boss说出口的话,会直接影响所有人的判断。   “你的设计其实够特别,但是第一,你要理解甲方需求,第二,你这个图书馆放在任何一个校园里都可以,但怎么体现南北大学的特殊性,你始终没解决这个问题。”   于诗萱没有说话,赌气用筷子捣着米饭。   我说:“她一个南方人到这边,又突然汇报,哪里能想的那么全面。”   程厦叹了口气,仍看着于诗萱说:“她当乙方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她知道她背后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跳突儿一下,他说的是我。   于诗萱在我们俩之间来回看了一下,讽刺地道:“冬雪当然千好万好,所以才会成了你前女友啊!”   说完,饭也不吃了,起身就走。   我连忙追上去,她理也不理,一直走到了学校外面,挥手打了辆车。   “他就是随口一说,你还真往心里去啊?”   “不是说好了么,当乙方就不能大小姐脾气……”我的碎碎念戛然而止。   因为我发现,她哭了。   不是那种大哭特哭,眼睛里含了点泪光,但不多,怕我发现,一直扭着头看向窗外。   我没有再说话,就这么一直沉默着,只有窗外的风景飞速变幻。   回到家之后,她立刻回到卧室,把门锁起来。   奶奶吓了一跳,对我努嘴,用气音道:“这大小姐又咋了?”   我道:“没啥!吃多了,闹肚子。”   “噢,那晚上给她熬口粥。”   “行。”   她得天独厚的聪明、富裕、美丽,让她从小就是应试教育下的宠儿,又锦上添花的拥有着一份天赋,她受伤过,但从来都没有输过。   而现在,现实世界欢迎一个公主的光临。   我收拾好东西,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上班了。   刚走到办公室,就听见我的助理在那里又哭又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都是任冬雪干的,我一天累死累活还得受夹板气。”   我一进门,就见到王总面色铁青,屋里一群人,我的助理在那里哭得梨花带雨。   “任冬雪!你瞎啊你啊!数据差那么多你看不出来吗你!”   一沓纸扔在我身上,我低头捡起来,发现是测量偏差导致的基坑积水。   我当然不可能出现这个问题,   助理一脸心虚的看了我一眼,她没想到我居然来的这么恰好。   王总看着我,余怒未消的样子,但如果你认真去看,就会发现他正在给我使眼色——所有人看着呢。   我收拾起凌乱的文件,最终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以后会严格复核的。”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王总又很脏的骂了我几句,才带着人走出去。   助理走到我桌前,嗫嚅道:“冬雪姐……”   “停,干活。”   才一上午没来,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我忙到日头偏西,才将将喘一口气。   王总来我办公室,嬉皮笑脸的探头:“忙呢?”   “嗯呐。”   “辛苦啊!”他招手:“走吧”   助理走出去,娇羞的攀住王总的胳膊,还不忘招呼我:“冬雪姐,一起吃饭么?”   “人冬雪忙着呢!”   我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对沉迷打情骂俏的王总说:“王总,伪造签名是大忌,严重的,要坐牢的。”   那个数据我根本就没有签字,因为场地高低不平,需要复核。   她还是伪造我的签字,直接发下去了,大概为了就是为了早下班?   这一点我知道,她知道,王总显然也知道。   他挥挥手,一脸不耐烦,道:“这事过去了啊!废话就不要多说了。”   随即,他揽着助理就走了,助理挑衅的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摔上门。   她本来就对我没多少尊重。   接下来肯定更难做了。   我仰头靠在椅子上,突然走神想到,我还想带着王总这个公司,去南北大学项目里当个分包。   但感觉,这样的施工方,怪对不起那些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的。   我加班到九点,总算把上午欠的东西做完了。   头重脚轻的坐着公车回家,一边想着于诗萱不知道吃饭了没。   一打开门,却发现客厅灯火通明。   是周庭,他坐在沙发上,正握着一个苹果,跟奶奶聊天。   见了我,就慌里慌张的站起来。   这……   “你怎么才回来啊!人家小周都等你半天了!”奶奶在一旁连声责怪。   “没,没有……”他说:“就来了一会。这,这马上就要走了!”   我真的惊到了,我以为经过和程厦那场史诗级的尴尬会面之后,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毕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和程厦之间乱七八糟的。   “那个,昨天不是遇到你朋友么,他说你们去过内蒙,你还在那里呆了挺长时间。”周庭犹犹豫豫的开口道。   “啊……对。”   那算是见证了我和程厦,感情最好的时刻。   “我就想,你应该挺爱吃内蒙的羊肉的,刚好后厨进了,我就给你拿了条羊腿来。”他脸有点红,笑着道:“你知道咋做么?我过两天来做也行!”   我愣了。   我奶奶在一旁激动地快哭了,一叠声道:“这怎么话说的,小周这孩子!可太好了!冬雪有你啊,我这心可就……”   我连忙打断她的胡说八道,把周庭拉走:“那个,那个你不是要走么,我送你!”   周庭走了很久之后,奶奶还在念叨,一边念叨一边打我:“你别不知好歹啊!这孩子多好啊!”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顶嘴:“程厦你当初也觉得好。”   “我可从没觉得。”她说:“那孩子小时候还行,长大了笑里藏刀似的,你老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再说了……”   她给我整了整衣服,道:“我孙女这顶好的姑娘,应该也被人好好地捧着啊,老追着别人算怎么回事啊?” 第60章 我小跑着奔向你   我走进卧室,于诗萱侧躺在床上看一本小说,只开了盏旧台灯,昏黄的光影照亮她的脸,像我小时候看的挂历模特。   “晚上没吃饭,不饿么?”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手里那本《阿弥陀佛么么哒》好看到要死。   我蹲在她面前,道:“程厦说了,一周后咱们再出一版方案,如果你还想接这个项目,那现在就得开始了哈。”   她还是没说话。   我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劝你坚持一下什么的,说实话,这对你来说意义不大。”   她爸爸在业内也算有名有姓,加上她的学历奖项,她永远不用愁找工作。   而且手里有几百万,就算一辈子不上班,也饿不死。   这就这个社会对于有钱家孩子的容错率,所以他们才能有勇气去够更高的世界。   “但是如果你要开公司,就要接受甲方的要求,还有对你的怀疑和指责,程厦今天说的根本就是小儿科,你得知道,职场上没有男的会惯着你,他们各个是你的敌人。”   她终于有了反应,皱起眉问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其实没必要遭这份罪,你又不缺钱。”   她打断我:“任冬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啊?”   她一把扔下手里的书,漂亮的眸子像只发怒的猫,道:“全世界就你能吃苦,就你会干活!那怎么就窝在一个破地方呢?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理由?轮得到你来教育我。”   ……她发起狠来,是不给任何人留余地的,包括她自己。   现在,她把从九楼跳出去的狠厉,用在了我身上。   我叹了口气,道:“当然轮不到我来教育你了,但我得告诉你,我会帮你的”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依旧维持着那个气势汹汹的样子。   “只要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你。”我说:“别怕,不论多难搞的甲方,我都会陪着你把他搞定。”   她凝视着我,有什么冰一样的东西碎掉了,五光十色的。   不过她立刻侧过头,不让我看到她的脸,只小声嘟囔着:“谁怕啊!我才不怕呢!”   我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又恢复了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粗声粗气道:“晚上有什么可吃的!我饿死了!”   奶奶晚上给她熬了粥,我又炒了个咸蛋黄南瓜、炒了个土豆丝,特地多放了点醋,把馋虫勾出来。   孩子确实饿坏了,埋头苦吃,吃相倒是仍然很好看。   她一边吃,我一边介绍南北大学的情况:“它的前身叫南北铁道专科,是专门培养技术工人的,后来升了本科,算是东北这边上大学的一个优质选择,吴校长来了之后,又升了一本。”   “这跟建筑有什么关系呢?”她说。   “关系大了,第一,它本身是有自己的历史的,而这个历史和我们东北的老工业区的历史,又结合的非常紧密,这在程厦的设计里,体现的不多,这就是你推陈出新的机会。”   我又给他看吴校长的百科:“第二呢,你要研究吴校长,他是整个南北大学校园文化的奠基人,而他又受到母校北大影响特别深刻,所以你要研究北大的元素,才能设计出让他满意的的东西。”   于诗萱斜睨我:“怎么感觉你挺懂建筑。”   “我是懂甲方。”   于诗萱吃完就满血复活了,回房间里开始了鸡血工作模式。   我也就放心了,终于得以玩会手机。   在这时候,我才发现两个小时之前,周庭发了一条微信给我,说他到了,隔了一个小时,又发了个葱烧羊腿的图片,说:“你哪天有时间,我过来帮你做。”   我想了很久,还是回复道:“不用了。”   对方那边几乎是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中”,却迟迟没有发消息过来。   于是我又发了一条:“我手艺不错,周日你来我家,我给你做个正宗内蒙烤羊腿。”   “正在输入中”停了,他发来一个OK的表情包。   又发来很多很多话题:“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   “有时间来我家饭店尝尝吧?”   “你现在爱吃什么,还是麻辣香锅么?”   之前于诗萱问过我,她说:“你真的决定跟周庭发展么?呆头呆脑,不会有什么大发展。”   我说:“我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啊。”   周庭已经是我相亲路上最好的一个了。   “乌勒吉村那个巴特,对你有点意思啊,是你一直不搭茬。”   “不在一个地方,不合适,还有他是一个,怎么说呢,理想主义者吧,我太俗了。性格也不合。”   还有个理由我没说,他管乡村土地开发这一块,以后说不定有用得着的地方,贸然谈场恋爱把关系搞僵,多不值啊。   于诗萱翻了个白眼,她说:“你和程厦也没有半点合适的地方呢,怎么没见你权衡利弊啊?”   “那不一样。”   “都是谈恋爱,有什么不一样的。”   是啊,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想,为什么程厦就是不一样呢?   那一周,我白天上班尽量把工作都干完,晚上六点整如同一把利剑一样往家冲去,晚上就跟于诗萱一起彻夜的讨论。   她有个小团队,不过都在南方,我跟着一起远程开会,帮着想点子,每天熬到凌晨。   这样熟悉的生活节奏,却让我觉得特别踏实,每天忙完之后,躺在床上一秒就能睡着。   周庭已经成了我家的常客,知道我忙,经常带着熬好的燕窝粥和汤来看我,我们俩约会也就在奶奶种的菜园子里,冬天太冷了,我们一起除雪、扫落叶、然后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喝着一杯热咖啡。   他的话仍然很少,主要是听我在胡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很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跌在地上,就像我是天下第一幽默的人。   阳光照在他洁白的额头上,五光十色的。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第二天就是汇报。   那天,于诗萱没有再熬夜,她说:“这是我的习惯,越是大考前夕越早睡,因为看了也记不住,越记越慌。”   我说:“你就不怕有什么疏漏么?”   她耸耸肩,说:“我每次考试都考得很好。”   说罢,她就合上电脑,上床睡觉。   我反而有点辗转反侧。   我虽然并不想跟于诗萱一起合伙开公司。   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拿下这个项目。   一来是,在这一周的反复打磨下,我自己都被自己说服了,我们的方案的确是最优秀也最又意义的。   我觉得它应该被认可。   二来是,这对于于诗萱来说意义非凡,在原来的世界里,她一直是赢家,如果不走出去,她仍然是赢家。   而现在,是独立建设自己世界的第一步,没有“爸爸”,也没有“男朋友”。   她如果输了,她又会缩回自己的世界,说不定会找一个新的赤那——这对她来说太糟糕了。   我背对着于诗萱,一直没有睡着,想着我还能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候,于诗萱突然轻轻地抱住我,甘冽而清新味道就这样包裹住我。   “我会赢的。”她的声音如同梦呓:“我有一个特别特别强大的理由,我不想跟你分开,变得不熟……所以我一定要开公司。”   她的声音渐渐地弱下去,变成了均匀地呼吸声。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是因为想要开公司,才来找我合伙。   而是因为想要跟我一起,才想要开公司。   我心里软成一片,怎么会有这种小孩啊!   又傻,又任性   ……又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横竖睡不着了。   等到于诗萱熟睡之后,我轻手轻脚的起身检查明天的PPT,找着吴校长们可能提问的地方。   突然间,我看到了一个地方。   一种巨大的恐惧,如同森森鬼手一样攥住了我。   这里,有一个错误。   而如果这里有错误的话,整个稿子都就废掉了……   我瞪大看了很多遍,直到眼睛酸涩,流下泪水来。   我想马上把于诗萱叫起来,可是现在距离会议还有不到五个小时,把她叫醒也改不出来的。   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迟疑了很久,给程厦打了个电话。   因为熬夜,我的声音干涩到沙哑的地步:“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程厦的声音,带着朦胧的困意,不过仍然非常温柔,他说:“我去找你。” 第61章 所谓鲤跃龙门   凌晨的空气,总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冽,我站在路灯底下,烦躁的抽了三根烟。   第四根烟的时候,我看到了程厦的车。   无数次的故事里,他都这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带来剧烈的喜悦、欲望和毁灭。   现在他仍然如此,只穿了一件烟灰色大衣,清冷挺拔,走向我,问:“出什么事了?”   我说:“明天开会,只有你和你的团队是建筑出身的,对吧?”   “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高轴力柱下局部受压算错了,不合格,整个建模要重来,但我们来不及了……”   他微微一怔:“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其实甲方主要看的是想法,这个问题我们之后肯定是可以解决的,你暂时别提……”   “可是无法落地设计稿,再好的想法也是废纸一张,你做工程你不会不懂。”   我低声道:“我求你这一次。”   他没有说话,冷风打着旋吹起枯叶,沙沙地响。   “你以什么身份来求我呢?是前女友,还是普通朋友?”   他的声音称得上温柔,然后慢慢地,他靠近我,凝视着我的眼睛,问:“冬雪,你又能给我什么呢?”   距离太近了。   我只觉得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作响,所有感官都无比清晰,我甚至能看见他瞳孔深处,那里有一个无措的我。   “你要想要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的声音更加低柔,呼吸之间是柑橘的味道:“为什么我要回来,为什么我要让于诗萱参与这个项目——”   我惊愕的看着他,只觉得浑身颤栗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们重逢之后,并没有多少联系。   他看起来好像完全痊愈了,整个人柔和又明亮,还增添了岁月沉淀后的从容和严谨。   我以为我们就可以相处下去,就像一对老友,把曾经的一切都当成一场大梦。   可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们早就结束了,程厦。”我说:“断掉的东西,是没法接起来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道:“走吧,我们去吃早饭。”   他转头打开车门,我没动。   他笑眯眯道:“那我第一个就提问局部受压了?”   “一码归一码!”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跳上了车。   程厦没有说帮我,也没有说不帮,一顿早饭的时间,他四两拨千斤的避开了我每一次逼问,问我还要不要吃点什么,不吃就走了。   我吃掉水煎包、吃掉豆腐脑,吃掉油条,吃掉炸果子,吃掉阳春面……   最终发现,他现在变得太奸诈了,什么都不能从这个老狐狸嘴里问出来,只能捧着肚子,气急败坏的跑了。   一路上我纠结着措辞,怎么比较柔和告诉于诗萱,才能让她不至于方寸大乱,冷静的把今天的会议撑过去。   没想到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醒了,一遍睡眼惺忪的吃早饭,一边跟我说:“吴校长说,他们那边有点事,会议推迟到周三。”   我愣了片刻,随即扔下包,一把将一脸懵的她扑倒:“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么低级的错误啊啊啊!我揍死你!”   “别碰我,你手凉!凉死人了!”   总之,我们又得到了几天的时间,于诗萱得以把稿子好好改完。   她一边不疾不徐的重新计算着数据,一边教训我:“你慌什么呢,他们又不懂施工,程厦又不会为难我们。”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他不是还喜欢你么?”   我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道:“你别胡说!”   “这有什么?旧情人不就是用来利用的。”她说。   “你这什么三观不正的说法!”   “你不会觉得利用男人特别软弱,特别无耻吧?”她笑了一下,仍盯着电脑屏幕说:“男人不择手段叫枭雄,女人用美貌用感情叫下贱?放屁吧,这都是男人的谎言罢了,要我说,有什么就用什么。”   我心烦意乱,不想听她胡扯,道:“总之,我跟程厦已经没关系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干活,再出现这种低级错误,我真揍你。”   于诗萱翻了白眼,继续干活。   这段时间因为我频繁请假,再加上跟助理的关系搞得很僵,王总对我已经非常不满了,经常话里话外的敲打我。   “任总是个人物啊,所以就把公司当成旅馆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就这个小破买卖,但就是容不得有二心的人,能干干,不能干滚。”   说真的,我心里怨气跟死了十年的鬼一样重。   公司不是你家亲戚,就是你养的小情人,有几个干活的人你心里没数?   我请假归请假,但哪回没有一边扣着钱,一边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把活给你干完?   但我当然不敢说出口,我还指望着他吃饭。   于诗萱正式汇报那天,我去请假,人事表示为难,让我直接跟老板说。   我进屋的时候,一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王总正在打牌。   “王总,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王总正在打牌,脸上贴了好几个纸条,助理笑得花枝乱颤,其他人也都低着头,没人理我,甚至没有人看我一眼。   我尴尬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打牌、嬉笑、聊天,就如同我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整整两个小时,我的腿都站麻了,饿得胃揪着疼起来。   王总才把手里的牌一甩,道:“不玩了!没意思!”   “你把我们钱都给赢没了,还嫌没意思!”助理咯咯的笑起来,眼神有意无意掠过我。   我又重复了一遍:“王总,我明天家里……”   “那你就不用来了呗。”