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反派未婚妻总在换人设》 作者:纪婴   作品简评:   谢镜辞从快穿世界结束任务归来,由于位面波动,被迫时常更换人物设定。本文行文流畅,用轻松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个精彩纷呈的修真世界,男女主人公情感真挚动人、层层递进,不少情节能令读者会心一笑,也有并行的爽点和泪点,是值得一读的作品。 ======================== 第一章   夜半,鬼冢。   作为令无数修士闻风丧胆的禁地之一,鬼冢绝非浪得虚名。   被流放的魔物、聚集而生的妖邪与幽魂厉鬼充斥于此,冲天怨气经久不散。即便入了夜,隔着层冷白月光,也还是能见到弥散在半空、血一样的红雾。   鬼冢邪祟遍布,鲜少有人踏足,但在此刻,却被月色映出两道杀意凌厉的影子。   两人立作围杀之势,黑影重叠间,是另一个浑身血污、匍伏在地的人。   “你居然还活着。”   身形壮硕的魁梧青年哈哈大笑,用力踢向跟前人影:“什么剑道天才、世家少爷,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得死在老子手上!”   这一脚毫不留情,恰好踹中小腹。   那人身受重伤,一袭白衣成了猩红血色,如今被踢上这么一脚,腹部伤口陡然迸裂,渗出触目惊心的红。   青年见他因剧痛猛地一颤,爆发出更为肆无忌惮的大笑:“你也知道疼?当初裴少爷断我一根拇指,可是嚣张得很!”   地上那人已快没了气息,本是低垂着头一动不动,闻言长睫倏动,极淡地瞥他一眼。   那是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瞳仁漆黑,幽深如井,丝丝缕缕的猩红好似藤蔓疯长,勾缠出困兽般压抑却疯狂的戾气。   “想起来了么?”   青年迎上他目光,不屑冷笑:“我当年是裴府家丁,心悦一个名叫知雀的丫鬟,本欲与她交好,夜里相会之际,却被裴少爷以‘伤风败俗’为由赶出裴家,还重重罚了一遭——谁能想到,你有天会落到我手里?”   这自然是经过美化后的一面之词。   当初郎有情妾无意,知雀对他退避三舍,他一时怒火攻心,决定在夜半无人时直接用强,没想到正巧裴家小少爷练剑回来,听见知雀呼救,当场削去他拇指。   前途、生计与女人,拜这人所赐,一夜间尽数化为乌有。他声名狼藉,只得加入流寇与匪盗的团伙,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越说越气,手中长剑嗡嗡作响,正要继续踹上几脚,却听身旁的红衣女子道:“鬼冢凶险,尽快动手,莫要在此地耽搁时间。”   “也是。”   青年扬了嘴角,将长剑抵上那人咽喉,稍一用力,便涌出落珠般的血滴:“裴家出了高价悬赏小少爷踪迹,生死不论。就算我在这儿杀了你,那笔钱也——”   他话音未落,忽地变了神色,抬眼厉声道:“谁?”   红衣女子眉间一动,闻言望去,果真在不远处嶙峋的怪石上见到一抹人影。   修道者目力极佳,即便相距甚远,二人也能看清来人相貌。   那竟是个女人。   孑然一身、纤细婀娜,甚至还……提着糕点盒子的女人。   没错,糕点盒子。   鬼冢妖魔横行,近日又正值鬼域门开,修士们恨不得带上全部家当,刀剑毒器样样俱全,可眼前这位——   青年眉头一蹙,把注意力从糕点盒上挪开,落在她面庞的刹那,不自觉露出惊艳之色。   这位来历不明的姑娘年纪很轻,着了件款式简单的月白留仙裙,乌发被粗略挽起,懒洋洋立在怪石顶端。   她并未悉心打扮,眉目间却自带明艳媚色,一双柳叶眼澄明纤长,在与二人视线相撞之时,划过似笑非笑的挑衅。   “‘欲与知雀交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谁知道背地里行着多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她说罢纵身跃下,稳稳当当立在地面。   青年与红衣女子都没察觉,当这道声音响起时,地上始终安静如死尸的人脊背一僵,忍下剧痛抬起头。   红衣女子握紧剑鞘,嗔怒地望一眼身侧青年:“姑娘,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的道理,既然我们抢先发现他,就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鬼门大开,各大宗门与世家皆汇聚于此,加之裴家高价悬赏小少爷踪迹,想要分这一碗羹的人不在少数。   他们早该速战速决,就不会惹上这个麻烦。   “先来后到?二位皆是杀人无数,居然还有‘道理’这一说?”   那姑娘将糕点盒放在一旁,说到一半时敛起惊讶,恢复了如常的笑:“不管你们讲不讲道理,只要我不讲道理,那不就成了?”   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看她模样,不像是作恶多端、逃窜至此的邪修,可若是正道中人……   正道中人哪能面不改色讲出这种话?   来者不善,大抵是要硬抢。青年与红衣女子对视一眼,纷纷引动灵力,拔剑做出对敌之势。   对方并不着急,储物袋白光乍现,自手中出现一道黑影。   那影子非符非剑亦非乐器,青年凝神看去,发现那竟是把通体漆黑的长刀,随她手腕一动,刀鞘落下之际,迸发出阴冷如冰的寒光。   饶是他,也能一眼看出此刀绝非凡物。   当今剑修法修平分天下,用刀的并不多。   拿着这样一把刀的女人,更是寥寥无几。   “这刀——”   红衣女子骇然低咤:“谢家人?”   “不可能。”   青年狠狠一咬牙:“谢镜辞重伤昏迷了整整一年,听说修为尽毁,恐怕这辈子都醒不过来……再说,以云京谢家那样的阵仗,怎么可能形单影只地来?此人不过是个恰好用刀的小贼,来同我俩争抢赏金!”   那姑娘不置可否,低头看向手里的长刀。   这段话说得有条有理,她几乎就要信了。   如果她不叫“谢镜辞”的话。   以谢家的作风,自然不可能让她独自前往鬼冢禁地,但若是谢镜辞以“闲逛散心”的名义偷偷溜来这里,那就得另当别论。   至于她为什么要避开旁人耳目——   [别和他们废话,快打啊!]   尖锐的嗓音在脑海中响起,谢镜辞不胜其烦地皱了眉,听它咋咋呼呼继续道:[夭寿啦!系统马上就崩啦!]   追根究底,就是因为这玩意儿。   她在一年前偶遇邪魔,全身筋脉尽碎、识海损毁,注定再无苏醒的可能,就是在那时候,系统出现了。   它自称大千世界天道的化身,只要谢镜辞在十个小世界里担任作恶之人,维持天道运转,就能重返最初的身体。   简而言之,变着花样地当坏人,给天命之子送经验。   那段日子堪称她的成年阴影。   众所周知,小世界里的恶毒反派都不是人,而是用来啪啪打脸的工具,哪儿缺往哪儿搬,勤恳之程度,堪比生产队里的驴。   天道之子吧,全是360度无死角的,笑一笑就能让人想和他相守到老的。相貌清秀云淡风轻,最讲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怕剧情老套也百试不腻,回回都在扮猪吃虎中无形装逼。   至于她吧,很遗憾是361度全死角的,狞笑起来总会银牙一咬的。打出操作时满怀信心,结局必然是伤敌零蛋自损一亿,而且愈挫愈勇永不放弃,回回都在慢性自杀中我坑我自己。   在捏碎一百三十八个陶瓷杯、咬碎四颗牙、第无数次眼睛瞪得像铜铃后,谢镜辞终于功成身退,光荣退休。作为报酬,不但从必死的状态下如约醒来,还顺带知道了这个世界未来的剧情走向。   她那位没见过几次的未婚夫将会黑化入魔,屠尽修真界各大家族,只留下云京谢家,引得生灵涂炭、世道大乱,最终被诸位大能联合剿杀。   简直匪夷所思。   她未婚夫是谁,裴家高高在上的小少爷、修真界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年年都要同她争夺学宫第一的乖学生,道一声“正道之光”都不为过,要说他黑化入魔——   用某个小世界里的通俗用语来说,就跟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几率差不多。   谢镜辞秉持着惜才之心,向系统询问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裴渡并非裴家亲生血脉,而是于多年前收养的一名弃童,之所以能进裴家,全因模样像极了早夭的大少爷。   如今他锋芒毕露,不但与云京谢府订婚,还隐隐有了威胁到家主之位的势头,自然引出当家主母白婉与两位兄长的妒忌,只欲杀之而后快。   近日鬼冢动乱,鬼界之门即将现世,裴家众人皆来此地镇魔,一片混乱之中,恰是最适宜的时候。   按照计划,二少爷裴钰假意与众人走散,实则在崖边驱动引魔香,召来大量妖魔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再由白婉将裴渡引至崖边,以他的性子,必会拔剑除魔。   然而鬼冢邪祟何其凶戾,单凭裴渡一人之力,定然无法全然抵抗。   真是可怜。   他献上一颗赤诚真心,殊不知自己拼了命保护的人,正在暗暗为他设下必死之局。   妖魔来势汹汹,裴渡成了强弩之末,为杀出重围,以筋脉重创为代价,动用家族禁术。   可惜剑气虽能尽斩邪魔,却防不住人心。   白婉趁此时机,将搜集而来的浓郁魔气种入他体内。筋脉碎裂、伤痕遍布,在这种情况下魔息入体,定会神智全无,被杀气支配。   于是当裴家众人闻风而来,只见小少爷魔气缠身、浑身是血,正执了剑,把长剑对准主母脖子。   而白婉泪眼婆娑,字字泣血,颤抖着讲述裴渡如何与魔族私通,欲要置母子二人于死地,天理难容。   家主裴风南勃然大怒,以肃清魔种为由,掌风倏至,将其击落崖底。   这段经历已经足够凄惨,没想到生活为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还封锁了唯一的窗。   裴渡凭借仅有的灵力侥幸存活,却在崖底遇见杀人不眨眼的流寇,遭到百般欺辱。   虽然最终绝地反杀,但在那之后的糟心事儿一桩接着一桩,简而言之就是不断挨打受辱的血泪史。   他曾经那样风光,热衷于把高岭之花踩在脚底下、看他挣扎求生的人和妖魔,为数并不少。   谢镜辞听罢来龙去脉,差点条件反射地捏爆第一百三十九个陶瓷杯。   她天赋极佳,儿时在学宫耀武扬威、张扬跋扈,同龄人要么被她打得心服口服,要么还没打,就已经对她心服口服。   这种日子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某次学宫大比,她遇上裴渡。   学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裴渡被裴家收养的原因。   在那次大比之前,他一直顶着“替代品”和“土包子”的名号,日子不算好过。   谢镜辞一心苦练刀法,对欺负他没兴趣,对所谓的“救赎”更是嗤之以鼻,裴渡这个人,从没在她脑海里停留过须臾。   然而那日大比,向来碾压全场的谢小姐却头一回险险获胜,差点败在那人剑下,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谢镜辞想要征服某个人。   ——指全方位碾压他的那种。   后来她就开始暗中同裴渡较劲。   虽然是单方面的。那剑痴估计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试想,你有一个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死对头,还没等到他对你俯首称臣,那人就从云端跌进污泥,被一堆各怀鬼胎的垃圾人碾来碾去。   这能忍吗?   谢镜辞忍不了。   他们怎么配。   能打败裴渡的只有她,垃圾人必须被她碾成碎渣。   更何况裴渡曾碰巧救过她一命,她虽然脾气坏,但从来不会亏欠人情。   她重伤不醒,爹娘都去了北地求药,不在家中。谢镜辞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出发前往鬼冢。   她本想带上一堆护卫的。   但睁眼下床的瞬间,那道本该消失不见的系统音居然再度响起,跟牛皮糖一样,阴魂不散地哔哔:   [位面尚未成功融合,宿主人设陷入混乱!当前人设:妩媚撩人魔教妖女。]   这不靠谱的快穿居然还附带售后服务,谢镜辞后来回想,自己当时的表情肯定特别邪恶狰狞。   说是“人设”,其实就是在必要阶段执行系统给出的台词和动作。   她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万一她人设突然崩塌,情难自禁饥不择食,对着那堆护卫就是一顿猛撩——   那还不如乖乖闭眼陷入长眠。   于是她借着“想要出门散心”的借口,独自来了这个鬼地方。   根据人物设定,还十分贴心地准备了一盒小点心。   对面两人都已亮出武器,一场缠斗在所难免。   在小世界里游荡许久,谢镜辞几乎遗忘了这具身体的感受,此时久违地握紧手中长刀,只觉灵力上涌,如潮如浪,无比兴奋地充斥周身脉络。   长刀一晃,刀光衬了月色,点燃眼底蠢蠢欲动的猩红。   沉寂数日的刀意与灵力,电光石火地相撞在一起。   “我是谁不重要。”   谢镜辞道:“来。”   话语甫一落下,怪石下的身影便倏然一动,有如破竹之势,径直向二人袭去。   谢镜辞身法极快,长刀呼啸而至,好似苍龙入海,发出呜然哀鸣。   青年暗骂一声,拔剑与她对上,铁器相撞,两两皆是震颤不已。   灵力逐渐淌遍全身,像是枯竭的河道突逢雨露,点点滴滴浸入皲裂的缝隙,携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谢镜辞静静感知这股力道的流动。   她在那些小世界里,不得不扮演一直惨遭打脸的恶毒配角,灵力使不上,刀法用不成,憋着一口气没地方发,只想找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那两人不会知晓,当她拿刀的刹那,浑身血液都兴奋得几近战栗。   几轮交手之下,卧床整整一年的身体逐渐活络。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刀法浮上脑海,谢镜辞丹田蓄力,将灵气汇集于刀刃之上。   她原本落于下风,竟在见招拆招中逐渐夺得主动,反而压了两人一头。一时间锋锐难挡、刀光大盛,刀刃的攻势越来越快、越来越烈,流畅得好似行云流水。   青年眼皮一跳,终于察觉到不对。   自刀尖而来的灵力……已经叫他难以招架了。   ——这不是个技艺粗糙、灵力微薄的菜鸟吗?   又一次刀剑相撞的刹那,高扬的长刀兀地一旋,绕过细长剑身,直攻青年小腹。   暴涨的灵力轰然四溢,有如惊涛骇浪,顺着刀刃席卷全身。青年来不及抵挡,被震出数丈之远,而谢镜辞顺势回转,正中红衣女子咽喉。   一瞬定胜负。   谢镜辞却并未刺下。   被刀刃抵住的脖颈生生发疼,红衣女子骇然呆立,见她拿着刀,低头望一眼鲜血淋漓的裴小少爷,微扬下巴:“向他道歉。”   ——他们还有活路!   落败已成定局,任谁都不会想到,眼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娇娇女竟是个实力不凡的练家子。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这半路出现的刺头年纪尚小,定然没养成杀伐果决的性子,只要他们哀声乞求,说不定能逃过一劫。   “对、对不住!是我小肚鸡肠、小人得志,还望裴少爷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吧!”   青年颤抖不止,嗓音哆哆嗦嗦:“求求二位,求求二位!”   红衣女子急道:“对对对!是我们不该,待我们二人出去,定会洗心革面,不透露任何风声!”   她说完抬了眼,心有余悸地打量谢镜辞神色,试探性发问:“这样……姑娘可还满意?能放我们走了吗?”   谢镜辞面不改色,眸光一转,露了浅淡的笑。   她生得明艳,迎着月色扬起唇角,眼尾亦会勾出细微弧度,如同白玉做成的钩。   这个笑暧昧又含糊,红衣女子却敏感地嗅出端倪,尖声叫道:“你——!”   长刀倏起,话音骤断。   飙射的血液散发出铁锈的味道,谢镜辞用灵力筑了屏障,退开一步,不让自己被溅到分毫。   这二人都是恶贯满盈的流寇,加之对她和裴渡存有杀心,没必要留下。恼人的家伙已经解决,只可惜脏了她的刀。   “这不能怪我。”   手中长刀微震,伸向地上那人侧脸,轻轻一抬。   一直默不吭声的裴渡被迫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谢镜辞一面定睛端详他的模样,一面自顾自开口,不甚在乎地解释:“我只让那两人道歉,从没说过会放走他们——你说是吧?”   刀刃森寒,于月下映出冷冽白光。   偏生刀尖的血迹又是刺目猩红,被她顺势一挑,抹在他流畅利落的下颌线上,一冷一炙,两相交衬,莫名生出几分绮丽诡谲的美感。   裴家小公子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是修真界诸多女修倾慕的对象,饶是见惯了美人的谢镜辞,初次与之相遇时,也在心里发出过一声暗叹。   他年纪尚轻,正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量,凤眼狭长、薄唇紧抿,眉目间尽是清冷疏离,在与她对视时微不可查地愣住,沉默着移开视线。   和往常一样,对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目光向下,不止身体,裴渡的衣物同样糟糕。   发带不知落在何处,乌发凌乱披散于身后,其中几缕被风撩起,抚在苍白面颊,与血渍泥沙黏作一团。   至于身下的衣物更是凌乱不堪,不但松松垮垮,还被划出数道裂开的口子,露出伤痕累累的右腿。她只需垂了眼,就能看见脖颈下白皙的锁骨。   谢镜辞看惯了此人光风霁月的模样,乍一见到这般景象,不由皱起眉:“裴公子,还记得我吗?”   若是寻常人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只怕早就哭天喊地、痛苦得昏死过去,裴渡却留存了清明的神智,喉头微动。   他唇上染了血,在苍白至极的唇瓣上格外显眼,嗓音沙哑得快要听不清,又低又沉,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一个字:“谢……”   “谢”可以引申出许多含义。   谢镜辞分不清他是在道谢,还是打算念出她的名字。毕竟他们二人虽然身为未婚夫妻,却几乎从未单独相处,连见面交谈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四下静了须臾。   伤痕累累的少年轻咳一声,拼命咽下喉间腥甜,许是被她看得不自在,刻意避开谢镜辞直白的视线,垂眸哑声道:“谢小姐……为何来鬼冢?”   不可思议,他居然还记得。   谢镜辞这才挑眉收了刀,心里莫名高兴,毫不掩饰眼底加深的笑意:“你觉得呢?”   裴渡竭力从地上坐起身子,让自己不至于始终保持那样屈辱且狼狈的姿势。   只不过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便引得伤口再度开裂,血肉与骨髓里尽是难以忍受的刺痛。   他咬着牙没出声。   她是来退婚的,裴渡对此心知肚明。   他筋脉尽断、魔气入体,不但连最为基本的灵力都无法感知,身体还千疮百孔,成了遍布伤疾的废人,若说行动起来,怕是连寻常百姓都不如。   更何况……对于家族而言,他已成了弃之如敝履的废棋,自此以后再无依仗。   实在难堪。   今日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却也早有预兆。   裴渡原以为自己能习惯所有人冷嘲热讽的视线,可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见到自己这般模样。   耻辱、羞赧、想要狼狈逃开的窘迫与慌乱,所有情绪都被无限放大,织成细密逼仄的网,让他无路可逃,心口阵阵发闷。   ——他暗自倾慕谢小姐许多年,这是无人知晓的秘密。   很久很久了,只有裴渡自己知道,把它认认真真藏在心里。   说来讽刺,他日夜盼她苏醒,如今谢镜辞终于睁了眼,却正撞上他最为不堪的时候。   裴渡心里固然酸涩,可无论如何,她能醒来,那便是叫人高兴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自己成了累赘,哪能不知廉耻地高攀,被退婚也是理所当然。   像是一场让他欣喜若狂的美梦,忽然就断了,难过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而对于包括谢镜辞在内的其他所有人来说,这桩被他放在心口视若珍宝的婚约,都是无足轻重。   “在下指骨已断,无法下笔。”   这段话说得艰难,他始终垂着头不去看她,右腿微微一动,将暴露在外的皮肤藏进衣衫里头:“退婚书上……只能按指画押。”   这个动作虽然微小,在四下寂静的夜色里,布料间的摩擦还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   谢镜辞听见声音,斜着眼飞快一瞟,在明白他的意图后抿了唇,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   这真不能怪她。裴渡向来肃肃如松下风,一副高不可攀的正经模样,和这种委委屈屈羞羞怯怯的小动作完全不沾边。   原来裴小少爷也会因为露了腿,而觉得不好意思。   裴渡意识到她在笑他。   这笑声仿佛带了灼热温度,烙在耳朵上,惹出难忍的烫与涩。   他不愿在倾慕的姑娘眼里,变成一出遭人嫌弃的笑话。   他不敢抬头,心脏狂跳如鼓擂,面上却未表露分毫,恍惚之间,听见谢镜辞的声音:“喂,裴渡。”   仍是同往常那样懒洋洋的语气,张扬得毫无道理。   裴渡五脏六腑都受了伤,每发出一个字,胸腔都痛苦得有如撕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应了一声:“嗯。”   云京谢家,与他隔了天堑之距,今夜一别,恐怕再也无法与谢小姐相见。   能同她多说上几句话,那也是好的。   纤细的影子更近了一些。   在蔓延的血雾里,裴渡闻见姑娘身上的檀香。   他紧张得不知所措,谢镜辞却问得慢条斯理,恍若置身事外,悠悠对他说:“你想要的,难道只有一张退婚书?”   裴渡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等他抬头,便听她继续道:“比如——”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谢镜辞的神色原本好似刀刃出鞘,美艳且攻击性十足,可不知为何,忽然出现了半晌的凝滞。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谢镜辞听见系统发出的叮咚一响。   她连台词都想好了,例如复仇、名誉、狂扁垃圾人,又酷又燃,绝对能得到裴渡的狂热崇拜。   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要完。   “不行。”   系统给出的台词在脑袋里晃来晃去,求生欲迫使她严词拒绝:“不行不行,这种台词绝对不行——能换一个正常点的剧本吗?”   系统很是无奈:[你觉得我能左右世界线的变动吗?早死早超生,你就安心去吧。]   谢镜辞:呵。   谢小姐的怔忪来得莫名其妙。   裴渡没来得及出言询问,忽然见她往前倾了一些,毫无征兆地伸出手。   世家小姐的手经过精心护养,不似他生有粗糙茧子。   那只手来得突然,径直落在他喉结之上,缓缓拂去剑伤淌下的血迹。指尖柔软,冰凉得不像话,像丝绸或棉花。   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   脖颈之间最是敏锐,裴渡未曾被人触碰过这种地方,只觉头脑发热,仓促出声:“谢小姐——”   他开口说话,那块喉结便也随之上下移动,谢镜辞似是得了乐趣,指尖用力,将它按住。   温柔的、恶作剧一样的禁锢。   裴渡彻底不敢动了。   “比如……”   月光绮丽,映亮她琥珀色的眼瞳,红唇不点而赤,轻轻张合。他跟前虽是求仙问道的仙子,如今乍一看去,却更像摄魂夺魄的女妖。   心脏在沉甸甸地跳动。   裴渡疑心着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濒死前的梦。   就算是在梦里,他仍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见她眉眼弯弯扬了嘴角,眼底噙着笑。   那是他已经不敢奢求的、藏在心底喜欢了许多年的姑娘。   月亮,熏香,将他浑然笼罩的身影,缭绕于鼻尖的温热呼吸,一切都是飘渺虚妄,宛如由糖浆构筑的泥沼,叫他心甘情愿沦陷其间。   伴随着陡然加剧的心跳,谢镜辞的嗓音悠然响起,如同一瞬星火,把他本就泛红的耳廓烫得几欲滴血。   按在喉结上的指尖轻轻一勾,有点疼,更多的是痒。   她看着裴渡的眼睛,语带笑意,尾音沉沉下压,化作若有似无的呢喃气音:“郎君,镜辞可是比那糕点……更美味哟。”   最后的那道气音一直蹿进心底。   心口如同揺坠的落叶,每一次跳跃,都携来难以忍受的悸动,仿佛下一瞬就会轰地爆开,让他掩藏多年的情绪无处可藏。   裴渡怔怔看着她。   喉结无意识地上下滚落,周身尽是从未有过的燥热,让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连抬手捂住脸上狼狈的绯红都做不到。   [嚯嚯。]   系统看得津津有味:[你快看,他脸红了耶!]   谢镜辞就呵呵。   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裴渡向来清心寡欲,肯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现在她立在这里,就是一尊修真界亘久不倒的自由死神像。   系统顿了半晌,笑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小少爷不经撩,你怎么也害羞脸红了?这妖女当得不称职啊。]   谢镜辞咬牙,忍下耳根莫名其妙的烫,一字一顿应它:“闭嘴。”   什么害羞脸红。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因为裴渡害羞脸红! 第二章   谢镜辞觉得很烦。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混世魔王,在裴渡看来,自己这位未婚妻哪怕称不上什么“重要的一生之敌”,也应该够格成为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自认厚脸皮,不会轻易感到尴尬,可眼下的这动作这气氛——   实在太尴尬了。   穿梭于不同世界之间,谢镜辞之所以能面不改色念出所有稀奇古怪的台词,全因那些角色不是她本人。   然而现在不同。   她置身于自己原原本本的身体里,跟前还是被她视作死对头、勉勉强强挂了个名头的所谓“未婚夫”。   她烦闷不堪,只想拔刀砍人,停在喉结上的指尖没有动作,甚至无意识地向下一压。   裴渡仓促垂眸,遮掩眼底愈发深沉的暗色。   这是个暧昧至极的动作,谢镜辞手指停在那里,他一旦稍微低头,下巴就能触碰到她的指背。   于是他只能被迫昂起脑袋,将所有情绪都展露在她眼前,无处可藏。   谢小姐此番前来……似乎不是为了退婚。   裴渡知道她不喜欢他。   谢镜辞身边从来都围绕着太多太多人,尽是纵情恣意的少年英才,如同燃烧着的火,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活力与笑。   同他们相比,他的性格木讷许多,待人接物皆是温顺随和,不留一丝一毫纰漏,被不少人背地里称作木头。   他深知自己在裴家的身份,从无名无姓的孤儿到裴家小少爷,数年间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哪能留下一丝一毫纰漏。   然而事到如今,他还是被赶出了裴家。   偷来的终究要还回去,直到坠下山崖的刹那,裴渡才终于明白:他不过是个用来怀念已故大少爷的物件,活了这么多年,一步步往上爬,一点点靠近她,结果但头来,仍然像个不值一提、没人关心的笑话。   深夜的鬼冢四处风声呜咽,远处传来恶狼嚎叫,裹挟了团团簇簇的血气,预示着潜藏在黑暗里的危机。   鬼门将开,不少宗门与家族汇聚此地,欲要前往鬼域寻获机缘。   谢小姐重伤初愈,定是在家族陪同下来到这里,无意间撞上他遭人羞辱的场面,顺手解围。   偏偏被她见到那样不堪的一幕。   裴渡咽下喉间腥甜,用力后退一些,避开她的触碰与视线:“谢小姐,鬼冢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你若无事,不如自行离去,与同行之人汇合。”   这是真心话。   他修为尽失,谢小姐应该只恢复了一半不到,倘若遇上实力强劲的魔物精怪,裴渡不但自身难保,还会拖累她。   “自行离去?我要是走了,把你留在这里喂狼?”   谢镜辞笑了:“再说,我独自来到这里,哪有什么同行之人。”   谢家怎会让她单独前来。   裴渡讶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一个绝不可能成真的念头缓缓浮现,他短暂想起了它,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然而在黯淡月光里,谢镜辞却朝他弯了弯眼睛。   她的笑声慢慢悠悠,噙了显而易见的傲,裴渡听见她说:“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足够让他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   他们二人虽然订了婚,却是出于父母之命,以及他隐而不表的一厢情愿。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都是在学宫里的比武台上。   谢小姐并不喜欢他,每回相见都冷着脸,不曾对他笑过,裴渡亦是恪守礼法,不去逾矩侵扰。   她怎会……专程来寻他?   “之前那句‘郎君’,不过是玩笑话。”   谢镜辞收刀入鞘,刀光划过夜色,发出一道清澈嗡鸣。   比起此前的旖旎,如今的模样才更像她,柳眉稍挑、唇角微扬,细长眼眸里蕴了锐光,好似利刃缓缓出鞘:“他们都说你堕身成魔、与魔族勾结作恶,我却是不信的。裴家那群人害你至此,你难道不想复仇?”   终于说出来了。   在她昏迷不醒的既定剧情里,裴渡将被夺走曾经拥有的一切——名誉、尊严、完好的身体,甚至陪伴他多年的名剑湛渊。   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养来玩玩的替身,从未被真正接纳,等玩腻了,就是弃之如敝履的时候。   可如今的情况截然不同。   偌大世界里,哪怕只存在唯一一个不起眼的变数,也能把结局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身为不逊于裴渡的少年天才,她这个变数,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不起眼”。   “我能帮你。”   她的声线有如蛊惑:“你想不想要?”   裴渡定定看着她。   谢小姐还是这副模样。   总是玩世不恭地笑,其实暗藏了锐利的锋芒,一直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   譬如现在,他们近在咫尺,彼此间的距离却有如云泥之别。   说来可笑,他在她身后追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越来越近,却在须臾之间尽成了无用功。   少年眼底现出几分自嘲,来不及出口,忽然听见天边传来一道诡异闷响。旋即狂风大作、群鸟惊飞,堆积的泥沙尘土肆意飞扬,天地变色。   这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被风沙迷了眼,竭力在混沌夜色中分辨谢镜辞的影子,还没起身,便闻到一阵熏香。   ——有人俯了身子揽过他脑袋,以灵气为屏障挡住风沙,将裴渡护住。   这勉强称得上一个拥抱。   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下,条件反射地捏紧被血浸透的衣衫,一动不动。   “鬼门将开,我们好像正处风暴眼。”   与他相比,谢镜辞的语气坦坦荡荡,甚至带了些走霉运后的不耐烦:“……大概要被卷入鬼界了。”   *   鬼域乃是诸多鬼修与魔修的聚集地,与世隔绝、自成体系,与修真界唯一的通道,是十五年一开的鬼门。   谢镜辞所言不虚,当她再睁开眼,所见是与之前大不相同的景象。   意料之外的是,鬼域并非想象中那般黑云压顶、寸草不生,此刻铺陈在眼前的,竟是一处梅花开遍、大雪封山的凛冬盛景,安宁祥和。   而她和裴渡,正置身于山腰的洞穴中。   谢镜辞简直要怀疑裴渡是不是有什么霉运光环。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是尽快将他带离鬼冢,等回到云京,再和爹娘一同商讨疗伤事宜。如今看来,短时间内定然没办法归家。   “鬼门未开,我们应该恰巧碰上了由结界动荡形成的缝隙,被阴差阳错卷进这里。”   她曾经查阅过与鬼域相关的古籍,认命般叹了口气:“缝隙时隐时现,要想回修真界,恐怕只能等到鬼门正式打开了。”   顾名思义,“鬼门”是一扇连通两界的巨门,每隔十五年开启三日,在此期间,任何人都能光明正大进出鬼域。   而现下正值鬼门开启的前夕,空间彼此交错、尚未磨合完毕,难免会生出种种缝隙,将人拉进鬼域。   除了静待鬼门大开,他们没有别的法子脱身。   “不出三日,我们应当就能离开此地。在那之前,还是先把你的伤——”   说到这里,饶是大大咧咧如谢镜辞,也不由得顿了顿,轻咳一声:“不过你指骨全断了,是么?”   裴渡一愣。   禁术反噬巨大,他指骨、腕骨与肋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其中握剑的手,已经连动上一动都很难。   至于谢镜辞的那番话,其中深意再明显不过。   汹涌热气轰然上窜,裴渡猛地低头。   “不必。”   他嗓音喑哑,开口时又咳嗽了几声,努力掩下狼狈之态:“伤势不重,我自己来就好。”   裴小少爷居然还挺要强。想来也是,他连腿被见到都会脸红,怎会愿意让旁人上药。   谢镜辞不清楚他的具体伤势,对于这句话半信半疑,从储物袋里拿出玉露膏,递给裴渡时,晃眼瞥见他的手。   裴渡曾经有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冷白的手背上能隐隐见到青色血管,最适合握剑。   此时向她伸来的右手却是血肉模糊,食指骨头断得厉害,软绵绵向下倒伏,被妖魔侵袭的抓痕处处,虽然似乎被用力擦拭过,却还是渗出新鲜的殷红血迹。   他觉察到这道视线,低头把手掌藏进袖子里,只向她露出短短一截指节。   谢镜辞俯了身,看他轻颤着握住瓶身,把玉白色膏体倾倒在指腹上。   这只手指被特意擦拭过,不见丝毫血迹与灰尘,她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裴渡道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闻声抬眸,毫无征兆地,右侧脸颊突然多了点凉丝丝的冷意。   ——裴渡抬了右手,指尖落在她侧脸,几乎是蜻蜓点水地柔柔一扫。   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那里在隐隐作痛,想必是在对决中不经意受了伤。   他的手指软得不可思议,因为疼痛而轻微抖动,当谢镜辞向前望去,正好能见到裴渡黑沉沉的瞳孔。   像一湖幽深的水,因为她的目光而匆匆一荡。   “有伤。”   他停了一瞬,把手从她脸上挪开,迟疑摊开手掌,露出被一丝不苟擦过的那根指头,低声解释:“你放心,这只手不脏。”   谢镜辞:……   这人怎么回事,手指坏成这样,得了药后最先想到的,居然是她脸上一条不痛不痒的小伤疤。   很难描述听到那五个字时,心里像是被小虫子叮了一下的感受。   于是谢镜辞干脆不去细想,一把夺过裴渡手里的瓷瓶,朝他扬起下巴。   他这手指,短时间内肯定用不了了。   谢镜辞:“脱衣服,上药。”   周遭出现了一阵冗长的寂静。   裴渡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惊愕抬头。   他睫毛很长,面上蒙了风沙与血污,唯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这次的人设是魔教妖女,当初在快穿的小世界里,谢镜辞的设定是百分百献媚被拒。   正道人士无一例外大打出手,唯有这次的裴渡仓促移开视线,压着声音道了句:“谢小姐……”   谢镜辞:“干嘛。”   谢镜辞稍作停顿,对这种情况下可能出现的所有台词进行抢先答复:“第一,咱们修真界没那么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我们身为未婚夫妻,不必有太多顾忌;第二,血不脏,你身上也不脏,就算真的很脏,碰一碰也不会死人;第三——”   裴渡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满口言语全被堵了回去。   还没消化完谢镜辞叭叭叭的这段话,就又听见她毫无感情地开始背台词:“哦,我明白了。你不愿让我触碰,是不是觉得我在打斗中染了血,嫌弃我脏?”   裴渡呆呆看一看她干干净净的留仙裙,又望一望自己满是血污的白衣。   等等,这好像是他打算说的话……吧?   魔教妖女最擅长做什么。   魅惑,装可怜,无理取闹,每当遇见正道侠士,都要可怜兮兮来上一句:“大侠可是觉得我脏,嫌弃了?”   谢镜辞她老妖女了。   这招先发制人打出了两级反转,裴渡哪里见过此等操作,只得茫然安慰:“谢小姐很好,不脏,那种事情……我不介意。”   “那种事情?”   他的反应实在有趣,谢镜辞眨眼,尾音恶趣味地上扬:“那种事情,是指哪种事情?”   她莫名觉得心情不错,看眼前清冷出尘的少年剑修因为这句话长睫轻颤,慌张到不知所措。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用干涩且茫然的口吻低声应道:“不介意……脱衣,让谢小姐为我上药。”   他居然当真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裴渡觉得羞耻,嗓音越来越小,眼底是拼命掩饰却满满当当溢出的窘迫。   耳朵上的火愈来愈烈,烫得他脑袋发懵。   他平日里何其冷冽,还是头一回露出这样的表情。   谢镜辞饶有兴致打量裴渡眼尾的那抹红,不知怎地竟觉得十足有趣,笑意快要止不住,只得抿了唇,佯装轻咳一声。   [厉害厉害,我还记得,当年你说起自己的愿望。]   系统啧啧:[一年之内让裴渡在身下求饶,三年之内冲击元婴境界——这么快就实现了第一个,可喜可贺啊!]   谢镜辞拳头又硬了。   你闭嘴吧!!!她的原话明明是“打得裴渡心服口服,在身下求饶”好吗!!!   混蛋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正要义正辞严地进行讨伐,前者却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   谢镜辞只得收回思绪,看跟前的裴渡抬起手,近乎于艰涩地指尖一动。   他动作很轻,低头看不见神色,从谢镜辞的角度望去,只能见到陡然露出的、像蝴蝶那般展开的莹白锁骨,与流畅漂亮的肩部线条。   不知是染了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在冷白皮肤上,覆着层桃花样的薄红。 第三章   随着衣衫被缓慢下拉,布料途经皮肤上细密的血痕,虽则轻柔,却也携来难以言喻的阵阵刺痛。   因为这股痛意,褪去衣物时的触感便显得格外清晰,裴渡绷直脊背,暗自咬了牙。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头没脑,他稀里糊涂地遇见谢小姐,又稀里糊涂被她牵引了思绪,竟亲口说出那样直白露骨的话,还……   还当着她的面褪下衣衫,显露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压根不是他预想中的剧情。   