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灵小甜妻》 作者:陆无双 内容简介: 许是给鬼魂牵红线能积阴德,苏柒在乱葬岗上捡到个从天而降的美男。 这家伙是什么身份,苏柒觉得都不重要,相公这种东西,只要颜值逆天、身体强壮就好了, 不过,你一言不合就弃我而去,还拐走我儿子怎么说? 等等,你说你的真实身份是……? 这是一个学艺不精的冥婚媒婆加半吊子阴阳先生,被腹黑高冷男叼回去镇宅的故事。 =============== 第1回 相公从天降 苏柒赶到黄家灵堂的时候,里面已赫然立着个人。 她便在门口收住脚步,见那人穿一身油腻得看不出底色的破旧道袍,手持一把桃木剑正舞得风生水起,偶尔转步回旋,露出一张土黄面皮,尖瘦下颌上两撇山羊须迎风飘荡。 那道士转头见一少女立在门口,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清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不知为何便有些心虚,遂剑尖一指:“呔!你是何人?也是黄家请来捉鬼的?” “捉鬼么,我可没那本事。” 听她如此坦白,道士略放下心来,又听少女眉眼弯弯笑道:“我是东风镇上的冥婚媒婆,苏柒。” “冥婚媒婆?”道士不禁轻蔑冷笑,“就是给死人做媒的?”此等废柴,黄家请她来作甚? 道士转过身去,不欲再理会这小丫头,口中念念有词,供桌上的一张白纸便随着他的剑尖徐徐而起,在空中飘忽摇曳。 苏柒瞥了那白纸一眼,负手悠悠然踱到灵堂正中,看了看供桌上写着“黄家四娘”的牌位,又跑到一旁的桐木棺材旁边,伸手掀开了贴着“陪葬”封签的一口大木箱。 竟是满满一箱话本子。 苏柒眼前一亮,伸手翻了翻,似喃喃自语道:“黄小姐,品味不错啊!” 她话音未落,便觉一股穿堂风过,在她指尖打了个旋,将话本子翻得哗啦啦作响,又一路吹至道士那里,将那张在半空中飘浮的白纸吹得骤然飞起,在空中转了两圈儿,正正地糊在道士脸上。 道士手忙脚乱地抓住那白纸,有些恼火地一把穿在剑尖上,含了一口“仙丹圣水”喷在纸上,大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魑魅魍魉皆现形!” 他话音方落,果见那白纸上渐渐浮现个血色鬼影。道士高叫一声“鬼魅已被贫道一剑斩杀,从此黄府安宁矣!” 他说罢,雄赳赳地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少女幽幽的声音:“道长就这么糊弄差事,不太好吧?” 道士脚下一个趔趄,满脸愠恼:“小丫头莫要信口雌黄!”将鬼影白纸往苏柒鼻子前一举,“鬼魅已被贫道封印在这符咒内一剑斩杀,你看不到吗?” 苏柒挑了挑眉毛,忽然伸手将供桌上剩下的半碗“仙丹圣水”一把打翻,水泼在旁边的一叠白纸上,鬼影毕现。 苏柒啧啧道:“如此多的鬼,黄家小姐真是交友广泛。” 被戳穿了把戏的道士,脸上青白一阵,低声道:“姑娘,你我同样混口饭吃,你何必断我财路?” “做我们这一行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道长既没有捉鬼的本事,又何必揽这捉鬼的差事?” “捉鬼?”道士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魑魅魍魉?都是人疑心生暗鬼而已!” 他踱步到供桌前,掂起牌位,“就说这黄家四娘,我听黄府的小厮说了,生前便是个水桶腰大饼脸,外加满脸的雀斑,偏还看话本子看痴傻了,憧憬一段什么惊天动地死去活来的爱情,结果便是到了双十年纪还嫁不出去。 她这一番做派,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于是三日前的月夜,她正在自家后院仿效什么貂蝉拜月,忽然天降一道惊雷,把她给劈死了。” 说至此,道士脸上现出个嘲讽神情:“你说,就这样的货色,生前死后都不让她爹娘安生,活该她下辈子都嫁不出去!” “是么……”苏柒绣眉一挑:我就静静看你作死。 道士话音未落,忽觉一阵阴风穿堂而过,灵堂上两盏写着“祭”字的白色灯笼沙沙作响,伴随着一阵似哭似笑的呜咽,在灵堂中萦绕。 “什……什么声音?”道士骇然地在灵堂里四处张望,又转头向苏柒:“你……别发出那样的声音吓唬人!” 苏柒示意自己根本没出声,伸手指指棺椁:“你背后这般编排她,黄家小姐怕是想找你聊聊。” 道士一张土黄脸蓦地发白,几缕山羊须瑟瑟发颤:“你……少唬我,世上哪有什么……” 他话未说完,忽觉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夹杂着一声凄厉惨笑,道士但觉头顶一凉,竟是头上的混元巾被掀了下来,露出光油油一个秃脑门儿。 他这倒方便,苏柒暗想,需扮道士便是道士,若需扮个和尚也是现成。 却见秃顶道士此时,已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胯下湿哒哒一片。 苏柒蹙了蹙眉,看他一副要吓得失心疯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提点:“道长还不走,是打算跟黄小姐促膝长谈?” 道士这才回过神儿来,连滚带爬地冲出灵堂去。 见假道士跑了,方才那凄厉阴风骤然打了个旋儿,带着呜咽向苏柒扑来。 苏柒不慌反笑,一双阴阳眼灼灼,迎着那阴风方向开口:“黄小姐,可想找个如意相公?” 那阴风骤然停下,伴随着供桌上一只白色蜡烛,“吧嗒”倒了下去。 苏柒并非信口雌黄,实乃大燕北境的风俗,生前未婚配的男女,一旦亡故,家人便要赶紧找个亡者配冥婚,将二人合葬,这样到了地府阎王那里,便算是此世姻缘已尽,可以去转世投胎。否则,便要打入枉死城,直等到姻缘簿上注定的另一半也寿终,才能了却此世姻缘,双双去投胎。 而那些此生本就注定孤独终老的,往往被地府的鬼差一个疏忽,便要在枉死城待上几百甚至上千年。 故而,为造福亡灵计,少女苏柒觉得,她这冥婚媒婆,是个高尚且神圣的职业。 然对于黄家四娘的婚事,小媒婆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三日里她几乎跑遍了东风镇,倒也寻到了两家新丧了男丁的人家,但别人一听说是镇北黄家的四姑娘,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无论苏柒许多少礼钱,都坚决不答应。 这位黄家四娘,究竟是有多奇葩…… 乱葬岗边,苏柒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默默感叹着,浑然不觉自己身后,一个惨白飘忽的鬼影,渐渐从夜色中浮现。 那鬼影开口,一股瘆瘆的阴气划过那少女后颈:“苏……柒……” 苏柒蓦然回头,无奈道:“黄四娘,你的相公我已十分努力在找了,你实在不必这样夜夜的来催我。” “你以为我想见你?”女鬼黄四娘想做个凄凄哀怨的表情,奈何那西子捧心式的表情,出现在她那张底子惨白又脑门焦黑的胖脸上,显得愈发恐怖,“还是你跟我家人说的,生前未嫁的闺女,死了若不赶紧配冥婚,就不能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去,我能不急么?” 苏柒叹口气,“我真的尽力了,我在这乱葬岗寻了一夜,偏偏一个新丧的鬼魂也没有。”她望向顶着爆炸蘑菇头一脸哀婉的黄四娘,无奈地向天上指指,“我也没法子,让天上掉下个相公来呀。” 她话音刚落,却听头顶的高大树木一片窸窣作响,片刻后,一个人影“咣”地落在了她面前。 ------------ 第2回 你有老婆了 苏柒咽了口口水:这巫祝之术她是知道的,但因为太难她又太懒,是以从来没学过。 然此时,面前躺着的成年男子,让她不禁惊讶:难道不经意间就会巫祝术了? 黄四娘飘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双手捧心语调扭捏:“哎呀!这不就是人家的理想型!” 你喜欢就好……苏柒默默地看着地上的男子,手脚痉挛了一下,彻底咽了气。 须臾,男子的魂魄从身体中浮起,望着地上自己的尸身,满脸迷茫。 “这位公子,晚上好啊!” 男子,如今应叫做男鬼,被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便见一个明眸少女喜气洋洋地站在他身后,“你是?” 苏柒一挥手表示这不重要:“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公子想先听哪一个?” “呃……” “坏消息是,你方才从悬崖上跌落下来,一命呜呼。” 男鬼看看苏柒再看看地上自己的尸身:“我……死了?” “嗯,死了。”苏柒蹙眉挤出个允悲状,“你看你一身的伤又坠崖,死得不能再死了。”又忍不住绣眉一扬,“但还有个好消息呀!公子生前,可有妻室啊?” 男鬼显然还在费力地消化自己的死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苏柒长吁一口气,一双明眸中荡漾着喜气:“那么现在,你有老婆了!” 她刚要把羞涩藏在树后面的黄四娘给唤出来,却见男鬼鄙夷地望了她一眼,一副“你有病吧”的神情,转身飘走。 “哎你去哪儿啊?”苏柒在他身后大喊,奈何男鬼全然置她如空气,头都不回地越飘越远。 想跑?苏柒姑娘掌心一翻,从荷包中摸出一只精巧的鎏金小鼎,口中念念有词,那小鼎便金光大放。 苏柒扬手将小鼎对准男鬼的方向,男鬼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扯,挣扎了几下便被吸进了鼎里。 “哎?你怎么把我相公给弄没了?”黄四娘一脸着急。 “什么叫弄没了,我只是把他的魂魄吸进了鎏金镇魂鼎里,省得他又跑了。” “我之前以为你就是个江湖女骗子,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黄四娘一张胖脸凑过来,“我看看我相公……” 苏柒刚想说你离远点,不料手中的镇魂鼎金光一闪,眼看要将黄四娘的魂魄也一并吸进去,苏柒赶紧将鼎撤远,忙乱间手抖了抖,闪着金光的镇魂鼎竟从掌心掉落下去,在男子尸体的灵台处一闪而没。 “这……鼎呢?”黄四娘疑惑。 苏柒没心思理他,一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地上的男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见那“死得不能再死”的男子眼睫微动,耳边传来黄四娘的尖叫:“他他他……怎么又活了?!” “还不都是你!”苏柒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乱动乱动的,现在镇魂鼎带着他的魂魄回到了他灵台里,等于魂魄归壳,可不就活了。” “那……”黄四娘急了,“他活了我还怎么跟他成亲啊?!不行!你赶紧把你那劳什子的鼎弄出来,让他再死一遍!” ------------ 第3回 金玉有良缘 苏柒毫不避讳地翻个白眼:“生死大事岂是儿戏?他方才自己摔死不关我事,但如今他活了我再把他弄死,那就是谋杀,我可不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她何尝不想把她的宝贝鼎弄出来,奈何默念了几遍口诀,那傲娇鼎就是不理不睬,她也很无奈好不好。 “那我怎么办呀?”眼看到手的相公没了,黄四娘快哭了。 苏柒只得安慰道:“世间好男鬼何其多,咱们再找一个便是。”抬头望望天,“天就快亮了,你若不想魂飞魄散,就赶紧找个阴暗处睡觉去。五日之内,我一定替你寻觅个更好的相公。”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黄四娘,苏柒在男子身边蹲下身来。 眼前的男子虽然魂魄归壳,但气若游丝,昏迷不醒。苏柒伸出一根手指,有些嫌弃地挑开他满是血迹的衣襟,见他胸口裹着纱布,已被涌出的血渍浸透,显然受了重创。此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皮外伤更是不计其数。 “伤成这样又坠崖,居然还能活过来,你真是命大。”苏柒不禁啧啧,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活过来的人再死了,思之再三,忍痛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黑色的药丸。 “犀水丹,姑娘我就这一枚,本打算留着保命的,如今算是便宜你了,要不是为了我的鼎……”苏柒口中埋怨着,伸手捏住男子下颌,将药丸塞进了他口中。 “又是镇魂鼎又是犀水丹,姑娘我为了救你,赔大发了。”苏柒不甘心地在男子身上上下摸索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从男子腰间扯下块玉来。 苏柒将玉捏在指尖举高,借着东方的晨曦打量,见这玉佩翠色剔透,中间雕刻一只惟妙惟肖的玄鸟,在晨光中灵动得仿佛有生命一般。 自古金玉有良缘,苏柒暗想:这玉颇有灵性的样子,想必鎏金镇魂鼎是被玉的气息吸引,才没入这男子体内不出来。 万一他醒了翻脸不认账,不愿意还我的鼎怎么办?苏柒想至此,便不客气地将玉揣进了自己的荷包:好歹日后谈判多个筹码。 她刚将玉藏好,便见地上的男子呕出一口血,睁开了双眼。 “醒了?”对于这个吸了她的鼎吃了她的丹还搅黄了一笔生意的家伙,苏柒着实没什么好态度。 男子费力地坐起身来,剑眉微蹙一脸迷茫:“这是何处?” “乱葬岗。”苏柒漫不经心地指指上面,“你方才从悬崖上掉下来了,差点一命呜呼,是我救了你。”先把救命之恩坐实,省得他翻脸不认人。 “是么,”男子想要抬手抱拳,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痛得脸都白了几分,“那多谢了……” “怎么谢我回头再说,你可记得你是谁?” “我……”男子一脸迷茫,“我不知道。” 看他一副失忆状,苏柒便知,是因为镇魂鼎收了他的三魂七魄,如今尚未完全归位,是以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看来,要等他身体好转,魂魄归位,才能拿回镇魂鼎了。苏柒无奈地望着男子: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如何是好? ------------ 第4回 你是我娘子 苏柒满头大汗地将男子放在附近农户家的土炕上,感觉自己的小蛮腰都要断了。 这男子看着不胖,然身量颀长、身材精健,一路背来简直要了亲命。 苏柒哀怨地看一眼被她四仰八叉仍在土榻上的男子,抹一把额上的汗,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钱交给这家的老伯,拜托她去请大夫来。 幸而村里便有大夫,赶来褪下男子满是血的外衣,揭开他胸前缠住的纱布,一旁看着的苏柒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道深深的伤口贯穿右胸,伤口的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一片,周围还有烧伤的痕迹。 这样重的伤,大夫亦是惊骇,连连感叹男子真是命大。又说伤口已有些溃脓,要将伤口的脓疮挤去,处理干净,否则会愈发恶化,危及性命。只是这般处理,病人犹如钻心挖骨的痛,他手边又没有麻沸散,建议苏柒将病人手脚绑起来,按住他防止乱动。 苏柒道声好嘞,正要动手,却被男子果断拒绝,向大夫示意无须如此麻烦,直接动手就好。 苏柒皱着眉头,咬着后槽牙看大夫动手处理伤口,看得后颈一阵发凉,这男子却不过两眼一闭,痛到极致也不过皱了皱眉,一声不出。 苏柒心中暗叹:曾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没想到世上还真有如此不怕疼的人。 清理到最后,反而是大夫脸色煞白满头是汗,实在忍不住,将金疮药和绷带一把塞给苏柒,嘱咐她给伤口上药包扎,他自己有点儿晕血,需要出去缓缓。 苏柒无奈,只得接手了大夫的工作。近看之下,才发觉这人身上的伤着实太多,新新旧旧、横七竖八,布满了前胸和小腹。 这样多的伤,该是打了多少架留下的,苏柒暗自咋舌:这家伙,不会是个江洋大盗吧? 心中想着,便抬头去看半依在炕头上男子的脸,脸上的血污已被大夫清理干净,略带疲倦地阖目侧向一边,看起来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 这江洋大盗,生得真是俊朗好看呢……苏柒的眸光在人家入鬓的剑眉、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和一袭紧闭薄唇间逡巡一番:该不会是个采花大盗吧? 顶着这样一张脸,不知迷惑了多少闺阁女子,难怪被人打得这样惨……苏柒默默脑补着狗血大戏,忽听耳边一个低沉略带嘶哑的声音:“你能否……咳,先别看我,认真一点?” 苏柒赶紧收回目光,不忿道:“我哪有看?我在认真帮你上药好不好?” 男子满脸无奈:“还真是认真,完美地避开了所有该上药的地方。” 咳咳……苏柒脸颊莫名一阵发烫,赶紧垂下眼眸,嘟囔道:“谁让你乱动来着……” 男子愈发无奈:你觉得我能动么? 待到被苏柒毫无章法地上好了药裹上绷带,男子已被她折腾得愈发面无血色,其惨状看起来比方才“刮骨疗毒”尤甚,靠在榻上气若游丝道:“姑娘,你若要我性命,何不给个痛快……” 没良心的,苏柒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忿忿道:“就你这伤,连大夫都给吓跑了,你以为我愿意帮你上药啊?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的宝贝镇魂鼎拿不出来,鬼才愿意伺候你。 男子心中亦有诸多疑问,若是萍水相逢,人家一个姑娘何必对自己如此不离不弃:“姑娘与我相识?” 苏柒撇撇嘴:“何止是相识……”你还欠我一个宝贝鼎和一颗灵丹妙药,说白了,我是你的债主。 男子却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脑海中灵光一闪,依稀在记忆深处,曾见这少女一双明眸如月,喜气洋洋地对他说:“现在,你有老婆了!” 他暗抽一口冷气,不禁脱口而出:“你……是我娘子?” ------------ 第5回 你叫苏丸子 这……哪跟哪儿啊?苏柒刚要矢口否认,忽然想到若说不是,日后便没有了一直跟着他的理由,哪天这男子伤好些了拔腿就走,她的鼎和钱可要找谁要去? 想至此,苏柒立刻一脸笃定地点头:“是啊!” 说罢,见失忆男皱了皱眉,满脸难以接受的神情,不禁一时火大,“你觉得本姑娘配不上你?” “并无此意。”失忆男口中敷衍着,心中却依旧有些狐疑。 从坠崖睁开眼,望见的便是这十六七岁的少女,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莫非,这少女还真是自己娘子……失忆男不禁感叹:这样小的姑娘,失忆前的自己,莫不是个衣冠禽兽? 但无论这少女是不是自己娘子,但她救了自己的命是真,何况自己身负重伤,急需找个地方将养,眼下看来,除了继续跟着这便宜娘子,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想至此,失忆男决定暂不计较二人关系:“那么,我姓甚名谁?” “你么,姓苏,叫……”苏柒暗暗叫苦:她从小到大,最不擅长取名之道。忽然想起自己养过的一只虎皮狸猫,“丸子!嗯,你叫苏丸子!” 男子险些一口气背过去:丸子?!“……当真?” “千真万确啊。”苏柒继续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叫丸子叫了二十多年啦!我叫苏柒,你叫苏丸子。” 苏丸子几乎是含泪认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我们家住何处?” 翌日清晨,苏柒花一两银子雇了辆马车,喊丸子上路。 看眼前的丸子,昨夜还一副分分钟要去见阎王的样子,今儿一早却能腰板挺直地自己走出屋来,苏柒不禁感慨:犀水丹果然是好东西!心中不免一阵心疼。 马车行了半日,终于回到了东风镇。苏柒吆喝着马儿,在一座不大的临街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 丸子捂着伤口从车上下来,抬头看到门上挂着一块半旧的匾额:慧目斋。 低头却见一红衫子绿裙的中年妇人正立在门口石阶上,手捏一块黄绢帕,踮着脚用力往里张望。 苏柒有些好笑:“王婶儿,你这是?” 掮婆王氏见苏柒回来,立刻眼前一亮:“小柒,你家先生呢?” 苏柒暗暗翻个白眼,“他不在家,哎?” 她话没说完,便被王氏扯了胳膊往外拉:“那就你了,快跟我走一趟!” 苏柒被她拉得叽里咕噜,只得从解了钥匙扔给丸子,让他自己先进屋歇着,她去去就来。 “干嘛去啊?”路上,苏柒向王氏问道。 “你婶儿我接了桩生意,有个外地来的人家看上了镇北的一处院子,买之前想找明眼人看看风水。”王氏喘了口气,“小柒啊,王婶儿平日待你不薄,你也不必太认真,到了只夸那院子风水极好便是。事成之后,婶儿少不了你的好儿!” “王婶儿……”苏柒刚要开口,却听王氏接口问道:“方才那年轻男子是谁?是你远方堂兄,还是老家亲戚啊?” 苏柒心想,若说他是个江洋大盗,只怕要吓死了你,“他是……” “啧啧,生得那般高大俊朗,只怕整个东风镇都挑不出一个能比的!” 苏柒:“……呵呵。” “他年纪几许?家在何处?可有婚配啊?” 苏柒汗颜:你明明是个掮婆,偏要操媒婆的心,“他……” “哪家姑娘若能嫁了这样的郎君,那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柒索性闭了嘴,听王氏一路唠叨着到了镇北。 那处院子颇为偏僻幽深。苏柒跟着王氏七拐八拐地行了许久,才到了那院子门前。 苏柒趁王氏叫门的空儿四处望了望,见这座不大的庭院虽然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但一袭黛瓦粉墙,密密油油的蔷薇藤蔓蜿蜒出墙来,还开着几朵粉白的花儿,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静谧闲适。 这院子,倒是雅致。苏柒心想着,随王氏进门去。 要买院子的是一家三口,男主人读书人打扮,女主人是个和善的年轻妇人,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粉衫白裙,梳着双螺髻,生得十分清秀可爱。 “这是我们东风镇慧目堂的苏姑娘,别看年纪不大,可是一身的本事,连我们府衙上都常常请她。” 被王氏夸了一阵,苏柒上前与男女主人见礼,男主人便自我介绍说姓文,一家三口从南边来,想要寻个环境好风水也好的院子,请苏柒慧眼给看看。 苏柒点头应下,见一旁王氏给她递个眼色,便在这座不大的四合院四处转了转,却是越看越心惊。行至西卧房门口,苏柒抬眼望了望房梁上隐隐约约的一片焦黑,一双绣眉已然拧成了个“川”字。 她不动声色地将王氏拉到僻静处,低声道:“王婶儿,这宅子明明遭过灾还死过人,实实在在是座凶宅,你岂能骗人家?” ------------ 第6回 凶宅有邪祟 王氏心有余悸地望望远处的一家三口,压低了嗓门:“我何尝不晓得这宅子不吉利?可这宅子在我手里压了好几年了,本地人都知道这宅子凶,谁也不肯买,我好不容易逮着个外地来的,能将这宅子出手,你可得帮你王婶儿一把!” “可是……”苏柒没法明说,这宅子不但遭过灾,且有邪祟之物。 她正要果断拒绝王氏,却听闻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笑声,抬眸见庭院里一座爬满蔷薇的秋千架上,小女孩儿正荡得欢快,春葱似的嗓音欢叫着:“娘!我好喜欢这个家!” 苏柒要脱口而出的凶宅又咽了回去,踱步上前,扶着秋千架问小女孩儿:“你喜欢这个院子?” “嗯!”小女孩儿荡得脸颊红扑扑,一双大眼睛忽灵灵的明亮,用力点头道:“我以前的家里,也有个秋千架子!” “婉清,要叫苏姐姐。”一旁的年轻妇人一脸温柔地望着小女孩婉清,却对苏柒低声道:“婉清这孩子命苦,三岁上便没了父母……” “啊?”苏柒着实惊诧,“您不是她娘?” “我是她养母。”妇人叹惋,“她家遭歹人入室抢掠,将她一家五口杀了个干净,唯有婉清,被她娘情急之下放在水缸里,这才躲过一劫。” 苏柒看着笑得开怀的小女孩,由衷地多了几分怜惜。 “我们千里迢迢从南边搬来,便是希望让婉清换个环境长大,忘记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妇人目光柔柔地望着女儿,“她已许久没有这般开怀过了。对了,苏姑娘,这院子,风水可还好?” 苏柒望着小女孩婉清,咬了咬唇,点头道:“好,好得很。” 从婉清家出来,苏柒心事重重地回到慧目斋,见丸子正望着满墙的桃木剑、护身符,以及桌案上的朱砂黄纸算命签,眉头紧蹙,问道:“你……是个江湖骗子?” 嘿你这人,会不会说话?苏柒心中顿时火起:“什么叫江湖骗子?往高了说,我这叫江湖异士,捉鬼驱魔的堂堂大法师,往低了说,起码也该尊我一声阴阳先生、冥婚红娘,什么江湖骗子……”你还江洋大盗呢! 见丸子将信将疑,苏柒也不愿再费神解释更多,打开衣柜给他找衣裳穿。 “这衣裳,是谁的?”丸子扯扯被苏柒强行套上身的湖蓝色道袍,怎么都感觉不伦不类的别扭。 苏柒却盯着那道袍叹了口气:“一个死鬼的!” “……死人留下的?” “不是死人,是死鬼!一个无情无义的臭死鬼!”苏柒有些恼火地转身出门,“我住在隔壁,有事叫我。” 丸子心中愈发生疑:若是夫妻,又缘何不让我与你同住一间房? 安顿好了丸子的苏柒,终于躺在自己阔别已久的床上,思忖着当务之急。 从今日探查来看,婉清家买下的宅子确有邪祟之物,怕是要对宅主家人不利。但彼时看那小女孩儿欣喜雀跃的模样,她只得默默地给自己揽了桩活计。 真是典型的自找麻烦……苏柒无奈地翻了个身,却又想起另一桩事: 今日是黄四娘死后的第八日,一般来讲,人死后的鬼魂在世间逗留超不过十日,否则便会因精气耗尽而消散。 也就是说,距离给黄四娘找个相公的最后期限,仅剩了两日。 两日,到哪里去寻个新鲜出炉的男鬼…… ------------ 第7回 文府捉鬼去 夜半更深,一身夜行衣的苏柒,听着隔壁房间没了动静,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行至门外,又不放心地走到丸子卧房门口,推开条门缝往里望了一眼。 一望之下大惊,但见一个鬼魅正飘在丸子头顶上,伸出森森五指,向丸子脸上抚去…… 苏柒蓦地推门而入:“黄四娘你干什么?!” 黄四娘被吓了一跳,十分夸张地双手捂住一张胖脸:“哎呀呀,居然被人捉奸在床,着实羞煞人也!” 还捉奸在床,会不会用成语?苏柒简直哭笑不得:“你这般鬼气森森地缠他,他的魂魄何时才能归位?”难怪这么慢,敢情是被这女鬼闹的。 “那人家没有相公着急嘛!好容易看上这一个,还被你给弄活了。”黄四娘郁闷地噘嘴,“我就想啊,万一他哪天想开了,自己个儿又死了呢?我跟他不就能再续前缘了?” 苏柒失笑:“人都是想不开才寻死,哪有想开了还寻死的?再说了,这家伙在我妙手回春之下捡回一条命,哪能又死了呢?”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煞有介事地撩开丸子的被子,在他胸口伤处轻拍了拍。 不料一拍之下,丸子吃痛,立时醒了过来。 睁眼便见一身黑衣的少女正坐在自己床边,一手扯着被子角一手抚在自己胸口,这姿态,着实的令人浮想联翩。 “你……干嘛?” 苏柒咽了口口水,一双明眸眨了好几眨,突然换上一副贤惠的笑容,娇嗔道:“你看你这人,就爱踢被子,若非我来看一眼,岂不要着凉?” 丸子垂眸看看自己裸露的上半身,和安安稳稳在被子里的下半身:“你确定,这被子是我自己踢的?” “呃……”苏柒索性赶紧将被子给他盖个严严实实,“天儿不早了,你好好歇着,晚安。” 她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幽幽道:“让我好好歇着,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自然是回房睡觉啊,呵呵……” “穿一身夜行衣睡觉,姑娘还真是,爱好特别啊。” 东风镇北,婉清家的小院,满墙的蔷薇花在夜色下一片静谧。 “咣!” 从烟囱口直直落下的苏柒,捂着膝盖咬牙切齿,却不敢出声叫疼。 “捉鬼驱魔的堂堂大法师,就这身手?”在她后面落下的丸子,毫不留情地补刀。 “就是就是!”从窗口飘进来的黄四娘,无情无义地随声附和。 一个两个的没良心!苏柒在心底暗骂,活动一下疼得发麻的膝盖,从厨房推门而出。 丸子望了望空旷索然的庭院,表示不解:“你便是打着看风水的旗号,也该叫宅主得知才对,似这般偷偷摸摸进来,别人会以为你是偷鸡摸狗的小贼。” 你不毒舌会死么?苏柒心中忿忿然,但想想不能暴露了自己阴阳眼的秘密,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你不懂,这妖魅邪祟之物,只有到了晚上才能现出端倪。”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听说这家男主人,之前是个大贪官儿,在京城出了事,这才搬来东风镇避避风头。我此番也是为了探探他的底细。若他当真藏了亏心银子,被鬼叫门也不冤。” 身旁的丸子发出个将信将疑的“哦”,苏柒索性不再解释,一双阴阳眼灼灼,在庭院里四处搜寻。 “你到底是找钱,还是找鬼?”另一边的黄四娘伸手一指,“若是找鬼,你看是不是在那儿?” 苏柒循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西卧房笼着一片阴阴黑气,遂一挥手:“跟我来!” 两人一鬼摸到西卧房门口,苏柒以指沾口水,捅破窗纸向内望去,见小床上正睡着小女孩儿婉清,而在她上方,赫然飘着一团阴森鬼影! ------------ 第8回 竟是个鬼婴 果然在这儿!苏柒不动声色,手指掐诀,口中默念金刚咒,一道人眼不可见的金光从指间浮现,直直打在那鬼影身上。 那鬼影骤然遇袭,身形晃了几晃,却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谁?!”那鬼影转过身来,不过三尺高,一张惨白的脸上,乌青深陷的眼窝和血红的嘴,俨然一个鬼娃模样。 “是谁胆大包天,偷袭于我?!” 苏柒想要施法捉鬼,无奈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不见鬼的丸子,只得向黄四娘递个眼色:把它引出来。 “我?不是吧!”黄四娘正要拒绝,却被苏柒暗暗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飘进了屋。 “奴家这厢有礼了,不知这位小哥哥……呃,是小弟弟……” “谁是你小弟弟?!”鬼娃骤然发怒,“你这丑婆娘,少来跟我套近乎!” 刚刚还佯装羞涩的黄四娘立时变脸:“你说谁丑婆娘?!你敢再说一遍?打不死你个熊孩子!” 见二鬼追打着飘出了婉清的卧房,苏柒这才悄悄推门进去,以手试了试婉清的灵台,暗自庆幸魂魄尚未受到鬼气侵袭。 “你不会以为,他家的财宝藏在一个小孩儿的卧房里吧?” 苏柒无奈地望一眼这个不明就里的累赘,耳中却听窗外传来黄四娘的惊叫:“你这熊孩子,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哎呦妈呀救命啊!” 苏柒心中焦急,索性一把将丸子按在婉清床边,“你看着她,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说罢起身而出,临出门不忘补上一句:“你可千万别乱跑!” 庭院里,鬼娃漂浮在半空中,掌心两团蓝莹莹鬼火,映着白脸血唇,愈发狰狞恐怖。 在他对面,黄四娘吓哭了,用衣袖胡乱抹着两行血泪,亦是十分骇人。 这鬼娃,竟还有些道行。苏柒再将他身形打量一番,忽然倒抽一口冷气:他莫不是传说中的…… 然不及她细想,眼看鬼娃手中的鬼火便要向黄四娘掷去,苏柒身形一转,手中桃木短剑直刺鬼娃后心。 鬼娃倒也机警,察觉到背后有人偷袭,在空中一个急转身,手中的鬼火便改了方向,向苏柒飞来。 苏柒足尖点地,身形轻灵躲过鬼火,已如飞燕般欺身至鬼娃面前,左手一晃,一张黄纸朱砂的符咒已不偏不倚地贴在了鬼娃脑门之上。 鬼娃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立时定在空中,一动不能动。 “臭婆娘!敢暗算老子!” 脸上还挂着血泪的黄四娘,此刻冲上前来,扬起小拳拳直锤鬼娃前胸:“让你欺负人家!让你没有审美!你个倒霉孩子!” 鬼娃虽不能动,口中却不示弱:“你就是丑!丑八怪!” “你倒霉孩子!” “谁倒霉孩子?丑婆娘你敢再说一句?!” 苏柒听二鬼吵架听得头大:“行了行了,你不是倒霉孩子也差不多,”她盯着被贴了符咒的邪祟,一字一句道,“你是鬼婴,对不对?” “倒是个行家。”鬼婴白了她一眼,索性认了。 一旁的黄四娘变好奇宝宝:“何谓鬼婴?” ------------ 第9回 鬼的爱情观 “所谓鬼婴,是指在母亲腹中已成型的胎儿,经魁星点灵有了魂魄,偏偏遭遇不幸,尚未出生便随母身死,其魂魄就成了鬼婴。”苏柒将鬼婴上下打量一番,“据《玄怪录》记载,鬼婴初成时,只是刚出生的婴儿大小,看你如今似四五岁孩童的身形,理应有四五十年道行了吧?” 鬼婴翻个白眼:“臭婆娘懂得倒不少。” “没出生就死了哦,”黄四娘忽然同情心泛滥,飘上前摸了摸鬼婴的后脑勺,“你这熊孩子,还怪可怜的。” 鬼婴气得浑身哆嗦,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架势:“谁熊孩子?我如今也是四五十岁的鬼了!而且,我有名字,叫李锦!” “都有名字了,却没能降生,啧啧,熊孩子实在可怜!” “跟你说了我叫李锦!李锦!” 苏柒被二鬼吵得愈发头大:“打住!打住!那个……李锦,你当年是如何夭折的?” 鬼婴李锦神情黯了黯:“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我娘怀着我即将临盆的日子,却遭姨娘嫉妒暗害,佯装失手打翻了烛火,结果引起了一场大火灾,可怜我娘带着我一起烧死了。” “啧啧,可怜的熊……” “丑婆娘你再说一句?!” 看着天生对头的二鬼,苏柒忽然有了个主意:“李锦,你已孤独盘踞在此四五十年,想必害你的仇家也已作古,你何不去转世投胎呢?”他一走,这院子自然也不再是凶宅。 “呃……” 苏柒立马换上她的职业微笑:“你看啊,你是未出世便夭折,黄四娘是遭遇不测新丧,郎未娶女未嫁,你二人索性凑一对去过奈何桥,重新转世为人,岂不美哉?” 说着,从荷包中抽出白色姻缘线,打算将二人栓在一起,不料二鬼对视一眼,齐刷刷别过头去:“休想!” 嘿……苏柒腾地火大:“不过是做个路头夫妻,过了奈何桥便分道扬镳,有什么可挑三拣四的?” 黄四娘嘴一噘:“宁缺毋滥,绝不将就!” 李锦白眼一翻:“世人皆辛苦,人间不值得。” 苏柒要被这俩矫情的鬼气炸了:“好好好,你们有格调,有追求,回头遇上拘魂的鬼差,和捉鬼的法师,记得把你们的理论也好好跟他们讲讲。” 见苏柒赌气要走,黄四娘赶紧腆着脸飘过来:“你先别生气啊!你看啊,我这人此生没什么别的追求,就是想找个如意郎君,虽说生前未得实现,也希望死后能求个圆满,否则我黄四娘这一生都是个遗憾,不得善终,你说对不对?” “就是。”李锦难得地附和了一下黄四娘,“爱情这玩意儿,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只要你愿意等,终有等到的那一天。” “就是这个理儿。”黄四娘一阵猛点头,“若随便找个不喜欢的人将就了,待到喜欢的人出现,却要如何是好?” 看二鬼一搭一档地讲爱情观,苏柒再度忍不住插嘴:“二位的三观如此合拍,凑一对不也挺好?” 前一秒还互引知己的二鬼立刻变脸:“绝对不行!” 苏柒简直要疯了,却听李锦扭捏道:“其实……就在今天,我已经找到了心爱之人。” “啊?”苏柒和黄四娘齐齐惊讶,“谁?” 李锦一张鬼脸上现出个羞涩神情,用眼神往西卧房一瞟。 “丸子?!”苏柒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你……你小小年纪,竟是个断……” ------------ 第10回 满身的煞气 “断你个头啊!”李锦要抓狂了,“是婉清!婉清!” “倒是个女娃,”黄四娘胖手抚胸,一副吓死宝宝的样子,“可人家才四五岁啊!你个恋童癖!” 李锦狠狠剜了黄四娘一眼:“我是觉得,这孩子自幼便没了父母,跟我一样的身世可怜。我就想留在这儿,看着她长大,等着她变老,待她百年之后,再跟她携手过奈何桥,一起转世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能相见。” “这么感人?”黄四娘抹了抹眼角的血泪。 苏柒想了想:“可你知道,婉清还要经历这一世的爱恨情仇,长大了必然要嫁人生子,你也愿意看着?” 李锦低头想了想,复抬头坚定道:“我愿意!既然立志要守她一世,便绝不后悔!” 一旁的黄四娘双手捧心:“我也要像你一样,直等到真命天子出现的那一天!” 苏柒无奈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两日后如何不魂飞魄散吧。” “我有办法。”此刻的二鬼又成了同病相怜的战友,“你先把这该死的符咒揭走!” 苏柒觉得李锦确不会伤人,便替他揭了脑门上的符咒,李锦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片通体金黄的叶子,递给黄四娘:“这是西方菩提圣树上的叶子,你带在身上不但能聚魂魄不散,且能隐藏鬼气,只要不是黑白无常亲来,一般的鬼差都发现不了你。” 黄四娘感激涕零:“小锦鲤,谢谢你了!” “我叫李锦!李锦!” 苏柒长舒了一口气:此行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麻烦事,倒是颇有收获。 随后想起,还有个大“麻烦”,被她扔在了婉清的卧房。 “那婉清就交给你照看了。”苏柒对李锦叮嘱一句,转身往西卧房走,边走边寻思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要编个什么理由糊弄那个呆萌丸子。 “那男的,你可要小心。”身后传来李锦幽幽的声音,“满身的煞气,至少手刃过百八十条人命,啧啧……” 苏柒被他说得后背一凉:难道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若真如此,待他魂魄归位缓过神儿来,会不会把姑娘我杀了灭口? “那么伟岸俊朗男子,怎么会是坏人?”身后传来黄四娘花痴的声音。 苏柒也跟摇摇头,正思绪纷乱着,西卧房内蓦然传来婉清的一阵抽噎之声。 苏柒赶紧推门跑进去,见丸子不知所措地立在小床前,床上的小女孩双目紧闭,却浑身颤栗不易,口中喃喃:“不要杀我娘……不要……” “她这是怎么了?”紧随而来的李锦,一副焦虑的神情毫不作假。 床前的丸子则下意识地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做。 苏柒白他们一眼:男人一个两个都不是带孩子的材料,“她做噩梦了,看不出来吗?”遂坐在床前,将婉清抱在怀里,一边轻拍一边唤她:“婉清不怕,婉清醒醒。” 小女孩儿在啼哭中醒来,看到是日间见过的姐姐,紧紧抓住她衣襟,将一张泪脸埋在苏柒怀里。 “婉清告诉姐姐,做什么噩梦了?”苏柒轻抚她的头,“说出来,噩梦就跑了。” “很多坏人,穿黑衣服,拿着刀闯进来。”婉清抽抽噎噎,“手上有黑蝙蝠,很多血……” ------------ 第11回 娘子来换药 苏柒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好一阵子,小女孩儿才慢慢平静下来,苏柒又连哄带骗地跟她拉钩约好,不把今晚的事告诉她养父母,又答应会常常来看她,然后宣布收队。 “苏大法师此行,可有收获?”路上,丸子淡淡问道。 苏柒抬头望天:“是我弄错了,这家人乃是良善之家,这宅子也并不是什么凶宅。” 丸子暗笑摇头,却也不再说什么。 折腾了伴宿,回到慧目斋已是后半夜,丸子一边暗想着苏柒夜探别人家宅院究竟唱得是哪一出,一边准备宽衣解带休息。 不料房门忽然被推开,某少女端着一只木托盘走进来,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笑,毫不客气地伸手扯开了丸子身上的道袍。 “你干嘛?!”骤然露出光裸肩背的丸子骇得一惊,下意识撤远。 “给你换药啊干嘛!”不让他跟去偏要跟去,回来的路上见他前襟都渗了血,“你躲什么躲,怕我吃了你啊?” 丸子下意识地思忖了一下这个“吃”是什么意思,一张白玉般的脸蓦然有些泛红,“我自己来便好。” 他这突如其来的脸红,看在苏柒眼里,着实的矫情无比,不禁嗤笑道:“怎么像个大姑娘似得?你从上到下,我早看过了好嘛?” 见他脸愈发红了几分,苏柒眨眨眼凑上前去:“你忘了,我是你娘子哎!有什么不能看的?” 丸子想想也是,遇见她的第一天,便裸着身子被这丫头换药换得死去活来,人家姑娘都不在意,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扭捏的。于是顺从地褪去上衣任由苏柒折腾。 手指触上他健硕弹性的肌肉,苏柒无端觉得喉咙一阵发干,不禁轻咳了两声,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可记起,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丸子颓然地摇摇头:他如今灵台里浑浑噩噩一片,遇见苏柒之前的部分皆是一片空白,亦不明白自己身上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伤,深深浅浅怪瘆人的。 “我是不是,生得极丑?” 苏柒正上药的手顿了顿,索性笑道:“是啊,丑得没人要,幸亏姑娘我大发慈悲,所以你要记得感恩。”说罢,手脚麻利地替他缠好了绷带,一把将他按在了床上。 “好了,早点睡,伤好得快。”苏柒一脸“贤惠”地拉开被子,不由分说地给丸子盖上,满面堆笑地退了出去。 直至关了门,她方抱着木托盘,背靠门板长长吐了口气。 自听李锦说他“满身的煞气,至少手刃过百八十条人命”之后,她心里便有些瘆瘆的不踏实,方才又借换药之机细细验看了一遍,果然都是刀伤剑痕,胸前那贯胸的亦像是被锐器所致。 这家伙,不是个江洋大盗,就是个杀手! 苏柒悲催地反思:自己是不是极好地诠释了“引狼入室”这个词儿。 丸子这一夜睡得不安稳。 梦中,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剑步出大理石的长廊,留下一串铿锵的脚步声;他跨骏马握长枪,在千万军士中殊死搏杀,被溅起的鲜血迷住了双眼…… “丸子!丸子!起床了懒虫!” 苏柒不耐烦地推着酣睡中的男人,却被他骤然睁开的双眸骇得一惊,下意识地手抚胸口后退一步。 那是狼一般犀利冷冽的眼神。 她一时间又想起李锦说过的话,忐忑得七上八下,却见床上的超级大恶人坐起身来,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呵欠,转头懒懒问她:“干什么?” 苏柒忍不住在他肩上锤了一记:“臭丸子,刚才干嘛用一副要吃人的眼神看我?!” “我……有吗?”丸子挠挠后脑勺,“哦,可能是做噩梦了,没缓过来。” 又是一个做噩梦的。苏柒索性在他床沿坐下:“你梦见什么?” 丸子用力想了想:“高门大户、千军万马、以命相搏。” 苏柒略一寻思:高门大户里,住得必是权贵世家。听说如今的大人物皆喜欢暗中豢养一批暗卫死士,行些暗杀复仇、见不得光的伎俩。 她望一眼正从容更衣,露出一身健硕肌肉的丸子:莫非,他是哪个大人物家的死士? ------------ 第12回 大法师很穷 丸子被苏柒盯得有些尴尬,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弹:“看够了没?” “嘿你……”苏柒捂着脑门气鼓鼓,“懒虫,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麻利儿的收拾好了来干活!” “干活?干什么活?” 苏柒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敢情这位大恶人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你欠我那么多钱,不干活,拿什么还我?” 丸子疑惑:“我何时欠你许多钱?” 苏柒想说我的宝贝镇魂鼎还在你灵台里,那可是无价之宝,但这事儿显然不能明说,只得眼眸一轮道:“我救了你一命呢,你说,你的命值多少钱?” 丸子心想:这话不好接,说便宜了,显得自己掉价;说贵了,费钱。 “姑娘口口声声说是我娘子,既然是夫妻之间,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苏柒一时间被噎的无语,索性放弃了跟这失忆丸子讲道理的尝试,一巴掌拍在他光裸的后背上:“赶紧穿上衣服给我干活去!再犯懒就三餐西北风了!” 他这白花花的倒三角在面前晃荡,她都快喷鼻血了好么……果然是红颜祸水! 丸子本以为,苏柒是夸大其词,真正到了厨房一看,才发现果然是米缸见底、菜篮蒙尘,快揭不开锅了。 “你不是降妖除魔的大法师么?怎么能落魄至此呢?” 丸子用裁刀裁着一摞糯米黄纸,似笑非笑地问身边巫婆般熬着一锅药材的苏柒。 苏柒暗自翻个白眼:吹个牛皮你也信?“大法师也得养家糊口啊!如今呢,大燕朝自山海关向北,在那个北靖王爷治下,也算是外安内定、吏治清明、秩序良好,比京城皇帝老儿治下还要繁盛些,算是我北境百姓之福。”说至此,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立场,强挤个苦瓜脸,“国富民安,天地间便多了些浩然之气,震慑着魑魅魍魉不敢轻易出来作怪,我们这些降妖除魔的法师,日子自然不好过喽!” 丸子不置可否,暗想就你这身手的“伏魔法师”,若真遇上个鬼魅邪祟,怕也只有被吃了份儿。 “所以啊,我这大法师也只好搞点副业挣钱养家,更何况还有你这么个光吃不干的拖油瓶……” 伤自尊了……见丸子脸色一变扔了手里的裁刀,苏柒赶紧赔笑脸:“相公,我开玩笑的。” 说罢惊觉,自己这声“相公”叫得越来越顺嘴了……姑娘我何时落得这般没有节操? 丸子亦被她这声顺溜的“相公”叫得耳根一红,重新拿起裁纸刀轻咳一声:“养家糊口的门路多了,又何必弄这些符咒糊弄人?” “糊弄人?!”苏柒不乐意了,决定给这便宜相公好好补上一课。 “如今正是春末夏初季节,天气干燥容易上火。我将金银花、蒲地蓝、连翘、栀子等败火的药物一锅熬了,用番薯粉调成稀浆,铺平晒干烘烤成糯米纸,再用浆果汁代替朱砂画符,一张符便是一副清热去火的中药。 集市上前来求符咒治病的百姓,十有八九都是上火引起的头痛脑热、口舌生疮。将这符拿回去滚水化开服用,有病治病、无病防身嘛。” 丸子点点头:本以为她就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还是个有良心的江湖骗子。 “明儿是十五,镇上大集的日子,我们今日将符咒做好了,明儿拿去集市上卖,换些银子买米下锅。” 她说得甚是理所当然云淡风轻,丸子却颇有些动容:这姑娘看来不过十六七年纪,却要为生计奔忙,也实属不易。 “在我来之前,你一直一个人么?” 他这一问,问到了苏柒的伤心处,她拿着大铁勺用力在锅里搅了搅:“原本有个死鬼,丢下我跑了,臭没良心的……” 死鬼……丸子想起自己居住的房间,有男子的道袍和布鞋,大概就是那个“死鬼”的。不知何故,他心里像凭空卡了根刺,感觉怪怪的。 他想多问几句关于那“死鬼”之事,但眼见苏柒一张臭脸,便不好再开口。 ------------ 第13回 死鬼也姓苏 每月初一和十五,是东风镇的大集,偌大的十字街挤满了前来赶集买卖的百姓。 丸子被苏柒拖着起了个大早,占据了十字街口的好摊位。二人将“慧目斋”的招牌一挂,立时吸引了不少前来赶集的人。 丸子望一眼忙着买符咒收钱,还不忘故弄玄虚的苏柒,心想这江湖小骗子,在东风镇名头还挺响。 然而,从买符百姓口中才渐渐咂摸过来:名头响的不是苏柒,而是百姓们数次问起的“苏先生”,也就是苏柒口中埋怨的那个“死鬼”。 也姓苏?丸子瞟一眼第一百遍回答“他还没回来”的苏柒:这丫头跟他姓? 他只觉瞬间兴致缺缺。 不觉天将正午,苏柒忙碌一上午,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一把拉过正神游的丸子的手,往他手心放了两枚铜钱,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那巷子里有家张记包子铺,你去买俩包子,提我名号还能饶一壶热茶。”看丸子一副树懒挪移的状态,不禁抬手在他背上又是一掌,“快去啊,我饿死了!” 丸子只得揣着钱往巷子走,行至巷子口,正要举步往里拐,却听背后特意抬高了嗓门的一叠声儿:“龙井普洱大红袍,杜康汾酒醉醪糟,江南点心牛乳酪,说书听曲歇歇脚!客官里面请!” 丸子暗笑:这词儿倒编得顺口,遂转头望了一眼,见十字街口赫然一座三层的小楼,高高挂的牌匾上大红漆四个字:悦来茶馆。 悦来茶馆?丸子莫名觉得这四个字有些熟悉,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门口的小厮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立时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 “我只是路过……”丸子正拔脚欲走,小厮却颇有敬业精神,不能让到嘴边的鸭子飞了,遂热情地一把挽住丸子胳膊就往里拉,“大热天儿的,客官进来歇歇脚也好啊!” 丸子被他拉着,怕扯动了伤口,只得一路跟他进茶馆去,捡了个临窗的雅座坐下。 “爷今儿是饮酒还是喝茶?” 酒么……丸子咂了咂嘴,想起苏柒那丫头曾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伤愈之前不得饮酒,加之只有捉襟见肘的俩铜钱…… 他暗叹了口气:“来壶菊花茶即可。” 小二不依不饶:“爷,咱们店里新出锅的酱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配茶喝正利口,您可要来一份尝尝?” 牛肉……想想慧目斋的家徒四壁,丸子忽觉悲从中来,无力地挥挥手:“算了。” 小二的笑容于是变得悻悻的,道了声“稍等”转身便走,回到柜台不忘跟掌柜的抱怨:“看着一身贵气,没想到比个娘们儿还抠唆,一个大男人就点一壶菊花茶!” 正低头算账的掌柜随口问道:“谁啊?” 掌柜的顺着小二指的方向望去,手一哆嗦,毛笔“啪”地掉了下去,溅了一账本子的墨。 “掌柜的你怎么了?”小二不明就里,“他不就长得肃杀点儿,你至于么……” 他话未说完,已被掌柜的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兔崽子还叨叨!快去后厨切一盘子上好的酱牛肉,快!” ------------ 第14回 古怪的茶馆 丸子坐等他的菊花茶,顺便打量着茶馆里的客人。这茶馆坐落在东风镇的交通要塞处,南来北往的宾客络绎不绝,有操口京片子的京城人士,也有叽里咕噜磨磨唧唧的南方商人,亦有包头穿耳,打扮奇异的塞外异邦人,整个客栈大堂熙熙攘攘,鱼龙混杂。 丸子眯了眯眼,从几个佩剑带刀的江湖人士身上掠过,妥妥地收获了几计不友善的眼锋,只得收回目光,却忽见一圆润富态如汤圆的中年男子,正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托着盘牛肉静立在他身旁。 “这位客官,您的茶,还有牛肉。”汤圆掌柜满脸透着和气谄媚,一双不大的老鼠眼却滴溜溜在丸子身上上下打量。 丸子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店家弄错了,我并未点牛肉。” “这是小店送的。”汤圆掌柜语气莫名的谦恭,“客官只吃茶,不喝酒?” 这店家,热情过头了吧……丸子有些不自在:“不喝。” 汤圆掌柜忽然凑近他耳边,煞有介事地低语:“客官,我有一壶酒……” 丸子被他口中的肉油气熏得恶心,终忍无可忍地起身:“那你自己喝吧。” 说罢,拍下两文铜钱,举步而去。 这茶馆,当真是莫名其妙。 丸子自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那汤圆掌柜蓦地跌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打湿。 小二见状,赶紧过来搀扶:“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汤圆掌柜大喘两口粗气,这才缓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那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口中喃喃自语:“应该是他……我曾见过他的画影图形,理应不会认错,可是……” 小二明显受他情绪感染:“可是什么?” “可是,我跟他对接头的切口,他又不按套路来。况且,据上次李三来说,他已落入了圈套,断然没有活路。一个早该死了的人,竟然……” 小二倒抽一口冷气:“难道……他是鬼?” 刚说完,后脑勺又挨了一记:“大白天哪来的鬼?兔崽子你是不是傻?” 打完人的汤圆掌柜,这才彻底缓过来,蹒跚着往内室走:“你先招呼着客人,我得去写封信。” 一只信鸽从悦来茶馆悄然飞出之时,丸子正被气鼓鼓的苏柒“耳提面命”。 “姑娘我饥肠辘辘等了你半天,包子呢?” “……并未买来。” “那钱呢?” 被苏柒当街质问,丸子觉得有些没面子,却也实话实说:“喝茶了。” 苏柒简直要原地气炸了:“拿午饭钱去喝茶?!有没有你这么败家的爷们儿?!” 她还要继续往下说,却冷不防丸子一记阴森森的眼神飚过来,令她生生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就闭了嘴。 到忘了,这家伙不是个江洋大盗就是个暗卫杀手,把他惹毛了只怕自己小命不保。苏柒一口气只好憋下肚去,郁闷地拿毛笔在符咒上画圈圈。 臭丸子,画个圈圈诅咒你…… 她正生着闷气,却听身旁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个……抱歉。” ------------ 第15回 他私奔去了 大恶人还会道歉?她望天干笑一声:我真是何德何能。 但此时,江湖杀手大恶人丸子君却垂着头,老实立在她面前,一副理亏的样子:“钱给我,我去给你买吧。” 说得轻巧,这些钱除去还药材铺的药钱,和交给府衙的抽税,剩下的都要数米下锅,哪来多余的,苏柒垂下眼眸,“算了,我不想吃了。” 丸子望着情绪低落的苏柒,正不知如何开口,偏偏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货郎经过,热情地招呼:“苏姑娘,来个糖葫芦啊?” 丸子见他卖的糖葫芦红彤彤圆溜溜煞是可爱,正欲买一个哄哄这丫头,却听她果断拒绝:“不要!” “呦,几日不见转了性儿了?之前可是见了糖葫芦走不动的,回回都要撒娇耍赖地缠着苏先生给你买……哎?苏先生人呢?” 窝了一天火的苏柒突然爆发:“那死鬼跟女人跑了!你们满意了吗?!” 苏柒像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吓得货郎眨了几眨眼,终摇头啧啧地跑远。丸子见苏柒一张绿了的小脸能滴下水儿来,不禁张了张口:“你……” “别理我,烦着呢!”在一圈围观群众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苏柒一阵风似的将剩下的符咒塞进包袱,扛起来便走。 丸子扛着慧目斋的招牌默默跟在她身后,简单理了理人物关系:那个被称为苏先生的男人,抛弃了苏柒,跟相好的私奔了。 呵,好一出爱恨情仇的狗血大戏。 只是……他望着身前小刺猬似的少女:这个苏先生之前,跟这丫头到底什么关系? 他斟酌了半天,直至回到家门口,才弱弱问了一句:“那位苏先生,是你……爹?” 苏柒蓦然站住脚,叉腰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他是我爹?!那死鬼要是我爹,我就大义灭亲!” 说罢,大力推开院门,径自回房去了。 徒留丸子望着被苏柒撞得摇晃不已的木门,但觉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如皂角泡般破灭了。 房间里,苏柒独自伏在桌上,下巴颏抵着胳膊,望着一盏油灯出神。 “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师妹,扔下我说走就走,没良心的白眼狼!”苏柒咬着下唇喃喃,“走就走了,还把钱都带走了!只给我留下五两银子度日,打发叫花子呢?” 油灯很适时地“噼啪”爆出一个灯花,苏柒用竹签挑了挑,对油灯忿忿道,“你也觉得可气吧?果然如话本子里所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未必,也有小乳鸽来的。” 身后无端响起的声音,把苏柒吓了一跳,回头见黄四娘正双手捧心眼漾桃花,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 “小锦鲤说得对,爱情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只要你愿意等,终究会来的。” “可丸子一时半会儿真的死不了。” “我不是说他。”黄四娘冲她飞来个娇嗔眼神,“镇子西郊白家村,有个姓白的俏秀才,生得玉面朱唇风流倜傥,他……”黄四娘无限娇羞地以手掩面,“快死了耶!” 苏柒:“……” ------------ 第16回 秀才遇到兵 苏柒跟着黄四娘一路向西到了白家村,到一处贫寒茅舍前,却见鬼婴李锦正抱着双臂,满脸不耐烦地飘在窗外。 “我们可来晚了?”黄四娘紧张兮兮。 李锦翻个白眼,望天呵呵两声:“难怪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穷酸秀才,一封遗书写了半日,上吊挂个白绫又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挂完白绫又仰着脖子念了一阵子酸诗!看得我都想冲进去帮他一把!”他往窗里望了一眼,“喏,终于吊上去了。” 苏柒和黄四娘推门而入,正巧见那白秀才的魂魄,悠悠荡荡飘了出来。 “这位公子,晚上好啊!” 苏柒马上满脸堆笑抛出她的职业开场白,“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呀?” 白秀才的鬼魂望了苏柒一眼,又望见苏柒身后冲他媚眼横波的黄四娘,忽然惶恐大叫:“鬼呀!” “公子,如今你也是鬼好么?”苏柒刻意指了指他正吊在房梁上的尸身,“你刚刚一条白绫自缢而死,你忘了?” “我真死了?”白秀才愣了一下,忽而悲怆地扬天长叹:“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呜呼哀哉!” “您先别忙着呜呼,我且问你,你生前可有妻室啊?” “众里寻他千百度,取次花丛懒回顾……” “那就是没有了?”苏柒深觉得,跟穷酸书生打交道真是费劲,“那么恭喜你,你从此有老婆了!” 白秀才瞪了瞪眼,做个恍然大悟状:“你的意思是,你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 “不是我!”苏柒忙将身后的黄四娘扯过来,“是她,黄家千金黄四娘!不是正有诗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对对对,就是写我的!”黄四娘一双媚眼抛得,眼珠子都恨不能飞了出去,“千朵万朵的压……压你。” 白秀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可……她全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子曰:强扭的瓜不甜……” 苏柒索性不讲理一回:“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姻缘,若不与她携手走一趟奈何桥,你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果然将白秀才的鬼魂吓得不轻。眼见黄四娘一脸“你就从了老娘”的媚笑步步逼近,白秀才一退再退,忽然纵身向自己的尸身蹿去:“不不不!我不想死了!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白公子!你就节哀顺变,从了本小姐吧!”黄四娘见状赶紧冲上前去抓,奈何此时的白秀才哪里还有重度拖延症的模样,端的是狡捷过猴猿,白影一闪便没入了自己的尸身。 黄四娘郁闷地看看苏柒,苏柒清清嗓子,抬头对吊在房梁上的白秀才劝道:“白公子,你真的已经死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 她话未说完,便见吊在房梁上的白秀才咳了几声,然后便是一阵剧烈的挣扎。 又……又活了? 苏柒下意识地望一眼黄四娘,见她一副委屈透顶要炸毛儿的样子:“苏柒!你到底是冥媒还是大夫?怎么见一个活一个啊?!” ------------ 第17回 相公在等我 苏柒:“……” 黄小姐,是你把个死人给吓活了,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好吗? 一旁的李锦幽幽道:“你若不想让他再死一遍,就赶紧把他弄下来。否则见死不救,是要受业报的。” 经李锦这么一提醒,苏柒赶紧将吊在房梁上的白秀才救了下来,平放在地上。 “好容易寻到个如意郎君,不想又是阴阳两隔!”黄四娘两行血泪滚滚而下。 “你想开点儿,这书生穷酸气太重,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连自己的生死都能出尔反尔,你又如何指望他对爱情忠贞不渝?”苏柒口中劝着,从发髻里拔出根簪子,在白秀才人中处狠戳一下。 便听白秀才口中冒出一句:“呜呼!痛!” 果然是读书读傻了。苏柒转头,见黄四娘一副“累觉不爱”的颓废样子,低低说了句“我要静一静”,便转身飘走了。 “你要不要跟着她点儿?”苏柒有些不放心,对李锦道,“我怕她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她一个女鬼能出什么意外?把自己气活过来?”李锦干笑一声,却也跟着去了。 那边二鬼前后脚走了,这边地上的白秀才睁眼醒了过来。 他茫然地看看头顶上的白绫又看看苏柒:“我这是……怎么了?” “你方才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正巧被我路过看见,就把你救了。”苏柒看着他人中处挂着的一滴血珠,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下手重了些。 白秀才愣了愣,忽然长叹:“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我就不该费那个劲救你!苏柒心中有点烦,却只能耐着性子劝一句:“你寒窗苦读十余载,习得满腹才华,若因一时不称意便一死了之,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父母,岂是大丈夫作为?” 白秀才盯着苏柒思忖一阵,蓦然开窍似的点头连连:“姑娘言之有理,学生受教了!” “好说好说。”苏柒起身:既然你不打算死了,我也要回去洗洗睡了。 却被白秀才扯住了衣袖:“学生不才,对姑娘一见钟情,又蒙姑娘救命之恩、提点之情,学生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苏柒脚下一个踉跄,“那什么……我相公还在家等我,告辞,告辞!” 苏柒的“便宜相公”确实在家等她,确切说,在她趁夜色掩映下悄悄出门去的时候,丸子就已经发现了。 这丫头,就爱半夜三更的乱跑,就不怕有危险么? 丸子有些不放心,下意识地想要跟出去,正要伸手推院门,脑海中却蓦然出现了日间苏柒被那“死鬼”苏先生气得绿了一张脸,将院门撞得几乎要提前下岗的场景。 丸子顿了顿,突然便不想去了。 这个传说中的苏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眼见苏柒走远,在夜色中没了身影,丸子着实的纠结了一番,终转身进了苏柒的房间。 他紧张地东摸西摸一阵,终于在她收零散物品的匣子里,找到一把铜钥匙。 看起来,像是能开自己房间里那木柜上铜锁的样子。 丸子在心里将自己这番不厚道的行径批判了一番,捏了钥匙回自己房间去。 推开门,却与个黑衣蒙面人不期而遇,撞个正着。 ------------ 第18回 偷袭加绑架 与黑衣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瞬间,丸子的第一反应竟是:幸亏那丫头不在家。 眼见黑衣人手中的匕首凌厉袭来,丸子的应激反应瞬间启动,飞起一脚向黑衣人要害踢去! 这一脚可谓快如闪电且稳准狠,黑衣人应声倒地,撞翻了身后的桌子,桌上茶壶茶碗等物件系数掉落,摔了个稀里哗啦。 这下有点不好交代了……丸子撇嘴,却见另外两个黑衣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面对三个刺客的围狙,丸子惊讶自己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甚至连一丝恐慌都没有,他机敏地侧身避过刺客手里的长刀,一记“神龙摆尾”将另一名刺客踢得倒飞而出,顺手抓下了墙上挂着的一支桃木长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丸子握着断了的桃木剑,喘息着立在院子里。地上两具刺客的尸体,其中一个腹部正插着那半截桃木剑。 丸子胸前的伤口早已裂开,热血汩汩涌出,浸透了衣衫。丸子下意识地伸手点了自己胸前的两处大穴,心中波涛汹涌: 我……当真会武功?! 这些刺客,又跟我有何冤仇? 他伏下身去查看,但见一具尸体的手背上,一个翼状刺青赫然在现,另一具尸体亦然。 这像是个江湖帮派的标志。丸子不禁蹙眉:被江湖人追杀……难不成正如苏柒那丫头所说,自己以前,是个暗卫杀手? 这样的身份令他心中颇感郁闷,以断剑撑地费力地站起身来,打量着狼藉一片的院子,和地上两具淌着血的尸体,不禁又有些犯愁:待那丫头回来,要如何向她交代? 他尚未想出个说辞,已惊闻院门口一声尖叫:“苏!丸!子!这都是你……” 丸子心中一凛,方要抬头解释一下,却见门口气鼓鼓的少女,忽然白眼一翻,身子软软瘫倒下去。 嘶…… 苏柒醒来时,但觉后脑勺突突地痛,黑暗中伸手摸去,一个鸡蛋大小的包,碰都碰不得。 “哪个王八蛋偷袭我,还下手这么重?!” 苏柒口中恨恨骂着,揉了揉眼睛方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幽闭的空间里,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丸子?”苏柒望着一张臭脸的男子,着实的莫名其妙,“我们这是在哪儿?” “马车上。” “我们为何会在马车上?” 丸子面无血色地冷笑一声:“苏大法师,我们被绑架了。” 若不是这丫头“适时”出现,被赶来驰援的刺客一掌劈晕了当人质,他又岂会无计可施地束手就擒? 然眼前的“罪魁祸首”毫不自知:“我苏柒向来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在东风镇人缘好得不能再好,为何会有人丧心病狂地对我下手?”她忽然脸色一变,双手按住自己腰上的荷包,“莫不是劫财?” 丸子都要被她气笑了:就你那仨瓜俩枣的家当,找你劫财得有多不开眼……“他们是冲我来的。” “我就说嘛!”苏柒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重新找回了自我认知,须臾又反应过来,“所以姑娘我是躺枪的喽?!” ------------ 第19回 头顶草青青 她蓦然想起回到家门口看到的狼藉一幕,不由心头火起,忿忿然地一拳向丸子胸前捶去。 熟料丸子闷哼一声,却是不躲不闪,反倒是她摸了一手的黏黏腻腻的血。 苏柒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向下摸去,这才意识到,丸子被两条铁链绑着双手,丝毫动弹不得。 “这些混蛋!竟然将你绑得清蒸大闸蟹似的!”她伸手去用力扯那铁链,却是丝毫扯不动。 丸子额角古怪地跳了跳:这什么鬼形容……但见少女一副连牙都使上的架势,又不禁一阵暖意,劝道:“你弄不开的,不要白费力气了。” 苏柒颓然地放手:“绑架我们的是……你仇家?” 丸子无奈摇头:“我不记得。” 苏柒不禁暗叹:他这三魂七魄究竟何时才能归位?再记不起前事,怕是被人杀了,都不知自己是为何死的…… 她正低头胡思乱想,却闻丸子低沉的声线:“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干什么去了?” 苏柒此时正思忖着她二人的处境,随口答道:“往镇西白家村,找白秀才去了。” 白,秀,才……丸子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冷冽,“找他做什么?” 提起白秀才,苏柒着实的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能说破自己给他提冥婚去了,只得避重就轻:“没什么,就是找他聊聊人生什么的。说真的,这些读书人不念诗就不会好好讲话么?还跟我酸‘身无彩凤双飞翼’什么的……”如今想来还觉得倒牙,以后再也不想跟穷酸书生说话了。 然她这番抱怨听在丸子耳中,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意思。 夜半更深、秀才少女、花前月下,聊人生还念情诗…… 丸子虽始终怀疑自己这“便宜相公”的真假,然此时却着实觉得,自己头顶一片草青青。 前有死鬼苏先生,后有酸腐白秀才……他不禁鄙夷地瞥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少女一眼,冷哼一记,闷闷地不再出声。 二人一时间齐齐静默,马车外低低的聊天声便传了进来。 “……跳崖都没死,这家伙当真是命大!” 苏柒心念一动,挪至车门边,将门帘小心地挑起一条缝,向外望去。 但见车辕上坐着一个身背弓箭的男子,正手握缰绳驾着马车。还有两个身影在马车一左一右紧紧跟随。 其中一个高大壮硕如黑熊的挠头问道:“大哥,买家要我们取他性命,我们为何要劳神费力地将他虏回去?” 驾车的弓箭男道:“傻了吧?买家要他死,主上却让我们留活的。有时候,活人不如死人有价值,而死人……不如一个别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实他还活着的人有价值。” 他这一番“活人死人”理论听得苏柒云里雾里,但至少听懂了一个意思:他们暂时不会杀掉丸子。 “那个漂亮小妞儿呢?”另一侧,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男子问道,“那小脸蛋儿……一刀杀了倒是可惜。” “她么,无关紧要。”弓箭男狞笑道,“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 第20回 我是他娘子 车外三人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将车内的苏柒听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禁回头瞪一眼正闭目养精蓄锐的丸子: 你这江湖大恶人,这回姑奶奶真要被你害死了! 待我将宝贝镇魂鼎取出来,立刻绑你去报官,刻不容缓! 苏柒正心焦地胡思乱想着,马车却停了下来。 三个杀手大概是要带他们去个遥远的地方,不是一朝一夕的路程,眼看天色快要亮了,便在一片树林中停下来休息,打发三人中的小弟黑熊男去附近弄点吃的。 苏柒明眸一轮,掀开车帘嘱咐道:“给我也捎一份,记得不放辣椒。” 刀疤脸惊诧:“你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信不信我一刀结果了你,还能省点儿干粮?” 苏柒无所谓一笑:“姑娘我的确无关紧要,但我相公,对你们要紧得很。” “你相公?”刀疤脸一惊,随机坏笑道,“你看我们哥儿俩,哪个是你的亲亲好相公?” 苏柒不理会他的淫词秽语,下巴轻抬,向车内示意了一下。 弓箭男愣了愣,随即冷笑道:“这家伙不近女色,世人皆知。” “那是他先前没遇上我。”苏柒回眸望一眼车里的丸子,挤出个“含情脉脉”的眼神,“他对我一见钟情,哭着喊着要跟我成亲,说我若不答应,他分分钟便要挥剑自宫,我也是没辙。” 此语一出,两个杀手连同车上的丸子,一式一样地瞪圆了眼。 苏柒继续悠悠道,“若我死了,以他爱我之深必不能独活。到时候你们拿个死人交差……”她啧啧摇头,“只怕你们主上不会很开心。” “你……”刀疤脸一时语塞,被弓箭男拍了拍肩膀,“理她作甚?等回去交了差,这小娘们儿还不是落在你我手里,到时候……” 他二人交换个不怀好意的眼神,恰巧此时一只野兔子从不远处路过,被弓箭男眼疾手快地一箭射中,二人便欢快地点篝火烤兔子去了。 苏柒心有余悸地回到车里,见丸子正盯着她,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苏琪被他看得一阵心虚“你……又发什么神经?” “我对你一见钟情?哭着喊着要跟你成亲?你不答应我便要挥剑……那什么?你若死了我便要殉情?” 苏柒心虚地垂下眼眸,口中却道:“你一片痴心、要死要活对我,我也是半推半就啊。” 丸子毫不避讳地飞来一记眼刀:“苏女侠,我只是记不起往事,但不代表我傻。我并不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深情。” 这等朝三暮四的姑娘,为她殉情……呵呵,除非瞎了眼。 苏柒暗自翻个白眼,奈何此时为保命计,实在不能跟这家伙撕破脸,于是抬头做个楚楚可怜状:“相公你这样说,让奴家何其心寒。你……定是这两日受伤糊涂了,我不怪你。”说着伸出手去,煞有介事地要去摸他额头,被丸子嫌弃地侧脸避过。 苏柒自觉再这样尬聊下去怕是要穿帮,见三个杀手在不远处,索性跳下车去舒展一番。 她一个懒腰还没伸完,耳后便传来阴惨惨的声音:“原来,你千方百计弄活了他,是因为看上了我相公!” ------------ 第21回 惊魂四娘林 苏柒生生被吓岔了气,转头便见脑门被雷得焦黑的黄四娘,正飘在她身后气鼓鼓地瞪着她。 苏柒有些哭笑不得:你几个时辰前不还为那白秀才伤感着?当女鬼也不能这般朝秦暮楚的好不好? “我这是权宜之计,若不冒充他娘子,”指指不远处篝火旁啃着兔子肉的江湖杀手,“他们分分钟杀了我!我死了,谁给你找相公?” “哦!”黄四娘点头秒懂,“在我嫁出去之前,你还真不能死!” “我现在是命不由己啊!”苏柒感慨,“听这几个歹人的意思,等他们到了地方,我还是难逃一死……且会死得很惨。” “那不成!”黄四娘若有所思,随即胖手一拍,“不就几个小蟊贼,我帮你料理!” “你?”苏柒疑惑:你一个孤魂野鬼,没有一丝法力道行,再说他们又不像我有阴阳眼,根本看不到你,你想吓……”她望了眼作势要飘走的黄四娘,机智地改了口,“你想用美色迷惑他们,也是无济于事。你如何帮我料理? 但鬼魂有鬼魂的基本技能。 苏柒见黄四娘一脸狡笑着飘到黑熊男身后,俯身悄悄地蒙上了他的眼睛。 正长大了嘴,要在兔子腿上啃个满口油的黑熊男,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上,愣是给自己咬出了血。 而后不顾两个同伴的嘲笑,瞪圆了一双熊眼,扔了兔子腿踉跄地站起来,口中叫着:“我看不见了……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柒着实佩服:原来,传说中的鬼遮眼,还有这个妙用。 便见黑熊男惊恐踉跄地四处乱窜,终一头撞在一棵大树干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料理完一个的黄四娘,“轻盈”地飘到刀疤脸身后,亲昵地冲他脖颈吹了口气。 刀疤脸顿时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树了起来:“大……大哥,我觉得这地方邪性,有阴气……会不会,闹鬼?” 弓箭男谨慎地四周望了望,见一片风吹草动中空无一人,“别胡说,哪有什么鬼?” “这地方我来过。”苏柒靠在马车旁幽幽道,“诚然是邪性得很,多少男子路过此林,皆是有去无回,你们可知何故?” 刀疤脸瞪圆了眼:“何……何故?” “此处唤作‘四娘林’,据传有个……”她望一眼做含情脉脉捧心状的黄四娘,“貌美如花却含冤枉死的女鬼,专爱痴缠过往的青壮男子,吸食其精气。多少男子被四娘迷惑,终变成了林下的森森白骨!” 她话音未落,刀疤脸的嘴都打了瓢:“大大大哥……” “少在这里危言耸听!”弓箭男冲苏柒喝道,转头看看昏迷不醒的黑熊男,和惨白了一张脸的刀疤脸,“走!赶路!那臭丫头,回车上去!” 苏柒做个“信不信由你”的无奈状,乖巧地回车上坐好,弓箭男跃上车辕一鞭抽醒了正熟睡的马儿,两匹马不悦地打个鼻息,梦游似得举蹄向前。 走了几步,马儿不走了。 苏柒看到黄四娘风情万种地立在马前,冲两匹疑为雄性的马儿抛了个媚眼。 两匹马顿了顿,愣是马腿打颤、踌躇不前。 ------------ 第22回 果然有鬼啊 有些牲畜天生灵性,即便看不到魑魅魍魉,也能感受到其存在,在趋利避害方面,动物比人厉害得多。 苏柒暗自啧啧,见黄四娘忽然一敛裙裾,从两匹马之间优雅地穿了过去。两马都到了莫大的惊吓般四蹄腾跃,毫不理会弓箭男的喝呼,径直拐了个弯,掉头向反方向跑去。 “马疯了?!”刀疤脸惊呼。 然而让两匹马着实要发疯的是,无论它们往哪个方向跑,那“恐怖的东西”都在它们面前,典型的阴魂不散。 被马拉着转了若干圈后,马车里的苏柒感觉自己快吐了。 “鬼打墙……鬼打墙啊大哥!”刀疤脸语无伦次地叫嚷着,忽然“咕咚”跪倒在地,毫无章法地朝四面叩拜:“女鬼……啊不不不!女仙!女神!姑奶奶!我薛五生平没做过什么坏事,求您大发慈悲饶我一命啊!” 苏柒捂着胃翻白眼:跟鬼还说瞎话,能耐的你。 睁眼被骗的黄四娘很生气,俯身在刀疤脸的天灵上吹了口气。便见他一双眼瞪得目眦尽裂,忽然发疯似得起身狂奔,高叫着“鬼别杀我”,一头扎进了苏柒他们的马车。 苏柒猝不及防,被他撞向一边,刚要开口骂人,便听刀疤脸发出一声古怪呻吟,随即没了声息。 经此诡异变故,马车外的弓箭男再也淡定不了,惶恐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果断弃车而逃。 看他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苏柒掀开车帘,安抚着两匹受惊的马儿,借着月光,见刀疤脸痉挛地躺在丸子脚边,脖子弯折成了诡异的角度,眼见不活。 “你干的?” 丸子神色淡然地点头,苏柒不禁咽了口口水:用腿都能杀人,果然是资深杀手! 杀完人的丸子倚在车厢里,此刻又是一副恹恹歪歪连呼吸都痛的样子,苏柒毫不避讳地瞪他一眼,只得自己动手,将刀疤脸的尸体拖下车去。 “我厉害吧?”车外,黄四娘一张得意的胖脸凑过来。 “黄小姐果真惠外秀中、机智无双,小女子佩服佩服。”苏柒拍了记鬼马屁,“大恩不言谢,我一定尽快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哎?”她指指地上躺着的刀疤脸,“这不就有个现成的?” 她话音未落,便见刀疤脸的鬼魂,一脸懵地坐了起来。 苏柒不由分说,换上一副冥婚媒婆的职业微笑:“这位贼子……啊呸,公子……” 岂料刀疤脸男鬼一眼瞥见黄四娘,一个激灵飘起老高:“鬼!果然有鬼啊!” “你如今也是鬼啊。”苏柒不屑地瞥他一眼:就这怂胆儿,还好意思当杀手? “公子生前,可有……” 然不等她问完,刀疤脸鬼魂已然一边高喊“鬼别杀我”,一边一阵风似的飘远。 “我都还没问他生前有没有妻室……”苏柒无奈,转眼却见身边没了鬼影,只觉身边一阵惨惨阴风吹过,见黄四娘正以标准的悍妇姿态向刀疤脸男鬼追去:“老娘有那么吓人吗?!你什么态度啊?!站住!” 一男一女两鬼“欢快”地飘远,徒留苏柒在原地叹了口气,纵身跃上车辕,“坐好,我们要走了。” “你方才跟谁说话?” 苏柒被问得一凛:苏先生早就告诫过她,阴阳眼为不祥之兆,拥有阴阳眼之人素来为世人不容,让她断断不要将自己能见鬼神的事说出去。 “我……感觉太寂静可怕了,自言自语不行么?” ------------ 第23回 菜市口惊魂 苏柒也不知是怎么了,自打解决了三个杀手,一路回到慧目斋,丸子都一张臭脸懒得理人的样子。 没良心……苏柒在心底忿忿然,若不是姑娘我机智,又招来外援助阵,只怕此时你已成了某个江湖帮派的阶下之囚。 苏柒躺在床上郁闷着、郁闷着,然折腾了一宿实在劳累,不知不觉间便沉沉睡去。 直至被大街上一阵急促的锣声吵醒。 在东风镇上,只有镇衙署有大事宣布时,才会捉衙役满街巷地敲锣吆喝,而苏柒素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热心吃瓜群众,遂一骨碌爬起身来,到街上去听了一耳朵。 说是明日午时三刻,要在菜市口开刀问斩犯人。 问斩…… 是夜,苏柒躺在床上思忖:问斩便有死人,有死人便有鬼魂,有鬼魂…… 自打昨夜树林里欠下黄四娘个人情,苏柒便深深反思,自己这个冥婚媒婆着实当得不合格,多少日子过去,给黄四娘寻个如意郎君的承诺却迟迟兑现不了。 万一明日问斩的,是个俊郎单身男呢? 苏柒眼前一亮:虽说被砍头的,生前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人,然人死后前事尽散,加之黄四娘花痴女鬼一枚,素来注重外表不重内涵…… 苏柒深以为,明日的斩首,值得去看看。 不料,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起床急急忙忙赶到菜市口,已是午时将近,临时搭建的监斩台被四面八方赶来的吃瓜群众围得水泄不通。 她一路辗转腾挪,费力地挤到人前,抬眼向监斩台上望去,却惊讶地发现,正五花大绑跪在台中央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一头撞在树上昏过去的黑熊男。 此时的黑熊男五花大绑跪在台上,身上的囚服显然被挣扎撕扯过,几乎成了一缕一缕,黑壮的胳膊上,一个黑色翼状纹身赫然在现。 苏柒眯眼看了看那纹身,依稀记起那晚拖那刀疤脸尸首时,在他手臂上也见过同样的,便随口向身边人问道:“老伯,今日要问斩的,是何许人啊?” “听说是个江湖杀手,作恶多端,昨日被衙门的雷捕头神勇擒拿,今日便要问斩以绝后患!” 苏柒忍不住“噗嗤”一笑:就雷捕头,还“神勇擒拿”,他真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金。 正在此时,人群中一阵轻微骚动,只见监斩官徐徐起身,举起一支写着鲜红“斩”字的木牌。 “午时已到,刽子手听令!” 岂料,监斩官一个“斩”字尚未出口,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利箭正中肩头,立时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围观群众中爆出一声尖叫:“有人劫法场了!” 苏柒循着箭支射来的方向望去,见七八个黑衣蒙面人飞檐走壁而来,为首的正是弓箭男。 苏柒正待看一场劫法场的好戏,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后脖颈,老鹰抓小鸡似的拎起来向后退去,而后又被“扔”在了一堵矮墙背后。 “谁……”苏柒揉揉被摔痛的屁股,刚要开口抗议,抬头却见丸子那张肃杀的脸,眼神中的冷冽竟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气势也弱了八分:“你干嘛?!” ------------ 第24回 对她有意思 “你若想被那拿弓箭的杀手再抓一次,就继续呆在那儿。” 苏柒不得不承认,丸子的警告颇有道理,然听着一片喊杀声从监斩台方向传来,又忍不住从矮墙后探出半个头去。 但见那些黑衣人出手狠厉,衙门的捕快全然不是对手,已然死伤一片。 弓箭男一声唿哨,两个黑衣人架起黑熊男,一众人纵身跃上屋檐,几个起落已不见踪影。 苏柒正看得精心动魄,却听身旁的丸子疑惑道:“苏大法师可否告诉在下,你为何对这几个江湖杀手,如此感兴趣?” 苏柒在心底翻个白眼:我只是对男鬼感兴趣,谁知道能赶上一出劫法场的大戏,纯属意外收获。 但这些江湖杀手总找丸子麻烦,令苏柒深觉不安,当日下午便跑去了东风镇的衙门,寻捕头雷震。 雷捕头正烦躁地在捕快房门前来回踱步,冷冷的后脑勺写着“我很烦别惹我”几个大字。 今日他一眼没看见,便被人劫了法场,七八个蒙面刺客将二十余捕快打得死去活来,还劫了犯人全身而退,他雷捕头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方才被镇长老爷一顿臭骂,骂得他脑袋都要耷拉到了裤裆里,深以为经此事后,他雷震的仕途算是彻底画上了句号。 雷捕头正满肚子的火没处撒,连捕快房门前的流浪狗都无辜受累,被他踹了几脚,偏有不开眼的,在他身后一叠声地喊:“雷捕头雷捕头!” “没看见老子……”雷捕头刚要骂,转身见来人立刻换了语调:“原来是苏姑娘啊。” 苏柒见雷捕头眼神黯淡,知道他正心烦,赶紧讨好卖乖,“听说今日伤了不少捕快,这是慧目斋特制的跌打损伤药,拿去给捕快哥哥们用。” 雷捕头“哦”了一声,默默接过药瓶子。苏柒赶紧继续问道:“今日要被斩首的犯人,什么来头?” “天鹰盟的杀手。”雷捕头继续满脸丧,“这个帮派专做受人雇佣杀人越货的勾当,在江湖上名称也很臭,朝廷下的诏令,但见天鹰盟杀手,立斩不赦。我也是运气好逮着一个。”原本是邀功等赏的,熟料大功变大过,当真是世事无常。 天鹰盟……苏柒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想想又问道:“那你如何知道,他是天鹰盟的杀手?” “他们帮派有个标记,便是手臂上的鹰翼刺青。” 果然……苏柒接着问道:“你昨日在何处逮到这杀手的?” “悦来茶馆。”雷捕头越想越丧,话都懒得再多说。 苏柒暗想:那晚,黑熊男原本昏倒在树林里,第二日却出现在东风镇的悦来茶馆。他一个杀手,又明显是个莽夫粗人,不应该有品茶听戏的雅兴。 苏柒有些疑惑,但见雷捕头明显没有聊天的兴致,只得宽慰几句,便告辞回去。 苏柒前脚刚出门,慧目斋后脚便来了客人。 “小柒可在……哎呦,她堂哥,是你啊!” 掮婆王氏见是丸子来开门,立时笑得桃花荡漾,满脸的褶子都堆了起来。 压在手里许多年的“凶宅”卖了个好价钱,王氏特地来给苏柒送个谢仪。 “她不在家。”丸子被这莫名其妙的大婶上上下下地一同打量,看得浑身不自在,淡淡的地说了一句,便打算关门。 王婆却没打算走,一只脚不请自便地跨了进来,“她去哪儿了?何时回来?我这一趟走来也怪累的,要不我在院里等一等她?” “她去府衙寻什么雷捕头去了。”丸子依旧不愿理她,说完便自顾自往屋里走。 刚走了两部,却听身后的婆子兀自絮叨:“说起这雷震啊,呵呵,前些日子还托我打听人家小柒姑娘,话里话外的对人家有意思……如今小柒自己上门去寻他,这好事,怕是要成了,呵呵呵……” 丸子脚下一顿。 ------------ 第25回 朝秦又暮楚 片刻之后,王婆腾云驾雾一般,不知自己是如何出了慧目斋的门,但见那扇斑驳老旧大门,“咣”地在眼前关上。 将王婆“扔”了出去的丸子,烦躁地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感觉自己满膛的洪荒之力,就要透体而出。 苏先生、白秀才,如今又加一个雷捕头……这丫头,是打算将各色男人“收集”齐齐一套? 他不禁烦躁地想:自己在其中,又扮演怎样个角色…… 正适时,但闻一声清亮亮的“相公”传来,令他后背骤然一僵。 忽然觉得,这称谓,何其讽刺。 虽然雷捕头情绪不佳,但苏柒好歹打听到了些有用的消息,故而一路小跑地回家来向丸子报告。 她本有些得意,带着一脸邀功的笑容,却见眼前的男子慢慢转过身来,脸上一副要吃人的神情。 苏柒被他咄咄逼人的凛冽气场骇得后退一步,不明觉厉:“你……怎么了?” “你去找雷震了?” “是啊。”我去之前不是跟你说了,“雷捕头人不错呢,跟我说了些有用的消息……” “他人是很不错,”丸子在心底将这个捕头雷震剐了一遍,“他心心念念于你,自然什么都跟你说,嗯?” 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令苏柒骤然有些恼火,脸上的笑容亦挂不住,“苏丸子,你什么意思?” 双肩却被一双铁钳子似的手大力握住,她挣了几挣,有些痛,眼前的一双深邃眼眸中燃着怒火:“苏先生、白秀才、雷捕头……还有谁?” 苏柒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弱弱地想:这三个人有什么关系?他们根本相互不认识好么…… 不等她答话,眼前的男人又问道:“至于我,真是你相公?” “呃……”苏柒默默咽了口口水,拿不准在这几欲暴走的大恶人面前,究竟是说实话还是说谎话能够保命。 “不愿说?”他嘴角扯出个冷笑,“无妨,反正在你嘴里,本就没几句实话,之前是我傻,总当真罢了。” 他凄然一声叹息,放开少女的肩膀,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这人疯了么?苏柒揉了揉被他握得酸痛得肩膀,怯怯地转头去,却从丸子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毅然决然的意思:“你要上哪儿去?”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丸子冷冷道,去哪儿都好,总归不再扮演你的便宜相公。 一言不合就要走?没良心的……苏柒腾地火起,在男人背后冷笑道:“好啊,你走,信不信走不出东风镇,天鹰盟的杀手就能把你大卸八块,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狼!” 丸子刚要迈出门的脚顿了顿:“什么天鹰盟?” 苏柒心底一阵酸涩涌上眼窝:“你以为我找雷捕头干什么去了?还不是怕你莫名其妙被人给杀了,替你去打探打探那些杀手的底细!” 原来如此……丸子被她一嗓子吼得,颇有几分心虚,咳了咳问道:“所以,你打探到了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身后“咣”的大力关门声,以及少女屋内气鼓鼓的一句:“我!不!想!告!诉!你!” ------------ 第26回 挥剑自宫了 苏柒跟苏丸子,足足冷战了三天。 期间苏柒早出晚归,回来见了丸子也是不理不睬,全然视他如空气。 可怜丸子君发现自己虽然武功了得,奈何在淘米做饭一途上毫无建树,一连吃了三日自己煮的夹生米饭或煳米粥之后,忽然便有些后悔。 那丫头去找雷捕头是为了打听杀手的事,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冲她发了一通火,也实在是恶劣了些。 结果就是,她打探的结果,天鹰盟什么的,如今他也无从知道了。 得想个法子,跟这丫头和好…… 丸子正捂着大声抗议的五脏庙寻思,却见一名老樵夫,正扛着一担柴火,哼着小曲儿从门前经过,柴火捆上还倒挂着一只山鸡,挺着肥硕的肚子无力地蒲扇着翅膀。 不知何故,那还兀自挣扎着,觉得自己还可以挽救一下的山鸡,在丸子眼中直接变成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烤鸡,他依稀都闻到了阵阵香味…… 丸子悄悄咽了口口水,忍不住跟老樵夫打招呼:“老伯,你这山鸡哪来的呀?” 听他这么一问,那老樵夫本就挂着三分自得的脸上笑开了花:“在西山捡的!” “山鸡还能捡?” 老樵夫显然正欲找个人分享今天的狗屎运,索性放下柴担,在丸子院门口驻足:“我今儿一早去西山砍柴,砍着砍着,嘿嘿,你猜怎么着?就看见这家伙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昏头昏脑地一头撞在树上,愣是把自己给撞晕过去了!” 被绑了脚仍在地上的山鸡应景儿地“咕咕”叫了两声,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听我那读书的孙娃子念过什么‘守株待兔’,不曾想撞树的兔子没见着,却捡到只撞树的山鸡,嘿嘿……” “您还真是好运气。”丸子口中敷衍着,心里却有些颓然:自己总不能傻兮兮地也去西山捡撞树的山鸡去。 又听老樵夫不经意叹道:“如今正是仲春时节,大地回暖,西山的飞禽走兽都出来了,个个肥的流油,山脚下不少年轻后生都结伴上山打猎去,可惜我年纪大喽。” 打猎?丸子眼前一亮,瞥见老樵夫担子上雪亮的柴刀:“老伯,你这柴刀借我使使?我再还你两只山鸡野兔,如何?” 苏柒这两日,着实的心情不好。 倒不是因为丸子,而是,她丢钱了。 之前接了个活儿,镇子上的富户王员外着人来请,说自己的第四房小妾即将临盆,请苏柒来看看腹中所怀的是男是女。 苏柒虽天生一双阴阳眼,但只用于见鬼神,对于看胎一事着实不在行,但王员外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她又不忍拒绝,于是心生一计,将鬼婴李锦拉来,让他趁夜晚看胎之际,钻进四小妾肚子里一探究竟。 至于为何不找黄四娘……苏柒担心她体型过于庞大,不小心撑爆了人家的肚皮。 苏柒好话说了一箩筐,还煞费苦心地买了风车等小玩意儿逗得婉清开心,李锦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帮忙。 当晚,李锦幸不辱命,从四小妾肚皮里钻出来便宣布:“嗯,将来是个能赚钱的!” 苏柒表示明了,遂喜气洋洋地向王员外道喜,说四夫人怀的乃是一位公子。 此语一出,王家举家欢庆。王员外虽娶了一妻四妾,闺女一个接一个地生,却独独缺个儿子。此番听说一举得男,激动得恨不能蹦上了房顶,当下赏了苏柒五两银子,千恩万谢地送走了。 不料今日,王家大夫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说四小妾昨夜临盆,分明生了个女孩儿!说苏柒学艺不精信口雌黄,让王家上下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王员外到现在还闷头儿直哭,劝都劝不住。 说到底,让苏柒将那五两银子还来。 苏柒无奈,只得还了银子又赔了半天的不是,转身便气鼓鼓地去寻李锦。 “你不说她怀的是个儿子吗?怎么就变成了闺女呢?娃娃自己在娘肚子里挥剑自宫了?!” ------------ 第27回 荡漾的鼻血 李锦毫不理会怒气冲冲的苏柒,飘在空中慢悠悠道:“我说得多明白,是个能挣钱的。我看那小闺女娘胎里便生得清秀,长大了必是个美人坯子,能寻个好婆家的。到时候挣来一大份聘礼,岂不是赚钱的?” 苏柒:“……那生个儿子就不赚钱了?” “就王家那样的暴发户,生个儿子也是纨绔子弟,只会败家。”李锦蔑视地瞥了苏柒一眼,“生男生女乃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我提点得那般明白,你都领悟错,怪我咯?” 苏柒:“……” 苏柒回到家的时候,正值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撒。 五两银子啊!能过一个月呢……她忿忿地抬脚向院门踹去,却发觉那早已寿终正寝的木门,不知何时又被结结实实钉在了门框上,且刷了一层新漆,犹如老黄瓜刷绿漆般焕发了青春。 苏柒抬手摸了摸结实的门栓,暗想那臭丸子还算有点良心。 推门进院,惊见墙根横躺着一把雪亮的柴刀,以及斑斑血迹,一路向屋内绵延。 “丸……丸子?!”苏柒蓦然一惊,顺着血迹拔腿便跑。 然跑了几步,便被一阵扑鼻的香气惹得停下了脚步。 厨房门前,赫然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一只獐子正被烤的滋滋冒油。 苏柒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见篝火后面,丸子正拿小刀划开一条条口子,熟练地将一把椒盐撒了上去。 那香味便愈发令人不能自拔了。 许是被火烤的灼热,丸子褪去了上衣,精赤着上身,却依旧微微出着汗,那白玉似得肩背,在一轮皎皎月光下,显得格外莹润而纹理分明。 这也太……苏柒觉得鼻腔一阵灼热,赶紧伸手捂住。 美男丸子却适时抬起头来,故作随意道:“回来了?马上就烤好了。” “唔……” “你鼻子怎么了?被人打了?” 苏柒夸张地干笑两声:“我堂堂大法师会被人打?开玩笑呢!定是最近天气太干燥了……嗯,我得拿两张祛火符泡一泡……” 说罢,抹一把喷涌而出的鼻血,低头匆匆回屋去了。 苏柒啊苏柒,你要不要这么没出息? 关上房门,苏柒捂着心头乒乓乱撞的小鹿,着实的鄙视自己。 他可是江洋大盗、暗卫杀手,超级无敌大恶人! 你收留他,照顾他,是为了有朝一日他魂魄归位,把自己的宝贝镇魂鼎讨回来,然后各奔东西从此相忘于江湖! 就!是!这!样! 苏柒终于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用冷水洗了洗鼻血,故作淡定地走了出去。 “这是你猎来的?”苏柒指指正被丸子切割装盘的獐子。 “嗯。厨房里还有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养起来能吃些日子。” 这么多……苏柒惊讶了一番,又嗔怪道:“你伤还没好就去打猎,不要命了?” “快好了,无妨的。”丸子将切下的獐子腿递给苏柒,“尝尝。” 苏柒吹了吹,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香的几乎要嚼了自己的舌头。 心中不禁感叹:一个“江洋大盗”,竟然对打猎烤肉如此得心应手? 他以前莫不是个厨子? ------------ 第28回 男人抛弃过 想想这几日见他留在锅里的一言难尽的米饭,苏柒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了,干他们这一行的,典型的辛苦活儿,终日风里来雨里去,为了杀人盯梢,露宿荒郊野外也是常有的,自然要练就些野外生存技能。 想至此,苏柒再度将自己说服,不禁向这位高危职业者投去同情的一瞥…… 你这妖孽,就不能把衣服穿上?! 恰巧与丸子目光相接,苏柒赶紧移开眼眸,刻意换个话题:“大夫说,你胸口的伤像是被火箭射中留下的,你可记得是如何受的伤?” 被她这么一问,一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在丸子脑海中划过:千万只熊熊燃烧的火箭,如暴风骤雨般呼啸而来,他对身后一个受伤的人喊着“当心!”手中长枪如电,替那人拨开了破空而来的箭枝,自己却门户大开…… “好像是为了,救一个人。” “救谁?” 丸子蹙眉认真想了想,却全然想不起那人的脸:“我不记得。” 苏柒索性放下獐子腿,一脸郑重道:“你看有没有这种可能,你呢,以前就是某个大人物家的死……那个,侍卫。所以你会武功,胸口的伤也是为了保护主人而受的。至于天鹰盟,大概是你家主人以前跟他们有过节,而你替你家主人杀过天鹰盟的人,所以他们找你寻仇。” 丸子不得不承认,苏柒这个说法颇有道理的样子,至少目前能解释得通所有的事,“你所说的那个天鹰盟,是个江湖帮派?” 冷战了三天,倒把这重要的事儿忘了。苏柒抹了抹脸上的油,将那日雷捕头的话原封不动地给丸子叙述了一遍。 “天鹰盟杀手,是在悦来茶馆被逮住的?”丸子想起那日在悦来茶馆的经历,那个阴阳怪气的胖掌柜,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别扭。看来,这悦来茶馆,大有玄机。 他正思忖着,却听到苏柒似不经意地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他抬眸望一眼正兴致盎然地跟樟子肉纠缠的苏柒:若前半生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今后似这般打猎砍柴,偶尔与这丫头装神弄鬼斗斗嘴,想想倒也不错的。 但我总不能说,想跟你一起混吃等死吧?也显得太没志气……丸子摇头:“不知道,你呢?” 苏柒忽然放下樟子肉,叹了口气:“我嘛……等你恢复了记忆,自然是要回属于你的地方去的。到时候,我大概就要去寻那死鬼了。” 丸子表情瞬间一僵:“他都弃你而去了,你还寻他做什么?” “我不甘心啊!”苏柒随手捡个柴火棍在地上画圈圈,“我要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丸子沉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肉,忽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却听苏柒依旧在画着圈嘀咕:“其实他以前待我挺好的,我就不明白了……” 丸子再度瞬间爆发,一把扔了手里的肉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失意少女,双目灼灼:“有什么不明白的?一个男人若抛弃了你,任你再委曲求全地找他留他,他都不会再回来了!傻瓜!” 说罢,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徒留苏柒望着他愤愤然的背影,惊诧莫名: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瞎激动个什么? 听这意思,倒像他被个男人抛弃过似的…… ------------ 第29回 起床干活去 他莫不是个断…… 想至此,苏柒忽觉后颈一凉,低头盯着被丸子随手仍在地上的好大一块肉,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苏丸子!你发疯我不管,但不能糟蹋吃的!这就是我苏家的规矩!” 对于这个傻丫头苏柒,丸子着实不知该用一种什么态度。 大概便是一句俗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看这一屋子的朱砂桃符算命签,和遗留在衣柜里的几件道袍,那传说中的苏先生,大抵也是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 一个假道士,究竟有什么好……丸子躺在床上,咬着后槽牙忿忿地想。 原本费尽心力地上山打了一天的猎,好不容易弄回来些猎物改善一下生活,顺便向那丫头示个好,不料到最后一言不合,又成了这个样子。 明天……还要继续冷战下去? 然事情并未像丸子想得那般,翌日天还没亮,他在熟睡中忽觉身上飕飕的凉。睁眼一看,竟是被苏柒那丫头一把掀了被子。 “丸子快起来!干活去了!” 天还不亮就干活?丸子整个身心都在拒绝:我是你家的长工不成? 那厢苏柒却一阵风似的打开了他一直好奇的柜子,从里面翻腾出一堆招魂幡、引路铃铛、纸钱之类的家伙:“郝里正他娘子的兄长的大姨夫刚刚去世了!” 丸子不解地看她眼中带笑一脸兴奋的样子:“人死了你这么高兴,你跟他有仇啊?” “我哪跟他有仇?他简直是我的大恩人!”苏柒欢快地将一堆东西用块土黄包袱皮包了,一把塞到丸子怀里,“他死了就得做法事啊,刚才郝里正急匆匆找上门来,让咱们尽快赶到镇东的薛府去。” 做法事……丸子默了默:你们招摇撞骗的业务范围,还挺大。 “至于你,”苏柒从衣柜里检出一件玄黄色滚黑边,背后还有个太极图的道袍,三两下套在丸子身上,又拿了根拂尘塞进他手里,“到时候万万不要怯场,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丸子:“……”我可以拒绝么? 苏柒显然由不得他拒绝,二人一路紧赶慢赶,终在破晓前赶到了薛府。 薛府门口已置起了灵堂,尚未进门便听此起彼伏的哭声从院内传来。苏柒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珠,换上个悲抑沉重的表情,一路道着“节哀”带领丸子走了进去。 东风镇的规矩,若家中有人亡故,必须在天亮之前做法事送魂,意即为亡灵指明去往忘川的路,省得亡故者作为初来乍到的新鬼,对阴间的路不熟跑偏了去,待到太阳出来无处可躲,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苏姑娘,可把你们盼来了!”薛府的管家赶紧迎上来,望了一眼苏柒身后的丸子,疑惑道:“这……苏先生呢?” 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苏先生……丸子脸色一沉,下意识地转身欲走,却被苏柒一把拉住,万分郑重地介绍:“这位道长可比苏先生厉害多了!他乃是……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京城三清观云虚道长的师弟,法力那是深不可测!今日碰巧云游至东风镇,愿意仗义援手,这可是你薛家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哦!”薛管家做个不明觉厉状,向丸子拱手道:“不知道长的尊号是?” ------------ 第30回 帅得过了头 尊号?什么鬼?丸子立时顿住,目视苏柒,便见苏柒明眸一轮,向薛管家道:“他么……尊号大球道长。” 她此语一出,薛管家和丸子皆愣:“大……大球?” 你这名字,还敢气得再随意点儿么? “没文化了吧?”苏柒故作高深的神情,“大球者,美玉也。古人云‘盖物之美者莫如玉,而球又玉之美出于自然者也。’大球道长这道号,可是武当张真人给亲赐的!” 这丫头,何时如此有学问了?丸子疑惑了一下,然已被苏柒捧上了云端,也不能驳了她面子,只得故作高深地一甩拂尘,念一句:“无量寿佛!” 看丸子还算识相,苏柒暗吁一口气:若不是当年那死鬼自己犯懒,让苏柒扮道士替他去做法事,还顺口给她取了这么个难听得要死的“道号”,只怕她的取名困难症又要犯了。 “大……大球道长,苏姑娘,这眼看天就要亮了,作法之事耽误不得,烦劳二位赶紧吧!”薛管家说着,将二人引入了正堂。 便见薛府老爷的尸身已换了寿衣,端正躺在正堂中央一张塌上,四周是夫人率一众妻妾子女啼哭不止。 苏柒向四周张望一圈,却不见薛老爷的鬼魂,心知确是飘了出去,不知飘远没有,赶紧将招魂幡等法器祭了出来,按八卦方位一一摆好。 丸子对作法事一窍不通,只得继续故作高深地在一边袖手旁观,熟料苏柒手脚麻利地摆好了法器,转身将一只招魂铃塞进丸子手里:“道长,该你上场了!” “……?”丸子一头雾水,以目视她:你玩儿我呢? “做法事招魂啊!”苏柒冲他猛使眼色:你倒是上啊! 丸子蹙眉微微摇头:我不会啊! 他俩正激烈地大眼瞪小眼,一旁的薛管家却以为是这位大球道长嫌他家规格太低,不愿出手,遂一咬牙道:“烦劳道长大驾,我薛家愿将谢酬翻一倍,您看可合适?” 翻一倍?那就是十两银子!苏柒眼眸一亮,刻意抬高了声调:“道长,念在此良善之家一片诚意,您便显个神通吧!” 说罢,索性用桃木剑换了丸子手里的拂尘,在他耳边低声道:“你随便舞舞,十两银子呢!” 丸子无奈:做法事是这么随意的事情? 然已被苏柒不由分说地推上前去,骑虎难下,只得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左手的招魂铃铛,右手桃木剑出,提膝点剑做了个“苍松迎客式”。 眼角忐忑望向苏柒,却见她正望着窗外神游,不禁轻咳一声。 苏柒眼见窗外,薛老爷的魂魄已循着铃声归来,被鬼差引着往西边去了。遂收回目光,冲丸子赞许地点点头:甚好,继续你的表演。 于是大球道长暗舒一口气,一发不可收拾。 待到他行云流水的一场剑舞罢,原本守着薛老爷啼哭不止的几个孩子,竞相拍手大声叫好。 这就有点帅过头了啊……苏柒略觉尴尬地向几位新寡的夫人望去,却见两个年轻的正一动不动盯着丸子,眼中的桃花都要荡漾而出…… 尸骨未寒,尸骨未寒啊!你们这就过分了……苏柒不禁怒从心头起,高喊一声“法事成”,赶紧上前将丸子拉走。 二人从薛府出来,正是曙光灿烂的清晨时分。 “看不出来啊,你还有当道士的潜质。” 丸子冷哼一声,对她的恭维完全不买账:鬼才要当道士。 苏柒将十两银子颠了颠,沉甸甸的坠手,赶紧收在荷包里,满足感爆棚,心情一片大好:“走!我请你悦来茶馆吃早茶听说书去!” ------------ 第31回 茶馆听说书 “不去!”对于悦来茶馆,丸子本能地拒绝。 “干嘛不去?”苏柒兴致浓浓,“我早几天便听说,悦来茶馆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讲得故事新鲜也精彩,场场爆满。”不由分说拉了丸子的胳膊:“走嘛!” 丸子极不情愿地被苏柒拉进了茶馆,执意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抬头见那汤圆掌柜正在柜台里面低头算账。 对于这个中年油腻男,丸子发自内心的厌恶,不觉又侧了侧身,用大半个后脑勺对着柜台,努力扮演着透明人。 偏偏苏柒兴致极高,抬高了嗓门清清亮地大喊一声:“小二!”倒惊动了茶馆大堂里一大半的人。 汤圆掌柜闻声,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便转身撩帘子往里间去了。 丸子自我安慰:许是我这一身古怪道士模样,他没认出来,还好还好…… 苏柒今日有钱任性,将茶馆的各色点心点了七八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一双筷子蝶儿般上下翻飞,吃得不亦乐乎,满嘴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提醒丸子:“快点吃啊,一会儿说书就开始了!” 丸子忍不住白她一眼:听个说书,至于这么激动?果然是个小丫头片子。 就在苏柒要将点心风卷残云的时候,忽闻三声清亮的醒木响,原本喧闹的茶楼大堂立时安静下来。 须臾,便见一矍铄老者,从里间打帘而出,看起来五十余年纪,下颌三缕花白长须,身着白绸长衫,行走间衣摆微扬,自带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这就是那位说书的莫先生了。”苏柒在丸子耳边低语,“嗯……他若扮个道士,比你还要像些。” 丸子再度在心底忿忿:鬼才愿意扮道士! “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橐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到归来日,安邦定国功德高。” 说书的莫先生开口念了八句定场诗,遂一拍醒木,双目如炬地在场内扫视一圈,偏在丸子脸上定了片刻。 那鹰隼般的目光令丸子如芒在背,莫名的不自在。 却听一旁的苏柒兴奋道:“大概是要讲个征战沙场的大英雄的故事!” “今日所说的故事,不知何朝何代,不知何地何洲,我们姑且称之为‘未名朝’。 话说此朝有位开国皇帝,在位五十余载,开疆拓土、励精图治,也算是一代贤主。然人有天命帝有寿终,终在七十岁上到了大限,驾崩而去。 这位老皇帝膝下九位皇子,唯皇四子与皇七子为嫡出。老皇帝弥留之际立下遗诏,令速传镇守北疆的皇四子归来,继承大统。 这厢老皇帝闭了眼,负责传旨的公公和金吾卫火速启程,奔北疆寻四皇子而去,奈何北疆山高路远,一众人足足走了月余,才将先皇遗诏送至四皇子手中。四皇子惊闻噩耗悲痛不已,大哭一场后,遵循遗诏启程往帝都而去。 四皇子昼夜兼程赶回帝都,然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太和殿的龙椅之上,已坐了一位新皇帝。” ------------ 第32回 未名朝轶事 “这新皇帝不是别人,正是他嫡亲的七弟,七皇子。 原来,老皇帝临终之际立遗诏之事,被身边人走漏了风声去,传到了在帝都的七皇子耳中。 七皇子听闻父皇传位给他四哥之事,心中着实不甘,于是借四皇子尚未赶来继位的空档,串通先皇身边之人,假造传位于皇七子的遗诏,又大肆拉拢朝中文臣武将,终矫诏继位。 四皇子率军来到帝都之时,七皇子已做了月余的皇帝。四皇子虽经年驻守北疆,拒鞑靼等诸族于关外,然其文韬武略,在帝都人尽皆知,在朝廷内外颇有声望。此番携遗诏而来,与七皇子之矫诏相比,真伪立现。 七皇子遗诏虽假,然登基诏书已昭告天下。四皇子遗诏虽真,却终晚来一步。一时间,朝中文臣武将自然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四皇子夺位,拨乱反正;一派则力主将错就错安于现状,以免朝纲不稳、国家动荡。 就在帝都内外云波诡异、暗流涌动之时,四皇子却出人意料地表示放弃皇位,自请回北境,继续镇守边关。此语一出,满朝皆惊,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开国元老、内阁首辅李大人亲自出面,劝服了四皇子;亦有知情人透露,真正使四皇子绝了争位之心的,却是一位女子。 这女子名唤赛罕,本是西域回鹘国的公主,自幼被送至未名朝为质,与诸皇子一道长大。四皇子年少时曾对其爱慕有加,然阴差阳错、姻缘弄人,赛罕公主却终嫁七皇子为妃,且已诞下一子一女。 赛罕公主年少时,虽也曾与四皇子两情相悦,然经年已去、物是人非,她如今已为人妻母,自然要为自己夫婿儿女计,深知以四皇子手中的兵权,以及在朝中的威望,想要夺位并非难事。只是到那时,自己或许还能保下一命,然自己夫婿和一双儿女必不得善终。 赛罕公主思前想后,惴惴不安,终决定连夜出宫,一人一骑只身去见四皇子,求他看在昔日情分上,放弃皇位,保她一家安宁太平。 有知情人说,正是赛罕公主最终打动了四皇子,使其终弃皇位而去。” 说书先生讲至此,台下听众已是一片窃窃私语。 “以前听说过冲冠一怒为红颜,原来还能够为红颜弃江山。”苏柒双手托腮,一双眼睛清亮亮的,“这位四皇子,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呢!” 丸子暗暗翻了个白眼:为了个女人放弃自己该得的东西,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女人,这四皇子实在是个优柔寡断的怂蛋,不是个真英雄。 忽听台下有人道:“先生说的这个故事,当真是那什么未名朝之事?” 台上的莫先生听闻,抚须呵呵一笑:“故事而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讲个热闹您听个高兴,客官又何必较真?” 台下那人便意味深长地一笑,压低了嗓门与身边同伴道:“我在京城宫中有个朋友,我可听说……” ------------ 第33回 人各有志矣 莫先生不理会他的叽叽咕咕,继续讲他的故事: “无论出于何故,四皇子自愿放弃皇位,使未名朝一场动荡浩劫消弭于无形,反受到满朝上下的一致赞誉。未名朝内阁,以李阁老为首联名上折,奏请新皇帝将四皇子之子嗣列为皇子,拥有与皇帝的儿子同等的继位权。如此一来,既可多少弥补四皇子之遗憾,更重要的是安抚四皇子一脉,使其日后不生反心。 对此,新皇帝虽心中不情愿,然忌惮四皇子手握重兵,只得应允。四皇子领旨谢恩后,果然带兵返回北疆,从此再不踏入京城半步。” 便听台下有人感慨:“以七皇子那样狡诈心性,又如何会让四皇子的子嗣坐了皇位?四皇子也是忒实诚了些。” 莫先生捻须笑道:“了却生前身后事,岂管他人论短长。对于四皇子之抉择,世人本就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看法。老夫以为,以四皇子之文韬武略,若愿为天下黎民百姓计,便该效仿大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之勇,放手一搏,开创个太平盛世,赢得个万世敬仰,而非偏安一隅,半生屈居人下,非大丈夫所为也。” 听台下一片众说纷纭,莫先生目光敏锐地扫视一周,忽然抬高了声线道:“那位年轻道长,看起来器宇不凡,不知对老夫之言,可赞同否?” 丸子骤然被点名,实属始料未及,见满堂的目光都齐齐投向自己,又不好佯装没听到,只得随口道:“人各有志吧,强求不得。” 苏柒在一旁暗笑:跟个暗卫死士谈人生理想,您也是可以的。 众茶客对他这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答案显然并不满意,随即又陷入了自顾自地讨论当中。台上的莫先生也不再多说,悠悠然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换了个才子佳人的故事,直听得苏柒心旌摇荡,丸子昏昏欲睡。 这一场书说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众茶客尽兴而去,莫先生折身回了内室,汤圆掌柜赶紧捧着一壶新砌的滚滚香茶凑了上来,十分恭敬地给莫先生斟上一盏:“莫先生,人您也见着了,依您看,究竟是不是他?” “自然是他。”莫先生将茶盏放下,眯了眯眼做个思忖状,“但我观他灵台混沌,俨然不记得前事的样子。” 汤圆掌柜惊讶:“这……何以见得?” 莫先生捻须冷笑一声:“他这人平生最恨道士,若非前事皆忘,又岂会扮个道士模样?”想了想又问,“跟他同来的少女是谁?” “她我倒认得。”汤圆掌柜笑道,“那是慧目斋的苏柒姑娘,茶馆听书看戏的常客。” “慧目斋?做什么的?” “做些风水阴阳的生意。这苏姑娘虽年纪不大,却是镇上唯一一个配冥婚的小媒婆。” “冥婚媒婆?”莫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怎么会跟个冥婚媒婆在一起?”饮了口茶,心中有了计较,“你所说的那个慧目斋,在何处?” ------------ 第34回 换换口味去 苏柒是典型的囊中殷实心中无事,自打赚了白花花的十两银子到手,心情好得立刻给自己放假,听了一上午说书又逛了一下午市集,更是抱着她的银子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早起的丸子暗叹一声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便背起新打造的长刀,上山打猎去了。 苏柒一觉睡到半晌午,伸个懒腰慢腾腾穿衣洗漱,踱出门不见丸子踪影。 正寻思今日要做些什么,不觉五脏庙一阵联名抗议,遂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改成了寻思今日要吃些什么。 自打丸子开启了他的打猎技能,苏家的伙食水平便得到了极大改善,日日不离荤腥。然接连几天肉食野味吃下来,苏柒也觉有些腻了,想换换口味。 好久没吃甜食了……这念头一闪,苏柒突然有了主意,哼着小曲出门去。 悦来茶馆不远处,有家何记饭庄,店面不大,卖得却是地道的苏杭菜,在这遥远的北方小镇倒也颇为独特,不少南方人来寻家乡味,北方人来吃个新鲜,故而生意倒也兴隆。 苏柒熟门熟路地进门去,便向柜台内打招呼:“采莲!” 便见一青衣少女从柜台里出来,与苏柒岁数相仿,却生得娇小白嫩,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样,眉眼弯弯地向苏柒娇嗔道:“你这小娘余,好多日子都不来,可是有了相好的?” 苏柒脑海中竟瞬间划过丸子裸着上身在月下烤肉的模样,不觉俏脸一红,作势便要去撕采莲的嘴:“这样好看的小娘子,却说这么不要脸的话,我都替你臊得慌!” 一对小闺蜜打打闹闹地进了后厨,采莲从锅里端出一碟子白如玉的糕点,吹着气递到苏柒手上:“喏,刚出锅的云片糕,你是闻着味儿来的伐?” 苏柒食指大动,捏起一片不顾烫地塞进嘴里,忙不迭地称赞:“好吃!手艺这般好的小娘子,谁娶了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两个少女正吃糕说些闲话,忽闻外间传来一叠声的叫唤:“采莲姑娘!小莲?莲儿?” “呦,这是谁叫得如此亲热?”苏柒刚打趣了半句,却见采莲瞬间苦了一张脸,示意苏柒稍坐,自己打帘迎了出去。 苏柒好奇,便将门帘掀开条缝向外望去,见一身穿柳叶绿绣花衣袍,腰系鹅黄描金腰带,腰带上玉佩金荷包叮当摇曳,恨不能将“有钱”二字写在的脑门上的油腻小生,正将一双桃花眼在采莲脸上来回逡巡,口中笑道:“三日不见,莲儿姑娘可有想哥哥我啊?” 苏柒感觉采莲从骨子里透着厌恶,然做生意的进门是客,且看这骚包公子的打扮非富即贵,采莲也只得隐忍,勉强陪笑道:“黄公子说笑了,快请坐。” 苏柒无奈叹气:碰上这种油腻腻色眯眯地家伙,采莲也真是倒霉得很。 正寻思着,见采莲掀帘进来,一张脸苦得几乎要滴下水儿来。 “这蛋黄公子,什么来头?”苏柒不禁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收拾他?” ------------ 第35回 蚂蚁要上树 “得了。他黄家是东风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咱们得罪不起。”采莲闷闷道,却又忍不住吐槽,“若他只是隔三差五来吃个饭戏弄我两句,我便也咬咬牙忍了,偏生这人刁钻古怪得很,点一份麻辣烫吧,不要麻不要辣也不要烫!” 苏柒无语:“那他吃什么?碗么?” “何止这一回?点盘鱼香肉丝嫌里面没有鱼,点份蟹粉狮子头问为何没吃到狮子!”采莲忿忿地直撇嘴,“照他这逻辑,他若点盒老婆饼,我还得给他打包个老婆喽?” 那他敢情乐意。苏柒心想,不禁与采莲同仇敌忾:“那他今日点些什么?” “红烧肉,蚂蚁上树,还有钵钵鸡。” 苏柒明眸一轮,唇角划过一抹坏笑。 “这……能行?” 采莲透过门帘缝,望着正举着筷子大快朵颐的黄公子,一脸忐忑地问身后的苏柒。 “放心,有事我顶着。”苏柒将胸脯拍得啪啪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只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她话音刚落,便听大堂里的蛋黄公子一声尖叫,扬手扔了筷子:“厨子!厨子呢?给爷滚出来!” 苏柒示意采莲不要惊慌,自己掀帘走了出去,“怎么了?” 蛋黄公子刚要发飙,抬眼却见是个美丽明媚少女,气势不觉弱了三分:“你是……” “新来的厨子。”苏柒明眸一瞪,“客官有何指教啊?” 蛋黄公子这才想起自己的“遭遇”:“这菜是你做的?” “是啊!还合客官您的胃口吗?” 还合胃口?蛋黄公子勉强压下呼之欲出的呕吐物,指指被扔在桌上的筷子:“你这菜里竟吃出了活物,也太恶心人了吧?!” 他这一嗓子,周围桌的食客也吓得纷纷停了筷子。 “这个啊,”苏柒十分淡定地望了望那筷子上蠕动的黑点,嫣然一笑,“我这也是看人下菜、投其所好。我听说,之前在鱼香肉丝里没吃到鱼,公子您拍桌子砸板凳的有意见;在狮子头里没吃到狮子,您又不满意。因此我想着,您若在这蚂蚁上树里吃不到蚂蚁,必然是不开心的。” 听了苏柒的话,周围的食客忍不住一片低低笑声,蛋黄公子一张脸更是由白转黑,张了几张口却无力反驳,只得愤愤地甩一句:“黑店!本公子以后再也不来了!” “这样啊,”苏柒脸上故作个惋惜表情,“那还真是……”惋惜表情转瞬被得意的笑取代,“不胜荣幸!” 在众食客一片低笑中,蛋黄公子讪讪起身,行至门口又突然转身回头:“你!叫什么名儿?” 苏柒以为他要记仇,怕连累了采莲,遂故作无所谓道:“苏柒!黄公子若有见教,大可来寻我。” 苏柒料想,蛋黄公子吃了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十有八九要找上门来搞事情,对于这一点,她相当的有恃无恐。 毕竟,自家那个战斗力爆表的杀手丸子,不是养来吃干饭的。 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下午找上门来的不是蛋黄公子,而是蛋黄公子他爹,黄员外。 “你就是苏柒?”挺着硕大肚腩,几步路便累得呼哧带喘的黄员外,眯着一双绿豆眼将苏柒上下打量一番,“模样倒还周正,就是太瘦了!” “是啊!”苏柒翻个白眼:是没你胖,庄户人家杀年猪,都是捡你这样的杀,“不知黄员外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 “你……家中可有父母长辈在啊?” 苏柒都要被他气笑了,暗想蛋黄公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小孩子一般,吃了亏便要家长出面调停?“没有。” 黄员外愣了愣,终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那……此事便只好跟你亲说了,我今日……是来提亲的。” ------------ 第36回 精通巫祝术 提……提亲?!苏柒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下意识拒绝:“且慢且慢,你我这年纪,不合适吧?” 黄员外被说得老脸一红:“不是我!是我儿子!” 苏柒一双大眼睛眨了好几眨,这才咂摸过味儿来:蛋黄公子在自己这里吃了瘪,非但没派狗腿子恶奴才来打砸抢,反而派了自家老爹来提亲! 这是何等清奇的脑回路啊! 她正啧啧感慨着,却听黄员外闷闷道:“我家那宝贝儿子,对你一见钟情,说此生非你不娶,否则便要相思成疾,那个……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苏柒差点笑出声:您真是亲爹! “我们黄家呢,你想必也知道,在整个东风镇都是数一数二的,在县衙也有贵人帮衬。至于彩礼钱,你说个数,我照给。” 苏柒听出来了,这黄员外表面上是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实则敲打提点:我黄家既有钱又有靠山,你这小丫头最好识相点儿。 苏柒不禁有点犯愁:今日将这老不要脸的一通骂走不难,难的是他黄家今后会百般找茬,着实的麻烦。 得想个法子,让黄家父子自绝了这个念头才好……苏柒明眸一轮,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十分虐心的话本子。 苏柒思忖了片刻,做个娇羞无限状,对黄员外轻笑道:“似黄公子那般风流倜傥、才貌双全的翩翩佳公子,能看上小女子我,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小女子实在求之不得。”说着,淡淡看了黄员外一眼,“黄家既然家财万贯,日后我若看上了什么心仪的东西……” 见苏柒是个贪慕荣华之人,黄员外倒暗自松了口气,傲娇道:“这东风镇,还没有黄家买不起的东西!” “那敢情好。”苏柒满意点头,却又蹙眉做个为难状,“我家长辈虽不在身边,但也曾教导于我,说我苏家女子最有骨气,素来不嫁与人家作妾。敢问公公,令郎可娶过夫人啊?” 黄员外想想自家儿子那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不禁叹了口气,转念又一想:你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还想做正室?也太自不量力了,“我儿倒娶了一房大夫人,正是县丞方老爷的亲堂妹。” 来头挺大啊……苏柒笑道:“这样啊……不过也无妨!黄公子虽有正室夫人,不过……这人生在世命在天,哪有不遭个灾生个病的,再一不慎死了,也是常有的。” 说着,向黄员外狡黠一笑,“公公应知,我们家是做阴阳生意的,我虽不才,却自幼修习巫祝之术。只要做个桃木小人儿,在背上刻上人的生辰八字,这人便被我控住了,那真是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我听方才公公的意思,黄公子这位正室夫人家境颇高,官宦人家的小姐嘛,自然是骄纵得很,黄公子对她必定不喜,不如……” 她脸上适时浮起一抹诡笑,向一脸惊诧的黄员外抛去个“你懂的”眼神,又拍掌道:“哎呦,方才忘了问了,黄公子的母亲,我婆婆可还在吗?唉……我听说,这婆媳关系,最是难处……” ------------ 第37回 一对大猪蹄 苏柒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忽然抬眸望着黄员外,一挑秀眉笑道:“公公这般……咳,老当益壮,又腰缠万贯,仰慕您的姑娘可也不少吧?不知婆婆她老人家可容得下?若公公觉得烦恼,咱们不如……” 她话未说完,这边黄员外已是吓得要尿了裤子:“你……你……妖女!妖女!”边喊着,边挪着偌大的肥臀,球儿似得滚了出去。 苏柒心中暗笑,却似意犹未尽地在他身后喊道:“公公可是去为我准备采礼?” 吓走了黄员外,这一仗算是兵不血刃。可苏柒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难得地临窗静默,戚戚然地叹了口气。 这声轻叹,听在门外的人耳中,又别有一番滋味。 丸子打猎回来的时候,正听见黄员外在向苏柒提亲。 听到黄员外那句“彩礼钱你说个数我照给”,丸子心头一阵火起,差点便操刀冲了进去。 再听到苏柒一句“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他险些一个踉跄将自己绊倒在地。 这丫头疯了? 他索性按捺住心头腾腾的火,靠在窗外墙上,侧耳偷听。 但得听到苏柒一本正经的巫祝之说,他又险些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有时,还真是机智得可圈可点。 待到黄员外被吓得狼狈而逃,他正想进屋去打趣她两句,却又听到她的一声轻叹。 丸子转过身,透过夕阳斜照的窗,看到苏柒那巴掌大的稚嫩小脸上,那双时嗔时笑的明眸里,惶惶然后怕的神情,显得格外分明。 她不过是个年方十六的少女,孤苦无依,不得不早早为生机奔波,还要前拒虎后拒狼。 所谓机智大胆,所谓临危不乱,多半也是逼出来的。 这样的苏丫头,真真儿的让人心疼。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也是渴望被人疼爱保护的吧? 丸子心想:日后便好好待她,多让着她些吧。 却蓦然听苏柒轻嗔一句:“死鬼,你如果还在,我用受这么大委屈?” 丸子心中刚生出的温柔藤蔓,瞬间被腾腾火苗烧得精光。 臭丫头,那死鬼在你心中就如此重要?! “听说,你被黄家提亲了?” 是夜,正闭着眼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苏柒,蓦地睁开眼,见黄四娘正正地飘在她上方,被雷劈得焦黑的大脑门与她近在咫尺…… 苏柒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腾地弹了起来,捂着胸口叹道:“不带你这么吓唬人的。” 黄四娘无所谓地一笑,投来个“你怕鬼,鬼才信”的眼神:“那你同意没同意啊?” “我同意个鬼啊!”苏柒正一肚子牢骚没处发,索性盘腿做起来,“那黄家不就有两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那父子俩嘚瑟的,一个恨不能把‘有钱’俩字写脸上,一个恨不能把‘有靠山’仨字儿顶脑袋上!有钱有靠山就能为所欲为了?就能强娶民女了?我呸!一对大猪蹄子!” 苏柒一通骂完,只觉心气顺畅了许多,却听黄四娘幽幽道:“那一对儿大猪蹄子,一个是我兄长,一个是我爹。” 苏柒:“……” ------------ 第38回 无事献殷勤 倒忘了,黄四娘也出自大户人家,只是她爹娘觉得配冥婚之事着实有些见不得光,是以跟苏柒沟通接洽的,一直都是她家的管家。 苏柒摸摸鼻子,讪讪地道:“那个……不好意思啊,我着实不知道……” “无妨,其实你骂得对。我哥那人,平日里除了吃喝嫖赌就没别的事儿,活脱脱一个纨绔败家子儿,我生前就看不上他。”黄四娘倒中肯,“而我爹,因为就这一个儿子,对他千依百顺往死里宠惯,也是糊涂蛋一个。” 苏柒感慨:你还真是深明大义。 “我是来告诉你件事儿。”黄四娘转过头来,“就在刚才,我哥那大猪蹄子,被人给揍了。” “啊?” “揍得特别凶,猪蹄子揍成了猪头,跪地上指天誓日地保证再也不敢找你麻烦了。” 苏柒心中暗爽,“那还真是太……”她本想说太好了,转念一想好歹是人家兄长,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太惨了,嗯。” 她言不由衷,不料黄四娘倒心直口快:“惨什么惨?揍得好!他那样的人,早该有人揍他了!” “黄小姐还真是……帮理不帮亲啊!”苏柒尴尬赞道,“不过,这个众望所归为民除害的壮士,是谁啊?” “我相公啊!” “啊?”苏柒瞬间蹦起,“你何时有相公了?” 黄四娘愣了愣,撇嘴道:“哦不对,是你相公!” “我何时有相公了?!” “哎呀!”黄四娘着急,“就是跟你住一块儿那美男啊!” 丸子?苏柒想了想,天黑之后还真是没见丸子的人影,只是她今日心绪不佳,也没在意他跑去了哪里。 没想到,竟是给自己报仇去了。 苏柒觉得心底融融一暖:臭丸子,还算你有点良心。不过,“黄小姐,麻烦你注意下措辞好不好?什么叫跟我住一块儿的美男啊?他明明住在隔壁屋里好不好。” 可怜姑娘我的小清白…… 活动了一番筋骨的丸子,觉得身心皆轻松舒畅,连觉都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清早,当他从睡梦中醒来,见某个美少女正端着水盆立在他窗前,眉眼弯弯地笑望着他,不禁……吓了一跳。 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非奸……?! “你你你……你干嘛?” 见丸子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被子,苏柒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你堂堂一个大男人,这一副“宝宝好怕别非礼我”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姑娘我有那么爱扯你被子么? 她在心底忿忿然了一下,终想起自己今日是来致谢的,遂重新堆起个灿烂笑容,娇嗔道:“日上三竿了,快起来吧,洗脸水干净衣裳,都给你准备好了。” “又有活儿干?”不会又是扮道士吧?我拒绝。 “没有没有!”苏柒赶紧摇头,“活儿我干,你昨日辛苦,今儿歇着就好。” 难道昨夜潜入黄家揍人的事,被这丫头知道了?不应该呀……丸子有些疑惑:“我哪里辛苦了?” ------------ 第39回 擦枪易走火 苏柒这才想起不能暴露了黄四娘,眼眸一轮,笑道:“你昨日不是去打猎了么?打猎自然是辛苦的!” 倒也说得过去,丸子心想,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觉悟。 不过,这过分的热情,实在让他有点瘆得慌:“你把盆儿放那儿就好,我自己来。” 他说着,打算起身更衣洗漱,不料某少女转身放好了盆,目光又落在他胸前的白绷带上。 天天看他生龙活虎的,倒忘了他不久前刚受了重伤。 “你的伤怎么样了?” 刚开始,都是苏柒替丸子换药包扎,然自从二人因断掉的桃木剑之事冷战了一场之后,就变成了丸子自己换药。 他一个人折腾,得有多不方便…… 苏柒不由心生愧疚,折身回到丸子床边来,“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口……” 丸子还没来得及穿衣裳,又见她折回来,刚想汗颜说“不必”,熟料她走路不看路,冷不防被他床前的靴子绊一跤,直挺挺地冲他扑了过来。 丸子完全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她,却被她惯性一扑,身子直挺挺向后倒去。 咣!丸子后脑勺砸在床头上,脑门儿则被某丫头的前额重重撞了一下,前后夹击,震得他有点懵。 “你走路都不看……”他刚埋怨了半句,抬眸却见那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正在他眼前,挺巧可爱的鼻尖更是近在咫尺,贝齿咬着红润的下唇,惶恐得犹如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他忽然便觉喉咙有些发干。 脑海中蓦然闪现,方才被她压得重重倒下去之时,但觉一片凉软滑腻从脸颊上一蹭而过,却似火星划过柴禾,令他一张脸都灼烧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 苏柒一张俏脸似搽了胭脂,挣扎着想要起来,一双手却不知该往哪里借力,索性按在丸子胸前。 这下,连胸膛里的一团火,也燃了起来。 苏柒用力撑了撑,却依旧起不来。 因为他环在她背上的两只大手,忘了松开。 她竟这样瘦,又这样小,脊骨都脆生生的,仿佛一折就断似的,让人心疼…… 苏柒全然不晓得丸子此刻的心思,只是一心想要摆脱这个尴尬的处境,自然是手脚并用,忙做一团。 丸子快被她搞疯了,声音都哑了几分:“你再乱动,我……” 被他警告半句,苏柒骤然消停下来,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向下看了一眼:“丸子,你睡觉还要藏把匕首在身上,也太没安全感了吧?” 匕……匕首?丸子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却惊觉这丫头一边说着,一边竟伸下手去,俨然一副要将“匕首”掏出来的意思。 “住手!!!”丸子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一把将身上的不安分少女推开,“给我起开!!” 苏柒感觉自己像只小鸡崽似的,被他一只手拎起来扔在了床边,相当的没有尊严。 再看“气”红了一张脸,看都不看她一眼的丸子,忽然觉得自己今儿一早的“送温暖”行动,着实的自作多情。 “变脸比变天还快!苏丸子你当自己是雷公啊?!” 苏柒愤愤然地吼了一嗓子,转身出门去了。 徒留丸子独自坐在床上,惊魂甫定地自我安慰: 刚才,那是晨起间的正常反应……正常的……特别正常! ------------ 第40回 她是我娘子 丸子故意磨磨蹭蹭了许久,才穿戴洗漱完毕,从房里出来。 却见庭院里寂静一片,没了苏柒的踪影。 这丫头,不会是气跑了吧?丸子有些愧疚:人家姑娘好心好意的,大清早的来“无事献殷勤”,自己却莫名吼了人家一嗓子,实在有些过分。 毕竟,一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她懂些什么? 算了,等她回来,跟她道个歉,大不了被她骂一顿出出气好了。 丸子想着,随手拿起扫帚,开始扫庭院,想争取个良好表现。 刚扫了一半,却听“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可有人在家吗?老朽路过贵宅,口渴难耐,想讨碗水喝,还望主人家行个方便!” 丸子听的确是个老者声音,便去开了门。 门外确是个老者,且是个面熟的。 “这位公子,打搅了。”莫先生一脸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老朽老眼昏花,似乎觉得与公子在哪里见过?” “是么。”丸子不置可否,提来茶壶给莫先生倒了碗茶。 莫先生自顾自地在庭院的石井栏上坐下,接过茶碗道了声谢,慢慢饮了几口,“公子家宅干净,一看就是勤俭良善人家,不知公子是做什么营生的?” 丸子瞥一眼晒在院里的一张狼皮,悠悠道:“猎户。” “猎户好啊,”莫先生颔首笑道,“吃穿不愁。”忽然眼前一亮,“老朽想起来了,那日来悦来茶馆听书的年轻道长,生得与公子你一般无二,怎么又……” 丸子额角黑了黑,却也淡定:“时日艰难,多个营生,好养家糊口。” “原来如此!”莫先生表示理解,“所谓艺多不压身,正是这个道理。” 丸子瞅着小口小口喝茶的说书老头,暗想我这么不会聊天的人,你也聊得下去。 正踌躇间,却见苏柒推门而入,望见院子里喝茶的老头儿眼前一亮:“莫先生?!您老怎么在我家里?” 莫先生忙起身见礼:“路过贵宅,讨碗水喝,打扰打扰了!” “先生可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荣幸之至!”苏柒俨然一副小粉丝见偶像的兴奋状,不但去添了滚滚新茶,连自己私藏的蜜饯干果都端了出来。 “姑娘这般美貌又心善,真真是百里挑一!”莫先生笑得满脸褶子毕现,“谁若能娶了姑娘,那真是一辈子的好福气!” 苏柒被他奉承得俏脸一红,口中谦虚着“哪里哪里”,却不经意地瞟了杵在一旁的丸子一眼: 人家一个说书先生都能看出我的优点,就你有眼无珠,还吼我…… “姑娘如今芳龄几何?中意什么样的男子?老朽四处说书,也算是见者颇多,若遇见配得上姑娘的,倒也愿意牵个红线。” 苏柒口中呵呵笑着,心中暗道:如今媒婆这职业如此吃香?掮婆想插一脚就罢了,连说书先生都想搞个兼职? 却忽听静默了半天的丸子,冷冷爆出一句:“不必了!” 苏柒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一只大手搭上了肩膀,“先生不必多费心了,她……是我娘子!” ------------ 第41回 他竟娶妻了 哈?苏柒转头看了丸子一眼,却被他在肩膀上刻意捏了一下,显然在“威胁”她:不许多嘴! 苏柒眨了几眨眼,明白过来:刚才她瞪了丸子一眼,丸子显然会意成她在向他求助,故而这是在替她解围。 只是,这解围方式,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但他话已至此,苏柒只好识相地冲莫先生笑了笑:“是,不劳您费心了,呵呵……” 莫先生愣了片刻,遂做个懊恼赔笑状:“是老朽糊涂了,给贤伉俪赔个不是!” “他……竟娶妻了?” 悦来茶馆里间,汤圆掌柜一对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他不是以不近女色著称么?来东风镇这才几天,不能够吧?!” “方才,他亲口对老夫说,那姓苏的姑娘是他娘子。”莫先生悠悠道。 汤圆掌柜寻思一阵,唤来了自称与苏柒相熟的店小二。 “慧目斋的苏柒姑娘么?她嫁人了?!没听说呀!”店小二惊诧之余,低眉塌眼一副受了打击的样子,“枉我看她生得好看,每次来听书都塞一把花生毛豆给她……居然悄没声息地嫁人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正深感累觉不爱,已被掌柜的一脚踹在屁股上,“吃里扒外的东西!滚远!” 待小二出去,汤圆掌柜又低声向莫先生询问:“先生以为,此事是真是假?” “不好说。”莫先生皱眉捻了捻胡须,忽而展颜,“是真是假,试试便知。若他当真娶了个乡野女子……哼哼,这事儿就有意思了。” 刚笑呵呵地送走了莫先生,苏柒便一巴掌拍在丸子搭她肩膀的手上:“起开!” 丸子下意识地松手,刚要就晨起间的事赔不是,苏柒却一阵风似的进了屋。 丸子无奈,只好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院子,等她出来。 待见她拿了个匣子从屋里出来,他迎上前再欲开口,她却抢先一句:“麻烦让让我忙着呢!” 这是接受道歉的态度吗?丸子故意不动挡在她面前,岂料这丫头低头一言不发,绕树桩子似得绕过他,又一阵风的出门去了。 徒留丸子望尘兴叹,心里一阵闷堵。 算了算了,也许她今日真的有生意要忙呢?丸子叹口气,如是安慰自己,百无聊赖地继续低头扫地。 扫了两步,忽然忿忿地将扫帚一扔:她忙个鬼!她若真忙,还有空跟说书先生喝茶嗑瓜子聊天?! 故意的! 苏柒今日,的确有桩生意。 乃是镇郊李家庄一个十三四的后生,游水不慎溺死了,他爹娘前日找上门来,求苏柒给亡子配个冥婚。 苏柒寻了两日,今儿碰巧打听到镇上一户姓王的人家新丧了小女,于是上门提冥婚去。 配冥婚本就是北境的风俗,丧了女儿的王家也正有此意,两家一拍即合,于是男家出了些彩礼,将一双儿女同穴合葬了。 葬完已是夜晚十分,苏柒在二人坟前用招魂铃铛唤来了两个鬼魂,说明是两家父母之命,为两个孩子拴上了白色姻缘线,交给拘魂的鬼差带着往忘川去了。 那新丧的小女孩年纪小,见了鬼差颇有些害怕,那男孩倒有几分担当,一路牵着她的手,俨然兄长一般护着。 这样多完美,苏柒在他们身后满意地拍拍手,若配冥婚都这般省心省力,就好了。 想想自己身边那一对活宝:对爱情高标准严要求的黄四娘,和心甘情愿守着一个小萝莉的李锦……同样是鬼,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然想曹操,曹操到,苏柒不过一转身的功夫,便见黄四娘正从远处极速飘来,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苏柒!可……可找到你了!小锦鲤……小锦鲤他……” ------------ 第42回 鬼被欺负了 “李锦怎么了?” “他被恶鬼欺负了!你快去看看!” 想起初见鬼婴李锦时,他那副凶狠狰狞模样,苏柒实在很难想象他被鬼欺负……他不欺负别人都是好的吧。 但看黄四娘一副要急死的样子,她二话不说掉头往婉清家方向跑去。 李锦果然被欺负了,而且欺负得很惨,连魂本都有些动摇,此刻正如无根浮萍般飘在婉清家宅院外面。 “谁把你打成这样?!”苏柒心中腾地一阵火起。 李锦嘴角挂着黑血,恨恨道:“一个怨灵!” 怨灵?!苏柒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按照正常来讲,人死后魂魄离体,便要尽快过忘川入地府,听候阎王爷发落或转世投胎去,若在人世间逗留得久了,便会越来越虚弱,直至魂飞魄散。 然有一种鬼魂却是特例。这种鬼魂生前往往对什么人或事求而不得,临死还怀着极大的执念和怨恨,待他死后,魂魄便会被一股怨气包裹着,成为怨灵。 怨灵依然揣着生前的执念,不愿转世投胎,而是长久地逗留在人间,吸取生人身上的怨气,变得越来越强大。 强大到一定程度,便会开始害人。 故而世人所说的撞了邪祟被鬼缠身,其实大都是被怨灵所害。 “那怨灵如今在哪里?” 李锦黯淡的眼中闪过一抹愧色:“是我无能,打她不过,被她附在了婉清身上!” 苏柒愈发焦虑:被怨灵附体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被胁迫着做些不愿做的事,重则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是婉清这样小的孩子! “我去看看!”苏柒说着,便要翻墙进院。 “别去!”李锦赶忙拦着,“你那点儿道行,也不是她对手!” “不是对手也得想法子啊,哪怕让那怨灵缠上我,也比缠着婉清好些!”苏柒说着,从院墙上一跃而下。 待她焦急地推开婉清的房门,却始料未及地发现,婉清养母文夫人,正守在婉清床边。 这就有些尴尬了……苏柒立在门口,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而文夫人正一颗心铺在婉清身上,苏柒近来又是常来常往的,倒未觉得过分惊异,只是问道:“苏姑娘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苏柒明眸一转,“哦,我听说婉清病了,放心不下,故而来看看。” 文夫人也顾不上计较苏柒从何处“听说”,只是望着面颊通红的婉清,焦虑道:“已然高烧昏迷了两日,怎么也唤不醒,这可怎么办呢?” 她被怨灵附体,自然是这个状态。苏柒望着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的小女孩:再附个三五日,待到体内精气被怨灵吸食殆尽,婉清就真的没救了! 得将文夫人支走,会会那怨灵才好……苏柒想着,从怀里取出张自家制的祛火符咒,递给文夫人道:“夫人将这符咒用水化了,给婉清擦拭额头心口,能降温去热。” 文夫人无暇细想,只拜托苏柒替她照看婉清一阵,自己便拿着符匆匆往厨房去了。 见文夫人走远,苏柒对昏睡的婉清冷声道:“究竟是何方神圣?敢不敢现身一见?” ------------ 第43回 悔学艺不精 她话音刚落,便见映着婉清小小人影的粉墙上,一团张牙舞爪的黑气从她胸口升腾而出。 待那黑气渐渐凝聚成人形,竟是个一身红嫁衣的女子模样。 只是,那女子满头凌乱长发,面色乌青,生着獠牙的黑唇下鲜血淋漓,样子着实的诡异恐怖。 “你……是……何……人?”怨灵一双惨白无瞳的眼睛盯着苏柒,开口阴惨惨问道。 苏柒不由后退半步:她自恃见过鬼魂无数,然生得这样吓人的,也实属罕见。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转身欲逃的冲动,灵机一动,堆起个职业笑脸:“我么……我是冥婚媒婆啊!敢问姑娘生前,可有婚配啊?” 她不过觉得这氛围太过恐怖压抑,“机智”地随口一问,想要化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不料那怨灵听了,仿佛被问到伤心事一般,满头毒蛇似得长发骤然飘起,周身的煞气都加重了几分:“婚配?!世间男子,都是无情无义的薄幸子,都该杀!都该死!” 苏柒吓得又后退一步,暗自鄙视自己是不是傻:看她一身红嫁衣的模样,显然是在大婚之日死的,我还不要命地跟她提婚配?! 正兀自后悔着,却见眼前的怨灵忽然伸出一只枯手,血红的长指甲指着苏柒的脸:“你!这样的狐媚子!最爱勾引男人!更该死!” 我?我何时勾引……苏柒深觉无辜躺枪,然不容她辩解,眼前的怨灵已是血口一张,化作一团红雾黑风向她直直冲了过来…… 妈呀!苏柒下意识撤步侧身,险而又险地避过了怨灵的森森獠牙,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夺门而出。 眼见那怨灵紧跟在她身后追了出来,苏柒略略放下心来:至少,算是把她从婉清体内弄出来了! 可让她一直追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 今儿不过出门配个冥婚,身上除了姻缘线和招魂铃就别无长物,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苏柒突然无比怀念她的宝贝镇魂鼎,若有鼎在,好歹也能困住她一时三刻不是? 苏柒边乱七八糟地想着,边在不大的庭院里东躲西闪,深深懊悔自己往日学艺不精,面对怨灵毫无招架之力,着实的狼狈。 更令她焦虑的是,她远远瞥见文夫人正端了热汤水,从厨房里疾步而出。 自己这副被怨灵缠斗的样子,断断不能让文夫人撞见……苏柒心想着,索性纵身揽树,噌噌爬上了院墙。 原来人的潜能真的无限大,苏柒坐在院墙上想:上次爬他家墙头费了好大力气,今儿有个怨灵在后面追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上来了。 她方小小得意了一下,便觉脑后阴风阵阵,吹得后颈的汗毛都根根树了起来。 苏柒屏息回头,但见那张惨白森森的脸正近在咫尺,无瞳的眼角下,一颗血珠似的红痣,显得格外可怖。 “杀了你……” 苏柒惊叫一声,却是避无可避…… 这下惨了……婉清家的院墙足有一丈多高,似自己这般后脑勺冲下直直跌了下去,摔不死只怕也要摔傻了,搞不好摔得跟丸子一样失忆了…… 不要啊……苏柒紧张地闭上了眼,等待自己悲惨的结局。 ------------ 第44回 突发性地咚 然想象中的剧痛和飙血剧情并未如期上演,苏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被稳稳放在了地上。 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眸,眼前正是那张刀刻斧凿般的脸,一双深潭似的眼眸中满是关切神色:“没事吧?” 从晌午到半夜,丸子等道歉足足等了一天。 头两个时辰,他把家里能打扫的地方打扫了个遍:臭丫头,识相的赶紧回来! 又两个时辰,他烦躁地扔了抹布操起长刀,舞得树叶如雨落满了院子:我做错了吗?我哪里错了?!他顶着一身臭汗“咣”地一把将刀插在院子中央:道个屁的歉!该道歉的是她! 再两个时辰,他冲了凉水澡独自坐在院中石井栏上,望着渐深的夜色,不禁开始担忧: 这么晚还没回来,那丫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接下苏柒的那一刹那,丸子感觉自己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苏柒惊诧地望着眼前仿佛凭空出现的丸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在这儿你就摔死了!”丸子心中一阵后怕,若不是自己那么碰巧赶到,“这么高的墙都敢跳,真以为自己身怀绝技能腾云驾雾啊?” “我……”苏柒刚要张口辩解,却惊见那团诡异血雾正在丸子身后渐渐成形,再度化为红衣女鬼,凄厉惨叫着扑了上来! “当心!”苏柒不禁大叫一声。 丸子骤然感到一阵飒飒阴风从脑后吹来,虽不晓得是什么,然身体应激反应着实的快,一把揽过眼前的苏柒,就势扑地一滚…… 苏柒被丸子护在怀里,隐约觉得一阵青光闪过,便传来怨灵一声凄厉的惨叫。 “方才……是什么东西?”丸子惊魂未定地问。 自然不能告诉你,你险些当了怨灵的宵夜……苏柒摇摇头:“不知道啊!” “我刚才,分明感觉到一阵阴风……这地方邪性得很。”丸子蹙眉,望着眼前的苏柒,“你大半夜的不回家,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苏柒尴尬地轻咳一声,“咱们能不能起来说?” 丸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个标准的“地咚”姿势,将少女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这姿势,比晨起时的更不可描述。 他骤然红了一张脸,鲤鱼打挺似的弹了起来:“抱歉,抱歉……” “没事。”苏柒起身,四处张望着怨灵的影子,奇怪的是,那诡异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应该呀…… 她正暗自疑惑,却听身旁的丸子轻咳一声,抬头却见他一张脸红成了番茄:“那个,今儿早上,我不该无故冲你发火……” 苏柒被怨灵的事闹的,完全将早上的事忘在了脑后,心不在焉道:“算了,就当扯平了吧。” “……怎么扯平?”你压我一次,我再压你一次,就算扯平了?这也太…… “你早上吼了我一句,晚上又救了我一回,就扯平了呗。”苏柒依旧心不在焉,“我原谅你了。” 丸子尴尬地咳了咳,感觉自己想多了。 苏柒在附近转了一圈,始终未见那怨灵的鬼影。 这就奇怪了:她方才明明一门心思要杀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 第45回 为何又是我 “你还没回答我,大半夜的不回家,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管得还挺多,真把自己当家长了?苏柒摸摸鼻子,“婉清生病了,所以我来……” 心下却是骤然一惊:婉清!我这个猪脑子! 苏柒重新翻进婉清家,正巧听到婉清房里一声脆响,以及文夫人的惊叫:“婉清!!” 坏了,苏柒赶紧推门而入,却见婉清依旧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而文夫人却惊魂甫定地立在床边,脚下是打碎的汤碗。 此时,婉清养父文先生也急急忙忙赶了来:“夫人,怎么了?” “方才,婉清醒过来了,还跟我说她好害怕,我便搂着她喂了几口热汤。谁知,这孩子突然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文夫人满脸煞白,攥着文先生衣袖颤抖不已,“看着我的眼神……就像要把我吃了似的,还说要杀了我!” 苏柒暗叹一声:兜兜转转一大圈,那怨灵又重新附到婉清身上去了! 白费功夫。 “婉清是被邪灵附体,也就是俗称的鬼上身了。”苏柒闷闷道。 因她职业的缘故,文先生两口子对她的话倒是深信不疑,“苏姑娘可有法子?” 有法子就好了……苏柒此时,多么希望自己之前吹得牛皮都是真的,然而,“抱歉,我只是个冥婚媒婆,不是捉妖法师。” “那苏姑娘可知,东风镇上可有厉害的捉妖法师?” 苏柒暗叹:自家那死鬼若在,倒是可以帮上忙,然他人都私奔去了……“没有。” 她此语一出,文先生两口子皆沮丧不已。 文夫人垂眸望着婉清,眼泪双落,“我的婉清,难道没救了?”忽然抬起头来,“我听说,日前镇上来了个厉害的道士啊!” “啊?”苏柒亦升起一点希望,“谁?在哪儿?” “据说是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京城三清观云虚道长的师弟,尊号唤作大球真人!” 苏柒:“……” 短短几日,就从道长变了真人,丸子,你可以的。 “令嫒这是被邪祟附体,再过个一两日,只怕性命忧矣。” 翌日,再度一身玄黄色道袍的丸子,表面上一本正经,内心却满满的拒绝: 为!什!么!又!是!我?! 此次是为了救人也就罢了,下次,爷说什么也不扮道士了!下不为例!坚决下不为例! 文先生便急切问道:“道长可有法子,救小女一名?我与夫人竭尽所有,酬谢道长大恩大德!” 丸子示意不必:“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怨灵独独找上令嫒,也必有其缘由。施主可借笔墨一用?” 幸而文先生本就是个读书人,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听道长如此说,赶紧将他请进了书房。 便见丸子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个女子身形。 身材清瘦颀长,一袭大红嫁衣,长发披垂,右眼角下一点醒目的朱砂痣。 昨夜,苏柒将这女子画出来时,丸子忽觉后颈一凉,“这女鬼样貌,你是如何知道的?” 呃……苏柒眼眸飞快一转:“婉清有一阵子醒来告诉我的,说有这么个女鬼夜夜在她梦中,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丸子画罢,问文先生夫妇:“二位可见过此女?” “这……就是缠着婉清的女鬼?”文夫人怯怯地瞟了一眼,茫然地摇摇头。 丸子转眸望向文先生,却见他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顿时僵住,眼神阴晴不定。 嗯,有故事……丸子暗想,却不逼他,只道:“二位不妨再仔细想想。” 说罢,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文先生纠结的声音:“这女子,我认得。” ------------ 第46回 杀手月璇玑 文先生定定地盯着画像,一张脸都白了几分,终咬牙道: “她曾是江湖上令人闻风色变的女杀手,月璇玑!” 此语一出,眼前的文夫人、苏柒、丸子三人皆瞪大了不明觉厉的双眼。 原来是个江湖杀手,难怪变成怨灵还如此凶悍。苏柒不禁一阵后怕,后怕完却又疑惑问道:“文先生如何认得她?” 在她看来,文先生一个文弱读书人,实在不该与女杀手有什么交集。 文先生望了望同样一脸狐疑的自家夫人,终沉声开了口:“这女杀手月璇玑,乃是当年杀害婉清一家的罪魁祸首! 两年前,我尚在京城大理寺任寺卿之职,与婉清的父亲岳将军乃是同乡故交,关系颇好,惊闻他一家遇害的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 大理寺本就承担查案缉凶之责,我便主动将岳将军遇害案子揽了过来,派出众多人手调查,终发现此案乃是一个江湖帮派——天鹰盟所为,而当时带人行凶的,正是月璇玑。 她既是职业杀手,便不可能只做一件案子。我派人跟踪调查,分析各种蛛丝马迹,终在她们做下一桩案子之前设下陷阱,由锦衣卫三大高手合围,终将恶贯满盈的月璇玑捕获。 将月璇玑抓捕归案之后,我自是连夜开堂审理,奈何这女贼久经生死,软硬不吃,加之身上背负的命案累累,需一桩桩的查证,一件件的审问,是以一段时间内,我提审她次数颇多。” 说至此,文先生忽然顿住,面色尴尬,“不想,一来二去间,这女贼竟对我……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什么叫不该有的心思?”苏柒不明,刚问出口却被丸子瞪了一眼,忽然福至心灵: 这女杀手月璇玑,竟爱上了审她的官员文大人! 这……这是多么清奇的脑回路啊! 文先生尴尬地咳了咳,方继续讲下去: “我刚开始,也并未意识到此事,然这女贼实在狡诈难缠,若是我亲审她,她便不多不少地吐露些案子线索;一旦换了旁人审问,她便三缄其口,哪怕用极刑也绝不说一个字。 我审案子,素来讲究调查取证,反对严刑逼供。是以一次提审月璇玑,却见她在狱中被打折了双腿,惨无人形地被拖上堂来,不由生气,斥责了动手的狱卒一番。 不料此时,委顿在地一副半死不活状的月璇玑,忽然抬头笑了起来。 她说:文天誉,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的,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故事讲至此,听得苏柒头皮一阵发麻,一旁的文夫人更是脸色发黑,摇摇欲坠的样子。 文先生见状,赶紧伸手将自己夫人揽住,握着她的手以示抚慰:“我当时惊骇不已,觉得这女贼定是疯了。于是拍惊堂木,斥责她公堂之上,休要胡言乱语。 岂料这女贼置若罔闻,拖着血淋淋的双腿,一点点地向我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衣摆,问我:文天誉,你看我生得美么?” ------------ 第47回 你可愿娶我 “我下意识地摇头。她那时一身的血迹,犹如地狱爬上来的女鬼一般,哪有什么美可言? 我勒令她松手,见她不听,只得令堂上的衙役将她拉开,不料这女贼任凭杀威棒雨点般落在身上,抓着我衣摆的手,就是执拗地不松开。 她说:你莫要不承认。从小到大,多少男人贪慕我的美貌,拜倒在我石榴裙下,就算为了我去死也心甘情愿。可我看不上他们,我只喜欢你。 我当时羞愤难当,最终拿裁刀割断了衣摆,言辞告诫她:我文天誉平生最爱的是吾妻,最恨的便是他们这些杀人如草芥的盗匪,她若再这般胡言乱语,本官便要给她罪加一等! 此审之后,我便再不见她,却听狱卒私下来报,说那女贼在狱中蘸着自己的血,将我的名字写了满墙,触目惊心。 我于是加紧调查月璇玑身上的命案,终找齐人证物证,坐实了她几桩杀人灭门惨案,依律判她斩立决。 我本以为,这女贼一旦伏法,此事也算是过去了。不料,这女贼处斩的那一日……” 文先生说至此,忽然有些骇然地说不下去。反而是文夫人镇定了几分,抚慰地拍了拍自家相公的手背。 文先生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继续往下讲: “那一日,我本是不打算去的,却见负责押送犯人上刑场的衙役火急火燎地赶来,请我去看看月璇玑。 我以为她临刑又出了什么变故,只得随衙役前往,却惊见狱中的月璇玑,一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红喜服。 我着实的骇然,眼前的月璇玑却抬头望我笑道:今日是你我的大日子,你终是来了! 她脸上没有半分血污,甚至还涂了唇脂贴了花钿,但一双眼睛中却透着疯狂。 我问她:这一套衣装从何处得来? 她却无谓笑道:你才知道么?以我的本事,想走早就走了。我心甘情愿地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备受凌虐,皆是为了你。 她一双涂了血红丹寇的手抓在监狱的铁栏上,脸上挂着诡异的笑,问道:文天誉,你可愿意娶我? 我当时简直要被这女贼气疯了,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我早已娶妻有女,让她趁早绝了这心思,依罪伏法,来世做个良善之人。 她便突然凄厉大笑道:文天誉,我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你竟对我这般绝情!我月璇玑得不到的人,谁也不配得到! 说着,竟一把扯弯了铁栏,一双血红的爪子向我袭来! 幸而她当时还戴着手脚铁镣,身旁又衙役众多,见她骤然发难,众人一齐出手,几柄钢刀便齐齐刺进了她的身体。 月璇玑眼见不活,临死又深深望了我一眼,娇笑道: 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个妹妹,她会替我做完未尽的事,至于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恶贯满盈的女杀手月璇玑,倒地身亡。” 文先生的故事讲完,众人皆是长吐了一口气。文先生本人更是冷汗涔涔而下,扶着桌子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样子。 苏柒反应一阵,得出个结论:这月璇玑,是个妄想症加偏执狂啊! 难怪死后还如此深的怨念! 却听丸子问道:“听她死前的威胁,怕是要对文先生家人不利?” ------------ 第48回 人鬼情难了 “那女贼伏法后,我思来想去,也觉颇不安宁。故尔不久后,趁着为亡父守孝之机,辞了大理寺的官职,携全家避世隐居而去。之所以搬来东风镇,一来为了给婉清换个环境,二来也有避祸的意思。不想,还是被这女鬼找上门来……” 文先生低头握紧了文夫人的手,“是我造下的冤孽,却连累了娘子和婉清,我真是罪无可恕!” 方才还瑟瑟发抖的文夫人,此时却目光坚定:“相公说得什么话,一家人,本就该休戚与共、福祸相随!” 苏柒望着这互为依靠的一对伉俪,忽然便有些羡慕。 “怎么办?”丸子问苏柒。 “什么怎么办?”苏柒挑了挑桌上的油灯芯,“你揽下来的事儿,倒来问我?” 方才那情那景,丸子不由头脑一热,便真将自己当成了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京城三清观云虚道长的师弟大球真人,将替婉清驱怨灵的事揽了下来。 文先生与文夫人自是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然义薄云天的大球真人回到慧目斋才想起来,自己好像真的不是什么道士。 在驱邪捉鬼一途上,甚至还不如苏柒这个半吊子的江湖术士。 只得尴尬地咳了咳,躬身不耻下问。 “可方才你也看到了,你加上我,根本不是那怨灵的对手。” 丸子郁闷:若论打架,他自恃本事不低。然此番连对手都看不见摸不着,这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感觉,着实不好。 “那你就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孩儿被怨灵害死?”见苏柒一副树懒挪移的状态,丸子只得拿话激她。 苏柒自是不能容许婉清出事,否则莫说自己要恨死了自己,只怕鬼婴李锦都不能放过她。 其实,她一路上都在思索,但思索至今也只有个不成熟的思路:“若打不过那怨灵,便只好另寻它法。” “什么它法?” 苏柒以手托腮悠悠道:“我记得,苏先生曾与我说过,怨灵之所以厉害,便是因为集聚了大量的怨气。若能将其怨气化解,怨灵便似没了牙的老虎。” 又是那死鬼苏先生……但丸子此时无心吃醋,“如何化解?” “这就讲究个,解铃还须系铃人了。你想,月璇玑之所以化为怨灵,究其根源是她对文先生爱而不得,受了情殇。 咱们按照这个思路推想:假如文先生爱月璇玑,她不就不用怨恨了?” “怎么可能?!”丸子大摇其头:文先生对月璇玑那是恨之入骨,只怕转世轮回十辈子都不会爱她。 “傻瓜!”苏柒毫不避讳地白了他一眼,“不必真的爱她,只要让怨灵月璇玑以为文先生是爱她的,就行了。” 人一旦亡故变为鬼魂,生前的记忆、情绪、学识等,皆会从魂魄中渐渐抽离。说白了,鬼魂的智商和情商,都不是很高。 丸子顿悟:“你的意思,是让文先生假装爱她,化去她身上的怨气?”隔着几里地,他都能感受到文先生满满的拒绝。 “没错,演一出戏而已。”苏柒继续托腮苦思,“只是这戏要怎么演……”她转身一拍丸子肩膀,“你说,一个男人若爱一个女人,会做些什么?” 做什么……丸子蓦然想起清晨时的“意外”,脸略微发烫:他自然知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会做些什么……只是,如今是一人一鬼的戏码,能做什么? ------------ 第49回 女鬼的主意 丸子正踌躇着,却见苏柒右拳一敲左掌心:“我知道了!” 他有点想笑:你确定你知道? “才子佳人嘛,自然是月下幽会、吟诗咏词、互诉衷肠。” 丸子“噗嗤”一声:“这都谁教你的?” “话本子啊!”苏柒得意,“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这么写得。嗯,文先生本就是个读书人,自然会念那些能哄女孩子欢心的诗啊词的。” 看她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丸子着实有些不忍打击她:“主意尚可行,然你别忘了,文先生对女杀手月璇玑恨之入骨,对怨灵月璇玑更是谈之色变,你让他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女鬼吟情诗……”你也太高估了文先生的演技和心脏承受能力。 苏柒想想也是:即便文先生能壮着胆子上场,也必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如何骗得了月璇玑? 好容易想到个主意,偏偏又钻了死胡同……苏柒有些沮丧地趴在桌上,用脑门一下下抵着桌板:“那怎么办呢……” “若你俩都没主意,愿不愿意听本小姐出个主意?” 黄四娘的声音再度骤然响起,将苏柒吓了一跳,嗔怪地瞥了飘在一旁的黄四娘一眼:你能不能别每次出场都这么悄没声息地吓唬人? 黄四娘一耸肩:我倒想出场有动静,但人家是鬼,怪我喽? 苏柒轻咳一声,以目示意: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黄四娘卖关子似得绕着丸子转了一圈:“你有没有发现,我相公……咳,是你相公,这身形乍一看,其实跟婉清他爹挺像的。” 苏柒眼前一亮:的确,文先生虽是个读书人,但清瘦颀长,到跟丸子身量差不多。 “你相公虽不能见鬼魂,至少比婉清他爹胆量要大些。若由他假扮婉清他爹去跟怨灵约会……”黄四娘说至此,忽然低头扭捏,“当然,若他觉得心里没底,想要事先找个别的女鬼约会练练手,也是不错的……” 她一番明显带着私心的建议,却让苏柒顿时开了窍:“丸子……” “干嘛?”正思索中的丸子骤然被点名,转头见少女一双明眸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你愿不愿意扮……” “又扮道士?”丸子果断拒绝,“扮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扮道士!” 桌案上的油灯,“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那一瞬间的骤亮,照着桌案旁丸子那白玉般的俊脸,此刻正低眉垂目,面无表情地念着:“就算我化作清风,我也不会丢下你,我会陪在你身边,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感觉有风从面颊拂过,就知道那是我在陪着你,看着你……” 味同嚼蜡地念完,丸子打了个呵欠,心想:这句还挺适合那怨灵的,只不过不是清风,阴风而已…… “不对,还是不对!”苏柒以手扣桌敲重点,“爱呢?我从你的话语里完全感受不到爱呀!” 丸子快被她逼疯了:对一个看不见但细思恐极的女鬼念情诗,还得有爱,我爱得起来么?! ------------ 第50回 走心的演技 丸子郁闷地暗自懊恼:今儿真是诸事不宜,所有的坑都是自己给自己挖的。 看丸子一副分分钟要拍桌子走人的样子,苏柒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盯着丸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嗯……可能这种多情暖男的风格,不适合你。” “你终于发现了?”丸子打个呵欠欲走:我就是一武夫猎户,你偏要让我扮个读书人……你咋不让孙悟空去扮贾宝玉呢? “哎你别走啊!我只是说这种风格不适合你,还有别的风格啊!” 苏柒说着,将手里的话本子一扔,半个人都扎进了木箱子里翻腾。 当初跟黄家管家好书歹说,将黄四娘的整整一箱子话本子都给要了来,总有一款适合你,我就不信了! 桌上油灯熄灭的时刻,正是日出时分。 东方的第一缕霞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为丸子那轮廓分明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明暗的色彩,愈发显得如同玉石雕像一般。 他眉梢间带着张扬的霸气,偏偏眼瞳中又蕴着一抹柔情,薄唇轻启,声调低沉却不容置疑: “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断断割舍不得!” 在他对面的少女,朱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却堪堪地愣住,只觉得对面的伟岸俊朗男子,比那初升的旭日还要耀眼。 “相公好帅啊……简直霸气侧漏气势夺人令人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苏柒耳边传来黄四娘花痴的声音:“要不你帮个忙,一刀捅死他好不好?我真的很想跟他再续前缘啊!” 苏柒毫不避讳地冲她飚去一个鄙夷的眼神,顺便望望窗外的天色:你还不走?打算魂飞魄散啊? “你莫要催我了!我走!我这就走!”黄四娘一脸生离死别凄凄状,边向后飘远边冲着丸子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相公……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啊……” 戏精本精!苏柒快受不了了,望天翻了个白眼。 她这白眼,让丸子一阵火大:我明明已经十二分的尽力了,自觉这段演得极为投入,你这又是鄙夷又是白眼的,几个意思? “不干了!”丸子甩手便走。 “别别别!”苏柒赶紧拉住他,“你刚才那段儿演得挺好的,简直……霸气侧漏气势夺人令人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丸子眉毛一挑,“真的?”我怎么没看出你一点儿沦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意思? “真的真的!等到面对那怨灵的时候,就保持这个状态!然后……” 丸子好奇:“然后如何?” “然后……去睡吧!” 丸子险些喷出一口老血:“睡……?!” 苏柒打了个呵欠:“折腾一夜了,你不困啊?快去洗洗睡吧!” 至于怨灵听了丸子的告白之后会变什么样……她哪里知道,只能见机行事了。 苏柒本打算,让丸子照着这个风格多练几段儿,到时候情话攻击弹药充足,不料刚躺下睡了没两个时辰,便被文先生家的老仆火急火燎地赶来,请苏柒和道长赶紧去一趟。 苏柒心底一沉:“婉清出事了?” ------------ 第51回 怨灵又来袭 二人急忙赶到文府,才发现出事的不是婉清,而是文夫人。 此时,文夫人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唇角还有淡淡的血痕,粉白的脖颈上更是乌青一片,显然是被人下重手掐过。 苏柒只觉触目惊心:“谁干的?” 一旁的文先生艰涩开口:“婉清。” 苏柒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是那怨灵将婉清体内精气吸食殆尽,以至于婉清自身的魂魄无比虚弱,陷入昏迷。那怨灵便乘虚而入,控制了婉清的身体。 “何时的事?”丸子问道。 “今晨。”文先生满眼的血丝,看起来极度颓废,“婉清原本一直昏迷着,今日晨起时,夫人去给她喂些汤水,不料婉清忽然睁眼醒来,一把掐住了夫人的脖子…… 我听到碗碎的声音及时赶来,正见到夫人被她掐着悬在空中。我大喊住手,看到婉清的样子……鬼一般狰狞恐怖! 她冷笑着问我:文天誉,是不是没了这个女人,你就会爱我? 我当时快要崩溃了,索性跪地求她放过我的妻女。她仰天尖笑了一阵,说:文天誉,你终于也拜倒在了我脚下!” 我求她说:你若稀罕我文天誉这条命,只管拿去便是,但我妻女无辜,你莫要再伤害她们! 她却道:我何时想要你的命,我自始至终想要的,都是你的一颗心。至于她们,占了我本应在你心里的位置,所以都该死!” 文先生浑身战栗不已,哽咽再难言,丸子见状,不禁伸手扶了他一把,苏柒则俯身试了试文夫人的鼻息,幸而性命无碍。 想想却又有些奇怪,不禁问道:“那怨灵既然打定主意要置文夫人于死地,又缘何没有要她性命?” “是我。”文先生低声叹道,“我情急之下,不得不违心地答应她考虑考虑,今日夜半,再给她答复。” 苏柒暗舒一口气:幸而文先生机智,不是个认死理之人。“婉清呢?” “被她带走了……”文先生愈发悲涩,“她让我今夜子时,到西山断肠崖去见她。” 苏柒和丸子对视一眼:之前还发愁,如何将那怨灵诳出来,如今她与文先生有约,倒是省事。 丸子道:“文先生不必烦恼,只需借我一身衣裳,今夜断肠崖之约,我替你去!” 不料文先生却颓然地摆摆手:“不必烦劳道长,我自己种下的孽缘,理应由我自己承担。只要她愿意放过我妻女,我这条命便交在她手里,悉听尊便了。” 他这话说得苏柒一阵心酸:“文先生,此事你没有错!你是个好官、好丈夫、好父亲,一切罪孽都因那月璇玑而起,是她一厢情愿、执迷不悟罢了!” “须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终不胜正。”丸子坚毅道,“相信我!” 子夜的断肠崖,月黑风高,寂寂无声,偶有数声鸦啼,一片诡异的宁静。 一名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于崖边,阔袖衣摆被夜风拂过,飘飘然如谪仙一般。 在他不远处,一株歪脖古树后,看似空空荡荡,实则……拥挤异常。 “你怎么来了?” ------------ 第52回 相逢只恨晚 藏在歪脖树后的苏柒,惊讶问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鬼婴李锦,“伤可好些了?” 自打前几日被怨灵打伤,李锦便消失了几日,寻阴寒之地疗伤去了。 “我好不好没关系,”李锦一张鬼脸上满满的怨恨,“若婉清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那不要脸的怨灵拼了!” 好吧,你最痴情……苏柒转头问另一边的黄四娘:“你呢?如此危险,来凑什么热闹?” “我……不放心你们呗!”黄四娘说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某男。 苏柒鄙夷地瞥了这花痴一眼:我看,你就是来看丸子表演的。 然她目光转向不远处,一袭白袍在夜色中飒然而立的丸子,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其实她也不放心。 今日从文家回来,丸子便将自己关进了屋里,闷了整整一天,再出来,已是个沉郁悲怆的文弱书生模样。 若不去看那张脸,简直跟文先生一模一样。 幸而如今正是夜半,又无月无星,山崖林间还蕴着一层雾气,氤氲飘忽,愈发看不清楚。 苏柒由衷希望,那怨灵月璇玑,眼神不要太好。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只听不远处一句“你果然来了”,女童声音却是怨女声调,便见披头散发、目光涣散的婉清,一步步从树林中走来。 她此时被换了一身红衣,额上描着血红的凤尾花,与月璇玑临死时的装扮一般无二。 然这大红喜服穿在一个失了魂魄的女童身上,俨然一个鬼娃新娘,愈发的诡异可怖。 “婉清……”李锦见状便有些按捺不住,被苏柒一记眼刀飚过去:莫要冲动!若让那怨灵发现了你,便是前功尽弃! “看她把我的婉清糟蹋成什么样了……”李锦着实的愤愤然,不自觉便要往前飘。 苏柒看一眼黄四娘:把这小子摁住了!黄四娘得令,张开双臂就是一个抱抱,李锦被她壮硕的臂膀和宽广的胸怀囚禁,竟是百般挣扎不出。 苏柒这才放下心,屏息凝视,望着婉清一步步向丸子靠近。 “文天誉,你可想清楚了?” 她此语一出,苏柒一颗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果然将她骗过了! 丸子刻意背对着婉清负手而立,望天一声轻叹:“想清楚了,只要你放过我妻女,我……便任由你安排。” 婉清眼中闪过一抹愤怒:“你还是放不下她们!” “一个是我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妻子;一个是我至交好友遗孤,我的养女,我对她们,终是有份责任的。” 婉清凄厉冷笑:“责任?!我今日便杀了她们,看看你如何尽那可笑的责任!” 丸子无谓一笑:“我文天誉今日既然应约而来,便没打算活着回去。既然马上要死了,便不妨说句埋在心底许久的话,”他转过半张脸,眼眸中是无尽的伤感,“月璇玑,我对你,只恨相逢不早,有缘无份而已。” 他这话说得哀怨隐忍,连歪脖树后的一人二鬼都听出了话中深意,婉清更是震惊不已:“你……你什么意思?” ------------ 第53回 美男告白计 “月璇玑,你致死怨我对你无情,又岂知我心中对你无情;你恨我为何不爱你,然在大理寺中的情景,我是官,你是匪,我便是爱了你,又如何能够倾诉衷肠?” 婉清的声音瑟瑟发抖:“文天誉你……” “时至今日,我已孑然一身,没什么好顾忌隐瞒。”丸子故作个无谓状,“月璇玑,这段孽缘伤你至深,其实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种折磨!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冷艳又危险,偏偏自带着一种魔力,令人情不自禁地上瘾着迷。在大理寺狱中,我不允他们对你用刑,但屡禁不止,你可知道,我每次提审,看到你伤痕累累的样子,都觉得一颗心痛得滴血……” “文天誉……” 不远处的歪脖树后,苏柒不住点头叹服:这欲爱不能的心态,揣摩拿捏得极好,看来,丸子很有写言情话本子的潜质。 却见黄四娘惊讶地捂住了李锦的嘴巴:“看!婉清身上那是什么?” 苏柒看到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婉清周身四散出来,“应是月璇玑的怨气正在消散!”这一出美男告白计果然有效! 恰巧丸子的目光向歪脖树这边瞥来,苏柒暗暗给他比了个赞,示意他再接再厉,继续他的表演。 “那时,我只恨自己,为何没能早些遇见你。若能早些,我必竭尽所能劝你放下屠刀、弃暗投明,莫要将自己逼上了一条不归路,将你我置于正邪的两端,变得再无可能……” 他说至此,苏柒忽见一团血雾从婉清体内升腾而起,在空中化为怨灵月璇玑模样,而婉清却倒地睡去。 她现出了真身,身上的怨念便四散得更快,一张脸也不似先前那般狰狞,依稀现出生前杏目柳眉、额描花黄的模样,一双美目中却是两行血泪潸然而下:“文天誉,见到你的第一面,我便后悔了,我恨自己,为何是个杀手……” “我恨自己,为何是大理寺的寺卿,为何要主审你的案子。我更恨自己,为何听了父母之命,早早地娶了妻……”丸子低头长叹,“也许,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在你行刑的前夜,我曾去偷过牢狱的钥匙……” “你……你打算放我走?”月璇玑显然被深深震惊了。 丸子苦笑,“是不是很可笑?我迫于压力判了你的死刑,却发自内心地不愿让你死。每当想到明日之后,便再也看不到你,我的五脏六腑都扭曲在了一起,痛不欲生…… 月璇玑,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你,早已被我藏进了心里,渗吾之骨,融吾之血,断断割舍不得!” 月璇玑的身影,一阵剧烈震颤:“你这个……傻瓜……” “当情感终战胜了理智,我决意放你离去,然后一人担下所有的罪责,用我一命,换你一命,可惜……” 丸子诉说至此,低头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蕴着无尽的哀伤。而他身后的怨灵月璇玑,周身的怨气已散去殆尽,大红喜服伴着青丝长发在夜色中摇曳。 若非挂在腮边的两行血泪,倒真是个美艳女鬼模样。 “文天誉,原来,自始至终是我错怪了你……”她说着,慢慢向丸子飘去。 ------------ 第54回 生死一线间 苏柒紧张地捏紧了拳头:之前只是引子,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 然丸子全然看不到身后的美艳女鬼,但觉耳后一阵阴风拂过,料想是女鬼扑来,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他转身的刹那,月璇玑的鬼影骤然一僵,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一双眼瞳:“你……不是文天誉!” 糟了!苏柒心头蓦然一沉。 月璇玑飘忽后退几尺,整个身影都在颤抖,仿佛蕴着无尽的怒气和恨意:“骗子!都是骗子!!” 不过一瞬间,月璇玑又变成了怨灵的可怖模样,满头长发如毒蛇般蜿蜒,朱红的唇边生出森森獠牙。 “骗我者,伤我者,皆不得好死!!”她凄厉大喊着,一双血红的爪子闪电般向丸子抓去。 “当心!”苏柒顾不得许多,从树后跳出来,拔腿向丸子冲去。 而说时迟那时快,丸子感官大开,身形如弓般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月璇玑的攻击,衣袖中翩然飞出两张金黄色的符咒…… 临行前,苏柒让他带上这符咒的时候,丸子是拒绝的:“就你那糯米纸做的符,自己留着泡水喝吧。” 苏柒尴尬地撇撇嘴:“这不是我画的,这是那死鬼留下的……” 苏先生,还真是阴魂不散……丸子无比嫌弃地瞥了那符两眼,“我用不着。” 苏柒大急:“好歹是个保命的东西……”你虽然杀人打架本事不小,但面对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女鬼,再大的本事也没这两张符管用。 丸子看苏柒一脸担忧的样子,终抿抿唇,将符咒收进了袖子。 苏先生画的符,与苏柒的符自是不能同日而语,在符飞出的瞬间,苏柒见金光一闪,符咒上的朱砂字升腾而起,打在月璇玑胸口,瞬间将她击得倒飞而出。 趁此空档,苏柒飞快冲到丸子身边,“你没事吧?!” “没事!你跑出来干什么?!”丸子蹙眉怒道,“还不知那怨灵被制住了没有!” 只怕……苏柒转头望见重新调整身形,正蓄势向他们冲来的怨灵月璇玑,咬了咬牙,用力去推丸子:“走!你快走!” 却被丸子一把扯到身后:“要走也是你走!” 苏柒大急:你连怨灵在哪都看不见,逞什么英雄?眼见怨灵月璇玑带着一阵刺耳尖笑冲了过来,她闪身移至丸子身前,口中念诀,两道定身符咒从掌心飞出。 “定!”心知自己不是怨灵的对手,苏柒只希望定身咒能将怨灵定住片刻,给自己和丸子争取逃跑的时机。 然往日的学艺不精在此时得到了极好体现,那定身咒不过一瞬间的工夫,便被怨灵撕得粉碎。 “你们一个个都要死!”怨灵月璇玑凄厉尖叫着,“都要去为我的爱情陪葬!” 眼见怨灵袭来,苏柒已无法可想,只是下意识地转身抱住了丸子,妄图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抵御怨灵的侵袭。 耳边,隐约传来李锦与黄四娘的叫声:“苏!柒!” 苏柒闭上了眼,却依旧能感觉到怨灵那滴血的长长指尖,近在咫尺…… ------------ 第55回 转世无来生 苏柒以为,自己此番在劫难逃。 作为一个以给鬼魂牵红线为职业的资深冥媒,最终却死在一个感情失败的怨灵手里,到了阴曹地府,说出来也不长脸。 下辈子,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就在苏柒以为自己马上要被怨灵撕碎之时,忽觉眼前一道亮光闪过,耳后传来怨灵凄厉的大叫。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死鬼救我来了? 然睁开眼转过身,却惊见自己和丸子两个,正被包裹在一片青光之中。 在她们眼前,一个耀眼的绿色光球正悬浮在半空,而不远处的怨灵月璇玑,似乎被这光球牢牢吸住,竭尽全力也挣脱不得。 这是个……什么宝物?苏柒揉了揉眼。 而怨灵月璇玑显然没这个探究的闲心,她周身的怨气和魂力,正被那绿色光球快速地吸走,变得越来越虚弱。 “不!不要!!”怨灵变得越来越透明,几不可见,却依旧在做着垂死的挣扎,“文天誉……你为何不爱我?你为何要害我?!” 苏柒有些听不下去:“明明是你一直在害他!男女之情本就讲求个你情我愿,似你这般一厢情愿的掠夺,害人终害己!” 她自觉说得颇有哲理,然怨灵月璇玑已听不到了,她整个被吸进了那绿色光球,再无一丝一毫踪迹留于人间。 那光球解决了怨灵,渐渐黯淡下来,从空中徐徐落在了地上。 苏柒好奇地凑过头去看,竟是那块她从丸子身上顺来的玄鸟玉佩。 原来这玩意儿,是个宝贝啊!苏柒满心崇敬地捡起来捧在手心,见那玄鸟口中隐约多出了一点红,似凝结的血珠,想来是正是怨灵月璇玑所化。 “什么东西?”丸子亦凑过来,看到苏柒手上的玄鸟玉佩。 只是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灵台一亮,醍醐灌顶般,脑海中蓦然多出了许多东西。 见苏柒将玉佩抹了抹要收进荷包,丸子下意识地道:“这是我的东西吧。” 呃……苏柒瞬间尴尬:“你记得这玉佩?” “这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见人家记了起来,苏柒也不好蛮不讲理,慢吞吞道:“是你的,当日你从悬崖上跌下,重伤昏迷,我在你身边捡到这个玉,就替你收了起来。”说着,弱弱地伸手,“还给你便是。” 看她满脸肉痛不情愿的样子,丸子觉得啼笑皆非,但想到这玉与自己身世有莫大关联,他还是拿来收进了怀里,“你若喜欢,我回头再送你一块好了。” 那倒不必,你把我的宝贝镇魂鼎还回来就行……苏柒撇撇嘴,却听耳后李锦不悦道:“喂,你们二位能不能先别你侬我侬磨磨唧唧,关心一下我家婉清行不行啊?” 倒把婉清忘了……苏柒赶紧奔过去,见婉清虽虚弱昏迷,好歹一息尚存,暂无性命之忧,赶紧跟丸子抱了她送回家去。 文夫人已然醒来,正与文先生坐卧不安地等待,见苏柒二人抱着婉清平安归来,听说怨灵被降服,自是千恩万谢。 “只望她来世,能放下怨念,做个良善之人。”对于月璇玑,文先生仍有些感慨。 苏柒随口附和一声,却不能告诉他:月璇玑的魂魄已被玄鸟玉佩炼化,怕是再不会有转世来生了。 ------------ 第56回 可有心上人 从文家出来,回头望了望窗上映出的文先生夫妇一双身影,苏柒不禁有些羡慕地舒了口气:“他们这样多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终究是个小丫头,一副小儿女态……身旁的丸子不禁暗笑。 不过,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这小丫头毅然决然地抱住了自己,着实令他有些感动。 “丸子,你可有心上人么?”小丫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或者,有谁深爱过你么?” 丸子被问得愣了愣:有没有人深爱过他他不清楚,但自己有没有心上人…… 他望她苦笑:“我不记得。” “对不起,总忘记你失忆了。”苏柒在心底嘲笑自己问得傻:一个不见天日的暗卫杀手,能奢求什么爱情? 玄鸟玉佩上的血珠,第二日便消失不见。 这是否意味着,怨灵月璇玑的魂魄,已荡然无存? 丸子捏着玉佩思忖,对于玄冥法术一途,他实在知之甚少。 苏柒端着热腾腾的鱼汤从厨房里出来,便见丸子正坐在落日余晖下的石井栏边,对着他的玉佩发呆。 “可是想起了什么?”她将鱼汤放在院中石桌上,凑了过去。 “的确想起了些往事,然支离破碎,不得章法。” 记忆中,他总在无尽的戮力杀伐,在生死边缘堪堪游走,难道正如苏柒所说,他之前是个暗卫杀手? “那你……可想起了自己是谁?”苏柒的声音,莫名有些闷闷的。 丸子摇头苦笑:“没有。” 苏柒便放下心来,宽慰似的拍了拍丸子肩膀:“不必着急,想不起来就慢慢想,先吃晚饭吧!”说着,盛一碗热腾腾的鱼汤,献宝似的承上,“活蹦乱跳的大鲫鱼,用文火熬了两个时辰,香得能让你把舌头吞下去!绝对的大补!” 丸子接过汤碗唇角一勾:“为何要大补?” “你这几日又是劳神又是出力的,自然要好好补补。”苏柒一双眉眼弯弯,“我特意问过隔壁的王婶,说这鲫鱼汤乃是补身的至宝,你多喝点。” 你说的那是补月子吧……丸子无奈暗笑,却十分给面子地将一碗鱼汤一饮而尽,抬眸见苏柒正摆弄着一只小小酒坛,“这又是什么?” “梅子酒。”苏柒用力打开塞子,一股香甜之气扑面而来,惹得她连呼“好香”,又警惕地瞥了丸子一眼:“你伤口未愈不许喝酒!” 小气样儿……丸子忍不住暗笑,“我本就不想喝。” 什么梅子酒,把好好的酒弄得甜腻腻的,失了味道。 他素来不爱吃甜。 苏柒放下心来,拿出个瓷盏给自己斟了一杯,豪爽地举杯:“我先干为敬,庆祝我们打虎亲兄弟,降服怨灵成功!” 还亲兄弟……看她又故作江湖女侠模样,丸子有点想笑:那是我们降服怨灵吗?关键时刻若不是这块玉,咱们“哥儿俩”这会儿估计都过了奈何桥了。 一个冒牌道士,一个江湖骗子,俩人劫后余生,还能厚着脸皮庆祝?丫头你的心可真大…… ------------ 第57回 别走好不好 他心中暗笑,然着实不忍驳了她的兴致,遂以汤代酒,与苏柒干了一碗。 喝完细细品味一番:这汤着实炖得不错。 “真是好酒!”苏柒亦赞道,给自己再斟一盏,细细的品,“入口冽,入喉绵,唇齿间又有梅子味的回甘……”第二盏下去,伸手抚了抚额角,“就是酒劲有点儿大。” 丸子鄙夷地看了看她瓷盏里那泛红的果汁样东西:这还劲儿大?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解渴的。 这小丫头,酒量不行啊! 眼前的小丫头,莹莹指尖撑着额角,一双如水的眼眸中醉意荡漾,脸颊泛起两片云霞状的绯红,看起来格外……诱人。 她如今不过十五六年纪,待到再长大两岁,岂不是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妖精? 丸子望着苏柒喉头微动,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有些危险。 赶紧垂了眼眸,又大口灌了自己一碗鱼汤。 却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一只小手扯住,耳边一个甜甜软软的声音轻唤:“丸子……” 丸子险些被一口鱼汤呛死,用力咳了几咳,“干……干嘛?” 抬头便见眼前的小丫头手托香腮,一双如水剪瞳幽幽然地望着他,分明的眼神迷离:“待你想起了自己是谁,是不是……就要走了?” 走?丸子发觉自己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潜意识里根本不想考虑:“我……” “你定是要走的……”苏柒轻叹一声,撅起了小嘴,“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你们一个两个,都要离我而去……” 一个两个都……这丫头,将我与那死鬼苏先生置于同样的位置?丸子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可我跟他分明不是一类人! “那死鬼毅然决然地抛下我就走了……喜新厌旧!他师妹,长得能有多好看?” 丸子不禁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真想象不出,比苏柒好看的师妹,得美成什么样。 估计只有狐狸精了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猝不觉那只拉着他衣袖角的小手,不知何时竟勾上了他的脖颈! 他两三碗鱼汤下肚,浑身都热得冒着微汗,偏偏那手臂玉石般的凉润,一冷一热的纠缠,化作一股痒痒麻麻的感觉,直钻进了心里。 丸子觉得自己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推那煽风点火的小手,不知是她太执着还是他没使上力,非但没推开,倒是另一只小手也缠了上来。 手足无措间,他听到耳边那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丸子……你别走好不好?” 他想说自己并未想过要走。对于坠崖之前的日子,他那七零八碎的记忆着实算不得美好,他不太清楚自己之前是怎么过的;而对于未来的日子……他甚至无法想象出,离开了东风镇,离开了这个小院儿,没有了小丫头日日聒噪、磨牙斗嘴的日子,究竟要怎么个过法。 这丫头,也太杞人忧天了些…… 丸子不禁勾唇,抬眼见那张近在咫尺的俏脸,眼眸中水汪汪地漾着酒意还化着嗔怨,一张红彤彤的小嘴儿噘起,犹如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他竟有种咬一口的冲动。 ------------ 第58回 不想再忍了 结果,便是他紧张之下咬了自己的舌头尖,一阵疼痛反让自己清醒了些,深觉方才的想法,有些猥琐。 这丫头,是喝醉了吧? 喝醉了的丫头要如何处理,丸子不甚清楚,只是觉得她既然意识不清,便不能与她较真,只能用哄的:“好好好,我不走。你……先把手拿下来。” 眼前的苏柒果然露出个放心的笑,“丸子最好了……” 口中这样说,手亦从脖颈上放了下来,却是搂住了他的腰,人亦得寸进尺地坐在了他腿上。 她一张巴掌大的俏脸近在咫尺,因喝醉了酒的缘故,微汗莹润的肌肤微微泛着粉红,愈发吹弹可破的样子,微张的小嘴中呵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渗进丸子的口鼻,果然是梅子的甘甜味道…… 呃……丸子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推她,然一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对于丸子骤然僵硬的身体,苏柒浑然不觉,依旧如同只猫儿似的,整个窝在了他怀里,甚至用额头讨好地蹭了蹭他下巴上的胡茬儿。 丸子快被这小妖精弄疯了……听说过女人喝醉酒爱哭爱闹的,骂街上吊的,但这种爱勾引人的,实在是闻所未闻。 这习惯,太危险……丸子尴尬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反应:以后绝对不能让这丫头喝酒……不对,是不能当着外人喝酒! “那个……苏柒?苏小柒?”他开口不知该如何唤她,却觉自己的喉咙,干渴沙哑得厉害。 明明刚灌下两三碗鱼汤…… “我不走,真的不走,你能不能……先下来?” “不能……”她抓着他前襟的手反而更紧,“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说话不算话的,我得把你揪住了……” 大猪蹄子?丸子额角黑了黑……这什么形容?“我当真不走,你若不放心,去拿根绳把我拴住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挺……”他把自己说得愈发汗颜,索性避重就轻,“挺……热的。” 他这话,苏柒似乎是听进去了,挺直了背离他远了些,却是依旧坐在他腿上不动,一双荡漾的眼眸望他眨了几眨,“是挺热的哈……” 说着,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带子。 “喂!”她粉颈下一抹桃红色的肚兜赫然显现在丸子眼前时,他觉得自己丹田里的气血一阵上飚,赶紧一把给她捂了起来,“苏柒!你可是个女儿家!” “是啊!”始作俑者无辜地眨眨眼,“可我热啊!你不是也热吗?脱件衣裳就不热了……” 说着,伸出一双热心的小手,去给他帮忙。 “别别别……我不热,一点不热……”丸子简直快疯了,口中语无伦次,手上更是忙,刚松开苏柒的衣领,去阻止她“大献殷勤”的小手,便见她的衣裳滑了下去,露出一片雪白的香肩。 “……”丸子真心觉得自己要飙血了。 却见眼前的小妖精弯眼咯咯笑着,又伸手捧住了他的下巴:“丸子……你流鼻血了。” “天气干,燥的!”丸子强行按捺着自己心头腾腾的火,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一片殷红,忽然有些明悟:这丫头,是不是被人下药了? 酒……丸子腾出一只手来,将桌上的酒坛抓起来,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香甜之气扑鼻而来,仿佛瞬间渗进了五脏六腑,令他一阵心旌荡漾。 丸子只得再度对自己舌头狠咬一口,让自己定了定神:这酒,果然有问题! “都跟你说了,你伤还没好,不许喝酒……” 手中的酒坛被她拨开,现出她一双娇嗔的明眸,忽而垂下去,盯着他被扯松了衣襟微露的胸口,“都这么久了,这伤怎么还不好……” 她口中抱怨着,一只手却抚了上去,指尖划过的感觉,令丸子浑身都颤了颤。 这个撩人的小妖精…… 他着实的不想再忍了。 ------------ 第59回 唯以身相许 关于他与苏柒究竟算是什么关系,丸子也曾认真思索过。 自打他从悬崖上跌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 那时,她一双明眸“含情脉脉”实则透着狡黠地说:你叫苏丸子,是我相公。 对她这套说辞,他也曾将信将疑,但不久便意识到,那是小丫头在劫匪面前为了自保而随口编的,全然没有可信度。 苏柒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并不信,是以那声曾让他脸红心跳的“相公”,也渐渐不叫了。 事实应是,他不知何故,许是被仇家追杀,从悬崖坠落,好巧不巧地被苏柒遇见,善心大发地将他救了下来,并带回了家。 说起来,苏柒这丫头,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自古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嗯,没毛病…… 丸子终于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伸手将怀里磨蹭的“小猫儿”抱了起来,转身往屋里走。 小丫头,过了今夜,你真要叫我一声“相公”了…… “是要去洗澡么?”怀里的小猫儿喵喵。 “是……”抱着猫儿的丸子,头脑一片空白。 然既然她说了,丸子依稀觉得,做某件事之前,好像是要洗一洗的,于是抱着她往净房去。 天气愈发暑热的缘故,净房的木桶里日日备着水,此刻倒是方便。 “你且洗洗,我……在外面等你。” 他刚将怀里的人儿放在地上,她便软若无骨地向下栽去。 “哎……”他只好又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抄起来。 “丸子……我是不是喝醉了?”她一双手扯着他的衣襟,轻喘连连,“头晕……腿也软……” “你是喝醉了。”净房里水雾氤氲,让他感觉呼吸都有些急促,“要不别洗了?” “那哪儿行啊?一身汗津津的……”迷迷糊糊的小人儿倒是不依不饶,“要不……你帮我洗吧?” “嗯……啊?”丸子只觉头脑一阵发热,鼻血几乎又要荡漾而出,赶紧伸手捂住,“这……不好吧?” 剧情升级太快,他一个纯情男子,实在有点HOLD不住…… “有什么不好的……”怀中的小人儿仰脸迷离地望着他,痴痴地笑着,“以前,苏先生都帮我洗过呢……” 咚!哗啦…… 净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带着一身水渍出来的丸子,赤红着一双眼,脸上挂着血迹,杀气腾腾。 他正满腔的怒火无处宣泄,却忽然瞥见院中大杨树树枝轻颤,一个黑影一闪而没。 “谁?!” 谁?谁干的?! 翌日醒来的苏柒,着实的恼火。 她发觉自己穿着一身湿哒哒的衣服躺在自己床上,浑身潮潮冷冷不说,还将自己的被褥枕头浸了个透。 这是谁趁姑奶奶喝醉酒,给我扔河里了? 她正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在庭院里晾衣裳被褥,正巧见丸子黑着一张脸从屋里出来,心中愈发火大,指着自己能拧下水的被单:“喂!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 丸子看都不看她一眼:“不能!” 作为一个男人,丸子从来没这样憋屈恼火过。 昨晚,苏柒那一句“苏先生都帮我洗过呢”,成功地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棵刺藤,并迅速发了芽。 他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以前,那死鬼苏先生也睡这张床,也许他们曾经…… 他一跃从床上弹起来,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觉得喉咙都在冒烟,于是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碗茶喝。 这是死鬼苏先生的茶壶茶碗…… 那套茶壶茶碗险些粉身碎骨。 他坐立不安地纠结了一夜,背上的汗不知出了几遍,遂烦躁地脱了衣裳准备换。 打开衣柜,却意识到,他的衣裳,都是苏柒“好心”拿苏先生的衣裳给他改的! 丸子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看丸子黑着一张脸,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样子,苏柒不禁打了个冷颤,开始自我反省:我怎么得罪他了? 但记忆在喝了两碗梅子酒之后便戛然而止,断片儿断得一干二净。 “丸子……”她小心地蹭过去,“我昨晚上喝醉酒……打你了?” “打我?”丸子快被她气笑了:你倒不如打我一顿,给我个痛快。 看他否认的语气,苏柒想了想,多了几分底气:“我又没打你,你干嘛摆这么一张臭脸?” 丸子咬了咬后槽牙:你若刚要上天堂,却被一脚踹下了地狱,只怕也不会很快活。 苏柒指着晒了满院子的衣裳被褥:“是不是你趁我醉酒,给我扔水里的?” “是。”丸子索性承认,“你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把你扔浴桶里清醒清醒。” 熟料他追那黑影归来,竟见她在桶里睡了过去。 “那你也不能给我湿哒哒地捞出来扔床上啊!”苏柒吸着不通气的鼻子抗议。 “不然呢?”丸子冷瞥她一眼,“我还能给你换换衣裳?” 心中却忽然想到:也许,死鬼苏先生就给她换过…… 他瞬间觉得整个人更不好了。 “……”苏柒竟无力反驳,只得无奈地去怨罪魁祸首,“那梅子酒喝着甜甜的,不曾想酒劲这样大……” 提到梅子酒,丸子忽然想起来,“你那梅子酒,从哪儿来的?” “抽奖抽来的。”苏柒随口道,“我昨儿去集市上买鱼回来,路过悦来茶馆,门口的店小二跟我说,今日喝茶听说书有抽奖,我就进去了。听莫先生说了一段书,果然有抽奖。” 她说着忽然高兴起来,“就那么巧,莫先生从荷花碗里捻出个纸团子,刚好是我坐的桌号!我就白得了坛梅子酒,你说是不是很幸运?” 还幸运呢,你这是典型的贪小便宜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丸子冷笑一声:又是悦来茶馆…… 悦来茶馆。 “假的?”汤圆掌柜一脸意味深长的促狭表情,“你可看清楚了?当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真真切切,一清二楚。”汤圆掌柜对面,一个身穿黑衣,脸上一片青肿,鼻子里还塞着两大团止血棉的暗卫,声音闷闷地道。 暗卫着实的郁闷:接这个任务,本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情去的,熟料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更惨的是,临走还被那男的发现了! 他委实不能理解,那样一个天仙似的姑娘抱在怀里,那男的一开始明明也情动难以自持的样子,最终偏偏虎头蛇尾、无所作为! 他简直怀疑那男的某方面有问题。 不解风情也就罢了,却还要把一腔的怒火,撒在他一个无辜听墙角的身上! 那一顿好打……暗卫摸了摸自己还渗着血的颧骨:要不是自己轻功还算不错,搞不好要有去无回。 汤圆掌柜显然并不关心暗卫那哀怨的内心,转头向莫先生道:“先生以为?” 莫先生捻着自己的长须,思忖片刻却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感情这东西,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说罢,向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会意,起身行礼出屋,寻大夫上药去了。 待暗卫走了,莫先生方从衣袖中摸出个字条,“这是今晨收到的。”说着,将字条摊开给汤圆掌柜看。 字条上写着:若前事尽忘,亦无须回来。 汤圆掌柜眯眼将那字条读了几遍:“主上的意思是……” “主上这‘无须回来’大有深意。”莫先生将字条就着油灯点了,“就看你我的领悟了。” 夜色掩映中,莫先生裹一件黑色斗篷,从悦来茶馆后门悄然而出。 在他不远处,蹲守了大半天的丸子亦起身,尾随他而去。 他倒要弄清楚,这姓莫的老头,对他和苏柒一而再地试探,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丸子跟着莫先生一路弯弯绕绕,行了小半个时辰,却是到了一个繁华之地。 他眼见莫先生行至一处后墙边,伸手叩了叩墙角的小门,那门便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见是莫先生,遂让了他闪身进去。 ------------ 第60回 去逛青楼了 鬼鬼祟祟……丸子暗想,但那小门很快关闭,如何跟进去,丸子有点犯愁。 他抬头望了望挂着一排红灯笼的院墙,虽说不算太高,然墙外甬道上人来人往,公然翻进去,只怕会被人当做小贼报官。 他只得顺着院墙一路摸去,行至那院子的正门口,便见一青衣小厮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公子今儿来得早啊!” 丸子被他这莫名的热情搞得有点懵:“你见过我?”我明明没来过这个地方。 “相见即是有缘,进门便是上宾。”小厮一套词熟络得很,“公子里面请!” 丸子正要举步往里走,抬头望了一眼门头上的招牌。 粉纱灯笼掩映中,三个朱红大字:旖丝院。 他脚下不禁踉跄了一下:这是……青楼? 那莫老头儿一把年纪了,竟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厉害啊厉害…… 丸子觉得自己今儿这趟跟踪,着实地没抓住重点。 正转身欲走,一旁的青衣小倌可不干了:到嘴边的鸭子,还能让你飞了? 于是一把扯住丸子的衣袖,扭头扬声大喊:“姑娘们,迎贵客了!” 丸子悲催地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而此时,颇有“闲情雅致”的莫先生,正坐在一间香气袅袅的闺房里,面前粉纱衣袖拂过,伴随着一句娇嗔:“莫先生许久不来,可想煞奴家了!” 莫先生悠悠呷了口茶,显然不为所动:“能让悦娘心心念念的,只怕不是我这老朽罢。” 被戳破心思的悦娘一声娇笑,“主上可还好么?” “好。” “许久不见主上尊颜,悦娘着实的想念。”她哀哀怨怨地在莫先生对面坐下,“烦劳莫先生替奴家带个话儿,就说悦娘想要去拜望主上,望主上恩准。” “不难。”莫先生淡淡一笑,“碰巧有桩活计,需要假你悦娘之手,只要办得干净漂亮,老朽自然有法子,让主上见你一面。” 悦娘美目中划过一抹欣喜,转眸又嗔道:“又是个男人?” “且是个无比俊朗男子,保你不吃亏。” 悦娘媚眼生波,口中却故作不屑:“这世上哪有比主上更俊朗男子?管他丑俊,左右死在我这朵牡丹花下的风流鬼,可不止一个两个了……只是,先生让我如何接近他?” 二人正说话间,却闻门外一阵阵急促脚步声,伴着莺莺燕燕的娇啼:“哪儿呢?我也去看看!” 悦娘被吵得心烦,打开门望了望,问门口侍候的小丫鬟:“这些浪蹄子们鬼叫个什么?” 门口小丫鬟赶忙答道:“听说大堂里来了个生客,生得伟岸俊朗无比,却是个青涩嫩黄瓜,姑娘们都赶着去看呢!” “肤浅!”悦娘骂了一句便要关门,却见莫先生负手走了出来,“在哪儿?” 小丫鬟便朝楼下大堂遥遥一指:“那不,被姑娘们团团围着的就是。” 莫先生眯着眼望了望,忽然笑了:放着家中天仙似的小娘子不享用,却跑来逛青楼,你还真有闲情雅致啊! 然苏柒此时,半点闲情雅致也无。 “丸子?臭丸子!” 对于这家伙摆了一天的臭脸,对她话都懒得说一句的态度,苏柒着实的恼火。 不就是喝醉个酒嘛?充其量给你添了点儿麻烦,你把我往凉水桶里一扔,气也出了仇也报了,还在恼个什么? “臭丸子,又到哪里浪去了?”一跑大半天不见人,一点儿不知道关爱一下我这个受了风寒的病患……苏柒不悦地嘀咕。 “你一定不想知道,你相公去了哪里。”耳边传来黄四娘幽幽的声音。 “你知道?”对于黄四娘的突然出现,苏柒早已见怪不怪。 “我知道……可我不想让你知道,你若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苏柒被这女鬼聒噪得火大:“那你到底想不想让我知道吧!” “好吧好吧!”黄四娘无奈,毕竟她就是为通风报信儿来的,“你相公他,去了旖丝院。” “什么丝院?”苏柒没听说过,“绣坊吗?” “哪里是绣坊,是个……男人都爱去的地方。” “哦……酒楼?”这败家男,又乱花钱去了? “青楼啊傻姑娘!”黄四娘着实的怒其不争。 “哦!”苏柒做个恍然大悟状,片刻后忽然抬头瞪圆了眼:“你说丸子……他去逛青楼了?!” 黄四娘满意地点头:这才是个正确的态度嘛! “你如何知道他去了青楼?” 杀气腾腾赶去的路上,苏柒问黄四娘道。 “我……碰巧在那附近游逛,就看见了。” “你一个未婚女鬼,在青楼附近游逛什么?” “我……”黄四娘有些难为情地伸出两根食指点啊点,“人家生前,看过那么多话本子,还偷瞄过几眼春宫……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就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苏柒无语,敢情儿你是来偷窥的,这嗜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跑题,“你见丸子在青楼,都做了些什么?” “他方进门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来着,后来被几个姑娘拉拉扯扯,就从善如流地进去了,嗯。”黄四娘点点头,对自己用的这个成语十分满意,转眼看苏柒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忙不迭地劝慰,“你先别恼啊,我只是见他进门了,还没见他干别的什么呢。再说,男人不都是这样的,我哥、我爹他们……” “别拿你哥和你爹当榜样!”苏柒恨恨地吼了一句。还犹豫了一下……一拉扯就进去了……臭丸子,你就不能挣扎挣扎? “就是这里了,苏柒你三思……” 然苏柒一思都没打算思,带着一身腾腾的杀气便要往旖丝院里闯,被门口的青衣小倌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哎!姑娘,你走错了地方吧?” 苏柒抬头看了一眼招牌,没错,就是这个鬼地方,“让开!我找人!” 对于她这样的架势,小倌显然是见怪不怪,将她拦得更紧:“姑娘容我劝一句,男人嘛,偶尔喝喝花酒、逢场作戏也是正常,你管得越紧,他越烦。”他说着,将苏柒上下打量一番,“再说了,你这样的小娘子,进去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到时候就更说不清了,你说是不是?” 苏柒无奈地瞥了小倌一眼:能如此为客户两头着想,你这龟公当得,实在称职。 “好吧好吧!”苏柒不情不愿地退了出来,却向一旁的黄四娘使个眼色:你进去,继续替我盯着! 黄四娘得令,嚣张地从小倌眼皮底下一穿而过,给苏柒留下一个毅然……且有些猥琐的背影。 黄四娘溜进旖丝院大堂,却不见了丸子的身影,只有几个姑娘带着一脸的意犹未尽扭身上楼,一副好戏散场的光景。 走了?黄四娘正暗暗思忖,却听一绿衣女子酸溜溜吐槽道:“不愧是花魁悦娘啊,就没有她拿不下的恩客!” “可不是!”一旁的黄裙女子接口,“枉那俊男,一开始还对咱们推三距四的一副清高相,见了悦娘一面,还不哈巴狗似的被牵走了?德性!” 她二人碎碎念着上楼去了,徒留黄四娘一脑门黑线: 悦娘,是个什么鬼? 对于花魁悦娘,丸子发自内心地……无感。 至于为何会跟她走,不过是听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认得你。” 丸子心中一凛:一个青楼女子,竟认得我?! 又见她眼波生怨,在他胸口轻推一记,嗔道:“这才多久不见,郎君就把奴家忘了?” 丸子满头黑线:天鹰盟的杀手,旖丝院的妓娘……自己以前,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 第61回 捉奸反被捉 “郎君不妨跟我回屋去,奴家给你沏壶最爱喝的茶,兴许你就把奴家想起来了。” 丸子再度纠结了一下,然对于自己过往的好奇心实在强烈,想了想终决定跟她走一遭,问个清楚。 “你何时见过我?” 跟悦娘回到香气袅袅的房间,见她转身插了门,丸子后退两步,谨慎问道。 “见过……”悦娘以袖掩面娇笑,仿佛听了什么十分可笑的笑话,媚眼流波,直直盯着他嗔道,“郎君是真忘了还是戏弄奴家,你我何止见过,那往昔的夜夜生香,郎君都要吃干抹净不算数了么?” 丸子只觉神志恍惚了一下,然脑海中蓦然闪过气鼓鼓的少女身影,下意识地反驳:“胡说!” “我胡说?”悦娘绣眉一挑,刻意凑到他面前,在他耳边轻道:“郎君右腰肋上有处铜钱样的伤疤,乃是儿时与玩伴比武留下,”她故作羞涩地垂了眼眸,“那疤……奴家可不知亲过多少回。” 丸子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自己之前,究竟是怎样个人渣浪荡子…… “人渣!风流成性的浪荡子!” 苏柒抱膝蹲在旖丝院后墙根,一边在地上画圈圈一边絮絮叨叨地骂着。 却见黄四娘急匆匆地穿墙而出,一脸不明觉厉的神情:“我觉得,你必须进去看看!” “哎……”苏柒一脸无奈:你能穿墙,我又不能。 碰巧见后墙的一扇小门打开,一个青衣小厮搀着一个喝得烂醉的胖子走了出来。 “李老爷走好!”小厮扬手叫了辆板车,将醉得死猪一般的胖子随意往板车上一扔,拍拍手示意大功告成。 他正打算转身从小门回去,忽然眼前一黑…… 从身后悄悄蒙上他眼睛的黄四娘,一脸不耐烦地对苏柒招呼:“老娘都动手了,你还磨蹭什么?” 苏柒看着满脸惊骇的小厮,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小哥儿,对不住了…… 旖丝院的后门悄无声息地关闭,进来的已是一身青衣小厮打扮的苏柒。 “那人渣在哪儿?”她一边撸袖子一边问。 “二楼。”黄四娘飘在一旁带路,又忍不住给苏柒做心理铺垫,“你好歹有个准备,你相公去见的那什么花魁悦娘吧,跟他以前好像是认识的。”不然岂能连他身上的疤都知道,还……哎呀羞死人,不敢想。 黄四娘明智地决定跳过这一段儿:“但他毕竟失忆了,对吧,哪怕以前做过些荒唐事,如今也算不得数的。” “以前的算不得数,今儿的还能不算了?”苏柒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那什么花魁娘子,生得很好看?” 黄四娘想了想,“是挺美的,不过没你年轻啊,算是半老徐娘,嗯。” 半老徐娘也勾搭,丸子,你真是品味独特啊…… “郎君还真是品味独特啊……” 香气袅袅的绣房里,悦娘再向丸子贴近了些,“不喜欢奴家这一身桃花装扮……那我去换件薄如蝉翼的轻纱可好?或者……”她在他耳边媚笑,“什么都不穿了?” 同样是勾引,为何人与人的差距如此之大?丸子剑眉微蹙,有些厌恶地后退半步,却猝不及防地被她一双玉臂缠上了肩膀。 那玉臂滑腻腻的,搭在肩上别扭得很……丸子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苏柒那凉润的藕臂和煽风点火的小手……惊觉不能再与这妓娘纠缠下去。 他不过暗暗发力,便将搭在肩膀上的一双手臂弹了开来,眼眸中露出肃杀之气:“我无心与你纠缠,你只需老实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悦娘被他身上骤然散发的煞气吓了一跳,然毕竟是久经此道,稳了稳心神,望他媚笑道:“你是谁?你是我日思夜想的亲亲好相公啊!” 这对狗!男!女!! 门外的苏柒听到悦娘这一句,瞬间炸了,抬脚便要望门上踹去。 臭丸子,今儿若不让你变成死丸子,姑娘我就不姓苏! 不料她一只凝仇带恨的脚刚踹出去,尚未碰到门板,却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扳了下肩膀,当即站立不稳,直直向后倒去。 “哎!”她刚惊呼一声,只觉自己仿佛撞进了一堆油肉里。 “抱歉抱歉!”她意识到是撞了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想要站稳身形,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肥硕大手一把揽住了肩膀。 听到一个带着酒臭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小倌儿,生得真俊呢!” 苏柒忙乱中抬头,便见眼前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袒露着胸腹上的摇曳肥肉,正眯了一双醉醺醺的色眼,低头打量着她:“白净秀气得跟个小娘儿似得,爷就喜欢你这一款!” 流氓!苏柒伸手去推他,并用了十足的力气,提膝在他硕大的肚皮上狠狠来了一记。 熟料她这一推一撞犹如打在肉山上,横肉男不痛反笑:“呦,还是个烈性子!爷更喜欢了……”说着,伸出两只肥硕的大手将苏柒一夹。 苏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竟是被他抗麻袋似的抗在肩上,踉跄蹒跚着不知要往哪里去。 “喂!你个猪八戒!放我下来!” 任她一路捶打呼喊,横肉男浑然不觉一般,苏柒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过往的男女身上,奈何这等场景似乎在旖丝院再正常不过,诸人皆是一副见怪不怪加看好戏的样子,恨得苏柒简直要吐血。 什么秦楼楚馆温柔乡,根本就是个毫无人性的地方! 苏柒被横肉男一路扛着撞开一扇门,只听一个黄莺般娇媚声音道:“六爷……” “滚出去!” 小黄莺噤若寒蝉,丝毫不顾苏柒求助的目光,麻利儿地“滚”出屋去,还很有眼色地关上了门。 被仍在床榻上的苏柒,简直欲哭无泪。 “小心肝儿莫急,让六爷好好疼疼你……” 烂大街的台词……苏柒鄙夷了一下,惊见一脸猥琐的横肉男如泰山压顶般扑了过来,倒也眼疾手快,纵身一个侧滚,让横肉男扑了个空。 她这厢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起,拔腿便往门口冲去。 却发现小黄莺着实有眼色,竟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助纣为虐啊!苏柒心里那个恨,索性用尽力气向门上撞去,奈何这旖丝院的门比她慧目斋的院门质量好得多,她只觉肩膀都撞肿了,门却纹丝不动。 “小心肝儿喜欢玩躲猫猫?嘿嘿……被我抓住可有你好看的!” 她这厢正跟房门较劲,身后的横肉男却蹒跚着站了起来。 眼见他如同肉山般的身躯步步靠近,苏柒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正束手无策间,只见黄四娘焦急唤着“苏柒”闯了进来。 救星啊!苏柒眼泪都要掉了下来:“四娘!快帮我拖住他!” “敢欺负我姐们?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黄四娘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就上,谁知还没碰到横肉男的头发丝儿,便被他身上骤起的一道金光给弹了回来。 “这是……”苏柒看着被大力弹开,以一记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跌倒在地的黄四娘,着实的不明觉厉。 “他身上戴着辟邪的物件,我近不了他身!” 苏柒闻言,将横肉男上下打量了一番,果见这厮腰带上挂着个桃木兽符。 “你想法子,将那劳什子的桃木符给他弄下来,老娘分分钟替你料理了他!” 苏柒点点头,却有些为难:这厮的桃木符是用个象牙搭扣套在腰带上,结实牢靠得很,拽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且很容易被他抓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除非……苏柒闪身避过横肉男的“热情拥抱”,心念一动:除非将他腰带解下来! 苏柒咽了口口水:难道姑娘我,今儿注定要牺牲点色相? ------------ 第62回 这样的女子 臭丸子,死丸子,都是你害的! 她心中恨恨地骂着,脸上却堆起个谄媚的笑容,学着方才小黄莺的腻味音调道:“六爷……” 她这娇滴滴的一声唤,将横肉男唤酥麻了半边身子,满脸的肉都在满足地颤抖:“乖乖小心肝儿,这声儿可真是好听啊……” 鬼叫魂儿也好听,你可喜欢?苏柒暗暗翻了个大白眼,口中却道:“咱们不玩什么躲猫猫了,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奴家替你宽衣解带可好啊?” 横肉男“幸福”得浑身都在颤抖,连一旁的黄四娘都忍不住赞道:“没看出来,你真有当狐狸精的潜质!” 潜你个大头鬼!苏柒毫不避讳地白她一眼:待我将他腰带一解,你就赶紧动手捂他眼睛,然后我把他敲晕逃出去! “知道了!”黄四娘一副看好戏的期待脸,“继续扮你的狐狸精!” 要不是为了逃命……苏柒强忍着恶心,向横肉男凑近几步,一脸媚笑地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他这腰,也太粗了吧……苏柒费力地伸长了手臂,愣是够不着横肉男身后的腰带扣子。 更讨厌的是,横肉男的一双手,着实的不老实。 再敢乱摸,姑奶奶把你手剁下来喂狗!苏柒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个娇软声儿:“六爷莫要乱动,奴家都解不开你的腰带扣儿了!” “乖乖小心肝儿,爷都要等不及了……” 苏柒索性抓住他腰带两端,用力一挣…… 砰! 苏柒愣了一愣:腰带断了,也不该这么大动静…… 下意识地转头,见被大力踹开的房门口,丸子白了一张脸:“苏柒!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横肉男的裤子,十分适时配合地掉了下来。 被悦娘叫了声“亲亲好相公”的丸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对这个妓娘彻底没了耐性。 正在此时,他隐约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哎”。 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字,却让他心中一颤。 不会吧…… 心底没来由地一阵慌张:若被那丫头知晓他来了青楼,只怕真的说不清了。 他毅然地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地被悦娘从背后搂住了腰。 “放开!”他心中实实在在的厌恶,只觉得与这女人有一点接触,都觉得恶心。 “郎君好狠的心,又要弃奴家而去么?” 丸子打心眼里鄙视往昔的自己:你看你都招惹些什么货色?口中却道:“我身上没什么伤疤,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悦娘不依不饶,一双手竟贴着他的胸膛渐渐向上抚去,娇媚嗔道,“郎君这一副好身材,春宵一度,便一辈子都忘不了。” 丸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分说伸手去拉悦娘的手,竟是拉不动。 那手看似绵软无骨,实则透着力道。 丸子瞬间警觉:只怕不是个普通的妓娘,而是个习武之人! 想至此,他一个转身,右手已如铁钳般抓住了悦娘手腕,骤然发力。 悦娘被他钳得吃痛不已,手上卸了力道,便见一段寸许长闪着绿光的银针,从她掌心现了出来。 若不是他察觉不对及时出手,只怕这淬毒的银针,此刻已刺入了他的心脏! 丸子冷哼一声:“你究竟是谁?为何要暗害于我?” 被识破的悦娘,眼中划过阴诡神色,口中却依旧媚笑着:“我是你的老相好啊!” 说着,左手如蛇,向丸子胸口袭去! 这悦娘看似娇媚,修习的功夫却阴狠毒辣、招招致命。丸子与她过了二三十招,才寻她个破绽,一掌将她按倒在妆台之上,顺手从妆奁里取出支尖锐的金钗,狠狠向她右掌心刺去。 悦娘一声尖叫,右手已被丸子钉在了妆台之上。 “留你一条贱命,好自为之!”丸子狠狠说完,转身奔了出去。 方才那一声,分明就是那丫头……她怎么会来了这种地方? 丸子满心焦急,在旖丝院中四处张望,却不见苏柒的身影。 他越想越心惊,索性不管不顾地将一间间房门踹开找去。 直踹到第十间,才看到那个令他担惊受怕快急疯了的身影…… 正在,解一个男人的腰带?! 依稀还听到她娇娇媚媚地道:“六爷莫要乱动,奴家都解不开你的腰带扣儿了!” 丸子不禁咽了口口水:这是什么戏码? 而骤然看到丸子的苏柒,激动得简直要哭了:臭丸子,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吧?! 不过一瞬间,她望着他,只觉满心的恐惧、委屈、紧张和后怕,齐齐涌了上来。 “丸子……”手中的腰带落地,她不管不顾地向门口那人扑了过去。 丸子,我好怕…… 不料门口的人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让她猝不及防地扑了个空,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态,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他脚下。 这一摔,着实将苏柒摔懵了。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原来你是这样的女子……” 眼看着那横肉男的裤子滑落,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丸子的瞳孔瞬间缩了缩。 而他身旁,苏柒两手捏着那臭男人的腰带,兀自微微喘息,脸颊竟还泛着红。 无端的,丸子脑海中便浮现出她“醉酒”的傍晚,她面色绯红地坐在他腿上,冲他眨着一双勾魂的大眼睛道:“你不是也热吗?脱件衣裳就不热了……” 还以为她是被下了春药,才会那般撩人,原来…… 丸子在心底狠狠冷笑:是了,她既能让那死鬼苏先生给她洗澡,又有何做不出来? 而她转眼间,又丢了那男人的腰带,转身向自己扑了过来。 丸子忽然觉得自己,着实的可悲可笑。 “原来你是这样的女子……” 他这话,犹如一根银针,狠狠扎进了苏柒的心口。 她跌坐在地上,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夺眶而出的泪水,身上的青衣令她想起门口那青衣小倌的话:“你这样的小娘子,进去了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到时候就更说不清了,你说是不是?” 如今,还真是说不清了……苏柒觉得该替自己辩解一番,艰涩地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说她是听了女鬼的话,来捉奸的? 捉奸……她刚想到自己来此的初衷,便瞥见黄四娘探身往丸子身后张望:“哎?那骚浪贱的花魁娘子呢?” 对,花魁娘子……苏柒吸了吸鼻涕,她与丸子本就是旧相识,故而丸子来寻她重温就好,她还管他叫“亲亲好相公”! 不!要!脸! 苏柒冷笑着扬起头来:“你呢?你与那花魁娘子又是什么关系?方才在房里,你们又干了些什么?” 干什么?打架啊干什么!丸子蹙了蹙眉:要不是我警醒,只怕如今已成了那女人的针下之鬼。 但此事蹊跷,委实无法向她解释,他只得淡淡敷衍:“与你无关。” 他此语一出,苏柒觉得自己,着实的可悲可笑。 她缓缓站起身来,“对,与我无关,我一定是疯了傻了……”她狠狠地嘲笑自己,“一定是魔障了,才会跑来找你,还差点被这混蛋猪八戒给欺负了!” 原来,六月的天气,也可以这样的冷,冷得寒彻心扉。 回家的路上,丸子的每一步都愈发后悔。 苏柒临跑走前的那一嗓子嘶吼,算是解释清楚了一切。 可惜那时的他,反应慢了半拍。 待他理顺了事情经过回过神来,已不见了那小丫头的身影。 唯有那光屁股横肉男,还在醉醺醺地念叨着:“小心肝儿?” 当然,他的下场,不是一般的惨。 至少丸子揍完他,悠悠然走出门去,见他手下小厮喊着“六爷”从他面前跑过,愣是没认出来。 算是替那丫头报了仇。 想起苏柒,丸子内心着实的懊悔忐忑:方才的话,实在重了些。 ------------ 第63回 丸子你走吧 对于一个伤透了心的少女,丸子着实不晓得该如何哄。 东风镇这样的边陲小镇,本就没什么丰富的夜生活。除却秦楼楚馆,其余商铺店家一入夜便早早关门歇业,是以丸子在街上寻觅了一圈,没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她喜欢的点心铺子也关了门。 他只好暗下决心:大不了让她打一顿出气,往死里打都行。 一路忐忑着回到慧目斋,看到明显被人大力撞过,凄凄惨歪向一边的院门,丸子反而松了口气。 回家了就好。 他踱至苏柒房门口,纠结了一阵,终伸手敲了敲。 不出所料地,她不应他。 他尴尬地在她门口踱了几圈,再度不甘心地去敲门:“苏柒,你……” 拉了半天的长音,他又有些犹豫:问“你还生气么”明显是挑事儿,只得随口问一句“你……饿了么?” 说完觉得自己实在是没话找话,无聊得很,索性一咬牙:“你出来打我一顿,消消气可好?” 他自觉已十分的低三下四,然屋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 这就过分了……丸子深觉没有面子,抬脚欲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望着她黑洞洞的窗口,不禁担忧: 这丫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将窗推了推,发觉能推开,遂从窗口一跃而入。 只见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上,小丫头躺在上面缩成了一团,犹如受伤的小兽。 丸子看得有些心疼,走近轻唤“苏柒?”她却依旧一动不动。 他伸手去摸她额头,烧得滚烫。 幸而大夫来把了脉,说她不过是受了风寒,加上气火攻心,才会昏厥了过去,服了药很快便会转醒。 丸子这才放下心来,用被子将她裹好,遵从大夫的嘱咐,用帕子蘸了凉水,不断地替她擦拭着额头和掌心降温。 高烧中的苏柒,巴掌大的一张脸烧得绯红,密密长长的睫毛低垂,掩着脸上深深浅浅的泪痕,看得丸子有瞬间的恍然。 这丫头,总是不让人省心,明明一点功夫也无,却总爱往危险的地方跑…… 不过,话说回来,她为何要去旖丝院寻我? 怕我被妓娘勾引走了? 丸子唇角泛起一丝轻笑,望着小丫头的眸光微动。 也许,这丫头的心思,也并非那么难猜。 正想着,却听迷糊中的苏柒鼻息微动,似是在睡梦中轻声啜泣。 丸子看得一阵心疼:此番委屈大了,梦里还在哭…… 便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将这委屈的小猫儿抱进怀里。 却听她低声呢喃:“死鬼……姓苏的……你狠心抛下我……可知我受多大委屈……” 丸子伸出的手,便蓦然僵在了那里。 苏柒这一睡,整整睡了一日,醒来已是翌日的黄昏时分。 她睁开眼,只觉浑身酸痛无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觉一只手腕被丸子扣着,人却趴在她床边睡着。 他依旧是昨日的衣着,几缕凌乱的头发贴着微汗的额角,眉心微蹙,睡得心事沉沉。 苏柒默默打量着他,一种奇怪的陌生感从心底而生。 她并不了解这个男子,不清楚他来自哪里,不晓得他的过往,更不知道,他未来要往哪里去。 她亦知道,他的身份定然不简单,否则不会几次三番地遭人追杀,又攒下那一身累累的伤痕。 当初决定带他回东风镇时,她就曾告诫自己:这是个危险的人物,是个无穷无尽的麻烦,要想法子让他的三魂七魄尽快归位,把自己的宝贝镇魂鼎从他灵台里唤出来,然后麻利儿地与他挥手别过,从此各不相欠山高水长再无半点瓜葛。 究竟是从何时起,不知不觉就习惯了有他在的日子,淡忘了自己的初衷,甚至有些记不起,之前不曾遇上他的日子,自己究竟是怎么过的…… 苏柒晃晃晕乎乎的脑袋,深觉自己如今这个状态,很危险。 她忆起那晚喝醉了酒,曾梦见自己如同一个放荡女子般,红着脸儿坐在他腿上,与他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只恨不能化在他怀里。 事后忆起这个活色生香的梦,苏柒都会觉得汗颜,想起话本子上几次三番写到的“少女怀春”,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 可他呢……她恨恨地瞪一眼床边熟睡的家伙:人家直接把她扔进了凉水桶里,说是让她清醒清醒! 她脑海里蹦出个话本子里常用的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不就是如此……苏柒暗叹。他曾亲口说过:我不觉得对你,有什么深情。 他终是个留不住的人。这些日子,虽他不说,苏柒亦能感受到,他的往昔记忆,在一点点地复苏。 否则,他昨夜也不会去旖丝院,寻他的旧相好。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便会离去,回到属于他的义气江湖、血雨腥风,将东风镇这段平淡无奇的日子抛在脑后。 亦将她,忘得干净。 苏柒不争气地眼角一酸,一行泪顺着脸颊滑落,滚烫。 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拭,却触动了床榻边的人。 丸子在床榻边守了一日一夜,实在困得撑不住,不知自己何时睡了过去。 此时,只觉掌心轻动,赶紧睁开眼,却见眼前的少女,退了烧一张煞白的小脸儿,正偷偷拭着眼角的泪。 又在哭了……他只觉那滴泪烫到了他心里,下意识地便开口解释:“我昨日不是故意去那里,是跟踪说书的莫老头去的。我疑心,是他在给你的酒里下了药……” 他一日一夜滴水未进,此番开口,嗓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眼前的少女,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屋顶,不置可否。 他尴尬地咳了咳,继续自说自话:“至于那个花魁,我本不想跟她去,然而她说,她认得我……” 只是这个认得程度,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正纠结是否要往下说,却听苏柒幽幽道:“所以,你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丸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亦不明白若那妓娘真是自己往日相好,又为何会痛下杀手。 “丸子,你走吧。” 丸子睁大了双眼:他听到了什么? “你既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该回属于你的地方。” 他也许早就怀了离去的心思,否则也不会去找自己往日的旧识,只是碍于所谓的“救命之恩”,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苏柒想着,淡淡瞥了眼前的男子一眼:由我说出来,你会好受些吧? 然眼前男子脸上的表情,着实的复杂。 “我为何要走?”丸子双手握紧成拳,努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我……还欠你许多钱,你救过我的命,而我这条命,值钱得很。” 苏柒无力地摆摆手:“罢了,不用还了。” 丸子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她让他走,就这样轻易地让他走!对于她来说,他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吗? “我走了,你又要去哪里?”丸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去找苏先生?” “也许吧……”苏柒心不在此,随口敷衍。 “你!”丸子简直要被这丫头气死,腾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眼神阴晴不定。 你当我是什么?苏先生的替代品? 他冷冷一笑:“不好意思,我伤势未愈,不会走的!” 说罢,转身大步出门去。 却在踏出门槛的刹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倚在墙上。 “不管你信或不信,对于我自己的过往,对于我究竟是谁……”丸子露出个自嘲的苦笑,“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他喃喃自语,不知屋里的人是否听得见。 ------------ 第64回 我不会走的 “你居然赶你相公走?”黄四娘忽地飘到苏柒面前,煞有介事地抬手往她脑门上摸,“你是不是烧傻了?” 我是傻啊……苏柒抱膝坐在床上心想。 “这么好看的相公若是我的,我就天天好吃好喝地哄着,放在手心里捧着,即便他要走,也得一哭二闹抱大腿地拦着!”黄四娘着实忿忿不平,“你倒好,赶他走……” 瞧你那点儿出息……苏柒快被她气笑了,“赶也没用啊,人家说伤势未愈,就是不走。” 非但不走,这几日里,丸子还上房揭瓦,赌气似的将屋子院子全部修葺了一遍,俨然一副要驻扎下来跟她打持久战的架势。 就这上蹿下跳的架势,还叫“伤势未愈”,你若全好了,是不是要上天? 苏柒冷眼看着他干这些,心中却忍不住有一丝窃窃的欣喜。 “据我这两日去旖丝院……那个,查探得知,那个花魁什么悦娘,在见过你相公的第二日便不见了,连旖丝院的老鸨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鬼。” 对于黄四娘的八卦,苏柒不过淡淡“哦”了一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黄四娘显然不满意她的反应:“如今情敌也不见了,你就不打算继续好好跟他过下去?” 这话说的,着实旖旎……苏柒嗔怪地瞥了黄四娘一眼:“我跟他如今,谁都不搭理谁……” 自打那晚说了那些话,苏柒和丸子之间的氛围变得格外尴尬,是以几日过去,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是谁也不先开口。 如同隔着一面琉璃墙,看得见,摸不着,不知该如何靠近彼此。 如是又过了几日,苏柒的病完全好了,开始在家闲不住,日日的往外跑,重操旧业去。 直至一日清晨,她坐在自家院子石井栏上,对着一纸告示义愤填膺。 “上官莅临,东风镇严禁一切丧事活动?!这什么道理!” 禁止丧事活动,她这个冥婚媒婆加半吊子阴阳先生就无生意可做! 她愤愤然地将告示扔在脚下,对着树上叽喳作响的麻雀理论,“京城有大官儿要来,就不许百姓家里死人了?!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正要上山去打猎的丸子,出门便见苏柒叉着腰气鼓鼓的样子,不禁暗笑:有力气吐槽发脾气,看来这病是大好了。 这几日里,这丫头虽然不与他搭腔儿,却也决口不再提要他走的事。 甚至在他自作主张修葺院舍时,也只是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看着,一副我家随便你折腾的架势。 甚至有次他在房顶上铺瓦,歇息时不经意地回头,见这丫头正坐在庭院中的石井栏上,手里捧着一把瓜子,悄悄然地抬头望他,一双明眸中真真切切地浮现着笑意。 见被他发现,那丫头似是被瓜子卡住了,低下头去咳了半天,咳得脸都红了。 笨……他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忽觉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满身都涌动着力气。 事后想来,他着实有点鄙视自己。 如今,看着这丫头一副有劲儿没处使的样子,他不自觉地开口:“你若真的无事可做,不妨跟我上山去打猎。” 许久没听他跟自己说话,苏柒刹那间竟没反应过来。 待她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见那伟岸男子一身精短猎户装扮,手持弯刀,身后背着弓箭,冲她挑了挑眉。 她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好啊!” 丸子已许久没见过苏柒如此灿烂的笑靥,骤见她眉眼弯弯,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日光。 他忽然便有种,春回大地的感觉。 “打猎好玩么?” 苏柒手里拿着野花,蹦蹦跳跳地走在山道上,随口问身后的丸子。 你这哪是个打猎的状态,分明就是来郊游的……丸子忍不住逗她:“好玩,豺狼虎豹都会来陪你玩儿。” 眼前撒欢的小猫儿顿时止住了脚步,干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吧,当真有豺狼虎豹?” “你以为咱家院子里晒的狼皮豹尾,都是我捡来的?” 下一秒,撒欢的小猫儿便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丸子身旁。 她这番“宝宝好怕求保护”的样子,在丸子看来格外可爱,却故意道:“跟紧我,别乱跑。” 偏偏今日西山上安静得很,他们沿着山路寻至半山腰,也没见到一只合适的猎物。 转眼到了正午时分,苏柒初打猎时的兴奋早已褪去,此时显得有些兴致缺缺,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坐了下来:“好累啊!” 平日只见丸子山鸡野兔地一只只往家里扛,没想到打猎是这样劳神费力的差事。 见她热得脸颊通红,额发都粘在了脸上,丸子宣布休息,亦在树下坐下来,将水囊递给她喝。 苏柒又热又渴,拿起来便是一通牛饮,待到想起身旁还有个人在眼巴巴地看着,才发觉水囊里的水已全然进了自己的肚子。 “呃……不好意思……”她脸更红了些,“你……渴不渴?” 丸子很诚恳地点头:“渴得很。” 你确定不客气客气?苏柒尴尬:“那怎么办?” 便见丸子幽幽道:“你可知沙漠里行走的人,若是断了水源,口渴难耐之时,会怎么做?” 苏柒茫然摇头。 “为保命计,他们会选出个最弱的同伴,割其动脉,啜其血浆。”丸子望着苏柒挑了挑眉,“甚至在饿极之时,啖其肉,嚼其骨……” 苏柒胃里一阵翻腾,赶紧示意他别说了:“大白天的,干嘛讲这样恐怖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丸子森森冷笑,“你不觉得,如今你我的处境,与沙漠中的人,一模一样吗?” 他阴惨惨的神情,让苏柒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你要干嘛?” 丸子拔出腰里的匕首,放在唇边吹了吹,盯着那锋利的刀刃问道,“你觉得,你与我,哪个比较孱弱?” 苏柒只觉后颈一凉,下意识地往后挪:“丸子……你……开玩笑的吧……” 他眯了眼反问:“你说呢?” “啊!!!” 苏柒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尖叫一声,惊起了林中的鸦雀,扑啦啦飞起一片。 然她闭着眼过了几秒,不觉有任何痛感袭来,怯怯地睁开一只眼,却见眼前的“冷血”男子,正一手撑树,笑得几乎要撒手人寰。 “臭!丸!子!我打死你!” “我错了我错了!”看来方才的玩笑,真把这丫头吓得不轻,丸子挨了她几拳,看她还没有收手的意思,索性抓了她的手腕,“真把我打死了,一会儿豺狼虎豹来了,谁护着你?” “我信了你的邪!”苏柒气鼓鼓地收手,见那始作俑者一双墨眸中依然噙着笑意,却十分有眼色地用衣摆给她扇着风。 他如此开怀大笑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 罢了罢了,就当是为他悲催无聊的人生,增添一点乐趣吧。苏柒大度地决定不再计较,“如今没了水喝,你怎么办?” “其实不远处就有山泉。”丸子依旧有些想笑,又怕苏柒看了生气,忙拿过水囊,“我去盛些水,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便拨开树丛,找水去了。 徒留苏柒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觉得本就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被丸子一吓,如今更是抗议得厉害。 幸亏临出门有所准备……苏柒从荷包里摸出两块桂花糕,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采莲的手艺就是好。 不知那蛋黄公子被“蚂蚁上树”戏弄一番之后,是否践行自己的诺言,再也不去采莲家的饭庄了? 若他还找采莲的麻烦……苏柒啃着点心想,不妨让丸子闲来无事再往黄家溜溜,找他谈谈心? 苏柒正边吃边想,浑然不觉身后已多了个活物。 ------------ 第65回 老虎摸不得 苏柒听到身后有低低的呜咽声,不禁后颈一凉…… 不会吧……丸子还没回来,可别怕什么来什么…… 她顿时僵了身子不敢乱动,只将眼光向身后瞟去。 见自己身后的大树旁,正摇晃着一条毛茸茸的姜黄色尾巴。 老……老虎……?!苏柒立时弹了起来。 她自恃混迹江湖许久,无论是跟人交往还是跟鬼交道,都颇有几分心得。 却唯独没想过,如何与一只老虎和睦相处。 眼见那庞然大物将身形藏在树后,仅露出一条虎尾招摇,苏柒咽了口口水,双手合在胸前怯怯地道:“虎大王……小女子擅闯贵地,那个……实属无心,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树后传来一声低低呜咽,不知是质问还是恐吓。 “您别生气!我这就走,告辞,告辞!”苏柒说着,一步步谨慎地向后退去,退出三丈余,见老虎没有要追出来的意思,赶紧转身躲在了一块山石后面,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姑娘我这辈子,再也不打猎了…… 苏柒在山石后躲了须臾,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半个头,向老虎的方向望去。 这一望,倒让她啼笑皆非。 但见用一条尾巴震慑了她半天的虎大王,确实从树后踱了出来。只是,这位“大王”的个头,比个板凳大不了多少。 敢情是只虎崽子。 苏柒又惊又喜,她从小便痴心妄想要养只老虎,自然对这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家伙大感兴趣,于是又踱了回去。 却见那小虎崽正伏在树下,津津有味地舔着她方才受惊扔掉的桂花糕。 “你爱吃甜食?”苏柒大感意外,又觉得着实有趣。 意识到有人靠近,小虎崽机警地转过头来,奶凶奶凶地瞪了苏柒一眼,嘴巴一张:“咪呜!” 苏柒被它逗乐了:“好吧好吧,你厉害!我这里还有点心,吃不吃?” 她说着取出剩下的桂花糕,蹲下身来喂老虎,“我就说嘛,甜食吃了心情好,这世上居然有人不爱吃甜,真是不可理喻。” 小虎崽边大快朵颐,边呜咽了两声表示赞同。却忽然耳朵一动抬起头来,冲苏柒呲了呲嘴里仅有的上下四颗门牙。 “嘿你个小没良心的……”苏柒刚嗔怪半句,忽然意识到小虎崽盯的并不是自己,蓦然间回头,惊见身后丈余远的地方,三个手持利刃的黑衣刺客,正悄无声息地包抄过来。 见她惊觉,其中一个刺客纵身一跃,手中的刀便向苏柒头顶劈了下来! 这变数来得太快,苏柒全然顾不上思考,本能地抄起地上的小虎崽,双脚踏过两个方位,身形飞燕般带过一道残影。 那刀擦着她耳边堪堪而过,她甚至听到了刀刃震颤发出的轻鸣。 好险!她抱着虎崽身形急转,靠在了另一棵大树上,却惊觉身边的黑衣刺客越来越多,足足有十几个。 苏柒胸口一阵急剧起伏,心中却在暗暗骂娘:我这是又得罪了谁?! 眼见一众黑衣人渐渐围了上来,苏柒紧张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如今正是正午,鬼影子都没一个,连个帮手也找不着…… 臭丸子,关键时刻,你又死哪去了…… 见方才偷袭不成的刺客再度举刀向她靠近,苏柒下意识地一声大叫:“别过来!我家老虎……可凶可凶了!” 她怀里的虎崽子,十分配合地露出四颗门牙,示意自己着实很厉害。 那蒙面杀手看了那小东西一眼,发出一声冷笑,索性放下刀,伸手向苏柒的脖颈抓来。 “咬他!”苏柒无法可想,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小虎崽倒是争气,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刺客的胳膊上。 却见眼前的刺客陡然瞪大了双眼,身形晃了晃,便倒了下去。 “……真把他咬死了?”苏柒不明觉厉地望了望手里的老虎:小家伙,你也太厉害了吧?! 低头才发觉,那刺客背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其他杀手倒也训练有素,见伙伴被袭,迅速转身警戒,便见不远处的丸子,利落地起手挽弓,三支利箭便连珠般向杀手飞驰而来。 趁杀手举刀避箭的空档,丸子脚下如飞地冲了过来,持刀护在苏柒身前。 “没事吧?”见苏柒无碍,丸子迅速观察了一下环境,“这帮杀手身手凌厉,一会儿我挡住他们,你便往后跑,躲进那个山洞,千万别出来!” “那你呢?”苏柒急急问道,然不等丸子回答,众杀手已冲了上来。 眼见丸子手持长刀与杀手战做一团,苏柒自知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反倒成了他的累赘,于是听从他的话,抱着虎崽,竭尽所能地飞快向山洞奔去。 那山洞阴暗潮湿,在大热的正午犹透着丝丝冷意,令苏柒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小虎崽却不以为意,一进洞便在她怀里呜咽扭动,挣扎着要下来。 奈何此时,苏柒的一颗心全在洞外迎敌的丸子身上,见他虽身手矫健,但终究是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 苏柒见他一刀格开杀手,左手抚胸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料想是他此番苦战,右胸的伤口又裂了开来。 苏柒焦虑不已,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虎崽子。 小虎崽被她勒得不自在,忍无可忍地发出“啊呜”一声大叫。 这一声叫,撒娇告状一般,苏柒依旧未放在心上,然片刻过后,脑后传来的一阵呜咽之声,却令苏柒立时鸡皮疙瘩掉一地。 这洞里……有东西?! 苏柒惊恐地咽了口口水,慢慢转过头去,但见洞子深处的一片黑暗里,赫然出现两点诡异的亮光。 什……什么鬼? 苏柒惶恐地抱着小虎崽后退,脊背贴在岩壁上一片凉潮,偏偏怀里的小虎崽子关键时刻不老实,张口“啊呜啊呜”地叫个不停。 “小祖宗别叫了!”苏柒想要去掩小虎的嘴巴,又怕被它咬了手,“你把怪物都招来了……” 然她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两点亮光愈来愈近,一个黑黄相间的身影,渐渐从黑暗中踱了出来。 竟是只货真价实的大老虎! 看它高跷着尾巴,闪着绿光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苏柒紧张得冷汗涔涔而下:“这这这……是你娘?” 怀里的小虎崽欢快地“咪呜”一声,挣扎下地,向大老虎跑去。 看到虎崽子跑来,大老虎瞬间换上慈爱的目光,低头将虎崽舔了舔,复抬头盯着正蹑手蹑脚欲逃的苏柒,发出两声威胁的咆哮,似在质问她为何要偷自己的孩子。 “那个,虎夫人……”苏柒勉强定了定神,斟酌一番该如何跟只猛兽讲道理,“我路经此地,无心冒犯令嫒,只是看它爱吃甜食,给它送些零嘴而已。”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拿出剩下的半块点心,冲小虎崽晃晃:“喏,桂花糕,还要不要吃?” 吃货小虎崽两眼放光,欢叫一声就要奔来,却被它娘一爪子扒了回去,还威胁地瞪了一眼。 小虎崽只得缩在母虎身后,可怜巴巴地盯着苏柒手里的点心。 “无妨无妨。”苏柒慢慢弯腰,将点心放在了地上,“我这就走,有缘再见……算了,还是别再见了。” 她举起双手,一步步慢慢地向洞口退去,好容易退至洞口,正转身欲跑,却与个人撞个正着。 苏柒被撞得跌坐在地上,而眼前的人则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丸子!”苏柒见丸子一身血迹淋漓,赶紧爬起来上前扶住了他,“你怎么样?” ------------ 第66回 虎夫人威武 “丸子!”苏柒见丸子一身血迹淋漓,赶紧爬起来上前扶住了他,“你怎么样?” 看他一脸阴霾神情,便知形势不容乐观。 “他们人太多,”丸子靠着岩壁大口喘息,转头望着苏柒目光凛凛,“一会儿我护着你杀出去,你只拼命往前跑,莫要管我……” 开什么玩笑?苏柒刚要开口辩驳,却见几个黑衣杀手已冲进洞来。 苏柒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丸子挡在了身后。 “你今日插翅难飞、在劫难逃。”为首的杀手步步逼近,“我若是你,便束手就擒,还能求个痛快死法!” 苏柒听丸子冷笑一声:“一个杀手,话这么多。” 眼前的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戾气,凛然如杀神降世。 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那就赶紧结果了你,省得我多费口舌!”杀手头子一挥手,“一起上!” 几个杀手方要向前冲去,却惊闻一声低低的虎啸,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 杀手头子显然也听到了这可怖的声音,目光从丸子身上移开,向洞子深处望去,瞳孔立时缩了缩。 “老……老虎?!” 对于这群公然闯入她地盘的入侵者,虎夫人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它双目眼瞪,发出一声悠长的咆哮,在山洞岩壁中撞击回响,夹杂着血腥气的阴风朝众人扑面而来。 众杀手齐齐双腿打颤,下意识地便想要逃。杀手头子望一眼丸子,自知不杀此人,回去也难逃一死,遂壮着胆子大喝一声:“不就是只大猫,怕什么?!” 虎夫人彻底不乐意了:老虎不发威,你他娘的还真当我是病猫?! 眼前人虎相斗的惨状,让苏柒有些不忍直视,胃里更是一阵翻腾。 正难受间,却被丸子一把拉了手腕:“走!” 二人趁乱溜出洞去,期间被一个杀手看见,刚要去追,便被虎夫人扑倒在地,一口咬去了半条腿。 直至一路奔回慧目斋,苏柒依旧惊魂甫定地瑟瑟发抖。 她那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将丸子看得一阵心疼,只得伸手抚慰地一下下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那些……是什么人……”苏柒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为何要杀我们……” “应是天鹰盟的杀手。”丸子有些愧疚,“他们要杀的,不是你。” “你究竟与天鹰盟有何过节?他们一而再地要置你于死地?” 丸子愣了愣,遂苦笑摇头:他记得自己杀人无数,却终想不起与天鹰盟的恩怨。 苏柒忧心忡忡地望了丸子须臾,忽然伸手去推他:“丸子,你走吧!去个天鹰盟寻不到你的地方躲起来!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一定可以!” 她正推在丸子伤口裂开的地方,他蹙了蹙眉,却不以为意:“我走了,谁来保护你?再说,我纵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终要将我与天鹰盟的恩怨查清楚,方能一了百了。” 苏柒想想也是,低头却惊觉自己手上殷红一片:“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说着,不由分说便去扒丸子的上衣。 “喂……”丸子想说你脱我衣裳还真是脱顺了手,还有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然此时苏柒早已将“男女授受不亲”抛却脑后,火急火燎地将丸子身上染成了血色的上衫扒了下来。 果见右胸刚长上的伤口又裂了开来,血肉翻开犹如一张惨笑的嘴,加之手臂肩膀上的几处刀伤,看起来十分骇人。 苏柒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见人家当事人反而一副淡定的模样,深觉自己有些矫情,忙低头道:“我去拿药箱。” 她临出门时,丸子听到她低低的一声抽噎,不禁暗叹:受伤的是我,她怎么又哭了…… 他不怕她生气,亦不怕她凶他,唯独怕她哭。 只觉得每次见这丫头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一颗心就像被只猫爪子挠着,难受得很。 这一夜,苏柒没睡好,丸子更是几乎整夜没合眼,担心天鹰盟的杀手趁着夜色去而复来。 但直至第二日天光大亮,却是一夜无事。 “那些杀手,会不会都被老虎被吃了?”苏柒替丸子上药时,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我也想知道。”丸子将衣裳系好起身,“我想去山上看看。” “那我也去!”苏柒忙道,看丸子投来个严厉的眼神,不禁低头噘嘴道,“你刚受了伤,我跟你去好有个照应啊,真是狗咬吕洞宾……” 丸子刚想说上山会有危险,转念又想到将她独自一人放在家也不安全,还不如带在身边。 于是二人拿了武器整装出发。 苏柒全然没了昨日打猎郊游的兴致,越向上走越忧心忡忡:“人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得就是咱俩……” 丸子不禁失笑:“还真是形象。”说罢,瞥见身旁的苏柒双手紧张地捏着衣角,一副怯怯的样子,觉得可笑又可怜。 苏柒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手心的冷汗更不知抹了几遍,正惶恐忐忑地用手绞着衣摆,却蓦地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但那大手将她的手握得紧紧,温暖的掌心给她带来了几分踏实,只得任由他握着,加快了脚步前行。 饶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山洞里的惨状,还是令苏柒不禁弯腰发出一阵干呕。 横七竖八的尸首……不,应叫做残肢,零散地遍布洞里洞外,发出一阵阵腐烂的腥臭,招引了无数蚊虫,嗡嗡作响。 “三、四、五……”丸子数了数,叹道:“果然一个都没跑掉。” 苏柒肠胃里翻江倒海:“那我们出去吧……”话音未落,却忽觉脚边,有个东西在咬她靴子。 低头一看,正是昨日见到的小虎崽,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口中发出“咪呜”的叫声。 “小家伙你又馋了?可惜我今日走得急,没带点心……哎!”苏柒话没说完,小家伙却一口吊住她的裙角,将她向洞内用力拖。 小老虎不大,力气却不小,苏柒几乎要被它扯掉了裙子,只得跟着它往洞里走,边走边怯怯地告罪:“虎夫人,我不是故意要进来,实在是令嫒盛情难却……” 她骤然说不下去了,紧跟在她身后的丸子问了句“怎么了?”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昨日威风八面的虎夫人,如今却一身是血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丸子与苏柒对视一眼,示意她待在原地别动,自己则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确认了一番,终叹了口气:“它应是受了伤,失血过多,死去了。” “死了?”苏柒震惊之余悲从中来,低头看看一夜之间成了孤儿的小虎崽,它却对丧母之痛浑然不知,依旧轻声叫着去蹭母亲的头,仿佛要将母亲唤醒陪它玩耍。 苏柒看到,虎夫人那垂下的头颅,嘴边正放着昨日她留下的半块桂花糕。 “这虎救了我们性命,也算是与我们有恩了。”丸子正色道,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冲母虎作了一揖。 可惜虎夫人体型庞大,他二人无法将它安葬。苏柒近前,以掌心抚虎头,默诵了三遍往生咒。念毕,却望着偎依在身旁的小虎崽犯了愁:“它还这样小,牙都没长齐,没了母亲要如何生活?” “万物生灵皆有其造化……”丸子刚劝了半句,看苏柒一双明眸忽然灼灼发亮,心中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果然,少女双手一拍:“我们养着它吧!” 丸子额角黑了黑:你说真的? ------------ 第67回 取名困难症 丸子原本担心,天鹰盟的杀手在山上刺杀他不成,会变本加厉地来找麻烦,是以夜夜和衣而卧刀不离身,这般如临大敌地等了两日,却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这一日清晨,丸子正睡得香,迷迷糊糊间只觉一个温暖娇软的身体压了上来。 他闭着双眼,下意识地唇角一勾,“莫闹……”口中说着,两只手却不自觉地搂了上去。 摸了一手的毛。 丸子睁开眼,见一张毛茸茸的脸上,亮亮的小眼睛呆萌呆萌地盯着他,还伸出舌头,讨好地舔了舔他的脸。 呃……一脸黏糊糊口水的丸子简直哭笑不得,拎着小家伙的后颈想要把它挪开,奈何人家一双虎爪紧紧抓着被子,一副誓与君同床共枕的架势。 丸子无奈,只得向门外高声喊:“苏柒!来将你的猫儿弄走!”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她还小,你别欺负她。”苏柒一脸无奈地推门而入。 我欺负她?丸子哭笑不得:这小东西,来了不过两天便恃宠而骄,日日赖在我床上不走,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究竟谁欺负谁? 苏柒伸手将赖在丸子身上的虎崽抱起来,“还有,人家明明是只老虎,你别老叫她猫儿!” 小虎崽冲丸子呲了呲自己的四颗门牙,威胁似的。 丸子快被她俩气笑了:“那我叫她什么?苏小柒?” 苏柒一时语塞,也意识到这小虎崽需要个名字,她将小虎崽举到眼前,郑重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得给你起个名字,看你这一身姜黄皮毛,油光水滑的,长大了定然如你母亲般威风凛凛……” 丸子百无聊赖间竖起耳朵,想听这丫头要给老虎起个何其威武的名字,却听她欢快道:“嗯,你就叫烧麦吧!” 丸子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烧麦?一只老虎叫烧麦?这什么清奇的思路? 他着实忍不住,刚想大笑几声以示嘲讽,却骤然想起,自己被她起名叫“丸子”! 他陡然笑不出了。 丸子、烧麦……丫头,你上辈子是饿死的? 可惜小虎崽不谙世事,听闻自己有了名字十分激动,“咪呜”叫着伸出舌头在苏柒脸上舔了舔,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 与此同时,悦来茶馆里间,却是一派凝重气氛。 莫先生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字条用油灯点燃:“主上已有怪罪之意,此人再不除,你我怕是不好交代。” “他有八方天将护体不成?!”汤圆掌柜愤愤地用拳一敲桌子,“天鹰盟的十五个顶级杀手,竟奈何不得他一人!” “一群只会杀人的莽夫,能成什么大事。”莫先生悠悠道。 汤圆掌柜有些不忿:“先生不是夸口,那鬼母悦娘出手,就没有做不掉的人,结果……” “悦娘来自苗疆异族,是会些邪门媚术的,竟没能惑得住他。”莫先生捻了捻胡须,“或许,是他身上戴着什么辟邪灵物也未可知。” 汤圆掌柜勉强找到了些许心理平衡,闷闷道:“天鹰盟的人从广宁传来消息,说是……被盯上了,暂时不宜妄动。没有杀手,要置他于死地根本不可能。” “谁说,没有杀手就杀不了人?”莫先生冷笑,话锋一转,“听说,大内掌玺太监安德奉旨北上,今日正路过东风镇?” “确实如此。”汤圆掌柜点头,“听说方县丞还特特地红毯铺路,孙子似的。话说,这安德什么来头?” “他是宫中的旧人,伺候过两位皇帝,也是今上的心腹。”莫先生眯了眯眼,“我曾去拜会过他,这个人么,有个嗜好……” “什么嗜好?” 莫先生却故作高深地转而言它:“汤掌柜可知孙子兵法有一计,曰借刀杀人。” 苏柒今日,着实的无聊。 上官过境,东风镇内禁止一切丧事活动,她这个冥婚媒婆和阴阳先生已然好几天无生意可做,自然半分进项也无。 倒是丸子,这几日被苏柒明令禁止去打猎,却一大早被掮婆王婶找上门来,说是一家房客今日动土,要寻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帮忙,干完活给一吊钱并管一顿午饭。 丸子有伤在身,苏柒本不想让他去,奈何王婶自打一进门,一双眼睛似黏在了丸子身上似的,大有你不跟我走我就不走的架势,丸子盛情难却,再三保证会小心,终被王婶拉走了。 临出门,王婶还对苏柒热情建议,今日京城来的大官路过东风镇,全镇的闲人都往大十字街看热闹去了,她闲来无事也不妨去看看。 苏柒被“闲人”二字深深地刺伤了自尊心,噘嘴一脸的别扭:谁闲人?!谁闲来无事?! 那什么京城来的大官,人还没来便断了姑娘我的事业财路,鬼才要去看他! 苏柒百无聊赖地打算给老虎烧麦洗个澡,奈何人家正忙着跟一只野猫儿学爬树,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压根儿不理她。 连只老虎,都比我有正事儿……这下,苏柒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彻头彻尾闲人一个。 “谁给我找点事做,挣钱的那种……”苏柒坐在庭院石井栏上念叨着。 然而,她的祝由之术再度神奇显灵,她刚念叨完,便见郝立正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小柒!” “当丫鬟伺候人?”苏柒果断摆手,“不干!”姑娘我这个行当,素来只“伺候”死人。 “就一日!且不过端端茶倒倒水,活儿一点也不重。”郝立正忙不迭地解释,见苏柒依旧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只得祭出杀手锏,“做一日,十两银子!” 苏柒听钱马上变了脸色,“给这么多?壕气啊!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 “正是本县县丞,方大人。” “切!”苏柒翻个白眼,“全东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位上官方大人,出了名的铁公鸡!” “此番他这铁公鸡也不得不拔毛了!京城来的安大人今日下榻东风镇的馆驿,一进门便拉了脸子,嫌寒酸破败,连个使唤的下人也没有,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京城来的人就是矫情……苏柒瞥瞥嘴,住不得就走呗,你早走我早开张,只是,“这跟我有何关系?” “你还不明白么?”郝立正着急,“衣食用具,方大人自可从县衙里调来,然这听使唤的丫鬟下人,便只好从东风镇现找了。偏偏那安大人眼光高的很,专门叮嘱这丫鬟要顺眼好看的,不然他看着心烦,他心一烦,方县丞头上的乌纱帽就岌岌可危。故而这铁公鸡才忍痛拔毛,出了大价钱雇佣镇上长得周正体面的姑娘,解燃眉之急。小柒你……” “那我也不去!”所谓挣钱有道,给这傲娇跋扈还毁人事业的大官儿当丫鬟,苏柒打心眼里拒绝。 郝立正都快哭了:“小柒你行行好,就当帮大叔个忙!我也是被上官压得没法子,连我自己女儿云香都送去了,还有何记饭庄的采莲……” 一听说自己的好姐妹采莲也被送了去,苏柒不免有些担心,又想到这郝里正与苏先生关系不错,平日里待她也不薄,还时常帮她介绍生意,如今这样低三下四地求她…… “好吧,我去!” 苏柒给丸子留了张字条,便跟着郝里正一路去了馆驿,到了果见云香、采莲等七个姑娘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苏柒望了一圈,果然东风镇上模样标致的姑娘都来了。 苏柒拉了拉采莲,低声问:“什么情况?” “谁晓得!”采莲娇嗔一眼,“不过,十两银子嗳,就当我给自己挣嫁妆钱了。” “小娘余真是不害臊!”苏柒故意羞她,又问,“那黄公子又去找过你麻烦没?” “再没来过。”采莲眼眸一亮,压低了嗓门,“我听说,他被人敲了闷杠子,连打带吓的,说是从此一蹶不振……” ------------ 第68回 你家小情郎 苏柒不屑:“他一个纨绔子弟,何时奋发向上过?” “不是那个意思!”采莲俏脸一红,“是说……他从此绝了后了。” 苏柒这才会意,暗想丸子下手着实狠了些,不过也好,省得他再祸害镇上的姑娘。 二人正嘀咕着,忽闻一声“肃静”,便见她们县丞方大人,正点头哈腰地将一名趾高气昂的小太监引了进来。 小太监扫了一眼屋里的姑娘,尖了嗓门不屑道:“就这几个?” “一共八个丫鬟。”方县丞赶紧示意姑娘们一字排开,又向小太监陪笑道,“东风镇贫瘠偏隘,女子也生得粗犷,周正些的实在不多。” 小太监一脸不屑地在众姑娘脸上依次扫过,最终在苏柒和采莲处打了个旋儿,冷哼道:“倒也偶有一两个水灵的。” 说罢,伸出个傲娇的兰花指,“你两个,门外洒扫;你两个,门口听唤;你两个,伺候膳食;至于你二人,”他一指苏柒和采莲,“当安大人的贴身丫鬟。”说着,又皱眉将两个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穿得跟叫花子似的!随我换衣裳去!” 你才叫花子!苏柒狠狠瞪了那小人得志的太监一眼,却被采莲拉了手,示意他莫与阉人一般见识。 小太监将二人带至偏房,命人送来了两套丫鬟衣裙,乃是一式一样的桃红上襦鹅黄裙子,搭一条白锦缎的束腰。又令二人梳成一式一样的双螺髻。 俩姑娘嘻嘻哈哈地将衣裳换了,彼此看着都新鲜,又笑闹一番。 “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从未穿过缎子做的衣裳。”采莲小心地摸了摸自己衣袖又扯扯裙子,一双月芽儿似的眼眸闪着光,“穿上像云一样软……你说,伺候完大官儿,能不能让咱们把这衣裳带走?” 苏柒默了默,她也是生平第一次穿这样好的裙子,自觉天仙一般,感觉极良好。 然想想方县丞一贯的做派,苏柒啧啧,“难说……不过”她明眸一轮,“倒时候,就说在这裙子上弄上了红……”她低声在采莲耳边笑语,采莲嫌弃地啐她,“小娘余恶心得很!” 二女正说笑着,便有人来传唤,说安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令她二人去安大人下榻处候着。 她俩答应一声便往外走,不料刚走几步,苏柒便一个趔趄,被人拉到了一边。 她陡然吓了一跳,转头见是丸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你要把我吓死!不过,你在这里做什么?” 丸子蹙眉看着他,一双眸子墨寒如潭,“我倒想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家看到苏柒的字条,丸子的第一反应是好笑。 就她那样的暴脾气,给人做丫鬟?还不得一言不合,就把主人给揍了? 找她当丫鬟,典型的嫌自己长寿…… 他摇摇头,将字条放下,打算去冲个凉,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重新拿起桌上的字条。 做丫鬟……给谁做丫鬟? 心中忽然便有些不悦。 “你这一身打扮,是要去伺候谁?” 看丸子黑着一张脸,苏柒本想解释是为了卖郝里正个面子,毕竟郝里正跟苏先生乃是故友…… 只是,每每提到苏先生,丸子就一副吃了苍蝇似的别扭模样……苏柒不是他何故如此,却明智地话锋一转:“看你说的,我不过就是打个短工赚点钱,十两银子哎,还赠一套衣裳……” 她蝶儿似的在丸子面前转了一圈,“好不好看?” 她不过十五六年纪,豆蔻年华,对于漂亮的衣裳和首饰,说不向往是假的。 今日穿上锦缎衣裙,苏柒觉得自己比那些光鲜亮丽的大家闺秀不差,窃窃地有些欣喜。 不料眼前的男子,目光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嫌弃:“你就为了几两银子和一件衣裳,把自己卖了?” 会不会说人话……苏柒顿觉委屈,碰巧又瞥见“识趣”躲在一旁的采莲,眉眼弯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自觉在闺蜜面前失了面子,于是愈发的火大。 “我就算把自己卖了,也不!关!你!的!事!” 气鼓鼓地一嗓子吼罢,拉上采莲便走。 徒留丸子在风中凌乱:还不关我的事?行,挨了欺负不要来找我替你报仇! “我说你最近怎么总不见人,果然是有了情郎!”采莲不管苏柒一副气恼的样子,依旧笑盈盈打趣她,“生得俊朗,又关心你,不错不错!” “情郎个大头鬼!”苏柒咬牙忿忿然。 她正要吐槽这家伙平日里如何作威作福,却已到了安大人下榻的房门口,被方才的小太监瞪了一眼,悻悻然地闭了嘴。 “乡野丫头,没规没矩!”小太监又白了她们一眼,“还不快进去!” 二人便识相地垂首进了屋。 却见卧房床榻上纱帘垂下,隐约映出个老态龙钟的身影,正仰卧在靠枕上,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吟。 而他腿边,正跪着另一个小太监。 苏柒觉一股难闻的酸骚之气,不禁以袖掩了鼻子,与采莲对视一眼:这什么味儿? 便见那跪在床榻边的小太监,似是从那老人身上取下个什么东西,而后低低唤一声:“干爹,好了。” “嗯,乖!”那声音虽苍老,却犹如指甲划过金属似的尖涩,“去罢。” 苏柒听得心里发毛:原来,这所谓大官儿安大人,竟是个老太监! 正想着,但见那小太监打帘从床榻里出来,手上捧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布包,那股子酸骚之气愈盛。 苏柒忽然便明白了,她曾听苏先生无聊时谈起,说但凡阉人,多因自身缺陷,有便溺不尽的毛病,是以便有谄媚的下人以混了香料的棉布袋献之,但要常常更换,否则便骚气难掩。 太恶心了……苏柒肠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那帮换棉布袋的小太监,出床榻时还是一副恭顺模样,转身便是掩不住的嫌弃,正要捧着那腌臜物往外走,却正巧见苏柒与采莲两个侍立在门口,遂伸手将那腌臜物往采莲手里一扔:“你,把这个拿出去洗干净!” 苏柒看采莲一副快哭了的样子,便打算有难同当,跟她一起出去,熟料床帐中的尖细嗓音发话:“今儿这一日,把杂家给累的……” 那小太监会意,赶紧向苏柒道:“快去给安大人捶捶腿!”说着,便将苏柒往床榻那里推。 苏柒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然自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是捶个腿,换十两银子也值了,于是硬着头皮将床帐掀开。 里面的老太监须发稀疏,一张白胖的脸上堆满了褶子,两腮的肥肉随着他每一次呼吸轻颤。 苏柒没来由的便有些想笑,她想起了采莲家的小笼灌汤包。 却听头顶那个尖涩的声音响起:“这丫头,倒生得喜庆!” 喜庆?苏柒赶紧收敛了笑意,低下头给老太监捶腿。 老太监却不依不饶:“几岁了?” “十六。” “家里做什么营生的?” 苏柒郁闷:我低调如此,看起来像是爱聊天的?故意道:“伺候死人的。” 老太监尴尬了一下,却笑道:“乡野丫头,不会说话!不过这小模样长得,还真是俊俏,便是放在京城也是拔尖儿的。”说着,竟伸出一只胖手来,捏住苏柒的下颌抬了起来,“不如杂家赐你个恩典,便跟着我罢,杂家带你去京城见见世面。” 嘿你个老流氓……苏柒厌恶地避开了他的胖手,起身正色道:“大人说笑了,小女子家中已有相公,出不得远门。” “嫁人了?”老太监摇头啧啧叹息,转念却又色眯眯笑道,“你相公既能送你来此,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柒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话要让某小气丸子听见了,能将你这小笼包揍出馅儿来。 ------------ 第69回 嫁不出去的 “大人说得是,这本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小女子回家去。”苏柒说着,转身往门外走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冷笑:“来都来了,想走可没那么容易!给我抓住绑了!” 他说话间,便见房门“吱呀”一声关闭,而方才的两个小太监,已一边一个向她欺身而来! 苏柒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但深知来者不善,一边挣扎闪避,一边在心中暗喊:李锦黄四娘,哪个来帮帮忙…… 难怪人们常说:有个鬼的交情,原来鬼友当真靠不住……被两条红菱绑住手腕,缚在床头上的苏柒恨恨地想。 平生第一次后悔,没听丸子的话。 方才真心不该把话说那么绝,说什么把自己卖了也“不关你的事”,如今真要被卖了,只怕他也不会来管了…… 求人不如求己,得想个法子自救才好……苏柒深吸一口气,兀自平复着乒乓乱跳的内心,却见那老太监立在榻前,哆哆嗦嗦地将一颗赤红色药丸填进嘴里,须臾,脸颊脖颈皆泛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双手也抑制不住地轻颤。 这架势,苏柒碰巧在一暴毙而亡的男鬼尸身上见过,不由心念一动,“大人所服的,可是寒食散?” 寒食散乃是禁药,老太监被骤然戳穿,狠狠地瞪了苏柒一眼。 苏柒见他不答话亦不否认,遂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听我爹说过,寒食散虽能使人神清气爽、体力绵长,却不能久服,久服之则有中毒之症,轻则癫痫,重则丧命。” “乡野丫头懂得倒不少!”老太监冷哼一声,依旧沉浸在磕了药的兴奋之中,亦懒得与她计较。 苏柒却故意冷嘲一声,“同样是灵药,寒食散可比我家传的升仙丸差多了!” 她的话果然勾起了老太监的兴趣:“如此说来,你爹也是此道中人?那升仙丸又有何妙处?” 苏柒便故作高深:“大人有所不知,我爹乃是北境百里内有名的方士,多年前游历塞外,曾与一蒙古大夫交好,得了这升仙丸的配方。此丸服之,非但没有寒食散的毒性,且能令人……”她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极度愉悦,“飘飘欲仙,犹如飞升入极乐世界。” “真的?”老太监眼中射出贪婪目光,不觉凑近了些。 “不仅如此,长期服之,还能使人身轻体壮,活龙鲜健,宛如回到少年时。” 看老太监一副欲动心的样子,苏柒深知自己拍马屁拍对了地方,只得继续努力回想着曾在《千金方》上看过的句子。 早知如此,当年苏先生让背《千金方》的时候,就不该偷懒来着……苏柒再度感慨:知识就是力量。 “呃……此药最神奇之处……”她福至心灵,想起两个好词儿,“能让你金枪不倒、不扶自直。” 她背完这俩不明觉厉的词儿,却见老太监瞳孔骤然一缩:“贱蹄子,你敢戏弄杂家?!” 苏柒莫名:我哪有戏弄你,我只是为了自救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啊。 眼见气急败坏的老太监伸出一双胖手向她脖颈掐来,苏柒万般无奈之下,张口便咬了下去。 “哎呦!!”被咬了手的老太监夸张地一声尖叫,“来人,把这小丫头给我按住了,杂家今儿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门“砰”地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两个小太监。 丸子……苏柒激动得要哭了。 “回去再跟你算账!”丸子黑着一张脸:要不是左思右想地不放心,要不是早来了一步…… 刚将门口的两个小太监放倒,便听这丫头在一本正经地跟个太监谈论什么金枪不倒、不扶自直。 丸子听得满头黑线:丫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苏柒不晓得自己说了些什么,然老太监安公公却实实在在地践行了一番自己口中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深以为,若非那小丫头最终出言阻拦了一下,那阴霾男子绝对打算要了他的命。 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这些刁民,简直无法无天!”小太监跪在安公公脚下,心惊胆战地替他上着药,“干爹您手书个印信,孩儿这就拿着去附近的大同卫,调兵将整个东风镇都平了,替干爹出气!” 他话音未落,人已被安公公一脚踹翻在地。 “替我出气!出个屁的气!你知道那人是谁?!” “谁……谁?”小太监战战兢兢:不就是个山野村夫? “他生得,太像一个人……”安公公心有余悸地长叹一口气,目光却变得愈发骇然,“多少年过去,杂家却还记得清楚,“方才,那男子一副气势逼人,犹如黑云压城的样子,与当年跪在乾清宫门前的四爷,何其相似……” 他的话,令脚下的小太监一凛:“您是说……但四爷已故去多年,怎么可能……” 经他提醒,安公公才略略定神:“是啊,四爷已殁,不会是他。但,太像了……” 小太监卖个机灵:“干爹,我们此行不就是为了去广宁府?到了广宁,岂非一看便知?” “有道理!”安公公立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星夜赶往广宁!” 苏柒知道,丸子此番真的动了怒。 这从他一言不发将她一路拎回了家,却又“咣”地关了房门,将她野蛮拒之门外,便可见一斑。 偏偏祸是她闯的,事是她惹的,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点怨不得别人。 苏柒抱着烧麦纠结了许久,觉得需要向丸子道个歉。 奈何她认错态度良好,人家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只好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 丸子睡醒开门,见苏柒端着一盆洗脸水,满面谄笑地立在门前:“丸子!” 他要出门去,见苏柒靠在门框上,风情万种地望他:“丸子?” 他睡前沐浴,赤着上身从净房出来,便见苏柒拿着条棉巾温柔地往他身上擦:“丸子……” 丸子快被她搞疯了,深觉她这副过分热情、媚眼泛滥的样子,很危险。 “苏柒你到底想干嘛?” 苏柒等这机会等了一整天,赶紧连珠炮似的:“我不想干嘛我就想跟你道个歉我错了。” 她说得太快,丸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冷笑一声:“错哪儿了?” 苏柒垂下头:“我不该贪财,去当那劳什子的丫鬟……” 还算识相,丸子窝了一肚子的火,终熄了些,“近来你虽无生意可做,但好歹还有我,家中还算吃穿不愁。”他低头望她,目光凛凛,“苏柒,你就那么爱钱?” “我是爱钱啊!”苏柒瘪嘴,觉得这没什么可害臊的,“你看,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虽说如今不着急,但将来总归是要嫁人的。既要嫁人,便要给自己攒下些嫁妆钱嘛。” 自己给自己攒嫁妆,这叫自立自强,何错之有? 丸子一时愕然,没想到她竟是这番理论,顿觉既心酸又有些好笑:“其实,你不必给自己攒什么嫁妆钱。” “为什么?”苏柒疑惑地眨了眨大眼睛。 她一双明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皎洁,浮起一片融融的白月光,荡漾进丸子心底。 “因为……”你孤身一人,我茕茕孑立,你身无分文,我白手起家,着实没什么好嫌弃的。 丸子一双深邃眼眸柔柔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正要开口,却听她垂眸轻声嘀咕:“可是苏先生说……” 苏先生……又是苏先生! 丸子心底的白月光,瞬间粉碎。 不自觉地便出口:“因为你这样臭脾气又爱惹事的女子,是断断嫁不出去的!” ------------ 第70回 他被抓走了 丸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追着人道歉的,就莫名换成了他。 那句话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对于一个姑娘家这样说,也是太伤人。 他刚想找补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眼前的少女已经像点燃的爆竹似的炸了。 “臭!丸!子!我这辈子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气鼓鼓地转身进屋,“咣”地将他拒之门外。 丸子纠结了一番,只得厚着脸皮去敲门:“抱歉,方才是我一时失言……” 他的道歉刚起了个头,便换来一句响亮的:“滚蛋!” 丸子讪讪地摸摸鼻子,感觉自己碰了一鼻子灰。 “怎么办?”他低头望望同样在挠门的老虎烧麦,它哀怨地看他一眼,冲他呲了呲四颗门牙,似在嗔怪他惹怒了苏柒,害得它也无辜受累,没法回屋去睡觉。 没辙……丸子低头抱起烧麦:“今儿我大发慈悲,让你跟我一块儿睡吧。” 明日,需买点东西,好好哄哄这丫头一颗受伤的小心灵。 丸子思忖着,低头问烧麦:“你娘喜欢什么?” 烧麦识相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示意她娘喜欢吃甜食。 然丸子对她的回答并不理会:昨日在馆驿,她似乎说她喜欢漂亮衣裙来着。 他记得,她穿着桃红色的衣衫,青丝挽着双螺髻,在他面前蝴蝶儿似的旋转,宛如下凡的小仙女般灵动可爱。 这丫头打扮起来,实在好看得紧…… 丸子想得不禁唇角一勾:明日去趟裁缝铺,给她做件更好看的衣裙…… 他正想入非非,门口骤然传来一声巨响,竟是他修了几遍的院门,再度被人大力踹开。 便见几个身着皂衣手持长棍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指着丸子喝道:“就是他!给我拿下!” 苏柒正独自在房里生着闷气,便听院中传来一阵喧哗打斗之声。 难道是天鹰盟的杀手……她心中大惊,赶紧打开门来看,却见丸子立在庭院中间,四周一片被打得哭爹喊娘的……皂衣捕快?! 丸子,怎么跟府衙的捕快起了冲突? 她放眼扫去,见其中一个正拄着水火棍两腿打颤的,碰巧是她认识的熟人,遂上前问道:“王大哥,你们这是做什么?” “苏姑娘!”王捕快见了苏柒,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也是奉命拿人,可你家这个相公……” 苏柒恨恨地瞥了丸子一眼,“堂兄!” “哦,堂兄,一言不合就动手!”他看看自己一众被打得哭爹喊娘的同僚,自觉十分的不长脸,“苏姑娘你也知道,拒捕说起来可不是个小事儿……” 拒捕?丸子冷笑一声:“敢问我所犯何罪,要劳烦众捕快大驾?” “是啊,”苏柒也疑惑,“我堂兄素来遵纪守法,为何要抓他?” “这……”王捕快做个为难状,“镇长下的令,我们做手下的,也不敢多问啊!” 苏柒兀自疑惑中,丸子心里却有些明悟,遂掸了掸身上的灰,踱至王捕快面前:“既是镇长的意思,我也不让捕快大哥为难,跟你们走一趟便是。” 王捕快心惊胆战不敢相信的神情: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哎……”苏柒又气又急:就咱们镇长的作风谁人不知,进了衙门口,无事也要掉层皮,你这不是自找苦吃。 “无妨。”丸子安慰她,目光凛凛冷笑一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他还能颠倒了黑白。” 说罢,径自向门口走去,一众刚挨了打的捕快只得弱弱地跟在他身后,无一敢近前。 出门的刹那,丸子忽然脚步一滞,转头犀利地望了王捕快一眼。 王捕快竟被他盯得抖了抖,犹如耗子见了猫儿。 “把院门给我修了。” “听说是方县丞授意,镇长下的令。” 捕快班房里,被苏柒直接从被窝里拖起来的捕头雷震,睡眼松醒地道。 “为什么呀?!”苏柒焦急道,“我堂兄哪里得罪了方县丞?” “还不是因为你……”雷震有点无奈。 曾经,对于这个搬来东风镇的漂亮小娘子,他雷捕头还是有些想法的。 思慕了半年有余,他终鼓起勇气,打算寻个媒婆去说合之时,她家里却莫名多出个堂兄! 人常说堂兄堂妹,天生一对,雷捕头对她这个堂兄,着实没什么好印象…… “昨日,你堂兄是不是把京城来的上官安大人给打了?” 苏柒顿时语塞:还真是…… “无故遇袭,安大人岂能不气,当夜便离开东风镇而去。”雷震叹道,虽然他对这个傲娇多事的安大人也全无好感,甚至觉得他挨顿揍也活该,“在自己地界上得罪了上官,可把方县丞吓坏了,深觉自己此番可能乌纱不保,气愤之下又迁怒于咱们镇长。 镇长也吓得不轻,左思右想向方县丞建议,将袭击安大人的元凶抓起来重判,也好向安大人交代。只要安大人高抬贵手,他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为求一线生机,便要将我堂兄打入万劫不复?!”苏柒愤愤地一拳砸下去,正砸在雷震膝上,痛的他咧了咧嘴,愣是没敢出声。 “我倒是好奇,这两位大人要以什么名义治我堂兄的罪?”苏柒冷笑道,“若是说打了那老太监的事,姑娘我倒要将他为何动手,当着两位大人和全镇相亲的面,好好说道说道!” 雷震额角黑了黑:关于安大人为何挨打,当时馆驿中人多眼杂,早已有人传了出来,方县丞和镇长再不济,也不敢拿安大人的龌龊事来宣扬。 雷震有些心虚地望了苏柒一眼,终是良心难以泯灭,提点她道:“我听镇长提了一句,说前几日西山上发现的几具尸体,疑似是你堂兄所为。” 苏柒惊诧地瞪圆了双眼:这事儿吧,还真不必“疑似”…… “这两个狗官,就是想栽赃嫁祸!” 苏柒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前几日打猎遇刺之事,根本没有旁人在场,又哪来的“疑似”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 “那你能怎么办呢?”飘在墙角的黄四娘无奈地问,“明儿一早就要升堂,到时候两个狗官一口咬定人是他杀的,他若不认便大刑伺候。那水火棍我是见过的,三五棍下去便皮开肉绽,即便不屈打成招也要打个半死……嗯,据说当堂打死,也是有的。” 她说着,悲戚戚地做个抬袖拭泪状:“可怜我那相公……” “行了行了!”苏柒被她哭得愈发心烦意乱,想想她说得当堂打死,再也不淡定,“走!咱们两个去劫府衙大牢,把丸子给救出来!” “就咱们两个弱女子去劫牢?”黄四娘一副“你疯了”的表情。 “那就再叫上李锦!”苏柒拿起丸子打猎用的刀掂了掂,太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你可别傻了,咱们是一人二鬼,连仨臭皮匠都不如。”黄四娘倒是看得明白,“你若想救相公,要么找个武功特别高的,要么找个官儿特别大的。” 我何尝不知啊……苏柒暗叹:我认识武功最高的,此刻正在大牢里关着,至于官儿大的,“我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那死太监,我还能把他追回来?”估计丸子更没命。 黄四娘却一拍巴掌:“婉清她爹呀!不是说他之前是那什么大理寺卿?京城里的官儿,应该不小吧!” “可他不是辞官了……”苏柒嘀咕,然此时顾不得许多,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寻文先生!” ------------ 第71回 文大人威武 翌日清晨,东风镇府衙,镇长带着一脸菜色,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将惊堂木一拍:“升堂!” “威……武……”堂下的两排捕快,大半带着伤,声音着实的有气无力。 “将杀人嫌犯带上来!” 镇长发话,两排捕快却齐齐的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地没一个敢动。 这就尴尬了……捕头雷震被镇长大人一记眼刀飚过来,只得自己动手,去将丸子领了上来。 领罢回到堂上,妥妥地收获了众捕快敬仰的目光:头儿,敬你是条汉子! 雷震额角古怪地跳了跳:我怎么有这么帮不成器的手下…… 昨晚被苏柒骚扰之后,他睡意全无,特特地去大牢里看了看她这位堂兄。 熟料看到了相当意外的一幕。 应是镇长私下授意,让捕快们连夜刑讯逼供,他不说就大刑伺候。 然此时,看几个捕快鼻青脸肿快哭了的样子,仿佛被大刑伺候的是他们一般。 “头儿,这活儿没法干了……”一个捕快索性抓住他的胳膊哭诉,“每月不过二两银子的俸禄,却要搭上条命去……” 雷震只得抚慰地拍拍他肩膀,转头去看苏柒那堂兄,此时正盘膝坐在牢房正中,俨然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强大气场,让人近前不得。 这人,也太装逼了吧……雷震撇撇嘴,“府衙重地,岂容你放肆!” 丸子冷冷瞥他一眼:“人不犯我,我自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雷震汗颜:你哪是软柿子,你压根儿就是个地火雷! 此刻,这地火雷负手立在堂下,闲庭信步一般,全然没把镇长老爷当回事儿。 镇长一张脸愈发的黑,手中惊堂木一拍,惯常负责公堂秩序的捕快,手中杀威棒重重一磕,口中却没底气:“老爷在上,你这刁民……快给我……跪跪跪……跪下!” 壮着胆子喊罢,立刻下意识地用棍子挡在自己一张发肿的脸前,俨然昨夜的遭遇,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丸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倒也遵守公堂纪律,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倒让整个公堂上下,齐齐松了口气。 镇长提了提气,再度惊堂木一拍:“堂下所跪何人?” “镇上猎户苏某。”丸子淡然道。 “有人检举,你本月十三在西山上大肆杀人,你可认罪?” 丸子脸上现出个冷嘲,反问道:“敢问大人,是何人检举?” “这……”镇长一时语塞,随即强自辩驳,“这不是你一个犯人该知道的!” “我只知,我大燕朝之司法,讲求个证据确凿。”丸子凛声道,“大人尚未审理,便将草民以‘犯人’称之,与理不通,与法不合。” 镇长被他抓了把柄,一时间无法反驳,正语塞间,却见后堂听审的方县丞索性冲了出来,一脸的怒其不争:“一个杀人凶犯,你跟他有什么道理可讲!” 说罢,直接轰走了镇长,在堂上坐下,将惊堂木一拍:“此犯穷凶极恶,在西山残杀无辜百姓数名,证据确凿!如今竟敢藐视公堂、拒不认罪,来人呐,给我大刑伺候!” 他气急败坏地一通喊,熟料堂下的众捕快一听说又要动大刑,竟是一式一样惊恐的表情,无一敢动者。 “大刑伺候!尔等都聋了吗?!” 看方县丞一副几欲暴走的样子,雷震只得硬着头皮,代表众手下出头:“县丞大人三思……” “思个屁的思!”方县丞一拍桌子弹了起来,伸手指着雷震的鼻子,“再不动手,一个个按官匪勾结论处!” 众捕快哑巴吃黄连:官匪勾结可是大罪,这位县丞大人,也太不讲理了…… 然而为了自己身家前程计,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一堆脓包废物……丸子跪在地上,握紧了拳头:大不了一路杀出去,带着苏柒远走,区区一个东风镇,又有谁能奈何得了我? 他正蓄势待发,却听公堂门口一个洪亮的声音:“且慢!” 一众忐忑的捕快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虽不知说话的是谁,却乖乖听了他的话。 丸子转头去看,见一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负手昂头,不卑不亢地走上堂来。 “我大燕朝以仁孝法度治天下,定罪判刑讲求证据确凿,如今方县丞一不举证二不审问,便要动用极刑,是要将我大燕朝律法踩在脚下么?” 方县丞被来人质问得心虚,虽不知来者是何人,却觉他自带一身凛然气场,令人不敢小觑。 他强自定了定神,惊堂木再拍:“堂下何人?竟敢扰乱公堂、诋毁上官?!” 来者傲然一笑:“在下,文天誉。” 文天誉?方县丞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用力想了想却没想起来,倒是被他赶走的镇长,一脸骇然地凑了上来:“方大人,他……莫不是那位有‘布衣卿相’之称的文天誉?” “……什么布衣什么卿相?” “下官当年进京赶考时,便曾听人说过,文天誉乃是三朝阁老文大人的爱子,自幼与今上一同读书长大,关系匪浅。后来执掌大理寺,以公正严明、断案如神著称。后来不知何故辞官归隐,但毕竟是今上的心腹至交,时常体察民情、考量官员,故有‘布衣卿相’之称啊。” 他话未说完,方县丞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自己是犯了什么太岁,一边是圣前的红人,一边是皇帝的发小儿,一个比一个来头大,谁他都得罪不起。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方县丞快哭了,然转念一想,这文天誉虽来头大,但如今怎么说也是无权无势,而那位安公公,手握重权且睚眦必报,两害相较取其轻…… 想至此,他壮着胆子道:“阁下即便真是文天誉,如今也是一介布衣,依律不得干预本官审案,还请见谅则个。” 听这昏官跟自己讲法度,文先生反笑了,“我无意干预县丞大人审案,但我大燕朝有公开审案、民众听审之传统,我只是代表门外听审的众乡亲,问县丞大人几个问题。” 不等方县丞反应过来,文先生便上前两步:“其一,县丞和镇长口口声声说,有人检举这位苏猎户杀人,请问,检举者何在?依律需带他上堂对峙。” 这……方县丞与镇长面面相觑:哪里有什么鬼的检举者,“检举者么……”方县丞咳了咳,“来府衙检举过后,翌日便失踪不见,许是被这厮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他此言一出,门口听审的百姓一片哄然,连苏柒都被他气笑了:被检举完才想起杀人灭口,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傻…… 这样的鬼话,文先生自然也不会信,冷笑一声道,“检举者不见了,那被杀的尸首总不会也不见了,烦劳方大人将尸首搬上堂来勘验!” 他此言一出,方县丞和镇长愈发心惊胆战,方县丞索性破罐子破摔:“尸首已经仵作勘验,乃是被杀无疑!文先生一届平民,可没有勘验尸首的权利!” “县丞大人说得对,平民百姓确无验尸之权。” 听他认了,方县丞刚要松口气,却见文先生悠悠然从衣袖中摸出块金牌,举到他面前,“此乃当今圣上御赐金牌,见此物如圣驾亲临!” 这这这……方县丞尚未从惊骇中缓过来,已被镇长一把拉倒在地,阖堂上下齐齐跪倒,高呼“万岁”。 这是个好东西啊……跪在堂外的苏柒,望着文先生手中高举的金牌咽了咽口水,眼馋。 她倒不在意这金牌有多大威势,她只是觉得…… 这样大一坨金子,得值多少钱啊! ------------ 第72回 前事终难忘 “如今,方县丞可以把尸首带上来了吧?”文先生居高临下冷冷道。 御赐金牌都现身了,方县丞岂敢说个“不”字,摆摆手让捕快将尸首抬了上来。 三具残缺不全的尸首,已死去七日,加之天气炎热已腐烂不堪,一股恶臭袭来,连堂外的百姓都不禁捂了鼻子。 而此时跪在堂下的丸子,抬眼望了望抬上来的尸首,唇角一勾。 文先生执掌大理寺多年,对腐尸早已见怪不怪,遂收好金牌,挽起衣袖上前,将三具尸体细细勘验了一番。 “方县丞何以认定,这三人为苏猎户所杀?” “死……死者身上有刀伤,且死在西……西山半腰。”此时的方县丞,话都有些说不利落,“而那日有邻居证实,苏猎户确是去了西山打猎。” “苏猎户去了西山打猎,所以人就是他杀的?”文先生面露嘲讽,“若今日方县丞升堂,堂上的牌匾刚巧掉下来砸死了个人,我是否也可以说,此人是方县丞杀的?” “这……”方县丞无言以对。 “这三具尸首虽有刀伤,却不足以致命,真正致命的,”文先生偏过一具尸首的头颅,露出血肉模糊的脖颈,“乃是噬咬撕扯致失血过多,可见他们生前,曾遭遇猛兽袭击。” “文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方县丞腿都要软了。 “此外,”文先生揭开一具尸体残破的衣袖,在小臂处赫然露出一个黑色翼状纹身,“此三人身上,皆有天鹰盟的标志,可断定为天鹰盟杀手。朝廷早有令,天鹰盟罪大恶极,盟中杀手人人得而诛之。”苏先生直起身来,“若真如方县丞所说,这三个杀手乃是苏猎户所杀,那么他非但无罪,还可以到府衙领赏,对不对?” 他转向丸子:“请问苏猎户,这三个杀手,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丸子平静道,“猎户皆知,西山上有个虎洞,内有凶猛大虫,这三人应是丧生于虎口。” 至于自己杀那几个,早已被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如此,”文先生冷冷望着噤若寒蝉的方县丞和镇长,“二位大人还有何话说?” “之前看文先生,被那怨灵月璇玑缠得要死要活的样子,以为他就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今日在公堂之上,铁骨铮铮、气场强大,秒杀一切昏庸鼠辈!”苏柒双手捧腮,眼中星星般闪啊闪,“简直风流潇洒得一塌糊涂!” 她这个花痴相,让丸子心中微酸,“人家早已娶妻当爹了,你瞎想个什么?” “我只是聊表崇敬之情,又没打算嫁他……”说到嫁,蓦然勾起了苏柒的伤心事,遂忿忿地瞪丸子一眼,“臭丸子,我说过,这辈子再也不理你了!” 说罢忽地起身,转头回屋去,给丸子留下个别别扭扭的背影。 丸子深觉,此时再不道歉,搞不好她这辈子真就不理他了,忙冲着她的背影道:“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少女的身影顿了顿,“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丸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若没有别的男人肯娶你,还有我……” 他情急之下,痛下决心说了这样的话,自觉情深深意切切,简直感天动地。 熟料少女闻言回头,饱含深情地送他两个字:“我呸!” 首战失利,丸子心情很是落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便闷闷地回房去睡了。 熟料这一夜,睡得也不踏实。 梦里,他见自己执剑立于悬崖之上。 右胸口的箭伤痛得钻心蚀骨,令他几乎昏厥,他只得一次次地咬着自己的舌尖,用血的味道令自己清醒。 他深知,一个恍惚,便是万劫不复。 身边人影晃动,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其中有刺客,也有他的侍卫。 他知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算尽了天时地利,完全没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啪!一道藤鞭带着残影袭来,他下意识地想要侧身躲闪,但透支的身体已不听使唤,被一鞭抽在腰肋上,带起一片皮肉。 “不必再做无谓挣扎,你今日在劫难逃!”鞭的主人,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冲他厉声笑道,“黄泉路上,转世投胎时记得擦亮眼,托生个好人家!” 一个刺客,废话这么多……他在心中冷嘲,余光瞥见四周,自己的侍卫已死伤殆尽,如今战场上立着的,只有他,和对面的两名刺客。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身后,便是峭壁悬崖。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他冷笑一声,身体向后一仰,跌了下去。 耳边呼啸的风声,和极速的坠落感,让他暂时感受不到疼痛,他闭上眼,觉得自己真的要超脱了…… 慕云松蓦地睁开眼,望着眼前熟悉的房顶,却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躺在床上愣了许久,伸手摸了摸右胸上已快要好了的伤疤,不禁苦笑。 他曾无比厌弃曾经的自己,丝毫不愿知道自己的过往,然造化弄人,该想起来的,终究是想起来了。 还好,至少曾经的自己,不像他所想象过的那般不堪。 那场刺杀……他躺在床上,细细回忆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提前返回广宁之事本就十分隐秘,没有几个人知晓,杀手却能够算准了他的路径,在一个必杀之地设下了必杀之局。 这只能说明,他身边,出了内鬼。 慕云松叹一口气:他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千挑万选身经百战,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却终有人背叛了他,当真是人心难测。 至于那日的杀手,慕云松闭上眼,细细回忆他们的武功、兵器和阵法:应有两拨,一拨是天鹰盟的人,一出场便是合围之势,虽招式凶猛,但无甚谋略,是以他手下的侍卫虽人少,却能与他们拼个半斤八两。 真正可怕的,是另外一拨人,一共两个:一个便是那使藤鞭的女子,另一个是名使剑的男子。 这二人功夫诡异狠戾,一出现便直扑他慕云松而来,全然一副不死不休的搏命架势。 也正是这二人,终逼得他走投无路,自坠悬崖。 本是为了求个有节操的死法,不想自己命大至此,坠崖竟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多亏了苏柒那丫头…… 想到那丫头,慕云松唇角一勾:她始终认为,苏丸子是什么暗卫杀手。若被他知道了真实身份……不知这丫头会作何感想。 正想着,听到床脚边传来“咪呜”声响,他探头下去,见烧麦正一脸不耐烦地摇着尾巴,口中叼着一张字条。 他接过打开来,上面张牙舞爪写着: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慕云松捏着这字条有些哭笑不得:这几日,苏柒果然践行她的誓言,再没跟他讲过一句话。而他因初次表白被泼了冷水,也是心中恼火不悦,亦不愿先开口。 于是二人便这般赌气僵持着,偶有不得不传达的事,便写成字条由烧麦当信差。 对此,烧麦着实的不情不愿,深以为这工作丢了她作为兽中之王的脸。 慕云松只得洗漱起床,来到庭院里却不见那丫头的身影,石桌上放着一个馒头,半碗稀饭和一碟吃剩的酱菜。 慕云松望着早饭皱了皱眉,低头问烧麦:“咱家又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烧麦听罢,颠颠儿朝自己食盆跑去,还刻意用爪子扒了扒,示意它的早饭里,有半只烧鸡。 典型的厚此薄彼啊!慕云松心里那个凄凉,抓起那凉馒头慢慢嚼着,心里盘算昨日在锦衣坊看好的,用来示好的裙子,究竟还要不要去买。 他正纠结着,却忽见一个红艳艳的身影,从院门口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然后一只手便熟络地拍在他肩上:“丸子!吃早饭呢?” ------------ 第73回 我把你卖了 慕云松被粥呛了一口,边咳边惊诧:这丫头……疯了? 还没弄明白,手里的半个凉馒头便被一把夺去:“大清早吃冷食,肚子会不舒服,来换这个!”一个冒着热气的大肉包子被塞进了手中。 无事献殷勤……慕云松盯着那包子:这里面不会有泻药吧? “还有这个,我刚去市集上买的,新鲜出炉,你一定喜欢。”另一只手里被塞了只硕大的鸡腿。 慕云松心里的不安感愈发的强烈了。 对于他一副“你是不是疯了”的神情,苏柒浑然不觉,还一边低头哄着闻香而来、大声抗议的烧麦,“你等会儿,别跟你爹抢,你多大他多大啊!” 慕云松哭笑不得,故意望一眼桌上的半碗粥:“粥也凉了。” “我去热!我这就去热!”苏柒满脸讨好笑容,“或者我这就去给你炖一锅十全大补鲫鱼汤?” 你真当我坐月子?慕云松索性放下手里的包子和鸡腿:“苏柒,你……又闯祸了?” “没有啊!”少女冲他飞来一个娇嗔的眼神,“还有,你为什么要说又?” “那你这无事献殷勤……”慕云松眯了眯眼,“有事求我?” 苏柒被戳中心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有这么明显?” 这还不明显?若我再装一会儿傻,估计你都能坐到我怀里来……慕云松想着,忽然有点儿后悔:“直说吧,什么事儿?” 丸子这家伙,何时变得这么聪明了?“是有个事儿……非你不可,”苏柒有点吞吞吐吐,两只食指纠结地在胸前点啊点,“因为那个死太监路过东风镇之事……”她看他面色有些不善,赶紧加快了语速,“镇上不是禁止了许多天的白事么,对此,百姓有诸多怨言。 镇长大概是觉得,不能既得罪了上官又失了民心,于是铁公鸡拔毛,宣布五日后在镇上集中办一次法会,超度亡灵,乞求平安。” “这与我有何关系?” “做法会么,就要请法师。今儿郝里正特特地来问我,说那位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大球道长可还在镇上……” 正吃包子的慕云松,险些嚼了自己的舌头。 “没想到,你这位大球道长不过惊鸿一现,却在东风镇上留下了许多传说!”苏柒双手一拍,“市井间皆传,这位道长清隽飘逸、法力高强,斩妖除魔还善解桃花劫!” 慕云松手里的包子“吧唧”掉在了地上,被烧麦欢快地收入腹中。 “这……都哪跟哪儿?” “不管是真是假吧,反正你如今名声在外,慕名者众多,故而郝里正来询问,想要邀你在五日后的法会上做场法事,他……” “不干!”慕云松果断拒绝。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道士,加上如此不堪的“黑历史”……他更讨厌道士了。 “别拒绝这么快啊!”苏柒不依不饶,“郝里正说了,知道大球真人不轻易出手,镇长愿意出十两银子,十两哎!”她一双眼睛都在冒金光,“我之前的十两银子没挣着,遗憾了许多天,好不容易又有个机会……” “你就把我卖了?”慕云松要被她气笑了,抬手在她脑门上打个暴栗,“还敢提那十两银子!自己差点儿搭进去不说,还害我官司缠身,如今还这般不长记性,你是有多爱财?” “爱财怎么了?”苏柒揉着自己脑门,一脸理直气壮,“我嫁妆……可以不攒,”她瞄一眼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赶紧改了口风,“你将来总要娶媳妇的,不得攒彩礼?” “不攒!”慕云松心想:我还用攒彩礼?却又想起前几日之事,幽幽道:“姑娘那句‘我呸’,可是时时在我耳畔回响……” “我错了!”苏柒此时全然没有了底线,“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似你这般清隽飘逸、武功高强的男子,若愿意屈尊娶我,都是我十世修来的福分!” 丸子听得唇角一勾:这丫头,一旦有求于人,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 “所以,大球道长,大球真人……”看他不表态,苏柒索性伸手揽了他的胳膊不住摇晃,“你倒是点个头啊!” 慕云松被她晃得一阵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就应了下来。 五日后,东风镇亡灵法会。 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传说中的大球真人的法事,吸引了全镇大半女性的关注。镇上大十字街中央临时搭建起来的祭坛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片香衫罗裙莺莺燕燕当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直接被挤了出来。 “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大球真人?”一袭武生打扮的黑衣青年,若有所思地问身旁白色长衫手执折扇的白衣男子,“一个道士如此有女人缘儿……什么来头?” 白衣男子将手里的折扇摇了摇,摇头轻笑:“我与京城三清观的云虚道长颇有些交情,倒是听他说过,武当如今的翘楚皆是第二十一代弟子,第十九代么,最年轻的也九十几岁了。”他将手里的扇子拍了拍,“这位大球真人,若不是个妖孽,便是个骗子。” 听自家兄长如此说,黑衣青年不禁发出一声嗤笑,“边陲小镇,民风愚昧啊。” “走吧,办正事要紧。”白衣男子刚要移步,却被黑衣青年拦住,朝祭坛望了望,“别着急,看一眼这骗子再走。” 遥见一名身着玄黄色道袍,手持桃木剑的颀长男子,慢吞吞不情不愿地上坛去,却引得坛下众女一片惊叫之声。 黑衣青年与白衫男子对视一眼,白衫男子手中的折扇“吧嗒”掉在了地上。 祭坛上清隽飘逸,如谪仙般的大球道长,此刻内心……有十二分的后悔。 怎么就答应了呢?慕云松你的原则和底线呢?! 回想那个莫名其妙的清晨,他在心底暗叹一口气:果然是红颜祸水、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我。 想至此,他便忿忿然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为十两银子将他卖了的罪魁祸首。 不料苏柒没看到,却看到了远处犹如黑白双煞的两条身影。 此刻,二人一式一样遭了雷劈的神情,眼珠子都差点掉了下来。 慕云松额角一黑,心中有一万只神兽呼啸而过。 草草结束了这场尴尬的法事,慕云松从祭坛上下来,便见黑白双煞凑了上来。 “听闻道长师出名门、福源泽厚,”黑衣青年口中说着,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不知可否……嗤……给在下看个相啊?” 慕云松冷冷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桃木剑举起来吹了吹,“我看你印堂发黑、命犯太岁,只怕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黑衣青年感受到了赤裸裸的威胁,赶紧收敛了笑容,无比诚恳:“大哥我错了。” 三人说话间,在附近寻了个茶馆,在一僻静阁间坐下,慕云松冷冷道:“五日才来,你们这效率,愈发的高了。” 白衣男子慕云柏苦笑:“大哥,我们已然尽力了。自从收到暗卫来报,在东风镇见了你留下的符号,我便派了大量人手来探寻,我和老五更是星夜赶来。只是,谁能料到你……”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慕云松身上的道袍,“将自己隐得如此独辟蹊径啊!” 他话说得隐晦,黑衣青年慕云梅则更直白:“大哥竟会扮个道士,二哥和我真的打死也想不到!” 慕云松一张脸愈发的黑:“权宜之计而已,”又不忘补上一句威胁,“此事回去不许提!尤其是老五,若被我听说一个字……” 慕云梅再度被点名,忙点头如捣蒜,“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大哥回广宁的路上遭遇刺客,逃回来的侍卫说大哥坠崖身亡,我们听此噩耗简直要疯了!”他眼眸中闪着担忧后怕,“大哥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 第74回 荷包不见了 讲真,就自己坠崖还能捡回一条命此事,慕云松也深觉实属不易,若不是遇到了那丫头……“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空再慢慢说。只怕,我在东风镇的行踪,早已暴露。”他将几次遭遇天鹰盟刺杀之事,简单与二人说了。 “悦来茶馆?”慕云柏惊讶,“咱们自己的消息据点,竟与天鹰盟有牵连?!” “只能说明,我们身边出了叛徒,且不止一个。”慕云松冷笑,“你们俩既然来了,便将悦来茶馆查一查,尤其是那个掌柜,和一个姓莫的说书先生。”他眼眸中划过一道冷光,“一个边陲小镇的说书先生,竟能将本朝皇家秘史讲得如此真切,此人大有来头。” “那便索性多留几日。”慕云梅一副“正合我意”的神情,“我看这镇子不大,倒也有点儿意思。” 你小子就是出来玩儿的……慕云松瞥他一眼,“你们俩都来了,军中事务谁来负责?此外,前几日安德从京城来,理应是往广宁府去,可被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军中事务暂交给了三哥。”慕云梅笑道,“至于打发安德那老太监……我们把老六打一顿扔在了你床上,就糊弄过去了。” 慕云松无语:你们这法子,还真是简单粗暴。他第一次觉得,兄弟多有兄弟多的好处。 考虑到三人在此处密谋久了,容易引人疑心,慕云松思忖道:“你二人便在镇上寻个客栈住下,去查查悦来茶馆之事,每日卯时戌时,我们在此处碰面。” 慕云梅好奇:“那大哥目前宿在何处?道观?” 随即被狠狠瞪了一眼:“无需你操心!” “不问就不问,”慕云梅故作委屈地撇嘴,起身伸个懒腰,“二哥自去寻住处,我到市集上逛逛,一会儿跟你会合。” 而此时,刚得了十两银子的苏柒,也正挽着闺蜜采莲,兴高采烈地在市集上逛着。 “你瞧,如今这男子束发的簪子,也做得如此精巧好看了。”采莲从个小摊上拿了支木簪子,在苏柒眼前晃晃,“你如今钱也赚了,不给你那小情郎买一支,聊表心意?” “什么小情郎,你不要乱讲!”苏柒口中说着,却不自觉将那桃木簪子拿来仔细看了看,果然雕得仔细,簪头上一支半开莲花,倒也不俗。 想想丸子今日从大清早就苦着一张脸,赴法会犹如赴刑场一般,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深觉自己若独吞了这十两银子,也实在有些对不起他。 想至此,便向那摊主问道:“老板,这桃木簪子几文钱?” “五文。”老板笑眯眯拿起另一支,“这里还有支姑娘用的,与你手里那支是一对儿,两支都要的话,算八文。” 便宜些呢……苏柒心中一动,却瞥见身旁的采莲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遂脸颊一红,“谁要一对儿?就要这一支!给你……”她伸手去摸腰上的荷包,却骤然堪堪定住,瞪圆了双眼,“我荷包呢?!” 本应坠在腰间汗巾子上的荷包,如今踪影全无。 这下采莲也着急起来,“刚刚我还看见来着,会不会掉地上了?” 苏柒都要哭了,荷包里除了零钱,还有她刚刚“卖丸子”得来的十两银子,若就这么丢了…… 她正低头手忙脚乱地寻着,一旁有人好心提点:“别找了,你的荷包被小贼给摸去了!”暗暗向不远处指了指,“喏,那个瘦高个头穿黑衣的,就是他!” 苏柒还没看清那小贼的身形样貌便爆了,隔着重重人墙大喝一声:“天杀的贼偷儿!给姑奶奶站住!” 她这一声喊,犹如示警一般,那黑衣小贼原本还若无其事地混在人流里,此刻却一个激灵,拔腿便跑。 “抓贼啊!”苏柒身形一晃,便追了上去。 苏柒虽脚步利落,然此时市集上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她费力地分开人流追去,却见那黑衣小贼在街角一个急转弯,没了踪影。 哪去了?!苏柒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哪里还有黑衣小贼的影子? 连那小贼的长相都没看着,便是报官也无处寻去。苏柒沮丧到了极点:若让丸子知道,他“卖身”换来的银子,被她保管不善丢了…… 苏柒后颈一凉,无端想起了被丸子揍得“一蹶不振”的黄公子。 想至此,为自己健全的胳膊腿儿计,她决定再往前找一找。 没想到老天爷对她终是眷顾,向前走了不久,便见一茶水摊旁,一黑衣男子正在长凳上翘脚坐着,手上掂着的,正是自己的紫色荷包! 小贼好大胆子,竟还若无其事地喝上茶了!苏柒心火腾腾而起,上前一把揪住黑衣男子:“臭贼偷儿!还我荷包来!” 不料这贼着实淡定,转头望了她一眼,将手上的荷包上下抛了抛:“这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苏柒伸手去抢,熟料这贼手法更快,一把又牢牢抓在了手里。 “嘿!你个臭贼,被抓住了还想吞脏不成?!”苏柒深觉这贼简直无法无天,“告诉你,姑娘我跟府衙的雷捕头相熟,拿你去见官,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看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黑衣男子不怒反笑:“姑娘凭什么说,这荷包就是我偷的呢?” “我追了你两条街了!就你这麻杆子身材,乌鸦色的衣裳,本姑娘还能认错?” 黑衣男子额角跳了跳,却依旧笑道:“只怕你真的认错了,荷包可以还你,但诚然不是我偷的。” “你自然不承认的。”苏柒冷笑,“怕我捉你去见官挨板子呗!” 这姑娘,也太自以为是……黑衣男子苦笑,只得从自己腰上解下个荷包,掂在手里给苏柒看,“你看,我的荷包比你重多了,我又何必去偷你的?” 苏柒望天翻个白眼:“许是你偷别人的。” 嘿……黑衣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这姑娘也太会血口喷人。若是如此,我倒要怀疑,这荷包究竟是不是你的了。” 倒打一耙啊……苏柒自是不惧,掰着指头数:“荷包里有十两银子又二十五文钱,还有一把葡萄干、一把瓜子儿、三个枣子和俩蜜饯。” 黑衣男子望荷包里瞟了一眼,啧啧摇头:出门带这样多的零嘴儿,挂在腰上也不嫌沉,难怪会被偷儿盯上。 “没错吧!”苏柒伸手要去抢荷包,却又被黑衣男子眼疾手快地避过,愈发恼火,“你这小贼!” “我都说了不是我偷的!” “切!”苏柒叉腰气势汹汹,“不是你偷的我跟你姓!” “你说的!”黑衣男子也较起真来,“是方才我听见有人喊捉贼,正巧看见一小贼从我眼前跑过,就眼疾手快地将他截住,将这荷包抢了下来。不料那小贼滑溜得泥鳅一般,一眼没看见便溜了!”他伸手一指在一旁充当吃瓜群众的茶水摊老板,“这位老伯全程看着,可为我作证。” 故事还编的挺顺嘴,鬼才信你……苏柒白了他一眼,转头问茶水摊老板:“老伯你给说句公道话,是不是他偷了我的荷包?” 被骤然点名的茶水摊老板,一脸的郑重其事:“是……是……是他……” “看吧!你还狡辩!”苏柒再度一把抓了黑衣男子的衣领,“跟我去府衙见官!” 见形势不对,茶水摊老板努力地加快了语速:“是他……抓抓……抓了偷你……你荷包……的小……小贼!” 呃……苏柒一张俏脸红白一阵:这就尴尬了…… 倒是那黑衣男子长舒一口气,又恢复了方才风度翩翩的模样,将荷包放在愣神儿的苏柒手里,向她拱手道:“在下广宁府慕云梅,敢问姑娘姓慕名什么?”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还当真啊? ------------ 第75回 仗义疏他财 “我也不是本地人,搬来东风镇不过一年光景。” 苏柒陪慕云梅在市集上闲逛,心不在焉地随口回答着他的问题。 方才一时情急,许了不该许的诺,如今被人拿住把柄,为了不改姓,只好答应他的要求,陪他逛东风镇。 “东风镇本就不大,从东头到西头也就十几里的距离,除了镇子东面有座寺院,西面有座山,倒也没什么好玩的。” “有座山?飞禽走兽可多?” 苏柒暗忖:这家伙怎么跟丸子一样的爱好?“多!半山腰还有个虎洞,内有凶猛大虫,前几日刚咬死了好几个人。” 她故作煞有介事,熟料这慕云梅闻言大感兴趣,右拳一敲左掌心:“改天得去探探!” 你吃饱了撑的吧……苏柒望天翻个白眼,不料人家正跟她想到一起:“镇上可有什么好吃的?” “有啊!”说到吃,苏柒来了兴致,掰着手指给他数,“若说体面的,大十字街上有座饕餮楼,不过,我曾去吃过一回儿,觉得那里又贵又不好吃。若论良心美味,只怕哪家都不如何记饭庄,他家的苏式点心、金陵小笼灌汤包和鸭血粉丝汤,堪称三绝。”苏柒把自己说得咽了口口水,“若说小吃,吴家桥头的鸡丝馄饨最受欢迎,不过想吃要起大早,去得晚了就吃不着。” “妙极!”慕云梅听得兴致盎然,嘴馋之余却又想起一桩正事,“听说镇上有座悦来茶馆,苏姑娘可知道?” “自然知道。”苏柒点头连连,“那家茶馆有位说书的莫先生,故事讲得极好,我常去听。” “那个莫先生……”慕云梅刚要问,却冷不防身边的苏柒被人一撞,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便赶紧出手扶了一把,“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苏柒站稳了身子,转身去拉那撞了她又跌倒在地的小乞丐,“怎么这般不小心?摔着没有?” 小乞丐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从地上爬起身来,一双眼睛怯怯地盯着前面,口中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苏柒顺着她目光看去,才见眼前一个圆胖的中年妇人,正凶神恶煞地提着裙子边,显然,方才正是她一脚将小乞丐踹倒在地上。 “怎么不是你?我看得真真儿的,就是你个小叫花子干得好事!” 胖妇人口中骂咧着,举起手臂又作势要往小乞丐脸上打,苏柒下意识地将小乞丐挡在身后,却见旁边蓦地伸出一只手,将胖夫人的胳膊拦了下来。 “君子动口不动手。”慕云梅口中说得客气,眼神中却带着不容置疑,“夫人请自重!” 胖妇人被拦住,愈发的愤愤然:“这小叫花子扯烂了姑奶奶的宝贝新裙子,岂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是故意的……”小乞丐吓坏了,语调中都带了哭腔,“是她先踩到了我弟弟的手,我情急之下便去推她,不小心扯坏的……” 苏柒遂向一边望去,果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也是一副脏兮兮的乞丐模样,正坐在墙根下捂着手呜呜哭泣。 苏柒看得一阵心酸,便想要替小乞丐姐弟说句公道话:“既然你踩了她弟弟的手在先,她不小心扯坏了你的裙摆在后,索性两两相抵,互不计较,如何?” “想得倒美!”胖妇人竟全然不领情,“穷人贱命,那小畜生一只手能值几个钱?我这条裙子,那可是蜀锦裁的!蜀锦你们懂吗?那是千里迢迢从蜀地运到塞北的锦缎!整个东风镇独一件儿,把这小畜生姐弟卖了,都不够赔我这条裙子的!” 这话说得,太欺负人了!苏柒一时气血上来,刚要发作,却被慕云梅挡在身后,脸上带着三分笑意向胖妇人道:“夫人说得有理,所谓人是衣裳马是鞍,这样好的裙子穿在夫人身上,正如沐猴而冠、锦衣夜行,十分的相得益彰。” 他身后的苏柒闻言,差点笑出了声:这个慕云梅,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着实了得。 然眼前的胖妇人却是没听出来,只觉一个俊朗男子如此“赞美”自己,打心底里开心:“还是这位公子会说话!”而后话锋一转,“但这小叫花子扯坏了我的裙子是事实,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苏柒再度血气上扬:“不就是条裙子,多少钱我替她赔你!” 大不了姑娘我这十两银子,用来行侠仗义做善事了。 那胖妇人眼中闪过狡黠神色:“我这裙子原本值二十两银子!看在这位公子面上,给你打个折,”她伸出一只胖手在苏柒面前晃晃,“十五两!一点也不能少!” “十五两?!”苏柒不禁脱口而出,“你咋不去抢呢?” “赔不起就说赔不起!”胖妇人白她一眼,“装什么英雄?” 眼见二人又要像斗鸡似的斗起来,慕云梅赶紧夹在中间,将一大一小两锭银子放在胖妇人手里,“不多不好十五两,夫人慢走,莫要再寻这小乞丐的晦气。” 胖妇人显然大喜过望,当即将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心满意足地扭着硕大肥臀走了。 徒留苏柒一脸尴尬:“本是我强出头,却让慕公子破费,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权当我行侠仗义了。”慕云梅笑道,“也省得被人认作是贼偷儿。” 他这话说得苏柒脸上红白一阵,咬牙道:“要不,我陪给公子十两银子罢。” 慕云梅便笑看她一脸不情不愿忍痛割爱的神情,“不必了,若姑娘真觉得过意不去,不如明日陪我将镇上的美味吃一遍,你带路我做东,姑娘意下如何?” 苏柒忙不迭地点头:能省下十两银子呢! 翌日辰时,慕云柏和慕云梅坐在悦来茶馆大堂一角,优哉游哉地喝着茶,见整个茶馆做得满满当当,大多是来听书的。 须臾,却见一店小二从后堂出来,向众茶客团团作揖道:“诸位,今日莫先生身体抱恙,无法登台,还请诸位见谅则个。” 他言罢,大堂中一片遗憾之声。 “这么不巧?”慕云梅口中说着,人却放下茶碗站了起来,“二哥自便,我还有约。” 说罢,一溜烟地出了茶馆,徒留慕云柏望着他急猴子似的背影有些愣神:这小子,又把他二哥扔下了? 有约……他明明昨日才来的东风镇,人生地不熟的,有哪门子的约? 悦来茶馆内堂,汤圆掌柜一双胖手都在止不住地哆嗦。 “先生此话当真?慕家老二和老五,都来了?”他发自内心地害怕:一个慕云松已十分棘手,如今又来了两位活祖宗……若这三人出手,还不得把东风镇掀翻了去? “我方才进门时便望见了,此刻就坐在茶馆大堂之中。”莫先生悠悠饮着茶,哪有一点身体抱恙的样子。 “依先生之见,他们二人所为何来?” “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他们大哥。”莫先生眼中划过阴隼神情,脸色亦黑白不定,“只怕是慕云松记忆复苏,发现了端倪,故而设法将两个兄弟招了来。” “端倪……”汤圆掌柜一张脸愈发抖得厉害,“那我们岂不……” “岌岌可危!”莫先生索性替他说,“一而再地错失良机,没能在最好的机缘下将慕云松干掉,如今反而引火上身。” “先生说得倒是淡定!”汤圆掌柜忍不住地恼火,“如今您倒是拿个主意啊!不然莫说我小命休矣,只怕你在主上面前也落不得好儿去!” 莫先生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如今你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有一计,若能成功便是柳暗花明,只看汤掌柜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 第76回 被打屁股了 “先生有何妙计?” 莫先生面露狰狞,沉声道:“将慕家三子,在东风镇一网打尽!” 汤圆掌柜下意识地弹了起来,肥硕的肚子碰翻了桌上的茶壶,被热茶淋漓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嘴唇惨白哆嗦道:“这……怎么可能……” “难得慕家这三个嫡子皆在,且远离广宁,孤立无援,若能借此机会一举除之,”莫先生冷笑,“主上的大事就算是成了一半,到时候你我便是奇功一件,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若不先下手,以汤掌柜的身份,你以为还能在这三人手下活几天?” 如此一番利害相较,汤圆掌柜立刻猛点头:“一切听先生安排!”又苦着一张脸,“只是……以慕云松一人之力,十五个杀手已奈何他不得,如今是他们兄弟三人,我们如何……” “这个么……”莫先生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慕云松发现,苏柒这两日很忙,早出晚归的不见人影,却不知她在忙些什么。 “你这两日,做什么去了?” 月上三竿,苏柒从外面回来,推门便见某男黑着一张脸坐在庭院里。 “没干什么啊……”苏柒被他盯得莫名心慌,自知在他面前敷衍不过去,只得轻咳了咳道,“一个远道来的朋友,初来东风镇人生地不熟的,我便陪他逛了逛。” “朋友?男的女的?” “朋友就朋友嘛,还分什么男的女的……”苏柒低头,手指纠扯着自己衣角。 “那就是男的了。”慕云松心中莫名发涩,却又有些找不到立场,“如今你是我罩着,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让我也拜会一下,如何?” “呃……”若让你见了慕公子,以他那大嘴巴的性子,姑娘我被人偷荷包还误认小贼,行侠仗义还要让别人掏腰包的糗事,岂不都要被你知道了?苏柒一个激灵,赶紧摆手笑道:“不必不必,就是个一般朋友,没什么好拜会的。” 她推三阻四,在慕云松看来愈发可疑,正盘算着如何跟这不说实话的丫头继续斗智斗勇,却忽见苏柒以手掩唇,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你喝酒了?!” 见某男骤然变了脸色,苏柒深知这下麻烦大了,“我……就喝了一杯,何记饭庄的桂花酿,一杯而已,不醉人的……” 晚上带慕公子去何记饭庄,采莲听说是她的朋友来,十分大方地将自己藏的桂花酿都搬了出来,慕公子吃得简直不要太开心,将何记饭庄的酒菜夸得天花乱坠,还将采莲逗得合不拢嘴,于是两个姑娘共同陪慕公子喝了一杯。 “一杯而已?”慕云松站起身来,向苏柒靠近了几步,剑眉一挑,“你上次喝得酩酊烂醉,也不过是喝了两杯。” 苏柒喝醉了是怎样个媚态横生的模样,他心里太清楚,只怕是个男人都要欲罢不能。如今,这丫头竟敢陪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外面喝酒……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咄咄逼人的样子,吓得苏柒怯怯地后退两步,“你不是说,我上次是被人下了药么……” 你还知道!慕云松眉头紧蹙,“你又如何保证,此番别人不会给你下药,嗯?” 