他非常粗暴的打断我:“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这话一说出来,整个办公室都静了,所有人都低着头,只是偷瞟着我俩。   “嗯?行吗?忙你的去吧!”他又道,歪着头看我。   这一屋子都是我的下属,我知道他在立威,我必须足够的伏低做小,才能过这一关。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很对不起王总,我这段时间确实是事情太多了,给您还有各位同事郑重道了个歉。”   助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故作慌张的捂住嘴。   “道歉就不用了啊,我这受不起!”王总阴阳怪气的笑起来:“你们不知道任总是什么人吧?原来S建冯总的人!”   “卧槽不是吧?老冯还真不挑嘴!”   哄堂大笑中,我握紧了拳头,又慢慢地,慢慢地松开。   我对他们微笑一下,道:“王总,很对不起,但是明天这假我必须请,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辞职。”   王总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第二天,我和于诗萱去了南北大学。   进会议室前,我们去了卫生间,我替她整理了一下刘海,再心高气傲的姑娘,此时也有几分紧张。   “冬雪,你说我可以么?”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嗡鸣起来,是王总。   他很少给我打电话,应该是急事。   于诗萱抿着嘴唇,不安的看着我,我安抚的朝她一笑,一边关闭了手机。   “我们一定可以。”   ——   “鲤跃龙门的设计,而图书馆作为东西两侧建筑群的中心,是一扇门。”   “我个人对这扇门的理解,首先是时空之门,大一初入校园进入的是这扇门,大四拜别母校,离开的也是这扇门,门里门外的改变,是刻骨铭心的。”   “从另一个方向说,也体现了南北大学,乃至整个城市的变迁,由培养工业人才的专科院校,逐渐成为现代化综合类的大学,这是一个厚重而漫长的历史。”   “所以图书馆的设计,是用建筑语言来诠释这种历史的底蕴,用中轴线进行分割,两侧呈七十五度,虚实两种不同的立面肌理,让建筑呈现两种不同的光影……”   于诗萱在前面侃侃而谈,那些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她洁白的脸上,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路。   而程厦坐在我对面,我们偶尔对视,又匆匆别开眼睛。   我在这时才突然想到他设计的鲤跃龙门,【鲤】为什么带着狭长的线状建筑。   我曾经跟他说过,我就像是一只拖着长长的锁链,去跃龙门的鲤鱼。   我当时以为最难的事情,就是逆流而上,游向那个最高点。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最难的地方,是游到一半,前后两茫茫。   即使奶奶没有生病,在S建继续拼命到死,我也就是个老冯。   而在王总这里,没有上升空间,我也不过是一条谁都能踹一脚的狗。   真的去创业,我又欠缺豪赌的勇气。   天大地大,我独身陷囹圄。 第62章 鲤鱼已过万重山   鲤跃龙门的设计稿最终通过了,那栋图书馆以中轴线为分隔,用金属和玻璃两种材质,营造出了交错的明暗,在很多很多年后,还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名片。   这是后话了,会议结束之后,我一边跟于诗萱眉飞色舞的讨论,一边顺手开机。   ——四十七个来电未接。   全都来自王总,以及我们公司的其他同事,这就只有一个理由,工地出事了。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倒流进脑子里,立刻跑出去打车,程厦让我不要慌,他开车送我去。   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上车之后,我一直在回拨,但是没有接。   “不用着急,他们肯定会打过来。”程厦在前排安慰我。   “我干嘛要关机啊!”我重重叹气。   工地就像一台机器,正常运转是不会出毛病的,出事就是大事。   “你不是都要去创业了么?还管他们做什么?”程厦在前排说。   “我创什么业啊?我都说过了,我就是帮帮于诗萱而已。”   程厦笑了,他道:“别自己骗自己了,你选择关机的那一刻,就已经做了决定。”   同时,他一脚油门提了速。   快到了时候,我终于接到了电话,是我的助理,她抽抽噎噎说了半天,我总算听个大概。   上午甲方的监理进行检查的时候,发现不合格,要求推倒重新施工。   然而就这么一推倒,监理发现这一批钢筋用的是不符合规格的次品,这是工地大忌,他要求进行全面检查,并立即向甲方汇报。   一开始负责人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到,然后给王总打电话,王总急三火四的赶到了现场,拖着不让检查,说着说着两方人居然起了冲突。王总无意中把对方推倒在地上,头磕破了。   我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陈监理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吼:“你敢打人!我要报警!”   “谁打你了!陈监理,我就是碰了你一下,你讲点道理啊!”王总脸红脖子粗的吼。   “王总!”我高声打断他。   众人见我来了,仿佛见了什么青天大老爷,七嘴八舌的围上来说话:“任总你可来了!他们没事找事!”   他们大半都在昨天,眼睁睁的看我“罚站”。   我当然可以不管的,王总昨天亲口告诉我,让我不用再来的。   我看了一眼王总,还是迅速过去扶起陈监理,道:“您没事吧?现在还疼么!我现在马上带您去医院。”   “对!去医院,我要验伤!”他一个大男人,叫得撕心裂肺。   “您放心,这是我的项目,我肯定给您一个公道。”   说完,我叫了几个人带陈监理去医院,然后回头,对欲言又止的王总说:“王总,这些钢筋不是我们的,赶紧收拾走。”   王总愣了一下,连忙让人开始拆卸。   他居然能让证据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着,我真的服气。玫瑰   监理是什么,是甲方为了保护工程质量,派来检查的钦差大臣。   每一段工程都需要他签字才能继续运行下去,一般工地都把他们奉为活爹。   我们这位陈姓父亲脾气不是特别好,该吃吃该喝喝,骂起你来照样跟孙子一样,王总打心眼里烦他,但平时天天称兄道弟的,看着倒也和谐。   王总道:“这批钢材也不是第一天用了,妈的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发什么疯!”   “你为什么要用次等的钢材,还有”我问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烦躁的猛吸了一口烟,避开我的眼睛,说:“不都一样么,我就想省点钱。”   又道:“冬雪,你得帮帮我!真跟甲方说,我就完了我。”   我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去了医院。   陈监理正在一边包扎,一边大骂特骂:“孙子,落在我手里了!我活剥了你的皮!”   我走近,道:“陈监理,这怎么样?好点了么?。”   他斜睨了我一眼,摆手道:“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是项目经理,跟我没关系跟谁有关系啊?”我坐到一边,去看他的伤势。   这伤可真是,啧啧啧,幸亏医院来得及时,再耽搁一会,就都痊愈了。   “你不用说了,这事我一定会汇报,必须对所有已用的钢材,进行全面检查。”他道。   “行。”我说。   他没想到我这么说,一时间愣在那。   我说:“但是我提醒您一句,前面的每一期工程,都是在您签字下进行的,对工地造成的损失,您也得承担连带责任。”   他勃然大怒:“我承担什么责任!你们用不合格钢材还有理了!”   “如果我们没有用呢?”   他愣了,我笑了一下,道:“如果把前面的工程拆除后,发现一切都正常,您怎么跟甲方交代?”   他盯着我,似乎在思考我葫芦里卖什么药。   “这批钢筋确实早就进来了,也确实想用。”我微笑道:“但我把它换了,前面的工程没用过一次,不信,您尽可以去检查。”   他震惊的看着我,道:“你蒙鬼呢!不用你进它干嘛!”   我没有回答,而是道:“今天检查的所有不合格工程,我们全部拆除重新施工,也会依照您的意思,抽检所用的钢材,这样可以么?”   他冷笑了一下,道:“早干嘛去了,晚了。”   我叹了口气,道:“您坚持拆除呢,会不会对您工作产生负面影响,咱们就不说了,王总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也很清楚,有钱有人脉也有时间,闹起来是真的没完没了。”   他面色不虞,因为我说的事实,王总一定会咬定陈监理吃拿卡要,无理取闹。没人能跟富二代比任性。   “现在呢,王总已经知道错了,就等在门口,您如果愿意交个朋友,我就让他进来,你知道的,他对朋友都是一等一的好。”   陈监理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任经理是个人物,在王胖子手底下可惜了。”   “哪里,指望您多提点。”   我起身打开门,拎着大包小包的王总出现在门口,深情的呼唤:“老陈——是我对不起你——”   ——   终于解决完,已经是半夜了。   程厦居然还在外面等着我,他真的耐心十足,在车里看着一本书。   我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王总。   自从关系恶化之后,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坦诚的面对面了。   他沙哑着嗓子,道:“你是什么时候换掉钢筋的。”   我道:“发现我那个助理小蔡,伪造我签名的时候。”   她胆子不至于这么大,一定是王总授意,王总肯定不是为了早下班之类的蠢事。   一定是为了钱。   所以我检查后很快发现了那批低价的钢材,但我没有声张,只是在施工中让工人仍然用之前采购的钢材。   我知道这颗雷迟早会爆炸,但至少,可以不用炸到我身上。   王总垂着头,半晌才道:“这次多谢了,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帮我……”   我笑了,道:“当初我四处碰壁的时候,是王总给了我一个机会,不管怎么样,我念着您的好。”   以及,你说王总是个好老板吧,他公私不分,还比谁都小心眼。   但你要说他是什么昏君吧,倒也还好,毕竟钱上不抠门,和从来不外行指导内行,已经完爆了百分之八十老板。   所以我没说谎,我真的感谢他给了我一个栖身的地方,一段还算安稳的生活。   他也宽厚的笑了:“我还记得,我从来没见过酒量那么好的女人,开了眼了!”   “都过去了,您以后好好保重。”我说。   “还是要走?”   他这里已经从根子开始烂了,再留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是。”   到底是老板,那一瞬间的温情荡然无存,王总向后一靠,冷笑道:“我这可不是想来就来,想就走的地方。”   我笑得依旧灿烂,道:“王总,您要这么说,我可能得去跟嫂子去聊一聊小蔡的事情了。”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江湖再见。”   “以后常回家看看。” 第63章 年少的爱情就像是夜里的大雪   我从王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厚重的雪花,从灰紫色的天空中飘落,路灯映出一点稀薄的光影,打在程厦的车上。   “不说了早点回去么?”我疲倦道。   “没事,反正我最擅长等人了。”他把手里的书合上,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聊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辞了。”我道:“我本来计划着在他这儿养老呢。”   其实态度之类的,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重点是他三番几次的在法律边缘试探,念头不好,迟早出大事。   程厦笑了一下,非常笃定道:“要不然你在这里也干不长的。”   “为什么?”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答非所问道:“建筑么,都在强调严谨、平衡,可是如果去农村看到那些老房子,地基不稳,结构混乱的一大堆,可是偏偏就能住人,今天没塌,明天也没塌,大家都是这么含混着,糊弄着,把日子过了。”   他回头看向我,轻声道:“但你过不了这样的日子。”   我静静地侧头看着他,雪地银亮,他的笑容却非常温暖。   “你无论处于什么境地,都要拼了命的往上走的。”他笑着对我说“哪怕你今年八十大寿。”   那一刻,我心里如同此刻的雪色一样透彻明亮。   是的,我要一直一直往上走。   不是有钱就行了,我还要更多的自由,我要尊严,要体面的工作,要怀揣着明朗的希望生活,我要去建造能让人幸福的建筑。   我总是告诉自己要知足,可是我原本就是这样贪心的人,我没法将就的活着,这就是命。   “走,我请你吃饭!”我有一瞬间的豪情万丈。   “我晚上六点之后不吃东西。”程厦说。   随即,从后排拿了一个很精致的饭盒,道:“但是我给你带了水饺。”   水饺是白菜馅和芹菜馅两种,水灵灵的脆生生的,沾上醋和辣椒油,非常爽口,另配了一保温壶水饺汤。   我吃得微微发汗,胃和心都暖了起来。   程厦是真的有毅力,一口都不动,就这么笑着看着我吃:“好吃么?”   我道:“在哪买的?特别特别好吃!”   “我自己做的。”   我抬起头:“你?”   我想起了周庭,现在男的都流行做饭么?   可是程厦,是当年连麻辣香锅都做出猪食味的人。   “对。”   他顺手抽了张纸巾,给我擦嘴,道:“在国外吃什么都贵,所以,就慢慢的练出来了,你还想吃什么?”   这个举动太亲密了,我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   一时间,我们俩都有点尴尬,程厦把纸巾递给我,随即正过身体,看向前方。   此时雪越下越大,已经积了很厚了,有一群姑娘们正在冒着雪走路,她们捧着喜字,红盆,叽叽喳喳,兴高采烈,其中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外面罩着羽绒服,被拥簇在最中间。   “那是新娘子么?”我问。   “应该是明天结婚。”   结婚前一天,一般都要招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然后新娘子和伴娘一起住在娘家,等待出嫁。   “这么冷的天办喜事啊。”我随意的念叨了一句,把饭盒收拾好,道:“我帮你洗了吧。”   “不用。”程厦道:“陪我待一会吧。”   “大哥,一点了,我无业游民,你明天还要上班。”   “陪陪我,求你了。”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缱绻又软弱,带着乞求。   程厦,那可是程厦,我无限心酸起来。   他座位放倒,我们俩半躺在驾驶位上,听着粤语歌慢慢地唱:   那故事仓猝结束   不到气绝便已安葬   …………   纵使相见已是路人茫茫   这生恐怕会念念你不放   雪花慢慢的飘落,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的扫。   我和程厦还是像原来一样,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因此待在一起不怎么聊天。   但是很奇怪,这种沉默并不让人尴尬,反而很舒服。   就这样和他待在一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深夜的大雪,也不觉得寂寞。   “你的病怎么样了?”   “有几年没怎么发病了。”他说:“不然我也不敢来找你。”   “那就好。”   暖气熏人,再加上吃饱了,我慢慢地合上眼睛,道:“程厦,你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我借过你《犬夜叉》?”   “嗯。”   “那时候我们同学都喜欢戈薇,只有我喜欢桔梗,她说过一句话:犬夜叉,命运的红线一旦断掉,就再也连不上了。”   从前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可是现在速度太快了,三四年就远得像前尘往事。   既然我们都已经再世为人。   那些太过激烈的爱恨,就没有必要再捡起来了。   我太累了。   我就这样歪在副驾驶上睡着了。   做了很多混乱的梦,一会梦见王总带了一群彪形大汉找我麻烦,我奋力抵抗,他的脸扭曲变形成了赤那的脸,我好像又回到了草原上那个黑沉沉的夜里。   一会又梦见,当年我留下来,跟程厦结婚了,挽着他的手在夕阳下的海滩散步,我们有了两只大狗,和三个小孩……   梦里的色彩都是旧纸般的颜色,慢慢地看不清了。   我失去的都是人生,我得到的,是更好的人生。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暖色的灯光下,程厦正看着窗外,大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几点了?我怎么睡着了?”我一边起身,一边睡眼惺忪的问。   “四点了。”他说,然后指了指前面的楼门口,道:“你看。”   那户办喜事的人家,是个门市房,贴着喜字的门外,积雪已经有三尺了。   可就在门前,竟然放着一捧红花,应该是芍药,鲜艳而饱满的绽放着。   “这是什么习俗么?”   “刚才查了一下,有个说法是,女子出嫁的前一天,兄长或者父亲要送一束芍药,芍药在古代又叫‘将离’,表达对女子离家的不舍。”   “啊?这个时候送?花不是冻坏了么?”   “是他送的。”   顺着程厦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男生,生得修长挺拔,他抱着手臂靠在一辆车边,静静地注视着那扇门,身上已经落满了积雪。   过了一会,有化妆师急匆匆的赶到,新娘子打开门,她看见了那束花。   她没有捡,也没有看那边那个男孩一眼,只是把化妆师轻进去。   然后摄影师也来了,娘家亲戚也乌央乌央的来了,天色慢慢的亮起,鞭炮声响起来,喜气洋洋新郎官到了。   他在万丈霞光之中,背走了他的新娘子。   而那个男孩,后来上了自己的车,一直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花在地上,被人踩烂了,踩碎了,孤零零被踢到一边。   我们就这样机缘巧合,路过了一场大雪,一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我觉得他可能不是她哥,应该是暗恋这个新娘子的人,最后一次送她出嫁。”我道   程厦轻轻地笑了一下,突然说:“如果你有一天嫁人,我也会送你出嫁的。”   我呆了,回头看他。   “你娘家没什么人,我怕人欺负你。”他轻轻地说:“然后我会一直等你,像你曾经等我一样。”   我难受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道:“你等多久?”   他微微笑起来,道:“等到我不再爱你为止,又或者,等到你重新爱上我为止。” 第64章 你得把自己好好再养一次   回到家之后,我先跟于诗萱确定了一下工作流程。   她要回去跟团队一起改图纸,我这边负责把公司注册好,杂七杂八的事情办好,她再过来。   “咱俩各占百分之五十股份。”她说:“我多出一部分钱,但我实在不耐烦跑这些,都你负责了。”   “得令。”   她坐在书桌上改设计稿,我半躺在床上从头开始査,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创业,觉得麻烦,真操作起来发现——   比我想得还麻烦!   首先就得有经营场地,而我去各处看了好几个场地都不是太偏,就是太小。   其次还要有人,比如三级以上项目经理不少于十人,咱公司就我一个光杆司令。   还要跑工商,跑税务……   正查的焦头烂额呢,于诗萱冷不丁问了一句:“你和程厦……睡了么?”   “啥?”   我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乱说什么!我跟老王扯皮到半夜,跟程厦吃了个饭,天就亮了。”   “哦,我还以为生命大和谐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才乖乖听话开公司呢!”她道。   我刚想揍她,我们俩的门就开了,奶奶铁青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道:“任冬雪,你不上班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于诗萱就在一旁道:“她辞职了,以后我们俩一起创业了。”   “好好的工作,你凭啥说不上就不上了!”奶奶立刻急了,扯开大嗓门就嚷起来。   我连忙起身把她推出门:“走走走,我们外面说。”   “说什么啊!你是不是有钱烧的啊你!日子过得好好地你折腾什么啊!”她气急拍了我好几下,穷尽一个老太太的思维苦思冥想,终于一拍大腿道:“是不是你们领导生气了!不要你了!”   “啊,对……”   她三步并作两步,拿着大衣就要出门。   “干什么啊!”   “我找你领导去!我给他磕头!我拼着这个老命不能让你没了工作!”   老太太生过病,劲还挺大,我险些抱不住她,道:“你干嘛去啊!我我我说错了,是我不想干了,我想自己单干。”   “我就知道!”她一蹦老高:“是不是小于那个小妖精撺掇你啊!我早看出来了,她自己不想好还要撺掇你!”   