裴渡向来遵规守矩,习惯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底。   两家订下婚约那日,他却破天荒喝了酒,独自坐在桃树下,把脸埋进膝盖里悄悄笑。   那是他好几年里头一回那么开心,像被一场美梦砸中了头顶。   院子里的桃树成了精,打趣告诉他:“你那未婚妻一定也很是高兴。小少爷一表人才、天生剑骨,就算单单看这脸蛋身材,也能叫诸多女子心生爱慕。”   裴渡喝得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摇了头。   按谢小姐那样的性子,定然不会觉得多么高兴。   她对人总是懒洋洋地笑,唯独面对他,会突然冷下脸来,握紧手里的刀——她一直是厌烦他的。   裴渡那时想,如若谢小姐实在烦他,那便在成婚之前拟一封退婚书。   这退婚书必须由她来写,毕竟被退婚的那一方,声名必然会受到折损。   至于在婚约仍然有效的这段时间,他想自私一些,享受这份偷来的梦。   只要短短一段时间就好,起码能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的盼头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虽然几率微乎其微,可若是谢小姐不想退婚呢?   那他们便会拜堂成亲,裴渡虽然没有经验,但也知晓洞房后的肌肤相亲。   那日醉了酒的少年望着桃树怔怔发呆,红着脸很认真地想:他的这具身体,会不会讨谢小姐喜欢?   学宫里的师兄师弟都说他身形极佳,无论如何,应该不会叫她失望。   按在前襟上的残损食指动作一顿。   当真……不会让她失望吗?   洞穴阴暗幽谧,从洞外透出些许莹白的雪光。   裴渡低垂眼眸,视线所及之处,是胸前狰狞的伤口,与断裂扭曲的指节。   他努力想让她满意,到头来展露在谢镜辞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怎么了,手很疼?”   谢镜辞哪里知晓他的所思所想,见裴渡愣了神,只当这人疼得没法继续,仗义地俯身向前:“别动。”   她从小到大洁身自好,但好歹在小世界里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即便见了男人上半身,也不会觉得多么羞赧。右手一抬,那件染了血的白衫便从他肩头落下。   洞穴外的刺骨寒风汹汹袭来,裴渡被冻得打了个寒战。   修真之人灵气入体,有冬暖夏凉、调节体温的功效。   他来鬼冢只穿了件单薄白衫,待得修为尽毁,只觉寒意入骨、冷冽难耐,此时没了衣物遮挡,冬风像小刀一样割在皮肉上。   然而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须臾。   一股无形暖气从谢镜辞掌中溢出,好似潺潺流水,将他浑然包裹。   她拿着玉露膏和棉帕,问得漫不经心:“那我开始啰?”   裴渡哑声回了个“嗯”。   那层衣衫褪去,他的伤口就尽数显露出来。   裴渡在魔潮里苦苦支撑,前胸后背都是撕裂的血痕,至于裴风南的那一掌,更是在小腹留下了乌青色的掌痕,只怕已经伤及五脏六腑。   谢镜辞看得认真,视线有如实体,凝在他胸前一道道不堪入目的血口上。   裴渡不愿细看,沉默着移开目光。   谢镜辞同样修为受损,只能给他施一个最基础的简单净身咒。血迹与泥沙消去大半,没能彻底清理干净,她便握着棉帕,帮他擦拭凝固的血迹。   隔着柔软一层布,他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轮廓。   陌生却温和的触感从脖颈向下,逐渐往腹部游移。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前所未有,几乎要冲破胸膛。   裴渡唯恐被她察觉,只得笨拙开口,试图转移谢镜辞的些许注意力:“谢小姐,多谢相助。”   他说罢一顿,终于问出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谢小姐为何要帮我?”   “我?”   谢镜辞抬眸与他匆匆对视,很快低下头:“想帮就帮了呗。”   要说究竟为什么救下裴渡,其实她也讲不清楚。   或许是看不惯裴家那群人下三滥的伎俩,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许,仅仅是想救他。   在所有同龄人里,裴渡是少有能让她生出欣赏的对手。无论怎么说,在谢镜辞眼里,他都和旁人不大一样。   随心也好,任性也罢,她想做就做,没人能拦下。   [要我说,以这位小少爷的脸和身量,绝对胜过那些小世界里的所有男主角啊。]   系统砸吧嘴,兴致勃勃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谢镜辞很客观地表示赞同:“的确瘦而不柴。他之所以剑术超群,同这具身体脱不开干系。”   系统:……   它不知道应该吐槽“瘦而不柴”还是“剑术超群”,心灰意冷地选择闭麦。   等大致擦拭完毕,就可以上药。   和之前的清理不同,上药没了棉帕作为隔挡,沾了玉露膏的手指轻轻按下,会直接触碰到伤口中央。   谢镜辞第一次干这种事儿,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让裴渡的伤势雪上加霜,等指尖擦过他胸前的抓痕,抬眼问了声:“这样疼吗?”   她说话时手指没动,按在他胸口。皮肤相贴,能感受到胸腔里无比剧烈的心跳。   裴渡脖子全是红的,当谢镜辞掀起眼皮,一眼就见到他滚动的喉结。   他似乎很容易不好意思。   她分明听说,这人拒绝其他女修示好的时候,冷冷淡淡像冰一样。   裴渡:“……不疼。”   他虽然这样说,谢镜辞却还是放轻了力道。   只有当她全神贯注上药的时候,裴渡才终于能垂下视线,悄悄打量她。   这些年来,每当两人置身于同一处地方,他都会用余光穿过重重人潮,悄无声息地偷偷瞧她,一旦谢镜辞转过身来,便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倘若被谢小姐知道,肯定会气得不轻。   她卧床一年,肤色是数日未见阳光后的苍白,低头时长睫遮掩了视线,显出前所未有的安静乖顺。   温暖的灵力笼罩全身,柔软指腹抚过狰狞的疤痕,每一个动作都格外小心。谢小姐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比谁都要温柔耐心。   裴渡看得入神,没留意谢镜辞手下用力,挑去一粒嵌入伤口的石块。   钻心剧痛牵引着破碎的五脏六腑,他被疼得有些懵,下意识发出吃痛的气音。   像是一声被极力压抑的低哼,尾音化作绵软的呼吸,轻轻在颤。   谢镜辞闻声抬头,正撞上对方轰然爆红的脸,与直愣愣盯着她看的眼睛。   像呆呆的玩具布偶熊。   她本想打趣几句,看他实在窘迫,只能正色敛了笑,把话题转开:“你不便行动,待会儿就在这里先行歇息。”   裴渡浑身僵硬,连点头都没有力气。   那些伤口无一不是撕心裂肺地疼,他拼命忍耐,才没在谢镜辞面前发出哪怕一声痛呼,结果不但功亏一篑,还让她听见那么……   那么奇怪且羞耻的声音。   他只要一想起来,就难以抑制地头脑发烫。   “你的这些伤虽然严重,但也并非无可救药,只要悉心调养,总能恢复。”   食指来到小腹,划过紧实漂亮的肌肉。谢镜辞没想到这地方如此坚硬,好奇心作祟之下,不动声色往下按了按。   还是硬邦邦的,和其它地方的软肉完全不一样。   裴渡别开视线,面色淡淡地默念清心诀。   他伤势复杂,主要集中在前胸与后背,上药用了不少时间。   玉露膏乃极品膏药,据谢镜辞所说,不过三个时辰,绝大多数伤口都能结痂恢复。   “你在此地休憩,我出去探查一番情况,要是醒来见不到我,不用慌张。”   她好不容易结束一项大工程,等终于帮裴渡穿好上衣,一边满心愉悦地说,一边从储物袋拿出几张符纸,用石块压在他身旁:“这是传讯符。如果遇上意外,不用写任何内容,直接把符纸传给我就好。”   若是在平常,裴渡绝不会任她独自一人冒险,但以他如今的情况,就算跟着前去,也只会成为拖后腿的负担。   心底涌起沉闷的躁意,他将这份情绪悄然压下,低声回应:“当心。”   谢镜辞语气轻快地道别,走得没有留恋,临近洞口却忽然身形一停,转身回来。   “差点忘记——”   她动作很快,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件厚重宽大的雪白色斗篷,弯腰披在裴渡身上。   软绵绵的绒毛让他觉得有些痒,耳边传来谢镜辞的笑:“我只有这个,保暖应该没问题,不会让你着凉。”   她事先用了灵力把斗篷烘热,在暖洋洋的锦裘里,裹挟着似曾相识的檀香。   裴渡下意识捏紧领口:“多谢。”   他肤色冷白,嘴唇亦是毫无血色,本应是冷冽疏朗的长相,这会儿被裹进斗篷里,乌发凌散、瞳仁清凌,竟多出了几分莫名的乖顺。   叫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   谢镜辞因为这个念头眸光一转,抬手向他道了别。直到她的背影离开视线,洞穴里的少年才微微一动。   身上的伤口兀自发痛,裴渡小心翼翼拢紧领口,鼻尖埋进绵软的绒毛。   也许……谢小姐没有那么讨厌他。   右手探出斗篷之外,手腕越发用力地收拢,裴渡动作生涩,仿佛抱紧一般,将厚重的布料护在臂弯。   只有疼痛才能让他清楚意识到,这里并非梦境。   夜色静谧,年轻的剑修将自己蜷缩成圆圆一团,在浅淡的香气里垂下长睫,露出安静无声的笑。   *   鬼域里雪花飘飘,铺天盖地的大雪在夜色里状如白雾,被月光一映,如同自天边铺陈而下的长河。   往上看是灰蒙蒙的穹顶,往前则是梅枝处处。白泠泠的冰棱垂坠于枝头,好似野兽咧开的尖锐獠牙。   其实对于谢镜辞而言,来到鬼域并非多么难以接受的事。   她有个一直想见的人住在这里……只可惜她对那人的去向一无所知。   至于鬼域,与外界不同,这里没有明确的国家与属地划分,各大修士占地为王,统领一方。虽然秩序不一,但鬼域每一处角落,都信奉着永恒不变的真理:强者为尊。   奈何如今的谢镜辞算不得强者。   她孑然行在雪里,调动少许灵力,使其充盈在大病初愈的经脉里头,不耐地皱眉。   当初筋脉尽断的重创加上这一年来的昏睡,让这具身体处于极度衰弱状态。更何况她的神识在众多小世界里来回穿梭,体验过那么多身体,好不容易回到最初这一个,反倒觉得陌生又生涩,难以得心应手地调控。   昏迷之前,她与裴渡的修为都是金丹,这会儿满打满算,充其量也只剩下筑基的水平。   头疼。   谢镜辞边走边张望,眼看梅树渐渐减少,终于瞥见一幢屹立在皑皑白雪里的房屋。   她与裴渡所在的地方,应该属于郊外不起眼的小荒山。等下了山一步步往前,城镇的轮廓也就越发清晰。   鬼域封闭多年,城中多是白墙黑瓦的老式建筑,看上去并不繁华,好在房屋众多,千家灯火亮若流萤,平添不少热闹的人气。   她和裴渡不得不滞留在鬼域,以他的身体情况,铁定不能一直住在山洞里,必须尽快寻处客栈住下。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在这途中,还能打听到她所寻之人的下落。   等等。   谢镜辞大脑一滞,意识到某个极为严肃的问题。   众所周知,有钱才能使鬼推磨。谢家不缺钱,她没料到会误打误撞来到鬼域,只带了大堆大堆的灵石,但这地方的货币……   似乎并非灵石,而叫“魔晶”。   完了。   她满心倚仗的金满堂,全变成小白菜地里黄。   这个惨痛的现实无异于晴天霹雳,噼里啪啦轰下来,让谢镜辞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第二冬。   魔晶在外界并不流通,她只见过几颗作为藏品的古货币。记忆里,那玩意通体暗红、棱角分明,内里混浊不清,还——   念及此处,谢镜辞又是一呆。   如今她站在街道上,由于临近郊外,见不到什么人影,而在她脚下,赫然是一颗暗红色小石头。   不会吧。   ……魔晶?   谢镜辞躬身拾起,在抬头的刹那,又在不远处见到另一颗。   街道铺满鹅毛大雪,在四下寂然的冷白里,红色的魔晶格外醒目。待她站起身子,才惊觉散落的晶石连成了一条长线,向一处小巷延伸。   要么是有谁漏了钱袋,要么是出请君入瓮、守株待兔的烂把戏,只等她进入小巷,再威逼抢劫。   谢镜辞来了兴致,顺着轨迹步进小巷。   如果是前者,她大可出言提醒,若是遇上后者,正好能将计就计,对不法之徒做出不法之事,夺些必要的钱财——   能用这么拙劣伎俩的,顶多是街头惹是生非的小混混,跟新手村里的小怪一个等级,谢镜辞完全不虚。   道德是什么东西,她们这些坏女人没有心。   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而走进小巷时,还是不禁一诧。   没有钱袋破损的可怜人,也没有凶神恶煞的匪徒,坐在巷子里的,只有一个身着纯黑夜行衣、抱着破洞大麻袋数钱的年轻男人。   谢镜辞愣愣看着他。   他也呆呆回望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修。   场面一时间很是尴尬,还没等谢镜辞开口说话,就听见身后响起踏踏脚步,旋即是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高昂男音:   “找到了,贼在这里!有两个,正在销赃——!”   谢镜辞看向自己手里的魔晶。   什什什么贼!怎么可以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修士的偷那都不叫偷——   不对,她真没偷啊!   她手里拿着魔晶,又和窃贼同处一巷,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谢镜辞还能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初来乍到,不想惹上麻烦,迎着跟前黑衣窃贼惊诧不已的眼神,调动灵力扭头就溜。   由于修为不低,稳稳压了寻常修士好几座山头,身后的人就算想追,也是有心无力。   当反派时逃跑了那么多回,谢镜辞自然明白,要想避开耳目,得去人多的地方。   她对鬼域毫不熟悉,漫无目的晃荡了好一阵,好不容易见到一间人满为患的商铺,没做多想地扎了进去。   这座城镇的大多数角落都极为冷清,谢镜辞之前还困惑不已,如今看来,恐怕大部分居民都来了这里。   她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东西能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好奇往前挤了几步,在连绵起伏的欢呼声里,透过晃荡人影,见到一面等身高的圆镜。   圆镜之上如同电影放映,赫然映照出一派高耸入云的碧绿河山,山巅有两人执剑对拼,剑光纷然,能与日月争辉。   身旁有人问道:“今日能见到排名榜上两大高手对决,实在酣畅淋漓——你们都压了谁赢?”   其余人七嘴八舌地应:   “秦诀身法诡谲,以莫霄阳那样直来直往的剑法,恐怕很难伤到他。”   “不不不,哪能这么说?看见莫霄阳的剑气没?在那般猛烈的剑气下,任何身法都没辙,只能硬扛。”   “方才莫霄阳不是中了一剑吗!秦诀稳了!”   “等等等等,莫霄阳这是——这招是怎么回事?秦诀倒了?”   嘈杂的议论与惊呼充斥耳畔,谢镜辞望着那面圆镜,略一挑眉。   原来是这个。   想来也对,能让所有人趋之若鹜、哪怕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也能引来如此多观众的,除了它,恐怕再无他物了。   当今灵力正盛,宗门道派百舸争流,已到了修为至上、强者为尊的时代。   儒生的天下已成过去,为天下人争相追逐的,乃是立于万法之巅的仙道与武道。   眼前这面圆镜,她并不陌生。   修真之人多数尚武,比试在所难免,炼气期倒还好,倘若遇上元婴以上的大能相约对决,一招能毁去半座山头。   大能们打得有多潇洒,打完赔钱的时候,眼泪流得就有多么自在,一场架打完,得在黑煤窑打一百年劳工。   这哪说得过去啊。   为避免出现这种尴尬的情况,玄武境应运而生。   所谓“玄武境”,即是把对决两人的神识抽离至秘境,以神识展开对决,若有旁人欲要观战,还能借由镜面投出影像。   她是玄武境里的常客,值得一提的是,战绩并不难看。   “我听说,在鬼域之外的修真界,按照玄武境里的战力,也给每个大境界设了排名榜——不知道那些排名上的人同咱们鬼域里的高手撞上,会是个什么景象。”   “鬼门是不是快开了?到时候比上一比,也不是没可能。”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鬼门啊——快看,莫霄阳胜了!这回的奖金是多少?大手笔啊,一万魔晶!”   刺耳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谢镜辞不喜欢太过吵闹的环境,向后退开几步,脑袋里只剩下大大的四个字。   一万魔晶。   “姐姐。”   雪夜幽寒,空茫月色下,身着留仙裙的姑娘侧了头,朝身旁陌生的魔族女人温和一笑。   她生得娇美,嗓音亦是脆生生,同圆镜里弥散的血色相衬,显而易见地格格不入:“这个可以挣钱吗?”   另一边,芜城监察司。   闯入金府的窃贼终于被找到,然而案件尚未终结,一场严刑逼供在所难免。   “别嘴硬了,把实话说出来,对大家都好。”   地上五花大绑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旁高大的魔修男子苦口婆心,满目尽是疲惫惋惜:“瞒着我们有什么用?你和那姑娘的情谊哪怕再深厚,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啊。”   另一位瘦削女子痛心疾首:“你们擅闯金府盗窃,咱们鬼域不是法外之地,定要寻个说法。我知道你与那姑娘情投意合,不愿拉她下水,但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啊!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说到这里,视线斜斜瞥过手里的画押书,念出最上一行的名字:“哦,付南星。”   “说了八百遍,我真不认识那女人!”   付南星气到七窍生烟:“谁知道她怎就突然窜出来,还莫名其妙拔腿就跑——我是无辜的!还有没有天理了!陷害,这是陷害!”   当时金府家丁赶来,那女人倏地一下蹿出去,比他溜得还快,当时他震惊得眼珠子都要飙出去了,他也很莫名其妙好不好!   对面那两人像两只鬼,神情复杂盯着他瞧,看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编,接着编”。   他彻底绝望了。   这个世界毁灭吧,赶紧的。   “被打成这样,也坚持固守本真。我在监察司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如此重情重义之人。”   女人仰头眨眼,眼底隐约有泪光闪烁:“我知道了,你之所以盗窃,是不是因为家里奶奶病重,或者年幼的弟弟妹妹没钱上学堂?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偷窃,一定有苦衷,对不对?”   付南星一动不动,像条躺倒在地的死鱼。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哲学与人生。   “我自认坚韧,遇上你,方知自己的德行还远远不够。”   男人猛地一锤刑桌,咬牙切齿:“为什么就是不说?罢了……倘若当真说了,你也就不是你了。我敬你是条纯爷们,真汉子!”   一滴泪从眼角划过,付南星像极被玩坏的破布娃娃,第无数次重复那句台词:“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也想说啊!可他能说什么,说他的眼珠子是怎么被那女人的身法震撼,差点飙出去的吗!   男人剑眉一拧,眼眶隐隐泛红:“小星,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痴情倔强之人。今日相逢也算有缘,不如我们就地结拜,结作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奶奶和弟妹的钱,我可以出力解决。”   ——为什么突然就接受了那个奶奶弟弟妹妹的设定啊!你们这群魔修有病吧!不要给别人加一些奇奇怪怪的苦情戏好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付南星五官狰狞,艰难开口:“我身法快,行踪也足够隐蔽,你们为何能发现我?”   一男一女无言对视,那女人抢先发话:“如今在下雪,你却穿了黑色夜行衣……这其实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让那个姑娘逃出生天对不对?你真傻,真的。”   “小星贤弟,除了有意而为之,只有傻子才会在雪天一身黑地跑路。大家懂的都懂,你是条汉子,为兄佩服。”   身体和人格受到双重打击,付南星哭得梨花带雨。   你才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兄弟,职责所在,我们该打的还是要打,忍一忍就过去了。擦干泪不要怕,至少你还有梦。”   男人情真意切地安慰:“你想想,如今你虽身陷牢狱,她却安安稳稳躺在温暖的被褥里。她那么幸福,那么美满,你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振作起来!”   付南星:……   付南星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怒火攻心:“靠!!!”   ——那女人最好不要再让他遇到! 第四章   谢镜辞嘴甜会说话,轻而易举套得了这地方的消息。   此地名为芜城,是鬼域里的一座边陲小城,由名为“江屠”的元婴期魔修镇守。   至于她所处的地方,是芜城中最大的武馆,名曰[天演道]。   “在玄武境里打擂台赛,胜者固然能得到报酬,但这玄武境,可不是谁都能进。”   被她问话的魔族女修是个话唠,领着谢镜辞站在门口,一面看围观群众意犹未尽地散去,一面倚在门阑上滔滔不绝:“你的修为是什么水平?说了你也别觉得受打击,没有筑基的水准,武馆不会让你上去打的。”   谢镜辞犹豫须臾,缓声应道:“筑基……应该是有的。”   玄武境是一种由神识编造的幻境,她虽然身上留有旧伤、很大程度地损伤了实力,但在识海之中,那份保存完好的神识……   说不定还同往常一样。   也就是说,一旦进入玄武境,谢镜辞很可能会恢复金丹修为。   这个想法让她心下一喜,因此说话时停顿了一段时间。   这个动作极为微小,却被身侧的女人敏感捕捉。后者不露声色,心里很快有了属于自己的推测。   眼前的年轻姑娘很是陌生,如今鬼门尚未正式开启,看她的模样,应该是来自于其它城市的富家女。   至于被问起修为,她之所以会出现短时间的愣神,定是因为这姑娘刚刚步入筑基,或是正处于炼气大圆满,对自己的实力没什么底气。   一看就没经历过生活的毒打,只是想来凑凑热闹。   “就算有筑基修为,想打擂台赛,也要先得到武馆的应允。”   女人慢条斯理,说罢指了指武馆的一处角落。   武馆很大,除开正中央的硕大圆镜,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分布于两侧的擂台与数面小镜。   炼气期多在擂台对决,境界再高一些,就可以进入玄武境内比试,对决场景会由那些小镜子投映。   熙熙攘攘的人潮已散去多半,在女人指向的角落里,立了好几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   与其他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不同,他们显然是修为不低的练家子,即便收敛了杀意与灵力,也能在无形中显出凛冽的震慑之意。   “那些是馆主的弟子,要想登擂,至少先打败他们中的一个。”   女人道:“他们大多是筑基水平,像莫霄阳那样的佼佼者,甚至到了金丹。以你筑基起步的修为,无论撞上谁,恐怕都无异于鸡蛋碰石头。”   这个规矩不难理解。   今日是全民瞩目的大赛,故而没收取魔晶作为门票。在平日里,看客们花了钱进来,必然不愿见到阿猫阿狗之间的挠痒痒。   女人解释得一气呵成,本以为跟前的姑娘会识相放弃,没想到对方非但神色不变,还尤为顺口地接话问:“金丹?他是金丹几重?”   女人轻笑。   不管莫霄阳究竟金丹几重,都不是这丫头应该关心的问题——   她会在见到他之前,就从其他人的拳头里了解到社会险恶,而莫霄阳也绝不会浪费时间,和一个娇生惯养、修为不高的大小姐比试。   “大概四五重。”   女人双手环抱看她一眼,挑眉道:“你既然找上我,咱们二人便算是有缘。我同这家武馆关系不错——你跟我来。”   她说罢朝那群弟子走去,谢镜辞乖乖跟上:“我名叫谢镜辞,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沈雀。你叫我——”   女人话未说完,角落里就响起一道清越少年音:“雀姐!”   谢镜辞抬眼一瞧,正是那群年轻的武馆弟子之一。   “就像这样叫。”   沈雀朝她耸肩笑笑,旋即朗声道:“今日霄阳取胜,恭喜。”   其中一名少年带了几分自豪地接话:“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在芜城里除了师父,我还真不知道有谁能打过他。”   沈雀点头:“此战的确精彩。我这位小友看得入迷,也想找人比上一把,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谢镜辞身上来。   她模样出众,早在之前便有不少修士在偷偷瞧,如今沈雀把焦点引向她,年轻人们终于能大大方方地打量。   这姑娘收敛了气息,看不出确切修为,抿着一张薄唇浅浅地笑,只需一言不发站在原地,就能同周围所有人区分开来。   她颔首:“叨扰各位,在下谢镜辞。”   “她约莫筑基初期,也可能筑基都还没到,而且是头一次来武馆,什么都不懂。”   沈雀动用神识,向几个愣头青传音入密,特意避开了谢镜辞的耳朵:“你们无论谁上,都记得手下留情,不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少年们面面相觑。   他们个个都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若是能在美人面前炫技秀上几把,说不定还能俘获芳心,赚取一丢丢好感度——   这是什么上天入地难得一见的绝妙机会!冲啊!勇敢的少年快去创造奇迹!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便有白衣少年向前一步:“我来吧。”   他说罢不露声色瞟向沈雀,暗自竖了个大拇指:“放心吧雀姐,我很懂怜香惜玉。”   这会儿大部分观众散去,也有不少人被点燃斗志,三三两两开擂比试,唯一剩下的,只有武馆尽头的一处灵台。   玄武境以灵台为媒介,修士需以神识触碰灵台,方能入境。   少年报了名姓,领着谢镜辞前往,沈雀本想跟在两人身后,猝不及防听见另一位少年叫了声:“师父、大师兄!”   来人正是风头正盛的莫霄阳,与武馆馆主周慎。   “哟,都在这儿啊!”   周慎生了张看不出年纪的娃娃脸,即便已经是个足够被风干成沙的老古董,却仍然保持着二十多岁的模样,笑得爽朗:“今日霄阳大胜,咱们出去喝几杯庆祝庆祝——沈雀你要不要来?”   有小弟子接话:“雀姐今日带了个姑娘,正和岑师兄比试。”   周慎挑眉:“哦?”   “那丫头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比不了多久。我不过见她初来乍到,领她来玩玩。”   沈雀懒懒望向尽头处的灵台,眉头一挑。   谢镜辞名不见经传,但模样足够出彩,很能引人目光;与她对战的少年乃是武馆弟子,实力不弱。   这两人的搭配实在奇怪,有零星几个客人无所事事,抱着看戏的心态站在灵台前。   她话音刚落,就听圆镜前有人惊呼:“我靠!就一招,一招秒了!你们看清发生什么事儿了没?”   沈雀眼角一抽。   那小子信誓旦旦保证要怜香惜玉——   这就是他怜香惜玉的态度?   那姑娘看上去踌躇满志,只希望她出来不要哭。   沈雀太阳穴突突跳,一步步往前走。   玄武境中神识出体,身体则静候在灵台之上,在幻境中落败的人,会睁开双眼抢先醒来。   然而谢镜辞却始终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跳过。   沈雀脚步一顿。   ……不会吧。   她与灵台相距甚远,看不清镜面的景象,只能微微偏转视线,落在旁侧的少年脸上。   这一瞧,刚好对上一双茫然的眼睛。   沈雀:……?   与此同时,圆镜前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小子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太快了,她的刀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是什么情况。   那丫头……把周慎的弟子一招解决了?   灵台上的少年神情恍惚,抬腿下来时,仿佛被抽干灵魂。   他起了,一招被秒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说。”   少年指指身后的灵台:“下一个。”   沈雀呆呆看向灵台前的圆镜。   幻境位于山水之间,身量纤细的姑娘立在山巅中央,手里握着把通体沉黑的直刀。刀光森寒,勾勒出长蛇般蜿蜒的黑气。   谢镜辞无法感知他们的视线,此时却抬头一望,伸手朝众人所在的方向招了招。   *   谢镜辞有些失望。   她本以为入了玄武境,实力能恢复得与往日无异,没想到只能堪堪摸到金丹的门槛——   穿梭于各个小世界,对神识是种不小的损耗。更何况她刚刚回到这具身体,神识分散,还没完全融入,若是能多打上几场,说不定能促进融合。   若是裴渡的话,说不定……   她想到一半,跟前一道灵力晃过。   来人同样是武馆里的弟子,谢镜辞隐约有几分印象,淡声笑道:“还望道友多加指教。”   少年点头,简短自我介绍,掩饰不住眼里的好奇。   之前上台的岑师弟心性急躁,修为算不得强,但无论如何,也绝对称不上“弱”。   看他落败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应该并非是为讨美人欢心,故意认输。   之所以会被一举击败,定是太过轻敌,被出其不意钻了空子。   他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修士之间的对决无需客套,一触即发。   少年已到筑基六重,拔剑出鞘之际,映出一片刺目冷光。   “你怎会一击落败?”   周慎笑着端详自家弟子:“莫非是大意轻敌?”   “她的刀法前所未见、诡谲非常。我虽存了轻敌之心,但……的确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周围已经有人慢慢聚拢来,讨论声渐大。   “你们觉得这局谁能赢?”   “我觉得吧,她之所以能一击打败岑小哥,很大程度是因为打了个出其不意。那刀法来得又狠又快,若能避开,胜算会大上许多。”   “话不能这样说,我那时连她的身法都没看清,避开哪有那么容易?”   幻境外吵吵嚷嚷,玄武境里却是一片寂静。   谢镜辞在压着修为打。   她不爱出风头,更何况身体的真实水平并未抵达金丹,倘若在玄武境逞一时风头,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少年人的剑法浩气凛然,与之前圆镜里的莫霄阳如出一辙,两人应当是同出一脉。   与之相比,她的刀法倒真有几分“魔教妖女”的意味了。   这把直刀名唤“鬼哭”,乃是曾经弑人无数的邪刀,谢家经过一番锻造镇压,好不容易压下刀身里蠢蠢欲动的煞气,才终于能为人所用。   鬼哭破风而起,与长剑硬生生撞上,“锃”地发出一道轰鸣。二人皆被浩荡灵力震开,同时后退一步。   谢镜辞虎口被震得发麻,调整气息,看不远处的少年暗暗蹙眉,再度扬剑。   他动作迅捷、毫不花哨,每一次挥剑都蕴藏了石破天惊之势,长剑起落之际,山间雾气随之凝结,围绕在他身侧。   剑气来如疾风骤雨,谢镜辞握紧鬼哭侧身避开,与此同时长刀斜挑,再度与剑尖撞上。   这次二人都没退开。   刀光肃杀,迅捷如疾电。日影与长刀的虚影交织错杂,于纷乱白光中,藏匿着见血封喉的杀机。   平地起风,刀剑狂啸。   谢镜辞的身法形如鬼魅,难以被常人视线捕捉,少年已有了不及之势。她并未下死手,比起生死决斗,更像在进行一场热身。   在鬼冢遇上那两名匪盗时,她虽然也与之进行过一番缠斗,但他们毕竟修为低下,打得毫不尽兴。   直到此刻,谢镜辞才终于触及到了某些久违的、即将被遗忘的感受。   那是因拔刀而生的杀意。   酣畅淋漓、一发不可收拾,如同坠落而下的星火,自她体内的每一条脉络燃烧生长,激起一片战栗。   山巅云蒸霞蔚,长裙飞荡,牵引出荡漾回旋的气流。   在长剑即将刺入她小腹的刹那,手握长刀的女修略作折转,随即刀身一挑。   圆镜外的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没有任何预兆,借着这股顺势而起的巧劲,少年手中的长剑……   竟被笔直挑飞出老远。   “我的老天。”   有人喃喃出声:“方才他们俩的招式,你们有谁看清了吗?”   “这哪能看清……不过剑被挑飞,应该就是输、输了吧?”   “所以,那姑娘赢了?”   “废话啊!肯定赢了啊!她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这刀法有意思啊!”   沈雀看得有点懵。   有小弟子嘴角一抽,指着圆镜小声问她:“筑基初期的修为?”   馆主周慎若有所思:“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被一招秒掉的岑小哥满脸怀疑人生:“怜香惜玉???”   这女人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   谢镜辞还得回洞穴看望裴渡的情况,打了两场就匆匆退下。   她进入玄武境的时候,周遭空无一人,很是冷清,等睁眼出来,居然见到一堆攒动的人头。   她差点以为系统崩溃,自己又莫名其妙穿了越,下一瞬就听见身旁少年故作镇定的嗓音:“师父。”   师父。   谢镜辞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到身形颀长、五官柔和的娃娃脸青年。   沈雀热心肠替她介绍:“这位是天演道馆主,周慎。”   周慎噙了笑地颔首:“谢姑娘。”   他面色如常,谢镜辞闻言一愣。   用剑,身处鬼域,看样子修为不低。   谢镜辞听见自己陡然加剧的心跳:“您、莫非您就是传闻里的‘闇狱剑’周慎?”   周慎一个愣神,哈哈大笑:“那都是几十年前的名号了,也难为你还记得——你可千万别这样叫,怪羞人的。”   “我在话本子里看过您的事迹。当年您在鬼域行侠仗义,全被记录下来。”   谢镜辞说着低头,在储物袋翻找片刻,拿出一本泛了黄的旧书:“就是这个!”   周慎只想看看热闹,没想到遇见个小粉丝,不自在地红了脸,从谢镜辞手里接过书册。   周围的人哪曾见过周馆主脸红赧然的模样,一时间纷纷笑着起哄:“馆主,来给大伙念念呗?”   周慎忿忿去瞪,一不留神,手里的话本就被旁人夺去——   跟在他身旁的莫霄阳嘴角一咧,把书页翻开。   “别吵别吵,我来啊!”   他对自家师父最是崇拜,虽然是个半文盲,也还是念得抑扬顿挫:“只见周慎七进七出柳眉山,杀得那叫一个片甲不留,尽显男人本色!”   四周的年轻修士们纷纷捧场:“好!!!”   周慎本人听得红了脸,挠头呵呵傻笑。   谢镜辞毕竟少年心性,见了话本子里的偶像,难免两眼放光,听见莫霄阳的下一句话,却不由动作一顿:   “周慎屹立不倒,但那柳眉山也是个不俗之辈,竟未落得下风!”   等等。   “周慎七进七出柳眉山”,可听他这句话,柳眉山……她不是个山?!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抬头一望。   周遭气氛明显凝滞了些许,大多数人没听出端倪,咧着嘴继续鼓掌:“好好好!”   谢镜辞目光沉重下移,落在莫霄阳手中的话本扉页上。   ——好个头啦!   在莫霄阳捧着的那本书册上,封页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却不是她记忆里的《鬼域生死斗》。   救命!这居然是盗版的《鬼域生死恋》啊!   谢镜辞已经能大致记起接下来的剧情了。   什么“柳眉山巧舌如簧,周慎舞刀弄枪”。   什么“柳眉山气若游丝,使出缚鸡之力:‘你莫要十年磨一剑,当心铁杵磨成针,快快了结吧!’”   又什么“周慎纵情大笑,金鸡独立:‘莫急,你海纳百川,待我来精卫填海!’”   谢镜辞:“……”   有病啊!成语做错了什么,作者你才要这样对它!   那个正在念话本的弟子看上去不大聪明,兴奋得像只大公猴。   谢镜辞赶忙上前,在他念出后续剧情前及时止损:“这里的情节,是周馆主撞上女魔柳眉山,用长剑七次重创她。其实还有很多内容更加精彩,比如被困锁龙谷、决战殇阳楼——周馆主,好!”   莫霄阳带头鼓掌:“好!”   所有人:“好好好!”   “今日这话本子,实在使我热血沸腾。”   莫霄阳紧握双拳,向来厌恶念书的他,头一回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用力一拍身旁师弟肩膀:“明日有没有兴致与我对上一场?待我金鸡独立,七进七出,你可要使出缚鸡之力,莫要让我的爱剑铁杵磨成针了!嚯嚯!”   只是这么一瞬。   整个武馆都安静了。   周慎欲言又止,眼珠子从圆形变成四边形,最后定格在震颤着的等边六角形。   他的眼神,从来没有这般扭曲且犀利过。 第五章   鬼域中人出乎意料地热心肠。   周慎很是仗义,听说谢镜辞自外界而来,特意为她与裴渡订下两间客房,顺便找了个大夫前来疗伤。   裴渡受伤严重,治疗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夜,等天边泛起浅浅鱼肚白,大夫才从他房里出来。   谢镜辞道了谢,推门而入之际,见到他眼中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谢小姐——”   他丧失修为,身体同凡人没什么两样,熬了整整一晚上的夜,眼下现出薄薄青黑,声音微弱得低不可闻:“你没歇息?”   废话,他半条命都快没了,谢镜辞哪怕再铁石心肠,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去睡觉。   “我只是睡不着。”   她环视一圈屋子,目光落在裴渡手里的茶杯与药丸上:“在吃药?”   话音刚落,就听见脑袋里的系统发出一声笑:   [恭喜恭喜,解锁魔教妖女第二幕场景!台词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谢镜辞:啧。   正道人士受伤服药,绝对是她这个角色最常作妖的时候。一人体弱无力,连斥责的嗓音都格外虚弱,另一人言笑晏晏,逐渐靠近,自有一番暧昧旖旎。   虽然她每次的结局,都是被正道大侠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出去。   裴渡闻声点头,将药丸吞入腹中,正要下床把茶杯放回木桌,身侧便靠近一抹纤细的影子。   谢镜辞从他手里接过茶杯,语气如常:“你身体不便,躺在床上就好。”   他还没虚弱到那种地步。   裴渡本想反驳,却听她继续道:“我问过大夫,知晓这些伤药的使用方法,今后能帮你上药和喂药。不过——”   “我记得以前看话本子,那故事里讲,喂药有时不一定要用手。”   谢镜辞语气里带了困惑,尾音若有若无地上扬,似是说得累了,端起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抿:“倘若不用手,还能怎样做呢?裴少爷知道吗?”   她嗓音清幽,恍如新莺出谷,撩动一汪潺潺清泉。裴渡心下一动,视线飘忽之间,落在谢镜辞唇边。   姑娘的唇齿呈现出迷人玫瑰色,最是勾人心弦。   因方才喝了水,薄唇晕开一层薄薄润润的水光,无声昭示着柔软的、温热的触感,仿佛一触即化——   裴渡因这个念头陡然一惊,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谢镜辞已经捕捉到他的目光,勾唇露出浅淡的笑:“怎么,我嘴上有什么东西?”   