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惊蛰》 作者:怀愫 文案一 【古代、奇幻、冒险、甜】 谢玄和小小初入江湖,凭一身道术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 靠着小小天生阴眼和谢玄本命金火,回回都运气非凡。 以为自己是青铜,不料是王者。 文案二: 小小不知道自己是师兄捡回来的小媳妇 师兄:我也不知道怎么养小媳妇,反正怎么宠就怎么养呗 内容标签:甜文 史诗奇幻 主角:桑小小,谢玄 ┃ 配角:师父、闻人羽 ┃ 其它:《阿娇今天投胎了吗》 作品简评: 道门师兄妹谢玄和小小因师父无故失踪,踏入江湖,开始了寻找师父的旅程,凭借一身出神入化的道术处处化险为夷,二人携手荡妖魔,踏金銮,碎幽冥。作者构思精巧,逻辑严密,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活灵活现,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冒险类玄幻小说。 =========== 第一卷 桃始华 第1章 吊死鬼   春尤浅,柳初芽,杏初花。   杨柳杏花交映处有个土坡,土坡上立着一间破烂烂的土地庙。   桑小小裹着一件絮袄,在神台前支起了锅,锅里煮着水,芭蕉叶包着一把野荠菜搁在锅边。   她抬头望望庙门,也不知道今天师兄的运气怎么样。   要是没肉,晚上就只有一把野菜能下锅了。   天色将暮,山间雾色一层一层氤氲,师兄还没回来。   庙门外飘进一只女鬼,带进一阵阴风。   小小一双眼睛生来便与常人不同,瞳色濛濛,时时刻刻都像含了一层薄雾。看人面目不分明,见鬼却极清楚。   女鬼不知小小能看见她,一下扑倒在破败的神像前,泫然道:“土地爷,您可要给我作主啊!”   她一边抹鬼泪,一边向土地爷状告她那负心的男人,谋她财,骗她色,全靠她才能吃油穿绸。   不肯娶她便罢,竟想将她卖掉,她不堪受辱,用一根罗带了断了自己。   小小紧紧领口,伸手拨弄着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   抬头望向山间小道,日头只余下一个角,等这一角落到山对面,山间野鬼便会倾巢而出。   这间土地庙早已经没有香火供奉,自然也就没有神力替女鬼作主了。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小小猜测今天大约是没有肉吃了,把野菜扔进锅里,从竹篓中取出一个竹筒,木勺在竹筒里一刮,撮下点盐花,搅在汤中。   等汤煮好,她先盛了一碗,搓土为香,供到土地爷神像前。   借居在此就要礼数周到,本地的鬼怪,就算敢在外头作乱,也不敢轻易踏进土地爷家里作祟。   女鬼还在嘤嘤哭告,她双目凸出,舌头老长,可身影窈窕,形态娇媚,瞧得出原来是个美貌佳人。   午间来投宿的时候,小小就看见这只女鬼了,她吊在土地庙前的老槐树下,脖子拉得老长,身子一晃一晃,拿头荡秋千解闷。   没想到太阳一落,她会解开罗带,把舌头塞嘴里,跑进土地庙告状。   土地不能显灵,对这女鬼的哭诉也有心无力,女鬼哭了半日,把脸一抬,指着土地:“你身为一方土地,我在你的地界含冤屈死,你竟然不管!”   小小充耳不闻,蹲在门边抱着膝盖,一心一意盯着山道,等师兄回来。   天色越来越暗,羊肠小道上一点亮光隐隐浮动,似是有人在暮色中点了一盏极亮的灯。   这是师兄的命火,小小一下站起来,走到门边迎接。   女鬼哭骂完了,与小小擦肩而过,又是一阵阴风,冻得小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女鬼飞身奔到树边,解罗带结缳,脖子一伸,把自己挂在树上,长舌头“啵”一下落出来。   这一套动作万分娴熟,原来她是先告状才去死的。   小小见怪不怪,心中所思只有一桩,不知今天还有没有肉吃?   谢玄出了城门就往土地庙飞奔,跟日落比谁的脚程快,怀里揣着刚刚买的烧鸡,也顾不得烫,小小一定饿了。   槐树上的女鬼荡了几荡,又伸手解下罗带,把舌头塞回嘴里,再次飞扑到神像前:“土地爷!您可要给我作……”   女鬼哭诉未完,谢玄就踏进庙门,女鬼只觉浑身上下似被针刺,哀嚎一声,缩身飞出窗外,逃开一丈远。   谢玄一脚踏入土地庙的庙门,就似暗屋点灯,刹时间满是光华,他从怀中摸出油纸包,扔给小小,咧嘴笑道:“咱们今儿吃烧鸡!”   小小唇角微微一翘,揭开油纸包一看,不光有鸡,还有烘得香软的薄面饼,面饼裹着鸡肉,油汪汪的,看着就好吃。   她先咽了口唾沫,跟着粉唇一抿:“你又赌了?”   谢玄嘿嘿一笑:“就一把,明儿找到活,就不去了。”   小小叹息一声,把锅里的汤热了热,盛一碗给谢玄,自己捧着面饼往谢玄怀中一坐,靠在他肩上,把沾油最多的那张饼给了谢玄。   十五六岁的少年,已然长的身高腿长,一只手就环住小小,等她撕鸡肉,包在软饼中,一口咬了,肉香扑鼻。   “有师父的消息没有?”   谢玄也饿得急了,他买了吃食自己一口都没动,张嘴就咬掉半块饼,边嚼边道:“城外有个一阳观,道士倒是多得很,可我问了一路,也没有师父的消息。”   两人从小就由师父一手带大,说话走路识字修道,全是师父教的,说是师父,实则是慈父。   惊蛰那天,谢玄带着小小上山猎野味,到城中换了酒肉冻梨回家,可师父却不见了踪影。   他们在家等了一个月,师父也没有回来,附近的邻居问了个遍,无人见他出门,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乡间闭塞,问遍了四方村落,也只来过两个生人。   一个紫棠面皮,横眼吊眉,左眼下生了一颗瘤;另一个温文而雅,模样像是书生,但背后背着一把剑。   两人全无头绪,等不下去了,这才收拾东西出门找师父,出来一个多月,也没有半点师父的消息。   谢玄把裹着满满鸡肉的饼送到小小嘴边,一握她的手指冰凉,皱眉问道:“可是有哪个不长眼的鬼来烦你了?”   桑小小天生阴气重,眼睛又太干净,最易招惹脏东西。而谢玄八字重命火旺,什么脏东西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小小幼年时道术未通,只有在谢玄怀里才能安眠。   一抱就抱了十来年,抱成习惯了。   小小就着谢玄的手,张嘴咬了一小口鸡肉包饼,想起那个重复告状投缳的女鬼,摇了摇头。   谢玄懒洋洋支着长腿,笑得眉眼飞扬,告诉小小:“这池州城十分富庶,明儿咱们就进城去,总能碰上那么两三个倒霉鬼。”   “不是说本地有个一阳观,还会有人请咱们吗?”   谢玄早就打听清楚了,一阳观确实是大有名头,可池州百姓私下又叫它“拔毛观”,雁过也要留下一身毛,富户有钱,寻常百姓哪有钱上一阳观解煞。   明儿进城先去城东富户门前转一圈,实在不成再去城西,总有生意可做。   师兄妹俩的道术堪堪入门,师父不知所踪,出了村子才知道世道艰难,样样要钱,两人就只有道术能赚点盘缠。   这一路替人化煞、作法、超度、抓鬼、起坟,靠着小小的眼睛和谢玄的命火,回回都运气非凡。   小小喝了一口野菜汤,随口说道:“那明天还是先去妓馆。”   谢玄呛了一口,咳嗽了几声,面色微微泛红:“咱们往后不去那种地方了。”   “为什么?”小小细眉一拧,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五蕴之气就越是混沌,也就越有钱可赚。   谢玄瞥了她一眼,小小天生体弱,生得就比别人小些,师父常说是给她起名起坏了。   她生得小,可也十三岁了,不能带着她往那些地方去,要是被师父知道,还不得打断他的腿。   “那些个细碎活来钱太慢了,咱们要干就干个大的。”他神采飞扬,“等有了钱,再找到师父,咱们就去京城,去最贵的酒楼吃席。”   小小细眉一弯,淡漠的脸上露出笑意,“嗯”一声点头,把吃不完的饼子仔细收起来,明儿要是没吃的,还能用剩下的垫垫饥。   神台下已经清扫过,铺了一床薄被,小小先钻进去,谢玄跟着矮身钻入,小小张开胳膊投入他怀中,两只手勾住他的脖子,脚丫搭在他腿上。   谢玄抱着小小,就似抱着一块寒玉,旁人受不了这凉意,可他却觉得通身舒泰,还搂着她往怀里贴了贴。   两人自幼睡惯了,谁也没觉得不妥当。   小小鼻尖磨着谢玄的胸膛,少年伸伸长腿,打了个哈欠。   春寒料峭,两堵薄墙挡不住风,但谢玄通身火热,小小睡在他怀里,比盖着厚被还要暖和。   谢玄跑了一天,早就累了,不一会就睡熟了。   他睡着了命火金光还在发亮,小小拱拱脑袋,从他怀中探出头,雾濛濛的眼睛望向庙门外。   将要月晦,七魄游荡,鬼来魅往。   那只吊死鬼怨气虽重,也是可怜,小小一只手扣住咒符,她要是识趣快走,就留她一条鬼命,若是趁月晦日作乱,就别怪她手下不容情。   女鬼不知小小心中所想,她趴在屋顶,塌下长舌,那半截鲜红舌头在门框上一晃一晃,“卡哒”一声轻响,倒悬下一颗头来,两只眼睛直洞洞望着小小,咧嘴一笑。   女鬼嘻一声说:“你看见我了。”   小小假装看不见,女鬼的脖子却突然拉长,垂到门中,那颗头晃来晃去:“你看见我了。”   她躲在窗外,听见了谢玄的话,这才知道小小能看见她。   吊在树上许多年了,好容易碰见一个命盘轻八字衰的,怎么也不愿放过这个绝好的替死鬼,只要把小小从庙里引出来,套到树上勒死,她就解脱了。   小小看女鬼连进庙来都不敢,知道她也不敢惹谢玄,松开手里的符咒,正对着女鬼打了个哈欠,往谢玄滚热的胸膛里又拱了拱,茸茸细发磨着他的下巴。   眼睛一阖,酣然睡去。   女鬼果然不敢进庙门,她既然对着土地爷哭告,就是相信有神灵能为她作主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没等来神明为她主持公道。   这女孩八字这么轻,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待山雾渐浓,月色黯淡,庙中女孩三魂虚浮在体上,女鬼便张嘴唱起小曲来。   “窈窕娘,淡梳妆,鬓边玉梨香。”   一声更比一声娇媚。   小小闻声睁眼,已然坐在了画舫舟中,身围珠玉,翠荷作觞,坐上还有个翩翩少年郎,冲她伸出手来,要扶她上岸,手中一枝初放的梨花簪在她鬓边。   小小未识情爱,这曲子唱得再缠绵,少年郎再俊秀,她也屹然不动。   再低头一看怀中已经抱着一个锦匣,锦匣内宝光莹莹,一颗明珠得有龙眼那么大,价值万贯。   小小眼睛一阖一睁,幻境刹时消散,锦匣变成骷髅头,明珠成了人眼珠。   谢玄酣睡之中动了动腿,他眉头一皱,眉心命火陡然一亮,直冲屋顶。   歌声戛然而止,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歌声一停,小小梦中的少年舟歌都消散去,心中只留一片澄澈,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师兄妹二人便早起换行头,谢玄穿上师父留下的旧道袍,小小拿出半把小梳,沾水替谢玄梳头。   谢玄本来就生得朗眉星目,一根云头木簪插在发间,长身玉立,看上去清俊非凡。   小小个子小小,穿谢玄的旧衣还有些大,作个道童打扮,从布包中取出木剑,抱在身前。   光看打扮十分能唬人。   谢玄抖抖道袍:“走,进城去。”   小小刚迈出庙门,就见那吊死鬼瘫吊在老槐树上一动不动,舌头拖出半尺长,那根投缳用的罗带松松系在她项间。   女鬼瞪着眼睛,一声都不敢出,不意竟惹着两个道士。   谢玄伸着懒腰,一只手提着竹篓,一只手牵着小小,他全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洋洋笑着:“吃鸭肉包子去。”   小小收回目光,抱着木剑,嗯了口唾沫,鸭肉包子,听上去就好吃。   两人刚迈出庙门,悬在树上的罗带断了,女鬼应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望着小小远去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我的心里只有肉没有鬼   女鬼: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喂 第2章 白雪香   池州城街市繁华,师兄妹二人一人一个鸭肉包子,从东城一路逛到西城。   谢玄一见着高门朱户就问小小:“这家怎么样?会不会倒霉?”   小小摇摇头,要是青天白日就能看出血光之灾的征兆来,必是大凶,凭他们俩现在的道行也不能替人化煞解厄。   走遍了东城也没见着一家能让他们“小吃小住”的,小小抿抿唇:“要不然咱们还是去妓馆吧。”   两人来池州的盘缠就是从花街柳巷中赚来的。   谢玄看了眼小小,看她巴掌小脸,莲白肌肤,嘴唇小而圆,抿起来仿佛初春樱珠,将将染就一点红晕。   谢玄呲呲牙,她这模样太招人,扮作了男孩也一样招人,可不能再往妓馆去了。   他不信邪:“这么大的池州城,竟会连个倒霉蛋都找不着?”   话音刚落,小小就停住了脚步,一双雾濛濛的眼睛盯着前方,谢玄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看见一栋酒楼,门口挂着酒旗彩络,吃客云集。   谢玄一下笑了:“馋了?”   他伸手入怀,摸了摸钱袋,昨天买了鸡买了饼,还余下几十个铜板,不够到酒楼里好好吃一顿的。   谢玄目光往街尾一扫,扫到一间赌档,昨儿盘缠用尽,他用几枚铜钱赢了两百文钱,这才又买鸡又买饼,要是小小实在想吃,就再去赌一把。   师父若在,是绝不许他们这样做的。   他说谢玄气运旺,与寻常人赌钱胜之不武,怕他赢得容易,沉迷左道。   酒色财气,最能移性,修道之人更该敬而远之。   在村间乡居,只要抓到谢玄去赌,不管是赌什么,都要打他一百下。   可既然小小想吃,再赌一把也无妨,了不起记着数,一次一百下,如今都快欠下三四百下了。   谢玄刚要迈步,小小就拉住他的袖子,点了点刚从酒楼中走出来中年男人。   绸衣玉簪,文人打扮,可又前呼后拥,带着三五个帮闲。   这帮捧客个个都在奉承那个男人:“这样的大喜事,怎么也要讨杯喜酒吃,家里的嫂夫人可真是贤惠。”   谢玄心领神会:“这个?”   上下一扫,见那人脚步虚浮,两颊凹陷,一付被酒色掏空的样子,看着就像个倒霉蛋。   小小一点头:“他眉间发乌,命火黯淡,没有大喜,只有大霉。”   两人盯准了“苦主”,缓步跟在那群人身后,走着走着,走到一间清幽院落前。   粉墙乌瓦,墙内还开着一树白梨花,微风拂过落雪纷纷。   谢玄让小小等在巷口,自己跟上前去,想探一探这家的虚实,走近了才看见门前没有悬牌,小门上挂了两只牡丹灯笼。   跟了半天,还是走到妓馆门前,这就是个暗门子。   谢玄长眉一皱,这些人一进去,说不准要过夜,他们还得找个地方落脚。   他转身就走,打算回酒楼里打听打听消息。   院墙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出来个婆子,手里挽着布包,嘴里骂骂咧咧:“还当自个儿是正头娘子了,讨个妾而已,还合什么八字。”   抬眼看见谢玄,见他一付道士打扮,上前两步叫住他:“小道士,你会不会合八字?”   谢玄一个转身,婆子倏地面红,她还当是个寻常小道,竟生得这样清俊,要是他会合八字,那也不用费半日脚程,专程上山一趟了。   谢玄挑挑眉,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微微颔首,摆出道爷的架子:“可以。”   婆子见了谢玄已经吃过一惊,再见小小又看住了,她在暗门子里做事,一眼就瞧出小小是个女子。   大昭道术盛行,朝天观紫微宫一南一北并称双雄,男女皆可入道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两个生得实在不凡,她便多看了两眼。   婆子赶忙将谢玄和小小请到巷口的豆腐摊子上,摸出十几个钱,要了两碗豆腐脑。   “可是一阳观的道长?”一阳观就在城外山上,那儿的道士时常下山来,还有一个是主家的老相好,年年都要来讨几坛子梨花酒吃。   谢玄微微一笑:“我与师弟是奉师父之命下山历练,云游到此,并非一阳观门人。”   婆子一喜:“那就是紫微宫的仙长?”   两人互望一眼,并不答话。   婆子看他们这模样,心中认定两人虽然年轻却是有来历的,揭开布包,取出两张写着八字的红纸,推到谢玄面前:“烦请道长测测吉日。”   一张写着白雪香,一张写着蒋文柏。   谢玄哪会替人合八字,但蒋文柏就是刚刚那个乌云罩顶,眼看就要倒霉的主,与他结亲,怎么会有好处。   他还没开口,小小已经冷然道:“不合。”   婆子的脸立时挂下来了:“小道士,你可别弄鬼,打量着能从我这儿讨着化煞的钱,咱们姑娘跟蒋大爷这门亲,不成也得成。”   小小看她一眼:“不合就是不合,你家姑娘八字本就不好,要是真嫁给这个人,会有杀身之祸。”   婆子气得啐了一口,她原是想省些力气,不跑这一趟的,没想到这两个小道士竟会说出这种败兴话来。   白雪香的八字当然不好,要真是八字好,哪会沦落娼门?   婆子一把收回那两张红纸,走出豆腐摊子,转身又啐了小小一口,吉利没讨着反而损失了两碗豆腐花的钱,她气冲冲出城去,到城外一阳观合八字测吉凶。   谢玄只知道师妹能见鬼,还不知道她学了合八字,问她:“你怎么瞧的?”   小小舀了一勺豆花:“我眼前发花。”   这样的大事,是不能说假话的,眼看丢了个大主顾,谢玄也不恼,揉揉小小的头,把自己那碗豆腐花也扒给她。   摸摸肚皮:“要不然,我再去摸一把骰子?”   穿着道袍不能进财档,谢玄干脆带着小小住客栈,两人要了一间房,换下道袍去了赌档,他只来一把,这一把就赢了半钱银子,今日的花销又有着落了。   师兄妹二人在客栈里吃酱肘子,白雪香在小院中侍候蒋大户过夜。   屋里烧得暖烘烘香喷喷,白雪香烫了一壶酒,从银盒里摸了个香丸,在口中嚼碎,用酒送到蒋文柏口中。   将一阳观道士合下来的八字给蒋文柏看:“一阳观的道长说了,我与大郎是天作之合。”   说完又叹:“妾盼得许久,终于觅到大郎这样的良人,心中欢喜无尽,总怕这是一场美梦。”   哄得蒋文柏将她搂在怀中,药性渐起,面上潮红,把白雪香压到牙床上,尽兴之后懒洋洋起身,拍拍她的脸:“等你进了门,我也就不必日日多跑这一趟了。”   白雪香替他抹身穿衣,披上斗蓬,亲自点着风灯送他到门边。   回屋之后歪在香榻上补眠,嘴角一勾露出笑意。   那蒋大户分明暴发户,却爱装个文士的雅样,去秦楼楚馆也爱找白雪香这样的雅妓。   白雪香想趁着年华正好,早些上岸。   这些恩客中寻摸一圈,也只有蒋大户家最合适,他生得比别人强,正头娘子软弱,他自个又耳软心钝,最好拿捏,再找不着这样的人家。   白雪香打了个哈欠,让小丫头往香炉中添了熏香,拢在被中睡去,睡到半夜窗扉忽被一阵风吹开,灯火倏地吹灭,白雪香被风冻醒。   张嘴便呵:“都是死人?怎不关窗?”   半晌无人应声,白香雪只当小丫头睡迷了,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只见满室莹白,恍恍惚惚看见是园中梨花盛开,梨花枝条竟伸进窗中。   梨花粉淡香清,白雪香的艺名就是从梨花中得来的,她去了恼意,心道这是个梦,是她嫁人之前的吉梦,明儿蒋大户来,要把这梦告诉他。   在他新盖的宅院中讨个院落,种上满院的梨花。   这一朵朵梨花花瓣撑开,张得硕大,枝条嵌在墙上,盘上房梁,无风摇落,须臾屋中便浅浅铺落一层花瓣,盖住了她的脚踝。   白雪香还沉浸在美梦中,抬手想接一瓣花,落到她掌中,花瓣化成明珠,一地的明珠,她满屋子打转,想挑只最大的珠子。   明儿必要告诉蒋文柏,觅一颗大珠当聘礼。   心中正这么想着,一颗浑圆的珠子就滚到她脚边,白雪香伸手抱起,那珠子在她怀中发光,照得满室光明,她正爱不释手,心中欢喜不尽,难道她还能生个不凡的孩子。   心中这样想,越是爱这宝珠,举着珠子摩挲,白珠上突然生出两个窟窿大的黑斑。   白雪香伸手想把黑斑擦去,凑近了才看见是一双人眼。   她“啊”一声惊叫起来,把那珠子抛得老远,“珠子”才刚落地又滚了过来,这下不光是人眼,还有一张人嘴,笑着在身后追赶她。   白雪香回身想逃,梨花已经将她团团困住,脚下被树根一绊,猛然惊醒。   屋中灯火黯淡,门窗紧闭,哪来的什么梨花,她满头都是虚汗,一巴掌拍醒了守夜的丫头。   小丫头揉着眼睛替她斟茶,送到她手边,口里含含混混:“娘子可是作噩梦?”   白雪香抚着胸口,刚要喝茶,就见那张被她压在枕下的八字落在火盆里,属于她的那一半,已经被火烧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窗门紧闭,好端端的怎么会把合过的八字吉日烧了。   屋里忽然泛出一阵阵梨花香。   小丫头在灯火下一抬头,整颗脑袋光秃秃的,仿若一颗圆珠。   圆珠豁开一个口子,“啵”一声吐出一条舌头来。   白雪香两只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不瘦下来不改名扔了1个地雷 第3章 鬼上身   小小露宿了几日,总算能在客栈里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茉莉澡豆搓着乌黑细发,热水浸润过肌肤,香红一片。   她洗完澡滚在床上,两只脚丫搭在一起,转过脸面对着墙,轮到谢玄洗了。   谢玄三两下剥掉衣衫,蹲进桶里,用小小洗过的水搓了一遍身,等他洗完上床,小小立刻钻进他怀中,乌茸茸的细发磨着谢玄的下巴。   有些担忧地道:“要是明天,咱们还赚不着银子怎么办?”   总不能天天去赌,师父知道了必要不高兴的,那地方的气沾多了,谢玄就更开不了阴眼了。   谢玄拍拍她粉白面颊:“先睡,明儿有明儿的法子。”   小小笑了,师父突然不见了,师兄妹二人对着几床破被,一个竹篓,全无主意。   那时师兄就是这么安慰她的,小小不再担忧,她把头埋进谢玄胸前,裹着被子,安然睡去,这一夜什么梦也没做。   第二日一早谢玄带着小小去到早市摊子上吃辣汤米粉。   浅浅一勺辣酱搅在汤里,吃得小小面上绯色,她今日没作道士打扮,一边吃一边扇舌头,往来的人见了,都勾起馋虫,摊上生意源源不断。   摊主乐得眯起眼睛,往他们这桌送了两只卤蛋,一份配菜:“不够就再添。”   谢玄一边吃粉一边听四桌闲话,想打听打听城中可有哪家遇上怪事,要请人作法的。   一抬眼就见昨天那个啐了他们两口的婆子正四处问讯,见着相熟的店家就问:“可曾见过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谢玄笑了,他把最后一口汤粉吃尽,拍了拍小小:“来了。”   初春时节,于婆子跑得满头是汗,她找了一路,都没人知道两个道士去了何处,心里一阵阵发急,昨儿听着话音不对,就该把人请进院里才是。   这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透,白雪香就把她叫进屋中,问她:“一阳观的道长当真说我与蒋大户是天作之合?”   她双眼微红,脸色发白,裹着一件厚袄还在瑟瑟发抖,寻常身边最喜爱的小丫头被她打发出去,不许靠近。   婆子心里“咯噔”一下,昨儿她确是去了一阳观,找一阳观的道士卜算吉日,算出来这两人的八字勉勉强强。   可道士测吉凶是收了钱的,把勉勉强强换成天作之合,婆子将批语送上去,还得了蒋大爷的赏钱。   “自然是天作之合。”于婆子嘴上答应,可心里却想到小小说的,这桩婚事大凶。   白雪香一看婆子的脸色就知道她有所隐瞒,急红了脸:“你是不是没有上山?”   于婆子连连摆手:“上了上了,这等大事,我怎么敢诳骗姑娘,只是刚出门时遇上了两个野道士,我就……就请他们看了一眼。”   白雪香揪着领口,身上一阵阵发虚:“他们说了什么?”   于婆子哪里敢说,可白雪香逼问得急,她只好实说:“那两个小道士毛都没长齐,胡说一气,非说姑娘若是与蒋大爷结亲有杀身之祸,我看他们就是想讨一份化煞的钱,叫我狠狠啐了两口。”   跟着又道:“一阳观的道长可是说了,姑娘这八字跟蒋大爷那是有正头夫妻相的。”   这意思便是白雪香进了门,往后能扶正。   白雪香一听,脸上红红白白,想到梦中那张被烧过的八字,和那颗滚来滚去的人头,咬了咬牙:“你赶紧的,去把人给我请回来!”   于婆子也不知道白雪香今日是抽的什么风,可她说要找,只好满城找人。   谢玄挑眉看婆子满街转悠,半点也不急,带小小抄近道回到客栈,换上道袍,就在堂前要了一壶茶。   他摆出款来:“要上好的碧螺春,再来三只茶杯。”   不光要茶,还要几样细点,叫店小二跑腿买酥梅丸给小小当零嘴吃。   点心吃了一半,于婆子就来了,她打听半日,道士很多,都是一阳观的,谁也没见着两个年轻小道。   只好到各处客栈去问,走到这间春来客栈,进门就见客栈堂前坐着她要找的人,正品茶吃点心呢。   于婆子上前,还没开口,谢玄便笑:“吃茶。”   桌上摆着三只茶杯,其中一只是空的,竟是料定了她要找来,婆子心里越发虚了,难不成这两个小道士还真有大神通。   她哪里还敢吃茶,急巴巴的想把人请回去,谢玄却不应,婆子咬咬牙,摸出百来个钱,把这一桌的帐给结了。   谢玄这才站起身,掸一掸衣角:“走吧。”   小丫头早就守在院门边,白雪香催问了几次,一看见婆子将人带来了,先回屋禀报。   这一间院落布置得十分雅致,靠墙种了三五株梨花,正是花季,开得堆雪一般,望一眼便觉得眼中一清。   小小望了好几眼,除了梨花,那树下还有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绕过太湖石,就到了堂屋前,谢玄看不见那些,只是想着等往后有了钱,也弄这样一间院子。   师父爱种地,院里就种些果蔬瓜菜,小小喜欢花,就给她栽一院子的花。   他将院里院外一扫,估摸着这回要开个什么价,心里这么盘算,可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清净无为的样子。   丫头不敢怠慢,奉出香茶点心,白家的酥梅丸子都跟外头不同,用薄荷柑橘调味,小小鼻尖一动,便伸手拿了一个,含在嘴里。   白雪香病恹恹出来见客,见这半大少年神采英拔,心中止不住疑惑,这个年纪的小道,当真能解煞?   谢玄微微一笑:“昨夜宅中可是有些不太平?”   白雪香轻掩檀口,咳嗽了一声:“道长昨日说我的八字与蒋大郎不合,不知是怎么个不合法?可有法子能化解?”   谢玄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在这屋里转了一圈,背对着白雪香,使了个眼色给小小。   小小的目光往墙边花树一瞥,谢玄心中有数,他转身落座,道袍一掀喝了口茶。   喝完茶才轻笑一声:“八字若合,你便不会心神难宁,那墙边的梨花……开得真不错。”   白雪香一听见梨花脸色都变了,她平日最爱这几株梨花,每当花季,她便要送帖子办诗会,酿梨花酒,博一个雅名。   此时听谢玄赞花开得好,却连眼睛都不敢扫过去,想到昨夜那颗头,喉间一紧,一阵阵犯恶心。   白雪香终于肯信这两个道士是真有本事,说话口吻恭敬起来:“道长,我是不是冲了花煞?”   她自比梨花仙子,这么多年也有无数恩客为她写诗扬名,说不准是惹恼了正花神。   谢玄肃正脸色:“究竟是何方妖孽作怪,得等那东西来了才能知道。”   白雪香一听,赶紧安排客房,于婆子都看得出小小是女子,白雪香更是眼毒,目光在小小身上转了好几圈。   她起名叫作白雪香,便是一身肌肤欺霜赛雪,一向以此自傲,没成想小小比她还白得多,目色空濛,嘴唇淡红,玉人模样。   她生得再好,白雪香不敢起嫉妒之心,转头吩咐丫环预备两间屋子。   谢玄一听两间屋子,立刻知道小小的身份被看破了,干脆认下:“不必,今夜我与师妹会守在院中,有一间屋子给我画符就成。”   白雪香听他说得郑重,越发担忧:“道长作法需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谢玄半点不客气,他们的竹篓都快空了,正好补补货:“清香黄纸朱砂,越多越好,今日院中就不要再见外客了。”   预备东西容易,可不见外客……白雪香面露难色,她跟蒋文柏正该是打铁趁热的时候,岂能寻由头把人推出去。   可看谢玄的脸色,咬牙应了:“听凭道长吩咐。”   她一边吩咐小丫头去买朱砂黄纸,一边叫来了于婆子,让她给蒋大户送几枝梨花去,就说这几日她身上不大方便。   “到花担上买几枝好的,不要动院子里的。”   她还是不敢看窗外的梨花树,房中更是连窗都不敢再开了。   丫环将谢玄和小小请进客房,这间屋子是预备给过夜的客人用的,换过香被,比客栈不知道舒服多少。   谢玄关上门,燃一束清香,铺开黄符纸,笔沾朱砂,龙飞凤舞的画起道符来。   画符他练了千百遍了,闭着眼睛都能画,一口气连画了十几张。   小小坐起来看着他画,谢玄凝神静气之时,命火灼然赤金,符成之后朱砂染金泛出火色,这一道符打出去,寻常小鬼动弹不得。   三支香燃尽,符也就画成了。   小小取过一张折叠起来,送到白雪香房中,看她大白天不敢开窗,房内点着灯,把符咒递给她:“随身佩戴,不要解下。”   白雪香接过黄符塞入香囊,挂在颈中:“小道长不如留在我房内过夜,你们皆是我女子,也没什么妨碍。”   小小嘴角一翘,她要是在,那东西就来得更快了:“我就在左近,你不必怕,这符在身上,轻易伤不了你。”   话是这么说,可白雪香到三更天也不敢睡下,喝浓茶提精神,忽然闻见一阵清香,刚想问丫环是不是换了熏香,就辨出这香味就是梨花香。   脑袋一歪,睡熟过去。   白雪香恍恍惚惚抱起一把琵琶,素手轻扬弹拨两声,口中刚要成曲调就见到小小站在自己面前。   这小姑娘生得十分姿色,假以时日不知如何惊艳,白雪香正觉得古怪,只见小小指着镜子,白雪香顺着她的指头看过去,就见镜中人的脸。   这张面孔不是她的。   小小眉头紧蹙,这女鬼竟然能不惊动符咒就上了白雪香的身,她想一会问道:“她知道你的八字?”   “白雪香”笑盈盈张开嘴,半截舌头就掉了出来,她伸手把舌头叠起来掖回去,当惯了吊死鬼,一时还真不习惯把舌头收起来。   小小圆目微怔,原来还是个熟鬼,只是她为何能离开土地庙?   她吊死在那,被树所缚,除了那间土地庙,哪儿都不能去,但她能到白雪香家里,必定是突破了束缚。   女鬼见小小拦她,面露狰狞。   小小这回不再留情了,双手结印,张口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   女鬼附体不久,神咒一宣,她就晃出一道虚影。   却不肯示弱,娇笑一声:“小道士,土地爷许我有冤报冤,我既不动你,你也莫要来扰我!”   作者有话要说:   女鬼:不吊脖子的感觉真好~ 第4章 土地公   小小细眉轻拧,城外那间土地庙久无香火,早就不能显灵了,何况土地是善神,又怎么会允许女鬼如此作乱。   她想到女鬼告状的那些话,冷然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与她有什么相干?”   因果业报他们管不了,可白雪香与她并没有仇怨。   女鬼的舌头许久没正经用过,说话有些打结:“她既嫁给蒋文柏,就与她相关。”   小小眼看女鬼不肯走,阖上双目,继续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   一边念一边抛出手中五雷灵符,符咒放出道道金光,一道虚雷打下,女鬼飞快抽身,走时留下一句:“她若不嫁,尚能苟活。”   女鬼一走,白雪香即刻苏醒,小小也跟着被逼出梦境。   谢玄守在小小身边,他急问:“怎么回事?我画的符竟然无用?”   “那个女鬼知道白雪香的八字。”这么重要的事,白雪香竟然一声都不吭,差一点就害人害己。   白雪香已然醒转,一醒就去看镜子,抚着脸尖叫连连。   小小与谢玄破门而入,谢玄提着木剑,沉着脸质问:“她知道你的生辰八字,你事前为何不说?”   白雪香抖着嘴唇,这才想起那张被烧掉一半的红纸,女鬼必是看了上面的字,她被丫头婆子围住,煞白了一张脸:“小道长,那……那……东西,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有你的八字,她只要不往生,能缠你一辈子!”谢玄气不打一处来,说起话来半点也不客气。   白雪香一听,身子不住发抖:“道长救我!”   小小声如冷泉:“那鬼说了,只要你不嫁,性命无虞。”   白雪香闻言怔住,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好不容易才勾住了蒋大户,错过了这一下,哪还有这么好的人选。   妓女从良,都是说起来容易。   蒋文柏开着绸缎铺子,家大业大,又读过几年书,懂得怜香惜玉,肯替她脱籍讨她当妾,他那个正头娘子还是软弱可欺的。   蒋文柏这半年中隔些日子就要在小院过夜,他娘子还要送点心席面和替换衣裳过来。   待她嫁进蒋家,这样的女人还不是听凭她拿捏,要是那女人短命,她便能扶正,从此就是蒋白氏了。   白雪香越是思量越是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看向谢玄:“道长可有法门?事成之后,我自有酬谢。”   小小一口回绝:“除了不嫁,别无法门。”   白雪香冷下来脸来,心中暗忖,也许是这对师兄妹年轻道浅,这才没有破解的办法,他们画的符,不是也不灵验吗?   只要她肯花重金,将一阳观的萧真人请来,必能赶走那个女鬼。   除去女鬼,她就能风风光光进蒋家门。   白雪香目光一闪,谢玄就知道事情不成,他也不恼,从袋中摸出符咒叩在桌面上,对白雪香说:“你既不愿意,那就自求多福吧。”   白雪香没料到少年眼睛这样利,只是眼波一动就猜出她的想法,他们到底也算救她这一回,开柜摸了一把散碎银子出来:“多谢小道长,只是我有我的苦衷。”   这一把银子约摸有五两,谢玄半点没客气,尽数收入囊中,看在银子的份上,最后忠告白雪香:“我与师妹在城中会再呆几日,你知道在哪儿找我们。”   折腾了一夜,天色将明,谢玄干脆带着小小离开小院,闹了一夜没睡,找个客栈好好睡一觉,再拿这些银子大吃一顿。   多攒一些,他们就买头驴子往青州去。   小小默默跟在师兄身后,眉头微蹙,她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竟有人觉得富贵比性命还重要。   她想起女鬼的话,扯住谢玄的袖子:“那女鬼说她是得了土地公的法旨才来报仇的,那间土地庙能显灵!”   “当真?”谢玄一喜。   师兄妹二人到土地庙投宿,就是想请土地显灵。   土地公掌管一方土地,只要鞋底踏过他治下的土地,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他都能知道,师父若是来过池州城,他一定知道!   两人买了烧鸡水酒,香烛供果,城门刚开,就赶去土地庙。   老槐树上早就不见女鬼的踪影,这间土地庙也还是那么破烂烂,完全不像能显灵的样子。   小小把买来的烧鸡水酒供到神台前,香炉还是那天他们来投宿的时候从墙角找出来的,里面填了土,香火也只有小小烧过的那一束。   白灰零零星星浮在黑土上。   谢玄看这模样也不像是能显灵的样子,也许是那女鬼说鬼话,骗人的。   他慢腾腾取出清香点燃,懒洋洋地举过头顶,小小戳了一下他的后腰,他这才正经起来。   神情肃然,朗声念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   神台寂寂,神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谢玄把香插进香炉内,耸了耸肩:“本地的香火都被一阳观揽去了,乡民哪有闲钱来供土地,是那女鬼哄你的。”   小小低下头,颇有些失望。   两人转身要走,小小报着希冀回头一望,“咦”了一声,谢玄插进炉中的香束燃得极快,香火一熄,土地神像竟然动了一动。   小小眨眨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赶紧让谢玄把余下的香火都点燃,大把插进香炉中。   一经谢玄的手,火烧得极旺,香上火苗倏地冒尖,差点儿烫了他的手指头。   小小定睛望去,只见香烟浮动处,有个身影黯淡的白胡子老头儿蹲在香炉边,不断吸着香烟,越吸他的身形轮廓就越清晰。   小小凝神静气,听见这老头低声嘀嘀咕咕:“好香啊,好香。”   谢玄眼中茫茫,除了土神台什么也瞧不见。   小小轻声道:“土地公公,真是你许了女鬼去报仇的?”   白胡子老头儿脚下一滑,差点栽倒,他惊异地抬起头来:“你这个女娃娃,竟能看见我?”   谢玄听见小小在说话,他盯着那个破神台惊讶道:“真的能显灵?”   白胡子老头不高兴了,瞥了谢玄两眼,又看看神台,满意一笑,伸手抓起供奉的烧鸡水酒,大嚼大吃起来。   小小还指望着土地能说出师父的下落,对他十分恭敬,把竹篓里装的吃食都掏出来,从白香雪那儿搜刮的点心,鸭肉包子,软面饼,全都罗列到神台上。   白胡子老头一边吃一边翘胡子:“你这女娃很乖很乖。”   等他吃完了,两只油手摸摸长胡须,打出一个饱嗝,摸着肚皮问:“说罢,你们俩来求什么?”   小小恭敬问道:“土地公公,我们师父有没有来过池州城?”   土地爷看小小十分乖巧,也实话答她:“我是池州土地,只要踏过池州的土,我都能知道,可是……”   白胡子老头儿看了看他的这间神庙:“如今败落这个样子,我也管不了事儿啰。”   小小指了指庙外的老槐树:“树上的女鬼进城了,说是尊了您的法旨。”既管不事怎么能圆女鬼的心愿。   土地爷看了小小一眼,笑得慈眉善目:“她在我这儿日日告状,已经二十年了。”   每到太阳落山,这女鬼就解下罗带,奔进土地庙哭告,告完了又把自己再吊回去,夜复一夜,整整二十年,烦得土地爷两耳生茧。   土地庙从前香火鼎盛,自从一阳观来了个十分厉害的知观,把香火都揽了过去,土地庙便渐渐败落到只有一个鬼上门。   他那会儿随口答应了这女鬼,只要她能离开这庙门,便许她自己了结这段因果。   本以为女鬼为树作缚,不能作恶,谁料到会竟会遇上谢玄和小小,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老头儿又看了一眼谢玄:“说来还是这男娃娃圆了她的心愿。”   小小不解。   “要不是他梦里发威,又怎么会烧断了她上吊用的罗带,她一落地,可不就找她的仇人报仇去了。”   ……   “那她要是为恶怎么办?她明明该找那个男人报仇,怎么会找到白雪香身上?”   “这个嘛……”白胡子老头满面尴尬,抬手捻捻须,要是原来他能管,如今全靠谢玄的香火才能显灵,也管不住女鬼了。   “你二人既是道门中人,就该济世……”   “怎么酬谢?”谢玄虽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从小小三言两语里大概猜出了土地的意思,开口就提条件。   白胡子老头眯眼一笑:“年轻娃娃口气倒大,女鬼可是你们放出去的,帮人就是帮己。”   小小蹙眉,万事万物都讲承负因果,她把这话告诉谢玄,心中忧愁,别让师兄担了这承负因果。   谢玄“哧”笑一声,他瞧不见土地,只对着神像道:“要不是那女鬼冒犯,我也不会烧断她的罗带,纵有承负,也已经了结。”   土地不料谢玄这么不好骗,换了个说辞:“这样吧,她发了愿,二十年的愿力回馈,足够我替你们算一算要找的人身在何处了。”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这事儿还真是不管也得管了。   土地公两道低垂白眉一弯:“事儿也容易,只要她不伤及无辜,便由得她去。”   两人有了土地的保证,又回到城中去,谁知竟连白雪香的大门都没能进,在小巷里就遇上了于婆子从一阳观请来的萧真人。   萧真人一身簇新道袍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两个徒弟,二十来岁年纪,也是一身簇新的道袍,一个抱剑,一个抱拂尘。   于婆子见了谢玄和小小,想起昨日那百来文的点心钱,自然没有好脸色:“你们走罢,我们姑娘请了萧真人出山,哪还用得上你们。”   萧真人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兀自下马进门去了。   那两个徒弟更是把眼孔抬到天上,扫过谢玄和小小身上的旧道袍,哧笑起来:“哪里来的野道,也敢在一阳观的地界招摇撞骗。”   小小皱着眉头:“我们不是野道。”   那两个小徒目光在他们脸上睃了一圈,脸上全是轻蔑之色:“那就报上你的道门来。”   两人还真没有道门,师父从没说过他师承何处。   谢玄生性骄傲,最受不得这种闲气,道门中人各凭本事,这一阳观倒把池州城当成是自家的地盘了。   他双眼微眯,哼笑一声,拉着小小便走:“咱们走,良言难劝该死鬼,这是白雪香自己找死,可不管咱们的事。”   那两个道士跟着萧真人,在池州城中嚣张跋扈惯了,听谢玄出言不逊,从台阶上跳下,想要教训教训他,一个伸手就要拔剑。   哧笑道:“连道门都没有,我看连野道都不是,就是江湖骗子。”   谢玄听他出言侮辱,哪里还能再忍!   本来要走了,反身单掌推出,击在年轻道士拔剑的那只手上,剑才刚出剑鞘一截,又被推了回去,“叮当”一声脆响。   谢玄轻笑一声,他一只手按住那道士两只手,明明对方比他年纪大,却被把他按得牢牢的,怎么也抽不出手来。   谢玄面色不改,那道士却脸皮涨得通红,他比谢玄高壮,却被他制住,深觉受辱,身体发力向后退,想猛然冲击,把谢玄撞到地下。   谢玄识破他的意图,等他的力气使到十成,倏地放手。   那个道士五体投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小小站在一边看着,见谢玄赢了,露出浅笑。   两个道士在白雪香的门前吃了这个亏,怕被师父知道,不敢声张,目光在小小和谢玄身上转了个圈,咬牙说道:“给爷爷等着。”   谢玄见那两个道士互打眼色,冷笑一声,牵住小小的手,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挺起胸膛:我师兄打架从不输   道家讲承负,佛家讲因果,为了方便大家阅读,就放在一起咧 第5章 同林鸟   谢玄气那两个道士狗眼看人低,先带小小去成衣铺买了一身新衣裳。   他一进门就相中了一身海棠红的袄裙,虽是布的,却染得均匀,袖口领口绣缀着海棠花苞,小小穿上身上又好看又保暖。   谢玄给小小挑了件漂亮的,自个儿却要了玄色粗布的单衣,耐脏又结实。   小小抱着新衣,难得有些欢喜,她的衣裳要么是灰要么是蓝,多数还是谢玄穿剩下的,要不然就是功德主布施的旧衣。   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裙,雪白的小脸上浮现淡淡红晕。   谢玄看她高兴,夸口说道:“以后师兄有了钱,让你日日都换新衣穿。”   小小仰起脸,“嗯”一声,她一点也不觉得谢玄做不到,师兄答应她的,从来就没说假话。   买了衣服,再去鼎香楼叫上几个好菜。   小小把馒头软饼放进布口袋,迟疑问道:“真的不管了?”   谢玄满不在乎,撕了半只鸡腿放到小小盘中:“咱们尽人事,听天命,管嘛还是要管的。”还要求土地爷告诉他们师父的去向呢。   白家去不了,还有那个蒋大户,他才是女鬼要找的人。   两人吃饱喝足,还回春来客栈要了一间房,放下行李,谢玄便带小小出门去。   “咱们去哪儿?”   谢玄嘴里叼了根草,一笑:“尽人事去。”   穿街过巷,走到一栋豪宅高门前,宅门上刻着一个“蒋”字,小小往宅顶一望,整个蒋宅乌云罩顶。   谢玄躬身搭着小小的肩,望着蒋家门,十分笃定地道:“那个一阳观的道士,再怎么目中无人,也该有些真本事,他一起坛,女鬼只能来找蒋文柏了。”   两人就在巷子口的糖水摊上坐下,要了两碗糖水喝,直坐到日上三杆,蒋文柏才带着两个小厮,慢悠悠出了门。   白雪香送信说自己身上不方便,他便不往梨花小院去,转到另一间小院前。   原来他不止白雪香一个相好。   谢玄看时机差不多,从怀中掏出罗盘,口中念念有词,闷头往前,走到蒋文柏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蒋文柏吃饱喝足,正要寻个地方快活快活,见就有人撞上来,对两个小厮一点头,小厮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来。   一阳观的小道士常常下山打秋风,他们都习以为常。   谁知谢玄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张符,肃正了脸色:“我在远处便望见你身上邪气缠绕,特意赶上奉送灵符一枚。”   蒋文柏还未说话,小厮就伸手推搡谢玄:“小杂毛,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蒋文柏满不耐烦的抬眼一扫,刹时眼前一亮,伸手推开小厮,从头把小小打量到脚,脸上带笑:“这位……这位小道长,可是一阳观的?”   “我与师妹是紫微宫门下,云游到此。”谢玄张嘴就给师兄妹二人按了个顶极道门。   蒋文柏摇折扇的手一顿,紫薇宫是个惹不起的地方,可他在风月场中十数年,生平罕见这样的绝色。   这番容光逃得过别人的眼,却逃不过他的,又把谢玄打量一遍,伸出折扇道:“既然如此,还请两位小道长到舍下小住,替在下参详参详化煞的法子。”   一双眼睛沾在小小身上,拔都拔不出来。   谢玄纵然没有小小的眼睛,也知道蒋文柏动的是什么心思,死到临头竟还敢动色心,他心中冷笑,假意沉吟片刻,这才点头答应了。   蒋文柏让小厮带他们回蒋府,自己还与那帮狐朋狗友们聚会。   蒋文柏的夫人袁氏,是个中年美貌妇人,看上去斯斯文文温温柔柔,与娇滴滴的白雪香完全是两付模样。   袁氏听说丈夫请来两个道长,出来见了小小谢玄一面,脸上笑意团团。   她温言道:“既是大郎请来的客人,赶紧预备屋子,再办一桌好酒水给道长接风。”   还真给谢玄小小预备了两间屋子,比白雪香预备的那一间更奢华些,谢玄一关上门便往锦被里一躺。   小小坐在床沿,提醒谢玄:“那蒋夫人不是好人。”   凭她笑得再慈和也无用,她的心思明明白白落在小小眼中。   谢玄长腿一搭,伸手摸了块点心啃起来,自己啃了还不够,又往小小嘴里塞了一块,嚼了满嘴的点心渣子:“不急,先看看这对夫妻冤不冤。”   “要真是活该,那咱们正好发笔财,就是不闹鬼,也叫它闹鬼。”   土地只差人办事,不给人银钱,盘缠还得自己挣,蒋文柏要不是好人,刮他的油水就算是劫富济贫了。   直到入夜时分,蒋文柏才回来。   谢玄耳朵一动,隔着两重院门,听见门口响动,知道是蒋文柏回来了,他随手抽出一张灵符。   小小伸手接过,把符纸叠成纸鹤的模样,抖开两只翅膀,交到谢玄手上。   谢玄推开窗伸出头,见院中左右无人,摊开手掌,把纸鹤露在月光下。   双目凝视纸鹤,伸出食指中指掐了个剑诀,直指眉心,口中一声轻喝:“起!”   纸鹤翅膀微动,凌空而起,从窗口飞出,穿过院门,落到袁氏窗前。   蒋文柏吃得醉熏熏的,一进屋门就问袁氏:“那个雏儿你安置在哪儿了?”   袁氏哼笑一声:“我说你什么时候信起道来,一见着人我就知道了,真是天上落明珠。”她笑完又有些担忧,“当真不打紧?别又惹出事来。”   “两个江湖小骗子,穿了一身道袍骗人而已,也敢腆着脸说自个儿是紫微宫的。”蒋文柏喝了一盏浓茶醒酒,点点袁氏,“你可万万要把人给留下来。”   “还用你说,我连东西都预备好了,明儿就先把人请来,我就不信她这点大的女孩子,还会不爱俏。”   袁氏预备了几身绸缎衣裳、一盒珠花宝簪,几样胭脂水粉,等到明天单独把小小请到她屋中。   先哄小小把衣服换上,再说自己没有儿女,越看小小越是亲切,不如留下来认她当干娘。   两个小骗子行走江湖不过是为了钱,要是小小舍不得她哥哥,便把谢玄也一同认下,到时候这兄妹两个进了蒋家门,还是任他们摆布。   蒋文柏伸手揉了一把袁氏的腰:“还是娘子有手段。”   袁氏满面得意,又推了蒋文柏一把:“你那儿事办成了没有?不是已经定下亲事了,怎么她倒不上赶着了,可是你这张老脸哄不住人?”   放了那么久的饵,鱼儿都咬钩了,还不赶紧提线,可别让这条大鱼跑脱了。   蒋文柏也吃不准白雪香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是网中鱼,前些日子还急着上岸,真要讨她进门,她倒摆架子。   “不过是拿拿乔,明儿你送些点心去。”蒋文柏还是很有自信的,他在白雪香身上花了总有百来两银子,非得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袁氏哼了一声:“我自然理会得。她这些年攒下的私房,还有那间小院,再加上她这个人,捆到南边卖了,总共怎么也得值两千两银子。”   打完了算盘又戳了蒋文柏一指头:“这回可不能再出纰漏,要不是你上回放跑了一个,何至于只能在本地干这营生。”   到底是落人口实的,就该在外地买进卖出。   蒋文柏颇不耐烦:“我哪知道那个贱人这样精,等破了冻我就带白雪香出门,换个地方做生意。”   这个,就是蒋文柏的生意。   纸鹤翩然飞回,小小摊开手掌喂了纸鹤一颗三角香,纸鹤吃饱了,轻巧飞到窗框上,低头用喙嘴梳毛。   小小抿着嘴唇,眸中含雾:“咱们不管他,他活该。”   怪不得蒋文柏乌云罩顶,亡魂索命。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不让女鬼报仇,她当鬼也不能安生。   谢玄想到蒋文柏竟还敢打小小的主意,冷笑一声:“成啊,那咱们就瞧瞧热闹好了,那女鬼今夜要是真的来了,我还要给她添一把柴,倒要看看看这对贼夫妻明天还有没有精神算计人。”   谢玄手指一绕,纸鹤从掌心飞到门前,像个看守似的,在门边飞来飞去。   小小高兴了,要是原来师父必然是不允的,可师兄什么都肯依她高兴,她钻进软被中,舒舒服服把脚贴着谢玄的腿。   三月都过了大半,她的脚还是冰凉凉的,谢玄把她抱紧一些,小腿不住摩擦她的脚:“等咱们去了南边就好了。”   他最畏热,这个天就穿起单衣来,却怕小小冻坏。   小小枕在谢玄的胳膊上:“听说江南一年四季草都是绿的,花都红的。”他们谁也没去过江南,只从师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江南来。   等到那里,她一定要穿那件海棠红的新衣衫。   师兄妹二人香甜睡去,小纸鹤尽忠职守飞到半夜,翅膀越拍越慢,最后停在灯架子上,两只翅膀一合,脑袋往翅膀下藏,打起盹来。   蒋文柏眼看一个“货”就要到手,另一个“货”还送上门来,又喝了两盅酒,眼前灯光一迷,握着杯子望见桌对面坐着白雪香。   他恍然以为自己在梨花小院中,白雪香穿了件透明纱衫,倒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蒋文柏本已经玩腻了白雪香,灯下看她又有不同姿色。   伸手就去摸白雪香的颈项,入手一片滑腻。   蒋文柏搓搓手指,送到鼻前一嗅:“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   “大郎,”白雪香今日身上有种说不清的韵味,耳中明珠熠熠,檀口吐出一团冷香,“我生得美不美?”   白雪香不算最美,妓子花名,她自比梨花那就并不妖娆,而是清丽,一身肌肤又白似羊脂。   蒋文柏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盏梨花酿:“美,你自然是美的。”   白雪香娇笑一声,身上浅绿纱衣变作红色:“这样我还美不美?”   “美,你怎么样都是美的。”蒋文柏拖长了音调,觉得她的脸无比熟悉,可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比原来的白雪香不知妖娇了几分。   “白雪香”笑意更深,檀口微张,长舌落出,七窍流血:“这样呢?这样我还美不美?”   床头纸鹤猛然飞起,钻进帐中,不断用尖喙啄着谢玄的额头,谢玄被纸鹤啄醒,知道是女鬼找上了蒋文柏。   他打了个哈欠,摸摸小小的脚,温烘烘的,心里满意,挥开纸鹤:“不到咱们门前,就由得她去。”   才刚躺下没一刻,小厮猛拍房门:“道长!道长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抱着小小翻个身:道爷我救不了你   小小:我有新衣裳穿啦 第6章 桃木剑   谢玄和小小被吵醒,小厮点头哈腰请他们到正院去。   谢玄有意拖延,一会儿是符咒没带,一会儿是木剑没拿,急得那个小厮差点儿抹脖子上吊:“道爷,性命要紧的事儿,您可快些罢。”   两人堪堪赶到正院,就见蒋文柏双手捧着一根罗带,在院子中间兜兜绕绕,寻到一棵槐树,在那槐树底下仰头痴笑。   院中灯火通明,廊下站着几个胆大的下人,袁氏已经叫人去拿铜锣来,她也知道丈夫这是撞了邪,想用铜锣的响声把邪祟给吓跑。   看谢玄来了,狠瞪了小厮一眼,她到此时还以为谢玄小小是江湖骗子,找来裹什么乱。   什么邪气缠气,不过是江湖骗术,要不是蒋文柏看中了小小的容貌,哪会把人请到家里来。   下人取了铜锣来,绕着蒋文柏“哐哐”打锣。   “蒋文柏”听见锣声停住脚步,十分有趣的看了那几个下人一眼,看他敲了两下,又突然发怒,神色间就像个喜怒不定的女人。   伸手夺过铜锣,一下掰成两半,扔向袁氏。   袁氏身边就站着小小,劲风拂面,谢玄怕小小受伤,抽剑抵挡,随手扔了一张符过去。   符咒浮在空中,在蒋文柏面前停了下来,他的动作随之一顿,呆立在槐树下,脚也不再飘动。   袁氏大喜,可她还没高兴多久,那张符烧了一个洞,没一会儿便烧尽了。   蒋文柏又绕着槐树转起圈来。   小小仔细一看,那吊死鬼的长舌头缠在蒋文柏的脖子上,红舌好似系在脖间的绸带,一拉一扯把蒋文柏提起来。   女鬼双脚垫在蒋文柏的脚后跟,蒋文柏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细腰一摆,走起路来全然女态,甩手就将罗带悬到了树上。   刚刚七八个小厮都拦不住蒋文柏,一张小小符纸竟让他停了停,袁氏这下相信谢玄真有本事:“道长,道长赶紧想想办法!”   谢玄刚刚扔出去的是一张废符。   符头符脚画得规格齐全,但一张符能不能起作用,最要紧的是符胆,请神入胆,才能镇守符咒。   谢玄在画符胆的时候,有意漏掉两笔,是专门特供给蒋文柏的,这张符本不该起作用,没想到那女鬼竟会这样不济,被这样的符拦了一拦。   谢玄叩住咒符不扔出去,假意皱眉道:“奇怪,这是什么成了精的凶煞,竟连师父给的五雷灵符都镇不住它!”   袁氏一听急问:“还有什么办法?”   谢玄装作苦思:“这……我们还没见过这么凶的煞。”   谢玄和小小刚奔到廊下时,那女鬼还怔忡了一下,她舌头卷着蒋文柏的脖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似乎思考了一下要不要逃走。   等挨了谢玄的符,就知道他是有意手下留情,缠蒋文柏缠得更紧。   蒋文柏脖子抻长,越扯越细,双目凸出,踮脚飘到罗带边,要把脖子套上罗带。   袁氏把牙一咬,这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道士挡不住,张口吩咐:“赶紧去宰黑狗取血!”   黑狗血破煞,这是民间的土法子,可这法子管用,要是那女鬼当真被狗血淋头,必会鬼力大伤。   两个下人面面相觑:“娘子,这黑天摸地的,哪儿去找只黑狗?”   袁氏不是寻常内宅女子,一计不成转言便道:“那就童子尿公鸡血,不论什么放一盆来!”   厨房里就养着鸡,两个下人奔去厨下杀鸡取血去了。   小小赶紧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她心中还是觉得女鬼十分可怜,想暗助女鬼逃脱。   谢玄心中有数,他拔出桃木剑,翻过栏杆跳到院中,虚刺一下蒋文柏的面门,大声嚷道:“我将这凶煞缠住,快取黑狗血来!”   女鬼闻言一顿,她不甘心就此离开蒋文柏的身体,只差这一步,飞身就要把头塞到罗带中去。   谢玄一时踌躇,心里觉得蒋文柏活该,可他手中的桃木剑却突然自己动了起来,飞出谢玄的手,在半空一击。   宝剑刹时注满光华,剑尖指向蒋文柏的脸,女鬼一下被逼得退后一步,用袖子掩住脸,哀叫了一声。   这把剑是师父留下的,宝物自有灵性,它不愿意看恶鬼伤人。   小小见此情状上前一步:“师兄!”让他别尽全力。   谢玄一把攥住剑柄,这剑自己要斩鬼拉也拉不住,他一把牢牢握住,与剑角力,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把剑制住。   女鬼一离开蒋文柏的体内,蒋文柏“啪”的一声脚跟落地,恍恍惚惚将要醒来。   谢玄剑尖轻挑,他看不见那女鬼身在何处,可料想不会离开蒋文柏太远,再次示警:“识相的速速离开。”   女鬼不甘心就此离开,两个下人已经抬着一盆鸡血从廊下冲出来。   她先是被剑气所伤,又闻见一股难闻至极的味道,倏地飘过墙头远去。   谢玄离得最近,女鬼一走,蒋文柏就迷迷瞪瞪睁开眼睛。   谢玄假装那女鬼还没离开,用桃木剑尖戳着蒋文柏的身体,让他不断左右摇摆转圈,口中大喝:“还不显形!”   小小看见女鬼离开了,知道师兄在作弄人,抿嘴轻笑,一本正经指点两个下人:“这邪祟厉害得很,须得当头浇下才最管用。”   两个下人抬着铜盆,这一盆鸡血混童子尿,又骚又腥,绕着蒋文柏转上两圈,对准了头脸一下泼了过去。   谢玄脚尖一滑,剑尖护住全身,退得干净利落,半点血滴都没沾到。   蒋文柏刚刚被女鬼上身,差点上吊,才醒过神来,兜头一盆鸡血人尿淋下,尿骚味直冲五脏,摔在地上呕吐起来,把刚刚吃的酒水菜肴全都吐了出来。   袁氏刚刚还叫得情真意切,这会儿见蒋文柏人无事,想要去扶又捂住鼻子,吩咐丫头小厮去把人扶起来,烧热水给他洗澡。   谢玄还想让蒋文柏多吃些苦头,出言恐吓:“不成,此时天还未亮,那邪祟说不定还会再来。”   袁氏就让蒋文柏穿着尿衣,看他眉毛头发都被鸡血糊住,一时打颤一时发热,叫下人赶紧煮姜汤来灌他喝下,也好发发汗。   经历这些,袁氏不敢再打之前的主意,客客气气请小小和谢玄到堂屋,让丫头预备宵夜送上来,问谢玄道:“这东西这样厉害,可还会再来?”   “不好说。”谢玄看了他她一眼,“若是路过,已然知道厉害,若是寻仇,就一定还会再来。”   袁氏脸上肉跳,强自镇定,他们夫妻做这“生意”已经许多年了,但只谋财不害命。   小家女子没有妆奁,大家女子不敢下手,专门哄骗烟花。   先让蒋文柏引诱这些女子当妾当外室,等进了蒋家的门,原来那些皮肉钱俱都归了夫妻俩,再将人转手卖掉。   假称人死了,从来也没人追究。   烟花女子,早就破了身,就算转卖,也不过换一个地方卖笑,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没有人真的寻死。   就在别的地界死了,那可不关他们夫妻的事。   袁氏脸上神色变幻,这种阴私不能告诉他们,心中又想,难道是蒋文柏原来欠下的债?娶她之前那几个,说不准就有死了的。   “今夜如此凶险,全靠道长救我夫君,还请道长小住。”说着起身亲自给谢玄添了茶,“不瞒道长,家中正有喜事,道长不如留下吃杯喜酒。”   她竟然还要讨白雪香进门。   小小蹙了眉头:“还要办喜事?”   袁氏一时没听出话音来,她往小小脸上一瞥,心里暗暗可惜,这么个女孩要是调理好了,可比白雪香值钱多了,她微微笑道:“是我夫君心尖上的人,自然要讨进来的。”   两千两雪花银,可不能白白放过。   袁氏说这话时,头顶五蕴之气浮动,贪欲大炽。   小小不由眉头一蹙。   土地给的差事还没办完,谢玄点头应下:“既与郎君有缘,自然要留下吃杯水酒。”   袁氏赶忙差人去请萧真人。   萧真人昨夜在白家小院作法,一夜都风平浪静,白雪香只当他道术高深,奉上重礼。他酒足饭饱,刚要回一阳观,还没出城门就又被蒋家请了过来。   双方在堂屋相遇,萧真的两个徒弟一眼就认出谢玄小小,他们俩自从跟了萧真人,还从来没吃过那么大的亏。   昨日便怀恨在心,本想在城中打听谢玄的消息,找准了机会狠狠教训他一顿的,没想到冤家路窄,在蒋家就遇上了。   萧真人本不把这两个小道士放在眼里,目光一扫而过,茶盏还没端起来,就又看向小小,目光灼灼地盯住小小怀中那杯桃木剑。   这把剑用古桃木所制,色泽深红,剑的模样没什么出奇,可这把剑隐隐绕着瑞气,是经年累月斩厉鬼才能滋养出这样的阳气。   萧真人目光一动:“这二位小友,不知师承何处?”   他目光微闪,小小就知这人打坏主意,唇角轻轻一抿。   谢玄与小小自小到大,没有一天分开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必示意他便明白。何况萧真人前倨后恭,定是有所图谋。   这萧真人是道门中人,不太好骗,谢玄却也不惧,张口便道:“我们师兄妹二人是下山游历,师父说了,不许随处报他的名号。”   第一,师父很严厉。第二,师父有来头。   萧真人先看宝剑,再听谢玄说的话,信他们确实是有来路的,不敢贸然行事,还是眼前的银子要紧,转头对袁氏道:“邪祟在何处作怪,带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小小:师父你为何多管闲事!   剑:哼 第7章 抓放鬼   谢玄有意要看看萧真人有多少本事,他们从小长在乡间,还从没见过旁人施道术,不远不近的跟在萧真人身后。   萧真人的徒弟清源清正时不时瞪视二人,见谢玄满脸兴味,心中气他不恭敬,旧帐未销,又添一笔新帐。   萧真人也有意显一显手段,他掏出罗盘,不必袁氏指路,径直走到了后院。   绕着差点吊死蒋文柏的那树转了一圈,又是点符又是闻味,半天才道:“不知来路,却是个积年老鬼,阴气很重,须得开坛作法。”   蒋文柏被人用竹椅抬着跟在后面,听见萧真人这么说,连连点头:“要的要的,真人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萧真人让两个徒弟预备法坛是要摆的各类法器,自己换上法衣,在坛前又是念咒又是烧香,掐算了半日才告诉袁氏,这是蒋文柏命中该了结的一段承负因果。   蒋文柏又被血喷又被尿淋,躺在椅子上萎靡成一团,抖着嘴唇问:“是,是什么因果?”   萧真人捻一捻胡须,故作神秘:“总是一段孽缘。”   他又没有通天的本事,哪里知道为什么,反正有东西要蒋文柏的晦气就对了。   这一句话让蒋文柏浑身一个激灵,他不敢细想那女鬼的模样,可又十分眼熟,仿佛认识她,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袁氏察言观色,一见丈夫脸色大变,知道他必是有事瞒着自己,问萧真人:“可有什么法子,了结这段孽缘。”   萧真人捻须不答,两个徒弟出来说话:“既是承负因果,那便是天意如此,师父要替你们化解,那可是要花大力气的。”   劫数自然可破,只是要多花点银子。   袁氏知道一阳观雁过拔毛的规矩,既然请了他来,就已经有准备:“只要真人能把那东西赶跑,安我家宅,咱们自有酬谢。”   萧真人依旧吃茶不答,两个徒弟继续说道:“师父要设坛画符,请祖师爷下降,岂是寻常人有的福气。”   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蒋文柏赶紧叫人去钱庄换百两银子,萧真人这才眯着眼,掐指道:“正午时分阳气最重,那时画符事半功倍。”   蒋文柏差几个下人在院中摆出长桌供品,又预备厢房让萧真人沐浴静身。   谢玄看了这番动静,心中哧笑,画符还不简单,这个白脸道士又要起坛又要作法,弄这许多花哨,不就是想多要点钱。   他心中暗忖这个法子着实不错,往后再有大户请他作法画符,也照这样起坛,费的功夫越多,拿的钱也就越多。   萧真人念咒请香拜祖师,折腾了大半日才画了一叠符,累得满头大汗,把这一叠符交给徒弟,把蒋文柏住的那间屋,里里外外都贴上。   “我已经备下天罗地网,那东西只要来,就逃不出去。”   清源清正取出一个朱红网兜,把朱砂调和,将这网兜浸透,又在上面挂上小金铃。   谢玄本来抱臂站在廊下,见这东西新奇,走前两步。   清正哼笑一声:“怎么,没见过这个罢。”师父竟还对这两个小道多礼,一看就是乡间野道,连这样的法器都没见过。   谢玄一下冷了脸,受这句讥讽,本待要走,可又怕他们真有什么古怪招数,忍住一时气,耐着性子看他们到底如何施法。   清正清正把这网兜布置在蒋文柏屋前,又用油布盖住,有心跟谢玄显摆,把萧真人另一样宝贝拿出来。   是一个写满了符咒的黄布口袋,清源道:“任它是什么东西,只要收入法袋,押在祖师爷前念四十九日经书,必叫它魂飞魄散。”   小小看了一眼,萧真人符上的灵光还不及谢玄画的一半。可就是这一半灵光,贴遍了屋子也照得满室光华。   法网符袋,只要女鬼入来,插翅难逃。   小小拽一拽谢玄的袖子,把他拽回屋里,攥着袖子求他:“师兄,咱们帮帮她罢。”   谢玄十分看不上一阳观这三个道士,不管是那个白面老道士,还是那两只癞蛤蟆小道士,况且又有土地爷担保,不帮也得帮。   可这事儿不好办,蒋家这些人便不好骗,更别说那个萧真人了。   他龇龇牙:“麻烦。”   小小赶忙从袋里摸了颗粽子糖,塞到谢玄嘴里。   谢玄含了一口糖,笑着伸个懒腰:“行罢,那就替她想想办法。”   三更时分,蒋家院中无人安眠,全都点着灯火,等那女鬼前来。   蒋文柏恨不把黄符贴在肚皮上,怀里抱着从萧真人那儿借来的三清铃,一有风吹草动,就死命摇那铃铛。   清正清源,赶过来看了几回,都是蒋文柏自己害怕得发抖,气得骂了一声:“真见了鬼再摇!”   蒋文柏缩在床上,蒙头藏在被里,屋中处处都点着烛火,夜深更静,他渐渐撑不住要睡。   眼皮一松,一阵阴风吹来,窗棱“格格”作响。   蒋文柏一下醒了,缩到床里,从被子露出两只眼睛,就见窗外一道窈窕身影越来越近,立在门边,想要推门入内。   被门上的符咒一震,进不了门,又绕到窗边。   蒋文柏大气都不敢喘,他刚刚还敢摇铃,这下却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屏息不动,可那道黑影不愿离开。   “大郎,是我呀,你不是说最爱我么?你不是说要娶我进门么?”声音好似裹了蜜,娇滴滴的。   说罢就要撞门进来,被五雷灵符打中,痛叫一声。   蒋文柏紧咬牙关,那声音又变了语调,阴恻恻笑上两声:“蒋玉郎啊蒋玉郎,你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符咒被阵阵阴风吹得猎猎作响,有几张还被吹落在地,女鬼长发飘起,两只鬼爪在门框上一抓留下几道爪痕,拼却鬼力也要蒋文柏的性命。   蒋文柏这才反应过来,猛然摇动三清铃,两边廊下倏地拉起法网,金铃随风振动,“铃铃”作响,如道道法咒打在女鬼的身上。   打得女鬼身形一滞,萧真人一柄拂尘击在女鬼头顶心,清正清源趁机抖开黄符布袋,一下将女鬼套进布袋中。   女鬼在黄布法袋中越缩越小,先还挣扎,两道符一拍上去,她就一动不动了。   蒋文柏缩在被子里,抖着嘴唇喃喃出声:“红药……”   两声“玉郎”,他全想起来了,二十年前,他在花舫遇上戚红药,他初入风月场,害羞腼腆,红药拨动两下琵琶勾动他心弦。   他们也曾恩爱过,比后来那些,比起袁氏,他倾心爱过的,也只有红药一人。   可他蒋家虽然败落,也门风清白,岂能娶个烟花女子为妻,实在愧对列祖列宗,越是近家门,他就越是害怕面对父母。   这才狠狠心要将红药卖掉,谁知红药听见,半夜跑了出去,原来她早就已经死了。   萧真人可不管蒋文柏跟这女鬼有什么前情后因,反正一百两银子妥妥到手了:“你放心,她绝不会再来找你了。”   蒋文柏想问问萧真人要把红药如何,最后还是没问出来。   萧真人为了抓这女鬼两顿未食荤腥,既然女鬼被抓住了,袁氏就让厨房预备一桌席面,好酒好菜的招待萧真人。   谢玄看准时机溜进厨房。   半夜三更起灶火,下人们当然不乐意,谢玄掏出几十个钱,摸着肚皮,假意道:“夜里饿了,不拘什么有吃的都行。”   厨子看谢玄话说客气,还舍得给钱,从给萧真人的菜里分了些出来,整鱼整鸡不好给,炖肉炒菜全分了一半,还有七八个刚蒸好的馒头。   谢玄端着托盘,笑嘻嘻出去,就手把香油瓶子顺走了。   拿回房中给小小:“吃罢。”   小小掰了个馒头就着炒肉片吃,嚼了两口才问:“咱们怎么救她?”   谢玄也是真的饿了,两三口吃了一个馒头,他点点香油瓶子:“靠这个救她。”   夜已经深了,城门都关了,萧真人酒足饭饱,到预备好的厢房睡下了,他那两个徒弟年轻好酒,在花厅里喝个不住。   谢玄推窗放出纸鹤,让纸鹤望风,等纸鹤飞回来,轻啄他的手,他才从竹篓里扒拉出一个布口袋,布袋里的东西不住蠕动挣扎。   萧真人一间屋,他那两个徒弟一间屋,套女鬼的法咒布袋跟开坛用的法器都收在两个徒弟那儿。   谢玄撬开厢房的窗,双手一托,小小就钻了进去。   她在黑暗中也不必点灯,双目一扫,屋中何处有“气”,看得一清二楚,藏得再深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小小打开木箱,找到黄符布袋,伸出指头戳一下里头被套住的女鬼:“你别再害白雪香,我就放你出来。”   女鬼在法袋中拱了两下,她本来就没打算害她。   小小想了想又出言威吓:“你若是敢伤无辜,土地公公就收回法旨,进了阴司你也没话好说。”   女鬼依旧答应得爽快。   小小听她答应了,拧开香油瓶子,把芝麻香油倒在黄符布袋的符胆处,又扔了半个馒头进去。   抖开谢玄给的布袋,从里面钻出一窝老鼠,小小抿唇一笑,师兄这是把老鼠一家都掏出来了。   她把木箱盖轻轻阖上,留了一条缝,对着箱子道:“小老鼠,你们啃完了就逃走,可千万别被抓住。”   箱中老鼠响不断,小小跳上窗台,谢玄稳稳接住了她,把脚印抹去,师兄妹两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回到房中。   谢玄把吃过的盘子送回厨房,香油瓶子顺顺当当物归原位。   躺回床上翘着脚,两手枕在头后:“明儿可有热闹瞧了。”   第二天等了一早上,萧真人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小有些担心:“是不是老鼠没能把袋子咬破?”   难道女鬼没有逃走?   “那袋上的符咒再厉害,袋子也是布缝的,哪有老鼠咬不坏的布。”谢玄在廊下伸头看着。   萧真人和两个徒弟告辞出来,蒋文柏在后面送他们。   他这会儿腰也直了,脸色也红润了,从兜里又摸出一锭银子:“还请真人多多费心,把那东西好好镇住……叫她……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自然,这等邪祟,岂能让她为害人间。”萧真人脸色无异,可他那两个徒弟脸上却很不好看,眼睛四处睃寻,扫见谢玄,咬牙切齿,狠狠剜了他一眼。   谢玄悄悄捏捏小小的手心,成了,女鬼逃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用师兄买的糖哄师兄 第8章 二重眼【二更】   清源清正昨夜喝得烂醉,今天早上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法袋被老鼠咬破了。   那老鼠好巧不巧,咬在符胆上,符胆一破,符咒无用。里头东西早就逃出生天。   这可是一百两银子的大生意,萧真人自从接掌一阳观,向来是说一不二,平素又最好颜面,两人谁也不敢当人提起。   反而想法子遮掩,先混过去再说,反正女鬼找的是蒋文柏。   好端端的箱子里怎么会有沾了香油馒头,老鼠吃完还在里面留了些东西,不光法袋破了,拂尘法器也被鼠屎鼠尿所污。   两人把帐算在了谢玄的头上,可又不敢当场闹出来。   吃了这么个闷亏,阴恻恻盯着谢玄看,心中暗暗磨牙,总要叫这小贼知道一阳观的厉害。   此时只好跟在萧真人的身后,互相打眼色,怎么把这事儿推到别人身上,把自己摘个干净。   蒋文柏还当戚红药再不会来找他的麻烦,可到底经过这件事,心内有些打鼓,不敢立时就娶白雪香。   袁氏却等不得了,萧真人一走,催着蒋文柏赶紧讨小:“也别什么吉日不吉日了,就明儿。”   看蒋文柏的脸色不对,冷笑道:“怎么?你这会儿才想着积德行善,可也太晚了些。”   蒋文柏前夜只是受惊,昨夜又见女鬼被萧真人收服,说话中气都足了:“你这恶妇,难不成我的性命没有生意要紧?”   袁氏扭身翻了个白眼:“两千两银子要是凭白飞了,前头那一二百两可就全亏了,真要行善你倒不如出家。”   蒋文柏想到那些银子也十分肉疼,叫来管事蒋荣,叫他往白家小院里送点东西:“问一问吉期改到明日可好。”   家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把那红绸红灯拿出来装点小院,再请上两桌酒,就足够给白雪香面子了。   再过上一两个月,池州城还有谁记得白雪香?   蒋文柏的人还没去,白雪香那里上赶着过来了。   谢玄和小小在院里碰见于婆子送食盒来,白雪香亲手做的梨花酥玉兰片,和一壶专为袁氏预备的梨花酒,特意来问问日子定在哪一天。   白雪香才刚安稳了两夜,就又做起正房太太的梦来,她被蒋文柏冷落了两日,生怕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殷切讨好起蒋家夫妻来。   于婆子一眼扫见谢玄小小,暗暗吃惊,这两个小道倒有本事,竟又到蒋家来混事了。   生怕他们把白雪香的事儿抖落出来,要是蒋家觉得白雪香不吉利,不肯讨她进门可怎么好?   谁知谢玄和小小只当不认得她,于婆子这才松了口气,堆着满脸笑讨好袁氏,说是来问日子的。   白雪香怕蒋家不想娶,蒋家怕白雪香不肯进门,两边是一拍即合,就把日子定在明天。   袁氏笑盈盈道:“贩丝卖绸都要趁早,大郎再有两日就要到外头跑生意了,我是想着,妹妹赶紧进门,也好陪大郎一同上路,大郎身边也有个贴心人照顾着,她带来的人都是她使着顺手的,也一并跟着她去。”   一破冻商船就上路了,连同白雪香身边的人,只要签了死契的,全部发卖干净,走一趟船既卖了丝又卖了“花”。   于婆子欣喜万分,带着这消息回去,必能讨得一注赏钱,她忙不迭的回去报喜。   偏院很快挂起红灯彩绸,小轿也是预备好的,袁氏张着血盆大口,等那两千两银子落进肚中。   谢玄本来就怕麻烦:“明儿咱们就走,难道咱们还守在蒋家一辈子不成。”   女鬼这一晚果然没有再来。   第二天一早,谢玄带着小小告辞出城,袁氏奉上十两银子,又请他们留下吃酒。   谢玄笑道:“不必,我们耽搁得太久,也该赶路了。”   两人带着银子离开蒋家,买了香烛烧鸡,去城外的土地庙。   香火一点,白胡子老头儿就蹲在神台上,抓起烧鸡就啃。   小小煮了一锅豆腐荠菜汤,谢玄撕开另一只鸡,分一半给小小,用刚烙好的葱香饼配着吃。   谢玄一边吃一边对泥塑神像道:“事儿咱们办完了,也该告诉我们师父去哪儿了。”   土地爷受了几天香火,身影厚实许多,却还毫无顾忌地蹲在神台上,吃得白胡子一翘一翘:“不要急不要急。”   土地公吃饱喝足,躬着背伸着腿,在神台上溜达两个来回,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把腿一伸问道:“你们师父姓什么叫什么?”   小小立刻站直了:“师父名讳,上闻,下明。”   谢玄也认真起来,把油手往面饼上一擦,卷起来塞进嘴里,静等了半晌,终于耐不住问:“算出来没有?”   土地爷掐算了半天,全无音讯,他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娃娃,你师父的脚没踏过池州。”   小小的肩一下垮了,她对谢玄摇摇头,一字一句学给谢玄听,说完叹息一声:“还是没有师父的消息。”   他们出来的时候还托乡邻照管院里的葡萄架呢,等夏日就能葡萄架底下纳凉吃葡萄,师傅种的那些菜,也不知被谁家割去吃了。   谢玄本就没抱多大希望,一个神官混得这样惨,能算出来那才是撞了大运。   听了土地的原话却笑容一滞,又赶紧收敛,掏出一包花糕给小小:“没有就没有,咱们再找就是了。”   背过身却皱起眉,池州是离他们最近的大城镇,脚没踏过池州土地,不一定就没到过池州……也许……也师父他不是用脚走的呢?   小小拿了块花糕,见土地公眼巴巴看着,虽然失望,还是挑出一块来摆在他神台上。   土地吃了花糕,越发喜欢小小,对她说:“我治下也有些无主的钱财,你们要远行也该有些盘   缠,明儿你们就去把那金银掘出来罢。”   小小坐在火堆前,咬着花糕一角,才刚要笑,眼前忽然有一点红影摇晃,定睛去看,是廊下悬着的一排红灯笼。   嘴角一松,花糕落进灰堆里。   她“站”在廊下,远远看见于婆子搀扶着白雪香进入小院。   白雪香一袭红盖遮到胸前,细腰在喜裙中款款摆动,院中所有人都在笑,宾客在笑,蒋氏夫妻在笑,只有她一步一步踮着脚。   从长廊那头,一踮一踮走到长廊这头来。   红影走到小小身边,似乎知道她站在转角处,头侧向着小小所站的方向,轻轻福身,行了个礼。   又一踮一踮走进了喜房。   小小恍然,女鬼上了白雪香的身,瞒过蒋宅门前的贴符,“嫁”进了蒋家门。   袁氏称心遂愿,看一只只箱笼搬进小院。   小小心念刚动,便穿过屋门,“白雪香”掀开盖头,起身为蒋文柏斟酒:“大郎,今日可算遂了我的心愿。”   她转到蒋文柏身后,伸手要去掐蒋文柏的脖子,手指还没碰到他颈间,就被金光一刺!   “白雪香”猛然收回手,蒋文柏绸衣之中露出一根红线,红线上系着一枚破秽符。   她娇笑一声,坐到床边,素手解开珍珠扣:“大郎,春宵一刻值千金。”   蒋文柏是睡腻了她的,今日看她颜色不同,可又想起那个梦,害怕白雪香又突然变脸,落出一条长舌来。   “白雪香”看破了他的心思:“怕什么,她已经被法袋收入,永世不得超生了。”最后一句,一字一顿。   蒋文柏在外面就喝了几杯酒,闻见屋中一阵浓香味,不是白雪香常用的香料,馥郁浓烈,香得他心头火起。   自己剥了衣裳,那枚破秽符就贴着肉。   “白雪香”嘻笑一声:“不东西也太碍事了。”   蒋文柏迷迷惘惘,竟真的伸手摘掉黄符,想搁到妆台上,醉眼朦胧,往镜中一看,床上坐的根本就不是白雪香。   他刚要大喊,女鬼已经抛下白雪香的身体,长舌一卷一勾,上了蒋文柏的身。   小小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她正要看下去,听见耳畔师兄在叫她的名字,猛然回神,人就在谢玄怀里,根本不在蒋家。   谢玄钻到神台底下铺床,听见火堆“噼啪”一声,回头看见小小失神,濛濛双眼盯着门外,不知看见何处。   赶紧问她:“怎么了?”   小小不言不动,整个人仿佛入定。   “不好!又离魂了。”谢玄赶紧把她搂进怀中。   算一算日子,今日是月晦日,七魄游荡,鬼来魅往,此时离魂十分凶险,拨开她领口,看见师父给的金钱红绳还戴在她颈间,略略放心。   双臂贴着她的胳膊,紧紧搂住她,不住在耳边轻声唤小小的名字,一遍一遍念安神咒。   土地听见“离魂”二字,从神台上下来,看了小小一眼,他到底是个神官儿,一眼就瞧出门道来。   “不是离魂,这是开了二重眼!”   第一重是阴眼,能见鬼神,一重已经难得,这个小女娃娃天生阴眼不说,年纪这样小,竟然还开出第二重来。   看谢玄不住叫她的名字,念安神咒要把她的心神召回,急得土地举起拐杖就要打谢玄一下。   谢玄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一心关切小小的安危,拐杖头还没碰到谢玄的头顶,“碰”一声被他命火金光弹开。   弹得土地公往后退了两步,他盯着自己的拐杖头发怔,幸亏并无恶意,若不然这下非将他弹回塑像中不可。   这两个,还真非寻常人。   谢玄摸出灵符,一下贴在小小眉心。   小小整个人软在谢玄怀中,浑身发冷,牙关打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玄搂住她,让她整个背心贴住胸膛,暖热源源不断烘热她的身体,搓着她的指尖,懊恼道:“今日月晦,是我忘了。”   师父在时从没忘过,每到月晦就让她念静心咒,安定神魂,他才照顾小小一个月,就把这事忘记了。   小小软在谢玄怀里,额间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她抿唇不言,不敢说她看见女鬼上了白雪香的身,正在蒋家办喜事。   土地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他们俩这师父是个什么糊涂蛋,平白得了两个资质这样好的徒弟,竟然连开二重眼都不知道。   小小想偷偷告诉师兄,可又怕土地听见,把脑袋往谢玄耳边拱了拱,谢玄一把托住她的腰,把耳朵贴过去。   嘴唇贴着耳朵,悄声说:“我看见她了。”   谢玄立时会意,也凑到小小的耳边:“报仇?”   小小点点头,细发磨着谢玄的耳廊。   土地公看他们头碰头,唇贴耳,还以为他们说些什么蜜语,把头转过去,他一大把年纪了,哪会去听小情人说私房话。   师兄妹二人还没商量出结果,土地爷身上倏地一道金光落下,他整个身体宛如实质,破败小庙刹时被照得透亮。   女鬼的心愿已了,二十年日日不倦的愿力回馈。   小小再次望向庙门,谢玄还当她又要离魂,紧紧环住她的腰。   不到片刻,庙门外飘进一个红裙美人,她手中一根罗带缠在蒋文柏的颈间,蒋文柏两只手抠着喉咙,想把罗带解开。   抠得脖子上道道血迹,也无法从罗带中挣脱。   戚红药得偿心愿,怨气消散,又恢复了本来面貌。   牵着蒋文柏盈盈下拜:“今日雪恨,将去冥府,九泉之下不忘神官大恩。”   言毕,又望了小小一眼,对她含笑点头,手中罗带一紧,蒋文柏的脖子被她勒得一伸,魂魄都变了形状。   双眼凸出,舌头老长,嘴里还在哀求饶恕。   戚红药冷笑一声,罗带勒紧,飞身离开了土地庙。 第9章 结新仇   小小浑身虚软,站不起来,望着远去的女鬼,双手结在胸前,轻声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反复念了三遍,直到女鬼的影子消失在小道上,她才停下。   谢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戚红药的事既然已经了结,又没有打听出师父的消息,第二日清晨,谢玄小小就拜别土地。   他们这回攒下十三两银子,进城买头毛驴,再预备些干粮酱肉。   此去青州路途遥远,还不知途中经不经过村庄,一应吃喝药品都要带足了才行,谢玄还想买一把铁剑,好防身用。   谢玄给土地点了最后一把香,白胡子老头儿虽然现在强壮多了,可等他们一走,又没了香火,过不了多久,又会变回泥塑。   小小把竹篓中的吃食都拿出来,还去外头摘了几株桃花插到土瓶里:“土地公公,您慢点吃,一天吃一顿,也能再吃五天的。”   土地公柱着拐棍叹口气,这一片原来住着乡民,只要有人,就有香火,可一阳观把这一片土地都纳入观中,变成一阳观私有,慢慢无人再来,也就没有香火了。   他用拐杖敲敲地:“你们俩个小娃,自己上路哪能没有银子,我这一片还有些无主的金银,你们掘了去,拿这些当盘缠罢。”   把金银埋在何处,详细告诉了谢玄。   又看了看小小,想把开眼的事告诉她,话到嘴边又顿住了,这两个小娃娃资质绝佳,可出身寻常,跟了个师父还不靠谱。   怀壁其罪,还是不知道更好些。   谢玄按照土地公说的去挖,果然从地里挖出一个坛子,里头有半坛子散碎银两。   小小没想到土地公说大方就大方了,一下给了他们这么多钱,两人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钱。   他们赚来的那些银子,就已经够在乡间盖砖瓦房了,顿顿吃肉也足够过上一年的。   这么大一坛子,是不是就够走到京城去,到最贵的酒楼里吃席面了。   可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谢玄抱着坛子掂一掂,对小小说:“老头这么大方,咱们也不能不讲义气,想个办法,让土地庙重得香火怎么样?咱们走了,老头儿也不用饿肚子”   小小一听,就知道谢玄有了主意,唇角一翘,点头“嗯”了一声。   谢玄留下两锭当盘缠,余下的还收在坛中,心里摇头,这个土地就是太死心眼,一阳观招揽香火,他就不能把这香火再给揽回来了?   想他治下有这么多的银子,随处去送给贫户病户,孝子贤孙的,又教化了治下的民众,又扬了神名,还怕人不趋之若鹜,到时候踩破他那土地庙的门坎。   两人把坛子装在竹篓里,进了池州城。   既然他们兜里有钱了,就先到鼎香楼去,结结实实点它好几个菜。   跑堂两眼一扫:“两碗阳春面?”   谢玄也不说话,从袖中掏出一只银锭,跑堂立刻堆笑,点头躬身,把小小和谢玄请进雅间。   谢玄胳膊搁在雕花桌上,他分明跟小小一样,自小就没出过村庄,至多只在镇上走动过,可摆起架子颇能唬人。   眉尖一挑,那跑堂的腰就更低两分。   赶紧先沏一壶香片,送进雅间:“客倌先开开胃,咱们今儿梅酒活跳虾新鲜,客倌要不要尝尝鲜?”   谢玄一点头:“来一个,还有什么?”   “八宝富贵鸭,神仙鸡,金玉脆皮卷。”   谢玄挑了两样,等跑堂的去传菜,才在小小面前松下架子,懒懒笑着:“咱们今儿吃一顿,到了青州再吃一顿好的。”   小小捧着杯子喝香片,啜饮一口,满嘴都是茉莉花香。   等菜上齐,谢玄还端坐着,摆一摆手,对跑堂的说道:“你下去吧。”   门缝一阖,上手就先拆了鸭子,给小小半边炖得酥烂的鸭子腿,他自己吃了几口,又想起师父,等找到师傅就要把一路上好吃好喝的这些,都带他再吃一次。   两人吃得兴起,听见隔壁几人在说昨夜城中的怪事。   家里开着绸缎庄的那个蒋大户,昨儿夜里讨白雪香作小。   喜宴刚开了一半,就从屋里冲出来,自己把自己吊在在院中那棵老树上,活生生吊死了。   吊在树上的时候拼命挣扎,嘴里不停的叫着“饶命”,两只手抠着脖子,抓出道道血痕,这会儿尸体还停在蒋家。   路人听了摆手:“不对不对,前头还有一段呢。”   据说死前抱着一把琵琶,唱作俱佳的讲了一段往事,是蒋文柏二十年前骗了个女子,害她命丧黄泉,二十年后终于来索命了。   一个又跟另一个说:“他那几个帮闲,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叫人抬出来的。”   “那白雪香呢?”   “那还能怎么样,今儿一大早,就收拾东西还回她那梨花小院去了。”   从良不成,重张艳帜。   白雪香这才明白,她以为自己是猎手,没想到她才是猎物。   眼看着蒋文柏把自己做过的恶事说尽,这才明白女鬼来找她,让她别嫁蒋文柏,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满堂宾客看着蒋文柏发疯,一个也不敢上前去劝。   袁氏嚷嚷着叫人杀鸡取血,“蒋文柏”回眸一笑,“咚”一下跳上了屋檐,又整个摔了下来。   摔了个半死,腿骨都断了,整个人像纸风筝一样被拎起来,吊到老树上。   二十年前这桩事里,没有袁氏的手笔,戚红药有怨报怨,借蒋文柏的口对她道:“这个人的命我取走了,你的命,自有别人有来取。”   说完娇笑两声,笑声一停,蒋文柏应声断气,身子悬在树上,一荡一荡的。   袁氏眼看丈夫腿也断了,手也拆了,死得破破烂烂,人软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耳朵里不断响着那半男不女的告诫“自有别人来取你的命。”   所有目睹蒋家这桩怪事的宾客,都疯了似的从蒋家跑出来,跑到街上还觉得冷嗖嗖的,不知阴风从哪儿刮起来。   今天一早,蒋家的管事蒋荣就去一阳观把萧真人请下了山。   一阳观的治下,出了这种女鬼索命的事,分明已经找萧真人作过法,竟还被女鬼害了,蒋家怎肯干休。   谢玄咧嘴笑了:“走,咱们去蒋家瞧瞧热闹去。”   谢玄骨子里好胜骄傲,又瞧不上一阳观的作派,同是本教神官,怎么就非把土地公欺负得连香火都没有。   他十分乐意看着一阳观倒霉,牵着小小往蒋家去。   蒋家门口围着许多人,指指点点闲话不休,俱是听说有冤魂索命,趁着青天白日来看热闹的。   萧真人悻悻从蒋家出来,蒋文柏的死状一看就知是厉鬼索命。   今早蒋荣骂进山门,到灵官殿里大闹一场,一阳观将要开真武大帝下降法会,观中都是长年供奉的功德主。   除了池州本地,还有外地赶来的,落了萧真人好大的面子。   他抓了女鬼,也没有细问,就让两个徒弟把法袋供在纯阳祖师面前,让两个徒弟念经,到祖师殿中一看,法袋被老鼠咬破了洞。   清源清正不敢说在蒋家时,女鬼已经逃走,只推说昨夜守灯火的弟子没看住,让灯油落在法袋上,这才召来了老鼠。   萧真人站在蒋家门口,看见外头乌泱泱站着这么多人,拂试道袍,肃正脸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蒋文柏多行不义,非我辈能恕。”   清源清正赶紧接口:“蒋文柏他自己作恶,天要收他,我们师父已经多替他要了两日阳寿。”   意思就是蒋文柏他的寿数到了,一阳观作法还让他多活了两日呢,他自己作恶,须怪不得别人。   谢玄小小站在人堆中,听见这番话,也算大开眼界,谢玄摸摸脸皮,他自忖自己已经皮厚得很了,萧真人这个脸皮,可真是刀枪不入。   蒋家自然不依,萧真人又道:“便是州府问案,贫道也是这番说辞。”   蒋文柏死得这样蹊跷,官府自然要问案,是不是冤魂索命,那还是萧真人一张嘴就能定案的。   一阳观虽是本地道观,却是紫微宫一阳真人门下,蒋家跟一阳真人相比,不过蝼蚁,撼不动大树。   谢玄伸手一摸脸,小小便知他心里想的什么,一把攥过谢玄的手,在他掌心拍了一下,以示告诫。   谢玄被师妹打了一记,低头看她,见她细眉拧住,十分不悦的样子,赶紧哄她:“别气别气,我肯定不学这样,你不打我,师父也得打死我。”   小小听见谢玄连声保证,这才消气,心里忧愁,师父说师兄性子跳脱,最易移性,果然是真的,还得牢牢看着他才好!   两人相貌出众,站在人群中就十分扎眼,刚刚不说不动还好,一笑起来立刻吸引了清源清正的目光,他们在萧真人身边耳语几句。   萧真人眼睛一眯,目光直刺在谢玄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   就是天公疼好人的意思啦   小小(打手):不许师兄学坏!   还未出场的师父:我明明说是你师兄一肚子坏水 第10章 纸影戏   清源清一见谢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两人私下商议,箱子里就是装法器的,那香油那馒头是从何处来的?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小贼!   放跑了女鬼,多添一条人命,他们俩半点没放在心上,可弄坏了师父的法器,非得被狠狠责罚不可。   看见谢玄站在人群中,脸上似笑非笑,心头怒起,立时跟萧真人告状:“师父,法袋无缘无故破了,必是这小贼弄鬼。”   萧真人还记得谢玄小小,他还记得那把阳气极足的桃木剑。   炼化法器十分不易,萧真人入道门已经三十余年,也不过一只法袋一柄拂尘颇得灵性,法袋毁了,他怒意难消。   清源又道:“坏了师父的法袋,可不能放过他们。”   两个徒弟那番说辞,萧真人并不全信,他们也逃不脱偷酒惫懒的责罚,可抓贼拿赃,无凭无据的指谪谢玄坏了他的法袋,也不能服众。   两个徒弟蠢钝,看不出那两个小道士手里的宝贝,萧真人暗想,说不准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把剑的威力。   谢玄耳廊一动,听见清源清正的话,但他一点不怕,老鼠干的,又不是他们干的,有本事就拿出凭据来。   见萧真人看过来,冲他咧嘴一笑,似是正把清正的话听在耳中。   萧真人目光微敛,轻声喝斥徒弟:“不可胡说,这位小道友通身正气,岂会作这等事。”他两步迈下阶,走到谢玄身边。   以道门礼问好,客客气气邀请他们:“再有两日就是真武大帝朝科法会,两位小友可要前往观礼?”   真武大帝圣诞是道门大节,修道之人须得在真武大帝像前敬清香,念威灵咒。   小小一把攥住了谢玄的衣角。   萧真人没安好心。   她一双濛濛雾眼盯住萧真人的脸,把萧真人看得心中一寒。   这双眼睛,似乎没有看他,又似乎将他一眼看了个透,仿佛自己心中在动什么念头,在她眼中一清二楚。   不必小小警示,谢玄也知道萧真人有所图谋,进了一阳观还不是任他宰割。   他立时笑了,回了个礼:“多谢知观相邀,我们师兄妹还有另一桩要紧事,耽误两日功夫,法会之前自然要上山拜三清,在祖师爷前上香。”   只要肯来就行,萧真人也不勉强他们立刻就上山,一挥拂尘,微笑告辞。   清正跟在后面气愤不过:“师父!明明是那小贼弄鬼,该拿住他狠揍一顿,您怎么跟这两个野道   这样客气。”   平素师父就是见着了官府来人,也是一样冷淡自持,怎么偏偏就对两个小贼这么礼遇。   萧真人斜了他们一眼,自己这两个徒弟还真是睁眼的瞎子,宝贝放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至于谢玄口中那个不许他们提及道号的师父,萧真人虽心存疑虑,但道门中脾气古怪的大有人在,越是古怪就越是厉害,把他们请上山来,探一探虚实。   若真有个厉害的师父,那便结交一二。   要是没有这个厉害的师父,也能凭白得一把宝剑。   萧真人一面出城一面吩咐徒弟:“你们俩留下,看着他们。”   清正还不明白萧真人的心思,清源却眼睛一转:“师父可是是瞧中他们身上的东西了?”   萧真人瞥他一眼:“你倒还不算太蠢。”   两人正想着将功折罪,愿意留下为师父分忧,萧真人也怕蒋家那个妇人闹出动静来。   对两个徒弟道:“也留神看看蒋家,上头说要来人,却不知何时来,你们招子放亮些,可别误了大事。”   紫微宫掌南道,奉天观掌北道,两个道门每隔五年都会派人来巡查门下道观的功过。   一阳观属南道,萧真人接手一阳观将近二十年,天高皇帝远,在池州过得极是舒服,每回来的都是他的师兄弟,这回却不知谁要过来,不能不打起精神对待。   清源一口答应:“师父放心,保管师父满意。”   萧真人骑马离开,清源清正在街市上找到了谢玄小小。   谢玄牵住小小的手走在长街上,看见有卖冰糖葫芦的,停下买了一串。   小小张嘴咬了一半,递到谢玄嘴边,谢玄把剩下的半个都叼下来,嚼在嘴里,余光一瞥,瞥见清源清正跟在他们身后。   谢玄突然长眉一皱:“麻烦。”   小小一时不解,回头一望,眼前朦胧不清,街市上处处是人,五蕴之气杂乱,她眨眨眼也还是看不清。   谢玄搂住她的肩头:“两条尾巴,咬得倒紧。”   他们是要办正事儿的,跟的这么紧,还怎么办。   谢玄嚼完山楂,吐出个山楂核,问小小:“想不想演皮影戏?”   小小舔着冰糖葫芦,轻笑一下,露出两颗糯米牙:“想!”   小小还很小的时候,被师父驮在肩上进镇看过一场皮影戏,乡下班子,皮影做得十分粗糙,可两个孩子却看得起劲。   回去之后还时常念叨两句,师父便趁着酒性随手撕出几个纸人,支起白布,给他们“演”了一段皮影。   演的是道士抓鬼的故事,那纸人道士还知道自己跳上跳下,寻一根短树枝,当剑那样在手中挥舞,小小纸人,很是威风。   等小小大些,师父就教她剪纸人儿,剪出来的小毛驴能自己在桌子上走一个时辰都不停。   师父还许诺过,等小小再大点,就教他们扎纸马纸驴,抛出来便能成活物,还能驮着人走。   可还没等到小小长大,师父就不见了。   两人有意在城中转来转去,绕了东城绕西城,他们长在乡间,日日都要走山路,脚下有力,可把清源清正累得够呛。   倒也不是瞎转,而是让小小看城中哪家清净平和,谢玄暗暗记下门户,预备顶着土地公的名号去当散财童子。   转了大半日,买下各色彩纸、剪刀、针线、蜡烛和零碎布片。   身后那两条“尾巴”越咬越紧,一刻不放,看着师兄妹二人进了春来客栈。   谢玄特意要了一间靠街边有窗户的屋子,进屋就大开了窗,在窗前呼喝小二去买糕点切肉,还拍着包裹:“道爷我有的是钱。”   清源清正藏在街市檐下,目光紧紧盯着谢玄小小这间屋。   谢玄心中冷哼,“啪”一声关了窗,这二人夜间不来便罢,要是敢来,非吓得他们满地打滚不可!   小小坐在桌前,铺开彩纸剪子,她问:“剪些什么模样的?”   “什么吓人剪什么,别给他们留胆儿。”   小小举着剪子弯眼一笑,照着那个吊死女鬼的模样,剪出一个个人形来。还在每个形态各异的小纸人嘴上,都用针缝上一条红布剪成的长舌头。   两人自离开家乡,已经有许久没起过这玩闹的心思了,小小没一会儿就剪了十几个出来,自己也觉得剪得好,拎起纸人拿给谢玄看:“师父看见了,一定会夸我的。”   谢玄看她这样高兴,也跟着开怀,作弄那两个道士倒放在其次,小小开心才更要紧,他也拿了张纸,随手剪了个歪七扭八两个人儿。   比给小小看:“这个是你,这个是我。”   两个小人站都站不起来,歪嘴斜眼很是难看,谢玄自己看了都觉得不成样子,揉成一团扔进纸堆里。   小小取过一张新纸,用同一张纸剪出两个小人。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都梳着道士头,两个纸人手牵着手。   谢玄拿在手中细看,越看越觉得像,果然活灵活现的,取笔磨墨,在两个纸人身上画上符。   把大的拿到嘴边呵口气,落地这小纸人便活了,歪歪扭扭跳动起来。   小的那只纸人送到小小面前,让她吹上口气。   两个纸人见面便亲亲热热挨在一块,大纸人儿跳到小小的鞋面上,又伸手去拉小纸人。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顺着小小的裤管往上爬。   小小坐稳了,一动也不敢动,看它们爬得十在吃力,伸出手摊开掌心,两个小纸人便跳到小小的手掌上。   小小将它们送到桌面,大纸人牵着小纸人冲小小作揖。   等小小剪纸的时候,两个纸人便帮她抬剪刀,谢玄画符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又帮他推墨盒。   直到掌灯,那两个纸人累得气喘吁吁,往纸堆中一躺,没力气再动了。   小小心疼它们,把它们捻在手掌上,放到枕上,让它们俩也相互抱着睡着,还用方帕做成小被子,把它们俩盖在被中。   想了想,把谢玄剪的那两个从纸堆里翻出来,压平了夹在衣裳里。   三更时分,只听窗棱轻轻一响,屋外有人攀上了窗户。   谢玄闻声即醒,闭眼假寐,鼾声一长一短极有规律,让屋外的人以为屋内两人还在熟睡。   窗纸被轻轻戳了一个洞,屋里黑洞洞的,清正眯着眼往屋里看,只见床帐垂落,道:“这小贼倒舒服,白白占着一个,咱们要想开开心,还得往妓馆去。”   谢玄听见,勃然大怒!   清源示意清正低声:“听说蒋家给了这两个小骗子十两银子,他们身上肯定不止这个数儿,咱们哥俩正好发一笔财。”   十来两银子,可够去妓馆搂着粉头吃几顿好酒的了。   坏了法袋,师父必要惩罚,不如替师父把东西带回去,两个云游的野道而已,丢了东西就算知道是他们下的手,也不敢惹上一阳观。   谢玄两只手环抱着小小,他一醒,小小也跟着醒了,她的眼睛,白天迷迷蒙蒙,夜里却分外清明,屋中一切纤毫毕现。   窗格轻轻一响,两人推窗入屋。   睡在小小身边的两个小纸人也醒了,纸人谢玄拉过帕子,把自己和纸人小小藏在里面。   两个道士在屋里找了一圈,回身看见谢玄的竹篓搁在床下,见这模样,更觉得这篓里藏着许多银两。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伸手到床下勾那个竹篓,只觉床帐一动,还以为是谢玄醒了,可他鼾声不停,就又放心去摸竹篓里的钱袋。   摸到石绑绑的一个布袋,捏在手里仿佛散碎银子,急忙忙要把钱袋拖出来,手指上一痛,似被什么尖嘴东西啄了一下,“哎哟”一声痛叫。   两人闹出这个动静,床上两人竟然没醒,谢玄也没了声息,不禁狐疑起来。   一人挑开帐子一角望进去。   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舌女鬼,两只细长鬼爪按在谢玄胸口,长舌头悬在他脸上,正在吸食他的阳气,越是吸,他的面颊就越是瘪进去。   清源清正倒抽一口气。   女鬼闻见了生人味道,旋过头颅,见是两个年轻男人,瞬间松开谢玄,眼中红光一闪,飞扑出帘帐。   两人瞬间傻眼,这……这莫不是索了蒋文柏性命的女鬼?蒋文柏的死状,两人今日才看过,记忆犹新。   清源当场腿软,跌坐在地,眼看女鬼鲜红的舌头就要卷上来,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女鬼趴在他身上闻来闻去,似乎是当场被吓死了,又抬头追寻起另一个。   清正两只手哆哆嗦嗦结印,口中驱鬼法咒还没念完,颈间一凉,女鬼的舌头卷了上来。   他闭着眼睛,胡乱把身上的东西往外扔,混乱之中也不知扔了什么出去,一下把“女鬼”打在墙上。   推窗要跑,就见刚刚昏倒的清源一条腿已经翻出窗外,原来他是装晕闭气,让女鬼以为他死了,找清正当目标。   两人从二楼跌下去,摔在青砖石上,这一条街上都是饭馆铺子客栈,最怕的就是夜里进偷儿。   一听见动静,那些守铺子的伙计,灶下留火小二全都披衣起来察看,远远还有人追了出去,一条长街的灯火都点亮了。   谢玄小小跳出帐子,趴在窗沿,伸着两个脑袋看清源清正一路逃蹿,谢玄哈哈大笑。   笑完了对小小道:“走,咱们办正事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纸人谢玄:我保护我师妹。   小·无名英雄·守财·纸鹤:啾啾啾啾(是我啄了胖道士的手)   土地公:蹲在神台默默等香火 第11章 揽香火   谢玄原以为一阳观的名头这么响亮,清源清正又跟着萧真人学道,多少该有些真材实学,要是一下从帐中飞出个女鬼来,必然是不信的。   这才反其道而行之,叫他们先看见“女鬼”趴在他的身上吸阳气。   没想到这两个草包这么没用,才看见一只女鬼就吓得这个样子,后头预备的十几个纸人都还没派上用场。   长街灯火亮了一路,还有城中巡夜兵丁冲去抓贼,谢玄和小小脑袋搁在窗沿上,看那两个胞包抱头鼠窜。   等灯火渐息,谢玄背起竹篓,轻悄悄跳下去,又反身接住小小。   两人趁着夜色,潜入池州城西。   城东是富户,城西是平民,白日里他们粗看了几家,俱是宅顶之气清正平和的,先给这几家送钱。   小小掏出纸剪的土地公,谢玄落笔成符,冲纸人吹一口气,纸人轻飘飘飞过土墙,到人窗前一停,将银两摆在门前。   拐杖“笃笃”叩一两声门,等人出来开门,纸人便退到墙边。   夜晚灯火又黯,只能看得清一个轮廓,分辨出是个柱着拐杖的老人,谢玄拉小小藏在墙后,适时叫了一声:“土地爷!”   窗台上,水缸边,落下几块碎银,正解了这几家的燃眉之急。   第二日一早,池州城的人就不再传蒋家女鬼索命的事儿了,反而谈起土地爷显灵威,赐下金银救病救急的事儿。   小小坐在豆花摊上,用勺子舀着豆花,一口一口吹凉。   谢玄要了两屉蒸饺,翘着嘴角听了两耳朵。   “糖水摊那个宋寡妇,逼债的欺她们娘俩孤儿寡妇,都把人牙子领到家门口了,说是今儿就把那丫头带走,昨夜里土地一显灵,这回可不必卖女儿了。”   “我听说了,是白雪香不从良,要买了女孩子去调教,宋寡妇今日摊子都不开了,一早就带着女儿去土地庙酬神了。”   师兄妹两个相视而笑,谢玄心中得意,还与人对谈两句:“当真是土地爷显灵?”   那人听他口音就是外乡人,见他不信,越发认真:“自然是土地显灵,好几家人都看得真真的,就是土地爷的模样,今日一开城门,几家都去烧香了。”   有说宋寡妇平日虔诚,土地爷才会显灵保下她女儿。   还有刘老头一家,病得抓不起药了,土地爷一给就是一个银锭子。   谢玄赞叹一声:“池州的土地竟这样灵验,那咱们也要去拜一拜,出门在外也好保佑平安,最好啊,是能请一张画像回去。”   连他这外乡人都要去拜了,豆花摊子上的人纷纷商量着要去拜土地,去一阳观回回都要抽一笔香油钱,拜土地公可没这些规矩。   何况萧真人才闹出作法不灵的事,拜真神可不比拜人有用。   土地公躺在神台上大睡,迷迷蒙蒙打个哈欠,听见庙门外有动静,眯起眼睛一看,庙门陆续陆续来了一波人。   土地公一下坐直了,近几年来除了小小和谢玄就只有那个女鬼来过他的小庙,没了供品,连老鼠都不来偷吃了,怎么今天这么多人。   打头是个戴孝的妇人,脸色憔悴,手里挽了个竹篮,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两人一进庙门就下拜,女孩从竹篮中取出清香,跟母亲一起点香磕头:“土地爷救我女儿出火坑,就是救我们母女两条性命,我已请了您的画影供奉,家中虽贫,也绝不断了您的香火。”   丈夫欠债,人一死,债便落到母女俩身上,利滚利,光卖糖水怎么够还。   讨债的拿出张契约,上面按着丈夫的手印,说日子到了还不出钱,便要把女儿抵给他们。宋寡妇昨儿夜里已经预备下拌了耗子药的甜糖水,母女两一起寻死。   若不是土地公的拐棍敲门,今日已是身在黄泉。   拜完扫土拨草,把土地庙扫得干干净净。   土地公端坐在神台上,每来拜一个,他身上便落一道金光,从早晨到黄昏,人便没断过。   还有富户听说这事儿,来替土地庙修屋,庙前的杂草拔个干净,给神台添上黄帐。还烧香下拜,定吉日给土地公重塑神像。   土地公这些年里身上的彩衣也斑驳了,拐棍也腐朽了,得了供奉,虽泥塑还寒酸,神力却大涨,掐指一算,是那两个小娃帮忙,笑眯眯捻着胡须:“善极,善极。”   小小谢玄吃饱了肚皮,慢悠悠回客栈去,还没走到门前,就见清源清坐在客栈对面的茶寮里。   假借喝茶,偷偷摸摸盯着客栈二楼。   他们昨夜好不容易才跑脱,窝囊窝囊藏了一夜。   天色一白,清源便道:“那两个小贼这会儿尸身都硬了,咱们正好去捡漏。”   清天白日还怕什么鬼,那东西必得夜里才出来,白天安全得很,这两人死了,客栈必要惹上官非。   他们俩正可打着一阳观的旗号,说这二人是一阳观的人,连尸体带东西都给搬到观中去。   不论师父是看中了这两个小贼身上的什么宝贝,都手到擒来了。   两人打着这个如意算盘,在茶寮坐了许久,可里边就是没动静,清正问:“是不是还没人发现?”   清源端着茶:“不急,反正天黑之前回去就行。”   谢玄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他牵着小小的手,大摇大摆的走过茶寮,走到清源清正那桌前,背身挡住他们的目光。   清源清正一心盯着客栈,全没发现眼前站的就是昨天被女鬼“吸尽阳气”而亡的谢玄。   清源老大不耐烦:“赶紧的,给爷爷让开。”   谢玄一个转身,笑盈盈道:“原来是道兄,道兄在看什么?”   清正一下瞪大眼,伸手指着谢玄:“……你你你你。”   谢玄笑意愈深,学着清正的样子,也用手指头点住自己:“我我我我,怎么了?”   小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清源这才知道被谢玄戏耍,生凭还从没被人当个猴似的耍了半夜,涨得面皮通红。   清正却还没反应过来,他呆呆道:“你不是……”被清源踩了脚尖,痛叫一声,这才住口。   清源咬牙切齿:“好啊,好你个小贼,别落在我手里!”   站起来拂袖而去,行踪都被人识破了,还跟什么跟。   谢玄洋洋笑着看他们离去,等二人走了,小小轻声疑惑:“萧真人想要咱们身上的什么东西呢?”   知道他是有所图谋的,可不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谢玄也不知道,他们俩来池州之前身无长物,就是身上有些银两了,萧真人替人化煞捉鬼,一开口就是一百两银子,这点小钱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难道……难道跟师父有关?”   二人回到客栈房中,昨夜又是看好戏,又是送金银,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   小小拾起地上纸人一看,一枚金钱打在了纸剪女鬼的身上,划破纸上符咒,这才破了纸人法术。   “师兄!你看!”   谢玄取过那枚金钱,托在掌心中,脸色一下变了,从自己领口扯出一根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金钱。   小小颈中那枚也是一样,薄金打造,正反两面都刻着小字“太上玄门”。   这两枚金钱是从小就系在颈中的,师父说这金钱能驱邪压祟,再穷的时候也没把这两枚钱花出去。   他们一直以为师父就是个散道,师父也从没说过师承,偶尔问他,他都糊弄过去。   教的道术也是东一锤西一棒,没想到会在一阳观的道士身上,看见师父给的金钱。   “师父难道是一阳观的人?”小小蹙眉,把那枚金钱对着日光细看。   两人对一阳观的观感都不好,可既然有同样的金钱,师父与一阳观就有关联,所以萧真人才要将他们骗上山。   谢玄心中还有个猜测从没对小小说起过,他猜师父是被人给抓走的。   他比小小大几岁,记事更早,他们在定居之前,一直漂泊流浪,师父只带他们到村中乡里,连镇上都少去。   难道是师父偷了东西,所以被门人追捕?   可师父一样穷得响叮当,身上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两枚金钱,真要偷了东西怎么会穷得带他们风餐露宿呢。   两人对望一眼,谢玄收起笑意,正经道:“咱们就去一阳观。”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小小:震惊!!!   桃木剑(大声嚷嚷):是我是我是我,白脸老道士想要是的我! 第12章 虎山行(捉)   一阳观建在池州城外的上清山,正值春日,红白玉兰开了满山。   山道上陆陆续续行进着许多上山看法会的善信,有穿绸的,有穿布的,穿绸的坐轿,穿布的背筐。   人人都想赶在法会时得真武大帝保佑。   上山的人群中有一对兄妹,哥哥在前面牵着毛驴,妹妹坐在枣红毛驴背上,随着小毛驴“哒哒哒”的脚步,两条腿儿一晃一晃的。   谢玄和小小换下道袍,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之中,跟一阳观的信众一起上山,打听了消息再混在香客里下山。   山间翠树如盖,石道又长又窄,小小揪着毛驴颈中系的红缨,闻着晨间山野草木清气,自肺腑间吐纳,心中熏然。   谢玄知道她喜欢乡间,越是树木繁茂之处,对小小的身体就越好,牵着绳子回头对她说:“等找着师父,咱们游遍天下,找一个绝好的地方住下。”   小小嘴角一翘,伸手摸摸毛驴耳朵,摘下山道边的桃花,缠成花环,戴在毛驴的脑袋上。   这小毛驴倒还是个驴脾气,不断甩着脑袋,想把花环给甩掉。   两个小纸人儿从竹篓里钻出来,一左一右跳到毛驴的两只尖耳朵上,大纸人儿拍着毛驴脑袋,让它规矩一些。   左右都是人,小小怕人瞧见,赶紧把小纸人收进袖中,允诺它们:“等没人了,再放你们出来玩。”   谢玄一把摘下毛驴脑袋上的花环,往自己脑门上一顶,逗得小小笑了一声。   她笑完又忧:“他们能告诉咱们吗?”   “咱们当然是不能明着问了。”一阳观从上到下怕没好人,要问也得变着法的问。   谢玄从石阶上跳下两步,跳到小小身边,摊手抛起一物,金光一闪又落回他掌中,洋洋道:“咱们不是有这个么。”   拿着那枚金钱,投“钱”问路。   一阳观香火鼎盛,谢玄和小小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过山门,一层层进殿拜神仙。   两人从小长在乡间,见过最齐整的庙也就是镇上的土地庙,那也不过一间屋子就到底了,还从没见过这样建在山中,巍峨气派的宫观。   可谁能知道这样气派道观里,养着一班心思不纯的道士。   谢玄瞄准了一个小道童,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拦下他道:“小道长,我在蒲团底下拾到一枚钱,也不知道是谁失落的。”   小道童在一阳观中不缺吃不缺穿,听说是捡到了一个钱,也不拿这当回事,来的功德主这许多,谁知道是从哪个袖筒中掉出来的。   “既拾到了,就给你了。”   谢玄眉毛一挑,把手中金钱拿出:“真给我了?那多谢小道长。”   道童一见金钱,瞪大了眼睛:“快快给我,这是师兄们的。”   谢玄假意收回:“这……怎么好说必是观中道长们的呢?说不准是哪个善信的。”   小道童赶紧道:“这是清字辈的师兄们才有的,师父赏给他们,咱们一个观中也没几个人有呢。”   “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谢玄假装大惊小怪,“那我得好好看看,也好沾沾道家的仙气。”   他涎皮赖脸的笑,但因长相出挑,这么笑也只显俊俏,半点不叫人生厌。   小道童急了:“不知是哪位师兄丢的,必在找寻。”   谢玄又追问道:“这样的好东西,我也想求两个去,驱邪护身不是。”   小道童有些厌烦谢玄追问个不休,他年纪虽小,却久沾一阳观的跋扈气,很想发火,可谢玄比他高壮得多,嚷一嗓子师兄们也赶不到,只好耐着性子:“这是道门赏赐,是紫微宫太师父一阳上人赐下来的。”   小道童把一阳上人搬出来,是为着一阳上人赫赫有名,乡野村夫也该知道,他赐下的东西,无比荣耀。   紫微宫,一阳上人。   谢玄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名字,他还真不知道一阳上人的名号,顺手把金钱还给了小道童。   小道童赶紧把钱揣到袖中,生怕谢玄夹缠不休,转身小跑着拿去给师兄讨赏钱了。   谢玄皱起眉头,师父的年纪跟萧真人差不多,萧真人是一阳上人的徒弟,难道师父也是一阳上人的徒弟?   师父没找着,先找到了太师父?   小小在道中树下等谢玄回来,谢玄挠着脑袋告诉她:“咱们师父,可能真是紫微宫出来的。”   初涉江湖,他们就知道紫微宫在道门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当朝国师就是紫微真人,两人既是道士,干脆扯了大旗,假称自己是紫微宫的。   既然师父真与紫微宫有关联,以后这谎话便不能再说了。   问出了金钱的来历,反而牵出更大的疑团,师父十多年来,从没有一字半句提起过紫微宫。   “说不准……跟萧真人是师兄弟。”   小小巴掌小脸上满是惊诧,师父的气纯正清淡,似山间轻云出岫。而萧真人的气,混沌污浊。   师父这大半辈子,可从来也没像萧真人这么“风光”过。   难得一点爱好就是吃酒,别人吃醉要么躺倒大睡,要么胡撒酒疯,师父是闷头种地,锄头镐头用得比剑还顺手,若不是会道术,就像个乡下汉子。   再看萧真人,白面美须,出门都要穿熏过香的新衣裳,还要带两个徒弟抱剑抱拂尘。   一个师父岂能教出差别这样大的两个徒弟。   两人全没头绪,这才觉得他们对师父知道的根本不多,他从不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说师尊是谁。   小小咬唇道:“纯阳祖师四方大帝,什么大神小神只要到了日子就要拜,可从没拜过师尊,我有一回问师父,师父说不拜也罢。”   谢玄在外心细,在家心粗,亲人之间不费思量,从没想过此中的道理,这样一想,师父说不准还真是叛出教门的。   两人苦思冥想也没头绪,一来师父太穷,二来师父老实巴交,住在乡间也从没跟人红过脸,他能犯什么事呢?   谢玄叼着根草,随嘴一吐,下了定论:“师父一定是给人冤枉的!”   小小一听立刻点头:“师父绝不会干坏事!”   这对师兄妹,虽不知道究竟师父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话,但一心觉得师父是有苦衷的,不仅有苦衷,还是受人迫害。   怪不得一身道术只敢零零散散的传授给他们,连师承道门都不敢说出来。   小小想到师父委屈了十多年,眼圈一红,就要落泪。   谢玄更是少年气盛:“要是叫我知道是谁冤枉了师父,我宰了他。”   两人互看一眼,脑中能想到只有一个人,萧真人。   乡村小镇也有说书人,讲的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身边二十八将的故事,其中就有同门师兄弟相互倾轧。   谢玄和小小去镇上卖野味的时候,总会听上一段,尤其是谢玄,听得津津有味,少年胸中气愤难当,如今想到自己的师父也是被害,急于找出真相。   两人寻个僻静处换上道袍,还由谢玄在前,进观就道:“是萧真人请我们师兄妹来参观法会的。”   知客斜眼看他们,见他们一身破皱道袍,心里不信师父会请这样的人上山。   把小小和谢玄晾在一边,坐了许久的冷板凳,直到午膳时分,才报告给萧真人。   萧真人一听便骂:“混帐,赶紧把人带进来。”   小小和谢玄已经在分吃软饼,等人把他们请进去,与萧真人一道用餐。   萧真人的菜色,比小徒弟们吃的更精致许多,五色豆皮,山间野菜,芋饼儿炸得金黄,配一壶素酒。   他举着牙筷笑问:“山间菜色,粗糙得很,小友在家必吃得比这精致。”   萧真人有意试探,谢玄便道:“我们在家是吃荤的。”这个想瞒也瞒不住,那天清源清正都看见了。   南道北道都是食素为主,但有一种道士是吃荤的,武道。   开国十八将中就有得道高人正阳子,将道门阵法与兵法相融合,行军打仗无往不利,从此之后,拜在他门下的道士都随他吃荤。   萧真人听了点头微笑:“原来是正阳门门人,失敬。”   怪不得那柄剑阳气这么重,这样的法宝必是门中流传,想要把这剑昧下,只怕不能放这两个小道离开。   小小捧着碗,她坐在萧真人对面,濛濛雾眼稍抬,就见萧真人之前还混浊的气倏地发黑,这是心中动了凶念。   她用脚法轻轻碰了碰谢玄。   谢玄面上在笑,心中了然。   等用完饭,萧真人满面笑意的让徒弟清广送他们去客房:“我还要预备法会事宜,两位小友有事,只管吩咐清净。”   刚一迈出门,清广就将二人分开,谢玄住在外院,小小住到后院。   “我师兄妹从不离左右,能否给我们一间屋子。”   “不可。”清广道,“外院是乾道,内院是坤道,男女有别,不可互居。”   简而言之就是要把小小和谢玄分开。   “那我送师妹去后院。”谢玄捏了捏小小的手,两短一长,就是让她不要担心。   小小心里不安,她从小到大,还没有离开过谢玄。   二人一离开萧真人的房间,他就把清源清正叫来,扫他们一眼:“不中用的东西,竟叫两个小贼欺辱,先让清净打探打探虚实,夜里给他们俩加点料。”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这两个娃……还挺有想像力   桃木剑:我已气得不想说话 第13章 追魂香   清源清正磨拳擦掌,二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这回两个小贼还不折在他们手里。   萧真人看两个徒弟的样子,皱皱眉头。   这两个徒弟,一个心思太拙,一个心机太过。本想将衣钵传给清源,可他的本事都用在溜须拍马上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难堪大任。   略一思索道:“这事儿交给清广,别叫他们俩起疑心。”   清正虽不痛快,也应一声“是”,清源却一怔,两桩事没办好,惹得师父不快,难道他老人家想抬举清广?   两人躬身退出来,清源看清正还憨着,拍了他一下:“你就没听出师父的意思?”   清正还在恼怒清源遇见女鬼,抢先装死的事儿,白眼一翻:“什么意思?不过是咱们已经同他们有争执,师父怕事儿办不成。”   “你这……”清源把到嘴边的蠢材又咽了回去,“师父这是恼了咱们办事不利,我是大弟子,你是二弟子,排下去还有清静,怎么就交给了清广?”   清字辈一共就四人,绕开前面三个,专挑小师弟。   清正绕过弯来:“你的意思是说,师父想把衣钵传给小师弟!”   “京中就要来人了,这些年师父可从没少往太师父那走动,一等紫微上人仙去,咱们太师父接掌了紫微宫,师父是必要进京的。”   清源看了看清正呆头呆脑还不开窍的样子:“师父是走了,这里的田地房室香众难道拱手让人?自然要留人看着,本来你我中间一个便罢,好歹我们入门最早,我与你又是一处长大的情份,清广跟着师父时间最晚,凭什么是他?说不准就是他背后下咱们的脸面。”   清正被挑唆起怒意:“他敢,我倒要问问他,打的什么主意。”   “不急!”清源按下清正,“咱们且看他怎么办事儿,他办不成,咱们就接过手,再到师父那儿邀功。”   “那,那他要是办成了呢?”   清源一噎,简直没话好说,但又觉得清正这样正好拿捏,等他掌了一阳观,清正也比一般人听话好用。   压低了声儿:“那就叫他办不成!”   清广把小小送到后院,又对谢玄作个手势:“请吧。”   谢玄与小小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一碰就心意相通,谢玄引人瞩目,小小却不起眼,趁着一干道士都盯着谢玄,由小小去找师父的气息。   小小抿住嘴角,看着谢玄跟清广走远,小纸人从她袖子里钻出来,扯扯她的衣角,小小摸摸纸人的头。   清广见谢玄背后背的竹篓,笑道:“外院都是香客,我的屋子还有空余,道兄不如住在我那儿。”   正中下怀,谢玄点头:“也好,道兄请。”   清广跟谢玄搭话:“道兄跟你师妹感情真好,你师父想必是很欣慰的。”   谢玄憨笑两声:“我们俩入门最晚,我是小师弟,她是小师妹,我们的道术都是师兄们传授的。”   清广一听,这还是个颇有规模的道门,着意打听:“你们师兄弟有多少人?我是清字辈的,一共四人,我排第四。”   “我行十七,到如今连个道名师父也没起,说我的道术还没入门,给我起名丢他的人,我姓谢,师兄们都叫我十七。”   谢玄随口胡扯,一下就给自己添了十六个师兄,听起来十分能唬人,就算一阳观要打歪主意,也怕他们人多能闹事。   什么道门的亲传弟子竟有这么多人?   清广心里嘀咕,他自己知道,越是排得小就越是不受重视,没想到谢玄都排到十七了,手里竟然还有能让师父看中的宝贝。   说话间就到了房间,清广推开门,铺设床铺,伸手去接谢玄的背篓。   谢玄大大方方递到他手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睛的余光瞥着清广,见他摸着包剑的布包,这下明白了,原来萧真人看中了这把剑。   他一观之主,竟然会看中师父这把桃木剑?   谢玄虽不知道这桃木剑究竟有什么厉害的地方,但被人觊觎的,那就是宝贝,悄摸从袖子里抖出一张蝎蜇咒,藏在手心里,焦急出声:“别碰!”   清广缩回手:“怎么?我就是看看。”   谢玄道:“不是我小气,是我这把剑认主,别人碰了非扎一下不可。”   清广才不相信他说的话,简直闻所未闻,就是师父的三清铃和法袋,也是他们这些当弟子的收拾。   谢玄有意抖开布包,把剑取出来:“当真不是我小气,道兄要是想碰也成,就是会有些疼。”   他越是这么说,清广越是不信,果真伸手去碰剑柄,谢玄一下按在他摸剑的那只胳膊上,咒符蜇得清广“哎哟”一声叫唤。   清广一松手,谢玄也把手松开,在清广瞧不见的地方呲牙咧嘴,这符藏在手心里蜇人就是会连自己也蜇着,还得改进改进。   清广哪里知道谢玄弄鬼,只当这剑真的有灵,心道要把这事赶紧禀报给师父:“我要去前头瞧瞧,谢兄就在此先稍作休息。”   谢玄笑眯眯点头,一点不怕萧真人看出来,这符是他跟小小闲来无事,画出来玩的,师父从不管他们胡闹,还亲自试了试,这世上绝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谢玄装作倒在床上休息,清广一关门,他就从窗子跳了出去。   脚跟一落地,就觉得四周有人正盯住他,不用想也知道是清源清正,昨儿夜里吃了亏,今天来找回场子。   谢玄将他们引到后山去,观中人声鼎沸,后山却安静清幽,山鸡野鹿争吃松果,见了人来也不知逃跑。   谢玄轻轻一跃,跳上松树枝头,撑开双臂,一左一右捏住两鸡的鸡脖子。   这一手把清源清正给吓住了,两人半天都没出声,谢玄已经在地上架起检票,拔毛放血,把鸡串在松枝上烤了起来。   松枝“噼啪”轻响,清源清正闻见香味,腹中馋虫被勾了上来,他们俩时常下山,早就破戒,只是不敢在后山捉鸡烤肉罢了。   两人看着谢玄烤鸡,馋得直咽口水,可这几天将要法会,就是忍也得忍过这几日,这些天不沾荤腥,肚里油水寡淡得很,哪里受得住这个刺激。   谁知谢玄烤完了鸡并不立即就吃,扛着树枝大摇大摆的去找小小。   两人关上门,谢玄伸手就把小小搂在怀中,轻声问她:“怎么样?”   谢玄一走,小小便从包袱里掏出个莲花小香炉,炉身浅炉底宽,与寻常香炉并不一样,这是师父制来寻人抓鬼用的,不论活人死人,只要点香,就能寻觅踪迹。   没想到有一天,这个炉会用在师父的身上。   小小凝神静气,将香托在掌中,心内默念三遍师父的姓名,入神想着师父的模样,诚心点香默念咒语:“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   线香一点便着,腾空而起,小小心中一喜,打开窗户让香烟追寻师父的行踪,看他到没到过一阳观。   可那香烟刚飘出窗,便分开丝丝缕缕,一下消散了。   小小靠在谢玄肩上摇头,小脑袋磨磨蹭蹭:“人又多又杂,追魂香一点,香烟四散,无处寻人。”   说着便低下头,是她道法低微,点的香追不远,要是她再厉害些,早就找到师父了。   谢玄摸摸她的头:“没事儿,点香不行,咱们就问人。”   遂把清广如何试探他的事告诉了小小,摸着下巴道:“难道师傅那把剑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清源清正守在窗外,把窗纸戳破个洞,想偷听两人说些什么。   看谢玄小小头靠着头喁喁细语,还当他们师兄妹在亲热,心里暗骂,好不要脸的小淫贼,青天白日的就干这个勾当!   谢玄把烤鸡留一只给小小:“他们给的食水不要吃,饿了就吃这个,晚上再点一次香,若还不成咱们便走。”   说完起身,留给清源清正足够的时间藏起,又扛着烤鸡回了清广的道房。   清广已经在等他,他越是像师父报告剑的威力,萧真人就越是想将把这剑据为己有,清广回房就不见了谢玄,正着急要出门找他。   “道兄这是哪里去了?”   “我吃不惯素,看后山有许多野鸡,烤了一只。”谢玄晃晃手里的鸡,放在鼻尖闻了下,“这鸡必是吃后山松果长大的,肉可真是香啊!”   清广只比谢玄大几岁,是俗家收上来的弟了,这几年跟着萧真人,并不敢破戒吃荤,观中膳堂也只有素斋可用,吃久了确实清心寡欲。   可两只烤得金黄流油的鸡串在树枝上,香味儿不断的往他鼻子里钻,他咽了两口唾沫,赶紧念一遍净心咒,这才持住:“膏粱厚味扰乱修行,道兄还是少食为妙。”   一想到谢玄修的道跟自己修的道不同,又能吃荤又能娶妻,那个小师妹,待大些不知如何天仙样貌,心中难免一闷。   谢玄还假意撕开半只递给他,清广赶紧摇头:“不可不可。”   清广想跟谢玄套进乎,夜里才好给他下药,感叹道:“除了谢兄和你师妹,我只见过两个师伯是修武道的,一个练外家,一个练内家,前些日子他们还到观中借宿,师父还吩咐我们去后山捉野鸡给师伯们吃。”   谢玄嚼着鸡肉听着,心里盘算着怎么打探消息,既知道萧真人没好人,更不能贸贸然问出师父的姓名。   清广继续说道:“练外家的那位师伯,据说是练功的时候走岔了气,眼下憋出个瘤来,你是练外家还是内家?”   谢玄一下怔住,他低沉出声:“那瘤子可是生在左眼下?”   清广不疑有他:“是,就是左眼下,怎么你们练外家真有这一说?”   谢玄心中响着村中人说的话,师父失踪之前,来过两个生人,其中一个“紫棠面皮,横眼吊眉,左眼下生了一颗瘤”。   “你这位……这位师伯功夫很是厉害,他们是不是来……来练功的?”   “这个我也不知,听师父说他们是有要事办,三人关在房中,歇了一夜就走了,也得亏只有一夜,要是再久些,该轮到我去捉鸡了。”   “三人?”谢玄喉头一紧,还要假意笑问,“不是只有两位师伯吗?哦,那个是你师叔吧?”   清广眼中起了鄙夷神色:“那是师伯捉拿的恶人。” 第14章 闹法会   谢玄紧紧攥住拳头,恨不得一拳捣在清广脸上,好叫他住口。   牙关紧咬,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那个……那个人作了什么恶?”   清广看了谢玄一眼,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古怪,谢玄立刻笑了一下:“我是好奇,什么样的恶人,竟要出动紫微宫两位道长捉拿?”   清广摇头:“不知,连我师父也不知详情,还是我送饭的时候看了一眼,不像什么恶人,倒像是个老农。”   师父多少春秋从不肯说,但他的模样确实像个老农。   谢玄强撑着笑意,脸皮扯了扯:“那是要送回京中处置了?要是……要是能看看热闹就好了。”   清广摇头:“还真不知,神神秘秘的,怕是要送回京城的,要不然这等人捉到便就地正法了。”   谢玄听见“就地正法”脸色铁青。   清广问他:“谢兄,你这是怎么了?”   谢玄猛吸口气:“吃多了,腹中有些疼痛。”   清广一听,立时便道:“我去给你煎些茶汤来,吃一碗保管就好了。”正好把药加在汤水里,就算他武艺再高,一碗也闷倒。   等谢玄倒了,再如法炮制,把他师妹也放倒,把这二人交给师父处置,是死是活的,那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清广一出门,清源就让清正跟着他:“这功劳可不能落在他身上,你找着由头绊住他,我来把人放倒,到时功劳就是咱们俩的。”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要抢这份功劳,把私藏的美酒都取了出来,往里头倒了整整一包蒙汗药,拿酒瓶子晃了又晃,把药粉晃均。   清源托着几样小菜送进屋去:“这是师父叫我送来的。”   谢玄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睛一扫就知他们师兄弟不合,清源是想来捡漏的。   清源便道:“师父斥责了我一番,我原先也确实不知道谢兄弟不说师门是尊师的吩咐。”   他看见谢玄板着张脸,一动不动,耐着性子赔不是:“城中有许多人顶着道门的名头招摇撞骗,我这才想岔了,竟将谢兄也当作是那等人,实是我的不对,这一杯酒算是我赔礼了。”   话说得十分诚恳,举手就给谢玄倒了一杯酒,送到谢玄的面前。   谢玄喉头苦涩,心里惦记着师父的安危,对清源自然就没好脸色:“道兄既是敬酒,就该先干为敬。”   清源早就已经想好了说辞:“我们道门是不食荤不吃酒的,何况将要法会,观中子弟都在斋戒,非是我心不诚,还请道兄包涵。”   谢玄心头的火正无处发,磨着牙道:“我要是不包涵呢?”   清源没料到谢玄会这样刁钻,都已经放下身段赔不是,他人在一阳观的地盘上,竟还敢不给面子。   他既不吃软,那就来硬的,叫几个身强力壮的把他按住夺剑,他又能如何?   谢玄看清源目露凶光,想起小小还在后院偏房,对清源一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道兄不要见外。”   说着接过清源手中的托盘,搁到桌上,举起酒杯:“来,我先饮这一杯。”   谢玄把酒杯托在手中,说话就到嘴边,看清源脸色一转,面露喜意,知道这杯中不是好物,反正已经探听师父的下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地。   谢玄嘴唇还没碰到杯沿,手指一翻,一杯酒兜头向清源浇去,趁他眨眼的功夫,推掌而去,拇指食指叩住清源的咽喉:“酒里有什么?”   清源喉咙被叩,不敢发声,手脚却不停挣扎,可人却被谢玄制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眼睛瞥向门外,只盼清正清广能救他。   谢玄小时便跟着师父上山打猎,要养活三个人,靠替乡民化煞可不够。   等到他十三四岁,便自己领着小小进山,两人连狼都套过,还怕清源?   谢玄冷笑一声,抄起酒壶往清源嘴里灌了两口:“我也不冤枉你,要是没事我跟你赔罪,若是有事……”   话音未落,清源眼皮一翻,昏睡过去。   谢玄刚要探鼻息,清源就打起鼾来。   胡乱把他塞进被子里,整个人从头盖到脚,背上竹篓去找小小,走之前把那个酒壶也给带上,一阳观打这个主意,偏要让萧真人下不来台!   小小点香未成,心中记挂谢玄,放出袖中的纸鹤,想让它去探探音讯,纸鹤拍了拍翅膀,刚刚飞出去,就又飞了回来。   小小推门一瞧,看见谢玄:“师兄!”   “走!”谢玄牵着小小的手,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她,想告诉师父叫人绑了,想告诉她,这就进京城去,拼得粉身碎骨也要把师父救下来。   走到前院,眼看法会将要开始,远远看见萧真人头顶赤金莲花冠,一身法衣在阳光映照下闪现丝丝金光,竟是用金线绣成的。   谢玄心头一股不平之气涌动,师父从来不跟人争执,乡邻有难他总要伸手,一年到头赦孤放灯,走乡治病,清白敢对日月!   却偏偏是萧真人这样的人面兽心的家伙站在法台前受众人瞩目,师父却叫人不明不白的捆走。   紫微宫捆走师父,萧真人又意欲夺宝杀人,统统不是好人!   他一边气愤一边咬牙,把一口牙咬得格格作响,小小看师兄的神色,忽尔明白过来:“师父……”   萧真人起坛点香,拈香道:“北方壬癸水,玄天上帝同,尊神镇千古,威灵遍乾坤。”   谢玄一把撒开小小,跳到坛前:“你这道门败类,也敢给真武大帝敬香?”   法会突然生变,涌在前面的善信都看向谢玄,萧真人面上勃然变色,眼睛一扫没瞧见几个徒弟,暗骂一声。   让他们仔细小心,就该等法会过了再下手,怎么竟还让人跑了出来,真是蠢材!   上有官员乡绅,下有善众百姓,萧真人微微一笑:“小道友这是从何说起,可是观中慢怠了你们?实非所愿,只是一阳观确是吃素,若有饮食上的不周,还请道友包涵。”   底下善信一片哗然,还以为谢玄是为了吃不上肉才要大闹法会,为了这点小事竟然大闹法会,纷纷推搡着要把谢玄拉下来。   谢玄可不怕他,都已经闹到法会了,闹大了不能善了,不闹大更不能善了。   他一下举起手中酒壶:“这是你大徒弟清源送来我房中的,你敢喝上一口吗?”   萧真人眼神阴骘,站在阶上,捻须一笑:“小道友,你明知我斋戒七日,沐浴净身方才敢在真武大帝前拈香,如何能饮酒。”   “你不敢饮,就找人来饮,喝上一口看看还能不能好好站在真武大帝前。”   萧真人轻轻摇头:“胡搅蛮缠。”说着仰头对四方善信说道,“为免误了法会吉时,只好将他先押在观中,等法会之后,贫道自会对他有个交待。”   底下善信纷纷附和,萧真人面带微笑,招手就要让弟子们把谢玄小小押进观中。   两人毕竟年轻识浅,初出江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没料到这些人竟然信萧真人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却不肯信他们是被害的。   小小从没见师兄与这许多人对峙,虽不知道师兄为何突然发难,但一定事出有因,她见左右诸人都对萧真人深信不疑,害怕谢玄吃亏。   就在萧真人百般作态之时,她退到人群中,矮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纸人,摸出一张黄符塞到它们手中,指了一个前排看热闹的汉子。   轻声道:“去,去,咱们帮师兄的忙。”   小小站起身来,望着真武大帝神像,看神像威仪,心内有些害怕,默默祝祷“小小不敢在大帝面前作此小道,但萧真人太凶恶,您下降之时必能看见。”   又跟不知在何处的师父打声招呼,这种左道法术,是跟着师父到镇上替人破诅咒时学来的。   师父收缴那恶道婆作法的符咒,让小小烧毁,可两人都觉得这东西有趣得很,自己偷偷试炼,先是在木人草人身上试,又在老牛山鸡身上试,后来谢玄又让小小在他身上试。   起初不成,谢玄学着小小动作说话,小小还以为成了,吓得要哭。   谢玄看她要哭,不敢再逗她,小小这才知道师兄是骗她的,气得有半天没理他,后来虽然成了,也只有眨眼的功夫。   小小低头看看自己手掌,要是被师父知道她用制七魄法来控真人元神,一定要打手心的。   两个小纸人儿抬着黄符,顺着那个汉子的裤管往上爬,四周人都看得专注,只那汉子觉背上一痒,伸手要去挠。   小纸人儿已经把符咒塞进他衣裳里了,手牵着手轻飘飘跳下来,又跑回小小身边。   小小作个剑指举在眉心,口中轻念咒语:“太微玄宫,幽黄始青,与我互生,不得妄动。”   大汉的手指刚挠到背心,忽然整个人一僵,目光渐渐迷蒙,耳畔似有声音在催动他,他举着脚尖迈了一步。   小小指尖一动,那大汉就跌跌撞撞冲出人群:“我敢饮!”   大汉走到谢玄身边:“我饮,当着大家的面,还萧真人一个清白。”   谢玄离他最近,只见他目光涣散,知道小小在暗中帮忙,将酒壶递到他手中:“好!这位兄台有胆量,请!”   大汉拿过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酒壶还没递还给谢玄,轰一声倒在地上,身子像座小山。   人群之中哗然生变,连官员乡绅都看向萧真人。   萧真人半点不惧,还呵呵笑了两声:“小友,这酒是你拿出来的,岂能认定是我观中的呢?”   谢玄见神台香炉中的香已经烧了一半,指着真武大帝的神像,疾言厉色:“你可敢对神君起誓?”   萧真人脸色微变,事已至此,当着官员百姓,若不起誓从此威严扫地,还如何执掌一阳观,还如何调到京中。   萧真人略一迟疑,谢玄便笑:“你不敢!”   底下又有人起哄:“真人莫要叫宵小猖狂,就起誓又如何。”   萧真人缓缓走到神台前,刚举起手,天上“轰隆”一声,一团闪电般的事物打了下来,正劈在神台前。   一时火星四溅,吓得萧真人退后两步。   男女善信纷纷拜倒在地,谢玄怔住,他没想到,一句话就让真武大帝显灵威了,突觉脑袋一疼,抬头四顾,看见小小站在人群中。   小小只见一根拐杖轻敲谢玄的头顶,那根拐杖敲完了谢玄,又转了一圈,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小小一招手,谢玄牵着她,便往山下跑。   萧真人哪里肯这么放过二人,怎么也不信是真武大帝为这两个小贼显灵威,刚喊出声:“拦着他们。”   真武大帝的神像“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土地公:你们没想到吧~   小小(低头:师父要打手心了 第15章 离池州   谢玄先是牵着小小的手,发觉她掌心俱是冷汗,知道刚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制七魄术控活人伤到元气了。   把背篓往胸前一挂,背起小小,趁着众人还在跟真武大帝请罪磕头,几个起落就跳到了山道。   小毛驴就在路口等着他们,谢玄脚下似被轻风一托,两人稳稳当当坐上毛驴,驴子被虚空中的拐杖一击,猛得跳了出去。   谢玄一把搂住小小,和袖子替她擦额角的薄汗,摸着她的手越来越凉,问她:“怎么样了?”   小小轻轻摇头:“缓一阵就好了。”   刚刚那个大汉,元神十分强健,制魄术到底是旁门左道,小小又是第一次在陌生人的身上用,刚刚勉力支撑,一松懈下来便支持不住了。   谢玄看她这样,更不能立时告诉她师父的下落,只觉得头顶一亮,这片刻的功夫,已然从绿荫山道跑下了山。   这驴子的脚程竟然这样厉害,伸手去扯驴子颈中的红缨,可驴子全不听他指挥,一路飞跑。   谢玄又要护着小小,又想控制住驴子,还得拿住包袱,两只手根本顾不过来。   小小揪住师兄的衣角:“是拐杖,土地公公来帮我们了。”   这驴子果然一路跑到土地庙,进了庙门才停下,谢玄扶着小小下来,左右一看,这里已经焕然一新。   碎砖都起出来,铺上了整整齐齐的方砖,神台上挂着黄帐,添了供果香炉。   谢玄眼睛一溜,目瞪口呆,土地公的旁边,添了一尊土地婆,花衣白发,笑得十分慈祥。   这么会子功夫不见,连土地公都娶上媳妇了。   他心头刚这么想,脑袋上就挨了一下,轻轻一记,谢玄抬起头来,望着那两尊泥塑,知道是土地爷罚他不敬。   他冲着神像拱拱手:“多谢您老人家啦。”   小小缓了一路,终于不再出汗,只是脸色还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她靠在谢玄的身上,肚皮轻轻“咕噜”一声。   每回她勉强自己使法之后,立刻就会肚子饿,是以谢玄怀中总少不了点心,没钱的时候是一包糖豆,有钱了就买各色甜点心给小小尝鲜。   偏偏今日身上没备着吃的,昨儿买的花糕都吃完了,谢玄一看神台上供着好些,扶小小坐下。   自己到神台前,作了个揖:“您吃了咱们不少,今儿咱们也吃您几块糕。”   挑了桔红甜糕,玫瑰细沙糕,捏一捏还软着,是今日刚供上来的,送到小小嘴边,小小张开嘴,糯米牙咬了一小口。   舔着里头的甜豆沙,身上才算舒服些。   慢慢吃了两块糕,这才抬头对土地道:“土地公公,谢谢你帮忙。”   自打他们进了庙,土地公就一直都在,只是谢玄瞧不见,小小又精力。   他周身都换了彩色绸衣,头上的帽子是纱的,脚下的鞋子是绣金的,连拐棍都换成龙头杖,杖上悬着一块灵玉,笑眯眯看着两个小娃。   “你们这两个娃娃,胆子可真是大。”   土地伸了伸腿,谢玄替他在池州城里扬名,乡民替他供了一尊土地奶奶,只是塑像刚受香火,还未有灵,等受香火的时候长了,他在这小庙中也不寂寞了。   小小听完又问:“您把神像推倒了,真武大帝会不会惩罚?”   师父罚人只是样子很凶,竹杖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便是这样小小也害怕惩罚,土地爷为了他们把神像都给弄倒了,必要受到责罚。   土地公连连摆手:“诶,这个罪过,我可不敢当。”   他庙小神微,自然不敢动真武大帝,本来只想揍那个萧真人一顿,就是他把本地香火都揽去了一阳观,要不然他的庙宇也不会衰败。   可没想到,拐杖还没打上去,天上一道雷电劈下,至于神像倒地,那便不知是何缘故了。   土地公虽穿得光鲜了,可蹲在小小身边的样子跟原来别无二致,翘着胡子问:“你与你师兄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让真武大帝显灵。”   真武降世,鬼怪不敢行凶,偏偏是人没有敬畏。   萧真人仅此一事,再当知观是不能够了,他弟子众多,必要来找小小和谢玄的麻烦,土地点点神台:“赶紧多带些吃的,我送你们出池州。”   他也正好写一份神疏上达天听,叫上神知晓一阳观在池州的所作所为。   小小又谢一声,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土地的话来,师父的脚没有踩过池州的土,她倏地看向谢玄:“师父去哪儿了?”   谢玄也还是少年,没了师父又要照顾师妹,好在胸中那口浊气出干净了,他强笑道:“师父去京城了,咱们到京城去找他。”   小小那双满含着雾气的眼睛在谢玄的脸上轻轻一扫,伸出手去,握住了谢玄的手,且小声且坚定:“嗯,我们去京城,去京城找师父。”   两人带上吃的,还坐毛驴出庙门,土地公握着拐杖敲地三下,一阵风托住了小毛驴,它四只蹄子一撒,便飘出去一丈远。   几下之后,就只能瞧见土地庙外一片桃红掩映,那棵挂了女鬼二十年的老槐树,掩在一片红霞之中,看不分明了。   萧真人拜倒在神像前,心中惊诧难定,莫非真的是真武大帝显灵不成?   神像一倒,众人请罪,等了片刻,不再有异事发生,萧真人赶紧立起,肃正衣冠,召唤弟子将神像扶起。   沉着脸对善众说道:“两个小贼扰乱法会,只恐怕大帝降罪,今日之后贫道闭关念经,灭罪消愆,为十言善信祈福。”   还想四两拨千金,把刚刚那一场大闹给糊弄过去。   百姓将信将疑,可官员乡绅却不好骗,刚刚那个喝了酒的人闷声倒地,到这会儿还倒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办这法会,不论是官府还是富户都是出了钱的,不仅没在神明面前讨着好处,反而倒了神像,误了法会,脸色都不好看。   萧真人不俱那些富户,凭他再富,总有求上他的时候。   对官员更是已经想好了说辞:“实不相瞒,那两个小道是北道中人,也是贫道一时疏忽大意了。”   南道紫微宫,北道奉天观,同出一门却水火不容,这是人人皆知的。   如今的国师是紫微上人,自然是紫微宫得势,可今上久病,往后的国师是谁,可不好说。   池州府扯扯脸皮:“萧真人还是自行修书一封送进京城罢,此事我可不敢替你隐瞒。”   各地大办法会是为了替陛下祈福,若不然官府怎会出钱,乡绅个个还争破了头的撒钱,法会没办起来,池州府自然要写信禀报。   萧真人脸上一僵,池州府的信送上去,他还闭什么关?念什么经?赶紧卷着铺盖进京城请罪才是。   池州府说完,拂袖而去。   乡绅见状也跟着离开一阳观,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散了大半,观前冷清起来。   萧真人怒不可遏,拍碎了茶盏:“去把那三个逆徒给我带来!”   清源昏睡未醒,清广清正首当其冲,承袭了萧真人的怒火。   两人跪着,互相推诿,清广告状道:“师父明鉴,我本已经把谢十七哄得好好的,偏偏两位师兄非要来插一脚,这才不成事的。”   清正没他口舌利,清源又未醒,他只好道:“师父,我们是想帮小师弟的忙,进屋劝说的可是大师兄。”   萧真人一柄拂尘劈在他们脸上,打得两人歪倒在地。   “蠢材蠢材,还不赶紧下海捕书,罪过就以扰扰法会来定。”再把破坏法器也一并算上。   二人既是道门中人,那便在道门中通缉,就不信他们能插翅飞了不成。   清广嚅嚅:“师父,他也是有道门的。”真闹上紫微宫,只怕事情不好收拾。   萧真人扫了这个徒弟一眼:“这天下有哪个道门,二十来人竟一点都不叫外人知道?”说完才想到,“若是北道的,那倒正好。”   南道北道屡屡争锋,若那两个小贼真是北道派来的,他也就有说辞能够推脱了。   “这事绝不许人传,若有人传就说那两个小道是北道派出来的。”   道门巡检正要到池州来,若被他们听见风声,二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萧真人嚼穿龈血:“我就不信这两个小畜生能逃到天涯海角。”   必要一雪今日之辱。   小毛驴驮着师兄妹二人越腾越高,低头一看,脚下便是池州城。   蒋家大宅连丧事都没办,下人走的走散的散,袁氏一病不起,眼看着丫环开她的妆奁,躺在床上怒骂,这万千家财,眼看就要散尽了。   毛驴蹄子一动,路过梨花小园,看见白雪香正在花树前烧纸烛元宝。   毛驴一时调皮,蹄子往小院一拐,一阵轻风吹落梨花,似在在元宝香烛前落了一层雪,白雪香仰头望向半空,只看见一道红影,仿佛云霞飘过眼前。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到了池州边界。   毛驴蹄子这才停下,落在山间,那缕轻风摇身变作一女子,冲小小和谢玄行礼。   小小雪白小脸浮现一点喜意:“是你。”   “丰都阎君念我救人有功,发往土地爷门下,为他差役,直到轮回。”刚刚白雪香的纸烛就是烧给她的。   “两位小恩人,红药只能到此处,山路难行,万望珍重。”   说完在毛驴臀上轻拍,毛驴“哒哒”往前,慢慢走入山坳中,小小回眸一望,那一点红影一直矗立,直到走入青山,就见一点红光又往池州掠去。   谢玄眉头难松,握住小小的手:“走,咱们去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小小:突然被通辑,溜啦溜啦   土地爷:不是我,我没有,我不敢! 第16章 野毒菌   从池州到京城千里迢迢,师兄妹二人又不能飞着去,只能先去青州府,再去巴州,坐船一路南下。   这是谢玄从池州客商那儿问来的。   毛驴驮着小小,谢玄在前面开道,挥舞铁剑扫开道上的长草,让毛驴好走些。   从池州出城必要翻这一座山,小小还没缓过劲来,软绵绵趴在毛驴背上,闭眼歇息。   谢玄絮絮叨叨:“就是帮我,也不能这样冒险,下回再这样干,我也要打你手心了。”   小小闭着眼睛,心里想着,师兄才舍不得打她呢。   今日也确实凶险,小小本就三魂不稳,她还很小的时候,夜里睡着,魂魄跑出体外,被个小树精拐到山间去游玩。   小树精很喜欢小小,拘住小小的魂魄不叫她回来,想把她留下当个玩伴。   第二日小小沉睡不醒,谢玄叫来了师父,师父替她点香,师兄为她喊魂,她才顺着一缕香烟找到了回家的路。   小小又还很小,说话都不清楚,说了半天只知道有个木头小人儿跟她玩,他们在大树洞中吃许多甜浆果,还有小松鼠跟他们一块玩。   等找到了地方,才见是个棵几人合抱的大树,树上确实有一窝松鼠,它们看见小小还吱吱喳喳打招呼,气得谢玄差点一把火把树给烧了。   所幸那小树妖灵智初开,还自懵懂,若是起了邪念,吞噬了小小的魂魄,便可夺走她的肉身了。   从此之后谢玄和小小同睡一个屋一张床,有谢玄在侧,就算小小魂魄虚浮体上,魑魅魍魉也不敢来犯。   “是正午时分,人又这么多,阳气这么旺,我以为不要紧的。”小小扁了嘴,没想到操控真人这样耗神,她累得连手脚都举不动了。   “傻瓜,你就算要挑人也该挑个瘦的,那汉子一看便元神强健,挑他自然更累。”谢玄随手摘下山间野果,拣出甜的递到小小嘴边。   小小趴在驴背上,双眼紧紧阖着,闻见野莓野果子的香气,张开嘴,谢玄往她嘴里塞了两颗。   她嘴唇微微嚅动,舌尖尝到甜头,细眉舒展,嘴角露出浅浅笑意,谢玄看她笑了,心头跟着一松。   还是不要把师父的事告诉她,别叫她为师父担心,让她好好睡一觉。   小小过片刻就张张嘴,谢玄便往她嘴里塞两个甜果子,一兜果子吃完,她也睡着了,唇上染着野果的淡淡红汁,谢玄用手指替她抹了抹。   山间浓荫蔽日,抬头看看天光,将要傍晚,夜里山路不好走,今日是要露宿山间了。   谢玄推醒小小,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深吸一口林间淡雾,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有水。”露宿山间也要吃饭,他们带得有锅,支起柴来烧水烤鱼吃。   走了一刻就到水边,山间古木直插云空,浅浅一道溪湾从树下流过,树边青苔丛生,铺上树枝树叶更加松软,就在此处生火过夜。   谢玄让小小呆在溪流边,自己去收罗枯枝碎叶,看看能不能再打些野味来,走了一路,肚子饿得狠了。   小毛驴放出去吃草,这里没人,小小把两个小纸人放出来,让它们坐在毛驴的脑袋上,等小毛驴吃饱了,再把它带回来。   小小从竹篓里取出锅子,他们还带了米,焖一锅饭,再烤些鸟雀鱼肉,也算有一餐了。   她将锅洗净,自己去树的四周捡些蘑菇,掀开巨叶一瞧,上头长了一排鲜灵灵的小蘑菇,小小只捡最小的那种。   这种味儿最清甜蜜,跟饭一起焖,清香扑鼻,是师父最爱吃的。   小小只要站在林中,天生便能知道何处有水,何处有兽,哪种野果清甜多汁,哪种菌子肉厚可口。   捡了满满一裙兜,带回溪边,谢玄已经捉到了野鸡,架起了巨枝,把锅吊在枝上,底下生火,煮起水来。   竹篓也派上了大用场,把里面的东西倒干净,谢玄卷起裤管,拿着竹篓在小溪流水处一接,半篓指长的小鱼。   生得淡淡粉色,一看便肉质细嫩。   他看着这鱼感叹一声:“要是有油就好了,这么大的鱼用油炸了,一口一个,不知多香。”   小小料理了鸡,串到枝上烤着,鸡油滴到饭锅里,没一会儿那锅中就泛出野菌米饭的清香,这指长的小鱼,过火就熟。   谢玄摘了两片大叶当碗,不等鸡熟,鱼已经吃了一半。   小小吃得不多,几条小鱼一个鸡翅就饱了,谢玄把啃完的鸡骨扔远,搭起树枝,盖上厚叶,在溪边造了个帐篷。   天色很快暗下来,树叶的缝隙间能看见零碎的几颗星子,两人躺在松枝上,谢玄在胸口摸了一通,摸出一根红线来。   小小乖乖伸出手指头,一头系在她的指上,一头系在谢玄的指上。   谢玄伸手扯一扯,看系得牢不牢固,这里是山间,不仅有鬼怪还有山间林魅,系着更安全些。   小小侧睡在谢玄身边,系着腕带的那只手与谢玄的叠握在一起,听着寂静山风,很快便安谧睡去。   围着他们睡着的那棵树,水畔石上亮起绿幽幽的萤火。   毛驴系在树上,烦躁不安的动了动蹄子,小纸人扯扯毛驴耳朵,毛驴这才安静下来,靠着树睡下了。   四林寂然,只有细叶繁枝中阵阵风响声。   小小梦中睁眼,只觉得林间一切都叫她无比舒畅,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尽数在她脑海中。   眼睛一转便能看向远处,隐隐看着林中有一点火光,走到近前时,听见马声人声,隔着树全看见有五六个人也在林间露宿。   每一个都锦衣华服,三三两两围着一堆篝火,火上烤着一只山鸡。   其中一个满面大胡子的道:“嘴里淡出个鸟来,明儿进了池州城,先他娘的吃一顿!”   另一个看上去斯文些,皱皱眉头:“公子面前,不可如此粗鄙。”   小小这才看见有个比师兄大两岁的少年,锦带丝衣,面如冠玉,独自坐在一边,手里拿着水袋正在喝水。   他喝了一口,从袖中掏出锦帕,拭拭嘴角:“不要紧,出门在外,还礼多拘束,也无趣得很。”   那个大胡子拿过烤鸡,却不给那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反而送到嘴边乱啃一通,吃得满嘴是油:“旁的不说,这鸡肉还是香的。”   余下几人脸上一点异色也无,取下一串串烤菌子,先送了一枝递到那位小公子的手上:“山间实没什么可用的,等进了池州城,再给公子办些精致素斋。”   “不防,这样便很好了。”   那个随从又拿出烘热的馒头饼子,分送给各人,几个人早就饿急了,先嚼了两口馒头,又吃起烤菌子来。   小小鼻尖一动,皱起眉头,这种蘑菇不能吃。   眼看这些人大嚼野菌,小小急得跺脚,对他们说道:“有毒的,不能吃!”   自然无人听见她说话,只有那位小公子,明明离她最远,却抬起头来,犹疑地看向四周,他开口道:“等等,大家安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连咀嚼声都不再发出,刚刚那个随从问:“是有什么东西敢惹上咱们?”   少年摇摇头:“我仿佛听见有声音。”   小小干脆到他身边:“有毒的,这蘑菇不能吃!”   少年倏地皱眉,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符,对准了小小所在的方向,一掌拍了出来,“山精鬼怪安敢来犯。”   小小“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挥开黄符,黄符碰到红线上,红线一下松开了。   谢玄小指上红线一动,倏地睁开眼,小小人还在他身边,可指上的红线松开了,谢玄一下背起小小,从竹篓中放出纸鹤:“寻人!”   纸鹤被吵醒,仰着脖子打了个哈欠,拍拍翅膀在前面带路。   两个小纸人本来睡在小小身边,用小小的帐子当被子盖,也跟着跳起来,谢玄背着小小在前面走,它们俩就扯着毛驴的耳朵让它跟在谢玄身后。   密林之中,难辨认方向,谢玄一路都走得很稳,没踩着什么石块树根,他心中焦急,半点也没察觉。   两个纸人坐在毛驴脑袋上,看见谢玄每踏过一一地,那儿的石块树根便会自动缩起来,留下一条平坦道路给他。   夜色之中,谢玄的本命金光灼灼生辉,他走过之处,枝间叶下暗影飞快逃蹿。   谢玄背着小小几乎在跑,纸鹤越飞越急,很快便飞到了那几人露宿的地方,谢玄见着火光,一拨开树丛,便被一柄剑指向脖间。   谢玄后滑一步,脚尖一踢,沙石往那人面门罩去,那人不得不退几步,捂住口鼻,将沙石挥开:“来者何人!”   小小在谢玄的背后动了一动。   谢玄一颗心总算落地,托了小小一把,就这一分神的功夫,眼前刹时站了四个人,三人执剑,一人握刀,刀剑尖对着谢玄身上几处。   