自从我赚钱之后,奶奶对我一直带着三分小心,这是她第一次不管不顾的发疯。   她冲进我的卧室,指着于诗萱就破口大骂:“你来了,我们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一住住好几个月,不说啥,你为啥非得坏她!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烂货,心眼都黑透了你……”   后面是一连串不堪入目的三字经,奶奶街头骂人出身,能骂几个小时不重样。   于诗萱懵了,她这个人对不感兴趣的人,感知能力非常一般,她其实根本就没意识到,奶奶不喜欢她。   更别提从小到大,她都没被这样骂过。   “行了!我都说了跟别人没关系!”   我拼着死命把奶奶拉出房间去,老太太是真犯了轴,扒着门框不撒手,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   于诗萱起身,她道:“阿嬷,你这辈子,赚过钱加起来,没有冬雪的一个零头多吧?”   奶奶愣了,我也愣了,我没想到她会回嘴。   “那你凭什么觉得,你能看出来的事她看不出来,你能去指导她的人生?”   奶奶气得发抖,冲过去就要扇她巴掌:“凭我是她奶!我为她好!你是什么东西!”   我把奶奶死死抱住,于诗萱收拾好东西,拎起行李箱走了,走之前留下一句话:“她为你做的够多的了,别再把她往下拖了。”   “于诗萱!”我大声喝止她。   她走了。   我想出门送她一下,结果奶奶咆哮:“你要走我就死!”   她情绪激动到整个身体已经在发抖了,我只能扶着她,给她倒水:“这点事你生什么气,我去非洲,我从S建那么大单位辞职你都不生气!”   “那能一样么!祖宗!”她刚顺了口气,又激动起来:“你都三十了,你没工作,你怎么嫁人呢!”   我总算明白过来了。   她这一次发疯根本就不是为了我的工作,而是怕我嫁不出去。   我只觉得疲倦,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讲,说我不想嫁人气死她么?   只能含糊的安慰道:“我有钱,我还要当老板了,我想嫁什么人没有啊!”   “别他娘的白日做梦了!”她道:“你成天跟程厦扯,扯这么多年扯出什么了吗!人就得知足!周庭多好啊!你这节骨眼辞职,你不是没事找事么!”   “他不会在乎的,啊!你放心。”   终于把奶奶哄得躺下了,她握着电热水袋,哎呦哎呦的叫,还不忘拉着我嘱咐:“你跟你领导说说去,行吗?”   “行。”   “你发誓你跟程厦断了!不行骗人啊!”   “我发誓。”   闹了整整一天,趁她睡了,我去厨房做晚饭,和少年时的很多黄昏一样,奶奶在那些大饭店门口收瓶子,而我放学后就回来做饭,抬起头看见窗户上满目油污,昏昏黄黄,就像我的未来。   一滴眼泪掉进油锅里,刺啦啦的响声。   ——   “话说的难听,但家长能力不高的家庭就是这样。”于诗萱在电话里说:“前十八年她教育你,你得用更长的时间自己教育自己一遍。”   “太难听了,别说了。”我说:“一路顺风,我会在这边给你租好工作室。”   “好。”   我开始找经营场地。   这地方要大,租金不能太贵,交通还要便利。   马上过年了,我还在各大荒郊野岭徘徊,终于找到了一个废弃的老厂房。   三十多年前,它是个纺织厂,后来厂子倒闭了,它四分五裂,有一部分继续做纺织厂,又倒闭了,有一部分分出去盖住宅楼,又有一部分杂七八做了其他生意。   我其实对这个厂有印象,但我出生的时候,它已经是破烂灰暗的样子了,据我爸说,它辉煌的时候,养活了小半个城市。   老板是个面容浮肿的中年人,总带着一脸不耐烦,道:“这还有什么可挑的,地方宽敞啊!你稍微收拾收拾,啥买卖干不了。”   我说:“这也不叫稍微收拾收拾吧,您这破房子,满地垃圾得有十年了吧,我都不知道怎么弄……”   “咱也不说虚的,这么的吧,你要租十年,一年给我十万块钱。”   我的心动了一下。   十万一年在大城市都租不了一个好的房子。   但能租下这么大的场地,离菜场街也不远……   “行不行吧,我急用钱,还多少人等着租呢!”他催我。   我几乎要答应的时候,程厦给我打了个电话,道:“纺织厂那个地方别着急租啊?”   “啊?你怎么知道的?”   “于诗萱跟我说的,我查了一下,它身上官司很多,原来是老厂长的,后来去世了,三个儿子争破头,还被多次抵押过,以后可能会有雷。”   我这上头发热的脑子,一盆冷水浇下来:“怪不得便宜呢!”   程厦笑了一下,道:“这种老厂房都有类似的问题,你得小心点。”   “好。”   “你在纺织厂么?我下班了,晚上一起吃个饭?”他的声音很轻,就像随时准备‘毫不在意’的笑出来。   我说:“抱歉,我约人了。”   他果真就毫不在意的笑出来,道:“没事,改天吧。”   我叹了口气,道:“改天可能也没时间。”   电话里一片静了一会,程厦问:“约了周庭么?”   “是。”   周庭的车,已经由远及近的开了过来。 第65章 女孩子脑子糊涂,一辈子就完了   我坐在副驾驶上,空调暖风烘得脸发烫,我划掉了记事本上【纺织厂】的选项。   剩下几个选项,都不怎么样,还是要找新的地方。   我重重的叹了口气,周庭看了我一眼,问:“晚上有什么想吃的么?”   “都行,要不回我家吃吧。”我说。   我和奶奶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我在家里呼吸声稍微大一点,都能引来她发一阵邪火。   唯一的缓和,就是周庭来找我的时候。   奶奶固执的认为,我的人生已经发烂发臭,这辈子唯一上岸的机会,就是周庭。   “你跟小周好好处,我日子过得还有盼头。”她平静的说着疯话:“否则我活着干什么,直接吊死。”   “我也没说不好好处啊。”我陪着笑脸。   周庭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脾气温和,善良温厚,会认认真真听我说话,也会花几个小时陪我奶奶去体检。   如果是十年前,我发疯一样迷恋程厦,眼里没有任何其他男的。   如果是五年前,我发疯一样迷恋工作,也看不到他的好。   可是现在,我很累,我承受不了任何激烈的爱恨情仇。   周庭的平淡温和,就真的很好。   周庭说:“我给奶奶打过电话,说我们不回去吃了。要不我带你去我们饭店吃吧。”   我在继续列明天的代办清单,随口说:“行啊。”   他家的饭店,是我们这个小城市比较豪华的地方。进门就是一个大而宽的玻璃缸,里面游弋着一条通体雪白的银龙鱼。   “哎呀,表哥你咋来了呢。”前台是一个小姑娘,说话脆生生的。   “带我朋友吃口饭。我今天拿来的海参弄好了么?”   小姑娘含义不明的看了我一眼,笑道:“在后厨呢!”   周庭让我先坐,他去后厨安排一下。   我应了一声,拿着笔记本继续工作,因为饭店太嘈杂,我必须全神贯注才能集中注意力。   所以我没注意那些小服务生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   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直到一个女人坐在我对面,笑着问道道:“你平时都这么忙么?”   我抬起头,向左右看看,才莫名其妙道:“呃,你在跟我说话么?”   “啊,我是周庭他妈妈,正好看见你们了,我开了个包厢,咱们一起吃一口吧?”   哈?   我和周庭保持着一周见一次的频率,从来没有明确的说过“在一起”这种话。   所以见家长什么的,也无从谈起。   但既然遇到了,也不能躲。   我这辈子少说混过几千个酒局,如果列个‘社死排行榜’,这一次争一保二。   他爸爸是个大肚腩的中年人,眼皮耷拉着,有点显凶,跟我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怎么说话,只是自顾自的喝酒。   他妈妈倒是一直在问我问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我爸妈离婚了,各自有家,我跟奶奶过。”   “啊,那,都退休了吧,有退休金么?”   我迟疑了一下,道:“没有,不过我给他们买了保险。”   他妈妈又问:“听周庭说,你在鑫胜上班?一个月赚多少钱啊?”   “啊,我已经辞职了。”   他妈妈有点急了,道:“啊?怎么辞职了呢?为什么呀?”   “因为公司其实跟我个人发展不是很匹配,我就想着自己创业。”   他妈妈叹了口气,道:“那……你现在创业,有点晚吧?”   我看了一眼周庭,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我,竟然也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苦笑了一下,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我做项目经理,这一行到了一定年龄之后,都要单干,这样能把积累的人脉啊,资源最大化,赚得比较多一点。”   “那也辛苦啊,跑工地,风里来雨里去的,以后怎么要小孩呢?”   我立刻起身,给他爸爸空了的酒杯倒满,又拿了瓶饮料问:“阿姨你喝什么?”   她显然没打算就这个问题放过我,继续道:“阿姨说话直白,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终身大事,得放在日程上了呀。”   我说:“是,但是现在工作也是刚刚起步,可能不会太早的。”   她妈妈急得直拍我,道:“这还早?这不早了呀……”   他爸爸突然笑了一声,然后仰头喝干了杯中酒,道:“现在的小孩,就是心比天高,创业,呵,以为个个都能发财呢。”   席间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儿子也是,但是男孩子想不清楚,还能耽误几年,女孩子脑袋迷糊,一辈子就完了,你说是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松了下来。   就好像面对一场面试,对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你都无法给出让人满意的回答,你当然会紧张。   但是现在,我知道,其实面试结果早已内定,就没有什么感觉了。   周庭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他爸爸,道:“爸,你喝多了吧?”   “啊,是,我先走了,免得你们吃的不自在。”他抓起桌上的钥匙,对周庭妈妈说:“你照顾好小任,想吃什么让老周给做,啊!”   我能怎么办呢,我能立即叫住他,来一场“女性价值不在于生育”的演讲么?   我只能起身,笑着送他离开。   周庭妈妈看了周庭一眼,然后往我碗里夹了菜,道:“小任,你叔叔喝多了,别理他。”   又委婉道:“我们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是够你们俩清闲过日子,就算没工作,也不要紧的。”   “阿姨,其实现在我不工作也饿不死。”我笑了一下,道:“我十九岁的时候去非洲干工地,二十五岁独立带项目,财富自由不至于,至少在咱们这个小城市东北小城是够花的。”   “但是我拼死拼活这么久,不是为了过清闲日子的,至少不是为了在家生孩子。”我起身把东西拿在手里:“抱歉了阿姨,家里人催,我得回家了。”   我走出门,快速地打车走了,等我到家的时候,周庭也追过来了。   他看着我,眼睛红红的,道:“我不知道我爸妈今天要来,对不起,都怪我没有准备好。”   “那不重要周庭。”我打断他:“所以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帮我说话呢?”   周庭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我,似乎没有想过我会直接问出来:“我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你也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我叹息一声:“你不知道怎么反驳,对不对?”   越是和睦的家庭,三观越是一致的。   周庭深吸了一口气,他道:“如果你不想要小孩,哪怕一辈子不生小孩,也没关系的。”   说完他就涨红脸,是的,父母的出现加快了速度,我们明明还不是讨论这个的关系。   “但是我的确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干的好好地要辞职,我会觉得很动荡,很不安。”他低声道:“我们年龄也不小了,就这么生活,不好么?”   我看着他很久,想起他知道我辞职的时候,错愕的问出声:“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我的事为什么要跟他说?   现在想来,那时候已经埋下了伏笔,我辞职这件事,和他对未来生活的设想完全不一样。   我张张嘴,想解释我那些踌躇满志,但后来一想,跟他解释明白我的想法,跟教美国人嫡庶神教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只能笑笑,道:“周庭,我今天很累了,我们改天再聊吧。”   我回到家之后,只觉得累极了,想洗个澡赶紧睡觉。   却发现发现奶奶不在家,正在纳闷的时候,发现我卧室的门大开着,有明显翻动的痕迹。   我脑袋嗡的一声,迅速冲上去翻找我的钱包。   不见了,一起不见的是我的银行卡。   ——那里有于诗萱跟我所有的钱。 第66章 为什么我想做点什么,都这么难   我整个人的寒毛全竖起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家里进了贼,奶奶呢?安全么?还活着么?   如果是坏人,他可能还在这个房子里!   我慢慢地退出房间,然后跑到附近的商场里,报警。   等警察来的过程中,我拼命打着奶奶电话,无人接听。   就在这当口,程厦又给我打了个电话:“冬雪,吃完了么?还有一个场地……”   “出事了。”我说打断他,说话的时候感觉自己上下牙在打战。   程厦赶过来的时候,警察也赶到了。   附近只有小区正门有监控,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员,也没有奶奶离开。   “等一下。”我说。   七点钟的时候,周庭和我前后到了小区门口,我们说话,而视频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她似乎穿着一件红色的毛线外套。   是奶奶,她听到了我和周庭的全部对话。   一种巨大的荒唐感袭上心来。   所以,有可能是,她听到了我和周庭的对话。   她觉得我嫁不了周庭,全都是因为我要开公司,那么把我的钱拿走了,我就开不了公司了。   如此荒谬又顺畅的逻辑。   我和程厦去了我爸家,奶奶也没别的可以去。   我爸一打开门,就破口大骂:““你说你,挺大个姑娘了,一点事都不懂。你奶奶身体不好,你还跳着脚气她。”   “所以我奶在这对么?让她出来。”   “没见着!老太太爱在哪在哪”后妈终于露出了我熟悉的、那尖酸刻薄的嘴脸,叉腰道:“大半夜的,闹什么闹,我们睡不着睡了!”   我说:“你让开,我跟你说不着!”   “你跟谁说话呢!”我弟从后面出来,朝我挥着拳头:“再敢跟我妈说话,信不信我揍你啊!”   程厦把我挡在身后,而我已经开始冷笑了。   好伟大的一家人,利益紧密相连,连表情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得意。   只是警察出来之后,他们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把奶奶推了出来。   人老了,就是容易固执,这种固执是你没办法交流的东西。   因为任你如何去摆事实讲道理,她永远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歇斯底里。   “把我关起来吧!我坐牢,我不活了,你也不许去开什么公司!”奶奶在警察局里,仍然声嘶力竭地吼着,我则满心疲惫,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你确定要立案么?”警察跟我说:“这不是小数目,确实要坐牢的。”   我手深深扎进头发里,半晌才道:“我想想。”   她知道我的密码,现在最让人害怕的是,我不知道这个钱,是仍然在她手里,还是转移给了我爸他们。   这个钱里面,有于诗萱的五百万,也有我这辈子的全部积蓄,用来验资的。   如果拿不回来,我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   而最可笑的是,她是为了我好。   我说:“我不创业了,你把钱还给我。”   奶奶瞪着我:“不行!你好好的跟周庭结婚,我就给你!”   “那不只有我的钱,那还有人家的钱!你凭什么不给啊!”   “她活该!要不是她!你能辞职?”   我一脚踹在墙上,不敢在这里发疯,只能发出困兽一样的吼声,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我真的要疯了。   奶奶仍然梗着脖子看着我,很多年前,她为了保护我跟所有人骂架的时候,也是这个架势。   警察同情的看了我一眼。   我出门抽烟,手一直在抖,打了好几次打不着火。   程厦在一边,帮我把烟点着了,道:“别抖。”   他说:“转账有限额的,就算转给你爸也需要时间,先把银行卡挂失。”   “嗯。”   “如果钱还在的话,那天亮之后,去重新办一张卡就行了,如果被转移了,我去跟你爸爸谈。”他说:“取款机有监控,你奶奶不怕坐牢,他会怕的。”   “好。”   我在报警后第一时间就挂失了,刚才急糊涂了,现在颤抖着打电话去查余额。   万幸的是,并没有少。   其实想想也知道,她不会把我的钱转给我爸的,她不是想害我。   我坐在公安局的台阶上,放下电话,夜色凉如水,残月透着凄惶。   我说:“你说,为什么每次我想做点什么,都这么难啊。”   程厦坐到我身边,道:“不是你的问题,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人赚不到自己认知之外的钱,咱们城市小,又经历过下岗潮,奶奶这个年纪当然求稳,就觉得创业是火坑。”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不做了。”   程厦轻轻抱住我,我没有挣扎,只是仰着头不让眼泪落下来、   “说她恨我吧,她把我养大,说她爱我吧,她为什么这么逼我呢?”   程厦叹息,道:“你应该先问,你为什么总觉得亏欠?”   是的,亏欠,从我中考结束那一年,她在灯下佝偻着数着零钱,那种亏欠感如同头顶不易察觉的乌云,时时笼罩我头顶。   所以我想都没想就去读了职高,所以我爸我后妈我弟弟我都间接的养着,所以放弃我奋斗那么久的工作,我觉得值得。   皆因太多的亏欠。   “说的残酷一点,很多家长对小孩的爱,是一种投资,小时候不是经常被问么?”他故意播音腔模仿:“我对你好不好?你长大了赚钱给谁花呢?”   我苦笑了一下。   “作为她投资的回报,你要给她养老,让她骄傲,满足她的期盼和要求,满足不了,就是白眼狼。”程厦道:“很多人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逼着下一代跟自己一样一塌糊涂。”   “而你来这世界,不是为了走一趟欠债还钱的流程,是为了自己能够活得好,活得漂亮,对么?”   他的声音如高山上的溪水轰鸣,尖锐地冲击向我心里那个别扭又悲伤的小孩子。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无声无息了待了许久,程厦就轻轻抱着我,他身上是温暖的柑橘香。   我闷闷的说:“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啊?”   “我修了心理学的课程。”他说。   我站起身来,走回了警局。   奶奶还坐在那里,头歪着打盹,花白凌乱的头发,越发显得憔悴。   我走过去,对她说:“奶,钱我拿回来了。”   奶奶一激灵,醒了,张口要说话,被我阻止了。   我说:“你生病了,所以一直以来,对也对,错也是对。但是这样不行。”   她没听懂,只是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害你,你再开什么公司,你就真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我继续道:“咱家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必须是我,如果不行,就说明咱俩不适合在一家呆着。我刚才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一会会来接你。”   奶奶终于呆了,她微张着嘴看着我,就像不认识我一样。   半晌,她说:“你不要奶了?”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流下来,我转过头抹掉,继续冷着心肠,说:“我会给我爸钱,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回来跟我住,就有一条,我不可能嫁人。”   说完,我转头就走。   ——   我没有回家。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是没有家的。   这个带院子的房子,不过是租来的,是为了奶奶复健而存在的,我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补办了银行卡之后,我直接买了火车票,去了隔壁的奉市。   马上就要过年了,火车上的人声鼎沸,我带着墨镜,遮住无声无息的眼泪。   期间,周庭一直在给我发微信,问我在哪,他想跟我聊聊。   聊个屁啊,我现在还有心情聊这些,那我就是情圣转世。   程厦也是,白天他有课,就去上班了,去我家找我才发现我不见了。   他似乎特别怕我做傻事,我的手机一刻不停的嗡嗡在响。   我弄烦了,直接回复了,我去奉市看场地的,这两天会很忙,请勿打扰。   是的,我没有时间伤春感秋。   