天真无辜,却又好似欲擒故纵。   他没由来地心跳加速,犹如做了错事被发现的小孩,匆忙挪开视线。   谢镜辞忍不住笑出声。   最后这句话并非系统的要求,全怪裴渡的反应太有意思,像极了被踩到尾巴、惊慌失措又故作镇定的猫。   简直在引诱旁人继续逗他。   如她所料,耳边果然传来一声干涩的“没有”,被压抑得狠了,隐隐透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对了。”   逗裴小少爷玩总能让她心情大好,谢镜辞轻咳敛去笑意,向前几步,坐在床沿:“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玉露膏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灵药,涂上那么一次,皮肉伤应该能好上大半。   之前大夫为他褪了全身衣物疗伤,谢镜辞再厚脸皮,也不可能守在一旁。这会儿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才终于能看上一眼裴渡的伤势。   他明显愣了一下。   这回裴渡没有犹豫太久,动作里仍带了拘束,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蜷,领口便向右侧斜斜拉开。   然而刚刚动手,就听见谢镜辞噙了笑的声音:“不不不,不是这里——其实只要看看手臂就好了。”   抓在前襟上的右手瞬间顿住。   谢小姐还没说完,他便做出这般动作,就像是……   就像是迫不及待,想要脱下衣物让她瞧似的。   “不过这样也行。”   裴渡脑中尽是空白,耳朵前所未有地发烫,听身旁的姑娘笑着说:“你身前受伤最严重,看看也好。”   她语气寻常,一本正经,越是这样,就将他的无措与纠结衬得越发狼狈可笑。   裴渡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右手一动不动停在衣襟上,露出一侧白皙的锁骨和肩部线条。   他无端感到心下燥热。   在对方安静的注视里,裴渡垂下长睫,把前襟往下拉。   玉露膏是难得一见的药中名品,被谢镜辞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已经让不少血痕凝固结痂。   谢镜辞向前凑了一些。   裴渡强忍住下意识往后退的冲动,任由她端详。   之前在洞穴里,光源只有悬在天边的那轮月亮,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又暗沉,看得不甚清晰。   此刻入了卧房,蜡烛引出黄澄澄的清亮光晕,将他冷白色的皮肤映出几分柔黄,每道伤痕与肌肉轮廓都清晰可见。   叫人无处可藏。   谢镜辞伸出手,在距离他身体很近的地方停下,指尖抵着其中一条伤疤。   她没说话,裴渡却已明白她未出口的意思,迟疑须臾,终是艰涩开口:“……可以碰。”   空旷的卧房里,响起一道低不可闻的笑声。   谢镜辞抿唇止了笑,指尖轻轻下压,落在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上:“这样会觉得疼吗?”   她手指莹白,那道伤口则是丑陋不堪,被指尖绵绵的软肉一点,生出深入骨髓的痒。   这股痒看不见也摸不着,在血液里横冲直撞,暗戳戳地撩拨心弦,他的声音又哑又涩,像从嗓子里硬生生挤出来:“不疼。”   裴渡只将白衫褪到胸口下的位置,谢镜辞闻言“唔”了声,把垂落的前襟继续往下拉。   治疗外伤容易,筋脉里的内伤则要难上许多。   小腹上的乌青并未消退,反而比之前所见更为暗沉浓郁,随着衣物摩挲的响音,渐渐露出紧实腰线。   “这里的伤,大概得等我们离开鬼域,去云京才能治好。”   她看得皱了眉,知道这里必然剧痛难忍,没像之前在胸口那样伸手去碰,视线一晃,竟是从腰腹继续往下,来到被棉被遮盖的地方:“腿上的伤还好吗?”   被子下面显而易见地一动。   裴渡几乎是瞬间作答,语气生硬:“无碍。”   “我又不会吃人,干嘛这么紧张。”   谢镜辞笑:“被人瞧上一眼也会不好意思,你原来这般胆小么?”   裴渡没应声。   才不是这样。   他向来厌烦旁人的触碰,更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与目光。若换了别人,莫说让他褪去衣物,哪怕想帮裴渡在脸或双手上药,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并非随便的人,只有谢小姐是例外。   只要她想,无论是多么暧昧或羞耻的事,他都愿意去做;也只有被她注视这具残损的身体时,裴渡会感到局促与难堪。   可惜她对此并不知情。   其实谢小姐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   例如他日复一日挥动手里的长剑,只为能站在与她并肩的高度;   例如他在大宅里地位尴尬、举步维艰,被养母刁难或兄长耻笑后,第二天睁眼的唯一动力,是能在学宫远远见到她,哪怕只是用余光匆匆瞥上一眼。   又例如她与异性好友们亲近打趣后,他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有时心里堵得慌,只能去武场练剑。   想来也可悲,这都是他人生中难以磨灭的执念,生生填满了前半生的每处缝隙,身为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要角色,谢镜辞却对此一无所知。   裴渡没奢望过她会知道。   从不会握剑的瘦弱孩童,到能与谢镜辞并肩作战的剑修,在一步步靠近她的路途里,他逐渐习惯了不动声色地仰望。   他似乎因为那句玩笑话有些消沉,眼睛里没剩下什么神采,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镜辞眨眨眼睛。   她好像……没说什么特别过分的话吧?   还是裴渡想起今日发生的那些事,下意识难过了?   对哦。   他的确应该难过的。   按照系统告诉她的剧情,裴渡的一生浑然是出彻彻底底的悲剧。   因为长相酷似裴家死去的大少爷而被家主收养,名曰养子,其实只是个替身。偏偏主母对他厌恶至极,数年如一日地孤立冷落、变着花样找茬,裴渡没少吃家法,才养成了如今滴水不漏、看上去温温和和的性子。   如今他好不容易学有所成,即将脱离家族桎梏,却在一日之内突逢巨变,从别人的影子,沦为了被厌恶唾弃的废人。   这样的经历若是放在大多数人身上,定能把双眼哭瞎,可打从最开始见到裴渡起,他便一直是安安静静的模样。   他不说,谢镜辞也就大大咧咧地不去在意,其实哪有人能坚强至此,又不是石头做的心肠。   在这种时候……她是不是应该认认真真地,好好安慰一下他?   这属于知识盲区,谢镜辞从不会安慰人。   “喂。”   她不想说错话,让小少爷更加难受,在脑袋里狂摇系统:“系统库里的台词,有没有能安慰人的话?”   系统见惯她冷言冷语损人的模样,乍一听见这话,当场拔高音量:[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保证没问题!]   它一向足够靠谱,不过片刻,便有字句从谢镜辞脑袋里浮现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不会真有人因为修为尽失就失魂落魄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的嘴这么讨厌,把阴阳怪气踩别人伤口当作有趣吧。   跳过。   [不过是修为尽失,就消极成这般模样?这样浪费自己的一生,真是有够可笑哦。]   ——不过是站在道德高地,就拽成这般模样?这样来找存在感,真是有够可悲哦。   跳过跳过。   [……]   跳过跳过跳过。   谢镜辞:……   这哪里是“保证没问题”,明明处处都是问题,垃圾系统害人!   可恶。   差点忘记这是个恶毒反派系统,真是不负恶毒之名,句句都像毒药拌辣椒,又毒又辣。裴渡要是听完,不说当场自尽,血溅三尺必然是有的。   谢镜辞决定自力更生。   她在富贵娇宠里长大,习惯了没心没肺众星捧月,加上当了这么久不可爱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哪里知道安慰人的路数,稍作停顿,戳了戳裴渡肩头。   因褪了衣物,他肌肉的骤然紧绷显得格外醒目。   “裴渡。”   谢镜辞不自在地摸摸鼻尖:“你是不是挺难受?”   唉,他都这样了,铁定难受,她在讲什么废话。   裴渡抬了长睫,黑黝黝的眼一眨不眨望着她。   “如今的境遇虽然不好,但并非全无希望。我会努力把你治好,一定没事的。”   谢镜辞在心底悄悄皱眉,暗骂一声。   拿着刀砍人,可要比细声细气地安慰容易多了。这番话已经是她的极限,不管更柔情还是更矫情的台词,都再也说不出来。   裴渡低低道了句:“谢小姐,你不必如此……”   “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她把他所有消极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头,兀地加重语气:“不要去想自暴自弃,也不要想什么没人在乎你没人要你,去干一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无论做什么,都想想还有我——”   谢镜辞的音量陡然变小。   她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的玉露膏。它好贵的。”   裴渡怔怔的,没说话。   谢镜辞板着脸,有些忐忑地打量他的神态变化。   她不会搞砸了吧?虽然这番话的确幼稚套路又尴尬,但——   薄薄的晨色黯淡而寂静,猝不及防地,耳边响起裴渡的嗓音:“谢小姐。”   这下轮到谢镜辞故作镇定,与他四目相对了。   他眉目清隽,面上是孱弱的苍白,瞳孔本是昏暗无边的暗,对上她视线时,悄然浮起一丝久违的柔色。   裴渡居然隐隐地在笑。   谢镜辞永远不会知晓,这些话于他而言有多重要。   就像一出虚妄的戏剧故事,在最为落魄、被所有人厌弃的时候,悄悄喜欢许多年的姑娘突然来到他面前。   她不嫌弃他尴尬的身份、一塌糊涂的处境,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想想还有她。   笨拙又固执,温柔得叫人眼眶发酸。   一直追寻的那个人是谢小姐,算是他这一生里,为数不多幸运的事。   裴渡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心里的渴望,想要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谢小姐,若我来日恢复修为……”   心脏难以抑制地剧烈跳动,裴渡忍下小腹剧痛,凝视她清亮的眼:“在下愿将一切赠予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镜辞定定望着他,若有所思。   半晌,她发出低不可闻的笑,忽然淡声问:“什么都愿意给我?”   裴渡唯恐她不信,哑声应答:“只要谢小姐想要,无论名誉、钱财或是天灵地宝,我都愿献上……作为报答。”   作为报答。   谢镜辞“哦”了声:“还有呢?”   见裴渡露出茫然神色,她笑着挑起眉头:“如果我想要别的呢?你还有什么能送给我么?”   “还有——”   他能献给她的,还有什么?   谢镜辞的视线仍然直勾勾落在他身上,看得裴渡心慌。   若说他还剩下什么,那便是——   那便是这具沉疴遍布的身体了。   谢小姐会……想要它吗?   思绪乱作一团,在空白的脑海里,冷不防蹿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此刻没有穿着上衫,是被她尽数看在眼底的。   近在咫尺的姑娘发出清脆的笑,如同夏日碰撞在一起的铃铛。   “这些可算不上答谢。”   谢镜辞半开玩笑,懒洋洋道:“裴公子,你可别忘了,我好歹是你的未婚妻。”   她说得隐晦,裴渡却听出言外之意。   他整个人都是她的了,难道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么。 第六章   “芜城地处鬼域边陲,看上去不怎么起眼,其实是鬼门所在之地。平日里萧萧索索的,只要鬼门一开,就立马热闹了。”   魔修尚武好战,无论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武馆里永远有人在相互比斗。   谢镜辞通过典当首饰得了些魔晶,把钱还给周慎后,坐在擂台旁同他唠嗑。   之前在裴渡房里,她一时兴起,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裴小少爷不知有没有听懂,怔愣一瞬后躺进被子里,闷闷说他有些乏。   他没了灵力修为,的确需要好好歇息;谢镜辞对此地人生地不熟,闲来无事之下,干脆又来到武馆中。   馆主周慎是个热心肠,见她孤身一人,特意上前攀谈,让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年轻姑娘不至于尴尬难堪。   “如今还没到鬼门开放的时机,你与裴公子之所以来到此地,应该是恰好撞上了初具雏形的两界缝隙。要想出去并不难,只需耐心等到鬼门正式开启,便能堂堂正正地离开。”   周慎道:“鬼门十五年年一开,你手里那话本子,记录的全是几十年前的事儿……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面上云淡风轻,说到最后低笑一声,虽弯了眉目,双眼却是空茫幽暗,远远地看不清晰。   “在《鬼域生死斗》里,一共有两个主角。”   迟疑半晌,她终于说出潜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一个是您,一个是刀客付潮生……您知道付潮生如今的下落吗?”   偌大的武馆里,自不远处响起少年修士们的雀跃欢呼。   周慎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扭过头来,眼底雾气散尽,显出沉淀多年、幽深浓郁的黑。   “他已离开鬼域多年。谢姑娘,这个名字是芜城里的禁忌。”   他嗓音里噙了笑,听不出有什么别的情绪:“很多人都不愿听见它,你可要当心,莫在旁人面前提起。”   禁忌。   她从没想过,那位前辈会与这个词汇连在一起。   《鬼域生死斗》中,着重描述了两名魔修少年游历鬼域、仗剑四方的侠情故事。   周慎胆大心细、剑术一绝,付潮生一把大刀舞得出神入化,故事进行到结局处,只道两人向西而行,道路仿佛没有尽头。   至于后来在芜城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即便是那话本子的作者,恐怕也一无所知。   “付前辈离开鬼域了?”   谢镜辞一怔:“可当初他同我道别,分明——”   她说着顿住,察觉到周慎面上的困惑之色,终是轻声解释:“十五年前我与爹娘前往鬼冢,因为太过顽皮独自跑开,遭到了魔物的围追堵截……多亏付前辈及时出现,才救下我的一条性命。”   付潮生便是她欲在鬼域寻找之人。   当年谢镜辞懵懂无知,受到救命之恩,不知如何报答,只匆匆道了声谢。付潮生亦是很快转身离去,穿过鬼门回到鬼域,再不见踪迹。   至于《鬼域生死斗》老旧又冷门,她之所以会买下,全因在扉页见到了付潮生的名字。   周慎喉头一动,接着她上句话问:“他同你道别时,怎么了?”   “前辈转身又入了鬼域。”   谢镜辞思忖道:“我告诉他,救下我的命,爹娘会赠予不错的谢礼,他却说时间快来不及——他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必须去做的事情。   周慎眉心一动,口中却仍是淡淡:“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他去向成谜,如今芜城里,无人知道下落。”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似是有所察觉,转头一望。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谢镜辞听见似曾相识的少年音:“师父!你们在说什么?”   正是昨夜捧着《鬼域生死恋》痴迷朗诵的武馆弟子,好像是叫莫霄阳。   谢镜辞可没忘记,那场奖励一万魔晶的大比,胜者也是叫这个名字。   周慎收了话茬,望着来人狂揉太阳穴:“《万字文》抄完了?”   “当然抄完了!师父,我奋不顾身苦学一夜,定能自食其果,再也不会说错话,把您气得吴牛喘月。”   莫霄阳浑身上下瞧不出丝毫属于剑修的内敛矜持,比起武馆里最优秀的弟子,更像个毛毛躁躁的愣头青。   他一眼就瞧见谢镜辞,咧嘴打了个招呼:“谢道友!今日这般冷,你不东施效颦,和我们一样多穿些衣物吗?”   可怜孩子没学会,反而彻底学废了。   周慎双目圆瞪,已经当真像头牛那样开始吭哧吭哧喘气。   “谢道友刀法精湛,我昨夜见到,震撼得惊为天人。”   莫霄阳道:“咱俩来比一场如何?放心,我会压下修为,保持在与你同等的水平。”   他已是金丹六重,眼前的女修在玄武境里,充其量刚刚突破金丹境界第一重。莫霄阳行事正派,绝不会利用纯粹的修为压制对手。   谢镜辞本想继续打听付潮生的下落,奈何周慎言尽于此,若要再问,未免显得不合时宜。   所以她最终还是站在了玄武境上。   莫霄阳擅使长剑,显然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加上修为摆在那里,谢镜辞从一开始就用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他师从周慎,用的应该是鬼域剑术。鬼域招数以奇诡莫测而著称,她以往只在书册里见过,如今撞上个中好手,不由生出几分期待。   第一击,剑光倏至,直刀划出清月般莹白澄澈的弧光,灵力相撞,于半空荡开无形涟漪。   这一招不过是浅尝辄止的试探,随着刀光剑气嗡鸣荡漾,二人身形皆是一顿。   如同拉到极限的弓箭,在极其短暂的一瞬停滞后,骤然破风拉开。   “动了动了!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看他俩这阵势,我恐怕连三招都活不过。”   “莫霄阳是压了修为的。要我说,那姑娘水平其实不过如此,即便胜了,也是靠放水得来的红利。”   “你懂个锤!人家切磋的那是刀法剑法,自然不能全靠修为压制,修为这玩意儿,勤修苦练总能跟上来——你说是吧周馆主?”   “就算莫霄阳压了修为,那姑娘也打不过他吧?我之前从没听过她的名字,无名小卒罢了。”   周慎立在圆镜前,闻言抬了视线,匆匆一笑。   昨夜他便知晓这位谢姑娘身手不凡,看她一招一式变幻莫测,定是来自于世家大族的高阶功法。   然而今日一看,却又觉得不对。   太乱了。   昨日短暂相交还看不出来,如今轮到她与莫霄阳一番缠斗,周慎才发觉谢镜辞的刀法乱得不像样,仿佛没有一个既定套路,全是在随心所欲地出招。   最为诡异的是,随着她和莫霄阳的对决渐深……   从她的刀法里,竟隐约现出了几分属于周慎门下的进攻路数。   不会吧。   只是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紧张不容分心的情境下,她居然还能一面应敌,一面学习模仿莫霄阳的身法和剑术?   周慎收敛了懒散的笑,挺直后背,细细去瞧圆镜里的画面。   他原本觉得这场战斗定是莫霄阳的单方面碾压,可如今看来,说不定还能瞧出别的乐趣。   玄武境中肃杀阵阵,莫霄阳的剑法迅捷如电,谢镜辞以攻代守,挥刀迎上。   周慎只看出她在下意识修习莫霄阳的动作,倘若他离开鬼域,见到更多仙门世家的功法,定会惊诧地恍然大悟:   原来这丫头从别家学了不少,东一榔头西一棒,用得随心所欲。   谢镜辞悟性很强,学什么都快。   家族里的刀法固然凌厉,却脱不开内里唯一的核,用来用去,总归有几分无趣。   谢镜辞喜欢有趣的东西。   她身法极快,不过瞬息之间,纷然刀光便已散遍全身。   莫霄阳大概头一回见到如此毫无章法的进攻,接得已有些吃力。   圆镜之外,是数张茫然的脸。   有人迟疑着问:“虽然我看不清他们的动作,但莫霄阳这算是吃亏了吧?”   不知是谁应道:“也不算吃亏,怎么说呢,大概算是……被压了一头,只能防守?”   这可是莫霄阳。   即便在整个鬼域的金丹期修士里,也算排得上名号,虽然他把修为压了大半,可单论身法剑术——   竟被压了一头。   他们本来都觉得这场比试毫无悬念,之所以来看上一眼,要么想瞧瞧昨夜风头大盛的美人,要么想看莫霄阳的个人秀,哪曾料到会是这般场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炸开的时候,周慎已是皱了眉,倾身向前。   圆镜之内,战事渐凶。   莫霄阳出其不意地欺身向前,手中长剑乍现寒芒,谢镜辞侧身避开,直刀逆风而起。   他下意识想顺势避开。   然而那把刀并未沿着既定轨迹平直往前,谢镜辞步法陡变,手腕斜翻,顷刻间变招上袭。   刀光汹汹,莫霄阳不由一怔。   他预想了几乎所有可能出现的身法,可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这个进攻路数。   这是他自己的杀招。   刀光裹挟着凛冽寒风,退无可退。   剑眉星目的少年强压下口中腥甜,身侧灵压骤起——   来自金丹六重的威压腾涌而上!   “我的个乖乖。”   镜前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这、这不是天演道里的剑招吗?我没看错吧?她怎么用出来了?”   “等等,你们看……莫霄阳的修为,是不是被逼出来了?”   四周倏然静下。   所有人都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圆镜。   暴起的灵压势如破竹,谢镜辞躲闪不及,只能收回鬼哭刀护体,也正是在这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利剑抵住喉咙。   这是修士自我防御的本能,立于剑气中央的莫霄阳同样怔住。   空旷的幻境里,连一息风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莫霄阳:……   在少年半晌的缄默中,莫霄阳放下手中长剑。   他目光赤诚,头一回收敛笑意,认认真真端详一番跟前少女的脸,坦然出声:“我输了。”   若不是在生死之际,本能激出金丹六重的修为,他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身法落于下风,又破了定下的规矩,他自然是战败的那一个。   莫霄阳默了须臾,收剑入鞘。   谢镜辞心有余悸,近在咫尺的少年却忽然抬起头,一改方才昙花一现的颓丧,嘴角一扬。   ——他居然在笑。   “太厉害了吧!你今年多大年纪,修习刀法多久了?最后一招是我的剑术对不对?怎么才能做到一边打一边学啊?还有刚开始的那一刀,哇真的好帅!如果不是咱俩在对打,我一定给你拍手叫好!”   莫霄阳越说眼睛越亮:“明天还继续打吗?唉不对,若是总和我一起,跟你一道的那位公子定会不高兴——所以明天还继续打吗?”   话—超—多。   不可否认,莫霄阳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当之无愧武馆弟子中的顶尖战力。   她能赢,不但得益于自身天赋,也与从小到大的功法传承密不可分;至于莫霄阳,唯一的经验来源唯有这家武馆,更何况他的修为远不止如此。   谢镜辞把夸赞的话咽回肚子里,听他小嘴不停叭叭,欲言又止。   救命,这难道就是所谓“武馆弟子里的顶尖战力”,为什么会跟狗狗一样晃来晃去。   “莫师兄……这是认输了?”   周慎身侧的小弟子看得发愣,扭头瞧他一眼:“师父,这姑娘——”   周慎看得饶有兴致,闻言低头睨他:“你觉得她如何?”   小弟子斟酌片刻,谨慎开口:“弟子以为,她是个极有天赋的可塑之才。”   他师父笑了一声:“可塑之才?”   “你看她的穿着配饰,看似普通,实则样样价值不菲,至于那把刀,更是浑然天成、锐气逼人。”   “再看她的举止与刀法,谈吐有礼,刀术精湛,看上去是毫无章法的野路子,实则集百家之长,必然出身不低。”   “至于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悟性——”   小弟子仰头与周慎四目相对,听后者斩钉截铁定下结论:“即便在鬼域之外的偌大修真界,这也必然是个前程无量的天才。”   *   谢镜辞勉强算是赢了对决,从玄武境里出来,总觉得闷闷不乐。   她的修为本应该和莫霄阳不分上下,如今却要人家压着修为来打,不管怎么想都是自己占了便宜。   她想堂堂正正和其他高手打上一架,而不是在现实唯唯诺诺,玄武境里重拳出击。   也不知道修为何时才能回来,实在头疼。   和上回一样,当谢镜辞从玄武境睁眼醒来,跟前又围了不少吃瓜看戏的路人。   她对这种场景习以为常,习惯性露出礼貌的笑,身旁的莫霄阳仍然激动得像只大公猴,咧嘴眉飞色舞:“谢姑娘,我订下了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试试?”   “万鬼窟?”   谢镜辞顿了顿:“是用来历练的幻境?”   莫霄阳点头。   自从修士的神识被开发,玄武境里的花样也越来越多。   比如擂台、格斗赛、以及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历练地。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与喘息时机,一旦踏足幻境,就会直面常人难以想象的魔物妖兽,与之正面展开厮杀。   不少人对此趋之若鹜,也有不少人畏惧它的凶残惊险,与全是正面评价的常规赛事不同,被修士们笑称为“疯子的游戏”。   “万鬼窟中,我们将直面厉鬼潮,我与师兄弟尝试过许多次,从来都没能坚持到最后——后半段的攻势太过凶猛,连立足之地都不剩下。”   莫霄阳挠头:“不过还挺好玩的,半个时辰后开始,你想去试试吗?如果与你同行的公子想来,也能叫他一起。”   当然要去啊!她已经很久没放肆杀上一把了!   谢镜辞毫不犹豫地点头,余光斜斜一落,居然触到一袭雪白的影子。   她心有所感,扭过头去,果然见到裴渡。   裴渡身形颀长,哪怕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望见,他粗粗扎了发,穿着一身白,一言不发望着她。   或许还有谢镜辞身旁的莫霄阳。   “裴渡?”   她向莫霄阳简短道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堆,快步朝他靠近:“你怎么来了?”   裴渡轻轻抿唇,嘴角露出平直的弧度。   这个微表情转瞬即逝,少年的嗓音依旧清冷柔和:“闲来无事,随意逛逛。”   谢镜辞离开前没告诉他行程,好在昨夜提起过,是个武馆馆主替他找了大夫。   以她的性子,倒也与武馆很搭。   裴渡只是想来碰运气地看一看,没想到越过重重人影,一眼便见到她与陌生少年相视而笑的景象,听旁人讲,两人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对战。   曾经像这样站在谢小姐身边的,一直是他。   现如今,他却只能站在台下遥遥仰视。   “在想什么?”   谢镜辞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她双眼澄澈清明,将他心里那些阴暗的念头衬得可耻又可悲,裴渡摇头,听她悠悠说:“我刚和那人打了一场。”   “……嗯。”   “他挺厉害的,剑法很快。”   谢镜辞语气轻快,他认真地听,刚要再应一声“嗯”,猝不及防又听见她的声音。   谢镜辞道:“不过没你厉害。”   心口悄悄一动。   裴渡仓促地转头看她,脑子里有点懵。   “你是我最满意的对手。”   她把这道目光全盘接收,语气有些干:“等你好起来,一定要再和我比上一场。”   她一定是看出他的尴尬无措,才特意讲出这种话。   云淡风轻,倏地一下,却正中靶心。   实在是……很犯规。   裴渡半低下脑袋,能感到耳廓在隐隐发热。   他情不自禁想笑,不愿让她发现,便悄无声息抿了唇,把头往侧面稍稍一偏:“嗯。”   “对了。”   谢镜辞眸光一转:“莫霄阳,就是方才那剑修,他邀请我们去玄武境里的万鬼窟,你想试试吗?”   *   谢镜辞领着裴渡,在约定时间之前入了玄武境。   除开双人擂台,通过识海相连,玄武境里还有个十分广阔的公共平台,能直通各处幻境。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神识无形无体,能变幻成任意模样,出现在公共区域里的任何人,都可能正用着虚假的声音、脸蛋甚至性别。   为图省时,两人都没有改变外貌形体。公共地带人来人往,在混乱人潮里,谢镜辞毫不费力感应到了属于裴渡的气息。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与神识强大的修士,两者之间的气息天差地别。   她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抬眼看他:“金丹?”   很难形容裴渡此时的目光,他早就习惯把所有情绪掩藏。   那双黑眸浓得过分,他静了短短一刹,轻笑一声:“嗯,金丹。”   玄武境内历练之地众多,等谢镜辞来到万鬼窟入口,竟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子。   那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人,原是在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甫一瞥见谢镜辞,兀地变了神色。   居然是昨夜见到的小贼。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   对方咬牙切齿,眼底怒气骤浓:“昨夜就是因为你,害我被关进监察司受尽折磨!万鬼窟我已和朋友订下,你别想了!”   谢镜辞亦是睁圆双眼:“明明是你自己大雪天穿夜行衣,而且我们也早就订好了这地方——”   她话音方落,瞥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人影,正色出声。   “莫霄阳!”   “莫霄阳!”   两道嗓音同时响起,谢镜辞与少年对视一眼:“这人想和我们抢万鬼窟!”   同样是异口同声,然后两人一起愣住。   “我知道啊!”   莫霄阳乐呵呵:“我特意邀了几位一同前往,都说人多好办事嘛。事不宜迟,快快进去吧。”   他没察觉气氛不对,又笑了声:“对了,这是我多年的好友付南星,很靠谱的。”   付南星:……   被冠上“靠谱”这个名头,他满腔的咋咋呼呼没地方发泄,加之昨夜确是自己理亏,只得绷着脸道:“幸会。”   他说着稍顿,望一眼谢镜辞手中长刀:“用刀的?”   莫霄阳站在一边继续介绍:“南星曾同我师父学过一段时间剑术,后来嫌铁器太重,就改用符了。”   付南星有点脸红,梗着脖子反驳:“什么‘铁器太重’,我是那么娇弱的人吗?要说刀法,我也是会那么一点的。”   周慎用剑,理应不会教授他刀功。   见谢镜辞露出“嗯嗯我懂你不用再说”的敷衍之色,他两眼一瞪,借过了鬼哭刀。   付南星显然许久没有拿过刀剑,姿势别扭得不像样,好不容易起手,终于循着记忆开始挥刀。   他动作笨拙,惹得莫霄阳噗嗤笑出声。   谢镜辞倒是觉得这刀法莫名眼熟,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付南星就已满脸通红地停下,把刀塞回她手中,狡辩似的开口:“不来了不来了,我今日身体欠佳,还是快进去吧。”   谢镜辞好奇:“以我们的水平,能在里面存活多久?”   付南星哼哼着瞅她,伸手比了个“五”。   谢镜辞:“五个时辰?”   对方摇头。   “五柱香?”   还是摇头。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总不可能是五盏茶吧?”   “你看好了。”   他嘴角一撇,开始一根根地掰指头:“五,四,三,二,一。”   谢镜辞:呵呵。   事实证明,这小子的确没说准。   因为她只用三秒,就被杀死丢出幻境了。 第七章   谢镜辞懵了。   她从进入万鬼窟,到被一阵巨力强行挤出幻境,总共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神识与真身不同,即便在幻境身死,也不会生出任何实质性危害,唯一的弊端,是痛觉无法被屏蔽。   那道突如其来的力量势如破竹,瞬息之间便席卷全身。她毫无防备,浑身脉络仍在嗡嗡发痛,只能勉强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脱力摔倒。   多亏那段短暂的三秒游,她得以窥见万鬼窟里的景象。   万鬼窟,窟如其名,四处皆是形态古怪的嶙峋巨石,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幽暗,唯有洞穴石壁上的藤蔓兀自发亮,散出微弱莹光。   几乎是进入万鬼窟的一瞬间,谢镜辞就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煞气。   按照危险程度来分,这地方应该算是中阶幻境,无数魑魅魍魉游荡于洞穴之间,修士藏无可藏,只能正面应敌。   问题是,她还没来得及把刀拔出来,就宣布光荣淘汰了。   被请出幻境的只有谢镜辞一人。   那个名叫“付南星”的小毛贼修为不见得比她高,此时却安安稳稳待在万鬼窟里,再结合他之前五秒出局的言论……   虽然尚不明确具体情况,但这应该是万鬼窟的一种攻击机制。   他不是头一回来这里挑战,自然知道得比她更清楚。   对于修士而言,在玄武境里死掉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渐渐消了点儿,谢镜辞用力一按太阳穴,刚要再次进入万鬼窟,忽然见到幻境入口一暗,从里面又出来个人影。   谢镜辞与裴渡面面相觑。   谢镜辞本来还觉得丢脸,瞥见他时下意识一乐:“你也死了?”   以他的实力,不应该这么快扑街啊,   裴渡:“嗯。”   裴渡默了一瞬,声音听不出剧痛带来的丝毫波动:“一起进去?”   于是两人一同二进宫。   “哟,回来啦。”   付南星是个符修,两手一并,便引得雷光激荡:“你就说吧,是不是五四三二一?”   “对不住谢小姐!我俩来这儿太多次,忘记告诉你新人一定要注意的一茬。”   莫霄阳满脸歉疚,一边斩断飞身而来的鬼魅,一边匆匆解释:“万鬼窟有个恶趣味,最爱给人下马威。在幻境开启的时候,鬼窟之主会主动现身,随机挑选一个人进行袭击。”   结果她就是那个惨遭袭击的幸运儿。   谢镜辞虽然狂,却也不至于无法无天。   她原本还想试试看能不能通关,没想到直接来了场梦幻开局,把自己给送上西天。鬼窟之主仅凭一招,就能把她拍得瞬间灵魂出窍,跟菜刀剁黄瓜似的,修为必定不低。   这肯定打不过啊。   她看莫霄阳算是靠谱,以为上了辆畅通无阻的顺风车,没想到风是挺顺,目的地却在火葬场。   好一出灵车漂移。   “说来惭愧,我数次来到此地,从未见过鬼窟之主。”   莫霄阳是个铁板上钉钉的话唠,谢镜辞见过能聊的人,但像他这种即便在拔剑战斗时也要闲聊的,还真是史无前例头一遭:“方才这些鬼怪只是开胃菜,待会儿越来越多,整个洞穴都能被填满。到时候我们连立足之处都不剩下,只能任凭它们啃咬。”   他语气听起来似是轻松,其实已经有了点应付不过来的势头。   即使被称作“开胃菜”,此时的厉鬼潮也并不容易对付。他们身处洞穴中央的空旷地带,四面八方都有暗影袭来,真真正正的十面埋伏。   森幽鬼气冷得像冰,谢镜辞凝神挥刀。   这些鬼怪虽然缠人,但远远没达到能够瞬杀裴渡的地步。她想开口询问死因,可转念一想,人家深受重创,或许还没来得及适应神识,倘若当面问出口,或许会让他难堪。   毕竟裴渡也没提她被三秒踹出幻境那事儿。   四周的呜咽声逐渐加大,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阴风。   莫霄阳沉声道:“当心,攻势要加剧了。”   这句话尾音还没褪去,澎湃杀气便铺天盖地。   四下幽黑,藤蔓散出的惨绿光线非但不能缓和气氛,反而映出一道道纷乱不堪的影子,犹如不断变换的万花筒,捉摸不定,惹人心惊。   耳边传来一阵阴冷呼啸,谢镜辞扬刀而起。   这处幻境像是一个训练场,小怪一波接着一波来,一波更比一波强,他们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反击。   准确来说,是“自我防御”。   太多了。   莫霄阳所言不虚,随着时间推移,万鬼窟里的鬼怪越来越多,力量也在显而易见地逐步增强。   她最初还能游刃有余,当成切水果一样玩,如今水果成了石头雨,谢镜辞已经有点应付不过来。   又是一阵煞气袭来,被裴渡一剑劈开。   她神识受损,修为比之前弱了一截;裴渡虽然筋脉尽断,神识却得以保留,在这玄武境里,应是比她稍强一些。   谢镜辞道了声谢,无声皱眉。   万鬼窟已然成了炼狱,妖魔鬼怪跟拼图模型似的,哪儿有空位往哪儿塞。   另一边的付南星快要支撑不下去,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我就说了吧,这鬼地方咱们过不了,这也太折磨人了——哎哟疼疼疼,我快不行了!”   莫霄阳同样乱了阵脚,身上出现好几处挂彩,勉强分了神,背对着谢镜辞扬声道:“谢姑娘,你们还好吗?”   裴渡替她答了声:“嗯。”   鬼魅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能顾及旁人。   谢镜辞许久没经历过如此肆无忌惮的搏杀,在一片寂静里,只能听见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等稍作停顿的时候,才发现周围没有了付南星与莫霄阳的声音。   谢镜辞身形一怔。   “她终于发现咱俩不见了。”   万鬼窟外,莫霄阳哭笑不得地看着圆镜投影,挠了挠头:“谢道友……还真够拼命。”   付南星低哼一声。   他和莫霄阳来了这里十多回,回回死在这个节点上。   这次他不出意料重蹈覆辙,莫霄阳其实还能撑得更久一些,但眼看颓势尽显,知道剩下的三人撑不了太久,便也放松戒备,被一个偷袭送出了局。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她必然也会败下来。”   付南星身上痛觉未散,瘫坐在一旁的石壁上:“你清楚那两人的修为吗?”   “谢姑娘应该在临近金丹,至于裴公子……”   莫霄阳一时间竟有些犯难,视线定定落在圆镜上。   他和付南星,起初都没怎么把裴渡放在心上。   他从谢镜辞口中听过裴渡的名字,之前偶然见了,只觉得是个漂亮却孱弱的年轻人,身体很是差劲,不像有多么浑厚的修为。   后来进入万鬼窟,自谢镜辞身死出局,裴渡更是紧随其后,以极为迟缓的动作,被一个低等鬼物刺穿胸口。等之后谢道友回来,他才没继续出岔子。   虽然说出来不太好,可这不是妥妥的小白脸吗?他之所以还在万鬼窟里没出来,定然是受了谢镜辞的庇护。   莫霄阳本来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俩出了幻境,往圆镜里一瞧,才终于隐隐品出不对劲来。   那小公子像是刻意压了修为,虽然一直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一招一式却显得游刃有余、流畅自在。与其说是谢镜辞在特意庇佑他……   似乎改成“裴公子在不动声色为她清理多余的障碍”,这样的表述才更加贴切。   “我是真搞不懂了。”   镜中刀光剑影,付南星看得目瞪口呆:“这两人是什么来头?”   此时的攻势已来到最高压,他们身处幻境外,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裴渡稍微好上一些,谢镜辞浑身都是伤,劈开抓在脚腕上的妖邪,吐出一口血来。   “她都这样了,还不出来?我——”   哪怕看一眼她的模样,付南星都感同身受觉得疼,说到一半,骇然闭了嘴。   幻境里的谢镜辞与裴渡,来到了他们曾经抵达过的、在万鬼窟坚持最久的地方。   幽冥鬼物层出不穷,仿佛要填满洞穴里的所有缝隙,谢镜辞擦干嘴角鲜血,手中长刀划出新月般的弧度,身法之快,已勾勒出数道变幻的影子。   身上的血口随之迸裂,她在搏了命地去拼,生死关头不容细想,每一次出刀都来自本能。   