谢玄跑得满头是汗,一半是因为忧惧,如今小小醒了,他便不惧了。   锦衣少年被几人护在身后,他站起来皱皱眉头,走到前面来,随从伸手要拦,他摆摆手:“这位……小兄弟,可是被什么东西追赶?”   谢玄眼睛一转,不动干戈自然最好,点头道:“是,不知是个什么东西,我背着妹妹跑了半夜了。”   一边说一边气喘几声。   几人互看一眼,刚刚公子确实说这林中有东西,纷纷放下刀剑,那个大胡子嗓门最大:“别怕,什么鬼东西也不敢到这儿来,小兄弟来坐。”   谢玄捡了最角落处,把小小放下,小小满头虚汗,脸色发白,眼睛嘴唇紧紧闭着。   大胡子上前察看:“你妹子这是怎么了?”转身就道,“公子,你来给这女娃娃瞧一瞧?可是被脏东西伤着了。”   几个随从看了大胡子一眼,目光隐隐责怪,仿佛让锦衣少年给小小看病是纡尊降贵了。   受人轻慢,谢玄一口回绝:“她是受了惊,歇一会就好了。”这里人多,还不能问小小是发生了什么事,红绳怎么会松开的。   谁知那锦衣少年却笑道:“不碍事,我来看看。”   举着火把走到小小面前,看她一头细软乌发,衬得小脸雪白,眼睛紧紧阖着,额上点点细汗,刚要伸手搭脉。   就被谢玄隔开:“不必了。”   几个随从本就不满,听见谢玄拒绝就更不满了,那少年一怔,从袖中掏出丝绢:“用这个敷在手上,我再来把脉。”   话音刚落,身后一声轻响,一个随丛倒在地上,“碰碰”两声,那四人应声倒地。   大汉子一下跃起:“公子小心。”把少年护在身后,举刀指着谢玄,“你这小贼弄的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山神树精【挪开石头收起树枝:这边这个才是贵人呢 第17章 闻姓人   谢玄来之前大家伙都好好的,谢玄来之后,四人便连续倒地,大胡子自然以为是谢玄搞的鬼。   谢玄皱眉道:“我来不过片刻,这些人连碰都没碰过,就算下毒,也是你离我最近,你怎么没事?”   这大胡子是个热心肠,谢玄看他,比看旁的人顺眼的多,这才跟他多说两句。   大胡子生得粗犷,倒能听人讲理,一听谢玄说的有理,刀尖刚要放下,忽听身后响动,回身一望是锦衣少年脚下一软,脸色发白,已经站立不住。   大胡子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扶住少年,怒吼一声:“还说不是你!”这一声吼得林中惊鸟四处乱飞,枝叶扑棱棱作响。   吼完又急问道:“公子!你怎么样?”   锦衣少年摇一摇头:“不是他们,我离得这样近,他若暗算我绝不会不知,必是有别的缘故。”   小小轻轻睁开眼,伸出指尖勾住谢玄的手掌,这些人先冤枉她,现在又冤枉师兄,她很不喜。   面上含霜,冷冷说道:“你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怎么能怪我哥哥。”   谢玄一背她的身体过来,小小就赶紧回魂,谢玄说的每句话她都听见了,只是没有力气开口。   大胡子一听怒瞪小小:“大家一同食一同睡,我怎么无事?”   他除了这会儿肚子还饿,精神头足得很。   小小把头靠在谢玄肩上,伸手指着大胡子那把油亮亮的胡子:“你吃了鸡,没吃野菌。”   大胡子一想确是如此,他一向爱荤,无肉不欢,而这几个通通都只吃素,难道是烤野蘑菇有毒?   小小又道:“所幸吃的不多,灌水吐出来就是。”   大胡子就要摸黑去打水,少年冲他摇摇头:“不必,烦请你取我的纸笔来。”   大胡子取少年的匣子过来,那匣子一开,谢玄眼前一亮,上下两层,上面是黄符纸,下面是线香毛笔朱砂。   少年取出一个小阵盘,点起三枝香,口中默默念咒,挥毫画了几道符,递到大胡子手中“这是祛毒符,把这个贴到他们腹上,再吃一枚清浊丸便能好了。”   谢玄眉毛一挑,这符是他不曾见过的,顺手跟着学画了几笔,见那少年看过来,冲他温和一笑,讪讪将手松开。   心里又想,这人画符也要起阵念经,怎么外头的道士画符都要起阵?   有心把那符看得再清楚些,让小小靠树躺着,去帮大胡子的忙:“大哥,我来帮你。”   大胡子没想到谢玄这样热心肠,自己刚刚还怀疑人家,心中颇为愧疚:“小兄弟,刚才是我对不住你,你别放在心上。”   谢玄笑一笑,从他手里接过灵符丸药,借着替几个人贴符的功夫,一眼扫过符头符脚,着意细看符胆,原来是请了药王入符胆。   他只看一遍就记在心上,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再有人送酒送菜,先拍它一道祛毒灵符,那就不怕什么蒙汗药了。   那四个人吃下丸药,再贴上灵符,坐起身来排成一排,盘腿打座运气。   谢玄看完了符便回到小小身边,看她脸色发白,从竹篓里掏出甜糕,喂她吃了两口,小小慢慢缓过气来。   谢玄脸上轻松,心里却焦急,才短短几日,小小已经离魂两次了,师父教的静心咒这两天也都念了,怎么还是没用。   锦衣少年吃下药又贴上符,运气片刻,站起来走到林中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   对小小道:“多谢这位姑娘,若非这位姑娘出言提醒,我们还不知道症结所在。”他说得和善,可说完又问,“请问,姑娘是怎么知道,我们吃了菌子。”   谢玄翻了个白眼:“我妹妹从小鼻子就灵,那烤菌一股味,谁闻不见。”   少年一听,点头信了,又道:“我颇通岐黄之术,我看令妹身子不适,正可替她搭一搭脉。”   小小已经缓过来了,不愿意叫别人碰她,把头缩到谢玄怀中,谢玄搂着她:“我妹妹怕生,她这是老毛病了,这会儿已经好了。”   少年刚要劝言,正因为是老毛病才更应该仔细看看,他自幼学医,医术还是颇为了得的,只是这话说出来难免有夸口之嫌,一时倒不好劝解。   那几个随从排成一排正在运气,其中一个憋得满脸通红,“噗噗”放了两个屁,这一起头,余下那三个,接二连三都放起屁来。   谢玄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捏着小小的鼻子,又看看锦衣少年,把少年看得脸上一红,原来他刚刚是进林子里放屁去了。   灵符和药丸一起作用,肚中便翻江倒海,“咕噜噜”响个不停,不把肚里的毒气排干净,这些屁也不会停。   那几个一等腿上有力,纷纷跑到林子里去,大胡子哈哈笑了两声,刚刚这几人还嫌弃他粗鄙,他却替他们说话:“人吃五谷,总有三急,跑个什么劲。”   他一边说一边把刚烤好的鸡肉拿过来,分给小小和谢玄:“小兄弟,你跑了半夜,一定饿了,这是才烤好的,跟你妹子一起吃点罢。”   小小看了那个大胡子一眼,这人虽然性子粗放,可头顶之气十分纯净,分明不是修道中人,却比刚刚那几个随从的气要纯正得多了。   谢玄不会辨气,但他喜欢这大胡子的性格,有一说一,错了便认,比那几个顺眼得多,接过他手里的肉:“多谢大哥,还未请教大哥姓名?”   大胡子笑了:“我姓胡。”说着摸摸自己那把络腮胡子,似乎十分得意自己这一把大胡子。   “多谢胡大哥。”谢玄问完,撕了点肉喂到小小嘴里。   大胡子十分心热,替他们挪了些柴火过来,用粗树枝将火拨旺:“那是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姓……姓闻。”   “胡大哥是打哪儿来的?”   “打京城来的,要去池州。”   谢玄随口大嚼鸡肉,状似不经意的问:“那位公子,好厉害的法术,是不是那个…那个…紫微宫的神仙?”   他假装自己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小子,与大胡子攀谈。   若在平日,几个随从在,必不会就此透露。可大胡子跟那些人走了一路,到底是性情不投,十分气闷。   这个小少年的脾气倒合他心意,萍水相逢也肯说上两句:“可不,我们公子那可是……”   “胡子!你又胡咧咧什么呢!”其中一个随从回来,听见大胡子要说出来历,立刻喝住他。   大胡子立刻住口,心里却不当回事,冲谢玄挤挤眼睛。   谢玄听见果然是紫微宫的人,心头一紧,看了那人一眼:“不说便不说,何必这么凶呢,我又不是非要知道,不过长夜漫漫,解解闷嘛。”   说着背过身,手上继续撕着鸡肉,跟小小目光相碰,都是微微一沉。   紫微宫的,姓闻,会道术,看样子非富即贵,他会不会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两人心意相通,最好是能从这几个人的嘴里,套出点什么来。   那几个随从一个跟一个的回来,坐到火堆边烤火,也不敢再吃什么菌子了,白馒头配面饼。   其中一个有意问谢玄道:“你们兄妹是要去何处?”   小毛驴找到了谢玄小小,挨在他们身边一趴,林家一降露水,还真有些冷,小小套上絮袄,一边靠着师兄一边靠着驴子,撑不住就要打盹。   谢玄给她盖上一件衣衫:“我们兄妹刚从池州来,要往青州去,所以才在山上露宿一夜。”   锦衣少年笑了笑,问他:“你们既是打池州来的,那可知道池州城外的一阳观?”   谢玄微微一顿,没想到他张嘴就问一阳观,那两个随从眼睛很毒,问他:“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玄憨直一笑:“不是不能说,是不大敢说。”   锦衣少年好奇起来:“可是一阳观出了什么事?”   “我跟妹妹本想去法会瞧瞧热闹,咱们村里可没有这样气派的道观,那个……那个萧真人,身上都是织金的袍子,头上那冠也是金的。”   几个随从皱皱眉头,可法衣奢华便奢华些,也不要紧,紧跟着问:“还有呢?”   “没了?没看着。”谢玄挠挠头皮,“前头许多人,好像是有什么事儿闹起来,天上一团闪电打下来,真武神像就倒了。”   锦衣少年脸上变色,几个随从也都互望一眼:“当真?”   “当然是真的,咱们还磕了好久的头呢。”他背着小小出来的时候,那些信众可不在磕头,生怕真武降罪。   几个互看一眼,还是为首的先开口:“公子,若是真的,这事可大可小啊。”   南道北道本就相争,离开京城的时候,今上就已经靠丸药吊着一口气,迟迟未定太子人选,若是北道从中作梗,只怕要生变故。   锦衣少年眉头微蹙,靠着火堆不再说话。   谢玄知道这几个人心里防范他,干脆躺到小小身边,合衣而卧,等明天看能不能从大胡子嘴里,打听到什么。   天色刚蒙蒙亮,这几个人便陆续起来了,打水的打水,做饭的做饭。   大胡子刚要去打野味,谢玄赶紧跟上:“胡大哥,我跟你一起去,昨儿吃了你一只鸡,今日还你。”   小小年纪小,这几个随从处处防范谢玄,不肯在他面前吐露真言,可对小小却没这么多的防范,其中一个捧了一叶子的蘑菇走到小小面前:“小姑娘,这里哪些是能吃的。”   小小抬起眼来,扫这人一眼,目光淡漠,一言不发,从竹篓中拿出锅和米,到溪边盛水去了。   “你这……”那个随从很下不来台,可又不能认真跟个小姑娘计较,站在当场十分尴尬。   等她架起锅,煮好水,往里头下了两米,又把洗干净的山蘑菇焖在米上,那几个还手忙脚乱,一看就不是常干这些事的。   等谢玄和大胡子回来,小小那锅饭都已经焖好了,她撮了把盐,饭捏成饭团子,一个个摆在绿叶上。   谢玄捉了两只野兔,在溪边弄干净,串在枝上烤起来,等一面烤得金黄又换过一面,撒上盐粒继续烤。   大胡子托着刚刚那一叶蘑菇走到小小面前:“小姑娘,请你帮帮忙,看看这个哪些能吃的?”   他问得客气,小小便放下手里的饭团,把这堆野菌分成两捧,指着其中一捧道:“这个是能吃的。”   刚刚那个便气不过:“用了咱们的营地,倒还傲气得很。”   锦衣少年刚要皱眉,小小便道:“进了山林,人皆是客,没有哪块是你们的。”   锦衣少年听了一怔,细品这话颇合道法,跟着点头:“这话有理。”   主子都这么说了,随从也不再谈,谢玄把一只烤兔和三个饭团送给大胡子:“胡大哥,别客气。”   大胡子拿过来便啃了两口:“好香好香,小姑娘手艺真不错。”   余下那几个还守着火等东西烤熟,但好歹有蘑菇吃了。   谢玄站起来,跟大胡子告别:“胡大哥,咱们就此别过。”   大胡子还没说话,为首的那个随从先道:“小兄弟,等一等,不如咱们一道上路。”   那人脸上笑眯眯的,话也说得客气,可谢玄打量他一眼,就知这是被人当贼看了。   他冷笑一声道:“你要是害怕蘑菇有毒,就不要吃,又要吃又怕毒,还怕我们抢东西?”   大胡子一听,立即恼了,冲着那长脸随从道:“姓朱的,你真是这个意思?”   长脸不防被谢玄说破了心思,面上有些尴尬,心下反而更加起疑,这小小少年,怎么如此老成世故。   不让他们走,谢玄就偏要走,牵着小小的手,扬长而去。 第18章 山中神   谢玄走时就只跟大胡子一人打了招呼,大胡子还在气这几人好端端就怀疑别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嚼谢玄给的烤兔肉。   长脸的长随叫朱长文,他面上讪讪,解释了两句:“出门在外,小心为上,昨儿这对兄妹确实来的蹊跷,不得不防。”   谁知道那少年这样精明,一句话就听出言外之意,他心思转得这样快,更不能留在公子身边了。   余下三位自然赞同朱长文,他们出来可是重任在肩,不过两个毛孩子,有什么得罪不得罪,不必放在眼中。   锦衣公子蹙了眉头:“在外小心也是应当,只是那兄妹俩确实不像什么坏人。”   朱长文摇一摇头:“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你长在京城中,世道险恶如何能知?防就是得防女人,老人,和孩子。”   另一个长随道:“朱师兄所言极是,那兄妹两个,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三四岁,两人便敢结伴去青州府,身上若没些本事,如何能够?”   锦衣公子一想也确是如此:“两位说的得礼,是我想得简单了。咱们加紧赶路,看看那位小兄弟说的是不是真的。”   几个人都着急赶路,已经误了一日的法会,今日必要赶到池州去。   真武法会遇上这样的事,不论其中有什么因由,都要将一阳观的萧知观带回京中,到紫微宫请罪。   朱长文道:“那位萧师兄是一阳上人门下,咱们可要仔细行事。”   几个收拾了行装,牵上马匹,往山道上行去。   天色已经透亮,整座山幽静空明,粗枝细叶间立满了鸟雀,阳光从叶缝透出,啾啁鸣叫,无比欢畅。   昨夜虽闹腾了半宿,但几人长年练气习武,脚程很快。   山间有一小飞虹,水极清澈,几人都有些口渴,解下皮囊去盛水喝。   大胡子没他们这么斯文,一头扎进小潭中痛饮起来,朱长文盛满一囊送到公子身边:“公子,再有一个时辰就到池州了。”   话音刚落,天色倏地暗下来,狂风大作,一阵枝叶乱响过后,伸手不见五指。   几人拿出打火石,可被风刮得根本打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刮风了?”   片刻之后觉得额间颈间骤然一凉,刚要抬头看,就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打了一身,没一会儿就把几人浇透了。   点不着火,又不能摸黑下山,把这一行人困在了泉边,偏偏这里连个能躲雨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大胡子摘来几片大叶,顶上头上,权且当雨伞用。   天色微明,可雨声不歇,几个人早就浇透了,大胡子道:“公子,这么大的雨这一时半刻也不会停了,就是停了,山道也不好走,不如看看这山间有没有地方能躲一躲。”   “如此也好。”人和马都经不起雨这样淋,他倒想念个祛雨符,可符咒一拿出来便被雨水打湿,根本不起作用。   大胡子抹开脸上的雨水,一路向前,望见满山青绿之间有一座小屋,赶紧回去禀报,几个人拉着马,背着行李,在大雨中跋涉,往小屋赶去。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座山神庙。   还没进屋里面就透出隐隐火光,再近些就能闻见阵阵香味,好像有人在里面炖了汤,想来也是在里面躲雨的。   几人狼狈进屋,撩起长衫挤干净水,正要跟前来者打声招呼,一看竟是早上才刚刚分道的熟人。   谢玄看几人狼狈的模样,忍着笑意跟大胡子打招呼:“胡大哥,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们一离开营地,小小就问谢玄:“要不要听听他们说什么?”   她手里捏着小纸鹤,小纸鹤翅尖一动,跃跃欲试。   谢玄摇摇头:“他们可不是蒋家那两个外行,我看那小子有些门道,拿这东西试探他们,只怕咱们自己就先露了形迹。”   “我听大胡子的意思,他们是来池州办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萧白脸的帮手。”谢玄没能打听到多少。   谢玄昨日就看明白了,大胡子与那几个人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他知道的也不多,关于那个闻公子的来历更是一个字也不透露,问多了反而叫人起疑。   “不管这人与师父有什么关联,咱们也没空同他们歪缠,还是赶紧去京城。”   两人没走多久,小小便抬起头来,鼻尖一动,告诉谢玄:“要下雨了。”   天淡风轻,没有半点要下雨征兆,可小小说要下雨,那就是要下雨了。   谢玄一牵绳子,放出小纸鹤,让它找一个能躲雨的地方,纸鹤很快把他们带到山神庙,两人刚把火堆点起来,天空便泼了墨似的,大雨倾盆。   大胡子哈哈一笑:“小兄弟,没想到咱们还挺有缘份。”   谢玄还记得他昨夜挪火堆的好处,请他到火边烤一烤:“我妹妹刚作好汤,胡大哥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玄这人,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人一丈,昨儿夜里大胡子热心,他就肯加倍回报:“再等一会儿兔子也烤好了。”   几个长随看见小小和谢玄都皱起眉头,两人身上干爽,哪像淋过雨的样子,还煮了汤烤了肉,这对兄妹身上果然有古怪。   小小烧了一锅野菜汤,谢玄先盛一碗敬奉山神,规规矩矩摆在神台上,又抽出三支清香点燃。   “小兄弟出门在外,还长备香火?”其中一位长随问道。   “入山拜山神,过河拜河神,你们修道之人,怎么连这也不通?”谢玄反问回去,倒把那人给问住了。   几人到外头砍了树,湿柴生火,燃起一阵烟,小小鼻子灵,被烟一冲就咳嗽起来。   谢玄恼了:“你们怎么回事,要用湿柴生火就跑远些。”   朱长文面见怒意,被闻公子拦住:“大家一同躲雨,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说完也从行李中取出一束香,走到神台面前,点燃香火供奉山神,看这庙宇建得颇为精致,楹联俱全,怎么会如此败落。   “这是一阳观的地界,山神何以得不到供奉?”   谢玄哧笑一声:“连池州土地都没供奉,山神庙这么高这么远,还有谁来?”   闻公子眉头紧皱,等回京城必要把这些事告知师父,一阳观在此建观二十年,竟把本教尊神都冷落成这样,想来原来的优评都是作假,该好好彻查才是。   朱长文到后院一转,出来道:“公子,这庙看着门小,里面别有天地,还有好几间屋子,还有锅台灶台,这雨一时也停不了,咱们正好歇歇脚。”   昨夜露宿,几人都没睡好,里面的屋子虽然脏,但打扫一下还能住,烧个热水也能冲冲身子,不必跟两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子挤在前面。   这庙两边抄手廊道,院中间一棵大树,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挤一挤也能睡下了。   他们是有心要把几间屋子都给占走,一间也不给谢玄和小小留,可闻公子听了却道:“是他们先来,由他们先挑罢。”   谢玄张口回绝:“不必了,咱们就在这儿,你们到后面,两边都清净。”   大胡子跟着到后头转了一圈,又到前头来了:“小兄弟,我来这儿挤挤,不要紧罢。”那几人说话总要背着他,他干脆不讨人嫌,自己也自在些。   谢玄笑了:“我看大哥便比他们爽快得多了,咱们正好一处吃肉,要是有酒就好了。”   大胡子一听“酒”这个字儿,馋得满口流涎,赶紧摆手:“别说了别说了,我这一路一顿时酒都没喝痛快过。”   谢玄又道:“那咱们下次再见就好好喝一顿。”   两人说得热闹,可雨一直不停,下到晚上才稍稍止住,这会儿天色也黑了,人也安顿了,谁也不想下山,就在这里将就一夜。   小小和谢玄睡在南角,大胡子睡在北角,他躺倒便睡,梦中忽然闻见一阵酒香气,把他肚里的酒虫勾了起来。   迷迷登登睁开眼,酒味儿是从后院传来的,他顺着味道往后院去,推开厨房,看见十七八只酒坛子,罗列摆放,靠在墙边。   一只坛子已经拍开封口,从里面传出浓烈的酒香气。   大胡子啐了一口:“知道这儿有酒,竟不告诉我!”烧火作饭的是那几个随从,他们必是看见了,却特意不告诉他。   也不找杯子碗盏了,伸头就要往酒缸里埋,还没喝到酒,脸上便飘飘欲仙,头刚碰到缸口沿,身后一只手牢牢攥住他的背心:“喝不得!” 第19章 骨灰坛   大胡子冷不防被人抓了背心,刹时清醒。   他本就是武将,后心被制,立即反手一拧一抓,这一招半点没留情,没成想竟失了手,大怒回身,一看拉住他的人是谢玄。   谢玄背上驮着小小,对大胡子摇头:“胡大哥,喝不得。”   大胡子见是谢玄,怒气才消,直声问道:“怎么喝不得,我闻这酒得藏了好几十年,这样的陈酿,极是难得,小兄弟一起来喝一杯。”   反正是无主的酒,大不了起的时候给山神奉上酒钱。   说着就要去找酒勺,谢玄急喝一声:“胡大哥,你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大胡子笑了:“你小娃儿没见识过,这可是好酒。”   谢玄看他馋虫上来,又道:“庙里如此破败,如何还会存得有酒?胡大哥仔细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大胡子鼻尖一股浓烈酒香萦绕不去,可听见谢玄的话,仔细一思量,又觉得颇有道理,心里一点清明刚现,那酒香便渐渐淡了。   他再低头去看时,哪还有什么酒,地下摆的是一个个土坛子,拍开红封的那一只,是顶上梁沿落水,把红纸给滴透了。   里面灰灰白白的一团,似泥似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小趴在谢玄背上,鼻尖微动,轻声说道:“是人的骨灰。”   饶是大胡子这样刀尖浸过血的人,也一阵恶寒,刚刚差一点儿就喝了人的骨灰水,想到自己差点把头埋进去,直着脖子一阵阵干呕。   谢玄反手轻拍小小的背:“你闭上眼睛,养养神。”   庙中有外人,谢玄睡得比平日更警醒,怀中搂着小小,把自己的背露在外头。   大胡子人生得粗壮,动作也比别人粗重些,他睡在北角打鼾翻身,声音一停,谢玄就醒了。   本来以为大胡子是要出去小解,可他一边走一边轻声呢喃:“好香,好香。”   谢玄耳廓一动,清醒过来,翻身坐起,眼看大胡子往后院走,他拍拍小小:“醒醒,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小小睡得极熟,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瞧不清楚,眼前一片漆黑,外面明明没有雨声了,可依旧浓云掩月,伸手不见五指。   地上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了,庙门大开着,一阵阵冷风灌进来,吹得人寒毛直立。   寻常人在夜色中目力不佳,可小小不同,越夜她见得就越分明,此时眼前一片乌黑,心里有些慌:“师兄!”   谢玄一把搂住她:“怎么?”   小小声音颤抖:“我……我看不见了。”   谢玄脸上变色,外面天光暗淡,但也不是一点都瞧不见,他一手搂住小小,一手点燃了火把,问她:“现在能?”   小小只觉得眼前一暖,有一星火点在眼瞳中晃,除了谢玄那灼人的本命金光,四周还是浓黑一片。   她捂着眼睛揉了又揉,鼻子一抽怕得要哭,谢玄握住她的手,将小小背到身上:“这庙里有古怪,咱们赶紧走。”   脚才要迈过门槛,又想起大胡子,他一片纯直,倒是个好人,不能放着不管,谢玄咬牙转身,走到厨房,拉住了伸着舌头要去舔骨灰水的大胡子。   “胡大哥,这里不对劲,咱们得赶紧出去。”谢玄一边说一边背着小小出门,他用绑带把小小背在身上系牢。   一只手托住她,一只手握着铁剑:“你在前我断后,咱们闯出去!”   大胡子一拍脑门:“不好!公子还在里面!”他扭头就往院中跑去。   谢玄与那几位本就不睦,大胡子既然不肯跟他走,他也全了道义,干脆自己先出去,看看小小的眼睛到底怎么样了。   两人分明是往两个方向跑的,回廊上一绕,迎面差点撞上。   “胡大哥!”   “小兄弟!”   大胡子是冲那三间屋子跑去的,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跑不到,绕了一圈撞上了谢玄,他一把拉住谢玄:“小兄弟你跟着我走,只要找到公子,必能破这障眼法。”   谢玄皱皱眉头:“怕是他们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胡大哥不如跟我们走。”他攥了一张破秽符在手中,这当口也顾不得隐藏身份了。   危急时刻大胡子说了实话:“小兄弟,他们都是紫微宫的人,找着他们,比咱们自己乱闯有用。”   谢玄颇不以为然,真有本事,怎么半日都没来找他们,他把火把分一根给大胡子:“就算要找人,咱们这样找也没用。”   大胡拿着火把,把谢玄和小小护在身后,走到刚刚那个拐弯的地方,猛然挥舞手中的火把,嘴里一阵乱骂,想把邪祟给骂跑。   骂声实在不堪入耳,小小蹙了眉头,眼睛睁开一条缝。   大胡子挥着火把一阵乱舞,小小眨眨眼睛,火把烧过的地方,黑色便淡一些,等火收回来,那黑色就又更浓。   原来她不是看不见,而是看得太清楚了。   层层黑雾弥漫整间屋子,小小眼前一片漆黑,她这才以为自己看不见了。   “继续挥!”小小一下直起身来,双手搭在谢玄的肩上,对大胡子说道,“我好像能看见路了。”   大胡子一喜:“真的?”确是听说过小孩儿眼睛干净,大胡子看谢玄都小,看小小那就是个女娃娃。   他两只手挥舞火把,火光到处,黑雾退散。   可只要一停,那黑雾便又涌上来,挥之不尽,没一会儿大胡子就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三人不过挪了几步而已。   谢玄眼见这样不是办法,从竹篓里掏出两小盒朱砂,快手往大胡子火把上一撒,火光“腾”一声蹿起,烧掉了大胡子半边眉毛。   朱砂是至烈之物,与火相合,眼前黑雾退后几步,一路护着他们走到了厢房门口。   大胡子一脚上去,不仅没把门给踹开,反而震得他脚下发麻,咧着嘴抽气:“这门怎么这样硬,公子!姓朱的!你们在不在?”   里面悄无声息。   谢玄说:“我来。”   “小兄弟仔细,这门……”话还没说完,谢玄已经把门推开了。   他掌心捏着破秽符,符光到处,邪魅自散,门轻轻一推便打开了,大胡子来不及惊诧,抢上前去,想看看屋中人是否安好。   谁知他刚一近前,屋中刷刷三道银光,三柄剑同时攻出,一剑指头,一剑指腰,一剑攻下盘,逼得大胡子往后踉跄几步,怒道:“是我!”   “打的就是你!”朱长文抢先攻上,手中长剑削来,剑锋擦着他的胡须,削掉一角,胡须纷纷落在地上。   若不是谢玄见机快,拉住了大胡子往后一扯,这一剑就划在大胡子的脖子上了。   大胡子大怒,他也不跟朱长文客气,抽出大刀,猛劈出去,一刀就把余下两人逼退,他这一刀并不精妙,只是刀一出去虎虎生风,三人不敢跟他硬碰。   谢玄心知事情不对,可这几人打成一片,刀剑乱响,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将手中火把扔战局,几人为避火开,终于退开一步,那三个长随退到屋角,恶狠狠盯着他们。   朱长文问道:“你把公子带到哪里去了?”   大胡子说:“我就是来寻公子的,这庙有古怪!”   朱长文一顿:“刚刚不是你把公子叫走的?”他们几人睡得极熟,这一路上投宿的都是小村庄,屋子低矮,被褥潮湿,哪比得这山神庙的后厢房。   饶是如此,也没忘了派人值夜,朱长文起来轮班的时候,一看之前值夜的许英杰不在,再一看,公子的门打开着,里面人已经不在了。   他赶忙把另外二人叫醒,三人在屋中查看,就听见门外“隆隆”声响,点起火折一看,大胡子提着刀,在屋外奔来奔去几个来回,就是不进屋来。   深夜不见了公子,大胡子又行为古怪,他们才防范起来。   谢玄见他们把事情说清楚了,不愿意再久留,对他们说道:“各位还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朱长文几个盯了他一眼,并没有出言阻拦,但心中都想到,这少年是活得不耐烦了,就敢这么闯出去。   谢玄也不管他们心中想什么,转身就要走,大胡子拦住他,摇头道:“小兄弟,此时不可逞强。”   小小眼睛无事,谢玄也不那么慌张,他们自己出去,比跟这几人走还要快些。   大胡子打头阵,他一手火把一手钢刀,刀锋一现,小小便眼前一亮大胡子这把刀,刀身隐隐显出红光,虽比不上桃木剑,可执刀过处,黑雾退散。   小小趴在谢玄背上指路,她手指哪里,大胡子就往哪里去。   一个长随刚要说话,朱长文便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这对兄妹不论是不是有古怪,此时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何况被她这么几指,他们已经到了院中。   一间一间屋子的翻找,每进一屋,朱长文便烧一道符,可就是没有那两人的踪迹。   院中有一棵拔然而起的老树,树枝树盖直长出院顶,小小揪一揪谢玄的衣领,谢玄心领神会,把她背到树前。   小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在树皮上,轻声问道:“树婆婆,那两个人去哪儿了?”   古树无风摇曳,枝头轻响,叶子簇簇而动,叶尖指向一小院的一个方位,小小定神一看,墙壁消失,现出一道小小的角门。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看上去牛逼轰轰,原来是弱鸡 第20章 洞中妖   谢玄举着火把照见角门上长满了青苔,底下有两个新鲜的足印。   大胡子一看谢玄动作,也凑过来看,瞧这鞋底印,大声道:“快来,公子他们是从这个门出去了。”   朱长文赶上前,仔细一看,点头道:“不错,这是官靴的印子。”   可这道门却打不开,三个长随轮番使劲去拉,门把纹丝不动,掌心上一片湿腻,低头一看沾满了绿苔。   “以公子的道术岂会轻易就着了妖魔的道。”朱长文一边疑惑一边掏出符咒,拍在门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扑面而来一阵湿润的风,夹杂着水草腥气,这道门的后头竟是一处洞穴。   谢玄背着小小,心里自打算盘,那个姓闻的就算与师父有什么关系,与他们也不相干,这几人为他卖命要去找他,他们犯不着为他涉险。   谢玄托着小小:“既然你们找到了地方,咱们就此别过。”转身想从庙门口出去,驴子还绑在小庙的檐下呢。   朱长文笑了一声:“小兄弟,你仔细看看,四周都是回廊,哪还有通向前院的门?”   谢玄定睛一看,通往门口的廊道消失了,连后厢房也一并消失了,他们被口字形的回廊围住。   一个口字,再加口中一株老树,正好是个“困”字。   谢玄掌叩符咒,伸手去探,屋子消失的地方被山石填满,掌心咒拍在石壁上,溅起火星碎石,谢玄退后一步,又往别的地方去试。   符咒贴石发出金石之声,朱长文还当他是在用铁剑试探,谢玄试了半天,心里暗道一句倒霉,这下除了入洞穴,显是没路可走了。   小小盯着那道门,门中团团黑雾往外冒,她拍拍谢玄的肩:“放我下来,咱们一起。”   那几个人都靠不住,大胡子人热心,可他不通道术,又与那几人拆不开,还得他们师兄妹一同抗敌。   朱长文看他们变了主意,打头第一下就要入洞穴,小小略略皱眉,轻声道:“该让大胡子先上。”   谢玄问:“怎么?”   小小答道:“他手里有把好刀。”   那一柄钢刀隐隐带煞,是开道的好物,可这几人哪会听她的,还是大胡子看人都进去了,对谢玄小小道:“小兄弟,你带你妹妹走在我前头,我来断后。”   他心里实是把谢玄当兄弟看待了,觉得谢玄虽然年纪小,可人有志气,遇着险事不逃不避,是个硬骨头,等出去了,必要相交一番。   谢玄也想,这个大胡子真是他们涉足江湖之后,遇到最赤诚之人,入了洞穴之后,总要设法保他平安。   谢玄笑嘻嘻问道:“胡大哥,你这把刀瞧着可真厉害。”   大胡子低头看一看刀:“这是我家老头子传给我的。”家里就只给他留了这一样东西,让他去当兵。   小小心中好奇:“那你爹是天师吗?”   大胡子哈哈大笑:“我爹是专砍人头的。”若不是他不想子承父业,这会儿该在京城挥大刀。   怪不得这刀上的煞气这么重,原来是长年累月浸染将死之人的血。   朱长文在前面开道,听见后头说说笑笑,心中恼怒,公子还不知身在何处,他倒有闲心与人磕牙,待回到京城,必要去国公府告上一状。   洞穴中又湿又闷,脚下石滑,步步小心。   几人之中除了谢玄小小是惯走山路的,余下的每迈一步都需提着气,洞中石阶蜿蜒往下,他们走了一段,其中一人说道:“咱们是不是在走下山的路?”   洞中湿气越来越重,石壁也越来越湿,手摸上一把就是一手的潮湿滑腻。   谢玄问小小:“要不要背你?”   小小摇摇头:“不能再往前走了。”   朱长文听见,皱起眉头:“小姑娘要是害怕,那就往上去,看看那道角门还在不在了。”不管是什么东西,既逼得他们进来,就绝不会再放他们出去。   在洞中反而是谢玄看得比小小更远,他极目望去,山道没有尽头,穴顶尖石如犬牙交错,“嘀哒嘀哒”滴下水珠,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他虽不能见鬼神阴物,但目力极佳,记性又好,石壁上总有些凹凸起伏不同,这一段路他们刚刚走过。   谢玄放慢脚步,有意落在后面,目送那几人远去,与小小对望一眼,靠着山石壁,静静等待,看看他们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这条入洞的路似乎怎么都走不完,走了一程朱长文觉出不对:“昨儿咱们上山也走了这么久?”   再走下去,可就到了山腹中央了,什么样的石山里会有这么长的洞穴。   其余几人站定皱眉,山洞之中四处是石壁,潮湿黑暗仿佛走在甬道中,前路望不到头,转头一看,身后又是一片黑暗。   大胡子性子最直:“是不是鬼打墙了?”   朱长文抽出剑,在石壁上刻下记号:“咱们再往前走一走,仔细看着记号。”   几人一路走一路轻声呼唤:“公子?公子?”   火光照见前路上有两个人影,朱长文一喜,快步过去,恭敬出声:“公子!”   谢玄一回头,冲他咧嘴一笑。   朱长文退后一步:“你怎么在这儿?”他一面说一面回头,队伍的最末哪里还有谢玄的影子。   谢玄道:“我妹妹走累了,咱们歇了会,你们怎么绕到后面去了?”   朱长文把长剑立在地上:“不好,这是要生生累死咱们。”   三人从怀中掏出黄符,就在原地踩了个剑阵,念了总有七八遍的神咒,抛出黄符,长剑一挑,三张符咒刹时放光,打在山石壁上。   石壁纹丝不动。   甬道中一阵沉默,大胡子先忍耐不住:“你们到底也是紫微宫的,总比咱们寻常人要强些,总要想个法子出来!”   朱长文像被刮了一层面皮,脸上火辣辣的,这也是他们从未遇上过的怪事。   另一个姓李的长随说道:“朱师兄正在想法子,你要是有办法,就自己往前走!”   大胡子哪里受得了激:“走便走。”说完拿着刀开道,往前去了。   谢玄牵着小小紧紧跟上,一按他的刀柄,将枚破秽符贴在他的刀身上:“胡大哥,咱们跟你一道走!”   大胡子拍了下谢玄的肩:“好兄弟,咱们自己闯出去。”   谢玄跟在大胡子身后,小小跟在谢玄身后,手里攥了个小竹筒,里头是他们仅剩的朱砂了,谢玄走上几步就把手指头往朱砂中一蘸,随手在石壁上画道灵符。   来不及画符头符脚,但有符胆便有效用,请九凤破秽大将军来定场,看看哪个邪祟来犯。   刚刚走也走不出去,这会儿没走两步就竟绕出去了,眼前豁然是个大洞穴,大胡子哈哈一笑,万分得意:“那几个蠢材,这不是走出来了?”   谢玄忍着笑意:“可不是,分明是自己不济,我看紫微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完就想到那可能是师父的师门,赶紧不再说了。   大胡子一听他这话皱了眉头:“小兄弟,这话你在我跟前说说便罢了,万不可能到外头去说,越是往南越不能说。”   话音未落,便听见洞穴之中传来打斗声,大胡子掂刀往前冲,进洞穴一看,只见锦衣少年盘腿坐在地上。   双手在身前掐了个灵诀,身体四周道道灵符飞起,仿佛一个金钟盅,将他和许英杰罩在中间。   许英杰昏倒在地,脸上一层层的泛着紫青,显然已经中毒,再不医治,怕没几息好活了。   大胡子什么也瞧不见,不知闻公子在抵御什么东西,小小却能看见灵符发出道道金光,金光将二人笼罩,黑雾一丝都渗不进去。   整个洞穴都被金光照亮,小小伸手一点,指出了黑雾的源头。   谢玄握剑一看,一颗颗巨大圆石叠在一起,圆石四周碎骨毛发散了一地。   “离得远些,这东西还不曾现出真身。”闻公子出言警示,他已经抵挡许久,这东西却只是化雾攻击,就是不肯现出真身。   朱长文一行紧跟进洞,三人一看情状,立即荡出长剑,三剑合一,可黑雾无形,剑来,它便散,剑走,它又聚。   不论打它多少次,它都无事。   有人支撑,闻公子便撤回法符,赶紧喂许英杰吃下清毒丹,又每人都发了一颗:“把这吃下,这毒雾十分厉害。”   谢玄捏在掌中,等大家都吃了,他这才递给小小,放到鼻尖一闻,满是药草香气,小小点头咽下,谢玄也跟着吃了。   几人不怕毒雾,可毒雾就是不散,甚至它从何方而来。   谢玄跟着几人在斗室中绕了两圈了,退到圆石边,黑雾饶过谢玄,仿佛不敢惹他,他伸手敲了敲,轻声对小小道:“这东西,好像是个蛋。”   小小仔细看去,一片石灰色中,只有一颗莹莹生着白光,里面有个细长的暗红影子在蛋中游弋。   那边闻公子已经取出阵盘,对朱长文道:“列四象阵,诵金光神咒。”   “可咱们只有三人。”朱长文紧皱眉头,许英杰脸上毒气未散,人还昏迷,根本踩不了阵法。   闻公子对大胡子道:“胡参将,请你补位。”   大胡子哪里会踩法阵,但他行军打仗也有一手,军前阵法也曾见过,春夏秋冬,他补在冬位。   四人绕行,三人念咒,齐声唱合:“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玉皇光降,卫护真人!”   谢玄一边看热闹,一边将桃木剑从竹篓中抽出来,悄悄递到小小手中。   小小剑要刺,就见那红影颤颤,她手上一偏,剑尖破壳而入,却没扎着那个小东西,那小东西反而攀着剑尖蹿了出来。   小蛇的身体盘在桃木剑上,竟然一点事也没有,它仰着脖子,露出两颗小尖牙,张嘴吐信,“嘶嘶”两声。   谢玄一拳头就想把这东西锤扁,小蛇张大嘴巴发出威吓声,可真的拳头过来,它又缩起脖子,两粒红宝石似的眼睛,流火一般盯住谢玄,蛇头低了下去。   它通体赤红,十分惹人喜爱,又摆出这个姿态,小小一把捏住小蛇的七寸,往它嘴边递了根鸡腿。   小蛇十分灵性,一下松开桃木剑,尾巴卷住鸡腿,尖牙刺进肉中,卷着就肯撒尾巴了。   闻公子坐阵在中,时不时画符拍出,黑雾层层退散,几道灵符下去,全然消散干净,几人剑尖垂下,惊喜道:“那东西退了!”   小小低头看看在自己掌中抱着鸡腿,啃得不松嘴的小蛇,手指头挠挠它的脑袋:“原来是你这么个小东西捣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蛇:爸爸很凶,但妈妈给我好吃的,嘶~ 第21章 先天符   谢玄和小小缩在后头,前面剑阵一收,小小就把小蛇往竹篓里扔,篓上粗布一盖,什么也瞧不出来。   小赤蛇猛然落进竹篓中,摔得晕头转向,仰起脖子“嘶嘶”两声,又用两颗小尖牙去撕扯鸡肉,尾巴尖卷着鸡腿怎么也不肯放。   闻公子收起法阵,回头看见谢玄和小小,温言问道:“你们无事罢。”   谢玄扯着脸皮笑:“无事无事。”   这一通打斗就是为了这么个小家伙,这东西也不知道来历,怎么还在蛋里就这样厉害?等出去了,必要看个清楚。   闻公子举起火把,看许英杰脸上青紫消褪,这才松一口气:“那东西也不知还会不会来,咱们四周看看,这是个什么地方。”   朱长文几个都举起火把走向四壁四周,地上浅浅一滩水,石壁之上有的棱节起伏,又有一块块的凹凸。   地上的圆石四周散落着兽骨,尸体还完整,毛发皮肉都已腐烂,传出阵阵腐败腥臭气。   小蛇一破壳,它的蛇蛋就变成了石头,任谁也想不到这么硬的石块,之前竟然是个莹白色的蛋。   朱长文查看地上的兽骨:“这妖物难道是吸食精魄为生的?”   剑挑起一只兔子尸体,肉已经烂了,只皮还在,再过些日子,连皮都烂掉,就能见到骨头了。   闻公子神色凝重,他四周查看,发现除了小动物之外,并没有人的骸骨,松一口气,这才说道:“所幸这妖物还没害人。咱们既然遇见了,就不能放它走。”   他从怀中取出罗盘,刚要找出妖物的方位,小小就上前一步:“它又没吃人,为什么还要捉它?”   闻公子一怔,他与小小一路也没说过几句话,此时看她细眉微拧,目色濛濛,神情无比认真,仿佛真的不通道理,便也认真答她:“它是妖物,何况又差点伤了人命,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小小眉尖蹙得更深:“捉住它要怎么办?”   闻公子满身正气:“自然是让它不能再害人。”   小小抿唇不言,打定主意不能交出小蛇,谢玄知她心意,上前握住小小的手腕,轻捏她一下,示意她不要担心。   对闻公子说:“我妹妹心善,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们自便。”   闻公子手掌托住罗盘,掐了个剑指,口念七遍神咒,那罗盘上的指针转了一圈,指到了谢玄和小小所站的方位。   几人盯着针尖,纷纷抬头盯住谢玄。   只见指针又猛然晃动两下,跟着一圈一圈的疯转起来,闻公子看罗盘无用,轻喝一声:“停!”   罗盘却不听他的,还在猛转,将他们几人指了个遍。   朱长文皱眉头:“那妖物必有什么逃脱的办法,此处不宜久留,就算要捉妖,也待咱们去一阳观,调派人手再说。”   闻公子轻轻点头:“咱们先找出去的路。”   小小趁人不注意,掀开布角往竹篓中一瞧,小蛇啃了大半只鸡腿,小指粗的身体凸起来一块,身子都盘不起来了,直挺挺躺着。   看见小小,张开小嘴吐了吐红信,仿佛对着她打了个饱嗝。   竹篓之内,贴着一张黄符,镇住了小蛇身上的妖气,怪不得罗盘怎么也找不着它。   谢玄冲小小挤挤眼睛,紫微宫的人想要什么,他就偏偏不给什么,让他们一头雾水干着急去。   两人抬着许英杰,闻公子在前开道,他一手握剑一手执符,还吩咐几人:“仔细跟在我身后,有什么事就出言示警。”   一路上去不说邪祟,连只老鼠也没碰着,闻公子却没放松警惕,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忽然看见石壁上一团团红影,脚步一顿。   举起火把仔细看,是一团已经被水气氤氲的朱砂符。   没有符头符脚,只偷懒画了个符胆,请的是九凤破秽大将军,再走几步又有一个,接二连三。   闻公子转身问道:“你们谁画的这符?”   朱长文满是惊诧:“这难道不是公子画的?我们还以为这是公子危急之中画下破秽的符咒,给我们引路的。”   闻公子摇一摇头:“不是我。”   他深夜听见门前响动,起床查看,见许英杰神色迷蒙,绕过回廊走到院中,心知他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   开门去追,一路上都在追赶许英杰的脚步,身上除了长剑符咒,什么也没带,哪有朱砂画下灵符。   这一团团红色被水气侵浸,显然是刚画了不久。   闻公子站在符前,良久不语,朱长文更不敢说话,他瞧见这符时还当公子的符咒更上一层楼,竟能想出去头去脚,只请符胆的办法。   闻公子盯着壁上的符胆:“你们就是循这个下来的?”   “不错。”   朱长文问:“若不是公子,还能是谁?”想到那对兄妹,又摇摇头,连公子都不能,何况是他们。   “我从未见过只画符胆也起作用的符咒。”闻公子轻声说道。   他自会拿笔起就学画符,各种符咒都有制式,每下一笔不敢轻忽。   这人随手画来,或大或小,甚至一笔之间偶有偷懒之处,略去繁琐,只写精窍,起承转合浑然天成,就像……就像这符自在心中。   只知有人不必起法阵,手蘸朱砂便能画符。一点灵光即成符,不成想还有人不画符头符脚,一样能请神入胆。   他不一定能做到,就是师兄们也是做不到的,若不是出来这么一次,也见识不到这种手段。   “也许是画符之人故意隐去头脚,不想叫人看出师承。”朱长文心知他少年天才,紫微宫中年轻一辈,无人能出其右,看见这个,一时惊异也是有的。   “公子,这东西虽来的古怪,但是友非敌,说不准是天师道的,见了咱们不愿现身罢了。”   南道北道之外,还有一脉天师道,以捉妖为己任,游方山野,连个正经山门都没有,可又时有传说,说不准真是哪个天师道的高人路过。   谢玄还不知道自己在朱长文心里成了高人,他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山道里又湿又闷,浑身是汗,小小也是一样,要找个地方洗漱一番。   前面的人迟迟不走,他心里烦躁:“还走不走了,我肚子都饿了,这会儿怕是要正午了,再不下山,难道还在这怪庙里住一夜?”   听见谢玄只惦记着肚饿,朱长文更不往那上头想。   闻公子一听,取出怀中丝绢,寻了一个还未化尽的符,把那符胆拓了下来,将丝绢吹干,把它藏于怀中。   角门打开,外面果然天色大亮,山间虫鸣鸟叫声不绝,他们在山穴中困了半日,乍见天光,俱都露出笑容。   但也不敢在山庙里停留,收拾了东西就要离开。   谢玄还未能解开小蛇的秘密,他和小小直奔神像前,可神像破落得厉害,已经瞧见个大概模样,四周又以无碑无文,根本不知来历。   那几人收拾了东西要走,看谢玄小小盯着神台,朱长文道:“保命要小紧,小兄弟还是赶紧离开此处。”   谢玄反呛一声:“昨日我们兄妹俩可是礼数周到,那东西动谁也没动咱们,若不是你们,咱们怎么会半夜钻山洞。”   话是这么说,一样牵着毛驴离开小庙。   几人寻到山溪处洗漱干净,小小换上谢玄给她买的那件海棠红新衣裳,本来是想见了师父再穿的,可除了道袍只有这件。   兄妹俩本就生得卓然,换上新衣更不像寻常农人。   谢玄跟大胡子告别,又看看那个姓闻的,正坐在水边,手里拿着一块白帕,上面一团红红的事物,也不知是什么。   心头暗哂,说不定是在想他的情妹妹。   冲大胡子拱手:“胡大哥,咱们这回可是真的别过,我欠你一坛酒,有缘相逢,必要一醉方休。”   大胡子有心想送谢玄些什么,可他手上除了刀,连酒钱都少,只好拍一拍谢玄的肩:“好兄弟,等你到京城就来酒窖胡同找我,咱们兄弟必要喝他娘的一顿酒。”   朱长文几个站得远远的,并不打算跟谢玄小小打招呼。   反而是闻公子过来了,他对谢玄说道:“小兄弟,咱们既然一同涉过险,到了京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寻我,我不姓闻,我姓闻人,我叫闻人羽,倒不是有意瞒着你们。”   谢玄一怔,折腾了两日,原来这人跟师父半点干系也没有,他们早就该想到的,这闻人羽明明是修道之人,又是长随又是公子,哪会跟师父有什么关系。   转念又一想,也许师父也隐瞒了姓名呢?   闻人羽让朱长文拿了个锦袋出来,要把这锦袋送给谢玄小小:“这是薄礼,若非因为我们,小兄弟也不必半夜爬山。”   锦袋开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的灿然金光,是一袋金叶子。   朱长文心中不平,但不在闻人羽面前露出来。   谢玄扫了他们几个一眼,轻佻一笑:“无功不受禄,何况财不露白,我们可没什么随从师兄保驾,还是自走咱们的。”   他不肯要这一袋金叶子,倒让朱长文吃了一惊,这一袋金叶子,足够兄妹俩舒舒服服到京城了。   谢玄拍了拍手掌,毛驴哒哒过来,小小已经坐在毛驴背上,怀中抱着竹篓,眼睛扫过这些人,又似没看见他们,兄妹俩慢慢悠悠下山去了。   行到半山腰,小小回头望去,看见山神庙隐在山间,庙头小而窄,庙门如张口,庙檐似两只角直直竖起,庙门前那条长石道如长蛇吐信。   她眼睛一花,庙门成了蛇头,庙上嵌着的两块圆壁转动起来仿佛蛇眼,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小小细细抽口凉气,对谢玄道:“我们,是在蛇肚子里。”   谢玄一听,明白过来,那一块块圆石乃是母蛇还未产下的蛇蛋。   小小看看还在竹篓里睡觉的小赤蛇,它这么一点细小,竟然能长成那样的庞然巨物。   闻人羽一行人刚刚下山,就遇到了一阳观的人。   两个道士骑着马拦在他们身前,扬起一阵尘土,扫了他们一眼,见是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哥,冲他们亮出一张画像:“可曾见过这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先天符画手·情妹妹·通缉犯·玄 第22章 通缉犯   两个道士骑在马上,眼孔朝天,画像往闻人羽一行人面前来回一晃。   画像上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清俊飞扬,女的秀丽绝俗,一个是谢玄,一个是小小。   闻人羽眉头轻皱:“为何寻此二人?”   道士不耐烦地收了画像:“就问你见没见过,屁话这许多,没见过就滚开,别挡着道爷的路。”   朱长文怒极,正要开口,被闻人羽拦住,他看着那个道士,淡淡开口:“九真妙戒,六者为何?”   道士一怔,哧笑一声:“怎么,你这小白脸还懂得这个。”   闻人羽目色沉了下来:“六者戒嗔,戒凶怒凌人,你犯了六戒,该回观中领罚才是。”   那道士正是清源,他自小跟着萧真人,也只有谢玄让他吃了这么大个亏,看闻人羽的样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滚开滚开,若不是道爷有要事,非叫你好看。”   朱长文长剑刺出,虚点在马腹上,马仰头甩蹄,把清源甩了下来。   清源在地上打了个滚,浑身都是黄土,还没爬起来,便听那拔剑的人怒喝:“放肆,萧广福就是这么约束门下的吗?”   清源一听,这人竟然直呼师父的名号,立刻打量他们一行人,都作普通装扮,可人人都拎着把剑,心里打鼓,这不会是紫微宫派来巡视的吧?   可……可巡视的人迟迟不来,法会都已经办完了,师父还当这些人不会再来了。   这才放心派人寻找谢玄,昨日他们已经在城中找了一圈,都没找着那两个小毛贼的踪迹,今日又让他们骑马出来找人,看看能不能在池州界把人抓住。   清源站起来拍拍尘灰,改了脸色,恭恭敬敬问道:“敢问列位可是上宫派来的使者?”   朱长文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清源赶紧抱拳行礼:“我师父早就在观中等候多日,设下素斋素酒等着诸位,上使这就随我回观中去罢。”   闻人羽点点画像:“为何寻这二人?”   清源看了一圈,知道这个怕是领头的,赶紧说道:“这两个小毛贼,我师父好心好意请他们观真武法会,他们却偷了师父的宝贝,又大闹了一场,师父这才发道书,让各地宫观追捕他们。”   闻人羽眉头一皱:“他们偷了什么?”   “他们偷了一把桃木剑,那可是我师父的宝贝。”   萧真人发道书追捕谢玄和小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说他们二人偷了东西,各地观宫的同道们只要抓到二人,桃木剑就名正言顺的到手了。   别人还没说话,大胡子先炸起来:“放你娘的狗屁,他连公子给的金叶子都不要,要一把破木剑干什么?”   清源清广一听,立刻明白了,这紫微宫来的上使,不知如何跟那两个小贼结识了,要是弄不好,反而要治师父的罪。   清广也顾不得与清源的往日仇怨,跟着说道:“我师父那把剑可不是寻常物,那是……那是百年桃木所制,至阳至烈,能克鬼驱邪。”   谁知道那是几年的桃树,反正说得越宝贵越好。   闻人羽一听:“这二人,也是修道之人?”若非修道之人,为何要盗桃木剑。   清源刚刚出言无状,冲撞了紫微宫使者,这会儿赶紧给自己找补:“可不是嘛,师父见他有些天资,这才请他进观,还想……还想教导他一二,谁知他们见宝起意,偷走了师父的剑。”   朱长文刚刚才对谢玄改观,听了这话又疑心起来,他们兄妹一路都没说明身份,遮遮掩掩不肯吐露实情,原来是在池州惹下了官非。   大胡子气得快要炸了:“昨儿若不是我兄弟半夜起来拉住我,老胡我说不准就喝了谁的骨灰,他本来要走,听见我要去找公子,自个儿跟上的,怎么会是恶人!”   大胡子跟谢玄性情相投,觉得这小子身上都是好处,岂肯凭白让人这样污蔑他,赶紧出言回护。   朱长文沉吟道:“见财不起意,也许会见宝起意,若不然他们怎么不说明身份?”   清源清广互望一眼,清广说道:“确是如此,他自己往酒壶里放了蒙汗药,却恶人先告状,非说咱们观中给他下毒,大闹一场削了师父的面子,和一阳……紫微宫的名声,师父回房才发现剑没了。”   二人巧舌如簧,罗织罪名,可越是说得多,闻人羽的目光就愈冷。   他扫过清源清广的脸:“走罢,去一阳观”   清源清广不敢再言,骑马在前带路。   清源也顾不得跟清广置气:“你怎么把蒙汗药也说了出来。”   清广心里骂他蠢,低声道:“此时不说,上使打听也能打听得出来,不如这会儿就先把事圆了。”   闻人羽一行跟在后面,大胡子按捺不住,策马上前,隐含怒气:“公子,你真信那两个牛……那两个道士的话?”   本想骂人牛鼻子,一想到闻人羽也是道士,这才把话给吞了。   闻人羽轻轻摇头:“这二人语多狡黠,目光闪躲,我们与那对兄妹有同路之谊,昨夜又一同涉入险地,若说见宝起意,能起一次意,就能起第二次。”   大胡子听不明白,他这究竟相信还是不相信。   朱长文一听便恍悟,公子身上的紫金罗盘与书符阵盘是两件难得一见的宝贝,拿出来时却没见谢玄和小小露出半点觊觎之意,连打听都没打听过。   若说是没见识过不知厉害,可山林中用过一次,洞穴中又用过一次,他们看也该知道这两件是宝贝。   什么见宝起意只怕是假的。   “等会上山诸位还且小心。”   闻人羽说完,朱长文立即道:“公子见事极明,我这就吩咐下去。”   谢玄和小小还不知道一阳观已经在背后追捕,摆脱了闻人羽一行人,慢慢悠悠下了山,走在小道上。   小小坐在毛驴背上翘着脚尖一晃一晃,终于又是她和师兄两个人了,还是他们两人在一起自在,外头的这些人都聒噪的很。   两人胡乱说些闻人羽和大胡子的事,谢玄说:“咱们去了京城,还真能到胡大哥家喝顿酒,那个闻人羽人倒是还成,就是他身边几个人,显得这人也不可交了。”   小小在道上摘了一把山花,粉簇簇的,捏在手里,一针见血:“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谢玄哈哈笑两声,又说:“那大蛇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怪物,是化神不成,所以才能没产下蛇蛋?”   大蛇的身躯都已经化作山石,上面覆土生树,没个一二百年总归不成,连同那些蛇蛋都一并化成石头,所有蛇蛋只有这一只孵化出来。   可它无力破壳,只好吃些钻进洞中的小兽,还啃不着肉,只能吸食精气。   小小有些可怜它:“它一定饿了好几百年了。”探头往竹篓中一看,小蛇还睡着,只是身子已经盘了起来,伸出手挠挠它的脑袋。   小蛇睁开流火双目,仰起脖子蹭了蹭小小的指尖,十分乖巧的“嘶嘶”一声,等谢玄探头看它,它又把自己紧紧卷起,半点儿也不敢动。   谢玄看这小东西倒有几分眼力见,知道怕谁,对小小道:“既然你喜欢,那就养着它吧,它这么丁点儿大,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又走一程,眼看天色将暮,谢玄停下毛驴,坐在路边准备吃干粮。   竹篓里还有几包糕点,半只烤兔一只烤鸡,就算今日要露宿,也足够吃了。   掀开粗布一看,竹篓中一团狼藉,哪里还有烤兔烤鸡的踪影,包着烤鸡的油纸包里不时吐出一段骨头,再仔细一看,露在外头一小截红尾巴尖儿。   谢玄把整个竹篓倒过来,倒出零零碎碎的鸡骨、兔骨、糕饼屑,最后才掉出一团红色,他伸手接住,一把捏住了小蛇的七寸。   这才半天的功夫,这条蛇就把竹篓中预备的干粮都给吃尽了,他们本想到下个城镇再补给,这下可要饿肚皮了。   谢玄气得磨牙,拎着这蛇晃来晃去:“你这么点小东西,怎么能吃这么多?”照它这个吃法,还没走到青州,就要把他们给吃穷了。   小蛇在他手中一点不敢挣扎,发出虚弱的“嘶嘶”声,尾巴尖勾勾小小的手指头,竟还知道让小小救它。   “师兄!”小小一把伸手夺过,“它是饿坏了,不是故意的。”   小蛇仿佛也知道小小在替它说好话,它细长长的尾巴尖一卷,托出个亮晶晶东西,它竟然还偷偷藏了一颗粽子糖。   谢玄叫它气笑了,觉得这小东西虽能吃,到底还算有灵性,蛇母都被乡民建成庙宇了,说不定它真来历不凡。   手指一松,小蛇便落到小小的手上,赶紧盘成一团,把蛇头也藏起来,一声都不敢出。   两人总要吃饭,谢玄几下攀上路边一棵大树,站到树冠上往远处眺望,近处无山,无处可打野味,不远处倒有一片青色田野,偶有炊烟升起。   脚尖一点,轻飘飘落下,对小小道:“前头有个村庄,咱们买些吃的去。”   村庄看着近,走到时天色已晚,谢玄在外头看了一圈,有一户人家这会儿家中还冒着炊烟,竹篱笆扎得齐整,小院里还种了桃花,很是干净的模样。   点点门户说:“这家怎么样?”   小小抬头一看,眉尖一蹙,这一家的气十分古怪,她还没辨出是什么,从小屋中出来一个素衣妇人。   手里捧着木盆,抬头看见小小和谢玄,放下盆走过来,笑盈盈问他们:“可是要喝水?”   她衣着简朴,可慈眉善目,小小看着她不由自主便点点了头:“我和哥哥想借宿一晚。”   妇人站在原地,似乎犹豫,可看小小谢玄风尘仆仆,到底不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打开了门舍,把他们带到一间屋舍中。   “家里实在没有空余的屋子,这一间原是我夫君教书的地方,如今……也没有孩子来了,你们在这儿歇一夜罢,我去取些被褥来。”   屋中果然设着十来张学字读书用的小桌,地台架高了,一排大窗推开就是桃树青竹,睡在这儿倒有些意趣。   谢玄很快便把小桌垒起来,妇人说屋里久无人来,可处处都很干净,席子往窗边一铺,便能对着明月桃花入睡。   妇人很快端了吃的来,她脸上有些羞意:“家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   盘中两碗麦饭,几样野菜,一点荤腥都无。   小小看这妇人头顶绕着一段瑞气,不该如此清贫,正觉疑惑,正屋中走出个柱着拐杖的人来,一面走一面低唤:“瑛娘,可是家里来了客人?”   这人瘦得一把骨头,头顶分明瑞气缠绕,可命火却十分黯淡,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蛇:爹我饿咧!   谢玄:养不起养不起 第23章 苦鸳鸯   瑛娘急急放下手上的托盘,赶紧到屋外扶住她丈夫:“你怎么出来了,还是进屋躺着罢。”说着看向小小和谢玄,“是对来借宿的兄妹,天这样晚了,就让他们歇一夜。”   那人强支病体,点一点头:“是该如此。”握着瑛娘的手,轻声对她道,“桃花开得这么好,我想陪你再看一次。”   “胡说什么,等你好了,咱们还能再看五十年的桃花呢。”瑛娘眼底含泪,月华桃花之下,一点泪光凄楚动人。   那人反而疏朗一笑:“生死由命,我能活一日便陪你看一日花。”   瑛娘听了,默默回屋中搬了两把竹椅,摆在桃花树下。   脸上也收了泪光,盈盈笑道:“难得你今日精神这样好,我整治两个小菜,咱们赏花喝茶。”   可家中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了,瑛娘出门片刻又回来了,带回来浅浅一竹篾的鸡蛋和一篓窄虾。   小虾剥出肉来,裹上鸡蛋面糊,炸得微红酥香,摆在铺了一层青竹叶的碟子上,还摘上两朵桃花夹杂其间。   香椿苗和豆皮丝凉拌,最后又捧出一碟樱桃,香色鲜秾,颗颗红珠。   不过片刻,桌上红白黄绿,样样齐全。   连小小和谢玄都分了一些,拿个竹编盘子,每样盛了一点儿,也摘了一把桃花摆着,送到他手上:“许久没见这样的好月亮,你们也赏赏月色罢。”   谢玄接过竹盘,捏捏兜里的钱,还有十好几两,走的时候给他们一些,这对夫妻倒是好人,自家穷成这样,做了这些细食还要款待他们。   瑛娘坐回树下,男人捡了一颗樱桃,手中捻着樱桃梗,口中漫吟道:“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   说完,把樱桃送到瑛娘嘴边,瑛娘微红着脸,瞥了一眼小小和谢玄,到底还是张嘴吃了,男人的手掌还摊开着,等着接她嘴里吐出来的樱桃核儿。   她羞的都不再看向小小谢玄,粉白面上淡淡一层红晕,更添几分娇美。   那边谢玄一接过樱桃就先挑了盘里最红最大的,往小小嘴里一塞。   小小含着樱桃,舌尖嘬着樱桃肉,看见瑛娘侧过身去,心中想到,喂个樱桃有什么好羞的?   想着把嘴一张,樱桃核儿“啵”一声落在谢玄的手心里。   瑛娘轻声道:“这是小虎子今日才刚送来的,说是他自己摘的,孝敬先生。”   男人闻言一顿:“小虎子还读书吗?”   “不读了。”瑛娘摇摇头,这乡间就只有一间学堂,束脩收得少,孩子们还能识得几个字,自从丈夫病后,家里富裕的还能送到镇上去,家里穷的,只能打柴种地去了。   男人叹息一声:“他是个读书的材料,不该这么荒废了。”   “等你好了,小虎子就不荒废了。”瑛娘取出个酒壶,男人眼前一亮,她伸手一刮丈夫的鼻子,“大夫说了你不能饮酒,这里头盛的是白水,就喝个意思罢。”   二人虽然贫病,却也自得其乐。   小小吃樱桃,谢玄吃小虾鸡蛋饼配麦饭,东西虽然粗糙,可做得十分精致。   两人也算吃过好东西,鼎香楼里吃过席面,蒋大户和白雪香也上过美酒好菜,都不如这妇人捧出来的有风味。   窗前还挂着竹制风铃,微风一动便发出悦耳声响。   小小又吐了一个樱桃核:“这个男人的病,有古怪。”道道黑雾在那男人腿上缭绕不散,凭他的命火压制。   初见之时他命火黯淡,这会儿倒亮起来些,小小一边吃樱桃,一边看向谢玄。   师兄顶头金光灼灼生辉,照得满院皆明,竟使那男人的命火也跟着旺起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谢玄扒着麦饭配虾饼,很快吃了一大碗,满不在乎道:“等我吃饱了,替他看看去。”   医道不分家,比起抓鬼来,师父更常替人看病,乡邻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不去镇上抓药,就请师父去看。   每回几个鸡蛋一筐菜蔬也就抵了诊费,比去镇上要方便得多。   谢玄常年跟着师父进乡中替人瞧病,识得许多药草药方,偶尔师父吃醉的时候,他就背着箱子替人看病去。   饭碟吃得空空的,谢玄说:“走,咱们替他瞧瞧去。”   拿着托盘送到院中,谢过瑛娘的款待,又对她说:“我跟师父也学了几年医,不如我来替先生看看。”   瑛娘一时犹豫,似乎不大相信谢玄这个年纪就能替人瞧病,镇上那些大夫,个个都胡子一把,从医多年,也瞧不准这到底是什么病呢。   反是那男人笑了:“成啊,死马就当作……”话没说完,打了自己一下,对瑛娘道,“是我口快。”   一个“死”字,说得瑛娘眼泪涟涟,她蹲下身去,轻轻掀开男人身上布袍,露出他腿上的“病”来。   说是病,实是烂疮,布满了整条小腿,那疮已经从红泛紫,有好几处长了脓包,轻轻一碰便有脓血流出。   小小退后一步,瑛娘却似不觉得这恶疮肮脏。   “去岁春日里也不知怎么染上了这个,看了许多大夫,根本不知是什么缘故。”瑛娘说着又要落泪。   谢玄伸手搭脉,男人脉搏强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眉头一皱,略略思索:“大夫当然不知这是什么毛病。”   瑛娘脸上一喜:“小……小兄弟,你能瞧出这是什么?”   谢玄摇摇头:“瞧不出,凡身有病痛,总是有表有里,可这位先生,表面生病,底子却是好的。”   瑛娘一听,这是镇上回春堂的大夫说过的话,都说按李郎君这身体,不该得病,可这疮又实实在在长在他的腿上。   “这个病不须用药。”小小走到近前,她指着男人的腿道,“用符就行。”   说着取出黄符朱砂递给谢玄,谢玄落笔成咒,现学现卖,学了闻人羽的符咒,请药王入符胆。   本来写完之后即刻贴上就行,但为了显得煞有介事,他对着灵符念了三遍药王咒。   小小睁大了眼睛,谢玄每念一遍,那黄符金光便更盛一分,谢玄从来偷懒,只要符咒灵验便疏于念咒,没想到此时一念,竟然功效加强。   谢玄念完,一下将符咒贴到男人的腿上。   夫妻二人本来不信,瑛娘伸手就要阻拦,可这符一贴上去,男人痛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痛不可当,跟着腿上流出浓浓浊水来。   污浊渐渐将灵符浸湿,等整张符纸污透,腿上的脓水便就此止住了。   夫妻二人目瞪口呆,瑛娘伴着丈夫治病已经一年多,这疮从手指大长到碗口大,再长满了整条腿。   回春堂的大夫说,想要治好,只能把整条腿给切掉,断肢求生,可若断肢,人也可能立即死去。   说来说去,都是死路一条,若非夫君心性刚强,可能根本就撑不过一年。   瑛娘恨不得给谢玄下跪,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不在折磨他们,她抱着丈夫喜极而泣:“这下可真的好了。”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小腿上流出浊水,其实剧痛无比,可他怕瑛娘担心,忍耐着只喊了一声,这会儿疼得满头是汗,可依旧笑着称谢。   两人无比欢畅,谢玄却浇冷水:“哪有这么快就好,以他的身体一天至多一张符,正午时分最有效用,总得三五日才能好。”   瑛娘立时下跪:“小兄弟,求你慈悲,求求我夫君的性命。”   谢玄扶她起来:“这是小事儿,不值得行这样大的礼。”   瑛娘摇了摇头:“对小兄弟许是举手之劳,对我和夫君,却是救了咱们两人的性命,人命又岂是小事呢?”   她早存死志,只要丈夫一走,她也跟着一并去,两人生同衾,死同穴。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互望一眼,相视一笑。   小小见过蒋文柏那种人,嘴上说爱,转脸便要人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又见到李瀚海和瑛娘这样的,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咱们就帮帮他们罢。”   谢玄有些犹豫,一想到将来见着师父,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可曾见死不救,就觉得手掌心发麻,这怕是得挨上三四千下。   用灵符再加医药,三日便能好,再日夜兼程,也能尽赶到京城。   谢玄一点头:“成,明儿我就进城去,买些药材来。”   第二日清晨,东方红日破晓,阳气初生之时,谢玄就将灵符贴在李瀚海的脚上,没一会儿浊浊脓水流出。   等一张符失效,曹瑛娘捧出一盆竹叶煮的水,替丈夫浸腿,又打了井水把地上浇干净,预备过饭菜,对小小和谢玄道:“今儿除了卖药,我再去买些肉来,给大家都补一补。”   小小和曹瑛娘进镇买药,谢玄就在家里给李瀚海拔疮。   李瀚海问他:“昨日瑛娘在,我不便多问,敢问小先生,这东西是如何来的?”   谢玄抬眼一看,他倒是个明白人:“你有什么仇家?沾过什么邪祟?”   李瀚海思量片刻,摇一摇头:“我长在乡间,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罢了,又哪儿去招惹什么仇家。”   谢玄长腿一搭:“那你仔细想想,脚泡在桶里不要动。”若不是曹瑛娘用竹叶煮水,日日给他泡脚减轻疼痛,他也支撑不到现在。   瑛娘带着小小进镇,两人还没进药铺,就在街上遇上个唇红齿白,十分俊秀的年轻人,他远远就认出瑛娘,几步奔过来:“瑛娘,你怎么进城来了?”   脸上显出忧色:“可是……可是李兄的病。”   瑛娘璨然一笑:“他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好了。”   小小一把挽住了瑛娘的胳膊,雾色双瞳中没有映出男的人脸,映出他头顶一团黑雾,那黑雾如狼似虎,扑向瑛娘。   作者有话要说:蛇:给我给我,让我吃了他 第24章 睁眼瞎   那人一听李瀚海身体好多了,脸上笑意一滞,似乎并不称愿。   跟着反笑得更热情了:“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是请了哪家的大夫?我一直忧心李兄的身体,四处寻访名医,可都说这病闻所未闻。”   瑛娘刚要说话,小小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   瑛娘还道她不愿意透露姓名,便道:“是用了个乡下的土方子,也是实在无法可想了,用慈航真人炉前灰敷在伤口上,没成想那疮竟渐渐好起来了。”   那人听见如此,脸上茫然,只是反复说道:“这太好,太好了。”   听在瑛娘耳中,便是此人当真是夫君的好友,十分忧心夫君的病情,她还笑道:“等他好了,你们又能似往日一般,爬山作诗了。”   那人笑了两声:“那我今日可得去探望李兄,家中少些什么,嫂子只管告诉我。”   瑛娘摇摇头:“往日就多赖你周济,如今他好了,岂能再处处都麻烦你。”   “我与李兄是同窗至交,又是结拜兄弟,怎么能说这样见外的话,今日我必带着酒肉去拜访,李兄若好起来,正好一同秋闱。”   瑛娘点头轻笑,与他别过。   转身带着小小去生药铺子,一路走还一路说:“那位陆相公是我夫君的同窗,自从夫君生病,十分关照我们,到是我原来错看了他。”   原来当他是个浪荡子,危机关头才知竟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瑛娘感慨一声:“我买些香烛果子,回去供奉慈航真人。”   小小偏头看向她,瑛娘一双美目似含秋水,长着这样漂亮的眼睛,怎么偏偏是个睁眼瞎。   小小自小便不喜欢自己的眼睛,眼睛虽大,可瞳色极淡,白天时常瞧不清楚,若是坐着不说不动,就跟个小瞎子一样,常被村中的孩子们取笑。   为了这个,师兄可没少跟同村的男孩们打架,打到所有人都不敢再叫她小瞎子。   师兄手重,几个孩童围上来也打不过他一个,还常把人揍得鼻青眼肿,乡人领着孩子上门告状。   师父提起竹条便要罚,谢玄已经被打皮了,梗着脖子就不认错,小小抽抽哒哒,哭着告诉师父:“他们叫我小瞎子。”   师父的竹条要落未落,听见这句收了竹条,长满老茧的手摸摸小小的头顶心:“无人比你的眼睛见事更明。”   往后谢玄再因为这个打架,师父也就不罚他了。   可小小依旧羡慕别人的眼睛,明亮有神,可此时再看,倒明白了师父的意思,还是她的这双眼睛更好些。   “他不是个好人。”小小不懂委婉,直言说道。   瑛娘一怔:“小妹子,你是说陆相公?”   “嗯。”小小点点头,虽不知李瀚海的怪疮跟那姓陆有没有关联,但这人对瑛娘不怀好意却是明明白白的。   瑛娘转头去望,只见陆子仁还站在街口,远远望向她们的方向,一见她转身,忽然绽开笑意,痴痴然看着她。   瑛娘心中一突,他往常也曾流露出这种情状,她原来也曾觉得古怪,可没过多久,夫君便染上怪疮。   往日旧友大半都不再来往,只有零星几人时不时还到家中来,陆子仁便是其中一个,他回回来都带许多东西,又请医请药,过年过节还要亲自上门送礼。   瑛娘这才对他大为改观,可今日听小小的话,心中又颇有些疑虑:“你不过见他一面,怎能断定他不是好人?”   小小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瑛娘看她年纪小,虽觉得陆子仁神情有异,却不愿将人往坏处想,拍拍小小的手哄她:“走,我们去买果子糕点吃,你喜欢吃什么?云片糕好不好?”   瑛娘卖了几幅绣品,又接了几幅绣,换钱买药买点心,带着小小出城回家。   走到城门边,几个道士站在城前,手上举着画像,对着过路人一一参照,见有年轻男女便揪住人不放,细细对照过,才松开人的衣襟:“走罢。”   路上人都骂上两句,也有人问:“这几个道士干什么呢?”   有人答道:“说是道门缉捕犯了事儿的道士,说是偷了东西的小贼。”   小小心中一紧,有些慌张,要是谢玄在,她一点也不害怕,可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   瑛娘一听说是要抓一男一女两个小道士,便看了小小一眼,看小小巴掌小脸,眉毛紧皱,心里隐隐有些明白。   可她不肯相信这对兄妹是坏人,昨日来投宿,两人风尘仆仆,衣衫朴素,除了一身齐整的,都是旧衣,哪像偷了东西的样子。   她紧紧勾住小小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拿竹篮中的彩线给她看:“你瞧这个,这个绣只蝴蝶翅膀,须勾三层线,才能显出蝶翅的层次来。”   小小眨眨眼,当真低头去看彩线,她没穿道袍,瑛娘又替她梳了两条辫子,看着就是寻常的女孩儿。   几个道士目光往她们身上一滑,只当是对出来买东西的姑嫂姐妹,轻轻松松便让她们出了城。   出了城门,小小才略松口气,眉头还紧紧拧着,一阳观竟然颠倒黑白,这事儿必要告诉师兄,等他们离开李家,连城都进不去,又要怎么坐船去京城?   瑛娘一句多话也无,回到家中便给丈夫煎药,又准备饭菜。   小小谢玄关起门来咬耳朵,谢玄听见一阳观竟然通缉他们,气得“腾”一下站起来:“看我一把火烧了这劳什子的破宫观。”   小小咬着嘴唇,十分忧愁:“那咱们怎么去京城呢?”   谢玄在屋里兜了几步,眉头一扬,郁气散尽:“别怕,总有法子,正好在这儿住两日,等想到了办法咱们再走。”   李瀚海原来只凭天生豁达的性情支撑身体,此时知道自己有救,整个人神采奕奕,他虽没有陆子仁生得俊秀,但眉目之间意气不同。   坐在竹屋前,正教个孩子读书识字。   竹窗边传来阵阵读书声,瑛娘从灶间瞧见,嘴角含笑,又瞥向竹屋,想了想回屋翻找一阵,用布包起几身衣裳,送给小小和谢玄。   “这是我未嫁时穿的旧衣,都是干净的,尺寸只要再改一改就合适了,这两件是我夫君的旧衣,你们不要嫌弃。”   给小小的是两件绣着小花的衣裙,给谢玄的是青竹布衣,他身材高大,穿李瀚海的衣裳也不短,穿上一看,倒像是个读书的小秀才,不像是跑江湖的道士了。   瑛娘心思极善,萍水相逢,这对兄妹就肯替她丈夫治病,这才想办法替他们周全。   谢玄躬身行礼,知道瑛娘必是瞧出了什么,但她不但没说,反而拿出衣裳来供他们乔装:“多谢李夫人。”   瑛娘看这兄妹俩相依为命,心里便怜惜小小,这小姑娘连女孩儿的发式都不会梳,梳子都是破的,取了个小盒:“这个也是我的旧物,不值什么钱,我又没有妹妹,就送给你罢。”   一个红漆小盒儿,里头一把雕花小梳,还有一对儿红石耳坠子。   小小从来没有收到过女孩家的东西,拿出来翻看,爱不释手。   谢玄在一边瞧见了,暗暗后悔,只想到给她买裙子,没想到也该给她买这些女儿家用的东西了,等他们能进城就带他去胭脂铺子,什么好的贵的都给她买一些。   什么金的玉的,小小戴上必定好看。   小小还低头看红盒子,瑛娘目光一抬,瞧见谢玄目不转睛盯着小小看,眉梢眼角含着笑意,心中一诧,又回过味来,这二人只怕不是兄妹。   哪有当哥哥的,这样看妹妹呢?   瑛娘也不说破,抿唇一笑:“你们换过衣裳吧,家里今日要来客人。”   话音刚落,屋外就啧起马蹄声,一辆马车停在竹屋前,陆子仁从车上跳下来,招呼下人小厮把车上的东西搬到竹屋里。   瑛娘扶住李瀚海往屋前走:“陆兄怎么又带这许多东西来?”   陆子仁笑道:“在城中遇上嫂夫人,知道李兄身子大好,心中高兴,究竟是什么厉害的大夫,这样的疑难杂症竟也瞧好了。”   瑛娘还不及告诉丈夫,让他不要透露小小和谢玄的事,李瀚海笑道:“是乡下土房子,并不是什么名医,不想竟如此有效。”   谢玄一言点醒梦中人,既是灵符治病,那必是身染邪祟,至于这邪祟从何而来,未查明之前,不能轻易叫人知道。   陆子仁又要看他伤处,李瀚海掀开布袍,不过一天的功夫,那烂疮竟然缩小了一半,伤口愈合,肌肤一片光洁,除了还隐隐发紫之外,半点也瞧不出曾经生过恶疮。   陆子仁一怔:“这香炉灰这样厉害?”   “是我娘子敬神心诚。”若是平日李瀚海必要同他把酒言欢,可今日却不留他,天将正午,谢玄就要为他拔疮了。   这些东西也等来日他病好了,再送还陆家去。   陆子仁虽被拒之门外,可半点不恼,他一双眼睛在竹屋中不住搜寻瑛娘的身影,李瀚海进了屋,他还迟迟不走。   直到瑛娘出门送客:“等夫君身子好了,再上门谢你。”   说完放下竹帘,转身入内。   陆子仁痴望着竹帘门,口中喃喃:“美目碧长眉翠浅,消魂正值回头看。”说完又伸手打嘴,“该死该死!”   去岁春日,李瀚海请他们到家中小酌,瑛娘托着竹碟掀开门帘进来,从此他便入了魔障,竟无一刻不盼着李瀚海早死。   可见到瑛娘垂泪,心里又不忍不舍,恨不能替她痛苦,方才一句真情流露,可念完又嫌弃自己口齿轻薄,自打耳光。   谢玄和小小就在窗边,可这人就像瞎了一般,眼中除了瑛娘,再瞧不见别人,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上车。   他人虽走了,可头顶恶念却缠绵不去,小小喜欢这一院桃花青竹,手里掐诀,轻声念道:“凶秽消散,道炁常存,破凶除煞。”   一句咒毕,黑雾消散,整个院中都清明许多。   谢玄替李瀚海又拔一次疮,恶疮缩成碗口大,再有一日便能愈合。   瑛娘喜不自胜,去邻家买了鸡鱼,做了一桌好菜,请谢玄和小小饱吃一顿。   可还没等到天明,李潮海屋中便传出一声痛叫,谢玄披衣去看,就见他腿上本已经收敛的恶疮又反复发作起来,一夜长满了整条腿,一个又一个脓包鼓起,疼得他在竹床上打滚。   瑛娘跪在床上,泪如雨下,扯着谢玄的袖子:“求求你,想想办法,纵叫他少疼一些,我也愿折寿十年。”   谢玄一道灵符贴出,很快便被恶浊污透,恶疮一消就长,可李瀚海的身子又经不住这一道道灵符。   谢玄皱眉说道:“我知道这病的“里”是什么了。” 第25章 催命香   谢玄推开窗户,将竹床抬到窗前,正值满月之际,月阴精华笼罩了李瀚海周身。   谢玄一动作,小小便将竹篓中的香炉取出,插上一把清香,让李瀚海抱着香炉躺在正中,对他道:“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李瀚海咬牙忍疼,伸手要墨,瑛娘一抹眼泪:“我来写成不成?”   谢玄一点头,瑛娘便磨墨铺纸,下笔之时,笔尖不住颤抖,泪水沾湿了宣纸,墨意淋漓,她要再写一张,被谢玄拦住:“不必,这张就行。”   把这张生辰八字加一张灵符,一并烧入香炉内,又将一支线香点燃,交到李瀚海手上,让他亲手点起炉中香。   一把线香慢慢烧了大半,谢玄将香炉取过,与小小两人细看。   师父从未细讲过《香法卷》,只是图箓扔给他们,让他们自己看,将近百种香法,各有不同,一时怎么也记不住。   师父便坐在屋外的竹椅上,吃得醉熏熏地,扭头对两个趴在地上记图箓的徒弟道:“吉祥香不须记,把那几种要命的记住便罢了。”   师父从来就是这样,保命的道术学再多也不够,旁的那些能用就行。   李瀚海这一把香烧出来,半边长香未曾燃尽就已经熄灭,另半边烧到末尾从中折断,一把好香烧得七零八落。   小小和谢玄一看,异口同声道:“催命香。”   有人在阎王殿前给李瀚海敲丧钟,月余之内要他的性命。   瑛娘脸色灰败:“我相公远功名,轻利禄,我们夫妻二人从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如何就有人要他的性命?”   谢玄脸色一沉:“曹娘子不必哭,敢跟我斗法,我把他那钟锤都给砸了。”   对方突然加重筹码,必是知道李瀚海已然好转,这才加急要他的性命。   小小满脸肃穆,用力点头:“有我师兄在,肯定能赢过那人。”   李瀚海思量半日,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用邪术要他的性命,他问:“小道长,可有什么法子?”   谢玄一时意气夸下海口,像这样的事儿,他们还真没碰上过。   他叼着竹签挠挠脑袋,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凡有法术,总可破解,先想个法子,让那个施术的人,找不到李瀚海。   他们把竹床搬到屋中央,以碗作炉,每个碗中点着一根清香,在李瀚海的身体四周,摆出了一个简陋的梅花香阵。   小小严肃着小脸:“曹娘子,你买的红丝线取一些来给我,家中可还有能发出声响的东西?”   瑛娘取出一团红线,又拆下檐间挂着的风铃,小小拆掉竹风铃外面的竹筒,只取中间的铃铛,把铃铛穿在红线上。   再用红线绕过香阵,将李瀚海团团围在红线的中央。   谢玄点香祝祷,凝神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话音一落,丝绳无风颤动,绳上细铃“铃铃”响个不住,等铃声渐渐弱下去,李瀚海腿上的恶疮便不再加重。   谢玄又用一道药王灵符贴在他腿上,恶疮依旧化为浊水流入地下,李瀚海煞白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这个阵法,两人只在师父的书册上见过,还从来没有用过,没想到第一次用竟然成了!   瑛娘将慈航真人的宝像请出来,就供在小屋里,又颤声问道:“这就……好了么?”   小小摇摇头:“我师兄封住了李郎君三魂七魄与天地的感知,将他困在这红线阵内,让那个施邪术害人的人找不到他。”   谢玄吁出口气,抹一把额上的汗:“炉中香不能断,一根未熄一根就要燃上。”   这法子虽然管用,却不能久用,人之气与天地合,每日吸清吐浊,李瀚海非修道之人,更撑不了多久。   瑛娘一听茫然问道:“那,那要怎么找到那个人?”   李瀚海轻声说道:“瑛娘不急,咱们只要等他自投罗网就行了。”   谢玄咧嘴一笑,觉得这个读书人还真有几分聪明劲儿:“不错,他上天入地找不着人,自然就要到你家来看你。”   到时候就好办了,悄悄跟上去,破了他的法阵。   李瀚海虽困在红线阵内,但整个人却越来越精神,不仅腿上的恶疮又有好转,肚子还饿了,让瑛娘预备些吃食。   他自己便能点香续香,在法阵中置起一张小桌,点烛磨墨,写诗作起文章来。   饶是谢玄看了,都颇有些佩服,这人性命且不知被谁捏在手里呢,还能过得这样逍遥自在。   不一刻瑛娘便蒸了素饺子来,又煎了些香椿蛋,还给李瀚海下了一碗面,切着细细的葱花,面下卧了两个鸡蛋。   李瀚海全吃完了,吃得浑身舒畅,放下碗感叹一声:“我有许久,没能这样大吃了。”   谢玄再三嘱咐他们香火万万不能断,只要一断就是有了缺口,那人便能用邪术找到李瀚海了。   瑛娘郑重点头:“小道长放心罢,我绝不会让这香断了。”   谢玄又在门上窗上贴上灵符,带着小小回到小屋中,天越来越暖了,可每到入夜,小小依旧手脚冰凉,一躺下去就把脚丫子贴到谢玄腿上。   她轻声问谢玄:“咱们怎么只有师父,没有师娘呢?”   师父整日闷头吃酒,可因着懂些医术道术,村中人也曾想过要替师父作媒,可师父从来都没动过心。   这可把谢玄给问住了,他跟着师父的日子更长些,记忆中也曾有过几个女人的面孔,大多都是和善的,也有几位是美艳的,可他心里觉得,这些女人都配不上师父。   “也许是没遇上合适的,也许是师父不喜欢。”谢玄一只手给小小当枕头,一只手自己枕在脑后,望着天边满月说道。   小小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她总以为师父为陪他们一辈子,日子就在竹屋里过,白天他们出去采山果,打野味,夜晚就点灯学画符。   师兄站桩的时候,她捧水等着;她画符箓的时候,师兄给她打手势。   小小突然抬头,问谢玄:“那你呢?那我呢?我长大了呢?”   谢玄哈哈一声笑了,伸手捏捏她的面颊:“你再大也还是小小,等你老了还是小小,到时候村里的孩子就叫你小小老婆婆。”   小小那眸色极淡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她一翻身倒在谢玄胳膊上,把被子拉到鼻尖,藏住嘴角的笑意,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   谢玄却久久都睡不着,师父这个老头儿,捡小小的时候说好了,是给他捡个小媳妇回来,这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呢,就一声都不吭的不见了。   他侧头一看,小小在他怀中睡得十分安稳,鼻尖翘翘的,嘴角也弯起来,好像在做美梦,说不准她真梦见自己成了小小老婆婆。   谢玄眉头一松,胳膊搭在小小腰上,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两人被米粥小菜的香味给香醒了,肚皮咕噜咕噜的叫,小小一坐起来,就见小赤蛇盘在自己手腕上,张嘴“嘶嘶”两声。   它都已经两天没吃到大荤了,本来就细的身子,瞧上去更细了几分,蔫头耷脑的绕在小小手腕上。   小小摸摸它的头:“豆豆乖,今天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谢玄本想给小赤蛇起个威风的名字,叫流火或者赤电,可小小一定要叫它豆豆,说它的眼睛像赤豆那么圆那么红。   于是这条蛇,就叫豆豆了。   谢玄也曾放它自己出去觅食,可这小东西,吃惯了热食,就再不肯碰生的,连馒头虾饼都吃,十分不像一条蛇。   小小拿它当小娃娃养,谢玄也就由她去,不怀好意的看着这条蛇,小小从小到大,可是连小鸡崽子都没养活过。   瑛娘切了酱菜,熬了米粥,她这一夜几乎未曾阖过眼,时不时就要起身看看香熄了没有,熬得两眼通红。   今早起来一看,李瀚海腿上的疮口竟然比昨天白日还好,从碗口大又缩回了铜钱大,整条腿平整光滑。   若非隔着红线,她必要与丈夫相拥而泣。   这一切多赖这对兄妹,瑛娘早早起来,煮了鸡蛋,切了酱菜,取出自家熬的虾酱,配刚刚蒸的馒头,还摊了一碟子鸡蛋饼,全是给谢玄和小小的。   若在往日,这点怎么都够吃了,可他们俩现在还养着一条饭量顶两人的蛇。   小小把自己的饼分给豆豆一半,小蛇张大了嘴,半个饼吞进肚,小嘴一张一阖,它离吃饱还远得很呢。   瑛娘又摊了一箩野菜鸡蛋饼来:“不够你们就说,你们俩都是长身子的时候,该是很能吃的。”   门前忽然响起马车声,瑛娘脸色一变,她放下竹箩,回身望去,就见陆子仁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锦盒。   “来了。”谢玄往嘴里塞了个饼,拉着小小躲到窗后。   瑛娘理理鬓发,想到知人知面难知心,枉费自己拿陆子仁当好人看,原来竟是他,要李郎的命。   陆子仁兴兴头头的进门来:“瑛……李兄今日如何?”   瑛娘冷冷说道:“昨日明明好了,今日却突然加重,人已经醒不来了。”   这是她跟李瀚海套好的说辞,若有人要见,就说他不愿意让往日旧友看见他如今这付模样。   陆子仁昨日才听说李瀚海已经好了,今日又听见他突然不好,乍悲乍喜,眼底便透出喜色来。   瑛娘往日并不曾细看他,但也知道陆子仁生得十分俊俏,是城中未嫁女儿心中的如意郎君,此时见他脸上浮现喜意,只觉得此人面目可憎之极。   “他若死了,我也不独活,在天在地,我都与他双双对对。”   瑛娘直直望着陆子仁的脸,一字一顿的说道。   陆子仁闻言大惊,她往日说到夫君病情,总要垂泪,此时却不哭了,满面都是坚毅神色,除了心中愈发爱她之外,又害怕起来,万一瑛娘当真想不穿呢?   “不不不,你等等,一定有法子能救李兄的!”陆子仁把锦盒往地上一放,急急忙忙的坐车回城去,头都不及缩进车中,大声嚷道:“瑛娘,你莫急,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谢玄眉头一皱,看向小小,小小眨眨眼睛,陆子仁头上黑雾未散,可瞧这模样却不是他作的恶。   谢玄手托纸鹤,吹一口气:“去!”   纸鹤翩然扇扇翅膀,停到陆子仁的马车上。   谢玄和小小即刻收拾了东西跟上,纸鹤离得太远,不能传音,他们俩得靠得近些才能知道消息。   “莫断了香,若是再来人,也绝不能放人进门去。”   瑛娘一点头:“放心吧,不论是谁,我绝不叫他迈进门半步!” 第26章 痴情种   谢玄与小小跟到城门边,见城门口站了两个道士,举着两幅画像,拉着进城的人一一对照。   小小扯扯谢玄的袖子:“怎么办?”   两人虽作了俗家打扮,可样貌实在太扎人眼,就这么进城,实在太冒险了些。   谢玄往队前队后一扫,看见了陆子仁的马车,马车顶上的小纸鹤察觉到他们的视线,翅膀轻轻扇了扇。   谢玄眉头一挑:“有法子了。”   他带着小小走到车边问:“可是陆相公?”   陆子仁满心焦急,就怕瑛娘一时想不开,跟着李瀚海一道死了,心里觉得她真是无处不好,坐在车中,想到她坚贞如是,不觉痴然。   谢玄叩了叩车壁:“陆相公,我姓曹,是进城替姐夫烧香祈福的。”   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如就紧紧跟着这个源头,陆子仁并不通道术,他这么着急的赶进城来,必是去见设法阵的人。   一听见个曹字,陆子仁一下掀开了车帘,他其实已经与小小谢玄见过两回面了,可一双眼睛从来只盯着瑛娘,也没认真看过这二人。   知道是瑛娘的弟妹,这才看向他们,脸上绽出笑容,果然瑛娘的弟弟妹妹,难怪也这样出色。   瑛娘娇柔妩媚,可她妹妹却飘逸出尘,眉间一般都有股坚毅神色。   谢玄被陆子仁这眼神腻得慌,仿佛空口咽下大块猪油,他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把小小拦在身后:“我们想进城替姐夫烧香祝祷,可咱们是新来投奔姐姐的,又不识得路,这城门口怎么还有道士这样凶恶。”   陆子仁只盼瑛娘能知道他的好处,赶紧招手:“上车来,我带你们进城去,城门兵丁我熟识的很,必不会拦我的车。”   谢玄先跳上车,又伸手扶小小进来,马车行到城门,一个道士要问,兵丁便道:“这是陆相公的车。”   竟连车帘子也没掀,就这么让他们进城了。   陆子仁急着去找大夫,进了城就把小小和谢玄放下,两人不远不近的盯着马车,还当这车会驶向个隐秘所在,谁知这车在大路上停了下来。   抬头一看,店铺门上挂着招牌“回春堂”。   陆子仁进去片刻,没一会儿就把回春堂里正在坐诊的王大夫架上了马车,又急赶着出城去了。   谢玄小小面面相觑,没想到陆子仁竟是真的进城来找大夫的。   谢玄摸摸下巴:“这么说,不是他?”   小小抿紧嘴巴,明明这人头顶黑雾缠绕着瑛娘:“我定没瞧错。”   “要么,就是他还没下手,就被人抢了先。”谢玄脸上变色,“不好,咱们一走,肯定又有人来。”   竹屋中就只有瑛娘一人支应。   谢玄拉着小小转身就要出城,谁料大街上也有道士在巡视,迎面撞上了两个,那二人正盯着街上的年轻男女,一眼就瞄准了谢玄和小小。   “你们俩站一站。”   谢玄先是拉着小小快走两步,想把那两个道士给甩掉,没想到那两个道士竟然紧追不放,他们越不回头,就越是高声:“就是你们俩,站住了别动!”   谢玄当即蹲下,小小往他背上一趴,背起小小,撒开脚往小巷子里拐去。   两个道士一看,逃跑的这两个必是他们要追的,四处唤人,七八个人跟在后面追个不休:“小贼往哪里逃!”   两人都不熟城中路,才跑了一程路,就绕进个死胡同,谢玄抬头看看墙壁,往后退两步:“我要跳了。”   小小紧紧闭上眼睛,两条腿盘上谢玄的腰,胳膊穿过他腋下,谢玄双手撑开,猛然起跳,轻轻一下就跃上了墙头。   等那几个道士追来,胡同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二人就躲在墙后,小小轻声道:“这下怎么办,城门口肯定查得更严了。”   谢玄眉头紧皱,依着他的心气,当真要绕回去把一阳观给烧了才好,可眼下要紧的不是生气,还是先救李夫子。   片刻问道:“市集在哪儿?”   小小跟着曹瑛娘去过,指了指方位,谢玄拉住她:“走,咱们去置办点东西,光明正大的出城去。”   谢玄带着小小拐进一间布料铺子,指着柜上颜色好看的布料,这个扯一些,那个扯一些,零零总总十几样,看看还不够又要了十斤棉絮。   这么多东西,他们自然是拿不走的,让掌柜的派车送他们出城,给了一点银子,又让车拐到点心铺子里去。   谢玄虽穿得寻常,可出手一点不小器,伙计忙前忙后,还满面赔笑:“曹公子,这些可够了?”   “再添些点心吃食,烧味腊味什么的也多切些,什么猪头肉、烤鸡、烤鸭子,我这是头回上姐姐家去,礼可不能带薄了。”   伙计还道谢玄和小小头回出门,这是手里有钱,就胡乱花用,买了这么些空占地方的东西,送到姐姐家还不落埋怨,可他一抹嘴:“得了,立时就给您办下。”   小小整个人靠在软棉花包上,手里拿着个小竹签,一块块片好的烧味卤肉包在油纸里,竹签一插送进嘴里。   自己吃一口,还不忘给豆豆塞一口。   谢玄搭着腿,仰面靠在车上,开了一盒花酥点心,捏一块送到小小嘴边:“吃。”   买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前头一个赶车的,后面跟着个伙计,两人靠在棉花包中,又有吃又喝,别提多滋润了。   走到城边,伙计打点兵丁:“差爷,咱们送货的,还要赶着回城呢。”   守在城门口中的道士倒想过来瞧,可一看这架势就不像两个小毛贼,伙计伸手赶了赶人:“这是曹公子,打外乡来看他家姐的,可别碍着人团圆。”   这样一说就更不是了,轻轻松松放他们过关。   谢玄和小小一路吃着喝着,顺顺当当出了城门。   豆豆乖乖趴在竹篓中,时不时张张嘴,叼过一口肉就吃,吃得蛇嘴流油,吃了一块又要一块。   正当它摇头摆脑袋,等着再吃肉时,从竹篓口处塞进来一个大馒头。   谢玄歪头看着竹篓里的小蛇:“你也吃点素,这都是买给小小吃的。”   说完把帘子一盖,不让小小再塞肉进来。   豆豆昂着脖子等了半天,知道这是没肉吃了,尾巴尖一抽,把馒头抽到一边,过了一会儿见布帘真的不开了,又游过去,缠住馒头大口吞起来。   瑛娘看小小谢玄跟在陆子仁车后进城,扭身回到屋内,煞白了一张脸,对丈夫说道:“没想到,竟是那个……那个姓陆的混帐。”   就是原来不往这上头想,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自觉是自己带累了丈夫,若是李郎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不会独活。   李瀚海与人交友不拘才华,只看性情是否相投,陆子仁才情寻常,可为人慷慨,这才请他到竹屋来春宴。   “怪不得,他问了几回,问你家中可还有未嫁的姐妹。”李瀚海只以为陆子仁要与他当连襟,没想到他是动了瑛娘的心思。   瑛娘在屋外没哭,此时哭了起来:“是我……”   “不许胡说,这岂是你的过失。”李瀚海要伸手替她抹去泪珠,手还没伸到红线外,铃铛便轻轻颤动起来。   瑛娘赶紧按住他的手,自己把脸一抹:“万幸叫咱们遇上了两位小道长,必有法子能救你。”   她脸上虽笑,心中却想,陆子仁他能害李郎一次,就能害他第二次。   什么破法阵都是治标不治本,只有绝了陆子仁的念头,李郎才能安枕无忧。   想到陆子仁还会再来,她转身到灶下给李瀚海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面。   把春日里刚刚结籽的小虾分三碟剥出,虾脑虾籽虾仁一一下锅炒成浇头,再下一碗银丝细面,佐上腌鳗段,烫了一把小青菜,送进屋中。   自己也摆了张小桌,剪了两支桃花,隔着红线陪着丈夫吃最后一顿饭。   李瀚海不疑有它,举箸便吃,还大赞瑛娘手艺好,将自己刚写的诗卷递出去:“挂到檐下吹上一吹,往后收到诗集里。”   瑛娘微笑应了,她收过碗筷,回屋洗了把脸,将衣裳头发重新收拾齐整,打开妆匣,取出一根银簪。   这还是成亲的时候簪戴的,这一年来旁的都当掉了,只余下这根银簪还在。   她把这根银簪拿进厨房,在青石上浇水,捏着银簪的柄,一下一下磨得锋利。   在猪肉上试了试,一下能扎进皮肉中,这才擦试干净,插到发间。   瑛娘在等陆子仁再来,没等来陆子仁,反把另一个人等来了。   一个穿着青竹绸袍的男人,在竹屋外叩门,见着瑛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我昨日听子仁兄说李兄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今日是特来探望的。”   “宋郎君有许久不来了。”宋济才与李瀚海写诗作文,总是互相传阅,虽不时常来,却是君子之交。   宋济才手里捧着个卷轴:“我跟先生到青州游学,前些日子才刚回来,这是我从青州得的山水图卷,带来给李兄病中赏玩。”   瑛娘接过来道:“我夫君病体支零,不愿见客,多谢宋郎君了。”   宋济才对瑛娘的美貌视而不见,目光越过她看向竹屋,看着檐下挂起的诗作,眼中灼灼生光:“李兄病中还在写诗作文么?”   瑛娘骄傲一笑:“是,夫君的笔从来不停。”   宋济才面带微笑:“那李兄可要尽早好起来才是,新皇御极必要加开恩科,到时我们兄弟一同提名榜上,岂非美事哉。”   瑛娘笑一笑:“夫君志不在此,待他好了,请宋郎君来吃茶。”   宋济才低头喃喃:“好一个志不在此。”抬头又笑,“那好那好,还烦请你交这画卷奉给李兄,我观这山水中的笔意,极有李兄的气象。”   瑛娘送走宋济才,将卷轴带回屋中,搁到一边,李瀚海已经听见了屋外的声音:“是济才兄来了?把卷轴拿来给我瞧瞧,我倒要瞧瞧这画的气象。”   瑛娘伸手将卷轴递进去,李瀚海解开卷上系绳,在桌上铺开画卷,屋外响起一阵马铃声,是陆子仁回来了。   马铃声歇,可屋中铃声未绝,红绳串着的细铃猛然摇动,李瀚海刚刚还能说能笑,铃音一响,整个身子往后一倒,人已经僵直住了。   瑛娘也顾不得阵法,钻进绳中抱住丈夫:“夫君?夫君?”   陆子仁久等无人出来,闯进门中,一看屋内红绳线香,满脸错愕:“瑛娘,这是怎么了?我请了大夫来,让王大夫给李兄看看。”   “住口!”瑛娘抬头怒斥一声,眼中满是恨意,“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   陆子仁见瑛娘这付模样,心中焦急,想将她扶起来,手还没沾着她的胳膊,就痛叫一声,瑛娘手执银簪直直扎进他虎口,又猛得拔了出来。   “我夫妻二人生同生,死同死,你打错了主意!”瑛娘满心凄楚,若非因为她,夫君又岂会命悬一线。   她将簪尖对准自己的面颊,由额头生生往下一划,顷刻之间泪和血涌。   陆子仁肝胆欲裂,脚上一软,跪在地上,看瑛娘还要下手,对着瑛娘不停磕头:“我只想过,可我……我罪该万死,你再扎我两下,别……”   他想过什么,不言而喻。   瑛娘冷冷看他,雪白肌肤上一道狰狞伤疤,血肉翻了出来,陆子仁连一眼都不敢看,伸手要碰瑛娘,又被她一簪挑开。   谢玄小小被那几个道士一耽搁,终于赶回李家,梅花香阵一有异动,谢玄怀中符咒便灼烫起来,他闯门入内。   一张灵符贴在李瀚海心口,李瀚海缓过口气,睁眼就见瑛娘满面是血,倏地发力坐起:“瑛娘,这是怎么?”   谢玄赶紧重起梅花香,小小拿起那张山水卷轴,卷起来贴上几道破秽符扔到屋外。   红线铃音声这才渐渐止住,再晚来一步,李瀚海就要到阎王殿里去写诗了。   谢玄抹抹额间汗,看了眼跪在地上满面是泪的陆子仁:“不是他。”   小小一进屋门便见卷轴上团团黑气不断往外溢出,贴符镇住,回头一望,陆子仁头顶那团黑雾与这卷轴上的同出本源。   她扶起瑛娘给她治伤,去屋外转了一转,摘了些竹叶草药回来,把草药捣进一青汁,敷在竹味上,盖在瑛娘的伤处。   “这卷轴的主人是谁?”   谢玄拿起卷轴刚问出口,窗户就被轻轻啄了两下,小小一开窗,一道黄影飞落在她细软发间。   纸鹤用喙啄一啄小小,伸起脖子往外,扑翅欲飞。   小小伸手将纸鹤托在手里,摸着它的头:“你找到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纸鹤:我才是王者   豆豆(委屈巴巴:没肉那就馒头吧 第27章 大师兄   纸鹤一直停在陆子仁的马车上,进城出城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它在车顶上百无聊赖,低头用喙嘴梳毛,陆子仁急赶着马车回李家,在村口处遇上了宋济才。   宋济才远远就认出陆子仁的车,停马下车想同他一叙,昨日便是遇见了陆子仁,这才知道李瀚海的“病”竟然慢慢好起来了。   都已经花了这许多功夫,他怎么会好起来呢?   宋济才一听此事便赶到乡郊别苑,拍门质问姓金的道士:“我日日好酒好菜的供着你,你办的什么事?”   金道士正在院中吃酒,刚买回来的烤鸭子,肉酥皮脆,小徒弟侍候着给他用鸭子肉包春饼盘吃,这一年他来他的日子过得可足够滋润了。   金道士一听这话打了个酒嗝:“怎么?”   “李瀚海的病好了大半,都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金道士一听,酒还未醒,话已经说出:“这绝无可能,再熬几日他便灯尽油枯了,就是回光返照他也下不了地。”   金道士回到屋中一看,法阵中刻着李瀚海生辰八字的灵牌竟然倒下了,他反手一抽徒弟的后脑勺:“你这混帐,灵牌什么时候倒的?”   徒弟嚅嚅:“师父要吃烤鸭子,我才刚买回来,不知怎么就倒了。”   这阵都摆了一年多了,阵中那支代表着李瀚海寿数的香,已经从长香,烧成短香,眼看就要烧到头了。   灵牌一倒,咒术不成,从李瀚海身上夺走的气运又回归本位,这一年的功夫都白费了。   金道士贼眉一动,起术念咒,对徒弟道:“去,把你大师兄请出来。”   小徒弟恭恭敬敬到后屋去,抱出来一尊瓷娃娃。   瓷娃娃捏得肥白可爱,身上穿着红肚兜,怀中抱着金元宝,若不是脸色阴森,与年画上的娃娃也没什么不同。   金道士供上蜜糖果子,点了三支香,把刻着李瀚海生辰八字的小木人摆在瓷娃娃面前:“好儿子,乖儿子,替爹把人找出来。”   宋济才不是头回见这小娃,可心里还是发怵,扭过脸欲待不看,金道士又笑:“你怕什么劲儿,等我乖儿回来,你的事儿就成了。”   宋济才双手握拳,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事成之后,你的银子一分也不会少,你速速离开此地,免得叫人发现。”   金道士身子干瘦,两道哭丧眉一动,在外头跑江湖,哪有在这小院里舒服,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还不必被道门通缉,紫微宫那些蠢驴,一个也别想找着他。   金道士看宋济才把他当作烫手的山芋,嘿嘿一笑:“宋状元,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要不是我,你有如今这般风光?”   “咱们不如就做个长久生意,下回还有这事,我绝不收你二价。”   宋济才脸皮一跳:“往后,再不会有这事了。”   这一年来,煎熬着李瀚海也一样煎熬着他,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遇上这个道士的,又是怎么叫他算命的。   只记得金道士一见他,便说他有金榜提名的相貌。   他这才让这道士算了一命,可他再金榜提名也依旧不是第一,金道士喃喃道:“不该啊,这地方该出状元的。”   鬼使神差,宋济才把李瀚海的八字递了出去。   他到此时还记得金道士一看八字便笑起来:“是了,这个才是状元。”   宋济才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金道士的胳膊,一字一顿:“我要当状元。”   金道士先是一怔,低头看了看宋济才青筋暴起的手,又缓缓抬眉看他,咧嘴笑了:“这可就要看,你花多少代价了。”   恶念一起,邪魔自来。   先时,不过是让李瀚海生病,他越是病重,宋济才便越是文思如泉。渐渐的,宋济才不再满足于这些,他要当真状元。   金道士两指一搓:“满口饭好吃,满口话别说,你当了状元自然要入仕途,入了仕途就没政敌了?咱们俩这生意有的做。”   宋济才咬牙不答,请神容易送神难,事是他要办的,到底不敢说些什么,只等那瓷娃娃的灵回来。   瓷娃娃摆在案前,三支清香燃尽,供在它面前的那个木雕小人儿一动不动,并不像往日那样,自动跳进阵法中去。   它在外头找了一圈,无功而返。   金道士两道丧眉皱成连环:“难道有人识破了我的法术?”   要不然怎么会追踪不到李瀚海的三魂七魄,必是有人在保护他。   宋济才道:“据说是他娘子将慈航真人的炉中灰抹在他的创处。”   金道士哧一声:“谁的炉中灰都不管用,他必是有了窍门。”   宋济才心中一慌:“那他……是不是知道……是我……”   金道士翻了翻眼:“你慌什么,那人的道行还没这样厉害,只是先守住了他,要真知道是你,这会儿可不就打上门来了。”   “你想一想有什么是他喜欢的东西,能让他当面打开的,我在上头加点东西,他这回绝跑不掉。”   宋济才想到老师送给他的那卷山水卷,没了李瀚海,他就是最得老师青眼的一位,都已经替他写好了举荐信,只待入京。   老师十分关切:“瀚海的病情如何?你告诉他,让他安心养病,等他好了,若是回心转意,只管来找我。”   宋济才点头称是,嚼齿穿龈,果然老师心中排第一的永远都是李瀚海。   老师将这卷轴送给他的时候,还要道一声:“倒有些瀚海的笔锋。”   宋济才原想将这长卷收藏,此时取出长卷,交给金道士,金道士起阵念咒,下了法术,又卷起卷轴,由宋济才送到李家去。   宋济才刚办完这事,就遇上了陆子仁,陆子仁看都没看他一眼,急急驾车驶过。   车轮碾起的尘土飞了他一身,他捂住口鼻,抬眸看着陆子仁的车,冷哧一声:“上赶着到人床前当孝子。”   心里觉得陆子仁没用,明明看上了李瀚海的老婆,却偏偏下不去手,若是陆子仁能早点儿动手,也不用费这么多的功夫了。   宋济才一拂衣袖,坐到车中:“去别苑。”   纸鹤“腾”地飞起,拍着翅膀落在宋济才的马车上,跟着马车到了别苑,这里离李家并不远。   宋济才一下车便掸掸衣袍,吩咐车夫道:“你回去罢,告诉家里我今日在外头歇了。”   等车驶走,才站到院门前,轻轻叩了三下门上的铜环。   黑漆小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一开,就从里头涌出一股檀香味,宋济才侧身进去,赶紧将门关上。   纸鹤欲往院中飞,可刚飞过墙顶,翅膀便被阵法弹开了,这才赶紧回家报信。   它举起自己一边翅膀跟小小告状,小小从怀中掏出三角香料喂给它,托着它给谢玄看,翅尖果然烧着一点,要不是它逃得快,就被烧化了。   谢玄将纸鹤叩在手里,对小小道:“你留下,我去会会这人。”   小小一把攥住谢玄的手:“我也要去。”   师兄到这会儿还没能开眼,要是他一时不慎,着了人家的道可怎么办。   谢玄点点香阵:“他这是与咱们隔空斗法,说不准还会再来,你在这儿守着,我去破他法阵。”   陆子仁一直跪着,此时方才开口:“我带你们去。”他煞白着一张脸,偷眼去看瑛娘,见瑛娘连一点余光也不肯给他,如万针扎心,“李兄生辰八字,他是问我要的。”   瑛娘终于转头,她一只眼睛被血染红,另一只眼睛黑白分明,映出陆子仁的影子,十分憎恶地盯住他:“你与他狼狈为奸。”   “万万不是,他说他遇着个道人,算命十分准,想替咱们都算一算,可有人有状元的命格,就连我的生辰八字,他也是有的。”   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必是那个道人算出了什么,才要加害李瀚海。   小小下巴一点:“怪不得,他不仅作法害了李瀚海,你身上也有邪术的痕迹。”   陆子仁迷蒙抬头,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听说自己也被害,反而欣喜起来,这样瑛娘便不会再怪罪于他了。   可瑛娘素着一张脸,依旧不理会他,陆子仁这才知道,原来往日瑛娘待他客气,只不过将他当作是丈夫的朋友。   他一咬牙:“他不敢对我如何,我陪着去。”   瑛娘厉声喝止:“不必,你若将小道长诳骗了去,加害于他又怎么办?”   陆子仁呆呆跪在地上,听瑛娘这一句,实将他当作是万恶不赦的人,他脸色煞白,抖着嘴唇说道:“那我,那我带人去,他施术害人,总有痕迹,我带着官兵去,这总该信我了罢?”   瑛娘沉脸不语,她知道小小与谢玄有些来历,可这两个孩子,帮他们夫妻这么多,绝不连累他们。   李瀚海似醒非醒,话能听见,但没办气开口,自胸口到四肢,无处不麻,好不容易舌头又有了知觉,轻声道:“让他去,先去老师家,再去官府。”   没有陆子仁,这事儿办不成,宋济才只要听见风声就会销毁证据。   瑛娘听丈夫这样说,心里依旧顾忌会因此害了谢玄小小。   可陆子仁听见这句如奉纶音,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先找老师,再带人抓住他。”说里说着这话,眼睛却还盯着瑛娘,见瑛娘依旧不看他,低声道,“若我办不成这事,自然也无颜回来见你们,我把这条命陪给李兄就是。”   谢玄这一口牙都要叫他给酸倒了:“赶紧着些,不知他还有什么害人的法术,我去暗中盯住,可别等到天黑。”   谢玄让小小留下守着瑛娘夫妻,跟陆子仁摸到宋济才的别院,纸鹤飞不进去,他三两下便跳到树上,伸头往里一探。   只见院中用红绳结顶,仿佛一把巨大的红伞,伞上系满了黄符,底下一个鼎大的香炉,插满了香烛,香烟阵阵飘出院外。   陆子仁骑马进城去报官,谢玄潜伏在树上,知道这人法阵厉害,不敢贸然派纸鹤纸人进去。   等了片刻,小院后头出来个小道童,谢玄看了半日,这别苑虽大,里头却没什么人,大约是宋济才怕走漏风声。   好容易送上门的“眼线”,可不能白白放过。   他轻跳下树,跟在道童身后,放出纸鹤:“去。”   纸鹤轻飘飘落以道童身上,跟着道童进入法阵。   金道士看见小徒弟捡柴还磨磨蹭蹭,踢了他一脚:“赶紧着,给为师烧洗澡水,再给你大师兄供些点心果子去。”   道童忍气吞声,先到堂前给“大师兄”供果子,点起一束香,匆匆忙忙插进香炉中,不敢抬头去看那瓷娃娃。   瓷娃娃却猛然一旋,点漆双目盯住道童,道童动弹不得,口中叫道:“大师兄,饶命啊!”   金道士在外头听见,只当这徒弟又触怒了瓷娃,大步进去:“你这蠢才,又干了些什么蠢事?”   纸鹤“啪哒”一声,落在地上,翅膀轻扇,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金道士捡起纸鹤一看,哭丧眉挑起:“好啊,找上门来了。”   他把这纸鹤放到瓷娃娃面前:“好儿子,乖儿子,去找它的主人找出来。”   谢玄蹲在别苑外的大树上,半日都听不见纸鹤传音,心中正疑惑,听见小院中红绳阵上的铃铛轻颤。   似乎是一阵风刮过,他未开眼,盯着红绳看了半日,也没瞧出什么来。   小小正在瑛娘屋中往外望,她时刻忧心谢玄,忽然目色一淡,眼前一片浓绿枝桠,听见个婴孩咯咯哝哝。   眨一眨,就见那婴孩正飘在谢玄身前,五官挤作一团,冲着谢玄张开大口。   小小急叫一声:“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小纸鹤:救命啊!我被抓住啦!   金道士:大家都是通缉犯,天下乌鸦一般黑 第28章 阴虚体   谢玄蹲在树上,鬼面娃娃就停在他的面门前,看他一无所觉,咧开红口大笑。   谢玄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目光穿过鬼面娃娃的身体,盯着小院,鬼娃还是小儿心性,颇觉有趣,绕着谢玄转了好几圈,见他神魂强健,心中欢喜。   啃这人一口,它就能再长大一些了,原来那个小身子就不要了,让金道士再找人给它捏个大一些的身体。   它又转一圈,想找个容易下嘴的地方,一抬头,就见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满含雾色,正牢牢盯住它。   瓷娃娃有些犹豫,还想退后一步,看看这眼睛有没有什么厉害的法术。   它是阴物,才刚降生便被拘在瓷器身体中,只是粗通七情,却也瞧得出来这双眼睛对树上的人十分关切。   可却只能看着。   瓷娃娃咧嘴大笑,咯咯哝哝作小儿语,似是在嘲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越是着急,它就越是得意洋洋。   终于选好了要下嘴的部位,张开嘴巴扑过去,还没碰到谢玄的身体,一团火光在它身上炸开。   炸得它捂眼乱叫,再抬头看时,只见那人的元神灼灼似火烧燃,通身被金光笼罩其间,要不是它退得快,就把它整个炸裂了。   鬼面娃娃本是阴物,被这至阳的光束一射,魂魄似被火烤,飞也似的逃回瓷器身体中去。   金道士放出他养了许多年的“乖儿子”,只等着他儿子把那个与他作对的人揪出来,正起香念咒,催它赶紧把人抓住。   堂前一阵阴风刮过,忽然听见一声脆响,供在锦匣中的瓷娃娃裂开了一道口子,瓷娃娃的一只眼睛里,流出浓浓污血。   金道士一下扔掉香,捧起他的宝贝儿:“乖儿,这是怎么了?哪个心狠手黑的这样待你。”   瓷娃娃便是承载它魂魄的器皿,身体裂开一个口子,就是魂魄受了损伤,那人竟能坏了瓷娃一只眼。   金道士赶紧点上香油蜡烛,让“儿子”好好补上一补,这可有些棘手,这样的口子得以魂补魂,方能补全。   这下金道士那两道哭丧眉是当真在哭丧了。   小徒弟一见平日里无所不能的“大师兄”都裂开了,吓得缩成一团:“师父,那人……是不是极厉害?”   要不然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纸鹤放在他的身上,让他带入法阵中,还把大师兄打成这样。   金道士的宝贝儿子都受了重伤,只怕那人来头不小,他正被道门通缉,若是来的是紫微宫的人,可就完蛋了。   好歹也在这小院子里好吃好喝的呆了一年,本想多喝宋济才几口血的,可形势比人强,此时不开溜,等道门的人来了,可就没这舒坦日子好过了。   “你去把屋里贵重的东西都收拾了,别管那个姓宋的,咱们走。”   小徒弟还发懵,被金道士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赶紧的。”   谢玄一直蹲在树上,目不转睛望着小院,半晌都没动静,突然就见那小道童在院中穿梭,收拾了细软,眼看要逃。   谢玄暗自疑惑,这人是怎么知道被人盯上了的?前后都无人来,是谁走漏了风声?   陆子仁还没带着官府的人来,可不能让他们先逃走,谢玄从树下跳到檐上,看见宋济才坐在小院的靠椅上,盯着李瀚海那根寿数香。   看样子,他还不知道那个道士要卷细软逃跑。   谢玄随手摸了一块瓦片,轻轻一扔,击中香炉中那根长香,这香本来就燃得极慢,被瓦片一打,火星熄了。   宋济才“腾”一下站起来,慌忙进屋去找金道士,正瞧见他在收拾屋中的东西。   金道士一笑:“法堂里太乱,我收拾收拾。”   小徒弟绕了进来:“师父要不要带被褥……”   宋济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把揪住金道士的衣襟:“你不能走!”   金道士邪术厉害,身子却脆,宋济才到底年轻力壮,被他半拎起来,挣脱不掉。   金道士摆摆手:“不是要跑,我是出去躲两天,那边请了紫微宫的人,我也打不过不是。”   宋济才冷笑一声:“事儿还没成,你这会儿逃了,我到哪儿找你去?”他零零碎碎给了这道士许多银子,这人一走,李瀚海的气运还回到他自己身上,这一年煎熬都是白费。   金道士把他手挥开:“宋状元,你真以为那些人找上门来,你能逃得掉,不说你如今还不是状元,就当真成了状元,紫微宫说要拿你,皇帝能说不?我被抓住了,你也逃不了。”   宋济才一听这话,松开了手,若这事叫人发现,他名声尽毁,仕途无望。   “当真要来人了?”   金道士急得跺脚,掀开盒盖给他看自己的宝贝儿子:“你瞧瞧我儿子都伤成这样了,这可都是为着你。”   宋济才扭过脸去不敢看:“那也得把我这儿弄干净了再走。”   这些香炉红绳,法阵法器,一看便是设下害人用的,金道士逃了,他宋济才一样脱不了干系。   金道士眼睛一转,指着小徒弟:“你跟宋相公收拾法阵,把那些红线和符都给烧了,香炉里的灰都掏干净,为师到后头去把东西收干净。”   谢玄趴在檐上,远远看见来了十几个穿着官服的人,陆子仁就在其中,松了口气:“来的忒慢。”   要不是他让两人狗咬狗,这会儿那个妖道已经逃了。   就这么片刻分神,金道士已经背着行囊,从后面逃出来了,一路头也不回往山中转去,谢玄扫过去时,只看见他杏黄道袍的一个角。   谢玄待想去追,十几人已经到了门前,为首那个本客客气气敲门,忽然见里头冒出阵阵浓烟,一脚踹开,正看见宋济才和小道童正在烧毁证据。   谢玄松一口气,反正这宋济才是跑不了,他得赶紧回去,带小小快走。   小小望见几里外的情状,情急之下喊出声来。   声音一出,眼前景色骤然倒退,瞳中花绿一片,等她再看清楚时,眼中又是李家的竹屋,瑛娘正扶着她,关切问道:“你怎么样?”   小小一把攥住瑛娘的手:“我睡了多少?”天色已经蒙蒙发暗了。   瑛娘脸上划伤,小小虽替她糊上草药,到底没有仔细医治,好在陆子仁架了回春堂的王大夫过来。   陆子仁骑马去报官,留下王大夫给瑛娘治伤。   瑛娘强忍疼痛,照顾丈夫,听见窗前响动,头一抬就见小小软在窗边,赶紧扶她起来,让王大夫给他摸脉。   小小以为自己大声喊了谢玄,可听在瑛娘耳中不过含混一声,连她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只看见人软了下来。   王大夫一摸脉便眉头紧皱,看了看瑛娘,欲言又止。   瑛娘给小小盖上薄被,请王大夫出门说话,王大夫道:“这姑娘的身子虚得很,脉若游丝,虽无疾病,可身子着实太弱,须得仔细调养才是。”   看着活蹦乱跳的,没想到底子这样差,若不好好将养,只怕不是长寿之相。   瑛娘一听,心疼起来,这兄妹俩年纪这样小便流落江湖,既无好吃又无好穿,都快五月天了,小小身上还裹着一件絮袄,方才一摸,她指若春冰。   “大夫,您给开些补药吧。”   王大夫摇摇头:“不必开药,她这会虚难受补,这样的病症一时三刻难好,非得慢慢将养才行。”   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便是一辈子养不好也没什么,生在贫寒人家还得这样的“富贵病”那可真是遭了罪。   瑛娘听了,心里叹一声,去灶间切了半碗红糖煮开,又打了两个鸡蛋进去,端到小小身边,探手去碰她手背,一丝儿暖意都没有,凉得像是浸了冰水。   小小一醒来就先问她睡了多久,说不准师兄已经撞上那个鬼面娃娃了。   瑛娘扶住她,把红糖鸡蛋端到她嘴边:“你先吃点这个暖暖身子。”   小小身上一层一层出着虚汗,手脚都没力气,离魂之后便是如此,就着瑛娘的手猛喝两口红糖水,四肢刚有一点暖热,就要下床去找谢玄。   瑛娘按住她:“你歇歇罢,大夫说了,你的身子经不得劳动。”   小小眉头拧住:“不成,我得去找师兄。”   瑛娘一听,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兄妹,而是师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愈发可怜了,揉揉小小的软发:“又无人带路,你到哪儿去找呢?”   这可难不倒小小,她取出小香炉,点起一支香,要顺着香烟去找人,可才走了两步,脚下一软,又要晕倒。   瑛娘将她扶回床上:“你先把这碗红糖鸡蛋吃了再说,何况……阵法无事,你师兄自然也无事。”   红线不颤,铃音不响,李瀚海还安安稳稳睡在阵中。   若是结阵的人有了闪失,阵法自然便失去效用,如此看来,那鬼脸娃娃必是叫师兄给打退了。   小小还不放心,抿嘴抽出一张黄符,叠成纸鹤模样,把香炉捧在手中,阖上双眼,那纸鹤先是停着不动,忽尔一振翅膀,顺着炉中飘出窗去的香烟飞走了。   小小这才拿起勺子,把两只流黄的红糖蛋全给吃了,捧着大碗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红糖水,这碗比她的脸还大,举起来又放下,殷切望向窗外,等着纸鹤回来报信。   瑛娘十分怜惜她,问她:“夜里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们做。”   她自己的伤处还在隐隐渗血,小小摇摇头:“等官府来了,我们就走。”   既是告官捉拿,那她和师兄被道门通缉的事便瞒不住了,在他们来之前,就要先走,她跟师兄已经商量好了,就在村口的树下等着。   瑛娘一听皱起眉头,他们帮了自己,竟连片刻安生也没有,咬牙道:“你等着。”   说完翻箱倒柜,从里面取出自己的棉袄,飞针走线,把衣裳改小些,给小小换上:“这是前年新做的,我也没什么能给你们,只有这些,红糖块儿我都给包上了,在外讨着热水就化开些喝了,也好暖暖身子。”   面饼馒头分好几个布袋包起来,又装上一小袋米,早上谢玄买回来的腊肉烧鸡全装起来,挂在毛驴背上。   小小站在竹篱前,看见天空一道黄影,纸鹤飞了回来,知道谢玄依约在村口等她,坐上毛驴,跟瑛娘挥手:“那几种药材你日日捣碎敷在脸上,日久便能淡去伤疤。”   想要完全治好,是不可能了。   瑛娘浑不在意这些,她打开窗户,让李瀚海能从窗口送小小,两人的双手,隔着窗户紧紧交握,看小小乘着毛驴,走上了田埂。   瑛娘说道:“该为他们遮掩才是。”   李瀚海脸色依旧苍白,但人有了力气:“子不语怪力乱神,今日我便怪力乱神一回。”   话音刚落,陆子仁带着兵丁来了李家,他满面涨红,急急剖白:“法阵已毁,宋济才被捉住了。”   又看向瑛娘,想告诉她,宋济才那个小院中,连同他也被压在一个法阵内,他那些糊涂心思都是被人害的。   可一瞧见瑛娘的脸,心中哀伤悲恸并未减轻,他人怔一怔,又转向李瀚海:“李兄可能进城,到府衙去把事情禀报上官。”   李瀚海点一点头:“好,我这就随你去。”   李瀚海和瑛娘坐在车中进城,官兵有些疑惑:“李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是宋济才施术害人?”   李瀚海笑了一声:“我命将西归,梦见圣人执一书卷前来,上面便写着我被人暗害。”   官兵又问:“哪位圣人?纯阳真人?”   李瀚海轻轻摇头:“是儒家圣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玄&小小:做了好事不留名,走咧走咧~   金道士:别得意,咱还有回来的一天! 第29章 桑叶青   李瀚海夫妻隐瞒谢玄和小小的事,李瀚海咬死了是圣人托梦,瑛娘还道:“夫君腿上的疮是慈航真人炉中香灰治好的。”   县令也不头回接到这种案子,可原来那些大多都是招摇撞骗的,真将人害得快要死的,他还从来没见过。   衙役兵丁闯进宋济才的别苑,门一踢开就瞧见一地的邪术法器。   香炉、名牌还有刻着生辰八字的小木人偶摊了一地,道童和宋济才正打算点火烧掉这些东西。   宋济才一见人来,便知事情败露,他扭头就想往侧门跑,被陆子仁紧紧拦住:“宋济才,你这禽兽!”   宋济才拉扯了他两下,竟没拉开,陆子仁看着是个俊秀公子哥儿,不成想力气这样大,他轻声告饶:“陆兄这又是何必,他死了,对咱们俩都有好处。”   陆子仁想到瑛娘举簪划脸,血泪同流的模样,便心灰胆寒,李瀚海要是真的死了,她也不会独活了。   陆子仁惨然一笑:“对我可绝没有好处。”   人活着,哪怕不见面,也能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可人要死了,他又到何处去追呢?   宋济才还待要跑,被个兵丁押住,衙役们将这些阴秽之物全抄捡回去,摆到府衙堂前,县令一看这个,又看看宋济才,他身有功名不必下跪,家中又有钱又势,这案子还真有些难办。   案还没断,就有人从后衙来请知县,宋济才家中已经送了金银到后堂,县令看看苦主李瀚海一身清贫,再看看宋济才,一时难以决断。   李瀚海观其颜色就明其心思,他坐在椅上,扶着瑛娘的手道:“若断不得这案子,那就只有请老师来了。”   县令头皮一紧,这这才想到案子关联到程阁老,程阁老致仕之后,退居拙政,逍遥自得,在本县开馆讲学,这几人都是程阁老门下。   他要来管门生的事,一个小小县令还真拦不住他。   县令摆出威严模样:“哪有本县断不得的案子,赶紧将三清观的孙知观请来,这些东西要他掌眼。”   孙知观一来,县令就请他检视:“知观,这些东西你看一看,可是当真能谋害人命?”   陆子仁急了:“咱们都叫他害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是邪术害人?”   孙知观拿起一看,大皱眉头:“这是何处得来?是何人竟然三清观的地盘上行此等邪术?”   衙役回道:“为首的道士姓金,咱们没能捉到他,只捉到他的小徒弟。”   小徒弟不过十岁出点头,说是道童,其实是金道士买来使唤用的。   他被提到堂前,将师父的相貌一说,孙知观跌足道:“这就是那个被道门通缉的金道灵,怎么竟没将他拿住!”   这可是紫微宫发的道门缉书,与寻常观宇发出的不同,这人取婴胎炼化法器,行事之阴毒实在罕见,若是拿住了他,可是一大功劳。   宋济才哪里知道什么道门通缉,他到得此时还想脱身,狡称是金道灵迷惑了他:“学生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如今如梦初醒,方知道自己是被奸人蒙骗。”   知县把小徒弟叫来跟他对质,小徒弟跪着便在发抖,他是被买来的,口里叫师父,但什么道术也没学到,连经都不会念,哭哭啼啼说道:“我不知师父是谁,只知道这个宋相公肯给咱们大屋子住,又每日好酒好菜的供着师父,师父说了再吸他几口血便走。”   金道灵竟也没有真的想害死李瀚海,那寿数香,是特质的,专门点给宋济才看的。   知县问道:“为何?”   小徒弟觑了眼李瀚海,他虽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脸色又苍白,可依旧不敢看他:“师父说……说害死这样的人,天道承负饶不了他,不过是作作法,搞点儿银子花花,等差不多了,就收手。”   宋济才瘫坐在地上,原来他当真被金道士给骗了,到得此刻,他心中还想,金道灵这样杀婴炼器的妖道,也不敢害死李瀚海,看来他当真是贵不可言了。   他扭头望向李瀚海,李瀚海却没看他,坐到公堂要个公道,才知若不是与程阁老有师生之宜,连这公道都难讨要。   瑛娘一下便明白丈夫的心意,伸手按在丈夫肩上,两人一个坐一个靠,虽没说话,却目光交融。   陆子仁隔着公堂看见二人如此,心里愈加黯然,究竟这施在他身上的邪术,何时能够消去呢?   知县大致问明白案情,程阁老便上门来了,他退居之后开学授业,最得意的门生一个是李瀚海,一个就是宋济才。   陆子仁上门说这番情况时,程阁老还当是他又吃酒胡言,这个学生,很有几分聪明劲,人又生得倜傥,可就是过分浪荡了。   仔细一听,惊疑不定,还是拿出名帖交给陆子仁,让他去衙门请兵,若是弄错了,他这个当老师亲自给学生赔罪。   程阁老已经头发花白,弯下腰去捡起那个刻着李瀚海生辰八字的小人,这个小人经年累月的摆在香炉边,木色已经被线香熏黑,木人的左边小腿更是全熏成了黑色,正是李瀚海生恶疮的那条腿。   他一来,县令赶紧给他让座,满面赔笑:“程大人,这既是您学中事,也是您自家事,不如由您来断。”   程阁老摇摇头:“我已致仕,不过一个乡野老汉,如何能在公堂断案,你请罢。”   话是这么说,可若断得他不如意,也没好果子吃。   县令简直想把宋济才套起来锤一顿,他坐在堂上,看程阁老十分关切李瀚海的病情,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宋济才,心里有了主意。   “宋济才施邪术害人,本县不能定断,革去功名,移交上宫,由紫微宫定夺。”他是依律法来办,寻常偷盗杀人都由刑部断,邪术害人,由紫微宫断。   再由宋家赔给李家二百两银子,让他养伤调病。   至于那个小道童,虽是作恶,可一来年纪幼小,二来确是受制于金道灵,就由孙知观作主留下了这个小子。   想从他的嘴里问出金道灵是如何施展邪术的。   县令断完,笑盈盈问道:“这案子下官断得如何?”   程阁老亦不多言,点点头:“律按大法,理顺人情,很好。”   县令笑眯眯把程阁老送出去,又要派车送李瀚海,程阁老叹息一声:“瀚海,你就到我家里来养病罢。”   李瀚海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在程阁老家中,瑛娘便不必操持,能够好好休养。   他经此一事,改了志向,一到程阁老家中,便问:“可否在老师的书房中借些刑律书籍?”   程阁老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学生经此一事改了志向,虽不是他心中所愿,可也点点头:“你慢慢将养,别多耗费精神。”   单独划出一个小院,又添了两个丫头,让李瀚海安心养病。   瑛娘端了鲜鱼汤来,看见丈夫一刻不断的看律书,默默坐在他身边。   李瀚海闻见鱼汤香味,抬起头来,放下书卷喝汤,瑛娘想到小小体虚,谢玄又跳脱,这两个孩子岂会惹上那样的官司。   李瀚海伸手揉揉妻子眉心:“怎么?”   瑛娘这才将道门缉书上写谢玄小小偷盗一事说了,李瀚海之前并不知细节,听了摇一摇头:“这两个孩子,虽则小小年纪,可一个豪迈,一个仁心,非是宵小之辈。”   说罢他摇一摇头:“紫微宫权势太盛,不该如此,刑案便该刑案论,既说他们偷盗,可有物证人证旁证?一概未有便发缉书,仗势欺人,冤枉良善。”   瑛娘一只眼中血色未散,看丈夫才好一点又慷慨激昂起来,握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瀚海一笑,一口气将鱼汤喝尽,又埋头看起律书来。   小小和谢玄此时也在喝鱼汤,他们俩不能进城,只能绕山而行,穿过林子到了一处野塘边。   塘边停着一艘渔船,谢玄摸进去一看,里面除了鱼网鱼篓,并没别的东西,船顶船屋还算牢靠,干脆就在这里头过夜。   在船头架起锅烧开水,谢玄剥了衣衫,一跃投入湖中,小小就坐在船上等着。   没一会儿就从水里抛出一条大鱼,扔到船上。   小小扣住大鱼,一刀插在鱼背上,掏出鱼肚鱼脏,把鱼切成段扔进锅里。   豆豆本来懒洋洋缩在竹篓中,盘成一团宝塔香,睡得十分香甜,听见水声,钻出头来,往船沿一探,也跟着投入水中。   “哎呀!”小小轻叫一声,看见豆豆摇头甩尾,它竟然还是一条水蛇。   豆豆游过的地方,鱼群四散,谢玄才刚抓了一条鱼,怎么够两人吃,何况还有一个吃山吞海的小红蛇。   一把捏起它,往船上一甩,豆豆在半空“嘶”了一声,稳稳落在船上,差一点就把它扔进开水锅里了。   谢玄浮出水面:“等我抓了鱼,你再下来,要不然咱们今儿就吃蛇羹。”   豆豆昂起脑袋作吓人状,等真的吐信,又缩了头,委屈巴巴团成一团,小小等谢玄又钻到水里捉鱼,悄悄给它撕了一块肉。   谢玄捉了两条大鱼,一条烤一条煮汤,又把瑛娘给的馒头烘热,跟烧鸭子一道吃。   嚼了两口抬起头来:“野桑开花了,你的生日就要到了。”   谢玄是师父捡回来的,小小是谢玄捡回来的,连名字都是谢玄起的,那会儿谢玄不过刚刚识字,看她小小的一团,就叫她小小。   什么时候生日是不知道了,可牢牢记得把小小从桑树洞子里掏出那会儿,桑树正开着青白的小花,有一股独有的清香气。   往年生日是师父给小小煮长寿面,家里再贫困,野味和面总是有的,师父擀面的手艺极好,面细如丝,色白如银,小小能吃一大碗。   可谢玄自觉开了眼界,不能再给小小过这么寒酸的生日了,许诺她道:“到你生日的时候,我带你吃席面,让点心铺子里头给你捏九十九个大寿桃,你爱吃什么馅儿就裹什么馅。”   说完拿过个大馒头,把馒头顶上捏起个尖角来,递给小小:“就先拿这个抵一抵。”   二人且不知道下个城能不能进,就先开心起来,小小接过馒头寿包,张嘴咬掉那个尖儿,捧着馒头道:“等找到师父,给师父捏九百九十九个大寿包。”   谢玄狠狠咬了半个馒头:“我想,那几个人能带着师父在一阳观借宿,进京的途中就一定还会在别的道观借宿,顺着这个,咱们就能找到师父的行踪。”   可这该死的一阳观偏偏下了缉书,让他们进不了城,更别说去道观刺探了。   “咱们得想个法子,进城去。”   可这法子一时半刻想不出来,谢玄也不发愁,总有办法,痛痛快快喝了半锅汤,把吃剩下的鸡扔给豆豆。   豆豆自己下塘去,抓了两条小鱼,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还把鱼扔进火堆,想烤一烤再吃。   小小替它烤了,摆在叶子上给它吃。   两人吃饱喝足,缩在船舱中睡觉,半夜下起雨来,打得舱顶“劈啪”乱响,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得肚疼难忍。   伸手抓过谢玄的手,贴在小肚子上,这才觉得身上舒坦了许多,可还是一层层的出冷汗,腿间濡湿一片,悄悄伸手去摸,摸到一点湿意。   举到眼前想看看是什么,闻到一阵血腥气,小小一下醒,身子一动,谢玄也醒了,他握住小小的手一闻,大惊失色:“这是谁的血?”   小小又害怕又肚疼,鼻子一抽,眼眶红了:“我……我的血。”   说完一下钻进谢玄的怀里,抽抽哒哒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这真不能怪我,我是男的,我师父师兄师弟全是男的…… 第30章 寿桃包(捉)   谢玄懵了。   小小一扑过来,他赶紧伸手接住,搂住她急道:“快让我看看,是哪儿流血了?”   小小两只手捂在肚子上,缩着脑袋摇头,怎么也不肯叫他看,谢玄还以为她肚上破了,掏出半截蜡烛,火折一打,照亮船舱。   掀开她的衣摆,露出腰上一段幼细肌肤,谢玄瞪大了眼睛,与她小时候的肚皮也没什么分别,肚脐眼圆溜溜的,肚子平平的,又没伤口,哪儿来的血呢?   “伤处呢?”   小小响抽一声:“还在……还在下面。”   小小自小就体弱,病歪歪好不容易学的走路,谢玄是自打会跑就开始站桩,从碗口粗的木桩子,站到细竹杆。   小小非但一天桩都没站过,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都先紧着她,就怕她养不活。   是以两人虽然流浪,谢玄这一路上也将小小照顾得很好,既没挨饿又没受冻,不想她竟然受了伤。   “你听话,让师兄看看,也好给你裹伤口。”   小小自然知道那地方是不能给人瞧的,她自五岁起,师父就不许她跟师兄一起洗澡,等再大些,也不许她像村里别的女孩那样下河摸鱼。   一是因为她体寒,二来因为她是姑娘家。   可到底怎么才算姑娘家,师父没细说过。   “你乖,给我瞧瞧好不好?”   谢玄放软了声音,就像小时候哄她那样,可小小就是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忍着泪,巴掌小脸涨得通红。   谢玄急得满头冒汗,他们出来的时候带着伤药,有活血丹,还有金创药,他摸出个小竹筒来:“那总要抹上点药。”   小小红着脸摇头:“你不能瞧。”   “好,我不瞧,我到外头把船系紧些,你自己上药。”谢玄把被子全给她盖上,船舱外风雨大作,小船在塘上摇摇晃晃,要是绳索断了,船就要飘出去了。   小小乖乖点点头,等谢玄出去了,她才悄悄钻进被子里,掀开一角,借着蜡烛的光亮看自己流了多少血。   裤子上一块铜钱大小的血斑,小小忍着羞意伸手碰一碰,还有血。   眼泪一涌,就要哭,到底还是忍住了,把干净帕子叠在一起,想给自己包扎伤口,可帕子不够长,只能先垫一垫。   垫完又躺在被褥上,听舱外“噼噼啪啪”的雨声,用袖子抹掉泪花,她要是死了,师兄就一个人了。   她还没过十四岁生日呢,也还没吃上九十九个寿桃包,说不准拖不到那个时候,她就要死了。   想到谢玄孤身一人,无人陪伴,方才忍住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   谢玄淋得透湿回来,系稳了船,又到林子里捡了些柴,湿柴生烟,可总比没火要强,又拿锅接了一锅雨水,煮得滚热,放进红糖烧化。   盛了一碗放在嘴边吹凉,这才递给小小。   看她蒙头在被子里,身子一动一动的,掀开一点被角往里头偷看,小小缩在被子里,咬着手指头哭,赶紧拍她:“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了?赶紧把这个喝了。”   小小肚子又疼,腰又酸,手脚怎么也不暖和,眼睫毛沾着泪花,爬坐起来,把红糖水喝下。   喝了一碗糖水,竟觉得肚子好受了些,可肚里一暖,腿间便湿,又涌出血来。   她终于忍耐不住“呜”一声大哭:“我要是死了,只有你一个人找师父了。”   谢玄听见这话,心口热血一涌,骤然转凉,只觉从血到骨冻结成冰,连牙关都战战,若是世上只留下他一个人,这花花世界再好,又有什么意思呢?   紧紧握住小小的手,死咬牙根,生怕一松劲,眼泪就要掉下来。   把双眼熬得赤红,心血一团火热,躺到小小身边,将她紧紧搂住,摸着她的头发:“我自然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小小缩到谢玄怀里,心里还记着长寿包,有些痴气的想,要是吃了九十九个长寿包,她是不是就不死了。   原来她见那些山间野鬼,有老有少,小的反而作鬼的年头更久些,她死了,便也是一只小鬼,就算跟在师兄身后,师兄也瞧不见她。   心里觉得凄凉,对谢玄道:“九十九个寿桃包,可不许忘记了。”   她知道谢玄是绝不会忘记的,却还是要提,当作二人的约定。   谢玄脱了湿衣,把小小的脑袋扣在自己怀中:“咱们天明就进城去,找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给你蒸九十九个寿桃,要九十九种不同的馅儿。”   小小的脸贴着谢玄的胸膛,听着他胸膛不住震动,抽泣声渐渐止住,一只耳朵听着谢玄的心跳,一只耳朵听舱外风雨,眼皮一松,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雨已经停了,谢玄不在舱中,小小揉揉眼睛,先去看伤口,白帕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她一下高兴起来,她的伤好了。   身边摆着一锅红糖粥,豆豆盘着一团,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小小醒了,尾巴尖一晃一晃,先拍拍粥锅,又拍了拍绿叶上托着的酱牛肉。   昂着小脑袋,示意自己一块都没偷吃。   谢玄走的时候,拎起它威胁:“你要是敢偷吃,就把你剁了煮蛇羹。”   小小拎起一片酱肉给豆豆,慢慢喝着红糖粥,吃了半碗,谢玄回来了。   他满脸轻松:“我找到法子进城了,今天你定能吃上寿桃包。”   这座城比上一座查得要略松些,城门口一样贴了画像,但没有道士巡查,这个时辰,道士们还在观中做早课。   几个兵丁并不对照画像看人,反而专注找那把桃木剑。   这东西又不常见,只要找到剑,看见拿剑的是对少年少女,那便抓着正主了。   谢玄把那两身破道袍扔在船舱中,用油纸包把师父留下那本薄薄书册包起来贴身藏着,被褥铺在驴背上,那把剑就塞在被褥里。   拿一根烧得集团的树枝,对照水面,把一双剑眉涂得又粗又浓,他本就生得黑些,再把脖子手掌全部抹黑,这么打眼一瞧,跟画像上便不大相同。   又拍了点黑泥灰,抹在小小的脸上,小小肤色白腻,肌理莹晶,上了一层黑灰还比寻常人白些,再将她两道窄叶柳眉画粗,裹在被中,坐在驴背上。   趁道士们还在做早课,悄悄进城去。   到了城门口,兵丁将谢玄拦下:“进城干什么的?”   谢玄缩着脖子,故意露出脏兮兮的手,装得一脸老实相:“带我媳妇瞧病。”   他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竟然讨了小媳妇,兵丁看了看驴背上的小小,从头包到脚,只露出半张脸来,肤色发乌,眼睛无神,确实是生病的样子。   这个年岁在乡间倒也是能娶亲了,兵丁本看竹篓,看里面是些自带的干粮,还有两身干净衣裳,皱眉又问:“这是干什么?”   “卖到估衣铺子里换点药钱。”谢玄张口便说瞎话。   这是瑛娘给的,大约是她未嫁时做的裙裳,瞧着倒也值几个钱。   兵丁抬抬手,就将他们放进城去。   谁知城门口查得松,俱是因为城中查得严,谢玄几番想要投宿,都被掌柜小二盯着细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皆要记录在册。   谢玄紧皱眉头,对小小道:“没想到,那个萧真人势力这样大。”   谢玄哪里知道,池州与这几处乃是相邻城镇,每有道历大节总要互相走动,其中又以一阳观最为富庶,这几地偶尔还要沾一沾一阳观的油水。   萧真人的缉书一发,远的地方马马虎虎,偏是邻近之处最难过关。   小小坐在驴背上一路颠簸,觉得腿间又是一点湿热,心里害怕是伤口处裂开了,一直忍耐不说,还是谢玄瞧出来了,他捏捏口袋里的银两:“走,咱们找个不盘查的地方,让你舒舒服服躺着。”   只有一处地方,只要手里有银子,三教九流都可收容,还是个道门中人绝不会去盘查的地方。   花街柳巷。   谢玄牵着毛驴,由小小指路,她自然不知哪里是妓馆,只可要是五蕴之气最杂乱的地方,必是能收留他们的地方。   这会儿青天白日,妓馆门是开着,可处处都没人声,谢玄捡了一家,带小小进去。   龟公忙了一夜,还等着要送那些留宿的客人,看见谢玄穿得普通,又是牵驴又是带人,伸手赶他:“走走走,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我要一间干净的屋子。”   龟公反而笑起来:“我还想要天上掉银子,滚滚滚,别让我叫人。”   谢玄摸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出来:“我要一间干净的屋子。”   龟公的脸色一下变了,两边脸皮一扯,笑起来,点头哈腰:“请请请,把这驴子给您牵到后院,上好的草料伺候着。”   这一看就不是来玩的,前院要待客,后院还算清净,在小院楼下预备了一间房:“您还要什么,只管同我说。”   龟奴迎来送往,一双眼睛利得很,这两人不是什么好来路,可这院子里不是好来路的人多了去了,只要给钱,他自然将人侍候得舒舒服服。   “要些干净吃食,要热的,再替我请个大夫来,这城里哪家店心铺子做寿桃最好?”   龟奴还折着腰:“要论寿面点心,那自然是福寿斋的最好,城中富户办寿,都到福寿斋去定点心,您要几个?”   “九十九个,里头的馅要不重样的。”   龟公一点头:“得咧,我替您去定下,我叫王三,往后再有旁的事儿,您只管着叫我。”   小小坐在床沿上,谢玄跟着王三出门去,他们的钱花的差不多了,既然要给小小养病,身上就得多预备些银子。   他问王三:“你们行院中,赌不赌?”   王三眼睛一溜,赶紧这位的钱是这样来的,看他貌不惊人,一付乡下人样子,竟然还有这么一手。   “有,您的本钱够进什么局?”   谢玄手上只有三两银子了,妓馆就是销金窝,都住在这儿了,各处赏钱都少不了,要赌就赌把大的。   “我本钱不多,一天一把,只要赢了,你抽一成。”   谢玄伸出一根手指,在王三面前晃一晃,王三一听,心中意动:“今儿夜里,您先试一把,要是开了张,再带您入大局。”   谢玄松一口气,只要有银子,不管什么人参都能买来给小小补身子。   他一进屋,就见小小缩在床上,她肚子又疼起来,帕子也湿了,又换一块干净的,却没旁的能换。   大夫一来,替小小摸脉,脸上红白变色,拂袖要走,谢玄拦住他:“我妹妹究竟是什么病?”   大夫胡子一翘:“什么病?没病!年岁到了,癸水来了。”   谢玄又是一懵:“那要怎么办?”   气得大夫甩开他的手:“你找个女人问问怎么办。”   谢玄拦住了进后院的第一个女人,问她:“女孩儿来癸水了,要怎么办?”   那女人掩嘴一笑,看谢玄生得俊俏,还当他是新来的小厮,拿帕子抽他一下:“你这油嘴儿,倒来占老娘的便宜。” 第31章 月事带   谢玄冷不防被块扑满了香粉的纱帕儿抽了胳膊,他退开一步,呛得咳嗽几声。   那女人一看他这样,显是个未经过事的雏儿,咯咯笑了起来,盯着谢玄腰背一瞧,飞了个媚眼过去:“你想不想跟姐姐讨个红包?”   这也是行院里头的规矩,那没经过事的公子哥儿来了,付了度夜资,老鸨还得包个红包还他,银子是小数,讨个吉利的意头。   谢玄哪里知道这些,只他不喜欢这女人调笑的口吻,可院子冷冷清清,除了王三就只有她来,除了问她也无人能问。   “是我妹妹来癸水,大夫让我找个女人问问。”   谢玄干脆把因由说个明白,谁知他一说完,那女人的脸色一下挂下来,上下扫了谢玄,阴着脸道:“走罢。”   谢玄不知这女人怎的突然变色,但她肯去瞧瞧,那便是好的。   女人走到屋中,看小小缩在床上,疼得小脸青白,伸手一碰指尖,扬声叫道:“王三?王三!”   连叫了两声,王三才进来,一看见这女人坐在屋中,有些发怵,赔笑道:“姑娘在这儿呢?”   “让厨房炖只乌鸡来,再给这屋里添个碳盆。”目光四处打量屋中陈设,十分挑剔,“这背阴的屋子太潮了,赶紧拱个碳盆,再让青梅碧檀抱床干净的被子来。”   王三看看了她的脸色,又看了看谢玄和小小,也知道这两人哪儿就得了这一位的青眼,答应两声:“哎,这就去办。”   谢玄听这女人吩咐了许多,一一记下,要喝乌鸡汤,不能受凉。   青梅碧檀很快抱了软被过来,女人又是指派她们烧水又铺屋,很快屋中便暖和起来。   王三不一刻送了碳盆和乌鸡汤来,谢玄给了五两银子,他还让厨房炒了几个菜,一并送来。   谢玄不急吃饭,先给小小喂汤,捧着汤盆问:“这汤是不是对症下药的?”   女人扫了谢玄一眼,从方才起便看他十分不顺眼,冷哼一声:“你打算卖多少银子?”   谢玄蹙了眉头:“什么?”   “你打算拿你妹妹卖多少银子?”女人看着床上还在昏睡的小小,这么一点点年纪,不过刚来初潮,便被兄长卖到这种脏地界来。   “我且告诉你,这院子的鸨母别名叫脱层皮,你在她这儿,拿不着多少银子,不如把你妹妹卖给我,给我当丫头。”   谢玄暴怒:“胡说什么!谁要卖她!”   若非对面坐的是个女人,谢玄必要大打出手。   这女人看谢玄的模样不似作伪,看他一眼:“怎么?你不是要卖你妹妹?那你跑这儿来作什么?”   小小睫毛一扇一扇的,身上盖着又轻又软的被子,还熏得香喷喷的,碳盆就架在床下,暖烘烘的舒服,她醒来咕哝一声:“寿桃包。”   谢玄方才还要发怒,一下软了脸色,坐到小小身边:“先喝碗热鸡汤,到夜里就有寿桃包子送来了。”   小小坐起来,看见眼前坐着个女人,瞧不清楚相貌,可气蕴清正,再一看她姿容出众,斜坐在椅上,意态风流。   女人见她醒了,叫丫头绞热巾子,给小小擦脸,一块白巾擦得满是黑灰,碧檀颇有微辞,女人却顿住了,面上笑意绽现:“你喝点汤罢。”   转头就对谢玄道:“小兄弟,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说完感慨,“我在院中见得多了,有父卖女的,有夫卖妻的,兄长卖了妹妹奔前程,那也是常事,将你也当作那等人了。”   一看谢玄将小小扮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怕妹妹生得太美,惹来麻烦。   谢玄是大度的人,对方诚心道歉,他便不再计较,又问:“这个癸水病要怎么养才好?”   女人扑哧笑了一声,看看谢玄又看看小小,两人一般模样,瞪圆着眼儿等着她解答,她道:“这事儿男人听不得,我只告诉你妹妹。”   谢玄皱起眉头:“我有什么听不得,她既生病,我自然替她将养。”   女人睃了一眼谢玄:“癸水不是病,女儿家长大了,都会来的,一月一次,一次有三日有五日,也有七日,这几日里不要碰生冷之物,凉水也不要碰,多吃些温补的东西,譬如这乌鸡汤,再不济红糖姜茶都成。”   谢玄大惊:“就没法子止血?就任它淌个三五日?”   青梅碧檀两个丫头,听见谢玄这样说,把头挨在一处吃吃笑起来。   女人似笑非笑看着小小,小小红了脸,瞥了谢玄一眼,让他不要再说。   “你出去,我得教教你妹妹,怎么包扎才好。”包扎两字就是为了调笑谢玄,说完她先笑,那两个小丫头更是笑个不住。   谢玄依言出了房门,就站在窗户外头,半步也不远离。   女人转头看见,笑盈盈对小小道:“你真是有个好兄长。”说着神色惘然,“那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她一看便知这对兄妹没有父母,小女孩儿什么都不知道,只怕受了惊吓,握着小小的手安慰她:“不要害怕,是个女人都有癸水,这便是长大了,叫你哥哥替你寻摸一个好婆家。”   小小到这会儿身量还不足,说是十四了,瞧着不过十一二,她在村中也见过嫁娶,这会儿听见,本能摇头:“我不嫁人,我就跟我哥哥在一块。”   几个人听她说孩子话,又笑起来,青梅口快:“那你哥哥就不讨嫂嫂?你嫂嫂不喜欢你怎么办?”   小小还没如何,她自个儿先红了眼眶,背过身去,挨在碧檀的肩上哭了起来:“小时候兄妹再   好,等娶了亲,你也是个碍眼的,还是赶紧寻个婆家,别……别跟我似的……”   碧檀搂住她的肩:“你都来了多久了,怎么还惦记这事,往先的家人就当他们都死绝了!”   小小看她们一片哀恸,压低了声音喃喃细语:“我哥哥不会卖了我的。”   女人笑了:“我瞧出来了,你哥哥是个有心气好男儿,你们这几日就在这儿歇着,大家都叫我红姐,有什么事儿就来找我。”   青梅拿了干净白布来,教小小怎么往里头垫草木灰,见小小怕羞,躲了出去:“你换好了就把脏的给我,我替你洗了。”   谢玄听见摆手道:“不必,我替她洗。”   青梅眨巴眨巴眼:“你洗?这东西怎么能让你洗。”   小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羞事,这换下来的帕子,也不愿意让生人来洗,还是交给了谢玄。   谢玄买了个铜盆来,打起井水,就在院里搓帕子,王三进来一瞧见,跺了脚道:“我的爷!你今儿还入不入局了?”   他连线都搭好了,这一位公好,竟然洗起月事带来。   谢玄不明所以:“怎么?”   王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夜里就开局了,您这会儿洗什么脏东西呀。”   谢玄翻了个白眼:“你等着罢,今儿夜里就赢一把大的,那九十九个寿桃包,什么时候送来?我妹妹都等着呢。”   王三一探头,这床上躺的哪里小姑娘,怕是个小姑奶奶,哪有当兄长的给妹妹先月事带,反正输也不是输他的银子,至多抽不了成,对谢玄道:“夜里就送来,那钱只够付个定金,这么多点心,可不便宜。”   谢玄摆摆手:“知道了。”   低头换水,用皂豆再搓上一遍,心里打算,这一月就要流上三五日的血,小小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这些东西往后都要时常预备着。   小小睡在暖烘烘的被褥中,豆豆从竹篓里爬出来来,爬到床上,它似乎也知道小小不舒服,在乌鸡汤碗前停了许久,馋是馋了,还是缩回脖子,盘到小小的枕头边。   谢玄晾好帕子,坐到床沿,看着小小眉尖微蹙,巴掌大的小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伸出手指头摩挲她的面颊:“等师兄赚了银子,咱们买马换车,你躺在车里,我来赶马,咱们舒舒服服去京城。”   小小知道如今这样,谢玄只有去赌,伸出小手指头,勾住谢玄的小指,一黑一白两根手指缠绕在一起:“我们拉勾,你一天只许赌一把。”   还没找到师父,就把师父定下的戒律犯的差不多,小小打定主意,等找着师父也绝口不提赌钱的事儿,不能让师兄挨打。   谢玄咧嘴笑了:“知道了,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了?”   他也脱了鞋袜,钻到被中,昨儿在破船舱内折腾了半宿,确是不曾好睡,这会儿养足了精神,夜里瞄准了赢一把大的。   两人抱在一起,香甜睡了一觉,直睡到华灯初上,才醒过来。   妓馆白日与夜晚两种面貌,白天进巷子时如同空城,家家闭门无声,夜色一至,处处张灯结彩,打扮各异女子站在沿街的楼上,冲楼下经过的男人抛眉眼儿。   风一吹,整条巷子的香气便传了出去,随风飘出,引人踏足。   福寿斋的寿桃包儿按时送来了,摆了满满一大桌,一只寿桃只有掌心大小,可要一顿吃那么多,怎么也吃不下。   小小吃了一只,便吃饱了,她昨日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想着死前吃一顿,这会儿知道不过是女孩儿来癸水,还月月都要来,便觉得这九十九个寿桃包不值得。   小脸皱了起来:“不该花这个钱的,还是吃碗寿面就好了。”最好是师父扯的面条,用山鸡汤吊鲜,加上春天新腌的笋心,又酸又鲜,她能吃一碗。   谢玄揉揉她:“这不值什么,钱花了还能再赚,我把这个桃上的尖角都给你摘下来,你全吃了,就当你一口气吃了九十九个,活到九十九岁。”   小小抿着嘴巴笑,谢玄当真把寿桃上那一点尖角都摘下来,满满一碗摆在小小身前:“等你吃完,我就回来了。”   说着拿了五六只包子,往嘴里一塞,开门找到王三:“走,赶局去。”   谢玄特意吩咐过王三,要等赌局热起来,他再去。   他一回只能赌上一把,局不热,去了也赢得不多。非得趁这些人赌得酣畅之际加进去,才能一注赢一把大钱。   王三心里想着那一成的抽成,十分关切赌局的进展,迎客送客之间就要去小赌档里瞧上一眼,这一瞧就瞧见个运势极旺的人。   也是一张生面孔,出手就没输过,人生得猥琐,运气却不错,两道哭丧眉,挑得高高得,笑得像油锅里炸开的菊花酥。   “兄弟,今儿这局不作好,有个运势极旺的人在,我看他就没输过。”   “哦?没输过?”谢玄懒洋洋一笑,“那等会就让他输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谢玄:让你知道什么叫王者 第32章 出老千   谢玄这话,王三很有些不信,他自个儿也好个赌,迎来送往那些个赏钱,有一半都赔在赌本里。   这人要是气运到了,连连坐庄一样通吃,那要是气运不到,一身锦衣进场也能输得当裤子。   王三每日里抽空去赌一把,头一把要是赢了,他就再来一把,要是输了,今儿这气运就弱得很,不能下场,只好干看着。   似谢玄这样料定了自己一定能赢的,他这辈子也没见过。   除非……   王三扫一眼谢玄,除非他使诈出老千,来个不熟悉的地盘出千,那真是活得不耐烦,要么千术了得,要么就是浑不吝。   人是他带进场的,王三且得提点两句:“这地方是郑城北的地盘,您有些什么手段的,还是收一收的好。”   谢玄笑了:“不须手段。”   牌九他不会,押大小却从来没输过,回回去赌当都押大小,这些小骰子子,个个都得话得很,他说大,就从来掷不出小。   