或者说,在我最伤心的一刻,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一定要办成这个公司。   它全然因为“我喜欢”而存在的。以后,它会是我的作品,我的亲密关系,我的孩子。 第67章 那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程厦   火车呼啸着到站。   我睡眼惺忪,揉了揉乱七八糟的头发,就看见出站口一个年轻的男孩正在看着我。   他高挑又壮实,穿着件白色的帽衫配羽绒服,发型精致,属于在学校里走会被很多gay搭讪的类型。   他朝我笑,笑出一口白牙。   我被他笑得发毛,不由得摁了摁我睡得竖起来的头发。   “是冬雪姐吧?”他说:“我是沈总的助理,她让我来接你。”   “啊,对对对,太客气了……我,我完全没想到。”   沈总是我多年前合作的一个分包公司的老板,因为都是东北人处得很好,正好来奉市,就聊了两句,连车次都没聊。   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派人来接我。   男孩道:“一天就这几趟,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带我坐上一辆玛莎拉蒂,笑得英俊又憨厚:“您叫我顾海就好。”   顾海把我领到了一家看着就高级的餐厅,打开包厢门,沈总张开手臂迎上来:“哟,我们小任美女来了!”   她仍然是当时的样子,短发利落,皮肤是那种饱经化妆品的酥白,接过极浓的睫毛,素颜也像是浓妆。   “沈姐,你吓我一跳,干嘛这么客气啊?”   我们当初合作的时候,还是挺愉快的,他老公家里有点背景,但说话做事带着一股子莽劲儿,不走脑子,而她表面上是那种豪放不羁的东北女人,其实粗中有细,把她老公犯下的错圆得滴水不漏。   我挺佩服她的,但是也仅此而已了,我心里明白,我们那些交情是她跟S建的任总的,跟任冬雪本人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如今这样大的阵仗是干什么,我也不懂。   “我就是跟你聊得来,怎么?从S建走了,连姐妹都不做了?”   “那不可能。”我倒了杯酒,用表情完成了“oh我的上帝,你在说什么呢姐妹!”这种drama表演。   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你啊,就是自尊心太强,我听说还去鑫盛干过,老王那人……”她把后半句吞回去,只是道:”你怎么不早找找我们啊!”   “嗐,我就想着在家随便找个工作,你看,真有难处了,还是得麻烦各位哥哥姐姐。”   我在S建呆了那么多年,当然积攒了不少“人脉”,当时也称兄道弟的,但离职后我一个也没联系——我自己都不是真心,还指望谁真的给我雪中送炭么?   沈姐继续道:“现在这环境,别人要弄建筑公司,我肯定说这不是找死么!但是话说回来,什么时候,也总有人能赚到钱,只要有一个,那就得是你呀!”   我是真的诚惶诚恐,连忙跟她碰杯,说了好几个不敢。   ”不过我劝你啊,最好是收购一个现成建筑公司,第一呢,那些资质比较难弄,你从头开始注册时间来不及,第二,很多项目都要求公司年限,你收购一个也方便。”   这我倒是真想过,不过没有什么合适的资源。   “这个别的地方我是帮不了你,但是在奉市,我还能给你牵牵线。”她说:“第二件事,我也劝你,把公司尽量开在奉市,你们家那边太小了,吃不了几年,奉市地理位置好,东三省乃至京津冀的盘子都能吃,招工也方便。”   这倒是真的,虽说南北大学那个项目确实在我家那边比较方便。但是我们又不是这辈子只做一单,奉市确实是比我老家更好的选择。   “谢谢沈姐,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句话是真的掏心掏肺了。   “谢什么啊!”她说:“当时我们公司都成啥样了,三个月发不出钱来,那司机都要把我活吃了,是你提前把款结了,我们才缓过来,我记你一辈子好。”   “这不是应该的么?”   主要是当时我一直在催进度,怕引起工人的反弹,宁可自掏腰包,也要按时把钱发下去。   “如果你不开公司,我都想了,让你过来跟我一起干,我给你股份。”她说,又笑道:“鑫盛那王总整个一三炮,家里有真佛,到处去烧香,听说你走了之后,他招了四个人抵你的工作。”   我微笑着不语。   她继续道:“你创业也挺好的,我们家做运输的,以后有活,记得找姐姐。”   “您可太高看我了。我这小作坊哪请得起啊!”   “请不起也得请啊!”她笑声爽朗:“谁让我跟我老公打赌,我就押你任总,以后不是池中物!”   我也笑了,苦笑。   从这儿开始,一切都往荒唐的方向狂奔。   因为年关底下,大家都在赶进度,本来硬是灰头土脸的到处考察,却变成了坐着沈姐的豪车,一个接一个的赶饭局。   “这是我真姐妹儿,在这边想干点买卖,各位哥哥可得多帮忙。”她豪爽中带着一股不讲理的娇嗔,上了岁数的男的,最吃这一套。   “那是,都是自家人,再说买卖也不好做,咱们互相帮忙。”   这些建筑老板们都很给她面子,该来都来了,并且说话也很实在,就是酒不少喝,但这刚好是我的强项。   我立刻起身:“因为您这句话,我得干一杯,您随意。”   “别使劲儿灌啊,咱正经做生意呢!”她翻了白眼,引起一阵哄笑。   我也算酒局上插科打诨了许多年的,但我主要身份还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大太监,而沈姐则是把女性魅力发挥到极致,她娇嗔、佯怒、眉梢眼角都是暧昧。   可谁也休想占到她丁点便宜。   这我肯定做不到,要是我一旦开始堕落,那就是深渊向下,无穷无尽。   第三天,喝得我都快挂了的时候,有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总,说可以成立一家分公司,让我收购,这样我就能以最低的价格,得到我想要的资质。   而另外一家则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场地。   沈姐说:“我只是负责搭个线,你自己去实地考察清楚。”   这是当然,老实说,我现在脑子还是晕的,我不相信这一切都这么顺利。   这些酒局都请了一些小妹妹作陪,但是酒过三巡,那些老板还是毛手毛脚起来。   ——当然不是对我,沈姐推推搡搡,却最终还被灌了不少。   我想起她老公,一个大金链子壮汉,二十四小时叼着烟,总把“我媳妇儿”放在嘴边。   他如果看到这个场景,应该会气得把桌子掀了。   我刚想起身给沈姐挡酒,那个顾海就站起身来,轻轻把她酒杯拿走,道:“沈总,你最近感冒,别喝太多。”   沈姐柳眉倒竖:“轮到你来管我么?滚边儿去!”   顾海还是坚持把她的酒换成了饮料,引来众老板一阵不满的抗议。   沈姐靠在椅背上,醉得满脸晕红,笑吟吟道:“我们公司的小孩,我老公派来看着我的,没辙,嘻嘻嘻——”   而下一刻,在沈姐的玛莎拉蒂后座上,她就坐在顾海大腿上,亲得无比忘我。   司机习以为常,目不斜视。而副驾驶的我目瞪口呆。   不是,她老公派来看着她的么?   “笨,说啥你都信。”她抹了一把亲花了的口红,慵懒的在我耳边道:“体育大学的,大二,那腹肌贴在身上,别提多带劲儿了。”   “啊,这样啊,哈哈哈。”我干哑的笑。   她笑嘻嘻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老公啊?他知道啊,他玩他的,我玩的我的咯。”   玩得这么野么?   “话说。”她凑到前排来,吃吃笑着,道:“你不会还喜欢那个建筑院小男生吧?”   我跟程厦的事情,当时传的也特别离谱。   我笑笑,没有接茬。   “顾海,你们有没有那种帅点的同学,叫过来,你冬雪姐喜欢书生型的。”   大可不必吧!   顾海还真思考起来,道:“我还真认识一个,是农业大学的,学霸呢。就是缺钱——”   “那不正好,一起来玩玩。”   我几乎是跳起来:“不不不,我要回酒店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   “不行!”她是真醉了,娇蛮道:“你必须陪我——”   车开到了一家私人会所,我们俩去洗澡按摩醒酒,等出来的时候,顾海和那个传说中的学霸,居然真的等在那里了。   这真是我人生见过最荒谬的画面。   那个学霸留着利落的短发,无框眼镜,一身浅色衬衫,书卷气加上扑面而来的少年感,在暧昧的光线下,有种清纯又堕落的味道。   “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这么多年,身边应该没有男人吧?”沈姐逼近我的眼睛,放肆的笑道:“我一看一就知道。”   我有点招架不住,只能干笑道:“姐,你别逗我了。”   她靠在我肩膀上笑起来:“你呀,别想那么多,这一趟出来就当散心了,男人怎么享受,我们就怎么享受。”   “这,呃,我……我算是冷淡型。”   这是真的,我为数不多的经验都是跟程厦,他当时是刻意的想让我失控,用尽各种手段,逼我说一些狎昵的话语,而我讨厌那种被人完全掌控的感觉,所以并不热衷。   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些画面一闪而过,让我觉得有点热,也有点不舒服。   那个学霸适时的坐在我身边,道:“姐,你想喝点什么?”   沈姐给了我一个眼神,转身就去顾海那边,马上就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她不完事我也不好意思走,只能跟这个不知道是真学霸还是假学霸的男孩,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我问:“你学什么专业的?”   “我学园林的。”   哈?和建筑还沾亲带故。   我有些惊住,又问道:“那你高考多少分?”   “六百一十七。”   刚喝了白酒和啤酒,又喝了红酒,我也觉得醉了,醉眼蒙眬中,眼前的少年似乎变成了刚上学的时程厦,他从绿荫下大学校园朝我走来的样子,干净、明亮。带着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我最喜欢的程厦,我从未拥有过的程厦。   我支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轻声问道:“所以,你都能做什么。”   少年如玉的脸颊,染上绯红,他小声说:“姐,我什么都能做的。”   “啊,那……挺好。”   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拿了手机放到他面前,道:“你看一下,根据这个图书馆的布局,怎么做绿化?” 第68章 我是冬雪的爱人   因为连轴喝了好几天,最后一天又是很多种酒混着喝。   那是我为数不多喝大的一次,从沈姐会所出来,我就觉得一步三晃,打车的时候手一直抖,重影。   那个小学霸也被我带出来了,知情识趣的扶住我,问道:“姐,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我说:“不用……你回学校吧……记得哈,如果问你,就说晚上你跟我回宾馆了,可以么?”   他点点头,的确是聪明孩子,不用废话。   我特别清楚这世界的规则,就是有时候你放得开,才能进入某个圈子。   比如今天晚上我享用了这个小帅哥,那么我和沈姐的关系就会更进一步。   因为我们共享了一个秘密,也共享了及时行乐的三观。   但是我还是不想这样。   我记得我是个新人的时候,那些上位者看我的眼神,我要动用全身的脑细胞,掩饰住我的发自内心的恶心和鄙夷。   程厦给我讲过一句话,你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这样的沉沦。   我没看过这本书,但我知道,一定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写的,他们总能写出我说不出来感觉。   任何时候,我都不想变成我眼里恶心的人。   我一步三晃悠的从出租车下来,差点没跌在酒店的台阶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人过来,扶住我,问道:“你这是喝了多少,不要命了?”   我努力睁着醉眼辨认,哦,是那个小学霸,他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用不着你管,走开,走——”我神志不清的赶他走。   他不走,直接把我往酒店里拽,我挣扎了一会,抵不过脑子里的眩晕,就闭了一下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酒店的房间里了。   那个小学霸正在给我脱鞋。   “你干什么!”我一把蹬开他:“我告诉你,你别过来,我,我有老公的!”   “你说什么胡话呢!”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挺理直气壮,吼我:“躺下!”   我不跟犯罪分子废话,我直接打电话报警,我拿着手机就说:“喂,警察么,我被一个陌生男的带宾馆里来了,他还脱我衣服!”   他就在对面看着我打电话,也不阻止。   我打了半天,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早就黑屏了。   我只能悻悻的放下电话,大脑子里好像有一百个飞机在轰鸣。   他又过来,拿了杯水让我漱口,又拿了打湿的洗脸巾让我擦脸,很凉,我呲牙咧嘴。   这时候手机终于充电开机了,我拿起来却忘了干什么,只是胡乱翻着,正好翻到了一张我和周庭的合影。   那是某次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他拿着我手机拍的。   我拿着给那个小学霸展示:“这就是我老公,你还不信……我告诉你啊,人称东北一匹狼,你这样的,一拳头打十个!”   他不知道为什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才道:“你是真的喜欢他么?”   “当然了。”   我把手机宝贝的放在心口,还亲了一口:“他说喜欢我很久……我这种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我呢……”   “我也喜欢你啊。”他苦笑了一下,道:“喜欢到都变成神经病了,你就不能试着再看看我吗?”   我斜眼看着他,他的样子,终于在我视野里聚焦,漆黑的头发,驼色的毛衣,温润又干净的一张脸,明明在笑,却带着悲伤。   我笑了,那是我喜欢了很多很多年的一张脸。   “我们在一起只会伤心,试多少次都一样的。”我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闭上眼睛,那一颗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慢慢流下来。   世界荡漾着,终于坠入了温柔的黑暗。   ——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我头痛欲裂,口干舌燥,闭着眼睛去摸水,没有摸到。   有人把我扶起来,把水杯塞到我唇边,是清凉温润的龙井茶。   “谢……你他妈谁啊!”我一惊之下叫得像打鸣。   “你说我谁?”   我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居然是程厦,活生生的,穿着一件白色运动服,气定神闲的在喝茶。   而我,在被子里只穿了一件吊带!   “你怎么在这里啊!”我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程厦没好气道:“昨天我给你发微信,你告诉我的地址,我就过来了,好家伙,你电话就一直打不通!”   “所以……”   “所以我就在门口等啊,终于等到你这个醉鬼回来了。”他说:“你没事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他是真的有点生气,我心虚,但是这他妈不是心虚的时候啊!   大床房,喝断片,没穿衣服……   虽然我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你应该是,因为我吐,所以帮我脱了衣服吧?没发生什么,上法制新闻的事情吧?”   “为什么没发生啊?”他咬牙切齿道:“孤男寡女,你又喝的不省人事,我想发生点什么太正常了。”   “你!”   我一惊之下,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他赶紧给我倒水,没好气的说:“你就庆幸今天是我吧,如果昨天是任何一个男的,你现在怎么办?”   我终于松了口气,慢慢从眼前这个炸裂的状况缓过神来。   我喝酒的时候,是收到了程厦的微信,问我住在哪个酒店,我当时心烦意乱,就随便回了一下,根本没想到他会过来。   我一边洗漱,一边问道:“所以你来干嘛?”   “这边有个学术会议。”   “这么巧?”   “嗯,否则我说,因为我实在担心你。”他靠在门口,笑道:“你听了不尴尬么?”   还真是……   我一边绑头发,一边岔开话题,道:“这边有个熟人,给介绍了不少建筑公司的老总,他们这个圈子真是靠酒说话,我喝得都胃疼。”   程厦皱了一下眉:“什么熟人啊?下回这种你不要一个人。”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其实这次确实有点过了,我让自己保持清醒到出租车,之后就全断片了,如果是个陌生男人拉我进房间,我的确很危险。   我又半开玩笑的问道:“所以你真的没对我下手,来个强制爱什么的吧?”   他的人品倒还挺值得信赖的。   但他那时候的疯劲儿我还记得,在那艘船上,除了吃饭就是做,我只觉得我要死在床上了。   “你放心吧。”程厦轻笑一声,走到我身边:“我想对你做什么,还用趁人之危么,反正你这方面……不太能经受住诱惑的人。”   “我?”我刚想说我可是刚刚就拒绝了一个鲜嫩可口的大学生,可是话到嘴边才发现,此时此刻,我们俩的距离太近了。   他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从后面环抱住我,我们在镜子里对视,他的呼吸就这样打在我的后颈上。   “我们有一次就这样对着镜子,你哭着求我……”他轻声的在我耳边说:“你记得么?”   那些荒唐的、纵欲的画面不由自主的出现在脑海,我应该立刻推开他的,呵斥他不要再提这些,可是仿佛魔障般的,我呆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只能任由他怀抱的包围圈越来越小。   这都是荷尔蒙,我悲哀的想,我真的太久没做过了。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我一把推开程厦,救命一样去开门。   是沈姐,她进来就道:“哟,气色不错么?看来昨天那个小男孩挺懂事的,我就说女人要多享受,今天我再带你玩点新花样。”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程厦从卫生间出来,他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并且完全理解了,不过他波澜不惊的打了个招呼,道:“沈总,您好。”   “呃……”   沈姐看看他,又看看我,一贯精明的脸透着一股茫然。   我正不知道怎么解释,程厦就走到我身边,温柔的揽住我的腰,他道:“我是冬雪的爱人,我叫程厦。昨天刚过来。” 第69章 小年夜的烟火   我跟沈姐礼貌辞行,说我得回家过年,等过完年,我就过来付钱,到时候还需要她帮忙。   沈姐一直属于懵逼的状态,她认为她害我被“老公”捉了现行,以后万一闹离婚什么的都是她害得,因此没说几句话,就逃也似的走了。   程厦对这个效果表示满意。   我们没有离开奉城,而是换了一家酒店住,比沈姐给我安排的规格差一点,但很干净,自助餐特别好吃。   我在仔细看沈姐给我的资料,我要再做一次详细的背调。   很简单,一个莫名其妙出来帮你,带你沉迷酒色,让你脑袋晕乎乎的人,值得警惕。   程厦看着资料,道:“你要收购的这家易源建筑,倒是真的没有负债和股权纠纷,就是价格有点虚高。“   “也在合理范围内吧。”我道:“我更担心有什么大雷等着我。”   程厦沉吟了片刻,道:“是的,我们得从其他渠道去打听一下。”   他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回头对我说:“我一个建筑行业的前辈也在奉城,我们去聊聊?”   “现在么?这个圈子也不大,让沈姐知道不好吧?”   其实这是托词,主要是因为我吃得太撑了,而且我再喝下去,起码是胃穿孔。   程厦道:“没关系的,我跟你一起去,即使传出去也是一对夫妻想要开公司。”   他笑笑,道:“就是得委屈你一下了,夫人。”   那位前辈大佬也是做市政工程的,行程排的很紧,告诉我们他马上要飞,我们必须半个小时内赶到他办公室。   人倒是慈眉善目的,还给我们泡好了茶,慢条斯理的问程厦:“这是我有个茶农的朋友送的大红袍,尝尝看,你爸爸最近好吗?”   “挺好的,还一直念叨着,等退休了,到全国各地看看老朋友呢。”   “呦呵,那我可等着他大驾光临了。”前辈笑起来,很自然的转为正题,道:“你要开建筑公司,是么?现在手头有项目么?”   “有的,是学校的项目。”程厦道:“怕麻烦,想直接收购一家公司,易源建筑,您看怎么样?”   “啊,他们一把手叫张澄。”前辈眯起眼睛,道:“这家口碑还可以,就是这两年可能不太好过,这样……我把他叫来你们谈谈?”   我和程厦面面相觑,我头皮发麻,刚想表示不用不用千万不用,就听见程厦谦恭道:“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我呢,下个礼拜不在奉城,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跟他谈,方便一点。”   他又谈起几家合适的建筑公司,以及奉城商业环境,跟沈姐说的正好相反,他认为奉城公司太多,资源太少,成本又高,不适合初创公司。   我觉得这不是沈姐的错,站在不同位置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不一样。   