快要被遗忘的、如同濒死野兽一样的本能,在体内挣扎着逐渐复苏。   她不想输,也讨厌输。   若是常人,就算能达到这样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忍受得了万蚁噬心般的剧痛,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聚精会神,在生死一线上求得生机。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倏然停下。   哪怕是对谢镜辞看不大顺眼的付南星,也隔了半晌才怔怔道了声:“……不是吧。”   芜城并不富饶,邻里街坊个个衣着朴素,唯有她好做作不清纯,不管怎么看,都是个被宠大的千金小姐。   付南星早就做了看好戏的准备,不管这大小姐被吓哭或中途放弃,都心有预料——可她这、这也太太太拼了吧?   他和莫霄阳经验老道,却都觉得毫无希望,早早便退离幻境,哪曾想到随随便便带来的新人杀红了眼,一路往前。   等这件事结束,说不定反而会变成谢镜辞看他们两人的笑话。   那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尽数消散,付南星少有地凝了神色,注视圆镜中的景象。   这是他们尝试数十次,都没有通过的炼狱。   血光四溅,鬼物发出声声哀嚎,发起最后攻势。谢镜辞头痛欲裂,竭力要挡,却见身旁一道白影掠过。   “区区鬼物,不劳烦谢小姐出手。”   裴渡站在她跟前,语气温和清顺,紧握着的长剑却白芒乍现,锐气难当。   他倒是挺给她面子,哪怕看出谢镜辞难以招架,也并不点明,只是称作“不劳烦她出手”。   谢镜辞在心里低哼一声。   刺目白光顿时填满整个万鬼窟,立于中央的少年黑眸深邃,于凛冽剑气之间,头一回褪去温润安静,展现出恍如利刃的杀意。   剑气暴涨,灵压所及之处皆可杀伐,扶摇而起的刹那,妖魔邪祟尽作烟云灭,空留嘶吼余音。   莫霄阳眼底战意骤起。   付南星呆若木鸡,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双鸡六六六。   “我靠。”   他怔怔盯了半晌,心底涌起千万种思绪,到头来也不过吐出一句:“帅啊。”   *   可惜奇迹没能发生,谢镜辞和裴渡没过多久就出了幻境。   死掉后被丢出去的。   裴渡那一剑耗尽全身气力,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无数妖邪的惨叫声里,鬼窟之主突然现身,只用一掌,就把两人拍离万鬼窟。   付南星居然没接着之前的话和她斗嘴,莫名其妙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莫霄阳则两眼放光,跟在裴渡身后开启彩虹屁循环。   谢镜辞当了两回黄瓜,被拍得心烦意乱,加之灵力所剩无几,很快就从玄武境里退开。   她本想尽快回到客栈,好好休憩一番,还没走到武馆大门,就听见一道张扬的陌生男音。   “哟,这不是裴小公子吗?裴家翻了天地大肆寻你……小公子却藏进了鬼域?”   惹人生厌的语气。   谢镜辞不悦抬头,正撞上对方挑眉一笑。   那是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汉子,眸中毫不掩饰地挟了轻蔑与不屑。   在他身旁,还跟着个面色白净的少年,身着一袭玉白锦袍,腰间的龙虎玉佩价值连城,显然来头不小。   的确来头不小了。   裴家三公子的身份,可不是人人都能够到的。   如今鬼门未开,他们之所以能进入鬼域,应该同她与裴渡一样,不小心踏进了空间裂缝里。   谢镜辞淡淡瞥一眼身旁的裴渡,见他眸光幽沉,薄唇毫无血色,察觉到她的眼神,沉默着垂下眼睫:“谢小姐,我自会解决。”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成为她的麻烦。   那汉子并未认出她,趾高气昂地径直上前,只当谢镜辞与武馆里的其他人一样,是鬼域原住民。   “小公子厉害得很,不过一条丧家之犬,来鬼域短短一日,就能寻得佳人在旁。”   汉子说着嗤笑一声,斜着眼睨她:“姑娘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你若同他一道,恐怕——”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镜辞不耐打断:“你谁?”   “在下裴府入门弟子,罗铮。”   他扬唇笑笑,递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名柬:“姑娘可能不知道裴府是何等地位,我们府内……”   谢镜辞默然不语,将他的言语一并过滤,左耳进右耳出。   关于裴府居于何种地位,她并无丝毫关心。谢镜辞唯一知晓的,是她正因幻境落败心情不好,这一出来,就撞上了解压神器。   俗话说得好,解压有三宝,吃饭睡觉,打妈宝。 第八章   裴渡有些难堪。   倘若只是以这具残损的身体待在鬼域,他还能竭力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如今尴尬的处境。   可一旦裴家出现,与他面对面对峙,那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处境。   耻辱、阴谋、落败、替身,所有因果没了遮掩,被大大方方地铺陈而开,衬得他的存在可笑又多余。   用“丧家之犬”来形容他,的确再合适不过。   罗铮抬眸,当初陡崖上的情形历历在目,他能看出裴渡修为大不如从前。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他与师兄弟们都知道,裴渡是与家主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本应是低入尘埃的少年,却因为一张脸一步登天。   这实在不公平。   罗铮在心里无数次问过“凭什么”。   凭什么他只能遥遥仰视裴渡,凭什么家主偏心裴渡一人,将他们视作远远不及他的蠢货,凭什么自己一定要活在他的光环之下,永远不得重用。   现在好了。   裴渡心怀不轨,被家主击伤坠崖,修为、名声、家族倚仗,什么都没了。   罗铮想,自己绝不是因妒忌而报复。   裴渡勾结邪魔在先,他只是在行使正义。   “在裴家待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罗铮冷声笑笑:“最后还不是串通魔族,成了个没用的废物。”   他说罢握紧腰间剑柄,本欲出言威慑,却听见一道清亮嗓音:“某些人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谢镜辞把玩手中一缕长发,懒声开口:“只长身高不长脑子,最后还不是要早早埋进土里,可怜哟。”   “你……!”   眼见他恼羞成怒,裴渡皱了眉上前一步,握住汉子伸出的右手。   他速度极快,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罗铮本以为这位小少爷斗意全无,哪曾料到他竟会出手,一个愣神,被裴渡反扭了胳膊。   这臭小子……!   被毫无修为的伤患抢占先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罗铮怒从心起,转瞬之间拔剑而出,释放层层剑气。这道攻势又快又狠,以裴渡如今的境况,定然无法避开。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勾出一个笑,便怔怔呆住。   怎么可能。   怎会有另一道更为霸道的灵力扑面而来,竟将他的杀气……硬生生压下去了。   “这里是武馆,不适合寻衅滋事。”   莫霄阳皱眉:“你讲话怎么就这么过分呢?仗着裴公子身受重伤,欺负人有意思吗?行啊,这么爱秀,来和我秀几招你的功夫?”   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在鬼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好歹能从神色与行为分辨善恶好坏。   ——任何心存良善之辈,都不会用这样落井下石的语气,来刻意羞辱一个修为尽失的病人。   莫霄阳的实力显然高出一筹,罗铮被压制得气息大乱,咬牙切齿:“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渡他——”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锃然刀鸣。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了刀,从拔刀出鞘到直指他脑门,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她嗓音极淡,没带太多情绪:“想带他走,不如先来比比?”   和罗铮一同来到鬼域的,还有裴家三少爷裴明川。   他是世家子弟里出了名的废柴,性格亦是怯懦胆小,虽然知道母亲与二哥的栽赃计策,却并未获邀加入——以他的性格,不知会弄出什么麻烦。   其实要论裴家几人的关系,他是与裴渡关系最好的。   爹娘都对他不抱任何期望,二哥也将其视为无物,只有裴渡愿意同他说上几句话,还把剑法诀窍倾囊相授。   但裴明川从不敢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娘亲那样厌恶裴渡,倘若被她发现,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也因此,方才罗铮出言羞辱,他自始至终都沉默着一动不动——裴明川好不容易才与罗铮打好关系,一旦出言制止,或许会被这个唯一的朋友嫌弃。   如果他和罗铮算得上“朋友”的话。   他在一旁观战许久,直到谢镜辞拿出鬼哭刀,神色才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那把刀……有种异样的熟悉。   有个荒诞的念头匆匆闪过脑海,被他瞬间否定。谢家与鬼冢相距甚远,更何况那位小姐还昏迷不醒。   罗铮没想这么多,冷笑着应声:“这是你自找的。”   “等等等等!”   莫霄阳没觉得谢镜辞会输,中途横插一嘴:“这里打不得,若是损坏了灵台,我师傅……”   “裴家家大业大,区区灵台不在话下。”   沉默半晌的裴明川定定开口:“灵石不是问题,我们会赔偿一切损失。”   谢镜辞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原价赔偿?那多不划算,客人全被你们吓跑,还有损失费呢。”   裴明川:“……”   裴明川:“两倍。”   只要能把裴渡带回家,爹娘一定都会对他大有改观,更何况即便当真算上两倍价钱,他储物袋里的资产也足够赔付。   对决一触即发。   罗铮抢先出手。   他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爱好,利剑主攻速杀之道,凌厉如雪暴。   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鬼域少女,他压根没下多大关注,觉得她无非是被裴渡的脸迷了心窍,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嚣。   他起初的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渐渐地,觉察出丝毫不对劲。   这人的刀法……   这人用的刀法,为何与裴家剑术的其中几式如此相像?!   他摸不清这女人的身法。   她的出招虽然杂糅了与罗铮相似的路数,但更多还是其它稀奇古怪的刀法,种种截然不同的进攻方式交错变换,被她用得得心应手——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那人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啊!   当周慎听见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的叫好声时,两人的交锋已近尾声。   谢镜辞明显占了上风,但那不是他应该关注的事情,因为——   “不!我的灵台,整整一万魔晶啊!喝西北风啦!西北风!”   莫霄阳赶忙安慰:“师父别难过,那位公子说了,会做补偿。”   “我呸!补偿什么补偿!我这么多年来的心血,是钱能弥补的吗!”   群众里有人叫:“双倍啊周老板!”   刀风凛冽,沉沉下压,罗铮额头尽是冷汗,吃力接下。   周慎:“嚯嚯嚯哈哈哈!这这这、这是我的玄玉镜!怎么就破了呢!我心欲死啊哈哈哈!”   经过方才在万鬼窟的一番搏命,谢镜辞终于能熟练运用这具身体。   无数刀法、身法与奇门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她好似静候老鼠的猫,并不着急直接将对手打败,而是耐心欣赏他仓皇的表情。   周慎笑得好大声,兴奋到舌头都快甩出来:“不!不!不!传家之宝,我奶奶留下来的遗物!奶奶!我心已死!悲哀,这是人间最大的悲哀!”   莫霄阳:“师父,那是我今早买来的痰盂。”   对决已经到了尽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罗铮手里的长剑被轰然挑飞,发出刺破冬风的一声嗡鸣。   “你、你——”   他满目惊骇,但仍心存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咬牙狠声道:“你若敢继续伤我,就是与裴家作对。裴府无数金丹元婴修士,你们无人招惹得起!”   谢镜辞的动作倏然一停。   对方自以为找到关键,重新找回气势,勉强睁开被灵压拍肿的右眼,直勾勾望向裴渡:“还有你……曾经威风凛凛的裴家公子,居然沦落到倒贴一个女人,真是可笑!”   裴渡攥紧衣袖,这回没说话。   被打败了还这么振振有词,打不过她就去挑衅裴渡,谢镜辞只觉得这人好厚脸皮。   “这人好像不大聪明啊。”   莫霄阳挠头:“谢小姐,他们真的很有钱吗?”   他问得随心,丝毫没有察觉,罗铮与不远处的裴明川皆是一怔。   谢小姐。   这人当真姓谢。   倘若是风头无两的云京谢家,罗铮之前那句“招惹不起”……   就仿佛成了个笑话。   “什么倒贴?”   谢镜辞哼笑一声,收了鬼哭长刀,后退一步。   裴渡境遇难堪,闻声茫然抬头,瞧见她突然靠近、噙了笑的双眼。   “是我倾慕裴公子许久,今日听闻噩耗,才特意离开云京,前来寻他。”   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揽上裴渡胳膊。   女子的手臂白软柔嫩,手掌轻轻贴在他臂膀,轻轻一划:“只可惜他一直对我冷冷淡淡,叫人伤心——你说是不是呀?”   裴渡听见谢镜辞在笑,那笑声低低的,降调成微弱而勾人的气音,旋即轻飘飘吐出一句:   “裴渡哥哥。”   裴渡在万鬼窟给了她面子,谢镜辞向来知恩图报。   给面子这种事儿,显然是相互的。   哪怕知晓这是谎言,裴渡耳朵还是轰隆隆炸开。   又麻又痒的电流横冲直撞,将每一条经络血脉都灼得发烫。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心的,有什么浓郁清甜的东西径直钻进心底,悄悄挠痒痒。笑意沉甸甸挂在嘴边,却又不敢当众表露,只能用力抿直唇角,露出红透了的耳朵。   太奇怪了。   心脏居然可以像这样又酥又烫,裹了一点微弱的疼,叫人甘之如饴。   “我既然是他未婚妻,于情于理,都有插手此事的资格。”   谢镜辞道:“他受了伤,我们先行回客栈歇息。”   惹上不该惹的人,罗铮颓败得像只干死的鱼。   她本以为能顺顺利利离开,没料到居然又听见另一道嗓音:“裴渡。”   是裴明川。   裴三公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她就算想拔刀教训,也找不到理由。   谢镜辞觉得自己是个文明人。   就算有时候气急败坏打了架,那也不应该被称作“打架”,而是交流刀剑艺术之美,文明至极。   裴明川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大声讲话,一时间局促地红了脸。   他心知娘亲的计策上不得台面,却不曾制止,也没向裴渡透露半点风声。   他在怕。   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风头占尽,衬得他怯懦胆小又无能;怕裴渡终有一日夺得家主之位,让他们变成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也怕帮了裴渡,被亲生娘亲与兄长厌恶。   可当裴渡坠落山崖,他在夜里被妖魔吓破了胆,刚想去找他说说话,在起身的刹那,不由得怔然愣住。   直到那一刻,裴明川才兀地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愿意静静听他唠叨,然后温声安慰了。   “你若是同我一起,去向爹请罪,或许……”   他没把话说完,就茫然呆在原地。   裴渡还是和往常一样,用漆黑沉静的眼瞳看着他,只是这双眼睛不再有丝毫柔和情绪,恍如深不见底的沼泽,波澜不起。   像在看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被这道视线吓了一跳。   谢镜辞心情舒畅,朝裴渡靠近一步,挽紧他胳膊,抬眼笑笑:“我们回房吧。”   我们回房。   她特意模糊了界限,这样听起来,仿佛是两人住在同一间卧房。   裴明川仍在挣扎:“裴渡!你莫要一意孤行!”   谢镜辞:“废话太多,会被埋进乱葬岗哦。”   裴明川脸色大变,又见她噗嗤笑出声:“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把你埋进乱葬岗呢。”   这才对,鼎鼎有名的谢家哪会做出此等恶行。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谢镜辞继续道:“谢家处理人,通常是直接扔到河里的——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去埋。”   裴明川彻底不说话也不动了。   呼。   她爽了。   莫霄阳好佩服:“厉害!真是太仗势欺人了!”   裴明川的脸色由黄变白再变黑,能跟万花筒比一比五彩缤纷。   谢镜辞没有急着离开,似是想起什么,扬高声调:“对了,裴府家财万贯,三少爷可别忘记赔钱。”   之前裴明川明明白白说起“灵石”,她听出猫腻,用激将法刻意挖了坑。那小子想都不想就往里面跳,顺带一波炫富耍帅,提了两倍的价钱。   两倍的赔偿费啊。   他们肯定也和谢镜辞一样,被鬼门缝隙莫名其妙卷来这里,身上全是灵石,连一颗魔晶都没有。   他们这群外来修士走过最长的路,就是魔晶的套路。   论穷光蛋,谢镜辞老有经验了。   莫霄阳听她传音入密解释一番,不由竖起大拇指:“哇!论恶毒,何人能及谢君也!”   他顿了顿,看一眼不远处如狼似虎、双目猩红的周慎,一本正经指向地上的碎痰盂:“师父!悲哀,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这不是你奶奶留下的传家宝吗!” 第九章   裴明川很气。   他听说过谢镜辞的名字。   出生于皇城下的世家大族,年纪轻轻便刀术过人,是与裴渡齐名的少年天才——只可惜在一次秘境探险中遭遇不测,跟大萝卜似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整整一年。   她不应该如此凑巧地醒过来。   就算当真醒来,也绝对不可能特意来到鬼域,只为一个裴渡。   谢家小姐眼高于顶,对所有青年才俊都瞧不上眼。更有传闻讲,自从在学宫大比中险些输给裴渡,她便一直对后者心存敌意,不狠狠压他一头誓不罢休。   谢镜辞怎么可能愿意帮他?   罗铮落败,谢镜辞用看好戏的表情催着还钱。裴明川身为裴家三少爷,虽然从小到大不受宠,但也攒了个颇为丰厚的小金库。   正所谓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他强忍下屈辱与不甘,尽量保持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向武馆馆主:“一共多少灵石?”   无论对方说出怎样的数字,他都不会表露丝毫震惊与恐惧。   这是裴家的尊严,世族的底蕴。   周慎正努力压平嘴唇,露出一个弧度向下的狂笑,听见“灵石”二字,微微愣住:“啥?灵石?什么灵石?我们鬼域不用这种怪东西。”   怪、怪东西?   极端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裴明川震惊地半张开嘴。   周慎目光逐渐深邃:“你不会……没有魔晶吧?”   魔、魔晶?   裴明川恐惧地瞪大眼睛。   裴明川终于意识到什么,满目不敢置信地扭头,直勾勾望向裴渡身旁的谢镜辞。   这女人坑他!!!   裴家的尊严终于还是草草落下了帷幕。   灵石与魔晶不通用,裴明川要想还清巨额债款,只能通过典当行兑换魔晶。   但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身为男子,他不会像谢镜辞那样随身携带珠宝首饰;   作为裴府不受宠的废柴少爷,他来鬼冢只是为了凑热闹,只想蜗居在后方静待结束,然后去附近的城镇挥霍灵石。   因此裴明川储物袋里没带太多值钱法宝,为数不多的天灵地宝又太过珍贵——   珍贵到典当行老板压根认不出来。   比方说他忍痛割爱,苦口婆心介绍了整整一盏茶时间的高阶续命丹,讲到嘴皮子都快裂开,那老板也是幽幽望着他,有如恶魔低语:“真的?我不信。”   你不信,他还舍不得卖呢!   裴明川气得几欲呕血,又见对方摸一摸发量稀少的头顶,继续道:“要不我给你一把刀,你捅捅自己再吃上一颗,让我看看效果,如何啊?”   裴明川:“呵呵。”   裴明川:“大哥,你是不是忘记了?这续命丹我只有一颗。”   他如今最想做的,是拿一把刀捅捅眼前这个秃顶壮汉。   生活的毒打来得猝不及防。   灵台在鬼域算是一种奢侈品,当裴明川二人终于东拼西凑还清债款,已经被掏空了身体与灵魂。   “唉,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常事,既然有心悔改,我就不追究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   周慎捧着奶奶留下的传家宝,长叹一口气:“鬼域里像我这么好说话的人很少了,这事儿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武馆里,都会把你们揍个半死——往后再想打斗,莫去别处,一定记得来我的天演道,虽然灵台被毁很伤心,但谁让我心地善良,不舍得责罚小辈,唉。”   裴明川被社会的车轮碾来碾去,心如死灰。   他在武馆受尽折磨,另一边的谢镜辞,正心满意足喝下冬日里的第一碗热汤。   她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裴明川身上,早早与裴渡离开了天演道。   莫霄阳作为土生土长的芜城人,声称要尽一回地主之谊,带着二人去食铺尝尝鲜。   “这是老板前往埋骨地,用魔兽制成的特色汤。”   莫霄阳美滋滋咽下嘴里的骨汤,摇头晃脑:“那两人此刻应该在典当行里吧?被我师父那样讹,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哦。”   裴渡低声接话:“……莫道友,此处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似乎比较恰当。”   莫霄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师父说成了狗。   他真是个人神共愤的孽徒。   谢镜辞好奇道:“埋骨地?那是什么地方?”   “好问题!”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话唠,说话堪比狂野般豌豆射手,闻言立马坐直身子:“芜城虽小,但鬼域特别大。除了中央各大城镇,环绕在整个外围的,是名为‘埋骨地’的不毛之处。”   谢镜辞点点头,听他继续说。   “听名字也能猜出来,那鬼地方不太妙。直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埋骨地的尽头。”   莫霄阳少有地正色道:“鬼域的城镇四处都有稀薄魔气,对于魔修与鬼修大有裨益。可一旦进入埋骨地,魔气就会成倍上涨,对于修为低弱的修士而言,无异于瞬间致死的剧毒——再加上成群结队的魔兽啦邪祟啦,除了金丹以上,没人敢闯。”   他说着又喝了口汤,俊秀五官被腾起的白烟笼罩,看不清神色:   “芜城地处边界,你们一直往北,能见到一堵环形高墙。那是为了抵御魔气而设下的结界,要是那玩意儿破了,不出一柱香的功夫,芜城必定尸横遍野。”   裴渡听见谢镜辞应了声:“这样啊。”   他不动声色,往上微微抬起眼,余光落在她脸上。   冬日森寒,芜城尽是白蒙蒙的霜雪与寒气,谢镜辞穿得很薄,全靠灵力御寒,在莹白如玉的面庞上,唯有鼻尖泛着浅浅的红。   裴渡想起在天演道武馆里,她轻轻抓住他手臂时的模样。   他从没料到谢镜辞会说出那种话。   谢小姐向来自尊心极强,要让她承认倾慕某人而不得,简直和登天一样难。   然而她就是用这种方式一步步靠近,在他跌入泥潭之际,维护他所剩无几、被无数人嘲弄践踏的自尊。   忽然谢镜辞掀起眼皮,目光恰好与他在半空相撞。   她有些困惑地挑起眉。   裴渡脊背一僵,匆忙移开视线。   “对了。”   谢镜辞只当是个巧合,并未多加在意,很快转了视线去看莫霄阳:“你知道付潮生吗?”   付潮生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当时她向周馆主打听消息,却被莫霄阳陡然打断,这会儿突然想起,心里难免很是在意。   “付潮生?他失踪很多年了吧?”   少年挠挠头:“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师父曾经的朋友,后来莫名其妙不见了。”   “莫名其妙?”   “对啊,就在某天砰地一下人间蒸发,怎么也找不见他。很多人说,他是离开鬼域去往外界了。”   莫霄阳说着一顿,压低声音:“关于这件事儿,坊间好像流传过一个故事。”   他说得抑扬顿挫,如今把音调一压,气氛烘托到了极点,能与《鬼域生死斗》比上一比。   谢镜辞好奇心更盛,也跟着把音量压低:“什么故事?”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既然鬼域十五年一开,为什么我们不去外界,偏偏要龟缩在这里?”   她果然闻言皱了眉,莫霄阳嘿嘿一笑:“鬼域里的魔气虽能增进修为,但我们常年生活于此,早就对它形成了依赖,跟上瘾一样,没办法离开。”   所以在鬼域里,灵石才会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石头——几乎没有人能去往外界。   “至于摆脱这种瘾症的法子,被城镇里的各大掌权者私藏。他们都是修为极高的大能,个个在元婴以上,平民百姓就算想抢,那也是有心无力。”   他说着喝了口水,眸光一沉:“芜城由魔修江屠管辖,传闻十五年前,付潮生曾向芜城百姓做出承诺,欲要将其刺杀。”   谢镜辞心口一紧。   “江屠统领三座大城,其中芜城最为偏僻。他很少亲自来到此地,只有在鬼门开启的时候,会特意前来巡城。”   莫霄阳打了个响指:“付潮生就是抓住他独自巡城的机会,提刀出了房屋,可自那之后,就渺无音讯了。”   裴渡迟疑出声:“他会不会战死了?”   “真要战死,那就好了。”   莫霄阳摇头:“那夜之后,江屠本人亲口发话,称他与付潮生一番缠斗,在占据上风之时生出爱才之心,于是给了后者两个选择:要么冒着必死的风险继续打,要么服下瘾症的解药离开鬼域,永不出现在他面前。”   既然没有战死,那付潮生必然选择了第二条路。   “可是,”谢镜辞想不明白,“我见过付潮生一面,总觉得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而且话本里说了,当年大战绮罗妖的时候——”   话没说完,就听莫霄阳噗嗤笑出声。   这笑毫无征兆,她挑眉一望:“怎么了?”   “你这句话,居然和我师父某日醉酒讲出的言语一模一样。”   他耸耸肩:“他那天喝多了,扯着我的衣袖说,付潮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当年大战绮罗妖,他为救下三个小孩,差点献出自己的命。十五年前的事情,必有隐情。”   对吧对吧!必有隐情啊!   谢镜辞双眼发亮,却听莫霄阳话锋一转:“但其实吧,芜城人也都不信江屠的那番话,在付潮生失踪后,特意展开了搜魂术。”   谢镜辞笑意滞住:“……没找到?”   “对啊,没找到。”   他叹了口气:“付潮生的神识不存在于鬼域里的任何一处地方,因而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性:他背弃诺言,独自去了外面。”   谢镜辞有些苦恼地敲敲脑袋。   但这说不通。   鬼域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修真界中从未流传过“付潮生”这个名字。   以他的性情与修为,怎么可能平庸无名地了却残生。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拿出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咱们还是来夸夸谢姑娘吧!”   莫霄阳对老一辈的事情不感兴趣,开玩笑般看向裴渡:“倘若有谁对我这么好,我绝对死心塌地跟着她,以身相许都愿意。”   谢镜辞哼笑:“可别,你那是恩将仇报。”   莫霄阳也不恼,顺口接话:“我这样是恩将仇报,那裴公子又是什么?”   话题冷不丁被抛过来,裴渡仓促抬头。   他穿着厚厚的雪白裘服,面庞亦是玉一般的白,凤眼生得狭长勾人,眼瞳倒是黑溜溜。   这是张清冷出尘的脸,搭配他眼底被冻出的绯红,莫名生出几分——   谢镜辞用手掩住嘴,轻咳一声。   有点可爱,像只白色的大呆鹅。   裴渡显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间怔在原地。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逗乐,托腮扭头轻轻张了嘴,带着点明目张胆的逗弄,用口型无声向他念出那三个字。   餐桌前出现了极为短暂的寂静。   然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镜辞:“在恩将仇报之前,那也得他愿意以身相许啊。”   裴渡:“我是大呆鹅。”   谢镜辞:“噗。”   裴渡:……   张牙舞爪的热气从后脑勺瞬间蹿上头顶,裴渡僵着脖子,憋了好一会儿,才努力涩声道:“不是,我是想问……二位喝完汤,想不想去吃鹅。”   这是他能想出的最优解,毕竟从读音来看,“是”和“吃”算得上相似。   莫霄阳实在没忍住,呋地一声笑了场。   他看出小公子的局促,板下脸来正色道:“吃鹅这种事,我就算了,留给谢姑娘慢慢享用吧呋呋——咳,近日患了风寒,嗓子总在漏风。”   裴渡乍一听见这句话,本来没想太多。   但莫霄阳神色有异,他总觉得不对劲,一番细思之下,才终于明白对方话里的深意。   他先说了自己是鹅,如今再加上一个“吃”,不管怎么想,都……   放在瓷碗上的手指暗暗用力,骨节渗出水泊般的一团浅白。   不管怎么想,都在原本正经的邀约里,隐约蒙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如同引诱。   那股滚烫的火越烧越热,肆无忌惮席卷全身,在心口处陡然升温。   可他分明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他下意识想要解释,甫一抬眼,却瞥见谢镜辞耳廓浅淡的薄红。   她必然明白了一切,因此才故作镇定地埋头喝汤,只为掩饰心底尴尬,不让彼此难堪。   裴渡悲从心起。   他好孟浪,好罪恶。   他没有一点三好门生优秀剑徒的模样,竟然在言语上轻薄了谢小姐,让她尴尬到脸红。至于应该如何解释,这道题太难,他不会做。   谢小姐说得对,当什么剑修,他活该变成一只鹅。   在裴渡顿悟的刹那,谢镜辞终于迟迟抬头。   裴小少爷自称“大呆鹅”的场景实在有趣,她沉浸其中,自顾自乐个不停,把莫霄阳的言论一笔带过,没怎么在意。   因此抬起头时,谢镜辞脑袋里只剩下两个念头。   一是这汤好烫,她被热到耳朵发麻。   二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家伙,裴渡居然体虚至此,不仅耳朵,整张脸全是红的,看样子是被烫坏了。   体虚是病,得治啊。 第十章   修真之人虽惯于辟谷,但无形无踪的天地灵气总归比不上腾腾热汤来得温暖,一碗浓汤下肚,谢镜辞心满意足眯起眼睛。   自从在万鬼窟见识到裴渡的剑术,莫霄阳就一直用狗狗样的眼神盯着他瞧,知道他年纪比自己更小,又惊又喜又惋惜,嘴张得能塞下裴明川的半个头。   “以周馆主平日的作息,他此时可有空闲?”   谢镜辞吃饱喝足,倦意一扫而空:“我想去问问关于付潮生的事。”   付潮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曾被他救过一命的小粉丝,谢镜辞敢用裴渡的名誉担保,这件事里必定藏了蹊跷。   鬼门未开,她在鬼域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抽空去问一问,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线索。   “找我师父?”   莫霄阳赶忙摇头:“估计没戏。我曾经也对付潮生很感兴趣,想从他那儿套话——方才告诉你的那些,就是他透露给我的全部内容了。”   “所以,”裴渡温声道,“周馆主也觉得,付前辈独自逃去了外界?”   “这我就不清楚了。”   莫霄阳吹起一缕散落的黑发,环抱双手靠在椅背上:“反正两两相隔,无论师父究竟怎么想,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吧?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就算他曾经有过不平,如今又能剩下多少?”   那可是整整十五年。   莫霄阳觉得吧,师父肯定连付潮生的模样和声音都忘记了,哪里来的多余心思,去操心早在十五年前就注定不会再见面的朋友。   所以周馆长这条线不能用。   谢镜辞在心里的人员花名册上打了条斜杠:“既然这样,只能去找芜城里的其他人打听情报……但满大街地四处询问,好像有点太浪费时间了。”   而且普通百姓消息来源有限,恐怕听见的多是流言蜚语,无一例外被添油加醋过,当不得真。   她一时有些苦恼,思索之际,突然听见莫霄阳笑了声:“倒也不必四处询问。你们刚来这儿可能不知道,在芜城里,有个号称‘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咱们可以去找找她。”   *   莫霄阳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兼热血少年,能把吸血鬼烫出满嘴泡的那种,说干就干,带着谢镜辞往芜城边缘走。   至于裴渡不能受寒,被她早早支回了家。   “那个情报贩子名叫‘温妙柔’,同我师父认识,脾气不太好。”   莫霄阳道:“你待会儿可要当心,千万别惹恼她——我听说有个客人胡搅蛮缠故意找茬,直接被她下令去喂魔兽了。”   谢镜辞很快察觉关键:“下令?”   “要想当情报贩子,当然得有点人脉和财力。”   他扬唇一笑:“温妙柔的修为已至元婴一重,在芜城这种小地方算是数一数二——看见跟前这条街了么?虽然名义上由江屠统领,但其实吧,全是她的。”   那岂不是跟女皇似的。   谢镜辞挺羡慕。   可惜这种羡慕只持续了短短须臾,待她看清眼前街道的模样,羡艳的情绪便尽数烟消云散。   越往芜城边缘走,闯入视线的房屋就越是低矮破旧。   天演道武馆与客栈都位于城中央,在谢镜辞的印象里,芜城虽然不算多么繁华,但总归担得起一句“祥和漂亮”,唯有这条偏僻的长街格格不入,萧索至极。   矮小的茅屋与瓦房如同棋盘,错落且密集地填满长街两侧,远远望去,宛如脊背佝偻的沉默人影。   冬风裹挟着雪花飘飘洒洒,如今虽是寒冬,此地却少有纯粹的白。   地面尽是污泥、废弃物、脚印与隔夜剩菜,沁开一片片乌黑雪水,几团保存完好的雪堆反而像是丑陋白瘢,如同彼此隔绝的纯白孤岛。   温妙柔……居然心甘情愿住在这种地方?   “你不用惊讶,其实在芜城里,这样的地方才是绝大多数。”   莫霄阳神色如常:“这儿以前更脏更乱,直到温妙柔决定住下,才慢慢变得好些——我也不太懂,她为什么要住在这条街上。”   谢镜辞低低应了声“唔”。   这里道路狭窄、分岔众多,条条小巷好似蛛网千千结,四周充斥着浓郁的陈腐气息,有如迷宫。她跟着莫霄阳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幢被精心修葺的小阁。   听说温妙柔与周慎关系不错,而他又是周慎的爱徒,因而没费多大功夫就进了阁楼。   随引路的小童一直往前,穿过漫长阶梯,谢镜辞望见一扇紧闭的木门。   小童敲了敲门。   屋内似是有谁低低应了一声,旋即木门发出吱呀轻响,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兀自打开。   这里应该是处书房。   袅袅白烟聚散不定,如河流缓缓溢出,在熏香最浓处,坐着个垂头看书的女人。   温妙柔人不如其名,跟“温柔”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虽然生了张恬静漂亮的脸,周身气质却是冷冽肃然,隐约带了点不耐烦的神色,一袭火红长裙张扬得没边。   不等小童开口,她便将书册砸在一旁的桌面上,抬眼扫视一番:“莫霄阳?”   莫霄阳和这位不熟,有点怵她:“是、是我,温姐姐。”   温妙柔没做回应,把目光挪向谢镜辞:“那这位,想必就是谢姑娘吧?”   谢镜辞有些诧异,见她眸光一转,继续道:“昨夜周馆主同我提起过,说武馆里来了个很是厉害的小女孩。他狠狠夸赞了谢姑娘一番,声称刀法绝世无双,同龄之辈无人能与之匹敌——可巧,我也是个用刀的。”   不对劲。   这人说到后面,已经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糟糕,我想起来了!”   莫霄阳警惕心骤起,胸口警铃大作,赶忙传音入密:“听说温妙柔最爱与人比试,但凡遇见看不顺眼的人,都要比上一把——咱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温妙柔:“既然谢姑娘对刀术造诣如此之深,不如同我来比一比,如何?”   莫霄阳:……   “我修为已至元婴,绝不会做欺压小辈之事。”   她说着缓步上前,瞥一眼被丢在桌上的书册,挑眉一笑:“我方才在看诗集,觉得挺有意思,听说谢姑娘饱览群书,不如这样,我们分别以刀作诗,如何?”   “陷阱,这是个陷阱!这女人肯定是想做掉你!”   莫霄阳像只跳脚的鸡:“但凡和她比过的人,只有输家能活着离开这栋楼!芜城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修士,没一个活人曾经赢过她——千万要输啊谢姑娘!不然我们俩全完了!”   谢镜辞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不带这么玩的啊!周馆主坑她!   那边的温妙柔还在慢悠悠讲话:“输的人把刀借给赢家用一天,怎么样?”   谢镜辞:……   谢镜辞强颜欢笑:“好。”   不就是把鬼哭刀借出去一天吗,除了会有一点点点心痛,没什么大不了。看她当场来首敷衍凑数的打油诗,把温妙柔送上诗坛第一的至尊王座。   “谢姑娘可千万不要敷衍了事。”   温妙柔正色冷声:“我最讨厌敷衍之人。作诗不用心的后果……你知道的吧?”   对不起她不想知道!   谢镜辞有些为难。   穿越小说里,女主人公凭借古人诗词惊艳全场的桥段已经烂透大街,到她这里却成了个凄惨的乌龙,既不能太过敷衍,又不能占尽风头赢下这一盘。   