你这人,心思也太重了……苏柒撇嘴不屑:慕公子么,我既没他有钱又没他厉害,人家若想阴我,又何必用下药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看她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慕云松心头的火腾腾而起,“苏柒!就你这等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猪脑子,就该把你一根绳子栓在屋里,省得到处给我惹事!” 苏柒简直要气炸了:我惹事?“实话告诉你,姑娘我遇见你之前,都跟苏先生过得好好的!”明明是遇见你之后,又是杀手又是刺客的厄运不断,究竟是谁惹事…… 然她这句“跟苏先生过得好好的”,在慕云松听来无异于烈火烹油,瞬间烧掉了他所有的理性。 苏柒刚嚷了一句,忽觉肩上一股极大力气袭来,人已被牢牢抵在了院墙上,眼前的男子,眼中现出狼一般的神情,浑身的戾气汹涌澎湃,压得苏柒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苏柒愈发相信,他就是个杀手,手起刀落毫不眨眼那种…… 一股极寒的冷意,迅速从脚底蔓延全身,“你……你走开!”她语调中都带了哭腔,“丸子……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慕云松一只手扳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得更近了些,另一只手高高扬起…… 啪! 臀上骤然传来的痛感,令苏柒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 他打我屁股?他竟敢打我屁股?! 苏柒又羞又恼,偏偏挣扎不开,臀上又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痛。 偏偏罪魁祸首还在他耳边,用十足威胁的语调冷冷道:“还敢不敢去跟男人喝酒了,嗯?” 苏柒自觉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丸子你个混蛋!!” 她一副眼中噙泪,又惊又惧的模样,落在慕云松眼中,令他心底着实一酸。 傻丫头,我百般护着你、担心你,为你做人底线都不要,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慕云松心头的火,化为一片凄凉酸楚,却依旧牢牢禁锢着眼前的人儿,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她垂眸,眼泪顺着秀气的鼻翼滑落,浓密纤长的睫毛不安地轻颤,漾着酒气的樱唇里,贝齿咬得咯咯作响。 慕云松忽然冲动地,很想一口吻下去。 熟料,先下了口的,却不是他。 苏柒如同拼命的小兽般,一口咬在他手背上,下口极狠,直接见了血。 他眉头皱了皱,按在她肩上的手,蓦然松开。 不过一瞬间,苏柒已撞开他手臂,逃也似地回了屋,用极大力气关上了房门。 砰! 慕云松阖了阖眼,仍觉心绪纷乱难平。 他从小到大,鲜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今儿是怎么了…… 听到苏柒房里断断续续的低泣声传来,他不禁担忧:刚才气极之下,下手是不是重了些? 他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那降烈马握长枪挽硬弓的指节,如今却打在一个女孩儿娇俏的臀上,滋味儿恐怕不会好受。 他叹了口气,瞬间便后悔了。 他无奈地叩了叩门:“苏柒……” 回应他的,是瓷器摔在门上的一声脆响,和一声凝仇带恨的:“滚!” 看来,她这脾气还要发一阵子。慕云松望望天色,差不多已近亥时,慕云柏查到了些线索,他们兄弟三人约好去探天鹰盟的据点,刻不容缓。 跟着丫头的事,回来再解决吧,反正苏柒这丫头,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容易生气但也不难哄……慕云松心想着,转身向门口走去。 到达约定的见面地点,慕云柏和慕云梅早已在那里等着。 慕云梅眼尖地望了望慕云松手上红殷殷的牙印儿,笑道:“如今道观的女香客,挺奔放啊。” 慕云松脸颊掠烫,转过身去没好气儿道:“野猫儿咬的。” 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慕云梅身上也有股酒气:“有事做还喝酒,你小子有些欠管教了。” 慕云梅立时惶恐,赶紧赔笑道:“几杯而已,误不了事的。再说难得既有美味当前,又有佳人在侧,不喝两杯显得多不解风情。” 佳人在侧?慕云松长眉一挑,却听这小子悠悠回味道:“何记饭庄……啧啧,的确名不虚传。” 原来这小子去了何记饭庄。慕云松想起曾听苏柒多次提到,何记饭庄老板的女儿,叫什么采莲的,与苏柒交情颇好,且是东风镇上有名的美人。 这小子,何时开了窍……慕云松意味深长望他一眼:“广宁府多少国色天香的牡丹芍药你都看不上眼,倒在东风镇看上朵小野花?” ------------ 第77回 夜探南风馆 慕云梅一时尴尬:“什么小野花,大哥莫要乱说,办正事要紧。” 看他一副被戳破了心思的古怪表情,慕云松与慕云柏相视暗笑。 回头儿,让苏柒给这小子牵个红线好了。 却转念一想:那丫头正气头上,只怕又是好几日话都说不上一句。 慕云松心中发愁,似不经意向慕云柏问道:“若你惹了你媳妇儿生气,一般如何哄法?” 慕云柏被问得一愣,随即苦笑:“我若惹了我家英娘,哪里还用考虑哄?直接考虑如何逃命就是了。” 慕云松哀其不幸地望了他二弟一眼:这事儿问你,还真等于白问。 兄弟三人各怀心思地闷头走路,行了约小半个时辰,慕云柏指着前面一桩挂着红灯笼的院落道:“就是这里。” 慕云松却望着那红灯笼皱了皱眉:这地儿,他来过。 兄弟三人方行至门口,便见一相貌清秀的青衣小倌,娉婷妖娆地迎了上来,手里鹅黄色的帕子冲慕云柏脸上一扫,娇嗔道:“二公子来得这般迟,让奴家等得好生心焦!” 慕云松只觉胃里一阵翻腾,转头见慕云梅也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正以目问他:这……是家南风馆?! 他俩内心一万个拒绝,然此时正努力扮演男主角的慕云柏却不敢马虎,勉强挤出个亲热笑意:“烦劳静官儿,给我们三人寻个僻静地方。” “奴家晓得。”静官矫情地以帕掩唇,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一遍,“三位公子个顶个的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若不寻个僻静处,怕是我那些姊妹都要把持不住地往上生扑呢,呵呵呵……” 慕云梅喉咙里“咯”地一声,险些将何记饭庄的美味都呕了出来,下意识地转身欲逃,却被他大哥眼明手快一把拽了回来,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往里走。 可怜我年方十九尚未婚配,素来洁身自好尤其不慕龙阳…… 一路上活色生香,犹如欣赏另类春宫图。慕云松瞥见大堂角落里,一油腻男子正将个瘦弱小倌顶在墙角,伸手“啪”地去拍他屁股,口中发狠浪笑“小蹄子,还敢不听话么?” 那小倌半真半假地娇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爷手下留情……” 慕云松看得心中一阵莫名荡漾。 静官将三人带至一间茗室,慕云柏便借口要喝上好的龙井茶,将他支走了。刚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上汗珠,转头便见自家五弟正冲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这事儿要让二嫂知道了……”他啧啧,转头对自家大哥一本正经道,“我听说,二哥房里的扫帚鞋拔鸡毛掸子,消耗得特别快,半年便换了三五拨……” 慕云松会意,亦一本正经地点头:“我回去跟管家交代一声,让他一次多备些给你二嫂送去。” “你们……”慕云柏简直欲哭无泪,说好的手足之情呢? 慕云柏自幼文武双修,乃是慕家难得的儒将。只是这位儒将惧内的名声,在整个广宁府都十分响亮。对此,他大哥慕云松也是无话可说。 “此事断断不能让你二嫂知道!”慕云松向他五弟正色道,“否则……” “明年的今日,便是我的周年。”慕云梅索性自觉接口。 正巧见那静官手中托着茶盘进来,给三人斟上了滚滚香茶,一双媚眼在三人脸上划过,口中娇笑道:“不知三位爷,今日想如何玩儿法?”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下,皆是第一次来南风馆,着实的没有经验。 静官见三人不语,料想是生客,便主动介绍道:“来咱们这儿的客官么,有些文人公子喜欢先听奴家抚琴弹唱,提提兴致;有些练武的爷便直接些,呵呵呵……”他以帕掩唇又是一阵媚笑,“总归爷们喜欢怎样就怎样,若叫奴家在找两个姊妹来伺候也可,若三位只中意奴家一个,也悉听尊便,只求赏钱多给些。” 他这一番介绍,令兄弟三人愈发的浮想联翩,脸色发黑。正扮演男一号的慕云柏咳了咳,道:“我们兄弟三个么,喜欢先试试手气,若赢了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静官做个恍然状:“以为各位爷是初次登门,原来早对我们这儿摸得透透儿的,三位随我来。” 三人便起身随他出门,行至走廊尽头,静官看左右无人,遂伸手将钉在墙上的烛台转了转,便见面前的一扇粉墙转开,露出一扇门来。 三人暗生惊觉,随静官进得门去,沿台阶一步步向下,再向前便是偌大的石墙密室。 原来,这南风馆的地下暗藏玄机。慕云松赞许地望了慕云柏一眼,却见慕云梅亦在似笑非笑地看他,显然在质疑这消息,二哥是如何得来的,究竟付出了什么。 再向前行了几步,人声渐渐嘈杂鼎沸,便见密室中几张大桌摆开,四周皆是正赌得面红耳赤的赌徒,期间还夹杂着几个清秀小倌儿,负责替赌徒们开筛子收钱,且时不时被上下其手,捏腰摸臀亦不敢有一句怨言。 “便是这里了。”静官笑道,“三位爷可要奴家伺候着?” 慕云柏便伸手在他脸上轻捏一记,故作宠溺道:“这等腌臜地方岂是你待的,且回房去等着就好,我们玩几局便来。” 静官整个身子都要贴在了慕云柏身上,“公子可莫要奴家独守空房……” 打发走了静官,慕云梅煞有介事地冲他二哥抱了抱拳:“二哥文武全才雌雄通吃,小弟佩服佩服!” “休要胡说!”慕云柏嫌弃地将方才捏静官脸的指头,在慕云梅衣袖上蹭了蹭,“你又不上,又不能让大哥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呀。 “少在这里斗嘴,”慕云松有些看不下去,“正事要紧。” 三人看四周无人在意他们,便悄悄向里间走去。 穿过赌场里面的走廊,尽头却是石墙一面。慕云松打量一番,见墙壁上也钉着个烛台,遂学着静官的样子伸手去转,石墙应声而开,露出一扇门。 三人对视一眼,各自将兵刃握在手里,谨慎地一步步踏进去,却见一条狭长通道,两旁各有几扇门,却静悄悄毫无声息。 慕云松在一扇门前屏息静听一阵,确定屋内没有人迹,遂将门推开,见里面是间不大的石室,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五六条草栅子,上还扔着几件男人衣衫。 看来,这是天鹰盟杀手的住处。慕云松心想,却听耳后传来慕云梅的声音:“大哥,你来看!” 慕云松循他声音找去,见另一件石室内,摆放着诸多刀刃、暗器,以及不知名的瓶瓶罐罐。 慕云松拿起其中一支瓶子看了看,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十日丧命散。而另一边,慕云柏将暗器上刻着的翼状标志给他二人看了。 “此处,应该就是天鹰盟杀手在东风镇的据点。”慕云松思忖道,“从住处和装备来看,应有杀手三十人左右,只是……” 慕云梅接口:“只是,他们不藏匿在此,都去了哪里?” 慕云松眯了眯眼,眼角寒光闪过,“杀手不在老巢,自然是去杀人了!” 慕云柏叹道:“究竟怎样的厉害角色,需要一次动用三十个杀手?” 他话音刚落,忽听身后传来静官娇滴滴的声音:“二公子?去哪儿了?” 三人一惊,急忙从兵器房里退了出来。 “哦,那个,”见静官一脸狐疑,慕云柏率先淡定,指了指慕云梅,“我这兄弟一时内急,我们便四处的找……”说着,作势去推那兵器房的门,“此处可是茅厕?” 静官大骇,赶紧将他一把拉住:“我的爷,茅厕在上面呢!” 三人做个恍然状,慕云梅便借机道:“二位哥哥先玩儿着,小弟去去就来。” 看他俨然一副要尿遁的架势,慕云松遂老实不客气地补上一句:“我随你一同去。” 只留下被静官盈盈扯着袖子的慕云柏,心中有千万只神兽奔驰而过:交友不慎犹可割袍断义,可摊上这样的亲兄弟,我要怎么办…… ------------ 第78回 打虎亲兄弟 “大哥,我们把二哥扔在南风馆……那个,打探消息,没事吧?” 夜色下的路上,慕云梅一脸担忧地问道:“他会不会被那小倌……占了便宜?此番我跟二哥一道出来,二嫂是知道的。若二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二嫂怕是饶不过我……” 慕云松看他一副杞人忧天的神情,冷笑一声道:“他若在个小倌儿手里还能三长两短,那他二十年的功夫算是白练了。” 慕云梅想想:“也是。” 慕云松抬头望望月色,“回去睡吧,有事明日再说。”说着一转身,抄小道而去。 徒留慕云梅望着他背影愣神:这么急着回道观?道观的宵夜很好吃么? 慕云松心中有事,步子不自觉越迈越大,最终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回到了家。 却见那丫头的房间漆黑一片。 这么晚,许是已经睡了。慕云松心想,在她门口徘徊了一阵,便悻悻地回自己房间去。 偏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之前不知道自己是谁,亦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要到何处去,只觉得在这边陲小镇上生活,打打猎种种田,偶尔与苏柒装神弄鬼斗斗嘴,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的。 但如今找回了自己,便知压在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许多人和事不是说割舍便能割舍的。 料理完天鹰盟的事,他就要随老二和老五,回广宁去了。 只是他走了,苏柒那丫头,要怎么办? 想至此,慕云松不禁皱了皱眉。按照他的想法,苏柒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平日里全靠他罩着。若他走了,她再遇到危险或惹出事来,谁来护她周全? 她若愿意跟我走…… 慕云松不自觉唇角一勾,却又想到她曾说过的,“等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我便要去寻那死鬼苏先生了”。 寻他作甚?!慕云松烦躁地翻个身,那苏先生明显是个始乱终弃的薄幸之人,苏柒这丫头,就是一根筋执迷不悟。 想至此,他愈发的不放心: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说服那丫头,让她跟自己回广宁去! 他刚下了决心,又郁闷地想起,两人今日刚闹了别扭,且闹得声势浩大,他还动了手…… 他心里那个悔:慕云松你是不是傻?怎么能对个小姑娘动手呢? 他在自己脑门上用力敲了几计,暗下了决心:明日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让她再打回来,也要让那丫头消气,好心甘情愿地跟自己回广宁去。 慕云松纷纷乱乱地想了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着,已是拂晓时分。 却忽听隔壁苏柒的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起这么早?慕云松好奇地起身,从窗口向外望去,见苏柒正背对着他立在窗下,似是紧张地四处打量了一番,遂举步向院门走去。 天还不亮,这丫头要去做什么? 慕云松心中疑惑,却蓦然想起她昨日支吾提到的那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难道,又是要去见他? 他立在窗口,冷眼望着她的背影,果然是古怪别扭、形迹可疑,临出门还带倒个扫帚,砸在石井栏上发出一声脆响。 慕云松愈发不悦,闪身跟了出去。 许是意识到他在跟着,苏柒出门后一溜小跑,惊慌失措的样子。 二人一跑一追,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苏柒终在西山半山腰上止住了脚步。 “跑不动了?” 她身后,慕云松冷声道,“那便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眼前的“苏柒”身形一滞:“竟被你识破了!” 慕云松在心中冷笑:若那丫头能有这样的轻功底子,到能省我不少心。 只是,眼前这人穿着苏柒昨日的一身衣裙,那么真正的苏柒,必然是落在了她们手里。 为了苏柒的安危计,他只得一路跟了来。 “你们把她弄哪去了?!” 他声色俱厉,眼前的“苏柒”却浑然不觉地发出一串娇笑:“管那小浪蹄子作甚,我才是你的老相好。” 她说着转过身来,却是张熟悉的脸。 旖丝院的花魁悦娘! 慕云松眼中寒光咄咄:“上次废了你一只手还不知悔改,此番还敢来招惹我?” “亏你还记得!”悦娘脸上媚笑隐去,露出怨毒目光,“你废我一只手,我要你一条命,值了!” 说着,左手一晃,五根闪着粼粼绿光的钢针破空而来! 自不量力。慕云松鄙夷一笑,骤起身形躲过毒针袭击,不过瞬间已欺身至悦娘面前,一招黑虎掏心直击她心口。 悦娘本功夫不弱,然自从右手被废便大不如前,不过三五招的工夫,已被慕云松擒住。 “她在哪儿?”他右臂箍着悦娘的脖颈,略一使力,悦娘便无法呼吸,一张俏脸胀得番茄一般。 “我不知道……啊!!” 一阵骨骼断裂之声,悦娘的左臂被慕云松生生折断,痛得钻心挖骨。 “你竟如此歹毒……” “对付杀手,就要用杀手的法子。”慕云松在她耳边切齿道,“我再问一遍:她在哪儿?” “我不知……啊!!” 悦娘双臂尽断,耳边慕云松的声音犹如鬼魅:“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若还是同样的回答,我便折你双腿,然后将你扔进虎穴里。” “是汤掌柜给她下的迷香!”悦娘彻底崩溃,嘶哑哭喊,“我不晓得将她藏在……” 然她话音未落,便被一支骤然射来的暗箭,结束了生命。 慕云松目光一凛,将悦娘尸体发力一推,挡过了射来的另外两只箭,抬眸便见诸多黑衣蒙面杀手,手持兵器从四面围了上来。 他终于知道,昨夜消失不见的天鹰盟杀手,究竟去哪里了。 他谨慎后退两步,将后背靠在一棵粗壮树干上,目光一瞥,目测此番来的杀手竟有二三十个之多。 可谓倾巢出动。慕云松暗叹:可惜此次出门心急,既没有趁手的兵器,又没有老虎可依仗,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正有些心焦,忽见眼前一杀手身形一晃,扑面倒了下去。在他身后,慕云梅一把拔起刺入他后心的匕首,身形腾空而起,电光火石间已击杀两名杀手,将包围圈瞬间打出个缺口。 果然打虎还是亲兄弟。慕云松暗舒一口气,扬手接过慕云柏向他掷来的银亮钢管,迎风一抖,化为一条七尺长枪。 闻名天下的慕家枪,他已许久没使过。掌心握上枪杆的刹那,但觉埋藏心底的热血,瞬间沸腾了起来。 此时,慕云柏和慕云梅已赶了过来,兄弟三人心照不宣地肩膀相靠,结成一个三瓣梅花阵式。 “你们怎么来了?”慕云松低声问。 “悦来茶馆的汤掌柜来报得信儿,”慕云柏道,“说你有危险。” “汤掌柜?!”慕云松着实惊诧。 然不容他们细说,众杀手已攻了上来。 以他们三人的本事,对付三十个杀手完全不在话下。慕云松和慕云梅两杆长枪齐出,慕云柏一柄长剑如电,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将众杀手解决掉大半。 然今日的天鹰盟杀手,全然一副搏命的姿态,只听领头的一声唿哨,陡然变了招式,兵合一处,犹如一支利箭,不要命地向兄弟三人冲锋。 三人一时不明所以,被杀手逼得后退了三丈有余,慕云松眼见身后正是那日待过的虎穴,暗忖难不成杀手自知不是对手,想要将三人逼入虎洞,借老虎之口除之? 这想法,也太傻白了……且不说那位威风大义的虎夫人已然不在,便是洞里真有一两只老虎,以他兄弟三人之力,又何所惧哉? 所谓打虎亲兄弟,不是说着玩儿的。 他这厢正想着,却见慕云梅长枪一挑,将个杀手扔出丈余远,却在落地的瞬间,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爆炸! 轰! 残肢血肉,合着泥土倾注而下,着实的触目惊心。 兄弟三人骇然,彼此交换个眼神:地火雷?! ------------ 第79回 天雷勾地火 再看方才还不要命的杀手,早趁着这一声爆炸遁去,如今一个人影也无。 慕云松这才恍然:“我说这些贼子为何不要命的进攻,原来是为了将我们引入火雷阵!” 如今他们兄弟三人,脚下是地火雷,身后是虎穴,可谓前行无路,后退无门。 “倒是一番好算计!”慕云柏不禁叹道,“只是,我们如今要如何是好?” 慕云松蹙眉向四周望了一番,向两个弟弟一挥手:“进洞!” 三人刚一踏进虎洞,迎面便见满地的残肢,正是前几日被虎夫人咬死的杀手留下,如今被蝇叮虫咬,森森白骨上挂着几块腐肉,散发出阵阵恶臭。 兄弟三人皆久经沙场,虽然这些东西毫不恐惧,却也不禁蹙眉。 “什么东西?”慕云梅以袖捂了鼻子,忽然灵光一现,“这就是西山的虎穴?” “自然。”慕云松瞥他一眼:来东风镇没几日,正事没办多少,旁门左道倒是摸得清楚。 慕云梅立时有些兴奋:“凶猛大虫呢?” 慕云松伸手向里一指:“在那儿。” 昔日威风凛凛的虎夫人,如今也是一具残骸白骨。 “死了呀!”慕云梅着实遗憾。 一旁慕云松和慕云柏勉强捡个干净地方驻足,慕云松问道:“汤掌柜如何找上了你们?” “我这两日明察暗叹,原本对他颇有疑心。”慕云柏道,“不料今日天不亮他竟找来,一进门便跪地哭告,说自己身为悦来茶馆掌柜,本应忠心耿耿,然一家五口为天鹰盟劫持胁迫,他迫不得已才做出背叛之事。 但他良心未泯,实在不忍心看大哥你遭了天鹰盟的毒手,故而冒死前来相告。” “好个良心未泯!”慕云松冷笑,“他的良心早被他自己合着猪油吃了。” “只是,我看那汤掌柜一副猪脑肥肠的草包样子,不似是个能布下如此缜密陷阱之人。” “那就是那个姓莫的老头儿。”慕云松思忖,“说起来,我总觉曾在哪里见过他,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手下的人。” “不难。待我们从这鬼地方出去,我便着手去查。”慕云柏摇头苦笑:“早知天鹰盟杀手倾巢而动是为了对付我们,昨日便不该那般自夸了。” 瞻仰完了老虎遗骸的慕云梅凑过来:“话说,二哥你昨日是如何从南风馆脱身的?” 慕云柏一掌拍在他脑门儿上:“你还好意思问!” “我得问问清楚啊!”慕云梅不以为意地揉揉脑门儿,眼中八卦之光炯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跟二嫂不好交代……” 慕云柏将手中带血的长剑,在他五弟身上蹭了蹭,“我觉得,还是将你灭口比较稳妥。” “莫要闹了。”对这一个两个没正形的弟弟,慕云松表示无奈: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慕云柏淡淡接口:“依我看,将五弟派出去探雷甚好。” 慕云梅惊骇地望他一眼:“借刀杀人?二哥你好歹毒!” 慕云松怒其不争地咳了咳:“要探雷,也是让杀手去探。在此之前,需将他们引出来。”慕云松说着,望一眼慕云梅,“你上衣借来一用!” “为什么还是我……”慕云梅不满地嘀咕着,然迫于自家大哥的威压,只好不情不愿地将黑色上衣脱了,露出健硕的臂膀。 慕云松用他上衣抱了几块腐烂的残肢,看得慕云梅一阵撇嘴:这衣裳是不能要了。 但见他大哥将他衣裳裹成一团,方要扔出洞去,又堪堪住手,转头对他叮嘱:“一会儿我扔出去引燃了地火雷,你须得惨叫一声。” “为什么?!”慕云梅不干了,那显得我慕五爷多么孬种…… 一旁的慕云柏悠悠然拔出腰里的匕首,放在唇边吹了吹,“大哥放心,他若不叫,我便帮他一帮。” “二哥你……”慕云梅深知,他二哥这是在报昨日将他抛在南风馆的仇怨,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不劳你动手,我叫,我一定叫。” 这才像话……慕云松满意地点点头,举起左手比了个“三、二、一”,手一扬,那包着残肢的衣裳便飞了出去。 甫一落地,便是一声巨大的爆炸,直接将衣裳连同残肢炸飞了几丈高,血肉散落一地,倒真如炸死了人一般。 这边,慕云梅便依照大哥的安排,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大哥!大哥!!二哥你莫要拦我!大哥!” 边叫,边向身旁的他大哥挑了挑眉。 这几声喊出了哭天抢地的悲怆。喊完,慕云梅刻意压低了声音解释:“你们看,杀手主要是奔大哥来的,若他们以为大哥炸死了,自然会放松了警惕,且会围上来探探虚实。” 机智如我。 慕云松:“……” 慕云梅这招虽损,却果然奏效,须臾便见一黑衣杀手现身,在虎穴外两丈处游移,似是在确认是否真的炸死了人。 慕云松与慕云柏对望一眼:看来,他站的地方,便是火雷阵的边缘。“老五!” “得令!”赤膊的慕云梅,手中长枪一抖,枪中暗藏的机括启动,雪亮枪头便如暗器般弹了出去,猝不及防地没入杀手胸口。 那杀手未来得及出一声,便如鱼儿上钩般,被慕云梅“钓”了起来,再一扬一甩,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态落在了地上。 轰!落地的杀手激起两个地火雷,瞬间被炸得血肉横飞。 而始作俑者慕云梅,再度戏精上身,极度悲愤地大叫:“二哥!二哥啊!!” 慕云柏:别叫我二哥,我没有你这样专业坑兄长的弟弟! 听闻慕家兄弟三人炸死了俩,隐匿身形的杀手们终按捺不住,纷纷现身。而最先现身的两个首当其冲,被慕云松和慕云梅再度“钓鱼”,用生命替兄弟三人炸出了一条通路。 待三人冲出火雷阵,仅剩的七八个杀手,自觉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汤掌柜在哪儿?”慕云松将杀手头子刺穿了琵琶骨,生生挑在半空中,厉声问道。 杀手头子摇着牙关垂死挣扎,一语不发。 于是慕云松将他转个方向,眼看着自己手下被老二和老五一个个地扔进了火雷阵,炸的血肉横飞如漫天红雨。 慕云松将他悬在一簇未熄的火焰之上,犹如吊炉烤鸭一般:“最后一遍:汤掌柜在哪儿?” 杀手头子闻到了自己皮开肉绽的味道,终支持不住,颤抖道:“茶馆……” 轰! 用他引燃了最后一颗地火雷,慕云松将手中的枪扔给慕云柏,一脸凝重道:“此处不能再待,我们速速回广宁去!一个时辰后,在山下会合!” “好。”慕云柏点头道,“大哥可还有未尽之事?” 慕云松从他手中接过长剑拭了拭:“我去救个人!” 悦来茶馆内堂。 汤掌柜被一把拎起又重重扔在地上,犹如一只破了陷儿的肉包子,口中垂死挣扎:“饶命……” “天鹰盟三十杀手,悉数身试火雷阵,炸得渣都不剩。”慕云松冷冷道,“你以为,谁还能来救你?” 听闻此言,汤掌柜忽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丧家犬般不住磕头:“主上饶命!主上饶命!” “还敢叫我主上?!”慕云松一脚踩在他肥厚的脊背上,剑尖直指他肥肉哆嗦的后颈,“我倒要问你,如今你效忠的主上,究竟是谁?” “属下一直对慕家忠心耿耿,是天鹰盟……啊!!” 慕云松不过剑尖一偏,汤掌柜一只耳朵便掉了下来,痛得在地上打滚颤栗不已,一只带着火漆的信封,从他衣襟中掉了出来。 慕云松用剑尖将信封挑起来看了一眼,心中了然:“你这样的废物,能攀上如此大的靠山,我倒要恭喜你了。”他冷冷一笑,“最后一个问题:你把苏柒藏哪去了?!” ------------ 第80回 相见再无期 汤掌柜痛得撕心裂肺,模糊间却觉那冰冷的剑尖又缓缓凑在了他另一只耳朵边,那带着血腥气的寒凉,将他激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下意识地大叫:“地窖!在地窖里!” “地窖口在何处?!你可给她下了药?!”慕云松赤红着一双眼,几近咆哮。 “在……在厨房……下了迷香而已……”汤掌柜已是几欲昏厥,“灌些凉水,三个时辰便醒……” 慕云松将苏柒小心地放回她自己床上,又拭了拭额头,确保性命无碍,一颗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床榻上的小人儿,眼眸紧闭,长长的睫毛低垂,脸颊因中了迷香的关系,泛起一片淡淡的绯红,愈发衬得她一张小脸艳若桃李。 我要拿你怎么办?慕云松发出一声轻叹。 不过几个时辰前,还打定了主意要带她一起走,从此罩着她护着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然而在她一场熟睡中,他与她却双双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九死一生,忽然发觉是他连累了她,害得她也无辜身处险境。 是了,在遇上他之前,她都过得好好的,即便惹事生非也是小打小闹;倒是遇上他之后,暗杀、中毒、被绑架,厄运不断…… 他想要护她一世周全,然自己还是内忧外患、步步惊心。 若带了她回去……且不说他的世界是否容得下她,若被人知道她是他慕云松的一片逆鳞,又会有多少人对她不择手段。 她与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相见不如怀念罢…… 他心中一片湿漉漉的凄楚,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几缕乱发,眼前的小人儿眼睫微颤,在睡梦中无限委屈地抽了抽鼻子,樱唇喃喃:“臭丸子……” 慕云松闭了闭眼:竟是一句抱歉,都来不及对你说了。 他忍不住俯身凑近,在那觊觎了许久的樱唇上留下一个轻吻。 睡梦中的人儿唇角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糊的嘤咛。 别了,苏柒丫头,好好过你的生活。 他蓦地起身,只觉再多停驻一秒,刚下定的决心都要被她击碎。 他行至门口,又顿了顿折回来,取下腰上的玄鸟玉佩,放在了苏柒枕边。 若这玉真能辟邪,便让它替我,好好护着你。 “大哥救人,可是遇上了麻烦?” 西山脚下,慕云柏和慕云梅早已等候多时。慕云柏见大哥脸色发白、双眼泛着血丝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没有。”慕云松话都不想多说,“上路。” 说罢,径直大踏步地向前走。他身后,慕云梅碰碰他二哥的肩膀,低声道:“你说,大哥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慕云柏其实也觉察到了大哥的异样,却更务实些,“少胡思乱想,仔细大哥收拾你。” 慕云梅联想到昨晚在大哥手上看见的殷殷牙印儿,不禁低笑道:“大哥不会是在道观里……渡了一两女施主吧?” 慕云柏笑而不语:我就静静看你作死。 慕云梅正遏制不住地浮想联翩,冷不防脚边一阵扎痒的感觉传来,低头一看,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姜黄大猫,正努力地试图从他二人中间挤过去。 “嘿,这小家伙!”慕云梅一时好奇,伸手将“大猫”拎了起来,见它俨然一副受了侵犯的气鼓鼓样子,口中“啊呜”一声吼。 慕云梅伸出个手指去逗它,小家伙张口就咬,却被慕云梅眼疾手快地躲过,遂不客气地冲他呲了呲嘴里的六颗牙。 “你还挺凶啊!” 原本情绪低落埋头走路的慕云松,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一时哭笑不得:“你怎么跟来了?” 老虎烧麦被它爹点名,四爪并用地奋力挣扎,终于被慕云梅手一松放下来,赶紧连滚带爬地跑到慕云松怀里去告状:爹,这个坏人他欺负我! 慕云梅愈发好奇:“大哥,这是你养的猫儿?” 烧麦忿忿地“啊呜”一声叫:你才猫!你们全家都是猫! “它是只老虎。”慕云松低头无奈地望它:若连它都不见了,苏柒怕是更伤心;但若把它送回去……只怕自己也出不来了。 “老虎?!”慕云梅一双眼睛变得雪亮,“我从小就想养只老虎!”遂上前引诱它,“来,到你五叔这儿来。” 烧麦瞪他一眼,自顾自往慕云松怀里缩了缩:你是坏人! 慕云梅不折不挠地从包袱里取出块干粮,在烧麦眼前晃了晃:“要不要吃?” 烧麦会一路跟来,就是因为肚子饿了,此时愈发经不住美味诱惑,不过犹豫了一秒,便乖乖就范。 “这就对了。”慕云梅得意地喂完老虎,将它扛在自己肩上,“看你这一身姜黄皮毛,油光水滑的,长大了定然威风凛凛……” 慕云松暗叹: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五叔给你取个名吧,就叫……”慕云梅望天想了想,“神勇无敌大将军如何?” 烧麦趴在他肩上,不屑地“呜呜”两声。 “不喜欢?那叫镇北靖远大元帅如何?” 慕云松听不下去了:“它有名儿,叫烧麦。” “烧……烧……”慕云梅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叫烧麦?“大哥你起的?” 慕云松脸色黯了黯:“……对。” 慕云梅讪讪地吐了吐舌头,对二哥啧啧叹息:“只怕大哥坠崖之后九死一生,吃了不少苦头,食不果腹饥不择食啊,可怜……” 三人马不停蹄地向东北方行了五日,已距广宁城不远。 最后一晚宿在宁远县,慕云柏早已派人快马加鞭往家中通传报信。 “徐凯已率你的亲卫连夜赶来,明日一早,护送大哥你一路回广宁去。” 慕云松揉揉额角,不以为意:“咱们回去便是,何必如此大张旗鼓?” “防人之心不可无。”慕云柏劝道,“你失踪的消息,虽甚少人知道,但你一两个月深居简出,军中府中都不免有些猜测。此番打着巡视大同卫归来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回去,也好让那些居心叵测者趁早断了心思。” 慕云松想了想:“也好。” 慕云柏又问:“可要我安排人手,继续查东风镇之事?那汤掌柜……” “死了。”慕云松面无表情道,“不必查了,他临死前,被我发现个东西。” 慕云松将从汤掌柜身上掉落的信封取出,慕云柏接过来看了看,信封是空的,显然里面的信笺已被人拿走。他盯着封口的火漆印,目光一凛:“西京?” “正是西京那位。”慕云松低沉道,“我早料到,待他料理完了身边的麻烦,必将矛头指向广宁慕家,只是没想到,他下手如此之早。” 慕云柏摇头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二人又议了议,慕云柏便告辞休息去。 慕云松望着床头,侍卫送来的替换衣裳,黑色蜀锦的面上,暗金线绣着麒麟滚边,忽然想起那条许诺很久,犹豫再三,却终没去买的裙子。 早知道要分别,就该…… 他正有些叹惋,忽觉膝上一沉,老虎烧麦不知何时潜进屋来,跳到他怀里寻个舒服姿态,打个呵欠。 “傻瓜,你跟了我来作什么?”慕云松弹了弹老虎的脑门儿,“跟着你娘,不是享福得多?” 他说完便觉未必,这几日慕云梅鸡鸭鱼肉地喂它,还日日将它扛在肩上走,小家伙儿光吃不动,反倒又胖了一圈。 “咱们两个都不辞而别,你娘,定然很伤心吧。” 烧麦眯眼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示意它还只是个孩子,这不是它该考虑的问题。 ------------ 第81回 长笑出门去 苏柒的心情,已然不能用“伤心”来形容。 应该叫做:DOWN到谷底、丧至极点、黯然销魂、万念俱灰。 “苏柒你不能这个样子!”黄四娘忽地飘到她面前,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就是走了个便宜相公吗?你都跟个冬眠的王八似的窝在这儿,足足颓了五日了,差不多得了啊。” “还有个老虎儿子……”苏柒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双臂抱膝,将脸埋在自己膝盖上。 “你看,相公不是你真相公,儿子不是你亲儿子,你何必把自己搞的代入感这么强呢?” “你不理解我……”苏柒闷闷地道,“我自幼无父无母,用戏文儿里的话说就是茕茕孑立、身如浮萍,从小到大依靠过的人,在意过的人不多,这些天杀的却一个一个地弃我而去,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你说,我是不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 飘在门口看戏的李锦幽幽道:“你想多了,我听闻,天煞孤星都会遭雷劈的,就跟这个女人一样。” “闭嘴你个锦鲤!”黄四娘不满地瞥他一眼,继续一脸长辈相语重心长,“你自怨自艾我可以理解,但你也要看跟谁比。你看我吧,花样年华却红颜薄命。生前吧,空有满腔柔情、千般情丝却无人寄托;死了吧,偏又遇上你这么个不靠谱的冥媒,以至于时至今日还一单身女鬼,形单影只地魂游天地间,你说我惨不惨?” 苏柒:“……”你贬自己我没意见,能不能别把我捎带上? “我比你惨吧,可你见我自怨自艾、寻死觅活过?还不是每晚开开心心的过!” 苏柒:你确是没有寻死觅活过……你本就一女鬼,既寻不得死,也觅不得活好吗? “她的确开心。”李锦再度幽幽补刀,“每晚出入秦楼楚馆大户人家,看别人恩爱欢情看得不亦乐乎,可谓夜夜笙歌嗨得不行。” “小锦鲤,你不闭嘴没人把你当哑鬼!”黄四娘再度嗖嗖飚去一记眼刀,继续语重心长:“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棵草;蓦然回首阑珊处,人间处处有春天。你若实在放不下……要不去镇郊的南风馆看看?里面的小倌儿吧,虽说没有你那个便宜相公那般高大英武,但清秀可人又善解人意的,还能挑出那么几个……” 经黄四娘苦口婆心的一通劝,苏柒觉得愈发头痛,将脸埋得更深了些:“我谢谢你了,但我想静静。” 黄四娘愣了愣,转头哀怨问李锦:“静静是谁?比我强很多么?” 李锦着实地看不下去,飘上前将黄四娘推到一边,指着苏柒扯着嗓门就是一通骂:“苏柒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个没见过大世面,还鸡毛蒜皮小肚鸡肠,遇上一点儿挫折就恸天怨地要死要活的乡野村妇!” 苏柒郁闷之余添了几分恼火:谁乡野村妇?! 她头都不抬,只举起一只手,二指之间夹着一张玄黄色的定身咒。 李锦默默地飘远了些,嘴上却毫不示弱:“你恐吓我我也要说,你就是个乡野村妇、井底之蛙,你还别不承认,我且问你,这偌大的大燕王土,除了小小的东风镇,你可还去过别的地方?” “我当然……”苏柒下意识地想反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自打记事儿起,便长在深山之中,过了约十年隐士般的生活,不过一年前才跟着苏先生搬到东风镇上来……除此之外,她悲催地发现,自己还真是哪儿都没去过。 “你以为,东风镇便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了,对不对?”李锦冷笑一声飘到窗口,学文人雅士的样子负手望月,伸手遥遥一指,“东风镇方圆五百里,便有大同、广宁两座府城,比东风镇大了十倍有余;更罔提大燕都城西京,又是大同、广宁的十倍,正中乃是皇宫,金碧辉煌祥云环绕,晨钟暮鼓蔚为壮观。这,才叫大城市。” 他一番描述画面感太强,苏柒情不自禁地从膝上抬起头来,连黄四娘都伸长了脖子张大了嘴。 “这些大城市,街道纵横阡陌、店铺市井林立,逢初一十五,便有大集,集上南北货物琳琅满目,各色小吃酸甜苦辣,从街头吃到街尾,一天都吃不过来。” 说到吃,苏柒眼睛亮了亮:“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锦鄙夷地翻个白眼,“若干年前,我闲来无事曾往广宁一游,亲眼见过其夜市之繁华,各色招牌灯笼摇曳,桌椅板凳绵延十里,南北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掀开锅盖便是白烟袅袅,那一口口锅里热气腾腾的煎白肠、皂儿饼、粉羹馓子、重阳糕……” 苏柒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好吃吗?” “我哪知道?我又吃不得!”李锦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就那些公子小姐吃得满口流油、欲罢不能的架势来看,应是好吃的。” 说罢,李锦偷眼看苏柒,见那双黯淡的眼眸有了些许神采,遂清了清嗓子,回归正题:“所以说,世界那么大,你还没去看看,就在这里为一个男人和一只老虎颓得要死要活,实在是可笑。若我是你,便趁着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出门去走走,让自己品过世间百味,看尽人情百态,到时候,你便会发现……” “曾经的自己多么幼稚可笑?”黄四娘忍不住插嘴。 “不!”李锦双目灼灼,“即便人间不值得,爱情不值得,但素签砂糖冰糖冷元子水晶角儿冰雪甘草汤糖蘸山里红荔枝膏,值得!” 他一口气说罢,瞥一眼兀自陷入思考的苏柒,扯了黄四娘转身飘走:“现在,你可以静静了!” 二鬼一路飘出苏柒房门,黄四娘似嗔非嗔地一推李锦,“小锦鲤,看不出来,你劝人挺有一套嘛!” 李锦做出个“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傲娇:“劝人便要劝在点子上,似你那般跟她比惨,再劝下去怕是她就要寻根绳子上吊了。”说罢,意味深长地向苏柒屋内望了一眼,“不出意外的话,不过这两日,她就要离家出走了!” 苏柒此番,还真没出什么意外。 翌日清晨,她一袭轻便男装,将长发挽成个发髻,一条宝蓝色飘带在脑后毅然决然地飘扬。 “世界这么大,”苏柒一脸郑重地对自己说,“本姑娘也要出去看看,能让你们一个两个弃我而去的花花世界,究竟有什么好!” 说罢,她将包袱往背上一甩,迈开大步向前走。 走了三步,又顿住。 她给自己做了一夜的心理建设,鼓足了出门的勇气,备齐了出门的行李,拿上了自己所有的银子。 唯独忘了考虑一件事:出门,要往哪里去? 苏柒只得在庭院里的石井栏上坐下,思忖着李锦昨日说的话。 大同,在东风镇的西北;广宁,在东风镇的东北;而传说中的西京么……似乎听苏先生提起过,说在东风镇的西南面。 苏柒十分作难地挠挠头,忽然福至心灵,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个正南正北的十字,转身回屋,将苏先生专用来占卜的龟甲拿了出来。 “此去福祸,就靠你了!”苏柒口中喃喃念叨,“最好能让我寻到那个死鬼,当面问问他,为何要为个女人弃我而去!” 那龟甲不负重望地在十字上方旋转了若干圈,最终定住。 “东……北?”苏柒双手一拍,“就东北了!” 说罢起身,在一片瑰色霞光中,奔东北方向而去。 ------------ 第二卷 靖王府有鬼 ------------ 第82回 真实的身份 “东北?”苏柒双手一拍,“就东北了!” 说罢起身,在一片瑰色霞光中,奔东北方向而去。 同一片朝霞中,慕云松骑在自己的坐骑上,在灿烂的晨光中仰头望去。 面前,是高大厚重的青石墙,两扇镶着神兽椒图的黑漆大门缓缓开启,再向上,是一面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 北靖王府。 须臾,两排披甲执锐的士兵疾步而出,肃立在大门两侧,齐声高呼:“恭迎王爷回府!” 慕云松阖了阖眼,一丝不真实的感觉,转瞬即逝。 兜兜转转、几度迷惘,终是回来了…… 副将徐凯上千几步,结果他手中的缰绳,慕云松被亲卫簇拥着下马,向府内走去,眸光深敛,面沉如水。 便有管家慕忠迎上来替他除了披风,恭顺道:“王爷一路辛苦!可要先洗尘更衣?” “不急,母妃何在?” “禀王爷,娘娘得知王爷今儿要回来,一早便在栖梧院等着了。” 慕云松折身向后院走,“我先去向母妃请安。” 慕云松的生母,老王妃程氏本是将门之后,半辈子看着夫君和众儿子南征北战,练就了极过硬的心理素质,自觉能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即便如此,见自己长子失而复得,仍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只是此时,身边还有她小姑子慕夫人,以及几个前来请安的媳妇姑娘,皆是不知慕云松失踪真相的,老王妃也不好表露过多,只得紧紧握着慕云松的手,又重重拍了两下:“我儿此番辛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一切安好,劳母亲惦念了。”慕云松敛着情绪,面上神色如常,向一旁的慕夫人颔首致意,“姑母。” 慕夫人微笑道:“嫂嫂如今愈发的菩萨心肠,对你们兄弟几个日日的挂在嘴边儿,心心念念的惦记。” 她这么一说,老王妃嗔道:“一个两个的不让人省心,若有个媳妇儿在身边,哪里还用我替他劳神?” 果然是亲娘,还是三句不离催婚……慕云松低头不语,心中却是一阵发涩,“母亲与姑母且坐着,军中攒了不少事务要处理,我先告辞了。” “去吧去吧,少在我眼前讨嫌!”老王妃已从伤感情绪中挣脱出来,笑骂着撵他,又转头对慕夫人道:“那个夏尚书家的长女……” 慕云松自是无心听她们八卦,转身出门,往军营衙署去。 他阔别衙署许久,尚未跨进门,便见屋内已立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宝蓝色锦袍,右手中牢牢握着什么物件,却正抬头盯着衙署正堂上的“大燕柱石”牌匾出神。 慕云松在他身后,目光深邃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须臾,才刻意轻咳出声。 那人闻声转头,赶紧抱拳行礼:“大哥!” “三弟代我执掌军中事务数日,辛苦了。” 他语气中的客套,反而让慕家老三慕云枫有些惶恐,赶紧将手中的黄玉虎符呈上:“听闻大哥平安归来,我特地来交还虎符!” 慕云松从他身边走过,将虎符收进袖中,在桌案后坐定:“这些日子,军营中可有什么重要事务,需向我交代的?”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慕云枫遂近前,将军中粮草、军饷、兵器、火药等细目一一向慕云松汇报了。 慕云松翻着账目册点头赞道:“三弟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慕云枫得了句夸奖,心中不再那般惶恐,想了想道:“大哥,还有一事:两个月前,你率军北征鞑靼大捷,拓疆土六百余里,这土地的分配……” “依例,按职级分给参战的将士便是。”慕云松边低头看军报边随口道。 一旁的慕云枫有些不甘心:“可是大哥,此战中我慕家亲军始终冲锋在前,伤亡不小,连大哥你身为主帅,都深受重伤险些……” 慕云松抬头瞥他一眼:“依三弟之见,当如何?” 慕云枫鼓了鼓勇气,将自己已盘算多日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认为,应将所得疆土一分为三,我慕家独占一份,另外两份由参战将士按职级平分。” 独占一份?慕云松抬起头来,望着老三的目光颇为意味深长:“三弟啊,你可知,我大燕朝北疆,为何四十年无边患?” “因我慕家两代镇守北疆,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慕云松摇头:“仅靠我慕家岂能成事?靠的是五十万燕北铁骑,上下齐心、保家卫国。 北征鞑靼喀尔喀部,乃是我与定远侯共同领兵,五万燕北铁骑与鞑靼蛮子对峙一月,血战二十余场,才换来了最终大捷。 若依三弟的主意,五万兄弟夺来的六百里疆土,我慕家独占二百里,且不说定远侯是否愿意,若传到那参战的五万将士耳中,他们会作何感想?” “这……”慕云枫支吾不言。 “他们会质疑我这个主帅偏私,从此对慕家生了一份嫌隙。”慕云松眯了眯眼,“而在战场上,一份嫌隙,就是一条名,亦或是一个降将逃兵!” 他这一番话,将慕云枫说得冷汗涔涔而下,赶忙躬身抱拳:“小弟知错了!” 见自己的话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慕云松反温和下来,拍了拍老三的肩:“北征鞑靼,你虽未同去,然在后方调度粮草,保证补给,也是大功一件。我听说,你的两个亲卫此番北去,都未能活着回来……这样,此次我应分的地皆转给你,你拿去慰藉亲卫遗属也好。” 慕云枫愈发汗颜:“这万万使不得!” 慕云松却不容他推辞:“就这么定了。” 慕云枫还想说什么,却闻门外一阵喧哗之声,是老四慕云樟带着一众老将前来拜望,慕云枫只好行礼告辞而去。 临出门,与一青衣少年擦肩而过,少年原本笑得欢快,望见慕云枫立刻换上一副怯怯的模样:“哥!” 慕云枫望他一眼,眼神不悦,一言不发便出门走了。 青衣少年,慕家老六慕云桐疑惑地挠挠头,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了这位亲哥哥不高兴。 但他的小沮丧瞬间被一阵“哇哈哈哈”的爽朗笑声打断,见老四慕云樟正咧着燕颌虎须的一张大嘴,向众将炫耀:“我早就说过,我大哥是有列祖列宗庇佑、八方天将照看的,哪能中了一箭就见佛祖去了?!” 他这话说得,让慕云松有些哭笑不得,但慕云樟有“慕家猛四郎”之称,向来混人胆大,口无遮拦,他也不欲与他计较,反向躲他身后的老六慕云桐道:“听闻前些日子,六弟受苦了,大哥要好好谢你。” 被骤然点名的慕云桐,瞬间一愣,忙抱拳行礼道:“不苦不苦,只要大哥好好的,云桐哪怕再挨顿打,也心甘情愿的!” 他此话一出,引得众将哈哈大笑,慕云樟簸箕大的巴掌在老六肩上拍得啪啪作响,笑道:“老五那小子,下手也是忒狠,六弟莫委屈,回头四哥带你找他讨公道去!” 慕云桐一张脸都红了,也不知是被众人笑尴尬了,还是被他四哥拍疼了。 慕云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原本在慕家存在感就不强,窝在他的小院里读书练武、岁月静好着,某天突然就被他二哥、五哥“请”了出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通胖揍,揍得鼻青脸肿地被扔在了一张不属于他的大床上。 待他反应过来,那是他大哥的床,哭着喊着要起来,又被他“歹毒”的五哥拿两条铁链子硬拴了起来。 等他挣扎不动了,他五哥才告诉他,一个叫安什么的死太监从西京奉旨来到广宁,名义上是抚恤燕北将士,实则为探大哥慕云松的死活而来。 而那时,他们敬爱的大哥,偏偏杳无音信、生死不知。 但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不能让那死太监知道,于是他慕云桐便首当其冲,究其原因,便是他们慕家几个兄弟当中,偏偏他这个老幺,生得与大哥最为相像。 鼻青脸肿的慕云桐,心里那个苦:没想到有朝一日,长得像大哥也能成为一种负担。 是以,那姓安的死太监来“好心探望”之时,躺在床上的慕云桐那气若游丝的状态、时不时发出的痛苦呻吟,以及满腔的愤懑伤感,都不是假的。 众将陪着慕云松闲叙了一阵,已是正午时分,老四慕云樟率先嚷着肚饿,要吃饭去,众人便散了,慕云松亦起身回府。 路过慕府的西花园,他在回廊上驻足片刻,望着花园里一个似曾相识的石井栏有些出神。 依稀看到个红衣少女身影,坐在庭院的石井栏上,双手托腮眼睫低垂,口中忿忿地嘀咕着:“臭丸子……” 慕云松心中不知是感慨还是酸楚,定定地立了须臾,正转身欲走,却忽觉背后几声轻灵脚步,紧接着便有个娇软身躯,一跃跳到了他背上。 “许久不见,可有想我啊?”黄鹂般娇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慕云松无奈地笑笑,拍了拍勾在他脖颈上的春葱十指:“下来!” ------------ 第83回 桃花三两枝 “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 “大哥你堂堂一个武将,说话像私塾先生似的,又成何体统?”他身后的慕云萱不悦地嘀咕一句,从她大哥背上跳了下来,又撒娇地蹭到他面前,“大哥这次怎么去了如此之久?我都好几个月没见你了!” 看她小狐狸装小白兔的样子,慕云松有些忍俊不禁。 慕家这一代六个儿郎,独慕云萱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娇百宠地捧上了天,说这位慕小姐能在北靖王府横着走都不为过。 “几个月不见,个头倒是见长,本事可有长进?”慕云松负手将妹妹打量一番,“做女红的师父,又气走了几个?” “……一两个吧。”慕云萱略尴尬,但马上骄傲道,“但拳脚师父对我赞誉有加啊!说我再学个一两年,便可出去闯荡江湖成为一代女侠!”说着,还拉开架势,摆了个自以为威风凛凛的姿态。 还闯荡江湖?还女侠?慕云松有些哭笑不得:慕云萱与苏柒相仿的年纪,如今的姑娘是怎么了?一个个以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为人生理想,温良贤淑、女德女训都过时了? “让你的拳脚师父来见我,我要跟他谈谈。”慕云松抬脚便走,“似他这般教法,你日后嫁不出去,他负责?” “别呀!”慕云萱闻言,又缠糖似的黏了过来,“我又不着急嫁人,大哥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婚事吧!” 慕云松心底又是一酸,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哪有什么婚事?” “就快有了!”慕云萱一把拉住她大哥的衣袖,一本正经地告密,“你还记得你出门前,王妃母亲跟你提过,有意与夏尚书家结亲?” 有这事儿?慕云松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确是听母亲提过一句,但那时正准备率军出征鞑靼,自是没放在心上。 “那又如何?”他母亲这些年欲给他说的亲,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这次是真的!”慕云萱着实的替他着急,“方才我去王妃母亲屋里请安,听她老人家正跟姑母商量,说自从几个月前与夏尚书议了此事,欲将他长女夏迎秋娶进门给你当媳妇儿,人家夏家可就郑重其事当了真了!” 见大哥停下了脚步,慕云萱大喘一口气:“我还听说,你北征鞑靼却没有随军归来,整个广宁城流言纷纷,有些短命鬼便猜测你有个三长两短,那夏迎秋听说了,接连几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悲恸得如同死了夫君一样!” 慕云松努力回忆了一下,深觉从未见过这位“多情”的夏小姐。 “这事儿传到王妃母亲耳朵里,她老人家深感夏家姑娘痴情,这两日就打算请夏尚书过府议亲了!” “真有这事儿?”慕云松眉头微蹙:麻烦…… 慕云萱却一脸焦急地晃了晃他的衣袖:“大哥你可得挺住,不能答应啊!” 我确是不能答应,不过……“我的婚事,你这么上心做什么?” “因为……”慕云萱咬着指尖想了想,“你又不认识那夏迎秋对吧?也不知她生得长短胖瘦,性格是辣椒还是茄子……这个娶妻嘛,总要娶个性情温顺、脾气相投,又真心实意对你好的,对吧?” 慕云松不禁想了想,苏柒着实算不上“性格温顺”,至于是否算得上“脾气相投”…… 然慕云萱说完这番不知所谓的话,却忽然打算遁了:“那个……我听说五哥养了只老虎,我得赶紧去看看,走了。”说罢,脚底一阵风地跑了。 这丫头,也真是愈发没规矩了……慕云松笑叹,深觉被她一阵缠闹怕是错过了饭点儿,遂加快了脚步。 刚走了几步,冷不防又一个清瘦身影,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没头没脑地险些撞在了慕云松怀里。 慕云松赶紧伸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摆正,暗忖这慕家的姑娘们,是不是都被慕云萱带跑偏了。 眼前的女子,鹅黄色的衣裙衬着一张白皙清丽的瓜子脸,一双杏核美目盈盈,受了惊吓的兔儿一般,喘了几口气,方望着他怯怯道:“表兄……” 慕云松有些无奈:“云歌,你身子柔弱不比萱儿,莫要学她横冲直撞的做派。” 慕云歌被表兄提点,神情愈发惶惶,低头轻声道:“是。” 慕云松与这位表妹,着实的没什么话题可聊,只得随口问候一句:“近来身子可好?” “很好,没怎么生病……”慕云歌垂眸,声音依旧低低怯怯的,“表兄,听说你不日要成亲……” 慕云松忽然有些烦躁:我成不成亲,我自己还没决定,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要来操心? “没有的事。”他抬脚欲走,眼前的小表妹却没有让路的意思,一双盈盈秋水不时往墙角处瞟去。 慕云松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见一双大红绣银边的靴子,正露出半个边。 他忽然便明白了,这两个丫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眼前的慕云歌听他如此说,显然大舒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精巧竹篮:“表兄连日辛苦,我亲手做了些点心,给表兄尝尝。” 慕云松看都没看一眼:“心意我领了,但我素来不喜食甜,你且留着和萱儿吃吧。” 不喜食甜……他脑海中蓦然划过,在东风镇的小院儿里,苏柒偶尔有求与他时,便会谄媚地把蜜饯枣子之物,一把一把地往他嘴里塞,那时的他,似乎也忘了自己不喜食甜这回事。 物是人非……他暗叹着摇了摇头。 见眼前的慕云歌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索性从她身边绕过去,临走煞有介事地嘱咐一句:“替我转告萱儿,若她真闲来无事以至多管闲事,三日后到我书房背《纪效新书》给我听。” 说罢,低头瞥见墙角的红靴子蓦然不见,不禁暗笑一声,举步走远。 又行了没几步,便被人悄无声息地在肩头一拍,心中不禁暗叹:这顿午饭,怕是吃不上了。 “既有夏家千金情思眷眷,又有自家表妹爱慕依依,伯寒真是艳福匪浅呢!” 慕云松瞥了一眼正摇着一把白玉折扇的青衣翩翩公子:“定远侯爷竟有闲情雅致,在别人家听墙角,看来我大燕北境,确是太平。” “没良心!”定远侯赫连钰故作责怪道,“方听说你回来,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看望你,你倒丝毫不念我个好。” “多谢了。”慕云松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拳,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可用过午饭了?” 赫连钰长眉一挑:“你以为,我赶着大中午来是为何?王妃老夫人亲手腌的鹿肉,烤出来香飘十里,我在侯府都闻到了。” “原来与狼犬一样,是寻着味儿来的。”慕云松故意打趣,被赫连钰一扇柄敲在右肩头,“看来你的伤是大好了。” 二人一路向膳堂走着,赫连钰终忍不住问:“那夏家千金和你家表妹,你究竟中意哪一个?” 慕云松顾左右而言他:“你呢?要不改日让我母亲去跟赫连婶娘叙叙,把我家慕云萱嫁到侯府去?” “你舍得?”赫连钰说罢,怕他当真似的,赶紧岔开个话题:“我听说你受伤返回广宁途中遭遇刺客,坠崖不知所踪,简直急得要命,派人在山崖下搜索了许多时日,你……究竟去了哪里?” “此事一言难尽。我在东风镇落脚,休养了一段日子,期间倒查出件大事。”遂将悦来茶馆勾结天鹰盟,几次三番暗算于他的事,捡紧要的与赫连钰说了。 “岂有此理!”赫连钰愤愤然道。 遍布大燕北境的悦来茶馆,本是慕家着手建立,赫连家负责运营打理的情报消息网,如今竟出了叛徒,还险些将慕家家主给干掉了,赫连钰深觉丢脸。 “我回去便将各地的悦来茶馆盘查一遍,将那些疑似有二心、不可靠之人,统统处理!”赫连钰说罢,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听闻那天鹰盟,乃是个江湖邪派,专事受雇杀人的勾当……你与他们有何仇怨?或是,谁雇佣了天鹰盟要加害于你?” 慕云松幽幽道:“此事,我离开东风镇前夕,还真查到了端倪。” 赫连钰惊诧了一下:“是谁?” “西京那位。” 赫连钰愣了一愣,遂叹道:“他终是对你不放心。”说罢又有些不甘,“可要提点他一番?依我们目前的势力和关系,虽说他位高权重,想要教训教训他,也不难。” “罢了。”慕云松摇头叹道,“左右他没得逞。难得大燕边关无患,我还想吃两天安生饭。” 苏柒深以为,边境异族的东西,着实的难吃。 五日前,她女扮男装,豪爽地仰天长笑出门去,打算一路奔东北方向的广宁府,却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她从小到大,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是以地图指南针什么的统统无感,走着走着,便发觉身边装扮古怪的番邦异族越来越多,一番打听才知道,自己竟走到了大燕与鞑靼的边境。 不过,苏柒也觉得无所谓,本就是出来游历散心的,游到哪儿不是游,又听说边境正开贡市,有不少稀罕物件和吃的玩的。 有街可逛,有美味可吃,苏柒便十分满足。 熟料在贡市上一圈逛下来,遍尝了鞑靼族人的马奶羊奶酸奶、奶酒奶茶奶酥,苏柒深觉自己快要变成吃奶的小羔羊。 ------------ 第84回 横行的螃蟹 好想念采莲做的点心……苏柒不误遗憾地砸了砸嘴,决定办件正事。 本以为可以一双脚丈量大燕江山,走了几日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大燕的山川河泊,更高估了自己。 在脚上被磨了两个水泡之后,苏柒决定忍痛出血,买匹马。 幸而贡市上也有不少卖马的商人,苏柒兜兜转转,终于发现了一匹看起来很帅的马。 “大婶,这马怎么卖?”苏柒抚摸着骏马乌黑发亮的鬃毛问道。这马儿膘肥体键,通体乌黑,只有四蹄雪白,十分俊朗神逸。 “十两银子。”卖马的鞑靼老妪形容消瘦、眼神黯淡,见有主顾上门,双目才有了些光彩。 苏柒摸摸荷包里,“卖丸子”得来一直没舍得花的十两银子,没来由的一阵肝疼,索性与老妪杀杀价,“便宜些嘛。” “公子,我这马货真价实是鞑靼骑兵的战马,脚力极好的,若不是……” 苏柒正与老妪说话,却忽听身后有个清朗声音道:“这位兄弟请了,若你嫌贵,让给我可好?” 苏柒回头,见一青衣高大男子,牵着一匹黄骠马立在她身后,一双褐色眼瞳炯炯有神,像极了鹰的眼睛。 见有人来截胡,苏柒不乐意了:“这位兄台,你已然有匹好马,又何故来与我抢?” 青衣男子却是一脸苦笑,拍拍黄骠马背道:“昨日赶路赶得急,我这马儿不慎跌下溪涧,崴伤了马腿,跑不得路了。”又对卖马老妪道,“大婶,你这匹乌云踏雪的确值这个价钱,不如卖给我,我看你急需钱贴补家用的样子,索性将我这匹黄骠马也一并留给了你,只要悉心将养些时日,也是匹好马。” 老妪听闻此言,几乎要感激涕零。一旁苏柒却暗笑:你倒仗义豪爽,只是,方才听你说此马唤做“乌云踏雪”,之前恰好听说书的提到过,此马乃是三国时期猛将张飞的爱骑,看来是匹难得一见的良驹,我哪能轻易让给了你? “大婶,分明是我先看上了你的马,你岂能卖给了别人?十两就十两!”说着就要从荷包里掏银子。 老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青衣男子却抱拳笑道:“这位小兄弟,我若不是急于赶路,也不会堪堪地跑来与你抢马。这贡市上良马甚多,便请你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可好?” 嘿你这人……苏柒叉了腰正要跟他理论,忽闻身后一片鸡飞狗跳的喧闹混乱之声,回头一看,一名肥头大耳的鞑靼贵族带着六七个狗腿子,一路如扫荡般走来,所到之处,商户小贩无不避瘟疫般转身便逃,跑得稍慢些的,便免不了被狗腿子掀摊踹人的厄运。 “见过横行的螃蟹,却没见过这么肥的。”苏柒不由出言嘲讽,她最看不惯这种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家伙。 “兄弟说得有道理。”一旁青衣男子也笑道。 正说着,胖螃蟹却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呦!大黑马!我喜欢!就是它了!” 听闻自家主子出声,早有狗腿子颠颠儿跑过来问道:“老太婆!你这马几个钱?” 老妪显然有些畏惧,却小声道:“不好意思,我的马已经被……这两位公子买下了。” “呦,挑事儿是吧?”狗腿子显然并不买账,“买了也得给我让出来!”说着,从老妪手里一把夺过马缰,便要牵走。 苏柒哪里受得这种窝囊气,劈手便去抢缰绳:“做生意讲究个公平交易,岂容你强买强卖?” 狗腿子骤然被人抢了缰绳有些懵,一旁的胖螃蟹却阴阳怪气道:“嘿嘿,第一次见人敢在本王爷头上动土!好叫他们知道知道,本王爷是什么身份!” 一旁早有狗腿子叫嚣道:“我家二王爷,乃是土蛮大汗的二王子是也!” 土蛮是什么鬼……苏柒不屑:“我管你是土蛮还是土鳖,公子爷一概不认识!” 青衣男子却在苏柒耳边轻声道:“土蛮乃是鞑靼喀尔喀部的首领,这小子,来头还算是不小。” 胖螃蟹得意笑道:“知道本王爷厉害了吧?知道了就立马给我滚蛋!来人,把大黑马给本王爷牵过来,耽误了本王爷的赛马……咳咳,军情大事,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这边又有两个狗腿凑上前来,不料,方才一直瑟瑟发抖的老妪,听这胖螃蟹说到“军情大事”,却忽然激动起来,死死抓住马缰绳,颤抖哭诉道:“什么军情大事!我儿子若不是为土蛮大汗打仗,又怎么会断了腿!如今,大汗见我儿子没用了,便一脚踢走再不理会,害得我们孤儿寡母穷得揭不开锅,不得已卖掉家传宝马换钱度日,如今你们又要来抢!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呀?!” 狗腿子却毫不理会老妪的哭诉,一巴掌将老妪抽倒在地,“你这老不死的,聒噪些什么!” 这边苏柒早已看不下去,正想上前理论,不料一旁的青衣男子率先发难,三两下便将两个抢马的狗腿子远远扔了出去。 好身手啊!苏柒暗叹,随即认为,若是丸子在,应该还能将人扔得更远些。 臭丸子……苏柒忍不住喃喃骂一句。 这边,青衣男已将老妪扶起,将一锭金子塞在她怀里,飞身骑上乌云踏雪,对正愣神儿的苏柒伸手道:“兄弟,这里不是争执的地方,上马!” 苏柒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用力一拽,风筝似的腾空而起,落在了马背上。青衣男子一抖缰绳,喝声“驾!”乌云踏雪振蹄一声长嘶,箭一般向前冲去。 苏柒一个趔趄险些跌了下去,下意识伸手圈紧青衣男子的腰,隔着薄薄衣衫但觉他身形精壮,腰上的肌肉如铁,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这乌云踏雪虽然是匹好马,无奈贡市上人畜颇多,阻碍不断,乌云踏雪的脚力发挥不出来,不久便见那二王爷等一众人骑马追了上来。 “这些螃蟹还真是难缠!”青衣男子叹道。从腰间摸出个通体乌黑冰凉的东西,一把塞到苏柒手里:“兄弟,拉上面的栓子,瞄准那螃蟹,扣下面的扳机!” 这……什么玩意儿?苏柒刚要细看一番,奈何一旁的狗腿子已然追了上来,作势要将苏柒拉下马来。 苏柒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照着青衣男子所说,拉栓子、瞄准、扣…… 砰!!! 凭空发出的一声巨大声响,吓得苏柒险些跌下马来,幸而被青衣男子扶了一把,依旧吓得三魂出窍。 怯怯地回头望了一眼,见方才要捉他的狗腿子已跌下马来,正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臂痛苦打滚。 “别……别追了!这小白脸古怪得很!怕是会巫术!”胖螃蟹和两个狗腿子立时打怯:“今儿带得人手少了些,让这两个小子侥幸逃了,奶奶的,下次见面,绝饶不过他们!撤!” 苏柒二人见二王爷不再追来,又向前跑了一阵方才停下马。 “这是什么东西?”苏柒一把将那乌黑疙瘩扔还给青衣男子,还心有余悸地在身上蹭了蹭手指:太吓人了…… “火铳,西洋人造的玩意儿。幸亏小兄弟手法准,才让我们躲过了麻烦。”青衣男子将火铳吹了吹收回腰里,又拍了拍身边的乌云踏雪,“这马,归你了!” 苏柒不好意思,“兄台连马钱都已经给了,这马自然是你的。边境马贩颇多,我再寻一匹就是了。” 青衣男子爽朗一笑,也不拒绝,“如此,算我欠小兄弟一个人情,日后必当报还!在下松甘,女真人,还未请教兄弟大名?” “原来是松甘兄,在下苏……”苏柒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一身男装,眼珠一转,抱拳道,“在下苏齐。” 松甘抱拳还礼,笑道:“苏齐兄弟这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助的性子,我十分欣赏!不知兄弟着急买马,是要往哪里去?” 苏柒觉得松甘不像是坏人,便实话实说:“我打算往广宁府一趟。” “哦?我要往建州方向去,刚好和兄弟顺路,不如我再帮你选匹好马,你我结伴同行一阵,兄弟意下如何?” 有人当向导,免得她没头苍蝇似的乱逛,苏柒正是求之不得,“如此甚好!” 松甘对于相马颇有经验,不多久便帮苏柒挑了匹大宛良驹,二人结伴策马东行,行至日暮时分,二人都饥肠辘辘,碰巧见路旁有间酒肆,于是下马进去打尖。 “二位客官吃些什么?”酒肆女儿是个十六七岁的鞑靼族少女,一身鲜艳红衣,眉目如画,生的十分清丽。 苏柒对鞑靼的吃食没什么好感,正犹豫着,却听松甘道:“给我们来些胡饼、羊肉和一壶马奶酒便可。” “二位稍等,马上就来。”鞑靼少女答应着松甘的话,一双明眸却望向苏柒,嫣然一笑,转身往后厨去。 原来,鞑靼族女子也能生的这样水灵好看,苏柒心中赞叹。 二人上二楼寻了个清静处吃喝。苏柒第一次喝马奶酒,觉得清凉香甜,味道不错。“这鞑靼人的马奶酒,味道还真是与众不同。” “苏齐兄弟喜欢,那就多喝两杯。”松甘抬手又给她倒上一碗。 苏柒刚要端起来,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丸子那双阴沉如墨的双眼,以及在她耳边那句:“还敢不敢去跟陌生男人喝酒了,嗯?” ------------ 第85回 冤家偏路窄 屁股上似乎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她悻悻地将碗放下,苦笑道:“算了。” 臭丸子,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那两巴掌之仇,我…… 苏柒咬了咬牙,却着实想不出她能怎样,只得忿忿然地想:我真的这辈子再也不理你了!你求我我也不理你!哼! 她正解恨地脑补着丸子作揖赔笑求她的场景,忽闻楼下一阵喧嚣吵闹之声。松甘向楼下瞥了一眼,冷笑道:“所谓冤家路窄,便是如此了。” 苏柒一看,竟又是那胖螃蟹二王爷,带着几个手下前来吃喝,不由蹙眉,“这群螃蟹,还真是阴魂不散!” 松甘道:“你我坐在这楼上隐蔽之处,想来他们也望不见,不必理会他们便是。” 二人埋头吃饭,打算尽快吃完便走,不料楼下又吵闹起来。 只见那二王爷拉住红衣少女的手,放在自己肥硕的掌中不断揉搓,浪笑道:“塔娜,几日不见,本王爷可是想你想得紧呢!” 周围狗腿们一阵哄笑,红衣女子塔娜挣扎着使劲儿往后躲闪:“王爷……请自重!” 不料身后一狗腿起哄地将她一推,塔娜站立不稳,一头跌进二王爷怀里,这厮一把搂住,调笑道:“让我自重,你倒心急得很!” 这边塔娜拼命挣扎,那边一老汉急急忙忙从后厨跑出来,冲二王爷打躬作揖恳求道:“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她……已经许了人家了呀!” “许了人家?”二王爷十分不悦,“我倒要看看,谁敢娶本王爷看上的人!”又向塔娜蜜语道,“我的乖乖小绵羊……许了谁也不如许了本王我呀,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呸!”塔娜不知何处来的胆子,冲二王爷的胖脸啐了过去,“我塔娜,死也不给你当小妾!” 二王爷立马翻了脸,一巴掌将塔娜掴倒在地,“臭婊子!别给脸不要脸啊!” 苏柒看着这一幕,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一旁的松甘问道:“兄弟可要管这闲事?” “呃……”苏柒还没应声,却见松甘已干净利落地翻身从二楼跃下,将方才推塔娜的狗腿子撂翻在地。 “又是你们!”二王爷胖脸直抽抽,想起方才那小白脸用的“巫术”,依然心有余悸,却强撑道,“我告诉你们……少管闲事啊,否则……本王对你不客气!”幸亏此番带得人多,好歹能壮个胆。 “闲事?”追下楼来的苏柒,伸手将塔娜拉起来,挡在自己身后,“你调戏我未婚妻,还让我少管闲事?” 塔娜竟许了这小白脸?二王爷有种被人啪啪打脸的感觉,不由恼羞成怒,对手下道:“给我好好教训这小白脸!” 不料一众手下却是畏葸不前,“王爷……这小白脸……会巫术啊!” 巫术?苏柒不禁暗笑,这帮蠢货自然也是没见过火铳的,竟当成了巫术。 不过巧了,巫术么……本姑娘还真会一点儿。 “不必害怕!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苏柒故作阴惨惨冷笑,将手指往腰间的荷包里抹了一把,“不造杀孽,不怕鬼火。”又故弄玄虚地在桌上的蜡烛旁晃了晃,“你们可要试试?” 众人便惊讶地看见,一团蓝绿色的莹莹鬼火,从她指尖燃了起来。 一众狗腿子盯着那凭空出现的绿色火苗,眼睛都直了,有胆小的已颤抖着连连后退,口中喃喃:“巫术……真的是巫术!” 依苏柒的本意,不过是将磷粉加热,“变”出鬼火来将二王爷一众人吓退,不料松甘却跟她完全不一样想法,趁着众人皆被苏柒变出的鬼火吓傻之际,潜到胖螃蟹二王爷身后,拔出匕首抵在了他满是肥肉的脖颈上。 待众狗腿反应过来,他们主子已成了一只被挟持的螃蟹。 “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喀尔喀部的贵族都是这般做派,难怪会被大燕铁骑杀得大败而归。” 松甘一边说着,一边手上使力,匕首立时刺破了二王爷的脖子,鲜血直流,二王爷如杀猪般嚎叫:“好汉饶命!” 松甘却不理会他,转头对塔娜道:“姑娘说,赏他个什么死法?” 塔娜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倒是她爹爹先回过神来,对苏柒恳求道:“公子手下留情!我们父女实在不想惹祸上身呐!” 对于松甘这突如其来的狠辣做派,苏柒颇有些震撼,然她也曾跟着丸子经历过“血雨腥风”的大场面,此时倒也淡定,想想道:“松甘兄杀了他虽不足惜,但会给你我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不如留他一条贱命,让他长长记性就好。” 松甘面上划过狼一般狠戾神情,却终拍拍二王爷抖动的肥脸笑道,“我今日不杀你,但也怕你不长记性……终须给你留下些什么才好……”调转匕首,在二王爷的嚎叫声中,生生在他肥脸上刻了一只乌龟,“这便俊俏多了!”一脚踹在他肥臀上,“还不快滚!” 看二王爷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苏柒觉得心中十分畅快,转身,却见塔娜父女已齐齐跪下,叩首道:“多谢二位壮士搭救之恩!” 二人赶紧将父女俩扶起来,松甘对塔娜父亲道:“今日虽放了那二王爷一条生路,明日他必前来寻仇,此地不宜久留,你们父女二人还是尽快收拾收拾,出门避避吧。” “老汉正有此意。”塔娜父亲叹道,“只是举目无亲,却要我们父女往何处安身呢……” 松甘索性好人做到底,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就着刀上二王子的血蘸了一蘸,扯过柜台上一张黄纸,在上面印下一个血红的太阳图样,递与塔娜父亲道,“由此向东一百里,便是析木城,乃是我女真的领地。你们父女到析木城,找那里的城主谙达,给他看此印,他自会照顾你们父女安身立命。” 苏柒见状,心中暗想:能以一纸印信调动城主,这松甘在女真部必定地位不低! 这边塔娜父女千恩万谢,苏柒道:“天色将晚,你们速速收拾些细软,趁夜色动身,我们兄弟还能护送你们一段路程。” 塔娜父亲边称是边转身离去,而塔娜却深深望了苏柒一眼,这才转身跟她父亲去了。 见塔娜如此神情,松甘顿时明白了八九分,对苏柒拱手笑道:“苏兄弟,恭喜了!” 苏柒一脸的不明所以,“喜从何来呀?” 松甘却笑得破有深意:“但凡是英雄救美,不外乎两种结局:若这位英雄生得粗犷了些,美人便会说,‘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小女子来生当牛做马,定当回报!’这是第一种。但若这位英雄生得如苏兄弟这般俊美……” 话还没说完,却见塔娜去而复来,一张俏脸红若桃花,低声对苏柒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柒依然不明就里,遂起身随塔娜来到屋外。却见塔娜低头红脸,不停用手摆弄着衣角,喃喃道:“今日,多亏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苏柒心中一惊:不会吧…… “小女子无以为报……方才,公子称小女子为未婚妻,小女子……也是愿意的。” “咳咳……”苏柒觉得十分尴尬,“那个……塔娜姑娘,我纯属看那二王爷不顺眼,并不图你什么回报,你实在无需这般……” “我是心甘情愿的!”见苏柒不应允,塔娜有些着急。 “那个……塔娜姑娘,婚姻乃终身大事,你连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道,就要以身相许,未免太草率了些吧。” “我只知道,公子是个好人,就够了!”塔娜坚定。 这姑娘,怎么这般死脑筋……苏柒有些为难,要如何搪塞过去呢?忽然想起她那句“死也不给你当小妾”,不由计上心来,“可是,我……已有家室,姑娘又不愿为妾,实在是……可惜了,可惜了,呵呵……” 孰料塔娜却愈发低头脸红:“我只是说给那二王爷听的……” 苏柒无奈:方才真是白佩服你了!只得道:“此事呢,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地,若一会儿那二王爷领兵赶来,便不好走了!” 塔娜虽满心少女心思,却也晓得轻重缓急,忙道:“好,我这便去唤爹爹走,只是……公子一定记得到析木城来找我,我……等着你!”说吧,冲苏柒嫣然一笑,转身跑了。 苏柒一脸尴尬地转身进门,却见松甘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苏兄弟,是遇上了第二种结局吧?” 嘲笑我?苏柒最见不得这种拿别人尴尬事自己乐呵乐呵的人,眼眸一转,对松甘笑道:“塔娜姑娘还真是起了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的心思,只是,我方才对她说,我已有婚约在身,娶不得她,倒是兄长你孑然一身,又有侠义之风,是个好选择。你且等着,一会儿,姑娘便要来请你借一步说话了!” ------------ 第86回 美人出浴图 “咳咳……”这回轮到松甘尴尬了,“苏兄弟莫要开玩笑,我是有家室的人了。”又对苏柒笑道,“似兄弟这般俊朗样貌,自然得姑娘们青睐,说句玩笑话,你若是个女子,连愚兄我都要动心了。” 呃……苏柒只得干笑:你看你这人,聊着聊着就把天儿给聊死了。 二人护送着塔娜父女一路向东,行至一片树林,在林中燃起篝火对付了一宿,第二日天明,松甘给塔娜父女指明了往析木城去的道路,便拱手告别。临行时,塔娜对苏柒依依不舍、欲言又止,苏柒心中哭笑不得,只得故作没看见。 二人又结伴向东北行了一日,因是大燕与鞑靼的边境,人烟稀少,二人直走到日暮十分,才寻到个小镇子投宿。 苏柒本就不擅长骑马,接连骑了几日的马,只觉一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昨夜又因行侠仗义落得露宿山林,几乎没怎么睡着,好不容易看到床铺枕头,感觉比见到心上人还要激动,随口跟松甘道了声“晚安”便进屋去,打算好好洗漱一番,美美睡上一觉。 松甘自幼马背上长大,自然没什么疲惫之感,只得出去买了些吃食烈酒,独自回房吃喝。 这个苏兄弟……松甘想想他方才困乏得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的样子,好笑地摇头:生得细皮嫩肉的如同姑娘一般,连路都不认偏要独自出门游历;明明一点武功也无却颇具侠义热肠……这样作死的做派,若独自在这茫茫边境行走,只怕都活不过三日。 松甘自恃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但这几日一同走来,苏兄弟那爱说爱笑的性子,与他谈起的许多魑魅魍魉的传说故事,以及时不时迸发出的一串泉水般清澈的笑声,却也给他孤独的路途凭添了许多乐趣。 这样的人,任谁跟他待在一起,都不会觉得闷吧。松甘边慢慢饮酒边想。 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是,苏兄弟那双明澈清亮的眼睛,以及笑起来悄然爬上脸颊的两抹绯红,总会不经意地时时浮现在他脑海,甚至夜夜入他梦中…… 咳咳……松甘被口中的酒呛了一口,低头剧烈咳了一阵,心有余悸地想:我……怎么会对个男人有这种想法?! 太可怕了! 松甘蓦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松甘啊松甘,你还有大事要做,你已娶了妻室还有两个儿子…… 他脚步一顿,艰难地做了个重要决定:不能再跟这姓苏的小子一道走了! 左右此处离广宁城已不远,不过一两日的路程,明日一早便寻个借口与他拱手作别,从此山高水长不再相见!就这么定了! 松甘长吁了一口气,坐下继续吃他的饭,吃了几口又有些担心:让那小子自己走,只怕他分分钟又要跑偏,若跑到鞑靼喀尔喀部的领地…… 他无奈地叹口气,问店家借了纸笔,画了张往广宁去的地图,画完心想:左右要告别,干脆今晚便去寻他说了,顺便给他指明往广宁去的路。 明明已结伴同行了几日,不知为何此番要去见他,偏偏内心忐忑地七上八下,松甘着实的鄙视自己。 他深呼吸平抑了片刻,抓起地图出门去,刚到门口又折回来,将桌上的胡饼和羊肉用油纸包了些。 他想起苏兄弟还没吃饭…… 松甘更加鄙视自己了。 哗啦……苏柒从热水中冒出头来,舒服地叹了口气。 她本就是爱干净的好姑娘,一日不洗澡就浑身黏腻的难受。偏偏边陲小镇上的客栈个顶个的简陋,好不容易寻到个有浴桶的,苏柒简直要热泪盈眶感天谢地。 伸展玉臂,在浴桶里快活地伸了个懒腰,心中暗叹话本子里的所谓“男扮女装”,作者写得轻巧,却让她这依葫芦画瓢的人学得无比艰辛。别的不说,但是大热天缠着厚厚的裹胸布,就日日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低头看看自己半浸在水中的两个白兔儿,不禁啧啧:跟着丸子大鱼大肉地补了一阵子,它们似乎长得更大了些。 想起那个没良心的丸子,苏柒依旧气不打一处来:那死鬼苏先生,好歹是被个师妹给勾走的,丸子呢? 难不成,他也有了相好的? 苏柒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撩水溅了自己一脸,揉了揉眼睛,忽然清醒了些。 丸子,应是想起了一些事的。他临行前那几日,虽然没向她提起过什么,她却敏锐地感觉到,他与以往失忆时的浑浑噩噩有所不同。 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偶尔霸气侧漏的眼神,令她徒生一种不敢靠近的感觉。 也许,他是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 苏柒将头枕在浴桶边上,叹了口气:这本就是预料中的结局。 走罢走罢……尘归尘,土归土,该去的,不中留。 等等,好像忘了什么……我的宝贝鎏金镇魂鼎,还在他灵台里啊! 苏柒的无限怅惋瞬间又增添了心痛肉痛,连泡澡的兴致都没了,蓦地从浴桶里站起了身。 用干帕子擦了擦湿漉漉的长发,随手挽在脑后,粉颈上莹润的水珠,顺着精致的脊线往下淌,滴溜进腰间两个酒涡儿,又顺滚进一条凹沟没了影。 玲珑有致的身影,被一盏如豆的烛火映在白色浴帘上,让净房门口的人面红耳赤、热血澎湃,几乎要难以自持。 对于自己偷窥的举动,松甘自己都十分鄙视。 本是来找苏兄弟道别,却没在房中见到他的人影。听到净房里依稀传来的叹息轻喘,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将门推开一条缝,便隔着一道棉白浴帘,在水雾氤氲中看到了如此香艳一幕。 他闭了闭眼,以为自己心绪烦乱出现了幻觉:浴帘背后,分明是个幻化成美人的小妖精。 再睁开眼,看到浴帘旁木架上,搭着的熟悉衣裳和白棉布带,他心底的愕然犹如骤燃的烈火: 苏兄弟,竟是个姑娘?! 短暂的惊讶之后,松甘但觉方才的骇然和忧虑烟消云散,心情好得飘飘欲仙。 她是个姑娘……他愈发挪不开眼,盯着那白色浴帘的半藏半掩,收进眼底,只觉的媚极。 努尔哈赤几乎要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才能勉强克制自己沸腾的兽血和扑上去的冲动。心中只剩一个执念:把她留在身边!绝对不能让她走! 正想着,却见沐浴的美人抬玉腿从浴桶里走出,才惊觉自己立在这里十分不妥,忙飞身逃出门去,却还要恋恋不舍地从门缝里再看一眼那玲珑有致、湿滑香艳的身影。 松甘逃也似地奔回自己的房间,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 他灌了自己一口酒,暗笑自己的痴:明明已不是个青涩少年郎,竟还会被个朦胧背影撩得几乎无法自持。 方才还打算跟她拱手道别,早早各奔东西,如今想得却是,如何陪她多走一段路,使劲浑身解数,赚得她一颗芳心来。 明日……松甘正兴冲冲地想着,忽觉窗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他瞬间敛去了脸上荡漾的桃花,冷声道:“进来!” 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女真打扮,身背长刀的男子一闪而入,向松甘行礼:“贝勒!” “何事?” “大事!”来人言简意赅,“查干贝勒……” 松甘马上示意他禁声,警觉地向窗外望了一眼。来人会议,近前两步附耳低语。 “当真?”松甘又惊又喜:这个时机,他等待已久,只是…… “千真万确。”来人抱拳道,“还请贝勒速速动身,连夜赶回建州,莫要误了大事!” 那就意味着马上要走,刻不容缓……松甘向苏柒房间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内心挣扎了片刻,咬牙吩咐道:“派两个得力手下,盯着住在东三房的人,暗中护送她往广宁去,查清楚她落脚在何处,速来报我!” 手下脸上现出一抹疑惑,却不敢多问,抱拳道:“是!” 又一个不辞而别的…… 翌日清晨,苏柒望着自己房间桌上,不知何时多出的胡饼、牛肉,以及一张手绘的地图,心中涤荡着淡淡的忧伤。 只得抚着自己受伤的小心灵,自我安慰:我习惯了,习惯了,呵呵哒…… 幸而这位松甘兄还算有良心,留下了张地图,苏柒向客栈老板打听了一番,便一路往广宁去。 经过两日的跌跌撞撞,苏柒终于看到了一座壮观的高大城门,上书“广宁”两个大字。 苏柒长吁一口气,深觉自豪:原来,姑娘我独自出门远行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日后哪个再把我惹恼了,我也来个“不辞而别”,嗯,就这么办!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一路跟着她的两个女真武士,亦是长舒了一口气,彼此交换个苦笑眼神:这位小祖宗,究竟是如何能活这么大的…… 从今儿起,姑娘我也是进过省府,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苏柒在心底骄傲地宣布,昂首挺胸地向那高高的城门挺进。 熟料这省城的门,并不是她想得那般好进。 “路引!” 苏柒望了眼守城士兵向他伸出的手,莫名其妙:路引是什么鬼? ------------ 第87回 王爷特烦恼 “有没有啊?”当兵的最看不惯的,便是小白脸子,此时见她犹豫磨叽,便有些不耐烦。 “有有!”苏柒眼眸一轮,佯装上下摸索一番,又骇然地一拍脑门,“忘带了!”说罢撒娇地扯了扯士兵的衣袖,“小哥哥,我是东风镇人士,来广宁投亲的,你给通融通融?” 士兵被这小白脸缠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不迭地甩开她手:“少来这套!爷可不好断袖这口儿!” 苏柒暗自咋舌:忘了自己女扮男装这回事儿了…… 好不容易来到广宁城下,偏偏进不了城门,苏柒内心十二分的沮丧,正寻思要不要找个地方,换身女装再来试试,却忽闻身后一个熟悉声音传来: “苏……柒?” 苏柒闻声回头,见一个骑在马上的熟悉身影,正满脸惊诧地望着她。 “慕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苏柒欢快地折身跑过去:这下有救星了! 看她一身男装却掩不住满面娇俏稚气,一副清秀小书生的模样,慕云梅忍不住唇角上扬,赶紧翻身下马迎上去:“你怎么到广宁来了?” “来……游历啊!”苏柒笑道,“听说你们广宁好吃的东西多,一时兴起来尝尝。” “苏姑娘大驾光临,乃是我广宁各色美食的荣幸。”慕云梅顺口捧她一句,“走,进城!” 苏柒便狐假虎威地跟在慕云梅身边进了城门,见方才向她横鼻子竖眼的守城士兵,此时却齐齐低头抱拳行礼,着实的扬眉吐气。 “慕公子在广宁城,是大人物啊?!” 慕云梅一笑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它:“苏姑娘在广宁可有落脚处?” “没有……”提起这茬儿,苏柒不禁担忧:这广宁城的客栈怕是不便宜,自己那点儿微薄的盘缠…… 慕云梅却一副“正合我意”的样子:“既然如此,苏姑娘不如去我家暂住,我带你吃遍广宁美食,算是聊表在东风镇的诸多照顾之谊,姑娘意下如何?” “好啊好啊!”苏柒一叠声地答应完,着实有点鄙视自己:在东风镇分明就是这位慕公子做东,自己不过带个路加蹭吃蹭喝,哪来的什么“照顾之谊”?如今到了广宁,再吃住人家的……“不知可会给慕公子添麻烦?” “哪有什么麻烦!我荣幸之至!”慕云梅豪爽笑道,“我家呢……地方宽敞,我母亲和我兄长也都是好客明理之人,定然对姑娘十分欢迎。” 回想在东风镇时,大哥就曾戏谑他多少牡丹芍药看不上,偏偏在小镇看上朵小野花。 如今,这小野花主动跑到广宁来,料想大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事实上,他大哥慕云松此时,尚无暇顾及慕云梅的小野花,因为他自己正忙着处理一朵送上门的红玫瑰。 “人已在正厅?”慕云松被慕云萱一路拉扯着,匆匆穿过回廊。 “千真万确!”再度挺身而出,充当双面间谍的慕云萱焦急道,“我方才看见,那夏尚书连议生辰八字的红帖子都拿出来了!” 慕云松蹙了蹙眉:关于与夏家这桩婚事,他已明确向母亲表示了反对,不想他母上大人望媳妇心切,全然没有采纳。 对于他母亲老王妃这大权独揽、说一不二的作风,慕家众兄弟早已见怪不怪,慕云松也一向顺着母亲的性子来,唯独这婚姻大事…… 他一步跨进门时,正见夏尚书满面喜色地向老王妃拱手:“承蒙王妃厚爱小女,那么此事就算……” “母亲!”慕云松故意打断他的话头,径直进门向老王妃行礼,又转头向夏尚书颔首:“夏尚书来了。” “王爷有礼!”尊卑有序,夏尚书向这位北靖王见礼,但一想到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就要成了自己的金龟婿,不禁喜从心生,笑得一脸皱纹都堆了起来。 “我儿来得正好。”老王妃和蔼笑道,“夏尚书亲自过府议亲,已算过了你与夏家小姐的生辰八字,甚是相合。夏家小姐端庄秀雅、温良贤淑,正是我儿的良配!” 慕云松不动声色道:“夏尚书怕是有什么误会?本王并无娶亲之意。” 他此语一出,举座皆惊愕,夏尚书一张笑意盎然的老脸堪堪僵住,尴尬地望向老王妃:“这……” 老王妃被当面打脸,顿时心头火起,然顾及夏尚书在场不好发作,只得隐忍劝道:“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姻之事本是人之常情。我儿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梦珺她……许多年过去,你也该看开了!” 骤然听到“梦珺”这名字,慕云松暗叹了口气,向自己母亲道:“并非因为梦珺,而是……” “而是什么而是?!”老王妃腾地火起,她出身将门,从来不是个擅长讲道理之人,自幼管束这几个儿子奉行的便是“能动手决不逼逼”的原则,此时若非夏尚书在场,她早已一拐杖冲这不孝子抽了过去,“数遍整个广宁府,就找不到比夏家小姐更合适的姑娘!你倒是说说,你这臭小子眼高于顶,究竟能看上什么样儿的?还想找个仙女儿不成?!” 不知为何,听到母亲说“仙女儿”,慕云松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苏柒身穿罗裙,在他面前蝶儿般轻旋的样子。 我确是,看上了个小仙女,可望而不可得…… 他索性实话实说:“并非儿子看不上夏家千金,而是……我已有了心仪之人。” 老王妃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榆木脑袋竟能有了心上人……铁树开花了? 然不等她开口,一旁的慕夫人却插嘴问道:“何时的事?” “前不久,巡视大同卫之时,遇到的一位姑娘。” 他说得隐晦,老王妃心下明白:只怕是他坠崖失踪时的事。 她尴尬地望一眼脸都白了的夏尚书,轻咳一声道:“儿啊,婚姻大事素来讲求个门当户对。你心意的,怕是个民间女子,出身草芥,又岂能当得北靖王妃之位?听母亲一言,先应下夏家的婚事,至于你中意的姑娘,你若喜欢便带进府来做个侧室,谅夏家千金贤惠,也不会介意的。” 不介意个鬼……夏尚书一张脸都要黑了:我闺女还没进门,你们已开始商量纳妾的事真的好? 然他一个二品官,能够与北靖王府结亲实属高攀,也只得打掉牙齿和血吞,咬牙笑道:“不介意,自然不介意。” “但我介意。”慕云松神色淡然,语气却不容置疑,“母亲知道,儿子素来不喜三妻四妾之事,自觉此生得遇一心仪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足以,不在乎什么出身尊卑、门当户对。”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我已将家传玉佩赠与那位姑娘,母亲应知我心意。” 老王妃自然知道,那家传玄鸟通灵玉,只在历代王妃中代代相传,竟被自家儿子送给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她脸上阴晴不定,一旁的夏尚书却终是面子里子皆挂不住,冷声道:“北靖王府果然府高庭阔,我夏家高攀不起,告辞!”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老王妃自恃理亏,只得连声道歉,亲自起身送出门去。 慕云松煞费苦心地搅黄了自己的婚事,正欲回衙署忙公务去,熟料还未出门,已被他母亲一拐杖狠狠打在背上:“混账东西!给我跪下!” 看来,这事儿还没完……慕云松暗叹,只得一撩衣摆,依命跪下。 “你以为自己大了,承了王位,重权在握,老娘就不敢揍你了是不是?!” “儿子不敢。”慕云松口中恭顺着,心道:只要您不让我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千金小姐成亲,挨几顿揍都成。 老王妃却没动手,只是用拐杖指着他鼻子:“慕云松,你身为慕家长子,今年二十有六,天天看着老二老三老四的子女满地跑,你就一点儿不着急?” 慕云松心道:若说真的不着急,只怕老娘要吐血,只得敷衍一句:“子嗣之事,要随缘……” “随个屁的缘!你枕边媳妇儿都没一个,哪来的子嗣?你自己生啊?!” 慕云松忽然有些想笑,又怕母亲生气,只能低头强忍着。 “老娘我煞费苦心地给你张罗了多少回,你倒好,搅和自己的婚事这叫乐此不疲!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编造出什么心上人来糊弄我,真当老娘老糊涂了?!” 慕云松有些无奈:“是真的。” 熟料他娘一副“鬼才信你”的神情:“就你天天一张人厌鬼弃的臭脸,没继承你爹半点风月,还会看上姑娘?我呸!” 慕云松心底暗叹:您真是亲娘……“可我确是看上个姑娘。” 老王妃都要被她儿子气笑了:“好,那你现在就去,把那姑娘带来给我看看!否则就别跟我整这些有的没的,麻溜儿地去夏家道歉提亲,择良辰跟夏家千金成婚!” 这还真有点难度……慕云松暗叹:且不说自己愿不愿意将苏柒接来,然据留在东风镇的人发来的密报,说苏柒几日前离家,便再没回来,他正为此事忧心不已。 她曾说过,等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回到了属于他的地方,她便要动身寻苏先生去。 那丫头,怕是真的去寻那死鬼了。 原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慕云松徒增伤感。 然他亲娘全然不顾及他的小情绪,依旧冷笑:“去啊!有本事扯谎就想法子圆回来啊!” 慕云松快被他娘逼得没了耐性,只得闷闷道:“母亲,那女子如今并不在广宁城。” “在哪儿啊?大同卫?”老王妃面露嘲讽,“我派半副王妃仪仗,将你的心上人接来可好?” “我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飘忽不定啊!”老王妃呵呵干笑一声,“还真是个仙女儿哈!” 慕云松自觉尬聊不下去,正欲起身结束这场无谓的对话,却忽闻身后一个高八度的尖细嗓音骤然拔起: “臭!丸!子!!!” ------------ 第88回 我的心上人 “臭!丸!子!!!” 慕云松起到一半的身形堪堪定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然下一秒,但觉身后一阵风刮来,已被只“恶毒”小手一把拧住了耳朵,那魂牵梦绕的声音在耳边恨恨叫到:“欠债不还钱哈?玩儿不辞而别哈?你可出息了是不是?!” 苏柒此时,诚然是悲愤交加,正欲搜肠刮肚地再骂他几句,却不知如何被他抓了手腕一带,瞬间站立不稳,人已不自觉跪在了他身边。 只听他出声道:“母亲,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姑娘!” 母亲?苏柒抬头偷眼望去,果见眼前正立着一位衣着雍容的老妇人,只是这位老妇人脸色青白一阵,不怎么好看。 “你娘?”她低声向丸子问道,见他几不可查地颔首,心想即便再生气,也不好在人家长辈面前失了礼数,遂顺势叩首,甜甜叫到:“伯母好!” 叩完又暗自啧啧:见面就要磕头,丸子家这礼数也太大了吧? 老王妃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先兵后礼的姑娘整得有点懵,理了理头绪,才开口问道:“你就是跟我儿私定终身的女子?” ……什么私定什么终身?这不是戏文里才有的词儿么?苏柒没听明白,疑惑地向身旁的丸子望了一眼,却听他压低嗓门问道:“我留给你的玉佩可带来了?” “在这儿呢。”苏柒伸手往荷包里去摸玉佩,口中还不忘低声埋怨:“你看你这人,不辞而别都如此潦草马虎,把传家宝都落……” 她话未说完,已被慕云松一把抓住手,将她手里的玉佩举至前面,向老王妃郑重道:“母亲,方才儿子所言,句句属实。” 见这来历不明的丫头竟真的掏出了家传的玄鸟通灵玉,老王妃但觉心中一阵发堵,喘了一阵方恨恨道:“好……好!果然是儿大不由娘,随你去吧!老娘再也不管了!” 说罢,再不看慕云松一眼,由丫鬟搀着颤巍巍转身出门去。 “你娘……是不是身体欠安?”看这老妇人浑身发颤的样子,苏柒有些担忧问道,“要不要寻个大夫看看?” “不必。她只是需要静静。”慕云松对自家母上大人强大的心理素质颇有自信,起身拉了苏柒的手,“你,跟我来!” 苏柒被他一路扯着,云里雾里地出了厅门,正碰见立在门口的慕云梅。 慕云梅此时,全然是目瞪口呆一脸懵,不明白自己的小野花,怎么就忽然变成了大哥私定终身的心上人。 “慕公子,那个……”苏柒百忙中想要解释一句,人却被慕云松拉着,身不由己地走远。 苏柒只觉自己走迷宫似的绕了无数个弯,见眼前一座半月形石拱门,上面一块檀木牌匾,书“栖梧院”三个大字。 进门,便见衣着整齐光鲜的丫鬟和仆役一个挨一个地行礼,口中恭敬叫着:“王爷!” 王爷?苏柒往左右身后看了看,哪来的王爷? 心中不禁啧啧:丸子家的人,怎么一个个跟唱戏似的…… 边想着边被拉着进门,行至一间雅致的书房,前面的慕云松忽然停下了脚步,苏柒此时眼睛脑子都不够用,刹不住车地一头撞在他背上。 “哎呦!”她揉了揉脑门,顺势一掌拍在他背上,“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的,牲口都没你这么难使唤!” 他却勾唇一笑:还是那个心直口快的毒舌丫头。 转过身来看她,才发觉自己方才心切走得太快,这丫头被他拉着,一溜小跑地穿过了大半个靖王府,此时胸口起伏喘息连连,白皙的额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两颊爬上一片浅浅的绯红,衬得那双大眼睛愈发的潋滟明亮。 竟然刻意还做个男子装扮……真不知该赞她机智还是骂她傻,哪有这般娇艳欲滴的男人? 他忽然有种遏制不住的冲动,展开双臂想要将她搂在怀里。 熟料他不过抬了抬手,眼前的人儿反应倒快,迅速地向后跳了一大步,“你……想干嘛?”双手不自觉地捂在了自己的芳臀上。 那两巴掌,给她打出心理阴影来了……慕云松哭笑不得,只得改变了方向,双手轻握住她肩膀,语气极尽柔和:“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苏柒一时语塞,明眸一转又理直气壮,“我乐意上哪儿就上哪儿!许你不辞而别,就不许我离家出走了?” 提到丸子的不辞而别,苏柒窝了许多天的火齐齐爆发出来,抬手往他肩膀上又是一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没良心的人?是你动手把我打了,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倒跑得没了踪影!跑便跑了还拐走我的老虎!有你这样的人吗?!” 慕云松苦笑:看来自己的不辞而别,对这丫头的打击,着实的不小,“我也不想不辞而别,实在是……被天鹰盟的仇家追杀,怕连累了你,我……” 他不知要如何解释,才能让苏柒不再怨他,不料人家一通火发过,便不在意他的解释,略听了两句,便推开他在屋子里四处晃荡,拿起他的雕龙笔架摸了摸,啧啧叹道:“丸子,你供职的人家,挺阔绰啊!” 供职?慕云松这才想起,这丫头一直把他当成是大户人家豢养的暗卫杀手,这误会大了。 “这不是我供职的人家,这就是我家。”他对她一字一句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北靖王,慕云松。” “慕云松……名字不错。”苏柒又捏起他的白玉狼毫在手里把玩,却忽然手一僵“啪”地掉在了地上,“你方才说……你是什么?” 什么叫我是什么……慕云松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白玉狼毫苦笑,再度自我介绍:“慕、云、松。” “不对不对,慕云松前面那三个字!” “北靖王。” 慕云松以为自己声儿并不大,眼前的少女却似被爆竹惊了似的,一张樱红小嘴儿张得能吞下个桃子。 “北……靖……王?就是戏文里唱得那个……北北北靖王?”巧舌如簧的她,也有嘴打瓢的时候,“降瓦勒、平回鹘、征鞑靼的那个?” 慕云松点头:“应是。” 苏柒两步凑过来,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可说书先生说,北靖王身高八尺、虎面虬髯、金刚怒目,生得好似寺院门口的哼哈二将!” 慕云松一时语塞:“这个……” “还说你在战场上能呼风唤雨、开山造路,化身成一条十丈长的黑龙?” “说书的……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慕云松简直哭笑不得:我这辈子最讨厌说书的,跟道士一样的讨厌! 苏柒啧啧摇头,显然并不相信,末了明眸一闪,娇嗔地在慕云松肩膀上又是一锤:“臭丸子,扮什么不好,非要学人家扮王爷!” “我……”慕云松一时为难,如何证明我是我,就是那个被臭说书的妖魔化了的北靖王,确是个难题。 故而,当王府管家慕忠适时进门来,躬身喊了声“王爷”,慕云松竟对他瞬间心生感激。 这管家,该涨月钱了。 “嗯。”他刻意负手,端了个王爷的架子,沉声道,“王妃一路赶来,风餐露宿十分辛苦。” 管家慕忠何其通透之人,望向苏柒的眼神都变了变,愈发恭谦道:“老仆明白,这就去安排。” 随即向苏柒拱手道:“老仆给王妃请安,请王妃稍待片刻。”说罢,转身退了出去。 苏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大叔,叫我什么?” 慕云松唇角一勾:“王妃。” 啪!苏柒刚拿在手里的湖州青玉砚再度遭殃,摔了个粉身碎骨。 慕云松不禁额角抽了抽,暗想要一次性让这丫头接受这些事实,否则他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怕是要统统不保。 看苏柒手忙脚乱地要收拾,他赶紧将她拉起来,那厢早有丫鬟上前清扫。 苏柒饶有深意地望了丫鬟一眼,忽然反手抓住慕云松将他拉至内室,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扮王爷,我扮王妃,咱们这是唱哪一出儿?” 看把你给机灵的……慕云松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捋了捋她额角的碎发,“不是唱戏,是真的。我是北靖王慕云松,至于你……” 他一句“可愿做我的王妃”刚要脱口而出,却又在舌头上打了个结儿。 他目光柔柔地望向低眸垂睫,正努力消化这一系列消息的小丫头,心中泛起千般波澜: 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且不说她心里还有个割舍不断的苏先生,如今的她,对于自己这北靖王的身份尚难以接受,更谈不上了解,如此冒然求亲,只怕又吓着了她,她必然不会答应。 但就此任她离去,他又断断不能割舍。天知道离开东风镇的这些日子,她是如何日日在他心间,夜夜入他梦里,让他对自己当初的不辞而别悔得肠子都青了,听说她不知去向又是如何的几欲抓狂。 所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古人诚不欺我。 要想法子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慢慢接受身为北靖王的自己,至于婚姻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想至此,慕云松心中已有了计较,故做个无奈的苦笑道:“至于你,我想求你帮个忙。” ------------ 第89回 你帮我个忙 “你若真是北靖王,还要求我帮忙?”苏柒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是啊,此事还非你不可。”慕云松目光恳切,“方才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呢,觉得我老大不小,日日的逼我成亲,给我寻了许多名门望族的姑娘……” 原来堂堂王爷,也有被逼婚的苦恼。苏柒下意识地深表同情,同情完又忽觉有点酸,“所以呢,你看上了哪家的千金小姐?” 慕云松不禁笑了笑,索性借用他妹妹的话:“这些姑娘,我连见都没见过,不知她们高矮胖瘦,性格是辣椒还是茄子,岂能随随便便就娶进门来?” “就是就是。”苏柒忙不迭地点头,“咱不能被她们占了便宜去!” 你有这等觉悟,就好办了,“所以,我方才正对母亲说,我已有了心仪的女子,并且跟她定了亲事,故而不能娶那些名门千金,可巧你就闯了进来。” “……所以呢?” “所以,我母亲方才已经认定,你就是跟我订了亲的姑娘,是我的未婚之妻。”慕云松故作无奈地一摊手,“你看,事已至此,就是这么巧,我又不愿让母亲伤心,只好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苏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方才那老伯才叫我……王妃?”她忽然反应过来,一双瞪圆的大眼睛里写着“不可思议”四个字:“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确有误会,但也无可奈何。”慕云松丝毫不给她机会把事情捋明白,“谁让你一进门就对我又打又骂又揪耳朵的,除了未婚之妻,谁敢有这番做派?” 看他一张写着“怪我喽”的无辜脸,苏柒心情复杂地咬了咬嘴唇:我竟扯了位王爷的耳朵…… 再倒回去想想,之前在东风镇,她无数次掀王爷被子、捶王爷肩膀,甚至借换药之机对王爷上下其手…… 这要是依大燕律定罪,能砍头了吧?! 苏柒忽觉心底发颤:就自己这暴脾气,若日后一个忍不住再对王爷动了手……岂不是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的小命断送了?! 她深觉,这个“便宜王妃”,听起来光鲜荣耀,实则不是什么好差事。 想通了此关窍的苏柒,从骨子里透着拒绝:“不行不行,我扮不了这劳什子的王妃,还是去找你娘说清楚,坦白承认错误为好!” 慕云松额角黑了黑:北靖王妃哎,多少姑娘求之不得,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劳什子的”? 他正有些犯愁,忠心耿耿的管家慕忠再度救场,带着两排丫鬟鱼贯而入。 “王妃一路辛苦,我已命下人在东厢房备下了桃花浴。”他恭谦笑着一挥手,一排五名手捧漆盘的丫鬟,齐齐上前一步,“之前不知王妃大驾莅临,这些衣裳首饰准备得仓促,若是入不得王妃的眼,还请王妃示下,老仆这就命人去重新准备。” 苏柒瞪圆了双眸,望着漆盘上闪闪亮的金银花钿、珠钗玉铛,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在一件件云彩般轻柔的衣裙上抚过…… 这还叫入不得眼?! 慕忠见王妃不吭声,向王爷示意下,又挥手让另一排端着朱漆食盒的丫鬟向前,“王妃赶路怕是饿了,老仆让膳房备了些点心。王妃且垫一垫,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只管向老仆吩咐,老仆这就吩咐膳房,给王妃做去。” 苏柒好不容易从那些仙女似的衣裙上挪开眼,又瞬间被食盒里的东西吸引。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攒盒,分放着鲜菱角、嫩莲子、透糖大枣、梅子姜等七八样果子,都似刚从寒水井里拿出来,沁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看着便甜滋滋凉茵茵。还有一只精致玲珑的玉碗,碗里盛着乳白色的杨枝甘露,面上还浮着一层冰碎,兀自散着丝丝缕缕的凉烟,让一路走来热得面红耳赤的苏柒,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 她这馋涎欲滴的样子,让慕云松都有些忍俊不禁,故意轻咳一声,向管家慕忠问道:“我倒记不清了,本王正妃的月例钱,是多少?” 慕忠忙答到:“回王爷,王妃娘娘的月例钱是每月五十两银子,这还不算春秋两季的裁衣钱、冬夏两季的冰炭银子,以及逢年过节的额外赏钱。” 苏柒彻底被震惊了。 难怪话本子里总爱写大户人家公子小姐的风流韵事,原来有钱人的幸福,当真超乎想象…… 慕云松满意地点头,吩咐道:“东西放下,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苏柒再度接受管家及众丫鬟的齐齐行礼,羞赧得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 待到屋里重新剩下他们二人,慕云松望着正吃点心吃得欢畅的苏柒,故作遗憾道:“也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你若执意不愿帮我这个忙,我亦不好勉强……” 苏柒骤然被个枣核噎住,边咳边啧啧:你就不再坚持一下? “我便一咬牙一闭眼,随便娶个名门贵女罢了……” 慕云松话音未落,一双满是油腻的小手,已毅然决然地抓上了他的衣袖,“别啊!你堂堂一个王爷,相貌俊朗家财万贯的,岂能被个辣椒茄子轻易占了便宜?” 慕云松按捺住欲笑的冲动,低头瞥她:“你的意思是……” 苏柒索性“咕咚”将那枣核咽了下去,抬起袖子抹抹嘴,一脸正色道:“我呢,闲来无事游历到广宁,刚好也没个落脚之处,索性将错就错帮了你这个忙,暂时假扮个便宜王妃,只是……” 看她眨着狡黠的眼眸欲言又止,慕云松索性替她说完:“管吃管住,衣裳首饰、月钱赏银一样不少。” “耶!”幸福来得太突然,苏柒欢叫着跳起来,一把搂住了慕云松的脖子:“丸子!你真是我的福星!” 傻丫头,还是这般没心没肺,被人算计了都不自知……慕云松唇角挂着温暖笑意,下意识地便想要去搂她纤纤一握的素腰。 不料,怀里正喵喵撒娇的小猫儿却忽然弹开,手扯着衣角一脸惶恐:“那个……王爷……不好意思我又忘了……” 她这声疏离的“王爷”,令慕云松眉头微蹙,刚要开口,眼前的人儿却怯怯地问道:“似我刚才那般……呃,冒犯你,会不会被打板子?” 慕云松忍不住笑了:“不会,只要你别再揪我耳朵就好。” 苏柒平生第一次泡了满是花瓣的浴缸,第一次穿起轻薄如云朵的衣裙,第一次吃了用昂贵瓷器盛着的饭菜,第一次躺在一张铺着柔软蚕丝锦被的大床上,望着窗外的满天星斗,幸福地想着心事。 莫名其妙地来到广宁,莫名其妙地寻到丸子,又莫名其妙地当了便宜王妃……苏柒不禁感慨人生:若非当初在山崖下费钱费力地救了他,也不会有今天的奇妙际遇,果然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想想与自己朝夕相处两月有余的丸子,竟摇身一变成了大燕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靖王,苏柒到现在还难以消化这个事实。 之前就觉得他出手不凡,周身自带一股强大气场,应不是等闲之辈,却没想到,他竟是位王爷…… “你那便宜相公,竟然是位王爷!” 苏柒骤然见那熟悉的庞然鬼影,正一脸新鲜地在她的新房间里飘来荡去,“黄四娘?!你怎么也到广宁来了?” 黄四娘一副被提起伤心事的落寞:“我爹那大猪蹄子,又纳了新的小妾进门,如今住我的屋子躺我的床,戴我的首饰搽我的香粉,还睡我的爹……你说,我在东风镇还能安心待得下去?” 苏柒深表同情:“有钱人家的男人,就是花心靠不住。” 黄四娘却眉毛一挑:“若论有钱,你这位北靖王爷可比我家有钱多了,只怕三妻四妾也实属正常。” 苏柒心底蓦然一紧:“不能够吧!他若有三妻四妾,他娘还逼个什么婚?” 如今想来,若说她是被钱财迷住了双眼,见财起意才留下来,那并不完全。 她只是打从内心深处,莫名地不愿看到丸子娶个辣椒茄子,连想一想都觉得别扭。 黄四娘不置可否地“嘿嘿”干笑了两声,换了话题:“可别怪姐们儿没提醒你,这偌大的北靖王府,不干净!” “那么多丫鬟下人打扫,还能不干净?”苏柒忽然心念意转,“你是说……” 然不等她问清楚,门口忽然传来叩门之声。 苏柒只得示意黄四娘躲起来,自己起身去开门。 只见一个上等丫鬟打扮的女子,手里提着风灯,向她恭声禀报,说王妃要见她。 王妃?我不就是那便宜王妃?苏柒思忖片刻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慕……慕云松的娘要见我?” 那丫鬟愣了愣,阖府上下也没人敢这般称呼老王妃,却也柔声道:“正是。” 慕云松的娘,那不就是我名义上的准婆婆?苏柒骤然有些紧张,却也不敢违拗,关门随那丫鬟而去。 路上,那丫鬟主动向她自我介绍,说是老王妃身边的侍女,名叫月珑。 “我看月珑姐姐生得面善,倒似我的一位故人。”苏柒口中说着,心里用力想了想,愣是没想起来她究竟像的是哪个故人。 月珑却只是得体笑道:“苏姑娘心善,看人自然面善了。” 苏柒不禁暗自啧啧:不愧为大户人家,连个丫鬟都这样会说话……又忍不住问道:“姐姐可知,王妃唤我何事?” 月珑笑着摇摇头,将苏柒引至一间花厅门口:“王妃就在里面,姑娘进去吧。” ------------ 第90回 媳妇见婆婆 苏柒的一双脚,在门口打怯地踌躇不前。 话本子里常说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更何况,自己这便宜婆婆,还是位如假包换的王妃。 苏柒心里由衷的没底,一双大眼睛求助般望着丫鬟月珑。 月珑表示爱莫能助,却也好意提点:“王妃是面严心软之人,姑娘不必害怕,但凡王妃问话,据实回答便是。” “哦。”苏柒自觉没有救命稻草可抓,只得默默给自己打气:连丑媳妇都不惧见公婆,何况姑娘我生得并不丑啊。 再说了,她是王妃,如今姑娘我,不也是个便宜王妃? 怕她作甚?!实在招架不来,大不了一走了之! 想通了其中关窍的苏柒,心中反而淡定了几分,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但见偌大的花厅,被悬在屋顶的许多灯烛照得通明,正中央的黄花梨木扶手椅上,正坐着两位中年妇人。 其中一位是苏柒见过的,慕云松的娘,而另一位身着藏蓝色对襟,颈上戴着白玉佛珠的,她不曾见过。 苏柒向前走了几步,想到上座的两位理应都是慕云松家的长辈,咱是懂礼貌的好姑娘。 “苏柒拜见王妃娘娘!”她双膝“咚”地跪下,双手合十冲着老王妃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她这拜佛似的大礼,将老王妃拜得半边脸直抽抽。 果然是乡野丫头,不懂礼数。 今日被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野丫头气得半死,扬言说对他家老大的事再也不管了,事后想想,还真不能撒手由着他胡来。 以他家老大的身份地位,放眼整个大燕朝内外,多少姑娘觊觎,他都不曾看过一眼,如今却被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迷得五迷三道,魂儿都勾了去,不知这小丫头片子私底下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若她只是贪慕荣华富贵也便罢了,若是有其它的企图……老王妃在王府待了大半辈子,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忽觉此事,恐怕大有文章。 想至此,老王妃再也坐不住了,决定连夜召见这来历不明的丫头,将她好好审问一番。 谨慎起见,她还拉上了寡居在王府,自己的小姑子慕夫人。 此刻,她见这丫头一通大礼叩拜完,故意悠悠然地端起茶盏饮茶,不去理会依然跪在地上的小女子。 熟料人家并不等她吩咐,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 典型的目无尊长……老王妃的脸,愈发抽得厉害。 却也只能虚咳了咳,音调冷冷地问道:“你叫苏柒?” “是。” “何方人士?” 何方人士?苏柒垂眸想了想,实话实说:“小时候一直住在山里,大约一年前搬到了东风镇。” 这……老王妃与慕夫人对望一眼:这丫头,连自己究竟是哪儿人都不清楚? “你今年几岁?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今年十六,家里么……”苏柒暗想,自己这个冥婚媒婆的职业,还是不提为好,“做些风水阴阳生意。” 她此话一出,慕夫人先倒抽一口冷气,在老王妃耳边低声道:“嫂嫂,这风水阴阳生意,不就是……死人的营生?” 可不……老王妃看向苏柒的眼神愈发厌弃,“你父母就没点儿别的手艺?”若老大真娶了她,堂堂北靖王爷的岳丈是个阴阳先生!说出去岂不被整个大燕朝皇室笑掉了大牙? 苏柒摇头:“我自幼无父无母。” 难怪这般缺德少教的……老王妃不禁啧啧,转而问起个重要的问题:“你与我儿伯寒,是如何相识的?” 苏柒眨了眨眼:“伯寒是谁?” 老王妃一时气结语塞,一旁的慕夫人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北靖王慕云松,字伯寒。你与他定下终身,竟不知他的字?” 苏柒无谓地撇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但我知道他叫丸子,还叫过大球道长,你们知道么? “罢了罢了!”老王妃觉得,再与这丫头较真下去,能把自己的心脏病勾起来,“你且说说,是如何与我儿认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苏柒难得有个说故事的机会,双手一拍拿个说书的范儿:夜黑风高的乱坟岗,新丧求偶的女鬼,从天而降的美男,莫名消失的镇魂鼎…… 但她瞥见老王妃眉宇间明明白白写着的“不耐烦”三个字,明智地决定长话短说:“他重伤坠下山崖,是我救了他的命。后来,他又在我家将养了一段时日。” 原来如此,老王妃颔首表示了然:当初听说儿子在战场上中箭,在秘密返回广宁的路上又遭刺客,重伤坠下山崖,本以为从此母子俩阴阳两隔,不知流了多少泪水。不料儿子大难不死,如今看来,倒多亏了这小丫头。 一番唏嘘之后,老王妃对苏柒终有了一丝好感,想想也没什么再好问的,便放她回去休息。 待苏柒出门去,慕夫人向老王妃问道:“嫂嫂觉得,这媳妇儿如何?” “媳妇儿?”老王妃冷笑一声,“她可不配当我的媳妇儿!” 听她如此说,慕夫人心中反而略安,面上却愁道:“可伯寒他,偏偏看上了这丫头,以他的脾气,只怕旁人也劝不动,可如何是好?” 老王妃叹了口气,“若是旁的野花稗草,我便做主打发出去了。但这丫头虽性子粗俗,对我儿确有救命之恩,我慕家向来恩怨分明,倒不好轻易打发了她。” 见她有些犯难,慕夫人想了想,向老王妃宽慰道:“嫂嫂不必过于烦心。依我看,伯寒也不过是感念这苏柒的救命之恩,倒未必有几分真情厚爱。加上日间夏家催婚在即,他不愿娶那夏家女,这才故意说与这苏柒有婚约。” “确有这可能。”老王妃不禁点头,“伯寒那又冷又倔的性子,于男女之事上又何时开过窍?便是当年梦珺在时,他也……”她顿了顿,叹了口气,“若梦珺还在,我这当娘的,能少了多少麻烦!” 慕夫人笑劝道:“嫂嫂爱子心切,伯寒又岂能不理解?不过,嫂嫂打算将这苏柒,如何处置?” 老王妃思忖一阵,“既然我儿对她有几分好感,便且留她在府中住着,日后大不了给我儿收房,做个姨娘罢了。” 慕夫人闻言轻蹙了蹙眉,口中却道:“能做个姨娘,已是那丫头天大的福分了。” 苏柒深以为,能从自己“便宜婆婆”那里全身而退,已是天大的福分。 从花厅出来,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 将方才与便宜婆婆的见面过程简单回顾了一番,她自觉是个诚实、利落且有礼貌的姑娘,想来“丑媳妇见公婆”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 想至此,她心情一片大好,哼着小调回自己那奢华的卧房去。 不料走了没多远,又停了下来。 来时是被慕云松牵着一溜小跑,压根没顾上留意这王府里的格局方位,如今一个人在夜里走,才发觉丸子家这宅子竟他母亲的如此之大,全然找不到方向。 这就尴尬了……苏柒暗叹:北靖王妃在北靖王府里迷了路,传出去多么的不光彩…… 她又胡乱朝着一个方向,闷头走了一阵,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这样瞎走不行……她困乏地打个呵欠,坐在路边一只石凳上,决定放弃那点小傲娇,寻个人问问路。 正想着,却忽见不远处花树丛中,一个白衣身影一闪而没。 “哎!”好容易看见个人,苏柒赶紧起身追过去。 不料那影子速度极快,且忽悠不定,苏柒追了一阵,愣是追不上。 这人也太麻利了!苏柒呼哧带喘地心想:哪像是用走的,倒像是用飘的! 飘……她忽然心头一凛,想起黄四娘告诉她的话:这北靖王府,不干净! 莫非,方才看见那个,是鬼? 苏柒正思忖着,却忽见那白衣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一片莲花池中。 果然是鬼!苏柒下意识地闪身跟了上去。 那女鬼白色衣裙翩跹,从莲花池上飘然而过,向池边一座不大的院子飘去。 苏柒一路默默跟着,见那女鬼进了院子,又闪身飘进了一间卧房。 苏柒猫腰来到房门外,将身子贴在墙壁上,透过一闪虚掩的窗,见屋内雕花木床上,正睡着一位中年妇人。 借着床边一盏小小灯烛,苏柒见那妇人面色惨白憔悴,发丝凌乱,睡梦中还蹙着绣眉,显得十分惶惶不安。 而更令苏柒不安的时,那女鬼此刻正立在妇人床前,伸出一双尖利的鬼爪,向妇人脖颈间抓去! 苏柒大惊,不及细想便捏诀念咒,口中暗暗喝声“疾!”一团金光从指间亮起,向那女鬼后心打去。 女鬼指间刚要碰触到妇人皮肤,便被金光打中,触电般浑身剧烈一颤,幽幽转过头来。 方才,苏柒一直跟在这女鬼身后,依稀见她粉衣白裙,青丝长发上簪一朵白玉莲花,倒是个清秀女子模样。然此时她转过头来,却令窗外的苏柒着实倒抽一口冷气。 但见这女鬼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殷红的血迹淋漓一片,显然是被利器贯胸而亡。一张无血色的脸上,惨白无瞳的双目下,赫然淌着两行血泪,看起来十分骇人。 又是个怨灵?!苏柒心中顿生担忧。 不过,这怨灵身上遂凝聚着怨气,却不似月璇玑那般凄厉,道行不算深的样子。苏柒自恃有玄鸟玉佩护体,索性推门而入,指着那怨灵正色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害人?!” ------------ 第91回 女鬼白莲花 那怨灵张口,声音如鬼哭般凄厉:“报仇……我要报仇……” 说着,竟又向床上的夫人扑去。苏柒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张开双臂挡在那妇人床前:“妖孽!不得滥伤无辜!” 怨灵方要碰到苏柒,便见她腰间青光一闪,那怨灵便惨叫一声,被弹出丈余远。 当适时,床上沉睡的妇人,仿佛有感应一般,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满脸的恐惧,口中凄凄哀求:“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不知何故,她的喃喃告饶在那怨灵听来,却愈发地悲愤,眼角的血泪如注涌出:“我说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二人中间,怕是有什么恩怨?苏柒心想,眼见那怨灵再度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她又怕玄鸟玉佩不由分说便收了怨灵,百忙中只得又一道咒打出,将怨灵拦截在半途,严厉警告道:“你再敢过来,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怨灵亦知她身上宝物的厉害,不用她警告第二遍,就悻悻地转身飘走,消失在门外。 苏柒长吁一口气,转身去看床上的妇人,见她眼睫微颤,依旧是一副栖栖遑遑的样子,伸手去探她灵台,却发觉她灵台晦暗、魂魄不稳,显然已被邪祟之物纠缠许久。 如此下去,这妇人只怕性命堪忧……苏柒心中暗想,于是伸手推了推,想要将妇人从睡梦中唤醒。 然而,任她千呼万唤,妇人依旧双眸紧闭,就是醒不过来。 这就遭了……苏柒摇头啧啧,努力回想了一下苏先生曾教过她的“召魂咒”,起手捏了个诀,将二指点在妇人胸口处。 熟料她的咒语刚起了个头儿,便被身后一个高八度的声音打断:“你干什么?!” 苏柒学这咒语时本就马马虎虎,方才好容易想了起来,被骤然打断便再也接不起来,恼火地回头喝回去:“你干什么?!” 只见身后一个红衣少女,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个头儿,脸上亦是差不多的忿忿然神情,又娇喝回来:“你要对她做什么?!” “念咒啊!”苏柒一脸坦然,若是连召魂咒都唤不醒她,只怕这妇人便是凶多吉少。 眼前的红衣少女闻言柳眉倒竖:“你要害人?!” 我明明在救人嘛……苏柒心里嘀咕,然红衣少女不由她分说,已是一个箭步欺身上前,一掌向她胸口袭来! 苏柒此时倒是眼疾手快,右脚踏出侧身一避,“嘿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你要害我姨娘,我饶不得你!”红衣少女又是侧身一拳袭来。 这红衣少女武功不是十分高强,但是在苏柒这三脚猫面前依旧算是厉害,苏柒自恃不是对手,只得施展脚底抹油的本事,闪身夺门而出。 熟料红衣少女不依不饶,又一路追了出来,二人在花园里你跑我追地转了几圈,皆累得气喘吁吁。 “你再这么跟我耗下去,你姨娘怕是要没命了!”苏柒看她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我姨娘若是没命,也是你这小蟊贼害的!” “小蟊贼?!”苏柒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你才小蟊贼!你们全家都小蟊贼!”索性报出自己名号来吓她,“我可是堂堂北靖王妃!” “哈!”红衣少女仰天笑了一声,“你是北靖王妃?我还皇后娘娘呢!害我姨娘在先,侮辱我王妃母亲在后,我今日定要捉了你这小贼大刑伺候!” “王妃母亲?”苏柒一边躲着少女雨点般袭来的拳脚,一边嘴上不饶人,“我可没你这般缺德少教的闺女!” 二女正追打地不可开交,却听不远处一个焦急的声音:“二位小姐快住手!别打了!” 苏柒听这声音有些耳熟,百忙中望去,见丫鬟月珑提着风灯急匆匆赶来,心道终于有救星来了,赶紧跑到月珑身后:“月珑姐姐,你跟她说!” “小姐莫要误会。”月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位苏小姐,确是北靖王爷私定……那个,许下婚约的未婚之妻啊!” 苏柒挺直了腰板,得意望着红衣少女:听到没,本姑娘就是如假包换的北靖王妃! 熟料红衣少女听罢,一双美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来你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那就更该打了!” 说罢欺身上前,一把拽开了月珑,继续向苏柒身上招呼。苏柒心中暗暗叫苦,只得转身向院外跑去。 堂堂北靖王妃,在自己的王府里被人追得如同丧家之犬,还没人管……苏柒边跑边愤愤然:明天就去跟丸子说,这破差事,姑奶奶不干了! 只是,如今被这不讲理的丫头不依不饶地追着,只怕活不到明天……苏柒正苦恼着,忽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圆润身影,正飘在人家墙角,扒着窗偷窥得不亦乐乎。 苏柒惊喜:总算有战友了,赶忙低声叫道:“四娘!快来帮我!” “忙着呢忙着呢,正要上演高潮……哎你这小丫鬟,怎么一言不合就掴人脸呢……没戏了没戏了……苏柒你说什么?” 苏柒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真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癖好特别的鬼队友啊! “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在院子里乱转什么,吃饱了撑的?”黄四娘一脸疑惑地问苏柒。 “是有个吃饱了撑的臭丫头,阴魂不散地追着我打!”苏柒无奈地指指不远处正四处寻她的红衣少女。 “是不是啊?!”好闺蜜黄四娘立刻撸袖子上线,“敢欺负我姐们儿,还长这么好看,看老娘收拾你!” 看见苏柒正欲冲过来的红衣少女,忽觉眼前一阵阴风扑来,吹得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伸手向自己胸前摸了摸。 她分明觉得,方才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穿了过去……这感觉,着实的可怖。 “感觉到了?”苏柒从树丛后站起身来,故做个阴惨惨的笑容,“你身后,有个女鬼。” 红衣少女的娇躯几不可查地颤了颤:“你胡说!” “我胡说?”苏柒笑着反问,目视飘在红衣少女身后的黄四娘,她会意地撅起嘴,在少女后颈“温柔地”吹了口气。 红衣少女只觉后颈森森一凉,下意识地转头:“谁?!”却只见空寂寂一片夜色。 “这偌大的王府,可不干净。”苏柒诡异一笑,故作幽幽道,“入夜便常有鬼魅邪祟在府中来去,专找你这样吃饱了撑的乱逛当的丫头!” “你……你胡说!”红衣少女有点结巴,想了想又反应过来,“吓唬谁呢?你又看不到鬼魅邪祟……” “谁说我看不到?”苏柒觉得好笑,“你身后的女鬼,生得……”她看一眼正冲她挤眉弄眼的黄四娘,“貌美如花,一点儿也不吓人,你要不要跟她打个招呼?” 红衣少女下意识地向身旁瞟了一眼:“哪里有……” 见她一双腿都抖得筛糠似的,还死鸭子嘴硬,苏柒索性上前两步,眯眼问道:“听说过……鬼遮眼吗?” 红衣少女尚未反应过来,便觉眼前骤然一片黑,明明在眼前的女子,忽然就看不见了。 苏柒岂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抬手往少女脑门儿上就是一个暴栗:“让你再追我?让你再跟我动手?打不死你个熊孩子!” 红衣少女本就吓坏了,此刻更是被苏柒打得哇哇大叫,高喊“救命”。 苏柒怕她将守夜的侍卫喊了来,示意黄四娘松开她。重见天日的红衣少女,哪还有方才的半点傲娇,两腿一蹬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柒在她身后满意地拍了拍手:“果然是打虎亲兄弟!姐们儿,谢了!” “客气什么。”黄四娘故作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又饶有深意地问道:“不过,这丫头是谁?这般追着打你……你抢她的心上人了?” 她这么一说,苏柒才想起来:方才,月珑明明已将她的身份告诉了这红衣少女,她却一副炸了毛儿的样子,追打得愈发起劲。 这丫头,该不会是丸子的…… 苏柒兀自打了个寒颤:“不能吧……” “我早说,有钱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黄四娘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架势,“更何况,你那便宜相公还是位王爷。” 苏柒心中一酸,继而噌噌地火起:臭丸子,明日一定找他算账! 苏柒生平第一次睡在雕花锦被的大床上,睡得却着实不踏实。 那头戴莲花的怨灵、昏迷不醒的妇人,以及不知与慕云松是何关系的红衣女子,皆如梦魇般盘踞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故而,第二天大早,她便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一脸不悦地寻慕云松去。 一路摸索着来到慕云松书房,却被门口的侍卫客气拦住,说王爷正在与副将议事。 议事……苏柒自觉从未见过丸子如此这般有正事儿的样子,十分的好奇,不禁垫了脚尖伸长脖子,想要往里张望一眼。 然瞥见一旁侍卫丫鬟忍笑的表情,又自觉这偷窥相与自己王妃的身份着实不符,只得尴尬咳了咳,故作淡定地从门口走开,一路绕到窗下去。 ------------ 第92回 干戈化玉帛 透过半开的窗棂,苏柒见慕云松一袭玄色翔云锦纹直裰,头上白玉冠束发,坐在偌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一脸郑重地与人说些什么。 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丸子这一身装扮起来,竟如此好看…… 苏柒暗自啧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正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随风飘来:“百十棍下去,想必他神志已不清,把粗盐溶在热水里,浇泼他伤处,使其头脑清醒,再用刺藤条鞭打……重要的是诛其心志,不能一蹴而就,便一点点地磨……” 苏柒听得心头凛凛:这是什么样的酷刑?光听着就能让人感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禁向说话的人望去,却见他面色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 苏柒愣了愣,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之前令她辗转反侧了半宿,迫不及待想要跟他说的那些事,此刻忽然一句也不愿说出口。 她只觉,眼前的北靖王慕云松,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丸子。 她心情愈发落寞,一语不发地离开了慕云松的书房,刚走出栖梧院没几步,却被个熟悉的红衣身影拦住了去路。 “烦劳让开。”苏柒连眼皮都懒得抬,“我没心情跟你打架。” “我……我不是来寻你打架的。”红衣少女声调都低了不少,显然也觉得昨夜的事不甚光彩,“你……真是北靖王的未婚妻?” “不然呢?”苏柒默默叹了口气:这个王妃,姑娘我不过当了一天,已然有点不想当了,不过,“你又是谁?” 红衣少女脊背挺直了些:“我是北靖王的妹妹!” “妹妹?”苏柒忽然抬头,眯眼打量了她一番,“哪种妹妹?”情哥哥情妹妹那种? 红衣少女被她这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火大:“他叫慕云松,我叫慕云萱,你说是哪种妹妹?!” 听名字倒像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苏柒点点头:“北靖王的妹妹,烦劳让开!”说着,绕树桩子似的从她身边绕开,继续低头向前走。 慕云萱自幼横行北靖王府,阖府上下都要让她三分,哪里受过这种冷遇,心里愈发的火大,眼前却又不敢得罪了她,只得在她身后喊道:“你先别走啊!我找你有正事的!” “抱歉,我不想跟大半夜追着我满院子打的人谈正事。” 慕云萱被她呛得无语,跺脚转身走人,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追上苏柒问道:“那你要怎样嘛?” “道歉啊!”苏柒毫不避讳地翻个白眼,“亏你还是王府的千金,也算是大家闺秀,连做了错事要道歉的道理都没人教你?” 这道理,似乎还真没人教过我……慕云萱心想:阖府上下,谁敢让本小姐道歉,那还真是活腻味了。 然此时她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一咬牙一跺脚,学着在军营里看到的,武将告罪的做派,单腿跪地抱拳道:“昨夜之事,是我错了!请……”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准嫂嫂饶恕则个!” 这还差不多……苏柒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反正昨晚的事儿我也不吃亏,就勉强原谅你了。” 慕云萱这才回过味儿来:昨晚虽然是自己先动得手,但这姓苏的丫头滑溜得像条鲫鱼似的,她根本连她衣服边儿都没挨着。相反,被鬼吓唬的是她慕大小姐,被她暴栗弹脑门儿的也是她慕大小姐……“吃亏的明明是我,我为什么要道歉?” 苏柒把手一摆,示意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这位傲娇的便宜小姑子戏弄了一番,她心情好了许多,“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慕云萱这才想起正事儿来,凑近苏柒身边低声问道:“你……真能看见鬼魅邪祟?” 苏柒望天“呵呵”一声:“昨夜那位女鬼,你还想再见见?” 想起昨夜的诡异经历,慕云萱不禁打了个寒颤,“别别!我的意思是,若你真能看见,有件事,也许只有你能帮我。” “何事?” 慕云萱垂下头去,有些颓然:“我姨娘……” “兰心苑里躺着那位,是你姨?”苏柒边随慕云萱一路走着,边好奇问道。 “不是我姨,是姨娘!”慕云萱无语,只得耐着性子给苏柒讲解她家复杂的人物关系:“我父王生前,有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和一个妾室。正妃便是我王妃母亲,生了我大哥云松、二哥云柏和五哥云梅三个儿子;田侧妃很早就病故了,只留下四哥云樟; 至于我三哥云枫、六哥云桐和我,皆是惠姨娘所生。”慕云萱无奈地叹口气,“但我母亲在王府位份不高,故而虽是我生母,我却只能唤她做惠姨娘。” 苏柒听得一通云里雾里,用力将慕家的人物关系理了理也没能理清,只记住了老北靖王爷有好多老婆,慕云松有好多兄弟。 二人说着,已来到昨夜到过的兰心苑,慕云萱推门进了卧房,见惠姨娘依旧面色发青地昏睡不醒,一旁两个丫鬟正端着水盆,给她擦拭手脸。 慕云萱一张傲娇的俏脸上,浮现出忧思神色,在惠姨娘床边坐下,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细细擦拭着她生母的手掌和手臂。 “这才几日,姨娘竟瘦成了这样……”慕云萱抬起惠姨娘的一只手,手腕上一只翡翠玉镯显得格外空落,看得她徒增伤感,替她取下来压在了枕下。 一旁伺候的丫鬟亦是忧心忡忡:“夫人这般不吃不喝、水米不进,只怕……”她尚未说完,被慕云萱狠狠瞪了一眼,赶紧闭了嘴。 一旁看着的苏柒不禁开口问道:“惠姨娘这般昏迷,有多久了?” “差不多十日了。”丫鬟答道,“昏迷前有一阵子神志也不太清楚,总是疑神疑鬼,说有人要害她。” 苏柒叹了口气:她还当真不是“疑神疑鬼”。 “我姨娘一向身体康健,甚少生病,此番却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看了多少名医,灌了多少药汤都不见起色。”慕云萱神色黯然,“我眼看她日渐衰弱下去,前几日还偶尔醒来,跟我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这两日便是日日夜夜地睡着,再也唤不醒……” 那是自然,苏柒暗想:被怨灵缠上,体内精气被渐渐吸食殆尽,自然是醒不过来。 说起来,惠姨娘碰上的怨灵还算温柔的,若是月璇玑那样的,只怕早已附体在她身上,满府的杀人了。 “我无意间听府里的老嬷嬷说,我姨娘这样子,怕是犯了邪祟。可我王妃母亲对魑魅魍魉之事素来不信,我好求歹求,她才许让管家请了个法师来捉鬼,但一通折腾下来,我姨娘依旧不见一点起色。” 苏柒撇撇嘴:法师么,十有八九是骗子,剩下的一两个还没几分道行……话说,你家有个武当派的大球真人,你可知道?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见眼前傲娇的慕家小姐,握着惠姨娘的手,凄凄然地流下泪来,“我不知道,若我姨娘真的没了……我……” 苏柒看得一阵揪心,索性实话实说:“你猜得没错,你姨娘,确是被怨灵缠上了。” 她此言一出,慕云萱蓦地抬头,瞪圆了一双泪眼:“真的?” “我昨夜迷路至兰心苑附近,正看见那怨灵飘到你姨娘房里,我好容易施法将她吓走了,正要念召魂咒唤醒你姨娘,就被个没礼貌的丫头给大喝一声打断了。” 慕云萱脸颊一红:“原是我错怪了你。”起身拉住苏柒的手,一脸哀求,“那你可有法子救我姨娘?” 苏柒心想:最简单的法子,就是诱那怨灵出手攻击自己,然后激起玄鸟通灵玉的保护反应,将那怨灵收了炼化,一了百了,只是…… 苏柒总觉得,靖王府的这个怨灵与月璇玑不同,似乎并不以为祸人间为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惠姨娘死,为自己报仇。 这大户人家、深庭后院么,总有许多尔虞我诈的是是非非,苏柒在话本上看多了宅斗争宠之类的故事,深知这惠姨娘与怨灵的孰是孰非,不能轻易下定论,于是明眸一轮,屏退了丫鬟,向慕云萱要了纸笔,将那怨灵的大致样貌轮廓画了出来。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粉衫白裙,头上簪一朵白玉莲花,胸前一片血,大概是被一剑捅在胸口而死。”苏柒画完将毛笔一丢,抬头问道,“你认识她么?” 想到纸上画的正是纠缠自己姨娘的怨灵,慕云萱看画的神情都有些怯怯的,认真端详了一阵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怨灵既然与惠姨娘有纠葛,兰心苑里就该有人认得她是何人。苏柒想了想,让慕云萱将伺候惠姨娘的丫鬟仆役嬷嬷召集在一块儿,拿了画给他们辨认。 须臾,便有个年纪大些的嬷嬷惊声道:“这……这不是莲香么?” 她这么一说,另两个嬷嬷也点头:“对对,就是莲香!莲香生前,就爱在发髻上戴朵白莲花!” 苏柒与慕云萱对视一眼,问道:“莲香是谁?” ------------ 第93回 王府昔年事 “曾经是王妃娘娘的丫鬟,后来被打发到兰心苑来,做惠夫人的丫鬟,再后来……”老嬷嬷努力想了想,“突然就不见她了,私下里听说是没了!” 苏柒暗自啧啧:果然如话本子里所说,大户人家的丫鬟最没有人权,生死不由己,“怎么没的?”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只是记得,后来曾见个丫鬟在惠夫人面前无意间提起莲香,惠夫人着实生气的样子,还罚那丫鬟跪了两个时辰。后来,就再没人敢提莲香了。” 看来,这个莲香,确是不招惠姨娘待见。但她又为何蹊跷死去,死后还阴魂不散成为怨灵? 难道她的死,与惠姨娘有关? 眼见在兰心苑已问不出更多有用的讯息,苏柒只得劝慰慕云萱,说她姨娘一时半会儿性命无碍,她定会想法子解决那怨灵莲香。 慕云萱情绪不高,表示要再陪她姨娘一阵,苏柒便自己出了兰心苑。 关于莲香与惠姨娘之事,还要找个知情人问问清楚才好。苏柒边走边想,只是,这偌大的王府,她认识的人就没几个,要去问谁呢? 问慕云松?苏柒刚升起这个念头,便被自己摁了下去。 不知为何,自从早上在他书房外,听了他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出那番骇人的酷刑,苏柒便对他有些怯怯的,发自肺腑地不想与他说话。 如今的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靖王,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一念可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不再是东风镇上,那个每日打猎劈柴,偶尔扮扮道士给她挣银子的苏丸子了。 在苏柒心里,他与她之间,蓦然隔起了一座高山,他站在山顶俯瞰众生,而山脚下的她,仰酸了脖子,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苏柒突然便有些伤感,颓然地在庭院里一处石井栏上坐下,托着腮愣神,考虑这令她压力山大的北靖王妃,究竟还要不要扮下去。 正出神间,却忽觉脚边一阵扎痒,低头望去…… “烧麦!”苏柒惊喜不已,伸手要将她的老虎儿子抱起来举高高,却发觉这小家伙几日不见已长胖了一圈,她竟抱不动它了! “你跟着你爹,伙食挺好啊!”她握着虎崽子的两只前爪,又笑又气地教训它,“没良心的小东西!一点儿年纪就知道嫌贫爱富哈?” 烧麦发出讨好的“咪呜”一声,伸出舌头去舔她的脸,将她舔得“咯咯”笑个不停,“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了!” “这是你的老虎?” 苏柒听到个熟悉声音传来,抬头见慕云梅正立在不远处看着她,赶紧放下老虎爪子,有些讪讪地起身:“慕公子……” 昨日,本是人家慕公子好心将她带来,她却在一眼看见慕云松之后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上了手,再后来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剧情急转之后,她……就成功地将慕公子忘在了脑后。 “可不敢这么叫,折煞我了!”慕云梅脸上的表情,颇有些不自然,“如今,我应尊你一声王妃,还是唤你一声……大嫂?” 他说得语气古怪,她听得心里别扭,徒然勾起了正伤感之事,不禁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慕公子莫要嘲笑了,你看我浑身上下,哪一点儿像王妃?” 她此言一出,倒让慕云梅愣了愣:听这语气,人家苏姑娘,并不是很愿意嫁给大哥呀…… 他纠结了一日一夜的内心,迅速死灰复燃起一点小火苗,迅速在她身旁坐下:“那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柒想到慕云梅是慕云松的亲弟弟,自然算不得外人,索性将她与慕云松的相见相识,在东风镇的经历,以及慕云松的不辞而别简要叙述了一番。 “所以,我昨日骤然看见他,自然又惊又气,想都没想就动了手,不料那时他正跟他娘纠扯夏家的婚事,我就这么不巧,被拉来当了垫背的。”苏柒懊恼地敲敲自己脑袋,“我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原来如此。”慕云梅在心里将苏柒的讲述大致理了理:她救了大哥的命,大哥自然要报恩,于是打着未婚妻的名义将她留在王府,还顺便推掉了夏家的婚事……倒是一箭双雕。 至于二人感情……他望一眼满脸写着“丧”的苏柒:苏姑娘似乎,并不那么愿意当王妃,至于自家大哥么,比苏姑娘大了整整十岁,大叔一样的存在,代沟在那里摆着,又岂会对个小姑娘动真情? 想至此,慕云梅心情立时阴霾转晴,反过头来安慰苏柒道:“王妃不王妃的,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你便安心在王府住着,我说过要带你吃遍广宁城,必不会食言!” 提到吃的,苏柒才来了几分兴致:是啊,偌大广宁城,姑娘我都还没去吃过,岂能半途而废? 慕云梅见苏柒脸色好了几分,便又跟她闲聊一阵,顺口问她在王府可有什么难处,需要他帮忙的。 苏柒自然想起惠姨娘之事,于是问道:“你可知道,府上曾有个丫鬟,叫莲香的?” 她本是随口一问,料想偌大的王府,丫鬟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堂堂慕五爷又如何会对个丫鬟留心。 熟料慕云梅听到“莲香”这名字,竟是脸色一变,抬眼四下望了望,方低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莲香的?” 他讳莫如深的样子,令苏柒愈发好奇:这莲香在王府还是个重要人物?想了想道:“方才跟慕云萱去探望惠姨娘,听她身边伺候的丫鬟说,惠姨娘前两日总在睡梦中念叨莲香的名字,还害怕地说‘别杀我’。慕云萱觉得古怪,但兰心苑的人又说不清莲香的事。” 慕云梅思忖一阵,看看四下无人,方凑近苏柒耳边,压低了嗓门:“萱儿年纪小,这等事自然不会让她知道。这莲香之事,算是慕家的一桩辛密。” “哦?”苏柒立时来了兴趣。 “莲香本是我母亲身边的侍候丫头,来时不过十四五岁,却生得娇艳水灵,又是个伶俐有眼色的性子,深得我母亲喜爱。 在我母亲身边伺候了一年有余,某天晚上,我父王与同僚喝了酒,独自宿在衙署的东暖阁,我母亲担心他夜里受凉,打发莲香给我父王送狐皮麾去,不料……这丫头趁机爬了我父王的床。” 讲自己老爹的八卦,令慕云梅着实有些尴尬,苏柒却一双明眸炯炯,“然后呢?” “据莲香自己说,我父王事后是承诺给她个名分的,她便满怀期待地等着被抬成姨娘。孰料世事无常,其后不久,我父王便……遇刺身亡。” “啊?!”苏柒不禁发出一声惊叹,随即补上一句,“你节哀。” “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我父王殁了,给莲香的承诺自然也无法兑现。我母亲本就对她耿耿于怀,此时更是不喜,便随手将她打发到惠姨娘那里去了。 后来曾听说,惠姨娘也不甚待见她,不过安排她做些粗使的活儿。这丫头有心攀高枝却时运不济,原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熟料四年前,她又惹出件大事。” 这个莲香,惹是生非的能力很强啊……苏柒不禁感慨:“什么大事?” “那时,正是我父王的三年忌日,依例要大办白事,他生前的战友袍泽多来祭奠,其中就有我父王生前至交好友、引为生死兄弟的定远侯,赫连佑。 我父王与赫连叔父一同镇守北境二十余载,无数次出生入死,感情非同一般。然我父王英年早逝,令赫连叔父如失手足,悲恸不已。故而祭奠过后,赫连叔父又在王府留驻一番,睹物思人。 彼时,我大哥二哥正率军西征回鹘,是以我三哥等人便陪着赫连叔父喝了几杯酒,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赫连叔父竟喝得大醉,人事不省,只得宿在了王府。 我母亲本也没当回事,熟料,翌日清晨便有下人匆匆来报,说赫连侯爷赤条条暴毙于客房内,身旁……还躺着不着寸缕的丫鬟莲香!” “啊?!”苏柒立时瞪大了双眼:一个来吊唁的侯爷,和一个不得志的丫鬟……八竿子打不着啊! “母亲立刻令人封锁了消息,一边唤大夫来看赫连叔父,一边将莲香弄醒带来审问。 然大夫来时,赫连叔父已死去多时,尸首都冷了,自然是无力回天。且具请来的大夫和仵作查验,他身上并无伤痕,亦没有中毒的迹象,像是……”慕云梅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轻咳两声,“纵欲过度而亡。” 呃……苏柒咽了口口水,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侯爷,“真是……太惨了!那莲香呢?又是如何死的?” “莲香自醒来便浑浑噩噩,神志不太清楚的样子。问她与赫连侯爷之事,她也是一问三不知,只念叨着冤枉。”慕云梅叹了口气,“堂堂定远侯暴毙于北靖王府,侯府上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侯爷妇人带人上门兴师问罪,彼时我大哥又不在家中,母亲为息事宁人,只得将‘勾引侯爷’的罪魁祸首莲香交给了侯府。” 苏柒不禁摇头啧啧:“那不等于将莲香推上了绝路?” ------------ 第94回 夜市遇碰瓷 慕云梅叹道:“听说刚被带到侯府,便被气极的侯爷夫人一剑刺死了。” 苏柒有些忿忿然:“这不是草菅人命么?!你们就不觉得,莲香可能是被冤枉的?” “我大哥平定回鹘归来后,听说此事也觉得古怪,着人明里暗里查了许久,却终究也没查出什么端倪。加之侯府那边也未再追究,此事终是不了了之。” “侯府竟不再追究?”苏柒觉得奇怪:堂堂侯爷莫名挂了,就拉个小丫鬟当垫背的完事儿? 慕云梅压低了嗓门道:“你想啊,赫连侯爷这般死法,张扬出去也是不光彩。加之定远侯府与北靖王府乃是世交,如今的定远侯赫连钰,跟我大哥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感情笃厚,因此对于老侯爷之死,两家都颇有默契地不再提起,倒也未影响两家的交情。” 苏柒不置可否地撇嘴:你们两家握手言和,只是可怜了那糊涂丧命的莲香,难怪她会化为怨灵。 不过话说回来,莲香即便要怨恨,也该去恨亲手杀她的侯爷夫人,或是将她推上死路的老王妃,却为何要缠着与此事八竿子打不着的惠姨娘呢? 奇怪啊奇怪…… 苏柒将莲香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下午,也没想出什么端倪。 动脑筋的结果却是,肚子饿得特别快。 她抚慰地摸了摸大声抗议的五脏庙,望望窗外渐黑的天色,忽然想起件大事来。 今儿是初一,李锦曾说过,初一十五,广宁城是有夜市的! 想到那从街头吃到街尾,一天都吃不过来的各色小吃,苏柒不禁咽了咽口水,开始盘算她愉快的夜生活。 北靖王府就坐落在广宁城的黄金地段,理应离闹市区不远,只是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要约谁带她去呢? 慕云松?这个念头刚在她脑海中闪现,便瞬间被她否定:且不说她在北靖王府晃荡了一日,都没见到这位日理万机的王爷的影子,便是见了他,她如今打从内心里,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慕五爷慕云梅,倒是答应带她吃遍广宁,只是她对这偌大的王府依旧有些摸不清,有心去寻他,都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慕云萱么……她姨娘昏迷不醒,只怕她也没有逛吃的心情。 苏柒思前想后,无奈暗叹一声:看来,只能姑娘我独自去享受了。 她认真想了想,翻出自己来时那身男装穿戴起来,趁着夜色掩映,悄然出门去。 正门是不敢走的,万一被老王妃碰见怕是不好交代。她沿着墙根一路摸过去,行了约两炷香的功夫,终于找到个旁门。 她正要轻手蹑脚地溜出去,却忽听耳后一个炸雷似的声音:“站住!什么人?!” 苏柒只得定住脚,转头见一五大三粗黑铁塔似的壮汉,身着王府侍卫服色,正按着腰里的大刀,一脸不信任地打量着她。 连如此偏僻的旁门都有守卫,这王府也忒森严……苏柒心底暗自吐槽,“我是北靖王妃……” 她话说了半句,见黑铁塔一脸“鬼才信你”的神情,不禁感慨:看来自己这便宜王妃的名头,在王府还不够响亮,居然没能做到人尽皆知。 不过,她这一身粗布长衫,也确跟王妃的名头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就不好办了。 但她苏姑娘向来擅长随机应变的胡说八道,明眸一轮,便将自己的话圆回来:“……身边的丫鬟月珑的远房表弟啊!” 嗯,还是跟个丫鬟扯上些关系,显得比较真实,“她娘让我给她捎点东西,如今东西送到她手里,我自然要回去,烦劳大哥通融放行,呵呵。” 她自以为这番话编得十分圆满,不料黑铁塔听完二话不说,“锵啷”一声大刀出鞘,直指苏柒胸口:“糊弄你爷爷我?你小子个头儿不大,胆子倒不小!” 一言不合就拔刀?你这人怎么这样……苏柒额角滴下两滴冷汗,怯怯地后退两步,离他刀尖远了些,“我……哪有糊弄你?” “月珑姑娘父母双亡,她哪来的娘亲给她捎东西?!” “呃……”苏柒咽了口口水,心中啧啧:你一个守门的侍卫,对老王妃身边儿的丫鬟了解这么清楚…… “且你爷爷我在王府供职多年,就从未听说月珑姑娘有什么表弟!”黑铁塔说着,忽然铜铃眼一瞪:“你个小白脸子,不会是月珑的相好吧?!” “呃?”大哥,您这思维,跳跃的也是太快…… 那厢黑铁塔却自顾自地哀怨起来:“难怪我几次三番给她送东西,她都给我退了回来,原来是看上了你这油头粉面的穷酸书生!” 苏柒听得哭笑不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扮谁不好,非要扮月珑姐姐的表弟,还好死不死地遇上了她的追求者…… 黑铁塔已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悲愤当中,压根儿不听她解释,手中大刀一亮,“爷爷平生最讨厌你们这种小白脸子!你给我站好了别跑!吃爷爷一刀!” 苏柒额角黑了黑……还站好了等你砍?是你傻还是觉得我傻……眼见黑铁塔大刀袭来,她二话不说,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姑娘我当真跟这王府八字不合,否则岂会夜夜被人追得满院子跑……苏柒边跑边暗自抱怨:这劳什子的北靖王妃,毫无人权可言,姑奶奶说什么也不当了! 她正专心躲着黑铁塔的大刀,便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大叫:“见了鬼了!你爷爷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柒蓦地松了一口气。 “天天晚上被人追杀,你挺有闲情雅致啊!” 趁机蹿出王府的苏柒,此时正蹲在门外墙根下,见黄四娘悠悠然从院墙里飘出来,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苏柒但觉心好累,深深地无力吐槽,随口问一句:“逛夜市,去不去?” “不去!”黄四娘果断拒绝,“我又不能吃,再说我还有戏要看。昨夜那俏丫鬟掴了那小厮一个嘴巴,自己却后悔地哭了半宿,我估计今夜还有下半场。” 您这嗜好还真是……苏柒暗自啧啧,也只能道一句“祝你看得愉快”,便起身掸掸衣摆,朝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广宁城的夜市果然名不虚传,苏柒一连串麻腐鸡皮、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荔枝膏吃过去,早将一日的不愉快忘了个干净。 她舒坦愉悦地打了个嗝,在河畔小桥上慢慢遛食儿,告诫自己不能再吃了,然闻到桥头飘来的馥郁馄饨香,立刻变成了告诫自己吃完一碗馄饨再也不吃了。 “老板,来碗馄饨!”苏柒捡了张无人的桌子刚坐下,却见一位身材堪比黄四娘的姑娘,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 苏柒清楚听到条凳发出“咯吱”一声响,下意识地弹起来,往一旁的桌子上挪。 那桌边本坐着一位青衫男子,不过抬眸淡淡望了她一眼,便继续埋头吃他的馄饨。 抢了人家地盘,苏柒略有些尴尬,不料那胖姑娘又扭着硕大肥臀,再度凑了过来。 “哎你……”苏柒有些不耐烦,刚要开口,不料那胖姑娘却先“哎呦”一声尖叫,站起身来用一根萝卜似的手指指着苏柒鼻子尖:“登徒子!竟然动手动脚!” “哎?”苏柒被她高八度的一嗓子吼愣了,“我哪有……” 这胖姑娘却立时戏精附体,从腰里扯出块黄手绢迎风一抖,捂在脸上“呜呜”哭起来:“你摸人家屁股!你个死鬼还不承认!” 苏柒要被她气笑了:“姑娘莫要自作多情了,老虎屁股摸不得的道理,在下从小就懂得。” 胖姑娘愣了愣,随即扯着嗓子嚎啕:“登徒子!调戏了人家,还要污蔑人家是母老虎!” 这还真不是污蔑……苏柒心底暗笑,随即明白过来:这胖女人,怕是讹上我了! 你还真是不开眼…… 苏柒冷笑一声,面上故作个一本正经状:“姑娘若非说我调戏了你,那我也无可奈何,自古男女授受不亲,看来我除了将姑娘娶回家做娘子,也别无他法了。” 剧情发展得太快,令胖姑娘始料未及,一双绿豆小眼将苏柒上下打量了一番,立时满脸堆笑点头连连:“好啊好啊!” “只是事先要向姑娘说明白,我家呢,是城北开棺材铺的,我自幼跟死人打交道,故而身上煞气重了些,加上命格不甚好,一出生便克死了娘,十岁上又克死了爹,如今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唔,倒是前后娶过三房媳妇儿,第一个嫁我一年,出门被马车撞死了;第二个嫁我半年,出门被疯狗咬死了……” 她偷眼看看攥紧了手绢脸色煞白的胖姑娘,继续一脸淡然地胡说八道:“至于第三个,自打嫁了我就不敢出门……” 胖姑娘瑟瑟问道:“……结果呢?” “结果好端端坐在屋里,偏从屋顶上掉下只硕大的老鼠,正中脑门儿,她吓得张口大叫,那老鼠又顺势钻进了她嘴里……就这么连惊带吓的,也没了。” 她说完,却见一旁的青衫男子呕了呕,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所以,”她满面含笑,望着胖脸皱成一团的姑娘,“姑娘可愿做我的第四任娘子?” ------------ 第95回 红杏要出墙 “我……我……”胖姑娘双手揪着衣襟揶揄一番,自觉设计好的情节竟跑偏到找不回来,索性一咬牙一闭眼,高声叫道:“哥!” 她话音未落,便见四个村夫模样的男子,从四面围了过来,为首一个敞着胸膛的高声叫道:“听说,你小子欺负俺妹子?!” 看这架势,苏柒便明白了他们的套路:专找孤身的柔弱书生讹诈,先由胖姑娘出马,若讹钱不成,再由四个哥哥出面硬逼,不怕对方不就范。 只是,如今被四个粗壮汉子围着,就不好脱身了,苏柒心中有些焦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方才已答应这位姑娘,愿意娶她做媳妇儿……” 一个憨牛样的“哥哥”喜道:“那也成啊!” “成个屁!”胖姑娘啐道,“这小子就是个天煞孤星!克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带头的大哥便道:“既然俺妹子不愿嫁你,我们便放你一马,你给十两银子,就此息事宁人!” 赤裸裸的讹诈啊!苏柒白一眼那正做个无限委屈状,躲在她哥哥身后“掩面抽泣”的胖姑娘:就您这样的身材样貌,只怕黄四娘生前都比你好看三分,莫说“摸一下屁股”十两银子,只怕你倒找十两,都未必有人愿意摸你。 苏柒眼眸一轮,正色道:“你家妹子说我摸她,但天地良心可鉴,我根本被动过手。诸位若非要栽赃于我,我们不妨报官。”万不得已时候,索性将北靖王府的招牌亮出来,慕云松他……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想至此,她伸手一指旁边的青衫男子:“这位仁兄全程看着,便可做个人证。” 带头大哥见她要走司法途径,索性蛮横犯浑:“见什么官?在这地界,俺们兄弟就是王法!”见苏柒拉上青衫男子,便以为他们就是一伙儿的,遂伸手去抓那男子肩膀,“你小子穿得光鲜,一看就是个有钱的,赶十两银子给老子拿来!” 然他手刚碰上男子肩膀,便觉男子臂膀一沉一翻,尚未弄清怎么回事,已是“啊呀”一声大叫,一条胳膊被卸了骨节,软绵绵耷拉在身旁。 见大哥吃了亏,其它几个汉子不乐意了,齐齐围了上来。苏柒心中担忧,方要上前帮忙,却见那青衫男子坐在条凳上压根儿没起身,三个汉子却一个接一个惨叫着,鼻青脸肿地飞了下去。 厉害啊……苏柒在心里暗自做了个比较,觉得这男子的功夫,怕是与慕云松不相上下。 见青衫男子料理完几个无赖汉子,伸手掸了掸衣袖,悠悠然起身欲走,苏柒赶紧凑上前拱手道:“多谢兄台仗义援手!”让人家无辜躺枪又背锅,人家还“好心”替她收拾残局,可以发好人卡了。 青衫男子一言不发,瞥了她一眼起身欲走,却不留神一个趔趄,回头见方才那碰瓷儿的胖姑娘,此刻正扯着他的衣袖,满面泛红,一双绿豆眼几乎要冒出桃心来,“公子……” 青衫男子长眉一蹙:“……做什么?” “公子把奴家的四个哥哥都打了……”那胖姑娘做个期期艾艾状,一旁看着的苏柒刚以为她要问他讨要治伤钱,不料她忽然殷切道:“不如,公子也打我吧!” 她这一句话,莫说青衫男子,连一旁的苏柒都惊呆了:这是什么清奇的思路? 但胖姑娘目光殷殷、言辞切切的模样,全然不像在开玩笑,扯着青衫公子的衣袖急切道:“公子动手吧!只要不打脸,往哪儿打都行!” 她满脸期待的神情,竟泛起了红晕,“公子若喜欢,把奴家带回家日日打,奴家也是愿意的!” 受虐狂?!苏柒不禁咋舌,只在故事里听过这等古怪癖好,不想还真有这样的人,当真是广宁之大,无奇不有。 青衫男子满头黑线,用力扯回自己的袖子,“我不打女人!你好自为之!” 说罢抬脚欲走,不料那胖姑娘不依不饶地扑了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襟,“公子不必把我当女人!尽情地揉虐我吧!” 青衫男子无可奈何用力一挣,胖姑娘死不松手,拉扯之下,男子的半边衣襟被扯开,露出一片精健的右肩。 哎呦,这性质就变了……站在一旁的苏柒下意识地以手捂眼,又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瞄过去。 但见那青衫男子露出的右胸膛之上,一片墨色的龙兽纹身,映在他白玉般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分明。 苏柒犹如遭了雷击一般,堪堪定住。 那边胖姑娘仍旧在纠扯,不依不饶:“你愿打我愿挨,公子快动手吧,给奴家个痛快……” 青衫男子被她纠缠得风度尽失,正犹豫要不要破个例,一脚踹晕她了事,回头却见那满面发春的胖姑娘忽然白眼一翻,瘫了下去。 在她身后,苏柒收了手刀,堆起满脸的谄笑:“公子是有道德之人,我替你料理便是,不必客气!” 谁要跟你客气……青衫男子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迅速整理了衣衫,转身欲走。 不料身后少了条尾巴,身边却多了只麻雀。 “在下姓苏,家中行七,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啊?” 青衫男子看都不看她:“萍水相逢而已,何必通传名姓。” “那不成啊!”苏柒笑得愈发谄媚,“小弟初来乍到,遭人碰瓷儿,多亏兄台仗义出手,否则只怕不是重伤就是破财,如此恩情,岂能不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苏柒不依不饶:“在兄台看来是举手之劳,与我而言却是大恩大德,兄台不必客气,只管告诉小弟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可有婚配……” 青衫男子不耐烦地轻咳一声,苏柒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犯了职业病,尴尬地摸摸鼻子,“这个不说就算了……总之,小弟择日定当备下厚礼,登门拜访,表达谢意!” 她自觉一番话说得情真真意切切,不料青衫男子骤然停下脚步,一双修长眼眸盯着她的脸,冷冷开口道:“你若当真感念我恩情,在下只有一事相求。” 苏柒忙不迭点头:“兄台请讲,小弟万死不辞!” “别!再!跟!着!我!了!” 青衫男子说完,愤愤然地甩袖转身,加快脚步离去,徒留苏柒望着他背影愣愣出神。 我做错了什么? 她正陷入严重的自我怀疑,却听耳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原来你好这口儿……” “哪口儿?”苏柒眼皮都不抬,“好戏散场了?” “别提了。”黄四娘明显的兴致缺缺,“昨夜那打了小厮一耳刮子的刚烈丫鬟,今儿又后悔了,巴巴地给那小厮送伤药去,示好之意何其明显,偏偏那小厮不领情,说膳房煮饭的王寡妇早看上了他,二人生米煮成熟饭,不日便要成亲……我看那小丫鬟哭了一阵子,只觉无趣,便来寻你,不想你这边倒有好戏可看。” 我这边明明也是被拒的戏码……苏柒暗叹,却忽而明眸一轮,对黄四娘道:“四娘,拜托你,替我盯着方才那青衫男子,务必弄清楚他是谁,家住何处。” “你还真看上人家了?”黄四娘做个惊讶状,“生得倒是清隽潇洒……那你的王爷相公怎么办?” 苏柒不解:“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黄四娘想了想,随即点头:“也是,许世间男人妻妾成群、朝三暮四,就不许我们女人偶尔采朵野花出个墙?”说说罢作势一拍苏柒肩膀,“你这种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姐们儿支持你!” 说完,带着一脸豪迈和花痴神情,飘身跟了上去。 徒留苏柒在原地,将她的一番话咂摸了一番:她究竟在说什么? 不得要领地目送黄四娘追着青衫男子飘远,苏柒亦没了继续逛吃下去的性质,索性打道回府。 苏柒在夜色掩映下溜回王府,刻意躲着巡夜的侍卫,一路摸到自己居住的客房。 轻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她方靠着门板,暗自舒了口气。 堂堂一个王妃,出趟门做贼一般,这是什么日子…… 她一边鄙视着以自己,一边伸手将束发的丝带扯了下来,让一头青丝秀发瀑布般披垂而下,随后褪了外衫,躬身去脱靴子。 却在弯腰的一瞬间,见一个黑色身影,赫然坐在她床边! “啊!!!” 苏柒想都不想,下意识地便将手中的靴子砸了出去。 片刻过后,前来送灯烛的丫鬟,怯怯地看见自家王爷正一脸铁青地坐在床沿上,旁边不远处,是胡乱披着衣裳,散着头发,双手绞着自己衣带低头不语的王妃。 这氛围,有些微妙……丫鬟是个识相的,放下灯烛便飞快地关门退了出去。 慕云松轻咳了两声,语调中透着无可奈何:“你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毛病,何时能改改?” 苏柒怯怯地抬头,瞥见他额角上隐约鼓起个包,在心底掂量了一下拿靴子砸王爷脑袋是个什么罪名,想来想去也没掂量清楚,只得乖乖认错:“王爷赎罪,我也没想到,能砸得那么准……” ------------ 第96回 他是个断袖 心底却在忿忿不平地呐喊:这好像是姑娘我的房间,你半夜三更的,灯烛都不点一个,鬼一样猫在我房间里,我那分明就是被吓到的应激反应好不好…… 她这歉道的,令慕云松着实无语。其实他一个习武多年之人,躲避暗器早就成了身体的条件反射,然眼见苏柒将只靴子冲他扔过来,偏偏自己一点儿要躲的意思都没有……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丫头不危险?慕云松也着实的鄙视自己。 慕云松暗叹了口气,决定略过这尴尬的遇袭,起身向苏柒走近两步,“大晚上的,你这是去哪儿了?” 得,还是被抓个现形儿……苏柒头垂得更低,声音小得像蚊子,“逛夜市去了……” “夜市?”慕云松颇觉意外,提心吊胆了半夜,这丫头居然…… “是啊!广宁城初一十五日间有大集,入夜有夜市,王爷竟然不知道?”提及夜市,苏柒忽然来了精神,“那麻腐鸡皮一口下去,辣得能喷火!再吃一口冰雪冷元子……啧啧,真正的冰火两重天!还有桥头的馄饨……”她正说得神采飞扬,冷不防“嗝”的一声,酸甜苦辣味混杂着飘然而出。 她这个饱嗝,倒是替自己做了证。慕云松唇角一勾,望着这“没出息”的丫头:“你倒吃得开心,可知阖府上下的人都在寻你?” 他本想陪她一同吃个晚饭,却惊觉这丫头不知所踪。看着她随手扔下的衣裙首饰,北靖王爷心里莫名地一阵慌张。 着令侍卫将王府前前后后寻了一遍,也没见到这位准王妃的身影,再想想听闻自家母亲“传讯”苏柒之事……慕云松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若再晚回来些,他就要派暗卫出去,将整个广宁城掘地三尺了。 “不至于吧……”苏柒摸摸鼻子,真心不觉得自己这个便宜王妃,在王府里毫无存在感的人物,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怎么不至于?”对于苏柒无所谓的态度,慕云松有些不满,语气也严厉了几分,“你只见广宁城的繁华,却不知越是繁华之地越是鱼龙混杂、蛇鼠成群。你去的春和坊夜市,有九街十八巷,期间赌坊妓院暗门子比比皆是,若是不慎被歹人盯上,将你抓了进去,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 他一副训诫的态度,令苏柒着实不爽,撇嘴道:“王爷无论在哪里,都对妓院暗门子熟悉的很。” 慕云松心知她拿旖丝院的往事讽刺,一时间却无可辩驳:“不要岔开话题,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似你这般……”他瞥了眼正望天翻白眼儿的某少女,生生将“貌美”二字咽了下去:“心无城府、好管闲事的性子,大晚上一个人出去,十有八九会出事的!” 苏柒瞬间不乐意了:“什么叫好管闲事?什么叫十有八九会出事?王爷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说罢却忽然忆起,今儿这一趟出去,确是遇上点儿事的,不禁有些心虚,又兀自强辩道:“出事儿又怎么了?以我苏柒的人美嘴甜好人缘,便是遇上歹人,也自有正直侠义之士拔刀相助!” 慕云松听出点端倪:“哦?听这意思,你这一趟出去,倒是遇上侠义之士了?” “那是自然!”想到那出手不凡的青衫男子,苏柒有些小得意,于是将吃馄饨遇碰瓷儿,被人出手料理的事儿和盘托出。 “那侠士武功卓绝、古道热肠,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苏柒说着说着,找到了几分说书的感觉,一拍桌子赞道:“端得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啊!” 她说得一阵兴高采烈,说完才见眼前的某王爷,一张脸黑成了包公。 “你口中这无双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妻室?” 苏柒有点想笑:咱俩还挺默契,连问的问题都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啊。”她摇头叹道,目光却忍不住窗外瞟去:这个黄四娘,怎么还不回来? 她这一副叹惋状,令某王爷心里愈发的添堵,刚想开口训诫她几句,又意识到好不容易才将她诓得留下,万一惹恼了她,执意要走可如何是好。 慕云松望着眼前的少女,一时间颇有些无可奈何。 想她在东风镇的时候,一身粗布衣裳,不着铅华尚且十分出挑,眼下的她,一件宽大的男式直裰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青丝长发瀑布似的柔柔披垂,俯仰之间,樱草色梅花扣的肚兜若隐若现,着实的令人浮想联翩。 这丫头,比初见她时,倒是长大了些,原本瘦削的身材,该丰盈的地方也有了几分婀娜的曲线…… 慕云松觉得耳根一阵发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着实有些下作,只得尴尬地咳了两声,继续望着她犯愁。 她这一副处处招桃花而不自知的样子,可要拿她如何是好? 他突然很想拿根绳儿将她栓在自己腰带上,时时处处地带着,才放心。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苏柒已张大嘴巴,十分诚挚地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王爷还不去睡么?” 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 慕云松只得起身告辞,走出院门没几步,又停住脚步,将双手拍了两下。 一个暗卫从阴暗处现身,抱拳道:“王爷!” “从今夜起,让隐风和隐云专事王妃,无论她去哪儿,都要紧紧跟着,务必护好王妃周全!”他说罢,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将王妃的行踪,每日来向我汇报。” “是!”暗卫得令,正欲离去,又听他家王爷不悦的声音,“让慕忠即刻来书房见我,王妃来了两日,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他这管家当得,可以的。” 暗卫心中一凛,替慕管家默哀了片刻。 见慕云松走远,装模作样上床安寝的苏柒一跃而起。 这个王爷慕云松……苏柒表示着实的不解:昔日东风镇的丸子,典型的人狠话不多的性子,如今当回北靖王爷,怎么变得如同个老婆婆似的啰嗦? 她暗叹着摇了摇头,一脸焦急地向窗外望去,从未如此想念黄四娘那壮硕的鬼影。 幸而等了没多久,便见黄四娘直接穿墙飘了进来,“你这趟差事,可真是累死本小姐了!”说着,还夸张地用拳头捶了捶她的水桶腰。 “黄小姐辛苦!”苏柒一脸笑眯眯地迎上去,“歇息片刻喝杯茶?”又想起她喝不了茶,思忖半天也想不出拿什么招待个女鬼合适,只得悻悻作罢。 “所以,你可打探清楚了?”苏柒搓着双手一脸期待,“那公子究竟是何许人呐?” 黄四娘望了她一眼,一言难尽的神情:“我倒是打探清楚了,只是……你未必能接受得了。” 苏柒不解:“我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连丸子变王爷这样的事我都接受了,姑娘我的心胸何其广阔。 黄四娘哀其不幸地摇摇头:“那我说了,你可挺住了……那公子吧,是个断袖。” 噗……苏柒刚入口的茶水悉数喷了出来,“断袖?不能够吧,那公子虽说生得秀气了些,但身手矫健,还是颇具阳刚之气的,怎么会是个断……” “就说你接受不了吧。”黄四娘撇嘴,“他在桥头将你甩下之后,我便一路跟着他,结果他竟去了……南风馆!”黄四娘口中讨伐着,双眼却八卦炯炯,“熟门熟路地点了一个叫‘瑞郎’的小倌儿,二人关门闭户地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他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看来真是个断袖了,苏柒不禁感叹,不过,“我让你打探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跟他断不断袖有什么关系?” 黄四娘怒其不争地摇摇头,显然觉得断袖比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重要多了,“然后我便一路跟着他回了家,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也就顺便弄清楚了。” 苏柒瞪圆了双眸,一脸期许:“他是谁?” “他家院门上挂着‘定远侯府’的牌匾,我又听见有人唤他做‘侯爷’,所以……” “他是定远侯爷?”苏柒蓦然想起,今日早间慕云梅刚跟她八卦过,如今的定远侯爷名叫赫连钰,是跟慕云松一起长大的兄弟。 定远侯赫连钰……苏柒不禁感慨自己的狗屎运,自从来到广宁,遇见的人物一个赛一个地非同寻常。 “话说,你对这个什么定远侯如此上心,”黄四娘一脸促狭地飘过来,作势用手指捅了捅苏柒,“你当真是看上了人家?” 苏柒无奈地瞥一眼八卦女鬼,实话实说:“他曾救过我的命。” “哦?”女鬼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大概是我十岁那年吧,苏先生忽然说要带我下山去游历。我那时年纪尚幼,从未下过山,自然是欢呼雀跃。 我本以为他要带我去繁华的城镇玩玩,熟料大冬天匆匆忙忙地行了十几日的路程,却在另一片不知是何处的山中停了下来。 他将我安顿在半山腰一处茅草房里,嘱咐我莫要乱跑,自己便早出晚归地不见人。我自然不会听他的,日日的在山里转悠玩耍。直至有一日,我追一只雪兔追得欢快,一不留神便追到了断崖边。 那时正值隆冬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待到我看见前方无路,脚下却打滑停不下来,一路向崖边滑了过去。” ------------ 第97回 表姐慕云歌 “我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熟料就在我要跌下去之际,一只手牢牢抓住了我。 我惶恐地抬头望去,只能认出是个年轻男子,脸上蒙着防雪的面巾,正趴在崖边,一只手扳着崖边的石头,一只手吃力地吊着我。 我两脚悬空,被寒风吹得动摇西荡,求生欲望极其迫切,便拼劲全力地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的衣袖。 许是我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抓住他衣袖使劲儿扯,竟将人家半边衣襟都扯开了,只见他右胸膛上,赫然有只黑色的龙兽。 可惜,他将我拉上来就走了,我当时心有余悸,连他姓甚名谁都忘了问,便只记得我的救命恩人有这么个标记。 直至今夜,那受虐狂姑娘不小心扯开了那位公子的衣襟,露出了一个龙兽纹身,我便笃定,他就是当年救我的人。” 苏柒一口气讲完,端起茶杯来润润喉,却听黄四娘悠悠道:“所以,救命之恩,你打算如何报答……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苏柒蓦地想起一脸不悦的慕云松,堪堪打了个冷颤,“以身相许就算了,毕竟……他是个断袖嘛,自然是喜欢男人,不好我这款。” 黄四娘满脸难掩的失望之情:“都不以身相许,那你还报个什么恩?” 苏柒在心底感叹了下她闺蜜的肤浅,“报恩么,未必是以身相许,也可以给他想要的东西,或者实现个未尽的心愿什么的,不一而足嘛。” 她解释完,自己却手托香腮犯了愁:可我如何能够知道,定远侯赫连钰想要什么呢? 报恩之事尚不着急,苏柒眼下还有件棘手之事。 翌日晨起,苏柒便往兰心苑去寻慕云萱,正碰到她从惠姨娘房里出来。 “你娘情况如何?” 慕云萱黯淡摇头:“不甚好,依旧昏睡不醒。”她一张明眸毫无神采,还映着淡淡血丝,显然因怨灵之事,这两日也睡不踏实,“我担心,那怨灵还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姨娘……” “这个不必担心,我已想到了法子。”苏柒将两张新鲜出炉的符咒递到慕云萱手里,“将这符咒贴在惠姨娘的门楣窗棂上,那怨灵自然不敢再来。” 慕云萱接过看了看,但见黄草纸上,用红朱砂印着一只玄鸟图案,倒也惟妙惟肖。 “这不是我大哥家传玉佩上的玄鸟?” 竟被她认了出来……苏柒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咳:她想了两日,也没忆起那驱鬼镇宅的符咒究竟如何画法,昨夜突然奇想,“你家的玄鸟玉既能辟邪,那么将它印在符咒上,拿来吓唬鬼魅应没什么问题。” 慕云萱显然信了,忙吩咐身后的丫鬟拿了符咒去贴,又诚挚地拉了苏柒的手:“我姨娘的事,承蒙你费心,谢谢你了……” 苏柒刚要说不必客气,却见慕云萱忽然望天一拍脑门儿,“哎呀,只顾跟你说话,怕是要耽误了向王妃母亲请安的时辰!”说着拔腿刚要跑,却又想起什么,“你不是我大哥的未婚妻?按理说也该去向王妃请安的,一起去罢!” 请……安?苏柒暗自撇嘴:果然深宅大院好多的规矩,想想与老王妃的两次会面,皆算不得愉快,正欲寻个借口躲过这一趟,却被慕云萱不由分说地拉了手就跑。 二人一路跑到老王妃住的熙华苑,见一众丫鬟婆子已在门口候着,慕云萱见状连连念叨:“晚了晚了!”拉着苏柒便要往屋内冲。 却听身后有人唤道:“萱儿!” 慕云萱蓦地脚下一滞,连带得苏柒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刚不满地瞥了她一眼,却见慕云萱的表情,着实的古怪。 “表姐……”慕云萱迅速挤出个尴尬的笑容,松开苏柒的手,转身迎了上去。 苏柒好奇地转头望去,见一清丽女子款款而来,鹅黄的衣裙在她纤瘦的身上飘飘摇摇,颇有几分西子捧心的娇弱美态。 “看你,跑得一头汗珠子,一会儿伯母又要说你。”被慕云萱唤作表姐的美人,口中嗔怪着,取出一块素纱帕子替慕云萱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擦罢才看见正立在不远处的苏柒,“这姑娘是?” “哦,她……”慕云萱的脸色愈发尴尬了几分,“她是苏柒。” 表姐一双美眸将苏柒打量了两眼,微笑道:“苏姑娘是我家萱儿的朋友?” 苏柒正寻思,她跟慕云萱是否算是朋友,却见慕云萱蓦地一跺脚,一副“长痛不如短痛”的神情,“表姐,她就是我大哥从外面带回来的未婚妻!” 她此话一出,苏柒便见那表姐的温婉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当……当真?” 苏柒见那表姐攥着手帕捂着心口,一副分分钟要昏厥过去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冷笑:这里面,大有问题! 想至此,她索性近前几步,故作无谓地向慕云萱道:“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慕云萱显然也看出了表姐的失态,深觉自己夹在中间有些难做人,弱弱道:“这是我姑母的女儿,慕云歌。” “原来是慕家的表小姐。”苏柒秀眉一挑,轻笑道,“初期见面,日后请多关照。” 但她观慕云歌看她的眼神,凝仇带恨凄凄然的样子,显然并未打算多关照她。 “萱儿……”慕云歌忽然转过身去,“我……今日身体抱恙,烦劳你替我向伯母问个安。” 说罢扶着丫鬟的手,逃也似地走了。 苏柒望着她被鬼追似的背影,故意道:“你这表姐,抱恙得很突然啊。” “她……”慕云萱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吧。” 只怕她回去再想想更接受不了,苏柒撇撇嘴,忽然想到个问题:“她既是你姑母女儿,为何也姓慕?”对于这个住在王府的姑母慕夫人,苏柒一直不明所以。 “姑母是我父王的幺妹,年少时嫁入安国公府,然成婚不过三四年,刚诞下我表姐不久,安国公便意外亡故了。我姑母身为大夫人,膝下却没有儿子,故而在安国公府寡居时颇受她婆婆的排挤,日子过得极不如意。 后来此事被我父王得知,着实气愤。他自幼宠爱这个妹妹至极,哪里容得她在婆家受气,遂亲自上门将妹妹连同她女儿接了回来,算是与安国公府断了姻亲往来。 为让妹妹安心,我父王索性将她女儿孟歌也改姓慕,随我们这一辈的辈分,唤做慕云歌,只当做是王府的小姐养大……哎呀,只顾跟你说话,请安定然是要迟了!” 遂拉着苏柒的手,加快脚步跑进了正厅,见老王妃正在香樟木雕花软塌上闲坐着,慕夫人陪坐一旁,其余一众媳妇、侍妾、管事婆子皆立在下首,一众人正闲聊着家常的样子。 “女儿请安来迟,请母亲恕罪!”慕云萱拉着苏柒向老王妃行礼。 “十次请安,你倒有九次要来迟,这萱丫头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老王妃口中嗔怪着,脸上却是宠溺笑容,向身旁的慕夫人道:“自家人皆宠着她,日后嫁到了婆家,人家岂不要在背后说我教女无方?” 慕云萱暗自吐了吐舌头,却上前挽了老王妃的胳膊撒娇:“我可不嫁人,我若嫁出去了,谁日日的来逗母亲开心?” “你呀,就一张好嘴儿,把七八个针线师父气跑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说两句好话哄一哄?”老王妃拉了慕云萱的手,挨着自己坐下,“你姨娘这两日可好些?” 提起惠姨娘,慕云萱眼神黯了下去,“依旧昏迷不醒,幸亏……” 她话未说完,便听苏柒十分刻意的两声轻咳,才想起苏柒与她约定,她有阴阳眼能见鬼神之事,不可向任何人说起,连她大哥都不可以,遂灵机一动改了口,“幸亏有母亲您日日惦念着,姨娘目前气息脉象皆平稳。” 老王妃便拍了拍她手劝道:“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又转头向立在身后的月珑道:“我房里那棵千年老山参,你给惠姨娘送去,待她转醒了补补身子。” 交代完毕回过头来,才忽然意识到,厅里还立着个手足无措的苏柒。 看她满额的汗水和有些凌乱的头发,老王妃不禁蹙了蹙眉,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她哪哪儿都看不上眼。 然不能让她就这么在众人眼皮底下杵着,老王妃轻咳一声,冲苏柒道:“方才慕忠来报我说,你如今还在客房住着,怕是不妥,今儿便搬到云水阁去吧,再指派几个丫鬟下人给你。” 丫鬟下人?被一众人盯着,我以后还怎么溜出去?苏柒下意识地摆手拒绝:“别别,那个,多谢王妃好意,但我觉得如今住的房子已然很好了,而且我能照顾自己。” 她话刚说完,便瞥见老王妃半边脸又抽了抽,她身旁的慕云萱则拼命给她使眼色。 这老王妃,怕是要得面瘫?苏柒心中暗想。 见老王妃面露不悦,慕夫人只得出声解个围:“这是伯寒的意思,苏姑娘就不必推辞了。”说着向一个管事婆子吩咐,“还不带苏姑娘去看看住处?” 好吧好吧,你们一个个都比我说话管用。苏柒本也不想在这尴尬的地方继续尬聊下去,遂跟着管事婆子出了正厅。 见她走了,老王妃方叹了口气,蹙眉摇头道:“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儿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 第98回 移居云水阁 “一张脸儿生得俏呗。”一旁慕夫人陪笑道,“伯寒毕竟正值精壮的年纪,又独居许多年,想收一两个年轻俊俏的女子在身边,也不足为奇。”说着,又话锋一转,“不过常言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貌,这北靖王妃的人选,嫂嫂还是当慎重。”说着,目光向门口望了望,故作嗔怪道,“云歌这孩子,日日请安来得早,今儿是怎么了?” 听她提起慕云歌,一旁的慕云萱面露尴尬,却也只得将慕云歌今日身子不适请假的话说了一遍。 老王妃便叹了口气,“别的名门贵女不说,便是云歌,也比那姓苏的丫头强上百倍。只可惜,云歌身子弱了些。” 慕夫人忙道:“自打年前请了薛神医来看,这半年来调养得方,已然好了许多。再说了……”她刻意靠近老王妃些许,做个逗趣儿的神情,“这女子身子骨好不好,一来靠养,二来靠宠,只要得夫君疼爱,再娇弱的身子骨照样生出大胖小子来!” 老王妃便笑道,“还有萱丫头这黄花闺女在这儿呢,你便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若将我萱儿教坏了,仔细我撕你的嘴。” 慕夫人便笑着作势打自己嘴巴,一众媳妇婆子便应景儿陪着笑了一场。老王妃见没什么要紧事,便让众人各自散去。 待一众媳妇婆子都行礼退去,独三房媳妇崔氏留了下来。 “母亲方才安排那苏姑娘搬到云水阁去,媳妇自去安排妥当。”崔氏垂眸顺眼道,“只是,这服侍之人,媳妇不敢擅自做主,还需请母亲示下。” 听她又提到那姓苏的丫头,老王妃方才的好心情瞬间低沉几分,冷淡道:“什么服侍之人,她还能挑三拣四不成?” “倒不是。”崔氏谨慎道,“只是这苏姑娘的规制……若按王爷正妃论,房中应是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十二个粗使的丫鬟和小厮;若是侧妃论,便是两大四小并八个粗使;若是姨娘……” 她尚未絮絮叨叨说完,老王妃已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吓得崔氏再不敢开口。 “她一个来历不明的乡野丫头,还能当北靖王正妃?跟老娘我平起平坐?”老王妃将樟木椅子扶手拍得啪啪作响,“她痴心妄想,你也跟着痴傻了?!” 崔氏被吓得脸色煞白,赶紧哆哆嗦嗦跪了下去,“是媳妇思虑不周,还望母亲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一旁的慕夫人看不下去,再度轻咳一声,“嫂嫂稍安勿燥,也怨不得三媳妇,实在是这姓苏的丫头如今身份不清不楚的,阖府上下也是颇多流言蜚语。”说罢,向崔氏道,“前些日子不是刚买了十几个做杂活的小丫鬟?随便拨两个往云水阁便是。” 崔氏战战兢兢偷瞄老王妃一眼,见她并未反对,忙叩头称是,退了下去。 “没一个明白懂事的!”老王妃叹道,“你看我这些媳妇儿,老大说什么也不娶,老五便学着他大哥。独独一个老二媳妇英娘,又是个好舞刀弄枪的,打理王府事务全然指望不上。只好让这三媳妇给我搭把手,又是个糊涂不晓事的。” 慕夫人笑道:“嫂嫂也不必太过担忧,伯寒和老五娶妻,不都是早晚的事儿?”又似不经意道,“前日里云歌倒是跟我絮叨,说王府里如今冰炭银子算得不明,冗费颇巨,我还说她:一个姑娘家操这些闲心作甚,有功夫不如给你伯母绣个清心安神的荷包。” 她一番话说完,却发觉老王妃并未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叹道:“若是梦珺还在,能省我多少心……” 苏柒自觉,在这王府中生活,一点儿也不省心。 她初进王府时,不过一袭男装一个小包袱,如今要从客房搬到云水阁,才发觉自己多出了一大堆的东西。 衣裳首饰、点心果子……苏柒望着自己的行李兴叹,不知该开心呢,还是开心。 还好有两个小厮负责帮她拿着东西,一路送到了王府西北角的云水阁。 这地方还行,苏柒心想:偏僻幽静,不惹人注目,便于随时开溜。 进了月亮门,便见一片不大的小花园,正中有弯弯绕绕一缕清溪流过,汇在花园西边一方清浅池塘,池塘边上一棵婀娜合欢树,正开着粉红云霞般的花朵,映在池塘里一片绯红,十分好看。 这院中景色,让苏柒心情立时明朗起来,抬头见正厅上一块原木牌匾,上以竹青色书三个大字“云水阁”,字体十分雅致秀美。 云水阁……大概就是合欢花开、如云照水的意思罢。苏柒为自己的领悟力点了点头,瞥见牌匾边缘的落款: 梦……什么?第二个字写得蜿蜒,她有点认不得。 苏柒暗暗鄙视自己没文化,正打算眯起眼睛认真辨识一番,却忽听两个脆生生的声音骤然响起:“给王妃请安!” 苏柒被这突如其来的客套吓了一跳,缓了缓神儿,才见眼前不知何时跪着一红一紫两个年轻姑娘。 “你们……吓死我了。”苏柒抚着胸口,无力地吐槽。 熟料换来一声更清脆响亮的:“请王妃赎罪!” 苏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心道还好有心理准备,但眼瞅着两个姑娘跪在自己脚下,实在是别扭得很,赶紧伸手去拉她们:“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熟料两个姑娘齐齐惊骇:“奴婢不敢!” 你俩是双胞胎不成……苏柒着实无奈,只得蹲下身子跟她们说话:“你们是谁?” 这次二人终于不再异口同声,红衣姑娘道:“我奴婢二人是被三夫人派来伺候王妃的。” 苏柒暗忖了一下这个“三夫人”是何许人也,“可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二位还是回去吧!” 她以为自己这话说得清楚明白且有礼貌,熟料两个姑娘闻言,皆是一副欲哭的表情:“王妃这是……不要我们了?” 紫衣姑娘甚至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带着哭腔开口,“我们初来乍到,确是不懂礼数,若是得罪了王妃,您老打也罢、罚也罢,求您千万别撵我们出去啊!” 苏柒被她口中的“您老”二字着实雷了一下,然看两个姑娘叩首叩得此起彼伏,赶紧手忙脚乱地拉了这个拉那个,“误会了,你们没得罪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说罢,便见红衣姑娘抓了她的衣袖,满脸戚戚哀求:“求王妃网开一面,留下我们,奴婢为您老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呃……”对于这如同戏文念白的台词,苏柒着实的接受无能,只得道,“留下你们也行,只是……能不能先站起来好好说话?” 俩姑娘这才抹抹眼泪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地立在苏柒面前。 苏柒决定,先将事情理一理:“你们……是王府的丫鬟?被派来伺候我的?” “是!” 苏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道:“好端端的姑娘,为何要来干这伺候人的差事呢?”曾经,她不过扮了半日的丫鬟,便对这行业深恶痛疾。 红衣姑娘黯然道:“我家穷,爹早早便没了,娘又身子不好,我来王府做丫鬟,每月能赚二两银子,养着我娘。” 倒是个孝女,苏柒点头,问另一个:“你呢?” 紫衣姑娘更直白:“我若不来做丫鬟,便会被我那赌鬼老爹卖给隔壁村的老地主做小妾!” “真混蛋啊!”苏柒忍不住骂道,骂完才意识到那是人家的爹,“对不起,我……” 紫衣姑娘却一副同仇敌忾状:“王妃骂得对!我爹就是个混蛋!” 苏柒暗想:你这性子,真想介绍你跟黄四娘认识认识。 “好吧,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们仨就暂且在这院子里住下。”苏柒当即拍板,“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俩叫什么?” 红衣姑娘忙自我介绍:“奴婢叫葳蕤。” “威什么?”苏柒不明觉厉,听她说了三遍,依旧记不住这拗口的两个字,只得转而问另一个,“你呢?” “奴婢叫蒹葭。” 这都什么鬼名字?!苏柒简直无语问苍天,“话说,你们这名字,都是爹娘起得?” “不是的。”葳蕤赶忙解释,“我们被买进王府的时候,管家便说以往的名字不得再用了,全都赐了新名字。” 苏柒忆起那位慈祥大叔,“王府的管家都如此有文化?” “不是管家起的,”蒹葭低声道,“听说是府里的表小姐……” 苏柒脑海中浮现出慕云歌那副“受到极大伤害”的凄楚模样,撇了撇嘴:你们这名字实在太拗口,我着实的记不住。” “不怨王妃,奴婢自己都记了好几日。”蒹葭是个直爽性子,“且奴婢觉得,这辈子都学不会‘蒹葭’两个如何画法。” 是啊,苏柒有些犯愁,总不至于以后唤她们两个,一个叫“哎”一个叫“喂”吧? 葳蕤便好心建议:“如今王妃是奴婢的主子,若不喜欢这两个名字,不如王妃重新给奴婢起啊?” ------------ 第99回 取名再犯难 “呃……”苏柒有些汗颜。 对于自己的起名困难症,苏柒颇具自知之明,否则堂堂北靖王爷也不至于叫了两月有余的“丸子”。 每每想到自己这个弱点,苏柒便对死鬼苏先生颇具恼恨。 想当年,她还跟着苏先生住在山里的时候,他便日日“小七小七”地唤她,她倒也不以为意。 后来二人搬到东风镇,镇上书局里的各色话本子,给苏柒打开了另一片天地。当她看了若干个名唤“婉柔”、“音离”、“蓝浅”、“素衣”的书中佳人之后,终一日忍无可忍地去找苏先生,要求给自己改名字。 “苏七这名字,朗朗上口,不是挺好?”彼时,那死鬼正脸上盖本《玄幻录》,躺在竹椅上打盹。 “好个鬼!一点都没有韵味、风雅、内涵。” 苏先生睁开半只眼,饶有兴致地看她,“那什么样的名字,有韵味、风雅和内涵?” 苏柒想了想,道:“起码笔画多罢。” 苏先生表示了然,随手沾着桌上茶碗里的茶根儿,在桌上写了个“柒”字,“有木有水又有七,七月骄阳布德泽,水润万木生光辉,如何?” 苏柒表示不能再满意,乐颠颠地去了。 后来经人提点,方知这个“柒”字不过是“七”的繁写,她意识到上了苏先生的当,那死鬼却已跟着他师妹跑了,留下苏柒独自空余恨。 不过眼下,苏柒自觉重任在肩,郑重点头道:“放心,本姑娘一定给你们起个有韵味有内涵,又好写又好念的名字!” 两个时辰后,曾经的葳蕤和蒹葭两个丫鬟,皆是一式一样的接受无能苦瓜脸。 “王……王妃,她叫普洱也便罢了,我这毛尖……” “不喜欢?”苏柒有点犯愁,“要不你叫大红袍?” “王妃,我今年才十五,过两年还想嫁人呢,若叫了大红袍,这名字传出去……”紫衣丫鬟快哭了,“谁还愿意娶我呢……” 有这么严重?苏柒不明觉厉地眨眨眼,很想告诉她们,你家王爷还叫过俩月的“丸子”,还叫过“大球道长”,如今不是一样有不少姑娘惦记他? 想至此,倒让苏柒有了些许灵感:本想着用茶叶名字显得高雅,看来这俩姑娘接受不了,那不如回归本姑娘擅长的食物系…… 她绕着俩丫鬟踱了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终从她们的衣着上获得灵感:“这样,你叫石榴,你叫葡萄。” 俩丫鬟长舒一口气,觉得这名字简直亲切至极。 好不容易给两个丫鬟起了满意的名字,苏柒着实觉得心累,决定换换脑子,解决另一个麻烦去。 她如今住的云水阁,与惠姨娘的兰心苑不远,便一路溜达过去看看,却恰巧在兰心苑门口遇到了熟人。 “月珑姐姐!” 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月珑,正捧着个紫檀色锦盒要进兰心苑去,听见苏柒的一声唤转过头来,温柔笑道:“苏姑娘,这么巧。” “你也来看望惠姨娘?”苏柒对这个温柔娴静的姑娘颇有好感。 “早上时候,王妃娘娘让我将她屋里的千年老山参给惠姨娘送来。”月珑将手里的锦盒示意一下,“可巧今儿熙华苑的事务多,忙到这会儿才得空送来,倒让萱小姐等了许久。苏姑娘这是?” 苏柒明眸一轮,道:“哦,听慕云萱说她姨娘一直病着,故而来探望一下。”说罢又觉得自己空手而来,显得多么没有诚意,不禁面露几分尴尬。 月珑却笑道:“我就说苏姑娘是心善之人,所以看谁都觉得面善,可不就是如此。” 这自然而然的赞许,令苏柒着实受用,遂挽了月珑的手一道进去,走到惠姨娘卧房门前,月珑却脚步一滞:“这是……” 但见那两张玄鸟符咒,正在门楣和窗棂上飘荡。 苏柒轻咳了咳,刻意放低了声音道:“是慕云萱疑心她姨娘被邪祟缠身,所以找高人求了两道符咒,给她姨娘护身的。” “原来如此。”月珑喃喃,一双眼睛却在那玄鸟上停顿片刻,方点头道,“难得萱小姐一片孝心。” 二人正要进屋,却忽听屋内传来瓷器破碎的一声脆响,伴随着慕云萱怒极的声音:“你休想!” 苏柒与月珑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了脚步。 便闻屋内,依稀有个男子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却惹得慕云萱愈发愤怒,声音都颤抖地变了调儿:“姨娘重病在床昏迷不醒,你竟跟我提这种事!你究竟是不是我亲哥哥?!” 屋内那男子也冷冷抬高了声调:“慕云萱!兹事体大,关乎北靖王府的前途命运,由不得你任性!” 慕云萱怒极反笑:“王府的命运要落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我真是何德何能!”顿了顿,又坚定道,“你不过是看姨娘病着,没人能替我说话,可我还有王妃母亲,还有大哥,我慕云萱的事,尚轮不到你来做主!” 那男子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嫡出的小姐了?告诉你,此事我若禀明王妃和大哥,只怕他们也会欣然同意,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我劝你还是好好思量思量!” 他话音刚落,卧房的门砰然打开,便见一瘦高男子冷着脸走了出来,在他身后,慕云萱抄起只药碗,气极地冲他掷了过来:“滚!” 男子轻巧地侧头避过,那药碗撞在门框上,摔得粉碎。 那男子脸色发青地走出门,见苏柒和月珑二人正手足无措地立在门口。月珑捧着盒子福了福身:“三爷。” 男子无动于衷,一双阴冷的眼睛从苏柒脸上扫过,转身便走。 苏柒被他这一眼看得后颈一凉,忍不住在月珑耳边悄声问道:“这人是谁?” “三爷慕云枫。”月珑又补充一句,“萱小姐的亲哥哥。” 苏柒经她这么一提点方想起来,慕云萱曾向她普及过慕家的人物关系,说她与她三哥、六哥乃是一母所出。只是,她亲哥哥究竟为何事,能将她逼得如此气急败坏? 想至此,她快步进了屋,见慕云萱正颓然坐在床边,握着惠姨娘的手垂泪不已。 “这是怎么了?消消气,气坏了身子自个儿不好受。”苏柒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月珑则赶紧唤丫鬟来清扫地上的碗渣子。 见有人来劝,慕云萱反而愈发哭得止不住,“世上哪有这样的亲哥哥……趁姨娘病重,便来逼迫自己的妹妹……” “他迫你什么?”苏柒忍不住好奇。 “嫁人!”慕云萱恨恨地吐出两个字,“嫁给一个我根本没见过,想想就害怕的人!” 苏柒顿觉同情:果然如话本子里写得,大户人家的小姐多悲情,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兄长做主,自己毫无选择权。 不过,连北靖王爷慕云松都要被他娘逼婚,险些娶了个没见过面的辣椒茄子,更罔提慕家的女儿了。 想至此,她对慕云萱愈发怜悯,轻拍着她的背以示抚慰,却听月珑道:“小姐不必伤心,王妃娘娘素来将小姐视如己出,多次说过小姐的婚事由她做主,定要替小姐寻个如意郎君,三爷的主意做不得数的。” “只怕……”慕云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望着床榻上依然昏迷不醒的惠姨娘,“若我姨娘好好的,也能替我说句话……” 苏柒向惠姨娘望去,只觉她脸色比上次见时,又黯淡了几分,已然依稀现出些死灰气息。 看来,解决怨灵莲香的问题,是个当务之急。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不想简单粗暴地让玄鸟玉收了莲香的魂魄,那就得回到最笨的法子:化解她身上的怨气,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鬼魂,转世投胎去。 只是,如今连莲香为何要怨恨惠姨娘都尚搞不清楚,又要如何化解她的怨气呢? 夜色沉沉的云水阁里,苏柒在床榻上烦躁地翻了个身,愈发地睡不着。 她索性坐起来,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出神。 这一事件的两个当事人,惠姨娘如今昏迷不醒,自然无法从她身上了解到什么。 那么另一个独辟蹊径的法子,便是当面问一问怨灵莲香。 但是……一想到要跟一个满身怨气,且分分钟可能暴走杀人的女鬼聊天,聊的还是“你究竟是如何死的”这等沉重的话题,苏柒打心眼里有些犯怯。 她随手将玄鸟玉取出,放在掌心摩挲:这玉确是个辟邪的宝贝,但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苏柒有些拿不准。 毕竟,它上次炼化了怨灵月璇玑,也是在她身上的怨气消散殆尽的时候。若是遇到一个正常状态下的怨灵,或是更厉害的鬼魅,不知这玉是否抵挡得住。 若是姑娘我的鎏金镇魂鼎还在,就好了……苏柒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万一聊着聊着一言不合,好歹能将那怨灵莲香困住一阵子。 可惜……她慨叹地摇摇头,复重重躺了下去。 不过片刻后,她又如弹簧般“腾”地弹了起来:苏柒你是不是傻?! ------------ 第100回 夜探栖梧院 当初初见慕云松,宝贝镇魂鼎收了他的三魂七魄,又好巧不巧地落入了他的灵台之中。因为三魂七魄尚未归位,所以她的宝贝鼎才千呼万唤不出来。 如今,慕云松早已恢复了记忆,三魂七魄自然已经各归各位,那么也是时候将她的宝贝鼎要回来了。 苏柒一边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边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向栖梧院摸去。 自打上次在文家被月璇玑追杀,意外激发了爬树的潜能,苏柒如今爬树翻墙也算是干净利落,毫无压力。 偏偏在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便听到头顶一声大喝:“什么人?!” 要不要这么倒霉……苏柒在心里暗骂一句,下意识地转身欲跑。 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用力向后一拉,立时重心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下丢脸丢大了……苏柒正愁着要编个什么理由,将眼前两个侍卫装扮的家伙糊弄过去,却忽见其中一个蓦然瞪大了眼:“王……王妃?” 苏柒亦是一愣,下意识问道:“你认得我?” 随即忆起,自己来到王府的第一日,便被慕云松连拉带扯,毫无形象地来了一趟栖梧院,他院中的侍卫见过她倒也不奇怪。 然她这句话听在侍卫耳中,俨然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吓得赶紧跪了下去:“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王妃,还请王妃恕罪!” 苏柒松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无妨无妨,这院子我来的少。”说罢一双眼眸向四处打量,“你家王爷人呢?” “回禀王妃,王爷今日宴请宣府指挥使,饮了几杯酒,已在卧房歇下了。” 睡了?正合我意……苏柒眉毛一挑:“你家王爷的卧房是哪间?” 二侍卫忙不迭地带路,其中一个殷勤道:“王妃,这就是王爷的卧房,可要属下进去通禀一声?” 苏柒刚要说个“别”,这机灵侍卫已被另一个敲了脑袋:“你是不是傻?王妃来见王爷,还需要你通禀?” 说罢,冲苏柒堆起满脸笑容:“王妃只管进去,属下们在院门口守着,保证没人来打扰王爷和王妃。” 苏柒刚想赞他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又觉他炯炯的眼神颇有几分八卦的意味,拉着自己同伴飞快地遁了。 苏柒便推门走了进去,只觉这位王爷的卧房,除了比她的云水阁稍大些,倒没有想象中那般富丽堂皇。 她提着裙裾,掂着脚尖行至里间,见一雕花大床,白色的素纱床帐轻垂,依稀映出个沉睡中的人影。 苏柒脚步顿了顿,莫名地有些紧张。 深更半夜,到王爷屋里来偷东西,是个什么罪名? 苏柒不自觉地冒出这么个念头,又瞬间被自己鄙视:姑娘我来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 再说了,这家伙住在慧目斋的时候,姑娘我给他包扎换药,他不穿衣服的样子都看了多少回,有什么可羞涩的? 想至此,她又觉得底气十足,“噌噌”几步上前,一把撩开了素纱窗帘。 床榻上的慕云松睡得很沉,浓密的眼睫低垂,悠长呼吸中带着几分氤氲的酒气。许是喝了酒热的缘故,他大半个光裸的上身都露在被子外,在淡淡烛光中显得格外纹理分明。 苏柒忍不住在他床边坐下,望着这张睡得沉沉的俊脸,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曾以为他是江洋大盗、暗卫杀手,偏偏那时她并不怕他,与他住在同一屋檐下,磨牙拌嘴,甚至支使他去替她挣银子,都觉得理所当然。 然物是人非,他一夜之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靖王爷,在这王府中的几度相见,不是在劝她当王妃,便是数落她乱跑,那一身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竟让她心生畏惧,丝毫不敢说个“不”字。 只有看着沉沉睡梦中的他,才能找到丸子的影子。 苏柒正暗自嗟叹,却见眼前的俊男眉头皱了皱,口中喃喃吐出半句呓语:“梦……别……” 苏柒骤然被骇得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是跑来偷窥王爷睡觉的,见他喃喃话毕又睡去,赶忙将右掌心悬在他灵台之上,口中默念咒语。 瞬间,便见他灵台发出一点金光,随即越来越亮,一只流光溢彩的小金鼎渐渐从灵台中浮现出来。 总算是出来了……苏柒不禁一阵窃喜,正要伸手去接,却忽见那鼎口一团紫黑气隐约浮现。 这是……苏柒有些惊诧:当初镇魂鼎落入慕云松灵台的时候,里面只盛着他的三魂七魄,别无他物。 莫非,鼎在他灵台期间,又自行收了别的魂魄进来? 苏柒下意识地想要念咒语,将那团紫黑气再收回鼎中看个究竟,不料那紫黑气觉察到一般,瞬间聚集在一起,飞快地向外冲去。 苏柒自知追赶不及,只得眼巴巴望着那紫黑气遁逃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床榻上的慕云松忽然一动,发出一声唤:“梦珺……” 眼见他要睁眼醒了过来,那刚刚浮出他灵台的镇魂鼎,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又瞬间沉了回去。 我的鼎!苏柒可不愿功亏一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了一把,熟料心情太切用力太猛,一个重心不稳,便整个人向下扑去。 慕云松方从梦中睁开半只眼,便莫名地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那盈盈一握的腰肢,脆生生的脊骨节,和淡淡的栀子花般的香气,都太过熟悉,他忍不住唇角轻扬。 依稀见,听见压在他胸前的小人儿,娇俏又生气的声音:“臭丸子你干什么?!” 这一句,让他仿佛回到了东风镇慧目斋,那张简陋的木床上。 与方才那个令人纠结的梦相比,如今这个梦,简直不能再好。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让在他身上挣扎扭动的人儿贴的更紧了些。 苏柒百般挣扎不开,一双手在他光裸的胸前东摸西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但觉耳畔他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令她耳根都烧了起来,音调也带着几分窘迫,“快放开我……干什么……” 他半闭着眼眸,懒懒轻笑:“你半夜闯进我梦里,却问我要干什么……” 苏柒以为他在责怪她扰了他睡觉,“那个,我不是刻意要扰你,我是……”总不能说,我是来你灵台里拿我的宝贝鼎的?这理由也未免太奇葩。 她正苦于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耳畔清糯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无妨,你能来,我很欢喜。” 苏柒一时无语:都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似你这般被贼惦记还欢喜的,实属罕见。 她正胡思乱想着,下颌已被一只大手轻轻托起,他带着薄茧的拇指轻划过她细嫩的脸颊,一种异样的酥麻感直钻心底。 她不禁垂下眼眸,对上一双半睁半合,幽深而漾着几分酒意的双眼。 看来,他今日喝了不少酒,估计是醉了…… “如今想来,你喝醉的那一晚,我……着实的后悔。” 她听他吐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为打她屁股的事认错道歉? 想起那火辣辣的痛和莫名的委屈,她不禁撇嘴,语气也有些酸:“你若再敢那般狠心对我,我……” 熟料她话未说完,已是一个天翻地覆,方才还在她下面的某王爷,忽然便转到了她上面。 他那张白玉般的脸上,不知何时竟泛起了一抹红意,健硕的胸膛起伏得急剧了几分,呼吸间的淡淡酒气扑在苏柒脸上,让她也有了几分醉意一般。 苏柒被他牢牢锁在双臂之间,盯着这样一个醉意阑珊的美男王爷,不自觉地便心跳加快了几分。 虽然早知道他生得好看,但这个角度近距离地观看,实在让人…… 她自觉鼻子一阵灼热,鼻血就快要荡漾而出,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捂。 偏偏一双手被他锁得结实。 “既然你也觉得委屈,”眼前的美男忽然慢慢伏下身来,在她耳边沙哑地呢喃,“我愿补偿。” 你如何补偿……苏柒按捺着心中乱撞的小鹿:让我也打你屁股几下?那你又按着我手做什么? 她尚未想明白,一袭灼热湿滑的感觉已在耳珠上拂过,又被他惩戒似的轻轻一咬,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令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吟。 这家伙,究竟要做什么…… 然她仿佛被他感染得醉了,脸颊烫得吓人,脑海中亦是一片绯红的云里雾里。 迷迷糊糊间,听到他略带沙哑的轻唤:“苏柒……” “嗯……”她下意识地应着。 然脑海深处仅存的一丝意识,却提醒她记起,方才他在睡梦中,也曾喃喃轻唤一个名字。 梦珺。 显然,叫梦珺的,不会是个男人。 这一点意识让她蓦地清明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挣扎。 他按着她双手的力气太大,她百般挣脱不开,便直接提膝撞了上去。 “呃!” 趁着他发出一声闷哼,手上的力道也卸了几分,她赶紧纵身一滚,但用力过猛…… ------------ 第101回 月下遇故人 咚! 这也太倒霉了……她坐在地板上,感受着被撞疼的脑门儿、坠床摔疼的屁股,以及脸上不知何时淌了出来的鼻血,简直欲哭无泪。 苏柒深觉,这是她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刻,没有之一。 想至此,她不禁恨恨地瞥一眼始作俑者,只见他正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坐在床榻边缘,一副咬牙忍痛的样子,一张脸都绿了几分。 苏柒从未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反思:我……怎么他了? 印象中自己不过是用膝盖撞了他一下,慌乱中翻身时又碰了他的额头,但看他这样子,倒比被人捅了一刀尤甚。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人也太没安全感,在东风镇时也便罢了,如今身在王府侍卫林立,这睡觉带把刀子的习惯竟还是没改…… 怕是被人行刺次数太多,落下心理阴影了……苏柒不禁啧啧。 “王爷……你没事儿吧?” 听她这般问,慕云松没好气地望了她一眼:你可知道,你差点亲手毁了你自己下半辈子的幸福。 但剧烈的痛感,倒让他从几分醉意中清醒过来,看着苏柒一脸忿忿然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张俏脸儿上胡乱抹着鼻血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你半夜来寻我,所为何事?”虽带着一两分希冀,但他也不信,这丫头是专程来投怀送抱的。 “我……”苏柒实在找不出个好理由,想了想只得将惠姨娘和莲香之事说了,只是自动略过了第一次见慕云萱,就被她追着满院子打的情节,改成了二人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从惠姨娘的呓语中听说了莲香的名字。 “关于当年莲香与赫连叔父之事,我也曾深表怀疑,但明里暗里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什么端倪。”慕云松沉吟道,“你疑心莲香化为怨灵,缠上了惠姨娘?” 他虽不知苏柒阴阳眼之事,但对于她从事的职业颇为了解,是以对于苏柒在鬼魅邪祟之事上的直觉,也深信不疑。 “我只是奇怪,惠姨娘并非害死莲香的凶手,莲香为何偏偏缠着她不放?” 她口中“凶手”之说,令慕云松顿时有些担忧:若说当年莲香之死,与自己母亲干系极大,若这怨灵料理完惠姨娘,转头来缠上自己母亲…… 他心中一凛,盯着苏柒正色道,“我会想法子再将当年之事查一查,至于你,”他想起差点要了他们命的怨灵月璇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苏柒颔首,如今不是她想轻举妄动,而是根本无处下手,这种有力气没处使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慕云松点点头,看眼前的小人儿不断用衣袖抹着鼻子,将一张脸儿抹得花猫儿一般,不禁唇角都带了爱怜,起身拧了张凉帕子,走到她面前,拇指与食指轻捏着她尖尖下颌,抬了起来。 他这暧昧的举动,又令苏柒身子一僵,下意识地便要往后躲,却被他贴得更紧,口中低声嗔怪:“别动。” 她真的一动不敢动,垂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一张雪白的帕子,微微低垂了侧颜,目光眷眷,犹如在擦拭一件心爱的瓷器。 脸上丝丝凉意袭来,苏柒着实觉得有些尴尬,喉咙忽然便发痒,“王爷……我自己来就好……这样烦劳你,我怕是会折寿的……” 他却将她的话全然当耳旁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刚下了雨,天气不燥,怎么还流鼻血?” 苏柒被他问得耳根一阵发红,然常用理由都已被他堵了回去,只得闷闷道:“方才滚下床,摔的。” 看她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慕云松但觉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永远不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着,非要伤人又害己。感受到自己仍隐隐作痛的某处,他暗暗叹了口气,“你呀……活该。” 嘿……苏柒立时不悦,你这人会不会聊天儿?侧头甩开他的手,“王爷,事儿我说完了,天色不早,我也要回去了。” 慕云松一只拿着帕子的手僵在空中,不知何处又得罪了她。 看她转身欲走的样子不似假的,他心底划过一抹淡淡的失望,只得放下帕子,拿了自己外袍:“我送你回去。” 苏柒刚想说“不必”,某王爷已自顾自地率先一步踏出门去,走了两步见她还在门口踟蹰,幽幽然问道:“不想走了?” “走……走啊!”苏柒赶紧快步跟上去,走出栖梧院门时,正遇见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二人看看自家王爷又看看王妃,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夜色凉凉如水,慕云松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苏柒并肩缓缓而行,“听闻你早上去向母亲请安,她可有为难于你?” 苏柒回忆了一下,觉得那老王妃除了偶尔抽抽的半边脸,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没有。”考虑到老王妃是慕云松的亲娘,她索性引用月珑的话,“老王妃是个面冷心善之人,她今儿还赐了个院子给我呢。” “我听说了。”慕云松轻叹,将云水阁给了苏柒,不知是谁的主意,“那院子你可喜欢?若觉得偏僻,我给你换一处。” 云水阁与他的栖梧院一南一北,相距甚远,他听说后着实的不满意,更何况那院子…… 只要她摇个头,他打算立刻给她换一间,其实他自己心里早有个计较,索性便将她安置在他栖梧院的东厢房里,与他不过一墙之隔,也能朝夕相见,一如在慧目斋那般。 此番回来,忽觉他住了二十多年的栖梧院,冷冷清清地让他不习惯,原来,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热闹的,有温度的,像个家。 想至此,他侧头去看她,希冀着能听她口中听到云水阁的一点半星不好来,熟料苏柒连连摆手:“不必不必,那院子我特别喜欢。” 然后掰着手指,饶有兴致地给他数出了云水阁的一堆优点:从合欢树到小池塘,再到两个名叫石榴葡萄的丫鬟,真是不胜枚举。 慕云松一张脸僵了僵,闷闷地吐出一句:“你喜欢就好。” 说罢再无声,苏柒却依旧沉浸在对自己小院儿的憧憬中,计划着在那方小池塘里养几尾鱼,再在合欢树下给烧麦做个窝,结束她的老虎儿子寄人篱下的生涯。 “对了,我看到门上‘云水阁’三个字,好像是个女子题写的,落款叫梦……什么?” 她本是不经意地问一句,却忽觉身边的某王爷,脚步一滞。 她此时倒是福至心灵,想起一个名字,一个刚刚从他口中听到的名字。 “梦珺?”原来,写下那样隽秀轻灵三个字的,正是他梦中唤着的那个人。 苏柒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有些发紧,口中却故作个轻快语气:“梦珺……名字多么好听,跟话本子里的女主角似的。她是谁啊?是王府的小姐,还是……” “不是。”慕云松飞快地打断了她的揣测,语气冷冷,“她早已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苏柒暗暗揣测:是说她走了,还是…… 但看某王爷一副兴致缺缺,不愿再谈这个话题的样子,她也不好再问下去。 正尴尬沉默间,她却目光一转,看到了一个着实意外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柒骤然停下了脚步,对慕云松道:“此处离云水阁不远,我可以自己回去,王爷请回吧。” 被突然下了逐客令的慕云松,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然看眼前的小人儿侧着脸故意不看他的样子,想来是因为他不愿透漏梦珺之事,而有几分不悦。 这丫头,竟也会吃醋了么?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张了张口,却又无从说起。 终究,只能抚了她肩膀,语气轻缓:“你莫要多想,早些回去睡吧。” 苏柒点点头,立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远,直至背影都不见了,才折身往旁边的一处院子跑去。 待跑到近前,依稀看到白墙黑漆的大门上方,写着“岁寒苑”三个字。 不知这又是谁的院子……苏柒心中暗想,那家伙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她正思虑着要不要想个法子溜进去,却再度听见一句熟悉的台词:“什么人?!” 本姑娘真是与这王府八字不合,逃不过夜夜被人满院子追的悲催命运。 一路逃回云水阁的苏柒,坐在自己卧房桌案旁大喘着粗气。 不过,那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北靖王府? 她正兀自不解着,忽听门口响起敲门声,紧接着石榴的声音传来:“王妃?您回来了?” 苏柒额角黑了黑……以为自己来无影去无踪,敢情儿连自己的丫鬟都瞒不住,只得闷闷答道:“在,进来吧。” 石榴于是推门进来,颇有眼色地给苏柒添上了热茶,“奴婢方才路过您房门口,见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可把奴婢担心死了。这大半夜的,您去哪儿了?” “呃……”苏柒深觉,自己这半宿一直在为寻各种借口而费脑子,“我……有些饿了,想去找点吃的。” 她不过随口说个托词,眼前的石榴却一副又惊又愧的模样,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奴婢该死!竟让王妃饿着,还自己去寻吃的,实在是罪无可恕!” 苏柒看着她有些无语:你这便罪无可恕,那我拿靴子砸王爷的脑袋,基本可以判五马分尸了吧,“你先起来,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石榴被她扶了一把,才胆战心惊地起来,心有余悸道:“奴婢今后日日备着些吃食汤水,在小火炉上煨着,王妃不管何时饿了,只管吩咐一声,都能吃上热乎的。您听奴婢一句劝,可别再大晚上的往外跑了。我总觉得咱们这王府里……”石榴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寒颤,“有时候阴气森森的,怪吓人的。” 苏柒望着刚刚飘进门的两道鬼影,暗想:你这直觉,还真是灵敏。 ------------ 第102回 女追男四式 支走了石榴,苏柒方换上个诧异眼神,问道:“小锦鲤,你何时来了广宁?” “都跟你说了我叫……罢了。”李锦做出个累觉不爱的神情,“还不是你那个便宜相公,前些日子派人捎信给婉清她爹,邀他来广宁一叙。我就听婉清她爹跟她娘说,久慕北靖王贤明,广宁城值得一行。他们两口子,你也知道的,关起门来你侬我侬得不行,最终决定一家三口一起来。”他无奈地耸耸肩,“婉清来了,我不放心自然也跟来了。” “一来就在别人家院子里偷窥,”苏柒想想方才在岁寒苑门口看到的一幕,“你何时也学得好这一口儿了?” “我是被硬拉去的!”李锦赶紧辩解,“我又不断袖,我去偷窥个大男人做什么?”他着实无奈地撇嘴,“实属交友不慎啊!” 苏柒这才顺着他的眼神,望向兀自飘在空中痴痴傻笑的黄四娘:“所以,你看上了住在岁寒苑里的人?” “没想到,这偌大王府里,除了你那便宜相公,还有这般俊朗阳刚的男子!”黄四娘手托胖腮,满面的桃花荡漾,“不想我黄四娘寻寻觅觅许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找到了我人生的第二春!” 她话音刚落,便被李锦冷冷打击:“你人生早尽了好嘛?再说了,你第一春都还没踪影,哪里来的第二春?” 受了打击的黄四娘立时不悦:“小锦鲤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娘给你个大大的拥抱?” 眼看二鬼又要呛起来,苏柒不得不出面当和事佬:“莫闹了!那住在岁寒苑里的俊朗男子,究竟是谁?” “不知道啊!”黄四娘做个无比惋惜状,随即给苏柒下了硬任务,“你不是便宜王妃么?明儿一早就去给我打听清楚,那俊朗男子姓甚名谁、年纪几何、可曾婚配!” “知道了又如何?你一个女鬼,还想以身相许不成?”李锦再度毒舌。 黄四娘白他一眼:“我不能以身相许,我……可以等他死啊!那公子看起来二十许年纪,怎么着也能比婉清早死个十几年!” “你……” 苏柒有点头痛,深觉这二鬼争执的事,实在太过奇葩。 “说到以身相许,你找那个定远侯爷赫连钰报恩之事,怎么样了?” 经黄四娘一问,苏柒才想起还有这么档子事儿,“我倒是有心帮他做件事,或者实现个夙愿。可自打那日馄饨摊不期而遇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苏柒一手托腮,犯愁道,“人都见不着,我如何能够知道,他想要什么呢?” 她也曾认真想过,赫连钰身为定远侯爷,自幼养尊处优、长大位高权重,所谓钱财名利什么的,他自然是一样也不缺。 只晓得他好龙阳,偏偏她苏柒还是个女的。 苏柒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听黄四娘道:“依我看,你这报恩得先制定个计划:首先,你要刻意去接近他、熟悉他、了解他,才能够知道他需要什么;然后,才能够想法子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苏柒觉得这主意靠谱,只是初次见面就拉人家垫背又背锅,他那句愤愤然的“别再跟着我了”犹在耳边回响,她着实的没有信心。 “上次闹得不欢而散,就算我厚着脸皮再去见他,”苏柒郁闷地趴在桌子上,“他肯定也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别这么沮丧嘛!”黄四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苏柒的肩膀,“你我皆是爱看话本子的同道中人,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的道理,你岂能不懂?” “我都说了我不以身相许……” “但道理是一样的!你想要了解他,就得让他愿意接纳你这个朋友。如何成为朋友,还不是需要些心思和手段?”黄四娘忽然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姑娘我生前,曾总结了女追男的四大绝招,可谓招招制敌、各有千秋,今日不妨传授给你。” 她说得玄乎,苏柒和李锦皆被勾起了些兴致:“哪四大绝招?” “我这四大绝招厉害就厉害在,是从古代四大美人勾引男人……咳,爱恨离合的经验中提炼而出,故而具有极高的杀伤力和成功率,实乃闺阁少女思春……” 她正自卖自夸着,瞥见苏柒已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而李锦更是转身欲走,赶紧切入正题:“废话不多说,我这四招分别叫做:西子捧心、貂蝉拜月、贵妃醉酒、昭君出塞。 所谓西子捧心,简单来说就是装病装可怜。男人们,都有保护欲,见到柔弱可怜的女子,便会不自觉地心生爱怜。故而这一招的精髓所在,便是示敌以弱,激发他的保护欲,进而自然而然地接近他身边。” 保护欲……苏柒蓦然想起在东风镇绮思院那晚,她被那猪八戒逼得走投无路间,正见到丸子踹门闯了进来,那一刻的她,多么无助可怜地冲他跑去,可他呢,眼睁睁看她摔个大马趴,送她一句冷冷的“原来你是这样的女子。” 苏柒顿觉额角黑了黑。 “第二招貂蝉拜月,意思既是:当你跟这男子有了初步接触,为了尽快让感情升温,便要花心思安排些花前月下的相见,最好是夜半更深、河边柳下这样的,你眉目传情,他心猿意马,若能再顺便发生点儿不该发生的,那就……” 花前月下么……不知月下烤肉算不算?苏柒忆起慧目斋小园里裸着上身烤獐子的某男,那晚原本氛围挺好的,他却毫无征兆地发了飚,最终二人不欢而散。 一旁的黄四娘正兀自捧心浮想联翩,却被李锦淡淡问道:“听说,你就是在自家后院学貂蝉拜月的时候,被雷给劈死的?” 这就戳心了。苏柒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转身欲走的黄四娘,“他一个熊孩子懂什么?别理他,继续说,还有两招呢?” 黄四娘向李锦投去个“我不与你一般见识”的眼神,继续讲道:“第三招贵妃醉酒,就更厉害了。说的是若是你与那男子在花前月下还没发生点儿什么,就只好再添一把火了,约他寻个环境雅致的酒楼,临窗而坐对饮几杯,待到氛围愈发融洽,你便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脸颊绯红醉眼迷离,柔若无骨地往他肩上倒去……”黄四娘自做个闭目陶醉状,“任他是铁石心肠百炼钢,也要顷刻化为绕指柔了。” 是么……苏柒又不禁想起自己在东风镇喝醉了酒的那晚,多么柔若无骨惹人爱怜……可某男老实不客气地将她扔进了凉水桶,害她生了好大一场病。 “最后一招昭君出塞,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说的是若前三招用尽,你依旧未能俘获那男子的心,那么可以铤而走险,行个欲擒故纵之计,只道自己心灰意冷,即将远遁而去,再也不会打扰他的生活,望他兀自珍重,不必挂念云云的,一定要将这诀别的戏码演得梨花带雨、凄凄切切,让他心痛到幡然悔悟,拉着你恳求不要走留下来,算是以退为进、终得圆满。” 走……苏柒不禁叹了口气,她倒没演过什么诀别的戏码,倒是人家某王爷,在忆起前事之后,招呼都没打一个,便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 苏柒愈发觉得心底凉凉,却听李锦问道:“若用到第四招,那男的依旧不为所动,怎么办呢?” “那就说明,那男的是个不解风情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黄四娘撇嘴道,“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好眷恋的?直接一脚踹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便是了。” 李锦点点头,若有所思:“所以,这就是你活了二十年还没嫁出去的原因?” 被戳中伤处,黄四娘瞬间怒了:“嘿你个熊孩子,找死是吧?老娘今儿不让你感受一下我广阔的胸怀,我就不姓黄!你别跑!” 二鬼你跑我追地双双飘远,徒留苏柒一人有气无力地爬在桌上郁闷。 这所谓四大绝招,招招都是对昔日丸子、如今慕云松的控诉声讨啊!姑娘我怎么遇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家伙…… 苏柒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夜睡得太晚,苏柒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想到自己完美地错过了去向老王妃请安的时辰,苏柒只觉心中一阵侥幸的轻松。 慢腾腾地梳洗完毕,又吃了葡萄送来的早餐,苏柒想起一件事来。 昨夜,黄四娘拜托她去打听岁寒苑里住的俊男,她也有些好奇,传说中能与慕云松媲美,令黄四娘花痴到焕发了“第二春”的男子,究竟是谁。 随口问了石榴葡萄一句,不料二人皆怯怯地表示,自己来王府不久,之前一直负责些浣衣烧火的粗使差事,因此对王府的主子们并不熟悉。 看来,只能姑娘我亲自跑一趟了,苏柒心想。 幸而如今正是大白天,在王府中随便溜达也不会被人当小贼追着跑,苏柒便大摇大摆地往岁寒苑方向踱去。 行至岁寒苑门口,意外地发现个熟悉面孔。 “哎?你不就是昨夜那个……站住!” ------------ 第103回 岁寒苑美男 苏柒下意识地转身欲逃,心想这侍卫也是太敬业,已在门口戍守了一夜,怎么还不下班? 然不等她开溜,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身影,已从岁寒苑大门里极迅速地蹿了出来,纵身一跃便要往苏柒怀里钻。 “烧麦?!”苏柒被老虎儿子扑得险些跌倒,才费力地将它抱起来,“两日不见,你怎么又胖了一圈?再这样下去,别人都要把你当成只肥猫了!” “它正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要多吃些。” 苏柒抬头,见慕云梅负手从岁寒苑大门里走了出来,望着烧麦满脸的宠溺。 苏柒看看烧麦又看看慕云梅,顿时了然:“原来,岁寒苑里住的俊男,就是你啊!” 慕云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脸颊一红:“姑娘过奖了,既然到了我的地盘,可要赏光进来坐坐?” 苏柒还没开口,怀里的烧麦已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扯着她的衣袖往岁寒苑里使劲,苏柒忍俊不禁:“那就叨扰喽。” 这位慕五爷的院子,比她住的云水阁大了不止一个档次,前院开阔,东西分别种着青松和紫竹,而后庭的天井里则开辟了一片园子,种了满满的红梅树。 “松、竹、梅三友聚首,难怪叫做岁寒苑。”苏柒点头赞道,怀里的烧麦则跳了下来,向她炫耀自己梅树下的小窝。 “如今这夏末时节不显得好看,待到寒冬腊月天,满院的红梅竞相开放,我这院子就成了整个王府最好看的地方。”慕云梅笑道,“到时候,若苏姑娘有兴致,我们在红梅丛中温酒对饮,赏雪赏月又赏花,也是雅趣一桩。” “好啊好啊!”苏柒一阵猛点头,忽然想起黄四娘追男四绝招中的“貂蝉拜月”和“贵妃醉酒”,不知他这算不算是个双管齐下的版本。 想到黄四娘,她不禁面露悲悯地望了慕云梅一眼:慕五爷,你被个女鬼看上了你造么? 慕云梅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悲催孽缘,引着苏柒在前厅里坐下,早有下人奉上香茶和点心。 “苏姑娘在王府住得可习惯?” “呃……还好。” 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慕云梅颇有些心疼:她是个何其天真烂漫的性子,如今顶着个北靖王爷未婚妻的身份,日日地被拘在王府里,犹如笼中的金丝雀,又岂会很快活? 他轻叹了口气:若不是他自己,自作聪明地将她带回王府来……“曾许诺带你吃遍广宁城,倒是我慕云梅言而无信了。” 苏柒十分识趣地摆摆手:“无妨,我知道,你们兄弟事务繁多,不像我大闲人一个。” 看来,大哥也并不常陪她。慕云梅心底愈发的怜悯,忽然一敲掌心:“左右我今日无甚要事,广宁城北有家满记糖水店,乃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苏姑娘可有兴趣一起去尝尝?” 苏柒深以为,这世上唯不花钱的美食,不可辜负。 二人便出了王府,信步向城北走去。路上,苏柒声情并茂地向慕云梅讲了她独自一人溜出府去吃夜市的经历,讲到自己冒充月珑的表弟,却被她的爱慕者追得满院子跑的情节,慕云梅几乎要笑岔了气。 “大概是你的一身穿着,令他有些生疑。”慕云梅将苏柒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拍她肩膀,“跟我来!” 说着,便带她转了个弯,拐进了一家叫做“祥云坊”的成衣店。 苏柒在里面被慕云梅指手画脚地一通折腾,再出门,已是个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的俊俏小书生形象。 “你日后若独自出门,扮个男子总要方便些。”慕云梅满意笑道,“只是,如此清隽洒脱的小公子,只怕又要招惹桃花三两枝了。” 总比你招惹女鬼三两只好些……苏柒暗想,随着慕云梅经过一条青砖巷道,道旁是一扇黑漆偏门,门口两名守卫见慕云梅经过,立刻站直了身子行礼。 “高门大户,定是个显赫人家?”苏柒随口问道。 “哦,此处便是定远侯府,与北靖王府相去不远。” 苏柒立时上心,默默记住了侯府的位置,想了想又忍不住低声问道:“我听说……定远侯爷赫连钰好龙阳,可是真的?” “这个……”慕云梅脚步一滞,脸上浮现个苦笑表情,“确有此传闻,至于是真是假,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他与我大哥相仿年纪,却始终未娶倒是真的。”他望一眼略显失望的苏柒,“你若真想知道,不妨去问我大哥,他二人自幼一起长大,自然是知根知底的。” 问他?苏柒想想自己上次跟他提到定远侯爷,某人黑着一张脸着实不爽的样子,深觉这不是个好主意。 而此时,正坐在书房里听暗卫汇报的某王爷,恰正黑着一张脸。 “王妃昨夜与王爷分别后,去了一趟……岁寒苑。” 暗卫隐风一句话说完,便觉眼前一阵寒意袭来,吓得他赶紧将头低了几分。 “岁寒苑?”慕云松眉头蹙起,“她去找老五了?” 他不提他倒忘了,当初苏柒骤然出现在北靖王府,据说就是被慕云梅给带来的。 这丫头,何时与老五有了交情? 看自家王爷脸色愈来愈难看的样子,隐风赶紧解释,“倒也没有,王妃不过是在岁寒苑门口张望了一阵,恰被守夜的侍卫看见,吼了一嗓子,便吓得跑了。” 慕云松暗自松了口气,瞥一眼隐风,“眼睁睁看着王妃被侍卫欺负,你这保镖当的,可以的。” 隐风但觉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赶紧跪了下去:“属下知错,请王爷责罚!” 慕云松端起茶碗喝了口茶,面色好看了几分,似不经意问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王妃今儿一早又去了岁寒苑,如今与五爷一道,往满记糖水铺去了……” 他话音未落,忽见他家王爷手中的青瓷茶盏,毫无征兆地碎成了靡粉。 隐风暗自后悔自己嘴快,却听他家王爷用毫无温度的声线问道:“满记糖水铺,在何处?” “城……城北。”隐风记得,王爷上次用这种声调问起的一个人,如今早已坟上草青青,他深深为这家新开的糖水铺感到悲哀。 远远望见满记糖水铺的招牌,苏柒眼前一亮。 “桂花香、蜜糖甜……”她幸福地闭上双眸,用力吸了吸鼻子,“光闻味儿就令人心生向往!这家店可真是……生意不怎么样啊?!” 她望着门口不断惶惶走出,头都不敢回的客人,与慕云梅疑惑地对视一眼:店里招土匪了? 慕云梅望一眼店门口立着的两名侍卫身影,唇角勾起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轻揽苏柒肩膀:“走,去会会这位土匪山大王。” 二人走进店里,便见一个身穿大围裙的白胖中年男子,正纠结着双手,一脸局促地立在门口。 “老板,你们今儿还做生意么?” “做……啊,不做……”白胖老板吞吞吐吐了一阵,摸着额角上的汗满脸的尴尬,“说实话,小人也不知道,今儿这生意是做还是不做啊!” 苏柒被他逗乐了:“你自个儿的生意,你还做不得主?”说话间,被慕云梅拉着往厅堂走,才赫然发现,他家空空如也的厅堂里,正端坐着一尊黑脸雷神。 苏柒忽然便明白,老板为何如此为难了。 慕云梅倒是无谓一笑,语气甚是云淡风轻:“大哥今日得闲?竟有如此雅兴?” “路过。”他大哥看都不看他一眼,垂眸饮茶,幽幽道:“我是忙里偷闲,你倒真是闲得发慌,不如去将我前些日子得来的西洋火器图纸研究研究,五日后我要看铜铸样。” “这……”慕云梅额角抽了抽,那图纸他是见过的,还饶有兴致地向大哥讨了回去琢磨,但觉这新式的西洋火器设计精良且杀伤力极大,但要他五日做出铜铸样来…… 只怕他这五日,连觉都不必睡了。 慕云梅一时语塞,望着他家大哥的目光中,满满写着“公报私仇”四个字。 但他家大哥显然不理会他的眼神杀,不过剑眉一挑:“做不出来?” “呃……”慕云梅近日正跟他大哥软磨硬泡地讨神机营的差事,这火器若做不出来,只怕差事也要泡汤。 想至此,他只得恨恨地一咬牙:“做得出来!” “甚好。若能将火器试制成功,便依你所愿,将雷军神机营交由你节制。”故意瞥他一眼,“还在这愣着,是嫌五日给得长了?” 这就迫不及待赶我走?慕云梅唇角勾起个不羁笑意,扯了把椅子在慕云松对面坐下,“来都来了,大哥总要让我尝个鲜儿再走。苏姑娘,一起坐吧!” 一直站在一旁,看他们兄弟二人不知所云的苏柒,被慕云梅扯了扯才缓过神儿来,刚要挨着慕云梅身边坐下,忽觉一阵寒意飕飕袭来,抬眸见某王爷正用眼角望他,目光相当的不善。 苏柒但觉后颈一凉,蓦然忆起了自己便宜王妃的身份,有些尴尬地望望这兄弟二人,终决定扯张椅子,在他二人中间坐下。 慕云梅无所谓地笑了笑,向门口进退不是的白胖老板问道:“老板,你家店里有什么推荐的?” ------------ 第104回 黏人糖不甩 “有有!”白胖老板赶紧躬身跑了过来,“咱们店里招牌三绝:桂花酒酿冰圆子、红豆钵仔糕,还有糖不甩。” 苏柒听得好奇:“何谓糖不甩?” 提起自家美食,白胖老板腰板都挺直了些:“说起这糖不甩,倒是有个典故,说此物乃是八仙之一的吕洞宾首创。 吕大仙本就有悬壶济世的情怀,见世人多忌惮药汤苦口,遂心生一计,将仙丹藏于熟糯粉丸内,配以糖浆煮成甜滑可口的“糖不甩”,取之“糖粉粘丹不分离”之意。他再摇身变做个挑担叫卖的老翁,从街头到墟尾半卖半送,百姓食之,有病者病痛皆去,无病者强身健体,自此糖不甩的做法便流传至今。” 倒是跟我慧目斋的清火符异曲同工……苏柒听得津津有味,一旁慕云梅笑道:“既然这糖不甩如此神奇,烦劳老板给我们做三份来,还有店里的其它二绝,也只管悉数端来。” 白胖老板如蒙大赦,诺诺连声地去了。 慕云梅提起茶壶,给三人添了茶水,慕云松意味深长扫了慕云梅一眼,却忽然向苏柒问道:“我记得在东风镇时,你有个要好的姐妹,家里是开饭庄的?” “哦,你是说采莲?”苏柒不明白,他突然提起采莲是什么意思。 “她亦不是东风镇本地人?” “嗯,她祖籍金陵,年幼时随着她爹来的东风镇。” 慕云松眸光闪了闪:“我看你在广宁城无亲无故的,实在有些孤独寂寞,不如将你这位朋友接到广宁来,也能跟你做个伴,如何?” “哈?”苏柒疑心这位王爷今日是否吃错了药,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自然没意见,但人家采莲父女在东风镇开饭庄开得好好的,岂会愿意千里迢迢地搬家?” “那就看你的面子了。”慕云松扯唇角淡淡一笑,“你不妨给她修书一封,说北靖王府愿提供一间临街二层旺铺,给她们父女开饭庄之用,不收一文钱的租金。此外,”他目光移向不明觉厉的慕云梅,“她家饭庄有慕家五爷罩着,整个广宁城上至官府,下至三教九流,绝无人敢来找半点麻烦。” “……什么?”慕云梅深觉躺枪:这事儿跟我有半文钱关系? 苏柒虽不明觉厉,但看慕云松的神情,诚然不像在开玩笑。想想若自己的小姐妹真能来了广宁,倒也是美事一桩,遂点头道:“好,那我试试。” 三人正说话间,白胖老板已捧着个偌大木盘,将吃食一样样地端上了桌。 “三位贵客请慢用。”他满脸堆笑地说完,便识相地躬身退了下去。 “原来这就是糖不甩。”苏柒早已被甜食诱得食指大动,拿筷子夹起一个白白糯糯的团子,细细沾了碟子里的砂糖、椰丝、白芝麻等佐料,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不禁赞道:“还真是又软又糯,又甜又香!”说着,习惯性随口向慕云松寻求意见,“你觉得呢?” “……还好。” 这语调委实勉强,苏柒忍不住转头去望他,见他面前盘子里三个糖不甩整整齐齐排着队,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然他们面前的王爷,显然兴致缺缺。 这家伙确是不爱吃甜……苏柒想起在慧目斋时,她故意往他嘴里塞枣子杏脯,他一副被人下毒似的宁死不屈,表情十分有趣。 不禁玩心大起,伸筷子夹起个糖不甩,在芝麻黄糖里滚了几滚,十分体贴地递到他面前,“王爷请用。” 慕云松低头看了看那黏糊糊的东西,满脸写着拒绝,又伸手推了回去:“你既喜欢,就多吃两个。” “我吃几个无所谓,但王爷是一定要赏光的。”苏柒眉眼弯弯笑得狡黠,刻意抬高了语调,“王爷虽说是路过,但这满身的气场瞬间就吓跑了人家满堂的食客,这日后若传出去,广宁百姓还以为这家店老板犯了什么大事,竟劳烦北靖王爷亲自出马,人家这生意可还怎么做?” 她说着,故意瞥了侍立在不远处的白胖老板一眼,见他一副被戳中了心思的委屈表情,于是话锋一转,“但王爷若尝了他家的招牌点心,那就不一样了,百姓们就会说,是满记糖水铺的点心好,连北靖王爷都大驾光临,那老板日后自然是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说罢,贴心地将糖不甩送到慕云松嘴边,“人家店铺是生是死,就在你这一口之间,王爷你看……” 鬼丫头,倒算计起我来了。慕云松抬眸看苏柒,见她眉眼带笑,一副“你从是不从”的狡黠神情,而一旁的老五则挑了挑眉梢,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被你们算计就罢了,若是换了旁人……某王爷难得乖顺地凑过头去,就着苏柒的手将那糖不甩吞了下去。 “好吃吗?”苏柒这一问,连不远处的白胖老板都伸长了脖子。 慕云松只觉自己的唇齿都被粘做了一团,十分勉强点了点头。 熟料这一点头又中了她的圈套,第二个黏糊糊的团子又瞬间递到嘴边,“那就多吃点儿!”且刻意抬高了声调道,“老板,北靖王爷喜欢吃你家的点心,一会儿记得求王爷赐下一幅墨宝,你可以拿来当招牌了。” 白胖老板激动得直接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谢王爷赏光!” 得寸进尺啊……慕云松眉头轻蹙,轻瞪了她一眼:有完没完? 然眼前的一双明眸眨了眨,故作疑惑道:“王爷是嫌糖蘸得少了,不好吃?” 一旁的慕云梅,好容易找到个寻衅滋事的机会,着实体贴地将一碟子黄糖全撒了上去。 嘿你小子……慕云松一记眼刀飚过去,然慕云梅全然不接招,低头佯喝冰糖桂花酿,笑得双肩都在颤抖。 盛情难却,慕云松只得勉强张口,刚咬了一半,却皱眉道:“咸的。” “不会吧?”苏柒疑惑,下意识地将剩下的一半团子送进自己口中,“分明是甜的啊。” 说罢,才意识到上当,气鼓鼓地抬头看腹黑某王爷,正低头用帕子擦着唇角,眼角一抹狡笑明明白白。 反倒是一旁的慕云梅,被毫无征兆地撒了一把狗粮,心里颇有些不忿。 冷面无情、杀伐决断的自家大哥,何时变得这般……不正经了? 不正经的某王爷拭罢了唇角,换上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对苏柒道:“跟我走,我有事找你。” “可……”苏柒有些为难,她此番分明是跟着慕五爷出来的。 熟料慕云松忽然凑近前来,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她唇角沾着的芝麻,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怨灵。” 怨灵?苏柒心下明悟:是找到了关于莲香与惠姨娘之事的线索? 她立时坐不住了:“那我们快走!” 起身跟着慕云松行至门口,又蓦然想起有个无辜可怜的家伙被晾在了桌边,不禁尴尬转身道:“那个,慕五爷……” 话未说完,便被某王爷一把揽了回来,甚是郑重地向自己兄弟交代:“五日后,带着火器铸样来见我。还有,安排采莲父女来广宁之事,也交给你了。” 慕云梅:“……”大哥你还敢再不讲理一点么? 然片刻后,望着眼前一脸谄媚笑容搓着双手的白胖老板,慕云梅悲催地发觉,他大哥一旦不讲理起来,是没有底线的。 “五十两?!就这么几个点心要五十两?你咋不去抢呢?”还敢抢到我堂堂慕五爷头上,真是胆大包天。 “不是的不是的。”白胖老板赶紧摆手辩解,“是王爷临走前安排,说王妃喜欢吃小店的点心,便让小人每日往靖王府送一些,这五十两银子,是王妃一年的点心钱,您看……” 慕云梅简直无语问苍天:摊着这样腹黑的亲哥哥,我能怎么办…… 苏柒自然不知道慕云梅的伤感,此刻,她正跟慕云松坐在他燕北大营衙署的书房里,眼前跪着两个人。 一个是黑黄面皮的中年男子,自称是广宁府的仵作许明;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说是官媒白氏。 慕云松向苏柒介绍道:“昔日莲香与老侯爷事发被抓后,正是他二人负责验的身。你二人不妨再将当日情形,向本王和王妃详细叙述一遍。” “是。”仵作许明先开口,“当日辰时,小人被招至王府,便见老侯爷已没了气息,根据尸体的状态判断,应是已死去了两个时辰。小人便检验了老侯爷口鼻,并用银针探其咽喉和胃囊,并未见中毒迹象,只能断定老侯爷前夜饮了不少酒。 小人又将老侯爷衣衫除去,验其身躯四肢,并无受伤痕迹,故而可排除遇刺身亡之可能。小人最后还验了其……下身,”他面露尴尬地望了苏柒一眼,拿捏了一下措辞,“老侯爷确有与人交和之迹象,且……不止一次。” 他这话已说得避讳,然苏柒听了依旧脸颊一红,原本想问的问题也讪讪地问不出口,只得求助地向慕云松望去,便听他平静问道:“若老侯爷生前被人下了春药,你可能验得出?” “若是寻常春药迷药,小人确能辨别得出,但如今江湖上流传的春药种类繁多,小人听说有些西域流传而来的品类,能够在……那期间,随着汗水和体液尽数排出,事后便踪迹全无,很难勘验出来。” ------------ 第105回 旖旎当年事 慕云松点点头,又向那官媒白氏道:“说说你当日勘验的情形。” “是。”那白氏虽是个四五十岁的婆子,然好歹是官媒,时常在官宦人家走动,见过些世面,此时在王爷面前倒也淡定,“民妇当日被广宁府的官差唤来,负责给那莲香验身。民妇在王府偏房见到她时,她便是一副浑浑噩噩不甚清醒的模样,任由民妇给她褪了衣衫,却不多问也不拒绝,实在有些奇怪。” 她那副模样,只怕不是被下了药,就是中了蛊,苏柒暗想。 “民妇便验了她下身,确是不干净,但并未见落红,可见她在此之前,已不是处子之身。” 那是因为她早已爬了某王爷他爹的床……苏柒忍不住斜眼瞥了慕云松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说下去。” “民妇一时好奇,忍不住问了那莲香几句,她却只是茫然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于是又查看了她的手脚身上,并没有任何淤青和伤痕。” 也就是说,她并不是被胁迫或绑来的。苏柒暗想:难不成她是自愿来的? 不过,从她曾借老王爷醉酒之机自荐枕席的前科来看,还真不是没可能。 苏柒不禁在心底脑补出一场俏丫鬟处心积虑求升职的大戏,想得太过投入,连慕云松后来问了二人些什么,都没在意听。 等她回过神来,已听慕云松对二人道:“你们可以走了。” 许仵作与白氏忙叩首离去,苏柒却见本走在前面的许仵作,蓦地左脚踩在右脚上,将自己绊了一跤。 这一跤怕是摔得不轻,许仵作挣扎半天都站不起来,口中尴尬道:“让王爷王妃见笑了。” 苏柒看他一副扭伤了脚踝的样子,便想前去帮忙搀一把,然刚起身就被身旁的慕云松一把扣住了手腕。 嘿你……苏柒瞪他一眼:人家都这样了,你有没有人性。 却见慕云松瞥一眼门口,白氏已出门去,遂盯着许仵作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苏柒见前一秒还呲牙咧嘴的许仵作,此时已麻利地站直了身子,向慕云松拱手道:“小人这里还有件东西,怕是与此案大有关系,为不走漏风声,只得出此下策,请王爷见谅!”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天青色四角缀着玳瑁珠的锦帕,双手呈了上来:“不瞒王爷,此物是案发当晚,小人勘验老侯爷尸首时,从他随身的衣物里找到的。” 苏柒赶忙凑过来,见那锦帕上,借着天青色的底子,绣得是春水戏鸳鸯的图样,只是左上角一片干净处,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两行小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样的图样配上这样的诗,着实的使人浮想联翩,苏柒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是莲香刻意将这帕子塞给了老侯爷,约他留宿王府?” 慕云松盯着帕子端详了片刻,摇头道:“不是莲香。” 不是莲香?苏柒不解,却听慕云松向许仵作问道:“你既发现了此物,为何藏匿至今?” “王爷恕罪!”许仵作跪下解释,“小人自知此物事关重大,早就想呈给王爷过目,奈何……三年前王爷调查此事,传唤小人来问话时,小侯爷也是在场的。小人以为,此物事关老侯爷清誉,贸然拿了出来怕是不妥,所以思之再三,便没有拿出来。 后来此案不了了之,小人自然不会让此物再添波澜,是以一直藏匿至今。如今,王爷再查此案,想必是有了新的线索,小人私以为,此物也许能给王爷些许帮助。” 慕云松听罢点头道:“你倒是个头脑清楚的,若有志向,可到我军中来做个知事。” 许仵作闻言大喜,赶紧叩头称谢,由门口的侍卫引着去了。 慕云松转头,见苏柒正捧着那帕子若有所思,想想她今日戏弄他吃那粘牙团子之事,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抬起修长手指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一记:“想什么呢?” “你说,这帕子不是莲香的?” 慕云松轻笑一声:“自然不是。”将那帕子接在手里,“你看,帕子的材质乃是上好的蜀锦,图案的绣工也十分精细。这样的帕子,不是莲香一个丫鬟能用得起的。” “哦……”苏柒忙不迭地点头,“不是莲香的,那会是谁的呢?” 偌大一个北靖王府,即便除去丫鬟,各房各院的夫人、姨娘、小姐也着实不少,想寻找三年前一块锦帕的主人,怕是很难。 苏柒心里犯愁,慕云松却戏谑地望她一眼,淡淡道:“古人云:见微知著,只看你有没有心思。即便是一方死物,聪明人也能让它开口。” 苏柒暗自翻个白眼:嘚瑟什么?姑娘我还能让死人开口呢,你能么? “你看着帕子四角,皆用红丝线缀着一颗玳瑁珠。据我所知,阖府上下,只有一个女子喜欢在手帕角上缀饰物,此人就是……” “谁?”苏柒不觉瞪圆了眼,某王爷却故意拖长音卖个关子,方幽幽吐出三个字:“惠姨娘。” “这帕子是惠姨娘的?”苏柒脱口而出,随即想到另一点,不禁促狭地瞥了他一眼:“连自己庶母的喜好都了解得如此清楚,王爷还真是心思细腻啊!” 慕云松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酸意,不禁笑道:“其实不是我心思细腻,是你太马虎。”说着,将帕子一角指给她看,只见紫檀色丝线绣着极小一个字:安。 “惠姨娘,本是蜀地人,闺名叫做惠安。” “原来如此。”苏柒不忿地瞥他一眼:不就是欺我初来乍到,对王府的人和事知之甚少么?然想了想又惊诧地瞪圆了双眼:“也就是说,当年可能是惠姨娘,借老侯爷过府之机,私传信物约他相见?”她依稀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不无可能。”触及自己父辈的陈年情事,慕云松表情也有些讪讪,“我曾听府中旧人偶然提起,说惠姨娘年少时,曾是川蜀都司家的千金。彼时滇王起兵作乱,一路攻占云南府、永宁府,来势汹汹。川蜀驻军不敌叛军,节节败退,皇上急调我父王率燕北铁骑入川平叛,彼时赫连叔父作为副都督,也遂我父王一并入川去。 后来滇王叛乱平息,川蜀都司设庆功宴,宴席间令自己女儿献兰陵王破阵舞,一舞惊为天人,竟是……” 慕云松说至此,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竟是被我父王和赫连叔父同时看上。” “哦!”苏柒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想想病榻上的惠姨娘,虽说如今一副皮包骨头的病态,但柳眉杏目、肤白如脂的底子犹在,年轻时定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然后,就被你爹以权谋私了?”毕竟慕云松他爹是堂堂王爷,而赫连佑只是位侯爷,素来官大一级压死人。 “什么话!”慕云松瞥他一眼,“我父王与赫连叔父情同手足,又岂会为个女子坏了兄弟情义,故而向川蜀都司言明不强迫,他女儿看上了哪个便许哪个。后来,川蜀都司便做主,将她女儿惠安许了我父王为贵妾。” 毕竟是父命不可违,至于惠姨娘当年看上的究竟是谁,那就不好说了……苏柒不禁暗自啧啧。 所以,如果当年惠姨娘心仪的是赫连佑,却被自己爹爹强行许给了慕云松他爹,从此求而不得愈发心意切切,终在慕云松他爹亡故后,与老侯爷赫连佑纸寄片情再续前缘,也并非不可能。 不知慕云松他爹泉下有知,坟头上可会冒绿光? “只是,若传信约见老侯爷的是惠姨娘,那么死在他床上的,又为何变成了莲香?” “这也正是奇怪之处。”慕云松沉吟道,“至少,这方帕子的出现,让我们知晓惠姨娘可能涉身其中,故而莲香对她心生怨恨,至死不解,也就合理了许多。” “至于你,”慕云松握住苏柒肩膀,切切叮嘱,“在我查明真相之前,莫再三更半夜地乱跑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尤其莫要往岁寒苑去。老五这几日潜心钻研西洋火器,事关燕北军战力,兹事体大,耽误不得。” 他自觉这一席话说得颇为语重心长,见眼前的丫头“哦”了一声,又补上一句:“可我还得去一趟……” 慕云松额角一黑:“你……” 苏柒顿觉一阵凛冽寒意袭来,肩膀上都被捏紧了几分,骇得赶紧补上半句:“我想把烧麦接到云水阁来住,毕竟慕五爷正潜心研究,烧麦又是个爱黏人的,不能耽误了慕五爷的正事儿,对吧?” 她方小心翼翼地说完,忽觉肩上一轻,某王爷已转过身去,给她留下个不可捉摸的背影,“我会派人把烧麦给你送去,你不必跑了。” 恰巧有侍卫来报,说王爷请的客人已到大营门口,苏柒趁机说声“告辞”,退了出去。 这家伙自从当回王爷,一言不合就变脸的毛病便愈发严重了……苏柒暗自啧啧。 出了慕云松的衙署,苏柒蓦然发现,这偌大的燕北大营,她还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 幸而她自恃人美嘴甜,在门口拦住个模样青涩的士兵,堆起一脸笑容问道:“这位小哥哥,请问出营的大门在哪个方向?” ------------ 第106回 计划性落水 她觉得自己的态度简直如春风化雨般令人难以拒绝,孰料眼前的青涩小兵骤然后退半步,鄙夷地瞥他一眼:“问路就问路呗,干嘛做这种腻歪人的表情?” 姑娘我仙女般的笑容叫腻歪人?苏柒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垂眸打量了自己一下,方意识到一早被慕五爷赠了身男装,如今是个翩翩小公子的打扮,难怪人家会想歪。 她刚要开口辩解一句,那青涩小兵已抬手一指:“喏,沿着护城河一直走,就到营门口了。”说罢,怕被她黏上似的,满脸嫌弃地迅速遁逃而去。 姑娘我穿男装,这么不招人待见?苏柒一边自我怀疑,一边沿着护城河一路走去,熟料行了没几步,竟看到个熟悉身影。 那一袭春桃红罗纱裙,身材高挑,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般走来的,不是北靖王府的表小姐慕云歌又是谁? 对这位心仪慕云松的“表妹”,苏柒发自肺腑地没什么好感,自然也不愿与她照面,遂四下望了望,躲在了河边一株大柳树的背后。 便听慕云歌与丫鬟的脚步声渐近,余光瞥见一双粉色缎面的绣鞋,行至柳树旁忽然停了下来。 苏柒本以为被她看见了,却听慕云歌声音传来,“芳苓,你看我头发可整齐,一路走来可花了妆?” 那被唤作芳苓的小丫鬟便接口道:“没有没有,小姐今日装扮得美若天仙,比王爷那来历不明的未婚妻可好看百倍!” “……”柳树后的苏柒,深觉无辜躺枪。 “真不知那野丫头哪一点好,竟能入得咱家王爷的法眼!”那丫鬟芳苓继续絮叨抱怨。 “我听我娘说了,她不过是对表哥有些恩请,表哥不能对她置之不理,若论感情,倒未必有几分。” 柳树后的苏柒,听得秀眉一簇。 “我说呢,王爷素来不好女色,若说对谁最有心,无外乎小姐你呀!”丫鬟芳苓是个会说话讨喜的,“今日这样热的天儿,小姐还专程给王爷送点心来,一会儿王爷见了,不知得多感动呢,到时候对小姐你嘘寒问暖一阵心疼,可不就把那野丫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一番话说得兴致勃勃,柳树后的苏柒不乐意了:你们无事献殷勤我不管,但句句都要贬低姑娘我,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暗暗一跺脚,换上那个如春风化雨般的招牌假笑,悠悠然从树后踱了出来。 “大热天的,还要烦劳表妹跑一趟,我替我家相公谢过了。” “你你你……”慕云歌瞬间手抚胸口,俨然一副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相公带我来的呀。”苏柒一脸坦诚。 慕云歌被气得已是语塞,倒是她身后的芳苓,向她家小姐道:“尚未成亲,就一口一个相公,这女人也太恬不知耻!小姐回去告诉王妃娘娘,有她好看的!”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苏柒故意叹了叹:“我也不想啊,是你家王爷非得让我这么叫的,当初,他对我一见钟情不能自拔,哭着喊着要跟我成亲,还说我若不答应,他便分分钟要挥剑子宫,我也是迫于无奈啊!” 她这话说完,只见慕云歌一张俏脸都白了,“不可能!我表哥哪有你说得那般不堪!” “你去问他。”苏柒无所谓地眉毛一挑,“看他认是不认。不过现在最好别去,他正在书房里见贵客,不容打扰。” 她这话说完,才忽然意识到:慕云松正等的那位“贵客”,不会就是他表妹吧? 她心底涌起一丝不悦,明眸一轮,趁其不备一把抓过了芳苓手里的食盒:“这便是给我相公做得点心?我先看看,合不合他口味。” 说罢,也不管慕云歌和芳苓乐不乐意,自顾自打开了盒盖,见里面是一壶银耳红枣酒酿,还颇为用心地拿一冰碗镇着,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旁边是一盘碧绿精致的茶饼,看起来着实用心。 “你做的?”苏柒毫不客气地捏起一块茶饼放进嘴里,“好看是好看,但这味道差强人意,一点儿不香甜。” 慕云歌恨恨盯着她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戳出个洞来,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表哥素来不喜食甜!” “那是他没遇上我。”苏柒将吃剩的半块茶饼随手一丢,好巧不巧地落进了那冰碗里,晶莹剔透的冰碗顿时染了一片颜色,“自他遇上我之后,自然是近朱者赤近蜜者甜,如今也是无甜食不欢。这不今儿一早,我们还特特地去了城北的满记糖水铺吃点心。” 平心而论,人家满记的糖不甩,可比你这华而不实的点心好吃多了。 “你……”慕云歌被她一通打击下来,气得快哭了。 苏柒正要乘胜追击,无意间却瞥见了一个身影,令她堪堪定住。 河对岸走来的身穿浅蓝色云纹锦袍的瘦高男子,不是定远侯爷赫连钰又是哪个?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苏柒顿时无暇顾及正气得跺脚抹泪的慕云歌,脑海中快速搜索着黄四娘不久前教导于她的“美人四计”。 第一计似乎叫做……西子捧心?其奥义是装病装可怜? 可是,姑娘我分明好整以暇地站在这里,前一秒还在与这觊觎表哥的无良表妹斗智斗勇,何病之有? 眼见赫连钰就要从河对岸与她擦肩而过,苏柒望着脚下河水急中生智,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口中大叫一声,便仰面向河水里跌了下去。 百忙之中还拽走了刚被慕云歌夺回去的食盒。 一石二鸟,机智如我。 她方在心底暗自得意了一下,但觉身下一凉,已是连人带盒“咚”地落入了河中。 “救……”苏柒刚喊了半嗓子,忽然意识到扒着那木制食盒压根儿没可能沉得下去,遂佯装手忙脚乱,一脚将那食盒踹得老远,口中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依稀听到岸上,慕云歌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点心……” 苏柒此时无暇理她,手脚扑腾着将自己换了个方向,朝着赫连钰大呼“救命啊!我不会水啊!” 便见赫连钰果然停下脚步,望着她的目光中划过一丝惊愕。 难道我还演得不够像?苏柒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将自己沉了下去。 遥想她苏姑娘当年隐居山上时,日日爬树够枣下河摸鱼,谁若说她水性不好,她都要跟人家急。 如今,让一个熟识水性的扮作不会水,其实也颇具难度。 苏柒为力求真实,索性闭目吐气,让自己一路沉了下去,然蹲在河底等了半天,依旧不见赫连钰下来。 这就奇怪了,上次见他,分明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热血青年,今日竟见我落水而冷眼旁观? 罢了罢了,许是我看错了他……苏柒自觉不能为一招“西子捧心”而罔送了性命,决定自行浮上水面去。 熟料这河底下来容易上去难,她刚振臂向上蹿了一蹿,又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来。 竟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 这下惨了……苏柒手忙脚乱地去抓,但觉是一缕似水草而非水草的长条子,杂七杂八地挂在脚踝上,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 她方才为求效果真实,将肺里的气吐掉了大半,此刻只觉胸口一阵闷压,愈发使不上力气。 难不成,姑娘我今日要葬身在这小小河沟里?苏柒心中那个郁闷:黄四娘,看你出得好主意…… 她依稀觉得头脑一片恍惚,就要晕过去时,忽觉一只有力臂膀一把揽住了她的腰。 救星啊!苏柒此时,哪里还有半分会水人的样子,俨然是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地就张开双臂双腿,八爪鱼似的死死缠了上去。 那人揽着她向上挣了几下,意识到问题所在,从腰里摸出把匕首,将缠在苏柒脚上的东西用力斩断。 苏柒此时,已有些昏迷不清,手脚都失了力气,那人察觉到她异状,下意识地将她揽得紧了些,一张脸亦贴了上来。 苏柒迷糊间,只觉一方凉滑贴上她唇瓣,紧接着,一口救命的气便渡了进来。 谢天谢地…… 苏柒再睁开眼时,见自己正一身水淋淋,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趴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上,再往上看,是一张兀自滴着水的俊脸。 赫连钰脸上的表情着实五味杂陈,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怎么又是你? 苏柒勉强扯出个笑容:“这位仁兄,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赫连钰在前面疾步而行,苏柒带着一身水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偏偏天公不作美,将一轮骄阳隐了去,骤然刮起嗖嗖的阵风,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 苏柒一身湿衣被小风吹着,十分应景地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两个喷嚏终换得赫连钰脚步一顿,无奈叹口气道:“我要去衙署换身衣裳,你可要与我同去?” “去啊去啊!”舍命换来的套近乎机会,苏柒自然倍感珍惜,忙不迭地点头,“仁兄侠义心肠,屡屡救人于为难之中,小弟发自肺腑地感激涕零!” 对她这脱口而出的彩虹屁,赫连钰有些哭笑不得:“那你跟我来吧。” ------------ 第107回 半分无优点 幸而赫连钰的衙署与慕云松的一东一西,相去甚远,苏柒暗暗放下心来,听衙署门口的守卫抱拳向赫连钰行礼,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你你你……竟是位侯爷?!” 赫连钰无奈笑笑:“在下定远侯赫连钰。”又问道,“我记得你自称姓苏?一袭书生打扮,为何会在燕北大营走动?还掉进了护城河?” “我么……”苏柒暗自庆幸,早上在祥云坊听从老板娘的建议,用三尺白布裹了胸,这一身女扮男装倒未被他看出来,“我是来看我堂兄的。” 赫连钰眯了眯眼:“你堂兄是燕北大营的人?隶属哪个营,是谁的手下?” 这分明疑心我是细作啊……苏柒眼眸一轮,忽然忆起早上在满记糖水铺,听慕云松和慕云梅说过的几句不知所谓的话,遂答道:“雷军,神机营,至于长官是谁……”她刻意压低了嗓门,一副不足为外人道的样子,“听我堂兄说,北靖王爷有意将神机营交给他五弟慕云梅,可是真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赫连钰冷冷打断,适逢侍卫送来了干爽衣裳,他随手捡了一套扔给苏柒,“去里间换吧。” 自然是要去里间换的……苏柒赶紧捧着衣裳告声“叨扰”,进里间脱下湿漉漉衣衫,纠结再三,将那糊在身上的裹胸白布也扯了下来。幸而赫连钰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着实的肥大,倒也显得胸前咣咣当当,看不出什么端倪。 好不容易跟着来了,一会儿要再说些什么,跟赫连钰套一套近乎才好?苏柒边想,边擦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从里间走了出来。 却正好看到窗前一个修长光裸的背影。 平心而论,赫连钰与慕云松身量相当,却更精瘦些,皮肤也偏白皙,若非人尽皆知其战功赫赫的英名,只看其人倒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苏柒自觉已被慕云松的身材练得眼光甚高,然此时骤然看到他转过身来,胸口黑色的龙兽纹身赫然,给他纤瘦的身姿凭添了几分刚猛,一时间也忍不住血脉喷张,一张俏脸都不自觉烫了起来。 正换衣裳的赫连钰,但觉两道灼灼目光袭来,将他盯得不自在,立时手臂一抖,将一件湖蓝色的直裰披上身,蹙眉道:“为何如此看我?” 苏柒弱弱地伸手指了指:“侯爷胸前纹得是……” “龙子狻猊!”赫连钰有些没好气:总觉得这姓苏的小子,眼神怪怪的。 不过,他穿着他的衣衫,一头湿发披垂,脸颊还泛着绯红的样子,也实在是……令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世间竟有这般娇俏的男子? 他忽觉喉咙有些发干,正想给自己倒杯茶润润喉,却听那娇俏男子,故作个大义凛然的语气道:“一而再地承蒙侯爷出手相救,苏某感激不尽,所谓好借好还再借……不对,是知恩图报乃大丈夫所为,侯爷若什么需要苏某做的,尽管开口,苏某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一番豪言壮语,说得赫连钰有些想笑:你一个娘娘腔,能替我做什么?“苏兄弟言重了,我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又想敷衍我?苏柒正欲开口,却忽听门口侍卫报:“北靖王爷到!” 慕云松负手踱进赫连钰的书房,见他正忙不迭地低头整理着衣带,不禁有些好奇:“你这是……?” “没什么,”赫连钰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不过正与一位小兄弟……” 说着转头望去,书房里哪还有“苏兄弟”的影子? 慕云松长眉一挑,颇有些意味深长:“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赫连钰听出他语气中的一丝调侃,却故作不知,淡淡道:“几日不见,我倒听说你得了位王妃,这保密工作倒是做得极好,何时让兄弟我见见?” “她么,”慕云松看赫连钰满是期待的目光,蓦然想到这位拜把子兄弟处处都好,偏有个好夺人所爱的小怪癖,从小到大,自己让给他的东西不知有多少。 想至此,他故作个揉额苦笑状,“那丫头性子乖张、素爱惹事,你不见也罢。” 正猫腰躲在屏风后的苏柒,不禁咬碎了一口银牙: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 赫连钰却笑道:“如此脾性,都能一举击败了你家表妹和夏家千金,得到北靖王爷的青睐,相必是姿色不凡,倾国倾城了?”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屏风后的苏柒暗想。她亦知自己性子算不得乖觉温顺,但相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然她听到的是:“相貌也是平平,你还是不必见了。” 苏柒只觉满胸膛的洪荒之力就要透体而出: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竟是半分优点也无哈?! 她自觉不必再偷听下去,恰巧见二人往前厅议事去,遂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门。 依旧是乌云密布的天气,阵阵西风吹来,将苏柒身上裹着的宽大衣衫刮得飘飘摇摇。 她下意识地裹紧衣襟加快了脚步,却依旧觉得身上阵阵寒意,比方才刚从水里被捞上来尤甚。 相貌平平、性子乖张、素爱惹事,这三个词堪堪地压在她胸口,让她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原来,他会让我当这“便宜王妃”,真的只是个机缘巧合,别无他意。 苏柒吸吸鼻子,恨恨地想:如今你婚也拒了,姑娘我挡箭牌也当了,这便宜王妃的身份,也可以光荣下岗了吧? 这就回云水阁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走! 她给自己下了一路的决心,待回到云水阁,却发觉暂时还走不了。 “你……怎么这幅模样?”正在厅里等她的慕云萱,疑惑地望着她身上宽大的男人衣衫,和湿哒哒披垂的长发,突然福至心灵地一拍双手:“你跟我大哥……” “别跟我提那混蛋!”苏柒立时忿忿然。 慕云萱从小到大,第一次听人管她大哥叫“混蛋”,着实的新鲜,但看苏柒一脸的不悦,俨然与大哥闹了别扭的样子,不禁吐了吐舌头,又忍不住劝两句:“我大哥那个人呢,确是古板无趣了些,又不太会说话哄姑娘开心,你也无需太介怀了。” 苏柒简直要呵呵哒:他不会说话?他根本就是大燕朝第一毒舌男好么?当年说本姑娘嫁不出去的是他,如今说我相貌平平性子乖张的也是他,姑娘我一颗脆弱的小心灵都要被他满口的冷箭给击粉碎了! 她端起石榴送来的茶,仰头牛饮一番,稍稍浇灭了心头的火气,方向慕云萱问道:“萱儿来寻我可是有事?” “哦,我是来谢你的。”慕云萱面露微笑,“自打将你送的符咒贴在门上,我姨娘这两日气色好了许多,估摸着再过几日就能醒过来了。” 听她这般说,苏柒由衷地高兴。看来,那狐假虎威的玄鸟咒还真有些功效,唬得怨灵莲香一时间不敢再靠近惠姨娘。 “我姨娘平日里待人亲善、进退知礼,礼佛亦虔诚。我着实想不通,她那样好的一个人,莲香为何心心念念的要害她。”慕云萱叹道,“不过,等我姨娘醒过来,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柒回想今日在慕云松衙署听到的昔年旧事,犹豫着该不该将那提了情诗的锦帕拿出来给慕云萱看看,正纠结间,慕云萱已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得回去看我姨娘了,你这一身湿哒哒的,还是赶紧换衣裳罢。”走了两步又好奇,“你到底怎么弄成这样的?” 苏柒无奈地吸吸鼻子,“掉河里了。” 慕云萱忍不住笑出了声:“以前阖府上下就属我不老实爱生事,如今看来,你这位小嫂嫂倒是跟我半斤八两。快去喝碗热姜汤泡个热水澡,莫要着了凉。” 苏柒下意识地点头,心中有些暖暖:来北靖王府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交了慕云萱这么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就该两肋插刀,帮她解决完惠姨娘与怨灵莲香之事。 苏柒泡在撒了姜片花瓣的浴桶里,在氤氲的水汽中朦朦胧胧地想。 那玄鸟咒能唬住莲香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怨灵此物,她曾听苏先生提起过,会汲取人世间的怨气不断强大自己,积攒的怨气越多就越暴戾,当发展到靠嗜血屠戮增强自己功力时候,便彻底堕入了万劫不复的魔道。 苏柒正想至此,恰巧窗外一道闪电,将天际照得清冷雪亮。 闪电划过,侍立桌前的隐风,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家王爷脸上的一丝不悦。 “你说,王妃今日,失足跌下了护城河?” “是属下失职!”隐风赶紧跪下,“不过,若说是失足,倒也不甚确切……” “嗯?” 隐风赶忙解释:“王妃从王爷书房出来,沿着护城河出燕北大营之时,遇见了表小姐,二人似是起了些争执。” 慕云松蹙眉:“你是说云歌?” “正是。但当时属下距离颇远,听不清楚她们究竟争执些什么,只见王妃与表小姐似乎在争抢一只食盒,纠缠拉扯间,王妃便忽然大叫一声落了水。” “你的意思是,是云歌将王妃推下河去?”慕云松的语气颇有些不善。 “从属下的角度来看,确似如此。幸亏……”隐风说至此,忽然一起上次自己的“自作聪明”,到嘴边的话明智地打了个弯,“幸亏岸边有军营中人来去,很快便将王妃救了上来。” 慕云松揉了揉额角:没想到,他一眼看不见,这丫头又闹了这么一出,说她素爱惹事,还真是不假。 慕云歌……对于自家这个表妹的心思,慕云松心里清楚,但从未放在心上,只是,她此番竟公然去找苏柒的麻烦…… 慕云松但觉心头不爽。 偏偏说曹操,曹操到,便听门口侍卫来报,表小姐书房外求见。 ------------ 第108回 明月照沟渠 慕云松剑眉一蹙,一旁的隐风已识相地遁身而去。 “叫她进来。” 须臾,便见换了一身水蓝色清凉衣裙的慕云歌,显然是一路踏雨而来,发梢裙角兀自滴着水珠,目光亦是湿漉漉的。 手上,依旧是一只食盒。 慕云松凝望那食盒片刻,语气淡淡地开口:“大雨天,你跑来作甚?” “表哥……”慕云歌开口,一副娇娇怯怯的声线,“我看表哥连日辛苦,又担心雨天湿暑,表哥旧伤容易复发,特特地炖了姜母老鸭汤,送来给表哥驱一驱湿气的。” 说着,正要热心将食盒打开,却听她表哥甚为冷淡的一句:“不必了,本王如今,被王妃照顾得甚好。” 王妃……他竟唤那野丫头做王妃?!想想今日被她戏弄的遭遇,慕云歌不禁一阵委屈:“表哥!那野丫头根本蛮夷不知礼数,毫无大家闺秀之风,你……究竟看上她什么?!” “慕云歌!”慕云松蓦地起身,周身散发的寒气令慕云歌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本王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柒是我救命恩人,是我即将娶进门的正妻王妃,更是北靖王府未来的女主人。”他盯着她一张怯怯发白的脸,一字一句道,“你若还想在北靖王府待下去,不妨认真想想,如何与这位未来的大嫂、内家主好好相处!” 大嫂,内家主,未来的女主人……慕云歌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蓦然红了眼圈:“表哥……” 然她心心念念的表哥,此时只留给他一个冷冽无比的背影:“来人,送表小姐回去!” 说罢,毫不理会呆立原地瑟瑟颤抖的慕云歌,自己大步走出门去。 今日风大雨大,那丫头又落水,可不要着了凉才好…… 他心中想着,大步向云水阁走去。 “王……王爷!”正侍立门口的丫鬟葡萄,每每见到这位不怒自威的王爷,都忍不住有些打怯嘴瓢,“这么晚您……您……” 慕云松望一眼空空如也的床,不禁眉头一蹙:“王妃呢?” “里……里屋……”葡萄怯怯地伸手指了指。 她“洗澡”两个字还纠结在舌头上,王爷已一撩衣摆,抬脚进了门。 苏柒正眯着眼被一汪热水拥着,舒服得像只打盹的猫儿。 她打了个呵欠,继续迷迷糊糊地想着:如今的怨灵莲香,只是单纯对惠姨娘有恨,属于还可以挽救一下的范畴。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她身上的怨气化去,她便是个普通的鬼魂,自可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去…… 氤氲间,她依稀见白衣玉莲的莲香,一步步踏过忘川,行至半途回头莞尔一笑:“我一个人走太寂寞,你来陪我可好?” 我?苏柒刚想说我大好的年华,还有长长余生要挥霍,却忽觉自己又置身护城河中,身子正渐渐往下沉,却没了前来英雄救美的赫连钰…… 呃……救命…… 苏柒蓦然清醒,刚开口便呛了水,边咳边手脚并用地扑腾。 手足无措间,但觉被一只大手抓了光裸的玉臂,从浴桶里提了起来。 “泡个澡都能睡着,你……”慕云松正要赞她委实是个人才,却忽然意识到眼前是个白皙光裸的胴体,再听苏柒一声惊叫,手一颤,又将她扔回了浴桶里。 苏柒猝不及防地又呛了一口,扒着桶沿咳了半天,直咳得一张脸儿红成了番茄,犹不忘兴师问罪:“你你……是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慕云松下意识后退一步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骗!人!” 他无奈:“好吧,我什么都看见了。” “你你你!”苏柒又羞又气,“简直衣冠禽兽人面兽心无耻之徒!” 慕云松被她一通骂得无语:分明是救你一命,又没吃你,怎么就衣冠禽兽了?“我若不拉你一把,你就把自己淹死在浴桶里了。” 苏柒撅嘴,依旧甚觉委屈:“可人家被你看了!” 经她一提点,慕云松脑海中忆起方才香艳一幕,那水雾氤氲中的曼妙身姿,着实的诱人。 所谓女大十八变,她比在东风镇时,似乎又长开了些。 有些心思一旦被撩起来,便如同小火苗般舔舐得人心痒。慕云松望着依旧趴在盆边微喘的苏柒,一张俏脸被水汽熏泛着淡淡的绯红,一张小嘴犹在委屈地撅着,却如五月的茶花般,红得撩人心底。 这樱唇他曾尝过,但彼时正值凄凄诀别,没有别的心思,不过浅尝辄止。如今想来,那柔软凉甜的滋味…… 他胸中涌起一片火热,索性唇角一勾,“你若觉得委屈……”他伸手去解自己衣襟的扣子,“本王让你看回来便是。” “别别!”苏柒大囧,两只手捂住自己眼睛,“你你你别脱,我我我不看!” 慕云松脸上的笑荡漾开来:“倒忘了,本王在慧目斋时,早已被你从上到下看了个精光,你如今自是不稀罕。”又垂眸望她一眼,好意提点:“走光了。” 苏柒又赶紧去捂自己胸口,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下水儿来:“你……我……” “你我如何?”慕云松一双深潭般的眼眸,如同笼上了一层柔柔的水雾,看着苏柒鬓发上的一滴水,顺着她修长的玉颈滚下,在颈窝里打了个旋儿,又顺着一片雪白的肌肤淌了下去。 他无端地很羡慕那滴水。 “喂!喂!!”苏柒被某王爷盯得愈发窘迫,双手在百忙中伸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说王爷,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这水……有点凉了。” 说着,应景儿地打了个喷嚏。 慕云松这才回过神儿来,自觉有些失态,尴尬地轻咳一声:“我去外面等你。” 说罢,快步从净房走了出去。 这丫头,就是个妖精。 慕云松掂起桌上的茶壶,冲自己嘴里猛灌了几口冷茶,想要将心头的火儿浇息一些。 偏偏她喝醉了酒坐在他腿上的过往、从墙上跌下来落在他怀里的过往、半夜三更跑他房里投怀送抱的过往皆历历在目,往心头的小火苗儿上一把一把地添着柴。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谓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古人诚不欺我。 慕云松摇摇头,笑叹自己的英雄气短,却也认真思忖一个问题: 是不是该挑个好日子,把这丫头娶了? 这念头让他倍感幸福,心想以这丫头的性子,断断不能委屈了她,定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地迎娶过门。 他正想得愉悦,却听身后一声脆脆的“王爷”。 他回头,忍不住喉结一滚:这丫头今日,果然是怎么撩人怎么来。 那一身薄薄的素白茧绸中衣,在灯下影影绰绰地显着身段儿,比不穿还惹人浮想联翩。 还有那一头湿漉漉披垂的青丝长发,亦湿漉漉地缠上他的心…… 慕云松抿了抿唇:是不是该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把这小妖精娶了? 他自觉这想法有些许龌龊,轻叹口气,凑近她两步,从她手中接过白色的棉帕子,“头发都不擦干,又想着凉生病,嗯?” 苏柒不及答话,已被他拿着棉帕子的一只大手按在头上,细细地来回摩挲。 苏柒低着头,莫名想起在东风镇时,二人给烧麦洗澡,他也是这般给它擦着毛儿。 这种“父亲”般的温柔令苏柒有些五味杂陈,张了张口,方才在净室里给自己加油打气,下定决心的话突然变得难以启齿。 说不说呢…… 她正纠结着,却听他声线低沉柔和:“我有件事,想要与你商量。” 他方想起,月余后的八月十五,是个阖家团圆、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苏柒莫名受了他的鼓舞:“刚好,我也有件事,想要与王爷商量。” 她觉得,这位王爷许是偷窥有愧,莫名的好脾气道:“你先说。” 她便深吸一口气:“我……承蒙王爷关照,在王府住了许多时日,自觉叨扰颇多……” 慕云松拿着白棉巾的手一顿:“所以?” “左右王爷被逼婚之事已过,我这个冒牌的未婚妻也无甚大用,我又是个素爱惹事的性子,留下只会给王爷平添麻烦……” 慕云松脸上,宠溺的笑容渐渐凉了下来:“你想走?” 他的表情令苏柒有些怯怯,但终是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慕云松握着白棉巾的手落下来,指节捏得有些泛白:“可是府上有人对你不好?” “不是不是的!”苏柒忙摆手,“王府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只是……”她努力斟酌着字眼,“此番出门,还有些未尽的事。” 她的意识是,她苏姑娘还要吃遍天下美食,不能被一个王府耽误了人生理想,但眼前的王爷显然不是这般想法。 这丫头,还是要去寻那死鬼苏先生? 他眼中闪过一抹戾气,在心底将苏先生再次剐了一遍。 “苏柒,你本是自由之身,想走自然没人能迫你,只是……”他眼眸一转间,想出了个极好的理由,“在东风镇时,江湖邪派天鹰盟的人已盯上了你,我是怕你明日走出王府,后日便已身陷他们手中。” 苏柒愣了愣,满脸的不敢相信:“我区区一个小女子,与天鹰盟何仇何怨?” “是我连累了你。”这倒是真的,慕云松一阵愧疚,“你且给我些时日,让我查清天鹰盟的幕后主使,肃清其势力,让你不再受威胁,到时候……”他觉得这话说得无比艰难,“你若想走,我也不再拦你,可好?” ------------ 第109回 王爷堕落了 苏柒想了想,觉得还是命比较重要,只得勉强点头答应:“好。” 好容易连唬带吓地安抚住了她,慕云松方才想要说的话,如今也再说不出口,只得道了声“早点睡”,便转身出门。 苏柒望着他清冷萧索的背影,心底莫名地涌起些悔意。 只见他在门口顿了顿,并不转头,只是低低地吐出一句:“在此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要走。” 说罢,不等苏柒回过神来,人已步履匆匆,不见了踪影。 苏柒望着门口愣了片刻,觉得被夜风吹得有些冷,方关了房门。 “啧啧,本是一出郎情妾意的绝佳情戏,偏偏被你演成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情戏。”不知何时来飘听墙角的黄四娘,望着苏柒一脸怒其不争的神情。 “什么郎情妾意,你少胡说了。”苏柒白她一眼,在桌旁坐下,以手托腮闷闷道,“你可知这位王爷今日如何评价我?” “如何评价?学艺不精,缺乏职业道德,不称职的冥婚媒婆?” 苏柒一张脸黑了黑,勉强决定不与她计较,伸出三根手指:“相貌平平、性子乖张、素爱惹事。” 这下,连黄四娘有些惊诧了,“他当真这么说?”她煞有介事地绕着苏柒转了一圈,“说你性子乖张、素爱惹事倒是不假,但说你相貌平平,确是有些贬低了。” “是吧?”苏柒愈发的忿忿然:连我的鬼闺蜜都承认姑娘我生得不错,王爷你是瞎的? “且看他方才给你擦拭头发的样子,满脸宠溺得恨不能咬你一口,莫非是我眼花了?” 苏柒叹道:“他给老虎儿子洗澡,也是那般神情。” “不应该呀……”黄四娘若有所思,“你这样的姿色当前,竟能坐怀不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相公他好龙阳!” “我呸!”苏柒下意识地反驳,但说起龙阳之好,令她想起来另一个人,遂忍不住将主动坠河,被赫连钰捞了起来的事,与黄四娘分享了一下。 “你这西子捧心之计说起来好听,但我一番折腾下来,非但没一点报恩的线索,反而又被人家赫连侯爷救了一次。如此下去,恩情越欠越多,可如何是好?” “你落水那是勾引……咳,报恩的小伎俩,做不得数的。”黄四娘大手一挥,就给事情定了性,“除了西子捧心,还有三招未使,你且一个个试来,总有一款适合你。” “如何试法?”苏柒颓然趴在桌上,“我大咧咧跑去邀赫连钰喝酒?人家也不会理我呀!” 黄四娘一脸八卦炯炯地凑近:“巧了,我昨日去了趟定远侯府,恰巧听到一桩事,说几日后的本月十五,是他们鲜卑族的‘斋食节’……赫连钰是鲜卑族后人,你知道的吧?” 看苏柒一脸懵地摇了摇头,黄四娘赠她一记白眼,“斋食节么顾名思义,大概就是要吃斋的。赫连钰答应了她娘,要陪她去广宁城西的潭柘寺小住两日,这不正是你的大好时机?” “这算什么大好时机?”苏柒不解。 “跟去呀!”黄四娘一副“老娘替你操碎了心”的表情,“到时候什刹古寺、密林深岭、孤男寡女,想发生点儿什么还不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虽说她话说得有些露骨,但苏柒好歹是听明白了:想要接近赫连钰,潭柘寺不失是个好时机。 但一个重要前提是:她能从王府出去。 苏柒想了一日,觉得从王府偷偷溜出去一两日,且不被慕云松发现,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故而只能征得他的同意,大大方方地往潭柘寺去。 这事儿想想,就透着那么不易……苏柒往栖梧院走的路上,心里都没什么底气。 以前在东风镇的时候,她也曾几次三番地有求于丸子,那时候,都是如何得手的来着? 慕云松正在书房里批阅奏报,冷不防一件斗篷便披上了肩头。 “嗯?”他抬头,正对上一双眉眼弯弯的笑靥,“如今夏末秋初时节,天气变化快,王爷莫要着凉。” 慕云松忍不住望望窗外高照的艳阳,深觉着凉不会,捂出痱子倒是有可能,却不动声色,继续看他的奏报。 他提起白玉狼毫蘸了蘸墨,见一双白嫩小手正卖力地磨着砚台,忍不住长眉一挑:“你这是打算转行给我当丫鬟了?” 鬼才要给你当丫鬟……苏柒暗自腹诽,脸上却巧笑倩兮,“我在王府吃你的住你的,不给王爷你做点事情,深觉心中有愧,过意不去啊!” 慕云松唇角一勾:我就静静看你装。故意端了端茶盏:“凉了。” “我这就去沏!”苏柒一阵风地跑去,添上滚滚热茶,还煞有介事地吹了吹,热心递到慕云松唇边,“王爷请用!” 慕云松愈发觉得她这个状态似曾相识,但昨夜被她一通请辞虐得正有些心灰意冷,如今这番美人在侧红袖添香,他打心眼里受用非常,故意扔下奏报,闭目靠在椅背上,“乏累的很。” 一双小手立时捏上了肩膀,酥酥麻麻的感觉挠进心窝,让他忍不住又心旌荡漾了一番,但自觉这般装大尾巴狼着实的不厚道,于是开口问道:“说罢,何事求我?” 苏柒尴尬地摸摸鼻子:我谄媚得有这么明显?“我想出府去……” 感觉到某王爷骤然变了的脸色,她赶紧补上后半句:“……玩两日,就回来!” 慕云松舒了口气,自觉苏柒这云雀般的性子,日日圈在王府里也确是难过,“我在城南有座庄子,依山傍水风景不错,待忙完手头的事,我陪你去住两日。” 他自觉这提议合情合理,熟料眼前的少女听罢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满脸的拒绝,“不用不用!王爷你日理万机,不必陪我,我自己出去就好!” 被嫌弃的某王爷,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那你打算去哪儿?” “听闻城西有座潭柘寺。”苏柒小心地组织着措辞,“你也知道,我因为怨灵莲香之事,这两日心里颇不宁静,就想去寺院里住一住,烧几株香求个心安。” 这理由也算合情合理,慕云松倒也无话可说,“打算何时动身?” “本月十五吧,正是赏月的好时候。”苏柒望他脸色,“王爷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慕云松深觉方才红袖添香的优待,还有点意犹未尽,于是作难地揉揉额角,“容我再想想。” 看眼前少女一副要发飙的样子,又悠悠然补上一句,“倒是许久没吃过你煮的饭了。” 苏柒瞬间参悟了王爷话中的深意,立刻摆出个老板娘似的招牌笑容,就差拿个手绢往慕云松脸上撩,“那今晚晚膳时,请王爷大驾光临云水阁。” 慕云松一个得逞的笑意在眼角一闪而过,“好,我一定去。” 苏柒既答应了做饭,便着急回去张罗,遂兴冲冲告辞而去。出书房门时,与一个黑脸膛壮硕男子擦肩而过。 男子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又走进书房,却见王爷正目光幽深地盯着苏柒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只得轻咳一声,抱拳道:“王爷!” 慕云松这才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地安排:“徐凯,本月十五,王妃要往潭柘寺小住,你安排几个得力侍卫,护送王妃前去。” 原来方才那女子,就是王爷新带回来的王妃,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青涩得很,王爷何时好了这口儿……徐凯心中暗自啧啧了一番。 但他本就是个耿直汉子,到嘴边的话从来不晓得往肚里咽,于是自然而然地吐了出来:“王爷,你堕落了。” 慕云松长眉一挑:“嗯?” “说书的常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徐凯一张黑脸上写着义正言辞,“王爷本是武将,戍守边关、保家卫国乃是本分,自然要有一身英雄气才震慑得住强敌。若因为宠爱个女子而丧了气势,属下以为不值。” 慕云松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我果然最讨厌说书的。 “王妃受我之累,被天鹰盟盯上,寻常侍卫怕是不稳妥。”慕云松说着,盯着徐凯幽幽道,“你亲去一趟吧,顺便去见见薛神医,让他替你再治一治腿上的旧伤。” 提起隐居在潭柘寺的薛神医,徐凯忍不住打个哆嗦:上次承王爷的人情,去寻他治腿伤旧疾,这位薛神医人送绰号“鬼门十三针”,一手金针扎得惊天地泣鬼神,比他们军裁所的十八般酷刑尤甚。 饶是徐凯这般随着王爷久经沙场的铮铮汉子,也被他扎得忍不住鬼哭狼嚎了一番,莫说英雄气短,自己那口气儿都险些断了。此事在王爷亲卫中口口相传,成为他徐副将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 此事过去很久之后,经人好心提点,徐凯才明白过来:他这一切痛苦的源头,不过是甫到潭柘寺旁薛神医家的小院门口,冲前来开门的薛神医娘子喊了声“大娘”。 而薛神医的病患皆知,这位薛娘子向来自恃驻颜有术,最讨厌人家徐娘半老地唤她,故而病患们不是尊她一句“薛夫人”便是唤她一声“薛姐姐。” 而这位眼高于顶的薛神医,对自己这位娘子素来千依百顺,姑奶奶似的供着…… 失策啊失策……徐凯懊恼之余,深为薛神医之惧内而不齿。 ------------ 第110回 螃蟹成了精 再寻薛神医治腿?徐凯但觉自己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拒绝,又深感被他家腹黑王爷算计了,急中生智提出个建议:“王爷既如此看重,何不陪王妃同去?王爷的箭伤也不妨让薛神医看看。” 我倒想陪她去,但被人家嫌弃了……慕云松暗自叹了口气,“我么,军务繁忙,分身乏术。你务必将王妃保护周全,回来若少了一根头发……” 徐凯从他家王爷话里,生生听出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式的威胁,不禁咽了口口水,抱拳道:“属下遵命,定效死护王妃周全。” “效死倒不至于,不过……”慕云松深觉,以苏柒惹事精的性子,当她的侍卫也并非易事,“她若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需护她平安,由着她耍闹便是,回来事无巨细,向我汇报。”他唇角一勾,目光狡黠,“我倒想知道,这丫头一门心思往潭柘寺去,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说话间不经意露出的满脸宠溺,令徐凯着实有些不适应:他家王爷果然堕落了……” 苏柒离开慕云松的书房,一路兴冲冲回到云水阁,才意识到她院子里的小厨房一穷二白,除了几块满记糖水铺送来的点心外别无长物。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如今这般光景了。苏柒正一脸肉痛地摆弄着自己荷包里的几两银子,考虑到集市上去买些果蔬鱼肉回来,石榴却提了个中肯的建议:“咱们王府的膳堂里什么材料没有?王妃既是为王爷准备晚膳,奴婢去膳堂要些食材来便是了。” 听说能省钱,苏柒简直喜出望外,当下打发石榴往膳堂去。 石榴端着簸箩来到膳堂,却见膳堂里的粗使丫头和嬷嬷们皆怯怯地立着,打听一下方知,慕夫人正在里面议事。 石榴对这位王府“二当家”慕夫人知之甚少,但她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造次,见慕夫人正跟膳堂的管事崔嬷嬷说话,只得默不作声地在一旁等着。 慕夫人听崔嬷嬷禀完了膳堂的账目,又慢条斯理地交代了几桩事,再悠悠然喝了几口茶,方看见一旁立着的石榴:“这是哪院的丫头?杵得木头桩子似的。” 石榴此时立得两脚都麻了,听慕夫人问话,赶紧陪笑道:“禀夫人,我是云水阁的丫鬟石榴。我家王妃今晚要替王爷张罗晚膳,让我来膳堂取些鱼肉蔬果。” “王妃?”慕夫人拿帕子蘸了蘸嘴唇,“我没听说大嫂要张罗晚膳之事。” “不是王妃娘娘,”石榴低头道,“是……云水阁的苏王妃。” 她“苏王妃”三个字方出口,便听慕夫人发出毫不掩饰的一声冷嘲,“那个姓苏的丫头?呵……她算哪门子王妃?” 见自家主子被诋毁,石榴心中暗自气恼,想了想道:“夫人,王爷亲自安排,今晚要在云水阁用膳,此事千真万确,耽误不得,您看……” 慕夫人心中有些窝火:如今她们母女二人寄居王府,说白了便是仰仗慕云松过活。她一心想把自己女儿云歌嫁给慕云松,人家非但看不上,偏偏从外面捡个野丫头回来养着。 昨日她女儿云歌从栖梧院回来便大哭了一场,说因那苏柒栽赃陷害,让她被表兄一通训斥,脸面都掉在了地上。 这狐媚子竟不知用什么媚术勾引了慕云松,来她的院子用晚膳! 慕夫人简直要气炸了! 但……这食材若不给,以慕云松软硬不吃的性子,回头责怪下来,她又担当不起。 慕夫人脸上青白一阵,被管事崔嬷嬷看在眼里,计上心来,向慕夫人禀道:“夫人,既是苏姑娘掌勺王爷用膳,普通的鱼肉青菜怕是入不得王爷的法眼。” “你的意思是?” 崔嬷嬷狡笑道:“夫人知道,我们家那个死鬼老崔,奉命在外采刚回来,倒带回来不少南北特产稀罕物……” “这都是什么鬼?” 苏柒揉了揉眼,望着石榴从膳堂端回来的一大簸箩食材,深觉自己十几年的饭菜都白吃了。 她伸手戳了一只大红巨蟹的背壳,自觉这是簸箩里她唯一眼熟的家伙,却又比她在溪流里置篓子捉的小蟹大了百倍,瞪着一双黑豆眼,神情相当不善。 “乖乖,你这是成了精了?” “螃蟹精”被她戳了一下颇不耐烦,猝不及防地将一双大钳子袭来,被苏柒险而又险地躲过。一旁的石榴便满脸的后怕,说来的路上,不慎被这家伙夹了一记,指头都破了皮。 螃蟹精太吓人,苏柒深觉得罪不起,又转而弹了个肉呼呼圆滚滚的东西,本以为是只样貌清奇的蘑菇,熟料那“蘑菇”蓦地抖动,将她吓得后颈一凉。 荤腥类皆似魑魅魍魉,不敢再碰,她只得捏起一只青色带着棱角的东西,举起来与石榴葡萄一同研究。 “王妃,这是个蔬菜,还是果子?”葡萄好奇地问。 苏柒自然答不上来,索性避重就轻,向石榴证实:“这些,都是王爷平素爱吃的东西?” “确是。”石榴一脸笃定,“慕夫人和膳堂管事崔嬷嬷皆说是,奴婢想着,堂堂王爷么,山珍海味什么没吃过,口味自然有些与众不同。” 这也太与众不同了些……苏柒望着这一簸箩奇形怪状、不明觉厉的食材,忽觉在东风镇的几个月,这位王爷不知受了多大委屈。 “哦,还有一个,是膳堂特别推荐的,说王爷打小儿就好这一口儿。”石榴说着,将一只封着口的白瓷罐子递到苏柒面前。 王爷最爱?是什么稀罕物儿?苏柒好奇,伸手打开了罐子盖儿…… 片刻之后,苏柒和石榴葡萄争先恐后地冲出门去,立在院子里好一阵干呕。 “这什么东西?!”葡萄忍不住问道,“又腥又臭,是不是馊了?” 石榴忍着胃里的不适连连摆手:“崔嬷嬷说,此物乃是徽州特产,就叫做臭鳜鱼,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说因为王爷喜欢,派下人千里迢迢从徽州带来的。” “哦……”葡萄不敢再说什么,望望正扶着墙呕个不停的自家王妃,忽然有些悲悯:日后王妃与王爷成了亲,若王爷隔三差五地吃这么个玩意儿,再跟王妃同床共枕眠……啧啧,王妃这日子,还真是不怎么好过。 “王妃,这些东西,您可会做?”对于自己端回来这一簸箩食材,石榴打心眼里没有底气。 这一堆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姑娘我连见都没见过,更谈不上会做了……苏柒默默叹了口气,刚要摇头,却见她家葡萄鄙夷地捅了捅石榴:“你这话问的,王妃自幼走南闯北,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这些东西既是王爷爱吃的,王妃岂能不会做?” “呃……”你还真看得起我,苏柒有些哭笑不得,倒也从她话中找到了几分底气,“这烧菜嘛,虽说南北食材各不相同,但做法总是殊途同归:青菜果蔬凉拌热炒,荤腥海味宜炖宜烧,没跑儿。” 说罢,返身回屋端起那一簸箩不明觉厉的东西,豪迈地一仰头:“走!随我做菜去!” 慕云松托着一坛青梅酿,踏着月色来到云水阁门口,心情是十分愉悦的。 他在王府生活了二十余载,看惯了日暮时分的掌灯秉烛,吃惯了膳堂每日精心烹制的例菜,却从未想到,自己会如此期待一盏为他守候的灯,一碗热腾腾的鲫鱼汤,和一个巧笑倩兮等着夸奖邀功的人儿。 自从因缘际会地遇见了她,便勾起了他从未有过的,对于家的渴望。 慕云松在门口顿了顿,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自己的装束,举步踏进门去。 “王爷!”石榴葡萄两个丫鬟见王爷赴约而来,齐齐屈膝见礼,便识相地退了出去。 慕云松步入正厅,见厅中央八仙桌上摆着一大四小的瓷盘,皆细心地用碗扣着,旁边两幅碗筷杯盏,娇俏的少女正双手托腮,一如她往昔在慧目斋的旧木桌旁,等他吃饭的模样。 这场景何其熟悉且温情……慕云松只是有些不解:她看着自己做的菜,那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听见一声轻咳,苏柒才回过神来,堆起满面的笑容:“王爷来了?快请坐!” 他便勾起一抹笑意,将手里的青瓷瓶递到她手里:“你最爱的青梅酒,没有迷药。” 说罢有一丝后悔:若稍微加那么一点儿,岂不什么烦恼都解决了? 苏柒知他在打趣她喝梅子酒中迷药之事,娇嗔地瞥他一眼,想了想将半日的愧疚道了出来:“之前不晓得王爷的口味,在东风镇的时候,让你受委屈了。” 慕云松以为她指的是在东风镇时过得贫苦,常常无米下锅的日子,遂柔和笑道:“有你同甘共苦,并不觉得委屈。” 那就好,苏柒暗暗舒了口气,愉快地宣布:“时候不早,咱们开饭罢!”说罢,伸手去揭扣菜的碗,又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我初次在王府做菜,手艺不精,若不合王爷胃口,还请见谅。” 这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慕云松笑道:“我连自己煮的米饭都吃过,还有什么咽不下……” 他话未说完,看着眼前四道不明觉厉的菜肴,忽然觉得自己这话说早了。 ------------ 第111回 愿打有愿挨 “这是……”慕云松但觉自己吃了二十几年的饭菜,却在这一瞬间被刷新了飨食观。 “我给这道菜起了个名儿,”苏柒指着一道素菜骄傲地宣布,“叫做‘一船清梦压星河’。” “呃……”慕云松拿筷子将那碧油油的菜划了划:“何解?” “我发现这两样果蔬切开来,皆是个星子形状,炒在一起好看得很,故名星河。” 慕云松着实无奈地点了点头:杨桃炒秋葵,果然颇具创意。 “为了应这句诗的景儿,我又特意把这黑黢黢的蛋切成瓣儿摆在星河之上,倒也煞是好看。” 好看是好看了……你考虑过松花蛋的感受么? “王爷尝尝?” 望着她满眸子的期许,慕云松喉头一动,“不忙,这一道……造型清奇的又是什么?” 慕云松自觉已努力斟酌了字眼,然眼前盘子里,红彤彤汤汁中泡着硕大一条象拔蚌,以及两边别具匠心摆着的两只火柿子,组成的造型实在太有视觉冲击力…… 某王爷下意识地向自己下面瞟了一眼:这丫头,是在暗示我什么,还是嫌弃我什么? “这个么,我是觉得这根大蘑菇有些腥气,索性用这软甜的红果子折一折味道。此菜叫做……”苏柒挠挠头,深觉起菜名比做菜难多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名字倒是风雅。”慕云松着实有些想笑:以这丫头丸子烧麦、石榴葡萄的起名功力,能取出这样的菜名,实在是尽力了。 “只是,象拔蚌乃水生之物,火柿子更是性寒,两者相加便是寒上加寒,加之食性相克,吃了怕是要死人的。” 说罢,便见眼前的少女瞬间变了脸色,捂着嘴便要出去吐,不禁眼眸一弯:“你吃了?” “唔……”苏柒一副欲哭的表情,“尝了一口……这可如何是好?” 想我一个妙龄少女,竟被自己做的菜毒死了,到了阴曹地府都不长脸。 看她委实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慕云松再不忍吓她:“逗你玩儿的,只要不是长期服食,便死不了。” 说罢自己暗嘘一口气:至少有理由不尝试这道细思恐极的菜了,还好还好…… 另外两道菜,亦是“惊喜”不断:这丫头将一只帝王梭子蟹挖空了壳子,里面的蟹肉蟹膏扔得一点不剩,却“别具匠心”地将烧得乌黑的猪大肠酿在里面,取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最后一道是白蚬子与熏腊肉的奇妙组合,霸气取名“黑白双煞”。 “听说这些都是王爷平素爱吃的东西,王爷可还满意?” “呃……”慕云松着实的哭笑不得,只得避重就轻,“是谁告诉你,这些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膳堂主事崔嬷嬷,”苏柒随口道,“哦,还得到了你姑母慕夫人的证实。”只可惜王爷最爱的那道徽州臭鳜鱼,她下了几下决心,实在无法承受其味儿,只得惋惜作罢。 慕云松恨恨地记下了这两个人,在苏柒满眼的期许中,正苦于不知改如何下筷子,却听门口一个清朗愉悦的声音:“苏姑娘,我来给你送个好玩……” 一步踏进门来的慕云梅,蓦然望见他大哥,生生将到嘴边的“意儿”给咽了回去,惊诧道:“大哥怎么在这里?” 慕云松瞥他弟弟一眼: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慕云梅自然察觉到他大哥眼中的不善,只得举了举手里的物件儿,尬笑道:“我做那百子铳时得到些启发,给苏姑娘做了个银针机廓,带着防身还是不错的。” “真的呀?”苏柒又惊又喜,从慕云梅手里接过那银亮的小物件,“这是套在腕子上的?” “对,套在手腕上,遇敌时只需按这里……”慕云梅为苏柒简单演示一番,“便会有银针发出,且可以连发。” 慕云梅示范完毕,瞟一眼一脸阴沉的大哥,识相地道:“我就是来送个东西,不打扰二位用晚膳了,告辞,告辞!” 见他急匆匆要走,苏柒正欲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熟料方才不知隐匿在何处的黄四娘,忽然现身堵住了门口,“不要让他走!” 苏柒一骇,想都不想便下意识拉住了慕云梅的胳膊:“五爷留步!” 说完又觉得唐突,无奈以目问黄四娘:为什么呀?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这小哥不知得了个什么辟邪的玩意儿,日日的挂在墙上,我这几日每逢要进他的屋,都会被个青光结界给弹出来,好生气人!!”黄四娘吐槽完,双手捧心满面的桃花荡漾,“你且留他一留,让我好好看看我家郎君,以慰相思之苦!” 苏柒忍不住翻个白眼:你也太花痴了!但是为闺蜜两肋插刀乃是本分,遂堆起个热情笑容,拉着慕云梅道:“既然来了,一起吃个晚饭再走!” 我倒想啊……慕云梅无奈苦笑,但他家大哥那眼神,分明就是下了逐客令:“多谢苏姑娘盛情,但我……已用过晚饭了,不巧得很,呵呵,呵呵……” 慕云梅觉得自己笑得脸皮直抽抽,方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被莫名热情的苏柒一把拽住:“吃过晚饭不要紧,陪你大哥喝两杯也是不!错!的!” 说罢,苏柒望一眼门口一脸期许的黄四娘:你看,我尽力了。 而慕云梅则无奈地望望他大哥,听他淡淡道:“既然你嫂嫂盛情相邀,就留下喝两杯无妨。” 慕云梅敏锐地听出了他大哥的弦外之音:喝两杯快滚蛋!莫要在这里碍眼! 慕云梅只得苦笑着坐下,屁股挪了挪大有种如坐针毡之感。但当目光扫过桌上几道清奇的菜肴,愈发的瞪大了双眼,以目示他大哥:这都什么鬼? 慕云松扶额苦笑:我也想知道…… 苏柒适时地宣布:“这都是我做的,王爷平素爱吃的菜,二位不必客气,快尝尝。” 慕云梅心下明悟,脸上浮出个玩笑神情:“既是苏姑娘专程给大哥做的,大哥自然要多吃些。”说着,热情将那条硕大的象拔蚌夹到慕云松碗里,好意提点:“大哥,这玩意儿,以形补形。” 挑事儿是吧……慕云松不动声色,将一块黑黢黢的东西夹到他五弟碗里:“既是你大嫂的手艺,你也不能辜负,务必吃完。” 慕云梅垂眸看了一眼:一大块姜。 他大哥自然知道,他从小就不吃葱姜蒜。 慕云梅望姜兴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苏柒在一旁看得感动:多么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 慕云梅盯着那块姜发愁了片刻,忽然筷子一拍:“如此温馨家宴岂能无酒?梅子酒这东西,苏姑娘喝喝也就罢了,咱们兄弟喝也显得太娘娘腔。”遂唤来门口侍立的石榴,“你去岁寒苑找我的小厮南笙,将我珍藏的烈酒拿一坛来,我与大哥共饮!” 石榴应声去了,苏柒便自觉去厨房拿酒碗,趁她不在,慕云松向他五弟幽幽道:“你还真打算赖这儿不走了?” “大哥,我可是为你好!”慕云梅指了指桌上不明觉厉的菜肴,态度极诚恳:“你觉得吃了这些玩意儿,再不喝点儿烈酒驱驱寒毒,你还能全身而退?” 慕云松额角黑了黑,不得不承认,他五弟说得有几分道理。 慕云梅又想起另一桩事:“听说抓来那个天鹰盟首领,昨夜死了?” “确是,七窍流血,应是被人下了毒。”说起这桩事,慕云松揉了揉额角,“自下大力气将他抓来,我便命看守之人极尽小心,不想还是着了道儿。” “这天鹰盟简直无孔不入,诡异狡诈得很。”慕云梅叹了口气,“死便死了,左右从他口中也掏不出什么来。”又刻意压低了声线:“他极度困倦时吐出的那句‘贵不可言’,当真指的是西京那位?” “应是。”慕云松蹙眉,“且据今日,云柏从宫中得来的线报,说那位托病足不出户,已有十余日不上朝。” “病了?”慕云梅冷笑一声,“病死活该!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他话音未落,便被大哥一掌拍在脑门儿上,“能不能动动脑子?他正值壮年,前些日子还龙精虎猛地张罗削藩之事,突然就病了,当真可信?” 慕云梅撇嘴:“也许是多纳了几房妃子呢……” 慕云松怒其不争地瞥他一眼:看你小子终日都想些什么?“我是担心……” 他尚未说完,便见苏柒笑容满面地端着酒碗进来,身后跟着抱了一只大黑瓷坛的丫鬟石榴。 慕云梅立时来了兴致,接过黑瓷坛隆重介绍:“这是我特意从胡人贩子手里购得的好酒,唤做‘五步倒’,淳烈非常,大哥尝尝!” 五步倒……正摆酒碗的苏柒不屑地撇撇嘴:这酒名儿起得,耗子药似的。 慕云梅先端起酒碗:“感谢苏姑娘盛情款待,这碗我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又倒上一碗,“这一碗,敬大哥和苏姑娘。” 苏柒赶忙将自己眼前的梅子酒斟上,三人碰了一碗。 “这酒确有些力道。”慕云松赞道,“算是烈酒中的极品。” 听她这么一说,苏柒有些好奇地凑过来,“辣吗?” “一点不辣,极为香醇。”慕云松随手将酒碗递到苏柒嘴边,“尝尝?” 苏柒便鬼使神差地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 下一秒,苏柒觉得自己舌头都麻了,一边呛得咳嗽一边猛捶慕云松的肩膀:“你个混蛋骗我!” ------------ 第112回 可有意中人 慕云梅第一次听人管他大哥叫“混蛋”,本觉有些好笑,却见他大哥满脸笑意荡漾而出,捉住苏姑娘作恶的手腕,哄小孩似的:“好了好了,再打要被你打死了。”贴心地将梅子酒递到她嘴边,“喝口甜的压一压。” 慕云梅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微酸:明知道回回都要被他们二人无端撒一把狗粮,却还上赶着来受这刺激,他觉得自己有点贱…… 慕云梅在心底叹了一声,端起酒碗来:“喝酒!” 苏柒看着兄弟两人饶有兴致,将一坛子耗子药觥筹交错地喝了个精光。 慕云松捏了捏眉心:“这酒有些冲,上头。” 慕云梅心底暗笑:大哥你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我就静静看着你装。 熟料他家大哥再度发挥了无赖作风,一副醉眼迷离的样子,起身踉跄着往苏柒卧房去:“我有些醉了,且躺一躺。” 这也行?!慕云梅瞪了瞪眼,感觉被自己大哥再度刷新了认知,但主角都退了场,他自觉再与苏柒独处一室地待下去,只怕明年的今日就真的变成了自己的周年。 于是识相地起身告辞:“多谢苏姑娘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今日着实尽兴。” 你确定?苏柒望了一眼桌上没动几筷子的菜肴,以及慕五爷自己的酒坛子,笑得有些尴尬:“慕五爷赏光,我也是十分荣幸。” 说着,将慕云梅送到门口,望一眼冲她狂使眼色的黄四娘,故作不经意问道:“听说五爷近日里得了个宝贝?” “苏姑娘倒是消息灵通。”慕云梅笑道,“一柄越国古玉剑,倒也算不得什么宝贝。” 苏柒故做个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那还真是个稀罕物儿,五爷可否借我看看?” “有何不可!明日我便差手下给你送来。”慕云梅说罢,望一眼内室方向,目光复杂,“我大哥,便烦劳苏姑娘照顾一阵了。”想想这大尾巴狼实在危险,又自作多情地补上一句,“我这就去知会栖梧院的下人,来将大哥接回去。” “无妨,无妨。”苏柒方才也喝了不少梅子酒,此时在门口被夜风一吹,自觉有些虚浮,随口客套了两句,便送慕云梅去了。 这边早有石榴端来了醒酒汤,苏柒摆手表示不喜欢那又酸又辣的味道,想到某王爷正不胜酒力地在她床上躺着,便接过来往卧房去。 慕云松正合衣躺在苏柒的床榻上,觉得少女身上留下的馨香在唇鼻边淡淡缭绕,如同莲瓣入水,漾起他心底的一片柔波。 本是为了借机支走老五,此时却愈发的不想起来,索性望着头顶的纱幔帐考虑:如何理直气壮地继续赖下去…… 却听“吱呀”一声门响,知是苏柒进来,某王爷立刻阖眼继续装作醉意沉沉。 孰料耳边一片叮咣作响,听得他心惊。 忙睁开眼看,却见那少女正躬身抚着自己撞了凳子的膝盖,痛得愁眉苦脸,手上还颤巍巍端着一碗汤。 原来,这丫头才是真正喝醉的那个。慕云松赶忙一跃而起,接下她手里的汤碗将她扶住:“不过几杯梅子酒,路都走不灵便了?” 熟料他打趣的话音未落,少女已身子一软向他怀里栽来。 苏柒此时酒劲上来,正晕得云里雾里,方才几步路已是兀自强撑着,此时骤然有了依靠,便瞬间卸了浑身的力道。 慕云松见状,赶紧将她打横抱起,安置在床塌上,见她满面云霞般的绯红,一双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细细密密地铺垂下来,伴着呼吸起伏微微颤动。 这样子,实在撩人得很。 慕云松忍不住喉头滚了滚,盯着那樱花瓣似的芳唇,考虑要不要乘人之危,却见那芳唇轻启:“丸子……” 丸子……慕云松曾无比嫌弃这名字,如今却被她这一声,唤得心中涌过融融的暖意。 伸手将她微凉的小手握在掌心,“我在呢。” 少女醉意阑珊的脸上,却现出个委屈表情:“丸子……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真的,半分优点也无?” 她怎么会这般想?慕云松不解,但料想是酒后的醉话,对于醉酒的丫头,只能温言哄着:“怎么会,你优点多得很。” 醉酒少女不依不饶:“比方说呢?” 比方……某王爷此时却有些心猿意马,满脑子皆是昔日她喝酒中了迷药,坐在他腿上撒娇弄俏、宽衣解带的香艳情景…… 他抿了抿唇,只觉口干得厉害,需要一碗十全大补鲫鱼汤…… “比方说,你鱼汤炖得挺好……”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说罢自己都鄙视自己:这是在说些什么? 少女对这答案显然不满意:“敢情儿你留我在王府里,是当厨子用的?”又气呼呼噘嘴道,“那我今日费尽心力做你爱吃的菜,你都没动几筷子……” 别人做菜要钱,你做菜要命的……但此时,慕云松呼吸已有些凌乱:“你若让我吃,我便全都吃下去,可好?”可我想吃的,真的不是菜…… 苏柒这才露出个满意神情,双手攀上他的脖颈,“乖……” 生平第一次被人夸赞“乖”,慕云松不禁唇角微弯,就着她手臂上的力道,将身子伏低了些,鼻尖几乎要碰上了少女的鼻尖,开口带着几分压抑的沙哑:“小柒,你心里,可有中意之人?” 他记得,在东风镇时,解决完怨灵月璇玑之事,她曾望着文家的温馨灯火,问他可有心上人。 那时,他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尚迷惘,更妄谈感情,于是摇头说“我不记得”。 时过境迁,他早已被这精灵似的少女俘获了一颗心去,却唯独没能问过,她对他的情意,究竟有几分…… 他想知道,又有些患得患失,自觉趁着她喝醉问出来,既不怕颜面落地,亦能听听她酒后吐露的真言。 “中意之人……”少女迷迷糊糊,“何谓中意之人?” 慕云松微汗:“就是你喜欢的男子。” “哦……”她醉眼迷离地想了想,兀自吃吃笑道,“有啊有啊……” 慕云松但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简直比面对千军万马的敌人还要紧张几分,声音都微微颤抖:“谁?” 他本以为会是个简短的答案,熟料少女轻叹一口气,开始了漫长的回忆: “小时候住在山里,觉得我大师兄面冠如玉,又常穿一袭白衣,飘飘然如谪仙一般,便偷偷地喜欢大师兄。但相处一阵后,又觉得大师兄性子太过清冷,实在无趣了些,反而是二师兄性子活泼又好脾气,日日的带我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实在是个好玩伴,于是又喜欢黏着他一阵子。待我再长大些,又觉得二师兄练功不思进取,正事上颇不靠谱,倒是三师兄为人端方又肯努力,是个正人君子。但这正人君子亦是无趣,我喜欢了几日便不喜欢,想来还是四师兄……” 她还没细数完,便听头顶一声忍无可忍的:“够了!” 听她提起大师兄时,慕云松已觉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将一腔柔情热火浇了个透心凉。 本以为已经够惨,熟料接下来还有第二桶、第三桶和第四桶冷水! 慕云松简直忍无可忍:这丫头不是跟苏先生相依为命么,何时又冒出许多师兄来?! 他蓦得起身,烦躁地在她屋内来回踱了几圈,才稍稍平复下心情,背对着床榻冷冷问道:“有这许多师兄,你以前,究竟是何门何派?” 问完却不听回答,他忍不住转头望去,却见床榻上的人儿早已沉沉睡去。 慕云松忽然发现发觉,自己对苏柒的过往,其实知之甚少。 翌日清晨,被石榴从床上拖起来的苏柒,依旧有些余醉未醒,头脑昏昏沉沉。 偏偏背着个包袱的丫鬟葡萄,在她身边絮叨个不听:“王妃,昨晚王爷来的时候明明是高高兴兴的,为何走时铁青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昨夜,她和石榴姐姐亲见王爷躺在了王妃的床榻上,然后王妃端了醒酒汤进去,两个丫鬟还十分体贴地替他们关了门,相视而笑暗自激动了一番,甚至连王妃的娃娃出生后,要给他绣红色还是黄色的虎头帽都想好了。 偏偏没过多久,便见王爷一阵风似的从屋里出来,黑着一张脸一副要杀人的架势,吓得她俩愣是不敢上前请安。 小两口这是……吵架了? 葡萄忧心忡忡,苏柒却全然无所谓的样子,继续打她的呵欠:“不必理他,他素来这个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是么……”脑后骤然传来的声音,把苏柒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果然背后不能说人,现世报来得太快。 她瞬间调整状态,堆上一脸招牌式的笑容,回头打招呼:“王爷早啊!昨晚睡得可好?” 慕云松望着她那一脸职业假笑,很想宣布她的潭柘寺之行取消了。 但身为王爷,不能言而无信。 “好得很!”他咬着后槽牙答道,“身心皆舒爽!” 苏柒望着某王爷眼眸中的血丝和浓重的卧蚕,脸上的假笑有点僵,怯怯道:“那就好,那就好……” ------------ 第113回 潭柘寺之行 慕云松忽然觉得自己着实无聊。 明明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天明都没合眼,在她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又有何意义? 但纠结一夜也并非一无所获,终在东方破晓的时候有所顿悟: 这丫头如今不过十六,曾听她说起在山里居住的日子,已是几年前的事,如此算来,她与那诸多师兄的过往,大约是十岁上下的事。 十岁的小丫头,春心萌动都尚早,懂什么爱慕? 她口中所谓的喜欢,大抵就是慕云萱小时候追在几个哥哥屁股后面,牛皮糖一般撵都撵不走的恋兄情结。 想通此关窍的慕云松,几乎要被自己蠢哭了。 如今,面对一脸怯怯假笑的苏柒,慕云松面色缓和下来,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此行一定当心,莫要到处惹事,若是闯了祸……” 又是这般说教……苏柒着实无奈,“闯了祸如何?”姑娘我素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定不会连累王爷你。 孰料某王爷长眉一扬:“闯了祸就跟徐副将讲,他会替你善后。” 正指挥众侍卫套马车的徐凯,深觉无辜躺枪。 偏偏人家王妃还不领情,噘嘴道:“在王爷眼里,我就是个四处闯祸的麻烦精?” 慕云松眼角带笑,伸出修长食指点了点她娇俏的鼻头:“不是么?” 他二人这一番“打情骂俏”,落在某人眼里,实在是怒火中烧。 “娘!你看!”几步远处,慕云歌醋意浓浓,郁闷得快哭了。 慕夫人何尝不气,此时却只能佯作镇定,拍拍女儿的手,带着她走上前去,“王爷。” 慕云歌亦委委屈屈地跟着唤一声:“表兄……” 慕云松闻声,瞬间隐去了满脸的宠溺,面无表情地望她们母女一眼,薄唇紧闭地举步而去。 如此云泥之别的态度,连侍卫和下人们都看得清楚。 “娘!表兄他……”慕云歌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恨恨地瞪一眼苏柒:都是这个狐媚子,把表哥缠得神魂颠倒,可恶! 苏柒无端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上了马车,见慕夫人和慕云歌亦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不禁向身旁的葡萄问道:“慕夫人娘儿俩,也要去潭柘寺?” “是呢。”葡萄立时趴在她耳边八卦,“我方才听下人闲话,说表小姐这两日神思倦怠,噩梦不断,故而到潭柘寺拜拜佛。” “哦。”苏柒倒也无所谓,被马车颠得愈发昏昏欲睡,一觉醒来,已到潭柘寺门口。 苏柒见寺门外还停着一辆颇为气派的马车,料想是赫连钰和他母亲已到了。 早有来打前站的下人迎上来,将苏柒和慕夫人母女分别安排在了东厢房内。 苏柒用过素斋午膳,便在寺里“随意”转了转,踱至西厢房,见其中两间门外有侍卫把守,想来便是赫连钰与他母亲的下塌处。 只是,要如何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与赫连钰见面呢?苏柒一时间作了难,深觉没了黄四娘这个参谋,她还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算了,既然是要上演一出“貂蝉拜月”,便要等晚上再说。 苏柒索性不再为此事伤脑筋,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从那勾心斗角的王府里出来,自然要好好休息放松一番,遂在东厢房后面的大柳树下,让葡萄用棉被给她铺了个软塌,又从屋里书架上随手捡了本佛经,盖在脸上遮着太阳,美美睡她的午觉。 孰料刚进入梦乡,脸上的佛经忽然被人拿走,午后的骄阳晒得她睁不开眼,迷迷糊糊间,那本佛经又被“啪”地摔在了她脸上,头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狐媚子!在这里睡觉,可是为了勾引男人?!” 苏柒正睡得酣畅,骤然被这一摔一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待她眯起半只眼,努力辨认了下扰她清梦的是谁,心中立时不悦。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你这般公然挑衅,就莫怪姑奶奶不留情了。 苏柒整整衣裳,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望着面前气急败坏的慕云歌,无所谓笑道:“表小姐慎言,此处可是佛门净地。佛曰人心皆明镜,看到的是别人,照出的是自己。只有那自己想勾引人的狐媚子,才会如是揣测别人。” “你!”慕云歌被她呛得一时无语,半天才想起自己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你这狐媚子,究竟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迷惑我表兄?!” 这些闺阁贵女,真是无聊至极!苏柒忍不住打个呵欠,冲她冷冷一笑:“你张口闭口地骂狐媚子,就不怕真的狐媚子听见,来找你寻仇?” 慕云歌一愣,随即反唇相讥:“什么真的假的狐媚子!” 苏柒故作高深地冷笑:“《山海经》有云:八荒之内有青丘,青丘有白狐。狐修三百年得道,是为灵狐;灵狐修五百年化为人形,是为狐妖。狐妖以色相迷惑人,吸食人精气为生,也就是你口中的‘狐媚子’。” 她说罢,故意向四周张望一番:我观这潭柘寺山中,草木茂盛、洞穴颇多,正是狐妖爱出没之地。表小姐知道,狐妖最喜欢找什么样的人下手吗?”她忽然凑近慕云歌耳边,“就是你这种身体娇弱又带着鬼气的。” “鬼气……什么鬼气?!”慕云歌无端的有点心慌,她曾听慕云萱提过,说这苏柒来王府前是做阴阳生意的,颇通鬼神之事,如今被她这般阴惨惨的说话,她由衷地内心发毛。 “表小姐近日,神思懈怠、气短乏力,夜不能寐,睡着了还常常做噩梦,对不对?” 慕云歌颤了颤:“我……” “不必否认。”苏柒绕着慕云歌转了一圈,神情极其沉痛惋惜,“表小姐这是被怨鬼缠上了啊!” “不……不可能!”慕云歌一张脸都骇得发了青,“你少吓唬人!” 苏柒耸耸肩,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继续幽幽道:“被怨鬼缠身,身上便有鬼气,鬼气这东西怎么说呢……就如同腐烂的肉容易招苍蝇一般,这方圆十里的邪祟妖孽,狐妖之类的,嗅着味道便找来了。 若是遇到狐妖最惨,将你的精气吸食个精光之后,人就变成了一张空皮。”她煞有介事地再绕一圈,“不过表小姐这般貌美的,只怕狐妖连你这身皮囊都不会舍下,直接便取而用之,所谓‘画皮’,便是如此……” 她话音未落,慕云歌已崩溃地大叫一声:“别说了!” 苏柒便适时地闭了嘴,看着慕云歌一张俏脸吓得煞白,惶恐地后退了两步,伸出一只颤抖的食指指着她鼻子:“你不是狐媚子,你……你是妖女!我回去就告诉表兄!” 苏柒无所谓地吸吸鼻子:“你随便。” 目送吓坏了的慕云歌踉跄着离去,苏柒有些许疑惑:慕云歌身上那若有似无缭绕的鬼气,究竟从何而来? 若是旁人,她定好言相劝,带个辟邪物挡一挡,但偏偏是慕云歌…… 管她呢!苏柒复躺下去,继续睡她的午觉。 苏柒这一觉,直睡到红日西斜,刚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望了望山间落日的景色,便被葡萄找来,说吃晚饭了。 苏柒便悠悠哉哉地吃了晚饭,又四处转转消了消食儿,直磨蹭到夜色沉沉,推说自己困乏了要睡觉,让葡萄自往偏房睡去,不要来打扰。 “王妃白日里明明睡了一天……”小丫鬟葡萄暗自嘀咕,想了想又好意提醒,“我娘说,睡多了,会傻的。” “知道了!”苏柒忍不住好笑,好容易支走了热心肠的小丫鬟,回屋给自己换上一套男装,又将两个枕头塞在被褥里做个睡觉的样子,便打算从后窗偷偷溜出门寻赫连钰去。 熟料刚打开后窗探出个头来,便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王妃有何吩咐?” “没……没什么吩咐。”苏柒结结巴巴,这才发觉徐副将约莫是怕她真的出去闯祸,安排侍卫将她的房间严防死守,前后左右无死角。 对于徐副将的一番盛情好意,苏柒简直哭笑不得:这还怎么出去? 苏柒四下望了望,深觉门窗都不可行,唯有屋顶上的天窗可以试试。 她将屋内木桌往天窗方向推了推,又将一张木凳放在桌上,踩上去试了试,差强人意。 只好努力踮了踮脚,伸手勾在房梁上,将自己用力往上拉,好容易攀上去了些,却猝不及防地在房梁后望见一张森森的鬼脸。 “你这是……要悬梁自尽?” 苏柒手一抖,从房梁上掉到木凳上,没踩实又落在桌面上,继而滚到地面上。 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地上,苏柒暗自庆幸没人看见,否则这必定是她人生最丢脸的时刻。 “你在这不会吱个声儿啊?!故意看我出丑?!还是不是朋友啊?!”苏柒冲飘在房顶的某鬼嚷嚷。 鬼娃李锦负手一副神闲气定的表情:“非也非也,若不是朋友,我也不必准备了一大堆人生苦短的话来劝你,可惜没用着。不过,你为何想不开要轻生?” “谁要轻生?!”苏柒揉着被摔痛的屁股,“我只是想出去!” 李锦不明觉厉地瞪大了双眼,好心替她指:“门在那里,你是何时瞎的?” ------------ 第114回 总被无情恼 “你才瞎了!”