王三心里打鼓,想好了到时就让他押一局,一局要是输了,就劝他走,别到时候连寿桃包的银子都付不出。   赌当设在妓馆后头的小巷子里,挂一个蓝门帘儿,里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时不时便有喊大喊小的声音传出来。   王三最后嘱咐了谢玄一声:“万万仔细,郑老大下手可不留情。”   谢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既是你带我入局,绝不给你添麻烦就是。”   王三吸一口气,掀了帘子,把谢玄带进去,这一进去,就见方才那个运势极旺的主还在赌桌前。   余下几张赌桌都空着,人都围到他那张桌,那人正赢得红光满面,两道哭丧眉翘得高高的,对四周人道:“还有哪个不信邪的?只管来试试。”   谢玄也不贸然下场,他抱着胳膊,隐在人群中,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   他的眼力比寻常人强上许多,若是那人使诈出千,他必能瞧得出来。   大凡赌徒总不信运势比人强这一句,反而深信风水轮流转,这人瞧着瘦干似的,自进场起就没输过,好运怎么也该用尽了,纷纷下场愿意跟他赌一局。   他眼前的银子堆得雪花一般,少说也有二三百两,一局赢他全盘,谁不想下场试一试。   很快便有人跳出来:“我来!”说着扔出一锭银子,“咚”一声扔到了桌上,这是别的赌当听见了风声,特意跑来赌一把的。   中年男人点点头:“老规矩,赌大小,同点不算再来一把。”   两人面对着面,色一个色盅五个骰子,摇点数,开盅之前赌大赌小,赢的那个,就把对方面前的银子都吃尽。   他撑开两只手,先拜天后拜地,口里念念有词。   别人不懂,谢玄一看便挑挑眉头,当着赌桌念经文,难道还有什么咒术是必能赢钱的不成?   想一想又在心中摇头,师父说了,酒色财气最能移性,修道之人连这些地方都不该踏足,万册道藏虽没通读,料想也不能有这样的咒语。   那人磨磨蹭蹭总要来这一套,余下人烦了:“赶紧着些,磨磨蹭蹭的,一人一盘赌到什么时候去。”   中年男人充耳不闻,念完了往手掌心上吐一口唾沫:“好儿子,乖儿子,叫你爹再赢一把。”   这一把赌大。   对家先摇响了色盅,男人紧跟着也摇起来,对方轻掀起一角来,欢喜得涨红了脸色,一把开了盅罩道,洋洋大笑,掏出钱袋来,往桌上一抛:“加注!开罢!”   这人运气极佳,竟开了个状元,五只骰子每只都是四点朝上,对面须得开出五只同点,点数还得比他大,才算赢他。   整个赌当都欢动起来,瘦干似的男人赢了一夜,也该让他输这一局了。   男人嘿嘿一笑,轻轻把盅一掀,五只五点,赢得不多,但正好压过了状元,他一对哭丧眉,两道八字胡,手指捻捻胡子:“状元,我还真不怕。”   谢玄盯着那男人的举动细看,除了念经,还真没看出他使了什么手段。   王三悄声道:“要不然,咱缓一天。”这男人赢了许多,赌当要抽成,可明日便不许他再来了,日日让他这样赢,那还赚什么钱。   谢玄也瞧出来了,这人抱着跟他一样的心思来的,赢一把大的。   可偏偏今儿遇上了他,这人可就不能称愿了。   谢玄等他又赢两把,场上鸦雀无声,一时无人敢应战,他趁此时站了出来:“我来。”   从兜中摸出一角碎银子:“我赌本不多,只有这个,就是想玩一把。”   干瘦男人就是金道灵,他与谢玄短兵相交,但彼此未曾碰过面,今日在赌坊遇见,谁也不认识谁。   金道灵乔装打扮混进城来,他躲避道门通缉两年多了,进城就直奔妓馆,一来是这儿不容易被查找,二来是他跑路的时候钱没带够。   妓馆寻欢,赌当赢钱,只有在这儿,日子才过得逍遥。   谢玄不识得他,他也不认识谢玄,赢了这么多把,本想歇一歇,也让他的“乖儿子”休息休息,买些小儿的东西烧给它。   他能赢到现在,靠的就是乖儿,徒弟丢了不要紧,“儿子”可不能丢,瓷娃娃受了伤,也得有钱才能以魂补魂,他们爷俩在这桌上赢了总有七八百两银子,也该收手了。   金道灵上下打量谢玄一眼,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这小子剑眉入鬓,额生日月,乃是富贵之极的相貌,这样的人运程极旺,逢赌必赢。   装作瞧不上谢玄那一角碎银,摆摆手:“罢了罢了,何必巴巴的给我送钱使呢,不少你这一角碎银。”   余下那些人拦着金道灵,不许他走:“说了有人赌就应战,怎么还瞧不起这小兄弟的碎银子。”   方才一下输掉一百两的人伸手给谢玄添了十两:“我给小兄弟加注,你总该赌了罢。”   他一加注,身边人也纷纷加注,多是散碎钱,没一会儿谢玄面前就堆了一小堆碎银。   王三简直喘不过气来,这万一要是输了,拿什么钱赔这些人,他缩身退出赌局,退到门帘边儿,预备着谢玄一输,他就赶紧开溜。   金道灵看银子多起来,心里想到,管他什么富贵相,他这会儿运程未到,何况还有乖儿助阵,本就是弄鬼出千,不怕他旺。   “那就最后一把,赌大还是赌小?”   谢玄扣住色盅:“赌大。”   金道灵方才连开三把,把把都是大,余下人便劝:“该赌小才是。”   谢玄一言不出,头一个替他加注的人道:“统统住口,不许放声。”赌字一事靠的是个人运程,最听不得旁人闲言。   谢玄气定神闲,看着金道灵念念有词,等他念完经开始摇盅,谢玄才跟着动起来。   他一上手,别人便知他是新手,不会飞盅,只会贴在桌上摇动,有的轻轻摇头,怕这少年赢不了。   金道灵知道谢玄运势旺,念经的时候特意吩咐乖儿,把他那盅色子好好调一调,调出五个一点,让他摇个最小。”   金道灵认不出谢玄,瓷娃娃却认识谢玄,它本来缩在人皮口袋中,一念经,就从袋中飞出,在色子上弄鬼,为何只比大小,就是它只识得出大小。   旁人它不怕,可这回刚从袋里钻出来,顺着桌子飘过去,抬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眼前这个满是金光的人,就是把它震伤的人。   飞快溜回人皮袋中,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   金道灵以为术成,停下色盅:“开罢。”   谢玄笑一笑:“一起开。”   金道灵点点头:“好好好,让你输得明明白白。”   他伸个懒腰,十分风骚的对着观战的人笑一笑:“承让了承让了,今儿我出酒钱,大伙儿一起喝一杯。”   谢玄一言不发,掌心扣在色盅上,他心里也并不十分确定,可从小到大,逢赌就未曾输过。   出了村子更是一路赢钱,头回赌这么大,掌心还真有些出汗。   方才金道灵念经,他也念了一段咒,破秽咒,不论对方念的什么,只要是邪术,都能破除。   金道灵显摆完了,对谢玄点点头:“开!”   色盅应声而揭,满场齐声欢呼起来,谢玄先看金道灵的,五个五点,再看自己的,五个骰子个个六点朝上,最大。   金道灵本来老神在在,只当自己是必赢的,一看点数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说着伸手去捏挂在裤腰带上的皮袋子,乖儿子理都不理他,缩在袋中一动不动。   金道灵看向谢玄,难道这人运势这样旺,阴物轻易不敢近他的身?可自己这个婴灵,炼华多年,寻常人物它才不惧,疑心谢玄有什么来历。   眼前这七八百两的银子,一下成空,金道灵输得面如土色,诸人见他刚刚还得意,立刻便输个精光,都调笑他道:“还请不请咱们吃酒了?”   金道灵面皮一抽一抽,除了输钱,更想知道谢玄有什么厉害处,竟让乖儿不敢动他。   谢玄笑了笑,他虽从未有过这么多钱,可并不贪婪,伸手抓了一把,掂一掂约莫有百来两:“我只取这一把,算是一赔百,是我那一角碎银子赢来的,方才大伙加的注,也算赌本,自己取钱罢。”   那头一个加注的大汉哈哈大笑,拍着谢玄的肩:“小兄弟,必要跟我吃酒去!”   他加了二十两,不仅把刚刚输的钱赢回来了,还翻了一倍。   王三一听见开盅就挤进人群,这会儿对着谢玄两眼放光:“爷,您可说了,赏我一成。”   谢玄听了,从手里拿了十两,扔给王三:“你的一成。”   大汉看谢玄从自己赢的钱里取,更觉得此人可交,必要拉他吃酒。   谢玄辞了:“我妹妹还病着,这钱得给她补身子,若不然,我也不为了。”   大汉十分想知道谢玄是如何断定自己一定能赢的,问明白谢玄住的地方,对他道:“咱们必要吃酒,明儿我在就在院里请你。”   谢玄谢过,王三跟在他身边:“爷,您要点什么,只管吩咐小的。”   “乌鸡汤一天都不能断。”   王三一听就知道是给小小预备的,他道:“您这手气,就是一天三只鸡那也吃得起,明儿我再买些枣子糕,这东西补血。”   “对!对!再买些补血的东西,让厨房好好置办,钱不会少他们的。”   想到小小要流七天血,谢玄就忧心忡忡,她本来就体弱了,怎么还经得起这么个淌法。   王三这下算知道了,这一位自己无欲无求,拍好他妹子的马屁,那就是把这位爷给侍候好了,赏钱是绝不会少的。   心里又想,这该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小情人罢,哪有哥哥对妹子这样上心的。   谢玄回去一看,小小正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等他回来,看他进屋,眼睛睁开,笑得迷迷糊糊的。   谢玄走过去摸摸她的头:“怎么不睡,我不会晚回来的。”   小小把头搁在谢玄的肩上,正要继续睡,又睁开眼睛,望见院门外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师兄怎么还带个尾巴回来。”   谢玄瞧不见这些,自然不知自己被阴物跟上,金道灵也想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古怪处,婴灵不肯出,放了一只刚收的小鬼跟过来。   那东西不敢靠近谢玄,连院子都不敢进,就在院门口徘徊,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飘进来。   谢玄手中扣着一枚破秽符,只等那东西进来就灭了它。   谁知没等谢玄出手,盘在床上的豆豆“嗖”一声冲出去,赤电一般闪过,张嘴把那团灰影吞了。   又慢慢悠悠的游回来,对着小小和谢玄张张嘴,仿佛在打嗝。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嗝儿~ 第33章 拘魂坛   豆豆一口吞了小鬼,肚子胀大起来,慢慢游回屋内,爬到床上,蹭了蹭谢玄的手背。   小小瞪圆了眼睛:“它好像是谢谢你带东西回来给它吃。”   脏东西也是东西。   豆豆蹭完了谢玄,就往软枕头上一躺,又是那付吃撑了的样子,指长的身体凸出鸡蛋那么大的一块,那东西还在它腹中动来动去。   小小皱起眉头:“怎么办?要不要叫它吐出来?”   谢玄咧着牙,这怎么吐?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就能“吃”小鬼的,它倒不怕闹肚子。   豆豆不仅不怕闹肚子,尾巴尖儿还一搭一搭的,拍着枕头听响声,自己给自己打拍子,好像是在消食。   谢玄看看桌上的寿桃包,这么会功夫少了两匣子,低头看看豆豆:“不会也是你吃的罢?”   吃了这许多还,身体还只有小手指头那么粗,一不留神就被踩死了。   豆豆不会说话,两只流火似的眼睛盯着谢玄,“啪”一声打了下尾巴,算是承认,跟着又连摆了好几下,嘶嘶出声,谁也不知道它是抱怨呢,还是称赞。   反正,瞧着它对那送上门的小鬼还挺满意的。   “怪不得咱们怎么喂,它都吃不饱,原来是要吃这个。”小小恍然大悟,跟着又翘起嘴角。   小小一直担心养个豆豆太费钱,他们本来钱就不多,如今又被道门通缉,不能再靠替人捉鬼化煞来赚钱,豆豆还这么能吃,就快要养不起它了。   既然它吃魂魄便能饱,那往后就带它往乱葬岗走一遭,食些将要消散的残魂,一文钱也不须花。   谢玄醒过神来,拎起它的蛇尾巴:“不对,你赶紧给我吐出来!”   豆豆打从蛋壳里出来,好容易才吃饱这一回,被拎了尾巴尖,立时发怒,倒盘起来就要咬谢玄。   谢玄把它拎到眼前:“你敢。”   豆豆不敢了,它张大着的嘴巴慢慢阖上,委委屈屈垂下去,头对住小小,弱弱“嘶”上一声。   小小立刻替它说话:“它吃都吃了,还怎么吐?”   谢玄敲敲豆豆的脑袋:“都不知干净不干净的东西,你就能吃了?”他捧出银子给小小看,又把自己在赌桌上如何风光的事儿说了。   “必是那个哭丧眉派来的,我看他有些邪门,这东西要是拿住了还能探探他的虚实,偏偏被这馋嘴的给吃了。”   “馋嘴的”抬起脑袋,又“嘶”一声。   “豆豆是饿了,不是故意的。”小小白着脸替豆豆辩解,肚里一阵疼,靠在谢玄身上,皱起眉头,“那人要是盯上了咱们,会不会去告官?要不然咱们明日就走罢。”   谢玄摇摇头:“不成,你的病还没养好呢,红姐说了,短则三日,长要七日,你就安心在这儿养着。”   总不能让她一边流血,一边赶路,又是爬山又是涉水,她的身子就更虚了。   “不能叫他再来窥探咱们。”谢玄进城之时把木剑符咒都藏在被褥里,掏出一张贴在门上,又放出纸鹤,“若有东西再来,你就悄悄跟上。”   豆豆躺在床上嗒吧嗒吧嘴,它肚里那个还没消化,等肚皮瘪下去,也到院中守门,看看还有没有送上门的点心。   谢玄看豆豆吃饱了躺倒,觉得肚子有些饿,方才急着出门,就吃了几个寿桃包垫肚子,小小也只喝了半碗鸡汤,这会儿有钱了,干脆叫上一桌席面。   心里刚这么想,王三就提了三层的大食盒来:“我想着爷跟姑娘还没用饭了,让厨房预备了些,赶紧给您送过来。”   谢玄的手段如何,王三是见识到了,那六百多两银子,说撒就撒,这可是逮着了活财神,万万不能放过。   行院里的厨子也有那么一二样的拿手好菜,比外头的酒楼还更精细些,王三往厨房去,搜刮了一圈儿时鲜菜,全给谢玄小小送来了。   “这是鸡脯笋丁圆子,汤是清鸡汤,鲜得很,这是火炙鸭子,这是春斑汤,还有两道清炝菜心笋心,两道点心,当是宵夜,给您补补身子。”   谢玄微微点头:“今儿动静太大,那一位是什么来路你打听打听,歇上一日,我再入局。”   王三哪有不应的,点头哈腰:“必给你办的妥妥当当。”   提起食盒要走,谢玄把他送到门外:“还有件事。”   摸了锭银子出来,放王三眼前一放,王三眼睛都亮了,伸手假意要推,谢玄顺势塞进他手中。   “近两个月内,城中可有紫微宫的人来过?”   王三一听便道:“这我还真不知道,但紫微宫来人,一打听就能知道,这不过是跑跑腿的事儿,何至于就给这些。”   话是这么说,手里捏着银子不放。   谢玄笑一笑:“这几日还得劳烦你,这个就当茶钱。”   王三满口应了,估摸着下回带谢玄去个新局,再赢一把大的。   桌上摆满了好菜,小小舀了两个鸡肉笋丁丸子吃,豆豆平时馋得要命,这会儿连看都不看一眼,果然是平时饿得很了,没东西好吃,只能将就吃点肉。   谢玄给小小拿了块枣糕:“怎么样?身上舒服吗?帕子换没换过?”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害羞的事,两人打小亲密无间,事无不可言。   小小按了按肚子:“好像又不流血了。”   她躲在被子里悄悄看过了,帕子上只有一条红丝,对谢玄道:“说不准我不用三天,一天就好了。”   “一天你也流血了,怎么也得歇几天,我让人打听师父的下落去了。”凭他们俩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不如找地头蛇问一问。   小小这才安心缩在被子里,谢玄揉揉她:“你先睡,我等等。”   偷窥的被吃了,那人必不肯干休,谢玄抽出桃木剑,就坐在门前等着“人”来。   金道灵他找了间妓馆后的小院,宿在个摘了花名的年老妓女处。   赌局一散,金道灵便回到小院,把自己关在屋中,点起香阵,在案上摆上糖人面人,请出炼化的婴灵:“我的乖儿,刚刚那一把怎么不动他?”   婴灵寄身瓷器碎了个口子,金道灵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先把它装在皮袋里,又捏了个面娃娃,等避过风头再烧制个新的。   没想到会碰上谢玄。   婴灵从皮袋里出来,本来它已经长出了手脚,被谢玄一伤,小了一圈儿,它飘到金道灵的木箱边,从森箱子里取出个符牌来。   金道灵瞧不见“乖儿”,只能看见符牌从箱子里飘出来落到地上,捡起一看,是个旧物,原来替宋济才魇镇李瀚海用的。   金道灵大惊失色,两道哭丧眉毛卷了起来:“他就是伤你的人?”   问完才想到婴灵不会说话,在案上竖起一根竹签:“是就倒下,不是就立着。”   “啪”的一声,竹签倒下了。   金道灵两只绿豆眼转来转去,心头反而松了一口气,这少年怎么瞧也不像是紫微宫的人,原来他只敢撒丫子逃跑,这下可不怕了。   那少年人就算再厉害,也不过学了几年道术?伤了他的乖儿,就要让他好看。   金道放出的小鬼迟迟不归,让婴灵归位,又点一支香,从木箱子里掏出五个巴掌大的灰骨坛。   一个个小坛都被黄纸封住,只其中一个被拍开了,金道灵按东南西北摆开五只小坛,空坛摆在正中央,点了一支香,口中念念有词:“拜请五方鬼,东南西北中,中鬼在何方?”   此咒一念,鬼必召回,可他念一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金道灵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几案中间的空坛一动不动,撒上一把米,又念一次咒。   米粒引路,就算小鬼一时迷失,也能循米找回来,这回念完,米粒在几案上胡乱跳动,连成一线,门口一直排到坛子口。   还是一点动静都无,四只坛子反而轻轻颤动起来。   金道灵一拍大腿:“完了,叫他破了法术。”   连婴灵都伤了,何况五方小鬼,金道灵捂着心口喘气,亏了亏了,好不容易养的五鬼,白白死了一个。   他岂肯干休,冷哼一声,从箱子里翻出个小匣子,里头摆着各色各样的木雕人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都雕好了四肢手脚,但每个人偶脸上都是空的。   金道灵从其中挑出一个与谢玄身量最相似的,拿出刻刀,在木偶那张光秃秃的脸上,一刀一刀,刻出谢玄的模样。   这是他的看家本领,越是不知八字,越要刻得像,刀刀有神,没一会儿便将谢玄的样子刻到了木偶脸上。   金道灵嘿嘿一笑:“可惜了这么一付好皮囊,若能拘来填我这坛子,到是个中方来财鬼。”   小小躺在床上,因着肚疼,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眼睛望着师兄的背影,眼睛将要阖上,突然看见谢玄的脸。   一刀是眉,一刀是眼,再一刀是鼻梁唇角,小小睁开眼睛,就见自己在个小屋之中,面前一干巴巴的瘦子,在雕木头小人。   凑近一看,雕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兄。   小小一看便知道这是害人的法术,伸手就想拍掉那个木偶。   金道灵专注雕刻,婴灵一下推倒空坛,他倏地抬起头来,知道乖儿不会胡乱示警,绿豆眼在屋中一转:“什么东西来了?”   小小转身要逃,被一团团黑雾紧紧缠住脚,低头一看,瞧见个鬼脸娃娃冲她仰脸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红通通的嘴,身子就像个白胖的瓷娃娃。   小小从小看到大,半点不惧,一脚踢开了它。   瓷娃娃“骨碌碌”滚出去,小小转身再想出门时,金道灵一张黄符贴在门上,她被黄符弹开,自头顶罩下个黑乎乎的东西,将她扣在里面。   床上的小小指尖颤动,轻呼一声:“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大声嘶嘶:爹爹!我娘被妖怪抓走啦! 第34章 捉妖道   小小分明情急似火,却声如细蚊,谢玄大马金刀坐在门前守着,一点也没听见。   豆豆直挺挺躺在小小身边消食,肚里那只小鬼也不知道成鬼多少年了,十分不好消化,吞下去半天,还在豆豆肚中滚来滚去,就是不肯安分再死一次。   豆豆拿尾巴打床,谢玄却没回头,只当这蛇又在淘气,豆豆急了,勉力游到床沿,尾巴一抽竹篓,把竹篓中同眠的两个小纸人儿抽醒了。   大纸人探出头来,一只手叉腰,一只手去弹豆豆的脑门,豆豆不敢惹真谢玄,可纸人谢玄它却不怕,张嘴作势要撕了它。   刚刚张开口,想到这会儿不是内讧的时候,它一伸尾巴尖,直直指向小小,“啪”一声,打了个响尾。   大纸人拉着小纸人,爬到床上,看到小小昏迷过去,大纸人一拍巴掌,纸鹤从竹篓里探出喙嘴。   这两天用不上它,它歇得骨头都懒了,定睛一瞧,“嗖”一下飞出去,用喙嘴猛啄谢玄的脑袋。   谢玄捂着额头:“怎么回事?”   一回头就见家里所有的“人口”都围在小小床前,纸人伸着手,豆豆伸着尾巴,纸鹤伸着翅膀,全部指向小小。   谢玄几步迈到床前,就见小小双目紧紧阖着,梦中神色还凄惶痛苦,就像是在作噩梦。   糟了!这是又离魂了。   上回离魂不归,还是她小时候跑出去跟树精玩耍,那会儿小小的脸上盈盈带笑,十分欢畅的样子,树精只是贪玩,并没想真的伤害于她。   可这一回小小神色痛苦,不知去了何处,必是遇到了危险。   谢玄抱起小小,将她整个抱在怀中,双臂环着她的腰:“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保命护身,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念了三遍,怀中的人儿还是一动不动,脸上害怕的神色反而更深了。   谢玄抱着小小,对纸人说道:“把香炉取出来。”   大小纸人钻进竹篓中,托着追魂香炉,吭哧吭哧送到谢玄眼前。   纸鹤啣来一支香,谢玄点起清香,举过头顶,诚心祝祷,本命金光因他心神凝聚灼灼生光:“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   他用心赤诚,怀中又抱着小小的肉身,那缕香烟应声而起,直飞出窗外,纸鹤振翅跟上。   谢玄紧紧搂住小小,伸手摩挲她的眉心:“小小别怕,师兄立刻就来救你。”   他指尖一碰,小小神色渐渐安宁,谢玄将小小放到床上,仔细掖好被子,在她身体四周设守魂阵,两个纸人守在小小的身边。   这法阵防得住邪术,防不住恶人。   谢玄眉头一皱,问豆豆:“你是不是条毒蛇?”   似它这样颜色赤红的蛇,该是毒性极强的,谢玄本来还想,若是它不规矩,小小又执意要养,那就拔了它的蛇牙。   后来看它颇通灵性,这才留下它两颗小尖牙,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豆豆尾巴一拍,摇头晃脑,得意洋洋的表示自己确实是一条毒蛇,昂着脑袋等谢玄吩咐。   谢玄伸出手,豆豆还以为又要捏它的七寸了,脖子一缩,结果谢玄是摸了摸它的脑袋,告诉它说:“你就守在这里,鬼来你就吃鬼,人来你就咬人。”   豆豆吐着红信,极凶恶的“嘶嘶”两声。   吩咐完这些,谢玄将两柄剑绑在背上,一柄桃木剑,一柄铁剑,手里捏着那根香,关上门,顺着烟去找小小。   门一关上,豆豆就冲两个纸人“嘶”一声,它吃得太饱了,爬不到门口。   两个纸人,一个抬豆豆的头,一个抬豆豆的尾巴,把豆豆抬到门边。   豆豆肚里的小鬼还没消化,就地滚上几圈,终于把那个圆滚滚的肚皮滚平了,昂起半身,像条守护蛇一样,在门边游来游去,时不时就停下来,冲着木门发出“嘶嘶”的威吓声。   小小躺在床上,枕边点着安神香,轻拧的眉头渐渐松开,唇角抿成一条直线,两个小纸人举着手帕替她擦汗。   小小不知自己被什么罩住了,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伸手去摸,只摸到坚壁,用力去叩,坚壁发出钟磬声,震得小小眼耳发花。   小小紧紧捂住耳朵,等钟磬声止住,她已经被震得脸色煞白,这下明白了,自己是叫那个妖人用邪术给拘住了。   她听见坚壁外那道声音说:“嘿嘿,死了一个就送上门一个,这笔买卖倒不赔本。”   金道灵说着拍一拍小坛,黄符纸封住了坛子口,再绕上红线,把这飞来的魂魄给扣住,他以己度人,还以为这是谢玄养的小鬼,一样是派来窥探他的。   两道哭丧眉一抖一抖,坛子在手中一托:“你乖乖听话就保你不散,你要是不乖,那就把你扔到乱葬岗去,任你在这坛子里魂飞魄散。”   一面说一面晃了晃坛身,小小困在里面,坛子一晃,她人就跟着颠倒滚动,这四壁又没有能够抓住的东西。   好在金道灵转了两下便不再转,把坛子搁在几案上,取出黄纸,点砂画符。   似这样别人养过的小鬼,那都是认过主的,非得花一番功夫才能降服住,先用符纸镇住,镇得它迷失神智,再滴血供养,这小鬼就是他的了。   金道灵也不想要别人养过的小鬼,若在平日把这小鬼给婴灵吃了,正好以魂补魂,可如今道门对他的追查又严起来,再抓只鬼来可不容易,倒不如用这送上门的。   小小困在坛中,耳边听见金道灵的声音:“乖儿,看着这只坛子,可别叫里头的小鬼跑了,它要是跑,你就吃了它,正好补补身子。”   小小心里笃定师兄会来救她,此时最要紧的就是守住心神,不被邪术所害。   她略定心神,盘腿坐下,手中结印,喃喃念道:“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小小阖眼念咒,三遍之后,魂魄之上微有灵光,越是念咒灵光越盛,慢慢在小坛中形成钟盅,将小小的魂魄护在宝盅之中。   金道灵画好了魇魂符,“啪”一下贴在坛子上,两只绿豆眼儿紧盯坛口,等这坛子颤动,可这符纸上去全无作用。   他拿起小坛晃一晃:“难道这刚刚捉到,就散了?”   伸手想拍开黄纸看一看,又停住了:“嘿嘿,你想哄我开坛,倒是个聪明鬼,看来得多封你几日。”   小小充耳不闻,定身念咒,原来金道灵一晃坛子,她的魂魄就在坛中滚来滚去,没有片刻安宁。   此时金道灵翻转这坛子,她也不动如山。   谢玄循着烟来到小院,纸鹤停在门上,伸长了脖子跟谢玄等谢玄来,它这回学得乖了,知道这屋中有禁制,不敢打草惊蛇。   谢玄杀气腾腾,下手却轻,轻轻叩了两下门,出来个年老的女人替他开门。   “哟,这么俏的小哥儿,来找我?”   谢玄眉眼凝霜,伸手给了一锭银:“你出去,我找里头的人有事。”   老妓一看这银两,比金道灵几天都给的都多,笑嘻嘻掖进袖子里:“左边那间屋子。”   她知道金道灵不是好来路,那箱子里的东西也瞄过两眼,这时候来的,必是寻仇的,赶紧躲了出去。   谢玄将门关上,掐了个灵诀,往自己身上贴了张黄符,暂时敛住声息,悄悄走到小屋前,戳破窗纸,就见金道灵在里面画阵作法,举着个小坛子念咒。   谢玄刚一动,婴灵便察觉了,一抬头就见窗口仿佛挂了个太阳,至阳至烈之光透出窗纸,再近前一步,就要灼伤它了。   婴灵连警示声都不敢发出,一下缩进它寄身的口袋中,瑟瑟发抖。   谢玄指结轻叩,敲了敲门,只有这妖道一人,看他那干巴巴的样子,谢玄一只手就能拧住他的脖子。   金道灵还以为是老妓给他送吃的来了,这老娘们久旷,这几日缠得很紧,他颇不耐烦,但肚中饥饿却是真的。   坛子里的小鬼不服软,还得再来点猛的。   心里虽这么想,可开门还是万分小心,先露一条缝,却没见着人,刚要问,门就被大力推开,撞在他脸上。   金道灵捂住鼻梁,“哎哟”一声痛叫,觉得鼻尖一热,流下两股血来。   谢玄反脚将门关上,一把拎起金道灵,他本就生得高大,金道灵人又干瘦,被他一拎,双脚离地,告饶道:“英雄!饶我一命!”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玄这拳头一砸上来,还不要了他老人家半条小命,金道灵吸着气道:“您要什么,咱们好说好说。”   口中求饶,手垂在身边掐了个诀,想让乖儿子出阵,婴灵被狠伤过一回,何况此时谢玄怒意大盛,本命金光煌煌熠熠,它连看一眼都不敢,更别说扑上去了。   金道灵掐了半日也没用,谢玄冷哼一声,将他摔在上,又再次拎起:“放她出来。”   金道灵看他咬牙切齿,心中大惧,那难道不是小鬼,而是式神?   “放放放,我这就放。”点点桌上那几个坛子,“是我有眼无珠,我罪该万死,英雄放了我,我这就把坛子给找出来。”   谢玄提着他走到桌边,见几个坛子都用黄纸封口,伸出手指,一戳一个,把这几个坛口全部拍开。   金道灵一喜,他本来就是这个打算,婴灵不出,那他就放小鬼,还怕谢玄起疑阻挠,谁知他空有一身力气,竟是个傻子,一口气把四鬼都放了出来。   唇边一抹阴笑刚刚溢出,就见那四个坛子颤动不休,几只小鬼缩在坛子里发抖,一个也不敢出来。   刚刚谢玄那一指头,带着火星戳进坛子,四只小鬼魂魄似被炙烤,哀嚎连连。   小小在坛中闭眼念咒,心无杂念,灵光愈盛,头顶突然一片熟悉的金光照了进来,她睁开眼睛就看见师兄来了,从坛子钻出来,紧紧抱住谢玄的脖子。   纸鹤示意,谢玄便知小小出来了,心神一定,看向金道灵,金道灵咽了口唾沫,这人是何方神圣?竟样这样厉害?   “英雄,咱们这是个小误会,您瞧,误会都解开了,不如放了我走罢,您要多少银子,都成都成。”   小小急了:“不行,他方才还刻师兄的偶人,想要害你,咱们不能这么放过他。”   谢玄虽听不见,纸鹤却啄了啄他的手,他心领神会。   本也没打算放了这妖人,提起金道灵的领子:“请你走一趟罢。”把他拖出屋门,押着他回了小院。   作者有话要说:金·破布娃娃·道灵   谢·金刚怒火·玄   豆·看门·豆 第35章 万两金(捉)   谢玄一只手架住金道灵,指尖垫在他腋下麻穴处,他略一挣扎,谢玄就是一指。   麻得金道灵脚都立不直,舌头根上发颤,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心中暗恨,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竟会在阴沟里头翻了船。   干脆两眼一翻,假装晕倒。   他人干瘦干瘦的,就像骨头架子上披了一层人皮,谢玄扛他一个半点也不费力气,半提半架着他回到小院。   这会儿正是妓馆最热闹的时候,谢玄架着金道灵进院,人人都只以为他喝多了,谁也没有注意。   谢玄拐到后院,推门进屋。   豆豆一下直起身体,张嘴就要咬,尖牙还没碰上谢玄的裤管就认出谢玄,闭上嘴缩回头,摇着尾巴“嘶嘶”两声。   昂首挺胸,示意自己尽忠职守,没有离开过房门半步。   纸人一看谢玄回来了,站在床上挥舞手臂,小小安然睡着,眉间痛苦神色退去,还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来。   谢玄把金道灵往屋角一扔,用麻绳捆住,口里塞了团布,对豆豆道:“看着他。”   豆豆知道这个就是害小小的恶人,立刻从看门蛇化身成看守蛇,在离金道灵不远处伏低蛇身,像盯猎物那样,盯着他。   金道灵装晕,眼睛是闭上了,耳朵却竖起来,估摸着谢玄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地盘,又让人看守他。   对方没有答话,说不定又是一个式神。   待听见“沙沙”声响,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从眼缝里瞄见一段蛇尾巴尖,心中大骇,这人竟然还能控蛇?   金道灵再不敢看,就怕那蛇上来咬他,心里不断想着逃脱的办法,也不知道他的乖儿会不会来救他。   谢玄将那根没点尽的香插回香炉中,香烟替小小引路,越飘越近。   谢玄念了一段安神咒,将小小的魂魄请进肉身,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小小,看她指尖颤动,这才松一口气。   小小缓缓苏醒来,人还软着,先细声开口:“这个坏人,刻了一个师兄模样的人偶,要害你呢!”   金道灵闻言大惊,方才进屋,分明没有第二个人的声息,此时却有少女说话,他眼皮颤颤就要睁开,又掐自己一把,紧紧闭上。   难道这个小贼竟养了个女鬼当式神?   金道灵一门心思修炼炼魂术,至今成功的只有一个婴灵,且这婴灵来之不易,他叫婴灵儿子,是他以自己此生没有子嗣来换的。   这小贼又是拿什么换的?   谢玄先喂小小喝甜糖水,喝完又拍她的背:“你先缓过来,这人我自会处置。”   金道灵脑中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就这会儿的功夫,他也瞧出来了,谢玄并不是紫微宫的人,若真是名门正派,又怎么会养女鬼。   只要不是正道,总有条件可谈,就算是正道,条件足够,一样能谈。   金道灵在心里揣摩谢玄的性子,他不贪财,有了女鬼在身边,怕也不好色,只能以道术互换来打动他了。   才在心中打了主意,就听见谢玄道:“总要找个什么法子定你的神魂才好。”   隔几日就离魂一次,越是频繁,小小的身子就越是虚弱,师父教的法子不灵,他们得另找办法才行。   金道灵眉毛一抬,睁开眼睛,就见床上坐着个女孩子,脸上白得一丝血色都无,两只眼瞳隐有雾色,虽裹在暖被中,却不似真人,倒像个玉雕的人儿。   金道灵一睁眼睛,豆豆便“嘶嘶”示警,谢玄目光如电,投到他脸上,瞪得他一个激灵,赔笑道:“这个……术业有专攻,小道对魂魄一事,倒有些心得。”   谢玄上下扫他一眼:“说下去。”   金道灵一听,扭动着坐直了:“我看这位姑娘是八字太轻,这八字一轻,便压不住魂魄,方才有离魂之症。”   他说的,恰恰也是师父说过的,但师父只是猜测,小小是谢玄捡回来的,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时降生,也就不知八字了。   谢玄走到金道灵身边,一把将他提溜到椅子上:“继续说。”   金道灵咽口唾沫,咧开一口黄牙:“似这种情状,要安定神魂说难也难,说容易那也容易。”   谢玄不耐烦了,把豆豆往桌上一放:“轮不到你卖关子。”   豆豆适时张开嘴,把嘴中两颗浸了毒汁的尖牙露给金道灵看,唬得金道灵打了个哆嗦,高声道:“借命压魂!”   “如何借命?如何压魂?”   豆豆阖上嘴,金道灵松了口气:“就是找一个八字极重,命格极贵之人,借一段运程给她,八字一重,魂魄自安。”   谢玄并不信他,若有这种办法,为何师父从没说起过呢?   要找个八字重,气运旺的人,那他就是现成的,不说借一段运程给小小,就是全拿去给她压魂,谢玄也绝没有二话,可师父却从没提起过。   金道灵看谢玄的眼色就知道他不信,恨不得能赶紧以示清白:“我说的话,句句没有虚言,不然,你去看看我箱子中的密书,就是这般记载。”   谢玄豆豆爬到金道灵的肩上:“我去取东西,这家伙若是敢动一下,你就咬他的脖子。”   金道灵满口打包票:“我不动,我不动,我绝不动,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谢玄一走,金道灵就斜眼去瞥小小,他刚一动,豆豆就作势要咬,他赶紧说:“小仙姑,你发发慈悲,叫这蛇离我远点罢。”   他看小小年小面善,作出怕不可忍的模样,出言哀求,浑然忘了方才是他扣住了小小的魂魄。   小小还记得自己在坛子里,被金道士颠倒旋转时的苦痛,淡漠出声:“豆豆,盘到他脑袋上去。”   金道灵两只眼睛,眼睁睁瞧着指长小蛇顺着他的鼻梁盘到脑袋上,那冰凉滑腻的感觉,激得他浑身冷颤,这下是真的一动不敢动了。   他这才知道,小姑娘瞧着玉人模样,是个铁心肠玉人,装弱卖惨是绝计骗不了她的,只好安安分分缩在椅子上,梗着脖子,顶着蛇,就怕那蛇盘不稳掉下来,再咬他一口。   谢玄不一刻便回来了,把金道灵那些个宝贝全装在箱子里带回来。   金道灵存了坏心,那四鬼必是跑了,可他的乖儿跑不远,只要把它带来,就能想法子让乖儿放他逃走。   可谢玄刚把箱子放在地上,就掏出黄符,夹在指中“天地玄宗,唯道独尊,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黄符在他指前一震,朱砂红光闪过,“啪”一下贴在木箱子上。   震得金道灵心口一疼,他的乖儿,必是叫这道符给镇住了。   谢玄这才放心开箱,掏了各色古怪玩意儿出来,那一匣子木雕的小人儿,被他翻出来全扔进碳盆里去,眉尖一挑,看向金道灵:“叫你再害人。”   金道灵眼看自己吃饭的家伙被烧,脸色腊黄,可豆豆还盘在他头顶,他挤出两滴眼泪:“小道爷,咱们混江湖的不易,您手下容情,好歹也给我留两个。”   谢玄把一整个盒都倒进碳盆中,往里头又添了些碳,把这些没有刻上人脸的木偶全部烧毁。   金道灵心疼得直抽抽,抽抽完发现这祖宗又在翻箱子了,这回从箱子里头翻出一叠纸来。   “这是什么?”谢玄翻了几张,看出头绪来,这是道门缉书。   每一张缉书上都有名有姓,还有这人作下什么恶事,因何被道门通缉,纸上用大字写着悬赏金额。   谢玄从里头找到了金道灵的,炼化婴灵,使邪术害人性命,悬赏金额整整八十两,也就是谢玄赌一回赢的钱。   一般江洋大盗拿住了不过五两十两,一个金道灵能抵得过八个江洋大盗。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嘴角含笑,心里有个孩子念头,不知道他和小小的赏金有多少?萧真人舍不舍得也花八十两通缉他们。   谢玄一笑,小小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也跟着翘起嘴角来,眼睛眨眨,心里估摸着师兄肯定比她值钱得多。   若真要有个八十两,那师兄也能值上五十两。   “你收这些作什么?”谢玄扬着这一叠纸,问金道灵。   金道灵嘿嘿一笑:“这个,见贤思齐。”   谢玄差点要笑,就他这样的恶人,还要见“贤”思齐?   粗粗一翻,大多都是几十两,百来两银子,还有恶道淫人妇女,这人悬赏二百两银子,翻到最后一张,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万两金”。   谢玄抽出一看:“是什么人,竟能让紫微宫出一万两。”   “金子!”金道灵生怕谢玄说的少了,赶紧道,“是一万两金子!”   谢玄先看金额再看事件,原来这人是紫微宫叛逃出来的,逃走的时候,偷了一本《丹书符箓》。   此书是紫微真人不传之秘,过十七年了,这人还没被抓到。   金道灵看见这张缉书,便脸现向往之情:“这才是老前辈。”   谢玄哧笑一声,抖开这张纸,想看看这值万两黄金的恶人是个什么模样,薄纸一抖落开,他便笑意凝固,这缉书上画的人,眉间额角无比熟悉,分明就是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全员通缉中   谢玄&小小:师父你这么值钱,你自己知道吗?   欲知谢玄和小小身价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36章 被围剿   金道灵此刻身家性命全在谢玄身上,两只绿豆眼儿紧紧盯着他,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见他神色不对,立刻问道:“难道小道爷见过这位老前辈?”   金道灵眼中闪光:“那可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一千个咱,将将换他一个。”   “不不不,是他老人家一个能抵得上一千个我。”   不光如此,这缉书一发,俗人为财帛拼命,玄门中人为了那本《丹书符箓》拼命,天罗地网,四处海捕,可偏偏就是抓不着他。   金道灵悠然神往:“就是拿不到银子,能从书里学两个咒符,那这辈子也是值了。”   紫微真人如此厉害的人物,他的秘籍书卷中不知藏了多少玄门秘术,一册在手,那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越是抓不着他,就越显得他道术厉害,他越厉害,想抓住他的人就越多。   “这一张可是道门几十年来的悬榜第一。”金道灵心里是十分佩服这位前辈的手段的,他越是溢美之词不断,谢玄就越是脸色阴沉。   “小道爷,不是我胡说,要能见他一面,我都愿意折寿十年。”   谢玄捏着那张纸,冲他一笑:“你的话,太多了。”   以手作刀,击他后颈,金道灵脖子一软,倒了下去,这回是真的晕了。   谢玄这才将缉书拿给小小看:“你看,这是不是师父?”   画像上的师父要更胖一些,眉梢额角也更显凌利,而师父真人更瘦削,也更沧桑,看着就饱经风霜,若非亲近熟悉之人,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来。   小小伸手接过,捧在手里,一字一句的细读,气得雪白小脸染上一丝红晕:“胡说!师父的书就只有那几册,哪有什么丹书符箓。”   谢玄也是这样想,家中清贫,几册书叫他们师兄妹翻得页角都翘起来了,真有什么秘籍,他们怎会不知。   “紫微宫那干人,光会冤枉好人!”谢玄咬牙切齿,一阳观污蔑他们师兄妹盗剑,紫微宫污蔑师父盗书,一般不是好人!   谢玄怒完又忧,师父必是叫人逮去换那万两金了,他又没偷书,交不出那劳什子的丹书符箓来,紫微宫还不严刑拷问他。   心里这样想,不敢告诉小小,可小小只是年纪小,长在村中见识少些,哪会想不到此节,捏着那张纸,眼泪吧哒吧哒掉下,氤氲了纸上“万两”二字。   谢玄赶紧哄她:“咱们定能找着师父,把他救回来,再叫那些人知道,他们是冤枉了好人!”   小小把缉书揉成一团,拿袖子抹抹眼泪,乖乖点头“嗯!”   两人心里都存下志向,非得给师父洗刷冤情才好,可究竟如何昭雪冤情,却没半点法子,十七年前……两人都还没出生,哪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沉默,小小挨在谢玄的肩上:“外面的人都坏得很,等找到师父咱们还回村里去,我想吃王大娘家的豆花了。”   谢玄揉揉她:“傻瓜,那地方已经被人找到了,不能再去,咱们再找一个好地方隐居。”   谢玄喜欢外头的世界,小山村里困着,村头放个屁,村尾都能听见响,他更喜欢外头天高地阔,四处游历。   只是小小这么伤心,便不跟她说。   小小强打精神,没一会儿便困了,眼睛半眯着睡了过去。   谢玄从金道灵的箱子里翻出许多手札笔记,这家伙一笔写得仿佛狗刨坑,法阵也画得马马虎虎,谢玄对照着瞧了半日才看出来。   他说的借命压魂确有其事,可用道术得到的东西,必要有所付出,被借命之人的运势,会日渐衰竭。   光是如此也还罢了,压魂之人因夺人气运,久而久之也会被反噬,金道灵这是想一石二鸟。   怪不得师父不曾提起过,这样的办法,他当然不许他们用。   谢玄抬眉看了看软倒在屋角的金道灵,倒不觉得奇怪,他要是安了好心,那才古怪。   金道灵后半夜时,迷迷蒙蒙醒了过来,他手被反捆住,酸痛难忍,眼睛瞪圆了才看见谢玄和小小一并躺在床上。   连那只小赤蛇也盘成一团,蛇头藏在身子下,看样子已经睡了。   金道灵手被捆住,脚还能动,慢慢往屋角蠕动,挪到箱子边,口中轻唤:“乖儿……我的乖儿……”   婴灵在箱子里头动了一动,金道灵一喜,他的乖儿还在。   可婴灵被箱子上的黄符压制,出不来,金道灵看了看那黄符,舌头在嘴巴里滚,攒出点唾沫星子来,“呸”一口想吐在黄符上。   这一口吐歪了。   他夜里未食未水,嘴里哪儿还有唾沫,只好把头凑到箱子上去,用舌头尖舔那黄符的角,想用牙把黄符给撕下来。   金道灵梗着脖子,用一会力就歇上一会儿,再抬头看看床上两人的动静,心里暗恨,这回逃走了,他咒也要咒死这两个小鬼。   金道灵累得气喘吁吁,好容易用牙把黄符揭开一个角,刚要歇口气,就见豆豆不知何时已经游到他身边。   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在黑夜之中流光。   豆豆一看见金道灵把目光投过来,就张张嘴,露出尖牙“嘶”了一声,尾巴尖高高抬起,作势要拍地,给谢玄报信。   金道灵赶紧告饶:“蛇爷爷,蛇祖宗,您轻点,您要吃点什么?”   豆豆的尾巴停住了,它肚子里的小鬼已经消化干净了,确实有点饿了,冲着金道灵张张嘴。   “我开个箱子,我箱子里头有吃的。”箱子里头没吃的,但有雄黄粉,他常年穿山走林,这东西都是常备的。   豆豆退后点,等着开箱子吃好东西。   金道灵一把揭下黄符,欢喜道:“乖儿,快出来。”弄死这条蛇,他们再一起跑路。   箱子开了一道细缝,婴灵从里面钻出,金道灵喜上眉梢,一口黄牙还没咧开,豆豆“嗖”地蹿上,一口把婴灵吞了。   金道灵目瞪口呆,嚎啕大哭:“你把我儿子吐出来!”   豆豆张张嘴,它吃得太饱,拍不动尾巴,看这道士哭丧着脸,摆摆脑袋,分明是他说给它好吃的,真的给了又这样小气。   豆豆气得“嘶嘶”两声,金道灵一下收了声,继续抽抽着哭自己的乖儿。   谢玄被这动静吵醒,翻身坐起:“吵什么?”   金道灵不敢说自己炼化的婴灵被蛇吃了,豆豆却仰身躺着,给谢玄看自己胀起来的肚皮,谢玄把它拎起来。   手里一掂便道:“怎么这么重了。”   身子好像也粗了一些,这蛇跟了他们许多日,吃鸡吃肉吃大馒头,吃什么都不长,没想到吞了两只小鬼,就大了这许多。   谢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下:“早知道你要吃这个,就把那几个坛子里的小鬼给你留着,饿了就开一个。”   豆豆一听,眼睛都直了,觉得这箱子里必然还有好吃的,“嘶嘶”两声,叫来小纸鹤,纸鹤叼住豆豆的脖子,把它拎到箱子上。   豆豆仿佛睡在一堆好吃的上面,打了个滚,看向金道灵,仿佛在告诉他,这箱子现在是它的了。   金道灵萎顿在一边,心疼的脸色苍白,一口气都吊不上来,眼睛盯着豆豆滚圆滚圆的肚皮,那可是他用这辈子的子嗣换来的婴灵。   第二天清晨,谢玄便起来了,在院中打拳,他在家时日日不断,出来之后再没打过,出了一身大汗,才觉得心绪好了些。   小小也不躺在床上,她还有些流血,但都是铜板大的一块,腰间酸痛也好了许多,起身收拾被褥。   王三又提了个食盒来,他送到院门口,对谢玄道:“爷,我找人打听了,三清观确是有紫微宫的人在。”   谢玄神色一凛:“什么样的人?”   “昨儿几个大汉押着一个老头儿进了三清观。”   谢玄脸上变色,问道:“那几个人什么模样?”   王三一滞:“这个倒不知,天色黑了,也没能细瞧,只见到五六个人,押着一个上了年纪的。”   “知道了。”谢玄伸手接过食盒,“那个赌局上的人,你不必再打听了。”   王三点头哈腰,又拿了赏钱退出去,眼睛骨碌碌地打转,他昨日跑了一趟三清观,不去不知道,一去瞧,就见着了贴在外面的道门缉书。   那个哭丧眉值八十两银子,本想赶紧回来告诉谢玄,两人一道拿住那人,送到三清观去,二一添作五,一人得个四十两。   没想到再一瞧,就瞧见了谢玄小小的画像贴在下首。   这一对兄妹俩竟也值十两银子,王三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原来只得四十两,这要是把三个人都捅出去,那就是九十两银子。   他没有立时报上去,就是想趁着谢玄不在,翻一翻箱子,把赌桌上的赢的那百来两也给贪没了。   统共二百两,统统都落进他的口袋,还当什么龟公。   王三笑眯眯退出去,谢玄拎着食盒进屋:“吃罢,等会我要出门一趟。”   去打探打探那个被押住的人是不是师父。   食盒里头装着几样好菜,碧清的小莲蓬汤,蒸肉馅小饺儿,王三因存了心思,反而更加的殷情。   小小喝了一碗汤,目送谢玄出门去,回头就见金道灵饿得眼睛发直,点点豆豆:“给它一个馒头。”   豆豆用尾巴卷着馒头,往金道灵嘴里一塞,噎得金道灵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把馒头咽下去:“小仙姑,您慈悲,给口水吧。”   小小不想理他,可又不能渴死他,指派豆豆再给他口水。   金道灵正在喝水,耳廊一动,听见院外脚步声,他眉头拧成个怂字,哭丧着脸:“小仙姑,你们就这把我老金给卖了?”   小小心中疑惑,伸手放出纸鹤,纸鹤没一会儿回来告诉小小,小院的四周被道门的人团团围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第一,谢玄小小吊榜尾,嘀,十两~ 第37章 阶下囚(捉)   小小细眉微拧,心里有些惶然,从出村起,她便极少与谢玄分开,没想到谢玄才走了片刻,就出事了。   小小抚一抚纸鹤的头顶:“去,告诉师兄,咱们被围住了。”   纸鹤仰起脖子,拍翅飞出,小小守在窗前看着,就见它刚要飞出院角,就似撞上了什么东西,双翅似被火灼,旋转着倒在地上,没一会儿就烧成了灰。   金道灵不知何时挪了过来,他双手被反剪着,跌足道:“完了完了完了,竟出动了法网。”   正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张法网是道门专为了缉拿玄门逃犯织的网,根根红丝上下了禁制,身在网中便不能再施展任何法术,只能束手就擒。   金道灵一面觉得自己有面子,竟出动了法网,一面又哀声叹气,他已经被谢玄捆了个结实,就算不出动法网,他也逃不了。   他还以为是谢玄把他卖给了三清观,用他换赏钱去了。   心里刚这么想,就明白过来,盯着小小道:“小仙姑,你们也被通缉了?”   要不然她怎么这样着急要报信,金道灵看了看小小,这一对少年少女,初出茅庐就被道门通缉,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金道灵脸上一喜:“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们都是自家人。”说着把手一抬,示意小小替他解开绳索,“咱们这会儿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替我解开,也好想想法子逃出去。”   他一面说,一面挑挑眉头,小小眼皮都没抬一下,就知金道灵没打好主意。   她淡淡说道:“你一等我放了你,就会将我制住,用我引开外头的人,自己就能逃跑了。”   金道灵笑意一滞,没想到这小姑娘脑子转得这样快,嘴上还赔笑:“哪能呢,都说了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逃一起逃。”   “这法网须得由人操控,阵法符咒加持才有效用,这小院四角必有人站位,只要击破一个,这网立时便无效了。”   他还以为谢玄法术功夫都厉害,小小是他师妹,拳脚功夫自然也不弱。   可小小皱皱眉头:“我打不过。”   二人在里面说话的功夫,那张网越结越近,四个道士从院角跳进来,人人手中拿一件法器,逼近到门前。   金道灵又一个主意:“要不然,你松开我,我拿你当人质,把你的脸给盖住,这些道士可不敢见死不救。”   小小撇撇嘴:“你闭嘴罢。”尽出蠢主意。   小小心中惴惴,努力想学谢玄行事,想着若是师兄也困在局中该当如何设法逃走,想来想去也没别的法子。   进来四个,外头还有好些,打是打不过的。   她从竹篓中翻出一把匕首,藏在身上,又抽出几张黄符一并贴身藏了,牵着金道灵手上的绳子,自己打开大门,看向那四个操控法器的人。   四人不意这么点大的女孩自己出来了,不欲伤她,皱眉问道:“让金道灵和你兄长出来。”   小小一扯手上的绳子:“出来。”   金道灵逃了一年多,回回险些被抓都能化险为夷,没想到在这儿被捉,打定了主意,到时必要说他们兄妹跟他是一伙的,死也要拉个垫背。   四个道士面面相觑,他们来时也以为这两兄妹与金道灵是一伙,没想到金道灵被捆了起来,看样子还是这对兄妹捉住的。   “我兄长报信去了。”小小眼色蒙蒙,脸上一片淡漠,语意平平,仿佛她说的就是真的。   院外的道士也冲了进来,还当双方总要斗法,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人给逮住了,四个道士中为首的道:“走罢。”   “不捆起来?”   “就这么个小姑娘,捆出去像什么样子,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为首的那个又吩咐道:“留几个人埋伏在院中,等那个落单的回来,一并捉拿了。”   小小抿抿唇,觉得身上发虚,腿间一阵阵湿意,定是又流血了,心中忧虑,师兄还不知道这些事,要是迎头撞上可怎么办。   走到门边听见红姐的声音:“吵吵什么?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歇了。”   其中一个道士最看不得这烟花女子,看红姐身上只披了件薄纱衫子,露出纱衫下把白皙肌肤,立时别开眼去:“成何体统。”   红姐冷哼一声:“一群大男人,跑来逮个小姑娘,倒是成体统。”   几步摇曳到道士身前,红帕一甩,香风拂面。   那道士勃然大怒:“放肆!”   红姐笑得花枝乱颤:“我放肆?我看是你放肆,你嘴上说着不成体统,眼睛却不敢瞧我,心里指不定如何肖想。”   红姐丰艳动人,那一干道士中也有年轻的,她这样活色生香,几个年轻的便耳廓一红,扭开头去不敢瞧她。   红姐走到小小身边:“这小姑娘犯了什么法?你们要带她回去又是依了哪一条?”   年长的那个掩住目中鄙夷神色:“按《道律》带回,与尔等不并相干,若再纠缠一并送官。”   红姐娇笑一声,玉指轻挑那年长道士的下巴:“我听说道有也修房中术,你修炼得如何?”   越说越不像话,年长道士干脆搁开红姐,红姐脚下一软,正软在小小身边,用帕子掩住口:“我着人知会你哥哥去了。”   小小眼睛一瞬,心中略安,师兄总算能知道消息了。   红姐说完就站直了身子,不再作态,柳眉一竖,招呼行院里的打手:“都是死人,就看着这些道士跑到郑爷的地盘上撒野?”   那几个打手都涌了上来,三清观的道士节外生枝,便不理会这些人,匆匆离开。   只是在院内和巷口都安排了人手,只要一看见谢玄,就捉他回观。   谢玄慢了一步,他赶到三清观时,观门大开,观中寂寂,连上香的香客都不准入内,他觉出事态不对,又赶回小院。   就在巷子口被青梅拦住了,青梅手里提了个小篮子,里头摆了各色蜜饯,她都在这儿转了半日了,一见谢玄就拦住他:“不能去。”   谢玄心中一凉,知道大事不好:“我妹妹呢?”   青梅知道他很疼小小,摇摇头道:“被三清观的道士给带走了,里头还有人截你,你赶紧避避风头。”   谢玄转身要走,青梅拦住他:“红姐说了,前日你在赌场遇上的那个人可以帮你,你去郑家找他就是。”   谢玄一抱拳:“多谢你了。”   就是师父失踪时,他都没有这样焦急过,小小从没离开过他,这会儿不知怎么害怕,谢玄心中火起,一路上避过行人,来到三清观。   只等入夜时分,就潜进观中去找小小,再将师父一并救下,一把火烧了这道观。   小小跟那几个道士进了三清观,道士将金道灵和小小分开关押,门前都设下禁制,让他们无法使用道术。   金道灵作恶多端,那几个人待他十分凶悍,捆着他也不松绑,水饭皆无。   对小小要宽忍得多,她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就是作恶也是她兄长作恶,没一会儿就由个小道童送了饭来。   一样炒素两个馒头。   “你吃罢,吃完了要过堂。”小道童悄悄偷看小小,这女孩子的脸,白得像是三清堂前的玉兰花,心里一软,她瞧着不过跟自己一般年岁,能作什么恶,“你别怕,待师兄们查清楚了,就会放了你的。”   小小似听不见,玉容凝霜,等门关上了,她才站起来查探。   门上挂着锁,窗前并无人把守,小小从怀中掏出符咒,她是女子,这三清观中都是男子,倒没人搜她的身,只是竹篓箱子都被人拿走了。   小小叠了一只纸鹤,握在手心,从窗孔中伸出手去,还未起咒,就觉得指尖一麻。   她赶紧将手收回来,看来不能用咒术,她将纸鹤藏到怀中,掏出匕首,用匕首的尖刃去凿那锁链。   她凿了几下,听见有脚步走来,赶紧将匕首藏到怀中,坐在桌前吃起馒头来。   脚步声拐进她隔壁那间屋,没一会又拐了出来,小小又到门前凿锁,就听见金道灵的声音:“小仙姑……是不是你?”   小小皱皱眉头,不愿搭理他,金道灵猜测出是她,压低了声音道:“小仙姑,你兄长会不会来救咱们?”   小小依旧不理会,一下一下凿着铜锁。   金道灵好不容易松开绳子,两只手扒在窗上,努力露出一只眼睛,往窗孔里看:“你有吃的没有,我饿得很。”   他从昨儿夜里起就只吃了一只馒头,还是那条蛇用尾巴尖塞到他嘴里的,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肚皮里打鸣一般:“我吃饱了,也好想想怎么逃跑不是。”   小小只觉这人无比聒噪,轻喝一声:“闭嘴!”   金道灵闭上了嘴,止不住哀声叹气,心里又想,那个小贼肯定要来救人,到时候就顺手把他也给放了。   小小又凿几下,这铜锁一动不动,金道灵从窗孔中瞧见道:“这是铜锁,凿不开,不如省点力气,吃饱喝足罢。”   小小有些泄气,终于搭理了金道灵:“吃饱喝尽,洗干净脖子等人来砍?”   金道灵没想到这个面嫩的小仙姑,还能说出这种话来,果然是一出山就上了绢书的人物:“方才那个道童给你送饭,我都瞧见了,你分一个馒头给我,我有开锁的窍门。”   就在金道灵想骗个馒头吃时,门上一阵阵“沙沙”声响,小小往外一瞧,豆豆找了过来!   她伸出手去,豆豆爬到她手掌上,拿头不住蹭小小的手心,连声“嘶嘶”,仿佛在诉说委屈。   豆豆一直藏身在竹篓中,这些道士也没仔细翻找,把竹篓和箱子都扔在一间空屋里,连锁都没上,反正人都给关了,东西在道观中,还能飞了不成。   豆豆趁人不备,游出竹篓,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小。   小小摸摸豆豆的头:“乖豆豆,你去把钥匙偷来。”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嘶嘶嘶嘶嘶【我是了不起的豆豆】   金道灵:我也是跟偶像的徒弟起坐过牢的人了。四舍五入就是跟偶像一起坐过牢。 第38章 火烧观   豆豆晃晃尾巴尖,它爬了一路,躲过许多只不长眼睛的脚底板,好不容易才到小小,肚子早就饿得瘪瘪的。   把头往小小的掌心上一搁,示意自己饿得走不动路了。   小小赶紧豆豆托起来,分了半个馒头给它,摸着它的头道:“豆豆乖,吃了馒头就去找钥匙。”   观中道士这样多,还不知道钥匙在谁那儿,得仔细找一找。   金道灵隔着门跺脚:“我的仙姑,还找什么呀,有人给你送第一顿饭,就还有第二顿,趁着送饭的功夫,你把……你把豆豆大哥放出来,咬他一口,咱赶紧逃了就是。”   小小皱起眉头,那个小道童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些,豆豆咬上一口,他就活不成了。   豆豆摇头摆尾,只要小小一声令下,它立时就张嘴咬人。   金道灵一听对面悄无声息,知道是小小不忍心,他紧紧抓着窗棱:“小仙姑,听我一句劝,这世道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你惜人的命,人惜你的命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小小闷声不吭,她自小到大,在师父身上学的都是与人为善,便是寻常流露出一丁点儿道心不仁的意思,师父都要严加训斥的。   又怎么能随意就夺人性命。   金道灵一看这样子知道约莫是不成了,他又想劝劝豆豆,扒着窗道:“豆豆大哥,等您找着钥匙,想吃什么我都给您捉来,您是喜欢老鬼还是嫩鬼,女鬼还是男鬼,刚刚那个娃娃鬼,您吃得可还顺口吗?”   之前还一口一个儿子的叫着,此时活命都仪仗豆豆,再有十个儿子都双手奉上了。   豆豆一听,直起脑袋,小小拍了拍它:“不许。”   豆豆脖子一缩,打了下尾巴,颇不甘愿的低头去啃白馒头。   金道灵眼看小不通,又问她:“那你们兄妹是犯了什么事儿?”   小小又不答他,金道灵心里猜测怕不是好事儿,此时道术也被封了,好容易有个逃脱的办法,她还不肯用,总不能坐以待毙。   等那个小道童再过来的时候,金道灵便扒着窗,满面哀求的神色:“小道爷,你行行好,给口水喝,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小道童得了吩咐,不能理会金道灵,此人炼化胎婴,罪大恶极。   可看金道灵确是一付皮唇干裂,眼下青灰的模样,怕这人出什么大事,如今观中正在奉承上官,可不能闹出事来。   “你等着,我给你送点水。”小道童去膳房里端了食水来,从窗中递进去,并不将门打开。   金道灵假装十分虚弱:“小道爷,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道童才要皱眉,就听见屋里“咚”的一声,金道灵沿着门摔了下去,似乎是真的体力难支。   看管犯人是道童的职责,他赶紧将水放下,从怀中掏出钥匙,对准了锁眼正要捅开,又回过神来,这人必是骗他的。   想着就要缩回手,还没抽回,一只爪子似的手一把将他扣住了,道童抬头,就见金道灵在窗内冲他咧嘴一笑。   一只手扣住道童拿钥匙的手,一只手绕出去。   他人生得极干瘦,小小都不定能把胳膊伸出窗孔,他却能整条胳膊伸出,扣着道童的后脑,在他大喊出声之前,将他的头撞在门上,把人撞晕了过去。   金道灵用钥匙把门打开,将小道童抬进屋里,捆住手脚堵上嘴巴,又重新将门锁上,躬着身子要逃,想一想又返身折了回来。   把小小的门也给打开了:“小姑娘,可别说我不照应你,你自求多福罢。”   他倒也不全是发善心,是想让小小闹出些动静来,好方便他逃。   这个时辰正是三清观中敲钟开晚膳的时候,金道灵一替小小打开门,扭头就往外前跑,他们被关在后院,晾晒了许多道袍,金道灵随手拎一件套在身上,暮色之中倒也分辨不出。   小小带着豆豆,学金道灵的样子,把门给锁上,从外头瞧不见里面如何,非得打开门才能知道人不见了。   她一路上都藏身在转角处,确定了无人过来,才跑过回廊。   金道灵是正经在道观中修行过的,道观中如何建筑布局,他心中有数,七绕八绕就绕到了前殿。   小小却不知道,她在后院转了一圈,越走越偏,眼前一片屋舍,听见有人过来,她推开一间屋门,闪身藏了进去。   那几个道士,偏偏还就是往这间屋子走过来了。   小小刚往床下一钻,门就被推开,几个道士抬着水桶进来,绕到厢房屏风后,把水倒进浴盆里。   一个道:“这紫微宫来的臭毛病倒是多,有澡堂子不洗,非得在屋里洗澡。”   另一个道:“收声,别叫人听见了,明儿还得听他讲经呢。”   “咱们修道修的是清苦,他倒好,舒舒服服就是小国师了。”   豆豆几回想要冒头出去,都被小小给按住了,竖起手指做了个噤身的动作,豆豆这才摆着尾巴,乖乖把头伏低。   那几个人抬完了热水,便退出房去,小小听见脚步声渐远,刚要钻出去,豆豆“嘶”了一声。   小小又把头给缩回来,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官靴的人。   这人走路悄无声息,若不是豆豆示警,小小必要迎面撞上。   小小躲在床上,只能看见靴尖和袍子的衣摆,但也知道这怕是屋子的主人,他的衣裳鞋子比方才那几个道士要精美得多。   那人走到床前,脱下衣裳,一件件摆在床沿,绕到屏风后,入水之前低声念道:“四大开朗,天地为常。玄水澡秽,辟除不祥。”   这咒语小小还小的时候常听,每回沐浴之前,师父都要念上三遍,为了让她和师兄能强身健体。   乍然听闻,不免想到师父,心内惘然,也不知道师父在何处,师兄什么时候来找她。   水花声一响,小小便想趁机钻出去,趁这人在洗澡的时候逃走,他就算嚷嚷也得穿了衣服之后才能追出门去。   小小从床下探出头,床边有桌,桌上的镜台正照着屏风后,镜中照见那人的后背,乌发如墨,背上露一片白皙肌肤。   竟然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与师兄一般年纪,小小一鼓作气,想爬出床底逃到门外,刚一动就听见外面响起敲钟声,似是被人发现,他们俩逃跑了。   那人从水中站起,还未穿好衣裳,门就被拍响,外头一人急道:“公子,您可安好?”   小小这下听出来了,外面那个是在山中遇见过的朱长文,那屋里这个公子,就是闻人羽了。   “此间无事,外头是怎么了?”   闻人羽打开屋门,朱长文道:“说是今日刚拿住的道门缉犯逃了,应当还在观中,他们正在一间一间屋子搜查。”   闻人羽问道:“是那个金道灵?”   朱长文点头:“不错,本想交由咱们一并带回京城处置的,听说,还有咱们遇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怎么还会有她?萧广福既然已经认罪,他发的缉书就该作废才是。”闻人羽一行人到了一阳观,明察暗访,这才知道萧真人在池州作威作福。   萧真人每到法会便伸手问乡绅官府要钱,城中还有人告他,说他开口要了一百两银子,偏偏还作法不灵,放女鬼行凶害人。   又有私占土地,荒废本教庙宇的罪名。至于谢玄小小兄妹盗的那本宝剑,本来就是他们的。   闻人羽亲自审问,萧真人的徒弟清源招认了,是萧真人见宝起意,污蔑了那对师兄妹。   查明实证,当场便解除了萧广福一阳观知观一职,可他是一阳上人的徒弟,要将他带回紫微宫,交由一阳上人发落。   朱长文点头应承:“确该如此,可那兄妹二人竟与金道灵混在一处,怕行不法之事,也得问明白才成。”   小小缩在床下,气得脸都鼓了起来,耳中听见闻人羽道:“他二人未犯道律,不该通缉,快将缉书撤下,若真查实不法,再行通缉不迟。”   朱长文面有惭色:“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既然闻人羽这里无事,朱长文便叫上几个人一同搜寻金道灵,又告诉三清观的道士,别伤着那个女孩。   闻人羽关上房门,想到小小谢玄这对师兄妹,从怀中掏出一个事物来。   一方白帕,上面氤氲着朱砂红色,仔细看也瞧不出画的是什么,偏偏闻人羽摊在手上看个不住,心中暗想既然那二人是修道之人,那山穴之中的这道符就是他们画的了。   当时不曾切磋道术,有缘再见,必要一论长短。   闻人羽心中遥想,手上纱帕被风吹落,他弯腰去拾,目光一扫,扫到床下露出一截赤红的尾巴尖。   他弯腰伸手,豆豆在床下咧开了嘴巴,只等这人伸进手来,它就要狠狠咬上一口。   小小按住豆豆的头,听闻人羽说的话,他倒还算明辨事非,与萧真人不是一路,不用咬他。   闻人羽掀开床围就见小小缩身在床底下,雪白小脸抬起,眼色濛濛的望着他。   “是你?”闻人羽只离开房中去膳堂用过膳,她必是趁着那会儿躲进来的,那……她是不是……   闻人羽面红耳热,想到自己方才正在沐浴,不知这小姑娘瞧见多少。   敛了敛心神才道:“你出来罢,我不会捉你。”   小小刚刚从床底下爬出来,闻人羽便温言问她:“怎么躲在这里?你兄长呢?”   小小看他气蕴清正,这才愿意跟他说话:“道门缉书,逼得我和师兄四处躲藏,金道灵明明是我们抓住的。”   他值八十两银子呢,小小可没忘。   闻人羽闻言立时道歉:“是我的不是,捉拿萧广福就是这两日的事,道令未曾通传,今日是之后你们便不必躲藏了。”   他见小小,就想起家里小妹妹,刚想问小小吃饭了没有,饿不饿,就见小小捂着肚子,眉尖一蹙,神色痛苦。   “怎么?他们还敢用私刑不成?”说完伸手要扶,被小小推开。   总不能告诉他是来癸水才肚子疼,小小摇摇头:“我饿了。”   闻人羽笑了:“你等着,我去拿些吃的来给你,等你吃饱了,我再送你去找你兄长。”   小小想要赶紧离开,摇头说:“我不吃,找到我哥哥,我们一起吃。”   闻人羽点头笑应:“好,那咱们先去找你兄长,致一桌素斋,向你们兄妹致歉。”   小小脸色稍霁,觉得这人倒还不错,再把捉金道灵那八十两银子拿了,师兄就不用去赌钱了。   闻人羽刚打开屋门,便听见三清观的钟声越敲越急,四处还有人打锣“走水啦!走水啦!”   朱长文跑了回来:“公子,走水了,您赶紧到前殿去。”话音未落就瞧见闻人羽屋中的小小,怒道,“好啊,你在此处,你兄长在观中放火,你们俩跑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闻人羽心尖上的人儿·玄:我打人我放火,但我是个好男孩 第39章 涨身价   朱长文说话间就伸手探向小小左肩,手掌作爪,要将小小拿住。   小小躲避不及,眼看便要被他捉着,朱长文却突然痛叫一声,缩回手去,捂着手心:“是什么蜇人?”   低头一看,虎口青中透紫,上头两个小孔汩汩流出血来。   豆豆从小小怀中探出,攀到小小肩上,冲朱长文咧开尖牙,它只有手指粗细,却通身赤色,一看就是毒蛇,朱长文心头火起,还未能说第二句话,人便软了下去。   闻人羽眉头紧皱,扶住朱长文,取出三根银针扎在朱长文臂上穴道,想要压制蛇毒,谁知这毒走得极快,青紫顺着血脉往上。   朱长文翻眼晕了过去。   小小吓得怔住,豆豆从没咬过人,哪知道它竟然这样毒。   闻人羽脸色发沉,对小小道:“那条是什么蛇?”要先知道品种,才方便解毒,不过须臾的功夫,朱长文已经面色转青,这毒用银针竟压不住。   小小这下回过神来了,师兄放了火,豆豆又咬了人,这事是不能善了了,此时不逃还待何时,她迈步跳过朱长文,逃出闻人羽的屋子。   闻人羽手执银针替朱长文压毒,小小逃走也来不及去追,百忙之中抬起袖口,从袖中放出一只纸符黄雀,跟在小小身后。   小小转过回廊,就见观中东南角浓烟滚滚,确是走水了,她害怕谢玄被人捉住,从怀里掏出纸鹤:“去,去找师兄。”   豆豆盘在小小的肩上,扭头瞧见一道黄影跟在身后,它龇牙威吓,小小转头看见,脚步稍停,等黄雀飞的近了,豆豆蹿上去就是一口,咬断了纸黄雀的脖子。   那符纸还真不好咬,咬得它两颗米粒小牙生疼,一边继续逃命,一边扭头摆尾的撒娇,小小摸摸它的脑袋:“你乖,咱们找到师兄就能逃出去了。”   可眼前夜色茫茫,师兄又在何处?   谢玄在三清观外埋伏了一天,师父和小小都在观中,他怎么也得想个法子浑进去。   可三清观闭门谢客,连香客都不让进,他绕着这座道观转了几圈,都没找到能下脚的地方。   好不容易天色暗下来,观中敲钟传膳,谢玄瞅准机会翻墙进去,脚尖一落,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直娘贼,这顿顿的青菜面筋炖豆腐,甚时候是个头。”   是胡大哥,他们竟也在三清观?   谢玄脑子转得极快,难道王三口中说的紫微宫来人,是指闻人羽一行人?他们明明脚程更慢,怎么竟还会捉着师父?   谢玄悄悄跟在大胡子身后,大胡子这几日天天吃素,直吃得脚跟都无力,这观中人又多,一时倒没听见有人跟在自己背后。   大胡子拿了三四个馒头回房去,走到僻静处,便觉出不对来,绕过回廊等着,探手一抓,却扑了个空,抬头一看,谢玄正藏在廊间梁上,对他咧嘴一笑。   “胡大哥。”   乍见谢玄,大胡子刚要笑,又皱起眉头,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一管声音十分粗豪,压低了也比寻常人要响亮,谢玄轻巧巧落地:“胡大哥的耳朵真是灵。”   他腿上站桩的功夫,练了十多年,便是在山壁之上,也如履平地,不意大胡子竟能凭耳力听出来。   大胡子笑了:“我这双耳朵没告诉我,别的耳朵告诉我了。”这是他战场上练出来的,全身都是眼睛耳朵,要想埋伏他,那真是想错了。   大胡子知道盗宝通缉的事是萧广福作假,拍着谢玄的肩道:“走走走,我嘴里淡出个鸟来,赶紧陪哥哥我喝一杯去。”   谢玄摇摇头:“三清观的道士将我妹妹捉来了。”   大胡子脸上变色,小小个头也小,人也小,才多大点的年纪,这一干道士竟欺负一个小姑娘,他浓眉一皱:“你是来救你妹妹的?”   想了想道:“我带你去找公子,他还是个能说理的人。”   谢玄一路走来,就没遇上过讲理的道士,哪还肯信闻人羽。   大胡子解释道:“公子已经证查明了,都是那萧广福作恶,与你们兄妹不相干。”   谢玄冷笑一声:“既不相干,我兄妹二人怎么还被道门通缉?举步维艰?胡大哥也不必替他们说话,我也不麻烦你,自己去找便是,只烦请胡大哥替我探一探,我妹妹被关在何处了?”   大胡子见无法打消谢玄的成见,叹息一声:“行,我替你探一探。”   随手抓了个小道士过来:“捉来的缉犯关在何处了?”   他是跟紫微宫那几个一道来的,平日虽不在一处,对小道士来说也是上官,小道士答道:“在膳堂后的院子里,等知观问过话,就会交由上官带回京城。”   膳堂大胡子还是识得的,给谢玄指了路,对谢玄道:“我的屋子在左手边第三间,有事便来寻我。”   谢玄知道大胡子在一行人中身份尴尬,他能如此相帮,已经承他的情。   拱手道:“胡大哥,欠你这一顿酒,必要还你,咱们喝个痛快。”   谢玄绕过回廊,跟着送膳食的小道士到了膳堂,刚要往后院去,迎面又来了一队,他干脆躲进厨房,藏身在房梁上。   几个小道士道:“怎么不见明蕴,他送个饭怎么这样慢,就要作晚课了。”   “他给那两个犯人送饭去,必要等他们吃完了才回来,我去换他,让他先回来用饭。”小道士去后没一会儿,观中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明蕴晕在屋内,脑袋上顶了一个在包,两个关起来的犯人,早就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谢玄听见钟声就知道不好,想跳下房梁去找小小,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个道士,掀开蒸馒头的笼屉,抓了两个馒头就啃。   又四处翻找个不停,啐了一口:“一点荤腥油水都没有。”   这人穿着三清观的道袍,谢玄只能看见他头顶道冠,还以为是三清观的道士,听见他的声音才认出来,这是金道灵。   他跳下房梁,落在金道灵的背后,手腕一压,按住他的肩:“我妹妹呢?”   把金道灵吓得魂飞魄散,他脱困之后,绕了几圈就绕到前殿,可观门紧闭,他又没有谢玄的功夫,跳不上墙头。   不说跳,他连爬都爬不上去,饿得眼发花,腿肚子发软,只好又折回来,找到厨房偷东西吃,也好垫垫饥。   谁知道在这儿遇上了这个活祖宗。   金道灵赶紧缴功:“我可是把小仙姑一起给救出来了,咱们俩是分头跑了,这一转身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生怕谢玄不信,又道:“我都跑到前院了,这又折回来,就是为了找她。”   谢玄自然不信,这家伙满口胡说八道,可此时看他倒比闻人羽那一干人要顺眼得多,轻轻松开他的肩:“你们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   金道灵算一算:“总有小半个时辰了。”   没想到三清观发现得这么快,这下馒头也吃不成了,得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   “小道爷,咱们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你就带我出去罢。”金道灵又说,“怎么说咱们也一同涉过险,我跟小仙姑还有这个……隔牢之宜呢。”   谢玄看这人没皮没脸,十分不耐烦,可将他放出去,正可以引开这干道士,趁机寻找师父和小小。   “三清观中可还有看押犯人的地方?”   金道灵还真转到过,一样是坐牢,那屋里送进去的东西,不知比他的好多少,又有菜又有汤,连馒头都显得格外松软喷香,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勾动馋虫,找到厨房来了。   “在什么地方?”   金道灵急着要离开,不欲谢玄再横生枝节,眼睛一转:“那地方有好几个人把守着,小道爷,你本领通天,可也双拳难乱四手,咱们不如赶紧找到小仙姑,那位朋友的事儿,再作打算。”   听在谢玄耳中那便是关押师父的地方了,好菜好饭的招待着,又有那么多人把守,他心中一沉,本来救了小小,二人会和再去救师父,如今小小不知身在何处,师父又被人看管,说不准还受了伤。   谢玄心里想着办法,目光扫过厨房角落里的几桶豆油,走过去拎着桶把厨房浇了个透。   金道灵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是要作甚?”   “放火。”谢玄淡淡说道,在这里放一把火,观中道士自然都要过来救火,看守的人就少了,他再趁乱去救师父。   金道灵没想到谢玄的胆子这样大,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小道爷,这把火一放,你这身价可就跟我老金持平了。”   他打不过谢玄,可又觉得自己的身价排在谢玄小小的前面,该是前辈,他炼化婴灵是用邪术,谢玄放火烧观,这罪过也差不多。   谢玄懒得与他多啰嗦:“我今日放你一回,要走赶紧走,再晚些人都涌来救火,你就逃不掉了。”   金道灵揣着馒头就跑,缩身藏在僻静处,等看见厨房浓烟升起,心里暗暗有些佩服,这果决的性子,往后道门缉榜上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心里这么想,闷头嚼了两口干馒头,等观中道士都涌过来救火,金道灵便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谢玄也学金道灵的样子,放完火抓了一身道袍套在身上,后房找过,确实不见小小,就混在夜色之中,手里提着个木桶,假装打水救火。   可一路上都没找到小小,他往金道灵所指的方位找去,竟是胡大哥说过的住所。   回过神来他们要把师父押回紫微宫,自然是就近看管最好。   观中走水,那几个人外出查看,谢玄看见门上挂锁的那一间,戳破了窗纸往里看,只见帐中睡着个人,偶尔传出几声闷咳。   师父身有旧伤,每到乍暖时节总要咳嗽,谢玄越发认定里面关的就是师父。   推出匕首一割,将铜锁锁链割断,推门进去,走到帐前,一手掀开纱帐,低声轻唤:“师父?” 第40章 踏北斗   帐中人背对着谢玄,又低咳两声。   不待这人转身,谢玄便知床上躺的不是师父,师父的头发大半花白,而这人满头黑发,人也比师父胖得多,露在薄被外的手掌白肥细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   那人回过头来,看见谢玄吃了一惊:“是你这小贼!”   他寻了半日,没找到师父,把萧广福给找着了。   谢玄一见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若不是此人见宝起意,他和小小也不必窝窝囊囊四处躲藏,小小更不会被三清观的人捉住。   谢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对付萧广福,萧广福却看见了谢玄手上握着的匕首,只当他潜进观是来取他的性命,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呐,救命啊!”   谢玄用匕首柄击中萧广福的后颈,把人打晕,看来王三打听着的人就是萧广福,根本就不是师父。   他扭头即走,在门前撞上了听见声音冲过来的朱长文,朱长文见他手握匕首,屋内的萧广福又倒在床上,不知生死,抽出长剑:“好你个小贼,竟敢闯观杀人。”   这萧广福是要带回去的,说是交给一阳真人处置,其实是大大削落了一阳真人的面子,就在这里死了,岂不是给一阳真人留下话柄,以此来攻讦公子。   这小贼一来,观中便起火,又行凶又放火,必不能饶他。   长剑荡出,直攻谢玄胸前要害,谢玄往后一跃,自背后抽出长剑,剑尖一挑,拆了朱长文的剑招,剑尖收回半寸,又发力递回去。   这半寸的收力再发力,击出的力道竟然不弱,逼得朱长文不得不退后一步。   朱长文从未见谢玄出过手,虽然在山穴中一同避险,也并未正眼看待过这对兄妹,一来一往两招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小看了他。   他明明身负武艺道术,却一路装痴装憨,不敢坦诚相见,自然是心中藏奸。   朱长文下手更不容情,朱长文四人是为侍奉闻人羽才入道的,道术经书马马虎虎,可武艺高强,四人都擅使长剑,四象剑阵更是练得纯熟,就是他一人对敌,也气势不弱。   而谢玄从小到大只是自练剑招,师父身子好的时候还能跟他套两招,等师父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他就只能自个儿站桩练剑。   师父只传了一套剑术,这一套剑术总共三十二式,谢玄自学会之后,练了十年,早一回晚一回,一日都不曾间断过。   谢玄脑子活,光是每天耍同一套剑有什么趣味,他便自己跟自己套招,这招怎么刺来,又该怎么躲避,将一套剑术之中的百般变化练到了极致。   是以刺出去的剑招看着平平,朱长文每一避过,后招就递到眼前,仿佛他如何腾挪闪避都逃不过谢玄的眼睛。   有时甚至他还未躲,谢玄的剑已经走到后招。   朱长文执剑退开,眼中迟疑不定,这小贼才多少年纪,剑术上竟有如此造诣,他低头一看,上身衣衫完好,下袍衫刺破了几处,裂帛之声让朱长文既惊且怒,又渐生顾忌。   终于问道:“你师父是谁?”   谢玄不能报出师父的名号,可他知道朱长文这么问,是因为佩服师父传授的这套剑法,他执剑在手,昂扬一笑道:“我师父姓万。”   万两金。   朱长文在脑中搜寻剑术了得之人,名扬天下的,并没有姓万的,心里忌惮谢玄,想缠着他,等另三人来了,用剑阵将他困住。   谢玄还要找小小,不肯与他纠缠,不等朱长文长剑缠上,就猛刺两剑,将他避到角落。   谢玄练这剑法,自根起就是修心养性,也是修道的一种,掌分阴阳,身怀八卦,其中不藏杀招。   只是退敌,并不杀敌,长剑虚刺向朱长文后心。   朱长文暗道一声糟糕,后背布片“撒拉”一声,挂在了谢玄的剑尖,只觉得背后一凉,恐怕要被捅个穿心,可谢玄既未下杀手,也不恋战,一击之后往后退去,跳出廊外逃走了。   朱长文盯着手中剑尖,一时不敢置信,余下三人这才赶到,他道:“你们进去看看萧广福死了没有,我去公子那儿。”   又在闻人羽处遇到了小小,心道只要抓住小小,不怕谢玄不来,谢玄的功夫厉害,那他妹妹必也不弱,年纪虽小,不能轻忽。   手掌伸出并未留情,只是还没碰到小小的衣角,就被豆豆咬伤了,都不及告诉闻人羽,谢玄行凶伤人。   谢玄借夜色掩护,在观中四处寻找小小,小小逃出闻人羽的屋子,也放纸鹤寻找谢玄。   谢玄藏身檐下,瞥见一点黄影飞过,认出是黄符纸鹤,轻轻打了个呼哨,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   纸鹤翅尖一顿,旋身飞来,一头钻进谢玄的头发里,用纸喙亲亲热热啄他的头发。   谢玄面上神色一松,既有纸鹤,说明小小安然无事,把纸鹤从头发里捉出来:“走,带我去找小小。”   小小藏在三清观后院的假山洞里,靠在山石壁上,两只手捂在小腹上,腰间酸疼。   这几日她都没能好好歇息,腿间的帕子也有一整日没换过了,扯扯裙子盖住,想到师兄还不来,又惶然又害怕。   山石洞子外面来来往往都是人声,似乎是在追查她和金道灵。   小小吸了吸鼻子,豆豆就盘在她膝上,仰着脖子看向她,红信一吐一吐的,小小伸了指头挠挠它的脑袋:“这下可闯祸了。”   她刚刚说完,谢玄就从外面钻了进来:“闯什么祸了?”   说着伸手刮了下小小的鼻子,小小一下钻到谢玄怀中:“豆豆咬人了。”连他们都不知道豆豆毒性如何,朱长文说不定就死了。   谢玄有些吃惊,低头看了看豆豆,豆豆盘成一团,模样要多乖有多乖,一点也瞧不出它方才一口就把人给咬倒了。   “咬了朱长文,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谢玄没想到豆豆还有这番壮举,咧嘴笑了,头一回用手指头逗弄它:“等出去了,我抓两只小鬼,给你开开荤。”   孩子都是自家的好,豆豆平日在他面前这样乖,必是那个朱长文挑衅,它才咬人的,要不是它在,小小可就吃亏了。   厨房的火扑灭了,夜色之中也能看见白烟升起,此地不能久留,他们灭了火就要全观搜查小小和谢玄。   谢玄出去偷了一身道袍,罩在小小身上:“咱们赶紧走,找个地方躲一夜,明日再想办法出城去。”   谢玄依着来时的路,翻墙跳出去,背着小小,藏身在阴影中,出来了才想到除了妓馆,他们依旧无处可藏。   此时城中已经宵禁,客栈酒肆都不留宿,三清观观门大开,几个道士往四边城门去拦人,谢玄避开那几个道士,躲过打更的更夫,背着小小还回了妓馆。   闻人羽替朱长文用银针封穴,以气推毒,逼出整整一碗黑血来。   朱长文还昏迷不醒,但脸上青紫慢慢淡去,闻人羽松一口气,掏出锦帕擦试额间薄汗,对余下三位随从道:“明日再将余毒清出,养上几日便能好了。”   幸亏他们在三清观中,观中齐备解毒丹药,若是在野外遇上这事,朱长文的命便保不住了。   许英杰道:“那两个小贼竟然这样歹毒,头回遇见他们便不该同路。”   大胡子紧皱眉头,到得此时也不能说自己给谢玄指了路,有心想为那兄妹二人辩白,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人都已经躺在床上了,总不能再说他欺负弱小。   闻人羽皱着眉头,原来那道门缉书已经能撤下,这回却烧了三清观的厨房,又伤了朱长文。   三清观的知观深觉在上官面前丢了脸,又想拍闻人羽的马屁,缉书都已经送到他手上,由他定夺是发还是不发。   谢玄小小二人,之前加起来不过十两银子的赏金,这会儿一下涨到了百两。   “我已加派人手,全城搜捕,绝不能让这几人逃掉。”三清观知观打了包票,将观中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必是已经逃出去了,四边城门让人严加把持,非将这三人捉到不可。   闻人羽点一点头,将缉书交给宋知观,温言道:“这是在你观中出的事,缉书也该由宋知观来发,我不便插手。”   他话说的客气,宋知观见他没有以势压人,心中称意:“此间事,还请道兄   丹药银针双管齐下,朱长文醒转过来,半边身子还麻,但口舌能动,张口便问:“萧广福如何?”   许英杰道:“朱大哥放心,他只是昏了过去,并没有受伤。”   朱长文这才松一口气,萧广福要是死了,一阳上人必会大作文章。   闻人羽替他治伤的时候,看见他衣摆后背全是剑尖划破的洞,有些疑惑是谁能在朱长文的身上戳这么多洞,见他醒了问他:“你和金道灵交手了?”   朱长文摇摇头,这满观的人,连金道灵的影子都没瞧见,此人滑不溜手,早就溜之大吉。   “我与那小子过了几招……技不如人。”朱长文面有惭色,空长年纪,竟打不过一个少年,他一说完,余下几人面面相觑,朱长文虽不是顶尖的高手,也排得上名号。   可看那件破袍子,竟是被谢玄逼得没有还手之力。   闻人羽心中生疑,问道:“你们是怎么动手,你细细说来。”   朱长文不敢隐瞒,将自己跟谢玄过的一招一试都细说分明,闻人羽听了,凝神片刻,这些剑招,他十分熟悉,可谢玄所使的变化又不尽相同。   “九宫八卦剑。”闻人羽低声说道。   几人听了俱都怔住,许英杰道:“这不是上三宫才能习的剑术,怎么那小子会使?”   闻人羽一掀袍角,抽出长剑,对床上的朱长文道:“你看一看,他使剑时可是如此。”   说完抱元守一,剑尖在身前划了个圆满,点挂钩刺,剑走轻灵,几招之后停下看向朱长文。   朱长文点一点头:“他使剑踏步,与公子的一般无二。”   只是闻人羽用剑更圆缓,而谢玄用剑更凌厉。   闻人羽敛眉沉思,他的剑法是九宫八卦剑,脚下是步罡踏斗,皆是紫微宫亲传弟子才能学的功夫。   这人究竟是何来历?   朱长文又道:“对战之时,我曾问过他的师门,他说,他师父姓万。”   闻人羽听了,细想道门中姓万的前辈,思量半日也没有头绪,他这一身功夫不是寻常能够习得的。   想到这个,吩咐许杰英:“你去传话,对这两人客气一些,别伤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嘀,百两卡   谢玄:论资排辈,我是你师兄! 第41章 寻庇护   小小伏在谢玄的肩头,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心中渐渐安宁,阖眼趴着,夜风吹得她鬓边茸茸细发刮过谢玄的颈项。   谢玄扭头问道:“你害怕了罢。”   小小不答,好半日才在他肩头“嗯”了一声,她没有师兄那么机变,不论是三清观大张旗鼓的上门捉拿,还是豆豆暴起伤人,小小都无所适从。   谢玄背着她颠一颠:“不怕,往后我到哪儿去都带着你,再不会让你落单了。”   他不过走了一刻,三清观就将小小捉走,金道灵的话虽不尽不实,但也不是全然胡编,若是小小因此受伤,就算一把火将观宇楼台全部烧毁又有何用。   小小伸出手去,玉色小指擦着谢玄的肩:“拉勾。”   谢玄一只手托住她,一只手伸出来,飞快同她拉了勾:“这下该信师兄了罢。”   小小又“嗯”一声,这一声比方才要欢快的多,两只手紧紧攥着谢玄肩上的布衫。   谢玄直到将她背在背上,这才心中安定,只觉得胸膛中躁动心跳终于和缓,此刻分明在逃跑,心中也生出些宁谧之感来。   还没靠近花柳巷,就先闻见了夜色中的脂粉香,小小轻呼口气,问谢玄:“咱们怎么出城去呢?”   谢玄说道:“我们先回去,找红姐。”   红姐不独给谢玄报了信,还提供了一条如何逃避三清观追缉的办法,去找郑爷。   那个姓郑的既然肯在三清观捉拿他们的时候示好,必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们就能借机出城去。   谢玄几个起落,从屋檐上摸进了妓馆,落在红姐的小院里,轻轻叩了一下门。   里头出声的是青梅,学着红姐懒洋洋的调子:“红姐说了,今儿不见客,身上来红了。”   身上来红,见客不吉,客人便是再急色,听见这个也不会再起色心,只是红姐一个月中有半个月都在“来红”,不过是她不愿见客的说辞。   谢玄又叩一声,低声道:“是我们。”   青梅将门打开一道缝,见是谢玄,赶紧将人放进门,红姐坐在床上,与碧檀两个正在摸牌九,铺了一床的首饰色子。   见是谢玄背着小小进来,趿着鞋子下床,拿过烛台,烛光一照,见到小小脸色苍白,唇间一点血色都无,赶忙伸手摸了摸小小的指尖,凉得骇人。   “可是受了苦了。”立时吩咐青梅去厨房要鸡汤,又让绿檀切红糖姜丝来。让小小睡在内间的床上,还摆了个碳盆让她取暖。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红姐颇为惊诧,她还以为会先找郑爷,有了帮手再去三清观。   那张缉书她看过了,不过是拿了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便罢,两人总归年小,赔些礼,说点客气话,三清观也得卖郑爷的面子。   谢玄并不说如何逃出来的,开门见山:“多谢红姐相助,那位郑爷,想要我做些什么?”   红姐微微一笑,目光上下打量谢玄,没想到这少年还有这番本事,怪不得能让郑爷另眼相看:“郑爷有桩生意要过商州,那边的路不大好走,想找几个清道的。”   郑爷的生意有些见不得光,既是见不得光的,便不能请三清观的道士相助,他本来想请的是金道灵,这才容许他在自己的赌坊内显显身手。   若不然哪里容得金道灵在赌坊内赢上七八百两银子,便捉不住他出千,也要将人叉出去暴打一顿。   谁知半路杀出个谢玄,不动声色便破了金道灵的法术。   在赌坊中头一个拿出二十两银子给谢玄加注的,就是郑爷的人。   谢玄初出村时,胸中便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胆气,那时且不知外间世界天高地厚,到这会儿对自己的道术剑法如何,已然胸有成竹,可要保商队却有些犹豫。   红姐一眼便瞧出他心中想的什么:“也不独请了你一人,还有旁的人,不跟着商队出城,你们自个儿是出不了城的。”   红姐看了看小小:“何况你妹妹这身子,该富贵娇养,跟着你风餐露宿,如何能好。”   谢玄指间一紧,脸不变色,问道:“路上怎么个不太平?”   红姐笑了,纱扇一摇:“山贼土匪不须你管,孤魂野鬼才是你的份。”   青梅碧檀取了鸡汤红糖来,红姐替小小舀了一碗,劝谢玄道:“我看你少年心性,是个快意恩仇的,可你初出茅庐便惹了紫微宫,一人岂敌得过千人万人,还是寻个靠山才好。旁的不说,在这儿只要郑爷出力保你,你们往后便来去自如。”   说完指了指前头:“你进来时,可听说王三的事了?”   郑爷看中了谢玄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出风声,就被王三给搅黄了。   谢玄在赌局上很给郑爷面子,王三这是拂了郑爷的脸面,三清观的赏银还没到,王三一只手已经叫剁了下来。   连龟公都做不得了,把人扔在棚户下,由得他哭嚎,谁也不能上前救他。   红姐一说,谢玄便皱了眉头,红姐细观他脸色,笑着添上一句:“并不是为你,这些事,不必郑爷发话,自有手下人替他顺气。”   “我这话你思量思量,你能在我这儿窝一日,还能窝上十天半个月不成?”   说完就留下他们兄妹二人,自己到前头去了。   谢玄不管其它,先让小小喝汤,小小喝了半碗,把碗递到谢玄嘴边,看他喝了余下的半碗。   红姐说的话,她自然听见了,低头抓着被角:“我身子好了许多,咱们想别的法子走就是。”   旁人不知,小小岂会不知,师兄从小便性子骄傲,以他的心性,绝不肯屈于人下,不想让他为了自己,违心答应替人效力。   谢玄也知道小小的意思,伸手揉揉她的头,这些事该他来操心,小小只要好好歇着就是:“你放心罢。”   说完给小小掖掖被角,小小奔波了一日,好不容易身上干净舒服了,陷在软被中,眼睛一阖,便要睡去。   小手指头还勾着谢玄的手。   谢玄等她睡着,把她的手送回被中,转身到外间对红姐道:“我答应了,只走那一程,到了商州我就离开。”   红姐有些不虞,觉得这少年不识好歹,到了商州他们也一样被道门通缉,又能往什么地方去。   “你这条件,郑爷只怕不能答应。”   “他既然找这许多人要到商州,自然会答应。”   红姐眼睛一瞬,轻笑出声:“我这就着人传话给他,应不应要看他的。”   她嘴上虽这样说,可笑意已经透露出来,郑爷会答应这个条件,商队要能先走到商州才行。   郑家派出去的商队,接二连三的折在路上,马匹倒卧一边,连人带货通通不见踪影。   郑爷本以为是碰上了黑吃黑,掘地三尺也要把对头找出来,可把马匹拉回来,便知道不是。   所有的马,血都被吸了个干净,连脑髓也一并吸空了,只余下一张皮,人是办不到的。   本来商队逢此险事,该寻求本地道观相助,可郑爷的生意见不得光,三清观吃的是朝廷的供奉,与官府相联,找三清观帮忙,就是自投罗网。   这才要另寻高人,谢玄就是其中一位。   谢玄一离开床前,小小立刻惊醒,强撑着睡意,听外间谢玄的说话声。   她睡在暖被之中,手脚也渐渐暖和起来,青梅陪在小小身边,她自己没有哥哥疼爱,便十分羡慕小小,给她切了瓣枣子糕道:“你哥哥去走镖,你就留下来,跟咱们一道罢。”   小小沉默不应,青梅以为她是害怕,替她拢拢头发:“外头的人坏得很,你跟着红姐,再没人敢欺负你了。”   小小看她一眼,没想到,青梅也觉得外头的人坏。   青梅笑眯眯的:“只要入了郑爷的镖局,就是三清观也不敢说什么,你与你哥哥就安心在城中安家。”   看小小还是眉有忧色,青梅以为她年纪小才害怕,便不再说些什么。   小小心中想的却是明日缉榜一出,就知道朱长文是不是死了,到时候不能给红姐她们惹麻烦,得赶紧走才是。   谢玄回来,见青梅给小小洗了樱桃,又切了枣糕,照顾她十分妥帖,对着青梅点头:“多谢你了。”   一回是青梅报信,一回是照顾小小。   青梅瞥了谢玄一眼,面上微微一红,竟有些扭捏:“不客气的,往后就是自家人了。”   小小分明刚刚还感激青梅,看她又是脸红又是扭捏,心里竟然隐隐不乐。   谢玄谢过之青梅之后,就坐到小小床边,从被子外面伸进手去,摸她的手指:“有些暖意了,再歇一夜,就能好了。”   话音没落,碧檀就进来报信,对红姐道:“来人了。”   谢玄能想到躲藏的地方,三清观也想到了,城中宵禁,客栈酒肆都要记下姓名,只有躲回原处才是办法。   红姐挑挑眉头:“不慌,他们进不来。”   那几个道士在门前聒噪,郑家的打手没有出面,叫了几个花娘,涂脂抹粉往院前一站:“道爷逛窖子,到这儿来供三清?”   惹得人人哄笑,那几个道士道:“还不赶紧将人交出来。”   其中一个花娘笑起来:“哟,咱们这儿只见过大妇来找自家爷们的,道长是来找谁?相好的?”   那道士闻言大怒,拔出长剑,寒光一闪,既然动了刀剑,郑爷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涌了上来:“白日里已经将人拿走了,这会儿又是有谁报信,说人在这院中?”   自然是无人报信,不说没人瞧见谢玄,只看王三的下场,还有谁敢找死?   这些道士又不能贴身保护他们,有命拿钱,也得有命花才是。   三清观的道士没有由头,也不能进妓馆中抓人,就是论到官府,一样没理。   谢玄听了一会,见那个姓郑的说到做到,果然无人能进来搜查,他握着小小的手:“咱们过了商州,再想法子。”   小小夜不能安眠,梦中也是朱长文脸色青紫,软倒下去的身影,她自梦中惊醒,就见豆豆盘在枕边,伸手摸摸豆豆的脑袋:“你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豆豆一被抚摸,立刻抬头,它不懂小的,摇头摆脑,甩着尾尖,还冲小小吐出红信,咧开三角嘴,仿佛是在笑。   谢玄搂紧了她,拍着她背,心中惶然这感还未全然消退,总是止不住在想,要是小小出了事,他要怎么办,闷声道:“我宁可死一城的人,也不要你伤一根毫毛。”   小小眨眨眼睛,抓过谢玄的手,在他掌心上轻轻打了一下。   有一句话,二人谁也没说破,要是师父听见谢玄说了这等话,多厚的板子也给打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豆·萨摩耶·豆 第42章 绣花鞋   一清早,青梅便来叩谢玄的门:“红姐说了,那些牛鼻子还会再来,你们不能久呆,马车已经备好了,有人带你们去见郑爷。”   谢玄睁眼即醒,脑中清明,侧头看一下小小,她细眉微拧,把脸藏到他怀中,磨蹭了两下,不愿意起来。   心里也想让她好睡,可还是轻轻拍她,软言低语:“咱们走,换个地方歇息。”   小小睁开眼睛,心中叹息。   昨夜她做了一夜的美梦,梦见他们又回到村中去了,竹屋茅舍,两亩薄田种瓜果食蔬。   梦中师兄不不过才到梅花桩那么高,她还更小些,两人拎着一个小竹篓,牵着手到山上挖笋子,春日里初生的嫩笋,晒干了炖肉。   再捡一些鲜竹叶,也拿回去晒干,给师父泡茶喝。   一梦醒来,睁眼便是雕花床,锦绣帐,他们还在外头,离家越来越远了。   小小吸口气,睁眼坐起来,把长发结成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跟谢玄从后门坐马车去了郑家。   二人前脚刚走,后脚三清观的人便上门来。   三清观昨夜未能进院,今日一早,就去衙门拿了手书,要进院搜查。   红姐倚着门骂骂咧咧:“老娘的屋门,你们想开就开?我这院里三道门,过一道那是一道的价钱。”   老鸨客客气气同她商量,将她请出门:“我的姑娘,你那屋子自是千金万金,这些穷牛鼻子,这辈子也享不了这福,就叫他们瞧一眼,也是他们的福气。”   这一干道士气得仰倒,三清殿中也安坐,在个妓子面前竟要受这种闲气。   红姐是有意闹大,拖住他们的脚步,好让小小和谢玄快些到郑家,她闹了一场,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把衣衫一拢:“就叫他们占这个便宜。”   三清观那几个道士,何曾见过这样的屋子,屋中香气馥郁,珠围翠绕,衣架上挂着纱衫红裙,一时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青梅碧檀眼睛都不错的盯着他们,拿他们几个当贼看。   红姐在门外道:“要搜就搜得仔细些,什么床底下,柜子里都别放过,我这儿可不吃消一天来两回道士。”   他们在每间屋中仔细搜查,没能找到谢玄小小的踪迹,连同金道灵都仿佛插翅飞了一般。   红姐嘱咐青梅买些花糕点心送到郑家镖局去:“我看那小姑娘倒还有几身像样的衣裳,只是鞋子破得厉害,你收拾些衣裳鞋袜,一并给她送去。”   青梅道:“那他呢?”这一看就是哥哥疼妹妹,虽穷困,可小小身上穿的要比谢玄精细的得多。   红姐“扑哧”一笑:“哪个他?”   青梅紧紧抿住嘴,面上飞红一片。   红姐又笑又叹,谢玄生得俊俏,人又机敏,跟着郑爷自能闯下一番事业,青梅这样,若能早早就结下善缘,倒也有好处。   “也给他预备几身,人要衣装,去了郑爷那儿,他们兄妹这付模样,只怕要被人瞧不起的。”   青梅欢应一声,替谢玄小小预备衣裳,碧檀悄悄问她:“怎么,真瞧上了?”   青梅板着脸:“别胡说,我不过可怜他们兄妹罢了。”   碧檀轻笑:“我又没笑话你,只是想说,他眼里仿佛只有他妹妹,你若真有那主意,讨好他,倒且不如讨好小姑子。”   青梅立时恼了,拍了碧檀两下。   碧檀看她动气,赶紧说道:“我是为着你好才替你出主意,咱们这样的,还论什么家世,他相貌这样出众,自然也有别人动心,你既知道了关窍,还不赶紧使力。”   青梅低声道:“他是想走的。”   碧檀道:“人是因为无根可依这才漂泊,他跟着郑爷,一二年的就能买屋子置产业,还能给他妹妹攒嫁妆,有了这些好处,他难道还想走?”   青梅心里隐约觉得那兄妹二人非是寻常人,何况谢玄眉宇间的骄傲骗不了人,默不作声,将自己一双舍不得穿的缎面鞋子拿出来,塞到包袱中,拎着竹篮到街上给谢玄置办鞋袜。   谢玄一到郑家,就被请到后院,给他们兄妹俩安排了一间屋子,安顿好小小,他便被人请去开山堂见郑爷。   开山堂十分气派开阔,两边十几把交椅,堂上设个高座,座上还铺了一张虎皮。   厅中已经等着八九个人,谢玄进去,主位上还没坐人,底下一些人有的孤身一个,有的凑在一处,都是郑开山找来的押镖的能人。   没一会儿郑开山就从后堂出来,大马金刀在堂前一坐,拱手道:“各位英雄,郑某请各位英雄来,想必已然知道是所为何事,明日咱们就且出发,这一回,我会与大家同去。”   郑家早年是做山匪起家的,这开山堂便是仿着山寨上的聚义堂来陈设,今上开国之后,他便下山做起了正经生意,先是镖局,后是赌当妓馆,在西南一带混得风生水起。   郑开山一身匪气,他手下有刀头舔血的,却没有会道术的,三次押货都被人掠去,血本无归,既不见人,也不见尸,非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弄鬼。   郑爷发完话,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此时便可提出来。”   谢玄上前一步:“我师妹也一并同去。”   郑爷座下的人道:“哪有走镖还带女人的?你师妹年岁再小,那也属阴,带不得。”   谢玄并不看他,只对郑爷说:“我师妹必要同去,我们俩是师兄妹,各有所长,缺一不可。”   那人还待要说什么,郑爷手指一抬,那人立刻住口,退到后头不敢发声。   郑开山道:“既然如此,那就一并押镖。”   他话说得万分客气,待这些三教九流,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鄙之意,除了有求于人,也是性格所至。   谢玄看郑开山一伙人,比看闻人羽一行要顺眼得多。   郑开山又道:“今晚就在这厅中摆酒摆肉,等镖送到商州,再有酬谢。”   话将要说完,外头才踢踢踏踏来了个老头儿,穿着一身破烂道袍,头发花白,背后背着一个酒葫芦,醉熏熏的往里来。   脚将要迈过门坎之际,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扑倒在地。   谢玄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轻轻托起。   余下这些人,看这老道士都道这人是来骗钱的,并不理会他,老道士举着酒葫芦,摇摇半葫芦酒:“听见酒字,我这葫芦自个儿来了。”   郑开山一笑:“来人,给这位老道长送两坛子好酒。”   他并不计较老道士无礼,吩咐完了就此离开,手下果然端了两坛好酒来,一只坛子总有十好几斤重。   老道士头发花白,脸皮有皱,人看上去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又已经醉了,哪还能抱起两个十来斤的酒坛子。   谢玄眉头一皱,这堂中人已经散了个干净,他正要弯腰替老道士抱酒坛,那老道念了个口诀,两只酒坛子腾空而起。   他也不看谢玄,晃晃悠悠往外去,他人往左晃,两只酒坛子就跟着往左晃,再往右晃,两只酒坛就又往右晃,若非封了口,坛子里的酒非撒去大半不可。   这样的术法倒很有趣,谢玄从未见过。   他昨夜才用剑术将朱长文逼到退无可退之境,因他未尽全力,打得半点不费力气,心中方才生出了一点骄傲自满之意。   今日就见着个浑身酒臭的老道士,出手便是不曾见过的法术,那骄傲之意又淡去了。   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然不错。   就是闻人羽也有些他不懂的法术,看来是因为他遇上的那些全是脓包,这才赢得容易些。   老道士走了一半,含含混混回头道:“你要不要吃酒?”   这个老道士,有几分像师父的模样,一样身子轻,一样头发白,一样爱喝酒。   谢玄笑着应了:“好,我也喝两杯。”   他既吃人家的酒,便摸出钱来置上两个下酒小菜,回去与小了一声,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要不然你与我同去。”   小小手里捏了一双缎子鞋,摇摇头:“我不去,你去罢。”   就在郑家院中,一南一北对门的屋子,小小这里有什么异动,他抬头就能看见。这才放心到老道士那儿喝酒,也好打听打听,这种吸干马血的,会是什么鬼怪。   谢玄一走,小小捏着那双鞋子叹了口气,收了她的鞋子,什么时候才能还礼?   青梅带了点心和切肉,还有几件干净的衣裳来。   “这是红姐交待我送来的,鞋子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这一双是我的,我看你那双已经挤脚了,就穿我这双罢。”   “多谢你了。”小小很不喜欢青梅看着谢玄的眼神,可还是谢过她,那几件衣裳选得十分精心,连绷腿护腕都想到了。   青梅又道:“你哥哥出镖,你要是觉得这儿不好,就到院里来住。”话说完了才想到,谢玄这样宝贝妹妹,只怕是不肯让她同她们一道厮混的。   小小摇摇头:“我跟着我哥,不到旁的地方去。”   青梅一怔:“你还要跟着走镖不成?山路水路都难走得很。”说完看小小神色坚定,微微一笑,“你们兄妹真好,倒还像小时候似的。”   说完,自感身世,眼圈一红,生生把泪忍了下去。   小小记得青梅说过,她是不被嫂嫂所容,她哥哥才卖了她的,小小从来见事极明,此时便道:“你哥哥若是不想卖了你,你有一百个嫂嫂,他也不会卖了你。”   青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抬起衣袖一抹,自嘲笑道:“谁不知道呢,红姐碧檀都说我痴,可怨恨嫂嫂,总比怨恨哥哥要好,我与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小小想说这是自欺欺人,可心里又有点明白,她想了想,伸手握住青梅的手掌,用力握了握。   青梅讶然,小小一直少笑少说,还以为她是个极冷情的人,没想到,也有一番热肠:“我好得多了,谢谢你。”   小小捏着那双软缎鞋,缎面上绣的喜鹊登枝,十分精致,这是小小收到过最好看的鞋子了。   她把鞋子装起来,并没有试它。   师兄是绝不分给别人的,便是青梅再可怜那也不成,师兄就是她一个人的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紫微宫=仇人,就算闻人羽是天下第一美第一富第一贵,谢玄小小绝不可能去抱仇人大腿,周知。 第43章 押镖车   谢玄陪老道士饮了两杯,他一杯酒还没喝完,老道士已经喝了一坛子。等他第二杯下肚,老道早已趴在桌上,嘴里哼哼个不住。   谢玄侧耳去听,听见他说的是:“好一块猪头肉。”   谢玄将人扶到床上,替老道盖上被子,又吹了灯,关上门。   那边郑开山办的宴席才刚刚开始,谢玄也去吃了两杯酒,同席上人混个脸熟,大家又说了一番齐心协力共同护镖的话,这才散了。   加上小小和谢玄,本次护镖的玄门中人一共七位,余下的除了老道之外,还有一高一矮两兄弟,和一个干瘦中年人。   其中那对一高一矮的兄弟待人极是客套,与谢玄还碰了几杯,可才走到了拐角处,谢玄便听见那个矮子对高个儿道:“到时候只顾着咱们那一辆车就成,旁人的死活不需管。”   谢玄耳聪目明,走在前头听见了,也不扭头看回去,这人如此,余下那个必然也是如此想,到时只怕人人都自扫门前雪。   商州要道会遇上什么,还真是无人知晓。   三次出镖倒也不是无人回来,龙威镖局商州分号的人,趁着天色大亮去拖马匹,从死掉的马身下面掏出一个人来。   人还有半口气在,救回来已然疯了,舌头断在嘴里,大夫看了齿痕,竟是他自己生生咬断的。   原是龙威镖局中最有前途的年轻镖师,回来之后便又疯又颠,绝不敢走到树下绿荫处,听见夜风吹动树梢的声音,便吓得抱头乱嚎。   郑开山很有些兄弟义气,将他养在镖局里,替他请了名医诊治,又请了三清观的宋知观来喊魂,皆是一点用处都无。   这人还作下病来,只要看见镖车上插上镖旗,便扑地打滚,哑声嚎啕,不许镖局中人坐马走镖。   从他嘴里,自然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那对一高一矮的兄弟,替郑开山出了个主意。   矮子道:“人之灵窍便一点灵犀,他灵犀蒙昧,说是说不出来,但他活了下来,就有保命的法门,不如将他带去。”   他虽不能说话,但他还能走,这回出镖,就将他灌醉了抬到镖车上,等走到那一程,他自然就能找到原来那条路。   郑开山犹豫许久,到底答应了,一口气给这人的父母妻儿二百两银子,就算是买断了他的性命,这次外出,生便将人再带回来,死那也是个了断。   小小收拾好了东西,红姐给的衣裳她挑了一件脏穿的收下了,青梅给的鞋子她留在郑家,他们的银子都被三清观搜走了,只有贴身几两碎银,一半补给红姐。   又预备了一袋面饼两包酱肉两只烧鸡,还有寻常用的伤药。   最要紧的是符咒,竹篓被三清观的人搜走了,桃木剑谢玄随身背着,可朱砂黄符都在篓中,他们手上一点存货也没有了。   好在这些东西,郑爷早就吩咐人备下。   寻常走短镖,不过是带足食水罢了,这一回却预备了满满一箱子的黄符朱砂线香,连黑狗血都备了几囊袋,随他们取用。   谢玄不知这几人的底细,小小一眼便能看得出这些人是好是坏,她雾色双眼将这几人扫了一圈,瞳仁微张,捏了捏谢玄的手。   这几人中,除了老道士的五蕴之气是灰蒙蒙,不辨善恶之外,余下都是黑色,没有一个是善人。   谢玄拍拍她的手:“咱们不过同路,到了商州便会分开,我们坐最后一趟镖车。”   一共五辆车,郑开山骑马行在最前,余下的镖师趟子手一个不少,谢玄和小小头上压着斗笠,又换了龙威镖局的衣裳,胸前一个“威”字,混在人群之中。   马队走到城门口,守城的兵丁俱是熟识的,开门放行,还说了一句吉利话,“祝郑爷马到功成”。   谢玄压低帽沿,无惊无险出了城门,心头略松,抱着小小放上镖车,跟着自己也跳上去,神情终于欢快起来:“等到了商州,咱们就坐船去京城。”   他打听过了,郑爷的货是送到商州船队去的,他们不要金银,只要坐上一艘去京城的商船,将他们一路带去京城就好。   小小点点头,豆豆从她怀中钻出来,它连着两天吃“素”,又成了一条吃不饱的豆,用脑袋顶谢玄的手背,撒娇似的磨蹭他。   谢玄拍拍它的脑袋,从布袋里掏出块饼来,掰一块给豆豆,豆豆温驯地从谢玄手里吃,怕咬着他的手指,脑袋歪了好久才咬着,叼着饼咽进肚子。   谢玄对它道:“留点肚子,今儿夜里你有吃的。”   商州路途并不远,只是押着镖车走不快,其中一夜得在山间露宿,前三回的车马,就是在山间出事的。   白日一路无事,趟子手在镖车两边喊着龙威镖局的号子,声声响彻山野。   “龙威虎啸,请江湖朋友借道。”   这一带哪个不知郑开山的龙威镖局,寻常出镖并不用这么叫喊,只要镖旗一亮,四方朋友见到旗上的标识,自然要卖个面子。   但既然郑开山亲自带队,趟子手便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声响过一声,卖力气给郑爷看。   谢玄与小小坐在最后的镖车上,老道士就在他们前一辆,不到半路他就又吃得烂醉,整个人躺在镖车的箱子上,翻了个身,差点儿滚到车下去。   谢玄跃过去,一把将他托起来,老道士还迷迷蒙蒙,拧开葫芦灌酒,酒一条线似的灌进他的喉咙,咚咚咚直饮了半晌。   谢玄好脾气的扶着他,一是看他年纪大了,二是他有些像师父的模样,瞧见了便不能不管。   就这么扶了片刻,谢玄脸色微变,这酒葫芦不过是寻常大小,似这么个倒法,早就该一滴不剩。   可老道士这个酒葫芦,倒了半日还汨汨出酒,好似没有尽头,越是闻越是酒香扑鼻。   老道士终于喝够了,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酒嗝,红通通的鼻子动了动,吧唧着嘴说:“好肥的猪耳。”   谢玄见他又露一手,有些尊敬这位前辈,跃回车上,从竹篓中取出一包青酱肉,打开油纸包,放到老道士的手边:“老前辈,没有猪耳朵,就只有青酱肉,拿这个给您下酒。”   老道士睇了他一眼,也不客气,捏了一块肉往嘴里塞,没一会儿便把一包肉都吃尽了,吮着手指头把酒葫芦抱在怀中,又在镖车上睡去了。   谢玄也不恼,他心中敬佩有本事的人,又轻轻跃回去,旋身坐到小小身边。   他这一起一落,也被那对一矮一长的两兄弟瞧在眼里,纷纷侧目,虽不知道谢玄手段如何,就他这一手轻身功夫,那便是少有的。   一直到黄昏时分,镖车行到山岗前,大队人马又停了下来,趟子手道:“各种英雄,再往前便是死人岗,岗上路极难行,咱们先停下用饭。”   镖师趟子手都歇下起火野炊,还有带来的酱肉面饼,烧了一锅野菜汤。   小小自己架起锅来,把烧鸡串起来再烤过,烤得鸡皮发脆,油脂滴在柴上,又把野菌子摘来,在鸡油下面烤了。   那一队镖师都是粗汉,哪有小小做饭好吃,老道士闻着味儿就来了。   小小撕了半只鸡给他,抬眼看向老道:“您吃吧。”   老道士先不用手拿,鼻子凑上前,从鸡头闻到鸡屁股:“好香好香。”正要拿在手上啃,抬头看了小小一眼,一直耷拉着的眉眼骤然一抬又耷拉回去。   接过小小手里的烤鸡,撕了两条鸡肉,卷在软饼里吃着。   谢玄去前车取水,矮个儿笑盈盈过来,手里托了一把鲜果,递给谢玄:“小兄弟,这果子是才刚摘来的,分你一些。”   他见谢玄功夫了得,想与他结交,进了死人岗也有个照应。   谢玄接过鲜果,对他点点头:“多谢。”   矮子自道:“我叫齐英,我兄弟叫齐远,我看小兄弟功夫了得,咱们进山之后相互也有个照应。”   谢玄拱拱手:“我姓万,叫万金,我师妹叫万银。”随口胡诌,把师父被道门通缉的金额当作姓氏。   矮子倒不计较这是不是师兄妹俩的真姓名,大家不过同路发一笔财而已。   他笑道:“小兄弟可知前头为何叫死人岗?”   谢玄还真不知道,矮子道:“倒也不是路过就要死的意思,那是几十年前,山中小镇一夜之间成了空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越传越凶,这才叫作死人岗。”   谢玄看他眼神闪烁,知道他有所隐瞒,托着果子笑一笑:“谢谢齐兄告知,我与师妹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矮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不过大家同走一条路,这些事还是要告诉万兄才好。”   他虽这么说,可并没见他去告诉那个干瘦中年人和老道士,显然是瞧他们一个萎靡一个老迈,这才来拉拢谢玄师兄妹。   说完他又问:“万兄同那老道走得近,他可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拳怕少壮,可道术却不同,他怕那老道真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本事。   谢玄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见他这个年纪还要替人押镖,心中不忍。”   矮子也知道谢玄没说实话,彼此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谢玄一回到小小身边,就见那老道吃了整整一只鸡,又把半袋饼子吃完,一时神色微妙,他这肚量跟豆豆一模一样。   小小藏了半只鸡腿,拿给谢玄:“师兄快吃。”再不吃,连这个都没有了。   谢玄笑一笑,把鸡腿留给小小,自己只吃干粮,才将将塞饱了肚皮,趟子手便来催促:“再晚些进山,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谢玄收拾东西背在背上,镖师趟子手背着货物,郑开山还走在最前,趁着天黑之前,找到一处空地安营扎寨。   那个疯子到这会儿才醒转过来,他眼睛睁开,知道自己身在林中,仿佛重回噩梦,嘴巴微张,想喊却喊不出声来。   仿佛被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两只手只肯抱着自己的身体,眼神万分惊恐,压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嘴唇一张一阖。   他没了舌头谁也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座中这些人,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见他行为古怪,只当他已经吓傻了,纷纷不再理会他。   镖师之前,也有他的旧友,给他留了饭食,他明明腹中打鸣,但对肉食面饼看也不看,什么也不肯吃。   谢玄一直注意这个疯子的举动,就像那矮子说的,这人既能幸存,必是知道什么关窍,只是看他的行为,一时不能推测出些什么。   谢玄在看那疯子,小小也在看,往日进了山林,她总是无比舒畅,可这一回,刚迈进来,她便觉得喘不过气。   整片密林,看似枝繁叶密,处处生机,可对小小来说,却是死气沉沉,她感受不到这林中树林的喜悦,只有一股又一股淡淡死气,在林间围绕。   小小先是抬头看树,等到天色愈暗,她眼前影影幢幢,望向镖队的人,只见每人头顶除了五蕴命火外,她眼中所能见的,又多了一重。 第二卷 仓庚鸣 第44章 活皮影   小小揉揉眼睛,用力睁大,想看得更仔细些。   随着眼中雾色渐深,人人头顶的命火都变化了模样,她原来只能瞧见一团代表着命火的光,如今却能看见那光团细分成了几束。   只有寸毫长,裹在五蕴之气中。   白日之间有些难辩,进入密林,阳光遮蔽,这才在眼中显现。   这几人中,除了那个疯子的头顶只有一毫光芒外,余下那些,有的两毫有的三毫。细细辨认,又有不同。   有如莹火微光,有如油灯一豆,两毫光芒之中,也有一毫明亮,一毫黯淡,那个郑爷便是如此,他虽头顶有三光,但光光黯淡,合拢起来却依旧比旁人的要亮些。   小小目光寻常谢玄,眼睛方才转过去,便觉得光芒刺目,用手指遮在眼前,眼里流出泪来。   小小伸手抹掉眼泪,用手指掩住眼睛,指间露出一条缝来,等眼睛好受些了,方才放下,细数谢玄头顶毫光。   总共六道,这六道光本就比寻常人的要亮,再融成一束,怪不得师兄命火灼灼,妖魔鬼怪不敢进前。   小小想将这话告诉谢玄,才叫了一声师兄,头顶绿叶便沙沙响动。   林间未曾起风,这一棵接一棵的树木却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一颗响完了,连一颗接着响,沙沙声传得极远。   小小一下皱起了眉头,这些树在说话,用叶瓣的沙沙声传信,她的耳朵没有听见这些树在说什么,但她就是知道。   小小紧紧抿住嘴,直等到谢玄拿了被褥铺盖过为,一把紧紧攥住了谢玄的手:“这个林子,我有些怕。”   “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小摇摇头,这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没有,就连鸟雀之魂都没有,正因为太干净了,所以让她害怕。   谢玄颇有些惊讶,小小自幼能见鬼,断头鬼掏肠鬼替死鬼,什么鬼不曾见过,看她人小,胆气却壮,这里什么也没有,倒把她给吓住了。   “不怕。”谢玄从怀中取出红绳来,“我们绑上,你就不怕了。”   红绳一头系着谢玄手腕,一头系着小小的手腕。   大家都在这块空地露宿,也有人听见小她害怕,几个镖师纷纷瞧过来,他们心中也没有底,山林越暗,便越似有什么东西正蛰伏欲出。   可除了小小这样的女孩儿,有谁能说自己害怕。   是以小完这句,并无人笑她,反而同情地看她几眼,心道,若是今夜自己也在这儿交待了,只盼镖局能多给些银子,叫家中的孤儿寡母有个着落。   谢玄把红绳系在小小手腕,低头之际,感觉一道目光投来,他装作不经意间扫过去,除了几个镖师之外,只有那个不起眼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立刻收回视线,看向别处,他至始之终在这六人小队里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既不说话,也未有出格的举动,谢玄对老道格外关注,对高矮兄弟也有防范,只有这人,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来路。   此时见他投来目光,装作不知,紧紧握一握小小的手:“系了红绳便无事了,咱们左右不离,挨过今夜就好。”   小小点了点头,抱着竹篓,想看看豆豆如何,它中午就没出来要吃的,是不是嫌弃饭菜不好,生闷气了。   豆豆盘成一团,头啣着尾巴尖儿,听见小小探头看它,微微抬头,无精打采的样子,连脑袋都不摆动了。   小小伸手进去,揉揉它的头,豆豆也不吐出红信,缩着脖子,比往日里谢玄骂它还乖巧的多。   看来这个林子,它也不喜欢。   林中入夜极快,方才还能见着火烧一般的云霞,很快便全暗了。   镖师趟子手们在营地四方都堆起火把,预防野兽,中央更起了篝火,几人值夜添柴,一时间将林子照得亮如白昼。   高矮两兄弟自方才起便用红绳布阵,他们取出一团手指粗的红绳,在红绳之上系了铜铃,将这几团红绳,绕着树在树杆上。   “大家伙儿若要出阵只能走这块石头的方位,我兄弟二人将这块地方守得铁桶一般,什么东西也进不来。”   那个干瘦中年人也自袋中摸出黄符,默不作声的将符咒贴在树杆。   老道士瞧了,只是嘿嘿两声,他什么举动也不做,手枕在头后,腿跷起来,嚷嚷:“有没有卤猪头卤猪耳朵吃。”   谢玄既然受了郑开山的恩惠,便也站起来与那三人一道,高矮兄弟用的阵法就是他替李瀚海藏魂时用的,并不是将鬼怪拦在外头,而是将自己藏于阵内。   修道之人精元强健,可普通人被困一夜必会委顿,何况还有个本来就灵犀不通的疯子在。   他皱皱眉头:“这些人可能受得住?”   矮子也瞧出来了,谢玄功夫虽好,可混江湖不久,那点仁心瞧着十分天真,他们为财,只要郑开山平安,余下人的性命,都不要紧,结阵做作,不过为了多得些银钱。   他轻轻一笑,神色世故:“小兄弟,抓大放小,有些事是身不由己。”   谢玄为他语中世故,更道这人不能相交,也不再说什么,到那疯子的身边,在他前心后背都贴上黄符。   “虽不知你遇上了什么,但这两道符总可保你一夜平安。”   谢玄在他身前贴了镇神符,后背贴了破秽符,疯子依旧缩身抱头,符一上身,竟安然下来,慢慢睡了过去。   谢玄又去看树上贴着的符咒,他自小画符箓,一本书画得烂熟于心,盯着那张张黄符,皱眉道:“这符,我怎么未曾见过。”   中年人神色一动,矮子先笑起来:“小兄弟,玄门各宗,自家有自家的法门,你方才多大的年纪,岂能什么都知道。”   他这样说,倒也有理,谢玄并不放心,拿出自己画的符咒,贴在他与小小睡的那几棵树后,连同老道士那里,都一并贴了。   结阵、架火,十几号人围坐在中间,入了夜,林中反而一丝风都没有,红线上系着的铜铃纹丝不动。   小小坐在谢玄身边,无人有睡意,都睁着眼睛等待黑夜过去,就只有那个老道士,把酒葫芦一横,枕在脑袋后面,当作枕头,呼呼大睡。   谢玄看了,颇为佩服,他自小到大从没怕过,坐在人中竟然也有些忐忑,心中想到,这有什么好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该似这位老前辈一般洒脱。   也把身子往后仰,一只手垫着当枕头,一只手摊平了,对小小道:“来,咱们也睡一会儿。”   小小并不困倦,但她还是靠在谢玄肩头,喁喁说道:“我的眼睛……更清楚了。”   几个镖师围坐一堆,如临大敌,自家兄弟生死不知,轮到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活过今夜。   俱都坐在郑开山的身边,有的闷头喝两口酒,有的吃几块肉,沉默寡言。   郑开山皱皱眉头:“咱们兄弟大风大浪,什么没有见过,怎么摆这个哭丧样,把酒肉俱出,咱们同饮同乐,往日押镖不许你们消遣,今日没什么顾忌,该玩的都玩罢。”   郑开山说的消遣,便是开赌局,押镖的规矩,到了夜里也要留几人值夜,长夜漫漫,相对苦坐多么无趣,这些人便自己凑局,图个热闹,熬上一夜也不发睏。   可郑开山下过令,怕他们沉迷赌局,让宵小钻了空子,只要押镖局途中开赌,一律从镖师降到趟子手。   几人得了郑开山的令,摸出一付色盅来,就在大石上开局赌大小,三把过后,方才颓丧之气一扫而空,林中又热闹了起来。   矮子到郑开山的身边:“郑爷,咱们只要两两结队,离开之时万不要孤身一个,咱们这么多人,有火有符,什么东西也不敢进来。”   前几回都是寻常人着了道,这回有几个玄门人在,什么妖魔鬼怪,要来之前也得惦量掂量。   其中一个吃得多了要解手,他解了裤带就想在树边方便。   矮子赶紧道:“不成!红绳符咒碰上污秽物便效用全无,我陪你去林中便是。”   那大个子生得高壮,仿佛座小山一般,矮子在他的面前就似个矮树墩子,两人结伴入了林中,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一人问他:“可有事?”   “能有什么事儿?一泡尿罢了。”又伸手去摸色盅,赌起点数大小来。   矮子并不回到他兄弟身边,反而坐到了疯子的身边。   他一直长袖善舞,十分会与人打交道,突然不言不语,连他兄弟都觉得古怪,走过去他:“哥,林中没什么罢?”   矮子摇摇头。   高个儿见他摇头就放心了,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石上,从怀中掏出饼来,递给矮个:“哥,你吃这个,这个烘得软些,过了今儿晚上,咱们就去醉红楼,好好吃一顿酒,再叫两个漂亮小娘侍候侍候。”   他手中的饼子刚要递过去,疯子突然发难,一把拍掉了高个儿手里的饼,高个子一下怒了:“你这疯子,捣什么乱?”   高个儿伸手便要打他,疯子在火堆中跳来跳去,他竟也知道往郑开山那里跑,几个镖师到底与他有交情,见高个儿要打他,都皱眉看过来。   “他一个疯子,莫要与他计较。”   这番吵闹,把小小吵得坐起,眼睛隔着火光看向众人,瞳仁中雾色深浓,她轻轻一扯腕间红绳。   谢玄立即坐起:“怎么?”   小小眼睛盯着火,瞳中却没有半点火光,她轻声道:“矮子不是矮子。”   谢玄皱眉,小小接着说道:“矮子是皮影。”   矮子的身后,吊着一个又窄又长的灰影,影子有树那样高,细手细脚,牢牢吸住了矮子的四肢手脚,仿佛将他提在手中。   矮子此时,就像是个活皮影。   小小话音一落,林间无风叶动,沙沙声响不断,小小倒抽一口冷气。   叶瓣摇曳之时,树影之中处处是那细而窄长的影子,它们有的比树还高,从头顶往下望,盯着红圈里的十数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我突然怂了 第45章 人皮俑   谢玄与小小一同长大,咿呀学语之际,二人便能说些只有他们俩才懂的话。   一听“矮子是皮影”,谢玄脸上旋即变色,他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握在手中,看那些人围在一起,心中思量该如何向他们示警。   他正要开口,老道士翻身坐起,伸了个长懒腰。   老道士一直醉熏熏的,眼睛都睁不开,此时睁开双眼,目中精光四射,对小小点点头:“小娃娃长着一双好眼睛。”   他说完便绕着树,将一张张黄符揭下来,扔进了火堆里。   朱砂遇火“腾”的一声,火苗猛然蹿起,还在吵闹的几人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他,高个儿道:“老道士,你作什么?怎么把符给揭了?”   老道士又抻抻腰:“不揭下来,那东西才要来哩。”   矮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竟悄没声息的站到了老道的身后,火中添了一点朱砂,将他背后的细影照出一点轮廓来。   有个镖师眼尖,瞧见了道:“你们看,他身后是什么?”   几人目光所及处,就见矮子的影子窄而细长,没有一丁点儿像是矮子的形状,等他们再眨眼时,矮子退回阴影中了。   疯子就在此时嚎叫起来,他舌头断了,根本就叫不出声,可他一声接着一声,其情之悲,震动人心。   几人方要将他压住,他退后一步,竟抽出了郑开山随身宝刀,一刀划开了众人。   他是龙威镖局最有前途的镖师,一把刀耍得极好,舞将开来,刀刀都是致命的手段,似要将这些人都置于死地。   手上刀快,嘴中却不断哀嚎,脸上神情十分悲伤,刀尖在指向郑开山时,又往后缩了两分。   火光一照,照见疯子脸上满是泪痕,他站在那里,胸口不断起伏,转身砍断了红线阵,冲进树林夜色中去了。   这番变故就在顷刻之间,疯子的举动人人无措,他是疯了,可他们却不能把刀对准自家兄弟,见他逃进夜色,反而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麻脸姓陆的镖师平素与他交好,问道:“要不要去找?”   郑开山沉着脸,摇一摇头:“不必,由得他去罢。”他心中大概猜到了,那些镖师是怎么死的。   矮子方才便伏在老道身后,趁着诸人都盯着那疯子,悄无声息的出手,他手指抻得细长,人也比方才要高了一些,指尖刺向老道后背。   谢玄轻跃上前,一剑挑开了矮子的攻势。   矮子竟然被谢玄一剑之势激得往后摇了两步,他不是往后退的,两条腿摇摇晃晃,仿佛站立不稳,整个身子也一样跟着摇动。   就像是折手折脚,提线才能活动的皮影。   矮子被攻,他那个高个儿兄弟怎么肯依,跳到兄长身边,剑指谢玄:“好小贼,倒敢算计我们兄弟!”   他不知他兄弟已经是个皮影人,对兄长为何突然攻击老道也没有头绪,却不能眼看着矮子一人被二人针对。   谢玄大喝出声:“你兄弟已经不是你兄弟了,你离他远一些。”   “放你娘的屁!我兄弟不是我兄弟,是你亲爹!”高个子占了口上便宜还不够,一剑刺向谢玄,对在他背后的兄长道,“你攻左,我攻右,咱们一道把这小贼拿下。”   二人剑术平平,但胜在默契无间,高个儿喊出这一句,他便该执剑上前,可他只是站在阴影里。   谢玄不欲伤人,剑尖虚刺:“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你兄长!”   高个儿回头一看,就见他兄长站在阴影中,不动也不说话,倒让高个儿有些起疑,唤了他一声:“哥,你说句话。”   矮子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高个儿,抬起胳膊,冲他招一招手。   高个儿自然相信兄弟,还当谢玄和老道士沆瀣一气,快步走向矮个儿,问他道:“哥?怎么了?”   谢玄大喝一声“别去”,脚尖勾起火堆中一根粗柴,点燃的木柴在半空划了道火线,亮光正照在高个儿头顶。   他伸手要挡,就见兄长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后的影子直立起来,扯起兄长的一只手,还冲着他一下一下招手。   高个儿汗毛倒竖,退后一步:“是……是什么东西?”   老道士接了一句:“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方才撕掉了中年人贴的符咒,此时身子一转,面对那个中年人。   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嗡声开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坏我的好事?待我进城得宝,分你一二。”   眼睛阴恻恻看了矮子一眼,这才一个,只能进去,不能出来,一个且还不够。   他好不容易拿活人马血献祭三次,又留下了一个活口,“城门”就要开了,不能坏在这老道士的手上。   不等老道出手,中年人从袖中抖出绳索,将矮子整个套住,脚下腾风而起,拉着矮子逃进林中。   老道士从背后抽出一把拂尘,上面的毛已经瞧不出颜色,脚下如风,半点看不出醉意,对谢玄道:“小朋友守阵,老道士去去就来。”   谢玄提剑追到阵边:“老前辈!”   高个儿眼看着自己的兄长似被人拉扯着离开,惊惧之中依旧担心他的安危:“哥!”待要追出,又觉这林中处处是那诡异黑影,咬牙眦目,哀嚎一声,竟与疯子方才的哭嚎有几分相似。   疯子一刀割断红线逃走,红线阵中人方才还围在一处,此时人人自危,没想到竟是带出来的高人先着了道。   两棵树好似一道门,那些细窄长影本来围在红线阵外,此时都涌向那门边,急着要从“门”外迈进来。   小小比所有人都更着急,她人小声脆,在喧闹之中声音却极清晰:“退到火堆边,我来补阵!”   说着从竹篓中掏出红线,在红线两头缀上黄符,抛出纸鹤:“去!”   纸鹤腾空飞起,尖喙啣住黄符,绕树而过,用红线将“门”封起。   圈外鬼影重重,小小不敢贸然涉险,将另一端红绳绑在匕首柄上,想钉在树上,可她尽力刺去,也不过插入一个刀尖。   郑开山一把接过匕首:“我来。”匕首应声插进树皮树芯,办完这事他又问,“还要办什么?”   小小盯着他的影子细瞧,影子还是他的影子,她松一口气:“围着火堆,让朱砂火照一照你们的影子。”   封阵太晚了,还是有几个黑影进到阵中,与镖师趟子手正面撞上,方才还能看见,这会儿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不知它们是不是躲在人身后,把这些人也变成了活皮影。   郑开山立时发话,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和蔼,此时沉声说道:“大家伙围着火圈,照一照影子,谁不肯上前的,休怪我不客气。”   他手中无刀,可一开口便无人敢违抗他,说完这话,先举步向前,当着火堆还动了动手脚,自证清白。   小小塞了一团红绳给郑开山:“我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照,若有不妥的,你就将人缚住,这绳上有朱砂符箓,那东西伤不了你。”   究竟是什么东西,小小也不知道,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鬼影。   世间鬼,虽能伸长变短,可都还维持着死时模样,这些东西却只有手脚没有五官,连“人样”都没了,不知是什么死法。   小小立在火边,余下十几号人站在一起,她手指点到哪一个,那人便上前来,在火光中照一照。   谢玄赶到小小身边,指蘸朱砂,在每棵树上都画上九凤破秽大将军的符胆,口中念念有辞:“请大将军镇守此地,保弟子诸人一夜平安。”   念完咒语,与小小一起盯着那些人的影子,一个接一个,每人照完,他依旧点上朱砂,在人双掌之中画上朱砂符。   “此符一画,邪魔不侵。”   十几个人的影子都与他们本人一样,到最后一个时,那人面如土色,吓得双腿发抖,他就是刚刚跟矮子一道进林中方便的镖师。   他在火边一照,又举手动腿,影子跟他的动作全然一样,十几号人的眼睛盯着,他也没有一点异样,正要松口气。   小小出手如电,黄符扔去,谢玄跃身跳起,用桃木剑尖刺向那人。   大家纷纷变色,其中一个问道:“怎么回事?他的影子不是同咱们一般……”   话还没说完,黄符打出一道虚影,这人生得高壮,他的影子之中藏着一道细窄黑影,被黄符一击,两重影子分散,又缓缓融合。   那影子学人学得惟妙惟肖,小小也没能看影子有什么不同来,这十几号人,她也记不住每人头顶有几盏毫光。   可就在方才,这人头顶最后一毫光,倏地灭了。   鬼影见被人识破,后退了两步,两细手伸出影子外,揪住了人影,两边一扯。   阵中人人都盯着那个黑影,除了火光声响,其余一切悄无声息,但又仿佛耳边响起了“嘶拉”声。   那人身体完好,影子却被撕成了两半,黑影从这两半的缝隙内钻了出来。   它抻长手脚,扔掉了这付穿着太大太空的皮囊,大约是头颅的地方扭了一圈,看向众人。   黑影从人皮囊中钻出,大个子立时倒地,气息全无。   谢玄一手结阵,一手蘸朱砂,除魔符一笔画就,那黑影却并不害怕,还摇摇摆摆的向火堆迈了两步。   方才情形实在诡异,连郑开山都生平未见,余下的镖师趟子手,都退后一步。   黑影转向小小,似乎在打量她的身体,竟还将自己缩了缩,缩得与小小一般大小,学着她的样子站步。   这东西竟盯准了小小魂魄虚弱。   谢玄怒火大炽:“放肆!”   豆豆一直蜷在小小怀中,此时从衣内探出头来,张大蛇口,冲着黑影吐出红信,蛇牙一下咬在黑影身上,竟然撕扯下一条胳膊来。   众人只能瞧见地上的影子,就见小蛇咬着黑影的胳膊,吞吃入腹。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说:我又不怂咧,我刚刚为什么怂咧? 第46章 活死城   鬼影在火光映照中猛烈抖动,似在无声痛叫。   整个营地无人出声,十几双眼睛盯着那个黑影抽搐颤抖。   它方才还神气活现的撕扯大高个的影子,学着人走路的姿态,此刻团成一团,缩在树阴边。   谢玄拿起火把,进前一步,将黑影照得更亮:“豆豆,咬死它。”   他猜测这东西非妖是鬼,虽没了鬼样,也还算在魂魄那一类,豆豆以魂魄为食,正是这东西的克星。   可豆豆一动不动,它吞了一口之后,蛇身轻颤,想吐又吐不出来,怎么也不肯上前去咬第二口了。   谢玄发号施令,豆豆还摇头摆脑,尾巴尖“啪啪”拍地。   小小养豆,也养出些经验来了,豆豆用尾巴尖猛拍地上两下,那就是真的生气了,这东西大约很不合它的口味。   她摸摸豆豆的三角脑袋,替它说话:“它觉得这个难吃,就别让它吃了罢。”   谢玄举着豆豆走到那团鬼影之前,鬼影倏地要逃,谢玄朱砂点地,画了道符,将鬼影钉在原地,它几番挣扎,都动弹不得。   自矮子被带走之后,高个一直没有说话,就是黑影杀人,他也不说不动,到此时方道:“原来你们也是天师道的。”   若非天师道的,岂能养妖克鬼。   谢玄耳朵一动,听见也字,心中立刻猜测老道士是天师道的人,这对兄弟若也是天师道的,就不会用本教法门来结红线阵守魂了。   谢玄不愿意说明师门来历,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又伸手摸摸豆豆的脑袋,怪不得它藏在小小身上不肯出来,原来因为是自己是妖,不敢在捉妖天师面前露一点尾巴尖。   谢玄有些好笑,手指头一伸,豆豆便用脑袋磨蹭谢玄的手指,撒起娇来。   高个子瞥了豆豆一眼,这蛇妖不过指长,便通身赤红,是打娘胎里便食魂而生的,可笑他们兄弟还觉得这对师兄妹初出江湖,就是两个功夫强些的毛孩子。   谁知他二人手中竟然这样一件法宝。   高个没了相伴多年的兄长,看那黑影是怎么弄死大个子镖师的,大约就会怎么弄死他兄长,他咬牙问道:“我兄长是不是没救了?”   小小看他委实可怜,轻声说道:“他走的时候还没有死。”   矮子到底是修道之人,魂识强健,那鬼影只能牢牢吸住他,却不能钻进人皮中操控他,要不然他也会像那个镖师一样,被活生生的撕成两半。   高个子听见小兄长没死,眉头一松,可心中又想,兄长落在那个干瘦道中年人手中,一样凶多吉少,只怕比死还糟。   一时忧一时喜,最后还是心中怆然,一言不发的坐在大石头上。   谢玄让余下十几人都围坐在火堆前,用红绳系住手脚:“不知那位老前辈何时回来,大家守住阵眼,万不能轻举妄动。”   入夜不久,方才戊时,离天亮还有五个时辰,这些人一个也不敢睡,睁眼对坐。   谢玄坐在小小身边问高个儿子:“那个人说什么进城、得宝,是什么意思?”   高矮兄弟二人似乎对死人岗上的事颇为熟悉,说不定知道这事。   高个儿看了谢玄一眼,他低头盯着木柴,看火花“噼啪”爆开,喃喃说道:“真是疯了,疯了。”   他没说话,开口的是郑开山,郑开山道:“是死人岗上的死人城。”   镖师趟子手纷纷看向他,郑开山苦笑一声:“这是本地人自小听的故事,不过是传说,没想到,竟真有人来找。”   那还是前朝末年的事,商州是商王发迹之地,天下起兵之时,他手中既有人马又有钱财,自封为王,打下左右几州,在西南称霸。   在这山岗之上建一城池,将掠劫的财宝都放在城池之中。   商王兵败,城池也在一夕之间覆灭,无人再能找到城门入口,也就进不了城,当时天下大乱,绿林好汉和小股人马都想找到这处宝藏,可谁都不得其门而入。   谢玄听到此处,瞥了那高个儿一眼,原来他兄长根本就没说实话。   郑开山又道:“这岗子上哪来的什么城池,若有城池我爷爷那辈儿就该找着了。”郑家发家干的就是这些个勾当,地皮都差点儿刮过一层,根本就没找到半点宝物的影子。   高个儿听了,笑了一声:“寻常人自然是找不到的。”   他补上的,是郑开山也不知道的事:“商王修炼飞星之术,凭道术招兵买马,自立为王,两军对阵,可飞剑取敌人首级。”   一时之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二十八宿将之中,第一将商将军,与商王一母同胞,一对兄弟在两军之前对阵,商王棋差一招,输给了弟弟。   死人岗又称商王墓,墓中不仅有大量财宝,还有失传已久的飞星术。   “除了传说,还有一句口诀,活人死人城,活人进去,死人出来。”   高个儿说完,惨然一笑:“我兄弟多方打听此事,却从没敢起心动念,没想到咱们不动,有人要动,竟拿我们给人填命。”   “什么意思?”   高个儿道:“我原来也不知是何意,只知道商王死时怨气极重,非得用活人献祭才能打开城门,死的出来,活的进去,我还道死都死了,如何出来,今儿夜里才明白了。”   说完盯着那个鬼影,他想到兄长死于非命,再看这鬼影说不准也是在座的亲朋好友,凄然一笑:“说不准,这位也是你们镖局的镖师,你们月前还一处喝过酒的。”   几个镖师听得寒毛倒竖又心生恻隐,纷纷看向那道鬼影,不知它生前是哪一位兄弟。   郑开山怃然道:“小兄弟,可有什么法子超度了它。”不知是哪一位兄弟,既见着了它,便超度了它。   谢玄直身而立,烧化符咒,双手结印,朗声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那道鬼影化作黑雾,宝咒宣毕,黑雾消散,只在土上留下了一个朱砂画的镇鬼符。   郑开山到此时也已明白,他那三队人马都被人拿去当祭品,刀虽被疯子抽走,也把刀鞘一竖:“让我找着那人,绝不放过他。”   红线阵外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十好几人都紧绷着,一有动静便是十几双眼睛一同望去。   就见那老道士满身血污,一柄拂尘柱在地上:“扶我,扶我进去。”   谢玄刚要跳起,小小一把拉住谢玄,对老道士说:“你走到光前来。” 第47章 赌真假   老道站在阴影中,火光只能照见他半边脸,圈中人都瞧不清他的影子。   听见小小这样说,都伸长了脖子,十几双眼睛盯着他的黑影,几个镖师将手按在刀柄上,拇指微曲,推刀出鞘。   谢玄在红线前停下脚步,拱手对老道士说道:“老前辈,对不住,还请您往前一步。”   老道士似乎受了重伤,十分虚弱,勉力支撑,笑一笑道:“这林中诡密,仔细一些也是应当的。”   说着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影子露在火光之中,举手投足并无不妥,镖师们却还犹豫迟疑,还有人悄声道:“方才若不是小仙姑机敏,咱们也瞧不出宋镖师的异样来。”   宋镖师就是那个大个子,他的尸体还在圈中,镖师们找了块镖旗盖在他的脸上,将他抬到树边,只等天亮之后将他带回去安葬。   其中一位道:“请小仙姑掌掌眼,瞧瞧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东西。”   这些汉子哪一个不是刀头舔血,这会儿却对谢玄和小小极其恭敬,便是因着这些玄门法术,他们一窍不通,挨着了就只有一个“死”字。   小小凑近去看,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再抬头去看他顶上毫光,其中一束比方才要微弱许多,可他身受重伤,命火黯淡也是寻常。   小小抿着唇角,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该放人进来。   谢玄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怕,我来。”   他伸出手去,歉然说道:“老前辈,多有得罪了。”   老道眼睛一扫,就见谢玄掌心上贴了一张黄符,就看他按不按上来,老道士挑眉一笑,伸手按去,黄符一丝异动也无。   谢玄松一口气,请他进来。   老道士进入阵内,虚弱道:“就算那东西能学人动作,也不能作人语。”   谢玄心里虽觉得对不住他,但身后十好几条人的性命,他肩上从未有这样的担子,不能贸然。   扶老道进来,让他靠着大石坐下,又取出伤药来让他吃下。   “您的酒葫芦呢?”   老道士叹息一声:“打斗之中被他夺走了,可惜可惜。”   他话没说完,高个儿走到他身边:“前辈,我兄长……我兄长是不是……”   老道士又叹一声:“我也不知,晚了一步,去时就只有那个道门逆贼,没见到你兄长的尸身,也许他福大命大,逃走了。”说着抚胸咳嗽两声,吐了口血,谢玄赶紧递水给他。   高个子心中燃起一点希望,又颓然坐下,咬牙扭过脸去,五尺大汉以袖掩面。   谢玄知道他忧心兄长,可心中忍不住鄙夷,方才他明明能出圈去救,却眼睁睁看着他兄长被捉,此时就算哭瞎了眼,又能如何?   老道士吐出两口血水,按住胸口,歇了口气道:“那人名叫呼延图,拜在我天师道门下,本该仗剑济世,斩妖除魔,也不知他从何处学了些邪魔手段,四处坑害同道,抢夺密宝。”   听着像个外族人的名字,可那中年人却生得皮干肉柴,比金道灵还更瘦些,要说金道灵是个骨头架子,那他就像是块压扁了的人皮套子。   老道说到乏力处,叹息一声:“是我技不如人,才被他所伤,他必还会再来,大家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夜色静谧,林中无一丝虫鸣鸟叫,坐在圈中只能听见十几的呼吸声,半晌才有人开口:“什么时辰了?”   “该到亥时了罢。”夜色比方才还要深浓,林中影影绰绰,似有什么鬼妖潜伏在圈外,等着要伤人。   郑开山发了话:“大伙儿轮班,咱们不能都这么干耗着。”   把十几人分成三班,轮换着睡一个时辰,这是他们镖局出镖时常都习惯了的,很快便排列好了,两班和衣而卧,余下四五个坐在火前值夜。   谢玄搂住小小:“你也睡罢。”   小小的脸被火堆熏成绯色,火堆烘热手脚,寒气不侵,她把头靠在谢玄肩上,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师兄都用符咒试过,老道一点异样也没有。   他一入圈,豆豆整条蛇都怂了,它吞了口鬼影,肚里已经不舒服,这会儿缩在竹篓中,怎么也不肯出来。   小小伸手去搔豆豆的脑袋,轻声问它:“是不是老前辈?”   豆豆怂头怂脑,连尾巴尖都一起跟着怂,盘成一串宝塔香,趴在竹篓中一动都不敢动,把头整个埋了起来。   小小细眉微拧,扯一扯腕间红绳,谢玄侧头看她,见她眉有忧色,宽慰她道:“别怕,我在呢。”   安谧不过片刻,和衣而睡的那些人还未能进入梦乡,便听见林中细叶颤动,就是睡下了的也抬起头来。   从暗叶树荫中又钻出一个人,诸人一见他的面貌,纷纷掂刀站起,来的不是旁人,是被鬼影控制,又被呼延图带走的矮子。   他浑身是血,手脚皮肤几无完好之处,可他进前两步,对他弟弟伸手求救:“阿弟。”   高个子方才还痛哭失声,见到哥哥又活了过来,立即站起,走到圈边,被郑开山拦住:“齐兄弟,你哥哥若真的大难不死,咱们自然替他治伤,若是……”   齐远咬牙道:“老道长都说了,那些东西就算穿上了人皮,也不能说人话。”   矮子齐英咳了口血,一滩殷红,吐在绿草上:“我九死一生,方才把鬼影剥出,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   齐远不管不顾,一把推开郑开山,要将哥哥扶进圈内来,十几个镖师趟子手都站了起来,抽出刀剑,齐齐指向齐远。   只待郑开山一声令下,就要刀剑相向,郑开山抬一抬手,放矮子进来,又请谢玄在矮子的身上贴了一道黄符。   矮子缓过神后,便有镖师问他:“齐道长是如何反杀了鬼影的?”   矮子打了个抖,飞快瞥一眼老道,额间冷汗直冒,仿佛想起来便觉害怕,他缓缓说道:“那鬼影极是厉害,我念了许多遍清心咒,这才勉强定住心神,真是愧对祖师。”   老道士晃晃脑袋:“也不怪你,这东西是妖非鬼,非是你教所长。”   二人一言一语,将方才如何追赶呼延图的事拼凑了起来,正说得热闹,树影又动了。   人未至,声先到,一声暴烈怒吼:“混帐!竟敢冒我的模样骗人,我非扒下你这一层皮不可。”   诸人抬头一看,又一个老道杀气腾腾赶到,阵内阵外两个老道,一个拿着拂尘,一个背着酒葫芦。   方才有了些睡意的人们全都站起来,镖局的那些人面面相觑,方才谢玄已经用符试过,阵中这个确实没有异样。   两人面对着面站着,一时分不清谁真谁假。   二人语态声调一模一样,就连面的怒容也如出一辙,眼前情景叫人毛骨悚然。   阵外的老道脸色赤红,眼内似要喷出火来:“我今日非替天行道,清理门户不可。”   阵内的老道把拂尘一甩,搭在臂:“诸位,我已身受重伤,力不能敌,大家齐心合力抵挡此人,   若被他抓住,便是他百张人皮的其中一张。”   阵外那个愈加愤怒,指着矮子:“这二人已然联手,怪不得我追了半日没有踪迹,别叫他们骗了。”   矮子齐英大怒跃起:“信口雌黄。”   齐远更是站在自己兄弟这边,将阵外那个老道认作呼延图。   郑开山举刀立起:“不错,方才谢兄弟已经试过,阵中这一个确无异样,大家守住法阵,别让他靠近。”   阵外老道一露脸,谢玄就按住手中桃木剑,低声问小小:“哪一个是真的?”   小小用力睁大眼睛,也瞧不出哪一个是真的,她惶然摇头:“我不知道。”   雪白小脸满是忧惧,小小自懂事起,一双眼睛就从没看错过,偏偏二人连命火毫光都是一样的,她两只手攥在一起,雾色双瞳望向谢玄,声音颤抖:“怎么办?”   谢玄吸一口气,咬牙低声道:“没办法,赌一把,就当是赌个大小。”   小小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这会儿师兄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谢玄在赌运这上头,从没有过败绩,就见他从怀中摸出枚金钱,心中默念正面是阵内老道,背面是阵外的老道。   掌心向上,抛出金钱,金光一闪而过,他以手背去接,金钱稳稳落在他手背上。   小小的目光紧紧锁定这枚金钱,定睛一看,是背面。   谢玄剑指手握拂尘的老道:“你是假的。”   郑开山皱起眉头:“小兄弟,人命大事,不可如此儿戏。”   阵外那个老道士先是一怔,心中也觉得这事儿戏,可跟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是我辈中人。”   他先是连说了三个好字,跟着双掌一摊,酒葫芦腾空飞起,穿过红线阵,葫芦嘴儿倾倒下来,对着阵中老道当头淋下。   只见阵中老道脸上手上的肌肤浮现一层黄油,顺着酒汁滴落在地,跟着发皱起泡,他不等身上皮脱,手作爪状,扣住一个镖师的喉咙。   众人这才瞧见他指甲磨得极薄,好似刀片,轻轻一碰,那镖师的喉咙便被割开,汩汩鲜血自颈间流出。   血腥气一盛,林间树枝摇曳,似在通风传信。   矮子趁人不备,用刀抵住一人后背,桀桀怪笑,招呼齐远:“阿弟,跟着我走,哥哥带你发笔大财。”   眼中隐隐绿光,似是非人,齐远大惊失色,不曾想自己兄长竟真的投靠了呼延图,嚅嚅说道:“大哥,这……”   矮子继续笑道:“入一回城,便可保终身富贵,城门将开,机会难得。”   阵中火堆火苗猛蹿,老道脸色大变:“不好,你们赶紧退出圈来。”   火尖冒绿,亥时已过,子夜将至。   山石树木纷纷退去,一座石门矗立眼前,城头王旗招展,微风拂动,门上一个黑漆石刻大字“商”。   作者有话要说:谢玄:没办法我就赌一把   小小:我的眼睛怎么不灵不灵了   豆豆:我又怂咧 第48章 小媳妇   脚下乱石杂草不见,变成了一条宽阔的白石甬道,甬道两边每隔数十步便有一尊石像兵丁,身披甲胄,手执刀戟。   谢玄目力极佳,抬眼望去,就见那些兵丁并非石雕木塑,倒像是蜡像雕刻,眉目脸色栩栩如生。   眼中嵌着黑石,不论站在何处,黑石双目都似看向石道上的诸人。   呼延图嘿嘿一笑:“这是你们的机缘,进得城中不拘什么,拿上三两样,也足够一辈子荣华富贵。”   天上分明没有月色星辰之光的照耀,可整座城莹然有光,其中一个镖师低头看向石道:“这……这是玉的。”   整条石道原是青玉铺就的,城门上门钉璨然生光,竟是纯金打造。   诸人脸上都显出迷蒙神色,还有人往前两步,伸手去摸兵丁的甲胄,只见铁片与铁片之间都是以金丝串连:“这也是金丝的!”   老道士怒喝一声:“万不可被此所迷,绝不能拿这城中的一样事物。”   可十好几人,总有为财所迷的,走一趟镖才得几钱银子,这里一块玉砖便翻了百倍,除了几个能持得住的,已经有人用刀去撬那青玉砖。   老道眉头紧皱,盯着呼延图:“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本以为呼延图会将这些人也一并捉走,带入城中,再出城时,便把这些人的性命当作祭品,保他自己安然无恙。   不成想他已经成功献祭了三次,这一次并没打算大开杀戒,只是将人带到城门口,这些人自然就会进去。   呼延图面上黄皮脱落,露出皮下黝黑肌肤,依旧辨不清五官,可他瞳色与常人不同,泛着隐隐蓝光。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都要走这一遭,你不如想想挑哪个人当你的祭品。”   这句话是只说过老道谢玄几人听的,说完他便眼睛一眯,带着人质和矮子兄弟入城去了。   谢玄牵住小小,并不想进什么商王城,抬眼一望,除了郑开山还立在原地不动之外,余下那些脚步缓缓往城门口走去。   先是一二人,跟着三五人,最后青玉甬道上就只有他们几个还站定了不动。   郑开山身边倒还跟着两人,他方才还令行禁止,十几个镖师趟子手以他为尊,这会儿不过刚看见了白玉城门,那些人便作鸟兽散了。   郑开山走到老道身边:“老道长,可有什么法子,不进城门?”   老道士仰头望天,夜幕之中,群星闪烁,他满面凝色,摇一摇头:“天分五斗,总监众灵,北斗落死,南斗上生。”   天象星图这些东西,师父没未教过,谢玄小小自然不懂,就是紫微宫通缉师父说的《丹书符箓》,小小谢玄也半个字都没见过。   听老道士如此说,谢玄便道:“咱们得从死门进?生门出?”   老道士瞥了谢玄一眼:“咱们此时就在生门。”   