等等。   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突然浮起一根明晃晃的金线。   她还没完,她或许……还能这样干。   谢镜辞福至心灵,拿起一旁准备的纸笔。   她写得很快,抬头把宣纸递给小童时,温妙柔居然也刚好写完。   为确保公平公正,两张纸皆不做署名,由认不出字迹的莫霄阳来当众朗诵,裁判则是规规矩矩坐在书房里的五六个小童。   “那、那我念了啊。”   莫霄阳忐忑不已,与谢镜辞彼此交换一个视线,低头打开第一张宣纸:“这个……诗题:《刀客行》。”   这是温妙柔的诗作。   谢镜辞心下了然,发出一声恶毒反派奸计得逞后的得意冷笑。   以她写在纸上的那些东西,只要这人但凡有点文采,就绝对能碾压她稳稳赢下此局。   温妙柔千算万算,无论如何都算不准她在那么多小世界里学来的千层套路。   她原本信誓旦旦。   直到听见莫霄阳念出的第一句:“放眼看刀门,老娘第一人。”   谢镜辞如遭雷击。   “放眼看刀门,老娘第一人。   半路逢仇家,我是你亲妈。   把儿一顿揍,出门吃烤鸭。   红烧三十六,碳烤九十八。”   谢镜辞:……   结果你自己写的就是敷衍凑数打油诗啊!而且后面完全没有在写刀,不如改名叫《买烤鸭》吧!   小童们面无表情甚至想笑,谢镜辞有点慌。   她看温妙柔拿着书,以为这是个满腹经纶的正经人,可是这这这——   不会吧。   她应该不会赢吧。   莫霄阳念完第一首,朝她投来迷茫恐惧的视线。   谢镜辞不知应该如何回应。   “然后是第二首,这个是叫……《刀的诱惑》。”   他轻咳一声,挠头用播音腔继续念:   “为所有刀执着的痛,   为所有刀执着的伤,   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血和泪在一起滑落,   我的刀破碎风化,   颤抖的手却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错爱一把刀,注定被遗忘。   让时间埋葬,什么都不剩下。”   场面沉寂,小童们面面相觑。   好像有戏!   谢镜辞嘴角的弧度逐渐上扬。   没想到吧!她写在那张纸上的,正是《无法原谅》的修改版歌词!   好不敷衍,好有真情实感。如今被莫霄阳拿播音腔一字一顿念出来,简直是违和它娘给违和开门,违和到了家。   这能赢?这要是能赢,她当场把鬼哭刀给吞——   偌大的书房里,忽地传来一道掌声。   紧接着越来越大。   谢镜辞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的景象。   小童们欢天喜地喝彩声声,夸赞好一个“为所有刀执着的痛”。   温妙柔咬牙切齿龇牙咧嘴,如同一头愤怒的牛。   莫霄阳与她遥相对望,面部表情如同扭曲的慢动作,慢慢皱成一张狰狞的褶子纸。两人的眼底泪光闪烁,那都是属于他们光明的未来。   温妙柔五官扭曲,吭哧吭哧喘着气,将一把弯刀递给她。   谢镜辞尝试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碰巧运气不错,赢下这一局纯属巧合,不必太过当真。”   四周再度陷入沉默。   温妙柔眉头紧拧:“你是在说我运气很烂?”   谢镜辞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在来这儿之前,莫霄阳会特意强调这人“脾气不好”了。   不过……既然温妙柔把话题引到这里,或许她能趁机做做文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镜辞细思片刻,礼貌笑笑:“其实我运气向来不好,你若是不信,再与我比一比运气如何?”   温妙柔输了第一局,心里肯定不服气,分分钟能把她和莫霄阳丢进埋骨地。倘若她在接下来落败,或许能让对方平息怒意。   还有这把莫名其妙被送到手里的刀。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再握了!   “我经常与人对赌,谢姑娘可要当心。”   温妙柔闻言笑笑,嘱托小童拿来一筒竹签,顺势握在手中:“这是被施了魔气的凶签,一共三十根。在这三十根里,其中之一标注了‘大凶’,只要抽中,就会被魔气袭击。不知谢姑娘有没有兴趣来上一把?”   “我没问题。”   谢镜辞点头:“不过有个条件。既然上一轮的输家有惩罚,那这一轮自然也不能落下——我提议,输的人要把身上最新得来的东西无偿送给赢家。”   天才,谢姑娘真是天才啊!   这样一来,只要她故意输给温妙柔,就能名正言顺送还手里的那把刀。到时候温妙柔得了刀还获了胜,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迁怒于他俩。只是苦了谢姑娘,要平白吃上一击魔气。   莫霄阳感动不已,又听谢镜辞道:“这竹签由你们准备,我担心会被做手脚。能否让莫霄阳检查一番?”   她说罢,面色不变地传音入密:“记得做记号,最好是指甲划痕,不容易被他们发现。”   莫霄阳很快就检查完毕,把竹签尽数归还,放在书桌上的木筒中。   谢镜辞晃眼一瞥,很快找到那根被划了痕迹的竹签。   上天佑她。   这能赢?这要是能赢,她就当场把鬼哭刀给吞下去。   温妙柔活动半晌手腕,末了轻轻抬眼:“我先来,你不介意吧?”   她顿了顿,又道:“谢姑娘可千万不要敷衍了事。我最讨厌敷衍之人,抽签不用心的后果……你知道的吧?”   ……你还来啊!   谢镜辞:“不介意不介意。”   她当然不介意。   这会儿竹签都还在,抽中大凶的几率低达三十分之一,又不是什么惊天大臭手,怎么可能一下就抽到。她的路还长,她还可以一步步慢慢——   谢镜辞的笑意陡然停住。   但见温妙柔俯身往前,修长食指在半空悠悠一旋,最终落在其中一根上面。   在那根竹签上,赫然有道微不可查的、被指甲划出的小小纹路。   救命啊!还真是惊天大臭手啊!!!   温妙柔被魔气击飞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谢镜辞双目圆睁,伸手做出苍白无力的挽留。   小童们大惊失色,个个都在捧着脸模仿名画《呐喊》,抽气声此起彼伏。   莫霄阳面无血色,仿佛被生活榨干了最后几滴血肉,嘴唇张张合合,吐出几个无声的大字,谢镜辞努力辨认,才认出他在撕心裂肺地尖啸:“不,不,不——!”   被击飞的温妙柔本人则是满脸茫然,保持着右手前伸的姿势腾空跃起,最终啪地落在书房角落。   莫霄阳与小童们都呆若木鸡,唯有谢镜辞一马当先冲到她身边,还没开口,就被温妙柔往手里塞了个温温热热的物件。   对了,这是她身上最新得到的东西,按照规矩,是要交给赢家的。   身上的物件,无非是衣物或珠宝首饰,无论如何,应该都不至于太让人难堪。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低头的瞬间,望见一抹刺眼鲜红。   温热,柔软,通红。   谢镜辞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眼角有泪划过。   假如她曾经做了错事,应该由法律来惩罚,而不是让她经历这种事情。   温妙柔身上最新得来的东西……为什么会是这人的肚兜!!!   没救了,毁灭吧,谢镜辞心如死灰。   按照这个趋势,别说被丢去埋骨地喂魔兽,她觉得温妙柔随时可能一气之下,当场把她做成一个肚兜。   “妙柔姐,你没事吧!”   小童们哒哒哒飞奔而来,谢镜辞面无表情地藏好手中布料,看他们将温妙柔小心扶起。   “没事。”   温妙柔体型高挑,在孩子群里显得格外突出。她被摔得有点懵,沉默一阵,不耐烦地瞪一眼谢镜辞:“不比了不比了,真烦人——你想打听谁的消息?别浪费时间。”   嗯?   她难道不应该暴跳如雷灵力暴涨,让这两个不速之客和曾经赢过她的人一样,永远安静地闭上嘴吗?   谢镜辞试探性开口:“十五年前失踪的付潮生。”   红裙女修的神色显而易见僵住。   她自始至终都有些吊儿郎当,像团横冲直撞的火,即便接连落败,目光也从没暗过。   然而陡一听见这个名字,温妙柔眼底却忽然失了亮色,声音亦是低沉许多,显出几分警惕的杀意:“付潮生?你问他做什么?”   “她她她,她不会杀我们两个灭口吧?”   另一边的莫霄阳提心吊胆,低声询问身侧的小童:“你们杀人用暗器还是毒药?我们还能有机会吗?还有,以温妙柔这水平,到底是怎么做到百战百胜的?”   小童皱着眉头瞟他几眼,似是被问得不耐烦,飞快接话:“待会儿跟我去拿钱。等你们出去,就说在对赌中输给了妙柔姐。”   莫霄阳:“啥?”   “我们这楼里的开销,一半用在打探情报,还有另外一半,都用作了给客人们的封口费。”   小童长叹一声,看他像在看傻子:“不然你以为,芜城里怎会从没有谁赢得了她?”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钱在替她负重前行。   ——结果温妙柔这女人,她压根就没赢过啊! 第十一章   付潮生,鬼域龙城人,无师无派,自创流霜刀法,后遇剑客周慎,闯幽谷,断长河,游遍鬼域尽斩妖邪,不知其所终。   话本子难免对故事添油加醋,谢镜辞看完《鬼域生死斗》,只大概了解到一些关于付潮生的人生轨迹。   她少年心性,对这种行侠仗义的情节最是难以抗拒,当年看得挠心挠肺,因为那个潦潦草草一笔带过的开放性结局颓废了好几天。   ——结果此时此刻当真来到鬼域,亲眼见到两个主人公的结局,反而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付潮生在十五前便全无踪迹,还背负了懦夫的恶名;周慎虽然健在,但似乎侠气全无,成了个没什么作为的武馆老板。   这不是她期待的故事。   所谓“从此幸福安康生活下去”的结局背后,只有满地杂乱的鸡毛。如今芜城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侠义豪情与仗剑天涯沾不上边。   “我想知道,”谢镜辞斟酌一番言语,沉声道,“当初付潮生与周慎离开斜阳谷,之后发生了什么。”   斜阳谷,正是《鬼域生死斗》结尾处戛然而止的地方。   温妙柔斜倚在一根木柱上,神色淡淡地打量她,答非所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莫霄阳曾叮嘱过,付潮生在芜城里的名声算不得好,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对他表现得太过崇拜。   谢镜辞略微一顿:“我曾听说过关于他的事迹,有些感兴趣。”   温妙柔眉间隐有郁色,似是不耐烦:“那你应该知道,他背弃承诺、出卖同仁的事啰?”   “我知——”   最后的字句没来得及出口,谢镜辞恍然愣住。   “背弃承诺”她的确听说过,但之后那四个字又是指哪件事情?   一提到付潮生,温妙柔的神态就显而易见地不对劲,语气阴沉了三个度不止。   谢镜辞猜出这两人之间曾有过瓜葛,小心试探:“出卖同仁?”   “芜城中人没那么小心眼。你以为单纯的背信弃义,就能让他们记恨付潮生这么多年?”   温妙柔见她双目茫然,冷笑一声:“他们最为怨恨的,是付潮生将机密泄露给江屠,当作离开鬼域的筹码,害得不少人无辜殒命、家破人亡。”   这事儿她还真没听说过。   谢镜辞迅速抬眼,和同样茫然的莫霄阳交换一个视线,听跟前的红裙女修继续说。   “看见屋外那条破街了吗。”   温妙柔道:“在江屠统领之下,高位者骄纵奢靡夜夜笙歌,像我们这种小地方的穷人,只有苟延残喘的份——生活在这种地方,任谁都想要搏上一把,将那群恶棍推翻吧?”   谢镜辞点头:“所以‘同仁’是指,其他想要刺杀江屠的人?”   “江屠修为高深,芜城里任何一个人单拎出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在付潮生出现之前,城里暗中集结了一群义士,想在鬼门开启、江屠巡城之际群起而攻之。”   但这种方法成功率很低。   芜城里的修士,连金丹期都为数稀少,他们大多是筑基修为,若想对抗江屠,无异于以卵击石。   “后来付潮生来了,这个担子便落到他头上。”   温妙柔本在低头把玩指甲,说到这里兀地抬头:“待他失踪后,江屠声称从付潮生口中得来了有人意图谋反的消息,旋即派遣监察司,将全部义士诛杀殆尽。”   她说着低笑一声:“你们这些小辈没听说过,其实挺正常——自从那件事一出,监察司就跟疯狗一样四处搜查乱党,时至今日,已经没人敢提起当年的事儿了。”   这是谢镜辞从没料想过的发展。   如此一来,付潮生的结局岂止是一地鸡毛,分明成了滩污浊不堪的泥,由万众敬仰的英雄到遗臭数年的叛徒,只用了短短一日的时间。   “但……无论是付潮生离开鬼域,还是他背信弃义、出卖芜城百姓,其实都来自江屠的一家之言吧?”   谢镜辞皱眉:“倘若一切都是江屠刻意编造的谎言,也并非全无可能。”   温妙柔并未立即回应。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往前迈开一步,若有所思地把谢镜辞上下端详一番,眸光定定:“周慎说,你曾被付潮生救过一命……你也不信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对不对?”   也?   谢镜辞一阵愣神,又见温妙柔靠得更近:“付潮生在斜阳谷,打败的那玩意儿叫什么?”   谢镜辞脱口而出:“九头蟒。”   “他最常用的一招刀法是?”   “斩寒霜。”   “他最喜欢的食物和女人类型是?”   “牛肉面和……这种事话本子里怎么会写啊!”   等等。   谢镜辞压下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念头,心口一动。   她之所以知道这些,全因对付潮生崇拜至极,才会认真记下话本里的一字一句;温妙柔虽是情报贩子,但如果对他毫不上心,定然不会把每个细节都记在脑袋里。   更何况,在不相信付潮生贪生怕死那件事上,温妙柔用了一个“也”。   谢镜辞:“你莫非也是——”   “我就知道,看过他生平事迹的人,怎会不心生仰慕。”   温妙柔一把捏住她肩头,一段好端端的对话,硬生生被她讲出了几分地下接头的崇高使命感:“我懂你。”   什么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什么叫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她猜得果然没错,这也是个粉丝。   而且以温妙柔的架势来看,绝对是付潮生铁打的大粉头!   “江屠就是一个恶霸,只要对他有利,任何事都干得出来。”   温妙柔长吐一口浊气:“当初在斜阳谷决战九头蟒后,付潮生与周慎都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受一名医女所救,来到相距最近的芜城休养。后来付潮生与那名医女相恋,加之周慎伤及识海、修为大损,两人这一住,就是整整四年。”   谢镜辞好奇道:“那位医女现下如何?”   “难产,生下孩子便去了。”   她似是想到什么,冷冷啧了一声:“那小孩不堪大用,毫无能耐,不但没能继承他爹的一丁点天赋,还听信谗言,笃信付潮生是个没用的懦夫,在许多年前离开芜城,直到今天也没回来。”   莫霄阳听到这里,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谢镜辞心有所感,悄悄传音:“付潮生的儿子,不会就是付南星吧?”   他猛地挺直身子,满脸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睫,看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怎么知道”。   这要是不能猜出来,简直侮辱了谢镜辞在小世界里恶补的各类话本子——   除非芜城里有个地方叫付家屯,否则以“付”这个极其罕见的姓氏来看,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一定潜藏着某种联系。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并迅速指出,就能避免日后冗杂的掉马阶段,以及套路性的“大惊失色”或“不敢置信”。   所谓碾平一切套路,让套路无路可走,谢镜辞很喜欢。   “不提那小子,晦气。”   温妙柔又恢复了双手环抱、背靠木柱的动作:“总而言之,如你所见,如今的芜城被剥削到只剩下一张皮,城中的富人们还能勉强寻欢作乐,周围尽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至于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存在两个最大的疑点。”   “第一,根据那桩失败的搜魂术,付潮生的魂魄不在鬼域,只可能是去了外界,这样一来,他的去向就成了个谜。”   “第二,当年的告密者尚不明晰。若想知道所有义士的身份,告密者要么就在他们中间,要么与他们关系极为密切——但据我所知,符合条件的人全都没命了。”   这便是温妙柔能提供的所有情报。   或者说,是她愿意给谢镜辞提供的所有情报。   浅显却详细,未曾涉及丝毫内核,这是个城府不浅的女人,哪怕有所隐瞒,也绝不可能被轻而易举挖出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   谢镜辞望一眼窗外,皑皑白雪被地面的污水浸透,俯视而下,能遥遥望见几个衣衫单薄、互相追赶打闹的孩童。   她只匆匆看了须臾,很快把视线移回温妙柔脸上:“此处贫陋,温姐姐不可能缺钱,为何执意住在这里?”   温妙柔哼笑。   她音量很低,语气里少有地噙了笑意:“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总归舍不得离开——话说回来,付潮生还在的时候,经常带着我到屋顶堆雪人。”   这条街的道路脏污至此,的确只能在房顶堆雪人了。   “那段日子虽然穷,但其实挺开心的,我的运气也没现在这么烂。”   温妙柔语速很快,讲话极少出现停顿,此时却微不可查地一滞:“付潮生对所有小孩都很好。我记得有天山中起火,是他冲进火海,把一个男孩救了出来——他整个后背都被烧伤,那男孩反倒只有左手留了疤。”   谢镜辞“唔”了声。   “待你离开,尽量不要和其他人谈起付潮生。”   温妙柔道:“监察司和金府都在四处查探,倘若被他们听见,恐怕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金府?”   “那是付潮生失踪后,江屠派来的一条走狗,专门帮他平息动乱苗头。近日以来,力度比以往大上许多。”   她说着勾起唇角,眼底眸光暗涌:“鬼门将开,按照惯例,江屠会在明日来到芜城……你且做好准备,说不定能有好戏看。”   *   温妙柔不愧是巨有钱的富婆粉头,在芜城孤零零仰慕付潮生这么久,终于遇见了个同好知音,一时间喜上心头,听闻裴渡筋脉尽断,特意帮忙寻了芜城里最好的大夫,尝试为其修脉疗伤。   谢镜辞在房外等候许久,待得天色渐暗,才终于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大夫一句“我尽力了”张口就来,让她有种房屋里躺着具尸体的诡异错觉,经过一段短暂停滞,又听对方补充道:“裴公子伤势太重,以我的修为,顶多能治好两成。”   谢镜辞长舒一口气:“没事大夫!谢谢大夫!大夫你辛苦了!”   所谓修脉,顾名思义,就是修补破损的脉络,让灵力得以在体内运行。   人体十二经脉纵横交错,如同巨网遍布全身,裴渡伤上加伤,经络早就跟碎拼图似的一片片破开,要想修补,难度必然不小。   能在鬼域里恢复两成,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夫一番叮嘱后告辞离去,谢镜辞心情不错,敲了敲大开着的门。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一声“进来”。   修脉的疼痛不比受伤时小,她曾经听过描述,声称如同拿着针线狠狠穿行在血脉里,叫人生不如死。   此时一看裴渡,果真是面色苍白如纸。   他疼得厉害,剧痛残留在体内尚未消退,眉头隐隐拧着,眼见谢镜辞进来,哑声唤了句“谢小姐”。   “还是难受?”   她听出这道声音里的勉强,轻车熟路坐在床榻前的木凳上,垂眼瞧他。   脸好白,嘴唇也是,眼睛倒是黑黝黝的,泛了点微弱的光。   裴渡倘若能慢慢变好,谢镜辞必然是高兴的。   她还等着同他堂堂正正比上一把。对于这位心高气傲的世家小姐而言,阴谋诡计皆是下作手段,要想赢过对手,唯一途经只有将其彻底打趴。   “你努力忍一忍,等不疼了,就能和往日一样开始修炼。”   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难免生出几分暗戳戳的邀功和小炫耀,笑着问他:“有没有觉得一点点开心?”   她一笑,裴渡也下意识抿了唇,暗自勾起嘴角。   谢小姐时常在笑,来到鬼域之前,却几乎从未对他笑过。   他往日最为消沉的时候,会用余光悄悄瞟她,当谢镜辞和好友们闲谈嬉笑,裴渡哪怕只是远远听见她的声音,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那是他偷来的欢愉。   如今离得近了,看着她眉眼弯弯,裴渡恍惚一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谢小姐赠予他的笑。   “你是不是偷偷笑了?”   谢镜辞自以为抓到他把柄,语气嘚瑟:“那我就默认你觉得开心啰。”   裴渡这人,看上去清隽儒雅好说话,其实又倔又狠,很少把心底的情绪放在脸上。   结果还是会因为修脉成功而偷笑嘛,幼稚。   裴渡:“……嗯,开心。”   他稍作停顿,缓声道:“多谢谢小姐。”   谢镜辞不要脸皮,扬起下巴:“这是你应该谢的。”   裴渡嘴角又扬了下:“谢小姐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有用的不多,只知道明日江屠会来,鬼门也即将打开。到那时,外界的修士应该会大批前来。”   包括裴家。   裴府对他大肆通缉,如果双方在鬼域相遇,或许会很难收场。   裴渡明白她的话外之音,还没做出反应,忽然听谢镜辞道:“修脉是不是特别疼?”   他茫然抬眼,正对上后者坦然的目光。谢镜辞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动作却毫无预兆地整个停住。   谢镜辞觉得这一瞬间的怔愣极其白痴,可她对此毫无办法。   她知道之前那个话题会让裴渡觉得尴尬,恰好看见他下唇在修脉时被咬破,突然之间往外边渗血,于是不甚熟练地转移台词。   没想到下一句还没出口,就在脑袋里见到系统给出的字迹。   谢镜辞很气愤:“我不服气,凭什么每次对象都是他?”   [台词根据情境发放。]   系统老实回答:[这种情节恰好发生在他身上,我也很无奈啊。试想一下,总不能让你随机逮住一个路人,对他说‘够干净,足够给我生孩子’或‘哥哥我冷’吧?]   ……与其在裴渡面前出丑,她宁愿随机逮一个路人,真的。   窗外有阵寒风吹过,裴渡察觉到床前的姑娘微微一动。   谢小姐忽地抬起手,拇指圆圆润润的一截莹白,在空中慢慢靠近他。   不留躲避的机会,谢镜辞用拇指扫过他下唇。   裴渡脑子里轰地炸开。   她动作很轻,从嘴角一直来到唇珠,旋即柔柔一按。   丝丝缕缕的痛,裹挟了浅浅的麻。   “这里流血了,是修脉时咬破的,对不对?”   指腹轻盈掠过,擦开一片滚落的血珠,如同正涂抹着殷红的口脂,将少年惨白薄唇染成红色。   裴渡一颗心脏悬在胸口,不敢跳也不敢出声,瑟缩着发抖。   他看见谢小姐满目的无辜,一本正经问他:“这样似乎擦不干净……我弄疼你了吗?”   谢镜辞:呕啊。   这要是全盛时期的裴渡,铁定早把她毫不犹豫丢出房屋,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反应才会这么——   谢镜辞很不想承认,她脑袋里浮起的第一个词语,居然是可爱。   然后是有趣。   裴渡平日清冷惯了,这会儿受冻脸色通红,由于从未受过此等撩拨,长睫颤个不停。   更不用说他正病怏怏躺在床上,黑发凌乱铺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慌乱仓皇,嘴唇则沁着勾人的红。   这种慌张只持续了片刻。   裴渡很快回过神,却并未仓促偏过头去,躲开突如其来的触碰,而是条件反射般伸手,按在她纤细的手背上。   这个动作始料未及,作为抢先撩拨的罪魁祸首,谢镜辞反倒呼吸一滞。   他他他想干嘛。   提着她的手指,一把将她从窗户扔出去?   “……不碍事。”   手心里的触感温热柔软,裴渡同样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毫无防备。   他没用太大力道,克制住狼狈松手的冲动,沉默着移动拇指,轻轻一旋,压在谢镜辞指腹上,为她拭去薄薄一层血迹。   谢镜辞不自在地别开脸。   这是在干嘛,她宁愿裴渡把她从窗户丢出去。   指腹之间的摩擦有些痒,尤其两人体温一冷一热。四周寂静无声,能听见屋檐积雪落下的漱漱响音。   等血迹抹去,裴渡很快把右手挪开,喉音低哑:“不劳烦谢小姐。”   他的嘴唇渗了血,还处处都是裂痕,谢镜辞若是碰到,只会弄脏她手指。   这只是一点小伤。   裴渡习惯性地抿唇,用舌尖轻触那道豁口,在嗅觉被血腥味包裹的刹那,忽然意识过来,这是方才被她碰过的地方。   这个念头来得稀里糊涂,可裴渡总觉得,这个动作仿佛是在舔舐她指腹的余温。   谢小姐正垂着头,一眨不眨看着他。   这是种极为被动的姿势,一切表情、相貌、乃至这个带着些许暧昧的小动作,全都被她尽收眼底,躲藏不得。   裴渡快要无法忍受这样的视线,头脑阵阵发烫。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发现他在脸红。   床上的人向内侧了身子,挡住脸的部分,声线是前所未有的沉:“……谢小姐,我今日身体不适,你也早些休息吧。”   这是道逐客令。   谢镜辞自然不会厚着脸皮继续留下,闷闷起身又闷闷出门,等关上房门,连询问系统的语气也是闷闷:“他这是……不高兴了?”   系统:[嗯?]   “就是那个动作啊,”她停顿须臾,加强语气,轻轻一踢墙角,“至于这么排斥吗?”   他还抓了她的手。   谢镜辞合理怀疑这是报复,因为她的确很没出息地耳根发了热。   歹毒!   系统吃吃笑:[无法理解你们的这种情绪波动呢。不过根据以往的大数据积累,合理推算之后,能得出答案是‘爱而不得怒火中烧’哦。]   它说着微微一动,在谢镜辞脑袋里调出一段文字影像。   [《霸情夺爱:总裁的契约情人》节选:   “你不爱我?”   谢镜辞眼底闪过三分怒意四分嫉妒,一张俊脸逐渐扭曲:“连碰一碰都不愿意?至于这么排斥吗?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女人!”   裴渡倔强地别开脸:“谢小姐,不爱就是不爱,请你自重。”]   老套的恶霸反派与小白花主角之间的戏码,台词能让人心脏咯噔骤停,只不过名字被换成了她和裴渡。   谢镜辞看得头皮发麻。   谢镜辞:“我警告你,不要再让这种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她顿了顿,想起裴渡那句逐客令,很是认真地皱眉:“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不对……我的妖女人设难道真就这么失败,没有一丁点值得赞叹的令人心动?”   [我只觉得,你脸皮真是值得赞叹的厚。]   谢镜辞:呵呵。   她逾矩在先,的确应该想想怎样哄他。   但是哄人好难哦,头疼。   与此同时,卧房之内,裴渡猛地一个翻身。   今日他修脉成功,修为虽然微不足道,但终有一日,能再度站在与谢小姐比肩的地方。   他为这个目标苦修数年,如今不过是再来一回。   他知道自己足够强。   天生剑骨、少时结丹,论及剑术,学宫千百弟子无出其右,即便落魄至此,也身怀剑修傲骨。   裴渡原本是将自己全然裹在被子里,但棉被厚重不堪,笼罩之下的空间逼仄闷热,热气一股脑地涌上来,令他的身体愈发滚烫。   于是他只得从被褥中探出头,呼吸久违的隆冬寒气,试图让冷意淌遍全身。   方才和谢小姐咫尺之距的时候……他差点就要紧张到窒息。   结果她还用手指触上来,对他轻轻地笑。   谢小姐的目光始终清明澄亮,不带丝毫亵玩与暧昧,定是真心实意在关照他。可他却情不自禁想起风花雪月,实在是——   凌乱柔软的黑发四散在枕边,触碰到侧脸与脖颈时,带来微弱的痒。   这里只剩下他一人,裴渡却情不自禁地做贼心虚,把右脸埋进枕头,抿起薄唇。   很干,皲裂了道道细痕,当舌尖落在上面,只有淡淡的铁锈味道。   谢小姐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触感,可她并没有立刻把手松开。   指尖辗转时的温度仿佛仍未离去,裴渡暗骂自己无药可救,心跳却逐渐鲜活,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砰砰地震动。   他还抓了她的手。   他头一回碰到她的手,比想象中小得多,那时他脑袋里尽是空白,而谢镜辞并没有躲开。   裴渡又翻了个身,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倘若谢小姐能对他多笑笑,那就好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也很开心。   如同从天而降的无数星星,倏地落进他眼底,简直是……值得被赞叹的令人心动,让他前所未有地想要私藏。 第十二章   裴渡一夜未眠,在床上尝试进行灵气吐纳。   他的内伤尚未恢复,绝大多数经脉亦是破损不堪,当第一缕灵力缓缓淌入经络,浑身血脉恍如紧密相连、密密麻麻的蛛网,牵引出席卷整具身体的剧痛。   对于疼痛,裴渡一向拥有很强的忍耐力。   到了后半夜,疼痛其实一直没散,好在他渐渐习惯,能把强烈的不适感沉沉往下压。   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他猜出来人的身份,温声应了句“嗯”,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张明艳的脸。   谢镜辞的心情有些复杂。   “复杂”的原因很多样,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今早冥想结束后,系统抽风般的一道提示音。   好消息是,那个不停撩来撩去的魔教妖女人设终于被换掉了。   坏消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顶替这玩意儿上岗的,是通体散发着清新香气的陈年绿茶。   谢镜辞当时是濒临崩溃的。   魔教妖女虽然放浪了点,但好歹是个很有气场的大姐姐形象,能称得上一个“媚”字,还算符合她本人的性格。   ——但绿茶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好吗!   俗话说得好,绿茶有三宝,撒娇哭唧唧,都是我的错,哥哥你真好。   这种行为模式已经足够令人窒息,更绝的是,这个人设在胡乱撩人方面丝毫不比魔教妖女差,当真可谓茶香四溢,被茶味冲到的人,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圈。   虽然之前遇见裴家人,谢镜辞为了维护裴渡的面子,当众叫过他一声“裴渡哥哥”,但他们俩都明白那只是逢场作戏,之后在相处中,也都对那件事避而不提。   万一什么时候人设猛地一崩,她二人独处时绿茶附体,娇娇柔柔叫他“哥哥”——   谢镜辞能当场从窗户跳下去。   所以今早来找裴渡,她下了很大的决心。   从窗户跳下去又怎么样,该哄的人还是得哄。   “今日江屠会来芜城,听说游街很快开始。”   裴渡似乎刚睁眼,还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她指一指窗外:“你想去看看吗?”   裴渡本欲回“想”,却猝不及防瞥见谢镜辞看着他,露出一抹转瞬即逝、被极力克制的笑。   笑意被察觉,她偏过脑袋轻咳一声。   谢小姐对他,远远还没到“一见就笑”的地步,裴渡很有自知之明,呆了好一阵,才后知后觉抬起右手,摸上自己头顶。   头发全炸了,像个被打劫过的鸡窝。   他昨夜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后来起身打坐,是没来得及整理仪容的。   裴渡:……   他是傻子。他想死。他只希望谢小姐不要再看,也不要再笑他。   谢镜辞抿唇藏起笑意,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看他。   在学宫里,如果她是刺头的代名词,裴小少爷就是矜持自制的化身,数年如一日地一丝不苟,每回见到他,都是一派霁月清风。   他一定明白了惹她发笑的原因,表现出罕见的窘迫与怔忪,还用手摸了把头发。   裴渡的发丝尽是沉郁漆黑,柔柔伏在头上,看上去手感十分不错,如今软绵绵地张牙舞爪,映在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如同覆在白玉旁的丝绸。   那块白玉上还渗着浅浅的红。   她又忍不住笑了。   好呆。   那个拿着剑打遍学宫无敌手的剑道之光,原来这么呆吗?   等裴渡故作镇定地整理完毕,恰好临近巡街起始。   街边早已聚集了数量众多的百姓,纷纷想要一睹元婴期大能的风采。谢小姐今日似乎格外多话,领着他走出客栈时,嘴里一直没停下。   “我昨晚特意买了本《江屠传》,读下来觉得,这人还挺厉害的。”   街道两旁全是人,谢镜辞一直往前走,直至来到一处池塘旁,围观群众才终于少了些。   她望一眼长街尽头,没见到任何动静,于是耐心继续道:“江屠出身低微,只是个贫民家的小儿子,好在天赋异禀又能吃苦,一步步从武馆学徒往上爬,最终击败上一任城主,夺下芜城在内的数座城镇。”   鬼域以武为尊,管它什么名誉地位,都得靠实力来抢。   这也是江屠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原因。   他本身实力超强,身居高位后的修炼资源又多不胜数,修为层层迈进,已然凌驾于众人之上。而自从付潮生刺杀落败后,这位城主更是在身边安排了三名元婴初期的高手,作为贴身护卫。   百姓哪怕有再多怨言,都拿他没有办法。   “你们快看,那边有动静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叫出声,谢镜辞闻言望去,即便相距甚远,也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阵阵威压。   坐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身形挺拔、面目俊朗,眉飞入鬓之下,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琥珀色眼瞳。   身为芜城当之无愧的掌权者,江屠周身自带一股凛冽如刀的戾气,属于上位者的气场裹挟着厚重威压,似潮似海,将空气压得密不透风。   这就是付潮生当年的对手。   十五年过去,他已经比当初变得更加强大。   谢镜辞眸光沉沉。   她有种预感,自己很快会同这个男人打上一场——但以她目前的实力,绝对斗不过他。   江屠目空一切,视线自始至终直直望着前方,经过人群时,没投来一瞬淡漠的视线。   即便如此,骤然缩紧的压迫感却还是让不少人动弹不得。   “南边的那处揽月阁,可算是有人住了。”   待得江屠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终于有人低声开口:“先是让咱们没日没夜地修,结果几十年只住了两回,造孽哦。”   旋即响起另一人的嘘声:“小点声!不知道那位五感过人吗?若是被他听到,你可就没命了!”   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啊。   谢镜辞暗自感慨,又往车马消失的地方一瞟,正欲离开,没想到甫一侧身,居然与背后那人径直撞上。   两人不过轻轻擦了一下肩膀,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听见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响音,以及一声语调高昂的怒喝:“疼死我了!你不长眼睛吗?把我刚买的——”   那人话音未落,就戛然而止。   裴渡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虽然灵力微弱,但常年积攒的剑气同样凌厉肃杀,在那人破口大骂的瞬间倾泻而下,逼得他不敢继续往下。   也正是这一阵间隙,谢镜辞得以看清那人模样。   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看样子衣着不菲,是个有钱少爷。   她听力很好,听见人群里有人交头接耳:“怎么又是金枭这祖宗……江屠来了,他还敢作妖祸害人家姑娘?”   金枭。   温妙柔说过,芜城里江屠最大的眼线,就是姓金的一家。   谢镜辞不傻,从方才那句话的语气里,能听出这是个风评极差的纨绔。   他们的碰撞极其轻微,远远算不上能让人觉得疼的地步,而且她背对而立,不管怎么看,都是金枭刻意撞上。   她好奇这人接下来的动作,轻轻按住裴渡肩膀,示意他不要插手。   凛冽剑气徘徊一瞬,迟疑着浮在半空。   谢镜辞:“你刚买的什么?”   “你把我刚买的翡翠玉撞进水里了!池塘这么大,要我怎么去找?”   谢镜辞低头一望。池塘里只有绿油油的水,谁知道落进去的是翡翠还是石头。   这位金家少爷修为很弱,虽然属于能一掌把他脑袋拍飞的水平,但毕竟家族势力庞大,不宜发生正面冲突。   谢镜辞看上去文弱安静,立马助长了他的气焰:“五万魔晶,你赔得起吗?”   金枭说着一顿,看看她身后的裴渡,又望一眼自己身旁五大三粗的护卫,梗着脖子道:“看你长得不赖,赔不起的话,我不介意你用别的方法——”   裴渡的剑气又是暴涨。   “好啦,沉住气。”   她低声笑笑,轻轻按住少年冰凉的手背,用灵力向他传音入密:“和他打起来,我们一定会吃亏。你候在这里,看我的。”   谢镜辞说罢停顿片刻,抬眼与金枭四目相对,再开口时,竟变成了楚楚可怜的语气:“真、真的?它掉去哪里了?”   有路人看不下去,悄悄对她传音:“姑娘,这是此人的老套路,他就是欺负你生面孔,丢一块石头下去,叫你百口莫辩呐!”   “还能掉去哪里!”   金枭看出这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扬眉一个转身,抬手指向池塘边缘:“方才我手一松,它顺势往下滑,应该就在这——”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了。   或是说,自从遇见谢镜辞,他就一次都没成功把话说完过。   就在他转身抬脚的那一刹那,仿佛有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不期而至,朝他脚踝暗暗一推。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金枭的音容笑貌,永远凝滞在这最后的一刻。   然后是噗通一声。   一名护卫慌忙出声:“少爷落水啦!”   “公子!”   谢镜辞亦是仓皇无措,和所有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可怜姑娘一样,止不住瑟瑟发抖。   但很快,在她眼底还是闪过一丝坚毅的光:“公子莫怕,我会凫水!”   她行动力惊人,说干就干,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向前一迈。   护卫们眼见她下去,纷纷停住上前救人的步伐。   冬日湖水冰寒透骨,谢镜辞并未把整个身体沉进去,而是借由灵力浮在水面,四下张望着一步步前行,一面行,一面满目关切地喊:“公子,你在哪儿啊公子?”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始终仰着脑袋看不见身下,周围的百姓们却见得一清二楚。   这位救人心切的姑娘在池塘边缘徘徊,声线因为急切,已经隐隐带了哭腔。   可她绝不会想到,自己来回踏步,迈开的几乎每一脚……都重重踩在金枭那颗不断挣扎着浮起的脑袋上!   