苏柒感觉要被这位鬼友气到吐血,“门外窗外皆有守卫,我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只好打天窗的主意了。” “那你怕是要失望。”李锦往天窗外看了一眼,“屋顶上也蹲着一个满身疙瘩肉的家伙。” “啊……”苏柒颓然地坐在凳子上,“那我这趟潭柘寺,算是白来了。” 李锦听完,发出个鄙夷的“切”字:“你想出去,要鬼不觉很难,但若想这些大块头不知……” 苏柒两眼顿时放光:“你能办到?”一时情急倒忘了,这位是个修炼多年,有些道行的厉鬼。 “小菜一碟。”李锦起手捏诀,两团森森黑气从他手掌间四散开去,向屋外飘荡,“成了,这些大块头中了我的咒,如今睡得比猪都死,你就是拿剑捅他们都没问题。” “多谢多谢!”苏柒深觉,有时候鬼友比人可靠多了。 一人一鬼趁着夜色溜出门,苏柒忽然想起:“话说,你怎么会在潭柘寺?” “婉清在这儿,我自然在这儿。”李锦道,“婉清她爹跟潭柘寺的住持乃是故交,受住持邀请,便携妻带女地来小住几日。” 苏柒点头:婉清有李锦心心念念地护着,也是她的福气。 一人一鬼边说着,边摸至西厢房附近,见被侍卫环绕的两间卧房皆熄了灯,苏柒不免有些犯愁:如何知道哪间住着赫连钰,哪间住着他娘呢? 瞬间想起身边还有个十分中用的鬼友,赶忙一脸讨好道:“再烦劳你帮个忙,进这两件卧房看看,哪一间住着一位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 李锦不情愿地瞥了苏柒一眼,眼神相当不善:“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终是被黄四娘带坏了。” 说罢,不情愿地飘身而去,须臾从两卧房里转出来,懒懒道:“南面那间住得是位夫人,至于北面那间……” “是那男子?” “空空如也!” 苏柒略有些失望:赫连钰出门去了?那他门口杵着许多装模作样的侍卫作何? 不料李锦意味深长道:“屋子虽空着,却有一股子骚臭之气,据我的经验看,应是有妖物光顾过!” 苏柒蓦然心惊:“你的意思是,那男子被妖物带走了?” 李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身便要飘走:“我得去看看婉清!” 苏柒着急:“你好歹闻闻味儿,告诉我妖物往哪边去了!” 李锦立时不悦:“老子是厉鬼,又不是只旺财!”说罢不情不愿地伸手一指,“应是往后山方向去了。” 苏柒谢过李锦,匆匆忙忙奔后山而去。 在后山找寻了许久,苏柒终于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赫连钰的下落。 他正平躺在一块大石之上,好在衣衫整齐,身上也无伤,只是闭眼沉沉睡着。 大概是被妖物用手段迷晕了,带到了这里。苏柒正欲将赫连钰唤醒,却忽听洞口一阵沙沙声传来,料想是妖物回来,赶紧闪身躲在了一块大石背后。 她紧张地侧目观望,见洞壁上投下一个尖嘴四爪长尾巴的巨大身影,且移动极快。 苏柒瞬间紧张起来,掌心都沁出汗来,心底却暗忖:这算不算是某王爷口中的惹是生非? 只是,若今日不幸被妖物捉了去,只怕那位徐副将也是束手无策。 苏柒正杂杂乱乱地想着,却见那妖物的影子越来越近,停在熟睡的赫连钰身边。 生怕那妖物要加害赫连钰,她索性壮着胆子,悄悄探出半个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倒有些哭笑不得。 一只小白狐。 这小白狐不过一尺长的样子,浑身的白毛儿圆润水滑,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精灵透亮,十分娇俏可爱的样子。 它纵身一跃上了大石,绕着沉睡的赫连钰转了两圈,在他脸颊侧坐下,张口往他脸上吹了口气。 便见赫连钰眼睫微动,口中喃喃:“渴……喝水……” 小白狐眨眨眼,竟现出满目的焦急,开口是少女般脆生生的嗓音:“你要喝水?好,你且等着!” 说罢,转身跃下大石,撒腿就往外跑。 趁着它跑出去的空档,苏柒赶忙出来,伸手去推赫连钰:“侯爷!侯爷醒醒!” 任她千呼万唤,赫连钰却只是闭着眼睫醒不过来的样子,苏柒情急之下,忆起曾在医术上看过两眼的救人之术,只得伸手去掐他人中,掐了两下又掂起他右手,去掐他虎口。 不料刚掐了一下,手却被他一把攥住,口中喃喃:“是你吗……” 苏柒无暇考虑他口中这个“你”究竟是谁,一边用力抽自己的手,一边望着洞口焦急道:“侯爷快醒醒!一会儿那狐狸就要回来了!” 偏偏赫连钰看似斯文柔弱,一双手却钳子似的,她挣扎半天也抽不出来。 诚然是说狐狸,狐狸到。苏柒听闻洞口一阵窸窣脚步声,愈发心焦,情急之下在赫连钰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赫连钰睡梦中吃痛,手上力道松懈几分。苏柒趁机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挣,终于将手挣了出来,人却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跌在了地上。 她此时顾不得再度受创的屁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重新躲到了大石后面。 小白狐口中叼着只破瓷碗,瓷碗里盛着半碗清水。但它显然心慌气燥跑得太快,以致碗里的水泼泼洒洒,待送到赫连钰嘴边,已所剩无几。 “水来了水来了!” 小白狐显然是第一次给人喂水,叼着碗一股脑儿往赫连钰紧闭的口里灌,结果灌得太猛,所剩无几的小半碗水悉数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去,一滴也没入口。 暗中看着的苏柒,都不禁替赫连钰感到悲哀:遇上这么笨手笨脚的妖,你也是够倒霉的。 “哎呀!”小白狐惊叫一声,尾巴一摆化出了人性。 是个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模样,生得肤白如雪,乌黑长发瀑布一般直垂到脚踝,粉雕玉琢的脸儿上,一双大眼睛渐渐隐去红色,如墨般眼波流动,十足的精灵可爱。 苏柒不禁啧啧:果然如书中所说,狐妖都生得极美,且容颜不老,修炼越久,越是倾国倾城。 又暗自感慨:白日间不过随口拿狐妖之事吓唬慕云歌,竟然就真的遇到个货真价实的狐妖,这运气也真是没谁了。 却见那狐妖少女手忙脚乱,用袖子擦拭着赫连钰前襟的水渍,口中忙不迭地致歉:“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倒是醒醒……” 苏柒忽觉有些好笑:分明是你用狐香把他迷晕了,如今自己都弄不醒,学艺何其不精…… 想至此,她反倒放下心来,饶有兴致地看这小狐妖接下来打算将赫连钰如何。 果然,那狐妖少女看晃不醒赫连钰,索性在他身旁坐下,咬着自己的食指尖沉吟了片刻,一张俏脸却慢慢绯红起来,“那个……公子……既然你醒不过来,那我就只好自己行事了,你……多担待。” 说罢,伸出芊芊十指,去剥赫连钰湿哒哒的衣襟。 苏柒立时明白过来:传说化成人形的狐妖,要依靠与男子交和吸食精气而生,看来,这小狐妖是要对赫连钰下手哇! 这可不妥,被狐妖吸了精气虽然不致命,却损伤男子身体,许久才得恢复。苏柒正要现身制止,却又见那小狐妖停了下来,一脸疑惑地挠挠头,自言自语:“接下来,该怎么办来着?” 苏柒有些哭笑不得:敢情是个初来乍练的! 狐妖少女想了半天,从腰里掏出本书来,一脸认真地对这月光研读起来。 苏柒便顺道瞥了两眼,一瞥之下脸都烫了:那书上画的,全是不着寸缕的男女,以各种古古怪怪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其中还不乏些不是人的:长翅膀的男子,长尾巴的美女等等,让人不禁感慨果然世间万物皆可盘。 看那狐妖少女满脸的虔诚认真态,俨然将这书当做了实战教材,苏柒忍无可忍地出声提点:“我实在不觉得这春画册能帮你修炼。” “啊!”狐妖少女反被吓了一跳,连手里的春画册都扔了老高,蹭地跳起身来,“你你你……你是谁?” 苏柒索性现身走出来,指指大石上躺着的赫连钰:“我是他的朋友。” 小狐妖听了更加慌张,结结巴巴道:“我……我未曾想害他……” 苏柒暗叹:你只是想盘他,还不得其法,真是难为你了。“看你样子,不过五百年道行吧?你可知他身份贵重,手下侍卫众多。若被他们发现主子被你盗了来,以你的本事,怕是在劫难逃。” 小狐妖一脸天真的惶惶:“他们会打我?” “还会拿你的尾巴去做狐皮裘。” 小狐妖惊叫一声,一副欲哭的表情:“果然如我娘所说:人心皆险恶,人间不值得,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苏柒额角黑了黑:你娘可真不教好儿啊…… “那我该怎么办?” “简单,把他弄醒,让我带他回去,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苏柒中肯道,“至于你,自可去山下寻个其他男子练手,我管不着。” “可是……”小狐妖作难地望着大石上的赫连钰,满脸的依依不舍,“人家好不容易寻到个中意的男子,本想与他两情相悦琴瑟和鸣、比翼双飞长相厮守轰轰烈烈爱一场的……” 敢情还不是盘一盘就算了,还是打算认真长久盘下去的……面对这情窦初开的狐妖少女,苏柒着实无奈:“那你就更找错人了,我这位朋友,是断袖,好龙阳。” ------------ 第115回 求之而不得 “断袖?”小狐妖煞有介事地扯起赫连钰的衣袖看了看,“没断啊!” 苏柒快被她蠢萌哭了:“断袖的意思就是……他喜欢男人。” “啊?!”小狐妖毫不掩饰地掩口惊讶,显然被刷新了三观认知,“我娘说,阴阳合和乃是天道,男子就该喜欢女子,怎么会……” 苏柒叹口气:“人就是这么复杂。” 小狐妖跌坐在大石上,显然受了莫大的打击,十分垂头丧气:“我寻觅了许多日,好不容易才寻到了他,怎么会……”说着说着,竟以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苏柒这人心软,最看不得别人在她面前哭,只得上前拍了拍小狐妖的背,想要开口劝两句,却发觉自己对于爱情观这等东西,着实的匮乏,劝都不知从何劝起。 想了想,索性借用李锦和黄四娘的话:“爱情这玩意儿,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只要你愿意等,终有等到的那一天。若随便找个不喜欢的人将就了,待到喜欢的人出现,却要如何是好?” 小狐妖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眸:“真的?” “当然了!你今日若执意恋上这男子,来日却发觉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你,到时候岂不更加痛苦?听我一句劝,如今尚未深陷其中,趁早抽身而退。” 小狐妖一副茅塞顿开状,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多谢姐姐教诲,锦乐受教了!” “你叫锦乐?”苏柒忽觉不对,她明明一身男子打扮,“你怎么知道我是姐姐?” 狐妖锦乐笑道:“我们狐狸识人,是靠闻味儿的,姐姐身上一股处子香,自然是个女娇娥。” 苏柒觉得这小狐妖锦乐,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十分可爱,“你就住在这山上?潭柘寺的和尚没有为难过你?” “是啊!”锦乐骄傲地扬了扬脸蛋,“我娘说,越是佛气重的地方越安全,左右我们娘儿俩也不害人,寺里的住持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苏柒暗叹:灯下黑,果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姐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啊?我得空了寻你去玩儿。” “我叫苏柒,住在广宁城北靖王府……”苏柒刚脱口而出,便有些后悔:邀请个狐妖来玩儿,只怕某王爷知道了不会很开心……“只是那王府里太危险,辟邪的玩意儿也多,你最好还是莫要擅闯。” 正说着,忽听躺在大石上的赫连钰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料想他快要醒了,忙对锦乐道,“你还是快走吧,一会儿被他的侍卫寻来,就不好办了。放心,我定不会把你供出去。” 锦乐有些依依不舍:“我一直住在山里,没什么朋友,姐姐要常来看我。” 苏柒保证:“我得空了,定会来找你玩儿的。” 锦乐恋恋地望了赫连钰一眼,重新化作一只小白狐,三下两下不见了踪影。 苏柒见锦乐去得远了,便在赫连钰身边蹲下来,伸手探了探他灵台,见一片清明,便放下心来。伸出二指按在他眉心之上,默诵了一遍清心咒。 咒语诵罢,便见赫连钰眼睫微动,转醒过来。 赫连钰睁开眼,便见面前正悬着一张娇俏的笑脸,“苏兄弟?” “正是正是!”苏柒满脸写着喜气洋洋,“赫连侯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醒过来的赫连钰,只觉身下身上皆一片凉飕飕,从大石上坐起来,疑惑地四下望望:“这是什么地方?” 苏柒笑眯眯解释:“潭柘寺后山的山洞。” “我怎么会在这里?”赫连钰疑惑: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潭柘寺的东厢房。 这个么……苏柒眼眸一轮:“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找到你时,你就躺在这儿睡得正香。哦,我知道了!”苏柒恍然大悟似的一拍掌心,“梦游!侯爷你是梦游来的!” “梦游?!”赫连钰蹙眉摇头,“我从未有过梦游癔症。” “这事儿不好说。”苏柒故弄玄虚,“毕竟是佛祖脚下,灵气浓郁,侯爷梦中受了哪尊神明指引,也不无可能。” 赫连钰愣了愣,却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低头看看自己精赤的胸膛和湿哒哒的前襟,“这……是拜苏兄弟所赐?” 苏柒笑得有些尴尬:小锦乐,看你干得好事,却要姑娘我来替你背锅,“这个么……我见侯爷睡在这里,千呼万唤你就是不醒,又怕你有事,”她瞥一眼地上的破瓷碗,“只好泼了你一碗冷水。可你还是不醒,我便扯开你衣襟,点了你的天突和谭中二穴,你这才醒了过来。” 赫连钰额角黑了黑:“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苏兄弟了。” 心中却暗想:为何每次见到这位苏兄弟,都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都会遇到些不同寻常之事?而且,都会被扒了衣裳…… 赫连钰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到不知苏兄弟为何在此?” “我么……”苏柒笑得愈发汗颜:总不能说我也梦游来的吧?“来潭柘寺进香游玩,长夜漫漫又无心睡眠,便出来四处走走,恰巧碰见了侯爷,真是有缘至极!” 是么?赫连钰在心底笑了笑,却也不再说什么,起身整了整衣襟道:“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柒忙答“好”,跟着赫连钰出了山洞,向潭柘寺方向走去。 二人一路无语,苏柒却暗自着急:她此番出来,就是为套赫连钰的话来的,此时再不问,等回到潭柘寺人多眼杂,就更没了谈人生谈理想的机会。 只是,这话要如何引出来?总不能大咧咧地问“侯爷你可有什么未尽的念想?”赫连钰会觉得她神经病。 苏柒挠了挠头,蓦然想起黄四娘这一招叫做“貂蝉拜月”,所谓拜月么,说得便是人们总喜欢对着月亮述说心事,今儿又正好是十五…… 苏柒终于找到灵感,望天一叹:“今晚这月色,还真是……” 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一轮圆月已被乌云遮去,没了半点踪影。 这么不给面子?!苏柒尴尬地顿了顿,机智地转移话题,“这山中秀色,真是……” 但此时林中只有黑漆漆一片,风吹树木沙沙作响,偶有夜鸦“哇哇”啼叫几声,着实的骇人。 苏柒都快哭了:典型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啊……这天儿还怎么聊? 偏偏赫连侯爷涵养极佳,目光似笑非笑,一脸耐心地等她的下文儿。 苏柒咽了口口水,只得随手指了指天边黑压压的乌云:“侯爷你看,今日这乌云,别有一番气势哈!” 赫连钰淡淡笑了笑:“确是。”我就静静看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柒手心都攥出了汗,硬着头皮继续尬聊:“记得有诗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嗯……我特别喜欢这两句。” 赫连钰暗自蹙眉:她提这两句诗是何意?口中却道:“确是两句好诗,写尽胡虏犯边、大军压境、守城将士浴血奋战的壮怀激烈。”说着,饶有兴趣地望一眼苏柒,“看苏兄弟一派斯文清秀,竟也喜欢边塞诗?” 苏柒干笑两声:“我不像侯爷是统兵打仗之人,对这两句诗理解得透彻。我不过是从中悟出了些人生哲理。” 赫连钰觉得稀奇:“哦,这诗中还有人生哲理?” “你看,黑云压城正似人生毫无希望,偏偏在逆境中又有金灿灿一道甲光向日,将毫无出路的人生照出了新的希望。故我以为,此诗与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气势不可同日而语。” 赫连钰颔首笑道:“听苏兄弟这么一点拨,倒让我茅塞顿开。”你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着实的不小。 “哪里哪里。”苏柒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故我以为,虽然世人皆辛苦,人间不值得,但总有些美好的愿望憧憬、求而不得的人和物,如同一道照亮人生的曙光,让人间重新值得起来。”她七扯八绕一番,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赫连侯爷的人生中,可也有这般求而不得的憧憬?” 她这番话,似乎问到了赫连钰心里,他负手而立,望着天边沉沉的乌云,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他兀自扮着雕像,一旁的苏柒却干着急: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难道是我提问的方式不对?苏柒正思忖着如何问得更明白些,却忽听赫连钰悠悠道:“苏兄弟说得对,人世艰难,若没了这道光照亮前行的路,又要如何鼓起勇气走下去?” 意思是有啊……苏柒心念一动,赶忙接着他的话茬问下去:“倒不知侯爷的憧憬是……” 赫连钰笑了笑,自言自语般:“希冀多年、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你这不等于没说……苏柒暗叹。 正想着,如何将这话题继续下去,让赫连钰彻底将她当闺蜜敞开心扉,却忽见不远处现出一片亮光,接着便是陆陆续续的人声和脚步声。 苏柒依稀听到一个高粗嗓门喊着:“都给我瞪大了眼睛认真的找!莫要放过一寸蛛丝马迹!” 苏柒听得后颈一凉,这嗓音她认得,正是送她来潭柘寺的徐副将。 看来,她夜半三更溜出门之事终是败露,北靖王府的众侍卫寻她来了! 眼看徐副将带着众侍卫往她们这边急寻而来,苏柒不及细想,便一把扯过赫连钰钻进了草丛里。 ------------ 第116回 潭柘寺夜袭 “苏兄弟这是……”赫连钰方要发问,却被一只软嫩小手捂住了嘴,“别出声!” 赫连钰便乖乖地蹲在草丛里不出声,但觉鼻尖下那只手若有似无地散着馨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子,令他心神有些恍惚。 转头去看身边的人儿,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因惶恐瞪得极大,黑葡萄似的瞳子灼灼闪动,密而长的睫毛盈盈忽闪…… 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 赫连钰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脑海中全是在护城河里救她时,唇对唇渡了她口气的情景。 那时她确是憋坏了,求生欲望驱使下,从他口中拼命的掠夺吸吮,将他的肺都要抽空,竟有些憋闷眩晕…… 赫连钰沉浸于回忆中,但觉此时的自己也几乎要晕了过去,待到忍无可忍,才恍然意识到,是他的苏兄弟因为太过紧张,掩着他口鼻的手也越捂越紧,大有将他闷死当场的架势。 赫连钰不禁蹙眉,伸手将她作妖的手抓了下来,不料被她反手握住了手掌,依旧是紧紧地捏着。 这手温温软软,掌心带着些凉薄的微汗,因太使劲的缘故,指端骨节都脆生生地拱起,却也没几分力道。 赫连钰盯着那手看了须臾,又抬头望着身边的人儿,此时徐副将正带着手下从他们近在咫尺的地方经过,她紧张得微张着唇,连呼吸都忘了。 赫连钰有些想笑,又有些怜惜,很想伸手将她狠狠地揉进怀里。 待到徐副将一众人走远,苏柒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死死抓着人家赫连侯爷的手。 这就尴尬了……她触电似的弹开,低头佯装活动着自己蹲麻了的腿脚。 “方才过去的,似是北靖王府的徐副将。”赫连钰不紧不慢道,“苏兄弟与他有何恩怨,为何要躲他?” “呃……”苏柒无奈苦笑:果然自从说了第一个谎,接下来就要用一百个谎来自圆其说,“我……欠他钱。” “哦?”赫连钰向她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竟要徐副将动用王府亲卫来逮你,苏兄弟欠他的钱,着实不少啊。” 苏柒只得尬笑:“其实,这其中有些误会。”她实在编不下去,又想到若再不回去,只怕徐副将要将整个潭柘寺都翻了过来,闹大了不好收场,于是忙不迭向赫连钰道别,“小弟还有事,先行一步,与侯爷就此别过,再会,再会了。” 要走?赫连钰心中竟有一丝不舍,但看她一副后怕的样子,料想她不愿被徐凯找到,只得拱手道:“苏兄弟珍重。” 苏柒便抄小道一路摸回潭柘寺,果见东厢房外侍卫林立,灯笼火把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她不禁暗自啧啧:我不过溜出去一会儿,你们至于这么大阵仗? 本想要趁人不备,溜着墙根儿回房去,不料刚走两步,便闻身后一声大喝:“站住!你是何人?” 苏柒在王府实实在在被这句吓怕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腿就跑,奈何身陷重围,没跑两步就被侍卫挡住了去路。 “放开我!”感觉自己肩头被人抓住,苏柒下意识地挣扎,这侍卫着实的识相,真的立刻放开了她,不可思议般大叫一声:“王妃?” 知道是我还抓!苏柒气鼓鼓抬头,见眼前的侍卫果然是护送她来潭柘寺的侍卫之一,但这位仁兄一路上皆板着个国字脸,十分老成持重的样子,此刻望着她竟目光切切,忽然拔高了嗓门,炸雷似的大喊一声:“王妃在这儿!王妃回来了!!” 苏柒被他吓了一跳,心道大哥你不过几个时辰没见我,至于失散多年的亲人见面似的激动? 但这位大哥诚然一副谢天谢地佛祖保佑的神情,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苏柒也实在不好表现得太过冷漠,只得堆起一脸笑容,亲切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对对,我回来了,大家辛苦了……” 然下一秒,当她透过国字脸仁兄的肩膀,望见他身后的熟悉身影,就瞬间笑不出来了。 “王……王爷……” 苏柒简直要抓狂:他怎么来了? 此刻的慕云松,一张脸黑得堪比雷公,眉心拧成个大大的“川”字,一双眼眸更是冷得吓人。 他一把推开国字脸仁兄,立在苏柒面前,低头沉默望她,目光极为复杂。 苏柒沐浴在他刀子似的目光下,但觉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他那眼神,活脱脱就是猎豹盯着兔子的既视感。 苏柒深觉,自己可能下一刻就要被这位王爷的怒火生吞活剥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偏偏某王爷不打算放过她,又一步跟上来。 她再退一步,他再跟一步。 她自觉后背已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在他气势磅礴的压力下,紧张得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为保命计,她觉得还是要先道歉服个软儿,于是怯怯地开口:“王爷……” 她还没想清楚要如何求饶,却忽觉后脑勺被一只大手用力一压,脸颊便贴上了一个坚实火热的胸膛。 这……什么招式?打算活活将我勒死? 苏柒有些迷惘,但觉眼前的慕云松一双臂膀将她搂得极紧,宽广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似在抑制着内心奔涌澎湃的情绪。 他这是……苏柒深觉慕云松这反应,不太像是震怒,忍不住从他怀里抬头,想要去望他的脸。 却瞬间被一只手按在脑后,重新贴在他胸前,头顶响起他嘶哑略带哽咽的嗓音:“别看!” 苏柒埋头愣了好一阵,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是生气,他是在担心? 但从丸子到北靖王爷,她鲜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苏柒实在想不通:我不过出门一会儿,你们一个两个犹如久别重逢的激动,是不是太夸张了些? “你去了哪里?” 早料到他会如此问,苏柒方才百忙中已想好了说辞,眨眨眼凑近他耳边:“我看见一只狐妖,觉得稀奇,便追着她去看看。” “狐妖?”慕云松长舒了一口气,将她从怀里放开,伸手弹了弹她额头,“就你那点儿三脚猫的本事,也不怕狐妖把你抓去吃了。” 苏柒揉揉脑门儿噘嘴道:“那狐妖也没几分道行,我心里有数。”总觉得眼前的王爷,一阵莫名的大喜大悲之后,此刻好脾气得不正常,“你怎么跑潭柘寺来了?还带这么多人如临大敌的,出什么事了么?” 慕云松目光黯了黯:“徐凯派人来报,说有天鹰盟杀手混入潭柘寺中,”说罢望一眼苏柒,“将王妃劫持而去!” “啊?!”这下,苏柒也惊诧了,转头望了望自己住的房间,果见里面狼藉一片,一副撕打过的样子,“可我并没有被杀手劫持啊!” 慕云松眼神中,明明白白实实在在地写着后怕:“倒亏了那狐妖将你引开,让你逃过一劫。”说罢又蹙眉疑惑,“但据徐凯称,杀手确是闯入你房中,将一女子劫走,若不是你……” 他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慕夫人跌跌撞撞跑来,口中哭喊:“云歌!云歌不见了!王爷……我的云歌不见了!” 宽大的马车车厢内,苏柒抱成一团缩在角落,盯着若有所思的慕云松,几度欲言又止。 慕云松被他盯得不自在,索性开口道:“你想说什么?” 苏柒被他点名,只得慢吞吞道:“你表妹丢了,你不去找找?” 慕云松望她一眼:“徐凯已发现了杀手行踪,带人去追了。” 他这态度,令苏柒颇感意外:“王爷不亲自带人去追么?你半夜三更大老远跑来,不就是为了捉天鹰盟的杀手……” 慕云松又好气又好笑:我一路疯了似的赶来,又岂是为了天鹰盟的杀手…… “且杀手掳走的是你表妹,”苏柒仍不自知地絮絮叨叨,“你表妹那么喜欢你……” “照你的意思,”慕云松悠悠道,“我就该亲自追去,将云歌从杀手手里救下来,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让云歌对我愈发感恩戴德,然后顺理成章地娶了她?” “呃……”苏柒一时有点懵:我是这个意思? 却见慕云松作势要起身:“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好……” 一只手却瞬间被按住,但见苏柒满面诚恳真挚:“此事不必劳王爷大驾,我觉得徐副将武艺高强又有责任心,定能将杀手一网打尽,将表小姐平安救回来,一定的!” 这口是心非耍贫嘴的丫头……慕云松不禁唇角微扬,反手握住她指尖,“这样凉,你冷么?” 苏柒咬了咬下唇,再度口是心非:“不冷。” “过来。” 苏柒不敢忤逆,小心将屁股想慕云松的方向挪了挪。 “再过来点儿。” “哦。” 慕云松快被她气笑了:“我是狼么?怕我吃了你?” “不是……可是……”苏柒实难领会这位王爷的意图,她明明已经紧挨在他身边了,还要如何“过来”? 下一秒,某王爷便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要让她如何“过来”。 苏柒咬着下唇,别扭地挪了挪屁股,便被他一只手轻拍在臀上:“安分些,别乱动!”再乱动,我怕自己真心忍不住吃了你…… 苏柒暗想:我也想安分些,但第一次坐在个男人大腿上,实在是有点古怪别扭。 ------------ 第117回 慕夫人之请 “王爷……”她试探着开口,“你还是放我下来吧,我……当真不冷。” 某王爷低头望她,满脸真挚:“本王冷。” 苏柒撇撇嘴,刚想说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着实见长,尚未出口便被他一只手按在了宽阔的肩上:“折腾了半宿,你不累么?睡吧。” 他这一句提点,苏柒的瞌睡虫竟立时涌了上来,索性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眸。 半睡半醒间,她依稀听到他的低语:“小柒,你跟她们不一样……” 她想问一句有什么不一样,无奈周公正向她热情招手,她便瞬间忘了要问什么,与周公愉快玩耍去了。 苏柒一觉醒来,人已在王府云水阁的床上。 她坐起来揉揉眼睛,见窗外已是午后的光景,心中略有些疑惑:我是如何回来的? “王妃醒了?”丫鬟石榴端着个食盒从门外进来,将食盒放下便熟络地帮苏柒换衣裳,“王妃这一觉好睡,错过了午膳,咱们王爷便贴心命人送了来,说王妃昨日受了惊吓又受了凉,喝些安神又暖身的薏米仁鸡汤是最好。” 石榴自顾自眉开眼笑絮絮叨叨,苏柒刚睡醒,听得有些头大,忙打断她问个重要问题:“我昨夜,是如何回来的?” 石榴听她这么一问,一张笑脸愈发的灿烂,竟向她投来个嗔怪表情:“王妃明知故问,您在从潭柘寺回来的路上睡着了,被王爷一路抱回来的呀!” 回想昨夜,他家王爷深情款款、温柔眷眷地一路将王妃抱进来放在床上的样子,石榴打心眼里欢喜:之前还担心他们小两口置气吵了架,如今看来……嗯,除了大红虎头帽,还得准备一双虎头鞋。 经她这么一提点,苏柒才忆起来,昨晚被某腹黑王爷以“冷”为借口,不由分说当暖炉抱进了怀里。更可悲是她这个“暖炉”竟连挣扎都没挣扎,就十分没出息地睡了过去。 “咱们王爷对王妃,真是好得没话说!”石榴替苏柒捧洗脸水净了面,“这薏米仁鸡汤,我一直用小火炉煨着,且热呢,王妃尝尝?” 苏柒自觉也饿了,从善如流地在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的鸡汤觉得有些好笑: 昨夜天鹰盟杀手夜袭潭柘寺之事,虽然闹得声势浩大,但彼时她正与赫连钰在一片乌云下谈人生谈理想,潭柘寺的事实际上自始至终与她没什么相干,说她受了莫大惊吓,实在是牵强。 至于某王爷说她受了凉……苏柒低头轻咬下唇:她明明记得,自己昨夜睡得温暖无比,暖得连梦里掉入了护城河,周身萦绕的河水都是温热的。 之前当真坠河时,因为太过惶恐焦急,赫连钰如何救得她都记不太清楚,倒是在昨夜的梦里重温了一遍,反而忆起了不少细节。 比如赫连侯爷曾嘴对嘴地渡了她一口气……苏柒脸颊蓦得发烫:这……算不算是姑娘我的初吻? 只是,她印象中,那日在冰凉的河水里,赫连钰的唇也是冷的,且不过一瞬间的事,故而她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然昨日的梦里,那唇灼灼滚烫,在她唇上辗转来回,流连忘返,黏住了似的。 苏柒忆得整张脸都在发烧:姑娘我,已经思春到这种地步了? 真是令人羞涩…… 偏偏一旁的石榴心细如发:“王妃的脸怎么这样红?不会是昨夜受凉起烧了吧?!” “没事没事。”苏柒大囧,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可听说,昨夜夜袭潭柘寺的杀手,捉到了么?” 石榴点头,“听说是被徐副将带人连夜截住了。” “表小姐可救了回来?” “救回来了,听说连惊带吓,当场就晕了,是被抬着送了回来。” 听说慕云歌平安无事,苏柒倒是送了口气。慕云歌虽说与她不睦,但好歹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此番被劫又是替她苏柒无辜受连累,她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 她想了想,将鸡汤一饮而尽,起身打算去探望一下慕云歌。 无奈走至半途,她悲催地发现:偌大个王府,她还真不知道慕云歌住哪里! 再想想慕云歌和慕夫人娘儿俩平日里对她的态度,想来她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相迎……苏柒十分明智地转个方向往栖梧院去,打算感谢一下王爷昨夜的“热情相送”,并托他转达一番对慕云歌的慰问之情。 她走到慕云松的书房,门口的小侍卫对于她来去早已见怪不怪,从不阻拦,今日却电线杆子似的杵着,表情也不自然:“王……王妃。” “王爷可在?” “在……在的。” 苏柒不以为意,举步要进去:“我有事找他。” 却被门口的侍卫好意提点:“王妃此时,最好不要进去。” “为何?”苏柒心念意转,“王爷在见贵客?” “是……”小侍卫结结巴巴,“呃……不是……” 苏柒觉得她这样子着实好笑:“那到底是不是呢?” 小侍卫吞吞吐吐:“是……慕夫人在里面。” 苏柒思忖:慕夫人来找慕云松,自然是说慕云歌的事。 关于慕云松对这个仰慕他的表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苏柒始终好奇,于是对小侍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熟门熟路地摸到书房窗棂下,进行她重要的听墙角工作。 果然,书房里传来慕夫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哭声。 “云歌自被救回来,连惊带怕的,一口气上不来便昏厥过去,直至方才才转醒过来,却是痴傻了一般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垂泪。”慕夫人说得凄凄切切,又不忘补上一句,“哦,我倒是问出一句,她说那些贼人不过将她绑走,并未有其他的。” 她百般卖惨,无奈慕云松并不受她情绪感染,语调冷冷没有丝毫情绪:“人没事就好,卧床多休养几日便是。” 慕云松的态度,显然并不让慕夫人满意,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爆发出更大的悲怆:“可怜我的歌儿,自幼没了父亲可依仗,体弱多病命途坎坷,如今竟还无辜受累,遭此飞来横祸!可怜歌儿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此事若传了出去,日后还让她如何嫁人呢!!” 她刚放声哭嚎了两嗓子,便被慕云松出言制止:“此事我已下了最高封口令,没人会说出去。姑母若嫌知道的人少,大可继续大肆声张。” 他这么一说,慕夫人果然立时收声,却依旧凄凄切切:“可怜我的歌儿遭此劫难,虽说清白丝毫未损,可她毕竟是个未嫁的闺女,遭了这样的事,日后谁还愿意娶她……” 慕云松语调愈发冷冷:“姑母究竟想说什么?” 慕夫人立时顺杆儿往上爬:“王爷是自幼看着歌儿长大的,她从小对王爷仰慕牵挂,心心念念的只有王爷一人,想必王爷心里也是清楚。但我们孤儿寡母,又与她爹家英国公府断了来往,歌儿名义上是英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北靖王府的表小姐,实际上……” 慕夫人伤感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是我这个做娘的不争气,害得歌儿没个拿得出手的正经身份,自然不敢觊觎王爷的正妻之位。但歌儿这十几年,对王爷你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鉴,连我这个做娘的日日看着,都替她心疼。” 慕夫人顿了顿,斟酌道,“昨日之事说到底,也是歌儿无辜,替那苏……姑娘遭了一劫。我知道苏姑娘对王爷有救命之恩,王爷感恩戴德,但歌儿此番因苏姑娘毁了自家清誉,王爷也应考虑则个。我们歌儿不求位份,但求王爷接纳,做个侧妃乃至妾室,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说至此,在外面听墙角的苏柒终于明白了:敢情慕夫人是趁此机会,替女儿求亲来的! 她心中一阵莫名的涌动:说起来,她亦觉得慕夫人所言句句在情在理。慕云歌本就是慕云松的表妹,有青梅竹马的情意在,此番无辜受累,又甘愿做小伏低,慕云松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她双手不自觉握紧,掌心都沁出汗来。 她想听慕云松的答复,但又觉得,但凡他嘴里吐出个“好”字,她立马收拾东西离开王府,绝不回头! 书房内不过沉默了片刻,苏柒却觉挨过了很久很久,终听那低冷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无辜?” 慕云松冷笑一声,“姑母若觉得昨日之事,是云歌无辜受牵连,那我不妨把昨日在现场的发现,跟姑母说个清楚。” 苏柒听到“啪嗒”一声响,似是慕云松将什么东西拍在了桌上。 “剪刀?”慕夫人不解,“王爷何意?” “敢问姑母,可认得这把剪刀?” 慕夫人沉默片刻,语调中有一丝颤抖,“我……并不认得。” “姑母不认得不要紧,我今晨已派人去打探过,伺候云歌的丫鬟们,可异口同声说认得。” 慕夫人愈发局促:“女儿家做针线的剪刀么,皆是大同小异,模样都差不多,认不准也是常有的……一把剪刀,与云歌被劫之事,又有何相干?” 慕云松一字一句道:“昨夜,这把剪刀竟出现在苏柒所住卧房的床上,姑母以为,这是为何?” ------------ 第118回 惠姨娘醒了 “为……为何……”慕夫人结结巴巴,“或许这把剪刀,本就是苏姑娘做针线用的,又或许……苏姑娘与云歌平素交好,一时间做绣活找不到了剪刀,便将云歌的剪刀借来用用,也不稀奇……” 窗外的苏柒简直要呵呵哒了:我跟你闺女交好?你见过猫跟耗子交朋友的? 窗内的慕云松也是一声冷笑:“姑母可真是高看了苏柒,当年本王在她家养伤之时,她给本王缝补个衣裳,都能将手扎个七八次,至于绣花女红之类,简直一窍不通。” 苏柒听得无语:我在你心里,果然是半分优点也无……不过她此时正关心那把剪刀的事,无心腹诽,便继续支着耳朵偷听。 “再说苏柒与云歌,前几日在燕北大营,有本王属下亲眼见云歌与苏柒口角拉扯,害得苏柒跌下了护城河,若非被人及时救了起来……”慕云松语调中有些后怕,“此事我已告诫过云歌,便不再提。再说昨日午后潭柘寺,云歌故意去寻苏柒的晦气,出语极为不堪,被附近值守的暗卫悉数看在眼里报于我听。诸如此类种种,姑母还敢说,她二人十分交好么?” “这……”慕夫人哑口无言,额角上的汗涔涔而下。 “既然姑母说不出什么,本王便重新说这把剪刀。云歌日里去寻苏柒晦气,却被苏柒连骗带吓地败下阵来,落荒而逃。”慕云松说至此,不禁眼角带笑:这丫头一口铁齿铜牙,跟她吵架还真是自讨苦吃,“之后云歌忿忿不平,愈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于是到了夜晚,她便怀揣着这把剪刀摸进了苏柒的房间,对着床铺上躺着的人型,狠狠扎了下去!” 他此语一出,屋内的慕夫人连同屋外的苏柒,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苏柒赶紧捂住自己嘴巴,一颗心却突突跳得厉害:慕云歌,竟对我起了杀心! “幸而那时苏柒有事出门,并不在房中,否则……”慕云松拎起那剪刀,举到眼前看了看,“只怕慕云歌用一条命,都赔不起!” 他语气中透着冰冷戾气,吓得慕夫人几乎要腿一软跪了下去:“王爷恕罪!是我教女不严,歌儿她……她不过是一时激愤,失了分寸,她定不是有心要杀人的!” “所谓善恶终有报,只是慕云歌的现世报来得太快。”慕云松继续道,“待她发现锦被底下不过是两个枕头,仓皇想要离去,却刚好遇上了闯进门来的天鹰盟杀手。杀手见她一人在屋里,自然以为她就是王妃,不由分说将她绑走。说至此,姑母还以为,你女儿是无辜的么?” “我……我……”慕夫人此时已是有气无力,若非扶着桌案,几乎要背过气去。 “慕云歌害人在先,被杀手劫持也算她咎由自取。鉴于她此番也受了些苦,本王便饶她一次,不再追究。”慕云松负手而立,不去看慕夫人一眼,“但本王早已说过,此生只娶苏柒一个,她日后便是明证言顺的北靖王妃。本王今日便提点姑母一句:你们母女若还想在王府好好过下去,便需仔细想想,如何与这位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和睦相处!” 可惜,慕云松说这番话的时候,苏柒已未再听。 她正心事重重地走在回云水阁的路上。 想她苏柒自从进了北靖王府,处处收敛性子低调做人,饶是如此,竟还能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这表面光鲜,实则人心叵测的深宅大院,实在不是适合姑娘我待的地方! 苏柒突然无比怀念她在东风镇的小院儿。 只是,若真拍拍屁股走了,外面又有天鹰盟杀手虎视眈眈,这还真不是某王爷吓唬她,昨夜潭柘寺之事,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真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苏柒深觉自己命苦,似乎自从乱坟岗上捡了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她就再没一天安生日子。 还说我素爱惹事,明明是你一直在给我惹事好么…… 苏柒着实忿忿然,但又没胆子去找某王爷理论,只好自顾自生闷气。 “王妃回来了。”石榴急急迎出来道,“萱小姐方才遣人来找过您,留下口信说,若您回来,请尽快往兰心苑去一趟。” 莫非是惠姨娘出了什么事?苏柒心底蓦地一颤,瞬间忘了自己伤感的小情绪,转身出门去,徒留石榴在门口大喊: “王妃!伞!” 傍晚骤来的一场大雨,下得天地间昏暗一片,唯有道道闪电划过天际。 苏柒撑着一把油纸伞,冒着风雨来到兰心苑时,一条裙子都湿了半截。 慕云萱着实的感动:“这样大的风雨,你还赶着过来。”说着,忙唤下人去给苏柒煮姜汤来暖身。 “可是惠姨娘有什么事?”苏柒顾不得自己湿漉漉的鞋袜,着急问道。 “是,但是好事,我姨娘醒了!” 苏柒心中惊喜,随着慕云萱进门去看。 醒来的惠姨娘,正半倚在床上,由慕云萱伺候着喝粥,一张清瘦的脸上依旧没几分血色,衬着一双杏核般标致的大眼睛,小巧的鼻翼和唇角,虽徐娘半老,果然是风韵犹存。 慕云萱见苏柒来了,赶忙放下粥碗向惠姨娘引荐:“姨娘,这位苏姑娘,是我大哥的未婚妻。” 惠姨娘显然惊诧了一番,望向苏柒的目光也凭添几分恭谦,“不知是准王妃下驾,是我无理了。”说着,便撑着欲起身向苏柒见礼。 苏柒赶紧将惠姨娘按下:“您是长辈,这样可就折煞我了。我……目前不过借宿王府,并不是什么王妃。” 慕云萱看二人皆局促,出言劝道:“姨娘不必如此客气,苏姑娘心善又有真本事,您生病之事,她可没少操心帮忙。” “如此,多谢了。”惠姨娘杏眸中含着伤感,“你们也不必为我担心操劳,我这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好不了了。” 她这话将慕云萱说红了眼圈:“姨娘,你此番并非生病,而是……”她转头望了苏柒一眼,见她略略颔首,索性实话实说,“是被邪祟缠身所致!” 见惠姨娘满面愕然,苏柒问道:“惠姨娘可还记得莲香?” “莲香?曾在我房里侍候过的丫鬟莲香?”惠姨娘茫然望望苏柒又望望慕云萱,“她不是三年前已被侯爷夫人一剑刺死,你们……为何骤然提起她?” “缠上了姨娘你的,正是那化为怨灵的莲香啊!”慕云萱此刻亦顾不得许多,拉着惠姨娘的手切切问道,“姨娘,你与我实话实说,你与那莲香,究竟有何恩怨过节?她为何誓死不放过你?” 她此语一出,苏柒一颗心也骤然提到了喉咙:困扰她许久的问题,终随着惠姨娘的苏醒,而要大白于天下! 熟料,惠姨娘望着几欲失态的慕云萱,反淡然笑了:“你这孩子,我与一个丫鬟,能有什么恩怨过节?” 苏柒与慕云萱面面相觑,皆是愣了。 “姨娘!”慕云萱愈发着急,“我不是开玩笑,这是性命攸关之事,你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啊!”她一咬牙,“你可知,那化为怨灵的莲香,口口声声说她因你而死,要取你性命为自己报仇啊!” 她这话说得情急意切,由不得惠姨娘不信,听说怨灵要取自己性命,也吓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可……可我当真从未害过她啊!” 看来,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苏柒暗想,幸而那块天青色镶玳瑁珠的手帕就在身上,遂取了出来:“请惠姨娘看看,这帕子可是你的?” 惠姨娘接过打量了一番:“确是我的,只是……”她一双杏目骤然睁大,“谁在我帕子上写了这样的句子?” 慕云萱忍不住凑过头来看了看:“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不是姨娘你写的?” “是仿了我的字迹,但诚然不是出自我手。”说着,惠姨娘让慕云萱自去她书案前,从纸筒里取了几张字来。 “我生病之前,平日里闲来无事也练几笔字。”她将字展开来,与帕子铺在一处,“说起我这字,还是得先夫指点。当年,王爷总笑我的字看似张扬,实则透着浓重脂粉气,乃是花拳绣腿的功夫。” 提及先夫,惠姨娘眼眸中满是柔柔的哀楚:“我对他的评价颇不服气,再习字时,便刻意在收笔时加了些力道,让字看起来多几分阳刚之气。”她说着,刻意指了指自己字的几个勾画,苏柒对比了一番,果然与帕子上的有几分不同。 “可惜先夫已去,我这字再无人问津指点,写再多也是打发寂寥而已。”惠姨娘伤感一阵,方问道,“我这遗落的帕子,你们究竟从何处寻来,又与莲香有何关系?” 苏柒索性实话实说:“是赫连老侯爷暴毙之日,仵作从侯爷身上寻到的。” 她此话一出,不但慕云萱惊得瞪圆了双眼,惠姨娘更是手指一僵,手中的帕子立时滑了下去。 “姨娘!”慕云萱忍不住,“你跟老侯爷……” ------------ 第119回 邂逅再无缘 “没有!”惠姨娘立时矢口否认,“我跟老侯爷清清白白,并无半点逾制之举!” “是么?”慕云萱仿佛下了极大决心,方开口道,“我曾听王府里的嬷嬷背后闲话,说父王逝世之后某个八月十五中秋夜,曾见姨娘在后花园密会老侯爷,两个下人亲眼所见!我之前自然也是不信的,可如今……” “王府的下人,多得是爱嚼舌根搬弄是非的八婆。”惠姨娘低低冷笑一声,“我承认,那日我确曾在后花园见过侯爷,但只是无心偶遇而已,总共也不过说了两句话,没有半分的不清不楚。” 看自己女儿依旧一副似信非信的模样,惠姨娘终叹了口气,开始了说来话长的模式:“当年,你父王与赫连老侯爷率军入川,平定滇王叛乱的时候,我年方十六。 那时,我是川中远近闻名的美人,说亲的踏破了门槛,期间也不乏门楣德才都配得上的川蜀世家子弟,连我爹娘都动了意,却偏偏被我硬顶了回去。 说来好笑,我虽说生在蜀地,自幼却爱看些成王败寇、绿林豪杰的武戏,看罢就看不上蜀地男子五短白皙的模样,觉得毫无英武之气。我惠安若要嫁人,必要嫁个高大魁梧、英姿飒爽的男子,最好是个跨骏马握长枪,驰骋沙场的大英雄。 其实,这也不过是少女怀春的理想,熟料老天待我不薄,让我等来了这样的男子,且一来就是两个。 彼时,北靖王爷慕玉棠巍峨高贵,如皓月清风,令人一见倾慕,无法自拔。而定远侯爷赫连佑则多了几分威猛刚毅之风,亦有其魅力。 那场夜宴献舞之后,听说此二人皆有意于我,我也曾暗自得意窃喜。但窃喜之余亦有几分犯愁,不知该如何选择。期间,赫连侯爷托人捎信给我,信不长且有几分生硬,言辞间透着武将特有的,难以启齿又羞于承认的思慕之意。 我从未收到过这样的信,也曾因此怦然心动辗转难眠,甚至一时冲动地想要就此选了赫连侯爷。 然翌日清晨,我爹娘唤我前去,跟我说了他们寻思一夜的结果,要将我许给王爷。 彼时我怀里还揣着赫连侯爷的信,有一瞬间我觉得那信变得极烫,灼烧着我的心口。 我一时失神,只是愣愣地听我爹给我分析局势,说北靖王爷位高权重,连当今皇帝都要忌惮三分,能攀上这样的姻亲,我惠家自然平步青云。而赫连侯爷虽说也身家显赫,却始终越不过北靖王爷的节制,而赫连氏是前朝皇室后裔,这身份决定了赫连氏荣宠有限,无论如何也难成大器。 我爹与我说了许多,有些我似懂非懂,但也明白了一件事:我所选之人,只能是北靖王爷慕玉棠。 我一个闺阁女子,婚姻大事终要听父母之命。且我也曾窥见王爷真颜,确是惊如天人,令人一见倾心。短暂纠结之后,我便遵从了我爹娘的意思。至于辜负了赫连侯爷一片眷眷之情,也只能叹惋遗憾了。 自此之后,我便与赫连侯爷再无交集。随王爷一路回到广宁,成亲生子,恩宠有加。转眼岁月蹉跎,膝下已是儿女成群,我早已将当年事淡忘了。” 对往昔的追忆,令惠姨娘苍白的脸颊蕴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慕云萱忙端了茶来,惠姨娘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又喘了喘,方道:“熟料世事无常,六年前,王爷竟遭歹人暗算,轰然而逝。” “我闻此噩耗,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只想舍此身追随王爷而去,但那时云枫初长成,云桐云萱年纪尚幼,我身为母亲又割舍不下稚子,只能将对亡夫的思念深埋心底,一心将儿女抚养长大。” 她这番话说得慕云萱红了眼眶,戚戚然唤了声“娘……” 惠姨娘怜爱地轻抚女儿发丝:“有我的萱儿在身边,寡居的日子也不那么难过。先夫逝去后第二年的八月十五,王府阖家宴,专门请了赫连侯爷一家过府同聚。 那一日,家宴办得热闹。只是我一个寡居的妾室,在筵席上待太久也没什么意思,我便向王妃道乏回去。熟料,行至后花园,意外遇见了出来更衣的老侯爷。 我原本见了礼便打算离开,不想刚走了几步,便听见老侯爷唤我‘惠安’。 自先夫亡故后,我这闺名便再无人唤过,我深觉不妥,假意没听见加快了脚步,不料行了没几步,却被老侯爷挡住了去路。 老侯爷那晚多喝了几杯,已有几分迷离醉意,忽然开口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却又自顾自地叹息,说他戎马一生,不慕儿女情长,唯独一次惊鸿一瞥地动了心,却又输给了别人,为此饮恨多年。 他骤然提起陈年旧事,让我心中一阵发慌,却也只能说逝者已矣,我如今是个枯井无澜的寡居妇人,那些陈年往事何必再提。 老侯爷便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只留下句话,说我日后若有难处,仍可去侯府向他求助。我好容易劝走了他,心中忐忑不已,赶紧回了兰心苑。从那之后,我对老侯爷便心存一丝忌惮,无论公开或私下场合,皆再没见过面。” 苏柒看惠姨娘目光坦然,不似说谎,想了想问道:“可否烦劳惠姨娘想想,莲香出事那一日,你可曾见过她?” 惠姨娘垂下眼眸,慢慢开口:“我记得,那日正是王爷三周年。 我身为妾室,是入不得王爷灵堂的。但毕竟是亡夫祭日,我心中伤感,整整一日都待在兰心苑里。直至傍晚时分,莲香来房里寻我。 我记得几日前,她曾与我提过一句,说自己年纪不小,在府中也没什么盼头,希望我能允她出府,自寻个人家嫁了去。你们也知道,因她曾攀附过王爷高枝,我对她确不甚喜欢,如今见她有这心思,自觉放她出府去,眼不见心不烦,倒也没什么不好,便允她得空时去向王妃娘娘说说。 我想她此番前来,又是问她出府之事,然彼时,我儿云枫正在我房里,与我说件要事,令我心中徒增烦乱,自然没心思理会莲香之事,便将一盒子点心赏了给她,随口打发了她去。 之后莲香便走了,我再没看见她,直到翌日清晨,听说了她与老侯爷之事……” 听惠姨娘说完,苏柒与慕云萱对视一眼,皆是满面的疑惑不解。 惠姨娘说了许多话,脸色愈发的差,苏柒不忍再打扰,便宽慰了几句安心静养的话。慕云萱服侍着惠姨娘重新睡下,便与苏柒一道出了卧房。 “本以为我娘醒来,一切疑惑便可迎刃而解,可如今我确愈发糊涂了!”正厅里,慕云萱一下下踢着桌角,闷闷地道。 苏柒亦是全然摸不着头脑:根据惠姨娘的说法,她的确并未害过莲香,而莲香既然想要出府嫁人去,理应也没有勾引老侯爷的心思。 那么,何以莲香会出现在老侯爷床上,又一意认为惠姨娘就是她的仇人呢? 窗外,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滚滚闷雷,震颤得大地都在微微抖动。 “我想到个法子!”慕云萱蓦地站起身,一把拉住苏柒的手,“你不会能见鬼魂么?你带我去找那莲香,我要当面问问她,她究竟为何对我姨娘恨之入骨!” “你疯了么?!”苏柒赶忙一把拉住她,“往日对那怨灵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竟要主动找她?” “我想清楚了,”慕云萱语气坚定,“我姨娘没有害过莲香,我便更不能任由莲香作践我姨娘!” 她这般决绝的态度,令苏柒着实动容,“你说得有些道理,既然惠姨娘自己都不清楚,那么找莲香问问当年事,也不失是个最铤而走险的法子。只是对于那莲香,你既看不见又摸不着,更罔提找她说话了。” “那……” 苏柒眼眸一轮,笑道:“我还有个更好的人选……四娘!” 一直飘在屋顶一角看戏的黄四娘,被骤然点名:“关我什么事?” 慕云萱却被她这一声“四娘”吓得后颈一凉:“你不会是……在跟那女鬼说话吧?” “正是。”苏柒索性做个介绍:“二位也算是见过面了,不妨正式打个招呼:慕家千金慕云萱,黄府已故小姐黄四娘。” 慕云萱依旧心中怯怯,却也只得依言朝着那空寂的角落摇了摇手,“你……好……”说罢,悄声向苏柒问道:“女鬼……是不是都生得……特别吓人?” “嘿你个死丫头!”黄四娘气鼓鼓地飘到慕云萱前面,“会不会说话啊?谁吓人了?” 苏柒瞥一眼黄四娘的焦黑脑门蘑菇头,咽了口口水道:“也不是,像这位黄四娘便生得貌若天仙、体态婀娜,放在女鬼中也是……极美的。” “那是自然!”黄四娘哼道。 慕云萱听闻此言,也略略放松了些。苏柒好容易哄好了一人一鬼,才继续说正事:“四娘你身为女鬼,与怨灵也好沟通些,可愿意大发慈悲帮我们个忙,去与那莲香谈谈?” ------------ 第120回 雨夜寻怨灵 “我?!”黄四娘蓦地蹿起老高,满身都透着拒绝,“我可不去!之前小锦鲤被那怨灵月璇玑欺负得有多惨,你我都是见过的!” “莲香不比月璇玑,生前就是个弱女子,死后也没什么道行,再加上我在一旁替你略阵,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黄四娘想了想,依旧果断摇头,“那我也不去!这死丫头几次三番说我坏话,我凭什么帮她?” 苏柒见说不通,眼眸一轮,刻意向慕云萱问道:“听说岁寒苑里,住得是你五哥慕云梅?” “是啊。”慕云萱不知突然提起她五哥是何意。 “你与他感情可好?” “那是自然!”慕云萱忙不迭点头,“我这几个哥哥里,就数五哥最亲切活泼,我自幼便爱跟着他。” “这么说来,你对你五哥的喜好也十分了解喽?譬如他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以及……”她刻意望一眼目光发直的黄四娘,“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其它的我都知道,至于五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慕云萱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瞪圆了一双眼,“这位黄四娘,不会是看上了我……” 苏柒默默点了个头,向黄四娘笑道:“四娘听见了吧,你若愿意帮萱儿个忙,她自然也愿意帮你打探消息、牵线搭桥,对吧萱儿?” “呃……”慕云萱着实有些纠结,不晓得将自己亲爱的五哥卖给个女鬼是不是个好主意,然看看苏柒递来的眼神,遂点头道:“那是自然。” 黄四娘皱眉犹豫了一番,忽然大义凛然地一拍双手:“好吧好吧,本小姐就舍身帮她这一回儿,不过她得答应我,事成之后替我去问问她五哥……”她忽然双手托腮做个羞涩扭捏状,“可喜欢偏富态的女子,以及……近日里可有什么想不开、欲轻生的打算。” “……”苏柒暗想,你这问题还真是要命,但情势所迫,也只得点头郑重道,“一定一定!他便是没什么想不开的,我也设法让他想不开!” 她这违心的话刚说完,便见窗外一道闪电,伴随着惊雷滚滚而下,将苏柒骇了一跳,忙在心中默念:我不过说说而已,老天爷您可莫要当真…… 苏柒和慕云萱,挤在一把油纸伞下,猫腰躲在一大块太湖石后面。 “我能感觉到,莲香就在这附近。”苏柒在慕云萱耳边低声道,“不过,这是什么地方?” “浮云阁。”慕云萱悄声解释道,“是我姑母与云歌表姐住的院子。” 提到慕云歌,苏柒便不由想起她欲加害自己之事,打心眼里不悦,语气也酸涩:“呵……难怪阴气缭绕的。” 慕云萱显然也听出了苏柒语气中的不善,不禁叹口气,却不知该从何解释:“我这表姐吧,确是自幼心仪我大哥,但我大哥始终对她没什么表示,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苏柒自知,一边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妹,一边是新结交的朋友,慕云萱的立场确是有些左右为难,只得故作个豁达状:“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只要不再来找我麻烦,本姑娘自不与她一般见识。” 但若她再敢打什么坏主意害我……呵呵,本姑娘别的没有,狐妖鬼友还是有几个的,不介意一个一个地去跟这位表小姐谈谈心。 她二人等了许久,也不见进去刺探的黄四娘出来,苏柒正焦急地掰着指头,却见慕云萱从怀里摸出块芙蓉酥递过来。 “萱小姐还真有闲情雅致。”苏柒口中说着,却是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一口咬了。 慕云萱俏脸一红:我吧……一紧张就特别容易饿,所以临出门抓了几块儿点心,你还要吗?” 看来也是甜食同道中人,苏柒正打算向慕云萱推荐一下满记糖水铺,却忽闻浮云轩中传来一声极度恐惧的惊叫。 苏柒被这一声叫骇得一惊,险些被口中的核桃酥噎住,“是四娘!” 她从太湖石后探出头来,正见黄四娘惊慌失措地从浮云阁中飘了出来,看见苏柒血泪都要掉了下来:“苏柒你又骗我!谁说这怨灵不厉害的?!” 此时,苏柒已望见了紧追在黄四娘身后的怨灵莲香,却不再是初见时青丝玉莲的模样,满头长发毒蛇般凌乱飘散,青灰色的脸上,一双无瞳血目显得格外狰狞。 不过几日不见,她怎么变得怨气如此浓重?!苏柒心中大骇,手中掐诀念咒,一道定身咒向莲香打去。 但此时的怨灵莲香,显然功力大增,不过被定住片刻便挣脱开来,发出一声凄厉尖叫,便继续向黄四娘扑去。 苏柒见黄四娘危险,几步抢上前去大喊:“四娘!快躲到我身后!” 黄四娘听闻,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苏柒冲去,苏柒将腰间的玄鸟玉祭出,但见青光一闪…… “妈呀!救命啊!” 苏柒只顾用玄鸟玉护身救人,百忙之中却忘了黄四娘也是只鬼,这玄鸟玉见一只女鬼疾速扑来,遂老实不客气地一道青光将黄四娘罩了起来。 “不是她呀!”这乌龙着实出乎苏柒意料,却不知该如何操作,才能让玄鸟玉将黄四娘放出来,一通手忙脚乱未果后,急中生智,索性拼尽力气将那玉远远地扔了出去。 这法子简单粗暴倒也见效,那玄鸟玉在空中划过一道青色弧线,黄四娘便如同一只庞大的断线风筝,在大雨中蓦地落了地。 “四娘你怎么样?”苏柒手忙脚乱地爬过去急急问道。 黄四娘仰头,却是满脸掩不住的骇然:“你身后!!” 苏柒经她提点,才意识到身后森森怨气袭来,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才悲催地想起,她的宝贝玄鸟玉刚被她扔了出去。 这下惨了…… 她尚不及回头,便听耳边一声极度刺耳的尖笑,但觉一股钻心蚀骨的寒意,如同冰锥从她后心一穿而过,力道之大,竟将她生生带上了半空。 苏柒口中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深觉这被怨灵贯身而过的感觉,实在难受得很。 偏偏那怨灵从她胸口穿过,却依然不打算放过她,在她眼前骤然凝聚成形,惨白无瞳的脸上现出个诡笑神情,张开一张血口便向苏柒脸上咬了下来。 “啊!!!”苏柒发出一声骇然大叫,就这样被怨灵一路追咬着,向地上跌落。 苏柒以为,这次怕是必死无疑。 然就在她要与泥泞大地亲密接触的刹那,被一只有力的臂膀一抓一揽,力道之大竟带得她在空中飞了半圈,终落入了一个铁一般坚实的怀抱。 迷迷糊糊中,见眼前一只大手里,正握着那块玄鸟玉,发出一道耀眼的青光,将正欲冲过来的怨灵瞬间弹得倒飞而出。 怨灵深知此物厉害,稳住身形便转身遁逃,却偏偏向方才她们藏身的太湖石方向而去。 “糟了!”苏柒一把抓住慕云松的胳膊,“萱儿!” 然此时她们与太湖石相去甚远,便是慕云松反应过来,转身向太湖石冲去,只怕慕云萱也难逃怨灵魔掌。 “啊!!!” 听闻太湖石后的一声惨叫,苏柒的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掐住,痛得难以呼吸。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向太湖石方向跑去,心中的悔恨自责无以复加。 明知慕云萱是个弱女子,你竟凭着一时义气带她来会怨灵,苏柒你是不是傻? 她抹了一把满脸的雨和泪,见慕云松正半跪在太湖石后,怀里抱着慕云萱,一声声焦急地唤她。 但凭他千呼万唤,慕云萱却只是煞白着一张脸,合着双眼一动不动。 “萱儿……”苏柒心中一阵骇然,伸手去拉慕云萱的手,却被慕云松冷冷地一把甩开。 此番,如若慕云萱有个三长两短…… 莫说慕云松不会饶过她,北靖王府不会饶过她,只怕她自己都饶不过自己。 苏柒呆呆地跪在泥泞的地上,任凭瓢泼般的大雨将自己浇透。 不知过了多久,慕云松怀里的慕云萱忽然倒抽一口气,蓦地睁开了双眼。 “萱儿!” 慕云萱睁眼看见大哥,立刻“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大哥!我以为我要死了……” 一旁的苏柒,却深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慕云松一路抱着慕云萱送回了兰心苑,苏柒便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一路上都不曾搭理她,她亦不敢出声。 直至将慕云萱安顿好,唤王府的大夫来把了脉,说小姐不过是惊吓过度又淋了雨,并无大碍,慕云松一直紧皱的眉头才舒缓了几分,交代下人好好照看小姐,便起身欲离开。 苏柒担心慕云萱被怨灵侵袭,本想在她床边多守一会儿,却猝不及防地被慕云松一把抓住了手腕:“你,跟我走!” 他的手像钳子似的紧,苏柒毫无挣扎之力,被一路拉扯得叽里轱辘,然此时的某王爷着实的暴躁,伸手挥开下人递来的伞,径直将苏柒拉进了雨里。 “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苏柒方才被怨灵贯身而过,此时胸中仍是一片气血翻腾,又被他拉着走得飞快,一路踉踉跄跄,几欲跌倒。 偏偏眼前的人铁石心肠一般,硬是不回头看她一眼,一路将她拉回了云水阁。 苏柒被他一把甩在床上,但觉胸中翻江倒海,喉头一甜,一口血便要涌了出来。 却听他冷冽愤怒的声音传来:“苏柒!看你干得好事!萱儿若有个三长两短……” 是了,她才是你亲妹妹,我一个外人,又算什么…… 苏柒心中发出一声自嘲,下巴一仰,硬是将涌入口中的血咽了下去。 ------------ 第121回 眼不见为净 “前日刚交代过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怎么就这般不听话?!”慕云松着实的愤怒,目光中都透着几分狰狞,“你一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阴阳先生,却这般胆大妄为!你惹是生非便罢了,还要搭上别人的性命吗?!” 苏柒本对慕云萱着实愧疚,然此时听他口中吐出“惹是生非”四个字,蓦然想起他对她的评价: 相貌平平、性子乖张、素爱惹事,对了,再加上不会针线女红。 她竟忍不住冷笑:“是啊,我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麻烦,留在王爷面前也是碍眼,还耽误了别人给你当小老婆献殷勤。王爷何不现在就将我扔出王府去,彼此眼不见为净!” 眼不见为净?!慕云松简直要被她气炸了:这是犯了错该有的态度?! 他的目光落在僵着脖颈坐在床边的少女身上,那一副全无懊悔之意,毅然决然的样子…… 不过昨夜,他听说她被天鹰盟杀手劫掳而去,简直如同五雷轰顶,疯了似的骑马往潭柘寺狂奔,满脑子都是若是她出了事,若是找不到她,若那些杀手丧心病狂……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脆弱恐惧。 枉我这般掏心掏肺待她,她竟丝毫不领情? 这丫头的心,是铁做的么? 慕云松一双拳头不禁握紧,望着她的一双眼眸也变得怒火中烧: “你以为,我北靖王府,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苏柒简直不敢相信,这般土匪似的无赖话,竟是从某王爷口中说了出来。 此刻的他,一身凌厉的气场,仿佛下一秒便要扑上来,用他满腔的怒火将她焚烧。 她竟吓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愣愣望着他愤然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含在喉头的一口血,终是呕了出来。 苏柒不知自己何时睡了过去,只知道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她从床榻上挣扎起身,只觉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王妃您可醒了!”听到动静的石榴葡萄,赶紧跑了进来,在摇摇欲坠的苏柒身后靠上个软垫,又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您睡着的时候,王爷令大夫来给您把了脉,说是淋雨染了风寒,开了些驱寒解表的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想想昨晚某王爷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表情,苏柒着实不觉得他还会有这番好心,然也不拒绝,将那一碗热汤药灌了下去,缓了缓才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萱小姐怎么样了?” “听大夫说无甚大碍,也是受凉受惊吓,在兰心苑养着。”石榴满脸后怕的表情,“王妃,听说您和萱小姐昨夜遭歹人袭击,可把奴婢们都给吓坏了!您就听我一句,莫要再大晚上的乱跑了!” 可她话音未落,她家王妃却挣扎着要起身的样子,“不幸,我得去看看萱儿!” 她一个弱女子,遭遇怨灵突袭,不知是否动了魂本,苏柒着实的放心不下。 “王妃!”两个丫鬟苦劝拦不住,只得扶着苏柒走到房门口,却见她云水阁的院子里,赫然多了几个侍卫打扮的人,芦苇杆子似的杵着。 “这是……”苏柒惊诧片刻,瞬间明白过来:她竟被王爷囚禁了! 果然如他所说,北靖王府,不是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苏柒只觉自己一颗依然冰冷的心又颤了颤,自知如今这副头重脚轻的样子,却也走不出这偌大的王府,只得默默地折身回来,一头扎在床上,用锦被蒙了头。 石榴和葡萄又劝慰了两句,便被苏柒支了出去。 头痛欲裂,偏偏意识又清醒的很,昨夜遭遇怨灵的一幕,再度浮上心头。 不过几日未见,那怨灵莲香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怨气深重? 苏柒努力回想着,当年隐居山上时,苏先生闲来无事给她讲过的关于怨灵的识闻,说鬼魂一旦化为怨灵,便会主动去吸收身边的怨气,为己所用。 也就是说,莲香会变强,是因为短时间内吸收了大量的怨气? 只是,以莲香想要找惠姨娘寻仇之心,定然不会远离王府。这偌大的北靖王府中,又是谁突然生出了如此大的怨气呢? 她想了想又释然:素来深宅大院多怨女,这偌大王府之中,多得是不得宠的小妾、想上位的丫鬟,有怨气也不奇怪。 苏柒翻了个身,双眸盯着房顶,转而思索另一个问题: 昨夜,那怨灵莲香明明已经向慕云萱下手,却为何没有取她性命? 在她听到慕云萱的一声惊呼,向太湖石冲去时,依稀看见怨灵莲香飞身离开的样子,如今想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仓皇而逃。 这就奇了……慕云萱一个小女子,身上又没有什么辟邪的宝物,怨灵莲香何以不敢对他下手? 苏柒想了许久,忽然高声将葡萄唤了进来。 “王妃是渴了还是饿了?” 苏柒暗暗翻个白眼:在你们心里,你家王妃就是个饭桶不成? “我如今出门不便,你去悄悄帮我做件事。”苏柒在葡萄耳边低声道,“你去浮云阁门前的一大块太湖石边,看看那附近地上可有什么东西。” 葡萄不解:“王妃……是要奴婢找什么东西?” 苏柒也说不上她要找的是什么:“总之,就是一些非同寻常,气质独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葡萄便糊糊涂涂地去了,苏柒动了大半天的脑筋,此刻觉得有些乏累,正好闭目小憩一阵,却有访客上门。 “苏姑娘可好些了?”月珑手捧一只锦盒,娉娉袅袅地进门来,冲她温柔笑道。 “月珑姐姐怎么来了?”苏柒方挣扎着要坐起来,便被月珑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受了风寒便要多躺躺,不必拘礼。” 说罢,贴心地替苏柒掖好了被角:“王妃娘娘听说苏姑娘和萱小姐昨夜遭了歹人,好生担忧,便赶着叫我来看看你们。” 能被便宜婆婆惦记,我真是何德何能,苏柒暗想,“月珑姐姐可去看过了萱小姐?” “我刚从兰心苑过来,萱小姐已然醒了,只是还有些发烧,在房里养着,还让我给你带个话,叫你莫为她担心。” 听说慕云萱无事,苏柒才安下心来,又听月珑疑惑道,“北靖王府素来守卫森严,鲜有歹人敢胆大包天地闯进来,怎么偏偏被你们俩遇到?”她秀眉轻蹙,刻意压低了声线,“我来的路上,听几个小厮窃窃私语,说昨夜浮云阁前阴风大作,仿佛鬼魅邪祟出没一般,可是真的?” 苏柒猝不及防地咳了咳,干笑道:“哪有那般邪乎,不过是寻常的小蟊贼罢了。” 月珑便识相地不再多问,苏柒却想起一件事来:“月珑姐姐在王妃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可认得莲香?” 她记得慕云梅曾说过,莲香在爬了老王爷的床之前,曾是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 月珑脸色顿时变了变:“苏姑娘怎么会知道莲香?” “我也是听萱小姐提起。”苏柒只得将锅甩给慕云萱。 月珑的眼眸有些捉摸不定,沉吟片刻,方沉重点头道:“自然是认得的。我进王府时,她便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我曾与她共同侍奉王妃半年有余,期间……我二人感情颇好。” 苏柒暗叹:还真是歪打正着地问对了人。 “莲香无论模样身段、为人处世样样都好,只是心气高了些,常常对我说,她不能做丫鬟侍奉人一辈子,迟早要出人头地,做个人上之人。 我以为她不过发发牢骚许许心愿,熟料不久之后,便听说她和老王爷……” 月珑说至此,略显尴尬地顿了顿,“但莲香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也说王爷亲口许了抬她做姨娘,我自然也替她高兴。然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老王爷会遭歹人行刺,英年早逝呢。 老王妃本就对莲香不喜,办完老王爷的丧事不久,便将她打发到了惠姨娘那里应差,自此我便与她很少见面了。”月珑叹了口气,脸上笼上一层淡淡哀伤,“熟料,最后一次见面,竟是诀别。” 苏柒敏锐地听出了其中关窍:“莲香出事前,月珑姐姐曾见过她?” “见过的。那日是老王爷忌日,我陪着王妃娘娘在正厅接待前来吊唁的访客。待客间歇,王妃忽然问起惠姨娘,说有位远道来的故人带了几盒南方点心,王妃平素不爱食甜,忆起惠姨娘是南方人,打发我将一盒点心给惠姨娘送去。 我忙道傍晚时分,才得空去了一趟兰心苑,送了点心出来,正巧在门口碰见莲香,见她衣着青素、不施粉黛,一双手也粗糙了许多,俨然没了昔日的光彩。 我自知她在惠姨娘手下也过的不如意,还忍不住劝了她几句,让她安天由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但我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想来也没听进去,我便告辞走了。 不料,翌日清晨,便听说了莲香与老侯爷……” 月珑说至此,忽然自觉说得多了些,赶紧住了口,歉笑道:“是我忆及故人,一时失言,苏姑娘只当没听见这些话罢。”说罢,便礼貌地起身告辞。 临行望见院里值守的侍卫,心下明了,又忍不住劝道:“王爷是担心姑娘的安危,是为姑娘好,你……莫要多心。” ------------ 第122回 作妖的点心 苏柒在心底冷笑:他这般好法,姑娘我还真是消受不起。 送别了月珑,苏柒又在脑海中将月珑忆及莲香的情节理了理。按照月珑的说法,她在事发当日见到莲香,莲香确是一副落魄沉郁的颓态,不像是处心积虑要去勾引老侯爷的样子。 那蹊跷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柒正想得头大,却见被她派出去的葡萄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可有什么发现?” 葡萄颓然地摇摇头,怯怯道:“恐怕要让王妃失望了,奴婢在那太湖石边前前后后寻了几圈,也没见什么非同寻常、气质独特的东西。” 苏柒见她一双绣鞋都沾满了泥,裙摆也湿了半截,这差事显然办得十分卖力,只得劝慰道:“没事,辛苦你了。” 葡萄却吞吞吐吐道:“若说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奴婢倒真找着一个,只是……这东西也太稀松平常,是怕不是王妃要找的东西。” 她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个沾满泥巴的球,将上面的泥搓了搓,递给苏柒。 苏柒接过来一看:一块核桃酥。 不禁哑然失笑:葡萄这丫头也真是实诚,这许是昨夜慕云萱揣着的点心,不慎掉在了地上,被她当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捡了回来。 她捏着这沾泥的核桃酥感慨:若是一块点心吓退了怨灵,那还真是见了鬼了。 无事可做,她正考虑着是不是继续睡下去,忽觉身边一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往她脸边拱了过来。 “烧麦……”苏柒有气无力地摸了摸老虎的脑袋,“你又饿了?” “嗷呜!” “少装,我刚才还看到你猫在窝里吃牛肉!”苏柒叹了口气,决定教育教育这个愈发好吃懒做,正向纨绔子弟方向发展的老虎儿子,“你如今也愈发大了,若这般一味贪嘴下去,吃成个滚圆胖子,出去莫说豺狼虎豹,连个猫儿狗儿都不惧你。” 她这厢絮絮叨叨,奈何烧麦一副充耳不闻的叛逆少年模样,见在苏柒身边讨不到吃食,索性跳下床去,自己在屋里转悠着寻找。 “你须知你是只老虎,老虎就该跟你娘虎夫人一样,培养出兽中之王的风范气派……哎,那个不能吃!”苏柒见烧麦竟跳上桌,一口叼住了葡萄从太湖石边寻来的核桃酥,慌忙制止,“那是脏的!快给我吐出来!” 奈何烧麦自有一种“到我嘴里就是我的”的执着精神,叼着核桃酥发出得意的一声呜咽,跳下桌就跑。 “嘿你个死孩子!”苏柒翻身下床就追,“还说不听你了!那点心……有毒!吃了会腹痛而死的!” 她自己情急之下唬了烧麦一句,然一句话出口,自己却似遭了雷击一般,堪堪定在了原地。 烧麦回头见她娘这般外焦里嫩模样,倒也乖觉,转身回来将核桃酥吐在了苏柒脚边,还讨好地把头在她腿上蹭了蹭。 苏柒慢慢弯下身,盯着那核桃酥愣了片刻,脑海中已是恍然大悟的一片清明。 点心……有毒?! 据官媒白氏所说,老侯爷与莲香东窗事发的当日,她给莲香验身时,便发觉她浑浑噩噩,不甚清明,如今想来,应是中毒之相。 也就是说,她之前误服了某种毒物或迷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人送上了老侯爷的床榻,无知无觉地做下了交和之事。 是以在被侯爷夫人一剑刺死之前,莲香迷药劲过,曾有短暂的清醒,意识到自己是被人陷害致死,所以由衷地怨恨那个害她之人,以至于死后灵魂被怨气缭绕,竟化为怨灵。 至于为什么是惠姨娘……苏柒望一眼地上漆黑不成样的核桃酥:因为那一日,惠姨娘曾随手打赏给了莲香一盒点心,而那盒点心,正是害了莲香的罪魁祸首! 苏柒被自己这个想法骇得心惊肉跳,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稍稍平复了乒乓乱跳的内心,继续客观理智地往下想。 如今想来,莲香正是吃了惠姨娘赏的点心之后中毒,稀里糊涂地丧了性命。故而怨灵莲香对于点心之物仍心有忌惮,才会在昨夜冲向慕云萱的瞬间,被她身上掉落的一块核桃酥骇得飞身遁逃! 果然是块救命的点心啊…… 苏柒由衷地叹了口气,摸了摸烧麦的头,从橱柜上的食盒里,捡了块满记糖水铺送来的芙蓉蛋黄酥喂它。 看着烧麦吃得满脸渣子,苏柒却依旧觉得心里怪怪的。 不对……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盒点心里的毒,显然不是惠姨娘下的,她虽不喜莲香,但也与她无冤无仇,全然没有害死莲香的动机。 点心里的毒,究竟是谁下的?想要害死的又是谁? 苏柒将那盒点心的来龙去脉捋了捋:根据月珑的说法,那盒点心是老王妃指明赏给惠姨娘,由月珑送去的兰心苑,又被惠姨娘随手打赏给了莲香。 也就是说,原本应该吃那盒点心的,是惠姨娘! 而想要用这盒毒点心毁了惠姨娘清白再要她性命的…… 苏柒猛然打了一个冷颤,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 是她?可她在王府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为何要与一个寡居的妾室过不去? 亦或,惠姨娘也只是个幌子,她真正想要除掉的,是赫连老侯爷?! 苏柒心下一阵慌乱,兀自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圈,终觉不妥:得去兰心苑,向惠姨娘和萱儿提个醒才好! 她急匆匆跨出门去,才意识到院里那几个桩子似的侍卫,不是当摆设的。 她正被某个自以为是的王爷囚禁中。 苏柒一双眼眸在几个立得笔挺的侍卫身上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个狡黠笑容。 本姑娘想出去,就凭你们几个,还拦不住我…… 她回到屋里,弯下腰抚摸正吃得一脸满足的烧麦,在它耳边低声道:“儿子,你得帮为娘个忙,将这几个傻木头引开,让娘溜出门去。” 烧麦作难地望她一眼:人家还只是个宝宝,你这任务,太危险。 苏柒无奈地伸出一根手指:“事成之后,娘每晚给你加一只烧鸡当宵夜……好啦,两只!” 这还差不多,烧麦满意地伸个懒腰:刚好吃饱了,需要活动活动。 下一秒,侍卫们便见一只油光圆滚的老虎从屋里骤然冲了出去,在庭院里撒欢地满地跑,配合着王妃的惊叫:“我的宝贝老虎跑了!你们几个,快帮我抓住它!” 王妃的命令自然不能不听,于是庭院里的侍卫,加上葡萄石榴两个丫鬟,齐齐上阵开始了抓老虎的工作。 这小老虎看似憨态可鞠,跑起来却兔子似的狡猾敏捷,辗转腾挪毫不费力,还故意往两个丫鬟裙子底下钻,将二女吓得哇哇大叫。 偏偏王妃还刻意叮嘱:“它只是个宝宝,你们下手轻些,莫要伤了它!” 她这命令一出,侍卫们只得丢了兵器,捉鸡似的徒手上阵。顷刻间,整个云水阁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儿子好样的!苏柒默默给烧麦点了个赞,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贴着墙根溜了出去。 此时已是夜色渐深,阴沉沉的天边,偶有闷闷地雷声传来,又是个欲雨的天气。 苏柒怕被人发现,只得专寻草木掩映的小道迂回而行。 兰心苑渐近,她心中却愈发纠结:究竟要不要将下毒点心之事,向惠姨娘和慕云萱和盘托出? 若说了,以慕云萱的性子,只怕要将整个王府闹翻了过来,到时候,慕云松也要左右为难…… 她突然鄙视自己:我替他着想做什么?! 正犹豫着,却忽见不远处,一个熟悉背影。 慕云歌? 看着独自在夜色中步履匆匆的慕云歌,苏柒有些疑惑:这绿茶婊不是病了么,竟还能如此行走如风? 且她独自一人,既没带丫鬟也不掌灯……苏柒撇撇嘴,这显然是要躲人耳目,行些不能见光之事啊! 看她前行的方向……苏柒忽然意识到,这条路,是可以通往栖梧院去的! 难不成,某王爷一气之下改了主意?……苏柒心下没来由地酸了酸,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 慕云歌行得极快,苏柒几乎要一溜小跑才跟得上她,心中暗自啧啧:原来平日里弱柳扶风、西子捧心的娇媚态,都是装出来的。 果然是绿茶婊本婊…… 她正暗骂着,却见慕云歌突然停住脚,背影微微发颤,仿佛在自己跟自己挣扎拉扯一般,随后生硬地转了个弯,冲兰心苑方向而去。 苏柒愈发不解:她去兰心苑做什么? 兰心苑里,慕云萱坐在惠姨娘床榻边,一张俏脸上仍留着发烧未褪的绯红,眼角的泪却滚了下来。 “我本以为,娘醒来了,只会替我做主,”慕云萱声音哽咽,满满的委屈之意,“不曾想,连娘也是三哥一伙儿的!” 惠姨娘抬手要替女儿拭泪,却被慕云萱生硬地侧头躲开,只得无奈叹道:“你是我亲生女儿,为娘的岂会不心疼你,可云枫是你亲哥哥,他岂会不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便是将我流放千里之外,嫁给一个我根本没见过的人?” 惠姨娘面露伤感,喃喃道:“离开这是非之地,也许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什么叫是非之地?”慕云萱蓦地站起,“北靖王府是我的家,我自幼生长在此,才不要背井离乡!”她越想越委屈,索性拔腿往门口走去,“王妃母亲说过,我的婚事由她做主,无论是三哥还是姨娘你,都休想随随便便将我嫁了!” 提到王妃,惠姨娘目光顿时一变,语气中带着几分冷嘲:“傻丫头,你真当她是亲娘,会真心向着你?”说罢,眼底闪过一丝明悟,“是了,若我死了,你就只有她这一个娘了……” 慕云萱无心听惠姨娘絮絮叨叨,忿忿然地欲推门而去,却在一把推开门的瞬间被吓了一跳。 “表……表姐?你怎么在这儿?” 但见慕云歌面无表情,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目光似望着慕云萱,却又似望着别处:“听说惠姨娘醒了,我来看看她。” 她声音空洞缥缈,毫无情绪,和着窗棂上玄鸟符咒无风自动的沙沙声响,竟让慕云萱无端打了个寒颤,“多谢表姐一片心意,只是夜色已深,我姨娘……她已歇下了,表姐就不必进去了。” 她本想打发慕云歌走,偏偏惠姨娘在屋里听到了动静:“是云歌来了?门外风凉,快进来坐。” 慕云萱无奈,只得将慕云歌让进屋来,望着她笔挺僵直的背影,总觉得表姐今日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究竟哪里不对劲。 “你醒了?” 惠姨娘愣了愣,只觉慕云歌身为一个晚辈如此对她说话,着实有些无礼。但念在人家特地前来探望,也只得陪笑道:“醒了,之前承蒙你和你娘惦记。” 熟料慕云歌冷哼一声,声音毫无温度:“你这样歹毒妇人竟然醒了,真是老天无眼!” 她此语一出,惠姨娘脸上的笑再挂不住,慕云萱怒道:“表姐!你怎么这样对我姨娘说话?!” “表姐?”慕云歌苍白脸上渐渐浮现出狰狞冷笑,“谁是你表姐!” 说话间,慕云歌骤然发动,一双长指甲的手狠狠掐上了惠姨娘的脖子! “娘!”慕云萱一把扑上去,拼命拉扯发了疯的慕云歌,熟料慕云歌蓦地回头,一双眼中现出殷红血色。 慕云萱但觉一股阴冷戾气扑面而来,立时眼前发黑四肢无力,软软倒了下去。 ------------ 第123回 真正的仇家 “娘……” 慕云萱万念俱灰间,只听房门被重重踢开,苏柒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指间一道金光闪过,一张玄黄色的符咒便贴在了慕云歌额头上。 被符咒镇住的慕云歌,发出一声凄厉惨叫,满面狰狞地挣扎着,却再一动不能动。 苏柒赶紧将惠姨娘从她魔爪中救下,“您没事儿吧?” 惠姨娘捂着被掐淤血的脖颈一阵剧烈的咳嗽,无力地摆摆手。 苏柒又将地上的慕云萱拉起来,慕云萱望着鬼魅般挣扎的慕云歌,满面的骇然:“我表姐……这是怎么了?” “她被怨灵莲香附体了!”苏柒亦有些发愁,这苏先生的镇魂咒,她身上只此一张,虽然暂时定住了怨灵,但看这架势也撑不了多久,当务之急……“我们快走,先离开这儿!” 慕云萱下意识地点点头,赶紧去搀惠姨娘,不料惠姨娘走了两步,忽然转头对惨叫不止的慕云歌道,“莲香,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但我真的从未想要害你!” 莲香附体的慕云歌,脸上现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遂凄厉尖声道:“你……撒……谎……” “我没有说谎。”惠姨娘反而淡定几分,“我已许了你出府去,又何必要害你。那盒点心……若我知道有毒,断然不会随手赏了给你。”她脸上浮现个凄然的笑,“那点心本为索我命来,却无端害了你,是我对你不住。” 一旁的慕云萱不解:“娘你在说什么?什么点心?” 惠姨娘却并不答她话,眼神中闪过一抹阴冷,“莲香,那盒点心从何而来,害死你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想必你也清楚……” 苏柒心中一凛:看来,想通了当年真相的,不止她一个。 “惠姨娘!”她下意识地打断了她的话,以手推慕云萱,“快带你娘走!” 然而为时已晚,慕云歌身上骤然升腾起澎湃的怨气,目光变得激愤疯狂,“是她……是她!” 她一声尖叫,额上的玄黄符咒瞬间粉碎。慕云歌飞身而起,被一团黑雾包裹着,骤然飘了出去。 “糟了!”苏柒顺手抓起墙上挂着的一把短剑,紧跟着冲了出去,临出门交代慕云萱,“快去寻你大哥,让他火速赶到熙华苑去!” 熙华苑。 老王妃这几日神思倦怠,刚喝了碗安神的药,被月珑服侍着早早歇下,却又被窗外滚滚的雷雨声吵得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有些无奈地睁开了眼。 熟料窗外一道雪亮闪电划过,映出床前一张煞白凄厉的脸。 “啊!!!”老王妃一颗心都吓得险些从膛子里跳了出来,瞬间弹了起来,待看清床前的是谁,不禁长吁道,“云歌,你这孩子……” 眼前的慕云歌,一双空洞眼眸突然变得血红,“毒妇!还我命来!” 说着,一双魔爪似的手便向老王妃伸了过来! 老王妃本是将门之女,年少时也曾习武,反应身手比孱弱的惠姨娘快得多,眼见魔爪袭来,就势翻身避开,却是骇然不解:“云歌!你这是干什么?!” 然眼前的慕云歌并不答话,一双血红眼眸死死盯着惊魂未定的老王妃。老王妃只觉周身被森森阴气环绕,竟是手脚发软,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慕云歌发出一声尖笑:“三年前,你一盒点心要了我的命,今日,我要你一命抵一命!” “什么点心?什么要命?”老王妃还没弄清楚,但眼前的慕云歌,煞白的脸上一双血眸,状如鬼魅地扑了上来。 “表小姐!”就在此时,闻声而来的月珑合身挡在了老王妃前面,“王妃对你恩重如山,你不能这般恩将仇报啊!” 但眼前的慕云歌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手臂一挥便将月珑扔了出去。月珑重重撞在墙壁上,立时昏厥过去。 老王妃心有余悸地望了月珑一眼,喘息着勉强开口劝道:“云歌,你平素有什么不满,好好说便是,伯母自给你做主……” 任凭她无力挣扎,慕云歌那一双闪着寒光的魔爪,已不容置疑地向她脸上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个黑影瞬间飞来,正砸在慕云歌背上,她吃痛一哼,回过头去,见苏柒正手提一把短剑冲进门来,大喊一声“王妃小心”,举剑便向慕云歌劈去! “又……是……你……!”慕云歌愤然地放开老王妃,转身向苏柒扑去。 苏柒顺手拿了把剑不过为了壮胆,此时又不愿真的将慕云歌一剑捅死,自然放不开手脚,只得在老王妃房中与慕云歌周旋,给老王妃提供逃跑的机会。 偏偏老王妃一副吓傻了的样子,瑟缩在床角问道:“云歌她这是怎么了?” “她被怨灵附体了!”苏柒堪堪避开慕云歌的魔爪,着急叫到:“王妃你快走啊!” 她这一句反而提醒了怨灵,放弃对苏柒的追逐,转身再度向老王妃扑去! 苏柒情急之下别无她法,索性弃剑一把抱住了慕云歌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拉。 宝贝玄鸟玉,此时不发威更待何时? 她在心里焦急念叨,腰间的玄鸟玉发出弱弱的一道光,无可奈何的样子。 苏柒心念意转:此时怨灵附体在慕云歌体内,故而玄鸟玉也拿她没办法。 得想个法子,将怨灵逼出来才行…… 她寻思着法子,不免手上力道松懈,被慕云歌挣脱了她的桎梏,顺势捡起了地上的短剑,向老王妃头顶劈去! 苏柒大惊,情急之下大喊一句:“慕云歌!你恨的人是我啊!” 这一句竟然十分奏效,持剑的慕云歌身形僵了僵,苏柒趁机继续逞口舌之威:“我才是慕云松的未婚妻!是我抢了你的心上人!你要报仇冲我来啊!” 她几句话喊罢,便见眼前的慕云歌身形急剧颤抖,俨然自己在跟自己挣扎一般,口中恨恨叫道:“先替我杀了这贱人……” 随即换了另一个声音尖叫:“不!我要报仇!报仇!” 说罢,显然怨灵莲香又占了上风,苏柒见她再度转头面向老王妃,只得豁了出去:“慕云歌!你今日不杀我,我明日便要与慕云松成亲,后天便生出一大堆的孩子,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围着你叫‘嫁不出去的老姑母’,如何?” “啊!!!”慕云歌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我要杀了这贱人!!!” 几番挣扎之下,苏柒见怨灵莲香从慕云歌头顶升腾而起,低头望着委顿在地的慕云歌恨恨道:“蠢女人!” 总算把她给诓出来了,苏柒小吁了一口气,抢步上前护在老王妃身前:“莲香,你昔日之死真的只是个意外,你又何必守着怨念执迷不悟呢?” 怨灵莲香并不答话,周身怨气澎湃缭绕,蓄势待发。 “放下怨念,转世投胎去,来生做个好人家的女儿,美满度过一生,岂不比你做个满身怨气的鬼魂幸福得多?” 她话说完,觉察到莲香周身的气场震荡了一下,却又迅速聚集:“杀了这毒妇,我再去转世投胎!” 说着,满头长发毒蛇般扬起,一触即发。 “听我说!”苏柒焦急地咽了口口水,“你杀了人便是业障,是要被打入修罗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 然此时的怨灵莲香,已被满身的戾气逼入了癫狂,再不听苏柒的苦劝,一双森森鬼爪蕴着死亡之气,向老王妃头顶伸去…… “莲香!不要执迷不悟啊!!” 苏柒倾尽全力喊出这一句,见那伸向老王妃的鬼爪骤然顿了顿,莲香的身形亦有些颤抖。 偏偏此时,苏柒忽见一个伟岸身影,骤然挡在了她面前,手中握着的,正是她腰上的玄鸟玉。 那玉回到了正主手里,自然神通大显,一道青光将怨灵莲香笼罩期间,任凭她百般挣扎,再难逃脱。 “不……不要!”苏柒踉跄着爬起来去抓慕云松的胳膊,“她也是受害之人,她是无辜的……” 慕云松一动不动,目光灼灼:“她要害我母亲!” “她是一时糊涂!”见莲香即将被玄鸟玉炼化,苏柒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明明已经要说动她了……留她一缕魂魄,让她转世投胎去,求你!” 任她千般恳求,眼前这铁石心肠的王爷却是不为所动。苏柒情急之下伸手去抢,却被他用另一只手轻易制服,一把揽在怀里。 “慕云松你没有人性!”她含泪一口咬在他臂膀上,那臂膀却如同铁石一般,纹丝不动地禁锢着她。 她已不忍去看,索性闭了眼,耳边莲香的痛苦哀嚎声缭绕,如同蚀骨之蛇啃咬着她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哀嚎呜咽终散去,苏柒但觉禁锢着她的手臂松开,人已软软瘫倒下去。 慕云松此时却顾不上她,只是将收了神通的玄鸟玉塞回她手里,便从她身边略过:“母亲,您怎么样?” 苏柒呆呆望着手中通灵碧透的玉佩,玄鸟口中的一点殷红,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眸。 “莲香……” 对于这个无辜枉死而化为怨灵的姑娘,她曾心怀悲悯,费尽心力地查明当年的真相,不过是想感化她放下怨念,获得救赎。 却不料任凭她千般努力,他却轻易判了她死刑,赏她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滚烫的泪水,悄然滴在玉上,玉上的玄鸟竟似发出一阵轻吟。 “苏姑娘,你怎么样?”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却是慕云梅的。 苏柒颓然地摇头,任凭慕云梅将她拉了起来,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许多人,连惠姨娘也被丫鬟搀着赶来,一脸后怕状地望着老王妃:“娘娘可还安好?” 苏柒抬手抹了抹泪水,忽然发自心底地想笑。 这就是深宅大院,这就是官宦权贵,与一群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又有何区别? 姑娘我若在这种地方呆久了,鬼气上身,会不会变得与他们一样? 她由衷地发出一声冷嘲,推开慕云梅的手,踉跄着出门去。 石榴和葡萄两个丫鬟见她们王妃冒雨回来,浑身上下都滴着水。 “王妃,您这是……”二人赶紧迎上前,张罗着给王妃换衣裳,却被一脸铁青的苏柒伸手推开,一言不发地进门开始收拾包袱。 这是怎么了?两个丫鬟心焦地立在门口,看苏柒一副分分钟要炸毛的样子,一句也不敢问。 苏柒收拾好行李,伸手拍醒了正伏在她床边睡得香甜的老虎烧麦,一脸正色问道:“儿子,你这回是跟娘走,还是留在这儿继续当纨绔子弟?” 烧麦迷迷糊糊地打个呵欠,着实不解:这突如其来的天上下雨、娘要嫁人是怎么回事? 看它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苏柒无奈叹了口气:果然是一个两个的没良心…… 她忿忿然地将包袱甩到肩上,大踏步出门去,却冷不防一头撞上了一个宽阔的肩膀。 “你要去哪里?” 苏柒忍不住眼眶一酸,吸了吸鼻子道:“去我该去的地方!这便宜王妃的头衔太沉重,我承受不起!” 说罢,绕柱子似的想要将他绕开,却又被他两步堵住了去路。 跟着苏柒赶来的慕云梅,无奈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哄着:“我知道,今夜之事让你心里不舒服,但你也看到了,那怨灵莲香欲置我们母亲于死地,我大哥一心救母,并没有什么错。” 苏柒冷笑一声,仰脸望着他:“那五爷可知,当年又是谁置莲香于死地?三年前,是一盒有毒的点心将莲香懵懂逼上绝路,而那盒点心,正是王妃亲自赐给了惠姨娘!”她红着一双眼,有些竭斯底里,“是你们的生母欲害萱儿的生母,五爷何以教我?” 慕云梅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真相,一时间亦变了脸色,思忖一下方谨慎道:“苏姑娘,恕我直言,这只怕是你自己的推断,一盒点心从出炉到入口,经手之人何其多,每一个都可能是下毒之人。你且给我些时间,让我和大哥将此事查清楚,自会给大家个交代!” 你和你大哥是一母所出,自然是向着你们亲娘的……苏柒冷笑一声:“无论是谁欲害谁,终究都是你北靖王府的家事,与我一个外人无干。”她忽然有些自嘲,“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素爱惹事的姑娘,哪天在你家王府被人害死了也不自知,恳求王爷和五爷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可好?!” 她的话如同刀子般飚出,扎得慕云梅有些心痛,望着苏柒沉吟片刻,问道:“外面风大雨急,苏姑娘要往哪里容身?” 苏柒扬起脸庞:“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便是深山老林,也比你们这鬼魅横生的北靖王府要好上许多。 她眼底的一抹坚毅,令慕云梅有些动容:她终究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何其率真,何其珍贵。 他唇角勾起一抹温暖笑意:“我带你走!” ------------ 第三卷 世间众生情 ------------ 第124回 饭庄吉祥物 “你将她带去了哪里?!” 慕云梅从未见过他家大哥发这样大的脾气,那满身的戾气,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当我是吓大的么……慕云梅一脸无所谓地笑笑:“我若是不说,大哥是不是打算拿我下诏狱,严刑拷打一番?” “你!”慕云松一掌拍在桌案上,那红樟木的桌案竟应声齐齐断裂,桌上的文房四宝稀里哗啦悉数落地。 一片叮咣作响中,慕云松一把抓住慕云梅的前襟,目光如刀,一字一句道:“小子,她是我的未婚妻,是你未来的大嫂,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面对自家大哥排山倒海似的威压,慕云梅不得不脚下扎个马步,暗暗使力顶住,脸上却依旧是个云淡风轻的神情,笑道:“大哥,恕我直言,未不未婚妻这事儿,还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慕云松神情一凛:“她说了什么?!” “她说,这便宜王妃的头衔太过沉重,她承受不起。”慕云梅不卑不亢地盯着他大哥,“你以为,以她那般率直天真、无拘无束的性子,日日的拘在王府里,她真的快乐吗?” 这话问得慕云松心头颤了颤:他何尝不知,她在王府里日日谨小慎微地为人处事,遭人冷眼被人轻看,过得并不快活。 但他总以为,他至少满足了她过富贵无忧生活的向往。他以为待他正式与她成亲,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头衔,便没了这许多烦恼。 如今想来,那个东风镇慧目斋小院里,穿着粗布衣衫却肆意欢笑的少女,他已有许久未曾见过。 他喜欢她百灵鸟般活泼的性子,喜欢她有求于他时的刻意讨好,她生气时的拌嘴争吵,甚至连她将他卖了赚钱的那点小九九,他也甘之如饴。 但自从将她诓进了王府,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噤若寒蝉,唯恐做错了事遭他责备的怯怯模样,那一声声疏离的“王爷”,叫得他没来由地心疼。 慕云松发自心底地长叹一声,放开了暮云梅的衣襟,“我知道,她过得不快活。我只是想将她放在身边好好护着,她那样的性子……” “正是她那样的性子,才让我们动了心。”暮云梅毫不避讳笑道,“大哥,你我皆是王府中长大,见惯了那些世家贵女是个什么做派,才会觉得苏姑娘难能可贵。我不瞒你,我在东风镇第一次见她,就喜欢她,可惜造化弄人……” 慕云梅低头叹了口气:“二哥曾劝诫我,这世上哪个女人都能求,唯独不能抢大哥的女人,这道理我懂。但是,眼看大哥要将这只鸟儿折去了羽翼关在笼子里,让她失去了她的本性和快乐,恕我不能袖手旁观。” 他一番话说完,慕云松沉吟许久,忽然一掌拍在他肩上:“臭小子,胆量倒是愈发大了!” 慕云梅揉了揉肩膀笑道:“大不了明年的今日就是我的周年,何惧之有?” “罢了,她既然不喜待在王府,便不待吧。”慕云松痛下决心,“不过,你小子究竟把她藏在了哪里?” 慕云梅故弄玄虚:“既是大哥你的心上人,你且自己找去!” 安平坊芙蓉街,广宁城中最繁华的地方,这两日新开了一家“何记饭庄”。 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何记饭庄的牌匾,乃是北靖王府的五爷慕云梅所亲题,慕五爷更是在饭庄开业当日亲临现场。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这新开的何记饭庄来头不小,是慕家五爷出面罩着。以北靖王府在广宁的地位和威望,何记饭庄便犹如穿上了金钟罩铁布衫,黑白两道但凡是不傻不呆的,便无人敢来何记饭庄闹事。 至于慕五爷为何青睐一家外地搬来,毫无根基的饭庄,又有知情人士透漏,是因为这何记饭庄的内掌柜,何老板的女儿,是个年方二八,绝色倾城的姑娘,而北靖王府的慕五爷,恰好还未成亲。 整个广宁城的人,一夜之间都明白了。于是何记饭庄愈发门庭若市,来客不单为了吃饭,更多的是慕名而来,想要望一眼传说中美貌非常的内掌柜。 站在柜台里的苏柒,被来来往往的食客盯了一天,盯得浑身不自在。 “明日,能不能别让我站柜台了?”当天打烊时,苏柒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向采莲抱怨,“让我去内厨帮忙打下手好不好?” 采莲故意调笑她:“堂堂的王妃娘娘帮厨打下手,我家可用不起。” “你少来!”苏柒不忿,“让我在大堂站了一天,又是当迎宾又是当账房,忙起来还得客串跑堂儿的,怎么没听你说用不起的事儿呢?” 采莲巧笑倩兮:“那都是你自愿干的,我可有使唤过你一句?” 苏柒无语:姑娘我有眼色爱劳动也是错了? “我不过是让王妃娘娘你在大堂里站一站,接受一下广宁人民的敬仰,顺便给我们饭庄增辉纳财,没别的意思。” 苏柒明白过来,指了指柜台上供着的财神爷:“敢情儿我跟他老人家是一样的待遇?”看采莲笑得一脸狡黠,忍不住动手去呵她痒,“你怎么不给我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呢?” 二女笑闹了一阵,气喘吁吁地在木凳上坐下,采莲问答:“哎,你不好好在王府里当你的王妃,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两日前深夜,见慕五爷将一脸铁青的苏柒送来,采莲知道她正在气头儿上,不便多问,这两日见她渐渐缓了过来,忍不住好奇问问缘由。 “什么王妃……”苏柒低头一下下踹着桌子角,“我才不稀罕当那便宜王妃!” “那可是泼天的荣华富贵哎!”采莲托腮望她,“不正是你一直以来的人生理想?” “有些东西吧,得不到的时候向往,但真的得到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你想要的。”苏柒叹了叹,深觉王府这一段日子,竟让她有种看破红尘之感,“就像王府这种地方,外面的人以为是极乐世界,但真正置身其中,才发现里面是尔虞我诈的修罗场,住着一群明争暗斗的千年老妖精,一着不慎便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有这么可怕?”采莲瞪圆了双眼,“可我觉得,慕五爷温暖和善、恭谦有礼,人很好啊!” 苏柒望她一眼:“你看上人家了?” 采莲俏脸一红,伸手就去掐苏柒的腰:“小娘余瞎说什么呢?人家是王府的少爷,我可高攀不起!” 她这个状态,反而令苏柒有些担忧,又不好点破,只得语气重重地重复一句:“是啊!我们高攀不起!” 采莲显然怕苏柒继续调笑于她,赶忙换了话题:“你就这么跑出来,你那个小情郎……哦,罪过罪过,是北靖王爷,岂不要担心死了?” 提到某王爷,苏柒心中顿时一凉:“他才不会担心我……” 她被怨灵袭击,贯胸而过,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了位,他呢,只关心他妹妹无恙,将她臭骂一顿,囚禁了起来; 她好心去救惠姨娘和老王妃,苦苦劝莲香回头是岸,他呢,二话不说将莲香判了死刑,而后只顾关心他母亲,对她问都不问一句…… “他就是世上头等无情无义恩将仇报的大混蛋!”苏柒给某王爷定了性。 熟料第二日中午,无情无义恩将仇报的大混蛋便现了身。 彼时,苏柒这个“吉祥物”正继续一脸苦情地立在饭庄的柜台里,给客人算账收银并继续接受瞻仰,百忙中抬头,忽见三个熟悉的身影踱了进来。 当头一个身材瘦长、身穿宝蓝色锦袍的是慕云梅,其后一身白衣如雪,头戴束发玉冠的苏柒也曾见过,乃是慕家二爷慕云柏,最后面一个乌鸦般一身黑的…… 苏柒暗暗翻了个白眼,放下账本子就往后堂遁逃。 偏偏被迎面而来的采莲一把抓住了胳膊,又硬生生拖了出来,一路拽着她迎上去,笑靥如花道:“慕五爷来了。” “采莲姑娘。”慕云梅望一眼刻意背过身去,用冷屁股对着他大哥的苏柒,与采莲相视苦笑一下,介绍道:“这两位,是我大哥二哥。” 采莲曾在东风镇上与慕云松见过一面,此时见是王爷亲临,自然上心,忙将三人引至临窗清净雅间落座,转身出去沏香茶。 苏柒被采莲刻意遗忘在雅间中,觉得浑身不自在,正要随便找个理由遁逃,却被慕云梅热情嘘寒问暖:“苏姑娘在此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特别习惯!”苏柒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重重咬字,“吃得好睡得好,身心皆舒爽!” 说罢才意识到,自己竟套用了某王爷的词儿,不禁又自我鄙夷一番,偷眼去看某人,见他始终沉着一张脸,老僧入定似的一语不发。 装,再接着装大尾巴狼……苏柒心中冷哼一声。 慕云梅又没话找话地跟她聊了两句,却见采莲捧着滚滚香茶进来,身后跟着她爹,一副中了特等奖的彩票脸。 “不知王爷大驾光临,草民,草民……”采莲他爹激动得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就要跪了下去,被慕云梅伸手拦住。 入定的老僧终于回魂儿,淡淡开口,“我等不过便装简行,叨扰吃个午饭,何老板不必如此拘礼。” 采莲她爹又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这位传说中雷神似的王爷,却如此平易近人,对待群众如春天般的温暖,一时间激动得几乎要热泪横流,“王爷太客气,敝店简直蓬荜生辉……我我我……” 他尚未“我”出个所以然,已被他闺女采莲一把拖走:人家王爷明显是来看媳妇儿的,您在这儿杆子似的杵着碍什么眼…… 临出门,顺便将纸笔塞进苏柒手里:“给客人点菜伐。” ------------ 第125回 如何原谅我 “呃?”苏柒深觉无辜躺枪,但此时她算寄人篱下,不能光吃不干活,幸而她这两日客串跑堂的已是熟门熟路,便拿起笔堆出满面职业笑容:“三位爷吃点什么?” 见慕云松沉着脸不吭声,而老五又是满脸看好戏的神情不开口,慕家老二慕云柏只好习惯性打圆场:“不知贵店有什么特色?” “慕二爷问得好,敝店四冷四热、四甜四咸、四蒸四炒、四鲞四汤,三十二道特色皆在墙上。”苏柒伸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水牌。 “这点菜的法子甚好,一目了然。”慕云柏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我先点一道,一品桂花鱼。” “二爷好品味,这大鲫鱼是今儿一早刚从大凌河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新鲜的很。”苏柒记下来,转头热情问:“五爷要点什么?” 慕云梅转眸笑道:“贵店可有火柿子煨象拔?没有,那就白灼象拔好了,”瞥一眼他大哥,寓意深长,“象拔么,以形补形,务求完整。” 苏柒有些不明就里,但也认真记了下来,转头冷眼望着一张脸又黑了几分的某王爷,“不知这位爷……” 这,位,爷?慕云松心里着实的不爽:这是打算不认识我了? 慕云松这两日,过得着实纠结。 他家老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倒是干净利落,将苏柒带出王府时,连尾随的隐风隐云都赶了回来,宣布全面接手苏柒的安全保卫工作。 偏偏他对苏柒的行踪又是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大义凛然状,铁了心要将他大哥考验一番,是以这两日,慕云松表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几乎要将整个广宁城翻了过来。 直至昨夜,慕云松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间陡然想起曾给老五派了个任务,将苏柒的好姐妹采莲接到广宁来与她作伴…… 某王爷夜半梦中惊坐起,感觉要被自己蠢哭了。 是以今日这个饭局,本是他慕云松攒的,又觉得自己贸然前来实在尴尬,才拉上了他家老二和老五。 一路上,他表面故作无所谓,实则内心暗流涌动。 他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歉意的、关切的、表态的,只要她愿意,他愿意放下面子对她甜言蜜语甚至海誓山盟。 然他满腔初恋少年般的眷眷之情,被她一句“这位爷”泼得透心凉。 慕云梅敏锐感受到他家大哥握紧的拳头,担心眼前的餐桌马上就要步那张书桌的后尘,赶紧伸手拍了拍他大哥手背:“大哥稍安勿躁,点菜,点菜!” 慕云松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反复告诫自己,今日是来示好的,一定不能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点菜么……“豆沙芙蓉酥。”既然示好,索性点道她爱吃的甜食,希望这丫头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熟料这丫头眼皮都不抬:“不好意思,没有。” “没有?”某王爷一股火气蹿上来,再度被强行压了下去,“既然是招牌菜,为何没有?”。 少女满脸理直气壮:“卖完了。”说罢转向慕云柏,如沐春风的热情,“二爷还要点些什么?” 慕云柏瞥一眼身边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心中暗暗叫苦:我好好在家跟媳妇儿吃个午饭多好,为何要来淌这趟浑水? “佛手金卷。”他在桌底下用扇柄碰碰大哥的腿:佛曰,莫生气,莫生气。 “得嘞,五爷你呢?” “杨桃炒秋葵。”慕云梅亦碰碰他大哥:人家好歹还给你做过饭呢,贤惠如此,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没问题。”苏柒再度转过头来,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这位黑脸的爷?” 过分了……慕云松一拍桌子欲走,被两个弟弟强行按了下来,“点菜,点菜!” 慕云松只好闷闷坐下来,随便瞥了一眼墙上的水牌:“山菌烧野兔。” 点罢冷冷盯着眼前的少女:你还能整什么幺蛾子? 果然,少女樱瓣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欠,奉。” “什么?!”慕云松简直要炸了:连他点杨桃炒秋葵都有,爷点什么没什么,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没有野兔。”少女依旧一脸理直气壮,“都被山上的狼吃了。” 慕云松随机明白过来,她在嘲笑他那句“我是狼么?怕我吃了你?” 这丫头若存心要气人,真真能将人气死再气活过来…… 看着某王爷脸色一阵黑一阵白,犹如走马灯似的变换着,苏柒心情大好。 这几日憋在心里的郁闷,终于找补回来一二,她着实的扬眉吐气。 “二爷还要点……”她正要继续,却见某王爷“呼”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跟我走!” “哎……”苏柒刚要说这是何记饭庄,不是你的北靖王府,你少在这里耍横,然某王爷一记眼神飚过来,犹如万年寒冰中燃着腾腾火焰,直接将苏柒震慑得外焦里嫩,不敢出声。 苏柒任由自己被他拉出了门,心里着实的鄙视自己: 苏柒啊苏柒,看你那点儿胆量,凭什么他一瞪眼,你就跟兔子见了狼似的……不对,兔子还知道逃呢,你连个兔子都不如! 想至此,苏兔子决定反抗一下暴力专治,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王爷你要怎……” 然她狠话刚出口,人已被按在了一面粉白影壁上,暴力专治的某王爷蓦地探下身来,一张脸与她近在咫尺。 苏柒但觉自己稍稍一动,就要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立时紧张地将自己向后缩,顿时气势全无。 “苏柒,你究竟要怎样?” 苏柒郁闷:干嘛抢我的词儿?! 他本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两只大手按在她脸颊两侧,将她牢牢禁锢在他的一方怀抱里,但看她原本气鼓鼓的小脸儿上,再度浮现出那般怯怯的神情,他又瞬间偃旗息鼓。 他叹了口气,语调低沉:“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啊?”苏柒有点懵:这是一只狼该说的话? “前日里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委屈。我亦知道,你涉足莲香之事是为了帮萱儿,亦是为了帮我。你从怨灵手里救了我母亲,我十分感激。” 苏柒想了想:那时明知道是老王妃居心叵测,但从怨灵手里救她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半分犹豫……人性真是复杂。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她只得客套一句。 “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王府里,不喜欢就算了,我亦不勉强。” “真的?”苏柒喜出望外,差点大喊一声“王爷万岁”。 看她一张俏脸上掩不住的欢喜,慕云松却觉心里郁郁的,“只是,你莫要再不打招呼地离开,你知道,找不到你……我……”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得挑个轻巧的字眼儿,“会担心。” 苏柒下意识地点头,“好。”发觉这位高冷王爷一旦破天荒地放低了语调,她竟着了魔道似的毫无抗拒之力。 她心底愈发的鄙视自己。 他亦难得见她小白兔般乖巧的样子,忍不住用拇指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他指腹上的茧子划过她的肌肤,惹得她瑟缩了一下,咕哝道:“痒。” 她一张小嘴儿樱花瓣似的在他眼前,让他忆起从潭柘寺回去那晚,他曾趁她熟睡,忍不住地偷了香,那凉甜香滑的感觉犹在唇边…… 他一时间情动难耐,只要再凑近半分就能再续前缘,但脑海中仅存的一分理智告诉他:刚刚哄好了这倔强的丫头,若得寸进尺只怕又要惹怒了她,只得将涌起的一腔情愫又按捺下去,“回去吧,我饿了。” 苏柒以为,某王爷这算是默许了她住在何记饭庄,于是开始规划自己作为账房跑堂儿外加吉祥物的职业生涯,不料翌日,慕五爷便给她送来了意外惊喜。 “这是……” 望着何记饭庄旁边赫然挂着的“慧目斋”的牌匾,苏柒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 慕云梅笑道:“进去看看。” 苏柒举步进门,见东西三间铺子,墙上挂的桌上摆的,皆是东风镇慧目斋的旧物,从朱砂黄纸到桃木剑一样不少。 她满心的激动之情呼之欲出,在屋里蹿来跑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最终将那只临行前她用来占卜的龟甲捧在掌心里摩挲着:“五爷,这些东西是何时运来的?” “采莲姑娘搬家时,大哥便嘱咐我一并捎了来。”慕云梅暗自感慨:大哥还真有先见之明。 苏柒心中一阵暖意,愉快地原地转了一圈,“王爷的意思,是我可以将慧目斋开在广宁?” 慕云梅含笑点头:“大哥说,从此再不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只要你开心自在就好。” “王爷万岁!”苏柒简直要乐疯了,激动之余才想到个问题:“这屋子,昨日不还是间古董铺么?” 慕云梅额角抽了抽,笑道:“正巧古董铺的张老板搬家,可不就便宜了苏姑娘你。”平白得了间更大的铺子和许多银子,张老板自然搬得心甘又情愿。 送走了慕云梅,苏柒拉着采莲里里外外看了看,三间面铺往里还有个小院儿,与何记饭庄不过一墙之隔,院里东西两排宽敞卧房,吃穿用具一应俱全,简直不要太完美。 “你那般对待王爷,人家王爷却这般对你,”采莲诚挚劝道,“你且知足吧,以后莫要与王爷置气闹别扭了!” 苏柒心中感激,嘴上却不饶人:“你可没见过他凶我的样子,像只山坳里跑出来的饿狼似的!” ------------ 第126回 再开慧目斋 苏柒便在她新的慧目斋里美滋滋地住下,美滋滋地睡到午夜梦回,才忽然明白过来:某王爷之所以如此有先见之明,将东风镇慧目斋搬了个干净,其初衷只怕不是让她在广宁开铺子,而是…… 万一苏先生回到东风镇,会以为她人去楼空,无处可寻了啊! 苏柒抓着自己胸前衣襟大喘了几口气:这位高冷腹黑王爷,凶起来像头狼,狡黠起来似只狐狸,偏偏脾气好的时候又如同春风沐雨,好看得不像话…… 简直是个妖孽啊! 嗯,他定然是个妖孽,否则怎么会将她吃得死死的,搞得她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赶明儿得翻一翻,看苏先生的那面照妖镜还在不在,将某腹黑王爷好好照上一照,看他究竟是个什么精怪! 苏柒一番顿悟加感慨之后,便再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裹着被子,开始筹谋她的职业规划。 以往,慧目斋能够在东风镇立得住脚,说白了主要是靠苏先生的一手好活儿,她苏柒不过是个小跟班儿。如今,以她一个冥婚媒婆加半吊子风水先生,想要将慧目斋在偌大的广宁城立住脚跟,还真是不容易。 苏柒再次深刻后悔自己学艺不精,却也只能掰着手指盘算,以自己的本事,她的慧目斋都能开展些什么业务。 配冥婚,她苏小媒婆的老本行,自然不能丢。只是这行当须得人脉广泛,尤其是要与当地的保长里正搞好关系,才能充分获取资源。苏柒以为,以她人美嘴甜性子好的特点,加上与北靖王府“沾亲带故”,此项应是不难。 看风水,她在东风镇也常接这活计,毕竟有阴阳眼的天生优势,看个宅院吉凶还是小菜一碟,此项业务可以继续开展。 除此以外么……苏柒咬着指头尖儿犯了难:测字批命她没认真学,周易八卦她没用心念,如今只能深深感慨书到用时方恨少,没文化真可怕。 幸而慕五爷仔细,将苏先生的一柜子书也都给她搬了来,她决定从明日起定要用功,将之前一知半解的学问统统补起来,至少要做个合格的江湖骗……哦,阴阳先生。 苏柒将自己浑身上下的潜能挖掘了许久,才勉强挖掘出一项:看相。 自然也是跟苏先生学的,当年不过是觉得看相这门学问,生生将“忽悠”的本事发挥到了一种淋漓尽致、俯瞰众生的高度,令苏柒同学着实的震惊加心悦诚服,反而在这一门上多上了几分心,勉强学到了些皮毛。 苏先生曾有云:看相有三宝,能说会道眼力好。有经验的看相先生只要搭眼一瞧,就能将前来看相的客人身份悟出个七七八八:一身耀眼丝绸还要绣花的多是商贾人家,唯恐别人不晓得自己有钱任性;头戴精巧银饰,穿着举至皆端正的大多是官家正房太太,若面容娇俏、春风得意相的,多是问何时能喜得贵子;若面色黯淡、顾左右而言他的便是不得宠,被家中的小老婆踩到了头上,问如何能让自家相公回心转意。 如今想来,苏柒觉得那死鬼真是字字珠玑,至于“能说会道”一项,苏柒自是不惧:且不说当年曾背了许多看相的口诀,什么“头发稀软黑如绵,少年家中有粮钱,性情品质多高尚,聪明得志父母全”等等,搭眼一看便手到擒来,任谁听了都心中欢喜;再者看相的话说三分,留下七分余地那是常态,且话说得永远不高不低不温不火,例如来求科举的书生,观其眉毛浓淡长短,皆有不同的说辞。若考上了那叫“料事如神”,若落地了便劝两句“焉知非福”,无论如何都能圆得过去。 苏柒想了想,对自己颇有信心,于是在业务上又加了“看相”这一门。 至于阴阳先生最难的一门:驱鬼捉妖,苏柒拎起来想了想,随即呵呵哒了。纵观她与两个怨灵的交手历史,若不是有块厉害的宝贝玄鸟玉罩着,只怕她早已在忘川那边眺望人世挥手再见依依惜别了。 问题是,作为风水阴阳铺子,若没有驱鬼捉妖的业务,怎么都让人觉得不合理不厉害,苏柒想了又想,终想出个合适的字眼儿:辟邪。 所谓辟邪者,就是本姑娘可以告诉你,你家有鬼魅邪祟,并本着仁善之心提醒你弄个符咒什么的破一破。至于如何捉拿……抱歉,你还得另请高明。 苏柒着实满意自己用词之巧妙,又将方才的一番思路理了理,终敲定了慧目斋的四大主业:配冥婚、看风水、看相、辟邪。 她愉快地躺下去,寻思等天亮了,去采莲那里要几块水牌,将自己的四大主业写上挂在门口,再放上一挂鞭炮,就算齐活儿开张。 不想天一亮,她正要出门要水牌买鞭炮去,便听见有人叩门。开门便见二女一虎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 “王妃可想死奴婢了!”石榴葡萄皆一副久别重逢的喜悦,连眼圈儿都红了。 “你们……不在王府待着,怎么到我这儿来了?”苏柒惊诧。 石榴欲言又止,葡萄则心直口快:“咱们是王妃的丫鬟,自然王妃在哪里,咱们就在哪里!” 苏柒失笑:“可如今我已出了王府,也不是什么王妃了。” “咱们不管您是什么身份,反正只认您这一位主子!”葡萄挺挺小胸脯,满满的忠心耿耿。 苏柒有些哭笑不得:如今姑娘我白手起家,能不能养活自己都难说,再加上你们两个…… “王妃不必为难,让我们俩继续跟着王妃,是王爷的意思。”石榴解释道,“王爷说王妃独自一人在外不易,我们两个虽说愚笨,但好歹能与王妃做个伴,算是个照应。” 石榴顿了顿,脸上现出个恳求神情:“于私来说,王府里拜高踩低的风气,王妃自是清楚。我和葡萄年纪小又是初来乍到,在王府里只有受人驱使、遭人欺负的份儿。王妃若怜悯我们两个,就大发善心让我们跟着您,莫要再将我们遣回王府去了。” 她这话说得情真真意切切,苏柒于情于理都不好拒绝,想想偌大的院子只她一个人住也是孤单,倒不如她们三人一虎热闹些,“既然如此,你们就留下,只是这‘王妃’二字,可不能再叫了。” “那叫什么?”葡萄为难,倒是石榴聪慧,“如此,我们便依着慕五爷,叫您一声‘姑娘’可好?” 苏柒想了想,“也行吧。”又低头摸了摸蹭在她脚边儿的老虎烧麦:“怎么?不想当王府纨绔子弟了?” 你才纨绔子弟……烧麦鄙夷地瞪她一眼,伸个懒腰,圆滚滚的身子便飞快地蹿进院去。这院子虽不及云水阁精致,却胜在宽敞能撒欢儿,烧麦表示很满意。 慕五爷想得周到,连开业的红绸鞭炮都让石榴葡萄带了来,苏柒带着二女一虎在门口热热闹闹放了挂鞭炮,便算是广宁城慧目斋正式开张。 正式升级为老板的苏柒,忙不迭地利用资源优势开展业务,凡在何记饭庄消费二两银子以上者,皆可凭一张票子到隔壁的慧目斋享受免费看相一次,看完还友情赠送镇宅辟邪玄鸟符咒一张。 来何记饭庄吃饭的,本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老爷居多,欣赏完了饭庄里清丽美貌的内装柜,转到隔壁蓦然发现还有个更加美貌的女先生,巧笑倩兮地给你看相算命,且不说算得有多准,但一个妙龄少女唇红齿白满口的中听话儿,已然是道极美的风景。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日,苏柒的慧目斋在半个广宁城已小有几分名气。 这事儿经由隐风传到刚刚巡边归来的某王爷耳朵里,他不禁笑叹:苏柒这丫头还真是棵菟丝子,到哪儿都能扎根发芽。 感慨之余,他很想去看看 外出十日,未见那丫头的面儿,他着实思念得很。 无奈郎有情妾无意,苏柒此时,显然没有在思念某位妖孽王爷。 她正忙着接开张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 “老伯的意思,贵府闹了邪祟?” 她话音未落,面前自称姓樊的老管家赶忙又是皱眉又是打手势噤声,心有余悸地向门外瞟了两眼,方压低嗓门道:“苏法事小点儿声,我樊府在广宁城也算有几分名望的人家,出了这样的邪事,自然不好叫外人知道!” “哦哦,我领会得!”苏柒也压低了嗓门,搞得神秘兮兮,“烦劳老伯,将来龙去脉给我讲讲。” 樊管家叹了口气,一副“说来话长”的囧相:“我们樊家家住广宁城西,家主樊老爷曾是位进士,也在外做了几年官,但他性子淡漠,不喜阿谀奉承之道,在官场上混得不自在,便索性辞官归乡,在广宁城西办了家书院,叫做茗山书院。” “哦。”苏柒脱口而出,“贵书院的学子,只怕科举之途不算平顺。” 她刚说完便后了悔,熟料樊管家望她的眼神却有几分惊讶:“确是如此!我家老爷虽说满腹经纶,但我们书院的学子却是纷纷的不争气,偶有几个出众的,临到春闱的节骨眼上,不是崴脚拉肚子就是丧了考妣,生生耽误过去。是以书院创办十余载,竟只出了两名秀才一名举人,也真是差强人意!” 樊管家说着摇头叹息,忽然想起苏柒的职业,问道:“苏法师以为,可是我家书院风水不好?” ------------ 第127回 樊府蹊跷事 “倒也不是。”苏柒十分中肯,“我建议,贵书院考虑改个名儿试试。” 茗山书院……呵呵,茗山茗山,名落孙山,能考得好才怪! “真的?”樊管家一喜,正探头张口欲问改个什么名儿好,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跑了题,赶紧轻咳一声拉回来,“书院改名之事,老夫日后再来向苏法师讨教,如今当务之急,是我樊家的怪事……” “贵府上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樊管家继续一番“说来话长”的架势:“我家老爷今年四十有二,家财殷实却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位独女。我家夫人本是商贾人家出身,又一直帮着老爷打理书院,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唯不足的,就是没给老爷生下个儿子。所谓无后为大,夫人迫于无奈,只得接连给老爷抬了三个姨娘。奈何夫人是个火辣又善妒的脾气,既想要继承人又不想看姨娘得宠,是以平日里恩威并施,将三个姨娘管得服服帖帖,非但没有敢狐媚惑主者,甚至轮到哪个去侍寝,也是满脸忐忑悲怆毫无喜意……” 苏柒脑补了一下樊家的小妾们去侍寝时,那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身影,感觉这画面也是太美不敢看。 樊管家八卦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再度跑了题,只好尴尬地又扯回来,“我樊府上下五十六口人,连同夫人、姨娘、小姐和丫鬟婆子,算下来女子倒有近三十口,近日里却出了件诡异事:她们竟接连遇见同一个黑衣人!” “哦?”终于说到点子上了,“在何处遇见?什么样的黑衣人?” 说到关键处,樊管家反而有些支吾:“据见过的丫鬟说,那人是个男子身形,但高大魁梧异于常人,从头到脚被一条黑色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相貌。至于在何处见的……”樊管家神情愈发窘迫,“皆是夜半三更……她们一觉醒来,见那黑衣人正立在她们房间里……” “偷东西?” “若是偷东西就好了!” 苏柒无语:什么叫偷东西就好了?有您这么败家的管家么? “那黑衣人,竟是立在床边,与她们近在咫尺,将一只邪恶的手伸到……”樊管家有些说不下去,只得伸出一只爪子样的手,又觉得在苏柒身上比划有失礼数,只得尴尬地在自己身上示意了一下。 “袭胸?!”苏柒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樊管家脸都绿了,再度又是蹙眉又是打手势地让她小声点儿。 “竟是个采花大盗啊!”苏柒感慨,“袭胸……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樊管家满脸的无奈,“即便如此,已是很严重的事态了,女人家的名节何其重要,我樊府有个嬷嬷,被那黑衣人蹂躏之后,连惊带吓的,险些当场断了气!” 那是蛮惨,苏柒深表同情,但又想起另一个关窍:“既是个淫贼,向官府报案便是,贵府又何以认为,他是个邪祟呢?” 她这么一问,樊管家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又白了几分:“刚开始,我们也以为是个普通的淫贼,他光顾樊府两次后,我便上心让家丁护院仔细值夜,一旦发现可以身影立即捉拿,如是盯防了几日……” 苏柒好奇:“如何?” “说来惭愧,那淫贼来无影去无踪,我樊家夜夜被他光顾得手,却抓不住他一点蛛丝马迹!” “兴许是个武功高手,轻功了得飞檐走壁那种。” “我开始也这么想。”樊管家叹了口气,“直至有一次,哦,便是那险些命丧当场的李嬷嬷,黑衣人不知何故,事毕后在她屋里多逗留了片刻。巡夜的护院听到惊呼声赶去,正将他堵在屋里!” “哦?!”苏柒两眼放光,颇有听书的兴致,感觉手里只差一把瓜子儿。 “那黑衣人跟五六个护院打斗了一番,真真儿的力大如牛,五六个精壮汉子皆近不了身。但那黑衣人被围也有几分惊慌,是以并未下死手,只是发力将护院们甩开,便一跃出屋去,打算趁夜色遁逃。 便是此时,我家一个忠心胆大的护院张宝儿,壮着胆子冲上前去,拼死一把将那贼箍住,高叫同伴齐上前擒拿。 张宝儿身高八尺,手臂也生得长,此番将那黑衣人死死制住,他双臂双手自是动弹不得。一种护院本以为此番定能将他拿下,熟料……” 樊管家说至此,竟打了个寒颤,“熟料那黑衣人肩背上骤然伸出七八条蛇一样的触手,蜿蜒有丈余长,鞭子似的扬起,将众护院抽打得七荤八素,张宝儿自然也不能免灾,被一条触手缠住脖子,生生吊起来扔了出去,险些丢了条性命!” “蛇一样的触手?”苏柒惊诧,“然后呢?便被他逃了?” “自然。”樊管家唏嘘道,“眼见他是个妖魔邪祟,谁还敢与他纠缠,被他身形一晃便没了影儿。如今我樊府上下谈之色变,女眷们白日不敢出门,入夜不能安睡,小姐并三个姨娘皆被吓病了,其他丫鬟下人也是战战兢兢,哭着喊着要出府回老家去。” 苏柒看樊管家满脸颓色,一副“日子没法过了”的悲苦,不禁大为怜悯,只是…… 她望一眼墙上那不尴不尬的“辟邪”二字,忍不住问道:“府上闹了邪祟,老伯为何就近去请潭柘寺的方丈,或是五方观的道长,反而找到我这里来呢?” 樊管家神情愈发无奈:“苏法师,此事事关我樊府上下三十口女眷的名节,尤其是我家小姐,年方二九,犹待字闺中,若此事传扬出去……” 苏柒领会:若被人知道樊小姐曾被个妖魔性骚扰过,她日后怕是难嫁人了。 “潭柘寺的方丈和五方观的道长虽是出家之人,但怎么说都是男子。老汉我也是百般打听,才听说慧目斋的苏法师您是位不让须眉的女法师,这才厚着脸皮求上门来。”他以为是苏柒有些不情愿,忙补上一句,“苏法师放心,若能降住那邪祟,保我樊家平安,谢仪上定不会亏待了您,我樊家便是倾家荡产也情愿!” 他这么一说,苏柒反有几分尴尬,忙不迭摆手,“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看樊管家满脸的乞求,苏柒一咬牙,将自己“辟邪不捉妖”的职业规划立时丢在脑后,“好,待我备齐法器,下午便往贵府看看!” “好,好!”樊管家死灰似的眼中燃起几分希望,忙不迭地起身作揖道谢,“劳您大驾,我下午派马车来接苏法师!多谢多谢!” 送走了大客户,苏柒坐在桌案前托腮思忖。 “肩背上能伸出七八条蛇一样的触手……”她喃喃自语,伸手比划了比划,“莫不是个章鱼怪?” “若是章鱼怪,被围堵之时,便该喷墨汁遁逃。” 苏柒闻声抬头,见熟悉的身影正立在门口,正午的阳光金灿灿地撒在他肩上,将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勾勒得格外挺拔好看。 他一身亲民的轻便装束,立在慧目斋的门口望她,让她依稀感觉回到了东风镇的时光,不禁脱口而出:“丸子你回来啦。” 她这一声唤,如同春风拂过湖面,在慕云松心底漾起淡淡的涟漪,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这丫头难得乖觉如同小白兔的时候,着实的讨人欢喜。 “回来了。”他眼眸中不自觉浮起温柔笑意,“听说,你将咱们家的生意料理得十分红火。”刻意咬了咬“咱们家”三个字,他甚喜欢。 “还好还好。”苏柒顺口谦虚一句,“只不过,之前皆是些看相看风水的小活儿,大生意这是第一单。” 想到樊府的邪祟,她又有些犯愁,索性起身去翻书柜:“你说,若真是个色鬼章鱼,该用什么东西降他呢?”烧烤架子? 慕云松方才在门口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扯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斟了碗茶,悠悠道:“依我之见,首先,他未必是个章鱼;其次,他未必是个色鬼。” “呃?”苏柒不禁皱了皱眉,对于自己的推论被他全然推翻深表不忿,“是不是章鱼有待考证,但已他夜夜去骚扰樊家的女眷来看,分明就是个采花大盗啊!” 慕云松不禁失笑:这青涩丫头,对“采花”一事怕是一知半解,“若是采花贼,自然是好色之徒。好色么,好的是年轻美貌的女子,岂会连樊府的嬷嬷婆子都不放过?” 苏柒想了想,也是哦。 “再者说,那黑衣人夜袭樊府女眷的住处,却只将手探了她们……”这话实在尴尬,慕云松索性用个“你懂的”眼神一笔带过,“之后便没有了别的举动,一般采花贼,可不止如此……” 他这话说得晦涩却有些露骨,苏柒不禁颔首,脸颊爬上一片绯红,将慕云松看得愣了片刻。 苏柒深觉“采花”这话题有些尴尬,索性顾左右而言他:“王爷自小在广宁长大,对城西的樊家可有所了解?” 慕云松这才回过神来,思忖了一阵,摇头道:“并无多少了解。无论家世、财力、声望,樊家在广宁城中皆不算出众,应是寻常书香殷实人家而已。” 苏柒心中暗叹:论家世、财力、声望,自然谁家也比不上你的北靖王府。 慕云松说着,兀自皱了皱眉:“樊家家境不算突出,亦未听说有容貌出众的姑娘小姐。那黑衣人却独独看上了樊家,只在樊家女眷中行事。”他将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这倒是有些奇怪……只能到了樊府,再细细打探一番了。” 确实要好好问问……苏柒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王爷是打算,跟我一道去樊府?” “不然呢?”慕云松无奈地望她一眼:这爱惹事儿又兜不住的丫头,真是分分钟的不让人省心,“我若不去,以你那三脚猫的本事,万一遇上妖怪邪祟,还不是只有逃命的份儿!” 苏柒不忿地撇嘴,却无可辩驳,只是:“你以什么身份去呢?”堂堂北靖王爷摆驾樊府,他家怕是担当不起。 “我么,”慕云松颇有几分自嘲,“自然是云游路过的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 苏柒抿嘴失笑:看来,大球真人要再现江湖了! ------------ 第128回 道长再出山 因午后要往樊府去,慕云松便十分“顺便”地在苏柒处蹭了个午饭。饭后,苏柒再度翻出苏先生的旧道袍,让某王爷换上。 慕云松着实的不情不愿:“我能不能不穿这个。”他堂堂一位王爷,既然要屈尊扮道士,好歹弄身儿新的。 且这道袍太容易睹物思人,想起那死鬼苏先生,他心里就不爽。 “我之前好不容易给你改合身儿了的,您将就将就罢!”苏柒三两下给他套好,又把他按在椅子上,伸手将他头上的束发玉冠除去,打算给他梳个道士髻。 身穿苏先生道袍的慕云松心里微酸,“你以前,也替苏先生梳头?” “才没有。”苏柒捏了把木梳随口答道,“他头发稀,自觉拿不出手,都是自己梳,顺便偷偷往里垫点儿黑丝线啥的。” 慕云松顿时找到了心理平衡,心底的别扭一扫而空,闭目感受着她芊芊十指在他发丝间划过,生怕弄疼了他似的,梳得格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梳齿尖儿蹭得他头皮有些微痒。 午后的阳光透窗而来,融融地撒在脸上,慕云松忽然便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由衷希望这一刻长长久久地定格下去,永远也梳不完。 刚生此意,便被苏柒欢快地拍拍肩膀:“好了!” 正沉浸其中的某王爷微叹,下意识地捉住了她放在他肩头的手,温言道:“待有空了,我替你画眉可好?” 梳头画眉,是寻常夫妻的闺房之乐,他身为一个武将,曾对此不解不齿,如今想来,竟也格外温馨美好。 偏偏某丫头不领情,一把抽出手来去给他戴木簪子,“不用不用,我眉毛天生长得好,用戏文的话说就是:眉不画而翠,呵呵。” 慕云松暗叹:你是故意的罢…… 适时,石榴来传话,说樊家的马车到了。 樊府位于广宁城西山脚下,宅院与书院相连,面积虽不能比北靖王府,但也着实不小。 苏柒和慕云松随樊管家一路走去,东张西望着暗自感叹:樊老爷与樊夫人是读书人与商家女的联姻,故而樊府既有书香门第之风,又有商贾暴发之气,可谓亭台楼阁与金堂玉马并立,桂花柏杨与发财树齐辉。 简言之,偌大个院子满满当当、毫无布局,犹如九宫八卦阵一般。 这混乱格局看得苏柒暗自蹙眉,转头看慕云松,更是一副吃了苍蝇似的神情,忽然觉得北靖王府那才是低调的奢华,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行至二门,樊管家突然顿了脚步,冲门口恭敬一揖:“夫人!” 苏柒顺势打量这位樊夫人,大红百褶马面裙下,一双旱船似的脚呼之欲出,再往上看,湖蓝色团花儿锦缎的短襟遮不住魁梧壮硕的身材,面盆似的脸盘上一双描了花黄的豹环眼炯炯。她独自叉腰立在二门口,竟生生站出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果然是商贾家女,这威势、这派头……有这样的女家主镇宅,居然还有妖孽敢上门来,也真是忒大胆了些…… 苏柒正望着樊夫人浮想联翩,对面的樊夫人亦将苏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是难掩的不屑,向樊管家问道,“这就是你花大价钱请来的法师?” 言语中透露的意思很明显: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何本事? 樊管家额角黑了黑,赶紧赔笑道:“老爷的意思,为府上众女眷清誉着想,特让我请位女法师来。这位苏法师虽年纪轻轻,却师出名门,慧眼如炬、修为深厚……” 他尚未将苏柒夸完,樊夫人已无所谓地一摆肥厚手掌:“罢了罢了,请便请了,丑话说在前头,若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老娘我见过的江湖骗子多了去了,可没一个能在老娘手下捞到半点儿好处的!” 她对苏柒的这番冷嘲热讽,令苏柒身边的慕云松眉头一蹙就要发作,却被苏柒暗暗拉住衣袖,望着樊夫人笑道:“夫人娘家,近日怕是不安稳罢?” 她话一出口,便见樊夫人神情一变:“你如何知道?”转头瞪了樊管家一眼,樊管家一脸委屈:“夫人娘家何事,我都不清楚,又如何会与苏法师说?” 樊夫人想想也是,望向苏柒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忌惮,只听她悠悠然道:“樊夫人的兄弟,恐是在家财上有些争执。” 所谓“眉交浓厚乱纷纷,兄弟姐妹不齐心”,再者说,商贾人家的子弟多拜金纨绔,哪个不算计老爹的财产,这话说出来,十有八九没毛病。 果然,樊夫人脸色又黯淡一些,望向苏柒的眼神却多了几分慎重,“待解决完樊府之事,我再向苏法师请教。”说着,目光掠过苏柒,望见她身后的慕云松,一双豹环眼“唰”地一亮:“这位是?” “哦,这位啊,”苏柒心知对于这样的市侩女,某王爷自是不愿搭理,忙不迭地拉过他手臂做介绍,“这位是我好友,武当第十九代嫡传弟子,尊号大球道长。” 她这一番介绍,诸人脸色皆黑白无常,樊夫人脸上扑的粉都要簌簌落了下来,“大……大球?” 苏柒深觉再被她这般盯下去,某傲娇王爷怕是要掉头走人,赶忙加力将他拽住,继续热情介绍:“道长虽年轻,却得武当张真人亲传,毕生游历四方,以降妖伏魔为己任。今日恰好路过广宁,听说贵府有邪祟出没,特意随我赶来看看。” “原来如此啊!”樊夫人脸上神情巨变,一张白脸笑成了一朵大白花,“道长亲临,真是我樊府之福啊!不知道长何方人士,年纪几何?” 您这云泥之别的态度,也是太明显……她一脸花痴相令苏柒着实的看不下去,忙拉了慕云松道:“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先去查探贵府闹邪祟之事!” 樊夫人意犹未尽地收了花痴之心,让樊管家将二人引进花厅。苏柒略问了问始末,便提议将所有见过那黑衣人的目击者全部叫来了解情况。 先来的,是那晚与黑衣人交过手的家丁护院,总共六人,说起那夜的遭遇,皆是胆战心惊。 “那玩意儿,力气大得赛头牛,动作快的像头豹子,凶狠起来又似头狼!” 苏柒捏着笔和本儿翻个白眼儿:一句话扯出仨动物,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她抬眼去看手脚并用说得正欢的汉子:“你叫张宝儿?” “是。”张宝儿被骤然点名,看了看苏柒,竟莫名羞涩地住了口。 “那晚就是你扑上去箍住了他?”这张宝儿比慕云松还要高半个头,生得手大脚长,犹如一座黑铁塔,典型的粗蛮汉子。 “是我是我!那厮力气大得很,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他制住片刻,不料那厮突然做了妖法,不知用什么玩意儿勒了我的脖子……娘咧,差点儿勒得我去见了阎王爷!”说着,心有余悸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苏柒见他脖颈上被勒的红印犹在,心念一动,向他招招手,“你凑近些,让我看看。” 张宝儿黝黑的一张脸更红了几分,低头答了个“哎”,便在其他家丁促狭的目光中,向苏柒近前几步,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给她看。 果然,一圈暗红的印子肿得老高,还带着些淤青和血迹。 “勒得可是不轻……”苏柒感慨着,伸出手指戳了戳,又按了按。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身边有股冷风嗖嗖袭过。 张宝儿被她按得龇牙咧嘴,但大美人儿当前,他深觉能被她按一指头也是荣幸,咬牙一声不吭。 他这般“优待”被一旁看着的其他家丁艳羡不已,其中一个便叫到:“苏法师,我也被那厮抽了!抽得比他狠多了!” “哦?”苏柒正欲通过伤痕研究那究竟是个什么精怪,听他一说大感兴趣,“你伤在哪里?” “这儿这儿!”那汉子喜滋滋上前几步,扯开自己衣襟给她看胸前的一道抽痕。 苏柒下意识地又要伸手,却被一旁忍无可忍的某王爷一巴掌给拍了回去。 眼见众家丁争先恐后地宽衣解带表明自己光荣负伤,甚至连裤腰带都开始解了,慕云松一张脸都黑了,赶紧让樊管家将这帮糙汉子带走。 “我还没看完……”苏柒刚抱怨一句,额头上便吃了个暴栗,“你还想看?!” 苏柒委屈地揉揉脑门儿,抬眼见扮做道士的某王爷沉着一张脸,赶紧怯怯地补上一句:“他们……没王爷有看头。” 她这话,着实令人浮想联翩。慕云松低头掩去唇角一抹得意的笑容,却故意板着脸训诫:“你一个姑娘家,什么话都敢说!” 我说什么了?苏柒不解,“我的意思是,王爷身上可是集齐了十八般兵器伤痕的,对淤伤勒痕之类,自然颇有些心得。”说着以手托腮,摆出个谦虚讨教的神态,“依王爷之见,他们身上的伤痕,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呢?” 慕云松尴尬之余有些恼火:还“集齐了十八般兵器伤痕”,你拿本王当展览馆呢? “从伤痕的程度形状来看,首先,不似章鱼触手。” “为何?” “章鱼你我都见过,其触手黏滑,上有许多吸盘。”慕云松伸手模拟演示了一下,“若是类似章鱼触手的东西勒人脖颈,痕迹应边缘整齐,并留下些深深浅浅的吸盘印子。但方才张宝儿的淤痕你也看了……”说着冷冷瞥她一眼,“还上手摸了……” 苏柒明显感受到他目光中的警告,不禁瑟缩了一下,赶紧恭维,“没有吸盘印子,边缘也不算整齐,王爷果然慧眼如炬!” “也不像是蛇皮鞭、勾魂索等常见兵器,”慕云松垂眸思忖,顺手折了茶几上水瓶里插着的一枝桂花,“伤痕边缘不规整,且布满细密的血口子和刺伤,倒像是……” ------------ 第129回 半老李娘意 “倒像是……被某种荆棘藤蔓所伤。” 苏柒惊骇:“莫不是个树精藤怪?” “也未必是妖。”慕云松起身踱步,“江湖上奇人异士颇多,使些罕见的冰刃暗器也是有的。我总觉得,世上没那么多魑魅魍魉,多是人疑心生暗鬼而已。” 苏柒在他背后暗吐舌头:这就是王爷你孤陋寡闻了,你若看过《大荒经》、《山海经》、《西洋妖物志》之类的书,便知世上飞禽走兽、草木金石皆可成精,且形象各异,千奇百怪…… 回忆自己当年读《西洋妖物志》,被里面的妖怪图鉴吓得做了几晚噩梦的情景,苏柒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说话间,见樊管家领了一众丫鬟婆子进来,慕云松自觉待在这里听人家被非礼的遭遇不甚合适,便主动提出往后山查探一番,与苏柒酉时在花厅汇合。 待慕云松走了,苏柒便开始询问女子们遇袭的详细经过,然众女皆是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几个年轻丫鬟更是羞愤难当,掩面啼哭不止。 苏柒被一片“嘤嘤嘤”“不活了”闹得头大,放弃了逐个询问的初衷,改为提问抢答:“你们可有谁见过那黑衣人的相貌?” 众女皆摇头,其中胆大的道:“那天杀的一身乌鸦黑的长斗篷,脸上仿佛还带着个黑黢黢的面具,哪里看得到长相?”另一个恨恨道:“这样的淫贼,必然生得歪瓜裂枣、秃头龅牙,没脸见人!” 众女皆同仇敌忾地点头,苏柒正沮丧,却听角落里一个低低弱弱的声音道:“其实……不是的。” 苏柒瞬间抓住了希望,见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婆子,正双手绞着衣摆,脸上的神情却与众女有所不同。 “这位姐姐,见过那黑衣人的样貌?” 那婆子欲言又止,却蓦然低了头,脸颊上升起两片绯红。 一旁便有人窃窃私语:“听说,那淫贼就是在李嬷嬷屋里多待了片刻,被众家丁给围住的。莫非……” “别瞎说!那日李嬷嬷可是被那妖孽吓得要死要活……” 这里面,有故事啊……苏柒望着李嬷嬷心想,索性让其他女子暂且回去,只留下李嬷嬷问话。 “如今只有我们两个,李姐姐可愿意吐露真相了?” 李嬷嬷依旧低垂着头,胸口起伏得厉害,显然在与自己做思想斗争,苏柒也不着急,喝口茶慢慢等着。 过了须臾,李嬷嬷才抬眸恳求:“我若说了,法师可莫要笑我,更莫要传扬出去!” “姐姐放心,我这人,口风甚严。” 李嬷嬷依旧绞着衣摆,期期艾艾道:“其实,那黑衣人的相貌,我是见过的…… 那天半夜,我正睡得香,忽觉胸口处一阵灼热难受,便醒了过来。熟料一睁眼,便见一黑衣男子立在我床前,正躬身将一只手按在我……”她一张圆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虽说这情节颇为敏感尴尬,但苏柒还是忍不住插嘴问一句:“他只是将手按在你胸口,没做其它的?” 李嬷嬷索性双手捂住脸,飞快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吓坏了,一边大叫着‘放开我!’一边手舞足蹈地挣扎,不料无意间将他脸上的面具给扯下了半边!” “哦?!”苏柒倒抽一口冷气,“可有吓坏了你?”大凡魑魅魍魉之类,对人的审美都不慎了解,化成人形时也不过随便长长,相貌跟闹着玩儿似的,能看得不多。 “并未,其实他长得……”李嬷嬷一张脸愈发红了,吐字也几不可闻,“挺好看的……” 李嬷嬷说着,眼角竟浮现一抹羞涩笑意,飞快地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 看着眼前四十余年纪的半老徐娘,满面绯红做少女怀春状,苏柒着实的有些不适应,遂轻咳了两声:“然后呢?” “然后……我便一时鬼迷心窍,对那黑衣男子道:郎君今日污了奴家清白,便……便要对奴家负责!” 噗!苏柒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您这把年纪,挺奔放啊! 李嬷嬷愈发尴尬:“法师莫笑,我出身贫寒,十岁便被爹娘卖到樊家做下人,婚事没有老子娘操持,我又偏是个心气儿高的,家里的小厮家丁皆看不上眼,一来二去,大好的年华便蹉跎过去,至今还是个待嫁的老姑娘。 那晚虽只是惊魂一瞥,却觉得他便是我曾经春闺梦里人,故而一时难以自持……” “理解,理解……”苏柒觉得这位李嬷嬷宁缺毋滥的感情观,以及相貌控式的一见钟情,倒是与黄四娘十分投缘,不知她是否有兴趣交个女鬼朋友。 “那男子怎么说?”苏柒着实好奇。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我看了片刻。我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胆战心惊间,他转身就走了,依稀还说了一句:不是你。” “不是你?”苏柒将这三个字在口中转了几转: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一时情急,便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斗篷角,叫到‘你沾了便宜便想走,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李嬷嬷说罢又低下了头,哀怨道,“正是我这声喊,将巡夜的家丁招了来……” 苏柒大致明白了:这是一个妾有意郎无情的悲惨故事,“那她们皆说你,被那黑衣男子吓得要死?” “其实,不是吓的……”李嬷嬷哀叹,“奴家活了半辈子,好容易遇上个一见钟情的男子,偏偏他又对奴家无情,我那是伤心得要死……” 苏柒表示很无语,对于这位痴情大妈也不想再多问什么,便让她带着往内院转了转,依次寻那些被袭击的丫鬟婆子们问了问情况。樊家先后遇袭的女子竟多达二十余位,苏柒一通问完,抬头才发觉天色已擦黑。 估摸已是酉时许,想起与慕云松约好花厅汇合,苏柒便辞别李嬷嬷,折身往花厅去。 樊家遇袭的女子,从十几岁的小丫鬟,到四五十岁的老嬷嬷,不一而足。且她们对遇袭的过程阐述出奇地一致,皆是在睡梦中感受到胸口一阵难耐的灼热,便醒了过来,睁眼就看见一个高大黑衣人立在床前,将一只手按在她们胸口……只是按住,并没有乱摸或其它非礼举动。 这般举动,与其说是淫贼采花,倒更像是…… 苏柒胡思乱想着,却发现自己越走越迷糊,这樊家的园子设计得毫无章法,犹如鬼打墙一般。苏柒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方才路过的花圃之后,纠结地考虑,要不要找花圃中正在侍弄花草的老妪问问路。 “老妈妈,请问花厅……” 听到苏柒的声音,那老妪正忙碌的身影顿了顿,缓缓转过头来,抬头望了苏柒一眼。 苏柒骤然瞪圆了双眼:她从未见过如此老的人。 《西洋妖物志》里面,记载了西洋一种叫做“木乃伊”的妖物,大抵是人死后用药物使其肉身不腐,周身裹满白色布条,可被邪术控制,极难降服,类似于东土的僵尸。 此刻,望着眼前的老妪,苏柒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书中木乃伊的图画,只是包裹在这老妪一副枯骨之上的,不是白色布条,而是干枯皴裂,布满斑点的人皮。 望着她形如枯骨的手中那把乌黑的大剪刀,苏柒暗暗咽了口口水,纠结着是继续佯装镇定问路,还是遵从内心转身逃跑,适时一阵夜风吹来,将老妪头顶的风帽吹下,露出了一头极长又雪白的头发,在风中诡异地飘荡。 苏柒后颈一凉,下意识地的后退两步,口中念着“叨扰了”,便转身欲走,熟料一个趔趄,竟是被那老妪一只手抓住了裙角。 这就有些吓人了……苏柒慢慢转头,见那老妪一双枯黄的眼眸中蓦地燃起几分神采,犹如即将燃尽的蜡烛又突然亮起了光,口中喃喃沙哑道:“四姐儿……” “什……什么四姐儿……”说实在的,这老妪的样子,比寻常的鬼魂还要骇人,苏柒从她手里一把拽出裙角,嘴都有些打瓢,“你你你认错人了吧!” “四姐儿……四姐儿……”那可怖老妪偏偏不依不饶,踉跄地站起身来,顶着一头雪白长发,一步步向苏柒逼近,愈发像书中描述的木乃伊。 不会真是个妖物吧……眼见老妪一双枯骨似的手再度向她伸过来,苏柒伸手摸出一张符咒,心中却打鼓:不知自家的符,镇不镇得住西洋的妖…… 见老妪的指尖据自己鼻子只剩三尺余,苏柒正欲出手,却忽听一旁樊管家喝骂声传来:“你个老东西要干什么?!” 眼前的“木乃伊”立时不动了,怯怯地垂下手去。 “这位是老爷夫人请来的贵客!被惊扰了你可担待得起?” 老妪望望一脸怒气、疾步赶来的樊管家,满脸惶恐地低下头去。 “去去去!回你的花圃子里待着,再出来惹事,仔细我把你赶出府去!” 樊管家一番连喝带骂,撵狗似的将老妪赶走。苏柒望一眼那老妪佝偻蹒跚的背影,方才的恐怖反被满心的怜悯取代:“樊管家莫要责备她了,她也没把我怎样。” “家里的老花奴,当年也是我看她冻饿得快死了,好心将她收留。这老婆子不知多大年岁了,只会侍弄个花草,好歹在府里混口饭吃,如今却是越来越老糊涂了。”樊管家感慨一番,又不放心问道,“她这幅样子,没把法师吓着吧?” 还真有点吓人……苏柒面上却做个无畏状:“看您说的,本法师妖魔鬼怪见过无数,还能被个老人家吓着?不存在的!” ------------ 第130回 樊家大小姐 有樊管家带路,苏柒感觉不过几步便到了花厅,一身道袍的慕云松已然神闲气定地坐在那里喝茶。 “二位法师,对我家闹邪祟之事,可有高见?”樊管家心中焦虑,索性开门见山。 “是人是妖,目前暂不好下定论。”慕云松放下茶盅,“恕我直言,贵府上可与江湖中人结过仇怨?” 他这话问得樊管家一惊,努力想了想,却耷拉着八字眉做无奈状:“道长,我樊家书香门第,又向来遵纪守法、处事谨慎,不曾与什么江湖帮派结仇啊!” 苏柒暗自撇嘴:这事儿可不好说,姑娘我也一身正气与人为善和睦邻里,还不照样被那劳什子的天鹰盟盯上……想着恨恨瞥一眼某王爷:都是你害的! 慕云松无端被她投来个白眼,疑惑地轻蹙眉:“你有什么话说?” “有!”苏柒郑重其事地轻咳一声,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儿来,“方才,本法师不辞劳苦地问过了府上诸多遇袭女子,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一番聊下来,果然……” 她故意顿了顿卖个关子,偏某王爷看惯了她的做派,垂眸吃茶不动声色,反是樊管家一脸希冀地伸长了脖子:“如何?!” “发现了诸多疑点!” 她故意不去看樊管家略带失望的表情,只向慕云松道:“首先,道长说此贼不同于一般的采花贼,还真是如此。我一通询问下来,发现受害者小到尚未及笄的丫鬟,大到已为人祖母的老嬷嬷,换言之,樊府上下大半女眷皆中招。”她说着不禁叹口气,“若说他是采花贼,他的涉猎范围还真是广泛。” 樊管家一副窘脸:“我樊府女眷何德何能,竟遭此飞来横祸!” “不仅如此,我还细细询问了她们遇袭的时间,”苏柒翻翻她的本儿,“那黑衣人先后光顾樊府五次,对府上二十位女子下手,耐人寻味的是,这厮最先下手的不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而是……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嬷嬷。” 她此语一出,眼前的二人皆瞪大了双眼。 苏柒一脸别有深意的神情,“简单说吧,那黑衣人先是将府上的嬷嬷婆子摸了个遍,然后才转而向年轻的丫鬟下手,啧啧,真是口味独特。” 慕云松不禁瞪了她一眼: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还真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苏柒一脸无所谓地继续阐述:“且他非礼的方式也是独特,据众女称,她们皆是在睡梦中感觉到胸口灼热难耐,醒来便见一黑衣男子将手按在她们胸口……但也只是按着,并无其它举动。且黑衣人一旦被发现,便转身离去不见踪影。且据一个嬷嬷称,他离去前似还说了一句:不是你。” 苏柒叙述至此,抬头盯着慕云松若有所思的脸,“从这黑衣人种种行事方式看来,我有个大胆的推断:这厮来樊府,不像是来采花的,而是……” 慕云松接口:“在寻找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 苏柒赞许地望他一眼: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说得就是你我了。 听说黑衣人并非来樊府采花,樊管家明显大舒一口气,想想又疑惑道:“寻人便罢了,若是寻东西……从女人胸脯上,能寻着什么东西?” 苏柒挠挠头:“这亦是我疑惑之处。” “姑且按寻人来说,”慕云松将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向樊管家问道,“贵府女眷中,可有身世来历不同寻常者?” “这……”樊管家正儿八经地思量一阵,“府上的丫鬟婆子,一半是夫人嫁过来时的陪嫁,一半是这些年陆陆续续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我家夫人仔细,买得都是身世干净且有正儿八经卖身契的。至于那三个姨娘,两个是她陪嫁丫头抬的,另一个是从贫寒人家买来的闺女,倒也都清清楚楚。” “无论他要找得是谁,左右已将府上女眷寻了个大半,”苏柒眼眸一轮,“也就是说,在找到他要找的人或物之前,他理应会再来光顾樊府。” “还来……”樊管家打了个冷颤。 “我们索性在樊府打个埋伏,来个请君入瓮,将他一举拿下。”慕云松霍地站起身来,“到时候,自然真相大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樊管家绿着一副苦瓜脸,“只是,那妖孽来无影去无踪,我府上家丁护院埋伏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二位法师要将埋伏打在何处?” 苏柒盯着她的本儿沉吟片刻,眼眸一亮:“我有个想法,如今那黑衣人的袭击对象主要是年轻女子,那么,有个姑娘恐怕也难逃毒手!” “苏法师的意思是……” “记得樊管家说过,樊老爷和夫人有位独女,如今二九年纪,犹待字闺中?” “您是说我家小姐?”樊管家愈发叹气,“这样正是老爷和夫人最担心的。自打出了闹邪祟这档子事儿,夫人便担忧不已,让小姐房里的丫鬟婆子日日寸步不离地陪着,几个护院夜夜在小姐闺房前后守着,生怕有一丝差池。” 苏柒咋舌:“这阵仗,只怕小姐也吓坏了吧?” “倒还好。我家小姐颇有其母之风,倒不是个十分怯懦的性子。” 苏柒与慕云松下意识对视一眼:颇有……其母之风? 待他们见到樊小姐其人,苏柒方觉樊管家的话,已是十分委婉。 这位樊辛樊小姐,从身材、长相到脾性,活脱脱就是她娘樊夫人的翻版。 刚开始,樊管家好言相劝,说要在她房里设埋伏捉妖,这位樊小姐万千不肯,拍桌子砸板凳地发了好大脾气,指着樊管家鼻子大骂:“你这老不死的,置本小姐的清白于何地!” 等在门外的苏柒,被樊小姐一通撒泼闹得愈发头大,按捺不住便一步跨进门去,用比樊小姐更高的嗓门喝到:“我等设局捉妖,正是为了樊小姐的清白着想,你何气之有?!” 樊小姐果然立时收声,目光定定地盯着苏柒。 苏柒以为自己这一嗓子镇住了场子,正欲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见樊小姐扭着水桶似的身材,直接从她身旁越了过去,语调扭捏道:“这位道长,就是来替奴家捉妖的?” 呃?苏柒回过头去,见樊小姐正做个双手捧心状,无限娇羞地望着立在门口的慕云松:“只见过一把年纪的牛鼻子老道,不想出家人也能如此年轻俊俏!不知道长何方人士,年纪几何,可曾婚配啊?” 苏柒觉得慕云松必然用了极大耐性才没有发飙,只是冷冷道:“樊小姐说笑了,贫道乃是出家之人。” “出家人如何?唐僧还有女儿国国王这等红颜知己呢!” 苏柒额角抽了抽: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调戏谁么? 樊小姐口中说着,白胖的身子已便朝慕云松贴了上去,“道长哥哥今夜设局捉妖,可是要在我房里陪我?” 苏柒简直要听不下去了:这近二十年纪还嫁不出去的姑娘,真是个个如狼似虎啊! 是夜,樊小姐的芙蓉帐中,果然是灯烛摇曳一双人。 樊小姐身着嫣红的细纱里衣和紫缎子夹裤,一抹杏色的肚兜遮不住鼓鼓囊囊呼之欲出的两团白肉,正斜靠在自己的牡丹攒花床榻上,风情万种地问一脸局促坐在她身边的人儿:“道长哥哥,可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苏柒眼神复杂地望她一眼,实话实说:“不喜欢!” 樊小姐立时变了脸色,“为何不喜欢?!” 对于这种自以为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千斤”小姐,苏柒打心眼儿里不待见,深觉她还没有黄四娘来得可爱,自然也懒得温言劝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可为何的?” “我不信我不信!”樊小姐一副受了莫大打击的模样,一双胖手矫情地捂着耳朵,“我要出去寻道士哥哥问清楚!” 苏柒简直要被这大龄花痴女折磨疯了:小姐你知道你这是在作死,还要搭上全家的性命么? 眼看说到做到地要往外跑,赶紧一把拉住她,急中生智道:“他不是不喜欢你!他是……压根儿不喜欢女人!” 樊小姐遭雷劈似的堪堪定住,揶揄半晌方道:“他不喜欢女人,意思是他……” 苏柒挤眉弄眼做一副“不可说”的神情,将樊小姐拉回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据我所知,这位大球道长呢,本也出身名门望族,自幼见惯了家族中妻妾之间的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留下了不轻的心理阴影,故而对女子心怀憎恶,尤其是似你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 “啊?”樊小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胖脸。 就在苏柒以为成功绝了她念想之时,却忽见樊小姐将胖白掌重重握拳,毅然决然道:“我爹自幼教导我: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道长哥哥虽对女子有成见,但以我美貌和诚意,终有一天能让他摒弃成见、回心转意的!嗯!” 苏柒险些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姑娘,你这决心立得,也太不是地方! 看樊小姐又蠢蠢欲动,她只好故意冷笑一声:“樊小姐若想试试也可,但据我所知,想要以美色诚意感化他的女子……和女妖精,倒也有过不少。” ------------ 第131回 妖精二三事 “还有女妖精?” “自然啊,”苏柒一本正经地点头,“大球道长法力高强,以降妖伏魔为平生志向,打过交道的妖魔鬼怪何其多,其中也不乏爱慕于他的女妖精。 譬如曾有只四尾狐妖,想要以美色诱惑之。你知道,但凡狐妖嘛,模样都生得极美。但大球道长根本不为所动,将她抓住禁锢起来,抽出破魔刃,将那狐妖的尾巴,一条一条地割下来,边割边问那狐妖:你可还喜欢我? 对于狐妖而言,割尾相当于剜心,那真真痛得死去活来!狐妖被割下两条狐尾,犹挣扎着道:你便是虐我至死,我也喜欢你!待到四条尾巴皆被割下,她的血染红了半条河,道长方盯着那狐妖尸体冷冷道:这,便是喜欢我的代价!” 苏柒摆出说书的架势,故意将这段说得血淋淋地吓人,樊小姐果然吓得脸都白了几分:“他……竟下得如此狠手?” “可不是么!还有个蜘蛛精,趁道长休息时绑了他拖回洞去,要跟他做夫妻,结果被道长将她的八条腿一根根扯了下来,生生变成了个臭虫;还有个雏鸡精……” “够了够了!”樊小姐花容失色,喘息了半天,方怯怯道:“那些都是妖精,道长那是为民除害!若是我这般的良家女子,他自然是怜惜几分的罢?” 苏柒眼眸一轮,点头道:“对于普通女子,道长确不曾伤她们性命。我记得他与我讲过,在西京游历之时,曾替一家皇亲国戚捉鬼,那家的女儿,好像还是位郡主,美貌名动京城,也是仰慕道长不能自拔。 道长对她倒是彬彬有礼,劝她‘且放心睡去,一觉醒来就没事了’。熟料那郡主当夜,便如同魔障一般,赤身裸体跑了出去,口中嗷嗷叫着,疯犬一般跑过了大半个京城,拦都拦不住!可怜一朝名声尽毁,到现在还没人敢上门说亲!” 樊小姐掩口惊诧:“怎么会这样?” “巫祝术!”苏柒煞有介事沉声道,“如今樊小姐可明白了?道长此人,非但不喜欢女子,对仰慕他的女子更是深恶痛绝,下手狠厉,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心!” 她一语总结完,见樊小姐一身肥肉都在颤抖,嘴巴也打了瓢:“那我……我今日……道长他……” 苏柒刚想说你涉事未深,还属于可以挽救一下的行列,熟料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响,和低低的一声唤:“苏柒!” 这声音竟吓得樊小姐弹了起来,一把抓住苏柒胳膊:“他……他……” 苏柒反思,自己这恐怖故事是不是编的过头了些,一边抚慰着惊魂甫定的樊小姐,一边出声叫门口的慕云松进来。 慕云松依旧是一袭道袍玉树临风模样,反观身旁的樊小姐,已和先前判若两人,从如狼似虎的生扑变成了避之如蛇蝎的惶恐,浑身哆哆嗦嗦就差尿裤子了,苏柒顿觉有些后悔,生生将人家小姐吓出个心理阴影也是不好。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那黑衣人出现。”慕云松向苏柒交代一句,苏柒心下明悟,他的意思是已将手下侍卫撒网式的散开,形成个合围之势,遂点了点头,“这边有我,你放心。” 慕云松心中暗笑:有你,我还真就不放心。但瞥一眼她搀着的,筛糠般抖成一团的樊小姐,以为她是恐惧那黑衣人,便随口淡淡安慰她一句:“樊小姐只管放心睡去,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他以为自己这话虽没几分诚意,但也无甚不妥,熟料樊小姐听完,竟如同当场见了鬼般,“嗷嚎”一声哭了出来。 “莫怕莫怕,他不是那个意思!”苏柒手忙脚乱地哄劝着樊小姐,百忙中不忘瞪慕云松一眼:你要不要跟我这么有默契?! “我错了!道长我错了!!”樊小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若不是苏柒使出吃奶的力气搀着,她当场就冲慕云松跪了下去,“道长行行好,不要割我尾巴!不要拔我腿!尤其不要给我下降头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慕云松尚未明白过来,樊小姐已哭嚎着夺门而出,扭着水桶似的肥臀一阵风地跑了,矫捷如苏柒者,愣是被她甩了老远,追都追不上。 慕云松下意识地摸摸脸:本王扮成道士有这般吓人? “小姐此番是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肯回来!”樊管家着实无奈,“要不,我从府上寻个体貌与小姐相似的丫鬟,来冒名顶替一下?” 苏柒刚想说这也是个办法,不料一旁的慕云松淡淡开口道:“贵府上大半女眷皆被那黑衣人袭击过,冒名顶替怕是会被他认出来,起了戒备之心。” “那可如何是好?”樊管家着实焦虑,“天色已晚,我即便有心去寻个面生的女子,也是来不及啊!” “樊管家是急糊涂了么?”慕云松望着迷茫的苏柒,唇角一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柒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我?”看他不怀好意的神情,总觉有种阴谋的味道,“可我这身材……扮樊小姐也是不像啊!”人家樊小姐的一条裤腿,我都能当裙子穿。 “像不像有何关系?”慕云松眼角划过一抹狡笑,“你只需躺在樊小姐床帐之中,当个诱饵引那黑衣人入套即可。” 这么没有技术含量?苏柒有种牛鼎烹鸡的淡淡伤感。伤感之余低头望望自己单薄的身板儿,依旧有些担忧:“如若那黑衣人真的来了,伸手一把摸上来……他也能感觉出不同啊!” 她话音未落,额头上已挨了个熟悉的暴栗,“你还真打算让他摸?!” 苏柒穿着樊小姐宽大的睡衣躺在床上,静听夜风萧萧,吹过窗外的草木发出一片索然之声,期间偶尔划过几声猫头鹰的啼叫,显得愈发诡异的安静。 这一天的折腾,她身心皆疲累,偏偏又不敢睡着。深觉这种静等被人非礼的感觉,实在令人有些抓狂。 在第三次被屋顶横贯而过的夜猫子吓得一个激灵之后,苏柒终忍不住出声唤道:“王……道长,道长,你在吗?” 仿佛早料到她会出声,门口瞬间出现慕云松半张脸:“叫我有事?” 苏柒略略安下心来,呵呵干笑道:“没事……我只是确定一下你在不在……” 慕云松送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再度消失在门口。 苏柒只得重新躺下来,双目盯着头顶的帐幔出神。 那黑衣人,究竟是个什么精怪? 记得曾听苏先生闲聊,说但凡世间有灵性的东西,皆有修炼成精的可能,只是物种不同难度也不同。飞禽走兽最容易,一般修炼个二百年即可入道,五百年可化为人形;其次是花草树木,往往要修炼千年以上才可幻化成人;最难的是金石类本无生命的东西,除非得高人点化有了灵性,但修炼依旧困难重重,没有两三千年的道行便化不出个人样,即便化出了,也往往长得一言难尽。 得知了这个道理的小苏柒,正值玩性大的年纪,便日日对着自己的瓷碗点化:小碗儿啊,我看你样貌清奇不凡,你可有志向修炼成世上第一个碗精啊? 许是她念叨得次数太多,瓷碗不胜其烦,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地从饭桌上跌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葬送了世间第一碗精的大好前程。 如今回忆起来,苏柒都要被年少顽皮的自己蠢笑了。心情刚好了些,冷不防耳边一阵阴风袭来,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响,瞬间惊起一身的冷汗。 “王爷!王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到。 慕云松只得再度现身,“风吹窗棂而已,”他伸手将吹开的窗重新关了起来,“这也怕?” 他明显带着嘲讽的语气,令苏柒有些窝火:你义无反顾地将我献出去当诱饵,却丝毫不体谅姑娘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不安情绪,真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柒很想大喊一声“老娘不干了!”但转念想起,这似乎是她自己接下的生意,而某王爷不过是来友好客串帮个忙。最重要的是,一旦黑衣人前来非礼……哦不,袭击她,以她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十有八九不是对手,搞不好还真就被假戏真做了。 想至此,苏柒心中纵有千般腹诽,此刻却当真不敢得罪了某王爷,只得压下了心头的愤愤然,冲慕云松陪出一个温顺而真诚的笑脸,“王爷,商量个事儿呗。” 正检查门窗的慕云松剑眉一挑,口中淡淡道:“何事?” “你能不能不要待在门口了?”姑娘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好没安全感的说。 “不待门口,我要待在哪里?”某王爷眼角划过一丝及不可查的狡黠,却故作面无表情反问道。 苏柒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以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沿。 她这一拍,犹如拍在慕云松心上,激荡起了一片涟漪。他唇角扯出个奸计得逞的笑,又迅速收敛起来,做个谦谦君子正直状:“这……不大好吧。” “你别误会啊!”苏柒意识到,他许是会错了意,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可不可以躲在床底下?” 慕云松满头黑线,转身欲走:“不可以!” 窗外响过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过。 苏柒将自己崩成一条儿,双手交叠双脚并拢,一动不敢动地缩在床边边上,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绑得笔直的咸鱼。 反观身旁合衣躺着的某王爷,姿态闲适优雅,神情带着几分愉悦,俨然睡在自家床上一般,哪有半点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 苏柒依稀觉得,这似乎从头到尾都是个陷阱,而她自己,就是落入瓮中被捉得死死的那只小鳖…… ------------ 第132回 真是个妖精 “王爷,王爷……”她小心翼翼侧过头去,见那张白玉般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正合了眼做闭目养神状,浓密纤长的眼睫低垂,将明明暗暗的影子映在高挺的鼻梁上,样子分外……撩人。 “何事?” 见他微微睁眼,苏柒赶紧回过头去,继续装笔直的咸鱼,口中怯怯道:“都三更天了,那黑衣人……怎么还不现身?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去。”某王爷拒绝得干脆利落,“若此等小事也需本王亲自出马,我那些手下都要引颈自刎以谢罪了。” 苏柒暗自翻个白眼:真不知是这位王爷架子大,还是樊府面子大啊…… 但长夜漫漫,这等“亲密无间”的相处方式,实在是尴尬别扭不已,某王爷将双手枕在脑后,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苏柒却觉自己满身都汗津津的,打湿了衣裳黏在身上着实的难受,却又一动不敢动,生怕稍不留意便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 尤其,她记得这位王爷极度没有安全感,但凡歇宿便要揣把匕首在身上! 伴君如伴虎啊……苏柒对自己一时脑残的拍床暗示简直悔不当初,只好再接再厉地想辙,将这位鸠占鹊巢的大爷支走:“那个……王爷……你说,那黑衣人会不会不晓得樊小姐闺房的路,摸错了地方?” 某王爷转过头来,一派探究神色,“确有可能,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我若直接说,你去将他引来,这位傲娇王爷必然不答应……苏柒咬着下唇,支吾道:“我觉得,可以弄出点声响,引他过来。” 她方说完,余光便瞥见某王爷唇角一勾,眼眸中一派“诡计得逞”神色愈发明显,吓得赶紧反思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 然还没反思出个所以然,但觉一个高大清梧身形已如泰山压顶般压了下来。 “哎……”苏柒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闭眼,私以为以二人身形对比,自己这副小身板哪怕不被他拍成个饼子,也难逃内伤。熟料惶惶然地闭眼蹙眉等了片刻,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被压得喷出一口老血来。 于是怯怯地睁开半只眼,见近在咫尺处的高挺鼻梁和一袭薄唇,又吓得赶紧闭上。 又忐忑过了须臾,听到耳畔一个清糯的声音咳了咳,“你打算装睡到几时?” 苏柒只好再度胆战心惊地睁开眼,见某傲娇王爷正左手撑床右手支肘,将脸撑在据她鼻尖一尺处,略颔首望着她,双眸如墨色深潭,笼着一层柔柔水雾。 苏柒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每这位王爷凑近,无论是笑是怒,哪怕似这般一言不发,她膛子里的一颗心都会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打了鸡血似的乒乓乱蹿,仿佛一张嘴就要跳了出来。 果然是个妖孽…… 此刻,这妖孽却一副老鹰捉着兔子的姿态,神闲气定地望着被他牢牢锁住的少女,绯红的脸上一双怯怯的大眼睛,贝齿轻咬着殷红下唇,粉嫩的脖颈上淋漓着香汗,若隐若现着一双玲珑精巧的美人窝…… 果真是个妖精……不枉他今日劳神费心地算计她。 猎物到手,他反而不再着急,双眸眯起,“依你之见,如何弄出些声响才好?” 苏柒此时早已局促得满脑子一片空白,只得随口支吾,“摔个茶盅……不合适,叫两嗓子……” “甚好……”他不知不觉声音有些沙哑,“你且叫两声,让本王听听。” 苏柒每每听他以“本王”自称,便知他在仗势欺人,偏偏她又无法可想,只得气鼓鼓地抵触:“才不!” 他这番嗔怒的样子,在他眼里却是愈发娇媚得不行,让他几乎难以自持,低笑道:“不叫?我可有得是法子……” 不等她反应,他便伏下身来,张口擒住了她兀自起伏不息的玲珑锁骨…… “啊!”苏柒但觉自己锁骨上酸麻一阵,下意识地便叫出了声。 混蛋,敢咬我?! 苏姑娘自小到大不是吃素的,被偷袭一声尖叫之后,转头张口便向某王爷的耳朵下了嘴。 慕云松闷哼一声,瞬间抬起头来,摸了摸自己渗血的耳垂,简直不可思议:“你属狗的啊?!” “你先咬我的!”苏柒理直气壮。 慕云松哭笑不得:“我哪有咬你?” 苏柒伸手向自己颈窝摸去,却囧囧地发觉:确是不疼。 “那你……干嘛吓我?!” 慕云松望着气鼓鼓的丫头,发自心底的无奈: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二人正尴尬间,忽听门外一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微弱的金石交鸣。 慕云松目光一凛:“该来的,终是来了!”说着从床榻上一跃而起,疾步冲了出去。 徒留苏柒在床上愣了片刻,也赶紧出门去看。 果见门前庭院中,一身披黑色斗篷的高瘦男子,正戒备而立,乌金面具后一双黄褐色的眼眸闪着狠戾的光。 在他四周,十几个黑衣蒙面的暗卫各执兵器,按阵法方位将他合围住,有条不紊犹如合作捕猎的群狼。 苏柒正看得带劲,冷不防被一只大手一拎,人已被慕云松护在身后,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动手!” 王府暗卫之水准,自然和樊家的家丁护院是云泥之别。黑衣人左突右冲,不过十余个回合已落了下风,被持刀的暗卫一刀砍在肩头,踉跄着后退数步,忽然飞身而起,向院墙外逃遁而去。 王府暗卫自然不能放他跑了,纵身上了屋檐,其中一个抽出背上长弓,利落地搭弓引箭,寒铁箭头闪着森森寒光,闪电般直奔黑衣人后心而去! 这一箭突如其来且稳准狠,黑衣人本就受伤逃命,眼见避无可避,不料在千钧一发间,黑衣人后背骤然伸出一条粗如儿臂的藤蔓,将眼见要刺入其后背的箭支牢牢缠住,调转方向用力一掷…… “当心!”苏柒脑袋被一只大手一把按了下去,但觉头顶一阵冷风刮过,再抬头,那箭尾正在她头顶上方兀自嗡嗡作响。 我滴娘啊…… 苏柒心中一阵后怕,怯怯去望刚刚慷慨出手救了她一条小命的王爷,却见他一双墨眸骤然变得赤红,身形如鹰般骤然而起,起落间已在屋檐之上。 苏柒耳边,留下某王爷切齿的声音:“追!一但逮到,杀无赦!” 院墙外是一片林子,待拖后腿的苏柒气喘吁吁地从门口绕过来,却见气急败坏的王爷正一拳砸在一棵树上。 “那黑衣人呢?”苏柒四处望望,只有几个暗卫脸色囧然地杵着。 “追至此处,突然不见了踪影!”慕云松愤怒之余又着实不解:他明明跟得极紧,那厮怎么可能翻过一道墙之后就凭空消失了呢? 见自家王爷发怒,几个暗卫齐刷刷跪下:“属下无能!” 慕云松此时无意怪罪他们,只吩咐道:“召集人手,在林子里搜索,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一众人直搜到东方泛白,也没发现任何线索,慕云松失望之余,只得宣布收队。 听说两位法师忙碌一宿,依旧让那妖孽逃了,樊管家显然有些失望。 “那妖孽别的本事不大,逃跑的本事却不小。”首战失利,苏法师颇觉有些尴尬,“不过他此番也受了不轻的伤,估计不敢再来叨扰贵府了。待我与道长回去研究个对策,再想法子捉他。” 樊管家听她这样说,也稍稍放下心来,对于两位法师一夜辛苦深表感谢。 苏柒婉拒了樊管家套马备车送她回去的好意,独自走出正厅。正是天明时分,樊家人大都尚未起床,只有几个粗使婆子抱薪生火、烧水做饭的若干响动,倒显得偌大庭院愈发安静。 苏柒便轻手轻脚地穿过前院,打算到门口与慕云松汇合,不料忽然身后一紧,她以为被什么枝蔓挂住了衣摆,遂回头用力去扯。 一回头之下,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那木乃伊似的耄耋老妪,再度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用一只枯瘦如骨的手拽着她的后襟,口中念叨着:“四姐儿……四姐儿啊……”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老婆婆认错了,我姓苏名柒,当真不是什么四姐儿!” 老妪抬头望了望苏柒的脸,一双浑浊的眼眸中却透着一种神经质的坚定:“你就是四姐儿……我家四姐儿长大了,生得愈发好看……”说着,竟伸出手摸了摸苏柒的脸颊。 感受到那冰冷枯骨似的指尖从脸上划过,苏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觉得这老婆婆许是年纪大了,头脑有些不清醒,索性不与她较真儿,柔和笑道,“是,你家四姐儿长大了,婆婆自己也要保重身体,莫让四姐儿担心。” 老妪听她这般说,十分高兴的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堆出个艰难笑意,“四姐儿要好好儿的,平平安安的……” 她口中念叨着,拉过苏柒的手拍了拍,随即心满意足地蹒跚而去。 苏柒目送老妪走远,方抬起右手,仔细打量老妪留在她掌心的东西。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 第133回 军营诡异案 黑不溜秋,三扁四不圆,苏柒盯了半天方下了定论:是个什么花木的种子。 想那老婆婆日日的侍弄花草,脑子又不甚清楚,许是将这小种子当成什么值钱的宝贝了。 苏柒啼笑皆非地将那种子上下抛了抛,本想随手扔了,想了想又塞进了荷包里。 出了樊府大门,苏柒便低调地坐上了北靖王府的马车。 “据你所知,妖魔鬼怪之类,可有凭空消失的本事?”对于岐黄之术,慕云松自恃不精通,只得向苏柒求教。 “也有的……”苏柒闭着眼睛答,这一天一宿的折腾,她早已困极,此刻俨然说梦话一般,“若修为达到极高境界,便可修习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星斗转移之术,但那些都是极其高深的法术,不是一般妖怪所能驾驭的……” 慕云松立时明了:“若他是个修为高深的妖怪,便不会被四个暗卫轻易困住,对不……” 但那丫头哪里还能答他,早已歪着头呼呼睡去。 慕云松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笑叹口气,伸手将熟睡的小人儿抱了过来。 马车停在慧目斋门口,慕云松从车上跳下来,见早有人在等他。 “王爷!”徐凯迎出门刚喊了一嗓子,便被他家王爷一记眼刀飚了过去,吓得立马噤声,眼睁睁看着王爷抱着怀里熟睡的美人儿,走得四平八稳,比个保姆抱孩子还仔细。 徐凯默默地叹:他家英雄虎胆的王爷,竟已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慕云松将苏柒安置在床上盖好了被子,退出来关了门才向徐凯问道:“何事?” 徐凯顾不得满脸的汗珠子:“王爷,燕北大营出事了!” 燕北大营校场空地上,并排摆放着两具尸体,吸引了若干军士前来围观。 便是这些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汉子,望着这两具死法诡异、血肉模糊的尸骸,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 “何时何处发现的?”慕云松盯着尸骸那匪夷所思的伤口,沉声问道。 “今晨寅时许,在飞虎营外,至于具体情形……”徐凯深觉自己口条不伶俐,索性一把拉过个白瘦小兵,“就是这小兄弟第一个发现了他们,你自个儿跟王爷说!” 那小兵显然是初次有幸跟王爷说话,既惊喜又惶恐,但思路倒是敏捷:“禀王爷,属下乃是飞虎营的一名火头军,今晨寅时刚过,我依例起床去劈柴烧火。因柴火都放在营外不远处的军需库,我便出了营门。走过营门口那片白杨林时,忽觉有水滴在脸上,本以为是夜雨,不料一摸之下,竟是黏糊糊一手,还有浓浓的血腥气……” 慕云松眉头一蹙:“说重点!” 小兵正声情并茂地发挥着,见王爷不喜,赶紧书归正传:“我便抬头望了一眼,我的娘咧,只见一棵大杨树顶上,正赫然挂着两个人!当时把我吓得……” 一旁的徐凯听得着急:“两人挂在一棵树上?如何挂法?” “是在一棵树上。至于如何挂法……”小兵想了想,指着尸体脖颈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脖颈被穿在一根粗壮的杨树枝上,就跟我们平日里腌咸鱼似的。” 他这形容,又让围观的士兵胃里一阵翻腾,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吃咸鱼了。 慕云松面不改色,一撩衣摆蹲了下去,边查验两句尸首颈上的伤口边问道:“二人身份可查清?”观此二人服色,显然皆是燕北大营中人,且是军官级别。 小伙头兵再度怯怯开口,“这个瘦的我认得,是我们飞虎营骁骑三卫的的百户,名叫屠豹。至于另一个……” 徐凯不耐烦打断他:“已查明,是雷军神机营中的一名总旗,叫做吴奎。” 慕云松眉头拧成个“川”字:一个是风军飞虎营的人,另一个是雷军神机营中人,风军与雷军分别驻扎在燕北大营的一东一西,相距足有四五里远。且他燕北军中纪律森严,宵禁之后除了巡营值守的兵将,其他士兵不允许踏出自己营地一步。 这两个人,为何会诡异地被杀,还挂在了同一棵树上? 慕云松正满心疑问,适逢广宁府的仵作接到传唤赶来。慕云松便起身退开一步,看着仵作验尸。 仵作是个经验老到的,先查验了两具尸体颈上的致命伤,又细细看过他们的头颅五官,紧接着麻利地将二尸身上的衣衫解了开来。 待衣衫褪去,围观众人皆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但见那尸身前胸后背上,赫然现出一道道青紫的鞭痕,横七竖八、皮开肉绽,显然施鞭之人心怀怨毒,下手极狠。而手腕、腰部和大腿根处还有淤青勒痕,似曾被捆绑拖行。 徐凯忍不住啧啧出声,身旁的小火头兵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问道:“徐将军可是在感慨他们死得惨?” 徐凯鄙夷地瞥他一眼:“这算什么惨?爷打仗见过尸山血海,比这惨多了!爷是感慨,这两个看起来皆是精壮汉子,竟被人神鬼不知地抽成这幅德行,还当咸鱼挂在树上,便是到阴曹地府,也丢我们燕北军的脸!” 此时,仵作已验尸完毕,向慕云松拱手禀报:“王爷,根据小人初步判断,此二人应是先被人袭击,一番挣扎搏斗敌不过,被缚住手脚一通鞭打,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又被戳穿喉咙挂在树梢上致死。” 慕云松蹙眉问道:“死于何时?” “应是寅时前后。”仵作指着那吴奎的尸身,“根据尸僵来看,这个死得早些,且手脚处勒痕更重,腹背有多处划伤,应是被缚后,从远处拖行而来。”说着,刻意将吴奎手腕上的勒痕指给慕云松看。 不规则的勒痕边缘,布满细密的血口子和刺伤……慕云松心念一动:这伤痕,何其似曾相识! 他不动声色,向仵作问道:“依你之见,这样的勒痕是何物所致?” 仵作倒也是个有经验的,又细细观察了片刻道:“不是皮带布条,亦不似皮鞭绳索等兵器,倒像是……粗麻绳,或是某种植物藤蔓。” 他的话愈发验证了慕云松的猜测,于是留下两个亲卫随仵作继续验看,他自己则带着徐凯回衙署去。 “我就想不明白了,是谁这般无聊,要将两个相距甚远,又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拖到一块儿弄死,再挂在一棵树上?”徐凯觉得这事儿诡异,忍不住地叨叨。 慕云松有些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就你那胸肌比脑袋还大的金刚怒目相,想不明白的事儿多了。 不过徐凯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死去这二人,的确相距甚远,但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你去一趟军籍司,将屠豹、吴奎二人的籍册给我取来。”说罢见徐凯依旧垂首愣神一副思考状,又悠悠然补充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迟一刻军杖伺候。” 徐凯立刻结束思考转身就跑,边跑边自哀:王爷衙署距军籍司足有四五里,一炷香的时间打个来回……王爷我究竟哪里得罪了您老人家? 苏柒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躺在了慧目斋的床上,一旁还有个抱膝靠在床边儿打盹儿的小丫鬟葡萄。 看她睡得香甜,苏柒倒不忍心吵醒她,索性继续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床幔出神儿。 樊家的妖孽实在神出鬼没,连堂堂北靖王爷亲自出手,都没能逮住他……苏柒着实有些后悔:不是说好了只管辟邪不管捉妖的么?当初怎么就头脑一热揽下了这么桩生意呢?搞不好到头来银子赚不着,还砸了自己的招牌。 如今看来,某王爷口中的“素爱惹事”,还真不算冤枉诋毁。 苏柒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番,转头又想,樊府的人也着实奇怪多多:霸道的夫人花痴的小姐,被非礼了还上赶着倒追的李嬷嬷,以及形如僵尸又神神叨叨的花匠老妪…… 想起那似人似鬼的老婆婆,苏柒便想起她口口声声唤她的“四姐儿”。 她从小便被人叫做“小七”,他们师兄妹中,行四的另有其人,乃是她那老实巴交的四师兄,想来是那老妪老眼昏花,将她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苏柒将“四姐儿”喃喃念叨了两遍,依旧觉得陌生,她应是从未被人唤做“四姐儿”,不过…… 苏柒翻个身儿,心底有些许遗憾:她儿时的记忆是缺失的,对于自己五六岁前的事半点不记得。 她曾质疑过自己:就连资质最驽钝的四师兄,也依稀记得自己三岁时玩耍被狗撵进了池塘的过往。冰雪聪明如她,幼年时哪怕再没心没肺,也该多少记得些片段过往的,偏偏…… 她曾将这烦恼说与死鬼苏先生听,苏先生给了她个中肯的推测:许是她年幼时曾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不退,把脑子烧傻了。 你才傻,你们全家都傻!苏柒当场不忿,宣布要哀悼自己“高烧三日”逝去的童年记忆,于是苏先生接连三日没吃上正经饭。 想起与苏先生的昔日过往,苏柒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儿,惊醒了床边打盹的葡萄。 “姑娘醒了?”葡萄赶忙揉揉眼睛站起来,“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打水洗漱,准备饭食。” “我怎么回来的?”苏柒用力回想了一下,最后的记忆就是在马车上,听王爷若有所思地叨叨些什么。 提到这茬儿,葡萄俏脸一红,冲苏柒投来个嗔怪眼神:“姑娘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您是被咱们王爷一路抱回来的哇!” 之前她和石榴姐姐还担心,她们王妃反出王府便要失宠,没想到啊没想到,反倒是小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 回想王爷怀抱姑娘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将姑娘放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样子,以及嘱咐她们不要吵醒姑娘,醒了叫她吃饭的殷殷叮嘱……葡萄感觉自己被一把铁汉柔情的狗粮彻底喂饱了。 “姑娘稍等,狗粮……啊不是,饭菜马上就来。” 看小葡萄满面桃花地娇羞飞奔而出,苏柒眨了眨眼:这丫头,情窦初开了? 正满心八卦地打算等葡萄回来好好问问,熟料忽听庭院里传来“咚”的一声响,紧接着便是葡萄高亢的嗓门:“妈呀!!” 苏柒赶紧闪身出屋,见葡萄正惊魂未定地立在庭院里,脚边躺着一个满身是伤、抽搐不已的陌生男子。 “这人……哪来的?” 葡萄咬着嘴唇,伸手指了指屋檐。 苏柒望一眼自家坍塌了一片的屋檐,不禁感慨: 这年头,流行从天上掉男人? ------------ 第134回 王爷不该看 眼见这从天而降的男子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右肩膀还有个血淋淋的大口子,白森森的骨头毕现,模样十分狼狈可怜。 葡萄和闻声赶来的石榴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吓得抱成一团,腿都打着哆嗦不敢靠近。 人都掉进自家院子了,总不能见死不救。苏柒只得慢慢上前去,在那男子身旁蹲下,伸手去探他的脉搏,不料反被这男子一把抓住了手腕,口中低声哀求:“姑娘,救救我……” 还有意识就好,苏柒用力将男子扶起,这男子虽看起来身量不高,却出奇的敦实,苏柒努了努力,招呼一旁吓傻了的石榴葡萄:“还愣着?过来帮忙啊!” 石榴怯怯望着这满身是血的男子,想起出府时王爷曾特别叮嘱,说一个什么盟的杀手盯上了王妃,让她们一定机灵些,万万要保护王妃安全,“姑娘三思啊,咱们都不知道这人是谁,万一是那什么盟……” “天鹰盟派来的杀手?”苏柒又好气又好笑,指指满身伤且摔得直抽抽儿的倒霉男,“杀手若做到他这个份儿上,怕是早被天鹰盟扫地出门了。” 见她们质疑,那男子勉力辩解道:“我不是什么杀手,我……是从黑煤窑里逃出来的。” 苏柒见他浑身上下黑黢黢脏兮兮,膝盖手肘上没有一块好皮肉,确像是个煤窑苦力的样子。 “是个苦命人,快来给我搭把手,将他扶进屋里去。” 三人合力将他扶进偏房,苏柒拿来药箱,用干净棉布清理了他身上血污,又沾了金疮药给他敷伤口。 他肩膀上的伤甚重,皮肉翻卷犹如儿嘴,苏柒依照苏先生曾教过的法子,用针线将他皮肉缝合起来,因没有麻沸散,男子痛得哀嚎了几声,竟是昏了过去。 “他……不会是死了吧……”葡萄见男子两眼一翻没了声息,声音都打了颤。 “怎会!”苏柒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若无其事地继续给他缝合,“想当年我救王爷的时候,胸口一个透明窟窿,伤得比他重多了!还不是被姑娘我救活了?” 说罢,略带鄙视地撇了痛昏的男子一眼:这家伙,比王爷差远了。 果然如苏柒所言,男子昏迷了几个时辰之后便悠悠转醒,醒来脸色好了许多。 在一口气扒了三碗米饭,喝了整整一锅炖鸡汤之后,他抹抹嘴,开始向苏柒三个讲述自己的遭遇: “我叫张浦,是广宁城西五十里,大丰镇郊张家村人。我本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靠家里的几亩薄田吃饭,不料今年闹了蝗灾,就没收几粒粮食。眼见家里的老母亲要饿起来,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 恰好那时,有个同村的大哥来寻我,说有个好营生,去镇上给人挖沟修渠,每月能得五十个钱,这等赚钱的营生,我二话没说就跟他走了。 谁想刚走出村子没有十里,同村大哥突然一棍子将我闷倒,待我再醒来,已置身暗无天日的煤窑。” 说至此,张浦忍不住浑身颤抖:“那简直是人间地狱,人在里面连牲畜都不如!每天只给一碗馊饭,睡两个时辰,其余便是在看守的皮鞭下,狗一般跪着,无休无止地拉煤! 被掳去的都是精壮汉子,却大都撑不过三个月,即便不被累死,也架不住煤窑坍塌,砸断了胳膊腿,便被看守扔出去喂了野狼! 我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没了,我心里害怕极了,却也下定决心:为了我老娘,我也得逃出去! 后来终于有个机会,看守觉得我老实本分,便叫我跟着出去拉车运煤。路上,我趁看守喝醉了,用煤块将他们砸晕,取出钥匙开了手脚上的铁镣,终逃了出来!” 苏柒三人听得伤感,葡萄更是边抹泪边又给张浦盛了一碗饭。苏柒好奇问道:“那你又为何会从我家屋顶上摔下来呢?” 张浦有些羞愧:“我一路逃到广宁城,因为这一身狼狈相,怕给官府的人盘问,便日日躲在犄角旮旯或屋顶上,不被人看见。方才,是我闻到你家院里飘来饭菜香气,实在饥饿难耐,本想趁无人时溜进你家厨房偷口吃的,不料实在饿得厉害,眼前一黑,就跌了下来。” “真是个可怜人!”三个姑娘听得恻隐之心泛滥,苏柒小心地拍拍张浦未受伤的肩膀:“你放心,来到我这里就算是脱离苦海了,你不必担心那些坏人再来抓你,也不必担心官府的人找你麻烦,只管安心养伤。过几日伤养好了,你便回家去。” 张浦听罢,挣扎着便要起身给苏柒扣头,被她坚决拦住,激动道:“姑娘的大恩大德,张浦没齿难忘!我张浦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这条命是姑娘救回来的,从此张浦就是姑娘的仆役,给姑娘做牛做马也没一句怨言!”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苏柒却听得有些犯愁,只能呵呵干笑道:“张兄弟严重了,你看我这里已经有两个聪明伶俐的丫鬟,真的不需要牛,也不需要马。” “那我就替姑娘打扫院子、劈柴挑水!”张浦拍了拍自己胸口,“我张浦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苏柒额角直跳:怎么有种,救了人反被讹上的感觉? 看着张浦报恩心切的神情,苏柒只得先敷衍着:“你且宽心养伤,以后的事么,以后再说。” 对于慕云松来说,眼前的事,就着实让他头痛。 屠豹和吴奎的两份军籍册摆在面前,他正以手指抵着额角认真看着: 屠豹,年三十五,广宁本地人,三代军户。本人十七从军,先在风军后备队历练,而后入飞虎营为重骑兵,先后在虎贲卫、忠勇卫任职,三年前擢升百户,入骁骑三卫。 相当正常的经历过往,平淡无奇却也一步一个脚印。慕云松从中未发现任何端倪,只得转而拿起另一份吴奎的军籍来看: 吴奎,年三十七,山东人,早年曾落草为寇,后被燕北军招降,因武艺、骑术皆精湛,得入风军飞虎营忠勇卫,不久因不满上官贪墨士兵军饷,将其重殴致残而被罚入军裁所服役一年,役满后得雷军神机营参将赏识,调入神机营,一年前提拔为总旗。 看起来是个草莽汉子,有几分血性。慕云松放下卷宗揉了揉额角:这两个人,既不是同乡又不是战友,从军轨迹无一交汇,似乎正如徐凯所说,风马牛不相及。 想至此,他随口向徐凯问道:“你可着人去问了二人亲近的兄弟同僚,此二人近日里可有来往?” “问了问了。”徐凯跑得满身是汗,刚灌了自己一肚子凉茶,此刻忙不迭答道,“两边倒是出奇一致,都说从不曾见过另一个与之来往。” 这就愈发奇怪了,慕云松思忖一阵,又向徐凯吩咐:“派人去访二人的家人,问问是否有什么仇家。” 徐凯答应一声,随口慨叹:“一个是三代军户,一个是草寇出身,且都在燕北军中打熬了十几年,理应有几分本事,却被人虐杀了挂在树上,连个动静都没出……这凶手,是个妖怪不成?” 他提到“妖怪”,倒给慕云松提了醒儿:若真是那黑衣人所为…… 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石榴盯着火炉上咕噜作响的药锅子,心中着实的不安。 “葡萄,你说咱们姑娘就这么收留了个男人住下,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葡萄依然沉浸在对张浦遭遇的无限同情中,“我觉得是咱们姑娘心善,那么可怜的人……” 石榴怒其不争地望她一眼:“那张浦可怜是可怜,但他总归是个男子,就这么大咧咧地住在咱们慧目斋,姑娘还亲自上手给她换药包扎,这……” 葡萄有些羞愧地低头:她本来想替张浦换药来着,但白棉布一揭下来,她看到那血淋淋的一片,吓得手抖得连药瓶子都拿不牢稳。姑娘实在看不下去,让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咱们姑娘是什么身份?虽说如今不在王府住了,但王爷依旧常来常往的,这万一……”石榴越想越怕,索性将葡萄推走,“你去大门口守着些,万一王爷来了,就赶紧知会一声。万一被王爷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咱们姑娘就说不清了!” 葡萄不解:“什么是王爷不该看的?” 石榴哭笑不得:“总之你去守着就是了!” 葡萄便憋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立在慧目斋门口,又深觉自己责任重大,连隔壁的采莲姑娘好心给她送果子,都一脸严肃地摆手:我正值班呢! “究竟什么是王爷不该看的……”葡萄正百无聊赖地低头摆弄着自己指甲自言自语,忽听头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 “什么是本王不该看的?” 葡萄骇得险些将自己的指甲都掰断了,颤巍巍地抬头,见自家王爷正面沉如水,一脸探究地盯着她。 “王……王爷……你……”她很想问一句:您究竟是从从何处冒出来的? “你不在屋里伺候,在这儿站着做什么?”王爷身后的徐凯不解问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守门望风儿呢!” 望风……他这话提醒了慕云松,瞥一眼紧张得支吾不清的小丫头,抬脚便往里走。 葡萄深觉自己任务失败,下意识喊道:“王爷你不能进去!” 徐凯望她无奈叹口气:小丫头,你这是作死啊。 慕云松面色一沉,脚步走得更快,三两步便进了后院,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难道,苏柒那丫头受伤了?慕云松顿时心焦,冲进苏柒房间,却不见有人。他疑惑走出门,却隐约听到偏厢房里有动静。 他正要敲门,忽听屋内传来苏柒的声音:“张大哥,你得把衣裳脱了,不然我不好帮你弄!” ------------ 第135回 打翻醋坛子 慕云松的手顿在空中:张大哥?哪里冒出来的张大哥? 便听一男子声音:“苏姑娘,这……不大好吧?” 苏柒笑道:“有什么不太好的?我都不在乎,你一个大男人扭捏什么?麻利儿的!” 那男人顺从地“嗯”了一声,屋内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慕云松顿在半空的手指捏得发了白。 难怪要让小丫鬟在门口望风,这丫头竟敢背着我……屋内隐约传来男人的低声呻吟,让慕云松愈发心烦意乱。 须臾,听苏柒一声抱怨:“哎呀,怎么出这么多?弄得我一手黏糊糊的……” 慕云松火山似的爆发了,一脚向门上踹去。 他这一脚力道极大,生生将门板从门框上踹了下来,“咣”地一声倒了下去。 透过倒塌的门板,慕云松果见屋内有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只是此时的他,几乎被苏柒用白棉布条包成了个粽子。 “王爷你干嘛,怪吓人的!”正甩着满手血无处安置的苏柒,不满地瞪他一眼,随口道,“正好,快来搭把手儿,他背上这伤口太深,血流得止不住!” 便见某王爷果然听话地走上前来,却不是搭把手儿,而是一把将她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苏柒不满,不看姑娘我正忙着,不愿意帮忙也别添乱啊! “这人是谁?” 苏柒才意识到自己百忙中忘了做介绍:“这是张浦张大哥,这位是北靖王……” 却被慕云松果断打断,“他从哪儿来的?”从未听说过这丫头认识什么张大哥。 “他么,和你一样。”苏柒有些好笑地向上指指,“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一句“和你一样”令慕云松脸色愈发难看,索性放开她走到张浦身边,语调冷冷:“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接近她有何目的?说!” 张浦被他咄咄逼人的架势吓得不轻,满脸求助地望向苏柒,苏柒十分不满:“你干嘛审贼似的?张大哥是个可怜人,九死一生才从黑煤窑里逃出来的!”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嗯?”这丫头是不是傻?吃了多少回亏还不长记性,“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你就敢轻易留他在家,还给他……包扎换药?”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四个字,“你这善心,还真是泛滥啊!” 他这一番莫名的脾气,让苏柒蓦得火起,“对,姑娘我就这么热情善良!你别忘了,若不是我善心泛滥,你早已死在断崖下的乱坟岗了!” 她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将慕云松呛得一时无语,这丫头确是天性善良,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只是……这厮岂能跟我相提并论! 看他二人一时赌气无语,张浦向苏柒怯怯道:“姑娘莫要生气了,我在此叨扰本就不妥,我……这就走!” 说罢,挣扎着下床来,熟料没走两步,便摇摇晃晃支撑不住,向地上倒去。 “哎!”苏柒刚要抢上去搀扶,却被身旁的慕云松眼疾手快抓住了胳膊。 “多谢王爷……多谢……”张浦喘息着低声道,却惊觉这位“王爷”的手铁钳子一般,再挣脱不开,“王爷要干什么?” 慕云松一言不发,伸手扯开了包扎在张浦小臂上的棉布条。 苏柒知道,他在看张浦手臂上是否有天鹰盟的鹰翼纹身:“我早查看过了,没有!”说罢又忍不住冷嘲,“在王爷眼里,是不是个陌生人,都像是天鹰盟杀手?” 傻丫头,谁说只有纹鹰翼的才是坏人……慕云松面上不动声色,一双眼眸鹰隼般盯着张浦。 张浦被他盯得额上都滚下汗来,结结巴巴:“王爷,我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实在不是什么杀手!” “庄稼汉么?”慕云松一把钳住张浦右手举起来,见他手掌粗糙,掌心和指腹皆有厚厚的茧子,确似干惯了农活的样子。 “看来,确是我错怪你了?”慕云松口中淡淡道,刻意背过身去遮住苏柒视线,捏着张浦的手却暗暗加了力道,见张浦脸上面露痛苦神色,偏偏倔强地抬头望着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慕云松再度加力,目光如剑:若有武功便使出来,否则,你这手,就废了! 张浦似痛到极至,一张脸都由白转红,眼角划过一抹异样神色。 伴随“咔吧”一声闷响,张浦终忍无可忍,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若非亲眼所见,苏柒简直不敢相信:慕云松竟捏断了张浦的手骨?! 望着眼前一身冷冽的男人,她心底涌起一股深深地寒意,迅速蔓延全身,令她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你……你怎么能……” 慕云松不知该如何作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节,心中有些许疑惑:我明明拿捏着分寸,怎么他的手骨说断就断了? 他尚未想明白,已被忽然爆发的苏柒推了个趔趄。 “禽兽!禽兽不如!” 他从未听她这般骂他,心中亦涌起几分愧意:“我不是有意想……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担心你这傻丫头,被坏人蒙骗了犹不自知。 “担心?担心他是个杀手是吧?!”苏柒一张俏脸气得煞白,大眼睛里都沁出了血色,伸手直指着慕云松鼻子:“苏丸子我实话告诉你,当初我救你的时候,一直笃定你是个杀手!杀人不见血的大魔头!可那又怎样?我不照样将你救了,你可对我这救命恩人动过杀心?! 你也是刀山火海滚过一圈,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为何就不能推己及人,有几分悲悯之心呢?!” 慕云松平生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一通臭骂,骂得有点懵,但他看得出来,这丫头是真的动了怒。 他长叹一口气,“罢了,我让王府的大夫,来给他看看。” “不必!”苏柒拒绝得干净利落,“这里是慧目斋,不是你北靖王府,我们自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先折断人家手骨,再假惺惺替人家医治……哼哼,果然北靖王府出来的,个个是戏精! 慕云松本有几分愧意,却被她一句“我们自己的事儿”惹得心中大酸: 我们?你跟他“我们”,那我算什么?! 他目光再度冷了下来,向躲在苏柒身后唏嘘不已的张浦望去:无论这家伙是好是歹,必须把他从苏柒身边弄走,否则后患无穷! “本王给你两个选择,”他扬起下巴,对张浦道,“其一,你自己跟本王走,本王自会寻好大夫替你治好伤,给你盘缠供你回家;其二,你若不愿意自己走,”他眯了眯眼,语调冷冽,“本王不介意,派几个手下来带你走!” 感受到他赤裸裸的威胁,老实巴交的张浦偏被激发了几分血性,捂着自己受伤的手,低声愤恨道:“以前听说北靖王爷光明磊落、爱民如子,原来……果然当官儿的都是一样,只把老百姓的命当做蝼蚁一般,随手捏死罢了!” 他这几句话,犹如烈火烹油,让苏柒愈发气愤难耐,望向慕云松的目光都带着怨毒,“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堂堂北靖王爷,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小人!” “小人又如何?”慕云松懒得辩解,继续向张浦施压,“想好了么?自己走,还是被拖走?” “你!敢!”苏柒闪身护在张浦前面,“你再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 她这一副老母鸡护雏的架势,令慕云松心中愈发的酸楚难耐,索性恶人做到底,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我是拦不住你,”苏柒心一横,索性抄起桌上剪棉布条用的大剪刀,将利刃抵在自己胸口,“王爷敢动张大哥一个指头,我便在自己身上戳个窟窿,我说到做到,王爷大可试试!” 她一字一句,犹如利刃戳在慕云松心头:这丫头,竟为了这混蛋威胁我?!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一团乱,令他几欲发狂,恨不能将眼前这男人亲手撕个粉碎,连渣都不剩下。 他想骂她傻,想打她屁股,恼她不懂得他对她的担心,恨她竟如此向着一个外人。偏偏在这尴尬的三人戏码里,他慕云松才像个外人……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涌起,慕云松连话都再懒得说一句,沉默着转身出门而去。 “王爷……”候在门口的徐凯,刚刚板着脸将小丫鬟葡萄教训了一番,把人家说得都快哭了,转头便见自家王爷的脸色犹如暴风雨前的天空,黑得格外难看,“这是……怎么了?” 慕云松此刻正万分的窝火,极勉强才抑制住了打徐凯两拳以出气的冲动,“加派暗卫,将慧目斋给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盯死!一旦那姓张的有什么不利举动,立刻出手拿下!” 听王爷咬牙切齿地部署完,徐凯思忖这个“姓张的”究竟是谁?根据以往经验,能将他家王爷得罪到这个份儿上的只有一个下场:明年的今日便是他的周年。 又听王爷继续咬牙切齿道:“给我去查广宁城周边五十里的黑煤窑,有没有一个叫张浦的逃役!” 徐凯忍不住问道,“查完之后呢?” “端掉啊笨蛋!”慕云松忽然爆发,“此等伤天害理的营生,还能让他继续在你眼皮底下害人?!”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徐凯无辜挨训,不解地摸摸后脑勺:“我怎么得罪王爷了?” 葡萄在一旁弱弱道:“您知道替罪羊么……” ------------ 第136回 注孤生的命 慕云梅负手闲逛到他大哥衙署门口时,敏锐地感受到整个衙署的氛围都不大对劲,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 “怎么了?”他不禁问门口的侍卫。 小侍卫胆战心惊:“回禀五爷,咱们王爷一回来就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桌案上的砚台笔架统统摔了个干净!” “哪个不长眼的惹他了?” 小侍卫头摇得像拨浪鼓:“属下不知!” 慕云梅有些鄙视:身为武将,看谁不顺眼直接动拳头就是,何必学那些文弱书生摔东西泄愤?丢脸啊丢脸…… 他暗自摇头,抬脚往屋里去,果见他家大哥正饿狼一般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慕云梅望一眼从中间断为两截的桌案:他记得这黄花梨桌子刚换了没几日,不幸又步了它前辈的后尘,悲哉悲哉…… “大哥可是为那两个被暗杀的军士而烦恼?” 慕云松这才意识到屋里多了个人,却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吴奎是我麾下神机营中人,我自然要关心。”慕云梅故意啧啧,“屠豹和吴奎两个,若知大哥为他二人之死而忧心至斯,在黄泉之下也会深感脸上有光了。” “他二人被暗杀之事,我已派人四处去查,却尚无头绪。”慕云松叹了口气,“倒不是为此事郁闷。” 不是为工作,那就是为感情了?慕云梅挑了挑眉,试探道,“大哥……又跟苏姑娘吵架了?” 又……慕云松心里愈发添堵:你小子会不会说话?“若是吵架那么简单,就好了。” 他正心里憋闷得难受,自觉他家老五不是外人,索性将张浦之事跟他大致说了。 “光天化日地从屋檐上掉下来……”慕云梅手抚下巴思忖道,“确是可疑得很,苏姑娘就不疑心?” 慕云松有些感动地望他一眼:还是我家老五懂我! “偏偏苏柒那傻丫头,护犊子似的护他,为那混蛋差点儿跟我动了刀子。” “这么刺激?!”慕云梅眼中八卦之光刚亮了亮,见他家大哥一副要杀人的神情,赶紧换了口风,着实中肯道:“这就是她的不对了……然后呢,大哥如何处置那混蛋?” “还能如何处置?”慕云松苦笑一声,感觉自己从未如此作难,“那傻丫头愿意护着他,就让她护着去,我懒得管这闲事。” “这叫闲事?!”慕云梅怒其不争地瞥他大哥一眼:若都似你这般消极,好姑娘早被别人抢光了,你就是个注孤生的命…… 但他家大哥的性子,慕云梅最是清楚,执拗起来软硬不吃,遂自己斟了杯茶润润嗓子,换个“说来话长”的语气: “大哥可知道,曾经父王与母妃是何等恩爱,后来又为何生分了?” 慕云松不解:我跟你谈姑娘,你提爹娘做什么? “我还是听府上的老嬷嬷闲话提起,说父王与母妃新婚燕尔时,也是鹞鲽情深,父王闲来无事时,常带母妃去郊外骑马打猎,微服出门游山玩水。即便是皇命难违又娶了田侧妃进门,亦没有对母妃冷落半分。直到那年,父王为平定滇王叛乱率军入蜀,回来时领回了个惠姨娘。 原本,父王也不过看上了惠姨娘生得相貌清丽,觉得南方女子温柔多情小鸟依人,与北方女子不同,自然往她院子里去得多些。于是,母妃便醋了,且醋得厉害。 若是寻常女子,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即便不能夫婿的心夺回来,也要将夫婿的人拉回来。可咱们母妃……我听府上老人回忆,说母妃毕竟将门虎女,自幼骄纵惯了的,又是个火爆脾气,岂会向夫婿低头? 是以,母妃不哭不闹,直接将父王的铺盖衣衫从她卧房里扔了出去。” “还有这等事?”慕云松不禁失笑,依稀记起他年少时,自己父母确是不睦过一阵子,但他身为慕家嫡长子,自幼习文练武抓得紧,没工夫打听这些八卦。 “当时父王也自知理亏,好声好气地去寻母妃认错赔不是,熟料母妃傲娇性子,油盐不进,二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此番争吵之后,母妃便扬言,从此不让父王进她的屋子。父王见她如此决绝也动了怒,二人冷战了许久。家里太夫人等一众长辈也都来劝过,但二人皆是执拗性子,谁劝也不听。 后来,还是母妃的亲娘,咱们姥姥闻讯赶来,指着母妃一通臭骂,又亲自去向父王告罪,好言劝了许久,他们二人碍于娘家情面,才算是勉强和好。但自此以后,夫妻二人情分不再,父王独宠惠姨娘,与母妃日渐冷落,不复当年。” 慕云松颔首:不说不知道,自己父母当年还有这样一段爱恨纠葛,只是,“你小子,与我说这些是何意?” “大哥你还不明白么?”慕云梅深觉他大哥在情事上,实在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我是想用母妃的惨痛教训提醒你:拌嘴吵架可以,但吵完架自绝后路,让第三者有可乘之机,这就是犯傻了啊!” 他的话一针见血,让慕云松恍然大悟,出了涔涔一背的冷汗:我竟然就这么走了,将那姓张的留在那儿跟苏柒同处一室?! 他正深刻自责中,却见当完爱情导师的慕云梅转身欲走:“我放心不下,我得去慧目斋看看……” “你敢!”慕云松果断制止:就凭你小子对苏柒那点儿心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若闲得发慌,给我查屠豹和吴奎的案子去!” “为何?!”慕云梅深觉躺枪。 “吴奎好歹是你麾下的人,你不操心谁操心?三日后给我个答复!”慕云松见慕云梅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长眉一挑,“还愣着,是嫌时限给得长了?” “不长不长!”慕云梅苦着脸往外走,深觉自己去管大哥跟苏柒的闲事,纯属吃饱了撑的。 打发走了不情不愿的慕云梅,慕云松继续在屋里来回转圈圈。 他家老五说得对,因为跟心上人吵架便拂袖而去,无异于领兵守城,却因内讧弃城而走,平白让敌人夺了城池,这种不败而败最为屈辱。 某王爷深觉,他得赶紧卷土重来杀回去。 只是,今日与苏柒吵得鸡飞狗跳面红耳赤,狠话也放了手也动了,闹到这般田地,让他回头认错,这事若传了出去,他堂堂北靖王爷不要面子的? 他又烦躁地在屋里踱了几圈,心想索性来个釜底抽薪,派几个侍卫冲进慧目斋,将那姓张的混蛋绑出来,寻个大夫治好了伤送得远远的,简单粗暴一了百了。 只是,以苏柒那丫头的脾气,若是如此行事,只怕她真的将他慕云松当做了无赖小人,这辈子再难原谅他。 他在心底嘲笑自己,何时变成了这个么优柔寡断之人,每每被这惹事生非的丫头气到内伤,却又对她束手无策。 他不怨她救人,他只是看不得她对别的男人这般上心,更受不了她将别的男人与他慕云松相提并论。 慕云松忽然伤感地想要借酒浇愁。 “王爷!”适时,徐凯一身盔甲,意气风发地回来复命:“属下带着骁骑营的兄弟兵分五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了广宁城外的五处黑煤窑,解救出身陷其中的苦力和妇孺两百余,真真是干净利落替天行道大快人心……” 慕云松无心听他的自吹自擂:“可审问过了?” “都审了!确有一家的黑心矿主,说几日前逃跑了个苦役,五短身材四方脸,但叫不叫张浦就不清楚了。您也知道的,那些黑心的家伙将苦力当牲口驱使,哪里关心他们叫什么!” 如此说来,倒可能是真的……慕云松心底郁郁:他倒希望查出那张浦是个骗子或杀手,至少能让苏柒断绝了对他的牵挂;但他若真是个杀手,苏柒岂不危险? 慕云松心里乱糟糟的,眼见窗外渐黑的天色,愈发着急要杀回慧目斋去。 徐凯看出他家王爷心绪不佳,好心建议:“王爷若烦闷,属下陪您喝两杯?” 喝酒?慕云松眼眸一亮:“给我弄两坛烈酒来!” 苏柒闷闷地躺在床上,心情不悦。 想了一天也不明白,那位傲娇王爷今儿究竟在发个什么疯。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谁都像天鹰盟杀手,还一言不合就把人家骨头生生折断!杀手都没他这般心狠手辣的! 姑娘我真是交友不慎、遇人不淑,这辈子再也不搭理他了! 她正愤愤然地想着,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那个她这辈子都不愿再搭理的人,赫然出现在门口。 他竟还有脸来?!苏柒随手抓起个枕头冲他扔过去,“出去!” 却被某王爷轻巧挡过,一双眼睛直勾勾地,一言不发抬脚向她走过来。 “哎你……”苏柒从未见过他这般丢了魂儿似的样子:被怨灵附体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下床去摸墙上的桃木剑,却已被他逼在床边,低头望着她,目光迷离:“苏柒……” 喃喃唤过一句,高大的身躯便如同泰山压顶般,直直扑了下来。 ------------ 第137回 酒壮撒娇胆 苏柒感觉自己眼前一黑,避无可避,毫无悬念地被他拍在了身下,这才闻到他唇齿间浓郁的酒气,不禁又气又笑:这混蛋王爷,敢情是喝醉了! “喂!你喝多了酒自回你的栖梧院睡去,来抢我的床铺做什么?!” 她边抱怨边伸手去推他,奈何喝醉了酒的男人重得死猪一般,两条精健大长腿将她压得结结实实,一动都动不得。 苏柒边骂他边用力推了半天,深觉心累身更累,胸口被他压得喘不上气来,为保命计,只得缓下语调,在他耳边柔声细气地商量:“王爷,烦劳你往边上挪一挪?你再这么压着,我就要断气了。” 这醉鬼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罢乖巧地呜咽一声,翻了个身,继续在她床上躺得四平八稳。 苏柒好容易将自己解脱出来,赶紧一跃下床,望着鸠占鹊巢的某王爷气不打一处来:这人今日怎么这样讨厌! 她恨恨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某王爷的脸颊用力扯了扯,却见他不过皱了皱眉,醉得毫无知觉的样子。 于是又扯住他耳朵用力拧了拧,某王爷连眉都懒得皱了。 真天助我也!苏柒顿时报复之心大起,伸手去摸了桌案上的朱砂笔,打算在王爷的俊脸上画个乌龟。 却在鼻尖要碰上他鼻头的瞬间,见他喉头滚了滚,十分难受的样子:“好渴……给我倒杯水……” 还支使上姑奶奶我了!想找人伺候,回你的栖梧院,使唤你的丫鬟去啊! 苏柒住在王府的时候,曾听慕云萱与她聊起,说她大哥的栖梧院是典型的和尚院,家丁护卫小厮一水儿的纯爷们,唯有两个在内院伺候的丫鬟,还个顶个的壮硕非常,一个是两代军户人家的女儿,据说双手能开五十担的硬弓;另一个是王府侍卫的家生子,常常一边举着王爷的白玉桌案一边扫地。 “呃……”彼时苏柒听完,着实的咋舌,“如此神勇……王爷他究竟是选丫鬟,还是选贴身侍卫?” “名字更神勇,一个叫旌旗,一个叫红缨,都是我大哥给取的。” 苏柒赶紧给自己捏了块桂花糕压惊,心想王爷这取名的本事,跟她还真是半斤八两。 彼时慕云萱边吃点心边继续八卦,“曾经,王府里多少周正俏丽的丫鬟,但凡有几分姿色的,都想往大哥院子里挤,我大哥便放出话来,说慕家是尚武之家,讲究能者上庸者汰,谁能打赢了他院里的旌旗红缨,自可取而代之。 此承诺后,便常见旌旗红缨两位姑娘,晨起在膳堂附近练功,将府上七八十斤重的磨盘举上举下、抛来扔去,从各房各院前来领早膳的丫鬟头顶呼啸而过,从此,再无人敢打进栖梧院的主意。” 苏柒笑得被噎住了,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口才顺过气来,“王爷他如此任性,她娘也不管管?” “岂会!”慕云萱再捏一块儿点心,“自打……反正这些年来,王妃母亲往大哥院里塞的美人可是不少,再加上皇帝赏赐的,亲厚长辈赠的,若都加起来怕是能站满一个营!” 苏柒忽觉胃里有点堵,放下点心问:“那这些美女都哪儿去了呢?” “被大哥给分了呗!你别看我大哥孤家寡人一个,他手下的仆役侍卫,媳妇儿个顶个的漂亮。似徐凯那样的大老粗,都有两三房的美貌侍妾。”慕云萱说至此,意味深长得盯着苏柒看了看,“我大哥这番做派,我一度以为,要么他就是个……要么就是他审美观有问题。” 他就是审美观有问题,才会觉得姑娘我这样的叫做“相貌平平”! 苏柒忿忿然心想,决定不理会他喝水的要求,提起朱砂笔继续自己的绘画创作。 她正犹豫着是该先画乌龟壳还是乌龟头,却忽见床上的某王爷咳了几声,喉头滚动,俨然一副醉酒欲吐的架势。 “哎你别吐我床上啊!”苏柒赶忙丢了笔伸手去拉他,奈何使劲了吃奶的力气也拉不动分毫,又听他边呕边念叨:“水……” “好吧好吧……”为了自己的床铺计,苏柒只得起身去给他倒了杯茶端到嘴边。某王爷显然醉得厉害,不过偏了偏头,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继续舒展手脚睡得四平八稳。 得,您是祖宗,我得罪不起。苏柒望着霸占她床铺的王爷无可奈何,抱了个枕头打算到隔壁去睡,还没离开床边两步,又听耳后传来王爷的喃喃:“头好痛……给我揉一揉……” 你……苏柒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真拿姑奶奶当丫鬟了?! “让你仗势欺人!让你无事生非!痛死你活该!” 苏柒骂完只觉心情舒畅,意气风发地转身便走,打定主意对床榻上“头痛”得皱眉呻吟的王爷不同情不理会。 却在要抬脚出门的刹那,听到“咔嚓”一声响,回头便见她的喜鹊闹春雕花红木床头,被“头痛欲裂”的某王爷生生掰下了一块! 望着身首异处的小喜鹊,苏柒快要哭了,深觉再这么放任不管,只怕她最喜欢的红木大床都能被这妖孽给徒手拆碎了。 “好了好了!”苏柒泄愤地将手里的枕头朝妖孽男扔了过去,“别折腾了!我给你揉还不行嘛!” 说罢,气势汹汹地杀回床边,伸出两只爪子往某王爷头顶上招呼。 真后悔当年学艺不精,放着好好的《九阴真经》不看,若让姑娘我练成了九阴白骨爪,一定在你天灵盖上戳十个透明窟窿! 某王爷被她“揉”得额角直抽抽,闭着眼抱怨:“轻点儿!会不会照顾人?” 苏柒将手掌在他饱满额头上用力一拍:“不会!怎么着?” 挨了打的王爷勾唇现出个邪魅笑意,身子一转便枕在了苏柒腿上,依旧闭目懒懒:“不会,可以学。” 苏柒彻底汗颜:平日里傲娇腹黑的王爷,怎么喝醉了酒是这么一副无赖相? 难怪要在院子里放两个敦实壮硕似的丫鬟,但凡换个柔弱些的,谁能弄得动他? 她嫌弃地将王爷那枕得坚若磐石的脑袋推了推,又推了推,非但没能推开,反而惹得他厌烦,索性伸出一只手,又牢牢揽住了她的腰。 苏柒彻底被缚,丝毫动弹不得,只得无奈地靠在床头,低头瞅着怀里的无赖王爷发愁。 他的发髻早被她的“九阴白骨爪”抓散,一头墨色的长发柔柔地披垂在她腿上,棱角分明的脸颊泛着些醉意的红,一直绵延到微露的胸口,衣襟下结实精健的肌肉隐约可见,随着他悠长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妖孽,凭这一身好皮相,就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苏柒暗自鄙视了一下自己的花痴,继续瞅着他起伏的胸口想辙,想着想着…… 慕云松察觉身旁渐渐没了动静,方谨慎地睁开眼来。 果见那丫头早已靠着床头睡得香甜,微张的樱唇,唇角还亮晶晶的。 诡计得逞,他深觉自己厚脸皮的功力再进一成,起身将睡得昏天黑地的小人儿抱在怀里,在床榻上小心放平,以手撑额望了一阵,深觉睡熟的丫头最是乖巧惹人怜爱。 这小妖精,凭一副好相貌,就让人恼都恼不起来…… 忍不住俯身,在她樱唇上偷了个香,便愈发舍不得离开。 索性重新躺下去,伸手搂着她的纤腰。 睡梦中的小人儿感受到身旁的温暖,猫儿似的用力将头拱了拱,拱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睡得愈发香甜。 慕云松临来前,确是灌了自己一坛烈酒;待到慧目斋门口,又灌了一坛聊以壮胆,本就有五分的醉意,此时香玉抱满怀更觉醉人,亦假戏真做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依稀觉得自己走在一片茂密丛林里,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盘根错节枝干相交,还垂着许多粗如手臂的藤蔓。 这是什么地方……慕云松谨慎地四处张望,觉得这林子古怪得很,地上相互纠缠的树根草茎,和身畔无风自动,如同蟒蛇般缓缓摇曳的藤蔓,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方才,我不是和苏柒在一起么……慕云松蓦得心中一惊,扬声叫道:“苏柒!你在哪儿?!” 声音在密林中四散回荡,须臾,慕云松便觉远处传来了动静。 却不是他希望听到的回答,而是…… 一阵阵低沉凄厉的冷笑。 “谁?!”慕云松沉声问道,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短剑,却摸了个空。 奇怪……慕云松生疑,他这短剑几乎从不离身,如今…… 他对自己的处境,忽然有些怀疑。 不及他细想,那冰冷的笑声渐渐由远及近,在他四面八方回响,偏偏看不到一丝人影。 慕云松躬身做个防御姿势,谨慎地抬脚向后退…… 却骇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双脚已被藤蔓牢牢束缚,动弹不得! 糟了…… 慕云松暗暗运内里挣扎,然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冷笑,身旁的藤蔓皆如活了一般,毒蛇吐信似的向他袭来! ------------ 第138回 离奇失窃案 慕云松苦于没有兵器,只能靠双拳左支右绌,渐渐不敌,一个闪失便被一株粗壮的藤蔓绕上了脖颈,越缚越紧…… 他全然喘不过气来,只觉喉头被勒得腥甜一片,意识也开始渐渐模糊…… 难道本王要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苏柒呢?苏柒又在哪里? 对苏柒的牵挂,反而令慕云松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暗自提神凝气,挣脱开藤蔓对双手的束缚,紧紧抓住脖颈上那杀人的藤用力一拉…… “啊!!” 他在梦里发出一声长啸,却将自己从噩梦中唤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弹起身,见自己垂死惦念的人儿,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睡在他身旁,脸颊红扑扑,口水亮晶晶。 慕云松长舒一口气,竟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欣慰感。 这噩梦做得,也太逼真…… “王爷!” 听见床帐外的一声低唤,慕云松瞬间收敛了情绪,望一眼熟睡的苏柒,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对跪在屋里的暗卫隐风皱眉道:“何事?” 隐风暗自叫苦,深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扰了王爷的春宵一刻不知会落得个什么责罚,但事关重大,“徐副将派人传信,说燕北大营出事,请王爷速回!” 慕云松起身:“出了什么事?” “又一名军官被杀,尸体挂在了树上!” 慕云松赶到军营时,正是破晓时分,被挂在一株大杨树上的尸身映着血色的朝阳,显得格外诡异恐怖。 慕云梅倒是早一步赶到,正指挥军士搭云梯,将那尸身弄下来。 “何时发现的?”慕云松沉声问道。 “约一个时辰前。”慕云梅神色严峻,“已有人认出,被杀的是飞虎营忠勇卫的千户李顺。” “忠勇卫的千户……”慕云松脑海中蓦得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关窍。 “我方才唤了李顺手下的亲随来问话,说李顺在忠勇卫待了近二十载,为人最是亲善厚道、公正严明,深的将士们的拥护,从未结过什么仇家。”慕云梅摇头感慨,“这样好的人也杀,杀手是个疯子不成?” “屠豹、吴奎、李顺……”慕云松沉吟道,“你是否发现,这三个被杀之人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都曾在飞虎营忠勇卫任职过!” “还真是!”慕云梅一敲掌心,“这杀手跟忠勇卫有仇?可屠豹吴奎二人,早已从忠勇卫调离,又为何会惨遭毒手?” “杀手可能确跟忠勇卫有仇,但不是新仇,而是旧恨。”慕云松沉吟道。 “莫非,是忠勇卫做过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才会遭到仇家如此疯狂的复仇?”慕云梅想想又摇头,“不应该啊,忠勇卫曾经是父王的亲卫军,麾下的将士皆是千挑万选,又常得父王亲自操练教诲,实在不似会做出什么有悖天理人伦之事。” “空口无凭,去军籍司查查宗卷便知。”慕云松说着转身便走,慕云梅安排人在现场盯着,也急忙跟了上来。 “大哥,你脖颈上怎么挂了彩?”慕云梅见慕云松耳根下一道殷红血印子,饶有兴致问道。 “嗯?”慕云松自己并未意识到,伸手摸了摸,刺刺的有些疼。 “莫不是被苏姑娘给挠的?”慕云梅意味深长,“还没和好呢?” 慕云松自己也不知道,昨夜那一番借酒浇愁死缠烂打算不算和好,但如此死皮赖脸的事儿,他平生也是第一回做,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遂佯怒道:“少八卦!办正事!” 军籍司离案发现场不远,兄弟二人便走了过去。军籍司掌管宗卷籍册的是名姓白的主事,人如其姓、须发皆白,见王爷和五爷亲来,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满头的须发都在颤抖,哆里哆嗦道:“下官拜拜拜见……” “罢了。”慕云松不愿听他啰嗦,“将飞虎营忠勇卫的宗卷悉数拿来。” 白主事不敢怠慢,忙请慕云松在桌案前坐了,哆里哆嗦打开一扇柜子,搬了许多发黄的宗卷出来。 兄弟二人分头翻看了一阵,非但没发现什么端倪,反而愈发加深了对忠勇卫的好印象。 “忠勇卫作为北靖王亲军二十余载,跟随父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数次救父王于绝境危难之中。”慕云梅总结,“难怪父王生前曾赞他们当得起‘忠勇’二字。” “奇怪的是,”慕云松扶额思忖,“父王生前最后几年,却突然将这支亲军换掉了。”他记得,父王当时的说法,是体恤忠勇卫将士多年辛苦,牺牲极大,故而令忠勇卫暂卸重任,整顿修养,将亲军换成了腾骧卫,并被慕云松一直沿用至今。 如今想来,其中也许另有文章。 他兄弟二人正讨论着,却见那白主事端了热茶来,却手脚不稳,将一杯茶都泼在了慕云松衣袖上。 慕云梅有些不悦,叱道:“你慌个什么?” 白主事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王爷恕罪!下官……下官……” “无妨。”慕云松将湿淋淋的袖子拧了拧,见那白主事又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茶水和茶杯,偏偏手抖得厉害,连杯子都拿不牢稳。 他好不容易收完了茶杯,“下官……下官去给王爷换一杯茶来。” 慕云松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他端着茶杯栖栖遑遑的背影,忽然开口:“站住!” 白主事蓦地停下,枯瘦的身子摇晃得厉害。 “你这一副心虚的模样,是隐瞒了什么事?” 白主事手里的茶杯“咣”地落地摔个粉碎,他却浑然不觉地跪在了那一片瓷片碴子上,叩首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慕云梅摇头啧啧:这老头儿,心理素质太差…… 慕云松懒得跟他废话:“说!” 白主事额头被瓷片扎得血流如注,将白须白发染得血淋淋一片,十分狼狈地颤抖:“回禀王爷,下官惶恐非常,实是因为……军籍司曾被人盗过!” “何时的事?丢了什么?” “十日前。”白主事实话出口,反倒淡定了几分,“下官身为军籍司的掌籍官,自是日夜在此看守。十日前的夜里,下官正在里间安睡,依稀听到外间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下官本以为是闹耗子,便拿了油灯出来查看,结果查看一圈,连个耗子影儿都没有,更别提人了,只有南墙的一扇窗开了条缝儿。 下官便以为是自己疏忽,临睡前忘了关,方才是风吹进来的声响。于是关好了窗继续去睡了。 天亮之后,下官起床依例四处查看,却发现……一个机密柜的封条,断了! 下官赶紧将那柜子打开核对,发觉里面的一个机密卷宗不翼而飞!” 白主事说完,见慕云松一副蹙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吓得又叩首不止:“王爷明鉴,不是下官故弄玄虚,这事实在诡异非常啊!” “军籍司在燕北大营正中,门口有士兵日夜把守,闲杂人若想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倒真的不大可能。”慕云梅向白主事问道,“丢得是什么卷宗?” “是先王爷留下的一则卷宗,当年被先王爷亲手封存,下官从未敢打开看过,故并不知道那卷宗是何内容。” “先是父王亲卫,又是父王留下的卷宗。”慕云梅向慕云松凝重道:“莫非此事,与父王有关?” “是否与父王有关不好说。”慕云松目光缓缓移过门窗,望向屋顶,“军籍司门口有军士把守,为防偷盗窗又开得狭窄,偷宗卷的人,是如何进来的?” 苏柒闲坐在庭院回廊上,边晒太阳边望着屋顶上正忙着贴瓦片的张浦,依稀找到了当年以“伤势未愈”为借口,赖在慧目斋不走,还上蹿下跳修缮房屋的苏丸子的影子。 苏柒眯了眯眼,默默感慨了一下物是人非,向屋顶上的张浦唤道:“张大哥,中午日头毒,先下来歇会儿吧!” “农户人家哪有这么娇贵,”张浦说着,手脚不停歇地干着活儿,“我以前,寒冬腊月天去给大户人家挖沟渠,在凉水里一站就是半日,出来腿脚都结了冰;还曾经瓢泼大雨天去山沟里寻人,雨下得眼都睁不开,走一步滑两步,还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在黑煤窑里过得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憨厚地嘿嘿一笑,“跟过往一比,这两日简直就是皇帝过得日子,睡觉都能笑醒,俺张浦一辈子都感念姑娘的大恩大德。” 苏柒笑着暗暗摇头:莫说皇帝,就是北靖王府的生活,只怕也超乎你想象。不过,平凡人有平凡人的快乐,挺好。 “得嘞,修好了!”张浦从梯子上下来,抹了抹满头的汗珠,苏柒便叫葡萄去给他端碗水来。 “你手上还带着伤,实在不该着急干活儿。”苏柒望着他被夹板夹着的右手,心中着实的愧疚。 张浦眼中闪过一抹怨恨,低声道:“人家是王爷么,天神一样的人物,让人生就生,让人死就死,我一个平头百姓,能说什么……” 苏柒脑海中划过那个“天神一样的”王爷,昨夜醉酒赖在她床上的无赖相,不禁抿了抿唇:“其实吧,王爷他……” ------------ 第139回 樊小姐登门 张浦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仰头将一碗水喝了,环顾四周道:“姑娘这院子好是好,就是空旷了些,为何不种些花木呢?” “种花木么……”苏柒尴尬地笑笑:她自幼没这个天赋,连大师兄赠她的仙人掌都能养得饮恨而亡,自此便再没敢祸害过植物,“我不太擅长这个。” “我会啊!”张浦一脸憨厚的真诚,“姑娘若信得过我,我就替姑娘侍弄侍弄院子,南墙种上两棵树,待长大了能遮阴凉,树下开一片小花圃,培植些凤仙花、夜来香、薰衣草什么的,既好看又能驱蚊虫,开了花还能摘来染指甲熏衣被,姑娘家最是喜欢。” 苏柒尚未想好,一旁的小丫鬟葡萄已是雀跃不已,“那敢情好啊!若再挖个小池塘养几尾鱼,就跟咱们云水阁一样好看了!” 好吧,你们喜欢就好……苏柒觉得没理由反对,便对葡萄吩咐:“拿二两银子给张大哥,权做购买花木苗种之用。”她望着张浦又有些犯难,“只是张大哥出门,万一被那黑煤窑的人遇上……” “不会的不会的。”一旁的葡萄接话,“我听街坊邻里说,咱们王爷派人将方圆五十里的黑煤窑都给连窝端了,解救出好些个妇孺和苦役,如今广宁城的百姓都交口称赞呢!” “是么?”苏柒猜不透王爷此举何意,是在为折断了张浦手骨之事赔罪,还是在向她示好……却也中肯对张浦道,“其实,王爷他是个好人。” 张浦脸上现出个复杂神色,低头道:“姑娘说是便是了,我……这就出门买苗木去。” 说罢,低头转身就往外走,行至门口,却与个人迎面相向,张浦本想避开,无奈来人身形庞大,生生占满了整个门,他避无可避。 “哎你这人!”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犹如点燃的爆竹,“走路不长眼睛啊?看本小姐貌美想占便宜是不是?” 苏柒循声望去,来得不是生人,正是樊家小姐樊辛。 “原来是樊小姐大驾光临。”苏柒忙迎上前去,“误会误会,张大哥不是故意的,快忙你的去吧!” 张浦便低声道了句“对不住”,急忙向外走去,却在与樊小姐身后的仆妇擦身而过时,听到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啊!” “鬼叫什么鬼叫?!”樊小姐转身不满地瞪了仆妇一眼,“一副没见过世面样子!” 苏柒闻言望了一眼,正是曾在樊府见过的李嬷嬷。 李嬷嬷显然惧怕樊小姐的脾气,垂头再不敢吭声。 苏柒将樊小姐让至屋内坐下:“樊小姐找我有事?” 樊小姐自打进门,一双眼睛便四处瞟,此刻被苏柒一问才回过神来,“呃……是有事,那个,我爹娘说,自打上次苏法师和道长登门捉妖,那黑衣妖孽果然再没来过,府上总算是安宁了。我爹娘感激二位,特让我将谢仪送来。” 说着给身旁的李嬷嬷使个眼色,李嬷嬷忙取出一锭金元宝,恭敬给苏柒递过来。 足足五两金子……苏柒看得咽了口口水,幸而理智尚在,忙摆手推辞:“这可不敢当!当日未能将那妖孽捉住,已是十分惭愧,岂能再收贵府的银钱?这可万万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樊小姐索性抓过金元宝放进苏柒手心,“你再推三阻四,本小姐可要生气的。” 苏柒只得道谢收下,心中却暗自疑惑:若为送谢仪,樊管家来便是,为何要这位樊小姐亲自出马? 倒是樊小姐自己给出了答案,掰着指头满脸扭捏态:“怎么不见大球道长?” 苏柒既惊讶又无奈:那晚被吓成那个样子,敢情您还没死心呢?“他么,向来飘忽不定的,此时……指不定又去哪里普度众生了。” “哦。”樊小姐着实遗憾,看苏柒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又赶忙解释道:“我对道长没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他那般天神似的人物,哪怕能多看上一眼,也是福分……” 得,又是“天神似的人物”,苏柒心里翻个白眼,暗自盘算要不要绘制一批大球道长的丹青人像,专门卖给樊小姐这样的小迷妹,让她们挂在房里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聊表相思之意。 呃……似乎有点不吉利。 又听樊小姐随口问道:“方才那个冒冒失失出门的,是你店里的伙计?” “倒不是伙计,是个……乡下来的朋友。”苏柒笑道,“在我这里养伤。” “原来是个庄稼汉,没见过世面,难怪见了本小姐美貌,震惊得连路都不会好好走了,呵呵呵……” 樊小姐说着,用手里红艳帕子掩唇娇笑,以为此时应有附和的笑声,奈何苏柒完全没领悟到笑点,而她身旁的李嬷嬷更是一副魂不守舍状,令她着实的不悦,抬脚在李嬷嬷脚面上踩了一记:“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想男人呢?” 李嬷嬷吃痛才回过神儿来,却是满脸的栖栖遑遑:“小姐……刚才那人……好像……可能……” “会不会说人话?!”樊小姐不耐烦地打断她:“不会说就当哑巴,没得给我丢人!” 李嬷嬷被教训一通,怯怯地闭了口。 苏柒又耐着性子陪樊小姐东拉西扯了一阵,刻意跟她提及附近的荣盛斋又上了新款的胭脂水粉,而锦绣阁新进的一批蜀锦又何其华美好看,一番“好意”提点之后,樊小姐才欣欣然起身告辞,逛街去了。 苏柒热情地将她送出门,揉了揉自己笑得发僵的脸,又灌了两杯茶下肚,暗叹跟这位樊小姐聊天,真是个劳神费力的差事。 樊小姐走后不久,张浦便满头大汗地扛着两棵树苗回来,身后还跟着个推板车送货的伙计,装了满满一车红砖和花草苗木。 苏柒暗叹这位老兄明明一身的伤,还如此勤勉热心,实在是精神可嘉,令人着实感动。但她自己摆弄花草实在不擅长,自觉不上手已算帮忙,便乐呵呵地看着张浦带着石榴葡萄在院里忙活,期间还有一只上蹿下跳添乱的老虎烧麦,倒也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张浦却是个侍弄花草的行家,加上手脚麻利,不过一天的功夫,慧目斋小院里的花圃已宣告完工。 正值夜幕降临,苏柒将在水井里冰了半日的西瓜提上来,一瓣瓣切了分给忙碌了一天的张浦解渴,二人坐在院中回廊台阶上,望着天边一片繁星初现,映着小院里的各色花草,暗香习习,格外赏心悦目。 “张大哥既会种庄稼,又会砌瓦修屋,还能侍弄花草,有如此多的手艺,今后何愁过不上好日子。”苏柒手里端着一片西瓜,随口赞道,“哪家姑娘若嫁了张大哥做媳妇儿,真真是一辈子享福的命。” 说罢,见张浦脸颊一红低了头去,忽然忆起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显然还是个大龄单身男,自觉这话题聊得有些尴尬。 正寻思如何找补回来,却听张浦声音低低问道:“苏姑娘,当真这么觉得?” 苏柒讪笑:这不是恭维你一下以示谢意么,你何必如此当真,却也只得点头道,“是啊!”说罢又不觉好奇:“张大哥这个年纪,还不曾娶亲?” 张浦脸色暗淡了几分,手中的瓜也放了下来,“曾娶过,后来失散了。” 这样惨……“怎么会失散了呢?” 张浦长叹一口气,却只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是我对不住她……” 看来,这里面大有故事……苏柒暗自感慨,但人家张大哥明显被勾起了伤情,不愿再多提。她正有些尴尬,却听张浦似不经意地问道:“苏姑娘跟北靖王爷,是如何相识的?” 提到这个,苏柒觉得有些好笑:“他么,跟你一样,”她伸手向天上指指,“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过他比你惨多了,你充其量是饿晕了掉屋檐,他是重伤坠崖,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张浦语调有些涩涩的:“所以,也是苏姑娘你救了他?” “那是自然!”苏柒有几分小骄傲,“若不是姑娘我妙手回春,又悉心照顾他两月有余,他能如现在这般耀武扬威活蹦乱跳的?” 忆起二人在东风镇的日子,苏柒仍十分怀念,可惜造化弄人、物是人为,慧目斋依旧是慧目斋,他却不再是那个失忆的丸子。 苏柒有些伤感,低头默默地啃着瓜,却听张浦淡淡问道:“你既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可许诺过你什么?” 许诺……苏柒想了想:他曾求她假扮便宜王妃,许诺她每月五十两的月钱,即便她如今出了王府,这月钱依旧每月一分不少地由慕管家送来。 只是,这是王府的家事,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苏柒想了想,指着周围:“这慧目斋的院子,便是王爷授意给置办的,许诺我不收房租,真是好心的东家。” 她不过打趣,在张浦听来却颇具嘲讽:你便这般甘愿被他金屋藏娇,养做外室? 他暗叹一口气,望着目光清澈,毫无伤感之意的少女,忍不住开口:“听我一句劝,你与他,是不会开花结果的。” ------------ 第140回 两株菩提树 正望着花圃出神的苏柒忍不住噗嗤一笑,娇嗔道:“他不是个树木,我也不是棵花草,开哪门子花又结哪门子果?”总觉这位看似憨厚的张大哥,原来也有一颗爱胡思乱想的大妈心,遂拍了拍他肩道,“我跟王爷呢,朋友而已,你不必多想。” 张浦嘲讽地一笑:朋友而已……朋友便在你床上睡了一宿,你却一点意见也无? 苏柒被他笑得莫名心虚,赶紧换了话题,指着院南墙刚被种上的两株小树问道:“这是什么树?我以前好像从没见过。” “菩提。”张浦望着那两棵小树,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此树多生于南方,在北地确不多见。”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树菩提!”苏柒看那两棵小树苗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崇敬,“以前,曾听一个死鬼念叨什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倒是第一次见真的菩提树。”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张浦喃喃地念了念这两句,忽然笑道,“世间的文人雅士,最是自以为是。即便是菩提树,身在这万象人世间,汲得是滚滚红尘水,吸得是人间烟火气,又如何能够心如明镜,不惹尘埃?” 苏柒不明觉厉地望他一眼:这位大哥,何时变得如此高深了? 张浦感慨完,忽然若有所思问道:“苏姑娘,倘若有一日你发现,你的姓名身世,你的亲人朋友,你曾经的过往都是假的,你可能接受这一切?” “嗯?”苏柒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想了想方笑道:“张大哥开玩笑呢?怎么可能都是假的?”说着,伸手掐了下张浦的胳膊:“疼吗?” “疼。” “知道疼,就不是在做梦。”苏柒骄傲宣布,“不是做梦,就不会是假的!” 张浦笑了笑,望着两棵在夜色中摇曳的菩提树苗,不再出声。 这家伙今儿发什么神经,老和尚附体了似的……苏柒暗叹着摇头,啃了口凉甜的西瓜,忽觉两道冷飕飕的视线,刀子似的略过头顶。 她下意识转头,见慕云松不知何时立在庭院门口,目光阴沉地望着并肩而坐的苏柒和张浦。 “王……王爷?”苏柒条件反射似的离张浦远了些,“你何时来的?” 慕云松语气冷冷:“不早不晚,正是在你们探讨人生虚妄的时候。” 敢情是掐张大哥被他看到,所以才这副人厌鬼弃的表情,要不我也掐你一下?苏柒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堆起个讨好的笑容,“王爷累不累?热不热?吃块儿冰镇西瓜?” 说罢,便见前一秒还高冷的王爷,毫不犹豫地一撩衣摆,紧贴着她坐了下来。 贴这么近,烙饼啊……苏柒皱了皱眉,挪动屁股想要离他远一点,却猝不及防地被他一只手搂住了纤腰,另一只手抓住她腕子,低头将她手里吃了半块的西瓜咬了个光。 苏柒简直无语问苍天:这位王爷自从发掘了自己的无赖潜能,就一再刷新高度突破自我,至于脸皮这种东西,人家好像早就不要了! 尴尬地转眸,见一旁的张浦,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慕云松对自己的“战果”十分满意,自顾自地拿起另一块瓜慢慢啃,望着眼前的一片花木问道:“院里何时多出这许多花草,竟还有菩提?” “张大哥看我院子空空落落,便张罗着替我收拾了个花圃。” “他倒热心。”慕云松闷闷道,“他这是打算赖在这儿给你当花匠了?” 苏柒嘲讽地瞥他一眼:王爷你还好意思说别人赖在这儿?“怎么会,人家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亲要赡养,待伤好些了自然要回去的。” 听她这般无所谓地说起,慕云松莫名放下心来。他自然有一百种法子让这个张浦消失,但他其实在意的,是苏柒对张浦的态度。 他曾担心张浦的身份目的,偏偏据暗卫这几日来报,这个张浦除了出力干活,确没什么出格的举动,俨然就是个老实巴交乡下人的样子。 也许,的确是他风声鹤唳,想多了。 “也好,待他要走时,本王送他些盘缠,再派人知会当地的官员,对他母子多加照拂。” 苏柒别有深意地啧啧:“王爷真是爱民如子!”这会儿知道对人家有愧了? 说罢以手托腮,偏头望他,想看看这位王爷的脸皮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如此薄厚自如。 却见他一双眼眸中布满血丝,眼下的卧蚕也浓重,俨然一副憔悴状,“王爷这两日很辛苦?” “燕北大营出了些事。”原本觉得此事太过血腥,不想跟她讲,但这两日愈发觉得那凶手杀人的手法诡异,索性将屠豹、吴奎、李顺三人之死跟苏柒讲了,“三人身上皆有不规则勒痕,加上凶手在军营之中自由出入却无人发觉,我怀疑,凶手跟樊家的黑衣人,根本就是同一个。” “有可能!”苏柒点头赞同,难怪那黑衣人最近没再去骚扰樊家,原来竟是杀人去了,“那王爷打算怎么办?” “我已令全军严加戒备,士兵入夜不得单独外出,又派王府暗卫在营中四处盯防。只是……”他无奈地摇头,“一日不抓到凶手,军营中便是流言四起、人人自危、军心不稳,若被有心之人利用……” 他没再说下去,苏柒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北靖王爷麾下的燕北铁骑,是大燕朝抵御北方诸族的一道长城,这长城若出现了一点半点的差池,就难保“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厄运。 她望着一脸严肃忧国忧民的某王爷,发自肺腑地感叹:“王爷真是辛苦了!在你这样的王爷治下,真是大燕北地百姓之福。” 慕云松被她这话恭维得很受用,却又怒其不争地望她一眼:知道我辛苦,你这丫头还日日的让我不省心! 他索性头一歪靠在了苏柒肩上,“头痛得很,你替我揉揉。” 嘿,你还一而再地用顺手,真把姑娘我当丫鬟了?苏柒暗自腹诽,却不忍拒绝,只得抬手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捏,口中嗔道:“王爷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再忙也得按时吃饭睡觉,不然哪来的力气跟凶手斗智斗勇?” “近来常常夜不能寐。”慕云松合着眼懒懒道,“也就在你这里,睡得安稳。” 这倒是真的,自从王府里没有了她,他便愈发觉得那地方只是座冷冰冰的华宅。倒是这慧目斋小院儿,被她经营出了几分家的味道。 只可惜,他还不是这个家里,名正言顺的男主人。 慕云松正思忖着,要找个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赖在这里过夜,却听苏柒着实体贴地在他耳边道:“若是王爷觉得在我床上睡得舒服……” 慕云松竟紧张得咽了口口水,声音沙哑:“如何?” 苏柒豪爽道:“那床你抬走!送给你了!” 慕云松:“……” 其实重要的不是床,而是傻丫头你啊! 就如同现在,并肩坐在小院的回廊上,被她一双纤手在额角慢慢揉着,呼吸间皆是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便让慕云松有种满足的心安感。 昨夜寻营查岗、安抚将士一夜未眠,今日又忙了一整天,此时他心神一阵放松…… 苏柒觉得肩头越来越沉,才发现王爷真的睡了过去。 “喂,别在这儿睡啊!夜风重会着凉的!”她手足无措地推了推王爷肩膀,又捏了捏他挺拔的鼻子,毫无反应。 这是累坏了啊! 苏柒觉得有些心疼,想要喊张浦来搭把手把他放屋里去,转头却见他屋里黑着灯,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正犯愁,忽见一个人影黑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徐副将来得正好!” “好什么好!王爷,不好了……”徐凯刚嚷了半句,惊见他家王爷正靠在王妃怀里睡得深沉,一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样子,生生将后半句话又咽了下去。 他家王爷,真的越来越堕落了啊! 苏柒被他看得俏脸一红,索性伸手在慕云松腰上掐了一把,总算将这位熟睡的美男唤醒过来,睁眼看看苏柒又望见徐凯,目光一沉,相当不善:“何事?” 徐凯面色凝重地伸出两根手指:“尸身,两具!” 慕云松“嚯”地起身:“回营!” 苏柒扯了扯他衣袖:“我跟你去看看!” 一旁徐凯好意提醒:“王妃,那死人场面可没什么好看的,血淋呼喇的吓人!” 苏柒白他一眼:姑娘我鬼魅邪祟见过多少,那可不只是血淋呼喇,“带我去看看,也许能发现些端倪。” 慕云松刚要道“也好”,又见另一个人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苏法师!”来得竟是樊府的管家,“不好了!” 苏柒与慕云松无奈对望一眼:今儿忘看黄历诸事不宜? “管家老伯莫急,出了什么事儿?” 樊管家顾不上满脑门儿的汗珠:“那个黑衣妖孽!又又又来樊府作祟了!” “当真?”苏柒吃了一惊,“他又摸了谁?” “若只是摸摸便罢了,”樊管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令苏柒心中一沉:莫非…… “他此番潜入樊府,大张旗鼓地将人给劫走了!” 苏柒深觉这黑衣人的行径,愈发的令人匪夷所思,“被劫的是谁?” “就是李嬷嬷!” ------------ 第141回 要的是宝物 苏柒蓦然想起,李嬷嬷今日刚跟着樊小姐来过她慧目斋,当时便是一副惊魂甫定、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来,李嬷嬷还曾痴心妄想地觊觎过那黑衣人,因妾有意郎无情而伤心得要死要活,不想今日又着了那黑衣人的道儿。 不知被自己心上人劫持的李嬷嬷,此时作何感想……苏柒觉得心里有点乱,想了想向慕云松道:“我得先去一趟樊府!” 慕云松亦想弄清楚,樊府与燕北大营之事是否有关联,遂点头道:“一切小心,莫要草率行事!” 说罢,抬头向屋顶瞟了一眼,驻守的隐风忙抱拳得令,带着一众暗卫随苏柒往樊府去。 慕云松赶回燕北大营,发觉此番凶手格外嚣张,将两句尸首挂在了他衙署门口的屋檐之上。 同样闻讯赶来的慕云梅,正指挥手下将两具尸体弄下来,“马涛、张勇,同样曾是飞虎营忠勇卫的士兵。”慕云梅被指定负责此事,接二连三有人遇害,他却没查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心情着实沮丧,“这丧心病狂之徒,是要将忠勇卫屠杀殆尽么?” 慕云松并未答话,只是抬头盯着眼前的衙署大门,有点点滴滴的血顺着檐角淌下,将门楣上的“大都督府”暗金牌匾染得殷红一片,显得格外狰狞。 “军籍司失窃的宗卷,可查到了线索?” “没有。”慕云梅被他大哥问得愈发汗颜,“我问过父王当年身边的几个谋士近臣,对那宗卷皆不知情。唯独伺候在父王身边的文书先生莫主簿依稀记得,当时父王一脸凝重地在一本宗卷上提了几个字,亲手用黄纸封条封了起来,令莫主簿送到军籍司去,还下了禁令,非他授意任何人不可拆阅,故而无人知道那宗卷的内容。” 丢失的宗卷查不到任何线索,慕云松只好将关注点再度放在被杀的两个军士身上。 两具尸体已被弄了下来,并排放在地上,慕云松一撩衣摆蹲下身去,但觉一股凛冽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觉,”一旁的慕云梅啧啧道,“总觉得这两个的死相比前几个更惨烈些。” “确是如此。”慕云松伸手摸过尸体的颌骨,又将眼皮翻开看了看,“前几个死亡的士兵,脸上犹带着震惊表情,显然是死亡来得猝不及防。而这两个,眼球突出瞳孔放大,连舌头都咬出了血,死前应是承受了难忍的痛苦。” “虐杀?”经他大哥提点,慕云梅也看出了些问题,“二人身上的勒痕比前几个都要深得多,有些已陷入了皮肉。手脚也有多处骨折。”他端详着其中一只扭曲成奇怪弧度的手,颇为心痛地摇头叹息,“从暗杀到虐杀,这凶手许是真的疯了!” 慕云松沉默不语,心思却在飞转:凶手此番以残忍手法杀害了两名忠勇卫士兵,并“刻意”挂在了自己衙署的门口…… 慕云松心底有种感觉:凶手此番,是冲他来的。 挑衅,还是威胁?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慕云梅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将那只扭曲的手掰开,见中指指甲里嵌着一片薄薄的东西,显然是死者在垂死挣扎时抓住,用力之大竟扎进了指甲缝里的皮肉。 慕云松小心将那薄片取出来,捏在指尖对着太阳光照了照,却是一片小小的叶子,被鲜血浸染,连叶脉里都透着红红的血丝,倒似被人血培育一般。 “我当是什么暗器,原来是片叶子,不足为怪……”慕云梅话音未落,却见他大哥死死盯着那叶子,目光连变,周身骤然散发出一股要杀人似的森森寒气……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果然如此。 “大哥,怎么……”慕云梅一句话没问完,已见他大哥“嚯”地起身,“速派神机营二百精锐,往城北樊府与我会和!” 说话间,他已辗转腾挪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苏柒赶到樊府之时,见上至樊老爷樊夫人,下至嬷嬷丫鬟小厮,皆在正厅里挤成一团,一副躲避洪水猛兽的架势。 “那黑衣人何在?”苏柒皱眉打量了一圈,不知该问谁,看来看去只得向樊夫人发问。 “他他他……掳了李嬷嬷,往后山去了……”樊夫人抖若筛糠,一张白脸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掉,“说让我们考虑……只给一个时辰……” “考虑什么?” “把把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她越语无伦次,苏柒越心焦:这黑衣人,果然是在樊府寻找什么东西! 樊夫人终按捺不住哭了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啊!” 这下,轮到苏柒诧异了:“他要的东西,你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眼见樊夫人已崩溃到无法言语,一旁的樊老爷抖着三缕山羊须继续:“苏法师,我们若知道他究竟要什么,哪怕是将家财倾囊相授,换全家人的性命,我也绝无二话,只是……只是……” 眼见在此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来,苏柒索性转身出了正厅:“我去跟他谈谈!” 樊管家赶紧点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跟着苏柒往后山去。意识到正厅反而没了护卫,樊夫人与樊老爷愈发胆怯,心想不如跟着法师有安全感些,索性带着一家众人也远远地跟着。 苏柒来到樊家后山,果见李嬷嬷正抱膝坐在一棵大树下,听见动静抬头见是苏柒,立时颤巍巍起身大叫:“苏法师救我!快救救我!” 苏柒按了按腰间的玄鸟玉佩,刚要向前,忽见一根藤条蓦地伸出,瞬间死死勒住了李嬷嬷呼救的嘴,将她牢牢绑在了身后的树干上。李嬷嬷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抓着那藤用力挣扎,却只是徒劳。 “如此不安分,是嫌自己活得长了?”阴沉声音响起,身披斗篷,面带乌金面具的黑衣人从树后现身,厌恶地瞥一眼李嬷嬷,转头望向苏柒和她身后的樊家众人,“一个时辰将至,你们可考虑清楚了?” 他不过问了一句,樊家众人却如同被下了咒语一般,齐齐定在原地抖成一团。 苏柒打量了那黑衣人一番,故意无谓笑道:“你这绑匪,当得也忒不合格,都不说清楚要得是什么,让人家如何赎人?” “我要的是什么……”黑衣人盯着苏柒,眼眸中露出个冷冷地笑意,“一件宝物,能助我修行,增加道行的宝物!” 宝物?苏柒回头望了樊夫人和樊老爷一眼,见夫妇二人齐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禁蹙眉:都生死攸关的时候了,还当铁公鸡? 见苏柒不信,樊老爷声音都带了哭腔:“不是我们贪财!我樊家实在没有这样的宝物啊!” 苏柒一时有些迷糊:黑衣人在樊家探查许久,笃定了樊家有宝,但如今看樊老爷和樊夫人几乎要吓尿了裤子的状态,也实在不似撒谎。 听樊老爷如此说,黑衣人目光骤然一凛,浑身散发出凛冽杀意,阴狠道:“不交宝物,那便休怪我无情!” 他话音刚落,便见又一条藤蔓慢慢攀上了李嬷嬷的胸口,毒蛇般一圈圈缠绕。李嬷嬷徒劳的拼命挣扎,却被藤蔓越勒越紧。 眼见李嬷嬷要遭毒手,苏柒下意识地大喝一声:“住手!我……我给你!” 黑衣人愣了愣,盯着她冷笑:“你?你拿什么给我?” 苏柒上前两步,与颀长黑衣人相对而立,昂首望他道“你想要的,不过是能助你修行的宝贝。这样的宝贝樊家怕是真没有,但有个地方,定然是有的!” 黑衣人眯眼:“哪里?” 苏柒加重语调一字一句:“北靖王府!” 见黑衣人满眼嘲讽,苏柒用笃定语气道:“北靖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府中多得是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其中便有一件,乃是王爷西征回鹘时的战利品,生长于天山天池之中的千年雪莲!” 苏柒说至此,刻意顿了顿,见黑衣人目光闪烁了一下,心道昔日听苏先生随口一说,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场,于是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千年雪莲乃世上至阴至纯之物,修行者服之,能增加至少五百年的道行,我说得可对?” 黑衣人思忖了一下,继而冷笑道:“千年雪莲自然是圣品,即便北靖王府确有,你一个小小法师,又如何拿得出来?少在这里信口雌黄了!” “我拿不出来?”苏柒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今日便将实话告诉你,当今北靖王爷慕云松不是旁人,”她故作得意地挺了挺胸脯,“正是我的未婚夫!” 她此话一出,便闻身后的樊家众人发出低低的一阵“切”声,心中不禁有些恼火:你们这些人,当真是狗眼看人低。 眼前的黑衣人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她,眼角露出一抹嘲讽神色:“好,我姑且信你是什么北靖王的未婚妻罢,只要你能将天山雪莲给我拿来,我便放过樊家。” “说话算话?”苏柒挑了挑眉,“你且在此等候一个时辰,我这就回北靖王府去取那天山雪莲。” 至于北靖王府究竟有没有天山雪莲,苏柒以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这黑衣人拖住,赶紧去找慕云松搬救兵。 她心中如是想着,正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黑衣人冷冷的声音:“站住,你不能走。” ------------ 第142回 不按套路来 苏柒脚步一滞,心里暗暗叫苦:自己的小伎俩,被他识破了?回身冲他做个无奈状:“我不走,如何将天山雪莲给你拿来?” 黑衣人冷笑:“这许多人,随便派一个去取便是,至于你,既然是北靖王的未婚妻,正好留下当人质。”看苏柒露出些许犹豫表情,黑衣人冷冷一笑,“不愿意?”他刻意瞥一眼被藤蔓牢牢绑在树上的李嬷嬷,那藤蔓又是一阵收紧,李嬷嬷痛得呜咽不已。 眼看李嬷嬷要被活活勒死当场,苏柒赶忙大喊:“好!我留下当人质!但你先放了她!” 黑衣人思忖片刻,将手一挥,方才还毒蛇般索命的藤蔓便窸窣褪去,李嬷嬷瞬间瘫倒在树下,张大了嘴胸口剧烈起伏,俨然一副吓傻了的样子。 黑衣人眼眸望向苏柒,苏柒摸遍浑身上下,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信物,只得将腰里的玄鸟玉佩解下,郑重递给樊管家:“你拿着这玉去燕北大营找北靖王爷,就说苏柒请他尽快来樊府一趟!” “这这这……”樊管家捧着玉,面部表情很丰富:我区区一草民,贸然去军营找人家北靖王爷,会不会被当细作乱棍打死? 苏柒见他满脸“你开玩笑呢”的不信,只得叹口气,在他耳边轻道:“昔日来过你们府上的大球道长,就是北靖王爷。” “当真?”樊管家震惊至极,然回想那位道长通身的气派,的确不似寻常人物,心里倒信了几分,遂点头道:“我信苏法师,这就往燕北大营去!苏法师自己也要当心啊!” 苏柒交代完,便一步步向那黑衣人走去。她故意走得极慢,低头一副怯怯状,其实脑海中正飞快地思忖:如何尽量将这妖孽拖住,等慕云松的援兵前来。 王爷啊王爷,我这条小命,就靠你了! 她故意磨磨蹭蹭、慢慢腾腾,黑衣人倒也不着急,抱着双臂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他面前,伸出两只手举过头顶。 黑衣人不解:“这是作何?” “让你把我绑起来啊。” 黑衣人眼眸中带上一丝笑意:“你倒颇有做人质的觉悟。” “谈条件么,自然要有些诚意。”苏柒脸上作个真诚神情,“你大可绑了我在此稍等,不出一个时辰,北靖王爷必将天山雪莲送来。” “你就这么信得过他?”黑衣人冷嘲,“笃定在他心里,你就比那天山雪莲重要?” “那是自然!”苏柒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那劳什子的天山雪莲根本就是她杜撰出来的……怕黑衣人不信又补上一句,“也不知王爷究竟看上了我什么,反正是对姑娘我一见钟情,扬言此生非我不娶,我若不答应他便要分分钟挥剑自宫,我也是很无奈呀!”说罢,故作发愁地叹了口气。 “你对他如此重要?”黑衣人幽幽道,忽然俯下身来,目光闪烁:“你说,若是你不见了,北靖王爷会如何?” “啊?”苏柒尚不明就里,忽觉一阵天翻地覆,人已被黑衣人扛在肩上,纵身几个腾跃,已蹿出三丈有余。 “你你你……你要带我去哪儿?!”苏柒一个大头朝下的姿态,用力挣扎着惊呼,“千年雪莲不要了?!” 黑衣人语气得意:“你可比那雪莲重要多了!” “我一介凡夫俗子,无论你是把我嚼吧嚼吧生吃,还是炖吧炖吧喝汤,都增加不了一成功力啊!” 黑衣人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愈发加快了脚步。 这厮究竟是疯子还是傻子?!苏柒眼见跟他毫无道理可讲,只得又抓又挠,一把掐在他腰眼上,但觉如同树皮般硬实。 王爷!快来救命啊……苏柒快哭了。 手足无措间,苏柒忽觉身前一阵刀锋掠过,扛着她的黑衣人瞬间刹住脚步,身形如陀螺般连转,将苏柒甩得头晕眼花几乎要吐了。 待她再度睁开眼,用力抬起头来勘察情况,见黑衣人身前,四个身着黑色紧身衣的蒙面人,手持各种兵器一字排开,中间一个冷声喝道:“放下王妃!” 听闻“王妃”二字,苏柒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是北靖王府的人! 黑衣人扛着苏柒站定,眯眼望了望眼前的四人,扯嘴冷笑:“就凭你们几个,就想拦住我?也太自不量力了!” 经他这么一提点,正大头朝下的苏柒也有些担忧,她曾亲见这黑衣人大战十几个王府暗卫,犹能全身而退,如今这区区四个,虽然很高冷厉害的样子,但的确堪忧。 她正思忖着,却忽听黑衣人身后响起一个呼哧带喘的哀怨声调:“你……你……不是说好带我一起走的吗?” 李嬷嬷?! 苏柒用力偏了偏头,向黑衣人身后望去,见方才还吓傻了的李嬷嬷,此刻正颓然地跪在地上,一张圆脸上满是泪痕:“你这混蛋!骗子!负心汉!” 谁混蛋骗子负心汉?苏柒前后望了望,才陡然明白过来:她说得是这黑衣人? 她刚刚险些命都丧在了他手里,如今却一副多情总被无情伤的样子……也太以德报怨了吧? 她这厢正疑惑着,那厢王府暗卫与黑衣人已然打了起来。黑衣人为了腾出手,不知从身上何处伸出一条藤来,将苏柒拦腰拴住,便放心地甩来荡去、辗转腾挪,苏柒眼前忽而天空忽而草地,间或若干双脚进退嘈杂,深觉自己几乎要被晃晕了过去,索性闭上眼思考黑衣人与李嬷嬷的八卦。 从李嬷嬷方才那句不难推测,这黑衣人曾许诺要带李嬷嬷走,且李嬷嬷是同意的,这一点苏柒并不奇怪,毕竟李嬷嬷是唯一见过黑衣人真颜的人,且一见倾心,恨不能就地以身相许。 但若是如此,方才黑衣人绑架李嬷嬷,要挟樊家交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宝物,又是唱得哪一出? 若是李嬷嬷与黑衣人暗通款曲算计樊家……也不对,这黑衣人明明什么好处还没捞到,为何要绑了自己就跑呢? 苏柒想不明白,不禁睁眼望望正扛着自己与四个王府暗卫周旋的黑衣人:老兄,你这行事风格,也太任性了吧? 不知何时,黑衣人背后已悄然伸出了七八条儿臂粗的藤蔓,向四个暗卫不断发出攻击。四个王府暗卫本就处于下风,还担心误伤了苏柒,难免束手束脚,处境愈发被动,其中一个被藤蔓拦腰卷起,重重扔了出去,另一个被当胸一击,几番挣扎再爬不起来。 四名暗卫顿时只剩隐风隐云两个。隐风眼见黑衣人背后藤蔓从四面八方向隐云袭来,下意识持刀挡在了隐云身前…… 二人被藤蔓缠成一团高高吊起,隐云问道:“为何护我?” 隐风咬牙道:“这不明摆着吗?” 隐云弯眼一笑:“你果然喜欢我!” 隐风“嗤”地吐出一口血:“我说过,我不断袖!” 二人以为此番在劫难逃,要跟燕北大营那几个一样,落得个咸鱼般挂在树梢的下场,不料眼前黑影略过,吊着他们的藤蔓被大力斩断,二人便从树梢齐齐掉落,变作一对滚地葫芦。 隐风深觉,这是他暗卫生涯中最丢脸的时刻,尤其是身下还压着一个不阴不阳的娘娘腔。 偏这娘娘腔还浑然不觉,眸光一闪道:“王爷来了!” 慕云松此刻正凌空而起,手中长剑带出一串清冷残影,电光火石间将黑衣人的藤蔓斩去了四五条。 黑衣人目光中散发出凛冽杀意,口中冷冷道:“来得倒是快!” 他肩上的苏柒亦惊诧不已:这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樊管家这是神行太保附体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这下有救了,苏柒深感欣慰,见二人须臾之间过了十余招,慕云松身形骤起,手中长剑直劈黑衣人天灵,见他伸手来挡,半空中陡然变招,身压剑刃如风而下,狠狠向黑衣人手臂削去! 苏柒看到半截血淋淋的手臂陡然落地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眼前的一幕让她愈发骇然。 黑衣人不过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举起半截右臂,便见那血肉淋漓的刀口似生出了些极细的藤蔓,缠绕包裹间,断掉的手臂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了出来。 苏柒不禁替慕云松担忧:这妖孽自愈能力如此之强,这还如何打法?! 慕云松却一副浑然不觉状,手提长剑飒飒而立,周身的煞气汹涌澎湃,冷声道:“放了她!” 黑衣人毫不掩饰地冷嘲:“我若不放呢?” 慕云松眼眸一转,四周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咔嚓”声,苏柒偷眼望去,一圈手持火铳的燕北士兵,已将黑衣人团团围在当中。 “你已无路可走,还不束手就擒!” 黑衣人环视四周,忽然将苏柒拦腰挡在身前,冲慕云松冷笑道:“王爷要杀我,就不怕我拉上她陪葬么?” 慕云松握着剑柄的手骤然一紧,强自按捺下心头的焦虑,双眸直视黑衣人正色道:“你若有一分良知尚存,便应知她一片善心待你,张浦,你不能伤他!” ------------ 第143回 菩提树之恋 他此言一出,苏柒骇然地瞪圆了双眼:张浦?哪里有张浦? 在她惊诧目光注视下,黑衣人缓缓摘下脸上的乌金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张浦!真的是你!”苏柒上下打量着一身黑衣的张浦,依旧有些难以置信,“可你怎么会……” 慕云松自然知道她的疑惑:她所认识的张浦,是个身量不高、身材敦实的庄稼汉子,而眼前的黑衣人却瘦高颀长,从外形上看,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你忘了,他根本不是人。”慕云松望着张浦目光冷冷,“若本王没有猜错,你应是树木幻化成的妖精!” 经他这么一提点,苏柒立时明白过来:树精藤怪之类,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身体形态,幻化出藤蔓伤人,变化高矮胖瘦更不在话下。 “北靖王爷果然睿智,”张浦眯了眯眼,语气却颇为冷嘲,“我倒想知道,王爷是如何参透了我的身份?” “燕北大营连环杀人的案子,确是困惑了我许久。你行事虽张扬高调,却也算干净利落,让人很难抓住端倪,但是……”慕云松盯着张浦,目光如炬,“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凡行恶总会留下证据,成为你自食其果的因由!” 张浦轻蔑一笑:“我倒想知道,我留下了什么证据。” “首先,是死者身上被勒紧捆绑的痕迹,巧得很,同样的痕迹本王刚好见过,是在樊家家丁护院的身上。当时本王便怀疑,在燕北大营杀人的,和在樊家作祟的是同一个人。 我曾在樊家与你交手,亲眼见过你透体而出的藤条,也见识过你凭空消失的本事,证明你是妖精而非人。故而对你来说,用藤条探入军籍司的窗口,盗出绝密宗卷可谓轻而易举;而往来军营中神鬼不知地杀人也并不难。” “王爷还真是慧眼如炬。”张浦冷笑道,“只是,你又如何将黑衣人与老实巴交的张浦联系在一起?” “对于张浦,本王早就疑心。”慕云松目光落在张浦的右手上,“那日我本拿捏着分寸,不料你的手骨却突然折断。本王原本还有些许愧疚,然不过两日后,便见慧目斋里被你一手打理起来的花圃。”慕云松冷笑一声,“碰巧本王也曾为这丫头修缮房屋、布置院子,深觉一个右手重伤之人,不可能在一日之内干了如此多的活计,除非……你的手已经好了。而能在短时间内将断骨重生的,不是神仙,便是妖精了。” 苏柒着实鄙视自己:这样显而易见的事,自己身为一个阴阳法师竟毫无察觉,也是很丢脸了。 “然真正让我有所顿悟,猜出你身份的,是这个。”慕云松缓缓举起右手,二指间夹着一片被血染红的菩提叶,“这是在被你杀害的士兵马涛身上寻到的,卡在他指甲缝里,显然是他垂死挣扎时所抓到的。正是这片小小的菩提叶子,让本王心中陡然一惊。 菩提树称佛祖圣树,自西域天竺传来,生性向阳喜温,多见于南地,在大燕北境这等寒苦的地方,根本活不下来,故而北境不可能有菩提树。 奇怪的是,本王短短几日间,竟在广宁城两次见到菩提树,一次是在这丫头的庭院里,说是你亲手种下的;而另一次,是在樊家院墙外的树林里。” 苏柒忆起,当时慕云松追丢了黑衣人,曾气愤地一拳打在一株树干上,如今想来,正是一棵菩提树。 慕云松现出个若有所思的神情,“且不说你种在苏柒院里的菩提树从何而来,单说樊家院墙外的树林里,我方才已派人去寻过,再不见那棵菩提树的踪影。 至此,本王终于明白那日为何抓你不住:你并非凭空消失,而是幻化出了菩提树的真身,将我们都蒙骗了过去。” 他解释至此,苏柒也明白过来。张浦乃是菩提树修炼成精,虽能幻化身形,唯独变成人之后的相貌不能变化,故他扮做黑衣人时,时常带着一张乌金面具。 偏偏唯一见过他真容的李嬷嬷,那日跟随樊小姐去慧目斋寻苏柒时,与出门的张浦打了个照面,将她一眼认了出来,才会吓得语无伦次。而张浦在意识到可能会被李嬷嬷穿帮之后,本欲将她除之以绝后患,不料李嬷嬷对他痴心一片,张浦索性将计就计,以答应带李嬷嬷远走高飞为借口,串通她上演了一出劫持勒索。 “菩提树曾伴佛祖顿悟,乃是世间最灵慧慈悲之树。”苏柒望着张浦,目光中满是无奈,“李嬷嬷何辜?燕北军的将士何辜?你身为菩提,为何要抛却本心,堕入魔道,接连造下杀孽?!” “那半老徐娘本是咎由自取,至于那些忠勇营的丘八,”张浦冷哼,目光中寒意凛凛,“他们罪有应得!” 慕云松冷声质道:“我忠勇卫将士何罪之有?” “屠杀忠烈满门,致我爱妻惨死荒野!敢问王爷,这样的罪孽,该不该杀?!” 他此话出口,众人皆惊,苏柒见张浦满面痛苦怨毒神色,忍不住劝道:“张大哥节哀,你遭此祸事,与爱人阴阳两隔,确令人叹惋。但凡事皆讲个因果缘由,你不防当着王爷的面,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王爷自会秉公决断。” 听她如此说,张浦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望向慕云松的目光,明显带着戒备,只转眸向苏柒道:“你们猜得不错,我张浦,确是修炼千年的菩提树精。 我本是天竺国摩诃菩提寺中的一株菩提,得高僧点化,修炼千年终化为人形。 彼时寺里的慧明方丈说我慧根深厚,劝我皈依佛门,但我以为,我在寺中度过了千年,从未见过外面的大千世界,尚未走过红尘,又如何看破红尘,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于是我告别摩诃菩提寺,一路游历到大燕,从西南边陲一路向北,却在不经意间遇到了千年以来最大的危机。 菩提本是圣树,似我这般修炼千年的菩提树精更是世所罕见。妖魔鬼怪的世界本就无甚法则,讲究弱肉强食,我在修为更高的精怪眼中,便是大补的灵药。 行至大燕北境,我被一只修为高深的翼魔盯上,与他一场恶战,最终遂勉强将他赶走,我自己却遭受重创,不得不重新化为一棵菩提树种子,将自己深埋地下,敛去气息,修炼疗伤。” 张浦本说得是极悲惨的过往,然说至此出,表情却变得柔和,目光中还带着几分莫名尴尬:“我深埋疗伤之处,恰巧是片花圃,日日得人浇水施肥,加上阳春三月的时节,竟是……发了芽。” 想想一个千年菩提树精,将自己缩成一团深埋地下,头上还顶着两片嫩绿小叶的样子……嗯,确是很尴尬了,苏柒有些忍俊不禁。 “花圃的主人名叫阿箩,彼时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见她的花草中赫然多出一棵不知名的嫩芽儿,自是喜出望外,以为是老天爷垂青送她的礼物,从此更加用心地照料,且常常来跟菩提树芽说话聊天。” 说至此,张浦垂眸笑笑:“那小丫头日日的来妨碍我清修,聒噪得很,偏偏又赶她不走,只能耐着性子听。听着听着便是岁月荏苒,她说得话已从童言稚语变成了少女心事。 那时,阿箩已长到十八岁,生得亭亭玉立、貌美如花,菩提树也早已高大挺拔,能够为她遮风避雨。有一日,阿箩忽然踉踉跄跄地跑来,抱着菩提树一阵痛哭,说她阿爹欠了保长张老虎许多钱还不起,张老虎便派打手上门要挟,要她阿爹将她送到张家做小妾抵债,否则就要将阿箩十二岁的弟弟拉去充壮丁服苦役。阿箩爹娘心疼儿子,不得已答应明日便将阿箩送到张家去。 阿箩哭着说,那保长张老虎是远近出了名的恶霸,性情凶残且有怪癖,她家的小妾丫鬟已被他弄死了三五个。阿箩心中怕极,却不敢去跟爹娘说,只得抱着菩提树哭得死去活来。” 张浦眼眸有些发红,声音亦低低沙哑:“我那时尚未养好伤,但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箩落入火坑,枉送了性命,只得拼着自损修为,提前化为人形。 我重新化为人形时,听说阿箩已被送到了张家。我心焦不已,发疯般地赶到张家,一脚踹开张老虎的房门,正见阿箩被剥光了衣衫,五花大绑着吊在房梁上。我若晚来一步,她便要遭了那张老虎的毒手。我当时简直气极,当场杀了张老虎,救下阿箩一路逃了出去。 阿箩这一番连惊带吓,连发了几日的高烧。我将她安置在山上一间农舍里,不离身边地照顾了几日,她终转醒过来,却是万念俱灰。 我只得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跟她和盘托出,告诉她这些年承蒙她不离不弃的照顾,我早已对她暗生情愫,无法割舍,若她愿意,我便娶她为妻,许她一世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阿箩便答应了?”苏柒忍不住插嘴,深觉这故事终于往暖心的方向发展。 张浦目光眷眷地点了点头:“我们夫妇二人便在山村住下,我砍柴打猎,她种菜种花。时光便这般平淡幸福地流逝,转眼十年过去,我们膝下已有一儿一女,阿箩腹中又怀着一个孩子,正是阖家美满、其乐融融。偏偏天地不仁,波澜又起。 ------------ 第144回 起死而复生 “与阿箩在山上定居的前几年,我还十分小心谨慎。我夫妻二人极少下山,更不往繁华的城镇去,过着避世隐居的日子,既因我杀了张老虎,怕被官府之人发现,更是怕被其它妖孽邪祟盯上,来找麻烦。 我刻意掩藏了气息,在屋前屋后都布下了结界,自以为万无一失。然过了几年平静日子之后,也不觉放松了警惕。 我与阿箩成亲后的第十年,我受小女儿央求,施法救了一只受伤的山狸猫,不慎败露了行迹,竟再度被那翼魔发现了行踪。 那孽畜寻上山来时,正值我带着临产的阿箩去看大夫,家中只有我一双儿女。那翼魔极尽心狠手辣,竟掳走我一双儿女作为要挟!” 苏柒听得心中一沉,抬头望张浦,已是赤红了一双眼:“我看到那翼魔的留下的讯息,冒着倾盆大雨爬上山巅,见到的却是我一双儿女被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骸! 见此情景,我气极狂化,不要命地与翼魔一场大战。但彼时我本就修为受损,岂是翼魔对手?就在我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即将被翼魔吞噬之际,一直在追查翼魔下落的少林高僧天一大师及时赶来,施法收了翼魔,救下我一条性命。 彼时天一大师见我已进入狂化状态,没有一丝理智清明,只得将我暂收入白玉镇妖塔中,带回了少林寺。 可怜我即将临盆的阿箩,一夜之间丈夫、儿女皆不见了踪影,她心中焦急,冒雨连夜下山寻找,却不慎一脚踩空滚落山脚。” “啊?!”苏柒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阿箩她……” “幸而阿箩吉人天相,被路过的一位老夫人救下,将她带回镇上救治。阿箩捡回一条命,腹中的孩子却未能保住。 那位老夫人本是高门大户的当家主母,见阿箩可怜,便带回了府中,适逢她儿媳临盆,生下了一位小姐,便让阿箩当了奶娘。阿箩自己刚失了孩子,对小姐自然是万般的用心,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照拂。这家人见阿箩本分善良,对阿箩也十分照顾。” 说至此,张浦缓缓叹了口气:“转眼又是五年过去,我修归本心,被天一大师从少林寺放出来,便急不可待地去寻阿箩,一路打听着到了阿箩供职的人家。我彼时内心十分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阿箩,如何向她解释这不辞而别的五年,和已不在人世的儿女。 这五年里,我无日无夜不在思念阿箩,只要能够再见到她,即便她恼我、恨我,我也甘之如饴。 我便这般近乡情怯地一路找去,熟料见到的,却是一片断垣焦土!” “怎么会这样?”苏柒不解。 张浦双手握成了拳:“我终究是来晚一步,不过几月前,这户人家因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当权者下令满门抄斩! 可怜这家祖孙三代二十八口,被悉数斩首于自家庭院,血流成河!但行刑者仍不肯就此罢手,连府上无辜的管家、家仆、丫鬟悉数屠杀,无一放过,最后还一把火,将府宅连同百余具尸骸,烧得干干净净!” 苏柒默然:不想可怜的阿箩,最终竟是如此悲惨结局! 始终在一旁默默听着的慕云松,忽然明白了:“奉命将这家人满门抄斩的,是燕北军忠勇卫?” “正是!”张浦转眸看他,目光中满是冰冷恨意:“忠勇卫奉得是谁的命令,想必王爷心里清楚!可惜始作俑者已死,我无从报仇。幸而,不日前从军籍司得到这本卷宗,倒是将忠勇卫的刽子手罗列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执行任务的,共计七十二人,我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一个杀了我的阿箩,所以……” 慕云松目光一凛:“你打算将这七十二人统统杀掉!” “没错!做下那般惨无人道之事,他们一个个都死不足惜!”张浦阴冷目光中透着些许遗憾,“可惜我刚杀了五个,却不得不改变计划……”他忽然低头望向苏柒,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因为,如今有了比报仇更重要的事。” “我……我?”正沉浸于故事中的苏柒一脸懵,“这跟我有何相干?” “苏姑娘以为,我将自己弄得一身伤落入你家庭院是为了什么?煞费苦心地安排了今日这一场戏将你诓来,又是为了什么?” “将我诓来?”苏柒心念一转,忽然理顺了今日樊府这一场挟持:“你与李嬷嬷串通一气,本就不是为了要什么樊府的宝贝,而是为了骗我至此,让我心甘情愿地当你的人质,再把我带走?” 经她如此一说,慕云松也明白过来:“你事先潜入燕北大营,残杀了两个忠勇营士兵,并故意挂在我衙署门口,其实是为了拖住我,好给自己争取时间带走苏柒!”若不是那片菩提叶子给了他提醒,让他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如今只怕……他心中一阵后怕,面上却冷笑,“好狠辣手段,好缜密的心思!” 张浦毫不客气地回敬:“不敢与王爷相提并论!”若非傍晚时与她的一番推心置腹,若非慕云松宣示主权似的种种举动,自己又何必受了打击,仓促谋划出手? “喂喂!”在两个男人刀光剑影的目光中,苏柒深觉无辜躺枪,“张浦,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这里面到底有我什么事?” 张浦低头望着她,一字一句郑重道:“只有你,才能让我的阿箩复生!” 看他的态度完全不似开玩笑,苏柒愈发的不明觉厉:“张大哥,你也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法师,学识浅薄法力有限,生死人肉白骨这等事……恕我真的无能为力啊!” 逆天改命之事,除了天上的大罗神仙,和地府里那位阎王爷,只怕这世间便无人能做得到了。 “我自然知道你做不到,但我可以。”张浦目光中闪着期望,“当年,我上山去寻那翼魔之前,曾将我三成灵力封印在一颗菩提子内,放在阿箩身上护她周全,让一般的妖魔鬼怪不能近她之身。可惜世间人心险恶远胜妖魔,阿箩终死在忠勇卫走狗的屠刀之下。 我从少林寺出来后,便是凭借对我那颗菩提子的感应,到处寻找阿箩的下落。我猜想,当年阿箩身死之时,我那颗菩提子应能护住她一魂半魄,而后选择另一女子作为宿主,以保全阿箩灵魂不灭。” “你感应到那颗菩提子在樊府,所以才在樊府女眷身上寻找?” “正是。”张浦点头,“可惜,我找遍了樊府的老幼女子,皆没有发现菩提子的踪迹,直至那夜,我在樊府见到了你。” “你的意思是,那颗菩提子,在我身上?”苏柒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胸口摸了摸,“可我没有什么菩提子啊?你会不会弄错了?” “那菩提子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岂会弄错?”张浦目光忽然变得灼灼,一把拉住苏柒的手腕,“阿箩!跟我走!我倾尽修为将你魂魄补全,你就会忆起我们之前的事了!” “可我真的不是……”苏柒着急辩解,但张浦不由分说,一把揽住她腰肢,直接将她带离了地面。 张浦身形方动,已被一把长剑直刺胸口,在半空中侧身一闪,二人在空中过了三五招,又双双落回地上。 “她是苏柒,不是你的阿箩!”慕云松长剑前指,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你莫要执迷不悟了!” “不管她如今是不是,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阿箩!”张浦分毫不让,“在王爷眼里,又将她当做什么?” 什么叫“当做什么”?姑娘我又不是个宠物!苏柒对张浦的说法大感不悦,但此时两个男人激战正酣,丝毫不给她抗议的机会。 苏柒只觉自己如陀螺一般,瞬间在两个男人手里来回转了几圈,头都晕了。 “喂喂!都给我住手!”苏柒忍无可忍地大喊一声,再被他们这般争来抢去,她就要吐了。 二男果然听话地住手,却是一个扳着苏柒左肩,另一个拽着苏柒右臂,谁也不肯松开。 “她是你救命恩人,你岂能这般对她?!” “哼,说得好像她不是你救命恩人似的!” 二男一边斗嘴一边各自加力,苏柒深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被他们撕成两半,正痛苦地束手无策间,忽闻一个苍老惊惶的声音传来:“四姐儿!四姐儿莫怕!妈妈来救你!” 苏柒听出了这声音,是樊府那位老的不能再老,且有些神志不清的花匠婆婆,生怕她无辜受牵连,大喊:“我没事!婆婆你可别过来!” 偏偏晚了一步,那白发婆婆已然踉踉跄跄地奔过来,如同护雏的母鸡一般用力踢打着张浦,“混蛋!放开我的四姐儿!放开她!” 这下更热闹了……苏柒简直欲哭无泪,求助地望向躲在远处的樊家众人:你们谁来将这婆婆弄走啊?! 樊家众人感受到她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后退:这可是神仙打架,我等不愿意当那遭殃的小鬼…… “呃……张大哥……”苏柒无奈,刚要开口劝张浦放过这无辜婆婆,却见张浦一张阴冷面上,渐渐现出极度震惊神色,颤抖开口:“阿箩?!” ------------ 第145回 生死不相离 “阿萝?!” 他瞬间放开苏柒,双手颤抖着抓住白发婆婆的肩头,“阿箩!我是阿浦啊!我以为你……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然而白发婆婆对于他的激动浑然不觉,用力挣扎开张浦的手,又一头向慕云松撞了过去。 慕云松见状赶忙后退两步,但见白发婆婆张开双臂护在苏柒身前,一双浑浊的眼仇恨地盯着张浦和慕云松,口中却向苏柒宽慰道:“四姐儿别怕,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这两个畜生动你一指头!” 苏柒犯愁地望着“气势汹汹”的白发婆婆,弱弱地解释:“婆婆你弄错了,我当真不是什么四姐儿……” 一旁的张浦再度试着伸手:“阿箩……”却被白发婆婆嫌弃地一把推开:“畜生!不要来动我的四姐儿!” 看张浦一副惶然痛苦模样,苏柒忍不住出语提点:“这位婆婆许是受过什么刺激,神志有些不清醒。”说罢又着实疑惑,“她……当真是阿箩?” 根据张浦所说,十年前“惨死”的阿箩,犹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妇人,又如何会是这般耄耋老妪的模样? 张浦郑重点头:“我日夜思念的爱妻,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只是阿箩尚在人世,那颗菩提子又为何会在你身上?” 菩提子?苏柒惶然顿悟,伸手从荷包中掏出一颗乌溜溜的小小种子:“你说得可是这个?这是婆婆塞给我的。” 她话音未落,白发婆婆便焦急地将她掌心捂住:“四姐儿!这是宝贝,护你平安的,要好好收着!” 看来,这正是菩提子无疑了。张浦手指捏诀,便见那乌溜溜黑漆漆的菩提子陡然发出一道精光,从苏柒掌心缓缓升了起来。 张浦抬手向那菩提子中注入一道灵力,操控那菩提子停滞在白发婆婆头顶,散发出一道道如水的光晕,将白发婆婆笼罩其中。 苏柒认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梵净之术”,能驱散人的痛苦症疾。只见白发婆婆在光晕中渐渐闭上了双眼,再度睁开,已是一片清明。 张浦收了菩提子,满含期待地轻唤一声:“阿箩?” 白发婆婆闻声转头,望着张浦高大身影,身形渐渐颤抖,“相公……相公?” “是我!”张浦不管不顾地将阿箩搂进怀里,“阿箩,你终于认得我了!” 阿箩在张浦怀里渐渐哭成一团,用枯槁的手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膀:“你这天杀的!你当年究竟去了哪里?你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你让我怎么活?!”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没能守护好你们。”张浦任由阿箩的拳头和泪水落在他胸口,只是牢牢地将她抱紧,“阿箩,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本打算替你报仇之后就随你而去,没想到老天有眼,你还活着……” “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阿箩语调凄凉,“那时,许多披甲执锐的士兵涌进院来,夫人便知道不好,临死前让我带着年幼的四姐儿从后门逃跑,夫人为了护着我们,被那些混蛋……”她哽咽地几乎要说不下去,“可还是有两个畜生追了出来,我就抱着四姐儿没命地跑,跑到一片树林子里,实在跑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畜生提着刀围了上来!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们放四姐儿一条生路,毕竟她还那样小,什么都不会记得……可他们不依不饶,说什么罪臣余孽,留下了便是祸害!我眼看着他们冲四姐儿举起了刀,便不管不顾地扑在了四姐身上! 刀砍在我背上,好疼……我不知道被他们砍了多少刀,终于慢慢地没了直觉。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死了,我可怜的四姐儿要怎么活着?” 苏柒听得一阵伤感:诚然,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儿,连最后一个保护她的人都不在了,她岂能不沦为那些畜生的刀下之鬼?真是可怜…… “我没想到,我还能醒过来……”阿箩伤感地伸手抚上自己脸颊,“可当我醒过来,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我的四姐儿也不知所踪,想来,终是遭了毒手……” 苏柒如今才明白,为何白发婆婆阿箩会将她当做“四姐儿”,又护雏似的护着,想来在她心底,早已将四姐儿当成了她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一个始终心怀愧疚的孩子。 “应是菩提子的作用。”张浦叹道,“你身上的菩提子救了你一命,但你那时受伤太重,菩提子不得不调动你自身的精气血肉来替你愈合伤口,如此一来,便等于透支了你的命数,让你过早地衰老下去。”他爱怜地捧起阿箩那衰老的脸,“阿箩,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最心爱的小娘子。” 说罢,便俯身向阿箩那枯槁的唇吻了下去,一吻之下,阿箩一头如雪的长发无风自动,一张布满皱纹和斑点的脸竟如枯木回春般,一点点变得红润丰腴。 一旁看着的苏柒,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想来是张浦将自己的修为渡给阿箩,想要帮她恢复年轻容貌。 阿箩显然也意识到了,忽然伸手将她相公推开,随着二人纠缠的唇分作两处,她脸上刚刚焕发的青春又瞬间褪去,恢复了衰老的样子。 “相公,没用的……”她哀伤地缓缓摇头,一步步地向后退去,“我这条命我知道,早已油尽灯枯,若不是那颗菩提子,我早就……这些年,我如执念般留着这一口气在,就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如今,我终是如愿以偿了……” 她一双眼眸凝望着张浦,满是眷恋与不舍:“相公,你要好好的,要记着我……” 张浦从她话语中听出了几分决绝的意味,惊诧地上前两步拉住了阿箩的手:“阿箩,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会再离开你,我们……” 他话音未落,抓着阿箩的手却陡然一空,张浦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阿箩身上飞出一只只银白的蝶儿,绕着她盘旋飞转,也带走了她仅存的一点生命力和灵魂。 阿箩的身形渐渐变得虚幻缥缈,最终仅剩下魂魄,却是恢复了她曾经年轻美丽的模样。 “相公,我走了……”她伸出一只虚无的手去,充满爱恋地抚摸张浦满是泪光的脸颊,“我走得满足快活,你莫要伤心……” “不!不!”张浦嘶哑地哀求,徒劳地一遍遍想要将阿箩抱紧,“阿箩,不要丢下我,我不会让你死,一定有法子救你,你别走,你别走……” “傻瓜,你是修炼千年的菩提树,而我只是个凡人。”阿箩满眼不舍,却温柔安慰,“相公,你受我所累,流连世间许多年,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她声音渐轻,一缕魂魄也渐渐消散不见,徒留下一片银蝶,绕着张浦翩翩飞舞,久久不去。 张浦呆立许久,忽然苦笑一叹:“我曾以为,走过红尘便能看破红尘,历经爱别离之苦就能六根清净……是我错了,若这世间无你,我便是再修炼千年,得道成仙又有何意义。” 他说罢抬头,向一旁的苏柒道:“苏姑娘,这些日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颗菩提子留给你,权做个纪念吧。” 苏柒下意识接过菩提子,见张浦无限柔情地望着身边纷飞的蝶儿,身形却渐渐起了变化:双腿缠上了藤蔓,腰身附上了一层树皮,渐渐化为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碧绿的枝叶徐徐摇曳,期间银蝶翩然缭绕,缠缠绵绵再不分开。 苏柒疑惑地望望菩提树又望望慕云松:他这是做什么?觉得人间不值得,打算重新做回一棵树了? 慕云松却忽然拉住她的手后退几步:“当心!” 但见那繁茂的枝叶间,忽然窜起了蓝色的火苗,越来越旺盛,终将偌大的菩提树和银蝶儿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 “张浦!”苏柒没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祭奠自己的爱情,她想劝他想开,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心意已决,由他去吧。”慕云松抚慰地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劝道。愿意放弃千年的生命,为心爱之人殉情而死,这等至情至性的妖精,也是世间难得。 而张浦自焚而死,屠豹、吴奎等五人被杀的案子,也算是个了结。 想至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放开苏柒向那正熊熊燃烧的菩提树靠近几步,果见火焰中有若干纸张已被烧去大半,剩余的一点残骸被热气熏得浮沉飘摇。 慕云松顾不得烫,将右手伸进了熊熊的火里。 “你疯了?!”苏柒赶忙去拉他胳膊,见他手中是半张被烧得乌黑的残纸。 慕云松不答话,神色凝重地望着手中的残纸,正是那本被张浦从军籍司盗出的宗卷,如今却只剩下一行勉强可辨的字迹,正是他父王慕玉棠亲笔手书: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 第146回 老王妃寿辰 中秋时节刚过,天色渐凉。慧目斋小院里的各色花木尚未开始落叶,两株菩提树却似一夜之间衰败凋零,再无半点生机。 正睹树思人,无限伤感的苏柒,却因北靖王府管家慕忠的到来,而瞬间换上了另一种情绪。 “王妃娘娘的寿辰?”苏柒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鼻子,“邀请我去?” “正是。”慕管家温和恭谦地递上精致请柬,“娘娘亲自吩咐,请王妃回府一聚。” 许久不被人称“王妃”,苏柒一时有些不适应,经慕管家提点才想起,王府里那位王妃娘娘,说起来还是她的便宜婆婆。 只是,她对北靖王府那地方,全然没有半点好感,避之唯恐不及,此番又要回去……她打骨子里透着拒绝。 “多谢王妃娘娘盛情相邀,我十分感激,”苏柒面上堆笑地认真组织着措辞,“只是我近来……” 她“身体不适”几个字尚未出口,慕管家已是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老仆出门前,五爷让我给您捎句话,说此次王妃娘娘的寿宴上,他特地寻来了西京的御厨张掌勺,备下的富贵长寿宴足足八十一道菜,喏,五爷让我把菜单也带来了。” 苏柒好奇地接过那长长的菜单看了看,不禁啧啧感叹:“花好月圆、青龙卧雪、翠柳啼红、丹凤朝阳……这都是菜?” “可不!”慕管家笑道,“老仆听说,这位御厨张曾经是皇宫里专门伺候皇帝和太后的,有‘天下第一厨’之称,做菜的本事那是出神入化,请入王府的第一日,便酒后成兴给我们露了手绝活,将一条蓑衣黄瓜切得薄如蝉翼,足足能扯出两丈余长,不知又加了些什么调味,五爷吃了连赞人间极品。” “一条黄瓜也能如此好吃?”苏柒不禁咽了口口水。 “可不是呢,五爷还说,他特地请了苏州的点心师傅,寿宴上备下十二道特色点心,可谓东咸西甜、南糯北酥汇聚一堂,各有特色各具匠心。” 慕管家说完,刻意看了看满眼放光、口水都要淌下来的苏柒,却故作个遗憾状,“如此盛宴,若王妃身体抱恙,倒也不好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苏柒在心底鄙视了一下没出息的自己,脸上却堆笑道,“麻烦慕管家转告王妃娘娘和五爷,我届时一定去为娘娘贺寿!” 送走了慕管家,苏柒继续坐在庭院里,望着那两株蔫儿了的菩提树犯愁。 与她相反,石榴葡萄两个小丫头却是一副要过年的喜气洋洋。“来王府给娘娘贺寿的各家女眷定然不少,姑娘得好好打扮一番才行。”石榴掰着指头开始盘算,“姑娘穿什么衣裳去才好呢?是穿那件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还是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呢?可惜不晓得王爷那日要作何装扮,相互搭配映衬着才好。” 她一口气报出那两串极长的衣裙名字,苏柒深觉闻所未闻,全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两套繁复的衣衫,不禁忧心忡忡地望了石榴一眼:“傻丫头,穿什么去不重要……” “不重要?”石榴简直要对她家姑娘怒其不争,“王妃娘娘的寿辰哎,整个广宁城的名门望族、千金闺女怕是都要齐聚王府。虽说姑娘天生丽质,即便不打扮也能将她们统统比下去,但是……姑娘毕竟是王爷的未婚妻,总不能显得太不郑重,让王爷失了面子不是?” 苏柒悠悠然叹了口气,说出句自以为颇有哲理的话:“《易经》有云: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看得起我的人,无论我穿什么衣裳都看得起我;看不上我的人,即便我打扮成天仙模样,也照样入不得人家法眼。所以,穿什么去并不重要……” 她苦恼地将十指插入自己头发用力揉了揉:“重要的是,去贺寿不能空手去,要送寿礼的啊!” 要给自己这位位高权重,且不太喜欢她的准婆婆送什么寿礼,苏柒着实的作难:她倒不吝狠狠心花钱买个精致的,但人家老王妃荣华富贵了一辈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苏柒就是倾家荡产,只怕也入不得老王妃的眼。 苏柒盘算了一圈,无比苦恼地想:总不至于送她便宜婆婆一道镇宅符咒吧…… 慕云松巡完营,“顺路”逛到慧目斋的时候,正见苏柒坐在庭院的回廊台阶上,在午后的融融阳光下昏昏欲睡,如同一只午后打盹儿的小猫儿。 偏这猫儿膝上还摆这个花花绿绿的物件,在阳光下依稀闪着一点寒光…… “哎!”眼见小猫儿的脑袋不堪重负地一个劲儿往下垂,慕云松两步上前将她扶住,心有余悸地望了望那险些扎上她脑门儿的绣花针:这丫头,怎么时时处处地不让人省心…… “唔……”苏柒被她一晃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哦?王爷来了?” 慕云松有些无奈:“困了就回房去睡,在院里睡着也不怕着凉,你那两个果子丫头,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苏柒摆摆手:“不关石榴葡萄的事儿,是我自己在这里做针线,做着做着……呵,就睡着了。” 做针线?慕云松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做什么?”从她膝上捡起那花花绿绿的东西,见是一条宝蓝色底镶银丝边的绒布抹额,心中明悟:“这是绣给我母亲的?” “是啊!”苏柒点头,“我想了一夜,也不知给王妃娘娘送什么她才会喜欢。左右金银首饰之类也入不得她老人家的眼,不如自己动手做一个,也算是礼轻情意重吧。” 慕云松心中不禁一暖,“你有心了,我母亲必然喜欢。”说着低头仔细打量那抹额,又有些不解:“那个……毕竟是我母亲寿诞,你绣这枯藤老树昏鸦,虽说风雅,毕竟有些……” “哪来的枯藤老树昏鸦?”苏柒一把将抹额抢回去,打量了一番,抬头盯着慕云松气鼓鼓道:“我绣得分明是喜鹊弄梅啊!” “喜鹊……弄梅?”慕云松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她这绣花的技术可真是……嗯,惊天地泣鬼神。 苏柒被他笑得红了一张脸,气呼呼地作势要打:“你懂不懂欣赏?!”说罢自己都没了底气,“真这么难看?” “不难看不难看,”慕云松深知她已然尽力了,不能打击了积极性,“只是画风……独特了些,不过我娘向来不拘小节,自会喜欢的。” 苏柒蹙眉想了想: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看她一副似信非信的样子,慕云松心念一转,故作一本正经道:“话说,本王帮你料理了樊家的生意,让你面子里子都赚到了,你要如何谢我?” 谢你?苏柒自觉从没考虑过这事儿:“那王爷打算让我如何谢你呢?”忽然机智地双手一拍,故作豪爽,“王爷不是看上了我的床?送你了!不必客气。” 慕云松被她呛到无语,心想这丫头是装傻还是真傻,“那倒不必。我今日见赫连钰腰上挂了个新荷包,很是羡慕,不如你也给我绣一个?” 苏柒无奈地望他一眼:王爷你是三岁小孩儿么?人家的玩意儿也要羡慕?再说了,人家赫连侯爷的荷包,自然是某个相好的小倌儿送的,你有本事,也找个相好的小倌儿去? 慕云松见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中微微不悦,面上却故作遗憾道:“听慕管家说你近来身体不适,那寿宴上的各色大菜自然是吃不得了,我到时候吩咐厨房,给你做些清淡的……” “别别!我身体适的很!”苏柒咬牙恨恨:这小心眼儿的王爷……“既然王爷喜欢,我自然会用心绣的。” 慕云松满意地颔首,“那便有劳了,两日后的寿宴,本王希望能戴着你亲手绣的荷包出席。” “一定,一定。”苏柒强笑着满口答应,内心无比悲怆:真真可怜了姑娘我这双手…… 北靖王妃的寿诞,阖府上下自然是不遗余力,将王府装饰得焕然一新,在华灯初上时分,满院的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映照着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宾客,比过年还要热闹。 苏柒本就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头回见庭高门阔的北靖王府这般有人气,心底的排斥倒也减了三分。 她兴冲冲掀开车帘,便要从马车上跳下来,却在躬身预备跳的一刹那,惊觉几位下车的女眷正有意无意地望着她。 呃……莫名当了焦点的苏柒,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高调地坐得是北靖王爷的车驾前来,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她蹲在车舆边儿有点犯愁,深觉一名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理应不是兔子般从车上蹦下来。 “苏姑娘来了?” 听到慕云梅这一声问候,苏柒心道救星啊救星,抬头见慕五爷正眉眼含笑地望着她:“之前还听说姑娘身体抱恙,看来御厨张的手艺果然包治百病。” 苏柒心知他在打趣,遂笑道:“自然,这世间唯佳肴与点心不可辜负。” 二人知己般相对一笑,慕云梅伸出一只手:“来,我扶你下车。” 苏柒点头,便要将一只手递过去,却在要抓住他手的刹那间一个天翻地覆,人已被拦腰抱了下来。 ------------ 第147回 清奇的荷包 慕云梅一只空落落的手顿在半空,干笑一声:“大哥来得巧啊。” 慕云松压根儿不理他,转身将怀里的少女放在地上,垂眸看她今日一袭白玉色散花水雾曳地长裙,身披翠水薄烟纱,乌黑的秀发松松挽成个流仙髻,仅插了一梅花白玉簪,脸上仅薄施粉黛,却显得愈发明眸皓齿、清雅脱俗。 他从未见过这少女如此美丽模样,竟有些看得愣了。 “哎呀我的裙子裙子!”苏柒在站稳的一刹那忙不迭地去理自己繁复无比的裙裾,“石榴特地叮嘱了,血可流头可断,裙摆头饰不能乱!” 慕云松被她逗乐了,深觉以她风风火火的做派,只怕走不了三步就要踩了裙摆,将自己跌个大马趴,遂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走,我带你去见母亲。” “哦。”苏柒被他不由分说地牵走,行至半途突然想起什么,将他拉到个僻静角落,取出个湖蓝色的荷包塞到他手里。 “还真绣了?”慕云松心底划过一抹暖意,他不过随口打趣,这丫头却特特地放在了心上。 “真是辛苦你了,绣得如此用心。”他满怀期待地将那荷包展在眼前,又瞬间愣住,颇有些哭笑不得,“这只肥肥圆圆的猴子是?” “猴子?哪里有猴子?” 关于给王爷的荷包上要绣什么,苏柒也曾费了半天的脑筋,还“虚心”向石榴讨教。 “这还用说嘛!”石榴一副很懂的样子,“但凡女子给男子绣的荷包,不是双鸳鸯,就是并蒂莲喽!” 俗气!俗气得很!苏柒不满意地摇头,自觉王爷的荷包必须清新脱俗与众不同,且能够体现出威武的气魄和王霸之风…… 忆起这诸多思虑的苏柒,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这这这……你哪只眼睛看它是只猴子?” 慕云松颇觉愧疚地托在掌心里再认真端详一番:“黄毛猩猩?” “是老虎!老虎啊!”苏柒几乎要咆哮,“我特地比着烧麦绣的!” 说罢,气鼓鼓地看着忍笑忍得辛苦的某王爷:“很好笑?” 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慕云松索性以手撑着廊柱,低头大笑起来。 苏柒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黑,伸手就要去抢那荷包:“你若嫌弃就还给我!” “谁说我嫌弃?”慕云松迅速将那荷包挂在了腰带上,“方才是我眼拙,这烧麦绣得……唔,颇具神韵!” 苏柒一张脸又转红,低头弱弱道:“我真的尽力了。” 慕云松敏锐听出她这话中透着凄苦,不禁将她一双手抓起来端详,果见那纤纤十指尖上,若干个渗着血渍的针眼儿,不觉一阵心疼后悔:明知她不擅长这个,何必迫她? 他愈看愈心疼,索性将那可怜指尖贴上唇边吻了吻,“以后别做了,这一个我能戴一辈子。” 他这一句“以后别做了”,让苏柒大舒一口气,暗暗为自己的手指头感到宽慰,又被他牵着一路往熙华苑去。 熙华苑正厅,身着暗红五彩云鹤对襟,头戴衔翠玉珠大凤钗的老王妃,正坐在上首主位,与前来贺寿的几家女眷闲谈说笑,抬眸见自家长子竟手挽手携苏柒进来,半张脸又忍不住抽了抽。 但见二人一个挺拔轩昂如高洁松柏,一个钟灵毓秀如出水芙蓉,连衣着都是相得益彰的白玉天青色,并肩走在一起,倒真是一对神仙璧人。 老王妃暗叹了口气:若她是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该有多好! 苏柒自打进了熙华苑的门,便乖巧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任由慕云松牵着在老王妃面前双双拜倒,口中恭敬道:“恭祝王妃娘娘南山同寿、福泰安康!” 老王妃听得顺耳,脸上神情亦变得柔和带笑,故作嗔怪道:“你这丫头,自从搬出府去,便一趟不知回来,惹得我那萱丫头日日地记挂你!” 苏柒闻言,偷眼望了望侍立在老王妃身后的慕云萱,见她鼓了鼓腮帮子,冲她扮了个鬼脸,忍不住低头暗自偷笑。 又听老王妃闲闲道:“方才韩国夫人来,道她家世子三年间得了两个大胖小子,真是出息!” 她这话颇有提点之意:慕云松近来几次三番地留宿在慧目斋,早有有心人将风儿吹到了她耳朵里,她虽对这姓苏的丫头不算喜欢,但怨灵作祟那晚,却是这苏丫头第一个赶来救她。老王妃是个恩怨分明之人,盘算着若他二人当真情投意合,这苏丫头能为慕云松诞下长子,便名正言顺地立她做个侧妃,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慕云松自然听出了他母亲话中深意,亦看出了一众女眷目光中的意味深长,遂揽了苏柒的腰,故作诚恳地点头:“母亲放心,我们定当尽力!” 苏柒正忙着和慕云萱眉来眼去地逗趣儿,听他此言,不禁疑惑地偏头望他一眼:你尽力?你还会生孩子? 他们母子二人的对话,算是在人前彻底做实了苏柒王府媳妇儿的身份,慕云松又陪着聊了两句便道告辞,要往前厅接待宾客去,临行前冲慕云萱使个眼色,慕云萱便将苏柒拉到自己身边说话。 “你倒是说走就走,潇洒得很!”慕云萱故作嗔怪地瞪她,“也不想着我日日的在这王府里有多难捱!” 苏柒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你可是横行王府的女霸王,你还难捱?” “还不是我大哥,给我新寻了个女先生!说是什么大学士家的女儿,自幼得其父亲传,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一不通,偏偏性格古板得木偶一般,事事挑剔得几近变态。”慕云萱恨恨地低声抱怨,“可能跟她寡居多年有关。” 看她一副忍无可忍回头再忍的憋屈表情,苏柒不禁失笑:“还有先生能降得住你慕小霸王?你不是女红师父都气走了七八个?再接再厉就是。” “这回不行啊!”慕云萱郁闷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这位女先生,不知何故跟我二嫂竟是手帕交,大哥便自然将看顾先生教习我的重责交给了二嫂。我二嫂何许人你应知道,典型的将门虎女,十五随父上阵杀敌,一条长刀令敌人闻风丧胆,后来嫁入王府,一条藤鞭令我二哥闻风丧胆……” 苏柒听得忍俊不禁,顺着慕云萱目光望了望坐在不远处的慕家二夫人英娘,果然是高挑身材,满面英武之气,一双炯炯明亮眼眸扫来,冲苏柒点了点头。 苏柒忙回礼示意,却见慕云萱做贼心虚似的往她身后缩了缩:“我二嫂便是这等脾气,真不知为何会与那位才女先生是至交好友,总之她二人如今串通一气,但凡我逃学偷懒或是耍了花样,必逃不过我二嫂法眼。 我二嫂倒懒得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只说我若不愿学诗词女红,便跟她上演武场切磋武艺去!一连切磋了几日下来……”慕云萱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自己腰背,“我深觉为保命计,还是跟先生好好读书罢。” 对于慕云萱的“不幸遭遇”,苏柒深表同情,当即凛然许诺:“我回头就去跟王爷说,邀你往我的慧目斋做客……”她望望慕云萱无限期许神色,“……顺便小住几日,如何?” “恩人呐!”慕云萱激动得眼圈都红了,一把搂住苏柒胳膊,猫儿似的蹭上来,“这才是好姐们儿!” 二人正说笑间,忽闻门口一声通传:“定远侯爷及赫连小姐到!” 苏柒堪堪定住,一脸的不可思议:“他怎么来了?!” “是啊,她怎么来了?!”慕云萱则盯着赫连钰身旁的紫衣少女,不悦地撇撇嘴,“你也不待见她?哦,你自然不待见她。”说罢豪爽地拍拍胸脯,“你放心,有我罩着,她不敢把你怎么样!” 看苏柒依旧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慕云萱好心递上一杯茶:“喝杯杏仁甜茶,压压惊。” 孰料苏柒接过茶,径直泼在了自己裙子上。 “哎?”慕云萱正疑惑,却见苏柒瞬间弹起身,向身旁众人抱歉笑道:“哎呀,一时失手乱了仪容,容我更衣去,失陪失陪!” 说罢,提起湿淋淋的裙子,兔子似的跑没了影儿。 至于吓成这样?慕云萱不禁啧啧,转头去看那正随赫连钰向老王妃行礼的紫衣少女,愈发的气不打一处来。 “快免礼,自家人何必如此客气!”老王妃慈祥笑着招呼那紫衣少女近前,拉了手端详,“两年不见,珊丫头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大家闺秀了。” 紫衣少女赫连珊乖巧笑道:“珊儿倒觉得,两年不见,王妃娘娘倒越来越年轻了。” “这会说话的小嘴儿,可不招人疼?”老王妃呵呵笑道,“我记得你跟我家萱丫头年纪相仿,小时候还常在一处玩耍,如今虽说都大了,也莫要落了生分才是。” 赫连珊口中笑称“是”,眼角却瞥向老王妃身后的慕云萱,见她正虎视眈眈看她,遂毫不客气地一个冷眼白回去。 那争衣裳抢玩具的童年,那些相互使绊子告黑状的过往,那几次三番大打出手挠破面皮的“情谊”,绝对彼此终生难忘! 二女正你来我往地过了几记眼招,忽听门口通传:“王爷来了!” ------------ 第148回 神兽梼杌君 慕云萱见方才还一脸狞笑的赫连珊,瞬间换上了一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样子,心中又是一阵吃了苍蝇似的恶心,心中不禁抱怨苏柒关键时刻掉链子,倒给了这臭丫头可趁之机。 赫连钰自幼与慕云松一道长大,早就没了规矩,见他进门不禁打趣笑道:“我来王府多少回,也没见王爷亲自相迎,今日看来,倒是我妹妹面子大了。” 慕云松便故意挑眉:“你才知道?” 他二人不过玩笑,听在赫连珊耳中却是格外舒心,忙做个千娇百媚状盈盈一拜:“王爷安好。” 慕云松伸手虚扶:“赫连小姐不必多礼。” “谢王爷。”赫连珊按捺着小鹿乱撞的内心,轻移莲步凑近些,拿捏着娇柔羞涩的音调道:“听我哥哥说,王爷对他的荷包甚是中意,珊儿想着王爷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儿记挂着,萱妹妹又不好此道……” 一旁的慕云萱咬牙切齿:敢拉姑奶奶躺枪?赫连珊你真是活腻味了! “是以珊儿斗胆献丑,给王爷绣了一个,还望王爷莫要……” 她“嫌弃”二字尚未说出口,却一眼瞥见王爷腰间玉带上,那一团说方不方说圆不圆,还绣着一只体态臃肿的孙悟空的是…… “这这这……这是谁绣的?!”这样的丑东西戴在王爷身上,简直就是明珠蒙尘、白璧微瑕,赫连珊要气疯了。 慕云松却毫不理会她发白的脸色,向赫连钰笑道:“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说赫连侯爷的荷包中看,我那小娘子便上了心,熬夜赶着绣了一个。”他轻抚腰间的荷包,故作无奈地摇头叹道,“那傻丫头,不善此道还要逞强,将十指扎了个遍,真是个执拗性子,谁也说不听。” 他一番刻意数落,在旁人听来却是百般的宠溺,赫连珊顿时如同喝了醋般不是滋味儿,瘪嘴挣扎:“可她绣得这是……” “上古神兽梼杌。”慕云松一本正经道,“前几日燕北大营接连出事,乃是妖孽作祟,她听说后怕不已,特意绣了这神兽来给我辟邪。” “梼……梼杌?” 听赫连珊颤颤巍巍地失了气势,慕云萱适时跳出来理直气壮笑道,“对呀,梼杌!我嫂嫂绣得惟妙惟肖,赫连小姐竟认不出来?” 赫连珊一时无言以对,低头蕴了满眼的泪水,将手里的荷包几乎要抠烂了。 赫连钰见自己妹妹几近失态,忙开口打圆场:“如此说来,王爷这位小娘子真是秀外慧中,钰实在想要见见,不知今日可有幸?” 见大哥面现犹豫,慕云萱忙替他打圆:“哦,我嫂嫂她……正巧更衣去了。”还不是被你妹妹吓的。 赫连钰叹了声“可惜”,便被慕云松揽了肩膀勾走,“见她不急,前厅来了不少袍泽故友,你随我去见见。” 赫连钰自然推脱不过,临走向自己妹妹道:“方才不是还说,王府今夜灯笼挂的好看,你且自己去逛逛罢。” 赫连珊知道哥哥此言是在替她解围,免得她独自落在熙华苑孤立无援,遂应了一声,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赫连珊被那丑荷包打击得心都要碎了,再加上老对头慕云萱一番冷嘲热讽,此刻又气又恼得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哪里有什么赏灯的心思,只没头苍蝇似的在王府中一通乱走。 身后的小丫鬟忍不住开口唤道:“小姐,小姐……” 赫连珊正满肚子火没处撒,闻言转身就是一巴掌掴在丫鬟脸上:“鬼叫什么?没眼色的东西!” 小丫鬟挨了打却忍痛不敢哭,只低低道:“奴婢是想提醒小姐当心脚下,莫要失足落了池塘……” 没说完却又挨了一巴掌,只听赫连珊愈发气恼道:“旁人给我气受,你这下贱痞子也不盼我好儿!” 赫连珊越说越火大,又发泄地在小丫鬟身上连掐带拧了几下,见她低低啜泣却不敢出声讨饶,自觉如同打在棉花上似的没什么意思,索性放过小丫鬟,伸手从地上捡了鹅卵石,发泄地一颗颗往池塘里扔。 “什么小娘子!什么嫂嫂!!”赫连珊边扔边骂,“荡妇!妖精!狐媚子!!” 她身后的小丫鬟想提醒她,这毕竟是北靖王府,不是她的定远侯府,想了想又怯怯不敢开口。 “一个出身不明的贱婢!蝼蚁一样的东西!她凭什么!凭什么!”赫连珊越骂越窝火,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加大,一颗鹅卵石飞偏出去,便听不远处池塘边传来吃痛的一声尖叫。 赫连珊也蓦然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失手砸了人,但她瞬间镇定下来,冲小丫鬟冷声道:“看你干得好事!还不快去看看!” 小丫鬟心下明白,以她家小姐的个性,出了事自然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你冷不丁被块石头砸在背上试试?无辜躺枪的慕云歌着实气恼。 她如今在王府的日子,过得极不顺心,被天鹰盟杀手劫持在先,被怨灵附体险些伤了老王妃在后,这两件事加起来,足以成为她终生抹不去的污点。 如今,将要嫁给王爷表哥再无可能,老王妃也对她心存忌惮,王府上下又多是拜高踩低之人。那些丫鬟下人,表面上对她恭敬有礼,私下里却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将她的清白与否当做谈资笑柄。 慕云歌深以为,她落到如今这般悲惨境地,都是苏柒那贱人害的! 今日王府夜宴,她本也细细梳妆打扮了一番,还精心备下了寿礼,试图改变自己在表兄和王妃伯母心中的形象。 却在去熙华苑的路上,远远望见苏柒那贱人,与她朝思暮想的表兄十指相扣,极尽高调地一路往熙华苑去,她犹如被人当头浇下一桶冷水,瞬间熄灭了所有的兴致和心思。 她几乎是一路哭着跑到这僻静的池塘边,将那盛寿礼的锦盒用力扔进了水里。 她已卑微至此,郁闷至此,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偏偏还有人欺负到她头上。 竟然还是个丫鬟! 慕云歌恼羞成怒,顺手抓起地上的石子便朝小丫鬟狠狠砸去:“谁家的贱婢!找死是不是?!” 小丫鬟被砸在额角上,只觉一片腥热淌了下来,却一声不敢吭,只带着哭腔乞求:“小姐息怒,奴婢不是故意的……” “还不快滚!” 慕云歌饥饿撕底里地一嗓子吼完,却听另一个冷傲声音响起:“是谁胆大包天,敢欺侮我定远侯府的人?!” 定远侯府?慕云歌心中蓦地一惊,起身望去,见夜色阑珊中一个紫衣华服的少女身影,一张姣好面容却透着高高在上的倨傲。 这张脸,慕云歌是认得的,赶忙敛裙一礼:“不知是赫连小姐在此,云歌失礼了!” 赫连珊不动声色地将慕云歌上下打量一番,想起来了:“你就是寄居在北靖王府的那个外甥女?” 她口中的“寄居”二字,在慕云歌听来饱含轻蔑讽刺,却只能低低道:“正是。” 心中却冷冷地鄙视回去:你又有什么可骄傲的? 关于这位赫连小姐对她表兄慕云松的心思,慕云歌早就听慕云萱八卦过,彼时还颇觉愤恨,暗暗将赫连珊当做自己的情敌,如今…… 方才,这位赫连小姐发脾气的一同谩骂,她坐在池塘边悉数收入耳中,想来也是受了那苏柒的气,才会竭撕底里至此。 倒是同病相怜。 想至此,慕云歌故作个关怀状:“今儿王妃伯母大寿的日子,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赫连小姐不悦?” 赫连珊正满肚子委屈没处情愫,自然是一点就着:“还不是勾引你们王爷的那个狐媚子!” “苏柒啊,”慕云歌故作冷笑道,“她可是个有本事的,能将我表兄哄得团团转,哼……也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听她如此说,赫连珊顿时同仇敌忾:“我是没见着,这狐媚子生得十分好看?” 慕云歌眼眸一轮:“便是有几分姿色,又岂能与赫连小姐相提并论?再说了,她一个乡野丫头,出身低贱,王妃伯母便头一个看不上她。” “如此说来,王妃娘娘不欲王爷娶她为妻了?”赫连珊再度看到了希望。 “那是自然,否则表哥何必将她置在外面?”慕云歌鄙夷道,“她如今还能在王府中走动,不过仰仗着表哥对她尚有几分宠爱罢了。” “原来如此,”赫连珊冷笑:一个恃宠而骄的贱婢,就没什么可忌惮的,“看你忿忿然的样子,也受了她的气?” 慕云歌咬了咬牙:如今,自己在王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无人可依仗,若能借这没脑子的赫连小姐之手,给苏柒使个绊子,让她二人鹬蚌相争,自己说不定能坐收渔翁之利。 想至此,她刻意做个凄凄惨惨状:“我不过一个寄人篱下之人,她又得宠风头正盛,自然要将我狠狠踩在脚下。但赫连小姐何等身份,岂容她随意折辱,置定远侯府的脸面于何处?!” ------------ 第149回 再见黄四娘 经她一煽风点火,赫连珊果然咬牙切齿:“想我堂堂侯府千金,岂容她一个宠婢作祟!今日不给她个下马威,煞煞她的锐气,我就不叫赫连珊!” 慕云歌立时附和:“正是这个道理,赫连小姐今日不给她个教训,来日嫁来王府,还如何立威服众?!” 她似不经意地“嫁到王府”之说,令赫连珊着实受用,遂亲切地一把抓了她手道,“好姐姐,我尚未见过她,你是知根知底的,可有主意帮我整治那贱人?” 慕云歌挑眉一笑:“那贱人乡野出身,粗陋无知不识礼数,放在诸多名门贵女中,只有贻笑大方的份儿,我们只需生个法子,让她当众出丑……” 她正与赫连珊窃窃私语着,忽觉一阵阴风袭来,胸前一阵森森凉意穿过,令她瞬间起了一身的冷汗。 这感觉她似曾相识,下意识地惊叫一声:“谁?!” 赫连珊被她吓了一跳,四下望了望,皱眉嗔怪道:“哪有人?别一惊一乍的!” “姑娘怎么回来了?” 云水阁里,石榴望着提着裙子栖栖遑遑,犹如被狗撵似的她家姑娘,十分的不解。 “不过失手打翻了茶盏,弄湿了裙子。”苏柒在妆台前一屁股坐下,心有余悸地大喘几口气。 幸亏姑娘我机智,赫连钰……他理应没看到我吧? “幸亏我多个心眼儿,出门前多给姑娘备了一套。”石榴取出一条浅樱草色的百褶长裙,正欲伺候苏柒换上,苏柒却连连摆手:“这条不行!太……” 她本想说“太好看了”,又怕说出来石榴觉得她神经病,于是机智地蹙眉摇头:“太素了些!我看正厅里来的那些女眷,个个花红柳绿的。” “是么?”石榴犯了愁:“可奴婢就给您带了这一条裙子回来……” 苏柒索性自己打开衣柜望了望,指着一条被压在柜底的道:“就这件花不溜秋的,就挺好!” “这件?”石榴眨眨眼,这是她家姑娘刚入王府时,慕夫人送来的贺礼,蝴蝶穿花酱红洋缎的料子,乍看倒是喜庆,实则透着十分的土豪俗气,估摸着是慕夫人自己嫌弃,便随手赏了来。 “姑娘确定?”石榴小心翼翼问道,方才她惊心挑选那条白玉色散花水雾曳地长裙,正衬着她家王爷天青色的长衫,二人并肩犹如神仙眷侣,王府中多少人称赞天生一对。如今若换上这条徐娘半老阿婆装…… “就是它了!”苏柒一锤定音,“还有我这妆也不行,太素净了!” 石榴愈发地看不懂:今早临出门前,挣扎别扭不愿上妆的是你,如今嫌妆淡的也是你……回一趟王府,连审美观都变了? 但看她家姑娘一本正经不似开玩笑,石榴只好无奈地暗叹口气,开始伺候她家姑娘换衣裳上妆,偏偏她还各种挑剔: “这个粉抹得不够白啊!”苏柒索性把粉盒子抓过来,糊墙似的往自己脸上糊,被石榴阻止之后,又抓起螺黛,试图在自己脸上点几颗麻子。 “呦,你这一张粉墙似的大白脸,是打算出去吓死谁?” 忽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奚落声,苏柒心中一阵惊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石榴道:“我自己来吧,你去厨房烧水泡壶茶来。” 支走了石榴,苏柒一跃而起,欢喜道:“四娘!” 她知道,自从上次唆使黄四娘去探怨灵莲香的口风,结果却着了怨灵的道儿,黄四娘便有些恼她,她自己也颇多愧疚。 后来,她一气之下叛出王府,过了几天无着无落的日子。在慧目斋定居下来之后,她念起对黄四娘的愧疚,也曾四处寻她,想要好好跟这位鬼闺蜜道个歉。 奈何一个女鬼若存心躲起来,还真是遍寻不着。 此番再见到黄四娘,苏柒又喜又愧,怯怯道:“四娘,你……还生我气呢?” 黄四娘双手抱在壮硕胸前,鼻孔朝天地翻了个白眼。 “之前的事,确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苏柒态度极尽谄媚,“可你看,我为了给你赔不是也是煞费苦心,慕五爷那柄辟邪的上古玉剑,我到现在还厚着脸皮昧着不还,不就是为了方便你偷窥……咳,去见心上人么?” 想想这些日子在岁寒苑看到的满目春光,黄四娘不禁一阵春心荡漾,脸色也好看了几分:“算你有良心!”又想起自己特特地跑来的初衷,“你这不让人省心的丫头,怎么哪哪儿都有你的对头,随便出去遛个弯儿,都能听见人家密谋整治你?” “还有这等事?”苏柒汗颜:王府果然是龙潭虎穴,就不该因贪嘴回来,“谁要害我?” “一个是那病歪歪的表小姐慕云歌,另一个……似乎叫什么赫连小姐?” “赫连小姐?”苏柒苦笑,“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赫连小姐!”赫连侯爷倒是认识一个,姑娘我还正处心积虑地不想让他认出来。 “你不认识她,她还将你恨得咬牙切齿,且跟那慕云歌勾结一气……”黄四娘寻思片刻,十分睿智地一拍掌,“那必定是觊觎你王爷相公的了!” 慕云松你个杀千刀的,到处惹桃花便罢了,还要让姑娘我替你背锅躺枪!苏柒在心底恨恨骂了一句,“这两个绿茶婊,打算如何害我?” 月上柳梢头,北靖王府中花灯摇曳,照得犹如白昼。 因是老王妃寿辰,前来道贺的女眷居多,奉命主持此事的慕家五爷慕云梅,便将女眷的宴席设在了王府后院水榭旁,又命人在水池里放了莲花河灯,袅袅柔光映着月色格外撩人,加上几个俊俏的青衣小倌,在池塘中的水榭莲台上唱些雅致的曲子,和着晚风淡淡传来,说不出的悦耳赏心。 这一番用心筹谋,连老王妃看了,都忍不住赞他家老五最懂女人的心思,只可惜总不用在正经地方,连个媳妇儿都哄不来。 顶着一张簌簌掉粉的大白脸姗姗来迟的苏柒,在妥妥地收获了若干记或惊诧、或嘲笑的目光之后,被慕云萱一把拉过来按在身边,低声问道:“你这大半晌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替你顶锅?” “这不是……”苏柒撩了撩几乎挡住了半边脸的头发,呵呵干笑,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听身后一个熟悉冷傲的声音:“这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便是苏柒苏姑娘了。” 苏柒心中冷笑:来得还真快!遂面不改色地起身回头,报以同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表小姐许久不见,身子可养好了?” 慕云歌听出了她话中有话,不觉有些忿忿,然望了一眼身旁的赫连珊,又按捺了下去,“承蒙苏姑娘惦念,我身子已大好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定远侯府的千金,赫连侯爷的亲妹珊小姐。” 慕云歌说话时,赫连珊已暗暗将苏柒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衣品恶俗浓妆艳抹,心中愈发轻视鄙夷,此时淡淡开口:“你就是苏姨娘?” 她这话夹枪带棒,分明地讽刺苏柒不过是王爷慕云松身边的宠妾,身份低微。一旁的慕云萱听得顿时火起,正要开口,却被苏柒暗暗拦了一把。 苏柒满面堆笑:“赫连小姐也太客气,若觉得我比你年长些,叫声姐姐足矣,这一声‘姨’,我实在当不起呀!” 慕云萱“噗嗤”笑出了声:苏柒这丫头,当年就曾将她生母惠姨娘当成了她姨,此番竟又拿这个辙来占赫连珊的便宜,当真是大快人心! 赫连珊无端被占了便宜,脸上红白一阵:“谁叫你姨?!果然是乡下人没见识,姨娘么……哼哼,就是小妾,连正经主子都算不上!” 她这话一出口,慕云萱脸上已是挂不住,毕竟她生母便是个姨娘,岂容赫连珊这般羞辱,当即一步窜上前:“赫连珊你挑事儿是不是?” 赫连珊俨然一副“我就是挑事儿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挑衅神情,左右她今日是王府的客人,她慕大小姐若真动起手来,理亏受罚的还是她慕云萱。 苏柒一把按住慕云萱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脸上依旧挂着笑道:“我确是见识浅薄,在我们家乡,姨娘便是姨,姨便是姨娘。如今倒要请教赫连小姐,何谓正经主子?” “正经主子么,自然是明媒正娶的大夫人,嫡出的大小姐。”赫连珊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本小姐可是正经八百的侯府千金。 “哦……是这样……”苏柒口中答着,却颇有用心地望了一眼赫连珊身旁的慕云歌。 慕云歌脸色立时难看了几分:赫连珊这话可谓打击一片,似她这般寄人篱下的外甥女,自然不在“正经主子”之列。 她暗自攥了攥拳,向赫连珊赔笑道:“赫连小姐,咱们还是闲话少叙,办正事要紧。” 经她一提醒,赫连珊才想起重头戏还在后头,遂鄙夷地瞥了苏柒一眼,跟慕云歌向老王妃身边走去。 “伯母,珊儿敬您一杯,祝您眉寿颜堂、长命百岁!” “好,好!”老王妃喜笑颜开,将杯中酒干了,“今日这寿宴,珊儿觉得如何呀?” 赫连珊等得正是这一问:“王府的寿宴,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张灯结彩、美味珍馐,只是……”她刻意遗憾地抿唇,“热闹是热闹,却少了几分趣味。” ------------ 第150回 将计又就计 “哦?”老王妃笑问,“那如何再添些趣味呢?” “前几日,我家堂姐从西京来,教了我几个京中名门贵女时兴的通令,今日整个广宁城的名媛汇聚一堂,咱们不妨也行上几通,权当为伯母的寿宴助兴如何?” “也好啊!”老王妃颔首笑道,“毕竟是年轻爱玩闹,你们且行去,我们这些老骨头权当看个热闹罢了。” 赫连珊得老王妃授意,便指使人在宴席当中摆了张桌子,放上两只银碗,一桶花签儿,再将在场的年轻女子皆招呼过来。 “我这通令名为‘覆射之戏’,须得二人相对,一为攻擂一为守擂,守擂者偷偷将一枚银丸藏在一只银碗下,再由攻擂者猜测,若猜着了便是攻擂者胜,猜不着便是守擂者胜。胜者从桶中抽一支花签,念出签上的令儿,败者便要照着做。” 说至此,她刻意将那花签桶抖了抖,“有言在先,愿赌服输,无论抽到的令儿是什么,都要照做不可推诿,否则……”她绣眉一挑,“罚酒三大碗!王妃伯母以为如何?” “都是姑娘家,三大碗狠了些,”老王妃笑道,“一碗罢了,我亲自监督领罚。” 赫连珊说定了规则,便开始行令,用根筷子夹在一只瓷碗底上,拨动筷子旋转,头尾指向哪两个,便是攻守双方。 苏柒在一旁冷眼看着,第一轮便是慕云萱中招,对面是位柔黄衣衫的鹅蛋脸女子。 慕云萱暗吁一口气,向那女子笑道:“江姐姐,请了!” 被唤做江姐姐的女子,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被慕云萱点名,方柔柔笑道:“慕小姐请。” 结果江家小姐猜错了银丸,被慕云萱抽花签得了个“弹琴一曲”的惩罚,她口中连道“献丑”,一首曲子却弹得行云流水,余音绕梁,惹得席间一众老夫人交口称赞。 苏柒心下明悟了几分:说是行酒令,其实不过是给这些名门淑媛们提供个才艺展示的机会。今日整个广宁城的名门望族聚集于此,倒是个卖弄女儿、选挑儿媳的好时机。 无聊……无聊至极,苏柒暗暗翻了个白眼,索性趁机低头大快朵颐,话说这御厨张“天下第一厨”的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她正塞了满口的菜,鼓着腮帮子卖力咀嚼,却听赫连珊刻意抬高八度的声音:“苏姨娘,这么巧……” 苏柒将嘴里的菜用力咽下去,好整以暇地慢慢喝了口茶,摆出个慈母般的微笑:“都说了,赫连小姐不必如此客气,一口一个姨叫得亲切,让我情何以堪。”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般脸皮厚的,偏偏还不能跟她一个乡下人一般见识……赫连珊咬了咬牙,恨恨地改了口:“苏姑娘,轮到你我了!” 苏柒低头一看,那根筷子果然一头指着赫连珊,一头指着自己。 “我为守擂,你为攻擂。”赫连珊宣布,随即指着眼前倒扣着的两只银碗,“你便来猜猜,那颗银丸在哪只碗底扣着?” 果然……苏柒心底冷笑,面上却做个为难状,望着两只碗蹙眉啧啧:“这可难猜了……我方才没听甚清楚,赫连小姐可是将一个银丸子扣在了其中一只碗下面?” “那是自然!”赫连珊一副看土包子的鄙夷神情,“你若猜中了,便是你赢;若猜不中,便是我赢。” “原来如此有趣!”苏柒故意抚掌做个恍然大悟状,“那我可就随便猜了……” 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故作谨慎地迟疑了一阵,终于点在其中一只银碗上,“就是它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赫连珊面露喜色,“愿赌服输!”伸手便要去捏桶里的一支花签。 “且慢!”苏柒笑道,“赫连小姐真是急性子,我话还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这只碗里,定是没有那银丸子的!” “哎?”赫连珊愣了一愣:你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然不等她回过神,苏柒已眼疾手快地将那只银碗翻了过来,果然是空空如也。 “哎呦!”苏柒双手一拍满脸惊喜,“果然是新人手壮运气好,竟让我给猜着了!赫连小姐,我方才依稀听你说什么愿赌服输?” 赫连珊郁闷之极:怎么会碰上这么个厚脸皮还不走寻常路的家伙?她能怎么办?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另一只碗底也没有银丸子吧? 赫连珊一时间无法可想,只得认栽,冷哼一声道:“愿赌服输!你抽一支花签便是!” 说着,便要去晃那花签桶子:左右不过弹琴献舞、唱曲吟诗之类,本小姐大家闺秀,何所惧哉? 偏偏又被苏柒一手拦了下来:“不必麻烦,我方才见赫连小姐已捏了其中一支,既然你中意,我这做长辈的便由着你罢了!” 她面上堆笑,伸手去抽方才赫连珊摸过的那支签,熟料赫连珊脸色大变,失口叫到:“这支不行!” “这倒奇了,”苏柒笑得意味深长,“倒要请教赫连小姐,满桶一样的花签儿,为何独独这支不行?” “这……这支……”赫连珊结结巴巴,求助地向慕云歌望去,却见她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状。 苏柒趁她走神的片刻,已是一把将那签儿抽了出来抓在手里,刻意抬高了声线:“赫连小姐莫要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准备的这桶签儿有什么猫腻呢!”说着,将手上的签儿展开,大声念了出来:“做犬戏!” 她此言一出,慕云萱带头笑了起来:“做犬戏?那不就是扮狗?赫连小姐这运气当真是……呵呵呵。” 在一众人或低或高的笑声中,赫连珊白了一张脸,咬着下唇几乎要哭了出来。 她至今还有点儿不明白,明明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要让苏柒那贱人当众出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自己难堪呢? 她抬眸愤愤然地去搜寻出这阴损主意的始作俑者,可一众看好戏的贵女当中,哪里还有慕云歌的影子? 她正羞愤不知所以,却听慕云萱添油加醋的声音:“方才可是听赫连小姐有言在先了,无论抽到的令儿是什么,都要照做不可推诿,否则便要罚酒,我们大家可都听得真真儿的。” 她此刻正挽着苏柒的胳膊,一脸看好戏的神情:“赫连小姐赶紧的吧,你是擅长扮个撒娇泼皮叭儿狗,还是异域神犬哈士奇呢?” “你……你们……”赫连珊此时深感孤立无援,眼眶中蕴着的一包眼泪终是不争气地滚了下来,“你们合起伙儿来欺负人!” “这可冤枉死了!”慕云萱皱眉做个委屈状,“出主意行酒令的是你,讲规矩置道具的是你,叮嘱大家愿赌服输不许耍赖的也是你,敢情儿最后输不起的还是你?” 她一张嘴连弩似的,简直要将赫连珊射成了个筛子,老王妃终有些看不下去,出面笑着解围:“萱丫头莫要得了便宜卖乖,珊儿来我这里领一碗酒做罚罢了。” 见王妃母亲有意维护,慕云萱只得吐了吐舌头不再作声,毕竟今日让她的死对头当众出了丑,她已十分满意。 赫连珊咬了咬牙,一阵风似的走到老王妃跟前,端起桌上的一大碗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那极呛的辛辣味,和着她自己眼泪的涩哭,一道滚下喉咙,腹中的灼热烧得她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苏柒你这贱人,本大小姐与你不死不休! 这一番闹下来,苏柒只觉身心俱疲,没了享受美食的心思,与慕云萱说了一声,便悄然从宴席间退了出去。 北靖王府这地方,当真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今日若不是四娘好意来提醒……苏柒不觉有些后怕,深觉这跟自己命格犯冲的地方,还是少待一刻是一刻。 想至此,她便抬脚往云水阁方向走,打算叫上石榴葡萄一道出府,回她们的慧目斋小院去。 路过栖梧院,遥见慕云松的书房正亮着灯,想着自己提前告退,总要向王爷辞个行。 如今栖梧院的侍卫皆极有眼色,见苏柒前来,忙不迭地行礼放她进去,苏柒便一路行至慕云松书房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却听房内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伯寒神神秘秘叫我来,可是得了什么宝贝?” 这声音,不是定远侯爷赫连钰又是那个? 苏柒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提了裙摆转身便要走,却听屋内慕云松声音:“不是让你见宝贝,而是,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苏柒一颗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儿:莫不是姑娘我被他发现了? 便听赫连钰笑道:“是给你绣荷包的那位?我确有兴趣见见。” 苏柒简直欲哭无泪:方才不该设计了他妹妹,这现世报来得也是太快! 不料,听慕云松道:“见她不急。” 苏柒一颗心又“咕咚”坠了下去:恩人呐恩人…… 那么……他要让赫连钰见得是谁? 刚确保了自身安全的苏柒,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索性猫腰潜到书房窗棂下,透过一条缝儿向屋内望去。 便见慕云松不知抚了个什么机关,桌案后面的红木书架竟从中间分开,露出个两寸宽的暗格来。 哎呦呦,堂堂王爷竟也有藏东西的癖好……苏柒暗自挑了挑眉:可他藏的什么呢?私房钱? ------------ 第151回 不得了秘密 慕云松将那暗格的门板推开,里面赫然是一只青瓷如意香炉,香炉后面……竟是一块黑漆木牌位! 苏柒惊讶地微张了嘴巴:慕云松说要让赫连钰见一个人,见得……竟是个死人?! 偏偏见到牌位的赫连钰,俨然一副惶然惊讶、激动不已的样子,盯着那牌位愣了片刻,方转头向慕云松道:“不曾想,许多年过去,你还记挂着他!” 说着,上前小心地将那黑漆牌位捧了出来,用洁白衣袖拭了拭。 这下苏柒看得真切,那牌位上没有一个字,仅仅刻着一个金漆龙纹。 苏柒依稀觉得,这龙纹与她在赫连钰身上看到的十分相像,但似乎又有些许的不同。 她想了想却想不明白,这两个大男人对这一块龙纹牌位,究竟在唏嘘个什么? 却听慕云松低沉的声音:“子佩,我想要重查当年之事。” 子佩?苏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子佩么,应是赫连钰的表字。 便见这位子佩兄忽然激动起来,伸手抓了慕云松的肩膀:“伯寒你疯了?!” 慕云松缓缓摇头:“我没疯,我只是……” 他亲见张浦与爱妻阿箩一道在烈火中消散,他亲见自己父王留下那句充满遗憾与无奈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送走了张浦与阿箩,心情沮丧的苏柒曾随口问他:“究竟犯下什么样的罪孽,才会被判满门抄斩这等惨无人道的刑罚?” 那时他答:“依大燕律,唯有罪大恶极者才会被满门抄斩,不外乎两种,一为谋朝篡位,一为里通外国。” 彼时苏柒默默不再作声,他自己心里却激起了万丈波澜:他父王仁善,为北靖王三十年间也不过判过两宗满门抄斩的案子,一宗为二十年前的部将谋逆案,另一宗…… 他忽然觉得掌心冷汗涔涔,许多刻意尘封心底,不愿忆起的过往突然一齐涌出,将他一颗心涨得几乎要炸裂来开。 若真是……他甚至不敢想下去,但觉闭上眼便会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被阿箩拼死相救,却最终饮恨的四姐儿,他也曾是见过的。彼时那小丫头不过两三岁模样,被抱来王府中拜年贺岁,白白嫩嫩发梳两个丫角,被打扮得如同年画上的善财童子,甫一张口便“咿咿呀呀”地要走了他手里的冰糖葫芦。 那般冰雪可爱的女娃娃,尚未长大便饮恨夭折……他心里竟是痛得发颤。 慕云松握了握拳头,抬头望向不可思议的赫连钰:“我总觉得,当年之事并非那么简单,而是另有隐情。” 赫连钰深吸一口气,按捺下自己不安的内心,换上个语重心长的语气:“伯寒,此事已过去许多年,事实如此也罢,另有隐情也罢,但逝者已矣,你便是劳心费力地查了出来,我担心,最终左右为难的,还是你自己!” 慕云松自然懂他的意思:毕竟,当年定下满门抄斩之罪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慕玉棠。如今,即便证明他错了,又能如何? 慕云松忽然觉得颓然。 赫连钰轻叹了口气,“伯寒,我们自幼一道长大,彼此最是知情知性、知根知底。我知道,这些年你南征北战,立下战功无数,在大燕北境独当一面,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你过得并不好。”他抬眸望着慕云松微微一笑,“因为,你孤独。” 窗外偷听的苏柒无端地颤了颤: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赫连钰低头抚着那牌位,语气诚恳:“你孤独,因为曾住在你心里的人,你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个地离你而去,先是……而后,是梦珺……” “别再说了!”慕云松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窗外的苏柒却倒抽一口冷气:那牌位祭奠的人,莫非就是梦珺?! 她忽然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痛,不得不伸手按住揉了几揉:这个梦珺,究竟是…… 却听赫连钰在不依不饶地继续:“伯寒,逃避是没有用的,你终将直面你的孤独,因为,再没有人可以走进你心里!” “我孤独……且算是罢。”慕云松自嘲地一笑,将那牌位从赫连钰手里接了过来,低头望着,眸光中竟有些闪亮的东西,“自他死后,我便似看尽了人间百态,从此心如枯井,再无波澜。” “伯寒,是你封闭了你自己,不愿再相信这世间仍有情谊二字。”赫连钰近前两步,与慕云松相对而立,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我今日便告诉你,便是他没了,你,还有我! 我赫连钰自问一片赤诚之心对你,视你为手足心肺,陪你赴汤蹈火,为你两肋插刀,与你荣辱与共,此生不离不弃!伯寒,你可懂我?” 慕云松顿了片刻,语调低沉却坚定:“我懂的。” 他二人这一番灼热的肺腑之言,听得窗外的苏柒竟是腿脚一软,跌了下去。 心中犹如投下一颗惊雷,激起了千翻巨浪: 原来……原来……赫连钰心心念念、希冀多年、求而不得、寤寐思服的人,竟是慕云松!! 苍天啊!大地啊!! 苏柒一时间竟回不过神儿来,迷茫间只听窗内传来慕云松警觉的一声:“谁在外面?!” 苏柒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起来落荒而逃。 此刻,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只想要尽快离开这北靖王府,越快越好。 却在门口遇上了同样逃也似离开的赫连珊。 赫连珊着实不解:明明大获全胜的是她苏柒,为何此时她也是一副眼圈通红面如死灰,打了败仗似的颓态? 但仇人见面,不能不分外眼红。 “苏柒你这贱……” 赫连珊一句挑衅尚未说完,却被疾步而过的苏柒用肩膀大力一撞:“闪开!” 她河东狮吼似的一句,将赫连珊彻底吓懵了,竟真的偃旗息鼓地闪在一边。 苏柒临走无比悲悯地瞥她一眼:蠢女人,罔你还在这里跟我过不去,你真正的情敌不是别人,正是你的亲哥哥呀! 赫连珊连打两个打喷嚏,莫名的后颈凉飕飕,总觉得有人正背后骂她。 蠢女人!竖子不足与谋! 慕云歌泄愤地将桌上的一套青瓷茶具摔得粉碎。 侯府千金,赫连小姐……根本就是个有勇无谋的愣头青,不过三言两语便被苏柒那贱人唬得败下阵来,竟还想拉上我当垫背! 呵,真枉我高看了她一眼! 慕云歌焦虑不安地在闺房里来回踱步:今日之局,只怕明眼人皆看得出其中端倪,表面上是侯府千金刁难慕云松的未婚妻,她慕云歌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幕后推手,见事不成便果断地抽身而退,即便有心人追究责怪,也怪不到她慕云歌头上。 只是,如此一来,赫连珊那边她自然要落埋怨,而苏柒这边……那贱人若心中不甘,向王爷表哥告她一状,只怕表哥要愈发地嫌弃自己。 这想法让慕云歌心如刀绞,一双眼睛都红了起来,咬唇凄凉自语:“苏柒……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她不过独自泄愤地骂一句,却惊闻身后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输人又输阵,只会在背后逞口舌之快,有什么用?” 慕云歌吓得身形一颤,转过头来,但见一团紫色的烟雾中,依稀映着一个窈窕人影,似真似幻,显然不是常人。 慕云歌接二连三遭受惊吓打击,面对鬼鬼神神反倒练出了几分处变不惊的心境,后退两步以手扶桌,大着胆子问道:“你是……” 她本想说“你是什么”,然想到这般问法定然惹得这妖孽不悦,自己凶多吉少,遂明智地改了口问:“你是谁?” 那窈窕身影娇声笑道:“不过几年未见,你竟不认得我了?”说罢,似是为了让慕云歌看清些,她轻移莲步上前,一张面孔亦清晰了几分。 慕云歌本就佯做淡定,此时定睛凝神看清了那张脸,一双眼眸骤然睁大,身形颤得摇摇欲坠:“你……怎么会是你……这不可能,不可能……” 那紫色人影声调中带着几分鄙夷:“这世间,本就没什么不可能之事,正如你以为与你王爷表兄再无可能,也未必不可能。” 慕云歌又是一颤,下意识地摇头辩解:“我没有觊觎表兄……” “别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紫色身影语调柔和了些,“云歌,我是想帮你。” 慕云歌显然不信:“你怎么可能帮我……” 紫色身影柔柔一笑,伸出一只虚无的手,作势去抚慕云歌的鬓发,“因为,我也不喜苏柒那个女人。” 提起苏柒,慕云歌倒有几分恍然,“那个贱人,贯会撒娇弄憨卖弄风情,巧言辞令嫁祸于人,根本就是个狐媚子!如此下去,表兄一世清誉早晚毁在她手里!” “是啊,我也甚为忧心。”紫色身影幽幽道,“但我如今这幅样子难以示人,便只能靠你,救王爷于水火之中了。” “我……”慕云歌眼眶红了红,“我何尝不想,但表兄他如今对我弃之如敝履,又岂会多看我一眼?”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和我的手段了。”紫色身影笑道,“云歌,你我往日交情笃厚,我视你如亲妹一般,如今自然愿意帮你,驱逐苏柒那狐媚贱人,让你在你表兄心里重新占据一席之地。” 她这话如同魔咒,一下子便抓住了慕云歌的心,她一双颓废无望的眼眸又重新燃起了灼灼的光,“真的?你当真愿意帮我?”她想了想,又不敢相信问道,“可是,若我真的得偿所愿嫁给表兄,你……” 那紫色身影便道:“我实话实说,以你的出身地位,即便嫁给你表兄,也不过做个侧妃。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不会与你为难。” 她忽然面露狰狞,冷笑道:“至于北靖王正妃的位置,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坐上去!谁都不行!” ------------ 第152回 合适的幌子 “那赫连珊小小年纪,心思却如此险恶!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就没什么好东西!” 一路飘来慧目斋的黄四娘,一边骂着一边在小院里新奇地飘来荡去,“你这地方不错啊,比东风镇那个院子气派多了!” 然此时院子的主人,正握着一只青瓷酒壶,醉生梦死地坐在廊阶上。 “你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你完胜碾压了那赫连珊,怎么一副遭人碾压的样子?”黄四娘忽地飘到苏柒面前,着实的不解。 “是啊。”苏柒无奈苦笑,“今日一顿王府夜宴,我既戏弄了侯府的千金,又找到了报恩的途径,可谓收获颇丰,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黄四娘立时八卦炯炯:“你知道赫连钰的心上人是谁了?那就发挥你的媒婆特长,想法子帮他求到手啊!” “不用我想法子,人家自己已然开口表白。”苏柒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赫连钰的心上人,是慕云松。” 她话音未落,便见眼前的黄四娘,犹如一只断了线的硕大风筝,咚地落了地。 “我收回我方才的话!”黄四娘艰难地重新飘起来,“赫连钰和慕云松?!这这这……哦,我倒忘了,那位定远侯爷本就是个断袖,他俩又青梅竹马。” 苏柒望天长叹一口气,“我听得清清楚楚,赫连侯爷说要与慕云松此生不离不弃,相扶陪伴到天荒地老。” 她脑海中竟浮现出两个大男人十指相扣,在满天晚霞下四目相对,情真真意切切,慢慢相拥在一起的情景…… “等等,”她的臆想被黄四娘突兀打断,“赫连钰本就好这口儿,说出这话来倒也合情合理,但你家王爷相公呢?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苏柒回想当时她揪着一颗心,仿佛等过了沧海桑田,却听到慕云松那掷地有声的三个字:“我懂的”。 他说他懂的,他并未否认什么,这便是应了吧? “他应下了?!”黄四娘一张胖脸上满满写着不可思议,“他怎么会?他怎么可能?那他拿你怎么办?” 苏柒自嘲地笑了笑:“我本就是个假冒的便宜王妃,当初接下这头衔,便是为了帮他推拒亲事。” 难怪他看不上那些名门贵女,难怪他会当着赫连钰的面数落她素爱惹事、相貌平平。 也许,北靖王爷所谓的“不好女色”,就是真的不喜欢女色,他只是需要一个幌子,一个无甚背景、无甚心机,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的幌子,去拒绝那些觊觎他的女子,去掩那众人的悠悠之口。 而她苏柒,正是那个大小长短正合适的幌子。 “挺好。”她举起手上的酒壶,猛灌了自己一口,辛辣苦涩的味道在胸间荡漾开来,“他二人终成眷属,我大恩得报,简直不能再好。” 许是酒劲儿的缘故,苏柒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的两个男子,时而相拥立于将倾的船头之上,一个对另一个说“你若跳,我便跳”;时而十指相扣共同捏着一只陶盆;时而依依惜别,说着“我若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时而争吵,哄着“我们从头开始”。 苏柒被这同一对男男主角演绎的各色爱情故事折磨得头痛欲裂,是以当第二日正午方醒来时,竟望着头顶的床帐,由衷地长舒了一口气,发誓这辈子再不看龙阳风的话本子。 “你没睡好啊?”慕云萱边吃点心边问候。 她昨日得了苏柒邀请,今儿一下课便早早地跑了来,打算拉苏柒出去玩耍,见到的却是她硕大的黑眼圈和满脸的颓态。 倒也算不得没睡好,只是睡得辛苦,苏柒打着呵欠敷衍道:“还好,还好。” “我今日从王妃母亲那听说一桩事。”慕云萱深觉见了闺蜜便不能不分享八卦,“广宁城中光禄大夫江大人家的独女江雪,就是昨日与我覆射输了那位江姐姐,昨夜因一手好琴艺技惊四座,被几家的夫人相中,托我王妃母亲去打听这姑娘可定下了亲事。这一打听不要紧,敢情儿江姐姐已许了人家,你猜许得是谁?” 她问得兴致勃勃,奈何苏柒脑海中依旧被那一对男子萦绕,压根儿没有仔细听,只得随口道:“还能是谁?不是张家的公子,就是李家的郎君呗。” “还真不是张家李家。”慕云萱摆摆手,“江姐姐此番,可谓攀了个意想不到的高枝,许得正是定远侯爷!” “噗”,苏柒刚入口的杏仁茶洋洋洒洒喷了一裙子,慕云萱眼疾手快地躲开,皱眉道:“你若不喜欢这杏仁茶,放着不喝便是,何必两次三番地跟它过不去?” 苏柒拍着胸口用力咳了一阵,依旧有些不相信地确认:“定远侯爷赫连钰?” “除了他还有哪个定远侯爷?听说是他家老夫人亲自做主,但既能定下来,想必赫连钰也没有反对。”慕云萱说罢,又有些古怪地挠挠头,“世人皆传赫连钰是龙阳君子,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她不禁摇头啧啧,“难怪昨晚夜宴上,江姐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苏柒摇头苦叹:又一个幌子而已,可惜了那姑娘一手好琴艺,今后怕是只能将满腔无人可诉的愁苦付诸琴弦,弹给自己听了。 “哎,你别这么一副全天下都欠你银子的苦瓜脸好不好?”慕云萱伸手去拉苏柒胳膊,“我好不容易从王府出来一趟,是来找你一道寻欢作乐的,不是来听你唉声叹气的。” 苏柒只得收起自己满腔的郁闷:“好!不知慕小霸王打算如何寻欢作乐啊?是喝酒赌钱还是调戏良家妇男呢?” “那倒不必,”慕云萱亲热挽了苏柒的手,“你不是说广宁城初一十五有大集,夜晚有夜市,如今眼看要天黑,咱们逛夜市去啊!” 对,逛夜市去!化悲愤为食量,将郁闷心结狠狠嚼烂扼杀在口腹里!苏柒蓦地起身,临行又想起慕五爷曾经的教导:“广宁夜市鱼龙混杂,你不如谨慎些,换一身男装出去。” 两个人逛夜市,确是比一个人有趣得多。在王府里锦衣玉食的慕大小姐,如今到了夜市反倒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处处好奇样样新鲜,加之出手豪爽挥金如土,深得夜市各色小吃老板的拥戴喜爱,二人一路吃下来,苏柒郁闷的心情倒也舒畅不少。 管他断不断袖龙不龙阳,姑娘我的人生还有吃和远方。 苏柒扬眉吐气地狠狠咬一口手上的八宝什锦串儿,跟慕云萱勾肩搭背笑笑闹闹地一路向前走,不经意走到一片灯红酒绿的繁华所在。 “这什么地方?如此热闹?”慕云萱好奇地四处观看,见一条石板路被磨得精光透亮,路两旁皆是两三层的精致阁楼,挂着红红粉粉的曼妙灯笼,灯笼下许多打扮艳丽的女子或站或倚,皆是云髻高梳,插满珠翠,描眉抹粉画着艳红的嘴唇,各色鲜艳的轻罗纱裙半阖半解,见路过的男子便娇笑着合身往上贴,看得苏柒和慕云萱一阵触目惊心。 “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吧?”苏柒嗔怪地戳了戳慕云萱的腰。 慕云萱脸上本也是红白一阵,此刻偏偏装出个见怪不怪的模样:“不就是秦楼楚馆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娼妓这行当,也没个门楣高低,”她伸手指了指正倚在粉墙下弄姿卖俏的一个丰满妓娘,“就她那样的,也能招揽到生意?” 苏柒刚想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却见那丰满妓娘明显误会了慕云萱那遥遥一指,竟是甩着手绢摆臀扭腰地冲她们走了过来! “两位小公子,来春宵楼坐坐啊,奴家给二位泡壶好茶再唱个时令小曲儿如何?” “呃……”慕云萱不可思议地与苏柒对望一眼:刚质疑了人家的招揽生意的能力,不曾想这生意便招揽到了自己头上! “不必,不必。”苏柒赶忙摇头摆手。 然她这通发自肺腑的拒绝,在那妓娘看来却是青涩小书生面皮薄,实在可爱得很,遂大咧咧将一条圆润的胳膊一把揽住苏柒的脖子,口中调笑道:“小书生莫要脸红,姐姐教你们如何耍乐子,这样的相貌,日后必是花楼里行走的英雄,呵呵呵呵……” 她一边说着,捻着帕子的手指还有意无意地往苏柒脸上摩挲,苏柒但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着吐意以目向慕云萱求助。慕云萱会意,将平日里学得拳脚功夫使出几成,抓住那妓娘的手腕子一翻一带,已将苏柒从她魔掌下救了出来,二话不说拖起她就跑。 偏偏那丰满妓娘不依不饶,竟呼着喊着又一路追来,颇有不将二人捉住调戏一番誓不罢休的架势。 三人两跑一追,引得不少来逛花楼的嫖客和揽客妓娘观看指点,俨然二人吃了霸王餐又不给嫖资一般,苏柒深觉脸面都要掉在了地上,忽然扯着慕云萱硬生生一个转弯,闯进了一栋茶楼样的地方。 二人靠在门板后大喘了一阵子粗气,一旁有个伶俐小厮忙不迭地递上茶来,慕云萱实在渴得紧,老实不客气地端起来便灌了下去。 便听那小厮道:“二位公子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到咱们听雨轩来?” “正是。”苏柒随口答应一句,抬眼四处张望,见二层小楼上下藤萝盘绕、翠竹林立,依稀传来阵阵琴音,往来皆是男子,倒是一个媚俗妓娘也无。 ------------ 第153回 南风馆偶遇 是个风雅之所,她暗自放下心来,又听那小厮问道:“二位公子是饮酒还是品茶?” “品茶,品茶。”苏柒说着,以目示意慕云萱:咱们好歹在此处躲会儿,免得出去再被那胖妓娘看到。 慕云萱瞬间会意,财大气粗地掂出块儿碎银子扔到小厮怀里,“给本公子找个清静地方!” 小厮得了赏钱态度愈发的好,一路将二人引至二楼一翠竹掩映间的雅座坐下,又唤人上了四碟蜜饯果子和滚滚香茶,躬身微笑问道:“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小倌儿?” “小……小倌儿?”苏柒与慕云萱疑惑对视一眼,“什么小倌儿?” “二位公子说笑了。”那小厮恭敬笑道,“来我们听雨轩的客人,哪个不是冲咱们家那些俊俏的小倌优童来的。” 他说话间,苏柒却瞥见他身后廊上,一个十四五的俊俏男孩儿手端茶盘走过,素白纱的衣衫,衣摆摇曳如裙裾,白净的鹅蛋脸儿上眉目如画,乌油的头发编做一条长辫垂在脑后,行走间来回摆荡,显得极有风情。 “那是瑞郎,是咱们楼里最有名气的小倌儿了。”小厮笑着解释,“可惜今日已被客人点了去,公子若想见瑞郎,须得提前排日子才行。” 苏柒盯着瑞郎那窈窕柔媚身姿望了一阵,忽然心下一颤: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南风馆?! 她想通此关窍,立时如芒在背地坐不住,暗暗拿胳膊去捅慕云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偏偏慕云萱不为所动,一双眼眸盯着那瑞郎手托茶盘,娉娉袅袅地走进了一间雅阁。 却在他开门的一瞬间,被慕云萱眼尖望见了阁里的人,惊诧地叫了声:“那不是我大哥?!” 雅阁内,赫连钰见瑞郎端茶进门,倒也并不避讳,将一张小小纸条递给慕云松道:“今儿刚从宫中线人处得来的消息,说那位已有月余不上朝,表面上托病不出,实则早已不在宫中。” “果然。”慕云松盯着那纸条蹙眉,“可知他去向?” “不知。”赫连钰亦忧心状,“但线人说,近日里深得他宠信的夏家三公子,连日来也不见踪影,许是伴在他身边。” “他将此行交给夏家秘密安排,便是为了掩人耳目,不使人察觉其动向,仍须再探。”慕云松说罢顿了顿,又问道,“天鹰盟近日可有动静?” “动静不小。”赫连钰冷笑道,“一连动了西京中几位大员,皆是前些日子不支持削藩的,如今朝中人心惶惶,无人再敢提异议。” 慕云松忍不住握拳:“身居上位,却豢养江湖邪派荼毒良臣,真是愈发昏庸无道了!” 赫连钰抬眸意味深长望他:“那你打算……”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忽听房门被“吱呀”推开,一个身着青衫的身影一跃而入,欢快唤着:“大哥!” 慕云松瞳孔缩了缩,手不过一抖便将那字条收入袖中,抬头盯着雀跃的慕云萱,黑了一张脸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显感受到她家大哥脸色不对的慕云萱,怯怯地攥了衣摆:“玩……玩儿啊,”说罢想了想,又莫名地理直气壮,“不过是个听琴品茗的茶楼,大哥和侯爷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她这话说得,赫连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以目示慕云松:你家妹子,可以的。 慕云松被他笑得愈发气恼,望着慕云萱的眼神也愈发不善:“茶楼?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谁带你来的?”说罢,向慕云萱背后望了一眼。 多年的经验告诉慕云萱,她家大哥一旦变身黑脸雷公,这事儿怕是不得善了,遂摆出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慷慨大义:“没人带我来呀,我自己逛夜市逛到这儿,觉得口渴就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可巧就看见你们。”说着说着,却越说越觉委屈,跺脚道:“我不就叫你一声儿嘛,我做错什么了,你至于发这么大脾气……” 慕云松简直苦笑不得:看来,自家这个傻妹子还当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地方,“罢了,你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在外面晃荡,也不怕危险,还不快回王府去!” 他说罢,正想安排侍卫送慕云萱回去,却正瞥见慕云萱佯做低头诺诺,实则咕碌碌打转儿的眼眸,深知以慕云萱的脾性,断不会安安稳稳地回家去,十有八九半道儿上便支开侍卫溜了。 真是一个两个的不让人省心!慕云松无奈起身,向赫连钰道:“我送她回去,明日衙署再议罢。” 赫连钰笑了笑,悠悠然端起茶来:“请便。” 慕云萱心里暗暗叫苦,然被自己大哥亲自“押解”,逃都没处逃,只得垂头丧气跟在她大哥背后,临行还哀怨地往那片翠竹后瞥了一眼。 翠竹后躲着的苏柒,生生从慕云萱那一眼中读出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悲怆,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报以无限同情,而后将自己再度往翠竹深处缩了缩,待慕云松拎着慕云萱走得远了,方心有余悸地探出身来,抬眼向那雅阁内望去。 盈盈烛火中,仍有个修长儒雅的身影。 “瑞郎,去给我端壶酒来。” 赫连钰伸了伸僵直的脊背,换个闲适姿势倚靠在软榻上,有些乏累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已见那俊俏少年悄然跪在榻旁,持一只天青色的瓷瓶,瓶中悉心加了红枣陈皮五味子的药包,用白纱布扎成一朵小小莲花形状。 少年芊芊素手执银箸,将那安神助眠的药包拨了拨,温热的酒倒入杯盏,浮起袅袅的白烟。 少年垂着一双秋水眼眸,感受到了侯爷落下的目光,却并不抬头,只低低一句:“听说,侯爷要成亲了。” 他这一句,让赫连钰疲惫的面颊上又添几分落寞,仰头躺在榻上,喃喃自语:“是啊,我要成亲了。” 少年正斟酒的手指有些许的颤,几滴酒就势漾了出来,他便放下瓷瓶去拭,声音有些发紧:“那,瑞郎恭喜侯爷了。” 他的手忙脚乱被赫连钰看在眼里,眉头轻蹙了一下,淡淡开口:“瑞郎,你是我从小一手扶持起来,将你放在这腌臜之地也是情势所需。平日里我包你宠你,那是做给外人看的,你心里若有一丝半点当了真……” 瑞郎慌忙叩首拜了下去:“主上息怒!瑞郎对主上一片忠心耿耿,唯主上之命是从,决不敢有半点逾越心思!” 看他战战兢兢如同小白兔般的样子,赫连钰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伸手抚了抚他柔顺的发辫,“瑞郎,你向来做得极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将来……我总要给你谋个好前程的。” 瑞郎却低头红了眼圈:“瑞郎不求什么好前程,只求一辈子为主上做事,替主上分忧!” 赫连钰笑叹:“傻孩子。”从他手里接过温热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他赫连钰要成亲了…… 那江家小姐如何,他并无半点印象,无外乎书香门第、大家闺秀、温良恭俭、琴棋书画,犹如同一块雕版印出的簪花仕女图。 他母亲对他说起这门亲事,说到那江家小姐“实乃良配”时,他竟有片刻的走神,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张过于秀气又灵动的脸,带着三分狡黠五分笑意对他说:“赫连侯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自己与他,还真是无处不相逢:夜市的混沌摊上、护城河的河底、潭柘寺后山的山洞中,一次比一次蹊跷,让他不由得疑心,这位苏兄弟究竟是个顽皮小书生,还是误落凡间四处撒欢的小仙童。 不过,他盯着自己端杯的指节看了片刻:自上次与他仓皇别过,这里便莫名多出个红殷殷的牙印儿,过了许多日子才消退。 仙童,不会咬人的罢? 那些日子,他常常无故对着那牙印儿愣神,愣完之后是淡淡的悔:为何随随便便就放任他离去,为何不问问他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随着那牙印儿日渐褪去,他心中的悔意却逐日渐浓,直至每每想起便有些揪心的痛,痛罢又再度想起。 赫连钰深觉自己这状态,太危险。 他仰头再灌自己一杯酒,却被服侍一旁的瑞郎弱弱提醒:“侯爷,您已饮了不少了。” 是么……赫连钰捏了捏额角,确有几分昏沉,他的酒量素来不如慕家兄弟那般好,“再斟。”他有些迷离地望着眼前的瑞郎,这少年面若秋水眸似剪瞳,实在人间极品…… 赫连钰忽觉有些好笑:自己若真有那样的癖好,面对瑞郎,为何毫不动心? 他忽然有些看不懂自己,却只能任由自己堕落下去,无法救赎。 成亲罢,成了亲也好,无所谓娶得是谁。 他举杯邀月,暗下决心,这杯饮罢,便要与自己那不足为人道的龌龊心思,彻底诀别。 偏偏,在诀别酒入口的刹那,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柔柔道:“赫连侯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 第四卷 心有千千结 ------------ 第154回 酒后吐真言 赫连钰刚入口的一杯酒,惊得悉数吐了出来,淋淋漓漓泼洒了一身。 一旁侍候的瑞郎赶紧拿白绢子去替他擦拭,百忙之中回头瞥了眼说话之人:能一句话便让侯爷如此失态的,还真真儿是头一个。 却见门口立着的,是个白衣俊俏小书生。 鬼知道,苏柒躲在那一丛翠竹后面,几乎要将人家一竿竹子揪秃了,才终于下了决心进来。 她觉得,有些事与其暗自愁肠百结,不若当面问个清楚。 偏偏,原本同样愁肠百结的赫连钰,那下了许久的决心,却在抬眼望见她的一刹那,瞬间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定定望了她片刻,那一双清亮眸子盈盈如春水,汩汩地涌入了他心肺,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让他觉得醉生梦死的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起来。 膛子里一颗心乒乓跳得厉害,他却强自按捺着,对她柔柔一笑:“苏兄弟,真是好久不见。” 苏柒眼眸掠过桌上的两副茶具杯盏,和娉娉袅袅跪侍一旁的瑞郎,扯了扯唇角:“侯爷好雅兴。” 你们二位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手挽手肩并肩地一起来南风馆嫖小倌儿,呵呵,当真是好雅兴! “先前与位朋友相约,他有事先行一步。”赫连钰邀苏柒坐下,瑞郎早已有眼色地撤了慕云松的杯盏,换上一副新的。 “苏兄弟此番,又是从何处来?”赫连钰心底暗叹:果然,能遇见他的皆不是寻常地方。 “我么,”苏柒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索性套用慕云萱的说辞,“随便逛逛,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刚好看见侯爷在此独饮,一时起意进来打个招呼。” 你这个一时起意,起得甚好,赫连钰愉悦笑道:“我正感慨独酌无相亲,没趣得很,既然苏兄弟来了,不妨对饮几杯?” 对饮……苏柒为难地咬了咬唇:对于自己那拿不上台面的酒量,她心里还是清楚的。 但此番本为套赫连钰的话来,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若不将他灌醉,又如何掏出他的真心话来? 想至此,苏柒展颜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对饮了几杯,一旁的瑞郎知晓赫连钰的酒量,见他白皙脖颈已然绯红一片,持杯的手都有些轻颤,实在忍不住,暗自扯了扯赫连钰的衣袖,低声劝:“侯爷……” 却被赫连钰不着痕迹地推开,笑道:“无妨,本侯今日与故友重逢,不胜欣喜。” 苏柒意味深长地望了瑞郎一眼,看他一双如水明眸中流露出淡淡委屈落寞,轻笑问道:“侯爷好此道?” 赫连钰被她问得顿了顿,索性不否认亦不承认,反问:“苏兄弟你呢?” 苏柒心想:若说我不好这龙阳之风,只怕他也不会再跟我说掏心掏肺的话,遂笑道:“我以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之所向,无关乎男女。” 她这话出口,赫连钰竟平添几分安心,与苏柒再对饮一杯,饮罢眼中已是一片朦胧之色。 “才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相思之最苦,不是生离死别,不是咫尺天涯,而是爱上一个万万不该爱的人。”赫连钰修长手指捏着酒杯,呢喃叹息,“苏兄弟,我要成亲了……” 苏柒本欲劝上一劝,既然不爱,何必搭上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然此时看他赫连钰念及“成亲”时,眼中那一片湿漉漉的迷离,忽然便似触摸到了他心底无可奈何的哀伤。 他确是爱上了一个万万不该爱的人。 苏柒记得,在她昨夜那光怪陆离的梦里,曾见慕云松与赫连钰并肩双双跪下,恳求老王妃的成全,老王妃颤巍巍指着他们鼻子大骂:“孽障!除非我死了!”忽而又见侯爷夫人持剑冲来,一剑直刺慕云松胸口…… 苏柒蓦地一个激灵:若他二人当真走到这一步,面对的情景也大差不差,断断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这一段孽缘,注定终生纠缠,却谁也许不了谁的未来。 苏柒忍不住叹了叹,却蓦然间被赫连钰抓住了一只手。 她手中的酒杯落地,溅了她满衣摆的湿,“侯爷你……”她方要嗔怪,抬眸却见他一双泛红的眼眸,似看着她又似未在看她,迷离得厉害。 “侯爷醉了,还是早些歇着吧。”她说着,用力去抽自己的手,百忙中去寻瑞郎来搭把手,却发觉这小倌儿早已“有眼色”地不知去向。 苏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赫连钰头靠着软塌闭了眼,扯着她的手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痴傻了,初见你时未觉得你有多好,不见你时,你偏偏夜夜入我梦中,让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苏柒听了半天,方明白了:敢情赫连钰把自己当成了心上人慕云松,才会说这些情话。 又听他继续倾诉:“我自恃是个随性之人,素来不拘小节,偏偏对你……”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浅浅摩挲,“我闭上眼,便能忆起你的眉眼,你的笑意;我摊开手,便能感受你掌心的纹路,你指尖的微凉;我记得你发梢拂过的微痒,我留着你唇上的味道……” 苏柒听至此,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他他二人……都已经亲过了? 赫连钰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她已全然没在听,只觉得一棵毒藤从她心底挣扎着破土而出,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肝五脏,又伸出一颗颗毒刺扎了进去,生疼…… 原来,他二人早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一对,她这个幌子,又何必在这里愁肠百结、自作多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岂能问得明白? “你折磨我至此,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赫连钰这带着酸楚的一问,让苏柒愈发感怀:你们如何是好,我呢,我又该如何是好? 她深吸一口气,佯做平静道:“既然心向往之,就不必在意世俗眼光,世间终成眷属者,无外乎‘坚持’二字。” 似是说给他听,又似说给自己。 说罢如释重负,再去抽自己的手:“侯爷醉了,且歇着罢,我先告辞了。” 偏偏醉酒的人愈发执着地不放开:“这次,你又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她之前只觉得北靖王府是牢笼桎梏,如今,怕是整个广宁都待不得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故作豪爽地丢下一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偏偏听他愈发沉沉迷离的呢喃:“我若愿意放下一切,只遵循本心,你……留下可好?” 我留下?苏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我留下做什么,跟那位可怜的江小姐一道,继续给你二人的恋情做幌子?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眼前的赫连钰已不需要她作答,问完这一句,便侧头沉沉睡了过去。 却依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 这冤大头做的……苏柒忽然觉得憋闷无比,索性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一股脑喝了个干净。 喝罢胸中一通灼热,头脑一片朦胧,依稀想到:自己是不是无意间上演了一出“贵妃醉酒”加“昭君出塞”? 果然,酒后容易吐真情;果然,抓不住的人才会竭尽全力被挽留。 苏柒深觉,经此一夜,她之于世间情爱,平添了许多见解,深奥得足以与李锦黄四娘之流坐而论道了。 只是,这“平添”的过程,实在心酸难受了些。 她兀自呵呵苦笑了一番,侧头望着醉得不省人事的赫连钰,喃喃道:“侯爷……我把比命还重要的……给你了……算是报了你的恩罢。” 她说着,却觉脸颊微热,竟是一行泪不知何时滚了下来。 怎么就哭了呢?大恩得报,该高兴才是……她在心底窃窃嘲笑自己的痴傻,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头,却蓦然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那眼眸闪烁不定,仿佛一坛骤然打翻了的酒,混淆着惊诧、不解、惶然、哀伤的五味杂陈。 苏柒定了定神才看得清楚,却不知自己该是个什么情绪,只得呵呵傻笑:“王爷,你怎么又回来了?” 慕云松瞥一眼醉意沉沉的两个人,和扣在一起的一双手,抿了唇一言不发。 他一路将慕云萱拎回王府,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待到兰心苑找下人问过,便轻易问出了慕大小姐今日的行程。 听雨轩,那是什么地方!慕云松心中蓦地一沉,几乎是一路飞檐走壁地赶了回去。 他想要抓住她狠狠打一顿屁股,让她吃些苦头才得安分些,他又怕她在南风馆受了惊吓,想要好好安慰,却更担心她生气质问“王爷你竟敢背着我去逛青楼?!” 他想过了种种,偏偏看到了万万想不到的一种。 “你给了他什么?他又为何让你留下?” 这话问得犀利,苏柒抬头盯着那张渐渐发白的脸端详一阵,忽而笑道:“王爷,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嗜好。” 说着,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想要抬手去拭,偏偏右手腕被赫连钰叩得紧紧,又徒劳挣扎了几下,一脸无辜地望着慕云松:你看,真是不能怨我…… 忽而被一只钳子似的手握上小臂,惹得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心痛地把自己终于解放的右手伸到唇边吹了吹,嘀咕着:“一个两个的暴力,都把我弄疼了……” 她这话惹得慕云松愈发浮想联翩,胸口似压了千钧重的大石般憋闷难过,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才理清了问题的根源:“你跟赫连钰,何时认识的?” ------------ 第155回 装病的江雪 认识么……苏柒迷离笑道:“很久了,比你还要久得多……他是我年少时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四个字,如同溅上爆竹的火花,让慕云松瞬间炸了开来:“救命恩人?所以你就无以为报唯以身相许了?!” 啧啧啧,这样大的醋味……苏柒在心底冷笑一声。 原本,只知道赫连钰对慕云松一往情深,她终还怀着几分侥幸的希冀。如今,眼见他为了赫连钰对她大动肝火,醋意十足,她的心也彻底凉凉。 “在王爷眼里,苏柒就是这般随便的轻薄女子么?”她倒忘了,在他眼里,她本就相貌平平素爱惹事,半分优点也无。 慕云松暗暗舒了口气,语调依旧冷冷:“那你打算,如何报他的救命之恩?” 傻瓜,我已经报了啊……她转头去看睡得沉沉的赫连钰,目光有几分眷眷的柔意,“我让他得到了他的心上人,你说,算不算是报了恩?” 慕云松蓦地握紧了拳:他听到赫连钰对她的呢喃情话,他让她留在他身边,而她说…… 原来,那比命还重要的东西,是她的一颗心。 她把她的一颗心许给了赫连钰,她让他得到了他的心上人…… 那我呢?狠心的丫头,你又要拿我怎么办? 此刻,望着她看向赫连钰那眷眷的目光,他忽觉如同被千万支冰冷的箭齐齐射进心脏,痛得厉害。 “你……决定了?”他开口,有些不甘,有些委屈,“这样重要的事,你……莫不再考虑考虑?” 苏柒淡淡地望他一眼,暗叹这人是有多能装,明明该是满心的欣喜,偏偏做出个如丧考妣的表情,何必呢…… “救命之恩唯有以身相许,两情相悦唯有暮暮朝朝。”她笑叹道,却不知自己脸上是个多难看的笑,“君子应成人之美,王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成人之美?!慕云松简直要被这四个字气笑了:他不想做什么成人之美的君子,他只想将那胆大包天挖墙脚的混蛋一刀砍了,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将她拎回去,宣布她就是他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偏偏,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蛋,是他的生死兄弟。 “好,好得很!” 慕云松忽而暴起一拳砸在粉墙上,将一堵墙砸得簌簌晃动,地动山摇一般。 在墙那侧诸人“地龙翻身”的惊叫中,他沉默地转身离去,徒留苏柒盯着墙上凹陷的拳印子愣愣出神。 不知何故,那拳印上的点点殷红,犹如烙进了她眼眸深处,再挥之不去。 一连几日,慧目斋出奇的冷清。 石榴和葡萄有些纳闷,原本恨不能夜夜地赖在这里的王爷,已许久不见再来。欣欣然宣布要在慧目斋“小住个七八十几日”的慕家大小姐,也凭空没了人影。 期间唯有慕家五爷慕云梅“碰巧”路过一趟,却对着苏姑娘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叹一句:“若有什么难处,依旧可以来找我。” 彼时正坐在庭廊下,看着一地萧索菩提叶子的苏柒,敏锐地从他话中听出了几分谴责:“苏柒啊苏柒,你怎么可以这样?” 罢了罢了,既然选择了成全,自然不能再跟北靖王府有太多纠缠牵连,否则欠下太多的情,她又还不起。 慕云梅见她神色木然地点头,俨然一副不走心的样子,终叹了叹走了。 本想与北靖王府彻底划清界限,偏偏五日后,又有个纠缠不清的上门来。 “你倒是轻巧,我足足被罚跪了五日的祠堂!”慕云萱心有余悸地抚着自己的膝盖。 苏柒只得安慰一句:“你受苦了。” 这就完了?慕云萱有些不满地瞪她一眼,却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颓态,只得作罢,“对了,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的。那个跟定远侯府订了亲的江家小姐,你还记得吧?” 定远侯府四个字,让苏柒心头又是一颤,故作淡定道:“记得啊,他们要成亲了?” “成什么亲,”慕云萱叹惋道,“江姐姐自王府夜宴的第二日便病倒了,如今卧床不起,寻了多少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有个老人提点,说莫不是撞了邪祟,被鬼物缠上了!” 慕云萱说至此,见苏柒不过事不关己地“哦”了一声,叹了口气道,“这不昨日,江老夫人登门拜访王妃母亲,言听说前些日子我姨娘抱恙,幸得高人指点才转危为安,江老夫人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想请这位‘高人’去救救她家女儿。 是以王妃母亲才放了我出来,让我来问问你,可愿意看在北靖王府的面子上,屈尊去江家看看?” 看在北靖王府的面子上?苏柒不禁眉头皱了皱:这话听着真是扎心。 慕云萱见她依旧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着急地抱着她胳膊摇了摇:“江姐姐是多么温柔良善的人,从小待我极好的,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答应了罢!” 苏柒无奈:“好,看在你面子上!” 江府书香门第,江家小姐江雪更是广宁城有名的才女,房间里凤尾琴薛涛笺氤氲着淡淡墨香,苏柒深觉与兰心苑慕云萱房间里满墙挂的刀枪剑戟,堪堪是两个极端。 只是,如今这位著名才女,正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原本圆润的脸颊,此时却没了半点肉,露出尖尖下颌,愈发显得单薄。 江夫人在床边轻唤了两声“雪儿”,见江雪毫无动静,眉头拧得更紧,向一旁侍候的小丫鬟问道:“落梅,小姐今日可醒过?” 小丫鬟落梅苦着一张脸,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今日从清晨便没醒过,连汤药都灌不下两口。倒是昨日夜半醒了半柱香的工夫,与奴婢说了两句话……” 江夫人关切问:“说了什么?” 落梅眼圈一红,瘪了瘪嘴:“小姐说,她怕是不中用了,请再多大夫也是看不好了……还嘱咐奴婢今后好生伺候夫人,莫让夫人太过伤心……” 她这话一说,江夫人两行泪立时滚滚而下,扑到床边拉着江雪的手悲泣:“我苦命的儿啊……” 这一出实在凄凄切切,看得一旁的慕云萱也忍不住哽咽了两声,连带着苏柒也抽了抽鼻子。 好大的一股苦味…… 见江夫人越哭越痛,大有持续哭下去的架势,慕云萱忍不住出声提醒:“江伯母且莫要太过悲伤,既然已将行家请了来,让她看看江姐姐是否有救才是要紧。” 江夫人这才想起正事来,忙起身拭了拭泪:“一时悲伤失仪,让两位姑娘见笑了。这位便是王爷的……” 她将苏柒打量了一番,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慕云萱“这是我大嫂”的话尚未出口,便被苏柒一眼瞪了回去,向江夫人躬身行礼:“江夫人安好,我是慧目斋苏柒。” 北靖王爷中意一个开风水铺子的江湖女子之事,早已在广宁城传得沸沸扬扬,然江夫人此时救女心切,全然没有八卦的心思,只是诚恳道:“那就有劳苏姑娘了,万望救小女雪儿一命!” 苏柒凑近病床前,将江雪仔细端详了一番,又煞有介事地将二指搭上她手腕听了脉搏,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遂起身对江夫人道:“我需施法为江小姐一诊,烦劳夫人与其他闲杂人等回避。” 见江夫人将信将疑,慕云萱有些不悦道:“但凡高人做法,哪有不屏退左右的?她给我家姨娘治病的时候也是如此,江伯母且放宽心!” 江夫人略尴尬,忙领着丫鬟退出门去。苏柒瞟一眼跃跃欲试的慕云萱:“你也出去。” “我?”慕云萱指指自己鼻子,“可我不是江家人呐。” “你属于闲杂人等。”苏柒不客气补刀,看慕云萱满脸的委屈,只得哄道,“此事关系江家辛密,烦劳你替我去门口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这房间一步。” 慕云萱被委以重任,兴冲冲地去了。待她出门,苏柒方在江雪病榻前坐下,轻咳两声开口:“江小姐打算装病到几时?” 说罢偷眼瞄去,见江雪眼睫微颤,却依旧闭眼合眸一动不动。 见她不认,苏柒继续自说自话:“以黄连花汁敷面,再以药物调乱机理,加之不事饮食,自然能造出一副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样子。连我这样一个门外汉都看得出来,你家请来那些名医不可能辨认不出,我只是奇怪,江小姐是如何让他们闭口不言的?” 见江雪一双眼眸颤得厉害,棉被下的手指也动了动,苏柒暗笑一声,“是了,能让人闭口的法子,不是威逼,便是利诱,不晓得江小姐想要对于我使哪一种。”她施施然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但这些都不重要,身为阴阳先生,我只好奇想问一句,江小姐屋里这浓郁的妖气,究竟从何而来?” 她话音刚落,便见江雪从床榻上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惊诧得语无伦次:“你……你……” “我是如何知道的?”苏柒笑了笑,“没两手看家本事,如何敢做这一行。” 江雪定定地望着苏柒看了须臾,低头轻叹:“难怪,在王府夜宴上,你一眼便看穿了那银碗的把戏。” 那还当真不是我看出来的……苏柒暗笑,面上却做出个和善笑容:“江小姐煞费心机地装病,自然有你的苦衷,我不欲多管闲事,只是这妖气的来由,江小姐能否据实相告?” ------------ 第156回 问鼎又伤情 江雪一双空洞洞的大眼睛闪了闪,低头道:“什么妖气?我不知道。” 看来是不打算说了,苏柒在心里叹了叹,“我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小姐不想说便罢了。但你须知妖气阴邪,浸淫久了便是装病也变成了真病,江小姐好自为之。” 说罢,听江雪低低的声音:“江雪确有无法言说的苦衷,还请苏姑娘见谅。” 苏柒笑了笑:“无妨,我本就不是好多管闲事之人。只是,”她忍不住将连日来心中的憋闷问了出来,“听闻江小姐与定远侯爷联姻,不日就要大婚,江小姐如此一味装病下去,只怕……” 她说着,忽然福至心灵,“江小姐不愿嫁给定远侯?” 她一句话出口,果见江雪垂下眼眸,神色愈发凄苦,“愿或不愿,又能如何?我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女子,从生到死,又有哪一刻能归自己安排。” 说罢,又抬起眼帘冲苏柒淡淡一笑:“听闻苏姑娘与王爷乃是一见倾心、情投意合,这样的缘分,真是令人艳羡。” 一见倾心?情投意合?苏柒简直要望天呵呵哒了,却也不好对江雪多说什么,想了想终忍不住劝一句:“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嫁个喜欢的人,便是一辈子的幸福和美;嫁个不喜欢的,便是一辈子的煎熬,江小姐需慎重才是。” 说罢,见江雪垂颈若有所思,期期艾艾张口道:“其实……” 然她话未说完,却听房间偏门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诧声。 江雪亦听到动静,当下断了话头,唤道:“落梅。” 偏门推开,小丫鬟落梅端着一碗冒烟的汤药,颤颤巍巍走了进来,在江雪床前跪下告饶:“小姐,我只是碰巧在耳房煎药,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罢了,你是我贴身丫鬟,我信得过你。”江雪将落梅虚扶一把,柔声道,“你若当真心疼我,今日听到看到之事,千万守口如瓶,可好?” 落梅连连点头:“小姐放心,落梅自然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说着又红了眼圈哽咽道,“落梅以为小姐真的病了,这些日子里不知多心焦,只要小姐无恙,落梅就谢天谢地了!” “好丫头,真是难为你了。”江雪执了落梅的手,将自己腕子上一只碧玉镯子褪了给她,“你一心对我,我日后定不会亏待了你!” 啧啧,好一出仆忠主慈,苏柒自觉此处已没自己什么事,于是告辞离去。江夫人那里,只随便说了几句孤魂野鬼路过,江小姐染了些许阴气,又留下几张辟邪的符咒让贴在江府大门上。江夫人诺诺连声,千恩万谢地送出门去。 慕云萱被关了几日,好不容易放出来,自然不愿乖乖回王府去,一路拉了苏柒去满记糖水铺吃点心。 然她吃得欢快,苏柒却不免对着面前圆圆胖胖的糖不甩睹物思人,眼前浮现出自己拿筷子夹着沾满糖的糯米团子,一脸狡笑地往某王爷嘴里送的情景,不禁僵着一双筷子幽幽叹了口气。 却听身旁的慕云萱忽然问道:“哎,你跟我大哥又拌嘴吵架了?” 吵架倒好了,如今是架都没得吵……苏柒没好气地夹个糖不甩给她,“这么黏糊的东西还糊不住你的嘴?” 偏慕云萱放下筷子抹抹嘴,一副要当和事佬的架势:“何必呢?你看你一副没精打采丢了魂儿的样子,我大哥呢……哎,他手下人这几日都要被他折磨疯了。不都说小两口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们俩意思意思行了。” “谁跟他小两口?谁跟他床头床尾的?”苏柒有点恼火,索性放下筷子实话实说,“我与慕云松说白了,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当初我误打误撞到了王府,正赶上他被他娘逼着成亲,他为了逃婚才求我帮忙,冒充他的心上人,假扮他的未婚妻。” “冒充?假扮?”慕云萱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所以,竟然不是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苏柒没好气地道,“再往前捋,当初我在东风镇郊的乱葬岗见到他,他从悬崖上跌下来,本已经死得透透的,魂魄都离体了,偏偏我的鎏金镇魂鼎,阴错阳差地吸了他的魂魄又落进他灵台里,这才让他魂魄还体活了过来。 那镇魂鼎可是我的宝贝,赖以吃饭的家伙,我自然不能任由他给我带走了,只好将他带回家养伤,想等他魂魄归位之后,就把我的宝贝鼎拿回来。谁知他个没良心的,给我来个不辞而别!” 她越说越气恼,却见对面的慕云萱面色古怪地冲她直眨眼。 “你干嘛这副表情?我知道他是你大哥你护短,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霸占着我的东西不还,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要回来?” 她一派义正言辞,却见对面的慕云萱以手掩额,一副恨不能找个地缝缩进去的尴尬态。 头顶传来个冷冷声音:“原来,如此。” 苏柒的肩膀顿时僵了:果然不能背后论人短长,现世报来得太快。只是,他不是最讨厌吃甜的,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但觉头顶一股凛冽寒意袭来,压得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得嗔怪地望一眼对面的慕云萱:你也不说给我提个醒儿?没义气啊没义气…… 对面的慕云萱不忿地回瞪一眼:姑奶奶眼珠子都要眨出来了,你还领悟不出怪我喽?抬头望一眼面色如霜的她大哥,堆起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大哥,真是巧啊……” “巧啊,果真是机缘巧合。”慕云松声调冷冷毫无波澜,内心却一阵汹涌:若不是熬不住想要去看她,若不是心存侥幸想要找她问个清楚,若不是惦记着她爱吃甜食特特地来买糕点…… 他辗转反侧,他患得患失,只希望她对他们的过往尚有些眷恋,不想造化弄人,得来的却是她口中的“机缘巧合”四个凉薄字眼。 原来,她对他并没有什么一见钟情,亦没有什么日久生情,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而已。 “大哥……”慕云萱望着他大哥一张阴晴不定的脸,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她……说笑而已,你可别当真。” 苏柒忍不住翻个白眼:你见过本姑娘这么一本正经说笑的?“王爷既然听到了,我们索性把话说开。”“ 当初,我的镇魂鼎落入了王爷的灵台,也算机缘巧合地救了王爷一命。如今王爷三魂七魄早已归位,留着我的鼎也无甚用处,不如还了给我。” 她说着,将玄鸟玉配取出捧在掌心,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至于这通灵玄鸟玉,本是王爷的家传宝物,我一直拿着也是不妥,不如就此换了回来,从此两不相欠。” 说罢,摆出个主动姿态,将玄鸟玉捧到慕云松面前。 慕云松看看那玉,又看看捧着玉毅然决然的少女,心底凉薄一叹:两不相欠?这是迫不及待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他看到自己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指尖碰在那玉佩上,犹觉那玉带着她的体温,透过手指一路向上,直到他心里。 心脏瞬间被万千情绪缠紧,颤颤地绞痛。 原来女人绝情起来,可以杀人于无形。 偏偏这绝情的女人还十分“体贴”地将玉又往前递了递。 慕云松一股心火腾起,“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拂袖转身,语调中带着些悲怆的沙哑,“你给了本王的东西,又岂是说要就能要回去的?” 两不相欠?你想得美! 说罢,再不看她一眼,大踏步转身离去。 徒留苏柒捧着玉佩立在原地,愣了半晌方向慕云萱问道:“你家这位大哥,究竟是王爷还是土匪?” 江家小姐江雪既有难言的苦衷,苏柒也不欲管江家的闲事,以为此事不过走个过场便就此揭过,偏偏几日后,慕云萱捧个荷包欢快地蹦跶到慧目斋,说是替江家给苏柒送谢仪来。 “谢仪?”苏柒望了望那荷包里五彩斑斓的金银珠玉,着实觉得受之有愧。 “是啊!江夫人今日特特地来王府,向我王妃母亲致谢,说多亏了你那日送得几张镇宅符咒灵验,江姐姐这几日身子竟是大好了!江夫人感动得什么似的,说要亲自来谢你,被我王妃母亲劝住了,说哪有长辈拜谢晚辈的道理。可江夫人执意要留下这些首饰,王妃母亲便让我来转交给你。” “哦……”苏柒依旧有些回不过神儿来,“江小姐身子大好了?” “千真万确啊!还听江夫人说,不日便要与定远侯爷完婚呢!” 苏柒愈发不解:本以为江雪是因为不愿嫁给赫连钰,才煞费苦心地装病,如今他竟又“好”了,是自己想开了? “哦对了,江夫人还邀请你大婚之日前去送亲观礼,请柬我都给你带来了!” 苏柒摩挲着手中的大红请柬,心中却有些郁郁:江雪啊江雪,你可知赫连侯爷自有心上之人,嫁入定远侯府就是个火坑,你偏要执意跳下去…… 对于赫连钰和江雪的联姻,苏柒是十二分的不看好,自然不愿意去观礼,偏偏江雪闺房里那浓郁的妖气,以及江雪莫名“好”了的病,如同魔障一般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令她在午夜梦回时猝然醒来,深觉惴惴不安。 苏柒靠在床头上,摩挲着江家送来的观礼请柬,莫名觉得那大红色的请柬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 第157回 诡异的婚礼 翌日,江府门口张灯结彩,鞭炮齐鸣。 苏柒跟着慕云萱一路进了江府内院,先去向江夫人见礼。江夫人又少不了对苏柒一通千恩万谢,偏偏苏柒有些心不在焉,好容易听完了江夫人的恭维客套话,忙抓个空儿问道:“江小姐何在?我想见见她,呃……当面道个喜。” 江夫人笑眯眯道:“雪儿正在闺房梳妆打扮,你们自去看她,她定然欢喜。” 苏柒便辞别江夫人,拉着慕云萱往江雪闺房去,见她房中应景儿挂了许多宫灯彩绸,窗上贴着龙凤呈祥的剪纸窗花儿,桌案上一片红漆描金的食盒摆着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一片红彤彤的氛围中,众多丫鬟和喜婆面带笑容,忙碌地进进出出。 唯独与这喜气洋洋气氛格格不入的,便是今日的新娘子。 苏柒拉着慕云萱踏进闺房,便见江雪正端坐在妆台前,任由喜婆替她穿嫁衣梳头,脸色不似前次的蜡黄枯瘦,却是一片煞白,眉眼间不见半点喜色,反而隐隐透着不安。 苏柒尚未开口,慕云萱已上前欢快道:“江姐姐,恭喜恭喜!” 江雪淡淡道了声谢,目光移向苏柒,“苏姑娘也来了。” 苏柒点头,与江雪四目相对间,觉得江雪似乎有什么话欲对她讲,但碍于闺房内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又无法说出口。 正相顾无言,见一喜婆子捧着红漆木盘,上摆整套金镶玉的头面和紫檀木梳,眉眼带笑道:“新娘子梳头了!” 苏柒与慕云萱只得退至一旁,看那喜婆子用紫檀梳子从江雪青丝长发间穿过,嘴里柔和婉转的喊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词是极好的词,在苏柒听来,却是句句讽刺,再去看江雪,描了花黄的眼角渐渐泛红,有些亮晶晶的东西晃了晃。 苏柒正担心再被梳头喜婆念下去,只怕新娘子江雪就要当场哭了出来,却忽见一年轻女子急匆匆闯进门来,不客气地打断了梳头喜婆的祝词:“快些快些,老爷夫人在催了!” 她兀自立在屋中间,叉着腰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苏柒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偷听了墙角的小丫鬟,似乎名叫落梅。 只是前次见她,还是一副低三下四、谨小慎微的样子,今儿倒似换了个人。 只见落梅对江雪道:“小姐,吉时马上就到了,可磨蹭不得了!” 慕云萱听她口中唤着“小姐”,语气却无半点恭谦,不禁撇嘴:“这样不知礼数的丫鬟,若放在王府,早被掌掴二十发落出去了!” 偏偏江雪对此不以为意,颔首道:“知道了。”却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眼看那丫鬟落梅蹙了蹙眉还想说什么,慕云萱再看不下去,故意上前两步,一肩膀撞在落梅背上。她本就有几分功夫,加之刻意使力,将落梅猝不及防撞得扑面倒下,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 “哪个不长眼的丫头,敢挡本小姐的路?”慕云萱一副鼻孔朝天状,纨绔蛮横得十分生动形象。 落梅吃痛,但好歹认得北靖王府的慕大小姐,自然不敢造次,跪在地上捂着被撞痛的肩膀低低说了句“奴婢知罪,请慕大小姐饶恕”。 “原来是个奴婢,”慕云萱不依不饶,语调冷冷,“方才看你的架势,端得比江姐姐还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要当新娘子的是你呢。” 落梅被她一通夹枪带棒的数落,愈发不敢抬头,却求助地望了望一旁的江雪。 便见江雪轻叹了口气,向慕云萱陪笑道:“她今日也是忙得晕了头,慕大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恕她一回罢。” 落梅忙叩首恳求:“奴婢再也不敢了!” 偏偏叩首中,一只小小瓷瓶从她怀里掉落出来,正滚到苏柒脚边。 落梅脸上闪过惊惶神情,不及起身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从苏柒脚边一把抓过瓶子,紧紧握在手里。 她这番反常举动,倒令慕云萱愈发好奇:“呦,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这……这是……”落梅大喘了两口气,“药!我家小姐的药!” 说罢,又向江雪望了一眼,江雪只得再度出来圆场:“我连日来身子不好,所以落梅都是将我的药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正是,正是!”落梅结结巴巴,正巧此时听门外传来鞭炮声响,正是定远侯府迎亲的仪仗到了,一众喜婆忙替江雪盖上大红盖头,搀着出了门。 眼见丫鬟落梅也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跟了出去,慕云萱冲苏柒咬耳朵:“我总觉得,江姐姐这丫鬟有古怪。” 确是古怪啊……苏柒盯着落梅匆匆摇曳的裙摆,忆起方才她起身时不经意露出的一抹红艳,倍感疑惑: 她家小姐大喜的日子,落梅一个丫鬟却在外衫里暗藏大红衣裙,究竟意欲何为? “算了算了,侯府迎亲的仪仗到了,咱们出去看看热闹!”慕云萱拉着出神的苏柒往外走,“不知定远侯爷请了谁做迎亲的傧相。” 苏柒被慕云萱一路扯着出门,遥遥望见迎亲队伍前那熟悉的身影,顿时哭笑不得。 “我当是谁,竟然是我大哥!”慕云萱双手一拍,“是了,数遍整个广宁城,也就定远侯爷有这样的面子,劳动我大哥替他迎亲了!” 苏柒愈发的百感交集:你既能与心上人肩并肩去逛青楼,又能亲自出马替他娶媳妇,王爷你这心胸,简直宽广如辽阔草原无边无际,着实令人佩服佩服。 慕云松骑在绑了红花的高头大马上,遥遥望见江府门内那呆呆立着的纤瘦身影,心头仿佛被人用力扯了一下。 她,果然来了…… 听说定远侯府选了吉日要迎娶江家小姐之事,他心中便一阵不安,甚至专门跑去质问赫连钰,“你当真要娶江家女?” 赫连钰叹了叹:“是啊。”又拍了拍慕云松肩膀,“大婚之日,烦劳王爷你赏个面子,做我的迎亲傧相如何?” 慕云松不理会,“那苏柒怎么办?” “苏七?”赫连钰有些疑惑:自己对苏兄弟那点小心思,慕云松是如何知晓的,想来是瑞郎漏了嘴。 赫连钰也不否认,苦笑一声道:“若他愿意,我能给他一切,除了名分。” 原来,你终究是嫌弃她出身贫寒……慕云松对他有些鄙夷,又替苏柒感到不值。 傻丫头,枉你心心念念对他,他却视你如野花草芥;而我一心以正妃之位许你,却被你弃之如蔽履…… 究竟该说赫连钰这厮薄情,还是苏柒那丫头傻? 他心中一阵窝火腾腾而起,右手不自觉握成了拳,一时间很想冲赫连钰那张俊脸上招呼过去。 “你做什么?”赫连钰见慕云松一副牙痛似的古怪神情,皱眉道:“你不愿去便罢了,我自去请别人。” 慕云松自觉失态,想了想又咬牙道:“迎亲傧相么?我去便是。” 赫连钰要成亲了,以苏柒那丫头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怕她委屈,怕她闹出事端,捅了篓子又无力收拾。 此刻,骑着红花大马立在江府门口的慕云松,便是这般复杂纠结的心情。 但那丫头竟不哭不闹,冷眼看着新娘身披嫁衣,头顶大红喜帕款款而出,一路上了花轿。 那凉薄的眼神,让他看得一阵心疼。 也好,待她认清了现实,是否就会断了对赫连钰的心思,重新想起东风镇的种种? 慕云松一时间思绪万千,直至身后有人提醒“王爷,该迎花轿回侯府了”,这才深深望了远处的苏柒一眼,重新上马转身。 “起轿!” 苏柒眯了眯眼,抓住慕云萱的胳膊:“咱们跟上去!” “为何?”慕云萱不解,“定远侯府迎亲,这花轿是要吹吹打打绕过大半个广宁城的。你若想继续观礼,咱们抄近路先一步去定远侯府就是……哎!” 她话未说完,苏柒已一撩裙摆疾步追了出去。 大婚之日,江雪的反常表现,丫鬟落梅的古怪举动,以及始终缭绕在花轿顶若有似无的妖气,皆让苏柒觉得心神不宁。 果然如慕云萱所说,迎亲的花轿由傧相慕云松领头,一路鼓乐喧天地绕过了大半座广宁城。苏柒和慕云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得疲累不已。 “我说,你怎么想的,”慕云萱俯身撑膝抱怨连连,“你若想看我大哥,回去服个软儿,小两口和好了怎么看不行,何必将自己搞得像个痴心怨女似的,还要拉上我来陪你受罪?!” “谁要看他!”苏柒口中反驳,心下却奇怪:已然快要到侯府,为何还是风平浪静毫无动静?难道是姑娘我多心了? 她正如此想着,忽觉眼前一黯,天边大片乌云压来,狂风骤起。 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吹得人眼睛都难睁开。慕云萱边用衣袖挡着脸,边拉苏柒道:“好大的风!我们到那边屋檐下避避……” 她话未说完,却被苏柒一把甩开了手,撒腿向花轿的方向跑去。 哪里是风,是铺天盖地的妖气! ------------ 第158回 妖孽终现身 越靠近花轿妖气愈盛,狂暴的风卷着沙粒,将迎亲的队伍吹得一片东倒西歪,人人自顾不暇。 偏偏在风暴中心的火红花轿岿然不动。 苏柒凭着玄鸟玉护身,出门时又带上了慕云梅的上古玉剑,此时两大辟邪神器加持,拼劲全力一步步向花轿靠近。 只见轿帘微动,一身大红嫁衣的江雪竟从轿里走了出来。 她长长的衣裙在风中摇曳,如同跳跃的火焰,满头的金银珠翠悉数被风垂落,一头乌黑长发在风中飘摇,绝美中透着凄凉。 看此情景,苏柒心中一动:江雪她,莫不是要演一出祝英台出嫁跳坟? 正想着,却忽见头顶的乌云骤然翻腾,如同风暴漩涡,漆黑的涡眼正对着江雪,似有什么东西大叫着从天空中俯冲而下…… 妖物,终于现身了! 苏柒救江雪心切,不及细想便疾冲而上,合身挡在江雪面前,上古玉剑出手,朝那近在咫尺的妖怪刺了出去! 一道耀眼白光闪过,苏柒但觉腥稠的血喷溅而出,如雨般泼洒了她一头一脸。 身后的江雪,骤然发出一声尖叫。 上古玉剑确是件辟邪神器,那妖物被玉剑所伤,发出凄厉呜咽,在她们头顶盘旋了几圈,终折身向那涡眼逃去。 待它卷着乌云走远,妖风渐渐停了下来,苏柒忙回头去看江雪,却见她不知何时已倒在地上,吓晕了过去。 苏柒忙蹲在地上去探江雪的鼻息和灵台。偏偏此时,丫鬟落梅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扑在江雪身边惊骇不已:“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苏柒刚想说她不过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无甚大碍,不想落梅忽然伸手直指她的鼻子,一脸愤怒大叫到:“是你!是你害了我家小姐!” 此时,被妖风刮得四散逃窜的江府送亲众人,也渐渐聚拢过来,见他家小姐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身边正蹲着一个陌生女子,手上还握了把沾满血迹的短剑,这架势让人不由信了几分。 他们本就是江府的人,眼见一场喜事变了丧事,自然惊惧不已,纷纷围了上来,叫嚣着要拿苏柒去见官。 苏柒被众人围着,身边又有一个哭天抢地推推搡搡的丫鬟落梅,简直百口莫辩,正束手无策间,忽觉头顶一片阴影,一个高大身形分开众人走了进来。 江府众人见王爷来,自是不敢造次,有个辈分高的江府亲戚壮了胆子向慕云松拱手道:“可怜我江家小姐大婚之日为歹人所害,恳请王爷做主!” 慕云松并不答话,只是垂眸望着半蹲半跪在地上的苏柒,满头满脸的血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身狼狈的样子,偏偏模样倔强得很,一动不动亦不看他一眼,丝毫没有求救的意思。 惹是生非的丫头,真该让你自生自灭去!慕云松在心底恨恨了一句,冲她伸出一只手来。 苏柒看了看,又看了看,犹豫再三,才将一只手在衣摆上蹭了蹭,搭上他的手去:蹲了半天,脚麻了,没人搭把手还真站不起来,至于面子么……暂时不要了。 她被他拉着站起身来,用自己都要听不见的声音道了句:“多谢。”偏偏人家王爷毫不领情,再不多看她一眼,示意众人散开些,俯身去看倒在地上的江雪。 他伸手探了探江雪鼻息,正犹豫如何查验她身上,恰巧慕云萱凑过来,他便令送亲婆子们将江雪重新抬回轿里,让慕云萱负责将江雪浑身上下检查一番。 须臾,慕云萱从轿里钻出来道:“江姐姐并未受伤。” 慕云松颔首,向众人道:“方才一阵风来得急,江小姐受了些惊吓,一时间昏厥过去,并无大碍。只是今日天公不作美,大婚礼数未尽,怕是只能再择良期了。” 说罢,对慕云萱道:“萱儿,你跟着江家人送江小姐回去,将我的话带给江大人和夫人。”又对定远侯府前来迎亲的众人道,“至于赫连钰那边,我自会去跟他说,诸位也请回罢。” 打发完了江家和侯府的人,慕云松一把拉过犹在愣神的苏柒:“你,跟我来!” 他似乎带着很大的怒气,铁钳子似的手攥着她的腕子,一路走得飞快。她在他身后被拽得叽里咕噜,亦是越走越火大,索性撒泼耍赖地蹲在地上:“我不走了!王爷有什么话就直说!” 慕云松见四下无人,索性放开她的腕子,却又折身一把抓在她肩头,拎小鸡似的提溜起来按在一堵断墙上,欺身逼近将她囚了个结实。 苏柒瑟缩了一下,脑海中却浮现出个相似场景:记得他在何记饭庄的后院,也是这般凶巴巴的唬人,张口说出的话却是:“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她心底泛起软软的酸,忍不住抬眸望了他一眼。 殊不知她这哀怨的一眼,瞬间化去了慕云松一半的气势。 他暗嘲自己没出息,对这丫头永远狠硬不起来,却也只能叹口气,将叱责变成了质疑:“你实话告诉我,刚才那一阵风,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啊?”苏柒被他问得语塞,心想那样声势浩大的一场妖风,王爷你也当真看得起我。 看她不否认,慕云松心中又笃定了几分,语调亦有些苦涩:“我知道,你不愿见江家小姐嫁给赫连钰,但江小姐无辜,你不该起了害她的心思!” “啊?!”苏柒简直哭笑不得,“我确不愿看江小姐嫁给不该嫁的人,但你刚才也看到了,江小姐身上半分伤痕也无,王爷何意笃定是我害她?” “她确无伤痕,但她身上和你剑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再说,江小姐又不是三岁的孩童,岂会当真被一场风便吓得昏厥过去、人事不省?”慕云松叹了口气,“若是旁人,我倒不疑心,可是你身为阴阳先生,只怕确有这样的本事。” 他这一番话,犹如飕飕的冷锋,一道道插进苏柒心里,将她从内到外冰了个透心凉,偏偏面上冷笑:“原来,在王爷心里,我苏柒是这样歹毒心肠之人。” 慕云松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不愿疑你,只是怕你一时悲愤冲动,为了不值得的人铸下大错!” 苏柒简直要望天呵呵哒了:江雪嫁给赫连钰,我最多替她不值,有何可悲愤冲动的? 又转念一想:是了,其实悲愤的另有其人,只是不知他此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她刻意摆出个嘲讽语调:“就算我有这般能耐,然搅黄了江小姐与赫连侯爷的婚事,最开怀的不该是王爷你么?” 慕云松剑眉一蹙:“你在胡说些什么?”又按捺着性子做个语重心长态:“苏柒,我今日便郑重告诫于你,江家乃是广宁望族、位高权重,即便与赫连家的联姻令你心中不悦,也断不可再肆意妄为,一旦惹出人命事端,谁也救不了你!” 苏柒无谓笑笑:“王爷还是告诫你自己罢。” 苏柒一步一挨地回到慧目斋,深觉自己犹如打了败仗的将军,狼狈得无以复加。 石榴被她一身的斑斑血迹吓了一跳,以为她一时冲动去跟什么人火拼,再三确认她没受伤,连念了数十遍“阿弥陀佛”,才去给她烧水沐浴。 苏柒愈发无奈:姑娘我在你们心里,就是这么冲动一个人? 直至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她方觉浑身暖和了些,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索性闭上眼,开始思索那阵古怪的妖风。 鬼有鬼影,妖有妖气,虽说凡夫俗子感触不到,但对于苏柒这样天生阴阳眼的人来说,却犹如猎犬的鼻子,敏锐不已。 今日怪风中席卷的澎湃妖气,与江雪闺房里萦绕的如出一辙,显然,这妖怪纠缠江雪已久。 可是江雪为何不说呢?苏柒转瞬一想便明白:她应是受了那妖怪的威胁,故而不敢说出去。 而今日的架势,那妖怪似是打算将江雪掳走,不料关键时刻被自己一剑刺伤,伤了元气,这才饮恨遁逃。江雪本就害怕那妖怪,加之一个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惊惶之下便昏了过去。 如此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那妖怪觊觎江雪的美貌,几次三番地来骚扰于她,并威胁恐吓她不许告诉任何人。偏偏江雪被许配给了定远侯爷赫连钰,那妖怪自然不允,便强迫江雪装病逃婚。但江雪不想一辈子受制于这妖怪,抑或是她为江家留下那几张辟邪符咒发挥了些作用,江雪“身子渐好”,欲借出嫁逃出那妖怪的魔掌。妖怪自然不干,便有了今日公然现身抢亲的一幕。 苏柒抚着胸口,后怕之余对自己着实佩服:若不是她敏锐地觉察这婚礼可能要出事,若不是她一路跟着花轿,关键时刻出手刺伤了妖怪……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只是,今日未能将那妖怪解决掉,待它伤愈只怕要变本加厉地折磨江雪……苏柒深觉不能袖手旁观,打算明日再去看看江雪,打探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妖怪,想个一了百了的法子才好。 ------------ 第159回 云水阁捉奸 不料,江府对她的态度,比庐山大瀑布还要飞流直下三千尺。 苏柒在江府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门子来回话,措辞倒是客套,说他家小姐惊吓过度,尚在静养,不能见客云云。 表达的意思却明显:今儿是断断不会放你进去的! 苏柒愣了愣,旋即明白:定是昨日那些送亲客们毒舌,加上丫鬟落梅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如今江大人和江夫人也七八分地相信,是她苏柒欲害江雪,故而对她防备之心甚重。 一群有眼无珠的家伙……苏柒恨恨地跺跺脚,欲见江雪的心思却更加迫切:昨日的情形,只有江雪最清楚,除非江雪亲自替她说清楚,否则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路不通,只好另寻他途。苏柒沿着江家的墙根儿绕了一圈,抬头估摸了一番那院墙的高度,笃定地点了点头。 要等到入夜再来一趟了,只是翻墙越院,夜探闺房这样的事,她还需要个帮手。 倒是有日子没见到黄四娘了。 自从迷上了慕家五爷慕云梅,黄四娘便日日混迹在北靖王府,入夜便一头扎进岁寒苑打死不出来,颇有纨绔子弟包养青楼头牌夜夜生香的架势。 苏柒只好回王府去找她。 幸而如今王府的门卫皆是认识她的,二话不说便行礼将这位准王妃放了进去。 此时已是月上三竿,那花痴女鬼自然盘亘在慕五爷院里乐不思蜀,苏柒不欲惊扰到王府其他人,便刻意捡了僻静的小道往岁寒苑去。 路过云水阁时,她不自觉望了一眼。 竟见云水阁正房里,隐约亮着灯。 这就有些奇了……苏柒走近几步,垫了脚向内张望,果见一片烛光摇曳中,似映出个绰绰的人影。 雕栏画栋应犹在,已是新人换旧人?苏柒心里那个凄凉,忍不住抬脚向云水阁走去。 本姑娘倒要看看,那占我院子睡我床的“新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从苏柒搬出王府去,云水阁便鲜有人居住,故而门口连守卫也无。苏柒扯着裙摆掂着脚尖,一路轻手轻脚地溜进去,将背贴在正房外墙壁上,沾湿指尖将窗纸捅破一个小洞,凑近向内望去。 见厅内一片绯红灯光,将整个屋子映得虚幻朦胧,厅正中一张八仙桌,桌上是几个精致菜肴,一只红泥小炉上温着黄酒,桌上两副青瓷红牙碗筷,并两只绿玉夜光杯。 一只纤纤素手轻拢着纱袖,皓腕拎起酒壶,将两只夜光杯斟满。苏柒顺着那手腕望上去,是个纤弱美人儿,身穿白玉色散花水雾长裙,披着翠水薄烟纱笼,将雪白肩颈衬得若隐若现,乌黑秀发轻挽,簪一支梅花白玉簪。 这一身打扮,倒是出尘脱俗。苏柒在心里暗暗评价了一番,又越看越觉得眼熟,又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正是姑娘我在老王妃寿辰上,被石榴强迫穿上的那身繁复无比的裙子? 果然挺好看的……苏柒砸了砸嘴,又奇怪:这人好端端学我的打扮作何?再说了,当时正是初秋,天气尚暖,如今却是寒秋时节,她穿得这样清凉,也不嫌冷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恰见那美人抬头,冲对面的人巧笑倩兮,不是慕云歌又是哪个? 苏柒立时心中不悦:你趁我不在偷穿我的衣裳还占我的院子是几个意思? 正欲推门而入讨个说法,偏听到门内慕云歌柔声媚语道:“王爷,良辰美景奈何天,你我共饮一盏同心酒如何?” 苏柒正要推门的手堪堪定住,哆嗦着闪身回窗口,透过小孔用力向内张望:慕云歌对面坐着的男子,虽看不到正脸,但那背影她太过熟悉…… 苏柒咬着后槽牙看着屋内的一双男女将酒杯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与表兄干了一杯的慕云歌,显然心情大好,施施然起身,轻移莲步到慕云松身畔,刻意将轻纱长袖从他脸前拂过,玉指掂起红牙箸,笑得柔情万种:“王爷,我来替你布菜可好?” 窗外的苏柒握了握拳,掌心沁出许多滑腻冷汗,偏此时,见屋内慕云松抬起一只手,握住了慕云歌的白皙手腕。 慕云歌霎时绯红了脸,眼眸中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口中欲拒还迎:“王爷这是做什么,当心让人看见……” 哼,你们这对狗男女已经让人看见了!呸!不要脸! 苏柒愤愤然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远。 她一路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跑得仓皇,仿佛身后正追着一只恶鬼,让她丝毫不敢回头。 慕云松……本以为他与赫连钰乃是真爱,海枯石烂情比金坚那种,谁知海未枯石未烂,他已转身与自家的骚浪贱表妹勾搭上了一腿! 苏柒抬手抹了抹眼角,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纠结、痛苦、伤感和彷徨,统统都可笑得很! 黄四娘说得对,身居高位、有钱有势的男人,哪个不是花心大萝卜?只是他慕云松是只披着羊皮的狼,隐藏得好而已! 想到黄四娘,苏柒才蓦然忆起此番回王府的正事,忙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平抑了一下乱糟糟的情绪,折身往岁寒苑去。 在她身后,云水阁正厅里,慕云松抓着眼前女子的手腕,目光深邃语调沉沉:“刚施法搅黄了赫连钰的婚事,转身又来向我大献殷勤,苏柒,你当真想要将我二人,皆玩弄于鼓掌之中么?” 岁寒苑,慕云梅正精赤着上身在月下练剑,听侍卫传讯说苏柒来,忙披上件衣裳相迎。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慕云梅本端着笑脸,却见苏柒面色煞白双眸发红,一副失魂落魄的态,不禁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了你了?” 原本飘在半空中看着慕云梅练剑的黄四娘,也忽地俯冲下来,作势将脸靠在慕云梅肩头,一脸探究神情:“同问。” 苏柒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垂下眼眸去:“没什么。” 慕云梅看她一副累觉不爱的颓态,联想这几日他家大哥的种种反常行径,心中已悟出个大概,遂摇头笑道:“又跟我大哥吵架了?你们这一对儿,真是……” 苏柒压抑了半天的情绪瞬间爆发,按捺不住地吼了出来,“谁跟他一对儿?!鬼才跟他一对儿!” 黄四娘立时不悦:“说什么呢?关鬼什么事儿?”又作势搂住慕云梅的肩膀,“还有,不许吼我相公!” 慕云梅看苏柒这炮仗似的情绪,料想此番二人闹得凶了,只得抚慰地拍拍苏柒肩膀:“我大哥这个人呢,确是古板无趣了些,又不懂得如何哄姑娘开心,但苏姑娘好歹看在他一片真心对你,便饶他一回罢,我明日自去说他,可好?” 他一片真心?苏柒简直要呵呵哒……他便是有“一片真心”,只怕也早已掰成百十瓣儿喂狗了! “我一不是他娘,二不是他老婆,他是真心还是孝心,与我有何相干?” 慕云梅面露尴尬:“苏姑娘这么说,就未免绝情了。” 绝情?对付他那样的渣男,不绝情难道还要留着过年?苏柒索性抬手做个立誓状:“本姑娘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与姓慕的没有半点关系!否则我就不姓苏!” 慕云梅暗自腹诽:姑娘你何必回回起誓都跟自己的姓过不去?只是……“苏姑娘,起誓讲究个词意精确,你这‘与姓慕的没有半点关系’,是不是打击面大了些?” 苏柒无谓地摆摆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反正我跟他恩断义绝,从此便是陌路人。” “罢了罢了。”慕云梅深觉不明就里,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打算明日自去寻他大哥问问,“苏姑娘踏月来访,是找我有事?” 苏柒一时支吾:“呃……无甚要事,就是来看看你。”说着,以目示黄四娘:跟我走!我找你有事! 一人一鬼折回江府,苏柒寻了个僻静角落,身手灵活地翻墙越院,在黄四娘“鬼遮眼”手段的一路掩护下,顺利摸到了江雪的闺房。 却恰巧听到,她闺房里传来低低的争执之声。 苏柒与黄四娘对望一眼,黄四娘飘身而入,苏柒则蹲在窗下,继续她听墙角的伟大事业。 只听一个刻意压低了的愤怒音调:“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看不得我过得比你好对不对?”正是落梅尖细的嗓音。 又听江雪无奈叹道:“我怎么会是故意的?昨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苏姑娘她突然冲出来,持剑挡在我身前,让我如何……” 落梅不耐烦打断:“我不想听这些借口!你们最好尽快拿个主意出来,否则……”她冷哼一声,“你答应我的事办不到,我答应你的,也休想让我履行!” 说罢,落梅转身摔门而出,黄四娘紧跟出来,望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啧啧:“这小丫头挺能耐啊!对自家主子颐指气使的!” 苏柒跟着点头,心中却暗想:落梅能如此肆无忌惮,多半是拿捏着江雪的什么把柄。只是,她究竟答应了江雪什么事,江雪又许诺了落梅什么呢? ------------ 第160回 旧院多往事 她思忖了片刻,想到如今房内只有江雪一人在,便推门走了进去。 江雪正神色黯淡地对着桌上的油灯出神,见苏柒深夜前来颇觉意外,赶忙起身,“苏姑娘怎么来了?” “江府门槛高,我白日里进不来,只好夜里来当梁上君子了。”苏柒自嘲道。 江雪便请她坐下,自去斟了茶来,苏柒敏锐察觉到江雪对她有几分防备之意,却故作不知:“江小姐昨日受了惊吓,如今可好些了?” 江雪垂眸道:“并无大碍。” 苏柒索性直入主题:“昨日那场大风,旁人不知,我却看得真切,是那妖物使出的障眼法,它欲带你走,对不对?” 听闻此言,江雪惶恐地望了苏柒一眼,又垂眸哀哀道:“你昨日便不该救我,让他将我带走一了百了,总好过无辜之人受累。” 她这一副自暴自弃的态度,令苏柒心头火起,蹙眉道:“江小姐说得什么话!你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就这么被妖怪带走了,你爹娘要多么痛心?你让他们今后如何好好活下去?!” 她这话似乎句句戳到江雪心里,说得她顿时红了眼眶。 苏柒见她受触动,赶紧乘胜追击:“如今江小姐可愿意告诉我,那纠缠你的究竟是个什么妖?你将来龙去脉据实以高,我才能想法子帮你!” 她自以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熟料江雪低头拭了几滴清泪之后,却摆出个毅然决然态:“苏姑娘,恕我当真不能说。” 嘿你……苏柒突然觉得自己十分的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指着油盐不进的江雪颤了颤,自觉当真无话可说,只得起身告辞。 “苏姑娘,”江雪在身后哀哀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我已身陷其中无法回头,实在不想牵连更多人无辜受累,望你海涵。” 苏柒长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两颗蜜蜡药丸搁在桌上:“此乃苏禾香圆,日服一粒能使妖气不渗入体内,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江小姐好自为之。” 苏柒自觉今夜这一番煞费苦心,毫无成就感可言,连跃下院墙都带着几分垂头丧气,毫无潇洒。 “这江小姐有病吧?!”黄四娘一路叨叨着直接穿墙而出,“明明自己深陷危难,有人递来跟救命稻草偏偏还不要!”她摇头啧啧,“年纪轻轻竟是个痴傻的,真是……啊!” 她话未说完忽然惊叫一声,苏柒闻讯回头,但见一股黑气凝结,如凌厉箭矢般,从黄四娘虚幻的身体中一贯而过,虽说不能伤了女鬼,但感觉想必不太好。 偏偏这黑色妖气十分熟悉,苏柒当即大喝一声:“妖孽!哪里跑!”拔脚便追了上去。 那黑气穿过黄四娘,再度凝结成形,化做个硕大的黑翼状,暗夜蝙蝠般朝苏柒扑来! 幸而苏柒夜探江府早有准备,拔出玉剑迎着那黑蝙蝠刺去。那妖见识过这上古神器的厉害,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长啸,折身向远处遁去。 好容易逮到了妖,苏柒岂肯轻易放它逃走,发足狂奔便追了上去。 那妖想要甩脱苏柒,绕过许多条僻静街巷,在拐过一道弯之后蓦然不见了踪影。 苏柒在一扇斑驳大门前停下脚步,手撑膝盖低头大口喘气,身后黄四娘慌慌张张地跟过来:“妖呢?” “跟丢了!” “可惜老娘还要找他报仇呢!”黄四娘煞有介事地撸袖子,“下次别让老娘撞见他,否则有他好看!话说……”她飞高些,将那斑驳大门打量一番,“这什么地方?如此重的阴气!” 经她一提点,苏柒抬眸将大门望了两眼,见那木门上黑漆斑驳脱落,密布着绿藓蜘蛛网,显然是座荒置已久的院子。 苏柒伸手将那大门推了推,见被一把生了锈的黄铜大锁锁着,于是绕道几步,屏息提气,三两下攀上了院墙。 “干嘛?”黄四娘不解,“你又不是鬼,作何对阴气感兴趣?” 苏柒白她一眼:“这院子里不但有阴气,还有妖气!” “你的意思是,方才那妖藏匿在这院子里?” “十有八九。”苏柒从院墙上一跃而下,踩在一堆软绵的枯枝落叶上,发出“咯吱”的一声轻响,又荡起一片尘土。 她被那尘土惹得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在寂静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惹得树上几只乌鸦惊起,院子里几只野猫耗子疾蹿而过,一片鸡飞狗跳的慌乱。 “看来,这院子是许久没人来过了。”苏柒将玉剑握在掌心,一步步向院落中央行去。 这院子极大,亭台楼阁、池塘水榭一应俱全,当年应是个大户人家,可惜如今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每走一步都能带起一片焦霉气息,还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院子,应是着过一场大火。”苏柒对跟在她身后的黄四娘道。 “还烧死过不少人……”黄四娘纠扯着衣摆,怯怯地四处打量,“不然何至于这样重的阴气,不知暗藏着多少鬼魅邪祟,连鬼都害怕……” 苏柒无奈地白她一眼:“你一个女鬼还怕鬼?” “人还怕恶人呢,鬼自然也怕厉鬼。”黄四娘不甘心地反驳,“尤其是我这种花容月貌的女鬼,万一遇上个色鬼……哎呀呀,简直后果不堪设想!”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大不了郎情妾意配个冥婚,我刚好打发你们一道过奈何桥投胎去!” “对哦!”黄四娘眼睛一亮,旋即想起自己如今的立场,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如今是有相公的人了,只想守着他百年之后,黄泉路上一起走。”又飘到苏柒面前,谄媚道,“哎,你得空了提点提点我家相公,世人皆辛苦,人间不值得,让他早死早投胎啊!”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深觉对不起无辜的慕五爷。 说话间,一人一鬼通过一条烧得漆黑斑驳的石廊,进了二进院,依稀可见庭院中被烧塌的葡萄藤架,下面还有个断了绳索的秋千。 看来是家眷住的地方了。苏柒感觉脚底被什么硌了一下,弯腰捡起来,是块烧焦了一半的木头,形状却似个青龙偃月刀样子。 她正将那木头刀举到月光下打算仔细研究一番,忽听黄四娘喊道:“你腰里!什么东西在发光?” 苏柒心中一凛,本以为是玄鸟玉感知到了邪祟之物,待低头一看又不是。 她疑惑地将手伸进荷包,将发着莹莹白光的东西摸出来,竟是张浦给她留下的那颗菩提子。 她将那颗菩提子捧在掌心,感受到它忽明忽灭,仿佛在传达着某种迫切的情绪,忽然,菩提子的亮光骤然增大,如同一盏明灯般,让苏柒瞬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间烧得不成样子的卧房,门窗烧掉了大半,仅存的亦是歪歪斜斜地挂着,皴裂的墙角爬满青苔,其状不胜凄凉。 偏偏在菩提子的一片白光中,她看到了这屋子曾经雅致整洁的模样。 庭前有桂树,窗下几株兰,半敞的窗棂内,丁香紫的纱帘迎风微摆,帘角上缀着的小小银铃便发出叮铃悦耳的轻响。 这家曾经的女主人,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苏柒暗想。 随着银铃拨动,屋内传来孩童清脆的“咯咯”笑声,那笑声从窗口一路飘到门旁,便见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小女孩儿从门里跑了出来。 明明是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偏做个男孩儿打扮,着一身水青色的轻纱练功服,用白色的宽布带子高高束了腰,勾勒出窄窄挺拔的身条儿,犹如春天里一株向阳生长的小柳树。 她穿着青色绣花软缎面儿的练功鞋,一双小脚丫跨出门来撒腿便跑。腰带上扎着条鲜艳的鹅黄色汗巾子,随着她起伏的身形飘摇,好似添了一条娇俏的尾巴。 便听她身后,屋门口传来个焦急的声音:“小姑奶奶,莫要跑那么快!仔细绊倒磕了!” 女孩儿边跑边答:“大哥叫我卯时三刻演武场点兵,迟了要军法处置呢!” 屋门口便现出个中年美貌妇人,一脸温和笑着道:“那是大少爷闲来无事跟你逗闷子呢,岂能当真?” 女孩儿转过头来,稚气的脸上一本正经:“军令如山!岂容儿戏?!哎呀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走了!” 中年妇人赶忙追了出去:“好歹束了头发再走啊!四姐儿!” 女孩儿边跑边洒下一串银铃般笑声,脑后的融融青丝一飘一荡,渐行渐远。 独留下苏柒,被那一声“四姐儿”惊得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若那女孩儿是四姐儿,方才那中年妇人,不就是阿箩? 她眨了眨眼,忽然想明白过来:只怕这座废弃已久的院子,就是阿箩当年做奶娘时供职的人家。菩提子在阿箩身上多年,留着阿箩的一些记忆,如今故地重游,便自然而然地将阿箩的记忆映了出来。 望着那一大一小追逐着渐渐模糊的身影,苏柒忽然觉得眼角有些酸。 那样天真烂漫的一个女孩儿,那样温柔贤淑的阿箩,曾经在这深深庭院里岁月静好着,熟料天道不仁、祸起萧墙,瞬间摧毁了她们所珍视的一切,又夺走了她们鲜活的生命。 ------------ 第161回 慕五爷出手 苏柒只觉心里一阵心酸难过,偏偏那不通人情的菩提子,依旧在每一处熟悉的地方映着阿箩的记忆:春日里,她替四姐扎起好看的发辫,陪她在庭院里放风筝;冬季里,她把四姐儿裹成个圆圆胖胖的粽子,在南墙角堆起个同样圆圆胖胖的雪人;四姐儿闯了祸,被罚在日头底下扎马步,她心疼地在一旁打着扇子;四姐儿着凉生了病,烧得小脸儿通红,她将四姐儿抱在怀里彻夜不眠…… 阿箩是那样深爱这个孩子,将自己所有的母性和关怀全都给了她,甚至面对冰冷的屠刀,亦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保护这个孩子。 可惜,在残暴的杀戮面前,阿箩和四姐儿都太过柔弱,她们救不了彼此,也救不了自己。 苏柒抹了抹眼角的泪痕,将那颗重新归于寂寂的菩提子握在掌心,正有些走神地想自己此番所为何来,忽听身后传来黄四娘惊恐的尖叫:“苏柒当心!” 苏柒听闻,惊觉身后一股凛冽寒气呼啸而来,下意识地侧身躲避,却被骤然袭来的一团妖气重重撞上手腕,但觉半边手臂如同被万蚁蚀骨般的痛麻,不由手一松,玉剑当啷坠地。 那妖偷袭成功,见苏柒没了辟邪的兵器,愈发有恃无恐,再度化作两支巨大的黑翼,冲苏柒胸口呼啸袭来。 危急关头,苏柒祭出玄鸟玉,发出一道青光,化为屏障隔在苏柒与妖怪之间。那妖怪一击不破,幻化出一只尖长利喙,再度向光盾重重袭去。 黄四娘干着急,飘到苏柒身后急切问道:“你可还顶得住?” “顶得住个鬼!”伴随着妖物每一次碰撞,苏柒都要后退两步,只觉玄鸟玉幻化出的光盾越来越薄,越来越不稳定。 这可如何是好?苏柒心中一阵焦急,抬眼去望被她掉落在地的玉剑,偏偏在丈余远的地方,根本够不着。 她正束手无策间,却听黄四娘扯着无比激动的嗓门大叫一声:“相公!你是来救我的?” 苏柒简直要哭了:生死关头是你犯花痴的时候? 眼看光盾就要被妖怪袭破,它正鼓足力气打算给予最后一击,苏柒忽见身旁一道凌厉身影闪过,捡起地上的玉剑就势一个转身,闪电般向那妖怪刺去! 玉剑发出一声轻吟,剑气如雪光掠出,直直刺穿了妖怪的黑翼。正蓄势待发的妖怪骤燃遇袭,发出一声低沉嚎叫,忽然幻化为一团黑雾,逃也似地向天空窜去。 苏柒大舒一口气,抬头望妖兴叹:这家伙如此惧怕那上古玉剑?想来是玉剑上有什么东西克它。 “没事吧?” 苏柒回过神来,望着收了玉剑一脸关切的慕云梅。反是黄四娘赶紧凑过来,一脸感动地捧心:“相公我没事!” 苏柒忍不住白她一眼,又向慕云梅问道:“五爷怎么会在这里?” “你深夜来访,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些不放心,便一路远远跟着你。”他柔和笑道,“我看你揣了玉剑出门,本以为你要去找我大哥寻仇,不想你一路去了江家,又跑来这里。”说着,有些心有余悸问,“方才那一团黑气……” “是妖。”苏柒叹了口气,“正是那妖纠缠江家小姐,又闹了定远侯与江小姐的婚礼,试图将她掳走。” “难怪听人说,那日一阵邪风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原来是妖在作怪。”慕云梅叹道,“可惜我方才出手慢了一步,终究是让它跑了。” “怨不得你。”苏柒道,“这地方妖气极重,只怕就是妖的老巢,它还会回来。只是……”她忆起方才看到的画面,再度将这萧索庭院打量一番,“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不过自言自语,却见慕云梅忽然沉了脸色,眼角划过一抹伤感:“这是昔年一位将军的旧宅。” 苏柒忆起张浦曾说过的,关于阿箩主家的过往,似是有些明悟:“这位将军,因罪被判了满门抄斩,还被一把火焚了宅院?” 她音调有些发颤:刚刚看过了那许多鲜活的过往,那个立志长大了要当女将军的可爱女孩儿,竟已死在了那场浩劫之中,血溅刽子手的屠刀下! 她突然便有些理解了张浦。 “许多年前的是是非非,早已计较不清了,就让他们尘归尘、土归土罢。”慕云梅感慨一句,“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为好。” 慕云梅不放心苏柒一人走夜路,便十分“顺道”地南辕北辙,将苏柒送回慧目斋门口。 “今晚之事,真是多亏了五爷。”苏柒自觉必须表示感谢。 慕云梅忙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心中却叹:大哥说得对,以这姑娘素爱惹是生非的性子,若没个男人看顾着,只怕她分分钟能把自己作死…… 想起自家大哥,慕云梅看着眼前的少女眉梢眼角凝着的楚楚委屈,忽觉心中有些闷闷的。 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若换作他慕云梅,定要放在心尖上疼着,捧在手心里宠着,硬话都不说一句,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偏偏自己那榆木疙瘩般不开窍的大哥,如此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心中感慨着,伸手抚了抚她鬓边被夜风吹乱的长发,目光如夜般融融:“我明日一早,就去寻我大哥兴师问罪,让他来找你负荆请罪,若他不愿意,我绑也将他绑来,可好?” 他这举动言语实在太过柔情,苏柒忍不住低眸垂颈,感觉有一丝脸红,心下连对慕云松的诸多怨恼都无力吐槽。 正尴尬间,却见一壮硕女鬼飘在远处,一张捉奸愤怒脸大喊:“月下公然勾引我相公!你当我是死的?!” 苏柒无语地瞟了一眼黄四娘:大姐,你本就是死的啊……随即轻咳了两声,望着慕云梅正色道:“多谢五爷好意,但我跟那乌龟王八蛋当真再没半点关系!” 慕云梅的手僵了僵:乌龟王八蛋?好吧,总比她将姓慕的一竿子全打死来得好些。 心中却起了些别样的心思:若他二人当真分道扬镳,苏姑娘由我接盘可好? 苏柒正欲与慕云梅道别,却又在黄四娘要杀人的眼神暗示下,指了指慕云梅顺手挂在腰上的上古玉剑,期期艾艾道:“五爷……这把玉剑……能否再借我几日?” 边说边冷瞥黄四娘:姑娘我就从没干过如此死皮赖脸的事儿! 慕云梅笑道:“那是自然,万一再遇到那妖物,苏姑娘也好有个趁手的兵器防身。” 他方将玉剑解下来递到苏柒手里,黄四娘便合身扑下来,张臂搂住慕云梅脖子:“好相公,想煞奴家了,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苏柒被她呕得胃里一阵翻腾,生怕一张口便要吐了出来,只得摆摆手,目送一人一鬼“勾肩搭背”地走了。 这一夜,苏柒睡得极不安稳。 在那个不知所谓的梦里,忽而见慕云松与赫连钰四目相对十指相扣,许诺着“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忽又见慕云歌巧笑倩兮轻靠入他臂弯,变成了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偏偏又有赫连珊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脸欣然地与他们凑做一处…… 她在不远处呆呆望着这男男女女的四人,糖不甩似的黏在一起,齐齐用幸福满足的表情望她:你走罢,我们四人要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苏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感觉后背上黏黏地出了一层冷汗。 她深觉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慕云松那张脸了。 正这般想着,偏偏听石榴进来禀报,说王府派人来传讯,请她即刻回王府一趟。 “不去!”苏柒心里一千一万个拒绝,索性用被子蒙了头。 石榴有些作难:“姑娘,王妃娘娘传的话,您就这么赖着不去,不好吧……” 竟是老王妃要见她……苏柒蒙着头思忖了一下:她是长辈,且她并不姓慕,也不算坏了她自己的誓言,嗯。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我这就去。” 苏柒被一路引到熙华苑正厅,一进门便觉气氛有些不对劲。 上手坐的是揉着额角一脸煞黑的老王妃,旁边是满面愁容唉声叹气的慕夫人,慕夫人怀里是散着头发啼哭不止的慕云歌,厅中间还立着一个面无表情犹如老僧入定般的慕云松。 这什么情况?苏柒又望了望嘤嘤啼哭,满口“不活了”的慕云歌一眼,顿时福至心灵:能让痴心女子寻死觅活的,便唯有负心汉子了。 想来,是慕云松那乌龟王八蛋昨夜沾了人家慕云歌的便宜,一通吃干抹净之后却又不愿负责,这才引得慕云歌母女将状告到了老王妃面前。 简直衣冠禽兽……苏柒想至此,瞪向慕云松的目光更添几分鄙夷。 慕云松垂颈瞟了苏柒一眼,正收获了她一个看畜生似的眼神,心中愈发不悦,索性一个冷眼送了回去。 二人正眉锋眼剑之间,听老王妃透着疲惫的音调道:“苏柒,你既然来了,便跟我说句实话:你昨夜可曾回过云水阁?” 嗯?苏柒心中一颤:昨夜明明十分低调小心,怎么还是被她知道了,却也不撒谎,实诚点头:“回过的。” 老王妃听罢,不着痕迹地望了慕云松一眼,继续向苏柒问道:“可曾见了我儿伯寒?” 何止见了,还欣赏了一幕纨绔浪荡子的言情折子戏呢……苏柒愤愤地咬了咬后槽牙:“见了。” ------------ 第162回 各怀各心思 老王妃便望了望一旁的慕夫人和慕云歌,又问:“你见他做什么?” 她这一问,连慕云松也结束了老僧入定般的状态,转眸来盯着她。 看我做什么?苏柒没好气儿地想,你自己做下的好事,你心里还不清楚,装什么装…… 她故意瞥一眼哭得眼睛红红如兔子的慕云歌,瘪嘴道:“见王爷他……正与佳人表妹把酒言欢、情意绵绵。” “你……”慕云松忽然出声,正欲开口却被慕云歌“嗷”的一声哭打断,慕夫人更是急切道:“嫂嫂,你可听到了?歌儿所言非虚啊!” 老王妃半边脸又为难地抽了抽,望着苏柒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情:“你见他与表妹饮酒私会,然后呢?” “然后我就走了啊。”苏柒淡淡道,不走难道留下看活春宫? 老王妃简直想抽她:你眼见自己男人跟别的女子幽会,竟然不愠不恼不管不问,真不知该赞你贤惠大度还是骂你傻! 她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慕云松冷冷问道:“然后你去了哪里?” 苏柒白眼一翻:“要你管!” “你!”慕云松本就窝火,此刻更是火大,按捺不住伸手一把掰住苏柒肩膀,将她拉到面前,眼神犀利,一字一句道:“说实话!” 你个衣冠禽兽还凶我?!苏柒那个气愤,用力去挣脱他的手,但东扭西扭百般挣不开,只觉他手上力气越来越大,自己肩骨都要被他捏碎了,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着唇倔强地一声不出。 二人正僵持间,却见一个颀长身影插了进来,顺势将慕云松拉开,“大哥快住手,苏姑娘昨夜是去寻我了!” 他这话,俨然往慕云松的怒火上又添了一把柴:夜半更深的去找自家小叔子,这丫头还当真出息! 慕云梅暗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才将他大哥的手按了下去,看他大哥俨然一副要杀人的表情,赶忙解释道:“是这样,苏姑娘前些日子得母亲授意,去诊视江家小姐,见她身上有妖气缭绕。前几日她大婚时又出了那档子怪事,她便断定江小姐与妖有纠缠,故而昨夜夜访江府,只为替江小姐捉妖去。奈何苏姑娘武功上欠缺了些,便想找个武艺好的同去。可惜大哥当时……” 他说至此,挑眉望了他大哥一眼,眼角带了些嘲讽,“……正忙着,苏姑娘想必是不忍打搅,便转而来寻我,陪她一同去了趟江府。” 他一通解释完,老王妃向苏柒问道:“老五说得可是真的?” 苏柒点头:“确实如此。我们昨夜一路寻到了那妖的藏身之所,只是那妖物狡诈敏捷,我们未能将它捉住,被它逃了。” 老王妃心有余悸道:“逃便逃了,今后你们都少跟那些魑魅魍魉的东西打交道,太过凶险!”说罢,又向慕云松问道:“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慕云梅进门前,已将事情听了个大概,终于明白了昨夜苏柒为何愤怒至斯,要跟他大哥恩断义绝。 但以他大哥的性格为人,以及他对苏柒用情之深,若说他与慕云歌有什么苟且……慕云梅自己都不大相信。 他忍不住去打量他大哥,见慕云松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垂眸望地一副隐忍不发的样子,便知他正压着火儿,一旦爆发,便是惊天动地。 他不免有些担忧,他家大哥会不会暴起出手把慕云歌咔嚓了,一了百了。 然他大哥今日,破天荒地选择了忍无可忍回头再忍,一袭薄唇扯了扯,冷漠开口:“我无话可说,但我未做过之事,断断不会承认,母亲若不信,只管查去!” 说罢,利落转身而去,在擦肩而过时又忍不住望了苏柒一眼。 明明,昨夜约他去云水阁的,是苏柒这丫头,为何她今日又信口雌黄地不承认?慕云歌又为何哭诉自己“非礼”了她? 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猫腻?慕云松一时费解。 当事人走了一个,老王妃这案子愈发的审不下去,想了想无奈冲慕夫人建议道:“要不叫官媒白氏来,给云歌验验身子?” “这……”慕夫人正有些犹豫,却见她怀里的慕云歌蓦地抬起头来,哭诉道:“伯母不信歌儿,歌儿也无可奈何,但要受这般奇耻大辱,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 说罢,便哭着一头冲出门去。 “这这这……”慕夫人悲愤得不知所以,倒是老王妃反应快些,赶忙招呼门口的丫鬟下人:“你们快拦着表小姐些!莫让她寻了短见!” 刚安排好这一头儿,便听慕夫人忽而捶胸顿足大哭道:“嫂嫂,歌儿是我的命,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老王妃盯着那个劝着这个,颇有腹背受敌的感觉。正厅里一时间乱做一团,苏柒本还有意看个热闹,却被慕云梅趁乱拉了出来。 “昨晚,究竟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就是那回事儿呗。”花园里,苏柒一边揪着花瓣儿,一边将昨夜在云水阁的所见所闻给慕云梅讲了一遍。 这事儿处处透着古怪……慕云梅暗想,忽然拉了苏柒起身便走:“咱们去云水阁看看!” 云水阁中,隔夜酒菜犹在厅中,卧房里却是被翻红浪,一片旖旎过后留下的痕迹。 慕云梅将床榻上的锦被挑起一角,露出一抹桃红色的细绳儿,扯起来竟是条云锦绣花肚兜,依稀还带着些酒气和体香。 慕云梅手一抖将那肚兜扔下,心有余悸地朝正在正厅翻腾的苏柒看一眼,终忍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如若……我大哥当真做下有负于你的事,你打算如何?” “什么叫如若?”苏柒头也不回地答,“我昨日不是当着你的面起过誓,早已跟那乌龟王八蛋没半点关系了!” 说罢,不再理会若有所思的慕云梅,低头盯着桌上一盏熄灭了的油灯出神。 厅里只有这一盏如豆的油灯,并无其它灯笼烛火,那昨夜那满屋粉红暧昧的光,从何而来?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而慕云梅在卧房的一通搜寻,除了一条暧昧肚兜也没旁的收获,二人只得举步离开。 待二人走远,慕云松从内室屏风后现出身形,如墨眼眸中是深深的痛苦。 她竟当着老五的面,发誓跟他慕云松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但要将他慕云松和赫连钰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又勾搭上一个慕云梅! 苏柒……她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水性杨花、攻于心计的女人? 如今想来,也许昨夜之事也是她的一个圈套,偏偏她还要故作无辜单纯,看他被冤、看他出丑,看他一步步被逼上绝路。 究竟是为什么? “他当真没动你?” 浮云阁内,慕夫人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自己女儿,“一根手指都没动?!” 慕云歌以帕掩面,羞愤地点了点头。 “你这……”慕夫人哆哆嗦嗦以手指着自己女儿,“你这不成器的丫头!让我说你什么好?!” “娘!”慕云歌郁闷得快要哭出来,“我心里害怕!表兄是什么样的人?岂会任由我这般阴讹于他?万一……万一王妃伯母不信我,女儿今后如何在王府自处?” 她越想越后怕,踉跄着起身往门口去,“不行……我得去跟伯母说实话……” 却被她娘拽着衣袖一把扯了回来,厉声道:“傻丫头!事已至此,你以为去向王妃坦白,你我母女就在王府待得下去了?!” 慕云歌被她娘拽了个趔趄,终忍不住哭了出来:“那我要怎么办?我实在装不下去了……” 慕夫人鄙夷地瞥她女儿一眼:“拿主意的时候倒是胆大得很,也不跟你娘商量一番便贸然行事!如今捅出了篓子,还不得靠你娘替你筹谋?” 慕云歌边哭边腹诽:当初“那人”给她定下这偷龙转凤的计策时说得好好的,她自会在云水阁布下幻术,表兄会将她当成苏柒那贱人,成其好事。熟料表兄倒真将她看成了苏柒,却全然没有半点温存之意,说了一通不知所谓的话便愤然离去,当真是莫名其妙! 她正在心里叫苦,却见她娘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歌儿,这场戏不能穿帮,必须硬着头皮演下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慕夫人满脸强硬偏执的神情,“慕云松昨夜确实去了云水阁,此事恰有苏柒那贱人作证。至于他碰没碰你,说白了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你知,再无旁人知晓。你只要一口咬定他喝醉酒碰了你,言语调戏动手动脚,你百般挣扎告饶才免遭毒手!” 慕夫人双眸发红、恨恨笑道,“即便只是如此,于他北靖王爷而言已是莫大丑闻,王妃断断不敢让此事被宣扬出去,我便以此为把柄,替你争取北靖王侧妃的位份,到时候,由不得他们母子不就范!” 她将自己说得雄心万丈,转眸却见自己女儿依旧一副期犹犹豫豫、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由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臂上掐了一把:“死丫头!给我拿出个该有的样子!如今你这锅生米,必须给我煮成熟饭!” ------------ 第163回 我是狐媚子 慕云歌被她娘一同训斥,捂着手臂哭哭啼啼地回房去,越想越觉得愤恨。 “苏柒!狐媚子!我如今百般苦千般惨,都是你害的!” 慕云歌恨恨骂着,正欲将一根银针狠狠扎进稻草小人身体里,冷不防一道白光闪过,她手里的稻草小人儿突然不翼而飞,她手上的针扎进了自己的掌心,痛得一声尖叫。 待她含着泪抬起头来,却见一个娇嫩的白衣少女正俏生生立在她面前,手里还把玩着她的稻草小人儿。 “你是谁?从哪儿进来的?” “我是谁?”白衣少女瞪圆了清亮眼眸,“你不是知道么?我方才听见你叫我,我才进来的啊!”她将手上的小人儿翻来覆去看了看,盯着小人儿背上的“苏柒”二字摇头啧啧,“苏柒姐姐怎么招惹你了,你竟这样下蛊狠命扎她,真是蛇蝎心肠!” 慕云歌听她口中“苏柒姐姐”四个字,愈发不悦:“你认识苏柒那狐媚子?” “错了错了!”白衣少女一本正经地眨眨眼,“苏柒姐姐不是狐媚子!我……”她伸手指指自己鼻子,“我才是狐媚子。” 慕云歌愣了愣,将白衣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这丫头可能有点不正常:“你少唬我了,世上哪有什么真的狐媚子,都是苏柒那贱人说来吓唬人的罢了。”可笑她在潭柘寺时,竟还当了真。 “谁说的?”白衣少女不干了,“世上若没有狐媚子,那我和我娘是谁呀?” 慕云歌不齿笑道:“谁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土……” 然她“包子”两个字尚未出口,便堪堪定住,眼看着白衣少女身后伸出两条雪白蓬松的大尾巴,在她面现炫耀式地摇荡。 “妖……妖怪!”慕云歌吓得语无伦次,转身便要往屋外跑,却被白衣少女的一条大尾巴缠住腰肢,一把拉了回来。 “哎你别走啊!”白衣少女锦乐用尾巴将慕云歌栓在紫檀木椅上,自己则跃上桌面蹲了下来,满眼的八卦好奇神采,“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做小人扎我苏柒姐姐呀?” 慕云歌听这少女口口声声地唤“苏柒姐姐”,料想她与苏柒定是蛇鼠一窝,自是不想多说什么,只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不必不相干的人来操心!” “可我不是不相干的人啊!”锦乐一本正经,“苏柒姐姐待我很好啊,用你们凡人话本子里的词儿,就叫‘一见如故,亲如姐妹’,她的事儿我当然不能不管啦!倒是你哦……”她故意用另一条尾巴戳了戳慕云歌的鼻尖,“满身的怨妇气,一看就像话本子里的女二,最后没什么好下场的。” 慕云歌被她气得直哆嗦,偏偏面对个货真价实的狐妖,又不敢发作。 “我娘说了,作为一只有益于家国的好妖,得识忠奸、辩善恶,不能害了好人,但也不能放过坏人。”锦乐歪头又将慕云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今日若不将与苏柒姐姐的恩怨过节说清楚,那我就直接把你当坏人惩治了。可惜你不是男子,我没法吸你精气……” 慕云歌万分惶恐中刚放下一点心来,又见她一拍掌心:“那就索性一口吃了罢!” “我说我说!”慕云歌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更悲催的是她感觉自己裙子底下也要淋漓一片,“苏柒那贱……她抢了我的心上人!” “哦?”锦乐瞪大了一双灵眸,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那你说说,她是如何抢你心上人的?” 慕云歌斟酌了一下措辞,做个万分委屈状:“我跟我表兄,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笃厚,原本是要拜堂成亲做夫妻的,偏偏自那苏柒来后,仗着有几分姿色,三两下便将我表兄勾引了去,生生拆散了我与表兄的大好姻缘……” “等下啊,你说的苏柒姐姐她‘三两下便将你表兄勾引了去’……听起来好厉害啊!”锦乐满脸写着崇拜,不知从何处摸出个笔和本儿,蹲在慕云歌面前一副虚心讨教的样子,“你跟我详细说说这段儿,苏柒姐姐是如何三下两下便将你表兄勾引走的?” 慕云歌简直欲哭无泪:小妖精你是如何抓重点的? 锦乐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人,“算了算了,这个我自找苏柒姐姐请教去……她勾走了你的心上人,所以你就做小人儿扎她?” 慕云歌愤恨道:“毁人姻缘者下地狱!我扎她都算轻的!” 锦乐手托香腮做个思忖状:“我还有个疑问啊,你说你跟表兄青梅竹马,本事要做夫妻的,那为何……”她嫌弃地将慕云歌打量一番,“你都这样一把年纪了,你表兄还未娶你?” “……”慕云歌额角抽了抽,觉得身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我娘说过,一个男子若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便恨不能早早地将她娶进门,日日跟她黏在一起。你表兄将你拖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还没娶你,可见并不怎么喜欢你。” “……”慕云歌脆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倒是我苏柒姐姐,三下两下就将你表兄勾引走了,那说明你表兄对她才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不能自拔啊!”锦乐双手捧心做个陶醉状,“人家两个郎情妾意如胶似漆,你这老女人却在这里恶毒地扎小人儿,究竟是谁毁谁的姻缘?” “……”慕云歌深感自己快要崩溃了:小妖精你是苏柒派来逼死我的吧? “哦,你方才说毁人姻缘者下地狱,这倒是真的。”锦乐若有所思道,“我听我娘说过,人的姻缘都可在月老宫的三生石上,若有人拆散了三生石上的姻缘,待死后便要被打下蒸笼地狱,蒸得皮开肉绽,其后十世注孤生,半分姻缘也无。” 慕云歌打了个哆嗦,暗自思忖她表兄和苏柒的名字会不会在那三生石上。 她被吓得毛骨悚然,锦乐却似说到了得意之处,说罢还不忘跟慕云歌交流:“你觉得如何?反正我不是很喜欢这个蒸笼地狱,觉得不如拔舌地狱来得干脆利落。 听我娘说,所谓拔舌地狱者,专治那些生前说谎骗人、诽谤害人、挑拨离间之徒,死后被打入拔舌地狱,由小鬼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却非一下子拔下来,而是拉长,慢拽……直至那舌头不堪重负,从舌根处生生拔下,啧啧,多么有画面感……” 她正兀自沉浸其中,连束缚着慕云歌的尾巴也不觉松懈了,却见慕云歌浑身战栗,目眦尽裂,口中神经质地念叨:“不……我不要下拔舌地狱,我不要……” 她本不信这些鬼鬼神神、天堂地狱之类,奈何一只活生生的狐妖杵在眼前,生生将她的世界观人生观,彻底颠覆了! 见这半老徐娘屁股着了火似的弹起来,口中念念叨叨地冲出门去,锦乐满意地拍了拍双手:完胜,收兵! 她早想到北靖王府来寻苏柒姐姐,奈何被她娘看的紧,今日好容易趁她娘去会情郎,她得以偷偷溜了出来,没想到这北靖王府不但地大人多,且有这样多的阴谋诡计爱恨情仇,简直比话本子还精彩,有趣有趣! 她摇身变个小狐狸模样,打算再四处去逛逛,顺便去找苏柒取取经,问她究竟是如何三两下将男人勾搭到手的。 然锦乐心目中“勾引男人很厉害”的苏柒姐姐,这两日正颓得很。 “你能不能别戳了?那时我最喜欢的青花钧瓷碟儿!” 何记饭庄里,采莲心疼地看着一条清蒸黄花鱼被苏柒用筷子尖戳成了肉糜,忍无可忍地将自己的青花钧瓷碟儿从她手里解救下来,顺手扔给她个粗瓷大碗由她折腾,“这是怎么了呀?又跟王爷吵架闹别扭了?” “没有。”这还真不能算吵架闹别扭,而是决裂,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那种。 苏柒低头盯着那条被自己“凌迟处死”的黄花鱼,将它想像成某无良王爷,倒也觉得有些解气,又想想不能浪费食物,于是端起碗来往自己嘴里扒。 采莲劝道:“我看人家王爷对你极好的,天天好吃好喝好玩的给你送着,人也三天两头往你这跑,你也别太不知足了。” 听自己姐妹替他说好话,苏柒不乐意了:“你那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表面上正经八百人模人样的,其实就是个披着羊皮……不对,他也没披着羊皮,就是个披着正人君子皮的色鬼!还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那种!” 采莲惊了:“有这么夸张?那是不能要了!”又抚慰地拍拍她肩膀,“没事,大不了那个便宜王妃咱不做了,令觅良缘去,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嘛。” 苏柒有些诧异:“你何时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 采莲不好意思:“我哪里会念这些诗啊词的,都是听慕五爷说的。” “慕五爷常来?” “嗯。”采莲垂颈含羞点了点头,“毕竟,整个广宁城都知道,何记饭庄是慕五爷罩着的,他便时常来走动走动,请朋友吃个饭什么的。” 苏柒嗅出一丝端倪,盯着采莲若有深意:“整个广宁城还都传说,慕五爷罩着何记饭庄,是因为看上了何记饭庄年轻貌美的内掌柜,莫非也是真的?” ------------ 第164回 明月照沟渠 “小娘余胡说些什么!”采莲立时绯红了一张脸,作势要打,“人家慕五爷是什么身份,岂会看上我一个商贾之女?” 她口中如此说着,一双明眸中的怀春羞涩却是藏也藏不住,直看得苏柒牙根儿直发酸: 慕五爷有没有看上采莲不好说,但采莲看上了人家慕五爷却是明明白白的。 苏柒不禁犯愁:自己一人一鬼两个闺蜜,竟看上了同一个男人,这可如何是好? 黄四娘也就罢了,毕竟她只能谋求慕五爷的身后事,但采莲是年方二八待字闺中的少女…… 苏柒暗叹一口气,谨慎地劝道:“倒不是门第高低的问题,而是……世家子弟多纨绔,我怕你吃亏。” 采莲立时表示不忿:“慕五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里纨绔?”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苏柒叹道,“这些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高墙深院的脂粉堆里长大?看惯了妻妾争宠勾心斗角,耳濡目染,也就觉得男人家里三妻四妾、外面相好无数都是理所当然。你便是剖出一片真心给他,他也未必当回事儿,玩玩腻了便弃之如蔽履,再找别的真心去了。” 苏柒越说越气愤,不由悲从中来:她也曾以为那位北靖王爷皎皎如月令人倾慕,却不想有朝一日他扒开道貌岸然的外衣,内里是如此的龌龊不堪。 这正是,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行了,我晓得了!”采莲望着苏柒手里,被她蹂躏成了一堆渣子的馒头,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知道就好!”苏柒气哼哼地总结了一番,“世家多纨绔,富贵出人渣,慕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话刚说完,便见门口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僵了僵,险些被门槛绊一跤。 “五爷……”苏柒立时尴尬,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慕云梅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为何每次跟他大哥置气,都要将整个慕家都牵连进去? “五爷莫生气哦!”采莲赶紧帮着打圆场,“她就是跟王爷闹别扭,正在气头上,口无遮拦的。” “无妨无妨。”慕云梅扯张凳子在苏柒对面坐下,见采莲有眼色地准备茶点去,遂压低了嗓音,对苏柒和颜悦色道:“我今儿就是来跟你说我大哥的事儿。昨天半夜,云歌突然发了疯似的跑去见我母亲,捶胸顿足地忏悔,说是她思慕我大哥而不得,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故而托人买了迷药下在我大哥酒里,让我大哥将她误认做是你,想要……” “真的?”苏柒想了想,难怪慕云歌要将约会地点设在她的云水阁,还故做她昔日的装扮,“结果她就得逞了?” “并未!”慕云梅赶紧解释,“云歌说,我大哥倒是中了招,果然将她认作是你,却是说了几句不明所以的话便愤然离去,一个指头都没碰她。” “哦!”苏柒莫名地有些心安,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王爷明明将慕云歌认作是她苏柒,却一个好脸儿不给,还“愤然离去”…… 他是有多不待见我! 看她听完之后,依旧一副恹恹的臭脸,慕云梅不解:“你不开心么?” 他今早得到这个消息,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但料想以他大哥的硬臭脾气,这等丢脸的事儿,定然不会屈尊亲自去向苏柒说清楚。 当事人不说,只好他这个和事佬儿去说。慕云梅深觉自己为这一对欢喜冤家,真真是操碎了心。 偏偏他煞费苦心地替他大哥澄清罢,另一个当事人还一副不领情的样子。 “我跟他绝交,不是因为慕云歌的事儿。”苏柒含糊道。 “那是因为什么事儿?”慕云梅深觉心好累,“他还有别的事儿?” 他喜欢男人啊……苏柒在心底呐喊一句,却只能道:“总之就是相看两生厌,我不愿意见他,他也讨厌看见我,就这样罢了。” 慕云梅心中啧啧:前几日你二人还一派你侬我侬的恩爱相,这才几天便反目成仇,这世间果然没有真爱了么? 然而看苏柒一副“伤情往事不愿再提”的样子,便识趣地换个话题:“江小姐和那妖物的事,你还打算继续管么?” “我倒想管啊。”提起这茬事儿,苏柒就愈发的头大,“可江小姐打定了主意把苦水都往自己肚里咽,什么都不说,我能怎么办?” “再贸然去探那妖的老巢,也是有些凶险。”慕云梅思忖道,“要不要我多派些兵将,将那座破落宅院好好搜上一搜?” 苏柒摆手:“不妥,妖大都是能遁形、会变化的,不了解它底细的情况下,便是搜也搜不出来。再说,你不是说那宅院是位将军的旧宅,若扰了人家身后的清静,就不好了。” 慕云梅犯愁:“还是要探探那妖的底细才好。” 苏柒低着头,盯着被她怨念掰碎的馒头渣子,怨念?她忽然一敲掌心:“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谁?” “江小姐的丫鬟落梅!”苏柒当即将落梅前恭后傲,以及威胁江雪的种种跟慕云梅说了,“我觉得,她定是知道些什么的!” “那好办,咱们把她逮住盘问一番,不就什么都清楚了。”慕云梅笑道,“只是她在江府时不好下手,待她出门……” 慕云梅便安排手下去江府盯着,直至天黑,才有人来回话,说那丫鬟落梅换做一身小厮打扮,悄悄从江府后门出去了。 正等得百无聊赖的苏柒一拍而起:“她去了哪里?” “听雨轩。” 这似曾相识的名字,惹得苏柒立时苦了一张脸:怎么又是这个地方?! 当下不及细想,忙换上一身男装,跟着慕云梅杀奔出去。 二人赶到听雨轩门口,果见做个小厮装扮的落梅,正在门口与揽客的小倌儿纠扯,落梅焦急叫着:“我要见定远侯爷!” 苏柒闻言,跟慕云梅对望一眼:赫连钰在这里? 慕云梅看她有些疑惑,遂解释道:“听雨轩和簪花馆,本就是赫连家的产业,表面上是秦楼楚馆,实际却是打探南来北往消息的中枢要塞。赫连侯爷若在此,倒也不足为奇。” 是不稀奇啊,苏柒撇撇嘴:自家开的南风馆,嫖小倌不要钱,难怪他与某王爷逛得那么随意自然。 却听门口的小倌儿不耐烦地打发:“哪有什么侯爷?侯爷何等尊贵的人,怎么会在我们这里?你赶紧走罢,莫要影响我们做生意!” 落梅被推搡的快哭了,情急道:“我知道侯爷在这儿!我……我是江府的下人,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需跟侯爷说,是……是关于我家小姐!” 江家与赫连家的联姻,在整个广宁城传得人尽皆知,门口小倌儿听说她是江家的人,倒也不再推搡,想了想唤来个下人,让他去楼上传话,对落梅道:“你且等着!” 落梅见有戏,便千恩万谢地候在一边。慕云梅碰了碰苏柒的手臂,二人一齐朝落梅走去。 苏柒正不知如何跟这傲娇丫鬟开口,落梅却已看见了她,瞬间惊得变了脸色:“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找你啊!”苏柒索性敞开说亮话,“我们想问问你,关于你家小姐的事……” 她话未说完,落梅已是惊惧地摇头连连,“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否认得倒快!”慕云梅抱着手臂,“那就把你要跟赫连侯爷说的事,先跟我们说说?” “你……你们……”落梅怯怯后退两步靠着墙,一双眼睛惊惶地四处张望。 “不说是吧?”慕云梅居高临下看她,笑得阴诡,“我自幼军中长大,军营里那些能让俘虏开口的法子,我还是知道百八十种的。” 他说至此,落梅早已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忽然抬头,冲苏柒身后怯怯地叫了声:“侯爷……” 苏柒和慕云梅下意识回头,哪里有什么侯爷,倒是眼前的落梅,趁此机会转身撒腿便跑。 “嘿这狡猾丫头!”慕云梅骂了一句,施展轻功追了上去,苏柒自知追赶不上,正琢磨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回家去等,却见听雨轩门口现出个白衣俊俏身影。 “苏公子?” 苏柒闻声回头,见瑞郎正俏生生立在门口,一双清亮大眼睛望她,“是你要见侯爷?” “呃……”好像是,误会了。 瑞郎一副捉摸不定的眼神:“苏公子若要见侯爷,侯爷自是欢喜见你的,又何必冒充什么江府下人?你且跟我来罢。” 熟悉的雅阁,熟悉的软榻,熟悉的人以一个熟悉的姿态半倚在榻上,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只白玉杯盏,仰头将酒灌进口中。 立在门口的苏柒,正犹豫着是否还要拿那句“人生何处不相逢”做开场,饮完酒的赫连钰已转眸看见了她,一双迷离的凤眸中真切透着惊喜:“苏兄弟?竟是你来寻我?” 苏柒刚想摆手说误会,却见赫连钰已下榻走了过来,双手握住她肩头,满面难掩的激动之情,“一别多日,你……” 他自觉有许多话想说,又齐齐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口。 苏柒被他这个状态惊了,旋即意识到这家伙肯定又喝多了,想他上次喝多,将她当做慕云松发了一通肺腑之言,末了还攥着她手腕子不放,让她好一通尴尬。 这家伙酒品不好!苏柒在心里默默给赫连钰定了性,深觉赶紧溜为好,“我路过此地,见侯爷在便来打个招呼,没别的事,侯爷自便,在下告辞,告辞!” 说罢,用力挣开他的双手,打个哈哈便要转身出门去。 却在要抬脚出门的一瞬间,被他从背后一把抱住。 ------------ 第165回 俩神仙打架 这是……什么情况?! 苏柒被赫连钰一双手臂抱得死死,后背贴在他胸膛上,感觉他膛子里一颗心跳得极快。 他将脸凑在她耳畔,呼吸灼热间带着浓浓酒气:“别走……” 苏柒简直无语:这厮酒品真不是一般的差!若想酒后宣泄,旁边明明就有个绝色倾城的小倌儿,你是不是抱错了人? “侯爷这是做什么?再不放手,我我我……”无奈自己那点武力值,在赫连钰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要生气了!” “你是该生气的。”赫连钰声音眷眷低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在试探,“你……不想让我跟江小姐成亲,是么?” 苏柒心底默默呐喊:哪里是我不想让你成亲,分明是个妖怪不想让你跟江小姐成亲啊! 见她僵着身子默默不语,赫连钰被她这倔强的样子弄得愈发心酸,索性更抱紧了些,艰难地开口:“你若不想让我成亲,我便不成亲,可好?” 他这话一出口,苏柒尚未什么表示,倒是一旁的瑞郎,失手打翻了个杯盏,发出一声脆响。 苏柒刚想唤他来搭把手,将他这醉鬼恩客从她身上弄开,偏偏这小倌儿愈发的有眼色,收拾起杯盏逃也似的没了踪影。 得,又将姑奶奶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对付醉鬼!苏柒心中有些烦,随口道:“你成不成亲的,与我有何关系?” “苏兄弟曾对我说过:既然心向往之,就不必在意世俗眼光,世间终成眷属者,无外乎‘坚持’二字。”赫连钰轻叹了口气,在心底盘旋萦绕了许多日夜的话,终说了出来,“我愿意为你放下一切虚名俗礼,不管什么世俗眼光,只求能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好?” 好什么好?这都什么跟什么?苏柒无奈,旋即明白过来:这厮,是又将我当做慕云松那混蛋了吧?! 她简直要无语问苍天:姑娘我无论外形气质还是脾性,哪一点儿跟慕云松那王八蛋相似?赫连钰你究竟什么时候瞎的? 偏偏跟醉酒之人,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苏柒无奈地叹了口气,深觉对付这样的醉鬼,还得用哄的,遂做个无奈笑容,柔声道:“好啊!” 先将这厮哄高兴了,让他放开爪子,姑奶奶好赶紧溜…… 赫连钰听了她这句言不由衷的“好”,却是由衷的欣喜,一双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几分,犹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那你心里,也是喜欢我的?” 跟随苏先生多年,苏柒深谙哄醉鬼的道理,定要顺着他说,隧点头道,“喜欢,喜欢。”想想自己如今扮演得是慕云松的角色,又咬着牙根酸酸道,“喜欢得很,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那种。” 海誓山盟至此,侯爷可满意了?还不把你的爪子给姑奶奶拿开?! 偏偏她一句言不由衷的情话说罢,赫连钰的爪子未动,雅阁的门却被“砰”地一声踹开。 当苏柒看到赫然出现在门口的慕云松,倒是大舒了一口气:正主儿可算来了! 但见他黑着一张人厌鬼泣的脸,双眸死死盯着她,苏柒毫不客气地瞪回去:看我干什么?还不快来把你这醉鬼相好弄走?一个人品差一个酒品差,你俩果然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恰此时,赫连钰抬眸望了他一眼,醉笑道:“伯寒来了?这位便是……” 不料慕云松二话不说,直接暴起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赫连钰毫无防备,被他力道十足的一拳砸得站立不稳,偏偏怀里还搂着一个倒霉的苏柒,跟他一道向地上跌去,摔成了一团滚地葫芦。 赫连钰毕竟武将出神,被他这一拳砸得酒醒了大半,很快稳住身形一跃而起,将苏柒挡在身后,大喝:“慕云松你发什么疯?!” 然慕云松此刻全然是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态,一步上前拽起赫连钰前襟又要下手。但赫连钰也不是吃素的,矮身一记扫堂腿攻他下盘,又被慕云松纵身一跃避过。 二人电光火石见过了十余招,雅间里的桌凳器皿被无辜牵连,摔得七零八碎。屋外一片喧哗,听雨轩的老板早闻讯赶了过来,见竟是王爷跟侯爷打了起来,惊骇得连句“住手”都不敢说。 但见二人打得愈发声势浩大,深觉在任由这二位神仙打下去,只怕整个听雨轩都要被他们给拆了,百忙之中去推身旁的瑞郎:“侯爷平日里最宠你,你倒是劝侯爷一劝啊!” 瑞郎可不愿当这出头鸟,但眼看着王爷一副红眼搏命的架势,又生怕侯爷吃亏,无意间瞥见正缩在软塌后面坐山观虎斗的苏柒,咬了咬唇,心一横叫到:“苏公子,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求你劝一劝罢!” 我?苏柒下意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软垫子,望一眼激战正酣的二人:这俩人的功夫本就半斤八两,谁也伤不了谁,再说人家小两口打架,哪有我一个外人劝和的道理? 不过,话说,慕云松今儿是发了什么神经,为何见面就拳脚招呼呢? 恰此时,被慕云松反翦了双手逼在墙上的赫连钰,口中恼火喝道:“慕云松!你是疯了还是魔障了?!” “我是魔障了!”慕云松冷冷苦笑道,“你方才说,要为她放弃亲事可是真的?要与她长长久久在一起可是真的?”他手上不自觉加了力道,几乎在赫连钰耳边嘶吼,“你可知道她是谁?!” 苏柒终于明白过来:敢情儿这位王爷是听到了方才赫连钰跟她说的话,吃醋了啊! “呃,这里面有些误会……”她忙不迭解释,其实赫连钰那些山盟海誓的话,都是对你说的啊! 熟料她刚开口,便被慕云松一记冷飕飕的眼刀飙过来:“我不想听你说话!” 他这一嗓子实在吓人,苏柒后半句愣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见她眨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望他,慕云松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酸涩:她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却是从何时起,他再也看不懂她…… 他心里满是自嘲,却做个冰冷的语调:“你无论再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了!” 嘿你这人,好心帮你澄清事实,你倒百般的不领情!苏柒恨恨翻个白眼:“爱信不信!” 她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令慕云松愈发的酸楚,一个愣神间,被翻过身来的赫连钰一拳砸在胸口:“混蛋!不许这般对他说话!” 受了一拳的慕云松,忽然觉得自己今时今日的行径,实在可笑至极。 早知道她要报赫连钰的救命之恩,早知道她与赫连钰海誓山盟以身相许。她甚至不惜施法破坏赫连钰的婚礼,今日又特特地来逼他退婚,这是何等的醋意,又是何等的深情? 她对他慕云松呢?即便是“撞见”了他与他表妹的幽会,“听说”了他二人的“奸情”,却依旧镇定自若,半分表示也无。 慕云松心底一片凄凉:早劝过自己要放手,莫再为一个留不住的女子牵肠挂肚、自寻烦恼,偏偏…… 也好,今日之事,算是看清了这个女子,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慕云松唇角扯出个凉薄的笑:“抱歉,今日之事,是我错了。”又端起半倾的桌上侥幸仅存的一壶酒,仰头灌进了口中,长长一叹:“原来,至始至终,都是我错了!” 说罢,颓然转身,拂袖而去。 苏柒深觉,这位王爷今日伤得有点深,否则也不至于留下个这般凄凉苦楚的背影,瞅得她心里都莫名难受,忍不住暗叹一句:断袖之恋,果然是荆棘坎坷、难上加难啊! 正暗自嗟叹着,却被身旁的赫连钰抓住手腕拉了起来,一双修长的凤眸灼灼:“苏兄弟,我方才有些醉了,你说心悦于我,要跟我在一起的话,可是真的?” 苏柒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脚一软被地上的凳子绊了一跤,一低头又撞在掉了一半的灯上,上下夹击痛得她几乎要掉下泪来,口中却忙不迭解释:“自然不是真的!我……跟你开玩笑的,呵呵,告辞!” 她此时有些顾不上礼数,捂着额角跳着脚便逃,只想早一秒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徒留下赫连钰半举着一只手,虚握着那未能握住的衣角,望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心情着实的复杂。 竟被他逃了…… “竟被她逃了?” 晨曦下的慧目斋,苏柒用煮熟的鸡蛋揉着额角的肿包,不可思议地向一早赶来的慕云梅求证。 “那丫头鬼精得很,专捡人多的地方钻,我好容易抓住了她,她又扬声高叫非礼。”慕云梅颇觉尴尬地摸摸鼻尖儿,“我慕五爷好歹是广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被污蔑成登徒子就不好了,只好放了手,谁料这丫头泥鳅似的,一转眼就扎进人堆里不见了踪影。” 苏柒也无话可说,只是觉得奇怪,“你说,落梅一个小丫鬟,乔装改扮去寻赫连侯爷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慕云梅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炯炯,“听闻昨夜在听雨轩出了件大事,我大哥竟跟赫连侯爷打了一架,险些将听雨轩都给拆了!你可知此事?” ------------ 第166回 江小姐之死 苏柒揉着肿包的手僵了僵,“……啊?” “你当时不是在听雨轩楼下,竟没听见动静?” 苏柒咽了口口水:“没……没啊。” 慕云梅便兀自叹道:“这等神仙打架的盛况,真是百年不遇,可惜了,可惜了!不过,他二人平日里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就打起来了呢?” 苏柒面色古怪地尬笑:“许是看上了同一个小倌儿?” 他二人尚未说清楚这两位“神仙”究竟为何打架,却猝不及防有人怒气冲冲打上门来。 苏柒只听慧目斋大门被人大力踹开,发出宁死不屈的一声响,便见一群身着皂衣,手持水火棍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横肉大汉扯嗓子呼喝:“哪个是苏柒?!” 慕云梅与苏柒对视一眼,伸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自行起身踱出门去,架子端得十足:“大清早的,何人在此大呼小叫?” 为首的横肉大汉眼见慕家五爷从屋里走出来,不由心下一惊,忙抱拳道:“广宁府捕头薛无涯,见过慕五将军!”却暗自凛然:这尊大神怎么会在这里? 慕云梅见是个识相的,语气冷冷道:“原来是薛捕头,不知带这许多人来访,有何贵干呢?” “这……”听出这位大神语气透着不善,薛捕头方才的气焰先熄了大半,不由拿眼角去瞥那带路的江家人,暗想此番行动是不是草率了些? 薛捕头支吾不言,却忽见落梅从一众人后跳了出来,一身缟素满面悲怆地指着苏柒大叫:“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我家小姐!” 她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苏柒犹如被滚滚天雷击中一般,僵了片刻,方哑声问道:“你说什么?你家小姐她……” 落梅忽然跪地崩溃大哭:“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家小姐与你何愁何怨?你竟一而再地害她!如今害得她撒手人垣,你可满意了?!” 面对她的咄咄指责,苏柒置若罔闻,苍白一片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江雪死了?! 她无力反驳,一旁的慕云梅却看不下去,蹙眉向落梅道:“生死大事,岂容你信口雌黄?!” 落梅抬头见眼前站的正是昨夜追她之人,瞳孔骤然缩了缩,但又见薛捕头顾及他身份,不敢造次,只向薛捕头哭诉道:“薛大人明鉴,这姓苏的妖女三番两次来府上寻我家小姐,劝她莫要嫁给赫连侯爷。上次半夜闯入我家小姐闺阁,给了小姐两颗黑黢黢的药丸,我家小姐吃了以后,就……”她掩面哭泣了几声,抽噎道,“这妖女根本就是居心叵测,妒忌我家小姐要嫁给赫连侯爷,才千方百计地阻挠,上次想在迎亲路上用妖法害小姐不成,此番又处心积虑毒死了她呀!”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情真意切的样子,由不得围观众人不信。薛捕头轻咳了两声,向慕云梅抱拳道:“五将军,如今江家小姐无辜身死,江府状告这苏姓女子毒死了他家女儿,于法于理,我都要将她带回广宁府审问,请五将军通融则个!” 这下,连慕云梅也犯了难,示意薛捕头稍待,悄悄拉过苏柒,低声问道:“你当真给过那苏小姐药丸?” 苏柒点头,“是给过,但那是……” 她话未说完,又听门口人群一阵喧哗,一众皂衣捕快识相地自动分开,现出一个高大清梧身形。 慕云松扫了一眼慧目斋院里的众人,又望了望正做亲密状窃窃私语的慕云梅和苏柒,万年寒冰似的脸色骤然又冷了几分,“何事?” 见自家大哥适时出现,慕云梅心底暗舒一口气,几步走到大哥面前,低声道:“江家小姐暴毙,江府竟告到苏姑娘头上!” 他尚未来得及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个清楚,落梅已“噗通”跪在慕云松面前,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摆哭嚎:“分明是这妖女,用药丸毒死了我家小姐!请王爷明鉴!” 苏柒被她哭得头痛,暗想以这丫鬟一通唱念做打的本事,不去当戏子真是可惜了。 她本有恃无恐,自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偏偏在抬眸的一瞬间,对上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眸。 “哦?”慕云松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衣襟扯出来,转眼向薛捕头问道,“既是江家告状,依例当如何?” 听王爷问话,薛捕头忙抱拳惶恐答到:“回王爷,依例应将嫌犯押解回广宁府,打入大牢,关押候审!” 他话音刚落,门口闻讯围观的群众已是一片啧啧之声,有人低声笑叹:“这薛捕头也是太不晓事,广宁城中谁不知道,这慧目斋的苏姑娘是王爷的……” “是啊,这薛捕头今儿可是打雁偏被雁啄眼,自讨苦吃啊!” “未必,就看这位自诩刚正不阿的王爷,敢不敢明目张胆护着自己相好儿了。” 听着门外的一片窃窃私语,薛捕头大有如梦方醒之感:之前便听说北靖王爷在民间有位红颜知己,本以为不是青楼的花魁便是哪家的闺秀,谁能想到竟是个开风水铺子的女先生?! 薛捕头但觉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刻意不去理会哭告的落梅,向慕云松抱拳道:“下官愚钝,不知道这位苏姑娘就是……” 却被慕云松挥手打断:“我大燕以法度治天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本王犯了刑律,也要一律处置不得宽宥,薛捕头若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头顶的乌纱不要也罢!” 薛捕头被王爷一通训斥,低眉塌眼地诺诺连声,心中却愈发拿不定主意:今日若抓了王爷的相好,只怕自己今后绝没有好日子过;但若不抓,偏偏王爷的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抓还是不抓,这是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满脸横肉的薛捕头深觉自己智商欠奉,抬头将哀怨的眼神投向面面相觑的王爷和他相好:你们自家的事儿,好歹给个准主意啊! 苏柒望了望慕云松那张毫无情绪的脸,想他方才一句看似刚正不阿,实则将她往火坑里推的话,不由心中一酸,面上却冷笑道:“王爷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这话在慕云松听来实在讽刺:原来,在她心里,我就是这么个不可依靠之人。 他此番硬着心肠前来,本欲与她撇清干系,从此相忘于江湖,偏偏碰上她遭此横祸,面临囹圄之灾。 本想着,虽不能刻意知法犯法,显得过于偏私,但只要她有个伏低认错的态度,以他北靖王爷之尊,出面与广宁府尹协商一二,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偏偏,这丫头一点不肯低头。 慕云松心里着实气恼,但转念一想又了然:以她如今的身家处事,闯了祸自有定远侯爷赫连钰保着,再加上一个被她玩弄于股掌的慕家老五……呵,人家还当真不需要他这个北靖王爷! 他一瞬间转过千般念头,但觉心中愈发凉凉,“看你笑话?你以为你的笑话,很好看么?” “大哥!”慕云梅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不禁出声提醒:捕快当前,是你二人斗气的时候? 纵观整个广宁城,能有特赦之权的,只有北靖王爷一人,他若不发话,以他慕五爷的身份,依律亦不能干涉广宁府拿人。 慕云梅心下着急,死命以目示苏柒:这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好歹赶紧服个软求他一求,免受牢狱之灾呀! 他几乎要将眼珠子瞪了出来,苏柒终于开口,望慕云松笑道:“王爷说得是,我虽区区一届小女子,却也懂得廉耻,不能让王爷这般看了我的笑话。”说着,将手腕子一伸,“薛捕头不是要拿我归案?那便快动手罢!” “这这这……”薛捕头满脸的横肉都在作难地颤抖,谨小慎微地拿眼神去窥慕云松脸色,“王爷,下官这……拿是不拿?” “放肆!”慕云梅一把将苏柒的手腕子按了下去,冲薛捕头冷声道:“我北靖王府的家眷,也是你能辱没的?!” 说罢,蹙眉瞪了他大哥一眼:差不多得了,你还真打算把她抓到广宁府大牢里去?面子何在呀?! 偏偏他家大哥此番铁石了心肠,面沉如水一语不发。 他不发话,众人皆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须臾之后,这一片尴尬的沉默,便被苏柒的一声低笑打破。 他在等什么?等她低三下四地求他援手,然后以此为要挟,让她继续心甘情愿地当他挡在世人面前的幌子? 她又在等什么?等他良心发现,念一丝旧情大发慈悲,继续扮演他高高在上的霁月清风,和对她不计前嫌的一片深情? 可笑啊可笑…… “薛捕头还看不出来么?王爷与我并无半点关系,我不过一个市井间混日子的平凡小女子。”她挣开慕云梅按着的手腕,理了理鬓角衣摆,犹如要去赴一场晚宴的架势,“走吧!” 说罢,兀自将薛捕头手上的铁链子往自己脖颈上一套,那带着血腥味的冰凉激得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却兀自挺直了腰背,昂首挺胸向门外走去。 薛捕头反倒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深觉从未见过如此自觉自愿的犯人,只得苦着一张脸向慕云松连连作揖:“王爷得罪得罪,下官告辞,告辞……” 门口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见苏柒果然带着镣铐被押了出来,不禁啧啧称奇:“连自己的相好都不出手相救,咱们王爷果然公正磊落得很!” 苏柒听着耳边的窃窃私语,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舍了自己的清誉,全了你的名声,王爷,你可还满意? ------------ 第167回 特来与君决 “大哥你过分了!”待众人走后,慕云梅憋了一肚子的火儿,瞬间爆发出来。 慕云松盯着庭院里那两株已毫无生机的菩提树,甚是云淡风轻:“我哪里过分?是她自己选得路,与我何干?” “你……”若不是他嫡亲大哥,慕云梅早已一拳招呼上去,咬牙道:“好,你不管她是吧?那我来管!你莫要后悔!” 说罢,转身愤然离去。 徒留慕云松一人立在秋风萧瑟的院中,望着两棵形容枯槁的菩提,犹如看着自己死去的爱情。 薛捕头抓了半辈子犯人,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抓得胆战心惊。 虽说这女子口口声声说着与王爷没有半点关系,但观今早他们二人之间暧昧古怪的态度,薛捕头越想越摸不着头脑,愈发不敢掉以轻心,特特地交代牢头,捡了个相对僻静整洁的牢房来安置苏柒。 苏柒平生第一次牢狱生涯,就此开始。 方才一时气盛,从主动被抓到过府闻讯,皆是一副大义凛然状,不愿露了半分怯去,然此时,独自蹲在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看着面前一碗半馊的糙米饭,以及墙角里正探头探脑觊觎这碗饭的若干只灰耗子和黑蟑螂,苏柒忽然就有种欲哭的冲动。 她正低头抱膝酝酿着情绪,冷不防头顶响起个挑剔声音:“啧啧啧啧,这牢房设施配备不行啊!木桩铁链大烙铁呢,竹签夹棍老虎凳呢,居然一样也无!” 另一个声音打了个呵欠:“枉我特地跟你跑一趟,不想如此没看头!” 苏柒满心的委屈瞬间被愤懑取代,随手捡起块石头就往半空扔去:“你们两个混蛋,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友尽!” 石头直直穿过黄四娘又穿过李锦,二鬼躲都懒得躲,飘在空中一脸新鲜地低头看她。黄四娘换上个嗔怪神情道:“嘿!枉我听说你身陷监牢,特特地拉上小锦鲤来看你,没良心了你啊!” 李锦撇嘴:“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苏柒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你们是来看我的,还是看我受刑的?” “这话说得,姐们这不是怕那群混蛋给你用大刑,专门来护你的么!”黄四娘飘下来,煞有介事地虚拍苏柒的肩膀,“话说,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儿,被官府抓了来?你那王爷相公怎地也不来救你?” 提到某王爷,苏柒心中又是一阵酸痛,索性自动略过关于他的话题直奔重点,“江小姐死了。” “什么?!”黄四娘险些一头从空中跌下来,“那夜去见她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唉,真真是天妒红颜,似我们这般貌美的大家闺秀,都难逃早殁的厄运啊!” 李锦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向苏柒问道:“江小姐死了,广宁府为何抓你?” 苏柒哀怨叹了口气:“江小姐的丫鬟落梅一口咬定,是我给的药丸子毒死了江小姐。”一片好心反被诬,姑娘我真是比窦娥还冤。 “又是那个嚣张的丫鬟!”黄四娘摩拳擦掌,“待老娘去找她聊聊,吓死她去与她那死鬼小姐作伴!” “你这就叫胸大无脑!”一旁李锦不客气地泼凉水,“吓死了那丫鬟,就是死无对证,苏柒更出不去了!” 黄四娘撇嘴:“那你说怎么办?如何将苏柒这倒霉鬼从这倒霉地方弄出去?” 苏柒本就郁闷,此刻更被二鬼吵得头痛不已,想要撞墙间忽然从黄四娘的霸道理论中找到些灵感,沉吟道:“若说最清楚江小姐死因的,定然是江小姐自己啊!” “你是在这地方待傻了吧!”黄四娘同情地望她一眼,“江小姐已经是死人一个,如何开口告诉你她的死因?” 李锦在旁冷笑一声:“你也死了,不是一样在这里聒噪?” “我……”黄四娘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胖掌,“对啊!那死鬼江小姐如今真就是一个死鬼,我们可以去寻她问问啊!” “事不宜迟,”苏柒起身向二鬼拱手正色道,“烦劳二位赶去江家,在她魂魄被鬼差勾去之前,寻她好好问上一问,她究竟是如何殁的,问完之后……”苏柒有些尴尬地咽了口口水,“赶紧回来,我一个人呆在这鬼地方,还挺……”她自觉身为一名阴阳先生,实在不好意思说害怕,索性避重就轻,“挺无聊的。” 李锦明显不信地瞥了她一眼,又向远处望望:“那姓慕的看你来了,还真是患难见真情啊。”说罢,拉着黄四娘穿墙遁去。 苏柒本以为是慕云梅或慕云萱来看她,心里颇有几分感动,但当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身形,那一丝感动瞬间荡然无存。 慕云松屏退了狱卒,独自静默立在监牢外,看着背对他蹲在墙角的别扭少女。被换了粗布囚服,露着细瘦的脚踝和手腕,长长青丝凌乱地披垂在肩上,显得格外单薄凄凉。 这丫头,何时受过这种罪?他打量一圈,地上泛着潮霉味的草栅子和半碗馊饭,以及墙角探头探脑的老鼠,让他心里愈发酸疼。 大半天过去,赫连钰竟由着她被关在大牢里不管,难道是至今没得到消息? 方才,进门前苦苦硬起的心肠,筑起的防线在一瞬间动摇,只觉这丫头但凡求他一句,他便是不要了颜面和名声,也要立刻将她从这鬼地方弄出去。 偏偏,这倔强丫头开口,说得是:“王爷这是白日里看我笑话没看够,亲自来牢里接着看?” 简直不知死活!慕云松方动摇的心肠又立即冷硬:“看你的笑话,本王真的没兴趣。此番只是来弄清楚,江小姐究竟是如何死的。” 苏柒不屑:“那王爷怕是找错了地方,该去江府才是。” 慕云松寒潭似的眼眸闪了闪:“你始终对江小姐与赫连钰结亲之事耿耿于怀,我说得可对?” 贼喊捉贼……苏柒在心底冷笑一声:对这门亲事最耿耿于怀的,只怕是王爷你罢! “对!”她索性承认,想要臊一臊这位两面三刀的王爷:“你我皆知,赫连侯爷心有所属,江雪嫁给一个不爱他的男人,便是一辈子的生受煎熬。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她倒承认得痛快……慕云松眼眸眯了眯,“所以,你便千方百计地,让她嫁不成?” 苏柒敏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禁攥紧了冰凉的指尖:“王爷也认为,江小姐是我毒死的?” 她这话问得尖锐,慕云松一时有些作难:“本王也不愿相信,但如今江家人一口咬定,你在送亲途中惊吓江雪在先,夜寻江雪劝她勿嫁在后。且据广宁府仵作勘验,江雪确死于中毒,而你,恰巧给过江雪两颗不明的药丸。”他暗叹摇头,“诸多证据皆指向你,你让我……” 他一句“你让我如何替你脱罪”尚未说完,已被苏柒忽地站起身来冷冷打断:“原来,在王爷心里,我苏柒,就是这样的人!” 她缓缓朝他走近两步,仰面正视着他,双眸中却是一片彻彻底底的寒凉:“相貌平平,性子乖张,素爱惹事……”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笑意,“如今,又要加上毁人姻缘、害人性命,呵呵……似我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哪里配得上做王爷的便宜未婚妻,你定是恨不能当着全广宁城的人跟我撇清干系,甚至亲自操刀问斩,以示自己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对不对?” 她颤抖着,努力将这一番话说出口,但觉心底某种用心呵护的东西,终是碎了。 她这辈子相信过、依赖过的人不多,偏偏她依赖过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死鬼苏先生不辞而别地走了,而眼前这位,比起不辞而别,让她死心得更彻底。 慕云松生受了她这一袭刀子似的话,望着她那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所作所为何其可笑。 我慕云松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过河拆的桥,还是鸟尽藏的弓? 他怒极反笑:“苏姑娘严重了。江小姐是不是你毒死的,自有应天府去调查;而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想知道。我今日三番两次来见你,也并非为了看你的笑话……” 他迟疑了片刻,发狠握了握拳,“你说得对,如今你我殊途陌路,本不该再有半点纠葛。本王,是来还你的镇魂鼎的!” 镇魂鼎……苏柒不禁身子一颤,愣在原地。 他若不说,她都要忘了,她与他的这段有始无终的缘分,究竟从何开始。 初闻他与赫连钰旖旎情愫之时,她也曾愤懑不已,作势要将镇魂鼎讨来,与他从此两不相欠。 那时他说:“本王送出去的东西,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给了本王的东西,又岂是说要就能要回去的?”霸道蛮横犹如土匪。 如今,他的话犹在耳畔,眼前的人却已不是昔日的人。 她终于明白,今日这位王爷来,不是来看笑话,也不是来还鼎,他,是来诛心的。 他就是要这般,一步步斩断她对他的所有情愫,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哀,莫大于心死。 “好!”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强制遣返,“你还我的鼎,我还你的玉,从此两不相欠,甚好!” ------------ 第168回 老王妃出手 她强自按捺下纷乱的心神,掐指默念口诀,只见一道精光闪过,那鎏金璀璨的小鼎从慕云松的灵台渐渐升起。 苏柒指尖触到鼎的刹那,但觉一阵彻骨的凉意直达心底。 她伸手将鼎握在掌心,攥得紧紧,向心口一收,慕云松却下意识地向前半步,但觉他与她之间的什么东西,被她无情挣断了。 一时间,只觉灵台中空空如也,那些关于她的昔日记忆似乎也要飘散而去,却被他费尽心力地抓住,用思绪包裹、缠绕。 他从未觉得如此难过。 偏偏她还要补上一刀:“给,你的通灵玄鸟玉。” 他回过神来,见一只纤细的手从监牢铁棱里探出来,掌心托着他的传家之宝,递到他眼前。 通灵玄鸟玉,北靖王府传家之宝,却是历代祖辈的定情信物,只在正妃中代代相传。 他犹记得,在东风镇,失忆的他一眼认出这块传家宝,那少女亦是这般伸出手,不情不愿地说:“喏,还给你。”那故作大方又隐隐肉痛的小心思,毫无掩饰地写在脸上。 也许便是那时,他很想将这块玉给她,一辈子再也不要回来。 究竟从何时起,她脸上再无昔日的无忧无虑、肆意欢笑,他也再看不懂她沉沉的心机。 收回这玉,从此便是陌路人。 他指尖动了动,却觉自己的手犹如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罢了。”他颓然道,“你曾救我一命,这玉,就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他转身,留给她一个萧索的背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此,我再不欠你什么了。” 说罢,自觉再难控制胸中奔腾汹涌的情绪,逃也似地快步离开。 徒留下苏柒,一手握着玄鸟玉,一手托着镇魂鼎,空空洞洞的脑海中,长长久久地萦绕着他那句“从此,我再不欠你什么了”。 真的,两不相欠了么? 可你还欠我一颗心呢,不知何时被你偷了去,便再也没还回来…… 我只愿你将它好好护着,对它温柔以待,从此风花雪月是你,平平淡淡是你,清贫富贵,皆是你。 偏偏你亲手将它毁了去,将它掰开揉碎,任它千疮百孔,又无情抛弃,再不多看一眼。 北靖王爷、慕云松、苏丸子,你毁了我的一颗心,要用何来还? 一滴泪,落在镇魂鼎里,瞬间冰冷。 一滴泪,落在玄鸟玉上,蓦地滚烫。 苏柒忽然无法抑制地颤抖,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呐喊: “慕云松,你这混蛋!!” 声音,在暗夜阴森的监牢中久久回响,一声声,一声声,在昏暗潮湿的墙壁上,撞得粉碎。 他贴身立在监牢拐角处的冰冷壁上,真真切切听见她这一句,但觉眼眶热了热,又瞬间冰冷。 举步出门,再不回头。 黄四娘和李锦飘在监牢半空,低头望着将自己抱成一团哭得昏天黑地的苏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怜见的,话本子里的女主角都没她这么惨。”黄四娘被她的悲伤情绪渲染,感同身受的自己都快哭了,正欲劝一劝,却被李锦阻止,“你就让她尽情哭一阵子吧,世间哪个受了情殇的女子,不是先哭天抢地一通的?” 黄四娘:“……哭完之后呢?” 李锦:“哭完想得开的,抹抹眼泪也就过去了;哭完还想不开的,就该四处寻白绫去了。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幸亏这牢头黑心,给她分的牢狱也简陋,连个能上吊的物件也无。”黄四娘心有余悸,“她可不能死,我还指望她给我配冥婚呢!” 原本哭得欢畅的苏柒,被这两位不着调鬼友气得,愣是再哭不下去,索性用袖子抹抹眼泪,没好气儿道:“放心,姑奶奶还不想抹脖子上吊,去跟你们作伴呢!你们去江府,可有收获?” “这事儿说来就有意思了!”黄四娘见她好歹不哭了,忙不迭地转移话题,“我和小锦鲤在江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寻了一圈,愣是没寻到那死鬼江小姐的魂魄!” “啊?”苏柒有些意外,“莫非,已经被鬼差勾走了?” 话说阴曹地府的拘魂鬼差这职位,千万年来就那么几位,既没得升迁,又没有鬼愿意来顶替。这几位外无竞争压力,内无失业风险,自然也没多少工作积极性,素来能拖一日绝不拖半晌,工作效率十分低下,此番这是…… “我们也觉得奇怪呀,小锦鲤便钻进江小姐的棺材里探了探,这一探之下,你猜怎么着?” 黄四娘讲得眉飞色舞,却见苏柒低眉搭眼没几分要猜的意思,顿觉兴趣索然。李锦便识相地接口道:“那江小姐的三魂七魄,根本就妥妥帖帖地在她自己躯壳里,压根儿没出来!” 这下,连苏柒也惊讶了:“怎么会?人但凡一死,魂魄自然出壳……除非,她没死?” 李锦慢悠悠道:“若说她没死,可气息脉搏半点全无,跟个死人一般无二。” 也是,若是装死,岂会连验尸仵作都看不出来?苏柒垂颈思忖一阵,“会不会,是那纠缠她的妖怪动的手脚?” “它图什么呢?”黄四娘表示不解,“那妖怪是想要江小姐的人,弄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回去做什么?埋地里来年也长不出个活的来!” 苏柒想想也是,思索半天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李锦道出来太久,他不放心婉清,先告辞离去。黄四娘倒是仗义,生怕苏柒夜深人静再想不开,遂自觉留下来陪她聊天。 一人一鬼半宿聊下来,苏柒但觉已被黄四娘彻底洗脑,相信除了慕家五爷,世上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偏偏天刚大亮,绝世好男人慕五爷便现了身,身后还跟着点头哈腰诚惶诚恐的牢头儿。 看到衣衫单薄、发丝凌乱的苏柒独自缩在角落里睡去,慕云梅只觉一阵心痛,幸而那牢头极有眼色,忙不迭地将牢门打开。慕云梅三两步上前,先脱下自己外衫给苏柒披上,又小心将她抱了起来。 苏柒跟黄四娘聊了半宿,破晓时分才沉沉睡去,此时在睡梦中感觉到一个宽阔温暖、似曾相识的怀抱,下意识地便将手臂攀了上去,口中喃喃:“丸子,你回来了……” 慕云梅愣了愣:丸子是个什么鬼?“苏姑娘,是我。” 苏柒这才睁开眼,待看清近在咫尺的人,赶紧一凛将手缩了回来,讪讪道:“五爷,你怎么来了?” 慕云梅眼角划过一丝落寞,却道:“自然是来救你出去。这一日一夜,让你受苦了!” “还好……”苏柒感受着空空如也正大声抗议的五脏庙,怕被慕云梅察觉尴尬,“五爷还是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慕云梅暗叹口气,将她放下地来,又悉心将她身上的外衫裹紧,“马车在外面,咱们这就回家去。你莫担心,这鬼地方,我再不会让你进来了!” 苏柒答应一声,浑浑噩噩跟着慕云梅出了牢门,又想起件事:“五爷就这么将我从广宁府监牢带出去,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慕云梅淡淡一笑:其实会又如何?便是刀山火海,我慕云梅也愿意为你去闯,你可知道? 他心中豪言壮志,口中却只能实话实说:“此番不是我救你,是我母亲。” “王妃娘娘?”苏柒着实惊讶,“我真是何德何能!” 昨日她被薛捕头带走后,慕云梅正想法子跟广宁府交涉,这边石榴葡萄救主心切,赶忙跑回王府去寻大小姐慕云萱。慕云萱听闻也是焦急万分,前思后想只能去向王妃母亲报信儿。 熟料老王妃听闻此事,端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虽对苏柒的出身仍有些耿耿于怀,却早已接受了她跟慕云松的关系。如今,堂堂北靖王府的女眷,她的儿媳妇竟被五花大绑拿进了广宁府监牢,老王妃觉得北靖王府的脸都丢尽了! 唤不来慕云松这不孝子,她只能将他隔空臭骂一顿。气愤之余,老王妃盘算一番,令下人拿着她的请柬,邀广宁府白府尹家的夫人过府喝茶夜谈。 王妃夜半相邀,白夫人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床上爬起来便来了王府。老王妃一通寒暄客套之后,便闲话似的将苏柒扯了出来。 老王妃不惜昧着良心,将苏柒夸得天花乱坠,不住口地言说这姑娘多么善解人意、温良恭俭、孝顺体贴,她对这个儿媳妇又是多么打心眼儿里喜欢。 白夫人打着呵欠陪着笑附和连连,恭维王妃娘娘是天底下最有福之人,才能觅得这般万里挑一的好媳妇,熟料老王妃呵呵一笑,话锋一转,言道她这心肝宝贝好儿媳,如今正因莫须有的罪名,在广宁府大牢里押着。 这天堂地狱的落差简直突如其来,白夫人惊得失手将一碗茶都泼在了自己裙子上。 白夫人何等聪明通透之人,接下来的话自不肖老王妃再提点,便忙不迭地替自家那个糊涂死鬼道歉,指天誓日地保证,让她家白府尹尽快将王妃的宝贝媳妇儿放出来,定然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老王妃连连道谢,白夫人胆战心惊,一回到家便将正醉卧小妾床上呼呼大睡的白府尹提拎了起来。 ------------ 第169回 诡异的葬礼 白府尹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少不得沾了他岳丈大人的光,故而在家甚是惧内,被自家夫人狗血喷头的一通臭骂,方知出了这档子事儿,自是惊惧不已,转头将给他捅娄子的薛捕头从被窝里拖出来又是一通臭骂,骂完才苦恼:北靖王府是皇亲贵胄,但江家也是世家望族,他两边得罪不起,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合计半宿,直至天色将明方定下计较:老王妃的面子不能不买,苏柒必须先放出来。至于告状的江府,由白府尹亲自登门查案,务求将江小姐之死查个清楚。 苏柒边听着这期间的来龙去脉,边在何记饭庄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 采莲给她端来热腾腾的四菜一汤和一大碗米饭,便不住口地感慨她遭此横祸实在可怜,感慨之余决定去给大堂里的财神爷多烧几株香,让他老人家给观音菩萨带个信儿,多多保佑这倒霉丫头。 苏柒边吃边听老王妃夜摆鸿门宴的桥段,一时间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许多情绪涌上来与食物堵在一起,华丽丽地噎住了。 慕云梅忙不迭地帮她拍背顺气,又贴心舀上一碗热汤。 苏柒好容易缓了过来,自觉在人家慕五爷面前失态,尴尬地搓着无处安放的油哄哄爪子,“让五爷见笑了。” “岂会。”慕云梅满眼的温柔怜惜,“饿了一日一夜,真是受苦了。”又谨慎道,“我听说,大哥昨夜便去了趟广宁府大牢,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去救你出来,不曾想……” 当他见大哥独自归来,端的是一阵怒火中烧,若非手下人死命拦着,便真的跟大哥动了手。 偏偏他大哥对他的盛怒置若罔闻,双目空洞谁也不睬,一路蹒跚着回栖梧院去,犹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慕云梅说至此,抬眸见苏柒亦是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眼角一滴清泪垂下,直落进了碗里。 她愣了片刻,方回过神来吸吸鼻子,强笑道:“提他做什么,败了我的胃口。”说罢,继续低头扒饭。 慕云梅眼看着她将那碗和着泪的米饭塞进胃里,忽然便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伸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咚……她手里的碗坠在桌上,将饭粒溅了满桌,“五爷这是?” “苏姑娘,”慕云梅握紧了她不断挣扎的小手,语调急急目光切切,“我想告诉你,我慕家男子不是个个薄幸无情,我慕云梅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白首天涯,也愿意陪你烹雪煮茶,月落归家,我……”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柒已明白了几分,惊诧之余偏听到帘外传来采莲的脚步声…… “五爷快别说了!”她低呼一声,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适逢采莲打帘进来,看见桌上狼藉一片,嗔怪地轻瞥苏柒一眼:“多大的人了,吃饭还跟小孩子一样。”忙不迭拿抹布擦了干净,捧上一只红漆茶盘,盘上是天青钧瓷的茶壶,“五爷最爱的雨前龙井,我轻易不舍得拿出来,你今儿可是沾了五爷的光。” 她说得轻松愉悦,苏柒却汗颜得抬不起头来。 她一颗脑袋越垂越低,脸颊一片滚烫,偏偏被采莲看出端倪,伸手摸了摸她额角:“你可是不舒服?” 慕云梅适时地咳了咳,向采莲道:“苏姑娘在监牢待了许久,只怕潮凉之气入体,你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罢。” 采莲深以为然,急急匆匆地告辞去了。苏柒纠结再三,向慕云梅低声道:“方才那话,请五爷切莫再提起!” “为何?”慕云梅急急道,“你觉得我哪一点不如我大哥?” 苏柒苦笑摇头:他是多好的一个男子,是采莲和黄四娘的心上人,为何偏偏……“我一个山野粗陋女子,配不上五爷你。” 慕云梅心知这不过是她的托词,叹道:“苏姑娘不必说这等配不配的话,我亦不逼你,你只需知道,有个男人无怨无悔地站在你身后,心甘情愿地替你遮风挡雨,只要你安好,我便是晴天。” 因着慕五爷一番突如其来的告白,苏柒接连几天里,白日对着采莲,夜里对着黄四娘都有些怯怯汗颜,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做了亏心事的贼。 偏偏慕五爷十分淡定,几乎日日来慧目斋看她,顺便将江家案子的进展告知她听。 据他所说,苏柒被放出来的当日,广宁府尹白大人便亲自带着捕快、仵作等人,大张旗鼓地往江府上门查案,服务态度不可谓不良好。 苏柒惊讶了一下,关心道:“可查出了什么?” 慕云梅道:“倒是查出了件始料未及之事:江小姐死前,已不是完璧之身。” 苏柒略惊讶了一下,随即与慕云梅一致认为,定是那妖怪做下的孽。 “仵作将这结果一说,江家老爷和夫人皆五雷轰顶一般,想那江家世代书香门第,最看重的就是家风德行,闺女未嫁而破身,他们做爹娘的自然是脸上挂不住。” 苏柒在心底惨笑:家风德行?这等爹娘除了死要面子,又何时关心过女儿的幸福? “哦对了,还有个重要的线索:捕快在江家搜查时,从江小姐丫鬟落梅的房里搜出了两枚药丸,落梅在薛捕头一再逼问下承认,那正是你给江小姐的苏合香圆。” “也就是说,江小姐根本就没吃?”苏合香圆还在,那么苏柒毒害江小姐的诬陷不攻自破。苏柒在庆幸之余又有些失落:江小姐至死,都不肯信她…… “薛捕头觉得那丫鬟落梅言行前后矛盾,十分刻意,便禀过白大人,将落梅带回广宁府去。熟料,那落梅在广宁府大牢待了一夜便疯了,满口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妖怪作祟,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类慕名奇妙的话。” 苏柒不置可否,心中却猜测落梅的发疯,背后是否有黄四娘和李锦的功劳。 慕云梅最后总结道:“白府尹这一通查下来,江老爷和夫人颜面丢尽,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于是和白府尹商议,草草定下个‘女儿不幸被辱,饮恨服毒自尽’的结果,便算是结案,两厢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苏柒摇头叹息:不过是昏庸官吏加上封建父母,一起草菅人命罢了。可怜那含冤饮恨而死的江小姐…… 呃,说“死”还不甚确切……她前夜里又求李锦去江府探了探,言道江小姐的魂魄依然安安稳稳地待在她身体里,只是毫无意识,如同陷入了昏睡一般。 究竟是谁,将江小姐变成了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她正出神,忽听慕云梅道:“哦对了,明日便是江小姐头七,依例要下葬了。” 下葬?苏柒忽然一惊:“她要葬在哪里?” 翌日黄昏,一轮如血残阳下,两匹披着缟素的马儿拉着一架沉沉棺椁,在漫天飘飞的素白纸钱中缓缓前行。 江雪的大弟捧盆,二弟和三弟扶灵,忆及昔日里大姐的温柔关爱,皆是满面泪水痛不欲生。身后的一众送葬亲友,想想不过几日前,江家小姐还是大红嫁衣的待嫁新娘,转眼便香消玉殒,今夕对比更添伤感。 送葬队伍一路悲泣哭泣,扶着棺椁直往广宁城西的潭柘寺去。行至半山,两匹拉着棺椁的马儿却骤然停了下来,烦躁地仰头嘶鸣低头踟蹰,仿佛前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让它们再不敢向前一步。 送葬的人们正有些疑惑,忽然一阵疾风骤起,刮得天昏地暗、草木狂舞,惊起林木间一片鸦雀,啼叫着慌乱向天空飞去。 江家送葬的亲友中,倒有大半是先前送亲的,见识过送亲途中那股妖风的厉害,此时还是熟悉的感觉,还是熟悉的味道,纷纷大叫着“妖风来了!”顾不得棺椁,抱头四下逃窜开去。 一时间,只剩下江雪的几个弟弟,和江府几个忠心耿耿的下人,依然护在棺椁周围。赶马的车夫用力拉着缰绳,安抚两匹暴躁不安的马儿。 要命的是,不知从何处飞来两只黑鹰,长啸着向那马儿俯冲而下,利喙直戳马儿的面颊和眼睛。 两匹马被黑鹰骚扰得惊惶失措,再不受控制地撒腿跑开。 “回来!回来呀!”马夫在后焦急大叫,但此时马儿彻底受惊,只顾没头没脑地拖着棺椁向前冲,前面便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江家几位公子和下人,顶着呼啸的妖风,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山崖边摸去,但一切为时已晚,两匹受惊的马儿带着江小姐的棺椁跌下山崖,全然不见了踪影。 妖风渐去,四散逃避的亲友们也渐渐聚拢过来,齐齐望着几十丈高的山崖,手足无措。 江家小公子年纪尚幼,此时更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姐姐呀……” 他这一哭,惹得众人愈发伤心,江家二公子只得抚慰幼弟道:“莫哭了,姐姐她生前素爱清静,如今葬身在这山水幽谷之间,终日与花儿雀儿作伴,想必也是欢喜的。” 众亲友皆点头称是,索性在山崖边摔了灵盆焚了纸钱,算是葬礼圆满,便相互搀扶着下山回江府去。 待众人行远,日暮的山谷恢复了寂静。苏柒从一棵参天古木后探出头来,确定江家众人皆已走远,方闪身而出,跑到山崖边向下望去。 但见千仞山崖下,是一片碧绿潭水,如今平静如故,没有江小姐棺椁的半分影子。 “这就奇怪了。”苏柒喃喃自语。 她一路暗暗尾随江府送葬的队伍至此,眼见妖风又起,江小姐的棺椁坠落山崖,惊得长大了嘴巴,却不敢有一丝动静。 但那棺椁明明是木料打制,即便是落入崖底寒潭之中,也该浮得起来,绝不是如今这般石沉大海了无痕迹。 “除非……”她正思索自语,忽闻山崖下传来一片窸窣振羽之声。 苏柒赶忙闪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露出半只眼紧张地向外张望。 须臾,闻崖下一声清亮长啸,便见数十只体长健硕的黑鹰,齐齐用利爪抓着一具棺椁,振翅向崖上飞来。 为首的一只更为显眼,乃是一只白头青羽、金喙玉爪的巨鹰,双翼展开足有丈余,率领众鹰齐心协力,将那棺椁平稳放在了崖边石上。 巨鹰收起硕大羽翼,立于棺椁边仰天一声长鸣,其余众鹰群齐齐仰头长啸,犹如朝见王者。 躲在石头后面的苏柒,何曾见过如此壮观的鹰阵,着实的惊讶不已。 众鹰齐齐向巨鹰俯首之后,便纷纷振翅腾空,在暮色中飞远。而那巨鹰独自绕着棺椁逡巡一周,忽而仰天一声清啸,周身一阵黑雾缭绕,再散去时,竟化作一个高大男子模样。 只是,这男子依旧背生双翼,耳后有绒羽,是个不折不扣的“鸟人”。 ------------ 第170回 进击的鸟人 苏柒见这鸟人伸手将棺椁盖打开,俯身抱出了江小姐的尸身,低头笑道:“筹谋许久,终是把你弄到手了!” 鸟人面露得色,伸手将江小姐抱紧,背后双翼展开,一副振翅欲飞的样子。苏柒深知此时若不出手,只怕江小姐就此落入这妖怪之手,踪迹难寻,遂一咬牙跳了出来,先壮声势地提气大喝一声:“呔!妖怪休走!” 鸟人听闻,转头望了她一眼,面露愠怒:“怎么又是你?!” 苏柒最烦这句,尤其是从个妖怪口中说出来,苏柒索性做个无赖状,“就是我,怎地?!” 鸟人用个不可理喻的眼神望她:“我说你这丫头,我是吃你家谷子了还是啄你家虫儿了,你何必一而再地跟我过不去?” 吃谷?啄虫?苏柒愣了愣,竟有些哭笑不得:妖兄,你这满口俏皮话的性子,跟你肃杀的相貌着实不搭呀! 她不愿与这厮磨嘴皮子,抽出腰间的辟邪玉剑,遥遥指着鸟人,“你若识相,便把江小姐留下,本法师尚可放你一条生路!” 鸟人竟笑了:“就凭你,还恐吓我?啧啧,还没个兔子有威慑力……” 嘿……苏柒一阵火大,见鸟人对她的恐吓置若罔闻,抱着江小姐就要飞走,情急之下大喝一声,持剑纵身便朝鸟人冲去。 鸟人饶有兴致地望着杀奔而来的苏柒,“又是古越剑?这剑乃是古越国铸剑圣手谭追的得意之作,传说曾得上古神兽梼杌的一片尾鳞熔炼其中,故有几分梼杌的气息,确是克我,不过……” 他口中忽然发出一声尖啸,便见一只硕大黑影从树顶上闪电般俯冲下来,利爪直取苏柒面门…… “啊!”苏柒下意识挥剑去挡,但这剑对妖怪有震慑之力,对普通的黑鹰却无影响,被它用利喙啄住,振翅用力一挣…… 苏柒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忽然生出种“你欺人太甚”的悲怆。 却听那鸟人得意吩咐:“将这丫头给我挂树杈上去!奶奶的,海东青不发威,你还当我是家巧儿(麻雀)了?” 苏柒心里那个悲愤:她自知自己学艺不精,若说斗法斗输了倒也习以为常,偏偏被个妖孽在嘴皮子上占了上风,她深觉丢脸。 然此番不是考虑脸面的时候,眼见那鸟人带着江小姐振翅飞起,自己眼前偏又有只流氓黑鹰虎视眈眈,苏柒惊惧之余,深觉自己此番冒险前来又强出头的行径,实在是二百五到了极点。 束手无策间,忽闻“砰砰”的巨大声响传来,头顶的黑鹰猝不及防地被一枪贯穿双翅,惨叫一声,弃了玉剑重重跌在苏柒脚下。 而鸟人那边也因突如其来的一枪,百忙中身形连转落下地来,却被震落了许多羽毛,显得有几分狼狈,气急败坏地喊:“谁?又是谁?!” 苏柒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手持一柄黑亮火铳从一棵大树后绕出,瞳孔骤然缩了缩,习惯性地低头讪讪,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自不量力的丫头……慕云松毫不避讳地瞪了她一眼,重新拉栓瞄准,闪着寒光的铳口直指鸟人面门,一字一句道:“放下江小姐,束手就擒!” 鸟人嘴角扯了扯:“三眼神铳?这还有点儿意思,你说,是你的弹子快,还是我的翅膀快?”说着,将怀里的江小姐放在一棵树下,青羽一震,便如同一道利刃般向慕云松冲了过去。 这鸟人果然速度奇快,青色羽翼化作一道虚影,慕云松眯了眯眼,果断起手开火,三颗火弹分上中下三路,直击鸟人身上三大要害。 好枪法!鸟人暗喝一声,眼见火弹呼啸而来,将羽翼一敛,裹住身躯在空中连转,险而又险地将三颗火弹皆避了过去。 苏柒趁一人一鸟激战正酣,赶忙拾起玉剑向江小姐奔去。 她早疑心江小姐之死有诈,此时去探她“尸身”,见面色略带红润,探其颈有浅浅脉搏,俨然一副要活过来的样子。 苏柒见状,索性将江雪抱起,用力掐其人中,在她耳边大声地唤她。 她一边顾着江雪,一边还要分神关注着战局,但见那鸟人已欺身近前,双手如鹰爪,犀利狠辣;慕云松则弃了火铳,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条长枪,舞得疾风扫落叶一般,丝毫不落下风。 鸟人见占不得便宜,忽而荡开一枪,振翅仰天一声长啸,须臾,便见方才离去的众黑鹰从天际飞来,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骤然向慕云松头顶袭来! 慕云松对付一个鸟人尚不算吃力,但对付这许多鹰便有些捉襟见肘,面对几乎将他围得密不透风的敌人,他只得将一条长枪舞得密不透风,护着自己头颅要害,即便如此,依旧有些兼顾不暇,肩膀后背屡遭偷袭,黑鹰一爪下去,便要带起一片皮肉。 苏柒眼见慕云松被那众鸟围殴,他后背的衣襟很快被抓啄得七零八落,数不清的大小伤口血流不止,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真是奇怪……她摸了摸自己胸口:不是说痛到极致,便不会再痛了么? 不禁去望那浑身是血却依旧苦撑的人:不是说好了两不相欠,从此一宽两别,各自安好,你今日又为何出现?为何出手? 一时间,胸腔里充盈着酸涩的情绪,她垂下眼眸,却正望见安静躺在身边的玉剑。 梼杌玉剑! 她双眸瞬间一亮,放下江小姐,一把抓起梼杌玉剑向鏖战中的众鹰冲去。 慕云松百忙之中瞥见她竭尽全力跑来的身影,心中大急,忍不住出声喊道:“别过来!” 你才傻呢!苏柒心中忿忿地暗骂,偏偏不等她冲到战场,眼前已多了道“羽翼屏障”。 那鸟人此刻正偷闲,抱臂神闲气定地立在她面前,摇头啧啧道:“打架是男人和雄性的事儿,你一个黄毛丫头凑什么热闹?” “要你管!”苏柒此刻急得眼眶都红了,见这鸟人执意挡在她面前,索性一剑向他腰腹刺去。 偏她三脚猫都算不上的武功实在平平,方出手便被鸟人一爪子擒住了手腕,再用力一带,她手中的玉剑便脱手而飞,被鸟人用翅膀利落地一扇,便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度,落在了苏柒够不着的远处。 “漂亮!”鸟人得意地自赞一句,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 “你……”苏柒简直要气疯了,恨不能将这厮一口咬死,“你这混蛋鸟人!!” “谁混蛋?谁鸟人?”鸟人显然口头上绝不吃亏,骄傲宣布:“爷是神鹰海东青是也!” 苏柒暗想:原来它是修炼成人的神鹰海东青。海东青乃是众鹰之王,难怪有号令鹰群的本事。 此刻,海东青正瞪圆了眼望着苏柒,气呼呼道,“你这疯丫头,知不知道爷有多讨厌你?我真恨不能……”他骤然举起手来,又在苏柒头顶顿了顿,仿佛做了很大努力,才克制住一巴掌拍下来的冲动,改为嫌弃地连连摆手,“要不是……总之,你个臭丫头赶紧给我滚远远的,别让我看见惹我生气!” 这般被鄙夷地垂怜,苏柒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简直快要气急地掉下泪来:“我才不走!” “你不走,是打算跟你这情郎同生共死?”海东青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望着不远处渐渐体力不支的慕云松,“行,爷成全你们,一会儿给你俩挂一棵树上,当一棵树上吊死的蚂蚱!” 他正得意洋洋,忽闻不远处林中接连传来几声火铳响,便见三四只黑鹰应声而落,重重摔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个炸雷似的声音:“王爷!属下等护驾来迟!瞄准那些臭鸟儿,给我开火!” 便听一阵密集火铳声如骤雨般响起,方才还在空中耀武扬威的黑鹰们纷纷应声而落,摔在地上挣扎抽搐,眼见不活。 便见徐凯领着一众亲卫策马冲了过来,将王爷围住,徐凯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慕云松:“王爷!你怎么样?” “死不了。”慕云松此刻已满身是血,钢枪撑地大喘了几口气,伸手一指鸟人的方向。 徐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蓦地吓了一跳:“娘咧!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海东青正心疼他的众鹰兄弟,却被徐凯这一句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个黑狗熊,还问我是什么玩意儿?!” 狗熊?徐凯不明觉厉地望望左右身后:哪来的狗熊? 慕云松实在无心听一人一鸟斗嘴,提气朗声道:“妖孽!你已无路可逃,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就地正法!” 他此语一出,身边的众亲卫齐齐火铳上膛,一片黑压压的铳口皆指向海东青。 “吓我啊?”海东青嘲讽地笑了笑,骤然出手,一把抓住身旁的苏柒挡在身前,双手将她牢牢缚住:“你敢就地正法我,我就拉上你的小情人儿陪葬!” 苏柒猝不及防当了人质,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只觉满头黑线,睁着一双无辜愧疚的大眼睛向慕云松望去。 姑娘我是不是……又帮了倒忙? ------------ 第171回 女人就麻烦 果见慕云松怒其不争得瞪她一眼,低低吐出一句:“麻烦!” “是吧!”海东青竟点头表示赞同,“女人就是麻烦!” 慕云松蹙眉道:“她尤甚!” “喂!”苏柒简直无语:这一触即发的当儿,您二位在阵前一搭一档地数落我,真的好? 便见慕云松迅速端起火铳,上膛瞄准,冷喝道:“放开她!” 海东青仰头呵呵:“爷又不傻!你先带你的人退下山去!否则……” 熟料,他话没说完,便闻“砰”的一声突响,海东青骤然揽着苏柒身形一转,一颗火弹便狠狠钻进了他的后背。 “你……”苏柒大骇,眼见海东青慢慢放开了禁锢她的手,身子歪了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但她方才看得清楚:那颗火弹,分明是朝她胸口射来,海东青在千钧一发之际,替她挡了枪! 海东青一张脸瞬间变得苍白,扯了扯嘴角喃喃道:“要不是……哎,女人真是麻烦……” 苏柒愣愣地跪在地上,任由亲卫上前将海东青缚住,拉扯着绑走。 徐凯见自家王爷立在原地看着,却没有要去扶王妃的意思,只得尴尬地咳了咳,走到苏柒面前伸出手:“王妃,回去吧!” 他连唤了两声,却不见王妃反应,正欲提气唤第三声,却见王妃骤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眸通红,凝仇带恨地望向王爷的方向。 为什么…… 苏柒咬紧了牙关,捏紧了拳头,却终将一腔愤恨化作一声长叹。 她推开徐凯的手,兀自起身,踉踉跄跄地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燕北大营,军裁所天牢。 一盏明明灭灭的油灯,映着铁栅栏后的海东青,一身狼狈模样席地而坐,偏脸上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慕云松负手立在栅栏外,身后跟着问话兼做笔录的老师爷,明明看着这妖物吓得腿肚子发软,但在王爷面前不敢露怯,故作凶恶狰狞喝道:“呔!那长毛儿的妖怪!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海东青鄙夷地白他一眼,啐了一口道:“明明是个人样却不会说人话,长毛儿的……哼,怕是你一把年纪,毛儿还没长全,所以羡慕嫉妒恨喽?” “你你你……”老师爷气得直抽抽,却被慕云松一记冷眼瞪得喏喏退后。慕云松望着海东青,缓缓开口:“你是何人?” 这还像人话……海东青懒洋洋张口:“爷是修炼千年的海东青,姓卫名青。” 慕云松略略颔首,语气一沉:“卫青,你可知你作恶多端,论罪当诛?” 海东青卫青满面狼藉,神情却倔强:“我哪里作恶多端?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作恶多端?你们这些人,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慕云松冷声道:“你奸淫劫掠良家女子,还害得她无辜身死,还敢说自己不作恶?” 被她一通斥责,卫青抬头向屋顶上的窗口望了望,忽然叹道:“罢了,果然是造化弄人,天命不可违。”他垂首苦笑,“我认了,是我觊觎江小姐的美貌,痴缠恐吓,强行将她据为己有;是我不愿看她嫁与旁人,故而想要在她成亲当日将她劫掠;劫掠不成,也是我给她下了假死药,让她假死七日,气息全无,再瞒天过海将她带走。是我,一切都是我见色起意,害一个无辜女子遭受了这许多劫难。” 他抬头,做个坚毅绝决状:“如今我良心发现,自觉罪不可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这般认罪彻底、求死决绝的态度,反让慕云松有些犹豫,总觉得其中还有些古怪。 他正想再问,忽闻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望去,见一狱卒正提了灯盏,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个人进来。 慕云松蹙了蹙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慕云梅脚步顿了顿,站得远远答到:“想来看看妖孽究竟长什么样。不过,既然大哥正问话,我便先等等。” 慕云松意味深长地眯眼望了望他五弟,高瘦的身形在晦暗灯光下,投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慕云松盯着那影子看了一阵,淡淡开口道:“我已问完了,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说罢,转身往监牢外走,与慕云梅擦肩而过时,见他刻意往后避了避,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大哥走好。” 他自以为遮掩得天衣无缝,偏被慕云松望见了身后露出的一片樱草色裙角。 待慕云松出门走得远了,慕云梅方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身后,苏柒手提着一只藤篮,向他欠身道:“多谢五爷了!” “无妨无妨。”苏柒难得开口求他,慕云梅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我也想看看,这妖孽究竟什么模样。” “他不是妖孽,他是神鹰海东青。”苏柒深觉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五爷能否……让我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慕云梅犹豫道:“这也太危险……” 苏柒垂眸凄然一笑:“他若想害我,又何必替我挡下一颗火弹?” 慕云梅想想也是,便点头道:“如此,我在门口等你。” 苏柒道了声谢,便独自提着藤篮往关押卫青的监牢来,见他背上大片的血渍已然凝固,将青色的羽翼也染得殷红一片,显得愈发凄惨。 苏柒心中愧疚不已,赶忙将手中的藤篮掀开,依次取出一只烤鸡、一条蒸鱼、一碟子椒盐花生米和一壶黄酒,一字摆在卫青面前,低声道:“我想着你定然饿了,快吃些吧。” 卫青抬眼皮将吃食看了一遍,哼道:“算你这疯丫头有良心!”于是挪过来蹲在地上,抓起几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大嚼,“难得你知道爷好这口儿,下回记得抓几条肥壮的米虫来更好。” 米虫?!苏柒暗暗咋舌:果然是只鸟儿!“我还带了些伤药来,你背上的伤,要不要我帮你处理一下?” 卫青愣了愣,随即苦笑道:“算了算了,我都要死的鸟儿了,还治什么伤?” 苏柒垂眸道:“多谢你今日救我,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为什么?”卫青再度苦笑,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你以为爷愿意救你?要不是江雪那傻丫头,几次三番地替你说话,说你是个好人,让我不要……”他忽察自己失言,又无所谓地摆手,“罢了,你就当我鸟之将死,其行也善罢。” 苏柒却敏锐听出了些端倪:“江雪?”江雪在这鸟儿面前替她说好话?她不是被这鸟儿纠缠得痛不欲生么? 她正暗自思忖,卫青却换了话题:“倒是你这疯丫头,为了你那小情郎命都不要了,结果反倒是他冲你放冷枪,也真是可悲可叹!” 苏柒被他说得瞳孔骤然收紧:今日之事,她自己也看得清楚,那一颗致命火弹,分明就是从慕云松的方向袭来! 那火弹虽被卫青挡下,没能得偿所愿,但彼时的她尤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堪堪比死还难受! 他要杀我……他竟要杀我!!! 每每想至此,苏柒都觉得胸中仿佛有一棵带刺的毒藤要透体而出,搅得五脏六腑一阵血淋淋的痛。 “为什么呀?”倒是鸟之将死的卫青,没事儿人似的扯下条鸡腿慢慢嚼着,满脸八卦炯炯,“你那小情郎,为何要你的命?始乱终弃嗯?” 苏柒深吸一口气,平抑着颤抖的身躯,低低道:“他是怨我,碍了他的眼。” 我这样一个惹是生非的麻烦女人,大概只有杀了最干净。 卫青摇头啧啧:“也是太没良心!枉你还想要跟他同生共死,做挂在一棵树上的蚂蚱,他倒翻脸不认人!果然这世上的男人都禽兽不如……呃,走兽便罢了,至少跟我们飞禽一族,差了不是一个档次!” 他逞完口舌之快,无限同情地望着苏柒:“疯丫头,回去吧!以后离那渣男远远的,毕竟天涯何处无芳草,即便无芳草也还有不少好鸟儿,你又何必在他这一棵毒刺槐上吊死!” 苏柒哀叹之余又有几分无奈:将死之鸟儿还能这般八卦贫嘴管闲事,你这心也是真大…… 适逢慕云梅从远处探出头来,悄声提醒她该走了,苏柒只得道了声珍重,虽然她心中也清楚,这鸟儿怕是珍重不了了。 却在她起身走了几步后,听到那鸟儿在她身后道:“你若见了那傻丫头,烦劳替我转告一句话:是我卫青害了她,我以命相偿、死而无憾,让她……好好过她的日子。” 苏柒愣了片刻,才明白他口中的“傻丫头”指的是江雪,遂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 卫青一脸心满意足、了无遗憾的样子,又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的酒。 苏柒随慕云梅出牢门去,慕云梅心有余悸:“那妖怪跟你说些什么?” 苏柒垂眸:“没什么。” 慕云梅知她不愿多谈,便不再问,只是温言道:“那毕竟是个妖,手段诡异,我是担心你……” 他边走边回头对苏柒说话,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忙不迭地收住脚步,顿时尴尬:“大……大哥?你怎么还在这儿?” ------------ 第172回 诀别斩妖台 慕云松默不作声地望望老五身后的少女,暗叹老五方才的话正是他的心思。 只是担心她而已。 偏如今二人的关系,连这样一点关心,都显得毫无立场。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转向他家老五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带她来做什么?” 慕云梅正要告罪,却听身后,苏柒低低却坚定的声音:“我来探望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慕云松被这四个字激的心中发紧:她冰雪聪明,岂会察觉不到…… 那时,他心中正烦乱,却看到她一双赤红的双眸向他投来的目光,怨毒又冰冷。 这下,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刻,他望着少女垂颈低头的身形,那浑身的抵触倔强直刺进他心脏最柔弱的地方,难过得厉害。 不是说痛到极致,便不会再痛了么? 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启齿想要解释,不想非但少女如拒虎狼似的向后瑟缩,连慕云梅都毫不犹豫地伸手拦他:“大哥你做什么?” 原来,在你们眼里,我已变成了洪水猛兽般的存在,比那牢里的妖孽还要令人害怕…… 慕云松感到一种深深的悲怆,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慕云梅带着苏柒走。 慕云松定定地立在原地,望着他们走远不见,沉声道:“徐凯。” “属下在。”徐凯从阴暗的墙角处现身。 “今日违令开火的是谁,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徐凯答得有些没底气,“是毛三儿,那小子刚调入亲军不久,说是当时一紧张,手一抖就……走火了。”说罢,心有余悸地赶忙告罪,“王爷息怒!这毛三儿是我见他在校场上比武屡胜,功夫不错,才做主将他从飞熊营调入亲军来。可没想到这混蛋空有一身蛮力,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心理素质不行……” 不等他叨叨完,已被慕云松冷冷打断:“罚他去军裁所领五十军棍,退回飞雄营去,做两年火头兵!” 徐凯深知,以毛三儿险些射杀了王妃的罪过,王爷这般处罚实属手下留情了,忙不迭道:“是!属下这就将那厮踢回飞熊营烧火去!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 “你以为你就没事儿了?”慕云松冷冷瞥他一眼,“识人不敏,用人不查,也给我领二十军棍去!” 徐凯暗抽自己一个嘴巴:让你多话…… 因被突然出现的慕云松搅乱了心绪,苏柒回到慧目斋许久,才渐渐咂摸出卫青话里的味儿来。 按理说,卫青觊觎江雪美貌,非但对她霸王硬上弓,还百般恐吓威胁,甚至逼迫她服药诈死。这种种骇人听闻的手段,江雪应对他恨之入骨。 那江雪她,又何以有闲心在这大魔头面前替她苏柒说好话? 且听她临行前,卫青嘱咐她带给江雪的那两句话,显然是诀别之语,却一字一句透着愧疚、蕴着情意,全然不似个大奸大恶的妖。 苏柒坐在床榻上,抱着被子望着漆黑夜色出神: 江雪与卫青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苏柒决定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再访江府。 昨日将卫青抓捕后,慕云松便命人将江雪的“遗体”给江府送了回来。 而今日整个江府上下,正沉浸在大小姐“死而复生”的震惊当中,连对苏柒的不待见也暂且抛在了脑后,是以苏柒得以顺利地见到了江雪。 江雪身边既无亲人陪伴,亦无丫鬟随侍,只一人独坐闺房内,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见苏柒推门进来,江雪面露苦笑道:“人人视我为鬼怪,避之如蛇蝎,苏姑娘竟然还敢来见我?” 苏柒索性不绕弯子,开门见山:“我昨日见到了卫青,他已承认了逼你服药假死之事。” 听到“卫青”两个字,江雪立时动容,蓦地起身急切问道:“他如今人在何处?” 苏柒暗自观察着她的反应,故作平淡道:“他受了伤,被抓住关进了燕北大营的天牢。” 江雪顿时脸色煞白:“他伤得可重?这个傻瓜,之前不是跟他说好,若事不可为只管遁走,他就是不听……” “事先说好?”苏柒颇有深意地盯着江雪阴晴不定的面色,“不是他逼你诈死,而是你二人合谋?” 江雪被她如此一问,忽然讪讪地闭了口,但脸上流露出的焦虑不安却掩都掩不住。 苏柒见她依旧不愿吐露实情,索性再添一把火:“我昨日在天牢见到他,他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江雪声音颤抖道:“什么话?” “他说,是他害了你,他以命相偿、死而无憾,让你从此好好过日子。” 她话音未落,已见江雪双手掩面,肩头轻颤,眼泪如雨般倾泻而下。 “什么他害我?分明是我害了他,是我……都是我……” 苏柒被她哭得心酸,抚慰地捋着她的背,放缓了声调道:“江小姐,我不知道你与他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恩怨情仇,但我必须据实告诉你,卫青他已认下了所有的罪责,今日午时,便要问斩!” 烈烈寒风中,只见一座斩妖台立在燕北大营的校场之上。 军中负责刑法的军裁所,可谓斩人无数,然斩妖却是破天荒第一回,自然是极度重视。台子正中赫然竖着五根两丈高的铜柱,挂着照妖镜、镇魔幡等各色法器,显得格外肃杀。正中一根粗大铜柱上,梼杌玉剑端端正正地悬于高处,剑尖下正是满身伤痕的卫青,被一根碗口粗的铁链捆着,偏偏青紫带血的脸上还要做出个不屑神情,吐槽道:“故弄玄虚!” 他方一出声,便被身旁的刽子手一刀柄重击在后颈上,喝骂道:“你这妖怪,死到临头还聒噪!” 便有监斩官向不远处坐着的慕云松禀报:“王爷,午时三刻已到,是否行刑?” 慕云松缓缓起身近前几步,望着海东青,语调低沉:“卫青,你劫掠奸淫良家女子,其罪当斩,你可认罪?” 卫青目光黯了黯,遂抬头望他不耐烦道:“认了认了!你们莫再啰嗦,动作麻利些儿!” 听他这般说,慕云松再望他一眼,向监斩官略略颔首。 监斩官抱拳领命,拿起桌上“斩”字令牌,大声道:“午时三刻已到!开斩!” 他手中令牌方扔了出去,不料异变突生,一只硕大黑鹰不知从何处疾驰而来,将那令牌一口叼住,精钢似的利爪直击监斩官面门! 监斩官吓了一跳,猝不及防从监斩台上四脚朝天跌了下去。 那黑鹰绕着监斩台盘旋长啸,须臾便见大群黑鹰飞来,皆是一副红眼拼命架势,不由分说便往两名刽子手身上招呼。 两名刽子手虽说人高马大,操刀砍人技术一流,对付这些飞在天上的家伙却无甚办法,抡起大刀又劈砍不着,反被啄抓得满头满脸的血,索性弃刀抱头,狼狈自保。 慕云松远远看着这群来“劫法场”的黑鹰,不禁剑眉蹙起,吩咐身旁副将:“速调神机营一百火铳军来!” 说罢,凝望着被众鹰包围的卫青,只见那只领头的大黑鹰正收了翅膀立在他肩头,昂首怒目,一副誓死守卫的模样。 卫青叹道:“大黑兄弟,你一番情意我心领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速速领着弟兄们回去,免得再无端受株连!” 那被唤做“大黑”的鹰一声傲娇长鸣。 卫青苦笑道:“什么同生共死?那都是凡人编出来骗人的。就说你胸大无脑,连这等鬼话也信……” 斩妖台四周,一百名火铳手已齐刷刷将漆黑枪口指向作乱的黑鹰,卫青脸上现出一抹焦虑,忽然扬声大喊:“兄弟们,算我求你们,回去吧!我卫青自己选的路,我死而无憾!” 他话方出口,便闻不远处一个撕心裂肺的女声:“卫青!你死而无憾,那我呢?!” 这声音,犹如一道利刃划破天空,一时间连聒噪的众鹰也安静下来。卫青面露一丝苦涩,喃喃道:“就说让你们莫要啰嗦,麻利些儿……” 众人循着那声音望去,见烈烈寒风中,一衣着单薄的白衣女子正提着裙摆奋力跑来,满头长发和着泪水在风中飘摇。 她一路冲上斩妖台,喘息着立在卫青身前,两行清泪滚过跑得通红的脸颊,又瞬间被风吹散。 卫青抬眸望着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来做什么?看你这一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丑死了……” 江雪不理会他的刻意嘲讽,凄婉道:“卫青,你怎么这样傻?你怎么能将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 “你才傻,你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卫青低垂下眼眸,刻意回避着她灼灼的目光,“我犯下的罪孽,我自然要一力承担,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听我的话回家去,泡个澡睡一觉,将过去那些事皆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见她摇头恸哭,只是一动不动,卫青叹了口气,向立在监斩台下发呆的苏柒喊道:“哎,那疯丫头!快把这傻丫头带走!平日里见只耗子都怕得什么似的,还敢来看斩妖,自不量力……” 苏柒唇角动了动,忽然下了决心冲慕云松道:“王爷!他不是……” ------------ 第173回 爱上一只妖 熟料她刚起了个头,却见斩妖台上的江雪冲慕云松遥遥跪倒,凄厉哭告道:“王爷!卫青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 卫青忽然焦躁,奋力挣扎着叫到:“住口!住口!你们,还不快把这个傻女人带走!” 但此时江雪已是全然不顾,“是我!我早已是不洁之身,自恃不能嫁给定远侯爷,故而逼迫卫青帮我逃婚!一次逃婚不成,又服药诈死!前前后后都是我一手策划,卫青他不过是受我之托,请王爷明鉴!” 众人一片惊愕,卫青面如死灰,唯有苏柒在心里无奈吐槽:你二人倒是大义,皆使劲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这事实真相可要如何说得清楚…… 江雪确是不洁之身,在来法场的路上,她已向苏柒吐露了昔日真相。 “半年前的清明时节,我到广宁城西的云静庵烧香还愿,顺便在山上小住。 那时正是阳春时节,山上的花儿开得娇艳,我难得出门,心中愉悦,便贪玩往山间多走了几步。便是这一时贪玩,让我悔恨终生。 那山间住着几个无良猎户,碰巧望见了我,见我独自一人,竟起了歹心,将我捂住口鼻劫持到后山…… 我一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儿,竟被这帮畜生蹂躏,自觉再无颜面见父母亲人,只一心求死,便跌跌撞撞跑到山崖边,一闭眼便跳了下去! 我以为,此番便是一了百了,熟料再睁开眼,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在一个幽深山洞之中,身旁还有个半人半鸟的怪物! 我当时吓坏了,哭个不停,那怪物却只是闭着眼,既不碰我也不劝我,只被我哭得忍无可忍时,睁开眼恐吓一句:‘别哭了!哭得爷头疼!再哭我吃了你!’ 我当即被他唬住,真的不敢再哭,过了半天才壮着胆子问他:‘你是妖怪?’ 那妖怪听了特别生气;‘你这女人会不会说话?信不信爷这就把你丢下山崖去?’ 我触景生情,低声叹道:‘我本就一心求死,你何必自作多情救我?’ 那妖怪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才自作多情!谁说爷是救你?爷是抓你来好不好?!’他气愤地白我一眼,‘爷流年不利,跟东边来的一群土匪羌鹫抢地盘儿,与那混蛋羌鹫王大战了三百回合才将它赶走!不慎……受了点儿伤。’ 他这一说,我才发觉他半边身子皆是血迹,腰肋上一条深深口子,皮肉外翻着,着实骇人。 我哪里见过这般光景,吓得掩面不敢看,又忍不住问一句:‘你伤得这样重,会不会死?’ ‘你才会死呢!’那妖怪气得直哼哼,‘爷只是行动有些不便,所以才抓你来伺候爷饮食起居,从此你就是爷的丫鬟,懂了么?我这会儿后背痒得厉害,快过来帮我挠挠!’ 我刚被歹人辱了清白,此番又被妖怪侮辱,此时一心求死,当下便咬牙往岩壁上一头撞去,却被那妖怪用羽翼挡了回来。 他羽翼本就受了伤,此时又被我撞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口中却故作凶狠道:‘想死也得等伺候爷伤好了再死!到时候你是要撞墙还是跳崖悉听尊便,爷绝不再管你!’ 我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忍辱负重做了那妖怪的丫鬟,每日替他清洗上药,料理饮食。他告诉我,他乃是修炼千年的神鹰海东青,名叫卫青。 我们所处的山洞,在半山崖壁上,除非他那般背生双翼,否则便是插翅难逃。最初几日,我几番趁他休息时,跑到洞口跳下去寻死,偏次次被他察觉又捞了回来,还要对我冷嘲热讽,让我愈发尴尬难堪,只觉生不如死,几次三番后,反倒绝了我轻生的念头。 卫青伤势渐好,便时常出去打猎,带回些野鸡肥兔与我烤来一起吃,偶尔还会带回些包子糕饼,也不知他从何处抢来。我与他相处时日多了,发觉他也并不似自己说的那般凶恶,心情好时还会与我聊天,讲他千年来在大江南北的各种奇异见闻,常常让我听得痴迷不已。但这家伙也坏,偶尔趁夜半更深讲鬼故事,吓得我接连几日睡不着…… 当我渐渐习惯了山洞的生活,卫青却在某日告诉我,它伤势已逾,可以放我回家了。 我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呆呆地任由他带上了崖顶,轻拍我肩膀语重心长道:‘所谓清白,不在于形,而在于心,你是我见过的,最冰清玉洁的姑娘。’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展翅飞远。 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让我心里有些难过,却也只得收敛心绪,独自下山回家。回到江府,只说两个月前失足坠崖,受伤颇重,幸而被崖下一家老夫妻好心相救,在他们家中养了许久的伤。我爹娘对我能够回来已是喜出望外,自然不再多问。 我住在山洞时,几乎日夜想家,如今如愿以偿地回来,以为能够回到曾经习以为常的日子,却发觉,我似乎再也适应不了江府的生活。 我日里不思饮食,夜里不能安睡,深思倦怠、精神恍惚,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娘忧心忡忡,请了大夫过府来看,却也看不出症结,只说我忧思过度,需要静养。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患的病,名唤相思症。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喜欢上了那个话痨又毒舌的家伙,但自从与他分别后,我的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块儿,空空落落的难受。我也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人妖殊途,我与他不可能有结果,甚至不可能再有交集。但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日日在我脑海,夜夜入我梦中,挥之不去,无法解脱。 我觉得自己病入膏肓简直无可救药,索性寻了借口再去西山小住,奔到那与他相见又离别的断崖边日日地坐着,只希望能再见他一面,便是一面也好。 我在崖边坐了整整五日,从日出坐到日落,坐得衣裙边都结了蛛网,却终不见他出现。 就在我心灰意冷,打算回家去的第六日上,我在崖边看到了一朵紫色的佛铃花。 我望着那娇小美丽的花儿,几乎要喜极而泣。 那是卫青曾与我提起,草原极北有佛铃花,花开时如绛紫烟霞,风吹过时,隐约有佛经梵唱、金铃脆响之声。 我当时深受触动、心向往之,他便允诺,有机会带我去看佛铃花海,让我这井底之蛙般的傻丫头也长长见识。 我以为他不过随口一诺,逗我开心而已,不想…… 我跪在崖边,指尖轻抚着那娇艳的佛铃花,忽然一时冲动得不能自已,站起身来向天地间大喊:‘卫青!卫青!我心悦于你!你出来见我!’ 我竭尽全力地呼喊了许久,天地间依旧一片空空如也,我再难抑制心底的难过,眼泪潸然而下,打湿了那紫色的花朵…… ‘卫青,我很想你……’ 我一时悲泣不能自已,哭着哭着,却将自己心底哭得一片通透:我江雪痴长十八载,自幼谨言慎行,听命于父母,没有一日为自己活过。唯有山洞中的两个月光阴,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才是真正的我,有魂有肉,会哭会笑的我! 今后的漫长岁月,若没有了他,我又变回那具行尸走肉,便是再活过悠悠数十载,又有何意义? 想至此,我抹了抹眼泪,心中有了个疯狂的主意。我重新立在崖边,昂首喊道:‘卫青!你说过,我江雪是你劫来的丫鬟!如今你若不要我,我便再从这崖上跳下去!’ 喊罢,我咬牙闭眼,张开双臂,再度一跃而下。 却在半空中,如愿以偿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听到耳边他无奈的语调:‘爷早知道,女人就是麻烦!牛皮糖似的,一旦黏上就甩不开!’ 我却在他怀中,欢喜得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索性双臂攀上他脖颈,将一张红得发烫的脸埋入他怀里:‘你说对了,我就是牛皮糖,要黏你一辈子!’” 江雪讲述至此,面颊上悄然爬上两抹绯红,目光却炙热而坚毅,仿佛昔日的跳崖表白壮举,便是她一生中最骄傲的事。 苏柒听得颇为动容,一直以为江雪不过是个端庄贤淑、温良恭俭的大家闺秀,不料她温和如水的外表下,却包裹着一颗勇敢赤诚之心,可敬,可佩。 可她自己呢,向来以江湖儿女自诩,其实内在里却患得患失,明明心仪一个人,却碍于身份的差异,始终不敢开口,更不敢主动向前迈一步,到头来自己爱的男人爱上了别的男人,与自己两不相欠,形同陌路。 苏柒心生伤感,不禁叹了口气,不料对面的江雪也跟着叹了口气,道:“熟料天意无道,世事无常。” “我与卫青正沉浸在如胶似漆的爱恋中不能自拔,却惊闻噩耗,我爹娘做主,将我许给了定远侯爷赫连钰。 我初闻此事,着实的震惊惶恐,去向我娘百般央求,说我无才无德资质平平,如何配得上霁月清风般的定远侯爷?我求得急了,便被我娘一通训斥,言道这是他们费尽心力求来的好姻缘,事关江家上下前途命脉,断断不可能再更改! ------------ 第174回 生死两相依 我伤心不已,彼时卫青又出远门去,我无从商量,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使了装病的伎俩,想着将婚事能拖一日是一日,好歹拖到卫青回来再做商量,不想竟被苏姑娘你一眼识破。” “……”苏柒摸摸鼻子,尴尬无语。 “我日盼夜盼,好歹盼到了卫青归来,听说我被定亲之事着实气愤,当即扬言说要去一口吃了那定远侯爷,被我苦苦劝住,便是在劝慰之时,动静大了些,不慎被丫鬟落梅发现了端倪。 落梅本是我贴身丫鬟,服侍我多年,倒也规矩本分。那夜乍一看到背生双翼的卫青,着实吓坏了。我好哄歹劝,才将她安抚下来,叫她断断不要将卫青之事说了出去,卫青又故意吓唬她几句,落梅便指天誓日地发誓,定然守口如瓶。 当夜,我痛下决心,与卫青定下计策,在我成亲的当日,他施法将我劫走,从此远走高飞再不回来。原本一切计划稳妥,熟料又横生枝节,这枝节,正是丫鬟落梅。 落梅如今十六年纪,是江府的家生女儿,出身低微,偏有颗攀高枝的心。原本听说我被许配定远侯府,她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说法,说陪嫁丫鬟若生得标致俊俏些,日后多半要给男主人做通房,若有幸生下一儿半女,被抬成妾室也极有可能。落梅这丫头,不知何时见过定远侯爷赫连钰的真颜,本就一见倾心、惊为天人,如今竟发觉自己极有可能成为侯爷的枕边人,当真是窃喜不自禁。 她正默默期许着自己的美好将来,偏在无意间听到了我与卫青私奔的计划。她虽答应我定不说出去,但心中却是烦恼:若我走了,她陪嫁进定远侯府的机会自然也没了。眼看美好的未来如泡沫般幻灭,落梅对我心生怨恨。 但她本就是有心计之人,彻夜不眠终想出个完美计划,便是在我成婚当日,她暗着一身大红喜服跟在我身边,待卫青施法用妖风驱散众人,带我走之时,她便趁机钻入花轿盖上盖头,冒充是我。等到与定远侯爷拜了天地,她再想法子将迷春药下到合卺酒中,好与侯爷洞房花烛春宵一度。事后,即便被侯爷发现端倪,她只推说被妖风吹迷了心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届时木已成舟,料想定远侯府也不能再撵她出去,她便得偿所愿地留在了定远侯爷身边。 她将这计策说与我听,又威胁我说若不答应,她便要将我与卫青之事说出去。我迫于有把柄抓在她手,加之她这计策与我和卫青的私奔并无妨碍,便答应了下来。 原本,成婚当日一切皆按计划进行,偏偏在卫青用妖风驱散了众人,要带我走的关键时刻,苏姑娘你又杀了出来……” “……”苏柒半边脸颊都红了,心中却有些腹诽:姑娘你若是心甘情愿要跟妖怪走,何必做出个悲悲切切欲哭无泪的态,让我以为你是迫于无奈,豁出性命去英雄救美? 不过,想堂堂定远侯爷,竟险些被个丫鬟算计得清白不保,苏柒有些哭笑不得。 “那一日私奔不成,我和卫青皆郁闷不已,卫青那家伙更是叫嚣着要去寻你麻烦,被我劝住,说苏姑娘也是一片古道热肠,只是不明就里,我又不方便吐露真相。为今之计,是趁着下次婚期尚未定下,赶紧再想法子出逃。 卫青便想了个死而后生、金蝉脱壳的法子,去向他故友青鹤道长求来了假死药,说此药服下之后,能使人做中毒而死状,脉搏气息全无七日。待七日出殡后,卫青再将我从棺椁里弄出来唤醒。这法子虽有些铤而走险,却是一了百了绝了后患,我便服了那假死药,满怀希冀地死了过去……” 她说至此段,苏柒忍不住插嘴问道:“你假死之事,落梅可知道内情?” “她不知道。”江雪摇头:“自从被她以嫁定远侯之事胁迫,我便对她生了戒心,此番是背着她行事。” 苏柒不解:“那她为何一口咬定,是我的苏荷香圆害死了你?” 江雪猜度道:“落梅这丫头心机甚重,平日里便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想必她是记恨你坏了她嫁入侯府的计划,故而借机报复,想着她不好过,便让你也不好过。” 苏柒心有余悸地点头,暗想这样的女子实在可怕,疯了也是自作自受。 江雪便继续讲述:我本“指望再醒来,已摆脱了这世俗桎梏,与卫青在天涯海角。熟料再睁开眼,竟依旧躺在自家床榻上!我震惊不已,料想定是期间又出了什么差错,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竟又是苏姑娘你……” “……”苏柒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从江雪淡淡的语气中,她却听出了种“你是不是阎罗王派来整死我的”式的深深哀怨。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被妖怪胁迫,才……”苏柒觉得自己弱弱的解释,着实的苍白无力。 “罢了,其实怪我自己,总是不能信任苏姑娘你,不敢说出事实真相。”江雪叹道,“若早知苏姑娘是这样不拘于世俗成见之人,若不是我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她悲凉得有些说不下去,如今卫青落得这般境地,再悔恨又有何用?这世上纵然有假死药,却没有后悔药吃。 苏柒定定地望着江雪那苍白的脸庞,她目光中的决绝依稀在昭示着,若今日卫青当真被斩,她也绝不会独活。 “我帮你救他!”苏柒痛下决心,“是我一而再地坏了你们的计划,我自然要负责!今日无论是闯军营、上公堂还是劫法场,我苏柒都奉陪到底!” 她拍着胸脯发完豪言壮志,心里却清楚:卫青的生死,其实是捏在慕云松的手上。 若是以往,苏柒自觉豁出面子去求他也未尝不可,只是,昨日她被卫青“劫持”,他毫不留情射向她心口的一枪,断了她对他所有的痴心奢望。 一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还能给她几分面子? 苏柒暗叹了口气,自觉今日闯军营劫法场之事,只怕不得善终。 如今,看着跪在斩妖台上,毅然将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江雪,她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法场重地,岂容擅闯!”刚被黑鹰抓得满脸花的监斩官,此时忙不迭履行职责:“来人!将这两个擅闯法场的女子给我……”一旁便有人好意提点苏柒的准王妃身份,监斩官赶忙换了说法,指着跪在斩妖台上的江雪,“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给我拿下!” 他正冷汗涔涔,担心得罪了王爷,却见他家王爷起身,冷冷开口:“两个一并拿下!” 身边的士兵皆愣了愣:王爷,这是要大义灭亲?但觊觎王爷的脸色,着实不似闹着玩儿,只得象征性地过去将苏柒围了起来,却无一个敢动手。 慕云松一步步踱到苏柒面前,泰山压顶似的气势下,周围士兵皆觉一股寒风飕飕而过,令人不敢直视。偏偏风暴中心的苏柒无谓抬头:“王爷,卫青与江雪,本就是真心相爱的一对伉俪,之前种种都是为了冲破桎梏在一起,求王爷看在他们一片痴情的份上放了他们,一切罪责,苏柒愿担!” 她毅然决然的样子,令慕云松的心颤了颤:你愿为别人的一片痴情赴汤蹈火,偏偏对我的一片痴情视而不见,实在可悲可笑! 听苏柒又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拦,江雪急道:“王爷明鉴!此事与苏姑娘无关!江雪今日不求王爷开恩,只求能跟卫青死在一块儿,也此生无憾了!” “谁要跟你死在一块儿!”卫青眼眸中藏着深深悲哀,偏做一副不屑的样子:“那个王爷!赶紧将这疯女人和傻女人都带走!麻利把爷一刀砍了!省得被她们哭嚎得爷头疼!” 还真是要死要活的一片痴情……慕云松亦被他们吵得头疼,一记眼神向监斩官飚去,监斩官吓得打了个寒颤,赶忙令人将卫青和江雪皆摁住,不许他们再出声。 慕云松回过眼眸,重新低头冷眼望着苏柒:“江雪是人,卫青是妖,人妖相恋,有违天道。”菩提树妖张浦与阿箩的悲剧,你还没得到教训? “何谓天道?”苏柒反问,“王爷应知,人有正邪,妖有善恶,人有薄幸,妖有痴情。我以为世间之真爱,无关乎种族,无关乎性别,不过是两颗想要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心,这一点,王爷应该比我更懂。” 你既能接受断袖之谊,又何必诋毁人家的人妖之恋? 慕云松被她说得无语,其实,从方才江雪与卫青之间的种种,他已大概明白了其中的误会。既然卫青并未犯下掳掠奸淫之罪,那么自然不该被诛。只是…… “你替别人担罪责之前,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探天牢、闯军营、劫法场,你这胆子倒是愈发大了,当真将我大燕军律法度,皆视为无物么?” 他说这话时一副道貌岸然相,苏柒觉得着实可笑:“王爷谬赞,我以为与置人命与无物之人相比,我这点胆量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射向她心口的那一颗火弹,没能要了她的性命,却亲手绞杀了她与他的一切过往,她不再敬他,亦不再畏他。 ------------ 第175回 苏柒不见了 她毫不畏惧地仰面望着他,身形倔强,目光嘲讽。 她这一副死不悔改的态度,更加勾起了慕云松的怒意,他陡然伸手,一把捏住她倔强的下颌,切齿道:“苏柒,你以为如今有人替你撑腰,便可以无法无天了?” 有人替我撑腰?苏柒一颗心颤了颤:曾经愿意替我撑腰出气,揍蛋黄公子踹无良太监的杀手苏丸子,早已没有了…… 她曾想过,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东风镇时,没有早早将他灵台里的镇魂鼎拿出来,留下一个没有回忆、没有过往的苏丸子,无论他爱她,或不爱她,只要一院二人,三餐四季,吵吵闹闹、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她想笑,又想哭。 她眼角的一抹晶亮,令慕云松瞳孔缩了缩,捏着她的手亦不自觉地松开。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让他不忍,让他心软,让他千辛万苦筑起的防线,在一瞬间崩塌于无形。 慕云松在心底狠狠嘲笑自己的痴,明知道她是鸩毒,服之催心裂肺,他却心甘情愿一杯接一杯地饮。 他对她无可奈何,却不能在下属面前失了威严,只得背过身去,故作冷峻喝道:“来人!将这擅闯法场的女子带下去,关押在军裁所大牢,听候发落!”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把自己媳妇关进大牢?王爷这是玩儿真的? 见令下无人动手,慕云松愈发恼火:“怎么?还要本王亲自动手吗?!” 众士兵赶紧诺诺连声,却面对娇娇弱弱的“准王妃”着实不知该如何下手,是绑还是请,这实在是个难题。 正踌躇间,忽听一声熟悉的“住手”,众士兵竟是如释重负地齐齐舒了口气。 苏柒望着那疾步而来的清隽身影,由衷地叹了口气:“五爷,这不关你的事。” “谁说不关我的事?”慕云梅望她笑道,“我曾发誓,这辈子不再让你受囹圄之灾,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自己大哥咬着牙的低吼:“慕!云!梅!你身为燕北军将领,这是打算目无军纪、知法犯法不成?” 慕云梅一撩前襟跪了下去,抱拳道:“属下不敢!只是我燕北军素来以不伤妇孺为铁律准则,苏姑娘便是有错,她应受的责罚,我来替她!” “你?”慕云松压着极大怒火冷笑,“你凭什么?” 慕云梅无谓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慕云梅为心悦之人受罚,心甘情愿。” 慕云松身形颤了颤,忽觉自己的处境十分可笑:在这两对“情深义重”的男女面前,唯独自己是个看客,是洪水猛兽,是那个毁人姻缘的恶人…… 握紧的拳头咯咯作响,胸中依稀有只凶兽正张牙舞爪地咆哮欲出,“好……你们一个个地情深义重……好得很……” 他忍无可忍,暴起一脚踢在慕云梅胸口,力道之大,竟将他踢得倒飞而出。 耳边,是苏柒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叫:“五爷!” 慕云梅爬起身,抹了抹唇边的血迹,“王爷要亲自动手?好,接着来!”顺手将扑过来的苏柒拉到身后,柔声道:“乖,背过身去,别看。” 苏柒简直要哭了:因为区区一个自己,竟惹得人家兄弟反目,这是多大的罪孽…… 偏偏不远处传来卫青的啧啧感叹:“这才是重情重义的好男子、真汉子!令人佩服!” 佩服你个大头鬼……苏柒不满地瞥他一眼,这才想起此番来闯军营的初衷,是为了救这个话痨的家伙! 苏柒冷静想了想,认为慕五爷本身功夫了得,慕云松对自己弟弟也不会当真往死里打,遂稍放下心来,趁着众人都将视线投在大打出手的兄弟俩身上,矮身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她悄悄从后面爬上斩妖台,冲江雪做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拎起了刽子手扔在地上的大刀。 这刀,也太沉了……苏柒双手用力握着刀柄,踉跄着拖行几步,屏息提气,竭尽全力抡起刀冲卫青头顶砍去! “啊!”卫青倒是镇定,反而是江雪忍不住一声惊叫,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苏柒暗叹:江小姐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机不容失,她顾不上被她一刀斩落的梼杌玉剑,再度提气抡刀,一刀砍在束缚卫青的锁链上,口中大喊:“卫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方才便思索过:以卫青千年修炼的本事,寻常的铁链定然捆不住他,真正束缚他的,是头顶那把玉剑。 那剑上的梼杌气息,与海东青十分相克,压制得他一身法力施展不出来,只能乖乖洗净脖子挨宰。 如今没了玉剑的压制,卫青不过屏气凝神间,身上的铁链已寸寸断裂,一双巨大的带血青色羽翼张开来,身畔顿时狂风大作。 立于风暴中的海东青长发翩跹,青羽振振,凛然如神仙降世。 他大踏步向江雪走去,不过一个眼神看去,正押着江雪的士兵便吓几乎要尿裤子,眼皮一翻,半真半假地晕厥过去。 卫青低头望着他的姑娘,眼眸中带着灼灼爱恋刻骨柔情,“傻丫头,今生今世,我卫青必不负你!” 江雪仰脸笑道:“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他伸出一只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融为一体。他转身,冲苏柒颔首,道一句:“姑娘大恩,来日必报!” 苏柒本想叮嘱他两句务必好好待江雪之类的话,想想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遂笑笑:“一路顺风!” 卫青望天一声清啸,振翅扶摇直上,一众黑鹰尾随,浩浩荡荡,羽翼遮住了一轮红日。 这情景,将地上众人看得愣了神儿,神机营的参将先反应过来,抱拳向慕云松请示:“王爷,可要开枪将它们打下来?” 慕云松正窝火,此时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他肩头:“马后炮!给我滚蛋!” 斩妖之事,终在王爷的盛怒中不了了之。听说自家女儿跟个妖怪跑了,江夫人哭天抢地,江老爷气愤不已,最终一致决定对此事三缄其口,只当这个女儿真的死了。 被派去向江府报信的副将徐凯,将江家的情况向慕云松回报,他家王爷全然不置可否。 徐凯悄悄地窥探了一番,看王爷连眼皮都没抬一抬,遂小心翼翼道:“那,属下告退?” 熟料王爷蓦地站起身来:“走,随我到校场活动活动。” “不……不是吧?”徐凯一张黑脸欲哭无泪。 他家王爷这几日,魔障了一般,连王府都不回,吃住在军营里,不是演示新火器便是操练新阵法,再有闲暇便是拉人去校场陪他练武,手下几个参将和侍卫长皆被打得鬼哭狼嚎,五个里已有三个称病告假不出。 而他悲催的徐副将,因前几日得罪了王爷,如今拖着被打了二十军棍的屁股,还要日日被他抓去凌虐,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打了几番之后,神经粗大如徐凯者,也窥觊出了些端倪,暗叹果然是红颜祸水,他家王爷纯属自作孽啊不可活。 “王……王爷,属下今日……”徐凯心一横,咬牙道,“约了薛神医施针治腿,耽搁不得,可惜,可惜了……” 他嘿嘿干笑,熟料他家王爷不为所动,淡淡道:“练完再去,薛神医还能顺便帮你医治皮外伤。” 徐凯一张黑脸苦成了苦瓜,深觉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是以,当他眼见五将军气急败坏地闯进来,简直比见到心上人还激动。 慕云梅开门见山气势逼人:“大哥有仇有怨尽管冲我来,何必为难一个弱女子?!” 五将军简直菩萨心肠……徐凯暗自感动,感动罢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弱女子”。 他便又留心听了两句,明白了:苏柒不知所踪,已有三日。 慕云松心中蓦地一紧,面上却不为所动:“故你以为,是我将她关了起来?” 慕云梅哼道:“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 他这番欠抽的态度令慕云松极为不爽,但兹事体大,他也只得实话实说:“她被关在广宁府大牢那夜,已与我言明决绝,从此两不相欠。” 慕云梅低声语:“我知道。” “不管你信或不信,自那日她闯军营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慕云松顿了顿,语气苦涩道,“你,可去定远侯府问过?” 慕云梅一愣:“这关定远侯府什么事?” 慕云松无奈望他傻弟弟一眼:枉你对她痴心一片,又是否知道你对她而言,算是什么? 慕云梅带来的消息,犹如一颗石头,重重砸开了他费劲心力冰封起来的内心。 苏柒不见了…… 慕云松起身,烦躁地在衙署里来回踱步,不知踱了多少圈后,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转身出门。 徐凯见他家王爷一副要去与人火拼的架势,甚是忧心忡忡:“王爷,这么晚了是要去……” “定远侯府!” ------------ 第176回 身陷千佛岭 “苏七?他怎么会在我这里。”赫连钰摇头苦笑,“听雨轩一别,我再没见过他。” 他二人自在听雨轩打了一架之后,彼此皆有些尴尬,已有许多日子不相往来。 慕云松自觉理亏,歉意道:“那日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 “罢了罢了!”赫连钰用扇子敲了敲他肩膀,“你我从小到大,打过的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不在乎多这一回。”又好奇道,“我记得你那日问我,可知道苏七是谁,我如今倒想问问,他究竟是谁?” 慕云松有些疑惑:你与她都两情相悦、互许终生了,竟不知道她是谁? 他思忖了片刻,谨慎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彼时只是想提醒你,既不知根知底,便莫要轻言轻信,免得被骗情意去。” “原来如此。”赫连钰摇头苦笑,“被骗了情意……我倒宁可被他骗去。但那日他与我吐露心迹,我才明白,他与我而言,不过是海市蜃楼、望梅止渴,终究可望而不可得罢了。” 他这话说得慕云松愈发疑惑,然看他满眸萧索凄然,又不似说谎,遂告辞离去。 外面,已是一片朦胧月色,约莫子时光景。 慕云松心事重重地在广宁城空寂的街道上低头行走,再抬头,才发觉不经意间走了熟悉的路。 那块他亲笔所提“慧目斋”的牌匾,在沉沉夜色中寂然沉默。 慕云松暗叹了口气,吩咐下人敲门。 石榴葡萄两个,对于苏柒的失踪本就焦心万分,夜夜不能寐,此番见王爷来了,更是跪地哭告,自责照顾王妃不周,又哀求王爷无论如何,定要将王妃找回来。 慕云松心下烦乱,当即让她二人先退下,独自进了苏柒的房间。 房间干净工整,衣衫皆整整齐齐叠放在衣柜之中,他给她送来的各色首饰玩意儿,亦收拾在妆奁匣里,静静等着主人打开。一切平静如故,唯独少了她从东风镇带来的几件粗布衣衫。 慕云松忽然明白:至少,苏柒不是被谁胁迫而去,她,是自己走的。 他不解:她已然对赫连钰许了终身,与他慕云松撇清了干系,又有个对她痴心一片的慕云梅……她已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为何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去? 他在她房里来回踱了几圈,终在她床榻上坐下,盯着床头那只被他掰断了头的木雕喜鹊出神:他那日醉酒壮胆,戏做过了头,不小心掰断了她最喜欢的小喜鹊,事后有愧,说要重新送她一张新的雕花床,却被那丫头断然拒绝。 她说:“王爷总是夜不能安寐,唯独在这张床上睡得好,可见这张床是有司梦星君庇佑的,万万换不得!”然后敝帚自珍地将那小喜鹊又黏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冲动地脱靴上榻,将头靠在床头上轻阖了双眼,仿佛还能感受到身边少女头发上的栀子香,以及那双在他额角轻轻揉捏的如玉纤手,还有耳边故作生气的软语:“日日的熬夜,真当自己身子是铁打的?” 她曾与他那样的亲昵,自然而然毫不做作,便是她刻意的逢迎讨好,都令他无比受用愉悦。 又是从何时起,他因为隔帘听了她一句“我把比命还重要的东西给了你”,便被深深的背叛感催噬心肺,从此将她当做一个攻于心计、水性杨花的女人。 也许,这期间,有什么误会? 他蓦地起身道:“暗卫何在?” 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口:“属下在!” “传我令,王府暗卫悉数出动,搜索广宁城方圆五十里,掘地三尺,务必将王妃找到!” 而此时,满世界都在寻找的苏柒,正五花大绑着,被人装在一条硕大的破旧麻袋里,扛上山去。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犹记得自己应是在山脚下的小店里伤感地吃着包子,思念着被她留在广宁的慧目斋、石榴葡萄以及老虎儿子,不知自己这番说走就走的不辞而别,究竟该往哪里去。 走,终是要走的,她在广宁城已害得一对断袖伉俪大打出手,兄弟两人反目成仇,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祸害。 只是,天大地大,究竟要往哪里走? 依稀记得,她从东风镇的小院踏着朝霞出发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发誓要看遍世间美景,吃遍天下美食;如今再度上路,却生出些身若浮萍的孤独伤感。 她忆起,给她端包子的店小二问她:“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她说什么?“只要不是广宁,往哪里去都好。” 广宁城在她心里,从此便是伤心之地。 这些场景仿佛只是眨眼前的事,然她再一睁眼,已是要上锅的螃蟹一般五花大绑着,置身于一只臭烘烘的麻袋里,被人大头朝下扛在肩上。 她的第一反应:姑娘我这是被天鹰盟的杀手给逮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要不要这么倒霉……她刚想出声,偏听麻袋外一个公鸭嗓的人道:“这小娘儿看着瘦弱,扛久了也是累死个人!不如将她弄醒,让她自己走!” 另一个声音便道:“弄不醒!我这迷药唤作‘四时云’,顾名思义,一晕就是四个时辰,如今才两个时辰不到。再说了,若被她醒来闹将起来,咱们又不能跟她动手儿,更麻烦!” 苏柒气得咬碎一口银牙:这说话的,不正是热情问她要往哪里去的店小二? 敢情是家黑店!苏柒暗叹自己疏忽大意着了道儿,又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提前醒了过来,莫非是中迷药次数多了,身体竟生了几分抗性? 她想了想,索性咬唇一声不出,想要听听这两个混蛋究竟要把她扛去何处。 便听公鸭嗓道:“十六爷,你说这小娘儿,生得十分好看?” 那被唤作“十六爷”的店小二便啧啧道:“简直就是貌若天仙!爷见过青楼里的粉头无数,便是那花魁娘子,都没有这小娘儿好看!” “当真?”公鸭嗓立时色眯眯笑道,“叫兄弟我打开麻袋瞅一眼如何?” “得了,我是怕你小子把持不住!”十六爷道,“这小娘儿是要带到山上献给大哥的,谁都不能碰!” 公鸭嗓便“嘿嘿”笑道:“十六爷刚来山寨投靠,便替大哥觅到这样的美娇娘,大哥自然高兴。大哥这一高兴,十六爷的身份,自然就要往前抬一抬了!小弟先恭贺十六爷了!” 这话显然说到了十六爷心坎里,大笑着拍了拍公鸭嗓的肩膀:“你放心!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得你一口汤喝!” 公鸭嗓一叠声道谢,想了想又忧虑道:“十六爷,我可听说,咱们大哥有位压寨夫人了,诨号唤作‘赛夜叉’,听着就不似个好惹的主儿啊!咱们给大哥献美人儿,她会不会……” “看你那点儿德行!”十六爷轻蔑道,“咱大哥江湖人称‘下山虎’,在这漠北的草莽里也是有几分威望的,岂会是个惧内的主儿?” 公鸭嗓想想:“也是。” 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大哥下山虎还真就是个惧内的,且属于惧得谈之色变、见之打颤的那种。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那浑家赛夜叉,当真人如其名,模样生得夜叉见了都要害怕。每逢下山打劫,赛夜叉手持两柄大砍刀当先里一站,对方立刻吓破了八分胆,再高喝一句“此路是我开”,对方丢下财物掉头便跑,打劫打得轻松愉快,乃是千佛岭一窝草寇中实至名归的颜值担当。 且那下山虎,本是个朝廷钦犯,为躲避追捕落草为寇,投的正是赛夜叉的爹山门下。他生得有几分白净,被二十余年纪还待字闺中的赛夜叉一眼看中,自然是不得不从。幸而他岳丈算对得起他,带着手下兄弟攻下千佛岭,干掉了之前的草寇头子,将他夫妇二人安置在此,算是给他闺女的嫁妆。 武力值上拼不过,人家又有个强大的爹,故而下山虎惧内惧得理所当然。此番见新投诚的老十六献宝似的绑了个美人儿来,下山虎的内心简直猫挠似的难受。 “你们办得这叫什么事儿?!”下山虎咬牙喝道,一人赏了一脚,“这若叫我娘子知道了……” 偏偏说曹操曹操到,便听门外一个炸雷似的粗厚嗓音:“你这天煞的,叫老娘做什么?” 下山虎立时白了一张脸,结结巴巴道:“娘……娘子……” 彼时正躺在炕上继续装晕的苏柒,忍不住睁开一条缝,瞄了一眼进来的人,一瞄之下,也是吓了一跳。 她本以为,黄四娘死后的相貌已算是惊世骇俗,她不过看啊看啊就看习惯了,熟料今日被刷新了三观,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赛夜叉瞪起一双吊梢三角眼,将屋内抖若筛糠的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炕上的苏柒身上,顿时炸了:“这娘们儿谁呀?下山虎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下山虎赶忙告饶:“娘子息怒!息怒!这娘们儿不是我……”他紧张的“咚”咽了口口水,突然福至心灵,陪笑道,“这不是,岳丈大人就要过五十大寿,恰巧老十六在山下绑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儿,我就寻思将这小娘儿送给岳丈大人当寿礼,他老人家定然欢喜,你说是不是?” ------------ 第177回 神奇换脸方 他这话一出,莫说十六爷两个,连躺在炕上的苏柒都不禁感慨:真真是机智如你! 只听赛夜叉抚掌笑道:“好,我爹就喜欢这种细皮嫩肉儿的,难得你个天煞的一片孝心!”又吩咐下去,“这几日将她看好了,谁都不许碰!给我养的白白胖胖的,再洗剥干净……” 苏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是要蒸着吃? “过几日绑了,给我爹送去贺寿!”赛夜叉安排罢,忽然一把扭住下山虎的耳朵,“被你一打岔忘了,跟我练武去,一天天想着偷懒耍滑……” 下山虎被她扭得龇牙咧嘴,诺诺连声地去了,十六爷等二人本着大哥笑话不看白不看的精神,也跟着去了,一时间,屋内只剩下苏柒一个。 她不敢乱动,只睁开眼将身处的屋子打量了一番,心中暗自感慨:姑娘我今日落入狼窝,竟落得要去给山匪老头子当寿礼的境地,也当真是悲催…… 不幸中的万幸,方才听那赛夜叉的意思,她暂时安全,只是想以一己之力逃出狼窝,恐怕比登天还难。 不知北靖王府的人发现我不见了,是否会派人去找……苏柒暗自思忖,一个高大身影划过脑海,让她心中一阵发紧,又兀自摇了摇头。 那个与她两不相欠的人,那个欲置她于死地的人,又岂会关心她的死活? 她正杂杂乱乱地想着,偏有人去而复来。 下山虎着实的不甘心:老十六绑来的小娘儿当真是貌若天仙,他自觉春画册上也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看第一眼便贼心大动,口水都差点儿淌了下来。 偏偏他畏妻如虎,他老婆一句话,这美人儿就变成了“便宜丈母娘”,下山虎心中自是千百个不乐意。 他暗自盘算着,总归要先尝尝这美人儿的滋味儿,回头再多灌老婆几碗迷魂汤儿,自个儿夜间床榻上再努力些,讨她个恩典将这“便宜丈母娘”变成自个儿的“压寨小妾”,也并非没可能。 想至此,他便壮着胆子又回来了。 望见炕上正睁眼躺着的美人儿,下山虎顿觉身子酥麻了半边,搓手流涎笑道:“小美人儿……” 苏柒着实心惊:这厮怎么又来了?但眼见他心怀不轨,又不能任由他欺负了去,便起身抵墙,机警道:“大王怎么回来了?忘了我是大王要献给岳丈大人的寿礼了?” 下山虎满脸淫笑道:“伺候个老头子有何趣味?小美人儿不如先伺候伺候大爷我,我可比那老头子厉害多了,保管让你欲仙欲死!” 苏柒不着痕迹地向他身后望一眼,忽而堆起满脸的笑意:“大王这样就不好了,您明明已有位贤夫人,相貌生得……嗯清隽脱俗,又持家有道,娶妻如此,大王还要来勾搭小女子我,这是置尊夫人于何地呀?” 听她提起老婆,下山虎满脸厌恶地摆摆手:“就那婆娘,母猪都比她生得眉清目秀三分,哪里是个女人?”说罢又盯着苏柒淫笑道,“小美人儿只要乖乖从了大爷我,将大爷伺候美了,大爷日后定然休了那泼妇,将你扶成压寨夫人,如何?” 说着,便要往苏柒身上扑,被她闪身避开,冲他身后笑道:“夫人可都听见了?” 下山虎身形一僵,感受到自己身后如黑云压城似的一片巨大阴影,懊恼地甩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下山虎被他娘子修理得很惨,惨到整整一晌午,苏柒都能听到他高高低低的惨叫求饶声。 在他的哀嚎中,苏柒想明白了在这山匪窝里求生存的关窍,就是要远离下山虎,牢牢巴住赛夜叉。 正寻思要如何讨好这位女大王,不想她教训完自家相公,径自又来了。 “夫人英明神武,这一通揍当真是教训深刻又恰到好处,小女子佩服佩服!”苏柒堆起一脸笑,煞有介事地拱拱手。 “嘴儿倒是甜,日后到了我爹那里,多说好话哄他开心,定有你的好日子过。”赛夜叉气哼哼地交代两句,又盯着苏柒看了一阵,忽而叹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长相身段儿就能差这么多?” 苏柒愣了愣,方反应过来:她这是在为自己生的丑而自怨自艾? “夫人何出此言?我看夫人英姿飒爽,有昔日花木兰、穆桂英的风采,那些娇滴滴的弱女子学都学不来呢!” 赛夜叉叹道:“可那些臭男人们,不就喜欢娇滴滴的娘们儿。” 苏柒眼眸一轮,忽而凑近赛夜叉:“夫人可是想变得细皮嫩肉,更水灵好看些?” “当然想了,谁不想变好看啊!”赛夜叉嘀咕道,“可老娘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如何变去?” “那可未必!”苏柒煞有介事道,“实话跟你说,我呢,家中三代江湖术士,流传下不少鬼神之方,其中一个,便唤作‘换脸方’!” “当真?”赛夜叉三角眼亮了亮,随机又黯淡,“你定是唬我,世上哪有这样的方子?” “你不信就算了!”苏柒故作不甘道,“你可以去东风镇打听打听,镇上有个大户黄家,家里有个四姑娘,生得犹如被雷劈了一般,双十年纪还嫁不出去,后来她家重金请了我去,为她施了换脸的方子,如今生得肤白貌美,天仙似的,搬到了广宁城去,连王府的公子都倾慕于她……哎,你不信算了,就当我没说。” 赛夜叉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不禁动了心:“那你倒说说,这换脸方,如何施法?” 苏柒故作高深莫测状:“我这换脸方子,先得用四白之物,便是白珍珠、白茯苓、白牡丹、白睡莲和在一起稻碎碾粉,铺在案子上,捏成一副美人脸模样。至于这相貌么,你还可以挑选。” “想长成什么样儿,就长成什么样儿?”赛夜叉眼睛都直了,“这好办,赶明儿我叫人到山下青楼,绑个样貌好看的花魁来,你就照着她模样捏,捏完我再把她一刀砍了,方便得很!” “……”苏柒被她简单除暴的方式震惊了一下,缓了缓神儿方道,“好……美人脸捏好之后,便要贴在夫人脸上,只是这粘面皮,普通的胶可不行,非一种宝贝不可!” 赛夜叉正听得激动,忙问道:“什么宝贝?再贵我也找人去弄来!” 苏柒道:“此宝物名唤‘虎金’,十分罕见。碰巧我前些日子游历广宁城时曾见过……” “在哪儿在哪儿?”赛夜叉急不可耐,“你指个地方,我这就叫人连夜下山往广宁城买去!” 苏柒抿唇一笑:“广宁城北,安平坊芙蓉街上,慧目斋。” 听闻有苏柒下落时,慕云松蓦地站起,泼了自己一身的热茶而不自知,只一把抓住葡萄肩头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葡萄早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话都说不利索,“有个凶神恶煞的人一早来敲门,进门便扬言说要‘虎金’,我和石榴姐姐当时就震惊了。因为世上根本没有‘虎金’此物,是昔日姑娘将烧麦的便便唤作‘虎金’唬我和石榴玩儿,说是包治百病的灵药,可笑我还信了! 故而这世上,知道‘虎金’的只有我们主仆三人,如今有人来买‘虎金’,定是姑娘以此法子向我们传递消息呢!” 慕云松但觉在黑暗中煎熬多日的内心,忽而有了一丝亮光,急切问道:“那人在何处?” 葡萄被王爷捏得生疼,却不敢出声:“石榴姐姐唬他说,虎金要到别处去取,让他且等等,便知会我火速来给王爷报信儿。那人想必还在慧目斋……王爷?!” 她话音未落,已不见了王爷的影子。 被派来买“虎金”的正是十六爷,上回得罪了赛夜叉夫人,本想着此番能戴罪立功,自是日夜兼程来买“虎金”,不想“虎金”没等到,却等来了猝不及防的一顿毒打。 十六爷本就不是个硬气的主儿,几番拳脚下来便忙不迭的招了,说三日前确是绑了个美貌姑娘上山,如今正在千佛岭寨子里。 苏柒竟被山匪绑架了……慕云松双目骤然赤红,一把掐住了十六爷的脖子:“她可有受伤?可有人……欺负她?” 十六爷深深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竭尽全力道:“没有……说是要将她送给夫人的爹当寿礼去……她又张罗帮夫人换脸皮……有夫人罩着,没人敢碰她……” 慕云松挥手将他扔到一边,大喘了两口气,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眩晕感。 这几日里,他派出大量暗卫、线人、斥候日日夜夜的打探,几乎将广宁城内外都翻了过来,偏偏没有她半点消息。 他如同日日在火上烤着,夜夜卧于钉板之上,煎熬得几乎要疯了。 他愈发担心,苏柒是被天鹰盟的杀手劫走,此番凶多吉少。 每每想至此,他便心痛悔恨得不能自持:若他当初能好好待她,若能多信她一分…… 他甚至想,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能平安康乐,便是她心里没有他,又如何? 他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守着她、护着她,就够了。 如今,骤然有了她的消息,得知她还活着,他由衷地想要谢天谢地。 只是,山匪窝那样的地方…… 他突然大吼一声:“徐凯何在?!” 徐凯早候在门口:“属下在!” “速点神机营一千骑兵,随我千佛岭剿匪去!” ------------ 第178回 放过我可好 赛夜叉正满心欢喜地等着,不想“虎金”没等来,却等来了上千官兵,黑压压将山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下山虎和赛夜叉大惊: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遂派喽啰到寨前去询问,一问方知,是为那美貌女子而来。 下山虎心中愈发恼恨老十六:这厮绑人之前也不探探底细,竟绑了个后台如此强大的! 小小的匪寨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众喽啰一时间慌乱成一团,下山虎也方寸大乱没了主意。反而他夫人赛夜叉是个明白的,怒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还回去呀!” 遂叫人将苏柒带至寨楼之上,意为给外面围寨的官兵看看:人好端端在这呢,万望诸位淡定,切莫轻举妄动! 看来,是计策成功了。苏柒定睛向下望去,但见木楼下黑压压一片骑兵,而那个熟悉的人正端坐在马上,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慕云松此刻正恨不能马上冲进匪寨去救人,遥遥望见那令他思念了千万遍的身影,正好整以暇地立在寨楼上,一时间竟有种落泪的冲动。 他抬眸望去,与她四目相对,却见她倔强地侧过头去,不看他。 他唇角勾了勾:只要你活着,怎样都好…… 他马鞭高扬,大喝一声:“火铳准备!” 王爷一声令下,一千只乌黑的火铳齐刷刷亮出,铳口直指山寨。 然他这番救人心切的举动,在寨楼上的苏柒看来,却是另一番意思。 苏柒瞳孔缩了缩:本以为他是来救她的,原来……他不过是借剿寇的机会,顺便结果了她而已。 她在心中冷冷嘲讽自己:早知道他那昭然若揭的心思,你却一而再地抱着幻想,真是太傻了! 一旁的下山虎和赛夜叉被这许多火铳吓破了胆。赛夜叉结结巴巴道:“姑娘,这这这……都是误会一场!我也不要换什么脸了……既然你男人来接你了,你便快回去吧!” 听赛夜叉说“你男人”,苏柒爆竹似的炸了:“谁是我男人?!你哪只眼睛看他是我男人?!” “那他……”赛夜叉有点糊涂,不是你男人,摆这么大阵仗来救你? 你是不是瞎?他哪里是来救我的,分明是来杀我的……苏柒眼眸一轮,心念意转道:“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朝廷通缉的女钦犯,几日前被他抓住,要压赴京城领赏。我好容易逃脱出来,他便又来抓我……”遂往身后交椅上一坐,悠悠道,“反正左右是一死,我才不走!” 下山虎和赛夜叉相对苦笑:竟绑了个朝廷通缉的钦犯回来!现在请神容易送神难,真是造孽啊…… 不过片刻的功夫,慕云松却觉仿佛挨过了一年,正欲下令攻寨,却见寨门打开,一个低眉塌腰的男子,和一个虎背熊腰的女子双双举手走出,边走边哀嚎:“将军切莫开火!小人牛大、浑家常氏携众弟兄降了!降了! 只是那位姑奶奶,赖在我寨中死活不肯走,烦请将军亲自去拿她吧!” 不肯走?慕云松简直无语了:这丫头,是打算落草为寇当女大王了? 抬头向寨楼上望去,早已没了那个让他揪心牵挂的人影。 苏柒正独自坐在赛夜叉的卧房里,将一壶酒自斟自饮着。 出乎意料,赛夜叉的卧房里,粉红的罗纱帐摇曳,大红的锦被上绣着戏水鸳鸯,屋正中一只鎏金瑞兽的香炉,紫檀香青烟缭绕,屋檐下琉璃珠帘叮当,让苏柒不禁感慨,少女心这种东西,当真与年龄和外形无关。 但苏柒此时,显然无心感慨赛夜叉的青楼风审美,她正凄凄然地垂颈饮着一杯烈酒,暗想这壶酒下肚,自己此生此世,怕是也走到了尽头。 偏偏她一杯酒未饮尽,催命的人已现身门口。 慕云松透过门口的琉璃珠帘,望着独自坐在桌边的少女,一时间万般感慨齐齐涌上心头。 这个让他牵肠挂肚、思之如狂的丫头,他曾那样狂热地想要拥有她、呵护她,给她整个世界…… 偏偏到头来,他给她的,她弃之如敝履;她想要的,他给不起。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多情却被无情恼。 如今,经历过几日如炼狱般的折磨,望着劫后余生的她,他心底竟涌起一种莫大的宽慰和幸福。 她还在,她好好的,足矣。 眼角有一丝酸涩,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抑着自己汹涌的情绪,艰难地唇角轻启:“山匪,已荡平。” 见她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只低头悠悠地饮酒,他掀帘进门,又立在门口踟蹰不前:“苏柒,跟我回去吧。” 此一去,无论你要往定远侯府还是回慧目斋,抑或成为岁寒苑的女主人,我慕云松,都认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回去?苏柒唇角扯起一抹苦涩: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王爷若要了结了我,方才攻寨时便是绝好的机会。”她苦笑,“何必多此一举地要带我回去?” 慕云松有些不解:“你在说些什么?谁要了结你?”随即明白过来:她果然以为,那瞄准她心口的一枪,是他慕云松放的。 他着急开口解释,她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王爷必定是恼恨我的。”明知死路一条,苏柒反而生出了几分无畏,“害的你与赫连侯爷心生芥蒂,与慕五爷反目离心……呵呵,我可真本事啊!” 她自嘲一句,仰头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换作是我自己,也容不下这样的祸害。” 她又自顾自地斟满一杯,盯着那杯中微漾的酒,忽然有些自恋自艾:“我本就是个命如草芥、身如浮萍的女子,本就不该奢望谁给与我怜爱,也不配爱上谁……之前是我错了,是我高估了自己,是我太贪心,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如今落到这般光景,也是我自作自受罢了。” 她声音不大,却如同丝丝缕缕的蔓草,紧紧缠住了慕云松的心,勒得生疼。他不禁蹙眉,语调中带着怜爱:“你何必这样妄自菲薄?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配得上任何好的东西,和好的人。” “王爷莫要嘲笑我了。”苏柒抬手想要拭去眼角的泪珠,却总是拭不干净,索性放任自流,“我生来卑微,那该死的自尊心偏偏一向傲娇得很,从不愿向任何人低头。说来也许你不信,除了你,我便没有低三下四地求过谁……” 我信,我为何不信……慕云松在心中叹息:曾经,她的撒娇示好,她的刻意逢迎,能让他放弃自己所有的原则和底线,屡试不爽。 “左右我在王爷这里早已没了矜持,如今,我再求王爷最后一次,”她垂眸,一滴清泪从眼角落下,正滴入杯盏,与杯中酒混为一体。 “放过我,可好?” 慕云松苦笑:“放过你……”明明该是我求你,放过我可好? “放过我……”她哽咽,一滴又一滴的泪落入酒中,如三月的雨,涤荡着苦涩的哀愁:“我知道,早已与王爷你两不相欠,只求你,看在我曾在乱葬岗救过你的份上; 看在我曾衣不解带、彻夜不眠,替你疗伤煎药的份上; 看在我曾为你缝补衣衫,烧了两个月粗茶淡饭的份上; 看在我曾为你入狱而四处奔走,心急如焚的份上……” 她自顾自地说着,昔日东风镇的一幕幕美好犹在眼前,那时的她懵懂不知情意,却以为那就是最好的日子,那就是地久天长。 她终不能自已,伸手去掩了自己眼眸,却抑制不住泪水汹涌,泣不成声。 “求你,看在我曾痴痴傻傻、无知无畏、全心全意地爱你一场的份上……” 她前面的话就像利刃,一刀刀剐着慕云松的内心,然听她最后断断续续、几不可闻的一句,却如同一声惊雷,炸裂在他的头顶。 她……爱我一场? 她爱我?! 慕云松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下来,惊诧欢喜得忘了如何呼吸。 “你……爱我?”他哽咽地问出这一句,觉得纵然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这般紧张,“当真?” “当真又能如何?”苏柒此时酒意上头,忽然觉得无限的委屈酸楚,“可你不爱我!你从来就不爱我!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相貌平平、性子乖张、素爱惹事的女子!我有什么资格去爱一位高高在上、霁月清风的王爷!你若想笑我,就笑好了!” 她一番话吼完,眼前的王爷,倒真的笑了。 是被她气笑的。 我不爱她?枉我为她愁肠百结、日思夜想,就差把心肝掏出来给她看……这个傻丫头居然说,我不爱她?! “我慕云松,是个武将粗人……”他说着,上前向她靠近一步。 “素来不会如那些文人般花前吟诗、月下作对,写些情意绵绵的酸诗来讨姑娘欢心。” 他又向前两步:“我这个人,用我母亲的话说,生性呆板无趣,生一张人厌鬼弃的冷脸,素来将爱恨情仇都放在心里。” 他一步步行至苏柒面前,垂颈望她,目光灼灼:“我痴长二十六载,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被磨得心如铁石,自以为刀枪不入,偏偏不知不觉间,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在她懵懂迷离的眸光中,从她指间端起那杯和着她许多辛酸泪的烈酒,仰首一饮而尽。 入口苦涩,却有回甘,一如他对她的相思。 酒意带来的一阵灼热,愈发为他壮了胆,他伸手握住她的肩头,低头在她耳边喃喃:“我记得在东风镇,你曾问我,若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子,他会如何。”他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眸光愈发灼热迷离,“我来告诉你!” ------------ 第179回 吾心头之珠 苏柒尚迷迷糊糊着,却忽而被一只大手握在腰际,再用力一揽。 她方惊诧地张口唤了声“啊”,两片沾着酒气的殷红花瓣儿已被牢牢占据,纷乱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令苏柒觉得头脑愈发的昏沉起来。 她想要弄清楚,自己此番声泪俱下的“求放过”究竟有没有奏效,但近在咫尺的伟岸霸道男子让她根本无法思量,只在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被揽了腰打横抱起,云里雾里间已置身于赛夜叉那鸳鸯戏水的锦被之上。 许是酒意袭来,她觉得锦被上一双交颈的双鸳鸯十分好看,看得她不禁脸颊发烫起来。她索性脸红心跳地挪开眼眸,却见眼前那精壮结实的胸膛之上,那道熟悉的伤疤,曾经那般狰狞吓人,如今只剩下一片淡淡的印记,倒平添几分威武…… 窗外一抹秋风骤起,吹动屋檐下的琉璃珠帘悦耳轻吟,鎏金瑞兽里的袅袅檀烟婀娜多情,缠上了正兀自摇曳的罗纱帐,便再也分不清彼此。 罗纱帐里,他垂眸望着她轻笑:“良辰美景奈何天,嗯?” 这王爷方说过自己是个武夫粗人,怎么就吟起言情话本子里的句子? 苏柒迷迷糊糊地想,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想要做什么…… 心里蓦地一惊:话本子里的女主,遇到这样关头,都是怎么说来着?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自重”“不要”,偏偏饮了许多酒依旧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伸手去推,却发现自己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 见她忽而乖觉地放软了身子,他俯下胸膛,却对上他秋水潋滟般的剪瞳,青涩得让他不忍看。 索性用略带薄茧的指节覆上她双眸,在她耳边沙哑呢喃:“小柒,为我痛一次罢!” 他声音如陈年酿出的美酒,醇厚得令她熏染。她本就迷离,此时更添几分醉意,懵懂间不知他所谓的痛,究竟有多痛…… 未机细想,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脊背僵直,浑身紧绷。 窗外,风卷珠帘,吹落黄花满地。 苏柒觉得煞是丢脸。 他口中的“痛”仿佛轻描淡写,但鬼知道她究竟有多痛,简直惊天地泣鬼神,时而抽泣嘤咛时而大呼小叫,什么“王爷饶命”、什么“再不敢离家出走”、什么“从此只听王爷的话”,什么“此生不相负”,多少丧权辱国羞死人的话,都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 最丢脸的是,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额头抵着正大叫“王爷饶命”的她,沙哑问道:“你叫我什么?” “王爷……慕云松……”她正忍无可忍,“苏丸子……” 他故作生气地加力,又好心提点:“你初次见我的时候,叫我什么?” 苏柒好不容易想了起来,“相……相公?” 他终于满意了,宠溺地轻啄她唇角:“记住,此后余生,你只能唤我相公。” 羞死人也…… 苏柒仰面躺在大红的锦被上,听着枕边鸣金收兵的男人渐渐平缓的呼吸,忽然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王爷?” 她刚弱弱出口,锦被下的娇臀上便被轻拍了一记:“叫我什么?” “……相公,”她依旧觉得羞涩别扭,“你……当真喜欢我?” 他闻言翻身:“是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 “不是不是!”她吓坏了,忙不迭将自己缩成一团,“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有多喜欢我?” 傻话……他却忍不住眼角带笑,在她耳垂上宠溺地轻咬一下,呢喃道:“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断断割舍不得!” 苏柒撇嘴:“这不是当年从话本子上抄来哄骗月璇玑的话,不走心!” 他轻笑:“当时,我也觉得这话酸得倒牙,可如今却觉这话说得,实在不能再贴切。” 苏柒咂摸了一阵,方品出他话中的深意,心中渐渐欢喜起来,欢喜之余又有些忧虑:“那,赫连侯爷怎么办?” 提起赫连钰,慕云松眼眸顿时黯淡几分:“你……放不下他?” “什么叫我放不下他?”苏柒气鼓鼓撑起身,“分明是你与他海誓山盟、伉俪情深啊!” 慕云松瞪圆了一双眼:“我何时与他海誓山盟?!” “王妃娘娘生辰那晚,我在你书房外亲耳听到,你与他执手互许,你还有我,我还有你的!” “谁跟他执手互许……”慕云松忽然忆了起来,顿觉哭笑不得:敢情这丫头一直以为,他与赫连钰有断袖之谊?! 这个谣必须澄清……他索性搂过她光裸的肩,将她按在自己胸口,艰难地开启那段从不愿触及的回忆: “你知道,我与赫连钰自幼一起长大,是结义兄弟。其实,当年结义之时,我们是兄弟三人。 按年纪排长幼,我行二,赫连钰行三,我们的义兄长我半岁,名叫长胜。 长胜亦出身行伍世家,我们的父辈皆是燕北军领袖,又是携手征战沙场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以三家交情深厚。我们三人自幼一同在校场上摸爬滚打,学习骑射武艺在一处,研习兵法列阵在一处,惹是生非、比武打架被老子罚也在一处。 长胜自幼生得结实魁梧,力大无穷,又为人敦厚老实,每每被我和赫连钰算计,即便不是他的错处也常常替我们挨罚,偏他极有长兄之风,即便背黑锅也从无怨言。” 苏柒伏在他胸前,听他娓娓道来,想象不出这位杀伐果断的王爷,也曾有过年少顽皮轻狂,惹了事需要人庇护的时候。 然慕云松讲述至此,忽然口气一转:“不曾想到,在我和长胜十六那年,发生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变故。 长胜的父亲,被人指认通敌叛国,向鞑靼部私售军火,且人证物证确凿。”慕云松忽而胸膛起伏得厉害,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曾对你说过,大燕律中,能判满门抄斩的罪过不过两种,其中一种,便是叛国!” 苏柒听得后颈一阵发凉。蓦地攥住了他的手,“所以,长胜他……” 她说着,想要抬眼去看他,却被他用手抚在脑后,重新按在了他胸膛之上,但他糟乱的呼吸,已给了她答案。 “事发之时,我正被父王派去大同卫剿寇历练,待我得到消息,快马加鞭星夜赶回,见到的,已是长胜家一片烧焦的断壁残垣,和城外的一片青冢……” 苏柒觉得一阵深深的哀伤溢满了心肺,也忽然明白,她那晚看到,慕云松藏在书房暗格中的灵位……“所以,你一直在偷偷的祭奠长胜?” “是。”他深吸一口气,略略平缓了些,“按律,通敌叛国乃是罪大恶极,罪人伏诛后置于乱葬岗,不得立碑设灵。但我不信长胜他…… 长胜殁后,我曾与我父王有过激烈的冲突,之后许多年皆不和睦。我为了排遣心中苦闷,连年带兵南征北战,宁可在沙场上搏命也不愿回到广宁,回到北靖王府,直至那年,我父王遇刺身亡,又令我悔恨不已。” 苏柒一动不动地伏着,感受男人胸膛中奔涌而过的悲伤,原来她眼中坚毅凛然、刀枪不入的王爷,也曾有过这般撕心裂肺的悲伤过往。 “所以,那晚赫连侯爷说‘你还有我’,是为了宽慰于你?”苏柒发自肺腑地叹自己的痴傻,“原来,自始至终,都是我弄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她的一意执念,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那索性说说你与赫连钰,你说他与你有救命之恩,你为报恩,将比命还重要的东西给了他,可是要以身相许?”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其实,那时我以为你二人是真心相爱,于是痛下决心,要成全你们……” 话未说完,唇上便被轻咬一口,眼前的男人咬牙切齿:“再敢说爷喜欢男人,我就……”忽而眼眸一亮,“所以,你所谓比命还重要的,是……” 苏柒咬着肿痛的嘴唇哼哼:“是只专爱咬人的大尾巴狼!” 眼前的男人却是明明白白的欢喜,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捧着她出水芙蓉似的脸儿一阵乱亲,浅浅的胡渣蹭得她酥痒不已,拼命想躲又躲不开,气鼓鼓地抱怨:“大色狼!就爱欺负人!”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他毫不在意,“我只后悔,没有早欺负了你,今后要加倍地找补回来。” 这话说得,何其吓人……苏柒感受到这男人明显有重整旗鼓再上阵的意思,吓得将自己紧紧抱成个团儿,口中慌乱道:“我……我困了……要睡了……” 她本想佯装打个呵欠,熟料呵欠一出口,觉得自己这小身板儿被一通折腾下来,也真是又酸又痛,乏累至极。 慕云松自然知道她身子骨尚嫩,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伸手从背后抱住她,将她脆生生的脊骨抵在他胸前,柔声道:“睡罢,我守着你。” 苏柒眼皮渐沉,朦胧间又听他在耳边问:“我只是好奇,赫连钰何时救过你的命?” 苏柒闭着眼眸答道:“我十岁那年吧,隆冬时节在山中追雪兔,不慎失足滑落断崖,千钧一发之际被一男子抓住,将我拉了上来。他那时蒙着防雪的面巾,我未能看见他相貌,只无意间看见他右胸口上纹着一只黑色龙兽,可不就是赫连侯爷……” 她越说越小声,终迷迷糊糊睡去,至于慕云松在听完她的讲述后,搂着她说了句什么,她已全然没听清。 ------------ 第180回 且缓缓归矣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苏柒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见慕云松早已穿戴整齐,神清气爽地在木盆边拘了清水净面。阳光从窗棂中洒落,将他清梧的身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好看得不真实。 苏柒看着看着,竟看出一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我喜欢他,他恰巧也喜欢我,真好。 慕云松听到身后细细的抽噎声,取面巾净了面转过身来,见床上的小人儿正坐在床上抱着被子,鼻子一抽一抽,顿觉又可爱又可怜:“怎么?后悔了?还是委屈了?” 哪里会后悔……她故作气鼓鼓地瞥他一眼:“委屈啊,那么疼……”如今还觉得,浑身都像被人拆解了一遍似的,嘴唇更是红肿得香肠似的。 他忙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关切怜爱:“让娘子受苦了,我下次定温柔些。” 第一次被他唤作“娘子”,让她俏脸绯红一片,嗔道:“被你欺负一回还不够?哪还能有下次?” 他倒笑了,伸手搂紧了她:“当然要有下次,还要有千万次,我就是要欺负你,直欺负到儿女满堂。” 真是个无赖又霸道的家伙!苏柒简直无语了,费力推开他,起身更衣洗漱,却觉窗外寂静一片,毫不似前几日的日夜喧嚣。 “人呢?”她有些奇怪,“岭上的草寇呢?还有你带来的燕北士兵……” “我一早吩咐他们,押解着草寇回广宁去了。”慕云松心情大好地将他的小娘子按坐在妆台前,拿起把木梳替她梳头,“怕你……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苏柒被他说得脸更红了,这满脖颈的红印子还真是没法见人,“所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是啊。”他一双眼眸笑的明媚,“难得秋色正好,我们且缓缓归矣。” 碧云天,黄叶地,两人一骑,情意绵绵。 慕云松用下巴蹭着苏柒的秀发,问得有些迟疑:“回去之后,你可愿意搬回王府住?” “这个……”苏柒亦为难:她自然明白他宠她护她,想要与她朝夕相处的心思,但北靖王府那样的地方,她又打心眼里抵触。 他看出了她的左右为难,索性替她圆场:“不愿意就算了,依旧在慧目斋住着罢,我也能有个躲清静寻自在的地方。”想了想又道,“至于婚姻之事,我回去后自会禀过母亲……” “别别!”苏柒忽然大囧:这大尾巴狼自己得了便宜,还想嘚瑟得全天下都知道不成?“别说!你我之事……你能不能……先谁也别说?” 慕云松自然知道她害羞,却故意沉了脸逗她:“你就这么不愿意嫁我?” 苏柒又囧又急:“没说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 她气得在他手背上咬一口:“登徒子!再占我便宜,你下回再敢去慧目斋,看我大扫帚给你打出去!” 他大笑,又将她搂紧了些:“娘子息怒,我还指望在慧目斋睡踏实觉呢。”又在她耳边呢喃笑语,“可笑你还要将床送给我,岂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睡的并不是床……” “你跟我大哥和好了?” 慧目斋正厅里,正跟慕云萱喝茶吃点心的苏柒,没来由地红了脸,声音低得似蚊子:“嗯……算是……和好了吧。” 幸而慕云萱素来是个神经大条的,没发现她的窘态,大咧咧道:“本来嘛,你跟我大哥生死都经过了,还能有什么过不了的事儿?”她掂块核桃酥放进嘴里,边嚼边含糊不清道:“我常听我姨娘劝人家,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我便想着:原来夫妻之道,最重要的是那张床。” 她本是少女无心之言,苏柒却蓦地被一口茶呛住了,咳得满脸绯红。 “你没事儿吧?”慕云萱边替她拍背顺气边嗔道:“喝口茶都能呛着自己,难怪我大哥说你是个不省心的,临行前叮嘱我多多照拂你。” 慕云松你……苏柒心里凭添了三分气恼,愈发咳得停不下来。 慕云萱又感慨道:“你说,那西州侯好端端的造个什么反?害得我大哥二哥又要出征。不过,幸亏我大哥临行留下话来,我才能名正言顺地从王府跑出来找你玩儿,不必日日对着女先生那张木雕似的脸……” 她自顾自碎碎念着,苏柒心中亦有些感慨:她与慕云松回到广宁城的第二日,慕云松便接到圣旨,言西州侯赤术拥羌军反叛,在西州城自立为王,朝廷令北靖王爷慕云松为讨逆大元帅,率燕北军赴西州平叛。 军令如山,慕云松不敢有半点差池,当下校场击鼓点兵,任命慕云柏为副元帅,慕家老四慕云樟为先锋,率燕北军五万,翌日一早便浩浩荡荡开赴西州而去。 临行前,对苏柒万千的不放心,叮咛嘱咐到半夜,苏柒被他耳提面命到困得受不了,弱弱提了一句“要不你带我一同去罢”。 慕云松顿了顿,搂过她在她耳边笑道:“你好好在家待着,为夫有十足的把握平叛逆贼,凯旋归来;若带你去了……” 苏柒勉强提了提精神,问:“如何?” 他蹙眉摇头:“便只剩五成!” 呃……苏柒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哼哼地推他:“你就这么嫌弃我哈?” 心中对他万千不舍的情绪,也被他气跑了大半。 “大哥二哥都出征了,五哥又忙于打理军务终日待在军营里,偌大个王府冷冷清清,没一点意思。”慕云萱托腮哀叹,“去寻我六哥玩儿罢,他近日里又古怪得很,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傻笑,我问他乐个什么,他又不肯对我说。” 听慕云萱提起她六哥,苏柒依稀记得,这位慕家六爷名叫慕云桐,不过十六七年纪,平日在王府里存在感不强,是以苏柒竟对他毫无印象。 慕云萱说至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皱了皱鼻子,向苏柒低声道:“我有一次晚上去找他,却见他独自在屋里,抱着一只白猫絮絮叨叨地说话,说高兴了还对那只猫又亲又啃的!看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你说,我六哥会不会是撞了什么邪祟啊?” 苏柒忍不住白她一眼:“你这是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想了想又劝道,“这个世间千人千面,偏好恋物之人,也是有的。” “恋物?”慕云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我六哥,打算跟只白猫过一辈子?” 二人想象了一下,齐齐打了个哆嗦,深觉这画面也是太美不忍看。 “我去跟我姨娘说了,姨娘对他这个样子也甚是担忧,有心让我三哥管管。可我三哥呢,近来又整日的不见人,连我三嫂都不晓得他的去向。” 慕云萱十分怒其不争地狠咬了一口点心:“其他几个哥哥都极好的性子,唯独我这两个亲哥哥,脾性一个比一个古怪!” 苏柒无心听王府的家事,心中倒是对这位有恋物癖的慕家小爷生出几分好奇,想着有机会了要见一见他。 她刚生出这样的心思,翌日便有王府管家慕忠登门,言十月十五下元节将至,是一家团圆祭祀祖先的日子,老王妃叫苏柒回王府小住几日,一同过节。 苏柒心中倒凭添几分感慨:之前她不过是个“冒牌王妃”,也只是将这位王妃娘娘当做“便宜婆婆”,甚至因莲香之事对她颇多猜忌。但她身陷囹圄之时,倒是这位便宜婆婆挺身而出,将她从广宁府大牢里捞了出来。 先前,苏柒并不喜欢这个嫌贫爱富的便宜婆婆,然相处一段时间下来,却觉得她只是性子直爽、爱憎分明,倒不似那般阳奉阴违、工于心计之人。 最重要的是,她与王爷从“协议夫妻”假戏真做,早晚是要成亲的,那这位“便宜婆婆”也就成了她名正言顺的婆婆,还是要小心侍奉的。 苏柒思之再三,觉得还是听婆婆的话,回王府住几日为好。 于是命石榴葡萄简单收拾了一番,带着烧麦,三人一虎回了北靖王府。 老王妃先前因苏柒身陷牢狱,自家那薄情儿子不管不问之事,深觉苏柒受了莫大委屈,故而此番见了她,倒愈发亲热了几分,连用晚膳都要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好一番嘘寒问暖,弄得苏柒颇有些不适应。 然王府中多得是“有眼色”的下人,见老王妃待苏柒如此亲厚,算是默认了她的儿媳妇身份,日后在王府的地位自然平步青云。想通了此关窍的管事、嬷嬷、丫鬟、下人们,无不争先恐后地在这位未来女主人面前献殷勤刷存在感,一时间,苏柒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地照应着,令她始料未及、别扭不已。 相比之下,表小姐慕云歌身边就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她本就有被杀手劫持和邪祟上身的“双料前科”,前些日子又疯了似的大半夜跑到老王妃面前,大呼小叫地承认是自己下迷药勾引王爷表兄,这事儿自然是不胫而走,虽说被老王妃下了封口令,但在王府内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于是这位表小姐又加了个“毫无廉耻,勾引王爷”的黑料,在王府中彻底沦为谈资笑柄。 慕云歌心中万千怨恨:除了恨苏柒那贱人害她至斯,还恨老王妃偏私不公,恨表兄无情无义,恨自己母亲卑微无能,恨那只狐媚子多管闲事,亦恨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她正咬牙切齿地想着,将一条丝绸帕子撕成了条条,偏偏想曹操,曹操也到,但觉身后紫光一现,那诡异的窈窕身影凭空出现,笑道:“云歌,好久不见了。” ------------ 第181回 恋猫的六爷 慕云歌心中正怨恨着她,哪里会有好脸色,语调冷冷问:“你怎么又来了?” 那紫色身影不愠不恼道:“自然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不好?”慕云歌心中犹如淌过一道蚀骨之毒,恨恨冷笑,“都是你的一番好筹谋,害我不但没得到表兄,还落下个无耻下贱的名声,如今在王府愈发抬不起头来!你竟还好意思来问我,过得好不好?!” 被她一通埋怨,紫色身影周围的气息都燥烈了几分:“我好心帮你成事,事败倒是都来怪我咯?”她向慕云歌近前几步,尖刻逼人,“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一无才二无貌,还一身怨妇气,即便脱了衣裳倒贴上去,你表兄也不要你呢?” “你……”慕云歌简直羞愤难当,“住口!你给我滚出去!” 她话未说完,忽觉脖颈一紧,仿佛被人死死掐住,慢慢提离了地面,蓦地透不过气来。 慕云歌边挣扎边惊恐望着眼前的紫色身影,正好整以暇地立在她面前,一张妖冶诡异的脸几乎要贴在了她脸上,语调却如蛇蝎般冰冷无情:“我劝你,对我恭敬老实些,否则……怨灵能做到的事,我也一样能做到!” 慕云歌吓坏了,忙不迭地点头,紫色身影这才将她松开,不去看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的慕云歌,只冷冷吩咐:“如今,苏柒那贱人在王府前呼后拥风光得很,说白了,不过是上有老王妃撑腰,下得王爷恩宠。”她语气中颇有几分气恼,“如此下去,她很快就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到时候,以你与她的宿怨,你以为你在王府还活得下去?” 慕云歌此时,丝毫不敢有半点违拗,只低声问:“那您说,该怎么办?” “笨蛋!自然是夺走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将她打回原形!”紫色身影有几分激愤,“如今王爷不在,便要从离间她与老王妃的关系入手,先让她在王府待不下去!” “好……一切听您吩咐……”慕云歌弱弱道,想了想又万分小心地问了一句,“我只是不明白,整垮了苏柒,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紫色身影颤了颤,忽然恼羞成怒地一巴掌甩过去:“这不是你该管的!” 苏柒刚陪着老王妃用完晚膳,便被慕云萱拉去勉岁阁看她六哥。苏柒自觉以她如今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去探准小叔子实在不合适,于是和慕云萱偷偷摸摸趴在勉岁阁墙外,向内张望。 果见卧房内一盏油灯下,映衬着一个少年侧影,正俯身趴在桌案上,眼前是个毛茸茸的团子,正颇不耐烦地来回晃荡着尾巴。 慕云萱指指那团子,向苏柒悄声道:“喏,就是那只白猫儿。” 苏柒便见那少年慕云桐,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了桌案上,正用掌心托了什么东西给那白猫儿吃,口中还念叨着:“昨日的清蒸鲈鱼你不喜欢?是我不好,忘了猫儿素来不爱吃熟食。今日这黄花鱼,是我下午自去护城河中钓来的,新鲜肥美得很,你尝尝?” 便听那白猫儿“咪呜”一声,仰头一副傲娇状。 少年慕云桐不依不饶:“乖,我辛辛苦苦钓了半下午的,你好歹尝一口?”见猫儿不耐烦地蹲远了些,他又撅着屁股向前凑了凑,迟疑犹豫道:“你当真……只喜欢吃我二哥院子池塘里的锦鲤?可你知道,那些锦鲤是我二嫂的心肝宝贝,上回因为你偷了两条,我已被我二嫂好一通教训,差点儿就动了鞭子……” 他期期艾艾地诉着苦,那猫儿早已不耐烦听他絮叨,起身伸个懒腰便跳下桌案去。 “哎你别生气啊!”慕云桐赶紧跳下桌案,跟在白猫儿屁股后面满屋子转,“我不就这么一说……罢了罢了,你若想吃,我再去给你弄两条便是!为了你,挨二嫂的鞭子我也心甘情愿了!” 那白猫炸了毛儿似的一声大叫,俨然在警告这话痨儿少年:别再跟着我了! 围墙外的苏柒和慕云萱则一脸无奈地相视苦笑。 “你说,这猫儿会不会是个妖孽?”慕云萱问道。 “不是。”苏柒早已将这位慕小爷的院子打量了一遍,半点妖气也无,“就是只如假包换的猫儿。” 慕云萱仰天长叹:“我觉得,我六哥没救了。” 对于这位有恋物癖的慕小爷,苏柒也表示爱莫能助,二女跳下院墙一路往回走,方走到云水阁门口,便见一个油光水滑圆滚滚的家伙飞快蹿了出来。 “烧麦!”慕云萱惊喜一声大叫,向扑面而来的老虎烧麦张开了双臂,“两日不见,你这般思念你小姑姑了?” 她正欢喜地打算与她老虎侄子来个重逢的抱抱,却见她老虎侄子果断地一个转身从她身边绕过去,“嗷呜”一声扑向了她身后一个人的胸前。 慕云梅猝不及防,眼疾手快地扎了个马步,才扛住日渐肥壮的烧麦这热情的一扑,摸了它的头笑道:“好小伙儿,一会儿到五叔那儿吃野鸡去!” 果然哪里有五叔,哪里就有美味……烧麦听得心花怒放,谄媚地伸舌头将慕云梅舔了一脸花。 慕云萱深受打击:“你个小没良心的!平日里吃我的点心吃得少了?” 慕云梅好不容易安抚住了撒娇的老虎,冲苏柒颔首道:“几日不见,听说你误入匪窝,可有受了委屈?” 苏柒垂眸道:“幸而王爷解救及时,我并不曾受委屈,多谢五爷关心。” 慕云梅望着她提及“王爷时”愈发娇俏的脸,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平安无事就好。” 他也曾为了护她,不惜忤逆自己的兄长;他也曾为了找她,不休不眠地跑遍了整个广宁城;他自问对她的爱,不比大哥少了一分半毫,听说他二人分手之时,他也曾有过窃窃的欣喜,只想一心一意对她,换得她一颗真心来,从此护她平安喜乐。只要她愿意,他慕云梅愿意为她抛下一切,从此浪迹天涯也心甘情愿。 偏偏,那日葡萄跑来找的是他大哥而不是他,他终究晚一步得知消息,待到大哥剿匪回来,已是和好如初的一双人。 慕云梅心中涌过万千的情绪,如今却只能道一句:“平安无事就好。” 苏柒自然晓得慕五爷的心思,但她如今与慕云松定了终生之约,再见慕云梅便觉有些尴尬,正思忖着找个理由告辞,却听慕五爷对慕云萱道:“对了,方才路过兰心苑,听惠姨娘正有事寻你,你还不快回去?” 慕云萱便转身告辞,临走低头向烧麦问道:“我那里有新烤的核桃酥,要不要吃?” 烧麦舔舔嘴唇摇摇尾巴,表示他是一只惯会见风转舵的老虎。 等慕云萱带着烧麦走远了,慕云梅转头望向苏柒,“你,决定了?” 苏柒愣了愣,方明白他所说的决定是什么,不禁垂颈低眸,脸颊绯红一片,却也笃定道:“是。” 慕云梅心下一片酸楚:自那日见他们二人一骑回来,他便敏锐地感觉到她与大哥之间多了一层亲昵,已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一双人。 他暗叹自己的痴,却听眼前的人儿道:“五爷,多谢你抬爱,往日的相护之情、关切之意,苏柒都铭记于心,只是我……” “不必说了。”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不愿听她将那拒绝的话说出口,“我都明白的。你与大哥历经生死、感情笃厚,实乃良配。” 苏柒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声道了句“多谢”。 最艰难的话都说出了口,慕云梅反觉心底轻松了些,索性将心里话一次说出口:“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你的圆满,我有我的坚持,我曾许诺你的,此生作数。” 苏柒心中五味杂陈,抬眸道:“五爷,你何苦……” 却见他已转身离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就当我傻罢。” 翌日,下元节,苏柒一早被告知,巳时着素衣往正厅,随老王妃一道祭祀慕家列祖列宗。 苏柒实在有些搞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这“素衣”究竟要素到什么程度,正将一条如同三尺白绫似的衣衫往自己身上套,却听门外一小丫鬟来报,说萱小姐有急事,请她马上过去。 慕云萱能有什么急事……苏柒疑惑地低头望一眼正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老虎烧麦:这家伙昨晚又是野鸡又是核桃酥,华丽丽地将自己吃撑了,捧着肚子哀嚎了半夜,这会儿倒睡得香。 但那小丫鬟一副急得不行的样子,满脑门的汗珠,显然是一路从兰心苑跑过来的。苏柒不忍让她久等,忙整好了衣裳随她出门去。 “哎?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苏柒发觉小丫鬟带的并非去兰心苑的路,遂疑惑问道。 “我们小姐不在兰心苑。”小丫鬟道,“小姐说家丑不可外扬,得寻个僻静地方跟王妃说。” 家丑?苏柒眼眸一转:莫非,她六哥慕云桐跟那只白猫私奔了? ------------ 第182回 慕家的祖宗 她胡思乱想着,一路跟着小丫鬟往前走,兜兜转转走到了一个她从未到过的院子,进门果然一片肃穆,静悄悄的无人。 小丫鬟在门口站定,指着虚掩的门道:“我家小姐就在里面等着王妃,王妃快进去罢。”说罢,便转身一阵风地跑了。 苏柒望了一眼院里的冬青松柏,暗叹慕云萱这丫头究竟遇上多大的事儿,要选这么个阴惨惨吊丧似的地方说,遂叫了声“萱儿”,推门进屋去。 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竟在屋内带起一叠的残声,愈发显得萧索寂静得骇人。 苏柒乍一进入这昏暗的屋内,眼睛有些不适应,低头揉了几揉,才渐渐看清了屋内的情形。 但见这间偌大的屋子,两侧是四根敦实的红漆廊柱,廊柱下两排黄花梨木的椅子一字排列,颇似《水浒传》里聚义厅的阵仗。 苏柒不禁腹诽:慕云萱这丫头,不过商量个事儿,有必要找这么大个会堂?边想边举步再往里走,却见那两排椅子的尽头,是硕大的一张桌案,桌案正前燃着九盏长明油灯,油灯后是若干排黑漆木金字的牌位,列得整整齐齐犹如阅兵。再往后,一副偌大的画卷端挂在墙壁之上,画上是一个身着明黄服色,大马金刀坐着的健壮老人,仿佛正吹胡子瞪眼地低头望着她。 苏柒眨眨眼,抬头认真端详了一阵,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终认出画像上的一行字,乃是“大燕朝太祖皇帝万岁”几个字,忽然间福至心灵: 这是慕家的祠堂啊! 想至此,她深觉疑惑:萱儿这丫头,怎么能约她一个外人,在慕家的祠堂谈事情呢? 越想越觉得不妥,苏柒赶忙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小女子无心,打扰了诸位先祖的清静,万望各位祖宗大人有大量,半夜莫要找我来谈心”之类告罪的话,便讪讪举步打算退出去。 熟料她刚退了两步,却忽听一声脆响,供桌上最后排的牌位无端突然倒下,连带着旁边的牌位也无辜受累,稀里哗啦顿时倒成了一片! 哎……苏柒吓得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去扶慕家的祖宗们,无奈慕家的祖宗实在太多,且有种前赴后继的执着精神,她刚扶起这个,那个又倒了下去,最终连那吹胡子瞪眼的太祖像也“不甘示弱”地从墙壁上一跃而下…… “太祖爷!”苏柒忍不住大叫一声,眼见那画像一头儿栽进正燃着的长明灯里,顿时烧了起来。 苏柒此时顾不得许多,赶忙将太祖爷抢救出来,抓起世祖爷的牌位便去拍打灭火,然发现世祖爷不好使,只得一把扔了,将太祖爷拖到地上,抬脚踩了上去。 她正忙不迭地奋勇抢救太祖爷,忽闻身后一个高八度颤巍巍的声音:“你你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苏柒正一脚跺灭了燃在太祖爷头顶上的最后一把火苗,转头便见老王妃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颤巍巍地指着她,满脸震惊地抽抽儿,仿佛马上就要一闭眼厥过去。 在她身后,是整整齐齐,黑黑白白的……慕家一大家子。 苏柒尚不明就里,便见一身缟素的慕夫人踉跄着扑了上来,跪在冒着青烟儿的太祖画像前放声痛哭:“太祖爷!太祖爷啊!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胆敢侮辱我慕家列祖列宗!!” 她这一句话,便将硕大的一定帽子给苏柒扣了下来,苏柒蓦地惊起一背冷汗,呆呆地望着慕家众人,皆是一副震惊愤怒状。 却是慕云梅率先镇定下来,上前扶住自己母亲劝道:“母亲稍安勿躁,这期间必有误会。”抬头向苏柒柔声问:“你为何会在祠堂里?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为何……”这千夫所指的压力,让苏柒嘴都有些打瓢,理半天才理顺清楚,冲王妃身后的慕云萱道,“不是你派人叫我来的?” 慕云萱一脸懵:“我何时叫你了?” 苏柒惊诧之余心念意转:方才那眼生的小丫鬟,她离去时令人生疑的慌张…… 这是个阴谋陷阱,专门针对她苏柒的陷阱! 苏柒不禁握紧了拳头:许久不来,倒忘了这北靖王府是个步步惊心的虎狼之地! 她正兀自悔恨,却听慕夫人厉声道:“目无家规、擅闯祠堂便罢,你为何要折辱我慕家先人?!”她转头向老王妃道,“嫂嫂,慕家家规有训:对先祖不敬者,杖五十,逐出王府!” 这般着急……苏柒心中冷笑,目光从人群中的慕云歌脸上划过,却见她低头不语,唇角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苏柒咬了咬牙:八成儿又是你这个绿茶婊…… 却听慕云梅向老王妃道:“母亲!苏姑娘不是这般不识礼数之人,其中定然另有隐情!” 一旁的慕云萱也跟着求情:“是啊母亲,苏柒跟我慕家的列祖列宗无仇无怨,何必做这样的傻事?苏柒,你倒是说话呀!究竟怎么回事?” “我……”苏柒无奈张口,“牌位不是我弄倒的,太祖爷的画像,也不是我烧的……”却深觉自己的解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祠堂里就你一个人。”慕夫人冷笑反驳,“那你的意思,倒是太祖爷自己从墙上跳下来的了?” 苏柒无语: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确是如此。 这陷阱做得天衣无缝,她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慕夫人见她哑口无言,愈发的得意,向老王妃道:“嫂嫂,如今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证据确凿,您若不依家规惩处这大逆不道的野丫头,上对不起慕家列祖列宗,下难掩王府众人悠悠之口!” 她咄咄逼人的态势,将苏柒的罪责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便是慕云梅和慕云萱有心替她开罪,一时间也难以想出合适的说辞。 老王妃叹了口气,盯着手足无措的苏柒问道:“苏丫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能说什么?只怪我一时不慎,便落入了贼人的陷阱,只能自认倒霉……苏柒垂眸望着犹在地上的太祖爷像,心中暗叹:太祖爷爷,您若在天有灵,看在我方才奋力扑灭了您头上三把火的份儿上,好歹显显灵帮我一帮…… 她不过随便想想,熟料她的“祝由之术”再度显灵,忽听供桌上又是一片叮咣作响之声,方才被苏柒手忙脚乱扶起来的排位,竟又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这一番动静惹得慕家众人齐齐抬头,见一团雪白的身影在供桌上疾驰而过,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将供桌上的排位扫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苏柒眼见世祖爷的排位一头朝油灯跌去,眼看又要再遭火刑,赶忙抢一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接了下来。 看傻了的慕家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去护着自家祖宗,待到他们手忙脚乱地将慕家众祖宗的排位重新安放整齐,方才那作祟的白毛团儿却早不见了踪影。 “母亲也看见了,擅闯祠堂,弄乱了先祖排位和画像的,是方才那只畜生。”慕云梅向老王妃道,又转头问苏柒,“所以,是你正巧看见这畜生弄乱了先祖排位,引燃了太祖爷像,所以你才来帮忙救火,是不是?” 苏柒愣了片刻,忙不迭地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总比姑娘我无辜冤枉挨板子好。 老王妃显然也舒了一口气,看着苏柒的目光也温和:“好孩子,有你这番孝心,慕家先祖自会多多庇佑于你!” 苏柒忙乖巧地点头连道“我应该做的”,心中暗暗感激太祖爷爷人真仗义,许诺日后定带着肥鸡好酒来孝敬您老人家。 一直缩在后面的慕云歌,眼看自己精心布下的必杀陷阱竟这般被奇迹反转,苏柒从侮辱先祖的罪人摇身变成了挺身护灵的功臣,心中着实气不打一处来,暗暗向冲在前面的自己母亲使了个眼色。 慕夫人会意,眼眸一转继续开火:“就算排位不是你弄倒的,你又为何独自一人在慕家的祠堂里?王府家规有云,擅闯祠堂者,杖二十!” 嘿你个贼喊捉贼的老妖婆,还不依不饶上了?苏柒心中蓦地火大,然还没开口,慕云萱已替她出头:“姑母慎言,是王妃母亲允许苏柒参加今日的祭祀,她如何算得擅闯祠堂?” “可……可咱们进来时,分明就见这丫头一个人在祠堂里,若为祭祀,为何不跟大家一起来?” 苏柒垂着眼皮悠悠道:“是我不甚懂得祭祀的规矩,来早了。” “是啊,她就是来早些罢了。”慕云萱继续出头,“怪我昨日没跟她讲清楚,时辰也说错了,姑母要罚就罚我罢!” 慕夫人被呛得无语:以慕云萱在王府横行霸道的地位,谁敢罚她?又不甘心向老王妃道:“嫂嫂,难道今日这一出闹乱,就不了了之了?” “惊扰先人之事,确不能就这么罢了!”对于下元节出这么档子事儿,老王妃心中也着实气恼,“我慕家祠堂竟被只畜生来去自如,还扰了祖宗的清净!慕管家何在?” 老王妃提高嗓门一声,便见管家慕忠一溜小跑地进来:“王妃娘娘息怒!是老仆管理不善,自领责罚!” 一旁慕云萱趁火浇油:“若说管理不善,姑母负责协理王府事务,论起来也是难辞其咎啊……” ------------ 第183回 闯祸的白猫 这丫头挤兑起人来格外伶牙俐齿,慕夫人打狗反被狗咬,眼看责任要追到自己头上,忙不迭地低头往后缩,再不敢出声。 老王妃将慕管家斥责了几句,下令道:“还不赶紧着人将那白毛畜生给我捉住!留着它扰我们祭祖不成!” 慕忠诺诺连声,赶忙指挥下人在祠堂内外搜索那白毛畜生的身影,不一会儿,便有下人从祠堂外草丛里拎出一只雪白圆滚的猫儿来。 被慕家黑黑白白一家子人齐齐同仇敌忾地盯着,猫儿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滚圆的身子一阵哆嗦,华丽丽地吓尿了。 老王妃脸上清白一阵,指着那猫儿喝道:“还不把这畜生给我打死,扔出府去!” 熟料,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一身黑衣的高瘦身影“扑通”跪下,颤抖哭喊道:“王妃母亲饶命!” 慕家众人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齐齐转头看去,但见慕家老六慕云桐正跪在地上,向老王妃叩首连连:“王妃母亲,小白它少不更事,惊扰了祖宗定是无心之举,还请母亲高抬贵手,饶它一命啊!” 那白猫儿正吓得炸毛儿,见有人替它求情,立时放下了昔日的傲娇,从下人手里挣扎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到慕云桐怀里,瑟缩个不停。 苏柒忍不住与慕云萱相视苦笑:难怪这只猫儿看着眼熟。 一边惠姨娘看老王妃青白一阵的脸色,忍不住出声低喝:“云桐!你说什么呢?还不把这畜生扔了!” 偏偏慕云桐对他亲娘的提点置若罔闻,反而将白猫儿搂得更紧,向老王妃哭告:“王妃母亲若要责罚,只管责罚云桐便是,要打要罚云桐都一力承担,只求母亲放过小白这一回罢!” 眼见他铁了心替一只猫儿出头,老王妃气得半边脸不住地抽抽,抬手哆哆嗦嗦指着慕云桐骂道:“玩物丧志!伤风败俗!来人呐,还不将这不肖子给我拖出去打,打到他不敢再庇护那畜生为止!” 见亲生儿子要挨打,惠姨娘赶忙跪下告罪:“王妃息怒!云桐是一时糊涂,万望您念他年纪尚小,手下留情啊!” 老王妃便转向惠姨娘气道,“看你教养的好儿子!” 惠姨娘连声告罪:“是妾身的不是!妾身定将这不孝子带回去好生管教,让他痛改前非!” 慕云萱见自己娘亲跪下不免心疼,也忙跪下帮着求情,那边慕家老三慕云枫、三媳妇崔氏也跟着跪下。老王妃见为一只猫呼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心中着实的不悦,却也不得不卖他们几分情面,让惠姨娘和慕云枫将老六带回去好生管教,再做出这般不成体统之事,定要将这不孝子逐出家门。 本该庄重宏大的祭祀仪式,却因一只猫儿闹得草草了结,苏柒事后听慕云萱说,她六哥慕云桐回去之后被她三哥好一通胖揍,打得鼻青脸肿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偏偏怀里还要紧紧抱着那只白猫儿,死都不撒手,根本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 苏柒只得暗叹这位慕小爷当真是个痴情种,不知道上辈子欠了这只白猫儿什么。 不过……她心中始终有些异样的感觉:在祠堂上弄乱牌位的那个迅捷白影,当真是这只白猫儿? 她正思忖着,却听身旁的慕云萱由衷叹道:“这是幸亏我大哥不在家,若我大哥在,怕是我六哥还要更惨些……” 她的话,蓦然勾起了苏柒心里的那个人,这几日里积攒下的万般思念一齐涌上心头: 那个高冷腹黑的冤家,也不知平叛如何,几时才能回来…… 北靖王爷慕云松此次平叛,很是乱来。 依照以往的套路,平叛不外乎先发讨逆檄文,占据舆论声势,而后率军兵临城下,遣使节送劝降书,双方谈谈条件,能谈拢便兵不血刃,万一谈不拢再开打,打得差不多了再谈,恩威并施,直至逆贼献城投降。 但此番平叛,同去的副将们发现,自家王爷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一路急行军不说,五日后到达西州城下,王爷全然跳过了派使节劝降的环节,直接吩咐在西州城门外置下十尊神武大将军炮,一声令下,火炮齐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西州城的大门都炸得不见了踪影。 王爷手中长剑一挥,急先锋慕云樟已带着手下五千铁骑,嗷嗷大叫着冲进了西州城。 这边西州城的叛军被突如其来的一通炮炸得哭爹喊娘,脑袋嗡嗡作响,刚回过神儿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然满城皆是燕北军。 叛军首领、自立为王的西州侯赤术实在是悔不当初,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面对如天降神兵的燕北铁骑,不过勉强抵抗一日便弃城而逃。慕云松趁胜追击,率军追敌三百余里,活捉了西州侯赤术,叛军除少量负隅顽抗,被燕北军斩杀外,其余大部归降。西州平叛不过三日便获大捷,速度空前。 而大捷后的北靖王爷,处理善后事宜亦是干净果断,令五百军将赤术等叛军首领押解赴西京,交与朝廷处理;又令慕云柏率一万军留驻西州城,处理军务政务等事宜;一通交代完毕,北靖王爷宣布大军开拔,返回广宁城去。 他这一番安排部署下来,连神经大条如慕云樟者,都意识到自家大哥有些不同寻常,很着急,很赶时间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他在急些什么。 听他叨叨的二哥慕云柏摇头暗笑:不可说啊,不可说。 又五日后,大军回到广宁,慕云松在衙署安排了一下犒赏事宜,便急匆匆更衣回王府。 慕家众人依例齐聚正厅,恭贺王爷得胜归来。慕云松拜过了母亲,又与众兄弟姐妹见过,却唯独未见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慕云松口中敷衍着众亲人,心里却有些酸涩: 这丫头,都不来接我的么?这般薄情…… 还是慕云萱懂他心思,刻意凑上来在他耳边道:“人家在云水阁等你呢,还不快去?” 慕云松唇角方勾起一抹笑意,辞别了长辈,脚下生风往云水阁去。 正是日暮时分,天边瑰色的晚霞,将精致小院蕴上一片朦胧,显得格外静好。 慕云松在门口顿了顿,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方推门进去。 偏没有他想象中的伊人投怀送抱,小院里一片静悄悄。 这丫头,又惹了事躲起来了不成?他轻唤了声“小柒”,又进了正厅,从正厅寻到卧房,根本空无一人。 空洞洞的院子惹得某王爷的内心也空洞洞的,很有几分委屈:枉我想她想得归心似箭一刻不肯耽搁,人家却不痛不痒根本没将他的归来放在心上! 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他正忿忿然地转身举步欲走,却忽听身后树上传来一阵“咯咯”低笑声。 这声音梦牵魂绕、太过熟悉,他蓦地转头,见庭院中高高的桂树上,白衣少女正坐在一棵粗壮枝杈上垂颈望她,俏皮的脚儿一下下晃荡着,踢起雪白的裙裾一飘一摇。 遇见她,如春水映梨花。 慕云松满腔的小情绪瞬间一扫而空,抬头望她的眼神中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口中却故作嗔怪:“怎么爬树上去了?真是胡闹!” “看你啊!”苏柒咯咯笑道,“所谓登高望远,我坐在这里,从你进王府的门就能看见你,一路看着你进了正厅,又从正厅出来,往这里来……” 原来如此……他便也笑了:“想见我,为何不去正厅迎我?” 苏柒脸颊爬上两抹绯红:她当然想见他,想得发疯,但那“近乡情怯”的思绪,那满腔的眷眷情丝,她怕一旦见了他便再也掩藏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失了态,免不了要被人笑话。 他见她垂颈一脸娇羞的样子,一如少女般的娇媚可爱,心中一阵爱怜悸动,冲她唤道:“上面风凉,快下来!” “得令!”苏柒挽起裙角,便要顺着枝干攀下。 “哪有这样麻烦?”慕云松向前两步,展开双臂,“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好!”苏柒转身欲跳,望望两丈远的地面,又有些迟疑,“你……可千万要接住我啊!” “放心!”他满脸宠溺,“此生此世,护你周全!” 苏柒便放心地一跃而下,正落入那个日思夜想的温暖怀抱中。 佳人入怀,便再不舍得松手。 “可有想我?”慕云松怜爱地用脸颊摩挲着苏柒秀发,轻嗅着青丝散发的淡淡茉莉香,竟比酒还醉人。 “没……有……我忙得很。”苏柒猫儿一般伏在慕云松胸前,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口是心非。 “我可听说你在王府愈发的横行霸道,连祠堂都闯了。”这是方才在正厅得来的消息,他便拿来打趣。 苏柒撇撇嘴,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哪里是闯祠堂?我是……怕慕家的祖宗们不认得我,故而早去一会儿,跟祖宗们加深一下感情。”她着实佩服自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能力,想了想又心有余悸,问道,“我若真闯了慕家祠堂,你……会不会动家法打我?” 她这问题,问得很傻很天真,偏偏还一副煞有介事小心翼翼状,惹得慕云松满心怜爱得不行,便宠溺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整个王府我最大,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便让他这辈子不好过!” ------------ 第184回 有酒今朝醉 他知道,她曾在这王府里受了许多委屈,此番祠堂之事,若不是母亲有意维护,只怕她也不得善了。每每想至此,他便觉得亏欠她许多,想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他这番毫无原则的霸道宠溺,让苏柒听得着实受用,满意地伏在他胸前:“真的?我如今在王爷这里,这么大面子?” 他轻笑:傻丫头,这哪里是面子的事儿……“你如今是我娘子,莫说是惹事,即便是杀人放火,为夫也得替你兜着。” “当真?”苏柒受宠若惊地眨眨眼,“我这就去找个火折子试试……” 她故意作势要走,却被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搂回来,紧紧圈在怀里。 “你不是说……”不由分说,两片桃花瓣儿已被强势占据,他一只手揽着她纤纤一握的腰,另一只则顺着她脆嫩的脊骨一节节地顺势攀爬,那略带薄茧的修长指节,不但能握缰绳、舞长枪,决胜千里令敌闻风丧胆,也能柔情眷眷拨动少女的芳心。 苏柒觉得自己被他拂过的寸寸脊背,如同刚出锅的核桃酥似的,又甜又酥软。似乎就是一瞬间,刻意尘封多日的浓情蜜意,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将她生出几分没了这个男人可怎么活的娇弱,伸手勾上他的后颈,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二人亲密无间的相处不过两日,她如此主动却是破天荒第一次,他简直惊喜不已,愈发黏得分不开,恨不能所有俗务应酬都去他娘的,他只想跟她拥吻到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云水阁门外传来徐凯刻意又尴尬的几声咳嗽,慕云松暗叹了口气,将纠缠的唇齿分开,见眼前的人儿脸颊红得像个苹果,微微喘着将一张发烫的脸埋在他胸前。 “今晚是庆功宴,要犒赏三军将士……”慕云松恋恋不舍地吻着苏柒的秀发,“我到前面与他们敷衍一阵便来,等我。” 苏柒仅存的一丝清明,想说你就这么公然地夜宿云水阁,岂不是要被王府的人说闲话去,想了想却完全说不出口,只点了点头道:“好,我等着你。” 她难得的乖觉让他愈发心动,又在她额上亲了亲,方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 西州平叛赢得干净漂亮,众将士心中酣畅,庆功宴也喝得热闹。众将依次向主帅慕云松敬酒,慕云松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心思却早已飞到别处,只盼着赶紧喝完走人。 “大哥,我敬你一杯,恭贺你凯旋归来。” 对于自己这个五弟,慕云松已多日未见。自从二人斩妖台下大打出手,便多少有些不对付,此次西州平叛,慕云松都刻意没带慕云梅去,俨然一副“我就是不想看见你”的态度。 但如今,他与苏柒已尽释前嫌、互许终生,这小子再怎么单相思,也没了机会。想至此,慕云松心中便多了几分底气,与慕云梅碰杯道:“下元节祠堂之事,亏你出面维护,我替苏柒谢谢你了。” 他这话说的,令慕云梅心中酸了酸,却故做个无谓状,“那是苏姑娘自己光明磊落,上得祖宗庇佑,下得母亲喜爱,与我无干。” 兄弟二人相对一笑,已明了了彼此的心思,仰头共同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慕云松推说有事,起身告辞。 慕云梅望着大哥有些虚浮,却明显带着兴冲冲的脚步,忽然心头一阵苦涩,仰头将一大碗烈酒灌了下去。 “老五!自己在这里喝什么闷酒?有心事?” 慕家老四慕云樟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揽住慕云梅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四哥告诉你,男人的心事都在这酒里,就没有一坛子酒解决不了的心事!如果有,那就再来一坛!” 慕云梅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于是笑道:“四哥说得对!来,喝酒!” 便是他对她的许诺此生作数,但有些注定不会开花结果的情愫,终究是该放下了。 慕云松不知自己前前后后究竟喝了多少杯,喝得脚步都有几分虚浮,一路走到云水阁门口,见卧房里一片融融的灯光,忽然便觉得胸膛间充溢着一片幸福的温暖。 守在房门口的石榴和葡萄都十分有眼色,向他请安后便赶忙退了出去,葡萄临走还好意提点,王妃正在净房里沐浴。 沐浴……慕云松唇角撩起一抹“正合我意”的笑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直至看见一面素色纱帘后,那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慕云松才觉得,他是真的醉了。 脑海中一时间浮现出许多往事:在东风镇的慧目斋,她中了迷药投怀送抱,他抱着她去沐浴,却因她一句“你给我洗澡罢”,一气之下将她扔进了浴桶;也是在这间屋里,她在浴桶里打盹,被他捞起来看了个遍,甚至羡慕她发梢上落下来的一滴水…… 慕云松不禁感慨:曾经的自己,真真是太青涩、太磨叽、太不够爷们,若早些……只怕现在,儿子都快出生了。 想至此,他顿时生出几分时不我待、只争朝夕的感觉,掀帘便走了进去。 苏柒今日,觉得自己矫情得可以。 不知从哪个话本子里看来的桥段,说男女主人公欲成好事之前,女主必然要精心沐浴一番,用花瓣牛乳将自己泡一泡,就会变得白白嫩嫩、香香滑滑,令男主欲罢不能。 那时,她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少女,大半夜看这桥段看得血脉喷张、辗转反侧,顶着一张发烫的脸狠狠腹诽这女主看似纯良无害,在这关键时刻方暴露了白莲花的本质,实在矫情得令人发指。 如今,她却泡在花瓣牛乳的浴桶里,一边舒服得像只猫儿,一边鄙视着自己:“苏柒啊苏柒,你何时变得这般娇了?” “许是千佛岭归来之后?” 苏柒被脑后突如其来的回答吓了一跳,转身便见某王爷正用一双深潭似的眼眸,柔情万般地望着他,一时间有种自己的小心机被人撞破的尴尬,结巴道:“你你你……你又偷看我洗澡?!” 他却垂眸盯着她雪白的脖颈下,一片殷红的玫瑰花瓣贴在肌肤之上,在水珠映衬下显得愈发娇艳,简直媚得勾魂摄魄…… “我不是偷看你洗澡。”他勾唇一笑,伸手解自己的衣襟,“我是来一起洗。” 净房里,淌了满地浮着花瓣的水渍,还有被撞倒的衣裳架子,男子的茶白色中衣,女子的樱草色肚兜皆横七竖八交叠着散落地上,湿淋淋地沾了水,却无人收拾。 一室暗香浮动,夜色正浓,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苏柒觉得自己就像身下这张黄梨木的大床一般,吱呀摇晃得就快要散架了,带着哭腔去推正起劲的人:“王爷……” 却被一口咬在耳垂上:“叫我什么?” “相公……”她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出口,“你今日刚率军归来,一路车马劳顿,应保重身体,适可而止……” 他根本不理会她的苦口婆心,正沉溺于征伐中不能自已。她见他一双眼眸中的万般柔情渐渐变成了带着灼热的疯狂,甚至有几分攻城略地、冲锋陷阵的意思,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相公,你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书上说,纵欲过度,老的快……” 他不知是没仔细听,还是故意的,在她耳边道:“敢嫌弃你相公老?好,证明给你看看……”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唤,眼泪便真的滚了下来。 账内一片旖旎春光,帐中人自然不会看到,一团白色的身影悄悄从床下蹿出,矫捷地从半开的窗口跳了出去。 白团子一路奔至王府后院僻静处,方停下脚步,打量四下无人,忽而摇身一变,成了个美貌少妇模样。 只是,这少妇此时绣眉紧蹙,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插着腰大喘气道:“真真气死老娘了!” “媚娘可都看到了?” 一团紫色身影,骤然出现在少妇身后。少妇却见怪不怪,继续恨恨道:“不要脸的一对狗男女!那般急色样子,像嗷嗷叫的下山狼似的!” 紫色身影笑道:“男人么,喜新厌旧最是善变,如今他正与那苏柒蜜里调油,自然是千般万般地宠她。” 被唤作媚娘的少妇切齿道:“难怪那日我女儿回来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说她心心念念喜欢的男人移情别恋、朝秦暮楚。可怜我女儿情窦初开,掏心掏肺地对那个混蛋,他尝过了甜头,转头便弃之如敝履,真真是把我女儿的一颗心都伤碎了!” 紫色身影做个叹惋语气:“那,媚娘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这就去干掉那对狗男女,替我闺女出气!”她刚忿忿然地走了两步,又顿住脚,为难道:“可我那傻闺女虽然怨那畜生,可我看那意思还是忘不了他,打心眼儿里喜欢他,我若当真把他干掉了,我闺女岂不更伤心?” 紫色身影便劝道:“媚娘莫要冲动,依我看,最好的法子,便是除掉这个姓苏的贱人,让那男人跟你闺女重归于好再续前缘,岂不皆大欢喜?” “还是你想得周到!”媚娘笑道,“不过这些臭男人么,永远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若将那姓苏的除了,那男人对她抱憾思念,她反倒成了他心口永远的一颗朱砂痣,任谁也超越不得。” 她思忖了片刻,忽而娇笑道:“最好的法子,应是让那男人厌恶她,主动抛弃她,然后,他才能想起我女儿的好来。” ------------ 第185回 狐狸的计策 紫衣身影脸上遗憾的神情一闪而没,附和笑道:“还是媚娘了解男人的心思。那你打算如何离间这对男女呢?” 媚娘挑眉道:“男人么,自己可以妻妾成群,却最恨朝秦暮楚的女人。这深宅大院里,最不乏的便是流言蜚语,若是有便直接用之,若是没有,不妨给这姓苏的贱人造一个。到时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便由不得那男人不信了!” “媚娘真是好算计!”紫衣身影赞到,“若说这贱人的流言蜚语,到真有个合适的人选。” 苏柒深觉,她在云水阁住不下去了。 再多待几日,她即便不被王府上下打量她的异样眼光给臊死,也要被她精力无限的王爷相公给玩儿死。 为保命计,她毅然决定辞别老王妃,带着两个果子和一只老虎回了慧目斋。 有种逃出升天的感觉,真真可怜了我这尚未发育好的小身板儿……苏柒让石榴搬个大藤椅给她,她将一本《东土志怪录》盖在脸上,挺尸在院子里晒太阳。 正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暖暖和和几乎要睡过去,忽觉脚边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掠而过,临行还大力撞倒了她的藤椅,让她华丽丽地四脚朝天仰了过去。 “谁?!”苏柒躺在地上气恼地大喊一声,刚要想法子爬起来,却又见七八个精壮汉子齐齐从大门口涌了进来,口中大喊:“捉住它!别让它跑了!” 苏柒被这阵仗惊得有些愣,在心底迅速反思:姑娘我,又捅什么篓子了? 忽想起她王爷相公曾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过:便是她杀人放火,他也替她兜着。 想起这承诺,苏柒瞬间有了底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几个汉子喝道:“尔等何人?敢擅闯民宅?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苏柒姑娘的慧目斋!” 听到这熟悉温婉的声音,苏柒的汹汹气势瞬间破功,望着跨进门来的清隽明朗身影:“五爷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这事儿说来,倒有些玄乎。”一身猎装的慕云梅,望着几日不见的人儿,柔和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忧伤。 庆功宴那晚,他被他四哥几坛子酒开解下来,喝了个酩酊大醉,醒来倒真的看开了几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大好男儿志在沙场,不该为儿女情长太过伤心劳神。 放下心中执念的慕五爷,便恢复了往日开朗活跃闲不住的性子,昨夜里梦见自己去打猎,猎到一只通体雪白可爱的白狐狸,醒来便起了打猎的心思,于是招来自己的几个手下,一起北山打猎去。 熟料梦有灵兆,竟真的被他寻见只通体雪白的狐狸,五爷大喜之下岂能放过,策马好一番追逐,费尽心力终于将那狐狸捉到手。 这狐狸浑身油光水滑的银白皮毛,通身没有半点杂色,一条长长的尾巴更是俊美无比,慕云梅惊喜不已,第一反应便是这狐尾若做条围巾,围在苏柒脖颈上定然甚是好看。 他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下,旋即暗叹自己又自作多情。又认真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做条狐皮围巾送给苏柒,算是个“临别赠礼”,从此心爱的姑娘是大嫂,他再不做半点非分之想。 于是命人将狐狸捆起来,带着一路回王府去。 熟料经过慧目斋门口时,方才还翻着白眼气息奄奄的狐狸,突然一个激灵活了过来,不知如何三两下挣开捆着它的绳索,跳下马背撒丫子就跑,一路跑进了慧目斋的院子。 慕云梅望着慧目斋的大门,暗想天意啊天意,方才还犹豫踟蹰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如今倒是有了个好理由。 “原来是你猎的狐狸,吓了我一跳!”苏柒忍不住笑道,“那咱们就赶紧抓吧!” 于是慕云梅的一众手下,在慧目斋小院里四散开来,鸡飞狗跳地围堵那只狐狸。白狐身手敏捷地上蹿下跳,从一众手下的腿脚边堪堪游走,心中暗嘲:这一群草包! 她正得意洋洋,冷不防听到“嗷呜”一声,抬眼便见面前正矗着一只油光水滑的胖老虎,用双如饥似渴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呃……白狐那叫一个惊惧:千算万算,怎么就算漏了这院子里有只老虎?! 谁没事儿养只老虎当宠物?吃饱了撑的啊! 她正暗暗腹诽,却见眼前的胖老虎一步步逼近,俨然一副正考虑将她生吃还是煮着吃的神情,还煞有介事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狐狸与老虎是天敌,即便是眼前这只半大老虎,也比十几个精壮汉子难对付得多,白狐想了想,索性在胖老虎再度出声“嗷呜”之后,华丽丽地两眼一翻,装死挺尸过去。 果然如她所料,那老虎的胖爪子刚往她身上招呼过来,便有人来拉架:“烧麦烧麦!别动那狐狸,那是你五叔的猎物!” 烧麦不屑地呲了呲牙:我五叔的猎物,就是我的食物,没跑儿。 苏柒只好继续哄:“你别看这玩意儿好看,但它的肉又酸又臭,不好吃的!” 白狐躺在地上暗自腹诽:你丫才酸!你丫才臭!你个吃饱了撑的养老虎的臭丫头! “乖烧麦,把这狐狸还给五叔吧。”慕云梅也凑上来哄,“五叔用两只山野兔跟你换,可好?” 烧麦表示不满意。 “再加两只野鸡!” 好吧好吧,咱不是贪得无厌的老虎……烧麦识趣地从狐狸身边绕开,来到慕云梅身边蹭了蹭。 “好小伙儿!”慕云梅摸了摸老虎的头,向前两步,弯腰将吓晕在地上的狐狸捡了起来,“这小东西,还真是狡诈,哎!” 他刚说它狡诈,便见那诈死的白狐狸一个翻身跃起,老实不客气地一爪子挠向眼前的俊脸…… 慕云梅完全猝不及防,被狐狸爪子挠在脸上,立刻现出三条深深的口子,殷红得血瞬间涌了出来。 白狐趁机纵身一跃,撒腿就跑。 你这畜生敢偷袭我五叔?!烧麦大怒,嗷嗷大叫着追了上去。