他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是南斗生门,回头望去,青玉甬道的尽头处是一片茫茫雾色,雾中黑影幢幢。   老道是追击呼延图而来,对商王城还真不知关窍,以他的性子,若是孤身一人,非得去闯一闯那更凶险的路。   可如今身边两个不知道术如何的小朋友,还有三个普通人,他就是想以身犯险,也得替他们想一书。   既然路有两头,就先试试那一头,老道把酒葫芦一握:“两位小朋友,既然有缘法,咱们便试一试。”   谢玄手执桃木剑,小小一手结印,一手叩符,三人走在前边,郑开山和那两名镖师,每人手中拎着一柄单刀,刀的两面都由谢玄用朱砂画上破秽符。   几人严阵以待,一同走向雾色。   那些鬼影,方才还像水蛭一般,见人便要吸血,这会儿倒十分礼让,见老道过来,纷纷让开脚步,隐到雾色中去。   谢玄皱着眉头:“怎么有些影子还有人样,有些便圆不圆,扁不扁的。”   像是怪虫怪鱼,只是生了四肢手脚。   老道说道:“有人三魂七魄,这些鬼怪,是活着的时候忽遭横死,有的抽出魂,有的抽出魄,拿去炼就邪术,余下的边角料便在外游荡。”   他这么说时,口吻中还含些悲天悯人的意思。   谢玄道:“怪不得这些人想抢一张人皮穿一穿。”   说得郑开山几个头皮发麻,哪里还能再起怜悯之心,单刀握在手上,恨不得谢玄能在他们身手画上符咒。   老道听了,问小小:“你可会念《往生经》?咱们一同念经,总算不白来这一趟,叫他们离了这三恶道,死也得个好死。”   魂魄永困死人城,上不能升天,下不能转世,出来游荡害人,那也是呼延图打开了城门,该让这个魂魄得以安宁。   小小点点头,轻声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老道士冲谢玄道:“小朋友,可否借你的宝剑一用?”他那柄拂尘失落了,手上只有这个酒葫芦,用着不趁手。   谢玄立刻将剑递出,老道士没想到他这样爽快,点头赞道:“好小子,我不白用你的,待出去之后,我传你一套道术。”   老道的法术,他们确是未曾见过,但谢玄年轻气盛,听老道士这话有些看不上他们师门的意思,   便摆手道:“借剑事小,老前辈不必多礼。”   老道一听便笑:“小朋友,术不分黑白,而人分善,难道那呼延图在我教门中学的便是些恶法了?”   说着又看向小小:“便是你师妹这双眼睛,也该在我天师门才能一展所长。”   谢玄可以不学天师门的道术,但小小的眼睛他不能不关切,冲着老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前辈若能指点我师妹一二,赴汤蹈火,我绝不皱眉。”   老道士胡子一翘,笑了起来,打量两眼小小:“小姑娘,你那二重眼,开了没有?”   小小拧眉问道:“什么是二重眼?”   老道士“啧”一声:“你们师父成日里都干什么了?”白得这样两个好徒弟,竟没悉心教导。   谢玄脸色不虞,但为了小小又暂且忍耐,心道老前辈的年纪比师父是大得多了,就当是前辈教导。   老道士一边用桃木剑斩鬼影,一边道:“你心念一动,便能看见你心中所系之人,所想之事,是不是?”   小小第一次开眼,是看见戚红药的鬼魂索命,之后的两回都是看见谢玄,一次是谢玄差点鬼婴所害,一次是金道灵想刻谢玄的木偶人来魇害他。   她轻轻点头,老实说了:“前一次是我心中所想之事,后两次是心中所系之人。”   老道士听她说得这般容易,不由老脸一红,看向谢玄,就见谢玄也一脸理所当然。   觉得这两个小娃娃叫人牙疼,对谢玄道:“你们俩真不如改投了我教,玄门宗法不同,但道理相通,也不必事事都从头学起了。”   谢玄皱了眉头:“老前辈,我敬你为人,但若是辱我师门,咱们便就此别过了。”   老道士且笑且摇头:“你这后生娃娃,气太盛了些,我瞧你踏罡使剑,皆出正统,想必门中管得极严,我教门里可没有那些劳什子的规矩,能饮酒,能吃荤,还能娶妻。”   说到“娶妻”二字,眼睛往小小身上一瞥。   小小脸上满是不解,反而是谢玄听明白了,他跟着脸上一红,一只手还握着小小的手腕,指尖一颤,对老道士说:“我师父也是允了的。”   他把小小从桑树洞子里掏出来,献宝似的抱到师父面前,师父便笑:“也好,待你长大了,给你作伴。”   谢玄那会儿将将记事,问师父什么是作伴。   师父笑了,他总是沉着一张脸,那天难得笑得那么高兴,揉揉谢玄的头顶,对他道:“同食三餐,同度四季,给你当个小媳妇。”   说完又笑:“给你的小媳妇起个名罢。”   老道一时惊异,他绝不会瞧错,谢玄和小小两人虽露的不多,可踏步用剑,念咒结印,俱是道门正统,紫微宫三上宫的把戏。   紫微真人那个老牛鼻子,最讲究的就是清心寡欲,这辈子都端了一张死人脸,活得十分没趣味,要他允许徒子徒孙成亲,剪了他的胡子,砸了他的丹炉他也不会肯。   但老道素来洒脱,听谢玄这么说,便高看了他们的师父一眼,倒是个不拘小节的,能教出谢玄这么合他心意的徒弟,若是见着了,倒能对坐饮酒。   想着又把话继续往下说:“倘若你神魂强健,便还罢了,可你神魂虚弱,是以每次开眼,你都如大病一场,身体越弱,神魂越虚,久而久之,反噬自身。”   谢玄大急:“我听人说能借命固魂,若是此法可行,只管借我的就是。”   老道勃然大怒:“放屁放屁,哪个人说的,你再见他便割了他的舌头,他这是想害死你们俩。”   金道灵果然没安好心。   老道接着又道:“强魂健体,乃是我教门宗法,小姑娘不须怕,我教你法门,比你念那什么净心咒管用得多。”   天师道常与妖魔鬼魂打交道,又有天师以鬼为式神,按紫微宫的法门来练,练个十七八年,神魂自然强健,只怕小小,等不到十七八年。   老道士手嘴不停,桃木剑所过之处,鬼影散作黑雾,诸人一边行一边谈,走了大约半刻,眼前莹然有光,抬头一看,脸皆变色。   面前矗立着的还是商王城,兵丁的头颅微微侧过,每一个兵丁的目光都投在他们身上。   方才是南斗生门,此时北斗死门,一样城门大开,请君入瓮。   老道站定了皱皱眉头:“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原来我这么随便的名字就是师兄起的   谢玄:我也没办法,我当时还认识字   豆豆:我继续怂着   师兄到了年纪,应当冲动了,但是环境不允许,环境只许河蟹 第49章 地下宫   眼前情状是不入也得入,几人掂刀的掂刀,画符的画符,一同进入城门内。   谢玄护着小小走在老道身后,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冲她咧嘴一笑。   虽人在险地,可是心中欣然,若是一直都找不到师父,无人能指点小小的离魂之症,那小小还不知要受多少回离魂之苦。   老道余光瞥见,老脸一皱,也不再看这对小鸳鸯,大步往前,朗声说道:“精炁(音:气)神,此人之三元,神不走,炁不散,精不漏。三元俱备,五行齐聚,乃四象安和。”   他不教诵经,不教念咒,只教小小在子夜相交,神魂最虚,三尸入侵之际,打坐练气,让周身之炁游走上中下三方丹田。   “你年纪尚小,能守得住心神走一个周天便了不得了。”   老道士把方法说给小小听,这法子听起来容易。但修道之事,实属逆天行道,修道之人,最难得便是排除杂念,心中清净。   杂念一生,扰乱修行,越是年轻,心头血越热,譬如谢玄这样的,不说一个周天,能静心坐上半刻都十分难得。   可小小却不同,她从来心中极静,思索一回,点了点头,对老道士说:“只是如此,倒也不难。”   老道士心想,小姑娘年纪不很大,口气倒不小,这入门的功夫才是最难得的,有人练上几年也难以入门,更别提修为了。   刚要出言警示,就见她眉间淡漠,尘色不染,一又眼睛雾意濛濛,倒很有些冷眼世间的出尘意味。   不论是修入世,还修出世,都比旁人要多一段慧根。   老道鼻间一哧,一时生怒!   这样好资质的徒弟,他这辈子也没遇上一个,怎么这二人的师父就这么高运,一收就收了俩。   闷声问道:“你们师兄姐弟一共几人?”   谢玄对老道士所问无有不答,想想紫微宫一阳观诸多门下,可师兄弟之间相互倾轧,住的道观神宫再气派,也不如小竹屋宁静悠然。   在谢玄心中,自家比紫微宫强上许多,回答之中便有得色:“只有我与师妹两人。”   老道士心中更气,徒不在多在精,像紫微真人那个死人脸老牛鼻子,收了这么多徒子徒孙有什么用,拿得出手的又有几个?   但又想到他还能挑一挑,自己挑了半辈子,一个也没收着。大步迈前,吹胡子瞪眼睛,来一个鬼影就斩一个鬼影。   小小谢玄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老前辈就生气了,只好紧跟在他身后。   桃木剑连日不曾出鞘,在老道手中虎虎生风,鬼影沾着便化成一团黑雾。   这一路上老道斩鬼,小小念咒。一个头发花白,风驰电掣;一个豆蔻年华,娉婷婀娜。   郑开山几人跟在他们身后,心中忧惧之情大减,几步就入了商王城。   城外飘飘忽忽许多鬼影,有成了人形的,也有不成人形的。   可入城中之后,城中竟一只鬼影都未见到,殿台楼阁拔地而起,青玉铺路,白玉为砖,宝石为饰,挂着一溜琉璃玲珑灯,光是一只灯,拿出去便价值千万。   郑开山与两个镖师走在后头,谢玄听他说道:“城中必有古怪,要想活命,不能动取一针一线。”   跟出来十几人,最后各自奔命,郑开山心中叹息,却也无法可想,一入玄术的圈套,就不是光靠拳头就能解决的了。   这一回只怕又要折掉好些弟兄,龙威镖局经此重创,只怕开不下去了。   郑开山的买卖众多,但郑家是开镖局起家的,赌档虽还在,但把祖宗产业给丢了,还是因着小人暗算,他又如何不怒,只要能够出去,非得在道门悬赏呼延图不可。   两个镖师没有进城夺宝,便是知道轻重,被斩的鬼影还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光想想便心中恻然,明白有些东西有命拿,也得有命花。   谢玄暗暗放心,要是那十几个脑子不清醒的跟着,还不知要如何约束。   想着低头去看脚下玉石,虽是头一回见这样金壁辉煌之处,倒没有半点动心动念,眼睛一扫,见玉上凹凸:“这地上刻的是什么?”   诸人纷纷蹲身去看,青玉砖石上勾勾划划,有点有线,每一块上都不尽相同,也不知上面刻的是什么。   老道士先是低头,跟着又抬头,恍然道:“他将星图刻在了砖上。”   谢玄举头一望,天地都似圆盘,天上星辰对应地上星辰,分毫不差。   再前行十数步,就见城中一座高台,刻着“祭星台”三个字,台上摆着香案鼎炉,四周还插着绣金旗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谢玄一跃跳上,四面正对四座殿宇,从高台望见先进城的那些人,正从四座殿宇中往外面搬东西。   有的脱了衣袍,兜着金银珠玉往外奔逃,有的相互拉扯,衣袍一裂,宝石滚地。   谢玄见了皱皱眉头,他手搭凉棚,远眺四边城门,方才他们是从死门入,该从生门出,可他环望一周,只见城墙壁上光滑无痕,该是城门楼的地方被玉壁遮挡。   正觉得古怪,就听见“隆隆”声响,北斗死门的石壁缓缓落下。   谢玄一跃而下:“门要关了!”   郑开山几人一听,纷纷想逃出去,老道士拦住他们:“不能出去。”   一共四道门,三道紧闭,这一道还缓缓阖上,不从这里出去,又从哪里出去?   不等他们发问,就有人往北门跑,玉门落下十分缓慢,这些人抱金戴玉,身上腰上缠着十数条玉带,手上臂上套满了戒指金钏,还有人穿着不知从哪里翻出的锦袍玉冠。   遥遥跑到门边,一只脚还没迈出城门,人就先已经大笑起来,还冲郑开山身边两个镖师嚷嚷:“赵兄弟,里头许多东西,你赶紧拿一些去……”   话音未落,头颅滚地。   方才立在城门两侧的金甲神兵,高举刀斧,手起刀落,杀人之后,又退回到城门边。   金银珠玉,散落一地,锦袍裹着的肉身,沾地便只余下一层人皮。   门前滚落了三四颗头颅,他们这才想起,刀早就已经扔进玉殿中了,几人齐心协力,想从金甲兵丁刀下逃走,又如何逃得出去,十好几人,顷刻就死了一半。   郑开山不忍手下兄弟这才殒命,拦住他们道:“那道门出不去。”   于是便有人抛下财宝,生怕被困在城中,看着头颅热血,舍不下也得舍,可还是没用,那些兵丁一个都不放过。   直到玉门缓缓阖上,也没有人能逃出去半步。   诸人直到此时方才如梦初醒,撇下宝物又围拢到老道谢玄的身边,恐惧占据上风,目中赤色渐退:“小兄弟,咱们怎么逃出去?”   谢玄在人群之中搜寻呼延图的身影,他既进得来,就能出得去,只要找到他,就能找到出去的办法。   “你们可曾见过呼延图和矮子兄弟?”   诸人纷纷摇头,方才抢红了眼睛,只能瞧见金银财宝,又怎么会去注意别人,只是四座宫殿藏的东西都不一样。   一座满是刀剑甲衣,一座藏着谷粮美酒,一座是金玉宝石,正对着祭星台的那座宫殿,是玉雕的宝座。   听见美酒,把老道士肚里的酒虫勾了起来,他咽咽唾沫:“既然如此,大家分头去找,找到之后相互报信。”   谢玄瞧他一眼:“前辈,殿中宝石要人命,美酒说不准也一样要人命。”   老道听了,面皮一抖,他平生除了酒,一无所好,真要见了酒坛,非得拍开了闻一闻,都闻一闻了,说不定还要尝一尝。   最好就是不见不闻不尝,别勾起心中馋念,他叹息一声,猛喝两口葫芦里的酒,对诸人道:“先找到呼延图。”   刀剑金银和美酒都不是呼延图心中所想,他大费周章进城来,想找的是飞星术。   小小轻轻扯一扯谢玄的手指头,轻声道:“地上的血迹不对劲。”   才方死过这么多人,血迹飞溅在白玉壁上,地上更是一滩一滩殷红,玉壁上的血迹往向下流,而青玉砖上的血迹却水隐无踪。   几人都已经被同伙的惨死吓破了胆,发着抖道:“难道,难道这石头吸人的血?”   谢玄仔细去看,手指头搓了搓玉石板,摇摇头:“不是,这血沁下去了。”   玉石板下就是土层,血珠顺着玉石往下流,沁到土中也是应当,但不该流得这么快。   玉石板上的星辰玉刻中还留下零星血迹,谢玄眉目一动,惊诧出声:“老前辈,你来看看,这玉   板是不是在动?”   两块相邻的玉板上都该有血迹才对,可一块在谢玄脚下,一块却离他有半步远。   老道士低头细看,又抬头望天,感叹一声:“这地,在依星盘而动。”   商王杀戮虽重,又建此白玉城,死后还在做登基当皇帝的美梦,可能让这城随星图变幻移动,也是天纵奇才。   老道感叹过后,皱眉道:“若是我料得不错,那这城门在星图转到南斗上生星时,城门便能开了。”   既然生门能开,这些人也不必再去找呼延图冒险。   老道却是为了呼延图而来,他让众人留下,自己去找呼延图和矮子兄弟。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小小对他点头轻笑,二人紧紧跟上,老道士回头一望:“你们这两个娃娃跟来作甚,那人可不好对付。”   谢玄笑了:“就是不好对付,晚辈们才来给老前辈打个下手。”   老道翘着胡子要笑,又生起了闷气,这样好的徒弟,偏偏就是别人的。   他沉吟片刻问道:“你们俩的师父道号叫什么?”能不能打个商量,均一个给他。   四下无人,谢玄看向老道,老前辈一路相帮,不该瞒他,可此事要紧,又不能全盘告知,轻声道:“我们俩的师父,被紫微宫通缉,待有一日替他洗刷冤情,再向老前辈报上道号。”   作者有话要说:老道士:???这徒弟我更想要了! 第50章 抢徒弟   谢玄知道老道嫉恶如仇,追击呼延图只为了清理门户,有些担忧自家师父被道门通缉,叫他看起。   谁知老道一下乐了,他如今看谢玄是一百个顺眼,摆摆手道:“这有什么,紫微宫的规矩多如牛毛,没被它通缉过,就不算入了道门。”   小小圆眼微张,老道一见哈哈大笑,他在这当口竟有了些讲古的兴致:“紫微宫哪一间牢房我没呆过?那流沙房建得两面厚墙,中间灌上流沙,防着咱挖墙逃生,只要破一个洞,墙中沙便倒灌进屋内,要敢逃狱,就让你气闷而亡。”   这些奇事,谢玄从未听过,一时好奇:“那老前辈是如何逃脱的?”   老道胡子一翘,面有得色:“这个嘛……”   才说了三个字,就听见殿中有细响声,往前几步,玉雕王座下有一阶玉梯,向下延伸,声响就是从下面发出来的。   几人对望一眼,看来呼延图找到了藏宝处。   三人拾阶而下,玉阶梯两边的灯中都倒了灯油,照得甬道明如白昼,几人方才在城中看惯了白光,也都被这道中灯火闪得流出泪来。   入口处散落了些飞箭,几人迈过箭羽,摸着墙壁往下,老道走在最前,出言示警:“别摸实了,我怕这墙中还有未曾触发的机关。”   小小从怀中掏出帕子,撕成三片,把三片手帕分给谢玄和老道,将布片遮在眼前,这才觉得眼睛好受了些。   谢玄那一角帕上绣了一朵小花,他把手帕遮在眼前,牵着小小的手往下。   呼延图先到,几乎将机关都给解了,他们反而一路平安无事,顺着灯道钻进小门,眼前是一方巨大的圆形玉室。   怪不得玉砖地上的血迹往下沁,原来整个地下都已经挖空了。   四周立着雕兽首的玉碑,谢玄看了眼最近的那一对儿玉碑,碑上的兽头是玉狻猊,举目望去,碑上的玉兽各不相同。   十八对碑,那是以帝王礼下葬的。   这不是商王城,而是商王墓。   小小接连吹灭了几盏灯火,眼前的白光方才减弱一些,这才瞧清楚玉室中的情状,眼前是一大块白玉壁。   两边都有路,各自通向不同的方向。   谢玄轻身一跃,落地之后道:“是处迷宫。”墙与墙相隔只可通行一人,望不到边界,也不知迷宫那头是什么。   圆室顶上也刻着一付星图,星图上的星星不知用什么宝石嵌就。   东斗南斗西斗北斗,四斗星辰用蓝色宝石嵌得最大,火光照耀,熠熠生辉。   这四斗对应玉室中四道小门,谢玄望了老道一眼:“老前辈,咱们该往哪条路走?”   他们俩对星图确是一窍不通,老道原以为谢玄是自谦才这么说,如今一看是真的不通此道,他皱了眉头:“怎么?你们师父没教?”   谢玄摇摇头,师父他自己倒是时常坐在院中,把头搁在摇椅上,望着天上星辰,可却从来没教过他们观星。   老道奇道:“紫微真人那个臭牛鼻,最厉害的便是观星术,什么炼丹画符,于他都是小道。”   说着嘴里发出笑声,似是嘲讽,若不然先帝怎么会尊紫微真人为国师。   观星一术,皆看资质,所谓道在师传修在己,可认星入门是人人都要学的,这星图上的星辰,紫微宫中道童都该知道。   老道以己度人,他要是有这样好的徒弟,那必然要将一生所学悉心教导,偏偏小小谢玄一窍不通,可见师父从没教过。   谢玄小小并不知道紫微宫最厉害的是观星,互看一眼,他们说师父偷了丹书,就是真的在胡说八道了。   老道干脆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要是我老头子也能得着好徒弟,除了酒葫芦不能给,要什么就学什么。”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看小小谢玄,可这两个小娃,竟都满面凝重,谁也不接他的话茬,老道暗忖,难道是他本事显得不够?   有意显摆道:“比如御风术,说是御风,实则是控鬼,便能日行百里也不累了。”   小小眉目不动,就似那戚红药驮着他们,不过片刻就飞到了池州境,老道见她意动,卖力鼓吹:“再有五鬼搬财,撒豆成兵,你们必也听过说书故事,商将军会的,老头子也不遑多让。”   拼了老命往自己脸上贴金,一边贴一边从眉毛底下看谢玄小小的表情。   这下是谢玄意动,他打小就听商将军的故事,二十八宿将排行第一,用兵如神,原来他是真的能撒豆成兵。   “老前辈,我听说书时只觉得玄妙,还道商将军是扎草人成兵,没想到真是撒豆成兵。”   老道脸上变色,差点就要说“你怎么知道”,赶紧收口,问他:“因何有此猜测?”   这回答的是小小:“商将军的兵不怕刀剑,越战越勇,唯一一次败绩是对方用火攻术,所以不是豆兵,是草人兵。”   她声音柔嫩,在玉室中回音,每个字都搔在老道的心上,叫他心痒难耐,见一而知十,这下他可不管那位道兄是谁,非得把这徒弟抢过来不可。   他瞥瞥小小,觉得这事能成。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寻人,老道看着星图方位,从东斗门入,转过几道窄道,迎面撞上了一个拎着长剑的陌生人。   他还当这几人与呼延图是一伙的,剑指为首的那一个:“呼延图呢?”   那人也硬声问道:“什么人?”   甬道窄长,老道走在最前,谢玄和小小落在后面,看不见来人是谁,可这声音绝不会认错,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朱长文。   双方碰面,朱长文也瞧见了谢玄和小小,眼睛一眯:“好啊,是你们!”   他深受蛇毒所苦,都赖闻人羽日日替他扎针清毒,这才捡回了一条命,此时撞见谢玄,想新仇旧帐一并算了。   长剑出鞘,对准谢玄。   谢玄连剑都不拔:“手下败将,你是特意跑来送命的?”   朱长文脸上涨红,他自知不敌谢玄,可听见这话依旧觉得受辱,可偏偏此时他一人落单:“小贼,有本事,咱们出去了再战。”   谢玄也不欲在这种地方跟他纠缠,要紧的是找到呼延图。   小小看见朱长文好好活着,松一口气,伸手入怀,摸了摸团成一团的豆豆,幸好幸好,朱长文没死。   豆豆却偏偏这时候探出了脑袋,对准了朱长文,亮出尖叫“嘶!”   它还记得朱长文要抓小小的事,虽然害怕老道,可还是从怀中钻出,威吓朱长文。   朱长文气得面皮紫涨,看向老道,心中暗忖,这大约就是这对师兄妹的师父了,看老道一把年纪,头发花白,可出剑凌厉,不敢小看了他。   徒弟都这样厉害,师父只有更厉害的。   双方在斗室遇见,心中都有许多疑问,可偏偏两边不对盘,谁也不愿意开口询问。   老道走在前,谢玄让小小走在中间,自己断后,防备朱长文从后面偷袭,朱长文倒想硬气,眼下却硬气不起来,提剑跟在他们身后。   石道仿佛盘蛇,藏着无数暗门,老道带路,以星图辨位,绕过盘蛇道,推开了一扇小门,门一打开,就见里面已经打成了一团。   谢玄正瞧见高个子齐远飞剑刺向大胡子,一下跃出,手中没有兵刃,随手从怀中抓了一把黄符扔出去。   他本是想让这些黄符模糊齐远的视线,让大胡子能滚地逃走,谁知一张黄符沾上了他的胳膊,他口中惨叫一声,小臂上一片肌肤被黄符灼伤。   顿时发出腐臭气味,那一块就像漏了气的似的,整条胳膊都荡了下去。   大胡子惊喜叫道:“小兄弟!”他跳起来赶到谢玄身边,对谢玄道,“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我也正想问胡大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大胡子有一说一,把怎么进来的全告诉了谢玄。   朱长文的伤势好转,一行人不能久留,押着萧广福,预备去商州坐船入京,夜宿山林,遇上个又疯又哑的人,他见人就举刀砍杀,他们便是追着这个疯子进入林中。   后头遇到的事就跟谢玄他们差不多了。   站上了了玉道,出不去,就只能进城来。   算起来他们比呼延图还更早些。   “那人见着咱们,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许兄弟受了伤,公子追上去了。”大胡子力气极大,可偏偏那个矮子怎么打都打不退,刀砍在他身上,他还不疼不痒。   齐远惨叫一声,还想冲上前来,老道看他目中无神,身上又似漏了气的皮球一般,皱眉举剑刺去。   这一剑极快,齐远躲避不及,桃木剑穿心而过。   自他身上竟没流出血来,反而发出“噗噗”漏气声,方才还孔武有力的一个人,转瞬只余下了一张人皮,黏乎乎的挂在剑上。   小小“呀”了一声,大胡子已经扶住墙,捂嘴想吐。   老道叹息一声:“这是新鲜才剥下的人皮。”   大胡子吐了一滩,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人却遭此恶刑,竟活生生把皮剥了下来,听见老道还说新鲜,他更要吐了。   朱长文也是脸色大变,谢玄伸手遮住小小的眼睛,轻声念了一段往生咒。   “走罢,赶紧找着他,要不然,还不知要多几张新鲜人皮。”   朱长文大胡子自来都不对付,出了三清观的事,两人在路上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此时皆是心中一凛,公子追那人去了。   当下一言不发,跟在老道的身后,又转过几间小室,老道口中念念有词,数着步数一停,伸手推开一扇门,从里头转出一个人来。   朱长文一路忧心忡忡,见到来人喜动颜色:“公子!”   来人是闻人羽,他目光转向诸人,微微松一口气:“你们无事便好,我追了一路,都没追上。”   说着向谢玄点头:“万兄弟。” 第51章 针线活   谢玄指尖一紧,万金万银不过是他随口胡诌的姓名,只有镖局一行人知道,闻人羽至多知道他师父姓万,怎么开口就叫他万兄弟。   谢玄指尖一抖,匕首牢握在掌中,面上微笑,走到“闻人羽”的身边,伸手去拍他的肩:“闻公子,多日不见。”   “闻人羽”竟然不避不闪,脸上的笑意还更温和几分:“多日不见。”   谢玄更确定这是个披人皮的假货,出手如电,匕首直刺“闻人羽”的面门,“闻人羽”反应极快,右腿往后腿了半步,身子一斜,举剑来挡,轻呵一声:“好小子。”   既然被人认出,便不再是原来那说话的声调,退到墙边,目光阴沉沉扫过谢玄的脸,也不知伸手摸了什么机关,石门往后一移,他钻入门中。   那门又再阖上,诸人想追已经不及。   这一刺一退,不过片刻,谁也不及反应,谢玄只留下了他肩上半片绸衣。   朱长文还道公子一向爱洁,谢玄这脏兮兮的手伸过去,他怎么竟然不躲,待看见谢玄手中匕首,才要帮忙,“闻人羽”已经露了形迹。   呼延图假扮闻人羽,连口吻声调都惟妙惟肖,这短短一个照面,连朱长文都未能分辨出来。   大胡子更是心粗,根本连想也没想。   要不是谢玄胡诌的姓名露了馅,他也认不出这是假的闻人羽。   谢玄皱眉道:“可惜,没想到他防备心这样重,该多说些话才是。”他还当自己藏得极好,没想到还是被呼延图看破了。   老道笑了:“你脸上没露,可你身子向前,脚尖却后缩,他是老江湖了,这点岂会瞧不出。”   谢玄这才恍然大悟,他对敌经验少,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心里存了忌惮之意,脚步便透露了讯息。   朱长文脸上变色:“不好,他既是假扮的,公子岂不危险!”   伸手就去摸那扇门,可那门严丝合缝,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摸过一遍,都不知机关在哪儿,不论是推还是摸,都打不开这扇门。   谢玄看朱长文很不顺眼,可大胡子与他却是有恩的,见大胡子急得要砸墙,把匕首尖上勾着的“布料”给大胡子看:“这是画出来的,你们公子倒不一定就出事了。”   呼延图易容术极高明,连脸上手上都能尽善尽美,唯独衣服不像,他便用黄符施上障眼法,寻常人怎么也瞧不破。   朱长文却无法心安,他能画得这么像,必是与公子交过手的,公子还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将公子置于险地,已是罪该万死。   朱长文不擅道术,在迷宫之内只能仰仗谢玄,他深吸一口气,回身拱手:“小兄弟,之前多有得罪,咱们都被困在此处,只有齐心协力才能一同出去。”   谢玄勾唇而笑,这番前倨后恭,一样叫人生厌。   “原来你也会好好说话。”   朱长文听他讽刺自己,捺着性子道:“之前确有许多误会,可我职责所在,万望小兄弟大人不计小人过,待出去之后,便可保小兄弟通行无碍。”   “大人不计小人过”说得有些咬牙,到最后那一句,已是朱长文从未有过的客气了。   大胡子也说道:“兄弟,这地方古怪得很,咱们速速离开,等出去了,我请你吃酒,向你赔罪。”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玄也不再计较,他正色道:“我们不是头一回同涉险地,你有所顾忌,咱们   也是一样,你不摆上官的架子对待咱们,我们自好说话。”   说得朱长文面有惭色,他确实是看低了这对兄妹,又弯腰拱手,算是赔礼。   一行人既然和解,一方要找呼延图,一方要找闻人羽,在石室之内,四下搜寻。   老道终于找到门上机关,门缓缓打开之际,诸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呼延图也许就在里面。   老道谢玄为首,开门进去,还是一间圆室,里面罗床绣围,有镜有台,桌上琴棋书画罗列,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大胡子啐了一口:“好风雅,挖个坟还摆这许多东西,拿自己当皇帝不成。”   朱长文看他一眼,皱皱眉头不曾说话。   诸人分散到圆屋四周找下一个门的机关,大胡子走了一路,早就汗流浃背,抬手抹一抹汗珠,往屋几案上一靠,随手将刀搁在桌上。   一声脆响,刀把碰到了玉雕棋盘,圆室顶上开了几个小口,射出羽箭。   谢玄就地一滚,推开了小小,小小背靠石壁,不知触着什么,身后石壁一松,竟倒进另一间石室中去。   谢玄猛扑过去,已经被翻转的石壁隔开了。   小小在石壁这头拍门:“师兄!师兄!”那头悄无声息。   这间屋子里没有灯火,扑鼻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小小知道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身后,可她一时之间竟不敢转过身去。   石室角落中传来两声轻咳:“姑娘,是你吗?”   小小咽了口唾沫,既不回头,也不答应。   那人应当刚死,死状极惨,似这样被困住的恶鬼,困得越久,怨气越重,唤人回头时就绝不能回头,也不能应声。   常人身上有三昧真火,一盏命灯,乃是镇守魂魄,保邪气不侵的法门,鬼上人身,要么知道生辰八字,要么就得等真火不旺之际。   小小的三昧真火一直都是火苗苗,熄灭一盏,她的魂魄就更不安稳了。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师兄不在身边,小小不敢贸然出手,只低声念咒,想将那东西逼得远些,神咒念毕,觉得身后那东西离得远了些。   角落那道声音又咳了两声:“姑娘,你莫要怕,是我。”   是闻人羽的声音。   小小后颈发凉,那东西忽远忽近,她屏住气,从怀中掏出黄符,猛然转身,掐剑诀拍符咒:“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眼中映出一道灰影,身影熟悉,是那个矮子的弟弟,齐远。   他被符咒拍身,却不曾消散,血淋淋浮在半空中,问小小:“我哥哥呢?”   小小眨眨眼睛,假装看不见,不与常远的鬼魂对视,目光往角落看去。   那里亮着一盏命灯,虽然微弱,却还未熄,闻人羽还在角落,他没有死。   小小心中默念神咒,穿魂而过,只觉得通身阴冷,她被怨气一激,牙齿格格发颤,就听见闻人羽又叹息一声:“我真的不是鬼。”   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光一亮又暗了,半晌才有力气说话:“瞧清楚了么?”   小小也从身上取出火折,又走到桌前,要去点灯,闻人羽听她脚步声越来越远,出言阻止:“不要点灯。”   小小蹙起眉头:“你受了伤,不点灯要怎么治?”   闻人羽沉吟片刻:“那你到这儿来,别到那头去。”他说一句话,便要喘一口气,显是受了重伤。   小小其实不点灯也能看得清楚,听见闻人羽这么说,往那头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呀”的一声轻叫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就是从屋子那头的几案上传来的,案上一团团的血肉,红红白白摊了一桌,血顺着桌脚滴下来   呼延图就是在这张桌上,剥掉了齐远的皮。   小小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又踩着了个软绵绵的东西。   闻人羽闷哼一声,原来她踩在了闻人羽的脚上,他轻声道:“你瞧见了,别害怕,他不会再来了。”   闻人羽与随从失散,孤掌难鸣,呼延图又诡计多端,和矮子两面夹击,伤了他的左腿。   好在闻人羽自幼便习观星术,他一入城来便知这城是依星盘而建,方位记得纯熟,闭着眼睛也能踩准,虽拖着一条伤腿,还是躲过了呼延图。   “我不怕。”小小蹲在闻人羽的身前,将火折点了起来。   仔细一看是伤了腿,伤口不长,但却很深,皮肉外翻,肉中还扎着根根倒刺。   小小蹙了眉头:“得把刺挑干净。”   闻人羽当然知道要把刺挑干净,好在那矮子的兵刃上没有喂毒,可这会儿又到哪里去找针,听见小小这么说,面上透出苦笑。   谁知小完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她和师兄并不常穿新衣,衣裳破了自然要补,是以随身带着针线。   雪青色的小布包,角落处绣了几丛兰草,里面放着小小珍爱的东西,一付梳子一对耳环,都是曹娘子赠给她的,内夹中有几根缝衣针和一团线团。   她用火苗烧了烧针尖,肃着脸对闻人羽道:“我针线活不好。”   闻人羽一怔,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她说:“但我手是稳的。”   意思是叫他别怕,就算疼,也不会很疼。   “有劳姑娘了。”闻人羽紧闭上嘴,看她玉白指尖捏着银针,微微阖了阖眼。   小小出针挑刺,一根接着一根,挑出来之后便擦在闻人羽的衣服上。   闻人羽轻轻抽气,血肉被针尖一刺一刺,忍耐着不出声,先还看着挑出来的钢刺,目光一滑,滑到了小小鼻尖上。   初时见她,身量似个女童,此时再见她,她已然是少女模样了。   乌发挽在脑后,琼鼻樱唇,一点灯火将双瞳映成绯色。   闻人羽出身尊贵,自幼离家,一心向道,但偶尔也会归家看望父亲母亲。   家中女眷个个绫罗绸缎敷粉涂朱,沉水百合各色香料无一不有。   可小小的身上便只有一段草木清气。   呆在她身边久了,鼻腔中的血腥之气减弱,仿佛身在幽林之中,心静悠然,久而久之,竟不觉得疼痛了。   不知不觉,小小就将刺挑完了,她眉间还有一点喜色,觉得闻人羽一声都没叫疼,一定是她针线功夫见长,等找到师父,就给师父师兄各做一身衣裳。   “好啦。”   闻人羽这才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盯着人家姑娘的发间出神,十分失礼,赶紧致谢:“多谢你了。”   小小不答他的话,这些事,她跟着师父早就已经做惯了。   刺是挑完了,可没有干净的布裹伤口,小小伸手去扯闻人羽的衣衫,闻人羽一下怔住:“作甚么?”   小小躲在他房中之时,见过他沐浴那个架势,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干净,“撕拉”一声扯下布条,不知是什么材质,摸上去又轻又软,替他将伤口包扎起来。   闻人羽的脸红到耳朵根,再没想到,这辈子有一日还会被个小姑娘撕衣裳。   明知是替他治伤,小小又神色坦荡,分明心中无邪,闻人羽赶紧肃正了脸色,问道:“姑娘,请问……你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我的醋缸准备好了 第52章 飞星术   小小眉心微拧,看向闻人羽,难道他是想趁机打听姓名,好继续通缉她和师兄?   闻人羽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还神色不虞,生怕自己冒犯了她,指尖一紧,对她道:“是我唐突了……”   “我姓桑。”小小看着性子软,其实她的脾气与谢玄很像,闻人羽这样问了,她便照实说。   “桑姑娘。”闻人羽听她肯说,松了一口气,扶着墙壁站起来,对她道,“咱们这就找出去的路。”   他脸色发白,却站到了小小的前面,墓中道路难行,不知哪个转角就会碰上呼延图,他自然要走在前面。   小小看了一眼石室中的另一个“人”,齐远的魂魄飘在几案前,盯着案上自己的那团血肉,口中还在念念:“我哥哥在哪儿?”   他方才还只是道影子,如今已渐渐有了实质,目中透出红光,只余下一点神识,待这丝神识湮灭,便会化为厉鬼。   小小好奇起来,她轻声问道:“那个矮……”   矮字刚出口,齐远便瞪视过来,方才他们说了这许多话,齐远都充耳不闻,唯独这个字触动了他。   豆豆一下从小小怀中钻出来,冲齐远龇牙。   它自进了玉城,就一直怂着,它一只刚刚满月的小蛇妖,面对两个天师,团成了一团,藏在小小怀里不肯出来。   这会儿它却不怕,不仅不怕,肚子还有点饿,那团红乎乎的东西要是敢过来,它就敢吃了他。   小小按住豆豆的头,豆豆被她柔软掌手一碰,立刻软了,亲亲热热的蹭着小小的手背,看见闻人羽的时候还吐了吐红信,脑袋一歪,看着小小。   “师兄不在这儿。”小小对豆豆说话。   闻人羽听了,心中暗道,原来那不是她兄长,是她师兄。   豆豆盘上小小的手腕,它通身赤色,绕在小小雪白腕间,仿佛一个赤玉环,更衬得小小肌肤莹洁。   闻人羽看了一眼,犹疑片刻,家里的妹妹们有养小兔子的,还有养鹦哥的,从来没哪个姐妹养过蛇。   这蛇还咬过朱长文,毒性极是霸道,他好不容易才从阎罗殿前,把朱长文的命抢回来。   小小抬起头来,见闻人羽盯着豆豆,怕他要问豆豆的罪,伸手一挡,淡白指尖捂住豆豆,跟闻人羽讲起道理来:“他要捉我,豆豆才咬人,它从出壳以来,就只咬过一个人。”   意思便是豆豆是个讲道理的蛇,遇上讲道理的人,它就是条乖蛇,若是遇上恶人,豆豆也不是吃素的。   闻人羽想到当时情状,一时语塞,确是朱长文先发难。   他们是听父亲的命令侍奉他入道门的,可非他心中所愿,往日也一直将朱长文几个当作外门师兄弟看待,并非将他们看作家将属下,可在旁人眼中不是如此,想要辩解,又一时词穷。   “是我的不是,桑姑娘请别介怀。”说着看一眼豆豆,“你这蛇,十分可爱。”   豆豆听懂了,它抬起头来,摇头摆脑。小小伸出手指头,挠挠豆豆的下巴,她虽不说话,却也因为闻人羽夸奖豆豆而高兴。   闻人羽小心翼翼觑着小小的脸色,见她眉心疏展,嘴角微微翘起,松了一口气,心中竟生出一点喜悦之情。   “我们走罢。”   小小跟在闻人羽身后,瞥一眼齐远,心里可怜他这辈子都要困在石屋中,这辈子也见不到他兄长。   左手悄悄掐诀,甩出一张符,心中默念收魂咒“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将,七魄来临。”   将齐远引出石室,让他的魂魄能够自由在石道中游走,去找他哥哥,也好让他哥哥替他报仇。   齐远一脱离那团血肉,神识反而清明起来,他站在石道中,对着小小弯腰作揖:“小姑娘,多谢你了,我这便找我哥哥去。”   齐远虽为鬼魂,也是修道之人,鬼力更强,与矮子又是兄弟,知道兄长的生辰八字,在这墓中找他,易如反掌。   小小点一点头,闻人羽正巧回头,见她对着黑洞洞的石道点头,诧异道:“桑姑娘?怎么了?”   小小摇摇头,她在黑暗之中也似眼前有光,反而比闻人羽识路更快一些,几步就走在他前面。   闻人羽腿上受伤,又不肯让小小在前面涉险,勉力支撑,扶墙快走。   小小转过石道,听见闻人羽在身后轻轻抽气,这才想到自己走得急了,她缓了两步,慢慢走在前面,手中叩着黄符,每过一处便拍符清道。   闻人羽先时还以为小小急着要找到谢玄才走在前面,等听她念咒施术,才知她道术不弱,走在前面是因他受了伤。   闻人羽长到这么大,还没被女人保护过,何况还是小小这样的姑娘,他跟在小小身后走了几步:“多谢桑姑娘。”   石道窄长,两人摸黑身前,闻人羽问道:“你与你师兄是一同长大的么?”   “嗯。”   闻人羽道:“那你们相必感情很好。”他虽有许多师兄师弟,可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说师弟们,就是师兄们对他也恭敬多过友爱,心中一时羡慕。   方作此想,便敛眉肃目,警醒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你们是哪个道门的?”闻人羽也不知自己怎么如此多话,平素他能一日不说一句话,偏偏今日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知道。   小小蹙蹙眉头,觉得这人真是啰嗦,豆豆在她腕间游动,用尾巴尖碰碰小小的手背,示意她身后有东西。   小小慢下脚步,凝神去听,石道中只有她和闻人羽,她脚步极轻,闻人羽受了伤,脚步略重,但除了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外,还有另一个脚步声。   “哒哒,哒哒”   似是有人踮脚跟在他们身后。   小小脚步一慢,那个脚步声也慢了下来,不远不近跟在几步之外。   闻人羽也听见了,他用长剑支撑身体,举动缓慢,五雷灵符甩向身后,那道脚步声顿了顿,又跟了上来。   闻人羽看不见,小小却瞧的清清楚楚,他们身后跟的是付人皮架子。   他往上一飘,人皮紧紧贴着石道顶上的墙壁。   肉骨已然不见,皮松松吊着,只有头颅还在,眼睛珠子盯着他们,吸着石壁缓缓爬过来,眼看就要爬到他们头顶上。   两只眼珠凸出眼眶,还在转动,口中流下涎水,嘀哒嘀哒,落在石道上,眼睛紧紧盯住闻人羽:“还我肉。”   闻人羽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没有伤药无法止血,血腥味竟把这个东西引了过来。   闻人羽擦亮火折,火光一照,他失声叫出:“许师弟!”   这人皮架是跟在他身边的随从之一,在山穴中就差点儿被豆豆吃掉的许英杰,他不知如何落在呼延图的手里,剔肉刮骨,炼成了人皮架。   许英杰已经没了神识,可怨气还在,自己的肉被刮掉了,就想找到肉填进去。   小小皱眉道:“他已经是恶鬼了。”   闻人羽心里明白,可到底是自己人,下不了手再杀他一次,小小见状,抢先出手:“凶秽消散,道炁常存!”   符咒拍出,在人皮上烫出个洞来,石道中一股焦糊味。   许英杰已是厉鬼,他的魂魄被困在人皮里,无法超生,人皮一破,神魂受到炙灼,一下将他激怒,猛然爬了下来。   小小手叩符咒,自来都是师兄挡在她身前,这个东西又臭又凶,小小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   闻人羽长剑刺出,罡风扑面,一剑正中许英杰的头颅。   他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看向了闻人羽,一刺之间,竟将最后一点魂识回拢,哀叫一声:“公子。”   说完魂消魄散。   那付人皮“啪”一下掉到石道中,闻人羽这一剑牵动了伤口,他不顾痛疼,以剑支地,跪了下去,脱掉身上的锦袍,将人皮叠起来包在锦袍中。   一边动作一边念往生咒。   小小微微转过身去,等他包好了,这才伸出手:“我扶你罢,咱们快些,等到南斗生门一阖,就要困在城中了。”   她还要赶紧去找师兄。   闻人羽再次道谢,将锦袍打成包袱,背在背上,贴上一道镇魂咒,要把许英杰带出去,好好安葬,再替他作个道场。   这墓室之中也分五斗,闻人羽一边走一边对小:“咱们要走到中斗大魁,才能辨出南斗生门。”   依他心中方位,行到中斗,眼前石门大开,打斗声从里面传来。   小小一下甩开闻人羽的胳膊:“师兄!”   屋中几个人和人皮架子打成一团,谢玄整个人悬在空中,剑尖挑着一卷玉轴,另一边呼延图抢上前来,与矮子两人夹击谢玄。   小小细眉紧皱,可她功夫不行,灵机一动放出豆豆:“去!咬他!”   豆豆“嗖”一声蹿了出去,一下咬在矮子的腿上,矮子只觉腿上一疼,还以为是什么飞石击中了他,还待去攻谢玄。   脚步一迈,就软倒在地,整条腿都麻了。   齐远的鬼魂就在此时飘了进来,他脸上无限欣喜:“哥哥,我可找到你了。”   小小叩住黄符,出言提醒:“师兄!有鬼入阵。”   她心中想的是齐远的鬼魂死了都在找他哥哥,见到哥哥受伤,肯定要帮兄长忙,二人一鬼同攻谢玄。   谁知齐远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矮子的脖子。   他身上怨气化为实质,鬼牙嵌入矮子的颈项,矮子一手捂腿,一手抚着脖子,不过一刻就蹬腿瞪眼,命灯从烛苗大小,变作萤火微光,又倏地熄灭了。   矮子死得这样快,呼延图却无暇分神,他全神贯注的盯着玉卷轴:“小子,把这东西给我,我就带你出去,要不然你们都得困死在这儿。”   谢玄身形飞快,口中还玩笑:“死也拉你垫背。”   呼延图大怒,阴恻恻道:“敬酒不吃偏吃罚酒,那就休怪我不客气,让你跟你的小情人作一对死鸳鸯。”   说完一挥拂尘,作势攻向谢玄,袖口一抬,放出钢针,根根刺向小小。   小小躲避不及,眼看便要被钢针扎到,谢玄一下抛出玉轴,击落了几根钢针,卷轴落地,针锋将至。   谢玄,呼延图,和闻人羽,三人抢上前去。   小小退后几步,避无可避,闻人羽离得最近,一把将她拉过,急问:“无事罢?”   谢玄哪里还去管那玉轴,飞身过来,护住小小。   钢针根根扎进石砖之中。   小小只觉得小指一麻,抬起手来,就见小手指头上擦破了一点皮,沁出一个血珠。   才要摇头说自己无事,血珠便由红变黑,针上有毒。   谢玄扶住她的肩,心中大骇,此时再抢卷轴换解药已经来不及了。   他转头去找呼延图,就见呼延图捂着手,玉轴落在一边,豆豆半条蛇身卷在轴上,冲着呼延图张大了嘴,露出口中毒牙。   谢玄抢上前去,豆豆献宝似的托出玉轴,轴上刻着三个字“飞星术”。   谢玄握在手中,对呼延图道:“解药拿来,玉轴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豆·捡漏·豆:你们都是垃圾 第53章 半颗药(捉)   老道一剑砍了几个人皮架子,带朱长文和大胡子冲出重围,对谢玄道:“玉轴绝不能给他!”   闻人羽一见老道,脱口而出:“师……师伯。”   老道士瞥他一眼,没认出他来,天下能叫他师伯的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也不愿意同他说话,只是盯紧了谢玄,看他动作。   呼延图作恶多端,为了飞星术又杀了这许多人,一旦他习得了飞星术,道门从此便难有宁日。   谢玄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他手中握的是什么,可小小的安危于他才是大事,余下一切皆可置之肚外。   呼延图被豆豆咬伤,指尖一麻,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一颗丸药,倒入口中,又一针扎进臂上穴道,封住手上蛇毒。   他常年与阴物打交道,身上常备着防尸毒蛇毒的解药,吃下两颗,觉得毒性稍缓,这才对点头谢玄笑道:“小子痛快!你将玉轴给我,我便将解药给你。”   闻人羽急将小小的穴道封住,撕下一截衣摆,绑在她指节处,见她玉白小指红紫肿涨,毒线已经经由手指往心脉游走,对小小道:“桑姑娘,对不住了。”   说着将她衣袖挽起,露出雪白细腕,一丝紫黑毒气,已经从手指走到了腕间,从一条变作多条,还在上攀。   闻人羽抬头对谢玄道:“桑姑娘中的毒极为霸道,若是赶紧出去,还有法可想。”   呼延图扫了闻人羽一眼,他知道闻人羽是紫微宫的人,方才那些随从对他毕恭毕敬,显然身份尊贵,这才乔装成闻人羽的模样,不意被谢玄识破。   他怕谢玄改变主意,笑了一声:“我这毒要解说也容易,三种毒虫三种毒花,捣烂炼制,找出搭配法子便知道解毒的办法。”   谢玄紧紧握住玉轴,心中虽急,却也知道不能就这么把玉轴给他,他得了玉轴,随手给小小几颗药,他们分辨不出,岂不害了小小。   谢玄对老道和闻人羽置之不理,目光灼灼看向呼延图,他若是随手给一颗药,又怎么知道是不是解药。   手上一紧,玉轴轻响。   谢玄举起玉轴,轴身白玉雕就,两头碧玉为饰,竟是可以拧开的。   他伸手拧开,从里面倒出一张羊皮卷来。   呼延图上前半步,谢玄撕拉一下,将这张羊皮卷撕成了两半:“先给我半颗药。”   呼延图方才确实打了给假药的主意,可不料谢玄来这一手,他眼见羊皮古卷被撕成了两半,赶紧答应。   取出瓷瓶,倒了一颗药,将那药一剖两半。   他到此时才信世上真有人不垂涎飞星术,沉声对谢玄道:“扔过来。”   谢玄伸手将半卷羊皮扔了过去,呼延图同时将丸药扔来。   谢玄一把接住,那药丸隐隐带绿,闻着有一股草木清气,看上去倒像是解药。   那头呼延图展开羊皮卷,就见谢玄扔给他的是下半张,只有尾没有头,再厉害的玄门法术,无法入门也是白费。   谢玄走到小小的身边,小小已经歪倒在石椅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睁着双目看向谢玄。   豆豆游回小小身边,拿头去蹭小小的手,它也知道这毒厉害,吐着红信,不住用脑袋去顶小小的手。   闻人羽道:“能否给我看看,是不是解毒丹,总能闻出一二来。”   谢玄将解药递到他鼻边,闻人羽细心闻了一下:“确有几味药是解毒的,可……”可也不能确保这东西就能解小小身上的毒。   小小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谢玄立即应她:“我在,别怕,你一定无事。”捏着这丸药,却迟迟不敢送到她嘴边。   小小从未见谢玄如此忧惧过,他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言也果敢,行也果决,这会儿却眉心无措。   小小阖了阖眼,轻笑一声,伸手想替师兄揉揉眉头,可却没有力气,只对他道:“我赌小。”   这话没头没脑,可谢玄懂了。   他目中的茫然消散,竟露出点笑意来:“好,我也赌小。”   说着拿出那枚金钱,往上一抛,反手接住,摊开一看,果然是小,他深吸口气,将半枚丹药送到小小嘴边。   小小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瓣微张,将那半枚药咽进喉中。   这番举动,诸人都摸不着头脑,闻人羽更是紧皱眉头,生死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只有老道和呼延图见过谢玄赌真假,呼延图一见他又赌对了,挑了挑眉头,这小子运势倒强。   手中捏着后半卷羊皮卷,心中恨恨,倒要瞧瞧他之后还能不能赌对。   解药入喉,小小臂上紫黑之气不再游走,毒性退回到指尖,手指头也不像刚才那样肿涨了。   谢玄松一口气,揉揉小小的脑袋:“走,师兄带你出去。”   呼延图眼看着谢玄把另半张羊皮卷还塞回玉轴中,神色阴鸷,半颗药虽能暂时压一压毒性,但药性一过,毒性反扑更猛,到时他得了羊皮卷,就把这对师兄妹,剥一对漂亮的人皮架子。   头顶星盘缓缓转动,诸人在地下墓室中耽搁得太久,此时南斗生门已开,再不赶紧出去,生门就会阖上。   谢玄将小小背在背上,小小的脸贴着他的后颈,他身上的热气,烘热了小小的脸,谢玄回头望她:“待出去了,给你买糖蝴蝶。”   小小小脸雪白,细眉微蹙,臂上痛楚难耐,可她怕谢玄担心,咬着牙一声都不吭,听见糖画蝴蝶,露出一点笑意,虚弱应声:“嗯。”   只有过年的时候镇上才会卖糖画,从初五卖到十五,谢玄会早早打野味,攒下一笔钱,每日带小小进镇吃喝。   先喝一碗绉纱馄饨,再吃白煎羊肠,细切的鸡鸭细肉裹在刚烘的软饼里,一咬便是一口肉汁。   最后总要给小小买一只糖画回去,她最喜欢糖蝴蝶。   两人说话,旁人皆不懂。   闻人羽一时之间,竟有些黯然,才方在石道内,就只有他和桑姑娘两个人,心中难免生出亲近之意,可看了谢玄才知什么叫作亲密无间。   屋中许多人,他们二人却是谁也插不进去的。   朱长文觉得闻人羽脸色古怪,扶住他道:“公子,可是伤口疼痛?”   闻人羽摇摇头,低声道:“许师弟没了。”他说完看了一眼呼延图,“不管旁人如何,这人不能放过。”   朱长文一听许英杰遇害,望向呼延图,咬牙切齿:“这是自然,必要替他报仇。”   想到那些人皮架子,心里明白许英杰也受此折磨,胸膛起伏,等到商州与大队人马汇合,怎么也得拿住呼延图。   前面呼延图带路,谢玄背着小小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只要羊皮在手,他就不怕呼延图耍什么花样。   小小靠在谢玄肩头,回头望去,齐远的魂魄咬着他兄长不放。   矮子死后成鬼,对着他弟弟战战兢兢,齐远活着的时候功夫不如哥哥,死后化作厉鬼,反而比兄长厉害,揪着他问:“哥哥因何害我?因何害我?”   矮子缩成一团,口中求饶,可齐远不肯饶他,两只鬼在石室中缠成一团。   小小没有力气再看,她累极了,眼睛一眯便睡了过去,头枕着谢玄的后背,只有这里,让她安然。   石室门缓缓阖上,诸人顺着阶梯爬上宝殿。   方才在地下光线较暗,一爬上来,便觉得眼前白光刺目,比方才还更亮些。   闻人羽紧跟在老道身后,轻声道:“不知师伯在左近,没有拜会,实在失礼。”   老道士翻翻眼睛,这一嘴能酸倒了牙的假道学,一听就是紫微真人那个臭牛鼻子教出来的,他啧一声,还不回应。   紧紧跟在他看准的两个徒弟身后,这两人脾气性子极得他喜欢,也不知道能不能拜他为师。   呼延图大步迈到南斗生门前,就见郑开山还守在门边,看见老道谢玄出来,他迎上前来:“道长可总算出来了。”   玉门已经缓缓下落,郑开山几个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出不去。   死门入,生门出,这玉门一打开,就有人涌出去。   可就跟刚才一样,那些金甲兵丁纷纷举起刀斧,先跑出去的那些,一个不留全成了刀下亡魂。   郑开山慢了一步,救了自己和两个镖师一命。   他们本想去找老道谢玄,又怕殿中情况更加复杂,城门边还余下七八个人,在商量对策,有的说   只怕门开错了,可余下三道门都紧紧关着。   还有人说一起冲出去,大家手里都有兵刃,杀出一条血路来。   郑开山拦住了他们:“不成,这些兵丁若是人还能尽力一拼,可他们……他们已不是人了。”   逃出去的人也有刺中甲兵的,一刀把皮划破,这些兵丁立即倒地,金甲与玉砖相碰,声音响彻玉城。   一个兵丁“死”了,便有另一个补上去。   方才被砍杀的趟子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甲衣飞到他身上,他脸上已无人色,手举刀斧,上前补位。   谢玄手握玉轴,问呼延图道:“怎么出去?”   “容易得很。”他本袖手站着,说话之间突然袖口一抬,似要向谢玄放针,谢玄退后一步,举起玉轴挡针。   呼延图上前一抓,夺了过去,往后轻跃几步,随手将毒针射向一人,抓住卷轴逃出城去。   他人站在城门外,那些兵丁竟一个都不动他,老道想追出去,脚步才迈,刀斧便指了过来。   诸人对他怒目而视。   呼延图道:“死一个,活一个,一个换一个。”   说着洋洋大笑,笑声回荡在玉城边,声音未歇,他就变幻了脸色,他打开玉轴,里面空无一物。   他已经出了城,不能再入。   谢玄把玉轴里的羊皮卷取了出来,藏在怀中,防的就是他突然抢夺,没想到他当真抢到玉轴,还逃出城外。   呼延图紧盯谢玄,进是进不得,退又不甘心,嚼齿穿心:“你这番就算死里逃生,我也叫你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谢·小机灵鬼·玄   呼延·白费心机·图 第54章 人自醉   呼延图处心积虑,费了这许多功夫杀人献祭,为的只是得到飞星术,却为他人作了嫁衣,心中如何不怒。   可他再怒也不能入商王墓,眼看玉门缓缓落下,纵不甘心也要赶紧离开,好歹手中还有半张羊皮卷,回去仔细研究总有所得。   最后看了谢玄一眼,返身走入雾中。   呼延图一走,余下的这些人互看一眼,方才他们还同仇敌忾,待呼延图说完“一个换一个”之后,便似有无形的隔膜竖在三方之间。   镖局一行,闻人羽一行,和老道谢玄。   镖局诸人纷纷退后,他们方才还想仰赖着老道带他们出去,这会儿却防着老道几人将他们当“路引”。   闻人羽恭敬问道:“师伯,可还有别的法子?”   老道士方才不理会他,这下忍耐不住:“我非你门中长辈,莫要如此称呼。”   闻人羽半点愠色也无,只是看着老道,等他拿主意。   谢玄背着小小,就怕慢上一步,小小毒发,心中焦急,念似电转:“非得一个杀一个?这城中死了多少个,就不能一个换一个?”   那些镖师们,还有矮子高个儿兄弟,甚至还有一个许英杰,加起来足够换他们这些人了。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可互看一眼,可谁也不肯迈出第一步。   玉门已经落下一半,谢玄不能再等,他咬牙将小小背得更紧,自己虽甘愿冒险,可若是不成,小小还能托给谁?谁也不会全心全意的照顾她。   小小方才吃了半枚解毒丹药,毒性稍抑,一直呼吸平缓,趴在谢玄肩头睡着。   半枚丹药药力有限,药效一过,毒性催发,她细嘤一声,痛醒过来,额上出了一层冷汗,指尖疼得发抖。   谢玄吸一口气,知道她疼,他一刻也不再停,问小小:“一同出生门?”   小小迷迷蒙蒙睁开眼睛,见眼前的情形,那只完好的手勾住谢玄的脖子,轻轻点了点头,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剩下哪个都不成。   谢玄笑了:“好,再赌一把。”   他还从来没有一天之内赌上三次,心中难免忐忑,一只手托着小小,一只手提着剑,胸中豪气顿生,慨然往前一跃,跃出城门一步。   金甲兵丁一动不动。   谢玄不敢放松,又再往前走了一步,那些兵丁依旧沉默低头,目光似乎跟着谢玄的脚步,但手上刀斧纹丝不动。   谢玄松一口气,他竟然猜对了。   只要城中死了了,对整座城来说就是献祭,呼延图方才也能一跃而去,但他杀了一人,一命抵一   命。   方才那伙进城夺宝的镖师中,也跃出一个,还没跃出城,就被同伴拖住:“凭什么你先走。”   人人争先恐后抢出城门,就怕轮到自己人数不足。   老道士皱皱眉头,看向谢玄小小,飞身跃出,脚还未落地,金甲兵丁已经刀斧相向,老道抬手一挡,桃木剑裂开个口子。   他旋身而起,道袍翻飞,鼓成个球状,一剑刺中金甲兵丁的脸,那兵丁一下漏了气,脸颊凹陷,甲衣砸在地上。   那几个在城门前拉拉扯扯的人一下顿住了,俱都看向谢玄,怎么他就能出得去?   谢玄自己也觉得古怪,想到自己怀中藏着半卷羊皮,也许是这东西让他安然无恙。   心中刚这么想,老道便道:“这东西不是杀不得,咱们一同拼杀出去。”   闻人羽将余下符咒分给众人,朱长文几个打头阵,谢玄既想加入战局,又在顾着小小,手中叩剑却无处能用。   谢玄站在一边,眼睛盯着闻人羽的剑术,他一招一式与师父教的极像,可招与招之间变化又不尽相同。   若真要品评,那闻人羽的剑法,虽出同宗,但要比师父教的精妙得多。   有些变化,谢玄也会,但不是师父教导的,而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他们几人联手,刺退了金甲兵丁,那些金甲一个接一个的倒在地上,顷刻间就“死”了三五个。   就在他们觉得出城有望之时,城门突然加快下落,箭矢飞来,玉砖地一块接一块卷起,半边城“隆隆”作响,城中的祭星台塌倒。   砸出的玉屑飞溅过来,有好几人被玉屑砸中,连声痛叫。   “不好,这城要塌了。”   诸人一窝蜂逃出,死的死伤的伤,谢玄顾不得许多,背着小小往前雾中逃去,脚下如飞,哄她道:“不怕,咱们出来了。”   说着闷头冲进了密林,身后几人跟着冲出,见到林间枝叶时,回身看去,玉城消隐在雾色中。   最终还有五六人没能逃出来,有的死在城中,有的死在刀斧之下。   老道手中只余下半截剑,方才奔逃之时,木剑斩向金甲兵丁,把剑给斩断了。   一行人死里逃生,俱都身形狼狈,举目对望,尽皆苦笑。   闻人羽一行只剩下朱胡二人还在,老道谢玄小小都在,郑开山和另一个镖师生还。   进去的时候二十来人,出来的只有八人,郑开山镖局中人几乎全折在里面。   子夜刚过,星位移动,玉城再次隐藏。   谢玄来不及感叹飞星术的厉害,他托着小小着急要出林间,一点火光透过枝叶射来,闻人羽拦住他道:“前头有火光,应该是我们的营地,营中有药箱。”   他们四人去追疯子,留下两个看守萧广福,林间那一点火应该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闻人羽怕他不信,指了指自己的腿:“石室之中桑姑娘出手相助,我自也该帮她。”   二人虽曾结怨,但谢玄更多的是厌恶朱长文几个,闻人羽虽对手下约束不力,但一直对他们都很客气,瞧着是个清正的人。   天还未亮,再出林子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就算出去了,又到哪儿找个现成的大夫。   谢玄当即立断,驮着小小往前,那一片果然是闻人羽的营地。   只余一个随从守着营火,看押萧广福,抬头看见他们,一时惊奇,不知这些人是怎么与公子走到一处的。   又见闻人羽衣衫不整,腿上还受了伤,立即站起:“公子!这是怎么了?”   朱长文摆一摆手,让大家席地坐下,诸人九死一生,身上多少都受了点伤,人人都饿得肚里打鸣,朱长文随出清水软饼来大家食用。   又出了些金创药,自行包扎伤口。   谢玄脱掉外袍,让小小躺在上面,闻人羽不顾自己的腿伤,先将药箱取来,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银针。   他看了谢玄一眼:“我要替桑姑娘封穴逼毒。”   谢玄立即伸手,轻轻卷起小小的衣袖,露出半截手臂,就见已经退下的毒气又再次游走,丝丝缕缕的紫气正缓缓往上。   他肃正脸色,拱手作揖:“有劳你了。”   闻人羽受礼教约束甚重,本来还怕谢玄因男女大防,不肯让他治疗桑姑娘,谁知谢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答应了。   闻人羽取出一个瓷瓶,交给谢玄:“这丹药也能解毒,但桑姑娘之前已经吃了半枚药,我怕药理不同,药性相冲,先用银针推毒,待明日再给她喂药。”   小小眉头轻拧,小脸雪白,却忍耐着一声都不叫疼。   闻人羽手口不停,每做些什么,便细心对谢玄解释,谢玄点火烧针,一根一根递给他,又问老道讨了半碗酒来,含了一口喷在小小伤处。   闻人羽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办法,谢玄道:“这是我师父教的。”   师父替乡下农人治蛇毒虫毒便先喷上一口酒,割去腐肉时便不那么疼痛。   小小被酒香一激,玉色容颜染就一点绯色,枕在谢玄的衣袍上,微微睁开眼,目光迷蒙,颇有些醉意。   她喝过最烈的酒也只是青竹酿,老道酒葫芦里的,俱是陈年佳酿,闻上一闻,竟然醉了,喃喃对谢玄道:“师兄,我疼。”   谢玄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低身哄她:“等等就不疼了。”   小小醉了也很乖巧,叫了一声疼,就不再吵闹,还想自己爬起来,依偎到谢玄怀里去,让师兄抱着她睡觉。   谢玄对旁人是最没耐性的,对小小却有百般耐心,等到推穴逼毒的时候,小小怎么也不肯让闻人羽碰她。   “是不是先走太阴,再走少阴,走半身四脉?”谢玄一边说一边虚点穴位。   闻人羽没想到谢玄也通医理,心想医道不分家,他既学道术,自然懂得医理,点一点头:“不错,你照着奇经八脉替她推毒,每日一回,直到流出的鲜血转红。”   要多指尖毒逼是不难,可小小不过擦破了皮,这会儿血已经凝住了,谢玄狠下心来,用针挑破她的伤口。   小小在他怀中挣扎一下,抽泣起来。   她醉中不知师兄在替她治伤,只知道疼,偎在谢玄的胳臂里,抽抽着要哭。   二人紧紧相贴,落在外人眼中,纵是一对小鸳鸯,那也过份亲密了些,非礼勿视,闻人羽垂下眼眸,扭过头去不看。   他一转头就看见了老道,心中一疑,桑姑娘与她师兄,难道是师伯的徒弟?所以身法道术才像紫微宫正统。   若真如此,他与桑姑娘就该以师兄妹相称了。   谢玄指尖用力,又怕小小疼痛,又怕毒未逼尽,自手臂到指尖,逼出了几滴毒血,累得满身是汗。   小小半梦半醒,嘟囔一声:“师兄抱我。”   她声若嫩鹂,火堆边人的不曾听见,老道听见了也似不闻,只有闻人羽,被这一声搔在心口。   他默默起身,走到一边,盘腿坐下,念了一遍清心咒。   老道就在他左近,歪在大石头上,从葫芦里分酒给大胡子喝,挑眉一看,嘿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闻人·注定失恋·想听一声师兄·羽:我的道心动了 第55章 玉虚子【补】   小小余毒未清,人又醉了,蜷成一团睡在火堆边。   谢玄全付心神都放在小小身上,眼看她睡熟,一颗心终于落回心窍,这才觉得肚饿口渴,奔忙一夜,肚里那些东西早就消耗尽了。   他年轻力壮,一夜历险也不觉得累,余下那几个早就挨不住,除了老道之外,都靠着火堆闭眼休憩。   谢玄看闻人羽在一边打座养神,知道他受伤之后还替小小施针,费了许多精神,便自行立起来,从怀中取出符咒。   将黄符贴在营地四周的树上,那些窄长鬼影一个不见,也不知道是随玉城埋葬了,还是逃了出来,天还未亮,他们人困马乏,不能放松警惕。   朱长文在墓中见过了谢玄的厉害,这才知道上回在山穴里,他们师兄妹二人只是未出手罢了。   他送了饼和肉干过来,递给谢玄:“小兄弟,吃些罢。”   谢玄伸手接过,点一点头:“多谢。”   两人目光相碰,都有摈弃前嫌之意。   大胡子打乱了棋盘机关,小小掉进另一间石室,被困住的这几人,除了朱长文外,无人通晓棋道,是朱长文摆完了残局,破了棋盘上的机关。   虽没能找到小小,也带着他们出了石室。   谢玄托着软饼肉干,坐回小小身边,替她掖一掖袍子,伸手抚她鬓边碎发。   皱眉忧虑,小小本就体弱,神魂又虚,还中了呼延图的毒,指尖凝在小小腮边,伸着拇指食指比量了一下,好像是比出来的时候要瘦一些了。   谢玄哪里知道女孩儿到了年纪,身量渐长,自会瘦上一些,他还当是因为没照顾好小小的缘故。   叹息了一声,又看她醉后面颊泛粉,倒比平日里看着气色要好,心中稍安,得给她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谢玄指尖动作,忽觉有人看过来,抬眼回望,只有闻人羽那在打座,口中嚅嚅,也不知念的什么经。   大胡子瘫睡在一边,他死里逃生,先缠着老道要了一碗酒,哪想到这陈酿极烈,一碗下肚他就倒在石上,酣然大睡,嘴里嘟嘟囔囔说着酒话。   谢玄啃了一口饼,老道士便挨了过来,将酒葫芦一举:“来一口?”   这点酒可是他的宝贝,给大胡子灌了两大口中,已经喝得他肉疼,可给谢玄倒是肯的,他还想拐这个徒弟回去呢。   谢玄摇摇头:“天还未亮,便不饮酒了。”连朱长文都昏昏欲睡,总得有人守夜才行。   谢玄说完看了老道士一眼:“晚辈失敬,竟不知老前辈是紫微宫的道长。”   他听见闻人羽叫老道士师伯了,对老道的亲近之意,立时淡了许多,原来听他说得热切,还以为   他同紫微宫也是水火不容的,心里还颇有几分当他是自己人的意思,没想到竟是一家。   虽与闻人羽一行和解,可师父还在紫微宫手里,这纸糊的脸面总有一天还是得扯下来,倒不如现在就分得清楚一些。   老道不知这中间有许多曲折,听见紫微宫便“哧”了一声:“紫微宫有什么好?天下有本事的尽是他紫微宫的人不成?”   这句正中谢玄的下怀,他挑起眉头,心中一下便松快了。   闻人羽分明听见了,脸上却未作愠色,就连朱长文也不出言反驳。   老道士瞥瞥谢玄,看出他也不服气紫微宫,心中大乐,更觉得这就该是自己的徒弟,清清喉咙:“我把你那剑弄坏了,也没什么好赔你的,就教你一套法术罢。”   闻人羽一直不曾说话,听见这一句才睁开眼睛。   谢玄不知老道的厉害,他却知道,老道士是他师父紫微真人的师兄玉虚真人,道号听上去飘然出尘,性子却与师父南辕北辙。   紫微真人庄严肃穆,玉虚真人却随性散漫。   一个登金阙,一个游江湖,二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点肖似的地方。   闻人羽还是幼时见识过玉虚真人的厉害,他的名头满京城无人不知。   玉虚真人听说京城玉馔楼内藏着百坛陈年美酒,特意进京,每坛要尝一小碗。   可他穿得破破烂,小二岂肯拿酒招待,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将玉馔楼窖藏的百年好酒都倒进护城河里。   施完法术却也不跑,笑嘻嘻对小二道:“我请全城人吃酒。”   被馔香楼的人押到紫微宫来要帐,闻人羽那时刚拜入门下,师父牵着他的手见客,听说此事,额间青筋猛跳。   闻人羽当时还是稚童,纵是父亲也没有这般严厉,吓得他一声都不敢出,偷偷找朱长文,央求他把自己送回家去。   紫微真人虽铁青了脸色,也还是付了酒帐,那百年酒香飘入皇城,整整十日不散。   师父曾说师伯年轻时最怕麻烦,收个徒弟防碍他四处喝酒,到想收徒弟又找不到资质出众的了。   他肯传谢玄一套道术,那谢玄便是资质极佳了。   谢玄拿起那把折断的桃木剑,龇牙咧嘴,这是师父的剑,师父一向是十分爱惜的,平日练剑也不许他用,还是他们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把这把剑从墙上取下,带出来的。   这下完了,估计一二百下手心是不能让师父消火了,是不是得打一两千下?   谢玄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伸手搓了搓,摇头道:“怎么能让老前辈吃亏。”   玄门道术各有所长,但都只传本门,不传外人,老前辈愿意用道术来赔他这把剑,他却不能真的占人这便宜。   老道士听得一噎,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这小子平时看着机灵,怎么这会儿竟转不过弯来了。   闻人羽淡笑一声:“小兄弟,师……这位前辈术法了得,他既肯教你……”   “没你这个小崽子什么事儿,我这是还帐用的。”老道士半点不客气,张嘴就打断了闻人羽说话。   拉着谢玄一定要赔他,谢玄没了奈何,心中又确实好奇,想看看他用什么来换。   二人约定,等老道把一套道术教会了谢玄,就算赔了那把剑。   桃木剑一折两断,一段不知失落何处,只有剑柄那一截还在,谢玄将它仔细包起来收着,这一夜过后,他们又身无常物,只能等到商州,再给小小添置衣裳了。   夜色褪去,天刚蒙亮,营中几人早早收拾好东西,从林中找到几匹逃散的马,谢玄与小小一骑,预备离开这林子,去往商州。   郑开山满面颓色,对谢玄道:“万兄弟,你到镖局分号找我,咱们九死一生,总要摆个宴席去去晦气。”   镖局的生意经此断送,可郑开山并没说丧气话,他虽不通道术,但谢玄敬他为人处事,点头应承:“好,郑镖头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   几人刚走到山林边缘,就见那逃走的疯子守在马前,他离了密林,又有了镖师的样子,竟还收拢了两箱货物,箱上插着龙威镖局的镖旗。   郑开山一时无言,走上去拍拍他的肩:“兄弟,走罢。”   疯子究竟是装疯还是真疯,他已经不想计较,换成是他,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被鬼影夺人皮,作人俑,也会举刀相向。   疯子又回复到温和的状态,咧嘴笑着看向郑开山,手中舞动镖旗,口中呼呼喝喝。   仔细听来,他口中呼喝的是龙威镖局的号子“龙威虎啸,请江湖朋友借道。”   诸人刚从密林中出来,阳光照映在白石路上,正有重见天日之感,便看见疯子摇晃着镖旗,昂首走在最前面。   纷纷互望一眼,胸中那点欣喜之意散尽了。   小小还在醉中未醒,谢玄让她靠在自己怀中,骑马进了商州城,城门口还贴着他们俩的缉书,朱长文下马上前,取出名牌。   守城兵丁恭敬放行。   闻人羽忍耐一路,到了城门口终于道:“小兄弟……”   “我姓谢。”   “谢兄,桑姑娘的毒性未除,不如跟我们一同去驿站,我也要将缉书撤回。”闻人羽一面说一面拱手。   谢玄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一来是闻人羽会解毒,二来是他们还未恢复名誉,不能住店,三来便是呼延图只要稍作打听,就知道他们逃了出来,必会来取下半卷飞星术。   孤身在外,到底凶险,等小小的毒治好了,再作再打算。   谢玄点头答应,闻人羽心内刚有喜意,又赶紧念了两句清心咒,告诫自己,这既是赔罪,也是还桑姑娘的人情。   老道本不想跟着闻人羽,但他穷得叮当响,看看谢玄和小小也是一样,去了驿站有酒有肉,不吃白不吃,他也不必人问,大摇大摆就跟在闻人羽身后进了驿站。   驿站里分几间小院,院中有车有马,还有女眷。   朱长文替谢玄几个安排了一间小院,满面歉意对谢玄道:“谢兄弟,对不住了,正院那几位是与我们一同出行的贵人,并非是道门中人。”   他面有倦容,提到贵人时,脸色还有些尴尬,显是那贵人,连他们也惹不起。   谢玄心中了然:“你放心,等治了病,咱们自会走的,不会到前头去惹麻烦。”   朱长文再次拱手,让驿站的人预备食水,让他们好好休息。   谢玄喂小小吃了一枚解毒丹,又给她擦了手脸,让她躺在床上歇息。   小小眨着眼睛,她胳膊上的疼痛好了许多,身上黏乎乎的,这些天来都没能好好洗个澡,对谢玄道:“我想沐浴。”   谢玄立即出门找驿站小吏,这些小吏,平日都是侍候官员的,手上没钱,极难使动,可闻人羽特意照拂,那小吏客客气气的担了热水来。   “这澡桶是新置办的,干净得很。”   谢玄拱手道谢,想着不能欠闻人羽的人情,还得赚些钱财。   他替小小倒好热水,又摆上皂豆,守在门边:“你要是力气不够,就唤我。”   小小等关了门,才散了头发,解开衣裳,躺进浴桶中去,温水浸润过肌肤,不由得呈出口气来。   谢玄不能在屋里呆着,豆豆却没防碍,它会游水,看见浴桶里盛满了水,开心得摇头摆尾,努力游到桶沿上。   伸出尾巴尖儿,往水中探了探,整条蛇都竖了起来,抽回尾巴尖,飞快游到床上,在枕头边盘成一团。   把烫着了的尾巴竖得高高的,好让风吹凉些。   小小被豆豆逗笑,洗干净头发,擦得半干睡回床上。   豆豆还翘着尾巴尖,小小替它吹了两口,它这才“嘶嘶”着把尾巴卷起来。   闻人羽带了银针来替小小逼毒,谢玄领他进去,屋内水气氤氲,小小头发半湿着躺在枕上,脸色素白,发似乌木。   闻人羽赶紧垂下眼眸,不敢多看,取出银针,对准穴位,轻捻针尾,一扎一弹,银针震动,小小蹙起眉头。   她肤色白得透明,冰雪也似,脉下一点黑意隐隐现现,待将毒血逼至指尖,闻人羽取出银刀:“桑姑娘,且忍一忍。”   割破指尖,挤出毒血   谢玄心疼不已,摸摸她的头:“师兄立时就替你买糖蝴蝶去。”   小小乖巧点头,飞快将手臂缩回被中,她知道医者父母心,师父替人瞧病,便不拘男女,只问病症,可别人碰她,她总有些别扭。   扎针割指,难免肌肤相碰,闻人羽原来是思无邪,沐浴之时被小小看见,也不觉得什么。   此时思有邪,明明轻触即放,也须得默念一段清心咒。   谢玄送他出门去,闻人羽走到院门边问:“谢兄,山穴之中那个符胆,可是你画的?”   谢玄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山穴,待想起来点点头:“不错,是我画的,怎么?”   他到此时也没觉得这多么了不起,看闻人羽郑重其事,问道:“怎么?”   闻人羽摇一摇头:“无事,谢兄的道术叫人佩服。”转身出门,走到廊下,想起师父书房中那付偈语。   “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和朱。”   原来这天下,除了师尊紫微真人之外,还有人能画先天符。   作者有话要说:老道:说赔我就赔,赔一送一   小小:等一只糖福蝶 第56章 糖蝴蝶(捉)   逼毒之后,小小很快乏累,她眯眼躺在软枕中,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谢玄取出黄符,叠成纸鹤,让纸鹤守门,去市集给小小置办衣裳鞋袜。   还未出驿站的门,就见院中贵人的侍女捧着白玛瑙碟子,中间摆了几个玲珑小粽,用彩色丝绳扎起,送到闻人羽的院中。   谢玄一算日子,明儿便是五月初五,端阳节了。   他嘴角一弯,笑了起来,他们小时候是很爱过端阳节的。   还不到端阳日,师父便会去镇上买来彩绳彩线,编成长命缕,供在老君像前,持受香火,等到端阳那一日,一早就把他们俩叫到院里。   用雄黄调酒,在他们额上画个“王”字,再给两个小徒弟系上长命缕,三人一道分食粽子。   谢玄会带着小小去河边,捞小鱼虾米,带回去给师父拌韭叶,做五毒菜,还会炒盐酥蚕豆,师父叫它雄黄豆。   师父的甜粽子也裹得极好,里头要搁甜枣蜜豆,有一回还用江米蘸蔗浆给他们吃。   村中小儿若是来经过,师父总会笑眯眯的给他们两个。   如今师父不在,小小受伤,他更要替小小结一个长命缕,系在手臂上。   谢玄刚到池州时以为池州已是富庶,到了商州一看,才知道天外有天,商州有船舶码头,水上商道四通八达,门楼铺子尽皆奢华,连街上行人的衣着打扮也讲究得多。   将要端阳节,街上的铺子人家都悬起艾草,小贩担着担子卖各色粽子,甜的咸的   谢玄先去了成衣铺子,给小小挑了两身衣裳,一身淡雪青,一身青竹色,想到小小的鞋子又旧又破,不能再穿了,又到鞋铺给她买鞋。   看了才知道原来女孩的鞋还有这许多式样,光是缎面绣花就有各种花色,各种图案,谢玄站在鞋铺前一只一只细看。   他生得英俊,站在那儿买女鞋,女客过来都掩嘴而笑。   谢玄浑然不觉,只不知道小小喜欢什么样子的,她还从没穿过花鞋子。   伙计一看谢玄挑了这个看那个,他站在那儿,面嫩的姑娘媳妇都不敢过来,赶紧招呼他:“客倌要买多大尺寸的?”   这可把谢玄问住了,他还不知道尺寸。   随手拿了只鞋子在手里,在手掌中比一比,告诉伙计道:“要这么大的。两双,一双浅紫,一双竹青。”   伙计笑了:“那您要什么花色的?”   谢玄拿不准是挑个花的还是绣的叶的,穿在小小脚上,没甚差别,全都好看。   旁边一位女客笑了:“雪青的那双绣花,竹青的那双绣果,可不就有花有果了,取个好意头。”   女客和伙计都以为谢玄是来替小媳妇买鞋子的,大男人挑得这样细,可见小夫妻恩爱得很,这才替他出主意。   谢玄笑了:“多谢。”   伙计把两双鞋子细包起来,说道:“客倌,隔壁绒花铺子买绒花送粽香囊,您带着我家的东西去,多送您一只。”   谢玄本就要买香包彩绳,挑了一团五彩线绳,又买了酒、肉和甜咸粽子,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走到了糖画摊子上。   过节的时候小儿手里都有闲钱,一只糖画一枚钱,摊前小儿排了长队,叽叽喳喳等着卖糖画的给自己画糖人。   草扎垛子上插着形形色色的五毒,蝎子蜈蚣盘在竹签上,是端阳节里卖得最好的图像。   谢玄人高马大,站在孩子堆里,轮到他时,他摸出个钢板来:“我要一只糖蝴蝶。”   卖糖画的拿小勺一勾芽糖,往炉里添了一把柴:“好类。”勺子吶下就勾出一只蝴蝶来,粘在竹签上递给谢玄。   谢玄怕蝴蝶晒化了,急步回到驿站,把糖蝴蝶插到小小的床头。   小小还睡着,被子盖到下巴,神色安谧,睡得极香甜。   他把衣裳鞋子放在小小床头,捧着两坛子雄黄酒到隔壁的小院找老道士。   老道士架着腿儿,坐在凉亭的栏杆上,手边已经倒了五六只酒坛子,正与大胡子两个人划拳吃酒。   他是道门中人,却跟闻人羽朱长文几个说不到一块,只有大胡子合他心意,拉来一起喝酒吃肉。   肥鸡鸭子拆得七零八落,凉亭地上吐了一地的鸡骨头。   大胡子自忖酒量出众,这会儿喝得满面赤红,抱着酒坛道:“道长说的那个猴儿酒,当真如此甘美?”   老道士也有五分醉意了,摇着脑袋:“那是自然,我等那猴儿许多日子,好不容易它才把酒酿成了,被我一口气喝了个尽,一群猴子追着我跑,胡子都差点被揪掉。”   大胡子满心钦佩,心生向往:“若能尝上一口,揪了头发胡子也值了。”   谢玄默默无言,把酒坛送到二人手上,老道眼前一花,拍着谢玄的胳膊:“好徒儿,知道孝敬师父。”咕咚咕咚把酒吃尽了。   谢玄还留了一坛,待明日一早,给小小点额用。   回到屋中小小已经醒了,她睁眼就见床边停着一只蜜色糖蝴蝶,眼角一弯,等看到两身新衣,愈加欢喜。   挑了竹青色的那一件,坐在镜前梳头,将一头乌发散在脑后,系上丝带,想了想又从小荷包里出取那对红珠子耳坠。   衣裳鞋子都正合适,急急开门要去找师兄。   一拉开门就见到门前站着闻人羽,闻人羽捧着一只食盒,目光在小小脸上微转,见她耳中红珠轻晃,低下目光:“桑姑娘,明日就是端阳节,我送些粽子来给你…和谢兄。”   食盒里盛着一碟小粽子,每只粽子扎得只有龙眼那么大,五六只叠在一起,做得小巧精致。   小小伸手接过,看向闻人羽的腿:“多谢你了,你的腿怎么样了?”   闻人羽微微一笑:“桑姑娘手确是很稳,除了创处一点未破,上了药已经好得多了。”   小小点点头,捧着粽子想送进屋中去,闻人羽突然叫住她:“桑姑娘。”   小小回身望向他,闻人羽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一共只有两句,都已经说完了,可难得与她同处,还想再多说两句。   “怎么?还有何事?”   她双瞳雾色,似含着水气,将闻人羽看在原地,他怔了片刻才道:“谢兄与桑姑娘的道门缉书,我已经叫人撤下了,之前是我们多有得罪。”   其实双方有错,闻人羽这么说完,小小又点点头:“那多谢你了。”   一句说完,又要回身,闻人羽再没旁的话能说,急着又加一句:“桑姑娘,明日城中有赛龙舟看。”   小小眼睛一下亮了,她还是小时候跟着师父师兄看过一回赛龙舟,说是赛舟也不过是几条小船在   塘里划个来回。   师父喝多了雄黄酒,告诉他们京城的赛舟才热闹,河道又长又宽,龙舟就雕出龙头的样子,船头船尾都有鼓手击鼓,河道两边观者如潮。   “那船是雕龙头的吗?”   闻人羽不知道,他没瞧过商州的龙船是怎么样的,可小小难得有兴致与他说话,他头回觉得自己笨口拙舌,想了想还是老实说道:“我也不知,只听驿站小吏说很是热闹。”   小小点点头:“那我跟师兄明天去看赛龙舟。”   闻人羽刚想说一同去,院门外传有个声音唤他:“闻人羽!”   一个火色衣裙的姑娘从院门外进来,连跑带跳的走到闻人羽身前,胳膊攀上他的手臂,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小小:“你是谁?”   闻人羽脸色微红,挣脱出来,退后一步,行礼道:“郡主。”   红衣女孩眉头一蹙,嘴巴一噘:“让你不要叫我郡主。”说完还盯着小小,“你是谁呀?”   目光盯着小小的脸,看她肤光如雪,眉长口小,一身淡青色的布衣裙,除两耳红珠之外,通身无饰,但神色澹静,清丽非常。   红衣女孩将小小从上到下扫过一眼,待见到她手中的食盒,立时恼了:“这是我好容易裹了送给你的,你怎么送给别人!”   看向小小的目光隐隐带着敌意。   闻人羽一时语塞:“我不知道这是郡主亲手裹的,对不住。”   小小看那女孩目中有泪,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将食盒递给她:“给你。”   她喜欢吃肉的,师兄买回来的那些,一只只包得拳头那么大,里头塞上大肉,肉汁煮进粽米中,咬上一口才好吃呢。   红衣女孩目光似火,一把将食盒推开,食盒打落在地上,里头的玛瑙碟摔了个粉碎,五六只小粽滚在地上,丝绳沾了灰。   闻人羽低眉敛声,对着红衣女孩行礼:“给郡主赔罪,这是我一人的不是,还请郡主莫要迁怒。”   红衣姑娘大眼含泪,她从小到大,哪曾包过粽子,为了裹几只好看的粽子,包了一堆,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五六只来,竟被他轻易送人。   又羞又恼,瞪向小小。   就在此时,谢玄回来了,他进门就见这情状,大皱眉头,几步走到小小跟前,把小小拉到身后,问她:“怎么了?”   小小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这郡主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   闻人羽再次致歉:“是我的不是,我不知这粽子是前院送来的,想送些来给谢兄与桑姑娘。”   红衣女孩一见谢玄,怒意反而消了,原来不光是送给那女孩的。   她吸吸鼻子,眨眨眼睛,一时懊悔,方才不该这样发脾气,这下可好了,闻人羽一定生气了。   她看向小小,发间点缀的金蝴蝶双翅扑扇,对小小道:“你跟我一起去看龙舟,好不好?”   她方才还盛气凌人,这会儿又小心翼翼,怕小小不愿意,还对小小道:“赛龙舟的时候可多人了,跟我去看十步之内都没人敢挤你。” 第57章 长命缕   郡主虽在跟小话,可眼睛却时不时看向闻人羽,偷眼看他的脸色。   虽然他平日就是这么一张脸,既不喜也不怒,不论如何纠缠都有涵养的模样,可她还是知道,闻人羽生气了。   她看向小小的目光愈加渴盼,好像只要小小一答应,闻人羽就能不再生气一样。   郡主生得大眼玲珑,这么看着小小,让小小想起豆豆来,豆豆肚皮没吃饱的时候,便会用这种目光看人,看得人不得不将手中的肉干抛给它。   谢玄一把扣住小小的手:“我会带她去看赛龙舟的,就不劳烦郡主娘娘了。”这就是朱长文说的贵人,不能让小小受她的闲气。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隐有泪意,郡主急巴巴拉住小小的袖子:“我跟你赔不是好不好?你要什么?衣裳鞋子胭脂珠钗什么都行。”   她说这话并无坏心,她一身织金红裙,头上戴的嵌红宝石珠钗,双腕套着金环,这还只是家常打扮,对她来说小小穿的就是素衣布衫,实是她生平从未见过的粗糙。   闻人羽飞快看了小小一眼,他知道这是小小的新衣,她是着意打扮过的,对郡主道:“桑姑娘是修道之人,道书有云,至简至纯,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最后一句发自内心,想看小小一眼,可到底持住了,连余光也不曾瞥过去。   谢玄咧咧牙,闻人羽说话总叫他牙酸,拉着小小的手紧了紧,那郡主发间的金蝴蝶让小小戴上一定更好看,如今先送给她糖蝴蝶,等日后有了银子,也打这么一对金蝶儿给她。   什么至简至纯,他得带着小小把天下好吃的都吃了,好穿的都穿过,到那会儿再说什么至简至纯。   郡主越说越错,越错越急,粉面泛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小看她果似豆豆,拍了拍她:“我知道。”   她光看就知道了,这位郡主五蕴之气纯净无瑕,确是没有一点坏心。   郡主有了台阶下,拉着小小笑靥如花,真心实意对她道:“我叫明珠,你叫什么?”   小小瞥了谢玄一眼,每到要与人互通姓名之时,她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都是师兄给她随便起名的缘故。   谢玄立时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摸了摸鼻子。   “我叫小小。”   明珠又问:“那你和你师兄跟不跟咱们一道去京城?是不是也要去道门大比?”   小小看向谢玄,闻人羽道:“我正因此事来找谢兄,谢兄请借一步说话。”   闻人羽和谢玄到院中树下谈话,明珠一双眼睛粘在闻人羽身上,看了半日也不见闻人羽回头,垂头丧气回过头来。   看见小小眼睛又明亮起来:“咱们玩罢。”   她往廊下一坐,拍了拍身边示意小小坐下:“你跟你师兄瞧着不像修道的,和紫微宫的人不一样,我还以为天下的道士都跟闻人羽一样,成天扯着脸皮笑,一点没趣味儿。”   说完学着闻人羽说话的调子:“道书有云……”   小小看着她,眼睛弯了弯。   明珠掏出个荷包来,从里头取出荷花糖,分给小小一颗,自己也嚼一颗:“我也不想坐到高楼上看赛龙船,我想去灯市街,好容易出来一回,什么地方也没去成,成天光闷在驿站里。”   小小手里托着那颗荷花糖,拿到鼻前闻了闻,这糖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绿莹莹的,做成小荷叶的模样,闻着有股荷香气。   小小慢慢送到嘴里,明珠已经嚼了两颗,两颊鼓鼓,嘴里还在说个不停:“我也想到街上去走走,端阳集可热闹了,夜里还有灯会,咱们一道去看看好不好?”   谢玄抬眼看见郡主和小小坐着说话吃糖,这才看向闻人羽。   闻人羽道:“呼延图诡计多端,踪迹极难寻觅,谢兄与桑姑娘要去何处?若能同路,也好有个照应。”   “我们要去京城,我跟师妹想去瞧瞧道门大比,原来只听说热闹,这回想看一看。”他随口扯了个由头。   道门大比是天下玄门道术之争。   南道北道每隔五年便要办一次,说是身在玄门皆可参赛,可魁首就在奉天观和紫微宫之间,已经接连二次由紫微宫夺魁了。   玄门中人想看道术比试那再寻常不过,谢玄借这个由头掩盖他们上京的意图。   闻人羽知道此去同路,有些欣喜:“那谢兄可愿与我们同路?届时观战我也能安排。”   谢玄扯着脸皮笑:“那就多谢你了。”小小余毒未清,他身上又有飞星术的上卷,呼延图易容的本事确实了得,换一张脸便叫人防不胜防,跟着闻人羽还能多探听些师父的事。   二人谈完正事,明珠已经跟小小约定:“那明日咱们就一起上街去。”   小小轻点下头,明珠把余下的半包小荷叶糖塞到她手里,伸手去勾闻人羽的胳膊:“那你也一起去。”   闻人羽侧身避开,可到底点头应了。   谢玄和小小都不懂那两个人的心里的弯绕,谢玄伸手点点小小的脑门:“我买了雄黄酒,明儿一早给你点额用。”   小小嘴角一翘,也想起小时候两人过端阳节的趣事来,欢然问道:“那你买了彩线没有?”   年年都要编三条彩绦,一条给自己一条给师兄,还有一条留着给师父,每岁端阳他们三人都会一起系上长命缕,等到六月初六,再用剪子剪去,抛到屋顶上,祈求一年平安顺意。   “买了,我买了粗些的,细的容易磨断,还有两只绉纱花儿,你正好一边戴一个。”说着在小小头上比划起来。   小小心里有些不乐,小姑娘家才戴两朵呢,她都不梳麻花辫子了,师兄怎么就看不见。   两人欣然自喜,仿佛院中再没有第三个人。   明珠眨眼听着,抿唇笑了,原来小小喜欢她师兄呀。   闻人羽垂下目光,拱手告辞,明珠不知他怎么又不高兴了,紧紧跟在他身后:“闻人羽,你还要不要吃小粽子?”   谢玄将二人送出院门,回屋就见小小拎着豆豆的尾巴,豆豆嘴里叼着他给小小买的绉纱花儿。   端阳节女儿家头上都戴五毒,绉纱花扎得也是蜘蛛蝎子的模样,豆豆睡醒一瞧,眼前一团花花绿绿的事务,一下叼在嘴里。   它咬了便不会吐,牙勾在纱花上,大张着嘴,咽不下吐不出。   还是小小发现了,赶紧把它拎起来,倒吊着让它把东西吐出来。   蛛蛛掉在地上,绉纱被豆豆的唾液融化大半,黏乎乎的一团,不能再戴了。   豆豆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歪脖子把身体藏起来,小小轻轻弹它的脑门,它便扭着蛇身在床上滚了一圈儿,再用头去蹭小小的手掌心。   “端阳节百毒避走,怎么豆豆一点也不怕?”小小好奇问道。   谢玄抱着胳膊,看着绉纱花儿烂糟糟的,磨牙吓唬它道:“要不然把它扔进雄黄酒里,看它怕不怕。”   豆豆蛇身直立,“嗖”一下钻进被子里,怎么叫它,它都不肯出来了。   “怂货。”谢玄哪会真的用它泡酒,不过吓吓它,看它当真不出来,关上门窗,从怀中取出半张羊皮卷。   半块羊皮卷,就只有巴掌大小,当时为了让呼延图能交出解药,谢玄一撕两半,两半都是一样大的。   到这会儿还没能静下心来仔细看一看。   将羊皮卷摊在桌上,上面凹凹凸凸,写的也根本不是字,倒像鬼画符,一个都认不出,若非是从那玉轴里取出来的,谢玄还道这是张刮废了的羊皮。   两人头凑着头,正过来倒过去,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谢玄皱皱眉头:“这个就是飞星术?”   小小想了想:“要不要问问老前辈?”   呼延图恨不得天下无人知道飞星术,谢玄和小小却揣着羊皮卷去找了老道士,可他喝得醉了,歪在凉亭里打呼,怎么拍也拍不醒。   两人只好又回到房中,对着灯火照,又拿水来泡,还对着星光月色去看,一点用也没有,字还是那些字,曲曲折折,根本看不懂。   羊皮卷经过这番折腾,被扔在桌上晾干。   谢玄往灯中倒油,小小在灯火下编长命缕,玉指轻挑,将五色丝绳编在一起,编上一截看那羊皮卷一眼:“会不会是假的,根本没用的。”   谢玄却有些气闷:“早知道这样,干脆给你换整颗解药了。”   就算当时换了,呼延图也不一定给真的解药,但这东西无用,还是让谢玄有些泄气,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那恶人这会儿是不是已经想破了脑袋?”   他笑这一声,窗棱轻响一下,谢玄扭头看去,半个人影也无。   驿站之中处处都是兵丁,出去进来都得核实身份,除了郡主,澹王也在,闲杂人等想混进来并不容易。   可谢玄还是放出纸鹤查探一回,这才放心。   守着小小,看她练一遍玉虚真人教的稳魂之法,这才睡去。   天色一点,就指沾雄黄,在小小的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小小又依样在谢玄的额上画一个。   今岁她编了四条长命缕,互相系在对方腕上,一条留给师父,另一条给豆豆。   豆豆昨天还神气活现,今天却成了一条软趴趴的蛇,有气无力的靠着小小,因小小身上比别处都更阴凉。   小小把长命缕绕在它脖子上,它有气无力张张嘴,连“嘶嘶”声都发不出来了。   小小将它缠在腕间,就听院门前一阵喧闹,开门一看,明珠已经在院外等着,身边还拉着闻人羽。   她昨日一身红衣,今日却穿了青衣裙,通身无饰,素净淡雅,与小小昨日穿的那件有些相像。   她从未穿过这种衣裳,抻着袖子问闻人羽:“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第58章 赛龙舟   明珠满含期待,闻人羽一时尴尬,他是修道之人,此生不该沾儿女情事,一个桑姑娘已然叫他罔知所措。   赤霞郡主一直百般示好,不通此事时,闻人羽尚能举动若定,如今懂得了,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以手作拳举到唇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当作没听见这个问题:“谢兄,桑姑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走罢。”   明珠噘起了嘴,闻人羽不夸奖她,她就凑过去跟小小咬耳朵:“这件好不好看?”女孩子的事儿自然还是要问女孩。   小小今日还穿着昨天那一身青衣裙,把余下的一只绉纱蜘蛛戴在头上,她上下瞧了瞧明珠的衣裳,点点头:“很好看。”   明珠容貌娇美,双目有神,穿艳色更明丽,穿素色虽不及小小天然一股清灵之气,可一样是好看的。   明珠眼睛一亮,挽住小小的胳膊:“你可真好。”她虽心思单纯,也知道什么是认真夸奖,似小小这样,才是认真觉得她好看。   她挽着小小,摸出一袋糖来,昨儿是小荷叶,今日是梅花糖,与跟小小分食,咕咕哝哝告诉小小:“咱们先逛市集,再去看赛龙船,夜里逛灯会。”   市集人潮涌动,坊与坊之间挂彩结灯,白日里看已经很热闹,到了夜里点起灯来就更热闹了。   小小从没逛过这么大的市集,明珠也是一样,两个女孩看什么都觉新鲜,明珠拉着小小,看什么都要挤到最前头去。   街上划旱船的、耍百戏的还有街口戏台上唱小曲儿的。   眼睛一时看这儿,一时又看那儿,根本就不够用。   谢玄和闻人羽就跟在她们身后,小小初时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师兄在不在,她每每回头,谢玄便冲她笑一笑。   等后来看戏看得入迷,也就顾不上师兄了。   谢玄磨着后槽牙,本来他是想自己带小小出来,两人把臂同游,结果挤进个郡主来,拉着小小就不撒手了。   谢玄还没好气的看了看闻人羽,她不是喜欢闻人羽么,拉着小小干什么。   闻人羽察觉到谢玄的目光,却会错了意,对谢玄微微笑道:“赤霞郡主虽贵为郡主,倒是个心思简单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她不是那种以权势压人的人,谢玄可以放心小小与她相交。   谢玄抬眼一看,小小正站在面具摊子前,跟郡主两人挑花面具,难得见她与人说这么多的话。   小小从小到大也没有女孩子当玩伴,难得有了一个,便让她好好玩一玩。   小小挑了个花脸面具,明珠要了个一模一样的,戴上面具对小小道:“咱们戴上面具,假装我是你,你是我,叫他们猜一猜好不好?”   小小抿着唇摇摇头:“骗不到我师兄的。”师兄一眼就能将她认出来。   明珠取下面具,眨眨眼儿,凑到小小耳边问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师兄?”   小小理所当然的点头:“我当然喜欢我师兄了。”   明珠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明白,摇头大叹:“不是那种喜欢!”   “那是哪种喜欢?”小小蹙起眉头。   “就是……就是,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互相喜欢,没有别人,不许有别人。”明珠转了半天眼珠,好不容易说出这一句来。   小小一下怔住了,她突然想到青梅,青梅喜欢师兄,她便很不愿意,大胡子他们喜欢师兄,她却又替师兄觉得高兴。   明珠看她若有所思,笑吟吟道:“怎么样,懂了罢。”   说完告诉小小自己的秘密:“我喜欢闻人羽,就不许他喜欢别人,也不许别人喜欢他!”   她说这话时,方才像个郡主,下巴一翘,耳中米珠大的红宝石轻晃,映得眸中似有火色,十分骄傲的模样。   可说完又叹息了:“可他除了修道,什么也不喜欢。”   为了同他有话说,明珠还看过道藏经书,可她生就少这一根筯,根本看不懂,就更别提与闻人羽同坐论道了,她问小小:“我这会儿学道术,还能学会么?”   “能学,”小小一点头,“我师父常说,道在师传修在己,自身还须自身度。你想学道,什么时候都能学。”   明珠听了,心中跃跃,她回头瞥一眼闻人羽,见他目光平和,似看着她,又没看见她,回头咬牙对小道:“你肯不肯教我?”   小小眼睛微张,她自己还没出师呢。   明珠摇着她的袖子:“你就答应了罢,冰敬炭敬三节两寿,我肯定持弟子礼来孝敬你。”   说完心中盘算起来,她当弟子,就要给小小做一箱子新衣,再打些头面,做几件像样的的道袍,莲花冠金的玉的都不能少。   京城中除了紫微宫之外,还有清净散人执掌的坤道观,里头的女道穿的道衣飘逸出尘,若穿在小小身上定也好看。   小小想了想:“我得问问师兄。”   一条街还没逛完,手里就已经拎满了东西,提着满手的东西到观澜楼中面湖的雅间,大开着窗户,就在楼上看赛龙舟。   几只龙头窄船停在湖那头,只只船头都系上彩绸,船前船后各有一名鼓手,等鼓声一响,就开始赛舟,哪一只船队先到对岸,哪一只船队便赢了。   明珠告诉小小,赛龙舟还有彩头,赢的那队能得州官赐下的金银。   明珠在窗边眺望:“咱们来赌,看看哪条船能赢。”   每只船的龙头上系着不同颜色的彩绸,他们的局还没开,店小二便托着个盘子进来了:“各位贵客,要不要也押一只龙舟,多小不论,取个吉利的意头。”   托盘上画着红黄格子,里头零零碎碎列着金银,明珠问道:“赌哪个赢的最多?”   小二笑了声:“往年都是郑家船队赢得多,押郑家的也最多,今年他们船队连人都没凑齐,下注的人便少了。”   黄格里头只有零星的钱财,比红格绿格中的,要少得多。   谢玄一听郑家,就问:“是不是龙威镖局的郑家?”   小二点点头:“就是郑爷的船队,听说今岁人不齐,旁的船队都是十三人,郑爷的船队连十个人都没有。”   谢玄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角碎银来:“我买郑家的船队赢。”   这就是他身上最后余的一点钱了,这一角碎银用完,就要想法子接点活,总不能白吃白喝着到京城去。   小二一瞧,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钱么,又把托盘送到闻人羽面前。   明珠拉住闻人羽:“你说咱们赌谁赢?”   闻人羽摇一摇头:“我便不必了。”   谢玄道:“九真妙戒,老君五戒,可都没有戒赌的,何必这样扫兴。”   闻人羽听了,这才道:“那我跟谢玄一同押郑家赢罢。”   明珠当然跟闻人羽,她寻常身上就不带银钱,走到哪儿都有护卫侍女给钱,再不然金银首饰总有许多,偏偏今日带的一袋子钱都买东西了。   想了想解下耳环:“我也赌郑家赢。”   她这一对耳环是火烧红宝石的,虽只有米珠大小,也价值不菲,小二看这屋里几人,这可真是散财的菩萨,乐得一打颠儿下去了。   明珠押了宝石又忐忑起来:“那郑家会赢么?”   小小从瓷碟子里取出蜜饯,咬一口糖霜桃条:“我师兄肯定赢的。”   没一会儿锣鼓声震天响起来,五只龙舟向对岸进发,郑家的船虽不在最后,但离第一却还差着两只船。   明珠扒着窗框,翘首遥望,回身看见三人都坐在桌前吃菜,瞪圆了眼睛:“你们都不看么?”   闻人羽面前摆着几道精致素斋,小小谢玄面前是鸡鸭鱼肉,闻人羽下箸极慢,谢玄却尝了什么味道好,都要给小小挟一筷子。   挟了一块鱼肚把长刺挑干净,搁在她碗里。   小小吃着鱼肚肉又说一次:“我师兄不会输的。”   明珠扭头继续看,时不时便道:“完了完了,后头又赶上来了!”那船头刚要超过郑家的,湖中突然起了风。   风将船上的旗帜刮掉,半条船的人都被盖住了。   郑家船队趁此机会,越过前面一只,从第三名,升成第二句。   明珠欢叫一声,跟着又皱眉头:“第一只比他们快整整一个船身,必是快不过了。”   小小又吃了一块荔枝肉,她望着谢玄,眼睛一弯。   郑家船队猛力向前,追上了半只船身,眼看就要到对岸了,明珠哀声叹气,以为这次赌局必要输了。   谁知第一名的陈家船队两名船手,手中的桨突然折断,船往右倾,虽只有片刻,可等他们调好船头,郑家的船已经踩红得魁。   相差不过分毫而已。   明珠捂着胸口,一下跳起来:“赢了赢了!咱们真的赢的了!”   回身一看,闻人羽已经用完了饭,正在喝香茗,谢玄啃一只鸡腿,小小啃着另一只,明珠哼了一声:“真是没趣儿。”   小二托着托盘回来,谢玄那一角碎银子赢了十多两。   小二啧啧称奇:“咱们楼里今儿赢的就只有几位客倌。”   明珠那对耳环给她赢了一包银钱,她分给小小一半:“这可是我从小到大,头一回赚钱,夜里我请客,你想买什么?”   白日里已经足够热闹,到了晚上游人挤得水泄不通。   灯市街巷中一面摆食摊,一面卖灯笼绒花各色玩物,游人脸上大半戴了面具,小小和明珠也都戴上,两人在灯笼摊前停下。   买两对花灯,明珠买了一只并蒂莲,伸手递给闻人羽:“我送你的。”   闻人羽面色微红,瞥一眼小小,见她和谢玄手中拿着一样的灯,灯火为映得小小脸如芙蓉,他撇过头去:“郡主,这不成体统。”   明珠递灯的手顿了顿,咬唇轻声道:“怎么不成体统了,咱们还定过亲呢。”   闻人羽的脸涨得通红:“郡主切莫再说,那本是两家的戏言。”说完饮一口冰雪蔗浆水压压惊。   明珠忽然恼起来:“那怎么能是戏言,信物都换了,若不是……若不是紫微真人突然收你为徒,这会儿咱们堂都拜了!”   闻人羽一口呛住,猛然咳嗽起来。   小小谢玄互望一眼,俱都哑然,原来闻人羽跟明珠还定过亲,谢玄笑吟吟对闻人羽道:“那你师父岂不是拆散鸳鸯?”   师父果然还是自家的好,别人家的师父就只会折姻缘,自家的师父却系红绳,要是师父能早点告诉小小,那就更好了。   闻人羽一口气顺了,他正色道:“郡主切莫再说这些,若损郡主清誉,我万死难辞,亦不可妄议师尊。”   明珠眼眶一红,跺了下脚,扭头便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紫微·没干什么好事·真人 第59章 搜魂术   灯市街上万头攒动,郡主一钻进人潮便不见了踪影。   闻人羽拨开人群,满眼望去俱穿红着绿的女子,已经辨认不出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回身便道:“桑姑娘,谢兄,我去寻人,你们自便。”   赤霞郡主生就尊贵,长到这么大连出王府只怕也没有几次,她要是出了事,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谢玄这下可算明白朱长文的意思了,贵人就是麻烦。   小小喜欢明珠,她自己并不活泼,但却喜欢灵动的人,蹙了眉头道:“我们一起找。”   随手从灯花摊子上买来一把香,问闻人羽:“郡主的生辰八字你可知道?”   闻人羽还当真知道,两人定亲并非戏言,当年不仅换过信物,还曾换了庚帖,他被师尊收到门下,斩断姻缘,信物庚帖已经退还。   可当年用来合八字的红笺却一直都压在母亲的妆匣中。   偶尔回家,到母亲屋中请安,母亲还会念叨:“我儿若非入道,该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她才不管儿子成了紫微真人亲传弟子,对家族有多么大的好处,她只要想到自己这个儿子从小送到道观中受苦,不能娶妻生子,这辈子只有明月清风相伴,便要默默垂泪。   母亲时时拿出这八字红笺来摩挲,闻人羽见过许多回。   他将明珠的八字轻声告诉小小,小小双目轻阖,心神贯一,点香起咒,默念明珠的生辰八字。   香烟腾空而起,谢玄放出纸鹤,纸鹤顺着袅袅烟丝飞了出去。   闻人羽暗暗惊诧,搜魂咒他当然知道,可从来也不知还能用在活人的身上,看了谢玄小小一眼,这便是是天师道的法门?   纸鹤翩然飞出,三人举步跟上,往烟丝飞处去找赤霞郡主。   明珠撒腿跑开,等心里好受些了,已经不知转了几个弯,跑到了灯火黯淡处,回身一望,四周都是小巷子,辨认不出来时路。   她茫然四顾,心中怯意顿生,也顾不得抹眼泪,抽泣着想找回去的路,摸到袋里有钱,心中略定。   这一路上她跟哥哥上京城,也算见识过了,捏着钱财问问小贩,只要知道驿站在哪儿,顺着路问回去就是。   掏出帕子抹掉眼泪,走到个卖甘蔗糖水的小贩面前:“商州驿往哪儿走?”   小贩正给人盛甘蔗糖水,随手指了个方向。   明珠掏出钱袋来,摸了一把碎银散到摊子上,小贩瞪圆了眼睛,忙不迭把钱给收起来,抬头就见蹲在墙根下的两三个人站了起来,悄悄跟在那姑娘身后,张嘴刚要说,又把舌头含住了,那些个地痞可开罪不起。   纸鹤飞出半条街,越飞越偏僻,四周的环境也不像街市那么干净。   闻人羽蹙蹙眉头:“郡主真往这里来了?”   咒术是不会错的,小小与谢玄互望一眼,谢玄眉头紧皱,这地方鱼龙混杂,她又孤身一人:“不会……遇上拍花子的吧。”   纸鹤飞到一处,香烟便失了踪迹,小小又点一根,这回烟笔直往上,就是指明方向,明珠真的丢了。   澹王勃然大怒,明珠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老王妃老来得女,生时红霞漫天,把这女儿看得眼睛珠子一般疼爱。   澹王又只有这一个妹妹,比他小了二十岁,拿这个妹妹当女儿一样养大。   宠爱非常,一落地就上疏请封,又因为亲事亏待了她,对她心怀愧疚,自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不过跟闻人羽出去一回,人便丢了。   整个商州城被翻了个底朝天,查到那卖甘蔗糖水的小贩身上,不必用刑他就全说了,跟上去的一个赖四,一个毛六。   名字一报上去,州官便问下官:“是什么人,赶紧给拿回来。”   下官冷汗直流,端阳节还没过,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胳膊都在打抖:“这二人是做“活羊”生意的。”   州官一听,膝盖骨都软了,活羊生意便是指拐卖良家,拿人当羊贩出去,每到节日集会,总有报失人口的,谁知今日偏偏拐到了郡主的头上。   一脚踢在下官的腿上:“还不赶紧抓人!”   州府兵丁尽皆出动,商州有码头船只,似这种生意,走水路更快,把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往船舱里一塞,灌点儿迷魂汤药,悄没声息的就运出港去。   只要船出了港口,这些女子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由得人摆布了。   赖四毛六两个人知道惹了大事,委顿在地,还有什么不招认的。   “小人原是看着那姑娘出手阔绰,又是外乡人,只想着将她送到驿站,得一笔赏钱……”   先时还编胡话,剁了一根手指头,疼得昏了过去,被冷水泼醒,这才从实招了:“小人是想将她送到船上去的,可哪知道那姑娘会拳脚,打了咱们几个一顿,自己走了。”   他们本来拿这女子当肥羊看,没想到反被她打了一顿,其实两三个人死命拦腰抱住了,也不是制不住。   可这个脾气,在船上也容易闹出事来,卖给哪家都惹麻烦。   澹王沉脸看着这二人,运人的船只和两人家中俱都搜过,在船底夹板里搜出三五个女孩来,有的还昏迷着,有的缩成一团嘤嘤哭泣。   兵丁将人客客气气请了出来,没有一个是赤霞郡主。   澹王听了禀报,赖四毛六知道自己没了活路,把商州城中做这营生的都给招了出来,除了人羊生意,便是开妓馆的。   州官小心翼翼进言:“王爷,这事对郡主清誉有碍,要不然就说王爷丢了东西,叫人搜捕贼人。”   澹王点一点头,看了下属一眼,下属抬刀便砍,切赖四毛六的手指头,就跟切葱花似的,一根一根滚到地上。   州官是文人,哪里见过这般酷刑,看得腿肚子直打抖,澹王看着温文尔雅,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狠人。   闻人羽一回驿站就开坛作法,将明珠的爱物摆在几案上,念经起符,一道灵符拍出,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小心中不安,谢玄也是热血心肠,明珠就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走丢的,自然要找回来。   小小两弯细眉拧在一起:“搜魂咒怎么会不灵呢?”   “不好!”谢玄回过神来,“会不会是呼延图!”只有他能封住魂识,让搜魂咒也找不到人。   明珠醒转来时,被装在一个布袋里,她挣扎了两下,就听见一声轻笑:“醒了?”   “哗拉”一声掀开盖在她身上的布,背着光只能看见一道人影。   明珠又惊又惧,分明想要怒叱,可喉咙里发出的是极虚弱的声音:“你是谁?你大胆!”   那人面目不清,伸出一只手来想摸明珠的脸,明珠本能的想往后缩,这才觉得自己四肢无力,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她更害怕了,心口怦怦直跳,不知这人想拿她如何。   那人摸了摸她的脸,手指头从眉骨刮到她下巴,竟称赞她一声:“真是一付好皮囊。”   明珠死死咬牙,目中含泪,先时屈辱,跟着便从心底泛起凉意,自小到大,听许多人夸赞她长得美,可从来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这种话,就像……就像是在品评动物的皮毛那样。   她牙齿战战,抖着声问:“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那人似乎打量她一会,并不出声,开门出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再开口时没了那种闲适,沉声问她:“你是什么人?”   明珠本来以为这人抓她是要拿她换赎金,可这人竟不知她是谁,她大着胆子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冷哼一声,阴森森道:“谁叫你要穿这身衣裳,戴这个面具。”   明珠这才看见她跟小小一同买的面具被扔在一边。   这人便是呼延图,他得了飞星术的下半卷,百思不得其解,便以为是没有上半卷的缘故,他驱凶灵前往,想探听消息,谁知才刚靠近谢玄住的屋子,凶灵便被金光神咒蜇伤。   呼延图这才想把小小绑来,让谢玄用上半卷飞星术来换。   眼看她一人落单,还碰上几个人贩子,出手倒也有章法,不全是花架子,呼延图看了一会儿,把人掳到他的船上。   谁知人还没醒,外头就闹腾起来,一队队的兵丁将港口围住,什么船只都不许出港口,那对师兄妹当真这么了得,就不会投靠郑开山,跟着镖局出城了。   明珠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这下明白了,这人想抓桑小小,但他抓错了人。   呼延图点起灯来,明珠乍见灯火,眼中流泪,她拼命眨去,瞪向呼延图,就见她眼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刚刚暗着灯说话,她还以为对方是个年轻人。   呼延图看了看她:“这倒有些麻烦。”   说着用一张黄纸浸湿了水,“啪”一声拍在明珠的脸上。   明珠动弹不得,口中呜咽一声,她听人说过,有种刑罚叫加官晋爵,便是一张一张将纸浸湿,贴在人面上。   初时几张,还能呼吸,等贴得多了,人便不能呼吸,死得既痛苦又丑陋。   明珠一哭,呼延图便挑挑眉:“你这女娃娃,知道的倒多。”   他方才还是年轻人的声音,一点起灯来,不论神情动作都像老翁。   那张纸贴了一会儿,又被揭下来,呼延图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又不知涂画些什么,找出一床破被,盖在她身上。   没一会儿兵丁就搜到了这只船前,明珠听见是官兵的声音,眼里露出喜色,刚要张口就被呼延图戳了哑穴。   “老头子,这么晚了,是什么人?”   明珠一双眼睛惊恐睁大,从他嘴里发出的,分明是个老妇的声音。   “老婆子,你身子不好,赶紧躺下,我出去见官。”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掀开布帘,弯腰给官兵们行礼。   又揭开布帘让为首的那个看了看明珠,小小渔舟根本藏不了人,那个兵丁的目光就从明珠的脸上滑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明珠(现身说法:女孩子再不高兴也不要独自跑走哦! 第60章 开天眼   明珠窝在破被中,僵直了身子,想要开口呼救,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除了瞪大双眼示意,她没有一点办法。   那些兵丁看着这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瞪着他们,还以为她是在害怕他们,仔细扫过船舱,就又放下了帘子,走向后一条船去了。   “老头”颤颤巍巍出去,同那些官兵打招呼:“军爷,咱这就把船开走。”   官兵挥一挥手,“老头”划动小船到港口关卡,关卡的官兵也再看了一次,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离人声越远,明珠就越是害怕,要是这人将她杀了,再悄无人知的抛到水里,谁也找不到她。   船划出去很远,驶进一片深塘,四周静无人声,“老头”不再颤巍巍的走路,他直起了腰板,看上去比刚才高大了一圈。   正当明珠以为他要杀她的时候,呼延图揭开布帘出去了。   舱中只余明珠一人,她四肢慢慢回复知觉,开始觉得酸麻,手脚并用的爬向布帘,掀开帘子一看,除了一片野塘水草外,就只有满天的星斗。   怪不得那人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四面都是水,没有出去的路。   明珠活动活动手脚,若是寻常女子当然出不去,可她会水。   弓马凫水是哥哥手把手教她的,黑暗中的野塘虽没游过,但总比困死在这里要强。   明珠站起来,举步想跳,脚下一软,她穴道被封太久,气血运转不畅,麻劲还未过去,挣扎着想再站起,就听见一声轻笑。   那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船舱顶上,抱着胳膊看着她,见她看过来,把条活鱼往船板上一扔:“怎么不跳?”   明珠立时假装自己并不会水,把身子缩成一团,那人果然又笑了一声。   也不再封她的穴,当着她的面杀鱼煮汤,小刀扎进鱼背,轻刮一下,便把整条鱼骨剔了出来,鱼肉落在锅中,倒上一碗面糊,做了一锅鱼面糊糊。   他做这些事时,看也不看明珠一眼,明珠便抱着膝盖缩在船头。   鱼面糊煮好了,他盛出一碗来搁在锅边,又盛了一碗,拿在手里,示意明珠过来吃饭。   这片野塘寂无人声,明珠咬紧牙关,他肯给她吃东西,就是暂时还不会杀她。   她轻轻阖了阖眼,露出柔顺的目光,伸手拿起碗,小口小口喝着鱼汤。   “能让澹王派这么多官兵找你?你是他的姬妾?”呼延图顶着老翁的脸,声音却很年轻,问完了又摇头,“不对,你不是姬妾。”   “你是澹王的女儿?”   明珠的年纪确实能当澹王的女儿了。   呼延图勾起嘴角,见她一动都不敢动,还道自己猜对了,上京城都要带着女儿,可见十分宠爱,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那对师兄妹是不是投靠了澹王府?”   大昭道术盛行,王府养的门客中也有各玄门道宗的道士,何况谢玄手里还有飞星术。   商王曾凭一己之力打天下,飞星术既是道术,又是阵法,只要按阵列兵,进阵就无有生还者,是以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明珠一下怔住,她哪里知道谢玄有没有投靠王府,只知道府中确实是有许多术士方士,她摇摇头:“他们是去京城看道门大比的。”   “道门大比。”呼延图一字一顿,说完冷哼一声,“沽名钓誉。”   明珠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他眼睛一眯,脸色猛然一变,伸手打翻了她手里的汤碗,扼住她的喉咙:“他们有没有给澹王什么东西?”   进献飞星术,纵这二人破不了羊皮卷的秘密,也能就此飞黄腾达。   明珠被扼得喘不过气来,可她当真不知,只觉出气越多,进气越少,胡乱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声来:“有。”   一个“有”字,让呼延图放开了她,她伏在船板上猛烈咳嗽,拼命吸气,把目中泪意忍住,越是这样越不能哭!   “你可知道是什么东西?”呼延图又放缓了声音,好似方才要扼死她的不是他一般,循循善诱,眼中还笑眯眯的。   明珠这下知道,此人喜怒无常,得顺着他的话说,才能活命。   “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没看过。”明珠情急之下编造谎言,绞尽脑汁,“是用布罩着的。”   年年到王府来投靠的道士有许多,有的献丹药,有的献经书,都是些能延年益寿的东西,她说完这些,又加了一句:“说是什么书,能……祛病延年。”   呼延图一把将她拎起来:“撒谎。”   这一回比刚才还要用力,明珠眼中流出泪来,不断挣扎:“确是这么说的。”   呼延图看她这样,又松开手,纵这两个小贼不知道飞星术的厉害,玉虚子那个老东西也该知道才是,他一向与紫微真人不对付,难道是想拱澹王上位?   这两下伤了明珠的喉咙,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   呼延图放开她,那对师兄妹一进驿站,他便料定了是要走投靠澹王这条路,澹王得封一个“澹”字,可若真是澹淡之人,又怎会在封地练兵养马?   他扫了这个小郡主一眼,她倒还有些用处,得留她一命。   明珠蜷在舱中,本来还怕这人对她动手动脚,后来看他并不拿女色当回事,心中还松了口气,只要摸准了他进出的规律,她就能逃出去。   闻人羽设坛施法,都未能找到明珠的踪迹,小小的搜魂术也不灵,三人找到老道,请他帮忙。   老道士醉熏熏的,浑身一股雄黄味儿,他还抱着酒葫芦,醉眼惺忪:“这怎么来找我?问问那女娃娃不就知道了。”   谢玄和闻人羽都看向小小,小小老实说道:“我的搜魂术不灵了。”   老道士哈哈一声:“你这娃娃,有你这么一双眼睛,还要什么搜魂术。”   老道士翻坐起来,又饮一口酒,吧唧着嘴道:“你凝神打坐,点香祝祷,再想着郡主的模样,差   不多就能看见她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谢玄问道。   老道挠挠头:“差不多就是差不多的意思,老子又没开过眼。”这世上开眼的人只在记载中见过,怎么开的眼,又怎么灵活使用,无人知道。   “那要是不成呢?”   “那就把我说的法门再练些日子,精炁神三元合一,总能成的。”   只怕明珠等不到那个时候。   三人面面相觑,再想问时,老道已经歪在床上,打起酒鼾来,一声响过一声,谢玄在他耳边大喊呼延图的名字,都没能让他坐起来。   小小眉头轻拧:“那我就试一试。”   谢玄眉头紧皱对小小道:“你忘记金道灵那一回,虽能离魂去找,但呼延图比金道灵厉害百倍,金道灵都能扣住你的魂魄,呼延图岂非易如反掌。”   闻人羽这才知道,原来这师兄妹二人会跟金道灵在一起,是因为谢玄捉了金道灵。   “桑姑娘,既然如此凶险,咱们再找办法就是。”   小小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那个恶人实在太坏,明珠说要拜我为师的,当师父的当然要救徒弟。”   落在呼延图的手里,若不快些找到,只怕……只怕找回来,也是一付人皮架子了。   老道猛打一声响鼾,咂吧咂吧嘴,翻了个身道:“给她护法便是。”   小小执意要找人,回房准备,用红绳结阵法。   谢玄在外头踱来踱去,对闻人羽道:“小小是离魂找人,损耗极大,还请闻人兄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闻人羽点头道:“我知道厉害。”   若找不到郡主,澹王之怒还不知如何平熄,他说完又道:“若是天明还没有郡主的消息,那谢兄和桑姑娘还是……还是尽早离开此地。”   他虽受罚,可到底有师父护着,谢玄与小小凶多吉少。   谢玄挑挑眉头,虽然知道,也还是承他的情:“我心中有数。”   小小打开门:“阵结好了,咱们开始罢。”   谢玄手中握把宝剑,小小盘腿坐在床上,他便坐在床边,剑尖戳地,屏住呼吸。   小小点起线香,也不知该念哪一段咒,请哪一位神,只好闭眼入定,心中反复想着明珠的模样。   先时还能听见谢玄的呼吸声,等念上两遍清心咒,烦躁之意渐去,气息和缓,心神贯一,只觉得身子陡然一轻,再睁开眼,眼前一片白雾迷茫。   小小心中并不胆怯,也不迷惑,只要拨开雾气,便能找到她想找的人。   她举步往前,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水面之上,耳边水鸟鸣叫,这淡白雾色便是从水中而起的薄雾。   天边淡月迷濛,照见水面之中一叶小舟,小小轻轻走过去,脚步碰处,水面一圈圈涟漪漾开。   她走到舟边,眼睛透过船篷,看见明珠缩在船中,船舱中还有一团黑色人影,正是呼延图。   谢玄渐渐听不见小小的呼吸声,回头就见她双目紧阖,好似睡着了一般。   伸手摸她的腕间,气停脉住,连心口都不跳了,知道她魂魄已远,眼睛一瞬不瞬的看向线香,等线香烧到半截,便轻声呼唤小小的姓名。   呼延图猛然惊醒,只觉被人窥探,可他下了咒术,无人能找到这小郡主的行踪,看她累极而睡,推开舱门。   静湖暗月,水面一点淡淡涟漪,呼延图拍出黄符,那黄符绕舟身一圈,什么也没找到。   小小睁开眼睛,离魂之后,她又变得虚弱,按老道说的,三元守一走上一个周天,这才缓过气来:“郡主在城外野塘内的一只小舟中。”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何时才轮到本豆出场 第61章 故人否   小小额上冷汗涔涔,谢玄扶住她,将预备好的甜糖水送到她嘴边,小小就着谢玄的手,先痛饮两口。   闻人羽就在屋外等着,听见屋内有了动静,赶忙推门进来:“如何?可有郡主的消息了?”   谢玄看了眼小小,蹙眉道:“郡主在城外野塘内的一只小舟中。”   闻人羽跟着皱眉,商州水道四通八达,水路总有百来条,要找野塘野湖可不容易。   小小一口气喝了一盏蜜水,放下碗道:“再来!”这回她要看得多一些,看看四周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能指明方向的东西。   “不成,这样损耗太过了。”谢玄当即摇头,小小从没这么短的时间内离魂两次。   闻人羽看小小唇无血色,也劝道:“桑姑娘,咱们不如先将桑姑娘看见的情状禀报给澹王,也好先派人去找。”   闻人羽带着谢玄和小小去见拜见澹王,澹王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龙行虎步,面白端方,眉间有焦急神色,问闻人羽道:“有明珠的消息了?”   闻人羽赶紧将小小看见的禀报上去。   小小抬头一看,就见澹王本命金光熠熠煌煌,除了师兄之外,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亮的命火。   她怔忡片刻,这才接话:“赤霞郡主被呼延图打扮成老妇的模样,藏在一只乌篷船中,她虽萎靡,但并没受伤。”   澹王将目光投向小小:“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看见的。”   “看见的?”竟还有如此大能?   “这是我门中法术。”谢玄赶紧接口,将小小天生异瞳说成玄门法术,反正道宗这么多,料想这个王爷也不会知道得详细。   澹王的目光又落到谢玄身上,微一打量,便目色微凝。   这对师兄妹虽衣衫简朴,却自有卓然风姿,可让他留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他乍然相见就觉得谢玄长得十分面善,偏偏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澹王自忖记性过人,照过一面,便不会忘,谢玄这点年纪,又是江湖中人,不该让他如此在意,上下扫了谢玄两回,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澹王身边的长随曲正道:“必是歹人捉住了郡主,乔装打扮出了城,不如叫咱们的人扮便渔翁,到塘边湖边去找,见着有异的船只便回来报信。”   澹王沉声道:“他既掳走明珠,就是有所求,依这个办法派人暗暗去找,再看看他想要什么。”   驿站内外都已经布下暗哨,只要有可疑人接近,就会有人悄悄跟上。   谢玄眉头一挑,他还能要什么,要羊皮卷。呼延图越是想要,就越不能给他。   澹王说完问闻人羽:“怎么这二位……少年侠士,从未向我引荐过。”他越看,越觉得谢玄眼熟,抬眉动目间这点神气,熟悉无比。   谢玄抱拳道:“我师兄妹非紫微宫中人,小门小派,便不扰王爷的耳朵了。”   澹王微微一笑:“江湖豪士,少年英侠,我只看脾气相和,不看出身高低。”不说他身边这些门客道士,就连闻人羽也没能找到明珠的踪迹,偏偏是这个小姑娘找到了。   小小时不时瞥一眼澹王,又时不时瞥一眼谢玄,这赤金火色照得满屋明亮,怪不得她在驿站中连一点脏东西都没瞧见过。   谢玄怕澹王再让小小离魂找人,拱手道:“王爷抬爱,我师妹这功法一日只能用一次,待明日结阵寻找郡主的下落。”   澹王虽好道术,也颇通老庄之说,可并不依赖这些,治事还是靠人,不是靠术法,派出那么多人,没有线索时如大海捞针,有了线索再找不到,那便是底下人无用。   小小谢玄一告退,澹王便问身边的谋士:“曲正,你觉得不觉得那少年,像一个人。”   曲正略一思索,摇头道:“下官并未瞧出来,王爷觉得他像谁?”   “你跟我最久,你都不知,那当是我看错了。”澹王说完,又道,“去京城的日子又耽搁了几日,不知圣心。”   妹妹落入险境,可他们的处境也是一样凶险,今上病重的消息时有传来,这回是打着要再见一见儿孙的旗号叫人召回去。   去时容易,要回去可就难了。   “王爷不必过于担忧,咱们与恭王怀王已有盟约,进京之后不至孤立无援。”   澹王眉间忧色未淡,摆一摆手:“先将明珠找到再说,那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一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王爷,此番正巧与紫微宫同路,可要走动一二?紫微真人虽是太孙一系,可他毕竟老了。”曲正说完又道,“穆国公府里出来的那位,难道就真的远离朝堂,承袭道统?”   “穆国公出尔反尔,小人也。可用但不可不防。”当年两家结亲,信物已换,老王爷急病过世,闻人羽转头就进了道门,当了紫微真人的关门弟子。   穆国公弃下盟友,上赶着巴结紫微宫,不过因紫微真人能给的利益,比澹王府给的更多罢了。   他闻人羽才是“一女二嫁”。   “下官进京之后便以同路为由,备一份礼送到穆国公府,当年之事,他也理亏,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不定就不想重修旧好。”   澹王想到当年旧事,目光一淡:“如此也好,至于那一对师兄妹……你查一查来历如何,能否招揽。”   “谨遵王爷吩咐。”曲正一拱手,退出去安排暗哨,又安排了酒肉送给胡参将。   朱长文几个入了道门也还是穆国公的家将,只有大胡子出身不同,倒可以跟他打听打听谢玄小小的来历。   小小回到小院,闭紧了门窗,这才告诉谢玄:“那位王爷的命火与师兄的十分相似。”   谢玄愕然,他方才想说这王爷穿得也着实简朴了些,看着,还没有戏台上的王爷气派,突然听小这话,挠挠脑袋:“与我相似,那他也算是个英雄豪杰罢。”   澹王没摆架子,说话又很客气,倒比他们见过的大多数当官的都更平易近人。   比如朱长文,不过是长随,初见面就呼呼喝喝,十分瞧不上他们,这样一比,谢玄觉得这个王爷   着实不错。   小小皱着眉头:“不知道明珠现在如何。”   她总不能心安,呼延图本来是想抓她的,明珠代她受过。   谢玄从包袱里掏出块羊皮来,交到小小身上:“你瞧瞧,能不能拿针啊胭脂呀,刺些字上去,就比着这个来,咱们造个假的,就算要换,也用假的换。”   小小也知此事要紧,她点灯墨磨,将两块羊皮叠在一起,依样剪出来,再用朱砂和墨调出暗红色来,用针尖沾取。   子时已经过,端阳节已经过去,豆豆渐渐有了精神,用尾巴卷一块糕点,陪在小小身边,看刺字。   小小灵机一动,让豆豆吐些毒液出来,把毒液调在朱砂墨汁内,刺在羊皮卷上。   这些文字他们看不懂,但确实像是字,隔几句便有重复的,小小便把羊皮卷上的字符调换,每隔两个字加一个或者漏一个,做得有九成相像。   刺了大半,就听见窗前瑟瑟两声响。   谢玄抬头问道:“是谁?”   外头传进来懒洋洋一道声音:“是我。”   谢玄推窗一看,老道士酒醒了,倚墙敲窗,对他们一笑:“咱们走罢。”   “干什么去?”   “教你们道术,顺便把人救回来。”   谢玄小小面面相觑,老道士伸伸懒腰,就听见他腰间骨头一响,他捂着腰喘口气:“伤着了,伤着了。”   到底是拳怕少壮,跟呼延图在城中打斗,他道术胜一筹,可功夫力气是远不如当年了。   老道士伸伸懒腰,带着谢玄出去,不走正门,腾空上了房顶,谢玄背上小小,紧归跟在老道士身后。   没一刻就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小小掩住眼睛,这里阴气太重,她的眼睛才刚用过,受不住这么重的阴气。   谢玄将她放下,四周走了一圈,想把鬼给赶开,老道士一把搭住他:“等等,这些都有用。”   “有什么用?”谢玄不知所以。   老道士笑眯眯:“这个法术只有她能学,你在旁边瞧着就是。”说完冲小小招招手,“来,找人嘛,人不如鬼好用。”   他从背后放下个布袋,里头掏出一只烧鸡两坛水酒,搓土地为香,递到小小的身上,在她耳边传授两句咒语。   “人不能见你心中所想,但鬼能知你心中所愿,敞开心神,跟这里的鬼头头打个交道。”   乱葬岗中鬼火萤萤,谢玄什么也瞧不见,小小却能看见,一个个坟包上头都站着黑灰影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鬼哭声震动耳膜。   “怎么……怎么这么多。”她又想捂眼又想捂耳,身边跟着师兄,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鬼。   “这儿原是一片古战场,坟茔叠着坟茔,不知道有多少死鬼投不了胎。”老道士“啪”一下给自己贴了一道开眼符。   黄符上密密麻麻写着咒语,中间画了一只眼睛。   谢玄道:“老前辈,给我也贴一道罢。”   老道士又拿出一道来,吐了口唾沫,贴在谢玄的脑门上:“叫你也开开眼。”   谢玄只觉眼前一片灰团团的雾气,他什么也瞧不见:“老前辈,该瞧见什么?”   玉虚真人“咦”了一声,贴上这道符,莫说修道之人,就是寻常人也能见百鬼,怎么谢玄还看不见?难道他天生就不是这块材料?   不该呀?他明明灵光一点,便落笔成符,怎么贴上了符还看不见鬼?   那边小小已经握着香,问个小孩儿:“你们的头是谁?”   小鬼嘻嘻一笑,取下自己的头递给小小,百来只鬼闻风而来,看他这样,纷纷把头拿下,捧在手里递给小小。   老道分明看见,却不相帮,倒要看看这女娃娃的本事,小小目色一沉,结咒起符,再次问道:“你们的头是谁?”   那小孩儿见朱砂红光微闪,赶紧道:“我就是这一片的鬼头头。”   小小不信,这小孩儿看着白白胖胖的,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你才多大?就能管这么多鬼了?”   小孩儿鬼摆摆手,老气横秋:“我们当鬼的,不问生时年纪,只看死了多久,我生只生了四个寒暑,可我死已经死了一百来年啦。”说完小手往背后一摆,上下扫了小小一眼,“你想请我们干什么?”   小小心中回想方才见到的静湖小舟:“找到这条船,和船上的人。”   小孩儿鬼伸出手来:“那你给我们什么好处。”他身后一窝鬼里竟站出一排鬼兵丁,身上穿的服色相隔百来年,纷纷听他差遣。   小小想了想:“你要不要吃糖?”   孩儿鬼再死百年也脱不掉小孩心性,他要的都是些玩具牛马,再给乱葬岗上坐一回道场,小小一一答应。   小孩鬼便呼喝一声:“去!”   一排鬼兵飞空而去,小小从小便能见鬼,可从没想过,鬼还能这样用。   那边老道士已经在敲谢玄的脑袋,敲一下就问一句:“看见了没?”   谢玄捂着头:“老前辈,我真的看不见。”   老道士累得气喘两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这朽木,控不了鬼,教你别的便是。”   小小扑哧一笑,从怀里取出半包糖,塞给谢玄,这糖还是明珠给她的。   谢玄闷声闷气,师父教的就没有他学不会的,这辈子还从没被人叫过朽木。   玉虚真人对小小道:“许多道门中人,仗着自己道术了得,便捉了鬼来,驱使他们,以为这样才与自己一条心,其实人死成鬼,鬼原来也都是人,岂可仗势欺鬼?只要谈得成,他们就肯相帮。”   小小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纵是怨鬼厉鬼恶鬼,只要不害无辜之人,得放过且放过。”老道士摸摸酒葫芦,抿了一口酒。   线香过半,一只鬼兵飞了回来,凑在孩儿鬼跟前说了几句话,孩儿鬼小脸肃穆,招手对小小道:“船已经找着了。”   老道士一下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地:“来罢,再教你一招御风术。”   作者有话要说:揭密!师兄的身世之迷!   谢·突然成了朽木·玄   闻人·一女二嫁·羽 第62章 不周风   老道抻抻腰伸伸腿,在乱葬岗那棵歪脖子大槐树前转了一圈,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   他在追呼延图的时候,曾经露出过一手御风术,但因那林中鬼影密集,微风难透,所以飞得极低,只是掠枝而过。   他有心想显一显本事,把那树枝摆到地上,用细枝画上阵法,请飞天将军入阵,然后对谢玄和小小道:“这御风之术,得三元抱一,心神皆定,与天之风、水之风、松涛之风融为一体,方才御风而行。”   说完又道:“这个法术,当年我师弟便学不会。”   谢玄和小小不知他的师弟是谁,听他说得得意洋洋,又不好意思问,怕扰了他的兴头,老道等了半晌,自己说道:“你们怎么不问?”   这是他生平得意事,恨不得说出来显摆显摆,结果两个娃娃一句不问,倒让他扫兴。   谢玄立即捧场,垫话给老道:“老前辈这样厉害,您的师弟必也是个厉害人物了,究竟是哪位,说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老道士咂咂嘴:“紫微真人是我师弟,我师父当年有两套道术,两套法术的道法相悖,入门之后便问我们,想学哪一种。”   老道士已然须发皆白,方才在谢玄和小小的面前,还摆出老前辈的模样,此时回忆起旧事,眼中显出一点怀念来。   “我那会儿也就是你这个年纪,我师弟大概就是女娃娃的年纪,师父叫我们到山壁前,问‘两卷道术,一道入世,一道出世,你选哪道’。”   老道士说完,看向谢玄小小二人,似乎在等他俩的回答。   小小自出村以来,便觉得外头的世道险恶的很,等找到了师父,她便想回到山间去,他们还搭个竹屋,种几亩地,过自在的日子。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要选出世。   谢玄并不说选什么,嘴角一挑:“老前辈挑了出世,紫微真人挑了入世?”   老道士含笑点点头:“不错,师父说他名利之心太重,志不在山水间,是以学不会,也不必学。”   可紫微真人不信天下还有他学不会的道术,央求师兄玉虚子教他御风术,但就像师父说的那样,不论他阵法画得再精再好,二两风都托不起他来。   谢玄挠挠了脸:“那,怎么连呼延图也会这个。”   言下之意,便是这御风术也没那么了不起,老道说得这世间仿佛只有他会一般,可呼延图明明也飞起来了。   老道方才还在怀想过往,听见谢玄这话,气得举起枝条又打他脑袋三下:“他那是缚灵术,缚鬼灵驮肉身,那区区灵体岂可与八风相比!”   南北方位,四时节气的变幻,催动的风都不同。   老道士瞪了谢玄一眼,将树枝摆回阵中,两脚踏在枝条上,抛了张黄符上天,剑指抵在眉心,口中念念有辞,说了起“起!”。   脚底树枝腾空而起。   老道稳稳站在树枝上,摇着酒葫芦道:“若觉得树枝太寒酸,寻用剑也可,不拘什么器物。”   他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一时倒转一时后退,还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   看得谢玄眼花缭乱,脖子越仰越后,看他控风,这才知道,他空手拿酒坛使的也是这个法术。   老道在树枝上还能伸腰动腿:“那林中没什么像样的鬼,呼延图只能拘些灵体,若是像样的鬼,他就更厉害了。”   商王坟外那些个鬼影,早就没了灵识,不能算是完整鬼的了。   老道士咧着牙想了想:“就好比豆腐,有老豆腐有嫩豆腐,那些鬼影就只能算是些豆腐渣。”   怪不得连豆豆都不吃它们,原来是已经没了精华,小小刚要伸手到腕间摸摸豆豆的脑袋,就觉腕上一空,豆豆不见了。   “豆豆!”她呼唤一声,四处寻找。   乱葬岗上那些鬼纷纷飘起来,瑟瑟发抖围成一圈,一条指长小蛇就在圆圈的正中间,冲着这些鬼们咧开蛇牙。   小小这才想到,豆豆进了乱葬岗,就像老鼠落进白米缸,它饿了多时,上一次吃的还是金道灵的儿子,看见这些鬼,怎么会不流口水。   “豆豆过来。”   豆豆听见小小呼唤,扭头看向她,犹犹豫豫摆摆尾巴尖,渴盼得看向小小,张张嘴巴吐出红信,似乎在问“我能不能吃一个”。   小小从口袋里拿出肉干,蹲下引它:“来,豆豆听话,这里的鬼不能吃,等我们找到了人,再找只野鬼给你好不好?”   豆豆不大愿意,头微微一偏,慢慢腾腾游回去,一口吞了小小手上的肉干,尾巴尖一拍,轻轻打了打小小的手背。   乱葬岗上这些鬼,听了这话俱都一个接一个的躲了起来,刚刚还有百鬼在哭,片刻就少了大半,就只有孩儿鬼和他那些鬼兵还在。   既然想求这些鬼帮忙,就不能让豆豆把它们当干粮。   小小对那孩儿鬼道:“等我们找到了人,就来给你做道场。”   谢玄也捡一根树枝,学着老道的样子画上符阵,抱着小小的腰站在树枝上,将黄符一抛而起。   玉虚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原来也曾想过收徒弟,可他没什么当师父的耐性,最好能说一知二懂三践四,便有些聪明的,到他这儿也是蠢人,结果一个徒弟也没教成。   御风术的法门,他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就看这两个小娃学不学得会。   谢玄与小小却很习惯这种授业方式,师父也是一样,只教道藏经书,让他们背下来,时不时便要抽上两句,其中变化都要他们自己揣摩。   两人一站上树枝,便双双闭眼,念起清心咒,待灵台一片清明,神思无半点挂碍之时,树枝便在谢玄脚下轻轻颤动起来。   小小觉得脚下颤动,有些害怕,双手结印在胸前,又念了一遍清心咒。   她一动,谢玄便扶住她的腰,将她半抱在怀里:“不怕,这有什么学不会的。”话音刚落,腋下风来,风似两只手掌,将二人轻轻托起。   玉虚子掂着酒葫芦,连酒都忘了喝,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胡子里,就看两人已经稳稳飞了起来,停在他面前。   谢玄昂扬一笑:“走,咱们找呼延图去!”   他方才还被老道说是朽木,这会儿朽木就上了天,由那鬼兵领路,飞往前方。   玉虚子呛了一口酒,反而比谢玄要慢,他哈哈长笑两声,谁说他这辈子等不来一个聪明的徒弟!   谢玄胆子极大,虽是头回御风而飞,却一点也不怕,睁大眼睛看身下的街市巷道,船只行人。   小小闭着眼睛,靠在谢玄身上,觉得身子平稳,这才掀开一道缝。   夜风拂面而过,地上灯火荧荧,原来只抬头看过星星,这会儿低头也看见星星了,小小嘴角一弯,握紧了谢玄的手。   鬼兵飞得直快,将他们带到一片野塘边,谢玄放飞纸鹤,回驿站报信,让澹王加派人手,呼延图这害不除,他们夜不能安寐。   谢玄刚要控风飞往湖面,被老道一拦:“不可打草惊蛇,呼延图为人谨慎得很,必在湖边下了禁制。”   谢玄放下小小,对她道:“你藏在草间,离得远些,他要是过来,你就放豆豆咬他!”   豆豆刚刚在天上不敢钻头出来,这会落地了又神气活现,它身子直立,张牙咧嘴,谢玄挠挠它的脑门:“带你好好吃几只鬼。”   小小虽藏在草中,也想帮忙捉呼延图,她看着湖中船只的方位,用红绳结了几个简易阵法,从怀中掏出小纸人来。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个方位摆上一个。”   这是她和谢玄用来捉野兽的,再小的阵,只要摆上就能管用,他们就靠这些毛皮换盐米,既是捉呼延图,就将阵法加固,连野鹿狍子都逃不脱,呼延图只要踩进来,总能阻碍他片刻。   老道士使了个眼色给谢玄,谢玄心领神会,伏到另一边的长草中。   老道士凌空而起,在半空叫阵:“呼延图,你出来。”   呼延图翻身坐起,听声音就知道是老道士找来了,低骂一声:“阴魂不散。”说着看一眼明珠,冷哼一声,出了船舱。   见老道在半空中,他也使出缚灵术,五方鬼将他驮起,小小打眼一看,赶紧将头低下,使了个障眼法术,掩盖自己的魂识,就怕被这五鬼说破藏身之处。   谢玄也是一样,他虽看不见,但已经听老道说过,符咒贴在脑门上,莫说是鬼,就连人也瞧不见他。   呼延图被五鬼托在半空,对着老道轻笑一声:“玉虚子,天师道已经被紫微宫奉天观挤得没有立足之地,我若是你,死后都没有脸面去见道门先辈。”   老道士充耳不闻,呼延图又道:“你不愿意管事,便将玄门宗主之位让给能者,我自会重振天师道。”   老道士听了,这才嘿嘿两声:“重振天师道?凭你?”   话音未落,颈风拂动,推得小船往岸边摇晃而去,万瓣叶片如飞刀向呼延图射去,呼延图双手画圆,一鬼飞身而去,替他将叶瓣挡住。   叶片飞刀,一半扎进水中,一半扎入船篷。   老道一声大喝,明珠便跟着醒来了,她一直都没睡实过,熬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眼皮才刚阖上。   听见有人来找呼延图,还当是哥哥派人来了,从船舱中望出去,黑夜之中看不见是谁来了,但她知道这是个机会。   劲风将船吹得摇摇晃晃,明珠根本站立不稳,她手脚并用,刚爬到船外,一枚叶片擦着她的手钉在了船上。   血珠立时涌出,明珠倒抽一口气,随即咬紧牙关,一声不出,不能让呼延图知道她逃出来了。   趁着二人打斗,她借黯淡月色,看见船只已经离岸边很近了,翻身跳入水中。   水面“咚”一声响,呼延图分神回望,就见明珠在湖中划水,几下就扑到了岸边,原来她不会水是骗他的。   老道趁他飞神,以风御剑,攻向面门,呼延图打碎钢剑,剑尖却扎进胸口。   谢玄按捺不住,趁机跃出,将红绳索套套过呼延图的头顶,呼延图不防谢玄竟也学了御风术,受伤大惊之下心神紊乱,被红绳套个正着。   老道立时拍出黄符,封了他的道术。   明珠浑身湿透,扒在岸边,勉力蹬腿想要爬上去,她又怕呼延图赢了那人追上来,又被关了一天,神魂不属,蹬了两次,竟然没爬上去。   一只小手搭住她的手背,明珠抬头一看,见是小小,目中热泪涌出,也顾不得脸上手上受了伤,哭道:“闻人羽呢?他怎么不来?” 第63章 呼延图   小小拽住明珠的手,想将她从湖中拉起。   明珠方才一鼓作气,咬牙坚忍,此时张口一哭,身上力泄,整个人软了下去,只有双手紧紧拽住塘边草根,不至再落进湖中去。   小小力气不够,豆豆也来帮忙,用尾巴尖卷着明珠的手指头,两个小纸人齐齐出动,一个抬大姆指,一个抓小手指,大家一齐把明珠往上拉。   明珠也知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把泪咽下,咬牙再次发力,终于出了水面。   她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夜风一吹,冻得她唇色发白,瑟瑟发抖。   小小掐了个诀,在明珠背上贴一张金光符:“破除严寒,洞照十方。”   融融暖意自背心而起,明珠觉得四肢都暖和起来,小小替她绞干裙子上的水,问她:“你受伤了没有?”   明珠劫后余生,想咧开嘴笑一笑的,嘴角一动,就细抽一口冷气,她脸上手上腿上都被叶瓣飞刀划伤了。   伤口极细,出血不多,但十分疼痛。   小小抬头看了看老道士和呼延图,呼延图虽被绳索困住,还在挣扎,她对明珠道:“这里不能久留,咱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你裹伤,澹王的人马就快来了。”   明珠点点头,可她手脚都是软的,站都站不起来,豆豆卷了根树枝给她,让她当拐杖用,两人缓缓从湖边退到芦苇丛中去了。   谢玄都没想到自己一下就能套住呼延图,他惊了一下,收紧绳索,将呼延图牢牢拽在手里。   呼延图双手被捆,双脚还能动,他拖着谢玄急飞两步,脚下的五鬼本还效忠主人,见一大团金光掠空而来,吓得四散而去。   呼延图的缚灵术没了灵体,人便垂直往下掉,谢玄的御风术刚学会不久,被他一扯,也往下掉,两人“扑咚”“扑咚”掉进湖中。   “不好!”玉虚子轻喝一声,红绳朱砂入了水便无效用,他那道封掉法术的道符沾水失效,好不容易捉住呼延图,又要叫他逃脱了。   玉虚子拂尘一甩,画了道分水符。   湖中水面如被刀劈开,分成了两半,就见深塘底下,谢玄两条腿紧紧锁着呼延图的脖子,一只手还不放开绳索。   红绳浸水,朱砂虽破,但绳子吃了水越缠越紧,呼延图挣脱不得。   玉虚子“哈哈”一声大笑:“好小子,这才是我徒弟。”   呼延图本与谢玄缠斗,听见这句目中凶光毕露:“这老牛鼻子挑了你当徒弟?”   他易容的本事十分了得,竟连喜怒哀乐都能从那层画皮上展现出来,说这话时愤怒非常,谢玄一见便猜他原来想拜玉虚子为师,可玉虚子不肯收他。   谢玄深厌此人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了这么多的人,还用毒针害小小,猛喘口气,冲他咧嘴一笑:“是啊,师父看我惊才绝艳,非要授我道术,我就却之不恭了。”   言语之间极为轻佻,呼延图求之不得的事,在他不过抬抬手便得到了。   呼延图牙关紧咬,狠话还未放出,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光听声音就知道人数众多,大队人马手执火把而来,将天空都照亮。   澹王说得极对,再厉害的人也抵不过千军万马,万箭齐发,凭你道术再强,也难逃脱。   呼延图神色一变,对着谢玄嘿嘿一笑:“你妹妹的毒,你不想解了?”   谢玄一怔,呼延图道:“只要余毒一日不清,便会侵入心脉,到那一日,大罗神仙也难救治,玉虚老头懂得捉鬼御风,可不懂得解毒。”   谢玄不知不觉将手中绳索松了几分,小小看上去与平日一般无二,再说她的余毒已经逼出大半,只要再逼一次,就能治好。   呼延图心知逃脱有望,对谢玄道:“她未发作,那是我手下容情,今日子夜,你看她会不会毒发,好漂亮的小丫头,等毒入肺腑,皮开肉绽,死法可就不怎么漂亮。”   话音刚落,玉虚子已经停在他们身边,随手一挥,风将呼延图和谢玄托起,三人落到岸边,玉虚子又一道黄符拍上。   呼延图盘腿坐下,闭目休养。   谢玄顾不得浑身湿透,拨开长草去找小小:“小小,你在什么地方?”   月上中天,将要子夜。   小小听见谢玄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刚要回答,就被明珠按住,金光符效力一过,她又冷得打抖,嘴唇上下颤动,声音压得极低:“那个人学人声音,学得十分相像,不能答应。”   她被呼延图吓坏了。   小小轻轻拍她的手,从怀中抽出黄符,叠成纸鹤,放飞出去,没一会儿谢玄就找到了她们藏身的地方。   他看也没看明珠一眼,一把抓住小小的手腕,将她的手腕抬到眼前。   小小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只见腕上一丝淡紫色向胳膊上延伸,比昨日又浓了一些,谢玄脸色发白,问她:“疼不疼?”   小小刚要摇头,经脉似有针扎,她措不及防“哎哟”一声,一只手捂在胳膊上,额间沁出冷汗。   明珠瞪圆了眼睛,她手上脸上都洒着金创药,自己身上还细麻麻地疼,却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玄赶紧抱起小小:“走,让呼延图给你解毒。”   明珠跌跌撞撞跟在他们身后,拨开长草,见曲正带着卫兵站在塘边,明珠这才觉得得救,发足奔了过去。   曲正一见明珠便下拜行礼:“郡主。”身后侍女捧了锦袍出来,罩在明珠身上,曲正看她能跑能动,没有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郡主请上马车,王爷王妃正在驿站中等待。”   侍女扶住明珠:“郡主,车中已经备下干净衣衫,还请郡主移步。”   明珠摇一摇头,举目四顾,在人群中找闻人羽的身影,曲正一见蹙蹙眉头,明珠已经跟在闻人羽的身后。   闻人羽下马走到呼延图的面前,跟玉虚真人商量:“师伯……老前辈,这人该如何处置?”   他本想说将呼延图带回紫微宫处置,可想到玉虚子的脾气,呼延图又是天师道的人,带回紫微宫那是越俎代庖了。   玉虚子眼睛一斜:“就地正法,也算我清理门户。”   “且慢!”谢玄出言阻止,“小小中的毒还未解,不能杀了他。”   呼延图被红绳捆着,一直都没睁眼,听他们谈论自己的生死,仿佛与他无关一般,直到此刻睁开眼睛,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玉虚子看见小小面白如纸,皱起眉头:“也罢,带回去总有法子让他交出解药。”   想了想拧开酒葫芦,对呼延图道:“天下还没人见过你的真面目罢。”   说着用酒当头浇下,用衣袖胡乱去抹呼延图的脸,就见他脸上的皮浮了起来,玉虚子撕拉一声将他整张面皮撕下。   明珠这才想起她还是老妇模样,一下捂住脸,猛搓两下,只搓下些红红黄黄的颜料来,原来她这妆没有呼延图自己画的精细,湖水一浸已经化了。   明珠伸出手,侍女不解其意:“郡主要什么?”   “帕子!”   一把扯过侍女怀中锦帕,将脸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敢走到闻人羽面前去。   呼延图虽被绳子捆住,卫兵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可他低着头,看不清面目,老道把揭下的人皮用火点燃。   呼延图抬起头来,冲着玉虚子冷然一笑,他扮过干瘦中年人,扮过闻人羽,刚才身上又是一付渔翁打扮,还是头回露出他原来的面貌。   他竟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鼻高目深,脸色微黑,双瞳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隐隐绿色。   这付异族人的长相,放在人群之中十分扎眼。   呼延图薄唇一挑,看向谢玄,和谢玄怀中的小小,跟着又看向明珠,明珠往后退了一步,缩到闻人羽身后。   就算呼延图此时已成阶下囚,可她恐惧之意难消。   呼延图见她动作,笑了一笑,入了笼中的猎物,竟被逃脱了,倒有了些趣味,阖眼闭目,被人押上马,带回城中。   谢玄道:“船上说不定有解毒丹药,我得仔细搜一搜。”   闻人羽立时道:“那让桑姑娘先回城,我先给她扎针解毒。”   明珠便道:“在我马车之中,让车行得慢些。”她的马宽敞豪华,车中有炉有水,侍女已经煮了姜汤,等她去喝。   谢玄一点头:“好。”   有玉虚子看着,小小不会出事,他如大鹏飞鸟,腾然跃起,几下起落就到了湖中,钻进船艘内搜寻呼延图的东西。   曲正见了,微微愕然,王府之中自在方士术士,可谢玄露的这手功夫,他从未见过,果然是玉虚子的高足。   心内一转,打定主意要拉拢谢玄,立时指派使女在马车里铺上厚被,让马车缓缓而行,对明珠道:“桑姑娘为救郡主受伤,澹王府必全力救治。”   小小虽不是这样受的伤,可明珠点头认了:“还有什么好大夫,一同预备。”   曲正微一行礼:“这是自然。”   明珠让小小躺在车中,闻人羽掀袍进来,取出银针,对明珠道:“劳烦郡主卷起桑姑娘的袖子。”   明珠卷起小小的袖子,让她半截胳膊露在外面,又举着烛台,对闻人羽道:“你施针罢,我替你照明。”   闻人羽见明珠脸上手上都在细窄伤口,还当是被呼延图虐待所至,微一蹙眉:“郡主且忍耐片刻,等我为桑姑娘压制毒性,就为你治伤。”   明珠瞪圆了眼睛,一下笑了:“好!”   她答应的时候,又牵动了脸颊伤口,“丝”一声抽气,不敢再笑,屏气凝神看闻人羽为小小施针。   小小胳膊上扎了七八处,毒性这才被压制住,小小缓过一口气,脸色渐渐回暖。   闻人羽对小小道:“桑姑娘,这毒毒性极强,我的医术只能尽力拖延,但桑姑娘不必担忧,待到京中,我去求师尊,请师尊为桑姑娘解毒。”   小小弯眉轻拧:“紫微真人?” 