一盏茶的功夫,张澄到了。   我尴尬的浑身难受,那天在沈姐的饭局,我们喝过酒,当时就差直接签合同了,我现在又找了其他渠道来调查他,换谁谁不尴尬。   但他不愧是老油条,完全就像没认出我来一样,恭敬和前辈握手,又热情跟我们打招呼。   前辈介绍道:“这是小程,我一个侄子和他太太,他的项目在金帛市,但是想在奉城开家公司,想找个人来问问。”   “啊,行。”他说:“其实可以挂靠在我们公司,或者你们这边想要注册新公司?有什么问题,我来帮你们。”   ……我真的很难把眼前彬彬有礼,斯斯文文的张总,和前两天喝得满面通红、给我大讲成功学的男子融合成一个人。   前辈去赶飞机了,我们就在办公室单独聊了一下。   他依然提到了可以成立一家子公司让我们收购,只不过价钱低了很多。   后来程厦跟我说,那位前辈告诉他,易源建筑这两年经营不善,已经很久没有新的项目了,他们之前要的价格,有点宰肥羊的意思。   不过现在,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奉城这两年开的项目太少了,我们也挺艰难的,程总这边有项目,我们也可以合作。”   程厦说:“我考虑一下。”   出门前,程厦去了趟厕所,我还是没忍住,提到了沈姐。   “我来这边多亏了沈姐牵线搭桥,但我老公这人做事周密,总不放心我。”   其实我本意是提点一下他,不要告诉沈姐我还在这里。   没想到他直接理解成了,我觉得沈姐和他联合起来空手套白狼,现在我要跟他算账。   他迅速撇清关系:“我其实跟沈总也不熟,她在这个圈子就靠着牵线搭桥赚辛苦钱,总得给几分面子。”   我这下是真的很惊讶,道:“我记得他们家运输公司开得不小啊!”   张澄笑了一下,道:“嗐,他们财务早分开了,早年间也是靠沈总在外面豁得出去,打下的江山,后来公司干起来之后,他老公就包了个清白的女大学生,就表面夫妻而已。”   我呆在那里。   长期在男人堆里打滚,我知道“豁的出去”这四个字,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意味深长。   我甚至能想到他们猥琐的互相交换眼神。   就在这时,程厦回来了,张澄最后对我说了一句:“既然你跟你先生感情这么好,还是别跟沈姐搭在一起了,容易让人想多。”   我强笑了一下,就像吞了只苍蝇,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去,只是往死里恶心。   张澄说要一起吃饭,被程厦拒绝了,我们又紧锣密鼓见了几个建筑公司的老板,晚上九点多才回酒店。   程厦问我:“易源建筑是开价最低的,而且也没有正在进行的项目,还挺合适的。”   我没说话。   他又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我说:“其实我今天听前辈聊完之后,我觉得不一定要在奉市,我们可以在周边城市再看看,最好能找一家没有经营过的,账目完全干净的公司。”   程厦道:“他成立一家子公司,也是没有经营过的啊!”   我又沉默了,过了很久,才道:“我不喜欢那个张澄。”   一来,收购公司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事情,我总觉得他是个小人,公司一定有一些隐藏的雷,真要合作的时候,我们防不胜防。   二来,我也存着一点私心,我觉得沈姐为我忙前忙后这么多天,我却绕过她把这事签成了,对她不地道。   程厦叹了口气,道:“好吧,那就只能等我们回去,在金帛找了。”   我有点愧疚,忙了这么一大趟,却又回到原点。   但是我又想坚持我的直觉——一旦你觉得一件事不靠谱的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及时止损。   我说:“不好意思啊程厦。”   “没事,你以后是老板了,你的判断才是第一位的。”他起身道:“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   我们这一下午,净喝茶聊天了,没吃饭,也错过了酒店的自助餐。   还好屋里有个电磁炉,程厦煮了两碗方便面。   这东西总吃,会觉得恶心,但偶尔热热地吃上一碗,就会觉得香透了——特别是你没吃晚饭的前提下。   我们正吃着的时候,落地窗外突然间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烟花,随后又是一片五色缤纷。   这个房间是在高层,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烟花,吓得差点没把筷子掉地上,道:“今天什么日子,为什么放烟火啊?”   “小年啊!”程厦说。   我恍然,看了一眼手机,可不就是小年么?我都忙忘了。   我们家还是挺重视小年的,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炸猪油渣,包饺子或者做油炸饼吃。   不知道奶奶现在怎么样了,我出来这一礼拜,就没有联系过她。   那种逃离感消失掉了,我顿时想起来一百八十件值得焦虑的事情,心情沉重起来。   程厦在一边问:“怎么了?”   我勉强笑道:“没怎么……就是觉得咱俩也太惨了,过小年还得吃泡面。”   程厦笑了一下,他说:“我觉得很幸福。”   他的眼睛看向我,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只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幸福。”   海面上绽放出无数的烟火,盛大灿烂。   我别开目光,说:“你少在那里肉麻。”   气氛在此时开始有点不对劲,我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和他单独处在一个房间里,身后就是一张很柔软的床。   我脸有点发烫,火速吃完面,道:“我回去了。”   就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水龙头,一边用水流冲击着发热的身体,一边想,我可真无耻啊。   我这一辈子,最讨厌欠别人的人情,连沈姐我都不愿意欠。   但我在心里,的确有一个自私又龌龊的念头。   我希望程厦以朋友的身份待在我身边。   他可以给我提供资源,以他的细心和周到,帮我处理事情。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时时刻刻的看见他,感受到他给予我无限的包容和支持,这是支撑我走下去的,重要力量来源。   我不想跟他恋爱,但我想要这些,所以我装作感觉不到他每次投来的目光,温柔、悲伤、带着卑微的希望。   ——就像很多年前,他对待我那样。   我穿好浴衣,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了。   我要跟程厦保持距离,就算欺骗了自己一万次,我们就是发小。   但我心里知道,我们这些年的纠缠已经把所有的路走绝了,除了情人和陌生人,我们已经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候,程厦打来了电话,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有联欢晚会,我们一起看吧?”   “你几岁啊?这有什么可看的。”我一边擦头发,一边道。   他说:“一起看吧,我一个人看也太凄凉了,我就在你房间门口。”   我看向那扇门,迟疑了。   窗外的烟火,还在热烈的绽放,它拼了命的燃尽一生的辉光。   而电话那头是静默的,他没有再继续说话,我只能听见轻缓的呼吸声。 第70章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件让你开心的工具   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我起身打开门。   程厦站在那里,他的脸仍旧清隽干净,身姿依旧挺拔,脸上仍然带着和刚才无二的笑容。   可这笑容中,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危险的东西。   “看什么晚会啊?”我说:“早点睡,明天还要去……”   柑橘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我被他抵在墙壁上,顷刻之间,我们嘴唇之间的距离只在方寸间。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却不敢抬头,只能小声说:“我们不能这样。”   “我们可以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一种奇异的蛊惑,轻而缓的在我耳边说:“你很多年没有过了,对么?”   他的手绕到我的腰间,浴袍的带子被轻轻地解开。   “可以是别的男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最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我想拒绝,可是刚张开口,就被他吻住了,激越的吻唤醒了很多年前荒唐又隐秘的回忆,在草原上的小板房,在他出租房的格子床单上,在那艘黑暗中的船舱里。   我们也是这样放纵着欲望,拼了命的亲吻和拥抱,好像世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此时此刻让人发疯的快感。   我倒在床上,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解开自己的衬衫,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映照着他洁白的胸膛,腹部的肌肉线条。   “程厦。”我想挣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动,只能语无伦次地呢喃道:“我们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我太累了,我们就做朋友不好吗?”   “好。”他说:“朋友也可以让你开心,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解决需要的工具,你很想要的,对不对?”   他俯身亲吻我的时候,我脑子又成了浆糊,其实我从来没有主动产生过什么需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诱惑下,我又觉得仿佛在烈火上煎熬,好像身体里压抑的东西,一股脑的朝我袭来。   我的自制力完全不够与之作战。   我想要推开的手慢慢的垂在床边,又被他挽起,放在他的后腰上。   好快乐,整个人好像微微的溶化了,什么都不去想,只有滚烫的吻,和贴在身上滚烫的皮肤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别管它。”程厦温柔的在我耳边说,但这让我混沌的脑子微微清醒了片刻,我在想,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要去接,刚伸出去接,电话就挂了。   程厦按住我,细密的从脖颈吻到背,声音轻得像呢喃:“明天再说,好不好?”   我又被拖回了那个放纵的深渊,只是喃喃自语道:“我们怎么又做到了这一步?”   程厦轻声道:“人是对抗不了本能的,相爱的人,身体就是会被彼此吸引。”   我心里突然轰的一声,刚才已经全面投降的意志力,再一次挣扎起来。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我避开他的吻,起身去接电话。   “喂?”   “喂……你是冬雪么?怎么嗓子哑了啊?”   是周庭。   那天不欢而散后,他一直给我发微信,但我跟我奶奶吵架,又忙着工作,早就把这茬忘在脑后。   我起身用被子遮住身体,离程厦远了一点,道:“咳,刚才睡着了,嗓子有点干,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跟你说,小年快乐。   “小年快乐。”   程厦试图伸手抱我,被我打了回去,他只能叹了口气,躺在另外一边。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吧。”   他沉默了一会,又道:“回来一起吃个饭?”   我说:“好。”   我和周庭没有确定过关系,但是这一刻,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无耻。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和程厦,认认真真的对我好。   我却在这里禁不住诱惑,差一点跟前男友上床。   程厦在一边说:“总比你跟他结了婚再出轨强,现在就说清楚,对谁都好。”   我气极反笑,道:“你也太自恋了。”   “倒不是因为我。”程厦笑了笑,靠在床头,道:“记得你跟你奶奶沟通时的绝望了吧,如果你选他做你新的家人,这会是你后半生的常态。”   我一时愣在那里。   我和我奶奶,或者说我前半生最无力的地方,就是跟人怎么讲都讲不明白,必须靠砸钱和发脾气才能让他们照我说的做。   而对周庭,我有一样的无力感。   他是一个很善良,很温厚的人,好像宽容我所有的任性,但是我没办法跟他解明白,有些选择不是“任性。”而是我的野心和梦想。   “程厦,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你们脑子聪明的人,像妖怪一样。”我叹了口气,起身将散落的浴袍穿好,走到窗前让自己冷静起来。   窗外的烟火已经放完了,玻璃窗上有一层湿冷的雾气,手指放上去凉到心底。   程厦走到我身后,抱住了我,温暖的气息将冬日的寒凉彻底隔绝。   我说:“程厦,有一点我很确定,就算我没有跟周庭在一起,也不会是你。”   他有几分僵硬,很快自嘲的笑起来,道:“我知道啊。”   “所以我们像现在这样就好,你让我待在你身边,把我当成一个让你开心的工具就好。”他紧紧的抱着我,道:“冬雪,别赶我走。”   我把他的手一点一点掰开,看向他的眼睛。   “你不是那样的人,程厦。你会不停地要更多,就像刚才,说好只是身体的快乐,但你会给我洗脑,告诉我们是因为相爱才会上床,然后一步一步的,把我变成当年那个我。”   程厦看着我,带着悲伤,道:“那样有什么不好么?”   “不好。”   我都奇怪,我竟然能发出这样清冽而冰冷的声音,我说:“程厦,说句老实话,我还喜欢你,我也十分确定,我这一生,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去喜欢任何一个人了。”   这一场暗恋太过热烈了,已经把我一生的爱情燃烧殆尽了。   “但是一想到要跟你重新开始,我就觉得特别累,那种全身心的疲惫。”我叹了口气:“我跟谁都能过平静的日子,唯独跟你不行,你明白吗?”   只有他能够激发出我所有疯狂、偏执,我会患得患失,会因为爱来爱去被他掌控,把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弱智。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累。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搞这些你死我活风花雪月了,我就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所以程厦,你放过我吧。” 第71章 你女儿现在当老板了   过年那天,我包了一个信封钱,去了我妈家。   她终究跟那个男的离婚了,找了个浴池当搓澡工,每天晚上五点到第二天早晨九点下班,逢年过节也不休息。   我去的时候,她刚刚下班,坐在窗前很费劲的给自己染头发。   我说:“妈,我帮你吧。”   我一点一点把那刺鼻的染发膏抹在她头发上,白发刺目的已经遮不住了,她也念叨:“这年头的染发膏,都特么劣质产品,啥都遮不住。”   我说:“那你还非染,就这么呆着也行啊!”   “那多磕碜啊!”她说:“你还不知道你妈,过不来将就日子啊!”   她眯起眼睛,似乎觉得我弄得很舒服,垂着头开始打瞌睡。   她老了,年轻时那个酷得一塌糊涂的女人,活成了人们眼里可怜的样子,住在出租屋里,一把年纪还在打工,没有丈夫,孩子也跟她不亲。   我问:“妈,这么多年,你后悔过么?”   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回答:“不后悔。”   她说:“他们都跟我说,都一大把年纪了,就跟赵老三过到老得了,离了肯定后悔,但你看我现在这小日子过得清清静静,我一丁点都不后悔。”   她说:“我这辈子,就活一个痛快。”   我笑了,拿了花洒给她洗头,其实我不是问这个,不过,我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热水浇在她的头发上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唯独对不起你,为了你,我应该跟你爸凑合过的,但我不是那种为孩子而活的女人,我不甘心,看到那些女的,我就不甘心……”   那时候她摆了个服装摊子,总有一些金帛大酒店的服务员来买衣服。   她们神气极了,穿着漂亮的制服和丝袜,专门培训过的八颗牙笑容,我妈做梦都想进去当服务员。   她认识了一个男人,说是金帛大酒店的小领导,他说可以帮她办进去。   我记得那个男人,贼眉鼠眼,后来开了一家沙县小吃,我还去吃过。   我爸打她,下了死手,她顶着鼻青脸肿的脸搬出去,明目张胆的跟那个男的同居,兴许他能力不足,也兴许,他压根就是骗子。   总之,她抛夫弃子的结局是,没能进那个酒店,后来跟那个男的分了手,又继续去摆摊。   “那时候你爸在厂里当保安,你奶奶捡破烂,一家子挤在老房子里,地上都大蟑螂……日子苦点没事,但我受不了看不见亮……”她叹息着道。   我没有说话,继续帮她冲洗着头发。   她又道:“我这辈子就想进金帛,听说里面马桶都是金的……你别说,我现在搓澡这地方,跟它当年还有点像。”   “我知道。”我笑了一下,道:“那现在让你进金帛酒店,你进不进啊?”   她斜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胡话呢?早黄了。”   “没说胡话。”   我帮她把头发裹起来,带她到窗口,那里能看到当年的金帛大酒店,它后来变成了一个民营饭店,倒闭了,再后来成了一家影楼,又倒闭了……   “我把它租下来了。”我说:“你女儿,现在是那里的老板了。”   ——   经过多方的比较后,我终究决定放弃在奉城开公司了。   原因也很简单,成本高,而且建筑公司呈饱和的状态。   世界就是那么残酷,环境好的地方,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缺,可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是纷纷涌向那里。   而那些真正缺乏资源的地方,人却越来越少。   当然我也没有怀揣着多么崇高的目标,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在我们老家,以最专业的水准把公司做起来,那么哪怕只有一个项目,我也能吞掉一块肉。   而不是跟一百个人,抢十个项目。   而选择金帛酒店,其实还是个挺意外的事情,程厦的妈妈曾经是那里的经理,杀害她的人,也是当年金帛酒店的服务员。   程厦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调查了很久,顺带也查清楚了金帛酒店那错综复杂的债务状况,这块地牵扯了许多方的权利,一般人搞不清楚,就会掉坑。   但我们弄清楚了。   “随着市中心的转移,这一片挺荒凉的,所以做饭店什么的,很难,但是如果开公司的话,反而合适。”程厦如是说:“交通方便,地方宽敞,房租也不高。”   本来我去看过,还在犹豫,可是我在从奉城回来的火车上,神乎其技的接到了金帛酒店现在老板的电话,他说这边之前驾校的合同已经到期了,如果我可以签五年的话,可以一个极低的价格租给我。   它的金马桶已经被敲掉了,漂亮的旋转门也没了,整个地方灰扑扑的,但没关系,我有信心可以把它重新装修得很漂亮。   原来养着白孔雀的园林变成了驾校练车的院子,现在它可以停我的水泥车。   年后我们就要签合同了。   我说:“妈,我要开公司了,我每月给你生活费加上工资,五千块钱,你来帮我盯着装修,以后帮我干后勤,可以么?”   我妈愣了一下,说:“那你也给我整个制服呗?”   我说:“行啊。”   于是她笑的牙花子都出来了,她说:“行啊,我闺女真行啊!”   她满脸骄傲。   ——   给她送完钱,我又去了我爸家。   闹了那么多矛盾,我也懒得装什么亲热,沉默着看了会电视,就起身说:“那爸,我走了。”   我爸说:“饺子都煮好了,吃两个吧。”   “行。”   我弟据说处了个女朋友,中午去人家里吃饭,晚上才回来。   我、后妈、我爸,这神奇的一家三口,就沉默着坐在那里吃。   后妈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以后你公司开了,让你弟过去帮帮你呗!”   我说:“不行。”   于是饭桌上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吃了两个,把红包放在碗底下,说:“你们慢吃,我回去了哈。”   我走到半道,我爸追了出来,他说:“雪太大了,我送送你吧。”   他絮絮叨叨的说我弟不懂事,后妈给他甩脸色,以后还得靠我。   自从我第一次拿了过万的工资,他每次跟我单独相处,都要这么唠叨一遍,而下一次当着后妈和弟弟的面,又会跟他们站在一起。同仇敌忾的对付我。   “以后他们真是不管你了,你就去养老院,钱我出。”我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脸色变了变,没有说出话。   我说:“爸,你知道为什么每年我都会给你们发红包么?