慕云梅带来的手下见状,自觉不能输给一只老虎,也跟着追了出去。 苏柒此时,无心关注逃跑的狐狸和追逐的老虎,赶紧上前去查看慕云梅脸上的伤口:“这么深的口子,痛不痛?” 慕云梅苦笑,这下丢脸丢大发了,“小伤,不碍事的。” “什么不碍事?山间的野兽,爪子什么的最不干净,得赶紧清洗上药才行!”苏柒心焦不已: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若是被狐狸抓毁了容,日后可如何讨媳妇? 说着,忙不迭唤葡萄端了清水来给他清洗伤口,又手忙脚乱地去翻她的药箱。 偏偏没了止血消炎的伤药! 苏柒这才忆起,之前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张浦,将她的伤药用了个干净,此后也忘了再去买。 “五爷你且到里屋等等,我去隔壁采莲那里借些伤药来!” 她说罢,便一阵风地出门去,慕云梅在庭院中站了片刻,觉得自己这个样子的确不好见人,便按苏柒说的,举步往里屋去等着。 他多次来慧目斋,却是第一次进她的卧房,但见不大的屋内精致整齐,桌上白瓷的瓶里,几朵秋海棠正开得鲜艳。红漆木的雕花床上挂着丁香粉的幔帐,四角还垂着小巧的乳白色香囊。床尾横架上散散挂着两件衣裳,却随着他穿堂入室带进门的一股小风,从架上滑落了下来。 慕云梅便信步上前,随手拾了起来,欲重新给她挂好,入手却觉一缕独特的馨香,从那衣衫上幽幽散发出来,令他不禁心旌一荡。 她身上的味道,熟悉又陌生,却似有种勾魂摄魄的魔力…… 他忍不住低头,将手中的衣衫在自己鼻尖唇角轻轻滑过,深深地吸了口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何我却要饱受这相似之苦? 他指尖握着那衣衫,正纷纷乱乱地想着,却闻身后传来莺啼般的轻唤:“五爷……” 他蓦地心惊,赶忙将手中的衣衫扔在床上,回头见少女端着伤药款款而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抬起一双明澈的眼眸望他,满是掩不住的关切:“伤得这样深,五爷你莫要动,我这就替你上药!” 她满是柔情的话听来分外悦耳,慕云梅便当真一动不敢动,感觉她略带微凉的指尖第一次抚过他的脸颊,酥酥痒痒的感觉直探心底,一下下拨撩着他的心弦。 他第一次离她这样近,近到他能听到她浅浅的呼吸,嗅到她发丝上萦绕的淡淡馨香。 “痛么?”她身量不过到他胸前,此番用力地踮起脚来仰头望他,小巧精致的鼻梁轻耸,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额角都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对于征战沙场的男儿,这点皮外伤又算得什么,可他偏喜欢她对他这般殷殷关切的样子,刻意皱了皱眉道:“痛。” 她便信了,撅起樱唇替他吹了吹,自责道:“那我再轻些……” 她仿佛吹得是仙气,堪堪地让他醉了,垂眸望着她目光中蕴着的春水柔波,便陷了进去,再难以自拔。 他呼吸渐渐急促,终忍不住抬起一只灼热的手掌,握住了她正替他伤药的纤纤玉手。 她眼波微动,垂眸轻嗔道:“五爷……” ------------ 第186回 五爷轻薄事 听闻苏柒搬回了慧目斋,慕云松觉得有些好笑又可怜。 怕是这几夜将她迫得太紧,这丫头自觉受了委屈,逃了。 他暗暗反思了一下自己这几日的禽瘦行径,决定从衙署拐道慧目斋,带些她爱吃的糕点,去安抚一下他的小娇妻,顺便蹭个床。 一路行至慧目斋门口,却见她那丫鬟葡萄正桅子似的杵在门口,一脸焦虑的样子。 “你怎么又在这儿傻站着?”他身后的徐凯先开口,“放风儿?” 放风?经他提点,慕云松想起,上次苏柒在屋里替张浦包扎,便是这小丫鬟在门口放风。 葡萄回过神儿来,一看是王爷来了,忙不迭地胡乱挥手:“没没!谁……谁放风了?” 她倒不惧怕王爷,然上次被凶神恶煞的徐凯一同教训,见了他便打心眼里打怯,连说话都不利索:“徐将军你……莫要血口喷人!” 看她语无伦次,徐凯愈发不依不饶:“你不放风,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 “我……看人啊!” “看人?”徐凯乐了,“那不还是放风?”说罢煞有介事地勾头往院里张望,“谁在里面呢?小丫头你……” 他尚未审完葡萄,便见他家王爷已沉了脸色,抬脚往院里走去。 偏偏进门便看见了熟悉的人。 庭院里,慕云梅的几个手下见王爷到来,齐齐抱拳行礼:“王爷!” 慕云松眼风从他们脸上扫过,冷冷开口:“老五呢?” 几个下人尴尬对视一眼,一个个低头怯怯不敢出声。 慕云松心中寒意更盛,冷哼一声,大步向内室走去。 微暗的卧房里,一对男女正紧紧帖在一起,颀长男子一手揽着女子的纤腰,低头在她雪白玉颈上肆意亲勿,一手抚上她香肩,正欲去播她的衣衫…… 慕云松推门的瞬间便看到这香~艳一幕,惊诧了片刻,随即恼怒地一声大吼: “畜生!快给我住手!” “畜生!畜生!!我北靖王府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熙华苑正厅,老王妃口中骂着,将拐杖狠狠抽在慕云梅背上。慕云梅双膝跪地,被拐杖打在身上不过咬了咬牙,笔直的身形一动不动。 老王妃发过一通脾气,开始追根溯源:“你这畜生给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嗯?” 慕云梅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而坚毅道:“母亲,一切都是孩儿的错,我愿承担一切责罚!” 跟他大哥一样,又臭又硬的性子!老王妃不满地瞪他一眼,又望望同样一脸黑不开口的大儿子慕云松,索性转向正愣愣出神的苏柒:“苏丫头,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苏柒骤然被点名,作难地看看跪在厅中央的慕五爷,又望一眼低眸垂颈,默然立在她身边的采莲,无奈苦笑:“其实,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她不过是去何记饭庄借伤药,借完又发现少了包扎的干净棉布,于是拜托采莲先将伤药送到慧目斋去,她又忙不迭地出门去寻棉布。 待她拿着棉布回到慧目斋,便听说慕五爷与采莲在她卧室里私会亲热,被正好赶来的王爷“捉奸在床”! ……这都什么事儿啊?! 老王妃问了一圈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心中愈发窝火,但自家儿子轻薄了人家姑娘是不争的事实,她想了想,转向采莲柔声道:“采莲姑娘,这畜生毁了你的闺誉,我北靖王府定然要给你个说法。你不必担心,亦不必为难,只要你开口,我北靖王府便没有不允的。” 老王妃的话说得含蓄,苏柒却听得明白:若采莲要求留在王府,老王妃必定二话不说让慕五爷纳了她,给个正经名分,算是对采莲的补偿。 参透了老王妃意思的苏柒,心中不禁一阵忐忑悸动:采莲对慕五爷的爱慕之心、眷眷之意,她最清楚不过。之前碍着身份差异,采莲自觉高攀不上,也就没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如今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虽说有些难以启齿,却也算是歪打正着,让采莲能名正言顺地留在慕五爷身边,倒是个求之不得的机遇。 只是,慕五爷那里……苏柒望一眼低眸垂颈,面无表情跪在厅中的慕云梅:以慕五爷的性子,为何会做出轻薄这等不齿之事,又是否愿意委曲求全? 她正担忧着,却听她的王爷相公向慕五爷冷冷问道:“臭小子,你怎么说?” 怎么说……慕云梅深觉,自己这一辈子的脸,都在今夜丢尽了。 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热,轻薄了良家女子,他慕五爷从小到大光明磊落,何曾做过这般禽兽不如之事? 更悲催的是,做下这等龌龊事,是在自己心上人的房里! 更更悲催的是,还被自家大哥给撞见了!! 慕云梅真的很想一头撞死在花岗岩地板上,一了百了…… 但他好歹是慕家的男儿,若真的这般一了百了了,自觉上对不起祖宗社稷,下对不起父母兄弟。 既然不能寻死,那便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毕竟采莲姑娘无辜,他慕云梅不能坏了人家的名节。 慕云梅握了握拳,垂眸叹道:“一切凭母亲和大哥做主。” 大哥,我如今另娶他人,你,也该放心了罢? 这……是应了?苏柒心中一阵欣慰,忍不住偷眼去望身边的采莲,却见她依旧默默地垂首而立,长长的发丝遮住了侧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见自家儿子服软,老王妃算是松了口气,便向采莲和颜悦色道:“采莲姑娘,你可愿意……” 然她话音未落,却见一直默默无声的采莲忽然跪了下去。 她恭恭敬敬向老王妃叩首一拜,再起身恭敬道:“民女多谢王妃娘娘抬爱,但娘娘能否听民女说几句话?” 老王妃面上划过一抹惊讶,“你但说无妨。” 采莲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慕五爷,再回眸一片平静:“民女在东风镇时,便有幸见过慕五爷一面,后搬至广宁城定居,更是得慕五爷颇多照拂。民女深知,慕五爷是个光明磊落的谦谦君子,心里一直对五爷敬仰感激。 今日之事,民女本是受苏柒之托,到慧目斋去给五爷送伤药,然方踏进那卧房的门,便觉一股淡淡异香飘来,令人有些飘忽朦胧,宛若云里雾里,身心皆不受控制,相必五爷也有同样感受。” 她此话一出,苏柒与慕云松齐齐向跪在地上的慕云梅望去,见他也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不禁对视一眼:他们二人,难道是中了迷香? 又听采莲继续娓娓道:“采莲本是商贾之女,出身卑微,身如浮萍草芥,不比世家小姐那般闺誉珍贵。且此事本怨不得五爷,彼时我也中了迷药似的不甚清醒,好在王爷及时赶来,没得坏了五爷的名声。” 她说至此,再度俯身一拜:“王妃娘娘慈爱大度,一心为小女子着想,小女子心中感激不尽。但采莲别无所求,只求知晓此事的诸位都三缄其口,此事……便当做从未发生过,让王府的清誉、五爷的名声和小女子的一点颜面得以保全,采莲便感激万分了。” 她一番话说完,厅内众人皆惊,连跪在地上的慕云梅都抬头一脸愧疚望她,忍不住开口道:“采莲姑娘,我犯下的错我自会承担,你实在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采莲抬眸与他对视,目光中蕴着淡淡的哀婉:“五爷,采莲不是委曲求全之人,故而一直希冀能找到个两情相悦的良人共度一生。感情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勉强被拴在一起的两个人,只会成为相互羁绊的一对怨偶,余生都不得快活。” 她这话说得明白,不愿委曲求全嫁给了慕云梅,这态度令在场诸人都颇感意外。但人家姑娘主动要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王妃自然也不好再勉强,遂好言安抚了一番,又命月珑去取些金银首饰赠给采莲作为补偿,却被采莲悉数婉拒。 老王妃心里倒对这商贾家的小女子颇多好感,又略有些遗憾:如有这么个相貌清秀、性子温顺、不慕虚荣又识大体的姑娘放在老五身边,倒也十分称心,只可惜人家姑娘没看上自家儿子。 从熙华苑出来天色已晚,苏柒便留采莲在云水阁住一晚。采莲觉得自己这番魂不守舍的样子回家去,怕被自家爹爹看出了端倪,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夜色已深,石榴贴心地给采莲姑娘炖了碗安神的百合冰糖牛乳,采莲乖顺地喝了,便在床上躺下。苏柒对她这个心事重重的样子深觉不放心,索性跟她睡在一张床上。 灯烛摇曳,苏柒望了望脸色依旧有些发白的采莲,小心翼翼问道:“王妃娘娘有意将你留在王府,你为何不答应呢?” “留下又能如何呢?”采莲轻叹了口气,“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王府其实是尔虞我诈的修罗场,住着一群明争暗斗的千年老妖精,一着不慎,便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苏柒的脸红了红:这确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如今竟是转头忘了个干净。 以采莲的身份,即便是进了王府,也不过给慕五爷做个妾室,在北靖王府那群拜高踩低的人眼里,自然也没什么身份地位可言。 况且,慕五爷日后十有八九还是要娶个世家女子为正妻,到时候若是个性子随和的还好,若是个不好相处的,妾室的日子便难过了。 苏柒想了想,也觉得采莲的抉择是对的,但又有些不甘:“可你那样喜欢慕五爷……” ------------ 第187回 只是个过错 “我是心仪慕五爷啊,”采莲凄苦一叹:“可你也听到了,五爷说今日的事是他犯下的一个错,他愿意承担责罚。我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过错’而已。” 苏柒不甘心:“他只是……尚未发现你的好,倘若日后慢慢相处下来……” 采莲忽然打断了她:“苏柒啊,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慕五爷心里的人是谁,你还不清楚么?” 苏柒蓦然一惊:原来,采莲她一直都知道。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意,即便不说出来,也流露在一举一动间,一颦一笑里。她自觉看得透采莲的情意,采莲又岂会看不出? 她觉得着实对不住自己的好姐妹,愧疚地碰了碰她的手:“采莲,对不起。”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采莲淡淡笑了,“戏文里不是总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最管不住的,就是自己这颗心了。” 她抚慰地拍了拍苏柒的手背:“你如今有了份好姻缘,就该加倍珍惜,莫要如我和慕五爷这般,为着一个有缘无分的人折磨自己,伤神伤心。” 苏柒听得徒增伤感,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采莲合上了眼:“我累了,睡罢。” 睡罢……苏柒侧身望着自己的好姐妹,长长的眼睫微闭,恬静美丽得犹如一朵半开的白玉兰花。 这样好的姑娘,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苏柒反倒睡不着,翻个身盯着头顶的纱帐出神。 采莲是个商贾之女,自觉配不上慕云梅,也进不了北靖王府这样的高门大户。 她苏柒呢?自幼无父无母,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士,从事的又是排在三教九流最末的阴阳风水行当,论起来,连商贾之女都不如。 她以前从未自卑过自己的出身,自觉做个江湖儿女也十分快意潇洒。但如今,她与王爷的协议姻缘做成了事实,日后免不了要在这北靖王府安身立命,度过漫长的后半生光阴。 苏柒忽然觉得有些恐惧:在这尔虞我诈、龙潭虎穴的地方,她可要如何过下去? 纵然她与王爷两情相悦,但以老王妃当初一意要给儿子娶个世家女的执着,想必不能容忍她苏柒这样的女子,做她的正牌儿媳妇。 也许,王爷有朝一日终顶不住世俗的压力和母亲的威慑,会娶个名门望族的世家小姐进门,做他的正牌王妃。 苏柒简直不敢想象,她挚爱的王爷相公身着大红媳妇,与另一个女子携手拜天地的样子…… 她看惯了话本子里至死不渝、死去活来的爱情,觉得所谓真爱,就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断断不容与人分享。 苏柒竟越想越觉得心寒,原来两个人想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真不只是两情相悦这么简单。 她郁闷不已:慕云松你是个什么身份不好,哪怕真是个杀手,也好过是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正暗自腹诽着,偏听到窗外传来熟悉的一声轻咳。 苏柒忙披衣起身,推开条门缝望去,见月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临窗而立,宽阔清梧的肩背被撒了满满的月华,勾勒得越发玉树临风。 苏柒看着,不禁勾起了唇角:我家相公,生得这般好看。 跟为情所困的慕五爷和采莲相比,有夫如此,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觉方才的愁肠百结一扫而空,悄悄地掂了脚尖走过去,伸手从背后搂了他的腰,将一张脸贴在他精健的背上,绵绵软软地唤了声“相公……” 慕云松被她这一声唤的,一颗心都要飘了起来,口中温柔笑道:“果然是变娇了。” 气氛变得旖旎而美好,他转过身来,修长指节抬起她的脸儿,低头便爱怜地要吻了上去,偏被怀里的人儿羞涩地躲开:“采莲还在屋里呢。” 慕云松心里有些憋屈:刚度过了几个身心舒畅的夜晚,便被人占了他的床还抢了他的媳妇儿,“采莲她不是睡下了?” “刚睡着。”苏柒满目悲悯地往屋内望了一眼,“经今日一事,采莲心里也难过的很。” 慕云松叹道:“本以为能经此事撮合她跟老五,不想这姑娘也倔强得很。”他说着,指腹划过她脸颊,“你的朋友,都跟你一样的执拗性子。” “什么叫执拗性子?”苏柒表示不服,“我们这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懂么?”想了想又问道,“五爷他……” “被母亲罚跪在祠堂里,好生反省。”对于自己媳妇儿对自家弟弟的关心,慕云松表示不悦,“照今日采莲的说法,他二人倒像是在你屋子里中了迷香,此事透着蹊跷。” “是啊,”苏柒也皱眉思忖,“在他二人之前进过我屋子的,只有我和石榴葡萄,两个果子自然不可能,那会是谁呢?” “此事我自会派人查探,你也不必多劳神费心。”慕云松爱怜地揽着他的小娘子,低头蹭她的额角,“夜深了,娘子是进去陪采莲,还是跟夫君回栖梧院去睡?” 他的一句“娘子夫君”,忽然便勾起了苏柒方才的愁绪,她抬眸望着他一双如水眷眷的眼眸,想要问他们二人的未来会是如何,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 只得笑着轻推他:“王爷自回你的栖梧院睡去,采莲人生地不熟的,我怕她一个人睡不安稳。” 慕云松有些闷闷的,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轻吻她额头,叮嘱她早点休息,便恋恋不舍地走了。 苏柒满怀心事地目送他出了云水阁大门,转身回屋去,刚推开门便大惊失色,险些叫了出来。 但见一双目赤红的凌厉女鬼,堪堪漂浮在正熟睡的采莲上方,正将两只尖利的爪子向采莲白皙的脖颈伸去…… 苏柒大骇,几步上前低声喝到:“四娘!快住手!!” 正欲行凶的黄四娘顿了顿,一张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狰狞,连声调都变得凄厉:“苏柒,你若是我的朋友,就别拦着我,让我杀了这个狐狸精!” 苏柒见她不依不饶,情急之下将玄鸟玉握在手里,坚定道:“采莲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容你伤她!” “好!好!”黄四娘凄厉大叫一声,“是我看错了你!枉我还一而再地舍命帮你!还是你们两个大活人姐妹情深,我一个漂浮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算得了什么?谁会在乎我?!” 她胖脸上凄然落下的两行血泪,让苏柒心中一阵愧疚伤感,忙放缓了语调劝道:“四娘你胡说些什么?你也是我苏柒的朋友,生死之交两肋插刀那种。只是采莲无辜,我不能眼睁睁看你一时冲动犯下业障,被黑白无常抓去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啊!” 她一番连劝带吓,倒让黄四娘冷静了几分,盯着采莲那张睡梦中秀眉轻蹙的脸,却愈发伤感:“可……可她抢我的相公……” 苏柒这才明白,黄四娘为何如此发狂暴走。 对于自己这一人一鬼两个闺蜜对慕五爷的情意,苏柒早就深感隐忧,如今二人间的矛盾蓦地爆发,更是令她头大。 她只得将黄四娘悄悄拉至外间,低声澄清:“采莲与慕五爷之事,是被人陷害。幸而王爷撞见得及时,他二人并未发生什么……再者说,采莲没有抢你相公的意思,连今日老王妃要做主将她留在王府,人家采莲都拒绝了。” “我知道,我一直躲在一旁看着。”黄四娘委屈地抽噎,“她是没答应留下,可她对我相公的喜欢,我岂能看不出来?”黄四娘越想越伤心,索性大哭出声,“一个你就够闹心的了,如今又平添一个她,她还生得这般好看……” 苏柒愈发愧疚,原来慕五爷对她的心思,连黄四娘都看的清楚。 她也只得厚着脸皮低声劝慰:她自己跟慕五爷毫无可能,采莲又表明了心迹不愿嫁,故而慕五爷依旧是她黄四娘一个人的,没人跟她抢。 她软话说了一箩筐,好容易劝得黄四娘止住了哭泣,哀哀叹道:“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对我相公的情意,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罢了。慕五爷这样好的人,定然不会孤身一辈子,早晚要娶妻生子,百年之后也会跟自己的发妻携手过奈何桥。” 她抽抽噎噎地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可我就是放不下他,总想着趁他尚未成亲,哪怕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夜也是好的。他高兴的时候,我便跟着他高兴;他烦心的时候,我便陪着他犯愁,其实,我却什么都为他做不了……苏柒,你说,我是不是傻?” 苏柒蓦地想起,慕五爷许她“此生作数”时说过的话:你就当我傻罢。 她忽然觉得心疼,苦笑道:“你是傻呀,你们三个都傻,傻得无可救药……” “你才傻呢!”黄四娘嗔怪一句,抬手抹了抹满脸的血泪,转身便走,“不跟你废话了,我相公还孤苦伶仃在祠堂里跪着,我得去陪着他。” 望着黄四娘穿墙而去的身影,苏柒心中愈发叹惋伤感。 自古唯情最伤人,慕五爷没有错,采莲和黄四娘也没有错,偏偏在尘世间纠缠的二人一鬼,都逃不过为情所伤的宿命。 ------------ 第188回 挨打的六爷 这一夜,苏柒心事重重,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了天亮,见采莲醒来后气色好了不少,亦不愿在王府久留,便打算送她回家去。 苏柒本欲去向老王妃和慕云松辞个行,熟料一个也寻不着。 她便拉着栖梧院里侍候王爷的小厮打听了一下,说他家王爷一大早便被老王妃派人请去了祠堂,说是要动家法。 采莲脸色顿时一白:“莫不是……” 她说了半句便顿住,苏柒自然明白她在担心谁,便替她问了出来:“是五爷?” 小厮忙摆手:“不是不是,听说,是六爷。” 慕云桐?苏柒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这位慕家小爷和他的猫又犯了什么事? 她实在好奇,索性转道去兰心苑找了一趟慕云萱,进门便听道房里传来惠姨娘嘤嘤的哭泣声,慕云萱和三夫人崔氏正一边一个地劝着。 慕云萱被苏柒一声咳嗽唤了出来,不等她开口问,便气哼哼地叹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亲哥哥?真真要被他们气死了!” “究竟怎么回事儿呢?” 慕云萱便开启个“说来话长”的模式:“自上回那白猫儿闹了祠堂,我六哥回来便被我三哥一顿好打,偏偏我六哥死不悔改,将那只白猫儿看得比命都重要,依旧终日地守着它,非但不思进取,近日里更是连茶饭都不思了。 我姨娘苦口婆心地说了他几次,我六哥就是不听,惹得我三哥火起,直接命人将那白猫儿抓了丢到北山山崖下去,想要就此一了百了,断了我六哥的念想。 熟料我六哥听说之后,简直如丧考妣的惊愕,当场就要冲去北山寻他的猫儿,我三哥拦着不让,他便直接动手跟我三哥打了起来! 按理说,我六哥的功夫还不是我三哥的敌手,但他此时悲愤得蛮牛一般,愣是一拳将我三哥打倒在地,冲去了北山。 听跟去的小厮讲,我六哥到了北山直接徒手攀崖,半点不惜命的样子。倒是那只白猫儿何其命大,掉在了半山腰一只秃鹫窝里。要么人常说猫有九命,我先前还不信,如今看来……” 慕云萱被苏柒瞪了一眼,才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忙不迭地拉回来:“总之呢,那只白猫儿被我六哥给救了回来,猫儿安然无恙,我六哥倒是弄了一身的伤,险些丢了半条命去。” “我六哥直至天明才抱着猫儿回来,那么倒霉被晨起遛弯的王妃母亲撞个正着,见他一身狼狈相便问他做什么去了,我六哥本就惧怕王妃母亲,三问两不问便问出了实话来。” 慕云萱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把王妃母亲给气的,当即命人将六哥绑了押进祠堂,又唤了大哥去,说是要开祠堂动家法,打死这个玩物丧志的不肖子。我和姨娘听说,赶去祠堂求情,也被拦在了外面。如今我姨娘担心六哥,哭个不停。” 苏柒听得咋舌不已:这位慕家小爷和白猫儿的爱情,还真是愈发的惊天动地了。 然见慕云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只得温言劝道:“有你大哥在,自会劝着王妃,不会把你六哥往死打的。” 心里又有些替慕云松担忧:先是五弟“轻薄”了良家女子,又是六弟为了只猫儿连命都不要了,慕云松这家主当的,也真是闹心得很。 想至此,她识趣地决定,不再去给她的王爷相公添乱了。 然此时,他的王爷相公即便没有她添乱,也已经头痛不已。 慕家祠堂里,他扶着气得浑身发颤的母亲,脚下一边是已然跪了一宿的老五,另一边是满身淤青伤口,怀里还抱着只白猫儿的老六。 一瞬间,慕云松深觉心好累:也不知老爹怎么想的,生了这么些不成器的玩意儿,来给我这个当长兄的添堵…… 他正思忖着这事儿要怎么办,便见他母亲已然一拐杖朝老六脸上招呼过去:“孽子!孽子!你要把老娘活活气死是不是?!” 慕云桐眼见王妃母亲的拐杖袭来,却是先护住了怀里的猫儿,任凭那拐杖重重抽在自己肩头,战战兢兢道:“儿……儿子不敢!” “不敢?还有你不敢的?”老王妃用拐杖指着慕云桐鼻子尖儿,“你今儿敢为了这畜生跟你亲哥哥动手,明日就能为了它叛国投敌,置慕家忠义于不顾!” 慕云松觉得自己母亲这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刚要开口劝劝,却听跪在一旁的老五开口道:“母亲这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他话刚出口,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拐杖:“你个孽子闭嘴!好好跪着反省你的!” 慕云梅讪讪闭口,与老六对视一眼:兄弟,哥哥我尽力了。 慕云桐向他五哥投去深表感激的一瞥,深吸一口气,向王妃母亲重重叩首道:“母亲教训的是。但母亲也曾教导儿子,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曾许诺小白,要护它一世周全,不让它受半点委屈,此生作数。故而母亲要打要罚,儿子都认了,只求母亲莫要为难小白。”他低头心有余悸地望了白猫儿一眼,“小白于我而言,比命还重要,若它没了,我也断断活不下去了!” 他话说完,慕云松和慕云梅竟不约而同地感慨:果然是亲兄弟,连许个诺都大差不差…… 唯独他们的王妃母亲,气得几乎要瘫过去:“你……你对只猫许个屁的诺!!来人呐,给我上家法!我倒要看看,你这孽子到底是要命,还是要这畜生!” 便有下人请了家法上来,将慕云桐按在条三寸宽的长凳上,太祖爷留下的两条青铜戒板便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慕云桐为救白猫儿本就攒了一身的伤,哪里扛得住这样的毒打?不过三五十板子下去,便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慕云松见这般打下去怕是真要出事,忙喝止了下人。一旁的慕云梅便劝母亲暂且消消气,为这混小子将自己气出个好歹来,实在不值。 慕云松知道老五在母亲面前其实最得宠,便由着他连哄带劝地搀着母亲去了,他自己则作难地望着人事不省的老六,被他死命护在怀里的白猫儿,此时正四爪并用地用力将自己挣脱出来,傲娇地瞥了它的“救命恩人”一眼,便自顾自地舔毛儿去了。 慕云松盯着那白猫儿,若有所思。 “你说,它会不会是个猫妖?” 慧目斋庭院里,慕云松望着被自己“劫持而来”,此刻正在花圃里撒欢儿的白猫儿,很认真向苏柒问道。 苏柒哑然失笑:“王爷这是扮道士扮多了,倒真的疑神疑鬼起来了?” 慕云松不满地瞥她一眼:自打遇见了你,不是配冥婚就是斗怨灵,更罔提菩提树妖海东青,生生将本王的世界观都改变了,你还好意思说…… “它不是什么妖孽,就是只普通的猫儿。若说它有什么特别……”苏柒将那白猫儿抱起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盯着它一绿一蓝的两只眼睛,颔首道,“就是有点番邦串种罢了。” 你才串种……白猫儿气鼓鼓地瞪了苏柒一眼,四爪并用地挣扎下来,刚要理一理自己被弄乱的发型,转头却见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张口发出一声雄浑的嗷呜嚎叫:你丫谁呀?敢闯我地盘儿? 白猫儿瞬间瞪圆了双眼,一动不敢动了。 苏柒忙不迭嘱咐:“烧麦你莫要欺负它,你六叔会跟你拼命的。” 烧麦不屑地呲了呲牙:就这么个小玩意儿,我才懒得理它! 偏偏眼前的白毛团子冲它谄媚地摇了摇尾巴,发出无限娇羞的一声:喵呜…… 提起自家那不成器的老六,慕云松又觉一阵头大:“既不是妖,缘何将我家老六迷成那副德行?” 苏柒停下手里的活儿,决定给王爷相公好好补上一课:“世间人有恋物者,便是将一物作为人生挚爱,百般呵护不能割舍,譬如唐太宗之于兰亭集序,米芾之于怪石,神雕大侠之于神雕,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她自觉解释得清楚合理,偏偏一通解释后,她王爷相公的脸色更黑了几分,口中恨恨道:“简直败坏门风、有辱斯文!我回去定要亲手抽死这个臭小子!” 苏柒听得咋舌:“敢情在王爷看来,六爷喜欢只猫儿,还不如喜欢个妖喽?” 慕云松扶额叹道:“他若喜欢上个妖,我还好接受些,好歹是个人样儿……” 苏柒不禁失笑:可怜的王爷,这两日也是快要被家事逼疯了……“说起妖,倒真有一只,但不是这白猫儿。” “嗯?”慕云松这才察觉,他家小娘子正在庭院里架起个炉子,拿大勺翻搅着一锅不知为何物的汤水,“你这是在煮什么?” 苏柒故弄玄虚地笑而不答,将一块圆圆肥肥的肉丸丢了进去,擦了擦手道,“我昨夜想了又想,五爷和采莲在我卧房里中了迷香,此事定是有人故弄玄虚。” 慕云松颔首:他又何尝没想过?且迷香下在苏柒的卧房里,老五又好巧不巧地进去,只怕幕后黑手要害的,其实并非误打误撞进屋的采莲姑娘,而是…… ------------ 第189回 神奇钓狐汤 想至此,他便惊出了一背的冷汗,誓将幕后之人揪出严惩。然将昨夜在慧目斋的诸人盘问一遍,事出之前皆忙着抓狐狸,没有作案时间。 “既然人都没有嫌疑,”苏柒继续用大勺在那汤里搅啊搅,“那么有嫌疑的,就只剩那只狐狸了。 我昨夜便觉得奇怪:那只狐狸在山上被五爷猎到,一路半死不活的,偏到我门前忽然抖精神跑了进来,还将五爷挠了个满脸花,一切都像是它盘算好了似的。” 若说这些都是她的臆测,那么今晨回到慧目斋院里,感觉到依稀淡淡的妖气,便更加印证了她的想法。 “所以我猜想,五爷逮到的不是只普通的白狐,而是个狐妖。” “狐妖?”慕云松如今也算见怪不怪,颇为淡定,“可是你曾在潭柘寺后山见到那只?” 苏柒摇头:“不是她。”若是锦乐,她昨日便该一眼认了出来,“这只狐妖煞费苦心地演了这么一出戏,究竟意欲何为,我们不得而知,故而要将她叫来,好好盘问一番。” 慕云松好奇:“如何将她叫来?” “就要靠这锅汤了。” “故弄玄虚!”慕云松被她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凑到她身旁,将她的汤舀起来尝了一口,有些腥但味道尚可,“这什么仙汤雨露,能将狐妖招来?” “你莫要小看这锅汤,可是我费了半天的工夫,才从苏先生压箱底的典籍里翻出来的方子,用蛇皮泥鳅鸽子蛋等十余味材料,再加上新鲜的驴鞭羊腰牛宝,足足熬煮了三个时辰,是为‘钓狐汤’!” 她刚介绍完,便见一旁的慕云松脸色一变,低头吐去了。 慕云松深为自己方才的鲁莽感到后悔,接过苏柒好心递来的茶漱了漱口,方缓过来问道:“这么恶心的汤,能钓来狐妖?” “那是自然!”苏柒骄傲道,“这汤里的材料皆是滋阴壮阳之物,换句话来说,满满的男人味儿,狐妖天性好色,自然把持不住。” 说罢又叹惋,“依着苏先生书上的方子,若能将这牛驴之物换成人的……嗯,效果更好。”忽而望着慕云松狡黠笑道,“只是不知王爷是否愿意牺牲一下。” 慕云松竟被她戏弄得脸上一红,索性将这作妖的小人儿一把揽过,惩戒地咬了咬她殷红的唇儿:“果然是褪尽青涩,愈发的没羞没臊了!” “王爷想哪儿去了?”苏柒捂着被咬痛的唇抗议,“我的意思是,这锅汤即便能将那狐妖引来,她一看有男人味儿却没有男人,定知上当。故而还需要个如王爷这般伟岸俊朗、又出手不凡的男子在这里当个诱饵,一旦那狐妖出现,便将她引过来擒住,我们也好一问究竟。” 原来是这个意思,慕云松觉得自己想多了,但“伟岸俊朗、出手不凡”这样的赞誉从他小娘子的口里说出来,他还是受用得很,口中却故作嗔怪道:“似你这般本事平平又胆大妄为的做派,没了为夫我你可怎么活?” 苏柒正值用人之际,便顺杆爬地捧他:“是是是,相公威武!” 慕云松便被哄得再度没了底线,心甘情愿做了诱饵。苏柒又将一根棕色的麻绳递到他手里:“这是我从苏先生压箱底的物件里翻出来的,名唤‘捆妖索’。但得那狐妖近你身,你便祭出这宝物将她捆住,她便插翅也难逃。” 慕云松将那半新不旧还有些油污的捆妖索打量了一番,蹙眉质疑,“真有这么神?”对于死鬼苏先生的东西,他打心眼里有些抵触。 “自然!届时你只需将这绳索的一端……”苏柒作难地挠了挠头,索性胡乱指了一头,“头儿上的红缨穗用力一扯,这捆妖索便会将那狐妖缚住,万无一失不费吹灰之力……” 她正说着,忽觉一股狐骚气飘来,心中一凛:“来了!”说着向慕云松递去一个“帅哥靠你了”的眼神,闪身躲了起来。 慕云松下意识地想做出个防御姿态,转念一想,自己如今正是美男钓狐计的诱饵,只得将那捆妖索收进袖中,背过身去挺直了腰背,做出个自以为临风玉立的潇洒状。 心中暗自腹诽:本王,是不是又被这丫头给算计了? 须臾,便闻身后传来一叠声的娇叹:“哎呦呦,好浓郁的阳刚之气,惹得人家一颗小心肝都噗通通地跳个不停呢!” 说罢,便轻移莲步凑到慕云松身后,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去勾他的肩,“快让我看看,是怎样个俊俏郎君?” 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肩上游移,慕云松忍着恶心,暗暗取出捆妖索,迅速转身将红缨穗一扯…… 眼前的狐妖,身披轻薄的粉色莲裙,一袭如丝的长发无风自动,面若桃李、媚眼如丝,果然是绝色倾城。 只是,这狐妖正瞪大了眼眸,有些惊讶地打量着被一条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忽而掩口娇笑道:“原来,郎君喜欢玩儿这样的戏码……有品味,我喜欢!”说着,欺身更凑近了些,抬起食指便去勾他的下颌,“便让我好生教导教导你。” 慕云松此刻,心中有一万只神兽呼啸而过:臭丫头,本王要被你害死了! 什么红缨穗一扯,便会将狐妖捆住?什么万无一失,不费吹灰之力? 这玩意儿如今将本王捆了个结结实实是几个意思?! 果然,苏先生那死鬼的东西不可靠!半吊子的阴阳先生更不可靠! 慕云松那个悔不当初,然狐妖已欺身近前动手动脚,他眼看要清白不保,无奈之下只得僵尸似的双脚往后跳,口中喝道:“你这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狐妖愣了愣,继而愈发笑得魅邪:“明明束手就擒的是你,怎么,郎君还想玩儿一出宁死不屈?” 宁死不屈个头……慕云松百忙中向苏柒隐身的方向瞥了一眼:臭丫头,还不快来救我?! 偏偏那黑漆漆的方向一片宁静,没有半点人影。 慕云松简直无语问苍天:真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 他拼劲全身的力气去挣脱那绳索,但这玩意儿诚然是件宝物,任他百般挣扎,却越挣越紧,直接将他放倒在了地上。 狐妖见状愈发满意:“这就自己躺下了?郎君还真是迫不及待呢!”说着,在他身旁俯下身去,抬手去勾他脸颊,“来,让我好好看看,这张迷死人的俊脸……” 混蛋,待我逮住了你……慕云松咬着牙向后瑟缩,却见眼前的娇媚狐妖蓦地变了脸色,尖叫一声:“竟然是你?!” 慕云松被狐妖这急转的情绪搞得有些莫名,却忽觉一声火辣辣的脆响,竟是被狐妖一巴掌掴在脸上,“你这个始乱终弃的渣男!竟也有落在老娘手里的一天!” 慕云松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但觉一口老血都要喷了出来,咬牙道:“你这妖孽,休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狐妖一张脸都气得煞白,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占了我女儿便宜,吃干抹净又另寻新欢,还想抵赖不成?” 她刚说完,便听身后一个高八度的嗓门:“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一嗓子飙起,连狐妖都被吓得颤了颤,忙不迭转头,见一柄闪着光的玉剑尖儿据她后心不过寸余,再往后是一张气鼓鼓的臭脸,喝问道:“你说他占了你女儿便宜,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玉剑上散发的森森气息,令狐妖不寒而栗,怯怯道:“上个月月圆之时……” 月圆之时……苏柒凝神算了算,正是他与慕云松正闹得厉害,扬言从此两不相欠的时期。 说起来,他还真有这个作案时间。 苏柒心中蓦地泛起一阵酸,转头向地上被捆成粽子的慕云松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慕云松简直要被这丫头气死:用捆妖索黑自家相公便罢了,关键时刻掉链子便罢了,她竟还要相信一个妖孽的话! 索性气哼哼回呛一句:“你以为呢?!” 他二人置着气,夹在中间的狐妖却看出了端倪:这持剑的女子,不就是这渣男移情别恋的那个小妖精?! 如今,眼见二人有了嫌隙,狐妖岂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忙不迭添油加醋:“自然是真的!这臭男人花言巧语骗了我女儿去,腻味了又弃之如蔽履,害我女儿日日的为他伤心哭泣。”她转头向苏柒煞有介事道,“你若不信,我这里还有我女儿画她心上人的绣像,可不就是他!” 她从怀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苏柒,苏柒满脸狐疑地展开来,借着月光见纸上果然画着个俊朗男子,虽说被人恶意涂抹得一塌糊涂,周围还恶狠狠批上了“王八蛋”、“龟儿子”等诸多字样,但观其身形相貌,确与慕云松有几分的相像。 苏柒盯着这画像端详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愈发的难看,忽而一把推开夹在中间的狐妖,忿忿然地将那绣像杵到慕云松鼻尖下:“人家女儿画得分明就是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慕云松冷哼:“我跟你真是无话可说!”猪脑子的丫头…… “我看你根本就是心虚!”苏柒索性一把抓住慕云松的前襟,“你这个水性杨花、始乱终弃的薄幸渣男!” ------------ 第190回 失忆的王爷 嘿你……慕云松无辜受气,心头噌噌火起,一把抓住了苏柒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我……”苏柒简直要被这家伙蠢哭了:你是猪脑子么? 她一个眼神瞪过来,慕云松才惊觉自己能动了,身上的捆妖索不知何时,已被她悄悄解开。 好吧,算你有良心…… 便见苏柒抬手将绳索另一端的黄缨穗一扯,正得意洋洋看戏的狐妖便措手不及,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慕云松起身活动了活动手脚,不忘瞪苏柒一眼:“让我说你什么好……” 苏柒脸一红:“实在不好意思,许是我记错了。”当年苏先生用这捆妖索降妖的时候,她只顾惊叹于这宝贝神奇,至于究竟如何用的,也的确没怎么细看。 慕云松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那你眼见我因你受累,自己却撒丫子跑了,又是为何?” “我也没想到,钓狐汤钓来的,竟是只修行千年的四尾狐妖,法力高强,我哪里是她的对手?”苏柒一副无辜脸,扬了扬手里的玉剑,“我这不是……回屋取梼杌剑去了。” “你们……”狐妖被绳索勒得倒在地上,看着一对“打情骂俏”的男女,简直要抓狂,“你们当老娘是死的?!你这丫头,不教训这薄幸渣男,捆我做什么?!” “他的事容后再说,先说说你。”苏柒索性在她身边蹲下身来,“这位狐妖大婶……” “大、婶?!”狐妖媚娘柳眉倒竖,气得直哆嗦,“老娘有那么老?!” 苏柒忍不住翻个白眼:您都自称老娘了,还不老么?索性不跟她计较称谓,直奔主题,“你女儿,可是名唤锦乐?” 媚娘愣了愣:“你认得我女儿?” 自是认得……苏柒回想在潭柘寺后山的经历,那揣着春画册欲拿赫连钰练手的小狐妖,着实有趣得很,“我与令嫒曾有一面之缘,却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你既是我家锦乐的朋友,还好意思抢她的心上人?!岂不闻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但姐妹的衣服断断穿不得?!”媚娘越说越生气,索性深吸一口气,“嗷”地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女儿啊!初涉世事便遇人不淑啊!不但遇到个薄幸浪荡的渣男,还遇上个一言不合就抢男人的绿茶婊啊……” 苏柒被她哭嚎得头大:那画像上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慕云松,难不成锦乐暗恋赫连钰未果,转而拿慕云松练了手? 想至此,她心中一阵发紧,转眸望向慕云松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咄咄逼人。 慕云松被她这眼神惹得火大:“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此语一出,媚娘又拔高了个八度大嚎起来:“我可怜的女儿啊……” “别哭了别哭了!”苏柒被她闹得脑仁儿疼,暗叹狐妖者不都应该如苏妲己般腹黑攻于心计么?怎么还有这般一哭二闹的泼妇款? 她作难地望望满脸委屈的慕云松,又望望更加委屈的狐妖大婶,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间,倒是媚娘止住啼哭,抽抽噎噎出了个中肯的主意:“不如你先把我放开,我把我家锦乐带来一见,不就都清楚了?” 也是……苏柒暗骂自己猪脑子,起手念个诀,将捆妖索收了回来,“那就烦劳狐妖大婶你……” 熟料她话未说完,失了束缚的媚娘已然一跃而起,瞬间变了气场。 她一双眼眸变得血样通红,脑后一头银色长发无风自动,一张长了白毛的脸冲慕云松狞笑道:“你这混蛋……我女儿被你伤得心都碎了,我岂会让你再见她?!” 慕云松见她周身杀气凛冽,下意识将苏柒挡在身后,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媚娘双手化作锐利尖爪,“杀了你这负心汉,替我女儿出气!” 说着,身形一动,闪着森森寒光的利爪便向慕云松扑来! 慕云松护着苏柒腾身而起,避过狐妖的袭击,一把抓过苏柒手里的捆妖索,便向狐妖甩去。 见捆妖索袭来,媚娘身后蓦地扬起四条雪白浑长的狐尾,其中一条如鞭子般扫过,竟是将那捆妖索远远抽了出去。 这四尾狐妖,果然本事不小!慕云松心中暗叹,从苏柒手中抓过梼杌玉剑,打起精神与狐妖缠斗。 狐妖一双利爪加四条狐尾,令人防不胜防,慕云松打起十二分精神招架,与狐妖斗了三五十个回合,终寻到她一点破绽,手中玉剑如闪电刺出,直取她心口! 媚娘招架不及,百忙中一双白毛利爪抓住剑刃,苦撑着倒退几步,重重撞在院墙之上。 她眼见自己没了退路,反倒冲慕云松妩媚一笑,娇声道“俏郎君,当真舍得杀我?” 慕云松不知怎么的,竟被她的媚态惹得有片刻的恍惚,便是这走神的瞬间,被媚娘一口白雾喷在脸上,顿觉眼前一片模糊,连带着心神也恍惚起来。 他用力咬自己的舌尖,用痛感强撑着一丝清明,将手中的梼杌剑向狐妖刺去。 剑尖“叮”地刺在墙上,带起一片火花,而媚娘早已趁机化作四尾白狐模样跃上了围墙,临行还不忘得意留话:“今儿老娘留你一命,让你这薄幸渣男好好想想,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说罢,便纵深跃下围墙,不见了踪影。 “王爷!”苏柒赶忙两步冲上前去,正见慕云松撒手弃剑,双目一阖便向后倒了下去。 苏柒忙将他抱在怀里一迭声地唤他,奈何他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脸颊发红鼻息沉沉,就是不醒。苏柒只好喊石榴和葡萄过来搭把手,三人费尽心力,才将王爷弄到了卧房的床上。 “王爷这是怎么了?”石榴心有余悸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刚才院子里那是……” “一只狐妖。”苏柒此刻无心做更多解释,伸手翻了翻慕云松的眼皮,又探了探他的脉搏,“他这是中了狐妖的狐香,乱了神志……”她愈发地担心:如今他昏睡着尚好,若醒来,还不知是疯是傻,“石榴,你去打桶冷水来!” 石榴忙应声去了,苏柒忧心忡忡地坐在床边,用衣袖去拭他额角的汗珠,熟料突然被伸手抓住了腕子。 苏柒吓了一跳,但见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眼,眼眸中一片清明神色,不由大舒一口气,欣喜道:“相公你醒了?” 床上的人,眼角竟是划过一抹羞赧,轻咳了一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苏柒望了望窗外的月色:“酉时许。” “我竟睡到了这个时候,”慕云松撑起身,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脸狐疑向苏柒问道,“你将我穿成这幅模样,又是要扮谁?” “哈?”苏柒费解,“什么扮谁?” 慕云松向她投来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我有言在先,既不扮故弄玄虚的道士,也不扮沉郁酸腐的书生!” 苏柒一头雾水:什么道士什么书生,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适时脚下传来“嗷呜”一声叫唤,烧麦立起身来,将一双前爪搭在床边上,冲慕云松讨好地晃了晃尾巴:爹爹你醒了? 熟料慕云松吓了一跳,指着谄媚的老虎质问:“苏柒你……何时又弄了这么大只老虎来?!” 一人一虎皆愣,苏柒看了看委屈不已的老虎,嗔怪道:“你失忆了?这是烧麦啊!” “你才失忆了!”慕云松瞪她一眼,“烧麦才抱回来几天,哪里就能长这么大了?” 苏柒原本云里雾里,此刻突然心念意转,一把抓住慕云松的手,正色问道:“你告诉我,你是谁?” 慕云松望了望被她抓着的手,愠恼道,“我哪知道我是谁?!”尴尬地将手抽出来,“你不是说,我叫苏丸子么?” 苏柒被雷得外焦里嫩,张大的嘴巴能吞下个西瓜去:敢情儿这家伙中了狐香,记忆又回到了东风镇苏丸子的时期?!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蓦地想起狐妖临走前说过的话,让他“好好想想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似成了某种心理暗示,让慕云松的记忆倒了回去。 苏柒纠结之余,又有几分窃窃的欣喜:对于二人在东风镇的日子,她由衷地怀念。那时,她与他虽说穷得叮当响,虽说时常吵闹拌嘴不可开交,日子却过得简单而美好。比之在步步惊心的北靖王府,不知要快活多少。 想至此,她忽然玩心大发,刻意向他身边凑了凑,紧紧靠在他身旁,语气娇媚道:“丸子,我问你件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说罢,便见眼前的青涩男脸颊红了红,僵硬着肩背与她离远了些,“问就问罢,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苏柒几乎要忘了,如今的腹黑无赖王爷,也曾有过这般腼腆的时候,实在是可爱至极,愈发凑近了他,娇笑道:“你看,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又无以为报,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啊?” 她这话一出,青涩男一张脸都涨红成了番茄,忙不迭伸手去推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般没羞没臊的话?!” 苏柒在心底“切”了一声:这会子扮清纯,你可知日后对姑娘我做了多少没羞没臊的事儿? “我是真心的。”她故意低头,做个怯怯羞涩状,双手纠扯着衣带,“只是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 第191回 你是我小舅 与普天下万千初涉情事的少女一般,她心里有个疑问,便是他究竟何时爱上了她? 但她的王爷相公说,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今,面对再度失忆的“苏丸子”,倒是个刺探真心的大好机会。 果然,眼前的青涩男一时语塞:“我……” 见他犹豫,她故意加一把火:“今儿镇上黄家的老爷又来找我提亲,说他儿子看上了我,要死要活非我不娶,你若不喜欢我,我便索性去应了他!” 说罢,故作气恼地起身欲走,却被一把扯住了手腕,“你敢!” “我为何不敢?”她嘟起嘴来,“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做主,左右你也看不上我!” “谁说我看不上你?”青涩男一时情急,“我……” 苏柒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告白,熟料他一个“我”之后便没了下文,回头一看,他竟是头靠在床棱上,再度昏了过去。 这叫什么事儿啊?苏柒遗憾之余,只得再度掐人中唤他,适逢石榴打了冷水进来,她便绞了条凉帕子替他敷额角,口中念叨着:“祖宗,快醒过来吧!” 方念完,便见眼前的男人再度睁开了眼。 苏柒刚要开口,熟料异变突生,眼前的男人出手如电,抓住她肩背一翻一按,麻利地将她按倒在了床边。 苏柒痛得眼泪都要飚了出来:“慕云松你疯啦?!” 男人目光凛凛,毫无怜香惜玉之意,“说!你可是回鹘派来的细作?!” “细作你个大头鬼啊!”苏柒气急怒骂,忽然想起慕云松曾与她说过,自己二十岁那年西征回鹘,苦战数月方得胜归来。 所以,这厮是又回到了二十岁时候? 苏柒简直欲哭无泪:王爷你这失忆失得,也太跳跃,让我有些招架不及啊! 但眼下,得先将自己从这该死的“细作”身份中解救出来……她想了想,忙告饶道:“我不是细作,我是……王妃娘娘派来侍候您的丫鬟啊!” 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份也算合情合理,熟料眼前“西征回鹘”的慕元帅毫不买账:“笑话,军营之中,哪里来的丫鬟?”他身手捏住她的尖尖下颌,抬高些打量一番,冷笑道:“能寻到你这般绝色女子来当细作,禄胜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对于他这样高的赞誉,苏柒简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但下一秒,已被他一把推了出去,重重撞在桌角上,痛得一声惨叫。 但慕元帅显然毫无怜悯之意,一身威慑气场一步步走来,抓住她的衣襟领子将她拎了起来,面露狞色一字一句道:“回去告诉禄胜,要打便堂堂正正地打,要降便干脆利落地降,休要再用这些下三烂的手段!本帅……” 苏柒被他勒得直咳嗽,感觉这般下去只怕要被他勒死,却忽见眼前凶神恶煞的慕大元帅,再度两眼一翻,瘫了下去。 他身后,石榴双手抱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子,哆哆嗦嗦带着哭腔:“我……我把王爷给打了……我会不会被砍头啊……” 苏柒爬起身来整了整衣衫,赞许地望了忠心护主的小丫鬟一眼,宽慰道,“不会,他如今失忆了,再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心有余悸地瞥了眼地上的慕大元帅,深觉任由他这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她这副小身板实在招架不来。 “石榴,你速回王府去寻五爷,就说我有要事找他,让他尽快赶过来!” “这……什么情况?” 慕云梅蹙眉望着呆坐在窗边,一脸痛不欲生的他家大哥,不解问道:“失忆便失忆了,他这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是几个意思?” 苏柒叹道:“他如今记得自己十六年纪,刚从大同卫剿寇归来,正是……” 她未说下去,慕云梅心中却已明悟:他从大同归来,却惊闻手足兄弟长胜被杀的噩耗,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 明知他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回忆里,但慕云梅也不忍看他这幅颓态,不禁上前劝道:“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罢!” 慕云松抬起失神的眼眸望他一眼,“你又是何人?” 慕云梅瞪圆了眼,刚想说我是你五弟啊,转眸一想:他大哥十六岁时,他自己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哪里是如今这般模样? 他正纠结着,却听他家大哥兀自嘀咕:“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小舅舅程仁杰。” “我……”慕云梅简直哭笑不得,然想想自家母亲确曾说过,他与他小舅舅生得颇有几分相像,只得咬牙道:“对!我就是你小舅舅!” 说罢,转身将苏柒拉到一边,愈发的忧心忡忡:“这不但失忆还痴傻了,如何是好?” 在他来到之前,苏柒已思忖过,此时心里已有了计较:“他是中了狐妖的狐香,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且在这里守着他,我快马加鞭去一趟潭柘寺后山!” 慕云梅深觉担忧,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道:“那你一切小心,我挑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随你一同去!” 苏柒应声出门,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抄起桌上狐妖留下的画像,仔仔细细与慕五爷对比了一番,竟觉得也有几分相像,忍不住问道:“上月月圆之时,勾搭了小狐妖的,不会是五爷你吧?” 她此问一出,连一直飘在屋顶看戏的黄四娘,也飘了下来深表关注的样子。 “我……”慕云梅深觉躺枪,额角黑了黑,摇头叹道:“你可太没良心……” 苏柒想想也是,上月她与慕云松闹决裂的档儿,正是慕五爷向她表明心迹之时,他理应没有这个心思。 苏柒心中愈发狐疑:不是慕云松,又除却慕云梅,那这画像上的男子,究竟是谁? 然眼下救慕云松要紧,苏柒只得收敛心神,一记眼神将黄四娘唤出来,低声对她道:“四娘,你快去寻李锦,让她到潭柘寺后山来祝我一臂之力!” 黄四娘不屑道:“就他一个修行不精的鬼婴,也不是那狐妖的对手啊!” 苏柒解释道:“他作为厉鬼确是挺失败的,但作为一只旺财,特别灵敏称职。” “老子是厉鬼!又不是只旺财!” 潭柘寺后山,李锦气哼哼地抗议。 “是是是,”黄四娘皮笑肉不笑地恭维,“旺财的鼻子,可比你差远了!” “你们两个安静些!”苏柒正盯着不远处狐狸洞中的动静,但天色太暗实在看不清楚,遂向黄四娘道,“四娘,那狐妖看不见你,烦劳你进洞打探一番。” 黄四娘鄙夷地瞥了李锦一眼,俨然在炫耀“我的活儿比你高端得多”,便扭着硕大的臀一路飘进了狐狸洞。 须臾,便见黄四娘又飘回来,对苏柒二人道:“洞里确有一老一少两个狐妖,老的正给小的痛说自己的伤情过往,讲得声泪俱下乃至哭天抢地,”黄四娘心有余悸地掏掏耳朵,“若不是她实在哭得聒噪,我还真想多听一阵。” 苏柒思索了一番:如今想要让锦乐的娘去替慕云松解狐香,只怕是不太可能,那么只好寄希望于锦乐了。 “当务之急,便是将那小狐妖给弄出来。”苏柒向两个鬼友道。 “难办!”李锦摇头,“我闻着味儿便知,那老狐妖修为甚高,咱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黄四娘幽幽补刀:“还说自己不是只旺财?” 眼见二鬼又要掐起来,苏柒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斗嘴?咱们不必跟她冲突,只需设法将她引出来就好。” 她想了想,突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向李锦道:“一会儿那老狐妖出洞,你便弄两团鬼火出来,阵仗大些务必让她看见。” 李锦一双鬼眼一瞪:“刚说了不是她对手,你就打算把我卖出去?”你还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实力坑队友哇。 “我不是让你跟她动手,”苏柒赶忙摆手解释,“只是让你把她引过来……” 李锦吹胡子瞪眼:“还不一样?!” “调虎离山之计懂不懂?你把老的引得远远的,我才好潜进去把小的救出来啊!” 黄四娘在一旁幽幽补刀:“放心,以你堪比旺财的伶俐机敏,那老狐妖定然抓不住你的!” 见李锦气得转身欲走,苏柒赶紧闪身拦住他,一派讨好神色:“莫要理她,你就帮帮忙嘛,事成之后我定有重谢!” “你能谢我什么?!”李锦不满地哼一声,“罢了罢了,便替你出手一回,赶明儿你去想想办法,劝文先生夫妇放婉清习武去,她身子骨本就柔弱,如今又被文夫人终日娇宠着,长成个弱柳扶风、多愁多病的身子,一辈子不好过。” 苏柒忙不迭地点头应承:“放心,你便是要北靖王爷亲自教习她武功,我都能给你说成。” 一人二鬼终商议下计策,便悄悄潜近狐狸洞口,黄四娘鼓足腮帮子吹了几口阴气,伴着苏柒阴阳怪调的声音向洞内送去: “听闻这洞里,住着个一千多岁的狐妖大娘?” 随即又换了个声音笑道:“可不是,据说这位狐妖大娘形容枯槁、身材走样、耳聋眼花还满脸的褶子!” “老了么,可不就是这幅丑模样,呵呵呵……” ------------ 第192回 调狐离山计 她尚未“呵呵”完,便听洞内一声高亢愤怒的嗓音:“哪个王八蛋说老娘的坏话?!” 苏柒赶忙低头俯身,但觉眼前一阵风刮过,四尾狐妖媚娘满身汹涌澎湃的怒气,在洞口叉着腰大骂:“哪家的乌龟王八蛋,混账龟儿子!有种出来给我说清楚!老娘哪里老了?哪里丑了?哪有满脸的褶子?!” 苏柒暗自想笑:狐妖一族风流娇媚,最擅长以美色勾引人,也最忌讳被人说老说丑,这四尾狐妖果然也不能免俗…… 想着,她望一眼埋伏在不远处的李锦,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李锦有些紧张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掌心升起两团绿莹莹鬼火。黄四娘见状,飞过去吹出一阵阴风,伴随着“赫赫”的鬼笑声,俨然在嘲笑媚娘自恃不明一般。 媚娘果然中招,口中高叫着“龟儿子给我站住”,就地化出狐形,纵身朝那鬼火追了过去。 苏柒眼见二鬼引着四尾狐妖跑远,赶忙俯身钻进了狐狸洞。 这狐狸洞看似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狐妖媚娘修行千年,阅尽世间男子,也收集到了不少奇珍异宝,五光十色地摆在洞里,苏柒一路看去,大有眼花缭乱之感。 她在洞内摸索了半天,终看到一间亮着光的房间里,狐妖少女锦乐正神色颓然地抱膝坐着,盯着桌上的一颗夜明珠出神。 总算是找着了!苏柒唤了声“锦乐”,抬脚便要进屋去,却在进门的一瞬间犹如撞上了金钟罩,被一道白光弹了回来,结结实实坐在了地上。 “苏柒姐姐!”锦乐闻声跳了起来,却也立在门口不敢再踏一步,“这是我娘下的禁制,将我关在了屋里,你进不去,我也出不来。” 苏柒揉着摔痛的屁股,不解道:“你娘为何关你?” 锦乐低下头:“她怕我再去见那负心男子……其实,我早已对他死了心,哪会再去见他?” 苏柒却是着急:“你见不见那负心汉不打紧,我相公中了你娘的狐香,如今神志不清记忆混乱,我来寻你去救他!” “你相公?”锦乐蹲在地上望她,以手撑颌大为好奇,“就是原本与表妹青梅竹马,却被你三下两下勾引来那个?” 苏柒额角黑了黑:“这都谁跟你说的?!” “他表妹啊,那绿茶婊可要恨死你了!”锦乐眨巴着一双八卦的大眼睛,“说起来,北靖王府那样勾心斗角的地方,姐姐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就比如那日在慕家祠堂,若非我刚巧路过帮了一爪子,你是不是就要挨家法被逐出门去了?” 苏柒恍然:当时就觉得,那矫捷的白色身影不似那只肥猫,原来是锦乐仗义出手,而那只白猫和慕家小爷才是无辜躺枪。 “祠堂之事,倒是谢谢你了。”苏柒有些尴尬,却也不容多想,“你可解得了你娘的狐香?” “能倒是能,”锦乐点头,又有些犹豫:“只是这门口的禁制……” 苏柒想了想,从腰里抽出梼杌玉剑来,示意锦乐站远些,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力气冲禁制刺去。 梼杌玉剑不负众望,一道白光闪过,门口的禁制消散于无形。苏柒忙拉了锦乐的手:“快跟我走!” 二人一溜烟地跑出了狐狸洞,跑了不远便见李锦和黄四娘呼哧带喘地藏身在一棵古树后,一副累得几乎要飘不动掉下来的样子。 苏柒大为感动,冲半空中拱手道:“多谢二位鬼友仗义相助!” “少来!”李锦恨恨地挥手,“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 锦乐却疑惑:“我娘她……” 须臾,便听见狐狸洞方向传来媚娘高八度的叫喊:“锦乐?锦乐!” 苏柒怕锦乐的娘追出来,赶忙拉着她一路跑下山去。然回到慧目斋,方一推门便见到了令她始料未及的一幕: 北靖王爷慕云松正跪在他五弟慕云梅身前,浑身颤抖着缩成个团儿,且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告着:“爹爹!孩儿知错了!” 苏柒顿时愣住,她身后的锦乐一双大眼睛里满满当当的不可思议,指指地上的人,悄声问道:“这傻子……是你相公?” 苏柒满头黑线,真心不想承认这哭得怂包一样的家伙就是她的王爷相公,忙不迭拉过慕云梅低声问道:“这……什么情况啊?!” 慕云梅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他如今是个三四岁的小屁孩儿,只记得练功偷懒挨了父王的打,就哭成了这副德行!” 他话音未落,便被硕大的“小屁孩儿”一把抱住了腿:“爹爹啊……” 苏柒哭笑不得,向慕云梅问道:“你跟你们的爹……生得很像?” 慕云梅额角的青筋都抽了抽:“亲生的么,总归有几分像的……莫说这些闲话,你可找到了解狐香的法子?” 苏柒忙不迭请锦乐出场,锦乐倒也摆出了十二分的耐心,蹲下身一脸柔和地轻抚着慕云松的头:“乖乖不哭,姐姐给你吃糖可好?” 苏柒和慕云梅不约而同地别过头去,觉得这画面极度违和,简直不忍直视。 三四岁的小屁孩儿慕云松竟乖巧地点头:“好,我不哭了。” 锦乐便满脸慈祥地托起他的脸颊,却在替他拭泪瞬间愣了愣。 “怎么了?”苏柒被她停滞的动作弄得瞬间紧张,“这狐香,不好解?” 锦乐这才晃过神来,“不是的,只是他……罢了。” 她朝慕云松脸上吹了口气,便见他恍惚了一下,如同困极了似的,双目一闭又睡了过去。 锦乐将他放下,“且让他睡上一阵,醒来就没事了。” 慕云梅忙不迭问一句:“待他醒来,可还会记得中狐香期间的事?” “不好说。”锦乐下意识地答,心事重重地出门去了。 徒留慕云梅满心的忐忑不安:若大哥醒来还记得,他又是舅舅又是爹爹的一通便宜沾下来……真不知大哥会不会杀人灭口! 苏柒却不知慕五爷这番纠结心思,与他合力将睡着的慕云松弄到床榻上安顿好,便掩了门出来。 庭院中,狐妖少女锦乐倚着桂花树抱膝而坐,正抬眸望着天边的一轮清月若有所思。 察觉苏柒近前,锦乐并不回头,只是轻道一句:“我的事,你都听我娘说了?”又苦笑自嘲道,“我娘那个大嘴巴,多么丢脸的事都能给我抖出去,返过头来还要骂我。” “你娘那是心疼你。”苏柒在她身边坐下,“我若能有个亲娘在身边,便是她日日的骂我嫌弃我,我也欢喜。” 锦乐感激地笑了笑,继续抬头望月,静默了许久,才幽幽开口道:“我跟那个人,也曾一起吃宵夜看月亮,聊天聊到天亮,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以为,他与我娘口中那些薄幸的纨绔子弟不同,是个至情至性的少年郎,谁能想到……” 提及那个与慕云松相貌相似的男子,苏柒心中甚是疑惑,却只能劝道,“世间男子未必都薄情,世家子弟也并非皆纨绔,你只是涉世未深,遇人不淑而已,不必太过伤神。” “也许吧。”锦乐随手折了根草茎,在地上画着圈圈,“说起来,我能遇见那人,还跟姐姐你有莫大关系。” “我?” 锦乐颔首:“自潭柘寺一别后,我对姐姐十分想念。姐姐答应了我要来找我玩儿,却再没来过。” “呃……”苏柒汗颜,当时她随口一诺,却全然没放在心上,如今深觉对锦乐不住。 “我想着,既然姐姐没空来找我,索性我便去找你罢。于是趁我娘去会情郎不在家,便偷偷跑去了北靖王府。 我在王府寻你不着,却恰巧撞见了一个怨妇似的什么小姐,正歹毒地扎小人儿咒你,还说你抢了她青梅竹马的表兄。 我一时激愤,便出手替你小小教训了她一番,硬是将她吓尿了裤子……” 说至自己的得意之处,锦乐忍不住掩口咯咯笑了起来,苏柒心中却恍然:原来,慕云歌那晚疯魔似的承认自己迷惑王爷,竟也是锦乐帮了忙。 想至此,她愈发觉得,自己亏欠锦乐颇多。 “也是那晚,我在北靖王府里,遇见了他。”锦乐叹了口气,淡去了脸上的笑容,“那时,他正独自在月下练枪,满身的汗水被月光映得亮闪闪的,好似戏文里的男主角那般,清新俊逸、玉树临风。 我闲来无事,便坐在他院墙上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 “心动了?” 苏柒无端想起当年,在东风镇小院里看慕云松裸着上身,在月下烤肉的样子,表示深有同感。 “倒不是……只是看得肚子饿了。” 苏柒:“……” “恰巧,一个好看的夫人进来,叮嘱那少年莫要太过劳累,早点休息,还给他留下了一碗刚煮好的银耳燕窝粥。 那少年郎答应了一声,送那位夫人出门,便折身往净房里沐浴去了。我蹲在他窗外,望着桌上那一碗冒着热气、飘着甜香的银耳燕窝粥,简直心驰荡漾欲罢不能。” ------------ 第193回 狐妖的爱情 苏柒听至此,无奈地望她一眼:美男当前,你却只惦记那碗粥……都说狐妖好色,怎么到你这儿成了个异类? “我实在按捺不住,看屋内无人,便溜进屋去,将那碗燕窝粥喝了个精光,那味道真是……” 锦乐眯起眼睛美滋滋地咂嘴回忆,蓦然瞥见苏柒鄙夷的目光,有些讪讪道:“你看,我娘已修成四尾狐妖,平日里不大需要吃东西,故而向来懒得给我做饭。我除了捕些山鸡野兔,便只有去潭柘寺里寻觅吃的。但那些老和尚终日萝卜白菜糙米饭,实在没什么好吃的……” “我懂我懂。”作为一个资深吃货,苏柒表示理解锦乐的心情:世间美男何其多,但那碗燕窝粥着实不能辜负。 “我喝完粥潜出屋去,在窗外偷看沐浴完的少年对着那只空碗愣神儿,觉得他傻乎乎的样子也着实有趣。 许是那碗粥太好喝了,令我梦牵魂绕欲罢不能,故而第二天夜晚,我忍不住又跑去了他的院子。 此番简直是意外之喜,他桌上不但有粥,还有几样精致好看的小点心。 但麻烦是,那少年也坐在桌边,凑着油灯看书,十分投入的样子。 我琢磨着,得想办法将他支走,我才好进屋去偷吃的,于是在院里转了一圈,逮到只肥肥壮壮的公耗子。 我便跟他聊天,说屋内床榻底下有个老鼠洞,洞里有只年轻貌美的母耗子,最是娇媚风流惹人怜爱。公耗子本不信,但被我吹了口狐香,立刻变得咧嘴傻笑,急不可耐地冲进了屋去。 少年郎眼见一只耗子没头没脑地闯进屋来,立刻扔了书本跳起来追打,那公耗子此时心里只有耗子美眉,不要命地往他床榻底下钻,令那少年郎气愤不已。 我躲在窗外,忍笑看了一出人鼠大战,眼见少年手握一只布鞋从屋里一路追了出来,赶忙趁机溜进屋去一通大吃大喝,听见院里少年郎寻不到那公耗子,不得不恨恨地鸣金收兵,我便赶紧抹抹嘴溜之大吉。 经此两次成功,我深觉人们口中所谓‘偷吃’也并没那么大风险,于是第三夜又大摇大摆地去了。 这次更不得了,少年郎屋里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美味,当中还有一只红彤彤油光光的大肘子,飘得满院子都是香气。 碰巧少年郎不在,屋内静悄悄地,我暗叹天助我也,索性化成人形溜进屋去,在桌边坐下来大快朵颐。 我吃得正酣,却忽觉后颈传来一阵凉意,以及一个冷冷的声音:‘总算逮到你了!’ 我吓了一跳,慢慢回头,便见一支寒光闪闪的剑尖正抵在我脖颈寸余远的地方,执剑的少年郎满脸的气恼,问道:‘你是何人?快说!’ 我瞪大了眼望他,郁闷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示意我不是不想说,实在是被一口肘子噎住了,这会儿连气儿都顺不上来。” 苏柒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瞧你这点儿出息…… “就在我噎得几乎要翻白眼儿的时候,那少年郎终于顿悟了,放下剑替我倒了杯茶,我这才缓了过来。 我那时颇为后怕:若我锦乐辛苦修行了五百年,好不容易化为人形,却因贪吃被一口肘子噎死了,得有多憋屈!想至此,我便很认真地对那少年拱手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原本冷着一张脸的少年却‘噗嗤’一声笑了,说这也算救命之恩? 我们狐妖一族,最讲究报恩,我便很笃定地点头,说救命之恩定当报偿,公子想让我如何报法,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少年便望我笑得愈发开心,索性在我身边坐下来,温言道:不必赴汤蹈火,你若饿了就继续吃,吃完了陪我聊聊天就好。 我心想,吃和聊天两件事我都十分擅长,这恩报得真是轻松愉快。于是愈发卖力地报恩,直报到我实在撑得吃不下去,算算时间也不早了,我娘应该回来了,于是打着饱嗝向他告辞。 他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问我日后可还来。 我当时怕被我娘骂,着急回狐狸洞去,便随口跟他说,只要有好吃的,我自然还会来。那少年便展颜笑道,他定会备好好吃的等我。 我觉得这少年真真是个好人,便从此夜夜去他那里蹭宵夜,他对我如此恩惠,也无甚过分的要求,只要我陪他聊聊天就好。 他跟我说了许多话,说过他的理想,想要仗剑走天涯,无拘无束快意恩仇,不必为任何人所拘囿。他也好奇过我的姓名身世,但我牢记我娘的教导三缄其口,他便也不再多问。 如此愉快地蹭吃蹭喝了几日,终被我娘发现,在我要出门前拦住了我,正色问我是不是要去会男人。 我思忖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我娘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抓住我问是不是沉溺期间不能自拔? 我又思忖了一番,再度点头。我娘便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哭嚎起来,直言她一时失察便让我动了凡心,当真是造孽啊造孽。 我忙不迭地解释,让我沉溺期间的并不是男人,而是好吃的,可惜我娘不信。 我娘不惜献身说法,向我解释狐妖为何不能动心:十几年前,她也曾爱上一个凡人男子,爱得死心塌地,纵是那男子早有家室儿女,她也毫不在乎,只求能偶尔见一见他,与他春宵一度便十分满足。 不想那男子命格不好,正值盛年却遭人陷害,落得个满门抄斩的责罚。我娘听闻此噩耗,疯了一般地去救他,却终究晚来一步,那男子及其家眷悉数丧命于屠刀下,连宅院都被丧心病狂的刽子手付之一炬。” 她说到“满门抄斩”时,苏柒便有些揪心,听至此便心下明悟:锦乐的娘曾经爱上的,只怕就是那位被判里通外国的将军,也就是四姐儿的父亲亦或兄长。 她忽然觉得心中闷闷,莫名的难过。 “我娘赶到时,她的心上人被刽子手一刀刺穿了心肺,却尚有一口气在。我娘当即杀了那刽子手,想要救她心爱的男人,却为时已晚。 他让我娘莫要再顾念他,更不要想着替他报仇,好好修行做个有益于家国的好妖。 我娘拼劲了一身修为,甚至不惜自焚内丹,想要将心上人救回来,然生死有命不能更改,她的心上人终是溘然长逝,死在了我娘怀里。 “我娘抱着他,哭了三天三夜,哭得眼眸都淌出了血。”锦乐忆及往事,依旧伤感不已,“彼时我还是只尚未化人的双尾灵狐,几日不见母亲十分担心,一路循着气息找到她,便见到他那副形容枯槁、双眸渗血,几欲与心上人同归去的模样。 我当时吓坏了,哭求我娘不要丢下我,千呼万求才将我娘唤了回来。她擦干了眼泪,说为了我不会自寻短见,然后便寻了个灵秀之地,将那男子葬了,从此游戏红尘,再不肯对哪个男子有半分真心。 我娘便拿此事提点我,说我狐妖一族看似风流,实则最重情重义,一旦爱上了谁,便是一门心思肝脑涂地对他;而一旦受了情殇,便如断尾之痛,钻心挖骨。 彼时我被我娘一通连哄带吓骇到了,忙不迭答应再不去见那少年郎,心中却暗叹:可惜了我那日日不重样的宵夜…… 问题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将王府的珍馐玉食吃顺了口,便觉的潭柘寺的水煮萝卜白菜实在寡淡无味,后山的仓鼠野鸡更是难以下咽。如此忍耐了几日之后,便觉如此下去,我的狐生都要黯淡无光。 于是自我安慰:我只是去他那里偷吃,决计不与他见面,更不与他说一句话,这样应该算不得沉溺期间不能自拔。 做好了心理建设,我便心安理得地去了,且刻意去晚了些,料想那少年郎理应睡下了。 熟料那少年郎正坐在庭院中回廊下,吹着一根短笛,清悦的笛音融入融融月色,甚美。 他不睡便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我一时气不过,忍不住现身嗔怪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吹什么笛子?! 他腾地弹了起来,惊喜之余又有些局促得不知所以,讪讪笑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四晚,实在有些熬不住,只好吹笛子让自己不至于睡过去。 他这话说得,让我颇有些动容。但我谨记我娘教导,故作气愤道:你一晚未等到,就不必再等了,若我今夜再不来,你难道还要继续等下去?你是不是傻? 他被我数落得低下头去,有些委屈道:我只是想见你。 他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却落在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锦乐化人不久、涉世未深,所谓世间男女之爱,大都是从戏台子或话本子上看来,以为爱情就该来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如今,却被一个少年郎平淡朴实的一句话激起了满心的涟漪,想笑又想哭。 他看我一副古怪的表情,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我生气,忙一叠声地道歉,又说给我备下了我最爱吃的肘子和糕点,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尝尝。 我便再度被美食诱惑,从此更加的欲罢不能……” “锦乐啊,我无心打断你的美食回忆,”苏柒实在忍不住插嘴,“但你跟那少年郎,究竟是何时好上的?” ------------ 第194回 情不知所起 苏柒正听锦乐的爱情故事听到紧要处,屋内的慕云松终转醒了过来,拍了拍趴在床榻边打盹的慕云梅:“你怎么在这儿?” 慕云梅骇得一惊,下意识想这祖宗如今是几岁光景,揉了揉眼,见他家大哥眸色一片清明,这才放下心来,“你中了狐妖的狐香,苏姑娘担心你,便叫我来帮忙。” 说罢,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哥中了狐香之后的事,可还记得?” 慕云松几不可查地红了红脸,故作淡然:“我只记得眼前一晃便人事不省,再睁开眼已是这个时候。” 开玩笑,那些魔障了一般的言行举止,那装外甥扮儿子的不堪回顾,绝对是他慕王爷毕生最大的污点,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 想至此,他心有余悸地望一眼身边的老五,问道:“这期间,可还发生过什么事?” 慕云梅被他问得打了个冷颤,忙不迭摇头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你就是晕过去了,幸而苏姑娘带那小狐妖来给你解了毒。” 慕云松满意点头:算你小子识相。 慕云梅赶忙岔开话题,拾起桌上皱皱巴巴的画像上下端详,“这是……那小狐妖画的?” 慕云松望了望那画像,所有所思,“画中的人是谁,你心里可也有数了?” 慕云梅点头,又蹙眉摇头:“可他不是……”向他大哥作难问道,“如今那小狐妖可就在这院子里,还跟苏柒关系颇好的样子,大哥可打算据实以告?” 慕云松思忖了一阵,坚定摇头:“不!人妖殊途,没什么好结果的。” “我也知道人妖殊途,不该在一起,但感情这东西,真的没什么道理可讲。”锦乐俏脸一红,“刚开始,我夜夜去找他确是为了吃的,但后来就觉得不尽然,我喜欢跟他谈天说地,喜欢看他月下舞枪,也喜欢跟他一起坐在回廊下,听他吹笛子。 有一日,我不小心跟他聊得晚了些,直至东方既白,险些被早起的老嬷嬷发现了行踪,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我于是问自己:若他那里没了美食,我是否还愿意去见他?我虽羞于承认,但心里已有了个肯定的答案。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我娘所说的动了情?这问题搞得我整日心烦意乱,连晚上去见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那夜恰逢他跟我提起一事,说他大哥捉到个半人半鸟的妖,明日便要在校场斩首,他欣欣然地打算去瞧个热闹。 他对于妖的这种态度,让我着实惊诧,问他何以如此冷血无情,毫无悲悯之心?他竟回我说,妖孽妖孽,自然都是孽,只会为祸人间,杀一个少一个。 他的话让我着实愤怒,于是冲他大吼了一嗓子‘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依我看,这充其量算是闹别扭,”苏柒全然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跟那位高冷腹黑傲娇王爷闹过的别扭,可比这厉害多了。 锦乐满脸的委屈:“可他竟然没追出来!” 苏柒叹道:“那就是大事儿了!” “我本以为,自己是个豁达的妖,很快就能忘了他,将这不知所起的一点情愫断得干净。但不曾想,世间最难愈的便是情伤,我与他因吃结缘,从此看肘子是他,看点心也是他,无论吃荤吃素,瓜果蔬菜皆能想起他。 这感觉将我折磨得实在难受,终有一日忍不住又去看他,却发现他……早已移情别恋了!” 这剧情转得太快,苏柒有些始料未及,正想问他移情别恋了谁,却忽闻一股恶臭,夹杂着浓郁的妖气传来,她正欲警醒起身,却蓦地发觉自己手脚酸软,再站不起身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道黄色的影子从她眼前掠过,身旁的锦乐已不见了踪影…… 慕云松正在屋里跟老五商讨狐妖之事,忽闻院子里传来一阵细微古怪的声响,便警觉地起身推门而去。 院中的景象,却将二人骇得一惊。 “你们这对丧心病狂的狗男女,不但合起伙来伤我女儿的心,还要将她劫掠至此,简直不可饶恕!” 月色清辉下,化出本相的狐妖媚娘,身后四条硕大的白色狐尾在月色下飘来荡去,其中一条正牢牢卷着个女子吊在半空。 “苏柒!”慕云松大惊失色,刚要抢步上前,偏偏是他身边的老五率先动了手,持剑向狐妖攻了过去。 “又来一个送死的!”狐妖媚娘赤红着一双眼狞笑道,一条狐尾如鞭袭来,掠开了慕云梅的攻击,口中叫到:“老黄!” 便见一个迅捷的黄色身影掠过,伴随着一阵浓郁的恶臭烟雾散开,慕云梅手中的玉剑“当啷”落地,挣扎着向后退了几步:“这……这是什么妖法?!” 慕云松也觉四肢无力,几乎要站立不稳,却见那黄色身影蹿到狐妖媚娘的身后,化做个五短身材、獐头鼠目的男子,撅着两撇狗油胡冲他们笑道:“赏你们一口仙气,让你们领教领教黄爷的厉害!” 说罢,又冲四尾狐妖猥琐笑道:“媚娘你可答应我了,事成之后要陪我看月亮,可不能食言。” “事成再说!”媚娘颇为不耐烦,“把我闺女看好了,可不许动手动脚!” “放心!”那猥琐的妖转头,伸出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将锦乐卷了起来,语重心长道:“傻丫头,世间这些臭男人有什么可恋的?我家洞里的子侄中多得是青年才俊,回头黄叔给你介绍两个?” 被缚的锦乐简直欲哭无泪:你家那一窝子黄鼠狼,哪来的什么青年才俊? 眼见她娘要对苏柒和她相公动手,锦乐心中大急,偏偏被这黄鼠狼妖的法术束缚,一动不能动,连声音都出不得。 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娘将狐尾蓦地收紧,死死勒着苏柒的脖颈,一双血红的眼睛望向慕云松:“我狐妖一族,游戏人间轻易不动真情,但动情则刻骨铭心,情殇如钻心挖骨!你对我女儿不起,老娘也让你尝尝,痛失挚爱的滋味!” 她将狐尾越收越紧,慕云松几欲抓狂,挣扎着冲了上去:“放了她!有什么冲我来!” 他如今手脚酸软浑身无力,哪里是狐妖的对手,瞬间被她另一条狐尾缠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媚娘故意将二人扯向两端,看着这一对垂死挣扎着想要抓住彼此的苦命鸳鸯,心中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戏谑冷笑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愿意向我女儿叩头认错,重归于好,我便杀了这贱人,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肯……”她狞笑道:“我便送你二人一道赴黄泉!” “一派胡言!”慕云松咆哮道,但见苏柒被越勒越紧,却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心中大为焦急。 见苏柒姐姐无辜受累,就要死在自己的娘亲手下,锦乐几乎要将舌头咬出了血,奈何她此刻被老黄的一条尾巴紧紧缠着,万般挣扎也挣脱不开。 千钧一发间,锦乐瞥见一青衣身影从院墙上纵身一跃,正扑在老黄身上,将它一把箍住,顺势向一旁带去。 老黄正翘着脚看好戏,心里美美盘算着看月亮时要如何花言巧语哄得媚娘开心,冷不防被人偷袭,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打了几个滚。 老黄着实气恼:黄鼠狼不发威,你就当我是耗子哈?顺势用尾巴一卷一带,将压在身上的青衣男子重重摔在地上,自己则弹身而起,一跃踩住了他的脖子:“你爷爷的,跟我玩儿阴的?信不信我一个臭屁熏死你?” 青衣男子却顾不上他的威胁,只拼命仰头冲锦乐大喊:“小白,快跑啊!” “你……”锦乐着实纠结地望他一眼,然此刻间不容发,她起身向她娘跑去,伸手去拉扯正缠着苏柒脖颈的狐尾,“娘我求求你,别伤害我苏柒姐姐啊!” “傻丫头!”媚娘怒其不争骂道,“这一对狗男女害你至此,你还要替他们说话?!娘修行千年从不造杀孽,但今日为了你,也顾不得许多了!” “什么害我至此?娘你在说什么?”锦乐惶恐地看看苏柒又望望慕云松,无奈喊道: “娘,不是他呀!” 听她这一句,狐妖媚娘一愣,正死死勒着二人的狐尾也放松下来,望着自己女儿狐疑道,“不是他?可你那画像……” 锦乐又瞟了慕云松几眼,低头讪讪道:“是有几分像他,可他明明一把年纪了,女儿怎么可能看上个大叔嘛!” 媚娘想想也是,顺手将地上的慕云梅捞起来:“难不成是这个?” “不是不是!”锦乐愈发局促地跺脚,偏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早说过,我的事,你莫要多管!” “嘿你个死丫头!”狐妖媚娘着实气恼,一条尾巴戳着锦乐的脑门儿,“你是我肚皮里生出来的,我不管你谁管你?今儿我若不好好教训教训那个移情别恋、始乱终弃的渣男,你这一辈子都不好过!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是哪个?” 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无赖长辈态,将锦乐骇得垂颈低眸后退两步,一句话不敢说。院中沉寂了片刻,却忽闻角落里一个低低弱弱的声音:“我没有移情别恋过……” ------------ 第195回 狐狸或白猫 他声音不大,却惹得院中诸人齐齐回头,见那被老黄踩在脚下的青衣少年,正拼命抬头望着锦乐,眼眸中是掩不住的欣喜与柔情:“小白……” 锦乐俏脸一红,却故意背转过身去:“谁是小白?!” 刚缓过来的苏柒,暗叹自己的后知后觉:慕云松的众兄弟中,与他最相像的不是五爷,而是这位小爷慕云桐。 只是之前几次见他,这位悲情的小爷不是忙着哄猫就是忙着救猫,行事太过跳脱以至于苏柒都没怎么注意过他的长相,如今仔细看来,慕云桐分明就是慕云松的年少版。 此刻,被黄鼠狼妖踩在脚下的慕云桐,却不顾自己悲催的处境,只顾一眨不眨地望着锦乐:“小白,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这番做派,连老黄都看出了端倪,捋着两绺狗油胡低头望他:“你就是那个坑了我侄女的渣男?” 说罢,从他身上一跃而下。慕云桐赶忙爬起身来,正要往锦乐身边凑,却冷不防被黄鼠狼用尾巴一推,便跌跌撞撞地扑倒在了狐妖媚娘的脚边。 “交给你了。”老黄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神情,“是杀了当宵夜,还是留着当女婿,你看着办。” 慕云桐愈发灰头土脸的狼狈,看得慕云松和慕云梅皆眉心一蹙,暗暗做好了跟这狐妖动手的准备。 偏偏慕云桐对自己危险的处境毫无知觉一般,眼里只有媚娘身后的锦乐,仰起头来痴笑道:“小白,我早已想明白了,无论你是人是妖,都是我慕云桐的心上人,我此生只喜欢你一个……” 他说得情真真意怯怯,锦乐却毫不领情:“你休要骗我!你早就另有新欢,又何必再来哄我?” “我……”慕云桐方要开口辩驳,已被一条硕大的狐尾紧紧缠住脖颈吊了起来,“你这混小子,当着老娘的面,还想哄骗我女儿?找死!” 见自家六弟危险,慕云松和慕云梅双双出手,与狐妖再度战成一团。老黄正打算上前帮忙,冷不防后心一凉,顿时僵住身子,怯怯转过头来。 “我劝你别轻举妄动,”苏柒手持梼杌剑抵着老黄后背,威胁道,“这可是上古神器,一剑下去,你几百年的修为全部付诸东流!” 老黄的两撇狗油胡颤了颤:“我……没打算动啊,我就是看个热闹,打酱油的。” 恐吓罢黄鼠狼精,苏柒向盯着战局出神的锦乐问道:“我看慕六爷心心念念对你,不似移情别恋的样子啊。” 她这一问,勾起了锦乐的伤心事:“他就是移情别恋了!”忽而伸手一指,“那不就是他的新欢?!他……根本不是来寻我,分明就是找他的新欢来了!” 苏柒顺着她的手看去,见石榴正抱着只白猫,瑟缩在廊柱后面,怯怯地往院子里观望,“你确定是她?可她连六爷的面都没见过啊!” “不是那个丫鬟!”锦乐气哼哼道,“是她怀里那只白猫!” 白猫?苏柒看看白猫又看看锦乐,觉得她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忽然便顿悟了:锦乐受不住相思之苦去看慕云桐,却恰见他抱着那只白猫你侬我侬…… 若是个寻常女子,自然不会将只猫放在眼里。但锦乐本就是只白狐狸,自然将那白猫当成了情敌,以为慕云桐移情别恋,故而醋意大发。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想了想,冲正在院里蹿来跳去,想助爹爹和五叔一臂之力的老虎烧麦道:“烧麦!去将那只白猫给娘叼过来!” 烧麦被这白猫在屁股后面跟了大半天,早已对这小东西讨厌不已,此刻得令,纵身跳到石榴身边,扯着脖颈上的皮就将它叼了过来。 白猫痛得啊呜大叫,被苏柒接在手里,又感受到身畔两道怨毒的目光,吓得牢牢抱着苏柒手臂抖个不停。 “住手!都别打了!”苏柒大喝一声,奈何庭院里激战正酣的三男一妖根本不听她的。苏柒无奈,用剑尖捅了捅黄鼠狼精:“你,想法子叫他们住手!” “我有什么法子?!”黄鼠狼精果断拒绝,却蓦然感受到身后的剑尖又近了几分,只得气哼哼无奈道,“老子不好好在洞里睡觉,何必来趟这淌浑水,真真是色令智昏!”说罢,运足了一口气,将一条姜黄尾巴扬了起来。 慕云松兄弟与狐妖激战正酣,却忽然被一阵浓郁的黄雾萦绕包围,眼睛也刺得睁不开,只得撒手跃出圈外。锦乐适时上前搂住媚娘胳膊:“娘,别打了!” 这法子,虽然简单粗暴倒是立竿见影……苏柒赞许地望了望黄鼠狼精,抱着白猫向前两步,对刚被他五哥搀起来的慕云桐道:“慕六爷……” 慕云桐此刻满身狼狈,却也恭恭敬敬向苏柒回礼:“嫂嫂。” 苏柒指指锦乐又指指手上的猫:“你当着大家的面据实以告,这两个,究竟哪个是你的心上人?” 她这古怪问题,问得诸人皆疑惑,却见慕云桐看看百猫又望望锦乐,疑惑道:“这白猫……不是你变的么?” “你才是猫!”锦乐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指着自己鼻子道,“你看清楚了!姑奶奶是只白狐!修行五百年的双尾灵狐!” “白……白狐?”慕云桐不明觉厉地眨了眨眼,“我只知道,那晚你跟我发脾气跑了,我追出门去,恰见白光一闪,你变成个毛茸茸的东西便钻进草丛不见了,我在草丛里寻了半夜,才找到了这只白猫……” “所以,你就以为那白猫是锦乐,故而带回去千般万般地宠着?”苏柒有些哭笑不得,向锦乐道,“明白了?这就是场误会!” 锦乐愣了愣,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一张俏脸变得绯红,贝齿轻咬嗔道:“你……真是天底下最笨的大笨蛋!” 却见被骂做笨蛋的慕云桐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跌跌撞撞地走到锦乐面前,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痴情傻笑,“原来你叫锦乐?真是好名字。” 见锦乐娇羞垂下头去,他又柔声道:“你说过,萍水相逢既是缘,何必在意出身姓名。如今我既知道了你的名字身份,也要将我自己介绍给你,在下慕云桐,是北靖王府的第六子。” 他这一副青涩真诚的模样,令苏柒蓦然忆起,当初她误打误撞地第一次进了王府,那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也是这般小心翼翼的口吻对她说:“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北靖王,慕云松。” 她不禁望一眼那月下高大清梧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倒是一旁的老黄啧啧叹道:“王府的公子,出身倒是高贵。” 慕云桐却苦笑:“我从未觉得自己出身有何高贵可言,我本就是庶出之子,天姿平庸一无所长,在众兄弟中,永远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我自幼习文练武,家中长辈皆教导我要以父兄为榜样,莫要辱没了慕家的门楣名声。但我在王府中痴长十七载,莫说建功立业,连广宁城都没出过。 我曾听母亲说,大哥十五岁便随父王上阵杀敌,二十岁为西征大元帅,战功赫赫威震塞北。而我呢,说来可笑,从小到大做过最重要的事,便是被五哥毒打了一顿,让我扮作大哥模样去哄骗京城来使。” “呃……”慕云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弟弟下手太重了些,如今还记恨着。 “我空有一腔抱负无法实现,满怀理想只做空想,诸多的愤懑与无奈都无人可说,便这般庸庸碌碌地过了许多年,直到遇见了锦乐。” “我?”锦乐不明白地抬眸问道,“可我除了跟你聊聊天,也没帮你什么呀,你的宵夜倒是帮着吃了不少。” “你不明白。”慕云桐温柔牵起锦乐的手,“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愿意听我说这许多话的人,也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分享我喜怒哀乐的人,你还帮我出了许多主意……” 锦乐脸一红,嘟嘴低声道:“帮你想法子翘家,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无妨。”慕云桐摇头轻笑,“你是第一个真心实意对我,愿意替我着想的人,我既感激,又欣喜。” 一旁的慕云梅不自然地轻咳了咳,对自家大哥低声道:“这没良心小子,打小儿当老幺儿娇宠着他,如今倒成了不关心他。” 慕云松则在心里迅速反思了一下,这些年对这个幺弟的确关心不够,颔首正色道:“明日便将他扔到你麾下神机营历练去,省得这小子总觉空有一腔抱负和满把的力气没处使。” “大哥放心。”慕云梅抱臂轻笑一声,“不把这小子练得哭爹喊娘,算我教导不周!” 慕云桐显然不知自己被两位兄长算计了,此刻满眼只有失而复得的心上人:“锦乐,我只问你一句,你心里可也有我,可愿意跟我在一起?” 面对突如其来又期待已久的告白,锦乐一张脸红得能滴下水来,一双大大的眼眸中却满是喜悦,低头呢喃道:“我……自是愿意的,只是……” 一旁的媚娘冷声插话道:“臭小子,我闺女是妖,人妖殊途,相恋更是千难万险,你可想清楚了!” 慕云桐便执了锦乐的手跪下:“大婶,两位兄长,嫂嫂,我慕云桐此生只爱锦乐一个,无所谓人妖殊途,不惧前路艰险,只愿与锦乐相携相守到老,求诸位长辈成全!” ------------ 第196回 纨绔少年郎 说罢,与锦乐相视一眼,双双叩首拜了下去。 慕云松望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却面露难色:自家老六找了个狐妖做心上人,这事要如何向母亲交代? 偏偏他自己曾亲口说过,老六与其喜欢只猫,还不如喜欢个妖,好歹是人样。 不想,一语成谶,慕云松着实的后悔。 他蹙眉向苏柒悄声问道:“老六与狐妖在一起,可会伤身折寿?” 苏柒想了想:“虽说狐妖一族以吸食精气助修炼,但锦乐刚化人不就,道行尚低,需要的精气也甚少。我再给六爷一些苏合香圆,日服一颗抵御妖气入体,倒也没什么不妥。” 听苏柒如是说,慕云松也无可奈何,只得对老六道:“你与锦乐之事,我不能许诺你什么,只能当做不知道。至于母亲那里能否过得去,还需看你的造化!” 慕云梅便接口懒懒道:“是啊!我和大哥今夜都多饮了几杯,醉了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慕云桐心知,这已是大哥能给他最大的恩惠,忙叩首称谢。 见他这边过了关,锦乐便娇娇怯怯低声唤:“娘……” “傻丫头,被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几口好吃的就骗了去!”媚娘仍有些心气儿不顺。 老黄便在一旁劝道:“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你若心里不痛快,我陪你赏赏月、散散心?” “赏你个头的月!”媚娘啐道,低头对慕云桐耳提面命,“你这小子可别得了便宜卖乖,定要好好待我女儿,若再让她伤心流泪,看我扒了你的皮!” 慕云梅摇头啧啧:有这样的丈母娘盯着,老六今后也够受的。 偏偏他家老六听了欢喜得很,叩首拜道:“谨遵大婶教导!” “大婶?”媚娘被他唤得心头火气,“我有那么老吗?” 慕云桐惴惴然:那该叫什么?总不能叫您一声姐姐…… 他想了想,终在锦乐的一瞪之下顿悟,忙唤道:“娘……” “谁是你娘?!”媚娘扶额无语,随意摆摆手做个无力状,“罢了罢了,你们两个赶紧从我面前消失,少给老娘添堵!” 今夜这一通折腾,老娘皱纹都多了两条,得赶紧回狐狸洞补觉去! 媚娘转身欲走,又顿了顿,向慕云松和苏柒告罪道:“之前是我道听途说,误会了二位,多有得罪,给二位赔不是了!” 苏柒忙道“无妨”,慕云松却冷冷别过头去不搭理。 这诸多惹事的狐妖,害他受尽折磨出尽洋相,若非看在她是老六便宜丈母娘的份上,本王非报仇雪恨不可! 见他一副冷脸,媚娘也不以为意,与老黄转身遁走。 出了慧目斋院子不久,却在一出僻静角落停下,沉声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便见一道紫光闪过,熟悉的紫色身影冲媚娘笑道:“恭喜媚娘觅得佳婿。” “不必说这些好听的。”媚娘冷冷地瞥她一眼,“我如今才想明白,你日日混迹在王府里,谁是我家锦乐的心上人,你自然清楚……你就是故意混淆视听,想借我之手去拆散那一对男女,对不对?” 紫色身影僵了僵,依旧笑道:“你我交情笃厚,媚娘可不能这般冤枉我。再说了,谁能想到令嫒如此可爱天真,将一只白猫儿当做情敌呢?” 媚娘听出她话里嘲讽自己闺女不谙人情世故,心中愈发不悦,冷哼一声道:“我是不是冤枉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今日只警告你一句,我媚娘平生最忌恨的,就是被人拿来当枪使!”说罢拂袖转身,“你我友尽于此,后会无期!” 紫色身影还想上前挽留,却被老黄挡在身前,眯眼不屑道:“怎么?我们家媚娘的话,你是没听懂?” 紫色身影自恃不是二妖的对手,只得悻悻停在原地,望着二妖走远,切齿发狠道:“一个两个的不中用!非逼老娘亲自出手不成?!” 不远处的慧目斋里,慕云桐和锦乐早拉着手寻地方互诉衷肠去,慕云梅也打着呵欠告辞回府,一时间,喧闹的庭院里只剩下苏柒和慕云松两个人。 庭院中仍残留着黄鼠狼精留下的气味,苏柒便去取了苍术皂角等物在院里焚烧祛味,自己却毫无困意,坐在回廊下托腮盯着那袅袅的白烟出神。 不经意间,被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慕云松在她耳边细语:“折腾了半宿,还不去睡?这里让下人盯着就好。” 苏柒略略摇头,顺势将身子往他怀里靠去,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柔柔道:“能纵容自己亲弟与狐妖相恋,王爷真是愈发开明了。” 你以为我乐意……慕云松苦笑着刮她鼻子:“还不是拜你所赐。” 苏柒不解:“与我何干?”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他嗔怪地捏了捏她的纤腰,“可自从遇见你,不是斗怨灵,便是捉妖怪,如今便是孙大圣突然现身在我面前,我都不惊讶,你说是不是拜你所赐?” 苏柒忍不住低头咯咯笑,忽然心念一转,在他耳边问道:“倘若我也是个妖,你可还会要我?” “你是妖?”他便故意捧了她的脸颊上下打量,“让相公看看,这小娘子是个什么妖……嗯,看面相是个耗子妖,快快化出原型来,相公日日将你揣在怀里,以慰相思之苦。” 苏柒忍不住去捶他,娇嗔道:“你才耗子妖!” 明知是他的玩笑话,她心底却有一丝不安:她的确还瞒着他一些事,譬如她能见鬼魂的阴阳眼,又譬如…… 正想着,却被他拦腰打横抱了起来,在她耳边轻声笑语:“本法师这就收了你这个小妖精……” 慕大法师法力无边,苏小妖精求饶连连,折腾完睡下时,已是破晓时分。 慕云松搂着困乏不过沉沉睡去的小娘子,怜爱地替她拭去额角渗出的汗珠,只觉得心胸被幸福感充溢得满满。 忽然便对他家老六多了几分理解:情之所至,心之所向,岂管她是人是妖,一样的相思入骨,断断割舍不开。 他暗叹着,将她搂紧了些,在心里对她道:傻丫头,即便你真是妖,我这辈子也要与你共白首…… 正美美地阖上眼打算小憩片刻,却听门口传来石榴怯怯的声音,言道徐副将在门口候着,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王爷。 看来这觉是睡不成了……慕云松唏嘘着起身更衣,又悉心替熟睡的小娘子掖好了被子,方披了外衫出门去,向在门口转圈圈的徐凯问道:“何事十万火急?” 徐凯明显感受到自家王爷语气不善,抬眼看他双眼下浓重的卧蚕,显然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徐凯深知,他家王爷没睡好的时候脾气特别大,尤其是跟王妃在一起而没睡好的时候…… 他略感紧张,说话便有些吞吞吐吐:“其实不是我有十万火急之事……” 刚说了半句,便妥妥收获了他家王爷两道刀子似的眼锋,吓得赶忙补上后半句:“是定远侯爷。” 慕云松挑眉:“哦?赫连钰有何事?” 徐凯谨慎地走上前去,凑在慕云松耳边低语两句,便见慕云松面色连变,沉声道:“走!” 苏柒做了个极不寻常的梦。 梦境中,有初春的山道,三月的杏花微雨涤荡在青石板路上,抚过一顶别致的海棠小轿。 轿子是被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青衣少年拦住,他一鞭喝退了轿夫和下人,用鞭梢挑起水青色的轿帘,向轿内望了望,剑眉一挑,甚是张扬地问道:“你就是聂学士府上的大小姐?” 轿内的女子倒是淡定,将那青衣少年打量了一眼,垂了眼眸道:“正是。” 苏柒看这一幕时,全然是个局外人的态度,觉得这就是话本子里纨绔恶霸调戏大家闺秀的经典戏码,还饶有兴致地想要看看下文。 但当她努力地辨认清了戏中那“纨绔恶霸”的相貌,便再“饶有兴致”不出了。 那骑着白马的青衣少年,看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与慕家小爷慕云桐生得酷似,只是比慕云桐皮肤黑,身量也更精壮些。 苏柒打量了半天,才笃定:这青衣少年,不就是年少时的慕云松? 慕云松调戏良家女子?!她简直惊了,急不可耐地绕步上前,想要看清海棠轿内女子的模样。 偏偏梦不遂人愿,那轿内的女子被春风卷起的一片花瓣挡住,影影绰绰地怎么也看不清楚…… 苏柒越是着急,那梦境越是模糊,最终将自己急得从梦中醒来,竟是沁出了满额的汗。 她急切地去抓身边的男人,想要问个究竟,却抓了个空,这才意识到,她的王爷相公不知何时已走了。 她只好望着床顶的幔帐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着自己因为一个梦而杂乱古怪的心绪,自言自语道:“不过是个荒诞离奇的梦罢了,你较个什么真儿?” 想了想又对自己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一张人厌鬼弃的臭脸,喜怒不形于色,若他会调戏良家女子,也真算本事了,呵呵,呵呵……” 她兀自“呵呵”干笑了两声,却又“呵呵”不下去:那个梦境实在太真实,连他那句“你就是聂学士府上的大小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聂学士府上的大小姐……这几个字犹如魔咒,在苏柒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想要寻王爷相公一问究竟,却又担心去问这么一个梦里莫须有的人,会不会显得太傻、太小肚鸡肠? ------------ 第五卷 江畔烽火起 ------------ 第197回 问计于智者 苏柒千回百转的纠结,此刻正在广宁城郊某处的慕云松,亦正面临着艰难抉择。 他与赫连钰,正坐在一处青竹搭成的小亭之中,环抱在重重山峦叠嶂间,是个避世隐居的好所在。 小亭中别具匠心地用竹管引来了山泉水,身着粗布衣衫的华发老者正用竹筒接了泉水烹茶,口中笑道:“王爷与侯爷是许久不来,尝尝老朽我自种自炒的新茶。” 这老者盛茶的杯子亦是竹筒截成,滚滚新茶注入,自有一股清冽的香气,别具一格。然慕云松端过茶不过象征性品了一口,便心事重重地放下。 老者笑道:“怎么,不合小王爷的口味?” 倒是一旁的赫连钰急切道:“吴先生,我与王爷大老远前来拜访,可不是为品茶的!” 被称为吴先生的老者瞥他一眼,不疾不徐道:“二位既然愿意来老朽这里问计,老朽便提点一句:逢大事须有静气,心浮气躁便先输一成。” 赫连钰被他呛得无语,只得忿忿然地低头饮茶,倒是慕云松向老者拱手道:“我知吴先生归隐山林已久,不问世事,今日冒昧来访实属无奈,还请吴先生看在我父王面上,指点晚辈一二。”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恭敬呈给吴先生。吴先生展开细读了一遍,脸色亦凝重了几分,抬眼向赫连钰问道:“他如今人在何处?” “据线报,这两日便至广宁城。”赫连钰有些心虚尴尬,“但他身边也是高手如云,行踪诡异,我们的线人已盯丢了数回。” 吴先生冷笑道:“本事不如人,何必寻那许多借口。” 赫连钰被这老者一而再地出言讽刺,气恼得几乎要拍案而起,但事关重大,他们又是有求于人,只得咬牙忍气吞声。 “盯不盯得倒也无所谓,左右他此行目的昭然若揭,早晚要往广宁城来。”吴先生抬眼朝慕云松正色道,“两代的宿怨,他此番专冲你而来,王爷可要小心了。” “我何尝不知。”慕云松叹道,“但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如何应对,故而特来求教吴先生。” 吴先生便捻着颌下几缕花白胡须,盯着那字条沉默不语。 慕云松二人知道他正思索对策,愈发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这位吴庸吴先生乃是当时奇才,昔年曾辅佐先王慕玉棠,频献绝计屡立奇功,被先王爷誉为“燕北第一智者”。后先王爷身死,吴先生便自请避世隐居去,却留下话来,说小王爷若遇到天大的难题,仍可来寻他。 吴先生一动不动地凝神思忖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忽而双眸矍铄一亮,道:“老朽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杀之,中策慑之,下策惑之,不知小王爷中意哪一策?” 慕云松放下手里的茶杯,恭谦拱手道:“愿闻其详。” 苏柒放下手里的茶杯,闭目赞叹道:“好香!” 她被那个古怪的梦困扰了一日,连午饭都无甚胃口,食不知味,此时闻着隔壁何记饭庄飘来的香气,瞬间便饿了。 石榴笑道:“这味儿闻着,定然是采莲姑娘在煎梅干菜肉饼,香气能传出八条街去!” 梅干菜肉饼……苏柒脑海中瞬间忆起那热腾腾香喷喷的肉饼,煎得内里绵软外皮酥脆,带着滋啦作响的油花入口,梅干菜脆嫩牛肉咸香,上回让她几乎要撑破了肚皮还欲罢不能…… 她舔了舔嘴唇,但觉心里的别扭情绪瞬间被美食向往取代,忙不迭起身往何记饭庄去。 “你这小娘余是属狗的?饼还没出锅就循着味儿来了?” 厨房里,采莲娇嗔地白她一眼,将刚出锅的肉饼盛进瓷盘推到她面前。 “那可不,我们采莲姑娘煎的肉饼,堪称广宁一绝,吃一口能延十年的阳寿,吃三口能长生不老。”苏柒吃人家的嘴短,忙不迭地恭维。 “看你说的,我这肉饼都成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了!”采莲笑道,低头将新做好的饼子贴进锅里,“五爷也好这一口儿,说比御厨做得宫廷宴还有滋味儿……” 她说着忽而顿住,讪讪地没了下文。 苏柒知道,自打出了那件事后,慕五爷为避嫌,再未踏足过何记饭庄,故而采莲已许久未见过他。 如今,苏柒看采莲盯着锅里的肉饼红了眼圈,自是伤情往事不能忘,心中不由一阵难过,忙起身凑上前去插科打诨:“你这饼是怎么煎的?且容我偷偷师,日后开个分号抢你的生意去!” 采莲这才回过神儿来,一脸嫌弃地推她:“这是我何家家传的手艺,岂能容你学了去?去去去,大堂里吃去,莫要在这里碍我的眼!”见苏柒死皮赖脸地不走,又好气又好笑地提点,“油饼好吃,煎着却沾一身的油腥气,洗都洗不掉,你还不躲出去?” 苏柒见她不再伤神,方乐呵呵端着饼往大堂去,正欲美美享用,却听门口传来一声夸张赞叹:“好香!许久没闻着这地道梅干菜肉饼的味儿了!” 知音啊!苏柒忍不住抬头望去,见一身着玄色锦衣的年轻男子掀开门帘,又恭顺立在一旁,让身后一袭紫色绣纹斗篷的男子先进门。 苏柒却盯着那低眉顺眼的玄衣男子望了片刻,忽而高兴起来,撂下筷子唤道:“泥鳅!” 那玄衣男子愣了愣,显然已许多年没被唤过“泥鳅”这绰号,待抬头向苏柒方向望了望,瞬间挂上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讶。 他将那紫色斗篷的男子在临床一间雅阁安顿下来,便忙不迭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苏柒跟前,抬手在她脑门儿上就是一敲,惊喜道:“小柒!竟然是你!” 苏柒捂着被敲红的脑门儿抗议:“多年未见,爱动手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 被唤作泥鳅的玄衣男子却毫不在意,扯了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掂起她面前的肉饼就往嘴里送,边嚼边含糊问道:“你不在山上待着,怎么会在这里?” 你倒不嫌弃我……苏柒盯着他嘴里的饼子叹道:“我两年前就跟着苏先生下了山,如今在广宁城开了间风水铺子。” 提到“苏先生”,泥鳅明显噎了噎,“那古怪老头子也在广宁?” “他不在这儿。”苏柒发觉,自己已许久没想起过苏先生,“那死鬼一年前,抛下我跟他师妹私奔了,如今还音讯全无。” “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空一副道貌岸然相。”泥鳅咬一口肉饼,深表同仇敌忾。 想起当年泥鳅与苏先生的过节,苏柒仍有些想笑,盯着他问道:“泥鳅……” 刚开口,便被他屈指在脑门儿上又敲一记,“叫三师兄!” 苏柒揉着脑门儿抗议:“你才不是我三师兄……”她三师兄明明另有其人。 当年,京城夏家一对孪生兄弟——夏恪和夏严双双上山拜师学艺,分明是一母同胞,相貌似一个模子引出来的,偏偏性子截然不同。夏严端方老实,做事学艺皆一板一眼,认真得不能再认真;而夏恪虽为兄长,性格却张扬跳脱,满肚子鬼主意,学艺更是猴子似的坐不住。 且那时,他常常在课堂上故意捣鬼,弄出些声响,惹得师父点名警告:“夏恪(下课)!”他便与假模假式地起身行礼:“师父辛苦!”不待先生反应过来,他早已溜出门去不见了踪影。 因他这般滑不溜手、打也不该的顽劣性子,便得了个绰号叫做“泥鳅。”他在山上学艺不过到半年,终惹得先生忍无可忍,说他朽木不可雕也,将他逐出师门、撵下山去。 因他被劝退,原本行三的位置便让给了弟弟夏严,故而苏柒一直唤端方古板的夏严一声“三师兄”,对泥鳅这个半吊子师兄拒不承认。 “你家不是在京城么?怎么跑到广宁来了?”苏柒抬眸望一眼不远处雅间里的华服男子,“跟你同来的是?” “那位么……”夏恪以手握拳,不自然地咳了咳,“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苏柒立时打趣道,“你当年不是跟我们吹嘘,说你夏家在京城也是名门望族,你就是如假包换的世家公子大少爷,怎么如今竟当起了别人的家仆?”她刻意凑近些,低声问道,“你……家道中落了?” “你才家道中落呢!”夏恪抬手又是一记敲,“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又尴尬地朝那华服男子望了一眼,“我说错了,是朋友,朋友……” 说罢,却见他那位“朋友”正向他递了个眼神,夏恪额角黑了黑,颇有些不情愿地放下肉饼,引着苏柒去与这位“朋友”见礼。 “这位是云泽云公子。”他又看了苏柒一眼,眼角划过一抹笑意,“这是我小师妹,苏柒。” 苏柒便躬身福了一福,道:“云公子有礼。”悄眼将这位锦衣华服的云公子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与慕云松相仿的年纪,生得面庞清瘦白皙,一双眼眸却深邃,总仿佛笼着一层夜色,让人看不透内里;鼻梁高耸又有些鹰勾,一袭薄唇紧抿,顿了顿方开口淡淡道:“苏姑娘免礼。” 不过五个字,却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生疏客套,听得苏柒心里不舒服,觉得这位云公子阴惨惨的性子,不是个和善亲切之人。 偏又觉得他这长相有些眼熟,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他究竟生得像谁。 ------------ 第198回 昔日的情人 阴惨惨的云公子说完这五个字,便不再开口,一旁的夏恪也一副惴惴的样子不说话,三人之间的气氛顿时显得尴尬冷场,苏柒只好开口问道:“不知云公子此番来广宁,是公务还是经商?” 她不过客套一问,并不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何不妥,偏见一旁的夏恪冲她挤眉弄眼地连使眼色,她尚不明觉厉,却听那云公子赏光开口,“游历而已,来看看我燕北的大好河山。” 富家子弟就是闲得慌……苏柒暗自腹诽,面上却笑道:“若说游历,我以为塞北不如江南,尤其是这初冬时节,北境已是寒风凛冽、万物凋零,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但想到人家来都来了,她又好心安慰:“不过呢,燕北有燕北的好处,这些年大燕北境在北靖王爷治下,边境安定、百姓康泰,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治安还是极好的。” 她说着,心中不免替她王爷相公感到骄傲,一抹笑意便挂在了脸上,偏偏不经意瞥见一旁的夏恪满脸的黑线,忍不住嗔道:“我没夸张,是真的!” “真的真的。”夏恪显然随口敷衍,忙不迭地换了话题,“游历么,到哪儿都可能有意外收获,譬如这梅干菜肉饼,多少年没吃过这一口儿了,没想到在这小酒楼里找到了昔年味道。” 看他咂摸嘴角一副回味无穷的态,苏柒笑道:“这酒楼的内掌柜是我朋友,肉饼便是她煎的,你们若喜欢,我再找她拿些来便是。” “甚好甚好!”夏恪忙不迭点头,“多拿些来,这肉饼煎得外酥里嫩透着鲜香,跟当年山下李婶子煎得完全一个味道!”他又仰头做个追忆状,“那时在山上粗茶淡饭,肚里缺油少肉,没事就爱下山去李婶子家里蹭肉饼吃,真是终生难忘!” “蹭肉饼吃?”苏柒实在忍不住,拆穿道,“你分明就是去李婶子家偷肉饼吃!且做得决绝,将人家一家人吃的肉饼偷得一个不剩,李婶子举着擀面杖足追了你五里路,自然是终生难忘!” 夏恪脸上青白一阵,一直默不作声的云公子倒是忍不住笑了:“你总说自己昔年在山上学艺时,天资聪慧品行端方,深得师父推崇兄弟爱戴,竟也有这样的过往?” 苏柒又忍不住要爆料:“你可不知道他当年……”却被夏恪一掌捂在嘴上用力推远:“少废话!快端饼子去!快快快!” 待苏柒一脸狡笑地起身走了,夏恪满头黑线地澄清:“您别听她胡说……” 云公子却望了望苏柒掀帘往后厨去的窈窕身影:“你这小师妹,挺有意思。” “她还说我,她从小到大也是顽劣得很。”夏恪不甘心地吐槽,“手板子挨得不比我少!” 云公子却意味深长盯着他:“你喜欢她?” 夏恪一时噎住,缓了缓神忙不迭地摆手,“公子说笑了,我当年在山上学艺时,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整日里跟在我屁股后面,随我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撵都撵不走,把我给烦的呀!” 对他这一番急急的自证清白,云公子不过笑了笑,不置可否。 苏柒到后厨采莲那里又要了几个肉饼,却见采莲一副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样子,心念意转明白过来:采莲依旧惦记着慕五爷喜欢吃这味道,有心送给慕五爷尝尝,却又羞于见面。 苏柒自觉要替姐妹分忧解难,便自告奋勇表示,愿意亲自跑一趟王府,将肉饼给慕五爷送去。 采莲自是十分感激,挑出几个煎得卖相最好看的,用干净的油纸细细地包了。苏柒将一碟子肉饼给夏恪和云公子送去,左右不想与他们继续尬聊,便道临时有事,先行告辞了。 夏恪倒也不挽留,只说他们暂住在广宁城如意坊的福临客栈,离此去不远,让苏柒有闲暇了可以去找他。 苏柒点头应下,便揣着热腾腾的肉饼回了趟北靖王府,不想慕五爷此时还在军营里值守,并不在府中,倒是迎面碰上了无所事事的慕云萱。 “稀客呀稀客!”慕云萱打趣她一句,又耸着鼻子嗅了嗅,“好香!你怀里揣着什么好东西?” 苏柒毫不客气地将采莲对她的评价用上:“你这丫头是属狗的?好灵的鼻子!” 慕云萱毫不在意,伸手就往她怀里扒拉:“有好吃的就拿出来,还打算独吞不成?” “馋猫儿!”苏柒索性将揣在怀里的油布纸包拿出来,“这是采莲给你五哥煎的爱心肉饼,你也好意思吃?” 慕云萱眨眨八卦的眼睛:“她还真喜欢我五哥啊?”但手上不闲着,一把将纸包抢过来,“反正我五哥也不在家,我趁热先尝一个,我五哥也不会怪我。” 说着,拉苏柒到附近一间暖阁坐下,打开油纸包掂起一只肉饼便一口咬了下去:“还热乎呢!嗯……真是人间美味!” 她低头大快朵颐,苏柒倒百无聊赖,随口问道:“你家大哥呢?” “不晓得。”慕云萱塞了满嘴,含糊道,“从昨晚就不见人,许是在军营里忙公务罢。” 提起慕云松,苏柒又忍不住想起那个古怪的梦境,心中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起,思之再三,向慕云萱犹豫问道:“你可知道,有个什么聂学士府上的大小姐?” 她不说随口一问,并不指望慕云萱作答,熟料慕云萱听闻大吃一惊,口中的饼子都忘了咀嚼,噎得重重咳了一阵,脸都红了。 苏柒忙替她拍背顺气,疑惑道:“还真有这么个人?” 慕云萱好不容易缓过来,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态,反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苏柒暗想:总不能说是我梦到的,这也太玄乎,只好含糊其词:“听说的。” 慕云萱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此事是我大哥亲下的封口令,要王府上下三缄其口,谁也不许在你跟前提一个字,你告诉我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王爷下的封口令?”苏柒愈发怀疑,“就是说,王府上下皆知道这位聂家大小姐,独独瞒我一人?” 慕云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捂住自己油光光嘴巴大摇其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柒心中不悦,一把将肉饼抢回来嗔道:“还亲闺蜜呢,你头一个不跟我说实话!” 慕云萱满面的作难:“好嫂嫂,不是我不跟你说实话,实在是……我若说了,我大哥妥妥的打死我!”想了想,又劝慰道,“这事儿呢,本来也不是个什么大事儿,我劝你也莫再打听,不知者心不烦。” 她越是这样说,苏柒心里越是狐疑,正欲抓住慕云萱威逼利诱问个究竟,偏偏慕大小姐迅捷地起身后退两步,一敲掌心道:“哎呀我给忘了,今儿是上学堂的日子,女先生还在等我,耽误不得,告辞!告辞!” 说罢,连肉饼也不要,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徒留苏柒望着她的背影冷叹:天都要黑了,上个什么学堂?你这丫头编谎话太不走心…… 只是,这位聂学士府的大小姐,究竟是个什么人? 慕云松非但从未提过她的存在,且严令王府上下三缄其口,谁也不许向她苏柒提起,可见,这位聂大小姐与慕云松之间,是有些关联的,且说不定干系极深…… 莫非…… 她正想得揪心,冷不防被一只手在面前略过,无端骇了一下,抬眸便见一张温暖笑脸:“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苏柒缓了缓心绪,问候一句:“五爷回来了?” “刚从军营回来,听岁寒苑的下人说你找过我,我便出来寻你。”说着,垂眸望苏柒手里的半个肉饼,“这是?” “哦!”苏柒这才想起此番回王府的正事,忙将油纸包递到慕云梅手里,“采莲煎的梅干菜肉饼,说五爷好这口儿,特特地托我给你送来……可惜有些凉了。” 慕云梅将那纸包接在手里,摩挲着沉默了片刻,方问道:“采莲姑娘,近来可好?” 想见你又见不到你,她又怎么会好?苏柒在心底叹道,“她还好,只是又轻减了几分,许是近来店里生意忙罢。” 慕云梅自然知道她话里有话,眼眸中流露出些复杂的情绪,又抬眸向她道:“麻烦你转告采莲姑娘一句,何记饭庄我不会撒手不管,今后她若遇到难处,仍可来寻我。” 说罢,又似自嘲地叹一句:“整个广宁城都知道,何记饭庄是我慕云梅罩着,我岂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看他一副“倒是有情又无情”的纠结态,苏柒心中忽然便有些火,很想提点他一句:你若对采莲无意,又何必这般藕断丝连地吊着她,让她拿不起又放不下,始终无法释怀? 她想起戏词里唱的那句“多情总被无情恼”,想着世间男子大抵如此,享受的便是被女子情牵思慕、求而不得的过程,实在是无情又无聊至极。 偏偏想至此,那不知所谓的“聂家大小姐”又浮上心头,愈发的令她心绪不快,想了想,忽而向慕云梅问道:“王爷与聂家大小姐之事,可是真的?” 她此语一出,慕云梅竟与慕云萱一式一样的惊诧神情,“谁告诉你的?” 他这反问,倒做实了慕云松与聂家大小姐确有纠葛,苏柒忽然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难受得很,面上却做个平静状:“五爷不必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我只想知道个缘由始末而已。” 慕云松曾说,此生此世只爱过她一个,她看他一副情深深意切切的样子,竟然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偏如今凭空冒出个与他有莫大关系的女子,且高调得整个北靖王府都知道,这让她情何以堪? 慕云梅想向她解释什么,偏张了张口又讳莫如深,避实就虚道:“就算她曾与我大哥有过旧情,然斯人已去,二人之间的情分早就时过境迁,你又何必太过纠结?” 然他说了些什么,苏柒并没仔细听,一颗心早已被“有过旧情”四个字雷得外焦里嫩。 聂家大小姐,竟是慕云松昔日的情人?! ------------ 第199回 她是靖王妃 她只觉五脏六腑被那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成了一团,痛得撕心裂肺,不觉用手指死死攥住了衣摆,才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哭了出来。 慕云梅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自觉失言,忙低下身去劝抚:“是我说错了,我大哥他……从未喜欢过聂家大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苏柒口是心非答到,吸了吸鼻子,“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五爷请便罢。” 慕云梅看她一副深深受伤的样子,没来由地一阵懊悔心痛,想要劝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加之被人家下了逐客令,只得低低道,“好,我走了,你……莫要胡思乱想。” 说罢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急急去寻他大哥。 暖阁中只剩苏柒一个,她推开门走了出去,天色渐暗,初冬的朔风夹杂着沙粒,打着旋儿地呼啸而过,刺骨的寒意袭来,一如她此刻的心绪,凉凉。 她迎着冷冷寒风,嘲笑自己的后知后觉:慕云松今年已二十有六,出身王府身居高位,威名赫赫相貌堂堂,虽如今沉稳内敛,但也曾血气方刚过,若说他二十六的过往中竟无半分情史,怎么可能? “聂家大小姐,呵……” 她不过自言自语,冷不防脑后传来个熟悉声音:“你想知道聂家大小姐之事?他们不告诉你,我来告诉你!” 听慕云歌凉薄的音调传来,苏柒连头都懒得回,冷冷道:“表小姐也太多管闲事了些!” “我这不是为你好,怕你忧思成疾,索性给你个痛快。”慕云歌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刻意一字一句道:“你听好了,聂家大小姐聂梦珺,是我表兄明媒正娶的夫人,北靖王妃!” 一阵寒风带着凄厉的哨音呼啸而过,苏柒猛地回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那一副要吃人的凶狠表情,令慕云歌有一丝胆怯慌乱,旋即又挺了挺胸脯,理直气壮道:“我说了什么,你自是听清楚了。我不妨再为你说得详细些。 八年前,由我伯父先王爷做主,与京城佑春坊大学士聂致远大人联姻,将聂家嫡出大小姐聂梦珺,许配给我表兄,当时的北靖王世子慕云松。 说起这聂家,也是名门世家、三代宿儒,在朝中颇有人脉威望。当时,这门亲事还得皇太后御旨赐婚,在京城传为美谈。 赐婚之后,聂家千里送亲,队伍浩浩荡荡、风光无限。大婚当日,整个广宁城披红挂彩,犹如过节,新娘的十里红妆从城东排到城西,不见头尾……” 她正得意洋洋地描述着,却被苏柒厉声打断:“成亲?他二人……竟真的成亲了?!” “你以为呢?”慕云歌冷笑反问,“不必想着期间有何迫不得已的苦衷,我表兄的性子你最清楚,他若不愿意,谁也勉强不得!” “是啊,成亲……”苏柒用力咬着牙,觉得嘴里泛起淡淡的腥甜:慕云歌说得对,以慕云松冷硬执拗的性子,他若不愿与那聂家小姐成亲,又有人能迫了他? 所以,他是心甘情愿的。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是长辈皆赞的一对贤伉俪。聂小姐出身书香门第,端庄大方、温良知礼,打理府中事务也是井井有条,深得我伯母喜爱……” “够了!”苏柒忽然大叫,“不必再说了!我不想知道!” “真的?”慕云歌故作个遗憾状,“我还知道他们的许多往事,你不想再听听?” 然苏柒早已匆匆跑进了寒风里。 “乡野村姑、不自量力!”慕云歌得意洋洋,深觉自从备受苏柒凌虐以来,这是她赢得最漂亮的一杖。 苏柒漫无目的地在夜幕中跑着,任由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凉了她眼角沁出的泪珠,又有滚烫的再度涌出来。 原来,阖府上下,皆知慕云松有个明媒正娶的王妃,而她苏柒的存在,不过是个笑话。 一路上,遇上不少丫鬟下人向她行礼,她却觉得颜面全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没有没脑地跑了一阵,却不自觉跑到了云水阁的门口,她终找到了避人遁世的小窝,忙推门躲了进去。 她立在庭院里的桂花树下,弯腰大喘着气,但觉心肺被吸入的冷风刺得生疼,难受得咳嗽连连。 她咳了许久,才扶着桂花树直起身来,想要进屋去静一静,却在推门的瞬间,抬眸望见正厅门口悬着的匾额,那清秀俊逸的“云水阁”三个字旁边,是两个娉婷小字——梦珺。 “梦珺,聂梦珺……”她这才恍然,这匾额出自聂大小姐之手,整个云水阁小院,只怕也是她的地方,处处留着她的身影。 可笑她苏柒,还曾将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地盘,是步步惊心的北靖王府中,唯一一片清明净土,她与他爱的小巢。 她蓦然忆起,曾经为了鎏金鼎夜闯他的栖梧院,听到他在睡梦中唤着一个名字,正是“梦珺”。 他定是深爱她的罢,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与她联了姻缘拜了天地,在梦中都要唤她的名字。 苏柒逃也似地从云水阁奔出,望着王府四周的华灯初上,忽觉天地之大,竟无处安放她一颗凄凉的心。 不远处的栖梧院里,一盏明黄灯光下,慕云松坐在书房桌案前,捏着眉心,格外郁闷。 在他对面,立着忧心忡忡的慕云梅,和惴惴不安的慕云萱。 “你跟她说的?”慕云梅向慕云萱问道,语调极为不满,“你是傻了么?怎么能跟她提这事儿?” “不是我说的呀!”慕云萱郁闷得直跺脚,“是她自己提起,我才顺嘴接了一句。她说是听说的,谁知道是哪个王府下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说漏了嘴被苏柒听了去!” “她不过听了一句半句,你就不能想法子给圆回来?”慕云梅对他妹妹深表失望,“平日里看你抖机灵,关键时候不带脑子?” 慕云萱不忿地反击:“还说我,你不也一样?” “行了,都别吵了!”慕云松被二人吵吵得头大,他本就一夜未眠,偏又逢大事,跟赫连钰在吴先生的小院里商议了许久,感觉身心俱疲,熟料刚一回府,他的傻弟弟傻妹妹又给他送来偌大个“惊喜”。 他敲着桌案想了想,索性起身道:“她知道就知道了,左右此事也不能瞒她一辈子,我自去向她解释清楚便是。” 慕云梅和慕云萱双双大舒一口气,熟料他们大哥刚要出门又顿住,回头伸出食指,怒其不争地朝他二人点了点:“一个两个的不长脑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罚你二人各抄十遍《孙子兵法》,明日给我送来!” 二人立时笑不出来,慕云萱望着脚尖郁闷嘀咕道:“我一个女儿家,抄那玩意儿做什么……” “也是,那你就改抄《女训》吧。” 慕云萱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下,苦着脸求:“那我还是抄《孙子兵法》吧。” 慕云松披了斗篷,顶着寒风往慧目斋去,一路上都在思索,要如何向他的小娘子解释,自己曾娶过妻这档子事儿。 大不了让她臭骂一顿,甚至动手打几下,他坚决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左右苏柒这丫头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由着她发一顿脾气,再好好哄上一哄也就没事了。 慕云松心里如是想着,抬手去叩慧目斋的大门。 偏偏正是这时候,王府暗卫首领隐逸出现在身后,抱拳道:“王爷,急报!” 慕云松正要叩上门的手顿了顿,转眸问:“何事?” “赫连侯爷传讯,说已在广宁城中找到了那人的下落!” 慕云松目光一凛:“人在何处?” “不远!” 慕云松无奈地望了望慧目斋的大门,犹豫了片刻决定以大事为先,遂转身道:“带路!” 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方离开不远,慧目斋的大门便打开,现出丫鬟葡萄的身影,拔腿往北靖王府方向跑去。 葡萄不能不焦急,她家王妃正烧得厉害。 一个时辰前,她家王妃从王府回来,便是面色煞白、噤若寒蝉的样子,浑身冷得像冰一般。 石榴觉得不对劲,便问王妃是怎么了,熟料王妃既不答话也不吭声,只挂着满脸被冷风吹干的泪痕,失魂落魄地回屋去,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了屋里。 石榴左思右想的不放心,便打了热水去伺候王妃净面,好容易敲开了门,却见王妃面颊通红,额头一摸烫手,竟是起了高烧。 两个丫鬟吓坏了,忙伺候王妃躺下,石榴拧了凉帕子敷在她额头,想着王妃生了病,自然要报于王爷知道,便打发葡萄往王府去。 不料葡萄去的时候焦急,回来更是焦虑,在门口拉住石榴低声道:“怎么办?王爷不在府上啊!” 石榴亦是着急:“你可问了栖梧院的人,王爷去哪儿了?” “问了!可他们说,王爷早些出门时,说是往咱们慧目斋来了!” “这怎么可能?”石榴惊一句,又赶忙压低了声调,“王爷根本没来过。” 葡萄瞪大了眼:“王爷是打着往咱们这来的旗号,偷偷去了别处?” “你莫要乱说!”石榴心有余悸地望了床上的苏柒一眼,“想必……王爷另有要事罢!” ------------ 第200回 梦中的大婚 “要事?”葡萄气哼哼道:“什么要事,能比自己媳妇儿生了病重要?果然世间男人都是一样的,情意浓时将女人当掌上明珠,恨不能把星星月亮都许给你;到了关键时刻,却一个两个地靠不住!” “你就少说两句罢!”石榴叹道,“莫要让王妃听见了伤心。” 她二人的嘀咕,偏被躺在床上装睡的苏柒,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他竟打着来寻她的旗号去了别处……呵,究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需要堂堂北靖王爷用她苏柒来做幌子? 看来,他对于她,并不似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坦诚,他瞒着她许多事,聂梦珺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苏柒心底一片凉凉,身子却烧得滚烫,浑身都酸痛得使不出一丝力气,感觉自己恰似一只梅干菜肉饼在油锅上煎着,难受,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但两个小丫鬟已是心急如焚,葡萄更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苏柒不想再表现出什么病态来给她们添堵,只好一动不动地闭目装睡着,不知何时,才真的睡了过去。 偏偏,又是个梦境。 梦境里,有慕云歌所说的十里红妆,有张灯结彩的北靖王府,有身着大红喜服,年轻俊逸的慕云松。 苏柒在自己的梦里好似一个看客,矗立在喧闹的北靖王府门口,看到装饰一新的王府大门敞开,门前人头攒动,人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皆是喜气洋洋的神情。 须臾,清脆响亮的鞭炮声响起,伴着喜庆鼓乐渐行渐近,一顶描金绣凤的八抬大红花轿徐徐而来。王府门口翘首以待的众人,立时活跃起来纷纷上前,接轿的、拦门的,讨喜钱的,皆一派热情洋溢的光景。 苏柒便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看不见她,她却看得见他们。她见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慕云松被众兄弟拥簇而出,立在王府门下持了黑漆描金的弓箭,用系着红绣球的箭枝三射轿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引来众人震天的喝彩。 她看着喜婆将新娘子从花轿里搀出,虽盖着大红的盖头,但杨柳样的身姿和通身的气派,无不令接亲女眷啧啧称赞。喜婆将新娘的手交到慕云松手里,他便那样自然地执起她的纤纤柔荑,引着她向内走去,有礼赞高喊着吉利话,小童子将金灿灿的谷豆一路洒向新人。 一切皆是那样盛大隆重、喜气洋洋,那大红衣衫、执手并肩的一双身影看起来如此般配,正衬得起“郎才女貌”四个字。苏柒咬着下唇,看着新娘“跨火盆”时有片刻的胆怯,新郎慕云松便自然地伸手去搀她,新娘掩在红盖头下的樱唇娇媚一勾,现出个好看的弧度。 她那点绛的樱唇,仿佛瞬间耀花了苏柒的眼眸。 待她再回过神来,已是置身他们的新房,地上铺着黄底蓝花双喜纹毯,绕过鸾凤牡丹插屏,雕花大床挂着大红绣鸳鸯帐幔,玉带金钩,两边挂香球及福字丝络,床里亦是一色大红绣鸳鸯的锦被缎褥,高高叠堆起。 一双红烛摇曳,新娘蒙着盖头端坐在床中央,抓着衣襟摆的芊芊十指,透露了她内心略带紧张的欣喜。须臾,众人拥着新郎官进门,便有喜娘递上一支金灿灿的秤杆,笑道:“新郎官挑盖头喽!” 苏柒本就难过的心情,在这一刻纠扯到了极点,她很想冲上前去将那秤杆一把夺走,厉声警告他不可以娶别的女人,谁都不可以;她很想扒掉他那一身血红耀眼的喜服,不由分说地带他离开这个几乎令她发狂的地方。 偏偏,梦境里的她只是个看客,她一遍遍地伸手向慕云松抓去,却皆是空空如也,只能徒劳地看着他不疾不徐、颇为沉稳地挑了盖头,合了青丝,饮了交杯酒。 在礼赞高声宣布“礼成”的刹那,苏柒身子晃了晃,跌倒在了地上。 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恨这里喜气洋洋道着贺的每一个人,她嫉妒那个一袭红装明艳动人的女子,她颤栗着、眩晕着,眼睁睁看着放下了大红帐幔的一双人,在烛光中投成交颈的影子…… 苏柒再忍受不住,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王妃!王妃!” 耳边,传来石榴焦急的呼唤:“这是梦魇了么?怎么哭成这样?” 在石榴的连唤带摇之下,苏柒终从梦中意意怔怔醒来,见石榴正用帕子擦着她满面交流的泪水,口中道:“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可算是醒了!” 苏柒这才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衣裳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难受,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哑:“石榴,我要换衣裳。” “王妃要么待会儿再换?”石榴好心建议,“王爷来了,在外间洗把脸就要进来。” 听说慕云松来了,苏柒立时想起方才那个令她伤心欲绝的梦境,又觉揪心地痛,索性用棉被蒙了头道:“跟他说,我不要见他,让他走!” 石榴着实作难:“王妃您别这样,王爷他……” 她话未说完,慕云松已推门进来,望着在棉被里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故作嗔怪道:“还没成亲就把夫婿往外赶,你倒是愈发出息了!” 他又是忙碌得彻夜未眠,此刻走路都有些虚扶,偏又听说她病了,不由得一阵心焦,急切切地赶来看她,却不曾想受到这样的待遇。 他岂知,他口中的“成亲”二字,堪堪刺痛了她的心结,让棉被里的苏柒眼泪险些就落了下来。 慕云松却毫不知情,在床榻边坐下,伸手便去扯开她的棉被,用手去摸她额头:“让相公试试,还烧不烧?” 熟料还没摸上,已被气鼓鼓的小娘子大力拍开:“你是谁的相公?!” 她此刻犹如一只刚学会凶狠的小兽一般,一副要张口咬人的架势,慕云松从未见过她如此拈酸吃醋的样子,看来梦珺之事,她真的十分介怀。 但此事终是他理亏在先,只好柔声细语地哄着:“梦珺之事,并非我想刻意瞒你……” “哦?”她立时反呛,“王爷不经意间,便给整个王府下了封口令,独独瞒着我一个,果然是并非刻意!” “好吧,我的不是。”他尴尬地摸摸鼻子,“本就不该瞒你,但我也未刻意跟你提起,因为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这不是要紧的事儿?”苏柒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依王爷的意思,赶明儿你背着我养了七八房的妻妾,再弄出三五个孩子,才是要紧的事儿了?” “你这叫什么话?!”慕云松忽然便有些恼火,“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爷不爱听我说话,走便是了!”苏柒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自去寻那些端庄温良又会说好听话的大家闺秀去!寻上那么七八个娶回来,我便不是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这丫头简直不可理喻!慕云松蓦地站起身便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泄了气,想想自己此番为何而来,忍气吞声地折过身来道:“我不是来跟你吵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我与梦珺的婚姻并非你想的那样,期间有诸多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梦珺、梦珺,叫得何其亲切自然……苏柒在心底冷笑,脑海中便浮现出他二人在大红幔帐中的一双身影。 以你北靖王爷又臭又硬的性子,若你不情愿,又有谁能迫得了你? 她唇角扯出个凉薄的笑:“王爷不觉得,你这话实在太俗套么?世间薄幸男子,皆是千篇一律的一套说辞,你侬我侬时便是海誓山盟、此生不负;待到新欢在怀,昔日的伊人过往就成了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他顿了顿,抬眸戏谑地望他:“不知过些时日,我苏柒是否也成了王爷无可奈何的那一段?” “……你!”慕云松简直要被她这个样子气炸了,几步跨到她床前,俯身目光炯炯看她:“你需知道,我慕云松生于王公世家,也是个龙精虎猛的正常男人,不是庙里清心寡欲的和尚,二十六载里岂能没有半点过往?!” 苏柒垂下眼皮:“呵……王爷这就算是,不打自招了?” 他索性抓住她肩膀,亦咬牙发狠道:“那你呢?你就敢说自己在过去的十七年间,小白花儿似的清白无瑕,与别的男子没有半点纠葛?” 苏柒被他抓得有些疼,却故作理直气壮道:“我自然敢!” “信口雌黄!”慕云松冷笑一声,替她一个个地数:“你曾喝醉酒亲口跟我承认,仰慕过你那诸多的师兄;还有东风镇上的雷捕头、白秀才,如今的赫连钰、慕云梅……”他眸光一沉,重重咬字道,“更罔提那曾与你同住数载,还替你洗过澡的苏先生!” “苏先生?”苏柒简直气得要吐血,“我跟苏先生……岂能与你和聂大小姐的关系相提并论?!” “自是不能,”慕云松眼眸中闪过一抹冷嘲,“我与梦珺好歹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你与苏先生么,只怕是无名无分的苟且罢了!” 他的话犹如一柄刀子,重重扎进了苏柒的心口,她从未这般痛过,也从未这般愤怒过,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你!给!我!滚!” ------------ 第201回 管好你相公 堂堂北靖王爷何时受过这等待遇?当即愤然起身,摔门而去。 石榴和葡萄都吓坏了,她俩也曾见王爷与王妃闹过大大小小的别扭,但如今日这般吵得惊天动地的却是罕见。 石榴端了洗脸水进来,忍不住劝一句:“王妃实在不该这般使性子,您不看王爷进来时满脸的疲惫颓态,明显又是几夜不得安睡……” 苏柒在心中冷笑:他诚然是没睡觉,昨夜打着我的幌子,不知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冷冷地瞥了石榴一眼:“你若心疼你家王爷,我回头便去跟慕管家说,将你调到栖梧院去,专事伺候他可好?” 石榴被她嘲讽地眼圈都红了:“王妃自己心里有气,何必这般说奴婢?奴婢再不多嘴就是了。” 苏柒自觉说得重了些,伤了石榴的心,但她如今一颗心正被伤得支离破碎,实在无力去安抚她人,只闷闷地躺下:“你去吧,我乏累的很,想再睡会儿。” 她本就烧了一夜,方才又竭嘶底里地跟慕云松吵了一架,此刻愈发觉得头昏眼花,脑袋像要炸裂开来。 偏偏想睡还不能睡,须臾,便见葡萄从外面急匆匆跑来,说一早开门,便有许多人来买镇宅辟邪的平安符,门槛都要被踩烂了。 苏柒闻言,虚弱无力地深表欣喜:“我们慧目斋的生意,何时这般好了?” “说是许多百姓家的年轻女子,连带秦楼楚馆里的不少清倌人,皆在一夜之间变得虚弱无力,甚至昏睡不醒,好似撞了邪祟一般,好生古怪!”葡萄显然也被惊到了,瞪圆了一双眼睛描述得绘声绘色,“故而这两日,广宁城中但凡家有年轻女儿媳妇的,皆忙着求神拜佛、辟邪保平安呢!” 敢情不是我慧目斋名声在外……苏柒手抚额头,弱弱地指了指:“那大黄木柜子里,还有不少平安符,你皆拿去卖了吧。” 葡萄道了声“是”转身便拿平安符去,到门口又收住脚,弱弱问道:“王妃,咱家的平安符……当真不是骗人的?” 苏柒前些被她呛死:敢情你一直以为,姑娘我是个江湖骗子?“当然有用了!”那可都是我不辞劳苦,拿北靖王府的镇宅之宝,玄鸟通灵玉蘸着红印泥一张一张印出来的! 葡萄眨眨眼,有些羞涩地开口:“若真能辟邪,我也跟王妃讨一张,贴到我和石榴姐姐住的屋子门口去。” 原来这小丫头是害怕呢,苏柒不禁失笑,指了指床头挂的梼杌玉剑:“你将这剑取走挂你们屋里去,便是牛魔王来了也奈何你不得。” 葡萄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忙不迭摆手说不必不必,她和石榴两条贱命实在配不起这宝贝玉剑,只多讨几张平安符贴着就好。 被葡萄这一番打岔,苏柒再睡不着,索性躺在床上盯着床顶的幔帐出神。 许多年轻女子,皆在一夜间虚弱无力?此事听着,就透着那么诡异。 听说过狐妖为修炼,勾引男子与之交和吸食精气。若遇上个修为深厚的千年狐妖,被吸食之后的男子会身体虚弱,严重的甚至丧了性命。 但专向女子下手的,会是个什么妖孽,苏柒闻所未闻。 她正思索着,偏偏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另一个角落: 北靖王妃聂梦珺…… 苏柒自恃也在王府中住过一段日子,因经常闲不住地乱走,也算将整个王府摸了个透彻,却从未见过、亦未听人提起过北靖王妃聂梦珺此人。 那么,这位聂大小姐,如今去了哪里? 这问题足足困扰了苏柒两三日的光景,期间慕云松自是赌气不来,苏柒每每想起他,亦是气不打一处来,二人便这般冷战着。 期间,上门来求辟邪镇宅之物的人越来越多,苏柒带着石榴葡萄赶制平安符制到手软,也算情路不顺财路顺,莫名其妙地小赚了一笔。 直至第三日晚上,苏柒正揉着酸痛的手腕子准备就寝,忽见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穿墙而入,叉着腰冲她大喊:“你能不能好好管管你相公?!” 苏柒望着一脸愤然的黄四娘愣了片刻,随即心里暗叹:我哪里还有什么相公,那是分明就是别人的……“怎么了?他调戏你了?” “他……”黄四娘被她反呛得一时语塞,随口道,“他若调戏我,我倒真没什么意见。” 说罢,见苏柒向她投来一个“懒得理你”的大白眼,旋即想起自己今日是干什么来的,遂重新摆出一副出离愤怒状,“问题是,你相公带着我家相公,调戏别人去了!” 慕云松带着慕云梅……苏柒疑惑:“他们调戏谁去了?” 黄四娘鼓着腮帮子噘着嘴:“住在如意坊牡丹巷的,你说是什么人?” “牡丹巷,那不就是妓儿街?”苏柒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去逛青楼了?!” “可不是!”黄四娘万般的委屈,“你相公去青楼寻欢作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巴巴儿地拉上我家相公?!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苏柒不觉心头一阵火起,咬牙道:“这厮还真是胆大包天了!” 迅速换了一身男装,杀气腾腾赶往牡丹巷的路上,黄四娘向苏柒道:“你这王爷相公,一副道貌岸然的相,在东风镇的时候就往青楼里钻,如今真是死性不改!” 经她这么一提点,苏柒想起,慕云松还是失忆的苏丸子时,便与花魁悦娘纠扯不清,害她生了好大一通的气。 更罔提他与赫连钰携手并肩去逛南风馆,去见那俊俏小倌儿瑞郎,嗯……前几日打着来慧目斋的名义夜不归宿,搞不好也是…… 她越想越生气,咬碎了一口银牙:“难怪,跟他外面的许多粉头相好比起来,取过一房媳妇果然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竟娶过一房媳妇儿?”黄四娘此刻却无心八卦她俩的事,甚是忧心忡忡:“你相公如何花天酒地不打紧,可万万不能带坏了我冰清玉洁的慕五爷。” 此刻,慕五爷正紧张地瞟了瞟门外,向身旁他大哥低声问道:“大哥,你我来这等地方,苏柒可知道?” 提起苏柒,慕云松手中的茶杯颤了颤,“她自是不知道的。” 慕云梅惴惴不安:“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母亲便罢,你可想过如何向苏柒交代?” 慕云松被他带得也生出几分紧张,又故作淡定道,“此事做得谨慎,怎么会传了出去?除非……”他阴惨惨瞥慕云梅一眼,“是你走漏了风声。” “我怎么会走漏风声?”慕云梅赶紧指天誓日地保证,“我敢向慕家列祖列宗发誓!” “罢了罢了!”慕云松无奈阻止他:列祖列宗定然不想关心你逛青楼这等破事。 说话间,却见赫连钰行色匆匆而来,在慕云松身旁一屁股坐下,凑近低声道:“来了!” 慕云松顿时凝神,顺着赫连钰目光示意的方向望去,见门口的小倌儿打帘,引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穿一身玄色暗花锦帛袍,衣襟处绣只展翅山鹰,显得鸷猛张扬;走在后面的着一身天青色万寿如意纹的锦袍,披一条羊驼绒的大氅,偏手中还捏着一支不合时令的玉骨扇。 慕云松轻蹙眉,向赫连钰问道:“是后面那个?” 赫连钰几不可查地颔首:“正是,前面那个便是夏家的三公子。” 他正说着,便见那夏家三公子正掂了个银元宝扔到小倌手里,小倌立刻满脸的谄媚,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引到一处清净的雅阁里坐下,又一迭声地唤茶,叫姑娘们来伺候贵客。 慕云松正暗盯着二人出神,不经意间被赫连钰拍了下肩膀,十分正色地问他:“人你已经见了,那吴老头给你出的上中下三策,你究竟打算用哪一策?” 慕云松蹙眉思忖了片刻,张口道:“不急。” 赫连钰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你不急,对方便要下先手为强!” 说罢,见慕云松依旧泰然自若地饮茶,索性一把将他的茶杯按下去,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这选择对你来说很难,且颇多顾忌。但做兄弟的不能不替你考虑:吴老头那日说得明白,上策杀之,乃是永绝后患的最佳选择!”他一挑眉,“这簪花馆上下两层,被我布置了五十杀手,皆是精英翘楚,干掉他手下的暗卫不成问题。” 赫连钰又向门外瞟了一眼:“馆外还埋伏着一百刀斧手和一百弓箭手,皆时刻待命,”他握了握慕云松端着茶杯的手,“只等你摔杯为号!” 他此言一出,慕云松赶忙攥紧了手里的茶杯,皱眉望他道:“你做着许多筹谋之前,为何不与我商议?” “与你商议,你又要犹豫不决!”赫连钰坚定决绝,“兄弟,听我一句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丈夫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以你与他的宿怨,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慕云松叹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若真声势浩大地动起手来,这簪花馆里许多无辜男女,必定也要卷入其中枉送了性命。他们皆是我广宁城的子民,你让我如何交代?” 赫连钰刚想劝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想到以慕云松素来爱民如子的性子自是不会听,“你若顾忌这许多,便换第二种策略,让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 第202回 青楼满堂会 赫连钰说着,朝身畔勾了勾手,便见一黑衣蒙面的高挑女子娉婷而来,冲三人福了福身,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一双葡萄似的黝黑眸子似嗔似笑,睫毛浓密似扇,眼窝深深而鼻梁却高耸,显然不是中原女子。 “此女名叫阿比旦,乃是西域五莲教的得意弟子,擅长使毒,但使近得身前,便可杀人于无形。” 慕云松听罢,心中正有些诧异,那阿比旦却已如同水蛇般贴了上来,在他耳边柔媚娇笑道:“但听王爷吩咐!” 慕云松方要开口拒绝,却忽闻大厅戏台上舞乐声起,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赫连钰趁势拍了拍他肩膀:“你且考虑考虑,我到那边去盯着。” 说罢,便步履匆匆地走了,到另一侧邻窗位上坐下,与慕云松兄弟一东一西,成掎角之势。 戏台上丝竹管弦声起,一群身着绮丽罗裙的舞姬鱼贯上台,手持花鼓做鼓上舞,舞到精彩处如惊鸿翩翩、桃花初绽,引来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阿比旦见身旁的男人一派冷漠、毫无表情,遂调笑闲聊道:“看来王爷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见惯了绿柳桃红、环肥燕瘦,故而对这些庸脂俗粉没什么兴趣?” 秦楼楚馆的常客?慕云松深觉冤枉,努力回忆了一下,上次去青楼,还是在东风镇时候,不但险些被那个叫悦娘的花魁取了性命,还惹得苏柒大病了一场。 想至此,他心中又不免惴惴:今日虽为非常之举,但若再被苏柒知道了…… 她本就因为他娶妻之事气着,若再加上逛青楼的黑料…… 慕云松觉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暗下决心,要让参与此事之人全部三缄其口,打死也不能透露半个字出去。 他正想着,忽闻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闹,伴着一个女子羞恼的尖叫:“哎呦我的天呐!这可让奴家如何见人!” 她这一声太过高亢,惹得众人的目光都从戏台上转去,但见一个妓娘竟半裸着身子,正一手捂着自己胸前的大红肚兜,一手扯着个白衣小公子,口中叫到:“羞煞人了!你可不能走!” 那白衣小公子满身的窘态,口中连道“对不住”,手忙脚乱地挣扎,偏偏一只脚陷在那妓娘繁复无比的纱裙上出不来,挣脱间又是“哧啦”一声响,竟是将那纱裙再度扯下了半边。 这下,那妓娘大半身子都光裸在了外面,引来大堂里诸多男子或垂涎、或看热闹的目光,她本就是做皮肉生意,其实并不觉多么羞涩,但觉碰瓷机会难得,愈发扯紧了那小公子撒泼哭喊:“哎呀我可不活啦!你……你得对奴家负责!” 那白衣小公子一张脸红得发了黑,忽而负气地昂头一嗓子飚回去:“那你到底要怎样!” 他这一抬头,惊诧了在座的若干人。 慕云松俨然一副遭了雷劈的表情,险些将手里“摔杯为号”的茶杯都给摔了,愣了片刻后转头怒视慕云梅:她怎么来了?! 慕云梅赶忙摇头摆手:我不知道啊!真的不是我告的密啊! 慕云松一记眼刀飚过去:这什么地方?还不快去把她弄走! 苏柒正被这撒泼哭嚎的妓娘缠得无法,便见慕五爷龙行虎步地走了过来,心道救星啊救星,来得正是时候。 “五爷,我……”她正要开口说明原委,却见慕五爷手中一块碎金子往那妓娘手里丢去:“闭嘴,消失!” 那妓娘果然听话地刹住哭嚎,连半落的衣裳也不顾得揽,双手攥着金子,扭着屁股喜气洋洋地走了。 料理完麻烦,慕云梅转头向苏柒,满脸的无奈:“你怎么来了?” “我……”苏柒偷偷瞟一眼正飘在头顶上,一脸凄凄楚楚念叨着“相公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的黄四娘,暗叹:我还不是被你家花痴女鬼给怂恿来的…… 不料此番青楼捉奸出师不利,刚进门便不慎一脚踩了那妓娘的裙裾,且那妓娘的裙子质量实在欠佳,一踩一扯间便“哧哧啦啦”烂了大半,这才被她拦住闹起来,当真是倒霉透顶! 她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越过慕云梅,一眼望见正坐在大堂一隅的慕云松,身边还烙饼子似的贴着个黑衣美人! 好哇……苏柒但觉一阵牙痒,按捺不住便要推开慕云梅冲了过去,却在提气准备发飙的瞬间,被一个白衣身影蓦地挡在了身前。 “苏兄弟,果真是你!” 苏柒额角抽了抽,抬头望着一脸期许的赫连钰,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赫连侯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哈!” 心中暗暗嫌弃:你们这是南风馆二人组,壮大成逛清楼三人行了? 赫连钰却显然一副意外之喜:“昔日一别,便再没见过你,你……可还好?” 苏柒尬笑:“还好,还好……”目光却继续越过赫连钰肩膀,望见那黑衣美人正捻了颗葡萄,娇笑着往慕云松口中送去。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正暗自咬后槽牙,却听赫连钰问道:“苏兄弟可是一个人来的?” “呃……”苏柒此时心不在焉:我总不能告诉你,我是跟个女鬼一起来的。 赫连钰遂热情邀到:“既然来了,不妨去我雅阁坐坐,喝杯茶压一压惊?” “咳咳。”慕云梅眼见赫连侯爷对自家大嫂这等暧昧的态度,忍无可忍地轻咳两声,出声提醒道:“侯爷,此时此地,怕是不适合她久留。” 赫连钰这才从久别重逢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处马上有大事发生,然面对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他又实在不舍得,思忖了一番,道:“无妨,一旦有事,我自会护他周全!”又对苏柒道:“你且跟我……” 话未说完,却又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小柒!” 苏柒寻声望见正冲她挥手的夏恪,忍不住额角抽了抽:今儿这场“满堂会”,可真是齐全得不能再齐全…… 她见夏恪正冲她招手,示意她坐过来,脑海中迅速权衡了一番:慕云松这混蛋正美人在怀,显然是想让五爷将她弄走,省得拂了他们兄弟二人的雅兴。但他想让她走她就偏不走,就要留在这里,看他究竟能无耻下流到什么程度。 至于赫连钰,回回儿见面都没什么好结果,是她再不想也不敢招惹的主儿,最好躲得远远的。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一个选择。 “抱歉二位,”她冲夏恪遥遥一指,“我有个故交好友在那边,我今日本就是来寻他的,对不住,对不住!” 她话刚说完,慕云梅与赫连钰皆是一脸的震惊。然不等他们回过神儿来,苏柒已忙不迭地从他二人中间挤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夏恪身旁。 夏恪却一脸嫌弃地打量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打扮得不男不女的,成何体统?” 苏柒瞪他一眼:“就你,也好意思跟我谈‘体统’?”说罢,又礼貌地冲对面的云公子拱了拱手:“云公子,又见面了。” 依旧阴惨惨的云公子只是略略颔首,又开口问道:“方才跟你说话的二位是?” “呃……两个朋友而已。”苏柒打个马虎眼。 云公子却若有深意地道:“苏姑娘在广宁城,还真是交际广泛。” “还好还好。”苏柒继续打哈哈,“做风水阴阳生意的么,靠得就是人脉关系,这广宁城的书香世家、商贾门第,谁家也保不齐出个……混蛋!” 她正看到那黑衣美人将香腮轻枕在慕云松肩上,媚眼如丝地在他耳边轻语着什么。她虽背向看不到慕云松的表情,然想必他正一脸陶醉,十分受用。 她正忍不住骂着“混蛋”,却听夏恪诧异道:“别人家出了败家子儿,这事儿也归你管?” “哦,这个么……”苏柒回过神儿,赶忙想法子圆回来,“你也知道,那些败家子儿的父母,自然不会归咎于自己教导得不好,总觉得是因为府宅风水不好什么的。”说罢暗抹了把冷汗。 不远处,慕云松正用一副要杀人的神情怒视慕云梅:你怎么搞的?!怎么还让她跟那两个危险分子凑一块儿去了?! 慕云梅无奈苦笑:我也不想啊,要不是侯爷突然横插一脚……再说这大庭广众的,她不走,我也不能叫人把她绑走不是? 慕云松冷冷地往那边示意:她怎么会认识那两个人? 慕云梅索性白他大哥一眼:你的媳妇儿,你都不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慕云松正心烦意乱着,却见阿比旦故作暧昧样子,却在他耳边轻问:“王爷,此时是个好时机,可要我动手?” 慕云松一惊,坚决道:“不可!” 阿比旦有些不情愿,劝道:“此时他们警惕性正低,时机稍纵即逝,请王爷三思!” 慕云松冷冷地望她一眼,问道:“你打算如何动手?” 阿比旦媚笑一声,将一只青葱玉手在慕云松眼前拂过,摊开手掌给他看,但见她掌心一枚淬了剧毒的银针,正闪着妖冶的蓝光。 慕云松盯着这针心念一动,忆起了他曾在东风镇交过手的杀手悦娘。 不过瞬间,他蓦地出手一把抓住了阿比旦藏毒针的手腕,用指尖扣住她的脉门,低声却不容置疑道:“我说不许动手,就毋庸置疑!” 阿比旦手腕吃痛,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武功深不可测,只得乖顺媚笑道:“是,一切听王爷吩咐。” ------------ 第203回 千金为红颜 另一边,夏恪正跟苏柒闲聊,问她广宁城可有什么好逛的去处。 “广宁城穷山恶水、百业萧条、民风彪悍,”苏柒恨恨地道,“实在没什么好玩的!” “不对呀,”夏恪问道,“你昨日不还说,广宁城在北靖王爷治下,边境安定、百姓康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 “那是我夸大其词,”苏柒眼见慕云松伸手攥住了那美人儿雪白的皓腕,气得快要将手里的茶杯都攥碎了,“北靖王此人,好大喜功爱慕虚荣,性子乖张脾气古怪,最可气是喜色成性且喜新厌旧,被他始乱终弃的姑娘不知有多少!” “当真?”夏恪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又望了望身旁的云公子:跟咱们了解的,大相径庭啊! “自然是真的!”苏柒越说越气,越气越顺嘴:“他养了七八房的妻妾,生了三五个私生子还不够,且常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夜夜眠化宿柳,将他家王妃聂大小姐给气的,都不知所踪了!” “不能吧!”夏恪简直要震惊了,忍不住跟着她八卦,“聂大小姐不是……”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听大厅里一阵掌声雷动,戏台上众舞姬齐齐躬身致谢后,便捧着花鼓风情无限地退了下去,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扭腰摆胯、风情万种地走上台去。 “各位达官贵人、老爷公子大驾光临,花娘我在此有礼了!” 苏柒正一脸疑惑地思忖这人是谁,便见身旁的夏恪正嚼着花生米,似笑非笑地向她解释:“没见过世面吧?这是这家秦楼的老板。她一垫场子,下面就该上花魁了!” “原来如此!”苏柒竟生出了几分兴趣,一时忘了自己今儿是干什么来的,抬头望着戏台上的婆子卖力地堆起满脸的笑容,让人感觉她脸上厚厚的脂粉都在簌簌往下掉。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啊,各位就算来巧了!咱们簪花馆呢,花重金请来了‘江南第一舞姬’思音姑娘,今儿可是在广宁城第一回登台!这思音姑娘的舞哇,是精妙绝伦、响誉江南,往近了说,堪比汉代的赵飞燕;往远了说,堪比月宫里的嫦娥,那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啊!” 她这一通夸赞,便听台下有人不耐烦地叫嚷:“你腆着张老脸在这儿啰嗦什么,快让思音姑娘上来呀!” 婆子倒也不生气,继续笑嘻嘻道:“公子莫急,思音姑娘这就上场了!” 她说罢便识相地躬身退了下去,便见戏台之上降下一方偌大的素色纱帘,纱帘之中亮起了几盏红色的灯笼。 莹莹灯火中映出一个纤长婀娜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幻似真。 纱帘后的佳人娉娉袅袅起身,隔着纱帘冲众看官盈盈一福,随即长舒广袖,和着乐曲舞了一段《惊鸿》。 “皎若惊鸿、翩若游龙,”夏恪忍不住叩桌子赞到,“这思音姑娘还真是名不虚传!”转头向云公子笑道,“是个难得的妙人儿。” 云公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倒也看得仔细。 思音姑娘一曲《惊鸿》舞完,又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宝剑,舞了一段《兰陵王》,一改方才柔弱无骨的娇媚,舞得行云流水一般,英姿飒爽。 两曲舞罢,思音收剑整衣,冲台下颔首行礼,收获了一片经久不衰的掌声。台下已有按捺不住的在交头接耳地讨论,若能得如此妙人儿共度良宵,真是此生无憾了。 那簌簌掉粉的婆子再度登台,向台下众人笑道:“两曲舞完,我看各位公子老爷,已对思音姑娘青睐有嘉。可巧我们思音姑娘正值妙龄,尚未梳拢,不喜欢江南那些黏黏腻腻的白面小生,偏就爱咱们塞北高大魁梧的粗壮汉子!” 她这话刚出口,台下便有此起彼伏起哄的:“那是!南边儿的男人都娘们儿似的,有什么本事!”“思音姑娘不如跟了哥哥我,让你快活似神仙!” 听着这许多污言秽语,苏柒忍不住蹙眉,倒是一旁的夏恪望望思音,又故作嫌弃地打量了苏柒一眼:“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就是这道理了。” 苏柒愠怒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目光却不自觉向慕云松的方向投去。 那混蛋,不会也被这什么思音姑娘迷住了吧? 偏正看到慕云松向她的方向看来,二人目光碰触,又瞬间各自避开。 慕云松眼见自家小娘子跟那夏三公子“打情骂俏”,连手都动上了,心里愈发的不是滋味儿,正寻思想个什么法子将她弄走,冷不防被身边的阿比旦捻了颗葡萄送进嘴里,下意识地就咽了下去。 真真是酸彻心扉! 苏柒这边眼看着那混蛋与怀里的黑衣美人儿你侬我侬地喂葡萄,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捏起桌上的花生往夏恪嘴里塞:“吃!” “唔……”夏恪刚要开口拒绝,却被苏柒恶狠狠地一把花生统统揉进了嘴里,“吃吃吃!多吃点儿!” 夏恪忍无可忍地拍开她作妖的手,低头“呸呸”一阵,向她抗议道:“你发什么神经?喂花生好歹给剥个壳啊!” 他们两下里正置着气,大厅里已是喧闹沸腾,众人从婆子话里听出了要竞拍思音姑娘头夜的意思,皆是心驰神往,许多富家公子哥儿已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阵仗看得婆子一阵眉开眼笑,依稀觉得台下皆是白花花的银子在冲她招手:“诸位贵客莫急,这清倌人梳笼,自然是老规矩,但思音姑娘沉鱼落雁、国色天香,不是一般庸脂俗粉能比的,起价自然也高些,五十两银子!” 她话一出口,台下便有暗暗倒抽冷气之声,连夏恪都啧啧道:“这婆子想钱想疯了吧,真敢要啊!” 虽说起价高,却架不住有钱的纨绔子弟愿意出,须臾便有人喊:“爷出六十两!”“八十两!”“一百两!”“二百两!” 苏柒震惊了:原来秦楼舞姬,是个如此“有钱途”的职业! 夏恪正看得兴起,却听云公子淡淡道:“一群庸人,无甚趣味,走罢!” 夏恪对这位云公子似乎丝毫不敢忤逆,刚要悻悻然起身,便听一个着实财大气粗的嗓门儿喊道:“本公子出五百两!但是做买卖讲究先验货后付钱,总得让公子我看看思音姑娘的真容,值不值这五百两银子!” 他这话虽说铜臭味十足,却道出了在场诸多男子的心声,于是纷纷要求掀开素纱帘,一探思音姑娘的倾城之色。 婆子有些作难地回头望了望思音,见她略略颔首,便又满脸堆笑道:“各位贵客言之有理,且请睁大了眼睛,莫要错过了转世的西施、下凡的嫦娥!” 便见那素纱帘徐徐拉起,现出思音曼妙的身材,着一袭轻薄翩跹的水色纱裙,两条修长洁白在裙裾下若隐若现。裹着白绢的纤腰盈盈一握,一头青丝长发瀑布般披垂,双目犹似一泓碧水,一颦一睐中流露着楚楚可怜,果然出尘脱俗。 台下众男子皆看得直了眼,唯有几个人望着台上天仙似的舞姬,却是一副五雷轰顶般的神情。 慕云梅眨了眨眼,索性又揉了揉,旋即拽住慕云松衣袖:“大哥……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慕云松自己也惊诧地心脏停跳两拍,下意识地往苏柒的方向望了一眼,却见那两个危险分子正起身欲走,而不远处,赫连钰亦用一副既焦虑又疑惑的复杂神情盯着他。 慕云松深吸一口气:是他做决定的时候了! “模样生得还行。”夏恪给出个中肯评价,他是时常出入皇宫大院的人,后宫佳丽见过许多,眼光自然与这些暴发户不可同日而语,转头问道,“小柒你可要跟我们走?咱换个地方耍去!” 苏柒想了想,若不跟夏恪走,留下她一个只怕赫连钰又要来纠缠,左右慕云松那混蛋已看到了她,剩下的事儿由他自己凭良心看着办,她留下也是无益,遂点头道:“好啊!” 她方起身欲走,忽而一个低沉却不容置疑的嗓音响起:“一千两!” 苏柒的脚步堪堪定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一句惊得整个大厅都鸦雀无声,早有眼尖的认了出来:“呦,那不是北靖王爷!” 他这声儿不大,却一石激起千层浪,便闻众人议论纷纷:“不都说北靖王爷不好女色,今儿竟肯为个舞姬花这样大价钱?” “早就听说,王爷在市井间有个小情儿,后来又不喜欢了,那小情儿被广宁府的人抓进大牢他也袖手旁观。” “啧啧,咱们男人不都是这个心思,吃腻了这口儿就想换口儿新鲜的,王爷也是一样啊!” 台下议论纷纷,台上的婆子却是两眼都在放光,忙不迭地恭维:“王爷一掷千金为红颜,真是我广宁城的一段风韵佳话!思音姑娘,还不快快拜谢王爷对你的抬爱之情!” 便见那思音姑娘一双秋水剪瞳含情脉脉的样子,冲着慕云松福身拜了拜,轻启朱唇道:“王爷盛情,奴家此生不敢忘,从此为奴为婢,替王爷分忧解愁、红袖添香。” 她这一番话说得莺莺袅袅、娇娇怯怯,倒将台下大半男人的魂儿都够了去,由衷暗叹王爷艳福不浅。 慕云松便在一片艳羡目光中起身,径自向那戏台走去。 ------------ 第204回 给我说清楚 苏柒僵直了身子,眼睁睁望着他走过她面前,却连头都未转一下,仿佛眼中只有戏台上那风情万种的舞姬。 他走到戏台下,向思音伸出一只手,俨然要扶她下来的意思。 苏柒蓦地想起,曾经他平叛归来,她抵不住万千的思念,坐在云水阁的桂树枝上望他,树下的他也是这般满目柔情地冲她伸出手,让她跳下来。 那时,他说:“此生此世,护你周全”;他说“你是我娘子,即便是杀人放火,为夫也得替你兜着”。 他的海誓山盟犹在耳畔,而翩然落在他怀里的,已是旁人。 不知是否别有用心,思音在下戏台时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便向王爷怀里扑去,他便顺势将她打横抱起,又用宽大的大氅遮住了她若隐若现的修长美腿,就这般抱着,一路向大门口走去。 苏柒咬着下唇,隐在衣袖中的手指尖将自己掐得生疼,忽然忍无可忍地拔腿向他冲去。 混蛋,你给我说清楚! 偏偏,被一个黑衣颀长的身影突然拦在眼前,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大力去推,却是半分推不动,耳边响起他低沉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苏柒!不能去!” 什么叫不能去?!他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在一片泪眼氤氲中,看着那怀抱佳人的身影即将跨出门去,忽而疯了似的捶打着眼前的人,“让我去!让我去问问他,他的心肝可是被狗吃了!五爷,求你……” 慕云梅从未见过苏柒如此发疯似的样子,他懂得她此刻的心痛,却又无法向她解释,索性一把搂住她挣扎颤抖的肩膀,将这伤心的人儿紧紧贴在自己胸前,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难过,但相信我,此事蹊跷,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她全然不听,痛哭着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肉,慕云梅却一动不动,浑然不觉。 不远处,云公子冷眼望着这一幕,向夏恪幽幽道:“你有情敌了。” 夏恪脸色变了变,也不再着急解释,手指一勾便有人凑上来,对他俯首帖耳说了几句。 “北靖王府的嫡子,慕云松的五弟?”夏恪咬牙切齿地念着,便见云公子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来头倒是不小,你这个小师妹,果然交际广泛。” 这边,苏柒一时间急火攻心,加上刚高烧了一夜,身体虚乏得很,竟是眼前发黑,昏厥了过去。 慕云梅大急,索性也将苏柒打横抱起,急匆匆向门外走去。 那边夏恪见状不悦“这混蛋打算把我师妹带哪儿去?”按捺不住便要起身去抢,却被云公子一记眼神拦下,“你不是不喜欢她?人家两个之间的事儿,你瞎操什么心?” 夏恪一时无语,只得悻悻然地坐下,却是心不在焉地往门口瞟去。 簪花馆门外,王府的马车早已在门口候着,几个贴身侍卫见自家王爷怀里抱了个女子出来,用黑色大氅裹的严实,却百密一疏,因着走动晃荡出半截雪白脚踝,踝上拴着个金铃儿,随着上下晃动一摇一荡叮铃作响,显得格外妩媚勾人。 侍卫们彼此暗暗交换个眼神:方才便见王妃一袭男装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这是被王爷抓出来了? 但他们识相地不敢多问,躬身打帘请王爷坐进马车,便听他淡淡吩咐:“回王府。” 驾车的侍卫便一声吆喝,四匹马儿拉着车前行而去。簪花馆门口只留下几个跟五爷的侍卫,蹲在门口闲聊:“要说咱们王爷对这位苏王妃,真是千般娇万般宠,做什么都任由她去。” “可不,逛秦楼被抓现形这等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居然都没半点不悦,换了谁能做到?” “哎,倒是咱们五爷,广宁城里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多少闺阁女子的梦中人,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个合心合意的姑娘……” 他们正八卦着,却见自家五爷怀里也抱着个柔弱无骨的娇躯,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暗叹:咱五爷逛一趟秦楼,效率真高啊! 却见五爷疾步近前:“马车呢?回王府,快!” 几个侍卫作难:方才五爷和王爷是低调地乘一辆马车来的,“五爷,王爷方才已然乘马车回去了,您这……” 他刚想劝说,您带个清倌人公然回王府,被老王妃知道了怕是不好,然无意间往五爷怀里瞟了一眼,顿时吓得噎住:“这这这……这不是……苏王妃?!” “不然呢?”慕云梅没好气儿答道,“还不快给我寻辆车去!” 偏偏几个侍卫听了,不约而同地向方才马车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若五爷抱得是苏王妃,那方才王爷怀里的是……? 贵府……真乱呐。 慕云梅见几个手下皆木桩子似的杵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心里愈发火大,抬脚朝其中一个的屁股踹去:“一个两个都傻了么?!还不去找马车!” 不远处,北靖王府的马车上,思音被慕云松放下,便顺势娇娇弱弱地跪了下去,声若莺啼道:“思音多谢王爷怜爱……” 然她话未说完,已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拉起来,一个转身抵在了厢壁上。 方才还柔情万般的风流王爷,瞬间变了杀手般冷冽的气场,一只手扣住她脉门,另一只手则紧紧捏住她下颌,力道之大让她觉得自己的颌骨要被生生捏碎了一般。 “王爷,痛……”她被抵在厢壁上,痛得红了眼圈,哀哀地求饶。 眼前的男人却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目光狠戾冷冽犹如夜里的狼,音调冷冷道:“说,你究竟是何人?扮成如此相貌,意欲何为?!” “王爷……奴家不懂您在说什么,”思音痛得两行泪滚滚而下,浑身都在瑟瑟颤抖,“奴婢思音,就是个出身卑微的舞姬而已……啊!” 她骤然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是慕云松手上加力,几乎要将她痛得昏厥过去。她能听到自己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徒劳地低声哀求:“王爷饶命……” “不愿意说实话,嗯?”眼前的男人,那原本清糯悦耳的声音变冰冷嘲讽,“本王虽身在朝堂,对江湖上的事也颇有了解,你以为区区易容之术,便能瞒得过我?” 他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她却觉得犹如游移的蛇般骇人,喘息道:“王爷在说什么,奴家实在不懂……” 尚未说完,便呕出一口血来,是他用内力逼她内关穴,引得体内一阵气血逆流,难受无比。 此刻的思音,脸色煞白唇角带血,哪里还有半分千娇百媚的模样,她终于明白,眼前的男人一掷千金将她赎下,并非想要她的身子,而是想要她的命! “饶命……饶……”她眼前一片黑,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本能地求生。 慕云松还想继续刑讯逼供,但眼前的女子已双眼一阖,昏死过去。 他不敢掉以轻心,以手探了她的鼻息脉搏,方唤车外的侍卫用绳子将她绑了扔在车上,自己则跳下车去,在凉凉夜色中边走边思索。 这个凭空出现的思音,究竟是什么人? 在簪花馆初见她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她扮做这般模样,定是冲他慕云松而来。 他便索性将计就计,一掷千金将她买下,看看她究竟有何伎俩。 他本以为,思音应该是个江湖高手,亦或根本就是天鹰盟的人,是他慕云松的仇家派来行暗杀之事,但方才一番试探下来,却觉那女子气血孱弱,内力全无,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慕云松有些疑惑:将这样的人派到他身边,还易容成个已死之人的模样,究竟意欲何为? 想至此,他又不禁驻足片刻,回头朝簪花馆的方向望了望。 今日演得这一幕,只怕要让苏柒那丫头伤心死了。 慕云松觉得自己着实悲催:回回“逛秦楼”都能被那丫头逮个正着,倒像是她在他身上安了双眼睛似的。 罢了,待事情弄清楚,负荆登门好好向她解释赔罪,大不了舍了面子不要,要打要骂,跪床头当马骑,任由她便是。 他正哀叹着自己悲催的家庭地位,却忽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从他身边经过时,车上却探出慕云梅的头来,焦急叫到:“大哥,苏柒她昏过去了!” 慕云松顿时变了脸色,一跃上了马车,见苏柒正毫无意识地靠在慕云梅怀里,面颊通红额头滚烫,不禁大急:“怎么回事儿?” 慕云梅低头望着苏柒,言简意赅:“气的。” 话音刚落,便觉怀里一空,人早已被大哥抢了去,小心安置在自己怀里,用冰凉的手掌抚在她额头替她降温。 慕云梅望着自家大哥眼眸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觉得自己瞬间又变回了局外人,不由暗叹一声,问道:“那个思音,可问出了什么?” “没有。”慕云松眼皮都不抬,依旧一动不动望着苏柒,“似是个不会武功的,我尚未下重手便昏厥过去,只好等她醒了再想他法。” 慕云梅想起方才初见思音时的震惊,不禁小心翼翼问道:“大哥你可想过,若她真是……” “不可能。”慕云松利落打断,“她早就死了。” 慕云梅叹道:“大哥你莫要忘了,她当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第205回 思音的伎俩 栖梧院里,慕云松正在书房来回踱步,见蒋神医进来,忙示意他不必行礼,问道:“她情况如何?” “只是风寒未愈,又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昏厥过去,倒是无甚大碍。”蒋神医道,“幸而王妃年轻,体质颇好,只需吃几副辛温解表,宣肺散寒的方子,再宽心将养几日便好。” 慕云松这才放下心来,又问:“另一个如何?” “至于那位姑娘么,”蒋神医蹙眉捻须,“体性阴寒、气血不足,确不似个习武之人,更不像是杀手。至于王爷所说的易容之事,老夫确未看出端倪。” “哦?”这让慕云松颇觉意外,“蒋神医认为,她并非易容成如此相貌?” “对江湖上的易容之术,老夫也略有了解,一般分为上中下三等:最下等者,不过是改变一个人的相貌特征,令其不易被识破认出。 中等者,乃是用胶皮等物做出一张人皮面具,贴于脸上乔装改扮做另一个人,但这种面具质地纤薄,极易损坏,且细看能辨别端倪。 而易容术中上乘者,则是寻个与目标样貌本就相似之人,由精通此道的医者施术调整其五官,使其与目标之人愈发酷似,若再刻意模仿目标的音容举止,便愈发的难辨真伪。 我方才查探那姑娘,脸上并无人皮面具,五官也没有动刀缝合之迹象,故而认为,她的相貌乃是天然,不似易容。” 他一番话说完,慕云松的脸色却又凝重了几分,向蒋神医道谢后,令下人带他开方抓药去。 慕云松则继续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不似易容……难道世间,当真有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或者…… 他想起慕云梅那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忽然一凛。 他正苦苦思索着可能性,却听门口一阵急促脚步声伴着拐杖响,忙迎至门口,躬身搀扶着问道:“母亲怎么过来了?” “你如今是愈发的有主意了!”老王妃没好气儿道,“我若不来,天大的事你也要瞒着我!” 见老娘气儿不顺,慕云松只得陪笑:“母亲严重了,哪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老王妃狠瞪他一眼:“信儿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说你今日带回个跟梦珺一模一样的女子。” 明知纸里包不住火,慕云松还想反抗一下:“母亲莫要道听途说,不过是生得有几分像罢了,儿子正疑心,是否有人别有用心,易容至此。” 老王妃哼了一声:“像不像的,我得看过才知道,人在哪里?” 慕云松无法,只得引着老王妃去看昏迷着的思音。 “哪里是生得有些像,”老王妃望着那张久违的脸惊叹不已,“根本就是一个人!”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身形胖瘦你可瞧过,是否对的上?” 慕云松被他娘问得尴尬:“母亲,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我岂能……”再者说,便是昔日梦珺的身形胖瘦,他都不甚记得。 老王妃冷嘲道:“敢花一千两从秦楼买舞姬,你这会子倒装起清纯来了?” 说罢,又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拉着慕云松回书房,郑重问道:“儿啊,你可曾想过,若她真是梦珺,你打算如何处置?” 老王妃这话,正问到了慕云松的揪心处,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避重就轻:“母亲,她不可能是梦珺,梦珺三年前已亡故。如今这个,只说自己是出身低微的舞姬思音。” “口是心非!”老王妃不满地冷哼,“其实你心里也怀疑,否则又何必一掷千金地将她带回来?” 见自己儿子沉默不语,老王妃换上个语重心长的语调:“儿啊,听娘一句话,无论当年你与梦珺有何恩怨过往,她终究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是当着全广宁百姓的面儿娶进王府的媳妇。如若证实这女子当真是梦珺,她便还是我的长媳,你的正室夫人,此事抵赖不得。” 她顿了顿,见自家儿子愈发为难的脸色,又劝道:“至于苏丫头,娘知道你喜欢她,但以她的出身,是断断配不上北靖王妃之位的!你便收在身边做个妾室,待到诞下一儿半女,娘再给你做主抬成侧妃,已算是对得住她了。” “母亲,”慕云松当下便要反驳,但见自家老娘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自知老娘也是个倔强性子,此时反驳只会又争吵起来,索性不置可否:“容儿子再考虑考虑。” 苏柒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云水阁的卧房里。 怎么到这儿来了……她挣扎着坐起身,仍觉头有些昏沉:不是立志,再也不回这伤心之地了么? 口渴得仿佛要干裂开来,她不得不爬下床,去摸桌上的茶壶,刚弄出一点响动,便见石榴急急忙忙从门口进来:“王妃您可醒了!” “王妃”二字在苏柒听来颇有些刺耳,但此时实在无力计较这些,只接过石榴递来的茶一口饮了,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巳时。”石榴颇为后怕,“王妃你高烧了一夜,烧得满口呓语还喊不醒,真把奴婢担心死了!” “是么……”苏柒勉强回忆了一下,又是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梦境里有慕云松与梦珺的种种,她已记不清楚情节,只记得自己始终是个心碎的看客。 她忍不住问一句:“王爷呢?” “王爷……”石榴有些为难,昨夜至今王爷根本没露面,只是派人将昏迷的王妃送了来,“许是有什么要事在忙罢……” 看她言不由衷的神情,苏柒这才忆起:昨晚她夜闯簪花馆,眼睁睁看着慕云松一掷千金买了个美貌舞姬回来。 佳人在怀,自是有“要事”在忙。 她冷哼一声,咬着牙站起身来,虚虚浮浮地往外走。 石榴忙上前搀她:“王妃这是要去哪里?你身体还虚得很,大夫说,让你多静心修养。” 我静心修养……苏柒忍不住自嘲,我再多修养几日,只怕那混蛋当真要凑齐七八房的妻妾,再鼓捣出三五个孩子来! 她推开石榴的手,咬着后槽牙道:“放心,我只是去看看你家王爷的‘要事’忙完了没有!” 她憋着一股火气,踉踉跄跄地寻到了栖梧院,便觉门口的侍卫望她的神情都与昔日不同。 “你家王爷呢?” “在……在的。”小侍卫有些期期艾艾,“可要我通传一声?” 苏柒“赞许”地瞥他一眼:以你这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的眼力见儿,当站岗侍卫真是可惜了! 随即不理会小侍卫,大步迈了进去。 她正要一路冲进卧房,便见一个窈窕身影正推门出来,边伸手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青丝,纤纤玉臂上还搭着件男子中衣。 那十分眼熟的中衣,看得苏柒一阵心酸,索性冲思音冷声问道:“慕云松人呢?” 思音抬头望她,一双美眸中透着傲娇:“王爷昨夜睡得晚,如今还睡着,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口中“睡得晚”三个字,如同冷箭般嗖嗖袭来,扎在苏柒心窝上,她方看到思音的衣领处,雪白的玉颈上那若隐若现的红印子,显得格外扎眼。 她是了解他的,平日里正人君子,吹灯拉帘秒变嗷嗷叫的下山狼,尤其是兴之所至时,下手便没了轻重,常常痛得她哇哇大叫,事后他再心疼告饶。 此刻,思音脖颈上鲜红带血的印子,仿佛在向她赤裸裸地昭示昨夜战况之激烈。 苏柒咬了咬牙,“让开,我要进去见他!” 然立在门口的思音分毫不让,反而刻意凑近她耳边,低声道:“该让开的,是你罢。” “你……”苏柒没想到,一个刚得宠的舞姬,竟敢如此猖狂。 思音一双美眸中划过一抹阴戾,口中却娇媚轻笑:“你可知,这世间男女之爱,”她顺手拿起一旁博物架上的一只景泰蓝瓷瓶,在手中把玩,“正如这瓷器,看似既精致又美好,”她顺手将那瓶子塞至苏柒手中,“实则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碎了……” 苏柒忽觉她眼眸妖冶一闪,耀得她有片刻的恍惚,不知怎的便松了手,手中的景泰蓝瓷瓶便“咣”地发出一声脆响,落地摔得粉碎。 刹那间,思音眼中的妖冶不再,又化作凄楚可怜的模样,瞬间便跪了下去,双膝正跪在那碎瓷片上,以手扯着苏柒的裙裾哭告:“姐姐息怒!一切皆是奴婢的不是!” 苏柒正不明就里,却见思音身后的门被推开,一脸倦容的慕云松“适时”地走了出来。 他见眼前情景,竟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思音手腕,纵身挡在了思音前面,喝到:“你要干什么?!” 他这一声冷厉的质问,竟瞬间浇息了苏柒心头熊熊的妒火,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不过一夜春风,他便这般维护于她,果然男子皆薄幸,喜新厌旧地如此彻底…… 苏柒抿起唇,冷冷笑道:“不干什么,来恭贺王爷觅得新欢,顺便提醒王爷一句,毕竟年纪大了,莫要操劳过度,死的快!” 说罢,勉强抑制着呼之欲出的泪水,愤愤然转头离去。 慕云松被她这恶狠狠的话说得哭笑不得,本能地欲去追她解释,才想起自己还扣着思音的脉门,只得作罢,望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这误会,怕是要越结越深了…… 身后,却传来思音怯怯的声音:“王爷……不去追她么?” ------------ 第206回 你意欲何为 慕云松回头,眼眸的柔情伤感瞬间被阴戾取代,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和思音膝头斑斑的血迹,冷声问道:“你煞费苦心地演着一出,究竟意欲何为?” 思音如同惶恐的小鹿一般,吓得赶忙又跪下:“奴婢不敢!” 慕云松居高临下望她,戾气逼人:“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何居心,我只警告你一次:莫要打她的主意!你敢伤她分毫,我定让你犹在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罢,毫不理会跪在碎瓷片上的思音,转身离去。 慕云松昨夜的确睡得晚,但显然不是苏柒想得那般,而是去跟赫连钰商议对策。 赫连钰见面便对他拱手道:“王爷一掷千金抱得美人归,兄弟恭喜恭喜了!” 慕云松知他一番筹谋落空,心里不痛快,只得示弱一句:“我知道,你一片苦心皆是为我,但今日之事蹊跷,只怕横生枝节……” “似你这般瞻前顾后,黄花菜都凉了!”赫连钰敲着桌子恼火道,“今日天时地利人和,多么难得的时机!就这么被你错了过去!如今好了,他亲见王爷你的风留壮举,将你认了个清楚,自然要生戒备之心,再想找机会杀他,比登天还难了!” 慕云松一时无法向他解释,只得到:“既杀不得,便不杀他。吴先生所出上中下三策,如今倒是顺水推舟,取下策用之罢了。” 赫连钰听了愈发生气,索性用扇柄直至慕云松的鼻子尖,骂道:“竖子!不足与之谋!”说罢,便摇着扇子,沉默不语地生闷气。 慕云松今晚被诸多事闹得,本就头痛不已,此刻又被自己兄弟骂,心中愈发窝火,索性也一言不发。 二人僵持了许久,终究是赫连钰先缓过来,叹口气道:“你不下手杀他,却不能不提防他对你下手。那人手下能人异士众多,甚至与一些江湖邪派也有牵连,杀人的手段极尽诡异,防不胜防。不如将阿比旦暂留你身边,也能稳妥一二。” 慕云松皱了皱眉,对那个妩媚妖娆又危险的毒女没有半分好感。 偏赫连钰看穿了他的心思,用扇柄再度指着他鼻子尖,苦口婆心道:“还不是为了你的安全计!左右你一掷千金为红颜,已是名声在外,还怕身边再多个异域美人?” 他说得句句在理,慕云松竟无言以对,又想到阿比旦这样的蛇蝎美人,若留在赫连钰手里,只怕他又要起了杀那人的心思,反而不稳妥,倒不如放在自己身边看着放心。 想至此,慕云松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自己的风留设定:“好吧。” 赫连钰敲定了阿比旦的事,又忍不住问道:“那个思音,当真是你昔日王妃?” “不知道。”慕云松愈发头大,“来前刚让薛神医看过,说相貌浑然天成毫无端倪,不似易容。” 赫连钰摇着扇子叹道:“那便奇了!” “真是奇了!” 慕夫人上下打量着怯立在熙华苑正厅之中的思音,啧啧感叹道,“这音容相貌,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又凑近两步将个头儿比了比,“这身量,也与我记忆中相似,只是不知……” 一旁的慕云歌跟着开口,“身材胖瘦也不差的。”说罢,见老王妃拿眼看她,又弱弱补上一句:“我年少时颇得嫂嫂疼爱,常拉着我一起量体做衣裳,故而对嫂嫂的身形,我还是记得的。” 老王妃略颔首,这话倒是不假,当年梦珺在时,确对这个寄居王府的小表妹颇多怜悯照拂。于是面露和蔼,向立在厅中骇然不敢抬头的思音问道:“你不必害怕,今日叫你来,不过是为弄清些往事,你且实话实说,你是哪里人?” 思音听老王妃问话,忙屈膝跪了下去,垂首恭敬答道:“回娘娘话,奴婢亦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只记得一场意外后被一庄户人家救起,许是受伤或重病之故,之前的事便统统记不得了。” 老王妃与慕夫人对望一眼,又问道:“那你可记得,被救起是在什么地方?” 思音惶恐答道:“娘娘恕罪,奴婢那时身染重病,卧床不起许多日子,时昏时醒,对于身在何处实在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大山深处的小村落,据救下我的老夫妇讲,我是顺着山间河流飘来的。” 她说完,慕夫人便念了句佛,道:“真是佛祖庇佑,命不该绝啊!” 老王妃心中亦称奇,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你被山村老夫妇救下,怎地又成了秦楼楚馆里的舞姬?” 思音似被问到伤心处,低声道:“那家的老夫妇是极良善之人,却有个好吃懒做、贪婪喜色的儿子,见我渐渐病愈,显出几分姿色,便起了不轨之心,几度出言戏弄,要我给他当媳妇。被我严词拒绝之后,更是色相毕露,几番趁老夫妇下地干活不在家,便对我动手动脚。 我虽前事尽忘,但也知礼义廉耻,对这登徒子自是据死反抗,有次迫于无奈,拿了院里的扒犁自卫,却失手将那登徒子的头打出了血。 适逢老夫妇从田里干活归来,那登徒子就变本加厉地嚎啕告状,说我是恩将仇报的蛇蝎,逼他爹娘要么让我嫁了他,要么将我卖了给他攒彩礼娶媳妇。 老夫妇本是朴实善良之人,也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德行,但他二老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子,今后还要靠他养老送终,自然忤逆不得,一时间十分作难。 但我自知,再在老夫妇家待下去,终有一日难逃这登徒子的魔爪,索性主动要求老夫妇将我卖给人牙子,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老夫妇迫于儿子的威压,终是将我卖了,那人牙子见我姿色尚好,便问我可有什么才艺。 我依稀记得,我是会跳舞的,便给她舞了一段,人牙子看后满意非常,便将我带出山沟,到了座大些的城镇,买进了当地的教坊司。 我便在教坊司里被教习学艺、练舞习琴,但那等腌臜铜臭之地,女孩儿们终日筹谋着如何钓上富家的公子、风留的官吏,争风吃醋毫无人情味儿。期间,倒也有不少有钱有势的恩客瞧上了我,身边的女孩儿们也劝我曲意逢迎,莫要扮什么假清高,但我就是做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那执拗的坚持从何而来,仿佛骨子里便与她们不一样,宁死都不愿做那献身的肮脏事。 幸而我舞技不错,便是卖艺不卖、身,也能给坊中挣来大把的钱财,故而教坊嬷嬷对外只道我自恃颇高,将我当做奇货而居,亦不再逼迫。” 她讲至此,慕夫人忍不住插嘴道:“那你又为何到了广宁的秦楼楚馆,还……任由老板竞价梳拢?” 思音眼圈一红,垂眸凄楚道:“我自恃清高,却防不住世间多得是无赖恶人。我在教坊司时被当地一家姓钱的富商公子看上,非要将我赎身带回府中做小妾,我不从却被他百般恐吓,万般无奈下,得几个知音相助,连夜从教坊司逃了出去,从此辗转飘零,再无定所。” 她说得可怜,众人听得揪心,慕夫人更是满面伤感叹道:“我的儿,真是受苦了!” 思音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瞥,继续诉道:“我一个风尘女子,身世飘零如浮萍陌草,无依无靠尝遍世间艰辛,终是心灰意冷,一再劝自己放下清高执念,索性寻个殷实人家嫁了,无论做小伏低还是为奴为婢,好歹能有屋檐遮风挡雨,一日三餐饱饭,其余别无所求。 我来到广宁城时,正是想通了的时候,索性央求那簪花馆的老板替我开场子竞价梳拢,本以为烟花之地难觅良人,不想老天垂怜,让我有幸得王爷垂青。” “真真是天可怜见!”慕夫人又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有缘分的人,终能走到一起!” 说罢,又向老王妃恳切道:“嫂嫂,观其相貌听其身世,分明就是梦珺没错!可怜这孩子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历经苦楚终得归来,真是老天有眼,庇佑我慕家啊!” 她兀自说得激动,老王妃却仍存着几分清醒,疑惑道:“这姑娘长袖善舞,我倒没听说过,梦珺那孩子会跳舞。” “其实,嫂嫂是会的。”慕云歌忙在旁开口,“我记得曾听嫂嫂提起,说她自小爱跳舞,但她爹娘不许,说聂家书香门第,千金嫡女理应端方稳重,岂能做那章台子色艺侍人的勾当,故而三令五申严禁她跳舞。 嫂嫂嫁来王府后,自是不敢罔提此道,但她依旧打骨子里喜欢跳舞,也曾在兴致好时,背着人舞给我看,真是惊若天人,我到如今还记着。” “当真?”老王妃思忖了一番,方谨慎道,“还是要派人,去打探一番,方能下定论。” 说罢,又向思音道:“姑娘不必担忧,我今日叫你来询问,只因你生得酷似我那已故的儿媳梦珺。你且宽心住着,待我打探证实之后,定会给你,也给大家个定论。” 思音听了,忙叩首谢恩,老王妃此时心中已有七八分认定她就是梦珺,便示意月珑搀她起来。 思音敛裙起身,却在不经意间露出膝盖间的斑斑血迹,老王妃看得蹙眉:“这是怎么弄得?” 思音故作惶然道:“是奴婢不知礼数,今早冲撞了位姓苏的姐姐,惹得她砸了花瓶……无妨的,娘娘不必挂怀。” 老王妃尚未开口,慕云歌已上前扶了思音,假惺惺劝道:“你刚回来自然不清楚,她如今在表兄面前正得宠,自然做什么都是有理的,你定要凡事多忍让,莫去招惹她。” 思音忙低声说“是”,老王妃面上却有些不快,冷哼道:“终究是乡野丫头,才跟了我儿几日,无名无分便这般恃宠而骄!”又向思音道,“你且等着,待老娘替你正名,看那苏丫头还敢骑在你头上!” 老王妃说罢,便忿忿然起身走了,慕夫人自然也跟了出去,正厅内只剩下思音与慕云歌。 慕云歌亦移步欲走,却在与思音擦肩而过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道:“恭贺嫂嫂,得偿所愿。” 思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又叮嘱慕云歌:“八字刚有一撇,切莫掉以轻心。” 慕云歌点头称是,便先一步走了。 思音故作恭谦地垂颈低头,目送表小姐离去,这才离开了熙华苑。 却在熙华苑门口,与个黑脸汉子不期而遇。 “王妃,果真是你?”徐凯的声音有些莫名的沙哑,近前两步将思音上下打量一番:“还活生生的,真是……”他一时间激动得有些词穷,“真是老天有眼!” 思音下意识后退一步,眼角划过一抹不可查的嫌弃,却恭顺道:“奴婢思音,不知将军是否认错了人。” “我怎么可能认错,我……”徐凯再向前半步,刚想说当年你从京城嫁过来,便是我带队去接的亲,熟料眼前的女子却愈发惶恐地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奴婢告退!” 说罢,便如受了惊吓的兔子般,转身急匆匆走远。 徒留徐凯愣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疑惑:她竟然不记得我了?! 那她……到底是不是聂王妃? 徐凯伸出簸箕大的手挠挠头,深觉智商有些欠奉。 ------------ 第207回 带你听戏去 “才来了一日,便这般恃宠而骄,欺负到咱们王妃头上!” 慧目斋里,葡萄边替苏柒包扎,边气哼哼地抱怨,“区区一个秦楼舞姬,真是好大的胆子!” 人家有王爷撑腰,自然是有底气的……苏柒在心底叹道,又“嘶”了一声:“你轻点儿,疼!” 葡萄看看自己因愤愤然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将王妃的一根手指缠成了个萝卜,又不禁心疼:“这么大个血口子,能不疼么。” 那个失手落下的景泰蓝瓷瓶,不但跪破了那舞姬的膝盖,亦划伤了苏柒的手指,只是那位没心没肺的王爷,眼里只有他新得的美人儿,不分青红皂白便将她一通斥责,又岂会关心她滴血的手指? 曾经他对她说,要“此生此世,护你周全”;曾经,他也曾许诺“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便让他这辈子不好过”。 这些话才说过几日,犹在耳畔回响,他却已换了要护着的人。 她与他,究竟缘何走到了这一步? 苏柒正哀哀地想着,葡萄却有眼色地劝道:“王妃也不必太过伤心,这名门世家的男子,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你看王府里,二夫人彪悍至此,二爷都还有个妾室;更罔提三爷、四爷院里那三五个莺莺燕燕,大抵有钱人家的男人皆是如此。我看咱们王爷对王妃您是长情,对那舞姬不过图个新鲜,新鲜劲儿过了,自然就想起与您患难与共的日子了。” 葡萄自觉说得在情在理,熟料她家王妃听罢,脸上的神情却添了几分落寞。 苏柒自然知道,这时代的男子大多薄幸,三妻四妾习以为常,连黄四娘她爹这样的暴发户,都把小妾一个接一个地纳进门。 但她苏柒就是这么个固执的傻瓜,妄想一段情比金坚、完美无瑕的爱情,无论贫穷或是富贵,无论安逸还是漂泊,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彼此做彼此的依靠就好。 这大概就是,话本子看多了留下的妄想后遗症吧。她深深叹了口气,却听葡萄继续嘟囔:“您可别嫌我啰嗦,我还想劝您一句,那日与王爷大吵大闹,实在是不明智。你看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哪个不是把自家相公哄着奉着,挖空心思把相公留在自己房里,似您那般大吼大叫地将王爷往外轰,让王爷颜面全无,他能不生气么……” 她这一番自以为是的理论,都要把苏柒气笑了,“小丫头,你年纪不大,夫妻之道倒是懂得不少啊!” 葡萄被她说得脸儿一红,分辨道:“奴婢说得不是夫妻之道,是在大户人家的安身立命之道。我好歹也在王府待了一年有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苏柒觉得这小丫头难得这般语重心长过来人的样子,正要赞她一句心眼儿见长,却听庭院里传来垂涎欲滴的一声“什么猪肉?莫非又有肉饼吃?” 苏柒见那得得瑟瑟一步跨进来的身影,忍不住便张口呛他:“一提到吃的就哪哪儿都有你,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你定然是个假的富家公子!” “话不能这么说!”夏恪面不改色心不跳,“大富之家自有珍馐,穷乡僻壤亦有美味,各是各的特色。想当年咱们在山上,一日三餐的清汤寡水,把你吃得面如青菜身如豆芽的,若不是哥哥我天天带你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给你补身体,你能出落成今日这般模样?” 苏柒正寻思,这厮是在夸她生得好看?却又听他嫌弃地补一句,“怕是更没法看了!” 明知这人素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苏柒仍是气鼓鼓啐道:“你若是存心来挤兑我的,不好意思,本姑娘今日已然心气儿不顺到极点,再被惹急了是要动手打人的!不想挨打就慢走不送!” 她逐客令下的明白,夏恪反而浑然不觉地扯了张椅子坐下,“我存心来挤兑你?我有那么无聊么?我是来……”他欲言又止,转头对葡萄吩咐道,“小丫头,你去隔壁何记饭庄,给我要十个梅干菜肉饼来,记得要薄皮厚馅,煎到两面金黄,趁出锅热热地给我包回来,快去!” 葡萄正惊讶这自来熟的家伙是谁,却见她家王妃冲她递个眼色,只得放下手里的绷带,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去了。 夏恪支走了葡萄,方回眸看了看苏柒被包得鼓鼓囊囊的手:“指头断了?” 苏柒在心底告诫自己淡定淡定,莫要与这厮一般见识,咬牙道:“被碎瓷划伤了而已。” “这是动手儿了?被慕家那混蛋给气的?” 苏柒惊诧地望他一眼:这你都知道?八卦水平见长啊! 夏恪从她的目光中得到了肯定,一脸愤慨地敲了敲桌子:“让我说你什么好?世家子弟皆纨绔,富贵人家多败儿,你开风水铺子的,不该不懂得这个道理,偏还要跟慕家的子弟纠缠不清,何苦来哉?” 苏柒实在忍不住回一句:“这话说得,好像你自己不是富二代似的。” “我……”夏恪一时语塞,随即胡乱一挥手,“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富二代中的翘楚,世家子中的楷模,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听哥哥一句劝,趁着涉世未深,赶紧抽身而退,跟你师兄我往西京耍耍去,从此与那姓慕的小子相隔千里,老死不相往来!” 涉世未深?往西京去?苏柒在心底苦笑:姑娘我身家清白都搭进去了,如何抽身而退?如何老死不相往来? 早听说这世间男子皆如狐狸,吃不到的葡萄都是甜的,吃到嘴里的却是酸的。当初被他一腔爆发的神情燃得忘乎所以,以为觅得良人,轻易托付了终身,却不料男人喜新厌旧乃是秉性,得到的便再不珍惜。 你新人在怀乐不思蜀,可我要怎么办?我托付的一片深情要怎么办? 夏恪见她愣愣地出神,索性屈指敲她脑门道:“多大点事儿,值当的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西京去不去的且不说,我今儿是来告诉你,晚上仇老爷请客,在镜湖的画舫上看戏,哥哥带你一起去?” 苏柒正伤感着,哪有什么心思听戏,随口拒绝:“不去。” “不去?你从小不是最好这口儿么?连二师兄喝醉了唱得鬼哭狼嚎不似人声,你都说好听。”夏恪不依不饶,“听说请的是德胜班,在京城都颇有名气的,里面几个扮青衣花旦的小倌更是生得风琉俊俏,比那姓慕的小子好看多了!你若看上了哪个,哥哥我花钱给你包下来,让他给你端茶倒水、暖被铺床,如何?” 苏柒惊了:你这个想法也太……“大哥,我可是个良家女,便是受了点情伤,也不至于豢养戏子罢!” 夏恪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头,忙不迭圆回来:“咱这不是为了气气姓慕那小子么,许他逛秦楼找乐子,就不许你听曲儿看戏子?咱不能输给他!” 夏恪说罢,看苏柒依旧一副犹豫的样子,索性添上一句:“你若不去,我就邀隔壁饭庄的漂亮内掌柜去,白吃了人家许多肉饼,总要还个人情的。” 苏柒马上抬头恶狠狠威胁:“不许打我家采莲的主意!” 是夜,停泊在镜湖岸边的如意画舫装点一新,灯火通明,伴着男子的恭维客套声,女子的娇笑莺啼声,一派热闹景象。 举步登船的刹那,采莲忐忑不安地拉着苏柒的衣袖,低声道:“这要让我爹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苏柒没好气儿地瞪她一眼:“那你还答应夏公子来?” 采莲表示委屈:“他说你哭着闹着执意要来看戏,我不放心你才答应来的!” 苏柒忿忿然地给了夏恪一记眼刀:你这厮,还真是满嘴里跑马,没一句实话。 夏恪毫不犹豫地瞪回去,转头却向一个圆胖富商介绍道:“仇老爷,这两位姑娘皆是在下的朋友。这位是仇和仇老爷,三代皇商,在广宁城德高望重,日后可要多多照顾这二位姑娘家的生意。” 这仇老爷身形犹如狗熊般憨态可掬,一双小眼睛却精明,仿佛时时在心里打着算盘一般,将苏柒和采莲二女打量了一番,显然将她们当做了云夏二人的红颜知己,遂堆起一脸油腻笑容赞道:“二位姑娘天生丽质、貌若天仙,真是世间难得的妙人儿!” 他这一副夸清倌人似的态度令苏柒着实不爽,象征性地略略颔首便再不愿搭理,仇老爷也不以为意,向云公子点头哈腰道:“公子请上船。” 说着,对门口迎客的小厮道:“二楼临仙阁。” 小厮忙不迭地致歉:“不好意思仇爷,二楼临仙阁已被其他贵客定去了,要不您一楼听风阁?也是看戏的好位置。” 仇老爷偷瞄了身旁的云公子一眼,见他面露不悦,立时骇然,摆出个着实气恼的态:“我几日前便跟你们邵老板打过招呼,怎地还能被别人抢了去?叫那姓邵的给我滚过来说话!” 小厮知道仇老爷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忙请他们稍待,转身寻船老板去。须臾,便见一蜡黄面皮的中年男子疾步迎来,远远便冲仇老爷拱手道:“仇老爷见谅!不是小人敢言而无信,实在是……那位贵客来头极大,小人赔上身家性命也惹不起啊!” ------------ 第208回 贵圈真乱呐 船老板抹了抹额角的汗,摆出个摇尾乞怜的可怜状,向仇老爷一行人拱手道:“诸位爷大人有大量,今日您一行的吃喝玩乐全包在我身上,半文钱不收,只当诸位菩萨心肠,可怜小人则个,可好?” 听船老板这么一说,夏恪反勾唇笑了,“你倒跟爷说说,这贵客来头有多大?” “这……”船老板一张黄脸上满是为难,“不是小人不愿意说,实在是……说不得呀!” 夏恪正被这吞吞吐吐的船老板惹得恼火,忽闻身后一阵低低的喧哗声,回头便见十余个侍卫模样之人,正手持绣春长刀喝开众人,拥簇着一男二女向船上行来。 那男子身形高大,穿一身藏蓝色银线绣云纹的云锦直裰,衣摆上绣一只威武麒麟,头上玉冠束发,面容冷峻、贵气逼人。 他左右各跟着一个女子,左边的被一袭狐毛白裘披风遮住了娇颜,身形却翩然摇曳如弱柳扶风;右边的从头到脚一袭黑衣长裙,胸前挂一只雪亮的银环,充满异域风情的脸庞美得勾魂摄魄。 他三人被众侍卫前呼后拥着登上船来,男子目光从夏恪一行人身上冷冷扫过,却未做片刻停留,只伸手将那狐裘女子揽了一把,便在船老板的谄媚引导下,一路往二楼临仙阁去。 夏恪一路盯着他们行远,忽而面露讥讽道:“原来是北靖王爷,难怪这样大的做派!”转头向云公子问道,“公子,今儿这戏只怕也没什么意思,要不咱们别处走走?” 他这话一出,便见做东的仇老爷满面的尴尬,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惶恐地等着云公子示下。 云公子却盯着北靖王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笑道:“不必,北靖王爷派头大,咱们低调些便是。” 仇老爷这才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引着云公子往一楼听风阁坐下,又一叠声地唤人端茶倒水上点心,还贴心地引来几个姿色极佳的歌舞伎作陪,却被夏恪一一摆手拦下。 夏恪忙了一阵,回头再去找两个姑娘,却发现二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这丫头,又跑哪去了?”夏恪东张西望了一番,“一看眼不见就乱跑,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苏柒和采莲此时,正在二楼临仙间门外的一座盆景后面躲着。 采莲看着来来往往的小丫鬟们,将各色果子吃食、美酒香茶,乃至面巾静盆等物一连串儿地往雅间里送,狐疑地用手碰了碰苏柒,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呗。”苏柒低头望脚尖,声音酸酸涩涩。 “我今日在店里便听客人闲谈,说北靖王爷在花楼一掷千金买下个舞娘,我还当是谣言,没想到竟是真的?”采莲蹙眉,小心翼翼地望望脸色青白不定的苏柒,“王爷,这是跟你怄气呢?你又惹了他不快?” 苏柒努力回想了下事情的根源,乃是慕云松隐瞒了他曾经的婚史,不由眼眶一阵酸涩:“什么叫我又惹了他不快,你怎么不说是他惹了我不快呢?” 采莲自然看出了苏柒的满腔委屈,一时间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这戏也别看了,我陪你回去。” 苏柒咬咬唇,将眼眶里的一阵酸涩憋了回去,故意大声道:“看!怎么不看!我还打算寻个风琉俊俏的戏子,带回去给我铺被暖床呢!” 她一时激愤,声调便大了些,骇得采莲赶忙捂她嘴,“这里皆是王府的人,你怕别人看不见你不成?” 果然,她话音未落,便闻头顶上传来个意味深长的声音:“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志向。” 苏柒闻声抬头,“五爷怎么也在这儿?” 慕云梅苦笑:“这话该我问你们才对。”真是哪哪儿都有她,如今还要拉上一个采莲,果然大哥说得对,她就是个麻烦中的麻烦。 熟料这个麻烦站起身来,特别理直气壮:“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许你们兄弟组团去逛秦楼,就不许我们姐妹相约来看戏了?” 采莲立时从她话里听出了问题,绣眉一蹙便质问道:“五爷去逛秦楼了?!” “我……”慕云梅无端地被她质问出几分心虚,支吾道:“我那是有要事在身,要不是因为她……” 苏柒立时想起,那日她要冲上去质问慕云松时,正是这位慕五爷死拦着她,立时勾起了恼火,向采莲一本正经点头道:“是,要不是被我耽误了,五爷也打算买个年轻貌美的妓娘,回去办‘要事’呢!” 采莲瞪大了眼睛,慕云梅则气得脸色青白一阵,指着苏柒的手都有些哆嗦:“你……可太没良心!” 苏柒今日如同点燃的炮仗一般,正要呛回去,却忽见慕云梅身后,雅间的门推开,一身锦衣华服的慕云松立在门口,蹙眉望着她。 苏柒堪堪定住,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心态,方才在船门口看见他,心头便涌起了一团火,不管不顾地跑上了二楼,便是想当面寻他问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思音。 但此刻,她与他面对面,他眼眸中流露出的嫌弃与不耐烦,已然说明了一切。 她强忍着眼眶里的一包泪,咬牙道:“王爷好雅兴!” 慕云松并不接口,对她一副颤抖欲哭的样子也视而不见,只转向慕云梅冷声道:“她们为何在此?还不快送走!” 说罢,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关门,仿佛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那扇门“吱呀”关闭的瞬间,苏柒亦闭上眼,忍了许久的泪潸然而下。 一旁的采莲忙揽了她的肩,却也忍不住低声抱怨:“王爷怎能这样……” 苏柒这般心碎的样子,慕云梅看得亦是心痛,但深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派人送你们回去,容后再跟你解释。”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个刻意拔高的调门:“谁说她们要回去?!” 这声音让慕云梅心头一紧,便见夏恪负手而来,鼻孔朝天神态甚是张扬:“她们是我带来的客人,你一句话就要送她们回去,”他刻意靠近慕云梅身前,眉毛一挑,“你是她什么人啊?” 慕云梅被他问得作难,一时间还真不好解释他跟苏柒算是个什么关系,幸而瞥见站在一旁的采莲,索性避重就轻:“整个广宁城都知道,她家的饭庄是我罩着,你说,我是她什么人?” 他这话本模棱两可,采莲却蓦地低头红了脸,夏恪更是颇有深意地看了看采莲又望了望苏柒: 贵圈儿……真乱呐! 他在心底感慨了一句,随手扯过发愣的苏柒,“巧了,我这个小师妹,从小就是我罩着。今儿我带她和她朋友来看戏,这丫头一时迷糊走错了地方,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渣,实在是多有得罪。” 他说着“多有得罪”,却是一脸的狰狞相,恨恨瞪了慕云梅一眼,伸手拉过苏柒:“马上要开戏了,还不快走?” 苏柒此时心思全不在此,木偶似的任由夏恪拉着下楼,慕云梅心中有些烦乱,不免向采莲唠叨两句:“你也是的,连我娘都夸你是个识大体的,怎么也由着她胡闹?” 采莲刚目睹了王爷的薄情,替苏柒愤愤然着,此时又被慕五爷指责,竟平白生出了几分胆色,直盯着慕五爷反呛回去:“苏柒说得有道理,许五爷您跟着王爷逛秦楼找乐子,就不许我们姐妹出来看戏了?这不就是人常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说罢,不再看自己思念多日的心上人一眼,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去。 徒留慕云梅愣在原地摸了摸鼻子:这是我认识的那个采莲?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温柔的姑娘,都被苏柒给带跑偏了。 他苦笑着摇头,转身打算往临仙阁寻他大哥去,却又蓦然发现,自己办砸了差事,不好交代。 慕五爷仰天长叹:我是如何将自己逼到这般里外不是人的? 临仙阁里,思音端着切好的瓜果,轻移莲步走到慕云松身边,柔声道:“王爷,这蜜瓜极甜,您尝一口?” 她将嗓音拿捏得清脆悦耳,然连说了两边,王爷却浑然不觉,只负手立在窗前,目光定定地一动不动。 窗外,戏台上唱着一出《拜月记》,正演到女主瑞兰与男主世隆情投意合,月下私定终身的段落。 思音陪着慕云松静立一阵,忽而笑道:“不想王爷还有这般闲情雅致。”又指着戏台上正向情郎倾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女主角,轻叹道:“世间女子多是如此,但得情郎便期许着暮暮朝朝、白首不离,岂知好男儿志在四方,又岂能将一世功名为儿女情长所羁绊?” 她抬眸望了望慕云松的眼,慢慢道:“若是奴婢发愿,不过有三: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得相见。” 她说罢,果见慕云松蓦地收回眼眸,转头向她望了一眼。 思音便娇怯垂眸:“不过奴婢一时感慨,王爷莫要嘲笑。” 她以为,他总会向她说些什么,不料眼前的王爷不过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便继续向窗外望去。 思音心中微凉,只得端了瓜果盘子放回桌案上,低头沏香茶。身畔却传来阿比旦低低的嘲笑:“我劝你省点儿力气,人家根本懒得理你,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 第209回 画舫遇刺杀 思音正倒茶的手一滞,低声冷冷道:“少管闲事!” “闲事?”阿比旦娇笑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悠悠然嗑瓜子看戏:“过会儿你就知道,什么才是闲事了。” 窗外戏台上,正演到热闹处,男女主路遇山匪,男主虽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为护着女主被众山匪打得遍体鳞伤,其状不剩惨烈,博得台下一片喝彩之声。 慕云松却全无心思在戏台上,只寻了个合适的角度,目不转睛地盯着听风阁的窗,依稀见那个令他牵挂的身影倚窗而坐,似在一动不动地凝神看戏。 但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丫头若真的投入看戏,必是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还要拉着身旁的人交流个不停。这般“全神贯注”的样子,只怕早已神游天外。 她定然是怨的,怕是早已在心里将他剐了千百遍。方才门口一瞥,她望着他红了眼圈,咬唇忍泪的倔强模样,如同将一颗毒刺扎进了他心里,令他痛得几乎停了心跳。 他不敢多停驻一刻,更不敢多看她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将这心碎的人儿搂在怀里,告诉她一切都不是她看到的那样。 可悲他身为北靖王,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在家国生死面前,一切都是等闲之事。 他回过神来,见楼下听风阁里,夏家三公子正将一块蜜瓜往苏柒嘴里塞,苏柒浑然不觉一般,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地吃了。 慕云松蓦地攥紧了拳。 “甜吧?”夏恪问道。 苏柒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自己依稀吃了什么东西,咂摸了下嘴唇,道:“挺甜的。” 夏恪便得意笑道:“天山脚下的蜜瓜,八百里加急运来的,一口下去,就是一两银子。” 苏柒依旧恍恍惚惚,置若罔闻,倒是身旁的采莲打心底暗骂了句“败家”,将手里的蜜瓜放了下来。 忽闻耳畔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问道:“你叫采莲?” 采莲竟被问得打了个哆嗦,转头见坐在对面的云公子正似笑非笑地眯眼望她,遂客气答到:“是,我叫何采莲。” 云公子扯了扯唇角:“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是个好名字。”又向夏恪道,“不想在边陲北境,也能遇见别有一番江南韵味的女子。” 夏恪敏锐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蓦的想起这姑娘刚被慕家那小子宣布了主权,只得干笑道:“公子谬赞了,这边塞气候,哪有我们西京的风土养人?” 云公子却微微摇头:“各有千秋。” 夏恪正发愁,如何断了他家公子平白生出的这点心思,适逢台上一场戏落幕,演员躬身谢礼,引来台下一片鼓掌叫好声,便见几个红衣小童子端着大大的黄铜托盘,口中叫着“谢各位看官赏”,在台下讨赏钱。 便见一唇红齿白的小童子端着托盘进了听风阁,用清脆嗓音喊着“客官赏一钱,松鹤又延年;客官赏两钱,连中大三元……” 夏恪见这孩子生得可爱,又是满口的吉祥话,遂从衣袖里取了块银子赏他,随口问道:“今儿怎么没见你们当红青衣岳清秋登台?” 那红衣童子眼眸转了转,便朗声道:“回爷的话,岳老板碰巧来了葵水,身子不适,故而今日未能登台。” 夏恪用指尖敲着桌面笑道:“岳清秋来葵水?他一个大男人来什么葵……” 他刚笑了一半,忽然心念意转,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那红衣童子心知败露,忽而掌心一翻,便见一支闪着盈盈蓝光的短剑,闪电般直刺夏恪面门。 夏恪虽说学艺不精,幸而已有所察觉,侧头避过小童子的一击,一招空手夺白刃便去抓他手中短剑,口中便要喊:“护……” 熟料他声音尚未出口,已被红衣童子将那黄铜托盘拍在脸上,趁他手忙脚乱之机,骤然现出左手,本应是手的位置却是一副森森钢爪,闪电般向云公子扑去! 眼见那钢爪距云公子胸口不过几寸远,苏柒此时反应倒快,不及细想便侧身用力往那红衣童子腰上撞去。 那红衣童子猝不及防,钢爪擦着云公子的耳边掠过,“叮”地插入身后的墙壁之中。 苏柒捂着撞痛的肩膀看得心惊:敢情这红衣童子不是真正的孩童,世间竟有这般阴毒诡异的功夫! 她思忖的瞬间,那红衣童子已将钢爪拔了出来,仰头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尖叫,刺得众人耳膜一阵痛。 他这一声,俨然是动手的讯号,便见台下几个正讨赏钱的小童子瞬间换了气场,将托盘一扔现出手中兵刃,齐齐向听风阁攻去,一时间,船舱中宾客吓得东跑西窜,哭爹喊娘乱作一团。 正在临仙阁密切监视楼下动静的慕云松意识到听风阁遇袭,想也不想便要从窗口一跃而下。 见慕云松要出手,始终悠哉看戏的阿比旦身形一动,堪堪将慕云松拦了下来,娇笑道:“区区江湖恩怨,不劳王爷动手。” 慕云松此时只担心苏柒安危,一脚踹向阿比旦腰腹,喝道:“闪开!” 阿比旦身形如蛇地避开,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那人不慎遇刺,王爷便该乐见其成,何必淌这趟浑水?” 她功夫阴毒诡异,如附骨之蛆般摆脱不得,慕云松心急如焚地与她缠斗,冷声质问:“这又是赫连钰的安排?” “侯爷岂会做这样的事?”阿比旦媚笑道,“分明是那姓仇的奸商自布杀局。” 然楼下听风阁里,仇老爷早已将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扎在桌底下颤抖望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群黑衣高手,正与那些鬼娃似的红衣童子战做一团。 夏恪护着云公子与二女退到窗边,见己方的侍卫渐渐占了上风,几个红衣童子眼见不敌,其中一个仰头又是一声刺耳尖叫,几人便不要命地挥剑向黑衣高手攻去。 须臾,便闻“砰”地一声巨响,听风阁的木门轰然倒下,一对浓墨重彩的男女出现在门口,正是方才台上唱戏的男女主角。 那男子一改方才孱弱无能的书生气,右手一柄长弯刀,右手更是化作一只黑油油的勾爪,出手间便要了三五个黑衣侍卫的性命。 待他杀出一条血路,那唱青衣的女子身形骤起,足尖在男子肩上轻轻一点,便柔若鸿毛地在空中划过,皓腕轻舒,一条闪着粼粼绿光的长鞭直奔云公子面门袭去! 她这一招来得奇快且居高临下,云公子身旁的侍卫一时间皆招架不及。云公子虽武功不算高强,然生死关头本能爆发,竟下意识地一把抓过身畔的采莲挡在了自己面前! 采莲哪里见过这般血腥场面,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此时眼见一条闪着磷光的鞭头直冲自己要害袭来,极度惶恐下只顾闭眼发出一声惊叫。 说时迟那时快,采莲但觉眼前一阵疾风扫过,耳畔发出金石交鸣的一声响,再睁眼,见自己眼前不过寸许处,一条银亮长枪正缠着一条绿莹莹的蛇皮鞭,再行云流水般一翻一挑,那持鞭的女刺客便在空中被迫翻了个跟头,跌落在那持弯刀的男刺客怀里。 采莲刚舒了半口气,便毫无防备地被人握住手腕,一把拉了去。 “五爷,我……”她方有种大难不死的庆幸,此刻望着那清隽的男子,忍不住地只想哭。 但慕云梅此刻实在无暇安慰,只伸手将采莲拉到自己身后,冷冷地瞪了云公子一眼,手中长枪一凛,提气高喝道:“奉北靖王爷令,捉拿异教邪徒!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在他身后,十几名王府侍卫持刀涌入,将一对男女刺客团团围住。 那女刺客此时已调整身形,足尖踏在男刺客肩头,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轻蔑笑道:“就凭你们这些庸才?” 慕云梅一声令下,王府侍卫便结阵攻了上去,刺客虽人少,但功夫阴诡毒辣,加上二人配合默契,一时间与众侍卫战做一团。 便是此时,云公子手下的黑衣侍卫摇了小船过来,在窗外大喊“公子快上船!” 夏恪忙护着云公子从临湖的窗口一跃而下,便有侍卫将云公子接下安置好,正要开船,却被夏恪拦了拦,向窗口焦急叫到:“小柒!快跳下来!” 苏柒望了望正率众侍卫与刺客缠斗的慕云梅,深觉此地不宜久留,遂纵身攀上窗台,向只顾呆望着慕五爷的采莲伸手道:“咱们快走!” 孰料采莲往后缩了缩:“你走罢,我不走!” 方才场面混乱,苏柒并未注意到云公子拉采莲当挡箭牌的一幕,只道她放心不下慕五爷,焦急道:“你留下也帮不上他,只能让他分心!” 采莲似是听进了劝,向苏柒伸出手来,却猝不及防地在苏柒背上一推,苏柒重心不稳,只得顺势跳了下去。 脑后传来采莲的声音:“苏柒对不住……是生是死,我都要跟五爷在一块儿!” 这个痴情傻姑娘……苏柒无奈,又料想有慕五爷在,定能护得采莲周全,只得由她去。 她在纵身落下船的刹那被夏恪一把接住,向早已等得心焦的侍卫们大喝一声:“走!” 两个侍卫将船橹奋力一撑,小船便摇晃着远离画舫,向岸边驶去。 小船的另一头,云公子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向夏恪冷声道:“北靖王……哼,好歹毒手段!” ------------ 第210回 突袭的蛇妖 他这狠戾的话令苏柒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去看夏恪,却见夏恪思忖了片刻,摇头道:“依属下看,今晚之事,不似北靖王的谋划。” 云公子冷哼一声:“不是他,还有谁如此迫切地想要我的命?” 夏恪分析道:“一则,若是北靖王谋划,他本人大可不必如此高调招摇地出现在画舫之上,惹人怀疑;二则,我看他五弟率领王府侍卫与刺客相斗不似作假,若是他们安排下的刺客,何必自己搅乱自己的筹谋?” 云公子虽面上不悦,却也不能不承认夏恪的分析有几分道理,阴郁道:“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苏柒忍不住白他一眼,暗暗腹诽:看你这人,多么的不招人待见…… 夏恪忽然脸色变了变:“莫不是仇……” 他话未说完,身下的船却忽而剧烈摇晃起来。 夏恪一手扶住云公子,另一手去抓苏柒胳膊,百忙中抬头向船尾摇橹的侍卫质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开的船?!” 但船尾哪里还有摇橹人的影子? 他们正望着船尾疑惑,却蓦地听船头发出两声闷哼,接着便是“噗通哗啦”的坠水之声。 三人齐齐转头,惊见船头警戒的两个侍卫,也蓦地没了踪影。 原本拥挤的小船之上,只剩下云公子、夏恪、苏柒,以及一名护在云公子身边的虬须侍卫。 明明没有一丝风,镜湖面上一片平静,偏偏小船颠簸摇动得厉害,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诡异大手抓着,把玩于股掌之间。 “怎……怎么回事儿?”夏恪此时有些慌,一手抓着船舷一手还要抓着苏柒,费尽力气才能维持二人不从颠簸的船上跌落下去。 那虬须侍卫显然是个武功高手,示意夏恪莫要出声,自己则一边护着云公子一边屏息凝神听了片刻,蓦地睁眼道:“大家当心!船下有东西!” 他话音未落,船便似被一股大力高高抛起,又向湖面重重跌落,船上四人重心不稳,发出一声惊呼,便见一条巨大湿滑的触手破水而出,骤然向他们袭来! “有妖怪!”夏恪发出一嗓子嘶吼,压着苏柒的脑袋避过那触手的袭击,眼见那触手冲云公子而去,护在他身边的虬须侍卫长刀出鞘,卯足了力气向它砍去,却如同砍在鳞甲上,发出“锵啷”一声响,便刀刃一偏滑了开去。 他这一刀虽未能伤到那触手,好歹让它偏离开来,熟料那触手未能袭中云公子,竟顺势一转,将苏柒一把缠住,瞬间拖下水去! “小柒!”夏恪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拉,无奈那触手力道太大,苏柒连声儿都没出,便被拖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夏恪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把匕首,就要往湖里跳,却被云公子厉声喝止:“你要干什么?!” 夏恪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我要救我师妹!” 云公子一个眼色递去,身边的虬须侍卫已伸手将夏恪拦住,“夏公子!那妖怪厉害,你不是它对手!” “可我师妹被它抓走了!”夏恪一双眼眸急得通红,扯着脖子冲他嘶吼,“我若不救她,她必死无疑!” 云公子也怒了:“你以为你跳下去,就不是送死吗?!” “可我……” 眼见夏恪急得乱了分寸,虬须侍卫用力扳住他肩膀,在他耳畔低声劝道:“夏公子,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快划到岸边去,保证主上安全,再多派人手来救你师妹不迟!” 不迟……不迟个鬼!夏恪额角都暴了青筋,忽而反手握住虬须侍卫的手:“你好好护着主子上岸去,不必管我!” 说罢,猛地推开虬须侍卫,一头扎进了湖水里。 苏柒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被那巨大的触手卷着胸腹,在漆黑冰冷的湖水中一路下沉。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忽然觉得眼前有耀目的光芒,便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极尽诡异的脸。 那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在漆黑湖水中如同夜明珠般放着冷光,衬着一张煞白发青的脸,眉梢唇角还挂着黑红的油彩,在湖水中丝丝缕缕地荡漾开来。 这样一张诡异的脸,实在太过触目惊心,苏柒吓坏了,下意识地张口便叫,却呛了一大口冰冷的湖水,倒灌进肺里,难受至极。 眼前的怪物将她勾近打量了一番,又嫌弃地推远,脸上显出些失望的神色,显然是懊悔掳错了人。 被她一勾一推间,苏柒反倒镇定下几分,忽然明悟:这怪物,正是方才戏台上唱青衣的女戏子。 此刻,她上身依旧穿着那件长长水袖的戏服,戏服摇曳的下摆下面,却赫然伸出一条长长的蛇尾,正是他们方才看到那条巨大古怪的“触手”。 蛇妖?!苏柒惊诧之余,暗叹自己看唱戏也能遇到刺杀,本是个打酱油的偏被妖孽捉住怒沉湖底,这运气……实在是没谁了。 那蛇妖觉得她无甚用处,索性将她放开,任她无力地渐渐沉向湖底,自己则拖着长长的尾巴用力向上游去,打算再次袭船。 感觉到自己在漆黑冰冷的湖水中不断地坠落,胸口耳膜皆被压得生疼,苏柒被激起了几分求生的本能,开始手脚并用,努力挣扎着向上游。 她本是会水的,昔年在山上无法无天、爬树下河的日子里,练就了不错的凫水功夫。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被毫无征兆地卷进了隆冬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浑身的关节骨骼都冰封了似的,全然不听使唤。 方才受到惊吓的一张口,被湖水倒灌而如,此刻肺里再无半分氧气。她徒劳地挣扎了片刻,却觉四周冰冷的湖水正铺天盖地冲她压来,意识在极度的寒冷和窒息感中开始渐渐模糊不清。 睡罢,也好……心底一个声音说:你已失去了你所珍视的人,于这人世间再无半点牵挂,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再无……半点牵挂?偏偏她脑海中浮现着一张俊朗的脸,如同三月的骄阳般夺目温暖,正用一双蕴着万千神情的眼眸望着她道:“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你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血,断断割舍不得。苏柒,你怎么舍得弃我而去?” 苏柒便忍不住勾唇笑了,在他温暖如阳的笑容中,似乎连刺骨湖水都不再那么寒冷。 她不再挣扎,索性闭了双眼,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一只手去:“相公……” 那只手却被一把紧紧握住,猛地扯进了一个健硕的怀抱。 慕云松简直心急如焚,用力地摇晃着她的肩膀,伸手去掐她的人中穴,但那双渐渐合上的眼眸,却再也不睁开。 他托起她冰冷的脸,贴上唇想要渡一口气进去,偏偏她牙关紧闭,唇角还挂着一抹淡淡笑意,仿佛佛祖拈花的微笑,是种看淡了世间一切的释然。 傻瓜,你还没听我解释,你还没弄清楚真相,还没对我骂过打过咬过罚过,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 连日来的费心筹谋、辗转反侧、痛苦压力,在这一刻齐齐涌上脑海,他悔恨,恨自己的痴傻:若她没了,他要这家国天下,又有何用? 他不敢再多想,怕想多了自己都要崩溃,只将怀里的人儿用力拦在胸前抱紧,带着她铆足力气向湖面游去。 在湖底多待一刻,她就多一分危险,但便是他拼尽了全力,这幽深黑暗的湖水,仿佛没有尽头。 不过是瞬息之间,慕云松却觉得仿佛挨过了千年,终于依稀望见一抹光亮,他不及多想,便拥着苏柒向那光亮游去。 他本以为,那是照入水中的月色,待游近了才赫然惊觉,那是两点诡异的莹莹绿光! 见那两点绿光忽然向自己游来,慕云松本能地感觉到危险,迅速带着苏柒折身闪避,但觉一条冰冷黏滑的东西蹭着他的身体滑过,又卷了回来。 慕云松一手将苏柒托高,另一手抽出苏柒腰间带着的梼杌剑,发力向那“危险”的东西刺去。 玉剑闪出一抹白光,狠狠刺入了蛇妖的尾巴,她在水底发出一阵痛苦的痉挛,瞬间被惹怒,口中吐出血红的信子,张牙舞爪地向慕云松扑了上来! 此刻,慕云松也意识到遇上了厉害的妖孽,无奈怀里抱着苏柒施展不开,加上苏柒此刻命悬一线,他实在无力恋战,只用梼杌剑荡开一招,便奋力向上游去,只求能暂时摆脱这妖孽的纠缠,将苏柒送上水面去。 但被激怒的蛇妖不依不饶,拖着长长的蛇尾鬼魅般跟了上来,趁慕云松不备,亮出森森毒牙,一口咬在了他肩头! 慕云松吃痛,向后一脚踹在蛇妖身上,用力挣扎开,但觉自己肩头如同火烧般痛苦,血腥气在湖水中氤氲散开。 刺心的痛感,反倒让慕云松多了几分清醒:似这般拖住苏柒,自然不是这妖孽的对手,免不了双双葬身湖底的结局;但若将苏柒松开,与妖孽放手一搏,他尚有一线生机,但苏柒…… 他下意识地将她搂紧了些,瞬间做了决定:若天命如此,注定逃不过此劫难,那索性死在一起,黄泉路上携手走过,来生还能再续前缘! 脑后传来一阵异样的水流,他能感受到,那妖孽就在身后,正铆足了力气伺机而动。 ------------ 第211回 是谁救了我 慕云松暗握梼杌剑在手,找准时机迅速地转身,回刺! 即便是在冰冷的湖水中,他依然感受到眼前妖孽尖锐的惨叫,巨大的蛇尾痛苦地狂甩,将他二人抽出了好远。 慕云松在混乱的水流中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趁妖孽受伤之机,用力向湖面浮去。 露出水面的刹那,他迫不及待将一口寒凉的空气吸进肺里,用力将怀里的人儿托出水面,依稀看到了生的希望。 但下一秒,便觉双腿被黏滑的蛇尾缠住,千钧般将她向下拉去。 慕云松实在不解:这妖孽分明是奉命来刺杀云公子,此刻为何非要跟他过不去? 几经拉扯间,肩头的伤口愈发疼得钻心,抱着苏柒的手臂也开始发麻不听使唤。抵死挣扎间,他忽听不远处一个声音在焦急地唤着:“小柒?!” 这一声宛若慕云松的救命稻草,但觉不管来得是谁,只要能将苏柒救走,便是观音菩萨转世。 夏恪已在湖水里扎了几个猛子,却始终没寻到苏柒的影子,正心急如焚,却忽闻身后一个低沉而焦急的声音:“苏柒在这儿!” 夏恪赶忙回身游过去,黑暗中依稀见一男子正用力托着苏柒在水面上浮沉,见他过来,便毫不犹豫地一把将苏柒塞到他怀里:“救她上岸!” 说完这一句,便折身一头扎进了水里。 夏恪疑心自己眼花了,又低头看看气息奄奄的苏柒,明白她撑不了多久,忙拼尽力气向远处的小船游去。 苏柒正在意识中,见她相公立在一条河的彼岸,满面温暖笑容地向她招手。她欣欣然地向他奔去,却在即将到达彼岸的关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在胸腹,“哇”地吐出一口水来。 她睁开眼来,看到的却不是她相公的脸,不禁略感失望道:“怎么是你?” “不是我是谁?”夏恪正抱着双臂,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被冷风吹得牙根直打颤。方才着急倒没觉得,如今见苏柒醒来,方觉得这隆冬的夜风和湖水,简直冷得要人命去。 苏柒低头看看裹在自己身上的大氅,这才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是你救我上来的?” “呃……”夏恪眼神有刹那的迟疑,余光瞥了眼正坐在不远处,凝望着他二人的云公子,随即换上个理所当然的神态:“不是我救你,难不成还是你自己爬上来的?” 苏柒有些不信:“我分明是被个蛇妖拖下水的,就凭你……” “凭我怎么了?”夏恪被质疑得有些心虚,只得随口编个理由,“那妖怪嫌你太瘦,吃着都硌牙,就把你随手扔了,要不是哥哥我把你捡回来……哼!” 说罢,又暗瞟一眼云公子,见他目光已游移向别处,心中暗舒一口气。 苏柒倒也信了,忆起方才半生半死间,依旧念念不能忘的人,不禁抬眸向远处画舫的方向看去。 偏让她望见身披斗篷的高大清梧身形,正一动不动地立在画舫船头,在猎猎寒风中岿然不动,似在向小船的方向远眺。 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得苏柒心中一片酸涩:曾信誓旦旦说“此生此世,护你周全”,如今我身陷妖孽之手,险些葬身湖底,在生死之间命悬一线之时,你又在哪里…… 仿佛感受到她深深的怨念,远处那高大身影颤了颤,苏柒蓦地垂颈低头,将脸埋在皮毛大氅之内,不想让夏恪看见她伤心流泪的模样。 但她未看到的是,在她低头不再看的刹那,那屹立如山的身形,猝不及防地轰然倒下。 栖梧院里,通明的灯火将整个院子照得犹如白昼,许多侍卫下人步履匆匆地进进出出,脚步生风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书房里,慕云柏面色凝重地来回踱步,慕云梅则立在门口,看着一盆盆鲜红的血水从他们大哥的卧房里被送出来,看得他心惊肉跳,终忍无可忍地掀帘闯了进去,问道:“薛神医,我大哥情况如何?” “不好。”薛神医为人耿直,不会饶弯子,抬起一双沾满血的手,摇头叹道:“老夫行医数十载,就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蛇毒!” 那是个蛇妖,毒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慕云梅忆及画舫上那诡异一幕:女刺客见云公子等人遁逃,忽然仰头张口,吐出一条鲜红的信子,一条粗长的青花蛇尾从裙裾下蜿蜒而出;而那男刺客身后探出一条丈余长的漆黑蝎子勾,在空中舞来荡去。 围狙他们的王府侍卫哪里见过这等异相,吓得腿都软了,不过电光火石间,便被二妖干掉了一半。而他慕云梅因护着吓坏了的采莲,亦不敢上前恋战,只能看着那蛇妖一跃钻入了湖水之中。 至于自家大哥是何时摆脱了阿比旦的纠缠跳入湖中,慕云梅不甚清楚,但想来定是他见苏柒被蛇妖挟持落水,便立时跳了下去。 慕云梅正唏嘘,却听他二哥慕云柏急切向薛神医问道:“那大哥可还有救?” “换做旁人自是没救,但北靖王爷么,便是到了鬼门关前,我薛某也要拼劲全力拉他一把。”薛神医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拭了拭手上的血,“我已用金针封了他伤口四周的大穴,又将他伤口割开,把毒血脓肉刮干净,再将神药犀水丹喂他服下,至于王爷能否挺过这一劫,就看他的造化了!” 薛神医说罢起身,向侍立一旁的思音问道:“我方才叮嘱你的关窍,可都记住了?” 思音笃定答道:“奴婢都记下了。” “那就好。”薛神医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王爷是生是死,就看今夜,务须悉心照料,半点不能出错。” 说罢,抬脚便要往外走,又向慕家两兄弟责备道:“王爷需要静养,你二人木头桩子似的在这杵着,没有半点用处!听说徐凯那厮被蝎子蛰了脑袋,带我去看看!” 听薛神医这样说,慕家两兄弟也不便留下,只得再三叮嘱思音好生照料,便退了出去。 待到众人皆走了,战场似的卧房终恢复了宁静。思音在慕云松床头慢慢俯下身,凝望着那张刀刻斧凿般的脸,伸出手指去触摸那没有半分血色的脸颊,停在发青的唇上,心痛地喃喃轻语:“相公,你这是何苦,那个浮萍野草一般的女子,当真值得你豁出命去么?” 她将他一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爱怜地摩挲,口中慢慢道:“我一直不懂你,虽说我知道你最爱吃的菜,最爱喝的酒,最心爱的兵器和马,我曾那般努力地料理你的一切,想要融入你的生活,可我知道,我始终走不进你心里。” 她对床榻上的男人诉说着,语调渐渐变得酸涩凄楚:“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当初我煞费苦心却做不到的事,为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妇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当初我费尽心机却得不到的宠爱,她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为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床榻上的男子蓦地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扭曲,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这副难受的样子,又让她心疼起来:“很痛苦,是不是?蛇毒是世间最霸道凛冽之毒,毒发如冰火交织,痛不欲生。”她伸手,将他的两只手皆握住,一只烫得似火,另一只却冷得像冰。 她俯下身,爱怜地在他已然发黑的唇角吻了吻,“相公,别怕,有我在。” 她说着,便低头凝神,两团紫色的光芒从她掌心泛起,如同汩汩的泉水,丝丝缕缕注入了慕云松的掌心。 她便这般满足地望着他,看他紧锁的眉头缓缓展开,眉目渐渐变得柔和平静,双唇也褪去了乌黑,现出几分血色。 “相公,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待到慕云松归于平静,思音却累极了一般,瘫倒在了他床边。 不远处的窗外,阿比旦悄悄望着这一切,脸上浮现个焕然大悟的妩媚笑意,自语道:“原来如此。” 老王妃知道自己儿子受伤中毒,已是第二日早上的事。 她在慕夫人陪同下,心急如焚地一路往栖梧院来,还不住口地骂着自家老二和老五:“这两个混蛋畜生,真真是胆子肥壮了,这样天大的事也敢瞒我!若我的伯寒有个三长两短……” 看老王妃急得红了眼圈,一旁的慕夫人忙劝慰:“嫂嫂不必如此心焦,云柏和云梅既然没来扰你,想必伯寒无甚大碍。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当初重伤坠崖都挺过来了,何况区区蛇毒?” 老王妃想想也是,心下稍安,叹道:“说起来,还多亏了苏柒那丫头。这苏丫头虽说出身低微,搞不好却是个旺夫的命,我儿若娶了她,倒也……” 说着,已进了慕云松的卧房,那旺夫的苏丫头不见踪影,倒是思音正半跪在床榻旁,拿块热帕子替慕云松擦拭着脸和手。 老王妃倒也不觉得古怪,只向思音问道:“我儿状况如何?” 思音悉心将慕云松的手放进被褥里,起身恭顺答到:“回娘娘,薛神医方来看过,说王爷脉象平和有力,应是性命无碍。” 老王妃这才松了口气,慕夫人则在旁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见思音面容憔悴发丝凌乱,便做心痛问道:“我的儿,可是在此伺候了一宿?” ------------ 第212回 女人的交易 思音便颔首道:“王爷昨夜状况凶险,薛神医又将照料的关窍指点于我,自是寸步不敢擅离。” 老王妃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思音面颊一红,“照顾王爷乃是本分,奴婢不觉辛苦。” 慕夫人便拉了她的手啧啧赞叹:“老话儿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终究是结发夫妻,情深义重啊!” 她如此一夸,老王妃倒想起什么:“苏柒呢?我儿伤成这样,怎么不见那丫头?” 思音便答到:“未见苏姐姐来,奴婢不知。” 老王妃冷哼一声:“平日里麦芽糖似的黏着,将我儿勾得五迷三道的,关键时刻倒不见她的人影儿!”说罢,伸手拉着思音的手,和颜悦色道,“你也不必再自称什么奴婢,我已派人去寻人牙子细细问过,你诉说的身世所言不虚。只是那救你的山村老夫妇……听说是某夜遭了歹人,已不在人世了。” 思音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眼圈一红,悲恸道:“那老夫妇虽说骄纵其子,但于我有救命之恩,竟就这么没了,我……” 老王妃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安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莫要太过伤心,我回头派人替二老修缮坟墓,请村邻多多照料,也算全了你一份心意。” 思音忙躬身跪下,叩首道:“奴婢多谢王妃娘娘!” “你这孩子,”老王妃伸手将她扶起来,“都说了不必再自称奴婢,你如今身份已查实,你就是京城聂大学士家的千金嫡女,我北靖王府的长媳。待到我儿伯寒好转,我便择吉日昭告全城,恢复你北靖王妃的名号。” 思音闻言,几乎要喜极而泣,再度恭恭敬敬俯首拜了下去:“多谢娘娘眷顾!我虽经历一场大病,记忆全失,但近来已能零星忆起些往事,我定会多多努力的!” 老王妃不禁望着她感慨:“我儿这些年受苦了,往后母亲和你家相公,定要百倍地给你补回来!” 她说至此,慕夫人便插话道:“如今梦珺尚与下人们挤住一处,十分的不妥,不如让她搬回栖梧院来,也好就近照料王爷,嫂嫂意下如何?” 提到自己这个油盐不进的长子,老王妃没好气儿地瞥他一眼,“替梦珺恢复名分之事,总归问过伯寒才算数。如今先替她收拾个院子暂做居处,待伯寒醒了再做打算。” 老王妃又看了看昏迷中的慕云松,向思音交代了几句便离去。思音方才一直强撑着,待老王妃出门去,她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床边,垂颈低头大口喘气。 慕云松所中蛇毒霸道,她为了替他祛毒消耗极大,几乎要把自己都搭了进去,然她此时凝望着他一张俊朗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便觉得为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她满怀欣喜地伸出手去,抚摸着他好看的眉眼:“相公,快醒过来,醒来之后,你我就能团聚了。” 床榻上的人眉眼微微一动,唇角轻启,喃喃唤道:“小柒……” 思音的指尖顿时僵住,又慢慢攥紧,满脸的柔情期许被恨意取代。 “苏柒!苏柒!!”她咬牙恨恨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念愈发决绝:若不除掉这个小妖精,慕云松的心就永远不可能回到她这里! 只是,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才能让那姓苏的贱人消失,又不会引起王爷的怀疑,这才是难处。 思音正纠结着,忽闻房门被“吱呀”推开,现出一张妩媚妖娆的脸,口中娇笑道:“打扰了。” 思音对阿比旦毫无半点好感,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探望王爷来的。”阿比旦手上托着只水果盘子,娉婷妖娆地走进来,煞有介事地望床上瞟了一眼,“王爷可还安好?” 思音眸光闪了闪,抬手向慕云松施了个昏睡咒,咬牙站起身来,立在阿比旦对面,面露冷嘲:“你身为西域五毒教的得意弟子,最擅长的便是用毒解毒。昨夜王爷身中蛇毒生死一线时不见你来,如今好不容易化险为夷了,你又假模假式地来探望,不觉得太做作了么?” 她这话说得尖刻,阿比旦却无所谓地笑笑,随手从盘子里捻了颗葡萄放进自己嘴里,“你跟他有扯不清的爱恨过往,我又没有,我何必自损修为救个对我无情无义的男人?” 思音神情一凛:“你看到了?” “看不看的罢,男人女人之间,不就那点儿情情爱爱的事儿,俗套得很。”阿比旦绣眉一挑,将思音上下打量一番:“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 思音不怒反笑:“以你这等阅历几世的老妖精都看不清我,那这世间便更无人能看得清了,甚好,甚好。”她踱了几步,忽而转身向阿比旦笑道,“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阿比旦漫不经心地又掂块蜜瓜放进口中,“你如今大半修为都渡给了这个男人,你还能拿什么跟我做交易?” “修为么,损去了还能补回来。”思音盯着阿比旦,一字一句道,“但容貌不同,如花的容颜老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阿比旦目光闪了闪,忽而笑道:“你对我说这些有何用?” 思音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一道紫光如锋刃般闪过,在阿比旦光洁粉嫩的脖颈上划出一道口子。 阿比旦大惊:“你做什么?!” 思音盯着那口子下露出的如同枯树般的皮肉,幽幽道:“我能给你不老的容颜,让你不必再日日顶着人皮面具活着,如何?” 阿比旦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失口道:“当真?” 思音傲娇笑道:“若没几分本事,你以为我凭什么从鬼门关前折回来?” 阿比旦眸光闪了闪,正色问道:“说罢,你想让我做什么?” “替我杀一个人,要做得神鬼不知。” 阿比旦便“咯咯”笑道:“是那个本应该葬身蛇腹,却命大逃脱了的女人?” 思音赞许:“你倒聪明。” “成交。”阿比旦将果盘放在桌上,悉心地将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粘好,临出门又向思音道:“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个男人的命早已被人盯上了,日后便是明枪暗箭、永无宁日,你能救他一时,可能救他一世?” 思音重新坐在床榻边,垂眸望着熟睡的男人:“世间男女的真爱,岂是你这等老妖精能懂的?” 阿比旦绣眉一挑,冷哼了一声便出门而去。 思音卸下防备,沉重地大喘了几口气,将自己的纤纤十指举至眼前,指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紫气,竟有些模糊不清。 他本就损耗极大,方才为了震慑阿比旦又勉力施法,此刻愈发虚弱得厉害。 她寻思着,必须尽快找人汲取些精气,否则连这幅身形都难以维持。 想至此,她便恋恋不舍地望一眼床榻上的慕云松,起身踉跄转向后门去。 思音走后不久,卧房窗棂轻响,一只雪白圆滚的毛团儿便跳了进来。 那毛团儿跃到床榻边,就地化作锦乐模样,一张俏脸儿上却满是气鼓鼓神情,不由分说指着床上躺着的慕云松开腔骂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 她忽然想起桐哥哥教导过她,“水性杨花”是形容女人,于是挠挠头又想了片刻,重新鼓起气势:“你这个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渣男!早知如此,小姑奶奶我当日就不该救你!” 她一嗓子吼罢,床上的人却毫无动静,锦乐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十分的不爽,索性俯身去推了推他脑门儿,又用头发梢儿戳了戳他鼻孔,他却依旧一动不动。 “晕过去了?”锦乐自言自语,随即恨恨道:“活该!” 她本是听慕云桐无意间提起,自家大哥一掷千金买了个舞姬回府之事,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勉岁阁出来转头就跑来了栖梧院,打算替苏柒姐姐当面质问她相公一番。 熟料这厮昏得彻底睡得深沉,锦乐一肚子火无处发,就这么走了又深觉憋屈,实在是左右为难。 她在房里踱了几步,忽见临窗的书案上放着笔墨,遂心机一动,将毛笔拿来蘸足了墨汁,又折身回到床榻边。 “让你睡!小姑奶奶这就在你脸上画一只乌龟和一只王八,也算是替苏柒姐姐出口恶气!” 她提笔在他脸上规划了一番,刚要在他鼻尖上落第一笔,却忽听床榻上的人悠悠道:“敢问,一只乌龟和一只王八,有何区别?” 锦乐吓得顿时僵住,见床榻上的男子慢慢睁开双眸,目光相当不善,她一哆嗦便将手里的毛笔扔得老远,结巴道:“你……你……怎么醒了?” 慕云松没好气儿道:“我再不醒,一张脸就要变了你的画布,再说,你的画功实在是差劲的很!” 能将自己心上人画得四不像,她家狐妖老娘都认错了人,害得他堂堂北靖王爷无端受累,不是挨巴掌就是中狐香……个中委屈丢脸,简直不堪回首! 每每想至此,慕云松就对锦乐娘俩没什么好印象,坐起身来道:“你敢来找我的麻烦,就不怕慕云桐替你受罚?” ------------ 第213回 替我传个信 “别别别!”提起她的桐哥哥,锦乐立时慌了神儿,“你可别再罚他了!桐哥哥自打进了军营,人都练脱了一层皮!即便见了我,说不了三句话就累得睡过去!”锦乐嘟嘴委屈,“桐哥哥太可怜了!” 慕云松不屑哼道:“欲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慕家兄弟个个都是这么打熬过来的。”他小时候吃过的苦,流过的血汗,长成后经历的生死之痛,又岂是慕云桐能比的? 被慕云桐的事一打岔,锦乐进门时的气势已然泄了个干净,只得弱弱地回归正题:“苏柒姐姐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移情别恋啊?” 慕云松反问:“苏柒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锦乐挺了挺胸脯,“朋友之间么,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你这分明就是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慕云松暗想,本不欲理会这聒噪的小狐妖,然转念一想,对锦乐道:“你既然来了,便烦劳你替我去看一看苏柒,她昨夜溺水又着凉,如今不知怎么样了。” 锦乐不满地反问:“你若牵挂她,为何不自己去?” 慕云松无奈:我若能自己去,还需要在这里跟你啰嗦许多?“我自是有不便去的苦衷。你去替我看看,顺便传两句话给她。” “好吧好吧。”锦乐十分自然地接下了这信差的角色:“什么话呀?” “你跟她说……”慕云松忽然语塞,觉得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许多事想要跟她解释,但有些真相如今是不能告诉她的,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他思前想后,终无奈地叹口气道:“你告诉她,我慕云松不是朝秦暮楚之人,只是有许多身不由己,只能暂时与她分开一阵,让她莫要多想,且宽心等我。”想了想,又补上两句他自己都觉得酸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锦乐抓抓头,忍不住吐槽道:“不是说带两句话,你怎么罗里吧嗦地说了这许多?罢了罢了,我这就去,过会儿保不齐我就忘了。” 说罢,摇身化成个小狐狸状,就要往窗外蹿去,跃上窗台却又转头叮嘱道:“你好自为之,莫要做什么对不起苏柒姐姐的事,不然……”她故作个炸毛儿奶凶状,“我让我娘再给你来一口狐香,让你再变回三四岁的小屁孩儿,说什么也不给你解了!” 慕云松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就你这么个小东西,也敢来要挟我? 他用一记眼刀目送小狐狸跃出窗棂,不见了踪影,这才觉得有些头昏气短,肩膀火烧似的痛,不禁感慨:这蛇妖的蛇毒,实在是霸道。 昨夜若非苏柒随身带着梼杌剑,他还真拿那蛇妖一筹莫展。将苏柒交给夏三公子之后,他便转身去战那蛇妖,只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再追着苏柒而去。 他实实在在地豁出性命去,与那蛇妖一场鏖战,最终险而又险地一剑刺中蛇妖要害,眼看着她葬身湖底。 如今回想起来,他依然觉得凶险,但那时为了替苏柒争取一线生机,他实在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慕云松舒了口气,抬眸遥遥望向慧目斋的方向:那丫头昨夜溺水又受了凉,此刻不知怎么样了…… 他对她有千般的担忧,万般的思念,偏偏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去看她一眼都不能。 他正半倚在床头万般思绪,却见思音推门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只红漆木托盘,见他正兀自坐着出神,惊喜道:“王爷醒了?” 她快步上前,将红漆木托盘放在床榻旁的矮凳上,自己则半跪在床榻前,柔声问道:“王爷是先喝药,还是先喝一碗燕窝粥充充饥?” 慕云松却不答话,音调冷清问道:“怎么是你?旌旗和红缨呢?” 思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却也恭顺答到:“昨夜王爷中了蛇毒昏迷不醒,薛神医来看过后,将护理的事宜皆交代给了奴婢,王妃娘娘来过,也叮嘱奴婢好好照顾王爷。” 她说完,见慕云松依旧面无表情,便垂眸小心翼翼道:“王妃娘娘还说,她已查实,奴婢就是昔年落难的儿媳梦珺,还说要择日给奴婢恢复名号,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她这一番话,在慕云松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也曾困惑,眼前的思音究竟是不是六年前生死不明的聂梦珺。 那张与梦珺一般无二的脸,时时在提醒着他,在年少轻狂时,也曾有过那般不齿不堪的过往,堂堂北靖王爷,也并非如人们看到的那般霁月清风、世人楷模。 他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眼眸中盛着满满的期待与欣喜。其实,即便他娘不去查思音的身世往来,他心里也已有了答案。 昨夜画舫上,她不经意的那句“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得相见”,已令他心荆震荡,感慨万般。 那是七年前的中秋,他与梦珺新婚不久,北靖王府上下一同乘船游湖赏月之时,梦珺曾扯着他的衣袖,垂眸红脸悄悄对他说过的话,彼时一轮圆月下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再无旁人听见。 他早知她十有八九就是归来的聂梦珺,只是打心底不愿承认而已。 “思音就是北靖王妃聂梦珺?!” 慧目斋里,苏柒被这消息惊得弹了起来,额上的冷帕子都掉了。 她死死盯着石榴的眼眸问道:“你确定没听错?” “奴婢听得清清楚楚。”石榴满脸的忧心忡忡,“奴婢今早回王府去取药,阖府上下皆在传,言道王妃娘娘已亲口认下了思音的身份,正是六年前下落不明的北靖王妃聂梦珺。如今,她都已经住到栖梧院去了,听说老王妃有意择吉日昭告全城,恢复她的王妃名号呢!” 苏柒犹如被雷劈了似的,一时间全然反应不过来,倒是葡萄在一旁焦急地问道:“那咱们王妃呢?咱们王妃怎么办?” 石榴怯怯地望苏柒一眼,声音轻得蚊子似的:“老王妃还说,咱们王妃倒也能留在王爷身边,若日后能诞下子嗣,便给个侧妃的名号,若是不能……” 石榴越说声音越小,最终说不下去,和葡萄二人忧心忡忡地望着苏柒,见她入定了似的一动不动,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忍不住劝道:“王妃想开些,毕竟王爷对您情真意切,咱们日后未必没有出头之日啊。” 苏柒愣了许久,被石榴轻推了推才回过神来,见两个丫鬟都一脸焦虑地盯着自己,遂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笑道:“人家夫妻团圆,是好事,你们干嘛这副沮丧样子?放心,我没事。”说完这三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只得重新躺下背过身去,“我还想再睡会儿,你们都去吧。” 石榴和葡萄对视一眼,自知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益,这突然横生的变故,只能让她自己慢慢消化。 两个丫鬟便退了出去,葡萄扯扯石榴衣袖,小声问道:“石榴姐姐,我想不明白,一个青楼的舞姬,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北靖王妃?” 石榴心有余悸地朝屋内望了一眼,拉着葡萄走远了些,方解释道:“我听说,六年前这位聂王妃在回娘家的途中忽遭灾祸,王府中人都以为她已经殁了,没想到这位聂王妃命大,被人搭救躲过一劫,但也大病一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后来她为生活所迫,兜兜转转被卖到青楼当舞姬,碰巧回到广宁,更巧被王爷遇见,一眼认出她酷似自己当年的王妃,便一掷千金将她买了回来。” 葡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惊讶道:“天底下竟有这般机缘巧合的事?!只是可怜了咱们姑娘,刚跟王爷过了几天好日子,就……” 石榴叹道:“只不知道这位聂王妃,是不是个好相处的性子。若似老王妃那般,唉……看看惠姨娘,和王府里那些姨娘小妾们的日子,就知道了。” 两个丫鬟正为她们家主子要从王妃降格到小妾而唏嘘不已,屋内床榻上,苏柒静静地躺着,石榴的话却魔咒似的一遍遍在心底回响: “思音就是北靖王妃聂梦珺!” “老王妃有意择吉日昭告全城,恢复她的王妃名号呢!” “日后能诞下子嗣,便给个侧妃的名号,若是不能……” 一句一句,一遍一遍,钻进她心里,如同鸩毒般的折磨。 难怪,他那一日会破天荒地去逛青楼;难怪,他会不顾身份名声,一掷千金地将她买回府去。 原来,那才是他的结发妻,是他曾经深爱呵护过的女子,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 那我又算什么?侧妃?姨娘?宠妾?还是如广宁人所传言,是北靖王爷养在外面的相好儿? 苏柒咬了咬牙,忽然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着实的可悲可笑。 北靖王爷,慕云松,我如今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 一阵冷风忽地吹来,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正要喊石榴关窗,却见窗棂微动,一个白毛团儿矫捷地钻了进来。 苏柒吸了吸鼻子,望着她道:“不跟你的桐哥哥你侬我侬,怎么有空来看我?” “我是那么重色轻友的妖么?”小狐狸跃上床榻上下打量,“听说你生了病,我特地跑来看你,你怎么样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将大尾巴搭上苏柒额头试了试。 苏柒被她的毛儿挠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吓得锦乐赶紧跳下床去:“这么严重?我记得我娘藏了颗神药续命丸,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你且撑着点我这就去给你偷来!” ------------ 第214回 他的结发妻 看她当真转身要跑,苏柒赶紧无奈地将她叫住:“你可别气你娘了,我就是受了点凉,死不了。” 小狐狸这才刹住脚,又不放心地望了望她:“当真?我可是受你相公之托来看你,还得给人家回话儿呢。” 苏柒心里一颤:“慕云松……他让你来看我?他自己怎么不来呢?”脱口问罢,又嘲笑自己痴傻:人家如今娇妻在怀,哪里有空来看你? 小狐狸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他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暂时不便来。” 苏柒在心底冷笑:他这个“苦衷”,果然跟之前的“要事”一般无二,真得不能再真,苦得不能再苦了。 “你家相公说,他如今身不由己,要跟你分开一阵,让你莫要多想。” 苏柒再度冷笑:身不由己,分开一阵……这是正妻归位,要迫不及待地与我划清界限了! “末了还有两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小狐狸抬起前爪挠了挠头,“好像是什么……朝朝暮暮、恩恩爱爱、不相离什么的……” 她实在有些混淆,近日里慕云桐因练兵辛苦,没太多时间陪她,怕锦乐生气,便想了个酸法子,日日的写情书给她。 但他与慕家众兄弟一般,在读书一途上天生不开窍,自然写不出什么情深义重的句子,便索性寻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来,将上面的情诗一首接一首地抄给锦乐看。 锦乐短短几日内被恶补了许多首情诗,皆是结发同心、与子偕老之类之类,此刻全然想不清楚,王爷让她捎给苏柒的,究竟是哪两句。 倒是苏柒长叹一声,问道:“可是那首: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小狐狸犹豫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苏柒暗想:这是在提点我,他们是结发夫妻,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而我,只是个外人…… “没了,就这些。”小狐狸舒了口气:他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堆,总算是给传全乎了,“我看他说得挺诚恳的,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苏柒闭上眼,扯出个苦涩的笑容,“他的意思,我全都明白。” 他这是在提醒我,他如今已寻回爱妻,自然要夫妻和睦,不能再与我往来,让我好自为之。 呵,男人…… “你清楚就好。”小狐狸摇了摇尾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得回王府,给人家回个话儿去。”想想那位王爷一副重伤卧床的样子,也是怪可怜的,又忍不住问,“你可有什么话需要捎给你相公的?” 她这话问得苏柒心底一片酸楚:还有什么好对他说呢?人家是原配夫妻,自己才是那个后来者,但她苏柒自恃是个自尊自重的女子,不会去做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亦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让他不要放弃自己。 她相信,他也曾对她用过情,只是造化弄人,有情人未必能地久天长。 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 苏柒咬了咬唇,淡淡道:“你让他放心,我……不会让他为难。” 小狐狸暗舒了口气,心中啧啧赞叹:看人家苏柒姐姐,多么言简意赅! “放心,我保证原话带到。”小狐狸跃上窗台,“你好好养着,我得回王府去了。我娘规定我跟桐哥哥每日见面的时辰就那么一点,得倍加珍惜!”说罢,一跃不见了踪影。 对于小狐狸又说了些什么,苏柒其实根本没在听,待她回过神来,屋内早已没了白毛团儿的影子,只剩她一人和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心底一片冷冰冰的凄凉。 她从未想过,她与王爷之间,会是这样的结局。 要怎么办呢?接受现实,接受老王妃的安排,做他的侧妃、小妾? 记得他曾说过,不喜世家男子三妻四妾的做派,此生只愿择一人终老,那时她面上鄙夷,内心却喜滋滋的甜,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却从未想过,他要择的那个人,会不是她苏柒。 胸口一阵气血翻腾,她捂着被子用力咳了几声,将心肺震得生疼,却也把自己疼得清醒。 她的尊严无法接受给人做小伏低,她不愿在那个王府大宅里战战兢兢地过一辈子。 王爷,我若走了,你……便不会作难了罢。 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她反觉内心不再那般纠结,索性抱着被子坐起身来,盘算要往哪里去。 有了上一次离家出走误落匪窝的教训,她深觉只身上路危险重重,不能太过相信自己。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法子:听从夏恪的提议,跟他一路上西京去,到了西京再做打算。 只是,那云公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知愿不愿意带上她这么个累赘。 苏柒这厢千思万绪着,那边小狐狸已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了王府,再度溜进栖梧院,见王爷已起身下榻,独自坐在书房的桌案前提笔慢慢写着什么。 小狐狸便一跃上了桌面:“人替你看了,话也带到了。” 慕云松立刻放下笔,十分急切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她说她都听明白了,让你放心,她不会让你为难。”小狐狸十分得意,这话可是一字不落。 慕云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果然还是她最懂我。”又对小狐狸颔首,“辛苦你替我跑了一趟,想让我如何谢你?” 小狐狸本想豪爽表示为好姐妹出手是应该的,转念一想又求道:“你能不能……对桐哥哥好一点?”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被练得又黑又瘦苦行僧一般,看着都心疼。 “好啊。”某王爷放下笔道,“待我伤愈之后,便亲自将慕家枪的十三秘式传授给他,你跟他说一声,让他每晚戌时来找我加课。” “你……”小狐狸简直震惊了:我刚才是这个意思? 这下子,连她跟桐哥哥短暂的相处时间,都没了…… 锦乐对这位以怨报德的王爷着实气恼,大尾巴一扫便打翻了他桌案上的墨汁,将他方才写的字泼得淋漓一片,转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慕云松望着桌上的一片淋漓愣了愣:这小狐狸,不高兴么? 十三秘式慕家枪啊,慕家不传辛密,向来传嫡不传庶,何其珍贵! 他无奈地摇头苦笑,却见慕云梅掀帘进来,责怪道:“薛神医说你除毒未尽,让你卧床休养,大哥怎么起来了?” “无妨。”慕云松示意慕云梅关了房门,沉声问道,“昨夜行刺之事,结果如何?” 慕云梅脸色变了变:“皇商仇和一家,一夜之间悉数不见了踪影,怕是凶多吉少。”说罢又忍不住愤然,“嫌疑未清,便诛人全家,哪有一点悲悯之心?” “身居上位,未免疑心病重。”慕云松沉吟,又问道,“当真是仇家做的?” “我看不是。”慕云梅冷笑摇头,“倒像是你那位好兄弟!” 慕云松无奈叹息:昨夜行刺之事,他也疑心过赫连钰,但他亦不愿相信赫连钰会与西域邪教,甚至妖邪之物有所牵连。 “我再去查。”慕云梅道,又忍不住问起另一件事,“我听说,母亲欲替思音正名,恢复北靖王妃的名号,大哥可知道此事?” 这消息传得倒快……慕云松幽幽道:“知道。” “那你可同意了?”慕云梅满面焦急,“那苏柒怎么办?” 慕云松原本已有了打算,但此时见他家老五为苏柒心心念念的计较,不禁又泛起一阵酸,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先去管好你分你的事罢!” 慕云梅在心里暗骂一句“没良心”,看他家大哥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不愿厚着脸皮多问,只得转身出门走了。 徒留慕云松坐在桌案前,垂眸望了望那满是墨渍的和离书,苦笑一下,揉成个团子扔进了纸桶里。 冷风呼啸了一夜,翌日清晨便是乌云遍布,大雪将至的样子。 苏柒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斗篷里,依然忍不住打了一串的喷嚏,深觉这样干冷的清晨,实在不适宜出门。 索性加快了脚步,穿过一条青石板胡同,便到了如意坊地界,十字街东南置着一座三层高的气派院落,上书“福临客栈”四个字。 苏柒行至客栈门前,才发现不知是她来得太早,还是客栈的小二天冷犯懒,客栈的大门尚未打开,她伸手叩了叩,里面沉寂一片无人应答。 她暗叹自己心急,昨夜一宿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亮,便欲来寻夏恪商议跟他们去西京之事,只觉在广宁城多待一日,都要多受一日的煎熬折磨。 吃了闭门羹,苏柒无法,只得立在十字街中四下张望一圈,见客栈斜对面是个长棚,此刻正有几家买吃食的摊子,那“嗤啦”下锅的油饼,和迎风飘来羊汤的香气,倒让辗转了一夜的人感觉肚子饿了。 苏柒索性到长棚底下,寻了张正对客栈的桌凳坐下,要了碗滚烫的羊汤和半张油饼,慢慢吃着静待客栈开门。 她一碗羊汤下肚,觉得身上的寒气倒被驱去了大半,正抬头欲唤老板再添一碗,不经意间却见福临客栈侧面开了扇小门,现出个青色斗篷的女子身形。 那女子向外张望了一阵,便小心翼翼踏出门来,却又在出门的瞬间,被门内伸出的一条黑色暗云纹衣袖扯住,便又回过身来。 那衣袖的主人掩在门内看不见,只见他抬手理了理青衣女子鬓边的乱发,依稀还在她脸上亲昵地拍了拍,那女子便“娇羞”地低头,躬身作别后转身离去。 偏偏是朝长棚的方向走来。 ------------ 第215回 撞破了奸情 待苏柒看清了那青衣女子的容貌,不禁大囧,赶忙垂眸低头,故作十分认真地喝她的羊汤。 心下十分着急:老板你倒是来给我加一碗,姑娘我对着一只空碗如何演得下去? 然际遇往往就是这般,当你想假装自己透明不存在的时候,偏偏就存在感极强,那青衣女子路过长棚之际,正是老板吆喝着添羊汤之时,苏柒不得不抬头,与青衣女子目光撞个正着。 青衣女子的脚步顿了顿,唤了声:“苏姑娘?” 苏柒额角黑了黑,却只得故作惊讶道:“月珑姐姐?大清早的,你……也是慕名来喝羊汤的?” “我可没有苏姑娘这般闲情雅致。”月珑面不改色笑道:“王妃娘娘惦记如意坊马家的甄糕,总念叨说早晨的第一锅味道最好,我便出府来替娘娘买。无奈对如意坊并不熟悉,兜兜转转了半天还没找着。” 苏柒明知这是她的托词,却也十分热心地替她指:“你沿着这条路走,前面的路口向北拐,马家就在路边儿。” 月珑忙道了声谢,“像我终日在王府里,出了府便像没头的苍蝇,不似苏姑娘你这般阅历丰富。” 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满脸关心状凑近苏柒耳边:“思音的事,你可都听说了?” 苏柒盯着眼前的羊汤顿了顿,方抬起脸来笑道:“听说了,王爷夫妻团聚,终得圆满,挺好。” 月珑望着她那勉强得不能再勉强地笑容,叹惋道:“我只是替你不值。你何不趁王妃娘娘昭告全城之前,再拼力争上一争?” 苏柒倒真的笑了:“人家是大家闺秀,是王爷明媒正娶的王妃,月珑姐姐以为,我凭什么去争?” “她不过家世背景好些罢了。”月珑难得地嘲讽一回,“姑娘你在王府也住了些日子,世家贵女是个什么做派,你还不清楚么?”她索性拉住苏柒的手,言辞切切道,“王爷与你的情意,阖府上下都看在眼里,你总要为自己谋划一番,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成了别人的夫君?” 月珑说罢,拍了拍苏柒的手便走了,徒留苏柒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羊汤,下意识地送到自己嘴边却又放下,忽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正巧,对面的福临客栈发出“吱呀”一声响,是店小二开了大门的声音。苏柒见状,正欲起身结账办正事去,却见一个清瘦男子身形从门内走了出来,衣袖上正是黑色暗云纹。 苏柒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一眼之下再度大囧,只得又尴尬地低头喝那碗并不想喝的羊汤。 边喝边八卦:我这是无意间,撞见了月珑和慕家三爷的奸情不成? 回想方才在侧门看见的依依惜别一幕,苏柒愈发坚定了这想法,又旋即明白了月珑为何对她与慕云松之事如此上心。 慕家三爷慕云枫,也是有家室之人,月珑作为一个丫鬟若想上位,也少不得要争上一争。 对于月珑这份莫名的同仇敌忾,苏柒有些哭笑不得。幸而慕家三爷并未往长棚这边来,而是转身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苏柒待他行得远了,方起身往福临客栈寻夏恪去。 “要跟我回西京?”夏恪惊讶中还带着些小得意,“想开了?要跟慕家那小子诀别了?” “是。”苏柒想想刚碾碎了她一颗心的慕云松,伤了采莲一颗心的慕云梅,以及方才刚看到的,明明已妻妾成群还要勾搭月珑的慕云枫,便忍不住咬牙道,“慕家的男人,一个个的无情无义!” 夏恪本还有些担忧,那晚在湖中撞见的人,此刻听她如此悲愤讨伐,反倒安下心来,抚慰地拍拍她肩膀:“就是,珍爱性命,远离慕家,跟哥哥我往西京去,吃喝玩乐什么好东西没有,保管让你乐不思蜀,把广宁城的是是非非皆忘了!” 一番拍胸脯保证过后,他又有些为难挠头道:“只是,我得去跟我家公子说一声,不过你放心,我家公子对你印象颇好,不会不答应的。” 苏柒暗自腹诽:若非迫于无奈,我才不想跟那阴惨惨的云公子同行。 夏恪又说,因为他们在广宁尚有些事未办完,故而还要过个五六日,才启程回西京去。 听说还要煎熬这许多时日,苏柒便有些颓,只能暗暗祈祷他们能早日动身,如若真挨到北靖王府昭告全城,恢复聂梦珺北靖王妃身份的那一日,她真保不齐自己会不会崩溃。 她这一颓便是一整天,期间听葡萄说,又有不少人来买镇宅辟邪的平安福,说是有些时日没出现的妖孽再度作祟,让不少女孩儿一夜之间昏迷不醒,加之前夜镜湖画舫上惊现蛇妖蝎怪之事不胫而走,广宁城中人心惶惶。 苏柒静静听着,听完亦不置可否,只嘱咐葡萄将库存的平安福皆拿出去卖了,遇见实在清贫的人家赠送亦可,算是积德行善。 她实在无力关心广宁城中闹妖孽之事,她已是自顾不暇。 直至入夜十分,颓了一日的苏柒准备洗漱就寝,却听门口传来急促敲门声。 石榴张罗去开门,见是王府兰心苑的丫鬟蝉儿,说是惠姨娘打发她来,接萱小姐回府去。 石榴惊讶,“萱小姐今日并未来啊!” “姐姐你莫要故意吓我。”蝉儿笑道,“萱小姐今儿下午遇到王妃娘娘身边的月珑姐姐,说起苏姑娘心绪不佳,整日以泪掩面,满口寻死觅活,我家小姐不放心,当即便要出府,来劝一劝苏姑娘,不在你们这里,又能在哪里?” “我不是吓你!”石榴听得愈发心焦,“萱小姐今日当真没来过我们慧目斋啊!” 这下,蝉儿也急了:“那便奇了!我家小姐两个时辰前便出了府,如今天都黑了,她能去了哪儿啊?!” 两个丫鬟正心焦,却见苏柒披衣出来,向蝉儿问道:“萱儿是几时出的府?可有人跟着她?” “酉时。”蝉儿快哭了,“奴婢本来想跟着小姐的,可小姐不让,说她要跟苏姑娘您说些体己话,只让我回去跟惠夫人禀报一声,说她会晚些回去,不必留饭了。我家惠夫人也没放在心上,这是看夜渐深了,才打发奴婢来寻小姐的!” 听她带着哭腔说完始末,苏柒心中沉沉,深觉慕云萱怕是出事了! 但此事不是她一己之力可以解决的,便对两个丫鬟道:“石榴,你陪着蝉儿回王府去,尽快禀报你家王爷,举王府之力在广宁城寻找萱儿,理应不难!” 石榴应了一声,跟着蝉儿匆匆忙忙走了。留下葡萄忧心忡忡地问:“您说,萱小姐会不会被歹人给掳走了啊?”想了想又愈发惶恐道,“若是歹人倒还好些,若是妖孽,那……” “别吓唬自己了!”苏柒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的臆想,似安慰葡萄又似自我安慰道,“以那丫头的性子,独自一人溜出去玩儿也未可知。” 葡萄瘪嘴:“不会,萱小姐若要偷溜出去玩儿,定会拉上姑娘你同流合污的!” 苏柒无语地望她一眼:你这般会用成语,我是该夸你呢,还是夸你呢? 葡萄却毫不知情,正对着趴在窝里打盹的老虎烧麦发愿:“好烧麦,看在萱小姐平日里好吃好喝待你的份上,你好歹嗅一嗅气味,告诉咱们小姐往哪边去了?” 苏柒简直哭笑不得:“它是只老虎,又不是个旺财!”然提到“旺财”,苏柒心念一动。 “最后说一遍!老子是个厉鬼,不是只旺财!” 面对几欲暴走的鬼婴李锦,苏柒只能赔笑赔小心:“我对天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烦劳您老人家!”看李锦气鼓鼓地抱着双臂不为所动,又劝道,“你看,上次你出手帮忙之后,我是不是成功劝文先生让婉清习武了?此番再求你出手一回,你便是让我去劝文先生将婉清嫁给你,我都义不容辞!” 李锦被戳到伤心处,瞪她一眼叹道:“婉清看都看不见我,如何嫁给我?罢了,老子再帮你一次,听说北靖王府请了位博学多才又严格的女先生,你替我去说说,让婉清跟着她读书罢,文先生虽学识渊博,却教不好自己的女儿。” “没问题没问题!”苏柒拍着胸脯保证,“你只要帮忙把萱儿找到,此事水到渠成。” 李锦不情不愿地凑近苏柒递来的丝帕嗅了嗅,忍不住吐槽:“醪糟粽子板栗糕、瓜子核桃芙蓉酥,这丫头一天吃多少零嘴儿?”赶忙一脸嫌弃地飘远,言简意赅道:“广宁城中如意坊,福临客栈。” 苏柒惊讶:竟是她今日刚刚去过的地方……只是,萱儿大晚上的在客栈里做什么? 倒是一旁的李锦冷笑道:“堂堂北靖王府的小姐,大半夜的待在客栈里,莫不是私会男人?”他飘身而起,“走,看看去?” 徒留苏柒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黄四娘混久了,多么清纯正直、纯良无害的鬼都被带跑偏了。 ------------ 第216回 慕云萱遇险 苏柒躲在福临客栈外一个昏暗角落,须臾,便见李锦从客栈里飘出来,“看到了,在天子一号房睡着。”他又意味深长补充一句,“周身不着寸缕。” 苏柒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你确定?” “确定得不能再确定。”李锦抱臂啧啧,“不想北靖王府的家风堕.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我今后得看着婉清,让她离王府的人远一点。” 苏柒震惊之余又颇觉疑惑:慕云萱虽说胆大乱来了些,但断没达到敢私会情郎还同床而眠的份儿上,“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进不去的。”李锦悠悠道,“这客栈许是住着什么大人物,暗卫高手不知布了多少。以你那点本事,进不了门就被人发现了。” 苏柒便又换上那副谄媚讨好神情,“我是没几分本事,但您老本事大呀!麻烦你再施个昏睡咒,让那些暗卫统统睡过去不就得了?” 李锦无奈瞪她:“人家会个情郎,你真是多管闲事!” 虽嘴上这样说着,李锦还是一路施了昏睡咒,让苏柒得以顺利摸进了天字一号房。 苏柒谨慎地闪身进去,见房内空无一人,只两盏灯笼映着低垂的床幔,里面影影绰绰现出个人形。 苏柒低声轻呼着“萱儿”,伸手挑开了床幔,果见慕云萱正阖眸躺在床榻上,被桃红的锦被裹着,露出光裸的玉颈和肩头。 苏柒口中唤着,伸手去推了推她,慕云萱却毫无知觉地一动不动。苏柒顿觉不对,抬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但觉鼻息缓缓脉搏清浅,又见她脖颈上隐隐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心下一惊:慕云萱,怕是被人下了迷药! 看着架势,下药之人是处心积虑,想要坏了萱儿的清白,究竟是谁如此歹毒…… 她正焦急想着,却忽听房门传来一声轻响。苏柒不及细想,矮身便藏在了床榻底下。 她不得不将脸贴在地上,透过床底向外望去,见一双白茧缎绣金边的靴子,正虚浮踉跄地向床榻边走来。 苏柒握紧了拳头,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靴子的主人走到床榻边停了下来。 须臾,她听到一个带着醉意的厌仄声调:“慕家女儿慕云萱?哼……” 苏柒心头骤然收紧:云公子? 又听云公子似是对床榻上的慕云萱幽幽道:“听说你火爆性子不服管束?倒是有点儿意思,我平生最爱两件事:一则降烈马,二则降不服管教的女人。” 他似是俯身去,将昏迷中的慕云萱上下打量了一番,“可惜你如今睡得像个死人一般,实在无趣得很……罢了,就算是我赏你兄长个面子,毕竟,我若不纳了你,你那‘忠心耿耿’的兄长便不放心。其实,我要他的忠心有何用?我要的,是北靖王府,是燕北军!” 苏柒听得心惊胆战:慕云萱竟是被她的兄长亲手卖了!只是,不知是她六个兄长中的哪一个…… 但不容她细想,便闻一阵锦被窸窣声传来,料想是云公子掀了被子,苏柒深知,再不现身慕云萱就要受辱,忙出声喝道:“云公子,轻薄良家女子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说罢,便从床底钻出,迅速站起身来,见慕云萱身上的锦被已然被扯开一半,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忙伸手替她遮上,顺势挡在她前面,对云公子厉声道:“公子也是名门望族,不该做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堕了家族的名声!” 眼前的云公子眼眸微红,呼吸间皆有酒气,盯着苏柒醉眼迷离道:“苏师妹?你也在这儿?甚好……” 说着,便抬手要去摸苏柒的脸颊,口中醉笑道:“你可比挺尸般的慕家小姐,有趣得多了!” 苏柒见他一副无赖醉态,心中便有些发憷,边后退边警告道:“你……你别过来!”说着,以目示飘在一旁的李锦:你倒是帮帮忙啊! 李锦也是着急,却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我也想帮忙啊!可这厮身上佩戴着辟邪的灵物,我根本近身不得啊!” 苏柒被云公子步步逼到了床榻边,再退已是无路,又被近在咫尺的云公子威压着,脚下一般便跌坐在了床榻上。云公子便眯着一双醉眼佞笑道:“这般心急……你也是慕家献来的?呵……自家的妹子、女人皆可拱手相让,我该说慕家的男人大方呢,还是怯懦无能?” 苏柒此刻不想评价慕家男人人品如何,只一心想护住自己和慕云萱的安全,情急之下一把将腰间的匕首抽出来,双手紧握指着云公子胸口:“你再敢过来,我就不客气!” 云公子盯着匕首反笑了:“就凭你?”说着,欺身而上便要夺她手里的匕首。 苏柒此刻孤立无援,唯有拼命挣扎的份儿,幸而这云公子不似习武之人,没有慕云松那般力大。而苏柒因被某王爷“教导”多日,倒也涨了几分力气,加之为了护着慕云萱毫不留手,一咬牙一闭眼,便将匕首用力向前刺去。 便听眼前的云公子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苏柒慌乱中睁开一只眼望去,见手中的匕首尖已没入了云公子的胸口! 苏柒吓呆了,此刻脑中只剩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杀人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匕首一把拔了出来,云公子又是一声痛嚎,便见鲜血汩汩流出,将他白色的直裰染得殷红一片。 云公子用手捂住出血的胸口,表情变得狰狞无比:“你……是北靖王派来……刺杀我的!” “不是!”苏柒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拼命摇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云公子此刻,却如同疯魔了一般,口中发出一串骇人的咆哮:“他终究是有野心的!他想让我死!他想取而代之,对不对?!” 苏柒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人家堂堂北靖王爷,哪里不比你强,他何必取你而代之?” 她不过说句大实话,熟料云公子愈发怒不可遏的样子,竟放开捂着伤口的手,如猛兽般扑上来一把掐住了苏柒的脖子:“他哪里比我强?哪里比我强!!” 苏柒被他掐着按倒在床上,深觉这疯子是真心想要她的命,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又是一匕首划在他手臂上,趁他吃痛松懈的瞬间,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门口逃去,口中大喊着:“救命!” 偏偏疯魔的云公子不依不饶,两步跟上来,一脚踩在她肩背上,劈手躲过她手里的匕首,就要朝她的后颈狠狠刺下! “公子!使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夏恪破门而入,一把抓住了云公子手里的匕首,“这是我师妹!她便是冒犯了公子,也请公子看在我的薄面上,饶她一命啊!” “你的好师妹!”云公子如暴兽般喘息着,“是北靖王府派来的刺客!” 夏恪闻言吃了一惊,便转头去看地上的苏柒,见她惶惶然地拼命摇头:“我不是!不是啊!分明是他要占我朋友的便宜,我是来救她的!” 夏恪顺着她的目光往床榻方向望了望,果见一女子正裹在锦被里,颇感意外:“公子,这……” 却被云公子冷声吼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夏恪无言,只得换个路子:“公子,你受伤颇重,且让属下替你包扎止血!” 云公子这才喘息着抬起脚来,夏恪将他搀扶至一边坐下,这才将委顿在地的苏柒拉了起来。 他见她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料想她今日伤了云公子,怕是不能善终,正寻思对策,却听云公子向身旁侍卫冷声道:“将这女刺客绑了,严刑拷问,务必问出其幕后主谋!” 苏柒吓得一个寒颤,紧紧抓住夏恪胳膊:“我不是刺客,我真的不是刺客啊!” 夏恪何尝不心疼她,转身跪地道:“公子,我师妹年幼无知,误打误撞实属无意,望公子明鉴啊!” 云公子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护她心切,但你也该知道,她刺伤于我,论罪该当如何?” 论罪当诛……夏恪脸色愈发白了几分,复向云公子叩首道:“属下知道,属下愿替师妹担下一切责罚!” “你!”云公子一张脸再度变得狰狞,“夏三!你是要置整个夏家于不顾吗?!” 夏恪此时反倒豁达了几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夏家无关,请公子明鉴!” 云公子此刻恨不能一刀砍了这重色轻友义的叛徒,然想到他背后站着的整个夏家,又不得不隐忍几分,冷冷挥手道:“罢了罢了,非常时期且饶你一回,但你师妹已断断不能放走,来人,给我绑起来好生看守!” 夏恪深知,这已是他家主子的底线,再多说只会适得其反,只得用眼神抚慰苏柒稍安勿躁,眼看着她被三五个侍卫压了下去。 云公子又烦躁地望一眼依旧在床榻上昏迷的慕家姑娘,亦嘱咐夏恪好生看守,便起身更衣换药去了。 他走后,夏恪却愈发的坐立不安。 他深知他家主子的心性,疑心甚重且睚眦必报,今日被苏柒坏了好事还捅了一刀,定然怀恨在心,不会善罢甘休。 ------------ 第217回 夜袭如意坊 他如今不杀苏柒,全然是看着他夏恪,亦或说是夏家的面子,却防不住他家主子转头便寻个机会将他支开,然后果断要了苏柒的性命。 但他若干违背他家主上的话,私下里将苏柒放了……只怕整个夏家都要遭牵连! 放也放不得,救也救不得……夏恪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的没用。 他独自在房里来回踱了几十圈,忽然灵光一现,冒出个铤而走险的法子。 他唤来自己的心腹,十分谨慎道:“我要你避开所有耳目,溜出去送个信儿。” 心腹跟他多年,不是多话的人,只问道:“送给何人?” “北靖王府,慕云梅。” 此刻,慕云梅正待在他大哥的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转圈子。 忽见一侍卫进来,忙停下问:“可有消息?” 侍卫向王爷和五爷抱拳禀道:“属下奉命去查了广宁四城门的戍守官,皆未见似大小姐模样的女子出城去!” 慕云梅有些失望,慕云松则沉吟道:“未出城,就说明还在广宁城内,算是好消息。” 慕云梅怒其不争叹道:“这丫头,最不让人省心……” 他话音未落,却见丫鬟葡萄着急忙慌跑来,说她家姑娘寻大小姐去,已然两个多时辰,还不见回来。 这下,连尚且沉着的慕云松也要爆了,蓦地起身向葡萄喝问:“她何时出去的?往哪里去了?” “奴婢不知道啊!”葡萄带着哭腔道,“姑娘听说大小姐不见了,急匆匆就跑了,奴婢也追不上啊!” “一群没用的东西!”慕云松怒道,“统统打一百板子撵出去!” 葡萄便噗通跪下,哭告道:“只要姑娘和大小姐平安无事,王爷就是将奴婢打死,奴婢也认了!” 慕云梅此刻倒冷静几分,挥挥手让葡萄出去,向他大哥道:“苏柒虽说胆大,行事却不鲁莽。她素来跟萱儿交情笃厚,既然急匆匆去寻萱儿,想必是有什么线索,说不定此刻二人就在一起。” 慕云松觉得老五言之有理,叹道:“倒希望这两个惹事精能凑在一起,好歹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慕云梅亦叹:“只是,她二人究竟在何处?” “她们就在福临客栈啊相公!” 在他头顶,黄四娘一脸焦急地冲慕云梅呼喊。 一旁的李锦无奈道:“省点力气吧,你便是将自己喊到魂飞魄散,他们也听不见啊!” 黄四娘急得两行血泪都流了下来:“小锦鲤,你说这可怎么办啊?咱们总得想法子把苏柒救出来啊!” “我也想啊!可除了苏柒,他们谁也看不见你我,想传个话儿都没法子,如何救?” 黄四娘咬牙切齿道:“老娘这就杀到福临客栈去,吓也吓死这帮杀千刀的!” 李锦摇头:“要能用吓的,本厉鬼早就出手了,可那厮身边有不少辟邪的灵物,便是显出一点法力,都可能被收了去!” 黄四娘简直要崩溃:“那就眼睁睁看着苏柒陷在里面受辱?还有慕家那丫头……”她索性飘到慕云梅面前,做个抓住他肩膀的样子,“相公啊,你好歹看我一眼……” 慕云梅忽觉耳畔一阵阴风过,后颈都凉飕飕的,下意识地便缩了缩脖子,却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打斗之声。 慕云松也觉奇怪,向门口的侍卫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一个侍卫便回话道:“王爷,有个外人闯了进来,扬言要见五爷,已被兄弟们擒拿。” “要见我?”慕云梅倒觉古怪,看了他大哥一眼,“带进来我瞧瞧。” 便见四五个侍卫压着一名身着夜行衣的精瘦汉子进来,用力一推,喝道:“跪下!” 那精瘦汉子却是稳稳站住了脚步,丝毫没有要跪的意思,一双眼眸精芒内敛,毫无惧色。 慕云松观此人气场,便知是个高手,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汉子却不答话,抬眸迅速将屋内扫视一圈,定格在慕云梅身上,“你就是慕云梅?” 慕云梅感受到他锋刃似的目光,扬眉答到:“正是,你找我何事?” “有人托我给你传个信儿:如意坊,福临客栈。”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慕云松和慕云梅却是神情一凝,慕云梅便向前两步问道:“谁派你来的?” 那汉子垂眸不答,只道:“信儿传完了,告辞!” 说罢,便转身往外走,门口的侍卫便要上前阻拦,却听王爷开口道:“让他走!” 众侍卫听令,只得闪开一条通道,眼看着那汉子步入庭院,纵身几个起落,便猫儿般消失在暗夜里。 慕云梅见传信的人走远,回头向他大哥道:“福临客栈,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毕竟,福临客栈里住着谁,他们都心知肚明。 慕云松沉吟片刻:“圈套也罢,有人善意提醒也罢,总归苏柒和萱儿,十有八九就在那里!” 他蓦地起身,令道:“速调腾骧卫一百亲卫,神机营一百火铳手,随我如意坊救人!” 说罢,伸手拿了宝剑,大踏步便要往外走,却被慕云梅一把拦住:“大哥要亲自去?” 慕云松道:“陷在里面的,是我的女人和妹子,我岂能不去?” 慕云梅急道:“你这一去,可就是图穷匕见,要跟他撕破脸了!” “撕破便撕破了!”慕云松愤然道,“我对他小心谨慎处处隐忍,他却处心积虑逼我就范,以为我真怕他?” 慕云梅在心底暗叹:果然,一旦涉及到苏柒,大哥立刻炸毛儿,再无半分理性可言。 他索性劈手夺过大哥手里的宝剑:“你去不得,我去!” 不等慕云松发飙,慕云梅便不容置疑道:“如今在夏三眼里,苏柒是我慕云梅的红颜知己,萱儿亦是我亲妹子,我去救她们,理所当然。” 慕云松冷声一句:“不必!” 慕云梅无畏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爽,但大哥即便不为自己的安危计,也该替整个慕家想想,替苏柒想想。”他上前两步,盯着他大哥正色道:“若让那人知道,苏柒是北靖王爷最心爱的女人,是你的一片逆鳞,你猜苏柒今后的日子,可还会太平?” 慕云松被说得愣了愣,这问题在他喜欢上苏柒之初便曾想过,甚至忍痛不辞而别。 只是后来历经重重悲欢离合,二人渐渐爱得深沉火热,他自以为能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她受半分危险和委屈。 事到如今才发觉,在强大的威慑面前,他竟是如此的力不从心。 慕云松有些恼恨自己,却也不得不承认,老五说得颇有道理,如今还不是撕破脸兵刀相向的时候。 他无奈地拍了拍慕云梅的肩膀:“去罢,一切小心!且记得,若事不可为,我北靖王府也不惧与他针锋相对!” 慕云梅抱拳正色道:“得令!” 夏恪从遣人送信的那一刻起,心里便七上八下地不得宁静。 他深知自己今日的铤而走险,若被主上发现,下场必然十分凄惨,甚至可能连累整个夏家失了信任,实在是一步臭得不能再臭的棋。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师妹受辱,罔送了一条性命,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此刻,他自知不能去守着苏柒,只会引起云公子更大的不满,思之再三,索性以不放心伤势为借口,寸步不离地侍候在云公子身边,既能自证清白,又提防他对苏柒不利。 云公子伤得不轻,苏柒情急之下的那一刀扎在右胸口,且伤口不深,只是没有及时处置,流了不少的血,此刻云公子闭目倚在榻上,脸色都有些发青。 夏恪暗舒了一口气,心中颇有些后怕:若那丫头下手再重些,将云公子捅出个三长两短……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她了! 他正暗自腹诽,忽闻下属来报,说一群燕北军打扮之人正围在客栈门外,眼看就要打进来。 夏恪心知来得是谁,面上却要做出个又惊又怒的样子:“好大的狗胆!随我去看看!” 夏恪来到客栈门口,见门外自家的侍卫与燕北军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便故作无谓地行至阵前,向慕云梅拱手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慕家五爷,大半夜的摆这样大的阵仗,不怕扰民么?” 慕云梅对这个纨绔世家公子全无半点好感,直接亮出白玉令牌,冷声喝道:“奉北靖王爷之命,在广宁城中搜查西域邪教异徒,任何人不得阻挠,违令者斩!” 夏恪暗赞,这倒是个好理由,却又作难:如何不着痕迹地放他们进去找人,又不会引起主上的怀疑,遂故意提高了声音道:“慕五爷言重了,我等是西京来的客商,文牒路引齐全,岂会窝藏什么邪教异徒?且我家公子今日不慎受了点伤,亟需静养,望慕五爷通融通融。” 受了点伤?慕云梅不禁蹙了蹙眉:不会是那俩惹事丫头干得吧……可真本事! 他本就疑心送信的人是这位夏三公子,如今听他这不阴不阳的语气,倒愈发笃定,遂对他抱拳道:“我燕北军素来纪律严明,此番只为搜查,若查不到即刻便走,不会扰了贵公子的休养。” 说罢一挥手,身后的燕北军便要进门,但云公子的侍卫岂是吃素的,当即拔刀阻挡,两下里再度陷入僵持。 夏恪忙喝止了己方的人,正欲派人去请示云公子,却听身后一个冷恹的声音:“让他们搜去。” ------------ 第218回 求人不如己 听此声音,夏恪忙回身搀扶:“公子怎么出来了?” “无妨。”云公子被他搀着在大堂中坐下,“我等外来的客商,岂能妨碍人家执行公务。”说罢,若有深意地望了夏恪一眼。 夏恪被他看得心头一颤:既不惧搜人,莫非主上已对苏柒下了手?! 夏恪顿时惊起了一背的冷汗,急不可耐地想要去看看苏柒如何,偏偏他正被夹在慕云梅和云公子之间,不能轻举妄动。 夏恪心头如同被千万只猫爪子挠过,难受得几乎要疯了,连向慕云梅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既然我家公子应允,你们便快去搜吧!” 慕云梅凝眸望他一眼,将他眸低的焦虑尽收眼帘,挥手令燕北军进门搜人。 苏柒此刻,正被绑得结结实实,扔在客栈厨房下面的地窖里,身边是依旧昏迷不醒的慕云萱。 她费劲地扭过身,轻唤了两声“萱儿”,无奈慕云萱睡得深沉,依稀还嘀咕了句:“莫闹……” 都什么境地了,你还有心思睡!苏柒在心底腹诽,再睡就一路睡到阎罗殿去了! 她索性伸脚向慕云萱腰眼踢去,却被守在一旁的黑脸侍卫冷声喝道:“老实些!嫌命长了是不是!” 苏柒暗骂了句“狗仗人势”,却也当真一动不敢动。 地窖中本就狭窄,苏柒便与黑脸侍卫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着,心中却划过千般盘算: 她此番来救慕云萱的行动,除了一个厉鬼李锦,便再无人知晓。也就是说,根本没人能来救她。 无人能救,便只有自救,至于如何自救法……她迅速垂眸在脑海中盘算了一下,暗叹姑娘我这回牺牲真是大了。 她便抬起头来,向那侍卫做出个妩媚笑容,道:“这位哥哥生得如此英武挺拔,不知年纪几何,可有婚配啊?” 她问完等了许久,也不见黑面侍卫答话,正遗憾搭讪这法子不奏效,却听他冷冰冰答道:“有过,偷汉子,被我剁成三五段,扔去喂狗了!” 苏柒一副本就是装出来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暗想你这厮简直毫无人性,缓了缓神儿方陪笑道:“那就是她的不是了,但哥哥你年纪轻轻,身边岂能没个女人?”她刻意凑近一些,眼眸微垂做个楚楚可怜的态:“我本是就个命苦的,在家中备受后娘欺凌,如今又被她买至此供人玩乐,不愿受辱被绑了扔在这里,不知明日又会被卖到何处去……” 她记得清楚,她刺伤云公子时,这黑脸侍卫并不在那里,故铤而走险,赌这侍卫并不知道她被绑在此处的原因。 果然,她低头假装嘤嘤哭泣,黑脸侍卫不过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却未表现出丝毫的不信。 苏柒梨花带雨地哭了几声,复抬头向黑脸侍卫道:“我一看哥哥你,便知是个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小女子此生,最倾慕的便是大英雄了……” 她娇娇怯怯地说了许多,那黑脸侍卫终忍无可忍地扯了扯唇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柒故作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你带我走罢!只要哥哥愿意救我离开这地方,我愿此生只侍奉你一人,替你暖被铺床,生儿育女,可好?” 她一边佯做无限娇羞地说着这些话,心底却一片酸楚:我已为了求生忍辱至此,王爷你可知道? 那黑脸侍卫仿佛有些许动容,抱着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视线落在她一张娇艳的脸儿和清亮的眸子上,冷笑道:“倒是有几分姿色,只是身子太单薄,不好生养!” 苏柒情急之下接口:“我可以努力吃胖的!” 话音未落,却听头顶上传来一片嘈杂的脚步声,伴着低低的呼喝:“都搜得仔细些!” 苏柒当即心中惊喜:终是有人救我们来了! 然她脸上的欣喜表情尚未来得及掩去,便觉颈子上一凉,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已架在了她脖颈上。 “主上有令,但有人来搜寻,将你二人杀无赦!”黑脸侍卫的语气稀松平常中带着些戏谑,犹如猫儿逮住了耗子,“可惜,不能让你替我暖被铺床,生儿育女了。” 苏柒啐他怒骂:“混蛋!” 黑脸侍卫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冷笑道:“本想念着你方才那几句勾魂撩人的话,赏你个痛快死法,如今看来,还是算了。” 感受到那寒凉锋利的刀刃划破脖颈上的皮肤,热热的血丝丝缕缕涌了出来,苏柒深觉自己此命休矣,郁闷得眼泪都淌了下来。 极度恐惧间,却听耳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我还以为她至少要装一下视死如归呢。” 另一个女音啧啧:“怂了,彻底怂了,都哭出来了!” 你们……苏柒腾地睁开眼,冲飘在面前的二鬼抗议:“敢情你们都不是被人拿刀抹脖子死的,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嘿你个没良心的!刚从屠刀下救你一命,你非但不感激,还敢冲我发火儿?”李锦指了指垂刀昏睡过去的黑脸侍卫,“信不信爷马上让他醒过来?” “我信,我信!”苏柒深觉此时不是使小性儿的时候,赶忙谄媚地冲李锦拱了拱手:“多谢救命之恩,您真是……天底下最厉的厉鬼!” 说罢,刻意不去看抚胸做呕吐状的黄四娘,又昧着良心补上一句:“真的!” 鬼婴李锦眯了一双惨白无瞳的鬼眼,很受用的样子。适逢地窖上面又有脚步声响起,苏柒忙起身用力拍着门板大叫:“在这里!慕家大小姐在这里!” 客栈大堂,夏恪与慕云梅对峙着,皆做一派云淡风轻状,内心里却一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如同热锅里的滚油。 一个焦急:怎么还没寻到? 另一个腹诽:看你手下这群笨蛋,要不要我带你去找?! 正各自揪心间,忽闻一阵纷乱乱脚步从后厨来:“将军,寻到了!” 慕云梅忙抢步上前,见苏柒正被个侍卫搀着,一步步缓缓走出来,后面还有两个侍卫抬着昏迷不醒的慕云萱。 慕云梅大舒一口气,但觉半宿都提在喉咙里的一颗心,终是放了下去。上前伸手扶住苏柒,见她雪白脖颈上淤青的掐痕和渗出的血迹,不禁一阵心疼:“你受伤了?!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说着,凝仇带恨地狠瞪夏恪一眼。 夏恪深觉无辜:我为了救她,可是连身家性命都豁上了,恩将仇报…… 苏柒颓然无力地摆摆手:“没事,五爷,我……” 她本就生着病,虚弱地很,加之这半宿的折腾,悬着一颗心堪堪游走在生死之间。此刻见了慕云梅,方觉自己和萱儿真的得救了,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下来,竟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慕云梅见状,忙将苏柒一把抱起,向夏恪道:“我等本是奉命搜查邪教异徒,不想碰到府上女眷在此,许是多饮了几杯醉了,我这就将她们带回去。”说着,目光转向云公子,不卑不亢道:“多有打扰!” 感受到慕云梅话中浓浓的敌意,云公子身边的侍卫皆不由自主握紧了刀柄。倒是云公子一副无谓状,幽幽道:“慕将军客气,只是日后管好自家的家眷,莫要再弄丢了。” 贼喊捉贼……慕云梅咬了咬后槽牙,抱着苏柒转身大步出了客栈,便急忙将她和慕云萱安置在马车上。 车上早已候着王府的大夫,替二女把脉诊视了一番,言大小姐是中了迷香,再过个把时辰就会醒来;而苏王妃则是身体虚弱引发的昏厥,也并无大碍。 慕云梅这才放下心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然涔涔出了一背的冷汗。 方才在福临客栈,他也算是干了件胆大包天之事,在天堂地狱之间游走了一圈。 幸而双方都不想撕破脸皮兵戎相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想着,垂眸去望昏迷中的苏柒,伸手替她理了理黏在额前的碎发,忽而勾唇温柔一笑: 丫头,你可知,我也算为你舍生忘死过一回了。 马车到达王府,便见慕云松早已按捺不住等在门口,见众人毫发无伤地归来,忙疾步迎上前去,向跳下车的老五问道:“如何?” 听着他家大哥略带颤抖的哑音,慕云梅便知他有多煎熬,便是大敌当前时也不曾有过这般惶恐情绪,遂笑道:“幸不辱命!” 他本欲吹嘘两句,自己面对那人时何其镇定自若、气势凛然,可惜他大哥显然没心思听,掀开车帘便去查探二女的情况,看到苏柒脖颈上的伤痕,几乎在嘶吼:“他们伤了她?!” “无妨无妨!”慕云梅见他大哥一副斗兽般的神态,恨不能分分钟去找那人拼命,赶紧劝道:“只是皮外伤,晕过去是吓的。萱儿也只是中了迷香……” 不等他说完,慕云松已躬身将苏柒抱出马车,一路疾步往栖梧院去。 徒留慕云梅在他身后感叹:你就不关心一下你历险归来的弟弟,和中了迷香的妹妹? 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慕云梅暗自腹诽,只得自己抱了慕云萱,送往兰心苑去。 ------------ 第219回 闻君有两意 慕云松将苏柒安顿在卧房里,又请了薛神医来诊视,听说确无甚大碍才放下心来,亲自替她在脖颈上的伤处敷了药,又嘱咐旌旗和红缨两个丫鬟好生照看,这才转身往兰心苑看慕云萱去。 他前脚走,后脚便有人前来“探望”。 思音手中端着伤药,阿比旦依旧托只水果盘,一前一后地进了卧房。 旌旗和红缨虽性子憨厚老实,也深觉这二位来者不善,于是上前拦了拦,说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苏姑娘。 “你们倒是忠心得很。”思音冲她们笑道,眼中紫光闪烁,“只是你们忙碌了一天,已然很累了……” 她话音未落,两个丫鬟便昏然倒地。 思音举步跨过两个丫鬟来到床榻前,盯着苏柒一张苍白的俏脸,若有所思问道:“就这么个出身乡野的疯丫头,究竟哪一点比我强?” 阿比旦吃颗枣子,实话实说:“人家比你年轻貌美。” “肤浅。”思音冷嘲道,“在这深宅大院里,凭借美色得宠的女子皆不长久,想要成为人上之人,靠的是身份和权谋。” “终日里争来斗去,累不累啊?”阿比旦深表不屑,“我只要有不老的美貌,能让我中意的男人皆成为我的裙下之臣,便十分快活。” 思音眼角划过一抹鄙夷:“如此良机,你还不动手?” 阿比旦捻颗葡萄悠悠道:“如此良机,你自己怎么不动手?” 思音恨道:“这贱人身上有件辟邪的宝贝,与我十分的相克。”回想自己还虚弱不成人形时,曾不慎被那宝贝吸入囚禁了许多时日,险些连残魂都净化了去,实在是后怕不已。 想至此,她便向阿比旦谄媚道:“我知道你本事高超,只能让这贱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事成之后,我便给你不老的倾世容颜,任由你为祸人间去!” 不老容颜的诱惑力实在太大,阿比旦轻易被蛊惑,放下手里的杏子,手掌一翻,掌心便现出一枚晶莹剔透的针来。 “我这冰魄银针,乃是在天山万年雪毒草中炼制,一旦刺入皮肤,瞬息间便可攻心催肺,无药可救。”她将那冰魄银针托在手心望着,犹如在凝视自己最心爱的宝贝,“更厉害的是,这针会自行化在人体内,事后根本无法查验出来,可谓杀人于无形,神鬼不知。” 思音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便应景地赞她一句“果然厉害!那就事不宜迟,快快送这贱人上西天!” 阿比旦傲娇一笑,纤纤玉指将银针夹起,“刺她谭中穴,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说罢,便要下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听到身后一个嘶哑冰冷的声音:“你二人在这里干什么?!” 二女身形一僵,阿比旦瞬间将银针收入掌心,若无其事地捻起颗杏子放进嘴里。 思音便躬身向慕云松行礼道:“听说苏妹妹身体抱恙,我放心不下,便来看看,顺便照顾一二。” 阿比旦立即附和:“我也是不放心,特别不放心。” 慕云松垂眸望一眼睡倒在地的两个丫鬟,又目光阴冷地在她二人脸上逡巡而过,“出去!没我的命令,再不许进来!” 思音做个委屈状:“王爷!我不过是想……” 却被几近暴走的男人一声嘶吼:“滚!” 阿比旦“同情”得瞥一眼思音:看吧,你在人家心里,就是这般地位。 思音被吼得不敢出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得低头掩面快步出门去。 她悲愤难耐走得太慌张,险些撞进一个人怀里。 “王妃!”徐凯伸手将她扶了一把,一脸关心问道:“王爷吼你了?” 他本有事来寻王爷,碰巧在门口听见那一声冰冷无情的“滚”。 思音愤恨地一把将他甩开:“你算什么东西?!”说罢,便绕过徐凯离去。 阿比旦在她身后悠悠调侃:“某人自作多情喽。” 徐凯被她调侃得一张脸都愈发黑了几分,揶揄道:“你不要乱讲。” 心中却伤感地叹了叹:是啊,在她面前,我算什么东西…… 苏柒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听见耳边有人在说“冰魄银针”、“杀人于无形”什么的,潜意识里便觉一股凛然寒意,内心骤然紧张起来。 但觉心底有个声音在焦急唤着:有人要杀你,你不能死! 她蓦地睁开了眼,看到的却是一双柔情眷眷的眼眸。 在这温柔如水的目光包围下,苏柒但觉这一夜里受过的所有紧张、恐惧、无助、委屈的情愫一齐涌上来,堵在胸口难受不已,索性扯住他的衣襟“哇”地哭了出来。 他鲜见她如此崩溃的时候,心疼得什么都顾不得,只手忙脚乱地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哄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苏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久才抽抽噎噎地止住,胡乱用他的衣袖抹着眼泪鼻涕,问道:“萱儿怎么样了?” “她没事,只是中了迷香,再睡一阵就会醒过来。”慕云松爱怜地替她抚着哭乱了的额发,突然想起个关窍,问道:“你怎么知道,萱儿陷在福临客栈里?” 苏柒暗忖,总不能告诉你,是旺财李锦的功劳,想了想,便谨慎答到:“是夏恪向我透露了消息。” 夏三公子……慕云松对此人虽没什么好印象,但今晚前来送信之人,十有八九也是他派来,“此人倒还有几分良心。” 说到良心,苏柒突然想起件极重要的事,扯着慕云松的衣襟焦急道:“萱儿……萱儿是被她哥哥送到云公子那儿去的!” 慕云松立时蹙眉问:“你说什么?!” “云公子醉酒时说的,我听得真真切切、一清二楚!”回想起与云公子在卧房里的生死一线,苏柒依旧觉得胆寒,“他说,将萱儿送来是为了表示忠心,可是……究竟是你们兄弟中的哪一个,做下这般残忍的事?!”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昨日里听到看到的种种,忽然想到一大早喝羊汤时无意间撞见的“奸情”,忍不住大叫道:“是三爷!三爷昨日去过福临客栈!” “你别大声嚷嚷。”慕云松皱眉道,“兹事体大,不能凭主观臆断。” “你不信我?”他这不温不火的态度,令苏柒着实诧异,“你妹妹遭人陷害,险些受辱,你当大哥的不替她报仇?” 慕云松在心底暗叹:能救出来已是万幸,听说这丫头还捅了那人一刀,居然还想着报仇,“我已然下令,今晚之事,不许任何人向萱儿提起。”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不知道总归是好的。 “你……”苏柒忽觉有些不认识眼前这男人:昔日那个将蛋黄公子揍得一蹶不振的人哪去了?那个将位高权重的老太监几乎打出了馅儿的丸子哪去了? 看她满脸的失望样子,慕云松终究于心不忍,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我不会置之不理,待我查证清楚,定会给你和萱儿一个交代。” 又是这番说词!苏柒忍不住冷嘲:“我记得,当年怨灵莲香之事,王爷也曾说要给我和萱儿个交代,到如今大半年过去,敢问王爷的交代在哪里?哦,还有你与聂大小姐之事,王爷也应给我个交代,敢问交代又在哪里?” 她一声声质问着,突然就懂了,苦涩笑道:“在王爷眼里,只有所谓的家宅安宁,而在这样的幌子下,究竟委屈了谁、牺牲了谁,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她这话说得十分扎心,慕云松忍不住分辨:“世家门第,主仆上下几百口人,哪能事事分明,谁家没几笔糊涂账?你出身山野,不懂得其中的关窍而已!” 苏柒立刻反唇相讥:“王爷这是嫌弃我出身低微了?是,我一个乡野村妇,哪里懂得王府大宅里的经营之道?比不得你那世家贵女出身的聂王妃,自幼便懂得左右逢源!” 慕云松不禁哼道:“这一点上,你确是不如她!” 苏柒不过说句气话,此刻却真的快要被他气哭了。见他亦愤愤然地起身,背对着她再不多看一眼,这才想起,如今的慕云松,有个明媒正娶的北靖王妃聂梦珺,已不再是她苏柒的相公。 早已对他死了心,此刻又何必心存侥幸?苏柒啊苏柒,你真是自取其辱。 她在心底狠狠地嘲笑着自己,嘲笑罢反倒多了几分勇气,望着他的背影道:“我说过,不会让王爷为难,是我错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一腔酸楚的泪水强制遣返,“抱歉,打扰了。” 打扰了你的家宅安宁,打扰了你的夫妻团圆,终是我错了。 她这过分乖觉的态度,倒让慕云松有些意外:这丫头倔强到死的性子,何时变得如此通情达理? 但她愿意低头,他心头的一股怒气也消散许多,刚要回头再哄一哄她,却见徐凯在门口探头探脑,努力用口型表达着:“王爷,要事!” 经今晚这一场风波,他本就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只向苏柒交代一句:“你且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再说。”便匆匆出门走了。 在那决绝的背影不见的刹那,苏柒眼眶中蕴着的泪水,终是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王爷,慕云松,我不会再等你了…… ------------ 第220回 云水阁交易 她本就下定了决心要抽身而退,打算跟着夏恪往西京去。但经过今晚之事,自然不愿也不敢再跟云公子同行。 独自上路,又太过危险……苏柒前思后想,打算带着烧麦一块儿走。 如今的烧麦,已是个圆胖的半大小子,立起来跟苏柒差不多高,尾巴一竖也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带只老虎傍身,想来足够威慑些小偷小摸、地痞山匪了。 苏柒想至此,索性挣扎着起身出门,一路往云水阁去。 她得去带上烧麦的饭碗。 那是慕五爷特地命人为它做的,是烧麦的心肝宝贝,若是丢在王府里,只怕烧麦要伤心。 她一路走着,遇到三五个王府下人,昔日对她谄媚逢迎,大老远便会行礼打招呼的人,如今皆低头侧目,佯装看不见。 苏柒冷冷一笑:这就是深宅大院,一派和睦安宁的假象下,又有几分人性可言? 她是要离开的,自然无所谓这些,一路行至云水阁门口,却与个熟悉身影不期而遇。 “呦,这不是苏姨娘?”慕云歌望着满面泪痕的苏柒,发自内心笑得张扬,“你竟还敢往云水阁来?” 苏柒全然不想理她:“我回自己的院子,取自己的东西,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竟还不知道呢!”慕云歌故做个惊诧状,“这儿可不是你的院子了!昨日王妃伯母授意,将这院子给了聂王妃暂住。说起来,这云水阁以前就是我嫂嫂的书斋,连匾额上的字都是她亲题的。如今她既然回来了,自然要物归原主。”她用手帕掩口轻笑道,“至于你那些破烂腌臜物,嫂嫂早已命人统统扔出去了!” 她的话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让苏柒瞬间羞愤难当。 简直欺人太甚! 看她气得脸发红的样子,慕云歌心情好得几乎要荡上了天,慢悠悠向云水阁院内走:“我恰要去寻我嫂嫂,你身为小妾可是要叩见主母?本小姐可以好心替你通报一声……” 慕云歌话未说完,便见苏柒失魂落魄地走远,遂冷笑一声,在她身后啐道:“贱人!你也有今天!” 苏柒深觉,她如今在王府,就是自取其辱。 曾以为这深宅大院里虽说尔虞我诈,却好歹还有几分真情,如今被惨烈的现实华丽丽地打了脸,才深觉这就是一片魑魅魍魉的修罗场,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地狱! 她只想离开,走得远远的,再不踏进这修罗场一步! 她甚至没了从大门走过的底气,打算绕过云水阁,从王府的后门离开。 却在行至云水阁后墙时,清清楚楚地听到屋内传来慕云歌一声极度惊惧的惨叫! 苏柒脚步停滞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窗口望了一眼,旋即又觉得实在不该管慕云歌的闲事。 她笃定地点了点头,又举步向前走了几步,偏又听到慕云歌大喊“饶命”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被死死掐住了脖子,窒息间还打着颤,决计不似装出来的。 苏柒心下疑惑:她方才不是说,进云水阁去见她嫂嫂了么?怎么会…… 她越想越古怪,在云水阁后墙边来回逡巡了几圈,终狠狠地一跺脚,一边暗骂自己多管闲事,一边朝个僻静角落跑去。 那墙角处有个半人高的洞子,本是挖来方便烧麦出入。苏柒一边低头矮身往洞里钻,一边暗暗庆幸近来生病没有胃口,身材也清减了几分,否则卡在老虎洞里……嗯,后果不堪设想。 她悄无声息地钻进洞去,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绕到卧房窗棂下,便听到屋内再度传来慕云歌的声音。 只是,她似是已没了尖叫求饶的力气,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听的人汗毛直立。 苏柒见窗口隐约投来一片紫色的光,心下疑惑,便沾湿手指在窗纸上戳个小洞,向屋内望去。 一望之下,自己也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慕云歌正痛苦地委顿在地上,周身被一片紫光笼罩,而那紫光的发出者,正是一旁神闲气定的思音。 慕云歌全身都在颤抖,惶恐地将自己抱成一团,却不能阻止什么东西从她身上丝丝缕缕地抽离出来,伴着一道紫光被思音源源不断地吸入口中。 直至慕云歌的呻吟声越来越低,手脚也渐渐不再动弹,思音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紫光,垂眸望着如烂泥般瘫在地上的慕云歌:“没用的东西!鬼叫个什么?你要嚷得整个王府都听见么?” 慕云歌胸口起伏,大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撑起身子,弱弱哀求:“嫂嫂看在我豁出性命助你的份上……答应我的事,莫要忘了……” 思音嫌弃地蹙眉:“我答应你什么事?” 慕云歌喘息着道:“待嫂嫂恢复名分……许我北靖王侧妃之位……” “侧妃?”思音冷笑一声,“你配么?生性胆小愚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前云水阁引诱王爷、祠堂嫁祸苏柒,我交给你的事你就没有一件能办得好!如今,你有什么脸面来跟我要侧妃之位?!” 她说罢,便厌恶地欲走开,却被慕云歌伸手抓住了裙摆,苦苦哀求:“嫂嫂……你不能这般对我……姨娘,我做个姨娘就好,求求你……” 苏柒在窗外,看到思音脸上浮现的杀机,以及掌心暗暗蕴起的紫光,惊觉她是要对慕云歌下杀手,以绝后患。 苏柒深觉,以慕云歌歹毒的心性,以及曾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夙愿,当真是死有余辜。但如今要眼看着她葬身妖孽之手……她又着实狠不下这个心。 苏柒急中生智,捏了嗓音向屋内道:“小姐可在里面?慕夫人派奴婢来请您回去!” 她一嗓子喊罢,便见思音蓦地收了法术,许是意识到有人知晓慕云歌来寻她之事,杀了她不好交代,遂换上个柔和笑容,伸手将慕云歌拉了起来:“放心,嫂嫂答应过你的事,岂会食言?你且宽心等着便是。” 慕云歌此时对思音恐惧至极,慌乱地道了声“告退”,便强撑着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思音目送着慕云歌走远,脸上浮现个狠戾笑容:“跟我抢相公?哼,看来阿比旦又要多个活计了……” 说罢,身形一转,竟化作一道紫光,凭空不见了踪影。 窗外,苏柒慢慢蹲下身子,拼命用手捂着自己一颗乒乓乱跳的心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是北靖王妃聂梦珺,她是…… 苏柒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回了慧目斋。 提心吊胆了一宿的石榴葡萄,忽见自家姑娘风一般跑回来,几乎要喜极而泣。 正欲上前嘘寒问暖,说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的话,熟料她家姑娘犹如没看见她们一般,绕柱子似的从她俩身边绕过去,一头扎进了书房。 石榴和葡萄面面相觑:姑娘这是……魔障了不成? 苏柒打开书柜,将自己一头扎进了苏先生留下的那堆泛黄破旧的书籍里。 她记得自己曾学到过,苏先生还曾考过那东西与怨灵的差别,她因贪玩压根儿没温书,自然答不上来,还挨了好几下手板子。 苏柒将满柜子的书一本本翻着,又一本本扔出来,直扔到书柜里空空如也,只得一屁股坐在那一堆书上,忽然便有些想念苏先生。 那半大老头子,懒惰又贪嘴,自命清高又爱听人恭维,但他绝对是苏柒见过世上最博学之人,仿佛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之内,就没有苏先生不认得的的神怪妖精,常常令苏柒崇拜之余,疑心苏先生是不是有孙大圣的火眼金睛。 如今……苏柒无奈感慨: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托腮想了许久,才突然鬼使神差地开窍,奔到茶几旁边,矮身将垫桌脚的一本发霉旧书拽了出来。 “玄怪录,就是它!”苏柒将那旧书小心翼翼摊开在灯下,一页页翻过去,终在一页上敲了敲,长输了一口气。 一瞬间,她但觉过往的诸多疑团皆有了答案,心中明了便觉肚子也饿了,便扬声唤石榴和葡萄,打算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赶紧寻王爷报个信儿去。 她连唤了几声,却不见回应,暗想两个丫鬟睡得真死,正打算出门去看看,却见个高挑妖娆的黑色身影一步跨进门来,妩媚笑道:“这院子里已许久没有动静,你竟没发觉?” 苏柒暗惊:这不是在青楼里给慕云松喂葡萄那美人?遂皱眉厉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给我马上出去!” 阿比旦不愠不恼地瞟一眼她手上的玄怪录,饶有兴趣道:“我也想知道,那思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告诉我,我赏你个不太痛苦的死法。” 苏柒这下明白了:这女子竟是个杀手!只是……“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阿比旦自觉这小丫头已是她掌中之物,毫不担忧,便娇叹一声:“有人托我帮忙除了你,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着,一双美眸却不自觉地再朝那玄怪录上瞟了一眼。 苏柒心念意转:是思音派这女子来杀我!看这女子有恃无恐模样,想来本事不低,自己那点三脚猫的伎俩断然不是她的对手,求救又无途径…… 她心底暗暗叫苦:这一夜过得,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姑娘我究竟招惹谁了? ------------ 第221回 两面三刀计 但吐槽完又不甘心坐以待毙,只得再度打起精神自救,遂明眸一轮,向阿比旦道:“她能劳烦你大驾,自是许了你什么好处。但以她如今的修为,维持人形已是十分勉强,答应你的事也是空口无凭,只怕你要失望了。” 她话说完,果见阿比旦目光颤了颤,遂强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巧舌如簧。” “我可不只会巧舌如簧。”苏柒无畏笑道,“我自幼学艺珞珈山,天地阴阳玄怪、各种其淫巧技不知学过多少。只要你今日不杀我,她答应你而做不到的事,我能替你做到!” 阿比旦本是不信,但眼见这小丫头一眼看穿了思音的来由,倒由不得对她的本事信了几分,正纠结间,忽闻庭院内传来一阵轻微窸窣声,遂头也不回地一记毒针甩去…… 门外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苏柒警觉地向门口望去,心中愈发哀怨:姑娘我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今儿这是没完没了了…… 便见那地窖里被李锦放倒的黑脸侍卫,此刻正抱着刀一步跨进门来,丝毫不理会身后中毒倒地、惨叫抽搐的手下,一双阴隼的眼眸扫过阿比旦,望向苏柒冷笑道:“说好了要给我暖被铺床、生儿育女,怎么又跑了呢?” 一旁的阿比旦闻言,不禁感慨一声:“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姘头倒是不少啊!” 苏柒无心理会她的冷嘲热讽,一颗心都要从膛子里跳了出来:一个女杀手尚有逃脱的可能,如今两伙仇家同时上门,真真是没活路了…… 等等,两伙仇家? 她纯属急中生智,故作惊恐万分地后退两步,一双惶然的眼眸望望阿比旦又望望黑面侍卫,口中道:“他(她)是来杀我的!快救我!” 她这话含糊得恰到好处,让阿比旦和黑面侍卫皆以为,对方是苏柒的援手,是自己的敌人,加之阿比旦已出手毒杀了黑面侍卫的一个手下,双方对望一眼,二话不说便动起手来。 阿比旦身形如蛇,在众多侍卫之间堪堪游走,一双娇嫩如玉的手掌心,翻飞间射出许多寒光闪闪的银针,刺人心肺防不胜防,中针者皆浑身僵硬抽搐不听使唤,倒地眼见不活。 唯独那带头的黑面侍卫,果然武艺高强,眼见自己的手下瞬间被这诡异女子解决了大半,遂将一柄长刀舞得密不透风,阿比旦几番射向他的毒针皆被挡了下来。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屋内尚站着的人除了惊魂未定的苏柒,便只剩下黑面侍卫和阿比旦两个。 阿比旦瞥一眼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皆七窍流血的众侍卫,再望向那黑面侍卫,一双美眸中倒有几分赞许,“祁连刀客的传人,倒有几分真功夫。”她手抚纤腰摆个风情姿态,口中媚笑道:“只不知你床榻上的功夫,可比得上你使刀的功夫?” 她深知这黑脸侍卫刀法了得,她一时间难以近身,故而刻意出语调戏,意欲先施媚术蛊惑他放松警惕,再伺机一击致命。 她刻意换个姿势倚门而立,露出肩头一片雪白的皮肉,媚眼如丝中便夹杂了几分幻术,自恃这招式对付男人,还从未失手过。 那黑面侍卫抱着刀望她一眼,又瞥见在她身后不远处,那小丫头正手脚并用,笨拙地翻窗,打算逃之夭夭。 他忽然便有些想笑:以为这样就能逃走,将他们两大高手置于何地? 不知怎地,地窖中这个小丫头用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凝望着他,说出的那句“替你暖被铺床、生儿育女”,他明知十有八九是假,却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重映个不停。 在那莫名奇妙的短暂昏睡中,他竟梦见了已许久未想起过的娘子,当年嫁他时,也是这般十六七岁的年纪。 虽然早知她心里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他却依旧一颗真心待她,心高气傲地以为自己比她那表兄不差,只要精诚所至,他娘子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直至婚后两年,他偶尔早归,撞见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手刃了这对奸夫淫妇,只记得那满床塌的血模糊了锦被上的双鸳鸯,也封闭了他的心,从此便是心如磐石的冷面杀手。 直至今日,当他跪在云公子面前请罪时,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他以为,以他家主子的心性,此番他必死无疑,不料他家主子令他戴罪立功。 他自然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亦知道若任务失败会是个什么下场。 