第64章 天师道   闻人羽以为小小听说过师父的功绩,立时道:“师父是修道之人,性子极平和,并不似外头人传说的那样,他定然肯为你医治。”   紫微宫年年赠医施药,不光是在京城的道观神宫,各地下属道观每到节令也多有赠药的,人人都说紫微真人一片慈悲心肠。   闻人羽偶尔也会跟着师父进宫为贵人看诊,他这么说确是相信师父会为小小医毒。   明珠立时点头:“是!紫微真人极厉害的。”   她不通道术,也说不出怎么个厉害法来,但她从小到大,听的便是紫微真人如何了得,如今年纪大些,隐隐品得出这称赞之中还有些忌惮之意。   可这会儿小小身中奇毒,怕她灰心,赶紧捧场:“真人一定能解你身上的毒。”   小小指尖一紧,她和师兄正愁怎么混进紫微宫中,要是有这个由头,他们就能光明正大的进去,把师父救出来了。   她微微侧头,看向闻人羽:“多谢你了。”   闻人羽被她濛濛双目一看,敛目低眉:“既同在道门,便该手足同心,桑姑娘不必因此言谢。”   马车之中除了热水暖被,还有些细巧点心,明珠饿了一夜,肚里早就空了,她拉开抽屉,果然见里头摆着个钿镙海棠盒。   打开盒盖儿,五色点心叠得齐整,她赶紧拿块海棠花糕,自己吃了又递给小小:“你饿了罢,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一边嚼花糕,一边抽气,面颊上还是细细的疼。   闻人羽见此情形说道:“郡主脸上还得赶紧上药才是。”   明珠立时放下花糕,往闻人羽那儿挪了一挪:“那,那你给我裹伤。”   闻人羽面颊薄红一片,倒比明珠还更害羞,他看明珠手上脸上都有擦伤,有的血已经止住了,有的还微微沁出血来。   衣裳半干,裙子都已经瞧不出颜色,看着形容狼狈,可偏偏一双眼睛又极有神采,心中微叹口气:“好。”   掏出帕子用温水浸湿,替明珠擦拭面上的伤口,才方小小和明珠躲在芦苇丛里,又不敢点灯引火,只是随手撒了一些金创药。   这会儿用软布沾水,将伤口清理干净。   明珠轻咬红唇,眼睛一瞬不瞬盯住闻人羽,闻人羽轻抬指尖,替她将伤口擦干净之后,手指沾一点药膏,点在她面颊上。   触面清凉,明珠微微蹙眉,闻人羽也常在紫微宫求助百姓时坐诊,拿明珠当那些来求诊的百姓一般看待,温言道:“这药有些清凉,是收敛伤口用的,你的伤口不深,日日涂抹,有两三日就能好了。”   明珠耳朵尖都红了,她明明又乏又倦,可心中无比快活,刚刚还盯着闻人羽,听他两句一说,目光垂了下去。   马车之中一时无言,明珠自觉害羞,不敢再跟闻人羽说话,替小小掖掖锦被:“你睡一会儿。”   小小目光望向车外,她的指尖已经挤不出毒血来了,人确是困乏得很,却没阖上眼睛,将头撇向窗外,透过帘幕望出去。   车轮缓缓辗过城郊土坡,外头一阵风声,谢玄轻轻落在车边,隔着帘子道:“我回来了。”   小小轻应一声,听见谢玄回来,终于放松心弦,阖眼睡了过去。   闻人羽退出车外,问谢玄道:“谢兄,那舟中可找着什么东西?”   谢玄提了一包袱的东西,脸色有些难看,他从舟中找到十几卷……人皮,没有展开细看,只是伸手摸到了,又软又滑,这会手指头上还留着软腻的触感。   除了人皮面具之外,还有十几个瓶瓶罐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谢玄根本没有打开,全都带了回来。   闻人羽精神一振:“待我回去仔细找找,里头必有解毒的丹药。”   两人话还说完,车中便响起明珠的声音:“你……你怎么都给吃了!”   谢玄闻人羽互望一眼,闻人羽去敲窗户:“郡主有何事?”   明珠一把将窗推开,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手指头往马车角落一点,就见豆豆霸着点心盒子不放。   这些花糕点心都做成一口大小,豆豆张大着嘴巴,用尾巴尖卷起一个,轻轻一甩扔进嘴里,直接吞了。   明珠饿了半夜,才刚吃了一块,回头就见点心盒子已经空了,气得她用手指头戳豆豆的脑袋。   豆豆张嘴吓唬明珠,这也不能怪豆,它也饿了大半夜了,平日好歹有个鸡腿塞塞嘴,今天连只鸡腿都没有,就快饿成一条蛇皮了。   “你这贪吃蛇!”明珠点着豆豆。   “嘶!”豆豆不甘示弱。   一人一蛇,竟在车里拌起嘴来。   谢玄瞪了豆豆一眼,伸手对它道:“瞧你这点出息,过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豆豆立时扔下对手不管,“嗖”一下蹿到谢玄的手上,谢玄看看这四周山林,小小睡了,也不知道哪里有游魂野鬼,他挠挠豆豆的下巴:“你自己找找。”   豆豆立起蛇身,脑袋转了一圈,确定了方位,用尾巴尖一点,谢玄腾空而起,钻进密林。   这本事方才明珠不曾见过,她颇通拳脚,寻常地痞无赖近不得她身,比如之前想拐她的赖四毛六,被她三拳两脚打跑了。   王府之中也有好手,可她还从没见过这种神通,立时问闻人羽:“你们修道的,还能飞?”   闻人羽摇摇头:“我不能,这是玉虚师伯的道术。”   明珠听见他说不能,赶紧宽慰:“那……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紫微真人必有更厉害的法术教你。”   闻人羽笑了:“玉虚师伯潇洒江湖,他的道术本就不是人人能学的。”   谢玄带着豆豆钻进山林,豆豆给他指路,到了地方豆豆猛然蹿了出去,一口咬住个什么东西,张大嘴巴吞了半天。   谢玄蹲在地上看它,和长草戳戳它的肚皮:“你也挑个小点的吃。”   豆豆吃饱了,一翻肚皮躺在地上,尾巴尖打着摆子,美哉美哉。   谢玄把它拎起来,回去的路上想着老道士跟他说的话,叫他们少沾染紫微宫。   老道和谢玄留下搜寻呼延图藏身的那只小船,二人钻进船舱,远离岸边诸人,老道这才开口。   玉虚子见谢玄少年气盛,才刚学会了一点御风术的皮毛,便显露了出来,对他道:“八风吹不动,独坐紫金莲,你才会控一风,便这样得意?”   谢玄一听,立时收起骄心:“还请老前辈赐救,何为八风。”   玉虚子一皱眉头:“方才还叫师父,这会儿又是老前辈了?”   谢玄沉吟片刻,对玉虚子下拜:“我先有师父了,就算要拜老前辈为师,也只能……只能称二师父。”   “放屁!”玉虚子勃然大怒,“我的辈份,谁敢叫我行二?”   就是紫微真人见了他,再不对付也得叫一声师兄,他们的师父已经仙去,这世间哪还来人排在他的前面。   谢玄涨红了脸,顶受玉虚子的怒意,可心中第一永远都是师父。   “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你报出来,我倒要瞧瞧,他在我面前敢不敢称第一。”   玉虚真人怒完才想到,谢玄和小小的师父被道门通缉了。   平心而论,谢玄私心再偏袒师父,也得承认,在道术上玉虚子要比师父厉害得多,不光是个御风术,方才他点符咒分水面的道法,他就从未见过。   听他自得,那是紫微真人都不会的,紫微真人都不会,出身紫微宫的师父就更不成了。   可就算师父道术微末,在他的心中也排第一。   玉虚子气得两只鼻孔都撑大了,呼哧呼哧喘了会气道:“你不肯告诉我,我也能找得到,我就按着道门缉书的榜行,一个一个找下来就是。”   非要将这小子的师父打败,问他一声服不服!   谢玄咬牙,想了想对玉虚子道:“老前辈何必为难,若是不肯,那……那我就此起誓,从此之后绝不用老前辈教导的道术。”   他一说完,玉虚子的怒火又熄了,他这辈子也没传人,要是谢玄和小小不用,那天下谁还知道天师道的本事。   紫微宫奉天观,一南一北,各统道门,而世人都以为天师道不过就是画画符捉捉鬼罢了。   玉虚子猛喝一口酒,丧头耷脑:“罢了罢了,总有个先来后到,二师父就二师父罢。”   谢玄应舟中规规矩矩给玉虚子磕了三个响头:“二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玉虚子咂吧着嘴儿受了谢玄三个头,成了他的弟子,他便有规矩:“紫微宫那趟水又混又深,你与你师妹离得远些,若要沾染。”   今上病重,八王入京,这个漩涡只会越滚越大。   当着闻人羽的面,玉虚真人从不显露本事,只是一味贪杯好酒,连一声师伯都不受,谢玄这才明白关窍,怪不得他夜晚敲窗,带他们到乱葬岗教导道术。   谢玄又磕一个头:“入二师父门下,这第一桩吩咐,弟子便不能听从。”   他还要入京城,去紫微宫找师父。   玉虚老道气得仰倒:“你要么叫师父,要么就别叫我。”一个二字,气得他血冲头顶。   谢玄沉声,在心里偷偷加了个二字:“师父,还请您体谅。”   玉虚真人原来当着谢玄的面不愿意说师弟的坏处,可既然谢玄已经是他的徒弟了,那就是自己人,他对谢玄道:“你那位师叔,可不好相与,你那个……那个师父,究竟犯了什么事儿老头子不管,也管不着,可别堕了我的名头。”   谢玄带着吃饱的豆豆回到车边,就见闻人羽与朱长文正在说话,朱长文看了谢玄一眼,冲他微微点头。   闻人羽却少见的面有愠色,似乎不愿意与朱长文多谈。   朱长文走到谢玄身边,对谢玄拱手:“还要恭喜谢兄弟,得了全卷飞星术。” 第65章 解毒丹   谢玄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朱长文以为他搜过呼延图的藏身之处,必然找到了那下半卷飞星术。   谢玄隐隐生怒,但看在闻人羽为小小逼毒的份上,并不出言嘲讽,只硬声道:“那条破船里除了瓶瓶罐罐,什么也没有。”   朱长文是真心恭喜谢玄的,除了恭喜之外,他还想拉拢谢玄,希望谢玄能为穆国公府效力。   他向闻人羽进言:“公子与他们有恩,虽不挟恩图报,可也能借此机会笼络他。”   闻人羽蹙了眉头:“玉虚师伯既收谢兄入门下,那我们便是师兄弟的情谊,岂可谈什么笼络。”   朱长文心中暗叹,他知道小公子一向光风霁月,又一心向道,可圣人病重,太孙尚幼,穆国公府要如何在保有荣耀?   闻人羽虽入了道门,也还是国公府的人,将来有一日若能接掌紫微宫,便与穆国公互为助力。   朱长文耐着性子劝解:“公子,如今圣人病重,紫微真人又将下巡宫观之事交给公子,那便是想将掌教大任交到公子的身上,若是这对师兄妹肯入国公府,将飞星术进献给国公,再由国公进献给圣人,国公府便能更上一层,在朝中与公子互为助力。”   闻人羽一听此话,断然拒绝:“胡说八道,下巡宫观乃是师父给我的历练,至于掌教之位更非你我可以置喙,此话不可再提。”   朱长文见闻人羽已是面带薄怒,微微叹息一声,知道话已经不能再往下说,及时收口,见到谢玄过来,上前道贺。   听见谢玄说未曾找到,朱长文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不再谈及飞星术,跟着又道:“谢兄弟能拜在玉虚真人门下,还捉住了呼延图,实是双喜临门,咱们兄弟这一路也算不打不相识,不如由我来作个东道,请谢兄弟吃酒。”   谢玄开口回绝:“我才拜玉虚真人为师,拜师礼还未行过,何况我师妹身中奇毒,我还要寻觅解毒良方。”   朱长文立时点头:“很是很是,是我欠考虑了,谢兄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便是。”   谢玄只笑一笑,带着豆豆走到车边,掀起车帘,看见小小和明珠郡主两人头挨头睡得香甜,将豆豆放了进去,让豆豆陪着她们。   谢玄一离开,朱长文就变了脸色,他当然不信谢玄没能找到那半卷羊皮,回头对闻人羽道:“只怕澹王府那位早了咱们一步。”   闻人羽看了朱长文一眼:“朱师兄入道门多少年了?”   朱长文一愣,不知闻人羽怎么谈起这些,眼下要紧的是怎么先澹王府一步,将飞星术弄到手。   他顿了一顿,方才道:“我已侍奉公子入道门十五载了。”当年他也不过是闻人羽现在这个年纪。   闻人羽点点头:“你既心不在道,待回紫微宫,你便还回国公府去罢。”   朱长文大惊,他心中确没有把自己当道士,还拿自己当国公府的人,这些年来事事都通报国公府,因守着闻人羽,在国公府也是极为得脸的,突然被小公子打回府去,岂不被人耻笑。   闻人羽接着又道:“不独是你,那些人也一并回府去罢,是我疏忽,你们一直叫我公子,不仅不拿自己当道门中人看,也不拿我当道门中人看。”   朱长文还待再说,闻人羽已经拂袖离开。   他皱皱眉头,出门在外也没断了给国公府的信函,这件事又要怎么汇报,好不容易在紫微宫里经营了十数年,一个不剩全退回府,老国公还不大发雷霆。   朱长文面色凝重,去找另外两位一同商议。   闻人羽找到谢玄,对谢玄道:“谢兄,方才是朱长文自作主张,并非是我授意。”   谢玄斜他一眼,心气顺了,拍拍闻人羽的肩:“知道了,你这个人除了脸冷点,但还算可以相交。”   闻人羽见他立时放下,并不介怀,感慨一声:“谢兄胸怀洒落,是我不及。”   洒不洒落谢玄自己也不知,但他扬眉一笑,将手背在身后,夜雾消散,月色如水,照在二人行进的石道上。   谢玄瞥了闻人羽一眼,他方才说的是真心话,换个身份,闻人羽确实是个可以相交的人。   马车驶到驿站,谢玄背着小小进屋,曲正很快差人送来汤食,侍女说道:“谢公子和桑姑娘奔波一夜必然饿了,曲大人吩咐我送来的。”   掀开食盒一看,是鸡汤米粉,厚厚一层油花盖在汤上,还有四五碟佐餐小菜,虽不奢靡,但一看就能暖胃暖身。   谢玄接过道谢,又问道:“玉虚真人处有没有?”   “谢公子放心,早已经派人送去了,玉虚真人那儿是两壶好酒,一只烧鸡。”侍女说完抿笑退出。   谢玄与小小分食鸡汤,一碗热汤粉下去,浑身冒汗,谢玄一抹额头:“你睡罢,我去会会那个呼延图。”   小小咬了咬嘴唇:“师兄,就让我这毒再多留几日罢。”她将闻人羽说的话告诉谢玄,“只要咱们能进紫微宫,就能找到师父,洗刷冤情。”   谢玄大皱眉头:“不成,要找师父也不能拿你的身子玩笑,这毒若入经脉肺腑就再难根治了。”   他将双手叠在小小肩上,宽慰她道:“我已经想到法子进紫微宫了。”   小小眨眨眼睛:“什么办法?”   豆豆睡眼惺忪的抬起头来,它吃得太饱,一路睡回来的,闻见鸡汤香味也不为所动,这会儿打个哈欠,听谢玄说话。   谢玄勾唇笑了:“你先歇歇,等你休息好了,把那假羊皮做出来,咱们就拿这个叩开紫微宫的大门,我让紫微真人那个老头子,恭恭敬敬请咱们进门!”   朱长文和曲正想的都是飞星术,紫微真人连御风术都想学,岂会不想要飞星术?这就是打开紫微宫门的钥匙。   小小方才已经咬牙决定要为了师父忍耐毒发的苦楚,听见这个,弯眉笑了:“师兄真聪明。”   谢玄英眉飞扬,揉揉小小的头:“听聪明师兄的话,绝计不叫你多受苦。”   说完去了关押呼延图的屋子,毫不意外的在这儿碰见了朱长文,朱长文看见谢玄,微微一笑:“我来看看这四周的符咒阵法,不能叫他再跑了。”   谢玄扯着脸皮笑一笑:“朱师兄真是兢兢业业。”   朱长文是来探听飞星术的,他派人回湖边,把整条船拉到岸边,将船板船篷俱都拆下,也没有发现,疑心是谢玄骗了他们,他不想将飞星术交给紫微宫和国公府的任何一方。   谢玄口风极严,那便去探一探呼延图。   呼延图被五花大绑关在屋内,他四周都设下禁止,不许他使用道术。   朱长文一进去便道:“你想不想活命?”   呼延图懒洋洋抬起头来,从上到下扫一眼朱长文,勾唇一笑:“凭你也想要飞星术?”   朱长文脸色一僵,但也知道谢玄说的不是假话,飞星术果然还在呼延图手里。   既然被他看穿了意图,便开门见山:“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你献出飞星术,我便设法放你一条生路。”   呼延图哧笑一声:“原来紫微宫发这么多的道门缉书,是为了丰富珍藏,是不是捉着一个便要一样宝贝?”   朱长文不怕跟他说实话:“你被道门通缉,就是活了下来也如丧家之犬,交出飞星术,除了饶你一命之外,我还能替你谋一职位。”   听见“丧家之犬”四个字,呼延图脸色大变,绿眸中闪着凶光:“叫你主子作梦去罢。”   朱长文并不气馁,这一路上京,有的是时间,待断了他的骨头,他自然就将飞星术将出来了。   待谢玄进来的时候,呼延图已经等他很久了,谢玄将那些瓶瓶罐罐摆在他面前:“哪一瓶是解药?”   “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呼延图挑挑眉头,他没想到谢玄竟一字不提飞星术的事。   谢玄盯着他,他道:“这十几个瓶子里有毒有药,有先药后毒,还有先毒后药,若是胡乱尝试,毒上加毒,就更解不了了。”   呼延图越发笃定谢玄一定会放他出去。   谢玄站起身来,在窄屋中转了一圈,找到呼延图贴身的那些东西,官兵搜光了他的身,连衣服也剥下来抖过一遍。   把搜下来的东西都摆在屋中的几案上。   几案上点着一盏油灯,放着几个布包,里头的人皮面具已经全被玉虚真人烧掉了,余下一个包布抖开,里头藏着根根钢针。   就是呼延图在商王墓中射向小小的那种。   谢玄看了呼延图一眼,笑眯眯地撸起袖子,又扯下衣裳上一块布,对呼延图道:“我本想待你客气一些的。”   呼延图脸上笑意顿去,他紧紧盯着谢玄的手,就见谢玄用布包了一把钢针,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来,冲他咧嘴而笑。   “可你既然不肯乖乖交出解药,那也不能怪我不客气。”   说完将轻轻将手上的一把钢针扎进呼延图的胳膊上,立时皮开肉破,鲜血直流,不过片刻功夫,鲜红血液肉眼可见的化作黑紫。   谢玄随手拿起一个瓷瓶来,轻轻晃一晃,继续笑着对呼延图道:“这个是不是解药?喂你吃上一颗,你会不会死?”   紫黑之气从呼延图的胳膊上一直往上钻,他耐毒力强,毒气钻得极慢,可谢玄一点也不着急:“等个十天半个月,是不是就走入心脉了?大罗神仙也难救你。”   他说了一句呼延图说过的话,看着呼延图胳膊上的血流个不停。   呼延图气怒攻心,还是头回被自己研制的毒药给毒倒了,他目光阴鸷,咬牙切齿:“紫的那瓶。”   谢玄挑出紫瓶,倒出一颗解毒丹,剖开半颗,先给呼延图喂下。   毒气果然被抑制住了,谢玄将药瓶一抛:“等着,等我师妹好了,再给你吃下半颗解药。”   作者有话要说:谢·不走寻常路·今天也很调皮·玄   呼延·%^&%*(%·气到乱码·图   小小:师兄真聪明X2 第66章 商皇后   呼延图臂上血流不止,目眦欲裂。   谢玄看他这样笑了一声,拎着那瓷瓶晃了晃:“怎么,你害人的时候不曾手软过,可曾想过今日?”   呼延图低头看了看伤处,忽尔笑了:“小子,你今日如何待我,我来日便如何报还。”   “只管来便是。”谢玄挑眉说完,不再废话,将呼延图撇在屋中,拎着瓶瓶罐罐出来,就见朱长文与曲正二人在廊下对谈。   谢玄耳朵顺风,站在屋下也能听见二人在说些什么。   曲正对朱长文十分客气:“郡主之事多劳你们费心,王爷方才还说,进京之后要给国公爷备些谢礼。”   朱长文听了,心中明白澹王府还将闻人羽当作穆公国的小公子看待,这情谊没算在紫微宫头上,算在了穆国公府头上。   他心中一笑,嘴上却道:“王爷言重,我们公子既身在道门,自当扶危济弱。”   身在道门,还称作公子,天下哪有当道士的公子。   曲正暗哂,抬头就瞧见谢玄出来,扬声唤道:“谢兄弟!”   谢玄走到廊下,对朱长文点点头,曲正对谢玄道:“我向王爷禀报过谢兄弟的功劳,王爷听说桑姑娘为救郡主受伤,十分关切,不论谢兄弟有何需要,只管找我便是。”   朱长文就在一旁听着,澹王府果然对谢玄示好,自家公子却一心将他当师兄弟看待。眼下要紧的是得尽早送信回去,好让老国爷知道澹王府有意修好,提前想好应策。   曲正一付文人打扮,谢玄长在村中,向来讨厌秀才酸气,经过了李翰海,倒觉得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好处。   “郡主受了寒,想必桑姑娘也是一样,王府自备着各科大夫,等桑姑娘方便,便请长于妇科的姜大夫给她诊脉。”   旁的尚可,说到这个,谢玄一下想起来了,小小又快到日子了,他赶紧道谢:“多谢曲先生,正想给我师妹调养身子。”   曲正一摸便摸准了脉,这少年英姿拓落,连飞星术也仿佛并不摆在心上,唯一牵动心绪的就只有他师妹了。   “谢兄不必如此,这都是应当的,便是王爷不吩咐,也是我等该做的。”   两句话便显得澹王府有情有义,上下一心。   谢玄笑着告辞,有朱长文在一边对比,真是很难不对曲正产生好感。   曲正目送谢玄离开,回身与朱长文目光相碰,笑道:“既有朱先生在此,也不必曲某担忧犯人逃跑的事,一切就交给朱先生了。”   谢玄回到小院,轻推开门,怕扰了小小休息,就见小小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入定,修炼神魂。   豆豆就盘在床前,听见动静,一下直起蛇头,看见是谢玄来了,这才把脖子缩回去。   谢玄挠挠豆豆的下巴,豆豆仰着脖子,乖乖把下巴伸着给谢玄挠挠,还“嘶嘶”两声,在床前打了个滚。   谢玄轻声道:“你若饿了就找我,我带你去逮野鬼吃。”   豆豆一搭尾巴,在谢玄的掌心拍了一下,一人一蛇就这么约定好了。   小小呼吸安谧,三元走了一个周天,缓缓睁开眼睛,打坐片刻倒比睡了一觉还更舒泰,她看见谢玄便是一笑:“师兄回来了。”   谢玄赶紧将那半颗解药给她:“我在呼延图的身上试过了,这就是解药。”   小小取过半颗药,放到鼻尖轻嗅,确是那股熟悉的草木香气,她把药送入口中,谢玄已经倒茶送上,又拿了蜜饯果子给她。   捧着她的手腕,看那缕已经攀至小臂的紫气何时消散。   小小微微一笑:“我睡足啦,天也快亮了,咱们赶紧把羊皮卷做出来罢。”要骗紫微真人,就得做逼真,紫微真人自是见过许多道藏法经的,得小心不被他瞧出什么破绽。   谢玄却沉吟片刻,道:“我还想将真的羊皮卷给二师父看一看。”   玉虚子赤诚待他们,又教小小修炼神魂,又教谢玄御风术,他们却对他有所隐瞒,已经不能将师父的事告诉他了,若再藏起飞星术,实在欺心。   小小已经取出针和墨汁,预备在摊开的羊皮卷上刺字,她想了想,抿着嘴唇点一点头:“好,就当是拜师礼。”   等天亮预备去找玉虚子,澹王妃派人来请小小过去。   侍女生得一张讨喜圆脸,笑眯眯的对小小道:“王妃吩咐了,桑姑娘是我家郡主的大恩人,怎么也得将桑姑娘请去道谢。”   小小看向谢玄,谢玄点点头,小小便跟着侍女去了王妃居住的院落。   还没进门就听见明珠的声音:“我真的没事,睡一觉已经好多了。”   另一道声音,柔软慈和,却不容质疑:“胡说,你在冷水里泡了半夜,喝一碗姜汤就好了?赶紧给我躺着。”   侍女带着小小站在帘外,曲膝通禀:“桑姑娘到了。”   屋中香烟袅袅,满目望去都是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小小觉得漂亮,扫过一眼,就见帘子轻轻升起,明珠躺在床上,王妃坐在她身边。   明珠一见小小就把胳膊从被子底下伸出来:“小小快来。”   王妃用牙扇打她一下:“还有没有姑娘样子。”   明珠抿住嘴唇,可怜巴巴望了小小一眼。   侍女轻声提醒:“桑姑娘,该给王妃请安。”   小小长于山野,并不会请安,她刚想问,王妃就招手让她过去:“别请安了,你救了明珠,往后见我都不必请安。”   王妃虽没有曹娘子美貌,但她容色可亲,可亲之中又含三分威严,她一抬手,屋中无人再敢说话。   除了明珠。   “很是很是,你再不来我就闷死了。”明珠悄悄伸手出手,冲小小招一招,嘴巴一开一阖,“我都听说了,你师兄拿钢针扎呼延图,逼他拿出解药,你的毒解了没有?”   小小掀开袖子给她看,她一看小小腕间一片雪色,攀至小臂的紫气消散无形,张口便道:“无量佛无量寿。”   王妃眉头一蹙,明珠一时失言,赶紧缩着脖子,央求道:“嫂嫂,我有小小陪着,我肯定不乱跑,你就让咱们自个儿呆着罢。”   王妃看了看小小,微微一笑:“也好,我也有东西要预备预备,你们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开口。”   说着伸出手指点点明珠的额头:“只有一条,不许你再去找闻人家的人。”   明珠目光一黯,胡乱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王妃这才带着侍女离开,没一会儿又给她们送了一桌子点心果子来,明珠一骨碌坐起来,捡了几样给小小:“我嫂嫂虽然烦人,可料理点心汤水却是一绝,这些都可好吃了,我好吃的毛病就是她惯出来的。”   老王妃生下明珠便身子不济,明珠自幼便是由长嫂带大,长嫂养她跟养个小闺女一般,哪个当娘的肯看着女儿剃头挑子一头热。   明珠又挑了个四色烧卖给小小,烧卖也做得小巧玲珑,却调了四种馅料,明珠吃了一个便道:“原来里头是搁螃蟹肉的,今儿换了,肯定是我嫂嫂怕我吃得太寒。”   她经此一事,已经拿小小当作密友看待,好容易屋里没人,终于能说句心里话:“我没有娘,我嫂嫂也没有女儿,别人都说她拿我当女儿养了,亲娘大概也就是这样。”   小小咬了口烧卖,摇摇头:“我也没娘,不知道娘是什么样的。”   明珠一听,先是怔住,跟着又欢喜起来:“真的,那你跟我一样。”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对不住,我嫂嫂常说我嘴太快,不知什么时候才学会谨言慎行。”   两人说着话,侍女抬着箱笼又回来了,对明珠行礼:“这是王妃送给桑姑娘的东西,请桑姑娘不要嫌弃。”   明珠放下点心碟子,擦擦嘴道:“打开来看看。”   满满一只箱子的衣裳,分成几包,从里到外,甚至还有两件秋衣,薄底厚底的四双鞋子,俱是素淡颜色,绯红雪青芽绿水蓝,件件都不重样。   还有一只小银匣,里头一对玉雕簪子。   大到衣裳,小到帕子,样样齐全。   “王妃说了,桑姑娘出门在外,这些东西必没预备。”   明珠看小小蹙眉,赶紧拉她:“收下罢,就这点东西值什么。”说完摆手对侍女道,“你快走,别来烦咱们。”   侍女回去复命,王爷王妃正对坐在窗前饮茶下棋,王妃手执棋子,并不抬头问道:“收下了么?”   侍女曲膝答道:“桑姑娘并不想收,郡主代她收下了。”   王妃点点头,对丈夫说道:“那位桑姑娘真是……玉树琼苞,冷月溶溶。”   澹王爷“哦”了一声,想到谢玄,依旧觉得面善,对王妃道:“我看她师兄,只觉面善,但却想不起究竟像谁。”   王妃微微一笑,轻声打趣:“你不是自忖过目不忘,怎么也有想不起来的时候?”   澹王爷又想了一回,搁下棋子:“约莫是老了?”   说完自己笑起来,澹王妃靠在软垫上:“要不然我看一眼?说不准我能想起来。”   她毕竟是王妃,不能随意见个外男,澹王并没放在心上:“你要见便见,我见过的人你又不定见过。”   小小得了一箱衣裳,谢玄也得了一箱,既得了礼,就该过来致谢,侍女才刚禀报。   澹王妃便乐了:“看来该叫我瞧一眼。”   就将谢玄请到屋中,澹王摆摆手:“不必多礼,这是应当的。”   澹王妃一见谢玄便心中讶然,她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谢玄,俊目剑眉,风神疏朗,见之一面便难忘记。   直到谢玄出了屋子,澹王才笑道:“怎么样?瞧出来没有?”   这本就是个夫妻玩笑,可澹王妃却屏退众人,轻声道:“你看他,眉间可有几分肖似……商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谢玄:老子66666666   豆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反悔!   小小:一箱子新衣服!一箱子! 第67章 赦孤魂   大昭曾先后出过两位商皇后。   大昭开国之君与商将军的妹妹两情相悦,登基之后立为元后,元后无子,先帝便择嫔妃之子承继帝位,又为太子定下商将军的独女为太子妃。   这便是大昭第二位商皇后。   商将军英年早逝,但先帝在世之时,商家一门荣宠至极。   待到先帝故去,今上御极,商家便一日不如一日,第二位商皇后,仙去已十七载了。   澹王还是年少时见过她,轮辈份该叫她一声祖母,她故去之后,今上封闭商皇后所居宫室,从此宫中不许再提一个商字。   澹王妃开了镜盒,取出一支石黛笔,将绢帕铺在桌上。   寥寥几笔便勾出记忆中商皇后的眉眼,澹王妃倒转绢帕给丈夫看:“你瞧,是不是很像方才那个少年?”   商皇后生得十分美貌,美貌之中又带三分英气,若将这三分英气画到七八分,便与谢玄十分肖似了。   澹王妃极擅丹青,几笔画就,神形皆备。   澹王取过绢帕,点一点头:“确是极像,可商家堡自商皇后故去之后便闭门谢客,咱们在商州盘桓多日,商家都避而不见,显是不想再趟浑水,何况……商家子弟,生死不入道门。”   商将军在阵前斩杀光兄长之后,便立下此誓,从此之后商家子弟都以科举入仕途。   澹王妃听了,将绢帕搁到灯上,烧个干净:“不错,商家虽然没落,到底架子还在,又非抄家灭族,岂会让子弟流落。”   商家早已不复往日荣耀,但今上再如何打压商家,也没将手伸到商州来。   谢玄一看便是江湖中长大的,那一身的江湖习气装也装不出来。   澹王眼看见妻子烧尽了绢帕,握住她的手:“你也太小心了些。”   澹王妃反握丈夫的手:“小心驶得万年船。”驿站之中总有耳目,入京一途艰难险阻,再仔细小心也不为过。   她说完便微微拧眉,轻声道:“明珠说是妹妹,可还吃奶的时候便是我养着她,与我的女儿也没甚差别,咱们这回万不该撞上闻人羽,就是穆国府有意,我也不能叫明珠嫁到那家子里去,是该好好煞煞她的性子了。”   “是该磨磨她这性子,穆国公府竟敢在紫微宫里安插人手,紫微真人若真不知倒还罢了,要是知道穆国公府可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曲正一探便明白了,闻人羽身边跟着的那些全是穆国公府的人,没有一个心里向着紫微宫,反而是闻人羽,倒是个心思纯正的人。   澹王妃给丈夫倒了杯茶,微笑道:“紫微真人总有八十高寿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老虎会打盹,他可不会。”澹王叹息一声,“咱们入京,是吉是凶怕得看这位真人心中究竟是虚怀慈悲多些,还是名利权势更多些。”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紫微真人心中哪个更多,世人皆知。   小小陪明珠说了半日话,还在她这儿把了脉,开了一堆补血补气的汤药,明珠还恋恋不舍,小小道:“师兄还等着我呢。”   明珠噘起嘴:“你心里就只有你师兄。”   小小想了想,伸出手,向摸豆豆那样,摸了摸明珠的手:“昨日为了找你,我们去乱葬岗请鬼兵帮忙,许诺他们做一次道场,赦十方孤魂野鬼,事儿既然办成了,当然要去践诺。”   明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往锦被中一缩,把头蒙在里面:“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小小不解:“你不是要学道术么?”   明珠一听,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学道术,就得跟这些……打交道?”   小小点头:“那是自然,咱们学的就是这些。”   明珠哀声长叹:“那可完了,我不敢。”她面对呼延图就怕得要命,何况是鬼呢,想着又问,“那鬼长得什么模样?”   小小想了想:“斩首而死的就是断头鬼,上吊而死的就是吊死鬼,寿终正寝的那些,都是生前积善的人。”   明珠搓了搓胳膊:“那……那我便不去了,你们要用什么,只管告诉曲先生,叫他替你们预备。”   说着一溜钻进被窝,这下是真的不想出门了。   小小见她害怕,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符:“这是我师兄画九凤破秽符,你将这个佩在身上,等闲邪祟不敢近身。”   明珠抖抖缩缩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接过黄符,把这枚符压在了枕头底下,还冲小小摆摆手:“赶紧去罢,千万别叫它们来找我。”   小小回到小院,谢玄已经等待多时,搭着她的肩:“咱们等天黑了再走。”他还想试试御风术。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玄带着小小出驿站,才刚出门他就皱了眉头:“有人跟着咱们。”   小小阖眼闭目,目光倒转,看上一眼,随即睁开:“是紫微宫的人。”   谢玄一听便明白过来,朱长文派人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拿没拿到飞星术,他玩心大起,牵着小小在长街上逛荡,买了许多荤食素菜,又往小巷子中转。   那人生怕跟丢,越跟越紧,一转弯看见一堵墙,左右一看,谢玄小小已经不见踪影了。   谢玄腾在天上,抱着小小的腰,低头那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绕着小巷找了几圈也不见他们,哈哈笑了一声。   等那人抬头,谢玄早就带着小小飞远了。   就算朱长文想找,也绝想不到,这大晚上的他们俩会跑到乱葬岗来。   谢玄在乱葬岗那棵树下摆开阴阳坛,挂起招魂幡,罗列酒肉,点上线香,一众鬼俱都涌了出来,站在各自的坟包上,猛吸一阵贵人香。   一个个都露出晕陶陶的表情,小小拿出纸钱元宝,在地上画了个圈,口中念念有词,这圈里烧的纸钱便是给乱葬岗上的孤魂的。   谢玄手里握一把香,对着看不见的鬼魂道:“牌位便免了,这三茶四酒,三荤四素已然齐备,我念一段赦苦灭罪经,该投生的就投生去罢。”   小小点燃元宝纸钱,默默听谢玄诵经文,就见那些孤鬼们,有的听着听着便化作一道光,消散而去。   心中也跟着师兄念道:“赦汝孤魂,转世成人。”   那个孩儿鬼本是战时孤鬼,听了一卷灭罪经,冲小小谢玄微微下拜,不等他抬起头来,魂魄便化为飞光,散在夜色中。   他羁留百年,终于投胎。   一场经念完,天色已经微微泛白,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便是怨债未消。   小小收拾东西,谢玄抱着她的腰,两人乘清晨微飞回城,谢玄伸个懒腰,洋洋得意:“有了御风术,咱们想去哪儿都成了。”   小小抓过他的手心打一下:“师父说了,只要是道术都有制约,不能用这个干坏事。”   谢玄立刻正经起来:“谁干坏事了,你说咱们要是飞着去京城,那该多气派,说不准还能飞进皇宫里头看一看。”   话音未落,人便摇晃起来,越飞越低,差点儿挂在树上。   谢玄见机极快,眼看要撞树,抽剑一顶树身,抱着小小踩着树杆滑下。   这一下傻了眼:“我又没真干坏事,怎么便不行了?”幸好飞得不高,擦枝而过,要是飞得高,这会儿已经摔成泥了。   小小自是知道谢玄不过嘴上玩笑,不会当真干什么恶事,可还是打他一记手心,瞪他道:“看你还敢不敢胡说了。”   谢玄挠挠头,诸般道术,只消用上两三次,他便得心应手,这御风术也是一次就会,想不出是哪儿出了差子。   小小鼻尖一动,这林中怎么有股酒味,她示意谢玄也闻,谢玄一闻便双手叉腰,仰天道:“二师父,你来都来了,干嘛还藏头露尾的。”   玉虚真人哈哈一笑,从树叶间飞落下来,一葫芦敲在谢玄的脑门上:“我的御风术就这么容易学?你这就学会了?”   把谢玄说得脸红,玉虚子喝一口酒,对他道:“御风是御八方之风,你不过会了一样,就连那分水之术也是自御风术脱胎而来。”   说着他随手一挥,狂风过林,摧枯拉朽,林间鸟惊兽出,树叶落雪似的铺了一地。   小小见了“哎哟”一声,林间每一棵树都在叽叽喳喳的呼疼,小小赶紧道:“二师父别折腾这些树了罢。”   忽略这个“二”字,听小小这一声师父,玉虚子还是很痛快的。   看他收的这两个徒儿,男的俊女的俏,还各有所长,天下哪儿还去找这么聪明的徒弟。   他翘着胡子点点头,找了块大石头,手落石开,一块巨石就这么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切口平滑齐整。   玉虚子对谢玄道:“瞧见了罢,御风之术,微风则落花流水,劲风则横扫千军,你才刚能站那么一会儿,就已经学会了?”   谢玄越发恭敬:“二师父,这一招要怎么练?”   玉虚子摸摸胡子道:“切石头你是不成了,就先练练习切西瓜罢。”   说完掏出一样事物交给小小:“这是三洞符记精气卷,你勤加修炼,往后招会群灵,制御生死,无一不能。”   谢玄听他这话说得不对,问道:“二师父是要去何处?”   玉虚子嘿嘿一笑:“上了船就要去京城了,我不想见他,你们两个好好修炼,遇上什么大事,就将我的名头抬出来,紫微真人那个臭牛鼻子最好面子,总不能叫人说他眼看着师侄受欺负。”   谢玄还以为玉虚子会一同上京,没想到就此分别。   小小也蹙了眉头:“二师父,那咱们怎么找你呢?”她心中的家是有师父的,二师父也可以住在隔壁。   玉虚子道:“我四海为家,想你们的时候就来瞧瞧你们。”   他说完这些,抬步要走,谢玄叫住他,从怀中取出羊皮卷:“二师父,这个……”   玉虚子赶紧掩住脸:“不看不看,你小孩儿家的东西,我一个修逍遥道的,瞧个什么劲儿。”说着平地腾空而起,飘渺不见了。   谢玄小小别过玉虚子,一时之间都有些难受,两人不再御风,慢慢走回城中去,谢玄颇有些后悔:“二师父待我们是真的好。”   可他们还藏藏掖掖。   小小也抿着嘴唇,拉住谢玄的手,认真对他道:“我们以后待二师父也像待师父那样好。”   到天色大亮,城中熙熙攘攘,他们方才走回了驿站,还没进门便被兵丁拦下,那兵丁伸手就要撕谢玄的脸皮。   谢玄伸手格开,怒道:“作什么?”   那兵丁一拱手:“对不住,犯人走脱了,进驿站的人都要查过才能放行。”   谢玄脸色大变,与小小互望一眼,呼延图逃了?   作者有话要说:御风术:我那么牛逼竟然用来切瓜   树:我招哪个了 第68章 假羊皮   曲正在驿站各处布置人手,加强防范,他见谢玄小小被拦在门外,上前对兵丁道:“他们就不必查了。”   一是二人结伴回来,二是小小腕上还缠着小红蛇,呼延图就算本事通天,也找不出一模一样的蛇来。   谢玄急问:“呼延图是怎么逃出去的?”   曲正眉头紧皱,叹息一声道:“谢兄弟来看一看罢。”   他将谢玄和小小带到关押呼延图的屋中,屋中一片狼藉。   捆绑呼延图的绳索乱七八糟团着一团,弃在地上,四周有打斗的痕迹,地上墙上都有血迹。   那血迹红中泛紫,显然是呼延图的。   “呼延图借口臂上血流不止,请求解开一只手,让他自行治伤,谁知他突然发难,看守和朱先生都中了毒,眼下正在救治。”   谢玄用呼延图试毒,但只给了他半颗解药,他血中带毒,谁也没想到他会以此为器攻击诸人,沾毒的都倒地不起,中毒最深的,便是离得最近的朱长文。   说到朱长文,曲正面色不虞,若非顾及了紫微宫和穆国公府的颜面,就凭他一时大意,放跑了这样的人犯,就该拿他问罪。   澹王大怒,可朱长文还真不归他管。   曲正叹息一声:“白费了谢兄的一条好计策。”   谢玄用毒针扎伤呼延图,既能替小小要到解药,又能控制住呼延图,让他上京途中老老实实,谁知会横生枝节。   “幸好上京的船只已经备齐,咱们今日就上船离开。”   谢玄想到什么,低声道:“不好。”   呼延图走脱之后,第一要找的是解药,第二要找的是飞星术,必会翻到他们屋中去。   谢玄飞奔回屋,推开屋门就见被子床帐都落在地上,箱笼里的衣裳洒了一地,地上还有点点血迹。   呼延图果然来过。   曲正脚程慢些,与小小一同进门,见此情状连忙问道:“可……可丢了什么东西?”他本想直问飞星术,又生生忍住了。   谢玄咧咧牙,指一指房梁:“羊皮卷丢了。”   曲正不明所以,不知是什么羊皮卷,谢玄满脸懊恨加上一句:“飞星术。”   曲正脸色大变,他一跃而起,果见梁上有手摸的痕迹,落地便道:“这,这么要紧的东西,谢兄怎么不随身携带。”   他们一边说话,谢玄一边冲小小眨眼,真的羊皮卷他随身带着,呼延图偷走的是假的那一张。   小小赶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刚刚做好,搁在房梁上通风吹干。   谁知竟会被呼延图给偷走了,干脆将计就计,放出风声,就让呼延图以为他手里拿的是真的飞星术。   曲正叹完便道:“我这就吩咐加紧追查,谢兄和桑姑娘也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今日便上船离开商州。”   趁呼延图伤未痊愈,免得夜长梦多。   谢玄叫住曲正:“曲先生,我还有一桩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谢玄从怀里掏出个瓷瓶:“这是解药,他没能找到。”   曲正一点就透,呼延图自己下的毒,自己当然会治,但没有现成的药材,他必要去各个药铺买药,只要派兵丁守住城中药材铺子,总能找到形迹可疑的人。   这倒真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曲正又问:“玉虚真人他老人家去了何处?可否请他相帮?”   “师父他老人家还当此间事了,他性子闲散,云游去了。”   曲正满脸遗憾,拱一拱手:“那我安排人手排查药铺医馆,谢兄桑姑娘也请自便。”   曲正一走,小小张口就要说话,谢玄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将整个房再仔细查过一回,又放出黄符纸鹤守门守窗。   这才对小小道:“这事对谁都不能说。”   小小郑重点头:“可咱们拿什么给紫微真人呢?”   “再想办法就是,坐船上京城总得一个月,怎么也想得出法子了。”   两人正在说话,纸鹤便发出示警,谢玄推门一看,是明珠身边的侍女,那侍女生得面圆白胖,见谢玄瞪着眼睛,有些害怕,细声道:“我们郡主听说那恶人跑了,心里害怕,想请桑姑娘过去。”   谢玄挑挑眉头:“那我送她过去。”   他将小小一路送到明珠的怀中,明珠缩在床上,放下了床帐,小小近前时,她还道:“你把豆豆给我看看。”   几位侍女都不敢靠近,她们不曾见过呼延图的厉害,又对郡主无可奈何,纷纷叹息。   只有小小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害怕,举起手腕,将腕间缠着的豆豆给她看:“喏,你瞧,是我吧。”   明珠一下掀开帘子,小小这才看见,明珠手里竟然拿了一把机弩,她一把抱住小小:“你留下好不好?陪我睡成不成?”   她看谁都怀疑是呼延图。   小小拍拍她:“别怕,呼延图受了伤,逃走治伤都不及,不会来的。”   明珠紧紧勾住小小的胳膊,她刚想说什么,肚里就响了一声,脸上微红:“你不来,我都不敢吃东西。”   说完拍拍巴掌:“送吃的上来。”   几个侍见郡主终于不闹腾了,都松一口气,将早膳摆了上来,明珠要小小陪她吃饭,十分巴结的道:“再给桑姑娘的师兄也送一份去。”   明珠比小小能吃得多,她吃了一碗鱼肉馄饨,八碟小菜,和各样馒头细点都吃一半。   小小只吃了半碗馄饨便吃不下了,明珠捏捏她细伶伶的手腕:“你可得多吃一些,你那蛇这么能吃,它要是再胖些,你都举不动它了。”   豆豆闷头在小小的碗里,一口一只馄饨,仰着脖子往下咽,听见明珠说话,冲她吐信,吐完了又低头吃鱼肉。   明珠吃饱了又忧愁起来:“你说,那个……那个呼延图,会不会来找我?”   小小不解:“你身上又没他想要的东西,飞星术也已经被他偷走了,他怎么会来找你呢?”   明珠打了冷颤,她搓了搓胳膊,低声道:“我也不知,可我就是觉得他会来找我,就好像他已经在我身边,我总是觉得后脖子凉飕飕的。”   澹王妃掀了帘子进来,正好听见这最后一句,皱眉上前,探手就摸明珠的后颈:“哪儿凉?”回头便对那几个侍女道,“郡主是不是又贪凉睡玉枕了?”   又叫贴身侍女将取了个狐狸毛的围脖来,让明珠围在颈间:“年轻的时候贪凉,等你年纪大了,且有得好受呢。”   “将郡主的东西收拾齐全,别落下什么。”说完摸着明珠的手,“下午就上船了,隔着江河那恶人总不会再来,你只管安眠就是,再睡不着,就到我屋里来。”   端阳节才过,明珠没一会儿就热出一头汗,可又不敢摘下来,等王妃走了,她热得把外裳都脱了,只穿着里面的纱衫,摆着胳膊对侍女道:“赶紧赶紧,给我弄点凉果子露来喝。”   小小体寒,便似块寒玉,坐在她身边都能染上些清凉,明珠又道:“你就陪我罢,你总不能,总不能天天跟你师兄一个屋子罢。”   小小细眉一拧:“为何不能?我从小便跟师兄一同睡的。”   “哎呀”明珠脸上通红,她捧着脸道,“你们又没成亲,怎么能一起睡?真的睡一张床么?”   小小点点头,明珠脸上更红了:“那……那你们会不会生小娃娃?男人女人一起睡,就会生小娃娃的。”   说完盯住小小的小腹,满脸敬畏的模样。   小小白玉般的脸上染了一点红晕,她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什么,村中妇人都生孩子,可师父从没说过睡在一张床上就会生孩子。   明珠绞着衣裳带子,继续把她知道的告诉小小:“要是睡在一块,脱了衣裳,那肯定是要生小娃娃的。”   小小思索片刻:“那我以后便不脱衣裳。”   明珠满脸纠结,要说什么又咽下了,侍女在帘外道;“郡主,谢公子在门外接桑姑娘呢。”   明珠“扑哧”笑了,推推小小,打趣她道:“你快去罢,你师兄想你了。”   小小不懂她为何这样笑,她一本正经:“也没这么快就想我。”   明珠笑得歪在床上,两人说定到了船上也一起玩,明珠坐到镜台前,让侍女替她梳妆:“快点,我还想去看看闻人羽。”   侍女一双攒着满把的头发,替明珠梳了个十分玲珑的发式,又均花粉调胭脂,将明珠细细装扮。   明珠揽镜自照,自觉比平日还更美几分,对着镜子笑了笑,说了一声:“赏。”   说完急着出门要让闻人羽瞧一瞧她今天的打扮。   走到外院廊下就见闻人羽正对谢玄说些什么,闻人羽将朱长文的错处一并认下,想问谢玄讨解毒丹药。   谢玄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就是解药,可只有三颗了,你若能调出来,自然最好。”   闻人羽再次拱手道谢:“多谢谢兄,咱们京城再见。”   明珠赶紧拦住他:“闻人羽,进了京城,你能不能带我逛逛?”   闻人羽敛眉垂目:“进京之后便是道门大比,实在无暇尽地主之宜,万望郡主包涵。”神色中十分忧虑的模样,瞧都没瞧她一眼,转身走了。   明珠站在原地,心知入京之后再难交际,咬着嘴唇,把头高高扬起,对小小和谢玄:“走!咱们上船。”   双方并不同船,出了这样的事,澹王更不能信任紫微宫的人,与闻人羽行彻底分开,将谢玄小小当作上宾请进王府船上。   刚上船,谢玄便一跃上了桅杆,站在高处看商州港,刚出港口时还有大小船只挤在一起,一入江河,豁然开朗,便见江河滚滚,云水一线。   谢玄独立桅杆之上,只觉得八方风从四面穿梭,在大江之上汇集,鼓动船帆,吹得大小船舶驶入江海。   一时心神激荡,紧阖双目,在心画了个御风阵法,抬手而过,掌间轻风,竟在江面划出一道水痕。 第69章 切金瓜   江风水阔,烟波浩渺,浅浅一道水痕刚破水面,便消影无踪了。   但谢玄还是心中欢跃,若是只有他和小小两个人,必要长叫一声,他一低头,就见小小抬头看着他,见他回首,弯眉而笑。   谢玄旋身跃下,脚尖一踮,飘然落地,没踩着桅杆借一点力,四周船只上的人见了,都齐声喝彩。   谢玄落地之后,冲四方拱手,扬扬笑着走到小小身边去。   澹王与澹王妃正坐上层船舱中,从舷窗往外看,见谢玄从桅杆风落而下,还有些担心,他们船足有三层楼那么高,若是失足非得摔个好歹。   见他安然落地,澹王妃松一口气。   侍女捧着了冰盒进来,上面盛着切好的金皮香瓜,红白樱桃。   王妃捻了根碧绿的樱桃梗子,送到丈夫口中,问:“他的身手比之王府那些卫兵如何?”王妃嘴上问的是卫兵,实则是澹王的亲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好手。   澹王沉吟片刻:“若是单打独斗,那些全加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若排兵布阵,以百人之力对抗他一人,便能拿下。”   “就是说他一人可抵得百人。”澹王妃微微一笑,“恭喜王爷得此良材。”   澹王笑着摇头:“不曾。”   澹王妃微微诧异,丈夫广交四方,礼贤下士,她还以为谢玄和小小已经投靠王府,这才为救明珠出力。   “我看那对师兄妹,是不会效力于任何人的。”   澹王妃听完,便吩咐侍女:“往后桑姑娘那儿更精心些,金瓜樱桃送了没有?”   侍女曲膝答道:“已然送去了。”   “不必如此,只寻常相待便可,他不肯投靠,难道还要着意笼络不成?”澹王听妻子这样吩咐,脸色一淡。   王妃正色道:“非是为了王爷,他们既非想要好处,便是为了个义字,如此人品,值得敬佩。”   澹王侧目看向妻子,目光一凝,点头赞同:“不错,如此人品,值得敬佩。”   谢玄和小小房中早就送了樱桃和金瓜来,可两人都没吃,将樱桃放在碟子里,谢玄要用新学会的御风术,来剖樱桃核。   试了半日,碟子都劈裂开几只,樱桃汁溅在小小雪白面上。   “哎哟!”小小拿手指头抹掉溅在脸上的樱桃汁,噘起嘴来,轻声叫道,“师兄轻点儿。”   谢玄一抬头,果见小小脸上溅着红点儿,似红梅映雪,伸手擦掉一点儿,往嘴中一吮,皱眉苦思:“要不然试试这瓜?”   剑指一挥,风刀将金瓜一剖两半,香甜汁水流了满桌。   谢玄大喜,伸手又再试,将一只金瓜切成四五瓣,送一瓣到小小的嘴边。   “我明白了,这切大的东西比小的东西更容易,硬的东西比软的东西更容易。”谢玄随手捏起个馒头来,果然难使上力,切口不平。   “怪不得二师父让你先切瓜呢。”   大小正好,软硬合适,确是练手的好东西。   谢玄教小小:“你闭目凝神,可觉得风在指间?将这一缕握在手中,觉得自己握着的是什么?”   谢玄觉得自己手中握的是把剑,就像他年幼初练剑时一样,剑在手中,却不能随心而走,练剑要练到衬手也花了几年功夫。   御风而风无形,再多花几年的功夫就是。   小小阖上眼睛,抬起手来,只觉得微风细细,心海之间确是握住了什么,可不是剑也不是刀,而是一根针。   风针扎向金瓜,金瓜纹丝不动。   谢玄赶紧安慰她:“不怕,咱们都是初学,摸清了门道就成。”   小小盯着余下半碟子樱桃,将一颗樱桃拿在手中,指尖的风针缓缓刺出,针尖对准了樱桃核儿,一针将樱桃核挑了出来。   樱桃肉还是完整的,小小捏在指尖,送入口中。   “这细功夫也只有你练,我就想像二师父那样,一刀便能划开湖面。”谢玄想到玉虚真人以手作刃,将风聚于掌上,借其风势,劈开水面的气势,便恨不得立时学会,也这样威风。   小小又挑了一颗樱桃,将樱桃肉送到谢玄嘴里:“师兄一定能成。”   他们虽不明说,心中却都清楚,要多学本事,才能救出师父。   闻人羽眼看谢玄小小乘舟离开,心中惘然,稍定一定神,便指挥人手将朱长文几人抬到船上,进船中为他们压制血毒。   好在呼延图的毒已经解了一半,除了朱长文之外,大伙中的毒都浅一些,用药便能压制,只有朱长文须得银针刺脉。   朱长文一清醒,便先向闻人羽请罪:“公子,是我一时大意。”   闻人羽将银针收回皮袋中,递汤药给朱长文,看着他喝下,对他道:“我本想回京之后就禀明师尊,将你们都革出道门,可你既犯下如此错事,就向师尊请罪去罢。”   朱长文闻人一怔,低头就见枕边摆着一封书信,上头盖着穆国公府的印戳。   “公子……”朱长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闻人羽将皮袋卷起来,慢条斯理的系上绳子:“像这样的信,你必还有很多,你回信告诉国公爷,不是他的不要肖想。”   闻人羽并未私拆信件,但看这一封便知道还有许多,想来这一路上朱长文的种种举动,都是穆国公府授意的。   朱长文叹息一声:“公子救我两回,我岂会不记公子的恩德,国公爷是为了公子着想。”   闻人羽摇一摇头,失望言道:“国公府荣华富贵已然两代,他还想要什么呢?”   朱长文立时说道:“老国公早年便已被今上收回兵权,国公府虽有名头实无威望,国公爷是想建功立业。”   闻人羽拂袖而起:“不必再说了,你回去告诉穆国公府,我已身在道门,便该六根归道,往后不会再回国公府了。”   “公子!”朱长文惊呼声中,闻人羽将门阖上。   回到屋内,打开舷窗,面对茫茫江水,突然想到谢玄和小小,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无牵无挂,逍遥江湖,实在让人羡慕。   江上风起,吹乱窗前书卷,将一张画卷吹到地上,闻人羽伸手拾起,脸上一红。   这是他端阳节时画的仙女执剑斩五毒,年年都画,画技益精,画的时候一气呵成,画完了再看,那执剑仙子分明是桑姑娘的样貌。   仙材卓荦,意气高洁。   闻人羽一时看得怔住,待被江风扑面,这才恍然惊醒。   握着画卷的手顿一顿,他到现在还记得在暗室中两人相处的细节,可她出来了便出来了,一丝一毫都不再挂怀,而他还困在那间石室中,出不来。   闻人羽想将画卷烧掉,将纸一卷,送到烛火边,火苗燎着画纸,烧去仙子手中的剑,眼看便要烧到发肤,闻人羽猛然将火拍灭。   这半张画卷,还细细卷起,收藏起来。   船行一日,到夜间也不曾停靠,入夜之后,江面上的风鼓得更猛烈,谢玄还站在桅杆上,张开双臂,劲风自他腑下刮过。   他遥然神往,江上之风如此,那山谷中的风呢,海上的风又待如何。   一时胸中豪情万丈,恨不得就此御风而去,踏遍山河。   举步向前一迈,想御风而行,可江上风自八方而来,他还只会御一方风,余下乱流将他吹得东倒西歪,若非伸手勾住船帆,人便跌了出去。   小小惊呼一声,豆豆盘在她肩上,看谢玄要摔下船,用尾巴源码挡住眼睛,直到小小气息平衡,它这才放下尾巴。   用尾尖轻轻拍打小小的肩膀,似是在安抚小小。   谢玄顺杆滑下,也知道自己把小小给吓着了,嬉皮笑脸凑过来:“我往后不这么干了,大不了在腰上系上绳子。”   小小气鼓鼓,扭身便往回去,谢玄知道这下小小是真的生气了,紧紧跟在她身后:“我刚刚那是一下大意了,又没受伤,下回我肯定系绳子。”   小小眉头拧住,依旧不理他。   谢玄使了个眼色给豆豆,让豆豆一起哄哄小小,豆豆尾巴一搭,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   谢玄没了办法,船上又不能买糖买花哄小小,摊开手心:“我给你打一百下,好不好?”   小小伸手打了他一记:“再这样,我就告诉师父。”   这句话是小时候的万灵丹,谢玄不管干什么出格的事,身后都跟着一条小尾巴,小小只要说这个,他便不敢轻举妄动。   谢玄知道她不生气了,嘻笑道:“成,我要是再犯,你就告诉师父,让师父打我。”   小小这才好些,她转身去床边铺被子,谢玄还坐在桌前,用剑指比比划划,没瓜果了,他就练切馒头,这软绵绵的东西,还真是更难切些。   切下来的一点不浪费,全给豆豆吞了。   切完一整盘,就见小小已经和衣上床,谢玄走过去解下靴子腰带扔在一边,看见小小用两张凳子给他搭了一张床,铺着薄被,立时皱眉:“还生气呢?连床也不让师兄睡了?”   小小立时道:“明珠说了,脱了衣裳睡一张床,是要生小娃娃的。”   “不许听她胡说,得成亲拜堂才能生孩子呢。”   又想起他和小小也拜过堂,用红帕子当盖头,村里的孩子们闹哄哄的送亲拜堂,谢玄吸了口气,问小小:“小小,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   小小目光纯净,望向他道:“告诉我什么?”   谢玄一向脸皮很厚,难得红了脸,吱吱唔唔半日说不出话来。   气闷着走到长凳子边,头枕在一张凳子上,脚搁在另一张上,腰板挺直,还在上面还翻了个身:“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我只帮妈妈 第70章 通暗器   谢玄在板凳上睡了半夜,小小盘腿坐在床上练功,走完一个周天,吹了蜡烛,挨在枕上阖眼就睡。   谢玄眯起眼睛,等了一会儿,听见小小呼吸吐纳渐渐安谧,料定她睡得熟了,轻手轻脚跃下板凳,脚下踩风,一溜烟上了床。   小小早就习惯只睡半张床,自己一个人睡了,也还留出半边来空着。   这半边空床被豆豆占着,它盘在小小身边,谢玄一过来,就抬起头,冲着谢玄吐吐信子,十分疑惑他过来干什么?   正想用头去蹭蹭谢玄的掌心,就被他捏住了七寸,轻轻甩到床尾。   豆豆“腾”一下直起来,恼怒着用尾巴拍床。   谢玄扫它一眼它,它又委委屈屈伏低身子,就在床脚给自己找了个小角落,盘成一团,气哼哼睡了。   想想还生气,尾巴尖儿“啪啪”连拍床板。   谢玄顺利蹿上床,伸个懒腰,睡板凳睡得人都僵了,舒服舒服窝在床上,伸出手指头悄悄揭一点被子勾过来。   先搭个肚子,再搭上腿儿,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塞进被中。   小小睡梦之中一无所觉,把脚丫子搁在谢玄的腿上,闻见谢玄身上熟悉的味道,羽睫微颤,反而睡得更熟了,还往他怀里拱了拱。   谢玄偷笑一声,闭眼睡了。   等到天色未亮,他便翻身起来,伸着懒腰故意弄出些响动,小小迷迷糊糊醒来,看他在收拾长凳,揉揉眼睛道:“师兄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江风透过舱窗吹进来,外面还是一片深浓夜色水色,船舱四周俱是波涛声。   谢玄装模作样,动动身子道:“这板凳睡得我脖子疼,反正也睡不好,干脆起来练练功。”说着又对小小道,“你睡罢,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   一面走出门一面龇牙咧嘴的,伸手摸背又摸腰,好像他真睡了一夜硬板凳的样子。   小小坐起来,她只觉自己睡得十分香甜,看谢玄这难受的模样,咬着嘴唇问豆豆:“让师兄睡硬板凳是不是太可怜了?”   豆豆抬起头,冲小小摆尾巴,可它口不能言,又害怕谢玄,只好翻个身,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小小起床洗漱,把头发绑成两条辫子,细软乌发垂在她襟前,将豆豆缠在腕上:“走,咱们给师兄做好吃的。”   她跟着师父学的做饭,各色面点都会一些,原来是在外露宿,没有厨房,这会儿在船上,就借给厨房给谢玄做汤面。   天色未明,厨房夜间也留了灶火,小小想问火工借个灶,火工赶紧道:“可是哪位贵人早思饮食?姑娘只管吩咐就是。”   看小小生得美貌,又通身无饰,还当她是侍候王妃郡主的侍女。   小小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动手就行。”   火工便将厨中好菜都罗列出来:“姑娘要想什么,自取就是。”   既是澹王坐的船,船中鲜物一应俱全,小小看见有鸡有鱼还有活虾养在盆里,想到师父有一年做过的虾丸汤面。   小的时候师父还常爱做些费功夫的菜给他们吃,后来便渐渐不再拿刀了。   小小挑了一盆活虾剥出来剁成茸肉,捏成丸子,取了一把银丝细面。   火工不敢擅离,见小小做虾丸面,对她道:“有炖了一夜的砂锅鸡汤,就在灶上,姑娘自己盛就是。”   船上柴火都数量,这鸡汤拿文火煨了一夜,就是预备着给贵人们吃的。   小小盛了一碗,将下好的面和丸子搁在汤中,拎着食盒出去,走到甲板上。   谢玄腰间系一根绳索,就在桅杆的最高处练御风术,悬步迈出去,就在空中行走,脚下蓄风,先是走上两步便要滑落。   跟着能缓缓走出十步开外,每回被风击落,就一扯绳索再往上攀,重新来过。   虽在大风之中,便浑身无有一处不发力,练得满身大汗。   小小拎着食盒过去,就在甲板边见着道婀娜身影,小小刚要走过去,那人便转过头来,是明珠身边的侍女阿绿。   阿绿见着小小便眉开眼笑:“桑姑娘早啊。”   小小点点头:“你早。”   阿绿爱说爱笑,又巧手玲珑,很得明珠的喜爱,她笑盈盈告诉小小:“郡主昨儿夜里突然想吃芝麻饼儿,还得是热滚滚的芝麻,香酥酥的饼儿,咬一口芝麻馅就得溢出来。可王妃怕郡主夜里积食,不许她吃,她惦记了一夜,吩咐我早些起来预备。”   阿绿一口南音又软又甜:“谢公子这功夫,好玩得很,我看住了,这可来不及揉面了。”   说着急赶着要走,还不忘对小小道:“桑姑娘可要来找郡主玩,郡主一人在舱中也没趣得很。”   小小点头应了,阿绿就站在背光处,江面太阳初升,日光陡然亮起,照得她命火一亮,小小眨眨眼,就见阿绿的命火又淡了。   再看时,阿绿已经腰肢轻摆,婷婷袅袅走远了。   小小将食盒摆在甲板上,打开盒盖儿,风将鸡汤虾丸的香味吹出去,谢玄刚要再试,回头就见小小站在桅杆下。   他解了绳索,顺杆下来,跳到小小身前:“好香好香,是不是师父做过那个汤。”   小小将碗捧出来:“怪不得师父说你是狗鼻子。”   谢玄一笑,捧着碗先喝一大口汤:“鲜!你吃了没有?”   小小打开第二层,也捧起碗来,两人捧碗走到船前,望着从江面中缓缓升起的红日,吃虾肉丸子。   豆豆刚才就吃了两个丸子,又缠着谢玄要,谢玄扔一个丸子给它,它一口叼住,吃得啧啧声响。   谢玄趁船面无人,握住小小的手:“等我把御风术练好,咱们救了师父,乘风就走,让他们找不着。”   小小回握住他:“明日起我也系根线索跟师兄一起练。”   幼时站桩,她因身子弱不能练,御风总能行。   谢玄看看她的腿:“行罢,那你跟着我练,觉得累了就不要勉强。”   这功夫太厉害,等船中人声渐起,他们便不再练了,明珠将小小请到舱中,桌上果然摆着刚做的芝麻饼儿,饼面烘得金黄,都只有手掌大小。   明珠喜滋滋招手:“快来快来,才刚出锅的最好吃了。”   她已经拿了一只,咬开一小口,里头芝麻又香又甜,她一边吹一边吃,还给了阿绿一只:“你做的饼儿你也吃。”   一边吃饼一边想着玩,问小小:“你会不会射箭?我让人在船上摆开靶子,咱们射箭玩,总是闷着也太无趣了些。”   小小捧着饼摇头,明珠便道:“那我教你罢,可容易了,我在家时还常去打猎,我还猎过獐子狍子呢。”   说着垂眼眸:“也不知道我的飞雪将军怎么样了。”   飞雪将军是一匹白马,明珠十分爱惜,因为上京路途遥远,这才不带它,她叹口气:“也不知今年冬天还能不能骑它去猎狐狸。”   小小方才吃过汤面,肚子很饱,芝麻饼虽香甜也只吃了半个。   阿绿将明珠的骑装箭筒拿出来,明珠抽出枝箭告诉小小:“我用的弓箭都是我哥哥特意找人定制的,这箭又轻又准。”   果然箭身不长,但箭头极利,小小拿在手里,灵光一现:“我臂力不行,连重剑也举不起来,但这样的箭我也能用。”   她凝神静气,掌中承风,将风聚于箭上,“卟”一声,箭便钉在船壁上。   小小使了全力才将箭射出去,准头是够的,可这枝箭还是太重,差一点就射偏了。   明珠瞪圆了眼睛,她扔了饼,小跑到箭前,就见箭头一半插在木板中,虽比她拉弓射出的要力弱,可小小不用拉弓就能引箭。   她一下伸手拔出来,对小小道:“我这箭还是太重了,若是你用,还能更轻一些。”她想了一会儿开抽屉掏出一袋金叶子来。   “这个你试试,又薄又利,要是飞快射出,能割断人的喉咙。”   小小捻起一片,托在掌上,金叶子先是浮起来,跟着“嗖”一下飞出,叶瓣直刺入木板,比箭头还要更深些。   用这个果然更省力气。   明珠又笑又跳,还没来得及高兴,金叶子便断了。   小小捡起来拿在手中:“要是铁的就好了,像剑尖一样。”   “这有什么难的,我叫人给你锻造就是。”明珠拉住小小,“要轻要薄要锋利。”她本来觉得自己箭术不错,对比小小这个还是弱了些,恨不得自己也能学会。   拿在手里比比划划,缠着小小问道:“你这个我能不能学?”   小小想想,将明珠带到窗边,让她张开手:“你感觉到风么?”   明珠点点头,小小又道:“那你捉住它。”   明珠张张手,虚握一下,可风又怎么捉得住,她试了几次当然不成,摇摇头道:“算了算了,我就没长那根筋。”   “我要是也能学会就好了,”明珠目光微动,“若是再有恶人抓我,我就割了他的喉咙。”嘴上说着恶人,心里想的却是呼延图。   若能他再来,就用箭射他,下回再捉住就杀了,不让他再去害人。   曲正接到信报,商州各药铺前埋伏的人守了几天,一无所获,根本就没有呼延图的踪影,也不知道他藏在何处。   阿绿就在一边瞧着,似乎是被小小吓得呆住了,一言不出看着她射出的箭和金叶。   听见明珠这么说,她才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郡主不必害怕,有我夜夜陪着郡主呢,再说咱们在江上,难道那恶人还能飞上来不成?”   明珠憨然一笑:“要不是在船上,我还真不能安心,昨儿夜里我可算睡了个好觉,今天晚上还是你来守夜。”   阿绿梨涡微绽:“那是自然的,我陪着郡主,郡主什么也不必怕。”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给我好吃的,我就保密 第71章 缩骨功   自从有了阿绿陪伴,明珠便一夜好睡,再也不会夜间惊起。   澹王妃赏了阿绿许多首饰,将她提成一等,还对明珠道:“原来倒不知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   阿绿得了赏赐,也并不藏私,将这些首饰都分送给原来近身侍候明珠的侍女们,偶尔轮值,明珠也不如阿绿在时睡得安稳,久而久之,便只要阿绿侍候她了。   到了六月盛夏,离京城越来越近,船只停岸休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谢玄在船上与王府的家将们混得极熟,偶尔午间便一同吃酒,有些醉意时也会吐露几句,王爷十分赏识谢玄,不如就投靠了王府。   其中一位是修丹道的方士,对谢玄道:“谢道兄何必拘泥,何处修道不是道?”   他比谢玄年长得多,可因谢玄得王爷青眼,便尊一声道兄。   谢玄抬杯敬他:“我修逍遥道,志愿便是踏遍山河,王爷礼遇我自感激,若有力所能及的事,我也绝不推脱。”   曲正用各种办法劝了谢玄一个月,可他就是不为所动,话也说得极客气,曲正先还当他是有意如此,非要千呼万唤始出来,才能显得王府看重他。   后来便知不是,每到港口停下休整,谢玄与小小就会下船去,依旧穿着旧道袍,替人化煞解厄,赚的钱多不过数两,少的只有几文而已。   可这对师兄妹从不嫌少,赚了钱来还会在城中切些下酒小菜,买点糖果点心,与船上的人分食。   若心里存了投靠的心思,张口便有无数金银,又何必作这些功夫。   一个月下来,这些家将方士都知道他们确实无意功名利禄,反而心中敬重,更愿同他们相交了。   曲正微微一笑:“谢兄弟少年英侠,王爷端是称赞,入京之后有什么打算?”   既不投靠王府,便不能住在府中,他们赚钱攒下,也是为了日后食宿。   “我想去参加道门大比。”谢玄也不瞒人,大大方方告诉他们。   曲正猜也猜着了,少年好名,又意气奋发,初出茅庐正该一战扬名天下,可道门大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既然不能笼络谢玄替王府效命,便加重礼遇,薄施恩惠。   他给谢玄倒酒,对他道:“道门大比从来都由紫微宫把持,连年夺冠也都是紫微宫道人,奉天观又虎视眈眈,谢兄弟虽是玉虚真人的高足,可到底孤掌难鸣。”   谢玄敬酒谢过,他倒没有一逞英雄的意思,参加道门大比,都在紫微宫食宿,他们只是想借此机会入紫微宫,找师父的下落。   曲正看他的样子,还当他有了法门,笑一笑道:“那到时候我便给谢兄弟捧捧场,赌你夺魁。”   每到大比,市井之中都要大开赌局,押最后的状元榜眼探花,曲正开口就将谢玄捧成状元,谢玄笑了笑,拱拱手,并不以为意:“那我就谢过曲先生的吉言了。”   午饭过后,曲正到书房面见澹王。   书房中大开着窗户,风从四面窗中涌进来,澹王穿着夏衫,坐在几案前,正提笔写信,听见曲正进来,也没停笔,一气写完,这才抬着看向曲正。   澹王看他的脸色便道:“他果然是想参加道门大比?”   曲正点头:“不错,少年人志气高远,想扬名天下,依下官看他有这个本事。”若论单打独斗的本事,谢玄实力强劲,但那一宫一观,从来便不是单打独斗。   澹王不消他说,也知道谢玄的功夫,他每日天明即起,就坐在舷窗前,看谢玄从那桅杆上一跃而下。   澹王虽不会道术,但弓马厉害,百步穿扬,旁人不知,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谢玄的御风术,一日千里。   他将笔搁在架上,难得脸上露出踌躇神色。   曲正见澹王不说话,问道:“王爷可是在担忧进京之后?”   澹王并不答,只是轻声道:“道门三鼎甲,依例是要入宫面圣的。”   曲正不知澹王何出此言:“不错,回回大比之后都要摆七星宴,比之琼林宴也不遑多,王爷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澹王面沉如水,问他:“你觉得谢玄这人如何?”   曲正虽不知澹王因何发问,但忠实答道:“胸怀洒落,意气聪明,德才相兼济。”   澹王点一点头,阖上双目,似乎为曲正的话语所动,喃喃道:“他还是不要面圣的好。”   曲正面露诧异之色,他还以为澹王十分欣赏谢玄,这会儿偏又说出不能夺魁的话来,一时不能揣摩出澹王的意思。   顺着说道:“圣人久病缠身,恐怕这回也不会再大办七星宴了,谢兄弟确是江湖习气重些,可这本就是道门比试,又不是真考状元。”   澹王抬抬手,不再多说:“来,这是家中刚寄来的信,你也看一看罢。”   曲正立刻收回心神,专注封地事务,谢玄的事再大,也不过一人之事,封地中的才是家国大事。   谢玄与诸人别过,快步回房,每到午后,他和小小便换上道袍进城替人化煞作法,小小已经了衣裳,在屋中等待。   小小身子抽条,越发显得清秀飘逸,只是也不能再作道士打扮。   明珠特意送了她一身青竹色的道袍,又将打好的铁片叶子送给她,时不时便缠着要看他们抓鬼。   澹王妃怎么能肯,越靠近京城就越不能闹出乱子来,让阿绿哄着明珠,明珠虽然不乐,可也没有办法。   她知道这回进京怕是要削藩的,连兄长都偶有忧色,也不再缠着哥哥嫂嫂,只是每次都眼巴巴将小小送到船边。   “等什么时候能下地了,我非得好好跑一回马才行。”   小小轻轻拍她:“你听话,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城里的糖果吃。”说着与谢玄下了船。   明珠就靠在船上看着他们走远,闷声对阿绿道:“我要是能想法子出去玩一玩就好了,我的骨头都快锈了。”   阿绿歪头一笑,露出一点梨涡:“郡主想出去,自然也有办法。”   明珠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阿绿道:“咱们上船下船都戴帷帽,面纱掩着脸,本就瞧不分明,郡主换了衣裳,就说是吩咐我下船买些东西,玩够了再回来便是。”   明珠已经在船上闷了一个月了,闻言蠢蠢欲动,心中意动又皱眉:“那要是嫂嫂来找我怎么办?”   阿绿依旧微笑:“那婢子就守在屋中,将帘子放下来,说郡主正在午睡,王妃娘娘苦夏,午后不会过来。”   明珠越听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得很,拍着巴掌道:“好好好,你赶紧些,给我换身衣裳。”   回到屋中屏退了众侍女,只留下阿绿,解开衣裙带子,要脱阿绿的衣裳,阿绿往后一缩:“郡主,婢子有干净的衣衫,我替你取来。”   明珠摆了摆手:“别费功夫了,赶紧些,让人瞧见了又生枝节。”   阿绿便伸手去解衣带,回头去看,就见明珠已经脱得只留一件纱衣,露出里头大红色的肚兜来。   明珠坐在床上等着,纱衫罩着雪白肌肤,不时催促阿绿:“你快些。”   阿绿指尖一动,明珠便闻见一股香甜味,靠着床打了个哈欠,揉揉眼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便困了。”   身子一软,挨在枕上,沾枕即睡。   阿绿回过身来,她突然之间便高了一些,脱掉衣裳鞋子,将明珠往床上一推,放下帐子,伸手动脚。   脸还是阿绿的脸,身子骨骼却像男人,长腿大掌,说不出的诡异。   胸口那团柔软,竟是两个皮裹的圆球,搁在布袋之中,绑在胸上,一解衣裳,就全露馅了。   “阿绿”就在床塌上抻直了身子,天天这用缩骨功,日子久了,十分不适,原来只在明珠睡熟之时才露出真面目,今日是无可奈何,没想到她身为郡主竟肯穿奴婢的衣裳。   呼延图一直没有离开过驿站,他摸进的第一间屋子,便是这个叫阿绿的侍女的屋子,他杀了阿绿,冒作她的模样。   从三等侍女变作一等,本来是想取代明珠。   就才刚才他还想过,要将明珠引出去,杀了她。   心里这样想,便伸手去摸明珠的脸,拇指刮着明珠细嫩肌肤,从鼻子刮到颈间,指上沾了一点薄汗,在指间搓了一搓。   侍女进得屋来,瞧见帐子放着,不敢掀帘,轻声问:“郡主,王妃差我送雪藕汤来。”   呼延图轻声道:“郡主快睡了,我正替她捶腿呢。”   那侍女赶紧将汤放下,退了出去。   呼延图收回手,他改变想法了,顶着明珠的脸,行事太不方便,但只要跟着她,就能进宫去。   只要进了宫,就能杀了大昭皇帝。 第72章 登紫微   船行月余,抵达望京港。   望京港边有个望京驿,此处距离京城还有二十多里地,回京的藩王都在此下船下马,等待京城再下召书,方可入京,无召入京乃是重罪。   他们人还未到,港口已经有人来接,送上书信进宫。   宫中只赐下了夏至麦粽,何时让人进京,却是一字未提。   曲正找到谢玄:“谢兄弟,咱们靠案之后,还要在驿站等上几日,何时下召,何时入京,谢兄弟和桑姑娘若要参加道门大比,今日便可自行进城。”   谢玄拱手谢过,收拾了东西,指着两只箱子对曲正道:“这是王妃赐下的,咱们也不好辞,可行走江湖,带着这些太不方便,还请原物奉还。”   王妃赐下的衣裳,他们只带走身上穿的那一身,谢玄身后背着竹篓长剑,去跟澹王告辞。   曲正道:“谢兄弟可有落脚的地方,咱们在京中也有王府,到时可要来找我,咱们一道吃酒。”   谢玄背着长剑拱手:“那是自然,曲先生一路上照顾我们师兄妹许多,一顿酒是怎么也该请的。”   明珠拉着小小依依惜别,虽没拜成师父,可已经是朋友了:“你可别忘了我呀,得闲就到王府来找我玩,我与旁人都合不来。”   她知道小小是要去参加道门大比的,一刻也耽误不得,又给小小鼓劲:“七星宴上从来只有乾道,没有坤道,你若是去了,就是第一位位列七星的女道长!”   小小谢玄并非真的要去大比,可听明珠这么说,还是谢她吉言,明珠又让阿绿拿出个布包来:“这是我给你预备的。”   小小刚要推辞,明珠便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你们救过我的命,朋友之间不谈财钱,总也能互相帮忙。”   里面是些伤药和一些碎银两。   “都是你们用得着的东西。”   阿绿将包袱奉上,笑盈盈道:“昨儿郡主忙了大半夜,在药房里挑挑选选,活血丹金创药还有半包参片,都是大比的时候最用得上的。”   小小伸手接过:“那就多谢你了。”   明珠将他们送到船边,这才悄声对小小道:“你要是……要是看见闻人羽,你就……替我问声好。”   说着耳根泛红,眼底泛光,她心里知道嫂嫂不喜欢穆国公一家,可她自瞧见了闻人羽,眼睛里便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每日都盼着能早些进京,能早些看见他。   小小点头:“我要是看见他,一定告诉他。”   曲正预备了马匹,可谢玄没收,就在港口买了头枣红色的小毛驴,他们原来那头半路卖掉了,这一头与那头很像。   小小坐在毛驴背上,反身与明珠挥手。   明珠一直站在甲板上,直到瞧不见他们了,叹息一声。   阿绿扶着她的胳膊:“郡主不必叹息,再过些日子总能进京城的。”   明珠入驿站客房,澹王妃派侍女送了许多东西来,都是京城王府预备好了送来的,有吃的有喝的,还有穿的用的。   明珠打开箱子,挑出件新衣来,问阿绿:“你说,闻人羽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他喜欢女孩子穿得素,我裁了那么多素色的夏装,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阿绿正替明珠收拾衣裳,原来的衣裳都是各色红装,刚做的新衣俱是素色,原来是因为闻人羽喜欢。   阿绿转过身来:“婢子倒觉得郡主还是穿红最好看。”   明珠对着镜子比划新衣,哀叹一声:“你喜欢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我要是有小小那么漂亮就好了。”   明珠越是看,越是觉得小小生得美貌,偏她美貌便罢,且不自知,终日不过粗衣布衫,素面朝天,却气度清华。   明珠还偷偷学过,可怎么也学不像小小的样子。   那样一笑一动,全都不是她自己了,想着放下衣裳:“我要是能去看闻人羽参加大比就好了。”   少女心中,自然是情郎最了不得。   “上回是他没来,他要是来了,肯定一个人就能捉住呼延图。”   阿绿闻言,目光一敛,微微一笑:“婢子听说闻人羽乃是紫微宫这一代的翘楚,必能位列七星宴,郡主定能在七星宴上见到他。”   明珠一听,又高兴起来,阿绿又问:“只不知道七星宴时,郡主能不能入宫?”   “那是自然了,到时我必要去瞧这热闹,说不准三鼎甲都是我认识的人,那才风光呢。”捡了半日素衣,还是觉得不好看。   阿绿走到镜前,手中捧着一件银红色的纱衫,比在明珠身前:“这件如何?”   这件上身,明珠便眼前一亮:“哎呀,还是这件好看。”   伸开双臂让阿绿替她换衣,阿绿替她换上裙衫,又重新梳头,还戴上她最喜欢的红宝蝴蝶金簪:“郡主这样,最好看。”   小小骑在毛驴背上,谢玄牵着绳子,港口人来人往,他们就往山路上走去。   一进山中,四下无人,谢玄立时施展御风术。   他本以为要用御风术将毛驴和小小都驮起来会很吃力,谁知举重若轻,一下就飘到了树梢间。   反而是谢玄脚下一滑,踉跄一下才又站稳了。   他举平了双手:“怎么,这怎么这样轻松?”   略想一想明白过来,他日日在桅杆上,迎着江上劲风练习御风术,不仅要将江上乱流归聚起来,还要迎风而上。   这时施展,风小了许多,阻力自然也小了,这才动动手指便能控风。   他哈哈一声笑,京得官道上的人纷纷抬头,商队看了一眼,啧啧称奇,其中一个便道:“这必是进京城去参加道门大比的。”   玄门术士,使什么手段都不出奇。   二十里路,不过片刻就到了,毛驴飘起来四蹄乱动,“昂昂”出声,还是小小用布蒙住它的眼睛,它这才不叫了,乖乖驮着人不动。   离城门还有二三里处,谢玄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缓缓飘落下来,背着竹篓牵着毛驴,走到城门口,掏出名符。   守城的兵丁扫了谢玄小小一眼,见他们姿容非俗,背后又背着长剑,问道:“可是来参加道门大比的?”   谢玄点一点头:“不错。”   守城兵丁摆了摆手:“大比录名要去紫微宫,拿了名符才能进城去。”   谢玄小小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去紫微宫,对视一眼,谢玄问道:“请问紫微宫怎么走?”   兵丁打着哈欠点了点远处的苍山,只见苍山之上青云缭绕,云间有羽鹤盘旋,兵丁一龇牙:“那儿,那儿便是紫微宫了。”   谢玄小小手牵着手,往城门外走了两步,又一同停下步子,远望苍山。   相握的双手微微一紧,彼此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目光中却透出坚定的意味来。   谢玄吸一口气:“咱们走。”   紫微宫前的山道上有许多人,俱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道袍,头戴青莲玉冠,偶尔有几人结伴,也都是同一道观来参加大比的。   谢玄本想用御风术上山,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拉着小小牵着毛驴,慢慢悠悠上得山去。   他们俩本不想招人瞩目,可依旧有许多人投来目光,只要经过便要看上他们一眼。   谢玄皱起眉头,见又一道士看过来,瞪他一眼,那道士这才将目光收回,谢玄扭头看了看小小,这才知道他们为何看过来。   山道上除了小小,俱是男道,看见有女子坐在驴背上,这才纷纷瞧了过来。   谢玄牵着绳子,拾阶而上,才刚到半山腰就见一座巍峨宫门,他们原来以为一阳观已经很气派了,到此时才知道,那不过小巫见大巫。   苍山山脉之间藏着一座座殿台楼阁,山壁之间扫平一块,刻了阴阳八卦,宫门之后数十只仙鹤有的踱步,有的展翅,时不时传传来一声鹤鸣。   当真是神仙福地。   紫微宫一干弟子俱都穿着紫色道袍,就在宫门前守候,见青衣弟子上前,互相招呼:“道兄。”   青衣那一队便是奉天观派来参加大比的。   谢玄和小小排在最后,每人都报上道门道观,轮到谢玄和小小,那小道童盯着小小看得呆住了。   谢玄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   小道童这才回神,涨红了脸,匆忙问道:“仙姑姐姐是哪个道门的?”   余下那些年纪大些,一个年长的,轻轻拍了下道童的头,左手在上,拱手相抱:“请问道兄师承何处?”   谢玄沉声道:“天师道。”   那人怔得一怔,与另外几个人互望一眼。   小小还坐在毛驴背上,低头一看,那小道童还在偷偷看她,她冲那道童微微一笑,就见那道童手上拿着的笔“啪”一下掉了。   沾得名册上一团墨花。   小道童的脸涨得通红,伸手要抹,被他师兄捉住爪子:“我来我来。”   小道童便缩身到师兄身后,悄悄偷看小小。   那个道士又问:“敢问道兄尊师名讳?”   谢玄来时都已经想好了,依旧沉声:“尊师道号玉虚子。”   登名的道士“腾”一下站起来:“是……是……是玉虚真人?”   谢玄知道他们会吃惊,可没想到他们这样吃惊,点点头:“不错。”   几个外门道士接头接耳,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时不时打量谢玄一眼。   其中一个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谢玄皱了眉头:“师父把我们一扔就走了,只叫咱们来参加大比,并没有给什么凭证。”   本来以为得露一手玉虚真人的功夫才行,谁知一听这话,他们反而信了。   赶紧将谢玄和小小请进门内,一层一层上报,没一会儿便出来穿紫衣纱袍的道士,恭恭敬敬向谢玄小小行礼:“掌教真人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谢玄:……二师父不靠谱,看来不是个秘密 第73章 小师叔   谢玄心中一凛,看向小小,小小也是满面肃然。   好在她本就肤色雪白,神情淡漠,倒瞧不出来心中所思,只有谢玄知晓她如何震动,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那紫纱袍的道士行拱手礼。   “有劳带路。”   那紫纱袍的道士退后一步,不肯受礼,口中连称:“不敢不敢,若论排辈,当称一声师叔师姑。”   这紫纱袍的道人也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可对着谢玄和小小只有行礼的份,谢玄这才想到,玉虚子看着精神矍铄,该有八十高寿了。   他与紫微真人是师兄弟,他收的徒弟,年纪再小,辈份也高。   整个紫微宫中,谢玄和小小只须对紫微真人行礼便可,便是紫微真人的徒弟,也只须行平辈礼。   谢玄皱皱鼻子,都没正经给二师父行拜师礼,就沾了他这么大的光。   他立时便挺直了腰背,微微一笑道:“师侄带路罢,莫要让师叔久等。”   紫袍道人这才带着谢玄小小往山上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太师父在卦台打坐,听闻是玉虚子太师伯派小师叔小师姑前来,立刻吩咐下迎。”   苍山之中长林古木,连山绝壑,松风过处,让人精神一振,山下已是酷暑天气,山中却一片清凉境界。   一条石阶从半山腰往上去,只能看见一半的山道,另一半隐在云雾间。   紫袍道人也是紫微宫第三代中的好手,他常走山路,登阶极快,走了一程这才反应过来,他站桩的功夫是打小练就的。   这拳脚功夫与道术不同,道术成就只论才智高低,而这拳脚剑术却与年岁相关,就算谢玄和小小再是太师伯的高足,也不过十几岁大,能练几年功?   跟着他的步子走,必然吃力。   谁知回头一看,就见谢玄与小小肩并肩,仿若闲庭信步,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指一指山中鸟雀松鼠。   谢玄见他回头还问一声:“这山中的兔子松鸡可能猎来吃?”   紫袍道人笑容一滞,果然是玉虚太师伯的徒儿,他十多年前见着玉虚太是师伯,他便吃得醉熏熏的,在膳堂里大大捣乱了一番。   无论火工道人怎么解释,都不肯相信观中竟没荤食可吃,拎着小道童的领子,让他们去给他打山鸡吃。   这可……这可真是有其师父必有其徒弟。   紫袍道人笑了一笑:“宫中禁杀生,太师父是长年茹素的。”   谢玄点一点头,跟着紫袍道人继续向上,越是往上,越是不见人影,只闻鸟雀松风,台头望去,云消雾散,就见山顶上一只巨大的石头香炉。   他们还未登上卦台,就有两个小道童出来:“太师父奉传召,入宫去了。”   紫袍道人蹙了眉头,回身向小小和谢玄解释:“圣人多有传召,太师父得传必去,等他自宫中归来,再带师叔师姑拜见。”   爬了这么长的石梯,竟连人影都没着,谢玄望着山道:“难道还有一条下山的路?”   紫袍道人摇摇头,笑道:“只有这一条路。”   可紫微真人究竟用什么法子下了山,他却不说。   他不说,谢玄也不问,紫袍道人将谢玄小小带下卦台山,告诉他们整座山都是紫微宫的道场,何处殿宇是哪一位真人,一一点给谢玄小小去看。   行到半山,突然听见琴声,紫袍道人站住脚:“这是闻人师叔在竹林中奏琴。”   谢玄笑了:“那是熟人,师侄不必再跟着我,我去跟他打声招呼。”他还想四处走走看看,摸一摸紫微宫中的路。这人一直跟着,着实麻烦。   “这……”紫袍道人也不想带着两个年纪这样小的长辈满山溜达,拱一拱手,“那就请小师叔自便罢。”   两人说话间,小小已然先一步迈进竹林了。   闻人羽坐在大石上,一张古琴搁在腿上,双目望向竹林幽处,指间轻轻弹拨琴弦。   澹王大船上人员众多,光是侍女便有百十人,每到港口就要停下补给,多则三五日,少也要一二日。   闻人羽却急赶着回京城,小船能不停泊就不停泊,反比谢玄他们更快回来,将萧广福押解上山。   紫微真人是极喜爱这个小徒儿的,微笑问他:“此番下山,可有什么收获?”   闻人羽一上山就先跪在师父面前请安,接着就将一阳观是如何敛财的报给紫微真人,说完了正事,又将在遭遇了呼延图的事告诉了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一直阖目坐在蒲团上,闻言睁开眼睛:“飞星术竟还留存世间?”说完问道,“你说那是个异族人?”   紫微真人听见呼延图生着一双绿眼,念叨两声:“呼延……呼延……”   原来北狄王庭还有活口,丧家之犬不足为虑。   闻人羽又把玉虚真人的事也一并禀报给他,在提及玉虚真人收了两个徒弟的时候,语意晦涩。   他自小由师父带大,看师父便如看父亲一般,而紫微真人较之严父,又多了一份慈爱,对着他心中什么委屈都能吐露。   可偏偏这件事,不能告诉师父。   他见到了一位女子,对她动心了。   紫微真人一心修道,八十多个春秋只有此等凡心不曾动过,又早就没了少年热血,自然不明白小徒弟话语中的深意。   只微微笑道:“能叫我师兄收入门下,必是惊才绝艳,你瞧见了有些嫉妒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闻人羽垂下头去,他确实嫉妒谢玄,却并非因为才能的缘故,而是他与桑姑娘一同长大,朝夕相对,同坐同卧,焉能叫他不慕。   紫微真人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头顶:“才之不可强也,你已然出类拔萃,大道有魔考,破除心中业障,便能更上一层,这是好事。”   闻人羽心中苦涩,却不敢向师父言明,又咬牙道:“请师父将穆国公府送来有侍奉徒儿入道的门人,遣散回去。”   紫微真人听了,良久不语,白眉微垂,只说了一个“好”字。   朱长文一行人,虽在船上几番找闻人羽说情,都被他挡了回去,消息一来,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紫微宫。   紫微真人坐在蒲团上,阖目道:“你番出门,所获非浅,比为师想的还更多一些。”说着睁开双目,慈和望向闻人羽,“你走之时,为师曾说过,若能让我满意,便赐你道号,如今为师觉得时候到了。”   闻人羽跪地拜倒:“徒儿想胜过心中魔考,再请师父赐名。”   他自入道门以来,一直在等的就是师父给他取道号,他到此时用的还是俗家的姓名,可师父终于这么说了,他却不能受。   只有闻人羽自己知道,让他辗转反侧的是什么。   山间雾气不散,林中飘渺似仙境,闻人羽拨响琴弦就见小小踏雾而来,指间一顿,琴弦倏地断了。   “桑姑娘。”他一时梗住,不敢再言,不知眼前景象是梦是真。   “闻人羽。”   闻人羽只听见她的声音便动弹不得,想要应她,又怕一动,她就又如梦中那般消散了。   小小不知闻人羽心中百转千回,她不忘明珠所托,对着闻人羽点一点头:“明珠让我见到你,跟你问好。”   闻人羽方才脸红到了耳根,心口直跳,此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脸上血色褪尽,他抱着琴站起来:“桑姑娘别来无恙?”   谢玄就在这时跳进竹林,同闻人羽打个招呼:“你倒会找地方。”   向下望去,京城景色尽在眼中,谢玄一把勾住小小的腰,跳到大石上:“你看,那儿还是京城,咱们明儿进京城去,说好了要带你去最好的酒楼吃席面。”   这是二人刚出村子的时候,谢玄答应的,没想到他还记得。   小小点点头,雾色又眸中就只映出谢玄一个人的影子。   闻人羽收回目光,知道小小没逛过京城,对他们道:“前些日子是城中的观莲节,再过几日开七星斗坛,城中都有盛会,极是热闹。”   想到上回游玩出事,闻人羽又道:“京城巡防极严,从来没有不法之事,桑……桑师妹和谢师弟可放心游乐。”   既拜了玉虚真人为师,那他们就是同门不同宗,谢玄听见他这一句谢师弟,咧了咧牙,一掌拍在闻人羽的肩上:“多谢。”   宫中钟声阵阵,闻人羽道:“放膳了,桑师妹和谢师弟随我来罢。”   说完拂竹而出,本就不静的心湖,如有石子投入湖心,泛起层层涟漪,不知何时,才能听桑姑娘叫他一声师兄。   三人下得山去,闻人羽辈份极高,紫微宫中礼教森严,凡有人经过都要对他行礼,叫一声师叔。   谢玄小小跟在闻人羽身后,进了膳堂单独坐一席位。   自有道童送上青菜豆腐,香菇面筋,素菜做得十分清淡,谢玄十分吃不习惯。   他冲小小挤挤眼:夜里到后山打只鸡吃。   小小回他一眼:不许多生事端。   谢玄只好闷头猛吃,一碗不够,又添了一碗,这没油水的东西吃几碗都不饱,小小却觉得这素菜十分可口,比平日里吃的还更多些。   膳堂之中总有百十号人,可殿中连咀嚼的声音都少有听见,谢玄吃了个半饱,放下碗筷,抬头就见膳堂门口进来一人。   穿着缁衣道袍,头戴莲花玉冠。   谢玄怔在当场,呼吸不由粗重起来,小小抬头去看,竹筷落在上,一声脆响。   那人目光滑了过来,仅在小小和谢玄的脸上微作停留,便又转过头去。   两人的目光追随而去,心中震撼已极,那人活脱就是师父的模样! 第74章 看丹童   整个膳堂本就秩序井然,落针可闻,竹筷落地的轻响声引人瞩目。   谢玄立时扶住小小的肩头,假意问道:“可是又不舒服了?”   小小阖上双目,脑袋一歪靠在谢玄的肩头,她指尖颤抖,胸膛起伏,加之脸色本就白得透明,说声不舒服,闻人羽立时信了。   他站起来道:“桑师妹是不是余毒未清?”   小小摇摇头,压低声音:“一时不适。”   闻人羽眉头紧蹙,虽小小这么说,但他恐怕小小中的毒还在体内,对谢玄道:“师父不在观中,我去请卓师兄替桑师妹诊脉,他医术丹道皆精,比我要强得多了。”   说着将小小谢玄带到客房,让道童预备干净的被褥来,又返回膳堂去请卓师兄。   房中无人时,谢玄才问:“那人……那人是不是?”   小小踌躇:“我没瞧清楚。”   人一多小小的眼睛便不够用了,膳堂之中百来号人,人人头顶命火闪烁,放眼望去就像点了百十个不同的颜色亮度的灯笼。   看得久了,眼前茫茫一片,一时分辨不出,得近前细看,才知道是不是师父。   谢玄摇摇头:“不对,这人若真是师父,那紫微宫为何还要通缉师父?”   两人面面相觑,都无可解,就在此时,门轻响一声,闻人羽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谢师弟,桑师妹,我将卓师兄请过来了。”   谢玄将门打开,就见那位缁衣道长站在闻人羽身后,对谢玄点了点头。   他白面长须,看上去便养尊处优,虽与师父一般面貌,可瞧着比师父要年轻得多,反而更像道门缉书上画的模样。   谢玄两只眼睛盯着不放,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些蛛丝蚂迹,卓道长眉头一皱,面露不悦,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沉声问道:“是谁要看诊?”   那付清高倨傲的模样,与师父千差万别。   谢玄回过神来,将人请进屋中,小小自被中伸出手腕。   闻人羽道:“桑师妹中过毒,到时便未曾仔细诊治,是我用银针封了穴道,后来虽吃了解药,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余毒。”   屋中除了闻人羽,余下三人都不说话,卓道长半眯着眼睛替小小摸脉,他人虽傲慢,但医术极精,没一会儿便道:“纸来。”   跟着他的小道童赶紧打开医箱,取出墨盒纸笔。   卓道长开出一张药方交给谢玄:“照着这个吃就成了。”说完站起身来,拂一拂衣袍,带着道童离开了。   师父每回替人瞧病,恨不得把病根病灶全说病人说一遍,再到用什么药解什么症状,要讲得极细致才放心。   卓道长这样开出张药方,扔下便走,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这么短短一刻,小小和谢玄已经确认,他不是师父。   闻人羽将那张药方拿在手里,细细看过,虽都是些温补的药,但其中君臣佐使,调配得当,几味药的调配是闻人羽想到了,也不敢贸然就用的。   只是这张药方底下写着,做成药丸,每日服用。   闻人羽替小小把过脉,知道她底子极虚,却没想到她需要常年服食这些药物。   “桑姑娘是不是小时生过大病,不曾仔细诊治?又或者是胎中带出来的孱弱?”要不然不会落下这样的病根。   小小摇摇头:“我不知道。”   谢玄扯扯嘴角笑一声,二人都有些神思不属:“胎里弱不弱不知道,反正她小时候时常生病,到了七八岁才好些。”   闻人羽眉头紧皱:“宫中便有药房,我先去将药抓来,制成丸药,往后每日调水服用就是。”   谢玄拱手道谢:“麻烦你了,方才那位卓道长……”   谢玄一开口,闻人羽便心中了然:“你们是不是想说卓师兄与紫微宫道门缉书上那一位,相像得很。”   “岂止是相像,就像是……就像是同一个人。”谢玄有意多探听些,请闻人羽坐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   闻人羽笑了笑:“这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秘事,卓师兄入门极早,他原是师父身边看丹童子,因天资极高,被师父收入内门,当亲传弟子。”   谢玄差点就要问出,这人可有兄弟,可他硬生生忍,满面疑惑的问:“那,怎么又上了道门缉书,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眼前站的是万两黄金呢。”   他开了个玩笑,自己都觉得不好笑,心口呯呯直跳,终于要知道师父的身世了。   闻人羽犹豫片刻,到底是在说紫微真人早年的事,心中觉得这是在背后妄议师尊,虽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也还是不好开口。   抬眼一看,见小小从床上坐起,流露出关切的目光,这才又道:“当年卓师兄是与他哥哥一同入道门的,入门之后都要先当洒扫小童,待到七八岁上方才学经,卓师兄与他兄长一起学了看炉炼丹……”   “缉书上的人,就是卓道长的兄长。”   闻人羽点一点头:“不错,二人虽是兄弟,可才智相差极远,卓师兄被收为内门弟子,而他兄长却一直看丹炉,看到三十岁上,寻得机会偷走师尊的《丹书符箓》,之后便消隐无踪了。”   紫微宫花了人力物力,大肆搜寻,都找不到那人在何处。   谢玄勉强笑了笑,小小更是挨在床上脸色雪白,两人默默无言。   闻人羽又道:“也因为有卓师兄在,所以每隔几年便重画缉书上的人像,卓师兄……是极不愿意人提起这桩事的。”   他分明才识高远,但被兄长所累,几乎不能出紫微宫去,只能一门心思钻研练丹制药,只要脚迈出京城,就会不断被人当作缉书上那个人,个个都想拿他去换万两金子。   十多年来都缩身在紫微宫中,与他同样资历的都到下属宫观中任职,只有他出不得宫门。   是以谢玄多看他两眼,他便怫然不悦。   闻人羽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药房,让他们加紧赶制,桑师妹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来告诉我,我的屋子就在左近。”   这是内门弟子住居的地方,谢玄和小小现在是玉虚真人的徒弟,算是半个自家人,便不与奉天观那些人安排在一处。   闻人羽一走,谢玄便放出纸鹤:“就在屋檐上看着,别飞远了。”   这里处处都是道门高手,这点小把戏他们都能看在眼中。   虽放出了纸鹤,可两人都没头绪,谢玄依旧不肯相信师父偷了东西,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对小小道:“会不会,会不会书是那个卓道长偷的,他嫁祸给师父,师父百口莫辨,这才逃走。”   小小靠在枕上,乌发散下,更显得羸弱,她点一点头:“我本以为到了紫微宫,该看见满山清气,可除了闻人羽,他们一个个头顶都是灰蒙蒙的。”   五蕴之气虽不污浊,但也混沌,非是清白磊落之人。   谢玄仿佛印证了猜测一般:“果然如此,那肯定是他偷了东西,害了师父。”   他止不住气恼:“这个恶人,害了师父,咱们得想办法找出那本书,替师父洗刷冤情。”说着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从竹篓底下,翻出一件夜行衣。   他们来的时候就预备好了,要探一探紫微宫的石牢,若是师父在里头,就将师父救出来,三个人一同远走高飞。   小小立刻按住他的手:“这山林层层,也不知师父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我知道,咱们要预备得万全,才能去救师父。”   两人分明进了紫微宫,也知道了一些师父的身世,却依旧有许多迷团未解。   就在二人苦思不解之际,纸鹤倏地飞回房中,翅膀一扇,示意有人来,谢玄小小立时噤声。   门轻响两下,谢玄打开门,却没瞧见廊外有人,低头一看,这才看见个只有半扇门高的道童,道童涨红了脸,对他行礼:“太师叔。”   谢玄一时无言,这辈份怎么还越变越高了,他清清喉咙:“怎么?”   道童说道:“太师叔太师姑若想报名参加道门大比,就得拿出凭证来。”   谢玄挑挑眉头:“什么凭证?”   道童拿了一本簿子,翻了半日:“天师道报道,要捉野鬼妖怪为凭。”   得有能力才能报名,若是阿猫阿狗都能来,一场大比总共要赛四场,紫微宫还不被吃空了。   谢玄想了想:“你等着。”   他返身回去,把豆豆从竹篓里翻了出来,豆豆正睡得香甜,冷不丁被拎了七寸,摇得它头都晕了。   谢玄把豆豆给那个小道童看:“瞧,这就是咱们捉着的蛇妖。”   道童还想凑上去盯着豆豆看,豆豆猛然吐出信起来,“嘶嘶”怒吼两声,尾巴连响几声,整条蛇都炸起来了。   道童吓得退后一步,差点儿就坐到门框上,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   山门口接引的那些人,是特意派个小童子来的,就怕玉虚真人的弟子也跟玉虚真人一样,就是脾气再大,那也不能对着小小辈发。   谢玄一只手就把小童子拎起来,看他站稳了才问道:“这个成不成?”   要是不成还得去现抓,那就有点麻烦了。   小童子抽抽鼻子,把眼泪憋进去,在名册上一勾,一只蛇妖就算两人报名了,哭哭哒哒下了阶梯。   走到一半又回来了,一边哭一边对谢玄行礼说道:“小太师叔,三日之后便是第一场比试,比试画符请神。”   谢玄看他哭得可怜,摸了一把糖往他怀里一塞,跟着把门一关,回到屋中。   豆豆飞快游回床上,把尾巴一拍,“啪”声脆响,气得不肯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气到爆炸!妈妈也哄不好我! 第75章 国公府   天色蒙亮,小道童三七便捧着名符爬山道,要将两枚刚制好的名符,送到太师叔太师姑屋里去。   石阶露滑,他又人短步小,道袍还绊着脚,爬了半天,只到半山。   三七走得累了,肉团团的身子往大石上一坐,从怀里掏出一个菜团子。   菜团子外面的糯米浸着菜汁,里面的馅料是野菜香干,他香喷喷吃了一个,美滋滋地吮吮指头,觉得歇足了,站起来继续爬山。   师兄们说了,他年纪最小,连扫把都拿不了,洒扫的活计不能干,就替师兄们跑跑腿,把东西送给太师叔。   太师姑像仙女那样漂亮,可太师叔有点吓人,拎着蛇妖的尾巴在他面前晃荡,虽然吓了他一跳,但到底没有拎着衣领瞎嚷嚷。   师兄们还说了,玉虚真人脾气最坏,不论比他小多少辈,只要不顺他的心,他都照揍不误,太师叔看着凶,昨日还给了他一把糖,不知今天还有没有糖吃。   三七吃完团子又爬起山来,好不容易走到半路,脸已经通红,圆脑袋上满是汗,摸摸肚子觉又饿了,可菜团已经吃完了。   “你怎么一人在此处?”   三七抬头一看,赶紧站直了抱拳,奶声奶气:“闻人太师叔。”   紫微宫中礼教虽严,可三七就这么丁点儿大,闻人羽弯弯腰,一只手就将他抱了起来:“这么早,你上山作什么?”   三七掏出名符给闻人羽看:“师兄们叫我把这个送给太师叔。”   两个小铜牌上刻着谢玄和桑小小的名字,这是入了道门大比的凭证。   闻人羽拿过名符:“我来送罢,越往上石阶露水越重,你别摔着了。”   三七小脸红通通的,不敢劳动闻人羽,要是叫师兄知道他没做完交待的事,还让闻人太师叔替他送东西,定要罚他。   闻人羽揉揉他的脑袋,抱着他在台阶上轻跃,没一刻便到了平台上,把他往地上一放,转身再上石阶。   闻人羽在山道上已经徘徊很久了,就在凉亭中眺望着小小和谢玄的屋子。   屋中灯火深夜未熄,天明又亮。   他心中空茫,想弹琴,又怕泄漏心事,除了望着那盏灯,竟不知要做些什么好。   独坐久了,袍角都被露水沾湿,掸一掸衣裳,将刻着小小名字的那枚名符挑出来,紧紧攥住。   “桑小小”这三个字,嵌在掌心。   走到门边,他轻轻敲响门扉,谢玄很快过来开门,见是闻人羽有些意外:“你这么早就做完早课了?”   闻人羽面上微红,他确是念了经,但他念的是清心咒。   他将两枚名符交给谢玄:“凭这名符,就能进京城去。”   谢玄接在手里一抛,冲闻人羽咧嘴一笑:“多谢,咱们今日正要进城去呢。”   闻人羽关切起来:“谢师弟和桑师妹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宫中丹房剑房朱砂黄符都是齐全的,不必特意进城去置办。”   京城做这生意的,趁着大比在际纷纷涨价,这时去买只能花大钱买庸货。   奉天观来的那一行人,拿到名符就进了城,连住都不肯住在紫微宫,防备之心叫紫微宫的诸人背后哧笑,这样小心,也依旧拿不到第一。   “也不是买这些,咱们要在这儿住上两个多月,总得预备些东西,还得去会会朋友。”得请大胡子喝顿酒。   闻人羽听说他们此时要进城,想了想委婉劝道:“我知道谢师弟能画先天灵符,第一场比试却不光是比符箓,还要考道经对答。”   万卷道藏,谁知会出什么题,人人都在临阵磨枪,闭门苦读。似谢玄小小这样身在江湖的,只怕幼时未曾苦读过经书,闻人羽怕他们第一场就失利。   谢玄怔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要比对经,小时候倒是念过经的,可已经几年不念了,原来背的也不知道还没还给师父。   闻人羽看他的脸色便道:“我送些经卷来,都是往年曾经考过的,谢师弟看一看,心中有底。”   谢玄根本就无意大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肚里有多少,到时就答多少。”   闻人羽自幼通读经书,也不敢说万卷道藏皆在腹中,只略皱眉头,刚要再劝,就有人找了过来:“闻人师叔,城中送信来。”   城中来信,那就是穆国公府送信来了,闻人羽一听便知是要说朱长文几个被退回府中的事,面有愠色:“知道了。”   那道士却不走,对闻人羽道:“说是……说是府上大夫人病了。”   大夫人便是闻人羽的生母,他心中一动,料想这是穆国公府的手段,可那道士又说:“穆国公下帖将卓师叔请去,替府上的大夫人瞧病。”   三人皆是神色一动,小小谢玄听见卓师兄便恨不得能跟去看看,闻人羽想的却是母亲若非重病,怎么也不会来请卓师兄看病。   谢玄眼睛一转,拍一拍闻人羽的肩:“你家里来信,总得去看看,我们陪你去。”   “那就麻烦你们了。”有他们跟着一起,若穆国公非得留他说些什么,他也有由头能早些离开。   穆国公府的车马已经在山门外等候。   等在车旁的是朱长文,怪不得方才那个小道士肯传这么多的话,他人虽走了,可到底在紫微宫中十数年,自然有些人脉。   他已经恢复了俗家打扮,见着闻人羽便拱手唤一声公子:“公子。”   闻人羽心中气动,但沉声问道:“大夫人怎么样了?”   他自入了道门便不再叫母亲,而是叫她大夫人。   朱长文道:“卓仙师已然先进城去,大夫人一向身子不好,国公爷这才递了帖子,请卓仙长替大夫人瞧病。”   小小坐车,闻人羽和谢玄骑马。   闻人羽本不待见朱长文,没想到他不过走了几天就又回来了,一路上都不说话。   反是谢玄一会儿骑马去买糖葫芦,一会儿又买捏面人,从车窗里塞给小小,朱长文每每目光扫过,谢玄都冲他咧嘴一笑。   笑得朱长文不好拒绝,这番请闻人羽回去,自然是谈要事的,这二人跟来,实在不方便。   “谢兄弟,前边就是朱雀街,两边坊内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谢兄弟与桑姑娘头回到京城来,不如让我弟弟带着你们逛一逛。”   谢玄笑一笑:“我们跟闻人师兄约好了,要一起逛夜市,一起读道经,怎么能甩下他自己去玩。”   朱长文再要说完,谢玄便咋咋呼呼,又买了一把绒花抛进窗前。   闻人羽素着一张脸,并不看朱长文,朱长文没了办法,只好将人带进国公府。   一进府门他便道:“公子快随我去见国公爷罢。”   闻人羽扫了他一眼:“我不是来见国公爷的,大夫人病重,我是回来看大夫人的。”说着抬步就迈,谢玄和小小紧跟在他身后。   朱长文连声都没叫住,拂袖去禀报国公爷。   闻人羽熟门熟路,小小和谢玄来不及感叹国公府的奢华,便走到了正院中。   小小脚步一顿,她站在院门前,紧紧蹙起眉头。   谢玄见她神色不对,也停下脚步:“怎么了?”   这院子是国公府大夫人的居处,该是风水极好的地方,正院开阔,屋前种瑞树松柏,可方才起,小小便觉得这宅院深处藏着什么。   走到院门前,就见窄窄一道垂花门,门中黑雾隐隐。   “这里面,有东西。”   小小缓步往园中走,想找到黑雾的出处,谢玄跟在她身边,摸着下巴说:“闻人羽他娘,是个妖怪?”   闻人羽一无所觉,迈步进到屋中,丫环打起帘子。   大夫人躺在纱帐内,听见儿子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无尽欣喜:“你来了。”   闻人羽见她面色发青,头上银发也比原来更多,心中一酸,却不喊她母亲,只道:“我来了,来看望夫人,夫人身上哪里不舒服?”   大夫人摇摇头:“都是老毛病了,每到换季总有些头疼脑热,你过来,我看看。”   说到最后一派慈和,拉着闻人羽的手,端详他半日:“黑了,瘦了,精神倒不错。”轻笑了一声,万分开怀的模样:“含碧,去盛碗糖水来,卷香,把我做衣裳拿来。”   闻人羽只觉得母亲又消瘦了,他每年回来的次数一只手便数得出,可母亲一回比一回更瘦。   “滋补的药物送来,大夫人吃了没有?”   大夫人点点头,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儿子:“吃了吃了,按你说的,我每日都吃,一天都不断,原来一年到头总是心口疼,吃了你的药,也就只有换季的时候才不舒服了。”   含碧出去盛汤,卷香去取衣,趁着屋中无人,大夫人紧紧拉住儿子的手:“你不要参加道门大比好不好?”   闻人羽一怔:“大夫人,何出此言?”   大夫人压低了声音:“你不参加道门大比,还能回头,若是去了,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话音刚落,卷香捧了包袱进来,大夫人又收敛神色,对儿子道:“你还是回来,就在我身边,我替你找个可心意的姑娘,不必是高门大户,只要你喜欢就好,好不好?”   闻人羽虽觉得母亲态度古怪,但听见喜欢的姑娘,还是忍不住在母亲面前真情流露,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看了一眼站在石榴花下的小小。   她一身青衣,站在灼灼花枝下,越发清俊飘逸。   大夫人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出去,微微一笑:“那就是你喜欢的姑娘?”   就见小小目光投向窗内,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闻人羽不自觉的就将手攥紧,大夫人察觉儿子的异样,看向小小的目光更转注了。   二人只见小小走到窗边,目光直视大夫人,声音似冰珠落玉,对他们道:“这张床,不能睡。”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我预感我又有好东西吃咧~ 第76章 玉枕匣   不仅是床不能睡,整间屋子都不能呆,只是床上黑雾最浓而已。   闻人羽一惊,旋即脸色大变,伸手就将大夫人从床上扶了起来。   道门中人说起天师道时总暗含轻鄙,觉得他们修的不是正统大道,与市井中那些个招摇撞骗的神婆干的是一样的行当。   可谢玄小小是玉虚真人唯二的徒弟,更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床不能睡。   闻人羽将母亲扶到榻上,反身问小小道:“这床有什么古怪?”   小小的目光紧紧锁在大夫人身后,方才她躺在床上瞧不出来,等她自床上起来,小小便见一股阴气至始至终缠着大夫人。   屋中有闻人羽还有几个丫环婆子,可这阴气却只有大夫人身上有,丝丝袅袅盘着她的足踝,她离床坐到榻上,那阴气便跟到榻上,缭绕不去。   小小皱皱眉头:“夫人身上可有什么不劲的地方?”   大夫人本就精神不济,从床到榻,不过几步路就走得气喘:“我身子一向不好,总是精神不济,这位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位桑师妹是玉虚师伯的入门弟子,天师道的高手,她说什么,夫人只管答就是了。”   大夫人看一看儿子,点了点头。   谢玄跟进屋来,对闻人羽道:“借剑一用。”   说着拔出闻人羽佩带的长剑,用剑尖挑开床帷,一枚五雷灵符倏地拍出去,郎声念道:“天地玄宗,役使雷霆!”   咒语一毕,将黄符弹向床帷,那道灵符还未触到床帐便烧焦了,散发出一股焦糊味儿来。   闻人羽立时迈步上前,用剑尖挑起烧去一半的黄符,五雷令竟被灼烧,他脸色发白,这深宅之中,怎么会有阴物?   “是……是什么东西?”   谢玄咧咧嘴,没有小小的天赋,凡眼见不到阴物,他们出来也没带黄符朱砂,伸手去翻大夫人的妆台,翻出胭脂来,就在小笺上画了一张开眼符。   “灵不灵的,试一试罢。”说着啪一记贴到闻人羽的额头上。   闻人羽只觉得眼睛酸涩难忍,目中流出泪来,强忍着酸意去看,果见一段阴云在床帷和母亲的身上缭绕。   这开眼符不是正经黄符朱砂所画,片刻就没了效用,但也足够闻人羽看清屋中古怪,符效一失,他失声叫道:“娘!”   大夫人倏地抬头,先是不信,跟着眼泪涌出,沾落衣襟,她颤声答应,一把攥住了儿子的手。   闻人羽掌心出汗,一时情急之后又自持起来:“能不能将大夫人扶出房去。”   这一句是在问小小,她微微点头。   闻人羽虽不通这种些,但他也知道,日光之中,其怪自败。   卷香咬咬唇道:“夫人受不得外间暑气,出去一遭要是受了热,又要不舒服了。”   闻人羽充耳不闻,含碧还待要劝,他已经将大夫人背到背上,身子微微一抬便眼眶发酸,母亲竟然这样轻,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只是用锦袍罩着,又盖在被中,方才瞧不出来。   闻人羽将大夫人背到院内树下,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这阴物从何而来,又是谁要害她?   在屋中看不清楚,到了阳光下,就见大夫人身上缠绕的阴气之中,还有一点黯淡金光,遇到日光倏地一亮,接着又黯淡了。   小小几步出去,虚点一点大夫人的胸口:“夫人佩着什么?”   大夫人按一按衣领,取出一只扁扁的玉盒来,这玉盒打得极精巧,里面塞着一团纸,已经失了颜色,一拿出来便金光大振。   “这是阿羽小时候给我的。”大夫人说起闻人羽幼时的事,口角含笑。   紫微真人将闻人羽带离她身边的时候,不过四五岁大,他离了母亲又岂会不哭闹,紫微真人看他年幼,允他回家半日。   这半日要与祖母父亲请安,还要细说些在紫微真人身边的事,只有片刻能呆在母亲怀中,她紧紧搂着儿子,像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可这宝贝立刻又要走了。   闻人羽被紫微真人收入门下,紫微真人待他确是极好,看他年小,特意手书一道灵符赐给他,以示师长爱护之情。   这便是闻人羽离家之后得到的最贵重的东西,他谁也没给,攥在心手里,悄悄给了母亲,告诉她道:“这是师父给我的,师兄们都说是好东西。”   紫微真人极少动笔,每年只替圣人画符,旁的人想要,都要看机缘。   这张符闻人羽连祖母都没给,只给了母亲,大夫人心中虽甜便不敢声张,将这符仔细收起,日夜佩带。   十几年过去,黄纸黯淡,朱砂失色。   “便是这个,在守卫夫人。”   等到咒符失效,灵光消散,那阴物便要得逞了。   闻人羽早不记得这个,他只道母亲多病,却从未想过是有阴物魇害于她,一时心中发紧,这宅中,能害她的还会有谁?   “将屋里的东西都搬出来,一件一件摆在日头下。”   闻人羽沉声吩咐,可院中无人动作,含碧卷香对望一眼,一面答应一面急匆匆派人去禀报国公爷。   穆国公很快来,他眉头紧皱,隐含怒意:“这又是在闹什么?”   闻人羽看他一眼:“国公爷。”   穆国公不由一怔,这个儿子虽在道门,父母亲缘皆断,但一向对他是很恭敬的,还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他先是将穆国公府明面安插在紫微宫中几人都退了回来,如今又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穆国公立时放缓了脸色,问道:“阿羽,你既回来,怎么不先去向祖母亲请安,我有要事与你相商,在这里胡闹什么?”   说着目光向小小谢玄扫去,看这二人一身江湖人打扮,心中先自不喜,儿子身在紫微宫多年,却不跟着紫微真人结交权贵,偏偏就爱与这些人走在一道上。   闻人羽看他脸色,淡然道:“这二位是玉虚真人的高足。”   穆国公自然知道玉虚真人,这京城哪个人能忘了酒香飘三日的事,那几天人人上朝都醉熏熏的,圣人还因此要赐一坛美酒给玉虚真人。   替玉虚真人和紫微真人这对加起来将近两百岁的人说和,让紫微真人将他师兄从沙牢里放出来。   圣人的美酒刚送到,玉虚真人便凭空不见了。   穆国公本没将小小谢玄看在眼中,听见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和颜悦色起来:“既是你的朋友来了,怎么不设宴?也让阿已与你们一道,你难得回来,正可跟你弟弟亲近亲近。”   “这屋子不干净,我请他们为大夫人化煞。”   “胡说八道,你母亲的屋子怎么会不干净。”穆国公眉头紧皱,盯着儿子,“你莫要听人胡说些什么。”   “要么今日便将这屋子清干净,要么我便接大夫人到山上居住,禀明师父,结庐奉亲。”若是原来闻人羽还会好好说明,可事关母亲,父亲还一味推脱,由不得他不起疑心。   穆国公没想到儿子会说这样的话:“你……”他气得脸皮紫涨,儿子虽然冷淡,可从没说过这话,他指着妻子,“你的意思呢?”   大夫人自丈夫进院,便一眼都没瞧他,听见他问,也还不说不动。   穆国公一拂衣袖:“好好好,依着你,叫你看看有什么东西!”   谢玄凑到小小身边,使了个眼色给她:是不是闻人羽他爹要害他娘?   小小一时沉吟,穆国公虽身在高位,可他的五蕴之气浑浊不堪,比之酒色财气,四毒俱全之辈也不差什么,但究竟是不是穆国公想害妻子,等找到那东西,自然就能知道主人是谁。   有了穆国公的吩咐,下人便将屋内有家具地毯俱都搬出来,摆在院子里。   穆国公没好看的看着儿子:“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罢?”   闻人羽又道:“取黄符朱砂来。”   下人觑着穆国公的脸色,看他一点头,赶紧将二物奉上。   闻人羽对谢玄道:“谢师弟,烦你再画一次开眼符,我要自己看看。”   这还不是随手就来,谢玄为了这符的效用强一些,还多念了一段金光神咒,这才将黄符交到闻人羽手里。   闻人羽额贴黄符,就见这些东西拿出来,有的在太阳底下一照便阴气消散,有的却黑气缠绕难散。   他取过佩剑,走到床前,一剑削掉床栏。   这是黑雾最盛之处。   谢玄撸起袖子帮忙:“你这么斩要斩多少次,看我的。”   穆国公那倨傲又势利样子,叫谢玄十分瞧不顺眼,他站在院中,掌前八风凝聚,捉住风刀,猛然劈出。   一张罗汉拔步床,从中间被劈了开来,轰然四散。   惊得丫环婆子纷纷惊叫避让,床塌了的声音传出院门,被子褥子中的棉絮被风击起,纷纷扬扬,如六月落雪。   穆国公破口道:“如何?闹这一出可找着什么了?”   他话音未落,床上的玉枕滚了下来,落到地上,“啪”一声摔裂了个口子。   符咒效力未退,闻人羽就见那玉枕之中团团黑雾喷涌而出,他举剑走去,一剑插在玉石裂缝中,从玉枕里,挑出了一个木偶娃娃。   大夫人直到此时才抖着嘴唇,似乎不信这玉枕里会有东西,她盯着那个人偶,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闻人羽环顾四周,问卷香道:“这玉枕是谁的?”   卷香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半日是一个字也说出来,再看含碧也是一样。   闻人羽又将木偶举到穆国公眼前,再次诘问:“是谁的?”   穆国公脸上青白变色,却一句话都不说。   闻人羽退后半步,竟轻笑一声,举着那个娃娃走到小小面前:“桑师妹,天师道中可有道术能追击魇主?”   穆国公眼睛都不错的盯着小小。   小小目光中似有轻叹,她看着闻人羽:“不必找了,那人已经来了。”   闻人羽缓缓转身,就见垂花门前站了许多人,从祖母到二夫人,再到弟弟,有人惊怒,有人茫然,祖母大声斥责:“阿羽!你这是在做什么!” 第77章 骨肉亲   小小的声音极低,她说完似乎还叹息了一声,望着闻人羽的目光里透出一丝怜悯。   闻人羽木然转身,一家亲人都来了,祖母庶母弟弟和未嫁的妹妹们,人乌泱泱站满了垂花门,和两边的抄手游廊。   人人都用的陌生的目光打量他,几个妹妹还缩在庶母身后。   闻人羽身后只有他母亲,而他的对面却是整个穆国公府,耳边嗡嗡然许多声音,是老夫人的,是穆国公的,更是丫环的仆妇的,几百种声音刹时在耳边响起。   闻人羽动了一下,千百种声音顷刻全消,他剑尖上轻挑着木人偶,那人偶做好之后就放在玉枕之中,拿出来还漆色如新。   人偶背面刻着大夫人的生辰八字,人偶的心口钉着一枚小钉。   怪不得母亲日日心口疼,吃了多少良方也不见好,若非今日桑姑娘看破机关,只怕母亲就这么去了,他都不知道。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不知道。   小小扶住大夫人,替她按虎口人中,那东西虽找到了,可她虚耗的精神一时难补。   那个玉枕光可鉴人,显是已经睡了许多年,木偶娃娃日日就在大夫人头顶吸她的精气,已然长出人形了。   小小微微抬眼,望向人群,那个娃娃吸食精气,修出灵体,本体被太阳直射,竟也不怕,反藏到主人的锦袍下。   这些东西虽不通善恶,却有灵性,谁是制造它们的人,它们就会去找谁。   谢玄走到小小身边,他也知道穆国公是权贵,这一家子要打起来,他还能帮帮手,可要是……打不起来,他们两个外人就成了这些权贵的眼中钉,要护着小小先走。   “我再问一次,这玉枕是谁的?”   老夫人虽头发半白,但中气十足,由二夫人扶着她的胳膊,迈下台阶,走到闻人羽的面前:“怎么?你还要在这家里杀人不成?”   闻人羽看着老夫人,又看向穆国公,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又收回来,脸色苍白,声音微低,缓缓说道:“九真妙戒,三戒不杀,慈悲众生。”   他说完这句,穆国公微松一口气,可到底是在妻子的屋中找出这种东西,他飞快看了妾室戚氏一眼。   这玉枕是闻人已奉给嫡母的,穆国府人人皆知。   这玉枕极为难得,一面是暖玉,一面是凉玉,四季冬夏皆可用,又有安神凝气的效用,用求这只玉枕,闻人已费了许多功夫。   穆国公府的二公子殷勤侍奉嫡母,在京中传为美谈。   穆国公飞快扫了小儿子一眼,就见他满面茫然,又看向戚氏,就见戚氏脸上红白作色,强撑着端庄,一看便与她脱不得关系。   虽是戚氏做的,可此时闹出来,大家颜面难看,更损了阿已。   阿已再有不久就要下场科举,勋贵之中不凭父荫,而凭科考入仕途的少之又少,是十分得脸的事,不能这时坏了声名。   “这事我已经知晓,就交给我来料理,阿羽你带你母亲到房中休息……”   “我虽入道门十四载,但每每到国公府来,老夫人和国公总还以旧称待我。”闻人羽只当蒙师父赐道号的那一日,才是真的断尽六尘根,没想到今日便一去大半。   他这话说得穆国公脸色和缓,还以为他终于转过这弯来了,连连点头:“一家骨肉,何必生份,你终究跟你那些师兄师弟不同。”   谁知闻人羽继续说道:“这玉枕既然无人认下,那我便用我的法子。”   闻人羽用剑尖挑着木偶,走到小小身前,冲她低身作揖:“桑师妹,我想请教天师道中可有反噬一法?”   这句话问得人人心中一凉,谁也不敢信平日里温文出尘的闻人羽,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谢玄挑挑眉头,他方才还在想,若是闻人羽捏着鼻子认下,那他就是人品龌龊,不值得相交。   要是连亲娘都仇都报不了,那还做什么人呢?   此时看他要硬顶到底,冲他咧嘴一笑:“那是自然,冤有头,债有主,你想如何反噬,咱们好说好说。”   老夫人气得发抖,拐杖柱地:“阿羽,你莫要动那糊涂心思,你娘的事,自有我替她作主。”   闻人羽充耳不闻,他一向以仁为道心,此时心内如煎。   不等他抉择,小小便道:“不必了,不必麻烦了。”   人人目光都看向她,小小轻声道:“方才一道五雷令符,虽没打死那东西,可将它打怕了,它已经自行去找债主了。”   说着,她抬起眼来,目光直直望向人群,视线停留之处,那个小人探出头来,看了小小一眼,又藏到锦袍下去了。   谢玄假装顺着小小的视线看过去,啧啧两声:“它没了精气总要肚饿,别人与它无干,就只好吸食主人的,依我看这人至多也只有十天半个月。”   说着冲穆国公道:“府上得加紧些预备葬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几个胆小的女眷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谢玄又道:“这吸成人干总不像样,去了阴曹,牛头马面都认不出,还得请个殓尸人,打扮打扮,死也死得体面些嘛。”   一直没有说话的闻人已脸色涨红:“胡说八道,你这野道,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大放厥词?”   他一激动,袖子抖动,在阳光下显出一点淡影来。   谢玄看不见那灵体,但他能看见影子,眼疾手快,“嗖”一声将符咒甩去,掌风到处,黄符贴上了灵体。   院中人人都听见烈火灼烤木头的声音。   “噼啪”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来了,低头去看,却是闻人羽剑尖挑着的人偶。   那灵体在闻人已的锦袍下面扭作一团,身上烧出一个洞来,它受了伤,自然要补食精气,恐惧之下一下攀闻人已脖间。   像猿猴那样吊在他颈项间,对着他的口鼻吸食精元。   闻人已年轻力壮,不似大夫人将要灯尽油枯,那东西猛吸两口,身上烧出的那个洞便渐渐愈合了。   它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从此以后只怕不会再找大夫人了。   闻人羽方才一直在猜测是谁,木偶一出,每个人都神色微妙,他们都知道,或者都已经猜到,可每个人就这么看着,谁也不站出来。   闻人羽心头一阵阵发凉,分明六月盛夏,却似站在铺天冰雪间,等闻人已一站出来,他便心中了然。   怪不得母亲会昏过去,这个庶弟幼年时是在母亲膝下养大的。   说是弟弟,比他才小了一天,他离家去了紫微宫,祖母作主,将庶出的弟弟抱到母亲房中,让她来教导。   开蒙都是母亲替他开的。   他偶尔回来,就见这个弟弟对母亲极为尽心,连核桃都要替她敲开,心中还曾宽慰过,虽自己不在母亲的身边,但还有这个庶弟在尽孝心。   谁都行,怎么竟是他。   闻人已身边空出一圈来,所有人都退后一步,他立时对穆国公道:“父亲,是那野道构陷我,谁人不知,我对母亲是最孝顺的。”   穆国公要是不知道小小和谢玄是玉虚真人的徒弟,或许也会这么想,他还未说话,闻人已又道:“兄长为何害我?我事母至孝,谁人不知?哥哥若是觉得在紫微宫中过得清苦,那便还俗回   家,我从未想过要与哥哥相争,世子之位依旧是哥哥的!”   两句话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将整件事都推给了闻人羽,是闻人羽想重夺世子之位,这才不惜用暗害母亲的手段,来栽赃弟弟。   “阿已住嘴!你胡说些什么,阿羽是修道这人,也不要胡闹了。”说话的不是穆国公,而是老夫人,她越过儿子,扫了一眼廊下的人。   下人婆子和那几个女眷,俱都退了出去,院中刹时清净。   “你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楚,自然要拿住凶手。”   老夫人说这话时,闻人羽心中升起一点暖意,他带着最后一点希冀看向祖母。   “这事与阿已无关。”她扫了戚氏一眼。   戚氏一个激灵,儿子做这件事,她当然是知道的,就连人偶上那个木钉都是她亲手钉上去的。   就用木鞋底,一记一记,敲在那人偶心上,每敲一下都解恨一回。   “是我做的,与二公子无关。”说着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冲着闻人羽磕头,“是我做的,与二公子没有一点干系。”   她这话一出口,穆国公和老夫人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神色,老夫人收敛心神,她到底年纪大了,折腾一回精神不济,觉得交出一个戚氏,闻人羽也该满意了。 第78章 福祸门   闻人羽自四岁上山,每日打坐入定,诵读经书,一心要修神仙道。   世子之位空悬多年,而他拜师入门多年却还以俗家姓名行走,出京城之前,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些曾经不去想的事摊在眼前,他才知自己多么可笑。   母亲每每见他,总希望他能回来,他原来以为母亲凡俗中人,不知修道可贵,如今才懂,那是母亲伸出手,希望他能拉她一把。   闻人羽双目微阖又再张开,望向老夫人:“魇镇之术乃是害人邪术,京师之中出此邪术,该扭送道门定夺。”   闻人已见母亲认下这桩罪,方才松一口气,只要把他摘干净,他就能想法子将母亲救出来。   没想到闻人羽不依不饶,竟然真要把家丑外扬,等入了道门,这案子还是他说怎么判就怎么判!   闻人已一把揪住了祖母的袖子:“祖母,哥哥这是想置我于死地!”   老夫人被这从小看到大的孙子揪住了袖子,却一动不动,一双老眼,隔着穆国公望向闻人羽。   见他收敛起脸上的哀容,挺正了身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波,似乎是在等一个结果,若是穆国公府当真不给他一个满意的处置,他也会将闻人已送入道门定罪……   老夫人突然了悟,这个孙子自送入了紫微宫,就真的不再是穆国公府的人了。   穆国公抢先开口:“戚氏谋害嫡妻,罪不可恕,就将她送到庄上,让她思过。”说着又放低身段软言唤道,“阿羽,不要再闹了,家丑不可外扬。”   不说国公府,就是寻常大户,也没有哪个因为这些阴私事上公堂的,送到庄上,不过是个好听的名目罢了。   闻人已将要科举,戚氏死是不能死的,就在庄上病着,多病几年,这事儿也就无人记得了。   戚氏脸色煞白,穆国公一张口,她后半辈子的路,已经明明白白。   闻人羽不说话,老夫人看着他,他也看着老夫人。   穆国公见闻人羽还不点头,心中恼怒已极,家里替他安排得这样好,他偏偏不知足,他若能接掌紫微宫,阿已再入仕途进朝堂,兄弟之间互相帮扶,穆国公便在众世家之上。   他不由得又退后一步:“阿已也脱不得干系,算是知情不报,就罚他……闭门思过。”   “住口。”老夫人终于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她拐杖一抬,击在闻人已小腿上,闻人已猝不及防,跪在地上。   “戚氏母子欲用邪术暗害嫡母,所谋甚大,不可轻饶。”   老夫人突然改了口吻,院中诸人纷纷看向她,穆国公上前一步:“母亲……”   老夫人瞪他一眼,若是早听了她的,留子去母,就将闻人已养在正房中,两兄弟虽非同母也似亲生,又如何会出今天这样的事。   “这是家事,又非家事,将戚氏母子分别关押,把事情问明白,上疏给圣人,请圣人定夺。”说完她对闻人羽道,“小道长,可还满意么?”   至多也不过如此。   闻人已扒住老夫人的腿:“祖母!”不敢置信他们竟真的要将这事报给朝廷,倘若真的报给朝廷,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老夫人垂眉看他,只说了两个字:“何必。”   何必这样心急。   说完柱着拐杖要走,穆国公紧跟在后:“母亲,母亲不可如此,阿已的前途,国公府的名声……”   老夫人身边的下人婆子已经将戚氏架起,连带闻人已都被扶起来带离小院,一个打扮得十分朴素的婆子向闻人羽禀报:“老夫人吩咐收一处干净屋子,请夫人暂居,公子和两位小道长请罢。”   闻人羽将母亲驮起,跟着仆妇到了园中湖畔的院子,里面果然收拾的干干净净,他将母亲扶到床上。   那婆子带来两个小丫头,由就她们照顾大夫人的日常,还给小院送了些吃食来。   闻人羽替母亲施针,谢玄扯扯小小的袖子,作了个口型“卓”,他们是来找卓道士的,连姓卓的一根毛也没看见,反而闹了这么一出,姓卓的已经回了紫微宫。   谢玄心里拿闻人羽当半个朋友看,朋友遇上了这种事,丢下他就走,不够义气。   他迈步进屋,提醒闻人羽道:“你就真留下来了?万一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闻人羽替母亲掖掖被子:“我不能替夫人决定,等她醒来,由她自己决定。”   大夫人方才眉头紧皱,昏迷之中也甚是痛楚,银针轻捻,她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呼吸也安谧了。   闻人羽收针站起,对小小和谢玄道:“叫你们瞧见这些,实在……”   谢玄按住他的肩:“你想不想喝点酒?”   厨房送来的都是素菜,俱是闻人羽吃惯了的,谢玄拿眼一扫,满桌清清白白,不是豆腐就是双菇。   他摆摆手:“这种时候还吃什么清菜豆腐,拿几坛酒来,什么烧鸡烧鸭子的,只管拿来。”   小丫头飞快吩咐厨房,没一会儿东西就送来了,一桌之上一半是鱼肉荤腥,一半是素食豆腐。   小丫头嚅嚅禀报:“这两坛是素酒水,是专给公子预备的。”   谢玄拿过一坛素酒拍开封口,往闻人羽怀里一塞,又拍开一坛莲花曲,这才闻见一股酒香气,他先自灌了一口酒,把酒坛子一搁,撕了半只烧鸭子,扔给豆豆。   豆豆不吃,它抬起头看着谢玄,见谢玄不理它,又去看小小。   小小摸摸它的脑袋:“那东西暂时还不能吃。”她点点床上的大夫人,“要是再有东西来害夫人,你就别客气。”   豆豆用尾巴卷起半只烧鸭,拖到大夫人床边,张口大吃起来。   小小也觉得饿了,她嫌酒味太辣,盛了两个鱼圆慢慢吃着,还给谢玄也盛了一碗:“别空腹喝。”   谢玄拿起碗,几个鸽蛋儿大的鱼圆往嘴里一倒,大嚼吃完。   闻人羽看他们在他面前这样自在,反而好受了些,他捧着酒坛迟迟不饮,喃喃说道:“他们……竟然不怕。”   闻人已身边跟着灵体,可从老夫人到穆国公,都没拿这当一回事。   他本以为,穆国公府将他送到紫微宫修道,是有向道之心,如今看来,不过是拿他当叩开紫微宫宫门的门环罢了。   谢玄看他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替他夹了筷素,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大口喝酒,可闻人羽连酒也喝不得,只能喝这甜糖水。   闻人羽举杯要饮,又将素酒放下,拿了一坛莲花酒,光是闻一闻酒香便觉得心中舒畅许多,找杯子要倒一杯,扫了一圈也没见到。   “就这么从喉咙口往下灌,那才痛快呢。”谢玄见他自己破戒,挑了挑眉头。   闻人羽学着谢玄的样子,举起小坛倒了一口,呛得满面通红,辣意从喉咙顺到肚中,呛完之后,竟真觉得心中痛快了些。   于是闷声不响的往嘴里灌了大半坛子。   谢玄一把按住他的手,就见他面颊飞红,通身酒气,这才半坛人已经醉了。   他人醉了,倒不胡闹,只是一双眼睛越发显得明亮,定定看着谢玄:“我连母亲也护不住,又何以修道济苍生呢?”   问完开始念经,从《太上》念到《救苦》……   谢玄小小对望一眼,谢玄把半只烧鸡一放,架起闻人羽,把他送回房中去,一路走一路乱七八糟的安慰他:“想修道就修道,你不想修就不修,又没人逼迫你。”   闻人羽听了,定定看他一眼,竟然闭嘴不念了。   等谢玄把闻人羽架到床上,吁一口气要离开的时候,就听见闻人羽嘴里喃喃“桑姑娘。”   谢玄本来转身要走,脚步一顿,回到床前:“你说什么?”   闻人羽半天才睁开眼睛,又盯着谢玄发愣:“桑姑娘……你跟桑姑娘……真好。”   谢玄笑了,还替闻人羽拉了拉被子,留下一只纸鹤,关上了房门。   谁知闻人羽并没再闭上眼睛,他扶着床柱坐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出湖心小院,纸鹤就在后头一路跟着,他也不管。   拉了个下人问闻人已关在何处。   下人抖抖索索指了个方向,原来戚氏母子就关在戚氏的小院中。   闻人羽走到院墙边,脚尖一店,翻墙进去,除了院门口有守卫,这院子静悄悄的,伺候丫头全都拘了起来。   闻人已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父亲来了,急急扒住门框,待看见是闻人羽,他便冷了脸:“兄长来,是来看我的惨样?”   闻人羽见他关在锦绣屋中,桌上还有吃有喝,原来这样就叫惨样。   闻人已见他还是这会冷清的模样,心中怨毒,哼笑一声:“你有什么了不起的,紫微宫那个老头子,登堂入室,对父亲说家中有一个孩子该入他的道门。”   这是闻人羽自小就知道的事。   “父亲欢喜得发疯,当时家里有两个孩子,你我出生不过就差一日。”   但闻人羽被抱了出去,成了紫微真人的弟子。   “是父亲选了你,若是他选我呢?我便是你如今的地位,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张超然世外的脸,你若真的超然,怎么处处用着国公府的银子?还叫人到道门中侍候你?世子之位为你悬空?就连澹王府都送了礼来,还想让你当王府的女婿!”   “你占着这么多便宜,你凭什么?就凭你早一天生?就凭你命好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   家中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细细一想,家中人除了问好之外,什么话也没同他说过。   闻人羽看向这个与他有七八分相像的弟弟,对他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   说着转身离开,袖中那道黄符到底不曾拍出去。 第79章 富贵障   穆国公紧跟在母亲身后,老夫人扶着婆子的手,进屋便靠在榻上,婆子替她垫上软枕,又奉上茶来。   老夫人年老少觉,自来喝的茶都十分清淡,但今日不同,她眼皮一掀:“不要这个,沏一杯酽茶来。”   穆国公在屋里转了一圈,气得面皮紫涨,指尖发抖:“畜生!畜生!这畜生是想将国公府的脸面全撕下来,扔在地上踩!”   他说完便对老夫人道:“母亲,绝不能把这事儿捅出去。”   老夫人阖上眼,不说不动的躺在软枕上,直到丫环又送了茶来,她喝上一口,觉得精神稍振,这才放下茶盏,冷眼睨着儿子:“那你有什么办法?”   穆国公语塞,他当然没有办法,闻人羽那么坚定,软硬不吃,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望着母亲,躬身道:“听凭母亲定夺。”   老夫人冷哼一声:“听我的定夺?你要是早听我的定夺,哪有今日之事,大好的前程都是叫你自己败坏的!”   这一口怨气憋在心中多年,到今日总算一吐为快。   “你早二十年听我的,便不该纳那个下贱玩意儿,可你少年得志,刚坐上国公爷的位置,里里外外都有人奉承,娘的话也不爱听了,可你到底是我的儿子,既然求我,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说得穆国公面上尴尬,低声道:“娘,这都是旧事了。”   老夫人还没说完:“或者你十四年前听了我的,将阿已送去紫微宫,阿羽留在家中,由嫡子承家业,庶子得清名,可你舍不得,舍不得那女人掉眼泪。”   “毁了一门亲,得罪了澹王府,好,你主意这样大,我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还要处处替你打点周旋。”   当年紫微真人说有他有一徒儿在国公府中,老夫人便想将闻人已送去紫微宫。   可戚氏听见了消息,拦住穆国公又哭又求,说她这辈子便只有这点指望,若把这点指望也夺走,就是要了她的命。   “我想着你跟阿羽他娘总能再有孩子,先将阿已养在衡娘膝下,总是亲兄热弟。可你又舍不得衡娘教导你那眼睛珠子,恨不能拿她当后娘看待。怎么样?一个下贱种子教出来的,是什么好玩意儿!”   “怎么?你今儿倒不敢疼她了?”   穆国公紫涨的脸皮渐渐转红,他四十多岁的人,便在朝中也有脸有面,却垂手在母亲这里听训,自从二十年前当上国公,母亲再未这样训斥过他。   老夫人连声冷笑:“这许多年你抬举她,把个妾都叫成二夫人了,如今倒要听我的定夺了?”   穆国公满面通红,低声哀求:“娘,不论如何,这也是家事。”   “何况……何况阿羽早就不拿自己当国公府的人了,咱们家往后还要靠阿已才行。”   这一句话,说动了老夫人。   出了这件事,老夫人心中也不满意闻人已,可除他之外,穆国公府就再没有别的男丁了。   她一想还是觉得闻人已愚蠢至极:“蠢钝的东西,不说衡娘死了,就是我死了,你难道就敢扶她为正?你敢么!”   穆国公还当真不敢,在宅中再宠爱,那也是家事,戚氏出身太低,怎么能当国公夫人。   “这事不关阿已的事。”   老夫人本来已经气顺,听这一句又喝骂起来:“蠢货蠢货!这么看他倒真是你的种。”   骂也无用,眼前总得支应过去。   穆国公看母亲的脸色,就知道她有办法,他原来是偏爱戚氏,后来是偏爱小儿子,闻人羽又是这付油盐不浸的样子,只有靠小儿子才能成袭家业了。   老夫人大骂一通,心中气顺,这自然是家事,所以她才说要上疏给圣人,圣人病重,哪还有精力看这些东西。   又给了阿羽交待,又全了脸面。   老夫人渐渐气平:“只要人没出门,就有法子,你与衡娘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总有情分,你到她跟前,磕头请罪也好,端茶递水也好,总要将她的心劝回来,再不济,她难道就不替儿子想想?”   老夫人抬抬手,又饮一口茶:“澹王府送了礼来,赤霞郡主听说还未许配人家。”   她这么多年挂心的只有一个儿子,盼着儿子能回家来,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的日子,把这条路摆到她眼前,她有多少苦,都能咽得下。   穆国公一时踌躇,这许多年,也只有闻人羽回来的时候,他们二人才同处一室,连话都少说,又要怎么转圜。   想问母亲,又怕再挨训斥。   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大有深意:“你放心,上至皇后下至贫女,女人为着儿子,总是能忍的。”   穆国公出了正院,先去戚氏的院落,去看闻人已。   就见闻人已坐在屋中,桌上饭食一筷未动,他立时心疼起来:“阿已天大的事也要吃饭,你放心罢,我已经想了法子。”   闻人已看了穆国公一眼,穆国公从未在小儿子脸上见过这种神色,蹙了眉头:“阿已,你这是怎么了?”   闻人已猛然回神,赶紧站起:“知道父亲为我奔走,儿子哪里吃得下去,虽不是我的过失,可二夫人到底是我亲娘。”   穆国公立刻满意了,觉得这个儿子才真是孝顺:“你只管用心读书,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只是你母亲……”   闻人已立即拜倒:“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了我的前程,求父亲给母亲一条生路,哥哥要打要杀只管冲着我来。”   “他敢!”穆国公把儿子扶起来,“你放心罢,你小时养在正屋,也叫她一声娘,她自不会断了你的路。”   闻人已还是满面忧色,穆国公宽慰他几句,转身去了戚氏的屋子。   戚氏正在悄悄收拾东西,把金银细软都缝进衣裳里,到了庄上想要日子过得自在,一样要花销金银。   她脱了锦衣,换上素服,她这些年来保养得宜,当年若不是有十分姿色,也勾住男人的心,听见脚步便低声轻唤:“国公爷。”   穆国公本来恼她作下这事,无法收拾,现在有了办法,就又觉得她可怜起来,都是一片慈母心肠。   “你做的好事!”   戚氏低眉垂泪:“是妾做的,可我是为着阿已,我的阿已哪里不好?既通诗书,又知上进,国公爷若肯让他承爵,又怎么会说不着一门可心意的亲事。”   澹王府送了礼来,穆国公便心思活动,以为澹王府还想重修旧好。   凭什么闻人羽出家多年还有个王府惦记他当女婿,自己的儿子便只得与落魄世家女子结亲?   她切切低语,珠泪暗弹,戳中穆国公的心肠,他心中实是拿这个儿子当嫡子看待的,替他说亲,挑的也是世家嫡女,都被人婉拒。   勋贵家中那些适龄的女儿,都还等着圣人故去,新帝御极之后的头回选秀。   也有肯结亲的人家,说的都是庶出的女孩,岂不是辱没了儿子,如何能相配?   “你纵有这念头,怎不同我商量。”衡娘也病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便难熬下去,如今倒好,偏叫两个野道找出这东西来。   “我不要紧,只要阿已无事,打杀了我,我也甘愿。”戚氏心知科举在即,她死了,闻人已得守孝,三年之后,还不知世道如何,穆国公怎么也舍不得。   “别说这话,你放心,不过是低声下气罢了。”穆国公说完这句,戚氏便替他揉胸口捏腰背,两人反而浓情蜜意起来,要不是老夫人派的人跟着,差一点便滚到一处。   穆国公整整衣冠,先派人去湖心小院,打听妻子还未醒,干脆回书房去了,半句也不愿意跟那个只识清风明月的儿子说话。   闻人羽回到院中,睡是睡不着了,纵身一跃,跃到屋顶,从这里能看见整个国公府。   他以紫微宫为家,可心底却依旧对穆国公府存着两分温情,到此时已然褪尽,坐在屋檐上发怔。   谢玄听见动静,推窗看见闻人羽坐在屋顶上,想了想抱上一坛子酒,跳上去坐在他身边:“喝一口罢。”   反正都破戒了,喝多喝少都是破戒。   闻人羽接过酒坛便往嘴里直灌,头回喝呛得直流泪,这回便不呛了,觉得辣得痛快,他问谢玄道:“若是你遇上这事,如何?”   谢玄抢过坛子,也灌上两口:“我不知道,我没有娘。”   他见过有娘的人,村中那些孩子,笑他和小小是野孩子,被他的拳头揍怕了,谢玄嘴上虽不说,可难免羡慕。   他低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有娘,我娘还被人害了,我管他是谁,非得叫他们偿命不可。”   闻人羽看他一眼,先点头后摇头,将剩下的半坛子酒都灌进肚内。   他喝得醉了,手上一松,酒坛滚落,跌到地上,摔了粉碎。   大夫人一醒,穆国公便来了,三人在屋中不知说些什么。   谢玄坐在院中的树杆上,想通过窗户看看里面如何,既喝了酒,那就是朋友了,朋友的事儿不能不管。   “你说,这事儿怎么了?”谢玄一边偷看,一边问小小。   小小坐在树上,抬头看着师兄悬在半空的脚丫子,看他鞋底都磨破了,想着要替他再纳一双鞋子。   “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穆国公眉间眉间黑云凝聚,命火陡然黯淡,就要倒大霉了。   三人在屋中说了总有半个时辰,只听见大夫人暗泣两声,闻人羽对着母亲也不心软,气得穆国公浑身发抖:“你这孽子!”   “国公爷要么自己送官,要么就由我报官,你看着办罢。”说着将母亲背起,快步出了院门。   穆国公跟在他身后,想将他拦住,谢玄坐树上跃下,挡住了他的路:“这位大人,你这胆子可真大。”   谢玄晃晃脑袋,一脸不恭,连国公爷也不愿意称呼一句,吊儿郎当对着穆国公咧咧嘴。   若非小小谢玄是玉虚真人的徒弟,穆国公已经让兵丁把这二人押下去,投入监牢。   可他要是真的这么做,这事被玉虚真人知道,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是以忍气吞声,想赶紧把这两尊瘟神给送走,假装看不见谢玄对他不恭敬。   谢玄最厌人道貌岸然,干脆抱着胳膊,一条腿都抖起来。   穆国公果然气得脸面涨红,伸出手来:“请……”   谢玄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必你请,我们自己会走,我这是夸你,你那个小儿子如今不过想要世子之位,他哪一日想要国公之位呢?”   谢玄大有深意的说完,大步离开了国公府,走到门外还转过身来,对僵立在那儿的穆国公挑挑眉头。   豺狼虎豹困之犹不能心安,何况日日养在身边? 第80章 道心动   闻人羽背着母亲出了国公府的大门,站在长街之上,一时竟不知往何处迈步。   朱长文赶紧预备了车马,眉间隐有喜色,上前道:“公子,上车罢,咱们先去别苑,也好将夫人安置下来。”   他虽是穆国公的人,但他跟了闻人羽多年,若穆国公府由闻人已承袭,那他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闻人羽看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必。”   朱长文低声劝道:“公子何必如此,出了这等事,二公子绝不能再担世子之位,公子还得为夫人想想才是。”   闻人羽只觉得肩上一紧,大夫人已经回过神来,她这大半辈子都在穆国府中度过,乍然见着外头的日光,心中一阵阵的惶恐。   “阿羽,我不能出府。”这世上哪有被休弃的国公夫人。   朱长文立时劝道:“公子要争这一时之气也可,就将夫人先带到别苑,养好了身子,再看府中情况如何。”   “大夫人势弱,皆因公子一心修道,不理俗事,若是公子能为大夫人着想,待大夫人养好身子,肃清后宅,公子便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捏着这么大一个把柄,闻人已就算是废了,若能用此事迫得国公爷将世子之位定下,那往后便名正言顺。   纵不立时还俗也可,徐徐图之,叫国公爷不甘愿也要甘愿。   闻人羽在屋中就已经知道母亲不想离开,她其实并不十分相信穆国公的惺惺作态,可她愿意继续呆在国公府,盼望他能还俗回家,娶一门好亲。   谢玄一下挤开朱长文,瞥了他一眼,他不该叫朱长文,他该叫朱长舌。   对闻人羽道:“我去雇个车,你等着。”   城中盛夏,而山间阴凉,便是寻常人也受不了这一冷一热,何况闻人羽他娘精元损耗得厉害。   闻人羽这才吁出口气来:“多谢你了。”   朱长文急道:“公子,万不能如此,若真将夫人带上山去,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大夫人颤声道:“阿羽……”   谢玄叫了车来,掀开车帘让闻人羽扶他娘坐进去,他还冲着朱长文翻了个白眼:“朱长舌,你那点心思就收起来罢。”   闻人羽再次道谢,整个国公府的人都不知道他要什么,就连母亲也不懂得,他将母亲安置到车上,又对小小道:“烦请桑师妹替我照顾夫人。”   小小一上车,就见大夫人蹙了眉头,抬手用袖子掩住口鼻,这外头的车自然不如国公府的车好,既无软毯,又无熏香,连口热茶都没有。   小小将帘子升起来,让风吹进来,可大夫人又受不住热气。   小小低头想了想,说道:“再呆下去,你会死的。”   大夫人一惊,小小接着道:“那东西以你的精气为食,你越虚弱,它越壮大,等将你吸干,你就死了。”   到时候那个东西便会满府再找另一个可以当作食物的人。   大夫人心头发紧,自从枕上那玉枕,确是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她偶尔说过要换,可卷香劝她,说这二少爷的孝心,若叫他知道了,心中必不好受。   她一见玉枕中的人偶便昏迷了过去,并没听见老夫人和穆国公是如何定夺此事的,人一醒转又见丈夫伏低作小,用软话哄她,到这会儿才回过味来。   越是想,心中越是凉。   闻人已虽不在她身边养着,可晨昏定省,每日不少,她看在闻人已的面上,也并不如何弹压戚氏。   等她身子越来越弱,中馈被戚氏把持,便连下人都约束不了,儿子在她屋中说了什么,丈夫都要一句一句问个清楚。   如今想来,只怕不止丈夫问了,老夫人戚氏和闻人已都知道,屋墙形同虚设。   大夫人目中含泪,人靠在车壁上,良久都不说话。   她不说话,小小也不同她搭话,把豆豆从腕上解下来当尺子用,拉长蛇身,伸出巴掌比划,师兄的脚又大了,出来之前刚做的鞋子,方才看连脚趾头都快顶出来了。   豆豆十分配合,它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小小比划,头时不时看看大夫人,觉得守着她就是守着好吃的。   闻人羽打定主意要带母亲上山,谢玄干脆道:“一道观都是男人,你娘连生人都没见过几个,真能住在山上?”   闻人羽怔住了,他能将母亲带出来,可能不能活得好,却得看她自己。   谢玄也知道闻人羽没想过这些,他随手都能掏出一袋金叶子给人,难道那钱会是紫微真人给的零花钱不成。   要真是紫微真人给的零花钱,那闻人羽倒真是有师父命。   想想自家两个师父,一个种地卖菜,一个赊帐喝酒,全都穷得响叮吵杂,谢玄摸摸袋中几两银子,竟是自己这个当徒弟的最有钱。   马车在街上走走停停,两人不时将被褥衣裳搬进车中。   大夫人看到这些,便明白儿子是铁了心肠,不再回国公府去了,她的儿子生得这样人品,这样心性,确是不能回那污泥塘里。   她深吸口气,轻叩车门:“阿羽。”   闻人羽立时应声:“夫人吩咐。”   大夫人咳嗽两声,缓过口气来才道:“我不是空身嫁进国公府的,自然也不能空身出来。”   闻人羽一怔,外祖家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败落了,他从不曾听闻母亲说起前事,大夫人道:“我的嫁妆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陪嫁的田地庄园,铺子古玩,这些东西不能留在国公府。”   她不求儿子当什么国公爷,只求他能平平安安,这么想着,偷眼去看小小。   小小靠着车窗,日光照在她半边脸上,长眉翘鼻,洁若冰雪,这般姿容与阿羽当真一对璧人,说不准……说不准阿羽愿意为她还俗。   她拿回嫁妆,置一间小院,一家三口度日,不必过得多富贵,只要每日能在一起吃上热汤热饭就好。   大夫人心中正这么想,谢玄叩了叩小小那边的窗户。   小小还没掀开帘子,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儿,热腾腾甜丝丝的,她一把掀起车帘,谢玄就托着纸袋送到她面前。   小小眼前一亮:“炸糕!”   这是师父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的东西,红豆沙要炒得很细,红糖还得从镇上用皮子换回来,到大年初一那天早上,一早就开油锅,炸得金黄酥脆捞出来,给他们一早起来吃。   村中镇上都没有卖的,没想到京城街边会有。   谢玄一看见炸糕,立时买了一兜,赶紧给小小送来:“趁热吃,刚炸出来的,这个是红豆的,这个是红糖的。”   两样都补血气,她再没几日就又要流血,得趁现在赶紧补一补。   小小伸手拿了一个,一边吹气一边咬了一小口。   酥皮一咬开便是软年糕,年糕里面裹着红豆沙,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小小吃了半个,谢玄把剩下的半个拿走:“你再尝尝那个红糖的。”   整个吃了,她就吃不下别的了。   说完就把剩下的半个炸糕三口两口往嘴里一塞,又笑眯眯看着小小吃红糖馅的,等两种都尝过了。   小小轻声道:“不是师父炸的那个味儿。”   谢玄隔着窗户伸手进去,在小小掌心上一捏:等找到了师父,过年的时候还吃师父炸的炸糕。   两人对望,双双笑了。   大夫人看着小小与谢玄这一来一往,明白过来,那才是一对璧人,这姑娘的心思不在自己儿子身上。   几人坐着车出城,入了紫微宫,闻人羽去求见紫微真人,想先找一处清静院落安置母亲,等母亲身子好了,再另找住处。   