表情狰狞的人头不断起起伏伏,双瞳里尽是怀疑人生的茫然,随着谢镜辞的身法上下窜动,满脸水渍,分不清是池水还是眼泪。   金枭终于被谢镜辞救上来时,已经冻成了湿漉漉的人干。   他气不可遏,当场大骂:“你这混账!竟然敢踩我?我要让我爹把你关进大牢!”   谢镜辞满面恐惧,止不住地发抖:“我太想救你,看见那处水花很多,便、便走过去了……都是我的错,公子,我对不起你!”   她看上去实在可怜,说话时捂嘴轻咳几下,显然是被寒风冰水冷得受了冻。   有人哀声道:“姑娘莫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金枭设套害你,你却下水救他,你是个好人。”   谢镜辞抽泣一声。   “可是,”有人同身边的伙伴窃窃私语,“倘若不是这位姑娘,他早就被淹死了吧。”   “就是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姑娘好心救人却落得这般下场,得有多寒心。”   “你们闭嘴!”   金枭快疯了:“老子会游泳!”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如果能早一些知道,公子会游泳的话……”   谢镜辞以手掩面,字字泣血:“不是这位公子的错,全怪我,全怪我!倘若我没有救人心切,也不会……我真没用,呜呜呜呜!”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开口时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情到深处,甚至一秒入戏,尾音自带乌龙茶气息的哭腔。   只可惜鬼域冥风纯朴,尚不知晓何为“人造绿茶包”,在场众人乍一见到此情此景,心底怜爱之意狂涌而出,把气氛推向最高潮。   更何况他们苦金府已久,就算猜出谢镜辞使坏,也会选择性地全部无视。   “这位姑娘也是好心,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   “贱人,恩将仇报,我可算是开眼了。”   “金府嘛,大家懂的都懂,我也不多说。”   金枭出身富贵,习惯了趾高气昂、扬着下巴用鼻孔看世界的人上人生活,从小到大,向来只有他气别人的份,万万没想到会在今日,被这群刁民气到七窍升天。   乌合之众!   金府虽然风评一塌糊涂,但毕竟也是个好面子的城中大户。类似于欺男霸女的坏事,就算想做,也得暗暗地来。   如今被这么一闹,池塘旁边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都是上下窜动的人头,他要是纠缠不休、迁怒于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金府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更何况鬼门开启在即,江屠又亲自坐镇芜城,他若是惹出祸端,恐怕不好处理。   仇人的脸近在咫尺,金枭在脑子里将她痛殴了九九八十一遍,抬眼一瞧,却是打也不能骂也不能。   金少爷愤怒跳脚:“刁民!你们这群刁民!”   谢镜辞:“公子,你骂我吧。虽然我救了你的命,但我明白,这远远不能抵消我那一瞬间的不小心……”   金枭:我○!!!   绿茶真好,闻起来香,亲自喝起来更香。   谢镜辞一边假惺惺抹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向周围人道谢,“你们真好”“我没关系”张口就来,不久之前还把金枭脑袋当成足球踢,这会儿已然毫不费力成了惹人同情的小可怜。   纵使这群人再心怀不轨,她在十个小世界里当了十次反派,十种截然不同的反派模式信手拈来,要论恶心人,谁能玩得过她。   正道之光多没意思,要论真正有趣的事儿,还得用反派打败反派。   她最喜欢看别人被气个半死又干不掉她的模样。   就很舒服,身心都是爽到爆。   骂骂咧咧的金枭被护卫们抬回府中,谢镜辞被周围的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安慰一番,与裴渡一起离开池塘。   “怎么样?”   她笑得哈哈停不下来:“是不是比打他一顿有意思多了?”   裴渡的声音有点闷:“我还是想打他一顿。”   他顿了顿,终是露了笑:“谢小姐很厉害。”   “那当然。”   谢镜辞踢飞一颗路边石子,嗓音轻快:“世上能让人开心的事情可多啦,不要总想着你的剑,知不知道?”   她说着突然停下来,再把手伸到裴渡面前时,握了个长长的木签。   “这是我买《江屠传》,书铺附赠的小礼物——送给你。”   谢镜辞不由分说塞给他,有些僵硬地别开脑袋,语气故作轻松:“以前在学宫,我从你那儿得到过一根,还记得吗?”   不少书册都会附赠木签,木签上是随机写下的祝福语。   当初他们年纪尚小,学宫里风靡过一个幼稚的游戏:把几根木签排成一排,如同抽签一样,让朋友们抽取好运。   年末考核,谢镜辞在长廊里偶然遇见裴渡,那时他手里握着五根木签,看到她后微微一愣,突然开口:“谢小姐,我剩下这些没送出去,你想来试试吗?”   她随手抽了一根,道谢之后,两人便礼貌道别,擦肩而过。   谢镜辞记得很清楚,那上面写着:[让我留在你身边。]   听说这句话出现的频率最低,很难在木签里找到,然而无论再怎么珍贵稀少,都不过是随机抽中的小暧昧,她自然一笑而过。   裴渡浅浅吸了口寒气,低头望向手中木签。   木签上统一写下的毛笔字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灵动的韵意,当他目光落下,却并没有见到想象中工整漂亮的正字。   在谢镜辞送给他的木签上,用龙飞凤舞的遒劲小字一笔一划写着裴渡从未见过的语句。   [祝你前程似锦,今宵好梦。]   再往下,是另一行更小的、同样飘逸灵动的字迹。   [不要不高兴啦=^▽^=]   裴渡抿唇,幅度很小地抬眼看她。   谢镜辞还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察觉到他的视线,干巴巴开口:“今天好冷啊。”   隆冬瑟瑟,清瘦高挑的少年无声垂下头。   一道冷风袭来,撩起几缕乌黑碎发,纷然而落的雪花融化在通红耳尖,晕开清浅漂亮的薄薄粉色。   裴渡低声告诉她:“我没有不高兴。”   谢镜辞冷哼:“谅你也不敢变成小白眼狼。”   他轻轻笑了笑。   谢小姐居然还记得那日的木签,裴渡原以为她会很快忘掉。   那其实是一个他从未出口的秘密。   他与谢小姐不在同一处学宫,只有年末考核才会相遇。   裴渡习惯了每日每夜苦修剑法,却在考核前几日翘课离开,走遍好几家书铺,用积攒的灵石买下不少没用的闲书。   木签上的祝福语随机出现,他一根一根认真查看,费了不少气力,才终于凑齐。   紧接着,就是前往谢小姐必经的长廊,佯装若无其事地等她。   不是巧合,也绝非阴差阳错,那五份木签,每一根上都写着:[让我留在你身边]。 第十三章 (灯火。)   谢镜辞本打算和裴渡在芜城里漫无目的闲逛一阵子, 没过多久,居然碰巧遇上莫霄阳和付南星。   “谢姑娘、裴公子!”   莫霄阳一开口便停不下来,喜出望外地凑上前:“好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也是特意来看江屠巡街的吗?听说鬼门明天就开了, 二位打算在芜城待多久?”   “鬼门明日开启?”   谢镜辞心下一喜:“当真?”   付南星对谢镜辞的第一印象很是糟糕, 经过上回在幻境里的相处, 自他亲眼目睹这姑娘不要命的疯样,态度总算缓和许多。   但出于习惯, 他还是懒洋洋呛了一句:“你有什么值得我们骗的?”   谢镜辞还没开口, 就听莫霄阳一本正经地接话:“她钱多!那叫什么灵石的东西,谢姑娘有好大一堆,倘若骗了她,我们就能瓜分这笔钱财,可赚啦。”   他说着挠挠头:“但我们好像去不了外界哦。”   好友当场拆台, 付南星要被他气死。   与这位气到跳脚的兄弟相反,谢镜辞心情很不错。   对于她而言, 鬼门自然是越早开启越好, 毕竟打从一开始,她想做的就只有尽快把裴渡打包带回家慢慢治疗。要不是刚好撞上两界裂缝,谢镜辞已经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吃糕点了。   一想起家中的各色点心,再看看自己如今身无分文的模样, 谢镜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也是来围观江屠的。”   莫霄阳又道:“听说五十年前,我师父的实力勉强能与他一战,只可惜当初师父旧伤未愈、卧床多年,没能跟他斗上一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 以他如今的模样,应该能打遍芜城无敌手了。”   那人的确很强。   他骑着马过长街时, 应该有意释放了威压与灵力,谢镜辞能感受到那股力量之大,溢满戾气与杀伐,霸道至极。   她心生好奇,接话问道:“周慎师父与他相比,现如今莫非差上许多?”   “应该打不赢吧?”   莫霄阳挠头:“听说他是个修炼狂,成天用灵丹妙药把自己泡着,日子比人间的皇帝还奢侈潇洒。至于我师父……谢姑娘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跟他这么些年,好像还真没见他认真练过。”   他顿了顿,又认真补充:“不过师父天赋过人,倘若好好修炼,必然不会落于下风。他只是太――太随性罢了!”   自从付潮生失踪,周慎便一蹶不振,把全身精力投入到武馆经营,成了个爱钻钱眼的商人。   这样的言论,谢镜辞曾经听说过。   “话说回来,”付南星眯着眼将她扫视一通,“听说有人在江屠巡街的时候,把金枭的脑袋摁在池塘踩来踩去,那人不会就是你吧?”   莫霄阳又用小狗狗一样灼灼有神的目光看着她,眼见谢镜辞点头,瞬间两眼发亮,扭头对付南星道:“你看,我就说一定是她吧!”   他说话像在咕呖呱啦放鞭炮,末了兀地转头,很是兴奋地继续说:“谢姑娘好样的!金枭那小子和他爹一样,明明修为低微,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胡作非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每次想把他暴打一顿,都被师父给拦下。不愧是你,太解气了!”   以金家在芜城里的势力,倘若这小子当真揍了他家的宝贝公子,就算有周慎保,莫霄阳也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一颗善心,就是太莽。   “金家尽是狗仗人势。”   付南星也看不惯这家做派,闻言冷哼:“我这次回芜城,头一个目标就定在他们家。好家伙,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满屋子全是金银珠宝――后来被抓了,打得也是真疼。”   “两位应该能看出来,鬼域中仗势欺人、霸凌弱小的情况并不少。”   莫霄阳担心他们听不懂,特意解释:“小星星自幼离开芜城,在外独自打拼多年,是远近闻名劫富济贫的侠盗。近日鬼门将开,他才特意回到家乡。”   以这位朋友的作风来看,似乎无论如何都与“侠”这个字沾不上边啊。   谢镜辞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刚偷完金府回来?难怪装了满满一麻袋的魔晶和宝贝。”   付南星开始炸毛:“看、看什么看!我办事一向特别靠谱好不好!要不是那晚撞上你,也不会那么倒霉!”   谢镜辞睁大眼睛:“明明是你在雪地里穿夜行衣,麻袋还破了!”   “换衣服不要钱啊!还有那袋子,我之前明明拿针线缝补过!”   饶是谢镜辞也被猛地一噎,用无比同情的目光望他一眼。   买不起新衣服,连麻袋破洞都要自己来缝……   俗话说得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穷和抠可以。   好好一个贼被当成这样,没救了,这人绝对绝对没救了。   这不是侠盗而是抠界掌门人,简称抠门啊。   “你这什么眼神!”   付南星被她的眼神盯得耳根一热,又开始跳脚:“我穷是有道理的。看见金家那小儿子没?我这是为了不让小孩继承百万家产,承受与小小年纪不相符的诟病和另眼相看,凭自己打出的地位才叫真地位,懂不懂?”   好一通歪理邪说,谢镜辞差点给他鼓掌。   “……我有个问题。”   等这段你来我往的斗嘴平息,经过一阵极为短暂的静默,毫无征兆地,谢镜辞耳边响起一道清冷男音。   居然是裴渡。   他身体孱弱,嗓音并不高昂嘹亮,然而一开口,便如山间清风倏然而至,将所有杂音往下压。   裴渡道:“莫公子有言,‘金枭同他父亲一样修为微弱’,既然鬼域以实力为尊,金家为何会在芜城中屹立不倒?”   “金家是从另外一座城搬来的。”   莫霄阳耐心解释:“听说金家家主金武真与江屠是故交,因为付――因为城中混乱,必须有人前来镇压,江屠也算是疾病乱投医,直接找上了他。”   他差点脱口而出“付潮生”的名字,好在反应及时,很快便把话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用余光瞟向身侧的付南星。   这位旧友平日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唯有对一件事十分忌惮――他那位失踪的父亲,付潮生。   付潮生离开鬼域的时候,付南星不过三岁左右,后来前者杳无音信,他便由周慎接手抚养,住在武馆与学徒们同吃同住。   而他之所以厌恶付潮生,并非毫无缘由。   不但抛下唯一的孩子,像懦夫一样兀自逃跑,让付南星几乎成了个无处可去的孤儿,而且正是因为他这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父亲,付南星小小年纪,就不得不承受山海般汹涌的恶意。   他被称作是“叛徒的儿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愿意给予他的,都只有厌恶到极点的白眼与排斥。   莫霄阳觉得很不公平。   就算付潮生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有罪的也只有他,作为年纪尚小的孩子,付南星不应该背负任何罪责。   于是他成了付南星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年纪比付南星小很多,后者对他总是百般嫌弃,却也会把珍藏许久的宝贝塞进莫霄阳手心。   再后来,人们的恶意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付南星虽然用了“外出历练”作为借口,但莫霄阳明白,他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座城中。   “说起金府,我在鬼域各地游历的时候,曾去过他们曾经定居的古城。”   付南星眼珠子一转:“怎么说呢,我问了不少人,都说那里从没有过什么金家――至少在有点名气的大家族里,并未出现这个姓氏。”   “看金家那暴发户的样子,说不定还真是穷人发家呢。”   莫霄阳说着一顿,略微扬起眉:“你别忘了,江屠也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往上爬的,说不准金武真就曾帮扶过他,如今功成名就,特来报恩――按照那老头的年纪来看,也不是不可能。”   谢镜辞只见过金家张扬跋扈的小少爷,从不知晓金武真本人模样,闻声抬了眼:“老头?”   “就,修为很低,没办法驻颜。金武真来到芜城的时候,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十岁,如今大鱼大肉天灵地宝给他供着,总算有了点修为,但还是和往常一样的小老头样。”   莫霄阳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加之很不喜欢金家的作威作福,提起金武真,很实诚地把脸皱成了苦瓜:“瘦瘦小小的,弯着腰,满脸皱纹胡子,面相贼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坏人。”   这么大的年纪,还用“好人”和“坏人”这种形容词的,也算是种珍稀动物了。   谢镜辞想到什么,眸光一动,瞥见一旁的付南星,很快把即将出口的话吞回肚子里。   “不说金家了,听得人头疼。”   莫霄阳嘴角一勾:“今日师父设了宴席,让我问问二位可否赏脸,去武馆坐上一坐。”   *   周慎在武馆里设了宴,付南星不出意料地直白拒绝,留下谢镜辞、裴渡与莫霄阳一同前往武馆。   自从付潮生失踪,在芜城所有住民里,周慎便成了顶尖战力。鬼域以武为尊,不少人将他看作可靠的首领,纷纷前来赴宴。   武馆宽敞广阔,参加宴席的百姓虽多,却并不显得过于拥挤,莫霄阳本应该坐在同门师兄弟的那一桌,担心谢镜辞二人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特意坐在了裴渡身边。   “我有一个想法。”   付南星不在身边,谢镜辞终于能说出心底的猜测:“既然金府来历不明,我们能不能假设,‘金武真曾与江屠交好’这件事,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话?”   她说话时用了传音入密,莫霄阳听罢一怔,很快做了回应:“你是不是觉得,金武真很可能就是当年出卖付潮生和所有义士的叛徒?”   谢镜辞点头。   “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但不得不说,它真的很难被实现。”   他少有地敛了笑,轻扣桌面:“金武真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芜城里与他体型相似的人几乎没有,仅凭这一点,就能把设想全盘推翻。”   谢镜辞苦恼地挠头。   “唉。”   莫霄阳叹了口气,像是没什么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江屠那么厉害,在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有人打败他吗?哇,修士的命这么长,他不会还要统治个千年万年,直到飞升的那一天吧?”   他说罢喝了口水,换成传音入密,对谢镜辞与裴渡悄悄道:“不瞒你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打败他。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啊,我在修炼进步,他也在一路飞涨,速度还比我快得多,要想把江屠揍趴下,这不是叶公好龙吗?”   裴渡迟疑片刻:“那叫痴人说梦。”   “别灰心啊,我看《江屠传》,他不也是从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终打败上一任城主的?”   谢镜辞认真安慰:“论天赋,你不比他差。”   莫霄阳一愣。   本来还是有些沉重的氛围,提到这本《江屠传》,他却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声:“你也看了《江屠传》?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   谢镜辞看他眼底坏笑,当即明白这句“印象深刻”的意思。   她买下这本书的时候,书店老板听说小姑娘来自外界,特意嘱托:待会儿翻开书页,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千万不要太过惊诧。   谢镜辞当然没听懂,懵懵应了声“什么”,老板摸摸后脑勺,低声告诉她:“这个吧,咱们芜城不是曾经发生过那档子事儿吗?江城主发了话,说话本子里不能出现太过血腥暴力的内容,以免让孩子们走上歧途,做出人神共愤的恶事。”   谢镜辞茫然点头:“所以呢?”   “所以这里面吧,凡是和‘杀’‘血’‘死’‘亲’‘床上’有关的字眼,全都变成了口口。”   老板面色为难:“你从外边来,可能有点没办法适应……总之,尽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   谢镜辞本来觉得吧,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文字变成口口这种情况,在她曾经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某个文学网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直到她打开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老板不让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这本《江屠传》。   开篇第一句话:这是关于一个枭雄逐渐成长,大口四方的故事。   谢镜辞很没道德地当场笑出声。   再往下看,某炮灰仓皇逃窜,拼命大喊的是:“救命啊!江屠,你不要口我!”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杀]。   江屠拿走富人钱包,在街头拼命狂奔,旁白说的是:“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迫于生计压力,只能沦落到口遍富家子弟为生。”   真是好无奈,好迫于生计压力,叫人心疼得两眼发酸。   谢镜辞觉得,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偷]。   江屠与妃子第一次相见,轻轻抚摸佳人嘴唇,眼中暴戾怜惜疼爱霸道跟led灯一样乱闪时,妃子嘴里说的是:“别说话,口我。”   ……这次应该是[吻]。   “怎么样,你看完那本书,有没有觉得――”   莫霄阳乐不可支,撑着桌面问她。   两人眼神一个交汇,异口同声:“江屠真是深渊巨口啊。”   这叫什么,天理昭昭,善恶有报。   这人非要作死弄些幺蛾子,没想到一本《江屠传》横空出世,报应来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朝之内,江屠自食恶果,彻底沦为芜城笑柄,获赠称号[深渊巨口王]。   偏偏这人远在更加繁华昌盛的另一座城邦,因为这本书里的各种夸赞高兴到旋转飞天,对区区芜城里的小事一概不知,拼命地加大发售量。   就很舒服,让人忍不住发笑。   “你们在讨论《江屠传》啊?”   温妙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武馆,也不多做客套,顺势坐在谢镜辞身旁:“江屠可是差点将它列为传世之宝,也不知道见到芜城里的版本,会是个什么反应。”   莫霄阳还是有点怵她,被这女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猛地挺直身子。   师父跟他说过,见到年纪比他大的女人,不管两人之间相差多少岁,都一定不能叫出“大婶”或“奶奶”,倘若蹦出一声“老祖宗”,那更是会被杀头的罪过。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将师父的话好好记在心里,这会儿嘴皮子飞快一溜:“好久不见啊,温大姐!”   温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   莫霄阳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只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让他有点想哭。   谢镜辞也没说话,缓缓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这称呼她还真有点熟悉。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学宫,后来刀法剑术分了家,加之她家远在云京,谢镜辞便换了一处地方练刀。   也因此,即便后来定为未婚夫妻,她和裴渡都没有过任何交流。   当年他们两人都还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谢镜辞在年末大比中与他撞上,虽然最后赢了下来,但总归对这小子存了点欣赏,听说裴渡过得不怎么好,为了给他挣足面子,特意趾高气昂去了他的剑堂,问他愿不愿意当她小弟。   裴渡那时就已经是只呆头鹅,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当着剑堂所有学徒的面,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缓声叫她:“谢大……”   他那时紧张得浑身僵硬,本来想按照江湖路数,叫她一声“大哥”,但意识到这是个姑娘,便在中途换了个字。   于是哄堂大笑。   众所周知,“大姐”无异于“大娘”的一种雅称。   谢镜辞年纪轻轻,头一回被人叫做“大姐”,气得当场跳起三尺之高,听朋友描述,“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在油锅里挣扎蹉跎的炸汤圆”。   她那时觉得裴渡有心捉弄,实则是在恶意拒绝,再也没特意去找过他,可是现如今一想,或许裴小少爷是当真没意识到不对劲。   ……那裴渡岂不是从好几年前起,就已经成了她的小弟?   谢镜辞轻轻一咳,往他碗里夹了个水晶肉丸。   周馆主今日的兴致格外好,却拒绝了所有品酒的邀约。据他所说,今夜江城主设了宴席,邀请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响起满堂祝贺。   谢镜辞在一片嘈杂里悄悄传音:“温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结界隔开,搜魂术启动的时候,会将它也算在鬼域里吗?”   “你觉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温妙柔斜来视线,摇头轻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内,但他应该并不在其中。江屠并没有出入埋骨地的记录,而且我在这些年间,三番四次前去探寻,从未发现他的身影――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术也是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谢镜辞有些颓,正要继续询问,突然听见一道噙了醉意的男声:“五十年,距离我爹和兄长过世,已经足足有了五十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还在外界逍遥自在,哈哈,可笑!”   温妙柔周身杀气一凝:“你说谁是叛徒?”   “哎哟,你还心心念念想要帮他?”   那人哈哈大笑:“温妙柔,你寻遍芜城埋骨地,这些年来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收获?他分明就是离开了鬼域,只可怜我们家人的仇,永远不能报了!”   温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话音未落,跟前便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   据《鬼域生死斗》描述,付潮生与周慎的体格相差很大,后者是传统瘦高的剑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则瘦弱矮小,为此被笑话过不少回。   周慎神情淡淡,并未表明立场:“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温妙柔气急:“我没喝酒!”   周慎一言不发望着她。   “你看,还是咱们周馆主好,可见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一看就鬼鬼祟――”   那人没说完的话尽数卡在喉咙。   他被泼了满脸酒。   然而泼酒的人并非温妙柔,而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姑娘。   “你喝醉了,回去歇息吧。”   她将周慎的话原样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刚要继续说话,就被温妙柔不由分说地往外拉。   温妙柔走在前面,谢镜辞看不清她的神色,等出了武馆,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   “抱歉,让你见笑了。”   温妙柔深深吸气:“那人说的话……你要习惯。”   在芜城里,对付潮生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更难听的话,她也并非没有遇见过。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没做完,不如你与裴公子先回客栈,等明日――”   她说着一顿,很快勉强露出一个笑脸:“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谢镜辞觉得她的神色不太对劲。   仿佛过了今夜,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一样。   因此她言简意赅,省略其它所有繁杂的步骤,直接开门见山,用了不大确定、有些犹豫的语气:“我猜到一个付潮生可能的去处,虽然几率不大……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对付潮生最是上心,谢镜辞本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不知为何,对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边隐隐而出的月亮,竟然摇了头:“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没有太多几率,不如谢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无数次地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渐丧失了耐心。   面对区区一个来自外界、对当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温妙柔并不信她。   老实说,谢镜辞本人也并没有太大把握。   但她还是尝试开了口,试图争取一些来自对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当年出卖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对不对?”   温妙柔身形一顿。   察觉到对方这一瞬间的怔忪,谢镜辞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她猜中了。   当时看《江屠传》,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认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经过。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以他自负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他特意安插在芜城统管一切的眼线,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经出卖过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迹斑斑,为芜城众人所厌弃,这是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与此同时,为了不让身份败露,他还必须时刻小心,掩埋好关于五十年前的那场真相――   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业业。   而让罪该万死的叛变者一跃成为全城领袖,也恰好能满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恶趣味,实现对整座城市的报复。   这是一出无声却弘大的耻笑与羞辱,江屠乐在其中。   确定了这一点后,就能顺着所有线索抽丝剥茧,一点点往下。   莫霄阳曾坦言,金武真是个从来都佝偻着背、矮小肥胖的老头。   而那日与温妙柔相见,她曾不明缘由地停顿半晌,说起一个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温妙柔身居高位,从她斩钉截铁认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测已经查清那人身份。   而她纵使表面看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暗藏,有着自己的思忖。   谢镜辞声称自己来自外界,却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如今又恰逢江屠来到芜城,全城加紧戒备,若说他在这个时机又派来一名卧底,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温妙柔不可能把调查出的一切全盘托出。   但与此同时,她也留了个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个悄然的提示――那个被“不经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丢出的钥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样高大。   当年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愤怒与仇恨支配,哪里会想到,那个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则是为了掩饰逐渐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给他传输过修为,不出数月,便让“金武真”的身长永远停留在属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样。   荒唐荒谬,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谢镜辞咬牙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握紧手中冰冷的鬼哭刀:“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更多言语,持刀的小姑娘身形一动,正欲轻步前行,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芜城中最偏僻的地方在哪里?”   她没做多想,顺手指了个方向。   于是谢镜辞当真沿着那方向去了。   ……胡闹。   莫非她之前连方向都没确定么?   温妙柔眼底暗色翻涌,迟疑须臾,终是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与芜城城中不同,贫民们所在的长街灯火黯淡,即便有几抹蜡烛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谢镜辞拉着裴渡衣袖不断往前,最终停下的地方,是那堵魏然而立的高墙。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温妙柔在远处停下,嗓音涩然:“我不是说过吗?我曾无数次前往那里,从来都――”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墙边的谢镜辞并未做出回应,而是默然俯身,用指节敲敲墙壁。   温妙柔觉得她疯了。   那座墙……绝不可能被摧毁。   她并非没有过这个疯狂的念头。   可一旦墙体结界被破,肆无忌惮的魔气便会瞬间涌进来。毫无灵力的尸体绝不可能充当结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墙,也定然来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后被放进墙体里……一定来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眶兀地发热。   这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后”。   倘若城墙破碎的那时……他还活着呢?   另一边,谢镜辞敲击墙体的动作骤然停下。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无法逃离,更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顾忌,要么认为他在外界,要么觉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谢镜辞,知晓他并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么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处。   鬼哭刀扬起,斩落满地清冷月辉,刀光流转如潮,裹挟层层疾风,击落在那堵厚重城墙。   温妙柔听见一声空空的闷响。   那是墙体中空,才会响起的声音。   被长刀击中的墙面脆弱得出乎意料,包裹在最外层的砖块恍如山倒,应声坍塌之际,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边仍然挺立的墙面,以及一道笔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踪那天,温妙柔因受冷患了风寒,他白日将小丫头悉心照料一番,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起身告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高烧不退,缩在被子里问他:“去做什么?”   付潮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门打开,露出傍晚时分静谧生长的夜色,以及与贫民街遥遥相望、明丽生辉的揽月阁。   揽月阁当真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将长街上的一切贫弱与苦难都衬托得黯淡无光。   他们太穷,连夜半点灯都要一省再省,借着月色也能活,光亮总比不上温饱来得重要。   “看见最高处的那道光了吗?我要去变一个戏法。”   他说:“让那簇火光,亮遍整个芜城的戏法。”   “这个戏法好难。”   温妙柔听得懵懂,只觉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遥不可及,于是瘪着嘴沉吟补充:“你会失败吗?”   山巅之上,揽月阁莹辉四散,被悬坠于屋檐的七宝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连雪花也蒙了层晶莹温润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边楼阁。   然而天上的梦,终究够不到凡间的人。   高墙之下,浓郁夜色沉甸甸往下盖,唯有月光倾洒而落,四伏的阴影恍如魑魅魍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动潜行。   