故而,当自己的手下在这毒女手中一个接一个地中毒身死,他非但不伤感,反而有几分庆幸:只要再解决这个毒女,他就能神鬼不知地带走这小丫头,让她践行她许过的诺言。 如今,眼前的毒女竟出语勾引,让他觉得着实讽刺可笑,忍不住扯唇冷笑道:“我不喜欢老女人。” 阿比旦的媚笑顿时僵在了脸上:老、女、人?他敢说我老女人?! “你敢说我老?!”她一脸媚笑瞬间被狰狞愤怒取代,犹如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我不会老!我永远都不会老!” 说罢,身形蓦动,掌心飞出许多条闪着蓝光的细丝,瞬间向黑面侍卫袭去! 天女飞丝?黑面侍卫不敢怠慢,舞刀格挡,那细丝如蛇般缠上他的刀刃,不知由何材质制成,任他吹毛断发的祁连宝刀都不能切断。 黑面侍卫心中暗惊,却已被阿比旦近身缠了上来,他为保命计,不得不撒手弃刀,一个转身间从腰间拔出另一把乌金匕首,闪电般直刺阿比旦面门。 阿比旦此刻正心绪烦躁,猝不及防间间眼前黑光一闪,再闪身躲避为时已晚,便见锋刃划过处,半张人皮面具落了下来,露出枯树般皲裂的脸。 黑面侍卫惊了一下,随即嘲讽道:“原来是个耄耋老妪!” 阿比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一张半嫩半老的脸上满是惊惶:“你胡说……我不会老!永远不会老!”随即双眸赤红疯狂:“敢窥我真颜,我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说着,手上的银丝如蛇般袭去,黑面侍卫敏捷躲过,却在一瞬间被阿比旦望见了正欲逃跑的苏柒。 她蓦地想起,这个丫头才是关键,杀了她,那妖孽便会给她真正不老的容颜。 她手掌一扬,一根耀着粼粼绿光的冰魄银针便冲苏柒飞去! 黑面侍卫心下一凛,想都不想便冲那银针跃去。 可惜此时他手上没有惯使的祁连宝刀。 银针刺入他胸膛发出细微的声音,但那声音太小,连苏柒都无法听见,只看见他在她身前高高跃起又骤然倒地,以为是他在与阿比旦的较量中终落了下成。 黑面侍卫呕出一口黑血,却挣扎着仰头望了那丫头最后一眼:可惜,不能让你替我暖被铺床,生儿育女了…… 阿比旦一张骇人的脸上现出得意神色,仰天疯狂大笑道:“我不会老!我永远……” 她永远不会再老去,因为她的生命,终止于这一刻。 在她轰然倒下的身形后,云公子的贴身侍卫,那虬须汉子收了带血的刀,一步跨过阿比旦的尸身,俯身去查看那黑面侍卫,终叹了口气,替他阖上了双眼。 苏柒在一旁冷眼看着,今夜这一幕幕血腥场景,让她害怕到有些麻木,此刻盯着熟悉的虬须侍卫,低声苦笑道:“这位大哥,也是云公子派来杀我的罢!” 虬须侍卫抬眼望着他,面露难色,只抱拳道:“我不是来杀你,只是来带你走。” 苏柒凄然一笑:“去哪里?” 虬须侍卫道:“我家主上听夏三公子说,姑娘曾打算随我们一同回西京去。主上今夜便要动身,特派我来接姑娘同行。” 苏柒在心底暗叹:跟云公子同行?只怕无论往哪条路上走,最终通向的都是鬼门关。遂抬头道:“替我多谢你家主上,但我如今改了主意,不打算往西京去了。” 虬须侍卫便道:“主上料想姑娘会变卦,特意让我转告姑娘:若不往西京一游,便将夏三公子的坟墓,留在广宁与姑娘作伴。”他顿了顿,又无奈道,“姑娘看在那晚夏三公子不顾性命跳湖救你的份上,也不该眼睁睁看他为你罔送了性命罢!” 苏柒心头蓦地火起,咬牙道:“轻易便决定他人生死……那姓云的是天王老子不成?!” 虬须侍卫却若有所思望她,反问:“你以为他是谁?” 已是破晓十分,东方一片血色天光下,两辆遮掩严实的马车正低调走在一条僻静小道上。 苏柒被绳子绑了手脚,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在她对面,夏恪愧疚地低头:“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苏柒抬眸苦笑:“罢了,那日镜湖上,是你先救我一命,如今算是还你。” 夏恪纠结了一下,索性实话实说:“其实那日救你的,是北靖王爷。” “你说什么?”苏柒险些跳了起来,却碍于被缚的手脚,又跌坐在马车上。 “是北靖王爷豁出命去与那蛇妖缠斗,才让我有机会将你带走。”夏恪伸手将她扶正,将她的激动之情收入眼底“我看北靖王爷还受了颇重的伤,能从蛇妖手中死里逃生,他也真是有本事!” ------------ 第222回 进击的烧麦 苏柒心里却泛起千般涟漪:是他舍命救她,她却以为他冷酷绝情,那般冷言冷语对他…… 她正懊悔自责,却听夏恪好奇问道:“你与北靖王……” 苏柒心不在焉,随口答道:“那是我相公!” “你……”此番轮到夏恪险些跌倒在地,“可你不是跟慕家老五……”他简直语无伦次:贵圈,真不是一般的乱呐! 他很想抓住这作妖的姑娘,将她与这慕家诸多男人的关系理个清楚,但转念一想又觉徒劳:依如今的形势来看,他家主上是铁了心要惩处苏柒,以解心头之恨,她怕是此生再无缘见慕家兄弟了…… 夏恪忍不住怅惋长叹,苏柒从他脸上读出了绝望,低声问道:“云公子……会杀了我,对不对?” 夏恪不愿承认,亦不能否认,只冲她笑道:“他若要你的命,就先要我的命!” 苏柒知他故作豪爽,她自己却全然笑不出来,只向夏恪正色道:“你千万不要做这等傻事!我茕茕孑立一孤女,你却有一大家子人,你不能不替他们想想!” 我替他们想……夏恪在心中苦笑:他们逼我做了许多违心之事,逼我去侍奉我不喜欢的主子,又何曾替我想过? 二人各怀心事,再聊不下去,只得沉默着在马车里晃荡。不知晃荡了多久,却觉马车停了下来,一名侍卫来请二人下车,说主上连夜赶路乏累,要在此歇宿一阵。 夏恪扶着苏柒跳下车来,要替她解开手脚上的绳索,却被侍卫拦下,说主上有令,这一路都只能将她拴着。 夏恪气得牙根痒痒:“这样粽子似的捆着,让她如何走路?!” 那侍卫不以为意道:“主上说,没将她拴在马车后面拖着走,已是给了夏公子莫大的面子。” 苏柒恨得脸都白了,夏恪冷声喝退侍卫,弯腰将苏柒抱起进了旁边的客站。 苏柒趁机观察了一番,见此处乃是一片山脚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孤零零一家简陋客栈,像极了千佛岭下山匪开的那家。 心中暗自冷笑:这等大人物若被山匪绑了,可就有趣了! 可惜云公子一行不比她独自一人,客栈里的店家早已被众侍卫轰了个干净。苏柒被夏恪安顿在一间客房内,便有侍卫来报,说云公子传唤他。 夏恪着实不放心地望苏柒一眼,扬手唤来自己的心腹,令他在门外守着,一旦有人要对苏柒下手,无论是谁皆杀无赦。 苏柒被四仰八叉地扔在炕上,连翻个身都难,心中暗自感慨:我区区一个小女子,能得罪这样大的人物,真是何德何能…… 她正暗自叫苦,忽闻身后的窗棂一阵咯吱作响。苏柒心生警觉,努力翻身回过头去,却见一个黑黄相间、油光水滑的肥硕身形,正拼命从不大的窗子里挤进来。 “烧麦?”苏柒简直惊讶不已,“你怎么来了?” 烧麦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自己从窗口塞进来,“咚”地掉在苏柒旁边的炕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翻过身来刚要冲苏柒撒娇,却被她低声警告:“乖烧麦,别出声!” 胖老虎便当真不敢出声,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委屈地望着他娘,伸舌头将她舔了个满脸花。 烧麦眼见两伙坏人在慧目斋火拼的过程,很想冲上去保护他娘亲,但他此时只是个半大孩子,面对那许多闪着寒光的刀刃,终是颤栗地缩在窝里没敢出来。 直至他眼见娘亲被个大胡子带走,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让它感觉大事不妙,便悄悄出了门,一路跟着马车到了这里。 “乖儿子,你不该在这里!”苏柒见他呲牙去咬她手臂上绑的绳索,又是欣慰又是担忧,“这里有许多坏人,你快回去!去寻你爹……” 她说着却顿住,将“救我”二字生生咽了回去。 他曾说过,她便是杀人放火,他也能替她兜着;他也说过,要此生此世护她周全。 苏柒从未想过,她惹事会惹到一个连王爷都护不住她的人…… 她希望他来救她,但她更不想连累他。他已为她经历过生死,她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苏柒想着想着,眼角的泪水便滚了下来,侧了侧头,将脸颊与烧麦靠在一起,轻轻地叮咛:“去寻你爹,在他庇佑下好好长大。待你长成兽中之王,再替我好好守护着你爹,烧麦,你能做到么?” 烧麦能感受到娘亲伤感的情绪,发出低低的一声呜咽,伸出舌头舔了舔她脸颊上划过的泪水,又忽而仰头,叼走了她发髻上插着的一只木簪。 苏柒正沉浸在将死的悲伤之中,全然没有意识到头发上少了什么,却见烧麦纵身而起,灵活地从窗口钻了出去,便再没了动静。 此刻,慕云松正立在慧目斋院里,望着横七竖八满地的刺客尸体,手中刚从满记糖水铺买来的糕点蓦地坠地。 “这……”他身后的徐凯亦大惊失色,“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派了如此多的高手!苏王妃她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话未说完,忽听他家王爷暴喝一声“住口!”便如同发狂的猛兽般冲进去,踹开一间间房门,瞬间将整个慧目斋寻了一遍。 他看到了顶着一张半老半嫩的面皮,被人一刀毙命的阿比旦,看到被人下手劈在后颈,双双昏死过去的石榴葡萄,他像个疯子似的扒开一具具因中毒而惨不忍睹的尸体,却终没寻到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人。 慕云松心下有一丝庆幸:至少,她还可能活着,只是被人带走了! 慕云松心里有千百遍的后悔:昨夜在栖梧院里,他不该对她说了那样诛心的话,让她绝望离开。 这些日子里,他有许多身不由己、有许多无可奈何,但她何其无辜,却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和苦楚。 此时,徐凯也带着手下侍卫进来,禀道:“王爷,院里院外都寻遍了,皆没有苏王妃,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话未说完便堪堪住口,见他家王爷正用一双赤红的双眸瞪他,犹如一只想要嗜血的野兽。 慕云松心里有些恼怨:昨夜,若不是徐凯这厮来报有要事,他又岂会撇下她匆匆离去。直忙到日上三竿,才腾出空来看一看她,想要抚慰她受伤的心灵,却不想已是满地尸首、人去楼空。 徐凯被他家王爷瞪得心里发毛,轻咳一声赶紧找补回来:“苏王妃她素来福大命大,应是平安无事……呃,长命百岁。” 慕云松叹道:“苏柒应是被那人带走了!” 昨夜,老五将苏柒和慕云萱从福临客栈救出之后,他便留了个心眼,加派人手盯着云公子一行的动态。 但这伙人显然也非等闲之辈,在重重盯防下依旧人去楼空,犹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原本,能将这尊瘟神送离广宁城,慕云松也算松了一口气,熟料他竟丧心病狂地绑走了苏柒。 慕云松一双拳握得咔吧作响,向徐凯问道:“可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已派了大量斥候往广宁城外东西南北四向寻去。”徐凯抱拳答道,“然至今未见踪迹!” 慕云松切齿道:“加派一倍人手再去寻!” 他深知,以那人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一路上必定变本加厉地折磨苏柒;他亦深知,以苏柒执拗倔强的性子,被折磨得再狠也不会开口示弱求饶一句,受的苦必定更多,甚至性命不保。 多耽搁一个时辰,她便多一分危险。 徐凯领命而去,其它侍卫则开始动手整理院落里横七竖八的尸首。 慕云松独自烦躁地在长廊上来回踱步。 曾经,在他与她最好的时光里,他耍赖留宿慧目斋,偶尔半夜睡不着,也会在这里来回走。那时她总会悄悄出来给他披上一件斗篷,噘嘴嗔怪道:“还不去睡?熬坏了身子,谁向我负责?” 如今,你杳无音讯、生死不知,谁又来向我负责? 慕云松烦躁地拍着走廊上的廊柱。 总以为自己心如铁石,面对千军万马也毫无惧意,如今方才明白,我最怕最怕的,便是失去那个惹是生非的丫头。 小柒,只要你还活着,哪怕刀山火海,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救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慕云松已不知自己在回廊里走过多少遍,期间一拨又一拨斥候前来禀报,却没带来一点有用的消息。 慕云松恨不能将这些没用的家伙统统拉去打军棍。 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就在慕云松终按捺不住打算自己出城去找时,却在出门的前一刻,见个满身灰土的姜黄肉球从门口冲了进来。 烧麦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从未走过这样远的路,也从未跑得这样快过,当他终见到苦苦寻觅的爹爹就在眼前,索性“嗷呜”一声,迎面扑了上去。 他这一记虎扑用了十二分的力道,慕云松被他扑得后退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怒道:“烧麦!这不是胡闹的时候!” 谁跟你胡闹了?烧麦不满地呜咽,将口里的木簪子戳到他眼前。 “这……”慕云松一双眼瞳骤然收紧:这簪子他何其熟悉,是苏柒当年在东风镇买下的一双,当时懵懵懂懂,之后兜兜转转,直至不久前二人两情相悦,才复拿出来送他,另一支则敝帚自珍地时时戴在发间。 他一把抓过那木簪,牢牢攥在掌心,向烧麦急切问道:“你知道你娘在哪儿?!” ------------ 第223回 一骑单刀会 烧麦忙不迭地点头呜咽:爹你可算懂了! 慕云松满腔鲜血直往上涌,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伸手抓了抓烧麦脑后的皮毛:“好小子!快带我去找她!” 说罢,便跟着烧麦急匆匆跨出门去。 门外,徐凯早已牵来了慕云松的追风宝马,向他朗声问道:“王爷要带多少人马同去?索性带上半个神机营,外加两尊神武大炮干他娘的!保证将那一窝混蛋轰得渣都不剩!” 自打这伙子“来头极大”的混蛋到了广宁,徐凯便觉时时小心处处掣肘,憋屈得不行。 他这话倒提醒了慕云松,他扫了一眼摩拳擦掌的众亲卫,沉声吩咐:“谁也不必跟着,我一个人去!” 徐凯实在忍不住:“王爷你疯了!那伙人里多得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一个人去等于送死啊!” 慕云松有些鄙夷地瞥他一眼:这期间错综复杂的因缘迹由,又岂是你这样的榆木脑袋可以理解的?只得随口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说罢,转身拍马,追风发出一声嘶鸣,撒开四蹄不见了踪影。 一人一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山脚下的客栈,却是扑了个空。 幸而烧麦在关键时刻发挥出了堪比旺财的灵敏嗅觉,在客栈四周嗅了一阵,便继续带着慕云松往东追去。 他心急如焚,生怕多耽搁一刻便耽误了苏柒的生死;而在他前面不远处,苏柒听说夏恪说自己暂时性命无虞,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舒完又不解:“那姓云的既不为杀我,那他绑我做什么?” 夏恪却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答非所问:“北靖王慕云松,当真是你男人?” 苏柒对他这个说法十分不满,纠正道:“是我相公!”虽说尚未拜天地。 夏恪眼底划过一抹酸楚,口中却故作嘲笑:“他是有多不开眼,竟看上了你?” “我救过他的命!”苏柒索性将与慕云松相遇相识的过程,向夏恪大致讲了一遍。 “倒是比戏文里唱得还跌宕起伏。”夏恪不禁叹道,“可惜如今北靖王对你的一片深情,成了我家云公子手里的筹码,你今后怕是再难见他。” 苏柒想了想,才明白了几分:“你家云公子绑我做人质,是为了要挟慕云松?”说罢又觉得不明白,“可他何必如此呢?”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也需要用绑票威胁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夏恪哀其不幸地望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可知四皇子与七皇子的皇位之争?” 他本料定这等宫廷辛密,苏柒自然不可能听过,如此一问不过为了开个头儿,熟料苏柒笃定点头:“听过听过,在东风镇听说书的讲过!” 夏恪汗颜:皇家辛密何时流传到烂大街的地步了? 他只得轻咳一声,道;“你可知那位四皇子,就是北靖王慕云松的父亲,老王爷慕玉棠?” “什么?”苏柒一双眼眸蓦地瞪大:她那时尚在东风镇,身边跟着个失忆的苏丸子,也只将莫先生讲的这段书当个故事来听,听完便忘在了脑后。如今再从记忆的旮旯里翻出来,才蓦然发现故事中的人,竟离自己如此的近。 她努力将那段书回想一番:“据说四皇子放弃皇位之后,当了皇帝的七皇子迫于朝廷压力,允诺四皇子的嫡系子孙,同样有皇位继承权,可是真的?”见夏恪神情复杂地点头,苏柒愣了片刻,突然大惊道,“就是说……我家相公……慕云松……是可以当皇帝的?!” 夏恪惊得赶紧去掩她的嘴:“小姑奶奶!你不要命了?!”说罢,心有余悸地向车窗外瞟一眼,“现在,你可明白自己为何被绑在这里了?” 苏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思却溜向了另一个方向:如果,只是如果……慕云松真的当了皇帝…… 以相公的文韬武略、心性见识,他定然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可他若当了皇帝,就会有三宫六院、有妃嫔无数,就会有小笼包似的太监每晚将光溜溜的美人儿送到他的龙床上去…… 苏柒打了个寒颤,深觉这场景简直不敢想象,便下意识出口:“慕云松他……应该不想做皇帝的。” 夏恪闻言低嘲:“这话你信我信……”他向云公子车驾方向示意一眼,“他会信么?两代人的恩怨,不是那么容易解得开的。” 皇家的恩怨,向来是你死我活。当年若非四皇子慕玉棠放弃皇位后远走北地,终其一生不再踏入西京半步,又岂会换来北靖王一脉两代人的平安? “所以,你们此行来广宁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闲来无事游山玩水,”苏柒若有所思道,“如今我明白了……”她苦笑一声,“若以我一人为质,能换得我相公和北靖王府的平安,我也无怨……” 她“无悔”二字尚未出口,便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低低的呼啸传来。苏柒心头一惊:“烧麦!他怎么又跟来了?” 夏恪在慧目斋混了几日,自然知道烧麦是苏柒养的老虎,于是掀开车帘向后望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向苏柒道:“追来的可不知一只老虎!” 车驾外,众侍卫已列阵警戒,刀锋出鞘弓箭上弦,齐齐指着策马疾驰而来的黑衣男子。 待看清了来人,虬须侍卫神情一凛,手按刀柄走上前来,向慕云松抱拳道:“北靖王爷,不知所为何来?” 慕云松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上前两步单膝跪地,抱拳恭敬道:“臣慕云松,求见陛下!” 虬须侍卫机警地向他四周张望一圈:“王爷一人前来?” 慕云松道:“除了一只家养幼虎,别无他人相随。”说着,将冲着虬须侍卫龇牙咧嘴的烧麦轻唤至身后。 虬须侍卫又命手下人将四周勘察一番,确定无人后,方折身去向主子禀报。 “他确是一个人来的?”云公子,如今应唤作大燕皇帝慕云泽眯了眯眼,远远望着恭顺跪在地上等候的慕云松问道。 虬须侍卫抱拳道:“属下已勘察过,四周皆无埋伏,他确是只身前来。” 慕云泽冷笑一声:“倒是好大的胆子!” “陛下可要见他?” “自然要见。”慕云泽缓缓起身,“他敢只身来见我,我若不见他,倒显得我胆怯了一般。” 说着,便由虬须侍卫搀扶着下了车,行至众侍卫的刀阵后驻足。 慕云松见状,忙规规矩矩行叩拜大礼:“臣慕云松,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礼,让慕云泽很是受用,却不道“平身”,只任由慕云松跪着,居高临下望他道:“敢唱单刀会,就不怕朕杀你?还是……”他刻意抬眼打量,“天降神兵,另有埋伏?” 慕云松低头答道:“臣只身前来,一则为显诚意,二则为接回心上人,别无他意。” 听他说得如此坦诚直白,慕云泽反而扯唇笑了,向身旁的虬须侍卫道:“听闻这姓苏的女子是北靖王的心头肉,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又转头向慕云松冷声道,“你可知这女子曾刺杀与朕,伤了朕的龙体,依律当诛?!” 车内一直屏息凝神听着的苏柒,闻言几乎要炸毛儿:“贼喊捉贼!分明是他……”却被夏恪一把捂住嘴按下:“小姑奶奶!生死关头你可消停点儿!”边向车外望去,他急切想知道,这位北靖王爷欲如何应对。 只听慕云松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臣知道,臣愿替她担下一切责罚,只求陛下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慕云泽眼角划过一抹冷笑,故意抬高了音调:“便是替她抵命,你也愿意?” 他这一问,苏柒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夏恪的桎梏下拼命摇头:相公,莫要中了这混账皇帝的奸计啊…… 却听慕云松笃定道:“臣愿意。” “不……”苏柒被掩着的口中发出一声呜咽,几乎要挣断了绳子:用你一条能当天子的命,换我一条贱命,天底下谁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慕云松你怎么能这样傻…… 皇帝慕云泽却笑得畅快:“好!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莫要反悔!”说罢,向身旁的虬须侍卫递去个眼色。 虬须侍卫脸上划过一抹无奈,但不得不遵命,遂手一挥,一排弓箭手便齐齐将箭头指向跪在当中的慕云松。 “你放开我!相公……”苏柒要疯了,索性一头向夏恪撞过去,这一下用足了吃奶的力气,顿将夏恪撞得眼冒金星,按着她的手便不自觉松开。待他晃晃脑袋清醒过来,见苏柒正欲往车下跃去,奈何手脚皆被缚着行动不便,眼见就要滚下车去,又手忙脚乱地将她拉住。 慕云松似是听见这边车上的骚动,抬眸望了一眼,又向皇帝慕云泽道:“臣不悔,只求陛下金口玉言,放苏柒一条生路,莫再追究。” “好,朕答应你!”慕云泽扬了扬手,便见众弓箭手齐刷刷拉弓如满月,对准慕云松蓄势待发。 “相公……”苏柒此时已哭成了个泪人,“师兄我求你,放开我,让我跟他死在一块儿……” “丫头你别犯傻了!”夏恪一边拼命拉她一边叫道,“你若死了,他舍命救你还有何意义?!” 他正劝无可劝,忽闻车驾外传来几下拍掌之声。 ------------ 第224回 将功折罪去 “好!生死关头毫无惧色,北靖王果然是个胆色过人、重情重义之人!”慕云泽拍了几下手,便令撤了弓箭手,向前两步,故作和蔼道:“慕云松平身,与我车辇内说话。” 慕云松依旧神色如常,叩首起身,恭敬跟在慕云泽身后上了车辇。另一辆车内的苏柒却躺在地板上大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犹如死过了一遍又活过来。 夏恪替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和汗水,有些酸涩地赞到:“二位这同生共死的情意,还真是感人!” “感人至深。”慕云泽望着自己这个英武的堂弟,意味深长道,“之前,你刻意做个风留多情样子给我看,我全然不信,如今我倒信了。” 慕云松忙低头告罪:“臣愚钝出此下策,请陛下宽恕!” 慕云泽并不接口,荡开话题道:“朕此番微服出巡,从西京向北再折而东,走过了我大燕北境三个藩王的封地。”他眯眼朝窗外的广阔天地望了望,“北襄王平庸愚钝、胆小怕事;北祁王匹夫之勇、好大喜功,皆不是能成大事的材料。唯有你北靖王……” 慕云泽忽而专向慕云松,目光炯炯:“父皇曾说,四皇伯有勇善谋,天下无出其右者;依朕看,你到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慕云松忙垂眸行礼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朕一路走来,见我大燕北地在你守卫下安定和睦,法度森严,民风淳朴,百姓皆云……” 慕云松忙接口:“百姓皆沐陛下恩泽,感念天恩浩荡!” 慕云泽知他刻意恭维,却不戳穿,只盯着他幽幽问道:“慕云松,天下是谁的天下?” 慕云松毫不犹豫答道:“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更是天下人的天下!” 慕云泽再问,“你可知,天子平生所愿为何?平生所恨为何?” 慕云松稍作思忖,谨慎答到:“臣斗胆揣测天意,天子愿四海升平,百姓安泰;恨蛮夷环伺,祸起萧墙。” “说得极好。”慕云泽向前探了探身,仿佛透过慕云松的双眼直看进他心里,“那么堂弟你,是朕四海升平的柱石,还是祸起萧墙的枭雄?!” 这问题问得十分犀利,连带着慕云泽说话时的表情都有些狰狞。然经此一问,慕云松反而坦荡,当即跪下向皇帝行礼道:“臣方才妄测天意,天子所愿便是臣生平之志。我北靖王一脉世代镇守燕北,只求外无边患,内无叛乱,四夷臣服,百姓安定。臣为此志枕戈待旦、血洒疆场,皆在所不惜! 待到四海升平之日,臣只求解甲归田,与心爱之人耕田织布、粗茶淡饭,平淡度此余生。” 说罢,再郑重向皇帝叩首道:“此乃臣平生之志,无半句虚言。” 他俯首许久,方听皇帝慕云泽幽幽笑道:“你这志向啊……朕是该赞许你一片精忠报国之心,还是笑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慕云松亦笑道:“让陛下见笑了。” “你既一心为国,眼下倒正有桩事需你替朕分忧。”慕云泽慢慢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算是朕给你个将功折罪,替你的心上人赎命的机会……” 慕云松忙道:“但凭陛下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另一辆车上,苏柒正努力扭着身子,忐忑不安地朝那辆正“密会”的车上张望着。 她不知道那混账皇帝会跟慕云松谈些什么,但车外那一圈剑拔nu张的侍卫却明显地昭示着,这对堂兄弟一旦谈不拢,北靖王慕云松便是血溅当场的命运。 “你又一点儿看不见,瞎费个什么劲。”夏恪见苏柒痛苦地撑着身子,腰都要扭断了的样子,索性伸手把她拉下来,“放心,北靖王爷是个聪明人,不会将自己置于绝境的。” “那是自然。”苏柒坐下来扭了扭腰背,“我相公是天下第一智勇双全之人!”岂是那混账皇帝能比的? 想到这丫头竟跟了北靖王,夏恪心里仍有些酸楚难受,望她叹道:“人家智勇双全,你呢?”想想世家后宅里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便由衷地替这丫头担心,忍不住抬手屈指去弹她的脑门儿,“就你这心无城府没脑子的德行,日后在王府里可怎么过……” 熟料手指还没碰到她额头,便被一只钳子似的手抓住,头顶响起个不悦的声音:“有我在,她会在王府过得极好!” 夏恪手腕子被他钳得生疼,却咬牙不肯露怯认怂,倒是一旁的苏柒万般兴奋地扑上去:“相公!你没事吧?!” 她一时激动便忘了自己手脚还被绑着,站立不稳便直直向前倒了下去,却跌进了一个期盼已久的胸怀。 “我没事,”慕云松深觉自己刚从刀山火海走过了一遭,此刻亦有些劫后余生的激动,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愿被苏柒担忧,亦不肯被夏恪小瞧。 他迅速将苏柒上下打量一番,抓住她手臂心疼道:“是我来迟,让你受苦了!”说罢,便去解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索。 一旁的夏恪便热心表示自己身上有匕首,之前不敢替苏柒松绑是怕触怒了陛下,然北靖王爷不过瞟他一眼,双手发力,便将那粗壮的绳索生生拽断了。 夏恪顿时被噎得无语:这是……赤/裸/裸地示威呢? 慕云松扯断了缚着苏柒的绳索,直接一把抱起来安置在自己怀里,低头柔声道:“走,我们回家。” 这短短几个字,竟让苏柒一路暖到心底,人亦娇软无力地倚在他肩膀:“好,我们回家。” 临行,慕云松又向夏恪颔首道:“多谢夏三公子照拂小柒,慕云松感激不尽,来日定当报偿。” 夏恪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不必客气慢走不送”,心中却道赶紧从我面前消失,最好让本公子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 夏恪跳下车来行至皇帝慕云泽身畔,与他一同看着二人一骑一虎渐行渐远,仍有些不敢相信:“陛下真的就这么放北靖王走了?”龙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陛下对这个堂弟有多忌惮,夏恪十分清楚。 “以他如今在燕北的声望,以及北靖王府在军中的势力,若朕贸然动他,必定引起北境动荡,五十万燕北军离心,得不偿失。”慕云泽眯眼若有所思道,“况朕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尚需要他为国出力。” 夏恪适时吹捧一句:“陛下英明!” 慕云泽望着慕云松远去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冷笑,蓦地转身:“启程,回京!” 慕云松,你我来日方长。 正靠在慕云松怀里的苏柒,此番才缓过神儿来,想想方才那剑拔nu张的一幕,后怕不已:“相公,你那时便料定,那混账皇帝不会真的杀你,是不是?” “慎言!”慕云松轻捏她腰提点她,但打心眼里觉得她这个称谓十分贴切,“我又不是诸葛孔明,岂能算准了他不杀我?” “那他当时若真的下令将你杀了……” 慕云松轻笑:“至少能救你一命。” “你……”苏柒一时感动得不能自已,“你这傻瓜,我哪里值得你舍命去救?” 他将下巴靠在她头顶,轻蹭着她的发,“早跟你说过,你是我心头之珠,早已渗我骨血,断断割舍不得,怎么就不信呢?” “我信我信!”苏柒眼泪都要掉下来,瘪嘴道,“那前些日子,你为何那般不冷不热对我,让我以为你移情别恋,不打算要我了……” 他知道她受了许多委屈,偏偏迫于形势无法向她解释,如今终于送走了“瘟神”,可以跟她实话实说: “当初,通过线人得知,皇帝要微服往广宁来,我便与赫连钰去寻访了父王的故交,第一谋士吴庸吴先生,他给我献了上中下三策……”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日青竹小亭里,吴先生说过的话:“最上策,乃是趁他微服出行,身旁戒备不严之机,一举出手杀之!而后率燕北军挥师南下,攻占西京,继承大统,夺回本应属于你北靖王一脉的皇位! 这中策么,乃是刻意示之以厉害,让皇帝见识燕北军之威武雄壮,你北靖王爷在军中威望之高,让皇帝知道你有问鼎天下的能力,震慑他不敢轻举妄动。 而下策么,说实话老朽并不推崇,便是示敌以弱、刻意迷惑,让皇帝以为你北靖王徒有其名,实则资质驽钝、声色犬马,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对他的皇位构不成任务威胁,他自然不会再忌惮于你。” 慕云松叹气道:“只因我不愿做下弑君篡位之事,又不欲皇帝始终对我心怀忌惮,故而弃了上中两策,取下策而用之,在皇帝面前故作骄奢淫逸、风留多情的态,希望能混淆视听。” “原来如此,”苏柒点头又摇头,“不对啊,你故作风留,宠爱美女,为何要独独把我排斥在外?我就那么上不得台面,连陪你演戏的资质都不够?” 慕云松被她气笑了:“傻瓜,刻意避着你,是不想将你卷进来。可惜,最终还是让你身处危险之中。”心中却又一丝阴霾:究竟是谁,向皇帝透露了消息? “所以,你逛秦楼一掷千金地将思音买回来,是故意做给皇帝看的?”说道思音,苏柒突然想起件重要的事,“你可知思音她是……” ------------ 第225回 曾经的交易 “我知道,她是大难不死的聂梦珺。”终要面对这个现实,以及自己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往,慕云松索性将苏柒搂紧了些,斟酌着要如何说,这丫头才好接受些。 “聂家小姐聂梦珺,确是我曾明媒正娶过得妻子,但我与她的婚姻,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 我十六那年,从大同历练归来,便惊闻义兄长胜举家被诛的噩耗,而下此无情命令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父王。 我那时疯了一般与他大闹,甚至跟我父王动了手,最终却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我便与我父王势如水火,关系极度恶劣。 我几乎是处处与我父王作对,但凡他喜爱的我必嫌弃,但凡他提倡的我必反对,如此闹到我十八岁那年,有军中众将向我父王进言,说我已然成年堪担大任,可以独自统兵了。 我闻此言不胜欣喜,这个无情无义的家我早已待得烦闷不已,宁可带兵去打仗,只要能离开家,离我父王远远的就好。 然此时,我母亲却有别的打算,认为我既已成年,就该尽快娶妻成亲,好替慕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我几番对我母亲坦言,我志在荡平北狄、保家卫国,并无成亲之意,但我们一家子皆是倔强脾气,谁也说不服谁。我父母合计到最后给我提出条件,想要统兵去打仗,就必须先成亲。 我那时一心只想离开家,迫于无奈便答应了。我父母便将我的婚事从广宁一路张落到了京城,千挑万选地定下了聂大学士家的女儿,来问我的意见。 我那时对于成亲之事并无半点兴趣,只觉世家贵女皆是一副木偶相,娶谁都一般无二。倒是赫连钰提点我,说以我这般对婚姻不负责任的态度,那聂小姐嫁过来也犹如守活寡,万一哪天我不慎战死沙场,人家活寡妇就变成了真寡妇,何其可怜。 我想想也是,八尺男儿不能这般欺负一个弱女子,思来想去便想到个主意,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去西京,与那聂家小姐见了一面。 我那时故作个张狂纨绔相,将我的志向打算,以及她即将面临的生活皆向她和盘托出,本欲令她知难而退,向她父母表示不愿嫁给我,只要聂家打了退堂鼓,我父母自然也无话可说。熟料聂小姐她……” “答应了?”苏柒在心底暗叹:你用马鞭掀起的轿帘,也掀动了人家心底的一潭春水……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我那时想,这既是你自己的选择,便怨不得我。遂遵从父母的意愿,与聂小姐成了亲。婚后第三日,我便领兵西征鞑靼而去,一走就是三五个月方回。 此后,我亦是不要命地东征西讨,一年中倒有大半日子不在家。便是偶有在家的时日,也是寻各种借口宿在军营里,甚少与她同住……” “你不必刻意与我解释这些。”苏柒靠在他怀里,感觉到他因尴尬而紧绷的肌肉,“我……能理解。” “我与梦珺,便这般貌合神离地过了一年有余,直至六年前中秋夜宴上,我父王遇刺,毒发身亡。” 慕云松说至此时,语调低落夹杂着悲愤,苏柒明知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仍忍不住轻抚他手臂,劝慰道:“你节哀。” “事发突然,我那时只顾追击刺客,待到空手而归,父王已是无力回天,我与他……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没能说上最后一句话。 我父王薨逝后,我方忆起这许多年来他对我的关怀教导,越想越觉得悔恨懊恼,觉得自己不能理解父王的一片苦心,处处与他作对,实在是混蛋得很!” 苏柒想:这便是所谓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罢,却也只能柔声劝道:“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你如今镇守燕北,庇佑大燕百姓安泰,你父王在天上看着,也会为你骄傲的。” 慕云松沉默地缓了一阵情绪,方道:“此后不久,回鹘举兵作乱,犯我大燕西北境,我再度披挂上马,率军出征。这是一场难打的仗,我一去便是大半载,方将回鹘鞑子赶回西北沙漠,得胜归来。 熟料,方回到家,又听说一件噩耗:梦珺她,没了。 我母亲对我说,自打我出征后,梦珺便深思恍惚、忧虑重重,身体也每况愈下。王府替她寻了多少神医圣手皆医治不好,都说梦珺乃是心病。 我母亲自知我与梦珺并不和睦,便认为梦珺的心病是因我而生,只盼着我能早日打完仗归来,梦珺自然好转。熟料几个月过去,梦珺愈发的疑神疑鬼、不思茶饭,瘦得几乎脱了形。 后来,前线捷报传来,我母亲欣喜告知梦珺,我不久便要班师归来,不料梦珺却忽而扯住我母亲衣袖哭告,求放她回京探亲去。 彼时梦珺的身体状况已是极差,天气又暑热,我母亲觉得她实在不宜远行,但梦珺魔障了一般,要死要活地求回娘家去,我母亲无奈,只得应允,派了许多家丁护卫丫鬟,备了宽阔舒适车辇送她回西京去,盼着她能在娘家将养些时日,得父母兄弟宽慰,渐渐想开些。 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地送走了梦珺,岂料这一去便是诀别。 从广宁回西京,要经过偌大的一片太行山脉,彼时正值雨季,山间暴雨突降,引发山石洪流滚滚而下,竟是瞬间将梦珺一行连人带车冲下山崖……一行五十余人,除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在滑落山崖的时刻抓住了崖壁上的树木,险险捡回一条命来,其余人皆坠落万丈山崖,无一生还!” 他讲至此,苏柒忍不住掩口低呼一声:“天呐!” “两个劫后余生的侍卫回到王府,向我母亲禀报此事,我母亲自是肝肠寸断,深知梦珺此番在劫难逃,便对外昭告了梦珺的死讯,亦派人向西京聂家报丧。 故而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梦珺已经不在人世了。对于这个昔日的妻子,我心中确有愧疚,但也无可奈何。” 慕云松说至此,下意识地将苏柒搂紧了些,沉吟道:“我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梦珺还会再回来。” 苏柒便顺口问道:“若思音真是梦珺,你打算如何?” 她问这话时故作无谓,心里却忐忑得直打鼓,熟料身后的男子轻蹭她的额发道:“还能如何?我此生只打算娶你一个,便只好与她和离。” “和离?”苏柒倒从未想过这一途,“那她若不愿意呢?” “那便谈条件,除了我这个人,什么都可以给她。” 他这番态度,令苏柒心里着实受用,嘴上却故作顽皮:“你可是位王爷,就不想三妻四妾、齐人之福?” 慕云松便皱眉道:“有你一个已觉十分麻烦,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添堵。” “嘿你……”苏柒颇不服气,想想却无力反驳,只得说正事:“其实,你不必与她和离,因为她根本不是梦珺,她是……” 她附耳低语,慕云松蓦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道:“当真?” 苏柒故作傲娇:“我这般厉害的阴阳先生,还能有错?” 慕云松作势将她打量一番:“那便姑且信你吧!” 二人正说着,便见前面徐凯带着亲卫前来接应。此时已是日暮十分,烧麦虎不停蹄地来回奔跑一日一夜,此时已累得几乎要瘫倒,慕云松便派人先一步赶回王府报平安,又命徐凯就近找客栈住下歇宿一晚。 当夜,苏柒本想与慕云松好好商议如何料理思音之事,但她的王爷相公深觉前些日子委屈了她,想要加倍地好好补偿,是以整晚下来苏柒竟是没有开口说正事的机会。 翌日本打算清晨上路,然慕云松怜悯苏柒整晚激战乏累,由着她睡到了正午时分方动身。 快至王府时,早有手下人先一步去报信,是以北靖王府正门大开,老王妃带着慕家众人皆迎在门口。 这浩大的声势让苏柒不由缩了缩,低声对身后的慕云松道:“我是不是先下来……” 慕云松反倒将她揽得更紧些:“有我在,怕什么?” 苏柒无语:您是王爷自然不怕什么,可小女子我今后还要在王府混日子不是……待近前,果见老王妃望向她的神情都颇为不善,身旁还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思音。 慕云松下马,伸手将苏柒抱了下来,携她手近前向老王妃行礼道:“儿子行事仓促,让母亲担心了!” 老王妃虽说心中有气,却是个识大体的,先向慕云松问道:“皇帝一行,已离开广宁?” 慕云松颔首道:“是,陛下与我见了一面,便起驾回京去了。” 他此语一出,慕家众兄弟便齐齐舒了口气,彼此交换个“瘟神终于走了”的目光,唯独慕家老三慕云枫目光闪烁了一下,被慕云松尽收眼底。 他正若有所思,却听老王妃道:“苏丫头此番也算是劫后余生,着实不易。” 她方说完,便见身旁的思音移步上前,亲切拉起苏柒的手,满面关怀道:“妹妹受苦了,可有伤着哪里?” 苏柒在心里翻个白眼:这就端起正室王妃的做派了?你高兴得也太早了些…… 不等她开口,却被慕云松一把拉到身后,冷冷望一眼思音,向老王妃道:“请母亲移步,儿子有事向母亲禀报。”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索性当着全家人的面儿说罢。”老王妃将思音拉到身旁,“六年前,我儿媳梦珺回京省亲路上遭遇不测,生死不明。如今老天垂怜,让梦珺平安归来,此乃我北靖王府慕家的大喜事。我已祭告先人,恢复聂梦珺北靖王妃名号!” ------------ 第226回 情不解为魅 说罢,又望了望苏柒道:“苏柒与我儿伯寒有救命之恩,此番一并立为北靖王侧妃,希望你二人和谐相处,温良恭俭,为慕家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老王妃说罢,便见思音一副大家闺秀状,敛裙跪地道:“儿媳梦珺,谨记母亲教诲,定与苏妹妹一同悉心侍奉王爷,为慕家尽绵薄之力。”说罢,便行大礼叩拜下去。 他这一拜,便显得木桩子般直挺挺站着的苏柒格外突兀,便听老王妃身旁的慕夫人嗔怪道:“苏侧妃为何不行礼?是对王妃娘娘的话没听懂,还是有意见?” “我……”苏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而身旁的慕云松替她化解尴尬:“有意见的不是苏柒,是我。”说罢,低头对思音冷声道:“你先别急着谢恩,我有话问你!” 说罢,径直一把捏住思音的肩头,拽着她举步便往王府里走,顺便对愣神儿的苏柒使了个眼色。 苏柒会意,赶忙跟了进去,徒留下慕家一家子面面相觑,不知王爷意欲何为。 思音被他一路拖着进了栖梧院书房,屏退了一干下人,示意苏柒进屋来。 苏柒却摇头道:“这是你跟她之间的事,还是你自己谈吧,我相信你。”说罢,便关了房门,独自在门口守着。 思音被慕云松一路拽得生疼,此时才略缓过来,一脸惶恐望着慕云松,开口道:“妾身知道,为妾身正名之事,母亲未及与王爷商量,但这都是母亲的意思,妾身也不能……” 她尚未辩驳完,便被慕云松冷冷打断:“我不否认,聂梦珺是昔日的北靖王妃,但你配不上这名号,因为你根本不是梦珺!” 思音眼底划过一抹惊诧,却瞬间调整了神情,垂眸故作凄楚道:“原来,王爷还是不信我……我这些年历尽劫难,饱尝人间疾苦,以为天可怜见让我得以回来,王爷竟还是不信我、不要我!” 她眼眸中滑下两行清泪,望他悲泣道,“我这些日子,竭尽全力地去找回以往的记忆,如今已能将昔年往事记起大半。我记得,王爷忧愁时爱饮杜康,凯旋时能喝三坛西域烈酒;王爷最爱吃的是母亲秘制的烤鹿肉,最爱喝雨前的龙井茶;王爷的坐骑名唤追风,王爷的枪长一丈又七寸……” 她说了许多,又抬眸哀怨道:“若是如此,王爷依旧不信我,可要妾身将婚后王爷宿在妾身屋里的日子,一次一次说给王爷听?” 慕云松迅速往窗外瞟了一眼,尴尬咳了咳道:“不必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活着的聂梦珺!”他蓦地向她靠近两步,目光威压,一字一句道:“你是魅,对不对?” 怨气不度是为灵,情思不解是为魅。这是昨日阴阳先生苏柒向他普及的知识。魅者,乃是人死后魂魄留恋世间之人,而被情丝包裹缠绕而成。魅成之初,需吸取年轻女子的精气以保证魂魄不散,需汲取世间情丝爱意以助修为,若得高人点化,便有精通幻术、蛊惑人心、织造梦境的本事。 “你几次三番在王府兴风作浪,挑拨离间蛊惑人心。如今又幻化做梦珺生前模样,佯装历劫归来,究竟有何居心?!” 慕云松说着,浑身散发出森然杀气,一步步将思音逼至墙角,骤然出手卡住她脖颈,语气狠戾道:“从实招来!” 思音被他掐得咳嗽连连,却毫不反抗,断断续续道:“我有何居心……相公,我化身成魅,只因对你有割舍不下的情意;我在王府飘荡多年,只为多看你一眼、多陪你一段;我本别无所求,但那个姓苏的贱人,她凭什么得到你的爱?她凭什么轻易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思音越说越激动,周身一道紫光骤起,将慕云松蓦地弹开。待他稳住身形,见她浑身紫烟缭绕,一双眼眸也变成了妖冶诡异的紫色,却蕴着浓浓的哀怨,一步步向他近前:“我活着的时候,对你千依百顺,从未有过丝毫埋怨和忤逆,千般万般讨好于你,你却始终对我冷淡薄情,拒之千里之外! 我被那洪流冲下万丈悬崖,临死依旧放不下你,方化身为魅,历尽千辛万苦回到王府,见你一切如常,对我的故去没有半点伤怀…… 我在府中飘荡了三年五载,以为你便是这般心如铁石之人,此生也不会对那个女子有半分真情,直到你消失数月后归来,日日怅然夜夜兴叹,我心疼于你,趁夜入你房中相伴,却猝不及防被一尊金鼎吸入你灵台之内,看到了你与那女子的诸种过往,感受到你对她无尽的思念和后悔……我才明白,王爷你也是有心的,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吝于给我罢了! 后来,那姓苏的贱人竟入得王府来,我亲眼见你与她的种种,惊诧你也有如烈火燎原般的情爱,可我妒忌,我恼我恨,为何我作为你的正妻,却得不到你的半分垂怜,而她一个来路不明,粗俗鄙陋的乡野丫头,却几乎要夺走本属于我的一切!” 思音说至此,已逼至慕云松身前,愤恨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问道:“敢问王爷,这可公平?这可公平?!” 面对近乎疯狂的魅妖,慕云松却没有丝毫恐惧,只平静对她道:“这没什么不公平,从我去西京找你谈判开始,之后的路,都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 我当时便告诉你,我心中只有家国天下,没有儿女情长。我能给你富足的生活,尊贵的身份,但你若希冀什么琴瑟和弦、夫妻恩爱,我皆给不了。嫁给我慕云松,便是锦衣玉食守活寡的日子,说不定有朝一日我战死沙场,你便真的守了寡。我说的这些话,你可还记得?” 思音目光闪烁:“我……” “可你那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嫁到王府之后,我承诺给你的都给了你,是你自己得陇望蜀,日渐不知足。” “我不是不知足……”思音哀哀地摇头,“我只是想要一个妻子应得的东西,我只是乞求自己夫君的一点垂怜,难道也是错的?” “你确是错了。”慕云松目光坦诚,“所谓夫妻恩爱,必先有爱。你自恃摸清了我的一切喜好习惯,但事实上,你根本不了解我,更不知道我慕云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爱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曾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直到我在东风镇被人刺杀死里逃生,睁眼便见到了苏柒那丫头。” 回想在东风镇的日子,慕云松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刚开始,我也有些看不上她,觉得她贪财好利、喜怒无常还蛮不讲理,可渐渐我便发觉,她与我从小到大见过的世家贵女皆不同,没有故作矜持,没有虚伪客套,高兴时便笑,伤心时便哭,生气时便发火,连谄媚讨好、有求于我时都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他轻笑了笑,“我以为,这才是个活生生的姑娘,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对我好得纯粹,不掺杂半点利益。她就是这般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我心里,融入我的血肉,再割舍不得。” 慕云松说罢,又抬眸直视思音,“你呢?从你嫁入王府的那一日起,无时无刻不持着聂家嫡女的出身,端着北靖王妃的架子,日日想着如何让婆婆满意,讨夫婿欢心,得王府中人的认可,时时戒备、步步谨慎,没有哪一刻是真正的自己。就连你酷爱跳舞,都从不敢表露半分。这样的你在我眼里,犹如一具精雕细琢的木偶,没有本分生趣。 你以为是我刻意疏远冷落你,实在是与你相处的时日,你过得谨慎,我看得乏味,倒不如不见,彼此都能自在些。” 思音垂眸哀叹:“原来,你是这般嫌弃我……” “谈不上嫌弃,”慕云松坦言,“只是我从开始便不爱你,之后也始终没有爱过你而已。” 他这话说完,便见思音踉跄着后退两步,“是了,你从未爱过我,那我生前身后眷恋于你,化身为魅又有何意义?又有何意义……” 她喃喃自问着,周身的紫气却开始渐渐消散。此时守在门外的苏柒,敏锐感受到屋内有些异样,不放心便将门推开条缝向内望去。 苏柒见思音周身的情丝精气渐渐消散殆尽,露出梦珺魂魄的本来模样,她依旧身材高挑、眉目清秀,不再有妖娆媚气,犹如水墨画中走出的绝代佳人。 而在慕云松看来,眼前的思音却是渐渐变得模糊透明,几乎要消失不见时,终痴痴望他道:“相公,我知此生不能得到你的爱,若有来世……” 她的话却被慕云松打断:“若有来世,去寻个知你懂你、疼你爱你的男人,恩爱和美度过一生。”他音调淡淡却执着道,“我与苏柒缘定三生,来世还是要和她一起走的!” 思音苦笑一下,倒也释然,终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相公,我走了,你多珍重。” 她言毕,周身的紫气亦消散干净,仅剩梦珺的魂魄飘身出门。 守在门口的苏柒,此时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愧疚,不禁轻唤她一声:“梦珺……” ------------ 第227回 校场练功去 梦珺魂魄闻声转眸:“倒忘了,你看得见我。” 苏柒为难地张了张口:“对不起,我……” 梦珺却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倒是之前是我执念太深,误入歧途,三番五次地设计害你,是我对不住你才是。” 苏柒此时倒不想计较这些,摆摆手道:“都过去了,我这人,从不跟鬼记仇。” 梦珺便轻笑道,“难怪王爷说你是个真性情的女子。”说罢,作势轻抚她肩膀,“你何其有幸,能得到他的爱,且好好珍惜。” 说罢欲飘身而去,又顿住叮嘱一句:“若有朝一日,王爷对我昔年病因有所怀疑,烦劳你转告他,去查看我生前寄往娘家的最后一封家信。” 她这莫名的嘱咐令苏柒有些不解,却也点头道:“好,我记下了。”又忍不住叮嘱,“如今你是一方魂魄,须趁天明前尽快过奈何桥去,否则日出时分便要魂飞魄散了。” “我记下了。”梦珺最后回眸,往屋内望了一眼,柔声眷眷道,“替我,好好照顾他。” 苏柒郑重承诺:“我会的!” 梦珺满意颔首,终飘身而去,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苏柒目送她飘远,方推门而入,见慕云松正对着桌案上一张和离书愣愣出神。 他那萧索凄然的神态令苏柒一阵心疼,走上前去轻抚他宽梧的肩背:“相公,你还好吧?” 他回过神来,语调有些许沙哑:“我慕云松自恃半生光明磊落、爱恨分明,可我终是耽误了一个女子的青春年华,辜负了她的一颗心……小柒,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苏柒便劝道:“爱别离、求不得,本就是人间至苦。如今你将心里话明明白白说给她听,替她断了情丝,让她干净坦荡地转世投胎去,不再受人世间求不得之苦,其实是为她好。” 慕云松轻叹道:“我懂的。” 苏柒知他心绪不佳,劝慰了几句便出门去。她知道,这一夜他需要独自静一静,将他与梦珺的记忆慢慢整理,重新埋藏心底。 而苏柒,因为方才他那句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缘定三生”,也需要找个地方去慢慢消化,窃窃欣喜。 之后的一整日,苏柒都未能见到慕云松。 她晓得,关于梦珺之事,他需要给老王妃和整个王府一个交代;关于皇帝之事,他也有许多善后事宜要处理。 她如今无条件地信他爱他,告诉自己要听相公的话,支持相公的一切决定,除了…… “卯时起床,校场练功?!” 苏柒“腾”地站起身,“他疯啦?”明知道她起床困难症,还要她在这样的大冷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燕北大营练什么功,这这这……简直就是惨无人道! 负责来传话的徐凯,今日莫名带着几分心气儿不顺,“王爷说,你若敢不去,就派人来绑你去。” 苏柒咬着后槽牙道:“慕云松你不要太过分!” 待她气势汹汹杀到栖梧院,见她的王爷相公正坐在书桌前,神闲气定地挥笔批阅着什么,听她带着挑衅的重重一咳,头也不抬淡淡道:“兴师问罪来了?” 他这一语中的的一问,倒让苏柒先丧了三分气焰,愣了愣方毫无气势道了声“嗯。” 内心着实鄙视自己,自从被他那句“缘定三生”的糖衣炮弹击中心扉,面对这个男人便再也生不起气来。 慕云松放下笔抬眸,看他的小娘子满面绯红眼神委屈,一副吃瘪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着实的娇俏可爱,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过来坐。” 苏柒“唔”了一声,近前几步,方要问你桌前就一把椅子,让我坐哪里?话不及出口,已被他一把拉进怀里,用温暖的掌心捂着她的双手嗔道:“夜风这样冷,出门怎么不穿厚些?” 苏柒撇了撇嘴,顾左右而言他:“卯时的风,更冷。” 她这点小聪明,倒将他逗乐了,轻点她娇俏的鼻头道:“知道你不情愿,若非有两件宝贝要送你,又得亲自教你如何使唤,为夫也不舍得让你天不亮就起床。” 苏柒敏锐抓住关窍,两眼顿时放光:“宝贝?什么宝贝?” 他却故意卖个关子:“明日卯时,校场揭晓。”说罢在她娇俏的臀上拍了拍,“天色不早,明日还要早起,你且到里屋卧房睡去。” 苏柒听说有宝贝拿,心情瞬间缓了过来,顺势勾住他脖颈嗔怪:“你也知道天色不早,怎么不一起去睡?” 他指着书案上的一摞本章:“我还有些军中事务要处理,你先去睡,不必等我。” 若在以往,她定会絮叨他“日日的熬夜,熬坏了身子”,可如今劫后余生归来,她竟对着男人生出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依恋,索性猫儿似的缩在他怀里,绵绵软软道:“你忙你的,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可好?” 她这番难得一见的乖觉样子,让他心里一阵柔软,便在她额头轻吻一下:“好。” 苏柒便继续窝在他相公怀里,看着他翻开一本本密密麻麻的本章阅看,有时还提笔在上面做些批注。苏柒刚开始还好奇地跟着看两眼,偶尔有“倭国”、“暹罗”、“高丽”等字样映入眼帘,她也不甚明白,看着看着便觉那些字越来越模糊认不清。 慕云梅推门进来时,便见到了如此暧昧一幕:他家大哥一手搂着睡的香甜的苏柒,一手笔走龙蛇地批阅着本章。那丫头被大哥的衣襟裹着,脸儿红扑扑地靠在他肩上,樱唇微启,唇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微微一动便悉数抹在了大哥的云锦直裰上。 慕云梅有一瞬间的晃神儿,继而苦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刚开口,便被他家大哥一记眼刀吓得噤声,忙不迭放下笔,将怀里的小人儿抱进卧房,安顿在床榻上,方转身掩门出来,活动着麻了的左臂问:“何事?” 慕云梅从衣袖里抽出个字条递给他大哥:“刚收到,斥候传回来的消息。”又挑眉问道,“此事你可告诉了苏柒?” “尚未。”慕云松低头看着那字条。 慕云梅忍不住好意提点:“你还是提前告诉她为好,若再来个不辞而别,她定然跟你翻脸。” 慕云松收起字条,往卧房的方向瞟了一眼,“我自是要告诉她的,需寻个合适的时机。”又自嘲地笑道,“这样的事经历了多少次,向来是说走就走,还从未如此不放心过。” 慕云梅便老实不客气笑道:“大哥如今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话音刚落,便被他大哥“亲热”地问候了一脚:“少在这里嘲笑我,且料理好你自己的事再说!” 翌日卯时,正睡得香甜的苏柒,果然被她的王爷相公从温暖的被窝中提溜出来,换上一套保暖又贴身的衣裳,一路呵欠连天地往燕北大营校场去。 待她在飒飒寒风中勉强打起精神,见王爷相公已带着她置身空旷的校场之上,四周立着十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桩子,再远处,有燕北军士兵正在晨练,隆冬天气里精赤着上身捉对擒拿厮打,呐喊声此起彼伏。 苏柒打了个激灵,盯着她王爷相公问道:“你不会是看我平日里爱惹事,打算教我学功夫罢?” “你也承认自己爱惹事了?”慕云松十分怒气不争地看她一眼,“不过就你这个年纪,这个身体,这个脑子,教你学功夫为时已晚。” “嘿你……”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故而替你寻了个宝贝。”慕云松伸手入怀,摸出个巴掌长银亮亮的东西,郑重其事地交到苏柒手里,“拿好了。” “这是……”苏柒端详着手里的东西,觉得模样有些似曾相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弗朗机,西洋人火器中的极品,能三弹连发。”慕云松又将东西从苏柒手里拿回来,为她演示如何装弹、上膛、扣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眼前一根碗口粗的木桩上已多了个洞,晃了几晃,便“咔嚓”断裂倒下。 这一下将苏柒震得头脑嗡嗡作响,待回过神来,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 当年她从东风镇出发来广宁的路上,曾遇到个名叫松甘的女真人,对付那嚣张跋扈的鞑靼族恶霸,用得就是这么个震天响的家伙! 只是,如今眼前这把,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银亮还镶着碧绿宝石,可比松甘那支小巧漂亮多了。 苏柒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弗朗机,叹道:“果真是个宝物!这也是五爷造出来的?” “老五可没这个本事。这是我着人从路过我大燕南境的西洋商人手里买来,专为你防身之用。” 苏柒听得心中一暖,又有些心疼:“这东西,应该值不少银子罢?” 慕云松便调侃:“把你卖了都不值。”说罢,不等她呛声,已立至她身后,握住她的双臂,将弗朗机端起来平举,“来,我教你如何瞄准开火。” 这弗朗机操作简单,学起来并不难,只是苏柒觉得那声响大得吓人,要求她王爷相公替她掩住耳朵,却遭到了严厉的拒绝和批评。 “连个声响都怕,若有朝一日需要你用它射杀人,鲜血脑浆都溅出来,你怕不怕?”慕云松威严道,“立在这个校场上,就要把自己当成我燕北军的将士!我不希冀你如我麾下将士那般保家卫国,但我希望你至少能保护自己,不让我日日为你担心!” ------------ 第228回 公马雪媚娘 他一通训诫,倒让苏柒心底生出几分豪气,撤开两步,利落地拉栓上膛,瞄准开枪,只听三声枪响,眼前的木桩子应声而倒。 慕云松忍不住拍她肩赞许:“看看,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小丫头认真起来,学得还是很快的。日后要多加练习才是!” 苏柒将弗朗机退了火弹收进怀里,鼓着腮帮子问道:“另一件宝贝呢?赶紧拿出来,我日出之前就一股脑儿学会了。” “好大的口气!”慕云松笑叹,冲候在不远处的属下做了个手势,便见他牵了匹大白马跑来,将缰绳交到慕云松手上。 “这就是第二件宝贝?”苏柒被这通体雪白的骏马吸引,忍不住伸手去轻抚它的背。马儿傲娇地扬起头来打了个响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无比,显得俊逸非常。 “此乃大宛良马,体格矫健,能负重日行几百里。”慕云松伸手去捋它长长的鬃毛,“我花了三日才将它驯服,今后它就是你的坐骑。” “真的?!”苏柒简直喜出望外,激动得忘了致谢,便迫不及待地要从他相公手里接缰绳,却被他晃了一把,“别急,我得先教你骑马才行。” 这个苏柒不服:“我会骑马!当年我从东风镇来广宁,就是一个人骑马来的!”她说罢又有些心虚,当初她还真不是一个人来的。 慕云松似是看穿了她的心虚,笑着反问她:“那你告诉我,这一路骑马,感觉可好?” 好?苏柒瞬间被勾起了痛苦的回忆:当时骑的虽然也是松甘帮着选的一匹良驹,但一路走来,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了架不说,两条大腿内侧的皮肉更是磨得青紫一片,让她从此对马敬而远之,再不羡慕别人风驰电掣、日行千里。 回想起这番惨痛记忆,苏柒触了电似的将手从白马背上收回来,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这礼物太贵重,还是算了,呵呵……” 慕云松毫不留情戳穿她:“并没有弗朗机贵重,我看你也收得心安理得。” “我的意思是,”苏柒作难地挠挠头,“所谓宝刀配壮士,宝马配英雄,这样难得的一匹大宛良驹,若给了我,就免不了备受冷落,祗辱于小妇人之手,骈死于槽栎之间。” 她一时情急,连幼年时背的《马说》都忆了起来,“那岂不可惜?不如赠与更配得上它之人,我看它雪白飘逸,配慕二爷,或是赫连侯爷,都十分相得益彰……啊!” 她尚未啰嗦完,却被慕云松骤然拦腰举起,一把放在了马背上。 她惊魂甫定,手中已被塞了缰绳。慕云松在马屁股上轻拍一下,白马便仰头发出一声嘶鸣,振蹄跑了起来。 “哎!喂!王爷你……”苏柒立刻慌了,只知道紧紧抓着缰绳,身子在马背上东倒西歪,“放我下来……救命啊!” “想下来自己下来!”慕云松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着,“若下不来,就挺直身子,放松肩膀,两腿夹紧马腹!” 苏柒见求饶无用,只得一条条地照做,果然在马背上稳当不少。慕云松又出声指导她如何驭马,如何转弯,如何让马儿令行禁止。 几圈跑下来,倒也有模有样。慕云松见练得差不多,这才勒停了马儿,扶着苏柒从马背上跳下来。 苏柒方才还跑出了几分逸兴遄飞、壮怀激烈的豪迈感,但刚一着地,紧绷的心弦骤然放松,便觉脚脖子一软,一头栽进了慕云松怀里。 “刚下马就投怀送抱,为夫真是倍感荣幸。”慕云松调侃,轻拍她背帮她定定神,“它日后就是你的马了,我给它取名踏雪,你可喜欢?” 他觉得自己取的名字颇具意境,与他的坐骑“追风”相得益彰,还暗暗得意了一阵,熟料他的小娘子却撇了撇嘴表示并不满意:“十匹马里,就有五匹叫追风,四匹叫踏雪,俗,俗不可耐。” 慕云松莫名被呛,心中很是不忿:“那你取个清新脱俗的我听听?” 苏柒便煞有介事地绕着大白马转了一圈,“我看你通体雪白、清俊非凡……” 慕云松心道:这句式,怎么听着这般耳熟? 果然,下一秒便见苏柒熟练地一敲掌心:“酷似满记糖水铺的招牌点心!就叫你‘糖不甩’罢!” 慕云松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想起来了:这丫头的取名风格向来如此,老虎烧麦的名字不就是这么草率起出来的? 大白马仿佛受到了十万点伤害,傲娇地望天打个响鼻,抬蹄就要走,被苏柒一把拉住:“不喜欢?那我再想想……馒头?包子?面团子?” 慕云松好心拉她退后一步:“我感觉它想踢你。” 苏柒着实为难地挠了挠头,忽而灵光一现,再度一敲掌心:“雪媚娘!这名字不错吧?多么清新脱俗,又好吃。” 慕云松轻咳一声,善意提醒:“这是匹公马……” 却见大白马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低头在苏柒肩头蹭了两下,显然对这名字十分满意。 苏柒向慕云松投去个骄傲眼神,喜气洋洋地宣布:“那就这么定了!媚娘,今后我的命可就交给你了,关键时刻你定要跑快些。” 慕云松额角黑了黑,瞅着这匹取向不明的马,暗自决定让它今后离自己的追风远一点。 嫌弃归嫌弃,他依然要向苏柒正经交代:“这个雪……咳,今后就养在燕北军营的马厩里,我会着专人照看于它,但你也要多来与它亲近,喂养它,给它洗澡刷鬃,骑着它多遛一遛,增进感情。” 他又拍了拍马背:“良马轻易不认主,一旦认主便是性命相托、生死相随,你善待于它,它才会在关键时刻护你周全。” 苏柒郑重点头应下,却从她相公的嘱咐里听出些临别叮嘱的意味,不禁问道:“王爷,你……可是要出远门?” 见被她看出了端倪,慕云松自知瞒不过,只得坦诚道:“是,我要率军出征了。” 他声音不大,却如同一记惊雷,在苏柒耳畔炸裂开来,令她懵了片刻,方喃喃问道:“出征?不是说如今大燕边境安定,也没听说谁造反作乱,你要出征去哪里?” 慕云松边带着她往衙署去用早饭,边慢慢讲给她听: “我大燕东北边境有条大江,名唤鸭绿江,江之东南是一小国,叫做高丽。 高丽国三面临海,向东过鲸海是一岛国,名唤日本,便是我大燕常道之倭国。 高丽与倭国,较之我大燕都是弹丸小国,但倭国此朝出一权臣,名曰秀吉。此人颇有治国之才能,担任主政大臣后,效仿我大燕之法,重农事、励工商、兴城市、明法度,使倭国得以发展兴旺。但此人又野心极大,于半年前派倭国军队横渡琼海,入侵高丽国,挑起战火。 现任高丽国王昏庸无能,使得倭国侵略军长驱直入,攻占了釜山、王京、平壤诸地,夺去了高丽国半壁江山。 高丽王室无力抵御,万般无奈下向我大燕求援。我大燕朝廷本不将弹丸小国放在眼里,遂由定国公在金銮殿上保举,皇帝加授其子叶承训为宣武将军,率三千军驰援高丽。” “结果呢?”苏柒咬了口包子问。 “结果损兵折将、大败而归。且被倭军乘胜追击,直攻到鸭绿江畔。 消息传来,皇帝震怒,着内阁及兵部重臣商议,决定派重兵驰援高丽,对倭国正式开战。” 苏柒听明白了:“所以,这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就落在了你头上?” 慕云松自然不会告诉她,出征高丽便是皇帝慕云泽给他开出的将功折罪、换苏柒一命的条件,只是笑道:“放眼整个大燕朝,除了你相公这般英明神武、战无不胜,还有谁堪此重任?” 苏柒低头咬了口包子,感觉堵在了喉咙里,闷闷地有些难受,想了想又忍不住吐槽道:“人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如今是两个小鬼打架,大燕这尊神仙何必管他们的闲事?” “小丫头倒是分析起家国大事来了。”慕云松赞她一句,慢慢向她解释道,“倭国秀吉此人,野心极大,始终不甘于偏安岛国一隅。此番入侵高丽,并非他目的所在。他的最终目标,乃是先打下高丽,再以高丽为跳板,横渡鸭绿江,掠夺我大燕领土。 故而,若对这两个小鬼打架坐视不理,眼看着高丽被倭国鲸吞,那么战火就会烧到我大燕的土地上,受苦受难的便是我大燕的百姓!” 慕云松说着,不觉抬高了语调,豪迈道:“驰援高丽,抵御倭军,就是保家卫国,是我北靖王一脉职责之所在!” 苏柒莫名受到他感染,一阵猛点头:“北靖王爷深明大义,一片爱国赤诚之心,着实令人佩服!”说罢,还放下包子,煞有介事地冲他拱了拱手。 慕云松倒被她逗笑了,拉了她的手叹道:“我等做武将的便是如此,在家国安危面前,一切儿女私情皆是小事。你能理解我,我甚是欣慰,只是这一去,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你我又要分别了。” 苏柒反握住他的手道:“你若放心不下,索性带我一起去罢!”又指天誓日地诚恳道,“我只管照料好你,保证不惹是生非!” ------------ 第229回 琵琶马上催 “这……还真不行。”慕云松叹道,“大燕军规,家眷不得随军。且此番我要率军东征高丽,路途遥远环境恶劣,你去多有不便。” “哦。”苏柒心知,在军规面前,这位慕大元帅不会有半点通融,只得闷闷地问,“那你……何日启程?” 他知道她心里不舒坦,便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后日一早,卯时发兵。” “那就只剩不到两日了。”苏柒忽然觉得时间如此短暂,“我得给你收拾些衣裳用品……高丽那地方冷么?高么?有妖怪么?”她兀自掰着手指算,一阵絮絮叨叨,“吃穿用药、御寒衣裳……哎呀,有这样多的东西要收拾起来,两日怎么够……” 慕云松看着他的小娘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爱怜地将下巴置于她秀发上厮磨:“我带上你的一颗心就够了,其余的,皆不重要。” 可惜在临别前的两日里,苏柒也没怎么见到她的王爷相公。慕云松出征在即,有数不清的军务要忙,几乎整日待在燕北大营,直至夜深才得回来。苏柒见他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亦不忍心再缠着他多说话,便安抚他尽快睡去。 两日的时光,便在匆匆忙忙间度过。第三日卯时,北靖王府依例阖家早起,在老王妃的率领下送慕家儿郎出征。 此番出征高丽,慕云松被朝廷任命为东征大元帅,又任命慕云柏、慕云梅为左右副元帅,老四慕云樟为前锋将军,老三慕云枫为粮草都统,连一心上战场的老六慕云桐也得偿所愿,跟着诸位兄长一同出征。 是以,铠甲整齐鲜明的慕家六子在大哥的率领下,先去祠堂祭告了祖先,再一字排开,齐齐向老王妃行军礼,自有一种壮怀激烈的豪迈感。 苏柒看得眼眶有些湿润,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慕云萱的胳膊。她此时尚未与慕云松完婚,故而与慕云萱一同站在后排,最前面是一袭隆重装束的老王妃,身旁侍立着慕夫人与惠姨娘,身后是二夫人英娘、三夫人崔氏和四夫人金氏。除了苏柒,她们皆不是第一次送丈夫出征,故而多了几分淡定。 “好,好!”老王妃望着衣甲鲜明、神色凛然的六个儿子,赞道,“我北靖王一脉世代忠烈,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望尔等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祖宗,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倭虏终不还!” 慕家六子抱拳齐声道:“儿子谨遵母亲教导,不破倭虏终不还!” 说罢,便在大哥慕云松率领下,转身上马而去。 苏柒看懂了慕云松临行前最后回眸,用眼神关切她的意思:好好保重!也读懂了他用唇语的刻意叮嘱:莫要惹事! 这人……苏柒吸了吸鼻子,喃喃道:“永远不会说句好话……” 一旁的慕云萱不干了:“我大哥对你还不够好啊?没良心的丫头……罔他临行前,百忙中还给你准备个惊喜。” 苏柒立时好奇,挽住她的手问:“什么惊喜啊?” 慕云萱作势甩开她:“你既然这般嫌弃他,我也不必带你去看了。” “我哪敢嫌弃王爷?”苏柒立时转变态度,“我爱他都来不及,王爷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儿,我的宝贝甜蜜饯……” “恶心死了你!”慕云萱作势要呕,碰巧慕夫人和惠姨娘伴着老王妃从旁经过,吓得慕云萱和苏柒赶忙闭嘴站好。 见老王妃半边脸又要抽抽,惠姨娘有眼色地先教训自己闺女:“那是什么样子?没规没矩的,哪有一点大家千金的风范?” 慕云萱被自己娘亲训斥也不以为意,低头暗暗吐了吐舌头。老王妃不满地瞪了苏柒一眼,倒也未多说什么,便慢慢走远。 只听慕夫人在旁唠叨:“看她说得那是什么话?简直粗俗不堪入耳!毕竟是乡野丫头,没有半点教养!” 惠姨娘却在一旁幽幽道:“有教养的世家贵女倒是不少,可惜咱家王爷不喜欢。”你女儿教得好,还不是被王爷嫌弃? 慕夫人听出她弦外之音,立时张口反呛道:“哪有你儿子教得好,终日里围着只白猫转!” 老王妃本就怀着离愁,心绪不佳,此刻被她二人吵得愈发恼火,重重咳了一声道:“行了行了!这苏柒虽然出身低了些,好歹尚未跟我儿成亲,抓紧将王府的规矩做派教起来,还算为时不晚。” 如今梦珺不再,那日苏柒被皇帝带走,慕云松只身单骑冒死去救,老王妃便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大儿子这辈子,怕是认定苏柒这个丫头了,娶回来做王妃是早晚的事。 不禁感叹一句:当真是儿大不由娘。 另一边,慕云萱拉着苏柒一路跑到了云水阁门口。 “你拉我来这儿干什么?”苏柒不悦,她记得这里本就是聂梦珺的地方,前些日子又被赐给思音,将她的东西悉数扔了出去。 她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了。 慕云萱却故作狡黠笑道:“你抬头看看。” 苏柒依言抬头望门楣,见昔日梦珺提下的“云水阁”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牌匾,上书笔力遒劲的三个大字:柒寒苑。 “柒寒苑……”苏柒喃喃念了两遍,不自觉勾起了唇角,心里甜蜜蜜的。 柒寒苑,苏柒与伯寒的小院子啊。 慕云萱在旁揽了她的肩笑道:“我大哥对你贴心如此,感动不感动?” “感动个屁!” 燕北军行营中,正值全军整肃、埋锅造饭的日暮时分,慕家众兄弟便聚在大哥慕云松的帐中闲聊,慕云梅提及四嫂金氏给四哥悉心准备了一大包袱的行李,事无巨细周道至极,真是伉俪情深,令人感动。 老四慕云樟立时大摇其头,着实无奈道:“我家那婆娘,光跌打损伤金创药就给我带了七八种!娘的,好像老子上阵就要挨刀挨枪似的!”说罢,一脸狡黠望着慕云柏笑道,“还是二嫂爽利脾气,不似我家婆娘那般琐碎!” 慕云柏正擦着他的佩刀,顺口接道:“我家英娘只交代我一句话:若不能手刃百八十个倭国武士,带着倭寇首领的首级回来,便莫要见她。” 他此语一出,众兄弟皆大笑,言娶个将门虎女果然压力山大。笑毕,慕云梅便向慕云松问道:“我看大哥随身行李中有个大红包袱,想必是苏柒给的,里面都有些什么?” 慕云松正伏案看高丽国地形图,随口淡淡道:“没什么。” 众兄弟自然不信,起哄要老五去将大哥的包袱取来一探究竟。 正佯装淡定的慕云松额角黑了黑:那满包袱的辟邪符咒梼杌剑、朱砂镇纸平安符,也实在清奇了些…… 他便抬眸望了望正作势去取包袱的老五,淡淡道:“剑穗子不错。” 慕云梅的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用手去掩自己的剑穗,却早已被老四眼疾手快一把抢来,啧啧道:“剑穗上还挂个绣花荷包,老五你何时也喜欢这等娘们儿的东西了?” 慕云梅略显尴尬地将他的剑抢回来,把那绣着小小梅花的荷包扯下来胡乱掖进怀里,敷衍道:“不过装些薄荷艾草,清凉解暑之用……” 慕云樟便咧着大嘴笑道:“寒冬腊月天,解个什么暑?” 慕云梅正尴尬,适逢有属下将晚饭送来,慕云樟见了饭便犹如饿虎扑食,瞬间将老五的荷包抛在脑后。 慕云梅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口水,但觉唇齿间仍有些梅干菜的鲜味儿。 何记饭庄大堂,苏柒带着一脸八卦的笑容,凑到采莲身边,“慕五爷昨晚来过?” 正低头抹桌子的采莲俏脸一红,却也如实承认:“嗯。” 她话音未落,便闻头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我相公昨晚来过?!” 苏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不禁抬眸望了望不知何时飘在墙角的黄四娘,正叉着腰一副气鼓鼓的态:“我说昨晚怎么遍寻他不着,敢情是来找这个小妖精了!她她她……” 苏柒无奈地暗叹一口气,以目示意黄四娘稍安勿躁,便向采莲问道:“慕五爷来寻你干什么了?” 采莲倒也坦然:“没什么……五爷说这一去便是三五月,小半载,怕是许久尝不到梅干菜肉饼和桂花糯米酿的滋味了,临行前特地来一饱口腹之愉。” 她说得淡然,眼眸中却有掩不住的淡淡离愁。 先前为了避嫌,慕五爷已许久不来何记饭庄;然自从画舫看戏遇刺之后,采莲自觉与慕五爷的关系又缓和了些。 这样挺好,不远不近,能偶尔看到他,为他做些爱吃的,再自然而然地闲聊几句,又不会让五爷觉得尴尬为难,采莲觉得十分满足。 黄四娘却不这么认为:“我看我家相公就是打着吃肉饼的名义,专程来跟这小妖精道别的!难怪他回去时,腰上多了个劳什子的荷包!” 黄四娘越说越委屈,索性捶胸顿足大哭道:“怎么办?我相公终究是被这个小妖精给勾去了啊!” 这就是一桩断不清的官司……苏柒深觉帮谁都不合适,索性一语劝两边:“反正人已经走了,多想也是无用,只能盼着他们早日凯旋归来罢。” 她说着慕五爷,心里惦记的却是另一位,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可有热乎饭菜吃。 ------------ 第230回 挨了手板子 她正暗自嗟叹着,却听黄四娘收了抽噎,一拍掌道:“差点忘了,我寻你有正事的!快跟我回王府一趟!”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苏柒只得向采莲告辞,出了何记饭庄,苏柒寻个僻静处问道:“回王府做什么?” 黄四娘庞大的身躯打了个寒颤:“今夜的岁寒苑着实古怪,依稀盘踞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哦?说来听听?” “你也知道的,我自打进了王府以来,夜夜都是在岁寒苑跟我相公在一起。今夜虽然我晓得他不在,但习惯使然,我还是一路飘到岁寒苑,想要守着他的床榻,独自静静回忆与他共度的美好时光……” “说重点!” “好,好!重点是,我刚到岁寒苑附近,便觉那上空被一片黑气笼罩,凄厉冰冷阴森森的,我试着靠近一些,竟然觉得……” 她哑然失声,两条肥臂夸张地紧紧抱住自己肥硕的身躯。苏柒听得着急:“觉得如何?” “觉得我的魂魄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黄四娘一张无血色的脸似乎都吓白了几分,“我赶紧转头没命地逃!乖乖,老娘自打变成鬼以来,还从未飘这么快过!” “会吸走魂魄的东西?”苏柒蹙眉想了想,亦觉得古怪,“待我随你往岁寒苑去看看!” 苏柒跟着黄四娘趁夜色往岁寒苑去,黄四娘却奇怪道:“哎?那笼罩着院子的黑气怎么没了?” “可还感觉魂魄要被吸走?” 黄四娘用力感受了一下,老老实实摇头:“没感觉了。” 苏柒无奈地瞥她一眼:“大冷天儿的,大半夜的,你拿我寻开心呢?” “不是啊!”黄四娘无限委屈,“方才真的……” 苏柒看黄四娘的神情不似撒谎,谨慎起见,便一路踱至岁寒苑门口,见守门的侍卫是个熟悉的,便谎称先前遗落了重要的东西在五爷书房里,如今急需寻来。 侍卫自然不敢阻拦,引着苏柒往慕五爷的书房里去,且道:“负责给五爷收拾书房的小厮名唤李二,属下这就去叫他来帮王妃寻找。” 苏柒点头称好,侍卫便匆匆去了。苏柒趁机在慕五爷的书房和卧房里查探了一番,皆是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她正要寻黄四娘兴师问罪,却听她在书房喃喃自语:“不对劲啊……” 苏柒便又踱至书房:“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我相公书案上,少了点儿什么……”黄四娘绕着书案转了几圈,蓦地一拍脑门,“子母铳呢?怎么不见了?” “什么子母铳?”苏柒听这名字,觉得理应是件火器,“是不是被五爷带走了?” “那子母铳是我相公仿着西洋图纸做出来的铸件,尚不能使用,他带它做什么?”黄四娘既疑惑又郁闷,“相公说过,子母铳若研制成了威力无穷,是以日日将那铸件拿在手上把玩,若是丢了,他回来定然伤心。” “也许是被下人收起来了?一会儿问问李二便知。” 熟料方才的侍卫回来,十分抱歉地说寻遍了院里院外,也不见李二的踪影。这小子许是趁五爷不在家便偷奸耍滑,不知到哪里浪去了。 “你听说了吗?我五哥院子里的下人李二死了!” 翌日午饭时,慕云萱寻个无人的空档,便迫不及待地向苏柒八卦道。 苏柒险些被口中的饭菜噎住,“李二死了?何时的事儿?” “今儿一早在后院的万寿石底下被发现的。至于何时死得,岁寒苑的人说,昨晚上掌灯时,还曾见他在我五哥书房里,之后便再没人见过他。” 苏柒忆及自己昨夜亥时去岁寒苑,李二已不见了踪影,又问道:“那他是如何死的?” “这正是最蹊跷之处!”慕云萱挪挪凳子凑近了些,压低嗓门道,“王府的大夫已验看过,李二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伤痕,面色亦平静,不似受过惊吓。且与他相熟的下人皆说,这小子刚满十六年纪,平日里壮得像头牛犊子似的,连生病都甚少。”慕云萱用个古怪语气道,“借用大夫的原话:他浑身上下都很康健,就是命没了。” 苏柒亦觉得奇怪,顺便想起慕五爷书房里失踪的子母铳铸件,便问道:“那李二被发现时,身边可有什么东西?” “还真有!听说他手边有我五哥的子母铳,可惜已断成了两截。”慕云萱忽然心念意转,瞪圆了眼睛道,“他不会是……偷了我五哥的子母铳去卖,又被杀了灭口罢!” “那对方为何不将铳带走,而是弄断扔下呢?”苏柒摇头,“再说那子母铳只是个铸件儿,开不得火儿呢。” “你不是行伍中人,不懂得火器的要紧!”慕云萱觉得自己身为将门虎女,有必要向这位王府媳妇普及一下火器的知识,“我燕北军之所以横扫塞北,执掌火器的神机营功不可没。但火器机巧昂贵,造法工艺素来是神机营内不传之辛密,一旦外泄,便是重罪!” 慕云萱唯恐苏柒理解得不够到位,索性举个例子:“你可知十年前,戚将军里通外国、满门抄斩案?便是因为戚将军被指证将火器铸造图私售于瓦勒,才招至举家灭顶之灾!” 苏柒暗自嗟叹:若那位将军是因叛国而被诛,倒是罪当如此,只是他家妻儿妇孺何其无辜…… 她二人正聊到要紧处,却忽听耳畔“啪”地一声脆响,将二人吓得手中的碗都要掉了,寒颤颤回头,见一身乌鸦灰的女先生正手持戒尺,一脸气愤地望着她们。 苏柒这才想起来,她今日,是被叫来王府学规矩的。 之前总听慕云萱抱怨她古板刻薄的女先生,苏柒同情之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觉得以慕小霸王无法无天的性子,确是需要个人好好调教调教。 然而今日,当她被准婆婆一并送到女先生手下,才对慕云萱过往的日子报以无限同情。 不过一上午,生生让苏柒过出了度日如年之感:她不是两脚被拴上红绳,僵尸跳似的学大家闺秀的优雅步伐,就是头上顶着十几本书,累断了脖子地苦练世家贵女的举止仪态。向长辈请安,头顶脖颈和后背要成笔直的一条线;低头喝茶,便是被滚水烫死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苏柒突然无比怀念当年在山上学艺的日子,那时先生讲的妖魔鬼怪的特征、魑魅魍魉的区别、除妖辟邪的诀窍,可比如今女先生口中如同和尚念经似的《女训》、《女则》、《太祖皇后宫训》来得生动有趣多了,可恨自己当年身在福中不知福,日日被夏恪蛊惑着翘课逃学,如今想来真是罪孽深重。 好容易熬到吃午饭的时间,女先生意犹未尽地宣布歇息用膳,一个时辰后继续上课。临走还不忘提醒二女莫忘用膳的礼仪,食不言寝不语。 但女先生前脚出门,二女后脚便横七竖八地瘫在了榻上,慕云萱更是恨不能连饭都由丫鬟喂到嘴边来。 二女正聊着岁寒苑李二离奇之死,恰被用完膳归来突击检查的女先生看见,觉得二女捧着饭碗聊天的样子简直斯文扫地,气急败坏之下命人撤了饭桌,将二女每人赏了二十戒尺,还顺便罚掉了晚饭。 苏柒幼年在山上学艺时,倒是没少挨过戒尺,然时过境迁,骤然重尝当年滋味,还是痛得她龇牙咧嘴,唏嘘不已。 夜宿柒寒苑,石榴和葡萄看着自家王妃肿的馒头似的掌心,心疼得几乎要掉泪,一边替她抹药一边抱怨女先生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我以前觉得世家闺女皆如木偶,如今可算知道她们是如何便变成那副木偶相了。”苏柒轻轻吹着红肿发烫的掌心叹道,“林林总总的规矩,仿佛逾越一分就会死人的尺度,在这许多枷锁下,女孩子们可不就如同提线木偶,没有半分真性情。” 刚认识慕云萱时,还觉得她性子傲娇张扬、欠缺管束,如今倒觉她这样真性情的姑娘,在世家贵女中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她正感慨着,却听头顶上一个弱弱尴尬的声音:“你已倒霉成这德行,我本不该再来烦你……” 苏柒没好气地望上瞥一眼:可你不还是来了? “滋事重大!”黄四娘飘到苏柒面前,一张胖脸格外一本正经:“我昨日见过那一团黑气,今夜再度出现了!” 又是那团莫须有的黑气……苏柒无奈以目示她:在哪儿? “在你相公的栖梧院!” “当真?!”苏柒一惊,忍不住出声。 石榴有些疑惑:“王妃,什么当真不当真?” “呃……”苏柒挠挠头,“我是说,被那女先生罚没了晚饭,我这会儿当真饿了,你二人去小厨房,给我包些荠菜鲜肉的小馄饨,煮来当宵夜罢。” 她故意点了个麻烦的菜式,借故支走了石榴葡萄,便揣上玄鸟玉和镇魂鼎,跟着黄四娘往栖梧院一探究竟。 栖梧院门口值守的,依旧是那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侍卫,此刻却垂着刀柄靠在墙上,一副睡着了的样子。 苏柒瞟了他一眼,便举步进了院子。栖梧院中因王爷和众亲卫皆不在家的缘故,显得有些冷清,一片漆黑夜色中,唯有王爷的书房里依稀亮着灯光。 苏柒放慢了脚步,一边在庭院中机警地四处打量,一边悄声问飘在头顶的黄四娘:“可还能感受到黑气?” 黄四娘在庭院四周飘了一圈又回来,神情颇为古怪:“你说奇不奇,那黑气方才还极盛,如今……” ------------ 第231回 刺杀女先生 “又没了是不是?”苏柒很想用镇魂鼎收了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女鬼,“黄四娘你……” 她话未说完,便见黄四娘忽然指着一扇窗道:“哎你看,你相公书房里有个女人!” 苏柒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竟果见书房里昏黄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映出个女子身形,看其瘦削程度,也不似栖梧院里的丫鬟旌旗或红缨。 “这就奇怪了,谁大半夜待在王爷书房里?”苏柒倍感古怪,索性推门走了进去,却是始料未及。 一身乌鸦色的旧式裙衫,正在慕云松书案前摸索的,不是日里刚打了她戒尺的女先生又是哪个? 她怎么会在这里……苏柒着实的惊讶不解,趁着尚未被女先生发现,索性闪身藏在门后,露出一只眼望着女先生在昏暗烛光下,伸出一双枯瘦的手,在王爷桌案上来回摸索。 须臾,便见她将慕云松惯用的白玉狼毫一把抓起来,举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便闭上双眼耸起鼻子用力地嗅着,仿佛十分眷恋那狼毫上的味道。 她那如饥似渴的模样看得苏柒胃里一阵翻腾:这看似道貌岸然的女先生,若不是个恋物癖,就是……暗恋慕云松? 这样的想法让苏柒有些哭笑不得,自觉身为慕云松的准娘子,有责任替他挡一挡桃花,尤其是徐娘半老早已蔫巴了的这种,于是从门后现出身形问道:“先生在这里做什么?” 按照她的想法,女先生被撞穿了龌龊事,定然十分尴尬汗颜,百般托词夺路而逃。然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女先生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依旧贪婪地嗅着那白玉狼毫。 苏柒有些恼火,上前几步便要去抢那狼毫,口中义正辞严道:“放下!这不是你该觊觎的东西!”我相公也不是你该觊觎的人。 她的手刚抓上那狼毫,便见女先生的双眼骤然睁开,竟是黑漆漆犹如两个无底洞,看得苏柒有一瞬间的恍惚。 便是她恍惚的瞬间,女先生握着狼毫的手骤然松开,苏柒本用力与她争抢,此时被诓得向后一个趔趄,白玉狼豪坠落在地,立时断成了两截。 苏柒正垂眸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狼毫,忽觉头顶一阵凉嗖嗖,抬头便见女先生正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将一只枯槁干瘦的手伸向她的头顶…… 苏柒觉得一股寒意透体而出,仿佛头脑里的什么东西正要从头顶被吸走,这感觉着实难受,偏偏又无力抵抗。 便是在一瞬间,她腰间的玄鸟玉发出一道青光,将女先生的手骤然弹开。苏柒仓皇地后退两步,后被抵在了墙壁上,随手拔出慕云松挂在墙壁上的青龙剑,双手握紧,剑尖直冲着女先生胸口,失声叫道:“你……你别过来!” 她正飞快地思忖着,要如何从这古怪的老女人手底下逃走,或是喊人前来帮忙,熟料眼前的女先生望了望那闪着寒光的剑尖,脸上渐渐浮现出个诡异的笑容,继而纵身向前一扑…… 血光闪过,苏柒全然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平日里巧言令色,这会儿哑巴了?!” 苏柒被一个尖刻的声音叫唤的回过神儿来,才发觉自己已置身老王妃的熙华苑,正跪在前厅冰冷的地板之上。 身畔,是佯做一脸震惊,实则幸灾乐祸的慕夫人,正向老王妃道:“我以为这丫头只是粗俗无礼了些,不想她行事如此恶毒决绝!” 经她提点,苏柒低头望了望自己沾满斑斑血迹的裙摆,才恍然回想起来:她杀人了! 耳畔依旧响着慕夫人尖酸刻薄的声音:“今日里女先生不过因她不守礼仪、不听教导,便用戒尺打了她几下手心,略施薄惩本也是为她好,不想这丫头是如此睚眦必报的性子,竟是因此怀恨在心,一剑要了女先生的性命!” 慕夫人后退几步,仿佛刻意与苏柒这危险分子拉开距离,向老王妃痛心疾首道:“她今日敢对女先生动手,足见其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以往几次三番算计歌儿也是如此!若让这样的女人留在王爷身边,还不知她日后会做出怎样不择手段的事来!” 苏柒被她这一通恶毒数落,气得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跳起来一拳砸在这老妖婆脸上,告诉她:若我苏柒真是你所说这般睚眦必报之人,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哔哔?只怕早已坟上草青青了! 但让她理不直气不壮的是,女先生的确是被她一剑刺穿了胸口。 “苏柒。”老王妃示意慕夫人不必再说了,盯着苏柒目光凛凛,问道:“女先生可是你杀的?” 苏柒实话实说:“确是倒在我剑下。” 见她承认了,老王妃的面色又凝重几分,继续问道:“你是因为今日被她打了板子,故而怀恨在心,还是与她另有过节?” 怀恨在心?另有过节?苏柒扪心自问皆没有,那么她手中的青龙剑,究竟是如何刺入了女先生的胸口? 苏柒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仔细回忆在栖梧院书房里发生的事:她见女先生在嗅王爷的白玉狼毫,便上前质问,二人争夺间狼毫坠地摔成两截,继而女先生的一只手冲她伸了过来…… 苏柒蓦地打了个寒颤,忆起那被桎梏抽离的难过感受,忆起女先生那双犹如地狱深潭的双眸…… “我并不怀恨先生,也没有什么过节。”苏柒抬眸望向老王妃,坚定道,“实在是女先生被邪祟附体,想要对我下手,我市迫于自卫,才拔了王爷的青龙剑。”她又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场缠斗最后的场景,“我本无意杀她,是她自己挺身往剑锋上撞的!” 她话刚说完,便听慕夫人夸张地“哈”了一声,一脸嫌弃道:“编,再接着编,倒是会替自己开脱,凡事都往邪祟身上推。”她向老王妃道,“嫂嫂,这丫头来王府之前,王府多少年干干净净,没出过什么怪事。自打她以来,不是怨灵就是妖孽,就没消停过!依我看,根本就是这丫头心口雌黄,混淆视听。便是真有邪祟之物,也是这丫头招来的!” 苏柒实在忍无可忍,抬头向她幽幽道:“照慕夫人的说法,表小姐的病,也是自己气出来的喽?” 她这两日已听慕云萱提起,说慕云歌身体欠安,卧病在床已有些时日,对外只说是受了风寒。 只有苏柒清楚,她那日在云水阁被思音吸食精气,思音本就有意杀人灭口,故而下手颇狠,几乎将慕云歌的精气吸食殆尽,怕是需要许多时日修养。 自己女儿先前与思音的勾当,慕夫人是知道的,只是如今思音已不见了踪影,对外只说是有人冒充聂王妃相貌,被王爷认出来处斩了。 但听这姓苏的贱人话外之音,对此事也是知晓的。她若恼羞成怒,说出了自家女儿与思音的勾当,她们母女二人便真的在王府待不下去了。 想至此,慕夫人惊出了一身冷汗,故作愤愤然地“哼”了一声,倒也不敢再开口。 老王妃想了想,又向苏柒问道:“你说那女先生是被妖孽附体,可有证据?” 鬼鬼神神的事,如何找证据……苏柒作难地思忖一番,道:“我去栖梧院时,守门的侍卫倚墙睡着了的样子,如今想来,应是被那妖孽弄晕了过去。娘娘可派人将他唤来,问问他女先生缘何会出现在王爷的书房里,看起来是否有异常。” 她想了想又道:“听闻昨夜里,岁寒苑的下人李二离奇身亡,说不定也与这妖孽有关。” 提起李二之死,老王妃对妖孽之说倒愈发信了几分,道:“此事我自会派人再去查。只是女先生本是王府请来的客人,如今却不明不白死在这里,让我如何向人家家人交代?”说罢,有些恼火向苏柒道,“无论是否妖孽作祟,女先生之死你都难辞其咎。事情查明之前,你且给我去祠堂里跪着,对慕家列祖列宗好好反省!” 苏柒心里暗暗叫苦,但也无话可说,便想着慕家太祖爷爷人十分仗义,曾二话不说救她于危难之中,此番只当去陪一陪他老人家。 可惜太祖爷爷再仗义也不会聊天儿,无论苏柒跟他说什么,都只能看他大马金刀坐着,冲她吹胡子瞪眼。苏柒在祠堂跪了一天,将自己的过往给太祖爷爷讲了一遍之后,终觉这祠堂跪的,疲累且乏味得很。 她刚在心里抱怨几句,太祖爷爷仿佛再度显灵,便给她送了个伴儿来。 只是这伴儿十分出乎意料,乃是慕家二夫人英娘。 对于这位二夫人的御夫之术,苏柒早有耳闻,故而对她颇有几分敬畏。如今见她一脸凝重地大步跨进门来,二话不说便在她身边跪了下去,忍不住轻声问道:“二夫人怎么也来了?” 英娘跪得身形笔挺,言简意赅:“领罚!” 苏柒眨眨眼,忍不住好奇:“也是王妃娘娘罚你?为何呀?” 英娘出语惊人:“我把慕云柏的小妾翠凝,给杀了!” ------------ 第232回 吃鬼的妖怪 苏柒实在忍不住“啊”了一声,心想这位二夫人果然将门虎女、处事决绝爽利,慕二爷前脚走,她后脚便肃清内院……是不是也太明火执仗了些? 苏柒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二夫人英娘看她阴晴不定的神情,自己补上一句:“我不是故意要杀她。” 苏柒愈发好奇:“那是为何……” 英娘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神情:“慕云柏有一柄心爱的飞燕宝刀,他临行前嘱咐我,每隔两日需用羊脂悉心擦拭一遍。我今日里忙着料理女先生钟毓的后事,一直没顾上料理他的刀。” 英娘说至此,苏柒顿时低头汗颜。她知道女先生与二夫人乃是自幼的交情,如今女先生骤然身死,二夫人必然伤心恼恨,没提刀来找她寻仇已是十分隐忍。 想至此,她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弱弱道:“先生之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英娘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此事容后再说。且说我整整忙碌了一日,直到临睡前才想起慕云柏的刀来,于是又披衣起来,取了羊脂到他书房里打算替他拭刀。 熟料到得书房门口,却见小妾翠凝正立在房中,手里握着的,正是慕云柏的飞燕刀!” 飞燕刀……苏柒脑子里灵光一闪,依稀抓住了什么关窍,细细想来却又不甚清楚,只听英娘继续道: “我本以为,是慕云柏临行前也叮嘱过翠凝,但那时看翠凝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在拭刀,便问她拿相公的刀做什么。 这翠凝自幼侍候慕云柏,平日里是个聪明伶俐的,对我也算恭顺,偏今夜如同撞了邪似的,既不行礼也不答话,至转过脸来,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 英娘说至此,忽然顿了顿,绣眉轻蹙有些后怕的样子,叹道:“那眼神像个鬼似的,着实骇人。” 苏柒顿时想起女先生那双黑惨惨犹如无底洞似的眼睛。 “我当时就觉得翠凝有些不对劲,遂上前一把将她手里的飞燕刀夺了过来,熟料她突然向我伸手,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十分难受,好像……” 见英娘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苏柒替她补上:“好像魂魄要被吸走了似的?” “没错!我那时情急之下,便奋力拔了飞燕刀向她刺去,结果……” 英娘说至此,陡然收声叹了口气:“我真的无心杀她……阖府上下都说我性子暴烈、驭夫如虎,但翠凝在慕云柏身边伺候了十几年,也算是尽心尽力,我平日里从未苛待过她,又岂会有杀她之心?”她垂颈苦笑道,“只是这般诡异古怪之事,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 苏柒笃定点头:“我信!我昨夜在王爷的书房偶遇女先生,她也与翠凝一般无二!” “当真?”英娘骇然,但很快便信了,“今日替钟毓入殓时,我也曾查看她的伤口,听说是被你当胸一剑刺穿。但唯有我知道,钟毓幼年时因身子孱弱,曾被我拉着强迫练了几年的功夫,虽说不算高强,但多少有些御敌的底子。若能被你不偏不倚地当胸一剑,那她的功夫也算是白练了。” 知音啊知音……苏柒看英娘的目光都含着感激,“我当时拔剑只求自卫,是她自己合身扑了上来,倒像一心求死似的!” 苏柒越说越觉得古怪,索性换个姿势盘膝坐在蒲团上,掰着指头开始细数:“先是岁寒苑的李二离奇身死,手里拿着五爷心爱的子母铳;再是女先生莫名出现在王爷的书房,拿了他惯用的白玉狼豪;今夜又是你院里的翠凝,不知何故去碰二爷钟爱的飞燕刀……” 英娘索性也坐下来:“然后,这三个人都死了,除去李二死因不明,钟毓和翠凝两个,却是让你我当了冤大头!” 苏柒思忖道:“若是同一个妖孽所为,接连附身于这三个人身上,一而再地去偷慕家三兄弟心爱惯用之物,究竟意欲何为?”总不见得,是出于崇拜之情罢? 二人坐在祠堂里分析了半宿,依旧不得其解,英娘以拳捶蒲团叹道:“可惜三个人都已身死,不然真想寻他们问问,临死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柒:“有道理啊!” “有道理有什么用?”这半宿倒让她二人熟悉起来,英娘毫不避讳地白她一眼,“人都死了,去问鬼啊?” 苏柒讳莫如深地笑笑:你还真说对了! 幸而老王妃也有几分信了苏柒的邪祟之说,故而象征性地罚苏柒与英娘跪了一日祠堂,日暮十分便下令将二人放了出来。 苏柒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慧目斋,便再度一头扎进了苏先生的破书柜里,尚未翻出个所以然来,便见两个鬼友施施然飘来,黄四娘甚是欣慰道:“还有力气折腾,看来罚得不算重。” 苏柒正找他们有事,无心与她拌嘴,直截了当道:“你们来得正好,烦劳二位回王府去,寻女先生等三人的魂魄,问一问……” 她尚未说完,便见黄四娘一拍胖掌:“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般想的,故而昨夜你被罚跪祠堂时,我便拉上小锦鲤在王府上下里外寻了个遍,就是想要找那三个死鬼问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结果你猜怎么着?” 见苏柒毫无要猜的兴致,她只得略带丧气道:“结果……居然一个死鬼也未寻着!” “没找着?”苏柒惊诧之余又有些疑惑:若说李二死得早些,翠凝却是昨晚新鲜丧命,魂魄理应不会飘很远,按说不可能遍寻不着。 唯一的一条线索也断了,苏柒颓然地坐在桌边:“地府的拘魂鬼差,效率何时如此之高了?” 却听李锦幽幽道:“也未必是被鬼差拘走了……” “那能是为何?”黄四娘最不喜李锦这幅故弄玄虚的样子,“他们又不是如江家小姐那般诈死,还能把自己作得魂飞魄散了不成?” 李锦瞥了她一眼,瞪着一双惨白无瞳的眼眸森森然道:“也许这几个死鬼……是被吃了!” 他此言一出,连苏柒都被震慑了一下,问道:“这世间……还有东西能吃鬼魂?” 黄四娘一双胖手抱在胸前,“小锦鲤……你可别吓我……” 李锦便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许多年前,我四处游历时,曾认识了一个名叫阿三的小鬼,他便与我讲过他的惨痛经历。 他说自己七八岁时,曾随家人乘船过乌江往黔南去,不料客船过险滩时不幸翻了,致使整条船上的人皆溺水而亡。 然巧合的是,他们溺亡之处是个至阴之地,又传言地下有当年西楚霸王的龙魄庇护,故能保他们死后魂魄不散,便在那至阴之地待了下来,一住便是许多年。 直至某日,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鬼同伴似乎越来越少了,这才引起警觉,将剩下的鬼皆集结在一个山洞里,好彼此照应。 是夜,众鬼忽见洞口一团黑气飘来,瞬间将离洞口最近的两个鬼卷入其间,便再不见了踪影。 众鬼吓得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但那黑气在吞噬了两个鬼魂之后变得愈发躁动,仿佛眼前的正是一顿饕餮盛宴一般,很快便再度下手,将三个鬼魂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洞中便只生下了阿三和他爹娘,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爹娘虽知是徒劳,却毅然护在阿三前面,也不幸便被那黑气卷走吞噬。 此时,洞底只剩下阿三孤零零一个,本以为自己也在劫难逃,熟料那黑气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对他一个小鬼看不上眼,未吃他便离去了。 小鬼阿三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自觉孤零零飘荡在山间也是徒增伤感,索性出了那至阴之地。 我遇见他时,他已在天地间飘荡了几夜,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去。我听罢他的悲惨遭遇,深觉可怜,便指引他往忘川,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去了。” 李锦讲完许久,黄四娘依旧沉浸在惊悚之中,久久不能平静:“这世上竟还有如此阴毒的东西,以鬼魂为食?!”她忽然着实的后怕,“天呐,我这两夜还在王府东飘西荡,还好奇去寻它!若被它看见我这般貌美如花的女鬼……岂不是凶多吉少?” 黄四娘蓦地飞下来,作势牢牢抓住苏柒的胳膊,将一张胖脸埋在她肩上:“我不回王府去了!求收留,求保护!” “收留没问题,但保护么……梼杌剑被王爷带走了,我有多大本事你也是清楚的”苏柒好心建议:“要不我把你收到鎏金镇魂鼎里去?特别安全。” 黄四娘立时飘远:“那就不必了。” 二鬼走后,苏柒再度一头扎进破书柜,开始寻找关于噬魂的记载。 她记得苏先生曾说过,魂魄乃是世间至阴之物,亦是最纯净的东西,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根本。无论人、兽或草木皆有寿数,但死后只要魂魄尚在,便可入轮回再转世,生生不息。而魂魄若是没了,才是真正的消亡。 故而,无论人间佛门道派,还是冥界阴曹地府,皆不容许以吞摄魂魄助修炼者,视为至毒至邪之术,人人得而诛之。 ------------ 第233回 可怖噬魂兽 苏柒在油灯下翻着各色陈旧的书卷,心不在焉地掠过泛黄书页上各种奇形怪状的妖孽,自言自语道:“世上当真有噬魂这般阴邪的存在?” 可惜她书到用时方恨少,自己都解答不了自己的问题,只能徒劳地将书翻了一本又一本,翻着翻着,便将自己翻睡了过去。 殊不知,窗外一个人影静静矗立在月色中,望了她许久,终摇了摇头一掠而过。 苏柒是被浓郁的饭香味儿唤醒的。 她从书桌上抬起头来,感觉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勉强睁开半只眼,便见两个正冒着热气的滚圆大包子正摆在眼前,顿觉腹内空空食指大动,伸手就要去抓。 “你这小娘余是饿死鬼投胎么?”采莲嫌弃地一把拍下她的爪子,“先去净面净手再吃,没人抢你的。” 苏柒吐了吐舌头,忙不迭地去洗漱,而后坐在桌旁,就着采莲给她送来的小米粥和几碟酱菜吃包子。 “慢点儿吃,仔细噎着。”采莲见她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犹如饿了几顿似的,关切问道,“我听石榴说,你被老王妃罚跪了两日祠堂?” “是。”苏柒嘴里嚼着包子,含糊道,“我一剑刺死了王府的女先生,所以……” 她尚未说完,采莲便弹了起来:“什么?你你你……杀人了?” “此事说来话长,”苏柒将惶恐不已的采莲按下来,“简单来说,就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地夜探王爷、慕二爷和慕五爷的院子,拿了他们惯用或心爱之物……” 一听说此事涉及慕五爷,采莲立时关切起来:“那他意欲何为呢?”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苏柒忽觉没了胃口,放下包子叹道,“动机尚弄不清楚,却已致使王府中三人离奇身死,疑似被妖孽之物附体又噬了魂魄。” 采莲听得瑟缩一下:“这也太吓人了……这妖孽探了王爷兄弟的院子,会不会……意欲对他们不利?” 她这话提醒了苏柒:“确有可能,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妖孽究竟是个什么……” 她本是不经意的垂眸思索,目光掠过桌上昨夜被她翻过的《姜太公秘闻录》,忽然一把抓过来,低呼道:“不就是这个!” 她忍不住埋怨自己,为何如此粗心大意,明明翻到了最要紧的地方,竟然睡了过去! 采莲不过凑来看了一眼,便被书页上的图鉴吓得退后两步,以手抚胸惊骇道:“这……这什么鬼东西?!” 苏柒勉强辨认着书上鬼画符似的篆字:“噬魂兽,曾见于西南滇黔边陲阴寒之地。乃夭折猛兽之魂魄,吞噬了其他魂魄而成。初成时许是无意之举,然日渐嗜魂味犹如猛兽嗜血,一发不可收拾……” 采莲脸色煞白道:“你快别念了!” 苏柒知道她一个弱女子经不得这样的惊吓,便独自将书上关于噬魂兽的记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心惊,忙唤葡萄来吩咐:“你快回王府一趟,将二夫人请来,就说我有天大的要事相商!” 采莲看苏柒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若当真是这妖孽……王爷和五爷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苏柒愈发心烦意乱,却也不愿欺瞒她:“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得想个法子向他们示警才好!” 幸而二夫人英娘雷厉风行,来得极快,苏柒便关了门,将关于噬魂兽的记载讲给她听。 “这妖兽初成时,只能吞嗜游荡于天地间的孤魂,但修为增长到一定程度,便可将生魂从活人身上抽离而噬之!” 英娘脸色变了变,但比采莲淡定得多,“所以你认为,那个离奇死亡的小厮李二,是被它这般噬了魂魄而亡?” 苏柒面色凝重地点头,“应是。更可怕的是,修为高强的噬魂兽,能够暂时附体于被噬了魂魄的皮囊之中,故而隐蔽性极强,不易被发觉。 所以,女先生和翠凝并非死于你我手中,而是在我们看到她们时,其实她们已经死了。”苏柒眼眸中划过一抹后怕,“你我见到的,其实是附体于她们身上的噬魂兽!” 她此语一出,连英娘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惶然思忖了片刻,又不解道:“那……那妖兽为何不取你我性命?” “这一点我方才也想过。”苏柒以手敲桌慢慢回忆,“一则,你我手中皆有兵器,王爷的青龙剑,和慕二爷的飞燕刀皆是宝物,自有几分辟邪的煞气,令那妖兽有几分忌惮。 二则,只怕是因那妖兽另有要事在身,不愿多杀人打草惊蛇而已。” 英娘立时紧张:“它意欲何为?难不成……” “这书上记载,噬魂兽因蛰伏于至阴至寒之地修炼多年,故而目不能视,但嗅觉极度灵敏,能够通过气味追击千里之外。”苏柒放下书卷,向英娘道,“我在王爷书房看到女先生时,便见她正拿王爷惯用的白玉狼豪用力地闻嗅,我当时还不知所谓。二夫人你看到翠凝时……” “也是如此!”英娘低呼,“也就是说,这妖兽嗅了他们三兄弟的气味,只怕是要追往边疆,对他们下手!” 苏柒心中早有此猜测,但此番被英娘说出来,心中愈发凝重了几分:“我只是不明白,他们兄弟三人何时惹了这妖兽?抑或是这妖兽受人驱使,充当杀手?” 依苏柒看来,慕云松身居高位,想要他性命的人定然不少。但为何连带慕家二爷和五爷一通算计上,她便想不通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娘叹道,“他们兄弟连年征战,将塞北诸族收拾得服服帖帖,结下的仇家必然不少。当务之急,是寻他们报个信儿,让他们有个警戒。”英娘蓦地起身,向苏柒问道,“咱们何时动身?” “动身?”苏柒倒是始料未及,她寻英娘来商议,本意是派个心腹之人去追燕北军,向慕家兄弟报信,熟料英娘的想法,果敢大胆得多。 “可王爷临行前告诫过我,依大燕军制,女眷不得随军。他们兄弟又是燕北军的统帅,若知法犯法,会不会……” “相公性命堪忧,谁还管得了这许多!”英娘霸气地一挥手,“再说,女眷怎么了?我纪英娘十五便随父上阵杀敌,也是立过赫赫战功的!自打嫁入王府,挥不得鞭舞不得刀,几乎要憋闷死!此番千里寻夫投军,也想为家国尽一份绵薄之力。军中哪个有意见,先来跟姑奶奶打一架再说!” 她这一番话说得激昂豪迈,苏柒听得热血沸腾,忙不迭拱手赞道:“二夫人威武!小女子佩服!” 英娘豪迈罢,又垂了眼皮道:“翠凝毕竟死在我刀下,我总归要给慕云柏一个交代。” 苏柒:“……” 二女商议一阵,决定明日天亮便动身。英娘自回王府去收拾行李,苏柒则去寻采莲,请她做些干粮吃食路上携带。 是夜,苏柒早早将石榴葡萄支走,边偷偷摸摸地收拾行李,边想着见到王爷相公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先挨一顿骂,怕是没跑儿了。苏柒悲催地想,搞不好还会被按住打一顿屁股,不过这些皆不重要…… 苏柒将绯红的脸埋在包袱上:一别数日,她是真的很想念他。 “我想了想,还是呆在你这里比较好。” 对于骤然出现的黄四娘,苏柒早已见怪不怪,鉴于她对慕五爷的牵挂,便将噬魂兽之事,以及她与二夫人即将启程的计划向黄四娘和盘托出。 “千里寻夫,实乃壮举!”黄四娘煞有介事地拍掌道,“实在令本姑娘佩服,烦劳替我好好照看我相公,莫让高丽那些野花稗草缠上了他。” 苏柒不禁失笑,“你若不放心,不妨跟我同去?” “那就不必了。”黄四娘象征性地握拳捶了捶腰,“此去高丽山高路远的,本小姐体质娇弱,实在受不得这等劳顿辛苦。” 苏柒暗笑:你一个女鬼飘在天上,有什么劳顿辛苦的?但她本就是戏言,与黄四娘聊了几句便睡下了。 翌日天不亮,苏柒便起身换上一身男装,悄悄摸出门去,依约到何记饭庄后门口去寻采莲取干粮。 却见采莲也是一身男子样装扮,肩上背个蓝布包袱,正一脸局促地在门外等她。 “采莲你这是……” 采莲被苏柒问得脸红了红,低声怯怯道:“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苏柒有些无奈:“此去千里,山高路远,你一个弱女子,连马都骑不得,如何跟我们一起去?再说了,你就这么走了,你爹能答应?” “我已给我爹留了书信,告知他不必为我担忧。”采莲语调中带着哀求,“骑马我可以学,一路上还可以照顾你和二夫人的衣食起居,吃苦受累我都不怕,苏柒,带上我可好?” “采莲你何必……”苏柒还想劝说,采莲却咬了咬下唇,豁出去道:“我承认!我就是担心慕五爷!昨日听你说了那妖兽的厉害,我整晚辗转反侧,稍一闭眼就见慕五爷满身是血地躺在我面前,我……”采莲一时情急红了眼圈,“明知道心上人有危险,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你若不带我去,我便独自去找他!还是那句话,便是死,我也要跟五爷死在一块儿!” 苏柒无奈叹道:“什么死啊死的,还没出门就说这等不吉利的话!罢了罢了,你想去便一同去罢!” 她心想这也是个契机,若采莲心心念念为慕五爷至此,他依旧不领情,便是二人真的此生无缘了。 采莲正欣喜道谢,苏柒却听头顶传来个气鼓鼓的声音:“她去,我也去!” ------------ 第234回 千里赴边关 苏柒额角黑了黑,向上翻了个白眼:姑奶奶你又添什么乱? 黄四娘酸涩地盯着采莲:“这小妖精要千里迢迢去勾,引我相公,我岂能不去看着?!” 苏柒简直欲哭无泪:黄四娘与采莲这情敌关系,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偏偏她还两边说不得。 苏柒望望东方既白的天色,提醒黄四娘:你不怕太阳出来魂飞魄散啊? “我都想好了。”黄四娘倒表现出难得的机智,“你白日里便将我收进你的镇魂鼎里去,晚上再放出来,也省了我一路劳顿辛苦。” 苏柒额角黑了黑:好,你们都是姑奶奶,我谁也惹不起…… 苏柒只得悄悄用镇魂鼎收了黄四娘,带着采莲往燕北大营西门外与英娘牵马汇合。 英娘见苏柒身后跟着个采莲,不禁蹙眉质问:“她是怎么回事儿?” 苏柒刚要开口解释,却见采莲大方向英娘福身行礼道:“小女子何采莲一直得慕五爷照拂,担心他的安危,恳求与二位同行,请二夫人成全!” 英娘将采莲打量一番:关于老五“轻薄”过一个商贾家女儿之事,她也有所耳闻,此时见采莲落落大方一派真情流露,倒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只道:“此去需昼夜兼程,一路风餐露宿必然辛苦,你需有个心理准备。” 采莲欣喜不已,再度向英娘行礼道:“是!多谢二夫人!” 英娘行伍之家出身,自然有自己的坐骑,乃是一匹通体枣红的高头骏马,在英娘手中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反观苏柒,用两块高粱饴糖将她的坐骑雪媚娘“引;诱”出来,拍着它的背道:“媚娘,此行千里,就全靠你了!” 媚娘抖抖耳朵,琥珀色的大眼睛里一副“你开玩笑呢”的眼神,嚼完饴糖打个哈欠就要往马厩里缩。 苏柒用力拉它缰绳,竟是拉不动它,索性指着英娘的枣红大马道:“看,你跟它一起走,如何?” 雪媚娘赏光看了看,立时两眼放光,自己拔腿跑了过去,故作风、流妖娆地立在枣红马身旁。 苏柒有些无语:我的坐骑,怎么是这么个骚浪贱的家伙…… 幸而这白马风、骚归风、骚,脚力还是极快的。三女一鬼在英娘的率领下,一路日夜兼程,沿着燕北军行进的方向追去。 苏柒骑马本就是个新手,采莲更是从未上过马背,只得由英娘带着。但这姑娘说到做到,一路上无论再苦再累,两条大腿被磨得皆是血泡青紫,也咬牙一声不吭,每到打尖投宿处,还主动去张罗苏柒与英娘的食宿。如是几日下来,连英娘都忍不住赞她是个好样的,说他家老五能觅得这样的好姑娘,当真是有福气。 采莲被她说得脸红,转身替她们端饭菜去。苏柒便趁她不在跟前,将采莲与五爷的过往跟英娘大略讲述一遍。英娘当即拍着胸脯向采莲保证:若此去老五再敢不领情,她就祭出紫藤鞭,抽到他领情为止。 英娘这一说,令采莲着实感激,偏偏又惹恼了刚从镇魂鼎里睡醒的黄四娘,气急败坏地一宿不理人。 苏柒左右为难:这一人一鬼皆对慕五爷用情深重,将来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真是令人堪忧。 如是赶来十几日的路程,三女一鬼终于追上了燕北军的大部队。 营帐里,慕云柏和慕云梅看着男子打扮、风尘仆仆的三女,几乎要惊掉了下巴。 惊诧过后,慕云柏先回过神来,向英娘问道:“夫人怎么跑来了?” 英娘此刻倒收敛了豪爽性情,低眉顺眼巧笑倩兮:“这不是……思念相公么?” 她这副乖巧小媳妇做派,惹得慕云梅吓了一跳,望他二哥一眼:二嫂这是……中邪了? 慕云柏更是一副细思恐极的样子,索性向他夫人抱拳道:“不敢,不敢!” “不敢个大头鬼啊!”英娘忍不住低吼一句,吼完再度恢复小媳妇样子,扯了扯慕云柏的衣袖,声细如蚊:“相公你不在家的时日,我做了件惹你生气的事,你可一定要原谅我。” 慕云柏竟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何事?” “我不慎将翠凝杀了。” “你你……”慕云柏脸色青白一阵,指着英娘的手指都在哆嗦,“翠凝平日里对你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忤逆,纪英娘,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被慕云柏一通质问,英娘立时也火了:“都跟你说不慎不慎了!若非事出有因,我闲来没事杀她做什么?!”说罢一指苏柒,“她还一剑把女先生钟毓给杀了呢!” 两兄弟再度倒抽一口冷气,慕云梅瞪大了眼盯着苏柒:所以,你俩是杀人之后,畏罪潜逃来的? “不对!杀人不是重点!”苏柒简直要被英娘气得无语: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如此千里寻夫的壮举,你非要用这等最烂的方式讲出来? 当下拉住几欲发飙动手的慕二爷和英娘,将噬魂兽之事向兄弟二人讲了一番。 “当真?”慕云柏依旧有些存疑,对于翠凝之死,他还是感到心痛。 英娘被他这半信不信的态度惹得火起,拔出腰里揣着的飞燕刀塞到慕云柏手里,“你若不信我,索性一刀将我杀了,替你的宠妾报仇!” 慕云柏深深望她一眼,终叹了口气,拉她手道:“你我多少年的夫妻情意,我岂会不信你。只是翠凝被妖孽所害,死得可怜。” 英娘便也收敛了气焰,反握他手道:“我来前,已将她依平妻的规置厚葬了,终是我对她不住,未能照顾好她。” 他夫妇二人的矛盾来得快去得也快,轮到慕云梅对采莲皱眉:“你素来是个稳重的,怎么此番也跟着她们胡闹?” 采莲原本一腔热情而来,此番对着朝思暮想的慕五爷却是情怯,被数落得低头红脸,一个字也不敢说。 倒是英娘看不下去,冲老五嗔怪道:“人家姑娘不放心你,大老远的来寻你,你倒一个好脸色不给,一句好话不说!你们兄弟,真是个顶个的没良心!” 说着,将慕云柏和苏柒推着往帐外走,临了不忘叮嘱老五:“好好跟采莲说话,再敢凶她,仔细我大鞭子抽你!” 将二人独自留在营帐内,慕云柏便向苏柒道:“走,我带你去中军帐见大哥!” 此时却换了苏柒扭捏:“我就是不敢见他,才先来找你们的。” “为何不敢见他?”慕云柏不解,你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辽东,不就是来投奔夫君的吗? “王爷跟我说过燕北军制,女眷不可随军。”苏柒叹道,自己日夜替他担忧,又何尝不想见他,“王爷身为东征大元帅,若被人发现知法犯法、私携家眷,让他如何服众?” “那……你意欲何为呢?”慕云柏犯了愁,你不去见大哥,待在我帐中也不是个事儿啊。 苏柒想了想:“烦劳二爷去给我找套士兵的衣服换上,我便去充当王爷的亲卫,值守中军帐。”既能看到他,又不易被人发觉,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去见他,可谓一举两得。 慕云柏想想,也只好如此,便命人去取了士兵袍泽衣甲,让手下带她往中军帐去。 “这位兄弟有些眼生啊!”中军帐外,驻守换防的士兵机警地问道。 “哦,人手不够,我是刚从副元帅手下调拨来的。”苏柒出示慕云柏手令,士兵细细看过,确信为真,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苏柒长舒一口气,遂昂首挺胸立于中军帐前,却终忍不住向里面偷偷望去。 臭丸子,可知我又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慕云松正在帐中做功课。 明日便要踏入高丽境,随时可能与倭军交锋开战。慕云松手头,一边是高丽地图,另一边是名将戚继光所著《纪效新书》。这位传奇将军生前,曾将倭寇杀得闻风丧胆;他所训之戚家军更是名震天下,令慕云松深为敬仰,有心借鉴其面对倭寇的战术和战法。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呢?熬坏了身子,谁向我负责? 帐外的苏柒凝望着挑灯夜读的慕云松,不免有些心疼。但看着盈盈烛火中,他那剑眉入鬓、朗目如星、斧凿刀刻般的侧颜,竟不由痴痴迷住。 夫君生得这般俊俏好看……苏柒微叹,儿时曾听戏文中讲过“关公夜读春秋”的故事,同为当世名将,她自觉王爷相公比之关公,其威武凛然,想必也不逊色了。 苏柒正看得入迷,却忽听窸窣之声,回头一看,身旁戍守士兵竟无声倒下,其身后,一浑身包裹黑衣之人跳将出来,挥舞一把长刀便向她劈面砍来! 苏柒大惊,急忙侧身避过,口中大呼“有刺客!” 苏柒边喊边向中军帐内冲去,她很清楚,敌人袭击的目标显然不是她,而是中军帐内的三军统帅慕云松。 幸而此时慕云松尚在案前做功课,听闻有刺客一跃而起,抽出身旁佩剑,却见门口一侍卫竟冲了进来,身后,是三名黑衣蒙面,手持长刀的刺客,装束武器与燕北军不同。 倭国武士!慕云松想起儿时得吴先生教导兵法,曾说起过倭国崇尚武士道,其武士多用长刀,不但功夫阴狠诡异,且性格嗜血残忍,一旦接受任务便要拼死完成,甚至不惜与敌同归于尽,一旦任务失败,便切腹自尽,绝不苟活于世,比大燕“死士”尤甚。 早有耳闻,终得一见,慕云松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三名武士周旋。倭国武士功夫着实狠辣诡异,一时间令慕云松左支右绌,难占上风。 苏柒在一旁看得干着急,只恨自己不会武功,无法助王爷相公一臂之力。眼见慕云松一脚踹开了一个武士,瞬间又被另一武士劈面斩来,刀刃贴面颊而过,须发皆断,凶险无比,忍不住出声大呼:“小心!” 慕云松险险荡开一刀,听这声音大惊失色,不顾凶险便杀了过去,纵身护在苏柒前面,声音都变了调:“混蛋!你怎么会在这儿?!” ------------ 第235回 王爷有软肋 被骂的苏柒愤愤然瞪眼,来的路上她曾不止一次地设想与他见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紧张激烈、性命攸关的方式开场。 但现在显然不是郁闷的时候,苏柒听闻帐外已是打杀声一片,却始终无人进来增援,显然刺客不止眼前三人,帐外还有。而眼前这三人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干掉慕云松。 然慕云松以一人之力对付三个倭国武士本就吃力,如今还要分神护着苏柒,更是疲于招架。 苏柒在他身后看得揪心不已:如何能够一击制敌便好了……她忽然眼前一亮,想起一物,遂将怀中弗朗机摸出上膛,费力地瞄准一个正与慕云松周旋的武士,却在开枪的瞬间下意识地皱眉闭了眼…… “砰!” 那武士似是被这偌大的声响骇得一惊,下意识地低头向自己身上望了望,却未见任何地方有血流出。 但他这愣神的片刻被慕云松抓住机会,一剑刺穿胸口,眼见不活。 “毫无准头!定是偷懒从未练过!”慕云松一边数落,一边百忙中从苏柒手中接过弗朗机,“砰”地一枪正中另一武士面门,武士当即满面桃花开。 慕云松马上转身又是一枪,向飞身欲逃的最后一名武士射去,“砰”,武士腰眼中枪,重重摔落在地。 解决了三名武士,二人方长舒一口气。慕云松急急问道:“可有受伤?”见苏柒无事,这才放心,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苏柒深知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外面还有刺客,我们怎么办?” “得想办法出去。”慕云松道,重新拿起长剑在手,“你且等着,我到帐门口看看外面情况。” 慕云松正向帐门口走去,不料短短几步忽生变数,方才腰眼中枪蛰伏于地的武士,待慕云松靠近忽然暴起,一刀向慕云松砍去! 身后苏柒看得真切,不及多想便扑了过去,在慕云松背后用力一推…… 慕云松一个趔趄向前两步,武士的长刀,却正正劈在了苏柒背上! 慕云松回头见苏柒中刀,顿时红了眼,一手揽过苏柒,一手横剑向武士砍去! 力道太大,竟一剑将武士当胸砍断,血浆如崩,喷溅三丈有余。 苏柒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慕云松便在床榻前守着,寸步不离。 立于一旁的慕云柏、慕云梅和英娘、采莲亦是心情复杂。方才,英娘已将噬魂兽之事向慕云松说了。出乎意料的是,王爷竟置若罔闻。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苏柒身旁,用手轻抚过苏柒苍白的脸颊,许久,才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若苏柒能渡过此劫,你们隐瞒不报之事便再做计较;若苏柒有个三长两短,你们……” 刚说至此,只闻床榻上苏柒幽幽道:“我还没有三长两短呢……” 臭丸子,乌鸦嘴,刚醒来便听他说自己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就不盼我点儿好呢。 见苏柒醒来,慕云梅一个箭步便要冲过去,却被慕云柏急急拉住,生生拽了个趔趄才站住脚,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问道:“你怎么样?” 这一幕被英娘尽收眼底,默默望了立在老五身后的采莲一眼,见她低眸垂颈,眼底有一瞬而逝的黯然,不禁有些心痛。 得不到的永远是心头皎月,在身边的却不知珍惜,男人啊,总是如此…… 所幸慕云松一颗心皆在苏柒身上,并未见慕云梅失态,忙握住苏柒手问道:“感觉如何?伤口疼得厉害吗?” 那么长一道刀伤,如何会不疼,苏柒心想,却只是微笑轻言道:“并不很疼……想是那刺客中弹在先,自己吃痛,一刀下去也无甚力道。” 无甚力道?寸许长一道伤口,剥肉见骨,足足高烧昏迷了一日一夜。慕云松心疼地拂去苏柒脸上乱发:“你担心我安危,千里迢迢来寻我,刚来却又替我挨了一刀,让我慕云松情何以堪?” 苏柒却轻笑道:“看来我命中当有一劫,从京城逃到辽东,却依然躲不过。” 二人情深深意切切,却搞得一旁的慕云柏等四人有些尴尬。慕云柏只得轻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道:“大哥,那些刺客……” 慕云松这才想起还有人在旁,说起刺客之事,遂问道:“刺客共计多少?” “共计二十人,皆为倭国武士。行刺之时三人杀入中军帐中,其余皆在帐外打援……我原本打算留几个活口盘问,熟料这些武士对敌狠辣,对自己更不手软,见逃脱无望,立刻掉转刀口,切腹自尽,竟是一个活口也未留下!” 慕云松冷哼一声:“留不留活口也无所谓,这些人,鬼都知道是谁派来的!”燕北军尚未入高丽境,敌军便派人来枭首,果然阴狠毒辣。 慕云梅却道:“奇怪的是,我大军十万,营帐连绵十几里,又是夜深,这些刺客竟能准准地摸至大哥的中军帐!” 慕云松冷笑:“这有何奇怪,我军中,被安插了细作!”遂对慕云柏道,“传令下去,各军各营加强戒备,严查细作,但见面生者,直接绑起来严加审问!至于你们两个……罚你二人今夜带兵巡逻,逐营查看,不得休息!” 明明是被罚,慕云柏和慕云梅却如蒙大赦,领命而去。 鉴于主帅遇刺一事,燕北军在高丽边境多停留了两日,整饬三军、严查细作,终查出倭军细作九人,皆就地正法。细作肃清后,慕云松方令大军开拔,进入高丽国境内。 至于对千里寻夫而来的三女该如何处置,慕云松本打算将她们安置在大燕边境,派人保护着,待苏柒养好了伤,便护送她们回广宁去。但他这想法尚未实施,便遭到了三女的一致反对。 苏柒认为,如今噬魂兽尚不知在何处蛰伏,王爷身边若没了她这个慧眼如炬的阴阳先生,一旦被噬魂兽盯上便性命堪忧,故而她必须跟在王爷身边。 而英娘则豪爽地表示,来都来了,岂能无功而返?不杀几个倭国鬼子,对不住她纪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见夫人将纪家的祖宗都搬了出来,慕云柏自是不敢反对。 慕云梅倒是有意让采莲回去,然采莲根本不拿他说事儿,只一口咬定苏柒受伤颇重,需要人贴身照顾,而燕北军中皆是大老爷们儿,故而这活儿简直非她莫属。 饶是慕家兄弟能调遣十万燕北军,却对着三个女人毫无办法,只得由着她们随军。幸而三女来时皆是男子装扮,又行事低调,除了亲卫便无人知晓。终是慕云梅出了个主意,对外只说是他们娘舅家的表弟,被送来军中历练。 饶是如此,仍禁不住别有用心者,费尽心力地打听这位在慕大元帅帐中养伤的年轻后生,究竟是何许人。 大军入高丽境内第三日,趁慕云松外出巡营之时,苏柒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见过夫人,听闻夫人身体欠安,如今可好些了?” 夫人……苏柒被一语道破了女儿身,颇有些惊讶,迅速打量来人,见这中年男子枯干瘦小身材,黄面皮,山羊须,目光狡黠似奸商,偏又着大燕朝文官服色,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阁下是?” “下官沈惟恭,授从仕郎之职。” 从仕郎……是个什么鬼?苏柒腹诽一句,但来人既是官员,也不好怠慢,遂还礼到:“沈大人有礼了!” 听她自然接了话头,沈惟恭在心里大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连日来多方打探,苦心推测,还是颇有成效的。 他先前便通过隐秘渠道得到消息,说受伤养在北靖王爷帐中的其实是个女子,对外却道是娘舅家的表弟。 沈惟恭浸淫西京官场多年,与老王妃的娘家梁国公府也确有些交往,自然知道梁老公爷压根儿没这么个十六七年纪的少公子。 这就有意思了……沈惟恭眯眼思忖:是个假表弟,却是个真女子,又被北靖王爷养在自己的营帐之中……那必然是王爷的女眷没跑儿了! 沈惟恭想至此,捻着山羊须“嘿嘿”冷笑一声:世人皆言北靖王爷慕云松孤身多年、不好女色,如今竟公然违背大燕军纪,将个女眷带在身边,想来正是心头宠,万般割舍不下。 北靖王爷有软肋,那就好办了…… 此刻,沈惟恭面对苏柒笑得谄媚:“下官曾学过几日相面的技法,今日一见夫人,便觉夫人你生得龙鬓凤角、容貌不凡,假以时日必然凤飞九天,身份尊贵不可言啊!” 他自然知道,北靖王爷如今并无王妃,便借此恭维苏柒今后有当北靖王妃的命格。苏柒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你这老头儿在我一个阴阳先生面前信口雌黄,还真是精神可嘉。 心中如此想,她嘴上却不能戳破,只道:“如此,倒要多谢大人吉言了!” 沈惟恭见苏柒笑了,以为是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心中大喜,遂命下人将两只红木匣呈给苏柒,笑道:“下官想着夫人随军无甚乐趣,便带来些精细奇巧的小玩意儿,不成敬意,权当与夫人解个闷儿。” 苏柒打开看了看,一匣中尽是些机巧玩物,另一匣中是各色果子点心,皆红红绿绿粉粉嫩嫩,且被做成花朵等各种精致形状,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不由道:“大人有心了。这些玩物果子,平日倒不常见。” 沈惟恭却笑道:“夫人好眼力,这些……皆是倭国所产。” ------------ 第236回 本不欲为敌 苏柒原本还对这些小玩意儿和点心有些兴趣,正捏了块儿最好看的要往嘴里送,忽闻是倭国所产,顿觉疑心。 她垂手将点心放下,又不着痕迹地把匣子推至一旁,神情甚是冷淡地望沈惟恭问道:“大人竟有倭国产物?” 沈惟恭谦顺笑道:“下官不才,却代表我大燕出使倭国,与倭国贵胄皆有些交情,常蒙他们赠些土产礼品。” 听说此人与倭国有交,苏柒心中愈发嫌弃,当下便想说句“慢走不送”,却又不知他此番来访,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刺探:“大人此番前来,不止为看我,想必是来见王爷的吧?” 提到慕云松,沈惟恭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随即又强笑道:“下官与北靖王爷,前些日子倒是见了一面,王爷一代名将,此次率军驰援高丽,自是皇上信任、朝廷重托……” 苏柒正侧耳等着他的下文儿,熟料沈惟恭说到此,突然语气一变,显出一脸关怀之色,对苏柒道,“只是夫人一届女儿身,本应金汤雨露、养尊处优,如今却要随王爷东征,天寒地冻的十分辛劳,真是苦了夫人了!” 苏柒被他这急转的话锋弄得愈发疑惑:此人究竟想说什么,却只淡淡道:“还好。” 沈惟恭忽然放低了声音:“实话对夫人说,我前两日方见过倭军统帅,他坦言,倭国素来敬仰我大燕国威,并不欲与我大燕为敌,只要我方派出使者,允他们些许好处,倭军自然也不会与我大燕军队起冲突,到时王爷兵不血刃便得凯旋而归,夫人亦可免去了奔波劳顿之苦,担惊受怕之痛,岂不一举两得?” 苏柒眨了眨眼,将这老头儿的话咂摸一遍,终于明白了:这老头儿,是来吹枕边风的! 看着这老头儿奴颜婢膝的笑容,苏柒忽然很有种一拳招呼在他脸上的冲动。 不日前,倭军还派刺客来取王爷性命,我背上刀伤犹在隐隐作痛,你这厮竟来对我说:倭军不欲与我大燕为敌?! 大燕朝廷究竟堕落成什么样,竟养了你这样的走狗?! 苏柒心中愤怒至极,按她平日性子,早拍案而起,将这走狗骂得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但转念一想,此人好歹是朝廷官员,且不知底细深浅,贸然骂了,只怕又给王爷平添麻烦。只好强压愤怒,冷冷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头我自会与王爷说。天色不早,大人请回吧!” 沈惟恭亦不多言,起身长揖而去。 掌灯时分,慕云松巡营归来,苏柒便将沈惟恭来访之事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沈惟恭这厮,实在可恶!”慕云松愤恨道,“我军入高丽境前,他就来找过我,于我说不通,竟将主意打到你头上!” 苏柒好奇:“他即为大燕官员,却为何言语间时时向着倭国,胳膊肘往外拐?” 慕云松叹道:“你一个小女子,自然不晓得朝堂之事。关于援高丽抗倭军一事,西京那边本就有主战派和主和派。这沈惟恭,就是主和派的代表。他们主张大燕不插手倭国与高丽之争,仅守住国土,仗大燕之国威,从中斡旋即可。” 慕云松说至此,愤恨地一拍桌子,“一帮鼠目寸光之辈!若倭国占据高丽,下一步便是入侵我大燕,待到那时再打,受苦受难的便是我大燕百姓!” 苏柒听了也十分愤恨:“那些文官终日居庙堂之高,衣食无忧、不辨菽麦,又哪里知道武将守边之责、百姓兴亡之苦!” 随即又有些后悔,“沈惟恭这厮拿着朝廷俸禄,却去当倭国走狗,实在可恶!干脆一刀杀了得了,以血祭旗,壮我军威!” 慕云松听得有些想笑:这小丫头还挺有正义感,却道:“当日这厮来找我说这番言语之时,我也是勃然大怒,恨不能马上将这厮推出去砍了。但当时云柏劝阻了我,说这厮跟倭军交往密切,留下他说不定大有用处。” 苏柒不解:“一个无耻小人,能有什么用处?” 慕云松道:“我与幕僚讨论了一番,还真想出个可行的计策,若将这沈惟恭用好了,此高丽一役不战而胜也未可知。” 苏柒圆瞪双眼,一脸的不明觉厉的呆萌状:“什么计策这么厉害?” 慕云松故作高深地卖关子,适逢采莲端了纱布伤药进来,说到了换药时候。慕云松便让采莲先回去,自己则让苏柒俯身在他膝上,替她小心褪开衣衫,替她清洗换药。 苏柒痛得直抽气,慕云松心痛不已:“你被倭国武士伤成这样,那沈惟恭竟还敢来寻你替倭国说话,简直混账至极,就该如你所说,一刀砍了祭旗!” “先别忙说砍他的事。”苏柒索性让自己分分神缓解疼痛,“王爷先跟我说说那计策的事儿。” 慕云松便一边替她包扎,一边向她解释道:“倭军既然利用沈惟恭来和谈,那我们索性将计就计,假意应允倭军求和的条件,然后趁倭军不备,发动突袭,一举攻下平壤!” “果真是好计策!”苏柒忍不住拍手,却又扯动了背后的上,龇牙咧嘴赞道,“王爷这主意高明!” 慕云松忙按住她,不让她乱动,自己却苦笑道:“只是这诈和之策,目前尚缺火候。上次沈惟恭来找我,我一时激愤将他臭骂一顿,撵出帐去,如今若态度忽转,他只怕也不信呢。” “依我看,他虽挨了你骂,却没死心。”苏柒撇嘴道,“想来是倭国给了他不少好处,他拿人钱财便不得不忠人之事,否则今日也不会来找我吹枕边风了。” 慕云松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的分析很有几分道理,遂赞许地轻抚她头发:“之前从未见你脑袋如此灵光,这是被砍了一刀打通了任督二脉,忽然就开窍了?” 苏柒嫌弃地甩开他捋猫毛儿似的手指:“王爷就知道挤兑我!你看人家二爷对夫人英娘,无论何时都是毕恭毕敬的,身为一母同胞,王爷怎么就不跟二爷学点儿好?” 听她提及慕云柏和英娘夫妇,慕云松忽然灵光一闪,对苏柒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主意,只是需要你配合我演上一出戏!” “演戏?”苏柒顿时感兴趣,她这辈子只看过戏,还真没演过戏,“什么戏码?” 慕云松却苦笑道:“不想我堂堂北靖王爷,倒要演一出‘惧内’的戏码了。” 沈惟恭是个八面玲珑之人,最懂得察言观色,今日拜访北靖王爷的宠姬,他也看得出来,自己表明来意后人家态度颇为冷淡。 沈惟恭有些后悔:看来这女子来头不小,胃口颇大,自己带的那点儿东西,没入得人家的法眼。 他正思量着,要再筹备些什么奇珍异宝送去,熟料第二日,王爷的这位宠姬竟着人来请他。 “夫人有礼了!”沈惟恭见苏柒此次一袭女装见他,手中把玩的,正是他昨日所送的倭国暖手炉,不由心中大喜。 “沈大人请坐吧。”苏柒故作个弱柳扶风的娇弱态,“近日天气寒冷,我又身体欠安,真是多亏了大人送来这手炉。” 说罢,捧着手炉幽幽长叹一声,“临行时走得匆忙,什么狐裘貂绒等御寒之衣竟是一件也没带,却不想这高丽国冰天雪地,比广宁城更冷三分,唉,真是十分难熬!” 沈惟恭闻言会意,忙道:“夫人自是娇贵,在这蛮夷之地冻坏了却是不美,恰巧我那里还有几件御寒衣裳,如蒙夫人不嫌,即便给夫人送来!” “如此,倒是大人有心了!”苏柒轻笑,愈发摆出一副凄楚的诉苦状,“大人昨日说,小女子我有龙凤之姿,将来是要身居人上的。可说来可怜,小女子出身清苦,日后若承沈大人吉言做了王妃,出门竟是连一件像样的金钗玉铛都没有!他日回到广宁城,与王府的其他夫人小姐们见面,只怕都要遭人嘲笑呢!” 沈惟恭心中冷笑:还道你是什么千金闺秀,原来是个世俗轻浮女子,三两句话便开始向我索贿了! 面上做个感同身受模样:“夫人所言极是!下官虽知夫人节俭,却也为夫人心疼,情愿为夫人置办些像样的衣裳首饰,以备交际之用,夫人意下如何?” 苏柒闻言,大喜道:“如此,那便有劳沈大人了!”又挑眉故作悄声道,“沈大人所托之事,我自会与王爷说,你放心!” 当晚,沈惟恭便听说,北靖王爷帐中先是男女拌嘴之声,王爷摔桌子砸板凳发了一通火,然后便是女子娇啼哭闹之声,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第二日,眼圈乌黑的北靖王爷便找来沈惟恭,让他去向倭军报信,愿意和谈。 沈惟恭大喜,暗暗得意自己这一步棋走得巧妙:堂堂北靖王爷,竟甘冒军规携女眷出征,足见对这美貌宠姬之喜爱。自己从这宠姬下手,动之以情、许之以利,果然得逞。 慕云松啊慕云松,都说你一代虎将,不想也是个好色惧内的耙耳朵。 沈惟恭心中暗笑,一边着人快马加鞭去给倭军首领报信,一边张罗金银细软,给苏柒送去。 ------------ 第237回 翘家的理想 慕云松帐中,苏柒正守着一堆金银财宝两眼直放光,口水都要流了下来,“这些都是我的?” 慕云松被她的财迷相逗得失笑,弹了弹她脑门儿,“倭国人的不义之财你也要?” “要啊!”苏柒赶忙伸长了双臂,将她的金银宝贝全部搂在怀里,“在王爷你看来是不义之财,但这是我凭本事赚来的钱,为何不要?” “财迷本性不改!”慕云松笑道,又忍不住赞她一句,“小丫头还真是好演技,三言两语,就骗得沈惟恭那厮信了。” 苏柒难得被她王爷相公夸一句,愈发得意洋洋,美滋滋地一件件数着她“赚”来的宝贝:“有了这些家底傍身,足够我寻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置个院子,再买几个丫鬟小厮,做个富贵闲人悠然度余生了!” 她正咧嘴盘算着是将院子置在西湖畔还是华山下,便觉臀上“啪”地火辣辣一记,耳后传来某王爷不悦的声音:“我倒不晓得,你还有翘家的理想!” 这一巴掌将苏柒从美好幻想中拉了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有个高冷腹黑的王爷相公,此后余生只怕都要在王府里勾心斗角地过,什么西湖畔华山下皆没可能,便忍不住叹口气道,“我不过说说罢了……” 倒是慕云松看她一副颓了的样子,深知以她云雀般的性子,被圈在王府里也的确不好受,便从身后揽了她,在她耳边轻道:“待高丽战事平息,我便将军务暂交给赫连钰,带你四处转转,可好?” 苏柒眼眸一亮:“当真?” 慕云松故作狡黠道:“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他话音刚落,某人便特别识相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乖巧地立在他背后捏肩捶背,极尽温柔周到。 慕云松能有这样的待遇,心情着实舒爽,便靠在椅背上阖了双眸休息片刻,听身后的丫头忙不迭拍马屁:“终究是王爷想得好计策,此番诓了沈惟恭,离大破平壤也就不远了!” 慕云松便闭着眼随口道:“孙子兵法曰:上善伐谋,次善伐交,下善伐城。虽手握重兵,但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好。” “有道理!”苏柒突然对这位王爷相公好生崇拜,“王爷,不如你教我兵法吧!” 慕云松忍不住勾唇,懒懒伸手又弹她脑门儿:“你一个小女子,又不统兵打仗,学兵法来做什么?” “助你一臂之力呀!”苏柒挤眉弄眼,“我这般天生聪慧,虽不能统兵打仗,给北靖王爷你做个幕僚还是不错的!” 慕云松笑道:“别人夫妻闺中乐事,是琴棋书画、点降画眉,你我却是沙盘推演、攻城略地,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苏柒却不屑道:“无聊!大男人点什么绛画什么眉?那都是娘娘腔才干的事儿!” 慕云松被逗得大笑,伸手将苏柒搂在怀里,宠溺地抚她如花面庞:“我的小柒天生丽质,便不着粉黛,也比她们美出千百倍去!” 苏柒被夸得开心,双臂搂上慕云松脖颈,“那就这么定了,今后长夜漫漫,无事可做,王爷便教我兵法!” 慕云松却醉眼迷离,轻咬苏柒耳垂道:“长夜漫漫,怎么会无事可做……” 沈惟恭邀功心切,快马加鞭去向倭军长官立花早茂汇报,言语间将自己说成了只身入敌营、智斗慕王爷的大英雄,又“不经意”地将送给北靖王爷宠姬的珠宝翻说了一倍。 倭军长官立花早茂本是个有勇无谋、急功近利之人,靠自家父辈在倭国王室中的关系,才当上了倭军的最高指挥官。不久前惊闻大燕再度出兵增援高丽,率军的又是大名鼎鼎的北靖王爷慕云松,一时间惊呆了。 他虽是个庸才,但手下仍有幕僚替他做了功课,说这位北靖王爷虽年纪不大,但十余年间征回鹘、平瓦勒、驱鞑靼,将大燕北境诸族收拾得服服帖帖。他麾下的燕北铁骑更是横扫塞北,无人能敌。 立花早茂听完又惊又惧,当场下令……将替他做功课的幕僚拖出去打五十军棍,理由是这厮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祸乱军心之嫌。 但乱发一通脾气之后,他越想越后怕,自觉以自己腹中的那点儿兵法和本事,对付些落魄无能的高丽军还可以,但若对上北靖王爷率领的燕北铁骑……只怕全然不够看的! 惊惧之余,他一边骂大燕朝多管闲事,一边慌忙召集麾下诸将和幕僚,商议如何应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大神。 熟料与大燕朝廷相似,倭军统治集团内部,亦出现了主战与主和两种声音。 主和派皆是听说过北靖王爷慕云松威名的,自恃不是敌手,主张派人去与这位大燕王爷和谈,动之以情许之以利,只要他高抬贵手不插手高丽战场之事,一切都好说。 而主战派以倭军第一军指挥官大西行长为代表,此人乃是倭国权臣秀吉的嫡系,自然清楚秀吉先灭高丽、再攻大燕的长远规划,认为倭国与大燕迟早有此一战,不如趁早对付北靖王这位大燕战神,一旦将他打败,则大燕北境门户洞开,再无人能阻碍倭军的步伐。 而在立花早茂还在恶补北靖王爷功课的时候,大西行长已派手下武士潜入燕北军,进行了一场刺杀斩首计划,可惜功亏一篑。 大西行长分析得在情在理,也博得了主战派的一致认可,可惜,最高指挥官立花早茂不听。 立花早茂深知大西行长的本事和能力,在倭国有“第一名将”之称,此次出兵高丽,若非自己父辈在朝中威势大,这最高指挥官恐怕也是大西行长的。 立花早茂对大西行长始终怀着一种既嫉妒又忌惮的心态,自然不愿意听他的意见,于是果断支持主和派,寻来沈惟恭去找北靖王爷和谈。 他本来对沈惟恭这个两面三刀、油滑狡黠的家伙并无几分好感,派他和谈也不过是为了探探虚实,便是北靖王爷一时激愤将这姓沈的砍了,立花早茂也不会有半分心疼。 万万没想到,这不被看好的沈惟恭超常发挥,竟是把事情谈成了! 立花早茂简直喜出望外,对沈惟恭大加赞誉,又赏赐了不少金银。一番商议之后,便决定派遣使团去燕北军中见拜会北靖王爷,表达倭军和平解决问题的诚意。 对于沈惟恭的成功,大西行长表示质疑,专门将沈惟恭找来详细询问。沈惟恭在立花指挥官面前将自己夸得天花乱坠,如今面对大西行长一张黑炭似的武士脸,在他如鹰隼般的目光威压下立时认怂,一五一十道出了通过收买其宠姬吹枕边风,终促成和谈的事实。 大西行长简直不敢相信:名震塞北的北靖王爷,竟是个贪慕女色之徒? 见他不信,沈惟恭急了,指天誓日地表示北靖王爷确是亲口应下了和谈,所谓不好女色的钢铁直男,也许只是徒有虚名,您若不再不信我分分钟切腹给您看。 大西行长无语,但对于这场枕边风换来的和谈,他依旧表示怀疑。 北靖王慕云松,若你真是这般徒有其名、贪恋女色之徒,那么你也不配再做我大西行长的对手! 两日后,倭国使团在沈惟恭的引领下,带着厚重的礼物来到燕北军大营,受到了北靖王爷高规格的热情接见。 替倭国使团接风的晚宴上,北靖王爷命人拿好酒好肉招待使团,还不知从何处找来了高丽国的歌舞伎,抹着粉白的脸载歌载舞,北靖王爷看得高兴,一时兴起便多饮了几碗,醉醺醺地向倭国使节交了底:我不过是奉大燕皇帝之命,冰天雪地大老远地跑来也是万般的不情愿。此行不过做个样子给高丽国看看,实则根本不想跟倭国开战。你们尽管放手收拾高丽国那帮孙子,收拾完咱们就是友好邻邦,今后一起烤肉喝酒吃生鱼片,你好我好大家好。 苏柒此时正躲在宴席营帐的门外,偷听慕云松与倭国使者宴饮谈话,几乎要笑出声来,暗想平日里高冷腹黑的王爷,何时也练就了这等忽悠人的本事,果然是近朱者赤,他跟着姑娘我也是有所长进的。 倭国使节简直不要太开心,面对北靖王爷的频频举杯自是来者不拒,几碗烈酒下去已是丑态百出、诺诺连连,表示热烈欢迎北靖王爷驾临平壤,倭军必开城相迎,设宴款待云云。慕云松亦跟他们勾肩搭背,拍着胸脯保证:我定不会空手去拜访,一定给平壤的倭国友军送上一份大礼。 在倭国使者看来,这一顿酒吃得相当舒畅:双方尽释前嫌、罢兵言好,于是醉醺醺地回去报功;而沈惟恭更是觉得自己首功一件,博得慕云松大加赞赏,允诺为他上折请功,不由得意暗喜,私下里又给苏柒送来不少珍奇玩物。 在一片“和平”的景象中,慕云松率燕北军一路开至平壤城下,中途竟未遇任何伏击抵挡。 ------------ 第238回 最好的战机 倭军众首领闻北靖王爷率军到来,愈发欣喜:他们已接沈惟恭密报,北靖王爷军中携带大量金银、锦帛、酒肉,满满当当装了几十箱子,重到要用马车拉着走;而燕北军手上,火铳等兵器却是寥寥,显然确为封赏,不为打仗。 更有力的证据是,据倭国使节探底:这位北靖王爷的确是带着女眷一起来的,一路上连马都不骑,只窝在马车里与宠姬卿卿我我、腻腻歪歪,根本是来高丽观光旅行蜜月游的。 有这么两条证据,立花早茂便彻底放了心了,对这位贪恋女色的北靖王爷好感大增,心想人家来封赏犒劳我军,咱也不能显得太没诚意,于是下令大开城门,扫街平路,迎接大燕朝北靖王爷驾临。 考虑到北靖王爷是个歌舞爱好者,立花早茂还令自己手下几百士兵,按照倭国传统礼仪,着民族服装,勾面饰羽,打扮得红红绿绿、花枝招展,立于城外道旁,充当仪仗队。 倭军中一片歌舞升平的过年气氛,唯独大西行长对此冷眼旁观,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但他不踏实也没用,最高指挥官立花早茂正沉浸在对北靖王爷的无限好感中,对他的疑虑根本不听。 大西行长只好命令自己的部下,保持警戒。 慕云松率军来到平壤城下,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奇异”的景象: 城门大开,红旗招展,路旁还有一群花枝招展、手舞足蹈的……神经病?! 短暂惊讶之后,慕云松立刻意识到,自己连日筹划、辛苦布局,不惜上演贪恋女色、惧内怯战戏码,等得就是这一刻! 城门洞开、敌军懈怠,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 慕云松忽然停下脚步,抽出佩剑大喝一声:“传我将令,三军总攻,拿下平壤!” 按照他的想法,此等战机,连战术都不用安排,前军直接掩杀过去,打倭军一个措手不及,攻下平壤,简直易如反掌。 但接下来,最诡异的一幕却发生了: 平日训练有素,一声令下便进攻如火的燕北铁骑,听到“三军总攻”的命令,竟是齐刷刷地……犹豫了! 犹豫的原因也很奇葩:大家被路旁花枝招展的神经病——倭军仪仗队唬住了! 原来,燕北军中曾有这样的传言:听与倭军交战过的宣武将军叶承训说:倭国士兵虽身材矮小,但样貌诡异,更兼身怀异能,个个刀枪不入,打起仗来如妖魔鬼魅一般,非常人所能敌也。我大燕三千军驰援高丽,邂逅这些倭国妖魔,这才全军覆没,大败而归。 这传言不知由谁带入燕北军中,便一传十十传百,竟如瘟疫般肆意蔓延。许多士兵本不信魑魅魍魉之说,偏偏不久前,燕北大营中立下斩妖台,王爷亲自监斩一个鸟妖,竟然还被他从重重包围中跑脱了,可见妖魔这等东西,着实的厉害。 如今,众士兵眼见这红红绿绿、奇形怪状的百十人立于平壤于城外,面对潮水般的燕北大军,不但不恐慌,反而一副手舞足蹈、跃跃欲试的样子……搞不好我们再向前一步,这些妖魔鬼怪便会张口喷出熊熊烈火,或者……直接扑上来咬人? 于是,打头的三千风军重骑兵,以慕家四爷慕云樟为首,竟是一齐踟蹰不前。 但跟在后面的雷军神机营却望不见这些“倭国妖魔”,听闻三军总攻的冲锋鼓点,瞬间杀声震天,拍马向前冲去。 问题是,重骑兵挡在他们前面。 一时间,燕北军中大乱。 这一闹腾,平壤城上的倭军却看出了端倪,大西行长立即大喊:“敌袭!关城门!” 洞开的平壤城门迅速关闭,一时间,倭军火绳枪齐发,铺天盖地向城下袭来。 被残忍地拒之门外的倭军仪仗队着实郁闷:自己就这样被遗弃了?刚刚还是和平的使者,转眼就变成翻脸的炮灰了? 这命运,也太凄惨了…… 慕云松简直要气炸了! 自己用心良苦、百般筹谋,甚至不惜亲身上阵演戏,不仅“忍辱负重”与敌人“把酒言欢”,还要自毁形象上演“惧内”戏码,如此辛苦换来的千载难逢的战机,竟被这帮蠢材给生生耽误了! 于是,燕北军前军上下几十名将领,被北靖王爷骂得狗血喷头,只骂还不算完,当日率部充当先锋军的慕云樟等将,皆被拉出去打了十五军棍,责备他们不听指挥、怯阵不前。 “王爷消消气吧,事已至此,再生气没什么用啊!”苏柒一头儿劝着慕云松,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愤愤难平:我就奇了怪了,一帮奇装异服的疯子有什么可怕的? “我手下怎么养了这么一群废物!”慕云松依然愤恨难平。 “事已至此,这平壤可要如何打法?”苏柒决定换个话题,“王爷可有良策?” “先机已失,便只能强攻了。”慕云松闷闷道。 偷袭不成,慕云松索性令燕北军在平壤城西三十里外扎下寨来,却不急于部署攻城。 慕云松不吭声,众将等得干着急,又忌惮王爷的暴脾气,不敢贸然去问。于是怂恿慕云柏去问,慕云柏见老四刚挨了板子,心知大哥此时正在气头上,思来想去,只得又去拜托苏柒。 “王爷按兵不动,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苏柒笑着指指帐外,“诸位将军们等得心焦,都把关系托到我这里了。” “这帮杀才,这会儿倒着急了。”慕云松正在看平壤地图,蹙眉道:“平壤城乃是倭军据守高丽的南大门,位置险要,必须一举拿下。但如今倭军在平壤南北的平城和南浦分别布下重兵,与平壤互成犄角之势。我军若攻平壤,平城与南浦军必来救援,到时内外夹击,我军反而形势不利。” 苏柒在一旁听着,随口接道:“那就先将平城和南浦攻下来呗,就像说书先生常说的,先剪断它两只翅膀,它便扑腾不起来了。”说罢,见王爷相公正转眸望着自己,不禁俏脸一红,吐了吐舌头,“我就随口一说,你不必理我。” 慕云松却赞许地望她一眼:“你说得很对,倒颇有学兵法的天赋。”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平城与南浦,“就是要先攻下这南北二城,断了平壤的两翼,让它成为孤城一座!” 当日,慕大元帅升帐点兵,令慕云梅率军一万攻打平城,老将慕宁率军一万攻打南浦。 慕家四爷慕云樟因延误军机刚挨了打,怕遭大哥嫌弃,急于立功表现,于是主动请缨,要与慕宁一同去打南浦。 慕云松考虑到慕云樟虽说无甚谋略,但冲锋陷阵却是一把好手,与老成持重的慕宁相得益彰,便应允他去了。 慕云梅攻平城,赢得干净漂亮。他率军到达平城外,便先围着平城勘察了一圈,见城西五里便是波澜壮阔的大同江,而平城则地势低洼。慕云梅遂计上心来,令手下将士连夜赶挖沟渠,将大同江水倒灌入平城,导演了一出“水漫金山”。 正是隆冬天气,带着冰菱的大同江水将平城没成一片汪洋泽国,倭军深陷半人高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简直痛苦不堪。慕云梅趁倭军混乱之际,派将士攀上城墙打开城门,一路掩杀进去,轻取平城,未折损一兵一卒。 捷报传来,慕云松对自家五弟智取平城大加赞誉,表扬之余令他尽快料理好平城善后事宜,率军转道南浦,去给他四哥帮帮忙。 因为倒霉的慕家四爷慕云樟,在南浦再度遇到了麻烦。 慕云樟与慕宁率军攻打南浦,一开始还算是顺利。 慕宁乃是北靖王府家将出身,跟随老王爷慕玉棠征战半生,性子沉稳内敛,打仗经验老道。考虑到南浦城墙修得高大坚固,慕宁便先派士兵从不远处的大同江畔挖沙装袋。翌日攻城开始,燕北先锋军人手扛一沙袋冲至城墙下,一边堆沙袋垫高基地,一边持云梯鱼贯而上。 慕家四爷慕云樟更是发挥了身先士卒的精神,带头攀云梯攻城,令手下将士深受鼓舞、士气大振,头顶虽有倭军火枪隆隆、利箭如雨,却前赴后继,无一人退却。 三通鼓过,眼看已有燕北军将士跳上城楼,与叛军展开肉搏,慕宁心中喜悦,料定不出半个时辰,燕北军将士便能打开城门,到时骑兵一路冲杀进去,南浦城必破。 形势正一片大好时,慕宁忽闻南浦城头有种奇怪的声音传来。 “呜——” 声音虽不大,却犹如利刃划破苍穹,在火枪和杀声的掩映中低沉而清晰地响起,绵延不绝。 这是什么声音?慕宁心头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伴随着诡异的呜咽声,城头战局突变:上百只黄头赤目、黑羽利爪的大鸟从城中飞出,嘶鸣着呼啸而下,杀神般向城头和云梯上的燕北军扑去,用利喙尖爪向士兵眼睛、面门、脖颈等处猛攻,一口下去便是一块血淋淋的皮肉撕下。有几只特别庞大凶猛的,竟能抓住士兵,飞升半空再一把扔下。 燕北军士兵哪里见过这等猛禽,一时难以招架,伤亡惨重。连正攀在云梯中央指挥攻城的慕云樟,也被一只极大的怪鸟儿突袭,手一松便从云梯上跌落了下来! ------------ 第239回 羌鹫斗鹰王 幸而慕四爷皮糙肉厚,这一摔倒未伤到筋骨,但头脸和手背皆被那怪鸟儿抓啄得鲜血淋漓,样子狼狈不堪。 慕宁大惊失色,没想到南浦城中竟有如此诡异之物。眼看攻城的先锋军被这些猛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却一时束手无策,只得鸣金收兵。 “上百只怪鸟儿?”率军赶来驰援的慕云梅着实惊诧,“难道这南蒲城内竟有妖孽?” “倒未必是妖孽。”吃了亏的慕宁,已然第一时间对这些怪鸟儿做了番功课,“驻守南浦的是倭军第九军柴羽秀胜,此人麾下有一异士,乃是鞑靼后裔,名叫博日格德,传说此人通禽语,能用号角声驱策群鸟。他训练了一支羌鹫军。据说博日格德驯养这些羌鹫,平日便以活人饲之,教他们专攻人的眼睛、皮肉处,临战前更是要饿上两三日才放出。羌鹫饿极,自然凶猛异常。” “还有这等事。”慕云梅眼见攻城将士之惨烈:有的被羌鹫啄瞎双目、啄掉鼻子、啄去皮肉,面目全非、鲜血淋漓;有的从云梯跌落,断手断足、不成人形,着实令人心痛。 慕云梅思忖片刻,向慕宁建议到:“令三千神机营士兵列于阵前,见羌鹫出战便开火铳射杀之,慕二叔以为如何?” 慕宁尚未开口,便听慕云樟叫道:“这主意好啊!”他此刻正被满头满脸地缠了白棉布条,犹如西洋木乃伊一般,仅露出的硕大鼻孔气哼哼道,“老五,定让你手下神机营的人瞄准些,将那些长毛儿的畜生一只一只给我射下来!四爷我要架篝火将它们悉数烤来吃,以解我心头之恨!” 慕云梅知道他四哥正生着窝囊气,遂大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四哥放心,明日定让你饱餐一顿,莫要撑破了肚皮才好!” 翌日,慕宁率军二攻南浦城,果见羌鹫军再度出击,然此番攻城的将士汲取昨日惨痛教训颇有准备,用盔甲将自己头手包裹得严严实实,羌鹫无处下口,气得哇哇嚎叫。 慕云梅见引出了羌鹫,立刻抽出佩剑大喝一声:“火铳手准备!瞄准羌鹫,开火!” 列于阵前的三千神机营将士立刻齐齐端起火铳,瞄准半空中盘旋的羌鹫开火。刚开始果然射杀射伤了不少羌鹫。然就在慕云樟刚喊了句“真他奶奶的解气”之时,却见羌鹫中体型格外硕大的一只,忽而张口发出一声怪叫,振翅直直向下俯冲而来! 神机营将士只顾端火铳望天瞄准,猝不及防被这羌鹫突袭,一名将官竟被它一双利爪抓住,飞至十丈有余又扔了下来,当场毙命! 其它羌鹫见大王发威,便有样学样地急速向下俯冲,与神机营将士贴身近战。可怜神机营将士虽有火铳神勇,然被羌鹫近身骚扰便全然发挥不出威力,一时间被啄得血肉翻飞,乱做一团。 “这群畜生……”慕云梅气得牙痒,望着那身形硕大、炸毛环眼的羌鹫王:这厮是成精了?竟如此狡猾! 诸将正束手无策间,忽闻一声清亮的鸣叫划过天际。那羌鹫王听闻此声,竟是十分惊惧一般,扔下正袭击的士兵振翅飞向半空,冲着鸣叫声来的方向发出厉声嚎叫。 慕云梅等人亦顺着那鸣叫声望去,见许多只黑色雄鹰结队飞来,遮天蔽日,壮观无比。 为首的是一只白头青羽、金喙玉爪的巨鹰,它飞在鹰群前方,再度一声清啸,众鹰群齐齐仰头长鸣,犹如朝见王者。 巨鹰率鹰群渐飞渐近,正与神机营将士厮杀的众羌鹫感受到威胁,纷纷放弃了士兵腾空而起,跟在羌鹫王身后,与鹰群遥遥对峙。 燕北军士兵从未见过两帮猛禽对峙的奇景,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天空。神机营统帅因众多手下被羌鹫所伤,对这些怪鸟儿恨之入骨,向慕云梅请示:“可要继续开火,将它们悉数打下来?” “且慢。”慕云梅抬头望着那白头青羽的巨鹰,总觉得这家伙看着有些眼熟,“看看这群鹰要干什么。” 仿佛为了回答慕云梅的疑问,领头巨鹰又是一声长啸,身后众黑鹰便振翅向鹫群猛扑过去。一时间,鹰鹫兵交,打斗撕咬做一团,哀鸣长啸不绝于耳,残羽断翼遮天蔽日,混杂着撕咬下的血肉纷纷而下,竟如下了一场血雨! 羌鹫虽凶猛,却是各自为战,反观鹰群,仿佛操练过的士兵一般,有章有法,往往以两三只鹰合围一鹫,一啄目一攻腹,另一只掠阵打援,打残一鹫再打下一只。被鹰合围之羌鹫无不目盲腹烂,羽翼尽折,状不胜惨。 “这些黑鹰,竟还懂得战术配合!”慕云梅忍不住赞道,转眸去望那白头青羽的巨鹰,见它双翼一振,利箭般直取羌鹫王而去。羌鹫王对这巨鹰本就有几分惧怕,此时迫于无奈,怪叫一声强打精神迎战。 但巨鹰并不与羌鹫王纠缠撕咬,猛冲过来,一击即退,在空中灵活机敏地与羌鹫王周旋。 起初众人不明所以,几招过后却渐渐看出了门道:巨鹰每击之处皆是羌鹫王关节所在,表面上不见伤,但其实羌鹫王羽翼关节尽碎,几十回合下来,已然飞翔不稳,颤抖摇晃,几欲跌落。 羌鹫王疼痛难忍,已然丧胆,众羌鹫更是被鹰群杀得七零八落,纷纷掉头向城墙内逃窜。 慕云梅此时下令神机营再度开火,瞄准狼狈逃窜的羌鹫便是一通扫射。神机营士兵方才被一群鸟儿打得颜面尽失,此时各个憋着一股子火气,下手格外稳准狠,不过几轮扫射下来,已是羌鹫残骸遍地,无力回天。 老将慕宁自不会错失良机,当即下令全军总攻,一鼓作气拿下南蒲城。慕云樟不顾满头满脸的纱布,依旧身先士卒,率先攀上城墙,手刃守城倭军,以霸王扛鼎般的气势打开了城门。 燕北军如潮水般涌入,南浦城破! 此时,率领神机营留驻在城外的慕云梅,抬头向盘旋在半空的巨鹰拱手道:“既是故人,何不下来一叙?” 那巨鹰发出一声傲娇的长鸣,一个潇洒的俯冲,在落地的瞬间化作一颀长男子模样,向慕云梅撇嘴道:“我可不是专程来帮你的!” 慕云梅笑道:“是,神鹰海东青胸怀家国、伸张正义,着实令人佩服!” 海东青卫青颇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其实,这羌鹫怪本就与我有些过节……” 慕云梅问:“那羌鹫还真是个妖?” “修行了百年,有些许道行。”卫青道,“还不能幻化人形,充其量算是个怪。这厮不但助纣为虐,且带着手下的羌鹫几次三番与我的鹰兄弟抢地盘,也是宿怨深厚,此番算是做了个了断。” 慕云梅便道:“苏柒亦在燕北军中,卫青兄既来了,可要去见见她?” “那个麻烦的小女人也在?”卫青做个苦笑状,“她虽说爱惹是生非了些,但好歹于我和雪儿有活命之恩,不去见见实在说不过去。”说罢,忽然换上个八卦神情,“我记得临走时,见你正为了那丫头跟你大哥大打出手……最后谁赢了?” 慕云梅额角瞬间黑了黑:大哥,你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当真跟这棺材脸王爷在一起了?” 燕北军大营,中军帐里,卫青抱臂望着苏柒啧啧,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怎么想的?他那时无情无义对你,义无反顾朝你开枪,还要将你打入军牢,你都忘了?” 苏柒被他一同数落的,莫名脸颊红了红,喃喃道:“其实……那时我与他……有些误会……” 卫青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执迷不悟。我曾经就教导于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便是无芳草也还有不少好鸟儿。你呢,非要在一棵歪脖松树上吊死,让我说你什么好……” 苏柒眼见身旁的慕云松,被这鸟儿絮叨得黑了一张脸,分分钟要发飙的样子,忙一把按住他的手,以目示意犹在兀自话痨儿的卫青:大哥,你就少说两句罢! 却忽听慕云松冷冷道:“我这棵松树再不堪,也未沦落到让自己的女人舍命去救的地步。” 卫青骤然被提起悲催往事,脸上立时挂不住:“嘿你……那还不都是你害的?!” 苏柒被这两个促狭的男人吵得头大,忙不迭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难得他乡遇故知,总提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做什么?”她拉住卫青热情问道,“江小姐可还好?你们二人可成亲了?” “拜过天地了,如今跟我遁世隐居山林,倒也悠闲自在,只是……”卫青忽然摇头叹道,“女人真的麻烦,成过亲更麻烦!” 苏柒立时不悦:“你这什么态度?当初江雪为了你可是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你还这般嫌弃她?” “我哪敢嫌弃她?”卫青苦笑道,“分明是她嫌弃我!我辛辛苦苦从长白山上觅来的野生天蚕,硕大肥美又多汁,我还没吃上一条呢,就被她悉数给我扔沟里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 第240回 背后放一箭 “吃……虫儿?”苏柒简直哭笑不得,暗叹人妖恋果然格外辛苦,习性不同就是个大问题。 她与卫青聊着婚后生活,那厢慕云梅已将卫青率众鹰击溃羌鹫,帮忙攻破南浦之事,向慕云松禀报了。是以慕云松再看卫青,倒多了几分肃然起敬。 “襄助我军大破南浦,卫青兄当居头功,本王在此谢过了!”慕云松说着,抱拳向卫青行了一记军礼。 他这般郑重道谢,倒让卫青有些不好意思,“好说,好说,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卫青身为大燕的鸟儿,理应为保家卫国尽一份绵薄之力。” 慕云梅便顺势问道:“我军将攻平壤,卫青兄可愿在燕北军中留驻一阵?” “也好!”卫青豪爽道,“我倒是有许多年未曾冲锋陷阵,有些怀念血战沙场的壮怀激烈了!只是我那帮兄弟都不是吃素的,你们得管饭才行。” 平城与南浦先后告破,无疑于斩断了倭军的两只犄角,使得平壤城成为孤城一座。驻守平壤的倭军自知陷入了燕北军的包围之中,自是选择闭门据守,蜗居不出。 但平壤城自古便是高丽国的西北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故而在一次次战火后不断加固修缮,如今倒也城高墙厚、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是以慕云松拿下平城和南浦之后,却不急于发动对平壤的进攻,而是与慕云柏、慕云梅率亲卫在平壤城四周勘察了两日,将东南西北转了个遍,回来便一头扎进中军帐,并不向众将做任何部署。 两日过去,莫说军中诸将,连苏柒这外行都等得心焦,忍不住问道:“王爷为何不下令攻城?兵法不是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不趁着攻下平城和南浦的势头,再一举拿下平壤,岂不是要坐失良机?” 慕云松正在看平壤沙盘,听她一番话忍不住赞道:“小丫头这兵法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遂将苏柒拉到身边,“我与你讲了几日兵法了,来帮我参详参详,这平壤城该如何打法?” 苏柒心中暗笑:美其名曰讲兵法,讲着讲着,便讲到被窝里去了。却依在慕云松身边,认真看平壤沙盘,“这平壤城,东临大同江,北倚牡丹峰,东北两向皆不好用兵。而南城外地势开阔,易守难攻;那么只剩西城……问题是,我大军就驻扎在西城外,敌人肯定早有防备,将西城重兵把守、严加戒备……”苏柒为难地挠挠头,“我不知道该如何打法!” 慕云松大为赞许:“能将形势分析得如此清楚明白,小丫头也算是慧眼如炬了。西城虽难打,但我军依然要主攻西城!” 苏柒忍不住叹道:“这仗可就难打了……要攻破西城,必定死伤不少。” 慕云松却狡黠道:“主攻西城,不代表要从西城破城。之所以主攻,便是要吸引敌军火力和注意力,真正破城之处……”慕云松挥手在沙盘上一指,“是南城!” “啊?”苏柒又是一脸呆萌状,“南城下地势平坦开阔,我军若攻去,十里外便被敌人看见了,如何破城?” 慕云松笑道:“山人自有妙计,此时却要卖个关子……” “故弄玄虚!”苏柒撇嘴道,“那北城和东城呢?” “攻北城,留东城!” “为何要留东城?”苏柒又不明白了,既然是围城,自然是十面埋伏,让敌人四面受敌、无处可逃,为何要留出东城,这不等于故意放敌人逃跑么? 慕云松愈发觉得,他这小徒弟一脸呆萌状着实可爱,与她调笑道:“老规矩!” 苏柒只得又自己凑上来,在慕云松面颊上亲了一亲:“好了,学费都交了,先生请赐教吧。” 慕云松心中愉悦,将苏柒揽到怀里,慢慢讲与她听:“兵法云:围师必缺。这就好比你上山打猎,将一头孤狼逼至悬崖边,这畜生见后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必然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你血战到底,所谓困兽难斗,就是这个道理。但若你此时放它一条生路,它却会立刻灭了气势,一心只顾逃跑……” “可它终究是跑了呀!”苏柒不由插嘴道。 慕云松却道:“若在它背后放一箭呢?” 见苏柒恍然大悟,慕云松继续道:“这就叫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我军攻平壤,就要用这个计策。倭军若从东城败逃,出城便是大同江,寒冬腊月,想要渡江也不容易,只是……”慕云松又犹豫思忖道,“如何放这最后一箭呢?” 说到此,慕云松再度陷入沉思,苏柒亦跟着想了一阵,忽而眼眸一轮笑道:“王爷无计可施,我这小女子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云松惊讶,当即勾过苏柒粉面,轻吻了一吻,“相公也交学费了,快说来听听。” “不知王爷是否留意,这平壤附近山林中,有不少的鹰。”苏柒得意道,“而我们军中,好巧不巧有个众鹰之王。” “这个……”卫青挠了挠头,颇有些尴尬,“平壤附近有鹰不假,但它们都是高丽国的鹰,我跟他们不熟,所以……” 苏柒故作惊讶:“昨日还听你跟慕五爷夸口,说海东青乃是鹰中之神,天下群鹰皆听你号令,原来都是吹牛皮?” “谁说的?!”卫青被鄙视了,着实不忿,“老子就是众鹰之王!振翅一呼众鹰俯首,谁敢不从?!”说罢,又有些泄气,“实在是这些高丽国的鹰,跟我大燕的鹰有些语言不通,加之蛮夷之地,粗俗不驯,老子懒得搭理它们而已。” 苏柒正要继续做卫青的工作,却被一旁的慕云松揽了肩膀就走:“算了算了,人家鹰王有难言之隐,我们不好强求,再想它法便是。”慕云松临走望了卫青一眼,再幽幽补上一句,“左右十五万燕北军都听我号令,无有不从。” 这话里带着赤裸裸的嘲讽之意,将卫青彻底惹炸毛儿了,差点就扇着翅膀跳了起来:“看不起鸟儿是不是?我这就去寻那群高丽鹰的首领,将那些高丽棒子鹰悉数带回来给你瞧瞧!” 鹰王出手,果然非同凡响,当日日暮十分,便见卫青带着几只硕大的高丽鹰飞了回来。 慕云梅刻意大加赞许,慕家兄弟与卫青在中军帐中闭门商议了许久,终定下了计策。 营帐外的燕北军诸将士苦等消息,结果却等来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命令:王爷令手下亲卫从附近山村找来二十头牛羊,全部宰杀切成小块,再一一用黑布包裹起来。 然后,派人拿着这些黑布包裹的小肉块,在大同江边喂了两日的鹰。 燕北军诸将皆议论纷纷,不知王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慑于王爷威严,竟是谁也不敢去问。 平壤城中的倭军也发现了这不可思议的现象:大同江上竟黑压压地聚集了上千只雄鹰,盘旋一阵便各自散去,犹如集会一般。一时间引为神迹,倭军诸将纷纷登东城观看,却不知这些鹰将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喂鹰两日后,沉默许久的北靖王爷终于升帐点兵,总攻平壤! 慕云柏率军一万,攻西城落阳门! 慕忠率军五千,攻北城牡丹台! 慕云梅、慕云樟率军一万,攻南城含毯门! 率先登城者,赏白银五千两! 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 部署完毕,三面夹击,围三阙一之法。 慕家四爷慕云樟听完这样的部署十分郁闷:南城含毯门前地势平坦,易守难攻,大哥将自己和老五派到这个位置,约莫是抱着一种“舍不得兄弟套不着狼”的心态。 慕云樟长叹一声,准备出帐整兵上阵,却被慕云梅一把勾住了肩膀。 “四哥可知,你我此役责任重大?” “我当然知道了!”慕云樟心中有些怨气:自家大哥给的,简直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可谓不“重大”。 但军令不可违,慕云樟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家五弟的肩膀:“老五啊,虽说攻打南城你是总指挥,但此番一定要听四哥一句话:到时候你只管坐阵指挥,冲锋陷阵的事儿让四哥我去!”慕家兄弟虽多,但能少战死沙场一个是一个。 这话听得慕云梅着实感动,本想多调侃他几句便也作罢,搂着四哥肩膀据实以告:“大哥可不是让咱哥俩去送死,而是送咱们一桩天大的功劳!” 然慕云樟依旧沉浸在悲壮中:“什么功劳?战死沙场后请旨加封?” 慕云梅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耐着性子给四哥解释:“咱们军队旁边驻扎的,不是高丽的三千友军?” “是啊。”这事儿慕云樟也知晓,他们驻扎平壤城外的当日,便有先前被倭军打败的三千高丽军前来投靠,“提他们作甚?屁用顶不上,还要平白耗费着咱们的军粮!”典型的猪队友。 “是啊,我也早看他们不顺眼。”慕云梅狡笑道,“咱们兄弟,去寻他们打个秋风如何?” ------------ 第241回 平壤城大捷 倭军首领亦知,南城易守难攻,料定燕北军断不会从南城进攻,即便攻南城,也是虚张声势,无需过多理会,因此,倭军派去驻守南城的,是战败后投降倭军的高丽伪军。 既是降兵,自然毫无斗志。驻守南城的高丽士兵正懒洋洋地在城头上晒太阳打盹,偶尔抬抬眼,顿时把自己吓了一跳:城下有人! 士兵大呼“敌袭”,与同伴们操刀跳将起来,严阵以待地向城下望去,却又瞬间松了口气。 城下慢悠悠走来的,竟也是高丽军队! 不是燕北军便好,城上的高丽军用母语向城下喊:“嘿!你们干什么的思密达?” 城下高丽军首领懒洋洋抬起头来,也用母语向城上喊:“燕北军攻城,却让我们来攻南城,明显是让我们来送死思密达!”说罢还骂了句娘。 城楼上高丽军顿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你们为燕北军所迫,我们被倭军所挟,同是高丽沦落人,相逢何必互捅刀。 于是向城下喊:“大家都是弟兄,索性你也不打我,我也不打你,咱们省点力气静观其变吧思密达!” 城下喊道:“正是此意思密达!” 城楼上的高丽军放下心来,继续闭目养神晒太阳。 偶尔再一睁眼,竟发现刚刚还在城下的难兄难弟来到了自己眼前:“兄弟,你怎么上来了思密达?” 上来的兄弟嘿嘿一笑:“来取你性命思密达!” 登上南城的,正是换了高丽军服装的燕北军。 登城未遇到任何抵抗,且轻松解决了南城守军的慕云樟这才明白:自家大哥,确是送了自己大功一件! 果然是亲兄弟啊!慕四爷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南城轻易得手,西城与北城却是打得惊天动地。 倭军以为,燕北军虽勇,却输在火器装备:倭军大范围配备的火绳枪,较之燕北军仅神机营才配备的三眼火铳,明显高了一个档次。 故而攻防战一开始,倭军便实施了大范围的火力封锁,一时间西城门外形成了密集的火力网,令燕北军无法近前。 但令倭军不解的是,燕北军攻不上来,索性不攻了,就在倭军火力网的外边缘停下来,三五成群,开始鼓捣什么东西。 倭军将领表示很不忿:这是打仗呢!严肃点好不好? 等燕北军鼓捣完了,倭军将领方恍然大悟。 他们终于知道燕北军来的路上,用马车拖的大箱子里装得究竟是什么了,显然并不是传说中的金银布帛等犒劳品,而是…… 火炮! 佛朗机炮、虎蹲炮,灭虏炮等数百门大小不一、形式各异的火炮齐齐亮相! 攻城诸将一声令下,各种大炮瞄准城楼之上的倭军,一时齐发,地动山摇,倭军死伤无数。 尤其是西城落阳门,“荣幸”地迎来了燕北军的大杀器——神武大将军炮。一炮下去,连城门带守城倭军,竟齐齐不见了。 南城、西城先后告破,杀入城中的燕北军迅速集结力量支援北城,至此,西、南、北城均被燕北军攻破,驻守平壤城中的倭军除少量据守堡垒,与燕北军展开巷战外,大部分已是军心动摇、队伍溃散。此时,有人惊喜地发现:东城似乎并没有燕北军! 消息一传出,成千上万倭军纷纷向东城外逃去。 慕云松见状暗喜,围三阙一之法生效,一切尽在掌握。 战役开始前,卫青将胸脯拍得铛铛响,如今这最后一箭,就看你的了。 顺利逃出东城,呈现在倭军们眼前的,是波澜壮阔的大同江。 虽是数九寒天,冰菱满江,但为了寻条活路,倭兵们一咬牙,渡江! 渡至一半,在瑟瑟发抖中,他们蓦然听到头顶的天空中,传来一声清亮的长啸。 倭军不懂得这长啸的寓意,但对于附近山林中的高丽鹰群来说,这是它们新近刚刚听懂的一句大燕国鸟语:开饭了! 它们都知道,近日里来了个大燕鹰王,特别霸气特别土豪,只要听他一声召唤,大同江中便有肉吃。 只是,今天这肉,块儿有点儿大啊! 管他呢,先吃再说! 于是,渡大同江的倭军真真正正地经历了一次人间地狱:上千只黑鹰飞来,见着黑色兵服的倭军便啄,一口下去便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而身陷寒江,本就冻得半死的倭军,根本无力抵抗。 当鹰群酒足饭饱离去时,大同江中已是横尸遍野,成千上万倭军尸体竟阻塞了江水,大同江为之断流。 围三阙一,背后一箭,一切尽在慕云松的计划之中。 两日酣战后,除倭军首领立花早茂率少量余部逃跑外,倭军第一军、第二军主力或伤死、或逃、或溺、或被俘,伤亡逾一万五千人,平壤大捷。 慕云梅如今与卫青混得相熟,特地跑来赞它:“卫青兄果然是众鹰之王,德高望重,一声号令高丽鹰无有不从!” 卫青被夸得略有些汗颜:“其实也没那么德高望重了……我只是带领弟兄们去寻到了这高丽鹰群的首领,却不想,首领竟是个母的。”卫青以翅掩口,尴尬咳了咳,轻声道,“对付女人么,总要做出点牺牲的……” 他话音未落,却忽闻身后传来苏柒高八度的质问:“你竟牺牲了色相?你对得起江雪么?!” 她这一嗓子,引得周围众人皆转头来,意味深长地盯着卫青打量。卫青羞赧得耳朵上的毛儿都红了,粗着脖子辩解:“谁说我牺牲了色相?!” 慕云梅便笑望他:“那卫青兄究竟是如何降服那女大王的?” 卫青急于自证清白,无奈道:“牺牲了色相的,是我大黑兄弟。” 众人“哦”的一声,又齐齐转头去看立在卫青肩头的大黑鹰,但人家昂首挺胸甚是淡定,一双傲娇眼俨然在说:老子就是有这本事,将那女大王睡服了,怎地? 慕云梅忍俊不禁,不由向大黑拱手道:“大黑兄弟为国献身,着实令人佩服!” 燕北军平壤大捷,极大打击了倭军气焰,指挥官立花早茂在平壤破城之时,被手下亲卫拼死护着,狼狈逃出城去,对慕云松闻风丧胆,收拾余部一路向南逃去。 见主帅逃亡,驻守在高丽北境平安道、江源道等处的倭军没了主心骨,在与燕北军的交锋中皆毫无优势,纷纷弃城、争相南逃。 慕云松率燕北军一路猛进,月余便收复高丽北境失地五百余里,高丽三都十八道已收复平壤及黄海、平安、江源等五道。慕云松率军在高丽中部重镇安州略作休憩整顿后,便下令慕云梅驻守安州,他与慕云柏帅军继续挥师南进,兵锋直指高丽王京。 苏柒很生气,因为她的王爷相公不打算带她去打王京,而要把她留在安州! “为什么?!”苏柒着实不服,“平壤一役也有我建言献策功劳的好不好?刚夸我学兵法颇有天赋,转头就把我当累赘甩了?” 面对几欲暴走的小娇妻,慕云松却丝毫不让:“学兵法先学军规,军规第一条便是主帅有令无有不从!若是我手下将士如你这般不服调遣,早拖出去打军棍了!” 苏柒被他恐吓得讪讪闭口,心中却是郁闷:如今噬魂兽尚不见踪影,没有我这个阴阳先生在身边,谁护你周全?真是没良心…… 见她噘嘴蹙眉,眼眸湿漉漉一副委屈相,慕云松便有些心软,又放低了声调哄道:“我也是为你好,你为救我挨了一刀,我就够心疼自责了;连日来随军征战,刀伤到现在还未愈,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此番留在安州,好好养几日的伤。待我率军攻下王京,即派人来接你,可好?” 见王爷相公心心念念为自己打算,苏柒也不好再争辩,且背上刀伤的确厉害,折磨得她连日来苦不堪言。 慕云松又难得正色道:“安州如今是我燕北军的大本营,粮草、军械皆囤于此,加上一路收复失地,救下的许多老幼妇孺,皆安置于此。你和英娘、采莲留下襄助老五,在安州成内体察民情、扶危解困、安稳民心,替我巩固好安州这个大后方,可能做到?” 苏柒被他这样一说,深觉自己责任重大,立时起身抱拳道:“得令!” 说罢,又不免担忧道:“既然安州如此重要,倭军会不会派兵来攻?” “平壤一战后,倭军大部南撤,退守王京,应该无暇顾及安州。再说安州有老五驻守,理应万无一失。”慕云松说罢,却向苏柒道:“若敌军真的大举来犯,你欲如何?” 苏柒此时已完全将自己当做了燕北军将士,昂首慷慨激昂状:“誓与此城共存亡!” 刚说完,屁股上便挨了某王爷一巴掌。 “什么共存亡的?!”慕云松有些想笑,“守城御敌是男人的职责,你不添乱已是帮忙,记住了?” 苏柒被他呛得无语,但也不得不承认,以自己三脚猫的伎俩,在守城御敌方面的确没有任何帮助,只得垂颈低头,委屈巴巴道:“记住了。” ------------ 第242回 声东击西计 慕云松叹了口气,将小娇妻搂在怀里,语重心长地嘱咐:“若当真遇到危险,不顾一切赶紧逃走,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自保。城丢了,相公再把它夺回来不难;你若丢了,不是要相公的命么!” 苏柒不由感动,搂住王爷相公的脖颈亲吻呢喃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你此去王京,也要珍重!” 翌日,慕云松帅军挥师南下,慕云梅带领留驻安州的众人到城门口送别。 苏柒见英娘全程沉着一张脸,明显余怒未消的样子,显然因被留下之事,昨夜也是与慕二爷做了番斗争的。 见苏柒凑过来,英娘忍不住先开口,气哼哼道:“老娘还没上沙场手刃倭寇,就被留下看家护院!慕家的男人最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 苏柒忍不住好奇:“那你就乖乖应了?”这可不像英娘的作风。 英娘讪讪道:“估摸着是王爷给他下了死令,慕云柏难得如此铁骨铮铮一回,说便是被我用鞭抽死,也不会带我去的!” 苏柒闻言,忍不住无限同情地望了望慕二爷,见他翻身上马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目光更是不敢与他夫人有半分交集,显然昨夜受了不少苦。 此时,慕云松正对慕云梅正色交代:“安州就交给你了,三个女眷也交给你了,务必看好。”说着,又不放心望一眼苏柒,叮嘱一句,“莫让她乱跑惹事。” 慕云梅笑道:“放心,苏柒和二嫂便是少了一根头发,唯我是问!” 慕云松又道:“老四在平壤一战中受了伤,也留在安州修养。还有老六也留下,你多费心照拂。” 慕云梅额角黑了黑:留下一堆老弱病残,当我是保姆? 慕云松交代完毕,即下令大军开拔,挥师南下。 他自然不会想到,他前脚刚走了两日,他的小娇妻便背着他,威逼利诱他六弟慕云桐,做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看着慕云桐犹犹豫豫、期期艾艾的样子,口干舌燥的苏柒有些上火:我情深深意切切,软磨硬泡地劝了你半日,你到底从是不从? 慕云桐为难道:“大嫂,不是我不想,但此事若是被我大哥知道了,他会不会打死我?就是锦乐那边,我也……” 苏柒彻底没了耐心,心道都是一个爹生的儿子,这老六怎地这般磨磨唧唧?索性从怀里掏出弗朗机“啪”地拍在桌案上,恐吓道:“你大哥会不会打死你我不敢说……但你若再跟我这里磨磨唧唧不肯脱衣裳……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枪打死你?!” 慕云桐吓得一哆嗦,只得无奈到:“一切听嫂嫂安排。” “这才像慕家男子……快,把衣裳脱了。” 慕云松率大军开拔两日后,留驻安州的慕云梅得到个可靠消息: 倭军第一军一万余部,正向安州不远处的嘉山方向移动! 对于倭军这一动向,慕云梅觉得有些古怪:嘉山不过小城一座,地理位置亦不险要,倭军重兵奔袭,目的何在? 慕云梅便派斥候去查,一查之下震惊:原来,被倭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仓皇出逃的高丽国王及王室成员,目前皆隐匿在嘉山! 他顿时明白了倭军的用意:只要将高丽国王和王室悉数掳来,掌握在手中,他们便可以唱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日后或是扶持傀儡政权,或是将国王杀掉取而代之,皆是股掌之间的事! 慕云梅深觉滋事重大,必须赶在倭军之前赶到嘉山,解救高丽王室! 袭击嘉山的倭军,据报有一万余,而留在安州驻守的燕北军,也是一万,其中还包括在平壤战役中负伤的老弱病残。 慕云梅考虑许久,认为倭军一面向王京集结,以抵御燕北大军的攻击,一面还要分兵突袭嘉山,已是两头兼顾,断然再没有余力对安州下手。 是以,慕云梅决定留下一千士兵驻守安州,自己则率军九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驰援嘉山而去。 但慕云梅此番千算万算,终是算漏了一个关键:倭军第一军的长官,乃是倭国第一名将大西行长。 此人驰骋沙场半生,练得老奸巨猾、阴诡狡诈,对《孙子兵法》、《武经七书》等也研究得透彻,深谙“声东击西”等计谋的精髓。 慕云梅率军驰援嘉山的第二日,安州城便接急报:有大波倭军正朝安州袭来!据城门已不足五十里! 而此时的安州城,只有一千负伤的燕北军,一个初上战场的慕家老六慕云桐,加上苏柒等三个女眷。 妥妥的妇孺儿童、老弱病残,一个不少。 “怎么办呢?”慕云桐此时全然没了主意,但又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男子汉,有责任保护好三个嫂嫂的周全。 反观英娘是上过战场的人,此时倒冷静几分:“我已派人给老五送信去,但敌军再有半日就能攻到安州城下,老五却已率军走了一日一夜,便是接到信儿快马加鞭赶回来,也为时已晚!” 不用她说,诸人心里也清楚:以安州城的一千老弱残兵,抵御至少五千余袭城倭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苏柒想起慕云松临行前的叮嘱,沉吟道:“王爷曾说过,若事不可为,让我们不顾一切撤走,寻个安全地方自保。” 英娘叹道:“慕云柏也是一般无二的说法,可是……”她忽而重重一拳砸在桌上:身为将门之后,却临阵脱逃,我有何脸面去见我纪家的父兄? 慕云桐却深以为然,点头道:“既然大哥二哥有令,我这就护送三位嫂嫂从安州北门撤走,我们一路去追赶五哥的大部队,跟着五哥自是安全的。” 至于采莲,自是惟苏柒和英娘是从,没有任何意见。 苏柒总觉心里沉沉闷闷的,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弃城而走的逃兵,委实的不光彩,只好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王爷相公的意思,更是军令,若有所忤逆,王爷相公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而英娘则老实不客气地重重摔门,以发泄自己心中的窝火,可怜那房门在她身后“咣”地倒了下来。 三女默默地回各自住处收拾了行李,跟随慕云桐往军营外走,方行至营门口,却听闻门外一片喧闹之声。 难道是城中的百姓听闻倭军来袭,发生了哗变?苏柒等几人立时紧张,慕云桐便出面向驻守营门口的士兵问道:“外面何人喧哗?可是出了什么乱子?” 守营士兵抱拳答到:“六爷,不是乱子,是一些高丽国的妇孺,给我燕北军战士和三位夫人送吃的来了。” “哦?”苏柒着实惊讶,与英娘、采莲举步向营门外走去,果见不少身穿高丽长裙的阿婆和年轻女子,手上提着竹篮、捧着瓷罐,熙熙攘攘地挤在营门口。 见苏柒等三人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立刻满面堆笑地迎上前来,连说带比划地揭开自己手里的竹筐。 只见筐里整整齐齐摆着许多打糕,个个雪白圆滚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新做出来的。 她又示意自己的儿媳妇上前,递上手里的瓷罐,打开来是红艳艳的泡菜,带着新鲜的酸香气扑面而来。 便有略通些高丽语的士兵上前来解释,说这些妇孺看几位夫人连日忙着照顾伤员、抚慰百姓十分辛苦,便自发做了特产送来,表达对夫人和燕北军的感激之情。 眼前的高丽阿婆,苏柒是见过的,他儿子被拉去充军抗击倭寇,至今生死不明,只留下她们孤儿寡媳和一个小孙子,一路讨饭到安州,小孙子挨饿受冻病得厉害,恰巧被苏柒见到,二话不说带回燕北军营寻军医救治,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此刻,被阿婆热情地将打糕筐子和泡菜坛子塞到手上,苏柒竟觉沉甸甸的,心里更是沉重。 安州城中,聚集着许多逃难而来的高丽妇孺,得燕北军庇护才能有几日安宁。如今,被她们奉为保护神一样的人,却正筹谋弃她们而去,任由她们再度落入倭军的魔掌! 她转眸看到不远处,采莲正温柔轻抚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肩膀,她依稀记得,这苦命的姑娘在当新娘的日子,家乡遭遇倭军袭击,她在出嫁的半道上被几个丧心病狂的倭军掳去,备受凌虐又弃之如蔽履,被家人寻到时遍体鳞伤精神恍惚,只一心求死。 采莲心善,听说这姑娘的悲惨遭遇后,便带了伤药去帮她医治,还陪她说话聊天。如今,这姑娘昔日面如死灰的脸上也依稀有了鲜明的神情。 苏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许多都是熟悉的面孔,带着信任而热情的笑容,看得她一颗心直发颤。 “苏柒。”采莲不知何时站到她身旁,“若我们走了,安州城……是不是就失守了?”她满脸写着担忧与不忍,“一旦安州落入倭寇之手,她们……不就又回到了备受凌辱、生不如死的日子?!” 苏柒被她的话堪堪戳中了心肝,顿时痛得厉害。 采莲知道自己人轻言微,犹豫了一番,终是说了出来:“我们……能不能带她们一起走?” ------------ 第243回 假扮你大哥 她刚提出这建议,便被慕云桐果断否定,“不行!几个人出城还不宜被人发觉,若带上这一大群老弱妇孺,浩浩荡荡的,岂非成了倭军的活靶子?” 他亦心痛这些高丽国妇孺,但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军令如山,大哥让他务必护好三位嫂嫂的周全,若有半分闪失,恐怕他大哥二哥和五哥会活剥了他。 慕云桐想至此,便硬下心肠催促:“倭军越来越近,嫂嫂们事不宜迟,赶紧走罢!” 一旁的守城副将亦劝道:“三位夫人只管走,我们兄弟便是拼劲最后一滴血,也会替这些高丽百姓抵御倭军至最后一刻!” 苏柒在心中苦笑:一千老弱病残,如何抵御如狼似虎的倭军?只怕这些燕北军战士,此时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她忽然站定了脚步,望了望毫不知情的高丽妇孺,又望向坚毅的燕北军战士,笑道:“她们不走,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慕云桐简直要急疯了:“大嫂你在说什么?!”见劝不动她,只得求援地转向英娘,“二嫂你……” “要走你走,老娘才不走!”英娘方才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此时悉数发了出来,“老娘若抛下这些妇孺老幼跑了,百年之后都没脸去见我纪家的列祖列宗!” “你们……”慕云桐无奈地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见连柔弱的采莲都满面坚毅神色,遂一咬牙道:“好!那索性都不走!咱们死守安州,跟倭国鬼子拼了!” 几人既下定决心守城,便由慕云梅留下的守城副将牛勇召集一千燕北军,细说当前情势及利害关系。一千燕北军当即表示,愿誓死守卫安州、血战不退! 既决定要守城,便要做诸多打算。众人粗略算了一算,敌袭的消息已送出,慕五爷接到消息应会第一时间赶回来驰援。从嘉山至安州,对骑兵来说,不过两日路程。 也就是说,只需守住两日,就够了。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这生死两日,要如何守法? 苏柒想起平壤血战中,燕北军之所以能短时间内打开城门,大破倭军,火器发挥了重大作用。 守城若有火器,便能撑些时候。 苏柒便和英娘、慕云桐来到了军械库。 偏把守军械库的是个老兵,性格执拗得很:“无副元帅手令,不得入内!” 嘿你这人……苏柒正插了腰拉开架势要跟他争论,熟料英娘直接老实不客气一鞭子抽过去:“让开!慕云梅回来,我自与他理论!” 一旁的慕云桐骤然想起昔日偷二嫂的锦鲤喂猫,被二嫂好一顿臭骂,没动鞭子果然已是手下留情。 三人进入军械库一看,才略微放下心来: 慕云梅给他们留下了十尊虎蹲大炮。 火器有了,至少能抵挡一时,但人少,依然是致命伤。 “一千伤兵,如何抵挡五千敌军?”苏柒思忖着,随口问一旁的慕云桐道。 慕云桐想了想,却只得苦笑道:“我不知道。”第一次上战场,就遇到这种死局,还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熟料这一句“不知道”竟给了苏柒灵感,她脑中灵光一现:我知道安州只有一千伤兵,但倭军并不知道啊! 忽想起她的王爷相公给她讲兵法时曾说过,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越是兵少,越要装出重兵守城的样子,让倭军胆怯不敢犯!就是这个计策! 豁然开朗,苏柒长吁一口气,对慕云桐赞道:“六爷,好计策!” 慕云桐一脸的莫名其妙。 不料苏柒忽然后撤一步,上上下下打量慕云桐,看得慕云桐心里发慌:“大嫂,你这是……” “我倒忘了,六爷跟你大哥,生得好像啊!” 穿上慕云松袍甲的慕云桐,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大嫂,你让我假扮大哥,迷惑敌军,真不会露馅吗?” “不会的!”苏柒伸手给他理了理衣冠,“你与你大哥身材相貌本就相似,加上距离远,冬日又常有大雾,倭军十有八九看不出来。他们见燕北军主帅在此,定会以为自己中了圈套,不敢妄自进攻。” “那,我便试试……”慕云桐依然有些忐忑。 “敌军来时,你便站在城楼之上,务须让敌军看得到你……”苏柒不由叹口气,画虎画皮难画骨,这慕小爷虽然外貌与王爷相似,但终究缺了些什么。毕竟,慕云松一代名将,征战沙场十余载,身上的杀伐之气、凛然之风,又如何是一个新兵蛋子学得来的? 此时,士兵来报:倭军距安州三十里! 来得好快!苏柒向牛副将使个眼色,牛副将便下令:“传令下去,安州城中所有成年之人,无论男女,皆去军械库中领一套燕北军衣甲,持刀枪列队立于城楼两侧,十部虎蹲大炮全部架于城楼之上!” 苏柒郑重颔首,转眸又见英娘已是一身铠甲,腰上闪亮双刀,威风凛凛犹如花木兰,对慕云桐昂然笑道:“六弟,今日难免一番血战,生死未卜,你怕么?” 慕云桐被二嫂激发了斗志,高声道:“慕家男儿,自当血战沙场,何惧之有!” “好!上城迎敌!” 苏柒亦一身袍甲上城,心想:相公,昔日一句“誓与此城共存亡”的戏言,如今竟成真,不知你可会怪我…… 倭军将领大西飞率军来到安州城下,感觉有点不对劲。 按照大西行长长官的计划,先遣加藤虎率两千军佯攻嘉山,引驻守安州的燕北军去救,然后,安州就成了空城一座,燕北军粮草辎重,唾手可得。 但今日一见,似乎不是这回事儿啊! 只见安州城楼上旌旗猎猎、阵容齐整,哪里是空城一座,分明就是重兵守城的架势! 难道情报有错?驻守安州的燕北军并未前去救援嘉山? 大西飞有点迷茫,谨慎起见,他决定先派一千先遣队攻城,探探虚实。 城头上的牛副将见倭军开始攻城,当即大喝“擂鼓助威!火炮准备!” 城楼战鼓如雷,守城军民大声齐喊“杀!杀!”,声势浩大。伴随着喊杀声,十门虎蹲大炮瞄准攻城倭军齐齐开火,一时间轰鸣震天,倭军先遣队被火炮打得死伤无数,一时无法近前。 大西飞见城头火炮猛烈,杀声震天,愈发相信安州有重兵驻守,然后,他忽在城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他在平壤血战中见过,凛然如杀神降世,令无数倭军闻风丧胆。 燕北军主帅慕云松竟然在此?! 中计了!大西飞心中大骇,忙下令“撤!” 倭军攻城先遣队本就被火炮打得抬不起头来,听闻撤军令,更是各个抱头鼠窜,跑的比兔子还快。 城楼上的慕云桐见敌军竟被击退,心中大喜,豪迈之情瞬间爆棚,抽出佩刀大喝道:“传我将领,三军总攻!” 刚喊完,小腿便结结实实挨了二嫂英娘一脚。 一千残兵,攻你个头啊! 倭军虽暂停攻城,却并未撤退,而是在距安州城二十里外扎下营来。 安州城内,初战告捷的军民们欢天喜地、士气大振。唯有苏柒等人依然忧心忡忡。 今日一战,已将储备的火药损耗大半。明日若敌军再来攻城,没有了火炮压制,这仗可要如何打法? 日暮时分,又接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负责巡城的燕北军来报,抓住欲出城报信的倭军细作两名。 苏柒闻言心中一沉:细作!我们竟疏漏了这一点! 虽然目前安州在燕北军手中,但不久之前还被倭军占领。倭军在退走之前,在城中留下几个细作,恐怕再正常不过了。 抓住了两个,却难保还有漏网之鱼。说不定此时,城外的倭军已然知晓安州城内底细了。 今日天色已晚,天上又开始飘雪,雾气沉沉,敌军估计不会夜袭,但明日,敌军必然来攻! 苏柒等几人立于雾霭沉沉、雪花飞舞的城楼之上,皆是心情沉重。 慕云桐望着迷茫的远方自语:“不知五哥何时能率军赶回来?” 牛副将叹道:“雪天路难行,只怕五爷的援军也会大受影响。”他有些心灰意冷地伸手拍着冻得冰冷的墙砖,似在给诸人打气,“能多拖住一时,便多一分希望。” 问题是,没了火炮,如何多拖一时呢? 苏柒千头万绪,心不在焉地在城楼之上来回踱步,冷不防脚底一滑…… “大嫂当心!”辛亏慕云桐正巧在身边,伸手扶了一把,苏柒才未滑倒,“地上有冰,嫂嫂当心些。” 冰?苏柒这才注意到,雪天寒冷,城楼上有些地方竟结了冰。 结冰……地滑……苏柒灵光一现,竟想起曾经听苏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顿时豁然开朗,不由又拍慕云桐肩膀赞道:“六爷好计策!” 慕云桐依旧一脸的莫名其妙。 正如苏柒等人所料,倭军将领大西飞的确接到了城内线报。 原来安州城内只有一千残兵!而且那慕云松,也是别人假扮的! 大西飞很愤怒,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了。 且据报,安州城内火药已然告罄。虎蹲大炮不发威,看你们还有何险可守! 大西飞志在必得,决定翌日日出之时,攻城! ------------ 第244回 冰封安州城 当大西飞率倭军再度来到安州城下,倭军们却集体惊呆了: 好大一座冰雕! 这便是苏柒等人率军民,往城墙上泼了一夜水的成果:如今的安州城墙,已然变成了一座大冰雕! 但既然来了,便不能不攻,大西飞咬了咬牙,依然下令:攻城! 然后便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喜剧表演:城墙覆盖冰层,又冷又滑,完全没有下脚的地方,攻城倭军手脚并用,攀不上两步便滑下来,还顺便撞倒了后面冲过来的人,往往是一队人冲上去,然后一堆人滚回来。 至于攻城云梯,更是毫无用处,在大冰雕上根本立不起来。 城楼上看戏的慕云桐渐渐乐不可支,挥手道:“放箭!放箭!” 箭雨纷纷而下,城楼下站都站不稳的倭军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死伤无数。 慕云桐可以没心没肺地傻乐,苏柒心里却清楚:这一招,撑不了多少时候。 五爷啊,你的援军怎么还不来…… 果然,交战至中午,战局发生了变化。 雪过天晴,暖阳当头,城墙上的冰,开始化了! 而城下的倭军,也开始采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攻城方法:他们将战死同胞的尸首聚集起来,将攻城云梯,搭在同胞的尸身之上,踩着血肉向上攀爬。 而城内,火药早已用尽,羽箭也所剩无几。苏柒等人开始组织军民用石块、重物向下砸! 即便如此,敌军依然攻了上来,在城头与燕北军展开肉搏! 慕云桐虽对兵法谋略不甚在行,但好在也是自幼习武,一身功夫不差,带头与敌人搏杀,英娘亦挥舞一双长刀,守在城楼死战不退。燕北军皆深受鼓舞,与倭军展开血战。 但攻上城楼的倭军越来越多,诸人左支右绌,渐渐不济。苏柒被慕云桐和英娘护着躲避倭军的袭击,背上刀伤早已裂开,痛得钻心剜骨,几欲不支,幸有慕云桐不离左右,拼死护住大嫂。 苏柒见慕云桐已是浑身带血,伤痕遍布,兀自挥舞长枪刺杀敌人,不由赞道:“六爷确有你大哥之风!”又痛苦道:“若事不可为,六爷便带弟兄们撤走,不必管我这个累赘!” 慕云桐却豪迈道:“嫂嫂说得什么话!慕家男儿何惧战死沙场!黄泉之下,也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苏柒心道,今日若战死在这里,我苏柒也有脸面去见慕家的太祖爷爷了! 只是可惜了王爷相公,你我缘分竟如此之短…… 正下决绝之心,却忽闻城外远处有雷鸣之声隐隐传来,是苏柒再熟悉不过之声。 这三眼火铳,声响还是大得吓人…… 一旁慕云桐指着远处燕北军旗帜惊呼道:“是五哥!五哥援军到了!” 见援军赶来,城内守军士气大振,与援军里应外合,夹击倭军。而倭军攻城二日,已然死伤惨重,被慕云梅军一击即溃,如潮水般四散逃去。慕云梅对这支攻城倭军极度愤恨,命手下副将率军一路追击剿杀,直追出两百余里,剿杀敌军六百余人而归。 慕云梅急急登上城楼,见苏柒和采莲无恙,二嫂和六弟虽都受了些伤,却是性命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忙派人将安州战况飞报慕云松。 率军攻打安州的大西飞,兵败后侥幸逃脱,率残部逃回京畿道的倭军第一军大本营,向倭军指挥官,同时也是自己主子的大西行长详细报告了攻打安州受挫的经过,并着重提到了守城的几位女将。 其中一个善使双刀、英勇不逊男儿的,据说是慕家的二夫人,也就是燕北军左元帅慕云柏之妻;而另一个看似年轻貌美如花,实则颇多智计的,燕北军中人皆尊一声“王妃”,想来是北靖王爷的女人。 起初,大西行长有些不信:早就知道北靖王爷是携宠姬前来高丽,沈惟恭还曾与她打过交道,说不过是个肤浅轻薄、视财如命的庸俗女子。你说她一身铠甲指挥守城,还血战不退?你小子打了败仗就算了,为了逃避责任找这么蹩脚的借口,合适吗? 大西飞很着急,指天誓日地发誓自己所说句句属实,那北靖王爷的宠姬要么天赋秉异,要么简历造假,反正的确是有勇有谋,您若再不信,我就分分钟切腹给你看。 这不起眼的宠姬,竟如此神奇?大西行长思忖道。又忆起燕北军抵达平壤之前,北靖王爷通过沈惟恭忽悠的倭军主帅都信了他的鬼话,只当他无心打仗,只为和平而来,这个局里,这位宠姬也是功不可没。 难不成,这个北靖王爷的宠姬,竟是燕北军中一员不出世之良将? 大西行长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忽然由衷地想见见这位奇女子。 “长官,长官?”大西飞打断了大西行长的思绪,小心翼翼问道:“那安州城……还打不打?” 看他一副低眉塌眼的怯战模样,大西行长就气不打一处来,扬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懦夫!安州城自然要打!且必须拿下!” “嗨!”大西飞挨了打却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顺着自家主子的话说:“必须拿下!把燕北军杀个片甲不留!将那几个女人通通地抓回来死啦死啦地!” 大西行长懒得跟他这个没脑子的属下计较,独自在营帐里来回踱步:“如今,燕北军主力南下,已日渐接近王京。驻守在王京的立花长官和第二、五、七军,没有一个堪与北靖王匹敌的帅才,届时不出十日,王京必破!” 大西行长其实也无奈: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长官。倭军总指挥官立花早茂根本就是个腹内草莽的官二代,偏偏还对自己百般忌惮排挤,根本不听他的计策。他说得多了,立花早茂还嫌烦,索性将他支得远远的,令他率领第一军去驻守京畿道。 但大西行长很清楚,如此下去,倭军必败,之前煞费苦心打下的高丽半壁江山也将落入燕北军之手。若此番兵败而归,他的主上秀吉必然不会放过他。 因此,他必须想办法凭借一己之力,扭转立花早茂留下的烂摊子,将战局转向有利于倭军的方向。 “燕北军驰援高丽,也是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如今,安州城就是燕北军设在高丽的大本营,粮草辎重皆留在那里。”大西行长说着,忽然又迁怒于大西飞,赏了他一脚,“拜你无能所赐,如今连隐匿在嘉山的高丽王室,也被接到了安州,置于燕北军的庇护之下,到愈发显得燕北军师出有名了!” 大西飞委屈地揉揉屁股,不敢吭声。 “所以,安州城对于燕北军着实重要,只要我军能拿下安州城,一则可以断了燕北军的粮草补给;二则可以将高丽王室掌握在我军手中,三则……” 大西飞凑上来,抖机灵地接上一句:“三则可以把那几个女人掳来当人质,那北靖王爷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说罢又挨一脚:“蠢货!区区几个女人,岂能要挟到北靖王?”大西行长说罢,又有些犹豫:从北靖王携女眷抵达高丽那天起,就传言他贪慕女色且惧内,究竟是真是假? 那个传奇的女子,在北靖王心里,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长官英明!”大西飞是被斥责惯了的,不以为意地揉揉屁股再拍个马屁,“此番安州兵败,我认真总结了一下原因,主要还是我兵带得少了。长官给我五万人马,我一定拿下安州城!” 大西行长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据报,安州守城的也就区区一万燕北军,其中还不乏老弱病残,你带五万军去打,你可真能耐啊!” 大西飞再迟钝,也听出了长官话语中的讽刺之意,只得讪讪地闭口。 “安州城要打,但不是你去打。”大西行长又踱了两圈,向大西飞道,“去请特木尔宝音将军来!” 其实在大西飞心里,对安州多少是有些阴影的,此番见不必自己再去送死,不免大舒一口气,忙道:“是!” 须臾,便见一身材高大魁梧的红脸膛汉子进军帐来,向大西行长抱拳行礼,用生硬的倭国语道:“长官!” 大西行长热络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口中道:“宝音将军不必多礼!请坐!” 特木尔宝音将军便恭顺坐在大西行长下手,有侍卫送上热茶。大西行长端起茶碗饮了一口,故作闲聊状道:“宝音将军率众投靠我麾下,已有一年有余了吧?” 宝音忙抱拳答到:“正是!我萨满军自从投靠长官麾下,却未替长官立下寸功,宝音实在是惭愧至极!” 大西行长眯眼打量着眼前这异族将领:特木尔宝音本是鞑靼族后裔,因部族之间的争执排挤,不得不率部出走,一路向东,投靠至倭军麾下。 宝音是个有勇有谋的良将,他麾下两万萨满军更是能征善战。但考虑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西行长对这支队伍始终心怀忌惮,不曾交派什么重要的任务给他们。 如今在高丽战场,面对的又是鞑靼族的宿敌燕北军,也许倭国军队做不到的事,萨满军却更适合。 大西行长想至此,便放下茶碗,向宝音正色道:“如今有个大好契机,正是宝音将军建功立业,向我倭国天皇表示忠心的时候!” ------------ 第245回 慕五爷遇袭 倭军撤走后的第五日,原本静寂的安州城再度烽火四起,鼓声大作! 敌袭! “敌军多少?”一身戎装的慕云梅急匆匆率部将登上北城楼。 “敌军约两万!”斥候报道。 望着城下如潮水般袭来的敌军,慕云梅知道,斥候所言不虚。一旁慕云樟却骂道:“娘的,这帮倭国鬼子,没完没了了?” “来的不像是倭国鬼子”慕云梅手执西洋望远镜向敌军中打望,“为首的将领身材魁梧,脸膛黑红,背后……一副大陌刀!莫非是鞑靼名将特木尔宝音?据传他背上那副陌刀足有一百五十斤重……他何时投靠了倭国?” 一旁慕云樟却撇嘴道:“吹牛谁不会?我还敢说我的大刀三百斤呢!老五,开城门!我去会会这厮!” “四哥切不可莽撞!”慕云梅连忙告诫道,“如今敌众我寡,只能守城待援,千万不可贸然进攻!”心中暗叹:四哥真是爆竹脾气,一点就着。 正说话间,敌军已开进至距安州城十里,慕云梅下令:“火炮准备!” 城墙上几十门火炮齐刷刷对准了城下的敌军。 但敌军并未再向前推进,而是在十里外停了下来。 敌人不攻,慕云梅反而愈发提心:这间隔距离算得刚刚好,正好在城头火炮的射程范围之外……这宝音将军,似乎还真有些本事。 但短暂的寂静很快被震天动地的“轰隆隆”声打破,但发出巨响的并不是安州城头的火炮,而是…… “攻城车!”慕云梅终于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了。 十余辆高三丈、宽两丈,周身包覆青铜护甲,前端有巨大精钢狼头的攻城车排出箭矢阵势,向广宁城门冲来。 “开炮!”慕云梅大喝。 几十门火炮对准城下的庞然大物轰去! 出乎意料,这攻城车做得十分坚固,竟能生生抗住火炮的狂轰滥炸。 眼见攻城车在密集的火炮中依然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很快便接近了城门,慕云梅心中愈发焦急:若被这庞然大物撞上几撞,饶是安州城门坚固,也难以撑得住。 这攻城车做得严丝合缝,坚固异常,将士兵全部藏在了内部……慕云梅定下心来,仔细观察着,既然内部有人,便要有通风瞭望口,这通风瞭望口就在……狼头的上方! “取我三眼神铳来!爆裂弹准备!”慕云梅一声令下。身边早有亲卫将慕云梅火铳奉上。 慕云梅装弹上膛,定睛凝神,“砰!”爆裂的弹子准准地从攻城车狭小的通风瞭望口一贯而入……紧接着,只听“砰”的爆炸声响起,攻城车中传出士兵痛苦的惨叫,庞然大物再也一动不动。 慕云梅眼疾手快,电光火石间已然连射十枪,弹弹射入攻城车内,看似无敌的庞然大物顷刻化为一堆废铁。 城下观战的宝音将军十分震惊:这攻城车是他亲手设计,在以往的战役中攻城掠地无往不胜,简直无懈可击。 他本以为,攻破安州城不过须臾之间,不想竟被这年轻守将以一己之力全部摧毁!这剧情反转之快,实在令人有点接受不了。 来之前便听长官大西行长说,率军驻守安州的是北靖王爷的五弟慕云梅,此人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良将。看此人临危不惧的气度,和一手百步穿杨的枪法,想来正是慕云梅了。 宝音遥望安州城楼,对持铳而立的少年将军,颇有几分佩服:这样的人,堪为对手! 攻城车被毁,宝音只得暂停了攻城,在安州城外三十里安营扎寨。 “今日敌军又来攻城?” 卧房里,苏柒趴在床榻上,向前来替她换伤药的采莲问道。 上回倭军来犯时,她只顾帮忙拼死守城,背上的伤口裂开,痛得死去活来,这几日被慕云梅强制性卧床休息,屋门都不许出,是以耳不聪目不明。 “是。”采莲熟练地帮她揭开棉布条,随口骄傲道:“据说还带来了十几架攻城的大家伙,声势浩大而来,结果你猜怎么着?被五爷‘砰砰砰’几枪下去,就给悉数解决了!” 她边说边抬起皓腕,模仿慕五爷端铳瞄准的动作,骄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柒看她眼眸中掩不住的柔情蜜意,不禁调笑她道:“你跟五爷,进展不错啊!” 采莲立时羞赧:“小娘余莫要乱讲!五爷如今守城重责在肩,哪有工夫理会我?” 苏柒便啧啧道:“也不知是谁,日日换着花样给心上人做吃食,乐此不疲的。” “说得好似你没吃似的!”采莲口中呛着,将金疮药小心地涂抹在苏柒伤口上,痛得她一阵龇牙咧嘴抽冷气,抽完又好心建议:“如今敌军暂时安宁,五爷定然正在中军帐里,你莫在我这儿耗着,主动去嘘寒问暖一番,增进一下感情。” 采莲俏脸儿一红,喃喃道:“其实,我方才就去了,给五爷送肉饼去,但他门口的侍卫长生,一言不发接过饼子就走了。我想着,定是五爷正与部将商议军情,就没敢去打扰。” 采莲说罢,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说起来,那侍卫长生,一直是跟在五爷身边儿的,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平日里见了我总要说笑几句。今儿不知是怎么了,木着一张脸,我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采莲兀自摇摇头叹道,“倒像换了个人似的。” 苏柒趴在床上懒懒道:“那些侍卫,闲时就爱赌钱,许是他今日赌输了罢。”说罢沉静了片刻,忽然警惕大作,“你说……长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顾不得背上钻心的疼痛,翻身跳了起来:“是不是一张死人似的脸,双眼空洞无神?” 采莲忙去按她:“你别乱动啊!仔细伤口又崩开了!”却被苏柒一把甩开,焦急道:“你就说是不是啊!” 采莲思忖片刻,点头道:“好像还真是。” “糟了!”苏柒心中蓦地一沉,抓起梼杌剑拔腿便往中军帐方向跑去。 苏柒冲进中军帐时,正见那侍卫长生将一只手伸向慕云梅胸口,仿佛要将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离一般,慕云梅拼尽力气挣扎,却仿佛被千钧重的东西拉着,一点点向那侍卫靠近。 苏柒看着情景大急,却也明白自己不是噬魂兽的对手,只能趁它正专注于对付慕五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她屏住呼吸,握紧了剑柄,掂起脚尖绕到它身后,铆足了力气将手中的梼杌剑朝“侍卫长生”后心刺去! 在刺入他后心的瞬间,梼杌剑发出一道精光,便见“侍卫长生”身子一僵,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大叫,蓦地放开慕云梅,转过身来正对着苏柒,一双眼睛犹如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了进去。 苏柒赶忙转眸不去看他的眼,透过“长生”的身形,见他身后的慕五爷重重倒了下去,心中瞬间一凉:莫非还是晚来一步,已被这妖孽得手? 她心中又惊又惧,大喊一声:“五爷!”但倒地的慕云梅并不应声,一动不动人事不省的样子。 苏柒正关心着慕云梅的生死,猝不及防被“长生”的一只手掐住了脖颈,一把提了起来。 呃……苏柒拼命挣扎,无奈梼杌剑此刻还插在“长生”的后背上,她再无趁手的兵器。 她被掐得窒息,那张诡异可怖的脸近在咫尺,逼着她去看那双空洞眼眸,苏柒但觉头脑中一阵眩晕模糊,那痛苦的抽离感再度袭来…… 苏柒感觉自己的意识正挣扎着离开身体,她用一丝仅有的清明拼命挣扎着,神志却渐渐开始模糊…… “砰!砰砰!” 巨大的声响蓦地将她即将飘远的神志拉了回来,紧接着便觉颈上一松,眼前的“长生”如同泰山压顶般直直冲她倒了下来。 苏柒被“长生”压倒在地,感觉自己要被压得窒息之时,却见“长生”被人大力拽开,露出采莲惊惶的脸:“苏柒,你没事吧?” 苏柒挣扎着爬起来,示意自己无碍,又不敢相信:“是你开的枪?” 她记得前几日,还给采莲演示她的弗朗机,把采莲惊得够呛,直说那声儿大得吓死人,连摸都不敢摸一下。 如今……采莲垂眸望一眼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慕五爷的三眼神铳,“我一时情急,便顾不得许多了!幸而之前见过五爷如何用它!” 说到慕云梅,二女赶忙过去看躺在地上的慕云梅,连唤了许多声,他依旧睡着了一般的毫无知觉。 “五爷莫不是……”采莲一张脸变得煞白,几乎要哭了出来,“方才的长生,就是那个……” “噬魂兽。”苏柒伸手去探他灵台,但觉灵台内魂魄犹在,但凌乱得很。 “相公有一魂一魄被那妖怪吸了出来!”黄四娘的声音突然在苏柒头顶出现,焦急得很,苏柒不着声色地抬眸望她一眼:你一直都在? “对!我一直在这里陪着相公,可那噬魂兽凶猛,我自知不是它的对手,只好先躲了起来!”黄四娘急得直跺脚,“快想法子把他的一魂一魄收回来,不然相公今后可就痴傻了!” 苏柒知道黄四娘作为女鬼,对魂魄的感知能力比她要强得多,便以目示她:在哪儿?快带我去! 她交代采莲照看好慕五爷,便起身跟着黄四娘出帐去。 幸而慕云梅的一魂一魄尚未飘远,一人一鬼寻了一阵便寻到了,苏柒忙祭出镇魂鼎,将那浑浑噩噩的一魂一魄收入了鼎中。 黄四娘扭身就要往鼎里钻,被苏柒一把掩住鼎口:“你要干嘛?” “苏柒你不明白么?鼎里如今是我相公的魂魄,他是能看见我的!”黄四娘急切道,“你知道我等待与他相见的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 ------------ 第246回 也算是圆满 “不可!”苏柒赶忙阻拦,“他这一魂一魄刚离体不久,尚带着些活人的热乎气儿,若沾染了你身上的阴气,就更难归位了!” 其实,她还有句没说出口的潜台词:即便他的魂魄看得见你,你觉得慕五爷眼见一个脑门焦黑、头顶蘑菇云的胖女鬼冲自己投怀送抱,会觉得很开心? “可我……”黄四娘委屈得两行血泪都要淌了下来,“我只是希冀能让我相公看见我一眼,跟我说两句话,在魂魄深处能记着我一点半分,也能慰藉我对他的相思之苦了。” 她盘旋在镇魂鼎上方,无限伤感地向内望着:“你身为一个活人,根本不能体会我这种感受: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夜夜地陪着他,为他哭为他笑,可偏偏他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只能做个透明的影子,看着他跟别的女子说说笑笑,日渐生情……你可知道,这对我而言是怎样痛苦的折磨!” 黄四娘越说越伤心,低头掩面哭泣,苏柒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人妖之恋,虽艰辛尚可争取,但人鬼之恋,却是注定的无果姻缘。 黄四娘本是个花痴多情的女子,却偏偏在感情上犯了执拗,选了一条注定走不通的路。 苏柒叹了口气,将掩在镇魂鼎口上的手移开:“去罢,去见你的心上人。” 黄四娘抬起一张布满血泪的脸:“真的?你让我去见他?” “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事,我无权阻挠。”苏柒叹道,“你说得对,你为慕五爷付出了这么多,理应在他灵魂深处占据一个位置。若他百年之后愿意跟你携手走过奈何桥,也算是个圆满。” 黄四娘慌忙用袖子将脸抹了抹,又煞有介事地整理自己的衣裙和头发,正深吸一口气要往镇魂鼎里钻,却又在鼎口顿住了身形。 “快去啊!”苏柒忍不住出言催促,“待你见过五爷,我还要将他的魂魄送回他体内去,不然就真的晚了!” 黄四娘却后飘一步,面露尴尬道:“算了,我还是不去见他了。” “嘿你……”苏柒有些火大:哭着喊着要见的是你,如今能见不去见的也是你,你何时变成了这么个磨磨唧唧的女鬼? “我既然喜欢他,就要心心念念地为他好,你方才说,我身上的阴气会侵袭他的魂魄,这样不好。”黄四娘又飘远些,哀婉一笑道,“我如今不过是个孤魂野鬼,我相公却有大好的前程在等他,只要他好好儿的,我夜夜能看见他,至于他记不记得我,又有何关系……” 苏柒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叹道:“四娘,你这是何苦。” “谁让我死后才遇桃花劫,不经意地遇见了他、爱上了他。”黄四娘此刻反倒有几分淡然,“但爱他是我一个人的事,便是他不爱我,便是他真的喜欢了那个采莲,我也无所谓。”她面露释然,“只要我爱他,就够了。” 她转身,留下个毅然决然地背影:“你快去,把我相公的魂魄送回他体内去吧。告诉那个采莲,一定好好照顾他!” 苏柒知道不是伤感的时候,赶紧带着镇魂鼎回到中军帐,见采莲正将慕云梅搂在怀里,焦急地一声声唤着,见苏柒回来,声音沙哑道:“怎么办?五爷怎么也唤不醒,会不会已遭了那妖怪的毒手?” “尚未,五爷只是有一魂一魄被那妖怪吸了出来。”苏柒举了举手里的鼎,“被我收在镇魂鼎里,只要将他的魂魄送回体内,理应就没事了。” 她说罢蹲下身子,掐诀念了咒语,便见那金光闪闪的小鼎渐渐没入慕云梅的灵台,消失不见。 “我这镇魂鼎是个宝物,能帮助他魂魄尽快归位。当年王爷三魂六魄皆出窍,差一点儿就见了阎罗王,也是这般救了回来。”苏柒说着,以手去探他鼻息和脉搏,见呼吸尚在,脉象趋于平稳,才放下心来,却又不免担忧:“只不知五爷会不会也像王爷一般,暂时失了记忆。” “失忆倒不怕……”采莲亦忧心忡忡,“只是五爷若失忆了,还会统兵打仗么?” 经她这一提点,苏柒才蓦然想起,如今的安州城外,正驻扎着许多如狼似虎的倭军! 这就可怕了……苏柒与采莲对视一眼:“你照顾好五爷,我去寻四爷、六爷和英娘!” “守城?”四爷慕云樟用簸箕大的手挠了挠后脑勺,“不会!” “不会?!”英娘忍不住拍案而起,“你们兄弟都是同一个爹教出来的,怎地就你不会守城?” “这二嫂就有所不知了!”慕四爷骄傲道,“我年幼时因力大,六岁时举起了我父王百斤重的长枪,被茂老将军一眼看上,收做徒弟。茂老将军那是何许人?号称大燕第一猛将!我自幼跟着他,学得都是冲锋陷阵,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至于如何守城……”慕四爷尴尬地咧了咧大嘴,“我师父都不会,又岂能教我?” 眼见慕四爷不能指望,苏柒和英娘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六爷慕云桐,将他看得顿时僵直了身子,紧张道:“我……我倒是读过些兵法,但从未实践过,纯属纸上谈兵而已。” 苏柒记得,在此番出征高丽之前,这位慕六爷可是连安州城都没出过,且以他狐狸白猫傻傻分不清的谋略……还是别指望了! 英娘一拳砸在桌案上:“大敌当前,安州城中却没了可以主持守城的主帅,这可如何是好?” 慕云桐作难地望望大嫂又望望二嫂,一个“撤”字噙在口中,愣是不敢说出来。 倒是四爷慕云樟一敲拳心道:“不是有个策略,叫什么‘以攻为守’么?干脆我趁夜率军杀出城去,打他娘个出其不意,干掉倭军的将领,明日一早,倭军必撤!” 说罢,兴冲冲地拔腿就要往外走,却被英娘猝不及防地一鞭子抽在脚上,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说得轻松!我问你,夜黑风高的,敌军营寨蜿蜒十里,你可知其中哪一个是他们首领的营帐?” “呃……”慕云樟挠了挠头,随即一挥手表示这不重要,“那就一个一个营帐找过去,找一个端一个,总能找得到的!” 英娘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是以为倭军都睡得像猪一样死,还是洗净脖子等着你来杀?只怕不等你找到他们首领的营帐,你这颗大脑袋就换了地方!” 慕云樟被自家二嫂一通抢白,心中忿忿然,但又忌惮二嫂的暴脾气,是以敢怒不敢言。 英娘教训完老四,又向苏柒问道:“老五恢复正常,需要几日?” “这不好说。”苏柒作难道,“大概要先昏睡个一两日,待醒来是否记忆犹在,就听天由命了。” 英娘无奈叹了口气,“大敌当前,老五遇袭昏迷之事,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出去,否则军心生变,安州城就必然守不住了!”她起身拍了拍老四肩膀,“如今,军中威望最高的便是四叔你,故而这个守城将领的职责,你能担也要担,不能担也要担!” 慕云樟郑重点了点头,但又对自己的智商深觉堪忧,“可我……” 英娘又望望苏柒和慕云桐:“大敌当前,就靠咱们几个臭皮匠同心同德、群策群力了!” 翌日清晨,四爷慕云樟升帐点兵。 三通鼓过,一身铠甲的慕四爷手持宝剑,昂首立于中军议事厅,身后是同样一脸严肃的慕云桐。 兄弟二人皆是第一次站在主帅的位置,面上佯做淡定,内心却七上八下地打鼓,只求不要被看出了端倪。 看着全员到齐,肃然分列两侧的部下们,慕云樟清了清嗓子开口,依照昨夜商议好的说辞道:“诸将听令!昨夜接大元帅急报,令右元帅慕云梅率一支骑兵连夜轻骑出城,执行奇袭任务,至于去了哪儿,自然不能告诉你们。” 他咳了咳,继续道:“右元帅临行前,令我暂代安州守将之职,率领众兄弟抗击敌军,据守安州城!” 他说至此,一双豹环眼故作威严地在部将脸上扫视一圈,见并无甚异议,便继续背诵道:“安州城乃是我燕北军的粮仓、军备库,如今又有高丽王室及诸多妇孺老幼在此,故绝不容有失!尔等只要竭尽全力,奋勇御敌,此役得胜后,本将军定向大元帅为尔等请功!” 厅中诸将皆慷慨激昂,抱拳高声道:“愿与安州共存亡!” 见军心整齐,慕云樟开始依照昨日的商讨调兵遣将,“杨德胜率四千军,驻守北城;白勇率两千军,驻守南城;韩涛率两千军,驻守东城。尔等三人要昼夜巡防,不容差池,每一个时辰向议事厅报一次战况,紧急军务随时向我汇报! 李溯率两千军为援军,根据战局驰援三城!” 四将抱拳道:“末将领命!” 分派完驻守任务,慕云樟又正色道:“慕云桐听令!” 早已跃跃欲试的慕云桐几乎是一步蹿了出来:“末将在!” 慕云樟将手中佩剑递到他手上,郑重道:“此乃大元帅慕云松的佩剑,今日交给你,令你为监军令,但凡有临阵怯战、畏缩不前、不能全力以赴者,无论兵将,你可执此剑立斩之!” 慕云桐深知责任重大,当即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郑重接了宝剑,“末将得令!” ------------ 第247回 失忆的五爷 慕云樟又提高声音,对慕云桐道:“若我慕云樟不能身先士卒,在守城中后退一步,亦斩!” 此言一出,诸将无不敬佩。 躲在营帐后的苏柒与英娘,听见诸将士气高涨,终于放下心来,觉得守住安州城,尚有希望。 几乎就在慕云樟刚刚做好了部署,城外的敌军就有了动作。 特木尔宝音部署,兵分三路将安州北城、南城和东城围了个结结实实,只留下依山的西城,亦是围三阙一的打法。 部署停当后,便开始对三城进行不间断的车轮攻城战,从日出打到日暮。守城的燕北军虽也采取同样策略,但无奈人手嫌少,如此不停歇地攻防了三日,守军已是疲惫不堪,火炮弹药耗费极大。 尤其是敌人主攻的北城门,被五千敌军强攻三日,几次险些破城。 在第四日的攻城战中,守城军郁闷地发现,被慕云梅用火铳爆裂弹损坏的攻城车,再度上了战场! 这对于安州守军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眼见这庞然大物顶着炮火徐徐向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苏柒急中生智,建议慕云樟,令城楼上的炮手齐齐瞄准城门前的空地开火,在城门前五十步处生生炸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沟壑,庞大的攻城车陷入沟中难以前进,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慕云桐震惊,直夸大嫂好计策,但苏柒却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己方能炸,敌方就能填,不解决根本问题。 可惜,像五爷那样的神枪手,安州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 忆及慕五爷,苏柒心中更是无奈:昏睡了两日后醒来,果然如她所料,慕五爷失忆了! 非但前事尽忘、不知名姓,甚至比当年的慕云松更为严重,忘记了自己年纪几何。 如今的慕云梅,心性如同个四五岁的孩童,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急了还咬人。 为防止被别有用心者看见,苏柒等人将他秘密安置在安州城一处宅院内,由采莲照顾着。即便知道他如今不正常,但眼见英明神武的慕五爷,拿根竹竿儿夹在胯下,口中吆喝着“驾,驾”地满院子疯跑,苏柒和英娘依旧满头的黑线。 采莲掂着茶壶过来,“昨日连话都听不大懂,今日已好多了。”说着,扬声唤道,“小梅别跑了,来喝点水歇一歇!” 小梅?苏柒骤然瞪大了眼,便见“小屁孩儿”慕云梅听话地跑过来,但一眼看见苏柒和英娘,立刻惶恐地躲在采莲身后,只将一只眼睛露出来,怯怯问道:“姐姐,她们是谁呀?” 采莲无奈,柔声道:“她们是你大嫂和二嫂。” “哦!”慕云梅点点头,用一双“狡黠”的眼睛将二人打量一番,在采莲耳边轻声道:“大嫂长得好看,二嫂好凶哦!” “你……”英娘一时火起,赶忙被采莲按住:“小孩子口无遮拦,二夫人莫要往心里去。” 采莲便悉心地倒水给慕云梅喝,又取出帕子擦去他满头满脸的汗珠,边问道:“如今战况如何?” “很不乐观。”英娘道,“敌军的攻城车厉害,安州城门岌岌可危。” 苏柒想起此番来的初衷,将背上背着的慕云梅的三眼神铳取下,交到他手里,“你可还记得这个?” 慕云梅伸手将那擦得闪亮的铳管摸了摸,眼前一亮,雀跃道:“这是个好玩具!” 苏柒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你可还记得,这玩具如何玩法?” 见慕云梅又打算夹在屁股底下当马骑,采莲赶忙阻止:“小梅,这玩具不是这么玩儿的。” 她自打在中军帐里,用慕云梅的火铳射杀了被噬魂兽附体的长生,如今对这东西倒是手到擒来,手把手地教小屁孩儿慕云梅装弹、上膛、瞄准,“看见大柳树上晾的白菜梆子没有?瞄准它,打!” 小屁孩儿听话地扣扳机。 砰!白菜梆子纹丝没动,倒是立在院墙上的一只乌鸦,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苏柒两眼放光,暗叹枪法这东西果然是习惯成自然,内化于心与失忆无关,“你是瞄准那只乌鸦打的?” 小屁孩儿却实诚:“我是瞄准白菜打的呀!” 三女对视一眼,简直欲哭无泪。 没了神枪手慕五爷,要如何阻挡这些庞然大物呢?苏柒着一身铠甲立于城头,望着城下的攻城车出神,忽然,她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为何每辆攻城车上,都涂抹着一个红色标记?”那标记不大,却红得醒目,像火,又像太阳。顺着此线索,苏柒又发现,城下每一名敌军士兵的前额上,似乎都有这样一个红色标记。 这标记定有某种寓意……苏柒思忖道。 中军帐里,暂代主帅慕云樟举起一张绘有那红色标记的纸,展示给诸将看:“都给老子仔细看看,谁他娘的知道,这他奶奶的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躲在营帐屏风后听着的苏柒和英娘暗暗咋舌:慕四爷这领导风格,真是粗犷得很! 见帐内诸将皆拨浪鼓似的摇头,慕四爷顿时火大:“一群只会舞刀弄枪的傻大憨粗!就不知道动动脑子?看看这鬼画符似的玩意儿像什么?!” 帐中的“傻大憨粗”们迫于慕四爷的威势,开始了不情不愿的头脑风暴:有的说早听说倭军身怀异术、状如妖魔,疯起来连自己都打,这标记会不会是倭军狂化的标志;有的说听闻倭国民风粗犷开放,分桃断袖之谊皆稀松平常,这标志形似秋黄花一朵,会不会是在昭示自己的兴趣向?另一个便道你可拉倒吧,倭军有取向,那攻城车难道也分攻受不成? 诸将天马行空,且越来越粗俗不堪的讨论,令苏柒和英娘听得直皱眉。料想这帮傻大憨粗在分析问题方面皆不堪大用,苏柒向英娘问道:“你可去问过高丽国王室和百姓了?” 英娘道:“问了,皆言高丽国境内从未见过这样的标记。” 苏柒思忖:“不是高丽的,便是倭国本土的了。” 英娘忽而绣眉一蹙道:“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围攻安州的敌军虽说身着倭国服色,但看起来并不是倭国人。” 苏柒被她提点,也觉察到异常:“是啊!倭国人普遍身形瘦削矮小,但攻城的敌军却高大健壮,那敌军首领更是人高马大,通红的脸膛满脸的络腮胡子,的确不像是倭国人。” 英娘会意地接口:“对!他们攻城时喊的话,虽说也叽里咕噜全然不懂,但跟前番攻城倭军叽咕的声调儿,似乎也不大一样。” “不是倭国人,”苏柒有些疑惑,“那为何要替倭国人卖命?” 英娘冷哼一声,“这世上为名为利,叛国投敌的人渣多了!当年我纪家在东南抗击海寇,黄的黑的什么人没见过,连红胡子绿眼睛的西洋鬼都有!” 英娘说起娘家,便带着几分骄傲,苏柒却依旧为那古怪的红色标记犯愁:“若连倭国人都不是,我们要如何知道,那标记究竟意味着什么?” 英娘无可奈何地翻个白眼:“怕是只有鬼才知道了!” “对呀!”苏柒眼前一亮,“人不能知道,鬼可以啊!” 英娘忧心忡忡地望她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她额头:“你这是忧劳过度,开始发烧说胡话了?” 自从那晚放弃了去见慕五爷魂魄之后,黄四娘便有些颓废,几乎日日待在苏柒营帐中,以一个手托香腮的姿态四十五度角望天一动不动,假装飘荡的鬼魂雕像。 苏柒疾步回到自己帐中,将鬼魂雕像唤醒,郑重地告诉她,有一件十万火急的军机大事需托付给她,且非她不可。 “不去!”黄四娘继续托腮望天,“我正思考我的鬼生,思考到紧要的关头,就快要大彻大悟了,打断不得。” 苏柒急得直跺脚,想了想对女鬼道:“好,你不去是吧?这安州城眼看守不住,保不齐明日就要被敌军攻破!你可知慕五爷身为守将,要付多大的责任?轻则乱棍打死,重责车裂凌迟!此乃军纪,便是他亲大哥也救不了他!” 她说至此,忽然意识到慕五爷若死了,对这女鬼有益无害,赶紧眼眸一轮找补回来:“到时候,你与慕五爷在黄泉路上相见,他听说是因你贻误了军机,致他兵败身死,你猜他可还愿意跟你携手过奈何桥?” 她话音刚落,便见望天的女鬼忽地飘到她面前,十分正色道:“我方想明白,你说得有道理,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连只鸟儿都懂的道理,我一个赤胆忠心的女鬼不能比它差!说吧,需要本小姐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苏柒道:“不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只需你趁着夜深,往城外敌军大营里走一圈。” “敌军大营?那可是成千上万的老爷们!我一个黄花闺女,只身入敌营……”黄四娘以手捂胸,做了个怕怕的表情。 苏柒毫不避讳地冲她翻个白眼:在你眼里,那根本就是成千上万个白花花赤条条的老爷们儿罢…… 黄四娘飘去敌营待了半宿,在大饱眼福的同时倒也不负重望,带回了关于红色标志的确切消息。 “萨满教?”苏柒有些疑惑,“那是什么东西?” ------------ 第248回 萨满军心乱 “自然是个教派喽!”黄四娘骄傲道,“你猜的不错,城外的敌军确不是倭国人,而是鞑靼人。鞑靼人个个儿身高体长,哪哪儿都极雄壮……” 苏柒不自然地咳了咳:“说重点!” “好,他们首领的名字也极古怪的,叫什么宝音将军。我去的时候,正见他率领众兵将极虔诚地向一尊神像跪拜,口中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我就听不懂了!” 苏柒倒也从她颠三倒四的表述里理出了重点:那红色太阳纹是萨满教的标志,从它出现的频率,以及敌军首领宝音将军带头率众祭拜来看,这萨满教在敌军中的信奉度颇高。 这倒是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苏柒暗想,可惜女鬼带回来的消息十分有限…… 苏柒立刻动身,去寻安州城里相熟的大娘大嫂,让她们帮忙打听,城中可有萨满教徒。 这些高丽妇孺受燕北军和三位夫人恩惠颇多,如今有了能报恩的机会,自是不遗余力,加之女人探听消息本就是天赋能力,不过半日的光景,一个装扮独特的老汉便被带到了苏柒和英娘面前。 “老伯是萨满教徒?” 出乎意料的是,老汉竟用生硬蹩脚的汉语答道:“正是。” 苏柒十分惊喜,继续问道:“老伯是哪里人?” “我本是鞑靼朵颜部的人。朵颜部中佛教徒众多,但也有萨满教徒。十年前,我因遭受部族中佛教徒的迫害,不得不背井离乡,跋涉来到高丽国居住。” 看来是找对人了!苏柒与英娘对视一眼,又虚心求教:“请老伯为我们详细说说,萨满教的事情。” 日暮西山,城下的特木尔宝音传令鸣金收兵,又是一日无果的攻守鏖战。 激战四日,安州城门前的土地已被战死者的鲜血反复浸染几遍,在夕阳的照耀下,一片血腥的殷红。 饶是特木尔宝音这样久经沙场的宿将,望着这血染的土地和满地战死同胞的尸首残肢,亦觉心中不忍。 愿腾格里保佑他们的灵魂,早日升上长生天。特木尔宝音在心里为袍泽默默祝祷。 正唏嘘感慨着,忽闻士兵来报:“大西飞将军来了!” 特木尔宝音已在大西行长麾下待了一年有余,自然清楚这个大西飞乃是大西行长的亲信,地位颇高,赶忙迎上前去行礼。“见过大西将军!” 大西飞并不还礼,在他心底,对特木尔宝音是怀着三分厌恶七分忌惮的。他亦知特木尔宝音乃是鞑靼族的一代名将,在统兵打仗方面颇有几分真本事,投靠倭军也是迫不得已。若让他立下几宗战功,在长官面前崭露头角,今后哪里还有他大西飞的位置? 因此,大西飞明知安州城易守难攻,是块及其难啃的硬骨头,仍摆出个不耐烦的神态,冲宝音劈头盖脸问道:“宝音将军昨日不是说,攻城车已然修好,今日定能攻下安州城的吗?怎么攻了一日,还是这个鬼样子?!” “将军,守军炮火猛烈,实在是……”特木尔宝音刚要解释,便被大西飞不耐烦地打断,“大西指挥官可不想听你的托词借口!再给你一日时间,明日,本将军亲自来督战,若再攻不下安州城,指挥官动怒,直接送你去见你们的什么腾格里神!听明白了吗?!”说罢,耀武扬威地转身而去。 见大西飞走远,特木尔宝音手下副将愤恨道:“这些倭国人也欺人太甚!安排我们来打最难攻的安州城不说,还要借此要挟将军您,根本就不给我萨满军活路!” 特木尔宝音长叹一声,自己何尝不知道大西飞是借机打击报复,但自己毕竟是大西行长的部下,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明日,定要想个法子,攻破安州城……特木尔宝音在渐沉的夜色中思绪烦乱。 是夜,无月无星,天地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夜半时分,萨满军营地。 “听说了吗,今日大西飞给咱们宝音将军下了死令,说明日若再攻不下安州城,便要将宝音将军斩首问罪!”一个负责巡营值守的士兵对自己的几个同伴低声道。 “真的假的?那明日的仗,可就难打了……话说回来,咱们宝音将军多好的人呢,那尖嘴猴腮的大西飞为何几次三番地为难于他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一名老兵痞摆摆手,“咱们宝音将军骁勇善战,那大西飞本就嫉恨,加上先前大西飞率军攻打安州城惨败而归,几乎全军覆没。你们想想,若宝音将军将安州城攻下来,抢了他的风头,他会善罢甘休?” “唉,这大西飞心思如此歹毒,死后定要下畜生道的……什么声音?” 几名守卫士兵瞬间停止了闲谈,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不远处北城门方向,有股若隐若现的呜咽声幽幽传来。 “走,看看去!”几名守卫举起火把,一起向城门方向走去。 随着他们渐渐接近城门,呜咽声也愈发清晰了起来,似哭声,亦似痛苦的呻吟。 “谁……谁在那?”一个士兵壮着胆子问道。 回应他的,是骤然燃起的一团火。 一团绿色的火凭空出现在漆黑的夜色中,悬空挂着,一动也不动。 “那……那是……”微弱的火把光映出士兵脸上惊恐的表情,几个人齐齐停下脚步,再不敢往前迈一步。 但更令他们惊恐的是,紧接着,瘆人的绿色火团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火团越来越多,惨绿的火光在夜色中飘浮着,随着阵阵阴风吹拂摇曳不定。 哭声和呻吟声也愈发大了起来,士兵们甚至能听到夹杂其中的断断续续的话语: “痛啊……痛啊……” “救救我……” 此时,每个士兵的脸都因为惊恐而扭曲成一团,怔怔地看着此起彼伏的绿火凭空出现又熄灭,喉头发出“喀喀”的痰音,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终于,一个士兵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从嗓子里挤出惊骇至极的两个字: “鬼火!” 此语一出,众人皆是浑身冰冷,颤抖不止,想要拔腿跑,双腿竟是全然不听使唤。正惊恐间,却忽见其中几团鬼火忽忽悠悠,竟向自己方向飘了过来!与此同时,呜咽声也愈发清晰起来: “不能再打了……腾格里降怒……要燃尽灵魂……快走吧……” 听鬼火说“快走”,士兵们这才回过神来,如同炸了锅一般,撒腿便跑,边跑边发疯似地喊:“鬼火!鬼火!腾格里降怒了!火神来索魂了!” 这一夜,萨满军中无人入眠、人人惶恐。一个传言如瘟疫般迅速传遍了全军:腾格里降怒,令火神斡透巴如坎燃烧了死去士兵的灵魂……使他们魂飞魄散,再也上不了长生天了! 特木尔宝音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虽然并未亲眼见到鬼火,对此将信将疑,但他心里清楚,这谣言的威力,胜过一万敌军。 一直以来,自己率领的萨满军特别勇敢善战,很大一方面原因,便是萨满教徒不怕死。因为在萨满教义中,人身死而灵魂不灭,会被腾格里神接入长生天,享永久的平安喜乐。 但萨满教义中也说,若教徒在世间为恶,做了不该做的事,冒犯了良善之人,便会被火神斡透巴如坎燃尽灵魂,从此神形俱灭。 对于萨满教徒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惩罚。 因为几团鬼火,萨满军的军心,动摇了。 特木尔宝音连夜巡营,安抚将士,一口咬定所谓“鬼火”之事,乃是敌军故弄玄虚,切不可信。 但效果并不显著,毕竟凭空燃起的鬼火是士兵亲眼所见,被燃烧灵魂的痛苦呻吟声也有人亲耳所闻,单凭宝音将军的一句话,实在难以服众。 于是,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自发聚集起来,在营帐外点火做起了祷告,祈求腾格里神不要降罪给自己。 对于士兵们的做法,特木尔宝音不知是对是错,更不能去阻止,但他知道,明天的仗,愈发难打了。 特木尔宝音一夜未合眼,其实,整个萨满军基本都是一夜未眠,各种流言、恐惧如瘟疫般扩散开,笼罩在每个教徒心头,士兵们怀着惶恐的心情,一直祷告至朝日东升。 望着东边渐亮的天光,特木尔宝音长叹一口气:按照大西指挥官的死令,攻城,必须要开始。 当他走出营帐,迎着日光望向那座让他无可奈何的安州城楼之时,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本被炮火和鲜血染得悲壮的城楼之上,不知何时竟挂满了萨满神幡! 成百上千条色彩各异,绘着腾格里神像和萨满教标志的神幡铺满了城头,在灿烂的朝霞天光中迎风飘舞,显得格外壮美。 每一条神幡上,都用朱砂笔写着一行醒目的萨满文字: 腾格里神佑安州城! “腾格里神佑安州城……”特木尔宝音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直至身旁的传令兵忍不住问道:“将军,是否下令攻城?” “攻城?”特木尔宝音苦笑望着身后一片片跪倒在地,向着安州城楼膜拜的士兵,“这还怎么攻城……”绘制着萨满神幡乃是萨满教的圣物,教徒见之便要虔诚膜拜,不敢有丝毫亵渎,此时让他们去攻打铺满神幡的城楼……无异于让佛教徒朝释迦摩尼佛祖吐口水,是打死也不敢的。 安州守将慕云梅,你真是使得好手段! ------------ 第249回 不能再打了 正纠结着,前来督战的大西飞却已经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望着满地跪拜的士兵,大西飞暴跳如雷,“宝音将军,日上三竿了还不攻城……你的士兵这是要将安州城当爹娘牌位供着?” “王爷……不是我不想攻,实在是……敌将太阴险狡诈!”特木尔宝音满腹苦水,指指神幡飘舞的城楼。 “……几块破布何足惧哉?” “王爷,那是萨满神幡,对我教徒来说……”特木尔宝音刚要解释,却被大西飞不耐烦地打断,“少啰嗦!马上下令攻城,否则,本督战官治你不听号令、怯阵不前之罪!” 特木尔宝音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下令:“擂鼓!攻城!” 然而,三通鼓过,萨满士兵跑至城下,却是你望我、我望你,再齐齐仰头望望头顶的神幡,竟无一人敢攀云梯! 见此情景,大西飞冷笑一声,对自己带来的亲卫道:“督战队听令!将这些怯战的懦夫,悉数斩杀于阵前!” 特木尔宝音闻言大惊,急急劝道:“将军息怒啊!”但此时他说话如何会管用,只得眼看着自己二百名萨满士兵被大西飞的督战队悉数斩杀,满地的鲜血,如刀般刺痛了宝音的心。 大西飞始终面带冷笑看着这一切,转过头来用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狠狠盯着特木尔宝音,“再有临阵怯战者,无论兵将,都是一般下场!” 畜生……毫无人性……特木尔宝音在内心愤恨地呐喊,但他也明白,战场无情,不是进攻,便是死亡。既然士兵们敬畏神幡,不敢攀城楼,那么…… “攻城车准备!”特木尔宝音下令,用攻城车撞开城门,大家心理上应该还好接受一些。 十个庞然大物再度登场,伴随着轰鸣声向城门缓缓推进。 出乎意料的,攻城车并未如以往般遭受安州守军的火炮洗礼,今日的安州城楼,宁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这份诡异的宁静让特木尔宝音心中十分不安:这慕云梅又要耍什么花样? 很快,宝音的不安变成了现实:已然靠近城门,理应加速向前的攻城车,却齐齐停了下来! “这这这……又怎么了?”大西飞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平日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萨满军,今儿这是……集体中邪了? 不对劲……特木尔宝音心中愈发不安,当即顾不得许多,率两百亲卫打马冲了过去。 行至城门前,他终于明白了。 方才是日出时分,还有些昏暗,安州城门又凹陷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如今,宝音却看得真真切切: 安州城门上,有一面巨大的腾格里神像! 这可比神幡愈发神圣不可侵犯了,虽然隔着攻城车,但宝音相信,车里的士兵已然跪地祷告了! 卑鄙!无耻!特木尔宝音简直要被逼疯,不知大西飞和慕云梅要更恨哪一个。 “督战队来了!”身后亲卫忽而惊恐喊道。 特木尔宝音闻讯回头,果然见方才刚刚斩杀了自己两百萨满兵,刀上犹带着血的督战队,此刻又凶神恶煞地冲了过来:“大西将军有令:即刻攻城!违令者,斩!” 特木尔宝音知道这帮没人性的刽子手说到做到,情急之下,忙向攻城车内的士兵大喊:“攻城!攻城!那城门上的神像……是假的!假的!莫要惊慌!莫要相信!” 攻城车内的士兵们听宝音将军如此说,只得一边暗自祷告,一边硬着头皮驾车继续向前冲去。 但诡异的是,宝音话语刚落,便有一阵大风铺天盖地吹来,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伴随着城头上的五彩神幡迎风飘舞,一阵低沉却清晰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渐渐传来…… “乌麦……是萨满乌麦的声音!”宝音的亲卫中,有人听了出来。乌麦乃是萨满教祭祀活动中的一种独特咏唱,教徒们都耳熟能详。 乌麦的咏唱声愈来愈大,低沉而庄重,在萨满士兵们头上盘旋缭绕。 更为神奇的是,伴随着响彻云端的乌麦声,安州城门上的腾格里神像,竟开口说话了! “安州福地,吾庇佑之,尔等速速退去!若执迷不悟,灵魂焚尽,不得入长生天!” 见此神迹,包括特木尔宝音在内的萨满教徒们悉数惶恐跪地,不住忏悔祷告,祈求腾格里神的宽恕。 在远处的大西飞亦看到了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但他不懂萨满语,并不知道所谓“腾格里神”说了些什么,却只见特木尔宝音带头下马向敌方城门叩拜,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这不正是自己等待已久,铲除宝音的良机么? “督战队!将特木尔宝音这个叛将给我斩了!” 大西飞一声令下,督战队立刻齐齐向特木尔宝音冲了过去。 见自家将军遇险,特木尔宝音的亲卫却是不答应,副将一声令下,宝音将军的两百亲卫齐齐列阵挡在宝音身前,与大西飞的督战队拔刀对峙:“谁敢伤我家将军!” 大西飞的督战队向来耀武扬威惯了,哪里遇到过抵抗,领头的军官冲特木尔宝音喝道:“宝音将军,你想造反不成?” 不等宝音答话,他的副将却嚷道:“造反便造反!谁敢伤我宝音将军,我一万萨满军必叛出倭军,重回漠北草原!” 此语马上得到了萨满军的集体赞同。萨满军受倭军打压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又被逼迫亵渎神明,怨念骤然爆发,一时间群情激愤,竟将大西飞和督战队团团围住,拔刀相向,连十架攻城车亦掉转头来齐齐指向大西飞。 “你们……好大的狗胆!”大西飞身陷重围,虽表面上声色俱厉,内心却十分惶恐:在这一万萨满军面前,自己的两百督战队根本不值一提,万一真跟这些杀才动起手来,必定被砍得渣都不剩。想至此,他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熄灭了大半,只向特木尔宝音厉声问道:“宝音将军!大西指挥官待你如兄弟手足,你当真要造反么?” 这一问,反而让有些愤怒的特木尔宝音冷静了下来:自己只是不愿攻城,并没打算造反,若今日真跟大西飞冲突起来,如何向大西指挥官交代?想到此,遂向自己士兵大喊一声:“都住手!” 宝音将军在萨满军中威望极高,一声令下,摩拳擦掌的士兵们瞬间安静下来。 特木尔宝音行至大西飞面前,抱拳郑重道:“将军,你方才也看到了,不是我萨满军怯战,而是腾格里神降怒,我们萨满教徒承受不起……大西指挥官面前,我只会去请罪,要杀要剐,我特木尔宝音一人承担,但这安州城,我萨满军实在是不能再打了!” “你……”大西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对于特木尔宝音,他早想除之而后快,但如今情形,且不说自己能否全身而退,若真惹得一万精锐萨满军叛出倭军……大西指挥官肯定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大西飞恨恨冷哼一声,手中督战军刀徒然垂下。 苏柒等立于城楼上,冷眼观望着城下倭军内讧的一幕,终见攻城敌军有秩序地一批批撤走,方暗自舒了一口气。 “多谢老伯仗义援手!”苏柒向萨满教徒老汉郑重行礼道。 “夫人不必客气!”老汉忙以手抚胸,躬身还了一礼,“夫人一届弱女子,还要披挂上阵,为我安州百姓外据强敌,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说罢,轻念了句萨满祝祷,“腾格里神定会保佑安州、保佑夫人的!” 苏柒连连称谢,亲自将老汉送下城楼。见老汉走远,立于苏柒身旁的慕云桐撇嘴感慨道:“这萨满教果然是漠北蛮夷的玩意儿,变着法儿的糊弄人……” “说什么呢……”一旁的英娘瞪了他一眼。 苏柒道:“兵法曰:上善伐谋、次善伐交,下善伐城,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你大哥没教过你兵法?”这位慕小爷几场战役打下来,砍人的功夫见长,兵法谋略却始终不见长,眼看也要往慕四爷的路子上走,实在是可惜了。 慕云桐却丝毫没意识到来自他大嫂的嘲笑,依旧一脸不明觉厉的兴奋。“一万倭军,竟被区区歪门邪道儿吓得退了兵,也真是可笑!” 英娘怒其不争地瞪他一眼,叹道:“我觉得,倭军恐怕不会就此放弃攻打安州!” 一旁的苏柒微微皱眉,以手掩鼻后撤一步,“咳……六爷啊,趁今日得闲,你速速回营沐浴更衣去吧!” 这赤裸裸的一脸嫌弃,慕云桐深觉郁闷:明明是大嫂你自己出的主意,生生用一大锅人尿熬出了那么薄薄一层“白,粉”,然后令他带人一身黑衣从头到脚包裹,趁着夜色出城,在城外用这白,粉燃起团团鬼火,唬得敌军哭爹喊娘、叩头不止……话说,我这也是大功一件啊! “真有这么臭吗?”慕云桐抬起胳膊嗅了嗅,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 苏柒用实际行动回复了他:“呕……” 英娘赶紧将慕云桐推走:“赶紧回营洗澡去!别在这里招人恶心了!” ------------ 第250回 安州又烽火 利用敌军撤退的难得空闲,慕家兄弟和苏柒、英娘组织燕北军清扫战场、救治伤员、安抚百姓,并将安州遇袭、慕云梅受创失忆的情况写成战报,派斥候快马加鞭给大元帅慕云松送去。 苏柒和英娘抽空去小院探望慕云梅,见他不再拿根竹竿当马骑着满院子疯跑,深觉欣慰。 采莲给她们端了滚滚热茶来,并贴心地拿了热腾腾的泡菜煎饼给二人充饥。苏柒和英娘接连几日没能正经吃上顿饱饭,此刻觉得采莲做的泡菜饼子简直是人间绝味。 “五爷可好些?”苏柒边吃边向采莲问道。 “心性倒是长大了些。”采莲苦笑道,“如今是个十一二岁,伤春悲秋的少年。” 苏柒和英娘齐齐向慕云梅望去,见他正坐在一棵大柳树下,仰头望着树上晾晒的白菜梆子,摇头慨叹:“这白菜,经历了春花秋实,历经多少风雨磨难,才长成这样饱满挺拔,如今却要被人辣手采摘,孤零零晾晒在这里,等待被腌成泡菜的命运……唉,可悲!可叹!” 苏柒和英娘齐齐打了个寒颤,苏柒咋舌道:“没想到,五爷开朗刚毅的外表下,其实还藏着这样一颗敏感脆弱的少女心……” 英娘咬着后槽牙表示:“这若是慕云柏,敢这么膈应我,早被我一巴掌抽上去了!” 采莲生怕英娘当真按捺不住动了手,忙拉着二人坐下,换个话题:“听说敌军退了兵?今儿一早,就听见左邻右舍放鞭炮欢庆呢!” “恐怕退兵是暂时的。如今安州是燕北军的大本营,倭军不会善罢甘休。”苏柒道,“这几日打下来,我军火药消耗极大,如若敌军再来犯,只怕火药就要告罄了!” “我已让老六去调派人手,就地寻找材料制造火药,以备不时之需。”英娘遥遥向南望着,“只盼着送信的斥候脚程快些,让王爷和相公尽快收到消息,派兵来驰援安州!” “是啊!”苏柒凝望着依旧以手托腮,凝望着白菜梆子出神的慕五爷:你快好起来,若敌军再来犯,我们四个臭皮匠,真的难以为继了…… 正如她们所料,大西行长并未放弃继续攻打安州的计划。 “安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我手下的大西飞,和鞑靼名将特木尔宝音先后栽在了安州城门前。” 中军帐里,大西行长正负手望着墙上的地图,“小野君可有把握?” 在他身后,一名身材出奇高大,身穿一身闪亮金色铠甲的男子,口中发出一声不屑冷笑:“在我小野幸之助眼里,特木尔宝音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至于你手下的什么大西飞,哼,蟑螂耗子一般的存在!” 对于小野的狂傲,大西行长不禁皱了皱眉,但他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不得不对他忍让三分,遂笑道:“小野君在我国有金刀武士之美誉,向来勇武双全,自然不是他们那些鼠辈能比的。只可惜令弟小野成幸君,如今在立花统领身边,否则双刀合璧,更是所向披靡了!” 小野不屑道:“大燕国有句谚语:杀鸡焉用宰牛刀。攻打区区一个安州城,一个毛儿还没长齐的守将慕云梅,有我这把金刀就够了!” 萨满军撤兵后的第三日,倭国金刀武士小野幸之助,率倭军两万,继续攻打安州城! 倭军攻城狠戾,从日出打到日落,守城的燕北军伤亡颇重。打到第三日,最大的危急到来:火药告罄了! 金刀武士见安州城头火炮威力不再,一边安排兵力拼命登城,一边派人在城墙相对低的东城外架起十丈高的投石车,不断向安州城内投掷火弹,安州城中多处失火,苏柒和英娘组织百姓四处扑火,一时间人心惶惶。 没了火炮压制,敌军登城亦方便了许多,北城、南城几欲失守,守将杨德胜和白勇组织士兵点燃滚木向城下投掷,才勉强能够遏制住敌军攻势。 激战一日,敌军终在日暮十分如潮水般退去。苏柒和英娘见慕云桐带着兵器厂监正上城楼来,忙问道:“可还有造火药的原料?” “禀报夫人,原料还有,只是兵器厂人手太少,昼夜不停地造,尚且供不上使用。”兵器厂监正显然也十分着急,“加上敌军险恶,不断向城内投石纵火,兵器厂正好在城东,万一被引燃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倭国人真是不消停,连个火药都不让人安安心心地造!”慕云桐感叹道。 原本忧心忡忡的苏柒竟被他这傻白甜逗乐了:“六爷说的是啊,若能让倭国人消停两日,就好了……” “夜袭?”慕云樟和慕云桐脸上一式一样的不明觉厉的表情。 “对!”英娘道,“以攻为守、疲敌之策!” “……啥叫疲敌之策?”慕云樟看了眼六弟,显然他也没听懂,只好问了出来。不过,这以攻为守,不是四爷我说过又被你们否决了的计策么…… “就是趁夜发动袭击,让敌军睡不好觉。”苏柒满脸无奈,只好用这哥俩能听懂的话再解释一遍,“他们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自然就没精神攻城,搞不好就能消停两天,让我们安安心心地造火药了!”总觉得跟这哥俩说话,拉低了自己的智商。 “这招儿好啊!”慕云樟终于听懂了,“我去!六弟你别跟我抢啊!” 慕云桐自然不干,刚要开口,却听二嫂英娘道:“不用抢,打虎亲兄弟,你们哥俩都有份儿,各带五百士兵,一个夜袭北城驻军,一个夜袭南城驻军,至于东城……” 苏柒正犯愁:如今安州城内一群老弱病残,人手总是不够用,却听英娘道:“东城我去!” “你……”苏柒刚要阻拦,却从英娘的眼神中读出了“挡我者死”的威胁感,想到英娘终于捞到机会亲身上阵,加之的确是城中无将,除了她,似乎也真没谁了,只得道:“好吧,你……你们可一定要当心!”此刻,她深恨自己没好好学过武功,无法替他们分忧。 “切记,不必与敌军交锋!只需在距离敌军营帐一里外敲锣呐喊、鸣放火铳,将他们吵醒即可。” 三人临行前,苏柒再度郑重叮嘱,“闹完便跑,跑得越快越好,等敌军消停了,再折返回来接着闹……” “行了,你唠叨第三遍了!”英娘一边擦拭佩刀一边不屑道,“年纪轻轻的,怎地如此啰嗦?”一旁的慕云樟和慕云桐也忙不迭地点头,表示同感。 苏柒被噎得无语,心道:真不是我想啰嗦,只是派你们这两个胸大无脑的家伙出任务,怎么都不让人放心…… 见夜幕渐渐深,英娘“当啷”一声长刀入鞘,呼地起身道:“走了!不听你聒噪了!” 慕云樟和慕云桐亦起身而去。苏柒心情复杂的望着三人出门,却见英娘去而复来,望着苏柒咽了口口水,才似下了好大决心道:“那个……我此去……若万一……烦劳你,回到王府替我好好照顾我儿慕骏,拜托了!”说罢,生怕苏柒见她红了眼圈,急急转头便走。 一时间,苏柒心底竟生出许多感慨。 打到这个份上,连英娘都上了战场,却不知还能坚持几日…… 王爷的援军,何时才能来? 按照苏柒与英娘的计算,从派斥候往王京方向送信,到慕云松派军回援,前后也就是十日的光景,因此,只要再守城十日,便有生机。 安州攻守战第四日。 眼圈乌黑的小野骑马立于安州城楼前,望着自己的士兵有气无力地跑向城楼,有气无力地架起云梯,有气无力地爬到半截……然后被城楼上的守军一把推翻。 连摔下来的那声“啊……”都是那么有气无力…… “鸣金!收兵!”金刀武士郁闷地下令道,如此打下去,只能是徒增伤亡、毫无用处。 先前只听说安州城守将慕云梅,是个不足二十年纪的少年郎,枪法尚可,听说还颇有几分小聪明,曾用偷梁换柱、冰雪封城之计打败了大西飞,用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之法吓退了特木尔宝音。然在自恃颇高的小野看来,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不足为惧。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慕云梅不但擅长“雕虫小技”,还喜欢玩儿阴的。 他昨夜过得,简直是场噩梦。刚睡着便被夜袭的敌军吵醒,慌慌张张穿戴起来去迎战,对方却像兔子似的没了踪影。 以为警报解除,再度睡下,不一会儿,敌军竟去而复来! 一夜三次啊!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小野干脆下令停止攻城,所有士兵撤回营地休息,留小队人马巡查戒备。 大白天的,你总不敢搞突袭吧? 而燕北军的确没打算搞突袭,主帅慕云樟只是下令,每隔半个时辰,城楼的火炮齐齐发射一轮。 不太费弹药,也不为打死人,就为听个响儿。 被火炮的轰鸣声聒噪得完全无法入睡的小野,此时很有种操刀砍人的冲动。 慕云梅……你这个……小人! 佛祖啊……求你收了这个妖孽吧! 小野简直欲哭无泪。 ------------ 第251回 慕四爷进击 在火炮轰鸣的背景音中,倭军度过了围攻安州城以来最憋屈郁闷的一日,虽说不到正午便草草收兵休息,但直到夜幕降临,满营的倭军士兵都在破口骂娘。 而安州城内,则是一番前所未有的斗志昂扬景象。 “今夜我们仨继续去夜袭!”慕云樟目光炯炯,见天色擦黑竟如磕了药似的兴奋,“行那……啥?” “疲敌之策!”慕云桐接口道,“再骚扰他们两夜……搞不好倭国鬼子便要不战自退!” 望着莫名激动的两兄弟,苏柒满头黑线,傻白甜就是傻白甜,“六爷,若是你熬了一日一夜不眠,正要入睡,却有人在旁边吵闹呐喊道:睡什么睡,起来玩耍!此时你欲何为?” “那还用说,揍他!”慕云桐脱口而出,说完便若有所思,“大嫂的意思是……” “突袭,讲究的就是出乎意料。敌军昨日被你们闹了一宿,你猜,他们今夜是否还会不加戒备地闭门睡大觉?” 慕云桐汗颜:“应该……不会。” “今夜,敌军将领必然会加派人手,扩大巡查范围,甚至设下埋伏,就等你们再度出城!” “那,今夜便不能再去夜袭敌营了?”慕云樟兄弟表示十分遗憾。 “倒也不是。”疲敌之策的目的是要最大限度地“疲敌”,只骚扰一夜显然达不到预期效果,苏柒已跟英娘分析过,“上半夜,敌军必然提心吊胆、严阵以待,但到了下半夜……估计都熬不住了,自然会放松些警惕。所以,你们下半夜再去。” 一旁的英娘接口道:“且今次不同于昨日,咱们三人各带一千士兵出城,悄悄摸至敌军军营外围,趁其不备发起冲锋……” “打他娘的!”慕云樟又兴奋起来,被人像乌龟一样在安州城里困了许多时日,他早就憋屈得心头窝火,早想出城跟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偏偏二嫂不许。 “一击即退!”苏柒马上接口,正色道,“我们的目的还是疲敌,但若次次都是虚张声势,敌军便不会再担忧,因此,时打时扰、虚虚实实,令敌军摸不着头脑,始终不敢掉以轻心,才能达到扰乱军心的目的。” 夜袭这种需要技术含量的任务,实在不适合慕四爷这种不用大脑只用刀思考的家伙……但除了他,又实在是无人可用……苏柒总觉得放心不下,只得再度向慕云樟强调:“四爷千万记得:一击即退、不可恋战!” “知道了知道了!”慕云樟敷衍道,以往大哥在的时候,也未见这个小嫂嫂如此絮叨。 子时一过,慕云樟、慕云桐、英娘三人各率一千军,趁着夜色悄悄摸出城去。 苏柒登上城楼,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静静等待着。今夜的夜袭,比昨夜凶险得多,出一点差池,出去夜袭的士兵便是有去无回……她总觉心中隐隐不安。 不一会儿,便遥见倭军营西方火起,夹杂着火铳的响声,显然,慕云樟已然率军发起了冲锋。 一击即退……一击即退……苏柒在心中念叨着,紧张地望着倭军营的方向。 然而,这“一击”的时间,终究是长了些。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苏柒见倭军营燃起的火把忽然多了起来,心中一沉,幸亏之前留了个后手,随即下令:“杨德胜!率一千军即刻出城,驰援四爷!” 这一根筋的慕云樟,终究是坏了事! 直至天色微亮,杨德胜才率军奔回了安州城。 出去夜袭的一千军,加上驰援的一千军,活着回来的,不过五百余。 “你……”苏柒远远看见被两个士兵驾着踉跄归来的慕云樟,真真气不打一处来:我一千余安州守军,就折在了你这蠢货手上! 但是,当苏柒看见慕云樟满身是血,胸前一道足足三寸长剥皮见肉的刀伤,责备的话再也一句说不出口,“军医!军医何在?” “是我不好……”慕云樟强忍疼痛,喘息着说。 此时已然折返回城的慕云桐和英娘亦赶了过来,见慕云樟如此惨状,皆觉心惊,“是谁将四爷伤成这样?!” “便是那个金甲金刀的敌军将领!”搀扶慕云樟的士兵道。 苏柒真是又气又恨:让你外围突袭扰敌,你怎会对上了敌军将领?! 慕云樟却忍痛叹道:“我本想着,敌军众多,如此打下去希望渺茫,不如趁夜袭来个枭首,拼着我慕云樟的性命不要,干掉敌军将领,或许我们还有胜算。没想到……”他讲话牵动了伤口,痛的倒抽几口冷气,“没想到那金刀武士真有两下子,我与他大战五十余合,终究……” 此语一出,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叹惋。苏柒几乎要红了眼圈:这慕四爷虽说无甚谋略,却有颗无畏赤子之心,无愧为慕家儿郎!忙劝道:“四爷不必再说了,快去治伤要紧!” 英娘对刚刚归来的杨德胜令道:“天色已亮,敌军怕是又要攻城!辛苦你,传令三军,列阵迎敌!” “传令三军,列阵攻城!” 此刻,在安州南千里之外的开城,燕北军主帅慕云松正调兵遣将,力求一举攻下开城,击破倭军驻守在王京前面的最后一道屏障。 燕北军诸将皆斗志昂扬,高呼“必胜”,这一路南下,他们在王爷带领下连克倭军,打得气势如虹,光复了高丽的大半国土,眼看倭军驻守的最后一个要塞——王京就在眼前,燕北军从将领到士兵,都想一鼓作气拿下王京,将倭寇赶回老家去。 在震天的呼喊声中,却见一燕北军斥候,口中呼喊着:“八百里加急!元帅!安州急报!”一路策马冲了进来。 慕云松听闻是安州急报,赶忙与慕云柏起身出了军帐,却见那斥候正来到他面前,翻身下马呈上一封沾着血的书信,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慕云松忙令军医近前查看,军医探了其鼻息脉搏,又翻了翻眼皮,叹口气向慕云松禀道:“这位兄弟定是一路不休不眠,已然力竭而亡!” 慕云松惊骇,忙一边派人替这赤胆忠心的斥候料理善后,一边拆开那带血的安州急报,一看之下,心惊肉跳! 安州,竟遭敌军几番强攻,如今风雨飘摇! 一旁的慕云柏亦是焦急:“老五呢?留他在安州干什么吃的?!” 然此处将士众多,慕云松不便明言,只将信上“五爷遭噬魂兽袭击,幸而性命无碍,只是记忆全失,心性如孩童,王爷与二爷亦需警觉”的字样指给慕云柏看。 “这……这……”慕云柏一时间竟有些乱了阵脚,“英娘她们还在安州城里,老四和老六又是干什么吃的,竟不知道护着她们走?!” “是她们不肯走。”慕云松叹道:苏柒那丫头的心性他是清楚的,最容易善心泛滥,别人对她有一分的好,她便恨不能十分地报还回去,“安州城中有大量老弱妇孺,又有高丽王室,她们不忍心弃城而去。” “可安州城那一万残兵……”慕云柏每每想到自己的夫人此刻陷在安州城里生死不知,他就心如刀绞,“大哥,事不宜迟,让我率军驰援安州!” 慕云松此时亦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了回去,但他很清楚,自己身为主帅,必须坐阵进攻王京的最前线。 在家国天下面前,儿女情长皆是小事。 丫头,是我慕云松对不住你……他握了握拳,向慕云柏郑重道:“好!你率轻骑兵两万,火速驰援安州!一旦到达,火速传回消息!” 慕云柏抱拳领命,“大哥放心,只要她们还活着,我一定将她们平平安安地带回来!”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慕云松顺着他的背影遥望北方:小丫头,我知道你素来福大命大,此番一定要给我好好儿的! 他咬紧了牙关,转身大步向前:“传我将令,攻城!” “鸣金收兵!!” 安州攻守战第八日。 这一日,敌军攻得凌厉,直至日头完全隐没在远方的地平线下,城外中军才忽然传来一阵鸣金之声。 在如血残阳中,倭军士兵拖着死去袍泽的尸体,如潮水般退去。 风雨飘摇的安州城,又守住了一天。 直至敌军全部退出城外十里,负责驻守北城的杨德胜才一声令下,疲累了一天的士兵们不管不顾地瘫倒在城楼各处,有的口中还嚼着一口饼子,人已呼呼睡去;有的却捂着伤口兀自低声呻吟,还有的一边流泪,一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死去的袍泽拖下城去。 “北城楼的兄弟,还剩多少?”英娘轻声问杨德胜。 “今日打得惨烈,折了三百有余……如今还剩不到八百人。”杨德胜身上已多处负伤,有的随便涂了些草药,有的全然来不及处理,声音嘶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夫人,我们的火药快没了……最多还能撑一日。” 英娘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旁的苏柒只得替她答到:“知道了。” 此时,南城和东城的守将依例前来报告战况。 “白勇呢?”苏柒见南城来得不是守将白勇,不禁问道。 “夫人,白将军他……阵亡了!” 苏柒心中又是一痛,但这些日子,心已然痛了太多次,快要痛到麻木了。只听英娘低声道:“令副将徐辉接替之。” “夫人……徐大哥他前日已经……” 英娘深吸一口气,“你,接替之。” ------------ 第252回 欲献安州城 查看了伤亡状况后,苏柒和英娘去看了看慕云樟。 “四爷情况如何?”苏柒轻声问慕云樟的亲卫。 “禀两位夫人,四爷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烧得胡言乱语,整日叫嚷着要重披挂上阵,与那金刀武士血战到底……这是刚刚睡去了。”亲卫说得有些哽咽,“四爷征战沙场十余载,大大小小的伤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受这么重的伤,还是第一次……” 苏柒与英娘听得愈发凄然,只得略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是夜,苏柒独自立于城头,冬夜的寒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 一万守军,如今已折损大半。 援军尚不知在何方,慕四爷重伤昏迷,慕五爷依旧失忆,连初上战场的六爷慕云桐,如今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皮肉。 映着凄冷月色,苏柒用酸涩的眼睛眺望南方。 王爷,相公,你可收到了我的军报,你可知我正经历着什么…… 你可知道,我从未如此绝望…… 英娘愤然拍案而起,“打到这个份儿上,你说要投降?你疯了?” “是诈降……”苏柒无奈道,英娘这个爆竹脾气,真不是个商量大事的好对象,“以诈降之计,诱那金刀武士前来,然后,伺机枭首!敌军若没了头领,也许能不攻自乱!” “……这不是当初老四的主意么?” “是啊。”苏柒叹道,慕云樟若知道自己的主意能被派上用场,定然十分自豪,“但如今,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英娘想了想,又丧气道:“要降早降了,苦战这许多日才说投降,那金刀武士也不会信呢!” “那要看以谁的名义去说。”这一点苏柒已然想过,“安州守将虽负隅顽抗,但北靖王爷的女眷是区区一介妇人,养尊处优见识短浅,被围困这许多时日缺衣少食,深感无望,为自己活命计较,私下派人送信给倭军将领,表示愿私开城门,放他入城,条件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和金银。你说,金刀武士会不会信?” 英娘眼睛一亮:“有可能会……然后呢?” “将金刀武士引来,伺机杀之!” “说起来,倒是个好主意,只是那金刀武士身手甚好,将他引来不难,干掉恐怕颇有难度。”饶是英娘这样的直肠子,也听出了这计谋中的凶险之处,“如今老四下不了床,老五指望不住,老六虽初生牛犊……恐怕也不是这金刀武士的对手,城中再无猛将,谁能杀得了他呢?” 苏柒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关窍“将他引至瓮城,埋伏神机营将士,火铳射杀之!” “那引他的人,便危险了……”英娘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苏柒真正的意图,惊到:“你是打算……不行!” 苏柒却故作无谓笑道:“老四说得对,一命换一命,却能救下全城的将士和百姓,这生意,划算得很。” “不行!”英娘断然拒绝,“你就是王爷的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王爷怎么办?!” 这一句,戳到了苏柒心中最痛的地方:“我何尝不知……但你心里也清楚,不行此招,安州城终是守不住了!” 英娘愣愣地望着苏柒,半晌,忽而笑道:“我方想明白了,你不过是个无名无分的女眷,我却是正经的慕二夫人……你只管去布局,这诈降之事,我去即可!” 苏柒却摇头叹气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但你的确去不得。” “为何?”英娘表示不忿。 苏柒起身,将英娘上下打量一番,又绕至她身后打量,“因为,你没我生的好看。” “你……”英娘刚要发作,却不料被苏柒早有准备,袖中暗藏一支短棍,此刻发狠敲在英娘后颈上,立时将她敲昏了过去。 苏柒忙抱住摇摇欲坠的英娘,将她放在床榻上,出门对守在门口的亲卫道:“将房门锁起来,派两个人严加看管,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二夫人出来!” 亲卫抱拳称是,苏柒又去寻杨德胜,将计策与他密谋一番,寻个略通倭国语的手下写好了投降书,郑重交给杨德胜道:“你从众兄弟中挑个最机灵的去敌军营中送信,此事除了你我,不能向任何人走漏风声,明白吗?” 杨德胜正悲怆于王妃的无畏死志,此刻眼含热泪,郑重抱拳道:“王妃放心,属下定拼死护王妃周全!” 接到城内送来的密信,金刀武士小野大喜过望。 正愁这安州苦攻不下,城内竟出了叛徒,而这叛徒,还是北靖王爷的女人! 果然还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姓苏的小娘子在信中说,愿趁天色未亮之时,悄悄打开北城侧门,放倭军入城,条件是倭军入城后,能护她周全,任由她带着金银细软和下人离开。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妇人之见,幼稚得很!小野在心中笑道,一面给这苏娘子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投降,一面召集诸将前来,宣布这一大好消息。 “将军,恐其中有诈!”有部将劝道,“我军攻城多日,这小表子为何早不投降,至今才说投降?” “废话!自然是被我军打得抗不住了嘛!”另有部将见长官正在兴头上,忙不迭拍马屁道,“女人嘛,见过什么大世面,被咱们将军的凛凛雄风所折服,又被炮火和死人吓破了胆,只求留下一条小命儿,要求拜倒在将军的金刀金甲之下,再正常不过了!” 这一番话说得小野打心眼里十分受用,但“有诈”二字依然提醒了小野,是以他最终留了个心眼儿,要求这位苏娘子今夜出城一见,商议投降事宜。 苏柒同意了。 安州城西并无城楼,因为城西是巍峨耸立、绵延千里的山脉。 夜色中,小野带领二百亲卫来到山下的约定地点。 “来的可是金刀武士?”只听一莺啼般的清亮嗓音响起,小野循声望去,不由一惊:没想到,这位苏小娘子还是个绝色倾城的大美人,下意识地连语调都低柔了许多,问道:“你就是苏娘子,北靖王的女人?” 便有小野的手下,将话翻译成蹩脚的汉语说给苏柒听。苏柒闻言点头道:“正是。”她身着一袭白色狐皮大麾,正是当初沈惟恭讨好她时送来,金丝银线在清冷月色下显得华丽无比,满头珠翠衬着一张单薄发白的脸儿,愈发昭示了她身娇肉贵拜金女的形象。 “将军肯来,料想是同意了小女子的条件了?” 小野却并不答话,只盯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显得格外明亮诱人,竟让他愣神了片刻,唇角勾起个浮浪的笑容:“小娘子敢深夜只身来见我,倒是颇有胆量……你就不怕我将你掳了去,以你要挟安州守将?”将这美貌女子弄到手,倒也是美事一桩。 苏柒却一脸无畏笑道:“我家王爷都不在安州城内,你以为能拿我要挟谁?再说了,你掳了我,谁给你当内援,帮你拿下安州城……孰重孰轻,将军心里自然清楚。” 小野被说得无言,心道这小娘子倒是个聪明人,“小娘子甘愿当我的内援,回头要如何向你男人交代?” 苏柒脸上竟现出几分幽怨之色,口中却说:“这与将军无关。” 小野从中看出了些端倪:这小娘子,怕是在北靖王爷那里失了宠,否则也不会被只身搁在这男人环伺的虎狼之地。先前还听说北靖王爷对她极尽宠爱,连出征高丽都要带着她,一路上腻腻歪歪,果然男人的心啊,变得比天儿还快! 可惜了这么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小野正欲再开口撩她几句,却听小娘子道:“明日寅时,我为将军打开北城侧门,将军可派少量士兵从侧门入,制伏北城楼守军,然后打开大门。只是,守将慕云梅日夜在北城楼上,此人武艺高强,一般人不是他对手,还望将军派一猛将,方能将其制服。” 提到慕云梅,小野顿时想起了他以一己之力毁掉特木尔宝音十辆攻城车,以及夜袭不让他安生睡觉的事,遂恨恨咬牙道:“这慕云梅最是该死,我必不能轻易放过他!” 他想了想又向苏柒问道,“据你所知,慕云梅比之前几日与我打斗那黑厮如何?” 苏柒故作个嘲讽状道:“那黑厮是北靖王爷的四弟慕云樟。据我所知,慕云樟在慕云梅手下,斗不过二十合。” 小野心中暗自慨叹:那黑厮已算是员猛将……这慕云梅竟如此了得……看来,除了我金刀武士的金刀,倭军中亦再无人能战得败他了,“小娘子放心,我亲自去战他!” 听闻此言,苏柒心中暗喜,却又听小野道:“但也请小娘子拿出些诚意,届时亲自开城门相迎。” 苏柒暗自蹙眉,口中却故作淡然道:“那是自然。也请将军遵守诺言,一旦拿下安州城,即刻放我离去。” 小野笑道:“小娘子自去收拾行李,明日便要换个地方住了。” 他语调中的轻浮孟浪,苏柒故作不知,只行礼告辞而去。 小野却不急着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小娘子娉娉袅袅的身影渐行渐远,对身边亲卫交代道:“明日一入城,你便去给我生擒了这个美人儿!” ------------ 第253回 瓮城生死战 “遵命!”亲卫堆起满脸笑道,“将军这是要安州美人儿,名利双收了,属下先为将军贺!” 小野心中舒坦,因与苏娘子达成协议,故而天明之后,倭军只是象征性地攻了一阵,便鸣金收兵,为黎明真正的战斗做准备。 利用倭军收兵的空闲,苏柒先去看了英娘,听屋里愤怒大骂和东西倒塌破碎的声音不断传来,甚是忧心地问门口的亲卫:“二夫人闹了多久了?” 亲卫坦言:“从醒来便开始骂,把屋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光。”亲卫苦笑道,“骂王妃您的话,可是不大好听。” 苏柒无谓笑笑:“无妨,让她骂罢,只是无论如何,不能放二夫人出来。” 交代罢,她再度回眸望了望关着英娘的房间,终转身而去。 英娘,今夜之后,安州城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苏柒再去探望受伤的慕四爷,见他高烧已退,被棉布层层包扎的伤口犹自渗着殷殷的血,垂着一颗大头揶揄:“嫂嫂,我……” “不怪四爷你,”苏柒淡淡笑道,“好好养伤是要紧。” 对于如今安州城的现状,慕云樟也有所了解,不安道:“你说,敌军今日为何一反常态?” 苏柒只得安慰他道:“倭国鬼子也不是铁打的,连攻数日,伤亡惨重,也许休息整饬而已。” 幸而慕四爷好骗,便点头信了,又重重叹道:“不知大哥的援军何时能到,若真赶不及,我慕云樟拼上这条性命,定与安州共存亡!” 苏柒定定望了悲愤的慕四爷片刻,忽然开口道:“四爷,今夜过后,安州城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不等慕云樟咂摸过她话中的味道,苏柒已匆匆离去。 安州城深处,寂静的小院里,柳树上晾晒的白菜依旧,树下却没了替它唏嘘的多情少年。 “已然睡了一日一夜了。”采莲有些焦虑,“还从未睡过这么长时间,苏柒你说,五爷不会有什么……” 苏柒便探了探慕云梅的灵台脉搏,“没事,许是魂魄正归位,元神消耗比较大。”她反而舒了口气,欣慰道,“待他再醒来,也许就能忆起往事了。” “真的?”采莲惊喜一下,忽而脸颊一红,恓惶道:“这些日子,五爷无知无觉,状如孩童,与我朝夕相处,待他醒来,会不会相对尴尬?不行,我……” 见她绯红着脸,忐忑地绞着自己衣摆,苏柒伸手拍了拍她手背,安慰道:“你要相信,五爷是重情重义之人,你对他的千般好,他都会记着。” 采莲这才安心了些,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二夫人?” 苏柒揶揄:“英娘……也累了,今日难得清闲,我让她回去歇歇。” 采莲心疼道:“你们连日殚精竭虑指挥守城,真是太过辛苦!”说着,便忙不迭去厨房端来热腾腾的包子给苏柒,“听闻今日敌军偃旗息鼓了,四邻的百姓都喜气洋洋,说敌军攻城不济,眼看就要撤了!” 苏柒笑笑不答话,低头咬了口包子,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忽然便忍不住红了眼圈。 采莲敏锐察觉,不禁抚她肩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瞒着我?” “没什么。”苏柒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只是觉得,能在异国他乡吃到熟悉的家乡味,实在是感动。” “你看你,”采莲伸手去拭她眼角晶莹的泪花,“经历那么多生死关头不见你哭,一个包子倒把你惹哭了,真是我的罪过。”说罢,又揽过她肩头轻声哄着,“等敌军撤退,五爷醒来,王爷率军攻下王京,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嗯,回家。” 苏柒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起身欲走,临行又看了看依然熟睡中的慕云梅。 五爷,今夜过后,安州城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夜色阑珊,北城外。 小野亲率两百倭兵,黑衣蒙面,悄无声息地来到安州北城下。 激战多日,夜风中都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仰望黝黑冷峻的安州北城楼,小野握紧手中金刀,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攻城十日,死伤万余,今日,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安州城……我管它神佑与否,入城后,定要屠城三日,将城中士兵百姓,杀得一个不剩,以泄我心头只恨! 不,要留下一个人:那千娇百媚的苏娘子! 正淫邪地想着,忽见北城楼下一隐蔽侧门“吱呀”一声响,开了一条缝。 身边士兵正要冲进去,却被小野低声喝止,对一个亲卫道:“你,去看看,苏娘子可在里面。” 亲卫手持短刀,谨慎往门内探了探,出来禀报道:“将军,的确是苏娘子在里面!” “还有谁?” “只有苏娘子一人!” 小野这才放下心来,令士兵们先进,自己押阵最后。 见是倭士兵先进城,苏柒心中有些紧张:对方人越多,自己越难逃脱,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对小野道:“守军皆在城楼之上,将军随我来。” 小野见自己身处瓮城之内,隐隐觉得不安,对苏柒道:“烦劳你带路!”说着,忽而伸出手去,一拉住苏柒左臂,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有这个苏娘子为质,即便对方有埋伏,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下令苏柒始料未及:这小野竟将自己虏了当了人质,这可如何是好? 眼见小野已率士兵行至瓮城中央,苏柒急中生智,借着大麾掩藏,悄悄摸出怀里的弗朗机握在手里,忽而向后望了一眼,惊讶问道:“将军还带了人来?!” 趁小野向后看去的瞬间,苏柒转身抬臂,不及瞄准便向身后的金刀武士扣动了扳机! 砰! 小野万万没想到,这看似娇滴滴的小娘子竟对自己发动突袭,但觉右肩头骤然一痛,想来是被她偷袭得手。但小野毕竟对敌无数,身体受伤便启动应激反应,下意识地一掌重重拍在苏柒背上,将她击出丈余远。 “你这贱人!” 苏柒被他大力击出,正打在她昔日刀伤之上,感觉自己背上的皮肉都顺着旧伤炸裂开来,重重摔倒在地。但她此刻必须保持清醒,咬牙忍痛,踉跄着爬起身,见那金刀武士面容狰狞双目尽赤,恶狠狠盯着她一步步近前,俨然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苏柒深觉,也许下一秒自己就要死在这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手里。幸而这一切皆在她的预想之中,眼见金刀武士扑来,她牢牢持弗朗机在手,默念着王爷相公曾教她的瞄准诀窍,冲着小野便又是一枪! 但小野方才见识了弗朗机的厉害,已有防备,见苏柒举枪便用金刀护住自己要害,是以这一枪正打在金刀上,发出金石相撞的一声脆响,火药与金刀擦出一朵耀目火花,映出小野鬼魅般狰狞的脸。 “你以为,我被你偷袭一次,还会让你再的手?”小野狞笑着,如同饿狼盯着即将入口的猎物:本还想将这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带回去好好享用,熟料这贱人竟胆大包天地算计于他,此刻,他只想一刀刀划破她那张娇俏的脸,听她撕心裂肺的嚎叫求饶,再赏她个最痛苦的死法! 苏柒半俯在地上,浑然不惧地望回去:白痴,我这一枪,本就不是为了射杀你,而是…… “砰!砰砰砰……” 原本漆黑一片的瓮城,骤然间被火把照的通明。埋伏在瓮城城楼之上的神机营士兵,听王妃信号声起,登时点亮火把,手执三眼神铳,向瓮城内的鞑靼士兵一阵扫射! 被困在瓮城内的倭军士兵这才意识到中了埋伏,回头想要从北门退出去,才发觉身后的城门不知何时早已重重关上,火弹从四面八法射来,倭军顿时一片慌乱。 直至此时,小野才明白,自己中了这个小娘子的圈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斩首行动,只可惜他被美色迷了心窍,轻信了这女人的话,让自己陷入了绝境。 小野几乎要发狂,恨不能将这姓苏的贱人用刀割成一片一片和血吞下去。但眼见身旁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心里反而清楚起来: 敌人火力凶猛,挟持住这小娘子,是自己唯一的生机! 想至此,小野全然不顾受伤的右肩,随手扯过两个亲卫抵在胸前做挡箭牌,便饿虎扑食般向苏柒扑去! 苏柒大惊,没想到这厮彪悍如此,只得借着神机营的火力掩护急急后退。 没法子了……苏柒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紧张地起伏,脑子却是出奇的冷静:她此番将自己置身于此险境,本就没抱活着出去的打算,眼见凶神恶煞似的小野越来越近,苏柒索性再度举起弗朗机,抵着自己的胸口,冲城楼上大喊一声:“别管我!开枪啊!” 与其在这魔鬼手里受辱,不如自我了断,去得干净! 相公,可惜我与你缘分太短,此后余生,你妄自珍重! 可惜,小野并不打算给她自尽的机会,见她举起手里的弗朗机,便挥手将身前一个亲卫的尸体甩了过去。 苏柒被突然飞来的尸体撞了一下,弗朗机便脱手飞了出去,下一秒,她已被一只魔鬼般的大手狠狠掐住脖颈,用力抵在了小野胸前。 ------------ 第254回 瓮城生死劫 瓮城上的士兵见王妃被挟持,生怕伤了她,皆不敢再开枪,原本沸反盈天的瓮城,一时间变得一片沉寂。 小野紧紧挟持着苏柒,机警地环顾四周,见跟随他进来的亲卫早已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无一人存活。 但小野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死,他骤然将苏柒拉高,将手中的金刀架在她脖颈之上,冲瓮城上的燕北军士兵大喝:“放我出城!否则,我就杀了她!” 苏柒被他掐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听到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倭国语,料想是用她做人质求生,遂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出声:“别管我!开枪啊!” 只要杀了他,安州城的士兵和百姓,就有救了! 以我一条浮萍草芥般的命,换满城百姓的命,值了! 她方出声,便被小野的金刀从耳后划过,滚烫的血,立时涌了出来。 感受到手里的小娘子微微颤抖着,小野忽然发出一声狂狼的笑,凑近她耳后,伸出舌头去舔舐他伤口涌出的血,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道:“我先前,很想吃了你;如今,更想一口一口,吃了你……” 他犹如地狱恶鬼般的声音,让苏柒一阵不自觉地战栗,咬牙骂道:“你这禽兽!” 此刻,千里之外的开城,慕云松一枪刺穿了一名倭将的胸口,眼见那滚烫的鲜血飚出,忽然觉得一阵心慌意乱。 小柒,可是我的小柒出了什么事? 这想法令他有刹那间的失神,险些被一名敌将偷袭,幸而徐凯一直不离他左右,挥刀将那敌将砍做两段,大喊一声:“王爷!” 慕云松回过神来,发力连挑四五名倭军,荡开一条路杀出战场,策马攀上了附近的山丘,向安州方向遥遥望去。 三日了,慕云柏率军驰援安州,已走了三日。 虽然知道他心系自家夫人,自然是日夜兼程,但慕云松依然希望他能快些,再快些。 晚一分,安州城便多一分危险;早一分,他牵挂的人便多一分生的希望。 曾经许诺要此生此世护你周全,但如今在你最危险的时候,我却偏偏不能赶到你身边,保护你。 小柒,我此生欠你的,究竟要如何偿还? 慕云松心底浮起深深的罪责感,只希望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能够尽快结束,遂长枪一挥,大喝一声:“传我将令,三军总攻!” 令罢,便跃马提枪,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 此刻,两道矫健的身影一左一右,闪电般冲向正劫持着苏柒的金刀武士,正是慕家小爷慕云桐,和副将杨德胜。 他二人见王妃被擒,心中大急,令人放下绳索,从城墙上跃了下来。 但金刀武士“倭国第一武士”的称号不是徒有虚名,不等二人近身,已是挟着苏柒飞身而起,一脚将慕云桐踢出丈余,左手金刀横扫,立时将杨德胜手中长刀削成两段。 二人不管不顾,爬起来再与小野颤抖,但小野此刻正是生死关头,如同一只搏命的野兽,手中一柄金刀疯狂狠戾,不过三五招间,慕云桐已被他一刀砍在右臂上,生生削下了一片皮肉! “六爷……你们……不是他对手!”苏柒此时已痛得几欲昏厥,咬牙乞求:“别管我!开枪啊!开枪啊!” “大嫂!”慕云桐捂着受伤的手臂,咬牙作势打算再度冲上去,却在千钧一发间,被一个熟悉的身形挡在了身前。 “他们不是对手,我呢?” 几近昏厥的苏柒,被这久违的声音骤然唤醒:“五……五爷?” 慕云梅手持三眼神铳,凛然立在小野面前,深深望了苏柒一眼,便端枪朝小野喝道:“放开她,我饶你一条生路!” 慕云梅自打醒来,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敌军犯境,安州城岌岌可危,风雨飘摇之际,他自己却因不慎被噬魂兽袭击,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因为他的无能,害得苏柒一介弱女子殚精竭虑抵御强敌,害得二嫂英娘跨马提刀上阵杀敌,害得自家四哥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害得一万燕北军将士几乎要全军覆没,战死他乡…… 慕云梅悔恨得很想一刀捅了自己! 但他比其他人皆敏锐得多,不过听了采莲三言两语的形容便觉情况不对,于是拼劲全力赶到北城,一眼见到的,便是苏柒舍身诱敌的一幕…… 慕云梅快要疯了。 “放开她!你的对手是我!我才是安州守将慕云梅!” 小野虽听不懂他的话,但打量此人装束和手上的火铳,也猜出了七八分:“你就是那个阴险卑鄙的慕云梅!你这懦夫躲藏多日,总算现身了!” 小野说着,将苏柒一把揽至胸前,狞笑道:“这是你兄长的女人,你却不管不顾地只身来救,她对你很重要?很好……” 他重新将金刀架在苏柒胸口,挟着她欺身向前,慕云梅被他逼得一退再退,但苦于苏柒在他手中,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看着他向城门口方向一步步走去。 慕云梅见苏柒被金刀武士死死掐着脖子,此时嘴唇都发了青紫,眼眸也渐渐阖上,心中大急,高声唤着:“苏柒!别睡!” 苏柒在他焦虑的唤声中,再度睁了睁眼,半是清醒半是昏迷地呢喃道:“五爷……开枪啊……杀了他,安州城……就得救了……” 慕云梅将三眼神铳牢牢端在手中,瞄准了金刀武士的要害,偏偏不敢去扣动扳机。 他实在不能轻举妄动,此人阴险狠戾又武功极高,一把长长的武士金刀就架在苏柒近在咫尺的地方,慕云梅实在不敢保证,究竟是他的火铳快,还是这厮的金刀快。 若苏柒今日真的有个三长两段,莫说大哥不会放过他,他慕云梅自己亦不会饶恕自己,只能以死谢罪了。 慕云梅从未如此左右为难、束手无策过。 而此时,一直暗暗蛰伏在小野身后的杨德胜,忽然看准时机,身形骤起,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了金刀武士的右腿。 杨德胜本就身形粗壮高大,一扑得手便拽着金刀武士的腿用力向后一扯,金刀武士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摔去。 这一扑一拽令小野完全猝不及防,手上的力道便松懈了几分。苏柒在迷糊中随着金刀武士一起向前摔去,出于求生本能竟生出几分蛮力,硬是挣开金刀武士右臂束缚,就势在地上滚开去。对面的慕云梅自然不会贻误时机,身形一闪便将苏柒护在自己身后。 金刀武士倒地后反应极快,一脚踹在杨德胜胸口。杨德胜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却依然死死抱住金刀武士的腿,对慕云梅喊道:“五爷快带王妃走!” 慕云梅明白,杨德胜这是要以自己拖住金刀武士,为苏柒挣得一线生机,当下顾不得许多,弯腰将苏柒抗在肩头,拼劲全力向城墙绳索奔去。 金刀武士见自己唯一的筹码就要溜走,纵身便要去追,无奈被杨德胜死死拖住,心中大急,手中金刀挥起,生生将杨德胜的头颅砍了下来! 但是,令金刀武士惊恐的一幕发生了,掉了头颅的杨德胜,抱着金刀武士腿的双手,却依然死死不松! “杨德胜!”已被士兵拉直半墙高的苏柒,回头便看到这残烈悲壮一幕,不禁嘶声大叫,眼泪奔涌而出。 慕云梅亦惊心,头脑却清明,一手揽着苏柒,一手端起三眼神铳,三颗火弹呼啸而去,堪堪穿透了金刀武士的胸膛! 瓮城上的神机营士兵们眼见杨将军惨死,心中都窝足了火,一时间火铳齐发,似是只有将火药全部射向那金刀武士,才能给惨死的杨德胜报仇,才能给死去的万千兄弟雪恨! 小野幸之助,倭国不可一世的金刀武士,终在漫天火雨中,化为了一堆肉糜。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和着瓮城内震天的火铳声,安州城外杀声震天。 慕云柏率援军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地赶了三日,终是赶回了安州城。 城外待命的倭军,只听北城内枪炮声一片,主帅小野不见踪影,本就惶然无措,加之突见燕北军铺天盖地杀来,更是军心大乱。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慕云柏二话不说,手握长枪带头攻了上去,一边是恨不能将倭国鬼子生吞活剥的燕北军,一边是主帅被杀、人心惶惶的倭军,高下立判。 大战一日,倭军折损殆尽,侥幸漏网的,也没命似的四散逃去。 一片如血残阳下,被战火焚烧了整整十日安州城,终趋于平静。 残垣焦土犹在,但燕北军士兵们已然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安葬袍泽。 “英娘!英娘!!”慕云柏顾不上抹去盔甲上的血迹,便疯了似的冲上城楼,寻找自家夫人的踪迹。 他已然听说,老四受伤之后,他家英娘便自觉扛起了守城将领的重责,甚至不惜亲自披挂上阵、冲锋杀敌。 慕云柏心中着实心痛:他清楚自家夫人的脾性,身为三代忠烈纪家女,总恨自己未能生得男儿身,不能跟他一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但只有慕云柏心里清楚:以她家夫人的武功和本事,小打小闹尚可,面对几万如狼似虎的倭军,她究竟是如何挨过了这些噩梦般的日子? 安州城楼上,数不清的尸体尚无人收拾,堆成了一座血肉堤坝,看得慕云柏触目惊心。 打到这个份儿上,连苏柒这样的弱女子都抱了死志,慕云柏实在担心自家那刚烈不屈的夫人,会不会已经…… ------------ 第255回 战争的心殇 慕云柏不敢想,几步冲到城楼正中,立着燕北军“慕”字大旗的地方,那面千创百孔的旗帜,如今是被若干英勇的燕北军士兵的尸体支撑着,在安州城楼上屹立不倒。 慕云柏扔下手中的长枪,伸手去将尸体一具一具地翻过。 他正惴惴不安地翻着、找着,却忽听身后一个略带哽咽的声音:“相公……” 慕云柏有些不敢相信地愣了片刻,随即一跃而起,将身后的人死死抱在怀里,沙哑哽咽道:“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在自家相公的怀抱里,苦苦支撑了数日的英娘终于支持不住,大哭了出来:“可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都想好了,身为慕家媳妇纪家女,要死也得死在沙场上,多杀几个倭国鬼子……可我实在舍不得你,舍不得骏儿……相公,你说我是不是妇人之仁,真的很没用……” 慕云柏伸手去拭英娘脸上的泪,柔声安慰:“你已然做得很好,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我家娘子是当世第一巾帼英雄,无人能比。” 待英娘渐渐平复下心绪,慕云柏问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金刀武士为何会陷在瓮城之内?” 他提及此事,英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苏柒这个混蛋!”骂完,却又惊惶地四处张望,“苏柒……苏柒人呢?!” 看到卧房中倚靠在床榻上的苏柒,英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便要算算账,“苏柒你这混账丫头,竟敢偷袭我,还把老娘在屋里锁了整整两日!你……” 英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苏柒的鼻子便骂,骂了两句却发现,苏柒有点不对劲。 任她如何骂她唤她,苏柒都置若罔闻、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她……这是怎么了?”英娘问守在一旁的采莲。 “我也不知道啊!”采莲亦是忧心忡忡,“自今早被五爷带回来,她便是这个样子,魔障了似的不说话也不动,谁也喊不应!” 英娘望着苏柒耳后那道寸余长的伤口,虽上了药却犹在殷殷渗着血,忽然觉得一阵催心彻骨的难过。 苏柒的计划,她是清楚的,这丫头已然抱定了死志,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安州城的平安。 今晨的瓮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无从知晓。但苏柒定然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和地狱般的痛苦,那双昔日清澈如水、活泼灵动的明眸,如今竟枯槁如朽木,没有半分光彩。 英娘由衷地敬佩她,更心痛她,在她身旁坐下来,抚着苏柒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和而坚定地道:“没事了,金刀武士死在慕云梅火铳下,慕云柏已率援军杀退了倭军,安州城,平安了。” 就在英娘说完“安州城,平安了”几个字后,只见苏柒黯淡的眼眸微微一动,仿佛这才看见了身边的英娘,干涸发白的嘴唇轻启,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安州城……守住了?” “守住了!”英娘握住苏柒冰凉的右手,一旁采莲亦握住她的左手,三女将手牢牢握在一起,英娘激动哽咽道,“我们,居然做到了!” 采莲忍不住喜极而泣,苏柒却似依旧在魔障中,担忧问道:“敌军,会不会去而复来?” “怕他作甚!”英娘此时有满满的底气,“老五回来了,慕云柏也回来了,倭军若再敢来犯,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五爷、二爷都回来了……”苏柒喃喃念叨,“王爷呢?慕云松呢?他可是也回来了?” 英娘为难地与采莲对视一眼,尴尬道:“王爷他……如今犹在开城前线。你知道,他身为三军统帅,总有些身不由己……” 她话未说完,便见苏柒眼眸中刚刚亮起的一点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定定地愣神许久,方道:“我知道了,我只是累了,想要睡一睡,你们都回罢。”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令英娘和采莲着实的放心不下,采莲刚要自告奋勇留下陪她,苏柒却已脸朝里躺了下去,再不理人。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冬日的暖阳洒下金色的光辉,抚慰着被战火荼毒了多日的安州城。 安州城楼上殷殷血迹犹在,然城内已是一片难得的歌舞升平景象。 安州城百姓自发聚集在燕北军驻地大营门口,送来了吃食、药材和烧酒,连高丽国王亦亲自出面,感谢慕云梅将军誓死守城御敌、保卫高丽百姓的壮举。 但慕云梅心里清楚,这一切的功绩和感谢,其实与他毫无关系。 他曾住过的那个小院儿里,阳光依旧透过高大的杨树洒下来,只是坐在树下,望着白菜帮子发愣的人,换成了苏柒。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尖尖的下颌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的大,只是那双如泉水般灵动的眼眸,如今仿佛被万年不化的寒冰冻结,再无半分生气。 她这颓然的样子,看得慕云梅又是一阵愧疚和心疼,忍不住近前再劝她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我大哥此时心里必然也不好过,很不能插翅飞回来。但为将帅者就是如此,在战争面前连命都顾不得,更罔提感情。”他干巴巴地劝了几句,见苏柒依旧毫无反应,不由叹道,“你若心里不痛快,索性骂我几句、打我一顿出出气,莫要憋坏了自己。” 他说了许久,苏柒方回了一句:“五爷不必担忧,我没事的。” 人都要傻了,还没事?慕云梅刚要开口,却听苏柒又道:“如今安州城百废待兴,五爷定然有许多事要忙,且自忙去,不必担心我。” 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了,慕云梅只得叮咛几句便告辞而去,采莲等在门口,将一杯热参茶递到慕云梅手里,问道:“你觉得苏柒如何?” 慕云梅饮了一口,摇头道:“不好。” 采莲听了愈发担忧:“她往日里那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丫头,怎么突然就魔障了一般……五爷,那日瓮城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慕云梅放下杯子,望了望眼前的姑娘:他不愿告诉她,苏柒曾豁出命去刺杀敌将,不愿告诉她杨德胜的惨死,以及金刀武士在漫天火光下化作一堆肉糜…… 这个纯真善良又胆小的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位置,让他想要好好呵护着,不让她恐惧,不让她担忧,不让她难过。 “那日战斗惨烈,苏柒又从未见过那般血雨腥风的场面,是被吓着了,或许过些时日就好了。”慕云梅对采莲道,自然而然地抬手替她理顺了额角的一缕头发,“只是辛苦了你,刚照顾完我,又要照顾她。” 采莲被他这亲昵的举动惹得绯红了脸,垂眸呢喃道:“我不觉的辛苦。” 慕云梅便柔和笑道:“还不辛苦,这些日子看你也瘦了一圈。待回到广宁,我带你去西山打猎,捉几只山鸡野兔炖来吃,味道鲜美且最是滋补。” 采莲一双月牙般的眼眸笑得明媚:“我记下了,五爷可要说话算话。” 他二人的言语顺着晨风,丝丝缕缕地传进苏柒的耳中,她觉得,自己应深感欣慰。 眼见慕五爷待采莲不同于往日,眼见慕二爷与英娘夫妇英姿飒爽地并肩巡城,似乎在历经了生死之后,他们都有所感悟,更加珍惜眼前人。 可她呢,方才面对慕五爷,她也只能说一句“我没事的”。 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没事,一觉醒来,便把昨日那些惊心动魄的恐惧统统忘了。 可惜,她根本无法安睡,一闭上眼,金刀武士那鬼魅般的双眼、杨德胜失了头颅却兀自屹立的身躯便在她眼前不断地浮现,伴着一片恐怖的腥红血色,挥之不去。 她怕极了,想要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身边的人,偏偏身畔空空如也,那个能够给她抚慰和安稳的温暖怀抱,此刻正远在千里之外。 深深夜色中,她将自己包裹在棉被里瑟瑟发抖,死咬着嘴唇低声啜泣,却又怕被人听见。 这里的每个人都背负了太多,已然太辛苦、太沉重,她实在不愿再因为自己,让他们担心。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但梦魇依旧不放过她:梦境中,她置身一个似曾相识的庭院,周围皆是烈火、杀伐和鲜血,她依稀觉得自己正被人拖着拼命往外跑,却又挣扎着不愿离开,口中惶恐大喊:“娘!娘!!” 在她的凄厉呼唤中,便见一中年美妇跌跌撞撞地冲她跑来,她头发凌乱,雪白的长裙上溅着斑斑血迹,一双美眸中满是恐惧与绝望。 苏柒觉得自己小兽般挣扎着,发疯般地想要朝那妇人冲去,想要投入她的怀抱,偏偏被她千万遍唤作“娘”的妇人,却在她近在咫尺的刹那一把将她推远,口中喊着:“孩子!快走啊!” 她不甘心,又要冲那妇人跑过去,无奈却被人死死拽着,拼命往反方向拖,就在此时,她看见一身着燕北军服色的狰狞汉子提刀赶来,口中暴喝着:“余孽休走!” 此刻,那看似柔弱的妇人,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竟是挺身朝那狰狞军汉扑了上去! 但她岂会是那军汉的对手,被一脚踹在胸口,蓦地喷出一口血,重重倒在了地上,却又咬牙匍匐向前,伸手抱住了那军汉的双腿! 军汉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咆哮,手中长刀扬起,重重向妇人后颈斩去! 苏柒感觉自己要疯了,拼命想要冲出树丛去救那妇人,无奈被人从背后紧紧揽着,又死死捂住了嘴,只在喉咙里发出一串绝望的呜咽之声。 腥红灼热的血飚出,溅上了她的双眼,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 ------------ 第256回 没什么可写 苏柒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双眼,却是干干净净。 倒是黄四娘从屋顶飘下来,一脸关切地问:“怎么了?” 苏柒喘息了一阵,勉强平抑着自己忐忑的内心,“做噩梦了。” 黄四娘便飘到她窗前,十分怜悯地作势伸手去抚她的头,口中道:“乖摸摸头,不怕了,啊。” 便是她一个女鬼,也看得出这几日苏柒过得不好,那一双红肿布着血丝的大眼睛,看起来十分可怜。但她又不明白苏柒究竟哪里过得不好,故而想要劝慰开解也无从谈起,想了半天,只得故作酸涩地说一句:“真羡慕你,还能做梦。” 苏柒倒被她这一句,逗得有些想笑。身为一个女鬼,连睡觉都不必,自然也没了做梦的权利。但她亦明白,黄四娘是在宽慰她,不忍抚了她的心意,遂又躺下道:“还好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黄四娘便哄她:“睡吧睡吧,有我这样的厉鬼守着,噩梦也不敢来扰你。” 苏柒心中却是一阵后怕:那当真只是个噩梦? 梦里,她的恐惧是那样真实,那妇人的音容相貌是那样清晰,连溅上她双眸的鲜血,都是那般灼热。 仿佛一颗石子骤然投入沉寂多年的记忆池水,激起一片涟漪,想要再去探求什么,却又遍寻无踪。 翌日清早英娘来,说要派斥候给王爷送军报去,问苏柒可要给王爷写些什么,她提笔对着白纸愣了半天,终是颓然放下,道:“我……没什么可写的。” 英娘不放心地问:“你确定?” “嗯。” 一个噩梦而已,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此刻,他应正忙着部署攻打王京,拿下高丽战场的最后一座重要堡垒。他曾说过,在家国生死面前,一切的儿女情长都是小事。 她实在不该也不能,拿一个莫须有的噩梦去麻烦他。 慕云柏与慕云梅率军在安州整顿了几日,顺便分析了倭军三袭安州城的来龙去脉,终于摸出一个关键人物:倭军第一军总指挥,大西行长。 意识到这厮三番五次与安州作对,兄弟二人决定趁兵力充足主动出击,攻打大西行长率第一军驻守的京畿道。只有彻底打残了大西行长的第一军,安州这座大本营才算是真正安全了。 慕云梅因在驻守安州城中的失职,正懊恼不已,当下主动请缨,要去会会这个倭国第一名将。 慕云柏心知老五肚里窝着火,便允他率两万军去攻京畿道,熟料大军浩浩荡荡杀到京畿道,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据打探消息的斥候称,因为燕北军主力直逼王京,倭军首领立花早茂大为惶恐,急调倭军几路主力皆火速赶往王京驰援,故而三日前,大西行长已率倭军第一军开拔王京,只留下特木尔宝音率领萨满军驻守京畿道。 大老远杀来却扑了个空,慕云梅有些失望,又觉得不能白来一趟无功而返,于是决定顺手做件事:招降鞑靼名将特木尔宝音。 特木尔宝音当年便是因为在鞑靼族王子夺位之争中,不幸站错了队而遭受排挤,走投无路才投靠至大西行长麾下,却又在倭军中遭受诸多嫌弃,不受重用。 如今,见燕北军副帅慕云梅只身来见,动之以情晓之以义,令特木尔宝音敬佩之余,又颇有几分动容,答应与手下部将商议。 不料萨满军中部将意见出奇的一致:他们在倭军中受够了窝囊气,再不想看那帮穷矮矬的眼色行事,早该反了他娘的! 一番商谈之下,特木尔宝音将军开门献城、率部归降燕北军。 京畿道向南五百里外,大西行长收到特木尔宝音投降的消息,气急败坏地折了手里的马鞭。 大西飞在一旁忿忿然:“都说那宝音是鞑靼名将,我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良心大大地坏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西行长正窝火,直接一脚踹在大西飞屁股上,骂道:“若你这厮堪当大任,我又何必煞费苦心地留他用他?!” 大西飞无辜躺枪,揉着屁股觉得颇为委屈:“那安州城,我攻不下来,他宝音也攻不下来,连金刀武士小野君也攻不下来!”大家一样的攻不下,说明水平半斤八两,您何必单拿我说事儿? 说到金刀武士小野,大西行长想起接到的线报:“听说小野君是被一个女人骗入城中,遇伏而死?” “没错!”提到这个女人,大西飞顿时来了兴致,“就是那个,北靖王的女人,我先前攻打安州时,也是着了这女人的道儿,才功亏一篑!” “就是那个被北靖王违反军规,一路带来高丽的宠姬?”他这么一说,大西行长也有了印象,“先骗得沈惟恭团团转,险些让北靖王轻取平壤;又率军守安州,击退了你和特木尔宝音的两轮攻击;最后还设计诱杀了小野君……”这么一总结,连大西行长自己都有些不信,“这都是一个宠姬干的?” “可不是嘛!”大西飞指天誓日,“这女人名义上是北靖王爷的宠姬,实际上根本就是花木兰重生、穆桂英在世,是燕北军中一员不出世的良将啊!”他一通天花乱坠的夸口,算是给自己安州惨败找到了合理解释。 大西行长沉吟片刻,吩咐道:“你去找沈惟恭传话,说我给他三日时间,彻底查清楚这个北靖王宠姬的真实身份!” 苏柒连打了几个喷嚏,惹得采莲一阵蹙眉絮叨:“让你莫要总坐在庭院里,就是不听,这可不是着了凉?” “无妨,无妨。”苏柒揉了揉鼻子,继续说正事,“咱们要走了?” “是。”采莲眉眼含笑,“听五爷说,一来倭军主力皆驰援王京而去,整个高丽南境再无大股敌军活动,不足以威胁安州城;二来高丽名将柳瀚龙集结了三万高丽军,前来安州勤王。二爷和五爷商议,将安州城交给高丽军驻守,尽快率燕北军南下,与王爷兵合一处,总攻王京。” 苏柒点点头,又忍不住调侃采莲道:“你这酒楼的内掌柜,如今说起行军打仗来也头头是道,看来与五爷相处甚好。” 采莲被她调侃得脸红,扬手作势就要打她,却又觉得她既有心思跟自己开玩笑,说明心情好了些,索性反唇回叽:“小娘余莫要说我,等回头见了王爷,我倒要看看你黏不黏人。” 提到王爷,苏柒原本有些笑意的神情却瞬间落寞:与他分别不过数日,但这数日的生死危急,于她而言,却似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她确是想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在恍然无助的时候,在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想他想得尤甚。 但想他又有何用?他回回皆不在他身边,不能罩着她、护着她,甚至连一点安慰都不能给,回回千难万险的生死关头,都是她自己咬牙挺了过来。 故而她告诉自己,莫要再想他,与其失望,不如不给自己希望。 原来,他所说的经历过许多生死,便会练就铁石心肠,是真的。 苏柒正愣愣出神,却被采莲推了推,嗔怪道:“我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下午就要出发,是你自己收拾行李,还是我来代劳?” 苏柒叹了口气,敛起心思道:“我自己来就好,你还要顾着五爷。” “五爷的我早收拾好了。”采莲手脚麻利地打着包袱,“我听说出了安州要兵分两路:二爷和英娘夫妇率军从西路走,五爷带着咱们从东路走,南下路上肃清倭军留驻的小股势力,除去安州隐患。” “哦。”苏柒闷闷答了声,又摇头道,“我不要跟着你和五爷走,当那通明的烛火。” “你……”采莲又被她调笑,气得扬手将个包袱皮扔过去,“你以为你跟着二爷夫妻走,就不是通明烛火了?” 苏柒悲催发觉,自己着实的多余。 但“多余”的苏柒显然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倭军中,有多么备受关注。 大西行长看着沈惟恭送来的,关于北靖王宠姬的线报,眼珠子都要跌了出来:“广宁城里的……风水女先生?!” 沈惟恭颔首:“可她不只是个风水先生。” 大西行长听此言,心里平衡了些,“所以,她还有别的隐藏身份?” “她还是个冥婚媒婆。” 大西行长险些喷出一口血来:“纳尼?!” “下官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此女在广宁城颇为传奇。”沈惟恭眯起眼来如数家珍,“听说曾救过北靖王爷一命,故而受到王爷青睐,但青睐归青睐,却又未纳入王府,而是由着她抛头露面在广宁城中开了间风水铺子。广宁城中人人皆知,北靖王爷有个养在民间的小情人儿。 但又据不少人说,北靖王爷早就厌倦了这个小情人儿,甚至在她锒铛入狱时也未施援手,还曾在秦楼楚馆之中,一掷千金买下个舞姬,导致这小情人儿心灰意冷,离家出走,偏偏北靖王又良心发现,掉头去追……” “够了!”大西行长忍无可忍地打断沈惟恭,“我没兴趣知道北靖王和他小情人儿的爱恨情仇!我只想知道,这姓苏的女人究竟为何如此神通广大,连败我手下良将?!” 沈惟恭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理了理,却未找到任何端倪,只得给出个自认为最合理的解释:“她……天赋异禀?” ------------ 第257回 皇帝的算计 大西行长很想把这老头儿推出去一刀砍了,以泄他心头的窝火,但想到留着他多少还有些用处,才勉强按捺下弄死他的念头,问道:“你只需告诉我一句:北靖王对这个姓苏的女人,究竟喜欢不喜欢?” 沈惟恭刚想说他二人的爱情故事实在辗转,但看到大西行长一副“再敢啰嗦就弄死你”的神情,赶忙在心里面理了理,道:“如今看来,应是十分喜欢的。” “有多喜欢?” 沈惟恭说出个极隐秘情报:“据说不久前,我大燕皇帝微服私访至广宁,欲将此女带回西京,北靖王不顾性命,只身单骑将她救了回来。” 大西行长眼前一亮:“如此说来,此女在北靖王心里,分量极重了。”这倒是个可以利用的情报。 北靖王,只要你有逆鳞软肋,就好办了。 大西行长支走了沈惟恭,将大西飞唤来:“安州的燕北军,如今有何动态?” 大西飞赶忙答道:“燕北军已于三日前撤出安州城,兵分两路南下,应是要往王京去。” “你马上派人去查探,那个北靖王的宠姬,如今在哪一路军中。” 安排完大西飞,大西行长负手步出营帐,在沉沉暮色中要往西方,想起方才沈惟恭说过的一个细节。 大燕皇帝微服私访广宁城,还跟北靖王起了冲突…… 想起不久前收到的一份线报,大西行长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北靖王,你自以为忠君爱国,为大燕鞠躬尽瘁,又岂知自己早已陷入了他人的算计之中…… 千里之外的西京,皇宫西暖阁。 炉火烧得极暖,阁内香烟袅袅,大燕皇帝慕云泽正倚在软塌上,任由宫女捶着腿,看着从高丽前线发来的奏报。 “十五万燕北军集结,即将攻下王京。”慕云泽“啪”地将奏报合上,合眼蹙眉。 不到两月光景,慕云松已光复了高丽国的半壁江山,这效率,也着实快了些。 他不禁思忖:若慕云松以这样的速度,从燕北攻到西京,又需要多少时日。 这念头令他愈发心烦意乱,索性一脚踹在一个捶腿宫女胸口:“混账东西!滚!!” 宫女吓得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慕云泽饮了口茶,又忿忿然地摔了茶盏,冷声叫道:“安良!安良何在?!” 便见白胖如小笼包的老太监,一路疾步而来,跪在慕云泽眼前:“陛下,老奴在!” 慕云泽气急败坏地将那奏折冲他摔过去:“你看看!慕云松眼看就要拿下王京!你出得好主意!办得好差事!” 安良被厚硬的奏折砸在肥脸上,却一躲也不敢躲,叩首道:“陛下,北靖王爷出征高丽大捷,将倭国打得闻风丧胆,也是好事……” “好事个屁!”慕云泽索性忿忿然站起身来,“朕管它高丽与倭国的你死我活!朕要的是燕北军在高丽战场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朕要的是慕云松战死沙场,再也回不到大燕!” 看着暴走的皇帝,安良一张胖脸动了动:这才是皇帝的真实想法。 当年,他奉皇命出使广宁,去探查北靖王的死活,却在一个叫东风镇的鬼地方惨遭不测,被人揍得哭爹喊娘;之后仓皇奔到广宁,又被慕家兄弟用一个假的北靖王瞒天过海。 对于这趟燕北之行,安良简直不堪回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被耍得团团转,小笼包似的任人拿捏,还险些被揍出了馅儿。 其后许久才知道,当年揍了他的所谓猎户苏某,正是北靖王本尊。 安公公对北靖王又恨又怕,是以看到皇帝对这位堂弟恨之入骨的态度,安公公十分的赞同欣赏。 “陛下莫急。”安良悠悠道,“别看北靖王如今兵锋直指王京,但依老奴看,他可未必攻得下来。” 慕云泽眼角闪了闪:“你的意思是,倭军尚有余力,与燕北军抗衡?” “倭军有多大余力,老奴不清楚。”安良堆起白胖脸笑了笑,“但陛下,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啊。” 看安良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慕云泽倒也淡定了几分,又问道:“出使倭国的使节可回来了?” “人尚未回到西京,但信儿已送回来了。”安良面带笑容道,“倭国王室仰我大燕国威,对于议和议亲之事,自是欢喜之至。” 慕云泽冷哼道:“算他们有眼色。不过,高丽的仗依旧要打。” “老奴明白,”安良冷笑道,“对于不服管束的武将而言,战死他乡便是最好的归宿。” 说到“战死他乡”,慕云泽又想起另一桩事,“你花重金找来的那个妖孽,究竟有没有本事?如今,北靖王府的三个嫡子,可都还在高丽战场上耀武扬威呢!” 安良一张脸抖了抖:“陛下稍安勿躁,那红莲老道士是给老奴打了包票的,说这妖孽历来杀人从未失手过,许是高丽国路途遥远,它……” 他尚未说完,慕云泽已不耐烦,冷哼一声道:“那你就去催!若那妖孽干不掉慕家三子,”他眯眼盯着安良,“朕就拿你这一身肥肉去喂它!” 安良但觉一阵冷意涔涔,忙不迭叩首道:“陛下息怒,老奴这就去催!” 安良说罢,便着急忙慌地起身,有些踉跄地往殿外走,险些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随驾的宫女本欲责骂,但见来人是安公公,又不敢出言不逊,只道:“安公公小心。” 安良抬头望了一眼,忙俯身叩首:“老奴给太后娘娘请安!老奴冲撞了娘娘凤驾,请娘娘责罚!” 但太后此时,神情亦有些阴沉,不欲与安良多做计较,只挥手让他走了,便举步进西暖阁来,见地上打碎的茶盏和凌乱的奏折,不禁绣眉轻蹙,道:“皇帝这是又在生谁的气?” 慕云泽见自己母亲,亦不见礼,只垂眸喝着宫女送来的参汤,懒懒道:“天色已晚,母后怎么过来了?” 太后索性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问道:“哀家听闻,皇帝欲送清平公主去倭国和亲?” 慕云泽手中正端着的参汤“砰”地搁在桌案上,抬眸直视太后,冷声反问:“是谁对母后说的?这般惹弄是非的人,就该拔了舌头,送到掖幽庭去!” 他那冷戾的眼神,令太后心头一颤,只得放低了声调劝道:“云溪才十六,又是你亲妹子,你怎么忍心……” “正因为云溪是嫡公主,代表的才是我大燕皇家的颜面。”慕云泽语气颇为不耐烦,“再说,她嫁的是倭国皇太子,也不算折辱了身份,朕有什么不忍心的?” 太后急得红了眼圈:“且不说倭国与大燕隔山隔海、万里迢迢,云溪这一去便再难回来,单说如今倭国军队正与我大燕军队对峙于高丽战场,眼见就要被北靖王赶出高丽国去,此时云溪嫁过去,又岂会有好日子过?皇帝你……” 熟料她一句“倭军眼见就要被北靖王赶出高丽国去”,彻底触怒了慕云泽,他扬手将参汤碗摔在地上,盯着自己母亲阴沉沉一字一句道:“如今胜负未决,母后对北靖王,倒是十分看好啊!” 太后亦觉自己失言,情急下后退一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步步后退,慕云泽却步步逼近,“我大燕朝历来严禁后宫干政,母后今日说的这些话,实在是僭越了啊,况且……”他打量着自己母亲深深的眼窝和高耸的鼻梁,“母后本出身回鹘,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加之母后曾与四皇伯交好,朝野皆知,故母后更应谨言慎行。” 太后赛罕心中一阵羞愤难当,咬牙呛声道:“皇帝也需记得,你是我生的,若说我是异族,你身上可也流着回鹘的血!” 慕云泽不为所动,转身冷笑道:“母后怕是忘了,我乃父皇龙潜之时,先王妃李氏之子,因李氏早亡,才由母后你抚养长大,母后莫要弄错了!” “你……”太后又惊又气,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指着慕云泽:“你竟能如此信口雌黄!” “刚说过,要母后慎言,怎么就忘了。”慕云泽连看都不看母亲一眼,只向身旁侍立的太监吩咐道,“太后今日凤体欠安,尔等送太后回坤宁宫静养,切莫让太后出门再受风寒。” 太后听出,皇帝这是要将她软禁的意思,愈发气急败坏:“哀家无病,病得是你!你如今可还有为人君的样子?!” 慕云泽皱了皱眉,向身旁侍卫道:“还不送太后回宫?!” 一众侍卫和太监便围了上来,却被太后厉声喝退:“哀家自己会走!”说罢,凝仇带恨地望了一眼慕云泽,“皇帝如此刚愎自用,终有众叛亲离的一日!到时候,我看你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慕云泽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不劳母后费心,专心养病即可,对了,清平公主出嫁在即,就不要去坤宁宫侍疾了,专心备嫁便是。” 听闻自己连女儿也见不得,太后赛罕彻底死心,哀叹一声出门而去。 ------------ 第258回 慕二爷遇袭 翌日,慕云柏与慕云梅将安州城防交与高丽将军柳瀚龙,在满城高丽百姓扶老携幼相送中,率三万燕北军出城南下。 出城后,便依照事先商议好的计划兵分两路:由慕云柏和英娘夫妇率两万燕北军往西,沿咸镜山脉一路南下;而慕云梅则率一万燕北军向东,和特木尔宝音率领的一万余萨满军会合后南下。 三日后,西路军至新阳城,慕云柏宣布在城内安营扎寨,整肃一晚。 英娘心疼夫君连日征战辛苦,人都瘦了一圈,此番到新阳城,特地着人去农家买了只肥母鸡,炖了浓浓鸡汤给慕云柏打牙祭。 待月上三竿,鸡汤炖好,英娘端着汤回卧房来,见慕云柏已巡营归来,正坐在灯下擦拭着他的飞燕刀,目光中颇有些伤感。 英娘看得心头一颤,进屋将鸡汤放下,低声问道:“相公,可是在思念翠凝?” 慕云柏将飞燕刀入鞘放下,抬眸微笑道:“夫人为何这样说?” 英娘却以为他是默认了,心中有些酸涩,却终觉理亏,叹道:“是我不好,身为正室却没能照看好她,让她罔送了性命。” 慕云柏难得见她家娘子这般娇娇怯怯的模样,不免心生感慨,起身拉了她的手道:“妖孽作祟,岂能怪你?其实翠凝,她是王府的家生女,父亲早亡母亲改嫁,独留她自幼伺候在我身边,我对她与其说是喜爱,不如说是怜悯,和一份照顾她的责任。” 慕云柏说着,将英娘拉至自己身边,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我慕云柏这辈子,只对一个女子动过心,就是夫人你。” 他这话说得英娘心中一片柔软,口中却道:“相公莫要专捡好听的哄我了。别人都说我是河东狮,是广宁第一悍妻,让你落下个妻管严的笑柄,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相公,我甚至想过,若我战死安州,你能续弦再娶个温柔贤淑的娘子,只要能善待我的骏儿,也是挺好的……” 她尚未说完,便被慕云柏霸道地吻在唇上:“说什么傻话!我是因为爱你至深,才乐意被你管着。你可知道,从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你。” 英娘眼眸中一片朦胧水雾:“当真?可你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第一眼见我,已是成婚之日。”那天发生了什么,她仍历历在目,如今想来仍汗颜地抬不起头来。 慕云柏将娘子安置在怀里,轻抚她背回忆道:“我记得,那时你犹在花轿之内,我依例挽弓搭箭三射轿帘,熟料帘内蓦地伸出一只玉手,将我的箭稳稳地接在了手里。” 英娘脸上一红,揶揄道:“当年糗事,快莫说了。”她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紧张地不能自已,眼看一只箭飞来,完全是本能反应,却瞬间惊呆了众人。 慕云柏笑道:“那时我便有些骄傲,暗想我的新娘子果然将门虎女名不虚传,我北靖王府慕家的媳妇儿,理应如此!” 他那时不过十六七年纪,亲见千金贵女聂梦珺嫁进门,亦知自家大哥婚后生活的不睦与无奈,便暗暗决定,待到自己成亲,定要寻个性情爽朗、性情相投的女子。 身为北靖王府的嫡子,文武双全、风度翩翩的慕家二公子,慕云柏当年拒绝了多少广宁女或明或暗的桃花枝,才等来了镇南国公纪家的千金。 但新郎三射轿帘,本意就是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以震夫纲,从他的箭被英娘徒手接下起,便注定了慕云柏悲催的家庭地位。 “你我成婚十日,我便奉命率军去凤阳平叛,我刚出城便见你一袭红衣骑马追来,说要与我同上战场,我那是愈发为你骄傲;再后来你随我往大同驻守一年有余,归来时身怀六甲却依旧骑马赶路,从不言苦,最后竟是将儿子生在了马背上,那时,我不但骄傲,且感激。” 慕云柏将英娘紧紧搂在怀里,“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此生能娶你为妻,是我慕云柏最大的福气。” 英娘听得满心的幸福,侧颜轻吻自家相公的耳廓:“能嫁给你,才是我的福气。似我这样暴脾气的女子,若嫁到别家,只怕早被休出门去了。相公,我今后定对你好些。” 慕云柏被她吻得意动,呼吸略带粗重道:“若要对我好些,不如再给我生个闺女罢。” 英娘蓦地脸上发烫,伸手推他:“行军赶路中,想什么呢?” “今夜修整,咱们夫妻也该好好歇歇。”慕云柏伸手抚上英娘绯红脸庞,“我已命人在净房里备了热水,娘子先去洗洗。” 待英娘听话去了,慕云柏方端起桌上的鸡汤一饮而尽,打算养精蓄锐补充体力,今夜好好振一振夫纲。 熟料他刚放下汤碗,便见一个人不知何时立在他眼前。 慕云柏见他垂着一双眼眸,不说话也不动的样子,不禁蹙眉道:“李顺,何事?” 侍卫李顺抬起头来,现出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冲慕云柏伸出一只手来…… 因知道接下来要唱什么戏码,英娘沐浴出来穿得便有些单薄,待她用棉巾擦拭着滴水的头发回卧房来,却蓦地发现卧房里多了个人! 英娘下意识地一把捂住自己胸口,冲那人极其不满叫到:“李顺你大晚上进来也不说一声!慕云柏你……” 但她话说一半便堪堪顿住,见慕云柏正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拼命后撤,手中飞燕刀死死抵着李顺的掌心,但那掌心仿佛有巨大的吸力,眼见慕云柏便要坚持不住,手中的刀几欲撒手而去,目光也渐渐变得涣散,用最后的一丝清明喊道:“英娘……快走!” 英娘大惊,但好歹有过先前翠凝的经验,反应倒比慕云柏快了几分,挥手抓下墙上挂着的紫藤鞭一抖,那鞭头便向李顺袭去,正缠在他的双脚之上。 英娘顺势将鞭一带一拉,李顺便站立不稳向前倒去。他这一倒便无法凝神施法,慕云柏顿失束缚,当即将飞燕刀狠狠刺进了李顺的胸口! 李顺的躯体倒地而亡,但见一股黑气从他头顶透出,伴随着骇人的凄厉长啸,从窗口飞了出去,没入寂寂夜空不见了踪影。 英娘心有余悸,忙扔了鞭子上前:“相公你没事吧?!” 熟料慕云柏双眼一翻,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看来还是晚来一步,让慕云柏着了那妖孽的道儿!英娘恼恨之余,倒愈发感激苏柒有先见之明,临别前将一只法器镇魂鼎给了她,说万一二爷被噬魂兽袭击,只要能留得一条命在,这鼎就能保魂魄归元。 英娘忙将慕云柏安置在床榻上,取出镇魂鼎念了几句咒语,便见那小鼎发出一道金光,笼罩了慕云柏的灵台。慕云柏便双眉舒展,一副睡熟的模样。 幸而慕云柏有所察觉防备,没有完全着了噬魂兽的道儿,不过昏睡了一夜便醒来,倒也清明无碍。 夫妇二人甚为忧心:这妖孽自袭击慕云梅之后便销声匿迹,如今再度现身却又不见踪影,下一个袭击目标不言而喻。 慕云柏当即决定加快行军速度,尽快赶往王京与大哥汇合! 西路军昼夜兼程,而慕云梅率领的东路军,却在王京以北百里之外,兵分两路。 两日前慕云梅便打听到,向西北五十里方向的杨林镇上,有位姓崔的高丽神医。 据说,这位崔神医擅治各种内外伤,在高丽国南部有“金石圣手”之称,但性格颇为倨傲不恭,只治能看得上眼之人。 慕云梅便与采莲商议,要去拜会这位崔神医,因为苏柒背后的刀伤几度反复,已有些溃烂化脓,惹得她这两日高烧不止,疼得日夜不得安眠。 考虑到这位神医执拗古怪的性子,慕云梅决定轻车简从,只带了苏柒、采莲及二百神机营亲卫,又多拿些金银财宝,打算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实在不行就拿火铳指着他脑门儿,逼他就范。 一切准备妥当,慕云梅便将大队人马交给副将牛勇暂领,自己则带着二女和亲卫打马先行,算计着待苏柒治完了伤,正好与大部队会合。 一行人来到杨林镇,一路打探着寻到崔神医的医馆,却是大门紧闭,上面挂个木牌子,牌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两个大字“歇业”。 歇业?采莲与苏柒相对苦笑道:“要不要这么不巧?”却见慕云梅不甘心地伸手将那斑驳木门推了推,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门开着便有人,且进去看看。” 慕云梅说着,领二女进门去,见一座不大的庭院中,乱七八糟地植着不少叫不上名儿的草木,墙角一隅能晒到阳光的地方,一个身着粗布衣衫,须发花白的老头儿正坐在一张藤椅上,脸上盖着一本《千金方》睡得正香。 苏柒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老头儿:都日暮西山了,他还一副午睡未醒的样子,这般做生意,竟也能活得下来…… 慕云梅近前几步,连唤了几声“崔神医”,见老头儿置若罔闻,伸手将他脸上的书拿起来,便闻偌大的呼噜声骤然飙起,大有睡到天荒地老之势。 这老头儿……慕云梅也知对于有脾气的高人,本应礼让三分,但如今战事不等人,苏柒的伤更不等人,他无奈之下伸出二指,捏住老头儿的两根花白胡须,用力一扯…… ------------ 第259回 青杨浦求医 “阿西吧啊啊啊!!” 老头儿口中发出一声怪叫,直接痛得从藤椅上滚了下来,但他尚睁开半只眼,见眼前人一身军人装束,便就地一扑,抱住慕云梅的脚,凑着胡须被扯飚出的泪花,便是一通声泪俱下的叽里咕噜。 慕云梅不明所以,身后充当翻译的士兵无奈道:“五爷,这老头儿把您当成了倭军,正上有老下有小地求饶。” 慕云梅尴尬地咳了咳,弯腰伸手将老头儿拉了起来:“老人家莫怕,我等不是倭国人。” 士兵赶紧将这话翻译过去,老头儿顿时止住了悲泣,抬眼将慕云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果然不是倭军的乌鸦黑服色,立时又换了气场,跳将起来指着慕云梅的鼻子又是一痛叽里呱啦。 慕云梅有些莫名地摸摸鼻子,低声问身后的翻译:“这老头儿在说我什么?” 翻译心中暗暗叫苦,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他说,您贸然闯入他院子里,还揪他的胡子吓唬他,实在是……不太应该。” 翻译说得委婉,但慕云梅看着老头儿气急败坏的样子,心知他的原话必然不好听,十有八九还“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但此时正有求于人,只得忍着陪笑,向老头儿行礼道:“我等寻医心切,冒犯了老人家,还望您担待见谅。” 但他话说完,眼前的老头却愈发气势汹汹,显然没有丝毫“担待见谅”的意思,慕云梅无奈,只得向身后的翻译手下使个眼色,翻译便识相地将一锭金元宝捧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方满意地收进怀里,还不忘嘟囔了几句。 翻译苦笑道:“他说,尔等既是大燕人,便应知刘备三顾茅庐的典故,见长者午睡,就该恭敬立在门外等着,这般贸然揪长者的胡子,成何体统。” 慕云梅有些气恼:你这贪财老头儿,金元宝都收了,还自命什么清高?但正值用人之际,也只得忍了,再度拱手道:“我本无心冒犯崔神医,实在是有疑难病患,甚是心急。” 熟料老头儿听了连连摆手,道:“我可不是崔神医,我是崔神医的弟子。” 慕云梅听了翻译蓦地火大:你不是崔神医,在这里端什么世外高人的架子?对我一通臭骂还骗我钱财,真是胆大妄为! 采莲见五爷面色不善,赶忙向老头儿问道:“那请问老先生,您师父崔神医可在?” 老头儿下意识护住怀里的金元宝后撤两步,道:“我师父不在家,去镇外青杨浦采药去了。” 采莲暗想你都这把年纪,你师父竟还能上山采药?“不知尊师何时能回来?” “那可不好说。”老头儿傲娇道,“有时一两日,有时十余日,皆看师父的心情。” 慕云梅与采莲相对苦笑:他师父的心情如何不好说,但苏柒的伤势却再也拖不得,遂向老头儿问道:“尊师在青杨浦采药,一般在何处落脚?我们自去寻他。” 青杨浦在杨林镇南二十里外,是一片植着高大青杨的小山丘,慕云梅经老头儿指点,带着二女和亲卫一路寻去,果见茂密树丛中,有间青竹搭成的棚舍。 见那棚舍,采莲不免感慨:“可算是到了!”又伸手去扶苏柒,“你可还撑得住?” 原本按照慕云梅的想法,是将苏柒和采莲留在杨林镇等候,他自去请崔神医回来,但那老头儿许是得了好处,便好意提醒,说他师父性子倨傲得很,向来只有病患上门,他才赏脸诊视,便是病得快要死的人,也是抬着去见他,他决不登门诊视。 慕云梅心中暗骂一句“高丽大夫就是矫情”,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再度带着苏柒上路。 行至青杨浦的山丘下,苏柒已是脸色煞白嘴唇发青,浑身都冒着冷汗。慕云梅本打算背着她上山,但苏柒连连摆手,由采莲扶着,执意一步步自己走。 慕云梅见状,心知苏柒因着采莲,不愿与他有过多亲密接触,只得从另一侧架着她,慢慢向那棚舍行去。 待他们行近了些,隐约便见那棚舍中坐着个老者,身前的石桌上还摆着红泥小火炉,正煮着什么,顺风飘来一股浓重的药味。 慕云梅等人心想,能在棚中煎药,想必就是崔神医本尊了,于是慕云梅伸手扶住苏柒肋下,将她身子大半重量压在自己臂膀之上,与采莲一左一右搀着她往棚舍边去。 