可紫微真人并不在紫微宫中。   “师尊入宫,一直未归。”闻人羽在亲传弟子中排行第九,师兄们几乎都在外地宫观中当知观的,只有卓师兄未出京城,紫微真人不在,由他管理观中事宜。   “先将夫人安置在竹林精舍。”卓师兄说完又道,“等师尊回来,再作定夺。”   闻人羽皱了眉头,师尊已经去了一日一夜,竟还未回来:“是不是圣人病重?”   卓师兄看他一眼:“并未有消息传来,若师尊明日不归,那就由我来主持本次的道门大比。”   要起坛点香烧青词,通达天听,这些本都是由紫微真人做的。   卓师兄既是师兄也要勉励闻人羽两句:“小九,你是这一代中翘楚,外人不知,你该知道圣人的病,拖不了多少时候,紫微宫与奉天观从来水火不容,此番大比,绝不能落于人后。”   闻人羽垂眉敛目,卓师兄又道:“万不得已时,只要奉天观不赢,天师道赢了也可。”   闻人羽怔怔抬头,卓师兄看他神色就知他以为道门大比真是一场道术比试,微微轻叹:“师父总说你心思纯净,这些话是不愿意在你面前说的,便由我这个当师兄的来说罢。”   闻人羽往后退了一步,他直觉并不想听这些,两只手在道袍边紧紧攥成拳头。   卓师兄还未开口,小道童便进来禀报:“穆……穆国公府来人了。”   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闻人羽。   卓师兄道:“小九,这是你的家事,你自行料理。”   闻人羽肃容退出,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他眼见谢玄和小小在不远处,对他们二人生出无尽的亲近之意来。   谢玄叼了根野草,他不用听也知道穆国公府来人了,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   抬箱的抬箱,牵马的牵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嫁的。   穆国公就在其中,见到闻人羽微微一笑,仿佛他们从未争吵,依旧摆出慈父的脸来:“阿羽,你接你娘上山养病,怎么能少了吃穿用度,为父替你送来了。”   闻人羽半晌未曾说话,一个人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谢玄看闻人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说不出话来,咧咧嘴道:“大人中气十足,龙马精神,必是夜夜好眠才能如此,不知大人的枕头是金的呢?还是玉的?” 第81章 恩情绝   谢玄一开口,便把穆国公气得脸皮紫涨,以他的身份,何时要对个小道士忍气吞声,可他来是办要事的,不能与这毛头小子一争口舌。   穆国公装作听不出谢玄的言外之音,依旧摆出慈父面庞对闻人羽道:“阿羽,你母亲在何处,我去瞧瞧还差些什么。”   闻人羽一言不出,转身将穆国公带到竹林精舍中去。   山中露重风凉,闻人羽取了一件自己的斗篷给母亲披着,精舍之中竹床竹椅,小道童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送了食水来。   虽不比国公府中高床软枕,但推窗便是竹林,满目清凉绿意,连心境都开阔了些。   大夫人不过三十多岁,这些年是精元消耗得厉害,但到底身体底子还在,又有灵符护身,一离开木偶,精气便渐渐恢复。   想通之后,胸中郁气一散,心境开阔,便精神一振,看上去脸色好了许多。   她捧着热茶,听见丈夫的声音,厌恶得皱皱眉头,既然阿羽不想承袭国公府,那她又何必守着国公夫人的位子。   戚氏不是一直想要么?便给了她,看她能不能当得上。   穆国公进门便先叹息一声,目光满是怜惜:“衡娘,这地方实在太简陋了些,你怎么能在此处长住。”   大夫人笑一笑:“我倒觉得这地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我都十八年没呆过这么干净的地方了。”   穆国公来时便想好了,大夫人说什么他都不生气,笑盈盈道:“总是太简朴了,得添两个丫头婆子,灶上的针线上的,虽说小住,也用得上。”   一面说一面去看闻人羽的神情。   闻人羽袖身站着,望着外间的竹林,一动都不动   “你要什么,只管告诉我,等你养好了病,赶紧回家来才是,戚氏叫我送到庄上去了,家中总不能无人主持中馈。”   不管是送到哪里去了,反正只要她以为戚氏已经在庄子上就行。   “我要同你和离。”这话一出口,只觉得心身一轻。   大夫人直直望着丈夫,一旦放下,才知原来那些不过是自苦,儿子都不要虚名了,她还留着这些作什么。   穆国公不可置信的望着妻子,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你也跟着阿羽一起胡闹了?你又无家可回,出了国公府你还能到哪儿去?”   大夫人微微一笑:“我当然跟着我儿子,当年我带了多少嫁妆入府,和离之后,嫁妆退还,又不必靠着你才能活。”   穆国公怔在当场,脸上青白作色,对闻人羽道:“你就不劝劝你娘?这么大把年纪,连脸面都不要了?”   “我娘家都败落了,还充脸面给谁看?至于国公府,要么是你丢脸,要么是你那宝贝儿子丢脸,你想明白了。”   穆国公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有一日她会用小儿子的前途来胁迫他和离。   大夫人冷眼看他:“你若是肯和离,我便不告官,他还能按时去参加科举,若敢弄鬼,我舍了这张脸不要,去击登闻鼓告他谋害嫡母,这个罪名是什么刑罚,你该知道。”   若真闹到朝中去,不说穆国公府大大没脸,闻人已只怕连小命都不保。   他们在圣人面前还有几分颜面,等太孙上位,紫微真人更上一层,还会不偏向自己的徒弟?   穆国公到此时才后悔了,早知今日就该听了母亲的,将阿已送进紫微宫。   他思量片刻:“只有这一条路?”   “只有这一条路。”大夫人看他收起令人作呕的神情,心里反而痛快了:“早就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好省些口舌。”   穆国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不后悔?”   大夫人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儿子:“我后悔没早些和离。”   穆国公拂袖而去,好在是退还嫁妆,写书和离,旁人至多说他私德有亏,若是魇镇之事传出去,一家都没好果子吃。   穆国公是想接妻子回去,再把儿子笼络回来,两件事一件都没办成,只好先口上答应,回去再跟母亲讨主意。   穆国公一走,闻人羽便道:“夫人就这么饶过他了?”   大夫人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只是不想再与穆国公府有任何纠缠,那位桑姑娘说,再呆下去,我会死的,既然已经死里逃生,怎么还能回去呢?”   闻人羽听见桑姑娘三个字,心中那种甜意没了,心中反而一片茫然。   他是修道之人,该除秽清世,可他袖中那道黄符没有拍出去,辜负了师父的教导,可师父的道又究竟是什么?   大夫人在丈夫面前不假辞色,对着儿子却小心翼翼:“阿羽,我在观中,可会给你添麻烦?等国公府将我的陪嫁都送来,我便在山下置一间小院子,你也不必日日下山来,得空的时候过来坐坐,我给你预备些素斋。”   闻人羽坐到大夫人床前,替她掖掖被子,母子二人已经多年未有过这么亲近的举动了:“夫人的事,怎么会是麻烦呢,只是我将要大比,不能陪在夫人身边。”   大夫人眼圈一红,分明想哭,却将泪咽下:“好,好,我不烦你,你的事要紧。”心里却思量着,给儿子做的衣裳也没带出来,等她好上一些就先给儿子做件棉袍,没想到,山上这样冷。   闻人羽跟穆国公到竹林精舍去,那的他的家事,谢玄小小不再跟着。   何况方才闻人羽与那姓卓的就在抱朴堂内说话,闻人羽出来了,姓卓的还没出来。   谢玄耳廓一动,听见抱朴堂中细微动静,知道那姓卓的就要出来了,背过身去,状似在欣赏山间景色。   卓一道从抱朴堂中出来,就见玉虚真人的两个徒弟在堂前望云台看风景,师尊不在,由他代理紫微宫中大小事务,这两位既然是玉虚师伯的弟子,他自然要照顾。   “谢师弟桑师妹,在观中可还习惯?”   谢玄不见他时,在心里叫他姓卓的,等见了人,克制不住多几分恭敬,卓一道与师父长得实在太像。   小小也站直了,谢玄答道:“劳卓……卓师兄关怀,处处都好。”   卓一道微微点头:“紫微宫与天师道本出同宗,自家人说话不必太客气了,谢师弟桑师妹,再有两日便是大比,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   谢玄立时道:“如此正好,我与师妹跟着师父,并没有念过什么正经经书,听说第一场大比,比的是符箓经书,不知卓师兄那里,可有经书能借来一看。”   卓一道一听,想也知道玉虚真人是怎么教导徒弟的,他点一点头:“也好,你们随我来罢。”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若能到他屋中去,就能找找有没有《丹书符箓》,若这书在他这里,那师父自然就是冤枉的了。   除了找《丹书符箓》,还要找到那个紫棠面皮,眼下长瘤的道士。   卓一道带他们上山,谢玄背后背着剑,小小袖中藏着风刃。   卓一道走了一行石阶,身后听不见半点脚步声,静得连呼吸都没有,扭头一看,二人确实跟在他身后,心中暗道,看来天师道真有法门。   他哪里知道谢玄和小小在船上两月,日日御风,早就能做到下脚无声,至于呼吸吐纳,因为万分防备,不由自主便收敛气息,这才让他察觉不到。   他们本来以为卓一道会将他们带到自己房中,谁知他带着他们去了道藏阁。   “这里藏得万卷道藏,人人都可借阅。”卓一道说这话时,面有得色,天下道藏尽归紫微,奉天观修武道的居多,便没有这么多的道藏经书。   他将谢玄小小带进殿中,一排排书格中站了许多人,都在为了两天之后的大比借阅经书,见卓一道来了,纷纷行礼,有称师伯的,有称师叔的。   卓一道微微颔首,将谢玄小小带到二楼:“入门的那些,你们必都读过了,道门大比第一场说容易也不容易,人人都以为会考些艰深经文,实则不然。”   他一面走,一面说,将小小和谢玄带到一架经书前,冲他们微微一笑:“须该记得大道至简。”说完便下楼去了。   谢玄找这个由头才接受了卓一道,没想到被带到藏经楼里来了,这么多人都在,总不能立时就走,显得行为古怪。   他随手抽出本书来,翻了两页,是入门必要读的《太上》,翻了两页道:“这大比总不会是考秀才罢,难道还要咱们破题作文章?”   要是第一场都赢不了,那还怎么留在紫微宫找师父的线索。   不如趁夜起坛,悄悄在紫微宫中找一找师父的下落。   谢玄随手抽了两本经书,带着小小去登记借阅,刚迈出门边,就觉得身后几道目光跟随,他倏地回头。   殿中又无人看他,谢玄心觉不对,拉着小小回到屋中。   夜间早早熄了灯,推窗去看,满山只有零星灯火,小小取出小香炉,拿上线香,对谢玄道:“咱们到哪儿去找师父?先去卓一道那儿?”   “不着急,先等一等。”   谢玄取出黄纸朱砂来,对小小道:“你剪两个纸人。”   小小不解,但依着他剪了两个纸人,谢玄在纸人身上画符,把两个纸人摆到床上,盖上被子,对小小咧嘴一笑:“今夜要是有人来,就吓他们一跳。”   说着踩风翻出窗去,又将窗阖上,窗棱上一丝尘土都不沾。   带着小小隐入山间,等山间灯火越来越少,小小点起香来,才刚要念咒,身后便响起卓一道的声音。   “你们要找什么?” 第82章 防暗箭   谢玄听见响动,旋身出剑,胳膊张开,将小小护在身后。   卓一道只听见长剑一声轻响,剑尖便点了过来,他皱皱眉头,道袍一甩,一阵柔风拂过谢玄的面颊。   这风虽刚劲,但柔和,并没有伤他们的意思,谢玄这才回神,将剑收回,剑尖指地:“原来是卓师兄,突然发声,吓我一跳。”   卓一道只觉得他过分机警了,但想到他跟着玉虚真人行走江湖,机警些倒是好处。   谢玄上半身虽松了,腰盘腿脚劲力未滞,若是卓一道发难,他就先后跃而进攻,先将小小护住。   看见卓一道皱眉,他挠头咧嘴:“我还以为是师父来了,他总爱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卓一道一扬眉头,这倒是玉虚真人的性子,谢玄又胡扯起来:“师父最爱夜里授课,有时候去乱葬岗,有时候去枯河滩,一阵风就把咱们带去了。”   卓一道微微一笑:“师伯是世外人,他授业的法子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谢玄未穿道袍,穿了一身短打,卓一道抬眼一扫就知这年青人看着姿态放松,其实腰背蓄力,竟是随时随刻都在防备的姿态,心中暗道,看来玉虚师伯教导徒弟还真有几分本事。   譬如练书法之时,师父随时在身后抽笔,一面习书一面防备,久而久之腕力大增,乃是一样的道理。   他感慨完了还是疑惑:“你们在此处是找什么?”   谢玄几话间已经想好了应对,他咧嘴一笑:“找吃的。”   “找吃的?膳堂的伙食不好?”   谢玄摸了摸肚皮:“我跟师妹与师兄们不同,我们从小就食荤,一天不吃肉,身上就没力气,这都两天了,天天都是青菜豆腐,腿都软了。”   这满宫的道士都不吃荤,山上的兔子松鸡肥壮得很,看着就满肚子油,捉来烤了一定很香,谢玄本就有这个打算,现在拿这个出来搪塞卓一道。   卓一道听了皱眉,果然什么样的师父教什么样的徒弟,他想了想道:“紫微宫中戒杀生,你们要食荤也可,到城中酒肆去便罢。”   谢玄点头应承,低头扫到草丛中的线香,料想是小小惶急之下把香给扔到香里了,他一把拎起豆豆,提给卓一道看:“不光咱们找吃的,也给它找点吃的,它吃的东西,得点得香来捉。”   豆豆半梦半醒,脑袋一抬,冲着卓一道“嘶嘶”吐舌。   卓一道一怔,他还是年幼的时候听师父说起过师伯捉妖的事,天下纷乱,魍魉横行,南道北道刚刚兴起,天师道一门叱咤。   师父曾带他拜会过师伯,央请师伯一同坐镇紫微宫。   玉虚师伯的酒葫芦就挂在松枝间,人不知隐在何处,师爷问他:“师兄矢志荡平天下妖魔,可一旦承平日久,妖魔自然隐匿,师兄的葫芦有多久没捉到妖了,不如同我一起坐镇紫微宫。”   “你的道是登金阙,我的道是游江湖,我与你道不同,不想与谋。”   师父在酒葫芦边守了整整一日,从朗月繁星等到红日初升,都不曾见到玉虚师伯的面,他终于失望,带着卓一道下山去。   师父是个果决的人,决定来,便扔下大小事务,奔波千里,决定走,便立时下山,一步都没有回头。   卓一道也不过七岁大,他在硬石上睡了一夜,手足僵硬,慢了一步下山去,只觉得四周轻风一动。   他回过头去,就见那松枝上挂的葫芦不见了,大石头上坐着个饮酒的男人,他衣裳拓落,举动放恣,见自己回头,对他轻轻一笑,目中精光四射。   卓一道刚想回头叫师父,他似乘风而去,无影无踪。   这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再次相见,天师道已经没落,就像师父说的那样,天下承平,纵有妖魅魍魉,也逃入深山幽潭。   玉虚师伯吃得烂醉,目中精光不在,见到师父颠倒说些醉话,唯一清楚的只有四个字“可怜可笑”。   卓一道自从入门起,只有两次见过师父勃然大怒,一次是他弟弟偷走丹书,叛出紫微宫;一次便是玉虚师伯说了这句话。   师父将师伯关入铁沙牢内,二人在其中对谈些什么,他不敢探听,可饭食是由他日日送上山去的。   师伯躺在大石上酣睡,明明没酒,牢中却酒香不散,他仔细盯着,想看看师伯是不是偷出牢门,发现每到夜晚,两只小猴子摇摇晃晃自山道上来,抬荷叶给师伯送酒。   师伯隔着牢门,咬住荷叶梗子,把满荷叶的酒吸溜个干净。   就连这件事也是十数年前了。   看这师兄妹二人竟养了一条小蛇,也没往蛇妖这上头想,只以为是宠物,玉虚师伯能养猴子,他的徒弟就能养蛇。   卓一道点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既不走,那谢玄和小小得避开他。   “师兄是在此修炼?”他们修神仙道的,讲究的就是吸天地灵气,日用精华,再佐以丹药,期望有一天能白日飞升。   谢玄以为卓一道是想在此修炼。   卓一道笑了笑,并不答话,谢玄也笑了笑,带着小小离开,一边走一边说:“那咱们就换一个地方找东西吃。”   绕到林中,小小才松一口气,她一直扣着银叶子,若是卓一道别有所图,她当时就会放出风叶,把他扎成刺猬。   谢玄做了个手势:“我去瞧瞧他在那儿干些什么。”   小小伸手想要拉谢玄,谢玄拍拍她:“放心罢,无事的。”   说着脚下腾空,随风而潜,顺着树叶沙沙的声音,藏到树后,看卓一道大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卓一道竟在风口处打坐,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谢玄抬头去看,只见黑夜茫茫,总不会他一老道士,大半夜的,在等老相好罢。   谢玄心中暗哂,耳中一声轻响,他立时凝神屏气,等了许久才见天边一道黄影飞出,竟是一只黄符叠的纸鹤,方才听见的轻响,就是纸鹤拍翅的声音。   卓一道站起身来,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纸鹤,将纸鹤拆开,读黄符背后写的信件,读完之后将那黄符收入袖中。   谢玄皱起眉头,卓一道会这法术没什么出奇,奇怪的是他怎么大半夜的跑到山间,还用纸鹤与人传信。   天色浓黑,隔得又远,谢玄只能看见他与人传信,瞧不清楚他信上写了什么。   谢玄猛然瞪大了眼睛,给他传信的会不会……是师父?   卓一道将信收回袖中,转身离开,谢玄等了许久,这才从树后离开,跃上山去找到小小,就见小小蹲在石畔,豆豆正在大嚼着什么。   小小见谢玄回来,立时问道:“他干什么?”   “有人……用纸鹤给他传信。”谢玄犹疑不定,难道师父跟卓一道还有来往?   “会不会是师父?”小小想的跟谢玄一样。   谢玄摇摇头:“不知,咱们再仔细找找,你的香点了没有?”   香炉中只余下一撮香灰,小小点香寻人,可这山上丝毫没有师父的踪迹,她抱着香炉摇头:“师父不在山中。”   那缕烟似是被风吹了出去,从两山之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不怕,咱们都到了紫微宫,总能查出来,等明日比试过了,我就去黑牢探一探,说不准是有什么法术禁制,这才找不到。”   两人说完,谢玄才看了看豆豆:“它在吃什么?”   豆豆吃得头也不抬,只见它半截尾巴在摇晃,小小道:“点的香把孤魂引来了。”一边说一边怜爱的摸摸豆豆的头。   豆豆以魂魄为食,三魂归幽冥,七魄散于天地,点香召来幽魄,让豆豆吞下那些灵光。   它好不容易才饱餐一顿,吃得身子一翻,小小将它托起,对谢玄道:“它好像有些长大了。”   豆豆原来就只有小小的小手指头那样粗细,养了这么久才将将细了一点。   谢玄仔细看了看:“哪儿长大了,我看它是吃多了,撑圆的。”   豆豆在小小身上抬起头来,“嘶”一声,跟着又睡回去,一动都不动,果真是吃得撑了。   “这里灵气浓郁,连幽魂鬼火都比旁的地方要亮一些,让它多吃吃顿,很快就会长大的。”小小抚摸豆豆,还将它卷到袖中。   豆豆心满意足地卷起蛇身,把自己团得好好的,任小小将它放到袖子里。   谢玄看月亮渐渐下落,握住小小的手:“走,看看可有哪个不长眼的闯空门。”   他们结伴踏风回去,人还未落地,小小就自袖中射出一支银叶,“叮”一声,那银叶一半扎进石中,叶脉上夹着一枚符咒。   谢玄瞪大了眼睛也没瞧见小小钉住了什么,却能看见那银叶不住颤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   小小紧紧皱起眉头,随手又拍了张符上去,这下将它激怒了,回头就冲着小小谢玄嘶吼一声。   谢玄鼻尖一动,风中一丝淡淡的血腥气,他皱眉问道:“是恶鬼?”   小小点点头,这恶鬼委实生得难看,已经瞧不见人的模样,嘴巴张得巨大,白森森的尖牙还不知黏着什么东西的血。   双手化处利爪,在大石上乱扒,声音尖锐刺耳,谢玄虽看不见鬼,但能看见石头新添的一道道划痕。   是谁胆子这么大,竟在紫微宫里放出一只恶鬼伤人?   “是谁要害我们?”小小看看谢玄,紫微宫中都以为他们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就算紫微真人与玉虚真人不睦,何必伤个小辈,何况紫微真人还不在宫中。   谢玄想了想,想到今日在藏经阁中那几道视线,脑中一搜寻皆是奉天观的人。   “这种东西,干脆给豆豆吃了。”   豆豆在小小袖中弱“嘶”一声,它今天吃得太饱了,而且那东西闻上去很臭。   连豆豆也不肯吃,小小掏出黄符,想将它就地化去。   谢玄一把挡住她:“别急,把它捉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明日就是大比第一场,这东西的主人必要出现,到时放它出去,看看是谁还没大比,就用此下作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吃饱咧,不吃咧   师兄:不被人妒是庸才 第83章 三面缘   谢玄将那只恶鬼装进瓷瓶,又在瓶口贴了张黄符封条。   把那瓶子上下一抛,颠得恶鬼在瓶中翻转,不住嘶吼,他把瓷瓶扔进竹篓,对小小道:“明日咱们就能看见紫微真人了。”   入紫微宫几日,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明天是道门大比,北道的掌教,洞灵道人千里迢迢自奉天观来,紫微真人是必要现身的。   小小点了点头,紫微真人按排份来说是师公,可对他们来说是敌是友尚不分明。   谢玄将两条长凳子拼成一张床,身下就是薄木板,直躺在上面,阖眼吐纳。   小小在床上打坐,半日也不能静下心来,松开莲花指,抱着膝盖对谢玄道:“师兄,我睡不着。”   谢玄腰上用力,翻坐起来,脚尖踮地滑到床沿:“怎么?害怕了?”   小小摇了摇头,她只着中衣,一头细发披散肩头,目色空濛的望着谢玄,她总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谢玄伸手摸摸她的头,掌心触着绒绒发丝:“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我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小小乖乖躺下,心里想着师父,师兄那个很古怪的弟弟,又想到那个不知模样的紫微真人,阖上眼睛,呼息渐轻,慢慢睡着了。   谢玄没走,干脆就脱了鞋子,躺在她身边。   山间不比平地,这儿还似深秋,到了夜间越发寒冷,伸手摸摸小小的脚丫子,又跟冰块似的,让她的脚贴着自己的腿,捂得热了才满意点头。   替她将被子拉起来,拉到胸口处停顿片刻,小小好像比出村子的时候要胖了。   被下裹着的身躯娇小玲珑,但也渐渐有了些曲线,胸前微凸,腰如细柳,叫人看一眼便心头发烫。   可她熟睡之际,还似幼时,鼻尖翘着,嘴唇微微噘起,有白日里没有的娇憨。   谢玄不由自主凑近了几分,仔细看她面上茸茸细毛,身上倏地一热,他猛然回神,坐直了身子。   半晌才心平气和,缓缓吐出一口热气,今夜还是老老实实去睡板凳罢。   小小睡得极轻,迷蒙之中将眼一睁,便知自己又离魂了。   自修习玉虚真人教的法咒之后,小小自觉神魂稳健,已经许久都不再离魂,没想到今夜又离魂了。   玉虚真人说,每次离魂都是因她心中有关切之人,那么她是不是能知道师父在何处?   她站在一条空无一人的长廊中,走了许久,才看见一座殿宇。   红墙金瓦,比紫微宫的三清殿,还要更堂皇。   小小连州县府衙都不曾进去过,更别说这是么大的院子,她还以为是哪个富户的宅院,等往前几步,听见殿前传出兵甲声,这才恍然大悟。   这里是皇宫。   怪不得有这么气派的殿宇,只不知,殿中人是谁。   她心念一动,人就已经到了殿中,殿内人声寂寂,香烟袅袅,小小转过丝帘,就见个锦衣丽人跪在榻前。   小小平生都未曾见过这么美貌的女人,澹王妃端丽已极,却不似她妩媚入骨。   雪藕似的胳膊裹着绯红轻纱,一只手托着玉盏,一只手捏着个玉柄金勺,一勺一勺喂榻上的人饮蜜浆。   “吃了药可好些了么?”那丽人问道。   小小又往前两步,这才看清楚榻上的人,他头发半白,眼眉下垂,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死气。   不论殿中点什么样的熏香都遮盖不住,这人活不了多久了。   小小倏地皱眉,这人头顶的命火与师兄一模一样,只是他的六毫光黯淡不明,似灯油烧到最后,底色泛黑,只余一星火色了。   “好受多了。”他连声音都是苍老的,手上的肌肤如树皮一般,身边花枝般的美人,更显得他似块老朽病木。   树皮似的手抚摸着美人面,美人泣道:“六郎莫急,仙长不是说了,他已经卜算到了,陛下的灵药就在附近,只要撑过这些日子,陛下的病就会全好了。”   那人笑了一声:“十五年了,他认真去找,早就找到了,不是说他无所不能卜么?怎么找一个人要找这么久。”   绯衣丽人珠泪垂落,她强笑道:“可洞道灵人也没有找到,也许……”也许那枚灵药已经消散天地间。   可这话她不能说。   小小见那丽人生得天姿国色,声音如黄莺出谷,可她头顶一片墨色,五蕴之气污秽不堪,命火再富贵,也已经趋不散黑云。   “也许什么?”六郞似乎脾气很不好,一把推开了丽人的手。   “也许是那盗药之人将灵药藏在秘处,仙长既然说找到了,六郎又何须担忧。”   六郎沉声不语,摆了摆手:“你走罢,他来了,让他进来。”   丽人面上惶惶,踌躇半日方才应了声是,她搁下玉碗,又扶着六郎躺下,叮嘱几句,转身走出殿门。   与小小擦肩而过之际,脸上那付娇柔神色一下变了,红唇微翘,十分快意。   她不过走了几步路,又换上哀容,出门又是那切切伤怀的声音:“仙长,圣人请您进去。”   “贵妃不必过于担忧了。”声音老而强健,迈步有力。   “只盼仙长能早日捉着那个盗药人,将他千刀万剐!”美人恨声,更添风致。   那道士瞥她一眼,心里明白,她这是知道了什么,宫中又岂有不透风的墙。   小小转过头去,就见一灰袍道人跨步入殿,刚一入殿,目光灼灼往小小站立的地方投来。   小小指尖掐诀,脚下踩风,隐到柱后。   那人放慢了脚步,袖中抖出一样事物来,眼看就要拍到小小身上,小小掌中风针刺出,将黄符扎破,闪身避过,飞出殿门。   那道黄符虽被扎破,但劲力未散,若不是小小逃得快,差一点就打伤她的神魂。   小小的神魂激起廊下一阵风,那丽人还在外等候,突然身上一寒,打了个喷嚏。   身边宫人赶紧替她披上披帛,小小听她问道:“太孙睡了没有?”   宫人答道:“太孙闹着要见贵妃娘娘,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丽人点一点头,脸上这才泛起笑意:“走罢,今日不必守着了。”   有那老道士在,什么也打听不着。   小小跟了几步,这里殿宇楼台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处,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不能再进殿中去。   那个老道士真是厉害,不过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所在,若是让那符打中,她神魂受伤,可不如肉身好恢复。   “怎么?”榻上人看老道士脚下踉跄,出声问道。   老道士声音微沉:“无事,夜里风大。”   榻上人听了,心头竟然松快了:“你也到了这个年纪,夜里还该多穿些才是。”   老道点一点头:“是啊,岁月不饶人。”   嘴上说话,眼睛余光却看向门上悬着的八卦镜,明明有镇邪的宝物在,怎么还会有东西混出来,还能毫发无伤的出去。   难道是洞灵道人,迫不及待了?   “还没有找到?”榻上人急急问道。   老道士一甩拂尘:“就算不找,也自会前来,我说过,你与他该有三面之缘。”   三面之缘,还有一面,将运应劫数。   “那人宁肯死,也不肯说?商云萝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高官厚禄,功名利禄他不要!道门秘笈,飞天法术他也不要!”   男人一面说一面咳嗽,方才饮的蜜浆半点效用也没有。   “陛下,夜思伤神,请陛下安歇,明日乃是道门大比,我该回紫微宫去。”   老道士便是紫微真人,榻上躺上就是大昭皇帝。   男人看他一眼,目光微垂,摆了摆手,紫微真人出了大殿,心中默念口诀,想找到方才是什么东西藏在大殿内,可黄符拍出,直直落到地上。   他抬头望向四方宫阙,什么东西竟跑得这么快?   小小回到床上,等再睁眼,天色大亮,谢玄已经起来了,还替她打来了水,看她醒了对她道:“换过衣裳,拿上名符,下面好生热闹。”   小小换了明珠给她的青纱道袍,束上玉簪:“豆豆,快来。”   等了一会也没见着豆豆,小小将被子枕头掀开,满床都没找到豆豆的影子,问道:“豆豆在哪儿?”   谢玄一怔:“一早上就没见着它,它是不是肚子饿了?”   说着赶紧去翻竹篓,还以为豆豆这个贪吃的东西,必要守着瓷瓶,没想到瓶子安安稳稳躺竹篓中,豆豆却一点影子也没有。   小小蹙了眉头,外头敲起钟来,谢玄道:“这小东西机灵得很,不会丢的,咱们先去参加第一场比试。”   小小想起昨夜的事,还没告诉谢玄呢,只好对着屋子说一声:“豆豆,你自己呆在家里,可别捣乱。”   这才关上门,跟谢玄一道下山。   走到半道,遇上了闻人羽,他在这里站了许久,衣上沾露,对谢玄点一点头:“走罢。”   谢玄问道:“道门大比回回都这么气派?”   闻人羽笑了一笑,并不答话,谢玄看他沉默不语,开了个玩笑:“怎么?你还怕你张口滞了真气,考不了第一?”   闻人羽这才笑得有几分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原来盼望得很,现下反而不想比了。”   谢玄知他遭逢变故,拍了拍他的肩头,老气横秋道:“年轻人,哪有什么过不去坎,大道随心,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闻人羽脚下一顿,思索片刻,站直了身子,对谢玄一揖。   谢玄退后一步:“怎么?”   “谢师弟该算是我的一言师了。”   谢玄立刻得意,洋洋笑道:“那是自然,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经。”   闻人羽微微一笑:“九真妙戒,八戒不骄,谢师弟犯戒了。”   “咱们一般二般,我不说你,你不说我。”示意闻人羽喝酒也是破戒,大家一样破戒,谁也别说谁。   “我犯的戒,已然写到功过格上,只等师父回来罚我。”   本是玩笑,谁知闻人羽一本正经起来,谢玄看看他,摇了摇头,对小小道:“他是不是呆了?”   小小一言不出,方才见到闻人羽,他的五蕴之气不再似山间云,而似雨前雾,灰蒙蒙的一片。   她还未开口,钟又响三声,几个外门道士将他们引入会场。   高台之上北道掌教洞道灵人已然端坐,而南道紫微真人还未入场。   等诸人列队,洞灵道人端坐台上一动不动,双目轻阖,冷笑一声,笑意未收,便听见一声鹤鸣,自山间传来。   云开雾散,紫微真人驾鹤而来,白发白须随风而动,一派世仙人的模样。   谢玄嘴巴一咧,抽口冷气,牙差点给酸倒了。   小小瞪圆了眼睛,这就是她昨夜见到的人! 第84章 何为道   紫微真人驾鹤而来,从山门牌坊顶上飞入,人人都扭过脖子看他。   紫微宫众徒习以为常,奉天观各人脸上有的轻鄙,有的诧异,还有的面上显现出不平之意来。   只有谢玄,双手抱臂,十分兴味,看着看着,还瞧出一点古怪来。   这只仙鹤身覆白羽,颈项漆黑,顶上朱砂,挥翅之间煦风拂过诸道头顶,时不时发出两声鹤鸣。   瞧着十分灵动,可谢玄眯眼一看,就见那仙鹤的眼珠是死的,转动之间十分刻板。   谢玄搓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用手肘撞一撞小小,眉毛一抬:“哎,你瞧,那仙鹤是不是假的?”   片刻都等不到小小回应,扭头看她:“怎么了?”   小小四周一望,都是紫微宫的人,不方便谈昨夜之事,摇摇头道:“我正在看。”   凝神去瞧,果然是假的。   紫微真人飞落到台上,拂尘一挥,入席坐下,那只仙鹤倏地变小,变作一只巴掌大的小鹤,小鹤翅膀一振,钻入紫微真人袖中。   紫微真人这出场,虽无鼓乐,却也震慑奉天观。   他拂尘一甩,对洞灵道人微微一笑:“我来迟了。”   紫微真人生得一付神仙模样,倒与殿中的老君像颇有些相似,而洞灵道人若不是穿着一身道袍,半点也不像个道士。   他面色玄黑如铁,眼大似铃,满面络腮胡,看上去哪像北道的掌教,倒像是大胡子的亲兄弟。   洞灵道人扯扯脸皮:“鹤鸣九皋,声闻于野,道兄真是超然物外。”   此句分明用来夸奖隐士贤人,从洞灵道人嘴里说出来,便是讥讽紫微真人又要清高名声,又要金阙实权。   奉天观诸人哈哈大笑,紫微宫的人便对洞灵道人怒目而视。   谢玄小小哪边都不是,就当看一场好戏,谢玄肚里笑得打跌,脸上还一派肃然,这会儿还不能跟紫微宫撕破脸。   一边暗笑一边心想,怎么才把紫微真人这个以小变大的法术学了来,到时就把蝴蝶风筝变大,让小小乘着大蝴蝶,五色斑斓飞在天上,那该多好看。   紫微真人笑一笑:“道兄千里迢迢而来,我俗务缠身,有失远迎,等大比之后,咱们正可谈玄论道。”   道灵道人瞥他一眼,奉天观自来是修的武道,谈什么玄,论什么道,鼻子里出气,扭头不再理会。   紫微真人手掌一抬,人人面前多了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这般变化,引起骚动,不过片刻就又平息,谢玄伸手敲敲桌面,传出一阵金石之声,原来这桌子是用广场上的石板变化而来的。   一共四场比试,紫微宫与奉天宫交换着指派门下道人监考。   这一场紫微宫派出了卓一道。   “入座。”   卓一道站在台上,声如洪钟,指令发出,人人都入席坐下。   小道童抱了满怀的卷轴,一轴一轴发到各个参加大比的道众们手里。   闻人羽一直低着头,若是平日师尊飞身而来,他心中只有敬佩骄傲之情,可今日他却知道,这是师尊想煞一煞奉天观的气焰。   这让他心中很不好受,手握笔管,吐纳一番,方才缓过神来。   小道童抱着卷轴走到闻人羽面前,正是三七,他咧嘴一笑,把卷轴递给闻人羽,轻声道:“师兄一定能赢。”   闻人羽眉头舒展,微微一笑。   等人人桌前都摆上卷轴,巨鼓无锤而响,“咚咚咚”三声,响彻山谷。   巨石香炉中插上一根香,卓一道朗声道:“香尽收卷。”   那根香被山风一吹,烧得极快,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就会燃尽,各道门中人纷纷展开桌上卷轴,急急去看卷上的题目。   作文章真不是谢玄的强项,他解开卷轴上的系绳,把卷轴摊开,一点一点露出上面的字来。   他一边自己动作,一边还用余光不住瞥着别人,每人卷上都写了两三行字,有人面露凝色,有人下笔如神。   只有谢玄的卷轴,展了个开头,只有一点墨色,他干脆把整个卷轴一甩,白纸上露出一个大字“道。”   这便是谢玄这一场比试的题目。   待谢玄看过之后,纸张变作白色,让他就在这张白纸上作答。   谢玄挑挑眉头,抬眼去看站在高台上的卓一道,他把他们带到道藏经阁中去,又对他说“大道至简”,是不是有心想要泄露题目给他。   不管是不是,反正拿回去的那本经书,他和小小都没空看。   谢玄这辈子都没正经念过书,更别说作文章,他又不考秀才,心里这么想,举目四顾,场中只有毛笔书写的声音。   紫微宫的门人都低头书写,奉天观的那些,落笔几个字,又皱眉抬头,苦思冥想。   谢玄一会用食指顶着毛笔,运气让笔管在指尖转动;一会儿又咬着竹管,龇牙咧嘴,余光去看闻人羽,心道这小子读了这么多年经,必是下笔如有神了。   谁知闻人羽也是一样,对着白纸枯坐,连墨也没有磨。   谢玄刚要用小石子弹他一下,就觉得桌椅在动,竟将他抬了起来,换到另一边去,场上如此变幻的还不止是他一个。   紫微宫人着紫袍,奉天观着蓝袍,就只有小小和谢玄穿得不同,虽有百来人,从上往下看去,一目了然。   谢玄无法,只好自己想,眼睛珠子转来转去,等场上一半人立起来交卷时。   他抓耳挠腮,咬牙道:“罢了罢了。”   飞腕写了一个“简”字,把卷轴一卷,交了上去,管它成不成,反正这只占一半的分数,还要考丹书符箓呢。   场中百人,这一试就刷掉了五六人,这五六个皆是想用障眼法作弊的,卓一道将他们捉出,赶出了考场。   谢玄两条腿勾在书桌上,看着这些人被清出去,都是穿蓝袍的奉天观门人。   洞灵道人气得脸色铁青,紫微真人却微微笑道:“都是小孩子,不值得生气,道兄试一试我这茶水,乃是采山岩上的野茶泡就的。”   洞灵道人取起茶盏一饮而尽。   一共四场比试,每人皆以上中下来列等,一场得了下等不要紧,还有旁的可以补救,但只要作弊,便会取消大比资格。   洞灵道人如何不怒,那几个门人不敢再上前触怒他,都躲回房中去了。   紫微真人手捋白须,低头饮茶,这五人中,有三个是好手,腰腿有力,一身劲力丝毫不松懈,还未战第二场战桩比武,就先落败,必是奉天观想私下办些什么事。   交完卷后,相熟的人便聚到一处,互问试题。   谢玄眼睛一扫,找到了小小,她身边竟围了几个人,有紫微宫的也有奉天观的,小小脸色淡漠,并不理会。   见到谢玄过来,璨然一笑:“师兄,你的试题是什么?”   “道。”   那几个人纷纷看向他,何为道?只怕修行多年也不能解答,这样的题目要如何尽善尽美,这些人本来隐隐嫉妒谢玄,听见他的试题,有的撇眉有的失笑。   纵是文举状元都不定能写得漂亮,何况谢玄一看便不是读书人。   小小蹙了眉头,谢玄宽慰她:“放心罢,今日还有第二场。”   收入箱中的卷轴,随着箱子飞到台上,紫微真人将茶盏一放,场下又响三声鼓。   这回发到每人面前的是朱砂,一张黄纸一束线香和一碟朱砂,前十人列为上等。   画灵符要起神坛,奉香念咒请神,就算符头符胆符脚俱全,也得看这张符中灵气足不足,这么多人一起请神,就得各凭本事。   黄纸一发到桌上,便有人从袖中取出法器,下拜请香,念咒落笔。   紫微真举起茶盏,又饮一口,宽大袖袍掩过面,喃喃念了一道开眼咒,待袖袍落下,他眼中场内人人笔下的灵气,一览无遗。   他袍袖一落,便心中暗惊,眼睛盯着正中那张桌子,一见那人服色,便问卓一道:“那个,就是师兄的徒弟?”   卓一道点点头:“不错,是玉虚师伯的徒弟,姓谢名玄,师伯还未赐下道号。”   卓一道看了眼师父的神色,心中一凛,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到师父露出这样的目光了,不由诧异,也望向谢玄。   就见谢玄捏着笔管,站没站相,吊儿郎当,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   画符一事没有作弊一说,画得像不像不在考评之内,要看这符灵不灵,偷看别人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谢玄左右伸头一望,看人人口中念念有辞,有的还用朱砂在地上画法阵,他随意用笔尖沾了沾朱砂。   阖眼凝神,缓缓睁开,笔走游龙,一气呵成。   扔了笔管,将那黄符举起来,轻轻吹了口气,十分满意的样子。   “呯”一声轻响,紫微真人手中薄瓷茶盏应声而碎。   盏中残茶淋漓,顺着指缝滴落,沾湿了道袍。   紫微真人立时回神,拂尘一扫,碎杯茶渍无影无踪。   洞灵道人横眉看他:“怎么,道兄如此在意,是想着这把年纪,该挑一挑继任之人了?”   紫微真人充耳不闻。   方才谢玄画符之时,就见四方灵力凝聚在他一人身上,点点光斑在他身后盘旋,自上往下看,便条一条盘龙。   灵符书就,灵光消散,朱砂黄符灼然生光。   这样一道符,他苦练三十年方才能画就。   只是后生可畏,并不会让紫微真人就此失态,找了十五年的人,终于现身。   他微微一笑,取盏痛饮,杯中茶色一泛,化为酒浆:师兄啊师兄,你曾说要收这天下最厉害的徒弟,竟然真被你找到了。 第85章 第一名   谢玄符书一成,灵光四散而去。   等他的符成了,余下的这些人才有灵光可取,离谢玄近的人便沾了光。   紫微真人在座上看着,看谢玄第一个画完,将黄符交到卓一道手中,忽尔一笑。   洞灵道人看紫微真人脸上带笑,问道:“道兄在笑什么?”   “道门之中有如此多的后起之秀,我心甚慰。”   洞灵道人知道他一张嘴便没实话,哼了一声,不再同他搭话,眼睛不断去看自己家观中的后辈,怎么竟被个野道抢了先。   谢玄还是那一身旧道袍,紫微宫人人知他来历,不敢小觑,但奉天观的的徒众,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反而小看了他。   见他第一个画成符,都有些瞧热闹的意思,等着看这第一张道符是不是废符,能在上中下中评上第几等。   卓一道接过黄符,往坛前一供,炉中香烟倏地爆出火苗,符上朱砂灼然生光,虽在白日,那团光也亮得极耀眼。   一时惹人哗然,几次大比都卓一道来验符,还从未见过这么强的光。   他举目一扫,全场静寂,朗声评道:“上等。”   这个评等,无人指谪,若连这样的符书都评不上等,那他们手中这些,就更不成了。   画符不是奉天观的强项,看谢玄出头露脸,便有人存心较量。   第二场站桩比武,才是奉天观占优,不论谁遇上了谢玄,都要将他踢下桩台,也好扬一扬奉天观的威风。   小小看着谢玄的灵符书成,这才低头写自己的符箓,考经她不怕,画符还真不知能不能成。   小小神魂虚弱,下笔之时灵光难聚,握着笔杆念了几遍神咒,画出的符上只有零星一点灵光。   小小将这张符送到卓一道的手上。   点香之后,灵光几乎不见,但卓一道再次评等:“上等。”   奉天观的人跳出来:“她这符画得这样寻常,凭什么能得上等?”   一人出声,诸人应和,就连紫微宫参加的徒众都面有疑色,都盯着卓一道,等他解释,若他解释不了,上座还在紫微真人和洞灵道人。   卓一道扫了他们一眼:“我方才说了,前十人列为上等。”   符箓不仅要比威力,还要比速度,单论威力,画符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掐算一个请神吉日,摆上神坛,斋戒三天,符上的灵光自然变强。   大比比的便是谁更快能画出有效用的符。   小小的符上灵光虽微,可这是一张有用的符,当然应该列为上等。   诸人被卓一道驳得哑口无言,对视一眼,争先恐后的把自己画的符交上去。短短片刻,已经有五人被列成上等了。   小小走到谢玄身边,谢玄摸摸她的头,又伸着脖子去看闻人羽,上等都已经评完了,他还慢条斯理。   谢玄抱着胳膊疑惑:“他不是有个小法阵么,怎么不用那个。”   这场比试各出法宝,有从袖中取出三清铃的,也有供上五雷令牌的,似闻人羽这样,分明有法宝,但不用的,还真是少见。   “你说这个呆子,是不是真的呆了。”   小小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谢玄看了看已经比完的人,符箓是当场评等,上一场的论经却要等诸位高人选过之后才会放榜。   接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便跟小小先走一步。   一面爬石阶,一面道:“我方才就在想,紫微真人那个仙鹤,必是先剪出来,再用咒变大,那这符中不仅要画上风咒,还得用变幻咒,等我回去琢磨琢磨,给你弄个蝴蝶玩玩。”   小小应了两声,直到走进房中,她一下关了屋门。   伸手就去翻谢玄的衣裳,谢玄退后一步,双臂挡在胸前,脸上大红,结结巴巴:“干……干什么?”   小小眨眨眼:“把符给我。”   谢玄松一口气,面上尴尬:“你要符,怎么不说,都大姑娘了,可不能动手动脚的。”   小小蹙了眉头,觉得师兄今日真是古怪,平素这样,他可从来都没拒绝过。   谢玄把怀中符交到小小手里,小小取出两张,贴在门上窗上,保住无人偷听,这才对他道:“我昨日见到紫微真人了。”   “你又离魂了?”   “我在皇宫里,还见到了皇帝,紫微真人端得厉害,只一眼就瞧破我在何处,要不是我逃得快,就被他黄符所伤。”   “那他跟皇帝老头子说什么?”谢玄没见过皇帝,可戏台上的皇帝都是老头子,皇宫中的那个自然也是老头子了。   小小摇摇头:“不知道,他们还没说话,我就逃了,但我听见皇帝跟一个女人说话,他们说在找药治病,已经找了十五年了。”   师父被通缉也有十五六年了,这必然有联系。   谢玄背转着身子,在屋中踱了两步,突然灵光一现:“会不会……会不会那本不见的药书中,就有丹药的制法,偷了书就是偷了药。”   小小一听,连连点头:“定是这样!”   谢玄脸色一正:“今日,我就去探一探卓一道的屋子。”   卓一道要阅卷,那些卷轴全都锁在箱子里,摆在三清殿中,他要批阅卷轴也得在三清殿内,与奉天观的道士一起。   后日便要张榜,筛选人数准备第二场大比,今夜他无论无如何都要点灯煎蜡的把卷子评出等级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两人互望一眼,打开了屋门,去看符箓比试的名次,再打听打听他们什么时候开始阅卷。   黄榜张在紫微宫平台上的石雕八卦前,谢玄拉着小小挤到前面,第一名是他,第二名是小小。   他挑眉一笑,余下八位上等,紫微宫占六个,奉天观占了两个,可这六个人里,并没有闻人羽。   谢玄一路顺着往下看,到黄榜中央,才看见了闻人羽的名字,他竟然只得了一个中等。   闻人羽浑不在意,就连经论也答得寻常,比完了也不作停留,回到竹林精舍。   大夫人此时该称为明氏,明氏早就预备了小菜等着儿子,她未嫁之时针线厨事样样都曾学过,几十年不用,又再捡了起来。   小道童替她烧火,她做了几天菜,越做越手越熟。   站在竹屋门前,绞好巾帕等着儿子回来:“阿羽,累了罢,泡了茶给你。”   嫁妆还没还回来,先用嫩竹叶晒干作茶,泡了一杯等着闻人羽,桌上摆了三四样素斋,明氏道:“你那两位朋友,帮了我们许多,也该请他们过来用饭才是。”   闻人羽点一点头:“等放榜之后。”   明氏一个字也不问儿子考得如何,只是给他添了两筷子素菇,笑着看他吃下去,若不是住在紫微宫,而是在外面,她此生也就无憾了。   卓一道将闻人羽的评等报给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听了,颇有些诧异:“这真是阿羽画的符?”   这个徒弟习丹书十数年,他手把着手教的画符,不该画成这样,这张黄符笔意凝滞,炁散神走,书不成符。   紫微真人看了黄符,皱起眉头:“是可穆国公府,出了事?”   卓一道便将穆国公府的事详细禀报。   紫微真人只当爱徒是一时受挫:“尘根断绝对他倒是好事,让他静思几日,自能明白过来。”   卓一道心知紫微真人对闻人羽寄予厚望,躬身应道:“是。”   紫微真人又道:“我师兄的那两个孩子,也不知论经如何,我是他们的师叔,等评完了卷,你将二人的经论拿来我看一看。”   玉虚师伯是最不爱念经的,在紫微宫中小住几日,醒了便埋怨紫微宫早课晚课,念不完的经卷,想来他的徒弟确实不会念经,师父这才想着指点一二。   卓一道心中这么想,应一声:“弟子知道。”   入夜时分,三清殿中灯火通明,紫微宫与奉天观罗列坐席,对面而坐,每个卷轴都稳去了姓名,抽到哪卷,便给哪卷评等。   因不知是哪一家的卷子,谁也不敢随意评等,卷面若有污渍,一概不用。   卓一道评了十卷,又伸手从箱子中抽出一卷,解开系绳,把卷轴一摊,整张纸上就只有一个字“简”。   等查阅题目,又是一个字“道”。   卓一道对着这张卷子犯难,若说错,确实不错,可要说好,又不足称好。   他一皱眉头,奉天观的钟希文便以为这张卷轴是自家门人写的,伸头一看,笔锋之中果然剑意挥洒,字体虽然平庸,但力透纸背。   立时便道:“答得不错,该列上等。”   卓一道反诘:“是否太简单了。”   “大道至简,有何错?”奉天观的钟希文道,“难道卓道兄还有更高明的见解?”   卓一道笔尖一顿,以朱砂点了个上等。   评级之后,卷面自然显出姓名,将这等级记在各人名下。   上字最后一笔写完,谢玄的名字出现在卷面上。   钟希文方才还面有得色,以为自家一个上等已经稳了,看清姓名脸色大变,这卷竟不是自家的,他替紫微宫的人争了个上等来。   卓一道见他脸色如此难看,微微一笑:“钟道兄真是好眼力。”   心中微诧,这个谢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那日带他们去藏经楼,并非有意漏题,一百个不同的题目,纵想透露也透露不过来,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竟真被谢玄给抽中。   运气极好的谢玄,翻窗进了卓一道的屋子,脚尖还没落地,就见月光照出屋中地上条条墨线,身子一提,踩在风上。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仔细看去,就见梁上柱上处处都有禁制,若是方才他脚尖落了地,那便触动机关。   谢玄眯起眼睛,卓一道的屋里,设这么多的机关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玄:虽然没押题,但我还是中了   豆豆:我继续不见 第86章 藏宝格   卓一道的屋子独占一处高台,有药炉,有书斋,似他这样身份的人,都有道童随侍左右。   他不在时,道童不能随意进他的屋子,就在门前廊下守着。   小小走到阶前跟小道士搭话,谢玄趁机翻窗进去,听见小小外面道:“请问卓师兄在不在?”   道童躬身答话:“回师姑的话,师父在三清殿中批阅卷轴,今夜只怕不会回来了,师姑有何事,只管与我说。”   小小生得美貌,兼之年轻,这小道童还未曾冠,其实与小小也差不多年纪,恭恭敬敬垂手立着。   小小衣摆微扬,两个小纸人从她袖子底下钻了出来,手里抬着一张黄符。   小小目光直视着道童:“我是来多谢卓师兄的,听说第三场比式是炼丹,想跟卓师兄讨教讨教。”   这两句话,跟谢玄练了许久。   每到大比总有人来卓一道门前探听题目,特别是丹道,小道童没什么可怀疑的,对小小道:“师姑不如明日再来。”   小小微微点头:“多谢你了。”   小纸人将黄符拍到道童背后,小小刚刚转身,他便困倦起来,打了长哈欠,歪在廊下睡着了。   谢玄隔着窗子瞧见道童倒头睡着,打起火折来,屋里一下亮了。   他脚尖虚点,走到卓一道书桌前,见桌上铺的都是药方,小心翼翼拉开抽屉,就见里面一叠黄纸。   谢玄眉毛一挑,这便是卓一道在山中等的信。   他把这一叠信出来,长的五六句,短的三四句,都是索要药材的信件,越是摆在上面的,需要就越多。   谢玄粗通医理,乡野之中多是些跌打损伤,他认得其中一些药材,是专用止血化瘀的。   还有些人参灵芝,混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卓一道跟京城的药材铺子做生意?   谢玄咧咧嘴,把这些黄纸放回抽屉,点着蜡烛小心去看,看桌底下有没有暗格。   屋中门窗紧闭,谢玄靠着一阵风撑到现在,这阵风四散而去,他差点站不稳,对窗外小小低低声道:“吹风进来。”   脚底风散,身子一滑,脸差点贴在地板上。   小小一把掀开窗棱,用衣摆扇风进去,谢玄差点栽倒之际,又险险稳住了。   鼻尖正对着地板,只差分毫就会触动禁制。   他吁出口气,刚要站起,便见这块地板的咒符颜色更深,两块格板边缘磨得发亮,若非盯着细看,极难看出来。   师父最爱在石板下面藏东西,他时常要外出几日,房中石板下面藏着一只粗陶罐,里面存着铜板,是他们的全部身家。   他们曾经说好,有了闲钱都塞在那个陶罐里,到过年前,就把这陶罐取出来砸碎,用里面的钱,置办年货。   那个陶罐只开了个小口,能进不能出,可师父偷偷用勾子从里面勾出钱来买酒吃。   有一年过年,陶罐头里面就只有二十来个铜板,不够买糖买油,小小虽不吵闹,却吧哒吧哒掉眼泪,师父带她在院子里堆了一排小雪人,她才高兴起来。   难道……兄弟俩一个毛病,都爱在地下藏东西?   谢玄取出匕首,随着边缘,往木板缝中一撬,略一松动就把木板浮起,看见地下果然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木盒。   木盒里卷着一副画,谢玄把这画拿在手中,把木盒放回原处,偷偷溜了出去。   谢玄把画藏在怀中,又从窗口飞出去,小纸人揭落道童身上的符咒,藏在树阴里等纸鹤来接它们回去。   谢玄回屋便点起灯火,将纸铺开:“这东西藏得这么严实,定是要紧之物。”   小小也凑上前,铺开一看,这竟然是一张地图。   上面画着京城和各种州府乡县,偶尔在地名上划下几道痕迹,墨色都已经很浅了。   小小瞧了半日也没瞧出什么,谢玄反复念叨地名,倏地明白过来:“这是咱们到过的地方!”   小小记不清楚了,可谢玄记得很清楚,师父将他背在竹篓里,等有了小小,就是小小躺在竹篓里。   他们有时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风餐露宿。   是后来才定居在村里,那地方到处是山,又穷又贫瘠,谢玄很不喜欢,问师父为什么不在别上一个村子,再上一个村子落脚。   师父只是笑一笑。   谢玄认字极早,大部分城池都没印象,还有记得几个,联起来看,就是卓一道一直都知道他们去过哪里。   卓一道回到房前,见小徒弟睡在廊下,拍了拍他的背。   沾手便是山间露,他显然已经睡了许久,卓一道唤他:“白术?怎么在这里睡了。”   白术揉揉眼睛:“师父,弟子不知怎么困得厉害,想闭上眼睛歇一歇的,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   卓一道眉头一拧,推门入屋。   他是炼药之人,鼻子极灵,一闻便知有人进来过。   白术跟在身后,卓一道问:“我不在时有谁来过?”   白术道:“三师叔派人来过,桑师姑也来过,不过停留片刻又走了,三师叔不知所为何事,桑师姑是想向师父请教丹道。”   卓一道面沉如水,衣袖一拂:“你去罢,关上门。”   门一关上,他便打开木格板,从里面取出木盒来,才刚要打开盒盖,就听见白术的声音:“三师叔来了,师父刚刚回来。”   卓一道眉头一皱,把木盒又放回去,将格板填好,端坐在桌前。   白术叩一叩门:“师父,三师叔来拜访。”   “请他进来。”   白术推门请一阳真人进屋,又奉上香茗点心,看二人神色肃然,退了出去。   一阳真人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师伯的那两位弟子,师父可曾有什么嘱咐给师兄?”   卓一道手中托着茶盏,微微一笑:“三师弟少来我的药炉,我这里的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   一阳真人脸色一僵,自从出了那件事,师兄弟们很是疑心了一回卓一道。   那个外门看炉弟子,竟能偷走师父的秘书,若说没有里应外合,谁能相信,卓一道端着师兄的架子,竟干下这事来。   当日便闹过一场,可师父也不知为何,极相信他,观中大小事务还交到他手中。   只是师兄弟之间的情谊,难再修复了。   一阳真人咳嗽一声:“师兄说笑了。”   他经营多年的心血,若不是因为萧广福那个蠢货,招惹了谁不好,竟招惹了玉虚师伯的徒弟,搅乱了真武大帝圣诞。   这事闹到师父跟前,连他也跟着受了责罚,“教徒不严,纵徒横行。”,骂得一阳真人头都抬不起来。   单只受罚也还罢了,一阳观在外香火鼎盛,年年有多少油水流进他的口袋里,若是将知观的职责交到别的师兄弟们手中,他这些年岂不白替他人作嫁衣。   卓一道看了看一阳真人的脸色:“玉虚师伯只有这两个徒儿,师父是长辈,岂会不关照他们。”   一阳真人入门很早,师父与玉虚真人不和,他早就知道,听卓一道这么说,心中不信:“师父连这二人的面都没见,还谈什么关照。”   不过是嘴上说一说,怕外间人议论起来,说他连同门同宗的弟子都不照拂。   一阳真人是第二场站桩比试的裁定,他此时来药炉来,一是打听萧广福的事,师父将如何处置;二是探听谢玄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我那逆徒,惹出这样的事来,污了紫微宫名声,可他到底与我有几十年的师徒之谊,不知师父想要如何处置他?”   一阳真人因何而来,卓一道心知肚明:“师父秉公办理,各道观若有帐目不清,传道不勤的,一律革去职务。”   一阳真人面皮一抖,师父竟当真要下手整治。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了盒盖:“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枚九转大还金丹。”   卓一道立时看去,九还金丹极难炼制,还是先人传下,已经许多年没人炼制过了,他早年想试,把八卦炉炼得爆开,也没成功。   一阳真人盖上盒子,面有得色:“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丹道之术,无人比师兄更精通,自然该送给师兄。”   说着他将木盒搁在桌上:“还请师兄替我美言几句。”   站起身来拂一拂衣袍,将要出门时,被卓一道喊住了:“这个你拿回去。”把盒子往一阳真人手中一塞。   一阳真人一把攥住了木盒,扭头要走,又转身道:“师兄,做人可别太独了。”   白术站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出,见师父脸色如常,进屋将茶盏收拾干净。   卓一道再次关上门,将格板打开,拿出木盒,只见那张地图安安稳稳躺在里面,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谢玄早一步就将地图还了回来。   夜里两人都没睡着,小小枕着谢玄的:“他究竟是好人还是恶人?”   说他是敌,他又隐瞒了师父这些年的踪迹,可说他是友,他又从未替师父辩解过。   天下至纯至善之人,五蕴之气纯净无垢,恶人则头顶黑云,这两种人都极为罕见。   大多数人五蕴之气迷蒙混沌,是因心中善恶难定,恶人也会行善,善人也会作恶,卓一道的五蕴之气便是灰蒙蒙的。   谢玄拍拍小小的头:“别傻,他这么多年定然害怕师父回来告状,当然要知道师父的行踪,让师父出逃在外,才没人拆穿他!”   小小一翻身,把胳膊搭到谢玄的腰上,脸蹭着他胸口衣襟。   谢玄一下子僵住,手忙脚乱的就想坐起来,可偏偏动弹不得,人直挺挺躺着,闻见小小身上的草木青香味,心旷神怡。   正伸出手试探着想搭在她肩上,小小一骨碌坐了起来,谢玄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发现了:“怎么了?”   “豆豆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我干的坏事都是师兄教的   豆豆:妈妈终于想起我咧 第87章 八卦桩   豆豆自破壳起,就一直被小小谢玄带在身边,是条十分粘人的蛇。   偶尔也会躲起来睡觉玩耍,但只要饿了就会出来讨吃的,顶着小小的手掌心,磨磨蹭蹭的要肉吃。   这会儿还才想来,已经一天都不见豆豆了。   谢玄点起油灯,把被子枕头都掀起来,小小举着蜡烛在床上梁上找,没找到豆豆,倒找到了几只死老鼠。   看上去像是豆豆给自己找的玩具。   小小蹲在地上:“豆豆?你快出来罢。”   豆豆很听得懂人话,若是你叫它出来玩,它得看心情,若是叫它出来吃,它立刻就出现了,光听声音就能分辨你想给它什么。   可这会儿豆豆一声不出,都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房里。   两人把屋子找了个遍,不见豆豆的踪影,谢玄叠了纸鹤放出去,让它飞到空中找豆豆,连小纸人也一起帮忙。   山间雾色茫茫,小小提着灯笼,和谢玄分开找豆豆,在树上石上草间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豆豆。   拨开长草,草中盘着一条蛇,黑底白花,盘得像块大石头,小小靠近,它一点不惊,抬起头来,冲着小小吐吐信子。   似乎是闻见了小小身上豆豆的味道,竟没有攻击的意思,还友好地拍了拍尾巴。   小小蹲下身来,客客气气对它道:“你见没见着豆豆,是一条小红蛇,要是看见它,让它别贪玩,赶紧回来罢。”   那条花蛇懒洋洋抬抬头,冲小小吐吐信子,似乎是答应了,慢慢游走。   找了半夜都不见豆豆,小小闷闷不乐,坐在床边:“它又懒又馋,在外头可怎么活。”   不仅馋还挑食,因为从小跟着人,是只极挑食的小蛇妖,肉得烤得熟了才肯吃,除了魂魄,最爱的就是滴着油脂的烤鸡腿。   谢玄眼看小小眼圈都红了,指间掐诀,点一点纸人和纸鹤,纸人三步两步跳上纸鹤的背,纸鹤拍飞到半空中,两个小纸人在纸鹤背上翻筋斗。   小小还是不笑,谢玄急得挠脑袋,他说:“说不定豆豆是认识了新朋友,玩得忘了时辰,等它回来,看我揍它一顿。”   小小低下头:“它是不是不想跟着我们了?”   “咱们待它这样好,再说了它破壳就跟着我们,还能去哪儿,要不然……它是迷路了?”   小小担心豆豆,谢玄哄了她半夜,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了。   谢玄搂着小小,闭眼打盹,半夜里听见窗格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顶开了窗户,从外面进来。   谢玄眯起眼睛,就见一条条条的绳索从窗外伸进来。   他挑挑眉头,瓷瓶里的恶鬼还没找到主人,就又来了一个,他把小小拍醒,示意她房里进东西了。   就见那细绳竟从窗户一直探到床头,眼看就要爬到床上。   谢玄一跳起,小小打起火折,火光一闪之间,谢玄匕首刺出,差点就把那东西钉在床上:“什么妖物!”   那细长长的东西猛得“嘶嘶”两声。   谢玄刀锋一偏,钉要木板上。   那细长长的东西,就是豆豆。   它变了一个模样,还是小手指头那么粗,却变成长长一条,抬头小脑袋,流火似的眼睛盯着谢玄,这一刀可把豆豆给吓坏了。   头伏低了,很轻很轻的对谢玄吐吐信子“嘶嘶”。   小小一下伸出手:“豆豆!”   豆豆立时抬起脖子,游到小小的手掌上,像原来那样想把身子缠在她腕子上,绕了半天还有半截。   豆豆愣住了,扭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它还不习惯自己变得这么长。   小小摸着它的脑袋,问谢玄:“怎么一天会长得这么大?”   谢玄哪儿知道,这小东西在壳子里就会引诱人去吸食魂魄,突然长大,也就不是什么怪事儿了。   豆豆还想在小小的怀里打滚,可它已经不是条巴掌长的小蛇了,它这会儿有小小的胳膊那么长,打滚不成,呆在床上。   小小破涕为笑,下床绞了巾帕给豆豆擦身,问它:“是不是一条黑花蛇找到你的?”   豆豆竟然点点头,它被一条黑花蛇找到,两蛇嘶嘶交流,这才知道小小和谢玄都在找它,它躺直了任由小小替它擦身,小小一边擦一边奇道:“豆豆怎么好像变色了?”   谢玄凑过来看了看,伸出手指头戳戳肚皮:“这儿好像白了。”   原来是通身赤红色,这会儿肚子上的皮隐隐泛白,背上皮肤颜色更深,成了暗红色。   豆豆仰着下巴“嘶”一声,委委屈屈的,它觉得它现在没有原来漂亮了。   小小赶紧安慰它:“豆豆现在也漂亮,缠不上手腕了,咱们就缠在腰上。”当一条漂亮的细腰带。   豆豆这才高兴起来,等擦干净身体,还用尾巴尖尖点点窗口。   小小到窗前一看,就前窗前放着一段蛇皮,是豆豆蜕下来的皮,薄如蝉翼,却十分柔韧,轻轻撕拉都撕拉不开。   这东西可以入药,但豆豆的皮有什么药效他们都不知道。   小小用帕子把蛇皮包起来,收在竹篓中,豆豆还不习惯自己突然变大,还要盘在枕头上,被谢玄拎起来放到床边。   豆豆气坏了,尾巴尖刚要拍床,谢玄一根手指伸了起来,隔空威吓它。   豆豆虽长大了许多,力气也大了,可它还是垂下尾巴,把头藏在身体下面,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小小心中虽有许多事,但豆豆回来,还是落下心口一块大石,枕着谢玄的胳膊,安然睡去,谢玄在黑暗中看了许久,也慢慢阖上了眼。   第二日清晨,山间鸟鸣声准时将二人叫醒。   谢玄伸着懒腰打开门,就见闻人羽自石阶上来,手里拎着个竹篮,篮中装些小桃子:“山中桃树结果晚些,这是才摘下来的,带给谢师弟桑师妹尝一尝。”   说着又取出一张帖子:“这是澹王府送来的。”   澹王终于进了京城,明珠立刻便给小小谢玄送了帖子,请他们去王府一聚。   “第二场比试之后,会歇息三天,正可趁这三日进城疏散疏散。”   谢玄微微皱眉,没大比之前,闻人羽恨不得天天泡在道经里,开始大比了,他两样都得个中等便罢,竟然还想着要出去玩。   谢玄只当闻人羽还沉浸在穆国公府那件事,没有缓过气来。   他拍了拍闻人羽的肩:“兄弟,你要是想喝酒,你就来找我,我陪你喝。”   紫微宫道士饮酒便是破戒,闻人羽也找不到别的伴,一个人喝闷酒,也太惨了些。   本是一句玩笑,闻人羽却点头:“好啊,比剑之后咱们就去京城的酒楼,我请你喝酒。”   小小洗漱出来,她今日没穿道袍,穿了那件海棠色的裙衫,豆豆当真缠成了一条赤红腰带,显得她的腰肢极细,肌肤莹白。   闻人羽看着小小,微微一笑。   小小的目光自闻人羽头顶滑过,他的五蕴之气怎么一日比一日更浑浊了?   不及细想,钟响三声,召唤参加大比的人到场中准等候。   谢玄来了精神,比文他不成,比武他可不怕,看了眼闻人羽道:“你说,咱们不会遇上罢,交情归交情,我可不会手下容情。”   闻人羽大笑一声:“好哇,我早就十几年与你好好比一场。”   他何曾这样放恣大笑过,他一笑过后,谢玄也跟着笑了:“你这样才痛快。”   广场正中立着几十根木桩,根根木桩合成一个八卦,五十人中分出一半抓阄挑选对手,一柱香之内将对手打落八卦桩,就算赢了。   一共五十人,入选的只有其中的十位。   谢玄抱着胳膊,这对一对一对的比,不知要比到什么时候。   心里正这么想,他的名字便被人抽中了。   今日紫微宫派出的是一阳真人,他念出谢玄的名字,抬眉打量他一眼:“上桩。”   谢玄的对手是奉天观的,他一跃上头,稳稳站住,手中握着一把拂尘,对还在台下的谢玄道:“道兄请罢。”   谢玄并不点地,飘然而起,依旧抱着胳膊,落在木桩上。   这桩他踩了十几年,不会御风术的时候都能如履平地,更别说苦练御风术之后,山间风自四面八方而来。   他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若这样还输了,真是没脸见两位师父。   “亮兵刃罢。”那个道士一上台,奉天观诸人便涌了过来,在台下替他叫好,显是奉天观中数得上名号的。   来参加道门大比的都能数得上名号,他兵刃一亮,日光之下银丝根根泛光,原来这柄指法是用极细的玄铁丝攥成的。   谢玄没去紫微宫的剑库里挑剑,用的还是在商州时随手买来的剑。   谢玄挽了个剑光,一只手背在身后。   台上香炉点起一根线香,小小与闻人羽站在一处,她虽知道师兄功夫厉害,可看那人凶霸霸的样子,依旧为谢玄担心。   “那人的功夫是不是很厉害?”小小问闻人羽。   闻人羽点一点头:“这人叫章九行,极擅软兵器,纵是道门,也是练剑的多过练拂尘的,上一回大比,站桩比武他不曾输过。”   小小咬唇担忧,师兄虽然厉害,可还从来没有单打独斗的比过武,想出言提醒谢玄小心,一阳真人已然高声道:“肃静!”   场中一静,桩台上二人对峙。   章九行两脚并立,左手握着拂尘横在胸前,右手掐个剑诀,沉肩坠肘,目视谢玄。   这一招叫道童迎客,章九行自觉给足了谢玄面子,可谢玄哪懂得这些,纵身起跳,横剑刺出。   奉天观人人脸上怒极,觉得被谢玄扫了面子:“无耻小人。”   章九行看他剑势极猛,不得不退后一步,拂尘挥出,一下缠住剑身,将谢玄一拖一带,侧身用拂尘柄一击,想将谢玄打落八卦桩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突然无耻·玄   豆·蛇友满天下·豆 第88章 二连胜   章九行身子一揉,下盘发力,拂尘紧紧绞着谢玄的长剑,一拖一甩,以谢玄冲势之猛,眼看就要掉落桩台。   奉天观诸人纷纷叫好,都以为谢玄这一下是怎么都要掉下来的了,章九行一招之内取胜,一时欢声雷动。   紫微宫诸人有的提心吊胆,有的皱眉暗叹,谢玄虽不是紫微宫的,到底也是同宗,自然比奉天观那些人要亲近些。   都道谢玄是年轻气盛,稳扎稳打,纵使赢不过章九行,也不会输得这样难看。   小小两手叠在襟口,大气都不敢出,小声轻唤:“师兄。”   谢玄状似是发力过头,身子扑出桩台外,谁知他就在半空翻转过身来,脚尖一勾木桩,牢牢稳住了。   人人仰着脖子,就见谢玄身子横斜,只有半只脚掌立在桩上,却能以这一点之力,稳住全身不落。   这一下,场中鸦雀无声。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冲她微微一笑,做了个口型“别怕”。   长剑一挽,跳上桩台,剑尖刺出,章九行立刻变招,两腿作弓步踩在两根木桩上,右手一抖拂尘,由绞变击。   银丝拂面而来,谢玄不闪不避,长剑也做了个绞势,将拂尘激偏,抢步上前。   章九行“咦”了一声,谢玄使的是九宫八卦剑,是紫微宫上门入门剑法,他自然识得。可谢玄一剑刺出的时候还是金龙盘柱,使到一半竟借着剑势变了半招。   就是方才章九行自己使过的那一招,若是谢玄手上使的是柄软剑,便能将自己手中拂尘卷住,若他立大便能将拂尘抽走。   不过一招,就被他学走了半招,这半招移花嫁木,接到剑法中去,竟然也能用得如此得当。   章九行轻身跃起,两臂张开,却非攻势,而是守势,往后退了一载。   两人在八卦台上,从边缘站到了八卦阴阳的两个点上。   方才谢玄出手就刺,让章九行十分不满,觉得这个年轻人轻狂放肆,他拂尘抱胸,对方便该苍松迎客,历来比武都有这规矩。   如今看谢玄不过看了一次就能像模像样接上半招,料来在武学上极具天赋,比如拂尘与剑对接,他便从来不曾想过。   心中快意,竟冲着谢玄点了点头。   仙人开门,四象孕育四方正。   云横高山,云手拨开千层雾。   谢玄纵横跳跃,一套剑法使完了,反从章九行的拂尘中学了十来招,双方倒不像是在比输赢,反而像在互相教学。   章九行见谢玄反复使用旧招,心中讶异,难道他就只会这一套剑法。   立在桩上,双手平展:“道友何必藏私,咱们打个痛快。”说着竟将那根过于长的拂尘柄拆分开来,一手拂尘,一手短剑。   奉天观诸人,只听说过章师兄练习的是拂尘剑,但从来只见拂尘,不见剑,原来剑在拂尘中。   谢玄也不隐瞒:“我只会这一套剑法。”   紫微宫来观战的默默记下谢玄的剑招,还有的干脆以手为剑,与师兄弟们套起招来,原来九宫八卦剑的六十四般变幻,还能互相拆开拼接。   这第二场比试,紫微真人不曾下来,就立在高台之下,广场上的八卦桩,在他眼中不过正似一枚八卦。   他垂着双眉,似乎没在看八卦桩上的剑光,小道童奉上香茗,又取来大氅:“太师父,山间风凉,要不要披上。”   紫微真人身子强健,看人已经老迈,白须鹤发,身子瞧着单薄得很。   他听见徒孙这样说,笑了笑,接过大氅,披在肩上。   小弟子碰着紫微真人的手背,竟然火热滚烫,才知他站在石栏前也在练功,这才知道太师父一点也不冷。   紫微真人在栏边站立,似是没看下方战况,可等云雾一来,将八卦桩台遮住,紫微真人被一拂衣袖,将云雾吹散。   谢玄站在桩上,看章九行拔出短剑,心中可惜,他还真想见识见识章九行的拂尘剑要如何使,可那根香,就快点到头了。   谢玄凝神站在木桩上,对章九行道:“你的拂尘功夫很不错。”   说着纵身跃起,长剑先荡后劈。   这一招平平无奇,他也使过许多次了,回回都被章九行格开,这一回章九行也是一样举剑去挡。   剑身相碰,他便脸色大变,谢玄剑意勃发,比刚才每一次都更强劲,劈得章九行往后一退,谢玄旋身出剑,快得都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知寒光一闪,章九行就落下了木桩。   原来,他刚刚是在慢打,有意重复那些招数,只是为了这最后一击。   章九行脚底刚沾着地,香炉中的线香便熄灭了。   “谢玄,胜。”   小小一直提着心,听见谢玄胜了,这才松一口气。   谢玄从桩台上跳下来,冲章九行拱拱手:“兵不厌诈。”   章九行还以为谢玄从上台起就在演戏,是故意不守比武规矩,有心想要激怒他的,对谢玄拱拱手。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想到自己竟止步第二场比试。   小小跑到谢玄身边,挽着他的胳膊,眼睛都笑弯了,谢玄敲敲她的额头:“这有什么好怕,我难道还会输?”   道童将谢玄的名字记在名册中。   奉天观又出一人,第一场输了,第二场却不能输,得振一振士气才是,随手一摸,将签塞到道童手里。   由道童唱名。   道童看那人满面横肉,心里先怯了,打开纸条一看,轻声道:“桑小小。”   谢玄倏地皱眉,那大汉五大三粗,哪像个道士,倒像是卖猪肉的屠户,手里的兵刃也不是剑,而是用刀,这一刀下来,小小一下都挨不过。   “不成,咱们弃权。”   小小看谢玄刚才打得这样起劲,轮到自己,就这么弃权,也太给师父丢脸了,她摇摇头:“我不弃权。”   “听话,你连站桩都没练过,怎么在桩台上比武?”   那汉子本是想大打一场,见小小这么娇滴滴的模样,自己一伸手都能把她的腰给掐断了,也对一阳真人道:“换一个换一个。”   一阳真人眉毛一抬:“规矩如此,若不想战,就当弃权论。”   那大汉挠挠脑袋,转身对小小道:“你一女子,比什么武。”   小小蹙了眉头,声似嫩鹂:“我怎么就不能比武。”   说着轻轻一跃,飘然落在桩台上,她本就身形纤细婀娜,双臂伸出翩然似蝶,这功夫虽不多高明,却胜在姿势漂亮。   也引得一众叫好声。   紫微宫众徒方才见过谢玄的本事,再看小小的,以为他们同出一门,功夫也该很强才是,都为小师姑助阵。   “胖子!你别瞧咱们师姑年纪小,一只手都能赢你两只手。”   这说的是方才章九行又是剑又是拂尘,谢玄只用单剑便赢了他。   奉天观的人听了,怒道:“比武台上不论生死,褚师兄一拳头把你们小师姑砸个稀巴烂,到时可别说我们欺负女人。”   这人话刚说完,就被凭空扇了一耳光,“啪”一声轻脆响亮。   他捂着面颊:“谁!谁干的,别当缩头乌……哎哟!”又是一巴掌。   谢玄站了出来:“这两巴掌,就当你给我师妹助威了。”   他使的什么法子,无人瞧见,那人被这两巴掌扇的面颊红肿,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小小站上桩台,等了半日那大汉也不上来,她眉心微拧,清声问道:“你不敢比?”   大汉气得往桩台上一跳:“小姑娘,你仔细了,我手重得很,拳脚无眼,擦着碰着,可怪不得我。”   道童往香炉内插上一根香,鼓响一声,比试开始。   可谁也没动。   大汉嘴里这么说,可真要出刀去砍个妙龄少女,到底还是显得欺人太甚了些,他横也对小小道:“这样罢,也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三招。”   小小的性子,同谢玄一样,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她就半点不客气。   “好。”一个好字音还没落。   就听见“嗖”“嗖”破空之声,小小银刃连发,直刺向大汉的面门。   大汉这才知道她不使长剑,是因她擅使暗器,横刀打掉两个,后面的又绵绵而来,不论他如何腾挪,身体四周都有暗器跟随。   小小站在圆圈中心的那根木桩子上,大汉绕着最边缘的木桩逃跑,这些暗器竟然会转弯,就是不落地。   仿佛被线操控。   场中寂静无声,纷纷抬头看向木桩中心的小小,只见她衣衫飘动,从站上桩动,到把大汉打得团团转,只不过抬了抬袖子。   大汉气喘吁吁,脑后虽没长眼,也能听见银刃快速飞来的“嗡嗡”声,他被追着跑了几圈,心中大骇,她的暗器难道长了眼睛不成?   又跑上两圈,一枚银刃“叮”一声落地。   大汉喜出望外,原来只要他跑得够久,银刃便会落地,只要等她的暗器都掉在地上,自己飞扑上去,心中邪火顿生,也不顾她是不是女子了,到时拎起一把,就将她扔到桩外。   谢玄一直守在台下,见大汉目露凶光,怕他以命相搏。   大汉越逃越快,小小却不急不徐,一根根风线系在她指尖,那些银刃便由这些看不见的风线操控。   她还从没有一次控制过这么多银刃,风线一断,银刃就落到桩下。   每落一枚,大汉便精神更振,他越跑越觉得背后暗器越来越少,微微侧目,只有几点银光尚存。   他大喝一声,反身相扑,双臂张开,眼看就要将小小扑落到桩外。   小小手腕一抬,指尖微动,方才落在地上银刃腾空而起,扑天的银光罩向大汉的眼睛鼻子耳朵,他惨叫一声,摔下台去。   诸人都以为小小用暗器把大汉的眼睛射瞎了,大汉也伸手捂着脸,奉天观的人都围上去,拿开他的手,就见他脸上毫发无伤。   再转头一看,小小身前十几枚银刃微微颤动,按而不发。   小小手执银刃如执鲜花嫩枝,将银刃收回袖中,回头看线香烧了一半,对大汉点一点头:“承让。”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我爸妈没别的,就是牛。 第89章 让三招   小小手执银刃,飘然跃起,轻巧跃下八卦桩台。   她这番得胜比谢玄得胜还叫众人吃惊,谢玄在台上挪腾跳跃,出剑收剑,与章九行打得银光一片,是实打实酣战一场。   两人打得痛快,围观的人也一样看得过瘾。   而小小上了桩台便没有挪动过一步,她袖中甩的都不能算是暗器了,既然是暗器便该出其不意。   她那些薄薄银叶片,明晃晃浮在半空中,叶刃仿佛生了眼睛,大汉跑到哪儿,暗器便跟在哪儿。   桩上二人一动一静,桩下众人看得惊心魂魄,奉天观的徒众只盼褚师兄能跑得快些,每到银刃将要顶到他的后背心,便发出一阵阵惊呼。   而紫微宫的众人却恨不得暗器能再快一点儿,每回暗器将要追上大汉,又缓下来,他们便攥着掌心暗暗可惜。   大汉绕着桩台外圈跑了了几十圈,连小小一角衣摆都碰不着。   小小皓腕微抬,纤纤玉指,若不是知道她在操控暗器,还以为她是在调筝弄弦。   一弦一动,便是银叶翻飞,寒光罩满大汉全身,叫他逃无可逃,逼得他满台乱转,自己跌下桩台去。   大汉方才只见眼前一片银光,还当自己必然瞎了,谁知毫发无伤,虽则丢脸,到底保全了眼睛。   他站起来便走到小小跟前,对小姑娘一作揖:“褚某服了。”   襟前背后衣裳湿了一片,额上汗如雨下,对着小小一点头,便退回人群中去。   一阳真人沉声道:“桑小小,胜。”   紫微宫士气高涨,奉天观出师不利,更憋着一股狠劲,接下来的比试,反而是奉天观赢得更多。   把紫微宫比道经道符时拉开的差距又扯平了。   谢玄对奉天观的武道十分感兴趣,师父教他的就只有一套剑术,而奉天观中人人都有所长,比如章九行,他除了使拂尘,还会使剑,只可惜方才时间不够,要不然他还真想见识见识拂尘剑一刚一柔该如何施展。   他抱着胳膊站在桩台下看奉天观与紫微宫相斗。   看人拆招,在心中比划,精彩之处也跟着一并叫好,还对小小道:“你方才吓唬那人确是厉害,可那是因为你在圆桩台上,落桩便败,那人只有这方寸之地能逃,要是当真对战,你只有攻敌不备,抬手毙敌,方才取胜。”   小小听了,抿唇摇头:“吓退了他便罢了。”   谢玄看她一眼,眼中含笑,伸手揉了揉小小的头:“也轮不上你去。”   有他在,怎么会让小小出手。   两人一看一边对谈,谢玄还比划剑招,终于轮到闻人羽。   谢玄目光炯炯,他一直想跟闻人羽比一场,却一直都没有机会,闻人羽不会御风术,也不会使暗器,倒要瞧瞧他怎么取胜。   闻人羽抽了一把长剑跳上台,目光一动,就见谢玄小小并肩立在台边,正往他这里看过来。   闻人羽心里一亮,起了一招苍松迎客:“道兄请罢。”   谁知对方极不客气,八卦刀当头而来,上缠头,下砍腿。   八卦刀比寻常单刀更窄更长,也更重,使这刀的人腕力臂力更强,闻人羽不急不徐,待他过来,身子轻抬,又倏地下落。   脚尖踏住刀尖,将刀踩在桩上。   等那人插刀,闻人羽便借力上跃,腕花点剑,直刺对方手腕,逼得他不得不退。   谢玄挑挑眉毛,顺人之势,借人之力,是他方才和章九行打斗之中悟住的道理,打过片刻方才游刃有余,但闻人羽是自对方刀来之前,就已经膝盖微曲,做好了要上跃的准备。   闻人羽虽使剑,但这套刀法,他必是纯熟的。   谢玄是因敌变化,不拘成法,闻人羽是胸有成竹,一招递来,他总有招可拆,不知肚里藏了多少功夫。   谢玄越看,越是肃然。   小小一看师兄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握了他的手掌:“师兄上场,也会赢他!”   谢玄一听,摸鼻笑了,若单看出招的人,且不是他的对手,就是闻人羽也得打过了才知道。   闻人羽处处压制对方,又不赶尽杀绝,每到那人喘不过气,便下手微松,反激得对手心头火起。   连出三刀猛刺向他,闻人羽微微皱眉,长剑刺出,直击腰间,将要刺到,又回剑用柄,剑柄撞在那人腰上。   长剑脱手而出,那人也被打落桩下。   闻人羽用剑柄击人,也是不想伤人,他旋身落地,伸手要扶,那人将他一把推开。   闻人羽只笑一笑,转身走了。   比试到此时,今年七星宴上位列的几人也大概出了名次,除了小小谢玄横空出世,与双方推算了也差不多。   谢玄笑嘻嘻勾着闻人羽的肩,要他尽地主之宜,带他们进京痛快吃一顿去。   一个道童拦住了谢玄的去路:“谢师叔请留步,您还得再赛一场。”   谢玄将剑扛在身后扛,皱了眉头看向道童,道童噎了一下,对谢玄说:“比试之后,又再抽签,二十五人,只留十人,谢师叔被抽中了。”   其实谢玄并没被抽中,他自来运气极佳,又怎么会被抽中再比一场。   但再比一场也是小事,谢玄并未放在心上,把剑一立:“还跟谁比?”   这回再比,便是跟上场得胜的人来比了。   这一回与他对战的是紫微宫的道士,闻人羽一望便道:“那是三师兄的弟子。”   又是一阳真人的徒弟,谢玄勾唇一笑,萧广福被紫微真人罚去扫台阶,什么锦衣道袍和金莲花冠是穿戴不得了,只能穿一身蓝布素衣,戴个黑纱冠,每日扫阶。   要将紫微宫中所有台阶扫过,才能休息。   这上上下下,少说也有几千级。   谢玄碰到他一次,他气得脸色铁青,不恨自己有眼无珠,反恨谢玄小小暗施诡计,让他丢脸。   一阳真人端坐席上,双目微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徒弟将与谢玄对战。   谢玄听见闻人羽的话,诧异的看他一眼,他虽说得低声,却意有所指。   闻人羽几日之前还万事不通,在道士中像个贵公子,在贵公子中又不染俗事,没想到不过几日,他就变了。   谢玄两肩一动,伸腿转腰:“多谢你了。”   说着跃上台去,抖着脚道:“赶紧,老子饿了。”   一阳真人冲小徒弟使了个眼色,徒弟跟着跃而上,抱拳道:“晚辈见过师叔,师叔可得手下容情。”   一话先喝破谢玄的身份,他虽年纪比谢玄大,可谢玄的辈份比他高,长辈自然该让晚辈。   谢玄“呵”一声笑了,上桩就先讨便宜,他又哪里会害怕这些,瞥了一阳真人一眼,干脆大大方方道:“好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叔,那我就让你三招。”   说着将剑回鞘,两只手背在身后,笑眯眯看着对方。   小小这下急了,她知道师兄的性子最受不得激,对方摆明了就是想占便宜,他竟还大大方方让他占了。   急得小小问闻人羽:“这人厉不厉害?”   小小一向神色淡漠,除了谢玄之事,什么也不关切,此时面上泛红,似芙蓉初生,一时酸涩:“紫微宫中一年一考,他在第三代中算得武艺高强。”   闻人羽是实话实说,但看见小小蹙眉忧心的模样,忍不住加了一句自己的见解:“但比谢兄还远远不足。”   小小心中略定,冲闻人羽感激一笑,觉得闻人羽到底还是个好人。   谢玄一说这话,那人便躬身作揖,口中称道:“多谢师叔。”   报背一亮,兵刃飞出,他使的是蛇形剑,豆豆本来老老实实的盘着,一看这个抬起头来,伸着脖子看向台上,“嘶嘶”了两声。   还以为台上游走的是一条银蛇。   小小按住它的脑袋:“你乖,师兄不会输的。”   谢玄早防备着他这一招,这还是跟玉虚真人学来的道理,双方对战,对方心中先自怯了,口中虽在说话,脚下动作却瞒不过。   对手剑来,他便闪身避过。   那人也知谢玄下盘极稳,既然双手背在身后,便专心攻他下盘,剑尖钉在木桩上,刺得木屑纷飞。   谢玄纵身跳跃,看他剑剑都下狠手,皱起了眉头。   那人自知自己只有三招的微末优势,必要在这三招之间将谢玄打落桩台,几剑都刺不着他,心中暗急,鞋底一碾一踢,寒光乍现。   谢玄一只脚牢牢钉在桩上,仰身弯腰,这人分明在鞋尖上暗藏薄铁片。   分明犯规,一阳真人却当作没有瞧见,徒弟一抬鞋尖,他便低头饮茶,再抬起头时,铁片已经收回鞋中。   谢玄退开一步,他笑一笑:“你可是广字辈?”   那人剑尖微顿,看了一阳真人一眼,这才说道:“不错,师父赐名,丁广山。”   一阳真人的徒弟,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来排行,他是最小的弟子,也跟在一阳真人身边最久。   谢玄又笑一声:“我见过你大师兄,他嘴皮子功夫厉害,你脚下功夫厉害,正好一起扫阶修行,你这小师弟,帮帮你那大师兄。”   丁广山听见嘲讽,只道谢玄是有意拖延,不再跟他搭话,连绵出剑。   谢玄便如一只大鹏鸟,在四周桩上腾挪,脚尖一点,旋即离开,只见满台上都是他的身影,一时竟不知他落在何处。   丁广山咬牙笑了一声:“师叔,这落空的招式,可不能算在让招里。”   谢玄微微一笑:“好。”   等他三招出尽,恐怕谢玄抽剑报复,发力往后退去,脚刚落桩,就觉得木桩一松,还不及站稳,根根木桩碎裂开来。   劈柴一般四散五裂,丁广山“轰”一声落在碎木之间,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抬头去看,就见谢玄一脚抬架在腿上,一脚踩在唯一一根未裂的木桩上,势如苍松,轻若浮云。   对丁广山咧嘴一笑。   一阳真人手中茶盏一倾,茶水淋漓在袍上。   踏步将木桩震裂,一阳真人自忖自己也能做得到,可他要站桩提气,慢慢发功,一脚一脚跺裂,似谢玄这样,蜻蜓点水,不费吹灰,那便只有……只有……师父能做得到了。   方才谢玄那一手剑法,只是叫人惊叹,此时他却叫人心生骇意。   紫微真人在山台上瞧见,白眉微垂,掌心拂在拂尘上:“好。”   小道童手把茶壶,走到石栏边替紫微真人倒茶,倒了满杯,一抬目,握着壶把的手一松,茶壶刚要落地,就被托了起来。   紫微真人摸摸小道童的头,慈和一笑:“烫着没有?仔细一些。”   小道童抱着茶壶应声,不觉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第90章 小儿啼   谢玄跳下唯一一根完好的木桩,等他落地之后,那根方才还矗立着的木桩,应声而碎,木屑四散。   他微一侧身,对着一阳真人挑挑眉头,不等一阳真人说话,下巴一昂,洋洋宣道:   “谢玄,胜。”   一阳真人面色铁青,握着茶盏的那只手不住颤动,谢玄笑嘻嘻走到他身边:“三师兄,你这个小徒弟太不老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这当师父教的。”   方才紫微宫的弟子们心头就憋着一口气,从来门中比试只论功夫高低,丁广山鞋底藏着薄铁片,人人都瞧见了。   还当一阳真人会出言喝止,谁知他假作吃茶,浑然不见,既气愤又羞惭。   是以谢玄得胜,紫微宫一众弟子们喝彩之声,一声高过一声。   一阳真人站起身来:“桩台被毁,明日再比。”   说着一刻也不停留,拂袖离开,小徒弟们跟在师父的身后,收拾茶盏拂尘,连看都不敢看向师兄们。   堂而皇之的偏袒自己的弟子,若对方是奉天观的,也还罢了,偏偏是同宗同门,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谢玄抻了抻腰,一只手勾住小小的肩,一只手揉着肚皮:“你饿不饿?我饿了。”   方才进城还得赶得及回来,这会儿进城,逛不了多久就宵禁了。   谢玄给小小使了个眼色:咱们上山打只鸡来,烤着吃。   闻人羽适时说道:“家母之事,多赖桑师妹与谢师弟,吩咐我一定要请你们去竹林精舍用饭。”   谢玄摸了摸脸皮,再吃素,他可把脸皮都给吃绿了,可既然是闻人羽相邀请,总得给他个面子:“成罢,那今儿就再吃一天素。”   既然是去竹林精舍作客,总不能空着手去,好在山间多生野花,小小摘了一大捧,抱在怀中带给大夫人。   明氏正在屋中预备斋菜。   住进紫微宫后山之后,她便跟着儿子吃素,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在竹屋门口等儿子回来,远远看见山道上走来三个人。   小小抱着一捧山间杂花走在最前面,谢玄背着手,时不时摘一朵花来,塞到她怀中。   等小小怀中的花越来越多,谢玄便接过手去,高举着,跳跃着上阶。   离得越近,明氏越能瞧见儿子脸上的表情,看得她心中一疼,赶紧将叹息咽下,换上笑脸,迎接他们。   “夫人。”小小先打招呼。   跟着是谢玄,他把挡着脸的花束往下一放,也叫一声:“夫人。”   明氏脸色一变,她怔怔盯着谢玄的脸,出神了半日。   直到闻人羽上前:“母亲?怎么了?”   明氏摇一摇头:“无事,是我眼花了。”她见过谢玄一次,可那次她心力交瘁,眼前昏花,几步开外就瞧不清楚,并没细看谢玄的相貌。   在山间养了多日,不仅身子轻快了,精神也好了许多,定睛一瞧,心内一个尘封多年的影子逐渐清晰。   “你……你是姓谢?”   谢玄点点头:“不错,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明氏缓缓点头,又笑起来:“进来罢,饭已经好了。”   她将几碟小菜盛出来,摆在桌上,盛饭的时候,依旧时不时看向谢玄,看得谢玄一头雾水。   坐下挟菜的时候,明氏按捺不住,轻声问他:“你当真姓谢,不是商家出身?”   谢玄皱皱鼻子:“原来在村里倒是种过田,没做过生意。”   说完才恍然,明氏说的应当不是商贾,而是姓商。   谢玄道:“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不知自己原来姓什么。”   明氏越看越像,目中竟落下泪来,谢玄小小一下慌了,都看向闻人羽,闻人羽也满面不知所措:“母亲,这是……怎么了?”   明氏眉目低垂:“无事,只是这位谢小兄弟,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她待人是极好的。”   小小心中一动:“我师兄像谁?”   明氏默然不语,给他们盛起汤来:“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口中这么说,却止不住打量谢玄,闻人羽想到商王墓中,那些甲兵肆意砍杀,只有谢玄来去自如,甲兵没有动他一根寒毛。   当日就觉得古怪,此时说到“商”字,便对母亲道:“母亲有什么便说,纵是心里不痛快的,说了也痛快些。”   明氏放下碗筷,又看向谢玄,收回目光叹一口气:“说一句僭越的话,这位小兄弟,生得像是商家人。”   “夫人见过商家人?”   他们在商州连一个姓商的都没见着,后来都知道,商家堡封闭门户,子弟全都闭门读书。   明氏微微一笑:“我自然见过。”   商皇后还健在时,明氏是一品诰命,每月都要进宫给商皇后请安,商皇后虽身居高位,但和蔼可亲,与明氏十分相投。   这相投中也有同病相怜之意,明氏家中有个得宠的妾室,商皇后身侧有个盛宠的贵妃,两人便互相找些可吃可玩的东西,商皇后时常召见她。   当时穆国公便道:“你常进宫,也往贵妃宫中走动走动。”   明氏口中应承,却从没去过。   商皇后却不以为意:“既叫你去,你便去,不必为我起不相干的争执。”   但为了这话,明氏也绝不会去。   小小忽然心慌,轻声问道:“那……那位皇后呢?”   明氏拭了拭泪:“那时皇后娘娘传信给我,告诉我说有件大喜事要告诉我。”   那时明氏刚生下闻人羽不久,商皇后多年无子,后位不稳,圣人本来极少迈进凤鸾殿,那些日子却回心转意,对皇后娘娘疼爱起来。   明氏与商皇后亲厚,便将儿子的的小衣裳送到宫中。   用民间求子的办法,将小衣裳压在枕头下,盼着商皇后能诞下嫡子来。   接到这封信,明氏高兴极了,大喜事还能什么事,必是皇后有喜讯了!   谁知很快皇后重病的消息就传出宫来,命妇们不能再进宫面见皇后,再隔几月有,皇后便病逝了。   明氏长叹一声:“那件大喜事,究竟是何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明氏分明在说别人的事,可谢玄越听越肃然,平日他总能岔开话头,说两句松快的话,可今日张着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氏收了哀容:“是我尽说旧事,来,尝尝这个。”   谢玄突然问道:“商皇后过世是什么时候的事?”   明氏算了一算:“大约快要十七年了。”   圣人封了凤鸾殿,但不知为何在殿外墙上贴满黄符,宫人还曾说夜半隐约听见殿内有婴儿哭声,宫们都传说这是商皇后生前无子,死后执念不散的缘故。   宫中有此传闻,圣人便请紫微真人作法,作法之后,果然再无人再听见婴儿的哭声了。   谢玄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与小小回去,明氏送到他们到门前,等他们走远了,她才喃喃说道:“真像。”   谢玄耳廓一动,听得分明。   师父,丹书,皇后……   这些不仅年限对不上,更是八杆子都打不到一块,他挠挠脑袋,问小小:“咱们要不要再去卓一道那儿找一找,说不准还能再找出什么来。”   一阳真人怒气冲冲离开赛场,卓一道出来善后,安排好余下的比武之后,到紫微真人殿中禀报。   小道士将他拦住:“师伯留步,太师父在静坐斋戒。”   “静坐斋戒?”卓一道觉得古怪,不说六月雷斋已过,今日又非斋日,怎么师父突然闭门静坐了?   缓声问道:“师父可曾说过为何斋戒?”   小道士摇摇头:“不知,太师父只交待咱们打扫卦台。”   紫微真人常年在卦台上打坐观星,可他究竟看些什么,却从没说过。   采芝伐药,设炉炼丹,还有气功剑术,紫微真人全教给徒弟们了。   只有观星术,他不曾教给任何人,卓一道跟在他身边最久,连观星术的一点皮毛都不曾窥得。   卦台每日清扫,除非紫微真人要占卦,才会吩咐弟子们仔细清扫。   卓一道听完又问:“师父可曾说过何时出关?宫中用不用药物?”   两桩事都是他能问的,宫里那位贵人的药多半出自卓一道的手,每有信来,他便将制好的药送去。   何况将要第三场比试了,紫微真人此时闭关,怕赶不上七星宴。   小道士只是摇头:“太师父并没有别的吩咐。”   卓一道点了点头,对小道士道:“知道了,你尽心侍候。”说着转身离开,回到药炉之中。   从院中能看见紫微真人的屋子,卓一道回到院中,抬头一望,回房写了密密一张纸,交纸交给白术道:“你去把这些药材预备齐全。”   白术不疑有他,师父痴迷炼丹,除了宫中所需的丹药之外,偶尔也会突发奇想,用各种药材搭配着炼药。   白术应了一声,刚要取出门去,卓一道又道:“师父打坐斋戒,我也持戒一日,你莫要扰我。”   “弟子明白。”说着取了药炉。   卓一道看着徒弟出门,关上了院门,散下发冠,从柜中取出一把小剪,剪下一缕发丝,又将发冠束起。   取出一张黄符,这张符他写了多日,本想趁着师父在宫内替圣人治病时用的,可连番被打扰,趁着今日师父闭关,用来找兄长的下落。   药炉中日常点香,计算时辰。   卓一道将小香炉取来,把香灰倾倒在窗外,往里头倒入黑白二色米,米粒在香炉内摆出阴阳八卦。   又用碧玉盏取来一盏清水,用银刀割破指尖,在清水中滴了两滴血,再用黄符裹起发丝。   取出一根线香,却并不点燃。   他对着桌前挂的那药王画像下拜:“弟子侍奉孙真人几十载,精诚医道,济世扶民,作此旁门邪术,只为寻亲。”   说着对药王画像下拜,虔诚叩拜,方才点燃线香。   心中默念兄长的生辰八字,那根线香燃得极慢,香烟慢慢在药王画前凝聚,香烟缭绕不去。   卓一道缓缓睁开双目,想看这一回烟会告诉他些什么,可这一回,这烟一团团绕在一起,什么也瞧不出来。   这法子,是他自巫医古书之中翻来的,每每点香,总有所示。   可这回烟中什么也没显示,他剪下来的那一束头发,渐渐变白,连同头顶上未束曾削连根削下的发丝,也一根一根变作银丝,气色都跟着暗沉几分。   卓一道脚下踉跄,扶着几案站起来,摸出袖中瓷瓶倒出两枚丸药,往嘴里一塞,嚼碎咽下,这才觉得精神好了些。   皱眉去看那烟雾,面上失色。   方才跪着瞧不分明,此时站起来看,那团烟分明就是殿宇楼台,他刚明了这团烟便被一阵风吹散了。   线香熄灭,屋中寂寂。   卓一道返身回到房中,打开信盒,从里面取出一张张黄符纸。   这是紫微真人从宫中寄给他的,缺少什么药品就由他派人送到京城。   圣人精元耗尽,靠着续命的丹药度日,可这一个月来,丹药的用量突然增多,由每日一枚变作每日两枚。   卓一道从未曾疑心过,只道圣人这是寿数到了,非人力能回天。   谁知过了不久,续命药的用量又回到原来,由两枚减成一枚,若是那一枚不是给圣人吃的,那又是给谁吃的?   他曾问过师父,为何金创药膏会用得这么快。   师父答道:“圣人久病多怒。”意思便是侍候他的得动辙得咎,这些药是给宫人们用的。   师父慈悲为怀,他说这些,卓一道从不起疑,直到今日,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圣人久病,可宫中一直没要过金创药,若是那药……是给兄长吃的呢? 第91章 平安钱   苍山顶上云涛浓雾,紫微真人席地坐在卦台石上,打坐观星。   紫微星一日比一日晦暗,而它四周群星争相闪现光芒,自开国以来,消隐几十载的凶星再次显露,星光微红。   紫微真人盯着凶星凝目望了许久,低头占上一卦,夜见吹拂卦台,吹散云雾,露出天边一轮晓月。   月色投在卦台山上,紫微真人伸手一抚,将卦像抚乱,又仰头望着星空。   还是一个“困”卦:泽上无水,万物不生。   得此卦者身名皆困,非安命修德无以保身。   这个卦像他看了十数年,困而无解。   身后一声轻响,紫微真人猛然回头:“谁!”   他年已老迈,却目如鹰隼,把来人看得钉在原地,是寻常侍候他的小道童,紫微真人收回目光,阖眼问道:“何事?”   小道童嚅嚅道:“宫里送信来了。”   他捧着一只纸鹤,慢慢送到紫微真人手上。   紫微真人脸色稍霁,接过一看,收回袖中,从袖里取出仙鹤,托在掌心,仙鹤吹风长大,大到能驮一人时,挥翅动眼,伸了伸脖子,活了过来。   小道童退后一步,紫微真人骑鹤离开。   卓一道自药庐窗内看着卦台山,只听云间一声鹤鸣,知道师父离开了紫微宫,他神情一肃,理了理袍带,拿上一盒丸药,出了门。   云间那声鹤鸣,谢玄也听见了。   他躺在两条长板凳上,一听声音便睁开眼睛,明氏那番话,在他心中萦绕不去,虽不知这中间有什么联系,但他隐隐觉得其中脱不开关系。   小小打座修魂,谢玄却心浮气盛,怎么也睡不着,听见鹤鸣声,一骨碌爬了起来,干脆去紫微真人卧房中探一探,看看这老头儿藏着什么秘密。   谢玄从竹篓里翻出一件道袍,这是闻人羽送来的,给他平日替换用的。   谢玄从未穿过,正可换上,掩人耳目,拿黑巾将脸一绑,看了看床帏。   豆豆从床帐里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盯着谢玄,信子微吐,似在问他要去哪儿。   谢玄轻声道:“你照顾你娘,爹去办点事儿。”   豆豆“嘶”一声,在床前盘成一团,高昂着脑袋,牢牢守护正在打坐修炼,不闻不见的小小。   谢玄出门便乘风而行,轻悄悄落到紫微真人的精舍前。   精舍中隐隐有灯火映照,他把脸上的黑巾紧了紧,掩住口鼻,只留下两只眼睛,翻身跳进去。   谢玄早就仔细瞧过了,紫微真人身边只留道童,他心里认定了紫微真人是恶人,就觉得他留小儿在身边,是因小儿不知事,他再干恶事,这些小孩子也分辨不出。   谢玄才刚摸进屋内,就听见门前响动,他想躲藏,但紫微真人屋中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十分简朴,多余的家具一样都没有。   萧广福那厮织金道袍,金冠串珠,一个徒孙还这样奢华,更显得紫微真人节俭,节俭得都有些寒酸了。   谢玄左右看看没有能躲的地方,一个倒勾,挂在房梁上,想看看来的是谁。   听见道童的声音:“太师父方才入宫去了。”   卓一道当着道童的面蹙蹙眉头:“这……师父吩咐我将炼好的丹药送来,既然如此,我就放到他房中。”   道童也知道这药是给宫里贵人炼的,平素这些药物绝不假手他人,除了卓一道之外,就只有紫微真人能碰。   他将蜡烛交给卓一道:“那我带师伯去罢。”   卓一道难得慈和:“不必了,夜深了,你去睡罢,我放完了丹药自会走的。”   趁着道童点头转身之际,卓一道弹了弹指甲,从指甲中弹出一点浮粉,谢玄看得分明,赶紧闭气。   道童却无知无觉,吸入药粉,对卓一道说:“那就有劳师伯了。”   谢玄在心里挑挑收头,这一招都他和小小用剩下的,只不过他们画符,卓一道用药罢了,算是各有所长。   小道童走出房门便哈欠连天,还道今天确是晚了,身子撑不住,回屋沾枕即睡。   卓一道慢慢走向屋中,手中的瓷瓶摆到桌上,心中默数着数,等了一刻,确实药起了效用,这才走到几案前。   案上罗列着紫微真人这些年来画下的星象,还有几卷道藏。   卓一道深知师父的起居饮食习惯,可却迟迟不能伸手,只要动了手,不论师父知不知道,都是背叛了他。   可想到兄长的下落,他就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上捡案上摊开的画卷。   这些画卷几乎一模一样,每岁师父都要画下星象,存在柜中,卓一道翻了几卷,皆无所获,转身走到床前。   刚要去翻枕被,就见床帐上挂着的八卦镜中映出一个人影来。   卓一道脚步一顿,凝神细听,屋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那团影子又被映在八卦镜上,难道师父的屋中,也有阴物不成?   仔细一些,这人必是跟他一样,夜探精舍,穿的还是紫微宫中道士的衣裳。   卓一道心中一凛,这人瞧见了他翻找东西,不论是谁,都不能这么放过。   他作势翻找,在被褥上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但他轻呼一声:“原来在这儿。”   仿佛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梁上人立时关切,卓一道转身之际,轻轻跃起,一指弹向谢玄。   他指甲之中藏着不同的药沫,谢玄虽及时闪避,但也吸入一些,伸手就去拍黑巾上的药物,夺门想逃。   卓一道冷笑一声,这次的药可比方才用在道童身上的要性烈得多。   他压低了声音:“何方小贼,敢夜闯精舍?”   谢玄不敢出声,可步子却越来越沉,他自练了御风术,一直脚下无痕,竟尔差点踩在地上。   卓一道出手如电,谢玄旋身一避,颈中戴的那枚金钱跳了出来。   他方才伏在梁上,那东西落出襟口,动作一大,掉了出来。   卓一道一见便道:“你是上三门的弟子!”   更不能让他离开,谢玄知道自己吸了药粉,眼皮越来越沉,脚底发木,更不敢耽搁,转身扑向窗外,踉跄一下,差一点便撞在窗上。   被卓一道伸手一抓,本想扯下谢玄脸上的黑巾,不料失手,带下了颈中系的红绳金钱。   谢玄逃出屋去,山风一吹,清醒起来,他晃晃脑袋,御风飞回屋中,一进门便倒在地上,整个人身上,酒香扑鼻。   卓一道拎起手中红绳,追出门去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他一点也不怕,那药沫沾身便如饮了千斗酒。   越是清水冲洗越是酒香四溢,满观道士全都戒酒,这人想藏也藏不住。   小小自修炼中醒来,看见谢玄倒卧在床前,光着脚下床将他扶起来,还以为他受了伤,可他身上毫发无伤。   待闻见他身上酒香气,小小蹙了眉头,拍拍谢玄的面颊:“师兄!师兄醒醒!”   谢玄面色似醉,一动不动。   小小抬起头来,问豆豆道:“他出去偷酒喝了?”   豆豆歪着脑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吐了吐它分叉的小舌头。   豆豆也不知道,小小便把谢玄半抱半抬的架到床上,用清水给他擦脸,碰碰面颊,并不发烫,只是身上的酒味越来越浓,好像在了酒缸里泡了一夜。   谢玄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醒来,人还昏沉沉的,没想到卓一道的药这么厉害。   他一醒便道:“卓一道取走了师父给平安钱。”   小小唬了一跳:“你归儿不是去偷酒喝?”   谢玄拍拍面颊:“好在,有这平安钱的人多的是,他不知是我,只是师父的东西被他给拿走了。”   说着往床上一倒:“就让他满观去找。”   谢玄闻到身上的酒味,知道不能出门去,打开窗户透风,先散一日,若是一日还不散,那就有些麻烦了。   可他也不是没有借口,就说自己喝了酒便是,反正他不必守紫微宫的戒律。   小小去膳堂拿馒头回去,卓一道正在堂中用饭,见小小进来,扫过一眼,又继续用饭。   火工道士给小小发果子粥点,小小借了个竹篮,装了馒头炒菜清汤回去,她出膳堂时,还悄悄看了卓一道一眼。   他浑无所觉。   小小松一口气,将馒头清汤带回屋里,谢玄早就饿了,大嚼两口馒头,又吃了半碟子炒菜,最后一气喝了半碗汤。   吃得跑足,躺在床上,过得一会儿他道:“你闻闻,这酒味儿是不是没了?”   小小凑上去嗅了两下,果然没了。   谢玄大笑一声:“这下好了,咱们出门去,免得那个闷药炉子起疑心。”   谁知出门就碰上了卓一道,他对谢玄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付波澜不惊的模样。   等谢玄小小一离开,卓一道缩在袖中的手指一紧,果然是他,原来……原来兄长还有传人。   这枚钱原来就是他的,他又岂会认不出来。   卓一道拾了那枚钱回去,在灯下细细察看,红绳已经戴得褪色,金钱边缘也已经磨得光滑,可那钱有一道三角刮痕。   这是他小时候给兄长的那一枚。   兄长与他一同拜入师父门下,可只有他被收为内门弟子,内门弟子人人都有一枚平安钱,独兄长没有。   卓一道便将自己的那枚给了兄长,偏偏这枚小钱惹出事来,池一阳自己丢了平安钱,却诬陷是兄长偷了他的。   兄长狠狠受了一番责罚,这老好人竟然还笑一笑,替池一阳开脱,说他是害怕被责骂,这才说谎的。   卓一道气愤不过,把师父补给池一阳的平安钱偷了过来,对兄长道:“罚都罚过了,这钱就是你的。”   是以兄长的身上,有两枚平安钱。   谢玄,就是他的传人。   那药名为千日醉,沾身便有几十日酒气不散,是卓一道年轻时候做出来的,大锅汤内放了解药,谢玄喝了汤,这才解了千日醉。   卓一道恍然回望,心中纳罕,兄长别无所长,怎么竟会有这样两个传人。 第92章 乾卦叠   紫微真人夜色中乘鹤入京。   守城兵丁只见一道白影划空而过,再抬头时,紫微真人已经飘然落地,从怀中取出令符。   守城将领见是紫微真人,哪还敢细看令符,指挥兵士放行,恭恭敬敬送到门边。   一个小兵今夜是头回轮值,诧异问道:“紫微真人既能驭仙鹤,怎不干脆飞到紫极殿前去?”   另一个举着戟尖轻拍他的脑袋,打得铜盔“嗡嗡”直响,小兵抱着脑袋直晃,等他晃完,老兵方才道:“若是有人能直入禁宫,还要你我何用?”   说着冲四方望火楼使了个眼色。   就见望火楼上的十数架机弩直直对准宫门,显然是紫微真人一现身,这些弓箭手就早已有了准备,若是他敢直入禁宫,便将他射落下来。   小兵咽了口唾沫,立直身子,不敢再言。   紫微真人收起仙鹤,门前已经有步撵等着,入宫坐撵,他还是外臣中的第一人。   可他摆一摆手,并不上撵,大步流星,宽袍大袖甩在身后,步撵紧跟在后,太监提着灯,一路小跑,先还能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他就绕过宫门而去。   几人抬着步撵,竟追不上他。   圣人就坐在紫极殿前的高台上,身上披了斗篷,远望紫微真人自宫道而来,白发紫袍,快的好似一道虚影。   小监送上温茶,圣人低头饮上一口,只这一口茶的功夫,紫微真人便已从宫道到了紫极殿玉阶上。   “深夜露重,圣人怎么出来吹风?”   紫微真人明明须发皆白,可从外宫城走到内宫城,连气都不喘。   圣人仰头望天:“真人每日观星,想来必有所得,今夜星光大盛,我便也瞧瞧,这些星星能说些什么。”   紫微真人长眉一抖:“陛下既心有所感,不如占上一卦。”   圣人颇通八卦,但并不常卜,听紫微真人这样说,起了兴致:“也好。”   小太监奉上茶来,紫微真人接过来并不喝,手掌托着茶盏往上一托,茶盏茶盖儿凌空而起,又稳稳落在地上,一滴香茶也没有漏出来。   紫微真人一手捏着拂尘柄,以茶沾湿拂尘,握在手中,似只大毛笔,在紫极殿前的石台上转腕挥毫,画就一个阴阳八卦。   圣人就以这个八卦来占,随手一卜。   主卦得了一个乾卦,主元、亨、利、贞,倒是个好卦,圣人眉头一挑,再掷客卦,客卦落在面前,又得一个乾卦。   上乾下乾,两卦相叠。   圣人眉间郁气一散,哈哈长笑两声。   这卦不必紫微真人来解,他也明其意,乾卦相叠,乃是上上第一卦,困龙得水登天阙。   他缠绵病榻已久,出来吹风也得太监们抬着,得这一卦竟自从榻上站了起来。   小太监伸手要来扶,被他一把推开,不柱拐杖,自己往前走了两步。   扶着石栏,外望宫城:“他会自己送上门来,看来是真的。”   茶渍渐渐干涸,八卦不再现显,只余两个相叠的乾卦还留在紫极殿前的玉石台上,紫微真人目光一扫,敛住目光。   两个乾卦虽是好卦,可死、惊、休、伤,四门临格。   并非困龙得水登天阙,而是乾龙伏地死无生。   圣人一无所觉,胸中浊气尽吐,仰天一叹:“叫他多活十六载,也算全了……全了缘份。”   是何缘份,二人心知肚明,咽入口中不说。   说完便柱杖入殿,紫微真人跟在身后,入到殿内,便有人奉上碧玉茶盏,盏中汁液色泽沉沉。   掀开盏盖,汤色一浮,香味似药似花,药香之中又有极淡的一丝血腥气。   圣人紧皱眉头,掩住口鼻,取过茶盏,仰头饮下。   他得了两个乾卦,本就精神大振,又饮了新药,脸上浮现一层血色,以帕按唇,嫌白帕染渍,将那沾了药汁的帕子扔进盆中。   小太监很快便将玉盏撤下。   圣人饮了药,方才谈起正事:“奉天观这些日子,可有异动?”   “虽有异心,但无异动。”紫微真人掀掀眼皮,“八王入京,胜局已定,圣人无须担忧这些。   话音刚落,就听见轻轻鼾声。   圣人靠在榻上,已然熟睡,直到此刻,紫微真人方才近前一些,想从榻上男人暮气沉沉的脸上瞧出一点少年时的影子。   可无论怎么看,都已找不到原来的面貌。   紫微真人退出紫极殿,七徒弟袁一溟已经在殿外恭候,一见紫微真人出来,躬身道:“师父。”   紫微真人上下一扫:“你方才怎不在?”   袁一溟赶紧道:“药引入药,徒儿从来都是亲自看着,不敢有丝毫差错。”   紫微真人年虽老迈,但神识极灵,闻见他身上有一股水气,似是方才沐浴而来,却并不点破,只对他道:“你办事尽心,圣人多有所赐,但修道之人,不染凡俗,此心不可改。”   袁一溟方才立直,听了这话又再躬身:“徒儿明白,绝不敢犯戒律。”   “道在师传,修在己,你能明白自然最好。”   袁一溟脸色微红,却隐忍不言,躬身送走了紫微真人,这才转身回到药宫中去。   随手拿起书册,沉脸坐在案前。   小道童送茶进来,将茶盏搁在他身边,袁一溟眼睛盯着经卷,伸手去取,手背不知碰着什么,绵软柔滑。   猛然转头,目光一触,立即站起身来,推开经卷茶盏:“你怎么在此?”   “我怎么不能在此?”那人娇滴滴说完,便往袁一溟坐过的椅子上一坐,两只脚叠起来勾在桌上。   取过经卷,粉舌微吐,葱白指尖一沾软舌,沾了些香津,再用指尖去拈书页。   袁一溟僵立在案边,目光看向屋外,见四下无人,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道童”娇声轻笑:“怎么?你怕啦?”   虽身穿道衣,可这道童纤腰丰胸,肌肤白腻,分明是个十分美貌的女人。   袁一溟后退一步,目光一丝一毫也不敢看向她去:“你走罢,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所以我才乔装打扮而来呀。”说着她站起身来,在袁一溟面前缓缓转了个圈,“你看,我扮得像不像?”   袁一溟又退半步,她蜂腰长腿,曲线玲珑,哪像个道童?   只看一眼,便想到方才的事,闻见她袖口领口泛出的荷露香,把脸一撇,硬声道:“娘娘,请你自重。”   乔装成道童到药宫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肖贵妃。   她“扑哧”笑了一声:“让我自重,袁道长怎不自重?日日在我眼前,装得老成持重,把人骗了去,又摆这个脸色给谁看?”   袁一溟鼻翼翕张,双拳紧握:“娘娘慎言,贫道……”   他“贫道”两个字刚出口,贵妃便往前一步,脚下一软,“哎哟”一声,倒在袁一江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子。   她既扮成道童,便脂粉不施,素面微抬,妩媚天然,咬唇轻唤:“袁大人……袁郎……”   圣人抵不过这一声唤,袁一溟也是一样,他明知那天是她动了手脚,诱他犯戒,可自己未能持住,也是罪过。   这一扑一抱,她浑身便似没了骨头,癫倒缭乱立时浮现心头,他待要退,后背已经抵到柱上,退无可退了。   肖贵妃两只手环抱住他,把脸按在袁一江胸口,发冠一散,乌云如瀑:“你是袁郎,我是蛮儿,袁郎既同蛮儿相好,就要百日千日相好。”   两条雪藕似的胳膊,软答答勾在他颈上。   “你…你…”袁一溟被逼到极处,不得不与她对视,目光一触,便似火星燎原,张臂将她一抱。   贵妃自知得计,哼笑一声,笑音微翘,似只小钩,勾动人心。   袁一溟虽生得面白似书生,却孔武有力,将她抱进内室。   云破月出,枝影摇曳。   贵妃抱着一床素被,趴在袁一溟的肩上,手指绕着他的发丝:“圣人欲在城内立朝天宫,你说该选谁当掌教?”   袁一溟倏地清醒,握住她的手,只觉掌间香腻,软若无骨,心还耽于余韵,神却已经回窍:“什么意思?”   “我说了要同袁郎千日万日的相好,又岂会只贪这一夕欢愉?”肖贵妃下巴搁在袁一江身上,“你调的药,圣人是很满意的。”   多加那一味药引,便多续几日的性命。   肖贵妃熟杏子似的嘴唇一翘,艳媚之中又有几分烂漫:“袁郎,你当朝天宫的掌教,我当皇太后好不好?”   袁一溟心神震荡,半晌不语。   肖贵妃攀坐起来,唇边含着他一缕发丝:“你师父还有多少年好活,就算没几年可活,紫微宫也不是你的。”   袁一溟坐起身来,谈及紫微真人的寿数,他脸上便现出怒容来,便被贵妃两根玉指按住:   “我可没让你篡宫夺位,是让你自立门户,从此你师父指掌紫微宫,你掌朝天宫,既不负师徒情分,又能与我朝夕相对,岂不两全其美?”   不等袁一溟说话,肖贵妃便披起道袍,趁天色未亮,离开药宫。   回到关雎宫,肖贵妃往榻上一软,双目一阖,由着宫人替她擦身换衣。   浮香掀开她身上薄纱,取了九琼玉肌膏来,替她抹在身上红痕处:“娘娘,这么去药宫到底太冒险了些。”   肖贵妃脸上天真妩媚之情尽去,懒洋洋道:“不给他一些甜头,他怎肯松嘴。”说着翻了个身,露出雪背,让浮香将九琼玉肌膏抹到背上。   只要一夜,红痕尽去,她明日圣前侍候,不能留下破绽。   “紫微真人就是个撬不开的老蚌壳,他既不肯说派两个徒弟离京干什么,那我也只好想自己的办法了。”   两个徒弟,一个是袁一溟,一个是岳一崧。   离京半年,不知带回来一个什么人,那人被严密看押,圣人连她都不肯透露,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的人。   圣人原已病重,又突然回春,眼看都能下地了,他病重之前,她从未想过圣人若死了,她要怎么办。   可如今她想的却是圣人不死,她又该怎么办。   不能从紫微真人处得到只言片语,就只有在他两个徒弟身上下功夫。   肖贵妃想到岳一崧,鼻尖一皱,面上露出些厌恶神色来:“好在掌管药宫的是袁一溟,不是那个紫棠脸的吊眼。”   探听秘事还是次要,要紧的是与药宫,圣人饮的药,都是从药宫中端出来的。   只要稍稍动些手脚,他这命也就续不成了。   浮香抹完了药,替肖贵妃穿上纱衣,看她未施脂粉,却双颊生晕,退出帘外,取了茉莉粉来,细细给肖贵妃拍上。   掩住她颊上红晕,点起安神香,这才轻道:“若是他还不肯说呢?”   肖贵妃哼笑一声:“他拿那东西当药引,又能是什么心慈之辈,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把他的胆子喂得大些,自然就敢了。” 第93章 人心负   紫微真人回到观中,推开屋门,拂尘一挥,八卦镜自床头落下,掉入他掌中。   点香起咒,将八卦镜摆在案前,与一面铜镜相对,符咒燃起星火,铜镜之中映出两道人影。   紫微真人长眉一皱,这本是他悬在床前以防万一的,竟真有人胆敢闯入他清修之所,难道是奉天观的人?   符咒燃去一半,一个黑影身着夜行衣,用黑巾蒙面,辩不出五官。   跟着另一道身影斜出,竟是卓一道。   紫微真人一挥拂尘,八卦镜又飞回帐中,这个徒弟谨慎寡言了十数载,竟忘了,他是九个徒弟中心最细的。   他沉吟片刻,召来池一阳,问道:“第二轮比试,奉天观得名者几何?”   池一阳虽有诸多心思,可在紫微真人面前一丝不敢露,肃身答话:“往届站桩比武,南道北道总是平分秋色,这一回却多是奉天观的门人得胜。”   至于谢玄剑术拔群,桑小小暗器惊人,他却一字都不提,得意门生丁广山败北,叫池一阳面上难堪。   除了这二人之外,只有闻人羽赢得干脆利落,池一阳也一句不提。   时隔三年,奉天观在武道上更精进了,二轮比试之后,双方人数持平。   紫微真人看了他一眼:“我师兄的那两个徒弟,一样也是自家人。”   池一阳掌间沁汗,还以为是桩台比试那天的事被师父知道了,低头躬身:“广山这孩子年轻识浅,自作主张,一心为他师兄出头,徒儿已然严厉教导,他绝不敢再放肆了。”   紫微真人阖目不动:“你师伯就只有这两个徒弟,你护着你的徒弟,他自然也护着他的徒弟,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玉虚真人随性放恣,最不顾的便是规矩,若是叫他知道自己欺负他的徒弟,在鞋尖上藏薄刀片,非被他吊起来敲打不可。   “师父恕罪,徒儿回去必会狠狠约束门下,绝不许他们再到谢兄弟面前造次。”   “紫微宫不必非在刀剑上争长短,七星宴上,位占三席,已然足够。”   池一阳胖脸一抖,位占三席,玉虚师伯的徒弟就要占去两席,紫微宫参加大比的人中就只有闻人羽的辈份最高,余下一席,怎么也是他的。   “师父,门下为了大比,耗费许多心血,若只有阿羽一人位列其中,难免……难免奉天观的人骄横。”   他本想说恐怕紫微宫人心溃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奉天观与宁王一系相交甚深。”紫微真人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池一阳,“你看看罢。”   池一阳双手接过,见信封上有紫微宫的徽记,知道是门内传信,上下扫阅,大惊失色:“这……”   他很快明白过来:“师父的是意思,是替奉天观开这方便之门?”   圣人多病,太孙年幼,八王之中,又分三派。   瑞王是圣人同胞兄弟,康王兵力最强,澹王宁王虽装作富贵闲人的模样,但究竟心中如何打算还不得而知。   圣人年轻的时候,事事以师父为尊,这些年来却多番压制,若是奉天观趁七星宴作乱,紫微宫守卫圣人,再立大功,从此就没有什么南道北道。   天下只有紫微宫。   “你可知为师因何在此山间竹屋居住?”   紫微宫殿台楼阁,恢弘庄严,可紫微真人几十年来都只住在山顶小屋,守着一方卦台和满天星斗。   池一阳一怔之后立时答道:“师父自然是为了清修。”   “苍山开派,立教艰难,建立之初就只有这一间竹屋,数十年才有如今的紫微宫。你大师兄、五师弟、六师弟,又是因何殒命?”   池一阳胸膛起伏,面现愧色,这些年来,他图财图名,竟尔忘了,曾经的紫微宫不过只有一间竹屋,紫微宫也曾被商家堡压得抬不起头来。   池一阳伏地跪倒:“徒儿绝不敢忘。”   紫微真人望向竹屋门外,苍山雾霭百载如初,而人心往复,他对池一阳道:“你起来罢,这件事你师兄不可为,你师弟亦不能为,便交由你。”   池一阳猛然抬头,他在师父的弟子中,虽排行在前,但并不受宠,若论受宠,闻人羽才是师父最宠爱的小师弟。   若论长,大师兄死后,还有二师兄卓一道,卓一道的兄长犯错,师父也还是对他疼爱有加,从没想过,有一日紫微宫的衣钵会传到他手中。   池一阳也已经四十多岁的年纪,这些年已经少给师父磕头行大礼,此时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一阳绝不辜负师父的信任。”   紫微真人一抬掌心,便似有两只有力的手扶起了池一阳,他点一点头:“去罢,将你师兄召来。”   卓一道正在药炉前炼丹,池一阳急步进门,难掩欣然之色,对卓一道说:“师兄,师父请你过去。”   卓一道点起一枝香,对白术道:“你看着这炉药,香尽之后加入朱砂。”   白术躬身应是。   卓一道大步出门,池一阳竟还跟在他身后,他问道:“三师弟是有什么喜事?”   池一阳笑一笑:“无事。”   他这两天分明因为徒弟败给谢玄,还败得这么难看,成日里青着一张脸,此时却喜动颜色,必是事出有因。   可卓一道并未再问,进了山顶竹屋。   紫微真人召来卓一道,却不提他在镜中所见,只问卓一道:“你昨日因何进入精舍?那”   卓一道定定立住,他抬头望向紫微真人,师父道术深不可测,他进来时小心仔细,并未触动机关。   转念一想,是谢玄先来,毛头小子不知深浅,被道术探知亦有可能。   “弟子来送丹药,见一黑影偷入师父卧房,于是跟了进来,与他交手,但被他逃脱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报给我知道?”   “他虽逃脱,但也没讨得好处,弟子在他身上掸了药粉,正在查找此人究竟是谁。”   紫微真人唇角微挑:“当真如此?”   卓一道还不知紫微真人已经窥知了谢玄小上的秘密,既是兄长的弟子,不论来紫微宫干什么,他都要庇护。   “当真如此。”   紫微真人睁眼望向他,话风一转,突然说道:“道门缉书的榜首,不必再发往各地宫观了。”   卓一道脸上发白,指尖一紧,缉书榜首便是兄长。   “缉书不发,便是人犯到案,可并无人来紫微宫认领那万两黄金的赏钱。”   他恳切低声,心中已经明白要从师父的嘴里听到什么,可他不敢听,不愿信。   紫微真人分明听出他话语中的迟疑和恳求,但他拂尘一甩,告诉徒弟道:“人,已经抓住了,一溟一崧千里之外,抓到了他。”   卓一道不住颤动,终于咬牙硬声道:“他承认他偷了师父的丹书符箓?”   “不错。”   紫微真人坐在堂前,卓一道立在门口,二人之间相隔十数步,都瞧不清对方的脸色。   卓一道喉间发紧,十几年来他从不相信兄长会偷东西,当年一事必有蹊跷。   事发突然,当年他不曾问,今日必要鼓足勇气问个明白:“我不信,我要亲口问他。”   紫微真人直到此时方才睁开眼睛,对这个从来最沉稳可靠的徒弟道:“钦定要犯,不可探视。”   “我跟在师父身边最久,师父所说《丹书符箓》,我何以从未见过。”   卓一道一句一抬步:“他既偷了丹书,便是想扬名天下,何以十数年来寂寂无名?”   紫微真人目光紧锁,力若千钧,近乎扼住卓一道,可他顶着千钧目光往前。   又进一步,继续问道:“我兄长本要还俗娶亲,那夜入观,不过是与我告别,怎么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偷走丹书?”   三个问题,紫微真人一个也不答。   卓一道在离紫微真人三步之外,跪倒在地,似方才池一阳那样,磕了三个响头。   跟着挺直脊背,哽咽出声:“弟子心中存疑十六载,今日还请师父解惑。”   紫微真人收了目光,拂尘一挥,阖眼道:“此事我早已有定论,你不必再问。”   “弟子不能信服。”   紫微真人怒意勃发,全然不似个八十岁的老人:“不能信服?你忤逆师长,窥伺行踪,自行去后山石牢思过罢。”   卓一道还僵跪着,心里隐约猜到,师父不对人言,便是真有不可对人言的事。   兄长果然是被冤枉的。   他一下立起,上前一步,目中含泪,想问问师父如何忍心,这几十年师徒恩情,一朝断绝。   紫微真人只是淡淡看他。   卓一道退后半步,依旧忍不住问:“他究竟做了什么?”   什么样的事,才会让师父这样狠心。   紫微真人养气的功夫练到极致,若非卓一道不断顶撞,他根本就不会动怒,怒意一现,便又消散,此时再开口,已然没有半点波澜,平平道:“他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   “呵”,卓一道轻嘲一笑,退出门外,自行到后山石牢中去。   石牢在苍山山背,两峰相夹,终年晒不到阳光,紫微真人只说让他思过,可不曾说过何时放他出来。   卓一道一步一步往悬界梯上去,石道凿在山石壁上,这条路便只能通往后山石牢,紫微宫弟子人人皆知。   卓一道缓步迈上,山下弟子纷纷抬头看向山壁。   “是谁挨罚,怎么没入戒堂就去后山了?”   有眼尖的弟子道:“像是卓师伯!”   这话一出,四下喧闹,能罚卓一道的,自然只有紫微真人,可紫微真人已经多年不曾罚人上石牢了,怎么偏偏在道门大比的时候,将卓一道罚到石牢中去。   小小谢玄在膳堂用过晚膳,跟着人群涌出来,见人人抬头看着石壁,便也抬头望去。   谢玄用手肘撞了撞身边一个小道士:“那是谁?大家看什么?”   那个小道士是紫微宫第四辈,哪里敢说师长的不是,摇头不言。   谢玄啧一声,双手抱臂,又去撞另一个小道士,一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意思?”   “那道石梯只通后山石牢,卓师伯被真人罚去石牢了。”   谢玄与小小对望一眼,心中暗想:难道是夜闯紫微真人的寝室,被他发现了?   他又问:“哎,这犯了什么事儿?才会被关到石牢里去啊?”   小道士看了谢玄一眼,忍笑道:“上一次被关进后山的,还是玉虚真人。”   当着徒弟骂师父,谢玄晃了晃脑袋,等无人时才对小小道:“你说是不是他夜闯紫微真人的卧房被发现了?”   小小菱唇微抿,认真说道:“师兄,咱们一直觉得师父的弟弟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呢?”   谢玄从未想过这层,紫微宫通缉师父,师父定是被冤枉,不见的又是丹书符箓,卓一道又与师父长得这样相像,那恶人一定是卓一道。   如果恶人是紫微真人呢?   他一扬眉:“好,咱们就去问个明白。” 第94章 因何入道   谢玄等到夜半时分,带着小小御风上山。   翻过山去便见树影茫茫,后山无灯无火,一时分辨不出石牢藏在山中什么地方。   谢玄环着小小的腰:“你瞧瞧,这山间可有卓一道的命火?”   小小环顾山壁,微微摇头:“瞧不见,必是有石壁树影掩盖住了。”   两人正要落地去寻,一束光投了过来,谢玄抱着小小提气上浮,藏在暗影处,看是谁过来了。   那人似乎也不敢点灯,灯笼用灰袍罩住,只有一点光亮透出,照着前路,几乎是半攀半爬的上了山来。   谢玄定睛一看,是卓一道的小徒弟,白术。   白术一直守着丹炉炼丹,直到夜里才知道师父竟被太师父罚去后山石牢思过了,赶紧收拾了东西,送上山来。   小小谢玄找不到石牢,白术也找不到,但他已然翻过山顶,便不怕点灯,将灰袍一掀,一点烛光亮彻山壁。   白术轻声叫道:“师父……”   两座山峰,相隔极近,他虽是轻声呼唤,可声音在两壁间回旋,整个林间都回荡着白术的声音“师父……师父……父……”   白术吓得脚上一软,坐倒在地,半晌才听出是自己的声音。   他哆嗦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这回却不敢再呼喊了,只是提着灯笼四处照射,自言自语:“师父您在哪儿,您出出声,弟子给您送被子来了。”   谢玄与小小对望一眼,他们跟白术打过交道,为了偷入丹房,还曾作弄过他,将睡符贴在他身上,让他一场好睡。   倒不知白术对卓一道还有这样一片孝心。   谢玄虽觉得卓一道不是好人,但白术深夜爬山,就为了送床被子,他立时就想到了自家师父,也不知道他被关着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他送床被子。   白术平日守着药炉,功夫练得马马虎虎,能爬上山壁便已经不易,此处暗石嶙峋,藤萝横生,他每走一步都要小心。   顾得头,便顾不了脚,石牢没找到,人倒跌了好几跤。   谢玄感官极强,山间碎石枯藤看得分明,他抱着小小掠空而过,藏在树影之间,看白术蜗步难移,他便稍稍动手,替他清一清障碍。   谢玄指尖一动,风便小道扫平,露出藏在杂草下的石道来。   白术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条埋在杂草中的石道,石道边立着小小一块界碑,刻着石牢二字。   白术擦了擦汗,欢喜一笑:“师父,您在不在?”   里面悄无人声,白术紧了紧背筐,找到石牢门,石牢处在山穴聚风处,狂风吹得草木往两边攀生,反而显出光秃秃一面石墙来。   石墙有一方小窗,小窗中透出一点光亮来。   谢玄小小对望一眼,石牢门上挂了一把重锁,牢外无人把守,卓一道就被关在里面。   白术在牢门外轻唤:“师父。”   里面隔得片刻才有回应,卓一道走到门边,从里面看出来,看见白术提着灯笼站在外头,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白术咧嘴一笑:“我给师父送被子来。”   他把背的筐往地下一放,从里头取出被子枕头,还有一包蜡烛,和一包干粮:“我知道师父爱洁,我打水来给师父。”   竟连抹布都带来了。   卓一道一向严肃,就是对自己的徒弟也从没有温言,药庐中不是没有过其它徒弟,而是丹道一事,需恒,需忍,需戒骄戒躁,需精益求精。   有天赋的人不一定能坚持,而没有天赋的,卓一道连收都不会收下。   这么多人,来了又走,能坚持下来的就只有白术。   白术打了水来,又捡了些柴,从石门递进去,让卓一道能生火取暖,最后对卓一道说:“我明日再来看师父,师父要什么,只管吩咐我。”   卓一道脸上一松:“你再投师门去罢。”   白术大惊,手上拿着的竹壶落在地上,失声道:“师父,你不要徒儿了。”   卓一道看着这个小徒弟,本来只是瞧他办事细心,才将他留在身边,他愿意学便学一些,学不出便也罢了。   未曾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份心。   “真人罚我思过,未曾说过何时出去,你再跟着我也没有出路。”   紫微宫早就不是当年立派时的光景了。   在紫微宫修道,便是一脚迈入了朝堂,圣人当年捧起紫微宫是为了牵制商家人,商家一倒,紫微宫一家独大,这些年来虽然有意压制,但各州各府下属宫观建立已久,早就成了气候。   朝廷三年一评选,紫微宫也是一样,评优的弟子便有机会派往各地,掌管宫观。   各地宫观又都有观田,雇佣佃农,还免收田租,再加上乡绅香火,广敛资财。   一阳真人不过派徒弟管一地的道观,就富得流油。   白术再跟着他,也不过是学些炼丹之术,绝计不能在各地宫观中谋得一位的,到老了也就是在紫微宫中当个道士罢了。   白术对着石门拜倒,哭了起来:“我就跟着师父,我就想学医道。”   他不过是苍山脚下农户家的儿子,母亲生了病,家贫难医,正趁紫微宫每月施医赠药,他背着母亲上山,见识了卓一道的手段。   从此拜入紫微宫,一心想学医。   卓一道的声音从石室内传出来:“你当真想学医?”   白术坚定点头:“当真想学。”   “不怕吃苦?”   “不怕吃苦!”   “你明日上山来,我考考你,看你都会些什么。”说着转身进门,自己关上了石牢的大门。   白术呆呆望着牢门,这便是肯将他收入门下,当亲传弟子了,一骨碌拜倒在地,就在碎石荒草之间,给石牢中的卓一道磕了三个头。   磕完他才爬起来拍拍土,拎着灯笼欢欢喜喜往山下去了。   白术刚刚离开,谢玄便抱着小小想要落地,小小捏了捏谢玄的手腕,作个口型“有人”。   那团命火在树影中亮了许久,白术走了,才从树枝间出来,是闻人羽上山来了。   闻人羽手里也提了一包干粮,未在白术跟前现身,走到石牢门前,搁下包袱,轻叩石门:“卓师兄。”   卓一道闷不作声,闻人羽又道:“恭喜卓师兄收了一个好徒弟。”   从门外只能看向卓一道的背影,凑得近些,便能看见石牢中岩壁滴水,又阴又湿,在这山风聚阴之地,风猛烈起来,牢中连火都升不起来。   卓一道依旧不说话,闻人羽隔着石门问他:“我来,是想问问卓师兄,因何被师父惩罚?”   闻人羽到紫微真人面前替卓一道求情,卓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若不然,也不会替这么多人看病,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求到他门上,他就没有不看的。   卓一道闷声道:“你不用管,也不必替我求情。”   闻人羽立在石牢门边:“师兄为何入道?”   卓一道怔了怔,给出一句实话:“家贫。”   因家贫而入道,紫微真人的徒弟,除了闻人羽之外,无人有父母,更遑论什么家世资财,大家投入道门,是因为只有入道这一条路能走。   闻人羽又问:“若是卓师兄再次选择,是否还会入道?”   卓一道久久不言,抬头望向石壁滴水处,石床上滴了一滩,积成小洼,“滴哒”声盈满石室。   良久才道:“不会。”   不入道门,也许就是个田间汉,终日劳作,娶妻生子,过兄长向往的那种生活。   虽学不会道术,兄长也不会被污蔑,让他们兄弟十几年音讯断绝。   闻人羽呆呆站着,他与母亲越是相处得久,越是知道当年旧事,想到闻人已说的那些话,心中疑惑。   也许师父只是想收一个闻人家的孩子,是他还是闻人已,根本就不重要。   闻人羽站立良久,转身离去,心中不住反诘自己,若是他能选,他还会入道门吗?   谢玄和小小才从树影中出来,谢玄故意踏碎树枝,发出“啪啪”轻响声,走到石牢边,叫了一声“卓师兄”。   低头看见闻人羽留下的布包,掀起一角来,看见里面都些干饼子。   提在手里又叩了叩门:“卓师兄,是我,听说你在此处清修,给你送些吃食来。”   端着那张嘻嘻哈哈的笑脸,借闻人羽的东西作敲门砖。   方才白术和闻人羽来,卓一道都不愿意搭理,听见谢玄的声音,却猛然转身,凑到牢门前,目光灼灼盯着他。   “可有人在?”   谢玄一怔,又咧嘴笑了:“卓师兄说的是什么人?只有我们师兄妹在。”   卓一道掏出怀中符咒,从石牢门缝中拍了出去。   谢玄往后一跃,护着小小抽出长剑,眼看就要刺出去,被小小一把攥住袖子,那道光明符在半空燃起,星火照亮半丈远的地方,果然除了谢玄小小,再无旁人了。   谢玄收了长剑,凝色看向卓一道:“卓师兄是因何被关?”   卓一道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仿佛初生嫩竹,如何受得了重压,又怎么与整个紫微宫为敌?他看着谢玄和小小,点点头:“是两个好孩子。”   师兄虽不知为何被通缉,但有这两个传人,该是老怀安慰。   卓一道眼露慈意,与师父就更相像了,小小轻声问道:“卓……您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卓一道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伸手递出牢门。   褪色红绳上系着的平安钱。   “同我说一说,他这十几年日子过得好不好,成家了没有?”兄长原来要娶的那位姑娘,早已经嫁作人妇,如今都已经当祖母。   谢玄见到这枚小钱,立时不再笑了,他沉眉望向卓一道时,卓一道突然恍惚,似曾相识。   小小轻声道:“咱们有间小竹屋,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瓜果,还养了些鸡鸭,师父也给人瞧病,偶尔吃肉喝酒。”   卓一道越听越笑,缓缓点头:“那他娶妻了没有?”   “我们没有师娘。”   卓一道猜到了,谢玄和小小都不像他兄长的孩子,他抬头望向苍山树影星光,许多年前,他夜守丹炉的时候,他与兄长看的就是一样的星光,如今就只余他一人了。   卓一道最后看向谢玄,颓然摇头:“你们走罢,离开京城,逍遥江湖,别再找了。” 第95章 卓一仁   谢玄上前一步,贴着牢窗,情急之中脱口而去:“师父在何处?”   卓一道虽只与谢玄照过几次面,但已经知道他性格桀骜,绝不肯就这样听人劝说,不说明白他们是绝不肯听的。   但他还是低声劝道:“你们……你们师父自也想你们二人能平平安安,离开罢。”   谢玄明白过来:“你是因为向紫微真人问他的行踪所以被关?那你房中的地图又是怎么得来的?”   卓一道一惊,跟着又想,连紫微真人的卧房,这小子都敢闯进去,自己的药庐他自然也能闯。   既没碰到禁制,又偷看了地图,倒是胆色过人,又心细如发。   卓一道仰头望天,苍山之阴连月亮都瞧不见,他深吸口气,合盘托出:“我……真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当年情状,可跟我真人身边日久,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丹书符箓》。”   他叫了紫微真人五十年的师父,本想用旧称,可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谢玄小小互望一眼,谢玄一把握住了石牢栏杆,凑得更近:“没有?”   “没有。”   卓一道微微摇头:“真人曾说过,经书法术记在心中,才是最保险有用的,教导弟子,也是口传心授,又如何会写下一本《丹书符箓》。”   “丹书既然是假,那为何要发海捕缉书,万两黄金悬赏抓他?”谢玄不肯相信,这么抓人总该有因由。   卓一道也正疑惑,他想了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谢玄盯着他的眼睛,他确实不知道。   卓一道似是想通了什么,摇头轻笑起来:“这么多年,我被排斥出弟子之外,师父看着对我多加信任,可我能出去的范围就只有京城而已。”   说是为了免去缉书的麻烦,其实是不想让他离京。   “你既不能离开京城,那你房中的地图是怎么得来?”谢玄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卓一道,看着他的眼睛,不能不信,可他还是不肯放过一点细节。   “那是我年轻时候研究南疆巫医医术的时候,学来的办法,因不登大雅之堂,除了兄长,无人知道。”卓一道越看谢玄越是赞许,“我与他一母同胞,用我的血我的头发加上生辰八字,最容易找到他的行踪。”   小小抿紧嘴唇,她幼年离魂的时候,师父便是用这个办法找到她的,原来师父是跟卓一道学的。   小小想到了,谢玄自然也想到了,他用余光瞥了瞥小小。   他们两人找不到师父的行踪,是因为师父被紫微宫追缉,姓名年龄生辰都是假的,小小法术再强,也找不到他。   “师父在哪?”谢玄又问了一次。   卓一道忍声不言,咬紧牙关方才把哽咽忍住,提气说道:“走罢,趁着你们来历还无人知晓,赶紧离开,我房中还有些金银,一并给了你们当盘缠,离紫微宫越远越好。”   卓一道甚至怀疑他们并不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只不过是打着幌子混进了紫微宫,除了小小的暗器之外,谢玄的身法剑法皆是紫微宫弟子最粗浅的功夫。   小小听见卓一道这么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谢玄的手,他们是出来找师父的,找不到师父岂能回家。   没有师父,又怎么能叫家。   谢玄回握住她,二人掌心相贴,谢玄手掌温暖干燥,小小的手掌被他一捂,也暖起来。   他坚声道:“不找到师父,我们绝不走,他在何处?”   卓一道看着两双眼睛盯住他,清澈、坚定、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望着这样两双眼睛,他无论如何也说出来兄长已经死了。   他回转身子,面对石壁,长叹一声:“走罢。”   谢玄正不知要怎么再问,小小突然问:“师父是不是在皇宫?”   卓一道略一怔忡,没想到他们竟连这个都猜测到了。   谢玄紧紧盯着卓一道,见他听见皇宫身子微动,心中了然:“果然是在宫里了。”   卓一道立时转身:“万万不能去。”   “为何不能去?师父身陷囹圄,当然要去救他!”   卓一道闭目强忍,还是怆然泪下。   紫微真人虽未明说,但他知道,兄长必是凶多吉少。   谢玄小小先是狐疑他为何流泪,跟着又似乎又点明白过来,山间冷风,刮得枝叶乱响,天间星芒黯淡。   二人紧紧相交握的双手,握得更紧,紧到发疼。   隔着石栏,借那零星一点微光看卓一道的脸,等他一句定论。   卓一道撇过头去,那个死字如何能说出口,甚至心中隐隐希冀,兄长是不是还活着,他不忍再想:“走罢,走罢。”   “我们不走。”谢玄梗着脖子,话一出口便带了冤气,“师父冤屈未明,我们不替他申冤谁来替他申冤!我们不能就这么离开!”   隐隐埋怨卓一道,宁肯被困在石牢中,竟不肯为师父出一点力。   卓一道终于急了:“你们这是以卵击石!凭你二人之力,如何对抗整个紫微宫?”   谢玄想到与小小躲避一阳观通缉时,东躲西藏,在妓馆中存身,实是憋闷。   一个萧广福就能让他们百口莫辩,师父不仅一人逃生,还要带着他们,将他们养大,又受了多少苦楚。   “您用心良苦,但我们若是扭头就走,自己逍遥,枉生为人。”   谢玄说到此处,已经有了闯宫禁的打算,恨不能立时就将师父带出来。   “师父他一直用假名,到今日我与师妹都不知他真名为何?还请您告知。”   卓一道听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我们俩的名字都是真人起的,我名一道,兄长名一仁。”   谢玄躬身行礼,作揖为谢,拿起地上的包袱,将这包袱递给卓一道。   “这些点心,您且用着,明日咱们再来。”   卓一道连番摇头,迈步上前,一把握住了谢玄的手,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跟人亲近过:“别……”   一个别字还没说完,就觉得指尖一疼,定睛一看,竟被谢玄反手用针尖取了一滴血。   “这是作什么?”   谢玄弯腰拾取包袱的时候,冲着小小摊开掌心,小小取出一格银叶,放在他掌中。   他将银叶扣住,拿起包袱挡住,趁着卓一道心神激荡之时,取了一滴血,这滴血落在银叶子上,递给小小,滴进了瓷瓶。   “你说了,用你的血,能找到他。”   谢玄说完,小小便道:“对不住您了。”   将怀里的金创药拿出来递给卓一道。   卓一道按住指尖,却不伸手去接,知道这两个孩子,存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   这是铁了心要为兄长讨一公道了。   他长叹一声:“抓兄长回来的,是我七师弟袁一溟,和八师弟岳一崧,两人长于武道,你们见了要仔细小心。”   “我房中药王画像之后,藏有我的手札,是我多年心得,如今留在身边也无用,你们拿走罢,取的时候,替我给药王上柱香。”   说完还将壁上符咒的破解之法教给谢玄,他们既要报仇,这些便能用得上。   谢玄小小退后两步,对着石牢拜得一拜,谢玄环住小小的腰,乘风而起。   卓一道只见两人去得极快,似是天边一道星芒划过,站在牢门边,盯着星空望了许久。   他承紫微真人教导五十载,一生所学全赖紫微真人教授,紫微真人是他几十年来最尊敬的人,偏偏唯一兄长却因紫微真人遭此横祸。   既不能斩断师徒情份,刀剑相向,又不能忘却兄弟情义,为兄报仇,就在此苍山石壁内,画地为牢。   等将医术丹道尽数教给白术,就算断了师徒情分。   谢玄落在卓一道的药庐前,屋中还亮着灯火。   他和小小推开门,就见白术正坐在医经中,点灯熬蜡,嘴里念念有词,待他们走近了,白术才从书中抬起头来。   立时站起行礼:“谢师叔,桑师姑,你们怎么来了。”   明日师父要考教他,他想趁着今天晚上赶紧把医经医书再看一遍。   谢玄一本正经,摆出师叔的架子来:“我们方才去看卓师兄了,山间阴冷,多亏有你送的被子。”   白术看过道门大比,知道谢玄小小的本领非凡,心里先自敬佩,听到谢玄去看过师父,心中一热:“谢师叔有心了。”   一阳真人连问都没问过,闻人师叔替师父求情,也被紫微真人罚静思己过,这下观中更没人能替师父说话了。   没想到谢师叔和桑师姑会去后山看望师父。   “卓师兄替我师妹看过病,咱们自然要去看他的。”谢玄说着慢慢走到药王画像前,“卓师兄让我替他取一样东西。”   白术立时道:“什么东西,师父只管吩咐我就是了,我给他送去。”   谢玄看他摊了这一地书,要把他支出去还有些难,对他道:“是卓师兄多年心得手札,他让我来取。”   白术懵懂站着,卓一道有一屋子的书,他从未见过手札:“师父有没有说摆在何处?我去取。”   “卓师兄收你作内门弟子了,是不是?”   白术点点头:“是”说完便笑,“我盼了多年,师父终于肯收我入门了。”   “卓师兄明日还要考你学问,是不是?”   “是”白术有些惴惴,“不知师父要考我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学得不够,明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对出来。”   “是以这手札只能我来取。”谢玄把话又绕了回来,“卓师兄怕你偷看,他考你就为了知道你肚里究竟有多少东西,若看了手札,考得极好,可功夫稀松,那还不如不考。”   白术听了,连连点头,觉得谢玄说得十分有理,医道之事作不得假:“谢师叔取罢,我保证不偷看。”   说着为了避嫌,跑到屋外去了,定定立着,对着苍山背医经。   谢玄走到药王像前,取出一束清香点燃,与小小一起在蒲团上拜倒,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这才拉开卷轴,壁上果然贴着几道符,按卓一道教的办法揭下,取出壁内藏着的手札,收入怀中。   牵着小小走到屋外,背着手对白术点点头,神色间多有赞许期盼,白术耳朵都红了,恭送他们到药庐门前,这才回屋继续背经。   谢玄取了手札,回到屋中,翻看手札,前半本写了丹经针灸,后半本中有些是师父教导过他们的,有些是第一次见的,俱是些巫医法术,索魂寻魂。   这些东西在道门中人看来就是旁门左道的邪术,怪不得卓一道会将这些藏起来。   谢玄与小小隔桌相望,他轻声道:“我们想法子进宫去。”   “嗯!”小小一点头。   乍闻噩耗,两人都心绪难平,此时却想,万一师父还有一线生机?也许正等着他们找去。   要离得越近,法术才越准,好不容易得了卓一道一滴血,只要进宫,一定能找到师父。   小小握着瓷瓶:“赢了道门大比,就能进宫去。”   她目光坚定,可眼圈微红,只要想到师父受难,就眼热鼻酸。   谢玄张开双臂,小小一下投进他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小小知道师兄的心同她一样,忍耐着不哭,把眼泪擦在他衣襟上。   谢玄怀中抱着小小,便觉周身有无穷的力气,闯皇宫怕甚,手中有剑,把宫门都捅个窟窿!   把师父带回来! 第96章 磨霜刃   豆豆自从躲起来蜕皮,在山里认识了许多伙伴,那只黑花蛇告诉它,蛇要修炼,修炼便是要吐月之阴精。   是以豆豆白天大睡,到了夜晚便溜出屋去,盘在一块大石上,仰着蛇头,吞吐修炼。   天色快亮的时候,它再游回屋中,盘到床上,睡在小小身边。   它出去得多了,被关在窗外几回,小小就在窗边摆上一对小纸人。   豆豆回来的时候,只要用尾巴叩叩窗框,纸人便会醒来,用力抬起窗子,让豆豆从窗缝里游进来。   今夜豆豆也是一样,拿尾巴嗒嗒窗户,游进窗内,摇头摆尾的游到床边,两个纸人还用帕子把它身上擦干净。   它想像平日一样,盘到小小枕头边,刚探了个头,就见谢玄小小相颈相拥。   两人怀抱在一处,头挨着头,谢玄将小小整个人护在怀中,而小小的胳膊穿过谢玄的腋下,小手护着他的背心要害。   两人都已熟睡,呼吸交缠。   豆豆左看右看,都没有自己的位置,气得尾巴一拍地,说什么也想挤到他们中间去。   两个小纸人跳下窗台,轻飘飘落到地上,齐齐揪住豆豆的尾巴,不让它把小小和谢玄吵醒。   豆豆扭头看向它们,两个纸人一齐摇头,又一齐伸手点了点长凳子,让豆豆今天晚上睡在凳子上。   豆豆还想挤进去,就见谢玄动了动,它立刻缩回蛇头,乖乖往长凳那去,时不时的抬头看看,期待能睡回到小小身边去。   可等了半晌也没松动,干脆瘫成一长条,头搁在椅子沿上,睡着了。   谢玄醒来的时候,小小还没醒。   她昨天晚上是忍耐着不哭,其实还是伤心,藏在他怀里,偷偷掉了几滴眼泪,这会儿睡得极熟,神色安谧,羽睫微微颤动。   谢玄无声浅笑,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小小喉间轻“唔”,指尖勾住谢玄的衣袖。   豆豆已经在凳子上委屈了一夜,看见谢玄醒了,急急忙忙游到床下,从床脚上了床去,谢玄眯眼一看,脚尖一动,把豆豆又踢下了床。   这么一动,小小也醒了过来,抬手揉揉眼睛。   谢玄赶紧松开怀抱,坐了起来,看着山间天色,清清喉咙道:“起来罢,咱们也该进城去了。”   他们昨日已经想好了,既要救人,便要准备,待七星宴时进了宫,总得认得几条路。   他们所认识的人中,能够说一说皇宫内院的,也只有澹王府的人了。   既然是去作客的,进城之后先去馔香楼买了四色点心,又切了些烧鸡风鸭,抱了两壶好酒,到澹王府去。   府前侍卫看谢玄小小作江湖人打扮,倒也不跋扈,澹王爷最爱结交这些人,府中道士都有好几个。   “请问二位朋友,是要找谁?”   “我姓谢,是曲先生朋友,说好到了京城找他喝酒。”   “既是曲先生的朋友,二位请等一等,我这就是通报。”   信才送进去,曲正便亲自出来迎接,他一见谢玄便笑:“谢兄弟,我听说你道门大比两场夺魁,了不起!”   侍卫还当谢玄是江湖人士,听闻他年纪轻轻便两场比试得魁,七星宴必占着一席,对他越加客气:“把这些交给我罢。”   伸手接过了谢玄手上的点心礼盒。   曲正又看小小,笑道:“桑姑娘说不准就是七星宴上第一位坤道了。”   谢玄和曲正来澹王府,目标明确,谢玄见曲正,小小见明珠。   小小点点头,脸上依旧淡漠,语气却很笃定:“那是自然的。”   曲正微微一诧,他见过的谢玄的厉害,狂风当头,他在百尺竿头还能来去自如,端得厉害。   可小小有多少本事,他却从未见过,平素也少与她打交道,只知她意若冰雪,不料还有这番志向。   “王爷夸你们是少年英才,果然不错,来来来,今日我作东道,必要将谢兄弟留下,咱们兄弟痛饮一番。”   谢玄正中下怀,哈哈一笑:“正好正好,我在紫微宫呆的这些天,一点油星都没见着,再吃两天素,那也不用比啦,我扔剑认输,没力气再打啦。”   曲正大笑,请谢玄进府,又对小小道:“郡主一直念叨着桑姑娘,若非这些日子她身子不适,早就要去紫微宫找桑姑娘去了,我已叫人进去通报。”   小小一听明珠不舒服,眉头一动,她是极喜欢明珠的,明珠一片纯净,十分难得,听见她身子不好,也想赶紧看她。   明珠身边的婢女出来迎接:“桑姑娘,郡主知道你来了,高兴坏了,在水阁里摆了点心水酒,请你赶紧过去。”   谢玄看了看小小,两人互换眼色,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小小穿过长廊,绕过垂花门,走到水阁前,就见明珠在阁前绕来绕去,看见她来,一下笑开了:“你可算来了!”   跑到阁外来接小小:“热罢,叫她们拿果子露来给你吃。”   水阁中开着四面窗透风,明珠手嘴不停,一边拿各样吃食塞到小小手里,一边吱吱喳喳:“你要是再不来找我,我可要去紫微宫找你了!”   小小手里托个小碟,小碟里搁了四五样一口便能吃掉的细点心,她蹙了眉头:“不是说你身子不适么?”   怎么看着还活蹦乱跳的,面色红润,眼睛有光,只是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明珠坐到小小身边:“我根本就没生病。”   小小奇道:“既然没生病,为什么又说身子不适?”   “是我嫂嫂不许我出门去。”说到这个明珠就愁,她在家里闷得骨头缝里生青苔,前些天是说天热不许她出去,这几日下了场雨,凉快了还不许她出去。   明珠托腮轻叹,可一转眼珠又笑了,拉着小小道:“不成,今儿你定要留下来陪我睡,我可不放你走。”   阿绿捧着冰盆进来,把冰湃的鲜果搁到桌上。   豆豆一闻见果子香气,从小小怀中探出头来,明珠一见豆豆便惊诧:“呀!豆豆怎么长大了?”   豆豆冲她扬扬脖子,十分得意的样子。   小小将豆豆搁到桌子上,豆豆觉得明珠是在夸奖它,便游到明珠身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长大了多少。   水阁中的婢女纷纷退后,明珠见她们害怕的模样,摆了摆手:“你们也下去歇歇,这儿有阿绿侍候就成了。”   只有阿绿一点也不害怕,目光盯着豆豆,饶有兴味的看向它。   明珠伸出指尖,摸摸豆豆的头,这样的宠物,又漂亮又威风,她也想养一条,可想到嫂嫂,还是不敢。   “我要是能养就好了。”明珠想到什么,着人取了首饰盒来,盒里都是她的束发金环,打猎时用来束发的。   每一只都精巧非常,有金有玉,还有嵌宝石的。   明珠拿出一只对着豆豆比划一下,它既是宠物,身上便该有个记认:“这个你喜不喜欢?”   纯金打造,正中嵌了一颗红宝石,豆豆戴着还大了些,金环套在脖子上,往下滑了滑,豆豆用尾巴尖一卷,卷着金环打了个滚。   明珠看了看小小,欲言又止,拉住她往水阁内的软榻上去,问她道:“闻人羽这些日子好不好?”   小小想起闻人羽越来越混沌的五蕴之气,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明珠闷着脸:“我都知道了。”   穆国公府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澹王妃为了明珠打听了穆国公府的家事。   穆国公对外说国公夫人是为了养病到山间清修去了,可这种说辞,哪个能信,必是其中有什么事。   小小想了想道:“闻人羽的母亲生病是被人害的。”   明珠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她怵然一惊:“怎么害的?”   “她的枕头里有一只魇镇人偶。”   分明夏日,水阁之外蝉声噪噪,明珠还抱着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满面疑惑:“那是……”还没问出来便恍然大悟,谁是最得利者就是谁干的。   