谢镜辞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条纤长直线。大雪飘扬而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风里,她沉默着微微侧身,现出跟前景象。   温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个傍晚,当付潮生行至门前,听完她的话后,又说了些什么?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她已经快忘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遥远,被五十年里的蹉跎磨平棱角。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付潮生垂着眸注视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败了,一定会有其他人去试着把它做到。”   付潮生从来不会讲漂亮话,哪怕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过咧嘴笑着告诉她:“芜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许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啊。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样子。   瘦瘦小小,柳叶一样的眉毛,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嘴角从来都带着笑。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被街头混混欺负得号啕大哭,而付潮生将恶人暴打一顿,蹲在她面前显得无奈又笨拙:“丫头别哭,以后我罩着你。”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见她终于有了回应,那时的付潮生信誓旦旦,笑着对她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帮你撑。”   温妙柔终是没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滚烫的泪来。   在作为结界的高墙里,有个人背对着芜城,跪坐在轰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身被冰雪冻僵,都始终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   高墙被砸开的刹那,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温妙柔在心中做出过设想。   付潮生不敌江屠,最终落败,后者为聚拢民心,将其尸身砌入城墙,再编出一通谎话。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埋骨地中魔气正盛,一旦结界破开,必将城中大乱,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谢镜辞能轻而易举将其破坏,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江屠自然也能。   这是个必死的阴谋。   叛变的孩童将一切计划告知幕后黑手,那日的江屠并不在揽月阁中,稍稍让侍卫透露一些消息,便能让付潮生来到最为偏僻、人迹罕至的荒郊城边。   他那样矮小瘦弱,却在决战之际抽身而出,迎着江屠的长剑,动用浑身上下所有灵力,把缺口处的结界填满。   仅凭一个背影,温妙柔便认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从未落败,也没有过认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遭到芜城所有人唾弃、被称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谢镜辞只觉心绪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揽月阁光芒渐盛,可与明月争辉。山巅之下,长街蜿蜒盘旋,偶有烛光微闪,好似条条长蛇无声潜入夜色,与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紧紧相连。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绵延不绝、无穷无尽,可总得有人前仆后继,将芜城的万家灯火点燃。   高阁之中,阴鸷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与追随者们举杯共饮,笑音不绝;金府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男人吃饱喝足,正欲躺上金丝榻入睡。   城墙朔风冷然,红衣女修无言伫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紧手中长刀。在遥遥远处,茫茫夜色里,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旋即烛灯亮起,妇人携了倦意地低声安慰。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闭馆,盛宴之后,高大的男人静立于窗边,当绢布擦过剑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坚毅面庞。   四散着涌动了长达五十年的暗流,终于在此刻汇集,以一束火光为引,掀起巨浪滔天。   怀着不同信念的人们,将在片刻之后以同样的目的,出现在同一处舞台之上。   在鬼门开启的前夜,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第十四章 (不但揍你,我还要揍你爹。)   谢镜辞心里有些闷。   在此之前, 付潮生于她而言,更多只是个存在于话本里的角色,无论怎么看, 都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 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 除却对话本子里的情节十分向往外, 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知道付潮生并不在外界, 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 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满足,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经过漫长五十年,付潮生的身体已然僵硬如磐石,即便一侧城墙碎开,仍然在漫天飞雪里, 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   温妙柔静静凝望他的背影许久,终是颤抖着伸出手, 轻轻触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见付潮生的时候, 她只有十岁上下的年纪。在那之前,无父无母的温妙柔早就习惯了委曲求全,人生得过且过,只要能活下去, 一切都万事大吉。   与付潮生相识之后,破天荒地,她想要换一种活法。   她想拾起被丢弃的自尊,想尝试着反抗, 也想像他那样,成为一个能让旁人脸上浮现微笑的大侠。   对于贫民窟的小孩来说, 这种念头无异于天方夜谭,付潮生听完后却哈哈大笑:“当然好啊!丫头,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会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远不会知道,正是这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成了她一辈子为之拼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远了,温妙柔向来只能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够不到。   她不断向前狂奔,自以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来到终点,才发现付潮生留给她的,仍旧是一道亘久沉默的影子。   温妙柔设想过无数次,当她与付潮生再度相逢,应该以怎样的方式作为开场白。   ――要么怒气冲冲骂他一顿,斥责他这么多年来的渺无音讯。   这个法子太凶,说不定会吓着他。   ――要么柔柔弱弱娇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关心。   这个法子太矫情,说不定也会吓着他。   ――要么意气风发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一拍他的肩头:“好久不见啊付潮生,我已经变得和你一样厉害啦。”   这个法子……   虽然有吹牛的嫌疑,但这个法子好像不错。   在这悠长的五十年里,她真的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过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见,为什么不能转过身来,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经独自追逐这么多年,变得和他一样厉害了啊,明明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谢镜辞无言而立,看着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携着哭腔的喉音被压得极低,在萧瑟冬夜里响起时,被冷风吹得凌散不堪。   好在温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绪,双目通红地抹去满面水痕,再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另一个人:“抱歉,让二位见笑了。”   谢镜辞斟酌片刻,小心出声:“付潮生……我们该怎么办?”   她本来打算说“怎么处理”,话到舌尖总觉得不对,于是一时改口,换成了“怎么办”。   “他尸身已僵,通体又凝结了沉淀多年的灵力,恐怕很难轻易出来。”   温妙柔的目光有一刹恍惚:“不如……当下就这样吧。”   她是个健谈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此番开口的,竟是一直安静不语的裴渡:“既然前辈知晓叛徒身份,为何不将其公之于众?”   “我也想啊。”   温妙柔苦笑:“当年的真相扑朔迷离,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恐怕只有江屠本人。他远在别处、守卫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没办法接近,只有等他来到芜城,我才有机会去到他身边,试着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会认为有人伺机报复,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几乎毫无可能了。   这段话听起来毫无掩饰,谢镜辞却下意识问:“你想杀他?”   她的提问引出了红衣女修的一声轻嗤。   温妙柔摇头:“我?我和他的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有那种念头?别忘了我的老本行,论套话,我有的是办法。”   她说罢眸光一动,似有所指:“要想杀他,芜城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周慎能去试试。只可惜周馆长吧――”   接下来便是意味深长的停顿。   谢镜辞能猜出她没有说完的话。   只可惜周慎斗志全无,即便重伤痊愈,也很少再拿起曾经无比珍爱的长剑。   至于平日里听见辱骂付潮生的话,他也从不曾帮助昔日好友反驳一二,自始至终都在沉默。   和话本子里那个豪情万丈的剑修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瞒你说,看他那种态度,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以为周慎就是出卖所有人的叛徒。”   温妙柔的嗓音带了些残余哭音,语气却是在低低嗤笑:“后来发现,他只不过是个夹着尾巴做人的懦夫。”   谢镜辞不置可否。   “今日一番波折,谢姑娘一定累了。”   夜风凛然,携来女修的沙哑低喃:“如今天色已晚,付潮生的事我会处理……二位就先行回客栈歇息吧。”   *   谢镜辞满心郁闷地走在大街上。   她被冬风吹得有点头脑发懵,怏怏地怎么都提不上劲,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用不了多久,鬼门就会打开了。”   裴渡温声应她:“鬼门开启之后,谢小姐打算离开此地吗?”   继续留在鬼域,对他们而言并无益处,于理而言,的确应该尽快离去。   可她不甘心。   芜城之内,没人能胜过江屠。只要有江屠在位一日,金武真就能跟着得意一天,哪怕百姓知道真相……   当年的叛徒已经有了牢靠稳重的靠山,如此一来,他们敢动他吗?   谢镜辞不知道。   她清楚自己修为受损,因此在前往鬼域寻找裴渡之前,曾随身携带了不少灵丹妙药。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修养,终于来到金丹期一重。   虽说剑修刀修最擅越级杀人,但谢镜辞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实力,倘若撞上如今全盛状态的江屠,只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不过――   纷乱复杂的思绪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打不过江屠,但柿子要拿软的捏,这芜城里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暴君,岂不是还有一位――   “哟,这不是白日那小娘们吗?”   似曾相识的男音打破思绪,谢镜辞听出来者身份,莫名松了口气,应声抬头。   金府少爷应该刚结束一场酒局,满面尽是被酒气染出的红,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晕眩与混沌。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模样的青年。   “我真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你分明就是在故意踩我,对不对?”   金枭说话大着舌头,想来是被她折腾得够惨,恨意从每个字眼里漱漱溢出来:“向你搭话,那是看得起你,知不知道在这鸾城中,有多少女人想进我金家的门?你个贱人……我倒要看看,没了那群刁民撑腰,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他说罢打了个手势,让身后的侍卫们一拥而上。   谢镜辞非但没有后退,甚至想笑。   她刚想起这金府,金家小少爷便主动送上门来招惹,这叫什么,天命啊。   “裴渡。”   谢镜辞打了个哈欠,懒懒拿出漆黑长刀,动用神识传音入密:“莫霄阳他们说过,金家父子两人,在修为上都是不堪大用的废物,对吧?”   其实他们当时的措辞委婉许多,她这句话说得,实在有那么点伤人。   裴渡:“嗯。”   她顿了顿,又道:“温姐姐说过,一到今晚夜半子时,鬼门就会打开――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裴渡:“一个时辰。”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镜辞拔刀出鞘。   既然芜城中人人忌惮江屠威严,不敢动金府分毫,那这个出手的恶人,她不介意来当一当。   其他人不敢做的事,她来做;其他人不敢动的人,她来动。   与芜城百姓不同,她与裴渡所倚靠的,是更为广阔而浩大的修真界。等鬼门开启,无论他们曾闹出过多大的乱子,只要迅速离开鬼域,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哪怕是能自由出入鬼域的江屠,也不可能在修真界放肆撒野。耍完酷就跑,就是这么任性,金家就算想要哭诉,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有多少人想进金家,我自然不清楚。”   长刀划破凌厉夜风,被飘扬的雪花映出点点莹白。谢镜辞眉目稍扬,自嘴角露出一抹笑:“但今晚过后,恐怕一个人都不会再有了。”   利器的嗡鸣有如龙吟,于顷刻之间打破寂静夜色。侍从们一拥而上,裴渡亦是拔出长剑。   她早有预料,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局。   第一次路过天演道武馆时,谢镜辞曾目睹过莫霄阳与另一人的对决。那时有围观群众说过,那两人都是芜城顶尖战力。   也就是说,除了几名赫赫有名的元婴大能,这个偏僻小城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比不上金丹期的莫霄阳。   可巧,她的修为也是金丹,虽然才刚刚入门。   来自各大宗门的身法与刀术变化莫测,被谢镜辞随心所欲地施展而出。   几个侍卫大多筑基,充其量刚刚摸到金丹门坎,哪曾遭受过社会如此险恶的毒打,纷纷落败,不消多时,长刀便已靠近金枭喉咙。   “你……你想干嘛!”   额前一缕黑发被刀光削去,金枭酒意瞬间少了大半。   他是货真价实的废柴,完全看不出谢镜辞修为高低,之前看她样貌出众,本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没想到竟惹了尊瘟神。   芜城之中,竟有人敢拿刀对着他?   他要把一切都告诉爹,让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我警告你,千、千万别乱来!”   他被浓郁煞气吓得发抖,哆哆嗦嗦:“我爹是江屠跟前的红人,你要是敢揍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镜辞:“哦。”   她停顿一瞬,连声线都沁着冷:“我不仅要揍你――”   那股杀意并未消退,反而愈来愈盛,有如疯长的藤蔓,将他缠绕得动弹不得。金枭从未受过此等威胁,下意识抖个不停。   月光落下,那女疯子的脸G丽得惊人,柳叶眼中暗潮翻涌,最终停在一抹嘲弄的冷笑上:“我还要揍你爹。”   *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即便到了深夜,不少人也尚未入眠,等待着鬼门开启,见证五十年一遇的盛景。   也因此,当金府中的惨叫声响起时,会引得为数众多的百姓前来围观。   直到被从床上硬拽下来爆揍一顿,金武真都是懵的。   旁人好梦中杀人,他是梦中差点被杀,浑身剧痛睁开眼时,见到两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那姑娘生得明艳,嗓音却是冰冷至极,第一句话:“你的侍从全跑了。”   没等他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对方又开口说了第二句:“明明用着十多岁小孩的身体,却装了这么久垂垂老矣的大爷,应该挺累吧?”   金武真瞳孔骤缩,猛地抬头。   此人怎会知道他的秘密。   那个……绝不能见光的秘密。   第一次见到这位金老爷,谢镜辞看他的眼神如同盯着落水癞皮狗。   从外表看来,这的确是个六七十岁的佝偻老人。发须皆白、身形臃肿,面上皱纹遍布,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模样。   闯入金府并不难。   以她的实力,虽然比不上拥有绝对压制力的江屠,对付芜城里的其他无名小卒,就跟切菜一样简单。   更何况金家平日里作恶无数,人心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谢镜辞大致阐述当年的事情真相,无论丫鬟小厮还是侍卫,都心甘情愿让了路。   一旦承认,被留影石一类的秘宝记录下来公之于众,那他不但会声名狼藉,还将成为整个鸾城的公敌,被报复至死。   金武真不傻,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不能一口承认,最好的办法,便是装傻。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孩的身体?”   他装得可怜,浑身颤抖不已,末了还轻咳几声,熟练地捶捶后背。   这女人知道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就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方法。   念及他如今的这具身体,金武真没有想到,江屠会这么狠。   当年他出身于微末,受够了穷困的苦,付潮生见他孤苦无依地独自流浪,心生怜悯,将其收留在家。   那是个始终都在笑的刀客,仿佛从未尝过人间疾苦,某次喝酒后笑着对他说,自己一定会打败江屠,让所有人摆脱束缚,能自由地来往于人魔两界。   他知道江屠可恨。   杀伐无度、横征暴敛,将无数人剥削得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可是……   比起暴君,于他而言,贫穷才最是令人厌烦。   就算去了外界又怎样,就算有更好的城主又怎样,若想摆脱穷困,还不是得靠他自己去拼。   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好的方法。   一个可以让他……一步登天的方法。   那时的江屠身边,远没有如今护得那样严,他将付潮生的所有计划尽数相告,男人听罢大笑不已,很快便设了一个死局。   他本来想拿着钱,去别的地方享一辈子福。   可江屠的心思远远超出他想象,暴戾恣睢的魔修满怀期待看着他,眼底尽是烈焰般灼热的疯狂:“我要你换个身份,成为芜城的一把手……想象一下,那群人拼了命地想要反抗,却不得不生活在叛徒的统领之中,多有意思啊!”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屠先是传给他些许修为,让他不久后便能停止生长,再利用易容术,让十多岁的小孩变成老者模样,让他拼命摄入食物增肥改变体型,为使嗓音逼真,甚至用毒药哑了他的嗓子。   从此他舍弃曾经的名姓,改名为“金武真”。   用在他身上的易容术高深莫测,难以褪去,也不会被外力损毁,几十年过去,从未有人怀疑。   这小丫头片子,又能看出几何?   谢镜辞不跟他多说废话,右手一抬,便拎着金武真领口走出卧房。   卧房之外的庭院里,已然聚集了不少人。有在金府做工的男男女女,也有闻讯而来的百姓,见两人出来,齐齐投来视线。   “救我,救我!”   金武真双手扑腾,被谢镜辞的灵力冲撞得鼻青脸肿,语气里带了可怜巴巴的哭腔:“这女人尽说疯话,你们不会信了她吧?江城主还在揽月阁里,倘若知道今晚的事,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说话的间隙,庭院外再度响起嘈杂人声,金武真循声望去,叫得更厉害:“监察司!救我,快救我!”   监察司相当于芜城里的执法机构,听说有人闯入金府,很快便出发来到此地。   领头的人是个金丹修士,谢镜辞不想同他们硬碰硬,见状并未不悦,而是微扬起唇边。   掉马这种大事,自然要看客多了,才能惊天动地。   “我今夜来此,是为证实一件事情。”   她说得不紧不慢,因有裴渡护在身旁,讲话格外有底气:“这位金武真金老爷,究竟是不是五十年前,将一切情报泄露给江屠的叛徒。”   这无疑是则惊人至极的重磅消息,在场群众一片哗然,连监察司都停下脚步。   只有金武真在大喊:“她胡说八道!付潮生失踪的那会儿,我压根没来过芜城!”   谢镜辞不理他,悠悠继续说:“诸位可能会觉得疑惑,以金老爷的体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时的任何人挂上钩――但如果这具身体并非老人,而是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呢?”   金武真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假扮,你倒是来把胡子皱纹撕下去啊!”   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有十足底气。   谢镜辞明白这个法子行不通,二话不说俯身低头,一把抓住他衣袖。   金武真想到什么,浑身滞住。   “我听说五十年前,付潮生救过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那时林中起火,男孩被困火中,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唯有付潮生冲进火海,把他带了出来。”   衣袖被拉开,在陡然来临的静默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只老树皮般的手臂上,赫然是片蔓延了大半皮肤的褐色烧伤旧痕。   而谢镜辞依然不紧不慢:“付潮生以身躯抵挡邪火,后背灼烧处处,男孩得了他照拂,只有手臂被烧伤一片――哎呀,金老爷,你手上为何也会有疤?这么严重,总不可能是热水烫的吧?”   金武真气到吹胡子瞪眼,忍下浑身剧痛:“我这是儿时被柴火烫伤,不行吗!”   他极力狡辩,然而从周遭群众的视线里,已能瞧出自己遭了怀疑。   毕竟那伤疤太大,也太过巧合。只可惜纵使他们再怎么怀疑,也没有哪怕一个决定性的证据。   “诸位想想,此人何德何能,能成为芜城一把手?”   谢镜辞缓声道:“就是因为他帮了江屠,把付潮生――”   她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谢镜辞?!”   谢镜辞抬头一望,竟是付南星。   他一定也听见讯息,特意赶来金府之中,见状兀地蹙眉:“你在做什么?江屠正在城中,万一惹恼他,你不要命了?”   这句话甫一出口,人们纷纷露出畏惧之色。   “姑娘,要不还是收手吧?”   有人好心道:“温妙柔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自从付潮生离开,她就一直不大对劲,偶尔说上一两句胡话,千万莫要当真啊。”   一旁的另一人出言附和:“对啊!她被付潮生迷了心窍,以温妙柔的能力,说不定早就知道金武真手上有疤,特意编了谎话诓你呢?”   “就是就是!”   金武真情不自禁咧开嘴,连连点头:“付潮生下落不明,肯定去了别处自在享福,你不去找他,反倒怀疑我――这叫什么,颠倒黑白啊!”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付南星眸底一暗。   江屠忙着晚宴,短时间内定不会抽身来管,更何况民心已有了倾斜,所有人都在等待真相,哪有时间去给他通风报信。   谢镜辞视线微动,依次掠过在场密密麻麻的群众,与紧抿着唇的付南星。   人数足够多,重要的角色,也终于全部到场。   “诸位想看证据?”   她声调沉郁,穿透冷意瑟瑟的寒风:“不如随我来。”   *   深夜的郊外,连空气都像结了层薄薄的冰。   谢镜辞领着众人步步往前,裴渡则替她拽着金武真衣领,把金老爷一路拖来此地。   “谢姑娘,你到底想给我们看什么?都走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道:“再说了,这荒郊野岭的,和金武真的真实身份有什么关系?”   裴渡沉声:“安静。”   今夜的雪,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大些。   雪花笼了层月华,此地虽然远离城中灯火,多亏这一盏莹莹月色,显出几分白幽幽的微光。   谢镜辞望见那堵高高伫立的城墙,沉默着停下脚步。   身后的人们目力远不如她,只能望见一片黑黝黝的暮光,有人从怀中掏出一根火折子,轻轻点燃。   橘黄的火光恍如流水,在夜色里缓缓溢开。   之前还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在这一刹那,尽数失了言语。   在城墙不起眼的角落,有处轰然破开的大洞。   而在裂口之中,那道背对着所有人的影子分明是――   付南星愣在原地,半张了口,任由寒风灌进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付……”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嗓音止不住发抖:“付潮生……?”   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在此之前,没有谁当真相信谢镜辞的话。他们带着怀疑与怒气而来,然而真真切切见到眼前景象,却不由瞬间红了眼眶。   那是被他们憎恨了整整五十年的付潮生。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他本应背叛芜城,独自前往外界潇洒,可是付潮生……为何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又……怎能死在这种地方。   “五十年来,你们以为的‘叛徒’,其实一直都在这儿。”   谢镜辞垂眸而立,末了望向一动不动的金武真,尾音携了点讽刺的味道:“怎么样,这算是证据了吗?”   金武真已是面无血色。   他以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丫头,唯一拿得出手的底牌,只有他手臂上难以抹去的狰狞烧伤。这算不上实质性证据,只要付潮生不被找到,金武真就能把罪责全推给他。   只有他知道,死人不会讲话,更不可能反驳。   但她怎么可能会找到付潮生的遗体?江屠曾信誓旦旦告诉过他,那地方绝对隐蔽,不会被任何人猜到――   这怎么可能?!   “江屠在决斗中用了下作手段,强行破开城墙,引魔气入城。”   谢镜辞声调不高,却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边:“以付潮生的修为,自然不会忌惮魔气,但他还是舍弃反抗,以身为墙,用灵力填补了结界――你们难道不明白,他是为了谁吗?”   须臾沉寂之后,拿着火折子的女人终于没能忍住,浑身脱力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那样明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付潮生能在魔气侵袭中逃过一劫,可城中孱弱的百姓,他们不行。一旦触及太过浓郁的气息,无异于摄入见血封喉的毒药。   是付潮生舍命救了他们。   然而何其讽刺,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居然听信谗言,将救命恩人视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对他极尽所能地羞辱责骂。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是我的错!”   金武真被谢镜辞打得头破血流,眼看大势已去,颤着声音剧烈发抖,试图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全怪江屠……都是他逼我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谢镜辞灵力下放,重重击打在他胸口。   她不想听到这厮刺耳难听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   之前声称温妙柔“被迷心窍”的青年青筋暴起,一拳打在他脸上,瞪着通红双眼,哑声怒喝:“付潮生救你于火海,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   “你们敢对付我,江城主不会放过你们!”   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眼看暴怒的男男女女一步步逼近,金武真明白自己无处可逃,干脆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地怒吼:“暴民,暴民!只要放了我,我还能替你们美言几句――至于那个拿刀的,你是从外界来的对不对?可别忘了,江城主能随意出入鬼域,就算鬼门被打开,你也跑不掉!”   话音刚落,又被人猛地踹了一脚:“放了你,你把我们当成什么玩意?你是江屠的狗,我们不是!”   芜城里的人们并非善恶不分,之前是受了谎言蒙蔽混淆黑白,如今真相大白,新仇旧怨一并迸发,毫无疑问,会全部奉还在金武真身上。   他鼻青脸肿,又流了鼻血,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谢镜辞倒也不恼,与他相比,语气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你似乎还没明白一些事情。”   这人的脸实在叫人恶心,她说着挪开视线,尽量不让视觉冲击影响自己心情。   “第一,对于江屠而言,你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工具。俗话说法不责众,他难道还真能因为一个你,把全城百姓给屠了?真当自己是祸国殃民的妖妃呢?别做梦了大叔。”   她眼里尽是厌弃,嘴角恶劣一勾:“江屠也要面子啊,他要是知道五十年前的恶心事儿败露,若想挽回民意,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金武真浑身一抽,露出无法遮掩的恐惧之色。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把你这个叛徒推出去当挡箭牌,吸引足够多的民愤啊。”   谢镜辞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浅笑:“江屠巴不得你死,还看不出来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不会这样!”   他并非傻子,在高位坐了这么多年,自然能明白不少隐晦的人情世故。   虽然不想承认,但金武真明白,这姑娘说的话句句不假,无论落在百姓亦或江屠手上,等待他的,都只有死路一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应该……本不应该如此的。他舍弃尊严,出卖唯一的朋友,辛辛苦苦伪装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第二,你说江屠离开鬼域,去外界追杀我?”   谢镜辞一偏脑袋:“江屠什么修为,元婴五重六重还是七重?我爹娘伯伯婶婶还有几位兄长姐姐都是化神――他拿什么打,头吗?”   金武真如遇雷击,呆呆傻傻看着她。   “修真界可是比鬼域大得多,而恰巧,我们这种没有良心的黑心家族最爱报团。”   她还是笑:“他要是敢来,我能让他好好体验一把,什么叫‘强龙压死外来蛇’。”   这人真是又狂又狠,还贼不要脸。   金武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喉间腥甜阵阵,不过一个愣神,忽然见谢镜辞收敛笑意,漫不经心地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围的百姓都没有出声,在片刻停滞后,金武真听见她的嗓音:“出卖付潮生,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吗?还记得他曾经为了救你……被山火伤得一塌糊涂么?”   他恍然怔住。   “我看过一些你被记录的过去,自幼无父无母,在街边流浪,直到遇见付潮生。他不但为你提供糊口工作,还提议你可以住在他家,抵御冬日严寒――他应该是第一个把你当成‘人’来对待的朋友吧?你背叛他的时候,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怎么想的?   他想过上好日子,想不再受苦,体验一把人上人的快乐。   可这种战战兢兢伪装成老头、每天都被噩梦困扰、担心被识破身份的日子……真的快乐吗?   “我只是觉得可惜。如果当初一直跟着付潮生,你或许能成为推翻江屠的功臣之一,如愿以偿过上好日子,然而你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谢镜辞一字一句,全都戳在他心窝上。金武真咬紧牙关,听她最后说:“现在好了,今晚一过,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剩下。家产,地位,名誉,那群靠不住的酒肉朋友――何苦呢?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杀人诛心。   金武真无法再忍,吐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背弃付潮生,转而与江屠为伍,是一场巨大的豪赌。   他这些年来过得战战兢兢,如同走在钢丝之上,如今谢镜辞把一切秘辛剖开,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看,从最开始的时候,你就选错了方向,输得一塌糊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后悔过,可木已成舟,再也没有弥补改正的机会。   金武真知道,他完了。   真相已然揭露,接下来的事情,芜城百姓自会处理。   谢镜辞后退一步,有些恶趣味地想,真可怜,金武真不知会受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报复,而以他懦弱的性格,定然不会选择自我了断。   “奇怪,这里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陌生的童音响起,她垂眼望去,见到五个裹成厚厚圆球的小童。   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温妙柔收留的流浪儿。   谢镜辞好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妙柔姐让我们来的。”   领头的女孩嗓音清脆:“她让我们天亮之后,便将城中人引来此处,后来还交给我们一封信,让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们听。”   ……信?   当初温妙柔从武馆拉她出来,曾神色匆忙,说要去办一件急事。   如果只是去找江屠套话,理应不是那样火急火燎、杀气腾腾的神色,她之所以要尽快离开,只可能是为了――   谢镜辞心感不妙:“她在哪儿?”   “妙柔姐交代完,就急匆匆出了门,好像是往揽月阁的方向。”   