因为我小时候每次去你家要钱,都会幻想着我以后赚钱了,就甩在你们脸上,叫你们狗眼看人低……”   经常想着想着,就解气的笑出来,用这样的幻想来覆盖此刻的难堪,是我小时候的致胜法宝。   “但我后来发现,其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是你错了,你抛弃了我,选了她和她儿子,是你眼光不行,你早晚要后悔的。”   我爸苦涩的笑,他说:“我也不叫抛弃你吧,我该给的钱我也给你了,还有你奶……”   “可是我现在知道,无论我多么出息,你们才是一家人。”我笑了,道:“你是我爸,但不是我的家人,你只是我奶奶的儿子。”   这个世界有七十亿人,也就是应该有七十亿种关系。   谁说父母与子女必须得是家人,他们可能也是投资人和创业者的关系。   投钱的还钱,投感情的还感情。   想明白这一点,就不用再暗地里还总存着小小的希望,然后被一次一次的打破。   一条缠绕在我身上的锁链,终于断裂了。   ——   我回家的时候,奶奶已经做好了年夜饭,问:“在你爸家吃了么?”   “吃了俩。”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道:“我说要回家吃。”   奶奶炒了四五个菜,摆了腊八蒜,就着白酒一起吃,电视叽哩哇啦的响着。   就像我赚钱之前,那么多年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年夜饭。   她没跟我道歉,也没有再提结婚或者创业的事情。   只是我从奉城回来之后,看见她已经在家了。   我知道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想结婚。   但是她一定已经理解了,这个家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是我。   奶奶说:“你以后在这边的工地,缺不缺做饭的啊?”   我说:“肯定缺啊。”   奶奶说:“那我去给你们做饭吧!”   我说:“人太多,做不来的,你就在工地门口整点馒头卖就行了。”   奶奶:“中!”   今年的联欢晚会还没开始,电视上放着去年的联欢晚会,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一边回着拜年短信。   哈日娜:姐姐新年快乐,我们家又买了两头小马,一匹等着你来,我叫你骑。   我回复:喂胖点儿。   于诗萱什么都没说,直接发了一张在沙滩上的泳衣照片。   我回复:腿P得过了啊!   惨遭拉黑。   暴龙发了一串复制粘贴的新年祝福,然后说:老大,我啥时候去上班?   他的腿还是影响了他在S建的工作,加上暴躁的脾气,他逐渐被边缘化,听说我这边创业,就要过来。   我回复:“年后先过来看看,带上你女儿当旅游了。”   他说:“孩子高二了,功课紧。就不来了。”   我说:“学习咋样,想考哪里?”   他说:“她咋样都行,我就卷卷自己,争取让她当上富二代。”   我笑起来。   李工、巴特、王总、沈姐……   我的手机一时间响个不停,我一会笑,一会发红包,忙的不亦乐乎。   这时候,我收到了周庭的微信。   他说:“在吗?”   他说:“我们见一面,可以吗?” 第72章 走吧,冬雪   我曾给周庭打了一个小作文,中心内容就是我们俩不合适。   最简单的,起码四五年之间,我都要忙着这个公司,我不可能生孩子,其实我也不觉得我这辈子一定要生小孩。   周庭没有回复。   第二天照常给我发微信,分享段子,早上好晚上好。   这是周庭的一个特点,他习惯性跳过问题,比如和他父母不欢而散之后,他也没有试着跟我聊清楚,只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跟我聊天。   我没有再回复,说来残忍,我们两个就是为了结婚才接触,如果不可能结婚的话,也没必要强行保持联系。   ——即使做朋友,也要彻彻底底的说清楚了再说,这样不明不白的联系,对我们都不好。   我去见他的时候,想的是,他大概是想清楚了,要和我说明白。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打开那个烧烤店包厢时,里面有很多人。   “哟,任冬雪,大美女还记得我么?”   其中一个满脸油腻的男人迎上来,冷笑着问。   我想了一下,认出他是我职高的同学,叫什么贺强。   我看向周庭,他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周庭,这是什么意思,同学会么?”我道。   贺强大喇喇抽了根烟,道:“你跟我兄弟分手可以,但话得说明白,知道吗?”   我站在包厢门口,笑道:“怎么叫说明白呢?”   “花着我兄弟的钱,都要谈婚论嫁了,去奉城跟别的男的开房是吧,任冬雪,你玩得挺花啊!”   我心里一跳,第一反应是,他们怎么会知道?   但是我没有回话,仍然看向周庭,道:“周庭,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庭低着头,道:“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不跟我好了,他们说你耍我……”   “那还能因为什么,攀上高枝了呗。”贺强道:“看我兄弟老实,你就把人当猴耍吧?你这种捞女,我见多了”   周围传来一阵附和声和大笑。   包厢里充斥着浓重的烟臭味,混杂着烤串的炭火气,我定定地看着周庭,想起我们初见时,他笑起来脸红的样子,他跟我说,他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我的样子。   我心里泛起一阵难以形容的恶心。   果然对于男人,不能抱任何幻想,那些美好的画面在此刻好像爬满了蛆虫。   我问:“所以你想怎么样?”   贺强道:“你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跟那小子睡了,睡了就给我兄弟磕头道歉!把你花的钱都给我还回来!”   周庭扯了他一下,被他推到一边。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他们的辱骂和叫嚣中,一言不发的坐下来。   我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这个状况下,我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高中时她不就老往外跑么?被玩烂了的贱货!”   “把我兄弟当沸羊羊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你就别想走!”   他们这么多年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以前是一群职高学生,装混混收保护费。   现在是一群普通的保安、外卖员、工地散工……努力扮演黑社会。   我之前居然觉得,周庭和他们都不一样。   我坐在那里,静静等着,十分钟后,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烧烤店老板扯着嗓门嚷:“你们几号包厢的!别硬往里闯啊!”   包厢的门被踹开,老赵带了一群人进来,是我在王总那里干的时候,手底下的工长,我创业后,跟他说好了来我这里干,   “任总。”他叫了一声,凶着一张脸站在我身边。   贺强他们慌了,一个劲儿嚷:“你们干什么啊!我告你们啊!别乱来!”   “我没想干什么,你不是要聊么?现在可以说话了。”   当我被一群人围住,毫无还手能力的时候,我说的话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掏出手机,调出出银行卡截图,放在桌上,道:“我需要花任何人的钱么?”   那些男人抻着脖子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看看我,又看看周庭。   周庭说:“我没说你花我的钱……”   我道:“但你就是觉得,我是攀上了更有钱的人,所以要找这么多人壮胆,给你讨回公道。”   周庭涨红了脸,他不再说话。   贺强在一边叫嚣:“你拽什么啊!有几个臭钱来不起么!你以为谁还能娶你啊!被玩烂了的贱货!”   “你他妈嘴放干净点!”老赵吼过去,被我制止了。   我盯着贺强,直到他眼神躲闪起来。   “我跟周庭是在相亲,从来没有确定过关系,放弃他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不喜欢他,现在有第二个了。”   我起身打开门之前,最后一眼看向周庭,道:“我看不起你。”   ——   那天我请了老赵他们各发了五百块红包,大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当时往那一站看似面无表情,实际上早吓得腿肚子直转筋了。   我以为这事已经结束了。   过完年,我顺利签完租房合同,还是自己完成了注册公司和税务登记,开始装修。   于诗萱带着团队过来办公了。   暴龙也带着人过来了,在我这直接做了副总。   公司名字叫做“鲤飞建筑”,毕竟第一个项目是以鲤跃龙门为主题的,鲤,是“鱼”,“飞”,指的是“飞雪”,也勉勉强强算有我们俩名字了。   就在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的时候,网上有一个帖子爆了。   讲的是贴主的朋友,痴心恋慕一个女孩多年,然后女孩贪慕虚荣,最终成为官二代玩物的故事。   那个女孩打了码的照片,但熟悉的人,仍然能看出那是我的脸。   他们觉得,我的名声坏了,我就嫁不出去了,这对我得是个天大的打击。   可怎么办,我只觉得搞笑。   我的事情太多了,也没搭理,我以为这种事热闹一阵就完了。   可我没想到,最后遭到开盒的人,是程厦。   官二代实在是太过敏感的标签,更何况程厦还是某个热门事件的主人公。   他母亲的事情,被再一次的翻出来。   “之前吞了下岗工人的钱,被人杀了的那个经理。”   “人家受害者那么惨,他居然还替他妈妈喊冤。”   “所以仗势欺人习惯了,去抢别人的女朋友吗?”   一时间,有人查他的家境,查他的学历,查他的朋友圈。   有人评论:“没人觉得他长得还挺帅的吗?为什么会抢别人女朋友啊?”   一条评论被顶上热门:   “他有病的,我朋友跟他交往过,发现他有特别严重的精神类疾病,发病的时候特别吓人,吓得她赶紧分手了,听说现在当大学老师了,真的什么人都能当大学老师。”   我不怎么上网,是于诗萱打电话告诉我,我才知道网上已经闹到了很多人去举报程厦他爸的地步。   凌晨的时候,南北大学发布了一条微博:鉴于近期舆情问题,将暂停程厦老师的教学工作。   春天的夜雨里,我手脚都冷透了。   他有抑郁症,有双相情感障碍,他说治愈了,可是我们都清楚,这些只能吃药控制,压根就不存在彻底治愈的说法。   他是一个病人啊。   三年前,那个苍白的、狂乱的、跳入深黑色大海中的他,反复出现在我脑海。   那些造谣的人,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全部都给我等着上法庭!   我哆哆嗦嗦的点了一支烟,让自己暴怒的情绪平复下来,然后给程厦打电话。   他关机了。   ——   大雨倾盆而下,我一开始打着伞,后来伞也拿不稳了,头发都湿透了。   我终于跑到程厦家,门卫不让我进去,我一开始好说好商量,最后直接发了疯,朝人家吼:“我朋友出事了,你付得起责任么!”   门卫被我厉鬼一样的神情吓到了,跟着我一起去了程厦家,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开。   所有不好的想法都冒出来,我想到他沉入浴缸底下,我想到他吃了安眠药,我想到他用刀割开了手腕……心脏被紧紧的攥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突然开了,是程厦他爸爸,他睡眼惺忪,见了我很吃惊,道:“冬雪,你怎么了?”   我说:“叔叔,程厦呢?他怎么不接电话啊?”   “啊,他手机放家里了,出去买早饭了。”   “去哪买早饭了?”   “老许记馄饨,就菜场街附近那个,你咋了?”   我转身就跑,他爸爸在后面喊:“冬雪,你这孩子,拿把伞啊!”   天渐渐地亮了,我跑过炸油条的早餐摊,跑过等公车的上班族,跑过雨中密密麻麻的车流,跑过那些哈欠连天的高中生。   我要见程厦,安然无恙的程厦   我终于跑到了许记馄饨门口,这是我们市的老字号,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吃,因此排了很长很长的队。   我挨个去找,可是没有程厦,怎么找都没有。   就在我急得都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就在耳边的雷鸣。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而远处被围住的工地里,黄烟弥漫,一栋栋老楼正在轰然坍塌。   是爆破,菜场街的老楼群,正在拆除。   “吓死人了,怎么这么大动静呢!”人群开始叽叽喳喳的议论。   “早就该拆了,我都不敢忘那些老楼底下走”   我茫然的看着那里,我跳过房子的老街,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写着“拆”字十几年的旧厂房,竟然就在我眼前,轰然倒下。   “冬雪?”   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回过头,看到了程厦。   他一如初见,特别挺拔,特别干净,干净到和这个乌糟糟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白色卫衣,耳朵里塞着耳机,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你也来买馄饨啊?”   我走向他,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走向他。   “能给我个QQ吗?挺想认识你的。”十四年前的任冬雪,这样对他说。   “你怎么不打伞啊?别感冒。”他把伞倾斜向我的头顶。   我猛地扑向他,死死的把他抱进怀里,他身上是一如既往地柑橘香,混杂着雨水湿润冰凉的味道。   ——   雨越下越大,我们站在一中门口躲雨,很多很多年前,他也像这些孩子们一样穿着难看的校服,而我偷偷溜进来找他。   “所以你是担心我……自杀么?”他被我逗笑了,道:“放心吧,我得留着命,跟冬雪在一起呢!”   我没笑,我说:“周庭的事情,我没处理好,给你还有叔叔添麻烦了。”   “老头都快退休了,不在乎这些。”他说:“我更不在乎了,要是被学校辞退了,就去你公司上班,你还能不要我吗?”   ……他在事业方面的松弛感,我真是几辈子也赶不上。   他看着屋檐下的滴雨,突然道:   “这三年,我每天都在吃药,去世界各地看医生,试各种旁门左道的治疗方法,瑜伽、学佛、甚至电击……就是为了这一天,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我可以回到你身边。”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他这三年只是忙于学业。   “我是个很软弱的人,替我妈妈查真相,没查出来,我得了抑郁症,喜欢建筑,被甲方打击,就怀疑自己,破罐子破摔。你看,我一直因为软弱,放弃更好的人生”他自嘲的笑笑:“但我也有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的东西,那就是你。”   “当初分手,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被我影响,也变成一个焦虑抑郁的人,可是后来我就后悔啦!我疯了想回到你身边,我想要跟你在一起。”他叹息道:“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让你照顾我,遇到事情了,我先发疯,我想要你就必须做个正常人。”   他眼睛倒映着阳光,和当初那个程厦无二的干净灿烂:“是你给了我力量,让我知道我不一定非要浑浑噩噩的活着,我可以过我最喜欢的人生。”   我长舒了一口气,笑道“你最想过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柯布西耶?”   “跟你在一起。”他仰头笑道:“以及做一辈子建筑师,无论哪种形式。”   他又问:“你呢?”   我说:“建造能给人带来幸福的房子,然后,实现财务自由。”   真好啊,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和少女,终于长成了能够独自承担风雨的大人。   真好啊,我们身处两个阶层,承受完全不同的命运和伤痛,但现在,都有了值得去实现的目标,和大步往前走的方向。   真好啊,这么多年,还在彼此身边。   程厦突然跳起来,道:“不好,我爸还在家等我的馄饨呢!”   “啊对,你不带手机!他还联系不上你!”   他飞快的往前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朝伸出手:“走吧!冬雪!”   阳光打在水洼上,五光十色的,春风吹着柳絮,扬起他的衣角,又带着暖融融气息,掠过我的发梢。   是啊,雨停了,冬雪,要大步往前走了! 第73章 程厦番外:沉疴   冬雪离开的那一年,真的有一种意得志满的错觉。   什么都有了,国外顶尖建筑学校的offer,可爱有趣的女朋友,父母张罗着为他买一栋看得见大海的房子,作为以后的婚房。   可他在S建的门口,一直等着。   南方多雨,飞溅在他的肩膀上,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他觉得,跟女朋友分手似乎也可以。   不去国外读书,好像也没关系。   只要她从来里面出来,仍灿烂的朝他笑:“程厦,今天领导又表扬我了!”   “程厦!我们去吃麻辣香锅吧!你请客!”   她的快乐和难过都如此直接,不像他,也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会为了领导的一句肯定得意好久,也会为了弄懂一个知识点,而手舞足蹈。   她就是这样简单热烈的人,像一团火焰。   程厦想着想着就笑了,她待会就会来到他身边,他们生了好久的气,但是终归会和好的。   一直等到天黑,冬雪也没有出来,她就像凭空消失在这个城市一样。   程厦终于慌了,他为什么要跟她堵气呢?她万一出事了怎么办?她一个女孩子,在这个城市除了他谁也不认识。   他报了警,警察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说:“我们是发小,她从来不会这么久不接电话的……”   警察笑了一下,道:“发小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吧?她可能出去玩了,没看手机。”   程厦说:“没有,我们每天都要打电话的,真的。”   他突然非常恼恨自己不能用足够的言语,来形容清楚自己和冬雪的关系。   他们没有自己的生活,从十六岁开始,他们就密不可分。   警察禁不住他的纠缠,还是打电话去她的单位查了一下,然后告诉他,她已经被外派出差。   一定是假的。   他想,她去出差怎么可能不跟他讲呢?   她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和他分开呢?   直到他接到那通电话,她的声音带着轻松:“我来非洲这边工作,坐飞机来着,抱歉忘记告诉你了。”   “我真的没跟你开玩笑,我来非洲了,三年之后才能回去呢!”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直重复,那我怎么办?   那我怎么办?冬雪。   程厦也记不清楚,什么时候跟冬雪的关系,变得紧密而畸形。   是从她第一次来一中找他开始么?   她披散着做过离子烫的头发,借来的宽大校服,袖口露出一点指尖,下面是红格子短裙,大概是化过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杂志封面上日系少女。   她浑然不觉众人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用力地挥手:“程厦!”   “我去!任冬雪,你他妈也太直接了!”跟她一起来的女生放肆的骂着脏话。   一开始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周围都在起哄:“噢?程厦!”   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握紧了书本,指节发白。   “你干嘛来我们班啊!”他恼怒的朝她吼,看她怔愣的脸,又怕她误会——他只是很烦她的引入注意,并不是……并不是觉得因为她奶奶是捡垃圾的。   他想解释什么,又嗫嚅着说不出口。   还好那时的任冬雪,非常迟钝。   她很快笑眯眯跳过来,道:“你凶什么啊?害羞了么?”   他的脸再次爆炸,想要快点走,可是忍不住同手同脚起来。   她在后面,笑得打跌。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被子里,朝他笑。   他从来都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觉得焦灼的渴望,想要喝水,也想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特别讨厌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他跟妈妈这么说,妈妈只是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然后至此之后,任他自己洗换床单。   是她不远万里来S市的时候么?   大学生活真的太丰富了,每天都在认识新的人,丰富到他已经快忘记她了。   只是偶尔卧谈会的时候,寝室的男生评论XXX是系花,XXX太漂亮了。   