考虑到这崔神医的徒弟都偌大的脾气,慕云梅此番不敢造次,只在棚舍外站定,恭敬拱手作揖道:“大燕广宁慕云梅,拜会崔神医。” 一旁的翻译忙将他的话译出来,熟料崔神医置若罔闻,垂眸盯着那红泥火炉一动不动。 慕云梅等了片刻,不知是这姓崔的老头耳背还是刻意为之,只得耐了性子,示意翻译再大声说一遍。 崔神医却依旧一动不动。 这就过分了!慕云梅脸色一变,两步上前至崔神医身前,盯着他在风中飘飘的白须白发,冷声道:“崔神医这般泥菩萨坐像,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已是被逼无奈到赤裸裸威胁,熟料这姓崔的老头儿依旧一动不动,慕云梅这才察觉到有些异样,伸手在老头儿肩上一推。 便见那老头儿的身子晃了晃,向侧边倒了下去。 慕云梅吃了一惊,但多年习武的警惕使然,让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摆出个搏杀的防御姿态,这才见那躺倒在地上的老头儿,胸前大氅展开,心口处露出一条寸长的血痕。 而他身后的衣裳,亦被竹竿样的东西顶起一截,显然是有人先趁其不备,一刀刺入其心脏毙命,因下手稳准,故而并未造成大量出血,再将他扶起摆在椅子上,用两根竹竿撑在背后,固定其坐态,最后给尸体披上一件大氅掩人耳目。 慕云梅脑海中一时转过千般念头:若崔神医是遭仇人或歹人所害,杀手将其一刀毙命后,自不必将尸体再摆放好。如此大费周章,显然崔神医并不是目标,而是一个幌子,真正要引来的…… “不好!”慕云梅转身一把架起羸弱的苏柒,冲众亲卫大喝:“快撤!” 他话音未落,便见棚舍后不远处的青杨林中,两股姜黄狼烟,蓦地冲天而起。 此时,青杨浦东南六十里开外,燕北军大营中,慕云松的心情罕见地忐忑难安。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率燕北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地一举攻下王京,结束这场持续近两月的高丽战役。 但现实并不如他预计的乐观,安州大本营的遇袭,使他不得不分出三万燕北军,由副帅慕云柏率领飞速驰援安州,加上一路攻打南下,留驻在高丽国几个重镇的留守兵力,如今他身边的燕北军仅剩十万,攻打王京便没有了绝对优势兵力。 而反观倭军,因平壤之战有血的教训,大多倭军将领对慕云松可谓闻风丧胆,与燕北军对决时,往往望风弃城而逃,故而燕北军这一路南下,表面上看是将倭军打得落花流水,实则并未折损倭军的多少兵力。 如今王京被围,再退一步就是大海,倭军可谓背水一战,饶是倭军统帅立花早茂昏庸无才,此时也知将倭军几路重兵皆急召来王京救援。加之开城一战,倭军守将被逼立了军令状,故而打得奋勇,慕云松率军攻了五日,才将开城拿下,无形中给了倭军集结的时间。 如今,他率燕北军驻扎在开城,而倭军第一、四、六、八军则分别驻扎在据开城不远的几个村镇,与王京呈呼应之势,一旦燕北军发兵攻城,这几路倭军便能即刻来救。 这样的局面,令慕云松心里有些不舒服,仿佛一只猛虎战孤狼,身边还围了几只鬃狗,虽然不足以构成大威胁,却也十分恼人。 故而慕云松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他已收到斥候军报,得知慕云柏和慕云梅正各率一路燕北军,从东西两向赶来王京,算算这两日便要到了。届时他大军直指王京,老二和老五的两路军负责打援,收拾掉那几只可恶的鬃狗,王京之战便可万无一失。 大军暂时不动,慕云松也终在百忙之中有时间思念一下他的小娘子。 当初留她在安州,名义上是为了让她养伤,实则不愿让她跟着自己赴险,熟料他的好意之举,却将她置于最凶险的境地。 当初听说安州被围,老五昏迷,老四重伤,英娘与苏柒等率军抵御倭军、死战不退,他看完几乎要将那封战报握碎了。 死战不退……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凭什么死战不退?谁给了她勇气?! 看来,自己临行前的殷殷叮嘱,那丫头一如既往地当了耳旁风。 生气归生气,他依旧万分挂念那丫头的生死,恨不能马上掉头打马回去救她。 但主帅重责在身,一切儿女情长都是小事。他不能为了她一个人置数十万燕北军将士于不顾,置几百万高丽百姓于不顾。 慕云柏飞驰安州的几日,与慕云松而言,是烈火烹油般煎熬的日子。直至收到安州捷报,说慕云柏及时赶回去,杀退了倭军,守住了安州城,几个女眷也都尚在。 慕云松长舒一口气,由衷地想要谢天谢地。但他依旧关心她的情况,希冀她能有只字片语随军报一起发来,偏偏,什么也没有。 只有慕云柏在军报末尾简短提了一句:苏柒性命无碍。 ------------ 第260回 黑鹰的消息 性命无碍……慕云松揣度着这几个字:不是安好,不是未伤,只是“性命无碍”! 他甚至无法想象,在安州被围的那些日子里,那丫头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伤害、煎熬和绝望! 慕云松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曾几次三番发愿,说要此生此世护她周全,偏偏一次次食言,一次次使她陷入险境,又一次次置她于不顾,靠那丫头自己顽强地挺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很是没用,竟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以庇护和依靠;他又有些惶然,担心苏柒心里也是这么想。 他欠她太多,总想要报还,但随着她与他在一起,他欠她的却越来越多,多到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还得清,不知道如何说服人家姑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这么个靠不住的臭男人。 慕云松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情绪:心心念念地盼着见到她,却又怕见到她,怕她的指责、她的冷眼,尤其怕她的眼泪,会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的情绪实在太过明显,在中军帐外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几百圈,抬眼向西北方向望了几百回之后,连靠在一旁屋檐下晒暖的卫青都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忍不住开口:“你若实在忧心她,我让大黑兄弟去看看,替你捎个信儿可好?”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这些本是慕云松最为不齿的“酸腐文人勾当”,然此刻他竟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卫青:“……” 答应得痛快,待落笔时,慕云松却又纠结:究竟要写些什么才好?询问她是否安好……这是没话找话;表达愧疚之情……这是不打自招;倾诉相思之意……这个实在太酸,他北靖王爷做不到啊。 他踌躇地掂起笔又放下,放下又掂起,看得卫青直着急,实在忍不住出言嘲讽道:“便是写文章考状元,都没有王爷你这么费劲!” 慕云松被他讽刺得脸颊红了红,愈发写不下去,索性搁下笔道:“不必传什么书信了,你只让大黑兄弟去看看,老五他们如今行至何处,来给我报个信儿就好。” 卫青撇撇嘴,在心底腹诽一句“磨磨唧唧”,便转身安排大黑去了。 大黑回来时,慕云松正在中军帐中与诸将开会,讨论攻打王京的策略,忽闻帐外一阵尖锐长啸,大黑竟是如箭般径直飞进帐来,一头撞在卫青身上方才停下。 卫青从未见大黑兄弟如此焦急狼狈过,遂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大黑瞪圆了一双黄眼珠,口中发出两声短促尖锐的鸣叫。 “敌袭?恶战?!”卫青听得心惊,“你是说,你见慕云梅他们遇袭,与敌军展开恶战?” 他这一通翻译,众人皆焦急不已,偏偏鸟语不及人语,许多详细的意思表达不出来,但卫青见大黑羽毛凌乱,背上还有道焦痕,显然是也是打斗过的样子。 慕云松霍地站起,语气急促到:“快问问它,在何处?!距此多少里?” “这……”卫青有些为难,鹰与人的表述方式不同,它可以带你准确无误地飞过去,却无法向你形容具体位置。 正作难间,卫青却见大黑焦虑地不断低头啄着自己的右爪,这才意识到,它腿上被绑了个东西,顿时明白,“王爷,有信送来!”连忙将一条小小布条解下递给慕云松。 慕云松将布条展开一看,脸色愈发凝重,这布条显然是仓促间从衣襟上撕下,上面是斑斑暗红字迹:竟是一封血书! 我与梅、莲及二百亲卫被困青杨浦,敌万余。 虽说事从紧急写成,但这拙劣的字迹,慕云松再清楚不过。 众将听说副元帅及王妃被围,皆又气又急,纷纷请战。 慕云松此时,反而从短暂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举手一举:“不必争了,我去!” 诸将听了皆一愣,继而纷纷劝谏,身为主帅不必亲自出马,我等皆可代劳,保证将王妃和副元帅等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慕云松却不为所动,只向身旁参军问道:“青杨浦距开城多远?” 参军忙答到:“在开城西北五十里!” “火速派斥候去探!卫青兄,烦劳你率众鹰先一步去查敌情,第一时间报我!” 卫青知兹事体大,亦不多言,起身出帐一声清啸,便率众鹰飞上了天空。 慕云松继续部署:“慕宁、张世爵随我领一万轻骑兵先行,杨元率一万重骑兵随后接应!”他接过侍卫递来的长枪紧握手中,沉声道,“好叫倭虏知道,惹怒了本王,便要承受杀天灭地的代价!” 众将见王爷杀气腾腾的的气势,再不劝说,只齐齐以拳敲胸行军礼,口中大呼:“万胜!万胜!” 在这山呼海啸声中,慕云松一身铠甲,提枪跃马,率军向西北疾驰而去。 你被困安州时,我虽心急如焚,却碍于三军主帅之责,不能亲自前去营救;如今,你刚出火坑又落虎口,我再不能不管! 小柒,夫君救你来了,你一定要挺住! 慕云松不知道的是,苏柒等被困青杨浦,并非遭遇战,而是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圈套。 不久前,倭军第一军指挥官大西行长,通过沈惟恭了解了这位北靖王宠姬的身份由来,听说北靖王曾为了她不惜与大燕皇帝翻脸,便意识到,这个叫苏柒的女子,在北靖王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 有软肋,就好拿捏。 大西行长又令大西飞派人去查这个苏柒的动向,不就便有情报传来:“苏娘子已随慕云梅的队伍撤出安州南下,与燕北军大部汇合,目前已行至开城以北百里青杨镇附近!” “南下王京……”大西行长沉吟到,若让她至王京与慕云松汇合,慕云松岂不更无顾忌,可以肆无忌惮地攻打王京? 不行,不能让他毫无顾忌,相反,要拿捏到他的软肋,让他疼痛难忍、分心劳神,无暇进攻王京! 拿他的这个宠姬下手,最合适不过,只是她身边还有个骁勇善战的慕云梅,就不好办了,“这一支南下的队伍,有多少燕北军?” 大西飞踌躇了一下,道:“燕北军一万,加上投降的萨满军,共计两万余。” 提起投降叛变的萨满军,大西行长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特木尔宝音,枉我惜他之才,他攻城不下还转眼当了叛将!真是良心大大地坏了!” 大西飞简直不要太赞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以还是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他一口气引用两句大燕俗语,顿时自豪感爆棚,忙不迭地挺起胸膛暗示:关键时刻,您还得指望我这个忠犬不是? 可惜大西行长并未在意他的暗示,而是在思忖另一个问题:两万余兵力环伺之下,想要将那个叫苏柒的女人劫掠到手,犹如天方夜谭…… “这女人,真是个麻烦!”大西行长一下下地敲着桌案,喃喃道。 “可不是嘛!”大西飞赶忙附和,“据说北靖王率军入高丽境之前,主上您安排的那次斩首行动,便是这女人替北靖王挡了一刀,受伤颇重居然都没死,你说她的命怎么那么硬……” 然他的絮叨被大西行长打断:“你是说,她不久前受了重伤?”大西行长眯了眯眼,继续一下下敲着桌案,“天寒地冻,安州城中缺医少药,她的伤……一定很疼。” 苏柒此时,感觉自己生不如死。 背上的伤痛得撕心裂肺,眼前是如潮水般攻来的倭军。刚开始,她还能看到慕五爷率亲卫手持火铳,击退了倭军的先头进攻,还能听到三眼神铳那大得骇人的声响。但渐渐的,她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有些分辨不清那手持长枪浴血厮杀的,究竟是倭军还是慕五爷的亲卫,分不清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是战士搏命的怒吼,还是战马濒死的嚎叫…… “苏柒!不能睡啊!!”采莲拼命晃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焦急万分地嘶吼。 她知道,苏柒已濒临极限:衣背早已被血污和脓水浸透,额头滚烫得吓人,一双手却凉的犹如寒冰…… 她看到苏柒那双大大的明眸逐渐失去了神采,犹如熬尽将熄的烛火,只要一闭眼,恐怕就再不会醒来。 “别睡!不能睡!!”采莲索性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将她尽量撑高,虚指着远处道,“你看,王爷的援军就要来了,若王爷来了你却睡了,他该有多伤心!” “他不会来的。”苏柒在迷糊中摇了摇头,“他是三军统帅,他说过,在家国天下面前,儿女情长……都是小事。” 这话听得采莲心中一酸,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被苏柒在她手背上轻拍了拍,弱弱嘱咐道:“若事不可为,让五爷带你突围出去,不必管我……” 她的话正被持枪护在她们身前的慕云梅听见,一枪刺穿了一个倭军的胸腹,大喝道:“说得什么话!我答应大哥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今日只要我慕云梅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容这些倭虏伤你们半分!”他这话说给苏柒听,亦说给自己听,“所以你得打起精神给我活着!否则我只能以死向大哥谢罪!” ------------ 第261回 与你共生死 慕云梅吼完,倒是给自己提振了几分精神。他们从遇伏至今,已在青杨浦上激战了四个时辰,从晌午直打到日暮十分。 慕云梅身边的两百亲卫,虽然个个千挑万选、武艺精湛,无奈敌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涌来,仿佛无穷无尽,将他们围困在这“孤岛”之上,几番搏杀之后,身边的亲卫已所剩无几。 但慕云梅有种强烈的感觉:敌军似乎不欲将他们屠杀殆尽,故而进攻始终没有用大规模的火器和弓箭,否则以他们区区二百人早已不敌。 不为索命,那便是为活捉。慕云梅依稀明白了敌将的企图:想必是安州一战中,苏柒用计狙杀金刀武士,引起了倭军将领的注意,亦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慕云梅简直不敢想,若让苏柒落到了倭军手里,将承受怎样生不如死的摧残折磨,又将给大哥造成怎样的重创! 罪不及老幼,战不伤妇孺,这些倭虏,简直畜生不如! 慕云梅咬紧牙关,回头望一眼采莲怀里几欲不支的苏柒,暗暗做了个最残酷的决定: 若事不可为,他们三个宁可死在这青杨浦上,也决不能落入倭军手里! 就在慕云梅立下死志的同时,不远处的倭军后方,大西行长正手握西洋望远镜,朝青杨浦上打望。 这个伏击地点,是大西行长亲自选定的:王京西北五十里青杨浦附近,地势宽阔,除一片小山丘外别无他物,更重要的是,此处距离倭军各部颇近,距燕北军大营却远,便是得到消息,一时半会儿间也赶不过来,可谓打埋伏的最佳地点,只是…… “这么久了,还没攻下来?”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满,透过望远镜盯着那个血染铠甲,却依旧持枪而立的颀长身影,“这个慕云梅,果然是员不可多得的良将!” 他又朝慕云梅身后看了看,疑惑道:“仿佛有两个女人,哪一个才是苏柒?” 他身旁的大西飞,无所谓地一挥手:“管他呢!一并抓回来!咱们第一军的兄弟,可是许久没开过荤了!” 他说着,便忍不住“嘿嘿”邪笑了两声,随即被一脚招呼在屁股上。大西行长怒其不争地骂道:“你五千军围攻他两百人!打了一天还没给我打下来!你还有脸在这里想女人?!” 大西飞摸摸屁股,见自家长官火儿了,赶忙如法炮制地一脚揣在身旁的副将身上:“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传令下去,莫要打什么车轮战了!能上的都给我一块儿上,天黑之前务必拿下青杨浦,活捉慕云梅和那两个女人!” 副将见长官火了,忙传令全军总攻。一时间,五千倭军如潮水般涌向那座小小的山丘,俨然要将这孤岛淹没一般。 慕云梅身边的亲卫,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且各个带伤,浑身是血,却依旧各持刀枪屹立在慕云梅身畔,映着血色的残阳,犹如二十尊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眼见敌军骤然增多,铺天盖地涌来,慕云梅暗自咬了咬牙:最后的时刻,终是要到来了! 她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苏柒正喘息着靠在一块大石上,;采莲安置好苏柒,便站起身来,立在慕云梅身后。 三人不过对望了一眼,一切意思皆彼此明了:此战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宁可血染沙场,死得光明磊落,也决不落入敌手! 苏柒略略颔首,咬牙从腰间抽出梼杌剑握在手上,而采莲则弯腰从死去的亲卫手上拿过一把三眼火铳握在手里。 慕云梅见状,竟笑了笑:“早已没了弹药,你拿它做什么?” 采莲亦轻笑:“不瞒五爷说,我自打用这东西射杀了噬魂兽,便觉得它最是趁手。”她提枪立在慕云梅身畔,毅然道:“我跟着苏柒跑出来的时候便说过,要跟五爷你同生共死,如今得偿所愿,我便死而无憾了!” 她这话听得慕云梅甚是动容,转眸望向这个外柔内刚的小女子,不知何时,已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最柔软的位置。 他伸出手去,想要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偏偏越抹越花,索性用指尖拂过她如花脸庞,柔声道:“能与姑娘黄泉路上携手走过,我慕云梅三生有幸!” 说话间,敌军已攻上山丘,慕云梅长枪一抖,关照采莲道:“双手握紧铳把!有人近身便用力砸!” 一片如血残阳下,青杨浦迎来了最惨烈的时刻。 慕云梅率领下的二十亲卫,满身带血地沐浴在一片灿烂的夕阳普照下,仿佛被上天镀上了一层金甲。不知是谁起头,扬天发出一声嘶吼“燕北军万胜!”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在这一声声嘶吼中,二十亲卫将骨血深处的最后一丝力量也激发了出来,犹如濒死一战的孤狼,嚎叫着冲入潮水般的敌军之中。 濒临昏厥的苏柒,被这震天动地的嚎叫激得清醒了几分,见敌军早已攻上丘顶,乱纷纷扬起的刀剑,和飚扬的鲜血,遮天蔽日。 她听见慕五爷的嘶吼:“采莲!采莲!!”是采莲被两个倭军围住,急欲捉她献功,采莲近乎绝望地挥动手里的火铳,而不远处的慕云梅却被一群倭军团团围住,左突右冲却杀不出来。 她眼见一个相貌狰狞的倭军越过亲卫的防卫圈,野兽般向她扑了过来……苏柒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 她用力握紧了手里的梼杌剑,闭眼发狠朝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王爷,在家国天下面前,儿女情长皆是小事,这道理,我懂…… 如今,我自戕于沙场,总算是没有折辱了自己,也未曾给你惹事添乱罢…… 相公,你是否该夸奖于我,呵…… 剑头即将刺破皮肤的一瞬间,却被一股大力扫过,那剑头贴着苏柒的胸口划过,割破了衣襟。 她蓦地睁眼,却见眼前那狰狞的倭军此刻正被吊在离地一丈高的半空,正惊恐地手舞足蹈大声呼救。 在他头顶,一只青羽金喙的巨鹰正一声清啸,将他扔了出去,那倭军硕大的身躯从天而降,顺势砸倒了一片倭军,跌做一团滚下山坡去,解了采莲的燃眉之急。 卫青飞在半空,冲苏柒开口道:“撑住!王爷摔援军马上就到!”说罢,转身一个俯冲,驰援慕云梅去。 倭军因抱着活捉慕云梅和二女的命令,故而并未准备火枪和弓箭,一时间被这许多凶狠黑鹰袭击,被打得猝不及防,毫无招架之力。加之许多倭军士兵经历过平壤之战,大同江中被上千黑鹰袭击的惨状如噩梦般挥之不去,此番见这些催命杀手再度出现,几乎要吓尿了裤子,只顾抱头往山丘下逃去,又与后面攻上来的倭军撞在一起。 一时间,攻上山丘的倭军,被黑鹰们搅和得一片混乱,倒也给慕云梅等挣得了短暂的生机。 就是这宝贵的一柱香功夫,便有眼尖的亲卫指着山坡下隐约现出的旗帜大呼:“援军!援军到了!!” 慕云梅趁着喘息的片刻,后退几步将苏柒和采莲护在身后,顺着亲卫呼喊的方向遥遥望去,果见一面“慕”字镶金青龙大旗疾驰而近,不禁有些震惊:“大哥!大哥亲自率军来援!” 他这一句话,令苏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摇晃着站了起来,在采莲搀扶下向东南方向望去。 灿烂天光中,那个身披银甲、手持长枪,骑着追风宝马的身影,凛然如天神降世。 “王爷……”她费力地张开嘴,发出嘶哑颤抖的声音。 青杨浦不远处,正观战的大西行长,亦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这面镶金青龙大旗,唇角浮起个得意冷笑:“本欲抛饵钓个小虾,不想竟钓到条大鱼!” “北靖王竟亲来了?”大西飞有些惊讶:“为了一个女人?”可见这女子,当真是他的心头肉啊!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大西行长叹道,“一个男人,无论多么英勇无畏,但凡有了软肋,无论是钱财还是女人,就会变得患得患失、不堪一击。成大事者,必须心如铁石、无所顾忌,才能无懈可击。” 大西飞适时地奉承:“主上所言极是!属下受教了!” 大西行长却鄙夷地瞥他一眼,一副“你受教了也没什么用”的神态,问道:“北靖王带了多少人马?” 便有探子报:“约一万人!” 大西行长深知,围攻青杨浦的五千倭军,在一万燕北军面前,只有被碾压的份儿,幸而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早已准备好了第二套计划,遂传令下去:“倭军第一军全员调集,前来围剿敌军主帅!务必全歼燕北军,干掉北靖王!” 一旁的大西飞听得心潮澎湃:倭军第一军主力足有两万,以两倍兵力围歼,北靖王此番注定要有来无回! 想至此,他忍不住欣欣然起来,至于他麾下攻打青杨浦的五千军,在燕北军内外夹击下当了炮灰,他丝毫不心疼。 首领一声令下,早已埋伏许久、蓄势待发的倭军第一军主力,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与攻打青杨浦的五千军内外夹击,慕云松带来的一万军瞬间淹没在倭军的海洋中。 按照大西行长的指示,倭军要以优势兵力将燕北军分割包围,悉数吞掉,尤其是北靖王慕云松,必须给予重点关照。 但真打起来,大西行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 第262回 最强的对手 原本,大西行长只知道慕云松兵法谋略过人,乃是大燕朝第一帅才,今日才知道这位帅才一旦持枪上场,竟也十分可怕。 “包抄!包抄!围住他啊!巴嘎!”倭军后方,大西飞与大西行长一同站在高处,手持西洋望远镜密切关注战场上的动态,只见北靖王手持长枪一马当先,料理倭军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骁勇无人可挡。而他身后的两千亲卫军,更是燕北军中的精锐,跟随主帅犹如疾风利剑般插入了倭军阵营,左突右冲,所到之处无不一片血肉横飞。 反观负责“重点关照”慕云松的倭军加藤部,对于这支疾风铁骑不但切不断、围不住,甚至追起来都困难,只能尾随于后。 “加藤这笨蛋!究竟是去拦截,还是给人家当护卫队啊!巴嘎!”眼见北靖王率亲军几次冲锋下来,已距离慕云梅等被围困的山丘越来越近,大西飞忍不住捶胸顿足地骂道。 大西行长被这厮聒噪得忍无可忍,又是一脚踹过去:“你行你上啊!自己手下五千军围攻二百人还打不下来,你还好意思说人家!” 大西飞立时偃旗息鼓,大西行长发完火儿,却深觉战况并不似自己预想的那般发展。 本以为,以两倍兵力碾压,又是内外夹击,定能让北靖王腹背受敌、手忙脚乱,全歼他的一万燕北军不在话下,熟料眼看两个时辰打下来,只见北靖王率军大杀四方,自己的两万倭军却越打越少、越打越胆怯,如此下去,待到北靖王顺利杀上青杨浦,救出自己的女人,只怕要成就他一场以少胜多的大捷。 这绝对不行!大西行长气愤地握紧了拳头:如此天赐良机,若再让北靖王跑了,莫说他大西行长和第一军从此在倭军中抬不起头来,便是整个倭军的气势也要大受影响,王京一战便再无胜算可言! 大西行长咬紧了牙关: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必须将北靖王围歼于此!让他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想至此,大西行长唤来身边的亲兵,拽下腰上铜符递给他:“你持我印信,速去我军大本营见立花指挥官,告诉他北靖王被围青杨浦,速调第四军、第六军、第八军悉数前来增援!” 亲兵道了声“得令”便要走,又被大西行长一把抓回来,目光冷戾道:“替我传话给立花早茂:西征高丽的成败、他自己的前途荣辱皆系于这一战,让他务必放下成见,全力支援!” 大西行长心急如焚,而此时依旧被围困于青杨浦上的慕云梅,心头掠过一抹不详的预感。 “不对劲!”他望着如潮水般无穷无尽的敌军,再望向此刻正率军奋勇冲锋,离山丘顶越来越近的大哥慕云松,忽然晃过一丝明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计了!” 一旁的采莲不解:“五爷你在说什么?” 慕云梅咬牙道:“高丽神医是引我们前来的诱饵,而我们,是引大哥前来的诱饵!”他愤恨地一拳砸在地上,“倭军将我们围困在此,根本就不是为了活捉我等,而是用我们引大哥来救,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将大哥一举围歼!”他望着远处,不断前来增援的倭军,“动用主力军来斩首,他们还真是下了血本!” 这话听在苏柒耳中,着实的触目惊心:原来,在不经意间,自己竟当了倭军的诱饵!此番若王爷有个三长两短,燕北军便再无主帅! 无帅之军有多艰难,苦守安州之时,她再清楚不过! 苏柒心中焦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立起身来冲着慕云松方向挥手大喊:“王爷!别管我!快走!快撤出去!” 无奈战场上杀声震天,苏柒的叫声完全湮没在一片杀伐声中。慕云松在乱战的百忙中抬起头来,望见山丘上正冲她遥遥挥手的苏柒,以为她在向自己呼救,心中愈发焦急,举枪连挑十余个倭军,不顾一切策马向山丘方向冲去。 远处观战的大西行长,通过望远镜看到北靖王骤然发威的一幕,忍不住咬牙骂了声“巴嘎!” 偏偏耳畔还有嘲讽的声音:“两万五千军围攻一万敌军,还要调各部增援,大西君这埋伏,打得真是巧妙啊!” 大西行长顿时一滞,放下望远镜,转身行礼道:“立花指挥官亲来了!” “大西君让我调倭军主力倾囊而出,还说本帅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一战,本帅岂能不来?”立花眯起的眼睛中带着嘲讽,他对大西行长宿怨已深,此番被大西要挟出兵更是不满,逮着机会自然要大大奚落一番。 大西行长被嘲讽得抬不起头来,却也无可奈何,只将手上的望远镜递给立花早茂,“请指挥官自己看。” 立花早茂不以为意地向战场上观望,凝神看了一会,才明白了大西行长的苦处。 这哪是设伏围歼,简直就是一群羊里跑来了几头恶狼! “那个一身银甲,带头冲锋的是谁?如此勇猛……”立花早茂望着远处已然杀得浑身是血的慕云松问道。 此番轮到大西行长反唇相讥:“立花指挥官与燕北军对阵了两月余,竟连燕北军主帅都不识得?” “你是说,那人是北靖王?!”立花早茂不敢相信,堂堂燕北军的主帅,身为皇室宗亲的北靖王,竟然亲自上阵,率军冲锋在前,这在他这个倭军主帅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但饶是他再愚钝,也意识到了这绝佳的战机:“竟把北靖王围了进来!真是天赐良机!” 大西行长鄙视地瞥了立花早茂一眼:你以为我费尽心机设伏、损兵折将地血战一日是闹着玩的?“大鱼是进网了,只是,浑身是刺,难抓得很!”眼看要被北靖王一路冲到了山丘底下,自己那些手下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立花早茂却得意笑道:“大西君养兵千日,不想却养了这样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还是本帅来助你一臂之力吧!来人,去请小野武士来!” 片刻,只见一身身材出奇高大,一身闪亮银甲的武士前来,抱拳行礼道:“指挥官有何吩咐?” 立花早茂指着战场上正奋力搏杀的慕云松:“看见那个人了吗?此人乃是燕北军主帅,北靖王慕云松,你可有把握干掉他?” 银刀武士小野成幸用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慕云松观察一阵:“此人,堪为对手!” 大西行长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论武功实力,北靖王与他势均力敌,自然胜负难料,于是不慌不忙地加上一把火,伸手一指山丘上的苏柒: “小野君可知,尊兄金刀武士小野幸之助,便是死在那个女人手上!” 他此言一出,银刀武士小野成幸顿时变了脸色,切齿道:“混蛋!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替我兄长报仇!” “那是北靖王的女人!”大西行长幽幽道,“你要杀她,先要问北靖王答不答应!” 小野成幸脸上浮现出斗兽般的狠戾神情:“那就一起杀!” 战场上的慕云松,早已杀红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手刃了多少倭兵倭将,亦无暇去顾及自己身边围了几重敌军,在他眼中,只剩下不远处的那片山丘,和山丘上正苦等凝望着他的人。 我要救她!此刻,慕云松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坚不可摧的念头。 无论是谁,挡我者死! 正杀得兴起,忽而惊觉脑后生风,下意识伏身一避,只见一杆银刀闪电般刺来,将慕云松头盔一刀劈下! 慕云松飞快纵马回身,却见一银甲倭将,手持两柄冷亮长刀疾风般向自己攻来。 好凌厉刀法!慕云松心中暗叹,深知此将不同寻常,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之周旋。 这银刀武士小野成幸,与之前战死在安州的金刀武士小野幸之助乃是亲兄弟,皆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高手,向来以力大无穷、刀法精湛著称,传闻能一掌劈死猛虎,手中两柄长刀能裂石穿金,在日本无人可敌。当年立花早茂将此二人招至倭军麾下,可谓花了不少心思。 来高丽之前,小野兄弟也曾踌躇满志,渴望建功立业。不曾想,兄长被调至第一军麾下,他自己却当了倭军指挥官立花早茂的贴身侍卫,跟随他从平壤一路败逃至王京,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小野成幸着实郁闷,感觉自己一只猛虎当了看门狗,着实愤愤不平。他兄长还曾来信相劝,许诺待他打下安州,便禀报立花指挥官,将小野成幸调来,兄弟二人双刀合璧,在高丽战场杀出一片天。 小野成幸苦等数日,等来的却是兄长战死安州的消息。 今日,害死兄长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小野成幸觉得自己的血都在沸腾,定要将敌军首领、北靖王慕云松亲手斩于刀下,从此扬名立万!定要将那女人千刀万剐,替兄长报仇! 硬接了这银甲武士二三十招,慕云松心里暗暗叫苦:这厮好大力气,自己握枪的右手,虎口已震得开裂出血。加上之前已在乱军之中大战了两个多时辰,此时有些体力不济,与这厮缠斗下去,只怕要招架不住。 就是这一个恍神间,肋下已中了一刀! ------------ 第263回 打虎亲兄弟 这一刀看得苏柒心都要跳了出来,从慕云松跟这银刀武士交手开始,她便一直紧张地盯着,生怕王爷有个闪失,却也看出他渐渐体力不支,心中焦急万分。 在小野的刀划过慕云松腰肋的瞬间,苏柒嘶哑尖叫一声,仿佛这一刀扎在了自己心上。但此时慕云松距离她仍有二里多远,她便是着急,也帮不上忙。 卫青!苏柒忽然想到了卫青,自卫青率众鹰来驰援,便始终盘旋在山丘顶上,护着苏柒等三人安全。苏柒抬头大喊:“卫青!求你快去帮帮王爷!快!” 飞在空中的卫青,亦看出王爷对付那武士有些吃力,遂长啸一声,振翅向银刀武士冲去。 中了一刀的慕云松闷哼一声,左手捂住血涌不止的伤口,右手还要兀自举枪抵挡,奈何伤在肋下,一牵动便痛得撕心裂肺,手上力道也减了四五分。 眼看要功成,小野成幸心中得意,正要举刀给对手以致命一击,却忽见一只青羽巨鹰如疾风般冲自己俯冲而来,赶忙挥刀护住面门避过,即便如此,脖颈上仍被巨鹰利爪抓出了几道深深血痕。 卫青见一击不中,在空中一个飞旋转身,再度俯冲而下,利喙直指小野双目。怎奈此时小野已有防备,看准时机,掉转银刀凌空向卫青劈去!卫青赶忙铩羽躲避,却依旧被他砍在羽骨上,顿时吃痛,险些从空中跌落下来。 这边慕云松见卫青吃亏,怕这厮再下杀手,只得强打精神大喝一声,引他回身再与自己厮杀。 而不远处,见大哥中枪、卫青失利,慕云梅心中大急,偏偏相去甚远,有心帮忙亦无法可想。 他只得焦虑地看着二人又缠斗了十余个会合,眼看自家大哥伤势颇重,次次举枪都显得艰难,而那银刀武士却愈发凶狠惨烈。 这厮简直是趁人之危!这样打下去,大哥定然要吃亏……慕云梅在山丘顶上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若能有我的三眼神铳在手…… 他忽然灵光一现,抬头冲盘踞在头顶的黑鹰喊道:“大黑兄弟!我需要一支火铳!” 大黑闻言发出一声长鸣,振翅飞了出去,不过须臾的功夫,竟真的带着一支火铳飞了回来。 “多谢!”慕云梅此刻不及多说,一把接过大黑抛来的火铳,向身旁冲上来的燕北军亲卫叮嘱“保护好王妃!”便身背火铳,持枪再度冲进了战场。 慕云梅使尽了平生力气,一路砍杀过去,直冲到距离慕云松不远处,挥抢连挑身边的倭军,给自己扫出一片空地,大喝一声“燕北军掩护!” 便有附近的燕北军听令,冲过来将五爷围在当中,慕云梅利落地端起火铳,拉栓上膛,向那银刀武士瞄准。 奈何,此时慕云梅距银刀武士尚有半里多远,中间人流涌动,障碍甚多,加之银刀武士正与慕云松鏖战,不断变换着身形方位,慕云梅一时间无法瞄准,贸然开枪又怕误伤了自家大哥。 这可如何是好?慕云梅心急,却见被倭将劈了一刀的卫青调整过来,长啸一声又从空中向倭将冲了过去。慕云梅忽然心生一计,口中打一个唿哨大叫:“卫青!卫青!” 卫青听呼,陡然停住冲锋的身形,看见慕云梅手持火铳,另一只手抬起,冲他做了个“起”的手势。 卫青在燕北军营这些日子,与慕云梅志趣相投、十分熟络,此时见他比手势,顿时明白了他的计划,大叫一声冲向银刀武士,却不向他攻击,而是用一双利爪死死抓住武士双肩,昂首振翅,奋力将他向空中提! 猝不及防地被巨鹰抓住,小野心中惊慌了一瞬间,但很快冷静下来,将银刀交到左手,右手蓦地抽出腰间一并短刀,抬手发力向巨鹰利爪砍去, 这厮力气极大,一刀下去,竟生生砍下了巨鹰的一只指爪! 卫青吃痛长嘶,抓着小野的利爪却坚决不松。小野身长体重,卫青调动了全身力气,终将小野提起了一尺有余。 对于蓄势待发的慕云梅来说,这一尺,已然足够! 砰!火弹出镗,呼啸而出,小野被卫青吊在空中闪避不得,被火弹正中面门,登时血花四溅! 卫青同时松爪,小野痛叫一声,跌下地来。 如此大好机会,慕云松自然不会放过,起手一枪正中小野心脏……日本第一高手,银刀武士小野成幸,终成枪下之鬼! “大哥!”慕云梅开完一枪立时冲了过来,“你怎么样?” 慕云松捂着腰肋上的伤口,垂眸望了倒地的小野一眼,见他已是回天乏力,“没事,幸亏有你!”所谓打虎亲兄弟,关键时刻,还是这小子靠得住。 “倭军越来越多,怕是已有三万余。”慕云梅望着不见边际的包围圈叹到,“我们如何是好?” 慕云松抹一把脸上的血渍,仰头望望天色,“杨元的后援军,应该到了……” 正说着,忽闻东南方向喊杀声震天,援军,果然如期而至! 慕云松心中大喜,举枪大喝道:“燕北军主力已到!大家随我掩杀过去!” 慕云梅会意,立刻同手下一同大喊:“燕北军主力到了!” 战场上的这一通喊,令不远处的指挥官立花早茂吓了一跳:燕北军主力有十几万,若大军掩杀过来,倭军这区区三四万人,岂不从围歼变成了被围? 立花早茂不敢想象,若倭军被燕北军主力悉数围歼在此,就算是大势已去,王京都不必守了! 而他作为倭军总指挥,即便有命逃回倭国去,也会替这次高丽战败背锅,到时候,只怕连自己亲爹都保不住他! 立花早茂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下令:倭军向王京方向撤退! “不能撤!”大西行长很是着急,“来得是不是燕北军主力还未可知,这一撤,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立花早茂恨恨地剜他一眼:都是你想得好计策,用一个女人诱北靖王前来,如今好了,竟是将燕北军主力都引来了!你的第一军眼看给打残了,还想拉上我的倭军主力垫背吗? 立花早茂越想越生气,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似的,被大西这厮忽悠了,愤愤然地加大声音下令道:“第四、六、八军速速撤退!” 战场上,苦战已久的倭军早已筋疲力尽,先听闻燕北军主力杀来,又听主帅下令撤退,哪还管自己是第几军,皆是掉头转身,望王京方向撒腿就跑,三万余倭军立时溃散。 慕云松见倭军中计,授意慕宁与杨元兵合一处,杀声震天地向王京方向追去。 倭军见燕北军竟敢追来,愈发深信来得是燕北军主力,个个逃得快马加鞭,奋勇向前。慕宁与杨元率万余燕北军,追了三万倭军三十余里,直追到王京城下才掉头而去。 苦战一日,生死一日,苏柒终于等来了她的英雄。 策马徐徐而来的慕云松,乱发飞扬,满身殷红血色,手中长枪兀自滴血不止,凛然如杀神降世。 这一刻,苏柒竟看呆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策马行至自己面前,满面血污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 她挣扎起身,正要迎上前去,却忽见他一口热血喷出,从马上踉跄而下,竟是委顿在地,力竭不能行。 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拼尽最后的力气跑过去,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王爷!相公!你怎么这样傻,明知是死地,为何还要闯进来?”她哽咽着捧着他的脸,为他拭去唇边的血,“我一个小女子死不足惜,可你,是三军主帅啊!” 慕云松唇角竟浮起一抹笑意,喃喃道:“早说过,你是我心头之珠,渗我骨血,你若没了,我也活不了。” “可你说过,家国天下面前,儿女情长皆是小事……” “是我错了。”慕云松微微仰起头,喘息着抵住她的额头,“于我慕云松而言,家国天下是大事,与你的儿女情长也是大事。” 他抬起一只有些痉挛的手臂,将她一只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着这世上最珍贵、最无价的至宝。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武将,生性呆板无趣,生一张人厌鬼弃的冷脸,注定孤单一生,与铁血长枪沙场为伴。 直到遇见了她,被她一个明眸笑意打动,被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心里,霸道地占据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从此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皆与她有关。 是这个侠骨柔肠又惹是生非的小女子,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亦将他变得完整,让他的人生从此了无缺憾。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小柒。”慕云松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不颤抖,“待此役结束,回到广宁,我们成亲可好?” 他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喃喃,苏柒却被震惊得愣了片刻。这片刻的沉静,却让再次求婚的某王爷等得心焦不已。 他犹记得,当他还是东风镇那个不谙前世的苏丸子时,曾向她求过一次婚,结果唤来少女咬牙切齿的一声:“我呸!” 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然看她一脸震惊的样子,难不成,“你……不愿意嫁我?” ------------ 第264回 最大的危机 “不是!不是的!”苏柒抬起被他握着的手,用他满是血渍的手背拭了拭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愿意的!什么名分我都不在乎!你让我做侧妃也好、姨娘也好、丫鬟通房都可以!只要能跟你在一块儿,此生此世再也不要分开,你让我做什么,都好……” 她这一番急切的真情流露,让慕云松心底一片愧疚和感动:先前让这丫头受了多少委屈,对北靖王府失望到什么程度,才会说这样的话。而她对自己又要深爱到什么程度,才会连一直恪守的原则和尊严都不要了。 “傻丫头……”他喃喃笑道,“什么侧妃姨娘,什么丫鬟通房,我慕云松此生只娶你一个,自然是堂堂正正的北靖王妃。” 然苏柒此时,对慕云松身体的担忧远胜过了对名分的感动,只反握了他手道:“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且闭上眼歇一歇,军医马上就到。” 慕云松听话地合上眼,唇角却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丫头,你这是,答应了啊。” 青杨浦一场大战,倭军主力尽出,被北靖王率军打得元气大伤,撤回王京和周围的几个据点,据守不出。 而燕北军这边亦有不小的伤亡,尤其是慕云松、慕云梅两位元帅皆受伤颇重,亲卫死伤无数,故需修养整顿。 谁曾想,在这相安无事的“和平”景象之下,燕北军却迎来了东征高丽以来的最大危机。 “断粮?”慕云梅有些激愤地一跃而起,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一阵剧痛,但他此时也顾不得,只抓住前来禀报的参军问道:“不是说押运粮草的队伍,一个月前已然从广宁出发往高丽来了么?” “是啊。”参军也一脸无可奈何相,“但如今正是隆冬腊月天,大燕与高丽国边界又多山地,大雪封山路难行,粮草运不过来呀!” 一旁的慕云柏蹙眉道:“老三是怎么办得差?”慕家老三慕云枫身为此次东征高丽的粮草都统,专门留在了大燕与高丽国的边境之地,负责周转督促粮草事宜,如今粮草上出了问题,他难辞其咎。 “三爷亦有难处。”参军道,“十余天前,粮草队伍到达高丽国边境之时,竟是遭遇歹人夜袭,几十万担粮草险些被毁。三爷带人追捕袭击者,还受了不轻的伤。” 慕云梅听得古怪,问道:“可查出夜袭的是什么人?” “那些歹人做倭国装扮。”参军道,“但三爷还是从抓住的几个活口身上看出了端倪,他们手臂上皆有黑色翼状刺青。” “天鹰盟?”慕云梅不由与座上的慕云松交换个眼神。 参军道:“五爷说得正是,那几个活口经不住拷打,也招认了天鹰盟杀手的身份,说是有人花大价钱买天鹰盟的杀手,来阻挠燕北军粮草运送,但幕后买主具体是谁,就不是区区一个杀手能够知晓的了。” 慕云梅不屑地撇嘴,刚要说什么,却被慕云松一个眼神制止,只向参军问道:“如今我军的粮草,还能撑多少时日?” 参军略一计算,答道:“回禀王爷,我军现有粮草,主要储备在安州城中,这些日子不但要供给我军将士,还要供给高丽王室和守城的高丽军,且依照王爷吩咐,逃至安州城中的高丽难民,也可以从我军中领到一份口粮。骤然多了这许多张嘴,我军粮草消耗颇费……” 一旁的慕云梅听得不耐烦:“你就简单说,还能撑几天?” 参军胡须抖了抖:“十日。” 此语一出,慕云梅和慕云柏皆皱起眉头,见慕云松挥手令参军退下,慕云梅道:“只剩十日供给,将士就要挨饿,这可如何是好?”他在帐中踱了两圈,忽然站定道,“不如这样,大哥给高丽王室打个招呼,让他们出面向各道州筹粮。这帮孙子被我燕北军庇护多日,也该做点贡献才是!” 慕云柏却摇头道:“让高丽王室出面筹粮不难,但我这一路南下,见高丽各道各州皆是艰辛,先前被倭军扫荡过一番,将粮食抢掠个干净,百姓食不果腹,这才有许多流亡饥民。再向他们伸手,高丽百姓就更难以为继了。” “大燕的粮草运不来,高丽的粮草不能征,那可如何是好?”慕云梅颓然一叹,“依目前状况看,想在十日内攻破王京,基本不可能啊!” 他的话倒是提点了慕云松:如果能想个速战速决的法子,在十日内解决倭军,粮草问题便迎刃而解。 只是……他们在高丽境内与倭军对峙两月有余,十日的时间简直是天方夜谭。慕云松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得换个问题来讨论:“天鹰盟的人夜袭粮草,你们觉得可有古怪?” 慕云柏道:“天鹰盟这帮派素来毫无节操底线,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大哥觉得有何古怪?” 慕云松习惯性抬起右手中指去叩桌案,一抬之下才想起自己右手伤了,正被苏柒用白棉布条裹成了个粽子,只得作罢,“无论是倭国武士,还是天鹰盟杀手,皆有个恪守的规矩,便是不成功便成仁,一旦任务失败立刻自杀身死,绝不给对手留下捉活口的机会。” 慕云梅自然接口道:“这倒是,我先前调查天鹰盟时,听说入此盟的杀手,其亲人子女皆会被接至一处,名义上是照顾保护,实则作为人质。杀手若在任务中身死,其家人会得到抚恤;但若有一点叛变之举,其家人会被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凌虐至死。故而这些杀手为家人计,宁死也不敢有丝毫叛盟行径。” “方才那参军说,那些天鹰盟杀手竟被老三捉了活口。”慕云松缓缓道,“且在拷打之下还悉数招了,着实不像天鹰盟杀手的做派。” 慕云柏思忖道:“大哥的意思是,这些人既不是倭国人,亦不是天鹰盟的人。”他想了想依旧疑惑,“那他们故部疑阵,图的什么呢?” “也许,他们就是想阻挠粮草入高丽而已。”慕云松索性去繁留简,“无论幕后主使是谁,但他想以我十五万燕北军的性命为代价,实在罪无可恕!” 气愤归气愤,燕北军粮草难以为继,始终是个大问题。对于此事,慕云松三兄弟十分默契地三缄其口,不对任何人吐露,怕燕北军缺粮的消息一旦外泄,军心动荡不说,若被倭国细作探去,被抓住可乘之机,更是被动。 不能说又无法可想,慕云松愁懑得睡不着,夜半披衣起身,在门前回廊下来回踱步,望着天上一轮清冷月华出神。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以往此时,王府已在老王妃的张罗下忙碌起来,杀鸡宰鹅、置办年货、洒扫挂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也总是这个时候,能让他觉得,偌大的王府还有几分人情味道。 今年,慕家六兄弟全部出征高丽,注定不能在家守岁过年,不知母亲可还有心思张罗? 慕云松忽然觉得自己想远了,若不能解决眼下的危机,莫说回家过年,他们兄弟和十五万燕北军能否平安回到大燕都很难说。 慕云松有些烦闷地一掌拍在廊柱上,身后登时传来不悦的声音:“伤口不疼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儿不晓得爱惜!” 慕云松闻言赶忙转身,见苏柒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盏风灯,清瘦的脸儿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满。 某王爷有种做错事被抓了现形的尴尬,赶忙替她紧了紧棉斗篷,“大半夜的,露寒风大,你不好好养伤,怎么起来了?” “这话你该问问你自己。”苏柒嗔怪地一把抓过他的手,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棉布条没有因为他大力一掌而崩开,这才愤愤然地又一把甩开。 看她生气,慕云松只得又去拉她的手,赔笑道:“我这不是,心里有事儿,睡不着么。” 曾经不可一世的傲娇王爷,如今面对他的小娘子,全然不要了面子。 “还是因为粮草的事儿?”关于燕北军即将缺粮之事,方才在被窝里,慕云松已悄然对她说了,苏柒亦是担忧,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我们没粮,高丽百姓没粮,倭军却有粮。”苏柒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我们去抢倭军的粮啊!” 慕云松失笑:“想得美!自古粮草辎重都是兵家最重要的物资,自然是安置在最安全的所在,且有重兵把守。” 他伸手将小娘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抬头向东南方向望,“如今倭军的粮草辎重,皆囤积在王京东面的龙山,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说,便是我燕北军能攻进去,抢到粮草要如何带出来?即便一人抓一袋回来,也是杯水车薪啊。” 被他这么一说,苏柒亦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依在他相公怀里,宽慰道:“本阴阳先生呢,精通祝由术,每每出言成真屡试不爽,我明日就设下祭坛,祷告神佛和先祖,要么能给燕北军变来大批粮草,要么把倭军的粮草悉数变没,如何?” ------------ 第265回 鬼兵担重任 看她一副小心机的模样,慕云松明知她是胡扯安慰,亦暖心道:“好啊,那就看娘子的本事了!” 他正说着,苏柒持风灯的手却忽然一软,手里的纸风灯便掉落下去,灯内的烛火歪倒,瞬间将风灯燃了起来。 “当心!”慕云松赶忙护着苏柒后退两步,“身子这么弱,连个灯笼都拿不住了?” 苏柒无语,只得望着燃做一团的风灯,心中有些惋惜:“这还是高丽大娘送我的,就这么烧没了……” 她不过随口感慨一句,熟料她的王爷相公望着那火焰出神片刻,忽然冲动地将她一把抱起来,原地转了两圈,且一口亲在她额上,“苏大法师果不食言,还真就将倭国军队的粮草变没了!” “啊?啊?”苏柒一时间莫名其妙:本法师分明还没开坛做法,怎么粮草就没了呢?莫非我的祝由之术又精进了? 慕云松看她不明觉厉,便耐心向她解释:“之前,我一直将自己桎梏在了一个圈套里,认为要打败倭军,必先攻克王京,但倭军在王京高筑防御,死守不出,我也没什么好法子。但方才,你说将倭军粮草变没,又那么巧地失手烧了灯笼,却给了我灵感:既然倭军可以偷袭我安州大本营,我为何不能火烧他龙山粮仓呢?!” 苏柒眼前一亮,赞道,“真是个好计策!倭军一旦没粮吃,自然军心涣散,不战自溃!我知道,这便是王爷说的:上善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说罢,又有些沾沾自喜,若不是我失手打翻了风灯,王爷又岂会想到这样改变战局的好计策? 只是,她暗自捏了捏发麻的手腕:方才明明感觉手腕一痛,当真是拿累了所致? “小丫头兵法没学几日,却能时时处处灵活运用,若你是个男子,倒是个当将军的好苗子。”慕云松由衷赞道,又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思考着火烧倭军粮草的细节,不禁又蹙眉道:“主意是个好主意,只是龙山方圆几十里,地势险要,倭军将粮草辎重囤积于此,正是看中了龙山附近易守难攻、固若金汤。 便是我们的人能够混进去放火,但对龙山粮仓的布局全然不清楚,贸然放火,非但不能焚尽倭军的粮草,还容易打草惊蛇。”他又是一掌拍在廊柱上,“这可如何是好?” 苏柒忘了手腕痛的事,亦跟着发愁:“派人进去探探,或是将倭军驻守粮仓的兵将抓出来两个审问一番呢?” “不妥。”慕云松道,“粮仓乃是军事重地,守备严苛,我们的探子即便混了进去,想要不被发现地转遍整个粮仓,几乎不可能,一旦被抓住,势必引起倭军的警觉。” 苏柒此时,却想起了昔日派黄四娘去探萨满军的情景,犹豫了一番,终一咬牙道:“人不能进去,但鬼可以!” “鬼是可以。”慕云松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方反应过来,笑道:“你是困糊涂了吧?” “我说真的!”苏柒正色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王爷你:我苏柒天生阴阳眼,能见鬼神,昔日许多次我能未卜先知,其实都是鬼来报得信儿。” 慕云松愣了片刻,对苏柒的话消化了一番,方谨慎问道:“你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是真的!你回想一下,当日萱儿失踪,我为何能知道她陷在福临客栈?再往前,我刚到王府之时,惠姨娘病重,我为何能知道是怨灵作祟?都是因为我有两个鬼友襄助!连你我初见,说来好笑,也是因为我要替个女鬼寻觅伴侣!”苏柒越说越紧张,一双闪亮眼眸盯着慕云松,怯怯问道,“王爷可愿信我?王爷可会觉得,我天生阴阳眼,是个不祥之人?” 慕云松盯着她那双如水眼眸看了片刻,忽而展颜笑了,“你之前一直将这秘密瞒着我,就是怕我嫌弃你是不祥之人?”他将小娘子裹进怀里,伸出食指宠溺地去点她的鼻头,“我不是早说过,你即便是个耗子幻化的妖精,为夫也不嫌弃你,要将你日日揣在怀里。更莫说什么阴阳眼之类的小事了。” 见困扰自己许久的事,竟如此轻易解决,苏柒舒了口气,感觉一块始终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忙不迭地说正事:“先前萨满军围攻安州城,便是我那鬼友大义出手,替我们夜探萨满军营,我们才能有机可乘。说起来,我还要替她向王爷请功呢。” “确是大功一件,”慕云松思忖了一番,却又苦笑道,“只是我还真不知道,该赏这位鬼友些什么?” 说至此,苏柒心中忍不住酸楚一叹:黄四娘心心念念慕五爷,可慕五爷与采莲的感情日渐笃厚,她也只能徒增伤感而已。 总不能让王爷相公把自家五弟的身后事赏给她,这也太荒唐…… 她正想着,又听王爷相公道:“那夜探龙山之事,恐怕又要麻烦你这位鬼友?她如今在何处?” 苏柒有些尴尬:这花痴女鬼么,晚上只会在一个地方…… 正睡得香的慕云梅,骤然被自家大哥从床上拖起来,没头没脑地聊了一阵家国天下人生理想,心中莫名郁闷,又不敢冲自家大哥表露出一丝半点的不满。 趁着慕云松将五爷调虎离山之际,苏柒赶忙潜入五爷屋里,掀开床帐去寻黄四娘的影子。 “又去探营?”被苏柒从温柔乡里拖出来的女鬼,格外的不情不愿,“我清清白白一黄花女鬼,被你几次三番地逼去那爷们儿众多的地方,这不是典型的逼良为娼么?” 苏柒心急又无奈:“这可是干系十五万燕北军生死的大事!你之前不还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身为一个赤胆忠心的女鬼,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的么?” “那时是我相公有难,我自然要出手。”黄四娘伸出两条肥硕臂膀,作势抱住慕云梅的枕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如今我相公好好的,我便不能做这等对不起他的事!” “你……”苏柒索性把心一横,“你若不去,信不信我这就去禀明王爷,让他给五爷和采莲赐婚?” 女鬼果然再遭雷劈似的,愣了愣一动不动,接着两行血泪就从脸上滚落下来。 苏柒看她这样子,暗自懊恼不该提起人家的伤心事,赶忙结结巴巴地哄着:“你别哭啊……我信口胡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不会干这样对不起你的事儿的……” “你说的对。”黄四娘吸了吸鼻子,“以他二人如今的感情,无论赐婚与否,都是早晚的事儿……你放心,我看得开,不会寻死觅活的。” 苏柒正思忖,你一个女鬼如何寻死觅活?又听黄四娘道:“探营之事,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一个久居深闺的女流之辈,实在不懂得什么兵法布局,便是去了也一知半解,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苏柒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实情,想让黄四娘这样的门外汉,在偌大龙山找出最合适的放火点,实在是不靠谱。 好不容易想到的途径走不通,苏柒心下有些郁闷,道声叨扰便转身往外走,却又听黄四娘在她身后道:“但我有个主意:青杨浦一战,燕北军牺牲了不少将士,这几日我在军营中行走,见了不少死去燕北军的鬼魂,皆是留恋行伍不愿离去。你若设法将他们招来去探敌营,岂不比我合适得多?” “四娘你简直天才!”苏柒被她一番点化茅塞顿开,简直恨不能将这位鬼闺蜜抱住亲上一口,“待此事了了,我定替你向王爷表功,让他好好赏你!” 黄四娘翻个白眼:“他能赏我什么?” “在广宁城给你立个庙宇,让百姓日日上香祭拜?” “可拉倒吧!”黄四娘索性继续躺下,抱着五爷的枕头道,“赶紧去让你相公把我相公放回来!” 在慕云松复杂目光注视下,苏大法师在一个僻静角落竖起招魂幡,点起长明灯,口诵咒语,开始了她荒废已久的招魂业务。 不一会儿功夫,便见一鬼魂迟疑而来,正是青杨浦上牺牲的五爷亲卫之一。 苏柒见他,既伤感又欣慰,忙说明厉害干系,请他多找几位牺牲的袍泽过来。 那亲卫鬼魂听说死后尚能为燕北军出力,当即表示责无旁贷,须臾之间便找来了一二十个牺牲的燕北军将士鬼魂。 苏柒见人手凑够,便隆重将慕云松请了出来。 慕云松生平第一次对着鬼兵说话,竟是先握拳敲胸,躬身行了个隆重的军礼,道:“诸位兄弟为国捐躯,慕云松深表哀悼,来日回到广宁,定替诸位兄弟抚恤家人、善待老幼,请兄弟们放心!” 见王爷如此礼遇,鬼兵们深受感动,当即握拳敲胸回礼,齐声大呼:“燕北铁骑,九死不悔!愿为王爷驱策!” 苏柒看得着实感动,当下将鬼兵的表示向慕云松转述,慕云松遂让众鬼兵推举出两个领头的,将夜探龙山、火烧倭军粮仓的计划向他们详细讲述。 二人当即表示定不辱命,带领众鬼兵直奔龙山而去。 ------------ 第266回 五爷的坚持 鬼兵走后,慕云松更无睡意,嘱咐苏柒先去休息,他要将火烧龙山的计划再周密考虑一番。 “你不睡,我便陪你不睡。”苏柒在他身边坐下,“否则那些探营的兄弟便是回来,你也不知道啊。” 慕云松也不再强迫,只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取暖,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的阴阳眼,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方得?” “从小就有,也许是生来如此罢。”想起自己幼时,因能看见鬼而备受玩伴的排斥抵触,幸亏有苏先生百般护着,才没有被当做异类,“我幼年时生就一场大病,许多事都不甚记得,也不晓得这双阴阳眼缘何而来。” “不记得便罢了。”慕云松爱恋地轻抚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眸,“许是上天的恩赐,让你异于常人,该感激庆幸才是。” 感激庆幸?苏柒无奈苦笑,“王爷可知,阴阳眼在民间乃是大不祥之兆,传说被阴阳眼看过一眼的人,都会折一年的阳寿。故而有阴阳眼之人在民间被视为妖魔,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会被无知民众绑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王爷当真不怕?” 见她依旧放不下心来,慕云松索性捧起娇面,在樱唇上亲了一口,道:“若看一眼会折寿,亲一下岂不是要去见阎王?”又凑近她耳畔轻道,“多少次帷帐里的亲近,只怕我早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了。” 苏柒倒被他难得不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伸手推他道:“大元帅自重。” 她越是欲拒还迎,慕大元帅越不想自重,二人抱着腻味了一回儿,至快要天亮十分,便见那些去探龙山的鬼兵纷纷归来。 苏柒依照鬼兵首领的叙述,绘出一幅简单的龙山地图,向慕云松传话道:“龙山地势南高北低,倭军粮草屯于南面,兵器火药屯于北面,中间恰有一片三丈高的小丘,设有东西岗楼两座,做瞭望警戒之用。” 她说着,又依照鬼兵的指点,用朱砂笔在地图上绘了几个圆圈,解释道:“倭军粮仓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除粮仓各门和外围由倭军第九军驻守外,第一、二、四、六、八军各有各的粮草储备,亦各自派兵看守,相互之间并不熟识。” 慕云松满意颔首:“这倒是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可以派人沿守备边缘处潜入,寻合适的位置放火。” “正是。”苏柒指了指那座小丘上的岗楼,“两位兄弟说,若王爷只欲烧他粮草,此处便是至高点,加之如今隆冬天气,北风正盛,风助火势,定能瞬间成燎原之势!” 慕云松欣喜之余,不忘向鬼兵再度致谢,令苏柒记下几人的姓名行伍,允诺他们封妻荫子,身后荣耀。 苏柒见东方既白,赶忙指引鬼兵们找个阴寒之地躲下,待太阳落山后,尽快往西过奈何桥,转世投胎去。 慕云松等不及天亮,便派人将慕云柏和慕云梅从被窝里拽起来,共同协商火烧龙山的部署。 慕云梅一宿被自家大哥拎起来两次,心里着实不悦,但一看到龙山的详细地形图,立时眼前一亮,将不愉快统统抛诸脑后,问道:“大哥,这是哪里弄来的?” 慕云松咳了一声,道:“自是我在倭军中安插了眼线。” 他方才想到,苏柒有阴阳眼之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好在慕云梅对于大哥在倭军中有内应并不觉得奇怪,兴致勃勃地拿起地图参详,“火烧龙山?确是个釜底抽薪的好计策!且倭国与高丽之间隔着一道鲸海,海上又有高丽的战船巡弋,倭军运粮草过来比我们更不容易!只要让他们断了粮,倭军便不战自退!” 慕云柏比慕云梅沉稳些,思忖道:“事关重大,必须派个既可靠又机敏,善于随机应变,且关键时刻能全身而退之人前去,方可成功。只是,派谁去为好呢?” 这问题慕云松也考虑过,本打算将这苦差事交给徐凯,不料自家老五拍着他二哥的肩膀笑道:“二哥说得这个人,不就是你五弟我?” “你?”慕云松和慕云柏皆感意外:你身为燕北军副元帅,亲自去做袭营烧粮的营生,典型的杀鸡用牛刀啊! “你去不得!”慕云松断然否定。 “大哥,你的担忧我明白。”慕云梅挺直了胸膛,正色道,“但此事非我莫属。一来,我在安州时学了些高丽语,龙山粮仓的守卫多高丽降兵,我伪装起来不易被识破;二来,欲占据制高点放火,既要有好身手,干掉守卫于无声,又要有好箭法,能够在夜色中准确命中粮仓。”他略带得意地笑了笑,“试问整个燕北军中,还有谁比我慕五爷箭法精准?” 他这话说得无可反驳,慕云柏却劝道:“不是兄长信不过你,这计策虽妙,但实施起来却是步步惊心、危急重重,稍有不慎便可能陷身敌营,丢了性命事小……”他没再往下说,若堂堂燕北军副元帅被倭军俘虏,当做人质要挟,燕北军这边就被动了。 “若当真计划失败,被倭军发现,我就拼死杀出来,实在不济,以身殉国便是,兄长们记得回去替我讨个封赏。” 他说得轻松,但眼看自己大哥二哥皆是脸色不善,只得实话实说,“此番出征高丽,我其实未立寸功,驻守安州之时更因一己之失,害得诸多至亲替我扛起安州生死,我每忆及此时,都觉得痛彻心肺。大哥若不让我去做点有用的事,我会对高丽之役悔恨终生,一辈子都不好过!” 慕云松被他说动,终点头道:“好吧!选心腹能干之人,务必全身而归!”又向慕云柏道,“此外,需故布一支疑兵,配合老五行动,方可万无一失。” 翌日夜半,无月无星,是个夜黑风高的天气。倭军军粮库龙山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站住!你们什么人地干活?”龙山粮仓东门,守卫忽见几十个身背柴草的陌生面孔列队而来,立刻拦下审问。 偏偏为首的不是倭国人,而是个脸庞黝黑胡子拉碴的高丽兵油子,操着高丽语夹杂着蹩脚的倭国语连说带比划,表示他们是被编排在倭军第一军的高丽降军,奉第一军大西将军之命,前来协助守备第一军的粮草。 为怕守卫不信,他还恭敬递上了倭军第一军副将大西飞的腰牌和手信。 粮仓守卫验了验,的确是真的,将腰牌和手信扔还给来人,轻蔑道:“我们第九军奉命守卫龙山,从未出过差错,哪里需要你们第一军来帮忙?” 高丽兵油子点头哈腰地赔笑道:“燕北军狡诈,不能不防。” 倭军对高丽降军本就轻视,对他这副奴颜婢膝的嘴脸更是不屑,转头向另一个守卫道:“听闻第一军在青杨浦吃了败仗,被打残了,如今一听说燕北军北靖王,都能吓得集体尿裤子!” 另一个守卫便笑道:“可不是!幸亏咱们第九军只负责守粮仓,连燕北军的面都见不着,倒也安生。不像第一军,如今十不存一,没几张嘴能吃饭了,倒派这帮降军来守粮仓,是怕自家粮草被别的军抢了去?” 二人冷嘲热讽地嘲笑了第一军几句,见那高丽兵油子依然弓着腰候在一旁,便不耐烦挥挥手道:“进去吧进去吧,第一军的粮仓在西面。” 假扮高丽降兵的,正是慕云梅等人。他们进入龙山粮仓后,迅速依照计划四散开来,潜伏于龙山粮仓各要害位置。 慕云梅一路摸至那三丈高的小丘下,靠近岗楼两丈远一棵树下藏身,向岗楼上小心翼翼地张望。 只见一东一西两座岗楼,相距约有一里远,岗楼上挂着两盏红色灯笼作为讯号,相互确认平安无事。 每座岗楼上有两名巡逻倭军,理应一东一西方向站立观望,然此时夜半更深,两个巡逻士兵也困乏倦怠,只其中一个还保持着警戒状态,另一个则拄着枪杆,靠着岗楼栏杆打盹儿。 慕云梅此时,自是不敢用火铳打草惊蛇,只伸手将背上藏在柴草里的紫檀硬弓取下来握在手中,从箭囊里掂出一支细箭,伸手将箭翎捋了捋,利落地搭箭、引弓、转身,细箭便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射了出去。 那名正巡逻的倭军,被一箭贯穿太阳穴,声儿都没出便瘫倒了下去。 解决完一个清醒的,慕云梅的心放下了一半,再度搭弓引箭,打算解决掉那个打瞌睡的。 他原本瞄准了那瞌睡倭军的心口,熟料箭支飞去,那倭军不知是神仙庇佑还是做了噩梦,握着枪杆的手抽搐了一下,枪杆正挡在心口前,被箭头撞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瞌睡倭军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惶恐地大喊一声:“谁?敌袭!” 慕云梅暗叹倒霉,若被这厮发现了身旁死去的同伴,必然要闹将起来,将那示警的红灯笼一晃,不远处的岗楼也会发现异状,到时候就算是彻底的打草惊蛇。 慕云梅见他已伸手去摘灯笼,正欲补他一箭,却忽见那厮伸向灯笼的手蓦地撤了回来,揉着自己双眼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看不见了?!我怎么看不见了?!” ------------ 第267回 大火烧龙山 慕云梅虽不知这倭兵在叽咕些什么,但看他状如醉酒,东倒西歪站不稳的样子,索性欺身近前,几步翻上岗楼,从他身后将倭兵一把钳住,手中的匕首便刺进了他的后心。 看不见的倭兵不再焦虑,悄无声息地瘫倒了下去,在他头顶,黄四娘一脸荡漾地望着慕云梅:“这才是我的男人!” 解决完倭军守卫,慕云梅自恃夜黑,他便是站在岗楼上,对面岗楼的人也只会以为他是巡逻守卫。于是慕云梅有恃无恐地卸下背上的柴草,取出藏在里面若干支浸了灯油的火箭,借着红灯笼的烛火点燃三支,搭弓引箭使出一手“一箭三发”的本事,将三支熊熊燃烧的火箭向南面空中射去。 随慕云梅来的,皆是燕北军中的弓箭好手,见副元帅发令,齐齐点燃火箭,向粮仓各处射去,一时间,龙山粮仓火光四起。 负责驻守龙山的倭军第九军发现起火,倒也反应迅速。第九军长官一声令下,倭军全员出动便要前去救火,然就在此时,东营门外火铳声大作,竟是有一只燕北军骑兵前来袭营! 正是夜色浓重,倭军守卫一时间也看不清来得燕北军究竟有多少,只知道杀声震天,想来不少人马。第九军长官接报立时慌了神,他手下兵力本就匮乏,此时竟不知是先救火为先,还是先迎敌要紧。 倭军一片慌乱中,始作俑者慕云梅等人,放完火后立时恢复了胆小怯懦的高丽降军模样,披着火毡布,拿着水桶扑火杆,用高丽语胡乱高叫着“救火!”,或是扮作军医扶着火中的伤者,分头从事先计划好的道路悄悄撤了出去,与西门外徐凯的人马会合。 徐凯见五爷功成,不过虚张声势地带人冲了一番营门,向营内放了几通火铳,便率军退走。但这一来一回间,已延误了倭军救火的最佳时机。 这场龙山大火借着北风风势,越烧越旺,足足烧了一夜才被扑熄,但为时已晚,不但倭军囤积的粮草烧得干干净净,连驻守龙山的倭军第九军亦死伤众多。 得知龙山粮仓被付之一炬的消息,倭军主帅立花早茂慌了神,隔着自己肥厚的大肚皮,都依稀听到了自己五脏庙大声抗议的声音,一迭声地下令向王京及周边地区的高丽百姓筹粮。 此时倒是大西行长相对冷静,向立花早茂指出,高丽百姓的粮食早已被倭军洗劫了几遍,如今便是掘地三尺也难找出存粮来,不如尽快从倭国急调军粮渡海入高丽,快的话三五日也就到了。 但大西行长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人,便是高丽名将李舜臣,此人麾下的高丽水军全然不同于路上军队,十分英勇善战,收到北靖王传信后,便率军死守鲸海海峡,冲撞倭军粮船,未让倭军粮草半粒流入高丽境内。 再说王京城内的倭军,不必慕云松刻意安排细作去散布消息,龙山大火的消息已如同瘟疫般肆意蔓延,退守王京的倭军上下本就惶然看不到出路,充满悲观情绪,此时又意识到自己即将饿肚子,更是军心动荡。 短短三五日内,王京的倭军已发生了三五起兵变,且一次比一次闹得大,至最后已发展到无法平息的地步。从士兵到将领皆生降意,只盼着能尽快结束这场注定没有胜算的战争,尽快回倭国老家去。 内忧外患之下,本就没有骨气的倭军主帅立花早茂,从善如流地选择了投降,与燕北军达成了停战及赔偿协议,交还了俘虏的高丽国王子,在燕北军的监督下逐部撤出王京,自宁海港登船返回倭国。 与倭军签订议降文书后,慕云松派人将高丽国王及皇室成员接回王京,并将高丽国各道州治权悉数交还。 应高丽国王恳求,留下一万燕北军暂驻高丽国,协助防御及治安。一切善后事宜处理停当后,慕云松宣布大军开拔,班师回朝。 在高丽国鏖战三月,甚至错过了新年,燕北军将士思乡心切,自是日夜兼程。 行至最后几日,燕北军中缺粮的问题已暴露无遗,好在仗已打完,只剩赶路而已,士兵们节衣缩食几日便挨了过来,倒也未引起军心动荡。 十日后,大军度过冰封的鸭绿江,回到了大燕的领土。与被大雪封堵在此的粮草辎重队伍正式汇合,加之不少当地群众自发送来鸡鸭鱼肉,慰劳战士。慕云松即下令修整一日,埋锅造饭、杀鸡宰羊,犒劳三军。 卫青率领众鹰饱餐一顿后,来向众人辞行,对于慕云松提出的诸多封赏也是却之不受。慕云梅大赞卫青颇有侠义精神,热忱邀请他得闲了再来广宁一聚。苏柒则表示对江雪十分想念,希望有机会可以再见面。卫青一一应下,在燕北军众将士诚挚的军礼送别下,率众鹰振翅飞远。 是夜,燕北军营地中肉香四溢,欢歌笑语,士兵们闲来无事,自发组织起角力、蹴鞠等各种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一派其乐融融之中,三位元帅的营帐中,却各有各的“风景”。 “闭上眼,莫要偷看。” 慕云梅煞有介事地说着,将怀里的东西放进采莲掌心,又郑重其事地捧着她的手握起来,柔声道,“好了,可以看了。” “五爷又故弄玄虚。”采莲笑道,睁开眼看到自己一双葇夷正被五爷捧着,先绯红了脸,继而眼眸一亮:“朱柰(苹果)?!大冬天的,五爷哪里弄来的果子?” 慕云梅挑了挑眉,一副得意状,“自是我变出来的,可惜只变出这一个,你自己吃就好,可莫要去跟她们炫耀。” 采莲抿了抿唇:能在寒冬腊月天弄来新鲜的果子,五爷定然费了不少功夫。感受到掌心的朱柰传来的暖意,想必是他一路揣在怀里,特特地给她送来。 想至此,采莲深觉感动:“五爷对我这般好,让小女子情何以堪?” 慕云梅望着她一张俏脸儿,柔声道:“我都记得。那时我被妖兽袭击,变成了个浑浑噩噩的傻子,与你在安州城那个小院子里度过的时日,采莲,我都记得。” 听他如此说,采莲竟是惊骇了一下:“你……你都记得?那夜里……我和你……你也记得?!” 看她一张脸顿时红得赛过了朱柰,慕云梅温柔眼神中却又带着几分顽皮,颔首道:“记得,特别清楚。” “你……我……”采莲顿时局促不已,想要将手从慕云梅手里抽出来,偏偏被他握得更紧,只能徒劳地扭动着双肩,支吾道:“那时五爷神志不甚清楚,做不得数的……你放开我,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 她兀自挣扎着,却猝不及防地被拉了一把,便跌进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温暖怀抱。 “我记得清楚,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幸福欣喜,怎么能不作数了呢?”慕云梅将怀中的人儿搂紧,感觉她从不安中渐渐沉静下来,“本以为,要跟你在青杨浦上共赴黄泉,然老天垂怜,让我们活了下来。有你这样好的姑娘在身边,我慕云梅若再不知珍惜,就当真是个傻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抚着采莲肩头,郑重其事地望着她一双秋水般的剪瞳,目光灼灼炽热:“你看,青杨浦战后,连我大哥那样不解风情的人,都晓得跟苏柒求婚。要不……”他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待回到广宁,我跟大哥一并向母亲禀明,把咱俩的事儿,也办了吧?” “咱俩的……什么事儿?”采莲蓦地瞪大了一双眼眸:“五爷说真的?不是开玩笑逗我玩儿?” 慕云梅宠溺地捏了捏她发烫的脸颊:“婚姻大事,哪有开玩笑的,你可是觉得我拿个果子求婚,太怠慢了你?” “不是不是,果子就挺好……”采莲此时,被五爷灼热的目光盯着,加之掌心的朱柰传递来的温度,让她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只是,我曾亲口对王妃娘娘发愿,说不愿嫁你为妾,如今出尔反尔,定然被娘娘看不起……” “傻姑娘,谁说要你做妾?”慕云梅对于往事颇有些愧疚,郑重道,“我慕云梅此生只娶你一个,采莲,你可愿做我慕家的五夫人?” “我……”采莲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飞快,暗暗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我不是在做梦吧?! 她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幸福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觉得自己这狼狈的样子悉数被慕五爷看了去,实在是丢脸……想至此,鼻子就更酸了。 慕云梅平生初次求婚,此时亦是紧张得不行,手忙脚乱地去拭采莲眼角的泪花,“我知道唐突了些,婚姻大事,还是要回去禀过父母高堂才行,你莫哭了啊……” 二人正相对尴尬,忽闻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五爷,要事!” 采莲赶忙推他:“五爷先去忙正事,不必管我,我……吃个果子缓缓就好。” 慕云梅没得到个答案,心中略有些失落,却也只得起身,叮嘱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嗯?” 待慕云梅出门去,采莲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手里红红的朱柰出神:慕五爷,竟然向我求婚了?! 采莲终缓过神来,脸上浮起幸福笑意,拿起朱柰咬了一口,只觉甜到了心里。 ------------ 第268回 调虎离山计 慕五爷营帐里洋溢着甜蜜欣喜,然隔壁的慕二爷营帐,则完全是另一番气场。 人前风流儒雅的慕二爷,此时正着一身单薄中衣,单膝跪在桌案前,双手老实地举起,在脑后交叠着,一张俊脸上满是无奈和委屈:“我没有啊!” 在他面前,英娘正翘着二郎腿,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凳子上,手中把玩着紫藤鞭,语调幽冷道:“再说一遍?!” 慕云柏郁闷得要死:“你看,我连那姑娘姓甚名谁,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何来的纳妾之说?” 英娘凤目一瞪:“你若没招惹过人家闺女,那大娘为何要死要活地让你娶她女儿?!” 慕云柏心里那个无奈:今日率军入城时,有当地百姓前来送粮送肉,犒劳将士,期间有个上了年纪的阿婆,一把扯住他的衣摆不让走,非要把女儿嫁他。他见是个老人家,少不得好言相劝,偏这一幕被他家英娘尽收眼底,自然是醋海生波澜。 此等飞来桃花,上哪儿说理去…… “我哪知道啊!”慕云柏赌气站起身来,揉了揉跪得冰冷酸痛的膝盖,“我跟那大娘素不相识,想来是她年纪大了,脑子有些不灵光,心中又有个嫁女的执念,这才见到个相貌顺眼的,就欲拉来做女婿。” 英娘“啪”地将鞭子拍在桌上:“既然素不相识,你为何不干净利落地拒绝,还要跟她絮絮叨叨说半天,且面露遗憾神色,好似你是迫于无奈才不能娶她女儿似的,嗯?!” “我哪有面露遗憾神色?!”慕云柏简直欲哭无泪,“这不是礼貌涵养么?那请教夫人,我该如何说,才符合你的要求?” 英娘十分理直气壮道:“你就应该说:对不住,我家里已有个貌美如花温良贤淑举案齐眉的夫人,我对她一心一意忠贞不渝海枯石烂苍天可鉴,无论这辈子、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我都不能再娶其他女子为妻!这就是标准答案,记住没?!” 她一口气说罢,慕云柏都忍不住笑了,道,“夫人这标准答案太长,你再说一遍,我背背……貌美如花、温良贤淑,后面什么?” 看他面带戏谑,英娘亦有些无语,她其实有自知之明,自己这河东狮的形象,实在离“温良贤淑”相去甚远。 见自家夫人气势弱了下去,慕云柏终舒了口气,抬手揽住她肩头,温言道:“明知道我慕云柏此生只爱你一个,夫人又何必去吃这些无聊飞醋呢?” 英娘此刻,亦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又羞于承认,只得瞥了她家相公一眼,“都怪你,一个武将偏生得这样一张小白脸,平白招惹多少烂桃花!倒不如老四那样的傻大憨粗,多让人放心。” 慕云柏十分的不忿:“老四的妻妾可比我多!”说罢又望着英娘笑道,“再者说,我若生得老四那样相貌,你还能看得上我?” 英娘垂眸低笑,轻推了他一把:“自恋的德行!” 夫妇二人方言归于好,便闻帐外报:“二爷,有要事!” 慕云柏苦笑指指帐外,向自家夫人请示:“我能否出去看看?” 一旁的主帅营帐里,苏柒正拿了只瓷碗倒扣在帐壁上,卖力地听着墙角。 待听得隔壁二爷帐中“啪”的一声鞭响,苏柒瞪了瞪眼睛,向一旁闲适翻着兵书的慕云松问道,“二爷夫妇打架,你做大哥的不去劝劝?” 慕云松头都不抬:“人家两口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什么可劝的?” 苏柒摇头啧啧:“无辜受罚,二爷真是可怜!” 她这一副多管闲事和事佬的神态,让慕云松觉得有些好笑:“你是当大嫂的,你若看不下去,就去劝架。” 苏柒想起,自打安州城中将英娘放倒关了两日,她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此刻又正在气头上,万一新仇旧账一起算…… 苏柒打了个哆嗦,呵呵道:“算了算了,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英娘自会手下留情……不会把二爷往死里抽罢。” 既然决定了不去拉架,她回头见自家王爷相公难得地闲来无事,便猫儿似的蹭了过去,偎在他身边说笑道:“听闻王妃娘娘也是个耿直脾气,老王爷生前对王妃娘娘也是毕恭毕敬的……慕家这惧内的好传统,到王爷你身上怎么就没了呢?” 她刚说完,便“啊呀”一声被放倒在王爷膝上,臀上被“啪”地拍了一记,“小丫头这是伤好了,欠教训了是不是?” 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教训”是何意,刚要表示小女子旧伤未愈,求饶求放过,便闻门外传来徐凯急吼吼的粗嗓门:“王爷!出事了!” 慕云松只好放开小娘子,叮嘱她“好生在营帐里待着,回来再教训你”,便披上斗篷出了帐门,向立在门外直搓手的徐凯问:“何事?” “是三爷。”徐凯焦急道,“粮草库那边来报,说三爷遇袭,生死不知!” 慕云松闻言一惊,恰见慕云柏与慕云梅也不约而同从帐中出来,显然也收到了消息,兄弟三人疾步向粮草库赶去。 到了粮草库,便有守卫引着三人到帐中,见慕家三爷慕云枫已被抬了回来,右臂尚打着夹板吊在脖颈上,身上多出见伤,人亦昏迷不醒。 慕云松伸手探了探老三的鼻息,见气若游丝,沉声问道:“何时的事?袭击他的是什么人?” 一旁参军道:“半个时辰前,三爷率亲卫例行巡察粮草,在前面不远处突然遇袭,这边的守卫听见动静赶过去,便见五六个亲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皆断了气,唯三爷一息尚存……” 慕云梅打断道:“三哥身上的伤,都是方才遇袭所致?” “倒不是!说起来,三爷手臂和身上的伤,都还是上次围歼天鹰盟杀手所致,这回……” 慕云松听他如此说,当即心中一动,俯身查看了几个死去的亲卫,见他们皆身上无血无伤,倒似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一旁慕云梅继续向参军问道:“此番袭击的有多少人?” “没……没几个吧……”参军抹了把汗,老实道,“当时我们都离得远些,夜色昏暗看不清楚,只觉得一个黑影飘过,这些亲卫就横七竖八地倒了地,唯三爷拼力抵抗了一番,也……” 这情景,何其熟悉……兄弟三人交换个眼神,令人将三爷抬回帐中医治,其余亲卫依例厚葬,便移步至空旷处说话。 “这妖兽又现身了!”慕云梅对噬魂兽恨得牙痒痒,“咱们兄弟几次三番被他偷袭,如何想个法子解决掉才好!” 慕云柏疑惑道:“我本以为,这妖兽应直冲大哥而来,却为何先袭击了老三?” “之前,是我们错估了它的意图。”慕云松道,“以为只有慕家嫡子才是它的目标,如今看来,它连庶子也不放过!”他向慕云梅道,“你快去看看老四和老六,警告他们千万提防,勿让任何人近身!” 慕云梅郑重点头,赶忙去了。慕云松对慕云柏叮嘱道:“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慕云柏道了声“是”,又无奈道:“这妖孽一日不除,你我兄弟就要一日不得安宁,难道就没什么法子能对付它?” 慕云松想了想,苦笑道:“对付妖魔鬼怪的法子,咱们兄弟倒是谁也不如苏柒。我这就回去跟她商议个对策,顺便让她去看看老三。” 在慕云松看来,苏柒这个大法师虽自恃不凡,但实在没几分真本事,连半吊子都不如。但偏偏她又是当下最渊博的,对付鬼怪的事非她不可。 待他急匆匆回到营帐,却惊讶地发现,连这个半吊子的大法师也不见了踪影! 他本以为是这丫头又乱跑,十有八九是寻英娘或采莲闲聊去了,偏偏刚出帐门,便闻慕云柏在呼唤“英娘”,顿觉奇怪,问道:“英娘不在帐中?” 慕云柏答:“是啊,我还以为她去寻苏柒说话了。” 二人略觉不妙,于是一齐朝老五帐中来,却见也是空空如也,地上还躺着个咬了一口的朱柰。 三女皆不见踪影,兄弟二人顿觉不妙,忙出帐来唤值守的侍卫询问,连唤之下不见应答,慕云柏将持枪立在门口的侍卫推了推,竟是轰然倒地,早已气绝身亡。 “糟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中了那妖兽的调虎离山计!” “那妖兽想要的是我们兄弟的命,绑走三女是为了引我们去救。”慕云松努力沉下心来分析,“只是,它将她们绑去了哪里?!” 仿佛为了解答他们二人的疑问,便见一只红色蜻蜓从漆黑夜空中翩翩飞来,在慕云松头顶盘旋。慕云松伸手将它捉住,见这蜻蜓的身子正是苏柒头上惯带的桃木发簪,而翅膀则是一张红纸折成。 他赶忙将那红纸取下展开,见上面写着两行字:北山赤炎洞,一命换一命。 他们方将字读完,手中的红纸便蓦然化作一团火焰烧了起来。慕云松扔了化为灰烬的字条,将那桃木发簪紧紧攥在手里,向慕云柏道:“这是有人声东击西,绑架了她们三个,引咱们兄弟三人前往!” 慕云柏点头道:“所谓一命换一命,自是不许咱们带任何援兵,否则就要害了三女的性命!” 二人正说着,便见通知完老四和老六的慕云梅归来,见两位兄长皆一副凝重神情,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云柏叹了口气:“我们中计了!英娘、苏柒和采莲被人绑走了!” 慕云梅立时瞪大了双眼:“谁?意欲何为?” 慕云松握紧了手里的簪子:“去一趟北山赤炎洞,自然清楚!” ------------ 第269回 血战噬魂兽 兄弟三人赶到北山赤炎洞,一进洞门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袭来,三人放满了脚步,背靠背成防御之势,一步步谨慎向洞内行去。 行了约小半里路,山洞豁然开朗,两团熊熊火焰诡异地在空中悬浮,借着火焰的光,他们一眼便见昏厥的三女被铁链绑了手臂吊悬在洞顶之上。 而在她们脚下,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正如同煮沸了一般滚滚翻腾,弥漫着灼热的水气,令人有些窒息。 慕云松心中明悟:这山洞之下,正是一座火山,山中的熔岩灼热,煮沸了这池中之水,一旦掉下去,必定是皮开肉绽,被活活烫死。 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他气愤之际,抬眼便见池水旁边一块巨石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个老道士,枯瘦的脸上虬须横长,着一身妖冶的红色道袍,显得既诡异又狰狞。 这红衣妖道笑了几声,嗓音如同指甲划过墙壁般的尖锐刺耳:“慕家兄弟只身前来,倒是守信用。” 兄弟三人立时分三向站定,慕云松向道士问道:“你是何人?” “诸位虽不认得道爷我,但对它,”妖道用手中拂尘向不远处指了指,“应该不陌生。” 兄弟三人顺着他的拂尘望去,便见池边离三女不远处,正蹲着一只状如巨猿、浑身长毛的妖兽,周身散发着氤氲黑气,身形时虚时实,眼眸处是两个森然的黑洞,长着一双长獠牙的大口正重重喘着气,一副急不可耐要扑上来的模样。 兄弟三人立时明白:这就是骚扰他们许久的噬魂兽本兽了! 慕云松见它脑门儿上正贴着一张黄色朱砂的符咒,便明白噬魂兽当下正被这妖道用咒镇住,桎梏了行动,一旦揭开符咒,便会立刻化身杀人利器。 “本道爷说过,一命换一命,便也信守承诺。”妖道用拂尘指了指吊着的三女,“三位谁先来换?” 慕云梅见采莲奄奄一息的样子,先沉不住气,挺身便要上前,却被慕云松一把拉住,兄弟三人转眸交换了个眼神,已心下明悟。 “怎么?都不愿意来换心上人?”妖道嘲讽道,“原来所谓此生只娶她一个,所谓忠贞不渝海枯石烂,都是哄骗女人的鬼话!” 慕云柏和慕云梅暗自尴尬,自知是帐中蜜语被这混蛋道士偷听了去。却听慕云松向那妖道问道:“家眷自然是要救的,但我们兄弟死也要死个清楚明白:我们与阁下无冤无仇,想必你也只是受雇于人。今日你既然要定了我们兄弟的性命,便不妨告诉我们,要我们兄弟性命的买主,究竟是谁?” 妖道又仰天干笑道:“都说北靖王谋略过人,你不妨自己去猜。或者你这些年结怨太多,仇家多到数不过来?” 慕云松冷哼一声:“我这些年争回鹘、降鞑靼、平瓦勒,使塞北诸族尽数臣服大燕,他们之中恼我恨我,想要取我项上人头的,自然是数不胜数。但塞北诸族虽彪悍但也坦荡,便是想要杀我,也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杀,不会使妖兽邪术这等阴隼手段。” 慕云松紧紧盯着妖道的脸,刻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噬魂兽世所罕见,能够雇得起这妖兽自然出价不低,想必雇你的幕后主使,身份也是贵不可言。” 妖道目光颤了颤,忽而狞笑道:“王爷都要死的人了,又何必去费这些无谓的心神!” 他虽不承认,但神情的微变被慕云松尽收眼底,不禁心底一阵凉意:即便他答应了条件出征高丽,他的皇帝堂兄依旧不肯放过他! 慕云松暗暗握紧了拳头:皇帝对他北靖王心存忌惮犹可理解,但他身为一国之君,竟动用这等妖邪手段,祸及他的兄弟家人,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借着大哥与妖道谈判,吸引了道士注意力的空档,慕云柏与慕云梅已然悄悄分头行动。 慕云柏摸至山洞后方,抬头见三女头顶的铁链乃是被一个滑索牵引,便意识到这洞中应是事先设了机关,于是沿着洞壁一路摸去,终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摸到了一架绞盘。 慕云柏握住绞盘,尝试转动了一下,果见铁链被牵引,将吊悬着的三女拉动了分毫。慕云柏心中大喜,忙缓慢地继续转动绞盘,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引起妖道的警觉。 负责谈判吸引妖道注意力的慕云松,见慕云柏正缓慢地拉三女远离沸腾池水,另一边老五则正悄悄接近噬魂兽,皆需要时间,只得集中精神,继续与妖道尬聊以吸引注意力:“我观道长也是一派世外高人,又何必淌我皇家争权夺利这趟浑水?” “道爷可不是什么世外高人,混迹尘世俗人而已!”妖道有些不耐烦:听说这北靖王人狠话不多,本尊怎么如此絮叨啰嗦?“懒得与你废话!这三个女人,你们到底救是不救?!” 眼看他要转头去望身后吊着的三女,慕云松立刻提高了嗓音,“救!自然要救!但救人的法子不止一种,敢问你的买家许了道长多少好处,本王加一倍给你,换道长就此罢手,如何?” “王爷倒会谈条件。”妖道笑道,“只怕买主许我的东西,王爷给不起!” 见妖道又被自己吸引过来,慕云松略松了口气,继续顺着他的话题问道:“什么东西,不妨说来听听。” “一百颗童男童女的心!”妖道狞笑道,眼眸中竟放出异样兴奋的神采,“现剖现煮,便可炼成焕心汤,饮之可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怎么样?王爷可给得起?” 慕云松着实震惊:慕云泽身为一国之君,竟能答应妖道如此惨无人道的条件!不知这无辜的一百童男童女,他打算从何处寻来! 短暂的愤怒之后,他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本王虽征战沙场十余载,手上沾满了敌人的血,但心中尚有人性良知,活杀一百童男童女之事,本王着实做不出来。” “道长炼焕心汤,无非是为了增加修为,但据本王所知,能够增加修为的法子不止这一种,一些世之罕见的天材地宝,比童子之心效果更好。”他盯着妖道的神情变化,缓缓道,“比如天山上的千年雪莲,西域沙漠的万年火蜥蜴,塞北极寒之处的千年冰蟾。”他淡定地笑了笑,“碰巧,这三样东西,本王都有。” 他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之时,心中暗自感谢苏柒,曾在闲来无事时与他聊过这些奇闻异事,不想枕边的闲谈,竟也派上了大用场。 他说罢,果见妖道的眼眸闪了闪,脱口而出:“当真?” 慕云松道:“如今本王兄弟和家眷的命都在你手里,又何必骗你?道长也知道,本王这十余年来降服塞北诸族,缴获些战利品,也理所当然。” 看他如此笃定,妖道更信了几分,在心底偷偷盘算:千年雪莲、万年火蜥蜴、极寒冰蟾,无论哪一样都是无价之宝,炼成丹药服之何止长生不老,简直可以与天地同寿! 见妖道面露窃喜神情,慕云松继续引诱道:“只要道长就此罢手,放过我们兄弟和家眷,本王愿将三样宝物悉数奉上,如何?” 妖道下意识就要点头,却又突然想到:这北靖王爷手中,除了这三样宝贝,恐怕还有不少别的好东西,不妨逮住机会多讹他些,遂大摇其头道:“三样东西换六个人的命,这生意,不划算!” 慕云松见慕云柏已然将三女从铁链上放了下来,心中担忧她们的生死,一时有些分神,随口接道:“那你欲如何?” 这边慕云柏将三女手上的铁链解开,正紧张地逐个去探鼻息脉搏。见三人虽被热浪炙烤得浑身滚烫,但气息脉搏犹在,遂略略安心,抬手冲慕云松和慕云梅比了个“安全”的手势。 慕云梅望见二哥手势,暂时放下对采莲的担忧,集中精神去对付噬魂兽。 他摸至那噬魂兽身后,抽出梼杌玉剑握在手中,屏息提气一步步缓慢向它靠近。 虽说慕云梅谨慎地未发出一点响动,但行至距噬魂兽一丈远的地方,却见妖兽豁然转过头来,一双阴森森的眼洞正对着它,口中发出低低的嘶吼。 慕云梅这才想起,这妖兽虽然目不能视,但嗅觉却异常灵敏,又曾袭击过他,故而很容易便发觉了他的气息。 慕云梅立时顿住脚步,手握玉剑摆出个防御姿态,却见妖兽虽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愤怒地用前爪刨着脚下的岩石,身子却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双骇人的眼洞死死“盯”着他。 慕云梅深知,它的眼洞能吸魂摄魄,赶忙低头避开它的“目光”,暗想定是它头上的符咒将它定身,故而动弹不得,正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慕云梅深吸一口气,将身形弯曲如弓,忽而箭一般冲了上去,在噬魂兽背后一跃而起,将手中的梼杌玉剑正正刺向妖兽头顶的天门! 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剑尖就要刺入妖兽顶门的一瞬间,它的身形骤然变得虚幻,他一剑下去犹如扎入烟雾,扑了个空。 慕云梅大惊之余,急忙落地稳住身形,却见那妖兽的身形又骤然出现,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张开獠牙大口便向他咬来! ------------ 第270回 血战噬魂兽2 这边噬魂兽闹出的动静,终引起了妖道的注意,见慕云梅正与噬魂兽缠斗,而当做人质的三女也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顿时恍然大悟:“你诈我!” 什么雪莲冰蟾火蜥蜴,只怕都是北靖王的谎言,他啰啰嗦嗦地说了许多,只是为了给另外二人拖延时间而已! 终于想通此关窍的妖道,几乎要被自己蠢哭了,恼羞成怒地掐诀念咒,便见噬魂兽额头上贴着的符咒发出一道精光,顿时消失不见。 失了桎梏的噬魂兽,几乎是瞬间便向慕云梅扑去。慕云梅急中生智,将玉剑一把插进身旁的岩壁缝隙,借力纵身一跃,这才险而又险地躲过了噬魂兽的致命袭击。 慕云松深知这妖兽厉害,但也清楚眼前的妖道才是掌控噬魂兽的关键,此时拖延时间的目的已达到,再不愿跟他多废一句话,从背上抽出长剑,欺身便向那妖道攻了上去。 妖道虽修习邪术多年,道法厉害,但自恃论武功实在不是这位北靖王爷的对手,赶忙收摄心神念诀,将手中拂尘在空中上下挥舞,顷刻间在身前化出一朵赤红色的硕大莲花。 他的莲花方化出,慕云松的剑尖已到眼前,碰触在莲花之上竟发出一团火焰,顷刻被弹了回来。 慕云松的剑被莲花上的火焰炙烤,使剑身骤然变得如同烙铁般烫,逼得他不得不撒手弃剑后退两步。妖道得意道:“我这烈火莲花盾坚硬无比,任你宝剑神刀奈何不得!你有种来砍我呀……” 他话音未落,却见慕云松利落地从腰间抽出火铳,起手便是一颗火弹袭去,毫不费力地穿过了莲花盾,带着一团火直冲妖道的心口! 这火弹来得极快,妖道完全猝不及防,被打在心门之上。幸而他早有防备,身上暗着法器护身,这一弹未能要了他性命,但带着的火却引燃了他的道袍和胡须,迅速燃烧了起来。 妖道没想到他的宝贝莲花盾也有帮了倒忙的一天,忙不迭地用拂尘灭火,余光瞥见北靖王爷端铳瞄准正打算再来一枪,赶忙收了莲花盾,口中一声唿哨,便见正与慕云梅缠斗的噬魂兽闻讯转头,仿佛发现了寻觅已久的气息,瞬间调转方向朝慕云松扑了过来! “大哥当心!”慕云梅忙出声示警,慕云松端铳姿势不变,迅速调转枪口,瞄准噬魂兽便是两枪。 两颗火弹一冲头部、一冲胸口呼啸而去,却在将碰触到噬魂兽的瞬间,那妖兽再度变得虚幻,两颗火弹直直从一片黑色烟雾间穿了过去,打在身后的岩壁之上。 慕云梅见噬魂兽丝毫未受火弹影响,飞快地朝大哥冲了过去,不由心中大急。根据方才与这妖兽过招两三合的状况来看,寻常兵器根本伤不得它,唯独这梼杌玉剑还能令它有几分忌惮。当下顾不得许多,铆足力气将手里的梼杌玉剑冲噬魂兽掷了过去。 慕云松见识了噬魂兽的虚化能力,正不知该如何对付它的袭击,便见妖兽已攻到了面前,一双森然的眼洞令他有片刻的恍惚,当适时,梼杌玉剑越过妖兽的身体,“叮”地插在了妖兽与慕云松中间,发出一道耀眼青光,逼得噬魂兽有片刻的停驻。 便是这生死攸关的一瞬,慕云松身形急变,险而又险躲开了噬魂兽的正面攻击。 妖兽凶残,偏偏刀剑火铳又奈何不得它,这令慕云松着实焦急:如此缠斗下去毫无胜算,只怕在场的六人都要沦为这妖兽的美食,如何是好? 他一边躲避着噬魂兽的攻击,一边紧张地思考着对策,却忽见那红衣妖道此时已扑灭了身上的火,气愤地抖着烧焦的半部胡须,大声驱策着噬魂兽发起攻击。 慕云松心中一凛:要解决噬魂兽,还需从这妖道身上下手!于是,他借着被噬魂兽追赶,渐渐靠近那妖道站立的岩石,猝不及防间骤然出手,一把将那妖道死死钳住,大喝道:“让它停下来!” 妖道挣扎了几下,发觉这位啰嗦的北靖王力大无比,被他制住根本挣扎不得,又感受到一把冰凉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咽喉上,妖道立时晃了,结结巴巴道:“我……我也管不了它啊……” 他话音未落,便被一刀扎在左肩头,发出一声吃痛的大叫,耳边北靖王的声音犹如索命:“再说一遍,让它停下来!” 妖道颤颤巍巍,几乎要吓尿了:“我说得是实话啊!我虽说能驱策它杀人,但这妖兽性情暴戾极难控制,嗅见目标的气息便愈发兴奋,我也没法子让它停下来啊!” 慕云松听他如此说,简直恨不能一刀宰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妖道,眼见老五为了吸引妖兽,再度险而又险地避过它的袭击,焦虑之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清亮的声音:“用符咒!!” 苏柒醒了!慕云松心中先是一喜,被她的话提醒,再度用匕首抵住妖道的喉咙:“你方才镇妖兽用的符咒呢?!” 妖道见被懂行的一语戳破,心中不免有些丧气,但为保命计,只得道:“在我道袍衣袖里。” 慕云松便一手持刀抵住他喉咙,一手去他衣袖里摸,果然摸出一张黄色朱砂的符咒,正欲瞄准时机递给老五,让它贴到噬魂兽额头上,熟料妖道眼中邪光一闪,口中默念一句诀,慕云松顿时身形一滞,手中捏着符咒再动不了分毫。 妖道伺机从他的桎梏中钻出来,迅速向后跳远了一尺,方得意道:“哈哈哈哈,本道爷的定身符咒,连噬魂兽都能镇住,更何况你区区一个凡人?今日你让本道爷受这许多委屈,道爷定要赏你个最痛苦的死法!” 妖道说着,口中又是一声唿哨,噬魂兽再度甩开慕云梅,转身冲慕云松扑了过来! 慕云松迅速运气冲穴,惹得周身气血逆流,也无法冲开这定身咒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喋血的妖兽越来越近,一双噬魂夺魄的眼洞令他头脑有些眩晕,只得下意识地闭上眼……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魂魄要被吸走的瞬间,竟感受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骤然出现在身前,慕云松看都不用看,便脱口一声大喝:“丫头!快闪开啊!” 偏偏眼前执拗爱惹事的丫头苏柒,手握梼杌玉剑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定睛望着距离自己不足两丈远的噬魂兽,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慕云松和慕云梅与噬魂兽缠斗的时候,三女已先后醒来,在慕云柏的守护下,万分紧张地盯着两人一兽的厮斗。 “这妖兽时真时幻,王爷和老五根本奈何不了它啊!”英娘一脸紧张地抓着慕云柏的手臂,“这可如何是好?” 她有心让自家夫君上前帮忙,但心中明白,便是慕云柏去了,也一样对妖兽构不成任何威胁,徒增伤亡而已。 慕云柏亦忧心不已:“难道这妖兽浑身上下,就毫无破绽?!” “有!” 听苏柒出声,慕云柏夫妇二人立刻转头望她,见她正眯了眼眸,用力打量着正大发威风的噬魂兽,口中道:“但凡妖魔,修炼必有一个灵窍,是它法力的源泉,亦是它周身最薄弱的地方。而这只噬魂兽的灵窍,”她伸手笃定一指,“就在它后颈正中的大椎穴处!” 寻常人自是看不出,但在苏柒一双阴阳眼仔细辨认之下,依稀能看到噬魂兽大椎穴处频繁吐纳的黑色妖气。 “只要将这妖兽定住,再用梼杌剑刺穿它的灵窍,这畜生便无力回天了!”苏柒说罢,正听到她家王爷逼问妖道,于是赶忙出言提醒,让妖道交出定神符咒。 不料好心帮倒忙,眼见自己王爷相公被妖道的符咒定住,苏柒情急之下,想都不想便冲了过去,还顺便带走了慕五爷手中的梼杌玉剑。 慕云松征战沙场十余载,自恃无惧死亡威胁,然此时见苏柒竟合身挡在他面前,一时间又惊又惧,胸口一阵气血倒流,一口心头血便涌了上来。 他自知无法,只得求助地望向老五:快把她拉开!快啊! 慕云梅此时,已是竭尽全力地向前冲去,但噬魂兽显然比他更快,不过一瞬间已冲到了苏柒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张獠牙大口张开,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就在诸人都以为苏柒此番在劫难逃时,却见她仿佛身形未动,却凭空向侧滑出两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噬魂兽的袭击。 苏柒此时丝毫未注意到,身后慕云松脸上比看到噬魂兽还要惊惧的神情,继而一个利落翻身,竟是骑在了噬魂兽的后背上,扬手举剑对准噬魂兽的灵窍,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刺了下去! 一剑之下,妖兽灵窍处的黑色妖气疯狂涌出,它仰天发出一声狂暴的嘶吼,瞬间将苏柒从背上颠了下去。 苏柒被重重摔在地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架,抬头见受伤的噬魂兽仿佛狂暴了一般,身形虚虚实实晃个不停,发疯般地将四周的岩石撞得粉碎,又没头没脑地冲自己冲撞过来。 ------------ 第271回 采莲的执着 苏柒此时有心闪避,挣扎了两下却是站不起来,便听对面慕云梅刻意出声大喊:“畜生!冲我来啊!” 此时,受伤的噬魂兽正处于癫狂状态,听闻声音立时调头向慕云梅撞了过去,苏柒这才想起,梼杌玉剑犹插在妖兽的灵窍上,此时慕五爷手无寸铁,岂是发狂妖兽的对手? 她能想到此关窍,显然另一个人也想到了。妖兽正没低头拱背,口中喷吐着血腥的气息一头向慕云梅冲去,中途却被接连飞来的石块砸中,顿时愈发火大,毫无理性地再度掉头,冲石块的方向冲去。 几步开外,一块高高的大石上,正立着一个娇弱却坚毅的身形,虽脸色煞白却面无惧色,只一块接一块地用力地将手中的石头向妖兽砸去! “采莲!你疯啦!!”慕云梅简直要抓狂,“快停下!我不要你救!” 然任他嘶声呐喊,噬魂兽已冲至采莲立足的大石之下。屹立在石头上的采莲,垂眸极尽柔情地望了慕五爷一眼,毅然将手里的最后一块石头,重重砸了下去! 饶是慕家兄弟这样彪悍的存在,都无法奈何噬魂兽半分,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采莲?当诸人踉跄着爬起来向妖兽冲去,采莲已被狂暴跃起的噬魂兽当胸一击,又瞬间化作一团黑烟,从她胸口一贯而过! “采莲!!!”慕云梅此刻,比暴走的噬魂兽还要发狂,几乎是不要命地冲上去,双手抓住了噬魂兽血口中伸出的獠牙,霸王扛鼎般地将妖兽摔了出去! 噬魂兽在落地的瞬间再度虚化,又迅速现出身形,嘶吼着向慕云梅袭去,但慕云梅此时甚至无心抵抗,只将瘫倒的采莲紧紧搂在怀里,不断地大声唤着她的名字。 “五爷当心!”苏柒忍不住出声大喊,此时慕云柏夫妇齐出,试图将噬魂兽拦住,却被暴走的妖兽大力撞飞。 二爷夫妇双双被摔在石壁上,加上一个刚挣扎着爬起来的苏柒,和被定身动弹不得的慕云松,此时,已无人能阻止噬魂兽大开杀戒。 望着怀抱采莲,已然放弃反抗的慕五爷,苏柒的眼泪飙洒而出,她曾无数次想象慕五爷与采莲的未来,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悲壮凄惨的结局。 然就在此时,一股淡淡的异香传来,只见獠牙已触及慕五爷后背衣襟的噬魂兽,仿佛被什么咒语牵引一般,顿时停下了脚步。 它鼻翼颤动,顺着那异香的方向嗅去,一双眼洞眯起,血盆大口中竟流下了涎水,仿佛那异香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噬魂兽嗅了一阵,再无法抵御这异香的诱、惑,果断放弃洞内的猎物,循着香气向洞口奔去。 这突如其来的骤变,令洞中诸人皆有些懵,唯独苏柒用力嗅了嗅那香气,脸上现出个不可思议的神情:“彼岸花?” 古籍上有记载,彼岸花只生于阴气极重的死亡之地,要汲取千年的阴寒之气方能开一朵,花开赤红妖绕如鬼魅,香气诱;人无法抗拒。对于阴寒体性的妖魔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此话比天山上的千年雪莲还要罕见,便是修行界中也只有传闻,从未有人见过真颜。 然好巧不巧,苏柒偏偏知道,有个人,手上有这么一颗彼岸花炼成的花丸。 “怎么可能……难道说……” 她顾不得浑身的疼痛,顾不得慕云松竭力的嘶喊,拔腿亦向洞口跑去。 片刻之前,就在洞中诸人与噬魂兽陷入苦斗之时,红衣妖道自觉待在洞里凶多吉少,便趁诸人不备,悄悄向洞外退了出去。 他寻思,自己先撤出洞去,再施法封住洞口,如此一来,洞内诸人即便不能被噬魂兽干掉,也会被困死在洞里,简直万无一失。 妖道喜滋滋地退至洞外,正打算施展大挪移之法封洞口,却在咒语念道一半时,骤然被人从身后拍了拍肩膀:“红莲道长,好久不见!” 红莲妖道很是恼火:道士做法之时,最忌讳被人打断,没完成的法术是要反噬的,遂起手不客气地一拂尘向后扫去:“哪个不长眼的……青……青……” 看他脸上的愤怒渐渐化为不可思议的恐惧,他对面一袭灰白色道袍、身形矍铄的中年道士捻着三捋山羊须悠悠道:“怎么,故人相见,不开心么?” 他不过轻飘飘一句话,红莲妖道却似被捅了刀子似的骤然跳开,踉跄后退几步道:“你你你……你为何在这儿?” “我为何在这儿,”白袍道士向山洞里一努嘴,“我最心爱的小丫头,都要被你整死了,我岂能不来?” 红莲妖道闻言,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丫头……哪……哪个?我想要弄死的,不是个丫头啊!” “那我不管,”白袍道士捻须道,“这丫头与我相伴多年,可是我的宝贝疙瘩,她若有个三长两短……” 他话不必说完,红莲妖道已听出了赤果果的威胁之意。对于这个冤家对头,他可谓又恨又怕,纵览自己半辈子跟他打交道的经历,无有一次不栽在他手里,压根儿不是对手。 红莲妖道抬起袖子抹了抹额角的汗:“我……我这就用定身咒去把噬魂兽定住,可……可……”他想说,如此一来,慕家兄弟自然也得救了,且不说皇帝许给他的好处得不来,他自己会被北靖王还是皇帝谁先干掉,都很难说。 白袍道士却摇头道:“我那小丫头机灵,已然一剑刺穿了噬魂兽的灵窍,妖兽此时乃是濒死之斗,只怕你根本贴不住它。”他又骤然正色道,“身为修道之人,你可知噬魂兽乃是天地间至阴至邪之物,你以邪术驱策此兽亦是天地道法不容,便是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都不会放过你?!” 红莲妖道被他一通咄咄质问,极度惊惧之下反而生出几分无赖豪气,挺直了胸膛嚷道:“那又如何?正因为我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定然要被拿下地狱受尽折磨,才要趁活着寻觅长生不老之法,修得个天地齐寿,你这老东西还能奈我何?!” 说罢,双手一合,化出一道熊熊燃烧的红莲向白袍道士袭去。 白袍道士似是早料到他会恼羞成怒,不慌不忙握桃木剑一甩,将那红莲向身侧引开,向妖道步步逼近:“世间万物皆有轮回,哪里来的长生不老之法?你真是陷入邪道不能自拔,无可救药了!” 说着,举剑向红莲袭去,一红一白两道士斗了十几回合,红莲邪道佞笑道:“你们所谓正途路数,自然没有法子,但我的修炼之法独辟蹊径,已炼出了护体莲心,任你本事比我高强,却杀不了我!” “是么?”白袍道士索性收了桃木剑,“姑且算你不是吹牛,即便我杀不了你,有个家伙估计可以……” 他说着身形移动,立在了上风口位置,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红色丸子,指尖一弹,那丸子便打在了红莲妖道身上,瞬间散裂开来,发出一股扑鼻异香。 红莲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明所以:“你这什么东西?!” 白袍道士笑着一字一句道:“彼、岸、花。” 不过三个字,却让红莲妖道几乎要将眼眶瞪裂了:“不……不可能!你怎么会有彼岸花?!”他伸出两只手,颤抖着用力将身上的红色道袍撕裂扯下,扔得远远的,又神经质地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抓,几乎要将自己抓得衣不蔽体,“假的!你定是骗我的!!” 看着他失态发疯的模样,白袍道士笑道:“真的假的,你马上就知道了。可惜我这一颗宝贝花丸,用在你身上,怪可惜的。” 他话音方落,便闻洞口传来一阵呜咽,噬魂兽一阵风般地冲了出来,先是直奔被妖道扔在地上的红色道袍,三两下便吞入腹中,紧接着便调转头,冲满脸惊恐的妖道扑了过去…… 苏柒奔出洞口时,那红衣妖道已彻底不见了踪影,她只见噬魂兽巨大的身躯正在地上扭曲翻滚,口中发出低低呜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苏柒知道,这是服食了彼岸花之后的中毒反应。人常说鸩毒之诱,人,入口极味美,下腹却毒性剧烈,能让人疼痛至死,却不知彼岸花之诱之毒,又岂止是鸩毒的千百倍。 此时,背对着她的白袍道士,正一手端太虚鼎,一手持桃木剑,向濒死的噬魂兽念道:“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圣光降下,万鬼弗藏,急急如律令!”便见一道白光从剑尖绽出,正打在噬魂兽身上。 苏柒深知此乃圣光咒,能够净化世间阴邪之物,便见噬魂兽在圣光中,身形渐渐消散,最终只剩下一颗黑色妖丹,被白袍道士收入太虚鼎中。 白袍道士收了法器,上前两步捡起掉落在地的梼杌玉剑,屈指弹了弹:“这倒是个好物件!” “死!鬼!” 听背后咬牙切齿的一声,白袍道士三捋胡须颤了颤,尴尬神情一瞬即逝,连忙换上一副亲人相见的亲切笑容,转身道:“小柒啊,这是你的剑?” 苏柒此时,面部表情阴晴不定极其丰富,两步冲上来一把揪住白袍道士的前襟,“你不是跟师妹私奔了么?你不是抛下我不要了么?你个死鬼怎么会在这里?你看着我,良心不会痛吗?啊?!” 白袍道士苏先生被她晃得前仰后合,却丝毫不敢还手,脸上陪笑道:“谁说我私奔了?谁说我不要你了?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 第272回 再见苏先生 “误会你个大头鬼!” “好吧好吧!”苏先生举手表示投降,“我当真不是跟师妹私奔,而是寻仇家报仇去了,仇家太强大,我自己都生死未卜,岂能拉上你垫背?” “报仇?”苏柒眨了眨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对于苏先生昔年的不辞而别,她除了跟师妹私奔,还曾设想过许多或合情合理、或稀奇古怪的缘由,唯独没想过,他是撇下自己报仇去了。 “能让你生死未卜的仇家,得是多强大的存在?”苏柒着实想象不出,素来与世无争只与神鬼为伍的苏先生,也会有仇家;她更想象不出,有通天彻地之才的苏先生也会有生死未卜的时候。 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你报仇可有受伤?!”说着,便伸手去剥苏先生的衣襟。 苏先生眼看自己有当场被脱光的迹象,赶紧一把扯住:“受不受伤的,也是一年半载前的事儿了,你如今才关切送温暖有什么用?” 眼见苏先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自是大仇得报、平安无事,苏柒放下心来,又想起自己兴师问罪的初衷,一瘪嘴道:“既是一年半载前就完事儿了,这许多时日,你为何也不找我?” 苏先生听了这话立时炸毛儿:“我没找你?!待我回到东风镇,发现慧目斋人去楼空,问遍镇上的人都不知你去了哪里,雷捕头说你跟个高大英俊的什么堂兄跑了,我倒不知道哇,你这丫头何时平白多出个堂兄?!” 苏先生极其不忿地吹了吹胡子,“是你私奔,还是我私奔啊?!” 苏柒一时间无语,这才想起,某王爷命人将东风镇慧目斋的家什悉数搬到了广宁,苏先生回去还真是找不到她。 苏柒顿时熄了气焰,低眉塌眼道:“这里面……有些机缘巧合。” 她这厢与苏先生吵吵闹闹地话别情,赤炎洞内,随着红莲邪道的不复存在,定住了慕云松的符咒也自然消失。慕云松骤然发觉自己能动,立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望了一眼正抱着采莲悲恸的老五,转身便往洞外跑去。 透过洞口的一抹光亮,他依稀看到洞口的苏柒正与一白袍颀长的男子相对而立,靠得极近,那丫头似乎还抓着男子的衣襟。 这……什么情况? 慕云松心生不悦,愈发加快了脚步。待他冲到洞外,却只见苏柒一个孤零零地立在夜色中出神,方才的白袍男子,以及噬魂兽和邪道皆不见了踪影。 他心有余悸地一把将苏柒拉到自己身前,“你可无恙?那妖道和噬魂兽呢?!” “我没事。”苏柒仍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妖道被噬魂兽吃了,噬魂兽因被刺破了灵窍,又误服剧毒彼岸花,已然半死不活,被苏先生用圣光咒净化掉了。” “苏先生”三个字,令慕云松瞳孔骤然缩了缩,“方才那穿白袍之人,是苏先生?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寻我。”苏柒心不在焉道,方才听苏先生所言,这大半载一直在大燕北境到处找她,直到三个月前才寻到她的踪迹,正是燕北军开赴高丽战场,她误打误撞杀了女先生钟毓的时候。 是以,苏柒“碰巧”从古书上查到了噬魂兽的记载,其实是苏先生暗中引导,之后又一路跟着她去了高丽,躲在暗处多番施以援手。安州城中“碰巧”出现的萨满教徒,苏柒“失手”打翻了灯笼引出火烧龙山的妙计,其背后皆有苏先生运筹谋略之功。 但慕云松显然对这些并不知情,对于这个苏柒已许久不曾提起,偏偏又去而复来的死鬼苏先生,他打心眼里感受到威胁,却故作淡定道:“苏先生既然来了,为何不向我引荐一下?” 苏柒支吾道:“他……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去了,以后若有机会……” 苏先生刚一出现,便让这丫头心神不宁……慕云松不禁蹙眉,握了苏柒的手问:“苏先生可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这习以为常的亲昵举动,苏柒竟触电似的一把挣开,“没……没说什么……不知采莲怎么样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说罢,便抛下慕云松,向洞内跑去。 她无法告诉他,苏先生临行前对她万般正色道:“小柒,你这辈子,绝不能嫁给北靖王!” 赤炎洞里,慕云梅依旧紧紧搂着采莲的身躯,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但昔日那个娇俏可人的姑娘,那个会对他一脸温柔地笑着,端出各种美味吃食的姑娘,那个被他求婚而红了眼眶的姑娘,如今双眸紧闭,没了本分气息,再也不能应他。 慕云梅虽然未被噬魂兽吸了魂魄,此刻却三魂六魄不守舍,犹如身坠地狱,只本能地将采莲紧紧抱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渐渐发冷的身体。 苏柒走上前去,伸手想要去探采莲的灵台,却被慕云梅下意识地当做敌人一掌打在肩上。 “老五!”紧跟在她身后的慕云松一声喝,赶忙将苏柒接在怀里,“有没有事?!” 苏柒摇头,揉着肩膀从他怀里挣出来,再度上前,低声道:“五爷,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好歹让我看一眼,兴许采莲还有救!” 她这一句话,让慕云梅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救救她!你一定要救救她!” 苏柒伸手去探采莲的灵台,感觉里面空空荡荡,当即心下一沉,又去试她的鼻息脉搏,已然毫无一丝生机。 她当即便要忍不住落下泪来,却被身后的慕云松扶住肩膀,对自家五弟劝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将她带回营地去,再设法施救。” 慕云梅此时已失魂落魄,只茫然地点头,抱起采莲一步步向洞外走去。 待诸人回到燕北军营地,将军医悉数唤来施救,却个个摇头叹息,表示采莲姑娘已逝,无力回天,请五爷节哀。 慕云梅却犹如魔障了一般,谁的话也不信,最后将军医们统统赶了出去,只身一人在营帐中守着采莲,寸步不离。 不远处,苏柒寻个背人的山丘,支起招魂幡,摇响招魂铃铛,守候了许久,终见一缕淡得几近透明的魂魄,顺着夜风飘然而来,正是采莲模样。 苏柒欢喜了瞬间,随即又失落:采莲的三魂六魄,已被那可恶的噬魂兽吞噬殆尽,如今只侥幸留下一魄,莫说是起死回生,便是转世投胎也没了机会。 “采莲!采莲!”苏柒连唤了数声,那淡淡的一魄方如同回过神来,飘近苏柒问道,“我……是不是死了?” 苏柒一时间哽咽无语,但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慕五爷如困兽般的低低呜咽声,已然说明了一切,采莲的魄望向慕五爷的方向:“我是为救心爱的人而死,苏柒,我何采莲这辈子,终是勇敢了一回。” “你一直都很勇敢坚毅,”苏柒悲泣道,“采莲,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善良、最痴情的姑娘。” “能得你如此夸奖,我也能含笑九泉了。”采莲淡淡一笑,随即又伤感道,“只是可惜,我与五爷的缘分如此之短,我都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的求婚,还没来得及多给他做些爱吃的,多替他缝几套御寒的衣裳……” “是啊,若没了你,谁来照顾他?” 骤然现身的黄四娘,望着采莲的魄,神情复杂:“我曾经那样恨你妒你,恨你抢了我的心上人,妒你能与他朝夕相处、让他对你日久生情。” 她说着,亦望向慕五爷的方向,摇头叹道:“可他已然爱上你啊……他看你的眼神让我嫉妒得发疯,如今你没了,他又伤心得让我心碎。你若是没了,只怕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快活了。” 采莲的魄有些疑惑:“你是谁?” 黄四娘并不答她,只飘到苏柒面前,正色道:“你不是见一个活一个么?快救活她吧,五爷不能没有她,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是百年之后,也要携手过奈何桥。” 苏柒苦笑摇头:“我何尝不想救,可采莲如今魂魄不复……”她不敢说,便是仅存的这一魄,待日出之后亦会消散于天地间,再无踪影。 “用我的!”黄四娘坚毅道,“我黄四娘虽说香消玉殒了许久,但好歹三魂六魄是齐全的,她不够的,我来补!” 苏柒被她这提议震惊了片刻,不可思议道:“四娘,你……” 天光微亮,苏柒走近慕云梅的营帐,见他依旧跪在床榻前,握着采莲的手愣愣出神,忍不住轻咳一声,唤了句:“五爷……” 她连唤了数声,慕云梅方回过神来,转头嘶哑道:“你来了?可是来送采莲最后一程?” 苏柒打量慕云梅的脸,昔日俊朗飞扬的少年郎,如今满目的血丝和凌乱的胡茬,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几十岁。 黄四娘说得对,慕五爷若没了采莲,也许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喜乐安泰。 慕五爷说完这句话,便重新回过头去,将一只手抚在采莲苍白的面颊上,爱怜地摩挲:“昔日我被摄魂怪袭击,变成个傻小子的时候,便是采莲日夜不离地照顾我。 那时,我心智犹如稚童,夜里不敢独自睡觉,哭着闹着要采莲陪我睡,她也是这般守在我床头,握着我的手哼歌谣给我听。 我那时对她极其依赖,便是睡着了也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采莲无法,只得与我同榻而眠。” 慕云梅说着,发红的双眸中划过一抹神采,“如今想来,那竟是我慕云梅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日。” 他轻挽起采莲的手,贴在自己枯槁的脸颊上,“就在昨夜,我还傻子似的拿着一颗朱柰跟她求婚,都还没听她亲口跟我说一声愿意,就……” 他这一番话说得摧心蚀骨,让苏柒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方要开口劝他,却又听他兀自对着床榻上的采莲低语:“我想,你一定是愿意的,对不对?别急,等我带你回到广宁,便去禀明你爹和我娘,允我们成婚,可好?我说过,这辈子只娶你一个,就绝不会食言……” 苏柒听五爷的话中之意,是铁了心打算与采莲的灵位成婚,为她孤守一生,心中大为感动感慨,先前犹豫不决的事也终有了决断:“五爷!采莲兴许还有救!” 她声儿虽不大,在慕云梅听来却犹如一声春雷在耳边炸响,他蓦地弹起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苏柒肩头:“怎么救?如何救?你快说!” “我昨夜用召魂法术寻来了采莲的一半魂魄,这长白山中多山参,五爷若能找来千年老参做引子,便可令采莲的魂魄归位。” 她话音未落,身边已没了慕云梅的人影,帐门外传来一声嘶哑大呼:“我这就去找!你一定替我看好她!” 见慕云梅成功被支走,苏柒不知是安心还是伤感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鎏金镇魂鼎,轻声道:“你出来吧。” ------------ 第273回 深夜遇惊马 翌日黄昏,巡营归来的慕云松和慕云柏,到慕云梅帐中探望采莲。 “情况如何?”慕云柏见自家老五迎出帐来,虽是满身的伤痕疲态,眼眸中却有掩不住的喜色,不由佩服道,“听闻你只身攀上崖壁峭壁,寻来千年老参替采莲续命,也是实属不易!” 慕云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轻笑道:“二哥谬赞了,为了自己的女人,刀山火海也要去的。” 慕云柏便笑叹道:“虽说我慕家兄弟皆是武夫,战场上杀伐果断冷酷无情,脱下战袍倒个个是情种。” 兄弟三人相视笑了笑,慕云梅便打帘请二位兄长进去,见采莲已然醒来,脸色不甚好,正半倚在床榻上,被苏柒一口口喂着汤药,见慕云松和慕云柏进来,怯怯望了一眼,便瑟缩地向后躲了躲。 慕云梅忙上前拉着她手轻声安慰:“莫怕,这是我大哥和二哥,不记得了?” 采莲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支吾道:“呃……记得。” 慕云梅便向两位兄长解释:“采莲历经此劫难,三魂六魄出窍又归位,一时间有些记不起前事。” 慕云松便想起自己在东风镇失忆的过往,自恃过来人,便劝道:“只要老五你能悉心照顾着,慢慢便会好了。” 说罢,颇有些感激地望向苏柒:在自己前事尽忘、迷茫无助的日子里,若不是有这丫头始终陪伴在旁,有岂会有今日的圆满? 偏偏被感激的人仿佛浑然不觉,只顾拿着热帕子替采莲擦净手脸,缓缓道:“有些事,她也许能忆起;有些事,也许再也记不起来,她经历魂魄出窍一回,也许连性子习惯都会有些改变,五爷要多多担待包涵。” 慕云梅便握住采莲的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柔和道:“我变成个傻子的时候,采莲都不曾嫌弃。如今无论采莲变成什么样子,即便是永远记不起前事,她也是我最爱的采莲。” 他这话说得款款深情,一旁两位兄长却听得有些不自在,慕云柏尴尬地轻咳一声,向慕云松道:“听说老三还昏迷着,咱们去看看?” 慕云松忙答应:“是该去看看。”又向苏柒问道,“你可要跟我同去?”老五和采莲两个在这里腻味,你留在这里当什么通明烛火? 偏偏苏柒不领情:“你们去吧,我……去给采莲熬鸡汤补补身子。” 慕云松心底颇有些失落:自从昨日见过苏先生,苏柒便有意无意地对他疏离,这让他心里如同堵着块大石头似的,闷闷的不舒服,想要问她,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 兄弟二人便一路无话地行至慕云枫的营帐,见他依然昏迷不醒,又问过军医,说三爷性命无碍,再睡一阵子理应就会醒来。 慕云松又向老三的侍卫交代了几句,便要离去,倒是慕云柏看四下无人,忽然问道:“昨夜赤炎洞中,苏柒施展的那一手轻功,大哥可看清楚了?” 慕云松被问得身形骤然一僵,顿了片刻,方道:“什么轻功?” 慕云柏叹道:“大哥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昨日她剑刺噬魂兽的那一记身法,我在远处尚且看得清楚,大哥彼时就在她身后,又岂会没看见?”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慕云松被一语堪破,自知不能再装下去。昨日他眼见苏柒骤然施展了一手轻功身法,顿觉一颗心尤坠冰窟,竟比面对噬魂兽还要恐惧。 从赤炎洞回来,她凭空滑出两尺,一跃翻上噬魂兽背的一幕,犹如梦魇般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现,让他整日心神不宁。 此刻,面对他至亲的二弟,慕云松亦不想再隐瞒什么,只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慕云柏思忖了一阵,摇头道:“若换做旁人,我定要疑心她接近你身边的目的,但是苏柒……她数次舍命救你,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我便真的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何了,也许,只是个巧合?” 巧合?慕云松苦笑:这丫头,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他?“苏柒的身世,我自会去查。”他望着帐外夕阳下的一片血色天光,一字一句坚定道:“无论苏柒是谁,她都是我慕云松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女人,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见自家大哥如此坚定决绝,慕云柏亦不再多说,便跟随大哥出营帐而去。 殊不知,他们前脚离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慕云枫,便慢慢睁开了眼。 夜色笼罩之下,苏柒端着熬好的热鸡汤,从伙房出来,低头快步向五爷营帐方向走。 她边走边想着心事,颇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当她听到“马惊了”的呼喊声,再抬头时,一匹健硕的大黑马已然狂奔至她面前! 暴走的黑马见前面有人,很是恼火,仰头嘶鸣一声,一双前蹄便高高扬了起来,眼看便要朝苏柒身上重重踹下来! 苏柒此时根本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把扔了手里的热汤,身体如绷紧的弓般后仰,脚下步伐变换,生生向后滑出丈余远,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黑马的袭击。 黑马见一击不中,亦不再纠缠,继续自嗨地向前跑去,便见身后一马夫模样的士兵气喘吁吁追来,不忘抱拳问候一句:“王妃没事吧?” 苏柒惊魂甫定:“没事。” 士兵便不再多说,继续呼哧带喘地向前追去。 苏柒大喘了几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暗自感慨这两日真是倒霉,昔年下山时,苏先生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把这三脚猫的轻功藏住了,死也不能外露,一旦外露便可能招至杀身之祸。 那时,她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死也不能露?那我都死了,学这轻功还有什么用?且我都死了,还招至什么杀身之祸? 苏先生被她呛得无语,忍不住在她臀上赏了一巴掌:“总之不外露就对了!” 之前皆藏得极好,这两日竟是接连使了两回……苏柒有些懊恼,但抬眸望了望四下无人,暗想一匹马定不会泄了密去,又放下心来,开始心疼她的一锅鸡汤。 待她重新转身往伙房走去,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后,现出慕云枫清瘦身形,唇角划出一抹凉薄笑意:“原来如此。” 兵行五日后,抵达沈阳城,大军修整一日。 清晨,苏柒正睡得迷糊,便被英娘从被窝里提溜起来:“醒醒!陪我上趟集市!” 苏柒难得睡个好觉,正与她的被褥缠绵悱恻,抓着被子着实的不情不愿:“不去不去,我没什么要买的……” “我有啊!”英娘不依不饶,索性一把将她被子扯走,“一早听前来送菜的大娘说,沈阳护城河中盛产银边鳝,治咳嗽效果甚好。我家慕云柏前些日子在高丽受了寒,夜夜咳嗽得无法安寝,我得去买几尾鳝来给他炖了吃!” 苏柒打了个呵欠,赞道:“你们二位还真是伉俪情深啊。”你确定你家二爷咳嗽,不是被你罚跪家法跪的? 苏柒不情不愿地被英娘拖起来逛街,见沈阳城的早市倒是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的街道中,不少农家渔夫跳着沉甸甸的担子,吆喝叫卖新鲜的鲜肉和蔬果。道路两旁挨家支起灰白色的布棚,架起桌凳买着热乎出锅的各色吃食。 见有吃的,苏柒立时精神起来,从路边摊子上买了两个冒着热气的芝麻烧饼,自己咬了一个,另一个递给英娘。 但英娘心思全不在此,摆摆手表示不要,一心一意搜寻着她的银边鳝。 二人行了半条街,终望见一家卖鱼虾的摊子,老板娘是个地道的东北娘子,脸颊上两坨红皴,正挽起粗壮的胳膊叉腰,高声大嗓地吆喝着:“黑鱼青虾银边鳝嘞!” 英娘赶忙快步上前问道:“你这里有银边鳝?” “嗯呐!”老板娘指了指身前的鱼篓,“今儿一早刚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呢!” 英娘愉悦道:“快给我来两尾大的!”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捞鱼,用苇子将鱼串起来绑好,又闲聊似的随口问道:“娘子买鳝,可是要治寒咳?”见英娘点头,又热情介绍,“我跟你说,这银边鳝治咳嗽,是讲究做法的,你需将鳝与白萝卜、生姜、大枣……”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样食材,英娘眼睛一眨不眨地认真听着,生怕自己记漏了,全然未发觉,自己身旁的苏柒已不见了踪影。 苏柒原本跟在英娘身后,一边啃着烧饼一边东张西望,冷不防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她回过头,见一个身穿白袍的人。 这正是那日见面时,苏先生所穿的道袍,但来人被一只硕大的竹斗笠遮住了脸,让人辨不出真颜。 “你……”苏柒刚要出声发问,对面的人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她展开掌心,掌心上是朱砂笔画下的一个古怪符咒。 这符咒苏柒认得,乃是苏先生与她接头的标志,及其隐秘,从来不与外人说。 这是苏先生派来的人,苏柒笃定。 来人正示意她跟着来,苏柒望了一眼英娘,见她正积极热情地跟老板娘讨教着做鳝的法子,便转身跟着往旁边的一条小巷里走。 熟料,刚走进巷子背人处,眼前的人便猝不及防地将衣袖在她面前一挥,一股香气飘过,苏柒便再没了意识。 ------------ 第274回 借你样东西 英娘将炖鳝治咳的方子向老板娘问了三遍,才保证自己记全了,拎上鳝鱼愉悦向苏柒道:“得咧,咱们走吧!” 身旁的苏柒答了声“好”,二人便转身要走,却听老板娘大嗓门叫到:“哎娘子,你还没给鳝钱呢!” 英娘忙道“抱歉”,伸手去摸自己荷包,立时一脸窘态:“出门时走得急,荷包竟是忘带了!”便对苏柒道,“你可带钱了?借我二十文?” “呃……”苏柒应了声,便伸手在自己身上上下地摸,摸了一圈才摸到腰里的荷包,又低头翻了半天,才翻出一串钱递给英娘。 英娘便随口笑她:“你自己的荷包,怎么跟偷来的似的?” 苏柒尴尬地笑了笑,道:“一时忘了。” 英娘蹙眉:“你嗓子怎么了?不舒服?” 苏柒忙掩口咳了两声,嗓音恢复了正常,向英娘怪道:“还不是你,一大早拖我出来逛集市,呛了几口冷风,有些着凉。” “好吧,我的不是。”英娘此时心情颇好,提了鳝往回走,“等我鳝鱼汤炖好了,分你一碗驱驱寒气!” 是夜,慕云松正在临时衙署中批阅军报,忽闻徐凯来报:“王爷,隐逸回来了!” 慕云松放下手中狼毫,郑重道:“让他进来,你在门口守着!” 徐凯答“是”,便退了出去,须臾便见一身形精健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进来,正是北靖王府暗卫首领隐逸,抱拳道:“王爷!” 慕云松开门见山:“可有消息?” “有!珞珈山那边的消息,青鹤道长曾在珞珈山普云观开坛授业十余载,门下弟子三百余,然入室弟子仅六人,各个翘楚。” 慕云松问道:“入室弟子中,可有……” 他话未问完,却忽闻门口传来徐凯刻意抬高的大嗓门:“王妃,您怎么过来了?” 慕云松知道这是徐凯在向他报信儿,便向隐逸递个眼神,隐逸会意,起身行礼,从后门悄无声息地遁去。 慕云松便起身开门,果见苏柒正提着个红漆食盒立在门外,向徐凯嗔道:“我来看看我家王爷,还得经你批准了?” 见徐凯吃瘪,慕云松不得不出面打圆场,向苏柒柔声道:“外面风凉,快进来。” 苏柒白了徐凯一眼,提着食盒娉娉袅袅进门,扫视了一眼桌案上的军报,嗔怪道:“这么晚了,王爷还不歇息,不怕累坏了身子?” 慕云松心中竟有些久违的小感动:这几日来,苏柒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对他不冷不热;而他因苏柒隐瞒自己的身世,亦有些心凉,故而二人彼此略显冷落,甚少亲昵。 如今,她前来嘘寒问暖,显然是主动示好之意,慕云松深觉欣慰,便握了她冰凉的手道:“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你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心疼你呗。”苏柒将食盒打开,端出汤盅,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端起来小心吹了吹,送到他嘴边,“特地给你炖的,趁热喝。” “又是十全大补鲫鱼汤?”慕云松笑道,想起当年在东风镇小院儿,她为讨好他炖了鱼汤,自己却饮下搀了春药的梅子酒,对他百般诱惑,害得彼时青涩的苏丸子鼻血横流,险些把持不住。 “东风镇那碗鱼汤,可是险些要了我的命。”慕云松边打趣,边将她递到嘴边的鱼汤一饮而尽,咂摸了一下道,“好像味道不太一样啊。” 苏柒眼眸一转,笑道:“许是食材不同,所以味道有些差别罢。”说罢,扭身到慕云松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柔声道:“王爷定然累了,我替你捏捏肩可好?” 她这娇娇软软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经她一句提点,慕云松倒真觉一阵困乏之意涌来,便顺从地靠在椅背上,任由她一双手在肩上揉捏,宠溺道:“这般献殷勤,可是又有事求我?” 身后的人娇声道:“还真有,我想问王爷要一件东西,怕你不舍得给我。” 慕云松合眼随口道:“都要成亲了,我的什么东西不是你的,想要,拿就是。” 他不过是身心愉悦中的一句玩笑话,却在说完的瞬间,蓦觉一丝异样,完全是下意识地向侧一闪,便见一道冷冷银光从咽喉处一闪而过! 他不及细想,快如闪电地出手抓住她手腕,见她二指只见正夹着寸许长一根银针,片刻前险些便刺入了他的咽喉! “你干什么?!” 眼前的苏柒却依旧娇笑道:“我要王爷的命,王爷允了,我自然要拿!” 说话间,另一只手横扫,那盛着滚烫鱼汤的汤盅便冲慕云松面门直直飞来! 慕云松侧身避过,那汤盅撞在墙上,发出一声脆响。便是这时机,苏柒闪身挣脱了慕云松的桎梏,后退两步笑道:“汤的味道虽不同,但效果是一样的,都能要了你的命!” “你是何人?”慕云松怒喝,抬手去取兵器架上的宝剑,却蓦然发觉手脚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鱼汤里下了迷药……慕云松懊恼不已:实在不该如此松懈,轻易着了道儿! 以他对苏柒的熟悉程度,若是有人假扮,定然瞒不过他。但眼前这女子的身形样貌、言谈举止,甚至身上的气息都与苏柒一般无二,这才让他放松了警惕。 他脑海中正飞快地转过千般念头,眼前的苏柒却已毫不留情地出手,一条蛇藤鞭如毒蛇吐信般直冲他面门袭来! 这场景,何其熟悉,慕云松瞬间忆起了这女人是谁,心中涌起滔天恨意,无奈此刻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抵抗,只能勉强抓过手边的笔架挡在面前,笔架被那蛇藤鞭缠上又甩出,瞬间摔得粉碎。 见他大喘着粗气,以手死死攀着桌边,咬牙勉力才能站住身形,“苏柒”脸上现出一抹得色:“终又让你犯在我手上,此番你可没那么命大了!” 慕云松额角上青筋崩起,汗珠直落,却依旧冷嘲道:“一个刺客,话还是那么多!” “苏柒”再不多话,手中蛇藤鞭一抖,鞭头闪着寒光,直冲慕云松心口袭来! 慕云松此时,所中迷药彻底发作,眼前的人影都有些模糊,已全然无力抵抗,便是此时,不知从何处现出的一道剑影,如同蛰伏已久、骤然扑食的猎鹰,狠狠向鞭头斩去! 但这蛇藤鞭材质特殊,坚韧无比,被大力斩下也未能断裂,而是剑锋一偏滑了开去,却也逼得鞭头荡开数尺,从慕云松脸侧一掠而过。 慕云松略松一口气,索性闭了眼,对及时现身的隐逸道:“留活口!” 幸而隐逸尚未汇报完毕,故留在附近并未走远,听到屋内动静不寻常,立刻折回来查看,竟见自家王爷遇袭,当即出手。 他这一出手,屋内的打杀声亦引起了门外徐凯的警觉,立时持刀冲了进来,见隐逸竟与王妃打了起来,而自家王爷竟在一旁“悠然”坐看,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按着手里的刀柄问:“王爷,我帮谁?” 然不等慕云松出声,“苏柒”自知不是这二人的对手,随即娇呼一声“快救我!这厮要造反!” 徐凯听罢想都不想,当下拔刀挡下了隐逸的一剑,便是这内斗的瞬间,“苏柒”抓住机会破窗而出。 “你猪脑子!”隐逸骂道,腾身跟了出去。 “这……我……”徐凯抓了抓脑袋,依旧不明所以,“王爷……” “隐逸说得对……你就是个猪脑子。”慕云松弱弱道,“还不来扶我一把……” 夜色已深,然慕云柏英娘夫妇,以及慕云梅正齐聚大哥衙署之中。 对于苏柒的失踪,英娘简直愧疚得要死:“我当时就应察觉到不对劲,她分明刚掏钱买了两个烧饼,又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荷包?” 慕云柏闻言,不禁有些责怪,“你与苏柒朝夕相处,何其熟悉,怎么她被人假冒竟看不出来?” “我……”英娘百般懊悔,却辨无可辩,倒是刚刚从冰水中披衣出来的慕云松替她解围,“那妖女极擅长模仿,莫说是英娘,连我都未能认出来,才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他原本中迷药颇深,便是服了解药也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但苏柒的失踪令他揪心不已,便选择了最快也最极端的方式,将自己泡在冰水之中,令徐凯将冰凉的水一桶桶从头顶浇下来,如是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恢复了思考和行动能力, 慕云梅抓住端倪:“也就是说,苏柒在二嫂买鳝鱼时,已被刺客调了包?” “应是!”英娘感觉要被自己蠢哭了,“那买鳝鱼的老板娘一口气与我说了许多种配料,我只顾用心记着,根本没注意那时苏柒去了哪里!” “这会不会从始至终就是个圈套?”慕云梅忙换来手下暗卫,“快去集市上寻那买鳝鱼的商家!” 暗卫领命而去,诸人又将焦点重新回到那女刺客身上,慕云梅道:“那女刺客既然能扮做苏柒模样,说明定是她掳走了真正的苏柒,但得隐逸抓住那女刺客,也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苏柒。” 他正说至此,见被寄予厚望的隐逸归来,一进门便抱拳跪下道:“属下失职,将那女刺客跟丢了,请王爷责罚!” ------------ 第六卷 安得双全法 ------------ 第275回 又被绑架了 他此语一出,众人皆震惊:隐逸乃是北靖王府的暗卫首领,轻功极佳从不失手,此番竟被那女刺客甩掉了,可见其本事。 隐逸着实愧疚,当即表示要自领罚谢罪,却见慕云松缓缓睁开眼道:“那女人本就擅长幻化迷惑之术,加之你对沈阳城坊不熟悉,跟丢也不足为奇。” 见王爷不怪罪,隐逸忙叩首谢恩,然众人心中皆是沉重:抓不住这女刺客,便不知她将真正的苏柒掳去了哪里。 隐逸叩首罢,又道:“属下一路跟随,期间又跟她过了几招,倒也并非全无所得。这女子虽说扮做王妃模样,一条蛇藤鞭又招式诡异,但无意间展露的脚下功夫,却让属下勘破了几分端倪。” 慕家兄弟皆知,隐逸在投靠北靖王府之前,曾在江湖上混迹多年,对江湖中的人事见识颇多,慕云梅忙问道:“你认得她?” 隐逸道:“诸位主上应听过,江湖女魔头夜罗刹的名号。传说此女本姓叶,有异邦血统,生得样貌极美,又擅长幻化诱,惑之术,甚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此女曾纵横江湖十余载,因擅长媚术,曾得许多男子仰慕,但此女生性偏执、睚眦必报,对无情无用之人弃之如敝履,对仇家则下手狠戾毫不留情,故而得了个‘夜罗刹’的绰号。 也许是结下的仇家太多,故而近几年,夜罗刹倒是销声匿迹,许久不曾有过她的传闻。” 慕云梅好奇问道:“那你是如何将她认了出来?” “一则,能将人假扮得如此惟妙惟肖,连至亲之人都辨别不出,江湖上有此功夫的人不多。”隐逸说着,抬头向慕云松道,“二则,属下不久前恰巧得知,夜罗刹曾学艺于珞珈山!” 慕云松听罢,立刻现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她也是……” 他说了一半,欲言又止,一旁的慕云梅听得着急:“她也是什么?” “没什么。”想通其中关窍的慕云松,反而略舒了口气,道:“如今毫无线索,大家都在这里守着也是无益,都回去吧。” 他此言一出,慕云梅和慕云柏皆有些惊讶:苏柒丢了,大哥如此淡定是几个意思? 要知道,上回苏柒被皇帝带走,这位仁兄可是如同被触了逆鳞的狂龙,险些将整个燕北都翻了过来! “可苏柒她……”慕云梅忍不住问道。 “我自会派人去寻。”慕云松说罢,便仰头靠在椅背上阖了双眼,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这等于下了逐客令,慕云柏夫妇和慕云梅只好起身告辞,但英娘依旧为弄丢了苏柒而懊恼不已,表示天一亮便要亲自去寻。 待众人走后,慕云松方缓缓睁开眼,起身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整理纷乱的思绪。 今夜假扮苏柒前来刺杀的,若当真是夜罗刹,那么算起来,他与这个女人已是第三次照面。 上一次,是在东风镇附近的断崖之上,她一袭黑衣一条长鞭,逼得重伤不敌的他自坠悬崖。 而再上一次,却是六年前,王府中秋夜宴之上,那个棕发褐眼,舞姿妖,娆的胡姬,亦是整个北靖王府不愿触及的噩梦! 想起六年前之事,慕云松但觉胸中一阵翻腾,仿佛有一只怨恨的巨兽咆哮着欲挣扎而出。 这女魔头,几次三番与北靖王府为敌,两度险些取了他慕云松的性命,实在是可恶至极! 偏偏,如今苏柒被夜罗刹带走,虽然应该性命无碍,但沈阳不同于广宁,不是自己的地盘不说,其东西三十六坊,南北街巷纵横阡陌,机关暗道数不胜数,要藏匿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便是将身边暗卫和亲卫悉数派出去,在沈阳城中地毯式的搜寻,只怕也很难发现端倪。 慕云松心底浮起深深的无力感:小柒,我要如何才能将你找回来…… 其实,他心里还有另一层更深的隐忧:苏柒她,可还愿意回来? 苏柒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昏暗破旧的房间。 我这是……又双叒叕被人绑架了?苏柒简直哭笑不得,若再来这么几次,自己就彻底对迷药迷香之类免疫了。 但纵观历次被绑架的经历,苏柒深觉,这次的绑匪绝对是态度最良好的没有之一,虽然将她扔在了这么个昏暗阴冷的地方,但手脚上皆没有缚绳索不说,还将她放在了一张铺着草席的破木床之上,甚至“贴心”地盖了条破棉被。 这绑匪,也太有人情味了些。苏柒暗自啧啧,但……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苏柒掀开棉被起身,却赫然发觉自己正凌乱散着头发,先前的衣裳穿戴一样也不见了踪影。如今身上穿着的,竟是之前遇见那斗笠人的白色半旧道袍! 苏柒着实焦虑:自己那身衣裳倒不值几个钱,但随身揣着的弗朗机、玄鸟玉和镇魂鼎可都是无价的宝贝,被人偷了去,损失可就大了! 得先想法子从这鬼地方出去!她裹紧身上松松垮垮的道袍,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但见这屋子不但阴冷且潮,湿,满屋子弥散着一股难闻的鱼虾腥味。四壁皆无门窗,唯独接近房顶处有个砖头大小的窗口,透进一点光线来。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屋内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她方才容身的破木床,便是墙角里几只或立或倒的大木桶,有的里面竟还盛着冰块。 苏柒看了一圈,大概明白了:这十有八九是个储存鱼虾的地窖! 她蓦然回想起,自己正是陪英娘买鳝鱼的时候,看见个古怪的人,手上有苏先生的标记,这才稀里糊涂地着了道。 苏先生派人绑我?苏柒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摇摇头自我否定:那死鬼若想见我,自有一百种法子,又何必用如此粗陋的路数? 那么,是有人打着苏先生的旗号绑我?苏柒有些不解:今日那戴斗笠的神秘人,向她展示的朱砂符咒是苏先生的记号无疑,但这记号十分隐秘,除了她与苏先生本人便再无人知晓,为何会…… 她突然有些担心:自从赤炎洞匆匆一别,接连几日再无苏先生的音讯,那死鬼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正纷纷乱乱地想着,忽闻头顶传来“吱呀”声,紧接着便是骤然射进来的刺目阳光,照得苏柒有片刻的失明。 便是在这看不见东西的瞬间,她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心中骤然一紧,踉跄着后退两步叫到:“谁?!别过来!” 朦胧间,但觉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柒只能一手遮着阳光,一手在自己身前徒劳地上下挥动…… 当啷!脚边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苏柒的一双眼眸也终在此时恢复了视觉,抬眼便见一个半大的女孩儿立在她面前。 苏柒着实没想到,“劫匪”会是个十一二岁的小胖丫头,头上挽着歪歪扭扭的双螺髻,圆圆脸颊上两坨皴红,瞪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正噘嘴气鼓鼓地望她。 呃……苏柒正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这姑娘,垂眸见地上一只摔碎的粗瓷完,和滚至脚边的两个大馒,头,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来送饭的。 “那个……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是坏人来了。”苏柒忙不迭地解释,弯腰将馒,头捡起来拍了拍,又在身上蹭了蹭,故作不介意地咬了一口,见这小胖丫头神情缓和了些,便问道,“小妹妹,是谁让你来给我送饭的?” 小胖丫头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摇摇头,示意她不会说话。 小小年纪便哑了,实在是可怜,但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善心泛滥,她一边慢慢嚼着馒头,一边打量着小胖丫头的穿着,见她粗壮的腰上系一条灰色的围裙,上面依稀还沾着鱼鳞。 苏柒便试探问道:“你家,是卖鱼的?” 小胖丫头大概觉得此事并没什么机密性,便点了点头。 苏柒又咬一口馒,头,脑海中飞快盘算:今早那卖给英娘鳝鱼的老板娘,大约跟绑匪本就是一伙儿,故而绑匪将她迷晕之后,便就近藏在了卖鱼坊的地窖里。 所以说,如今她理应离市集不远,又正是白日,市集上人应该不少。只要能从这鬼地窖出去,一路跑到市集上,便有逃出升天的可能。 她眼眸一轮,捂着肚子向胖丫头道:“小妹妹,我内急得很,可否带我出去方便一下?” 小胖丫头忙不迭摆手,又指指墙角的破木桶,示意她可以在那里解决。 苏柒无奈,只得再想主意,看着小丫头高高挽着袖子,露出两截藕般粗壮的胳膊,一双小肉手通红,手背上几片红红的冻疮,俨然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穷人家的孩子么,一般都有个理想……苏柒自己也曾食不果腹过得寒酸,故而特别能感同身受,于是冲小胖丫头眨眨眼:“小妹妹,爱吃糖么?” 小胖丫头眨眨眼,神色犹豫,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要我说,饴糖不如冰糖,冰糖不如糖葫芦……”苏柒此时,全然是舌灿莲花,将自己吃过的美味甜食皆声情并茂地描述了一番,不过片刻功夫,便惹得眼前的小胖丫头忍不住吮着手指,口水涔涔而下。 苏柒便趁热打铁:“我这里刚巧有几枚铜钱,咱们两个去集市上买两串红彤彤、甜蜜蜜的冰糖葫芦来吃,可好?” ------------ 第276回 可知你是谁 小胖丫头忙不迭点头,刚要带苏柒出去,又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有什么职责,但架不住苏柒热情地在她身旁挤眉弄眼:“咱们就去买两串糖葫芦,吃完就回来,不会有人知道的!” 小胖丫头本就无甚城府,此时完全被糖葫芦迷了心窍,当下扯了机关放下木梯,便要带着苏柒往上走。 苏柒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边跟在小胖丫身后上木梯,一边盘算出了地窖之后,要如何支开这馋嘴胖丫,趁人不备跑出去。她正卖力地动着脑筋,冷不防听头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三言两语就赚开了门,丫头本事不小哇!” 这声音语调听在苏柒耳中,只觉熟悉又古怪,不禁抬头望了一眼,一望之下,竟骇得脚下踩空,从木梯上跌了下去。 便是此时,听到地窖口一个高亢的嗓门儿:“这倒霉孩子!方才怎么叮嘱你的?!还不给我上来!” 这一嗓门彻底震碎了小胖丫的冰糖葫芦梦,她浑身一个激灵,逃也似地“噔噔噔”跑了上去。 徒留跌下梯子的苏柒,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从木梯上姗姗而来,边走边打量这阴冷地窖,蹙眉道:“这地方也太寒酸!咱们待会儿便换个地方落脚。” 她实在太像,无论相貌还是声音,甚至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令苏柒有种照镜子的感觉,但这感觉又太过诡异。 “你是谁?将我绑来又扮作我模样,究竟意欲何为?!” 眼前的“苏柒”巧笑倩兮:“扮作你模样,自然是去做你该做而做不到的事,杀你该杀而杀不了的人。” 苏柒咬牙道:“一派胡言!我苏柒并无仇家,哪里来该杀之人?!” “苏柒”绣眉一挑:“是么?” 便是此时,只听地窖口传来卖鱼老板娘的声音:“主上,燕北军搜查来了。” “苏柒”不以为意:“你且按说好的应对去,燕北军有个最大优点,便是不乱杀无辜。你只抵死推作不知,他们也拿你没法子。”她顿了顿,又嘱咐道,“待他们走了,你便令人驾车出西城门去,再故意卖个破绽,将那支木簪子遗落在路上。” 那老板娘应声而去,“苏柒”便望着苏柒得意笑道:“所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世,他们定然不会想到,我们就藏身在这事发之地,闹市之中。” 苏柒不理会她的自得,继续问道:“你究竟是谁?与苏先生有何关系?” “苏柒”便笑道:“我跟他的交情,可谓说来话长。” “带我去见苏先生!” “急什么?过些时候我自然会带你去见他,”“苏柒”施施然在草栅上坐下,从怀里摸出块圆润玉石,在脸上来回摩挲,“但如今你最好老实在这里躲着,如今满城都有燕北军在寻你,你一旦出去,便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苏柒不可理喻地“呵”了一声:一旦姑奶奶我出去,凶多吉少的是你才对! “苏柒”此时,已卸下了面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小麦色脸庞,幽幽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北靖王妃?实话告诉你,就在昨夜,北靖王在驻地遇刺身亡!”她忽然凑近了苏柒的脸,一双波斯猫般的褐色眼眸中透出邪魅的光,诡笑道:“凶手,就是你!” 苏柒被“北靖王遇刺身亡”几个字震得有些懵,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怒道:“一派胡言!王爷武功极高又命大,岂会被你一个妖女轻易得手?!” 夜罗刹便魅邪笑道:“纵然他武功再高,又岂会对自己最亲近的人设防?”她十指间摆弄着一根寸许长银针,“就是这根银针,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刺穿了他的喉咙……不然你以为燕北军,为何在沈阳城中掘地三尺地寻你?” 她说罢,发觉眼前的苏柒犹如被点了穴似的堪堪定住,全然一动不动,索性伸手一推,苏柒便轰地坐在了床榻上。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妖女的鬼话,连一个字也不想信,但又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去想:若说这世上,谁能轻易干掉慕云松,的确非她苏柒莫属。因为只有在她面前,他会卸下所有的防备,没有一丝戒心。 他死了……慕云松死了……我的王爷相公,死了?! 这可怕的想法,犹如一条条蚀骨之虫,一点点钻进了她的身体,一点点噬咬着她的魂魄…… 她木然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王爷不会死的,他昔日重伤坠悬崖、湖底斗蛇妖,青杨浦千军万马……多少必死之局都被他闯了过来,又岂会……” 夜罗刹便得意道:“那是他没遇上我!” 苏柒忽然化身一只狂暴的小兽,狠狠扑倒了身边的女人,伸手去掐她的脖颈:“妖女!我杀了你!!” 但她毫无章法的攻击,瞬间被夜罗刹化解,反手将她制住,一双猫眼中现出愤怒而不可思议的光芒,嘶吼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北靖王死了,你应该高兴!应该痛快!应该焚香祝祷告慰先人!” 见苏柒哭喊挣扎几欲疯狂的模样,她索性一把将她摔在墙上,又双手用力箍住她肩膀,在她耳边嘶吼: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谁?!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苏柒此时,完全处于崩溃的状态,凭本能用力踢打撕咬着眼前的妖女,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我只知道,我相公若没了,我必不能独活!今日,要么让我先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 “简直不可理喻!”夜罗刹被她惹得亦有些愤怒,扬起一只手便要向她后颈劈去,却在半空中被一把抓住,全然动弹不得。 “你这是在干什么?!” 听到身后熟悉的埋怨之声,夜罗刹愈发赌气道:“我在救这丫头,让她莫再执迷不悟!” “你救她,就是将她逼得崩溃?!”苏先生十分恼怒地大声呵斥,用力将夜罗刹拖到一边,上前抚着苏柒的肩头温言抚慰:“好了好了,莫哭了,我在这里。” 苏柒此时,已处于悲恸昏厥的边缘,脚下一软便栽在了苏先生怀里,仍不忘伸手抓住他衣襟,嘶声问道:“她说得可是真的?我家王爷他……当真……” 苏先生眼眸中掠过一抹阴霾,但眼见怀里的小丫头就快要支撑不住,只得道:“她骗你的,北靖王还活着。” 他短短一句话,让苏柒仿佛从地狱中爬了上来,一口气泄下,便两眼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苏先生探了探她的鼻息脉搏,叹了口气,将她抱起在破床榻上重新放好,又悉心盖上棉被,方直起身来面向夜罗刹,面色不善道:“为何要这么做?” “心疼了?”夜罗刹挑了挑眉,“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她早晚要知道真相,既然你瞻前顾后犹豫再三,那索性由我来告诉她!” “胡闹!”苏先生低喝道,“谁让你自以为是地擅自行动?可知这样鲁莽行事不但会害了小柒,也可能害了你自己?!” 夜罗刹鲜见苏先生发这样大的脾气,心中十分委屈,呛道:“是谁想要把这小丫头弄出来,又畏首畏尾地几日拿不定主意?我豁出命去到底是为了谁?!” 她越说越愤懑,居然红了眼圈:“我知道你疼她,但疼她便这样对我,师兄也太厚此薄彼了!” 苏先生被她呛得无语,终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晓得你是替我分忧,只是今后切莫再背着我擅自行动!” “那这丫头怎么办?” 苏先生望着熟睡的苏柒,苦笑道:“劫都劫出来了,还能送回去不成?” “回去?” 临时衙署里,慕云柏和慕云梅皆是一式一样的惊诧神情,以为自己听错了,“那苏柒怎么办?” 慕云松起身,将虎符交到慕云柏手里:“你们率大军先回广宁,我留下,寻找苏柒。” 慕云梅便摇头道:“偌大沈阳城,以大哥你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寻得过来?” “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慕云松道,“十五万燕北军盘亘在沈阳城中数日,不但徒费粮草,且容易引起朝廷的疑心。” 想想那个疑心病甚重,恨不能将广宁慕家一网打尽的皇帝慕云泽,慕云梅不得不承认,大哥的顾虑颇有道理,便道:“二哥自领兵回去,我留下帮你找人!” “不必了,你家采莲如今的身体状况,急需回去安定下来,寻个良医好生调养。”慕云松拍了拍自家五弟的肩膀,“你们放心,关于苏柒的去向,我心中大致有数,定能寻得到她!” 见大哥如此说,慕云柏和慕云梅只得领命,慕云柏便道:“让隐逸率王府暗卫留下,协助大哥。” 慕云松点头:“好,我燕北军十五万将士离家许久,早已归心似箭,你们明日一早便动身,回到广宁论功行赏犒劳将士,务求公正!” 两兄弟应下,向大哥抱拳作别。 翌日清晨,大军开拔,返回广宁。 沈阳城东的一座山丘上,一身便装的慕云松望着十五万燕北军军容齐整、意气风发地列队走出城门,映着朝阳走向归家的方向,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幸福的笑容。 在他身后,隐逸见徐凯低眉塌眼面露颓色,用手肘撞了撞他腰眼,低笑道:“怎么?看别人回家,你也想媳妇了?” 徐凯被他取笑得有些尴尬,忙自辩道:“哪有!你少胡说!我……是替王爷忧心啊!你说这三日,咱们在沈阳城里里外外寻了多少地方?怎么就是找不着王妃的人影呢?” ------------ 第277回 是你的仇家 王妃失踪的三日里,他们明察暗访,倒也发现了些线索:不是王妃的一根木簪,便是惊鸿一现的一片裙摆,但每当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事发地,却总是人去楼空,白忙一场。 “这绑匪是泥鳅不成?滑不溜手!”徐凯懊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等抓住了她,定要亲手打断她的腿!让他娘的再跑!” 听着徐凯的絮叨抱怨,慕云松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感慨:难怪苏柒常赞苏先生有通天彻地的大能耐,果然非比寻常,这几日一直被他牵着鼻子在沈阳城中乱转,实在令人恼火。 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苏先生显然也是深谙兵法之人,故意处处留下破绽,让他分、身乏术,却始终无法堪破他真实的所在。 与其处处被动,不如……慕云松正思索着,忽见一黑衣暗卫奔上山坡来,向隐逸耳语了些什么。 隐逸便凑近道:“王爷,据报城西一家客栈中,疑似王妃迹象。” 他尚未答话,徐凯便啐道:“娘的!劫持人质还敢住客栈!这混蛋吃了豹子胆了?” 隐逸便谨慎道:“我也觉得,又是贼人故布疑阵,不然王爷且等等,我再派人去查探一番?” 慕云松想了想,摇头道:“不必,本王亲自去看!” 说罢,最后望一眼率军远去的慕家众兄弟,转身向山坡下行去。 并非他不信任自己的亲兄弟,但有些事,在弄清原委之前,最好谁也不要知道。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沈阳城东郊外,一户农户家中,苏柒独自坐在庭院里的石井栏上,抬头望着天边的一片瑰色朝霞出神。 他们并未将她禁锢,但苏柒已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很清楚,在苏先生眼皮底下,自己那点儿小聪明和小伎俩,压根儿拿不出手。 这三日里,苏先生和他的叶师妹,带着她频繁更换着落脚之处:时而闹市,时而城郊,时而隐匿穿行于机关暗道,时而大摇大摆地坐着马车横行市集。 但他们究竟都走过哪里,苏柒并不知晓,因为每逢转移落脚处,她都会被那妖女强行套上个黑布眼罩,再用棉花团塞住耳朵。 苏柒暗叹:你也真是对我太过抬举,姑娘我在广宁城住了一年半载还常常迷路,更何况这初来乍到的沈阳城? 如今这城郊废弃农家,已不知是他们的第几个落脚点。苏柒如今已懒得问任何问题,从她得知王爷相公还活着,又确定自己性命无碍之后,她便基本不再开口。 不知何时,夜罗刹来到她身后,喜气洋洋地宣布:“你可知,就在今晨,燕北军开拔了!” 说罢,见苏柒愣愣地毫无反应,索性坐在她身畔,拿肩膀碰了碰她,道:“你那王爷相公抛下你走了哎!不过寻了三日便放弃了,呵……这男人啊,皆是口是心非的禽、兽,哄你到手的时候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发誓为你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可一旦你真出了事呢?不过假惺惺叹两句红颜薄命、有缘无分,便毫不犹豫地弃你如蔽履!这样的男人,你还想着他作甚?就该一刀杀了干净!” 她自说自话地愤慨了一番,见苏柒依旧老僧入定似的不吭声,心里暗骂了句“不识好歹”,便拍拍屁、股起身欲走。 熟料,在她起身的刹那,却听入定的苏柒幽幽道:“我想明白了。” 夜罗刹一喜:“傻丫头,你可算明白了!” 苏柒却一脸意味深长望她道:“苏先生说去寻仇家报仇,其实那不是他的仇家,而是你的。” 夜罗刹被她说得一愣,刻意干笑两声:“我的仇家?你何以见得?” 苏柒便抱着自己的双膝慢慢道:“我本与苏先生在东风镇过得好好的,偏你一出现,他便毫无征兆地抛下我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抬眸盯着夜罗刹的脸,“我一直以为,他是跟他师妹私奔了,如今才想明白,是你欲找仇家寻仇,便去东风镇找苏先生援手。而苏先生对于你这个师妹,自幼爱护也好,别有些情愫也罢,总之是不忍拒绝,故而豁出命去也要帮你报仇。 我只是不明白,北靖王爷半生光明磊落,守护大燕北境一方平安,从未做过有悖良心之事,究竟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与我什么仇什么怨……”夜罗刹仿佛听到了什么着实可笑之事,“你说得对,师兄是为了帮我,可你以为,我又是再帮谁?!” 她一双褐色眼瞳骤然发出冷冷的光:“苏柒!该报仇的人是你!该取北靖王性命的人是你!” 看这疯女人再度陷入癫狂,苏柒懒得理她,索性起身回屋:“疯子!” 夜罗刹仰天一阵尖利大笑:“疯?在你们眼里,我是疯了,可偏偏只有我是清醒的!只有我看到你们的所作所为有多荒诞、可笑、可恨!” 她冲着苏柒的身影大声呼喝,但苏柒却置若罔闻。夜罗刹大喊了一阵方平静下来,眼角挂起一抹恨恨冷笑:“师兄心疼你,不让我告诉你你是谁,但冥冥中已然决定的一切不容改变,苏柒,这就是你的命!” 城西客栈,天字一号房。 二十余王府暗卫,各执兵器悄无声息地集结在房门外,为首的隐逸抬眼迅速观察了一眼地形,抬手向身后比划了个手势,便有四名暗卫飞身上了屋顶,在四角分别警戒。 隐逸部署停当,再向身后一摆手,便见一名身形瘦削的暗卫欺身行前,从腰间取下一片薄刃向门缝中探去,门栓便被无声地打开。 隐逸深吸一口气,示意身后的暗卫警戒,自己则抽出细剑,伸手缓缓推开了门。 熟料,就在门开的瞬间,便见一个身穿黑色斗篷之人,发出鬼魅般的呼啸声向门口飞来! 隐逸始料未及,但好歹身经百战,反应极快,手中细剑前探,直刺那鬼魅的心口! 但一剑刺去,隐逸便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披着斗篷的人偶,而细剑上骤然传来的高温令他意识到,斗篷下很可能藏着火雷,随即大喝一声:“散开!” 王府暗卫皆训练有素,听令迅速后退,刚摆好防御阵势,便见那黑色、鬼魅冲出房门,胸前的斗篷已燃起火光! 这东西要爆炸!暗卫们齐齐低伏,用壁上的铠甲护面,熟料几息过后,没有迎来预料中的灼热和冲击,耳畔却想起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直至鞭炮响完,黑色、鬼魅落地烧成一团,暗卫们方面面相觑,隐逸面色平静,心底却在暗暗骂娘: 又被这混蛋绑匪戏弄了! 他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再度持剑在手,与手下谨慎踏进门去,见屋内空无一人,唯有床榻上幔帐低垂,里面隐约现出个睡着的倩影。 隐逸定睛看了一阵,自觉不敢僭越,便出门向随后而来的慕云松禀报:“王爷,屋内床、上有个女子!” 慕云松垂眸望了望燃成灰烬的黑色斗篷:这个苏先生,俨然将戏弄他当做了乐趣,几次三番乐此不疲,实在是恶趣味得很! 但他如今也无可奈何,只得踏进门去,见床头上犹搭着两件女子的素白中衣,和一条浅樱草色的肚兜,他再熟悉不过。 慕云松心中蓦地升起一线希望,转眸望着帐幔里的女子,近前几步,伸手缓缓拉开了床帘。 果见一个女子正面朝内睡得香甜,光裸的双肩随着呼吸起伏。慕云松只得伸手将她扳正过来,却在触及她肩头的瞬间,床、上的人儿颤了颤,转过脸来睁开了眼。 突如其来地四目相对,床、上的人儿原本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大呼出声,但在看清了来人相貌的瞬间,却生生换了语气,娇滴滴道:“哎呀,非礼呀……” 慕云松的手顿在半空,着实的尴尬。 慕云松坐在屋内,手中握着那浅樱草色的肚兜若有所思,便闻隐逸来报:“问清楚了,是这店老板的女儿,昨夜来这屋里送了趟热水,便莫名其妙地睡了过去。” 慕云松听罢不置可否,隐逸却尴尬地咳了咳,道:“王爷,那姑娘……非说自己被非礼,正哭天抢地。” “要多少银子,给她便是。” “可人家不要银子。”隐逸觉得这话难以启齿,“只口口声声要王爷负责。” 慕云松忽然便有些心烦意乱,“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处理不料,你这统领是如何当的?” 隐逸摸摸鼻子,苦笑道:“王爷,我只是个暗卫统领,您让我出生入死我都没二话,但对付女人,我实在是……” 慕云松这才想起,隐逸漂泊半生,如今还是光棍一条,只得无奈吩咐:“让徐凯去处置便是。” 带人候在院外策应的徐凯,深觉无辜躺枪,从店老板那里灰头土脸地出来,便被隐逸好奇问道:“那姑娘,你如何处理的?” “还能如何处理。”徐凯望天,有种被人劫财劫色的伤感,“我给她留下一锭金子做信物,答应返回广宁后,便派人来接她回府。” 隐逸恍然,忙不迭拱手道:“徐副将大义献身,令人佩服佩服!” ------------ 第278回 最后的杀局 这话在徐凯听来着实嘲讽,忍不住冲隐逸怒道:“你干得好事!” “怎么能是我干的好事?”刚刚勘察完毕,一无所获收队的隐逸,心中也是郁闷,嘀咕道:“分明是王爷……” 他刚脱口而出,便被徐凯拉了一把,立时噤声。二人都明白,王爷当下心情差到极点,根本就是座一触即发的火山,万万不能招惹。 但徐凯无辜,替王爷处理完烂桃花还要去复命,只得谨慎上前,低声道:“王爷,那姑娘的事,属下处理完了。” 对于自己的无辜接盘,徐凯本有满肚子的委屈要说,但他家王爷不过略略颔首,根本心不在焉,他便只好按捺下来,由衷建议道:“王爷,咱们这几日在沈阳城东奔西走,除了几场虚惊外便一无所获,如此下去,不是个办法!” 连神经大条如他都看出来,那混蛋绑匪留下的线索无一条是真的,明显把他们当猴耍,偏偏他家睿智的王爷浑然不觉,一旦听到线索端倪,必立刻赶去,几次三番折腾下来,连他们这些手下都觉得恼火。 徐凯言罢,不禁再度感慨:真真是红颜祸水,色令智昏,陷入爱情中的男人,连智商都清零了! 偏偏他家王爷此时,不但智商低且执拗:“不是办法也要找下去,只要有苏柒的分毫线索,皆不能放过!” 便是此时,有暗卫来报,说城西一户废弃农家院中,依稀有王妃曾到过的迹象,慕云松二话不说,率手下奔城西而去。 他走后不久,空寂的客栈房门再度被推开一条缝,一袭白纱蒙面的夜罗刹谨慎向屋内打量了一番,确定无人,才一步踏了进来。 刚被北靖王搜过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她有胆子去而复来。 夜罗刹为自己的机智笑了笑,在屋内妆台前坐下,伸手摘下了脸上的白纱。 镜中现出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脸,虽说依旧风姿绰约,但岁月不饶人,眼尾额上淡淡的纹路,依旧向她无情地昭示着,她叶罗莎已经为了那个人,将自己蹉跎了多年。 夜罗刹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出神了片刻,终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个小巧木匣,摆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各色膏脂,和易容的许多机巧工具。 不过须臾之间,镜中那张异域风情的脸,已被苏柒的容颜取代。夜罗刹对镜端详了一阵,忽而叹道:“他对你,可真好。” 这些日子,她在暗中看着北靖王发疯般地在沈阳城中四处奔走,但凡是他们留下的半点蛛丝马迹,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北靖王也一次又一次地前去查探,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却丝毫没有放弃之意。 这一番深情,在夜罗刹看来都觉得颇为感人,只觉世间能对自己的女人有如此真情的男子,实在是凤毛麟角。 “大师兄,若你当年,能有他一半的情意对我,也不枉我……”夜罗刹被勾起了回忆,自言自语了半句,又苦笑着摇头叹息,“罢了,你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对你无意。”她抬手将头发梳起,挽了个苏柒惯挽的堕马髻,再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终对镜中的“苏柒”笑道:“过了今晚,你与他的孽缘,便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苏柒发觉,自从他们换了新的落脚点,那个妖女便不见了人影。 苏先生对于他叶师妹的不知所踪,显然十分担忧,在落脚的山洞内来回转了七八十圈,越转越焦虑,忍不住出声道:“那死丫头又跑哪去了?你们这两个惹是生非的,真是一个也不省心!” 正躺在洞内一张石床上的苏柒,深觉无辜躺枪:“你师妹跑了,关我什么事?”说罢,又继续事不关己地闭目养神,好心建议道,“你若不放心,大可出去找一找她呀。” 苏先生“切”了一声:“你当我傻的?支走了我,你好逃跑?” 苏柒毫不避讳地冲他翻个白眼:“你这是典型的小人之心!我干嘛要逃?你这几日可见我有一点想逃的意思?” 苏先生想了想,这丫头连日来确是安分,无论他何时宣布转移,她都一句不多问,乖乖跟着走,只是……她无辜被掳来,为何不想逃? 苏柒显然看破了苏先生的疑惑,“你那师妹假扮我模样,虽没能要了王爷的性命,但刺杀王爷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北靖王府的暗卫正满城地找我,我干嘛要逃出去自投罗网?倒不如跟着你安全!” 苏先生想了想,觉得这丫头说得颇有道理,他竟无力反驳,又听她悠悠道:“倒是你那惹是生非的师妹,搞不好又在去刺杀王爷的路上,到时候被王爷抓了,你可别指望我帮忙捞人!” 经她这一提点,苏先生也觉得,叶师妹的失踪十有八九是又奔北靖王去了,不由愈发心焦:“不行,我得出去找找她!至于你……” “都说了我不会跑出去的!”苏柒十分厌烦的口气,“要不你给我脑门儿上贴个定身咒啊?” 她不过随口一说,熟料苏先生真的从衣袖里掏出个黄色符咒,扬手贴在了她脑门儿上。 “哎你……”苏柒始料未及,被直挺挺放倒在石床,上大声抗议,“你还真贴啊!我要吃饭喝水出恭挠痒怎么办?哎!死鬼!给我揭下来啊!” 这边苏先生早已出门去:“忍着!” 苏柒大声嚎叫抗议着,直至确定苏先生走远了,这才安静下来,眼角现出个几不可查的笑意。 苦等了五日,等得就是这一刻了! 她唇角喃喃微动,一道咒语念罢,便见贴在脑门儿上的符咒精光一闪,飘落了下来。 苏柒起身,朝苏先生远去的方向瞟了一眼:死鬼,当真以为姑娘我这一年半载,都不学习进步的么? 她从石床上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朝苏先生的反方向逃了出去。 沈阳城南,浑河畔,一轮冷月清辉下,一个纤弱的身影吃力地从河水中爬了出来。 她浑身湿透,被冷冷夜风吹得直打哆嗦,双手抱住自己单薄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岸上走去。 就在她几欲不支,摇摇晃晃便要摔倒的瞬间,不远处山丘上,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口中大喊着:“苏柒!” 苏柒闻言抬眸,惨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向那朝思暮想的身影伸出一只手去:“王爷救我……” 说着,便身形一晃,重重跌倒在地。 慕云松一跃下马,飞快地冲她跑去,一把将虚弱的人儿搂在怀里,关切道:“你怎么样?”见她浑身冰冷,立刻脱下身上的大氅,替她裹在身上,重新将她抱在怀里:“谢天谢地!你是如何出来的?” “他们把我关在山洞里,”苏柒有些哽咽,一副惊吓过度的无力状,“我趁他们出门的空档,想法子挣断绳索逃了出来,很快被他们发现追来,我只好跳进了河里,一路游至此处……”她说着,将一张脸往慕云松怀里缩了缩,“幸好,王爷来了……听闻那妖女扮作我模样行刺于你,王爷可有受伤?” “并未。”慕云松怕她冷似的,又将她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起身道,“你且在这里歇歇,我去叫手下人备马车来。” “别!”怀中的人儿娇怯道,“你别走,我害怕他们又要来抓我!”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惶恐道,“被他们囚禁时,我还听到个天大的秘密!” 慕云松问:“什么秘密?” 苏柒煞有介事地打量了四周一番,将唇贴近慕云松的耳畔:“这个秘密就是……” 熟料她的话未说完,便骤然变了脸色,眼看着自己右手被这男人扣住了脉门发力,她掌心藏着的一枚银针便落了下来。 眼前的男人剑眉一挑,嘲讽道:“除了假扮苏柒行刺,你就没点别的伎俩?” “你……你……”夜罗刹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看出了端倪,但此时不是她疑惑的时候,眼见只有北靖王孤身一人前来,索性与他拼了! 想至此,夜罗刹便刻意望着慕云松,故作惊惶道:“我的易容术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堪破的?!”边说,边暗暗去摸腰里的蛇藤鞭。 慕云松面沉如水,道:“等待一场意料之中的暗杀,本王等得也是十分辛苦。” 隐逸与徐凯都不会明白,为何明明知道是陷阱,他却要一次又一次地去踏去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看似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寻找,只是为了让躲在暗处的苏先生和夜罗刹看到,他对苏柒用情至深,不抛弃不放弃,无论线索是真是假,他都义无反顾。 于苏先生而言,设置这一个个陷阱,也许是为了考量他对苏柒的用心;而对于夜罗刹而言,她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就是要他慕云松的性命! 故而,慕云松一直在等待,等待夜罗刹按捺不住再度出手的时刻,等待一个个陷阱之后,那个终将出现的必杀之局! 而这个必杀之局,正是他找到苏柒的唯一希望! 夜罗刹尖笑道:“既然你已做好了求死的准备,我今日便成全你!” ------------ 第279回 恩怨一笔销 说着,手握长鞭一个雀跃便要站起来,熟料两条腿不听使唤,竟是再度跌倒在地。 她这才惊恐地发现,方才他“贴心”为她披上的大氅,不知何时以变成了束缚她的蚕茧,在她身上越收越紧,任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你以为,只有你会玩儿阴的?”慕云松近前两步,在她面前俯下身,一字一句问:“苏柒在哪里?” 夜罗刹毫不示弱笑道:“你永远不可能找到她!”有苏柒在手,谅你也不敢轻举妄动。 慕云松目光冷戾,他对这个妖女恨之入骨,恨不能分分钟将她碎尸万段,但此刻为了苏柒,他不得不强自按捺着滔天的杀意:“那就由你来告诉我!” 夜罗刹夸张地尖笑一声:“你疯了吧?!” “我没疯,要疯了的是你。”慕云松冷笑道,“迫人开口说实话的法子,本王碰巧知道个百十种。”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眸光如万年寒冰:“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苏柒,如今在哪里?” 夜罗刹面上现出个不屑的神情,刚要开口说两句嘲讽的话,冷不防慕云松指尖现出她方才要行刺他用的银针,右手一挥,那银针便如利刃般从她脸上划过,刹那间留下一道寸许长的深深血口。 她为了一击即中,在针尖上淬了毒药,能腐血蚀肉,此番被用在自己身上,便见那血口瞬间变得黑紫溃烂,惨不忍睹。 夜罗刹痛苦不堪,忍不住哀嚎出声:“混蛋!你敢毁我的脸?!” 她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混迹江湖,如今脸上留下道难看的伤疤,想要再易容可谓难上加难,她不能不恨。 “这是第一种。”慕云松毫不理会气恨得瑟瑟发抖的夜罗刹,将那带血的针尖“不经意”地在她另一边脸颊掠过,“再问一遍,苏柒,如今再哪里?” 夜罗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看似正人君子的男子,这个深情眷眷的男子,也会瞬间化身魔鬼阎罗,索性闭眼大叫:“你杀了我!” 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但如今……慕云松再度冷笑:“你想得美。” 说罢,又是一道银光划过,夜罗刹已然痛到无力呼号,一阵抽搐后,支持不住地扑倒下去。 偏偏,眼前化身魔鬼的男人并不放过她,伸手抓住她的发髻将她提起,盯着她一张满是脓血的脸幽幽道:“苏柒在哪里?” “疯子……你永远休想……”夜罗刹此刻,一张脸溃烂得她说话都有些困难。 “你一个杀手,输就输在话多。”慕云松道,“我只想听一句话,若你仍不想说……下一针,就是眼睛。” “不……”夜罗刹颤抖着,脓血、眼泪、汗水混杂在一起,顺着挺巧的鼻尖一滴滴流下来。 她终于理解了何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为自己将在这个化身阎王的男人手中一步步坠入地狱时,却依稀听到一句:“住手!” 夜罗刹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蓦地抬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嘶声叫到:“师兄救我……” 便见一袭白袍的苏先生在不远处现身,望着慕云松冷声道:“堂堂北靖王,对一个女人下此毒手,可不算光明磊落!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冲我来!” 等待的人出现,慕云松便放开夜罗刹站起身,便有隐逸等暗卫现身,将夜罗刹拖到一边看守起来。 “对付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手段。”慕云松一步步向苏先生靠近,“以她与我北靖王府的恩怨,若非为了苏柒,她岂能活到现在?” 他在苏先生对面站定,将这矍铄清奇的中年人打量了一番,忽而笑道:“我曾从苏柒的描述中,数次猜测苏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才恍然,我与苏先生,算来是第四次见面了!” 苏先生亦不惧笑道:“何以见得?” “若赤炎洞前匆匆一瞥,算作第三次的话,”慕云松目光深邃回忆道,“第二次,是东风镇附近的断崖之上,先生与这妖女联手,逼得本王退无可退,不得不自坠悬崖;而第一次,是六年前的中秋夜宴,来我北靖王府献艺的胡姬与琴师!本王说得可对?珞珈山青鹤道长?” 苏先生被骤然点明了身份,瞳孔缩了缩,却无畏道:“不错!” 见他果断承认,慕云松蓦地握紧了拳头,勉强按捺下将苏先生手刃当场的冲动,嘶声问道:“本王只是不明白,青鹤道长一界化外高人,在珞珈山开坛授业数十载,与世无争。近来数年间,却频频现身与我北靖王府为敌……我广宁慕家与先生,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让你们不惜一次次地痛下杀手?!” 苏先生目光微动,却也毫不避讳地承认:“慕家与我们珞珈山确有不共戴天的宿怨!但,我始终觉得当世仇当世报,祸不及子弟,无奈我师妹执拗,我又不能对她坐视不管。” 慕云松敏锐听出了苏先生话中的深意,不禁暗松了半口气,向苏先生抱拳道:“既然先生深明大义,你我各退一步,谈个条件如何?” 苏先生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盯着慕云松问:“不知北靖王,想要与我这个仇家谈什么条件?” “苏柒。”慕云松毫不犹豫道,“说来,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昔年本王被苏先生师兄妹刺杀坠崖,原本必死无疑,偏偏被苏柒遇见救了下来,此后与她历经几番分合、几度生死,结下不解之缘。 不久前,她在青杨浦上答应我的求婚,如今是本王的未婚之妻,本欲回到广宁便成亲为北靖王妃,偏偏又被尊师妹设计带走。” 他说至此,深吸一口气,方下定决心道:“我此生只爱苏柒一人,自是生死不负,希望苏先生成全,将苏柒交还于我。从此,我北靖王府与珞珈山的仇怨一笔勾销,我不再计较!”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苏先生有些震惊:“一笔勾销?你自己的仇你不计较便罢,六年前中秋宴的仇恨,敢问王爷,如何去堵你慕家人的悠悠之口?” 慕云松道:“这是我的事。左右苏先生已逼得我自坠悬崖,算是死过一次,天大的仇怨,也算是报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就此罢手,还我和苏柒一个圆满,先生意下如何?” 苏先生本听得颇有些动容,但当听他说“还我和苏柒一个圆满”,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骤然变了神色道:“你想要一个圆满,但你可知苏柒究竟是谁?!” 他盯着面前的慕云松,目光凛凛:“你可知她为何有一双阴阳眼?那是年幼之时,亲眼目睹至亲死在面前!被至亲之血溅上双眼,才会有这样一双能见鬼魂,被世人视作不祥的阴阳眼!” 苏先生越说越气愤,气势亦咄咄逼人:“你可知她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一旦知道昔年往事的真相,还是否愿意跟你这个北靖王有个圆满?!” 慕云松被苏先生咄咄质问,一颗心亦仿佛被他一把抓住,越拧越紧:对于苏柒的身世,他已然着手做了些调查,亦有些猜测,如今,从苏先生的质问中,却愈发做实了他的想法。 苏先生说得对,一旦苏柒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还是否愿意跟自己有个圆满…… 慕云松内心纠结了片刻,却终因忆起自己的一句话而释然: 无论苏柒是谁,都是我慕云松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女人,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苏柒的身世,我心中已大致有数。”慕云松道,“当年苏先生收留她,设法抹了她的儿时记忆,想来也是希望她放下仇恨,平安喜乐地长大。” 苏柒曾说,自己因一场高烧失去了儿时记忆,如今想来,应是苏先生不愿她留着那些可怕的记忆,成为她成长中永远的噩梦。而如今从苏先生的语气中推测,他至今并没有将苏柒的身世告知于她。 这就还有一线希望。 “苏先生对小柒的用心良苦,慕云松感同身受。你我皆将她视作珍宝,又如何忍心看她被仇恨遮蔽了双眼,失去了自由快乐。” 他忽然躬身,向苏先生行了个郑重大礼,“我以身家性命起誓,愿护她一世平安周全,给她一世宠爱呵护,许她一世自在无忧,唯望苏先生成全!” 他这一记大礼,却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直戳内心,让苏先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狠狠痛了起来,方才的些许动容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望着慕云松切齿道:“成全?我那小丫头究竟有多好?性子暴躁、惹是生非,即便你对她千般好,她一旦知晓真相,随时可能与你反目成仇!便是如此,你也愿意为她抛家仇、弃宿怨,向仇人低头求和?” 慕云松淡然道:“愿意!” 苏先生怒极反笑:“北靖王倒是深情可嘉,可惜,我不愿意!”他索性负手转身,“你能护她一世平安周全,给她一世宠爱呵护,我也一样可以!” 慕云松有些恼怒:“那不一样!” 苏先生的身形晃了晃:就在苏柒被叶师妹掳来的当日,他便苦口婆心地劝她离开北靖王,跟他回珞珈山过清静无忧的生活。 但那丫头执拗得很,死活说不听,逼得他冲她发火道:“是我,还是那个姓慕的,你选一个!” ------------ 第280回 请师父成全 那丫头被他的火气吓住了,不敢再与他争吵,低头纠结许久,方难过道:“我没法选,你与他,不一样。” 他正有些伤感,身后的慕云松却以为他要就此离去,心中记挂苏柒的下落,随即上前伸手去拦:“苏先生留步!” 苏先生斜眼瞥他:“那就看你,有没有让我留步的本事了!” 他话说至此,慕云松只得迎战。苏先生从衣袍下抽出一支刚柔阴阳细剑,身形斗转向慕云松要害攻来,慕云松见状,背上短棍迎风一抖,化作一条长枪接招。 苏先生的兵器,虽说在长短上不占优势,但他脚下步伐飘忽多变,犹如鬼魅一般,常常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出招。慕云松只得将一条长枪舞得密不透风,凝神应战。 二人皆带着莫大的恨意,下手毫不留情,过了四五十招,正战得难解难分之时,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住手!快住手!” 这一声在慕云松听来,简直犹如久旱之人遇到甘霖,他一枪荡开苏先生的细剑,不顾后背门户洞开,便转身向那朝思暮想的人奔去! “王爷!快住手!”苏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冷冷的夜风刺她的心肺都有些痛,却不敢有片刻停驻,“莫要伤他,他是……” 她话未说完,已被他扑上来用力抱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了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知道……谢天谢地,终让我找到了你……” 这些日子以来的挣扎、迷惘、坎坷、绝望,几乎要将他的一颗心撕碎了。 他担心她,担心找不到她,更担心她已知道了一切,不再要他。 “我没事,苏先生不会为难我,他只是……” 苏柒忽然发现,她其实始终不清楚,苏先生在整件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为何要对慕云松有莫大的怨恨。 难道,只是为了替他师妹寻仇? 想至此,苏柒从慕云松怀里挣出来,一步步走到苏先生面前,十分郑重道:“虽然我不清楚,你的叶师妹与王爷有何深仇大恨,但我与他朝夕相处整整一年,深知他是光明磊落、善良正直之人,是爱民如子的北靖王,是大燕国的国之柱石。” 慕云松第一次听苏柒如此一本正经地高度评价自己,简直幸福感爆棚,望着她宽慰欣喜,又听她向苏先生正色道:“先生是有大智慧之人,早已将这世间人和世间事看得通透,实在不该为了你师妹的一己私仇,而与一个正义之士为敌!” 苏先生无言以对,半天方冷哼一句:“就他,还正义之士?我看他就是个登徒子,一心想把你从我身边骗走!” 听他这蛮不讲理的无赖语气,苏柒反倒笑了,忽然握着慕云松的手,俯身拜了下去:“不是他骗我,是我与他情投意合、生死相依,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她说着,向苏先生郑重叩首下去:“师父,求您成全!” 她这一拜,比方才慕云松的大礼尤甚,苏先生整个人都颤了颤,感觉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肉,被生生剜去,一片血肉模糊。 他深吸了几口气,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指着苏柒的鼻尖,平日里舌灿莲花的人,此时竟是讲不出一句道理,只愤愤然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 苏柒丫头对他意味着什么,苏先生心里很清楚。当年,他若是晚来一步,小小女孩儿便要葬身于屠刀之下。他将她带回去时,她浑身烧得滚烫,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根本无法睁开,时而嘶喊时而呓语,仿佛身处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 他看得心痛,便自作主张,调制了一副忘川水让她服下,小女孩儿喝罢,终于安生沉睡过去,再醒来已彻底望了自己姓甚名谁。 从此,她便成了他的小柒,他待她与其他弟子皆不同,表面严厉内心宠溺,任由她如山上的野花般自由生长。 这丫头功课不好又贪玩好动,却实实在在是珞珈山上的团宠。她惹事,有六个师兄替她撑腰;她闯祸,亦是六个师兄替她背锅,实在不济,便由他这个师父出面善后。 他便这般静静地看她长大,从小小女孩儿出落成婷婷少女,从珞珈山一路跟他到东风镇,与他一起开店营生、磨牙斗嘴、撒娇吵架,犹如一对真正的父女。 他却从未想过,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小小女孩儿,终有一天要离他而去。 苏先生心中,一时间涌起无限酸楚,恨不能一掌拍死这个横刀夺爱的北靖王。 但他心里其实清楚,不是慕云松,也会是别的男子,小柒丫头不是像他一样的修道之人,总有一天要找个归宿,成亲生子,得一生圆满。 北靖王对小柒的好,苏先生一路看在眼里,心中不得不承认:能为小柒做到这个份上,几次三番豁出命去,这份深情,连他叶师妹都深表嫉妒。 只可惜,他是北靖王,是慕家人。 也许,从他逼得北靖王自坠悬崖,被小柒救起的那一刻起,就是老天刻意安排下的一段孽缘。 对于这一段注定悲催的孽缘,他试图阻止过,但为时晚矣。 小柒对他说过:“你与他不一样,王爷是我此生认定的良人,而先生在我心中犹如父亲,爹和相公,你让我如何选?” 苏先生暗叹了一口气:北靖王说得对,他二人皆将她视作珍宝,又如何忍心看她被仇恨遮蔽了双眼,失去了自由快乐。 他心中正转过千般念头,却听苏柒问道:“先生打算愣神到什么时候?您再不吱声,我就跟他走了哦?” 苏先生突然发飙:“养不熟的白眼狼!走吧走吧!再别回来找我!” 他嘴上说得决绝,苏柒与慕云松却听出了她话中的成全之意,不禁相视一笑。苏柒被慕云松搀着站起身来,向愤愤然转身欲走的苏先生问道:“我在广宁大婚时,先生来吗?” “不去!” 苏先生气哼哼说罢,径直抱起受伤的夜罗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寂寂夜色之中。 慕云松此时,一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却见苏柒依旧望着苏先生消失的方向出神,满脸的离愁伤感。 她深知,以苏先生师兄妹与北靖王府的恩怨,今后只怕再难见到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不会真的与你决绝的。”慕云松劝道,爱怜地搂住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走,我带你回家!” 王爷寻到了苏柒,正一并向广宁回转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北靖王府。 一时间,众人皆舒了一口气,老王妃庆幸之余又不免嗔怪:“这苏丫头是只猫儿不成,怎么三天两头的丢?我儿为她真是操不完的心!” 一旁的慕云梅便劝道:“他们这是一个愿丢一个愿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历经许多离合磨难,哪有执手一生的深情和勇气?” “你如今倒是开窍了,说起情爱一套一套的。”老王妃颇觉安慰,“之前不是说,想将你和采莲的婚事与你大哥一同办了,与你老丈人谈得如何了?” 慕云梅尴尬地轻咳一声:“岳父大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采莲她……” 老王妃老实不客气地瞪了她家老五一眼:“你是不是待人家姑娘不好,人家又不愿嫁你了?” “我哪里待她不好?”慕云梅颇觉冤枉,“只是采莲如今身体尚未痊愈,婚姻之事的确不宜操之过急。” 正如苏柒所说,魂魄归位之后的采莲,性情有所改变,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他也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疏离。 且可惜的是,她那一手精妙的厨艺,如今也是半点忆不起来了。 但慕云梅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只要采莲好好的,他便要将她好好呵护珍爱,与她共度一生。 五日后,慕云松携苏柒归来,阖府办了一场热闹的团圆宴,宴上自然将他二人的婚礼提上日程。 王爷很心急,恨不能将婚礼便定在十日后的良辰吉日,被他娘一语呛回去,说你是要正经娶王妃,又不是纳小妾,自然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诸多准备少说都要一个月。你便是猴急要当新郎入洞房,也不能委屈了新娘子不是。 这话说得慕云松都有些脸红,苏柒更是羞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扎进去。终由老王妃拍板,将婚期定在了下月十五。 婚期既定,整个王府都沉浸在喜悦氛围之中,迅速张罗忙碌起来。而北靖王爷即将娶王妃的消息,自然在广宁城中不胫而走,成为全城百姓关注的焦点。 当有确切消息放出,说王爷要娶的这位王妃,正是慧目斋那个年轻美貌的女先生,王爷养在民间的小情人儿,众人无不啧啧:原来平民女子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真不只是传说。 一时间,苏柒成了整个广宁城各阶层适龄少女的偶像和奋斗目标,纷纷用她的成功激励自己:只要敢想敢做敢表白,就没有钓不到的王爷撩不到的汉;而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更不会放过这绝佳的题材,将阴阳女先生与北靖王爷的爱情故事编成七七四十九回的评书,每日黄金时段轮番播讲,场场爆满。 “你如今可是广宁城的第一红人,都被说书先生编成故事了!” 柒寒院,前来串门的慕云萱故作阴阳怪气地对苏柒道。 ------------ 第281回 云歌的婚事 “当真?”苏柒有些不敢相信。 她这些日子被老王妃圈在王府里上婚前教育课,学习大婚的各种规矩和礼仪,日日忙得不亦乐乎,深觉高门大户成个婚实在折磨人,如平民百姓般拜个高堂便送入洞房何其爽利。 她如是向慕云萱抱怨了两句,这丫头倒是仗义,“不经意间”向前来教习的嬷嬷透露,上一个教习女先生便是因为惹了这位准王妃不快,被她一剑捅死的。 教习嬷嬷委实受到了惊吓,从此对待苏柒的态度简直不要太好,就差跪着给她上课了。 苏柒对慕云萱毁她声誉的行为很是感激,慕大小姐白眼一翻:“我这就叫以德报怨!不像某人,千里投军上战场这样刺激的事,都不知道叫着我!” 听她第一百遍抱怨,苏柒已然懒得向她解释,这番千里投军是如何迫于无奈,又经历几番生死,索性懒懒回她一句:“我错了,下回有这般送死的事儿,我一定拉着慕大小姐同往,可好?” 慕云萱心满意足点头:“这还差不多!” 哄好了小霸王,苏柒又忍不住好奇道:“说书先生,是如何说我的?”她自幼爱听说书,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说书先生口中的女主角,暗自有些得意,“是说我冰封安州的谋略,还是诱杀敌将的壮举?” “与那些都无关!”慕云萱无所谓地一挥手,“都是说你如何苦心孤诣钓上了北靖王的事。有的说你是落难民间的千金贵女,有的说你是法力无边的阴阳法师,更有甚者,说你其实是幻化成人的九尾白狐,来寻北靖王报千年前的救命之恩!” 慕云萱说罢,煞有介事地一挑绣眉,“怎么样,刺不刺激?” 苏柒简直被雷得外焦里嫩,憋了半天方闷闷吐出一句话:“我最讨厌说书的!” 听闻自己被如此编排,苏柒也没了出府去听说书的兴致,与慕云萱在柒寒院里饮茶吃点心闲聊,“此番回来,为何没见到慕夫人?”如今王府的中馈,都是三夫人崔氏在打理,听闻三爷慕云枫遭噬魂兽袭击之后,到现在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状态,三夫人既要照顾夫君,又要忙着张罗他们大婚之事,苏柒深觉有些对不住她。 “你还不知道呢,你们不在这些时日,王府也有件大事。”慕云萱吞下一口点心,忙不迭八卦,“我表姐云歌,嫁人了!” “哦?”苏柒深觉,这是个好消息,“她嫁给了谁?” “嫁了世袭的安平侯爷,做续弦。”慕云萱撇撇嘴,在她耳边悄声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两月前,我表姐和姑母到潭柘寺进香小住,‘碰巧’遇见了前去给亡妻做法事超度的安平侯爷,不知如何一来二去,不久侯府便上门来提亲。” 苏柒暗想:以慕云歌母女的性情,这“意外邂逅”,想来也是用了些心思和手段的。估计是慕云歌觉得攀附表兄无望,在王府又混臭了名声,索性另寻高枝。 “挺好。”苏柒由衷点头,“能嫁入侯府,也算是个好归宿。” “好个鬼啊!”慕云萱连连撇嘴,“侯府来迎亲那日我看了,那位安平侯爷五十开外年纪,长得脑满肥肠龅牙秃顶,压根儿没法看!就这样的猥琐老头子,成婚不几日云歌竟被诊出了身孕,我姑母便自请去侯府,照料女儿去了。” 对于慕云歌这样的选择,苏柒表示理解:她们母女追求的便是名利,看重的是侯府夫人这个身份,至于所嫁之人究竟如何,便不甚重要了。 只要她不再缠着王爷,就挺好。 她们小闺蜜喝茶聊着闲话,不远处的栖梧院里,慕家众兄弟也正商议着大婚的诸多事宜。 “这迎亲傧相的人选,”慕云柏作难道,“若是赫连侯爷在家,倒是非他莫属,可惜他如今人在边境,兴许赶不回来。” 就在月余前,广宁接报,北方的鞑靼族土蛮部蠢蠢欲动,屡犯大燕边境。代理燕北军军务的赫连钰担心,土蛮部趁着燕北军主力东征高丽的空档趁火打劫,便亲率两万燕北军奔赴北境,与土蛮部对峙一月有余。 “赶不回来便罢。”慕云松揉着额角道,心中却有些窃喜:赫连钰不在也好,否则若大婚当日被他发现,新娘是他曾经心心念念而求之不得的“苏兄弟”,还不知会横生什么枝节。 “迎亲不过走个形式,不必太过在意。”慕云松对着长长的仪制单子,忍不住吐了口气,“哪里这样多的繁文缛节,赶紧娶进门来就好。” 他这任性的话一出口,慕云柏和慕云梅便笑出了声。慕云梅更忍不住调侃道:“大哥洞房都入过了,还如此猴急?” 慕云松尴尬了瞬间,便望着他五弟意味深长道:“你小子也是不日要成亲的人了。” 慕云梅从他大哥话里听出了赤裸裸的威胁之意,立刻转变了口风,甚是赞同道:“就是!何须这样多的繁文缛节,麻利儿的娶进门来就好!” 兄弟俩同仇敌忾,但架不住上面还有个当家做主的王妃母亲,觉得苏柒虽然是个民间女子不假,但若当真从慧目斋迎娶出家,身边又没有半个长辈,实在是寒酸可怜了些。 毕竟是要做北靖王妃的人,整个广宁城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无论如何也要出嫁得体面些。老王妃左思右想,终想到个主意,唤月珑起身更衣,亲自去拜访定远侯夫人。 北靖王府与定远侯府,两家原本两代交情笃厚,往来密切。但自从老侯爷赫连佑意外暴毙于王府,两家也曾有过嫌隙,侯爷夫人更是立誓再不登王府的门。 但如今事过境迁,加上老侯爷的死因实在拿不上台面,老王妃又爽利地将“罪魁祸首”莲香交出,此事算是有个交代。加之慕云松与赫连钰兄弟情厚,两家便也渐渐和好如初。 如今老王妃登门侯府,便是来求侯爷夫人帮忙,权且充当苏柒的娘家,让那丫头从侯府出嫁,也算是风风光光。 老王妃亲自上门来求,又是成人之美的好事,侯爷夫人自是满口答应,且笑道:“我倒想看看,得是怎样个天仙似的姑娘,才入得你家王爷的眼。” 老王妃半边脸又情不自禁地抽了抽:天仙?哪有她这般惹是生非的天仙?只得含糊道:“寻常人家的女儿,与我儿颇有缘分罢了。” 她不愿多说,侯爷夫人自然也不再多问,只笑叹道:“也好,让我侯府沾一沾喜气,我也盼着能早日有个媳妇进门。” 老王妃这才想起,人家家里也有个单身大龄男青年赫连钰,不久前好不容易与江家接亲,偏偏江小姐又香消玉殒,喜事变丧事,侯爷夫人心里自是不好受。 便劝道:“缘分这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看我家那两个混账儿子,之前我苦心孤诣给他们相看了多少好姑娘,偏偏一个个地看不上眼,搅和自己的亲事搅得不亦乐乎,气得我心疾都要犯了! 如今呢,一个执意要娶个民间女子当王妃,一个相中个商贾闺女做夫人,皆是喜欢得死去活来,我这个做娘的真是半点说不得!” 她这么一说,侯爷夫人亦想起,自家儿子那好男风的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得苦笑劝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的想法,咱也不明白,咱也不敢问!” 两位老母亲相对唏嘘了一阵,老王妃便起身告辞,临行道:“过几日,我便将那丫头的嫁妆先行送来。她虽说出身贫寒,但出嫁当日,该做的面子还是要有的。” 侯爷夫人便笑道:“王妃放心,到时候我侯府再替她添妆,定要让你儿媳妇,风风光光地出嫁!” 因与侯爷夫人谈得顺利,大婚前十日,苏柒便被送到了定远侯府待嫁。 侯爷夫人因顾及老王妃的面子,对苏柒颇为热情慈爱,只拉着手一迭声地夸她生得好相貌,一看就是有大福气之人,嫁入王府少不得老王妃和王爷的宠爱云云,至于她的出身背景,则睿智地一句不提。 苏柒一副乖巧状,识相地与侯爷夫人寒暄,直笑到感觉自己的脸都要抽搐了,侯爷夫人总算是礼尽足,安排管家带她往卧房去休息。 苏柒是第一次进定远侯府,一路走去觉得侯府虽然不比王府规模大,但胜在处处精巧,且许多建筑和装饰都颇有些异域风情。 这才想起曾被黄四娘科普过,赫连钰一脉乃是鲜卑族后人,且是什么前朝皇室。 想到赫连钰,苏柒暗自吐了口气:幸亏他如今人在大燕边境,铁定赶不回来,否则若见她苏柒以准王妃的身份住在侯府,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之前的种种。 苏柒便在侯府安顿下来,当日下午,便闻慕云梅带人,秘密将苏柒的嫁妆都抬进侯府来。 苏柒立在门口,望着那一台台大红漆木封着喜字的嫁妆,被下人抬进来,几乎摆满了院子,听着不远处侯爷夫人向慕云梅嗔道:“你家母亲也真是,还特特地送这许多抬嫁妆来,怕我侯府亏了她媳妇儿不成?” 苏柒听得脸颊微红:似她这般一穷二白的贫民女子,要嫁入王府还要夫家来准备嫁妆,也真是丢脸了些。 ------------ 第282回 侯府的诡计 慕云梅与侯爷夫人寒暄罢,抬头便见苏柒正立在廊下,眼睫微垂若有所思,身畔满墙初春盛放的蔷薇花,映着她一张绯红娇俏的脸,竟让他这武将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慕云梅便忍不住笑了,举步向这待嫁的小新娘走去。 “去年我把你带进广宁城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你会嫁入王府,成为北靖王妃。” 苏柒正若有所思,听到他这一句,愈发红了脸,笑叹道:“我也没想到啊!” 回想这一年来,她与慕云松的兜兜转转、分分合合,几番误会几分诀别,最终能修成正果,也真是实属不易。 二人便在花厅坐下,喝茶闲谈,苏柒因这些时日皆被圈在王府里忙着备嫁,已有许多天没去看过采莲,便向慕云梅问起采莲的情况。 “身体恢复得尚好。”慕云梅道,“只是如你所说,之前的许多事,依然忆不起来,但也无甚大碍。” 听他这般说,苏柒便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叮嘱道:“采莲一片真心对你,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只求五爷都能好好待她,莫要辜负。” “那是自然,”慕云梅点头道,“我倒觉得,采莲经此一劫后,性情比以前更活泼了些,愈发像你的性子,挺好。”他说着,又望着眼前的明媚小女子,柔笑道,“我曾许诺,要替你遮风挡雨,护你平安周全,此生作数。” 苏柒被口中的茶呛了一下,边咳边忙不迭摆手道:“那都是昔日戏言,做不得数的,我早已忘了,五爷也莫再提起。” “看把你吓的,”慕云梅笑道,好心替她拍了拍背,“我的意思是让你放心,待你嫁入王府,以我大哥那执拗性子,日后若有什么惹你不快的地方,你自管来跟我诉苦,我这个小叔子,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这一边。” 原来是这个意思……苏柒边咳边忍不住笑了,亦保证道:“他若再敢欺负你,我也一定拦着。” 她二人正聊得欢快,不远处,却有个紫衣身影,正恼恨得几乎要将手里的帕子撕成了条儿。 “贱人!在我侯府的地盘,与自家小叔子也能这般勾勾搭搭!简直恬不知耻!”赫连珊气急败坏地直跺脚,“我要去当面问问她,可知要脸二字怎么写!” 她说着,便当真拔腿要往花厅去,却被身旁的丫鬟赶忙拦下:“小姐三思啊!骂了那姓苏的贱人不要紧,可如今慕家五爷犹在啊!” 慕五爷在广宁城,属于不能惹也惹不起的人物,小姐若贸然前去闹事,将这位慕五爷惹毛了,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赫连珊盛怒之下还算有几分理智,悻悻然地顿住了脚步,心中愈发憋屈:“你说,这骚浪贱究竟哪一点好,王爷怎么就死心塌地看上了她?还要心心念念娶回去当王妃?” 她捡起块石头,愤愤然地扔向一抬大红的嫁妆:“还替她备下这许多嫁妆!都能娶个皇后进门了!她配么?!” 丫鬟吓了一跳:“小姐,慎言啊!” “慎言个鬼!”赫连珊越骂越生气,“依我看,外面盛传的就是真的,这姓苏的贱人,就是个千年骚狐狸,专门来勾引男人的!”她一脚踢在身旁的廊柱上,又把自己踢得生疼,愈发气恼,索性一把拧在小丫头手臂上,“就会木头桩子似的杵着!还不替我想想办法?如何惩治这个狐狸精,以泄我心头之恨?” 丫鬟被她拧得眼泪直打转,却又不敢出声求饶,只咬牙颤声道:“小姐,若想整治她,不能明着来!” 是夜,苏柒正梳洗了准备休息,却见一个侯府丫鬟端着个托盘进门来,上面摆着几只精巧的小瓷瓶,向苏柒躬身行礼道:“夫人怕小姐来得匆忙,给您预备下了些梳妆用的膏脂水粉,还请小姐莫要嫌弃。” 侯爷夫人也是忒客气……苏柒道谢接了下来,那丫鬟亦不多言,低头行礼而去。 苏柒百无聊赖,便随手拿起一只瓷瓶打开来,只觉一股清甜香气扑鼻,果然是上好的香膏。 女人对化妆品天生没有免疫力,苏柒便忍不住用银签子挑了些,打算往脸上搽。 “我若是你,就不这么鲁莽。” 苏柒捏着银签子的手顿住,抬眸向半空中亲切道:“小锦鲤!好久不见!” “确是好久不见。”李锦负手飘来,望着苏柒手里的瓷瓶,蹙眉幽幽道:“我只是好奇,以你这等没心没肺、毫不设防的性子,是如何活这么久的?” 苏柒这才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这香膏有问题?” 李锦冷笑一声:“隔着三里远,都能嗅到浓浓的雷公藤味,若真被你涂在脸上,嗯,明日你这相貌便与黄四娘有一拼!” 苏柒吓得一把扔了手里的银签,蓦地站起身来:“这香膏里有毒?!” “何止香膏。”李锦将桌上的瓶罐指了指,“每一样都有毒,虽不致死,但让你毁容破相,从此无脸见人却是妥妥的。” 苏柒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惊骇道:“我与侯爷夫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她何必……” 她说了一半,便堪堪打住,突然心念意转:离开广宁许久,倒忘了自己在侯府还有个仇家! 赫连珊,今日入府时曾匆匆瞥见她一眼,便见她一副怒不可遏,恨不能将她苏柒生吞活剥的表情……这毁人相貌的毒膏脂,十有八九便是她的手笔! 看来,这定远侯府与北靖王府一样,也是步步惊心啊! 苏柒一时间气得脸色发白,“我要去见侯爷夫人!” 她说罢,抄起个瓷瓶便要往外走,熟料李锦在她身后不紧不慢道:“你去告状又如何?人家可是亲闺女,侯爷夫人还能为了你个外人,将自己闺女怎么样?” 苏柒脚步顿了顿,想想也有道理,颓然到:“难不成我就这么忍气吞声,任由那傲娇小姐欺负到我头上?”姑娘我好歹也是马上要当北靖王妃的人,混这么惨,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要我说,”李锦脸上浮现一抹坏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苏柒思忖片刻,向李锦挑了挑眉:“小锦鲤,你学坏了!”说罢,将桌上的几瓶毒膏脂皆揣进怀里,“走,东西给她送回去,算是给她示个警。至于她用或不用,就看她的造化了。” 有李锦这“厉鬼”在,苏柒全然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便趁着夜色出了门,一路向赫连珊的房间摸去。 行至侯府后花园,苏柒正蹲在茂密灌木丛后面,有些纠结地四处张望,考虑去赫连珊的房间该是哪个方向,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回廊,从她面前步履掠过,匆匆地向侯府后门方向行去。 苏柒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又定睛看了看,十分狐疑: 那不是东风镇上,茶馆里说书的莫先生,他……怎么会在侯府? 她蓦地想起,王爷后来与她说起东风镇之事,说这个说书的莫先生来头不小,疑似与天鹰盟有关,但悦来茶馆被洗,汤掌柜伏法之后,他们就再寻不到这个莫先生的下落。 如今,这个重大嫌疑人再度出现……苏柒心中一凛,却听头顶李锦不耐烦道:“愣什么呢?仇还报不报了?” “报仇之事容后再说,”苏柒猫着腰小心前行,“咱们先跟着这个老头儿,看他要往哪里去!” “你报仇是这么草率的?”李锦撇撇嘴,着实的不满。 莫先生从后门顺利出了侯府,但苏柒想出去便没那么容易,只得待李锦施法将两个守卫弄睡,才悄悄溜了出去。 待她出门,莫先生已然不见了踪影。 这可如何是好?苏柒正抓着脑袋犯愁,便听李锦懒懒到:“往西去了。” 倒忘了,这家伙是个极称职的旺财,苏柒赶忙向李锦堆起满脸的笑容,“我知道你本事高强,烦劳你先行一步跟上他,在寻适当的时机来给我报个信儿!” “又把老子当旺财?!”李锦毫不避讳地翻个白眼,“不去!” 苏柒便道:“这老头儿,与婉清亲生父母被杀之事,有莫大干系,你……” 她话未说完,头顶的旺财厉鬼已不见了踪影。 苏柒便一路往西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见李锦飘了回来,一双无瞳的鬼眼中满是嫌弃:“那老头儿,往听雨轩去了。” 苏柒一时无语: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半夜去逛南风馆,当真是闲情雅致啊! 须臾之后,苏柒便在李锦的帮忙下,换上了一身青衣小厮的着装,用个偌大茶盘挡着半边脸,在听雨轩里匆匆行走。 回回来秦楼楚馆,都没什么好结果,苏柒实在有些怯,只低垂着头尽量刷不存在感,低声问李锦:“人在哪儿呢?” “再往前,走廊尽头翠竹掩着门的那一间。” 苏柒便一路快走过去,行至门口,深吸一口气正要敲门,门却先她一步打开,露出张精致绝伦的脸,不过与他对视片刻,便惊诧道:“苏公子?” 瑞……瑞郎?苏柒这才回过神儿来:这间屋子她可是来过数次,正是瑞郎待客的房间。 莫先生,也是瑞郎的座上宾? 眼前的瑞郎,显然不晓得她此刻转过的千般心思,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望着她,目光有些复杂:“苏公子真是许久不见,你是来寻侯爷的?” “不是……呃,是吧……” 苏柒一边心不在焉答着,一边偷眼向屋内望去,一望之下,再度被震惊:屋内正坐着,一身别扭的汉服装扮,精隽的脸上露出一双鹰隼般眼睛的男子…… ------------ 第283回 秦楼喜相逢 松甘?女真族的松甘?!他怎么也在这里?! 她正惊诧着,却听瑞郎道:“侯爷他,今日并不在这里,苏公子你……” 苏柒眼见松甘便要转头向这边望过来,忙不迭用衣袖挡脸,揶揄道:“他不在啊,那就算了……告辞!” 说罢转头便走,可惜终未能逃过松甘那双鹰一般的眼睛,蓦地起身,惊道:“苏……兄弟?!” 松甘不能不激动:自从与这位女扮男装的“苏兄弟”在边境小镇别后,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云雀般动听的声音,以及无意间瞥见的,投在浴帘上妖精般的香艳身影,便日日夜夜在他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入梦复来。 松甘觉得自己简直魔障了一般,对自己身边的妻妾和美人再提不起半分兴趣,偏偏对这个青涩明媚的少女念念不忘。他也曾派人一路跟着她到了广宁城,想看看她究竟要去投哪家亲友,日后也好再去寻她。 偏偏手下回来禀报,说她进了北靖王府。 北靖王府……松甘着实恼火:整个塞北,他松甘贝勒不敢闯的地方不多,偏偏,北靖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恼火之余,他也只得劝诫自己,莫要为儿女情长分神,毕竟那时,他正有大事要做。 但如今,他已然大功告成,将整个女真部牢牢掌握在手里,此番低调入广宁,再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女,只觉一瞬间,满心的思慕情愫皆被翻了起来。 面对苏柒的匆匆离开,门口的瑞郎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人粗鲁地大力拉开。 待他稳住身形,却见自己座上的客人正一把推开房门奔了出去,口中喊道:“苏兄弟!你往哪里去?!” 怎么还追出来了呢……苏柒大为窘迫,一边喊着“你认错人了!”一边加快了逃跑的脚步。 松甘一个箭步追出门,看到门外诸人皆被他的喊声吸引,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置身大燕境内,一旦暴露了自己便可能招致麻烦,遂又退回屋内,示意自己的两个随从立刻去追,务必将那青衣小厮带回来。 他刚心事重重地坐下,便见莫先生从里间暗门进来,向松甘道:“方才隐约听见贝勒呼喊,可是有事?” “没什么,”松甘蹙眉望着门口,“遇见个故人。” 瑞郎正煮酒的手僵了僵:这苏公子,曾惹得侯爷为他伤心伤神,惹得王爷与侯爷大打出手,如今又令这异邦首领失态……这样大的本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松甘的两个手下紧紧追着那青衣小厮,一路至听雨轩后院一则僻静处,却见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青衣小厮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指着他二人的鼻子,口中道:“一、二、三、倒!” 两个手下便听话地两眼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苏柒心有余悸地以手抚胸:“吓死我了!” “姑娘你果然优秀,”头顶的李锦似笑非笑道,“处处都有你的仇家,你是如何做到的?” 苏柒瞪他一眼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摧之,没听说过?” “自然听过,只是觉得这话跟你,并无半文钱关系。”李锦耸耸肩,“那老头,还寻不寻了?” “我是不方便进去了,烦劳你再去探听一二,我回去等你消息。”苏柒叮嘱完,抹了抹额角跑出的汗,转身向院门口走,心中有些忐忑: 她一个待嫁的准新娘,本应该乖乖待在侯府养精蓄锐准备大婚,却大半夜的一身小厮装扮混迹在南风馆里……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这要让我家王爷知道了……” “你家王爷,已经知道了。” 苏柒脚步一顿,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僵硬回头尬笑道:“王……王爷……” 便见他家王爷正一袭黑色夜行衣,正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苏柒“咚”地咽了口口水,“王爷……” 望着自己的小娇妻,慕云松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压住心头的火儿,着实无奈道:“你说你一个马上要成亲的……” 熟料他的说教刚起了个头儿,竟被苏柒瞬间抢了过去:“你也知道自己是马上要成亲的人了,啊?竟敢背着我大半夜来逛南风馆?!慕云松你长本事了啊!” 慕云松被她吼得愣了愣,尚未想明白自己的台词为何被她抢了,便觉耳根一痛,竟是被小娇妻一把揪住了耳朵,气急败坏嚷道:“说!这里哪个小倌儿是你的相好?姑奶奶这就去一枪打死他!” 堂堂北靖王爷,何时受过这等待遇?百忙中忍着痛去掩她的嘴:“姑奶奶你小点声!想让整个广宁的人都知道,北靖王和准王妃在南风馆里偶遇?” 苏柒想想也是,便识相地住了口,揪着他耳朵的手却是不松:“如今偶遇也偶遇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啊!” “我……”慕云松被她揪得半边脸都红了,“自然是有要事前来!”心中暗自腹诽:为何回回逛秦楼都能被她撞见,真是见了鬼了! 倒忘了,她还真能见到鬼…… “在南风馆里能办什么要事,啊?” “此乃机密军情,不能让你知道!”慕云松感觉耳朵都被揪麻了,咬牙道:“真的!还不快把手放开!还没成亲就敢揪相公的耳朵,成何体统!” 苏柒这一番大张旗鼓的质问,本就是为了虚张声势,将自己逛南风馆的事糊弄过去,如今见成效显著,便适时地见好就收,松开手冷哼道:“姑且信你一回!若有下回,家法处置!” 慕云松口中称“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何时变得与慕云柏一样的妻管严,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将话题扯回来:“你不好好在侯府待着,为何在此?” 怎么又被他想起来了?苏柒着实懊恼:方才就不该放手,揪着耳朵继续一哭二闹才对……但被他这么一问,她才想起了自己大半夜跑出来的初衷……的初衷,随换上个哀怨表情道:“我为何不好好在侯府待着?我若再待下去,就要被人害成猪头了!” 说着,故作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样子,将怀里的瓶罐一个个掏出来,塞到慕云松手里:“是你说要护我一世周全,是你说我杀人放火都替我兜着,这事儿,你得替我做主!” 慕云松翌日清晨方回到栖梧院,见自家五弟已在书房里等他,见面便意味深长道:“大哥夜探女真人行踪,竟足足忙了一夜,真是辛苦!” 慕云松轻咳了一声,刻意扯了扯衣领,掩住脖颈上的一点红痕。敷衍道:“还好。” 慕云梅不依不饶:“那大哥可查探清楚了,那个女真族首领潜入我广宁,所为何来?” 慕云松尴尬地低头饮茶:“可惜,查探一夜,并未寻到他的下落。” 昨夜,接密探来报,说若干女真人乔装易服潜入广宁,为首的一个,酷似如今的女真首领,松甘贝勒。 松甘此人,慕云松有所耳闻,乃是女真王族子弟中的翘楚,此人能征善战,如今女真族的大半领地,皆是由他率军从塞北诸族手里抢来。大半年前,此人更是一举干掉了其兄长查干贝勒,取得了部族的领导权,并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一统女真各部族,成为整个女真族的领袖。 这样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异族领袖,如今悄悄潜入广宁,慕云松认为不得不防。故而昨夜在听到其准确线报之后,果断决定易服潜入听雨轩,暗中观察。 熟料人还没找到,便被凭空冒出来的苏柒给搅和了。待他安抚好受了委屈的小娘子先回慧目斋,再回头目标已没了踪影。 此刻被自家五弟问得,他感觉有些心虚,只得道:“我已着隐逸继续派人跟着,想来很快能找到其落脚处。”说罢,又望一眼兀自杵着的老五,“你若没什么旁的事……” “有事!”慕云梅对自家大哥的逐客令置若罔闻,笑道:“我有幸被母亲任命为替你迎亲的傧相,有些迎亲的礼制环节,需要与大哥商量。”说着,从衣袖中抽出长长一条清单。 慕云松昨夜本就没睡好,此时看到如此长的一条单子更是犯困,摆手道:“迎亲的事你自看着办吧,不必与我商量。” “好吧好吧,可怜我这天生劳碌命。”慕云梅笑着将清单收起,临行仍不忘调侃一句,“大哥,按说呢,这新郎新娘在新婚大喜之前,是不宜见面的,更不宜那个……” 便被慕云松忍无可忍地亲切问候一脚:“滚!” 好容易支走了慕云梅,慕云松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捏着额角眺望侯府方向:也不知那边的事,解决的如何了? 此刻,赫连珊正被她娘勒令跪在地上,指甲死死抓着衣摆,浑身都在发颤。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侯爷夫人对自己女儿简直恼恨到极点,伸手一指苏柒卧房的方向,“那是北靖王妃!北靖王府未来的当家主母!连你娘我都要敬她三分!你若害她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北靖王不会放过你,整个定远侯府都要毁在你手里!”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何错之有!”赫连珊哭嚎道,“她就是个不明来历的野丫头!蝼蚁一样的贱命!她凭什么嫁给王爷?凭什么当北靖王妃?她不配……” 赫连珊尚未吼完,便被她娘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抽在脸上,不可思议地抬眸:“娘……你打我?!你竟为了那个贱人打我?!” “打你是为了让你看清现实!”侯爷夫人怒叱道,“她配不配当王妃,不是你我说了算,甚至不是老王妃说了算!而是北靖王慕云松说了算!”侯爷夫人扳起自己女儿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你那点心思我清楚,但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便是没有这个苏柒,你想嫁入北靖王府,也断断不可能!” ------------ 第284回 强者的世道 听她母亲这般决绝,赫连珊惊愕:“为什么?” “因为你爹他不明不白地死在王府里!”侯爷夫人忽然发飙,“他们以为,交出个丫鬟就算是给我侯府个交代,笑话!傻子才会信!可他们偏偏,偏偏就把我侯府当傻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赫连珊从未见过自己娘亲如此失态的样子,一时间惊惶得忘了哭,怯怯道:“娘,你在说什么?” 侯爷夫人发泄了一通,方渐渐平静下来,向地上的赫连珊道:“珊儿,你记住,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公道,只有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能站着说话!” 看着赫连珊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侯爷夫人近前将女儿拉了起来,叹道:“可惜,你我皆是女流之辈,我赫连家能否重振门楣,便只能指望你兄长了!” 苏柒见昨日来送膏脂的小丫鬟,此刻被扔在她面前,身上红红肿肿没一处好皮肉,显然刚刚挨了打。 侯爷夫人着实惭愧道:“怪我治家不严又一时失察,竟让这居心叵测的丫头暗算了姑娘,实在是惭愧!惭愧得很!” 她说完一个眼色递去,便有粗使婆子一脚踹在那丫鬟背上,恶狠狠道:“贱蹄子!还不从实招来!” 那丫鬟便哀哀哭泣着告饶,说是自己眼红苏姑娘平民出身却能嫁入王府,心中气不过,才想出此毒计害她。 望着她一副凄楚可怜求解脱的样子,苏柒便知,这小丫鬟不过是她家小姐的替罪羊,是被拉来顶罪的。 但她如今寄居侯府,侯爷夫人又亲自登门赔罪,她便要识趣地卖几分面子,不能不依不饶,于是叹口气道:“罢了,我不追究了,请夫人饶她去吧。” 那丫鬟本以为自己此番难逃一死,骤然听到被赦免,激动得涕泪交流,颤巍巍地不住向苏柒叩头。 侯爷夫人便命人拖着那丫鬟出去了,自己又对苏柒一番抚慰,指天誓日地保证再不会有此类事发生,让苏柒且在侯府安心备嫁。 苏柒诺诺连声,却有些心不在焉,蓦然想起王爷曾说过,高门大户之中,人际复杂利益交织,谁家没有几笔糊涂账,是永远算不清的。 想到自己终将嫁入王府,未来还要做偌大王府的女主人,苏柒便有些怯:不知道以自己这毫无城府的性子,如何镇得住王府里诸多的魑魅魍魉。 苏柒弱弱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与之前的聂大小姐相比,自己着实不适合北靖王妃这个位置。 如今协助老王妃主持中馈的,是三夫人崔氏,日后进门,少不得要多向她学学。 北靖王府熙华苑,三夫人崔氏正毕恭毕敬立在老王妃身侧,一边伺候她用茶,一边禀报王爷大婚的聘礼等诸多事宜。 老王妃接过聘礼单子随手翻了翻,轻蹙眉道:“别的不说,这催妆盒子里的金银饰物,为何只有四样?大喜的日子,好不吉利!” 崔氏一时间无语,暗想她自己嫁来王府时,以及为四爷筹备婚礼时,催妆盒子不都是四样,也没听谁说过不吉利,“母亲的意思是……” “翻一倍才好,拿到侯府去不至堕了王府的体面!”老王妃“啪”地合上册子扔给崔氏,“其余的我不再细看,你自己需多上心,毕竟是王府娶正妃,需处处体现王府的气派,切莫让人挑理,说咱们小家子气!” 崔氏动了动唇,只躬身答道:“是。” 老王妃又想起一桩:“新人的喜服,是哪里做的?” 崔氏忙道:“怕咱们王府的绣娘手艺拙,已向祥云坊定下,让他们用最好的面料、最时兴的样式、最好的工艺师傅,不计银子,务求精益求精。” 她自以为这差事办得妥帖,定能得婆婆几句赞许,熟料老王妃听后依旧摇头:“祥云坊能有什么好手艺!为何不去请陈夫人做?” 崔氏心中有些失落,如实道:“母亲,陈夫人虽说手艺精湛,但这两年年纪渐长,自觉老眼昏花,拿不得针线,已然不再制衣了。” “那是旁人请不动她。”老王妃倨傲道,“你拿着我的拜帖去拜访陈夫人,务必请她亲自出手,替新王妃制一套独一无二的凤冠霞帔来。” 崔氏只得应下,想了想又向老王妃谨慎建议道:“王爷大婚当日,前来观礼的名门望族众多,晚宴更需盛大隆重,咱们王府的膳房怕是不能担此重任,媳妇想着,不妨请西京第一酒楼揽月楼的大厨前来掌勺,也能彰显王府的气派。” “这才是用心了。”老王妃道,“那就安排人去请罢。” 崔氏终被婆婆夸赞了一句,心下略安,又忙不迭抛出另一个主意,“新王妃是个爱热闹性子,不妨再请个戏班子来,在王府后花园水榭上搭台唱戏,也算全了新王妃的心思?” 老王妃此时有些乏了,只随口道:“好,你看着去办便是,不怕费银子,只要将我儿的大婚办得风光气派就好。” 崔氏看出婆婆有些乏累,便识趣地行礼告辞。月珑便上前搀了老王妃的胳膊:“娘娘可要往塌上躺一躺?” “也好。”老王妃便由月珑搀着往内室走,忍不住向她抱怨道,“筹办个大婚,凭空多出多少事来,偏偏玉娆又走了!” 月珑知道老王妃此时,有些想念替她打理中馈的慕夫人,便笑着劝解,“表小姐身子正不爽利的时候,哪里离得开自己亲娘照应?我看三夫人也是精明能干的。” “她?一副唯唯诺诺相,鲜有自己的主意,偶尔精明,也总精明不到点子上!”老王妃叹道,也心知崔氏一个庶出子的媳妇儿,实在难在王府中立威。 如今,眼看倒要有个名正言顺的长媳,只是苏柒那丫头,从头到脚哪里像个能管家的材料? 老王妃半边脸忍不住抽了抽,心情愈发的复杂。 腹诽归腹诽,但苏柒要当自己的嫡长媳,已是不争的事实,老王妃便又想起一件事来,向月珑问道:“明日请期大礼,给苏丫头送的看礼可备下了?” 月珑便笑道:“旁的都备好了,只一样,娘娘相看儿媳要送的凤钗,还需娘娘亲自过目才好。” 说罢,便服侍老王妃在卧房软塌上坐下,示意身后小丫鬟捧来两个大红缎面烫金的盒子,逐一打开来给老王妃看:“奴婢选了两支,一支是双衔鸡心坠的小金凤钗,另一支是八翅挂珠衔翠的大金凤钗,不知娘娘中意哪支。” 老王妃便抬眼打量了一番,满意道:“倒是各有各的好看,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月珑便道:“依奴婢看,不妨两支都带着,明日看新王妃的装束,若是素雅些,娘娘便给她戴这只精致的小凤钗;若是艳丽些,便戴这支华贵的大凤钗。” “好,还是我月珑想得周到。”老王妃满意得半合了眼,“我那些媳妇儿,若有你一半的贴心伶俐就好了!” 对于自己身边这个服侍多年的大丫鬟,老王妃始终有心给她寻觅个好归宿,还一度动意将她给自己的哪个儿子做妾,可惜那时慕云松全然没这心思,慕云柏身边又有个厉害的英娘,老五更是毫无娶妻纳妾的意思。至于另三个庶子,老王妃又觉给他们做妾委屈了月珑,故而月珑的终身大事便一拖再拖,如今也是过了双十的年纪。 好在月珑性情柔顺忠诚,便笑道:“娘娘又说笑了,王府中的各位夫人,哪个不是名门望族中的翘楚,新王妃更是聪明伶俐。至于奴婢,承蒙娘娘不弃,能在娘娘身边伺候一辈子便是莫大的福气了。” 说罢,便将两支凤钗收起来,伺候老王妃睡下,见王妃睡熟了,才悄无声息地出门,从熙华苑后门出去。 三夫人崔氏从熙华苑出来,正遇见四夫人金氏前来请安,便随口提点她老王妃午休去了,暂不宜叨扰。 倒是四夫人金氏眼见,望她问道:“你是怎么了?眼圈儿都红了?” 四夫人金氏与三夫人崔氏,虽说出身皆不低,但在娘家都不是嫡长女,嫁得亦都是王府的庶子,故而在王府中身份地位大差不差,平日里便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亲厚。 崔氏今日心中本就有怨气,被金氏一问便悉数勾了起来,忍不住吐槽道:“不就是娶个平民之女,你看咱们婆婆的架势,倒像是要娶位公主回来!” 她这话说得刻薄,金氏听了一惊,赶忙用帕子去捂她的嘴,将她拽到背人的地方,神情紧张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仔细被有心人听见传了出去,母亲又要生气。” 崔氏一口气未出完,仍愤愤然道:“弟妹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给咱们王爷办这一场大婚,处处皆要挑顶好的,银子花得流水一般!咱们王府虽说殷实,也禁不住这等折腾啊!” 她越说越不甘:“更何况,过不久还有五爷的婚事,那位五弟妹么,听说与准王妃十分交好,又出身商贾之家,自然处处要攀比些,到时候倒要看咱们婆婆是心疼五爷,还是心疼银子了!” ------------ 第285回 嫁前的忙碌 她这一通抱怨,金氏越听越心惊,忙不迭打断她道:“三嫂愈说愈不像话,左右都是咱们婆婆拿主意,你只管办好自己的差事便是,何必想这许多?”劝罢,怕她继续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忙不迭换了话题,“你家三爷,可好些了?” 阖府皆知,三爷慕云枫在高丽边境受了伤,回府后一直卧床休养,金氏不过随口一问,崔氏的脸色却瞬间变了变,支吾道:“还好。” “他们出征高丽前,我心里便有些隐隐不安,总觉得要出事儿,果不其然,我家四爷在高丽被那什么倭国武士捅了一刀,险些命都丢了,直到如今还……”金氏自顾自说了几句,才发觉崔氏一副出神的样子,压根儿没在听,以为她依旧在因王爷的婚事而怨愤,遂不再多说,告辞而去。 崔氏立在原地,兀自平抑了一番心情,方举步回厚德苑去,向自家相公回话。 自家三爷向来不理会府中俗务,此番为何要她向老王妃建议,请揽月楼的大厨以及戏班子来王府,崔氏其实并不明白。 但她深知自家相公的性子,便是不明白也不敢多问半句,更不敢有丝毫忤逆。 幸而今日顺利,老王妃并未多想便将两桩事都应了下来,她也暗舒一口气,总算能向相公交代。 崔氏步履匆匆,一路行至厚德苑自家相公的书房门口,正要举步进去,却听闻屋内屏风后,隐约传来女子的呢喃声。 崔氏以为,又是自家院里哪个骚浪的小妾,趁着她这几日忙碌,便来勾引三爷求宠,不由心生窝火,便悄然绕到屏风旁向内张望。 一望之下,那熟悉身影倒让她有些吃惊。 这不是……老王妃身边的大丫鬟月珑?这浪蹄子何时与三爷勾搭在了一起?! 崔氏咬紧了后槽牙,暗中看着三爷将个荷包样东西递到月珑手里,那浪蹄子便宝贝似的贴身收了,低声娇俏道:“事成之后,三爷可莫要忘了对我的许诺!” 她家三爷便抬手轻抚月珑面庞,柔声道:“放心,到时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要什么……她一个想要上位的丫鬟能要什么?无非是取我而代之!崔氏心中一阵气血翻腾,恨不能立刻冲上去狠狠掴这浪蹄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偏偏,看着自家相公对她千依百顺的样子,崔氏的一双腿如同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半分。 她见识过自家相公的冷血无情,她发自心底地惧怕这个男人,不敢对他有丝毫忤逆。而这个月珑,又是老王妃身边的人,恐怕在老王妃心里,比自己这个儿媳还要得宠些…… 崔氏死死抓着屏风,任凭眼泪簌簌地落下,却咬牙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苏柒其实不太清楚,“请期”究竟是个什么鬼,只知道一大早便被侯府下人从被窝里拖起来,呵欠连天地梳妆打扮、涂脂抹粉。 “小姐生得天庭饱满,龙章凤姿,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替她梳头的嬷嬷,边忙活边不住口地恭维,“若不是十世修来的福气,又岂能得北靖王爷眷顾,王妃娘娘喜爱?听说今日请期,王妃娘娘是要亲来的,如此重视,日后小姐过门去,自然少不得疼爱恩宠!” 苏柒浑浑噩噩地听她不住口叨叨着,在心底呵呵哒了一番:若我告诉你我天生阴阳眼,不知你还能否如此淡定地信口雌黄? 不过,她至少听明白了一件事:她的准婆婆要来了。 苏柒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任由下人们煞费苦心地替她打扮一番,又喝了两口燕窝粥,苏柒便在屋里候着,等着等着便犯了困,倚在软塌上头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啊点,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方被嬷嬷唤醒,说王妃娘娘来了,请她往前厅去。 苏柒被几个下人引着,进得侯府前厅内,只见满屋里不认识的媳妇小姐,想必都是侯府的亲戚家眷,打扮周正前来作陪。厅正中并排坐着老王妃与侯爷夫人,皆满脸含悦色边吃茶边说笑。 苏柒正有些不知所措,便见身旁的嬷嬷向她使眼色,见厅中老王妃脚前摆着个青色软垫,想起前日教习先生的教导,她便会意,端端正正地跪下向老王妃请安。 侯爷夫人见苏柒来了,便冲她笑道:“我正说你这婆婆是有多稀罕你,婚嫁六礼样样齐全不说,请期还要亲自登门,生怕我侯府苛待了新王妃不成?”说着,又向老王妃故作嗔道,“娘娘快看看,你媳妇儿可有少了一两肉儿?” 老王妃亦笑道:“侯爷夫人这张嘴啊,真是得理不饶人!”边说,边微笑着将苏柒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下着银丝锦缎罗裙,上穿藕合色衣裳,头上梳着云髻,未多戴珠翠却也恰到好处,正颔首垂眸、端正恭敬地跪在身前。 一副老王府忽然便有些感慨:昔日那个大咧咧闯进王府正厅,一把揪住伯寒耳朵的野丫头,她仍记忆犹新。如今时过境迁,这粗陋丫头倒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果然孺子可教也……老王妃深感欣慰,忙唤她起身,给随在侧的大丫鬟月珑使个眼色。 月珑会意,忙打开个红缎面烫金的盒子,将那支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捧到老王妃手里,老王妃便抬手亲自替苏柒簪进发髻里。 老王妃这一赠钗,就算是彻底认下了这个媳妇儿,满厅的女眷纷纷出声道贺。苏柒被这一声声恭喜说得绯红了一张脸,咬着下唇羞羞怯怯地坐在侯爷夫人身边。 虽说成亲的日子早已定下,但老王妃与侯爷夫人仍作势议了一番,将婚期定在本月十五。 侯爷夫人便道:“从我侯府出嫁,便是我赫连家的子侄,我已备下了三十担的嫁妆,另有银票、地契和城外的一处庄子,还望娘娘莫嫌我侯府的嫁妆粗陋。”又对苏柒悦色道,“今后啊,侯府就是你的娘家,闲来无事了便回来走走,陪我说说话。” 她此语一出,老王妃和苏柒皆有些意外。老王妃本是考虑苏柒在广宁无根无依,从侯府出嫁显得风光些,却不想侯爷夫人当真认下了苏柒这个子侄,如此厚待于她。如此一来,倒是抬高了苏柒的身份,堵住了广宁城中的悠悠之口。 而苏柒心里却明白:侯爷夫人如此抬爱,十有八九是因为她家赫连珊投毒之事,以此向她示好,希望她嫁入王府后莫再追究。 只是,不晓得赫连钰与赫连珊这一对兄妹,对此会各做什么想法。 请期过后仅两日,便是送彩礼的日子。 王府与侯府本就离得近,从这日一大早,便见官家慕忠与徐凯二人,指挥着许多王爷亲卫,将财礼一担接一担地由王府正门挑出,连成一排地向侯府方向去,竟是大半日过去还未挑完。 从王府到侯府一路上,皆是广宁城的高门大户,府内谁没见过大世面,而此时,各门各户的媳妇小姐皆从门口探头瞅着这过不完的彩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又是惊叹又是艳羡又是妒忌,各种滋味儿都有。 侯府内,侯爷夫人把彩礼单子递给苏柒过目,面容含笑,打趣道:“王府十足的诚意,王妃娘娘和王爷能这般疼你,你嫁去我也放心。” 苏柒接过那厚厚的一叠单子,一目十行看过:金银珠宝、古董瓷器、翠玉明珰、绫罗绸缎,还有八式海味、三牲大鱼,羊酒花茶、生果帖盒…… 她先是看着心惊,而后越看越心疼:这得是多少银子……知道王爷您财大气粗,也用不着显摆成这样啊! 侯爷夫人看她轻蹙眉的模样,以为她担心自己的嫁妆,遂笑说:“你毋庸焦灼,王府私下替你备的嫁妆也着实不少,再加上我添妆的那份儿,足够你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苏柒听得微怔,王爷果然心思缜密,考虑的周详极了。 垂颈再看一眼彩礼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字儿,她这才恍然,有种真的要嫁人了的感觉。 另一边的北靖王府,更是热闹非凡。 因再过一日便是大婚之期,平日常走动相熟的几家世家望族的夫人们皆来串门帮忙,连慕夫人也依礼携慕云歌回府问安。 老王妃见慕云歌已然显怀,但依然瘦瘦恹恹的气色不甚好,便做心疼状问道:“有三个月了罢?可还安稳?” 她这一问,令慕夫人和慕云歌都有些心酸,但诸多世家女眷在场,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慕夫人便道:“谢嫂嫂惦记,三个月正闹人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身量倒轻减了几分。” 老王妃便道:“怀着孩子最是受苦,可女人总要经历这么一遭,需多多静养,平心静气,莫要伤神。”她这般说着,却忆起关于那安平侯爷的诸多不雅传闻,自知慕云歌在安平侯府的日子也不会多么舒心好过,便不免有些感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正有些冷场,适逢下人来报,说新人喜服已从陈夫人处取来,众女眷便围簇上来看新送来的凤冠霞帔,但见一袭华贵的大红裙裾上,那金银丝线刺绣的龙凤牡丹,竟似活了般灵动。 ------------ 第286回 出嫁的前夜 众女眷皆啧啧称叹,只道这般高超精湛的绣艺,也只有那第一绣娘陈夫人,亦只有王妃娘娘能有这般面子。 唯独慕云歌独自坐在一隅,耳畔听着众口称赞之声,想象着这样一件独一无二的凤冠霞帔,即将穿在苏柒那小贱人的身上,与她朝思暮想的表兄拜堂成亲,从此成为这王府的女主人。 再想想自己那犹如纳妾般仓促敷衍的婚礼,那个让她打心眼里厌恶,却不得不日日陪笑脸、赔小心的男人,和他那一屋子令人恶心的莺莺燕燕…… 慕云歌在衣袖中攥紧了拳,险些当场便委屈得哭了出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幸而满厅的女眷注意力皆在喜服上,无人发现慕云歌的失态。老王妃将喜服仔细看了看,便随口吩咐侍立一旁的崔氏:“你这就过府,将喜服给你大嫂送去!” 她口中的“大嫂”二字,深深扎了崔氏的心,但她只得低眉垂眼道:“是。” 大婚前日黄昏,慕云松被他母亲派人早早叫回府来,说明日便是他的终身大事,让他将军务先放一放,回来试试喜服,做些准备。 慕云松今日在军营衙署中也没做成多少正事,单是接待前来贺喜的诸多官员和部将,便是应接不暇。 他自恃生就一张人厌鬼弃的冷脸,觉得自己有生之年从未笑得这样多,一整天笑下来,脸都有些僵了。 即便如此,当他一步迈入张灯结彩的王府,见庭院四处红绸点缀、灯笼摇曳,大红的双喜字贴满每一道门,往来下人皆一脸喜气洋洋状,便不禁被这氛围渲染,眼角浮现一抹悦色。 他径自回栖梧院更衣,掀帘进入卧房中,正遇上老王妃指挥下人铺喜床,地上铺了黄地蓝花双喜纹毯,紫檀木大床已挂大红绣鸳鸯帐幔,玉带金钩,两边挂香球及福字绦子,床里亦是一色大红绣鸳鸯的锦被缎褥,高高叠堆起。 慕云松负手看着,脸上不由地露出笑容。 “瞧把你欢喜的。”老王妃皆看在眼里,心底有释怀有感叹。 曾经,这小子与聂梦珺大婚时,全程冷着一张脸,仿佛周遭的热闹皆与他无关,他不过例行公事,向父母交差而已。 后来梦珺不再,她看着他的栖梧院冷冷清清,没有一丝热乎气儿,由衷地担心这个儿子会孤独终老。 而此时看他的神情,是发自肺腑地高兴了。 老王妃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什么家世出身,什么礼仪教养,其实都不重要,只要我儿欢喜就好。 看着几个十全婆子铺好了喜床,老王妃临行不忘叮嘱:“你今晚便莫要在这里睡了,仔细弄乱了洞房,你媳妇恼你!” 慕云松含笑应下,亲自送母亲回熙华苑去,一路上又被教导了许多夫妻之道,他便极有耐心地听着,诺诺连声。 送完自己母亲,想到自己的卧房成了洞房睡不得,慕云松索性转了个弯,往柒寒院去。 柒寒院的大门上亦贴了大红喜字,但院内却冷清无人,唯有老虎烧麦趴在桂花树下,卖力地跟一块肥硕羊排较劲。 慕云松望了它片刻,唇角一勾道:“烧麦,明天你娘就要嫁给你爹了,你可开心?” 烧麦十分敷衍地呜咽了一声,显然觉得它娘要嫁它爹这事,并没有眼前的羊排重要。 慕云松笑了笑,径自推门进屋。 屋内一切依旧,慕云松目光所及,能忆起她在前厅里摆下夜宴,烧出四道匪夷所思的黑暗料理等他来吃的样子;忆起她在净房里迷糊睡着,被他一把捞起看了个干净的样子;忆起她坐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上,翘首盼他归来的样子…… 他心底变得无比柔情,在那张熟悉的床榻上脱靴躺下,但觉枕头锦被上皆是她的气息味道,让他不由忆起与她的每一次琴瑟合鸣、眷眷缠、绵…… 算起来,她住进侯府已有近十日,期间除了南风馆偶遇那夜,他便再没见过他的小娘子。 他着实地想她。 苏柒被侯府下人劝着早早歇下,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毕竟明日便是婚期,她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第一百遍劝诫自己:再不睡,明日便要盯着两只硕、大黑眼圈拜天地,实在丑得很。 她第一百遍数着:一只烧麦、两只烧麦、三只烧麦…… 当她数到不知第几百只烧麦,忽觉鼻尖一凉,竟有一阵穿堂风卷过。 她睁开眼,见原本关得好好的窗棂竟开了一半,外面依稀有黑影晃过! 苏柒顿时警觉起来,起身将梼杌剑握在手里,一步步谨慎靠近窗边,低声喝问:“谁在外面?” 但那黑影晃过,窗外一片沉寂,再无踪影。 苏柒在心底嘲笑自己,不过结个婚,怎么弄得紧张到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然她刚输了口气,将手里的梼杌剑放下,便被一双突如其来的手一把揽住了纤腰! “呃……”她骤然一惊,正要出声,唇齿却已被紧紧堵住,压迫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柒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但那呼吸间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让她瞬间从惊惧变成了惊讶,继而是惊喜。 待他一阵浅啄低吮过后,她方腾出空来,望着眼前的人低低惊呼:“王爷?!” 话方出口,便被他惩戒性地轻轻一咬:“过几个时辰便要成亲了,还叫王爷?” 她便双手环上他的脖颈,甜甜软软地唤了声“相公”,又忍不住问:“你……怎么到侯府来了?” 他自己亦觉得有些可笑,却故作理直气壮:“太想你。” 慕云松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一个姑娘爱到色令智昏,新婚前夜思念得实在无法入眠,做出夜探侯府幽会心上人这般毫无理性的举动,如青涩少年郎般的疯狂。 他唇角勾起一抹幸福满足的笑意,用手指挑起她的尖尖下颌,故作嗔怪道:“侯府待你不好么?才几日,怎么感觉瘦了一圈儿?” “哪有,侯爷夫人待我极好的,是我这几日胃口差些罢了。”苏柒也不知是怎么了,吃货如她,这几日对着侯府的上好佳肴,竟然提不起兴致来。 他便笑着轻刮她鼻梁:“成个亲,紧张成这样?” 苏柒一张脸都绯红起来,嘴上却故作娇嗔道:“你也知道,过几个时辰就要成亲了,这般冒冒失失跑来,若叫侯府的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慕云松亦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成何体统’四个字,也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苏柒嗔怪地白他一眼:“过了明日,我可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你娘子,规劝相公、管理下人乃是本分。今后我若劝诫你,你便需如二爷般老实听着,替我在下人面前立威才行!” 她说得煞有介事,慕云松听得直发笑:“这还没拜堂,就想往相公头上爬了。”忽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看来,今夜相公我需先振振夫纲才行!” 苏柒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自然知道以他的性子,分开这几日按捺得辛苦,但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不行不行!”她忙伸手去推他,“依你的本事,一番折腾下来就天亮了,到时候被侯府的人撞见,岂不是要羞死?”说罢,见眼前的男人依旧杀气腾腾,完全没有要罢手的意思,只得温言哄着:“明日就要大婚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她咬了咬唇,说了句自己都觉得羞涩的话,“你我,还要同床共枕一辈子呢。” 她这话落在慕云松心里,觉得着实受用,勉强接受了她的建议,却又不甘心地把她按在枕头上,狠狠亲昵了一阵,才在她身边躺下,温言道:“睡会儿吧,天一亮便有的忙了。” 苏柒被他一番折腾得,脑袋都有些发晕,迷糊着往他怀里拱了拱,问:“那你呢?” “我守着你睡着,便回去了。”他轻抚她柔顺发丝,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等你凤冠霞帔地回来,执手拜天地,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话实在甜蜜,苏柒心满意足地美美阖上双眸。 她怕他走得晚了,来不及休息,便在他怀里乖顺地睡去,半梦半醒间,感觉一个温热的轻吻落在额头,一个清糯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小柒,无论前路如何,都不要离开我,可好?” 苏柒隐约觉得,他的呢喃蜜语犹在耳畔,刚要张口答个“好”,便觉有人正轻拍唤她起床,迷迷糊糊向身畔摸去,那海誓山盟的男子不知何时以悄然离去。 苏柒心里依旧甜蜜蜜的,听话地起身洗漱净身,然后便由四五位十全婆子伺候她穿嫁衣。 那嫁衣昨日由三夫人送来,震惊了整个定远侯府,说放眼整个燕北,都是独一份儿的,真是见所未见。 苏柒不过有幸看了一眼又摸了摸,便被负责穿戴的嬷嬷收了回去,说明日一早便要穿戴,需妥善保管。 如今方知,这燕北独一份的嫁衣,穿戴起来也是不同寻常的繁复,虽有四五个熟手帮携,也用去大半个时辰。 待她穿戴好,始终陪在一旁的侯爷夫人啧啧赞道:“新王妃生得好相貌,再穿上这一身大红嫁衣,堪比九霄云殿里的神仙妃子了!” 苏柒被夸赞的,一张脸都红了红,倒不是由衷羞涩,而是觉得被一层又一层的绸缎套在身上,内里捂出了细细密密一身的汗。 ------------ 第287回 喜事终临门 方被人扶着坐在妆台前喘口气,又换了十全婆子前来梳头,边用乌木细齿梳子从她发间穿过,嘴里边柔和婉转的喊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安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有尾,大富大贵。” 苏柒听着这吉祥话儿,方有种当真要嫁人了的感觉,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不自觉便有些红了。 比翼共双飞,永结同心佩,此后余生,皆是你。 她这番有喜有忧的伤感态,被侯爷夫人看在眼里,遂出言劝慰道:“姑娘家总有出嫁为妇时,日后尽心伺候公婆夫君,过年儿半载生个一男半女,这般平安喜乐共度一生,就是莫大的福气。“ 她这厢劝着,那梳头的婆子已手脚利落地替苏柒挽了个如意同心髻,将一顶纯金点翠的大金凤冠戴在了她头上,又在两边逐一插上金钗步摇,最后,依礼将老王妃赠的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端正插在发髻后面。 这一套纯金头面戴下来,苏柒顿觉自己的脑袋重得犹如金钟,摇摇晃晃几乎撑不住。 恰侯府的媳妇小姐们过来看嫁,一时喧闹起来,倒也将苏柒的一点伤感冲淡了。 直闹到窗外奏乐起,混着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媳妇小姐们闻声皆笑道:“迎亲队伍过来了!听闻来迎亲的傧相是慕家五爷!” 这话说完,满屋子的女眷们皆争先恐后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徒留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苏柒瞠目结舌: 五爷在广宁城,竟如此有女人缘儿?! 她由衷替采莲感到忧心。 此时,巨有女人缘儿的慕五爷,正一身酱红色礼服,在侯府门口翻身下马,向侯府大门内拱手作揖,提气朗声道:“天道吉日,日月光华,北靖王府慕云梅,奉家母及长兄命,前来迎娶赫连家千金为北靖王妃,请侯府诸位长辈亲朋赐嫁!” 他这番话刚说完,侯府门前便是一阵喧闹之声。 侯爷夫人既将苏柒认作侄子,今日便是正经八百的侯府嫁女,赫连家的众多亲朋皆来捧场,此刻便有若干子侄守在侯府门口拦门讨喜。 照理要为难前来迎亲的傧相一番,便有赫连家的子侄向慕云梅道:“慕家五爷若要接走我赫连家的女儿,便要先过了我等设下的三道关,你可敢否?” 慕云梅倒是早有准备,遂豪爽笑道:“便是过五关斩六将,又有何惧哉?” 赫连家众兄弟便齐声喝好,便有俏丫鬟端出五大碗酒,在慕云梅面前齐齐站成一排,有子侄道:“这第一关便是饮酒,素闻慕五爷酒量了得,今日能一鼓作气饮下这五大碗否?” 够狠啊!慕云梅望着那偌大海碗暗自腹诽,但今日非比寻常,他必须不能怂,遂面不改色,一口气将五碗酒悉数喝下。 他五碗酒一口气喝下,赫连家众人齐声鼓掌叫好,挤在门后偷窥的诸多女眷,更是被慕家五爷的飒爽风姿迷得一塌糊涂,恨不能下一个嫁入王府的便是自己。 赫连家众兄弟便撤了第一关,簇拥着慕云梅进了侯府大门,刚走几步,便又见两条绑着大红绸缎的喜棒在他面前一拦:第二关到了! 又有个身穿长袍的子侄出来,向慕云梅摇头晃脑道:“听闻慕家五爷文武双全,做首催装诗理应不在话下!” 慕云梅挠了挠头……作诗?这可真把他难住了! 遂笑道:“这位兄台谬赞了,慕家文武双全的是我二哥,我慕云梅武夫莽人一个,打仗还行,作诗实在不擅长!” 他已然服了软,不想赫连家众兄弟依旧不放过他,纷纷起哄着慕五爷今日若不做首诗出来,这道关便万万过不去的! 慕云梅暗自撇嘴:你赫连家也是武将世家,怎么会有这样酸腐的规矩?听他们叫嚣什么“这道关便万万过不去”,不禁扯唇冷笑,抬眼望了望头顶上那两道大红喜棒,悠悠问道:“只要过了这棒子就成,对吧?” 说罢,忽地一撩衣摆后退两步,屏息提气身形骤起,一只手在那喜棒上借力撑了一撑,人便如飞燕般从那喜棒上头略了过去。 他秀完这一手清隽功夫,倒将赫连家的子侄震惊了一下,那酸腐子弟便道:“五爷这是投机取巧,不算不算!” 你还不依不饶了嘿?慕五爷有些许恼火,刚要开口,熟料身后传来一片莺莺燕燕的叫好之声:“算!算!如何不算?!” 慕云梅忍俊不禁,刚想感慨女群众的眼睛才是雪亮的,便见这一众莺莺燕燕皆从四面八方凑了上来,叫到:“第二关已过,五爷该过第三关了!” 慕云梅被赫连家许多女眷簇拥着,有些尴尬问道:“不知这第三关是什么?” 姑娘们开心地异口同声:“讨!喜!钱!” 原来如此……慕云梅赶忙从衣袖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分发,熟料赫连家的女眷们热情高涨,你争我抢、熙熙攘攘挤个不停。 可怜双十年纪、尚未婚配的慕五爷,被热情的侯府女眷们上下其手,明里暗里不知揩了多少油。 王府院里一片欢腾,反倒是新娘子苏柒的闺房里一时显得冷清。她坐在喜床上等了许久,几乎要等到睡过去,才听得门外一阵人声鼎沸,想必是侯府众人簇拥着王府的迎亲团队到了。 须臾,便听门外传来慕五爷中气十足的声音:“吉时已到,恭请新嫂嫂出阁!” 苏柒不禁啧了啧:五爷唤她做嫂嫂,这还是第一次,听起来颇有些别扭。一旁的喜婆便捧了大红盖头,喜气洋洋道:“姑娘,出阁上轿喽!” 慕云梅立在门外,恭敬地低头拱手作揖,须臾便闻门内声响,抬头见一众喜婆簇拥着一身大红嫁衣的苏柒出门。 虽然被红盖头遮住了容颜,慕云梅仍可以想象,她今日定然美得倾国倾城。 苏姑娘,你幸福就好。 侯府与王府本相距不远,但花轿摇摇晃晃走了许久,伴着戏班子一路卖力的吹吹打打,热闹非凡,仿佛是特地满足金陵城上下吃瓜群众的好奇心一般。 苏柒刚上花轿的时候,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满怀的五味杂陈,但伴随着花轿晃荡了大半个时辰,她满怀的五味早已被晃荡殆尽,只剩下昏昏欲睡。 恍惚中,骤然听到花轿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夹杂着沸沸扬扬的人声,终将她从半寐中惊醒,意识到:王府到了。 她忍不住好奇,便探身将花轿帘挑开个缝儿望去,果见装饰一新的王府正门开启,一身大红喜袍的王爷慕云松,正被众兄弟簇拥着,向花轿走来。 苏柒望着向她徐徐而来的男子,竟有一瞬间的惶神儿: 在思音刻意为她制造的梦里,她也曾见过他一身喜袍迎亲的模样。 但那时的他,脸色冷漠身形僵直,仿佛一具被禁锢在喜袍里的傀儡,与喧闹喜悦的人们格格不入。 但眼前的他,一身大红器宇轩昂,被慕家的兄弟们推搡着前行,竟有几分少年郎般的确幸和羞涩。 但那俊朗眉宇间流露出的喜悦,却是掩也掩不住。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苏柒忽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充溢着满满的甜蜜喜悦,幸福得几乎要爆开来。 偏偏,她偷窥的小心思似乎被他察觉,不易察觉地冲她挑了挑眉。 苏柒吓了一跳,触电般放下帘子坐得笔直,一颗小心脏扑通通乱跳。 慕云松被慕家众人簇拥着来到门前站定,便有人捧上花雕弓和缠着红绣球的箭,有礼赞唱道:“请新郎射轿帘!” 慕云松正弯弓搭箭,却听身后的慕云樟向慕云柏笑道:“我可还记得,二哥当年射轿帘的时候……哈哈哈!” 他这随口一句玩笑,让慕云松瞬间忆起了慕云柏大婚时,射出的箭被新娘子一把接住的场景。 此事在王府流传了许多年,被当做慕云柏怕老婆的源泉。 三射轿帘么,本意就是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以震夫纲…… 慕云松手中的弓箭又放了下来,笑道:“这轿帘么,不射也罢。” 他此语一出,慕家众兄弟连带花轿里的苏柒,皆有些惊讶。老四慕云樟以为是自己失言,忙不迭找补:“大哥不必担忧,新嫂嫂不比二嫂,没有那样好身手……”话未说完,便被慕云柏一记眼刀飚过去,讪讪地闭口。 “我一个武夫粗人,自幼被母亲管惯了。”慕云松笑着,向花轿投去温柔一瞥,“她日后若愿意管我,也是我的福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娶了心爱的姑娘,什么妻管严、耙耳朵,都是幸福的。 慕家兄弟一片啧啧,花轿里的苏柒却绯红了一张脸:昨夜跟他说“今后我若劝诫你,你便需如二爷般老实听着,替我在下人面前立威才行”,不想今日,高冷傲娇王爷便当众给了偌大的面子! 嗯,值得晚上好好奖赏…… ------------ 第288回 烧麦闹婚礼 大婚流程岂能说改就改,礼赞本觉得于礼不合,但毕竟王爷最大,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于是清清嗓子,跳到下一环节,高唱:“新娘出轿!” 便有喜婆将轿帘打起,苏柒便见一双盛装打扮的童男童女:慕二爷家的骏儿和四爷家的长女蓉儿,一持香烛一抱鲤鱼立在轿前,脆生生齐喊道:“新娘出轿,富贵盈门!” 可爱得很……苏柒忍俊不禁,便有侯府跟来的送亲婆子,将封好的大红包给两个孩子递到手里。 苏柒深呼吸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本该由喜婆搀着出轿,却见某王爷两步上前,将那只手握在掌心,亲自把她从轿里搀了出来。 两个喜婆面面相觑:王爷,也太心急了些…… 慕家众兄弟挤眉弄眼:得,又一个怕老婆的主儿! 苏柒不晓得众人的心思,在慕云松身旁站定,感觉身旁有许多双眼睛皆在她身上打量,立时站直了身子,按照教习先生的要求,摆出个大家闺秀端庄持重的姿态,垂颈耐着性子听礼赞那冗长又难懂的祝词。 却忽闻身旁一个低低清糯的声音:“昨晚睡得可好?” “呃……嗯。”苏柒忍不住透过红盖头瞥他一眼:成亲呢,您就不能严肃点儿? 偏偏某人不领情,兀自勾唇暗笑:“可我,直至天明也没睡着。” 说起来,他也是曾成过一次婚的人,但此番的激动、忐忑、紧张等诸多复杂心情……连他自己都有些鄙视自己。 此时,礼赞的祝词终于念完,便有慕二爷和慕四爷两个傧相捧镜引路,慕云松牵着苏柒的手一路向前,跨过红漆木马鞍,再行几步踩过猩猩红毡席,再往前是个烫金镂空的火盆,里面几块碳正烧得火红。 苏柒顿时担忧她身上“燕北独一份”的嫁衣,脚步便不自觉慢了些许,却觉掌心传来温柔一握,他的声音在她耳畔:“不用怕。” 说着已来到火盆跟前,苏柒尚未想清楚,教习先生是说先迈左脚呢还是右脚,但觉纤腰上一紧,人已被他抱起,云里雾里地从火盆上掠了过去。 这样也行?苏柒有些发懵:原来,教习先生口中所谓必须要遵守、半点不能错的诸多大婚规矩礼仪,到了王爷这里皆是浮云。 果然谁最大听谁的,权力是个好东西!苏柒在心中啧啧感慨。 慕云松将他的小娘子放下,紧握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再行几步便是王府正堂,但见老王妃端坐在正堂主位之上,身着酱红云锦吉祥纹的禙子,花白头发梳得格外油光整齐,戴着喜鹊登枝图案的抹额,正满脸含笑地望着一对新人携手并肩走来。 但见自家儿子英武挺拔如同参天松柏,儿媳娉婷优雅犹如婀娜藤萝,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老王妃望着望着,眼角便有些酸涩,转眸望了一眼身畔端正摆着的,老王爷慕玉棠的牌位: 王爷,伯寒终觅得良配,从此不再孤苦一人,你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罢! 老王妃心中正五味杂陈着,一对璧人已步入正厅,来到她面前,早有下人捧来大红蒲团,在正厅中央摆好,便有傧相和喜婆分别引着新郎和新娘至蒲团前。 礼赞唱到:“天地交泰,保合太元,人间二美,星会桥边。男娶女嫁,合卺大吉,齐拜祖先,华堂吉庆,美语喧然,天配良缘,互敬互爱,合好百年!新郎新娘拜天地!” 便有人搀扶新人双双在蒲团上跪下,听礼赞道:“一拜天地!” 苏柒将双手交叠眉前,端端正正拜了下去,叩首的瞬间,用眼角余光透过大红盖头去望身旁的慕云松,却碰巧撞见他亦在偷望她,眼神相交,他便冲她挑了挑眉。 苏柒触电似的收回目光,心有余悸:这般挤眉弄眼,要是被婆婆看见了…… 被喜婆扶着起身时,尚对这位新郎官有些愠恼:成亲呢,你就不能…… 却被礼赞的声音打断:“二拜高堂!” 便有下人来将大红蒲团摆至老王妃面前,慕云松携了苏柒的手,在自己母亲面前双双跪下。 老王妃经历过多少风雨波折,向来自恃心大,此时竟被他二人跪得有些许紧张,只扯着一张笑脸,口中不住道:“好,好啊……” 慕云松向自己母亲望去,见她竟红了眼圈,一时亦有些动容。 他这个嫡长子,从小到大让母亲伤了多少神、操了多少心,有经历过几番生离死别,如今想来,实在是愧疚汗颜。 慕云松忽然很想好好地给母亲磕上一个头,为了过去,亦为了将来。 偏偏,就在一对新人要双双拜下去的时刻,异变突生。 苏柒听到身后先是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惊呼,紧接着便是一声熟悉的虎啸从脑后传来。 烧麦?这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起来,这些天她忙着备嫁,一直没怎么关心过这个老虎儿子。后来住进侯府,自然不方便带着它,便将它留在了王府。 她想着,左右有慕云松、慕云梅、慕云萱等众人照顾着它,烧麦平日里在王府一副小少爷态,日日吃了东苑串西苑,又惯会撒娇卖萌见风使舵,王府从上到下皆娇宠它,便也没多做安排。 她之前亦曾听慕云松提起,说大婚之日王府宾客众多,怕它一只老虎惊吓到客人,故而要将烧麦暂时关在柒寒院里,待宾客走了再放它出来。 难不成,是这家伙见阖府的人都聚集于此,独独无人理会它,心中吃味儿,从柒寒院溜出来凑热闹了? 苏柒想至此,不得不微微转头,用个抚慰语气道:“烧麦乖……” 熟料她尚未说完,身后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烧麦利箭般冲进正厅,骤然腾身而起,竟是从苏柒头顶略了过去,直扑端坐在八仙倚上的老王妃! 它这一扑带着十足凌厉的架势,是个不折不扣的杀招,慕云松眼疾手快,身形骤起,护住老王妃向侧一闪! 老王妃前一秒还沉浸在喜悦之中,这一下完全猝不及防,连人带椅子倒了下去,跌了个十足十的狼狈。 慕云松生怕老虎再度袭来,忙将自己母亲护在身后,着实气愤地一声斥责:“烧麦!你干什么?!” 但烧麦此时,对于自家爹爹的呼喊完全不理不睬,一扑过后站稳了身形,折过身来再度蓄势待发,偏偏身前多了个大红衣裙的身影,冲她喊道:“烧麦,你疯了么!” 苏柒深觉,这老虎儿子若是再不管怕是要翻天,便忙不迭拦在它身前,打算将这关键时刻添乱的家伙弄回去。 烧麦极不耐烦地用前爪刨了刨地,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一声大叫,用一双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苏柒被它凶狠的目光盯得心中一凛,失声到:“你这是怎么了?” 这哪里是她那惯会撒娇耍赖的老虎儿子,那一双布满血丝的虎目中,明明白白地闪着要杀人的光! 她尚未弄清缘由,眼前的老虎已再度身形一弓,如闪电般向她扑来! 此时的烧麦已一岁有余,立起身来比苏柒还要高些,加之常年鸡鸭鱼肉地养着,身形十分肥壮,此时高高跃起一扑之下,竟生生有几分泰山压顶的气势! 此时慕云松亦看出了问题:烧麦这一扑,全然是饿虎扑食一般,欲置苏柒于死地,当下大急,闪身便要去救。 无奈此时,他与苏柒之间尚有两丈远的距离,烧麦凌厉的虎爪却已至苏柒跟前,纵是他拼劲全力,也必然慢上一步! 偏偏苏柒面对骤然发狂的老虎儿子,吓傻了似的,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慕云松焦虑地五脏欲焚,几乎是合身冲了上去,但那索命的虎爪,已向苏柒头顶狠狠拍了下去! 便是这生死一瞬间,苏柒仿佛体内本能爆发,不见身形动,人已向侧边瞬间滑出两尺,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虎爪的攻击! 烧麦两扑不中,便泄了几分气势,放一落地,便被隐逸率众暗卫用绳索制住,压伏在一旁。 苏柒一闪之间,头上的大红销金盖头飘落,露出一张妆容绝美却带着骇然的面庞,略定了定神,便向老王妃问安道:“王妃娘娘可安好?” 老王妃刚被身旁的侍女搀了起来,然此时,正双眸定定地盯着苏柒,脸上一副遭了雷劈的震惊表情,比方才遇虎袭尤甚。 苏柒被她盯得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我……怎么了?”求助地向四周望去,才发现满堂之人,包括慕家兄弟在内,皆如同被点了穴似的愣住了。 苏柒有些不明所以:诸位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见过的惊险场面何其多,被一只老虎吓成这样,不至于吧…… 她正思忖着,却忽闻老王妃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方才那一记轻功身法,从何而来?!” 轻功身法?苏柒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施展了两步轻功,才堪堪避开了烧麦的致命一击。 莫非那两步三脚猫的轻功又惹了祸?忆起苏先生昔日嘱托,苏柒顿时有些汗颜,“这个……”便抬眸求助地向慕云松望去。 ------------ 第289回 你到底是谁 慕云松此时,一颗心也正绷在弦上,但见苏柒求援目光投来,只得轻咳一声道:“她不过是侥幸躲过虎扑,什么轻功身法,母亲看错了罢……” 说罢,又向一旁的慕云梅递个眼色,慕云梅会意,亦强颜笑道:“是啊是啊,定是母亲被老虎惊吓,一时眼花看错了。”说着,便欲上前搀扶自家母亲,在八仙倚上坐下继续受新人的拜礼。 熟料此时,门口传来个低沉却决绝的声音: “新娘子的一记轻功步伐,满堂的慕家人皆看得清清楚楚。大哥和五弟,打算欲盖弥彰不成?” 众人闻言望去,但见慕家三爷慕云枫一身素白打扮,负手徐徐而来。 因今日是王府的大喜事,家人及宾客皆应景穿得鲜艳喜庆,如今慕云枫这一袭如同吊丧般的白服,显得格外扎眼。 但他一语戳破,众人竟无人阻拦,任由他行至正厅中央,阴冷目光在苏柒如花容颜上扫过,再望向老王妃:“新娘子方才那一记轻功,与六年前中秋夜宴上,刺杀父王的杀手,所使的身法一般无二!” 经他这一提点,在场的慕家众人皆忆起六年前那个夜晚,亦是同样的地方,那扮作琴师的杀手,形如鬼魅地向侧滑开两尺,出其不意地将一柄细剑刺进了老王爷慕玉棠的胸口! 那是整个慕家,乃至整个燕北军的噩梦,如今眼见这诡异的轻功再现眼前,岂能不惊诧! 老王妃胸口一阵急剧起伏,望着苏柒的眼神中再无半点慈爱喜悦,只剩下冷冷的敌意:“你,到底是谁?!” 苏柒此时,完全骇然一片。当她听到慕三爷说“刺杀父王的凶手”,便觉头脑中“嗡”的一声响,炸裂了一般。 难怪……下山前苏先生万千叮咛,说这轻功会招致杀身之祸,原来…… 慕云枫却不理会她的万千念头,继续幽幽道:“既然新娘子不肯说,我不妨替她说。六年前父王遇刺之后,我们众兄弟便百般打探那杀手的身份下落,只为替父王报仇。” 他说着,不冷不热地望一眼慕云松:“大哥身为北靖王继承人,自然最为尽心,在三年前便打探到,当日扮作胡姬来王府献舞的女杀手,乃是江湖上声名狼藉、以易容术著称的夜罗刹;而那个扮作琴师的,是她师兄青鹤道人。 青鹤道人此人,因精通阴阳之术,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也曾在珞珈山开坛授徒十余载,门下弟子众多,有入室弟子六人,如今个个独当一面。” 慕云枫说至此,刻意顿了顿,用刀子般冷戾的目光从苏柒发白的脸上划过,冷笑一声道,“然鲜有人知,这位青鹤道人还有个不入流的小弟子,是个女儿身!” 他刻意踱近苏柒两步,将她打量一番,道:“青鹤道人曾自创一门轻功,传说能休迅飞凫、飘乎若神,名为‘玉鹤辞’,因这轻功为青鹤道人所独创,自然敝帚自珍,只有其入室弟子有幸得其真传。故而……”他刻意放慢了声调,“这世上会轻功玉鹤辞的女子,独一无二!” 他骤然转向苏柒,咄咄逼人道:“你就是青鹤道人的七弟子!不巧的很,你的师门与我北靖王府,有不共戴天之仇!” 被他一语道明了身份,苏柒但觉自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了脖颈,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不共戴天之仇……苏先生他,竟是慕云松的杀父仇人! 可是……苏柒蓦地抬眸去看慕云松:在沈阳城时,他曾与苏先生正面交锋,却为何最终放过了他?! 然不等她想清楚,举座的慕家亲朋已是一片哗然,便见老将慕宁“霍”地起身,向慕云松问道:“敢问王爷,三爷所说是否属实?若是实情,恕我等家臣旧部,断断不能容忍仇家之女成为北靖王妃!” 他此语一出,立时得到杨元等一众老将的支持,齐齐抱拳向慕云松道:“请王爷三思!” 被逼到风头浪尖之上的慕云松,此时心中有百味驳杂。他着实懊悔自己的疏忽大意,竟让自己的大婚变成了老三蓄谋已久的陷阱! 对于老三的野心,他亦有所察觉,但他慕云松此生,最看重的便是兄弟之情、手足之谊,故而曾明里暗里数次提点于他,甚至有意削弱他在燕北军中的权力,希望他能够有所顿悟、回头是岸。 但他终不能相信,本是同根生的兄弟,也终有相煎何太急的一天。 慕云松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正对上苏柒望向他的目光,那一双如水双眸里的惶然凄楚,立时刺痛了他的心。 这本该,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日子,却被推上了审判台,成为众矢之的! 慕云松咬了咬牙,在慕家众人灼灼的目光中举步上前,伸手握住了苏柒冰凉发颤的手指。 老王妃见状,简直气急攻心,颤抖着抬手指着慕云松的鼻子骂道:“不孝子!事到如今你还……” “母亲。”慕云松与苏柒并肩而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青鹤道人与其师妹夜罗刹,确是我北靖王府的仇家。但大燕律中,父罪尚不及幼子,更罔提徒弟。” 他望一眼苏柒,目光中带着抚慰,“苏柒今年不过十七年纪,六年前还是珞珈山上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师父行刺父王之事,其实与她并无干系。” 他这一番话,说得倒也合情合理,一旁的慕云梅便忙不迭地帮腔劝道:“是啊母亲,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咱们北靖王府素来深明大义、以礼服众,便是与她师父有仇,也不该算在苏柒的头上!” 老王妃半张脸抽个不停,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要她接纳自己杀夫仇人的徒弟做儿媳妇……她想想就觉得难以接受。 正纠结间,却又听慕云枫冷冷道:“大哥口口声声说与苏柒并无关系,你可知,她师父当年,究竟为何行刺父王?”他骤然提高了音调,“你又可知,你这位新娘子,究竟是谁?” 他话音未落,却见慕云松忽然如同被触及逆鳞的龙,咬牙冷戾喝道:“老三!” 他这番反常的怒态,被慕家众人看在眼里,慕云枫冷笑一声道:“看来,大哥心里是清楚的。你若不愿说,不妨亦由我代劳。 大家皆记得,十年前,燕北军副都督,雷军总指挥使戚国忠因通敌叛国,私售军火于瓦勒,被父王叛满门抄斩之罪,戚家上下二十一口皆伏法,偏偏被一个幼女不慎逃脱,便是戚国忠膝下第四女,戚如楠!” 苏柒蓦地瞪大了双眼,“戚如楠”三个字,犹如三颗火雷弹在她脑海中炸裂开来,亦炸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许多血淋淋的记忆一时间涌了上来。 她顿觉头痛欲裂,那些可怖的片段将她折磨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幸而身旁的慕云松敏锐察觉到了她的异状,一把将她揽住,在她耳边呼喊:“小柒,小柒!” 小柒……苏柒忽然便明悟,自己为何会叫做小柒,为何明明比几个师兄入门还早,却被师父执意唤作小柒,甚至为了她的排辈,在收了六个弟子之后便再不收徒。 一个柒字,苏先生用心何其良苦! “戚家满门抄斩当日,前去行刑的忠勇卫不慎,被一名奶娘带着戚家四女如楠,从后院一处狗洞里逃了出去。后来被忠勇卫士兵盘查时发现,便派人去追。 那奶娘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自然跑不快,不久便被追上。那奶娘护着戚如楠不肯松手,被行刑士兵一刀砍了,但就在要将这个戚如楠就地正法之时,偏偏遭人暗算,将戚如楠带走,此人,便是青鹤道人!” 原来,那个被阿箩拼死带出,又生死不明的“四姐儿”,真的就是自己……苏柒此时,但觉自己犹如万箭穿心一般,心肝五脏都痛得发颤。 “戚国忠少年时,曾拜世外高人逍遥子为师,学艺于珞珈山,与青鹤道人和夜罗刹乃是同门师兄妹,情谊笃厚。故而听闻戚家出事,青鹤道人便赶来营救,但晚来一步,只救下一个幼女,将她隐姓埋名,带回珞珈山养大成人。 其后四年,他们师兄妹百般筹谋,寻到机会扮作西域艺人混入王府,在中秋夜宴上行刺父王,便是为了替师兄戚国忠报仇!” 慕云枫说至此,忽而转向苏柒,目光阴狠:“可笑大哥这位心上人,险些成为北靖王妃的女人,正是当年侥幸逃脱的戚、家、余、孽!” 他的话一字一句,犹如刀子插在苏柒心上,令她情不自禁地弓下了腰,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这番痛苦万分的模样,令慕云松感到无比难过,但任他百般遮掩,赤裸裸的事实终被慕云枫捅了出来,他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 “小柒……”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往事已矣,我已说过,大燕律中罪不及幼子,你……” 熟料他话未说完,已被怀里的人儿狠狠一把推开,一身红嫁衣的苏柒,此刻如同濒临疯狂的小兽般嘶吼:“是你爹!是你爹杀了我全家!!” ------------ 第290回 天堂到地狱 慕云松被她陡然推得一个趔趄,正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昔年的血海深仇,一旁的慕家众人却是不依,慕宁当即便怒吼道:“戚国忠通敌叛国,论罪当诛!老王爷秉公直断,何错之有?老王爷的身前清誉,岂容你肆意玷污?!” 他这话激起一片义愤,纷纷要求将这肆意妄言的罪臣之女拿下,慕云枫见自己辛苦制造的时机成熟,当即大喝一声:“王府暗卫何在?还不将这大逆不道的女子拿下!” 他虽令下,但以隐逸为首的暗卫,素来只听王爷一人调遣,此时不敢贸然出手,只以目向慕云松示下。 慕云松被慕云枫逼得忍无可忍,冷喝一声:“谁敢!” “大哥这是打算,明目张胆地徇私情了?”慕云枫面露痛惜神情,质问道:“大哥为儿女私情,执意包庇仇家之女,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王?有何脸面去见慕家列祖列宗?”他步步逼近、咄咄逼人,“如此意气用事、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何配坐在这个王位之上?!” 面对他一连声的质问,慕云松反而明悟了,意味深长望他道:“你苦心孤诣,勾起当年的宿怨,原来是为了王位。” 慕云枫眼角眯了眯,狡辩道:“我只是良心未泯,不似你被美色迷了心窍罢了!”说罢,索性不再看他,向老王妃道:“母亲,我以为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个罪臣之女抓起来,用她引出青鹤道人,报父王昔年之仇!” 老王妃此时,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但觉老三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便下意识点头:“那就依你……” 慕云枫此番得了老王妃授意,愈发挺直了腰杆,得意喝道:“王府暗卫听令……” 熟料他话刚说了一半,竟被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黑色弹子射入了喉咙,一时间华丽丽地卡住,弯腰作呕难受不止。 众人皆不明所以时,却听人群中一个悠悠然的声音:“何必废那些功夫,你们要找的人,在此。” 众人闻言望去,但见宾客坐席最末处,一身份平平、不受关注的慕家远亲施施然站起身来,将手在自己脸上一抹,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苏柒骤然看见自己无比熟悉的那张脸,一颗心提到了喉咙,“苏先生,你……” 她记得,上次见面时曾问他,是否会来参加她的婚礼。 那时,正心气儿不顺的老头儿果断回她两个字“不!去!” 任凭他对慕家有千般敌意,任凭他对自己小徒弟这门亲事有多么不情愿,但他今日,依旧是来了。 苏柒顿时酸了眼眶,望着那被她咒骂过、挂念过千百遍的“死鬼”,哽咽道:“你不该来的……” 北靖王府于苏先生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 “我不放心啊!”苏先生冷冷一笑,向慕云松幽幽道,“你说过,能护她周全,如今却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面对苏先生的质问,慕云松竟是无言以对。 他们短短几句对白,却让慕家众人听得明白:此人,正是苏柒的师父,昔年刺杀了老王爷的青鹤道人! 此时,慕云枫好歹将喉咙里的弹子抠了出来,竟是一颗吃过的龙眼核! 他着实恼羞成怒,“大哥竟与杀父仇人见过面,还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他伸手一指苏先生,“还不将青鹤道人拿下!” 他的话提醒了在场众人:无论苏柒是否无辜,这个青鹤道人却实实在在是刺杀老王爷的罪魁祸首,于是不等慕云松招呼,以慕宁、杨元为首的慕家众家将便纷纷掀了桌子挺身而出,将苏先生团团围了起来。 老将慕宁双目泛红,大喝道:“今日定要手刃此贼,替王爷报仇雪恨!” 苏先生不慌不忙,傲娇瞥他一眼:“就凭你这老匹夫?” 说着,手中另一枚吃剩的龙眼核弹出,堪堪打在慕宁眉心正中,登时打出个极红的印记。 慕家诸将见这厮竟敢先动手,纷纷撸袖子而上。无奈今日本是王爷大喜的日子,众人皆为观礼喝喜酒而来,断不可能佩戴兵器,故而只能仗着一双老拳,或是抄起个板凳上阵。 反观苏先生,为了闯北靖王府这龙潭虎穴,显然做足了准备,加之轻功玉鹤辞的步伐飘忽多变,在慕家的人墙里来回穿梭,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苏柒见苏先生不落下风,心中略安,正思忖如何帮他逃出王府去,却忽闻耳畔传来老王妃气急败坏的声音:“侍卫何在?还不将这贼人给我拿下!” 老王妃一声喝,便见驻守在厅外的王府侍卫纷纷持刀剑涌了进来,加入了对苏先生的团战。 这就不妙了……苏柒心下一凛,习惯性地抬眸去向慕云松求助,却见他正一动不动地立着,望着打成一片的众人,面上神情复杂。 是了,他怎么可能出手去救自己的杀父仇人……苏柒心中掠过凛凛的凉意,目光环过气急败坏的老王妃、面色凝重的慕二爷与慕五爷,以及早已大叫着加入团战的慕四爷……这偌大的北靖王府,这些差点成了她亲人的人们,如今皆是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 苏柒咬了咬牙,感觉喉头有一股腥血涌起,又被她狠狠咽了下去。 此时,形单影只的苏先生终难敌众人,渐渐落了下风。苏柒看到他不知被谁的一记阴腿绊了一跤,踉跄间又被慕宁重重一拳打在心口,顿时扬天喷出一口血,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而在他身后,正是红了眼的四爷慕云樟,一记黑虎掏心向苏先生后心袭去! 苏先生应声倒地,苏柒觉得自己依稀听见了骨骼破碎的声音。 见仇家被打倒在地,慕家诸将皆觉无比解恨,正打算鼓起气势给他最后一击,将这刺杀老王爷的真凶手刃当场,却冷不防一个鲜红的身影努力挤开人墙冲了进来,合身扑在苏先生身上,口中大喊:“不要杀他!” 慕宁等人正杀心大起,但眼前的正是今日婚礼的新娘子,王爷的意中人,一时间也无法下手。四爷慕云樟大喝一声:“嫂……你!让开!” 说着,伸手打算将苏柒扯开,熟料看似孱弱的新娘,此刻却有股子母老虎护犊似的蛮劲,慕云樟又怕真伤了她,一时间竟下不得手去。 苏柒此时,除了死死护住受伤的苏先生,亦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只能向慕家众人一遍遍哀求:“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丫头,别再徒费力气了。”她身后的苏先生弱弱道,“这帮杀才认定了我这个仇家,又岂会轻易放过我?”他叹了口气,笃定道,“你让开,让他们得偿所愿地取了我性命,你在这北靖王府,才有立足之地!” 听他这样说,苏柒隐忍已久的眼泪终滚落下来:“死鬼你说什么傻话……我不要什么立足之地,我只要你活着!” 说罢,她忽然有所顿悟,猝不及防地双膝跪地:“王妃娘娘、慕家诸位叔伯,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恨,断然不愿放过我师父……但我苏柒今日,愿意以我一命,换我师父一命!” 她大声说罢,反而不再忐忑,冷笑一声道,“反正我这个‘戚家余孽’,本就不该活在世上,今日我身死于此,我戚家与北靖王府的宿怨也烟消云散!求各位成全!” 说罢,便向着慕家众人俯身拜了下去。 她这一拜,竟让慕家众人惊诧得齐齐一愣,倒是她身后的苏先生,忽而愤怒起来,嘶声大喝道:“不孝女!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在向你的杀父仇人下跪乞怜!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娘?!” 他一时激愤之下,竟捂着胸口踉跄站立起来,一把将苏柒拖起来,恨恨道:“我不用你救!当年刺杀慕玉棠,替我师兄报仇也是我心甘情愿!有种的,冲我来啊!” 他这番赤裸裸的挑衅,自然引起了满堂之人的众怒飙涨,慕云樟一把夺过侍卫手里的剑,大喝:“我这就将你这厮千刀万剐,替父王报仇!” 眼见慕四爷的剑锋袭来,苏先生便将苏柒往身后拉,偏偏这丫头此时如同使了千斤坠一般,竟是挡在他身前一动不动! 剑尖闪着寒光,距离她的鼻尖不过一尺,苏柒索性闭上双眼,在心中发出一声长叹: 今日,本该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骄傲、最快活的日子,谁曾想,竟成了她生命的尽头! 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偏偏,那索命的剑尖,终未能刺穿她已然支离破碎的心。 在周围一片低低惊呼声中,苏柒蓦地睁开眼,见一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掌,正牢牢握着那剑尖。 望着他掌中殷红的血一点一滴地落下,与身上的大红喜服融成一片,苏柒忽然便有些哽咽。 慕云樟此时,既不敢使力,又不甘撒手,一双豹环眼瞪得斗大:“大哥!你这是……” 慕云松剑眉紧蹙,却垂了眼眸,声音低沉却决绝道:“放他们走!” 他此语一出,满厅的慕家人皆惊,慕宁强奈着满心的窝火,切齿道:“王爷……三思啊!” 却听慕云枫刻意抬高了声音道:“大哥竟公然包庇杀父仇人,这是打算与整个慕家为敌么?!” ------------ 第291回 此生再无缘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慕云松一把夺了老四手里的剑,剑刃横扫直指慕云枫胸口,冷戾道:“你还不是北靖王!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慕云枫满脸的忿忿不甘,但看着慕云松赤红着眼眸一副要杀人的神情,打心底有几分胆怯,只得转头向老王妃道:“母亲要任由大哥放走杀害父王的罪魁祸首么?!” 他这一句提醒了老王妃,她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将手里的龙头拐杖杵得“铛铛”作响,骂道:“不孝子!你这是干什么?!当真被这丫头迷了心窍,黑白不分了么?!” 慕云松深吸一口气,执剑向老王妃道:“母亲,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 他这话让苏柒心底蓦地一酸,望着他大红执剑的身影,忽然觉得无比凄凉: 闹到这般境地,你我早已被推上了势不两立的两端,此生此世,哪里还可能结缘?! 却见慕云松缓缓抱拳,向满堂的慕家人拱手行礼,道:“希望各位,念在我大喜日子的份上,念在慕云松十余载南征北战,夙兴夜寐,从未堕过慕家威严的份上,让他们二人离去!” 老王妃气得半边面抽个不停,指着慕云松骂道:“你……你……孽障!混蛋!” 慕云松继续道:“当年戚家被满门抄斩之事,本就有诸多疑点;父王遇刺身亡亦是蹊跷,慕云松在此以身家性命担保,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罢,他再向慕家众人深深一拜,便毅然转身,用受伤的手握住苏柒的手臂,低声道:“走!” 感受到他掌心腥热的血在她手臂上晕开,苏柒但觉一颗心颤抖得厉害,很想问他一句“疼吗”,却哽咽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便搀起受伤的苏先生,任由慕云松执剑护着,一步步向王府大门走去。 一路上,喜庆的红毡马鞍犹在,连那火盆都还冒着袅袅的青烟。就在片刻之前,她还与他执手并肩,走过这属于他们二人的幸福之路,以为那路的尽头,就是地久天长。 苏柒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抑制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泪水,跟着他一步步走着,一步步靠近那披红挂彩的王府大门。 她很清楚,走出这扇大门,便是生离死别。 杀父之仇、屠门之恨,她与他此生再无可能。 她张了张口,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终无言出口。 他垂眸望了她最后一眼,抬起受伤的手抚平了她额前的乱发,目光溶溶如同笼着一层水雾,氤氲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终轻声道:“走罢。” “我……”苏柒觉得自己的一双腿,如同灌了铅,偏偏被苏先生拉扯着,在她耳边急切道:“别犯傻了!快走!” 眼见苏柒被苏先生不情不愿地拉走,慕云松执剑回过身来,已然换上了一副杀神般的凛冽气场,向率众侍卫追来的慕云枫等人喝到:“谁敢去追,杀无赦!” 慕云枫早料到自家大哥这番决绝态度,冷笑道:“大哥这是自作孽,不可活!”继而提高了声音道,“母亲和众叔伯都看到了,这般刚愎自用、善恶不分之人,可还配坐在北靖王的位置上!” 苏柒浑浑噩噩,本应是她搀扶着受伤的苏先生,最后却变成了苏先生拖着她,亦步亦趋地前行。 她不知自己在往哪里走,亦不知自己要走向哪里。 直至身前的苏先生蓦然停下了脚步,在一处黢黑斑驳的断壁前盘膝坐下,她才从迷茫中惊醒过来,急切道:“师父,你怎么样?” “断了两根骨头而已,死不了!”苏先生一路走来,显然已痛得吃不住,说话都咬着牙关,喘息着从怀里摸出一粒鲜红的药丸吞下去,闭上眼凝神调息。 在他疗伤的空档,苏柒打量着四周,但见一片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偶有野猫耗子从脚边穿过,显得不胜凄凉。 “这是什么地方?”她喃喃道,只觉这地方似曾相识。 此时,苏先生的脸色好看了些,抬眸瞥她一眼,没好气道:“自己家都不认得!” “我……家?”苏柒有些疑惑,抬眼望着不远处荒凉破败的亭台水榭,忽然忆了起来: 当年,她为了江小姐之事,夜逐“妖孽”卫青,来得正是这个院子! 那时,慕五爷告诉她,这是一位已故将军的宅院。 原来…… 苏柒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瞬间翻腾起来,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抚摸着生了青苔的断壁残垣,“这是……我家……” 方才,慕云枫口中的“戚如楠”三个字,犹如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重重涟漪。 她依稀记起了这个名字,在她少不更事的岁月里,曾许多次被人唤着。原来,她当真是阿箩口中的“四姐儿”,是曾生长在这个庭院中的戚家幺女。 “当年,我从刽子手的刀下将你救出来的时候,你吓坏了,红肿着一双眼,发着高烧昏迷不醒。我那时实在不忍心你被桎梏在父母亲人被杀的噩梦里,故而自作主张调制了一剂忘川水喂你服下,让你前事尽忘,成了珞珈山上无忧无虑的小柒。”苏先生低沉道,“小柒,你可会怪我。” 苏柒愣了愣,继而苦笑道:“怎么会?师父也是为我着想,希望我心存善念,不会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你能理解就好。”苏先生略微颔首,叹了口气道,“当年我赶来时,这里已是一片火海,你爹娘亲人皆已逝去,我终究是来迟一步。”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通体透亮的珠子,“我那时为着对师兄的念想,也为着你,便施法归拢了庭院中残存的些许意念,悉数封存在这颗鲛珠之中。”他将鲛珠捧在掌心,递到苏柒面前,“你,可愿意看看?” 苏柒犹豫了一下,接过那颗鲛珠,看到透亮的珠子中间,有些许丝絮状的东西在缓慢游移旋转。苏先生抬手向珠子注入一道白光,便见鲛珠瞬间亮了起来,珠中的丝絮丝丝缕缕飘起,很快便蔓延了整个庭院。 在一片似真似幻的白光中,苏柒看到一对中年男女并肩徐徐而来,男子高大魁梧,黑红脸膛,胸前一部长须飘荡,面向十分凛然威严。 “爹爹……”苏柒忍不住脱口而出,却见她爹爹戚国忠正低头颔首,依稀在望着一个年幼的孩子,面露慈爱,语气却赞许:“想要当女将军?我家阿楠当真有志气!” 苏柒唇角浮现一抹笑意,转眸去望他身旁的美貌夫人,但觉岁月对她格外眷顾,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正用一双与苏柒一模一样的清丽眼眸,嗔怪地瞥向身边的夫君,“女孩儿家家的,不让她学些琴棋书画,却天天的纵容她舞枪弄棒,老爷当真不教好!” “娘……”苏柒顿时红了眼眶,伸出指尖去触摸她娘如凝脂般的手,一触之下,却是如梦似幻的一场空。 她暗自伤神,转过身形,却见十六年纪,身形魁梧壮实的大哥戚长胜,正对着自家四妹语重心长:“须知,女将军可不是好当的!要日日习武操练,日日早起,你可受得?” 又见她身形清瘦的二哥戚长兴,眼眸中带着少年郎的顽皮笑意,脸上却故作严肃道:“明日卯时三刻,校场点兵!若来晚了,军法处置!” “大哥、二哥……”苏柒已然哽咽难言,又听一个清悦如莺啼的声音嗔怪道,“你们啊,就知道吓她!” 便见十一二岁,娉婷明丽的少女戚如兰,正满面宠溺地冲她弯下腰:“我刚绣了个雪白圆滚的小玉兔,拿来给阿楠做手绢儿好不好?” “三姐……”苏柒已然遍布泪痕的脸上,却又挤出一抹笑意,颔首道:“好啊……三姐绣的东西,我都喜欢……” 她低下头,看到那个一身水青色练功衣裤,犹如春天里的小柳树般的女孩儿戚如楠,仿佛从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带着甜美明媚的笑容,转头冲自己大哥二哥办了个鬼脸,便被三姐如兰牵着手渐渐远去…… 四周白光闪过,那一张张熟悉的音容笑貌渐渐模糊,苏柒疯了似的伸手去抓,口中嘶哑呼唤着:“不……不要走……爹,娘,哥哥,姐姐……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 但逝去的终究不可留,当四周再度陷入一片阴暗破败,苏柒已哭得委顿在地,无法起身。 原来,她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女;原来,她曾有过如此温暖幸福的家,有过疼她爱她,将她宠若掌上明珠的家人。 只是如今,他们皆与她阴阳两隔,相思相望不相亲。 苏柒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哭到眼泪都再流不出来,终哀怨地望一眼倚墙打坐的苏先生,弱弱道:“你就这么看着我哭,也不劝劝?” 苏先生便睁开眼眸望她一眼,“你对你的逝去的父母亲人,本就该有此一场恸哭,哭罢,该放下的也就能放下了。” 苏柒不得不承认,苏先生的话有几分道理,便抹了抹眼泪,在她身边坐下来,“先生跟我爹,是同门师兄弟?” “可不是嘛。”苏先生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边一轮清辉冷月,“你爹年少时,曾得高人指点,拜珞珈山逍遥子为师,比我入门早了两年。” ------------ 第292回 珞珈昔年事 苏先生慢慢回忆道:“我师父是一届化外高人,在世间修行了百余年,之前从未收过一个徒弟。直至他老人家自推命格,知自己寿数将尽,不忍将毕生所学带入黄土,这才破例收了三个徒弟,分别继承他老人家的三样绝学。 你爹以安邦定国平天下为平生之志,所以学得是兵法;而我,没有他那样大的襟怀志向,只喜欢探究世间诸多玄奥神奇,故而学得是岐黄之术;而我们三师妹叶罗莎,也就是你见过的夜罗刹,学得却是易容幻化、蛊惑人心之术。 我们师兄妹三人在珞珈山上一起学艺十载,从少年到青年,直至一日,师父忽然将我们三人招至身前,说他大限已至,即将羽化归仙去,幸而我们师兄妹学艺已成,可各自下山施展宏图抱负去。 我们惊闻此言,悲恸不已,师父却让我们莫要悲伤,又嘱咐我们要始终怀良善之心,用学过的本事匡扶正义、惩奸除恶,守护这朗朗乾坤。 说罢,师父便真的阖眼归去。我们师兄妹大哭一场,将师父厚葬,便商议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戚家本就是武将世家,师兄便表示要回广宁去,在燕北军中施展才华,平定塞北诸族,保大燕北境安宁。 我那时,并没什么确定的目标,只觉既然读过了万卷书,便要行万里路,去看看世间的鬼怪玄奥,便表示我要下山游历去。 而我们师妹叶罗莎,却突然向师兄盈盈拜了下去,说她思慕师兄已久,若蒙师兄不弃,愿意跟随大师兄回广宁,从此常伴他身边,亦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对于师妹对大师兄的情意,我早已看出些端倪,唯独大师兄自己一心习文练武清心寡欲,对此丝毫未察觉。此番骤然被师妹表白,倒是惊骇了一番,随即表示,他对师妹只有兄妹之情,并无他想。且他上山学艺之前,在广宁已定下亲事,不容推辞。 我师妹本就是个执拗性子,表白被拒自然羞愤难当,最终与大师兄大闹一场,不欢而散。但她积蓄多年的情愫,自然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甚至在师兄大婚前夕,还潜至广宁想要动些手脚,幸而被师兄提前发觉,将此事压了下去,又对师妹严厉斥责。师妹又恨又气,扬言与大师兄从此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苏先生说至此,仰头叹了口气:“她话虽这样说,但恨之越深、爱之越深,越是得不到的人,越是割舍不下。师妹从此,对于感情便有些偏执,仗着自己生得貌美又擅长媚术,诱惑玩弄了不少江湖中人,也结下了不少仇家。 我曾多次劝诫于她,她却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其实我早看穿了她的心思,不过就是想让大师兄看看,喜欢她、追求她的人何其多,是大师兄自己有眼无珠而已。” 苏柒点了点头,又想起锦乐的娘,狐妖媚娘口中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男子,忽然便有些怯怯的骄傲:自己的爹,当年是个何其英武飒爽的男子,能得诸多女子的青睐,却又能守住本心,与娘亲举案齐眉、伉俪情深。 “我爹他当年……定然是个极好的人。”苏柒喃喃道,却又有些疑惑,“他这样好的人,以安邦定国为平生志的武将,又为何会做出私售军火之事?” 她根本无法相信,一旁的苏先生亦沉了脸色,愤懑道:“怎么可能!师兄这个人,素来一片赤胆忠心报国,甚至被我嘲笑他愚忠得很,你便是把他杀了,他也做不出通敌叛国之事来!” 他越说越激愤,不小心牵动了折断的骨头,咳了几声方道:“故我始终认为,你爹根本就是遭人陷害,被按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除之,又怕日后被人发现端倪,索性将戚家满门灭口,以绝后患!” 苏柒听得心惊不已,脱口问道:“先生以为,嫁祸于我爹的是谁?” 苏先生冷哼一声:“那时,你爹在燕北军中地位极高,能够撼动他,又有本事将戚家杀得险些一个不剩的,自然是个大人物!” 苏柒明白,苏先生所指的“大人物”,便是慕云松的爹,老北靖王慕玉棠。 “当年,以你爹在燕北军雷军中说一不二的威势,自然对这位北靖王爷构成了不小的威胁,他唯有设计除掉你爹,才能将三十万燕北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苏先生愤恨道,“可怜你爹当年,还将这位慕王爷引为生死兄弟,熟料他为兄弟两肋插刀,他兄弟却从背后狠狠捅他一刀!” 听着苏先生凝仇带恨的话语,苏柒心中却有些茫然:关于这位老王爷慕玉棠,她曾听过关于他的许多事:自愿放弃皇位,镇守大燕北境,降服塞北诸族…… 她转念一想:是了,她听过所有关于老王爷的传闻,皆是出自北靖王府的人口中,自然全是好的。 若当真是老王爷设计杀了爹爹,又拉上整个戚家陪葬……那么她苏柒与北靖王府,确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想至此,苏柒忽然觉得腹中犹如一阵刀绞,痛得她不得不弓下身去缩成一团,然此时,苏先生正沉浸在对当年事的无限愤慨中,丝毫未察觉苏柒的异样,继续讲到: “我那时正着手调查此事,筹谋着想法子替你爹和戚家平反昭雪,熟料师妹找来,要我跟她一起去刺杀慕玉棠,替大师兄报仇! 我那时,已然继承师傅衣钵,在珞珈山上开坛授徒,原本还有几分理性,劝师妹待我弄清了事情真相,再做计较。 但师妹那时,因大师兄之死而愈发偏执,一心要杀慕玉棠报仇,说我若不帮她,她亦会自己去。又骂我是没有血性的懦夫,为了一己安逸便置十几年的师兄妹情谊于不顾,实在是冷血!” 苏先生说至此,目光颇有些尴尬:“我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却也勾起了我心底对慕玉棠的仇恨,心想左右是他下令杀了大师兄,他就是罪魁祸首。再者,我师妹虽有易容的手段,但只身杀入北靖王府寻仇,终究是孤掌难鸣、凶多吉少,我已然失去了一位师兄,实在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师妹出事。 故而,我终是应了下来,与师妹一同下山,去北靖王府伺机报仇。” 苏柒便想起,她十岁那年,苏先生确实离开了一段时日,只对徒弟们说,是诛杀一个作恶多端的妖邪去,不想…… “所以,你与你师妹便趁中秋之夜,扮做异域歌舞艺人混入北靖王府,伺机杀死了慕玉棠?” “差不多罢。”讲到节骨眼上,苏先生反倒有些含糊其辞,“总归是我施展轻功,将一柄细剑刺入了慕玉棠的胸口……之后不多久,便传出慕玉棠身亡的消息。” 苏柒总觉得其中少了些关窍:“可我听北靖王府中的人说,老王爷是毒发身亡而死……你剑上抹了毒?” 苏先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声:“似我这般磊落之人,报仇也讲究个光明正大,不屑于用毒这等下三滥的勾当!” 这就有些奇怪了……苏柒正思忖,却见苏先生无所谓地一挥手,“总之那慕玉棠死了,便算是师兄大仇得报,至于他究竟是如何死的,说实话我并不关心。 报仇之后,我与师妹险而又险地退出北靖王府,藏匿了一阵之后,待风头渐渐下去,我便回了珞珈山。 本以为此事便算是了解,熟料后来又生了两个变数:其一是慕玉棠之子慕云松,继承王位之后死咬着行刺之事不放,他也是个有能耐的,查探了一阵之后,竟然查到了我珞珈山上。 我那时敏锐察觉到,待在山上已然不安全,更何况还有个你,于是不得不遣散了众弟子,带着你下山去,隐姓埋名在东风镇住下。” 苏柒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当年待在东风镇,竟是为了躲避慕云松的追查,偏偏造化弄人,让她在东风镇郊“捡”到了失意的慕云松。 苏先生继续道:“而第二个变数,依旧是我那性子执拗的师妹,在慕玉棠死后竟依旧不甘心,时隔六年之后再来寻我,这一次,是让我与她联手杀了慕玉棠的嫡长子,如今的北靖王慕云松!” 他此语一出,苏柒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为何?” “我当时也劝他,慕玉棠已死,与大师兄算是一命抵一命,何必再横生枝节?可我师妹却道,慕玉棠欠大师兄的,又何止是一条命,而是戚家上下二十条人命!这笔血债,必须向北靖王府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苏柒忍不住咋舌:这个夜罗刹,性情也真是偏执得可怕!“所以,你又头脑一热跟她去了?” “倒不是我头脑一热,”苏先生尴尬道,“是她软磨硬泡、不依不饶,甚至以死相逼,我实在是……” 苏柒突然插嘴道:“其实,你对这个师妹,也是有些喜欢的罢。” 苏先生竟被她说得红了红脸,刻意咳了两声,方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所谓男女之情,其实都是年少时才有的心思。”说着,他又长吐一口气,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其实,这红尘中的爱恨情仇,都不过是一时间的悲喜,你若能看着山中岁月悠悠过,几十年白驹过隙,便会发现,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真正放不下的。” ------------ 第293回 王府的变故 苏柒知道他在刻意提点自己,不禁垂眸,望着自己身上可叹可笑的大红喜服,愣了片刻,方喃喃道:“我知道,北靖王府与戚家,与珞珈山皆是不共戴天之仇,但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我爹没了,慕玉棠也没了,上一辈的恩怨与慕云松并无干系。 她缓缓拂过衣袖上栩栩如生的双蝶儿,不久前还是比翼双飞的象征,如今看来,却是梁祝化蝶般的凄凉:“我不会再向北靖王府寻仇,他理应也不会再寻你的麻烦。只是,背负着两代的宿怨,我与他,此生再无可能。” 看着自己小弟子枯槁如死灰的双眸,苏先生十分心疼,却也只能摇头叹道:“孽缘啊孽缘,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初,若不是他跟着师妹,去刺杀从鞑靼战场上负伤归来的慕云松,逼得他退无可退、自坠悬崖,又岂会碰巧被苏柒救下,成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想至此,苏先生便愈发觉得愧对自己的小弟子,思之再三,方谨慎提议道:“不如,我带你回珞珈山去,咱们清清静静度日,你依旧可以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直到把烦心事皆忘了!若你在山上住腻了,师父再带你云游四海去,咱们继续开风水铺子招摇撞骗,如何?” 苏柒并不答话,只透过沉沉的夜色向北靖王府的方向远眺去,心底是一片如死灰般的凄凉。 本以为,你我经历过许多生死离合,连神鬼都不能阻挡我们在一起,殊不知天道不仁,多得是法子让人生离死别。 此一去,便是山高水长,死生不复相见。 不远处的北靖王府里,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慕云松,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抬眸向西北方向望去。 却只有一片浓得破不开的夜色,犹如噬魂兽的双眼。 他正茫然无措间,却见慕云柏和慕云梅双双走进门,兄弟三人对视一眼,皆是满脸的无奈。 慕云梅先开口:“事到如今,大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慕云松沉沉一叹,“我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面对过千军万马,经历过许多必杀绝境,却从未遇见过这样冰冷无望的死局。 尽管知道此时不该问,但慕云梅仍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在沈阳城,真的见过青鹤道人?” 慕云松迟疑了一下,倒也实话实说:“是。” 慕云梅瞬间气血上涌:“那你怎么能……那是我们的杀父仇人!” “他确是我们的杀父仇人,但也是一手将苏柒养大的师父。”慕云松无奈一声长叹。 “那不是一回事!”慕云梅着实气恼,破天荒地冲自家大哥吼。 “如何不是一回事?若论起当年事,父王亦是苏柒的杀父仇人,她是否也该向我慕家寻仇?” 慕云梅一时语塞,但神情依旧愤愤不平,与自家大哥僵在那里。慕云柏见状,只得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人已然放走了,便不妨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解决老三的事。” 提起慕云枫,三人皆是恼恨,慕云梅便道:“我北靖王府向来只看功绩不论出身,待嫡子庶子并无什么不同,三哥他究竟是何时起了异心?!” 慕云柏便叹道:“我们不在乎身份,他却未必不在乎。老三自幼便争强好胜,因自己庶出的身份而格外自卑敏感。若再有人加以引诱拉拢……” 慕云梅便恍然:“是了,三哥今日敢与大哥撕破脸,公然问鼎王位,身后自然是有人撑腰的!” 慕云松便蓦地想起,昔日皇帝微服来广宁时,苏柒曾提点于她,说眼见三爷从皇帝下榻的客栈出来,还说是慕云枫欲害自己亲妹妹。 可惜,那时他正与她置气不睦,便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如今想来…… 慕云松冷冷笑道:“是寻了个贵不可言的大靠山。” 他如此说,慕云柏和慕云梅立时明悟,慕云柏不免恨恨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大哥,我们需先下手为强,将老三控制起来,免得他再横生事端!” 慕云松点头称是,兄弟三人正要商量,却见老王妃身边的丫鬟月珑急匆匆来秉,说王妃娘娘突然昏厥,请王爷尽快过去看看。 兄弟三人大惊,忙一同往熙华院去。 行至熙华院门口,恰见老四慕云樟、老六慕云桐亦匆匆赶来,皆说是接到熙华院下人传讯,说王妃母亲有恙。 慕云樟今日刚跟自家大哥动了手,此时望着大哥右手裹着的厚厚纱布,有些尴尬到:“日间是我一时鲁莽,大哥……伤得可重?” “不怪你。”慕云松此时,完全没心思计较这些,“先去看看母亲如何。” 兄弟五人便举步入内,月珑已然候在门口,见他们前来便一脸忧心说老王妃情况不甚好,请各位主子先进去看看,她这就去请薛神医来。 五人听了更加心焦,急匆匆往老王妃的卧房去,推门便见老王妃正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之上,而正坐在她床边的,却正是慕云枫! 慕云松警觉地顿住脚步,蹙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慕云枫冷笑一声,“悉心”地替老王妃盖好被子,幽幽然起身到,“托大哥的福,将王妃母亲气得一病不起,我这个当儿子的,自是来侍疾榻前,聊表孝心。” 他话音未落,慕云梅便按捺不住喝道:“这样违心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慕云松却听出些不对,以目示意慕云柏和慕云梅盯住老三,自己忙疾步到老王妃床前,见她正合眼睡得沉沉,连唤数声也毫无知觉。 慕云松心道不好,以手去探母亲的鼻息脉搏,但觉脉搏轻浮、气若游丝,顿时大怒,起身一把抓住慕云枫前襟,几乎要将他举了起来,厉声喝道:“你把母亲怎么了?!” 面对暴怒的大哥,慕云枫却一派奠定,煞白面容上露出个嘲讽笑容:“没怎么,母亲是被你这逆子气病的,至于能不能好转,就看你是否有心悔过了。” 慕云松怒极反笑:“老三,你凭什么认为,你能威胁得了我?” “以前自是不能,但今时不同往日。”慕云枫冷笑道,“大哥你这个人,就是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了。” 他话刚说完,便忽闻熙华院前厅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稚嫩声音:“爹爹救我!” 慕云樟顿时一凛:“蓉儿?!” 接着,便是一声忍痛大叫,伴随着怒骂声:“小兔崽子,敢咬老子?!” 随后便是英娘的嗓音:“混账东西!再敢动我儿子,老娘抽死你!” 慕云柏闻声亦变了脸色,与慕云樟推门而出,顿时骇然不已。 但见熙华院正厅里,北靖王府的女眷和孩子悉数被绑着跪在地上,身畔是一圈样貌古怪、凶神恶煞的杀手。 女眷中如英娘者本还淡定,然眼见杀手一把抓了自己儿子扔在地上,顿时愤怒不已,挣扎着犹如护犊的母兽。然负责重点关照她的是个高大黑壮犹如黑铁塔似的杀手,脸上还勾着黑红的花脸,看起来格外凶神恶煞,一刀柄撞在英娘小腹上,英娘闷哼一声,弓身倒了下去! 慕云柏大怒,闪身便要去与那花脸拼命,然花脸眼疾手快,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英娘的脖颈之上,望慕云柏狞笑道:“二爷,莫要冲动。” 见自己媳妇和儿子皆在对方手上,慕云柏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只喝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此时,慕云松和慕家众兄弟亦出门来,见满屋子被俘的女眷,和各个油彩勾面,狰狞可怖的杀手,慕云松已明白了几分:这些杀手,分明就是前来王府“唱戏”的戏班! 他按捺住内心的恼火,将屋内被缚的女眷望了一圈,见惠姨娘和三夫人崔氏也赫然在列,不禁叹道:“连自己的亲娘、妹妹和夫人也不放过,老三,你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慕云枫便冷笑一声,目光如狼般从瑟瑟发抖的崔氏身上扫过:“这等蠢女人,当年若不是二哥不要,又岂会轮到我这个王府庶子?这些年,我每多看她一眼,都会觉得屈辱、恶心!” 原本噤若寒蝉的崔氏,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一双眼,失声道:“相公!你怎么能这样说……若不是你让我请戏班和厨子……” 她话未说完,便见慕云枫皱眉一个眼神递去,崔氏身旁的杀手便不客气地一巴掌掴上去:“让你多话!” 崔氏被打得鼻血横流,颤栗着伏地再不敢出声。 “至于这个身份卑微的姨娘,”慕云枫恨恨盯着惠姨娘,“我从小便恨,为何是她生了我,让我这辈子,注定在王府抬不起头,永无出头之日!” “慕云枫!”惠姨娘气得失声大叫,“逆子……混账东西……” 慕云枫却终未让杀手向自己的娘下手,只是冷笑道:“骂罢,骂完之后,我与你再无半点干系!” 他正得意,不料角落里的慕云萱,忽然挣脱了桎梏一跃而起,如同发狂的小兽般冲向慕云枫。 但她刚冲了两步,便被一个熟悉身影挡在身前,柔声劝道:“大小姐,莫要冲动啊!” ------------ 第294回 隐藏的内奸 慕云萱此时正气急败坏,身手便去推她:“你让开!让我杀了这个白眼狼!” 熟料她一推之下,那看似瘦削柔弱的身形不但一动不动,反将她的手臂抓住一翻一压,慕云萱一条胳膊顿时脱臼,痛得惨叫一声。 “大小姐,都劝你了莫要冲动。”月珑在她耳边轻笑道,“怎么就不听呢?想来是在王府跋扈惯了……说实在的,我忍你很久了。” 月珑随手将慕云萱扔给身旁的杀手,抚了抚衣袖,立在慕云枫身畔,美眸扫过剑拔驽张的慕家兄弟,笑道:“我劝各位爷也莫要冲动,毕竟王府的众多侍卫和暗卫,不幸今日都吃坏了肚子,各个自顾不暇,早已被我们的人收拾殆尽。如今各位爷,可谓孤掌难鸣。” 她此言一出,倒让慕家兄弟皆变了脸色:王府中的侍卫与暗卫,原本岗位分明各司其职,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特点,便是都由王府的膳堂供应吃食。 而今日,好巧不巧是王爷大婚的日子,膳堂里掌勺的大厨,换成了从京城重金聘来的团队。 这个漏洞,不可谓不刁钻。 月珑的突然反水,终让慕云松明悟过来:“原来是你。” 唯有月珑,这个老王妃身边最得宠信的大丫鬟,能够轻易地在老王妃的饮食中下毒,而后再打着“老王妃昏倒”的名义,出入王府各院,将慕家众兄弟和家眷皆招至此,且丝毫不引人怀疑。 月珑面不改色笑道,“王爷定然没想到罢?我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哪里入得王爷的法眼?你眼里,从来都只有那个苏柒而已。” 慕云枫便接口道:“色令智昏,自古以来便是男人的通病。说起来,我倒要感谢那个戚家余孽,若不是拿住了她这个把柄,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付你。” 慕云松面色微变,心中却着实懊恼:今日之事,分明就是慕云枫串通皇帝,苦心孤诣布下的一个局,为的就是利用苏柒和当年事,让他慕云松众叛亲离,然后由慕云枫取他而代之,坐上北靖王的王位。 可惜慕云枫过分高估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慕云泽自会扶持他坐上王位,但他能够在这个王位上坐几日…… 想至此,他看向慕云枫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悲悯,然慕云枫此时,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狰狞相,正怒斥破口大骂他的慕云萱:“蠢丫头!枉我苦心孤诣替你铺好了一步登天的路,你却丝毫不领情!”又转头向呆立一旁的慕云桐问道,“你呢?是要永远当个王府不起眼的庶子,还是跟我一同做大事?” 慕云桐被他问得一哆嗦,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弱弱道:“哥,你不该……” 他方开口,便被慕云枫一巴掌抽在脸上,怒骂道:“没用的东西!今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便跟着他们一起见阎罗去罢!” 望着越来越疯狂的慕云枫,慕云松颇为无奈。今日因婚礼上的变故,以慕宁为首的王府家将皆愤然离去,如今侍卫和暗卫又遭暗算,可谓外无援兵内无策应,单凭他们兄弟几个,只怕难以应付为数众多的杀手,更何况,自己母亲和王府家眷的性命,系数捏在慕云枫手上。 慕云松一时间竟无法可想,只得先退一步,道:“你若想要这王位,我也不妨给你,但你要先放了王府众家眷。” 他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慕云梅便忍不住愤恨道:“只是这用自己亲人的命换来的王位,三哥坐着可觉得安稳?!” “你当我傻么?”慕云枫冷冷道,“若放了她们,大哥便再无顾忌,哪里还能践行诺言?”他又转头向慕云梅道,“忘了告诉五弟,你那个准夫人采莲,如今也在我手里。” “你……”慕云梅捏紧了拳头就要窜出去,却被慕云松一把按住,向慕云枫问道:“那依你如何?” 慕云枫眯了眯眼,眼眸中闪过奸商般算计的光芒:“我要这王位,且要得来的名正言顺,最好的法子,便是王妃母亲对外宣称嫡长子无道,沉溺女色、纵容仇家,德不配位。”他目光扫过慕云柏和慕云梅,“而次子与老五又才能平平,不堪大任,故而将北靖王之位,传于嫡三子!” 他方得意洋洋说完,慕云梅便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嫡三子?你还真敢说啊!” 慕云枫抬眼望了望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的老王妃:“我是不是嫡子,其实不过是王妃母亲一句话的事。我要她认我是嫡子,我就是嫡子!” 说罢,有些不耐烦地将手一挥:“来人!把他们统统压入地牢!” “没想到,我慕云梅有朝一日,会被关在自家的地牢里!” 阴暗潮、湿的牢狱中,慕云梅无数次试图挣开缚在身上的铁链,终是徒劳,“得想个法子出去啊!” 被绑在不远处的慕云柏便叹道:“如何出去?那混账东西勾结天鹰盟杀手,将整个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怎么办?”慕云梅便有些烦躁,“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老三奸计得逞,将整个慕家毁于一旦!” 听着他二人的对话,慕云松心中着实懊恼:他实在太期盼这场婚礼,连日来沉浸在对未来的期许之中,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警惕,被慕云枫抓住了可乘之机。 慕云枫有句话说得没错,他慕云松,其实是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家伙,是他的自私、他的过错,让北靖王府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 但他也明白,如今懊恼自责毫无用处。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在冰冷潮、湿的牢狱中冷静下来,闭上双眼,将整个北靖王府的每个角落,王府中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在头脑中迅速盘点。 “大哥?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慕云梅叫道,“如今我们要怎么办?” 慕云松挣开眼,眸光闪过,将头靠在牢房的墙壁上:“等。” “等?”慕云梅以为自家大哥这是彻底放弃了,“等什么?等那混蛋来送咱们三个去见列祖列宗?” 慕云松此时反倒淡定下来:“便是见了祖宗,他们听闻你是如何死的,也定然要大骂你笨蛋。” “大哥你……”慕云梅着实惊诧,自家大哥此时竟还有心思开玩笑,继而忽然明悟半分,“等……谁?” 慕云松索性卖个关子:“便是苍蝇进不来的地方,有个聒噪的小家伙,却定能进来。” 他说罢,抬眸望向地牢中投来的一丝微弱的光:没想到有朝一日,拯救整个慕家的希望,倒要押在一个妖的身上。 既然只能干等,慕云松索性花时间理一理其他的线索,“关于当年戚家满门抄斩之事,你们可知道些什么隐情?” 听大哥骤然问起此事,慕云柏想了想,道:“那时我也不过十四五岁,老五年纪更小。但我依稀记得,听说是悦来茶馆的人在北境迷翻了个异族人,从他身上搜出大量新式火器的图纸,便上报了定远侯府。 赫连老侯爷觉得兹事重大,便指使手下人盯着那异族人顺藤摸瓜,最终牵涉到一个瓦勒族的王亲。赫连家的人便设计将那王亲抓了来审问,审到最后,那瓦勒王亲受不住酷刑,招认说是贿赂了燕北军雷军中一名姓戚的统帅,予他重礼才换得了这些图纸,形容其音容相貌,与戚将军分毫不差。 人证物证具在,便坐实了戚将军通敌叛国、私售军火的罪名。”慕云柏说罢,有些忐忑地望了大哥一眼,“以大燕律论罪,确该满门抄斩。” 慕云梅听罢,不禁叹道:“我那时虽年幼,但也常在燕北军中见到戚将军,只觉此人性格豪爽又才华横溢,还曾带我去他的衙署,教我看他绘制的火器图谱。”如今想来,自己对钻研火器的热爱,正是源自这位戚将军的启蒙教导,“这样一位惊才艳艳的将军,为何要做出通敌之事呢?” 慕云松阖眸思忖了片刻,忽然道:“你们是否觉得奇怪,当年虽说戚将军私售火器人证物证俱全,但依父王来说,也应该先将戚将军逮捕,调查审问,与证人对簿公堂之后再定罪。 但彼时,据说父王在‘盛怒之下’,直接定了戚将军满门抄斩之罪,并派其亲卫忠勇卫火速行刑,将戚家上下二十口悉数斩杀之后,还放火烧院,做得可谓决绝。” 他这样一说,连慕云柏和慕云梅也觉得事有蹊跷,“大哥的意思是,这中间有蹊跷?难道当年父王是受了什么人胁迫,不得不对戚家痛下杀手?” “父王是否受胁迫尚不清楚。”慕云松道,“但此事,极可能并非出自父王本心。”他便提起当年,菩提树妖张浦杀忠勇卫将士报仇之时,从军籍司偷出一卷宗卷之事,“可惜那本记载戚家案子的宗卷,已然随着张浦焚烧,我当时醒悟过来竭力去救时,也不过从火中捞出半张未烧尽的纸,纸上正是父王的笔迹,写着……” “写着什么?”慕云梅伸长了脖子。 ------------ 第295回 狐妖的重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慕云松回忆道。 三人齐齐沉默了一下,慕云梅喃喃道:“确是蹊跷。” “那是我尚不知道苏柒与戚家的关系,但本着当年对戚将军的敬重,便有心重查当年戚家的案子。 但那时赫连钰提点了我一句,说无论当年是非如何,戚家人已逝,父王已逝,连赫连老侯爷亦已作古,即便是查出当年有误,堕的也是父王在九泉之下的颜面。 我那时觉得他言之有理,便只得作罢。”如今想来,若那时能多一分坚持,将戚将军案子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那么今时今日,他与苏柒也许便不是这样的结局。 他正暗自慨叹,却忽觉一道白影子从眼前略过,接着便是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桐哥哥,是你吗?” “谁是你桐哥哥?麻烦认清楚了再扑人成吗?”慕云梅不满嘀咕,“我还当是被只硕大的耗子袭击了!” 便见一道白光闪过,少女锦乐叉着腰气鼓鼓道:“你才是个耗子!” 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位救世主,慕云松怕慕云梅再气跑了她,忙插话道:“实不相瞒,我们兄弟遭人暗算,悉数被囚于此,还要请锦乐姑娘仗义援手。” “遭人暗算?”锦乐立时紧张,“那桐哥哥呢?他有没有事?” “你的桐哥哥没事。”慕云梅哼道,想了想索性赞他一句,“且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尚能临危不惧,倒是个硬气的!” “那是自然!”锦乐得意道,得意完了再度左顾右盼,“那桐哥哥人呢?不行,我得先救他去!” “哎哎!”眼看这冒冒失失的小狐妖撒腿要走,慕云梅赶紧叫住她,“你动点脑子好不好?如今整个北靖王府都被歹人围住了,你便是将你的桐哥哥救出来,也没法子带着他逃出去啊!” 锦乐立时顿住脚:“那怎么办呀?” 慕云松道:“歹人重点看顾的是我们三个,你先施法将我们身上的铁链解开,我们三个出去吸引歹人注意,你才有机会救慕云桐。” 锦乐眨眨眼,觉得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便摇身化成个小狐狸,张口去咬他身上的铁链,边咬边喋喋抱怨:“你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丧,不是害苏柒姐姐伤心,就是害桐哥哥受苦……哎呦这铁链子怎么这么结实?” 慕云松被她数落得一张脸都黑了,但这位小姑奶奶诚然是眼下唯一的救星,他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听着。 锦乐咬了半天,但觉一口银牙都要掉了,也没能将那链子咬断,不免焦急起来:“这可怎么办?我真没辙了……哎!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找我娘求救!” 说罢,不等他们三人反应过来,已然撒丫子跑不见了踪影。 “哎……”慕云松有些郁闷:他着实不爱与那位狐妖大婶打交道。 熙华院内,慕云枫正端着一碗汤药坐在老王妃床前,着实“孝顺体贴”地将药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醒来不久的老王妃嘴边:“母亲一把年纪了,莫要孩子气,来,喝药。” 老王妃半边脸抽得厉害,恨不能指着鼻子怒骂这个忤逆不孝子,无奈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牢牢绑着,一点动弹不得,只能冷哼道:“你若要毒死老娘,又何必如此假惺惺!” 慕云枫做个委屈神情:“母亲这可就错怪儿子了!儿子可是打心眼里希望您福寿绵长。”他又凑近老王妃耳边,“毕竟,您若是死了,谁代表慕家昭告天下,把北靖王之位传给我?” “你!”老王妃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别过头去冷声道:“你少痴心妄想了!老娘就是死了,也不会遂你的心思!” 慕云枫放下药碗,起身幽幽道:“母亲莫要把话说得太早,你死不足惜,可王府上下,三代几十口人,若因您的私心而一个接一个地死了,”他啧啧摇头,“想想也是可怜。” 他说着,便冲门外递了个眼色,便有两个身形高大的杀手,拎小鸡似的拎着两个孩童进来,将他们一把扔在了老王妃床前。 老王妃立时瞪大了双眼:“骏儿!蓉儿!你这个禽兽,要对自己的亲侄子侄女做什么?!” 年方四岁的蓉儿早已吓得啼哭不止,口中断断续续叫着“祖母……”五岁的骏儿却倔强,被摔疼了也咬牙不吭声,只恨恨地瞪着摔他的杀手。 慕云枫瞥一眼骏儿:“这小子倒是有骨气,是个慕家嫡孙的模样。”他伸手去摸骏儿的头顶,却被骏儿嫌弃地侧头避开,顿时变了脸色,“才五岁,可惜啊可惜……” 他一个眼神递过去,两个杀手便一把按住两个孩子的头顶,将刀刃架在了他们脖颈后面。 这下,老王妃彻底不淡定了,大喝:“住手!快住手!” 但杀手显然并不听她的,只将寒光凛凛的大刀扬起,向哭嚎不已的蓉儿头顶斩去…… “蓉儿!” 伴随着老王妃撕心裂肺的一声吼,蓉儿头上的一边发髻被刀斩下,散乱得飘落在地。小丫头已彻底吓傻了,连哭喊也再发不出声,只瑟缩在地不住地颤抖。 这边,老王妃却如同死过一遭似的,浑身被冷汗湿透,唇角颤抖:“你这畜生,可还有半分人性?!” 慕云枫故作个惋惜态:“母亲这就错怪儿子了,这样可爱的孩子,我也是不舍得,但……”他眼角冷光一闪,“若母亲执迷不悟,那么你的这些子孙,就要一个一个地替你付出代价!” 老王妃胸口急剧起伏,咬着后槽牙:“你……” “如何?”慕云枫正打算继续逼迫老王妃就范,却见一个手下急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道:“主上,有人劫牢!” 慕云枫顿时变了脸色,放开老王妃退远两步,低声问道:“来得是什么人?” 手下面色复杂,吞吐道:“属下也弄不清,那究竟是不是人……” “不是人,还能是妖怪不成?” 见手下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慕云枫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说罢,转头向老王妃冷声道,“希望母亲好好考虑考虑,明日一早给我个答复!” 说罢,便随手下急匆匆往地牢去。 行至地牢门口,他才彻底领悟了,为何手下说“那究竟是不是人”。 但见一轮血色月影下,一个红衣妩媚女子的身影娉婷而立,偏偏身后生出四条巨大雪白的狐尾,将看守地牢的杀手逐个卷起,扔得满天飞。 便是侥幸逃过她狐尾袭击的,也冷不防便被若干个姜黄身影从旁掠过,尾巴一翘便是一股奇臭传来,将人熏得活活窒息昏厥。 “当真是妖!”慕云枫蹙眉道,他曾见识过噬魂兽,虽说是奉命做戏,但噬魂兽那一下袭击也让他终生难忘。此刻,面对那双目赤红,尖耳獠牙的女妖,他一时间亦有些胆怯。 奉命驻守地牢的天鹰盟杀手没见过妖,如今见个活生生的女妖怪站在自己面前,未交手便吓丧了三分胆,自然不是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妖一路杀进了地牢,先寻到慕云松,边用狐尾将他身上的铁链扯断,边问道:“我女婿呢?” “在前面。”慕云松夺了天鹰盟杀手的兵器,随手砍了两个杀手,再将慕云柏与慕云梅身上的铁链砍断,二人立刻加入团战。 便听不远处传来慕云樟急切的呼救:“快放我出来!” 慕云梅闻声寻去,见慕云樟浑身伤痕累累地被吊在牢顶上,显然是做了一番挣扎抵抗,所以受到“特殊关照”。 但慕家猛四郎不是浪得虚名,刚被放下地便跳将起来,抢了把刀大喝道:“慕云枫!老子跟你拼命!” 慕家众兄弟和狐妖媚娘从地牢杀出,便见大批天鹰盟杀手已候在牢门口严阵以待,慕云枫立在中间,提声喝道:“大家都看到了,堂堂北靖王竟与魑魅魍魉勾结,实在是昏聩无道,德不配位!” 他这话着实触了媚娘的霉头,她立时柳眉倒竖,不悦道:“说谁魑魅魍魉呢?!” “就是就是!魑魅魍魉那些丑东西,岂能与我家媚娘相提并论?!”一旁的黄鼠狼精老胡立刻接茬,“我家媚娘,那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第一美貌狐妖!” 趁着双方磨牙斗嘴,慕云松低声吩咐慕云梅:“我和云柏留在此处,你带着老四去兰心苑,将关在那里的女眷们救出来!” 又对黏在一起的慕云桐和锦乐道:“你们两个去熙华苑救母亲!” 他方安排罢,这厢媚娘一言不合已然与众杀手打了起来,慕云松和慕云柏对视一眼,二人齐出,挡住了众多杀手,替前去救人的四个开出一条路。 慕云松引着众人且战且退,慢慢靠近王府后门口,便见慕云梅和慕云樟带着十几个女眷现身,而另一个方向,慕云桐和锦乐亦搀着老王妃赶了过来。 众人立刻兵合一处,将老王妃和众女眷护在中央。慕云枫冷笑道:“大哥向来优柔寡断,说实在的,若是你们几个要走,我可能还真拦不住你们,可如今带上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我倒要看你如何出得了王府大门!” 