明珠腾一下站起来:“竟然是他!他竟然还有脸在我的面前说些兄友弟恭的话!”   明珠在观莲节的时候见过闻人已。   闻人已与闻人羽有几分相像,对着明珠温言软语,一派温文公子的模样,话里话外都是忧心母亲病情,又说一些与兄长小时候的趣事。   明珠那会儿不曾细想,还是阿绿道,闻人羽四岁上山,闻人已就算是神童,又如何能记得这么多四岁大的事?   什么掏鸟蛋,捞鲤鱼,粘知了,那得是七八岁的孩童才有的趣事。   明珠那会儿还不信,许是闻人羽偶尔回家与弟弟玩耍,此时想来,果然是骗她的!   小小蹙蹙眉头:“他不是好人,你以后不要理她。”   明珠对小小十分信任,小小救过她的命,她说谁是恶人,谁就一定是恶人,气得跺脚:“我以后绝不理他了!”   阿绿端了一碟细点,摆到小小手边。   小小捏了一块,正不知如何提到皇宫,明珠又转怒为喜,挨着她道:“我听说你道门大比两场都是优等,当真是七星宴中头一位女道了!”   小小问道:“宫里是什么样子?”   明珠听了摇摇头:“我也没进过宫。”   她虽是郡主,但一直都长在封地王府,连京城都是头一回来。   本来是要进宫的,可圣人病重,免了宗室亲王们觐见,也该去给贵妃请安,可澹王妃偏偏替她报病,不让她进宫去,说宫里规矩太多,不比王府由得她自在。   明珠还生了一回闷气,但她拉着小小的手:“你要是能入七星宴,我说什么也要进宫去!”   小小低头吃了一块糕点,明珠竟不知道宫中道路,只有看师兄那儿能不能打听到了。   谢玄被曲正请到房中,曲正虽无挂职,但在王府中待遇极高,自己便有一间院子,是方便他家眷来京时居住的。   “咱们先进书房,我叫人把客房收拾出来,谢兄弟今晚便歇在此处吧。”   厨房送了许多酒肉点心来,谢玄大喇喇一坐,打量曲正的书房,把腿一伸:“还是在这儿痛快自在!”   曲正笑了:“怎么,谢兄弟在紫微宫不痛快?可是因着不能喝酒吃肉?”   谢玄又抻抻腰,懒洋洋一笑:“紫微宫的规矩多如牛毛,我那个师叔对咱们也不甚亲和,昨日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罚他的二弟子,姓卓的那个师兄,到后山石牢去了。”   曲正一听,便知是卓一道,卓一道在丹道上的名声,他自然知道,圣人用药也多由卓一道炼制,难道是圣人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他给谢玄倒了一杯酒,状似漫不经心:“可我听说紫微真人是十分看重卓道长的,怎么会这要罚他?”   谢玄一口气把酒喝尽了,长长吐出口气来,咂咂嘴:“痛快!”回味一番才又道,“这我可不知,紫微宫里好像没人知道原由,只知道那石牢已经十多年没关过人了,紫微真人一从宫里回来,卓师兄被关进去了,连何时出来都没说,必是干了什么触怒师长的事。”   曲正听见谢玄这样说,越加好奇,澹王府举步维艰,不知这事能不能帮到王爷,他道:“圣人设立丹宫,是由袁道长掌管,难道是卓道长用药失误?”   谢玄捏着杯子的指尖一紧,姓袁的,那就是袁一溟了,就是他抓了师父。   谢玄搁下杯子,捏起一只烧鸡腿,撕着鸡肉一通大嚼:“卓师兄替我师妹看过病,他被关了,别人不方便瞧他,我给他送些吃食,听见他在石牢里自言自语。”   曲正“哦?”一声,依旧不甚关心的模样。   谢玄神神秘秘的凑近曲正:“我听见他说什么,十六年前,假的假的。”   曲正一听立时道:“十六年前,卓道长的兄弟,偷了紫微真人的丹书,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谢玄大笑起来:“我要是犯事儿,上午犯事,等不到下午师父就能把我拎起来打一顿,这么大的错,隔了十六年才罚他?”   曲正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竟能让紫微真人如此发怒。   谢玄一看,曲正也不知道,他心中也早早就料着了,这样的秘辛,若能打听着蛛丝蚂迹自然很好,打听不着,就办正事。   谢玄又给曲正倒了杯酒,咧嘴笑问:“曲先生,你进过宫没有?”   曲正摇摇头:“不曾,怎么?谢兄弟有什么想问的?”   他不过王府中人,岂能随意进宫。   谢玄道:“倒也没什么想问的,七星宴我是志在必得,也得显一显我师父的本事,又不知道皇城里什么模样,怕到时候露了怯,叫人笑话我村气。”   曲正知道谢玄性子骄傲,本领高强,可他出生乡野,最厌的便是被人瞧不起,肯跟他来说这些,便是心里真拿他当朋友了。   曲正哈哈一笑:“我虽未进过宫,可宫里什么模样还是知道的。”   他手指沾了沾酒液,先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又画了两条宫道,告诉谢玄道:“这里就是七星宴设宴所在,东西两边都是殿宇,紫极殿在正中央。”   谢玄在给曲正倒酒的时候,在杯子底下贴了一道小符。   曲正本是老成谨慎之人,自己也诧异酒后话多,却还是竹筒倒豆子,将他知道的都告诉了谢玄,说完便把头往桌上一靠,睡了过去。   谢玄将曲正扛回房中,自己也到客房,曲正随口报出殿宇的名称,谢玄过耳不忘。   一座宫城在他心中慢慢构画,闭上眼睛仿佛已经身在宫中。   指尖轻动,剑锋将现。 第97章 七叶花   第三场大比,如期而至。   前两场比试,谢玄和小小并无意去争夺第一,反而得了第一。   这第三场比试,比的是炼丹采药,采药谢玄小小懂得,可炼丹师父从未教导过。   此时想来,是师父怕露了形迹,道门缉书上说他偷了丹书,天下海捕他的道门,必然会盯着丹炉,山野乡村中若是起炉炼丹,岂不叫人生疑。   两人既打定了主意要入宫去找,那就非得个好名次不可,偏偏在炼丹上一窍不通,还想再上山去问卓一道讨主意。   谢玄去的时候,还给卓一道带了些从膳堂里顺来的菜包子。   白术为了学医,就在石牢边起了个小棚,他本是农家出身,给自己搭个栖身之所,隔着牢门,一个授业,一个学医。   白术接过布袋,包子还是热腾腾的,他张大了嘴:“谢师叔……咱们吃不了这许多。”   “那就存着,反正这儿这么冷,吃的时候烤一烤就行了。”谢玄把整个笼屉里刚蒸出来的大菜包全都给顺走了。   他悄出膳堂的时候,听见火工道人在厨房里骂骂咧咧,骂都骂了,岂能被白骂,干脆折回去,又把酱菜坛子偷了几个出来。   他学着玉虚真人的样子,控风把这几个坛子浮在身后,到了石牢门前,当着白术张大的嘴,剑指一点:“落!”   酱菜坛子应声落一。   白术看他显这一手本事,眼中冒光,谢玄下巴一点:“你收拾收拾,你们师徒在山上总不能干吃白馒头。”   可惜这两个都吃素,要不然这满山野味,随手打几个来,架起火来烤来,再撒点细盐,那才吃得痛快呢。   白术立时道:“有我在此,怎么能让师父干吃馒头呢,我想在这儿起个灶,炒点菜煮个汤。”   他还真打算过山间生活,说完就把酱菜坛子抱进棚子里去,罗列摆好,菜包子加酱萝卜,再煮一锅野菜汤,若能有两块豆腐就更好了。   这事儿谢玄小小都比他有经验,小小道:“不必起灶,你找几块大石叠起来,在底下起火,锅架在石上,就能做饭了。”   谢玄凑近牢门,石牢中却没有卓一道的身影,白术一边忙活一边道:“师父他靠着牢门呢,只有这会儿有天光,师父借天光看书。”   谢玄叩叩石门,卓一道立了起来,他被关了两天两夜,这两夜里无法阖眼,人清瘦了些,面壁几日,不见日光,本就苍白肤色越加惨淡。   卓一道望向谢玄:“何事?”   有白术在,两人也不能谈什么要紧事。   谢玄挠挠头皮:“第三场大比,要比采药炼丹,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卓一道一听便明白了,兄长只粗通丹道,在紫微宫时也只在药炉中看炉火,哪会教他们炼药。   “评等分为两种,采药一种,炼药一种,这苍山之中处处有宝,药材必要在山间挖出才算。”   紫微真人在此建宫,便是因为苍山之中灵气浓郁,不仅对修道大有好处,林中珍宝更是数不胜数。   谢玄龇龇牙,这碰运气的事儿,他从来也不输人:“采药不怕,就是炼丹,我与师妹都不会这些。”   卓一道替他算了算:“只要能寻得好药,就是不炼丹,也能位列七星。”   他一边说一边不忍,压低了声音:“你们还是走罢。”   谢玄看白术去找石头,这才道:“师叔,你有苦衷我们明白,兄弟之情不能断,但师父之宜也不能忘,我们不强求你,但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   说着作了一揖,带着小小离开了。   白术回来的时候,见师父还站在牢门边,望着苍山远处,回头四顾:“谢师叔和桑师姑呢?他们走了?”   “嗯”,卓一道回转身去,继续坐下读书。   谢玄跟小小并未就此回房,明日就要上山伐药了,今儿得给小小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他还有一件事没告诉卓一道,小小能识木,进了山间,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她立时就能知道,凭他的运势,再加上小小的灵识,什么人参灵芝,还不手到擒来。   “这外头的鸡吃着总不对味儿,咱们逮只山鸡来烤了吃。”   小小去挖野菌野薯,在溪水中清洗干净,把鸡肚子剖开,往里填上野菌野薯,再把鸡肚皮给缝上。   谢玄给这只鸡糊上一层湿泥,扔在火堆里烘烤。   等烤得差不多,用粗木枝扒拉出来,剑柄一磕,土胚裂成两半,把鸡毛也一起带了下来,用大叶托着熟鸡撕开了吃。   里头野菌野薯都沾满了鸡油,洒上一点细盐,谢玄一口气吃了半只。   这还是入了紫微宫之后头一顿痛快饭。   谢玄夸赞道:“等找着了师父,也这样做给他吃。”   他这话是平日间与小小常说的,此时说完,二人又一齐静默。   小小放下手里的馒头,再吃不下去了。   豆豆却不知道爹爹妈妈为何突然不吃,还以为是他们吃饱了,叼起半只鸡架子,吃得摇头甩脑。   谢玄扣住小小的手,两人在山间静坐,拉着小小的手站起来:“走罢。”   池一阳站在台上,目光扫视场中,一共余下三十余人参赛,紫微宫与奉天观各留一半,他的目光在谢玄的小小的身上停留片刻,又滑了过去。   洞灵道端坐在台上,听池一阳说第三场大比的规则,抬眉与他对望,交换了个眼色,又低头喝起茶来。   池一阳道:“今番大比,与往岁不同,不比炼丹,只比采药。”   谢玄微微蹙眉,怎么突然就改了规则。   池一阳接着又道:“每人在签筒中掣一枝签,按签名上头罗列的药名取药,交上草药,先到者先得名,以明日此时为限。”   池一阳说完,两个道童抬出一只签筒来。   竹子签筒内空空如也,洞灵道人拂尘一甩,从他袖中飞出几十枚竹签,一一投入竹筒。   池一阳大袖一挥,示意参加大比的门人上前抽签。   奉天观抢先上前抽签,三五成队,顷刻便将签筒中的竹签抽掉了一半,三十余人背着竹篓药锄四散开去。   小小谢玄走上前去,签筒中只余下最后两枝签,谢玄一把抓了出来,将纸卷摊开,就见每张纸上罗列着六种药材。   二人虽不通炼丹,但都识得药材,两张纸上的药材一模一样,都是寻常物,并不难得,若是要夜明砂、五灵脂,那一时之间还真无处去找。   但谢玄还是皱起眉头,其中几种此时根本就不生长,谢玄拿着纸卷思索片刻,对小小道:“这不是让咱们入山采药的。”   小小立时说道:“药田?”   谢玄咧嘴一笑:“咱们就去药田先探探路。”   这些药材若真在山中采集,运气好的,一天至多只能凑齐三四种,若是去紫微宫的药田,那这些寻常药物立时就能采齐。   谢玄小小到的时候,药田边竟然无人看守,而田边围栏有被破坏的痕迹,泥上脚印还是新留下的,脚印边上几点黑灰,看着像是什么东西烧落下的灰。   小小轻声说道:“有人看守。”   谢玄微微点头:“咱们一起,我引人出来,你发暗器。”   “好。”   好字话音才落,谢玄便踏入药田,他留了个心眼,脚底虚踩,看着是踏入了药田,但脚没沾上药田的土。   他刚走一步,药架后便簇簇一动,小小一枚银叶飞出,刮过那人头皮。   那人差点被刺中,跳了出来,盯着谢玄的脚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他根本就没踩实。   只要踏入药田,脚底一沾药泥,便中了火符,火符吞噬人身上一切丝绸棉布,从脚到头,只烧衣服不烧皮肤。   这符咒,小小和谢玄在卓一道的书中看见过,是他为了守护药田不被人为破坏研究出的符咒。   既不伤人性命,且又十分促狭。   谢玄虽没想到药田还在用卓一道的符阵,但他脚不沾泥,自然避了过去。   一人已然暴露形迹,埋伏在药田中的人接二连三跳出,个个身着短打,手持长剑,结起阵法,攻向谢玄。   他们都曾瞧见过谢玄大比之时在桩台上的身法,防着他腾挪闪避,七八柄长剑结成一片寒光,从头顶罩落下来,想先绝了他的逃生路。   头顶寒光一罩,脚下长剑刺来。   谢玄扬眉后仰,身势大开,借转身之力一剑挥挡出去,风势增强剑力,一剑便把七八柄长剑荡开。   谢玄向后一跃,出了药田。   还以为这些人会追出来,谁知他们一看谢玄出去,便守剑立地,不再追击。   谢玄恍然,这是大比已经设置好的一环,药田有看守,那药房也一样有看守,他踩上围栏一看,只见药田后的小屋里,果然捆了几个人。   被火符烧得灰头土脸,分不清究竟是哪一观的道士了。   谢玄看了看手中长剑,一柄剑要对付八个人时间太长,又不能当真伤人性命,眼睛一扫,扫到了捆围栏的麻绳。   他跳下去,撤剑取绳,与小小对望一眼,又飞身闯进药田。   谢玄一入内,七八人同时抢攻上来,谢玄身子突然发力,用肩撞倒两个,一团麻绳在他手中舞得仿佛长鞭。   其中一个紫袍道士哼笑一声:“找死!”   麻绳尾端碰上药泥,簇一下燃起火星,谢玄也是艺高胆壮,竟将麻绳一抖,把麻绳抽回到自己面前。   将到面门前,一跃而起,脚掌踏平火星,再次击出,正打在那个说“找死”的道士身上,他笑嘻嘻道:“多谢师侄提醒。”   麻绳在他手中,仿佛一条灵蛇,一气卷了五六柄长剑,谢玄一条手臂缠住麻绳,用力向后拉扯。   那几人相叠相撞,一个不稳便跌倒在地,还有四人牢牢攥着剑柄,以四人之力与谢玄一人相抗。   他们哪里知道谢玄能借风之力,风势微渺,风力便小,风势一大,人人扎紧了下盘,紧咬牙关,与谢玄拼力。   小小一直都在药田外,谢玄与人对战,她便将银叶一枚枚飞出,割取纸卷中需要的几样药材。   托在银叶之上,慢慢收回。   等药田中再没有他们想要的药材时,小小收回银叶,将草药放入布袋,扎紧袋口,冲药田中还在你来我往的几人喊了一声:“师兄。”   谢玄绞着几柄长剑,正在作拉力状,一人引得三四人向前倾,听见小小唤他,一下松开手去,那三四人齐齐后摔,摔进了药田。   谢玄脚尖一旋,跃出药田,拿过布袋,对几位守药田的道士拱拱手:“多谢赠药。”   那几人虽被打的东倒西歪,但既然谢玄出了药田,他们都不再跟随,拾起长剑,放谢玄小小离开。   谢玄将药袋放入竹篓,细数一遍,六味药材中就只有一样药田中没有,就是七叶一枝花。   此时正是成药盛季,药田之中不可能没有,谢玄抬眼一看,就见南边药田锄得干干净净,显是将七叶一枝花都收了起来。   既然不在田中,那就在药房中,谢玄扭头去看药田边的药房,守田道士叹息一声:“真没有了,谢师叔就饶了咱们罢。”   他们心知打不过谢玄,齐齐让出路来,让他去药房中一看,果然什么药材都没有。   其中一个点点苍山:“此物山间易得,谢师叔莫要再为难咱们。”   他话说得这样客气,谢玄看再找也找不到,牵着小小往山间去。   他们二人先闯了药田,再入苍山,是最晚入山的一批,苍山入口处只有寻常花木,这里生长的草药,早就被紫微宫采走。   二人也不多作停留,快步往苍山深林中去。   行了片刻就听见前方林中有打斗声,谢玄跃过长草,跑到前面,先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他用袖子掩住口鼻,示意小小不要过来,眼睛一眯看地上倒着一个穿紫袍的紫微宫道士。 第98章 仗蛇欺人   谢玄将他翻过来,探了探鼻息,人还有气。   药篓散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被掏得一干二净,显然是他孤身一人入山,挖到了纸卷上的草药,却被奉天观的人夺走了。   黄色粉沫被林中的风给吹散,谢玄将人扶到树边,往这人脸上喷了些水,这人却还紧紧闭着双眼,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小小伸手摘下一片沾了黄粉的叶片,卷起来叠着,塞进包里。   谢玄握着小小的手:“咱们走。”   “不管他了么?”   谢玄摇头:“奉天观只想要药材,并不想害人性命,他三五成群,趁他不备,就算不杀他,也能伤了他,可只用药粉迷晕他,显是不想伤人。”   小小从袖中拿出纸卷,摊开说道:“我与师兄的纸条上,就只有一种七叶一枝花相同。”   谢玄翻着这人的衣裳,从衣襟中翻出了签条,上面罗列的数种药材,也有七叶一枝花,看来所有人都必须到山中来采这味药材。   谢玄又将纸卷塞了回去,砍掉树前一片长草,让他躺得更显眼些,这里还不是林间最深处,很快就会有采药的紫微宫人发现他。   谢玄带着小小往林中去,走得越久,打斗的痕迹就越是多。   奉天观的人不管挖不挖得到药材,只要伏击了紫微宫的人,就等于淘汰了对手。   谢玄眯眼望向四周浓荫幽林,安慰小小道:“不怕,上回我就没打痛快,他们若是真的敢来,倒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真本事。”   小小扣住一枚银叶,谢玄手握长剑,连豆豆都从竹篓中抬起头来,小脑袋时不时探望林间,蛇信微吐,预备好了若是有人来抢东西,就狠狠咬他们一口。   可一路上都未见到奉天观的人,反而遇上了紫微宫的人。   紫微宫人原来都是单独参赛,此时也结伴而行,其中一个还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同门,双方打一照面,那几人就按住长剑,凝步不发。   先是扫过谢玄和小小的药篓,见他们篓中并无七叶一枝花,这才松一口气,剑尖往下:“谢师叔,桑师姑,可曾遇上奉天观的人?”   谢玄摇摇头:“不曾。”   “他们必是看谢师叔武艺高强,才不敢招惹的。”其中一个忿忿难平,“大家各凭本事,曾师弟的药篓都被抢了,人也被打伤了。”   等紫微宫的人发现,已然着了奉天观的道,谁能料到奉天观竟然这样不要脸,找不到药就干脆明抢。   “咱们有十几人上山,如今就只作下几个人了。”   奉天观有备而来,他们防不胜防,只能在山间找同门结伴而行,一人找药,一人把守,可到现在也没找齐七叶一枝花。   药田药材成熟,是因光照水源合适,而山中草药要找已经成熟的,并没有那么容易,那个姓曾的门人,就因为找到一株,被奉天观盯住,这才受了伤。   谢玄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来便罢了,若是来了,想走也没这么容易。”   平日里紫微宫的门人与谢玄小小格格不入,此时又生出敌忾之心来,抱拳道:“奉天观如此卑鄙,咱们不如也结伴而行,虽不抢他们的,也不能让他们白白抢了去。”   这是想邀谢玄小小同行,谢玄扫了扫这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狼狈,这是想让他出头挡煞,他与小小有大事要谋,奉天观与紫微宫,打得越是热闹,越是有利。   当下也不拒绝,点一点身后树林:“那儿倒着一个,也不知是谁,我与师妹还未能找到七叶一枝花,想进到林中去。”   那便是不能一起走了,打头那人也听出了谢玄的意思,料想他们这许多人,总不至于再被奉天观的欺负,跟谢玄辞别:“谢师叔桑师姑小心保重。”   他们本来也只找到两枝,若是谢玄出力,就得让给谢玄,不如自己跻身七星宴。   一面走一面商量:“宋师兄出力最多,该是宋师兄的。”   姓宋的道士便道:“这七叶一枝花是俞师弟得来的,该由俞师弟入选。”   谢玄与小小把这些人远远抛在身后,越走越深。   待到四下无人时,小小便松开谢玄的手,站到林木间,一点阳光透过叶脉投射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心中默默想着七叶一枝花的模样,一边放空神识。   轻风拂过发梢,渐渐与这林间花鸟松风融为一体,四周皆暗,只眼前那一点碎光,铺成长路。   小小迈出一步,谢玄紧跟在后,替她将身前的碎石扫开。   小小每走一段都会停顿片刻,由得那光来指引她,越是走,林间枝桠越是低,圆石磊叠,粗枝上渐生青苔,显是到了个少有人进入的地方。   小小脚步一停,睁开双目,对谢玄道:“师兄且住,我去一步便来。”   矮身穿过树丛,拨开一片长草,下面正是两株七叶一枝花。   这两株草药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几年,七枚叶瓣,瓣瓣舒展,青翠欲滴。   此时采摘还未到季节,并非药效最好的时候。   小小并不直接摘下,从竹篓中拿出药锄,将周边泥土挖松,连根带土一并挖出来,用布巾包裹住草药。   她捧着草药移到竹篓中,背着药篓出来,就见谢玄与五六个奉天观的人对峙。   那几人看见小小篓中两株药草,眼前一亮。   他们把能抢的抢了个遍,本不想惹上谢玄的,谁知谢玄竟这样好运,挖到两株年头最久的七叶一枝花,比他们挖到抢到的都要大上一倍。   五人互换个眼色,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道:“师父可是交待过的。”   洞灵道人说了,只要是紫微宫的,都可以伏击抢夺,只不能惹上谢玄。   另一个手提药篓道:“咱们一共才只得了四株,哪够五个人分的,你既要让,你让了就是,倒还省了咱们的功夫。”   那人自然不肯,不再说话,五人有志一同,缓步逼进谢玄。   其中一个,脚步慢些,向小小逼迫。   想先拖住谢玄,先将药草抢来。   他还未近前,豆豆便从竹篓中钻出,张大嘴巴嘶吼一声。   那人见豆豆通体赤色,被吓得退了半步,四人中的一人喊道:“你这蠢材,它既是人养的,必是拨了毒牙没有毒性,还怕个甚。”   豆豆一听,愈加恼怒,张嘴就要叫那人瞧瞧自己到底有没有牙。   小小按按它的头,两只袖子一抖,从袖中抖出银叶,银叶瓣瓣飞在身侧,宛如林间蝴蝶环绕在小小身边。   她青衣素裙微微飘动,银叶寒光闪成一片,不言不动,就将那人震摄在原地,就怕小小银叶齐发,万叶穿身。   谢玄长剑一挑,剑光连点,借势先刺一人,旋身再伤一人,眼看五人都在他剑下败走。   其中一个拿出竹哨,吹了两声。   谢玄以守势立剑,望向林间,耳廓轻动,听见有人从远处赶来。   那几人知道打不过谢玄小小,便干脆召唤同门,奉天观几乎人人都有战力,十几人一同围攻,难道还会输了不成?   谢玄退后一步,与小小并肩而立,一个长剑挡胸,一个银叶细颤。   豆豆探出头来,伸长了蛇身,冲敌人嘶嘶两声。   打头的那人嘿嘿一笑:“你们两个人,就算再加上一条蛇,也打不赢我们,不如乖乖交上草药,看在可放你们一条生路。”   谢玄生平最恨受人威胁,他冷哼一声:“作梦!”   说话间,十几人已然近前,从四面八方向谢玄小小围拢,将他们团团围住,困在圆圈中心。   两方汇合,互换眼色,这事既不能善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他们留在这里,等紫微宫那帮子脓包找过来,他们只怕被野兽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谢玄四下一扫,轻声叮嘱小小:“我托你一把,你先跳到树上去。”   小小点了点头,她拳脚功夫不行,但站在树上就能操控暗器帮助谢玄。   两人都做好了要做场硬仗的准备,谁知那些人还不曾围上,豆豆便从竹篓中蹿出来,昂着脑袋“嘶嘶”两声。   林风杀机一现,虫鸣鸟叫绝于耳畔,只有轻风拂过剑尖。   豆豆一叫,林子里突然便热闹了起来,“沙沙”声由远及近,先时如微风穿林吹树,接着似大雨倾盆而下。   谢玄闻见一股湿腥气,一把环住了小小的腰,将她抱紧,腾空而起,落在树梢。   就在他们飞身站到树梢之际,林间四面黑潮滚滚,定睛一看,是一条条黑花蛇。   因数量众多,看上去似林间潮水拍岩般汹涌而来,那“沙沙”声,便是蛇行过长草碎石发出的声响。   方才还将谢玄小小团团围住的奉天观门人,一个个头皮炸开,他们哪里见过这许多的蛇,举剑乱斩,斩杀小蛇,惹怒了群蛇蛇王。   它长嘴吐信,群蛇便扑围上去,它们并不咬人,纷纷张嘴吐出口中瘴气,那人还知道掩住口鼻,可没一会儿就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豆豆用尾巴尖儿碰碰谢玄,摇头晃脑,这些人在哪儿动手不好,偏偏在黑花蛇的老巢外动手。   余下那些想突围逃跑,可走到哪里都有蛇,有几个爬到树上,可蛇也跟着游到树上,那人急中生智,喊道:“谢玄!你不叫这些蛇退走,你自己也走不成!”   谢玄挑眉一笑:“谁说我走不成?”   当着奉天观那群人的面,谢玄一脚踏碎树杆,树杆并未落地,反而浮空而起。   谢玄小小并肩站在树杆上,树杆平稳滑过那几人面前,穿过树梢离开这片蛇潮。   走的时候,豆豆还嗖一记冲那个说它没牙的人咧开了嘴巴,给他瞧了瞧嘴里两颗小尖牙。   谢玄和小小是第一第二位交上药材的,道童细声问道:“是哪位第一?”   谢玄点点小小:“她,她是第一。”   道童满脸敬畏看向小小,她是道门大比中,头一位女状元。 第99章 摘冠去   谢玄小小夺魁,在池一阳意料之中。   他并不知道林中那场争斗,还以为奉天观按说好的那样放了水,端坐上首,缓缓微笑:“谢师弟桑师妹如此成就,师伯师父必定开怀。”   谢玄也扯着脸皮假笑一声:“池师兄,客气客气。”   扫视一圈,紫微真人并没出现,今年的这场道门大比,还真是潦草得很。   他二人得了状元榜眼之后,久久都无人再来交药材,池一阳先还能持得住,请洞灵道人一起喝茶。   等天色越来越暗,一个奉天观的人都不见,洞灵道人和一阳真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第三场大比之前,卓一道被关进后山石牢,池一阳从他手中接管大比,改了赛事,为的就是让奉天观在七星宴中位占四席。   怎么除了谢玄和桑小小,竟没人从那林子里头出来。   池一阳越等越是疑惑,看了谢玄一眼:“谢师弟,在林中可曾见到旁的门人?”   谢玄摇了摇头:“不曾遇见。”   洞灵道人暗道,难道是自家那些不长眼的,惹着了谢玄,可就算如此,也不该没人出来,他站了起来:“还该进去看一看才是。”   池一阳伸手拦住:“再等一等。”说好的明日午时,此时就进山,未免太着急了些。   两人正在商议,五六人互相搀扶着步出石道,抬眼一看俱是紫色衣衫。   紫微宫门人一见,大声欢呼,这七席全由紫微宫拿下了。   这大大长脸的事,池一阳却脸色难看,直到这些人走近了,他才放缓脸色,问打头的闻人羽:“阿羽,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羽拎着药篓,往地上一放,篓中就只有一株七叶一枝花。   余下的人身上都有打斗的痕迹,有的连药篓都丢了,一个扶着一个走到池一阳跟前:“池师伯,奉天观门人纠集行凶,抢夺草药,咱们孤掌难鸣,被他们抢空了。”   另一个道:“若非闻人羽师叔赶来,咱们都被困在林中,出不来了。”   他刚说完,紫微宫门人便哗然出声:“奉天观如此行事,实在卑鄙!”   “还请师伯为我们作主。”   池一阳打量了闻人羽一眼,问他道:“阿羽,你可看见奉天观门人行凶了?”   闻人羽迟疑片刻,摇了摇头:“我半路遇上他们,听他们说被奉天观的埋伏,在附近找了许久,也不曾找到奉天观的人。”   池一阳脸色稍霁:“那就等等奉天观的人,看看他们怎么说。”   那几个被抢走了草药的门人相顾愕然,都不肯信池一阳竟然不帮着紫微宫说话,其中一个道:“好!我便要同他们对质,看看他们有没有脸承认草药是他们自己采的。”   “本就是我们自己采的!”奉天观门人三三两两的出现,不比紫微宫人形容狼狈,他们个个都衣冠整齐,人人篓中都有一株七叶一枝花。   “你们自己采不到药,就诬赖咱们抢了东西,好不要脸!”那人将药篓一放,把挖到的草药摊开。   两边吵成一团,道童看着池一阳,不知要如何评断。   池一阳拂尘一甩:“肃静。”   紫微宫人人都在等他出来主持公道,可谁知池一阳道:“第三场大比,比的就是限时交出药材,人有我无,便是输了。”   谢玄挑了挑眉头,这个池一阳,很不对劲。   他想自己的徒弟得胜,耍些小手段来对付谢玄,只能说此人心不正,可他这番作为,是为了让奉天观压了紫微宫,那就大大奇怪了。   闻人羽立时道:“岂可如此,池师兄若不能定夺,就该禀报给师尊才是。”   池一阳瞥他一眼:“师父有要事要办,大比之事全权交给了我,我说的话,便是师父说的话。”   说完看了小道童一眼:“还不按数记等?”   小道童脸都涨红了,可也只能老老实实,将奉天观门人的名子,写在名册上。   连闻人羽都被顶了回来,余下那些徒众,更是无话可说,纷纷盯住池一阳,若真似他所说,那整个紫微宫,就只有闻人羽一人能入七星宴了。   池一阳顾不得全观众议汹汹,对闻人羽道:“阿羽进来。”   闻人羽迈步向前,几个门人还缠着他:“闻人师叔,你可万万要替我们辩白,怎么能让小人得志?”   闻人羽刚进内室,还未开口,池一阳便道:“你做得很好。”   闻人羽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池一阳是在说他方才否认看见了奉天观的人,他刚要辩解,就听池一阳又道:“这是师父的意思,那几个差一点就坏了师父的事儿。”   闻人羽怔在原地。   池一阳看他这模样,耐下性子,师父可真是年老多慈,这哪里是收来的小徒弟,倒不如说是小儿子,偏疼偏宠,不经风雨。   “七星宴那一天,你要做些准备,到时有你的好处。”   池一阳猜度紫微真人的意思,是想捧一捧这个小师弟,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提前透露两句,也好让闻人羽有个准备。   闻人羽却还在问:“是什么事?”   池一阳自然不能把奉天观的打算,和紫微真人的应对告诉他,只对他道:“听师兄的就是,七星宴后,只有紫微宫,没有奉天观。”   闻人羽心中一跳:“我想见见师父。”   池一阳皱眉,真是不识好歹,怕他再纠缠方才的事:“师父当真不在观中,他入宫去了。”   闻人羽退出门外,目色茫茫望向苍山,他望着等在门外那几张殷切的脸,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那几个徒众为了这三年一场大比,每日勤学苦练,三年光阴,根本就不在人眼中。   有个第三代的弟子上前一步:“闻人师叔……”   闻人羽无力抬手,摇了摇头。   他不敢抬眼去看诸人失望的目光,也不愿意被母亲关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不点灯火,在房中枯坐,隔得一会儿,听见门前有什么小东西正在蠕动的声音,走到门边向外一望。   三七手里拎着个大食盒,吃力得拖上来,想摆在他门口。   三七一见闻人羽开门,欢声说道:“闻人师叔!今儿膳房做了糖烧饼,我特意给你送来的,还热着呢。”   一面说一面悄悄咽口水。   闻人羽打开门,蹲下身去,从三七手中接过食盒:“三七,你是为何要修道?”   三七呆住,他不明白为什么闻人师叔要这么问,但他老老实实道:“娘亲要改嫁,把我送来了。”   闻人羽摸摸他的头:“那你,喜欢紫微宫么?”   三七这下笑了:“喜欢!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练功。”   闻人羽打开食盒,摸出两个还有些烫手的糖烧饼,塞进三七手里,看着三七明亮的眼睛,笑道:“你喜欢就很好。”   三七一走,闻人羽便上山去,一步一步走向紫微真人的精舍,身前是苍山松雾,身后是漫天云霞,每一步心中都愈加平静。   上山千层石阶他不用武功,一直走到月上中天。   在紫微真人精舍前直直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精舍中空无一人,只有侍候紫微真人的道童闻声赶来,看见闻人羽跪着,不敢上前,轻声道:“闻人师叔,太师父不在。”   闻人羽并不答话,小道童便退了回去,还给他送了一盏灯来。   闻人羽阖目跪在门前长思,长烛燃尽,落了一地烛泪,等火苗“噗”得熄灭,闻人羽才睁开双眼。   伸手解下颈中那枚平安钱,将道符与平安钱缠在一起,摆在门前石阶上。   闻人羽回到竹屋,明氏守在灯前等他,见他回来喜笑颜开:“娘听说你得了三句,是探花!我给你做了素馅的小饺子,你且等等,我蒸给你吃。”   闻人羽坐在桌前,一声不出,明氏下了一碗素面,面底下卧两个鸡蛋,蛋白微凝,蛋黄流动,捧到他面前:“吃罢,饿了罢,是不是与师兄们庆祝去了?”   闻人羽捧碗便吃,连汤也喝尽了,鼻尖微微冒汗,终于有了人气。   “我不当道士了。”   明氏一时阒然,眼中跟着垂下泪来,抬起袖子一抹:“好,你不愿意当道士,咱们就不当道士了。”   “你愿意读书也好,作生意也好,娘总在你身边。”十八年夙愿,一朝得偿。   闻人羽黯然,不当道士,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条路走:“我出去片刻,母亲不必等我了。”说着去找谢玄小小,问问谢玄要走哪一条路。   他就算夺魁,也绝不会入朝供职,闻人羽十分好奇,他会怎么选择他要走的路。   谢玄与小小关在门中画符磨剑,他还去了一趟市集,让纸烛店替他扎两个人,一个男子一个女子,男的英俊魁梧,女的灵秀飘逸。   付了一大笔的银子,等着收货。   男纸人是谢玄,女纸人是小小,到时贴上符咒,蒙混过关。   谢玄拿着法咒道:“只怕刀剑不能进宫,咱们还得再做准备。”他想去弄一把章九行那样的拂尘剑。   七星宴时要穿宽袍罗衣,拿一柄大拂尘,也就不甚起眼了。   至于小小,倒要多谢明珠,明珠打的那些薄叶片,拼在一起就是银蝴蝶,缀在发间,用时取下,再带一把钢针。   “咱们必会遇上阻碍,这回不能手下留情,必要伤人要害。”   伤人要害莫过于刺人眼睛,小小咬住唇,想到人的眼睛被刺伤流血,便有些下不了手。   谢玄也知道小小心慈,要她出手伤人,实在强她所难,摸摸她的手道:“咱们会躲着人,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下杀手。”   小小点了点头:“我知道轻重。”   两人只有一个皇宫的大概图,便敢凭一腔孤勇闯宫禁。   门轻响两声,谢玄将长剑符咒藏在床中,打开门就见闻人羽站在门边,他不看小小,只看谢玄:“谢兄,请借一步说话。”   谢玄跟在他身后,闻人羽道:“我明日就离开紫微宫了。”   谢玄两只手撑在脑后,微一诧异又懒笑起来:“那赶情好啊,这地儿也不是什么福地洞天,你终于要活得有点人气了。”   此时的闻人羽,傲气全无,他微微一笑:“不能与谢兄同列七星宴,实在有些遗憾。”   谢玄道:“要是更久一点,咱们说不定能处成朋友,我也挺遗憾的。”   但他们注定不会是朋友。   “有这一句,不负相交。”   谢玄啧一声,转身扬手,走了两步,留下一句:“你不去七星宴,是件好事。”   虽不是朋友,也不必为敌。   小小守在门前,迎接谢玄回来,远望一眼,闻人羽的五蕴之气,突然之间又清澈了。 第三卷 万物震 第100章 凤鸾宫   七星宴当日,宫中派了车马来紫微宫接引。   闻人羽摘冠离宫,七星少了一星,奉天观又补上一人,几人穿着礼部送来的礼袍,骑马进城。   小小既在七星之中位列第一,便是头一个骑马进城的,一路走过朱雀街,往宫城去。   今日正是七月七,城中自七月朔起便起了七星斗坛,引四方拜祭。儒生们也要在今日拜魁星,求考运。闺阁女乞巧斗巧,街上男女老幼逛四边集市,等着夜里放烟火,看灯会。   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小小驭马进城,街边都是游人,人人都惊异今岁得魁的竟然是个坤道,涌在路边想看看小小长得什么模样,竟能在大比中打败所有对手,得了状元。   高头大马,衬得小小纤细娇弱,锦袍灿烂,人却素面朝天,目色空,意太出尘,竟叫人群为之一静。   谁也没料着,七星魁首竟会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还生得这般仙子模样。   小小目不斜视,更引得一众人围观。   有个手中提着一篮荷花的女子,翘首瞧她,提着花篮爬上酒楼,等小小骑马经过,便往她怀中投了一枝荷花。   她一面笑一面掷,一把就将花扔歪了,眼看一株清荷就要落地,小小自袖中探出指尖,指尖一绕,那只枝花飘然升起,落入她手中。   紧阖着花苞分层叠瓣,次第绽放。   有个画师站在窗前看见,连连呼唤童子取纸笔来,几笔勾勒出小小长裙环佩,手执花枝的模样。   第二个入城的是谢玄,他剑眉星目,俊朗非凡,身后背着一长一短两柄剑,手中松松拎着缰绳,入城几步,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谢兄弟!”   谢玄回头一望,看见大胡子坐在酒楼上,身边已经摆着七八个酒坛子,谢玄一直想要见他,可有大事要办,抽不出空来。   抱拳道:“胡大哥,欠你一顿酒,我还记得!”今日不喝,总有来日。   大胡子哈哈大笑:“我请你吃酒!”   京城中开道门大比的赌盘,赢面最大的就是小小和谢玄两个人,他们二人横空出世,既非奉天观,又非紫微宫,虽有个玉虚真人徒弟的名头,可据说只有十五六岁。   赔率虽高,但少有人花大钱压在他们俩身上。   大胡子第一好酒,第二好赌,喝了酒就要赌一把,刚得了穆国公的赏银,见酒楼中下签的人都押在闻人羽身上。   他很气不过,趁着酒劲,把全部身家押了谢玄小小。   要赌便赌一把大的,押谢玄第一的时候,想到谢玄对他师妹万分上心,干脆押小小第一,他怕是城中下注最多的。   紫微宫一人都没入列,城中下注的都输了个精光,大胡子这一把赚得足,给他说媒的媒人把门坎都踏破了一层。   谢玄拱了拱手算作告别,大胡子那些同僚纷纷问他是如何识得榜眼的,大胡子一高兴,把全桌的酒都给请了。   再走上一程,抬头望去,宫门就在眼前了,谢玄目力极佳,将眼前景色与心中图画一一应对。   小小忍不住回身,看了谢玄一眼,谢玄冲她笑了笑,安抚她不必害怕。   到了宫门口,被兵丁拦下:“还请各种仙长下马步行。”   果如谢玄猜测的那样,他们身上背的刀剑都要上缴,不许带进皇城中去。   谢玄笑眯眯道:“我这剑是桃木的,总能带进去罢,沾一沾皇家贵气,往后斩妖除魔,事半功倍。”   兵丁看了眼长官,长官接过剑去,看果真是桃木的,这才放行。   余下那些几个奉天观的,似是早就料着了,根本就没带兵刃出来。   谢玄知道奉天观有自己的事要办,两边互不涉便罢,可进入宫城,每行几步,都觉得在被人窥探。   他察觉古怪,就愈加留心,越听脚步声就越是不对劲。   奉天观那几个人还没走到转弯处,便放缓了脚步,仿佛知道要从这里穿行而过,他们显然十分熟悉宫中的道路。   他们一面走,一面还偶尔问问宫中的路,引路太监躬身作答,可脚步却透露秘密。   待将人引到云梦泽玉台畔,谢玄趁落座之机,凑到小小身边,压低声音道:“宴非好宴,见机行事,咱们也许不必大动干戈就能脱身。”   小小微微点头,这宫城这么大,他们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起炉焚香,用卓一道的那滴血找师父。   天色一黯,云梦汉中便点起盏盏水灯,自玉台上望出去,分不清是水灯还是天灯,点点莹光照亮玉台。   既是七星宴,便该由圣人出面点七星。   天都黑了,圣人却迟迟未曾驾临,谢玄与小小寻机走脱,一直在饮素酒水,想找个更衣的借口离开宴席。   而奉天观那几个,竟连素酒水都不碰,筷子沾沾素食,等得越久,就越是肃穆。   满座七星之外,还有宗室女眷,分坐在玉台一南一北。   明珠远远看见小小,举起一只红灯,冲她打招呼,小小只当没有瞧见,一杯又一杯往袖子里倒素酒。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能找师父的时间不多了,谢玄使了个眼色给她,她便对身边的宫人道:“麻烦你,我想更衣。”   宫人将小小带入静室:“我替仙长宽衣。”   若是罗衣锦袍沾上气味,未免不雅,小小摆一摆手:“不必。”   等那宫人转过身时,她一道灵符贴上,宫人瞪着又眼,不动不动的定在那儿。   小小赶紧解下身上的罗袍,将纸扎人儿取出来,谢玄本欲研究紫微真人将仙鹤变大变小的法术,谁知此术就写在卓一道那本密札中。   纸人由小变大,有一人那么高,小小走到纸人面前,剑指注灵,自额间抽一点灵光注入符咒,再将符咒贴在纸人后心。   纸人肌肤发丝慢慢有了活气,只是目色还是两轮死黑,小小将脱下来的罗袍套在纸人身上,从袖中抖出小纸人。   大的这个只是形似,神不似,而小的这个就聪明机变得多。   将小纸人塞进大纸人袖中,小小喃喃念道:“九星顺行,元灵散开,心神丹元,令我通真。”   咒术一毕,纸人眼轮一转,小小分自己一丝神识入注,让纸人行动如她,虽不能言,起码能挨过这场宴会。   小小翻身跳上房梁,指尖风刀一把揭下宫人后背的符咒,符咒顷刻化为飞灰,宫人一个恍惚醒了过来。   纸人小小碰了碰她,微微一笑。   宫人“哎哟”一声:“仙长已经好了,该让我侍候才是。”说着提起灯笼要往外走。   小小只要等她们离开,再跳下去与谢玄汇合便可。   谁知宫人才打开门,就有一道红衣人影冲了进来:“小小!我方才一直同你打招呼,你都没瞧见我!”   竟是明珠带着阿绿来到静室。   小小蹙了眉头,明珠已经握住了纸人的手,摸上去冷冷的,滑滑的,略一触碰,纸人便将手抽回去。   明珠也不在意,小小的手一向是很冷的,她拉住小小的袖子:“你陪我一会嘛,咱们都好久没说过话了。”   小小摇一摇头,明珠噘起嘴来:“我知道你得了魁首,高兴的晚上都没睡着觉,你见我怎么这样冷淡?”   “阿绿”与“小小”一照面,便知道眼前这个不是真人。   他这辈子炼魂剥皮,眼前是人还是“物”,一眼就能知道,立在明珠身侧,用目光在整个屋中搜寻一回,虽没找到小小的藏身之处,却知道这是他们二人故意为之。   “阿绿”嘴角一翘,目光都闪烁起来,这两人想在宫中干什么?   他软语道:“郡主,圣人就要点七星了,还是让小小姑娘回宴中罢。”   明珠恍然:“你害怕了,是不是?别怕,圣人身子一好脾气也好了,一点也不吓人的,你放心罢。”   说着自入静室更衣,阿绿并未跟在身后,她假意伸手替小小整理袍衫,往纸人身上贴了一道符咒。   若说方才这纸人只有七八分相似,这道符一加,立时就像个真人,站在人身边,还能感觉到她在微微喘气。   呼延图虽不知道小小谢玄要唱一出什么戏,但一想便是对皇帝不利,那他就为这场戏添一个彩。   做完这个,看了看明珠,得找个什么地方把她安置好,他也有事要办。   小小好不容易等到明珠离开,这才从房梁上跳下来,谢玄已经在山石后等了她许久。   “怎么这样晚,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碰见明珠了。”小小匆匆说完,取出香炉,在香炉中插进一根香,她深吸口气,望向谢玄。   谢玄从怀中取出瓷瓶,将卓一道的一滴血,滴到了小小掌心中。   那滴血离不久,存在瓶中,色泽暗红,滴到小小手掌中,仿若一颗朱砂痣,小小将血滴凝于指尖,缓缓伸起。   香顶火星一燃,化作一缕红烟。   “三魂去处显踪迹,七魄追聚来复明,急急如律令!”   那道红烟倏地升空,往一片宫室飞去,谢玄一把搂住小小,御风而起,趁着夜色,追寻红烟而去。   红烟飘飘渺渺,飞丝一般在夜色中游弋,宫中少树少花,谢玄不得不升高飞空,才能不被四方望火楼中的兵丁看见。   只见红烟钻入一处宫室,谢玄立即跟着落地,那道烟直钻进紧闭的宫门去了。   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凤鸾宫”。   谢玄一怔,这是先商皇后的宫室,师父怎么会在这儿?   此处宫门紧锁,无灯无烛,院中乱石荒草,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小小谢玄对视一眼,齐步上阶,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宫门上斑斑驳驳,有黄符朱砂的痕迹,墙上门上廊上处处皆是。   谢玄走到这里,突然胆怯,指尖还未碰到门环,便蜷了蜷了,竟不敢伸手推门。   小小目中忽然流下两道清泪,她一下伸手捂住耳朵,谢玄急问:“怎么?”   小小哭得喘不过气来,谢玄把心一横,一脚踹开了大门,就见正殿之中摆着一口红漆木棺。 第101章 红兜衣   殿门一开,一股阴气扑面而至,分明七月,殿中却雪片纷卷。   谢玄一把扶住小小,从怀中掏出符咒,贴在她额间,口念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符上朱砂红光微闪,念到第三遍时,小小才缓过气来,眼泪收住,连连喘息。   这地方阴气太重了,谢玄有六毫命火护身,自然无碍。   可小小本就神魂虚弱,受这么重的阴气冲撞,一双眼睛就先受不了。   “你怎么样?”   小小抬起袖子抹去面上泪水,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耳膜中哭声渐弱,她摇摇了头:“我不要紧,咱们进去!”   谢玄挡住她:“我先进去察看,你在外边接应。”   他怕那口棺材里,躺着的人是师父。   殿中倏地一亮,似暗夜雷光劈闪,两人齐齐望去,就见殿边两排红烛,一枝接一枝的自燃起来,“噼啪”几声轻响,谢玄本能伸手去挡。   拉着小小退后两步。   烛火自己点亮,可殿中一人都无,谢玄站在门边扫过一眼便皱起眉头。   方才无灯无火看不分明,此时却瞧得明白,棺木前红线墨线结成线阵,团团环绕,根根线上都缀着八卦木牌,顶上三花齐聚,两短一长,花心却是倒转阴阳。   小小泪眼鳎颤着声道:“这……这是用来镇尸的……”   镇着棺中人永世不能超生,三魂七魄永远都被封在棺木中,又用线阵聚阴气,不知究竟是在养尸,还是在镇尸。   谢玄闻言心中一凛,又强自镇定,四下一扫,松一口气,握住小小的手道:“你看地上这些符咒。”   满地吹浮着碎符纸,有的还能瞧出红黄,有的早已经褪色,谢玄用脚尖碾碎符屑,又点了点棺木:“最外头那层是新的,里面层层叠叠都是旧的。”   旧符失去功效,便散碎在地,屋中门窗紧闭,他们一开门,风涌进来,自然吹得满天都是,既像雪花,又像是清明中元,为赦孤魂洒出去的纸钱。   只是纸钱是用来慰亡灵的,而这些却是用来镇魂魄的。   “那……要不要开棺看一看?”   谢玄摇摇头:“不可,今日时辰不好,不能轻易开棺,咱们再找找,是不是那烟去错了地方?”   正殿只有一口棺材,内殿中却珠围锦绣,像只是处处都落满了积灰。   小小在屋中搜寻,绕过琴台时,指尖轻擦琴弦,“筝”一声,她眼前恍惚,整个屋中点点浮光,有一女子正坐在窗前。   一身杏色衣裳,手捻针线,膝上摆了一只绣箩,箩中有一件没缝完的红兜。   浮光一散,那女子的身影便也散去,小小眨眨眼睛,以为是方才眼睛受阴气冲撞,这才出现幻像,她怎么会瞧见过去的事。   可再走两步,就踢着了那只绣箩,小小低头拾起,里面果然有卷成一团的红兜,绣着五蝠仙桃,是祈求小儿长寿多福之意。   谢玄打着火折过来,他什么也没找到,看小小拿着一团事物:“这是什么?”   小小摇摇头:“我也不知,我看见个女人,正在绣它。”   谢玄随手接过,将红布摊开,仙桃已经绣成了,五蝠还未绣完,有一只金蝠翅膀未成,他才想把这东西塞回去,便停住了手,凑到火前细看。   这东西师父也有一件,仔细收藏着,他问过一回,师父便说这是捡着他的时候,他身上穿的。   “要仔细收着,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谢玄从没在意过,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弃儿,都是弃儿了,母亲留下的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就连离开村子的时候,谢玄都没把那个包袱带出来。   乍见旧物,心头一震,将红兜翻过,角落处,果然绣了一朵祥云。   小小看师兄手中不住摩挲这半个红兜,心知有异,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谢玄强笑一声:“无事,咱们再到前殿找一找。”随手便把红兜塞进怀里。   两人绕了一圈,又回到正殿。   一入正殿,小小便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在他掌心中写了个“人”。   朱砂红烛照得满室光华,火色之下邪魅难藏,谢玄看不见,小小却能见到一道虚影,似人非人,就立在屋中,一动不动。   小小攥住谢玄的掌心,指尖轻点,暗示有人正在屋中。   谢玄指尖一紧,当此情景,倒不害怕,反大喇喇道:“干脆把这棺材板打开,看看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人既在暗中盯着他们,必是十分关切棺中的东西,用这个便能逼得他现身。   谢玄刚要剑砍红线,线上金铃符牌不住颤动,一道低沉的声音道:“这是你母亲的骸骨。”   谢玄举着桃木剑,斩不下去了,他旋身拍出一张符,那想将那人定住,谁知符咒刚拍上去,那个灰影就散成一缕烟。   飘出去三步,再次凝聚。   “来都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谢玄上前两步,“是英雄好汉的,就现一现真身!”   小小暗暗在银叶上钉上黄符,谢玄话音一落,便举剑上前,那人魂识又散,等再次重聚时,劲风拂面。   “钉!钉!钉!”三声,三枚带着黄符的银叶牢牢钉在砖上。   第一第二枚被那人躲开了,第三枚钉上了虚影,那东西被黄符击中,竟被打散了。   谢玄小小立在原地,那道声音虽轻,可他们却听得清楚,棺中是谢玄母亲的骸骨。   谢玄咧嘴笑笑:“胡说八道,师父都不知道我娘是谁。”   若真如此,红兜又如何解释?   他越笑就越是勉强,目光灼灼盯着棺木,明知而故问:“你说……这棺中人是谁?”   小小轻声答他:“商皇后。”   谢玄自然知道是商皇后,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只要开棺,就能知道一切。   此念一起,就像在心中烧了一把野火。   红烛“噼啪”声响,照得满室火色,谢玄漆黑双映着烛光,也似有火在烧望着小小的眼睛:“我要开棺。”   “好。”   小小将宫门虚掩,破开北边窗户,一根一根解下棺前悬着的红线墨线,巧手翻飞,将红线缠成罗网。   若是那棺里的东西成了气候,这东西还可抵挡一阵。   在皇后宫中镇尸,化贵气为鬼气,又聚阴于棺顶,想要开棺,最好的办法是将棺木抬到太阳下,暴晒三日。   先去其阴,再来开棺。   可谢玄等不得了,他们只有今夜,今夜要解开一切谜团。   谢玄御风而上,毁了棺上聚阴阵,又拍几道光明符,消散屋中的阴气,再将光明符贴在桃木剑上,与小小对视一眼。   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红棺棺盖,谢玄伸出手去,揭开贴在棺木正中的镇煞符。   符纸一离棺木,棺中便“咯咯”轻响,夜半无人,烛影摇曳,每一响都似炸在耳边。   谢玄手握镇煞符,跟小小使了个眼色,一把推开了红棺盖。   棺盖一开,两人便齐齐退后,退到殿门边,看那棺中有什么动静,半晌都没声音,直到谢玄想上前察看。   “啪”一声,棺中伸出一只手来。   血肉已尽,白骨上只余人皮,一碰人气指甲爆涨,两边朱砂红烛镇不住她,“噗噗”熄灭,只余下谢玄手中的火折。   谢玄举起桃木剑,这柄木剑是卓一道给他们的,与师父那柄,原是一对,用受过雷击的桃木制成,阳气极刚猛,本该此时刺出,镇一镇那东西。   可谢玄却迟迟没有出剑。   棺中立起个女人,谢玄只见皮骨架子,而小小却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方才在房中刺绣的女人。   她身上的怨念,宛若实质,人方立起,殿中房梁墙壁上贴纸着的黄符便纷纷破裂,黄纸朱砂在殿中飘荡回旋。   她的脖子“咯咯”两下,看向谢玄小小,身形爆起,飞扑而来。   “师兄!”小小轻叫一声,见谢玄不出剑,自用银叶钉住黄符,破空而去,阻拦女尸体的攻击。   谢玄如梦初醒,飞剑刺去,剑尖划过女尸脸前,又急急收住。   “你是谁?”   谢玄急声问道,女尸不闻人语,再次攻来,一爪便将房梁抓出三道利痕。   小小心细,见阴物又比谢玄更清明,眸中雾色一起,便对谢玄道:“她头顶定钉,魂魄永存肉身。”   只有将钉子起开,才有可能放出魂魄。   “好阴毒的法子。”镇尸人是想她永世不得超生,等到皮肉化为飞灰,她的三魂七魄便也就消散,偏偏今日碰到了他们。   小小抖出红线阵,与谢玄一左一右,两人控风飞出,绕着女尸抛开红绳,红线似张鱼网,将她牢牢缠住。   谢玄倾身上前,一只手就要拨开女尸的头发,拔出那颗钉子。   女尸却怪笑一声,手指抓破红线网,皮上被八卦木牌灼出火洞,她却无知无觉,一爪抓向谢玄襟前。   “师兄!”   小小伸手要拦,已经不及,谢玄拔钉心切,离得实在太近。   桃木剑要刺,却下不了手,若这真是他母亲呢?   女尸指甲划破谢玄衣襟,襟中飞出四只金蝠,接二连三,一只一只咬在女尸手背上,尖牙才刚咬到,金蝠便被女尸阴气所冲,顷刻消散了。   可这短短一瞬,已经足够谢玄逃开。   但他并没有逃,女尸身体僵住,两轮死眼盯着谢玄和谢玄襟中红兜,骨头架子“咯咯”轻响,似在颤抖。   小小再次捂住耳朵,那哭声又来了。   “师兄!拔钉!”   谢玄猛然回神,伸手一拔,女尸跪坐在他身前,竟然一动不动。   钉子落地,骨头架子松落一地,谢玄茫然四顾,心里已经明白,这就是他母亲。   小小眼见一团影从从骨中立起,渐渐成了人形,她刚要说话,就见那女人对她摇头,倏地飘到小小面前。   “不要说话。” 第102章 骨肉血   女声温柔至极,可小小还是抬手捂住眼睛,阴气一冲,她又开始流泪了。   女子往后飘了两步,满面歉疚:“对不住你了。”   小小抹去泪水,想要问话,被她摆手拦住,又说一次:“不要让他知道,你看得见我。”   女子说完飘回到谢玄身边,绕着他打了个转,一边哭泣一边露出笑容,双手阖什,仰头望天:“多谢商家列祖列宗,保佑我儿平安长大。”   她在缝那红兜之时,下了术法,这件红兜只要在儿子的身上,便能保护他,时隔多年,金蝠一出,便唤回神志。   泪珠涌出眼眶,还未落地,消散成烟雾。   是谁害你?   既不能说话,小小便借着符灰在地上写字问她。   女人垂下眼眸,又看了眼谢玄,才对小小道:“求你千万拦住我儿,万万不能让他替我报仇。”   小小愈加不解,她死状这样凄惨,若不是他们两人阴差阳错,来到这里,打开了棺木,她就会魂飞魄散,死前受的冤屈,再也无人能替她讨回公道。   为何?小小再次写道。   女人蹙眉抬首,望着小小的目光满是柔意,嘴角竟还微微含笑:“弑父的承负,非人所能受,我不能为了杀那禽兽,就断送我儿一生。”   弑父杀母,乃是人间极恶之首,作此恶者,报六亲子孙,生生世世都要承担因果。   何况谢玄还是修道之人。   小小闻言大震,商皇后是师兄的母亲,那皇帝就是师兄的父亲,他的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   她咬住嘴唇,低头写道:他因何害你?   商云箩看见这句,脸现恨色:“为了我这一身骨血。”   商将军就只有商云箩这一个女儿,生下来时通体青紫,只有一丝活气,是商将军用术法稳固神魂,才能让她安然长大。   “我本该死之人,可父亲逆天改命,折半生阳寿为我续命,是以他不到三十,便英年早逝。”   商云箩说话的时候,眼睛一错也不错的盯着谢玄,她父亲为她舍去半世阳寿,她为了她的儿子,也这么做了。   “我父亲将最好的给了我,必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是这些害了我。”商云箩苦笑一声,“我的一身骨血就是续命的良药。”   圣人正值壮年,突然得病,太医束手无策,紫微真人也不过延缓病情,并不能根治他的病。   “有人向他提议,用我的血当药引。”   不过一两滴血,刺破指尖就能得到,商云箩并未当一回事,还希望以此能让商家人好过一些。   初时皇帝的病确实慢慢好了起来,也对她另眼相待,商家人再次得到圣宠,两人成婚多年,终于有一段和睦岁月。   可慢慢的,一两滴血不够用了,他从一天喝一次药,到每个时辰喝一次药。   即便如此,也控制不住病情。   便是此时,商云箩怀孕了。   商将军的法术只在女儿的身上灵验,所以用她的血当药,效用不大,但婴儿在母体孕育,母之血肉便是婴儿之血肉,先天得来的,比后天得来的要更强。   用这个孩子便能再施禁术,为皇帝续命。   商云箩拼死也没能将孩子送出去,自己还被钉死在棺中。   死后一口怨气不散,附在骨上等了十六个年头,终于开棺见月,了却心中夙愿。   谢玄解下衣衫,将母亲之骨收拢裹起,缓步走到红棺前,就见棺中有一滩血痕,他凝神瞧了一会,恍然大悟,这是木钉入脑,留下来的。   谢玄猛然喘息,点起火折,点燃红棺,将这个困了母亲十六年的东西烧成灰烬。   既烧了棺木,那棺盖也要一并烧去,他刚要点燃棺盖,就见棺材板上写着一行褐色的字。   “商家列祖,庇佑我儿,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木钉入脑,商云箩一时未死,那片刻之间只想到儿子,她虽根骨不成,道术低微,也撑着一口气,在死前留下誓言。   谢玄终于忍耐不住,抚棺大哭。   小小走上前去,两只手搂住谢玄的肩膀。   商云箩死前遗愿便是儿子平安,此时魂魄被释放,见到儿子果然如她所愿,不能再留存世间。   三魂归天地,七魄散于尘世间,一切爱恨随风而化,可她临走之前还想伸手抚一抚谢玄的额头。   谢玄头顶六毫金光一现,商云箩竟碰不了他,小小咽泪抬眉,对她做出口型“上身”,说着放空神识,毫不抵御。   一双软手自头顶抚到耳根,一下又一下,轻拍着谢玄的背,声音虽出自小小的口,却是从未有过的低柔:“别不痛快,她心里是很高兴的。”   谢玄依旧蒙头大哭,不愿意让小小见到他这模样。   商云箩附身,也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话,说完便离身而去,半身已经化作光点,她最后对小小道:“万万不能让他为我报仇。”   说完这句话,商云箩便化作一道气,破窗而出。   小小伸手抱住谢玄,死死咬住嘴唇,这仇,师兄不能报,就由她来报。   圣人迟迟不到,池一阳有些沉不住气,他就坐在紫微真人身边,一直关切着紫微真人的动向,听见紫微真人呼吸一促。   立时问道:“师父怎么了?”   紫微真人袖中灵牌碎了一条缝,他方才抽出一丝神魂以凤鸾宫去,本是想指引谢玄开棺的。   不意两个小孩子竟然这么厉害,竟然能伤了他。   “无事。”紫微真人阖上双目,小姑娘倒还有些真本事。   池一阳见师父打坐入定,不敢吵着他,可就在此时,圣人驾到。   他看上去哪像是重病垂危的人,不仅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白发也有一半变黑,与贵妃二人相扶相携,笑着入席七星宴。   百官纷纷下拜。   瑞王打头,宁王,楚王随后,按年纪一字排开,齐齐向圣人请安。   圣人语笑生风:“听说今年的七星之中,还有一位坤道。”   奉天观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与宁王相商,就在今日动手,可圣人怎么也不像是灯尽油枯,王气衰弱的模样。   行刺天子的因果承负,该如承担?   圣人问话,贵妃言笑晏晏:“今岁的天枢星既是女子,就该由妾来点星才是。”   盛夏时节,宫娥多穿薄纱裹胸,贵妃肌肤丰白,色若芙蓉,绯红轻纱拢在身上,目光滟滟。   圣人点头笑应:“就依了贵妃。”   太监立时奉上玉牌,上刻天枢二字,贵妃娇声道:“天枢星上前来罢。”   “小小”立了起来,举步上前,行到圣人贵妃的面前,缓缓下拜。   离得远时,瞧不清眉目,站到灯下,贵妃目光一怔,她再想不到,得了魁首的坤道,竟生得这么美。   乌发如云,肤白若雪,举目抬足不似真人。   如斯美人,竟去修道。   贵妃用眼角余光去看圣人,见圣人目色不动,看着小小,似在看一朵花,一枝柳,心中虽诧异,却满意。   也跟着笑起来:“想不到天枢星如此年轻。”赞一声年小还行,要赞她美貌是万万不行的。   将手中玉牌交给宫人,“小小”自宫人手中接过玉牌,再次下拜,回到座中。   接下来是“谢玄”,眉飞入鬓,薄唇含情,贵妃由不得多打量两眼,可“谢玄”瞧也不瞧她一眼,贵妃瞥过眼去,心中冷哼,生得再俊,也是块木头。   目光投到袁一溟身上,口角含笑,步摇流光。   奉天观的人一齐上前点星,百官还有些惊诧,怎么圣人一句也不宽慰紫微宫,连紫微真人都不问起。   也有偷偷打量紫微真人的,见他阖目打坐,都闹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   紫微真人袖中金铃一颤,他立时知道商云箩已破棺离开,回目远望,就见一道紫气冲云破宵。   她在棺中困了这样久,竟不来报仇?难道聚阴这么多年,一点效用也无?   紫微真人一时疑惑,又稳住心神,她不来,谢玄也会来,抬头望向圣人,袖袍一抬,一道柔风吹去。   奉天观几人跪在座下,只觉一道风吹过脚背,腾空而去,吹拂起圣人的衣摆,露出衣中一丝银丝。   那人眉头一皱,立时回神,银丝牵机,眼前这个不是圣人,而是傀儡!   圣人竟连七星宴也不出席了。   奉天观人心大定,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位道:“我们五人为祝圣人龙体大安,预备了些一套剑舞,请圣人观赏。”   “圣人”手中执杯,却不饮酒,微微点头。   奉天观五人手执桃木剑,踏九州罡步,在台前齐齐挽了个剑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我替我婆婆杀我公公! 第103章 星辰变【改口】   紫微真人袍袖一抖,立了起来。   他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座中人遥遥望来,都当是奉天观在七星宴上大出风头,紫微真人脸上挂不住,这才离席。   圣人早就不似原来那样偏重紫微宫,今日又一点也不顾及紫微真人的颜面,朝中是不要换风向了。   池一阳眼观鼻,鼻观心,等紫微真人行得远了,他捏一捏袖中的符牌,只等变故一起,就捏碎符牌,传令给紫微宫门人。   紫微真人指尖掐诀,隐匿身形,往凤鸾宫去。   为了让谢玄小小能顺利突破禁制,他早早解开了凤鸾宫外布下的法阵,让他们能推门见棺,可事情并不如他所料。   商云萝根骨不成,但阴气怨气聚了这么多年,破棺之日又逢北斗七星齐聚,怎么竟能愿成化气,再入轮回?   紫微真人还有些好奇这两个小娃是如何识破他的魂识,难道这是天师道的本领?藏起形迹,立在殿门前。   谢玄双目赤红,抚棺大哭。   小小将谢玄搂在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背。   谢玄心绪激荡,哭了两声,便咬牙忍泣,双手紧握成拳,良久都不能言语。   小小看他手上青筋凸起,指尖轻触他手背,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中。   谢玄忍得浑身颤抖,终于泣道:“她死了,也还认得我。”   虽从未见过母亲的面,但她直到死,都在为他祈福,死后成尸,镇魂钉还未拔出,也一样认得出谢玄是她的儿子,不伤他分毫。   紫微真人立在门边,听见这话,白眉微皱,十六年了,若不开棺,商云萝也该化作尸僵,破棺而出。   人尸成僵,神志全失,商云萝竟还能保有一线清明,难道她身上当真有他不知道的道术。   谢玄将额头抵在小小肩上,一字一顿:“我要杀了他们,替我娘报仇!”   紫微真人等的就是这一句,他拂尘一挥,攻上前去,还未近身,小小谢玄两人便腾空而起。   谢玄抱着小小,旋身跳上房梁。   “头露尾的东西,还不现形吗?”   紫微真人揭开符咒,露出真容:“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小小看破的,谢玄心神激荡,无暇他顾,可小小还记得那个声音,是那个声音告诉他们棺中人是谢玄的母亲。   那人神识被伤,一定还会再来。   小小一觉出殿中有人,就像方才一样,捏了捏谢玄的手掌,谢玄恨中带怒,一觉得劲风拂来,立时跳开,同时一剑刺出。   木剑与拂尘两相一撞,谢玄抽剑回身,退后半步。   紫微真人的拂尘比奉天观章九行的那柄竟然更重,连拂尘上的玄丝都是特质的,一缠一卷,就在木剑上刮出道道痕迹。   “你为何要害我娘?”谢玄盯着紫微真人,“我师父身在何处?”   紫微真人一言不出,拂尘直攻向谢玄面门,脚踩七星,竟身姿迅捷,龙行虎势,丝毫不似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谢玄在他面前,一点便宜也讨不着,每每出剑就已经被他料定先手。   谢玄这才想到,闻人羽也是这个打法,他剑招无法变化,但步法加上御风术,在大殿之中绕行盘旋,几次只差一点便刺到了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却只轻轻一闪,就避开攻击,对谢玄道:“我师兄竟没教你几招硬功夫?”   说完拂尘一甩,根根白丝直立起来,以柔为刚,扫向谢玄颈项。   小小看准时机,飞出银叶,银叶打在拂尘上,“叮叮”两声,竟被拂尘击落,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裂开的银叶两端都有尖刃,一样能用,小小指尖微动,一枚又一枚银叶自袖中飞出,殿中银光闪成一片。   紫微真人脸色不变,一柄拂尘笼罩全身,将全身上下护得风雨不透。   这拂尘总有十好几斤重,打在砖石地上,石屑乱飞,紫微真人一使力,小小打出的银叶,碰着即裂。   紫微真人见银叶裂开之后,化一为二,干脆用力将银叶撞碎,一时银屑漫天,红漆棺盖上落了层层银灰。   小小差点就被玄丝擦破面颊,谢玄揉身前上格挡,紫微真人本就意欲激怒他,笑了一声:“黄口小儿,你想报仇,功夫还差点儿。”   说着拂尘一甩,竟把殿柱,打烂了一块。   谢玄小小齐齐退后,紫微真人占了兵刃上的大便宜,这么打下去根本就伤不着他。   谢玄摸摸胸前法咒,心下有了主意,对小小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一起攻击。   小小快上一步,可她暗器不多了,干脆不用银叶,漫天撒出一把绣花针。   紫微真人不急不徐,拂尘一舞,银丝落地,根根没入石砖,接着回身一扫,卷起谢玄手中的桃木剑。   谢玄不闪不避,竟将整柄桃木剑递上前去,任他卷起剑刃。   紫微真人心知不对,要收回拂尘,已经来不及了,谢玄亮出掌心贴的五雷符,一把拍在桃木剑上。   拂尘玄丝引雷,“隆隆”两声,雷电击来,逼得紫微真人松开拂尘柄,退慢了半步,脚下砖石便被雷劈出道缝来,紫衣道袍也被雷击黑。   那柄玄丝制成的拂尘,更被雷劈得焦黑,玄丝齐根而断,根根飘落在地。   谢玄手中桃木本就受过雷击,自然不怕雷符,他抽剑回身,对着紫微真人挑眉一笑:“老不死的,你又有多厉害?”   紫微真人竟尔笑了,脚尖一勾,拂尘柄腾空而起,飞到半空,柄身截成两半,一半击向谢玄,一半击向小小。   谢玄以剑挡身,觉得这一击力弱,可回身去看,就见击向小小的那一半竟直刺向小小胸口。刚要跃出帮忙,紫微真人后招又来。   小小没了兵刃,倒也不惧,横身飘起,想要躲开拂尘柄。   可小小与谢玄不同,谢玄迎风练功,练的是力。   而小小练的是准头,斗室之中就没有她射不准的人,可紫微真人这半个拂尘柄飞得极快,巨力击来,她只能勉力抵挡,将将挡住拂尘,又自里面刺出三柄银针。   小小两只手控风抵挡已经勉强,这三根银针,正中胸口。   “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就在此时,皇城天空炸开烟火,烟火声中,又有鸣金声,紫微真人顿住脚步,当着谢玄的面,叫了一声“不好!”。   竟撇下他们,返身出了凤鸾殿。   谢玄赶紧将小小抱起,按住她的心脉,喂她吃一颗丹药。   这里是留不得了,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给小小治伤,驮起小小,御风而行,见皇城之中人人奔逃。   皇城之外浓烟滚滚,宫道中还有禁军杀入,一道道宫门落锁不及,一路被禁兵冲破,看方向是要杀入玉台。   想到方才紫微真人大叫不好,谢玄皱起眉头,难道有人趁今夜逼宫?   玉台之上乱成一片,奉天观趁着献艺,以五行剑阵起势,桃木剑上贴一道黄符,天空炸响一道烟火,剑尖便跟着亮起一串火星。   百官先时还惊诧一番,跟着便以为奉天观的道士们,甘当伶人,讨圣人欢心。   心中风评又变,如此看来,紫微真人可比洞灵道人强得多了。   奉天观为首的那个道士道:“此符名为吉祥符,火星落身,去邪保身,是吉事,大家不必躲开。”   火星盈天,落在人身上竟真的无事,还在衣衫上开出火色小花来,宫娥女眷掩口而笑,还纷纷伸手去接,看锦绣衣衫上开出火色小花,正热闹间,一点火星落在了圣人身上。   贵妃刚要说几句国泰民安的吉祥话,就见火星在圣人衣上烧了个洞。   她“哎哟”一声,站起来躲避,又赶紧伸着袖子去扑火,可那火越烧越旺,就是烧不到她身上来。   太监宫人忙作一团,圣人却似觉不出疼痛,身上衣裳在烧,手中竟还握着酒盏,对臣子微笑点头,越笑越僵,越动越慢,最后停住不动了。   可火却没熄。   奉天观的道人高喊一声:“不好!圣人这是中了邪术!”   火燃尽了圣人身上穿的明黄绣盘龙常服,露出里面的木制身体,人偶遇火失了精气,由人变作一堆木头。   臣子眼见君王化作木偶,四下哗然,玉台先乱了起来,有人落水,有人奔逃,宁王一下自席中跃出,直指贵妃:“说!圣人在何处!”   贵妃花容失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方才还陪在她身边受皇亲百官跪拜的人,竟然是个木偶。   她应变极快,厉声叫道:“你意图夺宫!你对圣人做了什么?”   “笑话,本王今日赴宴入宫,与百官一同见到圣人,你这妖妇伴君左右,圣人有恙,你会不知?”   事发突然,宁王是宫外来的,贵妃是陪着圣人一同入席的,何况圣人病重,贵妃亲自侍疾,从不借手他人,就连官员觐见,贵妃也常在身侧。   圣人病重不上朝的这一年多来,贵妃得势跋扈,绕开皇子,立了太孙,百官中有投诚的,自然也有不服的,此时倒有更多人愿意相信宁王。   官员中也有人道:“紫微真人去了何处?”   宁王接过话头:“紫微真人无故离席,圣人又中了邪祟,变成人偶,软禁贵妃,彻查禁宫。”   他一句话,就把这个木偶人认成圣人,也就是说,圣人已经死了。   话音一落,禁军便将玉台团团围起,瑞王几个回过神来已然不及,瑞王最是年高,他沉声道:“九弟,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话音未落,身后抵上一件硬物,寒光破衣,瑞王侧头看去,身后侍候他们饮宴的太监对着他笑了笑:“王爷请去偏殿歇息罢。”   瑞王立时噤声,怒视宁王。   太监又道:“宁王殿下说了,此事一成,便不削蕃,大家原来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王爷年纪大了,也要想一想小辈。”   是削蕃之后到皇帝的鼻子底下过日子好?还是在封地逍遥快活好?何况瑞王府还有家眷子孙在,连皇城都入了,区区王府兵丁又能抵抗几时?   瑞王不再开口,几位王爷被太监簇拥着去了偏殿。   池一阳手伸入袖中,捏碎了符牌。 第104章 药人   谢玄背着小小御风而行,一面隐匿形迹,一面观察皇宫乱象,伺机找一找师父。   宫城之中没有高树,方才借着夜色谢玄尚能藏匿,此时宫道之中处处高燃火把,似火蛇绵延,照得一半宫城仿若白昼。   谢玄恐被发现,焦急搜寻,颈间呼息湿热,吹得人痒痒,反手一摸,指尖濡湿,定睛一看,一片血色。   小小呼吸渐弱,这些血气是从她口鼻之中喷出来的。   谢玄急得双目赤红,他得先找个地方安置小小,拨出银针。   眼看左边一片宫室灯火不燃,又在宫城偏僻处,前面已经乱成一团,这里还静悄悄的,看着像是荒废的宫室。   几步一跃,落在屋顶,旋身下跳。   推开正屋,想把小小安置在床上。   可一进屋,谢玄就知道这里住着人,屋中有人气,外头院子虽破败,里面却打扫得很干净,桌上还有半截蜡烛头。   屋中人是听见动静,藏了起来。   谢玄背着小小,以剑当胸“出来”   他转身打量这间屋子,沉声说道“我借贵宝地一用,并不想伤害无辜。”   他说完这句,就听见床底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从里面爬出个女人来。   谢玄一把扯下帐幔,将这女人的手脚缠了起来,那女人一抬头,虽在暗夜之中,也唬了谢玄一跳。   女人脸上刀疤纵横,割得面颊没有一块好肉,刀疤似蚯蚓一般爬在脸上,她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唔唔”的声音。   她不仅脸上受伤,竟然还是个哑巴。   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年纪,又受这等折磨,谢玄松开帐幔,对她一拱手“对不住,我们只想找个落脚的地方。”   女人解开缠在身上的帐幔,点起蜡烛,火光映在她脸上,更显得可怖,她看了看谢玄,又看了看小小,点点床铺。   谢玄把小小安置在床上,回身就见女人用布蒙上脸,她虽有了年纪,但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灯火之下,目光流转,隐隐带绿。   谢玄不及细想深宫中的女人为何遭此祸事,先解开了小小襟口的衣衫。   小小呼吸短促,胸前微微起伏,玉色股肤上三点血洞,似三点朱砂痣,虽没流许多血,但一看就刺得极深,当务之急,是要用磁石把针吸出来。   谢玄一时犹豫,他要出去找磁石,可又不放心小小一人呆在这里,万一这个女人跑去告密,岂不糟糕。   谢玄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个瓷瓶来,倒出一颗红丸,对女人道“对不住了。”   一把扯下她的蒙巾,捏开下颔,想把药丸扔进她口中,就见她舌头短了一截,竟是被人割断的   谢玄大惊之下,松开了手。   “是谁如此狠毒”竟对个弱女子,施加这样的恶刑。   谢玄本来手里拿的那颗药丸也不是毒药,而是治伤的药,想要假称是颗毒丹,逼得这女人不敢去告密。   可眼见她这样凄惨,虽不知她是谁,可依旧下不了手。   女人听他冲口而出是这样的话,竟冲谢玄点了点头,将两只手叠在一处,递给谢玄,主动让他将自己捆起来。   小小等不得了,方才喂的那颗药,只能护住她的心脉,若是那针还在胸中取不出,就怕会顺着经脉往内走。   谢玄又道一声“对不住。”让那女人坐在椅子上,这才把她捆了起来。   放出纸人纸鹤守护小小,这时便想到,可惜他们进宫不能带着豆豆,要不然有豆豆看着,他还放心一些。   事不宜迟,谢玄翻上墙头,按照方位去了太医院。   禁宫幽深,谢玄只知道方位,找了片刻也没找到太医院,还要时刻躲着禁军,自己这付打扮,十分不便。   干脆捉了一个禁军,一掌劈晕,塞进御花园的山石洞中,剥了衣裳套在自己身上,把他的嘴塞起来,手脚捆在一处。   大摇大摆走出来,左右一望,宫中兵荒马乱,宫娥太监见了他,都躲到一边。   谢玄随手指了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你,过来。”   小太监吓得发抖,谢玄拍拍他的脑袋“太医院在哪儿带路。”   小太监一句话都不敢说,战战兢兢在前面带路。   谢玄不知此时宫中情况,看这小太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知道他是想逃,踹了他一脚“好好带路”   他踹得不重,小太监却一下趴倒在地,从袖中掉出个个钱袋来,他吓得魂飞魄散,捧着袋子奉给谢玄“大人饶命,小的是一时糊涂,这些东西就当给大人的孝敬,小人再也不敢了。”   谢玄接过来一掂,里头是些金银杯盏,还带着酒渍,这人竟是想趁乱逃出宫去。   他捏着钱袋“把我带到太医院,我只当没瞧见过你。”   小太监闻言一惊,借着灯笼的光偷偷打量谢玄,心里隐隐猜测这人不是禁军,可又不敢声张。   谢玄看破他的心思,拎着钱袋“你要是敢耍滑头,我就一刀砍了你,有这东西在,我杀你也是白饶。”   “是,是。”   谢玄问什么,小太监便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谢玄。   烟火一放,皇城外浓烟滚滚,宁王逼宫。   池一阳捏碎了符牌,朗声唤道“紫微宫门人何在”   “紫微宫门人在此。”   一声声应和,自玉台传出,禁军从袖中取出紫色丝带,捆在手臂上,慢慢汇集到池一阳身后。   这许多年来,紫微宫上三门修道,下三门习武,出了山门,便能进宫门,两边对峙,人数虽少,倒也不弱太多。   宁王面上勃然变色,他知道紫微真人经营日久,可这些年来圣宠日衰,圣人对紫微宫也多有忌惮之意。   道门不似十多年前那样风光,各地宫观虽有积威,也不像原来跋扈,没想到禁军之中,竟然还有这么多紫微宫的人。   宁王倒也不惧,只要坐实圣人已死,太孙年幼,除了藩王之外,他在京畿大营的人马就快赶到,还怕什么紫微宫。   紫微宫保下贵妃太孙,宁王扣下藩王重臣,短兵相接,各占东西,只等后援赶到。   云梦泽中飘的满是尸首,有道士禁军的,也有宫娥太监的。   死了这许多人,等宫里乱劲过了,水里的尸首也泡烂了,正好趁着这乱劲逃出宫去,随手摸个金壶银碗,都能过日子了。   小太监把谢玄带到了太医院,还没进去,就见一队禁军押着几十医官医工,推推搡搡自太医院中出来,人人手中都拎着药箱。   一个领头的道“请各种大人们快些,兄弟们还等着看病呢。”   等人走远了,谢玄潜入房中,拎了只药箱,把用得上的东西都塞进去,可怎么找都没找到磁石。   门“吱呀”一声,进来个医官,谢玄闪身躲在门边,听见门外两个禁军骂骂咧咧“动作快些。”   医官抱着医箱,冷汗直流,单刀就抵在他鼻梁上,谢玄一个眼色,他便颤着声道“是是是是。”   谢玄将门一掩,低声问他“磁石在什么地方”   医官依旧颤声道“这里没有磁石了,磁石都在在药宫中。”   奉天观人打出暗器,伤了许多紫微宫门人,这些医官医工便是押过去治伤的。   谢玄皱起眉头,没有磁石就没法吸出银针,就算是紫微真人故意设套,他也得闯一闯药宫。   他随手打昏医工,像脱禁军皮那样,脱下了医官官袍,拎起药箱,缩着脖子出去。   两个禁军看了他一会儿,都有些疑惑,这人刚才似乎不长这模样,刚说了一个“你”字,谢玄抬头一笑,两张黄符拍出。   禁军迷迷瞪瞪再看一眼,便觉得方才就是这人,又呼喝起来“赶紧着,前面等着呢”   谢玄跟在他们身后,顺顺当当进了药宫。   药宫分前殿后殿,贵妃太孙歇在后殿,伤者都抬在前殿,谢玄装模作样给人治伤,随手摸了几块磁石藏在袖子里。   拿了一堆血布,急急忙忙往廊道里去,想趁人不备,跃上房梁。   谁知刚要跃起,迎面走来个紫棠面皮的道士,谢玄脚步一顿,岳一崧,就是他捉走了师父。   他躬身低头,岳一崧扫了他一眼,又往后殿去。   谢玄还是第一次碰见他,岂能这样白白放过,脚步一轻,跟在岳一崧身后,就见他越走越偏僻。   走到药宫中角落的偏殿,这里重门紧锁,诸多看守。   谢玄心中一紧,难道师父关在这里   岳一崧走到门前,那几个守卫拱手行礼“师父”   原来他们穿着禁军的服饰,却是紫微宫的道士。   谢玄轻跃起身,飞鸿一般轻落檐上,就见岳一崧点了点十来扇紧锁的大门,点到一间屋子,走上前去,打开门锁。   谢玄手指一动,瓦片浮起,他从屋顶往下望去。   就见屋中关着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她们一听见开锁声,就紧缩成一团,几个女人紧紧缩到墙边。   一个年老妇人跪倒在地“道长发发慈悲,今日就取我的血罢。”   岳一崧皱皱眉头“滚开。”   他衣袖一拂,扫开那老妇,余下的年轻妇人眼看母亲被推倒在地,飞扑上去,手中银光一闪,被岳一崧捏住了手腕。   他倒没伤那女人,只是又推在地,对她们道“商家男人都挡不住,你们挡什么,把那孩子交出来,一天一碗血,轮着放,死不了人。”   谢玄倏地明白过来,在商州时,澹王送礼,商家人还闭门不出,不是因为不想见澹王,而是商家堡里已经没有商家人了。   所有的人都被关在这里,天天放血给圣人治病。 第105章 将军显灵(捉)   这些妇人团团围抱,哭作一团。   哭声传到院内,几间方才还静寂无声的屋子,响起阵阵击窗声,隔着屋子一声比一声响:“取我的血。”   岳一崧不耐烦了,吊眼一翻,解下腰间长鞭,手腕一抖一卷,将人扫开,鞭梢卷起床上躺着的婴孩。   老妇见哀求无用,止了哭声,指着岳一崧的鼻子,破口大骂:“商家列祖在天有灵,定叫你这畜生抽筋剥髓!天打雷劈!”   岳一崧轻蔑一笑,刚要伸手去接婴孩,鞭子一空,孩子竟浮了起来。   屋中人人怔住,岳一崧眉头一皱,长鞭又去,鞭梢眼看就要卷起孩子,“噼啪”一声空响,竟似打在墙上,连那婴孩的襁褓都不曾碰到。   婴孩方才正在熟睡,被哭声吵醒,竟也不闹,这会儿许是觉得浮在空中极有意思,两只小手伸出襁褓中,胳膊上戴了一串金铃。   小手一摇,丁铃作响。   孩子觉得有趣得很,“咿呀”一声,咯咯笑了起来。   满殿寂静中,便只有婴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老妇一见,泪水长流,跪倒在地:“祖宗显灵!”   岳一崧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现,只当是这屋中有人捣鬼,长鞭又出,这一下鞭子不曾击空,刚要打到孩子身上,便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甩了出去,却收不回来。   岳一崧心中暗惊,扫视这群妇嬬,她们被关了这么久,确实半点都不通道术,他自然不信什么祖宗显灵。   商家祖宗若能显灵,早十六年前便显灵了。   岳一崧一面暗暗用劲,一面放声道:“尊驾是谁?敢到紫微宫来显身手?”   谢玄以柱挡身,从房顶滑了下来,听见老妇的痛骂声,干脆将计就计,从怀中掏出纸人,遍散出去,随风吹到殿中各个角落。   烛影一恍,就见一人影立在角落。   谢玄故意嗡声一笑,松开劲道,岳一崧猛然转身,长鞭又出,眼看就要击中,那人影倏地不见,又现身在殿宇另一面墙上。   “装神弄鬼!”岳一崧自然不惧,可满殿妇人都下拜磕头,一声声祖宗显灵,让他不胜其扰。   回头喝骂:“蠢妇闭嘴!”   话音未落,耳边便被人吹了口气,他猝然回身,身后半个鬼影也无。   谢玄操控纸人,轻轻贴在岳一崧的背上,趁他不防,便在他颈后扇风,不管他如何转身躲避,纸人都紧紧贴着,怎么看都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几次之后岳一崧心中暗怵,若非鬼魅,什么人能这样快。   疑心一起,心头便怯,商家人也死了几个人,难道是他们死后化鬼?   他从怀中掏出光明符,甩了出去,符咒刚点,便似有一只手将黄纸符咒捏在掌中,一寸一寸,捏碎了。   黄纸屑随风吹到他脸上。   符咒一灭,刹时满殿都是人影,黑影幢幢而来,围成个圈子,一步一步迈向岳一崧。   他见符咒被灭,心中更惧,张嘴想喊帮手进来,却被纸人从身后扼住了喉咙。   谢玄一鞭子抽在岳一崧脸上。   岳一崧痛叫一声,他眼下那颗瘤子被抽得裂开,刹时间满面是血,捂着眼睛滚倒在地,哀叫不止。   守在门外那几个道士,还当是商家人在哀叫,岳一崧脾气暴烈,商家人又不听话,每每取血,总会惨叫上那么几声。   纷纷背过身去,只当听不见,哪里知道这是他们师父嘴里发出的惨叫。   谢玄到此时才现出身形来,殿中一点烛影,照在他半边脸上,老妇人眯眼看了片刻,目中落泪,喃喃出声:“将军……”   岳一崧目中血流不止,隔着血色看去,只能见到谢玄的背影,听见那声将军,还当真是商将军显灵,不由心中大骇。   谢玄一拳把岳一崧揍晕了过去。   等谢玄再走得近些,几人才看清楚他的容貌,他这样年轻,自然不是商将军显灵。   可他眉目之间与她们的丈夫、父亲又颇多相似之处,不知他是什么来路,心中却又升起亲近感。   谢玄指尖一动,浮在半空的婴孩缓缓落到妇人怀中。   刚才那个用银钗攻击岳一崧的妇人抱起孩子,交到谢玄手里:“英雄,求你将这孩子带出宫去,留他一条性命。”   他们一家困在此处,外面守卫重重,谢玄一人救不了他们这么多人,但总能把这个孩子带出去。   谢玄望着这些妇人,她们有些是商家的女儿,有些是商家的媳妇,都是他的血亲。   若是平时必要想办法将她们带走的,可小小还在等他,他伸手接过孩子,把孩子捆在背上。   看着地上的岳一崧,皱了皱眉头,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等他醒过来了,这些人也就活不成了。   谢玄指尖一动,岳一崧腾空而起,殿顶瓦片层层分开,谢玄抱着孩子就要走,走之前许诺这些妇人:“我会回来救你们的。”   老妇人到此时终于回神,问他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姓商?”   谢玄看了她一眼,微一颔首,凌空而去。   老妇跪倒在地,身后女儿儿媳簇拥着将她扶起,她一把抹掉眼泪,笑了起来:“老天有眼,不绝商家。”   谢玄带着孩子和岳一崧,回到方才那个院落。   前面闹声不绝,这里依旧安静,谢玄一进屋,就见那满面刀疤的女人,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正坐在床沿。   他一剑挑去,那女人侧头微避,手上的茶差点儿翻倒在被子上。   谢玄这才看见床边摆着盆和毛巾,小小面颊发红,额头滚烫,女人是在替她擦汗。   他把岳一松的嘴堵上,扔在一边,又把孩子放在床上,伏身去看小小。   女人似乎有些吃惊谢玄出去一趟带了两个人回来,她低头看看孩子,见那孩子在谢玄怀里睡得极香,这会儿被搁在床上,鼻子一皱,眼看要哭。   女人赶紧把孩子抱起来,拍哄着他。   谢玄解开小小的衣衫,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怕,师兄来了。”   小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谢玄在她身边,含含浑浑说道:“不要……不要……报仇。”她烧得糊涂,却牢牢记得商云萝的话,谢玄若是报仇,因果承负他担不起。   谢玄还以为她在说师父的事,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师父的仇,咱们一起报!”   手刃仇人,方才痛快,最后一刀就留给小小。   谢玄把巾帕叠起来塞到小小口边:“你忍耐些,我替你拔针。”   小小张开嘴,一口中咬住巾帕,汗水打湿了发丝,一缕一缕贴在额上。   谢玄取出银刀和磁石,刀尖用火烧过,须得割开皮肉,见到针尖,才能吸出银针。   可他半晌都下不了手,这刀还不如割在自己身上。   小小闭眼等了片刻,睁开眼睛看他,迷迷糊糊间对他点了点头。   银刀割肉,血丝浸透胸前肌肤,似在冰雪间开了一朵红花,谢玄咬紧牙根,磁石稳稳吸住银针,快速拔出。   小小闷哼一声,疼得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下手极重,这三根针有两根打进了骨头里,就算拔出针来,小小的左手一时也不能动弹。   银针扔进盆中,浸了一盆的血水。   虽伤了骨头,但没伤到筋脉,谢玄松了口气,上药包扎,让小小躺在被子里养精神,转身看向岳一崧。   目光扫来,岳一崧一动不动,谢玄一脚上去:“你都醒了,还装什么?”   岳一崧方才是怕商将军的鬼魂,知道是人,反而不怕了,他瞎了那只眼睛不住流着血,只能张着另一只眼睛盯着谢玄。   谢玄手掌一抬,岳一崧被扶了起来,他到这时也已经知道谢玄是谁了:“玉虚师伯就是这么教导徒弟为难本门师兄的?”   谢玄隔空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我师父在哪儿?”   岳一崧狐疑道:“玉虚师伯云游天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心中又禁不住猜测,难道是师父与师伯又起了纷争?这小子是来找师伯的?   谢玄又是一巴掌,抽得屋中一声脆响,岳一崧嘴角鲜血涌出,半颗牙给谢玄打掉了。   不等岳一崧暴怒,谢玄便道:“卓一仁在哪儿?”   岳一崧恍然大悟,他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却尽力睁开,灼灼盯住谢玄:“你就是他带走的东西?”   他们追捕卓一仁时,并不知道他带走了什么,只以为抓到了他,就能给师父交差。   谁知师父见到卓一仁,并不欣喜,审讯他多日,脸上也一丝喜色都无。   等将商家人陆续抓进京城来,取血炼药,师父才透露口风,当年卓一仁带走的是圣上的药人。   十六年了,这个药人该长大了。   谢玄脸色大变,他侧目望了望他刚刚带回来的孩子,到得此时终于明白,他本该是药,师父当年做了跟他一样的事。   岳一崧方才还深觉受辱,此时看着谢玄的脸色哈哈大笑,“噗”一声,冲着他吐出一口血沫:“他死了。”   谢玄蹲在岳一崧身前,一动不动,血沫被弹回到岳一崧的脸上。   谢玄眉目半抬:“什么?”   岳一崧自知自己是活不了,这小子眼中凶光暗涌,干脆死前讨个痛快:“同门二十年,他不过是个仆役,什么也学不成,什么也学不会,就是个废物。”   可这个废物,摆了紫微宫一道,让紫微宫十六年来渐渐被圣人厌弃,不再被重用。   岳一崧依旧在笑:“我还当他得了商家什么好处,学了商家的道术,可他还是这么废物,他竟然根本就不认识商家人。”   所以他们追查了十多年,以为卓一仁一定会联系商家人,可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别说商皇后,卓一仁半个姓商的都不识得,直到他死前,方才知道谢玄是商皇后的孩子,圣人的亲生子。   谢玄眼中一热,滴下泪来。   他救那个孩子,总有些是因为这孩子跟他是血亲,可师父救他全无理由,不过是发自一点仁心。   岳一崧眼见谢玄落泪,笑得愈加畅快:“他活着稀里糊涂,死也稀里糊涂,这样的蠢人岂配与紫微宫为敌……”   笑声戛然而止,岳一崧低下头去,钢刀穿胸而过,在他胸口捅了个血窟窿。 第106章 天雷劈   袁一溟步履匆匆,行到药宫内殿,在殿门前躬身行礼:“参见娘娘。”   “进前来罢。”   殿中一股药味,贵妃躺在榻上,脸色煞白,娥眉微蹙,望着袁一溟道:“圣人在何处?”   袁一溟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不仅圣人不见了,连紫微真人也没有踪影。   宁王的人和紫微宫人都在找紫微真人,紫微宫有太孙在手,宁王以宫变生事,各赢一半,谁先找到圣人,谁就赢了那另一半。   “你……”贵妃撑坐起来,望了望左右:“你们退下,我与袁大人有要事相商。”   他们从玉台上退至药宫,死的死,伤的伤,贵妃的心腹没了一半,殿里只余下寥寥几人,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落人口舌。   等人一退出去,殿门紧紧阖上,袁一溟便坐到榻上,两条软臂搭上他的项颈,软香投怀,贵妃先是啜泣几声,跟着一把抓住袁一溟的手。   将他的掌心贴到胸口:“可吓死我了,你摸摸。”   袁一溟到底还有些顾忌,缩回手来,转势拍了拍她的背,贵妃把脸靠在他怀中:“圣人究竟怎么了?那俱木偶是不是他?”   若真是圣人,倒好办了,立刻就扶太孙登基,以皇太后的名义发布诏书。   袁一溟摇头否认:“不是。”可更多的却不愿意告诉贵妃。   贵妃目光微沉,她在袁一溟身上下足了功夫,便宜全叫他占了,可要紧事却一句都不松口,忍得多时,不能功亏一篑。   她咬唇轻问:“是不是奉天观捣鬼?宁王如今扣着几个藩王,又手握大队禁军,会不会打过来?”   一边说一边轻轻发抖。   袁一溟将她搂住:“放心罢,宁王打不过来。”   贵妃眸色一转,看来不下狠药是不成了,伸手扒住他的胳膊,又是惶急又是茫然:“我……身上该来的,没来。”   袁一溟一惊,贵妃抬头看他:“我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还该确实了再说,可我害怕出什么变故。”   觑着袁一溟的脸色,她蹙眉忧道:“本来圣人病重,太孙即位,就算圣人不封你,我也能封你,偏偏半路杀了个宁王出来,若好,咱们一起好,若歹,你们有办法保全自身,我……我怎么办。”   袁一溟到这时方才松口,透露了一句:“你放心罢,你想的事,总能成的。”   竟然还不肯说!   贵妃心中恼恨,可面上不露,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圣人不见踪影,她就只有袁一溟当依仗了。   袁一溟说着拉过她的手腕,按住脉搏。   日子太短,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出来的。   贵妃口角噙笑,目光期待:“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儿,若真有了,便把乾坤之间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袁一溟一怔,这世上最好的还有什么?   贵妃靠他身上,漫不经心道:“经此一事,你也扬名天下,等你师父老了,你便接替他的位置,让麒儿封你当国师。”   色能动他,却不彻底。能真正触动他的只有权势,只要画上一个圈儿,他自会乖乖走到里面来。   袁一溟果然意动,圣人一死,这个孩子便是皇子,只要仔细筹谋,就算太孙登基,也不是不能取代。   贵妃见他眼中浮光暗影,知道他心动了,正要再下功夫,门便被叩响了。   袁一溟赶紧站起来,退远几步,贵妃也重新歪回榻上,盖住被子,虚声道:“进来罢,有何事禀报?”   小太监不敢抬头,躬身道:“岳道长不见了。”   袁一溟脸上变色:“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小太监颤声回道:“是他徒弟过来禀报的,要见袁大人……”   话音未落,袁一溟便急步离开,也无人敢说他失礼于贵妃,贵妃对小太监道:“跟着去瞧瞧。”   袁一溟赶到后殿,小道士禀道:“师父他进屋来许久,都不曾取药出来,咱们这才进来查看,就见……”   就见屋中柱上一道血痕。   袁一溟弯腰低头,用手指沾了沾鲜血,举到鼻尖一嗅。   圣人的药每日都是由他在炼,商家人的鲜血是什么味道他熟悉得很,这不是商家人的血,那就是岳一崧的。   岳一崧功夫虽强,但性子暴烈易怒,易被人利用,他环视一周,目光停在老妇人身上,温声问道:“商老夫人,可否告知我师弟下落?”   话音一出,商家几个年轻女人先是一抖,袁一溟生得面白温文,可下手狠辣,绝不容情,比岳一崧可怖得多。   商老夫人看了看袁一溟,昂首道:“许是老天有眼,将他收走了。”   师父不见踪影,师弟又被人劫走,袁一溟再沉得住气也难免心绪起浮,他微微一笑:“商家人果然有气节,人人都是撬不开的铁嘴。”   他这话一出,几个女人先退后了半步,他一夸人,便是要下狠手了。   果然话音一落,袁一溟出手如电,一把扼住了商老夫人的喉咙,把她提离地面,面上依旧微笑:“可有人要说一说我师弟的去向么?”   这个已经老了,就算死了,也没什么损失,年轻的那些,还要留下取血。   商老夫人面皮紫涨,脚尖摆动,两只手紧紧抓着袁一溟的手背,从喉咙中挤出声音:“谁也…不许…说…”   商家男人脚上手上都带着镣铐,情绪激荡之时,屋中一阵震响,女子人人饮泣,却真的没人说一句话。   袁一溟见此情形,指节用力,想了结这老妇,刚要下手,外面有人禀报:   “岳道长回来了。”   袁一溟一把松开商老夫人,她委顿在地,大口喘息,几个妇人上前扶住她。   “他人呢?”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在,在药宫门外。”   袁一溟大步离开,走的时候对徒弟使了个眼色,今日还未取血,按排号该取谁的,先把人提出来。   袁一溟行到宫门口,门前围着许多禁军,人人高举火把,堵得大门水泄不通。   袁一溟皱眉拔开人群,刚要喝斥,声音一滞。   岳一崧低垂着头,跪在药宫门前。   胸前红绳裹身,身后插着一根杆子,杆上挑着黄布,黄布垂下,血淋淋四个大字“罪大恶极”。   “混帐!”袁一溟怒极,刚要上前去,便被人拦住:“袁大人万万不可上前。”   “怎么?”   轰然一声,一道天雷打在岳一崧上,雷电击得尸身颤抖扭曲,他虽还维持着跪姿,可脑袋一阵乱抖,露出面庞来。   他嘴角笑意未敛,眼睛大张,雷鸣火光之中,说不出的诡异。   袁一溟脸色发白,岳一崧已经死了,可究竟是谁有本事杀了师弟,还把尸体送到药宫门前来。   “人呢?谁把他送回来的?”   药宫四周都有禁军把守,难道这些禁军都成了瞎子不成?那个人是怎么能让师弟跪在这里。   禁军面面相觑:“岳道长是……是自己回来的。”   “胡说八道!”   “当真是他自己回来的,走回来的。”   禁军守在宫前巡逻,见一个穿着道袍的人缓步上前,高声问他:“来者何人?”   那人一言不发,还缓缓上前来,四肢扭曲,吊手吊脚,倒像是个皮影人,禁军高燃火把,举起刀戟,指着他道:“报上名号。”   这“人”依旧不出声,离药宫还有十数步时停了下来,肢体一扭,跪倒在地。   身后杆上的黄符一抖,垂落下来。   跟着便是一道道天雷劈下,雷光紫电打得药宫门前石砖爆开,可怎么打,岳一崧都跪得端端正正。   就算他来的时候没死透,这些雷也把他劈死了,谁也不敢上前替他收尸。   袁一溟耳中听得这些禁军窃窃私语,都在小声议论,岳一崧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才会受这么多道雷击。   一时之间士气大挫,军心浮动。   袁一溟不能放任此事,他进前几步,离尸体更近些,拍出符咒,黄符未至就被天雷一道劈裂,火星四溅。   身后议论声更高,袁一溟此时绝不能退,干脆在前心贴上符咒,保住心脉,以桃木剑为挡,飞身上前挑开黄布。   桃木剑挡了一阵雷击,黄符被扔在地上,果见黄布背后层层叠叠写满了雷咒。   袁一溟扶起师弟的尸体,就见他胸口一个血窟窿,伸手替他阖上眼皮,刚一阖上,又再张开。   死不瞑目。   他低声道:“师弟放心,我定会找出害你的人来,替你报仇。”   话说完了,可岳一崧依旧眼睛大睁,笑意凝固,紫棠面皮受了雷劈竟渐渐变作青色,实在可怖。   袁一溟从怀中掏出帕子,盖在他脸上,指点两个小道士:“把人抬进去罢。”   两个小道士不论怎么摆弄,袁一崧就是躺不平,他的脑袋歪在一边,手脚呈现跪姿,尸身已经僵硬,若要平躺,先要碎骨。   袁一溟当此情形,暗叹一声,走到岳一崧身前,手掌抚他顶心,高声说道:“师弟放心,我必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指掌大张,指节用力,“咔哒”几声,岳一崧软倒在地。   禁军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袁一溟这句话让岳一崧心中愿了,这才躺下。   可两个小道离得最近,亲眼看见师父用掌力震碎了师伯全身的骨头,如此手段叫人心底发寒。   “仔细些,别磕着了。”袁一溟吩咐完这句,甩袖离开。   两个小道士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话,找来担架白布,把岳一崧拾到架上,抬进药宫。   那块写满了雷咒的黄布还留在宫前,一道道天雷不休,击得石砖裂开,石屑乱飞。   只是尸体已经被抬走,不似方才那样诡异,禁军又恢复巡逻。   如此大事,袁一溟不能不报给紫微真人知晓,他换了一身装束,打扮成个小道士,匆匆离开药宫。   谢玄坐在墙头,身子一轻,跟上前去。 第107章 傀儡   谢玄拔出钢刀,几点腥热溅在他脸上。   婴孩本在丑脸妇人怀中睡得安谧,被屋中勃然杀意惊醒,“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静室之中,哭声尤切。   丑脸妇人赶紧抱着他拍哄,张了张嘴,口中发不出歌谣声,只能用“唔唔”声哄他,让他赶紧安静下来。   谢玄杀了岳一崧,出刀拔刀,出手极稳,盯着岳一崧的尸体出神。   既然商家人个个都想他天打雷劈,那就叫他天打雷劈,正好用他的尸体把紫微真人引出来。   谢玄把岳一崧的尸体裹起来,看了看床上的小小,她还在高烧,自然不能跟着去。   绞了块巾帕替小小擦汗,又给她喂了些水,小小张开嘴喝了几口,迷迷糊糊扯住谢玄的袖子,心里知道他是这样要走,可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谢玄摸摸小小的额角:“乖,你受了伤,报仇的事就交给师兄。”   先杀紫微真人,再杀狗皇帝。   小小想要摇头,可怎么也动弹不了,眼前光一黯淡,心里知道不能睡,可身子怎么也撑不住,眼睛一阖,睡了过去。   谢玄给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摩挲过她的面颊,转身走到桌前。   将钢刀上的血擦干净,摸出身上金银,摆在桌上,对丑脸妇人作揖:“累你照顾她们,等事成之后,我自然来接她,若是我没能回来,等她伤好了,也能自行离开。”   丑妇抱着孩子连连摇头,目光急切,想拉住谢玄。   可她口不能言,又拉不住谢玄,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谢玄走到门边,想回头再看一眼小小,可他脚步顿住,紧一紧手中钢刀,并没有回头。   若非宫中大乱,皇帝身边必然守卫百倍,刺杀他没有这么容易,今日是天赐良机,绝不能错过。   谢玄带着岳一崧的尸首来到药宫前,控风驱动尸体走到药宫门前跪下,引天雷劈打岳一崧的尸体。   他就藏在墙头,抱臂看着。   袁一溟进入药宫后殿,亲自取了一碗血,将这血入药,灌到玉葫芦中,换了一身装束,悄悄出了药宫。   小太监将袁一溟的行踪禀报给贵妃,贵妃懒洋洋一笑:“知道了,你退下罢,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人进这间屋子。”   谢玄跟在袁一溟身后,方才的大乱已经平息,宫城内外皆静,酝酿着更大的变故。   走了半路,宫道之中响起一点脚步声,谢玄御风如飞,袁一溟气息绵长,这细碎脚步声自不是他们二人的。   袁一溟脚步一顿,回身道:“出来。”   谢玄藏在墙后一动不动,袁一溟又道:“出来!”   这一声比方才一声更急,隐带怒火,就见墙边转出个小太监来,细腰柳背,哪里像个男人。   谢玄眉头一挑,就听见一管娇滴滴的声音:“袁大人这是要去见圣人?”   袁一溟听见这管声音,先自软了下来,厉声道:“胡闹!怎么这个模样出来?若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那道细影闻言一顿,立着不动,袁一溟先向她走来,拉住她的胳膊:“你身子不便,不该以身涉险。”   那道细影一把攥住了袁一溟的袖子:“我担心你。”   袁一溟看了看她,放她一人实在不能安心,只能将她带去:“走罢。”   贵妃紧紧跟在袁一溟身后,两人躲躲藏藏走了片刻,袁一溟停了下来,贵妃轻道:“这是……奉先殿?”   袁一溟一言不出,带着贵妃走到殿门前。   谢玄刚要跟上,便见奉先殿四周布满了人,檐上埋伏着机弩手,四周暗影林立,把奉先殿围得铁桶一般。   一个灰衣老太监打开了殿门,殿中香烟袅袅,重幛叠幔,蒲团上跪着黄衣老者,就是方才应当出现在七星宴上的圣人。   他白发回春,跪在祖宗牌位前祝祷,听见袁一溟的脚步声道:“来了。”   贵妃嘤嘤哭了起来:“吓死我了,我还当这辈子都见不着陛下了。”   圣人冲她招了招手,摸摸她背:“蛮儿吓着了罢。”   贵妃立时泣道:“玉台之上,蛮儿见陛下忽然变成一具人偶,还以为陛下当真中了邪术,若非袁道长救我,我只怕已经死在宁王的刀剑下。”   “那是木傀儡。”圣人一面说一面笑:“七星宴之前我便接到暗报,说有人意图行刺,这才布下此局。”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既扫平了宫内宫外的把头势力,又除掉了各藩王,将各封地收回自己手中。   怪不得宁王如此顺利,宫外勾结京郊大营,宫内又能操纵禁军。   贵妃盈盈笑着靠在圣人怀中,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肩背,满是宽慰道:“陛下明察秋毫,运筹帷幄,陛下无事,我便安心了。”   夜已经深了,今夜风大,檐上一声轻响,贵妃抬起头来。   谢玄在屋顶上扶住昏迷过去的暗卫,暗卫手中的剑撞上屋瓦,这才发出响动。   谢玄解决了一个,又绕到另一边去,这回不发出一点声响。   圣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摆了摆手:“蛮儿不必担忧,这里守卫森严。”   贵妃软靠在圣人怀中,软唇一掀,吐气若兰:“蛮儿好怕。”   圣人鼻端闻见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一时神思恍惚,贵妃身上比原来要更香了,他刚要说话,贵妃便道:“袁大人替陛下送药来。”   袁一溟上前一步:“微臣怕耽误了陛下用药的时辰,一刻也不敢耽怠慢。”   说着奉上玉葫芦,药汤在玉葫芦之中呈现碧色,贵妃接过玉葫芦,拧开盖子,送到圣人口边。   贵妃眼见圣人将药汤喝下,用袖子替圣人按按嘴角:“要不要到殿内歇上片刻,袁大人还有要事与紫微真人相商,怎么没见到紫微真人?”   圣人握住贵妃的手:“真人出去了,不曾回来。”   听见这话,贵妃掩唇轻笑:“如此,我便放心了。”   话音一落,她素手一扬,银刃自袖中飞出,扎进圣人胸膛。   变故横生,殿内那个灰衣太监刚要高喊,贵妃将手中的玉葫芦扔了出去,砸在老太监的头上,砸得他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袁一溟手中的剑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他从未听说过贵妃还会武功。   贵妃娇笑出声,先是银铃一般,跟着放出粗声,女人的声音中,混着男人的声音,越笑越叫人毛骨悚然。   “你是谁?”袁一溟退后一步,皇帝死了倒不要紧,只要太孙还在,紫微宫便立于不败之地。   贵妃收起笑声,又娇滴滴道:“我是蛮儿啊,袁道长给皇帝戴了顶绿帽子,可真是好样的。”   袁一溟身上寒毛倒竖,看她站起身来,竟然忍不住退后一步,盯着她问:“你究竟是谁?”   “贵妃”看他怕成这样,一脚踢开皇帝的尸体,娥眉微蹙,对袁一溟叹惋道:“你做了这种好事,我本该留你一命的。”   她解下帽子,露出满头青丝,笑意未收,便高声叫道:“来人呐,救命啊!陛下!”   屋外暗卫听见叫声,破门而入,就见贵妃伏在皇帝尸身上,满面是泪,指着袁一溟:“姓袁的投效了宁王,杀了陛下。”   暗卫一见屋中情形,又看袁一溟手中拿着武器,纷纷抢攻上前。   袁一溟心神震荡,又寡不敌众,被几人刀剑所制:“她说谎,是她杀了陛下!师父!师父你在何处?”   贵妃又道:“不错,定是紫微真人也想造反,你们拿下他!太孙登基之日,个个封王封侯!”   眼见杀招叠来,袁一溟哪里还有顾忌,大声骂道:“蛇蝎妇人!”   全力拼击,功夫竟然不弱,与几个暗卫打得平分秋色。   袁一溟一柄长剑护住全身,退到柱前,他勉力拼杀,腿上叫人划了一剑,鲜血涌出,靠着柱子才能站稳。   眼看袁一溟凶多吉少,内殿突然走出个人来,对着暗卫道:“退下罢。”   竟是方才中了一匕首,无声无息的死在地上,早应该去见阎罗王的皇帝。   “贵妃”面上变色,看向倒卧在一边的尸身,又抬头看向那个男人,刚要再扑上去,被男人身边的几个暗卫一举擒下。   圣人微微一笑:“蛮儿,你怎么连四郎都认不出来?”   玉台上的是木傀儡,蒲团上跪的是人傀儡。   说着一把撕下了“贵妃”的脸皮,露出人皮下的真面目,深目高鼻,眸中隐隐带绿。   圣人有些疑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商家并不曾与外族通婚,难道你……不是我的儿子?”   “你扮作个女人的样子来见朕,朕失望得很啊。” 第108章 同仇   呼延图扮作阿绿,是为了躲避澹王追捕。   他中了自己的毒针,自然知道如何解毒,可澹王派人守住了商州的药铺,盯紧买那几味药材的人。   这些药商州的药铺买不到,澹王的船上却不缺。   本来他伤好就要走,可跟在明珠身边越久,知道的就越多,也越发觉得侍女这个身份好用。   狗皇帝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再不杀他,就来不及了。   澹王初入京时就该带着王妃郡主进宫请安,呼延图可趁此机会进宫,偏偏临行之际,宫中传下旨意,免去请安。   呼延图本想再找办法,换一张小太监的皮,自宫市街混进宫去。   可东西六宫各司其职,宫人太监不可单独行动,哪个宫哪个殿负责些什么,只要一问便露了陷。   最好的机会只有七星宴了。   他能瞧出“小小”“谢玄”是纸扎的,自然也能瞧出台上的皇帝是木偶假扮,宴上找不到皇帝不要紧,只要跟着贵妃,定能找到。   玉台一乱,他便隐入人群,跟着太监宫人退入药宫。   再趁着药宫因岳一崧大乱之际,潜入内殿,杀了贵妃,取而代之。   他不知贵妃与袁一溟私通,可袁一溟将他当成真蛮儿,言行之间透露出私情,他干脆将计就计。   只是没想到,皇帝除了木偶傀儡之外,还会有一个替身当傀儡。   皇帝以为呼延图是谢玄,看了眼倒在地上一刀就被扎得没了气的替身,还有些可惜:“养了他十多年,为着捉你,也算死得其所。”   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替身,面貌体态,一举一动,连声音都练得极像他,本来便是为了这一天预备的。   “你娘若是活着,见你如此不成器,当女人比当男人更像,心里该是怎么滋味?”   呼延图听见皇帝提起他母亲,自喉咙口发出桀桀怪笑,越笑越大声:“我可不是你儿子。”   虽不知皇帝还有多少后手,但也知道狗皇帝设这局不是为了钓他这条鱼,想必是为了房顶上那条鱼。   皇帝皱起眉头,抬起手来,两手指手微微一动,太监立时取过烛台,皇帝用烛火照亮呼延图的脸,越看越不像是中原人。   呼延图本就生得阴柔,烛火之下相貌俊美非凡,倒让皇帝想起了什么,喃喃说道:“绿眼睛……绿……”   可宫中女人这么多,就连现在这个贵妃,也不是当年那一个。   他终究没想起来,低声道:“瞎凑什么热闹。”说着一拂衣袖,“拖出去,杀了他,别脏了祖宗的地界。”   竟连这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行刺他都不问一句。   几个暗卫要将呼延图拖出去杀掉,呼延图却突然开口:“我的母亲是北狄第一美人,我的父亲是部族中最英勇的战士。”   太监将死尸拖出去,摆正了蒲团,皇帝手捻清香,似没听见呼延图说话。   “大昭本与我部族永结盟约,互开商市,可你出尔反尔,引骑兵入境,毁我部族,杀我父亲,抢走我母亲。”   皇帝厌厌听着,香灰落在手背上,他“呲”了一声,抖了抖手背,将香插到香炉中去,花白眉毛一皱:“行啦,要杀我,且排不到你。”   呼延图哧一声轻笑:“刚才那个是假的,你该是真的了。”   暗卫一个接个倒在地上,呼延图站直了身子,脖子一扭,伸了伸手脚,收了缩骨功,比方才高起一截来,对皇帝道:“你的命是我的。”   他身上沾毒,这才不怕被人捉住,只消拖得片刻,这些暗卫便会毒发。   谢玄藏身在顶梁上,呼延图被擒,他一时犹豫,他们虽仇家一样,可呼延图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谁知下面形势几番变故,又一直不见紫微真人,他才伏在梁上,按兵不动。   “顶着你的脸,让你的亲族自相残杀,必有意思得很。”   呼延图说话间已经攻到皇帝面前,谁知他看起来老迈,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竟反应迅捷,一把扯过侍候在旁的太监,撞到呼延图的刀尖上。   他抽出刀来,把太监踢到一边,见皇帝躲要杏色帏幛后,冷笑了一声,刀尖才至,便被银丝缠住。   紫微真人立到他面前:“北狄王庭竟还有血脉存世。”   皇帝这才想到,后宫中还有些北狄美人,其中那个说是第一美人,送上来献舞,她舞不曾跳,却把自己的脸划花了。   干脆割了舌头,扔在后宫,也不知是死是活。   呼延图退后一步,刀被银丝紧紧缠住,他干脆放手,身子挪腾,勾起地上掉的长剑,再次刺向皇帝。   这一击又被挡住,呼延图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三只草人,拔掉草人头顶钉着的钢针,把草人往三具暗卫的尸体上一扔。   那三个暗卫倏地吊了起来。   “玉台上那个木偶人是你做的罢,粗鄙不堪看,让你看看什么叫傀儡术。”他驱动符咒,那三个暗卫仿佛活了一般,三柄长剑齐刷刷攻向紫微真人。   皇帝退到供桌后,紫微真人半点不惧,拂尘一甩:“邪魔歪道。”   三个暗卫死前效忠帝王,死后效忠呼延图,两人缠住紫微真人,一人直攻皇帝面门,招势凌厉,出剑如风,若不看眼睛,都不知道这是三个死人。   紫微真人一道光明符随风拍去,黄符红光大作,在暗卫尸体上炸开一个洞,炸掉了他胸口草人的胳膊。   他的胳膊立时便不能动了,只能用两只脚一只手攻击紫微真人,紫微真人旋身而起,两脚向后踢出,把攻击皇帝二尸踢倒在地。   这三具尸首人打倒了又再立起,丝毫不知疼痛,呼延图手握单刀扯了扯嘴角:“我听说你生平最怕飞星术。”   紫微真人抽回拂尘,卷到胳膊上,他原来并没拿呼延图当一回事,听见飞星术三个字,脸色一沉。   呼延图拿走的那本飞星术是假的,他自然练不成,此时说出来,不过诈一诈紫微真人,心中暗哂,谢玄倒很能沉得住气。   谢玄并非沉得住气,而是他卧在梁上,耳边竟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谢玄刚走,小小便被人摇醒,她惊醒过来,就见师父笑眯眯坐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呼延图:我还能苟一苟,带走精英小怪   谢玄:我排着队,拿着报仇的号码牌 第109章 杀帝   小小半梦半醒,看见师父就在眼前,她一骨碌坐起身来,眼眶酸胀,低声唤道:“师父!”   心中有许多话想说,想告诉他这一路找他有多么辛苦,他们碰上好人,也碰上恶人。   想到委屈处,鼻尖一酸,就要落泪。   师父冲她点头微笑,似乎她要说的话,他心里都明白,小小吸吸鼻子,咽回眼泪,绽出一点笑意。   只要找到了师父,受什么委屈都是值得的。   “师父,咱们回去罢,葡萄都该结果啦。”   再不回去,结出来的果子就该被小虎子摘光了,今年就吃不着井水湃的冰葡萄了。   师父用疼惜的目光看着她,伸手揉了揉小小的头。袍袖一挥,幕布搭起,竟然演起了纸影戏。   这是小小与谢玄小时最喜欢的游戏,每到夜晚便缠着师父演给他们看,纸人谢玄与纸人小小,一同携手斩妖除魔。   两个小纸人背着剑手牵手,迎面碰上三个妖怪,都长成人形,一个木色,一个红色,一个金色。   火星落在木妖怪身上,顷刻便将它烧成灰烬;红色的妖怪中了一刀,倒地死了。   可金色的那个,火焰刀剑都拿它没办法,不论谢玄攻击多少次,它都不死。   还越变越大,越来越强壮。   小小坐在幕布前,紧张极了,就怕纸人会被妖怪伤害。   突然纸人小小跳了出来,她转圈,金色的妖怪也转圈,她抬手,金色的妖怪也抬起手,她举起尖刀刺向心口,金色的妖怪便像泄了气似的,越缩越小。   纸人谢玄一剑便将它刺死了。   幕布收起,师父肃然看向她,把金色纸人交到小小手里。   小小接过纸人,猛然回神,心中一凛,对自己说:“不能,师兄不能去报仇。”   她刹时清醒,坐了起来,扯动胸前伤口,疼出一身冷汗,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紧紧攥住被子,咬牙忍下胸前剧痛。   丑脸妇人就坐在床沿,见小小醒了,一脸欣然。   对着小小比划了两下,把谢玄留下的金银给她看,小小只觉掌中压着什么,摊开掌心,一只金色纸人在她掌中。   一见纸人,眼前便有残影划过,先是玉台上木傀儡被烧,后是殿宇中人傀儡身死。   小小恍然大悟,皇帝养了三个傀儡替死,一木一人一金身,要让他死,得先杀了这三个傀儡。   木的烧了,人已经死了,破除金光,便能杀他。   丑脸妇人面上诧异,她替小小换衣擦汗,都不见她手中握着东西,这东西是从何处来的?   小小轻声问她:“他去了多久?”   丑脸妇人比划个手势,谢玄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   小小翻坐起来,她脸色煞白,身形单薄,看着一阵风便能吹倒,丑脸妇人赶紧上前扶她,点点床铺,让她继续躺下。   小小摇了摇头,她取出香炉,点起一根枝香,对丑脸妇人道:“香点尽了,若我还不醒来,请你一定摇醒我。”   丑脸妇人不知她要做什么,满面担忧的看着她,点了点头。   小小点起清香,本该盘腿打座,可她实在没了力气,一举一动都牵扯伤口,鲜血一层一层浸湿白布。   她咬住舌尖,强振精神,靠在床上,眼睛一阖,神魂离体。   魂魄离身,便不再感受肉身痛楚,反而精神一振,小小飘出窗外,站在屋顶远远望见谢玄的命火。   在莹莹火光之中,如巨烛高燃,金光冲天。   一念间就到了奉先殿中,她一入殿内,便明白师父纸影戏中那个金色的妖怪是谁了,皇帝藏身在帘幕后,一道金光将他稳稳罩住。   这道金盅就只有他自己能破。   袁一溟腿上中了一剑,挡在皇帝面前。   小小绕到谢玄身边,可谢玄瞧不见她,隐约听见她的声音,知道她必是离魂来此,心中暗急,压低声道:“快回去!”   小小岂能回去,她来之时眼见四面八方暗军涌来,只凭谢玄和呼延图两个人,要怎么杀光破千军万马。   呼延图以飞星术恐吓紫微真人,紫微真人当即脸色一沉,却又挑眉笑起来:“你既不是商家人,便练不成飞星术。”   说着散出光明符,那黄符张张竖了起来,在皇帝面前垒成符墙,紧紧贴在三具暗卫的尸身上,尸体一切一切炸开。   草人成灰,每炸一具,呼延图便受一次反噬,他捂住胸口,嘴角淌下血丝,用手背一抹:“老不死的,我虽不会,可你等的那个人会。”   紫微真人手中拂尘一卷而上,银丝见风便长,呼延图向后挪腾跃动,堪堪避过。   可银丝仿佛生了眼睛,他躲到何处便跟到何处,绕着殿柱抽在他身上。   一束银丝分成两股,将呼延图抽得皮开肉绽,另一股缠在他身上,跟着雷符击出,呼延图被缠得紧紧的,眼看雷电将至,就要把他劈成焦碳。   谢玄从房梁跃下,出剑相助,剑劈银丝,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虽厌恶呼延图,可更厌恶紫微真人与皇帝。   紫微真人收回拂尘:“想不到,你竟跟这种妖人混在一起,你师父知道了,又作何想?”   “你不配提我师父!”谢玄长剑击出,与呼延图二人合力攻向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两面受到夹击,竟也不落下风,凭一人之力拦在谢玄和呼延图的面前,牢牢护住皇帝。   小小趁此机会,从紫微真人身边滑过去,她身形一快,带起轻风,吹拂幛幔。   紫微真人一手使剑一手使拂尘,与谢玄呼延图缠斗,竟在此时分神望了一眼那拂动的幛幔,白眉微动,又收回目光。   一人一魂,打了个照面。   小小心中诧异,紫微真人分明看见她了,却当作没有瞧见她。   奉先殿外响起了喊杀声,袁一溟横剑在身前,对皇帝道:“陛下,必是咱们的人已经扫平宁王叛党,来救驾了。”   方才死的那个虽是人身傀儡,但皇帝也已经听见了呼延图与袁一溟说的那些话,知道贵妃与袁一溟私通。   他此时却假装不知,对袁一溟微微笑道:“袁卿辛苦,你的忠君之心,朕不会忘。”   皇帝嘴里虽说着褒扬之词,可袁一溟却并不安心,忽然浑身一震,目光飘忽,跟着锁住皇帝,举刀向他砍去。   皇帝退后一步,提刀挡住:“你疯了不成!”   袁一溟刀刀攻向要害,可不知为何,力气绵软,几刀攻去,都被皇帝挡了回来。   小小本想用咒术操控皇帝,让他自裁,破他的护体金光,可金光罩着实厉害,她找不到一丝缝隙,只好先操控住袁一溟。   袁一溟也是修道之人,却因贵妃权色破了道心,此时虽选择救下皇帝,可心里又隐隐害怕他听见了那些话,秋后算帐。   心志不坚,极易操控。   袁一溟神识被夺,眼见自己攻向圣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小小没想到袁一溟这么容易就中了咒术,心头了悟:“你本来就想杀他。”   袁一溟被一双眼睛锁住,耳畔声音清如山泉微风。   他的神魂张口答道:“胡说,我一心效忠陛下!”   “你杀心已动,杀机在前,不趁此时取他性命,自身难保。”   这正是袁一溟此时此刻心中所想,却被人这么说了出来,他大声喝问:“你是谁?”   没人回答,可他提剑的手却越来越有力,皇帝喝骂道:“贼子,朕既往不咎,你敢恩将仇报。”   刀剑相撞,嗡嗡出声,袁一溟原来还有一分犹疑,听到这话更不留情,剑风一扫,扫下皇帝头上束发金冠。   皇帝毕竟老了,勉强支撑,气喘吁吁,对紫微真人道:“你这逆徒,还想造反?”   紫微真人也落入下风,退了两步道:“陛下该将符咒拍出,小徒这是中了咒法。”   皇帝一听,从颈间取出符咒,刹时殿中金光大作,刺得小小睁不开眼,她以手挡光,道道金光,如同金针,扎在她的神魂上。   小小忍不住轻呼出声,被金光压制,伏倒在地,一声之后便咬牙忍耐,抬头望去皇帝身上的金光竟弱了。   小小双手结咒:“太微玄宫……”   就在她念咒之时,耳边传来敲打声和婴儿哭闹声,小小心知那根香已经点到尽头,可她不错过眼前这个机会。   她摒除杂念,咬牙念道:“与我互生,不得妄动。”   张开眼时,就见紫微真人分神用拂尘击打袁一溟,一记击胸,将他打得吐血,这短短一瞬,谢玄抢上前来。   小小一把撕破符咒,金光罩碎,第三具傀儡身破。   紫微真人缠住呼延图,似乎没有余力再压制谢玄,小小刚要退出皇帝身体,就在此刻,谢玄出剑刺来。   小小往后一跃,对他说道:“你不能杀他!”   这口吻自仇人嘴里说出,让谢玄一怔,呼延图堪堪拦住紫微真人,见谢玄凝剑不发,破口大骂:“不在此时,何时报仇!”   谢玄一剑刺出,正中皇帝胸口。   剑尖入肉,穿骨而出,皇帝方才一直藏在帘后,他仔细看了呼延图的长相,却不曾看过谢玄。   这样一张面目映在眼前,他两只手握住剑刃,定定看向谢玄,口中涌出鲜血,到得此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眼珠缓缓转向紫微真人,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一字未出,垂下头去。   小小神魂退出,倏地回到自己身体中去。   天光渐亮,奉先殿前围满了人,紫微真人见皇帝身死,收回了拂尘,冲谢玄微微颔首:“做得很好。”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谢玄与呼延图对视一眼,退到一处,并肩而立。   这场恶战,双方竟只有擦伤,谢玄觉出不对,手握长剑,对紫微真人道:“你是故意的。”   紫微真人长眉微垂,呵笑出声:“倒还算不得太蠢,只是功夫差劲,差点便过了子夜。” 第110章 天魔考   “你想当皇帝?”谢玄冲口而出,又不可置信,以紫微真人的手段,他想当皇帝,何必唱这么一出戏。   紫微真人听见这句,面上露出被冒犯的神色来,他眯眼看向谢玄,仿佛看着块不开窍的顽石。   而偏偏这块顽石竟被赋予金芒,又是复杂又是惋惜的摇了摇头:“无知小儿。”   说完便将手中拂尘一甩,口中念念有词,拂尘银丝飞涨,缠上房梁。   谢玄与呼延图本是仇敌,却也几经生死,此时对视一眼,谢玄先道:“咱们俩的帐,等出去了再算。”   不管紫微真人想做什么,跟呼延图的恩怨,先都暂且放下,二人若不能一心对敌,只怕出不了奉行殿。   呼延图早就将生死这事置之度外,单刀一掂,目视前方:“正有此意。”   紫微真人听见他们二人说这般话,只微微一笑,手腕轻动,袍袖被风吹得鼓动起来,衣衫猎猎作响。   那只苍老的手,握着拂尘柄,只轻轻向下一拉,“喀拉”一声,奉先殿的大梁竟然断了。   大梁一断,四边柱子都向中间倾倒,呼延图轻叫一声:“不好,他这是想要活埋咱们。”   顶上琉璃瓦片一块块砸落在砖地上,刹时间似地动山摇,奉先殿内供奉的牌位纷纷倒在地上。   谢玄一手掐诀,以风为罩,牢牢罩住自己与呼延图,将头顶砸落的瓦片挡在风罩外。   屋顶琉璃砸在风罩上,碎成一块一块,罩中两人分毫无伤。   呼延图心中暗惊,难道这便是飞星术的厉害。   紫微真人手握拂尘似握只大笔,挥洒自如,手腕一转,房梁一折而断,两边檐角倒塌,谢玄趁势跃出,带着呼延图站到偏殿殿顶。   紫微真人过得片刻方才跃出来,一东一西,两边对峙。   奉先殿前殿后,密密麻麻满是弓箭手,一见谢玄便架起弓箭,百道寒光齐齐对准了谢玄和呼延图。   池一阳立在人群之首,高喊一声:“师父!”   紫微真人目光一扫,见池一阳冲他缓缓点头,就知一切都在掌握,经此一事,朝中不存异己。   原来圣人也是一样的打算,想凭七星宴,一石三鸟。   杀了有反叛之心的藩王,收回封地;捉住谢玄,关押起来取血炼丹;   最后一招,他是想除掉紫微宫,把他他身边的明钉暗钉一并拔除,从此安枕无忧。   只这一切都被紫微真人算到。   “乾龙困水,死无生。”卦象是从来不会错的。   紫微真人袍袖一张,袖中仙鹤飞出,由小变大,驮着他飞下殿顶,落在人前,他沉声说道:“圣人还在殿中。”   百架弓箭齐放,谢玄加厚风罩,勉强挡住了一波。   可弓箭破风而来,支支力有千钧,风罩被破了个小口,不及愈合,飞箭连绵而来,两人虽在风罩中腾挪,也还是受了伤。   呼延图伤了腿,谢玄伤了胳膊。   四周无遮无挡,成百上千只飞箭黑压压射来,风罩一碎,谢玄一把扶住呼延图,呼延图召出五鬼。   以鬼身挡在他们面前,可箭尖之上竟沾了朱砂,天色一亮朱砂威力大显,那五只鬼化作青烟,一道道消散。   谢玄额上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他伏低了身子,对呼延图道:“你先挡一挡,我给咱们找个遮挡的东西来。”   呼延图挡住十几只羽箭,就见谢玄从倒塌的奉先殿中掏了个人出来。   他把那人往身前一挡,箭雨倏地停了下来。   这人明黄衣裳,披头散发,早已死得多时,可偏偏一个死人,就拦下了所有的箭。   池一阳大惊:“师父,这是……这是圣人的……”“尸首”两个字,咽在口中不敢说出来。   谢玄与呼延图早就已经力竭,到此时才能歇上一歇,底下弓箭手凝箭不发,谁也不敢下令放箭。   呼延图喘着气,从腿上把箭拔下来,呲一声咧开此,从皇帝的尸体上撕了一块绸子裹住伤口:“咱们怎么办?”   日头缓缓上升,宫阙城楼一片火色,两人拎着尸体,叉腿坐在屋顶上,四面八方全是穿着甲衣的弓箭手。   殿顶上谢玄呼延图无处可逃,殿下弓箭手谁也不敢先射出羽箭,两边僵持不下。   谢玄盘腿坐下,他已经有大半天水米未尽了,此时望着天光,忽生感慨:“要是有酒就好了。”   他并不好酒,可坐在这里,被千百只箭对准,倒想辣酒入喉,方才爽快。   呼延图听见这句,哈哈一笑:“你这人,倒有意思,等着。”   说完翻下墙头,羽箭“嗖嗖”破空,都被谢玄挡住,呼延图绕进奉先殿中,没一会儿拿了些东西出来。   在屋顶上一摆:“吃罢,你家祖宗的供的酒。”   几只坛子都打翻了,只余下这一坛,还有些点心烧肉,他也一并取了出来,吹吹上面的落灰,撕了条鸡腿。   他坦坦荡荡递过来,谢玄也大大方方接过去。   呼延图先饮一口,再递给谢玄,谢玄也喝了一口,底下那些人还没商量出要拿他们怎么办。   池一阳见二人都喝酒吃肉了,咬牙对紫微真人道:“师父,要不要……”   “不可。”   皇帝虽死,也该有个体面风光的葬礼,太孙登基,下诏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总不能摆只死刺猬在棺椁中。   呼延图自灭族之后,苟活于世,一生中都没有与人对坐饮酒,何况是在这生死关头。   他一直做的都是些见不了光的勾当,此时万道金光照在身上,眼前这人命运也不比自己好上太多。   仇人已死,他心中一轻,举起坛子:“死前跟你喝一杯酒,倒也算痛快。”   谢玄接过去,一口气喝尽了:“你死你的,我可要活。”   他突然将酒坛一抛,大开大合,方才落在地上的羽箭被风腾起,急射向弓箭手,最前排的弓箭手取出盾牌抵挡。   谁知眼看那箭就要射到,却又高起一截,避开盾牌,将盾牌后方那些人射了个七零八落。   凭他一人之力,就折损了一半弓箭手。   紫微真人双手一绞,拂尘丝断,这万根银丝破空而去,谢玄跳起抵抗,风罩竟半点用处也无。   根根银丝直刺入皇帝尸身,只是银丝太细,竟瞧不出来。   银丝细若毫毛,却坚韧如铁,只要沾身,便穿筋过肉,谢玄连退数十步,胸前腿上被扎得十数个洞,鲜血汩汩涌出,站立不稳。   紫微真人趁此时放出仙鹤,仙鹤越变越大,变作一只巨鸟,叼起皇帝的尸身,送回到紫微真人身边。   池一阳喝道:“放箭!”   眼看谢玄呼延图二人就要被射成刺猬,千百支箭破空而至,被一只大手齐齐捏住,指掌用力,那百来支箭竟被捏成了碎屑。   仙鹤昂首长鸣,巨喙又向殿顶啄去,被那只大手扯住了脖子,一记就给扯断了。   鹤羽似雪花散漫天际,落到身上,化为纸屑。   谢玄已经站立不住,抬头看去,就见玉虚真人凌空坐在酒葫芦上。   大掌一出,紫微真人便只是他,他叹息一声:“师兄,你五十年前不肯入世,如今又是因何破戒?”   玉虚真人在酒葫芦上伸了个懒腰,伸手一捞,把谢玄和呼延图捞了起来,眼看谢玄身上百十个血洞,也不知伤没伤到筋脉。   谢玄几欲晕去,从牙根挤出一句:“小小!”   玉虚真人点点头:“知道知道,哪能少得了她。”说完一掌劈颈,谢玄翻眼晕了过去。   虽在点头,可脸色并不轻松,小小离魂太久,人未清醒,不能再此地久留,得赶紧替她设阵替她喊魂。   紫微真人迎风腾空,那只雌鹤死了,又乘雄鹤飞起,站在鹤背上,与玉虚真人对立:“师兄当真要阻我?”   玉虚真人叹息一声:“师弟,你终究未破魔考。”   紫微真人紫袍凛凛,银发飞飏,肃道:“天地不言,以我弘道,观天之意,执天之行,何考之有?”   他为天下选明君,君王既失其道,便该再择明主。   谢玄本身负天命,可天地翻覆,星移宿易,自然该再换一个。   玉虚真人摇了摇头:“经此一劫,道门难存,你观天之意,就是颠覆道门?”   “只我在此,道门不覆。”   说着拂尘一挥,劲风扫去,玉虚真人手指都未抬一下,身子轻晃,身下云团似个圆斗笠,斗笠打了个转,力量随风泄去。   谢玄身子一晃,清醒片刻,就见一柄拂尘一只葫芦,在云间碰撞,撞击之力四散开去,震得宫城屋瓦咯咯轻响,屋斜人倒,滚作一团。   他再次昏去之前,心中想到,原来紫微真人两次都未尽全力。 第111章 灵犀失   谢玄被一道白光刺醒,还未睁眼先牵动伤口,“吡”了一声张开眼来。   他睡在个山石洞中,石桌石床,石壁上还掏了个圆溜溜的洞当作窗户,两边藤蔓勾起,倒似天然的帘幔。   谢玄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可他人一清醒,神识回拢,就咬牙撑坐起来,疼得额上豆大汗珠滚落。   张口发不出声音,喉中似有火烧。   “小小。”   嘴里这么叫着,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石洞外面却转进个人来,青衣青裙,雾眸乌发,手里拿着一个竹杯,递到谢玄嘴边。   谢玄一下咧嘴笑了,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水,这点水入喉,似干地浇了点滴雨,直冒烟,嗓子反而更疼了。   小小转身出去,接了一壶山泉来,送给谢玄喝。   谢玄看见她,伤病先自好了一半儿,一壶山泉喝了一半,这才能开口说话:“你不生气罢。”   他撇下小小,自己去报仇了,还伤得半死不活的回去,小小肯定生气了。   雾眸少女瞥他一眼,收起水壶,转身走了出去,谢玄在她身后“哎哎”两声,她都不理不睬。   完了,这下是真生气了。   谢玄好容易坐起来,心头那口气散了,怎么也站不起来,身上百十个洞都在疼,人仰倒在石床上,心里想着,好在杀了仇人。   报了一半仇,杀紫微是另一半。   他心里都盘算好了,要将母亲安葬,她被关在凤鸾殿的红漆棺中十六年,要替她找山明水秀的地方埋骨。   还有师父,不知师父的尸骨在何处,也要找到。   这可这些都得等到他的伤养好之后。   谢玄听见石洞外传来玉虚真人的声音,他撑着身子坐起,指尖一动,微风将他托起来,脚步不动,就到了洞口。   玉虚真人背后背着酒葫芦,手里用茅草串着两条洗杀得干干净净大鲢鱼,把鱼递给小小:“这鱼炖汤给那小子喝。”   小小接过鱼去,放到锅中。   谢玄到了洞口方才瞧见,虽是山洞,洞外却开了一片红山桃,谷中暖日和风,处处都是一派春景。   仿佛到了仙人洞府。   谢玄抬头一看,石洞上果然刻了四个字“抱元洞”,他心思一恍,难道玉虚真人,真的修成真仙了?   玉虚真人随便顺手就要拿葫芦敲谢玄的头,看他这模样,又收了手:“这山谷比外头要慢一季。”   谢玄张了张嘴:“呼延图呢?”   玉虚真人面色一沉,谢玄与呼延图原来谈不上交情,如今却共历生死,一同挡箭,一同喝酒,这人确实作了许多恶事,可谢玄又不想他才报大仇,就死在玉虚真人手上。   玉虚真人沉脸道:“等我下回见他,可是绝计不会手软的。”   “多谢前辈。”呼延图自另一个洞口出来,他的伤比谢玄也好不了多少,两人身上缠满了布条,被玉虚真人顺手救下,活了一命,等到伤好离谷,恩仇另算。   玉虚真人与紫微真人一战,只能算打了个平手,玉虚真人带着他们御风回到山谷,治病裹伤。   玉虚真人甩出张三纸来,这三张纸飘飘然落到谢玄和呼延图的面前。   是三张新的道门缉书。   谢玄位列榜首,他上回上道门缉书不过几两银子,如今身价暴涨,从几两银涨到了万两黄金。   谢玄看着万两金三个字,低声笑了起来。   第二位是呼延图,第三位是桑小小。   玉虚真人咂吧咂吧嘴:“他就是不通缉我,若敢通缉我,我就敢拿自己换酒喝。”   谢玄看了看玉虚真人,欲言又止,玉虚真人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嘿嘿一笑:“我打不过他,他也打不过我,只好放我走了。”   紫微真人还有这么多事要办,哪肯与玉虚真人两败俱伤,让人趁虚而入。   他手下露出破绽,放走了玉虚真人,跟着便将太孙扶上位,宁王下狱治罪,余下几位王爷如今还扣在京城,不知以后如何。   第一道诏书是为先帝治丧,第二道诏书是紫微宫再得晋封,紫微真人被封为国师,辅佐新帝治国。   奉天观的洞灵道人被赐死,下属宫观,一并归入紫微宫,若有不服者,以谋反一同论罪。   师门道法被如此推崇,玉虚真人却不见喜色。   谢玄刚要说话,闻见鱼汤香味,肚里长鸣一声,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揉揉肚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回答他的是呼延图。   他虽被玉虚真人救起,但玉虚真人也曾追捕过他,哪像谢玄两眼一翻安心睡去。   他回到石洞便惊醒过来,因心中防备,反而比谢玄更早下地。   玉虚真人哼哼一声:“你倒是快活,活儿都让我替你干,我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才收你当徒弟。”   玉虚真人救走小小的时候,见一丑脸妇人抱着孩子,干脆御风将她送出宫去,还给她一笔钱财。   那妇人却拉着玉虚真人,指着孩子又指着小小,比划个不休。   玉虚真人一惊,还当这是小小的孩子,转念一想,他们分别不过两个月,小小跟谢玄就算成亲,也生不出这么大个孩子来。   一个口不能言,一个急着办事,玉虚真人腾空而去,到这会儿才告诉谢玄。   谢玄一听便问:“那商家人呢?”   “赐以金银,回商州去了。”虽说一样是被看管,但好歹能回家乡去了。   谢玄点一点头,等他伤好之后,先去找回那个孩子,再把他送去商州。   余下的事,自不能麻烦玉虚真人。   小小蒸了馒头,将这些东西端上桌,谢玄凑到她身边,嬉皮笑脸的道:“还生我气呢?我也是没法子。”   小小还不理会他,把吃食一放,玉虚真人和呼延图都坐到桌边来。   当着人,谢玄也不好意思把小小搂在怀里,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和解,只好也坐下来,喝着汤,啃着馒头。   还给小小盛了碗汤,吹得温了才递过去:“你也受了伤,怎么样?胸口还疼不疼了?”   无论说什么,小小就是不理他,可他盛的鱼汤,她却喝了,还吃了半个馒头。   谢玄这才松了口气,放肚大吃,身上伤口虽疼,但报了一半仇,总比一半都报不成要强,一等吃完了饭,就跟在小小身后,要帮她洗碗涮锅。   呼延图柱着一只拐杖,靠在山间松树边,远望着谢玄的背影,问玉虚真人道:“前辈预备瞒他多久?”   玉虚真人胡子一翘:“能瞒多久是瞒多久罢,这会儿告诉他,还不要了他的命。”   小小重伤之下魂魄离身,一根香尽之后,那妇人虽尽力让她醒来,可小小耽搁太久,还是晚了一步,此时躯体之内只余混沌,灵犀走失。   玉虚真人这三天之中往返京城,夜夜喊魂都找不回来,也不知,还在不在。   玉虚真人从怀中掏出一样事物,走到谢玄身边,一把塞给他:“你别缠着你师妹,这东西是从你身上取下来的。”   是那半卷羊皮,羊皮之上浸透了谢玄的血,那些文字竟拼凑起来,成了文字。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张而不生,驰而不死,天下莫能见。” 第112章 飞霜【大修】   谢玄捧着羊皮坐在山巅大石上,眼前落日融金,身后云涛雾海。   从日出坐到月升,一动都不动。   玉虚真人就歪在不远处的松树上,举起葫芦仰头往喉咙里灌上两口酒,咂吧咂吧嘴儿:“你说,这小子会不会悟道悟傻了?”   呼延图在树下打坐运气,这才片刻又被玉虚真人给打断,他深吸口气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不会。”   呼延图既报了深仇,留着飞星术的下半卷也无用,他将下半卷羊皮还给谢玄。   谢玄道声多谢,将两卷羊皮拼在一起。   首尾承接,干涸鲜血顺着文字流动,字符飞出羊皮卷,一个一个跳到谢玄眼前,他顺着灵光走到山崖。   那些文字飘在半空,随风浮沉,明明灭灭。   谢玄眼中所见的,玉虚真人和呼延图自然瞧不见,玉虚真人怕谢玄走火入魔,就卧室在松树上守着。   呼延图也盘腿坐下,二人就这么望着谢玄的背影。   玉虚真人眼皮一沉又再掀开,谢玄还是不动,他摸摸肚皮,有些饿了:“要不然,咱们烤只鸡?”   呼延图没一会儿就捉了鸡来,点火,烤肉。   玉虚真人用他那烂袖子扇风,让烤鸡香味飘到谢玄鼻尖,他依旧一动不动。   呼延图往火堆里添柴,玉虚真人用鸡内头剔了剔牙:“我想好了,他的道号就叫不动。”   谢玄突然动了,他立起身来,引手攀星,身子一滑,落下大石。   呼延图倏地立起,想飞身去,被玉虚真人一拦:“放心罢,摔不死他。”   话音未落,就见谢玄被风托起,他整个人平躺在风上,随风浮浪,一时落到崖下,一时又浮到松梢。   玉虚真人撑着胳膊看着:“哎,要是有酒就好了。”说完手一松,剔牙的鸡骨头掉在呼延图身上。   呼延图默不作声站起了来,走到密林中去,隔得片刻,带了一只小葫芦回来。   玉虚真人鼻子一动,便闻见了酒味,大喜过望:“你还真给找来了,这帮猴子,见我就跟见着贼似的,几里开外就奔逃起来。”   玉虚真人偷这些猴子们酿的酒,都把猴子们给偷怕了。   他说着抢过葫芦饮了个干净,咂吧着嘴儿才想起来,是呼延图找来的酒,他还一口中都未喝呢。   葫芦里还有一个酒底儿,给他罢,实在是肉疼,玉虚真人道:“你受了伤,不能饮酒,我替你喝了。”   说着把葫芦底喝了个干净。   玉虚真人在谢玄身后这番聒噪,谢玄一点都没有听见。   他耳边静寂,无风吟无鸟鸣,整个苍穹下就只有他,和虚空中的那些光点。   谢玄引手去攀,摘得一点,凝在指尖。   这一团又亮又暖,他双手鼓动,风自四面将那些光点凝聚起来,纳入他体内。   四肢百骸游走一圈,停在心口处,破胸而出,浮到半空,散落星河,散向山石树木,花鸟蛇虫。   每个光点,都随他的呼吸吐纳而明灭闪烁。   谢玄睁开眼,月阴将云海镀成一片银色,他跃下大石,走到松下。   玉虚真人张大嘴巴看着他,嘴里还有半个没啃完的鸡翅膀,他嚼了两下,这才喃喃说道:“是我眼花了,还是那小子动了?”   呼延图在松下打坐,闻言睁开眼睛,这方才见谢玄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竟连一丝风声都没听见。   谢玄已经七日七夜未曾饮食睡眠,可他半点也不饥倦,开口中第一句话便是:“怎么只有你们在此,小小呢?”   玉虚真人一滞,干笑问道:“先说你那术法成了没有?”   这七日七夜玉虚真人一天比一天发愁,灵犀一失,便如行尸走肉。   谢玄自己也不知成了没有,他只觉周身有力,天地在他眼中都为之一变,他要把这些告诉小小。   玉虚真人实是无法,这些日子每到夜晚,他便离开山谷,去京城替小小找走失的灵犀。   白日之中灵光难现,黑夜的时候又满城魍魉,玉虚真人已经发愁了好几日,这要是找不回来,该拿什么哄骗谢玄。   城中处处戒严,连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也都躲藏起来,轻易不肯出现。   玉虚真人点香供肉,倒有小鬼肯出来,一听玉虚真人要找一点灵犀,通通缩了头,鬼声鬼气道:“真人饶咱们一条活路。”   城中处处都是紫微宫的道士,他们躲避且不及,哪还敢四处游荡。   玉虚真人拿脚去踢呼延图,让他也想想法子,怎么把眼前给混过去。   谢玄等不及回答,纵跃着回到石洞。   玉虚真人和呼延图对视一眼,齐齐跟上。   谢玄还未到洞前,先闻见香味,石桌上摆着面饼烤鱼,小小在灶前盛汤,谢玄脸上笑容越咧越大,几步坐到桌前。   玉虚真人急急赶上,见状松一口气:“开饭开饭,天天吃鸡,我都腻了。”   小小转过身来,谢玄的目光一直跟在小小身上,他看着小小一步一步走近,笑容缓缓凝固。   他眼中那些光点有的落在玉虚真人身上,有的落在呼延图身上,只有小小,那些碎光绕过了她。   “她在哪儿?”   谢玄的声音陡然一轻。   玉虚真人还未回答,呼延图便道:“那一日她就没有跟来。”   还未说到最后一个字,谢玄便凭空不见了。   紫微真人阖目坐在卦台上。   林间微响,池一阳自山道上来,手中捧着一个包袱,面上难掩喜色,走到紫微真人面前,躬身道:“师父,这是礼部给您老人家送来的吉服。”   紫微真人眉目不动,不看吉服,开口问道:“阿羽还不肯来么?”   池一阳脸色喜意褪去,换上忧色:“我送了请柬去,可他道心已改,并不肯来。”   眼见紫微真人听见这回答,依旧不露声色,又道:“阿羽在城中开设医馆,施医赠药,倒也不负所学,他既不肯回来,师父又何必强求。”   紫微真人依旧垂眉,十分笃定:“他会回来的。”   池一阳肃了脸色,卓一仁被关石牢,袁一溟重伤,岳一崧惨死,闻人羽又自摘道冠而去,往后这紫微宫,自然是由他接掌。   可没想到,师父心心念念的还是小师弟。   池一阳一瞬间便转了百十个念头,闻人羽就算回来,威望也差他极远,该给他为紫微宫建功之时,他既摘冠而去,紫微宫就再无他一席之地。   想通这节,池一阳又面上带笑:“师父若真想小师弟,我亲自去接他来,离加封大典也不过几个时辰了,师父还是试一试吉服罢,余下的事交给徒儿,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宁王反叛弑君,紫微宫平乱有功,又一力扶起太孙即位。   新帝下的第一道诏令是办先帝丧事,第二道诏令便是加封紫微真人为国师,既为太孙师,又监理国事。   池一阳又禀报道:“朱雀坊这几日有些不太平,藩王们无心治丧,只想离京,城门港口都设下暗卫,新帝登基大典之后,再另行安排。”   凤子龙孙皆被圈尽,他们自不敢贸贸然来找紫微真人。   却都知道池一阳是最爱财的,他建一阳观都能掠夺民田为观田,既然财帛能动他,便源源不断抬入他的私宅。   京城北面瑞王的私宅连着山田,如今已经在池一阳的名下。   紫微真人依旧不说不动,池一阳斟酌道:“赶尽杀绝虽断了后患,可难免被人垢病。”   池一阳心中纳罕,师父怎么半点也不关切,七星宴后,师父雷震手段,朝中文臣武将,无人敢违逆师父的意思。   过了今夜就是加封大典了,难道有什么不合师父的心意?   他揣摩紫微真人的意思,左右四顾,这才见到卦台之上留着半阙残卦,池一阳不通此道,但也看得懂卦像。   此卦意为凛冬将至,可此时正值酷暑。   “依徒儿的愚见,瑞王年老德高,与先帝又是亲兄弟,自该叫他安然养老。”   池一阳小心翼翼觑着紫微真人的脸色,只一点星白飘然飞落,落在紫微真人的肩上。   他微微一怔,抬目望去,但见清光澄靛,皎皎星河之中,点点飞霜飘落下来,张嘴说话已经吐出一团白气:“这……这是下雪了?”   紫微真人倏地睁开眼,拂尘一卷,将池一阳扫到一边。   他手中方才捧着的锦袍整个炸开,金丝银丝散落一地。   池一阳大惊失色:“什么人!”   就见天边浓云滚滚,挟风云来,云过之处,霜冻雪落,洒了满天银白。   池一阳刚要问过师父,便微微一怔,他从未在紫微真人的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不论何时何事,师父永远成竹在胸,可此时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犹疑惊愕,这神情让池一阳心中一跳。   难道是玉虚师伯那个徒弟死了,玉虚师伯寻仇来了?   “不周风。”紫微真人喃喃道。   御风术,御八风,艮震巽离坤兑乾坎,一气御一风。   不周之风,坎气所生,万物肃杀。   便是师兄,只怕也没有参悟到这一重。   那云顷刻便到了眼前,方才还只飞霜,此时已是冰雹,砸得石阶乱响。   池一阳挥剑躲避,那日师父与玉虚师伯斗法,震塌了京城房屋,已叫他高山仰止,此时见霜化为雹,心中惊骇难言。   冰雹骤然停了,池一阳抬头望去,就见空中层云递次,似一双羽翅,又似一对铁爪,扑向紫微真人。   云团之中,一道灰影,定定望向紫微真人。   紫微真人拂尘一甩,不乘仙鹤也凌空而起,与谢玄对视。   谢玄说道:“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惩恶,你是自己死,还是我动手。”   紫微真人紫袍翻飞,闻言低叱:“狂妄。”   “你不肯死,那只好我动手了。” 第113章 破紫微【大修】   “你既不肯死,那只好我动手了。”   须臾之间,风雪大作,苍山皆白。   紫微真人并不将谢玄放在眼里,他纵习了飞星术,也不过短短七日,能成什么气候:“你大逆弑父,今日便由我替天行道。”   谢玄顶心黑雾丛生,恐要入魔,他既然弑父,便再担不得天命,杀他便是执天之行,替天弘道。   谢玄哈哈大笑两声:“狗屁的替天行道!天道如何,施行在天,你算什么东西!”   单掌聚风,一把霜刀在他手中凝聚,挽刀一劈,排山倾海。   紫微真人双目微张,纵身后跃,拂尘挥出,正击在风刀上,银丝擦刀刃即断,只这一刀,便将紫微真人打出一射之地。   紫微真人胸中震荡,强自运气,这才压住胸口翻涌的血气,他张大了双目,盯住谢玄,这怎么可能?   刀刃削山而过,身后山石壁上雕的巨大八卦,被风刀一劈两半。   阳阴割裂。   一时之间斗转山摇,池一阳奔下山去,大声喊道:“敲钟布阵!”   紫微宫道人纷纷提灯而出,骇然望着山顶,却只能看见紫微真人凌在高空,与云团中一团黑影对峙。   大钟响彻苍山,声传数里。   卓一道夜半被寒气激醒,自石牢中伸出手来,掌心一摊,接了满手霜花,他忧心白术,叩响石门把白术叫醒。   白术搓着胳膊茫然道:“怎么……下雪了?”   钟声一震,师徒相顾愕然,这钟是临敌时方才敲响,凡紫微宫道人,不论远近,闻钟声即刻赶来相助。   立观五十余年,这钟还从未响过。   白术急道:“师父你等着我,我去拿钥匙来。”石牢的钥匙在刑罚司内,说着不顾天黑路滑,奔下山去。   大敌当前,紫微宫道众举兵刃集于山脚,想打上山去,助紫微真人一臂之力。   可山间积雪很快便盖过脚背,狂风怒号,积雪成冰,才往上几步,便被风雪阻挡,根本就上不去。   紫微真人强压血气,拂尘一挥,在山前站定,指尖掐诀,拂尘浮至半空,越变越大,拂尘柄向谢玄横扫而去。   谢玄溢不避,反身挥刀,刀柄相撞,山脊震荡。   单手便将拂尘震飞出去,紫微真人操控不及,拂尘钢柄横飞出去,柄端砸在山顶精舍上,压塌了殿宇,砸得山石滚落。   谢玄眉梢一抬,目光挑衅:“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紫微真人虚点拂尘,喝一声:“起。”   拂尘应声拂浮起,飞缠向谢玄,谢玄还记得万根银丝穿肉而过的痛楚,他风刀一卷,刀刃削过,银丝齐根而断。   紫微真人双掌翻覆,根根银丝如满天细雨,经霜化为冰针,齐齐向谢玄射去。   冰针还未飞到谢玄面前,便被风打落,如羽箭般一根一根扎进苍山中,殿宇被冰针穿破。   白术好不容易取到钥匙,还未上山就被风吹倒,他攀着树根上山,口中喊着师父,被落石一击,晕了过去。   紫微真人银发长须被风拂乱,谢玄知道他受了内伤,却不乘胜追击,反而等着紫微真人先出手。   紫微宫道众用黄符法摆起天罡大阵。   紫微真人指尖掐诀,道道灵符浮于空中,纸符灌力,倏地一振,想将谢玄打进大阵之中,将他困于阵内。   谢玄手掌一张,风刀便散作八方风凌冽而去,一点灵光在他指尖萦聚,他随手一点,悬空作符。   天地为符纸,灵光为朱墨。   随手画就,灵光如丝如网,纸符飞来,与灵光符相撞,烧烬化灰。   满天银白之中,一点余灰飘荡,很快便被雪覆住,湮灭不见。   紫微真人连发十二道金符,道道都被灵光符咒所破,竟未能伤谢玄分毫,谢玄翻手一动,山势浮动,天罡阵法上占位的百来人掉入山石缝中。   顷刻阵破,符咒阵法皆无用,这便是飞星术。   易星宿,撼山峦,覆天地。   紫微宫道众如鸟兽四散,奔逃下山,池一阳眼见不好,对徒弟道:“你们守护真人,我去京郊大营找援手!”   说着不顾徒子徒孙,竟率先跑出山门,就在山门前,遇上了闻人羽。   今日中元,闻人羽陪着母亲一同到万善殿放河灯,忽然天象大变,先是飞霜,跟着雪落,御河河面结冰,盏盏河灯冻在河上。   跟着冰雹砸落,满城百姓俱都藏回屋中,夜更未尽,便听苍山钟响。   闻人羽虽脱出道门,但依旧奔向紫微宫来。   刚进山门就见房塌屋倒,山壁上巨大的八卦裂成两半,迎面碰见池一阳,赶紧问道:“师兄!这怎么回事?”   池一阳形容狼狈,生怕逃得慢了,急道:“那姓谢的寻仇来了,我去京郊大营找帮手。”说着一把推开了闻人羽,向山下逃去。   一面奔逃一面想到,师父果然不曾说错,小师弟竟真的回来了,回来送死。   心念至此,脑后被飞石击中,从千层石阶滚落下去。   闻人羽逆着人群往内走,刚走了几步就见三七倒在地上,他摔得懵了,连哭都不会,眼看被人踩踏,闻人羽一把将他捞起抱在怀中。   三七抱住了闻人羽的脖子,这才“哇”一声大哭起来。   闻人羽抱着三七,只见苍山山壁处处刀痕,卦台倾倒,山巅被削去一半,紫微宫殿宇楼台七零八落,道众如丧家之犬四散逃亡。   他惊骇失色,抬头望向天空,云裂天暗,初生之日竟被雪光云气所掩,天边一片殷殷血色。   谢玄看山川崩奔,心中快意,双掌伸出,灵光向他掌心聚拢,指尖轻捻,苍山竟自山巅往下塌陷。   他侧身对紫微真人道:“这才是飞星术。”   言毕一掌打在紫微真人胸口,鲜血喷涌而出,紫微真人长须染成血红色,第二掌破风将至,被当空拦下。   玉虚真人挡在谢玄身前,怒喝一声:“收手!”   黑雾罩顶,魔障已生。   可谢玄并未停手,掌心一催,风刀又聚,一刀向紫微真人劈去。   玉虚真人一面暗叫糟糕,一面拦住刀风,大声道:“你低头看看。”   他手指一点,谢玄顺着所指极目望云,京城四周,方圆数十里内山峦腾覆。   苍山一倒,京城地动,房塌屋倒,火烛照天。   先见,后闻,隐隐听见耳边哭声盈天。   谢玄闻似未闻,小小师父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值得关切,他绕过玉虚,一掌打在紫微真人胸前。   紫微真人横起拂尘一档,对玉虚真人道:“他已成魔,天师道自称御剑乘风,除魔卫道,该你是除魔的时候了。”   他说着,口中涌出血来。   玉虚真人心知紫微真人伤重难活,缓缓摇头:“师弟,世间有因方有果,此因起十六年前。”   谢玄凝刀不发,听玉虚真人道:“修道修心,一证今生福果,二修来劫不堕。他已经重伤,就此停手罢。”   眼见谢玄并没有停手的意思,玉虚真人灵机一动,对谢玄道:“何况小小只是暂失灵犀,她若因你之过受累,灵犀难回,如何是好?”   谢玄第三掌正击到紫微真人面前,耳中听闻玉虚真人的话,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紫微真人。   掌风将要击出,眼前忽现一点绿意,谢玄定睛一看,只见霜雪之中点点绿叶飘来,如雪纷扬。   竟是瓣瓣桑叶,不知从何处飞来。   谢玄掌中巨力倏地一散,伸出手去,摊开掌心,接住桑叶。   小小一枚,落在掌中,叶脉上一点灵光浮起,明明灭灭。   谢玄怔怔盯住,目光一柔。   玉虚真人松一口气:“你带她走遍三山五岳,总能寻回灵犀。”   谢玄握着桑叶,心中一点光明升起,垂手放过紫微真人,不意紫微真人竟趁机横剑刺出,剑身带符,雷电一闪,便要劈在谢玄的身上。   谢玄并未回手,他身前灵光一聚,那一道雷劈到面前又反折而去,竟劈在了紫微真人自己的身上。   紫微真人勉强才能腾在空中,被雷光一击,旋然下落,玉虚真人不忍见师弟摔死在自己眼前,飞身接住,叩住他的脉门,他竟还有一息奄存。   