他会漫不经心的想:一般般,连任冬雪一个层级的都找不到。   她笑时候多好看啊,就像是明晃晃的日光照进人心坎里。   可是就是这么想一想罢了。   妈妈曾经说过:“年轻的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是最小的,都是年轻好看,前途无量。可是越长大越不一样,你是985大学,想着每天谈恋爱考雅思,他打工养家糊口,想着下一个月生活费还没有着落……越硬往一起走,越痛苦。”   他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完全明白这些,只是模糊的意识到,他和冬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那时候向往的东西,是学生会主席,是辩论赛,是和朋友们出国旅行——   他不喜欢想太沉重的事情,电子厂流水线,奶奶下个月的药钱,后妈又明里暗里的逼着给弟弟买房子……   他听这些,只觉得烦闷。   所以回她的短信,也有一搭没一搭的。   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在他校门口。   如果不是她硬生生挤进他的生活里。   他可能会慢慢忘记她了——那个曾经灰暗教学楼门口等他,光芒万丈的女孩子。   可是她来了。   她陪他一起吃食堂,陪他上自习,分享他每一个重要的时刻。   那时候她在电子厂上班,一个月工资还不及她的生活费,她不再是高中时那个无所畏惧,傻乎乎的姑娘。   她开始小心翼翼,甚至有点卑微,问他,程厦,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程厦,你能推荐点书给我么?程厦,我要投简历了,你能帮我看看么?   他对她再也没有心跳加速的悸动,只是习惯了她陪在身边。   习惯了她每周跑过来,拿出长长的英语题让他讲。   习惯了他熬夜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她带着咖啡和夜宵过来陪他,一呆就是一整夜。   习惯了她看他推荐的书,认真的听他讲一些虚无缥缈的大话。   习惯了她眼睛里的光芒那么亮,让他膨胀啊膨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他卑劣的享受着她的青春和富有感染力的美好。也明明知道她仍然喜欢着他。   却自欺欺人的告诉所有人:“我们就是朋友,特别好的朋友。”   所以在她骤然消失的时候。   他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   他选择谈恋爱的时候,其实心虚的。   他遇到了很喜欢的女孩子,也隐约的知道,自己有了女朋友,冬雪或许会很不高兴。   可那时候,他太贪心了。   他一直什么都有,所以他觉得,他可以既拥有冬雪这个朋友,也能有属于自己的爱情。   他太年轻了,他不知道贪心的人注定会失去所有。   他没想到冬雪会直接指出他的卑劣。   他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干脆利落的消失。   他以为他们还有好久好久的日子,他以为他们永远是彼此的后盾。   可是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她再也不会兴高采烈的朝他跑过来,叽叽喳喳的说一些好玩的事情。   也不会在他煎熬的时刻,跑来陪在他身边,像一个暖烘烘的热源。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可是一下子,变得很空。   而跟女朋友分手的时候,他正在给母亲守灵,纸张纷飞着,如同漫天的黑色的蝴蝶。   “对不起,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的状态挺糟糕的。”   “你这个人也挺糟糕的。”女孩冷淡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我看了你和方强的聊天记录。”   他怔在那里。   “你没有跟我一起面对现实的勇气。”她说:“因为你每天想的都是,冬雪这样,冬雪那样,如果冬雪在的话该多好……程厦,你真的很恶心。”   他没有说话。   “解释啊,说给我听啊,说你没喜欢过她啊!”   “说对不起,说我比她重要一百倍,程厦,你说我就信。”   女孩子的声音,全是哽咽。   程厦开口,只说了一句:“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一个很恶心的人。” 第74章 程厦番外:旧疾   那些天生就拥有很多东西的人不会明白的。   人能拥有的选择就那么多,就像握了满手的玻璃弹珠,越是想通通抓住,越是从指缝中溜走。   “那么我只要一颗。   我只要冬雪。”   那时候他走在北欧极夜的街道上,像一个流浪汉,大雪落在他眉梢眼角,他像个英俊的圣诞老人。   有女孩子会跟他搭讪:“你来自哪里?你有女朋友么?”   话题就像冰封一样戛然而止,他说,我有女朋友,我们在一起已经十四年了。   “她在哪?”   他有点茫然,这个年轻漂亮的亚洲男孩,瞳孔里有两个漆黑的长夜、   他喃喃道,她不要我了。   程厦和父亲曾经有一次谈话。   母亲的死不了了之后,他恨过父亲,为了自己的官声,没有替母亲讨回公道。   可是好像这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程厦没有再对爸爸发任何脾气,妈妈把他养成了那样柔软善良的孩子,他没有办法持续的恨某个人。   但他也没有办法心无旁骛的敬爱父亲了。   俩人之间唯一一次交心,是在过年前。   是零下三十度天气,他在家里找一件足够好看羊绒大衣,想接冬雪的时候穿,他知道他的皮相对冬雪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好巧不巧,正好被父亲撞见了——抑郁寡欢的儿子在家里满脸笑容的发微信,还企图零下三十度不穿秋裤。   “厦厦,你谈恋爱了么?”   “是。”他有点脸红,还是道:“跟冬雪,你见过的。”   他以为爸爸会反对,或者会聊一下冬雪的家庭。   没想到,他坐下来,道:“你确定你真的喜欢她么?”   “嗯。”   程厦想,如何不穿秋裤,又不冻出鼻涕呢?女人的喜好,真的没办法……   爸爸说:“程厦,人最不应该利用的就是爱情,你如果喜欢她,可以,但如果你只是想利用她走出低谷,不要这么做。”   程厦停在那里,道:“我怎么可能利用她!我们……我们绝对不会分开。”   那时候,他没法斩钉截铁的说,我就是喜欢冬雪。   他不知道自己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依恋,究竟是病态,还是爱情。   他只知道,他不想跟她分开。   母亲死后,他的生活是一片死寂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就这么混沌的活着,感知力降低到最低。   直到那天,他难得的去工地,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是来这的,或多或少在公司都有点难处,一句话,这活干不成,大家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这辈子在公司升职无望,干成了,每一个人都会拿到钱,而且我保证这就是你们大步往上走的起点。”   她说话声脆朗响亮,带着一种强大的感染力,众人心悦诚服的叫好,他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头激荡。   严磊在一边小声说:“靠,这女孩是谁啊?这么飒?”   “任经理,s建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冯总的女人。”有人在一边笑道:“你别想了。”   严磊闹了个大红脸:“说什么呢!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见女的就发情?”   程厦站在那里,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的篮球场,投了个三分之后心脏怦怦乱跳,回头就看见她在朝他笑。   他后来想,那一次如果是初见,他可能也会爱上冬雪。   她明亮坦荡,灰头土脸漂亮,就连发着脾气也漂亮。   他让严磊先回去了,这一次他完全不想介绍自己的任何朋友给她,他有很多话很多话想跟她说。   可是在微信上打来打去,又都删除了,只穿了一件最帅的一件大衣,就站在门口等她。   他等了四个小时,她才出来了,看他的第一眼,满脸不耐烦,第二眼才有惊诧,她叫出他的名字:“程厦!你怎么在这?”   就好像这六年的别扭完全不存在。   她始终在那里心无旁骛,坦荡自在的朝他笑。   那天晚上,他本来想要跟她说许多话,可是巨大的欢喜,哽在喉咙中,他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在心里傻笑。   你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   我好高兴,我太高兴了。   可这话太傻了,他正在措辞的时候,发现她在副驾驶睡着了。   她睡相一点也不好看,一看就是累坏了,可是他看着她,只觉得高兴了,圆满极了,恨不得绕着车跑两圈。   之后的日子,就像死水投入一枚石子。   他听她怒骂那些不听话的分包,唧唧歪歪的李工,跟他分享食堂的包子还挺好吃,她仍然很爱笑,说起笑话来特别生动,她自己还没笑,周围笑倒一片。   他那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了,但看她开心,就也跟着笑,看她愤怒,也无端的生起气来。   而与此同时,是更加强烈的占有欲,甚至毁灭欲。   严磊说:“原来任冬雪是你朋友啊?她……有没有男朋友啊?”   程厦很生气,他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气严磊不自量力么?   还是气自己没有一个身份,可以发脾气,可以明目张胆的隔绝所有男生对她的好感。   他只能笑着避而不答,然后暗地里,撮合严磊和于诗萱。   其实之前就有男生对她表达过好感,他那时候没有什么感觉。   大概是笃定她不会走。   而现在,他觉得很慌。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他只知道,他真的很害怕失去她。   很害怕堕入那无知无觉的黑暗,   那是他人生第二次恋爱,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样。   他和初恋褪去最初的热恋期,就更像是一起吃饭、学习的搭子。   可是和冬雪在一起之后,他感觉全身心都扑在这段恋爱上,他每天都想着给她发微信,想见面,想要……跟她上床。   他自己不是重欲的人,但压抑的渴望就像火山喷发,完全无法抑制。   不够,拥抱也不够,接吻也不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最激烈的占有,才能确信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冬雪看上去爽朗没心没肺,实际上,她是一个极度理性和克制的人,无论是大笑还是发脾气,她很少失控,永远以最少的精力,达到她的目的。   只除了在床上,她会哭泣着,完全无法自控的说我爱你,我一直很爱你。   他想让她上瘾。   可是真正上瘾的,是他。   他想要更多,想要同居,想要跟她结婚,想要二十四小时跟她亲密无间的绑在一起。   他知道这是病态,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小心的把那些阴暗的心思妥帖的收拾好,以最干净,最美好的样子迷惑她。   可是病终究是病。   依恋型人格,会对亲近和归属有着巨大的渴求,这种渴求是盲目的、非理性的,与真实情感无关,一旦关系破灭,患者会产生巨大的恐惧感和毁灭感。   父亲就对他说过:“冬雪不是那种可以利用的孩子,最后被毁掉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那时候不相信。   可是在冬雪准备离开他去草原的时候,病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爆发,他不顾一切的囚禁她,他想好了,哪怕进警察局也无所谓,他就是不肯让她走。   她情绪崩溃下,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从小就很害怕暴力,她当时茫然的坐在那里,似乎不敢置信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   他看着她那个样子,崩溃的、脆弱的、发狂的。   心里涌上一阵奇异的喜悦。   她正在变成跟他一样的人,扭曲的、疯狂的、阴暗的。   他们可以不用分开了。   可是很快他就醒悟过来,为自己的邪恶行为感到后悔。   他自己已经毁掉了,完完全全的被情绪摧毁了。   他还要害冬雪变成一个疯子么?   他知道,他应该放她走,她应该跟一个健康温柔的男孩在一起。   可是怎么办呢?   一想到她的未来跟他无关,他就觉得要发疯。   于是有了第二次。   第三次。   他努力的想把她困住,困在自己身边。   可是墓地的荆棘怎么可能困住凤凰,她还是逃走了。   无论他怎么机关算尽,她始终还是那个坚定的姑娘。   “我很爱你,程厦,但我有要做的事情。”   他在那样的光芒下,自惭形愧。   那年初春,他看见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无力的她,终于决定放手。   她是振翅九万里的鹏鸟,合该心无旁骛的朝着光辉灿烂的远方飞去。   而不是被他阴暗扭曲的心思,一次又一次拖累。   就在分手的那一刻。   他终于确信,不是病态,也不是依恋,他是真正的爱上了她。   这爱超过了他的自私,超过了病态的控制欲,他爱她,超过自己的生命。   ——   他出国,是因为他需要像武侠小说里一样,闭关升级打怪。   只不过,这怪是自己的心魔。   他要用尽所有的办法,把自己内外彻彻底底的治愈好,   他上飞机的那一刻,对父亲说:“我会回到她身边的。”   父亲欲言又止,却还是说出来:“她未必等你。”   “但我会等她,一直等。”   等到生命洗尽铅华,等到下一个十四年,把她曾付出给他的爱,双倍的偿还,等到他们之间无牵无碍。   内外明澈,一如十六岁那年的月光。 第75章 BE番外:门前积雪未曾来(狗血短篇,慎入)   【原作是两年前练笔的狗血短篇,人设略有不同,BE的点不仅是男女主人公最终没有在一起,而且女主跨越阶级失败,男主并未有母亲去世的情节,两人在一起四年,男主彻底陨落】   大家当个同人看就行了,再次重申,超级狗血!慎入   ——   作为一个老人,奶奶的手术很成功,要知道她这个年纪,不是因为老冯找了关系,根本就没有医生愿意做手术,她那种近乎蛮横的求生意志帮了大忙。   我把她带回家安顿好了之后,回了程厦的房子。和大多数男生一样,他这屋子布置的稀里糊涂的,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儿,对他的爱意熄灭了一半。   后来我按照我的喜好,一点一点的把这里布置起来,比如门口这只憨头憨脑的法斗摆件,比如躺下去就不想起来的沙发,比如每一个季节我都买了不同的窗帘,春天是绿茸茸的碎花,夏天是神奈川海浪,秋天一棵静谧的柿子树,冬天是雪原上安睡的北极熊,我喜欢坐在毛茸茸地摊上,看着窗帘和它后面的天空,那让我觉得世界像个童话,而我正住在一颗甜蜜的酒心巧克力里。   我们在这里一起工作、看喜欢的电影、煮火锅、争吵然后做爱……它和程厦,都已经深深镶嵌在我的灵魂之中,源源不断地在一些绝望的时刻,给我温暖的光源。   我正在发呆的时候,门响了,是程厦,他见了我挺很吃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突袭一下,看你有没有藏着小妖精。”   我仰头跟他分享了一个吻,然后紧紧抱住他,他身上有一种属于校园的纸张的味道,让我深深眷恋的味道。   “想我了?”他摩挲着我的腰,低声道:“等我洗澡……你要不要一起?”   “鬼才跟你一起。”我笑着推开他,他哼着歌自己去洗澡,一边问我:“老婆,晚上我们吃什么?”   “我想吃……”我手机响了,是老冯,他说:“晚上过来一趟。”   我握紧了手机,从暖洋洋的、让人倦怠的温水里,一瞬间被抛到了天寒地冻的雪原。   程厦洗完澡,我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他一愣,问:“还出差啊?”   “程厦,我们分手吧?”   他看着我,有那么几秒钟仿佛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今年二十九岁了,我想结婚了,我知道对你来说不是时候,我也不想逼你。”   无法控制的哽咽冲上来,我被自己的卑鄙噎得喘不上气。   到这个时候,我还不想说实话,我不想让他看到那些龌龊到让人恶心的东西,我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   所以我先发制人,我倒打一耙,我到最后还企图扮演一个受害者。   “你怎么了?不商量好了吗,等过两年……”   “过几年?”我的声音急速的抖着:“你我都清楚,你妈,你们家,是不可能接受我的,过一百年也没用。”   他妈妈到现在跟别人说起我,还称作“程厦的发小”,他每年过年都要回去相亲,他们家没有给过我一点脸色看,只是春风化雨的等待着我们分开。   我只是装作不知道,我并不傻。   “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们家人一直都挺喜欢你的……我也一直在努力啊,上次让你给我爸爸做的文件你也没有做……我不是指责你,我是说,急什么呢?我们还年轻。”   “我不年轻了程厦。”我说:“我想结婚,想生小孩。你给不了我的,你为什么不面对现实。”   我把行李拖出去,他一把抓住那个拉杆,气急败坏的说:“有事可以商量,你突然这样干什么,你这么多年忙着工作和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我说过一个字吗?”   “所以你也忍我挺久了吧程厦?所以我现在给你自由啊!”我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从来没有闹过作过,这是我第一次无理取闹,也是我最后一次。   “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大家都是互相容忍对吧,有事可以解决问题……”   “程老师,这问题不分手解决不了。”   我狠起心肠,一把拽过行李箱,他终于生气了,提高了声音朝我喊:“任冬雪,你是不是觉得我没了你不行啊!”   “我从来都没这么觉得。”   电梯门合上了,包括我所有的狼狈、自卑、痛苦,都通通关在外面,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歇斯底里的哭着,大概因为缺氧,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死了,一个洁白的、血迹斑斑的灵魂从我身体里轻飘飘的飞走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行李,无家可归。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几个项目在收尾,托老冯的福,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明年我应该还能往上提一提。   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我本就是胸无大志的人,一路努力攀爬,也不过是为了摘一颗星星,可我的星星不见了。   晚上下班,我就去看奶奶,其实我给她请了护工,但是她瞧不见我,就不安生。还没走到病房前,就听见了说笑声,是程厦。   “奶,你怪我吗?是真的冬雪没跟我说。”   “怪你干啥,就是夏夏啊,这里埋汰,别老来了。”   “奶,我和冬雪这么多年了,还能嫌弃你?等你病好了,我接你去我们家”   我推开门,奶奶如蒙大赦,连忙说:“雪儿,厦厦来了,你们聊,你们聊。”   我看着他,他穿了一件白衬衫站在那里喂奶奶吃饭,身姿清隽颀长,见了我就笑了,仍然是少年的模样。   我们来到走廊,他说:“奶奶生病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蹲在我面前,拿了张卡放在我掌心,道:“这里有二十万,我全部积蓄都在这了,不够了,我们再想办法。”   我怔怔的看着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给我钱。他被我看的发慌,又小心翼翼道:“前期手术的钱哪来的?任冬雪,你是不是借高利贷了?”   我还是没有说话,他气得骂了一声,道:“你脑子怎么长的?你不跟我说去借高利贷?你是不是疯了啊!”   我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我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他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后背,道:“没事,我们慢慢还,我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呢?总有办法的。”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可……那是你的房子啊,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慢慢再攒呗,你是我老婆,我能不陪你扛着吗?”   