说罢,向众杀手冷声下令:“除了那个老家伙,其余统统杀无赦!” ------------ 第296回 一呼而百应 众杀手得令,愈发肆无忌惮地攻了上来。慕云松等既要御敌,又要护着一家老幼,果然左支右绌十分紧张。 眼见慕家众人被杀手团团围住,防御圈越缩越小,狐妖媚娘冷笑一声,“你以为就你人多?今儿老娘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一呼百应!” 说着,她忽然摇身化作个四尾白狐模样,一跃上了院墙,对着天上一轮冷月,仰头发出一声高叫。 她方叫罢,便听一片鸦啼犬吠,由近及远散去。不过须臾之间,便见数十条大大小小的流浪犬跃进院墙,立在狐妖媚娘身边,冲杀手们一阵狂吠。 杀手们被这阵仗弄得愣了愣,慕云枫气道:“不过几只癞皮狗,有什么可怕的?上啊!” 杀手们想想也是,便挥刀再度攻了上去,然流浪狗尚未解决完,便听院墙外一阵低沉呜咽,竟有十几条狼一跃窜了进来! 原本是天敌的狼与狗,此时倒是空前团结,齐齐亮出森森白牙向杀手招呼过去。杀手们砍人在行,对付这些畜生却并无多少心得,一时间招架不及,被咬得哭爹喊娘。 在之后,当他们眼睁睁望见两只硕大的东北虎从门口蹿了进来,便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狐妖媚娘又发出一声叫,似在感谢众多朋友前来助阵,便率领众兽一字排开,威风凛凛地与杀手对峙,同时低声向身后的慕云松道:“还不快走!” 慕云松明白,虽然众兽一时震慑住了场面,但此时盘踞在王府的杀手众多,想要全部肃清尚不可能,只能先带家人撤出去,日后再做打算。 慕云松便向众兄弟使个眼色,带着一众女眷老幼向王府北门撤去。 慕云枫眼见自己最重要的筹码要丢,简直气急败坏,向身旁杀手喝道:“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 但杀手们自恃没有武松的本事,面对两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和一众豺狼虎豹,是发自内心的肝颤腿软。 慕云枫简直要气炸:“有窃战者,盟规处置!” 杀手们简直左右为难,但想想那生不如死的盟规,简直比豺狼虎豹尤甚,众咬牙硬着头皮攻了上去。 然就在此时,又一只油光水滑的胖老虎不知从何处杀来,咆哮着便冲领头的杀手扑了上去。 看到这些人手臂上的黑色翼状纹身,烧麦依稀想起,自己的亲娘虎夫人,便是死在了这样一帮混蛋手里! 烧麦彻底暴怒了!纵身将一个领头杀手扑倒在地,一口下去,竟是生生咬断了这厮的脖子! 鲜血顿时飙起,淋漓撒了烧麦一身,它踩在那杀手失身上,仰头一声虎啸,俨然再问“还有谁?!” 杀手们被这可怖的场景彻底吓破了胆,任凭慕云枫如何打骂驱策,也再不敢上前去追,眼看着慕家兄弟护着老幼撤出了王府北门。 慕家众人一路向西行了数里,摆脱了追兵,方停下让老幼稍作休息。 老王妃被扶着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刚喘了口气,便见三儿媳崔氏带着两个孩子蓦地在她面前跪下,哭诉道:“母亲!媳妇知错!那唱戏的戏班子和揽月楼的厨子进府,都是相公授意我跟母亲说的,可我实在想不到,他们居然是……居然是……” 崔氏连惊带怕的,断断续续再也说不下去,身畔两个年幼的孩子便跟着哭泣不止,一旁的惠姨娘看得心酸,便也跪下向老王妃求情:“娘娘,三媳妇确不知情,也是被老三利用,您便是看在两个孙儿的份上,饶她一命罢!” “罢了罢了,”老王妃无力地摆摆手,对崔氏道,“老三这没人性的畜生,为了一己之利连亲娘和幼子都可以舍弃,更何况是你。” 惠姨娘便忍不住落泪,向老王妃深深叩头道:“我的儿子,是我教导不周,向娘娘请罪!” 她们这边说着话,警戒在外的慕家众兄弟亦在商议下一步的打算。 “如今的当务之急,一是找个稳妥的地方安顿家人,二是稳住燕北军。”慕云松向众兄弟道,“老三既然处心积虑、蓄谋已久,那么他想拿下的,绝不止一个北靖王府。” 慕云松心里清楚,慕云枫不过是皇帝的一枚棋子,而皇帝想要掌控的,除了广宁慕家,还有三十五万燕北军。 “无论王府如何,燕北军不能有变。”慕云松向慕云柏慕云梅和慕云樟道,“你们三个火速赶去燕北大营,务必稳住军心,除我传令外,燕北军不受任何人调派!” 慕云梅便道:“大哥何不一同去?咱们带两千亲卫杀回王府去,直接将那些杀手一网打尽!” 慕云松却摇头道:“不妥。动用燕北军解决慕家内乱,此事若传出去,又给了皇帝以打压我慕家的把柄,传到西北诸族那里,也会引起动荡。再者说,”慕云松苦笑一下,“我在婚礼上的举动,已然引起了慕二叔等一众老将的不满,我在军中的威望必然一落千丈。与其我回去,倒不如你们回去管用。” 慕云柏和慕云梅觉得大哥言之有理,便道:“大哥放心,有我们在,燕北军定不会乱!” 慕云松安排好一头,又对慕云桐正色道:“老六,你火速赶往燕北边境,去寻赫连侯爷,将王府之变告诉他,请他迅速回来支援!” 慕云松有所预感,这场变故还只是刚刚开始,接下来的形势会变得更加复杂严峻,他需要赫连钰的支持。 慕云桐从未被授此重任,脸上现出几分激动神情,向大哥保全正色道:“得令!” 他说完便要走,却蓦地被一只手拉住胳膊,便听慕云萱道:“大哥!我跟六哥一同去!” 慕云桐嫌弃道:“男人的事儿,你一个小丫头添什么乱?” 慕云萱情急之下大声道:“我不是添乱!如今慕家有难,我身为慕家女,岂能不为母亲和兄长们分忧!”她向自家大哥哀求道,“大哥!三位嫂嫂皆上过战场,我身为将门之女,不愿被她们比下去!您就让我跟着六哥一同去罢!” 慕云松望着自家妹子灼灼期待的眼神,终点头道:“好,你们两人同去,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只是路上小心,莫要再生事端!” 慕云萱闻言大喜,一叠声地保证绝不惹事,便与慕云桐一起拜别了老王妃和惠姨娘而去。 惠姨娘本不愿自己女儿前去赴险,但眼见王爷没有因为老三之事,而对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女心生嫌隙,倒也安心不少,只红着眼眶目送自己一双儿女远去。 慕云松这边方安顿妥当,便见狐妖媚娘带着众兽赶来,身边的小白狐狸就地化作锦乐模样,向慕云松问道:“我桐哥哥呢?” 听说慕云桐被派往边境去了,锦乐一瘪嘴颇有些不开心,但想到自己的桐哥哥是去“做大事了”,又窃窃有些骄傲。 一旁的老王妃和惠姨娘,眼见个白狐狸化成少女,皆是惊诧不已,再听这狐妖少女张口就问“桐哥哥”,更是不可思议对视一眼:难不成…… 她二人正不安地猜测着,却见另一个狐妖一改方才四条狐尾杀气腾腾的妖相,脸上挤出个“亲热得不能再亲热”的笑容,口中笑道:“亲家母啊,初次见面呢!” 老王妃目瞪口呆,半边脸不住地抽抽;惠姨娘更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慕云松眼见母亲对这位狐妖亲家接受无能,只得自上前来打圆场,向媚娘拱手道:“今日幸亏狐仙仗义援手,慕云松代表慕家众人多谢了!” 媚娘对“狐仙”这称呼颇为满意,“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若是亲家母暂时无处安身,不妨先住到我那里去,左右我那狐狸洞地方大,倒也不至于怠慢了诸位。” 慕云松正发愁要将母亲和众女眷安置何处,此时听媚娘如此说,倒发觉她那里确是个意想不到且稳妥的地方,便再度抱拳称谢:“如此,便暂叨扰狐仙几日,待我们兄弟安排好,便将家人接走。” 媚娘笑道:“好说好说,我也正好跟亲家母多亲近亲近。” 老王妃本就对这位自称“亲家”的女妖接受无能,乍听说还要住到妖洞去,险些眼前一黑栽了过去。 然此时慕云松已无暇照顾母亲的情绪,只向英娘和采莲交代道:“你二人都是历经沙场之人,巾帼不让须眉,慕家女眷老幼,便交给你们关照了。” 采莲郑重点头,英娘更是豪迈地拍胸脯保证:“王爷放心,无论谁想寻慕家老幼的麻烦,都要先问过我英娘的鞭子再说!” 慕云松安排停当,便任由狐妖媚娘一手搀着惊魂未定的老王妃,一手挽着怯怯发抖的惠姨娘,一道“亲亲热热”地去了。 家眷们走后,慕云梅方向自家大哥问道:“大哥将我们都安排停当,自己有何打算?” 慕云松抬眸望了望东方既白的天色,道:“造成今日之祸的根源,还是当年戚家的案子。若不将此事查清楚,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慕家上下便再无法同心同德、根基稳固。” 他转身拍了拍慕云梅的肩膀道:“如今,军中有你们坐镇,再加上赶回来的赫连钰,理应被老三掀不起太大的风浪。我便借此机会,去查查当年的事。” ------------ 第297回 再回东风镇 慕云梅明白,大哥的决定于公而言,是为了整个慕家;于私而言,是无法割舍对苏柒的深情,想要最后一搏,为他二人的未来寻个出路。 “大哥放心,燕北军交给我们。你但凡需要支援,只需给我们传个信儿来。”慕云梅想了想,又郑重补上一句,“希望大哥,能将苏柒好好地带回来。” 慕云松闻言,笑了笑道:“一定。” 正是破晓十分,兄弟几人便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别过,慕云柏等三个赶往燕北大营,慕云松则在一片朝霞中往西行去。 他依稀记得,昨日他们从熙华苑被绑走的时候,曾听月珑向慕云枫邀功道:“我答应三爷的事已悉数做到了,还请三爷履行承诺,替我查仇家的下落!” 慕云枫问:“这有何难,你仇家是谁?” 月珑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戾,一字一句狠狠道:“文天誉!” 月珑在王府已有多年,而文先生之前一直在西京,月珑为何会与文先生有仇,慕云松不清楚。但碰巧的是,他清楚地知道,文先生如今身在何处。 既然月珑要去找文先生寻仇,他便先行一步,既能向文先生示警,又能借机抓住月珑。 他心底有种感觉:这个月珑在王府潜伏多年,自然不会只是为了配合慕云枫完成昨日的一击,她之前必然还做了许多事,身上隐藏着不少秘密。抓住她,就能弄清楚许多事,解开不少未解的疑团。 慕云松在一片血色天光下深呼了一口气:东风镇,我要回来了! “回东风镇?” 听闻苏先生宣布要先回一趟东风镇,苏柒着实有些不情不愿,“咱们不是回珞珈山么?转道东风镇做什么?” 那个小院,是她与他开始的地方,亦是他与她度过的最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一段时光。 如今,要让她再度面对那个地方,凭吊造化弄人的物是人非,感慨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折磨。 世间最无奈悲凉之痛,莫过于要强迫自己放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感觉犹如钻心挖骨、痛得透彻。 “不回去不行啊!”苏先生斩钉截铁,“当初我跟师妹离开时,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埋在了慧目斋院儿里,咱们便是走,也得将那宝贝挖出来带走。” “价值连城的宝贝?”苏柒问了一句,突然觉得心里怪怪的,“你宁可把宝贝偷摸埋起来,都不让我知道?!你是有多不信任我?” 回想这死鬼与师妹“私奔”之时,只给她留下了区区五两银子度日,要不是后来“捡”了慕云松回来,只怕如今她还在那破旧小院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悲惨度日。 怎么又绕到了那人身上……每每想到他,都会让苏柒仿佛被人在心口打了一掌,连呼吸都是痛的。她甚至没了向苏先生兴师问罪的兴致,面无表情点头道:“那就去吧。” 对于苏柒一秒钟恢复行尸走肉的样子,苏先生由衷地有些心疼,她宁可这小丫头多质问他两句,哪怕吵一架也好。 可她自从脱了那一身大红嫁衣,便如同将自己整个冰封了起来,不哭也不闹,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偶。 悲莫悲兮生离别,苏先生无法可想,只能带着失魂落魄的小徒弟上路。 行至第五日,已是东风镇近郊。 “小柒你可记得,咱们曾经在此处跟个装神弄鬼的赖头和尚斗法,将他斗得撅着屁、股在地上痛哭求饶?” 苏先生故作兴致勃勃地与苏柒聊天,但小丫头不过淡淡“嗯”了一声,便依旧垂眸不语。 苏先生看着他的小徒弟,默默叹了口气,道:“赶了半天的路,累了吧?歇息一会儿再走可好?” 苏柒摇头道:“我不累。” 她嘴上说着,却被苏先生不由分说地按住肩膀,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不累也得歇,我老人家累了!”说罢取出水囊,发觉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苏先生凝神聆听了一阵:“不远处便有溪流,你在这里坐着,我去取些水来。”叮嘱罢,便拨开树丛找水去了。 苏柒望着苏先生远去的身影,蓦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昔日她跟着慕云松去西山打猎,他也曾十分“无聊”地吓她,说要饮她的血解渴,将她吓得花容失色,他却笑得无比欢畅。 “臭丸子……”苏柒忍不住轻声喃喃,不过一瞬间又黯然伤感,自怨自艾道:“你真是个傻瓜!” 她不过嘲笑自己一句,熟料耳后蓦然传来个惊憨的声音:“老大!被她发现了!” 苏柒顿时跳了起来,转身便见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不知何时已悄然围在她身后,其中一个一巴掌拍在另一个的后脑勺上,骂道:“你特么就是个傻子!” 被打的揉了揉脑袋,抬头去看眼前的苏柒,忽然瞪大了一双铜铃眼,后退一步道:“怎……怎么又是你?!” 经他这么一提点,苏柒也想了起来,眼前这傻大憨粗如黑熊的家伙,还真是个熟人。 眼见苏先生尚未回来,苏柒咽了口口水,故作淡定地盯着黑熊男笑道:“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黑熊男被她盯得愈发慌神,结巴道:“大哥……她……她不就是那个……” “我该夸你好记性呢,还是不长记性呢?”苏柒转眸望向身背弓箭的领头杀手,冷冷笑道:“四娘林中一别,那美艳女鬼对你们,可是想念得紧。” 听她提起“四娘林”,弓箭男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对于昔日那一场噩梦般的任务,他到如今也不得其解,但那萦绕耳畔、似哭似笑的女鬼叫声,那离奇身死的刀疤脸兄弟,无不在向他提醒,一切都是真的! 谁能想到,时隔一年多,再度出任务,对象竟又是这个古古怪怪的邪门少女! 弓箭男在心底暗叹一句“我太难了”,但任务不容有失,他定了定神,向身后三个不明所以的属下一挥手:“把她给我拿下!” 三个属下见绑架对象是个弱女子,全然不明白黑熊男何以吓成那个鬼样子,不由分说便上前将苏柒合围起来,打算按指示捉个活口。 苏柒后退了两步,脚跟抵在树桩上,心中暗自焦急:死鬼!再不来你徒弟就当真要变死鬼了! 其中一个杀手见她退无可退,得意地冷笑道:“想跑?看你还能跑哪去?!”他将一只长毛的爪子向苏柒肩头抓去,尚未碰到她衣领却蓦地缩回手来,口中大叫“烫烫烫!” 烫?另外两个杀手面面相觑:一个美貌的小娘儿,你最多说她香、滑,如何会烫? 便闻黑熊男大呼:“我就说这女人邪门儿吧!” 话音未落,又被弓箭男赏了一巴掌:“你少特么扰乱军心!”又向前面的三个杀手命令道,“赶紧下手!莫让她再耍花样!” 便有另一个再度出手,在要碰到苏柒衣角的瞬间,却眼见自己指尖腾起了蓝盈盈的鬼火,无论如何也弄不熄,挣扎间又引燃了自己的衣衫,火苗便迅速蔓延了全身。 那杀手痉挛着不住哀嚎“救命”,向同伴身前扑去,但其他杀手皆被他这诡异的模样震惊了,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竟无一人施以援手,眼看着他带着一身火冲进了丛、林。 苏柒在心底感叹:若论故弄玄虚的本事,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一人能比得过她家苏先生。 有苏先生在暗中支援,苏柒顿时有了底气,故作个阴惨惨的笑容道:“看到了?你们几个再不滚,便是与他同样的下场!” 黑熊男听闻此言,嘴都打了瓢:“大大大哥……咱们……” 眼见弓箭男面色阴晴不定,既有胆怯又有犹豫,苏柒深知,此时不能给他思考的机会,便继续施压:“还不信?我数一、二……” 她说着,骤然向黑熊男伸出一只手指,黑熊男在她一指之下,吓得手里的刀都掉了下去,口中大叫着“别杀我!”抱头转身便跑。 苏柒冷笑,一个“三”出口,指尖指向另一个杀手,便见他的衣襟上立时燃起蓝色的火苗。 身上起火的杀手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弓箭男身后仅剩的一个属下亦是腿肚子打颤,就差给苏柒跪下了。 这场面实在诡异可怖,弓箭男不得不再度对这古怪少女刮目相看,迅速持刀护在身前,向属下道:“撤!” 苏柒冷笑:“别再让我看见你!” 她便倚在树下,冷眼看着众杀手遁远,直至不见了踪迹,苏先生方从树后现出身形,笑道:“一群笨蛋,被几块硝石吓破了胆!不过小丫头,一年不见,你这临危不惧的胆魄倒是……” 他话未说完,便见苏柒身形晃了晃,一脸煞白地几乎要跌倒,这才发觉自己赞得早了,忙上前扶住她:“没事儿吧?” 苏柒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本想摇头说声“没事”,熟料小、腹又是没来由地一阵剧痛,令她顿时抽了一口冷气,痛苦地躬下、身去。 “怎么回事儿?”苏先生着实焦急问道,“究竟哪儿不舒服?” 苏柒此时,却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赶路的这些日子,她时常觉得小、腹一阵阵的难受,之前心不在焉也不以为意,方才被天鹰盟的杀手惊吓,此刻竟痛得犹如刀绞。 苏先生忙扶着苏柒倚树坐下,用衣袖替她去擦拭满额的汗水,“来喝口水,缓一缓。” 他从腰带上取下水囊,拔出塞子正欲给苏柒喝水,然就是一瞬间,一道残影从眼前略过,水囊已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钉在了树上,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苏先生眼中精芒一闪,伸手护着苏柒向侧扑倒,便见另一只箭几乎擦着头皮呼啸而过! 苏柒正痛得死去活来,此时极尽紧张的身体终不堪重负,呕出一口腥血,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第298回 月珑的手段 东风镇郊,西山断肠崖。 月珑一把扯下罩在男子头上的黑布套,见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遮挡突如其来的亮光,却发觉自己双手正被结结实实绑在树干上,挣了几挣亦是徒劳,只得盯着眼前的女子冷声问道:“你是何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绑我至此?!” “无冤无仇?”月珑将这几个字喃喃重复一遍,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文天誉,你可知,你与我的血海深仇,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文天誉眯眼再度将月珑打量一番:“我与你素未谋面,哪里来得血海深仇?” “男人,总是这般自以为是。”月珑把玩着手中一把闪着寒光的精钢匕首,“就像慕家那帮主子,皆以为我当真是个与世无争、默默无闻的下人……唯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只身在王府卧薪尝胆,百般筹谋,过得有多辛苦!” 文天誉听她提及慕家和王府,立时顿悟:“我记起来了,昔日我往北靖王府拜望王妃娘娘,曾见过你,你是王妃身边的丫鬟?” “你倒是好记性。”月珑冷笑道,忽然凑近文天誉眼前,幽幽道:“慕家那帮蠢货,只识得那个名叫月珑的丫鬟,但我今日总要让你死个明白:我不叫月珑,我是天鹰盟的幽冥杀手,月灵珑!” “月灵珑……”文天誉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有一丝明悟,“你是……” “我,就是月璇玑的亲妹妹!”月灵珑咬着压根冷声道,“我姐姐是如何死的,文大人总该记得罢!” 忆起被万箭穿心而死,又化身怨灵的月璇玑,文天誉脸上划过片刻惊骇,随机又正色道:“她杀人如麻,造孽深重,罪有应得!” 他话未说完,便被月灵珑掌中的匕首在脸颊划过一道血痕,“叮”地扎在他耳畔的树干上,月灵珑冲他怒喝道:“我才不管她什么罪有应得!我只知道,她是我从小护着我长大的亲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月灵珑赤红了一双眼眸,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我姐姐半生孤苦,唯独对你这个臭男人动了心,便是被你鞭笞蹂虐都不愿离开那大理寺牢狱!她为你一身嫁衣,你却毫不犹豫地杀了她!还给了她一个最痛苦的死法!” 在月灵珑的歇斯底里中,文天誉终听明白:她今日是来为姐报仇,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想至此,文天誉反而现出个释然的表情,望着一脸悲愤狰狞的月灵珑道:“你只知月璇玑是死在我手里,又岂止她是心甘情愿赴死;你只知你姐姐对我的一片眷眷心意,又岂知我对她铁石心肠;你只知她一身大红嫁衣赴死,又岂知我彼时,真的很想娶她?” 他的话令月灵珑始料未及,“你……你说什么?!” “我与月璇玑之间的爱恨纠、缠,远不止你所知道的那么简单。”文天誉望天一叹,幽幽道,“两个彼此吸引的人,偏偏被置于正邪的两端,相思相望不相亲。我曾下定决心放弃一切,想要放她自由,但她却偏要为我留下,甚至不惜为我慷慨赴死。” 文天誉低下头,喉咙一阵翻滚涌动,艰难道:“她一身红衣,命归黄泉的那一日,是我此生永远渡不过去的劫。说来可笑,她人虽死了,魂却留在了我心里,刻进了我骨子里,从此再也忘不掉、分不开。” 他一片凄凄切切的独白,令月灵珑心惊不已,“你当真爱我姐姐?” “事到如今,我何必要骗你?”文天誉低低叹道,“她走后,我便在夜深人静、思念至深时,将她的名字一刀刀刻在了自己左手腕上,日夜望之兴叹……你若不信,自可以看看。” 他说罢,月灵珑便冲动地挥刀挑断了绑在他手上的绳索,抓住他左手腕,褪开衣袖望去。 却哪里有什么月璇玑的名字?! 月灵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眼前的“文天誉”反手扣住了脉门,另一只手一掌劈掉了她手上的匕首,又如迅雷般卡住她的脖颈,将她重重按在了树干上! 月灵珑没想到,文弱书生文天誉竟会有这样的身手,迟疑了瞬间便奋力反击,奈何她此刻脉门被死死扣住,半边身子都酸麻不已,又被眼前的“文天誉”提膝重击在小、腹上,顿时痛得发出一声闷、哼,愤恨道:“你敢诈我!” “文天誉”冷笑:“不诈你,如何将计就计?” 他这骤变的声音,让月灵珑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失口道:“王爷?!” 便是她这一瞬间的惊诧,慕云松暴起一拳打在她脸颊上,趁着她被打的眼前发黑之时,捏住她下颌,将藏在牙缝中的一颗剧毒药丸卸了下来,又用方才缚他的绳索将月灵珑反锏双手牢牢绑在树上。 确定月灵珑无法服毒自杀,亦无法逃脱,慕云松抹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盯着手里的剧毒药丸看了片刻,道:“天鹰盟杀手月灵珑,忍辱负重在王府潜伏多年,也实属不易了。” “王爷过奖了。”月灵珑深知这位王爷的手段,倒是毫无惧色,望着慕云松嘲讽道,“如今北靖王府悉数被三爷掌控,王爷不留在广宁谋划翻盘,却有心来东风镇跟我一个小小丫鬟过不去?” “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慕云松弯腰将月灵珑的匕首捡起来握在手里,幽幽道,“七年前,你趁着我母亲去普济寺上香之时,乔装路遇劫匪、亲人皆亡的孤女,博得我母亲善心大、发将你带回王府,又一步步取得她的信任,成为她最宠信的丫鬟,在整个王府下人中都颇有威望。” 慕云松用赞叹的语气说罢,话锋一转,“本王可不认为,你苦心孤诣地隐忍多年,就是为了襄助老三一朝夺位。” “为何不是?”月灵珑娇媚笑道,“我与三爷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助他上位,然后替自己谋个好位份,从此翻身做主子,有何不可?” “月珑姑娘又在妄自菲薄了。”慕云松望她冷笑,目光灼灼,“天鹰盟的幽冥杀手地位尊崇,不是他区区一个王府庶子能够驾驭的。你与慕云枫,皆是受命与人,是幕后主子的眼线和鹰犬而已。” 月灵珑干笑一声,并不答话,然慕云松并不介意她认或不认,只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幸而老三夺位之事让你浮出水面,才让我想明白了这些年里一些未解之谜,原来都与你和老三有关。比如,是你趁大婚之前,在苏柒的发簪和我母亲的衣饰上,下了能令野兽嗅之发狂的獐子香;又在烧麦的饭食中动了手脚,让烧麦野性大、发,这才上演了一出大闹婚礼,心思手段不可为不机巧。” 他抬眸望了月灵珑一眼,见她被戳穿了诡计,脸上竟有一抹得色,便一字一句冷声道,“再比如,赫连老侯爷之死!” 月灵珑听到“赫连老侯爷”时眸光一闪,被慕云松敏锐捕捉,对于自己的推测更笃定了几分,便道:“三年前,赫连老侯爷离奇暴毙于王府,看似被丫鬟莲香引、诱,酒后纵欲过度而死。那时我心中生疑,却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后来莲香冤死化身怨灵,来寻惠姨娘索命,更说明当年之事大有内幕。 如今我才明白,整个事件当中,我始终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你,丫鬟月珑!” 月灵珑故作不屑道:“王爷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年莲香因为吃了一块被下了药的点心,便昏厥过去人事不省,再醒来,已成了害死老侯爷的罪人。因那盒点心是本是惠姨娘所赏,莲香便以为是惠姨娘蓄意害她,故而死后还执念缠着惠姨娘不放。 但其实那盒点心,乃是我母亲先赏给了惠姨娘。所以惠姨娘认为,其实是我母亲想要害她,莲香不过是个无辜的替死鬼。 其实在此事中,我母亲、惠姨娘和莲香皆是无辜,真正在那盒点心中动了手脚的,是你!” 月灵珑挑眉反问道:“莲香区区一个不得势的丫鬟,王爷以为我为何要煞费苦心地除掉她?” 慕云松道:“你身为天鹰盟的杀手,真正要除掉的,是赫连老侯爷。而莲香,不过是个让老侯爷之死看起来顺理成章的幌子罢了。 你背后的主子,对三十万燕北军不放心已久。过去我父王和赫连侯爷、戚将军共掌燕北军,他尚能安心,后来戚将军因通敌叛国罪被诛,我父王又遇刺身亡,那时我刚继承王位不久,塞北诸族因我父王的突然离世,皆不安分地蠢蠢欲动,我忙于南征北战,便由赫连老侯爷坐镇广宁,执掌燕北军务。 彼时赫连家权势颇大,如日中天,便有传闻说赫连家有盖过北靖王府,独掌燕北军之势。而赫连家又是异族,有前朝皇室血统,这些都让你家主子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你家主子不愿看赫连家做大,故而向你和老三暗下命令,伺机除掉赫连老侯爷。想必你们筹谋许久,才等到了父王忌日这个绝佳时机。 彼时老三借陪赫连老侯爷宴饮之机,在他的饮食中下了催、情、药;而你则负责寻一个替罪羊,不幸便是莲香。 待莲香吃了有迷药的点心人事不省,你们便悄悄将她送入赫连老侯爷休息的卧房,接下来之事,便顺理成章:赫连侯爷在北靖王府暴毙,王府不得不将莲香推出去抵命,但区区一个丫鬟,自然不足以担起谋杀侯爷的罪责,亦不足以承担侯府的怨恨。你们既除掉了赫连老侯爷,又祸水东引,挑起定远侯府与北靖王府的不睦,可谓一石二鸟。” ------------ 第299回 岳家当年事 听他将当年事分析得清楚明白,月灵珑索性亦不再否认,只冷笑道:“丫鬟莲香自然不够分量,其实,当年该出现在赫连佑床、上的是惠姨娘,可惜她命大,竟被莲香那丫头当了替死鬼!” 慕云松心中明悟:按照月珑昔年的计划,应是惠姨娘与赫连老侯爷有染,害他暴毙于王府,若真是如此,那么王府与侯府的嫌隙,就更深了。 想至此,他忍不住暗暗握拳,向月灵珑冷声道:“果然好算计,你这些年在王府还干过哪些勾当,从实招来!” 月灵珑笑道:“原来王爷只参悟到了一个赫连佑之死,倒是我高看了你。实话告诉你,我这些年在王府做过得事,还多着呢,只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说罢,忽然面目狰狞表情,张口将半条混着鲜血的舌、头吐了出来! 慕云松从一开始便防着她自戕,故刚一擒住她就卸了她口中的剧毒丸,却没料到,她竟会选择嚼舌自尽这等极端的死法。眼看人已吐血身亡,再无可救,只得转身、下山。 半山腰一处凉亭处,真正的文天誉正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见慕云松下山来,忙上前问道:“王爷无恙吧?” “没事。”慕云松与文先生在凉亭中坐下,看四下无人,便据实以告:“那找你寻仇的杀手,是月璇玑的妹妹。” 文先生愣了片刻,苦叹道:“没想到我与一个杀手的恩怨,会如此无休无止。”说罢,又向慕云松拱手道,“今日若不是王爷专程前来示警又仗义出手,我们一家只怕是凶多吉少,我代妻女多谢王爷救命之恩!”说罢,便向慕云松郑重施了一礼。 慕云松忙伸手去扶,道“不必客气”,想了想又向文先生谨慎问道:“我还有些未解之事,想要向先生求教。” 文先生忙道:“王爷请说,文某定知无不言。” “尊养女岳婉清一家,为何会遭天鹰盟灭门?先生当年调查此案,可查到些什么?” 文先生没想到王爷会问起岳家当年事,顿时面露犹豫,踌躇了一番,终下决心道:“婉清生父岳大川,曾在燕北军忠勇卫任职。” 忠勇卫……慕云松对这名字颇为敏、感,忠勇卫正是当年他父王慕玉棠的亲卫军,亦是奉命屠杀戚家满门的刽子手。 文先生继续道:“大川本是京城人士,与我家相邻,我和他自幼便是好友,只是我崇文而岳大川尚武,年少时便被他父亲送进行伍中历练,后来便辗转来到广宁,投到了老王爷麾下。 我那时与他时常有书信往来,听他说在燕北军中崭露头角、颇受器重,还被选调到了王爷亲卫军中,倒也由衷替他高兴,盼他在军中能有一番作为。 但约摸十年前的一段日子,我忽然与大川断了联系,再见他已在西京。我本以为他回京探亲,他却对我说,他已调回京城,如今在五军营中任职。 原本能调回京也是好事,但我观他神态颓然,毫无喜色,便问他是否在燕北军中待得不顺心,或是有人刻意为难于他。 但大川那时只是摇头叹息,支吾不言,我以为他是有什么不便言的难处,便也不再多过问,只恭喜他回京,邀他空闲时来与我聚聚。 自那之后,大川便偶来与我喝酒闲谈,有一次喝得多了,忽然情难自抑,捶胸顿足地大哭,说他做下了一件有悖天理人伦之事,杀了不该杀之人,手上沾了妇孺的鲜血,这辈子都良心难安,在惶恐自责中度日。” 慕云松心想,岳大川所指的,理应就是他参与了屠杀戚家满门之事,故而良心有愧,不愿继续待在燕北军忠勇卫之中。 如今看来,婉清的爹岳大川,曾是参与屠杀苏柒家满门的刽子手之一,之后岳家亦被天鹰盟杀手灭门,只留下一个幼女婉清,与戚家的结局何其相似。 慕云松在心底叹了叹,又问道:“那先生可知,岳大川一家又为何会遭天鹰盟杀手灭门?” 文先生蹙眉思索了一番,道:“此事我只知道个大概,至于个中详由,恕我愚钝,却是始终未能查得清楚。” 慕云松道:“请先生将知道的据实以告。” 文先生继续回忆道:“那日大川酒醉大哭,我不免问他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他却又难言之隐一般,不愿再多透露一句,只说北靖王爷……”他不禁望一眼慕云松,“便是先王爷,并不是传说中那般霁月清风、光明磊落,不是明主,是他看错了人……” 慕云松见文先生提到老王爷慕玉棠,言语间颇有些踟蹰,便宽慰道,“无妨,先生尽管说。” 之后许久,大川都不愿提及自己在燕北军中的一段经历,对于老王爷也颇多微词,性情更是一改昔日豪爽,变得郁郁寡欢。我多次宽慰于他,但我心里清楚,当年做下的错事,已成了大川过不去的一道心结。 直至婉清三岁上,有天我去散朝归来,正遇见在宫门外当值的大川,见他满面红光气色颇好,便与他闲谈了几句,问他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不成。 大川便刻意将我拉到背人处低语,说不久在宫中行走时,意外、遇到个旧识,恰与当年那件事有关。大川这些年来,始终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亦有诸多疑惑。如今遇到个关键人物,自然不会放过,便佯装他乡遇故知地与他套近乎,几次三番之后,那人便对他放松了警惕,终在一次与大川喝醉酒之后,失口透漏了当年事的真相。 对于当年事,大川始终未向我详说,故而他所谓真相我也无从知道,只是大川一扫多年阴霾,且向我说是他错怪了老王爷,可惜老王爷已逝,大川有心将探听到的真相密报给新继位的王爷你,又担心他人微言轻,王爷你不会信他。” 慕云松蹙眉道:“但我并未接到任何密报。” 文先生便叹道:“自然,那是因为,大川与我说罢这些的当晚,便惨遭天鹰盟杀手屠杀!” “怎么会……”慕云松惊骇了片刻,便明白了个中缘由:岳大川的那位宫中“旧识”,本就与天鹰盟有关联,发觉自己酒后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便立刻通知天鹰盟灭口以绝后患,于是幽冥杀手月璇玑便与众杀手潜入岳府,将他们一家四口悉数屠杀,只侥幸留下一个幼女婉清。 文先生说罢岳家的祸事,便忍不住感慨:“朝堂上的人,总恭维大燕盛世,堪比秦汉,然天子脚下,正直良善之士亦惨遭屠戮,却无人能还他个公道!这算什么太平盛世,什么朗朗乾坤!” 慕云松听出文先生言语中,亦透露出对朝堂的不满,忍不住问道:“听闻先生年少时,是今上的伴读?” 文先生叹道:“不错,我七岁上被家父送进宫,陪伴太子读书,直至二十岁任职大理寺,与今上算是自幼的交情。” 忆及当年,文先生神情颇有些落寞:“今上年少之时,也是个坦诚开朗、好学上进之人,且颇有个不服输的性子,事事皆要胜人一筹,故而比其他皇子都出色许多,只是……” 文先生说至此,有些尴尬地望了望身旁的慕云松,“先皇与太后娘娘不知为何,总爱拿他与千里之外的你做比较,听闻你五岁能引弓射箭,便逼他习武;听闻你七岁能将《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便嫌他学识不够广博。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事事与你比较,想要比你强。你与他虽自幼未曾谋面,却成了他心里的一道阴影,一座无法逾越的山丘。” 文先生说至此,慕云松总算明悟,为何今上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戒心与敌意,原来是积怨已久。 他不禁在心底苦笑:想必是他北靖王一脉那莫须有的皇位继承权,让先皇与太后始终耿耿于怀,故而时时提点自己的儿子,莫要让别人将皇位抢了去。 这又是何必…… “久而久之,今上的性情变得越来越孤僻自负,继位之后,处理朝野内外之事更是刚愎自用、独断独行。我因与今上多年的交情,刚开始他还愿意听我几句劝诫,但身边溜须逢迎之人多了,就连我的劝告亦听不进去。 我是个耿直的性子,学不会朝中那些趋炎附势、察言观色的勾当,自觉这乌烟瘴气的朝堂,根本无法施展作为,便心生退意。后来家父年迈病故,我便趁守孝之期,辞去了大理寺的官职,带妻女搬迁至此,只求平淡度日,不想……”文先生苦笑一下,“一年多来,又横生许多枝节,倒要多谢王爷庇护。” 慕云松忙道“先生客气”,看天色不早,文先生要回去安顿妻女,又叮嘱他这两日多加小心,便与文先生辞别。 文先生走后,慕云松一边下山,一边思索岳大川当年之事:岳大川曾任职忠勇卫,参与了屠杀戚家满门的行动,并对此万分悔恨,顺带对下此无情命令的父王慕玉棠心怀不满,心灰意冷之下找关系调回了京城。 后来他在宫中遇到一个旧识,解开了他对当年事的疑惑,亦转变了岳大川对父王的态度。这说明,在这个旧识吐露的真相中,父王其实是清白的。 ------------ 第300回 重回慧目斋 联想父王写在戚家案卷上那句无奈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慕云松愈发笃定:当年下令屠杀戚家满门的,也许并不是父王,亦或并非出自他本心,实属不得以而为之。 想至此,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一丝希望:若能证实,当年并非父王下令屠杀戚家,那么他与苏柒,便不再是不同戴天的仇人…… 这想法令他连日来阴霾的心情现出一抹曙光,他又将整件事理了理,发现一个重要的人物:岳大川在宫中遇到的那个“旧识”! 这个旧识,显然知晓当年戚家事的真相,从他能够混入皇宫,且可以调派天鹰盟杀手来看,理应是个重要的角色。 若能寻到这个旧识,所有的疑惑便迎刃而解。只是时过境迁,天地之大,又要到何处去寻他…… 他边想边走,不知自己何时下了山,双脚却不自觉地带着他往一个熟悉的方向走。 这条路,当他还是东风镇上的失意猎户苏丸子时,曾走过许多回。这条路的终点,是一个清贫却温馨的小院子…… 慕云松停驻脚步,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曾经慧目斋的门口。 苏柒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慧目斋自己的床、上。 当年慕五爷奉命将慧目斋搬至广宁时,手下人收拾的彻底,如今床榻上连被褥也无,也只剩下一块空空床板,显得格外凄凉。 苏柒掀开身上盖着的一条半旧道袍起身,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儿愣神。 虽说人去屋空,但这小院儿承载了她与他太多的回忆,目之所及,仿佛都能看到那个身材精壮,目光却迷茫的男子,在忙里忙外地做事,偶尔抬头与她四目相对,便给她一个明澈温暖的笑容。 那时,他是失忆的猎户,她是窘迫的冥婚媒婆;她以为他是江洋大盗、暗卫杀手,他当她是招摇撞骗的半吊子阴阳法师。 他们说说笑笑、磨牙拌嘴,偶尔吵架生气,再莫名地和好。他以“伤势未愈”为借口赖着不走,她嘴上赶他走,私心里却希望他这伤势,永远也好不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过一年的光景,却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苏柒眼眶一阵发酸,却忽见苏先生端着一只碗推门进来,赶忙吸吸鼻子,将眼眶里的潮、湿强制遣返,向苏先生问道:“那几个杀手……” “打发了。”苏先生无所谓地摆摆手,却一脸关切地盯着苏柒问道:“你可感觉好些?” 苏柒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是因一阵突如其来的腹痛晕了过去,不禁为自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行径感到汗颜,忙道:“我没事,我方才只是突然腹痛,许是之前吃坏了东西……” “傻丫头,你哪里是吃坏东西。”苏先生扶着苏柒在床边坐下,深吸一口气方艰难启齿,“你可以,你已有两月的身孕?” “两月的……什么?!”苏柒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到将苏先生的话在脑海中再过了一遍,顿觉眼前一黑,险些再度栽了下去。 苏先生赶忙将她扶住,看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禁又叹了口气,将桌上冒着热气的碗递到苏柒手里:“蜜水,喝下去,定定神。” 苏柒便一语不发,听话地低头喝了,苏先生心痛地望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那混账王爷的?”说罢,才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多余,左思右想,才将自己已然考虑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小柒,这个孩子……要不得!” 他说罢,见身旁的苏柒却置若罔闻,依旧垂颈低眸一口口地喝着蜜水,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对她打击实在太大,她还需要些时间去消化和思考,便起身抚了抚她的头顶,柔声道:“师父不逼你,你且自己考虑考虑,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行至庭院里,却忽然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气,一脚将院子角落里的鸡舍踹了个底朝天。 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小徒弟,当做掌上明珠一样的女孩儿,就这么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苏先生心底有种“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懑感,恨不能将那头混蛋猪手刃当场! 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声响,苏柒抬了抬眼睫。她记得,那鸡舍还是慕云松亲手扎的,将山上猎来的山鸡野兔皆养在里面,隔三差五地生火烤了给她解馋。 如今,眼看着在苏先生一脚之下七零八散的鸡舍,苏柒忽然觉得腹中一阵难受。 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有些不敢相信,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她与他的孩子…… 苏柒闭了闭眼,又片刻的恍然:她想象若那场大婚能得以圆满,如今的他骤然听说有了子嗣,会高兴成怎样一副忘形的模样。 他大概会一把将她抱起,忘情地在新房里一圈圈地转着,肆无忌惮地大笑;大概会风一样地去禀报他母亲,在她的咄咄念叨中扬眉吐气一把;大概会派人在王府后花园连放三天的烟火,昭示王爷之喜…… 苏柒想着,无血色的唇角竟勾起一抹笑意,她能真真切切地想象出他欣喜的样子,那双如深潭般的眼眸中闪耀的光。 可当她睁开眼,望着眼前物是人非的一切,又是不由的一阵心痛。 那场婚礼,已成了她与他平生的噩梦,戚家与慕家的血海深仇,犹如王母娘娘画下的一道银河,将他们二人置于两端,比牛、郎织女离别得更彻底。 偏偏,一个小生命不期而遇,在这样绝望的境地。 苏柒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若这孩子出世,便注定自幼失孤,缺少父亲的关爱呵护。 但更重要的是,待这孩子长大成人,若知道自己是一段仇家孽缘的结果,身上背负着纠、缠不清的父仇母债,让他在这世上如何自处? 冤冤相报何时了,前一世的宿怨,已经让她和慕云松饱尝苦果,却又无可奈何,她实在不愿也不忍,将这份仇恨的种子,再种在下一代的身上。 苏柒痛苦地垂眸,深吸了一口气:孩子,你真的不该来。 她正说服自己做着最后的决断,却忽闻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原本不想去理会,但那敲门的人不依不饶。苏柒被这敲门声弄得愈发心烦意乱,只好起身往院门口去。 到门口,便听闻门外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家吗?” 苏柒只得开门,向红衫绿群立在石阶上的中年妇人问道:“王婶,有事儿?” “呦,小柒啊!”掮婆王氏手里捏着个帕子,神情有些复杂,“自打你跟你那位堂兄私……那个搬走之后,真是好久不见了哈!” 然苏柒此时,实在无心与她寒暄,直接问道:“王婶是来寻我家先生的?他刚刚出去了。” “是……啊,不是!” 见王婆吞吞吐吐,将手里的帕子绞了几绞,苏柒愈发心烦,便道:“我家先生不久便回来,请王婶稍后再来罢。” 说罢,便要关门回屋,却被王婆先一步扯住了衣袖,急促道:“苏先生不在,找你也行啊!”她抢步挤进门来,做个焦虑状道:“是我家那小孙儿虎子,小柒你也认得的,这两日突然撞了邪似的,不说话也不动,还时不时胡言乱语地大叫,着实吓人!” 她说着,偷眼去看苏柒,见她顿住了脚步,忙继续道:“把我给急的,高香也烧了,黄纸也燃了,就是不管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那么巧听街坊说这慧目斋里有动静,似是你们师徒回来了!我就赶紧的念阿弥陀佛,真是我的虎子命不该绝!”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着苏柒往外走,“救命的大事儿耽误不得,小柒,求你快跟我去家看看!” 苏柒本无心管他人的闲事,但听说是王氏家的孙儿虎子,想着那孩子她是看着长大的,昔日在东风镇时也与她十分亲近,实在不忍心看他被邪祟所害,便跟着王氏去了。 来到王氏家中,苏柒望了一圈儿:“虎子呢?” “虎子他……在卧房呢。”王氏脸色颇有些发白,提起水壶给苏柒斟茶都有些哆嗦,茶水泼洒了一地,“你先喝碗茶歇歇脚,我……我去……” “去叫人来绑我?”苏柒说着,人已如弦般绷紧,伸手向自己怀里的弗朗机摸去。 王氏手里的茶碗“咣”地坠地,胸口急促起伏,偏脸上还挤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怎么会呢?小柒我……” “是被人胁迫的?指使你的人是谁?”苏柒在冷声问道。若论被掳遭劫,只怕天底下谁也没有我经验丰富。 “我……我……”王氏在逼迫压力之下,终忍不住嚎哭了出来,“我也是没法子!他们把虎子……” 苏柒此时,已无心听她的诉苦,机警地环视了一番看似空荡荡的房间,将弗朗机紧紧握在掌心,慢慢一步步向门口方向退去。 身后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苏柒想都不想地转身开枪,“砰,砰”两颗火弹向门口的人影呼啸而去! ------------ 第301回 俩神仙打架 待慕云松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便见慧目斋那扇被修了几百遍的破旧木门,正赫然在他面前。 竟不自觉地走到这儿来了……他不禁苦笑,抬手去抚。摸那木门上被他亲手刷过,如今又斑驳的黑漆。 他记得在东风镇时,那丫头总爱拿这扇无辜的木门出气,不是摔就是踹,害得这木门命运极惨,三天两头便要掉下来一回。 那时的他前世尽忘、记忆全无,只当自己就是这边陲小镇上寂寂无名的一个猎户,偶尔还要假扮个道士,被那丫头卖了赚小钱,还信誓旦旦说是为了攒嫁妆。 后来,他为她金银万两、十里红妆,却终娶不到心上的人…… 慕云松叹了口气,伸手抚上那斑驳木门,熟料一推之下,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有人?慕云松小心地将门推开条缝望去,果见窗口现出一点亮光,依稀有个人影正在屋内来回。 难道,她与他一样,眷恋这小院里的一段时光,故而又回到了这里? 慕云松心中蓦地一阵激动:自从大婚之日一别,他明知与她此生大概再无可能,但对她的思念却愈发刻骨,如同锋刃一刀刀斩在心上,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他推开门,一步步向那烛火中的身影走去,突然很想告诉她: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家国天下,他真的可以统统抛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不当那高高在上的北靖王,他依旧是那个失忆的苏丸子,愿意与她在这个小院里三餐四季、共度余生。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屋门,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错愕的脸。 慕云松愣了片刻,不禁脱口而出:“苏柒人呢?” 熟料他对面的苏先生,仿佛被他这一句引爆了似的,两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嘶声问道:“我正要问你!你把小柒弄哪儿去了?!” “我……”慕云松被他反问得疑惑了片刻,便敏锐抓住了苏先生话中的意思,“苏柒不见了?!” 苏柒丢了……这可怕的想法迅速蔓延了他的头脑,让他浑身为之一凉,对苏先生更多了些恨意,反手一掌拍在他胸口:“我把她托付给你,你却把她弄丢了?!” “我不过出去了一阵,拐了趟药铺,回来她就……”苏先生蓦然忆起自己为何会拐了趟药铺,眼见这“拱了他家白菜的猪”就在眼前,顿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了上来:“畜生!今儿非打死你不可!” 说罢,手中捏个诀,便见一道光刃向慕云松当胸斩来,被他眼疾手快避开。两个男人心中皆窝着极大火气,动起手来招招不留情,不过几个回合,已将屋内的桌椅家什砸了个稀里哗啦。 二人在屋内打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屋外院内,正立着一众身着皂衣,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捕快。 众捕快望着屋内打得正欢的两个男子,颇有些手足无措感,捕头雷震轻咳了两声,对手下道:“去,把他们拉开!” 熟料他一声令下,众手下却是齐齐后退半步,其中一个揶揄道:“头儿,人家正忙着……不合适罢?” 其余的忙随声附和:“对对,咱们再等等,不着急。” 众捕快心里叫苦:且不说苏先生是衙门的老熟人,单说这个去而复来的“苏猎户”,当年只身一人,赤手空拳将十几个捕快打得哭爹喊娘,惨状犹在昨日,他们着实地长了教训。 如今这两尊神仙打架,他们只敢当个看热闹的小鬼,哪有胆子去插上一脚,那不是明摆的找死。 望着自己这一帮怂包手下,雷震头大如斗,骂道:“人命关天,岂容你们在这儿耽误工夫?”说罢,深吸一口气替自己壮壮胆,行至战斗正酣的门口,提气道:“东风镇捕快办事!二位可否暂……” 熟料他话未说完,便被一只飞来的凳子结结实实砸在胸口,以一个标准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倒飞而出。 “头儿!没事吧?!”众捕快赶忙来扶,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贸然上前,边抚慰他们倒霉的捕头:你看,果然是神仙打架,插手不得吧? 雷震被撞得感觉肋骨都要断了,深觉颜面扫地,啐了一口怒道:“真是两个疯子!要不是因为事关苏姑娘,我才懒得……” 熟料屋内打架的两尊神仙,此刻竟如同真的生了顺风耳一般,听见“苏姑娘”三个字便齐齐住手,瞬间便站在了雷震身前,皆是一副赤目狰狞的模样,凶神恶煞问道:“苏柒怎么了?!” 他们金刚怒目般的气势,硬是将雷震吓得心脏骤停半拍,用力咽了口口水,方道:“掮婆王氏一家被杀,有人曾见王氏不久前来慧目斋寻苏姑娘,故而我们来问问情况,如今苏姑娘在……” 他话未说完,眼前的哼哈二将已不见了踪影。 众捕快竟齐齐舒了口气,颇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暗叹如今捕快这职业,真的太难了。 掮婆王氏家中,一家四口悉数毙命,连个六七岁的孩子也未放过,典型的天鹰盟狠绝作风。 苏先生俯身查探了四具尸首,见唯有小孙儿虎子手脚上有被绳索勒过的痕迹,其余三人皆是一刀致命,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这王氏本不是个见财起意的性子,定是有人抓了她孙子要挟,她才不得不将苏柒诓来。” 他这厢推理着,慕云松则踱至门口,伸出手指捻了捻门上残留的黑色粉末。 那是弗朗机的火弹留下的火药灰。他在门口仔细查探了一番,终确定只有两颗火弹出膛的痕迹,心中便略略安心了些。 当日他们犹在高丽战场时,苏柒在擦拭弗朗机时曾与他闲话,说这宝贝虽然能够三弹连发,但对敌只能开两枪。 他不解,她沉默了一下,方故作开玩笑的语气道:“若万不得已,最后一枪留给自己,总好过落入敌手,成了他们要挟你的人质,到时候你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 他那时听了颇为动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咬着她的耳朵狠狠道:“若这有这样的境地,你只管好好活着,便是刀山火海、修罗地狱,你夫君也会来救你!” 后来,在九死一生的青杨浦,他算是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如今,见弗朗机仍有一弹未出膛,慕云松便可推测,苏柒尚未被逼到自戕的绝境。 也就是说,苏柒还活着。 “小柒应性命无碍。”苏先生站起身来擦了擦手,“只是,她究竟被劫持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慕云松转头望向西方的一片血色天光:如今,能煞费苦心将苏柒劫走,还要保证她活着的人,只有一个…… 他方想至此,肩头便猝不及防地挨了苏先生一掌,见他恨恨骂道:“混账东西!我徒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偿命!” 说罢,便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慕云松揉着发痛的肩膀愣了片刻,忽然有些恼火:明明是你疏忽大意将苏柒弄丢了,凭什么赖在我头上?! 他亦愤愤然地欲走,脚下却踢到个东西。低头看去,见地上多出个小小药包,显然是方才苏先生偷袭他之时,从他身上掉落出来。 慕云松犹豫了一下,伸手将那药包捡了起来。 苏柒不知自己已走了几日,亦不知已行了多远的路程。 劫匪对她还算宽容,每日都给她些饭食,但那饭食中显然掺了东西,让她浑浑噩噩,终日在睡梦中度过。 她便有机会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他与她有个圆满的婚礼:执手拜了高堂,他用金秤杆挑了红盖头,与她对饮了交杯酒;得知她有孕的消息,他果然兴奋得让人放了三日的烟花,后来孩子出世,是个壮实的大胖小子,甫一下地便哭得满王府皆听得见;后来,他们携手看儿子长大成人,英姿俊朗正如他的少年时,待到儿子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时,他们已是白发苍苍的一双人…… 这梦做得实在美好,以至于苏柒昏沉醒来时,心中着实的恋恋不舍。 也好……她抚着自己的小、腹想:即便是在梦里,也算是得了个镜花水月的圆满。 马车行了许多时日,她亦昏沉了许多时日,直到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再置身于那辆昏暗颠簸的马车里,而是躺在一张精致的雕花木床、上。 屋内香炉中袅袅青烟,散出的香气让她头脑愈发的昏沉,苏柒挣扎着坐起身来,见自己身上多日未换的衣衫已换成了雪白的茧绸中衣,显然有人在她昏迷中,替她沐浴更衣了一番。 只是,这是什么地方…… 苏柒想从床、上下来,脚一落地,便觉眼前有些黑,想来是昏睡了多日,都不曾正经吃过饭食,身体亏空得厉害。 她大喘了几口气,只得坐在床边,将头倚在床柱上,透过雕花的窗棂向外望去,只见一片青葱翠色,隐约有阵阵蝉鸣声。 不知不觉间,已是初夏的时节了? 苏柒正纷纷乱乱想着,忽见房门被推开,两个宫装侍女捧着托盘进来,见苏柒正坐在床边,遂垂首恭谦行礼道: “小主醒了?” ------------ 第302回 后宫步步惊 小主?!苏柒被这莫名的称呼雷得外焦里嫩。 一个侍女忙将手中的瓷盆放下,拧了条温热的帕子给苏柒净面,另一个则将个精巧的朱漆食盒捧到苏柒面前,打开来柔声向她问道:“小主可要用些点心?” 苏柒垂眸看去,食盒里是一叠八宝蒸糕和一叠芙蓉酥,还有一只天青瓷碗中盛着糯米桂圆羹,看起来十分精致诱、人。 她顿觉自己的五脏庙在咕噜作响,这许多日子她都在马车上浑噩度过,每日下腹的不过几口汤水,还是掺了迷药的,身子实在亏空的很。 但她默默咽了口口水,抬眸向那侍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侍女福了福身:“禀小主,是吟霜阁西苑。” 吟霜阁……苏柒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所在,然观这屋内的家具摆设,比之北靖王府毫不逊色,显然是个富贵大户人家。 她思忖一番,见那侍女依旧乖巧地端着食盒侍立身前,想想这莫名的冤家对头既然煞费苦心地绑架她,便没有千里迢迢将她绑来再毒死的道理,想至此,她便伸手去捏那点心,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 熟料她指尖刚捧到芙蓉酥,便被门外一个尖细高亢的声音骇得一哆嗦:“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就往吟霜阁里送?” 她质问完,似有个婆子在低声向她解释,那高尖嗓门便冷笑道:“是么?我倒要看看,能让陛下心心念念,千里迢迢接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说着,便见个穿湖蓝色织锦襦裙的瘦高女子,带着两个宫女和一个嬷嬷跨进门来,先前的两个侍女欠身行礼道:“请兰贵人安。” 被唤作兰贵人的女子,用一双丹凤吊梢美目将苏柒上下打量了一番,咬牙嫉恨道:“果然是个妖精!” 若放在寻常,苏柒必定毫不吃亏地呛回去,但此时,这被称为“兰贵人”的女子,和她口中的“陛下”,终让她明悟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心中不免愤恨:自己已与慕云松恩断义绝、与北靖王府反目成仇,那混账皇帝为何还不肯放过她?将她从燕北千里迢迢掳至西京,囚禁在皇宫之内,又是为了什么? 她这厢正思忖着,兰贵人却再度出声发难:“混账东西!见了位分高的主子,竟不知道行礼么?”说着,向自己身后两个宫女道,“你们两个没眼色的,还不去教教这个粗陋无礼的小妖精,宫中的规矩!” 苏柒心中暗暗叫苦:以往在话本子里看过的宫斗情节,难不成要践行在自己身上?且我与这兰贵人初次见面,何仇何怨,竟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下手,果然宫中的女人都是疯子…… 眼见两个宫女不怀好意地近前来,苏柒急中生智,端起昔日女先生教过的,北靖王妃的架势,拿眼角睨了她们一眼,冷喝道:“谁敢造次?不要命了么?” 两个宫女果然被她咄咄的气势唬得顿住,面露犹豫:都知道这女子是陛下专程派人接回宫来,在陛下心中自然颇有分量,日后的位份恩宠未必在兰贵人之下。她一旦得势,再追究起今日之事,她二人的小命只怕也到头了。 两个宫女想至此,只得反过头来劝自家主子:“小主,三思啊!” 偏偏兰贵人是个骄纵性子,见这来路不明的妖精不过一句话,便唬得自己的宫女不敢近前,深觉自己颜面扫地,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掴在宫女脸上:“吃里扒外的东西!教个规矩都不敢,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宫女挨了打亦不敢吭声,忙跪地哀求:“小主息怒!”兰贵人正要动手掴另一个,便闻门口传来清冷声音:“一言不合就动手,兰贵人好大的做派!” 屋内众人齐齐向门口躬身行礼道;“请贵嫔娘娘安!”便见个身穿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紫色曳地望仙裙,头梳如意高寰髻的女子缓缓踏进门来,一双描了花黄的美目将屋内众人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兀自坐在床边的苏柒身上,轻启朱唇,毫无情绪地问道:“这就是苏姑娘?” 苏柒有些拿不准,这位“贵嫔娘娘”对她是个什么态度,正不知该如何开口,便被兰贵人抢了先,向贵嫔娘娘嗔道:“夏姐姐你看看,什么来路不明的妖精都往咱们院子里放,将咱们吟霜阁当成什么地方了?!” 偏夏贵嫔不接她的话茬,甚是冷淡答道:“吟霜阁是什么地方,自然是陛下的后宫,陛下想放谁在这儿,自会跟我说,还由不得你置喙。”她望一眼苏柒,又向兰贵人提点道,“你今日不问青红皂白便给她做了规矩,岂知过几日,许就轮到她给你做规矩了!” 兰贵人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无奈夏贵嫔比她位份高,这吟霜阁中又是夏贵嫔做主,她只得饮恨不再出声。 夏贵嫔便向苏柒走近两步,语气放缓了些:“姑娘是广宁人?” 广宁人……苏柒感慨了一下:她儿时确是广宁人,不久前又差点就成了广宁媳妇,但……“算是吧。” 夏贵嫔面露柔和神色:“我亦是广宁人,你我便是同乡。你且宽心住在此处,缺什么少什么,便打发人来跟我说。” 见人家主动示好,苏柒不好再无礼,便福了福身道:“多谢贵嫔娘娘!” 夏贵嫔说罢,又交代了几句用心伺候之类,便转身离去,兰贵人亦跟着出门,却在临行前别有用心地向宫女交代道:“这位苏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身子虚乏,岂能吃这些甜腻的东西?都撤了!” 宫女不敢违拗,便将那食盒撤了下去,徒留苏柒在她身后弱弱地喊了个“等……” 此后直至入夜,也再无任何人给苏柒送任何吃的来。 十有八九又是那个兰贵人在搞鬼……苏柒揉着自己饿得发痛的肚子想:果然后宫是世上最步步惊心且惨无人道的地方,比北靖王府危险得多。 难不成姑娘我踏入宫闱的第一日,便要被饿死在这里? 这消极的想法甫一出现,她便觉腹中一阵难受,仿佛那个小小的人儿正表示着不满。 苏柒忽然便涌起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如今她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为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坐以待毙饿死在这里! 既然没人来送,那就自己去找罢! 苏柒又躺着静待了一阵,直至夜深人静,整个吟霜阁都没了动静,她便悄悄起身、下地,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在皇宫中转悠了一阵,苏柒暗自感叹:一则没想到这皇帝的宅子竟他母亲的如此大,比北靖王府还要大上几倍;二则没想到,夜里的皇宫竟如此热闹。 除了成群结队巡夜的侍卫,宫中的各色冤魂怨鬼随处可见,有的浑身滴水、一颗脑袋被泡得斗大;有的被打得血肉模糊,一路飘一路滴血;更有的鼓着一双金鱼眼,一条血红的长舌、头直垂至胸前…… 饶是苏柒见过的妖魔鬼怪不少,一下子遇见这许多形形色色的鬼,仍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话本子诚不欺我,皇宫果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期间还要躲避着巡逻的侍卫,却始终未见传说中的御膳房究竟在哪里。 自觉这样满皇宫乱转不是办法,又不能向侍卫问路,苏柒思之再三,就只能问一问鬼了。 恰见眼前的水榭畔正飘着三个宫女模样的女鬼,依稀正凑在一起闲谈,苏柒便鼓了鼓勇气凑上前去,赔笑道:“请问三位姐姐……” 其中一个闻声回过头来,满面的青紫肿胀,一开口便有黑血顺着唇角淋漓而出:“何事?” 苏柒被她这模样骇得一惊,暗忖这位应是中毒而死,勉强赔笑道:“请问……御膳房在哪边?” 那中毒女鬼幽幽然盯了她一阵,将苏柒盯得直发毛,正想说句“抱歉打扰”便闪,那女鬼却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就在那边……” 苏柒忙道“多谢”,转身便走,依稀听到身后中毒女鬼对另外两个鬼友道:“我就是吃了御膳房的点心……” 苏柒顺着女鬼指的方向寻去,果然不久便见一处挂着“御膳房”标志的院子,院内倒是依稀亮着灯光。 苏柒矮身凑近那有光的屋子,便闻屋内一个太监尖细的嗓音正骂道:“懒东西!让你守着炉子,你敢打瞌睡!” 便有另一个小太监诺诺连声:“师父息怒!师父息怒!徒儿再也不敢了!” 那老太监继续叱道:“这是给丽妃娘娘炖的雪蛤丽颜汤,需文火熬制十二个时辰!被你这般瞌睡冷了灶,明日丽妃娘娘尝出端倪怪罪下来,不但你一条贱命难保,杂家也要被你牵连!” 小太监便哭出了声:“求师父救我!” 老太监道:“罢了罢了,念你往日一片孝心,杂家便救你一命,你去太医院,跟当值的太医求两片老山参来加进汤里,参性热,能将火候不足之气弥补一二!” 小太监连连叩首称谢,打开门急匆匆去了。老太监见他走远,也后脚出了门。 苏柒深觉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看看四下无人,便闪身进了屋。 借着烛火,果见一处炉火上正咕嘟炖着汤,但苏柒对这所谓雪蛤养颜汤实在没兴趣,她如今要找的,是能果腹解饿的吃食。 她猫着腰将桌案上的盆盆罐罐翻了一遍,偏偏都是些调味之物,没有一样能直接入口。苏柒暗骂了句“倒霉”,正起身欲换个地方找吃的,冷不防脚下被绊了一跤,便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屁、股着地,刚下意识地要痛呼出声,却被凭空伸出的一只手捂住了嘴。 ------------ 第303回 偷食小伙伴 苏柒正欲挣扎反抗,却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方才的老太监去而复来。 苏柒立时不敢动了,躲在一排木架后面,看着那老太监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番,从衣袖中摸出个小纸包,打开正炖着汤的盅盖,将纸包内的粉末悉数倒了进去。 下毒?!苏柒骤然瞪圆了一双眼,下意识地便要喝呼出声,却被一只手蓦地抓在肩膀上,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 苏柒转头,见身后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生得清瘦,一双眼瞳却炯炯闪亮,十分郑重地向她摇了摇头,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柒点点头,不再出声,眼睁睁看着老太监下毒完毕,将那纸包凑着炉灶上的火烧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冷笑,便转身出门去。 待他走远,苏柒方向那少年质问道:“方才为何不让我出声,眼看着他下毒害人不成?” 少年瞥她一眼:“偷吃还想见义勇为,谁给你的勇气?”他站直了身子,望了望那碗被下了毒的雪蛤丽颜汤:“这汤是炖给丽妃的,丽妃此人,平日里恃宠而骄、跋扈狠毒,在宫中树敌颇多,有人想害她也实属正常。但她身居妃位,若是被毒死了,必然要严查,故而一般妃嫔绝无胆量害死了她,充其量不过是加些相克的食材,让她病个十天半月,毁她容貌煞她锐气而已。” 苏柒不禁对着少年啧啧:小小年纪,便对宫闱中的人和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果然环境历练人! 她正感慨,却听少年问道:“你是谁呀?” “我……”苏柒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只得含糊到:“我新来的,你呢?” 少年自嘲道:“我,在这宫里待了许多年了。” 苏柒见少年跟刚才挨骂的小太监差不多年纪,便以为他也是自幼进宫的小太监,心中暗叹了句可怜,又问道:“你……也是来偷吃的?” 她一个“也”字,让少年好感顿生,觉得既然是夜半偷吃同道中人,便诚恳地向她传授经验:“这间是汤水房,专门给位份高的主子们煲汤的。我不建议在这里偷吃,吃不饱不说,一不小心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替谁死的。”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向苏柒摆手道:“跟我来!” 苏柒难得遇见个惯犯,忙不迭跟着他溜出屋去,一路向御膳房后面走,行至最后一排房间,少年从腰里取出个薄薄的板子,小心翼翼地从门缝插进去,三两下便拨开了门栓,回头冲苏柒一摆手,二人便前后脚溜了进去。 这屋子里并未点灯,漆黑一片,且比之前的汤水房满当许多,苏柒只能一路摸黑跟着他慢慢前行,走几步便要被地上的南瓜萝卜大白菜绊一跤,格外跌跌撞撞。 少年带着她行至窗边,借着窗口的一点朦胧月光,向窗下几条桌案上摸去,须臾便在一只簸箩里找到几个凉掉的包子,便递给苏柒一个:“这是给宫女下人们放饭的地方,虽说吃得没前面高端,但好歹安心。”说着,自己也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果然是行家!”苏柒忍不住赞少年一句,接过包子一口要下去。她早已饥肠辘辘,此刻觉得这冰凉的肉包子简直就是人间绝味,比她昔日在王府吃过的御厨宴还要美味几分。 想到自己在吟霜阁的日子怕是凶多吉少,那歹毒的兰贵人还不知要饿她到什么时候,苏柒索性多拿了几个肉包子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少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对于她这等没出息的行径倒也不嘲笑,只靠在桌边大嚼自己的。 苏柒将剩下的三个肉包子揣完,又不甘心地伸手去摸旁边的簸箩,希冀能再寻些吃的一并带走,有备无患。 熟料她在昏暗中看走了眼,摆在旁边的并不是个竹簸箩,而是一只硕大瓷盆,她一掂之下滑了手,那瓷盆便“铛”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一声可谓清脆响亮,立刻便听窗外有侍卫喝道:“谁在里面?!” 苏柒吓得三魂六魄都要出窍,简直快被自己蠢哭了,焦急地向少年问道:“怎么办?!” 少年倒是一派淡定,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抹了抹油烘烘的嘴,道:“还不快跑!” 说罢,猛地跃上条几推开窗,拉着苏柒从窗口一跃而出。 苏柒不及多想,只顾被少年拉着向前跑,但很快便听到身后有侍卫呼喝着追了上来。苏柒只好拼命加快脚步,奔跑间揣在怀里的肉包子一个一个滚落下来,于是追逐他们的队伍中又莫名多出了几只狗,嚎叫声又引起了各宫各院中高高低低的犬吠猫啼,一时间原本寂静的宫苑一片喧闹。 苏柒觉得这场景颇有些熟悉,想起她刚进北靖王府时,也时常大半夜被王府侍卫追着满院子跑。但彼时好歹有慕云松这个王府老大撑腰,万一被抓住了也不过是丢脸,但如今在皇宫内院之中,被抓住恐怕连小命都要丢了! 她正兀自焦虑着,冷不防少年抓着她一个急转弯,她招架不及,一头撞在了墙壁上。 “喂!喂喂!”她捂着撞出了鼻血的鼻子,边跑边喘息着抗议:“你转弯就不能先招呼一声?” 但少年并不理会她,脚步不停地拉着她一路跑进了一座院子。 苏柒见这院子与她住的吟霜阁差不多的规模,想来是其它什么妃嫔的住处,她正想提醒这“小太监”,擅闯妃嫔的宫苑恐怕没什么好下场,他却拉着她直向正堂冲了进去。 此时屋内还亮着灯,苏柒被少年拉着冲进屋,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水青色锦缎中衣,及腰长发披垂,正坐在桌前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骤然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一张清瘦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嗔道:“鸿儿……” 少年这才停下脚步,边大喘着气边急切道:“姑姑救我!” “你这是又惹了什么祸?”青衣少女望着少年和被他拉着,正满脸鼻血毫无形象的苏柒,蹙眉嗔怪道。 但不及少年细说,门外已传来夹杂着犬吠的侍卫呼喝声:“人呢?定是窜进院子里去了!” 青衣少女一双美眸中现出焦急神色,忙道:“你们快去里屋躲着!”见少年带着苏柒去了,复气定神闲地在桌边坐下,捧起书继续佯装入神。 须臾,便有个中年嬷嬷进来禀道:“公主,门外有大内侍卫称,见形迹可疑之人潜入了慕恩阁,恐惊扰了公主,欲进院来搜查,请公主示下。” 青衣少女慕云溪从书上抬起眼眸,故作惊讶道:“什么形迹可疑之人?本宫怎么没看见?” 嬷嬷为难道:“这……” 慕云溪不悦道:“都什么时辰了?本宫早已宽衣歇下了,放一群大内侍卫进来捉贼,成何体统?” 嬷嬷听出了公主话中之意,忙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将他们打发了!”说罢便关门退了出去。 慕云溪听门外的大内侍卫走远了,方起身往内室来,望着正席地而坐,端着茶壶牛饮的少年,蹙眉问道:“鸿儿,你究竟又闯了什么祸?这位姑娘是?” 少年仿佛被他姑姑提醒了,放下茶壶抹了抹嘴,向苏柒道:“倒忘了问,你是谁啊?” 慕云溪简直要被这个侄儿气死: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你也敢拉着人家在皇宫内院里乱跑,还被大内侍卫一通猛追……你真当自己是孙悟空能上天入地不成? 苏柒却郑重地敛裙向她拜了下去:“参见公主殿下,深夜擅闯殿下寝宫,诸多冒犯,请公主殿下责罚。” 方才躲在内室时,她清楚听见有下人唤这青衣少女“公主”,自是有些瞠目结舌;在转头看看大咧咧坐在地上的清瘦少年,想到他方才叫这位公主一声“姑姑”…… 能叫公主做“姑姑”的,显然不会是个小太监。 苏柒抚了抚胸口:皇宫果然不是好玩的地方,随便遇见个偷吃的同伴,身份都贵不可言! 慕云溪见这女子谦恭知礼,又是被他家鸿儿一路拉着跑进来的,倒也不责怪,只向少年慕鸿道:“那些侍卫为何追你?你又闯了祸?” 慕鸿无所谓道:“去御膳房吃了两个包子,算不得什么大祸罢。” 慕云溪却听出了端倪:“德妃又为难于你?” 慕鸿垂了眼眸,揶揄道:“没有……” 慕云溪心疼地看着这个侄子,暗叹这孩子生在宫中实在命苦:生母是个位份不高的才人,本就不得圣宠,在生他时便血崩而亡,太后念他是皇长子,便自幼收在身边抚养。只是近几年太后与皇帝日益不睦,皇帝便打着皇长子需要教养的名义,硬将这孩子从太后身边夺了来,放在了德妃宫中。 但德妃本就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对这个孩子打心眼里不喜欢,加之慕鸿这孩子生性倔强,打死也不服软,便愈发招致德妃厌恶嫌弃。 如今德妃有孕,很可能是个皇子。宫中皇嗣之事永远是你死我活,慕鸿这个碍眼的皇长子,自然对她肚里的孩子构成了威胁,于是德妃对慕鸿变本加厉地虐待,动辄训斥打骂,时常连饭都不给吃,只盼着哪一日他能饿死、病死,或是闯下大祸事被皇帝褫夺了皇子身份才好。 ------------ 第304回 无情帝王家 无情最是帝王家……慕云溪对这个苦命的侄子格外怜惜,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早跟你说过,饿了肚子就到姑姑这儿来,姑姑想法子给你弄,何必像个小贼似的去偷?” 慕鸿挠挠头道:“我知道姑姑正被禁足,本不想再给姑姑添麻烦。” 慕云溪苦笑道:“你给我添麻烦不要紧,大不了我再多被禁足几日。可你若被人抓住,捅到你父皇那里,他少不得又要罚你!” “他才不会罚我。”慕鸿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压根儿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 “鸿儿……”慕云溪轻嗔一句,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她自己又何尝不晓得皇帝的冷酷无情,即便是至亲之人在他心里,也不过是可以随时拿来谋利益或牺牲的棋子。 可惜慕鸿这孩子天资聪颖、秉性善良,在这冷漠无情的宫闱之中,犹如一株小小的松柏般顽强地生长。 慕云溪替慕鸿理了理头发,柔声道:“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些热乎吃食,待你吃完了,便让郝嬷嬷送你回明德苑去,就说是我叫你来的,想来德妃也无话可说。” 她说罢,又转向苏柒,为难道:“至于你,是从哪个宫苑跑出来的?” 苏柒本张口想说“吟霜阁”,但转念想到若被送回吟霜阁,只怕那兰贵人又会抓住把柄为难于她,还不如不回去的好,于是低头做个惶恐状:“我……今日刚来宫中,不记得是哪个宫苑的了。” 慕鸿便插嘴道:“她就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宫女……”未说完便被慕云溪瞥了一眼:你连人家是谁都不清楚,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慕鸿吐了吐舌头,向苏柒递去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跟着一位嬷嬷走了。慕云溪便道:“如今夜半三更的,放你出去也不安全,便在我这里待一宿罢,明日若有人寻来,本宫再替你说情。” 苏柒心下感激,便再跪下拜道,“多谢殿下!” 慕云溪便颔首让她起身,苏柒瞥见桌上的书册,忍不住开口道:“公主也爱看《昭玉记》?” 慕云溪一张俏脸顿时红了,挥袖将书册藏起,揶揄道:“也不是爱看……不过闲来无事,看几眼解闷儿而已。”想了想,又弱弱叮嘱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苏柒顿时明了:身为堂堂公主,便是读书也应是《女则》、《女训》、《太祖皇后家训》之类,似这等闲书话本子,是不该出现在公主手中的,忙道:“殿下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说罢,又忍不住热情普及,“这故事写得极好,在民间还被改编成了戏文传唱呢!” “真的?”慕云溪眼眸一亮,用手指轻抚着书脊,叹道:“这故事里的叶昭,一介女子之身却能当上大将军,血战沙场为国守边,可我呢,莫说赴边关上战场,从小到大连这皇宫都未曾出过……” 她说得凄楚,苏柒听得可怜:堂堂公主,大燕朝最尊贵的姑娘,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又有谁知道她的苦闷? 且听方才慕鸿说,如今公主正被禁足,那便是连自己这个小院儿都不能踏出半步……这样的日子,在苏柒看来,简直过不下去。 眼见公主哀伤,她觉得自己在旁理应劝解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说,眼眸转了几转,方道:“不过是个故事,公主实在不必太当真,况且边塞沙场说起来豪迈,实则尸山血海、命如蝼蚁,又有什么可向往的?” 慕云溪轻笑道:“听你说得,倒像自己上过沙场似的。” 听她这样说,苏柒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道:“不瞒公主说,我还真就上过战场!” “你?”慕云溪笑着摇了摇头。 苏柒见她不信,心中有些别扭:别的事皆无所谓,但她征战高丽战场之事,却是她平生最为辉煌骄傲的一笔,由不得她人质疑。 “不瞒公主,民女家住燕北广宁城。去岁末时,北靖王率十五万燕北军东征高丽、大破倭军之事,公主殿下应有耳闻。”苏柒说着,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我便随燕北军征战高丽战场,期间也是九死一生。” 慕云溪见她言之凿凿,一双眼眸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不自觉便有几分信了,“只是你一个姑娘家,为何能够随军出征?” 这问题让苏柒有些犯难:彼时她与英娘、采莲千里投军,与心爱的男人同生共死,劫后余生时许下白头之约,是何等的浪漫与豪迈,谁知造化弄人,如今再想起,竟是恍若隔世,比那话本子上的故事还遥远…… “我……是随军的法师。”苏柒索性道,“战场无情,总有诸多伤亡,便要有人替阵亡的将士超度。” “原来如此。”出乎意料地,慕云溪倒未对苏柒的法师身份有所忌惮,而是倚在桌边,手托香腮道:“你既然见识过战场,便跟我说说,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 苏柒本就对这位孤独公主颇多好感,且欠着她一个人情,便索性在她身旁坐下,从燕北军入高丽境开始,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 她讲到众鹰助力下的平壤大捷,讲到一千残军困守安州的无奈,讲到围歼金刀武士的危机,讲到慕五爷火烧龙山、北靖王轻取王京的睿智。 她独独不敢讲血战青杨浦的桥段,那是她心底不敢碰触的殇,每每想起都会勾起对那个人的无尽思念,会瞬间让她崩溃。 苏柒滔滔不绝地讲着,慕云溪便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随着苏柒的讲述时而欣喜时而悲恸,时而焦急时而赞叹。 这场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也曾与她有过莫大的关系。彼时胜负未分,她皇兄便急着与倭国议和,还要将她这个嫡公主当做筹码,送去倭国和亲。 那时,她惊闻此讯,只觉如同晴天霹雳,不敢相信她的亲哥哥竟对自己如此绝情,跑去乾清宫向皇帝跪求放过,却又招至一顿无情训斥,万念俱灰之下险些三尺白绫自坠房梁。 幸而不久便有捷报传来,说北靖王率军大败倭国,逼其签下纳贡称臣的降书,从此再不敢过鲸海半步。倭国既降,和亲之事自然也就作罢。 慕云溪劫后余生,对这位从未谋面,却改写了她人生的北靖王,心中颇为感激。 但皇兄对于这场大捷似乎并不高兴,且迁怒与她,寻了个“养病”的由头让她禁足,无诏不得出。 慕云溪对此不敢有任何异议,毕竟能不嫁去万里之外的倭国,她已是谢天谢地了。 如今,听苏柒讲述高丽战场之事,生动鲜明得让她如同亲历一般,慕云溪方明白:她如今的岁月安稳,是因为千里之外的边疆,有北靖王率领几十万燕北军在替她浴血拼杀,负重前行。 慕云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长吐一口气,叹道:“这位北靖王,真是我大燕的国之柱石!” 苏柒心口一痛:连日来,她总在逼迫自己不要想起他,但如今被突然提起,她仍会觉得无比难过。 她忙别过脸去,怕被公主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幸而慕云溪犹沉浸在高丽战场的情节里,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兀自笑叹道:“说起来,这位北靖王还是我的堂兄。只可惜先皇有命,北靖王一脉无诏不得入京,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见这位堂兄一面了。”真想当面对他说声感谢,毕竟是他扭转了她的人生。 慕云溪叹罢,又想起什么似的,向苏柒问道:“你是广宁人,可曾见过北靖王?” 苏柒被她问得又是心中一紧,勉强镇定道:“见过……自是见过的。北靖王爱民如子,广宁城的百姓人人都见过他。” 慕云溪叹道:“可西京的百姓,从来不曾见过皇帝。” 苏柒此时,着实地怕这位公主再继续聊关于北靖王的话题,索性自己引岔开去:“北靖王府在广宁城威望极高,北靖王兄弟六人,却只有一个妹妹,恰与公主殿下同龄。” 说着,心中沉沉一叹:经过婚礼的一场闹剧,不知慕云萱她们如今怎么样了? “是么?”慕云溪对自己这个堂姐妹大感兴趣,“她闺名叫什么?生在广宁,理应比我这个公主自由些?” “何止自由,这位慕大小姐慕云萱,根本就是北靖王府的小霸王!”想起慕云萱的往事,苏柒的百般愁绪倒冲淡了些,“她啊,光是针线女红师父,就气走了七八个……” 苏柒又讲了些慕云萱的轶事,将慕云溪逗得“咯咯”笑个不停,二人谈笑间,不觉东方已微亮,竟是一夜过去。 慕云溪自幼生长在宫中,从未有过朋友,更是生平第一次与人聊了半宿的话,从苏柒的言语中窥探了宫外的世界,知晓了许多她从不曾知道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地便将苏柒当成了她的朋友,甚至邀请苏柒与她一同用早膳。 公主的早餐也并不繁复,不过一锅热粥配上几碟子爽口的小菜,但在苏柒看来已是人间美味,几口热腾腾的粥下肚,她竟有种欲哭的冲动。 “慢些吃,多着呢。”看她狼吞虎咽地喝粥,慕云溪心里又是一酸:这姑娘怕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也不知她到底是哪个院的宫女,竟遭如此苛待。 正想着,便闻下人来通传,说吟霜阁的夏贵嫔来访。 ------------ 第305回 飞来的横祸 “夏贵嫔?”慕云溪有些疑惑:她与夏贵嫔素来并无交集,她今日却一大早登门来访,“夏贵嫔可说有何事?” 苏柒情知隐瞒不住,咽下最后一口粥,尴尬道:“夏贵嫔……应是来寻我的。” 慕云溪疑道:“你是吟霜阁的人?你昨晚不是说,不记得自己是哪个宫苑的人?” 苏柒便俯身拜了下去:“我也有难言的苦衷,恳请殿下见谅。” 慕云溪感觉被她骗了,心中颇有些气,但想到她方才狼吞虎咽喝粥的模样,心知她在吟霜阁必然受了莫大委屈,一时间又心软了,伸手扶了她一把,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宫规森严,宫人不得无故擅离串岗,若追究起来便是大罪。” 苏柒再度颔首道:“已然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殿下不怪罪,苏柒已感激不尽。” 慕云溪方让下人请夏贵嫔进来,又示意苏柒莫怕,只管侍立在她身边。 夏贵嫔进门便见到立在公主身后的苏柒,不易察觉地轻蹙绣眉,但随即换上个含笑亲近神情,俯身道:“给公主请安,公主今日气色颇佳,想来身子是大好了。” 慕云溪放下筷子,微笑着虚扶了夏贵嫔一把,“原本心间还有些不爽利,恰逢贵嫔身边的这位苏姑娘,昨夜在宫中迷了路,误打误撞地走到慕恩阁来,与本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倒将本宫的病去了一大半。” 夏贵嫔何其通透的人,听出公主话语中,对这姓苏的女子颇多维护之意,之前准备好的一通说辞便一句不敢再说出来,只笑道:“能为公主排忧解闷,便是苏姑娘的福分了。” 说罢,又抬眸望着苏柒,轻嗔道:“苏妹妹来与公主作伴,也该知会姐姐一声,今儿一早陛下便来寻你,见妹妹不在吟霜阁中甚是不悦,连带姐姐我都挨了通斥责呢!” 听她如此说,苏柒心中骤然一沉:那混账皇帝来寻她,究竟意欲何为…… 她正不安地想着,却忽听慕云溪十分不悦的声音:“你是皇兄的妃嫔?” 苏柒这才想起,公主一直将她当做个初来乍到的宫女而已,但若说她是那混账皇帝的妃嫔…… “我……我不是啊!”苏柒忙道,但她也真的无法解释,自己如今究竟以什么身份待在宫中。 夏贵嫔却接着她的话道:“苏妹妹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只是尚未得位份而已,但陛下千里迢迢将你从燕北接来,可见对妹妹你宠爱有嘉,得位份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事。” 她如此说,让苏柒愈发尴尬,再去觊觎公主的脸色,更是黯了几分,甚是冷淡道:“我与苏姑娘的话已说完了,便请贵嫔带她回去罢,莫让我皇兄再怪罪!” 说罢,便端起桌上的茶盅,一旁的嬷嬷便十分有眼力地送客。苏柒心知公主是恼她一而再地不说实话,欺骗了她的信任,一时也辩无可辩,只得跟着夏贵嫔离去。 夏贵嫔原本一副亲厚状,待除了慕恩阁的门,立时对她冷了一张脸,不再多看她一眼。 夏贵嫔能在宫中立足,且颇有恩宠,靠得便是察言观色,揣度皇帝的心思。她本以为,皇帝是在微服私访燕北时,看上了这姓苏的女子,故而心心念念将她接来,自是陛下新宠,需多加照拂。 然今早见陛下来寻她时的神情态度,全然不似宠爱,反倒像是有仇。 但若说他不在意这女子,听说她彻夜未归不知所踪,那一副要吃人似的神情,着实将她吓坏了。 幸而有侍卫来报,说昨夜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御膳房逃出,被一路追至清平公主的寝宫外,便不见了踪影。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着夏贵嫔去慕恩阁要人,说罢便脸色不善地走了。 夏贵嫔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着实不解,但深觉这是个烫手山芋,十分麻烦。 在去慕恩阁的路上,夏贵嫔终于想清楚:既然摸不清陛下对这女子的态度,她便不好不坏、不冷不热待她,只要将她看住,不让她再出什么幺蛾子就好。 但她不管,不代表就能让这小贱人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必须让她晓得,吟霜阁是谁说了算的地方。 对于夏贵嫔这忽冷忽热,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态度,苏柒心中着实的没底,虽然一路回到吟霜阁,她也对昨夜之事只字不提,只交代宫女下人们对苏柒好生关照,莫让她再出门迷了路,但苏柒总觉得,此事不会这样简单地过去。 果然,不过半晌的功夫,便见兰贵人带着四个粗壮嬷嬷,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没规矩的东西!真当自己在这吟霜阁当家做主了?由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昨日见到兰贵人,苏柒便十分看不惯她的刁钻嘴脸,但彼时碍于腹中饥饿,实在没力气与她吵架。但今日她刚吃饱了饭,颇有几分底气,自然不会再吵架上吃亏。 便手叉腰毫不犹豫地呛回去:“兰贵人人还没进屋就大呼小叫的,倒是以为吟霜阁是你做主了?你这是置夏贵嫔娘娘于何地呀?” 她本欲端出夏贵嫔煞一煞兰贵人的威风,熟料兰贵人不以为意,冷眼睨她道:“你少拿夏姐姐压我!夏姐姐心慈手软,不屑于责罚你,你就以为自己能有恃无恐了?”她冷笑一声,“我今日便替夏姐姐,教一教你宫里的规矩!” 听她出言不善,苏柒料定不妙,她如今只身在宫里可谓孤立无援,今日落在这毒妇手里定落不得好去,想至此,便慢慢地向门口方向蹭,心里盘算着若能跑出去,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但兰贵人手下的几个嬷嬷显然看出了她的用心,其中两个便守住了门口。堵住了她的退路,兰贵人得意地笑了笑,施施然在桌边坐下,向身旁的一个嬷嬷道:“这贱蹄子来路不明,不懂得宫规,你来告诉她,宫中妃嫔的宵禁是几时?” 那嬷嬷忙赔笑道;“禀小主,凡宫中妃嫔每日酉时后不得离开本宫苑,得召外出者需应得掌事妃嫔准许并向宫内掌事处报备。” “如有违反呢?” 那嬷嬷便望向苏柒,狰狞道:“杖二十,降位份一级,罚奉仨月,如有再犯以忤逆罪论处!” 兰贵人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悠悠道:“这小贱人本就没有位份月奉,索性悉数折成板子,杖四十罢了。还不动手?” 四个粗壮狰狞的嬷嬷得令,立时向苏柒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没听见小主的话么?还不乖乖领罚?” 苏柒此时着实的心慌意乱,偏偏又无法可想,眼见一个嬷嬷那粗大的手向她肩膀按来,下意识地便使出一记玉鹤辞的步法,从她手下滑了开去。 那嬷嬷用力一按却按了个空,一个趔趄与对面的另一个嬷嬷撞在一起。她的窘态倒让苏柒淡定了几分,施展出轻功与四个嬷嬷周旋,想伺机逃出门去。 但逃出门之后呢,她又能去向谁求援?夏贵嫔么?屋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她使人来查看,想必对兰贵人的手段亦是默许的。 再去慕恩阁?公主殿下已然恼了她,只怕再不会庇护她半分。 至于那少年皇子慕鸿,自顾尚且不暇,更是指望不上。 盘点一番之后,苏柒悲催地发现:皇宫于她而言,根本就是阎罗殿,死路一条。 她不禁悲怆,一个晃神间,冷不防被一个嬷嬷从身后一把揽住,大喝一声“抓住她了!”顺势便将她往地上推。 苏柒却在支撑不住的瞬间蓦然忆起:她肚里还有个孩子! 若是这般直挺挺被她推倒下去,小、腹着地,腹中的孩子必然不保! 孩子……我的孩子! 苏柒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在即将倒地的瞬间右手用力一撑,竟生生翻过身去,将比她壮硕许多的嬷嬷压、在了身、下! 但这一番纠扯,也终让她失去了逃跑的机会,被四个嬷嬷结结实实按住。 一旁的兰贵人,方才见这丫头泥鳅似的滑不留手,四个嬷嬷都捉她不住,便也有些心急,此时见她终于被制住,遂得意洋洋地下令:“给我打!杖四十!” 苏柒便被四个嬷嬷掀翻在地,碗口粗的棒子便噼里啪啦没头没脑地落了下来。苏柒咬紧了牙,毅然地弯腰拱背,用手死死护住自己的小、腹。 时至今日,她才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对她如此重要,仿佛倾注了她的一半灵魂与生命,断断不能割舍。 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不断滑落,苏柒渐渐支撑不住,索性对兰贵人破口大骂:“贱人!你今日若将我打死了,你的小命也算是到头了!” 她这一句赤、裸裸地威胁,倒提点了得意忘形的兰贵人:陛下今早还来寻过这贱人,没寻到还大、发雷霆,说明这贱人在陛下心中还颇有些分量。若让她死在我手里…… 兰贵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忙向四个嬷嬷喊道:“停!停下!” 苏柒本是咬牙强撑着,骤然听见兰贵人喊停,一口气吊不住,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第306回 王爷的行踪 天光微亮,蒙蒙薄暮中,一架乌蓬马车摇摇晃晃行至端门口。 守门的侍卫刚值了一夜的岗,正是困乏难耐的时候,对赶车出门的小太监也颇为不耐烦:“这么早就出门,是有天大的事?” 他刚抱怨完,便闻车内传来个尖细嘶哑的声音:“太后娘娘的事,算不算是天大的事?!” 侍卫听得心惊,见车上的灰布车帘掀开半扇,露出半张布满褶子的脸,眼神中透着不善,看得侍卫心跳都漏了半拍,忙换上个谄媚神情,抱拳行礼道:“原来是季公公!这一大早儿的,您老人家怎么就要出门儿?” “杂家也知道一大早儿的,不该来打扰秦都尉。”季公公措辞恭谦,语调却讽刺,“可咱们太后娘娘就惦记西市张家的羊汤胡饼,杂家可不就得给她老人家买去?” “那是那是!”秦都尉忙不迭赔笑,“咱们太后娘娘本就是胡人,可不就好这口儿……”他话未说完,便被季公公一记眼风飚来,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赶忙机智地一转,“可不就得烦劳季公公您了!话说这等跑腿的差事,您差个尚膳监的小太监就去办了,何必您老亲力亲为呢?” “那可是要入太后御口的膳食,交给那些猴崽子们,我岂能放心?”季公公颇有些不耐烦,“杂家赶时间,秦都尉快放行罢!” 秦都尉自然不敢耽搁,点头哈腰地目送这位坤宁宫掌事太监远去。 马车一路行至西市,至一处不起眼的饭庄前停驻,便有两个小太监伺候季公公下了车,便向店内喊道:“张掌柜!” 便见个穿着油腻腻白布罩衣的中年男子跑出来,远远便向门口拱手道:“季公公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季公公对他的恭维全然不受用:“别跟杂家整那些没用的,昨日便交代你特制的羊汤胡饼,可都备好了?杂家等着回宫呢!” 张掌柜作难道:“胡饼倒是打好了,只是那羊汤还欠些火候……” “混账东西!”季公公立时不悦,“进贡宫里的吃食,你也敢耽搁?脑袋想换换地方是不是?” 张掌柜忙道:“季公公您莫急呀,听小人解释一句:我张家羊汤好吃就好吃在个鲜劲儿,向来是现杀现煮现吃。小人为了做好这锅进贡的汤,子时便起来宰羊,如今已熬了足足两个半时辰,再熬上半个时辰火候才是正好。若小人此时让公公把汤带回去,虽然能交差,但多少欠些味道,也怕宫中的贵人吃了不满意,再埋怨公公您不是?” 季公公听了白他一眼:“汤熬得不利索,说辞倒一套一套的。” 张掌柜见季公公态度有所缓和,赶忙上前热情邀请:“公公不妨先进小店里坐坐,喝完热汤暖暖身子,小人再给您切一盘刚出锅的焖羊肉,您尝个鲜儿!” “你这腌臜铺子……给杂家寻个干净地儿下脚!”季公公口中叨叨着,却抬脚往店里走,走了两步又向身后的一个小太监嘱咐道:“你去前面街上的紫烟阁,给杂家称上三两上好的鼻烟,记得给我细细挑拣,莫让那黑心的掌柜以次充好!” 小太监忙答应一声,转身飞奔着去了。待他走远,季公公方与张掌柜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人在何处?” “里间。”张掌柜答,引着季公公一路向内,行至最靠里的一间包厢,伸手将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扯了扯,便见原本并在一起的博古架骤然分开,现出一扇门来。 季公公便吩咐另一个小太监在门外守着,自己理了理衣领,举步走了进去。 门内是间不大的密室,正中是一张木桌,桌边坐着个黑衣男子,正低头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 季公公望着眼前之人,一双浑浊的老眼眨了几眨,声音都颤抖得变了调儿:“莫不是我老眼昏花……可是王爷亲临么?” 慕云松抬起头,目光柔和向季公公颔首道:“季伯,多年不见了。” 季公公竟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昨日,他收到徒弟从宫外带来的消息,说见到了慕家的联络暗号,且是最高级别的那一种。 季公公将徒弟抄来的暗号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是心惊:依据先帝遗诏,北靖王一脉非诏不得入京,否则便以谋逆大罪论处。然从这暗号的来看,不知是北靖王府的哪位爷微服来了西京。 故而他一大早便寻了个由头出宫来,却不曾想,竟是北靖王爷慕云松亲临。 季公公激动之余不免担忧:“王爷就这么往西京来,可是危险得很!”说罢又一凛,“可是北靖王府出了什么大事?!” “确是出了些事,但此时不便细说。”慕云松道,“季伯可知,皇帝不日前可曾将一个女子接进宫?” “女子……未曾听说皇帝最近又添了后妃啊。”季公公皱眉寻思,先前他身为坤宁宫的掌事太监,还算是耳聪目明,然近些日子太后与皇帝愈发不睦,甚至被皇帝软禁了不少时日,坤宁宫在后宫的地位有所动摇,他这个掌事太监也跟着贬低了几分。 眼见王爷面露难色,季公公忙问道:“王爷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老奴心中有数,也好安排人去查。” 慕云松却犹豫了一下:皇帝若真将苏柒藏在宫里,自然要掩人耳目,不让任何人知晓她的身份。此时若季伯去查,无异于打草惊蛇,可能暴露了他这个埋伏在宫中多年的线人。 “你先不必去查。”慕云松将指尖在桌上敲了敲,斟酌一番方道:“季伯可有法子,安排本王进宫一趟?” 季公公大惊失色,忙拱手道:“王爷三思!这法子万万不妥。近来宫闱禁制森严,连我这在宫中供事几十年的老奴,进出宫门都要对腰牌。王爷即便能混进宫去,万一被人发现,想出来可就难了!且北靖王一脉无诏不得进京,王爷不能因一时意气用事,赔上北靖王府一大家子的命啊!” 慕云松是因太过担心苏柒的安危,一时情急才说出进宫的主意,此时被季公公奉劝,亦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便道:“罢了,是本王思虑不周全。此事季伯且不必管,先帮我去查另一个人……” 二人交谈了一炷香的工夫,便闻墙上的银铃轻响,知是张掌柜在向他们传讯,那买鼻烟的小徒弟回来了。于是季公公与慕云松行礼别过出了密室,佯作不满地令小太监拿好装羊汤和胡饼的炭炉食盒,絮絮叨叨地上车回宫去了。 徒留慕云松在密室之中,对着袅袅冒烟的一碗羊汤出神: 皇帝慕云泽既然煞费苦心地将苏柒掳来,自然要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管着最为稳妥,故而苏柒十有八九是被藏匿在宫里。但他自己背负广宁慕家几十口的性命,断不能在西京现身,而季公公这条线又轻易动不得…… 如今,能让谁入宫去探一探苏柒的下落呢? 慕云松烦躁地起身,在密室里来回踱步,忽然很想知道,如今苏先生在做什么。 自从那日在东风镇大打出手,他们二人便分道扬镳,即便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也是执着地各行其是,彼此都没有要合作的意思。 想到苏先生,慕云松蓦地想起一个人。 是夜,西京城中已进入宵禁时分,唯独一处地方,仍是歌舞升平、热闹熙攘。 教坊司后门口,通红的灯笼下,一貌美女子正娇羞地轻扯着一名年轻男子的衣袖,嗔道:“三公子当真要走?可是嫌奴家伺候得不合心意?” 夏恪心中有几分烦,却不忍对个娇滴滴的姑娘发怒,只道:“我家家规森严,子弟不得外宿,待我改日再来看你。” 教坊司的姑娘素来伺候的都是京中的达官贵人,对于夏家这样的世家家规,倒也有所耳闻,便依依不舍地撒了手道:“三公子可要说话算话,奴家日日等着您。” 夏恪口中喏喏连声,脚下步履却是匆匆,暗忖着这个时辰回去,是否会招老爷子的骂。 孰料刚走到个背人的地方,便被旁边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嘴,一把拖进了暗巷里。 “唔?!”夏恪虽惊讶,但好歹有些功夫在身,当即便抬手抓住偷袭者的胳膊,弓步弯腰便要给他来个过肩摔。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任凭他如何发力,身后的人却坚如磐石、纹丝不动。 夏恪情急之下,又一记鞭腿去攻偷袭者的下盘,却又被他轻松躲过,人亦绕到他面前,一把乌金匕首便毫无征兆地抵住了夏恪的喉咙。 夏恪这下彻底没了辙,只得举起双手,故作淡定对面前的黑衣蒙面人道:“这位兄弟,有话好说,你若是缺银子,我腰里有荷包,怀里还有几张银票,你都拿去便是。” 但黑衣蒙面人并未拿他的银子,而是伸手拽下自己脸上的面巾,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望他道:“夏三公子,许久不见。” ------------ 第307回 是朕的龙嗣 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夏恪脸上的惊惧比遭遇劫匪尤甚,愣了半天方结结巴巴道:“北……北靖王?!你……怎么会在西京?!” 身为夏家子弟,又是皇帝身边的人,夏恪自然也知道北靖王一脉不得入京的遗诏,如今见慕云松竟一袭黑衣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地,他一时间脸色连变,心中转过数个念头。 慕云松却淡然笑道:“夏三公子若要去揭发,本王也是无法。但本王今日寻你,确是有要事相商。” 夏恪心中叫苦:自打广宁一趟,你和苏柒两口子已然害得我在陛下面前宠信尽失,如今尚如履薄冰自顾不暇……你与我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有什么要事可商?! 他着实不情不愿,但慕云松的一句话瞬间让他变了脸色:“苏柒被皇帝派人劫持,如今生死不知!” “什么?!”夏恪大吃一惊,顾不得仍抵在他喉咙处的匕首,反手一把抓住慕云松前襟,叱责道:“你是怎么搞的的?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护她一生一世的是你,情愿一命换一命的也是你,我煞费苦心,冒着砍头抄家的大罪将小柒交到你手上,你如今却把她弄丢了?!” 慕云松被夏恪一通骂得惭愧不已,只得道:“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其中缘由一时说不清楚。当务之急,是苏柒十有八九被陛下带回了西京,且藏匿在宫中某处!” 慕云松说罢,见夏恪尚未反应过来,只得道:“以我的身份,在西京实在不宜露面,如今只能拜托夏三公子你,想法子去查苏柒在宫中的下落!” 夏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作难到:“陛下若将小师妹藏匿宫中,自然也是藏在后宫妃嫔处。但后宫乃是禁、地,外臣无诏不得入,我……” 他正皱眉啧啧,却见慕云松撤了匕首,“既然夏三公子如此作难……罢了,是我找错了人,得罪了!” 说罢,便作势欲走,方走了两步,便闻夏恪在他身后梗着脖子叫道:“谁说我作难了?!这点事儿对我堂堂夏三公子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慕云松意料之中,颔首道:“那就有劳夏三公子了,三日后的此时此地,本王再与三公子接头。”说罢,便纵身不见了踪影。 徒留夏恪在原地愣了片刻,突然恼火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有求于人还端这等高高在上的架子!我呸!” 呸完,却不得不作难:这个“易如反掌”的海口夸得容易,真正想打探后宫之事,又不被皇上察觉,便有些难了。 没想到,北靖王出征高丽之后,皇上仍然不愿放过苏柒…… 吟霜阁西苑,苏柒被一阵剧烈的刺痛唤醒,蓦地睁开眼,看见一个御医模样的人正收了手里的金针,再转眸,便看见皇帝慕云泽的脸。 “你……你……”她此刻尚不很清醒,但看到皇帝一双阴戾的眼睛,不由地心中发颤,下意识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对于她这幅受惊小兽般的模样,慕云泽倒是十分满意,挥手屏退了众人,唇角扯出个凉薄笑意,道:“苏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或者如今该叫你做,戚家四姑娘?” 听他将自己隐秘身世说得明白,苏柒心念意转,瞬间明悟:她早该想到,慕家三爷慕云枫凭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有夺权上位的胆量,他真正依仗的,正是皇帝这座大靠山!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苏柒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起身跪地道:“民女叩见陛下,昔日在燕北边境时,陛下曾许诺放民女一条生路,不再追究。陛下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不该出尔反尔才是。” 慕云泽听罢,不怒反笑:“朕的确答应放你条生路,否则你以为,你如今还能活得好好的,”他挑了挑眉,“且珠胎暗结,嗯?” 苏柒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捂住自己小、腹:想来是她被打昏厥之后,兰贵人怕真将她打出个好歹来,自己在皇帝面前不好交代,便传了太医前来诊治。 在太医面前,她有孕的事实自然是瞒不住。 对于腹中这个孩子,苏柒也曾认真考虑过苏先生的建议,这孩子身世过于特殊,一旦来到世上,便免不了经历一世的矛盾折磨。既然如此,不如忍痛割爱,放他早早转世投胎去。 但自从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宫闱,在四伏的危机和险恶之中,这个孩子成了她唯一要守护的东西,亦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她用命护着的孩子,她舍不得。 如今,被皇帝发现了这孩子的存在,只怕是凶多吉少,苏柒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小、腹,毅然道:“这是我自己的孩子,与任何人无关!” “你自己的孩子?”慕云泽咬着后槽牙冷笑一声:方才御医替苏柒诊脉完毕,对他道的那声“恭喜陛下再得龙嗣”,将他恼恨得险些当场将那不开眼的御医宰了! 普天之下,敢让他慕云泽戴绿帽喜当爹的,也只有慕云松那混蛋了! 但眼下的情形,他又不得不咬牙忍下这口恶气。毕竟他要等的人还未来,苏柒的身份便不容勘破,那么她与她腹中的孽种,就必须有个合理的身份,以掩宫中悠悠之口。 想至此,慕云泽握了握拳,脸上却换做个怜悯关爱表情,道:“爱妃何必说这般薄情的话,这是朕的龙嗣,朕自然不容有失。” “……什么?”苏柒被皇帝的话雷到,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 但慕云泽丝毫不容她质疑,挥手换来随身太监,吩咐道:“苏姑娘既怀了龙嗣,即日起封为才人,立刻昭告后宫!” 苏柒但觉一阵难受夹杂着恶心,从小、腹直涌上胸口:这混账皇帝,他疯了么?! 慕云泽却丝毫不理会苏柒发白的脸色,反而凑近一步,抬手去抚她的脸颊:“爱妃如今有孕在身,需……”却被苏柒嫌弃地侧脸避过,慕云泽的手指僵在空中,眼角划过一抹阴霾,冷笑道:“需自求多福、好自为之才是!” 说罢,便转身拂袖,出门而去。 要等的人迟迟不出现,朕便占了你的女人,抢了你的孩子…… 慕云松,朕倒要看看,你能按捺到几时! 寿康宫内,夏恪堆起满脸的乖宝宝笑容,规规矩矩躬身作揖道:“给太妃娘娘请安!娘娘红光满面、眸清目明,瞧着倒似又年轻了几岁!” 他对面的夏太妃便笑得合不拢嘴:“就数这三猴儿会说话,来人,快赏他些糖吃!” 一旁伺候的徐嬷嬷便笑着提醒道:“娘娘,三少爷早长大成人,不是吃糖的娃娃了!” 夏恪却示意她“无妨”,故作兴高采烈地道:“多谢姑祖母!” 徐嬷嬷忙张罗三少爷在夏太妃身旁坐下,夏太妃便拉了夏恪的手笑道:“今儿是什么风儿,把你这只皮猴儿给吹来了?” 夏恪忙撒娇道:“孙儿多日不见姑祖母的面,心里十分想念,适逢在街市上看见姑祖母最爱吃的桂花酥,就赶紧包了几包给姑祖母送来。” 夏太妃便向徐嬷嬷夸耀道:“你看我这三侄孙虽然平日里顽劣了些,其实最孝顺就是他了!”又拍着夏恪的手背保证,“你放心,下回你爹再要剥光你屁、股打板子,姑祖母定然替你求情!” 她这话说得,满屋子的嬷嬷侍女都忍俊不禁,夏恪一张脸红了红,也只能忍着继续与姑祖母聊家常。 闲叙了一阵后,夏恪故作不经意问道:“侄孙倒有许多日子未进宫来,不知宫中近来可有什么新鲜事?” “有啊有啊!”夏太妃双手一拍,乐呵呵道:“隔壁李太妃的那只波斯白猫,居然生了一窝三花猫儿!嘿嘿,我早就跟她说,这猫儿跟人一样,一旦春心荡漾了,任你关也关不住它,如今怎么样?不知被哪只野猫儿给勾搭了罢!” 夏太妃说罢,便一阵咯咯大笑,夏恪只好跟着陪笑,心中却叫苦:这都哪跟哪儿啊…… 只好问得再直白些:“这后宫之中,有没有添新人?” “那谁知道呢!”夏太妃不以为意,“皇帝被窝里的事儿,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我跟你说,那一窝三花猫儿……” 夏恪耐着极大的性子,听姑祖母讲了半个时辰的猫儿,陪笑陪得一张脸都僵了。好容易到了夏太妃该午睡的时辰,他赶忙借机辞别。 “太妃娘娘年纪大了,性子反倒越来越像个孩子。”送夏恪出门的徐嬷嬷笑道:“三公子莫要怪老人家唠叨。” 夏恪便道:“姑祖母这是看透了宫中的是是非非,如今超然事外,倒也洒脱自在。” 徐嬷嬷却似不经意道:“若说这宫中的新鲜事,我听闻不久前,吟霜阁新来了个女子,今儿还被封了才人。” 夏恪立时机警:“嬷嬷可知,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那就不知道了。从未见这女子从吟霜阁出来,故而宫中鲜有人见过她。”徐嬷嬷说罢,谨慎望夏恪一眼,“这女子……” “这女子对我很重要!”夏恪蹙眉焦虑道,“嬷嬷可有法子,让我见这女子一面?” ------------ 第308回 乔装探宫闱 吟霜阁内,夏贵嫔正用着晚膳,却闻手下宫女来通传,说寿康宫的掌事徐嬷嬷奉命前来拜访。 “寿康宫?那不是夏太妃的……”夏贵嫔有些意外,她与这位夏太妃并不熟络,平日里也鲜有往来,今日这是…… 但狐疑归狐疑,夏太妃身份贵重,她也只得赶忙放下筷子,整理衣裙出门,陪笑相应道:“徐嬷嬷,这是什么风儿把您老吹来了?” “给贵嫔娘娘请安。”徐嬷嬷如是说,略福了福身子,便被夏贵嫔一把扶住,道“不必多礼。” “今日甚巧,有太妃娘娘的故人,送了些燕北特产进宫来。我们太妃娘娘惦记着,夏贵嫔您是广宁人,便特特地着奴婢给您送来,说让您尝尝家乡的风味。”说着,便令随行而来的宫女将两只食盒打开来,有红彤彤的腊肉、整只的兔儿,还有些风干的松茸蘑菇,满满当当装了两大食盒。 夏贵嫔看得动容:“确都是臣妾家乡味道,自从进宫便再难尝到。太妃娘娘惦记抬爱,臣妾感激不尽,明日定往寿康宫拜谢!” 说罢,又示意自己的侍女取了金银骰子来,先抓一把送到徐嬷嬷手中,又依次赏了两个宫女:“徐嬷嬷和诸位一路送来辛苦,且在我吟霜阁歇歇脚,喝杯茶。” 其中一个宫女便俯身谢赏,另一个身形格外高壮的,却始终垂着头,只从喉咙里呜咽了一声。 夏贵嫔蹙了蹙眉,正有些狐疑,便被徐嬷嬷热情拉了手道:“我家太妃娘娘总说,与贵嫔娘娘您同姓便是本家,自然打心眼里透着亲近!” 夏贵嫔口中连连称是,适逢侍女奉上滚滚香茶,便拉着徐嬷嬷在桌前坐下闲话。徐嬷嬷作势摸了摸自己手腕子,“啊呀”一声,向自己带来的两个宫女道:“来时走得匆忙,我那只玉镯子怕是掉在了路上,你们快去帮我找找!” 夏贵嫔听了,忙唤自己的侍女也去帮着找,被徐嬷嬷拦下:“不必麻烦!我那镯子她二人认得,去沿来时的路寻一寻就好。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太妃娘娘赏的,不好轻易丢了。” 两个宫女忙称“是”而出。其中的高大宫女望一眼被徐嬷嬷拖住说话的夏贵嫔,向另一个宫女使个眼色,捏着嗓子道:“你去东边看看,我去西边!” 说罢,暗自咳了咳,但觉自己如今这幅打扮,简直丢脸至极。 夏恪跟着徐嬷嬷临来前,已然打听过,吟霜阁正房住着夏贵嫔,东苑是兰贵人,西苑曾经住过一个常在,却因得罪了丽妃,被寻个由头杖责而死,故而西苑如今是空的,若苏柒被送进吟霜阁,十有八九会在西苑。 她便顺着回廊一路往西苑摸去,见西苑卧房中隐约亮着灯光,投出两个女子身影。 可惜影影绰绰中,实难分辨出是不是苏柒,夏恪便灵机一动,矮身蹲在窗棂下面,捏着嗓子学了两声蝉鸣。 彼时苏柒正被个宫女侍候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晚膳,骤然听到这声音,骇得一口米饭呛在了喉咙里,低头弯腰咳个不停。 宫女赶忙上来替她顺气,奇怪道:“今年这蝉儿倒是叫得早!”又对这位新晋才人颇为腹诽:不过一只虫儿叫,也能把您吓成这样? 苏柒咳了一阵,作势捂住小、腹,痛苦道:“我怕是咳得动了胎气,难受得很,你快去寻太医来看看!” 宫女吓了一跳,龙嗣可是天大的事,不容半点闪失,忙出门请太医去了,口中还不忘抱怨:“这该死的虫儿!没事乱叫个什么?!” 待她急匆匆走远了,夏恪方从角落阴影处现出身形,看四下无人,便闪身进了屋。 “泥鳅!果然是你!”苏柒方才骤然听到儿时熟悉的接头暗号,心中一阵激动,且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她自从深陷宫闱,可谓步步惊心、孤立无援,每一日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如今骤然见到个熟悉之人,许多委屈和惶恐情绪一时间涌上来,望着夏恪便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 她这欲哭的样子,看得夏恪顿时一阵心酸,两步上前扶住她肩膀:“你受委屈了……是谁苛待于你只管告诉我,我……” 他“我”了一下,却接不上下文:这后宫之中的事,他夏三公子实在插不上手。 苏柒见夏恪竟要扮做宫女模样来见她,便对他如今的处境有所了然,吸了吸鼻子,用力摇摇头道:“没人苛待我,你不必担心。” 她这话里透着艰辛,但夏恪此时实在无暇安慰太多,忙不迭问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后宫中皆传,你因怀了龙嗣而被封才人……可是真的?” 苏柒垂眸望了望自己尚扁平的小、腹:“是真的。” “皇上的?”夏恪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自己真是傻,“怎么可能……那皇上为何要认?” 苏柒轻抚小、腹,喃喃道:“我也不明白。” 夏恪道:“若说皇上将你掳来,仍是为了拿你当人质,掣肘北靖王,这很好理解,可是……” “拿我掣肘北靖王?”苏柒苦叹道:“你可知,我与北靖王府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与慕云松早已分道扬镳。” “当真?”夏恪骇得一惊,暗想若是如此,北靖王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入西京来寻你? 夏恪皱眉思忖,望着苏柒那沉浸着深深哀怨的双眸,忽然便明白了:“傻姑娘,便是你对慕云松无情,他却对你有情,断断无法割舍。皇上笃定你是北靖王的软肋,只要将你捏在手里,北靖王便不敢轻举妄动,觊觎皇位分毫。 他今日对外宣称你怀了龙嗣,册封你位份,便是为了向北靖王示威施压,盼得便是北靖王忍无可忍,到西京来救你。到时候,皇上便可以北靖王违背遗诏为由,名正言顺地给他安上个忤逆的大罪,将广宁慕家悉数诛杀!” 苏柒瞪大了双眼:对于皇帝的阴谋,她已然猜测到了几分,但如今听夏恪分析,更觉得这混账皇帝的计策,当真歹毒至极,将她利用得彻底。 事到如今,她只盼慕云松对她已然断情绝意,再不挂怀,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够救他。 “苏先生是北靖王的杀父仇人。”苏柒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喃喃道,“我是他仇人的弟子,我与他终无可能,他对我……理应放下了罢。”只是可怜了这个孩子。 你这丫头也太天真……夏恪犹豫了一番,终下定决心道,“你可知,他为了寻你,已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只身入西京。” “他来了?”苏柒骤然加快了呼吸,伸手抓住了夏恪的手,“他如今人在何处?会不会被皇帝发现,他……” 她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胸中被不知是悲是喜的情绪充溢纠、缠,仿佛要爆了出来。 “你放心,他自有藏身的地方。”夏恪见她骤然失态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涩,却也据实以告,“就是北靖王找上我,说他不便在宫中露面,求我进宫来寻你……哎你别哭啊!” 但苏柒忍了许久的眼泪,已如决堤般一泄如注:他怎么能来?他怎么敢来?为了一个仇家之女,为了一个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他连全家人的性命都不顾了么? 苏柒抹了抹眼泪,心中便有了计较,向夏恪道:“若你再见到他,烦劳转告一句话:我已忆起前事,灭门之恨不能忘,与他早已恩断义绝、势不两立,让他走!不要来管我!” 她这番决绝的话,在夏恪听来却格外讽刺,摇头叹道:“两个傻子!” 适逢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夏恪不由分说,立刻从窗口跳了出去。 如今人是寻到了,只是要如何对北靖王说?若将苏柒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只怕以北靖王之睿智,自然也知道这是苏柒让他远离阴谋的托词。可是,若劝她来救苏柒,岂不正中皇上的下怀? 夏恪挠挠头,着实地找不到立场,却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北靖王这混蛋,居然让小师妹怀了他的孩子! 夏恪忽觉一股心头火腾腾而起,迫不及待地便想出宫找这混账男人质问一番。熟料刚走了没几步,便闻身后传来个声音:“哎那大个儿宫女!怎么走路跟个男人似的?!” 夏恪听得心惊,想都不想拔腿便跑。 听着身后有侍卫一路追来,夏恪心中那个焦虑:这若是被抓个现行,他便坐实了外臣擅闯后宫的罪责,他自己受罚事小,此事若被朝堂上的别有用心者利用,只怕整个夏家都要受牵连。 想至此,夏恪便撒丫子跑得更快,但大内侍卫亦不是吃素的,很快便兵分两路前后包抄,夏恪正跑得慌不择路,冷不防被一名白衣男子一把抓住,又顺势带到了身后。 夏恪简直惊魂甫定,便听对面追来的大内侍卫向白衣男子抱拳道:“大人!” “原来是宋都尉。”男子道:“只是不知这位宫女所犯何事,烦劳宋都尉带许多人手捉拿?” 宋都尉便道:“我看这宫女身形五大三粗,走路带风的模样,哪里像个女子?便疑心是男子假扮混进宫来,正要盘问几句,这厮便心虚跑了!” ------------ 第309回 两兄弟筹谋 “原来如此。”白衣男子笑着望了身后的夏恪一眼,“宋都尉多心了,这宫女我认得,乃是我家姑祖母,夏太妃身边的贴身侍女。太妃娘娘如今年纪大了,行动多有不便,特地从夏府选了个粗壮些的侍女带进宫来,伺候她行动起居的。” 听他如此说,那宋都尉颇有些恍然,但又不甘心问道:“既然是太妃娘娘宫中侍女,为何鬼鬼祟祟的,见我就逃?” 男子笑道:“这姑娘自恃生得粗壮丑陋,素来不好意思现于人前。至于为何见了宋都尉要逃……”他适时地闭口,打量着宋都尉黑黢黢的面庞和满脸络腮胡子笑而不语:人家还不是被你吓的。 宋都尉尴尬地咳了咳,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既然有大人您替她作保,这就是一场误会,告辞!”说罢冲男子一拱手,率手下离去。 待众侍卫行得远了,夏恪才从男子身后探出头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老子了!” 男子转身,脸上的笑意顿时被无奈取代,对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幽幽道:“三哥何时有了男扮女装的癖好?” 夏恪被他四弟说得顿时脸红,愠道:“癖好个鬼!若不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打死老子都不会丢这个脸!” “哦?”夏严问道,“有何十万火急的事,能逼得三哥擅闯宫闱?” 夏恪便对夏严正色道:“你可知道,小师妹被皇上抓进宫里来了!” 他以为此事极为辛密,本欲让他家四弟惊骇一番,再顺便夸耀自己假扮宫女、忍辱负重进宫来找寻的壮举,顺便抹杀方才的丢脸事,熟料夏严一脸笃定地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反倒是夏恪惊骇了一下,“你如何知道的?”难不成北靖王也找上你?这混账东西…… 夏严却道:“师父传讯给我,让我在宫中寻找小师妹的下落,我这才寻了个向太后请旨的由头进宫来。”他望一眼夏恪极别扭的装扮,“三哥已然将小师妹找到了?” “你三哥出马,自然是手到擒来。”夏恪终于找到个显摆的机会,自是满脸得意,“皇上因怀了龙嗣新封的才人,正是小师妹!” 夏严立刻皱起了眉头:“小师妹她……怀了皇上的孩子?!” 夏恪睨他:“猪脑子!怎么可能真是皇上的!” 夏严眉头拧得更紧,将自家三哥再度打量一圈:“莫不是……你的?” 夏恪:“……” 午夜时分,教坊司后巷。 夏恪独自一人来来回回徘徊了多时,方见那黑衣身影从一处矮墙上一跃而下,拱手道:“夏三公子,久等了。” 夏恪向他四周望了望,不客气地冷嘲道:“恐怕王爷早已到了,只是在确认夏某是否只身前来。” 慕云松亦不否认地笑了一下,“开门见山,夏三公子可查到了小柒的下落?” “有。”夏恪谨慎道,“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说罢,便带着慕云松往一条巷子深处走去,行至一家不起眼的院落门口,道:“这是夏某的宅子,若北靖王爷不嫌弃,进来喝杯茶如何?” 慕云松在门口顿了顿,目光谨慎地向内打量了一眼,夏恪索性笑道:“里面有埋伏,莫怪我没有提醒你!” 听他这般嘲笑,慕云松亦笑了笑,举步进了院门。 熟料他刚向内行了十几步,便闻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闭合,原本应在他身后的夏恪,不知何时“飘”到了他身前,一脸怒容盯他道:“混蛋,你将我小师妹害得好苦!” 说着,便挥掌向慕云松袭来!慕云松从进门起便一路警醒,此时反应也快,侧身避开他的当胸一掌,身形便疾风般向后退去。 然此时,他忽闻耳后一阵窸窣响动,不及思考便纵身一跃,脚踏身旁的桂树借力,在空中腾跃而起,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前后夹击。 待他稳稳落地,面对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个白衣男子,简直疑心自己见了鬼:两个夏恪?! 两个夏恪脸上皆是一式一样怒不可遏的表情,二话不说便双双招呼上来,慕云松只得凝神迎战,不过几个回个下来,便发觉这“两个夏恪”的武功差距极大:其中一个是三脚猫的功夫,虽然学过不少门派大家的招式路数,但都止于皮毛,打斗起来毫无章法;但另一个则不同,一招一式都极为扎实,显然曾得高人教化指点,只是招式间皆令慕云松感到熟悉…… 待眼见他身子仿佛不动,脚下却凭空后撤两尺,堪堪避开了自己的一拳,慕云松便彻底明了。 昔日他曾派隐逸往珞珈山打探,根据隐逸带回来的消息称,青鹤道人,也就是苏先生在珞珈山开坛授业时,有入室弟子六人。其中三弟子便是京城望族夏家的公子。 且隐逸还八卦了一句:说当年夏家送了一对双生子上山拜师学艺,但兄长性子跳脱、不服管束,终被青鹤道人赶下山去。 如今看来,那个被逐出师门的便是夏恪,而眼前的另一个,便是苏先生的三弟子,苏柒的三师兄夏严。 想至此,慕云松荡开一招,向后退了两步,向夏严抱拳道:“夏四公子,幸会!” 夏严正举拳欲攻上去,却被北靖王突如其来的行礼弄得有些意外,正尴尬间,却听夏恪在旁叫道:“跟这混账啰嗦什么,揍他就对了!” 夏恪可以无赖,夏严却不愿失了世家公子的风范,当即收了拳脚,对慕云松道:“北靖王只身入京,勇气可嘉,但你让我小师妹未婚先孕、饱受苦楚,实在有违伦理纲常!” 他一句“未婚先孕”方出口,慕云松便犹如遭雷击似的瞪大了双眼,“你说的可是真的?小柒有身孕了?!” 夏家兄弟俩无奈对视一眼:看他这反应不似作伪,敢情当事人还不知道。 夏严认为,此事北靖王不知者无罪,方才那一通“教训”也实在有些鲁莽,想至此,不悦地瞪了始作俑者他三哥一眼,向慕云松道:“宫中太医说,小师妹已有三月身孕,皇上便顺势宣布小师妹怀有龙嗣,封她为才人。” 他刚说完,慕云松便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树上:“混蛋!夺妻夺子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罢,再度望着夏家兄弟,似请求却又不容置疑:“我要进宫去!” “进宫?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夏恪毫不避讳地嘲笑一声,“你以为,皇上为何要演这么一出喜当爹?不就是为了激你现身?你一旦被人发现了在西京的行踪,那就是抗旨忤逆的大罪,皇上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们一家子悉数咔嚓了!” 他分析的厉害关系,慕云松岂能不知,只是一时按捺不住激愤,咬牙握拳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柒在宫中饱受折磨,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说过要护她一世周全,却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她身赴险境而无能为力,算是什么男人…… “你见她一面又有何用?”夏恪撇嘴道,“我今日倒是见了她一面……” “她处境如何?”慕云松急急问道。 夏恪犹豫了一下,但觉若将苏柒挨打的事抖出来,这位活阎王怕是要发狂,万一非要闯宫谁也拦不住,便谨慎地未说出口,只道:“她……还好,皇上倒也不曾太为难她。” 夏恪睨一眼焦灼的北靖王,想了想终道:“小师妹她,还有句话托我带给你。他说她已忆起前事,灭门之恨不能忘,与你恩断义绝、势不两立,让你莫要再管她。” 慕云松听罢,愣了许久,方哀叹道:“她定然对我失望透顶,才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 夏严道:“其实师妹说得对,当下的情形,最好的法子,其实就是王爷对师妹放手,再不过问她的生死。” 一旁的夏恪先听不下去:“老四你说什么呢?!”让这混账吃干抹净了就翻脸不认账?那不便宜他了? 夏严却一脸正色道:“皇上囚禁师妹,拿捏的便是王爷对她的情分。换言之,若王爷对师妹无情,对她腹中的孩子不闻不问,其实师妹对皇上而言,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若我是王爷,这就折回广宁去,一如既往地练兵治下过日子,甚至尽快娶几个妻妾进门。如此一来,皇上见师妹无甚用处,自然会将她渐渐淡忘,最差不过打入冷宫置之不理。到那时候……” 夏严斟酌了一下,未说出自己师父也在积极设法营救之事,只道,“我们反而容易救她出宫,脱离苦海,从此你与她各过各的日子,于师妹而言,未尝不是种解脱。” 夏严一番话说完,自觉分析得合情合理、客观理性,孰料他三哥先摇头笑叹:哎,不开窍的傻子…… 他这个孪生兄弟,各方面皆出色,就是这些年学文习武成痴了,对世间男女的情爱一窍不通,又哪里懂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真谛? 夏恪心中想着,却故意向慕云松问道:“我四弟说得也有道理,这主意对王爷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可要考虑考虑?” ------------ 第310回 大皇子挨打 百利而无一害?慕云松听罢反笑了:“若是将小柒当做一枚弃子,与我和整个广宁慕家而言,确是个好法子。但是,”他紧紧盯着夏恪,让他顿感一众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势,“小柒不是弃子,她是我的命,早已渗我骨血入我心肺,生生死死都割舍不得!” 夏恪被他盯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听他这般决绝,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便正色问道:“王爷可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问题问得实在敏感,连一旁的夏严都倍感关注,慕云松愣了愣,收敛了强大的气势,垂眸苦叹道:“我北靖王一脉一心驻守边疆、保家卫国,从未有过反意,只可惜皇帝不信罢了。” 话说至此,气氛便有些尴尬,终是夏严开口道:“如今王爷已知师妹的近况,最好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招致祸事。师妹自有我们兄弟看顾,但解救之事,只怕还要另想法子。”说罢,又想起师父传讯中提到北靖王府的变故,便问道:“听闻北靖王府不久前横遭事端,不知王爷善后如何?” 他方问罢,便听夏恪奇怪道:“北靖王府怎么了?” 慕云松想到夏四公子乃是苏先生的徒弟,知晓王府变故倒也不奇怪,只含糊答道:“无甚大事,还好。” 根据昨日接到的情报,王府目前仍在慕云枫手中,但慕云柏和慕云梅牢牢掌控燕北军权,且已将老王妃和家眷接至燕北大营,暂居衙署之中,倒也稳妥安全。 依照大燕军制,官军不得私用,即便他慕云松是燕北军统帅,也无权动用燕北军解决王府的家事,否则便是大罪,被褫夺燕北军掌控权也不为过。故而,慕云松令老二和老五暂时莫要轻举妄动,待赫连钰回来兵合一处,等他在西京的消息再做打算。 今夜见面,该说的都已说完,慕云松便再三拜托夏家兄弟看顾好苏柒,一旦有变故随时与他联络。说罢,便转身出门,几个腾跃消失在寂寂夜色之中。 夏严望着慕云松消失的背影叹道:“没想到,传闻中的铁血冷面的大燕战神,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性情个屁!”夏恪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就是个表面高冷,内心骚包的家伙!不然如何将小师妹骗得死心塌地的?” 夏严转头似笑非笑道:“我可听说,被三哥骗得死心塌地的女子,很是不少。” “谁说的?”夏恪很是不服,“我哪里骗过姑娘?都是她们一厢情愿要死心塌地,与我何干?你哥我其实是个专情之人。”心里只惦记着一个姑娘,偏偏还被这个冷面闷骚男抢跑了。 夏严对男女情事实在一窍不通,索性换个话题:“营救小师妹之事,三哥可有主意?”如今他师父也秘密潜在京城之中,只是目前也束手无策。 夏恪苦叹一句:“我连要见她一面都只能扮成那个鬼样子,你说呢?”想起他家四弟方才所说,又忍不住提醒道:“你所说让北靖王对小柒置之不理的计策,看似合理,实则算漏了重要的一环。” 夏严虚心讨教:“哪一环?” “依皇上的性子,若发觉小柒成了弃子,只怕不会将她打入冷宫置之不理,”夏恪冷哼一声,“他定然会将小柒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以绝后患!” 夏严惊讶:“不会吧?” 夏恪拍拍他家四弟的肩膀:“你入仕不久,又常居礼部,便习惯以孔圣的仁义道德之心视人,岂知朝堂之上、宫闱之内的人心险恶?” “可他毕竟是圣上,理应有仁爱之心。” 夏恪索性笑了,笑罢幽幽叹道:“他是我见过,最腹黑狠戾、冷酷无情之人。有这样的主人,后宫便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修罗地狱!” 身处“修罗地狱”之中的苏柒,此刻正被宫女伺候着倚在贵妃榻上,由太医诊视着脉象。 “胎相尚平稳。”太医道,“只是龙嗣如今月份尚小,经不得疲累折腾,还请小主万望保重身体。” 听说腹中孩子无恙,苏柒暗自舒了口气:她如今在这宫闱之中举目无亲,腹中的孩子便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活下去的精神寄托,自然万分珍视。 为了孩子平安降生,她愿意忍辱负重,咬紧牙关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中苟活下去。 她正暗下决心,却忽闻门外传来喧哗推搡之声,有粗嗓门的嬷嬷怒喝:“你是什么东西?吟霜阁也是你能擅闯的地方?” 便听见个女子抽泣哀求的声音:“求您让我去见李太医,我们家主子……” 那嬷嬷不耐烦驱逐道:“你们家主子算什么?李太医正替苏才人诊龙嗣,打扰不得!” 那女子哭得更恸:“求求你……太医!太医!!” 她刚扬声唤了两句,便被听到一记响亮的掌掴声,那嬷嬷骂道:“没规矩的东西,你们还不把她给我叉出去!” 苏柒看过许多宫斗的话本子,三两句便听出了端倪:这女子的主子,想来是宫中某位失宠不得志的妃嫔,故而生了病也无人问津,连大夫都请不来,实在可怜。 苏柒顿生恻隐之心,对身旁宫女吩咐道:“你出去问问,外面是哪家的侍女。”能救人于危难最好,便是日后在宫中能多个说话的人,也是好的。 宫女便应声去了,须臾便回来:“禀小主,是昭阳宫的宫女。” “昭阳宫住的是哪位主子?” 宫女道:“德妃娘娘。” 苏柒咋舌:“德妃娘娘……不受宠么?”身为妃子,却混到连太医都用不上,也太惨了些。 “是昭阳宫的宫女,却不是伺候德妃娘娘的。”宫女忙解释道,“她家主子是大皇子,如今寄养在德妃娘娘膝下,听说性子顽劣、不学无术,颇不得娘娘喜爱,经常被训诫。昨日更是因冲撞娘娘被打了板子,如今伤口恶化,发烧昏迷,他的侍女怕大皇子出事,这才哭哭啼啼找来。” 寄养在德妃膝下的大皇子……苏柒立时忆起那个与她一同御膳房偷吃的少年慕鸿,他受伤昏迷了?! 苏柒忍不住一阵揪心,便向正替她开安胎方子的太医道:“毕竟是大皇子,太医不如跟她去看看?” 李太医的笔尖顿了顿,苦笑一声解释道:“小主有所不知,不是臣不愿去看,实在是德妃娘娘下过懿旨,任何太医不得诊视大皇子。” 苏柒听得愤慨不已:这德妃好狠的心肠!是了,上次曾听公主说起,德妃正怀着龙嗣,自然看这个大皇子百般的不顺眼,恨不能让他饿死病死才好。 德妃不管,太医不管,苏柒却不能坐视不理。经上次御膳房惊心动魄一夜,苏柒已然将慕鸿当做了朋友,如今朋友有难,她理应两肋插刀。 苏柒眼眸转了转,向李太医道:“不瞒太医,我前些日子受了些皮外伤,麻烦太医再开些伤药给我。” 李太医目光闪了闪,向她身边的宫女求证:“当真?” 宫女点头道:“是真的,我家小主前几日被兰……” 未说完便被苏柒一记眼神瞪过来,立刻识时务地闭口,但太医在宫中浸淫多年,又刚诊过苏柒的脉搏,自是心下明悟,便顺理成章地开了伤药给她。 当夜,苏柒便揣着伤药,趁着夜色溜出吟霜阁,一路向昭阳宫摸去。 白日里“无意间”向身边宫女打探了一下昭阳宫的位置,此时倒也没走多少冤枉路,便顺利找到了昭阳宫的后门。 苏柒在墙角阴暗处暂时藏身,手中掐诀,指尖一点白光泛起,向守门的侍卫弹去,那侍卫晃了晃,打了个呵欠。 不管用?苏柒暗叹自己学艺不精,前些日子跟着苏先生回东风镇的路上,她说起自己一年来的经历,提到回回偷摸办事,都要仰仗自己的一个鬼友施展手段将人弄昏,苏先生听了十分恼火,大骂她当年学艺不用心,连个昏睡咒都不会使,实在丢了师门的脸。于是逼着她又将昏睡咒复习了许多遍。 如今这效果……苏柒暗叹口气,只得抬手掐诀又施了一遍,幸而这次算是给力,那侍卫终是倚门睡了过去。 苏柒手脚麻利地溜进昭阳宫,见妃子的院子果然比吟霜阁大了许多。她想了想便避开正室,只在最偏僻的偏房一间间寻找,终在一间屋里听到低低的啜泣声,正是日间去寻太医的宫女。 苏柒便将房门推开条缝,果见一个小宫女正跪坐在一张床榻前,床上躺着的少年正是慕鸿。 慕鸿此时整个脸颊都泛着红,显然依旧发着烧。小宫女便拧了凉帕子不断替他擦拭着额头和手心,口中低低悲切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挺过来,不能有事啊……”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侍女,苏柒在心中赞了一句,依旧掐诀念个昏睡咒,将小宫女弄睡了过去。 待她附在床榻边睡着,苏柒便溜进屋去,掀开被子查探了一番慕鸿的伤势,见这少年从腰背到大腿全部青青紫紫,不少地方还渗着血迹,没有一块好皮肉。 苏柒一阵心痛:看这伤势,德妃根本就是存心把这孩子往死里打,又不许太医诊治,铁了心不让他长大成人。慕鸿这皇子当得太难太苦了。 ------------ 第311回 我们是朋友 屋内除了一个昏睡的宫女外再无他人,苏柒只好自己挽袖子上手,替慕鸿上药治伤。因她曾经连坠崖的危重病人“苏丸子”都救了回来,对于处理伤口颇有心得,很快便处理得当,随后替他理好衣裤盖上被子,想了想便以二指点他胸口,念了一道“招魂咒”。 慕鸿应咒醒来,睁开眼看到苏柒颇为惊讶,随机垂了眼眸故作不屑道:“你怎么来了?” 这是对待救命恩人应有的态度?苏柒心中小有些火:“我若不来,你就小命呜呼了知道么?”说罢深吸一口气,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抬腕试了试他额头,问道:“感觉如何?” 慕鸿尴尬地侧头想避开,无奈身体太虚弱,只能十分“羞辱”地被这女人摸了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烧已退了些,屁、股上的伤还疼么?” 屁、股……慕鸿这才感觉到自己臀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不禁咧了咧嘴,却道:“不疼,还好。” 装,再装……苏柒索性笑了,看着这眉宇间皆透着执拗的冷硬少年:这孩子的性格,倒与他叔父慕云松有几分相像。 慕鸿被她盯得,脸愈发的烫,“看什么看?”他刻意别开眼眸,看见床榻旁桌案上放着的青瓷药瓶,“你给我送药来的?”说罢,伸手在自己臀上摸了摸,倒抽一口气,“谁给我抹的药?!” “自然是你姐姐我啦。”苏柒说罢,见这少年的一张脸要着了火似的又烧了起来,顿觉好气又好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你以为自己有什么看头?” “你……你……”慕鸿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方憋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再说,你不是我父皇的妃嫔?也太没规矩了……” 苏柒嫌弃地撇嘴:鬼才愿意当你父皇的妃嫔,“能从大皇子口中说出‘没规矩’三个字,也真是难得。” 慕鸿再度无言以对,想想二人初次不期而遇便是在御膳房偷食,之后又被大内侍卫追得满皇宫跑,的确说不上多有规矩。 况且对他慕鸿而言,宫中的“规矩”便是桎梏他的一道道枷锁,他越反抗,就收得越紧,渐渐勒进他的皮肉,嵌入他的骨髓,终将夺取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看少年闷闷无言,苏柒索性蹲在他床边,以手托腮问道:“哎,你此番为什么挨打?” 慕鸿机警地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去,黑黑密密的眼睫轻颤,终开口道:“我想要读兵法,德妃不许,我小姑姑便派人悄悄给我送了《六韬》、《孙子兵法》和《纪效新书》来,我正看得起劲,一时不查被下人发觉,向德妃告了密,德妃便来逼问我,是谁给了我这些书。 我自然不能把小姑姑供出来,便装傻充愣什么也不说,德妃恼了,便令我在庭院里跪下,哼,我慕鸿堂堂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凭什么跪她?” “你就死拧着不跪,所以挨了打?”苏柒望他叹道:这么个倔强性子,在宫中岂能不吃亏,“大丈夫讲究审时度势,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似你这般硬碰硬,对自己又有何好处?” 少年觉得话不投机,索性梗着脖子别过头去,不再理她。 苏柒冲他后脑勺翻了个白眼,随手捡起床头的凉帕子拧了拧敷在他脸上,幽幽道:“你没上过战场,当你真正面对生死的时候就会懂得,什么面子、什么尊严统统算个鬼,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少年闻言又转过脸来,拉开帕子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眸:“你上过战场?哦对了,小姑姑跟我说,你是广宁来的,还见过北靖王?” 听那个人簇不及防地再度被提起,苏柒心里颤了颤,故作淡定道:“见过。” 孰料慕鸿“腾”地坐了起来,烧得无神的眼中放出灼灼的光:“那你跟我说说,北靖王什么模样?是否当真身高九尺、虎面虬须,金刚怒目,一声吼能吓退千万敌军?” 苏柒皱了皱眉:你说得那是张飞吧。“他生得……”看少年专注期待的神情,不禁感慨:没想到慕云松的影响力如此广泛,在宫闱之中还有小粉丝。索性指了指慕鸿,中肯道:“算起来,北靖王也是你堂叔,你生得与他还是有几分像的。” “当真?!”少年着实兴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由衷叹道:“我慕鸿这辈子,最仰慕之人便是北靖王,都说他乃是大燕战神,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但平定了塞北诸族,连倭国军都被他赶回了老家!我小姑姑也感激他,说若不是北靖王在高丽战场打了胜仗,她便要被送去万里之外的倭国和亲,此生再也回不来了。” 苏柒倒不知还有这么一茬,方明白那位公主慕云溪为何会对高丽战争如此感兴趣。 看着变得熠熠生辉,连痛都顾不得的少年,苏柒颔首道:“难怪你要看兵法,只要你有决心又有毅力,日后也能为大燕国开疆拓土,降服四夷,开创太平盛世的。” 她本想激励这固执少年,熟料他听了她的“豪言壮语”,脸上的神采却迅速黯淡下来,低头苦笑道:“我?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废人。说实在的,若不是我、日日做出这番冥顽不灵、惹是生非的样子给他们看,才能在这后宫之中苟活下去。但凡我表现出一点出息,只怕她们就不是打我一顿的事,而是要我的命了!” 苏柒想想也是:慕鸿虽然不受重视,但如今偏偏是皇帝慕云泽唯一的儿子,宫里哪个子嗣有望的妃嫔不视他做眼中钉呢? 她正想着,却听慕鸿垂眸弱弱问道:“听说你也是怀了龙嗣的,为何要对我好?” “我?”苏柒愤愤地想:我肚里的孩子跟那混账皇帝哪有半文钱关系,但又不好跟慕鸿详细解释,只得含糊道:“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的人,世间尔虞我诈的勾当,我早就看淡了。” 她伸出一只手,按在慕鸿的手背上,十分正经诚恳道:“宫中的日子孤独难过,我只是想要多个能一起聊天、一起偷吃的朋友。” 朋友……慕鸿竟被这久违的词感动得红了眼眶:“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过朋友。” 苏柒虽身处逆境,却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孤独的皇子,遂盈盈笑道:“那咱俩以后,就是朋友了。” 她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慕鸿冷硬的心感觉到一阵温暖,偏偏让他有些羞涩,抽出手来低低笑道:“我竟跟个娘们儿做了朋友!” “嘿你小子!”苏柒抬手就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还委屈你了怎地?” 慕鸿揉了揉脑门儿,笑道:“没有没有,在下荣幸之至。” 二人正其乐融融地笑闹,不想房门骤然被推开,两个嬷嬷引着一个衣着华丽却脸若冰霜的女子,一双冷眸扫过床榻边昏睡的小宫女,和骤然变了脸色的慕鸿,最后落在苏柒身上,将她的衣着装扮打量了一番,冷声道:“这位想必就是陛下新封的苏才人了,夜半三更溜到我昭阳宫私会皇子、暧、昧不明,成何体统!” 苏柒简直要被她的话气笑了:私会皇子?这小子才几岁?你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慕鸿忍不住怒道:“你少胡说!苏才人不过是来给我送药!你呢?不过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有!” “混账东西!这是对养母说话的态度?”德妃气得脸色发青,“来人!给我掌这孽、障的嘴!” 见两个嬷嬷冲慕鸿扑过来,苏柒想都不想便拦在他面前,“德妃娘娘这是被一语戳中了心思,一时心虚便向皇子痛下杀手么?” 德妃眼中当真划过一抹心虚,口中却辩解道:“胡说!我身为养母,不过是教训教训这个不服管束的逆子!” 苏柒转了转眼眸,冷笑道:“大皇子如今受伤深重,正发着高烧身体极其虚弱,你这两个婆子下手没个轻重的,若当真打出个三长两短来,德妃娘娘打算如何向皇上交代?” 见德妃眼神连变,苏柒继续道:“娘娘自然是想,大皇子本就不受皇上重视,打死了随便编个理由也就搪塞过去。可惜啊可惜,今日目击这一切的还有个我,德妃娘娘若有心杀我灭口……”她刻意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我出身低微,皇上也许不顾惜,可您猜想,他会不会顾惜我肚里这个孩子?” 口中说着,心里却暗叹:事到如今,竟要拿自己的孩子当挡箭牌,实在是可悲可叹! 她的话尖锐如刀子,句句戳到德妃心里:早听说这女子是陛下微服北巡时遇见,念念不忘派人千里迢迢接进宫来,如今又被诊出身孕封了才人,想来陛下对她是颇有些宠爱的,日后若生下皇子自然平步青云,封嫔封妃皆指日可待。 想至此,德妃不禁也暗暗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她也正怀着龙嗣,且据太医诊断,十有八九是个皇子,她正憧憬着母凭子贵,从此独尊后宫,偏偏冒出这么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从她今日之事的沉着冷静和伶牙俐齿来看,这野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日后很可能成为自己和孩子的极大威胁,必须早做打算。 ------------ 第312回 生死皆不能 德妃主意打定,便示意两个嬷嬷先退下来,向苏柒道:“苏才人伶牙俐齿、巧舌如簧,本宫不屑与你辩驳。但今日之事,本宫自会如实禀明陛下,是非曲直自有陛下裁决。” 苏柒不惧笑道:“随便。” 德妃走后,慕鸿满脸的倔强神气立时被担忧取代:“我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德妃此人,心思狠辣歹毒得很,定然会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你,父皇他……” 苏柒安慰道:“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如今是他手中的人质,他反而不会轻举妄动,但这些不便向慕鸿明言,只得到:“姐姐我是阎王爷都不收的人,福大命大得很,你放心罢!” 不出所料,此事过后不久,苏柒很快再次见到了她最不愿见到的人——皇帝慕云泽。 听闻陛下来了吟霜阁,夏贵嫔忙整装出门相迎,心中却颇有些忐忑: 自从她院子里来了这个姓苏的女子,一直以来都颇不安宁。不久前,她授意兰贵人出手“整治”这个不懂规矩的小贱人,不想却打出个“龙嗣”来,险些背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这贱人母凭子贵,被封了才人,皇上为显恩宠,还重责了兰贵人,她夏贵嫔也领了个治下不严的罪责,被罚俸一月,如今,阖宫皆知陛下对这苏才人颇为恩宠,连几个位份高的妃嫔都特地派人送来了补品,向新宠苏才人示好。 但夏贵嫔私以为,陛下对这苏才人的态度又颇为奇怪,虽对外百般高调,但自打见了苏才人一面之后,便未再踏入吟霜阁半步。 故而此番皇帝突然前来,令夏贵嫔心中颇有些忐忑疑惑,忙迎至门口跪地行礼:“臣妾恭迎皇上!” 熟料皇帝脸色极为不善,连“平身”都不说一句,便步履匆匆进门,向两旁侍卫冷声道:“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准放进来!” 说罢,便折身进了西苑。 直到皇上进了苏柒的房门,夏贵嫔才被嬷嬷搀扶着站起身来,李嬷嬷见自家主子因受冷遇面露不悦,便道:“瞧咱们皇上杀气腾腾的架势,想必是寻那苏才人兴师问罪来了!” 夏贵嫔不解:“她有何罪可问?” 李嬷嬷便附耳低声道:“奴婢今早听说……” “当真?”夏贵嫔心有些窃喜,但又担忧自己再受她牵连,想了想便向李嬷嬷低声吩咐道,“你去西苑屋后面守着,一旦屋内起了大动静,速来报我!” 慕云泽屏退了众人进屋,见苏柒正倚坐在榻上,神情泰然地慢慢喝着一碗银耳燕窝汤,不禁冷笑道:“你倒无事人一般,淡定得很。” 苏柒此时,已将自己如今的处境想得通透,索性也不见礼,放下勺子悠悠问道:“不知小女子又犯何错,值得皇上大张旗鼓前来问罪?” 慕云泽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德妃来朕跟前告状,说你公然勾引皇子,夜半相会,独处一室,暧昧不明。” “皇上就信了?”苏柒突然觉得好笑,垂眸用汤匙搅着汤,“皇上可还记得,自己这个儿子年纪几何?” 慕云泽竟被她问得愣了片刻,对于自己那个出身低微的长子,他从未放在心上,今日若非德妃告状提起,他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九岁。”苏柒抬眸,目光坦然,“一个九岁的孩子遭遇毒打,遍体鳞伤,浑身没一块好皮肉,高烧到昏迷也无人问津。昨夜若不是我送药去,他可能就要一命呜呼!”她说罢,摇头痛惜道,“皇上这父亲,当得真是不称职!” 慕云泽本是借机来问罪,此时却被她一通斥责,心中愈发不悦,冷声道:“朕如何教养儿子,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皇上也知道我是个外人?”苏柒嘲讽地发问一句,再度低头去喝她的汤,“看来,皇上宁可被自己的枕边人肆意欺骗,也不愿听我这个外人说一句实话。” 她这副浑然不惧的嘲讽态度,令慕云泽腾地火大,一把摔了她的粥碗,用力捏住她尖俏的下颌,咬牙狠戾道:“实话也要看朕愿不愿意听!对于那些朕不愿听的,朕会让他留到阎王面前去说!” 苏柒被他捏得生疼,却咬牙一声不吭,然目光中流露的鄙夷与不屑,深深刺痛了慕云泽的自尊心,他索性用另一只手掐住苏柒的脖颈,将她按倒在软塌上,凶相毕露道:“你如今在我手里,不过蝼蚁一样的贱命!信不信我今日便结果了你,还能拉上整个广宁慕家为你陪葬?!” 苏柒被他掐得满脸涨红,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皇上……若能杀我……又何必留我到现在?” 这话如同魔咒一般,令气急败坏的慕云泽终松开了手。 此前,经夏恪提点,苏柒已想清楚了她如今的处境:皇帝要利用她引慕云松上钩,便是不上钩,也投鼠忌器不会轻举妄动,故而皇帝不会让她死,因为她一旦死了,慕云松便再无所忌惮,甚至可能悲愤交加,上演一出“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坦白说,若五十万燕北军真的反了,十万京军根本不是对手。故而皇帝慕云泽对于北靖王慕云松,其实是颇为忌惮的。 可怜她一个身世坎坷的小女子,却成了皇帝与北靖王两厢博弈中举足轻重的一颗棋子,杀不得,动不得,可悲可叹。 此时,她望着额角青筋崩起,面目狰狞的男人,忽然便有些害怕: 这哪里是大燕皇帝,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杀人不眨眼的妖魔! 慕云泽胸口起伏了几下,盯着噤若寒蝉的苏柒,忽然便扯唇笑了:“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你死,但……我也不会让你好好活着!” 说着,忽然伸手去撕扯苏柒的衣襟,苏柒大叫一声拼命反抗:“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慕云泽狞笑道,“你如今是朕的才人,深受盛宠,自然要承恩才是!” 苏柒万万没想到,这混账皇帝竟禽兽如此,眼见他要向自己身上重重压下来,生怕他伤了腹中的孩子,情急之下摸到身畔被砸烂的碗碴,抓起来一把向他脸上划去! 慕云泽吃痛闪身,觉得右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灼热,伸手摸去,正摸到黏糊糊的血,顿时如同喋血的野兽般狂躁起来! 他想起,曾经在广宁,也是这个贱人,将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胸口,险些要了他的命! 想至此,慕云泽再无丝毫理性,一把拎起苏柒重重摔在地上,喘息着直起身,在屋内四处寻找能将这贱人置于死地的东西! 当适时,夏贵嫔在门口现身,惊叫道:“陛下!您……流血了!” 说着便一叠声地喊“传太医”,门口候着的宫女和侍卫听说皇上受伤,也纷纷涌了进来。 慕云泽的疯狂被打断,倒也平静了几分,望着正一脸惊慌痛心状,用帕子替自己擦拭血迹的夏贵嫔,忽然计上心来,对她道:“听闻爱妃入宫之前,曾与北靖王议过亲?” 夏贵嫔骤闻此问,犹如遭了雷击一般,赶忙骇然跪下道:“陛下明鉴!那是臣妾父母长辈之意,臣妾根本丝毫不知啊!” 慕云泽笑道:“朕不过随口一说,爱妃何必如此惶恐?”说着,伸手将夏贵嫔扶起来,故作亲昵地在她耳边道:“你可知这姓苏的贱人,便是慕云松的意中人。” 夏贵嫔比方才的震惊尤甚,但好歹反应极快:“陛下的意思……” “她的命要留着,她腹中的孽种,断不可留!” 夏贵嫔咬了咬下唇:“臣妾明白!” 慕云泽满意地轻拍了拍夏贵嫔的肩,便转身离去。夏贵嫔跪送皇帝离去后,便摒退了下人,居高临下地望着蜷缩在地上,吃痛直不起腰的苏柒,目光复杂:“原来,你就是广宁那个冥婚媒婆!” 苏柒被一语道破了身份,颇有些惊讶,抬头望向夏贵嫔:“你曾见过我?” “见是不曾见过,对你的事可是早有耳闻。”夏贵嫔目光闪动:这个毁了她一生,让她恨之入骨,恨不能千刀万剐的仇家,竟然就在她眼前,就在她脚下,任由她拿捏…… 想至此,夏贵嫔甚至勾唇笑了笑:“好叫你知道,我的闺名,唤做夏迎秋。” “夏迎秋……”苏柒忍痛想了想,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细想来却又无迹可寻。 她在念着夏迎秋的名字,夏迎秋亦在心底一遍遍狠狠地念着她的名字:苏柒……苏柒……没错,就是那个姓苏的贱人,那个乡野女子,据说惯会装神弄鬼,不知用什么妖术,蛊惑了北靖王爷的心! 她夏迎秋生长在广宁,十二岁时在一次春日宴上目睹了世子慕云松的风采,从此一见倾心,日思夜想,欲罢不能。 后来,听闻他大婚,娶得是京城望族聂家的千金,她不知偷偷哭了多少个夜晚,却也无可奈何。 幸而其后不久,便传出聂王妃病逝的消息,她竟满心窃窃的欣喜。直至她自己也过了及笄之年,便百般谋划暗示,撺掇自己父亲去向北靖王府提亲,心甘情愿做北靖王爷的续弦。 ------------ 第313回 最终的绝望 此事一而再再而三,磨得连北靖王府的老王妃也扛不住父亲的百般游说,终于点了头。她听闻这喜讯,开心地如同翩翩蝶儿一般,在后花园中连转了许多个圈,晕晕乎乎不知是梦是真。 偏偏,在父亲与老王妃议亲的节骨眼上,忽然杀出个乡野刁蛮女子,扬言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已然与王爷私定终身! 那一日,父亲颜面扫地,怒气冲冲地回府,对她说与北靖王府的亲事再也不许提起,她夏迎秋简直晴天霹雳,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将自己关在闺房里,痛苦了许多日子,恼恨了许多日子,她恨自己父亲没本事,恨北靖王爷薄情,更恨那个横刀夺爱的贱女人,简直应该天打雷劈! 当她再度从闺房里走出,已然变了心态:既然北靖王爷不要她,她夏迎秋便要嫁个更显赫的男人给他看! 然放眼大燕朝,比北靖王更显赫的男人只有一个。故而当选秀的文牒传至广宁城,她便主动请缨,要进宫去。 西京千里迢迢,后宫尔虞我诈,她爹娘自是百般不舍,但架不住夏迎秋铁了心要去,便只要送她进京选秀。 进宫后,她步步筹谋、苦心经营,颇得皇上的宠信,为自己挣得贵嫔的位份,在后宫之中也有了立足之地。 但每当夜深人静、独守空床,她回忆最初的最初,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英武男子,却始终占据着她心底最重要的位置,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此刻,夏迎秋俯下、身去,伸手捏住苏柒的下颌抬起,啧啧道:“你除了生就一副好皮囊,究竟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苏柒此刻正惊魂甫定,被迫与她直视,依旧想不起她与这个夏迎秋究竟有何恩怨,但觉她眼眸中闪动的如毒蛇般阴狠的光,比方才暴走的皇帝尤甚,不自觉地便瑟缩了一下。 夏迎秋反倒笑了:“你也会害怕?听闻你精通媚术妖法,擅长蛊惑人心?”她用手掌在她冷汗涔涔的脸颊上拍了拍,“那就看你的妖法,能不能救得了自己了。” 说罢,夏迎秋便起身理了理衣裙,再度恢复了夏贵嫔高贵雍容的模样,呼道:“来人!” 苏柒本以为,以夏迎秋对她满眼仇恨,恨不能剥皮啖肉的模样,定然少不得变本加厉地折磨。但她不过令下人对苏柒严加看守,未再多言便离去了。 宫中的侍女下人皆是有眼力见的,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已成秉性,方才见皇帝对苏才人动怒,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料想这位苏才人一条小命也快要到头,自然都离她远远的生怕受牵连,只远远地在屋外守着。 苏柒方才被慕云泽大力摔在地上,后背重重撞上墙壁,感觉骨头都要断了,伏在地上缓了许久,才能扶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来。 从墙边到床榻,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但她每走一步,都牵连得后背一阵钻心的疼痛。她不得不躬身垂头,看着自己额角的汗珠一滴滴落下。 走到最后,她已分不清自己脸上落下的,究竟是汗还是泪。 终究,她喘息着在床榻上坐下,头倚着床棱闭上双眼,习惯性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如今是苏柒活着的唯一目的和希望。 仿佛感受到母亲的温度,腹中小小的生命竟微微悸动,俨然一副被吓坏了求安慰的样子。 这是第一次胎动……那几不可查的颤动透过掌心传至苏柒心头,让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苏柒一阵欣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王爷,咱们的孩子动了!” 说罢,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苏柒睁开眼,这才忆起自己正身处冰冷的后宫,而孩子的爹,那个她此生挚爱的男人,已然与她成了仇人,此生再无法相见。 但她真的太想他,尤其是在这种冰冷绝望、孤立无援的时候,被刻意深藏心底的思念便会如泉水般喷薄而出,和着一腔酸涩苦楚,迅速充溢了整个心房…… 苏柒几乎要咬破了下唇,才能勉强抑制住自己痛哭失声的冲动,她很清楚:眼泪是为了博人同情,在这豺狼环伺、毒蛇觊觎的修罗地狱之中,眼泪根本毫无用处。 不能再多去想他,苏柒只要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今日算是彻底惹怒了皇帝慕云泽,他已然放出话来,说虽然不会让她死,但也必然不会让她好好活。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保全自己,实在不济,也要保全孩子…… 她喘息着,将自己在宫中认识的人悉数盘点了一遍:大皇子慕鸿处境悲惨,公主慕云溪自顾不暇;至于夏恪,至今为止也不过乔装宫女来见了她一面,皆不是可以依仗的…… 她越想越绝望,就在此时,房门“碰”地被撞开,只见兰贵人气势汹汹地带人闯进来,看到委顿在床边的苏柒,不禁冷笑道:“贱人!你也有今天!” 上次指使人对她动手,不料打出个“皇嗣”来,皇帝十分“震怒”,下令将动手的两个奴才活活杖毙。兰贵人又惊又怕,在乾清宫门前足足跪了三日,才换得个“降职罚奉、闭门思过”的圣谕,还深感劫后余生。 因此,兰贵人对这新宠苏才人愈发的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熟料风水轮流转,才不过几日的光景,苏才人便触了圣怒,眼看就要被弃之如敝履。 兰贵人觉得,自己一雪前耻的时机到了,尤其是夏贵嫔看似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提了一句,说这苏才人腹中怀得未必是龙嗣,陛下正是因为这个才龙颜大怒。兰贵人立时想到,自己将功折罪、替陛下分忧的时候到了! 于是,兰贵人双手叉腰,向手下四个健壮的仆妇吩咐道:“把她给我按住了!把药灌下去!” 眼见四个满脸横肉的仆妇挽起袖子朝自己扑来,苏柒本能地想要反抗,但她此时实在太过虚弱,不过挣扎了几下便被四个仆妇放倒在床、上死死按住手脚,近乎绝望地大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但当她瞪大的眼眸,看到眼前一碗不知为何物的汤药,便再不敢出声,只死死咬住牙关,任凭仆妇的粗大关节几乎要捏碎了她的颌骨,也誓死不将嘴巴张开分毫。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兰贵人站在一旁,看着任由四个仆妇使劲力气,一碗藏红花却怎么也灌不下去,不禁又气又急,喝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再灌不下药去,一人五十板子,给我滚到掖幽庭做苦工去!” 四个仆妇闻言害怕,愈发加重了力道,其中一个灌药的索性伸手去掰苏柒的嘴,却被她一口咬住了手指,痛得大叫一声,顺势一巴掌甩在苏柒脸上,骂道:“不知死活的贱婢!” 另一个领头的仆妇见状,啐道:“没用的东西!”又向兰贵人请示道,“小主,这贱婢死活不张嘴,奴才可否用别的法子?” 兰贵人冷笑道:“只要能除了她肚子里的野种,凭你用什么手段!” “明白!”那领头仆妇领命,便示意其他三个将苏柒摁住,自己则双手交叉高高举过头顶,再重重向苏柒的小、腹砸了下去! “啊!!”苏柒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终没了知觉…… 血……眼前是一片赤红的血腥…… 苏柒依稀觉得,自己正置身于安州城的瓮城之中,血色的天地,血色的残阳,身畔是金刀武士赤红如鬼魅的双眼。 苏柒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体里那一阵阵钻心彻骨的疼痛,让她几乎爆裂开来,却依旧在对眼前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努力大喊:“别管我!开枪啊!!” 杀了他,安州城就保住了,安州的百姓就能活,至于我,真的没那么重要…… 偏偏眼前那个人迟迟不肯动手,用低沉而坚毅的声音说:“小柒,你得活着!” 活着……苏柒忽然凄厉笑道:“我为何要活着……我满门惨遭屠戮,父母兄姐尽亡,独留我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 我也曾努力地活着,努力让自己无憾于此生,我曾有过挚爱之人,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如今,爱人没了,孩子也没了,我苏柒从此一无所有,留在这世上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思念,我为何要活着!” 若死去能使我得到解脱,若我死去能让许多人得到解脱,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开枪啊!”她撕心裂肺地呐喊,眼前的人却依旧坚定而执拗地告诉她: “你是我心头之珠,渗我骨血,此生此世,割舍不得!” 苏柒在这个混沌而绝望的梦中睁开眼,依稀嗅到一股血腥气息萦绕,颤抖着伸手向身、下摸了摸,摸到满手的腥黏。 小、腹中一阵阵彻骨的痛楚传来,她知道,自己肚里的孩子,没了。 那个不期而至,曾让她惶恐纠结的小生命,那个成为她唯一寄托的小生命,那个就在今日第一次与她有了交流的小生命,终在那些披着人皮的鬼魅手中,化为了一片殷红。 她恨,她怒,但此时,她甚至没有了恨的心思、怒的力气,在她心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绝望。 孩子的逝去,也带走了她所有求生的勇气,如今,她只想就这样静静躺着,等待属于她的最后一刻。 ------------ 第314回 求死而不得 作为一个阴阳先生和冥婚媒婆,苏柒对于死全然不畏惧,她甚至觉得自己死后,根本不需要拘魂鬼差的引领,就能够自己摸到忘川,跨过奈何桥,饮下那碗能让她前事尽忘的孟婆汤,就能去极乐世界,与父母亲人团聚了罢。 但她在潜意识里又对自己摇了摇头:孟婆汤不能喝啊,一旦喝下,就会忘记那个让她梦牵魂绕的人。他与她有太多美好的记忆,他让她品尝了世间最好的爱情,怎么能忘,怎么舍得忘? 她忽然想到:此生碍于血海深仇,虽不能跟他在一起,但待她变成了鬼,便可以常伴着他、看着他、陪着他,共度此生。 这比活着,要好得多…… 苏柒苍白的脸上反现出一抹释然的微笑,闭着双眼等待着破茧成蝶成为女鬼的那一刻。 浑噩中,依稀感觉到有只冰冷粗糙的手在她脸颊上来回摩挲,耳边有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啧啧,这样好的一副皮囊,你既不珍惜,我便笑纳了。” 这话说得实在骇人,苏柒忍不住睁开眼,见眼前昏暗的光线中,正立着一个满脸皱纹,样貌狰狞的老嬷嬷,一手端着一只瓷碗,另一手正在她脸上来回摩挲,一双混浊眼眸中透着贪婪的光。 真真是祸不单行,死不能让人安生的死……苏柒简直恼恨得无以复加,张开干涸的嘴巴努力质问道:“妖孽,你意欲何为?!” 那老嬷嬷着实惊讶:“你能看出来?在宫中生活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一语道破了身份,若非事从紧急,我还真想跟你多聊两句,不过……你既然一心求死,我便先成全了你!” 苏柒心中暗暗叫苦:我求死不假,但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一个妖孽所用啊! 但她如今正奄奄一息,连说话都吃力得很,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得眼睁睁看着老嬷嬷一只手上生出无数条纤细的藤蔓,蛇一般渐渐爬上苏柒的胸口,听她得意地呢喃:“你这身份着实有趣,有人想让你死,有人想让你活,而皇帝想让你半死不活……” 她枯槁的脸上扯出个诡异笑容:“你放心,待我用了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定要将昔日妒你害你的女人一个个踩在脚下,让皇帝从恼你恨你到爱你不能自拔,最终成为一代妖后权倾天下!你说,这算不算变相替你报了仇?” 报个鬼的仇!苏柒气得直咬牙:若果真让你得逞,我半世英明就算是毁了! 她想要挣扎,但沉沉的身体难以拖动分毫;她想要呼救,却不知该唤谁的名字。 她眼看着那些蛇一般蜿蜒的藤蔓攀上她的脸颊,争先恐后地向她的眼睛、口鼻大肆进攻……她甚至可以想象,若被这些藤蔓侵入体内,她就彻底成了一具人形傀儡! 苏柒可以接受死,但实在无法接受这种诡异可怖的死法! 眼前一道熟悉的耀眼青光,让苏柒的双眸有片刻的失明,待她再度睁开眼,正见眼前的老嬷嬷张口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身体中有无数碧绿的藤蔓涌出,又争先恐后从窗口蔓延出去,那老嬷嬷便瞬间化为一张人皮,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这情形实在可怖至极,但苏柒此时甚至顾不上惊骇,只瞪大了双眼,望着人皮后面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高大身影,疑心自己是否犹在梦中。 但方才那老嬷嬷的惨叫,自是引起了守在屋外的下人注意,此刻正有杂乱的脚步声急匆匆向屋内走来。 当房门被“嘭”地推开,挑灯进门来的侍女一眼看到的,便是空空如也的房间,空空如也的床榻,整个屋内空无一人,除了…… 床边地上,那张干瘪可怖的人皮! 两个侍女惊恐地对望一眼,都疑心自己看错了,却又从彼此惊骇的眼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终一个撒手扔了灯笼,另一个发出仿佛被人掐着喉咙挤出的声音:“鬼呀!!!” 方才还憧憬死后化为女鬼的苏柒,此刻却正置身朝思暮想之人的怀抱里,迷迷糊糊不知是幻是真。 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眼前那双深邃如墨、明亮如星的眼眸是清楚的,她迟疑地低唤了一声“王爷”,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想要去抚、摸,确认自己是否在梦里。 指尖被攥进一只灼热的掌心,又放在冰凉的脸颊上,那脸颊上有些湿、漉漉的,还带着一点熟悉的胡茬。 “是我。”慕云松的声音低沉哽咽,“是我……是我来得太迟,让你受了太多委屈,我……” 他觉得自己胸膛中挤压了太多情绪,几乎要将他压塌了,从接到夏恪传来的消息,说苏柒触怒了皇帝慕云泽,他便坐立难安,心中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以慕云泽对他慕云松如芒在背的危机感,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偏又看不见摸不着,必然将对他的恨意一股脑倾注在苏柒身上,加之被苏柒一而再地反抗,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简直不敢想,那混账皇帝会对他的女人和孩子做什么,小柒如今又在承受怎样的痛苦折磨! 故而,当夏恪夏严兄弟出现在接头地点,慕云松直截了当问道:“如今可有法子救她出来?” 见兄弟二人皆眼神黯淡,慕云松深吸一口气,道:“那就送我进去!” 他这看似请求,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夏恪着实有些不爽:“嘿!你以为后宫是你北靖王府呢?你说进去就进去?” 夏严却十分正色道:“王爷应知,皇宫与你而言便是龙潭虎穴,皇上煞费心机掳来小师妹做诱饵,等得就是你自投罗网的一天,你这一去,可能就要有去无回。” “我自然知道,可那是我的女人!”慕云松握拳道,“我曾经许诺护她一世周全,许诺任由她惹是生非,哪怕杀人放火也替她兜着,我以为自己护得住大燕的江山,护得住北境的子民,又岂会护不住一个心爱的小女子?” 他摇头苦叹道:“是我太高看了自己,让小柒多少次置身于险境,都是因我的缘故,偏偏我次次不在她身旁,都是她自己从生死边缘挺了过来。我对于小柒,有太多的亏欠,一辈子也偿还不完。” 听他如此说,夏恪应景儿地哼了一声:“你也知道!” 但他记得清楚,昔日为求皇上放过小柒,这位北靖王爷只身一骑赴鸿门宴,毫不犹豫地要以自己的一命换小柒的一命。 “我甚至不奢求她能原谅我,愿意再接受我,”慕云松抬头,双眸中是毅然决然的神情,“我只想践行自己的诺言,为她赴汤蹈火一次,哪怕有去无回,也无怨无悔!” 夏恪听得颇为动容,却不愿显露出丝毫的感动,只白他一眼道:“这还像句人话。” 夏严则由衷赞道:“王爷重情重义,令人钦佩!”他取出一颗密封的蜡丸递到慕云松手上,“这是家师给的一颗犀水丹,乃是续命的灵药,你进宫见到小师妹后,务必尽快给她吃下去!” “好。”慕云松将药接下,方意识到夏严方才的措辞,“续命?!” 夏严面露凄然,却也据实以告:“刚收到宫中线人的消息,说小师妹被强灌下一碗堕胎藏红花,如今只怕……” 忆起夏严的话,慕云松将手伸、进裹着苏柒的锦被去摸,果然是满手的黏腻血腥! 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刀,低头望向苏柒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庞,心痛与悔恨在心肺间撕扯:“小柒,我们的孩子……” 他方说了半句,苏柒却仿佛从浑噩中惊醒,颤抖着用手去摸索自己的小、腹,口中喃喃:“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 她方才一心求死,连眼泪都不愿再流,如今骤然见他在眼前,积蓄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漫延,抓住她的衣襟,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吼。 慕云松紧紧抱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的哭嚎一声声在他脑海中回荡,几乎要让他疯魔,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一刀去砍了那罪魁祸首慕云泽,再将害了她和孩子的刽子手们一个个千刀万剐!替他逝去的孩子偿命! 这等阴险狠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君王;这等无情无义,视手足如仇敌的君王,哪里值得他北靖王一脉拼死效忠?! 他愤怒、悔恨,但他心底尚有一丝清醒:此时,他正身处皇宫,任何不慎的举动,都会将他和苏柒一起推上绝路,还要连累整个慕家陪葬! 慕云松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痛地用额头抵着苏柒冰冷的前额,哽咽道:“小柒,你听我说,孩子还会有的……”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她恸哭着摇头,用一双潮、湿绝望的眼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装进心里、刻入灵魂,“我没想到,临走前还能见到你,能再看你一眼,我也死而无憾了。” 她的话让慕云松万分痛心,“什么死而无憾?你怎么会死?!”他忙从怀里掏出那颗犀水丹,捻开封蜡,将红色的药丸送到苏柒嘴边,“这是苏先生给的,说是能续命的灵药,快吃下去。” 熟料,苏柒却摇头:“续命?我何必续命……我的爹娘亲人没了,如今,我的孩子也没了……我活着,不过是皇帝掣肘你的一个人质,一枚棋子……” 她一声声诉说着,眼角的泪再度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这样活着,真的太难了!我、日日生不如死,夜夜在绝望中煎熬。不如给我个痛快,让我化身为鬼,虽活着不能与你白头偕老,死了还能在你身边看着你、伴着你……” ------------ 第315回 你要活下去 她话未说完,凉薄的唇边便骤然被堵住,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想要给她一抹温暖、一点活气,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早说过,你就是我的命,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说至此,他语调亦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气,用额头抵着她的前额,一字一句道:“小柒,你听我说,这些日子我已查到,当年戚将军通敌叛国极有可能是遭人诬陷的,而我父王亦是受人胁迫,并非出于本心!” 他说着,见苏柒依旧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他用力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急迫道:“小柒,你听见了吗?你爹是被冤枉的!如今你是戚家仅存的血脉,难道不想与我一起,替戚家平反昭雪?!” 说罢,见苏柒如死灰般的眼眸中,终有了一点神采,有些茫然地望他道:“真的?我爹是被冤枉的?” “定然是的!”慕云松笃定道,“但我们需要收集更多的证据,才能说服世人相信戚将军的清白!”他很清楚,如今苏柒正处在绝望的边缘,必须给予她希望,她才有求生的勇气。 果然,苏柒发青的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苏先生没骗我,他说我爹那般一门心思为国为民的人,怎么可能叛国。” “所以,你要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去查当年的事。在水落石出之前,”他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对她道,“小柒,你得活着!” “我得活着,我得替戚家平反昭雪……”苏柒点了点头,顺从地将犀水丹吞了下去,顿觉一股热流从腹中涌出,绵延经脉四肢,让她周身都多了几分暖意,连头脑都清明了几分,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其重要之事,“王爷你怎么能在这里?不要命了么?!” 慕云松眼见她活转过来,悬着的一颗心终放下几分,握住她推他的手道:“你才是我的命,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才真是没命了!” 他方说完,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声,自知他不能在此处待太久。大内侍卫很快就会寻来。 他垂眸望着怀里的人儿,无限愧疚地轻吻她额头,“对不起,我这次还不能救你出去,还要让你在这里生受些日子,我……” “我明白。”苏柒艰难抬起手臂,环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语,“你好好的,放心去做你的事,不必担心我。” 她这份懂事的坦然,反倒让他更加愧疚,“小柒,你随我经历过沙场,早已明白在生死关头,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我希望你在宫中凡事隐忍,以保命为先!夏家兄弟会竭尽所能看顾你,你师父也在千方百计地救你。” 听他提起苏先生,苏柒蓦然想起件事,握住他的手急切道:“当年你父王之死,也许并不是苏先生之过!” “当真?!” 听夏贵嫔急匆匆来报,说苏柒不见了,皇帝慕云泽竟不知是紧张还是欣喜,不顾形象地一把抓住夏贵嫔的肩膀问道:“何时的事?!” 夏贵嫔被皇帝这古怪的反应吓坏了,颤声道:“从下人发现到现在,大约两炷香的功夫……” “怎么不早来报?!”慕云泽吼道,一把将夏贵嫔甩在地上,烦躁地来回徘徊了两圈,又向委顿在地瑟瑟发抖的夏贵嫔问道,“那么大个人,从你院子里被劫走,就没有一个侍卫下人看见?” 夏贵嫔快要吓哭了,赶忙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回皇上,确没人看见半个人影,但我院里的孙嬷嬷莫名死在苏才人屋里,只剩下一张人皮,可怖至极,下人皆说,劫走苏才人的,是鬼……” “一派胡言!”慕云泽骂道,随手抄起个茶盏摔在地上。他心知带走苏柒的是谁,但他恨的是,那人竟能有本事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走,这满皇宫的金吾卫、锦衣卫,统统是摆设不成! 一直侍立在侧的太监安德上前劝道:“宫闱守卫森严,想带着一个累赘翻墙越院逃出去,根本不可能。且宫闱四门皆未报有人出入……”他一双鼠目中精光一闪,“陛下,人还在宫里!” 他的话提醒了慕云泽,他立刻向守在门口的大内侍卫大喝:“还不快去搜!找不到人,朕为你们是问!” 夏贵嫔依旧跪在地上,被溅起的碎瓷片割破了手背,她亦不敢出一声,心中愈发不解:皇上对这个北靖王的女人,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态?不能让她死,亦不让她好好活;没人来救她时,皇上终日惴惴不安;如今有人来救她,皇上又大发雷霆…… 夏贵嫔揣测不清,亦不敢多问一句。 时间一分一秒流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慕云泽已然在书房内来来回回踱了七八十圈,派出去传问消息的下人鱼贯般出入,却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慕云泽无法想象,在防卫无比森严的皇宫内院,在他精心不下的陷阱落网之中,那人究竟是如何来去自由,难道,他真的插翅能飞不成?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底渐渐形成:若他能在他眼皮底下公然救走了人,那么想要神鬼不知地行刺他这个皇帝,自然也不在话下。 慕云泽忽然顿住脚步,惶恐地四下张望,仿佛觉得慕云松会从哪个角落突然跳出来,将带血的剑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这想法让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踉跄地退了两步,大叫道:“来人!快来人!” 不过片刻前,他方将身边伺候的人统统撵了出去打探消息,此刻听皇上传唤,只有安德一人匆匆进来,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朕的贴身侍卫呢?韩猛呢?仇龙人呢?” 安德罕见皇上如此张惶失态的样子,忙答道:“禀陛下,韩侍卫正值休沐,仇侍卫刚被陛下派出去抓人。” “休沐?!朕都不休沐,他休什么沐!”慕云泽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马上让他给朕滚回来!守在朕身边片刻不许离!” 安德忙称“是”,正要去唤倒霉的韩侍卫,又听皇上嘶声质问:“这么长时间,人还没搜到?!你去传朕旨意,半个时辰内再搜不到人,四个侍卫头领明日统统午门问斩!” 皇上这是疯了么……安德暗叹,幸而此时有侍卫来报:“陛下,人抓到了!” “抓到了?!”慕云泽简直喜出望外,一叠声道:“给朕乱箭射死!射死!!” 侍卫喊声“得令”,转身便出门传令去,却又听皇上大叫:“站住!” 侍卫吓了一跳,忙转身跪下:“陛下有何吩咐?” 慕云泽问:“人在何处?” “启禀陛下,共抓住一男一女,在乾西殿后废园之中!” 慕云泽重重喘了几口粗气,示意安德来扶着他,“朕要亲自去看看!” 乾西殿位于皇宫西北角,乃是先皇处置犯错误的妃嫔之所,不知有多少弃妃怨女葬身于此,宫中人传此处夜夜有鬼哭声,故而鲜有人敢踏足,十分荒凉破败。 然此时,人迹罕至的废园,被数十盏灯笼照得有如白昼,一众剑拔弩张的大内侍卫正手持利刃,将一怀抱女子的黑衣人团团围在中央。 皇帝慕云泽在许多贴身侍卫的簇拥下,几乎是扶着安德的手臂一路踉跄而来,在包围圈外选个安全的位置站定,望着那背身而立,却丝毫没有一丝惧意的背影,心中却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慕云松,你终是落在了我手里! 慕云泽一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个得逞的笑容,深吸一口气,平抑了一番激动的心情,故作高傲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终是来了!” 黑衣人闻言转身,抱着怀里的女子向皇帝跪了下去,口中道:“人命关天,臣一时情急,请陛下恕罪!” 他此言一出,慕云泽的欣喜顿时僵在脸上,“你……” 黑衣人叩首罢,便起身抬头,露出黑斗篷下的一张脸,正是夏家三公子夏恪。 “是你?!”慕云泽一双眼珠都要瞪了出来,失声叫道:“怎么会是你?!” “正是罪臣。”夏恪一脸淡然地低头望了望怀里的苏柒,“臣听说师妹在宫中被人暗算,怕她性命不保,一时激愤情急,这才乔装易服,趁夜潜入后宫相救。本想将她带走,然大内侍卫机警,这才被大张旗鼓地围困于此。” “你……简直一派胡言!”慕云泽一张脸气得发青,很想将这混账手刃当场。 夏恪无畏道:“罪臣所言,句句属实。臣随驾广宁时,便心系师妹,如今不忍见她在宫中遭人迫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救她。况且,”他望向目眦尽裂的皇上,一字一句道,“臣也是为陛下分忧。陛下既将她请进宫来,便要留着她的性命,不是么?” 慕云泽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龌龊心思,简直恼羞成怒,劈手躲过侍卫手里的剑,便朝夏恪直直刺了过去…… ------------ 第316回 梦珺的死因 见龙泉剑尖直冲眉心而来,慕云松依旧身姿笔挺、不避不让。 倒是眼前的聂家长子聂孝贤,赶忙拉住恼羞成的聂大学士:“父亲,三思啊!” “有什么可思的?!”聂大学士聂志远手握龙泉剑,气得颌下三撇花白胡须都在颤动,“这混账东西害死了我女儿、你妹妹,如今竟还有脸上门来!” 聂孝贤恨不能去捂自家老爹的嘴: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堂堂北靖王爷,您昔日的女婿,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还手握重兵,在燕北有“冷面阎王”之称,岂容您这般冒犯? 但今日这位阎王的脾气似乎出奇的好,面对暴跳如雷还要动手的前岳丈,也不过是垂首恭敬而立,抱拳作揖道:“聂大人息怒,对于梦珺当年事,晚辈亦伤怀不已,一直想当面向二老请罪。但晚辈今日冒昧前来,是来寻找梦珺生前的一件东西,或许与梦珺当年的死因有关,还请聂大人襄助。” 就在昨夜,苏柒告诉他:当年苏先生行刺老王爷慕玉棠致死,可能另有蹊跷。 “苏先生处事磊落,且自恃一身本事天下无双,从来不屑用毒这等下三滥的勾当。且他曾亲口跟我说,行刺老王爷当晚,他剑上无毒!” 但慕云松记得清楚,那个中秋月圆之夜,苏先生的一剑虽刺入老王爷慕玉棠的胸膛,但慕玉棠毕竟身经百战,在最后关头将身形移动寸许,避开了要害位置。 而事后亦经薛神医证实,老王爷慕玉棠乃是中毒身亡,被苏先生的剑刺穿的伤口处,被验出见血封喉的剧毒埋广! 这就古怪了……若苏先生剑上无毒,那么剧毒埋广从何而来? 临分别前,苏柒又忆起一件事:“梦珺临走前曾对我说,若有朝一日,王爷对当年先王的死因有疑虑,便去寻她寄回娘家的最后一封家信!” 慕云松点头应下,便匆匆与在暗处守候已久的夏恪调换了位置,再由夏恪故意发出些声响,吸引大内侍卫寻来,他便趁乱潜出宫去。 经苏柒最后一句提点,慕云松方再度想起聂梦珺这个前妻。魅妖之事过后,他也曾为她懊恼自责过,但终收拾了对她为数不多的点滴记忆深深埋葬心底,从此再没有忆起过她。 如今,骤然听说梦珺走前这句古怪的嘱托,仿佛早就料定了他迟早会对父王之死生疑一般,到让慕云松心生另一层揣测: 梦珺生前,是否知道些什么? 出宫回到藏身地之后,慕云松便始终在思索此事,顺带对当年梦珺之死也多了几分质疑。 因他当年与梦珺成亲后,感情确是冷淡,故而当年王府中人皆言梦珺是因郁郁寡欢而落下病来,因恼恨于他而执意要回娘家去,这才半道不幸罹难,他便悉数信了,且对此默默自责多年。 如今想来,聂梦珺身为京城的大家闺秀,自幼深受诗书礼仪教导,本就是淡漠内敛的性情,若因夫妻感情不和睦而郁郁寡欢可能,但因此落下病来,以致终日惶惶、茶饭不思几乎瘦到脱形,最后甚至疑神疑鬼,状如癫狂,这便有些不合理了。 更有甚者,若是思夫心切,听闻自家相公即将凯旋归来,理应因欣喜而好转,但梦珺当年却愈发惶恐,甚至不顾自己极虚弱的身体状况,而执意要回京城去……与其说是与他置气,倒更像是在躲他! 聂梦珺当年,究竟窥探、或是参与了怎样不可告人的阴谋,才会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见他? 而这隐藏的阴谋,究竟是父王的死因,还是聂梦珺真正的死因? “死因?你还敢提我闺女的死因?!”聂志远被勾起了伤心往事,愈发悲愤交加,“我当年也是打听过的!我女儿自打嫁给了你,你便对她不闻不问、冷淡至极,让我女儿日日空房独守!你一年里有大半年在外打仗,留我家珺儿在家替你担惊受怕,你却只字片语都不曾给她!这样的日子,与守活寡何异?!我家珺儿就是被你活活气死的!接珺儿噩耗,我夫人悲痛欲绝,没多久也郁郁而终!一家两命,你还敢来跟我谈死因?!” “父亲,慎言啊!”聂孝贤死死拉着又欲提剑往前冲的老爹,“珺儿是回京省亲途中罹难,不能悉数怪在王爷头上啊!” 北靖王敢公然现身京城聂府,想必是豁出去要跟皇帝翻脸……若真把这位阎王惹恼了,以咱们爷俩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您以为当真是他的对手? 聂孝贤一边拉着自家老爹,一边偷眼去看北靖王的反应,见他身侧的拳头骤然握紧,立时被吓到,不管不顾地拉着自家老爹后撤,险些将老爷子拽倒在了地上。 但眼前的阎王只是抬手抱拳,躬身再拜道:“聂夫人不幸离世,晚辈深表哀悼。但关于梦珺当年,无论是气死,还是罹难,晚辈与大人都想知道真相,故请大人暂消怒意,告知晚辈,梦珺逝前最后一封家书究竟何在?” 见这位北靖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聂致远一通脾气发罢,喘着粗气一把将龙泉剑扔在地上,望他冷声道:“你要找珺儿的家书?好,那家书就在后院珺儿的闺房里!北靖王爷若有本事,自去取来!” 慕云松没料到聂致远这般痛快松口,忙深深作揖道:“多谢聂大人!待晚辈查明梦珺的死因,自会给聂家一个交代!” 聂致远冷笑道:“你且先看看,今日会不会把自己交代了罢!” 慕云松拜罢,便转身欲去聂梦珺的闺房寻找,熟料他方踏出门,便见四个聂家护院,手持碗口粗的长棍,齐齐向他招呼过来! 慕云松下意识地抬臂去挡,打斗间却瞥见聂致远遥遥投来的悲愤目光,忽然心中明悟,便垂手放弃抵抗,任由四棍重重落在自己肩背之上! 接连而来的重击,让他后背晃了晃,忙凝神运气,脚下扎马步,这才稳住了身形。 四个家丁一击之下,见对方既不还手亦未倒下,倒有些不知所措,便抬眼去望自家老爷,见老爷毅然做了个手势道:“继续打!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他一声令下,便有更多护院执杖跑来,加入这场单方面的围殴。 棍子如密集的雨点般,在慕云松肩上、背上、臂上、腿上落下,让那看似短暂的距离变得咫尺天涯。慕云松却只是咬牙握拳,一言不发地默默承受着酷刑,承受着聂家人沉重痛苦的怨念,拖着已被打到毫无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缓缓向聂家后院走去。 “父亲!”不远处,聂孝贤已有些不忍看,“父亲若恨北靖王,直接下令将他捉了交给皇上便是,何必这般侮辱作践于他?” “这是他应受的!”聂致远冷声道,望着在棍雨中勉力支撑着身形,一步步接近后院闺房的慕云松,“我恨他,是因为他负了珺儿!但若将他交给了皇上,我大燕朝就当真完矣!”说罢,他又向聂孝贤吩咐,“嘱咐下人都给我闭紧了嘴巴,今日所见所闻,不许透露一个字出去!” 聂孝贤忙称“是”,出声令家丁们住手,见慕云松身上衣衫已被打得零落,浑身犹如淋过一场血雨,脚步亦有些不稳,却强撑着再度向他父亲行了一礼,方扶着墙壁喘息片刻,举步进了梦珺生前的闺房。 这位北靖王,果然是铁骨铮铮的硬汉。聂孝贤心中感慨,却又疑惑:“父亲,您说北靖王为何执意要寻珺儿生前的家信?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听儿子问起,聂致远面露古怪神情,却据实以告:“珺儿寄来的最后一封家信,乃是无字的白纸一张!” 乾西殿内,苏柒独自坐在破败的回廊上,感受落日余晖带来的最后一点温暖,忽然便想起许多年前,与夏恪在珞珈山的后山上,七手八脚地刨开烧的滚烫的石块,抓起焖得香甜流油的烤地瓜,想要迫不及待地下嘴又怕被烫着,只好一边吹一边漫不经心地抬头,却蓦然望见远处天边,那一片瑰丽壮美的晚霞。 那时,尚且年幼的她被这美轮美奂的景象震惊了,站起身来指着西边天空叫着:“师兄你快看!那一连片的云彩,跟烤地瓜一个样的好看!” 正狼吞虎咽的夏恪险些被她一句话噎死,冲她翻了翻白眼道:“就你这个措辞、这个审美、这个境界……也就一辈子在乡野山间混罢,嫁不了什么大户人家了。” 小苏柒彼时正是做公主梦的年纪,当即撇撇嘴不干了:凭什么我一句话,你就给我一辈子判死刑了?人家还想嫁翩翩佳公子、俊俏状元郎呢好不好…… 夏恪见小丫头鼓着腮帮子,一双大眼睛委屈地眨个不停,立时改口:“我错了,我错了!我师妹这般丽质天成,将来莫说什么大户人家,便是皇帝老子也要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说罢,连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太假太敷衍,只得补上一句:“便是其他人有眼无珠看不上你,还有师兄我呢,我好歹也大户人家的公子,亏不了你啊!” 说罢,不容小苏柒质疑,便将她手里的烤地瓜塞进她嘴里:“快吃,一会儿被李婶儿发现丢了地瓜,就不好办了!” ------------ 第317回 身陷乾西殿 夏恪这厮,从小到大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苏柒唇角边浮起一抹凄楚笑意:也不知他在天牢里怎么样了?有没有受折磨…… 皇帝终究没能一剑要了夏恪的命。毕竟,夏恪背后是整个夏家,而夏家代表的,是一众忠于皇帝的老臣,以及整个河东望族的势力,皇帝杀一个夏恪泄愤容易,却不得不掂量他背后的分量。 于是夏恪以擅闯宫闱之罪被关进了天牢候审,而兰贵人因谋害皇嗣之罪被贬为庶人。至于苏柒,皇帝慕云泽发话,说她既然喜欢乾西殿,便搬到乾西殿去住。 在宫中人看来,这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女子从受宠,到恃孕而骄,又因落了皇嗣而失宠,最终被打入冷宫的故事,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乾西殿,埋葬了多少宫中女子的地方,说步步枯骨都不为过,且传夜里时常有鬼火摇曳,鬼哭连绵,平日里根本无人敢靠近。 皇帝大概以为,将她仍在乾西殿用不了几日,她即便不被吓死,也会吓疯罢。苏柒嘲讽地笑了笑,目送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远山之后,悠悠然起身活动了活动,准备迎接乾西殿热闹的夜色。 在乾西殿住了数日,苏柒深以为,这宫中的鬼比人要好相处得多。乾西殿本就偏僻,建造时又刻意在殿下埋了只千年玳瑁镇殿,玳瑁吸收天地间阴寒之气,这里便成了宫中死去的幽魂怨鬼们集聚的地方。 且这皇宫之中,虽说皇帝无德,帝星暗淡,但多少还有些护国皇气萦绕,拘魂的鬼差皆不愿往这里来,故而宫中的冤魂怨鬼们往往可以盘亘许多年,眼睁睁看着当年害死自己的人也魂归西去,变成了鬼还能再吵许多年。 苏柒在乾西殿的夜晚,便常常在听一群女鬼聊天比惨、磨牙拌嘴中度过。 这一夜,众女鬼聊着聊着,又进入了例行比惨的环节,便见三年前故去的静贵人,捏块帕子边抹着两腮的血泪,边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与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却又被黑心功利的爹娘逼着去选秀,不得不与心上人生离死别,在宫中郁郁而终的过往。 她讲得声情并茂,惹得众女鬼皆陪着掉了几滴血泪,苏柒正听得唏嘘,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什么东西扯了扯,回头一看,只见一寸余高的绿色小人儿,正坐在她身旁的扶手上,扯过她的袖子用力擤着鼻涕,边叹道:“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嗯?苏柒一把将自己衣袖拽回来,冷不防将藤蔓小人儿拽了个趔趄,“哧溜”从扶手上滑了下去,瞬间又爬了上来,冲苏柒不满地嚷嚷:“你干嘛?!” 苏柒蹙眉打量着它仿佛是用藤蔓扎成的手脚和身体,忍不住问道:“你是……” 她本想问“你是个什么东西”,又觉得这么说话实在不礼貌,一时间便作难顿住。倒是那小人儿后退两步,讪讪道:“几日没见,你就把我忘了?” 我见过你?苏柒皱着眉用力回想了一番,忽而恍然大悟:“你就是那天想要我命的妖孽!休走!”说着,便伸手要去抓它。 小人儿边上蹿下跳地躲避,边不屑道:“什么妖孽妖孽的?人家叫鬼藤好不好!再说了,我那也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看你左右不想活了,徒留下一具躯壳怪可惜的,就打算借来用用。” 苏柒气不打一处来:“你借之前问过我意见了吗?!” 鬼藤躲得更快:“你那会儿一心求死,我问你意见有何用?再说了,我用你的躯壳,一手将这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最终只手遮天成为人中翘楚,你在九泉之下就不觉得与有荣焉?” “荣焉个鬼!”苏柒身体尚虚弱,叉腰气喘吁吁,“再说了,就你这么个小东西,还想在后宫里只手遮天,谁给你的勇气?” “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嘛,后宫命苦的妃嫔一经重生,便如同开挂了一般,搅弄风云颠覆苍生,最终连皇帝也踩在脚下。”鬼藤挠了挠头,“我虽然修炼成形时间不长,但好歹阅书无数,越看就越想一试身手。可惜时运不济,第一次附体竟附在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子身上,隐忍了多少日子,才有幸碰上一个要死的你。” 它说罢,见苏柒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不禁冷嘲道:“瞧把你给吓得!我鬼藤只能附将死之人,你如今虽说虚弱,但好歹有些热乎气儿,加之你身上那两个宝贝,我根本近不了你身。” 苏柒摸了摸慕云松给她留下的通灵玉和梼杌剑,暗舒了口气,心道还好有这两件辟邪的宝贝傍身,才能让她在这鬼魅丛生的乾西殿安心待下去。 便是如此,苏柒仍对这个差点让她变冬虫夏草的家伙没有半点好感,“那你也离我远点儿!” “别呀!”鬼藤反倒腆着脸凑上来,“那天你被你那情郎带走,我想看热闹便也跟着去了,听你们二人情意绵绵的对话,深感你这人生经历,简直比话本子里的女主还要跌宕起伏,我那天只听了个一点半星,实在心痒难耐。”它索性捅了捅苏柒的胳膊,“哎,给我讲讲呗!” “不讲!”苏柒简直要被它气笑了:你这么个小东西,偏还有拿别人的伤心事儿当乐子听的癖好,放在妖界只怕活不过三年。 鬼藤不依不饶:“左右你也闲着无事,这些女人的故事不外乎宫闱之中的勾心斗角,听了几日便听腻了。”它一点点蹭过来,伸出条藤来勾住苏柒的手指,讨好地蹭了蹭,“我看你终日闷闷不乐的,说出来也许能舒服点,搞不好你日后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呢?” 它一张怪里怪气的脸上显出谄媚的神情,看得苏柒喉咙里一阵腻味,依旧不待见这个没羞没臊的小妖:“我能用你干什么?打草鞋?” 她正被这小妖缠得有些烦,忽闻殿外传来女子低低的呼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苏柒因被一众女鬼和一个小妖聒噪着,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人是鬼啊?” 便见女鬼萧才人以团扇掩口,呵呵笑道:“自然是人了,鬼怎么会叫救命?” 苏柒想想也是,便起身出门去看,鬼藤见有热闹凑自然不会放过,伸出条藤挂在苏柒衣领上便跟了出去。 苏柒用力推开乾西殿斑驳的大门,果见一个女子正伏在门前的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见有人出来,便伸出一只满是伤痕的手,口中有气无力地低语:“求你……救救我……” 苏柒正俯身去查看,便见一众女鬼也围了上来,萧才人将地上的女子打量一番,鄙夷道:“瞧这一身装束,便知是隔壁掖幽庭逃出来的。” 方才讲故事的静贵人便好意提点苏柒:“掖幽庭中都是因过受罚的宫婢,这些人阴险狡诈得很,为求活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最好莫要滥施善心,以免惹祸上身!” 静贵人说罢,一众女鬼妃嫔也纷纷点头,苏柒便被她说得有些犹豫:毕竟她如今自顾不暇,实在无心无力再去救济她人。 但这女子的样子又着实可怜,被撕破的衣襟下遍布伤痕,竟没有一块好皮肉,在地上瑟缩成一团,浑身都在颤抖,用一双失神的眼眸望着苏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道:“小主……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苏柒顿时惊骇,跪下身去查看,果见这女子双腿下面有血迹氤氲。 一众女鬼立时议论纷纷:“一个宫女竟怀了孩子,啧啧……” “闭嘴!”苏柒低喝一声,俯身将那女子搀了起来,但她伤得实在厉害,苏柒无论碰触哪里,都会招致她一阵疼痛的颤栗,便是如此,这女子仍咬牙站了起来,低低感激道:“多谢小主!多谢小主!” 苏柒此时,自己身上也没几分力气,只得扶着她手臂问道:“自己能走进去?” 那女子咬牙提气:“能的!” 苏柒将她引至乾西殿内,看看左右无人,关了殿门,一路扶着她往内室走,一众女鬼看热闹地飘在两旁,萧才人挑眉道:“可莫怪我们没提醒你,宫婢与外男私相授受,那是重罪,掖幽庭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你这是引火上身!” 苏柒白她一眼不作声:方才,在这女子哀求她“救救孩子”的时候,作为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将心比心,这样的乞求她实在无法拒绝。 女鬼萧才人便嘲讽道:“看着吧,不出三日,她就得来跟我们为伍喽!” 被救的女子好容易逮到了一线生机,倒也硬气,一路咬牙挣扎着走到内室,也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刚进门便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姑娘!”苏柒赶忙蹲下身去,连唤带掐她人中,无奈这女子状况极差,无论她作何努力也不再转醒。苏柒用手去探她口鼻,只觉气若游丝、岌岌可危。 “啧啧,快不行了嘿!”鬼藤从苏柒脖颈旁探出头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模样长得还算清秀,索性将这一副皮囊给我,看我上演一出掖幽庭弃婢的华丽复仇!” ------------ 第318回 没有活人了 “你敢!”苏柒没好气道,这小东西根本就是中了言情话本子的毒,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想了想又威胁它一句,“你少打这女子的主意,否则姑奶奶一把三昧真火烧了你!” 鬼藤这几日眼见苏柒能与众女鬼交流,便以为她是有些法力的,怕把她惹恼了,真变出把三昧真火来跟它新仇旧账一起算,它几百年的道行就要玩儿完,故而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苏柒望着躺在地上的女子犯了愁:地上寒凉,得把她弄到床、上去,可她自己也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加上住进乾西殿备受冷遇,每日能有人送来一顿饭就算好的,浑身自然没几分力气,想要扛个人根本没可能。 这可如何是好?苏柒自知一众叽叽喳喳的女鬼都指望不上,只好向缩在一旁看热闹的鬼藤问道:“你不是说自己有用,能不能给我搭把手儿?” 说罢,自己都觉得可笑:这小东西还没个指头高,能有几分力气?自己也是病急乱求医了。 熟料鬼藤立刻弹起身来,得意道:“看,我就说你能有用着我的地方吧?” 说罢,将一条触须似的手臂伸出,瞬间如同金箍棒似的变粗变长,直涨到碗口那么粗壮,将地上的女子一卷一提,便稳稳当当落在了床榻上。 它一通行云流水干完,又缩回触须似的手臂,作势拍了拍手,满脸“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傲娇。 苏柒不得不暗叹:之前还真是小看了它! 感叹完,却又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犯了愁:这女子分明急需救治,否则腹中的孩子定然不保。但如今她苏柒自己也是一穷二白,身无长物。两三日前,一个什么宫的李嬷嬷倒是偷偷来了一趟,说是奉四公子夏严之命前来看她,还给她带了些补身子的药来。 苏柒作难地望了望被她藏在墙缝里,尚未吃完的药:因她刚小产过,这些药多有活血化瘀的功效,于保胎自然是无益的,她断不敢给这女子乱用。 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只好烧了壶热水,吹温了半碗给这女子灌下去,再小心扯开她的衣襟,用蘸了热水的干净帕子替她慢慢擦拭伤口。 这女子显然经历了惨无人道的折磨,浑身上下新伤旧痕,没有一块好皮肉,手腕、脚踝和脖颈上还有绳索勒过的痕迹,唯有小、腹、部、位相对好些,可想而知,她为了保全腹中的孩子,可谓豁出命去,拼尽全力了。 苏柒用帕子擦拭着她脸上的斑斑血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用手一试,发觉她额头烫得吓人。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女鬼萧才人啧啧道,“我当年被那贱人瑜嫔推下水去,便是这般高烧,烧着烧着就变成了如今模样!” “她还是一尸两命,真是可怜!”静贵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苏柒被她们讨论得愈发焦急,正寻思要不要溜去太医院给她寻些药来,却忽闻外面传来“咚咚”拍门的声音,伴着尖嗓门儿的喝呼声:“快把罪婢给我交出来!” “看吧,早提醒你莫要多管闲事,被掖幽庭的看守找上门了吧?”萧才人有些幸灾乐祸,“分明是尊泥菩萨,过江还想要救人,也太自不量力了。” 苏柒懒得理会这幸灾乐祸的女鬼,倒是一旁的鬼藤听不下去,替她回敬道:“你一个淹死的水鬼,还好意思提过江的事儿?” “你……”萧才人立时瞪了眼,不知飘到哪里生闷气去了。 苏柒正着急,要将这女子藏到哪里去,那急促的拍门声却停了下来,便闻门外一个公鸭嗓压低声音问:“你确定那罪婢跑进了乾西殿?” “那还能有假?”尖嗓门儿道,“我方才就是在这附近跟丢的!” “那你就不再往前找找?” “当时就我一个人,哪敢呢?”尖嗓门有些尴尬,“宫里不都传,道这乾西殿里……有鬼!” 熟料他这话刚战战兢兢出口,殿内屏息偷听的众女鬼便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呵呵咯咯”的笑声。 “你听!你听!!”尖嗓门儿嘴都有些打瓢,“方才那是什么动静儿?!” 公鸭嗓不满:“所以,你是拉我来陪你撞鬼的?” “哪儿能啊!”尖嗓门赶忙替自己辩解,“你想啊,咱哥俩是掖幽庭负责看守醉婢的,如今逃了一个,你我都难辞其咎啊!到时候纪公公若怪罪下来……” 搬出“纪公公”,公鸭嗓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壮了壮胆道:“那……咱哥俩就进乾西殿里找找?” “那贱人肯定就在里面!”尖嗓门道,“听说前些日子,有个失宠的才人被贬进了乾西殿,不知如今还在么。” 公鸭嗓便冷笑道:“进了这鬼地方,不是变成女鬼,就是变成疯子!” 他这话顿时提醒了苏柒,她起身将自己本就散着的头发弄得更凌乱了些,遮住半张脸,又对身旁的众女鬼道:“人命关天,烦劳诸位娘娘小主们帮忙!” 尖嗓门和公鸭嗓拍了半天的门,后撤两步正打算用力撞开门,冷不防乾西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不知从何处飘出来,用空洞的声音问:“你们找谁?” 尖嗓门和公鸭嗓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打量,见这女子从头到脚一身白,衣摆上还依稀带着血,被长发半遮半掩的脸上毫无血色,在这漆黑夜色中显得着实吓人。 公鸭嗓捅捅尖嗓门,尖嗓门像被人掐了脖子似的,战战兢兢道:“我我我们……寻一个掖幽庭的罪婢!” “罪婢?”苏柒作势向空空如也的院内望了一眼,故意问道:“姐妹们,可见到一个罪婢逃进来?” 她这一问,身后的众女鬼便配合地发出一阵阴惨惨的笑声,苏柒冲门口两个小太监阴冷地笑笑,“我这院子里,没有活人了……” “没有活……活人……”两个小太监惊骇地对望一眼,再转头看眼前的白衣女子,正见她脚下未动,人却“飘”开了几尺远,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打……打扰了……” 说罢,便双双转身撒腿就跑,唯恐跑的慢半拍,就要被女鬼留下喝茶聊天。 目送两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远,苏柒理了理头发,转身打算回屋去,却听头顶一个熟悉声音道:“有闲心唬人,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苏柒闻言抬头,见少年慕鸿正坐在破旧的院墙上,晃荡着两条腿一副饶有兴致看戏的样子,心中暗骂了句“臭小子”,脸上却依旧做个阴惨惨的表情,空洞笑道:“大皇子怎么就敢笃定……我说得是假的呢?” “你真当我吓大的?”慕鸿嘲讽一句,向苏柒脚下指了指:“鬼还有影子?” 说罢,从院墙上一跃而下:“听说你受了苦,还被贬到这儿来,我心急得不行,早就想来看看你,今儿晚上才寻到机会溜出来。”说着,伸手大咧咧在苏柒背上一拍,笑道,“看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苏柒没站稳,被他拍得险些跌倒,口中嗔道:“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的!” 慕鸿赶紧扶她一把,关切道:“这么虚弱?”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两个纸包塞到苏柒手上,“这是我小姑姑托我带给你的,说你掉了孩子又被打入冷宫,日子定然不好过,她也有心来看你,可被宫女看得严,实在出不来。” “公主不生我气了?”苏柒记得上次跟着慕鸿闯进慕恩阁,原本与公主慕云溪彻夜长谈、引为知己,但后来慕云溪误以为她是皇帝的妃嫔,觉得自己受骗,一时恼了她。再往后她被囚禁在吟霜阁,便再无往来。 “我跟姑姑说了你半夜来给我送药之事,姑姑大为感动,说有悲悯之心的定然是个好人,是她错怪了你,还说若有机会,她定要来探望你。” “公主好意,我心领了,烦劳你替我谢她。”苏柒说着,将一个纸包打开,见是几块精致点心,立时两眼放光,捏起一块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冷宫的生活条件可想而知,负责看守她的下人极好地奉行了皇帝“不让她死,但也不让她好好活”的原则,每日里只有半碗糙米饭或是一个冷馒、头,将苏柒饿得时常想要再探御膳房,又苦于身体虚弱,实在没那个力气。 “下次再来,不必带这么华而不实的东西,带几个肉包子就好。”苏柒边吃边嘱咐,又问道,“那次受伤之后,德妃可又找过你麻烦?” “未曾。”慕鸿吸了吸鼻子,“倒是父皇破天荒地见了我一面。” “哦?”苏柒揣测,是否她那番“不配为人父”的话刺激了皇帝慕云泽,“他对你态度如何?” 想起与父皇的见面,慕鸿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刚开始还好,他问我平日里做些什么,可读过书,还说要从翰林院寻个饱学之士来给我当先生,教习我孔孟之道。”慕鸿垂眸苦笑一声,“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便脱口而出说,我不想学孔孟,我想学兵法。 父皇当时就变了脸色,问我学兵法做什么。我便答,如今大燕外敌环伺、蛮夷觊觎,唯有厉马秣兵,震慑四夷,方能保国家安泰、百姓安宁!” ------------ 第319回 掖幽罗刹鬼 苏柒暗暗点头:慕鸿这孩子,倒是有志气! “我自觉说得没错,熟料父皇勃然大怒,当场便掀了桌案,指着我怒喝质问:是不是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很失败? 德妃便在一旁帮腔,说如今天下太平、国富民强,哪里来得内忧外患?说我小小年纪便觊觎军权,简直野心昭昭,令人发指。 最后,父皇愤然而去,德妃倒是欣喜畅快,连罚我都忘了。” 慕鸿说罢,故作无谓地耸耸肩,眼眸中却是掩不住的酸楚:“无所谓,反正他也从不在意我这个儿子,与其被他骂,还不如不见他。” 苏柒怜爱地摸了摸慕鸿的头,叹道:“你没错,是他自己疑心病太重而已。”如今的皇帝慕云泽,根本就是个半癫狂的疯子,可惜无人能治得了他,“你若当了皇帝,定然比你爹强得多。” 慕鸿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随即摇头苦笑道:“我可不敢想,我如今能少挨一次罚、少挨一顿打都要谢天谢地。”说至挨打,他又从怀里摸出个药瓶,“这还是你上次给我的伤药,我没用完。我也不知道女人掉了孩子算不算伤,就又给你带回来了。” 苏柒眼前一亮:“我是用不上,但眼下有个人正急需。” 说罢,便捧了药急急回屋去,慕鸿好奇便也跟了去,一眼看到正躺在床上的女子,惊到:“这不是春月吗?” “你认得她?” 慕鸿两步上前去,一脸痛惜地望着满身是伤、昏迷不醒的春月:“她本是慕恩阁的宫女,在姑姑身边侍奉多年,忠心耿耿。以往姑姑偷偷给我送吃喝送书,都是借春月之手。 几个月前,燕北军高丽抗倭,胜负未定之时,父皇便谋划着与倭国议和,还要将姑姑送去倭国和亲。 姑姑听闻此噩耗,自是惶恐不已,万般无奈之下,跑到父皇的御书房外,跪求父皇收回成命。可父皇不依,说姑姑身为大燕国的嫡公主,理应为大燕国出力分忧,还说姑姑贸然闯入乾清宫,藐视宫中规矩法礼,再不回去思过便要宫规伺候。 姑姑那时完全吓傻了,只顾一味啼哭跪求,惹恼了父皇,抄起手边的镇纸就要往姑姑身上打。就是此时,侍女春月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替姑姑重重挨了一记,翌日便被抓出慕恩阁,发配掖幽庭。 春月无辜受累,姑姑自然心痛焦急不已,但她那时自身难保,遍寻法子也无力将春月救回来。”慕鸿望着遍身伤痕的春月,咬牙愤恨道:“掖幽庭是人间地狱么?这才多久,就将好好的一个人折磨成这幅模样!” “今日若非她逃出来,只怕命都要没了!”苏柒小心地替她伤口处敷上伤药,想了想又对慕鸿嘱咐,“你能否去给公主捎个话,说春月如今怀着身孕,胎相不稳,让她想法子弄些安胎的药来,否则春月和孩子的命,只怕都保不住!” 慕鸿正色点头:“好!我这就去!”说罢便如同猫儿般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苏柒送慕鸿离去,便折回床榻前,继续替春月清洗上药。春月依旧烧得厉害,苏柒只好将帕子浸了冷水,替她敷着额头。 女鬼们闲来无事,便依旧凑在她身边看着她忙碌。方才生闷气的萧才人不知何时又飘回来,对苏柒冷嘲道:“你如今都被打入冷宫了,自顾且不暇,还有闲暇发善心?可别好心没好报哦!” 这女鬼,最是刁钻聒噪……苏柒白她一眼,继续替春月换额上的帕子。 萧才人不依不饶,飘到她面前:“这罪婢可是从掖幽庭逃出来的!你可知道掖幽庭是什么地方?她若被你救活了,你便是藏匿罪婢之罪;她若死在了你这里,你就更说不清了!” “掖幽庭不就是发落犯妇罪婢的地方?”苏柒不以为意道,“再惨无人道,里面也都是活人。我夜夜地与你们这一群女鬼为伍都不怕,一群活人有什么忌惮的?” “傻女人,有的活人可比鬼可怕多了!”萧才人煞有介事道,“你可知,如今在掖幽庭掌事的纪公公,人称‘罗刹鬼’,那是整个后宫都谈之色变的狠角色。不少宫女下人犯了事,宁愿死都不往掖幽庭去!” 她提到罗刹鬼纪公公,众女鬼立时讨论起来,纷纷说自己生前也听说过这个人,还有两个见过本尊的,说这纪公公麻杆子身材,瘦得一身皮包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子,看人总阴惨惨的,被他盯一眼就让人浑身发毛,真真比鬼还可怕。 便有个女鬼怯生生道,自己就是死在掖幽庭里,曾亲见纪公公的霸道惨绝。他在掖幽庭里就是天王老子般的存在,无论是手下还是犯妇罪婢,对他稍有违抗就是死路一条。他还有些无法言说的古怪癖好,以折磨女子为乐趣,在他手里被折磨致死的罪婢不知何其多…… 众女鬼讨论半宿,最后一致得出结论:苏柒敢救这个掖幽庭的逃婢,定然没什么好下场! 仿佛是女鬼的话特别灵验,翌日清晨,苏柒便“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的罗刹鬼纪公公。 负责守乾西殿的老太监,本是个偷奸耍滑又懒散的家伙,此时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开了大门点头哈腰地迎接:“纪公公请!” 麻杆子似的纪公公跨进门来,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冷冷问道:“听说如今住在乾西殿的,是个失宠的才人?” “是,是!”老太监惶恐答道。 “如今是死是活?” “想来……理应……还活着罢。”老太监心中愈发没底:他终日里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已许久没进内院看过一眼。不过话说回来,进了乾西殿的妃嫔,死活还有谁关心呢。 老太监不明白,这位罗刹鬼纪公公为何突然关心起那个废才人的死活,但揣度他话中的意思,忙陪笑道:“便是活着,估计也活不几日了。” “玩忽职守的东西!”纪公公冷声道,“实话告诉你,昨夜掖幽庭的一个罪婢,趁看守不备逃了出来,十有八九便是逃进了你乾西殿!今日杂家特来拿她回去!”说着,向身后两个小太监吩咐,“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 尖嗓门和公鸭嗓两个,从甫踏进乾西殿的门就脚软腿打颤,但听纪公公吩咐又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上刑场似的一步步往里走。 屋内的苏柒守了春月半宿,此时刚伏在床边打了个小盹,便被鬼藤用枝蔓挠耳朵弄醒:“快醒醒!有人来了!看那麻杆子身材吊死鬼的脸,十有八九就是罗刹鬼纪公公!” 苏柒迷迷糊糊听得心中一惊:罗刹鬼亲临,自然是为找春月而来。 她着急地在屋内来回踱了两圈,也没发现可以藏匿春月的地方,鬼藤绕在床梁上荡啊荡,看着苏柒干着急,热情问道:“可要我帮忙?” “你能把那罗刹鬼干掉么?” “开什么玩笑。”鬼藤嗔道,“但我可以帮你继续装神弄鬼把他吓跑啊!” “他自己就是恶鬼,可不是好吓的。”苏柒想着,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现身去会会这个罗刹鬼,说不定还能见招拆招,替春月挣得一线生机。 想至此,她心一横,开门走了出去,立在门前提声质问道:“大清早的,何人喧哗?!” 两个小太监正被纪公公骂着“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硬着头皮往里走,骤然听到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抬头见昨夜的白衣女鬼赫然在眼前,立时吓得大喊“鬼!鬼呀!”顾不得纪公公的吩咐,转身撒腿就跑。 纪公公气不打一处来,喝骂道:“大白天哪来的鬼?!杂家回去就把你们俩变成鬼!”却赫然看到立在眼前的女子:一身带血的白衣,凌乱飘扬的发丝,以及那张无血色的脸上,一双似曾相识的大大眼睛…… 一瞬间,那被深藏心底多年的记忆,如同毒刺般冒了出来,记忆中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美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偏偏噙着仇恨的血泪、饱含绝望地看着他,对他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鬼……鬼……纪公公顿时呼吸急促起来,颤抖着伸出一只枯骨似的手指,“你是……你是戚……” 他口中骤然吐出的一个“戚”字,让苏柒亦有些惊讶,冷声问道:“你认得我?!” 她这句话在纪公公听来,俨然是另一种意思:那女子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他……如今,是真的化身厉鬼来寻仇了?! 这可怕的想法,让纪公公浑身都僵硬了,望着缓缓向他靠近的“女鬼”,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失声叫道:“不是我!当年不是我……” 话一出口,又旋即意识到身畔还有旁人在,又仿佛被掐住脖子似的住了口,跌跌撞撞地逃出乾西殿大门去。 徒留苏柒独自在风中凌乱:传说中的罗刹鬼,就这么被本姑娘……吓跑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又向正坐在他肩上的鬼藤问道:“我现在的样子,当真很吓人?” 鬼藤中肯评价:“跟女鬼也就差一口气了。” 苏柒心中划过一抹淡淡的哀伤,但好歹吓退了罗刹鬼,保住了春月,也算意外收获…… 苏柒打个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得回屋去眯一会儿,至于你,”她伸手将鬼藤从肩膀上扯下来,放在院子里一棵枯死了的柳树上,“负责看门站哨,但凡有人来,就麻利儿的给我通风报信。” “嘿你!”鬼藤忿忿然,“老妖不发威,你还真把我当株草儿了?!” ------------ 第320回 军情十万急 乾清宫御书房门前,安德尚未进门,便听见书房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女子的哭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安德听着这声音耳熟,向门口值守的侍卫低声问:“顺锦?” “可不是嘛。”侍卫亦压低声音叹息,“不过进去添了趟茶……” 便闻书房内传来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来人!给我拖出去杖毙!” 不过片刻,便见宫女顺锦被两个太监拖着出门来,整个人都瘫了,兀自哭嚎不止,路过安德时还试图抓住他的衣摆,口中大叫:“安公公救我!” 安德忙不迭向后退了两步,眼看着顺锦被一路拖出大门去,连身上的衣裳都拖拽开来,裸露着肩背白花花的皮肤,被抓出了一条条血痕。 守门侍卫都看得有些不忍,向安德问道:“顺锦好歹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儿了,安公公当真不替她求一句情?” 安德摇头叹息一声:这宫女顺锦在乾清宫当值三年,因姿色颇佳又聪明伶俐,往日里颇得陛下中意,她还盼着不日能哄得陛下宠幸,得个位份翻身做主子,熟料落得个如此下场! 安德挑了挑眉,冷声道:“杂家可不敢,你若怜惜她,不妨去御前替她求一求情。” 说罢,不再理会尴尬的侍卫,一撩衣摆进了书房。 进门便见皇帝慕云泽正在屋内来回踱步,烦躁地扯了扯衣襟领子,露出发红的后颈和根根分明的青筋,显然方动了一通怒。 不过这短短数月,皇上的性情越来越暴躁,且喜怒无常,后宫从妃嫔到下人,已被他下令杖毙了七八个。安德自然不敢去触霉头,只悄然立在一旁候着。 慕云泽焦躁地来回走了两炷香的功夫,终于在御书案后坐下来,抬眼瞥见安德,问道:“何事?” 安德这才躬身移步书案前,缓缓劝道:“陛下且息怒,莫要气坏了龙体。”说罢,以目示意瑟缩在殿外不敢近前的宫女们,来收拾地上的茶水和茶盏碎片,又亲手捧了新茶替皇帝斟上。 慕云泽饮了一口,又想起方才因茶水烫而受责的顺锦,重重放下茶盏,骂道:“朕身边一个个没眼色的东西!就该统统撵出去!” 安德忙应道:“老奴这就把她们悉数换了!”说罢,偷眼查看了一番皇帝的脸色,思忖再三方谨慎道,“陛下,掖幽庭纪阳求见,在宫外跪了多时了。” 慕云泽刚缓和一些的脸色立刻拉了下来:“他来干什么?不见!” 安德暗暗捏了捏袖管里掖着的一千两银票,又硬着头皮劝一句:“纪阳说,若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也不敢来麻烦陛下。” 他尚未说完,便被皇帝“嘭”的一声重拍桌面吓得噤声,听皇帝怒道:“那老狗要挟朕不成?!让他滚!” “是,是!”安德诺诺连声,暗想这纪阳实在胆大包天,明知陛下不喜他,还敢来乾清宫找死,“老奴这就去!” 安德应罢便向门口去,却在要踏出门槛的瞬间,听见皇帝阴仄的声音:“回来!” 安德赶忙转身回去:“陛下还有何吩咐?” 慕云泽从玉龙笔架下的暗格中摸出块黑色令牌,扔到安德手中:“把这个给纪阳,告诉他,自己的事儿自己去处理,再敢来烦朕,朕定不让他再多活一日!” 安德垂眼看了看手中的令牌,上面赫然刻着黑色的翼状图形,当即明悟,躬身道:“老奴明白!” 说罢,便将天鹰令藏在袖中,出门找到跪在宫门外的纪公公,垂着眼睑冷声道:“陛下不见你,你回去罢!” 纪公公听罢,冷笑一声道:“陛下是当真觉得,我这条老命无用了……罢了罢了!” “大胆!”安德喝他一声,佯做愤怒地抓着纪公公衣襟,“陛下圣意,岂容你妄加揣测?!” 感受到一块冰凉的铁牌滑入自己衣襟,再看眼前的安德煞有介事地冲他扬了扬眉,纪公公明悟,忙道:“陛下天恩浩荡,奴才知错了!” 安德这才“满意”地松手,恢复冷冷的语调:“陛下有谕,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自己惹得麻烦自己解决。陛下不愿见你,你切莫再来!” 说罢转身便走,纪公公在身后叩首道:“多谢陛下!多谢安公公!” 安德便回御书房复命,见皇帝慕云泽正斜斜倚在暖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把波斯弯刀。 安德忽然觉得那弯刀上镶的红宝石有些耀眼:不过三日前,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喜子,亦是最得他喜欢的干儿子,便被皇帝用这把刀一刀挑穿了胸腹,临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安德盯着那一抹血红的颜色,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却见皇帝的目光正转过来,忙躬身垂眸道:“陛下,纪阳打发走了。” “这老狗是个可恨的,若非他当年留个后手,替自己保了这许多年的命,便是将他挫骨扬灰都不足惜!”皇帝将那弯刀的锋刃在指甲上划过,“你想个法子,让纪阳死得不知不觉。” 安德心头一凛,答道:“是。” 又听皇帝幽幽问道:“夏恪怎么样了?” 安德忙道:“仍关在天牢里,听说是吃了些苦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慕云泽冷冷笑道:“刑部侍郎是夏家的女婿,夏恪的亲姐夫,刑部大牢就犹如他夏家开的,他能吃多少苦头?” 安德听出皇帝话中的不满,忙进言道:“可要老奴传旨,上全刑逼供?或者……让天鹰盟的人来问?老奴听说,他们盟中颇有刑讯的好手,便是死人也能撬开口说话!” “不必了。”皇帝懒懒道,“夏恪好歹是夏家的嫡子,若当真将他弄出个三长两短来,不好向夏家交代。”他盯着茶盏里沉浮纠缠的茶叶,若有所思问道,“你说,会不会是朕草木皆兵了,那日来救人的本就是夏恪,慕云松压根儿就不在京城之中?” 这话实在难接,安德只得谨慎顺着皇帝的意思道,“可不是呢,似北靖王这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之人,早已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想必不会为区区一个女子只身涉险罢。” 皇帝冷哼一声:“若如此,倒是我看错了他。” 他正说着,却见虬须侍卫仇龙大踏步急匆匆进屋来:“陛下!十万火急之军报!” 安德忙将他手中密报呈给皇上。皇帝慕云泽一脸狐疑地将封着火漆的信封撕开,将不长的一封密报看了一遍,陡然瞪大了双眼,又捧到眼前再看一遍,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陛下,陛下?”安德见皇上一张脸上血色尽失,嘴角抽搐个不停,一双手更是颤抖得连密报都掉落在了地上,“陛下,究竟出了何事?” 慕云泽机械地转头盯着他,张了两张嘴,喉咙却似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哆嗦着指了指地上的密报。 安德会意,将密报捡起,刚看了两眼,便脚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此番换侍卫仇龙着急:“究竟何事啊?南蛮入侵了?”安公公你倒是说句话啊! 安德一张小笼包似的脸上,肥肉几乎要抖落下来,喘息半天方结结巴巴地出声: “北靖王……率五十万燕北军……反……反了!” 幸亏慕鸿送了药来,苏柒又衣不解带地在旁照顾了半宿,春月的高烧有所消褪,到了傍晚十分,春月终于睁开了眼。 苏柒见她转醒,忙倒了一碗温水给她喝下,春月喝罢便挣扎着要起身,喘息着道:“多谢小主救命之恩!” “我不是什么小主,你也不必拘礼。”苏柒摆手,按着她重新躺下,“昨夜大皇子来探望,我听他说了,你是清平公主身边的侍女春月?” “正是奴婢。”春月低声问道,“大皇子殿下和公主,可都安好?” “他们都好,且很担心你。你为何会被伤成这个样子?”苏柒想了想,终忍不住问出口,“你肚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提起腹中的孩子,春月煞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柔意,虚弱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不瞒您,孩子的父亲,是西华门的一名守将,亦是我的青梅竹马。 我跟他自幼定下婚约,可惜我家家道中落,我被迫买到宫中为奴,我那未婚夫放不下我,便四处托关系进了金吾卫,只为能在宫中照料我一二。 他这一番不离不弃的深情,让我着实感动。公主得知此事后,非但没有制止,反而鼓励我去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后来,我竟有了身孕,原本羞愧不已,但公主让我莫怕,说一定帮我想法子出宫去,与未婚夫共结连理。 我还沉浸在要出宫的喜悦中,熟料公主却迎来要远嫁他国的噩耗,当时便不光不顾地跑去向陛下求情。陛下龙颜大怒,但公主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眼看着公主挨打,于是……” “你被发配掖幽庭,你那未婚夫呢?” “他自然也心急如焚,四处奔走想法子救我。可他区区一个守门校尉,又能有多大能耐。”春月苦叹道,“不久前,他还托人给我捎来个口信儿,让我一定要活着,等他来救我出去。” 苏柒觉得这话着实熟悉,心中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春月又多了几分亲近。却听春月悲戚道:“我那时便打定主意,为了他,为了孩子,我哪怕苟且偷生,也要在掖幽庭活下来。可是……我自从被那纪公公盯上,百般侮辱凌虐,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若不逃出来,怕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春月说着,便忍不住垂首“嘤嘤”哭泣起来,苏柒看着她一身的新伤旧痕,忍不住问道:“你与那罗刹鬼有何仇怨?他为何要这般对待你?” ------------ 第321回 纪公公怪癖 “我之前一直在慕恩阁公主身边,根本未见过他,哪有什么仇怨!”春月悲泣道,“他就是个色、魔,掖幽庭的犯妇罪婢们,但凡有些许姿色的,都逃不过他的魔爪……” 她说至此,苏柒愈发疑惑:“纪公公……不是个阉人么?” 春月面露厌恶:“小主有所不知,这纪公公是半路出家的阉人,打心底里自卑非常,故而性情极度古怪扭曲。看见美貌的女子,又恼恨自己不能享用,就变着法子折磨,将女子折磨得越痛苦,他就越舒服畅快!” 苏柒想起当年在东风镇见过的小笼包安公公,也是个好、色的阉人,还服食毒物五石散……果然阉人就没什么好东西!“他在掖幽庭做罗刹鬼草菅人命,宫中就无人管他?” “被打入掖幽庭的女子,就等于半只脚进了阎罗殿,还有谁会在乎我们的生死?”春月道:“且这纪公公性子狠戾,却也将整个掖幽庭从上到下管制得服服帖帖,无一人敢生事。宫中的掌事们只要掖幽庭不出乱子就好,对于纪公公的所作所为也就闭眼纵容。 久而久之,纪公公就成了掖幽庭里的阎罗王,只手遮天、独裁生死。庭中许多被他玩弄折磨过的女子,虽恨她惧她,但为求活路,只能咬牙隐忍,任由他百般侮辱,只是我……” 她用手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小、腹:“我肚里怀着孩子,若任由他糟蹋,我的孩子必定难保,故而我便拼命挣扎,抵死不从,纪公公大怒,让人用皮带拴住我的手脚脖颈,拴在庭院的廊柱上一顿毒打!直打到行刑的太监都打不动了,回屋去吃喝,我一个相好的姐妹心疼我,偷偷将我手脚放开,我便拼着最后一口气跑了出来!” 春月说至此,实在忍不住,终靠在床头大哭起来。苏柒听得心酸不已:她本以为,自己被囚宫中的遭遇已然十分凄惨,不想还有比她更凄惨无助、走投无路的女子。 她抚了抚春月的肩,劝道:“莫哭了,你身子本就虚弱,再恸哭一场更伤元气,便是对腹中的孩子也是不好。” 想到自己的孩子,春月果然收了哭泣,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小主放心,奴婢今晚就走,定不连累您。” “你能走到哪里去?只怕前脚出了这扇门,后脚就被掖幽庭的人抓了回去。”苏柒叹道,“我昨夜已拜托大皇子去向公主送信,让她想法子弄些安胎补身的药给你,再慢慢筹谋救你出去。至于那罗刹鬼,今晨倒是来寻了一趟,被我吓跑了,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 “吓跑了?”春月着实惊讶。 苏柒有些尴尬地摸摸自己的脸,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回想纪公公无意间吐露的“你是戚……”“当年不是我”,忽然有些猜测,向春月问道:“你可知,纪公公从何而来?”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料春月却答道:“奴婢还真略知一二。这色、魔自从盯上了我,便几次三番地令我去伺候他饮酒,有一次他不知有何堵心的事喝多了,便扯着嗓子胡言乱语了一番,说他昔日在广宁府燕北军中,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连什么北靖王爷和定远侯爷也要器重于他……” 苏柒听得心惊:这罗刹鬼纪公公,当年竟是燕北军中之人! 春月又支吾道:“他还说了许多大不敬的话,奴婢不知当不当讲……” “讲!”苏柒切齿道,“我都进冷宫了,你还忌惮些什么?” 春月便道:“他还说,今上是无德之君,用得着他时承诺他金堂御马、荣华富贵;一旦用完了他,便翻脸不认人,还将他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若不是他手中还攥着些把柄,恐怕连这条命都被皇上拿去了!他说,皇上是世上最阴险歹毒、无信无诺之人。” 苏柒吐了口气:“罗刹鬼虽禽、兽不如,就这句倒像人话!” 二人正说着纪公公的事,苏柒耳畔冷不丁响起萧才人的声音:“莫怪本小主没提醒你,正有两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翻墙进来,估摸着不是来寻你聊天的!” 苏柒大惊,示意春月噤声,自己则吹灭了屋内的烛火,悄悄走近窗口向外张望。 果见一片冷清月光下,两条黑色身影正悄悄靠近,手中的刀在月光下闪着森森的寒光。 杀手?!苏柒立时紧张,退至屋内四处张望一圈:冷宫本就萧索,屋内没几件家什长物,为防止妃嫔悬梁自尽,房梁又极高,只有一面窗户,还正冲着院子的方向…… 逃无处逃,躲无处躲,这可如何是好?! 春月见她骤然一副紧张焦急的模样,疑惑问道:“小主,出什么事了?” “庭院里有杀手!”苏柒焦急地将屋内的破桌子退至门口顶着门,又从床铺底下翻出梼杌剑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对春月道:“一会儿若他们冲进门来,我尽量拖出他们,你便不顾一切往外跑,去找你的未婚夫!” “不不!”春月挣扎着起身、下地,“他们十有八九是冲我来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定不能连累了小主您!” 苏柒看她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嗔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逞什么强?!” 飘在屋内的萧才人翻白眼道:“依我看,你们俩一个也跑不掉,今夜便要来与我们为伍喽!” 苏柒极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个帮手,“鬼藤?” 鬼藤从房梁上悬下来:“末将在!” 苏柒不顾春月望着鬼藤满脸的惊骇,问道:“你可能封住房门?” “封住一时没问题,”鬼藤说着,伸出蜿蜒盘绕的藤蔓来,“但能撑多少时候不保证!” “封住一时是一时。”苏柒俯身去摸床底下的青砖,“这里囚禁过那么多落魄妃嫔,保不齐就有条机关暗道!” 萧才人翻白眼道:“你想多了,我在此待了多少年,也从未见一个妃嫔逃出去!” 苏柒不理她,继续沿着青砖一块块叩过去,却听春月发出一声极度惊恐而压抑的低呼,抬头正见投在窗上的两条黑影,犹如即将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杀手已到门口! 鬼藤确是尽力,化出粗壮的藤条将门窗来回封了几道,几乎将屋内所有能挪动的家具皆堵在了门口。 二人一妖屏息凝神,听着门口传来推门的声响,不过轻微的一声,却让她们的心骤然扭成了一团。 杀手将门推了推,却未能推开,又推了推窗未果,反倒安静了下来。 屋内二女对望一眼,既惶恐又不解,觉得杀手不破门反而更令人担忧。 须臾,忽闻鬼藤发出一声尖叫:“哎呦!烫死老子了!”说着,长藤一挥,卷住个冒烟的东西扔了出去。 一阵淡淡香气飘来,苏柒只觉神志恍惚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杀手这是打算放毒,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她们! 故弄玄虚谁不会?苏柒忽然心生一计,对摆出一副大马金刀威武状守在门口的鬼藤道:“你从窗口伸出两根藤去,缠杀手的脖子,勒死他们!” “此计甚妙!”鬼藤赞道,用两根最粗大的藤条骤然破开窗纸,毒蛇般缠上了窗外两名杀手的脖颈! 成了!苏柒不过喜悦了片刻,便隔着窗子窥见杀手利落地手起刀落,将藤条斩断! “疼疼疼疼!”鬼藤扯着嗓子大叫,瞬间认怂,将自己的藤条悉数收了回来,重新化作个寸许高小人模样,纵身就往房梁上逃去。 “哎你别跑啊!”苏柒眼见它连堵门窗的藤条都收了回来,着急大叫。 逃逸的鬼藤留下一句:“我还只是个孩子……” 苏柒暗叹:就你这点儿胆识,还妄想称霸后宫?! 没了藤条的桎梏,两名黑衣蒙面的杀手轻易破门而入。苏柒避无可避,只得紧握梼杌剑,合身护在春月前面,冲杀手喝到:“尔等可知道我是谁?!” 这句可谓她遇险时的例行开场白,若能将对方震慑住,就继续编下去。无奈今日来的两个杀手完全不买账,二人不过对视一眼,便明确分工,一人一个冲二女扑了上来! “噗!” 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在心脏位置转了半个圈,再拔出,猩红的血浆便喷溅而出,眼前的人骇然睁大了眼,却发不出半点声息,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暗卫隐逸方进门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皱了皱眉:自家王爷平日里霁月清风,一旦冷酷起来,也当真是手段狠辣,不负“冷面阎王”的称号。 “招了?”隐逸问道。 “知道的都招了,但他一个幽冥杀手级别有限,再往上挖,他便不知情了。”慕云松将刀丢给隐逸,用白面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有事?” 隐逸低头看了看犹自滴血的刀,犹豫这事该如何开口:“王爷,出了大事。” 能让隐逸称为“大事”的不多,慕云松抬头道:“何事?” 隐逸从怀中取出密报送到慕云松手中:“接报,五十万燕北军以‘兵谏’之名,于三日前起兵,正向西京攻来!” 慕云松立时变了脸色,边拆密报边问:“统兵的是谁?” 隐逸脸上现出古怪神色:“王爷,是你!” ------------ 第322回 梦珺的秘密 耳后传来春月惶恐的尖叫声,苏柒完全是下意识地举起梼杌剑向前刺去! 感受到剑尖划破皮肉的震颤,腥热的血溅上脸庞,苏柒对自己能一击而中深觉鼓舞,正打算提振精神应对杀手的还击,却见眼前的黑衣蒙面人身形一僵,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我……一剑把他刺死了?苏柒深觉不可思议:是我此刻杀神附体,还是这杀手水平着实太差? 黑衣人身子轰然倒下,这才现出他身后一个清瘦的身形,一双矍铄的眼睛鄙夷地看着她,伸手向上指指:“傻丫头,谁说密道必须在床底下,就不能在房顶吗?!” 呃……苏柒一时无语,忽闻身后扑通一声响,见另一个杀手也扑地,夏严俯身探了探春月的鼻息,“只是吓昏过去了,无甚大碍。” 苏柒劫后余生,尚有些懵,望着眼前一身宫中服色的苏先生,“您这是改行当太医了?” 一旁的夏严解释道:“师父为了进宫来救你,煞费苦心地筹谋多日,只说是我家姑母夏太妃心痛旧疾复发,宫中的太医皆诊视不好,我家老太爷心疼,便从祖籍地寻来针石圣手,禀明太后入宫来替夏太妃治疗,这才顺利成章地入得宫来。”此事说起来容易,但要使这一切都“顺利成章”且无破绽可查,他们可是费了不少时日和工夫。 “还不都是为了你这臭丫头!”苏先生吹吹胡子,不忘挖苦一句,“要进宫救人,就得谋划得天衣无缝,似北靖王那般没脑子的硬闯,非但办不了正事,还连累人家夏家老三替他背锅,鬼用处都没有!” 从听说小柒有孕开始,苏先生心里一直对慕云松憋着火,到西京救人也是各行其是。此番若不是接到慕云松的急信…… 他一通数落完,却发觉自家小徒弟全然没在听,只是愣愣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中渐渐蕴起两包泪水,忽然便心酸不已,张开双臂将摇摇欲坠的苏柒一把搂在怀里,“乖徒儿,师父不在,让你受苦了!” 苏柒许多日子以来的辛酸压抑,在面对苏先生的一瞬间爆发,伏在他肩头大哭起来:“师父……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没了!” 她哭得浑身都在颤抖,苏先生便如慈父般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一声声劝慰着:“没事,没事,你还年轻,孩子还会有,你和那混蛋……”他实在不愿说这话,“你和他,终究会有个好结果的。” 听苏先生提起慕云松,苏柒抽抽噎噎问道:“王爷……可还好?没有被皇帝的人抓住吧?” “那混蛋狡猾得狐狸似的,怎么会被那些鹰犬发现端倪?”苏先生哼道,“只不过……燕北军出了些事,他着急赶回广宁去了,临行前托夏严给我带了封信,将你的事托付给了我……笑话,我自己的徒弟,还需要他托付?” 回广宁去了……苏柒心底划过一抹失望:果然,对于北靖王爷而言,只有家国天下才是大事,儿女情长永远都是小事…… 苏先生却道:“那混蛋在信中,倒是跟我说明了些查到的真相,原来当年我行刺慕玉棠未遂,他却是死在别的人手里!” 慕云松捎给他的密函中,还附上了聂梦珺的最后一封无字家信,但这等用酽醋写信的小伎俩自然瞒不过苏先生,不过略施小计,便让信上的字迹现了形。 聂梦珺在信中说,自从无意间介入了那场阴谋,便终日惶恐、惴惴不安,唯恐自己命不久矣,又不甘心将真相带入黄土,前思后想,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写下事实真相,既希望能留下证据,又用以自证清白。 那年中秋之夜,公爹老王爷慕玉棠在家宴上遇刺,被抬回熙华苑时已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王府中一时间乱做一团,她身为长媳,自然在熙华苑外侍候不敢远离。便是此时,见婆婆身边的大丫鬟月珑急急前来,将一盒金疮药膏交到她手上,说是老王妃让去找的灵药,央求聂世子妃替她送进去,她自己还急着去门口迎大夫。 聂梦珺深知公爹的伤耽误不得,未及多想便应下了,进熙华苑将药膏送到婆婆手上,看着婆婆替公爹上了药,又随手将药膏递还给她。 然尚未等到大夫前来,公爹便毒发身亡,魂归西去。王府上下皆悲恸不已,忙着准备丧事,聂梦珺亦忙前忙后地张罗,早将药膏之事忘在了脑后。 之后过了一段时日,聂梦珺的贴身丫鬟莺歌不慎割伤了手臂,聂梦珺忆起自己还收着一盒金创灵药,便让另一个丫鬟紫燕找出来替莺歌上药。熟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莺歌突然口吐白沫,抽搐而亡! 聂梦珺震惊之下,忆及自己公爹死状,方怀疑这盒金疮药有问题,便又秘密派人寻了条流浪狗来试,果然有剧毒! 窥探到真相的聂梦珺简直惶恐不已,惊惧之下去找月珑对峙,月珑自是故作震惊,满口推说不知。 就在聂梦珺以为月珑也是不知情者,打算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自己婆婆以查明真相时,却发现那盒金疮药不翼而飞,而她也受到了来自幕后黑手的暗中威胁。 那人恐吓她说,有毒的药亦经她手,论起来她也难辞其咎。若聂梦珺胆敢将此事吐露出去半句,他定会将她拖下水,甚至有法子将她弄成毒杀公爹的元凶,让她从此在北靖王府再难立足! 为了彻底震慑住聂梦珺,那人甚至杀鸡儆猴,将她的丫鬟紫燕残杀。 聂梦珺着实吓坏了,果然再不敢吐露一个字,从此每日战战兢兢,夜夜噩梦不断,迅速地憔悴下去。 后来,听闻她夫君慕云松平回鹘功成,即将凯旋归来,聂梦珺却愈发惶恐,生怕被慕云松看出什么端倪。更有甚者,当她终发觉,自己身边不知何时被那人安插了眼线,每日给她服用的药其实混杂着致人疯傻的肉豆蔻,这才意识到:即便她不开口,那人也不会放过她,要将她变成一个疯子、傻子,让她的话再无人相信! 聂梦珺近乎绝望了,只好拼命哀求婆婆,放她回西京娘家去,试图逃过那人的迫害。临行前,她依旧深觉惴惴不安、生死未卜,故而思前想后,用闺中听过的法子,蘸酽醋写下一封“无字之信”,将隐藏心中的秘密悉数写进信里,派人送回娘家去。 果然,在她返京的途中“横遭灾祸”,不幸坠崖而亡。 苏柒听苏先生讲罢,眨了眨眼睛,终于抓住重点:“所以,先生你与慕云松,其实并无杀父之仇?” “也是也不是,毕竟当年我行刺慕玉棠是不争的事实。”对于当年慕玉棠并非死在他剑下,苏先生也并未觉得多么幸甚,但聂梦珺在信中吐露出的,谋害慕玉棠的幕后真凶,确让他也深觉意外。 苏先生冷哼道:“无论慕玉棠死在谁手里,都是罪有应得!毕竟他当年害你戚家满门,这罪责是赖也赖不掉的!” 提到戚家,苏柒蓦地想起慕云松曾对她说过“戚将军可能是冤枉的”,以及今晨听那罗刹鬼纪公公口中蹦出断断续续的两句“你是戚……”“不是我!当年不是我!” 苏柒心中一凛,向苏先生道:“宫中掖幽庭一个姓纪的太监,曾经是燕北军中人,且可能与当年我戚家的案子有关!”说罢,便将从春月处听来,关于纪公公的身份,以及今早他一见到她便犹如见鬼的经历,向苏先生和夏严详述一番。 苏先生听罢,问道:“那姓纪的太监认得你是戚家人?” “此事我也觉得奇怪。”苏柒已然想了许久,着实不解,“即便姓纪的亲见我戚家灭门惨状,但那时我年纪尚小,又被萝姨护着逃了出去,他怎么会记得我?” 苏先生盯着苏柒望了片刻,叹道:“之前我怕你伤心,从未对你说起,其实,你与你母亲生得颇为相像,尤其是眉眼。或许姓纪的是把你当成了你母亲,以为是怨鬼来找他索命,这才吓得仓皇而逃。” 他说着,弯腰卷起一个杀手的袖管,赫然露出黑色的鹰翼纹身,“这两个天鹰盟杀手,或许也是姓纪的派来杀你的!” 苏柒眼眸亮了亮:“姓纪的对戚家人忌惮恐惧,不择手段也要将我除掉,许是因为他知晓当年戚家案子的真相?” “极有可能。”苏先生点头,夏严便建议,“我去掖幽庭去把姓纪的抓来问一问?” “不妥。”苏先生不同意,“他能在宫中忍辱负重多年,想必已练就了极坚韧的心性,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说。”他低头审视地上的两具杀手尸体,着实遗憾地摇摇头,“早知道方才就不该下死手,留下一个施傀儡术,让他去套姓纪的话,也许更容易些。” 他话音方落,便见一个硕大“绿蜘蛛”从房梁上垂下,向苏先生抱拳道,“在下可助一臂之力!” ------------ 第323回 戚家当年事 苏柒看见鬼藤,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厮还好意思现身?” 鬼藤对于自己临阵脱逃的行径,也颇觉尴尬,只得弱弱道:“我这不是,将功折罪来了么?” 倒是苏先生挑了挑眉,提高了声调道:“你是九幽鬼藤?”他摊开一只手,让鬼藤跳到他手掌上,惊叹道,“传说九幽鬼藤乃是冥界之物,能通阴阳见鬼神,甚少现于人世间,老夫今日能得一见,也真是有幸!” 鬼藤听得感动不已,当即表示士为知己者死,愿替苏先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顺便傲娇地瞥苏柒一眼:听见没?人家这位先生才是真正的伯乐! “死了?” 乾西殿中,纪阳望着地上并排躺着的苏柒与春月,神情骤然激动,“当真死了?!” 说着,不顾形象地蹲下身去,查探苏柒的鼻息脉搏,摸到她全身皆冰冷,七窍有黑血渗出,脸上渐渐浮现出死尸特有的铁青色,终相信了她中毒身亡的事实。 一个杀手不屑道:“中了我天鹰盟的摄魂香,哪里还有命在!” 纪阳紧绷了一整日的心情骤然松懈,脚下一软竟是跌坐在地,一张惨白如鬼的脸上现出骇人的笑容:“死了……终是死了!” 两个杀手见他这如蒙大赦的模样,对视一眼,蒙面的一个骤然拔刀,指在纪阳脖颈处,冷声道:“你要杀的人已死,可惜,还有人要我们杀了你!” 纪阳陡然再惊,失口叫道:“皇帝他怎能……” 皇帝?扮做蒙面杀手的苏先生眼眸一轮,随机狞笑道:“你倒是清楚得很,不过,你区区一个掖幽庭值守太监,竟能得皇帝垂青,亲自雇天鹰盟杀手除你,你应深感荣幸才是!” 纪阳被他的话刺激,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激动大呼:“不!他不能杀我!他不敢杀我!他就不怕我一死,他当年对戚家做下的事公诸于众么?!” 苏先生立时明悟:想来是姓纪的深知皇帝兔死狗烹的秉性,为求自保而安排下后路,将当年之事的证据交给了某个人,再与皇帝达成契约:一旦姓纪的身死,那人便会将证据大白于天下。所以姓纪的才得以自保,在宫中苟活了许多年。 想至此,苏先生便不屑笑道:“你以为陛下甘心任你摆布?实话告诉你,你的人已然被天鹰盟抓住,如今当年证据悉数在陛下手中!”他用刀尖划过纪阳颤抖的脸,“陛下早嫌你活得长了,自是一刻也不想耽误!” 纪阳脸上现出极度恐惧的神情,一双骇然双眼瞪得目眦尽裂,须臾,却又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是啊!皇帝是这世上最阴险狠戾、冷酷无情之人,我早该知道……他当年筹谋除戚国忠、授意杀慕玉棠、设计害赫连佑,以一己之力荡除燕北三帅之时,我便知道,他,就是一条毒蛇、一只猛兽、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冷血阎罗!一切会成为他皇权路上障碍之人,无论是雄狮还是蝼蚁,都会被他悉数碾死,一个不留!” 纪阳说罢,便仰面发出一串刺耳的大笑,苏先生却听得心惊:本以为,聂梦珺信中和盘托出的,便是杀慕玉棠的幕后真凶,不想真凶的背后,还有皇帝这个黑手在推波助澜! 他见纪阳已被刺激得濒临崩溃,便趁热打铁,追问当年事:“陛下能得你如此盛赞,想必十分满意。但,总要有人替戚家之事负责,你纪公公便是最好的人选!” 纪阳凄厉笑道:“是,是我当年一时糊涂,轻信了皇帝高官厚禄、金堂御马的许诺,便一门心思地投靠于他,替他与瓦勒人暗通款曲,诬陷戚国忠私售火器图纸,里通外国; 是我将慕玉棠封锁戚家待审的手令,换成了满门抄斩,与同样被买通的忠勇卫首领倪虎一道,将戚家上下二十口悉数斩杀! 我替皇帝做了如此多的事,可换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高官厚禄,而是凌虐摧残,在这暗无天日的掖幽庭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了许多年!!” 纪阳忽然捶胸顿足地大叫:“我悔!我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啊!” 苏先生却无心理会他的发狂,戚家当年事的真相,就这般被赤裸裸地揭开:残害戚家满门的,不是老王爷慕玉棠,而是这个高高坐在朝堂之上,衣冠禽兽的皇帝! 他望一眼正服了假死药,安然躺在地上的苏柒:不知这丫头若知晓了真相,是喜是忧…… 苏先生见纪阳已丧失理智,索性将最后一个疑问直接问出来:“戚家被冤死,慕玉棠为何不查?” “他岂会不查!”纪阳痴痴冷笑道,“但皇帝早料到此节,在戚家被杀的当日,密旨便到了广宁,向慕玉棠质问军火图外泄之事。慕玉棠若不能给皇帝一个交代,皇帝便可以叛国之罪,将慕玉棠罢免军权、降罪查办。如此一来,五十万燕北军的掌控权,便悉数落入了皇帝手里!” 纪阳说至此,鬼魅般的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微笑:“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正是我向皇帝所献的!彼时慕玉棠若交出军权,则大燕北境不保,无奈之下,慕玉棠只能认下戚国忠里通外国、全家抄斩之事,欲待此事平息后慢慢调查,替戚家平反。可惜啊可惜,慕玉棠刚摸到些眉目,便遇刺毒发身亡!” 纪阳忽然尖笑道:“多少年过去了,知晓当年戚家事真相的,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慕玉棠死了,赫连佑死了,岳大川死了,今日,终是轮到了我纪阳!果然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好!好!好……” 苏先生虽骨子里恨透了纪阳这个刽子手,但打算暂留他一命,日后做个人证,熟料纪阳扬天大叫三声“好”之后,竟是陡然喷出一口鲜血,便气绝而亡。 苏先生冷眼望了望他,口中冷声道:“报应!便留你到阴曹地府,去向我师兄认罪罢!” “真相……竟是这样!” 醒来的苏柒,听完苏先生讲述的戚家事真相,望着地上已然死透了的纪阳,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丫头,丫头?”看着她如同笼了一层水雾的眼眸,苏先生愈发心疼,“你应欣慰才是,你与北靖王府,再无血海深仇,和慕云松那混蛋,终能在一起了!” 他话虽这样说,苏柒脸上却无半分喜悦神色,只哀伤道:“知道真相又如何,我爹娘,我大哥二哥,我三姐,我戚家上下二十口终是死了,而杀死他们的真凶,却逍遥法外……” 苏先生胸中顿时升起一团怒火,起身愤愤道:“我这就去杀了那人面兽心的皇帝,替你报仇!” 一旁的夏严赶忙阻拦:“师父三思啊!这里可是皇宫大内,您想以一己之力刺杀皇帝,根本不可能得手啊!” 苏先生狞道:“那就想法子将他引出来……” 熟料他话音刚落,便闻院外传来太监高亢的一声:“皇上驾到!” 正沉浸在悲伤中的苏柒,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忙示意夏严拉着不情不愿的苏先生,纵身上了房梁。 可地上还躺着气绝身亡的纪阳,和被喂了假死药昏迷中的春月! 藏匿已是来不及,苏柒正束手无策,却见鬼藤悠悠然荡过来,掰开纪阳的嘴巴,一跃跳了进去。 须臾,便见死去的纪阳睁开眼,掸了掸衣摆,站了起来。 “纪阳”方站定,便见皇帝慕云泽跨进门来,蹙眉望了一眼神态自若立跪拜行礼的纪阳,和躺在地上的“女尸”春月,不屑道:“处理个宫女,也要来烦朕?我看你是活腻了!” 鬼藤便将纪阳的声音举止学了个十足十,“惶恐”地跪地叩首道:“陛下息怒!这女子大有来头,请容奴才详禀!” 鬼藤正要翻出自己多年看话本子的积蓄,将春月说成个家国被灭凝仇带恨,忍辱负重混入宫来打算复仇的离奇公主,熟料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朕没兴趣听!”说罢,转头盯着苏柒,仿佛要将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一字一句狠戾道:“你可知,慕云松率五十万燕北军,造反了?!” 苏柒骤闻此消息,也是惊诧不已,惊诧之余又有一丝丝希冀:他,是为了救我么? 她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见慕云泽已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冷笑道:“他可真是无情,明知道你还在朕手里,竟毫不犹豫地起兵造反。你便这样被他弃之如弊履,心中不恨么?” 苏柒不答他的话,反抬头冲他嘲讽道:“陛下,这是怕了罢?” 她话音刚落,便被慕云泽愤怒地捏住下颌,他一张煞白狰狞的脸几乎要贴上她的笔尖,咬牙切齿道:“我怕?我堂堂真命天子,一国之君,会怕个乱臣贼子?!” 苏柒感觉自己下颌骨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却仍不惧道:“陛下若非怕极了北靖王,又何必到我这里来逞威风?” 慕云泽被她戳中了软肋,恼恨地将她一把甩开,后退两步,狞笑道:“朕是来告诉你,慕云松已然反了,你这个人质便再无用处!朕,想杀你很久了……来人!” ------------ 第324回 苏柒的决定 苏柒几不可查地向上望一眼,见苏先生和夏严作势便要跳下来拼命,正在此关头,却听“纪阳”急急劝道:“陛下三思啊!若此女死了,她便真的毫无用处了;但若留她几日,多少能让那乱臣贼子忌惮几分不是?” 听他如此一说,跟在慕云泽身后的安德眼珠一转,上前两步,在皇帝耳边低声劝道:“陛下,纪阳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如暂忍雷霆之怒,多让她活几日,待到叛乱平息,陛下想赏她个什么死法不能呢?” 慕云泽捏白了指节:对于这个几次三番想杀而不能杀的女人,他简直恨之入骨。偏偏她说得对,他对慕云松和燕北军,其实怕得厉害。 自己的十万京军是什么货色,慕云泽心里清楚,至于他发出的勤王圣谕,究竟能等来多少前来护驾的军队,他自己心里着实没底。 这些年来,他杀伐果断、剪除异己,将皇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于不服管束的文臣武将,甚至不惜动用天鹰盟这样的江湖邪派大肆屠杀,如今朝堂上倒是再无异议之声,但也没剩下几个可用之人。 每每在上早朝的晨钟金鼔之中,他一身锦绣龙袍坐在金銮殿上,垂首望着脚下一片恭恭敬敬、噤若寒蝉的文臣武将,听着寂然无声的朝堂,偶尔心中也会有几分不安: 朕的朝堂,何时变成了这般死水无澜的模样? 但转念再听这群如木偶般的朝臣,在他脚下三叩九拜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时,他的些许不安又很快被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取代。 这就是朕的天下,朕一个人的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从朕手中将它夺走! “好,姑且将你的贱命再留几日。”慕云泽咬牙冷笑着,耳根处有蹦起的青筋,“你最好烧香拜佛,祈求朕的军队大捷,否则……若叛军胆敢兵临西京城下,朕便将你吊在城楼上,让弩手一箭一箭地射在你身上,到时候,咱们便看看慕云松那混账,究竟有多薄幸无情!” 说罢,向恭敬侍立一旁的纪阳交代道:“这贱人便交给你了,给我加派人手,日夜严加看管,不容有半分闪失!” 纪阳忙惶恐称“是”,跪送皇帝甩袖出门而去。 慕云泽匆匆走出乾西殿,便向身后的安德交代:“加派人手,将这姓苏的贱人和纪阳皆给我盯紧了!”他狠戾地冷笑一声,“如今左右燕北军已然反了,留着他再无任何用处!你记住,一旦叛军逼近皇城,先将纪阳赐死!知道太多的人,朕便要让他永远闭嘴!” 安德打了个寒颤,应了声“是”,心中却暗想:他似乎比纪阳,知道得更多。 乾西殿内,待皇帝走远,屋内众人皆舒了口气。 苏先生和夏严从房梁上跳下来,见苏柒一改方才面对皇帝倔强执拗的模样,一脸愣愣地问:“王爷他……当真造反了?” 苏先生咳了咳道:“此事似乎另有些蹊跷,不过,”他恨恨地在桌面上砸了一拳,“这样禽兽不如的皇帝,反便反了!便是慕云松那混账当真做了皇帝,也比现在这个强得多!” 苏柒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他曾说过,他不想做皇帝,只想当个为国戍边的武将,守护一方百姓平安,可如今,被逼无奈也罢,不得已而为之也罢,他,终是走上了篡位夺权之路…… 若真有这一天,他龙袍加身,成了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皇帝,而她,只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女,与他之间隔天隔地、隔山隔海,即便再无血海深仇,又要如何在一起…… 她在这宫闱之中居住了多日,亲见皇帝的后宫中,许多女子的悲惨境遇、人性泯灭,她发自肺腑地,不想成为她们中的一个。 苏柒这厢浑浑噩噩地想着,苏先生正在跟夏严商议:“当务之急,是将小柒给弄出去!” “师父说的是。”夏严道,“只是方才,皇上刻意交代将师妹严加看守,想要带她出宫去,只怕是困难重重。” 苏先生望了望地上昏睡的春月:“再给她用一次假死药?就像这女娃似的,乔装做尸体送出去?” 夏严尚未答话,却听门口传来一片整齐脚步声,一名身穿铠甲的金吾卫推门而入,“奉陛下圣谕,接管乾西殿防卫!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他带来的金吾卫有几十人,迅速将乾西殿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苏先生和夏严不敢打草惊蛇,只得示意苏柒稍安勿躁,便退了出去。 素来无人问津的乾西殿,突然变得熙熙攘攘,每日有若干金吾卫来回巡防,还有四个嬷嬷日夜不离地守着苏柒,不容她有片刻独处的时间。 在这样铁桶般的严密防护下,连苏先生也找不到法子将苏柒弄出来。每日接到夏严送来的情报,燕北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大小城池二十余座,如今已距西京不过百里。 苏先生愈发的忧心忡忡:燕北军攻到西京城下之日,便是小柒的劫数之时! 偏偏被许多人惦记的苏柒本人,在重重围困中的日子,反而过得异常平静。 许是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短短的几个月仿佛度过了一生般漫长,让苏柒对于自己的生死,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曾答应他,为了替戚家平反昭雪,她要忍辱负重地活着。如今,她已清楚了戚家祸事的真相,若慕云松夺位功成,给皇帝慕云泽一个公正的判处,也算是替戚家,和他父王慕玉棠报了仇。 苏柒觉得自己此生,当真了无遗憾了。她已然暗下决心,等到燕北军兵临城下的一日,若她还无法逃出宫去,便毅然决然地自我了断,不让慕云松因他有丝毫的犹豫和为难。 他会是个好皇帝,万民爱戴、福泽绵长。 三日后,燕北军攻破西京东、北、西三座城门,兵临神武门下。 皇帝慕云泽一身黄金龙甲,立在城楼上,放眼望去,天边一片滚滚黑云压下,将正午变得犹如黑夜,正是一场暴雨将来的情景。 他身后,是被金吾卫勒令,或是押解而来,一排战战兢兢的朝中重臣,还有数百锦衣卫手握绣春刀护在周围。 他身前,一排兵士将火炮架在城墙之上,但得主帅一声令下,即开炮褫夺人命。 慕云泽盯着那一字排开的虎蹲炮,忽觉有些讽刺:据闻,这些火炮还是当年戚国忠亲手设计铸造,由燕北军千里迢迢进献西京,为京城防务之用。 岂能想有朝一日,它们会成为对付燕北叛军的最后一道防线;而戚国忠的女儿,会成为他慕云泽对付慕云松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慕云泽冷嘲地笑笑,放眼城下开阔而萧条,暴雨前的风狂肆,卷起城楼下的黄泥沙土。慕云松身披银灰铠甲,威风凛凛跨坐于马鞍上,一手执长枪,一手紧勒缰绳。 他身后一字排开的骑兵,便是威名赫赫的燕北铁骑,曾东征高丽、大败倭军、降服塞北诸族,战功卓著。便是长途行军也未见疲态,皆昂首挺胸,精神抖擞。 他身前是戍守京师的五军营,由前日刚临危受命的定国公叶韬之子叶承训,官拜神武大将军,率军与燕北叛军对阵。 叶承训二十出头年纪,身上银翅燕翎甲擦得雪亮耀眼,手提明晃晃长柄大刀,强自按捺心底的惶恐,提气高声将练了百遍的词呼喝出来:“叛贼慕云松,天威之下,还不下马投降?!” 马上的慕云松并未开口,倒是身后的定远侯赫连钰策马向前,与慕云松并辔,对端着架势的叶承训不予理会,却抬头向城楼上立在皇帝身后的定国公叶韬喊道:“昏君无道,定国公爱女已折于他手,如今还要赔上一个儿子么?” 定国公叶韬骤然被点名,愣了愣方怒喝道:“逆贼,你休要挑拨离间!快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赫连钰冷笑道:“敢问叶公爷,近三月可见过令嫒,叶淑妃娘娘?” 叶韬顿时语塞,虽强做镇定,却一脸狐疑地望了皇帝一眼。 赫连钰继续道:“三月前,叶淑妃因不忍皇帝将她的贴身丫鬟杖毙,开口求情并规劝几句,劝皇帝莫要滥杀无辜,便被恼羞成怒的皇帝用枕头活活闷死。之后又怕叶家追责,故而封锁消息,只道叶淑妃为太后侍疾,不见外人。可怜叶淑妃早已香消玉殒,化为一缕冤魂矣!” 叶韬听得心惊,立时向皇帝求证:“陛下!这贼子所言,可是真的?!” 慕云泽在赫连钰说话时已是心惊肉跳,但此时大军压城,他能指望的便只有叶韬手下的五军营,只得兀自强笑道:“叶卿休要听他胡言!叶爱妃如今好好的在宫里,待此役得胜,朕即刻封她为贵妃……皇后!如何?” 叶韬却一脸不信,手按剑柄道:“若我女儿尚在,烦劳陛下派人请她来城楼上一见,臣但见女儿安好,自然竭力御敌!” 慕云泽无奈,却只能先点头应下:“好,好……安德!即刻派人去请淑妃来!” ------------ 第325回 梦魔的皇帝 安德愣了愣:淑妃早已坟头草青青,您让我哪里去请她?但见皇帝投来一记杀人似的目光,只得应道:“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 说罢,步履匆匆地下了城楼,抹了把冷汗暗叹:能离开这两军对峙的危险境地,也是好的…… 如今,北靖王已攻至神武门下,破城夺位只在朝夕之间。皇帝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已不能指望。他安公公如今,必须替自己打算一番。 安德打定主意,便脚步一转,向敬事房方向走去。 神武门前,赫连钰一料报完,又接一料:“听闻安国公去岁痛失二子,实在令人扼腕叹息!但卫公爷可曾想过,二位小将军,究竟是如何死的?” 安国公卫彦瞳孔缩了缩,随即呵斥道:“我二子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岂容你这贼子妄议?!” 赫连钰冷笑道:“若两位小将军真是平乱战死,身为将门之子倒也死得其所!但公爷可知,去岁作乱西南的红莲教,本就是皇帝暗中支持,借机铲除异己,搜刮民脂民膏!二位小将军名义上是奉旨平乱,实则从出京的那一刻,便一步步踏上黄泉路,被红莲教邪徒与西南滇军联手坑杀于白谷,三万将士无一生还!而这场血战的始作俑者,正是你一片赤诚之心、兢兢业业守护的皇帝!” “你说什么?!”安国公卫彦震惊不已: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死,他其实早有怀疑,如今被一语道破了真相,令他犹如五雷轰顶。 皇帝慕云泽此时,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惶恐,一双手的指节都攥得发白:这些隐秘得不能再隐秘之事,这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之事,他如何会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偏偏那可怕的贼子仍不愿放过他:“右丞相王大人可知,令弟任职户部侍郎时,赴扬州府调查官盐贪墨案子,途中船遇风浪溺水而亡,并非天灾,实则人祸;而王国丈可知,王皇后常年卧病在床,背后又有何不可告人的隐情?” “够了!闭嘴!你给朕闭嘴!”皇帝慕云泽忽然大吼,“都是假的!他说得都是假的!”说着,发疯般一把抓住身畔的炮兵都统,近乎嘶吼道:“开炮!给朕开炮!炸死他!炸死他!!” 炮兵都统有些惶恐地望向自己的上官——安国公卫彦,见他几不可查地摇头,而定国公叶韬已然双目赤红地大喝:“我儿子和三万京军将士还在城下!陛下欲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吗?!” 然皇帝慕云泽此时,已如发狂的野兽般,青筋迸起地大声咆哮:“我管你什么儿子、将士!这是朕的皇城、这是朕的西京、这是朕的大燕!任何人为朕而死,无论怎样死法,都是死得其所,你们应荣幸才是!!” 说着,骤然抽出腰间的龙泉剑刺进炮兵都统的胸膛,再愤然拔出,用带血的剑尖指着虎蹲炮后的士兵,指着他身后的文武大臣,厉声大喝:“再有敢违抗朕旨意者,格杀勿论!!” 文臣武将一片骇然,定国公叶韬索性执剑痛呼:“昏君!昏君!!” 疯魔般的慕云泽,对定国公的怒骂毫不理会,忽而上前两步,冲城楼下嘶声喝道:“朕想起来了!慕云松,你的女人还在朕手上!你再敢前进一步,朕便将她吊在这城楼之上!”他扬天发出一串神经质的大笑,“你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吗?朕如今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要心上人,还是要江山!” 说罢,转头大呼:“来人!去乾西殿,将那贱人给朕带来!” 宫中的金吾卫大半被调至神武门御敌,乾西殿戍守的侍卫今日亦少了大半,只留下两三个驻守前后门。驻守侍卫见一个掌事宦官模样之人,带着两个手下步履匆匆而来,忙拦住道:“尔等何人?” 便有个手下人骂道:“混账东西,不认得掖幽庭掌事纪公公么?” 侍卫骇然:掖幽庭罗刹鬼的名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忙行礼道:“纪公公,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出乾西殿。” 纪阳趾高气扬道:“杂家今日,就是奉陛下之命,前来提这罪妇的!” “这……”侍卫有些作难,“可属下并未听都统大人说……” 不等他说完,纪阳便将一块令牌杵到侍卫鼻子底下,“陛下手令,看清楚了?看清楚还不给杂家快滚!” 侍卫诺诺连声,忙闪身将三人放了进去。 纪阳等三人进屋,见苏柒正坐在窗前,身后立着四个嬷嬷。扮做下人的苏先生手中掐诀,默念昏睡咒,顷刻之间,四人便软塌塌倒了下去。 苏先生将一套小太监的衣衫扔给苏柒:“快换上,跟我们走!” 苏柒却先关心:“燕北军攻进西京了?” 扮做另一个手下的夏严道:“如今已兵至神武门下,皇帝率五军营与之对峙,宫中金吾卫大半被拨去,正是守卫薄弱的时候,机不可失!” 苏柒边将衣衫往自己身上套边问:“那夏恪怎么办?” “你放心,我夏家人自会去救他!当务之急是将你救出宫去。” 乾西殿门口的侍卫,眼见被囚多日的女子,被罗刹鬼纪公公的手下一边一个挟持着,凶神恶煞地拉扯出门,犹在誓死挣扎。走在前面的纪公公不胜其烦喝道:“死到临头还不消停!” 侍卫忽然明白,关于这女子的传言,也许都是真的,今日的城楼之上,便是她绝命之地。 侍卫心中忽然有些感慨: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子,可惜了…… 感慨罢,又有些犹豫:既然他们看守的人都回不来了,那他们还守在这里做什么? 燕北军兵临城下,宫中早已一片鸡飞狗跳,人人都在设法自保,他们也该想法子找个安稳之地保命才是。 想至此,他与另一个侍卫招呼一声,便打算离开,熟料就在此时,见皇帝身边的安公公带着十几个手下步履如飞地走来,迎面便令道:“去将苏才人带出来!”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禀道:“一炷香前,掖幽庭的纪公公说奉陛下之令,已然将人带走了!” “什么?!”安公公一张胖脸气得哆嗦,“他是什么东西?他哪来的陛下之令?!你们都是猪脑子不成?!” 两个侍卫骇然,忙跪下请罪。安公公大喘了两口气,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侍卫忙战战兢兢抬手一指,安公公向手下喝道:“还不去给我追!” 说罢,气急败坏地望跪地求饶的二侍卫一眼,向手下打个手势,“走,去昭阳宫!” 安公公带人离开时,两个侍卫犹自睁着双眼,倒在了血泊之中。 苏柒低头缩颈,跟着苏先生等人在皇宫中走过,见处处一片混乱景象,时有宫女下人裹着包袱背囊,里面装着金银细软,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想要寻一条出宫逃命的路。却也有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但见潜逃模样的下人,便二话不问一刀宰了。一时间,后宫之中哭喊声、求饶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犹如人间地狱。 “方才听手下来报,说东华门、西华门、太和门皆有锦衣卫接手防务,不许任何人出入。但有欲闯宫出逃者,皆格杀勿论。”夏严有些焦急,“咱们先前打算由徐勇接应,从西华门出去,只怕是行不通了!” 苏柒记得,这个西华门守将徐勇,便是春月的未婚夫。那日春月服下假死药后,便有鬼藤假扮的纪公公,下令将她的“尸身”送了出去,交到徐勇手里,如今春月应是母子平安、一家团圆。 苏先生沉吟道:“硬闯出宫只会带来麻烦……宫中可有地方可以暂躲一阵?待到燕北军攻破神武门,擒住皇帝慕云泽,我们便安全了。” 夏严想了想道:“不如去我姑母夏太妃处躲躲!跟我走!” 四人便折身往寿康宫方向去,路过慕恩阁时,苏柒忍不住抬眸向院内望了望,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这兵荒马乱中,公主慕云溪可还安好? 她正想至此,冷不防听到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正怒骂道:“你这老妖怪!放开我!” 慕鸿?苏柒忍不住停下脚步望去,见慕鸿正被个五大三粗的侍卫押着,不情不愿地跟在一个肥胖的身躯后面,向慕恩阁门口去,还扯着嗓子大叫着:“小姑姑快跑!快跑啊!” 慕鸿怎么会被安公公抓了?苏柒立时揪心,却被苏先生拉了一把:“快走啊!什么时候了,还容得你在这里看热闹?” “那是……”苏柒刚指了指,便见慕鸿被安德甩了一巴掌,喝骂道:“小兔崽子!死到临头还不消停!”又对跟着自己的几个侍卫和太监道,“如今皇帝大势已去,眼见就是北靖王的天下!咱们寻不到他的女人,就抓了皇帝的儿子和妹子,也算替北靖王立下一功,求得个平安富贵!” 手下齐声说“是”,安德便一挥胖手,“跟杂家冲进去,把清平公主抓来!” 便有个黑脸侍卫狞笑道:“听说这位公主是养在深宫的一朵娇花,嫩得能掐出水儿来,咱们兄弟今儿也尝尝皇帝妹子是个什么滋味儿!” 说罢便有人附和:“没错儿!她兄长丢了江山,她这个公主还有什么依仗,自然是任人可骑了!” 他正不怀好意地大笑,冷不防被慕鸿如小兽般一头撞过来,将他撞得站立不稳,四仰八叉地跌倒在地。 慕鸿咬牙喘着粗气,眼眸中满是恨意,但一击之后便立刻被侍卫制住,被他撞倒的侍卫爬起身来,当胸一脚踹在慕鸿胸口:“嘿你个小畜生!反了你了!你爹都大势已去了,你还以为自己是皇子?呸!阶下囚都不如!” 骂罢,又扬起沙包大的拳头,便要往慕鸿头上招呼,然拳头还没落下来,便觉小腹一阵钻心疼痛,低头望去,不知何时已多出个血窟窿。 苏柒握着满是血的梼杌剑,合身挡在慕鸿前面,喝道:“谁敢伤他!” 倒是安德眼前一亮:“正愁寻你不着,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一旁急匆匆跟来的苏先生和夏严,眼疾手快亮出兵刃的同时,还无奈地对视一眼:这丫头好惹是生非、打肿脸充胖子的毛病,这辈子还能不能改? ------------ 第326回 谋反的是谁 雷鸣电闪、朔风呼啸之后,一场瓢泼大雨如期而至。 雨水冲刷着皇宫雕梁画栋之上的血污,混在一起流下青石板路,渐渐汇成一条猩红的血河,向宫外不断蔓延。 神武门前的争斗其实并不久,将无死守之心,兵无胜利之望,不过交战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神武大将军叶承训便率先丧胆,果断弃宫而逃。树倒猢狲散,他手下五千营士兵自是一盘散沙,逃的逃,降的降。 只剩下宫中金吾卫和锦衣卫约千人,拼命保护着皇帝慕云泽退回宫中,死守在乾清宫外。 千名侍卫对阵三十万燕北军,根本就是以卵击泰山。 燕北军士兵搬开堆叠在乾清宫外如山的尸首,清理出一条路来,北靖王慕云松与定远侯赫连钰,便并肩踏着带血的路,向乾清宫内走去。 行至大殿,见仍有侍奉在乾清宫的宫女和太监数名,皆被燕北军士兵押着,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赫连钰扫了他们一眼,开口问道:“谁能告诉本侯,传国玉玺何在,本侯便放他一条生路!” 他问罢,大殿中寂寂无声。他再问一遍,有个太监忽而抬首答道:“传国玉玺只传历代君王,不传窃国逆贼!” 赫连钰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挥手道:“悉数拖出去,杀了罢!” 士兵们呼声“是”,便将一众宫女太监皆拖了出去,宫外很快响起几声垂死的呼喊呻吟。赫连钰瞥向一旁的慕云松,语气淡淡道:“不听话的人,便应如此下场!” 面带银犀甲的慕云松笑笑:“侯爷,这是在敲打我么?” “你明白就好。”赫连钰一步步走上汉白玉台阶,伸手抚摸大殿正中鎏金灿烂的龙椅,“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希望你清楚。擒住慕云泽之后,我便会让他禅位于你……罢了,索性将他杀了,由太后出面让你继位,届时你便百般拒绝,推说自己无德无能,再提出慕家祖先无道,窃国篡位,如今理应顺天意承民心,将这皇位还给赫连家。到时候,”他在龙椅上坐下来,双目发出灼灼炽热的光,“大燕朝变成过去,这天下,仍是我赫连家大周的天下!” 台阶下的慕云松冷笑道:“如此,我是该恭喜赫连侯爷,两代人处心积虑,终阴谋得逞了?” 正得意中的赫连钰,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慕云桐,你好大的胆子!” 台阶下的慕云松一步步向他走近:“对外勾结塞北女真族,对内囚禁我慕家众人,逼迫老六假扮我模样,打着北靖王的旗号起兵造反。若不成,我慕云松便是千古罪人,若功成,你再坐收渔翁之利,实在是个稳赚不赔的好计策!” 赫连钰被他咄咄逼问得有些心虚,看着他那双如鹰般伶俐的目光,忽然失声大叫道:“你不是慕云桐!你……是慕云松?!” 慕云松伸手摘下脸上的银犀护面,冲赫连钰冷笑道:“你我自幼一同学习兵法,你能用一记偷梁换柱,我便能还你一招将计就计!” 赫连钰惊得险些从龙椅上跌下来,“你从什么时候……” “沈阳城。”慕云松掂了掂这戴了许多时日的护面甲:这是赫连钰胁迫慕云桐假扮于他时,怕被手下士兵看出端倪,特地打造了这东西令慕云桐戴上,却不曾想也帮了慕云松大忙,“顺便告诉你,隐逸已率暗卫突袭九龙山,救出了我王府家眷。而女真族首领松甘,亦被我派去的文先生说服,不会再出一兵一卒。” 赫连钰脸颊动了动,忽然坐在龙椅上笑道:“我管他女真族做什么?我要你王府家眷做什么?我要的,是这皇位,是这天下!” 眼见赫连钰忘乎所以的模样,慕云松眼眸中划过一抹痛惜,“子佩,你我自幼一同长大,从习文练武到义结金兰,我始终视你如兄弟手足,曾立志以守卫大燕国土、保护百姓安宁为己任!你究竟从何时起,起了窃国谋逆的心思!” “兄弟手足?”赫连钰忽而夸张地大笑,“我曾经也信了,甚至在我父侯将赫连家反燕复周的大计透漏于我时,我都不愿苟同!直到有一天,我父侯被你们处心积虑地害死在北靖王府,却只推出一个丫鬟来顶罪! 从那时起,我忽然明白了:只有强者才能站着说话,而弱者只会是一具尸体,一具被肆意践踏的尸体!” 赫连钰狠狠瞪着慕云松,双眼中是灼灼恨意的火焰:“所以,我要做最强者,将天底下最大的权力握在手里!让你们慕家人好好看看,赫连家的后人,才配得上这天下之主!” 这家伙,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慕云松叹了口气,据实以告:“你父侯,不是我北靖王府害死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敢承认么?”赫连钰嘲讽道,“你爹死后,你年轻气盛、刚愎自用,执着于南征北战,平定塞北诸族,燕北军中大权渐渐向我父侯手中倾斜。 想来,是你和你娘担心我父侯大权独揽,架空了你北靖王府的势力,故而设下毒计,将我父侯害死!可恨我那时人轻势微,便是不甘也没法子替我父侯报仇,只好忍辱负重地臣服于你手下许多年!” “这就是你谋朝篡位的动机?”慕云松索性向他和盘托出,“你错了,担心你父侯大权独揽,设下毒计害死他的,是皇帝慕云泽!” 赫连钰立时接口道:“怎么可能!是了,左右慕云泽如今是丧家之犬,随便你给他罗织罪名罢了!” “你自是不相信。”慕云松道,“因为你赫连家与慕云泽,本就是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关系! 当年,戚国忠将军因精研火器,深受我父王赏识,授燕北军副都督之职,统辖三十万雷军。你爹赫连佑唯恐因此遭受排挤,对戚将军妒恨不已。 适逢慕云泽新登帝位,对我北靖王一脉极为忌惮,又听闻我父王与戚将军情同手足,担心他们二人齐心对皇位构成威胁,遂起了离间之意,与你爹赫连佑一拍即合。 于是,由皇帝授意,赫连佑斡旋,暗中笼络收买人心,拉拢了我父王身边的幕僚纪阳,和忠勇卫首领倪虎等人。这些人为名利趋势,沆瀣一气,一手策划了诬陷戚将军私售火器,里通外国的罪证,又篡改我父王手令,将戚家上下二十口悉数屠杀。 戚将军死后,燕北军副都督之职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赫连佑头上。他一步成功,便有了更大的野心,想要将整个燕北军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要实现这一步,他就必须除掉我父王这个绊脚石。而皇帝慕云泽对我父王更是忌惮,二人再度不谋而合。 赫连佑虽有杀心,但始终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时机。直至六年前的中秋之夜,青鹤道人为替戚将军报仇,乔装混入王府刺伤我父王,赫连佑听闻此事,深觉等候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于是,他迅速串通皇帝埋伏在王府的线人月珑,将一盒掺有剧毒埋广的金疮药,通过梦珺送到我娘手上。埋广见血封喉,立时要了我父王的性命!这毒计,可谓天衣无缝、狠绝至极! 偏偏事后不久,金疮药中掺毒之事被梦珺无意间察觉,为防止出现纰漏,赫连佑又百般威胁梦珺,让她惶恐不敢言,且最终在她回京的路上设下陷阱,害她坠崖身亡,永远闭上了口。” 慕云松说至此,已是悲愤不已,略缓了缓,方继续道:“我父王故去后,因我彼时年轻,在军中威望不足,加之赫连佑有意为之,燕北军军权便渐渐落在了他手里。就在赫连佑为自己两步计划达成而沾沾自喜,开始异想天开谋划反燕复周大计之时,却不知他已成了皇帝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赫连氏本是前朝皇族后人,如今又接连除掉戚将军和我父王,皇帝岂会眼看着赫连氏在燕北军中做大?尤其是察觉到赫连佑有反燕复周的野心,皇帝慕云泽便愈发寝食难安,一心要将赫连佑除之。 彼时,慕云泽又通过月珑,暗中拉拢了不甘为王府庶子,一心想要上位的老三慕云枫,责令他与月珑设法将赫连佑除掉!慕云枫方投靠皇帝,一心想要立功,于是和月珑定下了在我父王忌日向赫连佑下手的毒计! 当日,慕云枫借着陪赫连佑喝酒的机会,用掺有迷、春、药的酒将他灌醉;而月珑则将药下在一盒点心之中,本意是陷害惠姨娘,熟料那盒点心阴错阳差地被惠姨娘随手赏给了丫鬟莲香。月珑只好将计就计,让莲香出现在赫连佑、床、上,成了害死赫连佑的‘罪魁祸首’。 赫连佑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害死了与自己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可最终,自己也沦为阴谋的牺牲品!”慕云松叹了口气,望着赫连钰正色道,“世间自有公义,害人终害己,子佩,回头罢!” 他的话,让赫连钰有片刻的恍然,但瞬间被戾色取代,“我哪里还能回头?我为何要回头?我就是要做这天下的皇帝,受万民朝拜敬仰,将我几十年卧薪尝胆的屈辱,统统补回来!” 他从龙椅上跳起来,冲大殿门外拍了拍手,便见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冲了进来,将慕云松围在正中。 “你的确睿智,挖出了许多真相,但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赫连钰冷笑道,“天鹰盟只是受雇于皇帝慕云泽,我赫连钰,才是天鹰盟幕后的东家!” ------------ 第327回 立你为皇后 眼见天鹰盟最精锐的幽冥杀手,结成血阵将慕云松困住,赫连钰再度在龙椅上幽幽坐下,犹如看着落入蛛网的飞蛾,“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当年在你负伤返回广宁途中埋伏杀手,逼得你自坠悬崖的,是我;你浑浑噩噩时,派杀手去东风镇杀你的,不是慕云泽,也是我!”他目光中挤出一丝悲悯,摇头叹道,“你那时既然前事尽忘,就不该再回来,若在那边陲小镇安分守己地待下去,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你说是不是?” 慕云松已无暇顾及他的冷嘲热讽,眼前一众杀手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和浓浓血腥气,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握紧手中长剑,谨慎应对。 “谁能杀了他,封锦衣卫千户!”赫连钰吩咐一句,众杀手便齐齐攻了上来! 慕云松不得不屏息凝神,出手便是凌厉杀招,极干净利落地干掉了两个杀手,无奈强敌环伺,他左支右绌,虽暂时不落下风,却也难以杀出包围。 赫连钰坐在龙椅上看得心焦:如今大局未定,众多燕北军便候在太和殿外,若北靖王长久不出,必定惹人生疑。到时候有外人闯进来,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想至此,他烦躁地起身拔出佩剑,“都给我让开!让我亲手结果了他!” 慕云松此时,已满身是血,有些脱力地抵在墙边,冲他不屑道:“你有这本事?” 他这一句嘲讽,彻底惹怒了赫连钰,他加快了脚步,一步一句道:“是,从小到大,你处处比我强,处处压我一头,我赫连钰只配做你的跟班、你的副将。”他行至慕云松面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但我不比你差!正如我爹要除了你爹这块绊脚石,如今我想要得天下,必须先亲手除了你!” 这是他的心结:慕云松不仅挡在他与皇位之间,更横亘在他心里。不亲手杀之,他便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活在自卑之中。 赫连钰说罢,便挥剑向慕云松心门呼啸而去!慕云松举剑格挡,二人电光火石间过了数十招,慕云松已然与众杀手大战一场,渐渐体力不支,几次杀招皆险而又险地躲过。 赫连钰却是拼劲全力,趁慕云松腾跃落地步伐不稳之时,使出一记“青蛇吐信”,手中剑光闪闪,直刺慕云松咽喉! “王爷!!” 这骤然响起的声音,竟让赫连钰身形停滞了瞬间,手中的剑锋便被慕云松躲避开去。然赫连钰此时却顾不得再攻,转头寻声望去,“苏兄弟?!” 便见那个他已许久未见,却日思夜想的人儿,正裹着宫中小太监服色,被另一个白胖狰狞太监押着,将一把雪亮匕首抵在她粉嫩的脖颈之上! 安德此时,已然跑得气喘不已,但眼前二虎相斗的情形,却让他始料未及。但他在宫中浸淫多年,早练就了通透的玲珑心窍,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几分,当即做出了选择:“赫连侯爷,老奴安德愿归顺!”他将匕首紧了紧,“老奴手上的,便是慕云松心爱的女人!要杀要剐,只听侯爷一句话!” 赫连钰瞳孔骤然缩了缩:慕云松心爱的女人……女人?! “是真的?”他盯着慕云松问道。 但慕云松此时无暇答他,正欲冲过去救苏柒,无奈被众杀手围住,左突右冲一副搏命的态势。 赫连钰提剑一步步向苏柒走去,安德以为他被自己说动,面露喜色道:“侯爷……” 然他再未多说出一个字,已然被赫连钰一剑刺进肥厚的胸口,剑刃搅了几搅,黏腻腥臭的血喷薄而出,人便如同漏了馅的小笼包,渐渐委顿下去。 赫连钰对他的死视而不见,只用一双发红的眼眸死死盯着苏柒,问道:“苏兄弟……他说的,可是真的?” 苏柒此时,心中着实有些慌乱:她若承认了,只怕赫连钰恼羞成怒,更会对慕云松痛下杀手;但她若不认,眼看慕云松犹做困兽之斗,为了救她已然豁出命去,她实在不忍心…… 她正纠结犹豫着,却冷不防被赫连钰抓住肩膀,紧紧握着道:“我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我只告诉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男是女,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 他许多年的卧薪尝胆,许多年的处心积虑,将反燕复周当做平生唯一一件重要的事,为此放弃了人生该有的亲情爱情,将自己变得冷酷隐忍、无欲无求。 唯独她的出现,犹如误落凡间的仙童,带着一道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让他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但他甚至不敢去抓住,不敢向前多迈进一步。他很清楚,自己走得,是一条注定孤独血腥的不归路,成王败寇,他愿赌服输,却不想赔上一个心爱的人。 但如今,他距离这龙椅不过咫尺,忽然便有了底气:无论她是谁,无论她之前爱过谁,他都要将她夺过来! “苏兄弟,你听着:待我杀了慕云松,待我称帝登基,便立你为皇后!皇后!!”赫连钰近乎嘶吼着,索性一把将苏柒搂在怀里,在她耳边道:“我说到做到!只要你莫再离开我,可好……” 苏柒对他口中的“皇后”置若罔闻,只有一句话她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待我杀了慕云松!杀了慕云松…… “不……不要!!”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我是北靖王妃!我才不要做什么皇后!你放开我!!” 北靖王妃……这称呼如同一柄刀子骤然扎在了赫连钰心上,他愣了片刻,忽然一扯唇角,现出个冷戾的笑容:“你好好看看,北靖王都要死了,哪里还要什么北靖王妃?” 他捏着苏柒的肩膀,粗暴地将她转过去,看着正与天鹰盟杀手殊死搏杀的慕云松,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柔声喃喃道:“你当真爱他?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答应做我的皇后,我便放他一条生路!只是你必须从此忘了他,一心一意爱我,做我的女人!” 苏柒望着已然杀得满身是血的慕云松,依稀看到青杨浦上,那个从千军万马中向她走来的英雄,乱发飞扬,满身殷红血色,手中长枪兀自滴血不止,凛然如杀神降世。 那一眼,便是海枯石烂、至死不渝。 他对她说:“你是我心头之珠,渗我骨血,你若没了,我也活不了。” 他对她说:“于我慕云松而言,家国天下是大事,与你的儿女情长也是大事。”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柒忽然便笑了:“侯爷,我如何与你交易?我的心,我的人,我的骨血,我的魂,都早已给了他。 我是他的命,他也是我的命。他在,我亦在;他亡,我亦亡……” 她的话说罢,便见慕云松犹如神降一般,发力一剑刺穿一个杀手的胸膛,用尽平生力气大吼一声:“小柒!” 但其余杀手很快重新围了上来,苏柒后撤两步,以背抵墙,拔出梼杌剑紧握在手中,向赫连钰决绝道:“今日若我相公不敌身死,我绝不独活,还请侯爷成全!” “你休想!”赫连钰咬牙逼近一步,“事到如今,这天下我夺得,我心爱的人我也夺得!谁也挡不了我!” 说着,伸手便去抓苏柒手上的剑,苏柒情急之下,用力将剑向前刺去…… “砰!砰!” 巨大声音响起,苏柒但觉眼前一黑,赫连钰颀长的身子晃了两晃,便向她迎面倒了下来。 苏柒避无可避,随他一道向地上倒了下去。 伤口的撕扯,让赫连钰有片刻的回神,颤抖着低头去看自己胸口扎着的梼杌剑,有血丝丝缕缕氤氲而出,在他胸前绽开一朵殷红的花,正如他对她的情,美的惊艳,又痛得刻骨。 便是在这一刻,他近在咫尺地凝望着她那张美得纯粹的脸,忽然觉得方才被权欲和戾气充溢的内心,都变得平静。他吃力地抬起手,轻抚她如花的面颊,似自嘲又似遗憾,“功败……垂成……罢了,我赫连钰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苏柒眼见赫连钰那张俊朗的脸靠在她肩头,一双好看的眼眸凝望着她,再无半点声息。 这个曾在夜市上,出手替她解决麻烦,还要替她背锅的男子; 这个被他缠得不胜其烦,还极有涵养耐心的男子; 这个被她害得坠入护城河,还要替她找干净衣裳换的男子; 这个儿时曾救过她性命的男子…… 苏柒觉得自己的心在微微发颤,抬手替他缓缓合上眼,在他耳边喃喃:“侯爷,对不住了……” 与此同时,手握三眼神铳的慕云梅一马当先,抬枪连中几个杀手。慕家众兄弟紧随其后,不过须臾之间便将杀手收拾干掉。 随即,苏先生带着夏严和慕鸿也一路追了进来,见满身是血与赫连钰靠在一起的苏柒,不免大惊:“小柒!” 慕云松不过喘了口气,立刻去将赫连钰的尸首推开,将失魂落魄的苏柒一把揽进怀里,轻拍她背道:“没事了,小柒,没事了……” “我杀了赫连侯爷……”苏柒一副浑噩的模样,喃喃道,“我杀了我的救命恩人……我会遭业报的……” “不会,不会的!”慕云松轻吻她鬓发,“我知道你是为我,便是有业报,我也替你扛。” 苏柒在他的百般安抚下,才渐渐回过神儿来,抓住慕云松的手急急问道:“王爷,你没事吧?那么多杀手……你可有受伤?” 慕云松便被她这唠唠叨叨的小娘子逗笑了,伸手捧了她的脸道:“娘子好好看看,我没事,好好的……你说过我是你的命,我的身体发肤、血肉灵魂皆是你的,我岂敢轻易折损?” 见他二人打算你侬我侬抱到天荒地老的模样,慕云柏实在忍无可忍地咳了咳:“大哥,慕云泽……还在内殿御书房里。” ------------ 第328回 慕云泽之死 慕云松便在苏柒额头轻吻一下,“且等我,我去去就来。” 苏柒问:“你会杀他么?” 慕云松道:“戚家与他的恩怨,北靖王府与他的恩怨,燕北军与他的恩怨,终要有个了结。” 慕云松说罢,便起身要往御书房走,却忽听身后一声唤:“北靖王叔父!” 一直跟在苏先生身旁的慕鸿,忽然冲慕云松跪了下去,“我知道,我父皇心思狭隘、作恶多端,致众叛亲离、国将不国!但他终究是一国之君,慕鸿乞求您高抬贵手,饶他一命,慕鸿愿此生替您牵马坠蹬、肝脑涂地,报叔父大恩!” 说罢,高傲倔强的少年,便重重叩首下去。 “你是皇长子慕鸿?”慕云松回眸望着他,“你可知我慕家男儿,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宁死也不向人折腰乞怜?” “我知道!”慕鸿道,“但他终究是我的生身之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慕鸿不能置天理人伦于不顾!还请叔父成全我剔骨还父之心!” 慕云松面露赞赏,“是个好样的!”他环视众人,郑重道:“赫连钰本是打着‘兵谏’的名义起兵,但赫连一族包藏祸心,大逆不道,已然伏诛! 如今,我北靖王慕云松率军入宫,仍为兵谏,不为篡位!”他向慕鸿道,“至于皇帝慕云泽,便要看他如何自处了!” 他坦诚目光扫过众人,便见苏先生郑重抱拳行礼道:“我相信王爷,定能还戚家一个公道!” 慕家兄弟齐齐以右拳敲胸,行军礼道:“我等唯大哥马首是瞻!” 慕云松略略颔首,逐一望过目光赞许的慕云柏、神采飞扬的慕云梅、满面豪迈的慕云樟和慕云桐,伸手在苏柒肩上拍了拍,将带血的宝剑入鞘,大踏步向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内,皇帝慕云泽遣散了下人,独自一人盘膝而坐,抚着一张古琴,琴弦在他指尖上下翻飞中,铮铮然奏出杀伐之声。 慕云松步入殿内,便听到这凛冽中透着绝望的《十面埋伏》琴曲,望着散发赤足,衣襟凌乱的皇帝慕云泽,叹道:“太祖有训:圣者仁心,民贵君轻,以仁德治天下。你如今仁德尽失,众叛亲离,可悔?” 琴弦发出一声呜咽,被骤然扯断,断弦割破了抚琴人的手指。慕云泽侧头望着血丝顺琴弦滴下,忽而笑道:“自古成王败寇,你如今以胜者的姿态,与我说这些虚伪道理,不觉得可笑么?” “这不是虚伪道理。”慕云松道,“是治国之道,可惜你妄居皇位数载,只一心铲除异己、独揽大权,却从未想过经世理政之策、变革富强之法,你这皇帝当得,不称职得很。” 慕云泽不屑地摆摆手:“你何必在这里与我枉费口舌?反正自今日后,这皇位是你的,大燕国也是你的。” 慕云松索性苦笑一声:“我早说过,我北靖王一脉从未觊觎过皇位,也从未有过反心,可惜,你始终不信。” “你让我如何信?”慕云泽颤抖着站起身来,“从小到大,他们时时处处拿我与你比,说我不如你睿智,不如你勇武,不如你有勇有谋不如你功勋显赫!”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你知道,从小到大活在阴影下是什么感觉?我做梦都怕,有朝一日你会策马持枪杀入西京,将我从皇位上赶下去!” 慕云松看他又是一副疯魔状,暗下决心,向他和盘托出:“我不会抢你的皇位,今日不会,今后也不会。” 慕云泽反笑了:“你以为我会信?” 慕云松向前两步:“世人皆知,当年我爹与你爹的皇位之争。那时,我父王已率军兵临西京城外,本欲发兵攻城,将属于他的皇位夺回来。” “可他为何不夺?”慕云泽现出个不可思议神情,“难道,当真是因为我母亲……” “没错。正是你母亲,那时的皇妃赛罕只身单骑,夜闯燕北军营去见我父王,是她的一句话,让父王彻底改变了主意!” 慕云松深吸一口气,盯着慕云泽一字一句道:“她对父王说:长子云泽,是你亲生骨肉!” 咣……慕云泽膝盖一软,碰翻了古琴,半天才踉跄着站直身子,一双眼眸中满是赤红血丝:“你说……什么?你说谎!” “事到如今,我何必骗你。”慕云松道,“在我十六岁册封世子时,父王将此秘密郑重告知于我,训诫我说,我北靖王一脉虽有皇位继承权,但绝不可觊觎皇位分毫!” 他不免回想起当时,他身为叛逆少年,乍闻此事心中的激愤与不甘,却不为皇位与自己无缘而怒,只为自己母亲不甘,为自己众兄弟不甘,为北靖王一脉而不甘! “如今你明白了,”慕云松长叹一口气,时过境迁,他早已将那份不甘放下,偏偏坐在皇位上,被他北靖王一脉拼死效忠的这个混账皇帝,“你本就是我亲生兄长。” “我虽说不会抢你的皇位,也不会任由你在这皇位上胡作非为下去,将我大燕百年积淀毁于一旦,让我大燕百姓置身水火之中。”慕云松正色道,“我要你从此隐退后宫,放政弃权,另选贤臣治国,任良将守边,重整朝纲,收拾山河,你可愿意?” 偏偏,慕云泽对他的话毫无反应,只低头喃喃道:“我……是慕玉棠的儿子?是慕玉棠与赛罕私通的野种?!” 慕云松无奈道:“如今太后尚在,你若不信,自可去问她!” “我信!我为何不信!”慕云泽忽然仰面大笑,“她本就是蛮夷女子,一辈子都心系慕玉棠,为不能嫁给慕玉棠而抱憾,从未将父皇放在心里!” 他踉跄着向前两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统的皇嗣血脉,真龙天子,原来……原来……我竟是个蛮夷女子与别人私通生下的杂种!杂种!!” 慕云松没想到,身世之谜的暴露,竟对慕云泽有如此大的影响,尚未想到该如何对待这个魔障的皇帝,却忽见他一把抽出墙上的波斯弯刀,狞笑道:“我如今……什么都没了,连血脉都是假的!我恨……我恨慕玉棠,我恨赛罕,我恨这苍天无道!我恨你们!!” 慕家兄弟等众人在门外等了许久,方见御书房大门被豁然打开,慕云松立在门口。 众人忙向殿内望去,见皇帝慕云泽倒在殿中央,血不断地从他胸口的波斯弯刀处涌出,汇成一条血河,汩汩流向殿外。 慕云松便踏着这血河,一步步走出御书房,行至目瞪口呆的慕鸿身畔,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我并未杀他,是他不愿放过自己。” 便见坤宁宫掌事季公公气喘吁吁赶来,捧着一块明黄色诏书道:“奉太后娘娘口谕:皇帝无道,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德不匹位,即刻废为平阳王。立北靖王慕云松为摄政王,辅佐朝纲,革故鼎新,尚赖亲贤,共图新治!” 慕家兄弟与殿外燕北军齐齐跪下,山呼:“摄政王千岁,千千岁!” 苏柒住进了翊坤宫。 新上任的摄政王很忙,忙得没日没夜地不见人影。 苏柒可以理解,慕云泽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大燕朝廷内政外交、经济民生皆是一团糟。慕云松方接手,无论调整官员、清查账目还是安抚百姓,都是一宗又一宗的大工程,更罔提革除积弊、变革图强的长久之计了。 苏柒觉得,虽然同处一个宫檐下,她却已然许久未见过这位摄政王的人影:明明每晚都预备了宵夜等他回来,却总是等到自己昏昏睡去,睡梦中感觉被他搂进了怀里,等她再醒来,他却又不见了人影。 苏柒心底有一些些哀怨、一丝丝寂寞:苏先生辞官不受,留下封书信便远走高飞、自在逍遥去了;夏恪从天牢里出来,与夏严一同忙着打理后宫诸多事宜,日日不见人影;慕鸿则一天天跟在慕云梅屁股后面,骑马练枪学习兵法,俨然小迷弟一枚。 想见的人一个也见不着,偏偏不想见的人日日踩破了门槛:明眼人皆看得出来,慕云松做摄政王不过权宜之计,不久之后必然荣登大宝,这位昔日的“北靖王妃”,听说与王爷感情笃厚,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于是,京城名门望族的夫人、世家门第的千金,无不争先恐后地上门结交,只求能傍上这位准皇后的大腿,以保家族门楣长盛不衰。 苏柒不胜烦恼,只觉日日迎来送往,笑得脸都僵了。 “皇后?” 当夜,苏柒终成功地在慕云松回来时转醒过来,跟他嘀咕了一句被当做准皇后的重重“厚待”,特烦恼。 一句刚嘀咕完,便被他精健的臂膀搂在怀里,在她耳边柔声问道:“我的小柒,想当皇后么?” 想个鬼……姑奶奶我当年连北靖王妃都不想当,皇后,那得是多高段位,非修炼千年的老妖精不能胜任。 更罔替后宫比北靖王府尤甚,实实在在是步步白骨的修罗场…… 苏柒想要吐槽两句,偏偏望着他一双深情眷眷的眼眸,张了嘴又没说出来,终叹了口气,双臂换上他的肩膀:“没什么想不想的,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当北靖王,我就当北靖王妃;你若当皇帝,我就当皇后;你若继续当东风镇的猎户,我就当冥婚媒婆兼猎户娘子。只要能跟你在一块儿,此生此世不分开,就好……” ------------ 第329回 最好的婚礼 她这话,说得慕云松一阵动情,不由分说便吻上了她娇嫩的双唇…… 一番亲昵恩爱过后,他将累得昏昏欲睡的小人儿安置在怀里,轻咬了咬她耳廓:“小柒,且再等等……” 苏柒已眼见周公在向她愉快招手,迷迷糊糊问道:“等什么……” “等……我娶你。”他轻笑道,凝视她的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我还欠你一场婚礼,小柒,我想给你世上最好的婚礼。” 三月后,九月初九,天风玉宇、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摄政王迎亲的彩礼和阵仗,轰动了整个京城。 据好事者有鼻子有眼儿地形容,天刚蒙蒙亮,便见那威武的燕北军士兵,身着簇新的玄色衣装,四人一队,抬着四层高的红漆木嫁妆箱子出了皇宫西华门,一路浩浩荡荡往夏家而来。 最先打头的,是四对八只一模一样的嵌玉赤金如意,接下来是各色金镶宝盆景,映着朝阳,闪的让人睁不开眼,后面一抬抬嫁妆上面,一层一层满摆着各色金器,从摆件到果盘碗碟、帐钩烛台,各色首饰,想到的想不到的,应有尽有,一路金光流淌地横穿过大半个西京城,最前头那抬金如意进了夏府的门,最后一抬金器还没出皇宫西华门! 这是何等阵仗?便是当年皇帝封后,也没有这样的排场!西京百姓争先恐后地跑出家门,挤到过嫁妆的街道附近一睹为快。有钱些的索性在附近的酒楼包个临窗的位子,一边品茶吃酒,一边看一担担奇珍异宝从自己眼前徐徐抬过,识货有眼力的,还能为大家介绍品评一番: “呦,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象耳炉,这少说得值五千两银子;快看,彩漆描金群仙祝寿御制钟,说是金子打得都不为过;还有这古画古墨古砚台,枫香红木黄花梨;这阴阳八卦桃木剑是?” 满城的百姓皆看热闹看得喜气洋洋,唯一早就一身礼袍站在自家大门口的夏老爷子战战兢兢,再三向夏严确认:“摄政王他……当真亲自来迎娶?” 夏严无奈地第一百遍答:“是!” “你身为礼部尚书,也不说劝劝!”夏老爷子数落道,“我大燕朝开国至今,哪有这样的规矩?” 夏严尚未开口,另一旁的夏恪便翻白眼道:“规矩都是人定的!人家摄政王乐意来娶,您老管得着么?” 心中却暗哼:小师妹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几番性命都险些丢了,算他有良心! 夏严也道:“是啊父亲,摄政王垂青我夏家,才让王妃从夏家出阁,您理应与有荣焉才是。” “我荣焉,荣焉之至!”夏老爷子嘀咕着,心中却愈发紧张:准皇后的娘家是那么好当的?这要出点什么幺蛾子,整个夏家都担待不起! 幸而一晌平安无事,直至正午时分,彩礼过完,摄政王的迎亲队伍也到了夏府门口。 对于这位即将成为一国之君的新郎官,夏家人自然不敢轻慢,故而什么拦驾灌酒、刁难戏谑被统统跳过,几个傧相恭恭敬敬将新郎引到了闺房门口。 慕云松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穿一袭苏绣金龙大红锦袍,腰系五彩祥云白玉带,被慕家众兄弟簇拥着来到闺房门口,顿住脚步忽然有些尴尬,低声向身旁的慕云柏问道:“一定要念诗么?” “自然要念啊!”慕云柏笑道,“不念催妆诗,新娘子如何跟你走?” 慕云松感觉自己这辈子没像模像样地念过诗,却也清了清嗓子,提声念道:“欢颜女儿贵,出嫁帝王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念罢,四周想起应景儿的掌声一片,慕云松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地盯着门口的大红门帘。须臾,见那门帘轻动…… 他按捺不住,作势举步就要上前去迎,却见是采莲出来,冲他笑道:“新娘子说王爷诗念得好,让再念一首!” 慕云松立时傻眼,身后众兄弟皆低头嗤嗤地偷笑。慕云松咳了咳,以目视自家二弟:赶紧再作一首啊! 慕云柏顿觉压力山大,摸摸鼻子道:“小弟才疏学浅,方才那一首已是用尽平生所学,再作一首实在是……” 慕云松飚过一记眼刀:做不出,军法处置! 慕云柏苦笑:大哥你也知道我是个武将?早说让你迎亲带上文先生来,你就不听…… 慕云松眼看无人可指望,只得豁出颜面,向闺房内拱手作揖道:“松才疏学浅,请新娘子高抬贵手!” 屋内传来一阵咯咯笑声,慕云松等了片刻,索性柔声唤道:“小柒,快出来罢!” 便见红帘轻动,曼妙身影如芙蓉摇曳般出阁,大红盖头下,一双明澈如水的眼眸,敛尽世间纤纤情丝、眷眷柔情,含羞带媚地向他轻睐一眼,又瞬间掩藏在一片喜庆的红帕子之中。 慕云松深以为,只为这一眼,便可许三生。 当夜,宫内一派流光溢彩,宫外一片喜气洋洋。 西京百姓户户皆分到摄政王办喜事的酒和肉,无不与有荣焉,甚至有人家放起了鞭炮,夜晚又有宫内的烟花,热闹如同过年。 新娘子苏柒在翊坤宫的新房等了又等,等到半夜也不见新郎官回来,不免心中有些腹诽: 洞房花烛夜,就让我在这里独守空房? 独守空房也就罢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大鱼大肉,却将新娘子我晾在这里无人问津,连口吃得都不给…… 苏柒无奈地摸了摸大声抗议的五脏庙:除了从夏府出门之时,象征性地吃了几口送亲饺子……且夏府中人不知是否故意为之,饺子竟煮得半生不熟,她噙在嘴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她们竟还厚着脸皮问她“生不生”?! 之后,腹中便再无进项,挨到如今,天都黑了,腹中早已雷声大作,偏还要顶着盖头规规矩矩地坐在喜床之上,不许乱动,简直快要饿晕过去。 苏柒深感不解:昔日在这后宫中,处境悲惨之时曾挨过饿,如今自己眼见要当摄政王妃,也算是平步青云,大婚之夜居然还要挨饿?! 苏柒不禁悲从中来,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溜出去,拉上慕鸿再去御膳房偷几个包子? 苏柒悄悄撩开盖头角四处观望,立于身旁的喜婆立刻慌道,“王妃莫要乱动!”伸手帮苏柒重新整好了盖头。 苏柒只得悻悻坐好,但实在按捺不住腹中饥饿,只好向喜婆求道:“可否给我拿两块点心来?” 她方才分明看见,洞房中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盘瓜果点心,还有一壶酒。 不料这宫中的喜婆都是资深年长的老嬷嬷客串,一板一眼十分不近人情,正色道:“那是新人饮合卺酒之时才能用的,王爷来前动不得,王妃且忍一忍吧!” 眼前这两个古板执拗的喜婆子可真惹人厌啊!真想让烧麦进来把她们都叼走! 苏柒越想越觉自己可怜,愤愤之余,忽然转念一想,我都要当摄政王妃的人了……干嘛要怕她们? 苏柒忽地站了起来。 “王妃莫动!”喜婆又要来拦她。 “你们且出去,本王妃要更衣!” “王妃娘娘要更衣,我们伺候着便是。”另一个喜婆道。 “我不需伺候,你们出去,门口候着便是。” “这……”喜婆有些为难,这不合规矩啊。 “让你们出去便出去!”苏柒骤然端起王妃的架子,提高了嗓门,“我是王妃,还是你们是王妃啊?” 两个喜婆吓了一跳,咕咚跪了下去,边叩首边告:“王妃娘娘息怒!”心中暗想:这位摄政王妃的脾气可是不小! 待到两个喜婆连滚带爬地出门去,苏柒把盖头一扔,活动活动发麻的手脚,终于自由了! 芙蓉饼、凤梨酥……苏柒正埋头吃得开心,冷不防又听到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 苏柒很烦,这喜婆还真是执拗讨厌!遂头也不回地一个大红苹果甩过去:“出去候着!” 一把接住苹果的慕云松有点摸不着头脑:新娘不让新郎进洞房,这是什么规矩? “先赶走了喜婆,又要赶走新郎,新娘子,脾气挺大呀。”慕云松笑道。 苏柒险些被一块点心噎着,顿觉尴尬,忙一把扔了点心和果子,起身想要溜回喜床上坐好,偏又寻不到了大红盖头。 慕云松便看着他的小娘子,一张美若天人的俏脸上,满脸的点心渣子,低头垂眸,怯怯地向他解释:“我不知是你……我只是……太饿了……”想想又觉委屈,瘪嘴道,“王爷一个人在外面大鱼大肉、好吃好喝,却全然不顾我死活!” 慕云松又气又笑:“我哪有不顾你死活?只是来贺的名门望族、异域使者太多,应酬了许久,我又安排了些别的事。想你也该饿了,刚吩咐下人,去做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一会儿就来。” 他说着,搂着他的小娘子在桌边坐下,伸手爱怜地去拂她花猫儿似的脸,看着她今日凤冠霞帔、面若桃花、含羞带媚的样子,顿觉胸膛中充溢着满满的柔情与幸福。 他看过她的千般模样:娇俏的、温柔的、赌气的、坚强的,甚至心灰意冷的、毅然决绝的,那千般模样皆刻在他心里,化作萦绕百炼钢的三千绕指柔,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离不弃。 “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我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断断割舍不得。” 苏柒娇嗔地瞥他一眼:“好端端的,念这话本子里的台词做什么?” 慕云松笑叹:“我是个武夫粗人,实在不通风月,连首催妆诗都是找人代笔,唯独这句你教我的情话,我记得清楚,想要对你说一辈子。” 苏柒绯红了一张脸,整个人都羞得埋在慕云松怀里。慕云松佳人在怀,自然意动,方才饮下的不知多少酒,此刻突然便觉得上头。 他一把将新娘子打横抱、起,肆意亲、吻着那如花的美靥,转身便往喜床走去。 “等等……等等,”苏柒百忙中挣扎着问道,“还没挑盖头饮合卺酒呢?还有好多繁文缛节……重要是,我还饿着呢……王爷!” 慕云松在她耳畔轻笑道:“别急,相公来喂、饱你……” 红鸾被暖,一夜梨花雨,不知今夕是何夕。 苏柒偎依在相公怀里,用指尖轻抚他右胸口的浅浅疤痕,叹道:“当年我初见你时,这伤口血肉淋漓,何其吓人……” “若不是你,我那时便已魂归西天,哪里还有我们后来的种种。”慕云松叹罢,忽然想起桩事,握了苏柒的指尖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许多年前,我与你兄长戚长胜及赫连钰结拜之时,皆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便一同寻广宁城中有名的刺青师傅,在各自胸口纹了只龙兽图形。 长胜身长力大,纹得是霸下,而我纹得是英勇善战的龙子朝风,至于赫连钰,纹得是善用智计的狻猊。 三个龙兽乍看相仿,实则各有不同,我们觉得正如我们兄弟三人,各有所长却又能精诚团结,和衷共济。 后来,你大哥他……而我胸口的朝风,却在北征鞑靼的战场上,为救徐凯而意外中了火箭,皮肤烧毁,伤愈之后留下疤痕,再看不着了。” “我知道。”苏柒轻抚着他胸口凹凸不平的伤痕:这伤是她亲手照料,眼看着痊愈,她岂会不知,“只是,你突然跟我提这个做什么?” 慕云松俯身将她圈在怀里,低头凝望她道:“我是想告诉你,许多年前在漫天大雪的断崖边救你的人,不是赫连钰,而是我。” 他深知,苏柒一直将赫连钰当做救命恩人,对于自己亲手杀了赫连钰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不得宽宥。他思前想后,决定将真相向她和盘托出。 “那时,我正与父王闹不睦,大雪天独自去山上狩猎,正追逐一只野兔,却无意间看见了在断崖边挣扎的小女孩儿。” 苏柒瞪圆了一双眼眸:“当真?” 慕云松在她眉间轻吻了吻:“我记得,你那时穿一件宽宽落落的男子棉袄……如今想来,应是苏先生的?若不是那棉袄肥大,将你挂在了崖边的石棱上,你就当真掉下去了。” 苏柒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对!没错……” “我费力将你拉上来,你惊魂甫定地喘了半天,方对我说:敢问救命恩人尊姓大名,小女子来日定以身相许! 我那时心里暗笑:小丫头才几岁,哪里学来这些俗套台词?” “我那时吓坏了,根本就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苏柒有些尴尬,却又渐渐感动,伸手揽着慕云松脖颈,在他耳边喃喃轻语:“原来是你……原来,一直都是你……” 提起当年事,二人忍不住又是一阵缠棉亲昵。苏柒累极,终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见金灿灿的阳光正从窗棂透过来,窗外是嘹亮的蝉鸣蛙唱。 许久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了,苏柒坐起来伸个懒腰,捶捶自己发酸的肩背,忽然发觉自己身上穿的,不再是那套繁复无比的大红喜服,亦不是宫中的服色,而是一套舒适的素白棉布中衣。 这……她揉揉眼睛环顾四周,但见朴素低调,却干净整洁的卧房,蓝布印花的床单,桌上摆着大黄铜壶,一如她在东风镇时的模样。 苏柒咽了口口水,第一反应是:我又双叒叕被绑架了? 她立时紧张起来,谨慎地看看四下无人,立刻猫腰下炕,提上粗布鞋便要往外冲,却恰与进门来的慕云松撞个满怀。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去?” 苏柒一句“快跑”噎在喉咙里,呆望着同样一身玄色粗布打扮的慕云松,活脱脱“苏丸子”现世,眨了几眨眼,终挤出一句:“咱们……这是……唱得哪一出?” 慕云松挑了挑眉,好笑道:“自然是男耕女织,山水田园。” “可是……”苏柒不解,咱们不是应该在宫里么?她四处打量一番,“咱们这是在哪儿?” “京郊的农宅。”慕云松看他的小娘子一副不明觉厉的呆萌神情,觉得可爱至极,索性拉她坐下,慢慢向她解释: “昨日咱们婚礼之后,嗯,就是你饿着肚子‘独守空房’的时候,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辞去摄政王之位,又由太后扮懿旨,将皇位传给了皇长子慕鸿。” “什么?”苏柒没想到,在她与喜婆斗智斗勇的档儿,前朝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可你……他们都说,慕鸿年纪尚幼,应是你……” 慕云松笑道:“我娘子都不愿做那劳什子的皇后,我当皇帝何用?” 苏柒汗颜:这理由,也太任性了罢! 又不免担忧:“慕鸿虽说是个好孩子,但他毕竟只有九岁,如何做得了这天下的主?” “所以我给他留下了两个辅政大臣:文先生和慕云柏,他二人皆是睿智贤达、胸有韬略之人,文武相彰、互为股肱,定能辅佐慕鸿,做个好皇帝的。” 苏柒茫然地点了点头,问道:“所以,咱们回广宁去,你继续做你的北靖王?” 熟料慕云松豪爽地摆手:“我一并将北靖王位,传给老五了!” 苏柒简直要被雷得外焦里嫩:自家相公任性起来,简直不像话啊! 慕云松深情道:“曾经,我为了家国天下,不得不一而再地割舍儿女情长,一而再地负了你。如今家国已定,天下安宁,我也终能卸下重任,摆脱世俗羁绊,将我曾经亏欠于你的,好好还给你! 你不愿做皇后,我便不当皇帝;你不喜圈在王府中的生活,我便不当北靖王。从此以后,你我便是一对平民百姓、自由自在的一双人,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你想要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可好?” 苏柒被他的一番话说红了眼眶,仍云里雾里地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个男人,情愿为她放弃江山皇位,与她做一对下里巴人…… 历经生死,阅尽离合,原来所谓幸福,不就是一屋两人的嬉闹拌嘴,粗茶淡饭的三餐四季? 苏柒揉了揉眼角,忽然便甜甜笑了:“记住了,我是苏柒,你是苏丸子!” ------------ 番外:十六载 慕云松和苏柒游历遍江南塞北,再回到西京的时候,喜闻文府不久前添丁进口,文夫人生了个胖胖的小公子。 婉清有弟弟了?苏柒十分欣喜,适逢岁末,北靖王慕云梅进京述职,将北靖王妃采莲也带了来,二人便备下礼物,一同去文府道贺。 文家小公子不过半岁年纪,生得虎头虎脑,粉团儿似的可爱。旁人抱一会儿,他就吭吭唧唧,一副不耐烦状,唯独到了姐姐婉清怀里,便眉开眼笑,乖觉得很。 苏柒看了一阵,便伸手将胖娃娃抱过来道:“婉清累了吧?且去歇歇,这娃娃我替你看着。” 婉清自幼对苏柒感情极深,便活动活动发麻的胳膊,跑出去玩儿了。 待婉清走后,苏柒将胖娃娃端端正正摆在桌案正中,挑眉道;“你倒会撒娇弄痴地招人疼,天天赖着婉清,倒也好意思?” 胖娃娃皱了皱鼻子,突然奶声奶气地开口:“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家婉清出落得愈发水灵秀气,长大了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我不赖着她看紧点儿还了得?” “嘿你……霸占人家文小公子的躯壳,你还理直气壮了?”苏柒一时气结,倒是一旁采莲好意提点道:“婉清如今可是你姐姐。” 胖娃娃无谓地“切”了一声:“又不是亲生的,不耽误将来我娶她。再说了,这文小公子本就是个养不大的命格,若不是我化去几十年的修为,与他融为一体,他只怕一出生便夭折了!” 苏柒呛他:“婉清比你大整七岁呢!” 胖娃娃反唇相讥:“说得好像你相公不比你大十岁似的!” 苏柒顿时哑火,不忿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没长大,人家婉清就到了及笄议亲的年纪,以文先生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威望,到时候求亲的人家还不得踏破了门槛!” “来一桩我搅黄一桩!”胖娃娃豪迈地挥挥小肉手,“我李锦当了几十年的厉鬼,吓唬几个富家公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说罢又瞪她,“我当鬼时与她有缘无分,如今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他这话说罢,采莲深表赞同:“真的,于我们鬼而言,爱上容易,相守不易,且行且珍惜……她一个傻乎乎的大活人,怎么会懂个中艰辛呢?” 苏柒睨她:“好吧好吧,你俩终究是一伙儿的。”说罢碰碰采莲的肩,笑道:“看你和五爷的亲热劲儿,过得不错啊?” 采莲的脸便有些红,垂眸道:“说真的,我纠结挣扎了很久,觉得愧对采莲,多少次想要对相公和盘托出,可……我又不能说,也不敢说。” 苏柒望着她,能够理解她的痛苦和纠结,握了她手宽慰道:“四娘,你实在不必自责,当初采莲魂魄已散去,不可能救得活,是她临行前心甘情愿将这幅躯壳交给你,又将五爷托付给你,便是希望你能带着她对五爷的那份爱,与他好好走下去。” 采莲吸吸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一旁的胖娃娃冷言冷语道:“苏柒你莫听她矫情,娃都生了两个了,还愧疚自责……她愧疚个鬼!” 采莲立时换了脸色,对胖娃娃张牙舞爪道:“熊孩子你再说一句?” 适逢婉清拿了弟弟喜欢的玩具回来,胖娃娃一眼瞥见,撇了撇嘴,仰脸“哇”地大哭起来。 待他被婉清一脸心疼地抱走,采莲仍忿忿不平:“根本就是那熊孩子挑事儿,到头来倒成了我欺负小孩儿了?!” 苏柒好气又好笑地劝道:“他如今正仗势,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采莲喝口茶缓了缓,又垂眸打量苏柒的小腹:“你也成亲两年有余了,怎么还不见动静?”说罢又凑近他耳边低笑道,“莫不是你家相公,耕耘不够努力?” 苏柒讪笑一下:当年在宫中,她被兰贵人丧心病狂地灌下一碗红花而落了胎,后来也寻御医看过,只道她被那虎狼之药伤了身体,再想有孕,便难了。 她也曾为此伤怀不已,倒是他家相公豁达,说他如今既无皇位又无王位要继承,有没有子嗣无关紧要。添个娃娃反倒耽误他们夫妇二人游山玩水,行侠仗义。 苏柒便也渐渐看开,冲采莲笑道:“子嗣之事么,随缘就好。”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十六年过。 “慕!晟!” 慕晟已然悄悄迈出房门的一只脚触电般收了回来,他知道,他娘每次直呼他全名,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尤其是他娘手里还掂着鞭子的时候。 “娘……这么晚了,您老怎么还不睡呢?”慕晟在转身的瞬间就换上了一副乖宝宝的讨喜模样。 “我老?”他娘显然并不领情,“我老了吗?”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慕晟暗暗埋怨自己:今日定是花了太多心思筹谋逃走的缘故,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用尽了,竟触了老母亲的霉头……忙不迭改口道,“娘怎么会老呢?我娘亲貌美如花、人见人爱!” “什么叫你娘亲人见人爱?” 慕晟刚为自己脑筋转的快而自鸣得意,便听到了他爹不悦的声音,“你娘只能你爹来爱!” “爹,这么晚了,您怎么也……”慕晟脑门上都冒出了汗:爹娘今儿是犯了什么邪?平日里天一黑便早早地关了房门谢绝访问,生怕自己这个儿子打扰他俩的二人世界,今儿这都半夜了……莫非他们看出了什么端倪? “小子,我倒要问你,”他爹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门口,“深更半夜的,你这是打算上哪儿去?” “我……”慕晟挠挠头,随即有了说辞,“我哪也没打算去啊,这不正准备关上门,就上床睡觉么。” “哦……”他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得慕晟心里发毛,“睡觉之前还要特意换上夜行衣……娘子,这臭小子何时有这种怪癖了?” 他娘立刻与他爹一唱一和:“是啊,我也纳闷呢!不过,幸而我有灵丹妙药……一顿鞭子大餐,专治各种怪癖,以及不说实话。” 说着,他娘将紫藤鞭在慕晟面前“啪”地一抖,“是想吃你娘的鞭子,还是挨你爹的拳头,你今儿幸运得很,竟有两个选择。” 慕晟咽一口口水,双腿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他娘这条紫藤鞭,从他三岁习武的第一天开始,便跟他形影不离,感情深厚:马步扎不稳,抽!《拳经》背不出,抽!练拳喊苦累,抽!跟娘亲打架打输了,抽! 直至慕晟长到十二岁上,一人独挑村寨里五个地痞小混混,将人家揍得满地找牙,他娘面露欣慰笑容,赞了句:“我儿终于长大了!” 然下一刻,他娘便祭出藤鞭法器,将慕晟抽得满院子乱跑。 “臭小子,早跟你说了打人不打脸,怎么就不听?你可知要赔偿人家多少诊金?!” 人常说“严父慈母”,慕晟以为,娘亲都应该是很慈爱的才对。看同寨的其他白族孩子,娘亲无一不温柔似水,每天“囡啊仔啊”地叫着,生怕自家娃儿受了半点委屈,慕晟羡慕不已。再看自己的娘亲,虽说是寨子里公认的大美人,对别人也是温柔和蔼如沐春风,唯独对他这个亲生儿子…… 若不是眉眼跟他娘生得一模一样,慕晟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从山沟狼窝里捡来的。 如今,这紫藤鞭又一次在眼前晃荡,慕晟在心里快速权衡了一下敌我双方的武力及智力水平,最终决定……说实话。 “我想出去游历一番。” “游什么历?你才多大?你今年才十六啊!”他娘显然对慕晟这个想法深表惊讶。 反倒是他爹表现得比较淡定,“十六,倒也不算小了。”说着,还碰了碰他娘的手,提醒她:你十六七的时候,都千里寻夫,随我上战场了! 见有爹爹挺自己,慕晟顿时多了几分底气,“是啊!慕兄说,他十六的时候,都随他爹跟东洋毛子打了十几仗了!” 他爹娘瞬间对视一眼:“你所说的慕兄,是谁?” “哦,是新近结识的一位朋友。”提起这位慕兄,慕晟眉宇间满是崇拜神色,“说起来,与慕兄结识的经过倒也有趣:前两天我逃学……哦放假,跟几个同窗到镇上去逛,正巧碰到一位什么薛家老爷在摆擂台,为他女儿比武招亲。我被几个同窗一阵怂恿,便跳上擂台去试了试,这一试不要紧,便一连打败了四五个对手。我正自鸣得意,不料一个年青武生翻身上台,说要跟我比划比划。我与他来来去去过了百十招,竟不分胜负!说来有些奇怪,我俩从拳法比到枪法,总觉得彼此招式十分相似,竟似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般。最后,他忽然变了套路,打了我个措手不及,我这才惜败下来。打完,我与他英雄相惜,便相邀着去喝了顿酒,觉得愈发投缘,便义结金兰,结为兄弟。” 慕晟说完,却发现他娘依然沉浸在他打架打败了的情节里,“打了败仗还好意思跟人家英雄相惜?”他娘抬手给了慕晟后脑勺一巴掌,又想起另一个点:“你方才说,人家摆擂台是为了比武招亲?你与你那慕兄惺惺相惜义结金兰去了,那薛家小姐怎么办?” “这个……”慕晟挠挠后脑勺,讪笑道,“只顾打得痛快,把这茬儿给忘了!” 他娘气结,便听他爹问道:“你那义兄,是个什么来头?” 慕晟被他娘问了一通有的没的,正觉得心好累,忽闻他爹一开口便抓住了重点,不由心中好生感激,忙答到:“这位义兄长我八岁余,祖上辽东人士,后来因他父亲调任,便举家迁至福建。他此番是受父母之命到云南来办事,顺便游历一番,结交些朋友,增长些见识。爹,慕兄十六岁便上战场杀敌了,都是与海寇、东洋毛子真刀真枪地干,好生了得!”看看人家,再看看我,要出门游个历你们都要大惊小怪。 他爹娘竟齐齐鄙视了他一眼:十六上阵杀敌,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你若生在广宁,也早给你扔战场上去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这位义兄,叫什么名字?”他爹问道。 “慕骏!” “慕骏?!”他娘惊讶地望了一眼他爹:不会这么巧吧? 他爹略一思忖,对慕晟道:“小子,你想出门游历,爹娘不反对,只是……你能否让你这位义兄明日到家来一趟,我和你娘……想见见他。” “为何?”慕晟不解,我不过结拜个义兄,又不是私定了终身,你们何必如此大的兴趣? “因为……”他爹想了一想,忽然一脚冲慕骏踹过来,“你爹娘想见就见,哪有那么多为何?慕骏不来,你小子就哪也别想去!” “我爹娘呢,从小对我的教育方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慕晟一边引着慕骏往家走,一边还不忘向这位义兄诉苦,“左右他们也不是什么斯文之人,大哥你莫要见怪。” “怎么会。”慕骏笑道,“我娘对我也是如此,自小儿巴掌就是道理,能动手绝对不动口。” 慕晟愈发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说话间,便到了家门口,慕晟引着慕骏进了门,正寻思要如何开场,却不料他义兄慕骏见了他爹娘,忽然像遭了雷劈似的,杵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震惊的表情。 慕兄是个谦恭知礼之人,这是……慕晟尴尬地捅了捅慕骏:好歹是我爹娘,大哥你倒是见个礼啊! 不料慕骏忽然重重地跪了下去,冲着慕晟爹娘实实在在地磕了个响头! 不是吧……慕晟看傻了眼:这礼,行得有点大呀! 却听慕骏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道:“大伯!大伯母!骏儿,给你们请安了!” 翌日清晨,慕晟随慕骏拜别父母,迎着万丈霞光,豪迈地向东方策马而去,欢脱得如同初次出巢的小鹰。 “当初不是说好了,咱们儿子大了做什么都好,哪怕当个穷酸书生,也不再当武将么?”苏柒倚在相公身旁,望着兴冲冲远去的儿子的背影,有些怅惋地说。 “儿大不由爹娘啊。”慕云松抚慰地搂过苏柒肩膀,“这小子身上流淌的,是慕家和戚家的血,可能,注定就是要驰骋疆场,上阵杀敌的。” “可他才十六啊……” “十六怎么了?我十六的时候早就上阵杀敌了。”看她平日对儿子严苛无比,如今却又百般不舍,打心眼里还是个慈母,慕云松低头在她耳边轻笑道,“你十七,就嫁我了呢!” “还不是被你骗了!”苏柒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依旧有些惆怅地望着慕晟远去的方向。 “晟儿去的是福建。如今慕云柏封南靖王戍守福建,有他和英娘关照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慕云松宽慰道,“再说,这小子终于走了,你我不又可以双宿双飞,自在逍遥了?”伸手在她纤腰上轻掐了一把,“我一直寻思着,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要不,咱们再努把力,添个闺女?” “老不正经!”苏柒笑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