玉虚真人生怕谢玄魔心再起,只当紫微真人已经死了,将他放在山石上。   低头一望,山道之上浩浩荡荡满是兵丁,可他们却止步在山门前,带军将领并不下令杀入紫微宫来。   闻人羽只当师父已死,眼见满目疮痍,抱着三七,缓步爬上山巅,跪在紫微真人面前。   谢玄扫也未扫山道上那些兵丁一眼,飞身掠走,那些兵丁吓得举起盾牌,生怕谢玄击杀他们,谁知他只是凌空而过。   等谢玄去得远了,将领方才下令:“快救国师!”   这些兵丁们这才敢挺进山门,搬梁抬瓦,救治紫微宫的道众。   京城内外一片狼藉,皇宫都受震荡,各藩王本被圈禁看管,皆趁此时机逃生藏匿于京生,后乱已生。   新帝身边的那一班文臣武将,早就不想受制于紫微真人,听闻苍山生变,正中下回。   不等紫微宫徒众伤势痊愈,先取消加封大典,后又颁布旨意,昭告天下,道门反叛,国师已死,新帝下令肃清道门。   一时之间各地道观被围剿清洗,道众有的齐聚一处,共同谋生,有的四散各地,改头换面。   谢玄一去,云开雾去,天色一清。   他回到山谷之中,见小小正坐石洞外,还是那一身青布衣裙,裙上鞋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谢玄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小小的面颊,低头替她拍去落雪。   小小无知无觉,目色空濛,望向山间,似看着洞前桃花,又似看着山中雾霭。   谢玄指尖一转,摘来一枝桃花,放在小小手中,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吓坏了她:“小小不怕,师兄将你找回来。” 第114章 承负【大修】   小小被蝉声吵醒,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坐在竹屋小床上,腮上还有竹枕印子。   屋外有个人正在犁地,小小攀到窗沿边,闻见一阵青草湿泥香,托起竹帘,嫩声叫道:“师父。”   师父回过身来:“小小醒了,渴不渴呀?”   屋桌上有湃过的冰葡萄,师父把葡萄肉都剥了出来,盛在小碗里。   小小迷迷糊糊捧着碗,坐到檐下,看师父忙碌,抿了一颗葡萄肉,师兄肯定是去村外的小河里捉鱼了。   如果师兄也在的话。   竹篱内外都是艳阳高照,可师父没有影子,小小低头看看自己,小手小脚,她也没有影子。   师父笑盈盈的坐到她身边,指着院中的花树告诉她,他新种了甜瓜,来年他们不光有葡萄吃了。   他们坐了很久,天却一直不黑,偶尔师父的身边会响起些声音,细细碎碎不知在说些什么。   师父若是摇头,那声音便会不见,若是点头,屋内的桌上便会有吃的出现。   小小睁圆了眼睛,看着桌上凭空出现的东西,有糖粥,有山枣,还有花糕点心,切肉烧鸡。   师父笑呵呵的牵着她,坐到竹桌前,每样都让小小吃一口:“这都是好东西,小小吃了身子就会好了。”   每吃一口,小小的身上便纳入一道毫毛微光,吃得多了,渐渐长出影子来。   虽然师父没说,可小小心里知道,等影子全长出来了,她就要回去了。   这里非是天界也非冥界,更不是人间,是师父的地方。   这一日小小醒来就见盏盏明灯在天边飘浮,师父提着一只兔子灯笼,笑眯眯的递给小小:“时辰到了,该走啦。”   竹篱外停着一只小舟,斑斓锦色。   “师父借了只船,送你出去,路上亮得很,小小别害怕。”   小小在院子里还是孩童模样,走到竹篱边便长成大人,她提着兔子灯笼,眼眶一红:“师父,小小什么时候还能再来看你。”   师父指指头顶:“想师父了,就来瞧瞧,我听得见。”   小小恍然抬头,就见竹篱上浮着金光大字“土地庙”,因有功德,受封为神。   她吃的那些都是乡人供品,食供奉修神魂。   “万万不能耽搁,灯笼可不能熄灭,去罢。”   师父轻轻一摆手,小小便飘到小舟之中,小舟无风而动,顺着黑河蜿蜒而去。   河边处处点着香火莲灯,光明如昼,生人跪下烧纸赦孤,火星漫漫升空,又缓缓飘落在河中巨舟上。   舟中乘了数百数千的鬼魂,见到小小一人独坐舟中,伸头来看,有的还想逃下大船,跳到小舟上。   舟上鬼差一记响鞭,把这些鬼魂吓得缩了回去,鬼差嗡嗡说道:“还不趁着中元,多吃一些。”   小小这才想到,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节。   她魂魄离身已经七日七夜,天地运行,阴阳消长,恰是七日。   小小趁着小舟在河黑中徜徉,舟边有河灯飘过,每飘过一盏灯,小小都能听见放灯者的心愿。   千百盏灯中,小小听见了白术的声音,白术跪在水前,托着河灯,诚心祈求:“让我师父早日脱困,让我能学好医术,让谢师叔桑师姑赶紧回来接走豆豆,它实在太能吃了。”   小小一怔,拾起那只灯,就见白术一面放灯,豆豆一面叼着他的衣角,他苦着张脸:“真没了,都给你吃光了。”   豆豆摆了摆脑袋,尾巴“啪”一声拍着地,很不满意的钻进白术的袖子,看里面果然没有吃的,把身子一卷,打起滚来。   白术哭丧着一张脸:“祖宗,你就饶了我罢,真没吃的了。”   小小刚把白术的河灯放回去,又飘来一只琉璃河灯,在小小手边打转,小小凝神一听,竟是明珠。   明珠哀哀哭泣,祈求天地神明听见她的愿望,她不想去和亲。   小小细眉一拧,将河灯捞了起来,刚要拿到怀中,便被人喝斥:“不可带走河灯。”   是两个差人架一叶小船,手中拿着网兜,船中叠着他们捞起来的河灯。   这些河灯一被捞起,灯上的灵光便飘浮起来,自己钻进舟中那只大皮囊里,里面红橙黄绿,各色灵光,光彩熠熠。   只有小小手中那盏,灿若晓星,小小轻声问道:“为何捞起河灯?”   其中一位见小小船头光明,回答她道:“捞起来的灯,便是能实现心愿的灯。”   小小一听微微点头,假装放开手中的琉璃灯,趁着两舟擦身而过的时候,轻轻将琉璃灯盏浮到小船上。   明珠灯上的火色灵光飘浮起来,钻进皮囊中。   小小心中欣然,忽见黑河之上点点霜白,两个差人停船不动,抬起头来:“这是怎么?今日不该有雪。”   话音未落,朔风席卷,天地一片肃杀。   黑河上的船只猛烈摇晃,两个差人勉强才能稳住船只,小小差点儿被撞出去。   天色倏地一白,飞霜成雪,雪又成雹,石子一般砸落下来,竟将两个差人的小船砸穿了,捞起的河灯翻落入黑河。   灯一落水,皮囊中的灵光四散而去。   两个差人大叫不好,催动船只刚想去捞,浆竟抽不出河面,黑河寸寸结冰,船浆竟被冻住。   黑河两岸鬼哭人啕,嚎声一片。   河面结了薄冰,小小的船过不去了,她紧紧抱住兔子灯,牢牢记得师父告诉她的话,这盏灯绝不能灭。   河中鬼差管不住这许多亡魂,巨舟中的鬼魅趁乱逃走,岸边又有新魂投入黑河。   差人呐呐声道:“不周风,怎么吹得这样早。”   小小怀中灯笼明明暗暗,她也被这风吹得魂动神摇,新魂旧鬼俱都抢上前来,要夺她怀中灯笼。   小小护住灯笼,指尖一掐,朗声念道:“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三界内外,惟道独尊,金光速现,覆护真人。”   新魂吃不住法咒,金光一拍,消散而去。   可旧鬼源源不断扑涌过来,竟把两个差人都卷下河面,小小眉心一肃,化冰为刀,割断船下薄冰,整只小舟,凌空而起。   小小自己都诧异她竟功力大涨,转念想到师父给她吃的那些供奉,心中了悟,是因食民之奉,才有此功。   鬼魂们哪肯放过,这黑河之上,止有此光,夺得此光便能还阳。   小小打走一批还有一批,她额间沁汗,眉头大皱,若怀中有师兄画的符,哪里还怕这些恶鬼。   这些鬼方才饱吃了一顿纸烛元宝,鬼力大涨,飞攀上船舷,一个拉着一个,越拉越多,小舟船底密密麻麻拖着一长串。   小小无兵刃无符咒,口中念咒不止,却还是被趁虚而入,爬进船舱。   忽然得一阵肃风,那些鬼你缠我,我缠你,裹成一团,被风吹得掉了下去,将船也带翻了。   小小怀中还抱着灯笼,灯笼上的两只兔子耳朵都被揪掉一呆,眼看便要落在河面,倏地神光一现,师父一把捉住小小的肩。   “魑魅魍魉,速速退散!”   怯弱的见他身有神光,被吓退离开,凶恶的又扑上前来,就见他身上金光大作,鬼影一沾便魂飞魄散。   “不能再留了。”师父面上忧虑重重,拉着小小道:“走,师父送你去。”   小小低头一看,京城被风席卷,屋倒房塌,人畜皆伤,此事该归土地来管,可师父为了她撤离职守。   “我自己回去,师父好不容易成神,不能为我犯过。”   师父长叹一声,愁眉难展:“师父现在也只顾得了你了。”   小小一听,倏地明白过来:“这阵风是不是师兄?”   师父并不摇头,小小惶然四望,师兄是怎么惹下这样大的祸事。   “这是他命中该有的一劫,小小听话,赶紧走罢。”   灯笼的火光渐渐暗淡,小小还以为是蜡烛受风,仔细一看,才见天色泛白,不是烛火不明,而是太阳要出来了。   过了今天便不是七日。   十几个鬼差见土地在此,纷纷来请土地帮忙:“恶鬼走脱,祸害黎民,还请正神略施援手。”   小小咬了咬嘴唇,她抱着灯笼对师父说道:“师父去罢,请一位差人送我便是。”   师父从来心慈,小小又从不说谎,她说回去,就一定回去。   眼下情形也容不得他踌躇,救危扶伤越多,谢玄受的承负因果就越少。   师父将那只翻倒的小舟托起,送小小坐到船上,双掌一推,小舟凭风而去。   小小怀中烛火更黯,但离熄灭还有片刻,她问鬼差道:“这番风吹地动从何而来?”   鬼差知道她是土地爷看顾的人,尽心答道:“自苍山而来。”   小小心中了悟,师兄这是找紫微真人报仇去了,她更不能袖手旁观,对那差人道:“我坐着小舟自己回去,不再耽搁差人办差。”   差人想了想,哪有人不急着还阳,更何况走脱了这许多恶鬼,世道必要大敌,能捉几个就捉几个,转身从舟中离开。   小小摧动风舟,向苍山驶去,越是靠近苍山,越是寒意彻骨。   观宇崩奔,山河腾覆,百里银霜。   紫微真人血染襟袍,站立不住,他命火黯淡,将要熄灭,还在对玉虚真人道:“他既已入魔,天师道该除魔卫道。”   谢玄不光头顶五蕴之气浊然似墨,周身金光也掺杂丝丝墨线,紫微真人说他魔障已生,并非假话。   小小顶着肃风勉强立在谢玄身前,被风刀刮得脸上身上处处骨疼,可谢玄既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这一击后,魔障便成。   小小返身入林,自苍山林摘来嫩桑。   攥在手中,以一线风送至谢玄面前。   谢玄的风是不周风,而小小的风则是明庶风,一风吹起,春至日暖。   桑芽成叶,绕着谢玄身畔,他伸手接住,杀意消散。   风往八方而去,云开雾散,红日初生,照得苍山一片殷色,雪化成水,枝间檐角点滴下落,一片雨声。   小小松了口气,笑颜未展,怀中烛火便从明珠般大,变作黄豆般大,又变作萤火大。   “簇”一声熄灭了。 第115章 魔头   谢玄劈来细竹,打磨平滑,扎了把竹椅。   小小就坐在他面前,虽睁着眼睛,却目视前方,看也不看谢玄一眼。   谢玄也在乎,扎好竹椅,将小小抱坐上去,垂下细帘,把椅子背到背上。   他既知道小小灵犀尚存,纵使踏遍山河,也要带着小小寻回灵犀。   玉虚真人迟迟没有现身,谢玄收拾了东西,看天色将晚,干脆不等,背起小小,离开山谷。   呼延图送谢玄到谷口,谢玄转身冲他拱一拱手,终于咧出一点笑意,望了眼密林:“老呼,就烦你替我跟二师父道别了。”   呼延图微微颔首,递了册书卷过去。   谢玄翻开一瞧,竟是寻魂留魂的办法,呼延图语音平平:“要保躯体不败,便将她当作常人看待。”   食寝坐卧,样样都不能少。   谢玄看了一眼,便知呼延图这是将他所学倾囊相授,为了小小他也不客气,郑重道谢:“多谢你了,他日必得报还。”   呼延图挪开了目光,他披着别人的皮囊时嬉笑怒骂,七情放达,揭下面具,却只会板着一张脸,连话都不多说。   谢玄转身离开,呼延图这才望向他的背影,心中一时茫然,谢玄有要走的路,他又该往何处去。   “他走了?”玉虚真人倏地出现在呼延图身后。   呼延图半点不惊,他早就知道玉虚真人已经回来了,谢玄也知道,而玉虚真人不现身,便是不想告诉谢玄,寻回灵犀似大海捞针。   谢玄心里明白,却没回头。   玉虚真人仰着脖子喝了口酒,看看了前几日还满是烟火气的石洞,抱怨一声:“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子。”   他瞥了眼呼延图,翻身往树上一倒,闭着眼睛打起呼来。   呼延图早就收拾好了包袱,转身往林中去,不久便又折回来,走到老松树下,看了眼正在酣睡的玉虚真人。   玉虚真人的呼响得震天,长一声短一声,震得鸟雀惊飞。   呼延图站在树下,听了一会儿,他知道玉虚真人并没有睡着,他低声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以他作恶之多,当日死在宫中也是应当,何况早在灭族那一日,他便将生死善恶置之度外了。   可报仇之后该怎么活,却从没有想过。   玉虚真人还在打鼾,呼延图道:“猴子藏酒的所在,我都画了出来,前辈莫要贪多,每日每处取一碗。”   玉虚真人凝神细听,呼声一顿,跟着更大声打起鼾来。   呼延图转身出谷,走了一条与谢玄不同的路。   玉虚真人睁开眼睛,盯着碧空轻叹一声,跟着掠身飞起,将猴子藏酒的地方洗劫一空,拍拍屁股离开了山谷。   谢玄背着小小,再一次站到紫微宫山门前。   这里不日之前还是天下道观之首,九峰穿岩,拔地倚天,此时垣墉崩塌,殿宇倾颓,大半道众都弃观下山,余下的少半都野居在石台上。   谢玄刚一迈上石阶,便有人惊呼一声。   谢玄扫视一眼,这些人在石台上架锅煮菜,看他来了,都退到一边,还有人抽出长剑,恨声道:“魔头!你又来作甚!”   难道是紫微真人重伤未死的消息被,被这魔头知晓,他趁着卓师伯闻人师叔不在观内,来取真人的性命?   谢玄一怔,隔得片刻方才了悟,魔头说的是他。   他眉心一拧,这些人就大惊失色,齐刷刷抽出剑来,可又止不住心中恐惧,天罡阵都困不住他,只余他们这几个人,看来今日非死在这里不可了。   谢玄背着小小,平声问道:“你们可有人见过我的蛇?”   他昨日兵风而来,仿若杀魔临世,荡平苍山,今日却客客气气来问一条蛇。   诸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的站了出来:“魔头,你何必戏耍咱们,要杀便杀,咱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谢玄看了他一眼,仿佛打过照面,这人连道门大比第二场都没能得胜,实在武艺平平,可没想到是他先站出来。   谢玄并不动手,他又问了一声:“可曾见过我的蛇?”   那几人似是已经认定谢玄就是取他们性命的,纷纷以剑挡身,可昨日情状,大家都看在眼中,那是真仙打架,他们这些人,就算加在一起,也不够谢玄挥一下手的。   谢玄背着小小,眼看天色就要黑了,小小是最厌天黑的,每到天黑,魑魅魍魉便倾巢而出,她虽不怕,可她也不喜欢那些东西。   何况夜深露重,别沾湿了她的头发。   谢玄不耐烦起来,他问第三声:“我的蛇呢?”   依旧无人答他,他指尖一动,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倏地飞离地面,落到他面前,几人仓皇惊呼,那人结结巴巴道:“白术!那条蛇跟着白术!”   “白术上山去了,他提着个篮子,上山去了!”   谢玄立刻松手,那人跌在地面上,怔怔看着谢玄飞身掠向山间,在山林中寻常白术的影子。   谢玄分明没有伤他们的意思,却人人都觉得自己死里逃生。   白术拎了一只篮子,慢慢往上间去,寻了个无人处,把篮子里装着素酒和几样素菜,取出来。   豆豆一直盘在白术的胳膊上,它一直想用尾巴去勾篮子上盖的布,几回都被白术按住了尾巴,早就不耐烦了。   这会白术都拿出来了,它一下叼起一个馒头,张大了嘴就要往肚子里咽,被白术一把夺了过来。   “豆豆!这是祭奠你娘的!等祭祀完了,你再吃。”   豆豆端着一张蛇脸,十分严肃的看向白术,听不明白他说的祭奠是什么意思。   白术叹了口气,摸摸豆豆的脑袋,又从竹篮中取出香烛元宝。   紫微宫受此大劫,人人都在痛骂谢玄,可师父却说,谢师叔突然发狂,必是事出有因的。   池一阳虽死了,可丁广山却还活着,他把他知道的零星,都告诉了卓一道。   如今紫微宫这个光景,自然只有卓一道能承袭道统,卓一道听完之后,良久未言,今日与闻人羽一同进宫去了。   白术看豆豆的模样,摸了摸它的头,昨日若非是豆豆,自己只怕冻死在苍山中。   豆豆好不容易用尾巴卷住他,自己也被冻僵,最后还是师父与闻人师叔找上山来,救了他们。   豆豆以为白术摸完了就会给吃的,乖乖被摸,谁知白术摸完了,竟不给它馒头,它气得叼住馒头就要跑。   被人拎着蛇尾巴,吊了起来。   豆豆张大嘴巴,扭头怒嘶,馒头“啪哒”一声滚落在地,它怒吼未完,便“嘶嘶”缠上谢玄的胳膊,扭动脑袋到处找小小。   看见小小在谢玄的背上,它“嗖”地游过去,在小小膝上盘了起来。   白术手里还拿着香束,目瞪口呆盯住谢玄:“谢……谢……谢师叔。”   谢玄看了他手中的香一眼,又停头瞧了瞧地上摆着的馒头香烛。   白术也瞧见谢玄身后背着小小,小小面前盖着细帘,瞧不清模样,只知道她阖着眼睛。   原来桑师姑没死,她只是受了伤,白术才要欢然,又想起谢玄到底重伤了真人,他退后半步,不知谢玄会不会杀了他。   谢玄冲他点点头,扔下一个布袋,带着豆豆走了。   白术呆呆望着谢玄的背影,豆豆还从帘子里钻出头来,身子轻轻摆了摆,算是跟白术道别。   等谢玄走得远了,林中再听不见声音,白术才敢拾起布包,打看一里面包着一些金银,还有一封给卓一道的信。   “银子是给你的,多谢你养活豆豆。”   白术只当谢玄已经走得远了,可他的声音被风传来,吓得白术一个激灵。   谢玄背着小小,又找到豆豆,对背后的小小道:“咱们今夜就离开京城。”   御风乘行,到了望京渡。   京城出了大事,渡口少有船中离港,谢玄背着小小,寻问:“可还有干净客房?”   船老大定定看着谢玄,本想摆手拒绝,可立时改了主意:“有有,请先上船来。”   谢玄眉头一挑,人虽上船,却见那船老大派人下船报信,搜出一张缉书来,上面是他的画像。   道门重创,自顾不暇,自然发不了缉书,这一张是官府发放,写谢玄凶人如麻,罪大恶极,见此人即刻报官,赏金万两。   谢玄见这船中样样俱全,将小小安置在舱房内,在窗边一看。   船老大已经带着大队官兵过来了,谢玄将要目光一扫就见对面船上也有人鬼鬼崇崇看向那队官兵,他定睛一瞧,竟是曲正。   怪不得港口有这么多兵丁,看样子是藩王趁机逃离京城。   谢玄与澹王有过同船之宜,他想了想,走到甲板上,伸臂一挥。   大浪将港口船只吹得涌动起来,谢玄一指断了船锚,双掌一伸,整只船腾空而起,带起一阵波涛。   港口船只中的人纷纷逃下船去,地下船上如下了一场急雨。   船老大吓得跌在地上,船上的船工们趁着离岸不远,纷纷跃空跳入水中,仗着水性好逃命。   澹王在另一只船中看着,忽地与谢玄目光相交,就见他伸手一划,将港口船只推向湖中,一股急风吹着澹王坐的这只船。   谢玄的声音远远传来,响在舱中:“送你一程。”   小小浮在空中,她一直陪在谢玄的身边,见他去紫微宫是找豆豆,松一口气。   眼看船就要飞走,小小侧身与师父告别:“咱们走啦,师父保重。”   师父到底因为师兄之过,受了责罚,得安守一方,以功补过。   离开京城便不是师父的职辖范围,他只能送到这里。   师父叹一口气,却不能责怪小小,若不是她,谢玄只怕当真要成魔头。   “记住我的话。”   小小轻轻点头,飞身上船。   谢玄小小睡在床上,豆豆盘在床脚,它一抬头,见一点灵光,飞进谢玄的眼睛里。 第116章 老朋友【捉】   豆豆一尾巴打醒了谢玄。   谢玄倏地睁眼翻坐,人还未坐起,手中风刀已经聚。   他还当是舱中进了敌人,豆豆这才出声示警,坐起来才想到,风托着船只飞在半空,夜海茫茫,有什么人能进船内来?   谢玄皱着眉头看向豆豆:“怎么?”   豆豆的尾巴一阵猛挥,比划了半晌,谢玄也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豆豆急坏了,用尾巴点点小小,又点点谢玄。   谢玄还是没能明白过来,豆豆急得差点儿把自己打成结。   它原来觉得白术太蠢,十件事有九件不明白,比如它想吃烤鸡,但白术不会捉鸡,豆豆只好自己动嘴,捉到一只叼到石牢门口。   白术竟然把鸡给埋了,气得豆豆用尾巴狂甩白术,没想到谢玄竟也蠢了起来。   谢玄一把拎起它来:“别吵。”   小小闭着眼睛,看上去像在熟睡,谢玄替她掖掖被子,盯着她的睡容,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在静夜中跟她说说话。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么,这就带你回家,要是小虎子偷光了咱们的葡萄,那咱们就去偷他们家的柿子。”   蜜柿子最甜了,若是晒干存到冬天,放在火上烤软了,蜜得能扯出丝来,小小最喜欢吃了。   小小呼吸安谧,羽睫微颤,豆豆却听馋了,它也想吃蜜柿子。   谢玄摸摸小小的鬓发,将两人的手交叠握住。   豆豆气得盘起身子,扭头往床里,看也不看谢玄一眼。   第二日一早,谢玄替小小梳了头,披上一件斗篷,牵着她的手带她到船舱外去,呼延图那本书上说,要让她行动坐卧皆如常人。   红日初升,霞光入水,水天皆红。   这派景象只有在飞舟中能见,谢玄拥着小小走到船头,小小脸上映了一片霞色,映得眸色更淡。   谢玄吸一口气,快快活活道:“这船上到底还是不如房子里舒服,下回师兄叫人造间竹屋,咱们让屋子浮起来,你就坐下廊下看日月星辰。”   小小一言不发。   “等到了港口,我去买些彩灯回来,夜里点亮船灯,地上的人瞧见了,该多有意思。”   小小脸色目光丝毫不变,谢玄话音一停,四周安静下来,他摸摸小小的手:“你累了罢,咱们下船去。”   谢玄低声念咒,降下船只。   港口渔船货船中间,不知不觉得挤进一条小舟,谢玄牵着小小下船,用条红绳将两人的手腕系住。   街市上人人都望过来,先是惊诧小小容光风姿,跟着便瞧出不对,这么漂亮的姑娘,竟然是个瞎子。   谢玄浑无所觉,牵着小小往前走去,忽地脚下一顿,望向街市。   街市之中行人诸多,京城地动,这里却平安无事,只是接连下了两天大雨,船只不能出海。   谢玄行在街中,停下脚步,往四周巷子里瞧去,道道暗影,藏在巷中。   脸上青白灰色,没有一丝生气。   他能看得见鬼了。   那些鬼影白日不敢嚣张,都藏在阴暗巷道,晒不见太阳的地方,五蕴之气越是杂乱,就越是藏得多。   若不细看,他们与人也没有分别,若有生人穿过巷子,这些鬼影便凑到人身上,吸一口人气儿。   谢玄见着了鬼影,那些鬼影也都看见了他,一见他浑身金光,立时四散躲避。   谢玄一怔,看向小小,原来在她眼中,世界是这般模样。   街边支了个鱼丸摊子,谢玄牵着小小站在摊外,老板娘笑盈盈招呼道:“小伙子吃不吃鱼丸,我这可是纯拿新鲜的鱼肉调,汤炖得可鲜了。”   谢玄要了两碗鱼丸,放到嘴边,吹得凉了,这才送喂给小小。   老板娘瞧了一会儿,多送了一碟:“小伙子,这是你娘子罢,生得真好看。”   就是可惜了,长得天仙似的,怎么既是瞎子又是哑巴。   老板娘看了会儿道:“小伙子,你娘子这是胎里带来的病还是中了邪?咱们这儿有个金大仙,替人化煞瞧病,前些日子知县家的小儿子走了魂,就是他找回来的。”   惟恐谢玄不信,老板娘又道:“玉仙观都关门大吉了,他若不是有真本事,哪能开金仙观。”   谢玄一听,即刻动容,他心里明明知道,连玉虚真人都找不回来,可心里依旧生希望:“请问大婶,金仙观在何处?”   老板娘看了看谢玄和小小的衣着打扮,知道他们俩不是富人,只是看谢玄一片爱妻之心,这才说   道:“就在西城,咱们这儿就没有不知道的,只是……大仙他姓金也爱金。”   没有钱财,是绝不肯替人收魂治病的。   谢玄一勺一勺看着小小喝了鱼汤,留下五文钱,对老板娘道;“多谢婶子。”   说不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有人知道如何替小小招回灵犀。   金仙观气派非凡,门口接迎的小道也鼻孔朝天,见谢玄衣裳朴素,用鼻孔对着他:“治病算卦还是找失物?”   “寻魂。”   小道士站在高阶上,上下扫过谢玄一眼,若是原来,谢玄立时便要发怒,此时牵着小小,竟无半点怒意,耐着性子等童子回话。   小道士本想将谢玄赶走,看他的样子也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可一看小小的模样,又变了主意:“你等着,我去禀告师父。”   谢玄放出神识,跟着小道士奔进道观内,里头垂帘叠幛,香烟袅袅。   小道士隔着帘子回道:“师父,有个人来请您老人家寻魂。”   帘中人敲了一声铜磬,磬声嗡嗡传出,小道士立即知道师父要问什么,回道:“瞧着是个穷汉,没甚钱财,可那女子生得十分美貌。”   铜磬又响一声,小道士笑嘻嘻应了一声:“得,这就给您请进来。”   小道士回来的时候,谢玄神识已经收,只觉得此人气息十分熟悉,他心头一动,想起个人来,难道会是他?   “我师父有请。”小道士客客气气将谢玄和小小请进了内堂。   谢玄坐在椅上,小道士送了茶来。   不一会儿内室里转出个穿着金灿灿袍子的人,他抬高了下巴,拖长声音道:“所求何事啊?”   这个金大仙生了一对哭丧眉,人瘦得撑不起锦绣道袍,仿佛只野猴儿,偷了人的衣冠。   谢玄一抬斗笠,露出脸来:“金道兄别来无恙了。”   金道灵瞪圆了眼睛,腰都折下来,望着谢玄张大了嘴:“谢谢谢谢,谢道兄,谢道兄怎么来了,真是贵脚踏贱地。”   吃不准谢玄来是干什么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再看小小,想到自己与小小也算有同牢之谊,赶紧拍马:“小仙姑也来了,这不过几月不见,小仙姑愈发钟灵毓秀,真是有姑射仙人之姿。”   连眼带皮笑得满面都是褶子。   小道士哪曾见过师父这个模样,呆呆看着师父拍个穷汉的马屁。   金道灵踹了小道士一脚:“没点眼力见,赶紧的,去叫一桌席面来。”   “不必。”谢玄眼见金道灵头顶五蕴之气混浊污秽,知道他这半年来依旧不干好事,问道:“人的灵犀走失,该如何寻回?”   金道灵吃了一惊,跟着盯住小小:“小仙姑这是又离魂了?”   她还能吃茶吃点心,半点也不像离魂之人。   “我来时听说你替知县的小儿子寻回魂魄,既然你能寻回来,总该有方法。”   金道灵嘴角一抽,奉天观先倒,紫微宫跟着也倒了,不知哪个厉害人物,竟移平了紫微宫,杀了紫微真人。   各地官府立时肃清道观,大批道士被下狱看押,金道灵本来干的便是损阴德的事儿,处处被通缉。   道门艰难,紫微宫的缉书全都作废,金道灵终于能见光,反而混得风生水起。   “我也瞒不过谢兄,他小孩儿八字轻,神魂虚,我那日经过府衙外,就见他飘在墙头……这个,干脆做桩好事。”   这一番话,不尽不实,谢玄看他脸色,便知道他说谎,沉声道:“你勾了他的魂,关了他几日,等那边喊魂再毛遂自荐。”   “又或许,你本想再养一个儿子,没想到勾到知县之子,趁机名利双收。”   金道灵张大了嘴巴,哭丧眉一上一下,半晌才笑道:“谢玄可真是……真是奇才。”   猜得半点不错,他可不就是想再养个好儿子,在街上见那小子生得机灵漂亮,这才下咒勾回来,谁知是知县的宝贝儿子。   金道灵绞尽脑汁想溢美之词,就见小道士在外头冲他招手,他摆一摆手道:“不管是谁来,都不见。”   小道士还不走,金道灵这才走出去,又是一脚踹上。   小道士捂着屁股,把一张官府缉书塞到金道灵的手里:“师父快瞧,这是才刚张贴出来的。”   师父就有这个毛病,最爱看这些,小徒弟们上街,都替他带上几张回来。   金道灵展开一看,倒抽一口冷气,这上面赫然便是谢玄。   “万两!”金道灵最高的时候赏金也只有百两,谢玄与他分别之时不过十两,这才半年不到,他竟然成了官府通缉之首。   再看通缉缘由,杀国师,破紫微。   “说他在望京渡杀了百十号人,掀翻了十几只船……”这简直就是个活阎王!   “我的个爷爷!”金道灵一拍大腿。   “咱们要不要报官?”   小道士又挨了一脚,金道灵骂道:“报报报,我报你个大头,这么个财神爷!咱们得好好留着,以后还愁不能吃油穿绸?”   金道灵自认是小恶,如今里面坐了个大恶,两恶加在一起,可不就是巨恶。   金道灵整顿衣冠,进到屋中,扯起脸皮:“谢兄弟……”   头一抬,人已经不见了,屋中只余两杯温茶。   谢玄趁夜摸进了知县府,找到知县小儿子的房间,果然见他神魂虚浮,金道灵给他一道符咒,贴在床上。   可这符并非好符,只要金道灵想,他就能再勾人魂。   男孩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眼前金光点点,金光中站着个男人,他揉揉眼睛:“大哥哥,你是谁?”   谢玄抬手一挥,金道灵的符咒化成灰,他虚指一点,写了道灵光符,拍在这个男孩身上。   男孩只觉得身上一暖,神魂安宁。   谢玄温言问道:“你离魂之时,都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问得多了,总能知道人离魂之后,都会去什么地方,就一定能找回小小。   男孩细数半日,都是他平日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谢玄听完手掌一挥,男孩又进入梦乡。   谢玄把金道灵从金仙观的温柔乡中拎了出来,投入县衙大牢,牢前灵光为符,只能入,不能出。   “你坑害人命,何时将功折过,何时才能出牢笼。” 第117章 众品   谢玄在城中逗留了几日。   金道灵被关在牢里,他想尽了办法也踏不出牢门半步,脚尖刚一沾上牢外的土,浑身便似被火灼烤。   烧掉了脚上两层皮,金道灵终于认命了。   这牢栅前分明无符无墨,谢玄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困在此处。   谢玄将金道灵搜刮来的钱财全抄捡出来,这才知道他前观拜三清,后观中竟然还买了几个水灵丫头侍候他。   谢玄凌空画了一道五雷令,白日降下数十道天雷,除了金仙观哪里都不劈,第一道便打散了金大仙的招牌。   打得金仙观屋倒瓦散,百姓争相聚在观前瞧热闹。   这都劈下天雷了,那个金大仙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跟着狂风一卷,将金道灵买来的几个女子送到衙门。   金道灵好酒爱财又十分爱色,喝多了酒便把自己是怎么勾了知县小儿子的魂魄,又是怎么糊弄了知县,名利双收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这几个女子哭哭啼啼把事报给知县,知县本来好酒好菜招待着金道灵,听说真相,气得七窍生烟,除了关押他,每日让衙役打他二十板子。   虽打不死他,但也不叫他好过。   谢玄抱着小小,隐在县衙大堂看升堂判罪,他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快意笑容,对小小道:“今儿夜里咱们再去扮散财童子,好不好?”   小小虽然不会答他,但他总要问一问,仿佛小小能回答他一样。   金道灵搜刮来的那些钱财,数目之众让谢玄都吃了一惊,后观经房中藏着两口大箱,里面俱是五两十两一锭的银子。   谢玄趁夜,将这些银子送进票庄,换了一箱一箱铜钱出来。   城南贫户人人夜间都听见屋顶“噼噼啪啪”作响,还当是又下了一场冻雨,清晨起来一瞧,就见屋顶一片金色。   谢玄坐在最高的望火楼上往下看,百姓先是下拜,跟着纷纷用笤帚把铜钱扫起,半个城都是铜子“叮叮当当”的声音。   半城破屋都镀上金光,谢玄哈哈笑了两声,心中一阵畅爽。   小小就坐在他身边,风拂过她的裙角衣衫。   谢玄侧脸看向她,她目视远方,似乎也在瞧着这满城铜钱,嘴角似是含笑,清风拂起发丝。   谢玄替她把头发勾到耳后:“你要再不回来,可就错过许多好戏了。”   确定金道灵再也不能作恶,谢玄用余钱买了一辆马车,车上预备了软食精粮,还带着锅子碗筷,白日赶车,饿了就地煮饭吃。   谢玄牵着小小,走到车前,指着马车道:“你看怎么样?”   车上缀了彩绦,车前挂了两只莲花灯笼,装饰得五色斑斓,里面软枕暖被,还给小小预备了个铜炉,夜里暖脚用。   小小没有说话,豆豆先的“嗖”一下游进车里,在软被中打了个滚,它以后再也不用钻在破竹篓里了。   小小坐在谢玄身边,陪他赶车,天色暗下来时,他们便将车停到水边,谢玄捉了鱼来烤,吃饱喝足,将车顶掀开。   两人就躺在车里,望漫天星河。   谢玄渐渐睡熟了,一点灵光从他眼中飞出,豆豆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来,望着小小的神魂,欢喜得“嘶”了一声。   游出被窝,冲小小猛摆尾巴,跟小小告状。   爹爹太蠢了,根本就不明白它的意思。   小小微微一笑,低头去看谢玄,指尖极轻极轻的抚在他额上,看他在睡梦中还紧紧搂着她。   目乃人之窍,小小离魂一久,神魂必受损伤,寄身在师兄的眼睛里,既能安神魂,又能让师兄透过她见鬼。   这是师父与她情急之中想出来的主意。   大昭将有大乱,不周风吹,乱象早起,师兄若不行善积功,总会再受承负。   得让他多行善事,将功赎过。   譬如今日,惩恶道,济贫困,便是善举一桩。   小小微微叹息,豆豆游到她身边,流火双目望着小小,口中“嘶嘶”出声。   小小摸摸豆豆的头,点起车头那两只莲花灯笼,看着两朵莲花一开一阖,睡进谢玄眼中。   谢玄醒时,莲灯上的蜡烛已经灭了,他茫然坐着,从被子里把豆豆扒拉出来,对豆豆道:“我梦见小小回来了。”   豆豆还想钻回被子里继续睡,可谢玄揪着它的尾巴不许它逃:“她对我说了许多话,我们还去看了赛龙船。”   豆豆挣扎不脱,干脆就不挣扎了,瘫在谢玄腿上,才刚闭上蛇眼,又被谢玄扫到被子上。   豆豆忍无可忍,冲着谢玄“嘶嘶”出声,气得把自己团起来,藏在角落里。   谢玄扶起小小,坐到车前,干脆信马由缰,让马自己在官道上跑,他偶尔飞身出去折一把野花来,塞在小小的手里。   小小竟低头嗅了嗅,她这些日子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不曾对什么东西有过反应,谢玄一发生她喜欢野花,立时移来一片,连花带土栽在车顶上。   远远便只能望见满是鲜花的马车在官道上跑,跑上一程又飞一程,每遇城郭,谢玄都要进城打听,看有没有得离魂症后又寻回魂魄的人。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从七月到九月,谢玄魔头的名声从京城传出,越传越广。   这一日该是给小小洗头的日子,她最爱洁,就算在外,也每隔几日就替她沐浴洗头。   谢玄寻了处城镇落脚,镇中分明门楼林立,却处处都透出衰败的气象来。   谢玄城车驶过街市,竟有三四家店掌柜听见马蹄声便出来争客。   谢玄一放缰绳,沉声道:“可有上房热水,给我备来。”   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到了。”   那几个小二俱都怔住,车中女子生似凡俗不说,初秋的天气便戴了个银狐狸毛的围脖,乌发如漆,发间甚样饰物都无,只有一只龙眼大的珍珠。   可就是这般珠光,也未能夺她肤光分毫。   “小三子!赶紧给客倌买个新澡桶来,要好的。”其中一个掌柜十分知趣,知道谢玄要水是为了沐浴,这样金尊玉贵的夫人,怎么能用旧澡桶。   谢玄喜他有妥当,便进了他的客栈。   小二一边引谢玄进店,一面偷瞄谢玄。   谢玄冲他微微颔首:“怎么?”   那小二原来见谢玄的马车装饰得如此华丽,夫人又打扮得这样贵气,怎么还能安然到城中来,被谢玄一问,笑道:“客倌的身手必是极了得的。”   谢玄一笑:“你瞧出来的?”   这小二步子轻浮,呼吸粗重,半点不通武艺,怎么能知道他身手了得。   小二笑道:“小的哪有这个慧眼,可咱们墨城和隔壁的渠县,官道都难通了,客倌与夫人单车匹马就能过来,可不是功夫了得。”   “为何官道不通?是因为京城地动?”谢玄越走得越,越知道扫平紫微宫,给寻常百姓带来多少不便。   京城内外自不必说,这一路车船商家农户都受波及,心中渐生愧疚,这才如此问。   小二摇摇手:“哪能呢,京城地动,也动不到咱们这儿来,客倌知不知道那一位。”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天。   “哪一位?”谢玄替小小解开围脖,牵她到内室,坐到床上。   掌柜亲自沏了茶来,送到屋中,正听见这句,唏嘘道:“还能是哪一位,就是姓谢的那一位,魔头。”   谢玄眉头一挑:“他怎么了?”   掌柜摆了摆手:“咱们这儿虽是小县,可途经商道,自来十分繁华的,可那姓谢的魔头偏偏在官道山边安营扎寨,建了个齐天观,说是观宇,可干的就是土匪的勾当,所过商队就没有他不抢的,人们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再来了。”   谢玄方才是飞车而来,自然没遇上那个假谢玄。   “哦?他说自己是谢玄?”谢玄执杯问道,“官府缉书上不是赏金万两,怎么无人去捉拿?”   “县里倒是征过勇夫,十去九不回,”掌柜摇了摇头,“听说那个姓谢的魔头连紫微真人都叫他给……谁还敢再上门送死。”   掌柜说完才问道:“还未请教客倌贵姓?”   “姓谢。”   小二掌柜面面相觑,可谢玄自己驾车而来,又带着这么美貌的夫人,怎么想都是巧合,预备了热水送上酒菜,就送上门。   谢玄牵着小小走到桶边,小小自己解衣沐浴,他听着耳边“哗哗”水声,笑道:“想不到有一日,竟然有人敢冒充我。”   身后依旧水声不停,等水声停了,谢玄转过身去,替小小将头发包好,替她把头发烘干。   “你看,你又要错过一场好戏了。”   等到入夜时分,谢玄带着小小挟风而去,不必找就看见山中一处庄院灯火通明,挑了个大大的旗帜。   旗上写着“谢”字。   谢玄一道火符,将旗帜烧毁,就站在树梢上等寨中人涌出来。   那些人个个拎着单刀:“你是什么东西,敢挑战咱们谢爷爷,可知道咱们谢天师杀了紫微真人,识相的,赶紧逃命去。”   “我这人好就好在,从不识相。”   谢玄指尖一抬,又是一道火符,对面一道雷符击来,被他轻拍了回去。   他本以为这一群乌合之众,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人通道术,这些人甚至还挽起剑花,踩了个阵法。   怪不得寻常官府兵丁,会围剿不成。   这些人见剑阵法符通通困不住谢玄,终于骇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你谢爷爷。”谢玄随手一挥,狂风卷来,捉了个为首的到面前来,以风为绳将他捆住,“你在何处习得道术?既入玄门,为何坏教败宗?”   那人在空中踢腿,余下诸人只当谢玄手指都没动,就把人缚住了,四散相逃,齐齐撞在风罩上。   “我……我是紫微宫的门人。”   谢玄脸色一沉:“只要退出道门便可过平民生活,为何劫掠?”   天下道众数以万计,新帝也怕全部肃清,引起不满,抓了一些,余下那些脱出道籍,自行谋生。   谢玄看这些人一眼,心中明白过来,紫微宫权倾天下之时,这些道观吃租吃供奉都习惯了,紫微宫一倒,根本吃不了劳作谋生的苦,便聚集一处,落草为寇。   分明出身紫微宫,却打着谢玄的名头。   谢玄将这些人统统捆起,送到衙门,又为两县下了一场金钱雨。   第二日谢玄带着小小坐车离开,掌柜小二,人人脸上都喜气盈腮,送谢玄上马车,笑盈盈道:“客倌,你可听说了?有位大侠,将城外的齐天宫给移平了。”   “不曾听说。”谢玄手握缰绳,微微摇头。   掌柜又道:“只可惜没抓着那个魔头,那位大侠若真能捉到姓谢的,从此就能安枕了。”   谢玄手腕一抬,马“哒哒”起步,谢玄往帘内看了看,对小小道:“你说,到下个镇子,这姓谢的又会做点什么?” 第118章 歧路【明珠章节】   呼延图离开山谷,不知能往何处去。   他信步而走,天将暮色时,走到了京城城门前。   城门口张贴着谢玄小小和他的缉书,进城先要验明正身,这对呼延图来说易如反掌。   可他既然报了仇,便该回到草原去,虽再无部族可依,那也是他的家乡,他为何还要进京城来。   呼延图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他假扮阿绿之时,收集了许多易容工具和制毒药材,他要去王府取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便改头换面,顺顺当当进了城。   可没想到,朱雀坊处处都是禁军,王府四周戒备森严,一打听才知,澹王趁着昨日地动,逃出了王府,如今禁军正在四处追捕他。   呼延图眉头一凝,七星宴前,澹王妃便已身怀有孕,明珠日日都在房中磨针穿线,想给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做小鞋子小衣裳。   澹王既已经出逃,王府却还围得铁桶一般,那就是只有澹王逃了出去,女眷还在府中。   呼延图不过停留了片刻,就已经被兵丁盯上,他旋身即走,禁军已经跟了上来,紧紧跟在他身后。   呼延图本不欲生事,他快步转入小巷,那禁军也跟进小巷。   “我只是路过。”呼延图背身站着,漠然说道。   禁军手中掂刀,笑了一声:“我管你是不是路过,澹王跑了,咱们兄弟正无处问罪。”   这人鬼鬼崇崇,一看就会拳脚功夫,用他担罪,严刑拷打,随便审些什么出来,也好早点交差。   呼延图听他这样说,缓缓转过脸来,再出来时,就只有一人。   他回到王府前,几个禁军见他孤身回来,问道:“怎么?追丢了?”   呼延图点头坐下,张嘴说话便换了声音:“跑得倒快。”   几个暗卫都不过二三十岁,竟没听同伙的声音不同,一人给呼延图倒了酒:“咱们见天儿在这耗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大的都跑了,还盯着有什么用。”   “听说澹王极爱重王妃,他虽跑了,老婆还在,总得报个信回来。”   呼延图手执酒盏,一言不发,澹王跑了,必要起事,此事一传,天下皆知,还用报什么信。   另一个往嘴里扔了颗花生,哧笑道:“他要真爱重王妃,怎么不带着王妃妹妹一同带走,到了封地,王妃还不是随便换。”   “咱们只当康王会走脱,布防都防在康王府瑞王府,谁知道竟是澹王逃了。”说着又问,“你们说,会不会打起来?”   “真打起来,王妃郡主那可也活不成了。”   几人添了酒菜,倒把这些当作酒后谈资,聊了起来。   “王妃不好说,公主要和亲出关,活不活得成得看她生得美不美,你们猜她美不美?”说到后来,几人换了个眼色,纷纷咧嘴笑起来。   “要是生得美,送嫁的倒不算亏。”此去关外千里迢迢,就算是公主也捏在掌心中。   呼延图不知明珠被新帝下令送去和亲,听见公主和亲,微一诧异,明白过来。   明珠被加封公主,不日就要送出关外和亲去了。   呼延图眼帘一垂,执起酒壶给诸人倒酒,指甲一掸,药粉落入酒杯中。   这些人喝了几杯,便纷纷倒头,呼延图拿令牌交接,入了王府。   整座王府点火寥落,呼延图熟门熟路找到明珠的屋子,却一时踌躇,轻就算见了她也认不出他是谁。   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闺房中,问她,你愿意和亲,还是愿意跟我走?   呼延图未下决断,耳边一声细响,屋内有细碎声响。   明珠的屋子在二楼,他脚尖轻踮,攀上楼去,隔窗往里看,就见明珠以手作刀,一掌一个,把两个管教嬷嬷给砸晕了。   又解下床边系帘用的绦带,将两个管教嬷嬷捆得结结实实,想了想,又往她们嘴里塞了一团红绸。   呼延图这才瞧见,明珠屋中处处都是红色,红帐红毯红帏,衣架上还挂了一件喜服,再有几日,她便要从贞顺门发嫁,嫁往关外。   明珠换了一身衣衫,对镜涂抹一阵,背上个包袱,顺着楼后大树往下攀。   呼延图挑了挑眉头,她真以为凭她这样就能逃得出去?   明珠转进花园假山,山石洞中有个丫环正在等她,呼延图仔细一看,是王妃的贴身丫头,她拿出个布包塞给明珠:“郡主此去,千万小心。”   明珠泪如雨落,对采芝道:“你要守着嫂嫂,等兄长打回京城来。”   接过那个布包,行到角门,轻叩三声,门开了一道缝,明珠从缝中出去,门外守个中年汉子,对禁军不住作揖:“多谢各位大爷。”   这处角门是禁军守卫最少的地方。   几个禁军接了钱财,挑起灯笼,想照一照明珠的脸:“你妹妹生得什么模样?”   “我妹子生得粗陋,不敢污了大爷们的眼,就今日一夜,天亮就给送回来。”   明珠低着头紧紧攥住包袱,她脸上拍了黄粉,又画粗了眉毛,这么瞧着确实姿容普通。   禁军们瞧上一眼便觉索然无味:“罢了罢了,也是全了你的一片孝,咱们开这门可担着干系,等送走了你母亲,赶紧把人再送回来。”   “是,是”汉子点头哈腰,不住讨好,“到时定给大爷们送上孝敬。”   “你这包里又是什么?”兵丁见明珠挽着包袱,问了一句。   明珠一惊,赶紧想那些套好的词儿,她家住城西,小时便卖进王府当丫头,家中发了笔小财,本要赎她回去,偏偏遇上圈禁,母亲病重,兄长使了钱财疏通。   只接她出去一夜,等到天明再把她送回来。   她沉气低声:“是,是我给我娘做的衣裳。”   那兵丁刚要用刀尖将包袱挑开,听说是寿衣,十分晦气,赶紧把刀收了回,摆了摆手:“赶紧走罢。”   两人刚要离开,那个兵丁忽地喃喃说道:“烧灶丫头的手怎么这么细?”   方才灯笼去照包袱,露出明珠手背,细洁莹白,哪像个下等丫环的手。   恍然大悟,此事有诈,大喝出声:“站住!”   “快走,出了巷子往左跑。”汉子低声叮嘱明珠,自袖中抽了短剑,反身抢攻上前。   明珠抱着包袱转身就跑,呼延图紧跟在后,顺手替那中年男人解决了两个禁军,心中皱眉,看来澹王果然没留下什么人手来接应妻子妹妹   明珠从没来过京城,进城之后又一直被关在王府中,听了那汉子的话,跑出小巷往左去,一直跑到大街上。   街上灯火幢幢,明珠闷头跑了极完,这才停下脚步,举目四顾,俱是陌生地方,她又惊又惧,不知该往何处去。   此时城门已关,住客栈都要凭证,她一年轻女子,孤身上路很快便会被抓到。   “再不远处有个济孤院,咱们孤儿寡母,正可投宿一夜。”呼延图压低了帽檐,经过明珠身边,张口便是老妇的声音。   明珠听在耳中,转身去找,却不见有老妇人。   她咬了咬唇,虽有名符在手,禁军要追查必会一间一间查检客栈,她只有往济孤院去。   一路小心仔细生怕有人追赶上来,经过闻人医馆时,明珠停下脚步,远远看见闻人羽正坐在馆前。   他又穿上了道袍,束上玉冠,替人看诊施药。   呼延图是知道明珠喜欢闻人羽的,她喜欢闻人羽这样的正人君子。   她既见到了闻人羽,便该向闻人羽求救,闻人羽也一定会帮她。   呼延图站在街角,冷眼看向明珠,以为她必会上前去,谁知她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济孤院中几十号人挤在一处,俱是房屋倒塌之后,无处安生的百姓,明珠从未见过这许多人睡在一间房内,天气暑热,味道难闻。   可人越多的地方,她就越是安全,只要能撑过这一夜,出城之后就安全了。   明珠挤到角落,团住身子,抱着包袱等天亮。   天刚透出一丝亮色,明珠便走向城门,离开济孤院时,她特意将手在鞋底上擦了两下,可兵丁见她是孤身女子,立时将她拦了下来。   明珠递上造假的名符,守城兵士刚要细看,就觉得一阵困倦了,打了个哈欠,放走了明珠。   采芝说过,若是失散就在城外五里亭等待,明珠一直等,从太阳初升,等到日将正午,心里明白那个人必是被禁军给捉住了。   她已经忍了一夜,此时终于忍耐不住,伏在亭前栏杆上,放声大哭。   “郡主。”   明珠脸上满是泪痕,回头一看,那中年汉子站在亭外,风尘仆仆:“幸好郡主没走,叫那些人缠了一夜,终于脱困出来。”   明珠大喜,立时抹去眼泪:“大叔!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中年汉子还赶了辆驴车来,指指车道:“请郡主上车,本想预备马车,实在无法,怠慢郡主了。”   明珠刹时转悲为喜,她小跑几步跳上驴车,她与这汉子素昧平生,此时俨然已经将他当作自己人看待,问他道:“大叔姓什么?等我回去,必要告诉我哥哥,升你的官儿。”   汉子笑了笑:“我姓严。”   明珠便脆生生叫一声“严大叔”,她担惊受怕一夜,又走了五里地,早就累得很了,在驴车上一坐,人就困倦起来。   驴车走上官道,汉子在前面赶车,说道:“郡主若是饿了,车中有些干粮。”   没有回应,只听身后呼吸安谧,转头一看,明珠将头枕在包袱,熟睡过去。   呼延图手腕一抖,鞭子升长一抽,驴车小跑起来,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就将她送到望京渡。 第119章 亡命【明珠章节】   望京渡口并无船只等待明珠。   接应的汉子被禁军生擒,没有送出信来,自然也就没有船将明珠送离京城。   呼延图看了明珠一眼,她脸上的黄粉蹭掉了一些,露出本来的肤色,刚刚睡醒,颊上生晕。   他目光一触便收回来,此去澹王封地千里迢迢,水路旱路总要走上三个月,她孤身一人,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严大叔,咱们坐哪只船?”明珠抱着包袱,仰脸问道。   呼延图道:“找一艘货船先去下一个建安渡。”   这是走了反路,可建安是瑞王的封地,瑞王如今被扣押在京城,他封地的官员幕僚自然不会听从京城下达的命令。   他们要藏匿身份,更方便些,从建安渡转旱路,再换水路。   呼延图想好了要怎么回答明珠,可明珠并不识路,一句都没问,跟着呼延图上了去建的船。   呼延图眉心微拧,这样一个不通世事的郡主,就算逃了出来,没人带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被骗了卖了,只怕还要替人数银子。   他们上了货船,船上装满了货物,只有一间狭窄舱房分给他们,连张床都没有。   明珠不说住,连呆都没呆过这样的屋子。   呼延图去找到些干草席子,铺在地上,一边铺了一席:“郡主休息罢。”   说着就要出门,明珠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严大叔去哪儿?我能不能跟着去?”   她实在是害怕,若把她丢下,她就只有一个人了。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他见过她张皇害怕的神色,也见过她喜悦骄傲的模样,可如此依赖,还从没有过。   呼延图垂下眼睑,微微颔首。   明珠跟在他身边,他回头一看,对明珠说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更不能离身。”   明珠这才看见自己随手就把包袱放在草席上了,她连连点头,小跑着抱起来包袱,跟在呼延图的身后。   呼延图趁着船还未开,置办了铜盆毛巾和腌菜酱肉干粮,从这里去建安渡要坐四五天船。   明珠跟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记在心里,此时尚有严大叔跟着保护她,可回去澹州路途遥遥,路上她总得帮上些忙。   船还未离渡口,就听见一阵喧闹,呼延图抬眼一看,是官兵追了上来,眼看就要到港口。   那汉子被捉,虽什么也不肯说,可官府也不蠢,澹王府中逃出去的女子,不是王妃那便是郡主了。   呼延图把明珠脑袋一按,按得她蹲下身去,她抬头望向呼延图,颤声道:“严大叔……”   话音没落,泪花便含在眼眶中,跟着她就瞪圆了眼睛,就见呼延图袖中抖出匕首,将刀刃抵在船老大的后心,压低声音道:“开船。”   船老大吓得懵了,哆哆嗦嗦道:“英雄,锚还系着,让我下船去解锚。”   呼延图哼笑一声,手起绳断,匕首掉入河中,一切动作不过在眨眼间,船上岸边只见有东西入水,看不清锚绳断了。   “好好开船。”   船老大抖着声音吆喝起来,船工不知究竟,张帆,等那队官兵到港口时,船已经离岸边。   明珠还抱头蹲在船上,直到呼延图对她说:“行了。”   她这才站起身子,望着港口倏地鼻尖一酸,落起泪来。   呼延图皱了眉头,逃都逃了,还哭什么。   明珠见他神色,心里更难受,哽咽道:“嫂嫂还在京城,我却自己逃命。”   呼延图知道她与嫂嫂说是姑嫂,更似母女,可澹王都只顾自己,她一个万事不懂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   呼延图冷哼一声:“你是有武艺还是有人手?你哥哥都不管,你管什么。”   明珠一听,立时涨红了脸:“我哥哥绝不是那等不顾妻儿的人!”   呼延图脸上讽色更深,他虽带着面具,瞧不清喜怒,可眼神中明明白白透出讥诮来,到时候封原配当个贞烈皇后,那也就差不多了。   明珠看着他的目光,脸色渐渐白了,哥哥此去是作什么,她心里明白,若真的起事,嫂嫂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他一定安排了人手救嫂嫂的。”   呼延图转身进房,明珠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念念道:“我哥歌本瑄安排了人手去救嫂嫂!”   呼延图闭上眼睛,理都不理会她。   船老大很快送了吃食来,鲜鱼汤和刚烘热的饼,船老大笑眯眯道:“船上吃食粗糙,女英雄莫要嫌弃。”   明珠饿了一天,水米不沾牙,闻见鱼汤香味,立时笑了:“不嫌弃不嫌弃,多谢你了。”   说着接过托盘,看了眼正阖着眼睛的呼延图。   她里想道,严大叔虽然嘴坏,可人是好的,并不自己一个人吃,将托盘摆在矮桌上,走到他身边想推他。   呼延图张开眼睛,取出包袱里买的酱肉干饼,扔给她:“吃这个。”   明珠看了看热汤热饼,又看了看干饼:“为什么?”   呼延图翻了个身:“不怕死的就吃罢。”   明珠拿着饼坐回草席上,看一眼鱼汤吃一口干饼,心里嘀咕,却真的一碰都没碰,鱼汤直到放凉了,两人都没动一口。   明珠吃饱了,船又一直摇晃,晃得她眯起眼睛,没一会儿便迷迷糊糊。   半夜突然听见声音。   “吃了没有?”   “吃了,这碗都空了,吃了这么多,便是扔进江里也浮不起来了。”   “男的抛到海里,女的留下,我看还是个雏儿,到了建安能卖个好价。”   明珠倏地清醒过来,僵在席上,一动都不敢动,听见耳边脚步声越来越响,她终于忍耐不住:“严大叔!”   声音刚落,就听见钢刀入肉声。   呼延图一刀结果了一个,对船老大道:“我说过,好好开船。”   明珠没有回头去看,可她的五官在这一刻忽然极灵敏,她听见了重物落进水中的声音,跟着舱门关上。   她没听见严大叔的脚步声,只听见他躺下之后翻身的声音。   明珠僵硬的手脚刚刚有了些知觉,她翻坐起来,点起蜡烛,屋中骤然光明,明珠细声细气:“严大叔,你……你杀了他?”   “他本来也想杀我。”呼延图翻身面对船舱壁。   明珠睡不着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咬了咬唇问:“我能不能,点着蜡烛。”   她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严大叔不是哥哥的手下,他听见升官并不高兴,对哥哥也很不恭敬,身上有种江湖人的习气,她在府中见过。   澹王府有很多的门客,其中就有这样的人,哥哥虽养着这些人,但他们并不是澹王府的人。   呼延图一动不动,漠然说道:“多见几回,你就习惯了。”   明珠蜷在角落,直等到天色亮起,阳光从舱板缝中透进来,才慢慢阖上眼睛打盹。   船老大又送了鱼汤烘饼来,明珠警惕地望向他,他陪着笑脸把东西放到矮桌上,退了出去。   呼延图坐起身来,盛了碗汤:“吃罢。”   明珠满面忧色:“咱们还有干粮呢。”   呼延图喝了一口鱼汤,又撕下软饼,明珠目光一瞬不瞬的盯住他。   他皱皱眉头:“我都吃了,没毒。”   明珠红唇一抿,嚅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万一你中毒了,我还能……”   “能什么?”呼延图又撕一张饼,泡在鱼汤里。   “保护你。”明珠越说越低,她什么也不会,若是昨天他败了,他们俩一起糟糕。   “放心罢,他只会好吃好喝的款待我们。呼延图说完,看明珠还呆坐着,加上一句,“我给了他银子。”   杀人立威,再以财帛动之。   诸般手段都是明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明珠低下头,抿了一口鱼汤,皱起眉头,这汤闻着很香,其实就是煮杂鱼,里头搓了些盐而已,又腥又苦,还不如酱肉腌菜好吃,她喝了半碗便不再喝了。   把肉和菜分给呼延图。   呼延图一碰都没碰,只吃了鱼汤烘饼,跟着对她道:“我叫他们送水来。”   明珠脸上一红,严大叔这人脾气古怪,可人却细心得很。   船行两日,他们未到建安渡,就先下船了,明珠背着包袱跟在呼延图身后,问他:“不是说去建安么?”   “那就等着下船被捉。”她逃走的事败露的太快,大港口必设岗哨,从小港口下船换车,走小道,绕山路。   明珠乖乖跟在他身后,她拳脚不弱,可走山路还是不成,走了一程,已经在咬牙坚持。   呼延图听她呼吸越来越急,突然说道:“歇一歇。”说着找了块大石坐下。   明珠松一口气,喝了口水,捶着腿,喃喃道:“官兵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你打晕了人,就该摆到床上,再放一把火,将尸身烧得焦黑,哪还分得出什么少女老妇,若是烧成一团,那就更好,楼里死上七八个人,一口咬定你就在其中,你是郡主,要验尸也得宫中派人,等验出来了,你人也到商州了。”   明珠听得懵住:“可……可那两个管教嬷嬷人虽严厉,也是职责所在,何况那些丫环婢女更没做错什么,岂能因我一人想脱身,就……就烧死这么多人。”   她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想像那个情形,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杀十多个人,这人轻轻松松便说了出来,明珠当他是兄嫂派来护她的,可止不住心底一寒,低下头去。   不敢再与呼延图对视,只盼这路能走得快些,早些到澹州。   明珠自以为藏得极好,可呼延图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他心中冷笑,站起身来,对她道:“走罢。” 第120章 冤家上【明珠章节】   “小二,来两碗面,炒两个小菜。”   小二抬眼一看,是个中年汉子带着个年轻姑娘,看岁数像是父女,可举止却又不似,笑着招呼道:“客倌二位,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呼延图捡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明珠提着包袱坐到他对面,一抬眼便能看见店门的地方。   离开京城已经一个多月了,明珠瘦了许多,面染风尘,眉目间隐隐透出坚韧,两人对坐,一言不发。   这店堂内食客云集,吃面的吃茶点心的都有,聚在一处谈论时事。   一个道:“我听说陛下已经召集十万平北大军,要去平澹王叛乱。”   另一个说:“这仗不会打到咱们这儿来罢?”   “澹州离咱们这儿山长水远,咱们就安安稳稳吃茶。”   明珠坐在食店内,握着筷子,两碗面往桌上一放,她便把面碗拉到身前,挑起两根面条,仔细吹凉,低头吃了起来。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上回听说澹王起事的消息,她还在半夜里偷偷哭,这会儿倒能安然吃面了。   澹王还未回到封地,便举起了“清君侧,除妖道”的大旗,逼迫新帝肃清紫微宫。   紫微真人已死,但紫微宫尚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各地宫观势力盘根错结,其势不可小觑。   纵是澹王不举义旗,朝中文武大臣也在打压紫微宫残存势力,紫微真人与谢玄那一战,把他们都吓破了胆。   若一人之力便可摇山动地,寒暑倒转,皇帝的皇位又如何能坐得稳。   呼延图心中暗哂,那些人哪里知道,若论正统,就没有比谢玄更正统的了。   “打便打,这米价甚时候能跌下来就好喽。”此处离战场还远,人们自可不痛不痒说这些,再往前走,可不是眼前这番景象了。   明珠一直埋头吃面,直到对面人把小菜推到她面前来,她才停了筷子,面碗中蒸腾的热气,把她的眼睛都熏红了。   “吃完面找间客栈。”   “我不用休息,咱们继续赶路罢。”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她襟口袖口都磨花了,头发也沾着尘土,脸上沾着浮灰,错过这个城镇,再往下路会越来越难走,再没有能让她安心洗漱的地方了。   “你知道比兵更快的是什么?”   明珠摇了摇头,严大叔的话是极少的,若是不主动与他说话,两人可以一天都不说一个字,可他偶尔也会像现在这般,主动开口。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为了嘲讽她。   “逃难的人。”京城召集十万大军抵挡叛军,说明澹王来势汹汹,若无悍将,很快就会打到这里。   当年开国那批老将早就死了,哪还有人能挡住澹王的精兵。   明珠立时懂了:“可……可方才那位大叔不是说战场离这儿还远得很。”   她等着回复,可严大叔又不说话了,她低头吃完面,找了一间客栈,跟着严大叔便扔下她,出门办事去了。   明珠一面洗漱一面想到,她从未见过严大叔洗手洗脸,可他的身上一丝异味也无。   等她洗漱完,呼延图早就在外头等着,塞了个包袱给她。   打开一看里面是件厚秋装,原来他去办事,是办这件事。   出京城的时候还是酷暑,走到这里已经秋日,再往北走会更冷。   明珠抖开秋装,里面竟还包着手帕袜子,她将这些贴身的东西收好,觉得严大叔这个人,真是反复无常。   可如他所料,不过才往前走了半个月,战事便已然吃紧,关卡轻易不再放人通行。   城池州府除了挡住叛军进攻,先要挡住是汹涌而来的难民。   明珠坐在车中,呼延图赶车,驶过官道时,先是见到三三两两赶车带马的人,看衣着打扮便十分富裕。   见到明珠他们赶车逆行向前,还停下马劝道:“兄台止步罢,澹王就要打过来了。”   呼延图依旧赶车前行,这些人便皱皱眉头,也不再多说。   再往前行,就没有马车驴车了,都是些徒步的百姓,马车在人流中穿行,越走越慢。   明珠掀开帘子往外看,见这些人都面黄肌瘦,心中不忍,正在此时,一只小手敲敲车壁:“姐姐给点吃的罢。”   明珠一听,立时从车中拿了一块干饼,要递给那个孩子。   “啪”一声脆响,鞭子打在车壁上,把围拢过来的人都吓得退后几步,那个孩子惊恐得瞪大眼睛。   明珠对呼延图道:“不过是个干饼。”车中还有许多呢。   “等到你回去,想开多少粥棚都随你。”言下之意,便是一块饼都不能给。   明珠咬唇放下车帘,趁着呼延图赶车,悄悄从帘子里扔出一块饼去。   呼延图坐在车前,听见动静,眉头一皱,却并不说话。   这一路都没有地方可以投宿,呼延图把车赶进树林,系上车马,就在野外露宿,他睡在车外,明珠睡在车内。   到了半夜忽然开始下雨,雨珠打在车顶上,把明珠给吵醒了,她一醒来便想到严大叔还在车外,掀开帘子一瞧,他竟还靠着大树。   “严大叔,进车内来躲雨罢。”严大叔虽然脾气古怪,嘴巴又坏,可他是个正人君子,这一路上从未曾犯过她分毫。   车厢狭窄,躺是不能躺了,可还能坐着躲雨,这雨下得这么密,只怕下到天亮都不会停。   呼延图并不进车内,他从车底抽出刀来,飞身砍下些树枝,依着马车搭了棚,马和人就挤在棚下避雨。   虽有树枝挡雨,可林中地上依旧泥泞,明珠还是想请他进车来避雨。   “严大叔……”   倏地帘子一动,呼延图跳进车内,带进来一阵湿气,明珠刚要说话就被他按住了嘴:“噤声。”   明珠立时闭紧嘴巴,呼延图带她轻跃上树,用密叶挡住身形。   隔了片刻才听见人声,被雨声掩盖了大半,有人挑开了他们的马车帘子。   “逃了!”有五六个人互相说话的声音,个个都掂着刀,“腿脚倒快,看来是道上的朋友。”   因为带着个女人,不便与他们交手,所以留下东西保命。   呼延图藏在树上,本想杀他们一个拱手不及,可听见声音,按住刀不动,他认得这个声音。   明珠蹲得久了,腿脚发麻,身上被冻雨一淋,又冷又怕,刚觉得支撑不住,腰间一环一托。   她脸上一红,又想到严大叔是正人君子,危难时刻,绝不能发出声音,死死咬住牙关。   那几人把马车连同里头的干粮一起带走了。   等人走得远了,呼延图把明珠从树上带下来,松开手臂,明珠道:“咱们现在怎么办?”   呼延图脸上阴晴不定,若非她在,冤家见面怎会不动刀,可他没追上去,又砍了树枝来,在树底架起湿树枝,点起火来。   湿柴冒烟,烟飘不远,就被雨阻住,他们缩在树下烤火,明珠抱着膝盖烤火,想到什么脸上一白:“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给了一个饼。”   所以才被人盯上了。   呼延图不说话,明珠以为他这是默认了,低下头想哭,赶紧又拿袖子抹抹眼睛,可一抹满脸是水,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阎家兄弟还瞧不上几张饼。”这几个人都会武艺,又通些道术,结拜成兄弟,专门打家劫舍。   运气不好,被他们给遇上了。   明珠听了,安心许多,她抽抽鼻子,从怀中掏出一块饼来:“我顺了一张出来,咱们烤热了吃罢。”说着把饼递过去。   呼延图指尖一顿,这饼她方才揣在怀中,接了这去,烘得香软,撕开一半,分给明珠。   雨下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呼延图醒来时,就见明珠蜷在树下,脸上烧得通红。   她一路上风餐露宿,撑到现在,终于支撑不住了。   呼延图皱了眉头,将她驮在背上,明珠的脸歪在他颈间,迷迷糊糊时还在说道:“严大叔,咱们赶路。”   呼延图飞奔起来,跑了一柱香,才见道边有间破庙,他奔进庙中,点起柴火,解下身上的厚袍,让明珠躺在上面。   明珠烧得唇干面红,呼延图将她放下,点起符咒,从瓶中放出一对双生鬼来。   这事他已经有许久不曾干过了,对小鬼道:“看着她。”   小鬼食了供奉,十分听话,留下一只,带走一只,呼延图这才放心去取净水,昨夜暴雨,溪流混浊,他好不容易才取到一皮囊干净的水。   正要回去时,他身边这只小鬼忽然发出急叫声,呼延图急赶回去,还未进庙,就见到昨夜被抢走的马车停在庙前。   呼延图心中一滞,他自母亲被抢之后,虽刀头度日,有一件事是绝计不做的,便欺侮女子。   可……阎家兄弟性喜此事。   心中念转,人已飞身进庙。   明珠怀中藏着匕首,虽在病中也十分警惕,知道严大叔出去给她找水,听见有人进庙便把匕首藏在袖中。   阎老二见色起意,看明珠孤身一人,刚扑上去,就被她一匕首扎在身上。   他勃然大怒,一只手掐住明珠的脖子,阎老五正在劝她:“这小娘生得美,性子烈,二哥留她一命。”   话音未落,背后一凉,中了一刀。 第121章 面具【明珠章节】   呼延图一刀杀结果了阎老五,刀递出去,符咒草人塞在阎老五被刀捅出来的血窟窿里,跟着红绳一解。   阎老五死前眼睛都未阖上,灵光一失,人已经立了起来,手脚齐动,挥刀砍向自家兄弟。   阎家兄弟共有六人,庙中只有四人,想必余下两人是去取水打猎了,得快些结果掉余下三个,他们才能活命。   阎老二一见兄弟被杀,一把甩开了明珠,抽刀杀向呼延图,待见兄弟竟如傀儡一般由人操控,退后一步。   跟老三老四对望一眼,眼前这个竟然就是呼延图。   他们与呼延图打过照面,自然也听说过他的手段,旁门左道之中似他这样的,轻易绝不要招惹。   行事诡密,一身邪术,还根本不知他年龄长相,防不胜防。   可既然遇上了,就不能放过他。   阎老二眯起眼来:“老三老四,不杀了他,咱们往后都没有安稳觉能睡。”   说着三人齐刀砍上,竟不是冲着呼延图,还是冲着阎老五,三刀斩断了他的手脚胳膊,血溅肉飞,尸身站立不住,轰然倒地。   可身上的草人还在发功,阎老五无手无脚,已成人彘,倒卧的尸体满地打转。   明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那条断手就飞在她身边,她吓得几欲昏厥,一下咬住舌头,让自己清醒过来,扶墙站起。   呼延图趁着三人分尸兄弟,一把抱起明珠,反身逃出庙门。   三人抢攻上来,呼延图接了几刀,撒出一把符咒,在庙门前烧起一把火来,一时吓退了阎家兄弟。   几步奔向马车,一刀砍断马车上的绳子,翻身上马,策马奔入密林。   他既要护住明珠又要刀砍马绳,腿上背上被阎家兄弟扎了两刀。   明珠被他护在怀中,呼延图跑回方才取水的林子,找水的时候他找到个山洞,把明珠塞了进去。   昨夜下了这么大雨,地上湿泥未干,这一串蹄印掩盖不住,呼延图眉头一皱,一刀扎在马腿上,马儿嘶鸣一声,乱跑出林子。   把地上的蹄印都踩乱了。   跟着他又掩藏踪迹,藏回山洞。   明珠怕得发抖,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她到这时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无缘无故的伤害。   “他们不会追来了罢?”明珠细声问着。   呼延图一动不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珠便不再说话,借着洞口中透出的一点亮光,见呼延图后背胳膊浸出血来。   撕下裙中布片,想替他绑住伤口。   呼延图眉头一皱,按住明珠的手,明珠正在说话,又死死咬住嘴唇,大气都不敢出,隔了片刻听见林中脚步声。   “他杀了老五,咱们万不能饶他。”阎家几个兄弟聚到一处,搜林找人。   何况不杀了呼延图,他事后必会寻仇暗算。   五人分散找人,呼延图一听声音走远,便打算出洞,明珠扯了扯他的袖子,担忧的望着他,那些人都已经走了,他怎么还要出去?   呼延图看了一眼她的匕首,拨开树丛出去了。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形迹败露就再换一张脸,可现在他不能换掉这张脸,就只有趁他们分散,逐个杀了他们。   呼延图绕到树后,看准了阎小六落单,张嘴便是阎老二的声音:“好哇,原来你们藏在此处!”   跟着是一阵打斗声。   阎小六听见声音立时赶来助阵:“二哥,我来帮你!”   被呼延图一刀了断,将他的尸身吊起,藏在树上。   跟着又如法炮制,杀了阎老四。   呼延图靠在树上,微微喘气,他背心抵着树杆,身上三处刀伤还在流血,紫微真人的拂尘旧伤还没养好,就带着明珠千里奔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赶紧结果了三人,就怕他先撑不住了。   余下三个是阎家兄弟中道术更精的,远远便见他们身上贴了灵符。   此时正值白日,他那些小鬼白日之中跟在身边报信还成,暗算偷袭要等日落之后。   “怎么咱们找了半日,人没找到,小六和老四也不见人影?”阎老二与阎老三在一处,忽然说道。   “那人邪门得很,咱们且得小心。”   呼延图手中草人一动,吊在树上的阎老四缓缓下落,他张嘴便发出女声,低声婉转,啜泣哀求。   跟着是阎老四的声音,张狂淫邪。   隐隐传到阎老二和阎老三的耳边,阎老三气急:“这个老四捉到了白羊怎么不先给二哥尝尝,倒光他自己开荤。”   阎老三抢步进前,阎老二伸手拦他:“老三不要冲动。”   转过树丛就见阎老四趴在那里,看到果然是四弟,老三去搭他的肩膀,被阎老四一刀扎进腹中,刀柄还绞动了一下。   阎老二觉出不对,当即跳开,地上哪有女人的影子,可呼延图已如鬼魅般站在他背后。   林中就余下阎老大了,呼延图松了口气,他在爱伤之后还操控傀儡,耗费了许多精神,强撑着一口气寻觅阎老大的踪迹。   听见林中声响,靠在树上,学明珠的声音。   “滚开。”   “这性子,够味儿。”阎老二的声音。   阎老大听见声响,脚步一顿:“二弟,正事要紧,人先留着。”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呼延图靠在树上,预备偷袭,竟被阎老大反身一刀,呼延图不防他竟察觉出破绽,向后跃起,被他一刀扎在肋间。   落地才见明珠双手被缚,瞪大眼睛看着呼延图,方才那几句,她听个正着。   “要不是抓住她,还真分不出来。”阎老大看呼延图已经重伤,慢慢走上前来,他听见声音,怵然一惊,干脆将计就计。   呼延图转过目光,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单身解开草人身上的红绳。   阎老大一边点燃湿柴,一边道:“等割了你的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拿着人头和脸皮到官府请赏。”   呼延图捂住伤处,咳出一口血来:“不如我拿着你们兄弟的人头去官府领几两银子花花。”   阎老大哈哈笑了一声:“死到临头,我们兄弟几人,还捉不住你?”   湿柴的烟腾空而起,林间响起脚步声,阎老大用湿柴冒烟的法子来召唤兄弟,哪里知道他几个兄弟都由人变鬼。   呼延圈手中攥着三个草人,等脚步声一近,他便发力跃出,刀剑相撞,阎老大刚要要兄弟们帮忙,背后连中三刀。   呼延图用刀柄撑住身体,他应该挖个深坑,把人埋了,可他先走到明珠面前。   从她目光中,知道她已经猜到了真相,她这一生,最害怕的两个时刻,一个是在野塘孤舟中,一个应当就是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树林里传出来。   呼延图抬起刀尖,明珠吓得一声都发不出,刀尖正对向她,她身子一缩,紧紧闭上双眼。   她竟以为他要杀她。   明珠只觉腕间一松,手上的绳子被呼延图割断了。   她睁开眼睛,怔怔望向呼延图,呼延图转身便走,他走了几步,明珠才站起身来,小跑两步跟上去。   “严……严大叔,你……你会百戏是不是?”   市井伶人用一张口学百样声,王府中饮宴也曾召过伶人来取乐,可那些人也只能学鸟叫,从只鸟飞学到群鸟飞。   将人声学得维妙维肖的,她只知道一个呼延图。   明珠尤不死心,呼延图会,说不定严大叔也会,他们都江湖人,严大叔怎么会是剥皮魔呢。   呼延图走在前面,明珠离他两步远,看他竟往尸体走去,抬刀将阎家兄弟的脸划烂。   明珠咬着嘴唇,一句也不敢问,站在原地便摇摇欲坠。   呼延图转身走向明珠,刚走到面前,预备告诉她实情,她身子一歪,栽倒在他身上。   明珠又是被雨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就见石洞中升起一堆火,洞外雨丝如帘,洞内却烘热干燥。   她睡在干草堆上,呼延图正背对着她,赤着上身,反手包扎伤口。   他背上新伤旧伤纵横交错,明珠眯起眼睛,只是一瞥,便又晕睡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面前摆着两个野果,呼延图靠在山壁上休息。   明珠早就饿了,可拿起野果许久都不敢吃,闻着果子的清香味,用牙咬下一点,酸意自舌尖泛起。   严大叔一路上都待她很好,这一回若不是他,她也早就死了,他又……怎么会是呼延图,那个杀人魔呢?   明珠说服自己,鼓足勇气:“严大叔,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只是微微一动,并未睁开眼睛,明珠怯生生伸出手去,呼延图倏地睁眼,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嘶声道:“干什么?”   他掌心火热,指尖却发凉,明珠一下把他按到草席上,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对他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若有弓箭,明珠自认能猎到野兔野鸡,可她什么也没有,捡了一根被雷打断的竹子,捅了些野柿子回来。   这个放在火上烤软了,总比野果子要甜些。   林间树下生了白白胖胖一串蘑菇,明珠摘了许多,她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吃,可严大叔一定知道。   她还用严大叔教她的法子,用野草编网,在溪流中捞了几条大鱼,大雨让浮水暴涨,不知把哪里的雨冲了过来,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明珠带着果子活鱼回去,可她只见过呼延图杀鱼,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的,在鱼脊上一扎,鱼便一动不动了。   她下手太重,把鱼脑袋砸烂了,好在肉还能吃。   千辛万苦烤熟了鱼,又把柿子烤软,托在叶子里捧到呼延图身边,低头轻叫他:“严大叔,吃饭了。”   借着火光,看见严大叔颈间出了许多汗,可他脸上一滴汗也没有,明珠掏出手帕给他擦汗,就见他颈间皮肤翘起一块。   明珠一下顿住,刹时脸色惨白,她伸出手,撕开那块翘起的皮。 第122章 杀人【明珠章节】   呼延图旧伤未愈又添新仇,伤势极重,他吃了丹药,浑身发热,似这样的时刻,他经历过许多回了。   挨过去,那就活,挨不过去,那便死。   在无数个山洞矮檐破庙中,他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可他闻见了烤鱼烤果子的香气,软帕在颈间摩挲,他分明醒了,却贪恋那一点暖意,没有立时便睁开眼睛。   跟着他听见明珠呼吸一滞,她用指尖刮他的颈间肌肤,呼延图几乎颤抖,他应当睁开眼睛,他应当阻止她。   可他没有动,他放缓了呼吸,他想知道,她会怎么选。   明珠掀起一角,怔怔盯着露出来的微黑肌肤,倏地松开了手。   “严大叔,我烤了鱼,你吃不吃?”   呼延图适时睁眼,他撑坐起来咳嗽了两声:“多谢。”   “不用客气。”明珠把托着烤鱼果子的大叶子,推到呼延图的身边,水囊中已经装满了干净的水。   她自己坐到火边,给火堆添柴,柿子皮烤到裂开,甜汁烤成蜜色,明珠捧了一个,呼呼吹着吃起来。   看上去行止如常。   可呼延图知道,她是在假装,就像她在船中假装她不会水,其实是伺机逃跑那样。她现在也在假装,她准备要逃走了。   明珠吃了鱼和烤柿子,对呼延图道:“严大叔,我看你的衣裳破了,我替你补一补罢。”   她的裙子袖口也破了,正从怀中取出针线来,穿针过线想要补衣。   呼延图内衣外衫都被刀割破了,他解下外衣,看明珠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对她道:“把针给我。”   明珠惊异抬头,跟着扯出笑来:“严大叔还会针线?”   既然她都知道了,不妨让她知道得更多一些。   呼延图伸出手去,明珠将针线递给他,就看他飞针走线,很快便将衣裳的破口密密实实缝补起来。   “严大叔连这个都会。”比她缝得要好多了。   呼延图抬起头来,顶着中年汉子的脸,对她道:“我还会绣花。”   说着坐到明珠身边,替她把裙子补上,就用这几根线,绣出一朵四瓣小花,上面还添了一瓣叶片。   呼延图绣完便又睡到草席上。   明珠捏起针,针尖扎在她指上都浑无所觉得,她全身寒毛倒竖,这朵小花与阿绿绣的一模一样。   明珠针线活极差,嫂嫂拘着她,让她每日都要练绣花,能做个帕子出来也好,她自然不会,让阿绿替她做了。   淡绿色的绸帕上,就绣了这么一朵花。   阿绿在宫中失踪,明珠只当她与那些宫人一样跌落玉台,那个晚上兵荒马乱,各府女眷都被关在宫室,等新帝上位,方才放她们出宫。   各藩王都被软禁在王府,明珠更无从去探听阿绿的消息,想来她定是死了,还趁着中元节给阿绿烧过纸。   明珠浑身发寒,面如白纸,他这是在告诉她,他就是阿绿。   怪不得哥哥在商州怎么抓捕都没查到呼延图的消息,原来他一直藏在她的身边。   呼延图翻了个身,面对石壁,这才睁开眼睛,她既然想逃,就给她机会逃。   明珠死死捏着裙角上这朵花,一夜都未阖眼,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听见干草上的动静,   她怵然惊醒,看见呼延图离开了洞口。   明珠第一个念头便是要跑,但她立时咬牙按捺住,外面都是密林,没有呼延图带路,她根本就跑不出去。   就算跑了,这里无遮无挡,她很快会被抓住。   呼延图有意拖延时间,出去了许久,回来时候,洞中果然没了明珠的身影,他扒拉扒拉火堆,这么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谁明珠捧着满满一叶的浆果又回来了,她把果子放在地上,笑盈盈问道:“严大叔干什么去了,我等了好久。”   每摘几个果子,她便想要逃走,甚至爬到山上寻常道路,可最后她还是回来了。   “毁尸灭迹。”呼延图连声音都变得不同了,他不再刻意用严大叔的语调说话。   明珠立时想到林中那几具尸体,她低头不言,把果子分好,推给呼延图。   二人沉默吃完,呼延图又坐回干草上,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来吃下,盘腿打坐。   明珠一夜未睡,支撑不住,终于倒在火堆边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火堆上架着烤兔子,呼延图撕了一条烤兔腿给她。   明珠接过便大吃起来,他假装阿绿还可以说是为了逃过追捕,那他扮成严大叔又是为什么呢?   两人走出密林,已经是三日之后,官道上每隔几步就有难民,比几日之前人数更多,也更褴褛。   明珠望着难民,忧然蹙眉。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难民越多,你越该高兴才是。”   说明澹王攻城掠地,一路没有遇上阻碍。   明珠抿住唇,瞥了呼延图一眼,心里知道他是对的,只要再往前一些,就有澹王的先锋营,到时她就能摆脱呼延图。   接连两座城池都紧闭城门,连难民也不放进来,怕其中混着奸细,他们又没了车马,只能徒步往前走。   所过之处几乎都是空村落,家家都逃命离去,留下的也是些老弱妇纾带不走的东西便充了难民的口粮。   田中稻子成熟,却再无人收割。   他们与难民背道而行,天色将暮时,在村落中找了间破屋休息,呼延图出门找吃的,明珠一等他离开视线,当机立断,离开了破屋。   只有在村落中她才能找到藏身的地方。   明珠迅速推开间屋子,没想到屋中已经有个蒙脸妇人,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见到明珠吃了一惊。   明珠恐她叫嚷,央求她道:“大婶,有人追我,求你让我在这儿躲一躲!”   妇人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示意她钻进屋边水缸里。   呼延图并未走远,他绕到屋后,看着明珠离开,见她没往官道上跑,反而藏在村中,挑了挑眉头,倒学得聪明起来了。   明珠在水缸里躲了很久,然而呼延图一直都没来找她,那个妇人打开盖子,对她比划两下,把明珠扶了出来。   桌上有菜汤干饼,请明珠跟她一起吃。   明珠从包中掏了两个野柿子来,放在火上烤软了,递给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冲她咧嘴一笑,接了过去,妇人撕开柿皮,喂给孩子吃,明珠这才看见她布巾之下道道伤痕。   她刚吃了一口,就听见屋外喧哗:“这间这间,这间有火光。”   妇人一听,便指着水缸,把明珠又藏了进去,明珠刚进缸中,门就被踢开了,进来两三个大汉,见着妇人惊喜道:“有个女人!”   他们本来是想来抢点吃的,没想到这样好运气,竟然遇到个落单的女人。   那几个男人撕开了妇人的面纱,看她脸上疤痕凸起,骂了两声娘,跟着撕拉一声,扯开了她的衣襟。   “啧,脸虽丑些,身子倒白。”   那个孩子摔在床上,哇哇哭起来。   明珠躲在缸里听得清清楚楚,她颤抖着摸出袖中匕首,这把匕首上还沾过阎老二的血,她一把掀开了木盖。   这几个男人只是逃难而来的普通人,他们一见明珠立时抢上来。   明珠一刀捅在其中一个的颈间,那男人闷哼一声,立时气绝,明珠拔刀之时,鲜血喷涌出,溅了她一头一身。   另一个张开双臂过来抱她,被她反身一脚踢中要害,那男人弯腰呼痛,背后一凉,丑脸妇人手中一把菜刀,劈在男人后心。   余下那个,见刹时死了两个同伴,哪里还敢再贪美色,跌跌撞撞逃了出去,在小道上还摔了一跤。   明珠攥着匕首,双手满是鲜血,她退后两步,一下跌坐在地上,喃喃说道:“我也杀人了。”   她那一刀扎出去,确实是想要那个男人的命,可真杀了人,她又想也许扎他一刀,他就逃了呢?   她就是想要那个人的命,他死了,才最安全。   “我杀人了。”明珠低着头,忽然哽咽,跟着大哭起来。   呼延图就在屋边,余下那个逃走的,他自然不会放过,一记飞针,那男人跑着跑着,便翻倒在田间,毒发身亡。   听见明珠痛哭,他眯起眼睛,第一次杀人都是这样,可人永远只能选择自己活。   也许等她再多杀几个,便不再计较了呢?   这样便能将她留在身边。   丑脸妇人把屋中两具尸体拖了出去,拖到屋边用干草盖住。   接着走到明珠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把明珠揽进怀中,拍着她的背,口中发出拍哄婴孩的声音。   明珠由大哭变成啜泣,她把嗓子都给哭哑了,最后还是妇人给了她一碗水,润了润喉咙。   她们不敢再点灯,吹熄了灯火小声说话。   “大婶要去哪儿?”明珠问道。   妇人似是指了个方向,明珠喜道:“那咱们同路。”   呼延图躺在破屋顶上,一条腿架起来,望着头顶星空,她一个人都活不下去,竟然还想再拖两个累赘。   明珠睡在床上,忍不住伸手摸摸裙角那瓣绣花,她咬紧了牙,安慰自己道:只要回去就会好的,只要回去,就会全部忘记,重新开始。 第123章 好色【明珠章节】   明珠一早便起来了,她将自己洗漱干净,跟着丑脸妇人到田间挖来几颗番薯,这一片地都叫人挖空了,她们找了好久,才找到七八个。   “大娘,你姓什么?”   明珠把番薯扔进火堆里烘熟。   妇人张大了嘴,十分费力的发出“呼……呼……”声,明珠猜道:“你是不是姓胡?”   妇人一怔,点了点头,明珠便叫她胡大娘。   她又问孩子:“你叫什么?”   孩子不会说话,却一逗就笑,咿咿呀呀冲着明珠挥动小手,明珠指出一根指头,他便一下攥住,还想拉到嘴边,啃上一口。   他颈中挂着一块银锁片,锁片上刻着只老虎,明珠干脆就叫他小虎。   两人分食了番薯,还给小虎煮了些番薯汤,收拾东西预备上路。   胡大娘身手矫健,在破屋中搜罗工具,扎了一把木弓,将粗枝削尖,当成箭用。   明珠接过木弓箭,拿在手里试了试,她自小爱跟着哥哥打猎,准头力道都很不错。   胡大娘见明珠也会用弓,又扎了一把,两个女人把木弓背在背上,孩子绑在胸前,结伴往北边走。   两人背着弓箭,寻常难民反而不敢惹上她们,偶尔宿在荒村,偶尔歇在破庙,走了几日平安无事。   明珠跟遇上的难民打听澹王的军队在何处,这些人哪会知道,可说起澹王,莫不咬牙切齿:“天杀的反贼。”   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有吃有穿,干什么造反。   明珠先还不忿,新帝圈禁诸王,他们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哥哥不过是比诸王先行一步,等听多了便默然不语。   她总有一种感觉,呼延图还跟在她身后。   偶尔休憩,总会立刻悚然四顾,似被狼盯准的猎物,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可不知它何时出现。   越是往北,越是寒冷,走了一天,也未见到能歇脚的地方。   天越来越暗,口鼻间呼出一团一团白雾,胡大娘摇了摇明珠的手,点了点怀里的虎子,他已经半天都没醒过了,得找个地方给他灌些热汤。   远处有间大宅,走近才知是座荒废的道观,新帝下令肃清道门,澹王的兵丁所过之处,见观便毁,这些道士就是在肃清中活了下来,也都逃命去了。   明珠扶着胡大娘进门,殿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十几个人正在殿中烤火取暖,神台都劈了当柴烧。   明珠松了口气,人越是分散,越是安全。   她找了个角落安置胡大娘和孩子:“我去找点吃的。”   道观后有膳房,米粮早就空了,她找到一只砂锅,用竹筒来净水,背着弓箭进了密林。   已经十好几日不曾吃肉了,今天怎么也得捉只野鸡。   跟着呼延图的时候,每天都有肉吃,还从来不知饿肚子的滋味,可这十几天里明珠已经知道,能吃饱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呼延图抱着胳膊站在树梢,看明珠伏在树下,她开弓架箭,牢牢盯着前面不远处的两只野鸡。   他知道她十几天没吃肉的,人饿瘦了一圈,偶尔有些热食还得分给一老一小。   是她活该,是她自己找罪受。   天色太暗了,明珠看不清楚,一箭射出祈求能中,要不然今天就只有饿肚子了。   那两只鸡扑棱着高飞,似被箭射中,倒掉下来,明珠急奔过去,从草丛中拎出鸡来,捏着脖子却没见到木箭。   木箭钉要树杆上,根本没有射中。   呼延图站在树上,手间捏着薄石片。   明珠到底还是把鸡拎了回去。   这只鸡焖在锅里,加一点盐,炖出一锅鸡肉鸡汤,满殿都是香味。   观中十好几人个个闻香咽唾沫,可明珠这么个小姑娘能捉到野鸡,说明身手了得,倒不敢贸然抢她的。   有个妇人拿了碗来想盛一碗,明珠刚要给她,又按住锅盖:“你拿什么来换?”   她用半锅鸡汤换到了面饼盐巴。   天更晚些时,又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人,带进来一阵寒意,外面下起雪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三十多人挤在殿中,一时无人说话,下雪之后路就更难走了。   睡到半夜,胡大娘推醒了明珠,拉着明珠手去摸孩子的额头。   他浑身似块烧热的碳,似这样死在半路的孩子,这十几日来明珠见过许多,他们无医无药,病了便只有扔在路边。   明珠冒雪到道观后殿找药房。   药房也早就空了,没找到药,她拆下帐幔抱回去给虎子取暖,看他连呼吸都越来越艰难,咬牙站了起来,环视四周。   呼延图的身上,有药。   明珠知道他在殿中。   她寻了片刻,站到一个人身前。   这人阖眼养神,抱着胳膊坐靠在墙上,明珠过来他分明已经察觉,可就是没有睁开眼睛。   她蹲下身来:“给我治风寒的药。”   眼前人倏地睁开眼,幽幽火光下,目色隐隐泛绿:“你怎知是我?”   他又换过一付面貌,不再是中年汉子,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明珠两只手紧攥成拳:“你给我药,我就告诉你。”   呼延图挑眉笑了,他走到胡大娘身边,摸了摸虎子的额头,看舌苔摸脉搏,这才给了他一颗药,用温水服下。   明珠一直等到虎子呼吸平稳,才松了口气。   “说罢。”自进殿以来,他没有泄露过形迹,孤身一人的也不止是他,她又是如何确定的?   明珠深吸口气,对呼延图道:“你的身上,没有味道。”   混在人群中自然不显眼,可难民身上多少都有味道,只有他干干净净,难道这种时候他也每日沐浴?   明珠想到他偷偷洗澡的样子,皱皱鼻子。   说完她躺回胡大娘身边,胡大娘目光中似有疑问,明珠不知如何作答,说这人要杀她,似乎并不是。   这人对他……图谋不轨,可路上两个月了,他想做些什么,有的是机会。   她只好把眼紧紧闭上,好像并不那么害怕呼延图了。   呼延图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微一诧异,便听见檐上雪块滑落的声音。   立即拉起明珠:“走,有人来了。”而且是大批人马。   明珠想甩开他的手,可腕间被她紧紧攥住:“你!”   刚说了一个字,人便被卷抱起来,从后殿绕出去,逃到山中。   明珠还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她以为呼延图对她欲行不轨,对他又踢又打,最后一口咬在他后颈上,便是这样,他也没将她放开。   爬到半山,才把她一下扔到雪地上,他知道她为何反抗得这么激烈,冷着一张脸捏住她的下巴:“冰天雪地我可没兴致。”   说完松开手指。   明珠胸膛不住起伏,又气又羞,手撑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捧雪,一把扔了过去,扔得呼延图满头满身都是冰碴。   眼看呼延图脸色凶恶,倾身上前,她又扔出一把雪,砸在呼延图的脑袋上:“你好色无耻!”   话刚说完,传来行军声,声音越来越响,震得松上积雪簌簌落下,官道上有大队人马往道观中来。   明珠脸上一红,这才知道呼延图并没想非礼她,可转念又想,阿绿不知为她值过多少次夜,说这人好色无耻,半点没错。   大军进入道观,天色未明,明珠看不见那军服是红是蓝,甲胄若是红色便是大昭国军,若是蓝色,才是澹州兵马。   她“呀”了一声:“胡大娘和小虎子还在殿中!”   天色微亮,透过晨光能看见这些兵士的肩上绑着红布巾,不是澹王的人马。   那些兵士将难民赶出殿外,可出来的只有女人,男人都被留下充军,哭声响彻山间。   里面没有小虎子和胡大娘。   明珠紧紧攥着拳头,一付要冲下山去的模样。   呼延图看了她一眼,还当她长进了,知道用鸡汤换必需品,谁知她又惦记起不相干的人来。   “你……能不能把他们也带出来?”明珠倏地气壮。   “我好色无耻。”   明珠深吸口气,甩下呼延图,往山下去,被呼延图一把扯住:“你去找死?”   明珠伸手推开他:“不用你管。”   说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要下山去,雪花落在她发间肩上,她冻得鼻尖通红,可目光坚毅。   “我去。”呼延图脚尖一点,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浅浅脚印。 第124章 未亡   呼延图伸手环住明珠,明珠飞脚踹他,呼延图身子一侧,闪避过去,对她道:“他们马上就会上来。”   似是印证他说的话,果然有一队兵丁带着弓箭走到后山,他们既然在道观中扎营挡雪,那总得给主帅打些野味回去。   这个天气,喝点酒,炖些肉,等雪停了,这只军队才会离开。   明珠不服气的瞥了他一眼,乖乖跟他上山,被他带到后山的石洞中。   石洞小口壶身,里面还藏了几袋粮食,壁上刻着经书,是道士们面壁清修之所。   “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来时还未下雪。”积雪掩盖了山脚到达石室的小道,他们藏在这里暂时安全。   “你在这儿等着。”呼延图,走到洞口,微一停顿,“别出去找死。”   明珠自然不蠢,她知道呼延图是在告诫她,让她这会儿别想着要跑,若是落到大昭军队的手里,不论知不知道她是郡主,都一样糟糕。   明珠目送他远去,不敢烧柴点灯,就在屋中空等,也不知胡大娘和小虎子怎么样了。   殿中逃难的妇人,略有颜色的,都被留下侍候军中将领。   胡大娘容貌被毁,本该被赶出殿外,但那些兵士一脚踢倒了她炖汤的砂锅,汤虽喝尽了,锅底还结着一层鸡油。   兵士一下按住她:“你去做几个精致小菜,给将军下酒。”   胡大娘抱着小虎子,被赶去了灶房,她把小虎子背在身上,蒸腊肉软饼,等兵丁捉来山鸡炖汤。   呼延图从山上望向道观,成百上千人,将道观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这么闯是闯不进去的。   呼延图目光转回山上,那一小队人出来打猎,正好下手。   他剥了个兵士的衣裳,逮了只松鸡,一个营这许多人,便不易容也认不出他来,明目张胆进了灶房,见灶房有人,便给胡大娘打下山,褪鸡毛。   灶房离后堂很近,时不时便有女子惨叫声传出来。   等这大队人马离开,那几个女人也活不成了,乱世人命如草芥,死了便死了。   后堂一叫,胡大娘便捂住小虎子的耳朵,她蒸好了馒头,先塞了一个给呼延图,冲呼延图眨眨眼睛。   她认出呼延图了,她以为呼延图是明珠的同伴。   只是灶房中还有别人,她便假装不识,借着递馒头的时机,点了点灶边水桶。   趁整个军营的人吃饭时,她假装去打水,抱着虎子,来到井台边。   呼延图早就在那里等她,心中还道,这个女人倒很聪明,知道给自己找机会,将她一路带回后山石洞。   胡大娘快到石洞的时候,忽然伸手一指。   呼延图顺着她指尖望去,白雪之中一丛红山茶。   茶花经霜不凋,反而越开越艳,她见呼延图不明所以,摘了一朵塞到呼延图手中,示意他把这个送给明珠。   呼延图沉了脸,哪会伸手去接花,把胡大娘和小虎子带回石洞,在洞中升起火来。   明珠一把的住胡大娘,胡大娘把手中还结着冰花的山茶递给她。   明珠捏着花朵,眨了眨眼。   胡大娘又指指洞口,示意是呼延图送给她的,呼延图正趁着大雪掩盖行迹。   那些军士只知逃走了一个丑脸妇人,这么大的雪,没一个人出来找寻。   明珠一松手就要把花给扔掉,胡大娘拉了拉她,替她把花放到桌上,她以为他们是小情人吵架。   山洞里升了火,红光照得洞中一片暖意,也照亮了洞中石刻经书。   胡大娘掏出个布包,里面装着面饼腊肉,递给明珠,明珠吃了一半,分给呼延图一半,他掀掀眼皮,看也不看,他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   胡大娘并不介意,她把小虎子抱在怀里,轻吟歌谣,明珠就坐在她身边,托腮听着。   这只歌谣是胡大娘第一次哼唱,她不能说话,便从喉咙中发出音调,曲调绵长,无尽悲怆,她一面拍哄虎子,一面低哼。   明珠从未听过,可她听了片刻,便低头拿衣袖抹抹眼睛。   呼延图本来靠墙,调子一起,他先是一怔,跟着浑身颤抖,定定望向胡大娘。   他离开母亲的时候已经七岁了,这十多年来,他牢牢记住母亲的容貌,也牢牢记着这支歌谣。   胡大娘用黑布蒙着脸,只能蒙住眼睛下方的伤痕,她额间鼻梁也有刀伤,伤愈之后,疤痕如蚯蚓一般盘在她脸上。   呼延图走到火堆边,明珠望向他。   见他双拳紧握,战栗不止,身子往后缩了缩了:“呼……呼延图,你这是……怎么了?”   歌声戛然而止,胡大娘身子往后一仰,似被人迎面痛击,跟着目中热泪涌出,张嘴“呀呀”两声,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呼延图伸出手去,指尖碰到胡大娘的面巾,瑟缩凝滞。   胡大娘解下了面巾,她脸上,少说也有十七八道刀痕,划得没有一块好肉,嘴唇外翻,鼻梁断了又再接过。   呼延图呜咽一声,一把撕开了面具,用衣袖胡乱擦拭,露出本来面目。   胡大娘一看见他的脸,便认出儿子,大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摸到他额上的刺字,外族奴隶才有的刺字。   胡大娘“啊”一声张开嘴,呼延图见她口中断舌,如遭雷击。   他倏地立起,似一阵风般,离开了石屋。   明珠追了出去,可呼延图跑得极快,他掂着刀,奔到道中,乱斩乱杀,顷刻间就杀了十好几人。   明珠在树林前停下脚步,怔怔望着,既想阻止,又不知该如何阻止。   很快前殿的军士也都杀了过来,呼延图背上身上不知被砍了多少刀,他整个人好似疯了一般,符咒毒针一把一把甩出去,   明珠惊惶失措,双颊满是泪水,她身边一道灰影闪过,胡大娘把小虎子放在她怀中。   拾了一把刀,冲进杀阵内。   眼看母子二人力竭被擒,天边突然卷起一道风,那阵风绵绵而来,拍散了围在呼延图母子身边的兵丁。   其中一个叫嚷起来:“是谢玄!是谢玄!”   明珠这一路自然听过谢玄谢魔头的名声,他们把谢玄传得神乎其神,说他能摇山倒海,说他能寒暑倒转,还有的说他掌着十万妖兵。   他们在路上偶尔路过书肆,还有说书人讲谢玄杀紫微真人,踏平紫微宫的故事。   明珠一直以为那都是胡扯的,小小和谢玄再厉害,又岂能打得过紫微真人,她一直以为紫微真人是被新帝给杀掉的。   新帝早就想收拾道门,找了个由头,肃清天下道观。   可她没想到,谢玄当真能御风而来。   风团上立着年轻男人,他怀中抱了个披着狐裘的女子。   方才还风雪大作,他一停,风便停了,月华如练,映照积雪,满天霜白。   兵士奔逃离开,呼延图却不肯放过他们,便是这些人,破他家园,辱他母亲,他杀了一个接着又一个。   谢玄皱起眉头,手掌一伸,将呼延图拎起,把他摔在明珠脚边的雪堆里。   呼延图还不肯停,他早已经力尽,刀柄砍断了,就捏着断刀杀人,满手都是鲜血。   他爬起来还要杀人,“啪”一声脆响,明珠站在他面前,扬手扇了他一耳光。   她泪流满面,一巴掌不清醒,就又打了一巴掌,呼延图竟真的冷静下来,跪倒在雪中,胡大娘自身后抱住儿子,无声哭泣。   这两巴掌明珠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掌发麻,怀中的小虎子哭声震天。   谢玄抱着小小轻飘飘落到林间,看了看明珠,又看了看胡大娘,最后看了眼呼延图。   豆豆从小小的狐裘中钻出来,它还认得明珠,冲着明珠摇头晃脑。   谢玄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第125章 红山茶   呼延图心中杀意,被明珠一巴掌打散了。   他身中数刀,跪在雪间,鲜血汩汩,刹时染了一地血色。   谢玄见丑脸妇人拥着呼延图哑声大哭,微微一怔,明白过来,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呼延图直挺挺跪在雪中,他本以为大仇得报,心中恨意屈辱总有一日可消弥,可再见母亲,方知亡国毁家的仇没有报完的那一天。   心结果震荡,血气翻涌,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中。   丑脸妇人呀呀低叫,搂着着儿子泪流不止,谢玄叹息一声,道:“还是先给他治伤罢。”   伸手将呼延图抬起,送进大殿之中,随手取来个碗,到殿前接了一捧雪,就在雪上撷取灵光,画了一道药王灵符。   雪化成水,煮到温热,喂给呼延图。   一碗雪水下肚,呼延图身上回温,面泛血色,新伤旧伤缓缓愈合。   丑脸妇人见儿子竟这样好了,跪倒在地,想给给谢玄磕头。   谢玄又是一顿,他与小小潜入冷宫屋中时,她也没有跪下求饶过,此时愿意为了儿子磕头,让谢玄想到自己的母亲。   他伸手一抬,丑脸妇人便跪不下去。   “不必如此。”谢玄想了想,告诉她道,“他为了杀皇帝,潜入皇宫,已经替北狄族民报仇了。”   丑脸妇人一怔,十多年前她被夺来大昭,献给大昭皇帝,便想刺杀他。   被划了脸,割了舌头扔在冷宫,还以为这辈子都无法报仇。   她根本不知儿子活了下来,母子分离之时,儿子还只是草原上一只小鹰。   她一时笑,一时又落泪,伸出手去,轻轻触碰儿子的鼻子嘴巴,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明珠抱着孩子站在殿门边,她自然知道北狄的事,澹王封地有一部分与北狄旧土接壤,澹州有许多北狄遗民,因澹王仁厚,允予居住,是以养马为生。   在王府中养她那匹小白马的,便是个北狄老人。   可大昭攻打北狄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呼延图方才多大?   呼延图额上刺字都是这般相貌,那胡大娘必然生得绝美,这一路上明珠已经见了太多女人被欺辱。   她心中悲苦已极,一时竟喘不过气来,背靠着殿门,差点晕厥。   “啪”一记脆响,豆豆用尾巴尖拍了拍她的背。   把梗在胸中那团气拍了出来,明珠一下呼出气来,眼泪跟着落下,咬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谢玄知道呼延图就快醒了,这一碗药下肚,外伤皆可痊愈。   他和小小不能再留在殿内。   他牵着小小走到明珠跟前,从她怀中抱出孩子,递给小小,小小环抱着孩子,竟还轻轻拍了拍。   谢玄也不问明珠怎么在此处,只对她道:“来帮忙。”   谢玄一人便将扎营在观中的大昭兵丁都吓退了。   他们走了,那几个被关进后堂的女子还在。   明珠哽咽着跟在谢玄身后,走到后堂,里面方才还嚎哭尖叫声不绝,此时无比寂静。   谢玄对明珠道:“我不方便进去,你去看看,她们可需要医药?”   明珠拿袖子一抹眼泪,走了进去,不一会又出来了,她双目通红,对谢玄道:“需要医药。”   谢玄摘了些野菜,又捉了几只松鸡,炖了一大锅汤,在锅上画一道药王符。   灵光散落进汤中,由明珠一碗一碗分给这些女人们喝,她们中有母女,有婆媳,挨在一处互相安慰。   明珠还盛出一锅来,送到正殿去,走到门前又不敢进去,把汤搁在门边,叩了叩门。   转身走时,看见小小身披狐裘,站在殿下,积雪消融,融化的水雪滴落下来,在檐前落成雨。   明珠不知小小灵犀不在,走到她面前,对她道:“我心里实在难受,可又不知怎么才能好受些。”   她刚刚有一点了悟,低下头,看着裙角中露出来的鞋尖,这双鞋子都是呼延图买给她的:“我知道,他不想杀我。”   小小转过身来,目色魍着明珠。   明珠扁了扁嘴唇,她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一句,可滚在心头,说不出口。   上一回与小小在一起时,她心中还只有闻人羽,此时此刻又哪里还想得起闻人羽来。   “当真是你师兄杀了紫微真人?”也正是因为谢玄大破紫微宫,他们才有可能生还,若不然还被圈禁在京城里。   小小依旧不言不语,明珠并不在意,她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听了许多谢大魔头的事,本来觉得都是胡说,这回见了,才知道确实。”   她面上绽出一点笑意,又以很快消失,似刚要开花的骨朵,不曾绽放便低了头。   “我回去了要怎么办呢?”   哥哥已经自立为王,她自然是公主,可她并不想当公主。   明珠一低头,眼泪便打在青砖地上,小小盯着她看了许久,一直不说不动,见她哭了,终于动了。   从怀中掏出帕子给明珠,明珠接过来胡乱擦拭眼睛,她忍不住对小小心生羡慕:“你真好,能跟你师兄来去自由。”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谢玄自殿后出来,走到小小身边,温言问她:“你们在说什么?天晚了,该休息了。”   说着牵住小小,将她带到收拾好的屋子里去,明珠就这么看着,吸了吸鼻子,眼前心中一样空茫。   忍不住便去正殿,往里张望,就见胡大娘坐在殿中。   呼延图已经醒了,也不知何处找来镜台铜盆,面前摆着一个个小碟子,点起观中莲灯,正用软布为母亲洗脸。   桌上摆着一张薄薄面皮,明珠目光一触,又收了回来,她不敢看过去,可又止不住好奇,忍不住瞥了一眼。   呼延图在这张薄皮上作画。   他画得很慢很慢,胡大娘一声不出,就这么看着儿子,偶尔还瞧一眼明珠,对她露出微笑。   她脸上没蒙黑巾,容貌未毁之时笑起来必然极美,可此时,她微微一笑都显得可怖。   明珠并不害怕,她也冲着胡大娘笑,心里明白呼延图在做什么了。   他想给他母亲,一张没有疤痕的脸。   明珠已经猜测过胡大娘的容貌,可等呼延图将这张面具贴合在胡大娘的脸上时,她不由自主惊叹一声。   只是掩盖住她脸上的伤痕,她便如此美貌。   呼延图按照他记忆中母亲的样子,替她画了一张面具,捧着莲灯为她照明。   胡大娘缓缓睁开眼睛,见到镜中模样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儿子,在他掌心写着什么。   明珠心中终于升出一点喜悦,缓步退了出去,在偏殿睡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屋中烧着柴火,身上盖着厚衣,枕边摆了一朵红茶花。   明珠心口“突”得一跳,握着红花奔到正殿,殿里已经没了呼延图和胡大娘的踪影。   她又到后堂,看见小小站在檐下,怀中抱着小虎子,心里松了一口气,胡大娘不会不要小虎子的。   她烧水煮汤,还从石屋中取下米粮,给大家煮了一锅粥菜。   等到正午时分,胡大娘和呼延图还不回来,她这才去问谢玄:“呼……胡大娘呢?怎么不来吃饭?”   谢玄看着小小喝粥,他跑遍了三川五岳,就是寻不回小小的灵犀。   这回来是想找到商家的孩子,把他送回家去,就带小小回村中去了。   他看了明珠一眼,一眼就见明珠神情忐忑,目中期盼:“他们回北狄去了。”   明珠手上的粥碗打翻在地,她茫然道:“他们不要小虎子了吗?”   跟着又恍悟,小虎子的眼睛是黑色的,他根本就不是胡大娘的孩子。   “小虎子叫商英,是商家的孩子,我会把他送回去。”   谢玄说完又道:“他托我将你送到你哥哥身边。”   这个他自然就是呼延图。   澹王大军近在咫尺了,谢玄既然答应,就会做到,她回去之后就是公主。   明珠猛然转身,跑到观门前,天地一片霜色,呼延图早就没了踪影。   她又转回偏殿,想去找枕边红花,可那朵花不知被风吹到哪里,明珠内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坐在屋中哭了起来。   她蒙蒙哭着,也不知为了什么,失了一朵红花,竟这样伤心。   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忽然见到门边一点火色,明珠心中期待渐生,缓缓抬起头来,怔怔盯着门框。   就见豆豆叼着那朵红花,从门口探出头来,看她在哭,赶紧游到她面前,把红花扔到她裙子上,摇着脑袋示意。   原来是豆豆叼去玩了,明珠“扑哧”一笑,拾起红花,托在掌中,花朵还在,叶子却扯烂了。   她鼻尖一酸,又哭起来。 第126章 我不喜欢   谢玄安顿了观中女人,送明珠到澹王身边。   天色将晚时分,靠近大营,谢玄牵来两匹马,对明珠道:“澹王军营就在不远处,我会将你送到营前。”   明珠默然不语,看了看小小,这几日来她已经知道小小灵犀走失,她再不想回去,也不能耽误小小。   “多谢你们,咱们后会有期。”她翻身上马,紧紧握住缰绳,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夹击马腹,策马先行。   谢玄拥着小小,小小怀中抱着小虎子,远远跟在明珠马后。   大营前的守卫看见夕阳晚霞中有个女人骑马而来,拉弓引箭,欲将明珠射落马下。   箭刚发出去,还未碰到马身,便被打落。   明珠直骑到营门前方才停下马蹄,对兵士道:“我是赤霞郡主。”   军营坐镇的是曲正,兵士禀报,他便出营相迎,见果然是明珠,吃了一惊。   京城没有消息报来,他们都以为计划失败,出嫁的队伍早就已经启程,曲正当日还曾猜测,只怕真郡主已经死了,朝廷不过拿个假郡主糊弄过去而已。   可即使如此,曲正也已经派人跟上,给合亲的h部献礼,既然以澹王府郡主的名义出嫁了,便不能白费。   娶个宗室的女儿,又怎么比得上娶真正的公主呢?   谁知明珠竟然真的逃脱,还一直逃到了此地。   曲正难掩讶异,皱眉问道:“郡主是孤身而来?”   她虽会拳脚,也是弱质女流,如何能穿越千军?   明珠半个字也不提呼延图,她侧身望向远处山坡,曲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两人骑在马上。   背光而立,山色横霞,瞧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两道影子。   曲正立时猜中,他不等明珠回答,立即上马追赶,口中大呼:“谢兄弟!”   若是能为澹王求到谢玄相助,岂是如虎添翼这样简单,就算……就算再立一个紫微宫又如何。   谢玄眼见曲正骑马而来,轻笑了一声,在小小耳边道:“我猜,他此刻心中想着,为我再立个紫微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掌天下道门,叫澹王封我一个国师当当。”   “再立一个紫微宫,我活着商家人尽享荣华富贵,要是活得长能有几十年,要是我短命,也只有十来年……怪不得古来君王都想长生不老。”   他心中知道自己猜得确实,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摩挲小小的手背,可惜听不见小小夸他聪明。   曲正确实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其余藩王虽被扣押在京城,可封地还有儿孙在,澹王派出曲正,劝谏各藩王属地发兵。   藩王还在京城,儿孙正可光明正大,取而代之。   就此联合了各地势力,一齐发兵清君侧,大昭将兵节节败退。   谢玄立马等着,他还欠曲正一壶酒,就在此地喝了,了却酒帐。   曲正见他停马不走,以为谢玄也有心相投,心中更喜,飞马奔到上山坡,对谢玄道:“谢兄弟,请入我营帐,我来备席,咱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场。”   谢玄微微一笑,取出酒囊,指一指夕阳晚霞:“此处风景更好,就在这里喝罢。”   说着拔开酒塞,仰头喝了半囊,顺手抛给曲正。   曲正伸手接住,他本想赶紧劝服谢玄加入澹王大军,可接过酒囊,总得先喝两口,放下酒囊才道:“谢兄弟……”   眼前哪里还有谢玄的影子。   曲正举目四顾,就见谢玄骑着马已经到了山坡下,他明白过来,谢玄若想加入战局又何必等到此时。   曲正握着酒囊,摇头轻笑,低声说道:“谢兄弟既在江湖之远,便永处江湖之远才好。”说完仰头将囊中酒灌入喉中。   这才骑马回营,问道:“公主在何处?”   兵士答道:“公主要了一顶营帐,正在休息。”   曲正有心问问明珠与谢玄是如何碰上的,走到帐前停下脚步,隔着营帐道:“这就去为公主寻几个侍候的人,再备车马,送公主回澹州。”   他本以为明珠定要闹腾,问何时却救王妃,谁知她半点都不吵闹,松了口气。   明珠坐在帐中,很快便有妇人送上干净衣物,她换下身上的旧衣,这件衣裳早就已经磨碰了,妇人要拿去丢了。   明珠要了一把剪子来,把裙上那块绣花剪下,收在怀中。   谢玄带着小小返回商州,除了送小虎子回去,还有一件未了的旧事,他要去将这件事办完。   商州还未被澹王势力攻占,可也关城闭户,人心惶惶。   谢玄御风而来,将商英送入商家院中,交到商老夫人手里。   这应当是他的长辈,可他并未行礼,商老夫人抱着孩子,却未看孙儿,反而盯住谢玄,说道:“你可想成商王未成之事?”   谢玄猜到曲正会说什么,却没猜到商老夫人会这般提议。   他牵着小小的手,立住不动。   商老夫人急切说道:“你既会飞星之术,便能进商王墓,那里钱粮甲胄无一不缺。”   缺的只有一个起事的人。   商老夫人目光灼灼,商家两代未有修道之人,读书作官又被打压,只能当些末流小官,直至全家入宫,当作药人,任人鱼肉。   倒不如行那商王未成之事。   商州水路旱路两边通行,天时地利,谢玄名声在外,只要振臂一呼,道门绿林,为求生路也会投效。   届时就能再举商旗。   谢玄看了小小一眼,她垂眉不动,脸上虽没有表情,可谢玄知道,纵是失了灵犀,她也不喜欢这些。   谢玄看着商老夫人,微微一笑:“我不喜欢这些。”   商老夫人脸色一变,还待再劝:“商家子弟,根骨俱佳,你与这位姑娘结成良缘,生下孩子,自然能承衣钵。”   谢玄依旧不为所动,脸上还隐隐透着笑意,他失笑:“有我在,朝廷澹王不论谁赢,都不敢再动商家,为何还要贪心?”   商家将谢玄的是商家人的事传扬出去,天下皆知,这魔头虽姓谢,但有一半流着商家的血,习的还是商家的飞星术。   这些日子以来,道门四散的道众陆陆续续团聚到商家,将商家当作道门再起的希望。   谁知谢玄本人竟不愿意。   商老夫人无比失望:“商家子弟,岂无大志。”   谢玄看她老迈,才与她多说两句,摇了摇头,环住小小离开商家,浮在空中最后劝诫:“我看在母亲的份上庇护商家,若商家当真举旗,便自保自身罢。”   说着带小小离开,寻了处客店投宿,明日便入商王墓,让它当真变成坟头,断了想入墓人的念想。   夜阑风静,山河皆寂。   小小从谢玄的眼中飘然而出,坐在床檐,用指尖点一点谢玄的鼻梁,嘴角翘起,微微一笑。   谢玄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师父让她栖身在师兄眼中时,便对她道:“你师兄天资高,性子傲,如今又身怀异术,我实在是不放心。”   “小小啊,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知道,算不上是件好事。”   小小那时并未全懂,跟着谢玄走遍三山方才懂了一些。   商王身负奇术,便想称王。   紫微真人更是自恃能够观星窥探天意,便想以一己之力玩弄权势,操纵国运,可天意又岂能被人力左右。   商将军懂得这个道理,可也已经晚了,下令全族不得入道门,可族人一有机会,就野心再起。   谢玄的天资还在这三人之上,师父惟恐他走了这三人的老路,这才让小小的灵犀栖于谢玄的眼间。   让他能看得更清明。   豆豆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冲着小小吐吐信子,将脑袋挨过来磨蹭。   小小摸摸豆豆的脑袋,与它玩耍,豆豆倏地一抬头,流火双目盯向窗外,尾巴尖一动一动。   小小心有所感,飘出窗外,凌空望了出去。   商州还未下雪,城外田野尽头,一片青莹莹的鬼火飘浮而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亡魂?   小小飞身出去,豆豆一看小小走了,急得用尾巴拍打谢玄,谢玄自梦中醒来。   他梦中与小小重建了竹屋,雪夜里围坐在一起,往火堆里扔了两个番薯,烘得甜软,小小掰开一个,分给他一半。   他还未接过,就被豆豆一尾巴拍醒了。   豆豆的尾巴直直指向屋外,谢玄皱了皱眉头,打开窗户向远处望去,什么也瞧不见:“怎么?”   豆豆急得要命,它指指小小,再指指窗外。   谢玄明白过来:“小小的灵犀在城外?”   豆豆整条蛇都瘫倒了,脑袋直点,谢玄一把抱起小小,又拎起豆豆,御风而去。   小小飘到田野上方,这才看清那整片青莹莹的鬼火是一队正在行军的阴兵,他们声势浩大,前列骑马,后列执戟。   它们面对着商州,隆隆而来。 第127章 阴兵攻城   小小眉心微拧,往阴兵来处飘去。   这些阴魂甲兵从山道上连绵而来,小小还未进树林便感到一股强大吸力,似要将她神魂吸入。   她立时御风抵挡,以指作剑,点在眉心,念了一段净心神咒。   心神一稳,就见眼前高山从中间裂开,山腹之中莹莹绿光不断往外飘浮,落地便成了穿甲衣的兵丁。   源源不断的阴兵从山腹中出来。   小小认得这里,这里就是商王墓,师兄这次前来,除了归还小虎子之外,还想将商王墓铲平。   没想到山中竟然还藏着这么多的阴兵。   她刚要回去告诉谢玄,破开的山体又缓缓合拢,山顶天空斗转星移,八方风将小小吹得站立不稳。   她灵犀一点无处可托,竟被吸进山腹之中。   谢玄凌空而来,还未找到小小的灵犀,就见山间天空的灵光尽皆黯淡,只有兵祸横行之处,才会如此。   豆豆不断抽打他的手腕,谢玄循着方向望去,听见远处声响,似雷似鼓,细听才辨认出来,这是战鼓声。   谢玄和小小都听师父讲过“过阴兵”的故事。   夏夜里切了凉瓜,两个小儿偎在葡萄架下,听师父说鬼怪故事。   阴兵是征战而亡的军士,他们生前杀戮,死后也无法超脱,战乱一起,阴魂齐聚,便会再次现于人世。   遇上阴兵行军,若是在田间山间,只要远远避过便是。   可若是阴兵经过活人城池,便会杀人屠城,将生者带进他们的队伍中。   小儿听故事,只觉得热闹厉害,可师父却连连叹息,满面苦笑,摸一摸小小的头,欲言又止。   “见着了阴兵,你们可得躲得远远的,万万不能跟在他们后面,也万万不能学他们的动作。”   小谢玄极有兴致,还缠着师父用白布演纸影戏,央求师父剪些兵人,让他们在白幕后面行军,他来演那个打败了阴兵的大英雄。   师父是极好说话的,两个孩子因为家贫,吃穿都丰裕,这些哄着他们玩的东西,师父便每求必应。   可那一回,师父没有答允。   “这辈子不见过阴兵才好。”不起战乱,天下太平。   谢玄犹疑了片刻,眼前是小小的灵犀,身后是商州城的百姓,他若是执意向前,不一定能找到灵犀,可商州城的万余百姓就都活不成了。   谢玄眉头紧锁,袖子一鼓,从里面放出百十只灵符飞鸟:“去!”   这些飞鸟片刻间便能飞过山川江湖,查探小小的灵犀。   眼看飞鸟似网线般散出去,谢玄立时回身,御风飞向商州城。   商州城头上守兵抱着刀戟打哈欠,其中一个迷迷糊糊间听见远处传来战鼓声,凝神一听,鼓声越来越响,他伸手推醒同伴。   “你听,是不是敲战鼓了?”   同伴翻身打个哈欠:“哪儿来的战鼓声,战场离咱们还远着呢。”   就算真打过来,也要先打下青州池州,这两地都没战报送来,怎么凭白会有战鼓声。   可仔细一听,当真有鼓声传入耳中,城上兵丁都听见了,爬起来望向城外郊野,就见远远有灯火,似是有人在深夜行军,赶紧去禀报守城将官。   难道前面的青州池州俱都被澹王兵马攻下了?   将官满身酒气,衣裳都不及穿好,匆忙奔上城头,只见四野茫茫,他一脚踹在兵丁身上:“哪儿来的攻城兵?”   最先听见阵鼓声的那个小兵,哆哆嗦嗦指着眼前:“那……那儿不就是兵么。”   将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先听见鼓声,跟着望见旌旗,马蹄声、喊杀声汹涌而来,仿佛城前已经有三军罗列布阵。   将官脚下一软,便要栽倒,背后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走到人前,大声下令:“擂鼓!守城门!”   将官一听这声音,便似找到了主心骨:“李大人说得是,擂鼓!守城门!”说完又对李瀚海道,“商州城就交给李大人了,我快马出城求援。”   心内已经转了主意,让同僚守城,自己逃跑,青州池州一夜就破了,商州城自然也守不住。   城楼上的大鼓才刚响了一声,鼓锤便腾空而起,兵士锤了个空,但第一下鼓声余音不歇,传得极远。   “怎么回事?”将官听鼓声一声便住,诘问兵丁。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云团落在城前,从云中走出个年轻男人,手中捏着鼓锤,对他道:“不可擂鼓。”   鼓声一响,便是向阴兵宣战。   他们肉体虽亡,可杀意未消,听见鼓声,便是沙场之上两军对阵,城中更是一个活口都难留下。   “你……你是何人?”将官见谢玄凭空出现,方才吓破的胆子,再一次破了。   “谢兄弟!”   谢玄侧目一看,竟是熟人,李翰海进京科举应试,夺得魁首,点到商州当官。   “李先生。”   鼓音一振,田野间行军声倏地暂停,再响起来时,俨然已经到了城下。   谢玄叹了口气,他们还是听见了,他不再看向将官,问李翰海道:“若要撤走一城人,需要多少时间?”   就算挡不住阴兵,也留给他们一座空城。   李瀚海神色一肃:“商州城防固若金汤,若由李某守城,无兵无援也可保连月不破,岂可弃城而逃?”   何况商州城中有万余百姓,全部撤走谈何容易。   李瀚海身上忽然一轻,谢玄御风托起他来,送到他半空中。   “你自己看看,可能赢得过他们?”   李瀚海见城下鬼火莹莹,走在最前面的骑马将军,只有躯体还在马背,头颅挑在旌旗杆上,脑袋定定望着商州城。   他们旗上写着一个“商”字。   小兵扒在城门望风处,结结巴巴道:“是……是商王的兵?那个断头将军是不是元……将军。”   说书人在说谢魔头的故事之前,最爱说的是商王的故事,他手下大将元通,爱剁人头,以充军功,自己死时,也被人剁头,成了无头将军。   谢玄隔空一点,就见阴兵马前一道红线划出,战马一蹄踩空,那些阴兵纷纷摆出攻城的姿态来。   朱砂红线阻挡在护城河前,一时难以撞破,可阴兵前赴后继,将朱砂屏障碎出裂痕。   谢玄掌心一翻,李瀚海落在城头。   谢玄对将官道:“取官库朱砂来。”   将官本想问谢玄怎么知道城中官库缴获了黄符朱砂,朝廷说是肃清道观,其实就是血洗道观,那些道士们望风而逃,观中库藏皆被缴获送到州府。   商州府库内便藏得许多朱砂。   “杀妖道”难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便是妖道?   他不应声,李瀚海站出来道:“取朱砂来。”   兵丁立时去库中取朱砂,李瀚海对将官道:“若无道法,活人如何与恶鬼相争?只要撑过今夜,阴兵自散。”   说完又对谢玄道:“谢兄弟,子时刚过,到卯时日出还有四个时辰,四个时辰不够将万余人撤出,何况开城门撤百姓,必将引发恐慌。”   谢玄眉心一皱:“将商家那些散道叫来。”   既然是道士,总该有些看家的本事,一起抵御阴兵,撑过四个时辰天就亮了,日光一现,阴魂自散。   城前屏障已被阴兵手中的刀戟撞出道道裂痕,眼看便要撞破朱砂屏障。   屏障一破,城门就算紧闭也挡不住这些阴魂。   城中锣声齐响,家家点灯,兵士将一袋一袋朱砂搬到城楼下。   谢玄掌心一抬,布袋腾空而起,袋中朱砂散落出来,似点点红雨凝结在天空。   谢玄御风飞起,朱砂绕在他四周,他凝神静气,可心中杂念难消。   李瀚海所说的,略一思索便能知道,可他心浮气躁,只要想到小小灵犀近在眼前,而他竟未寻找,便难静下心来。   城楼上的兵丁抬起头来,就见黑夜之中一朵彤云凝聚。   谢玄咬破舌尖,凭一点痛意强行定下心神,指尖一动,朱砂与灵光相合,他在城池上空,画了一道破秽符。   城头便是符头,城中是符胆,城尾是符脚。   朱砂灵光如珠网铺开,缓缓罩住整座商州城。   李瀚海看不见符书,却能看见红色朱砂在暗夜空中缓缓流动,隐隐红光映着街道巷市。   灵符一成,阴兵撞上来便金光一振,魂飞魄散。   他见识过谢玄的道术,若不是谢玄,他已经死在金道灵的手里,可如此仙法,依旧让他赞叹。   将官悄声道:“他便是朝廷通缉的妖道,天亮之后我摆酒请宴,咱们把他灌醉拿下,只要押送到京城,你我的官都升定了。”   李瀚海微微一笑:“陈大人好见识好胆量。”说完抽出腰间配剑,一剑比在陈大人项上,叫手下亲信将他捆起。   “你临阵脱逃不配为官,恩将仇报不配为人,此事之后我自会报给上官。”   商家堡藏着的道士被兵丁请出,他们一抬头便见天上罩下一道灵符,听说画符之人就在城头,不必兵士押着,自己便奔了过去。   城下散道云集,城外一群飞鸟扑翅而来。   谢玄已经失望过许多回了,可以为这次也会是无功而返,谁知竟然真的找到小小的灵犀。   谢玄立在城上对李瀚海道:“让他们会画符的画符,会念经的念经,会摆阵的摆阵,我只要你们抵挡一个时辰。”   说着飞身而起,由群鸟带领去了山中。 第128章 死复生【全】   小小的神识被吸入山腹,两半山石缓缓合拢,只留一线的时候,卷进几只纸鸟来。   小小一见便知这几只纸鸟是谢玄叠的,上面画着谢玄的符咒,互相能够传递消息。   只要一只纸鸟找到小小,余下一群便能去报信。   小小伸手想去攀住纸鸟的翅膀,可墓中风还未歇,那几只鸟被拍打在石上壁上,振翅也敌不过狂风。   等山腹中狂风暂歇,小小这才站稳脚步,四处寻找被拍在地上的纸鸟。   阴兵尽出,墓中青色莹光却未消散。   小小低头一看,原来是脚下玉石上刻的星辰熠熠生辉,一点连接着一点,一块接一块亮起,将半个墓室照得雪亮。   她就飘在玉盘星辰之上。   上回来此地时,这玉盘只是配合天上星轨缓缓移动,星辰并未点亮,难道竟还有人潜入商王墓,打开墓室机关,放出阴兵?   商家人自是不敢的,他们无一人通道术,就算掌握着什么秘密,也不会立即相信来投靠的散道,把商王墓的事告诉别人。   所以商老夫人才会鼓动师兄举旗。   若是商家人干的,倒还好办些,既然不是,那就更凶险。   正蹙眉思索,一只纸鸟扑棱着从顶上跌下来,小小伸出手来,御风托起,用指尖拨了拨纸鸟的翅膀。   轻声催动符上咒语,纸鸟翅膀上金光一振,跟着墓中只只纸鸟的翅间都有金光闪动。   只要山腹外还有鸟群在,就会去给师兄报信。   小小收起纸鸟,沉下心来,小心翼翼用神识查探四周。   神识一触,便心神一凛,这墓室之中,还有另一个人的痕迹在。   小小神识一触便回,那人却毫无反应。   这片山林一只活物都没有,林中无鸟无兽,更不提人烟,总不会是像她一样被卷进来的一缕残魂罢?   小小再次查探,就见墓室中央的摘星台上点着一盏灯,灯中浮着一星黑火。   那盏灯琉璃火色,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黑火凝然成珠,随光而转,托浮在灯盏上。   方才还只如米粒大小,渐渐丰盈浑圆,小小抬头望去,就那十二块玉板上星辰,先明后暗,星辰之光化作一线线光束汇入琉璃灯中。   不过须臾,米粒大小的黑珠,就变成了鹅卵大小。   鹅卵中心的火焰极缓慢的跳动着,整个墓室中的星光,与它一同振颤。   小小浮在灯前,那些星芒之光竟被她吸引,有一丝投入到她身上。   先是一丝,跟着丝丝缕缕萦绕而来。   星光一入神魂,精神便为之一振,似吸了一口幽林清气。   师父说她神魂太虚,要等到明岁中元,借天时方能人魂合一,可她吸入星光,竟觉得神魂强健起来。   伸手一看,双手原来透明虚无,此时竟宛若实质,不用御风术,也够捏起纸鸟的翅膀。   小小累一思索明白过来,这黑珠鹅卵也是神识,吸收星光之力,修养神魂。   难道……是商王想要复生?   鹅卵并未察觉星辰之力被小小分夺,火焰依旧缓慢跃动,只是越跳越快,确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壳而出。   小小当机立断,趁着黑珠还虚弱,截断星光,纳入自身。   盘腿入定,修习玉虚真人教她的经法,丝缕光线流转全身。   谢玄抱着小小飞到山前,还未靠近,就见山脉灵光一振一振,整座山都仿佛活了过来。   今夜虽无月色,但星光朗照,天上一丝云雾都无,谢玄心中一动,这天上星盘就似在墓中所见。   群鸟停在山缝之间,不住扑着翅膀,示意谢玄同伴被吸入山腹。   谢玄目光一扫,就见山石之间竟然夹着一半纸鸟的翅膀。   立时了悟,怪不得他们初入商王墓时在里面走了这么久,原来这整个山包都是坟头。   谢玄腾空而起,一只手紧紧搂着小小的腰,一只手平抬起来,掌中虚握,旷野八风齐聚,一柄风刀凝成。   猛然挥劈出去,将这巨大的坟包劈成两半。   一道白光冲天而去,照亮一方天空,树倒土倾,四周原野都被波及。   变故突起,墓中玉盘上星辰微黯,圆盘停止旋转,那一丝丝光束似游丝断线,缕缕浮在空中。   盏中圆珠倏地飞起,冲向谢玄身边,没入小小的身体。   谢玄只觉得怀中小小微微一动,目光骤然有神,唇边笑意未绽,就见她一双雾眸满含怅恨。   这点情绪转瞬即逝,再看她时,她又是原先的神色,甚至想要牵动嘴角,对谢玄笑一笑。   小小自来澹静恬逸,不论何时,不论何事,谢玄只要望她一眼,心中躁意尽去。   眼前这个绝不是小小。   谢玄勃然大怒:“什么孤魂野鬼,竟也敢来占她的身体。”   指尖凝光,神符即成,这一记光符本该打在小小额间,可他指尖一抖,凝住不发,小小魂魄离身太久,这一道神符,怕她支撑不住。   黑珠抓住机会,抬掌拍出,击在谢玄胸口。   它刚附体时,连嘴角都无法牵动,不过片刻,就能控制四肢。   一掌软绵绵的,不带半分力道,可掌心间竟藏着一道灵光符咒,将谢玄拍了出去。   “小小”目光微眯,锁住谢玄:“看来,飞星术还有传人。”   虽是女声,却老气横秋,黑珠一听自己的声音,皱起了眉头,骂道:“一群废物!活着是废物,死了也是废物。”   他数十年来等待此刻,放出阴兵,是驱使它们找一具合适的身体送来,最好是商家的子孙,修习道术神魂强健。   蚕食神魂,便是他复生之后,第一样补品。   谁知这些废物,到此刻都未回来。   若是能商家子孙的身体,他又何必附身在个女人的身上。   谢玄眼睁睁看着“小小”在自己面前,用厌弃的目光望着她自己的手脚。   这人操控着小小的身体轻轻转圈,身形虽是少女,姿态却似个男子,伸出手来,张开合拢,压低声音一笑:“虽弱些,倒也有好处。”   谢玄身子颤抖,双拳紧握,竭力克制自己,万不能贸然出手,万不能伤及小小。   他一直对小小的身体精心呵护,她是极怕冷的,往年这时指尖脚上总有红块,今岁神魂不在,怕冷也不知自己取暖。   他便每夜都用羊脂油膏替小小擦手擦脚,再将她的脚暖在怀中,养了半个冬天,脚上手上一点红肿也不见。   那人抬头看了谢玄一眼,若原来抬手杀了他便是。   可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只得了一半飞星之力,这具纯阴之身正能滋养神魂,等他修养好了,再想法子取眼前那具纯阳之体。   “小小”微微含笑,笑意间竟带些慈和,对谢玄道:“你是商家子弟?”   “你……你是商王。”   “不错。”那人微微颔首,越看谢玄,越是满意,这具躯体习过飞星术,看上去便健壮有力,待他修补残魂,便夺走谢玄的身体。   商王生前就给自己留下后路,抽取一丝灵识藏于墓室,肉体虽败,但灵识还在,待星辰移位,他便可回魂再生。   这本是条不知能不能走通的后路,谁知竟然走成了。   商王得意至极,双手一抬,墓室中建的四座玉殿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金银甲胄书符阵法。   “你既是商家子弟,不如依附于我,当我麾下一员大将。”   换作旁人,见他死了几十年还能回魂,再看见这些金银财物,不论恐惧还是向往,都会心生拜服,可谢玄咬紧牙关,思索如何救出小小。   商王此时虽用小小的身体说话行动,但神魂还未与小小的身体融合,须让他心神震荡,趁神魂与肉身剥离,给他一击。   可眼下有什么事能让他心绪不稳。   谢玄还未开口,商王已然先道:“这小姑娘是你的情人罢。”   商王一看谢玄不因利动,那就只有威胁他了。   谢玄听他这一句,果然震动,望向他道:“你要做什么?”   “给我找一具像样的身体来,我自然把她还给你。”他点了点小小的身子,又笑着望向谢玄,“若你二人都拜在我门下,我能保你们长生不老,永世相伴。”   “如何长生?如何不老?”谢玄还未想出万全的办法,假意被他所言说得心动,拖延时间。   “似我这样,长生不老。”将死之前挑选一具合适的身体,取魂夺舍,周而复始,自然长生不老。   修道之人本就求长生,又有何人能抵挡得住长生的诱惑。   他眼看谢玄果然往前一步,嘴角微微含笑。   可谢玄并未跪拜,只是躬身作揖。   商王皱了皱眉头,对他竟不下跪感到不满,可数万阴兵放出去没一个回来,他还没能完全操控这具身体,只能把杀意按下。   “你去找一个商家人来,要年轻力壮,修过道术。”附身十分消耗精力,他刚回魂,还得借谢玄之力,才能再得到一具男身。   “可商家,就只剩下我一人了。”   商王恻恻道:“他杀兄求荣,竟没能保住商家的荣华富贵?”   “我与师妹是逃到墓中寻求庇护的,商家堡中所有人,都被紫微宫抓走,给皇帝当药人了。”   商王并不发怒,反而仰天大笑:“我早告诉他别为人作嫁,他偏偏不听,非要与我作对,说我行事阴毒祸及子孙,看是谁怕也要把子孙?”“紫微真人献药有功,册封国师,发动数万道众追捕商家血脉,就要派人来掘商王墓了。”商王听完立时便怒,他方才狂喜,此时又暴怒,反复无常都是因神魂未定,谢玄咬牙冒险,指尖一点灵光弹去,残魂脱出体外。   商王却早就防着他偷袭,身子往后一退,谁料他一点残魂竟拖不动身体,魂比身先行,欲离未离之际,一道璨然星芒将黑焰挤了出去。   小小双目紧闭,旋身转圈,以指作剑挡在身前,侧过半张脸来,声极清微:“师兄。” 第129章 携手归   小小一声“师兄”未落,便被谢玄拥入怀抱,他胸中狂喜未散,就见被挤出小小体内的残魂向他们冲来。   谢玄目光直锁着小小眉间唇畔,见她安然,再无顾忌,随手一挥,灵光弹去。   商王残魂光转如球,滴溜溜往后急退,火焰猛然跳动,似是怒极。   这残魂本就是三魂七魄中的一瓣,小小本魂在此,又借商王所布阵法吸纳星辰之力,灵体相合,这一点残魂又如何能争夺她的身体。   何况它方才附身,神魂未稳,一点灵光便能将它击出体外,费这许多口舌,就是想将谢玄唬住,听它的驱使。   可它怎么也没想到小小会截断星光,偷走它一半的力量。   残魂大怒,圆珠浮到空中,墓门陡然升起,守墓道的金甲人涌进来。   玉板下的石土中升起道道黑气,黑气凝结成黑甲人,举刀戟向谢玄刺来。   黑甲人中还有几个熟面孔,便是上回同入商王墓,但没能逃出去的那些。   这些人有的被兄弟所杀,有的自相残杀。死前怨恨难消,便想把入墓的活人统统都留下陪葬。   谢玄挡在小小身前,侧脸对她道:“你才刚好,歇一歇罢。”   对她说话时语音都软上三分,再转过脸来就已换了神色,盯着那些金甲黑卫,风刀一斩,那些金甲人消散又重聚,依旧还是魂魄。   当年商王能掌十万阴兵,就是由此而来,活人不好控制,他就练了一支阴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死去的人心中只有杀意,根本不知疼痛,怨念凝在刀戟上,每刺一刀,便留下一段残影黑气。   小小就站在谢玄背后,她看见道道黑气,知是亡者怨念,双手结印,清声念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冤家债主,男女孤魂,闻经听法,早得超升。”   谢玄握风刀与金甲卫士对战,小小便浮在他身后低声念经。   这声音极微小,却清直深彻,周遍远闻,满室回音,经文到处,黑气化烟,道道消散。   谢玄将灵光符咒凝于风刀之上,一刀劈去,那些黑卫金甲立时魂飞魄散。   残魂无处可依,满室乱转。   谢玄冷哼一声:“一点残魂,还妄想长生?”金光罩去,将黑珠罩在法符之中。   搂住小小:“这些东西超度不完,先将它们埋在地下。”   再起坛经念,作法超度。   残魂已无躯体可依托,又被罩在符咒内,不住去撞光壁,企图能够撞破谢玄的法咒,可每碰一下,便受灼烤。   光珠从鹅卵大缩成珍珠大,方才还凭一点残存神识张牙舞爪,此时知道大势早去,缩在光罩内瑟瑟发抖。   等阴军一散,它就是孤魂野鬼,再成不了气候。   谢玄伸手过去,一把搂住小小,带她飞出墓室,移来山石将这商王墓室永远压在山石下。   四野风过,鬼哭不止,墓室中的那些金银珠玉也随黄土一同掩埋。   时辰一过,云破月出,照得满地霜白,点点飞雪从空中洒落,只落在这座巨大的坟包上。   “商王与紫微真人,都该是惊才绝艳的人物。”谢玄望着雪沫缓缓掩盖住墓穴,感慨道:“这样两个人物,偏偏如此下场。”   小小知道他心中感慨,伸手扶住他的背,说了一件并不相关,但又恰值此时能说的事。   一桩好事:“师父如今是京城土地公了。”   谢玄刹时忧色尽去,将那点感慨尽数扔到脑后,眉飞色舞道:“当真?那咱们给他带烧酒!”   跟着他便絮絮叨叨,问小小是怎么见到的师父,听见师父还住在竹子屋里,大笑起来:“怎么也不建些华屋。”   别的神仙都有华居广厦,只有师父,神坛后竟还是竹屋茅舍,还得自己翻土种地,他原来的心愿便是往后要住大的屋子,呼奴使婢,可如今竟也只想回到竹屋中去。   这个天气,确该围着火炉取暖了。   “没我帮忙,师父犁地一定很累,咱们买些锄头,烧头纸牛给他。”   谢玄饶有兴味,他已经有许久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小小便挨在依在他怀中,听他对每件小事刨根问底。   他问了一会,说道:“你不在,错过许多好戏,这一路上好玩的事可太多了。”   “师兄做什么,我都知道的。”小小目光一片澄澈。   谢玄才刚要问,又倏地脸红,立时想起这一路上给小小洗澡穿衣,揉手搓脚,他从未假手于人。   她这会儿穿的兜衣尺寸都更大些了。   谢玄面红耳赤,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憋得耳尖发红。   被掩盖的坟包中传出一声轻响,石土炸裂开来,一道黑气直冲向天,谢玄猛然回神,刚要出手,豆豆“嗖”一下蹿了过去。   一口将那黑珠吞入腹中。   谢玄赶忙用风托起它来,豆豆猛得打了个长嗝,腆着肚皮瘫倒。   小小急了:“这东西你也吃了,快吐出来!”   这可是商王的残魂,他虽活着没干过好事,可算起来也是师兄的祖辈,要是豆豆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   说着翻过它的肚子察看,豆豆又打了个嗝,吐出一团黑气。   这团黑气,被月光星辰朗照,消散在天地间。   豆豆紧紧闭着嘴巴,这么补的东西,它绝不吐出来,用尾巴尖打打谢玄,点点商城,示意他一个时辰快要过去了。   谢玄大喜之下,竟将这事忘了,他牵住小小:“不好,阴兵还在攻打商州城。”   两人御风而去,远远就见谢玄在商州城上罩下的朱砂灵符,已经被阴兵攻破个口子,它们正想从符咒缺口处爬进商城。   城中这番动静,早就将百姓吵醒,大伙推开大门,就见城天上红黄光芒,城外不断传入厮杀声。   壮汉男丁都往城楼上帮忙,想抵御外敌,谁知爬上城楼一看,竟然是阴兵攻城。   离得最近的那几个断头鬼,伸出指爪,想将人的头给掐下来,口中嗬嗬出声:“给我头。”   李瀚海虽不通道术,但他颇通兵法,他带领着商家散道,像练军那样发令牌,得令牌者便去城楼补位。   这才知道,原来道士画符并没这么容易,还得起坛念经作法,才能看一道灵符有没有效用。   李瀚海干脆用民间办法,家家取公鸡来宰杀,将公鸡血涂满成墙,以补缺口。   这一盆公鸡血泼出去,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阴兵,沾着便扭作一团,倒在土中化成一瘫。   这一盆一盆的公鸡血泼出去,收效太微,李瀚海见此情形,干脆让弓箭手们用布沾鸡血,连发羽箭。   可这支阴兵竟也有统帅,令旗一举,攻城兵退下,盾牌兵补位,鸡血沾在盾牌上,激起一阵黑烟。   那些盾牌当住了鸡血箭,又往缺口处攻来。   李瀚海眉头一皱,他一书生,哪懂得这些异术,反是兵丁说道:“不然,童子尿黑狗血,都成。”   这城上又是尿又是血,腥骚难闻,可竟然也抵御住了一波攻击。   散道们又是念经又是作法,跳上城楼,也斩掉几个,可阴兵半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冲着商州城猛攻。   李瀚海时不时望一眼香炉,就见炉中香已经燃到尽头,只留一点,这灵符就快失效了。   兵士奔到他眼前:“李大人,咱们还要不要再备黑狗血?”   城中养鸡的人家都将公鸡献出,可也抵挡不了多久,李瀚海道:“速速备来。”   他虽然相信谢玄,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若他晚上一步回来,让阴兵破城而入,不知得死伤多少人。   城中百姓纷纷走到街上,心中默默祝祷,就见城南缺口上红光一黯,阴兵破城而入,马蹄踏在屋顶上,见人便杀。   李瀚海正在城头举剑与阴兵对战,他那柄宝剑是祖上留下,气正清华。   与他一同与阴兵对战的,除了道士,还有有壮汉,手上两把杀猪刀,煞气甚重,遇鬼便破。   百姓惊惶失措,可又无处奔逃,正哀哭时,天边一阵风卷来,卷起朱砂,补上灵符,阴兵恶鬼撞在罩上。   谢玄补上符咒,小小凌空而起,掌含灵光,一掌拍去,眼前阴兵顷刻消散。   就连豆豆都甩尾巴抽打了一个阴兵,看看无处安放,干脆张嘴一口吃了,这一个晚上,它吃得可太饱了些。   小小灵犀回归,师父死后封神,谢玄精神大振,一刀斩去,在城前画出深深一道沟渠,阴兵翻在沟内,被谢玄神符打散。   那些散道绿林,见此情形,都怔住不动。   上城楼上参战的百姓,更是惊得目瞪可呆,听见城中欢呼,又转头望去。   就见小小一身衣袂飞扬,如手出电,根根银针沾取朱砂,射向阴兵眉心,将入城来的几只残鬼,收拾个干净。   跟着飞到谢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抵御阴兵。   “商王已死,你们不必再替他找身体了。”这些人中也有被征召的民人百姓,生前死后,都未能再回家乡。   谢玄阖目念经,超度亡魂,先是他一人声音,跟着小小也念起经来。   最后城楼上的散道一齐超度,那些阴兵本是青莹色的,听闻经法,怨念褪去,剑戟落地,化为点点莹火,浮上天空。   等到天边破晓,红日初生,余下的散兵被太阳一照,化为灰烬。   李瀚海鏖战一夜,鬓发散乱,整顿衣襟,方才走到谢玄的面前,离他几步开外,便对他拜倒。   谢玄退后一步:“李先生何须如此。”   “李某生平只跪天地群亲师,谢兄弟救商州万余百姓一命,我该当此一跪。”   城上散道,城下百姓,纷纷跪拜。   谢玄与小小对望一眼,小小知他这一路做了好事,也未留姓名,如此场面,他并不喜欢。   对他微微一笑:“走罢。”   百姓再抬头时,城上再无谢玄与小小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看师父去咧 第130章 团圆年   谢玄离开商州,给李瀚海留下一封信,指点他阴兵来处,让他安排散道到土坟外结阵作法,超度怨魂。   坟中商王残魂被豆豆吃了,黑卫也都被谢玄清理干净,这些道士只要念念经,这片土地便能恢复生气。   李瀚海照做之后,这片密林果然有鸟兽来栖。   自此之后,无论别州如何,只要是商州城内,都不再拘捕散道,城中百姓还将荒废的道观重又打扫干净,给谢玄小小立像,供清水鲜果。   朝廷还在通缉谢玄,可李瀚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此商州城内除了商将军庙之外,又多了一座谢将军庙。   抵御阴兵攻城的,自然是将军。   城中百姓,凡有想破秽解煞的,都到谢将军庙中请一道谢将军符。   这张符便是谢玄画在城池上空,守一方平安的,被散道们学来制成朱砂黄符,就在庙中寄卖,竟十分灵验,由此香火鼎盛。   谢玄带着小小一路进京城去,偶尔歇在客栈,便听说谢魔头统领阴兵攻占商州,谢将军大破阴兵。   谢玄叫了一壶酒,几个下酒小菜,兴致一来,逗问一声:“怎么这两个都姓谢?难不成是一个人?”   食客见他年纪轻轻,瞥他一眼:“一个是魔头,一个英雄,岂可相提并论!”   另一个好心劝他道:“小兄弟在外可万不能这么说,辱没了英雄,抬举了魔头。”   谢玄放下酒盏,哈哈大笑。   引得客栈中人纷纷侧目,看这人年轻英俊,竟是个傻子。   小小捧着热腾腾的豆沙包,指尖被包子的热气熏得微红,她微微一笑,掰开豆沙包,递了半个给谢玄。   谢玄好不容易收了笑声,嚼着包子,越想越摇头,既是英雄,又是魔头。   两人想赶去京城跟师父一同过新年,吃了饭便离开客栈,一路都未停歇,赶在年关进了京城。   城楼边贴着海捕文书,谢玄与小小对视一眼,刚要念咒混淆,守城兵丁竟瞧也没瞧,就这么放他们进去。   怎么也想不到缉书上的犯人竟然还敢回京城来。   北边虽在开战,可京城还是一样繁华,又是新帝登基之后第一个新年,处处张灯结彩,倒比七星宴时还更热闹。   谢玄小小在城中逛了逛,买了烧鸡烧酒,拎着点心找到一间纸扎铺。   既想好了要给师父送头犁地的牛,就得亲手扎上一只。   那纸扎店的老板还记得谢玄小小,就是这对年轻人,半点也不知道忌讳,竟要扎上同他们二人一模一样的纸人。   老板本是不肯做的,谁知谢玄出了高价,又打保票出了事儿绝不来找他,他这才勉强扎了一对儿。   老板后来才知谢玄小小是七星宴的状元榜眼,还松了口气,都拿下道门大比的魁首了,自然没忌讳。   谁知第二日便全城通缉,老板知道自己惹了事儿,把这店关了两个月,才觉得躲过了风头,谁知才重新开张几个月。   眼瞅着年节各家祭祖,能赚些元宝纸烛的钱,这活阎王又回来了。   “老板,借你的后院一用。”谢玄说着扔了一袋银子。   钱袋“咚”一声砸在柜上。   小伙计也识得谢玄和小小,再是神仙品貌也无用,他们小本生意,这雌雄瘟神一上门,又得再关门两个月。   小伙计赶紧将门给掩上了,看老板一口气都提不上来,陪笑问道:“客官要打尖要住店都得往客栈去,咱们这儿是扎纸店。”   “买的就是你的纸竹。”谢玄说完往后院去,就坐在院中井台上,让小伙计把纸竹取来。   “咱们扎完了纸立时就走。”小小说完,也蹲下身来,比着竹子和蜡纸,“得给师父扎只壮些的牛。”   谢玄手中无刀,可他手指一抬,竹子便劈成了竹条。   小伙计眼前一花,竹条已经成型,扎出了牛身,他咽了口唾沫,看了眼老板,老板掂掂那袋银子,假装不知道后院里有两个通缉犯在扎纸牛。   前边照常作生意,小伙计还将墨汁颜料送到后院,就见一头纸牛已经扎好了。   哪有人扎这么大的牛,他把墨汁放下,偷偷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这两人要怎么给牛上色。   这精细的活自然是小小来,墨汁颜料混着天上落雪国,调得觉淡得宜,洒在牛背上,两只牛眼用两点灵光点成。   眼睛一点,纸牛便活了过来,眼睛湿漉漉的望着小小,拿头蹭一蹭小小的手背。   谢玄摸摸这只大青牛,取了一根绳子串在牛鼻上:“走罢。”   那牛便当真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店门。   老板目瞪口呆,等青牛走出了店门,这才跟上去看了一眼,路上俱是办年货的行人,哪里还有青牛的影子。   土地庙在城内,挤在闹市之中,浅浅两间屋子,进门便是神台,土地像就端坐在神台上,看人来人往。   庙中香火鼎盛,台前摆满了贡品。   谢玄端详神台:“这塑得不像师父。”   都成了土地,自然不再穿那套破衣烂衫,泥塑神像穿着绸衣戴着绸冠,笑得慈眉善目,还柱着一根拐杖,像个田间富家翁。   谢玄刚刚说完,脑袋上便挨了一拐棍,分明不痛,他却“哎哟”一声,脸上笑眯眯的告饶,往香炉内添了一把香。   小小盯着神台,看见师父坐神台上飘下来,他就穿着绸衣,头回在小小谢玄面前换上华服,竟然还有些局促,伸手摸了摸青牛:“来了。”   小小特意穿了一身红袄红裙,师父年年都说要给她做一年红衣过年,从小说到到,她特意穿来,冲着师父伸出手去:“压岁钱。”   谢玄看不见师父,他也跟着伸出手来。   两人掌心,一人一枚铜钱。   庙中架起火堆,火堆里还烘了三个番薯。   谢玄取出酒来:“这回可不是粗酒了,是京城最贵的酒坊出的酒。”   那酒是卖给寻常人的,只供给达官贵人。   谢玄学了二师父的办法,既不卖那就强买,来去如风,拿走两瓶,留下一袋银子。   他伸手倒了三杯,师父看着他直皱眉头:“你喝什么酒。”   谢玄如今在大昭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三岁孩童都摄于他的威名,可在师父的眼里,他依旧是连酒都不许喝的小徒弟。   小小听了以手掩唇,微微一笑,谢玄立时便知师父说了什么,他也笑了,耍赖道:“就一杯,就算过年了。”   喝了玉酿吃了猪头肉,谢玄又买了热腾腾的饺子来,分作三盘。   师父低头看了看,对小小道:“把这盆饺子送出去,送给墙边的人。”   小小不明所以,可她立时应声,捧起饺子走出庙门。   街上人来人往,处处都是赶着回去过年的人,小小目光一转,见墙边挨着个老乞丐,看样子已经疯了。   他身上已经脏得瞧不出模样,身边跟着几个孩子,拿石头打在他身上。   疯子无知无觉,石子砸在他额间,头上破了个口子,流出血来,他还不觉得疼痛,口中念念有辞。   小小走近了才听见他道:“天地不言,以我宏道,我就是天道!”   小小眉目一敛,走到他面前,将饺子摆在他面前。   她转身便见谢玄站在他身后,他目光冷冷望着紫微真人,原来他还没死!   下颔一紧,手刚要握成拳,小小便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中,指尖微凉,让他心头一清。   缓缓吁出一口气来,他知道小小这么做,是师父吩咐的,“哧”了一声:“怎么闻人羽不带他回观中?”   话音刚落,就见个穿着道袍的奔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便是闻人羽。   他一见紫微真人,跪在地上:“师父,回观中罢。”   每回一回观内,给他一顿饱饭一身干净衣衫,第二日他便不见了,哪怕在城中游荡乞食,受人踢打也不愿意留在紫微宫中。   闻人羽扶着紫微真人,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往小小和谢玄站的地方看了一眼,目色微怔,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谢玄板着脸回到庙中,师父看他生气,笑了一笑,谢玄的盘子上便凭空多了一颗蜜枣。   谢玄干脆把一壶酒摆在眼前,这下师父也不再制止,只对小小道:“子夜之交,去替一位早产孕妇接生。”   小小蹙了眉头,不解的看向师父,他们虽略通医术,可不会接生。   谢玄是办了许多善事,可战乱因他提早开始,凡人百姓该享的平安喜乐提前结束,光这些善事,还不够折去过错。   “他本该惊蛰出生,提前早产,与你师兄有关,补上这一件,也就差不多了。”师父说完,一口饮尽玉瓶中的酒,站起来捶捶腰,“我要上值去啦。”   师父只大概指了个方位,小小和谢玄信步走在街上,谢玄还不敢相信师父竟然让他们去接生。   小小道:“师父总有他的道理。”   两人就这么溜达到了子时,街上灯歇人疏,哪还有行人,小小仰头望去,就见一道金光落于朱雀坊澹王府。   正值子夜之交,澹王妃怀胎七月便发动了,身边心腹全被调走,竟无人替她接生。   小小一掀帘子,见澹王妃疼得满身是汗,一把握住她的手:“别怕,我师兄找稳婆去了。”   澹王妃眼中又是泪又是汗,好不容易才认出小小的模样:“你!”   一个字未出口,剧痛袭来,她咬牙忍住,小小告诉她道:“明珠已经安然回到她哥哥身边了。”   澹王妃摇了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玄带着稳婆进屋,一进屋内,解开稳婆身上的符咒,稳婆迷迷糊糊醒来,就见床上躺着个将要生产的妇人。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此,澹王妃道:“替我接生,这屋里要什么你尽可取走。”   谢玄又是一道药王灵符,随水给澹王妃喝下,她刹时有了力气,孩子顺顺当当生了下来,澹王妃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要给谢玄小小磕头。   谢玄要退,澹王妃道:“你是长辈,又是恩人,当得起这一跪。”   谢玄受了她一个头,澹王妃再抬起头时,两人连同那个稳婆都不见踪影。   小小知道谢玄在想起什么,握住他的手,搓搓他的指尖,笑望着他:“咱们去看看你娘亲罢。”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主线结束了   后续就是些番外   豆豆究竟是什么品种会不会变人,明珠会不会和亲,小小的来历,都会放在番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