他抱着我,轻声说:“因为这种事跟我闹分手,你傻不傻啊,嗯?”   我在他怀里,眼泪终于决堤。   二十万。老冯给我的,正好是二十万。   第三天,程厦他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冬雪,我听夏夏说了,奶奶现在怎么样?我想着我过去一趟,帮你料理料理。”   “不用了阿姨,做完手术之后挺好的,我也请了护工。”   他妈妈欲言又止,半天才道:“冬雪,奶奶年纪大了,有些事要看开一点,卖房子是大事,你们再考虑一下。”   我说:“不会的,您放心。”   “阿姨没有那个意思,我们这里还有一点积蓄,你……”   “阿姨,我和程厦已经分手了,不会有卖房子,也不会有我了。”   我把电话挂了,到程厦家去找他。他正在包饺子,酸菜馅的,锅里热腾腾的,在煮着汤。   “赶紧吃,吃好了给奶奶带点,我记得她就喜欢吃东北菜。”   他一边说,一边端菜。   “程厦,我跟别人睡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不是我了,我像一个钢筋水泥的机器,冰冷干脆。   那盘热腾腾的饺子,掉在地上,盘子摔了个粉碎。   “奶奶年纪大了,在这里没人愿意给她做手术,老冯有钱,有人脉,可以送她去北京做手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觉得你不会帮我。”   “你们睡了几次?”   “两次。”   他一个耳光扇过来,我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折断的植物一样,轰然倒在地上。   耳朵里的轰鸣声弱了,我才发现,鼻血正顺着我的脸流下来。   我抹了一把,呆呆的看着他,他居然会打人,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像我爸爸他们一样,对女人动手。   “因为在你的幻想里,我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你他妈就给我定了罪。任冬雪你真的爱过我吗?你甚至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一个工具,你要看着往上爬的工具。我最好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他站在碎片中,泪流满面:“你现在爬上来了,你就不要我了,对吧?你又要找别的男人来满足你让人恶心的想象了,对吧?”   “随便你怎么想,随便吧。”我很疲倦,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他一动不动的看着   我摇摇晃晃的扶着墙走,离开。   门关上的声音,特别清脆。   外面下雨了。稀疏的秋雨,慢慢地浸透我的头发,衣服,还有灵魂。   其实他说得没有错,这么多年,我爱得一直是我想象中的他,他的人品性情思想灵魂,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只需要他在那里,承载我的野心与欲望,完美的,如同高高在上神祇。   不知走了多久,程厦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抱进怀里。我听见他哽咽的声音,他说:“你出轨了,我打人了,我们谁都不欠谁了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掰着他的手,他不肯放,一直喃喃地说:“我们十六岁就在一起,冬雪,你别丢下我。”   我闭上眼睛,说了我们俩这辈子最后一句话,我说:“程厦,我不爱你了。”   他的手终于松开了。   后来,我辞了职,带奶奶回了东北。   我在体制里,就要永远和老冯保持着那种关系,这是我耻辱,如果和程厦继续在一起,那是他们家族的耻辱。   我把房子卖了,还了老冯的钱,他看了我许久,道:“冬雪,我知道我老了,可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能给出的最大卑微。   “冯总,不平等的人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我说。   国企工作的经验,让我很快就私企找到了一份薪酬不菲的工作,和一个搞运输的老板相亲,他居然是我念中专时的同学,只不过他早早创业,而我追着程厦去读书。   他不算太有钱也不算没钱,我们志趣相投,我再也不用逼自己看那些晦涩冗长的书,我们在一起看综艺,吃烧烤摊,在城中买了房,地段一般,装修的很漂亮,他们家人很喜欢我,并不反对跟奶奶一起住。   再然后,我就结婚了。   我在老房子出嫁,奶奶喜滋滋的坐在我床边,给我念叨一些如何做人家媳妇儿的话。   婚纱放在窗口,背后是一轮月亮。   这时候,我听见了轻轻地敲门声,三声。   我周围的人,只有程厦喜欢这么敲门,轻轻地,显得特别有涵养。   我走出去,看见大雪纷飞中,站着一个少年,他骑着自行车,一脚撑在地上,朝我笑道:“任冬雪,上学去啊?”   雪越下越大,一晃神,他不见了,只剩下一轮明月,照着空荡荡的雪地,雪地上放着一枝红鲤芍药。   我们和程厦闹着玩的时候,我说你从来都不送我花,他说,送什么啊,太俗了,等你结婚的时候,我送你一大捧红鲤芍药。   我当时怔了一下,红鲤芍药是家里人准备的,不是新郎送的,他连忙找补:“我是说,嫁给我的时候。”   其实没什么打紧,誓言和谎言,同样虚幻。   我慢慢往回走去,走回我从小长到大,逼仄又阴暗的小楼,月亮和那一枝花被我留在了身后。   谢谢你曾来过。谢谢你,照亮过我。   再见了,程厦。   男主视角:【送嫁】   他其实本来是来送嫁的。   说实话多大点事啊,不就分个手吗?他们除了那四年的爱情,还有十年的朋友,他以为他能特别洒脱,等她结婚之后,他们还是可以一起喝酒撸串的好朋友。   可是一看到她,他就不行了,她穿着睡衣,外面罩着一件红色的长羽绒服,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喝完酒回来,她就会这样睡眼惺忪的起身为他热一杯牛奶,头发温柔的挽在耳后,有种平静从容的美。   可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抱她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忘记,她的味道,她柔软的身体,她的头发擦过时毛茸茸的触感。   那是他的姑娘,他以为会在一起一辈子的姑娘,可她明天,就会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他是恨过她的,没有男人能承受这么绿云罩顶的事情,区区二十万,她把自己卖了,把他们二十多年的感情卖了,她就是个贱货!   可是每想到这里,他又在心里骂自己,那是冬雪啊,是给买根冰糖葫芦就能傻笑半天的姑娘啊,她被人骗了,姓冯的王八蛋喜欢她,所以处心积虑的拆散他们,冬雪多傻啊,奶奶又生病了…他能怎么能怪她呢?他是她老公啊,他都不帮她,她可怎么办好呢。   这么想着,他就不怪她了,他怪自己,那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她六神无主呢?怎么就没看出来她心里藏了那么大的事呢?如果那时候多问几句,她是不是现在还歪在他怀里看电视,喂他吃橘子,讨论哪个男演员帅得歪瓜裂枣…   他总会做这样的梦,梦里面他出了这二十万,冬雪死心塌地的要嫁给他,他们办了婚礼,有了个特别可爱的孩子,叫程爱凤,特别洋气,他在梦里笑出声来,醒来就发现,枕边空荡荡的,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不会对他笑了,她看着他,只会冷冰冰的说:“程厦,我不爱你了。”   你凭什么不爱我了?   上高中的时候,她擅自闯入他的生活,她说她喜欢他,没人见过那样胆大妄为的女生,她就隔三差五的杵在学校门口堵他,化着妆,染着酒红色的长发,校服下是紧身裙,那时候他真的很忧虑,怕她影响自己好好学习——   可是她真漂亮啊,不是前座女同学的那种漂亮,睫毛很长,眼睛又圆又亮,身材特别…凹凸有致,那时候他经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里她乖巧在他怀里,艳若桃李的朝他笑。   所以多年后他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他很怕她看出来,他激动无以复加,年少时那些隐秘的渴望终于成了现实,他终于拥有了她。   但年少时他是不喜欢她的——只有一些性吸引力,她对他来说,太沉重了。   当他身边所有人都在为了学习、恋爱、游戏烦恼的时候,她在菜市场看摊位,她神态自若的帮她奶奶捡垃圾,随时可以为了几毛钱和人吵到把桌子掀翻。   他在远处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样子,觉得丢脸又费解,他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活得这么苦。   他本能的害怕她那个世界,沉重的,现实的,所以他不喜欢她,也无法接受她。   但是这不妨碍他们做朋友,她是个很好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需要帮忙,她都会立刻出现,他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在外面受伤,找医院看病的时候、第一次遇到重大挫折……少年之抽节生长的时候,是会需要许多风雨摧折的,陪他度过的,都是冬雪。   她就像是一顶柔软的旧衣,每个边角都是妥帖适合的温度,合适到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离开。   但是她就是猝不及防的离开他了,去非洲。   他在很久之后才想明白自己的贪心。   他用她带给他的温暖和柔软,去尽情的享受生活,可是她不是一件旧衣,她是个一直注视着他的女孩子。   她离开之后,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偶尔吃到了好吃的餐厅,想着下次一起来就好了,可是没有下次了,论文肝不出来,想打个电话给她,可是她那边有时差,今天喝酒了…她待会会过来找他吧,要骗她说没喝多少,女人就是麻烦——啊,她在非洲,她不会过来了,他喝死在这里,她也不会来管他的。   他交了好多个女朋友才明白,所谓宛宛类卿只是一种虚妄,当一个人在你生命里留下的痕迹足够深刻,她留下的空虚,谁也填不满。   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爱上她了。   数着日子,她终于回来了。   那时候她已经是公司的一个小领导了,她开一辆很不错的车,妆容精致得体,像是城市里任何一个都市女郎,那个陪他经历了整个青春期,倔强又明艳的少女,似乎烟消云散了。   而系里数不清的人事斗争,也让他慢慢地明白,第一次明白了高中时那个在菜市场看摊位、捡矿泉水瓶的少女,不是丢脸,而是勇敢。   她在勇敢的与生活作战。   如今仍是如此,他远远的看着她,甚至有些自惭形愧,他怕自己配不上喜欢了自己很多年的姑娘。   可是还好,她看他的眼神还有光。   只要他朝她伸出手去,她仍然是当时那个用情深深的小女孩。   他们在一起了,这四年,他们过得很幸福,每天都要拥抱、亲吻、互相说我爱你,“我们会在一起多久”她一直患得患失的逼问他,他不肯正面回答,却在很多很多生活的间隙中,比如半睡半醒的午夜,清晨时她在刷牙,他在她身后抱住她时,会小声说:“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很久的。”   一定会在一起很久的。   久到去一起挑婚纱。   久到一起把一个小孩子养大。   久到变成白头发老爷爷和老奶奶。   给孙子们讲当年奶奶勇闯非洲的故事。   久到把彼此呼吸的频率镂刻进心里。   久到你不再怀疑,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程厦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天也就亮了。   迎亲的车队鱼贯而入,快乐得有些笨拙的新郎被人拥簇着,去迎接他的新娘。   人群遮挡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一片裙摆,那样洁白,匆匆出现,匆匆消失。   就像那些积不到天明的雪。   程厦醉醺醺的准备离开,这时,他看见了一辆车。   车上是个他见过几次的人,那个姓冯的,那个男人以老领导的身份为冬雪送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血液在太阳穴里鼓噪,程厦想起昨日家宴的时候,亲戚说的话。   “你瞧瞧你成什么样子!那个女人就是老冯养的破鞋!谁有用就派她去跟人睡!为了她你寻死觅活的,你还知不知道点羞耻!”   “你还想娶她?她那点事这圈里人尽皆知,还有不少小视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给你放!”   他没有看,他摔了杯子走出来。   他怕那真是冬雪。   冬雪,是我没保护好你,你才会被那个畜生骗。   他看着老冯,一脚踩下了油门。   再也不会了,冬雪,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重物碰撞,巨大的震颤。整个世界倾倒,血色如霞光遍染的海水般温柔   十六岁的菜市场,一切都浸在暖色光晕之中,少女轻快的绕过果蔬排骨朝他走过来。   “能给我个QQ吗?挺想认识你的?”   “好……我叫程厦。”   “我叫任冬雪。”   再见了,冬雪。 第76章 He番外:夏日鲤鱼和小狗   为了能招待看世界杯的球迷,烤肉店彻夜营业。整整一面墙的屏幕加上音箱最高强度的轰炸,烤肉串香气四溢,满杯的啤酒不断溢出雪白的泡沫。   有一个男人在其中格格不入。   他三十岁左右,面容清俊,穿着一件白色T恤配黑色风衣,有种说不出的严谨。   他没有在看球,而是专心喝酒,他面前摆了一排百威,和一杯调好的威士忌。   这样嘈杂的环境,他仍然坐的笔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球赛,一边慢条斯理的喝酒。   突然有个女孩坐过来,问:“我们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她们让我过来问你的名字。”   不远处的一桌发出兴奋地尖叫声。   因为喝太多的酒,男人的眼睛已经带着水光潋滟,他笑着摇摇头。   女孩挑衅般的道:“你喝这么多,你老婆不管你么?大叔!”   男人仿佛被女孩的话取悦了,微闭着眼睛,笑道:“她没有时间。”   看来是真有老婆,而且,八成是跟老婆吵架出来买醉。   女孩心里升起一阵兴奋,道:“说说呗,怎么?老婆给你带绿帽了?”   “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男人仰头喝了一口酒,仍然保持着笑容:“我醒悟的太晚,很多事情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想放弃,又不甘心……”   英俊男人慵懒而微醺的声音,简直是韩剧情节,女孩动情的去握男人的手,道:“我懂!”   “你当然得懂了。”男人抬起手避开,口齿清晰到底叫出她的名字:“郑欣然同学,你再这么摆烂下去,这一学期,就得被劝退了。”   女孩瞪大了眼睛,都结巴了:“程,程老师……你认识我?”   “我记得建筑系每一个学生的名字。”程厦靠在椅背上,轻轻扫过那一桌学生,道:“尤其是挂科特别多的那种。”   郑欣然已经结巴了:“不,不,不是老师,我就是……”   “看球去吧,十点之前回寝室。”程厦宽容地笑道:“我刚才告诉过你们辅导员了。”   好球!周围一阵欢呼声中,一群大学生扁着嘴缩到角落里了。   程教授过于年轻英俊,在每一届当中都有不少的八卦传说。   有人说他是gay。   又有人说,他早就结婚了,还是跟青梅竹马的初恋。   还有人说,他早年被传过精神不正常——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从刻板印象上拓下来的好孩子,要不正常,也是他们这群鼠鼠吧。   本以为偶遇他能搞点事,没想到,小丑竟是我自己!   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哀嚎,郑欣然哭得声音最大。   程厦无视那群小兔崽子的目光,继续有条不紊的喝酒,喝到第八个空酒瓶的时候。   脚边有一个湿润的东西蹭来蹭去,他一低头,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吐着舌头看着他。   “你该干什么,心里没数么?”   看到一个女人坐到他对面,学生们顿时来了精神。   女人看上去就是那种女老板的类型,清瘦凌厉,眼神非常明亮深邃,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衫配人字拖,头发随意的一挽。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特别……不好惹?   冬雪当然不好惹,她现在必须用全部精神来克制住自己,不把程厦活活捏死。   她出来的时候,已经跟于诗萱爆发了一个小时了。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我最他妈的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   于诗萱那边敷着面膜,冷笑道:“你少在那里恶人先告状,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走廊里睡了一夜,你还有理了!”   冬雪的声音低了八度:“那我不是为了工作么!”   “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现在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为底下的小孩挡酒,谁看你不发疯!”   冬雪气急:“他可以发疯!我没说他不能发疯!但是不能发这种疯吧!”   程厦很生气她不管不顾的喝酒,三番四次死不悔改,于是,他在冲动之下——   送了她一只小狗。   “这样的话,你再有应酬,你就可以说回家遛狗!”程厦露出青春男大般愚蠢的笑容。   “你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我工作这么忙!我还得回家放狗粮!捡狗屎!”冬雪对着电话咆哮:“我的天,那么大一堆屎啊!”   雪球以为妈妈在跟它玩,兴高采烈的扑上来去咬她的拖鞋,被一脚踹到旁边,变成了嘤嘤怪。   “行了!我自己养了五条狗,哪有那么夸张,马尔济斯好训得很!”于诗萱不耐烦道:“你生活规律点没毛病。”   随即,她啪的把电话挂了。   冬雪在家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把狗拎起来洗了个澡,她跟程厦冷战,这些事只能自己做。   小狗吹完毛,就像是一朵蓬松的云,伸着舌头拼命舔她。   冬雪心刚软一点,就看见朋友圈刷出来,我们的程教授,面前摆了一排酒瓶,还有球赛!   好啊!好啊!我在家里捡狗屎!你在外面看球赛是吧!   她抱着狗就直奔那家烧烤店。   程厦抱起狗,一个人一个狗都可怜兮兮的。   “我来负责它,好不好?狗吃饭,狗洗澡,遛狗还有捡狗屎。”程厦说:“我以为有只狗狗陪着你,你会心情好一点,你上学的时候不是……”   那时候冬雪很喜欢狗,觉得有一只小白狗在身边,就显得人特别中产阶级。   “当然是你负责啊!你买的狗!”冬雪气不打一处来,道:“最生气的事,你怎么能想到花好几万买只狗回来!喜欢工地小土狗抱来一只不就完了么!”   程厦道:“小土狗可能会长很大,这只就,就,就很小。”   “家里有院子,怕什么啊!”冬雪一拍桌子。   程厦从善如流:“是,是,是我考虑不周。”   那一桌大学生看到程厦被训,拼命捂住嘴,苍天啊,憋笑真的好难。   “行了,回去吧!”冬雪起身,小狗立刻从程厦身上跳起来,围着她转。   “等一会。”   程厦给她看眼前的酒瓶,道:“我刚才替你试验了一下,百威,三瓶以上,就千万不能再喝其他酒,会上头非常非常快,喝威士忌前,可以喝一点蜂蜜,感觉会好很多。”   冬雪深吸了口气:“你就为了这个出来喝酒的?”   “也不是,就是想知道,你平时得有多难受。”他眼睛带着水汽,笑着道:“是挺难受的,我信你是真的不想喝了。”   冬雪别开目光,粗声粗气道:“别用你那个破酒量衡量我了。”   她又道:“程厦,我以后不喝了,就说回去遛狗。”   程厦笑弯了眼睛,道:“我们回家吧。”   “好。”   小狗连忙挥舞着小短腿跟上。   学生们看着老师被凶了吧唧的师娘拉起来,上了一辆悍马。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程教授是搞到了富婆姐姐吧!”   “富婆姐姐好凶啊。他俩感觉气质一点都不搭。”   “我感觉很搭啊!一个爽快一个腹黑,互补!”   正在念叨的时候,发现已经九点了。   他们赶紧手忙脚乱的起身,准备去结账,却老板被告知:“任总结完了,还说让你们快回学校,少让老师操心。”   “哇!富婆姐姐万岁!”   “什么富婆姐姐,叫师娘!”   少年人嬉笑着,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学校门口,图书馆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就如同有一只鲤鱼正在夏日的凉风中游弋。   飞吧,飞吧,反正此刻圆月当空,良宵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