小童乖巧应答,也正是这一刹那,远处猝不及防传来两声巨响。   余音如潮,瞬间铺满芜城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琴弦被拨动后的兀自轻颤。   谢镜辞不知发生何事,听见有人急急开口:“鬼门……鬼门开了!”   夜半子时,鬼门大开,外界修士必将大批涌入,而谢镜辞捅了娄子,当下最明智的做法,是尽快从鬼域脱身。   她与裴渡对视一眼,继而将视线上移,来到另一声哄响所在的地方。   山巅之上,明月生辉。   高高耸立的阁楼溢满森然剑气,将窗纸尽数搅碎,四下飞舞的雪花亦是大乱,如同不受控制的纸屑,聚起道道纯白色旋风。   在那里,正展开着一场剧烈的激斗。   拿着火折子的女人咬了咬牙,神色惶恐:“那不会是……温妙柔吧?”   小童呆呆接话:“可、可妙柔姐刚离开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吧?”   “温道友是体修,不会引出如此强烈的剑气。”   裴渡略作停顿,微微皱了眉:“在芜城之中,能做到此等程度的,唯有……”   不必听他说完,谢镜辞也能猜出那人的名字。   温妙柔之前曾说,自己只是想从江屠嘴里套话,不敢与之正面相抗,那肯定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即便没有找到付潮生的遗体,她今夜唯一的目的,也只有拼死一搏,置江屠于死地。   但她万万不会想到,竟有人抢在她的前头。   那个沉默寡言了五十年,被她看不太起的周慎,孑然一身提着剑,独自上了揽月阁。   三位元婴阶高手相遇,必然将掀起滔天巨浪。至于他们――   谢镜辞倏地扭头,朝裴渡轻轻一挑眉,尾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想去看看吗?” 第十五章 (好运气。)   鬼门开启时的巨响犹如猛兽呜咽, 在混沌夜色中,肆意啃噬芜城的每处角落。   尚未入睡的人们皆在同一时刻闻声而出,无一例外满怀好奇, 欲要一睹外界修士的风姿。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 身为芜城的实际掌权者, 江屠本应按照惯例, 候在鬼门旁侧迎接来客,如今却不知出于何种缘故, 一直没有现身。   与之遥相呼应的, 是揽月阁中耐人寻味的轰然响声。   老实说,置身于这座富丽堂皇的高阁之内,温妙柔的感受并不怎么好。   准确来说,应该形容为“糟糕透顶”。   今夜发生的一切,全与她的预想截然不同。   根据消息网得来的情报, 自从付潮生刺杀失败,江屠整日担忧有人效仿, 于是雇佣了四名修士, 每日轮流护在自己身侧。   温妙柔为今夜的复仇准备许久,最初定下的计划,是伪造一份与周慎相同的请柬,以受邀者的身份名正言顺进入揽月阁顶楼。   既然被雇佣的四人是轮流保护, 那么在场需要戒备的对手,唯有江屠与另一名元婴左右的魔修,就算周慎还没离开,以温妙柔对他的了解, 应该不至于向她出手。   周慎虽然颓废,可至少骨气还在, 如果时机成熟,说不定能与她并肩作战。   她胜算不大,但仍有希望。   然而从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全然偏离了计划――   汹涌剑气轰然四散,将她整个人震得后退一步,至于那股剑气出自何人之手,温妙柔一眼就能认出。   可为什么……周慎会抢先和他们打起来?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江屠那厮的贪生怕死程度远远超出想象。   他生性谨慎,猜到芜城之中民心不稳,竟在今夜把四名护卫全部召集在身边,确保一个平安无事。   因此当温妙柔步入大堂,首先见到持着剑的周慎,以及同他缠斗的四道人影。   而那位货真价实的暴君懒洋洋坐在席位上,颇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仿佛正置身事外观赏一出猫抓老鼠的闹剧,实打实的恶趣味。   察觉到有人突然闯入,包括周慎在内,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投来视线。   周慎眉头紧拧,正欲开口,便被疾风骤雨般的攻势瞬间侵占所有注意力;其中两名鬼修短暂交换眼神,很有默契地转换目标,一齐朝她攻来。   于是由极度不公平的四打一,变成了稍微没有那么不公平的四打二。   温妙柔脑子里一塌糊涂,只能咬牙应战。   由于她的加入,周慎举步维艰的困境显然得到极大改善。他们两人都是元婴期修为,虽然颇费了一番功夫,但终究还是将对手尽数击溃。   这种局面导致的唯一后果是,等江屠从座位上缓缓起身,二人已经不剩下太多气力。   真是无耻。温妙柔看着这人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直犯恶心。   放眼鬼域,元婴算不得多么了不起的修为。   江屠之所以能在芜城胡作非为,全因此地实乃穷乡僻壤,没有能与之抗衡的修士,他却自我感觉异常良好,能写一本《自信男人的不二法门》。   此时此刻亦是如此,她与周慎被另外四人消耗了气力,江屠却表现出比平日里更趾高气昂的模样,好像这一切全是他的功劳,拽得走路都能带风。   温妙柔在心底暗骂一句。   江屠使刀,弯刀一出,立即引得冷风骤凛。   她身轻如燕,迅速侧身躲过一道刀击,同时以肌骨护体,挡下扑面而来的凶残风刃,急急开口:“你怎么会和他们打起来?以一敌五,岂不是送死?”   “我来时只见到江屠,等拔了剑,才发觉还有四人暗自埋伏。”   周慎已经有些气息不稳,眉宇间浓云暗涌,敛去神色:“你又为何要来这里?刚突破元婴不久,便着急露上一手么?”   江屠的攻击越来越快,温妙柔来不及回答,只能匆匆瞥他。   芜城里的人们都说,周慎变了很多。   付潮生决意刺杀时,他重伤未愈,在床上病怏怏躺了好几年,后来等他恢复大半,付潮生早就没了踪影。   也许是因为好友的离去,又或许是习惯了清闲的日子,这位昔日强者逐渐收敛锐气,成了个整天笑嘻嘻、不求上进的小老板,什么意气风发,早被磨得一丝都不剩下。   温妙柔也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她亲眼见到周慎的身法与剑术。   周慎与付潮生最初来到芜城时,前者就已经身受重伤、卧床不起,后来付潮生失踪,他整天懒散得像是毛毛虫,连剑都很少拿起过。   因此,这是温妙柔头一回见到他认真拔剑的模样。   周慎生了张单纯无害的娃娃脸,一招一式却饱含杀机,长剑在半空凝出无形罡风,将右侧一排烛火依次吹灭,窗纱亦被绞碎,自顶楼纷然落下。   太快了。   道道剑光恍如流影,叫她看得目不暇接,即便体力不支,在这短短几个瞬息,周慎竟也能与对方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这绝不是颓废多年、不碰刀剑之人应有的模样。   温妙柔似乎有些明白了。   付潮生死后,江屠最为忌惮之人,便是他这位名声不小的“狱剑”。   彼时的周慎尚有伤病在身,毫无还手之力,争辩会被处死,为付潮生解释会被处死,就连伤病痊愈、修为日渐逼近江屠,也很有可能会被处死。   若想打消对方的顾忌,只能出此下策。   他违心地活了整整五十年,暗地里却在瞒着所有人继续练剑,一番苦熬之后,终于等到今天。   其实这件事,自始至终都与周慎毫不相干,哪怕他离开芜城,也不会有任何人出言指责。   然而仅仅因为付潮生,这件事便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只属于周慎一个人的秘密。   他下定决心报仇,哪怕鱼死网破――这是对同伴最后的责任与承诺。   江屠看出他们体力不支,即便同样受了不轻的伤,却还是肆无忌惮放声大笑,露出更为兴奋的神色。   刀光杂乱落下,劈开大堂里的根根木柱,楼阁无法继续支撑,自角落开始,逐渐向下坍塌。   刀刃般锋利的灵力刺中小腹,温妙柔吃痛之际,感受到一股更为狠戾的冲击,被径直击飞数丈远。   在剧痛席卷全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晓了今夜的结局。   只可惜,还差一点点……他们就能成功了。   自阁楼之外,隐约传来许多人的嘈杂脚步,后来交谈声逐渐增大,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东西。   周慎终于还是倒下,江屠抹去嘴角血迹,淡淡望一眼窗外,不耐烦地皱眉:“那群刁民又在搞什么花样……难道还想进我揽月阁不成?”   温妙柔眉心一跳,心里浮起某个名字。   那个叫谢镜辞的姑娘同样知道付潮生下落。   她定然已将一切公之于众,才会致使这么多人聚在此地,想要讨个说法。   揽月阁里遍布江屠爪牙,要想来到顶层,恐怕得和那些人缠斗一段时间。   而正是这段时间,足够让江屠把她和周慎杀掉。   明明只相差了短短一会儿而已。   真是倒霉。   剧痛侵袭全身,温妙柔看见江屠握住弯刀,居高临下望着跟前的周慎。   刀尖冷然,缓缓掠过他脊背,最终稍作停滞,落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从出生开始,温妙柔的整段人生里,似乎从不存在过“好运”。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逢赌必输、喝个凉水都塞牙,当她把自己的倒霉事儿告诉付潮生,听见后者轻声一笑。   在那之后,温妙柔突然开始走起好运。   路过饭馆,莫名其妙成了他们的第一百名客人,得以吃到连续一个月的免费午餐;突然有神秘人在每天清晨都悄悄往她窗台放花,声称觉得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值得小花作为礼物。   那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陌生人直白的认可与赞同。温妙柔高兴得一连三天蹦蹦跳跳,将每朵不起眼的小花细细珍藏。   后来付潮生走了。   她再也没在清晨的窗前收到过花。   直到那天,年纪尚小的她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倒霉,那些所谓的“好运气”,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煞费苦心。   她的好运,全是由付潮生相赠的。   弯刀缓缓向下,温妙柔见到周慎背后涌出的一抹殷红。   江屠同样受伤不轻,倘若有任何一人突然出现,都有机会瞬间扭转局面。然而走廊外寂静无声,没有人来,也不可能有人来。   她真是……倒霉了一辈子,连死到临头的时候,都碰不上一丝好运气。   “永别,周馆主。”   江屠语落,压刀,低沉的男音不带丝毫感情,被冬雪浸得携着股冷意,最后一个字如同落珠,击打在静谧雪夜。   温妙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握紧珍藏许久的护身符。   在护身符里,是一片来自多年前的花瓣。   付潮生。   只要一点点好运气,如果可以的话――   也恰在须臾之间。   窗外无穷无尽的暮色中,竟同时出现另一道破风而来的轻响,刀风势如破竹――   直攻江屠眉心!   温妙柔:!!!   这出变故来得毫无征兆,温妙柔兀地睁大双眼,尚未细看,便察觉窗外涌来一阵透骨寒风。   不对,那不是风。   那是个……破窗而入的人。   温妙柔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   ――她怎会从那种地方过来?!   那人并未像其他百姓一样登楼,而是直接御器行于半空,从窗外飞身跳下。   她手里提了把通体漆黑、相貌怪异的细长直刀,借着飞行残余的势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往前冲,虽然是个姑娘,却满身戾气,狂得像匹狼。   直刀顺势扬起,在烛火之间映出锐利锋芒。   饶是江屠也不曾料想过此等变故,一时间难以挡下这股来势汹汹的杀气,只能舍弃周慎,仓皇后退几步。   漆黑的利刃往回一收。   来人本是微微躬了身,此时停下动作立在周慎跟前,轻吸一口气,抬眼直起腰来。   谢镜辞的眉眼妍丽明艳,如今被杀气一罩,好似簇簇繁花间陡然现出的利刃,锋芒毕露,凌厉肃杀,就连那份令人惊叹的漂亮里,都藏着几分血腥气。   江屠满打满算的一出好戏被迫中途收场,脸黑得像被泼了一层墨,双目间怒气难以遏制,死死盯着她瞧。   一瞬的寂静。   “不要用这种眼神瞪我啊。”   她语调轻悠,扬唇一笑:“我之所以来,并非是为了打搅诸位,而是想要加入你们的。”   这句话乍一听来似乎没太大问题,谢镜辞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耳边传来系统的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有理由怀疑,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天降台词,有很大概率是它故意做的妖。   作为绿茶人设的经典语录之一,这句话可谓茶界经久不衰的龙井普洱,然而别人加入的是家庭,她加入的是什么。   打群架。   谢镜辞:……   这不是绿茶,是地沟油啊。   温妙柔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急切扬声道:“胡闹,你来这里做什么!”   “楼里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在等你回家。”   持刀的年轻姑娘沉默片刻,扭头望她一眼,自嘴角勾出一抹极温和的笑:“有个女孩对我说,临走前留下的那封信,她想听你亲口念出来――若不是他们一路催促,我也不会来得这么快,好不容易能赶上,实在幸运。”   温妙柔无言愣住。   修为小有所成后,她学着付潮生那样,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孩。   她心知自己倒霉透顶,对此不抱有任何期望,唯一能做的,就是送给那些孩子一点点运气,不让他们像自己一样倒霉。   今夜却是他们送给了她一份好运。   久违了许多许多年的……好运气。   谢镜辞没再出声,转身面向浑身是血的江屠,手中长刀缭绕出道道寒芒。   有雪花从倾颓的屋顶静悄悄往下落,顷刻之间便被斩碎成片片碎屑。汹涌灵力有如天河倒流,瞬间向四面八方铺陈而起,爆发出悠长低沉的嗡鸣。   谢镜辞:“来,拔刀。” 第十六章 (斩寒霜。)   头一回与江屠正面接触, 眼看男人的双眸血红四溢,谢镜辞感受到自他周身散发出的强烈威压。   她是金丹,对方则到了元婴期的修为, 两人之间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   不过对于以杀伐至上的刀修与剑修而言, 越级杀人, 并非绝无可能发生的天方夜谭。   更何况如今的江屠被温妙柔、周慎二人围攻, 虽然占了上风,但在两大高手的夹击之下, 还是不可避免地身受重伤, 灵力储备亦是大不如从前。   打个比方,他就像是一个濒临暴走的残血怪,虽然怒不可遏,攻击力很可能因此凶残许多,但与此同时, 也变得更容易被击败。   即便是修为弱了他一个大境界的谢镜辞……说不定也能拥有将其斩杀的机会。   她务必时刻小心,绝不能轻敌。   “小兔崽子, 不知道天高地厚。”   江屠身形高大, 足足临近八尺,如同一座屹立在旁的山峦,和恋爱话本子里的冷峻总裁霸道王爷们一样,拥有同一张冷峻俊美的脸。   五官轮廓工整深邃,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暗,被狂长的血丝一缠,显出野兽般暴戾的杀气。   他语带不屑, 身侧的刀上和地上都是血迹,淡淡睨她一眼, 发出轻蔑冷哼。   金丹期的小修士,细皮嫩肉,很明显是有钱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子弟,想来是习惯了被夸得天花乱坠,对自己没有一个清醒的认知,非要趟这道浑水。   她能挺过多久,两刀,三刀还是四刀?   无论如何,她都注定活不过今晚,哪怕他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拿刀切菜,还要什么体力。   江屠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心思,在一声冷笑后弯刀一震,猛地划破疾风。   谢镜辞面色微沉,拔刀应敌。   老实说,江屠的确很强。   身为芜城之主,他的每一次进攻都携带着浓郁血气,动作快到能让寻常修士目不暇接,几乎与风融为一体。   更何况鬼域之中蕴养着魔气,对于魔修而言大有裨益。   因为被打断兴致怒火中烧,江屠体内的魔气如同黑雾四散,为整具身体都笼上一层不详气息,伴随着刀光袭来时,如同利刃般齐齐往下压。   仅在一瞬之间,江屠就占据了主导战局的上风。   虽然如此,男人眼底还是不自觉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的侵袭恍如排山倒海,谢镜辞身法迅捷得不可思议,在魔气发起突袭的刹那,竟同样于顷刻之间侧身一晃,有惊无险地避开。   ……有意思。   她的年纪绝不会太大,却已经有了此等修为,看这身法,更是种令人惊叹的天赋。   今日他们二人结了仇,万一让她活得更久一些,等修为足以赶上他的时候――   江屠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在今夜,他就会把她处决。   弯刀裹挟着煞气而来,比之前的力道更为猛烈,谢镜辞吃力接下这一击,看出江屠这是认了真。   无数凛冽气劲为他所驱使,自江屠身体为中心,疾风伴随着白芒,瞬间席卷整个大堂,冷不防地飞刺而来。   谢镜辞以灵力护住命脉,扬刀去挡,奈何白风又细又密集,全力抵挡之下,还是被其中几道刺破了皮肤。   “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   修为的压制再明显不过,男人见状哈哈大笑,加剧手头攻势。   刀与刀之间的碰撞令人眼花缭乱,谢镜辞的鬼哭乃是传世名器,江屠一眼看出此物不凡,笑声更大:“你这把刀倒是不错,只可惜,很快就会变成我的――付潮生的刀也不错,如今仍被我珍藏在书房里呢。”   听见付潮生的名字,颓然倒在地上的温妙柔与周慎皆是眸光一沉。   江屠说得洋洋得意,然而不消多时,嘴角笑意就逐渐凝固下来。   对手的实力比他想象中要强。   远远强上很多。   谢镜辞虽然处在被动的一方,却并未显得被节节压制,反而在有些时候,能将他逼得不得不后退。   她身法诡谲,刀术亦是精妙非常、捉摸不透,远超出江屠见过的所有条条框框。   因为无迹可寻,也导致难以勘破,不知如何去挡。   ――这到底是什么人?   战况愈发激烈,周遭门窗房檐都受了波及,在刀光剑影中颓然坍塌,在下落之际,被搅碎成纷飞的碎渣。   江屠决定速战速决。   魔气再度凝聚,浓郁得有如实体,在冰冷月色下,好似伺机而动的炼狱幽冥。   他已经厌烦了与小辈猫捉老鼠般你来我往的游戏,再加上体内气力所剩无几,拖延不得,欲要一击制胜。   谢镜辞看出对方的用意,深吸一口气。   她只有一刀的机会。   要么生,要么死。   多亏小世界里的无数大风大浪,此时九死一生危在旦夕,她却出乎意料地并未感到恐惧,任由脑海中思绪浮现,一步步抽丝剥茧。   付潮生不是鲁莽之辈。   既然下定决心要刺杀江屠,那他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倘若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绝不可能孤身前往。   他觉得自己会赢。   可两人修为相似,同样身为魔修,又都是用刀,付潮生这么想的依据何在?   他和江屠之间唯一的差别……   谢镜辞再度挡下一击,心下微动,想起第一回 遇见温妙柔时,两人之间的对话。   “付潮生最常用的刀法是?”   “斩寒霜。”   他和江屠之间唯一的差别,在于两人用的刀法截然不同。   付潮生身形瘦弱矮小,与寻常刀修大不一样,之所以回回都能杀出重围,多亏一招由他自创的刀法。   名曰斩寒霜。   以地上之刀,斩断天边霜雪,名副其实的……   以弱制强。   她终于明白,当时一行人在玄武境里,付南星被莫霄阳笑称“力气太小用不惯刀剑”,当他借了鬼哭一通挥舞时,明明是从未见过的笨拙动作,谢镜辞却莫名觉得眼熟的原因。   在《鬼域生死斗》里,作者曾详细描写过付潮生的这个杀招。   谢镜辞曾尝试过模仿还原,但文字毕竟无法展现所有动作,她一番操作猛如虎,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成。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恍然意识到,付南星的动作……与那段文字巧妙重合了。   付潮生离开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与父亲朝夕相处,脑海里也就残留了关于他练剑时候的影像。   碰巧,斩寒霜是付潮生最喜欢,也最常用的那一招。   当日付南星急于挽回颜面,特意从记忆里将其挖出,展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看似毫不重叠的线,在这一瞬间兀地有了交汇。   那个在五十年前就已经陷入沉眠的人,隐隐约约地,仿佛踏过雪夜寒霜,终于来到她身旁。   江屠的刀裹挟着千钧之力沉沉落下,他势在必得,却见跟前的女修直刀一晃,斩落片片雪花,迎着冷月清辉,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弧度。   刹那之际,男人的双瞳猛然震颤。   五十年前,他虽设下计策,将付潮生引入荒郊,但江屠心高气傲,还是与后者比了一场。   那个刀客双目如火,带着凌厉杀气将他重创的时候,用的就是与眼前女修如出一辙的动作。   同样夜色深沉、霜雪加身,他竟在决战之际出现了一瞬的怔忪,恍惚间,仿佛又见到那个持刀而立的青年。   这是……付潮生打败他时用的刀法。   刀锋锐利,冷光森然,谢镜辞眼中的浓烈杀意里,浮起一抹清浅幽光。   看好了,付潮生。   这是你的――   下克上。   鬼哭破风骤起,长刀如龙,纷乱繁复的影子斩断层层白霜。   江屠眼底的错愕还没消去,便被无穷尽的痛苦笼罩。   谢镜辞身形有如鬼魅,以灵力破开魔气,将刀刃没入他腹部中央,在冰冷透骨的空气里,弥漫开铁锈一样的腥。   他败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   高大如山的男人双目茫然,定定望着眼前身形纤弱的年轻女修。   她才多大的年纪,他怎么可能输在这种小辈手上,全是因为周慎和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   没错,全都是因为他们!   江屠本就被那二人所伤,成了濒临绝境的困兽,此刻又受到谢镜辞这毫不留情的一刀,强撑出的魔气颓然如山倒,狼狈消散殆尽。   他只觉得好疼。   “今夜一战,是我败了。”   他勉强勾出一个冷笑,试图挽留自己所剩无几的最后一丝威严:“可你们如此恨我有什么用?我知道诸位想给付潮生报仇,但分明是他抛弃所有人,去了外界享福,这和我有什么――”   他能屈能伸,早就在心里打好了算盘。   这群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付潮生的所在,只要他矢口否认将其杀害,没有任何证据能威胁到他。   这样一来,反倒成了这伙人在无理取闹。   然而话没说完,谢镜辞刺在他小腹的长刀便陡然发力,捅得更深,与此同时灵力层层爆开,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血管。   本就岌岌可危的筋脉,被震得粉碎。   江屠被疼得吐出一口鲜血,连最简单的站立都做不到,轰然蜷缩在地。   ……他都已经认输休战,这女人怎能如此不讲武德!   他在心底破口大骂,耳边传来她低哑的嗓音:“我们已经找到付潮生了,在城墙那里。”   江屠身形一顿。   这下他是真的百口莫辩,无路可逃。   “难为你能想出如此阴毒的法子,真叫人恶心。”   谢镜辞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之色,拿刀抵住他喉咙,还欲再开口,听见门外传来众多杂乱的脚步声。   她猜出来人身份,嗓音很淡:“芜城里的人来了,知道应该怎么说么?”   她没用太大力道,刀尖冷冷闪着光,刺在皮肤上,惹来针扎般的微痛。   江屠被腹部的豁口疼得死去活来,哪里有心思去思考其它,赶忙颤声道:“我我我知道!我知道!”   以付南星和闻讯而来的莫霄阳为首,芜城里百姓赶到的时机,比谢镜辞想象中要早一些――楼里的守卫们从未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架势,被越来越多的人潮吓到怀疑人生,最初还象征性地抵抗一番,后来实在支撑不下去,干脆选择放弃。   更何况顶楼一直传来房屋坍塌碎裂的声音,整栋揽月阁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为城主打工哪里有保住小命重要,当务之急是赶紧马不停蹄地逃。   裴渡体弱,此时修为尚未恢复,不够御剑飞行,只能随其他人一并登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谢镜辞在拿命打架,他的脸色却比她更加苍白,见她受了伤,立马褪下外衫,搭在被划破几条裂口的长裙上:“谢小姐――”   “我没事。”   她对此不甚在意,低头望一眼地上的江屠:“还记得要说些什么吗?”   在场的百姓们大多见过付潮生遗体,皆是强忍着怒火站在门口,有几个脾气暴躁的,也顾不得去想其它,直接抡起拳头往这边走。   江屠被吓得往谢镜辞身后一缩:“别别别!停停停!我说,我都说!”   他顿了顿,在片刻沉默后,终于艰涩开口:“是我……”   江屠恨得咬牙切齿,奈何被谢镜辞拿刀抵着脖子,只得从喉咙里呕出一口鲜血,哑声继续道:“是我杀了付潮生。当年我从金武真那里得来消息,说有个实力超强的刀客会来对我下手……我也是迫不得已的!要怪就怪金武真!他才是背叛了所有人的叛徒,连我都看不起他!呸,那个废物!”   谢镜辞不耐烦,手上用力:“别说废话。”   他只得停下对金武真的辱骂:“他说我很可能打不过那个人,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在打斗时突然抽身,破坏身侧围墙,他没有办法,只能拿身体去堵……”   江屠不敢去瞧那些人的视线,捂着肚子上的伤口,突然加重语气:“我不是个东西,我不是人……我知道我有罪,别、别杀我,成不成?我也是无可奈何,你们想想,城主啊,巩固民心很重要的,总不能任由所有人造反啊。”   他平日里趾高气昂,如今身受重伤、修为大损,态度竟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不愧是从最底层慢慢爬上去的狠角色,这人真是能屈能伸。   掩埋了五十年的真相,借着罪魁祸首的口,终于被缓缓揭开。暴怒的民众们忽然失了声音,一动不动站在门前,在长久的静默里,有个女人倏地落下眼泪:“你这个混蛋……”   谢镜辞缓声道:“付潮生赢了,对不对?”   “……对。”   承认这件事,于他而言是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江屠声线和身体都在颤抖:“我当时被他重创,眼看即将落败,才……才选择了那个下下之策。”   等他的嗓音落下,颓圮的楼阁里,便只剩下被压抑着的、越来越多的哭声。   哪怕是最沉默寡言的冷峻汉子,也不由眼眶泛红。   付潮生赢了。   他是个无往不胜的英雄,自始至终。   “江屠灵力大损,短时间内再无威胁。”   周慎被莫霄阳从地上搀扶着站起,抹去嘴角血迹。   他没再如往常那般吊儿郎当地笑,眉眼深邃静默,哑声道:“付潮生……他在哪儿?”   *   周慎不似温妙柔那般,拥有广阔的情报网,能查出金武真身份存疑。   他在芜城中举目无亲,唯一关系亲近的,只有最好的朋友付潮生。因而当付潮生离奇失踪、全城疯传他向江屠妥协时,周慎茫然四顾,寻不见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   对于这件事,他对真相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却也五十年如一日地,始终坚信着友人。   如同行走在无边暗夜中的旅人,虽然见不到一丝微光,却有着一往无前的道路。   周慎早早去了揽月阁,因此并不知道付潮生的最后踪迹,等谢镜辞粗略解释,男人沉默半晌,终是长叹一口气,涩然道:“带我去看看他吧。”   于是一行人再度出发,前往城墙边。   一并被带上的还有江屠,百姓们一致坚持,要让他去城墙边谢罪。   仅仅一夜之间,有太多事情天翻地覆。   自揽月阁长长的阶梯往下时,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四下皆是静谧。   “我有一点想不通。”   谢镜辞用传音问道:“温姐姐,你没有想过,去找周馆主合作击溃江屠吗?”   “周慎那副样子,看上去就叫人来气,谁愿意跟他提合作啊。”   温妙柔冷哼一声:“而且我虽然与付潮生认识,和他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江屠在城里安插了不知道多少眼线和卧底,如果他是其中之一,我还没行动,就已经玩儿完了。”   她说着叹了口气:“周慎应该也是出于同等考量。怪他演技太好,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而且他和付潮生都是一根筋,出了事总想自己扛,不愿拖累身边的人。当时付潮生之所以独自前去讨伐江屠,就是因为城中几乎没有金丹以上的修士,带上普通百姓,肯定会死伤惨重。”   她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没了命地刻苦修炼,可惜拼尽全力来到元婴,那个想帮的人,却早就不见了踪迹。   感受到温妙柔周身低沉的气压,谢镜辞没再说话。   “谢小姐。”   在盘旋而下的长梯里,一直跟在她身侧的裴渡突然用很小的嗓音开口:“抱歉。”   谢镜辞有些困惑地看他:“你把我放在客栈的小甜糕全偷吃掉了?”   裴渡显而易见愣了一下。   “……不是。”   他低垂着眼,任由长睫洒下一片鸦羽般的黑,映照在漂亮狭长的凤眼中,如同泛了涟漪的湖:“我什么都没做到。”   曾经为了更加靠近偷偷喜欢的姑娘,裴渡没日没夜地拼命拔剑练习,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与她并肩作战。   那样的话,她才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然而当他真正站在谢镜辞身边,却成了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还……   还让她以身试险,去和江屠拼命。   连他都嫌弃如此没用的自己。   “谁说你什么都没做到的?”   裴渡突然听见谢镜辞的声音。   他侧头望去,看见谢小姐清亮的眼睛。她披着他的外衫,下意识拢紧一些,末了思索着继续说:“有你陪着就已经很好啦。就是,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裴渡茫然眨眨眼睛。   “我想起来了。”她眯眼笑起来,连声音都浸着笑意,像说着“今天天气真冷”那样,用随性的口吻告诉他:“只要想到你还在等我活着出去,就突然觉得,一定要把他打倒才行――大概就是这种意思吧。”   裴渡怔怔望着她。   裴渡仓促地移开视线,欲盖弥彰般,抬手摸了摸耳根。   他这副模样,应该就是不再在意的意思了吧?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会安慰人,偏生裴渡的模样又实在可怜,于是胡编乱造,讲了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精神胜利法。   看样子还挺有效。   可能吧。   出了揽月阁,迎面而来就是一道冷风。   裴渡下意识为她挡下,却在侧身的刹那,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这是……裴渡?”   谢镜辞注意到,挡在自己跟前的少年瞬间脊背僵硬。   她循声看去,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相貌倜傥的锦衣公子,桃花眼、柳叶眉,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清一色地齐齐盯着裴渡看。   她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裴家的人。   看他身后几名侍卫的阵仗,这位大抵是裴府少爷,裴明川她已经见过,裴渡就在她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个与母亲白婉一起设下计策,嫁祸给裴渡的裴钰。   裴明川是孬,这位则是彻彻底底的满肚子坏水,看来裴家还真是一脉相传。   裴钰比她和裴渡大上许多,因此谢镜辞在学宫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只隐约听说,这是个锋芒毕露的英才。   也正因如此,当风头被裴渡盖过,他心底的嫉妒才会前所未有地达到顶峰。   “真没想到,你居然到鬼域来了?还真是没辜负你串通魔族、谋害亲兄的恶名――你不会打算今后一直待在这地方吧?”   他没在意裴渡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揽月阁的百姓,只当全是与他不熟的陌生人,说着一瞟谢镜辞:“哟,这位是……你在鬼域的新欢?”   他略微一顿,故作犹豫:“看她的样子……好像有点狂野啊,带小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吧。”   谢镜辞今日奔波不停,不久前又与江屠大战一场,鬓发显出几分颓然的凌乱,脸庞亦是毫无血色。   谢镜辞呵呵:“是啊,我好笨的,都不会打扮。不像公子你,每天穿得像只发光的野鸡,脸皮这么厚,没少往上面涂粉吧,真是好精致好会打扮啊。”   裴钰:“你……!”   鬼域毕竟是魔修的地盘,他们人多势众,裴钰不愿发生正面冲突,忍下怒气:“裴渡,整个家族都在寻你,你随我回去,同父亲认错吧。”   谢镜辞上前一步:“如果他不愿回去呢?”   “请姑娘认清自己几斤几两。”   锦衣青年冷声笑笑:“听说过芜城城主江屠的名号吗?他是我家五十年前的故交,要是负隅顽抗,等他一出手,姑娘恐怕连命都保不了。”   他有靠山在手,芜城之内,谁人敢招惹他?   裴钰说得信誓旦旦,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气氛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   人群里,不知是谁噗嗤笑出声。   “哦,江屠啊。”   谢镜辞指了指身后一团血肉模糊的大红球:“你是说这个玩意儿吗?江屠,你说我是几斤几两?”   江屠想秒杀这陌生小子的心都有了。   江屠:“姑娘实属泰、泰山压顶……”   谢镜辞得了满意的答案,不再去看裴钰那张怀疑人生的脸,扭头对身后的人们扬声道:“大家,这里有个江屠的同党诶!”   这个恶毒的女人用了“同党”,而非常见的“朋友”和“故人”,显然是要表明,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就这?”   裴钰满脸的不敢置信,伸手一指那团红色不知名类人型物体:“我说的可是芜城城主江屠……这是他?”   “他倒台了啊,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公子你还真是个报喜鸟。”   谢镜辞挑眉,语气很淡:“所以你现在要么乖乖闭嘴,要么变得跟他一样,几斤几两啊,就敢在这儿吠。”   裴钰呆了。   这什么玩意。   他靠山呢,他那么大那么威猛的一个靠山呢?!江屠你在干些什么事儿啊江屠!   而且她身后的那帮鬼域修士,他们为何要用如此诡异的眼神看他,简直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如狼似虎!   裴钰:“……”   裴钰:“你、你们别过来啊!” 第十七章 (吹一口气。)   裴钰有点懵。   不对, 是非常之懵。   面对这群趾高气昂凶神恶煞的魔域百姓,他如同一朵濯濯而立的清纯小白莲,哗啦一下, 落进万劫不复的泥潭深渊, 真是好可怜, 好无助。   三弟裴明川在不久前失踪不见, 据裴风南推测,他很可能是不慎落入结界夹缝之中, 先他们一步入了鬼界。   那小子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废物, 裴钰一直不大看得起他,兄弟俩的关系更是跟纸糊的没两样。   这次鬼门开启,裴明川特意在大门旁侧等待裴家的到来。   听说他被城里的恶棍抢尽钱财,面上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娘亲平日里虽然也不怎么待见他, 但毕竟是亲生儿子,见状心痛难忍, 和爹一起带着裴明川去了医馆。   裴钰懒得陪他浪费时间, 随意扯了个理由,先行一步来到江屠居住的揽月阁。   娘亲说,上一次鬼门开启时,江屠曾震撼于裴风南的威压之大, 将裴家奉为贵客,并声称无论再过多久,只要裴家人来到芜城,都是当之无愧的座上宾。   芜城之主啊。   这得是多大的一个靠山, 一旦得到江屠允许,他在芜城里横走竖走斜着走, 有谁能拦他?   直到此刻,裴钰看看那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圆团,又望望跟前像是被风暴摧毁过的颓圮高阁,无论是人还是楼,都显得那么可怜又沧桑。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面对这群虎视眈眈的刁民,他觉得耳朵有些烫。   “裴渡,你这是执迷不悟。”   一番思忖,裴钰决定转移话题,继续向裴渡发难:“与魔物为伍,袭击我和娘亲,此事已经大逆不道。我原本还能帮你说上几句话,但如若再有忤逆,惹怒了爹,到那时,恐怕连我都爱莫能助。”   哇,好恶心。   谢镜辞在心里朝他狂翻白眼。   裴钰心术不正,却最擅长披上一张正人君子的皮,作为陷害裴渡的罪魁祸首之一,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在这里装好人,谈什么“爱莫能助”。   真是脸皮比千层饼子还厚,不拿去当城墙,简直暴殄天物。   她刚要出言回怼,没想到从不远处响起另一道声音:“裴渡?”   这道男音低沉浑厚,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力,谢镜辞听出来人身份,一转眼,果然望见裴家家主裴风南。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主母白婉与裴明川。   魑魅魍魉一锅端,全来了。   不过也好,与其让裴渡和这家让人不开心的傻子反复纠缠,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放在明面上摊开说清楚。   裴风南没料到会在鬼域里见到裴渡,视线稍稍往他身旁一晃,眼底溢出几分讶然之色:“这是……谢小姐?你的伤势如何了?”   白婉眸光一沉。   “裴伯父。”   谢镜辞朝他点头致意:“我身体已无大碍,无须担心。”   她稍作停顿,唇边噙了礼貌又温和的笑,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此番来鬼域,是为了带裴渡回谢家疗伤。”   “谢小姐,你恐怕有所不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几乎打乱了所有计划。白婉心烦如麻,面上却是笑意吟吟:“裴渡为谋取家主之位,在鬼冢对我与钰儿痛下杀手,正因如此,才会被风南击落下悬崖――此等小人不值得谢小姐费心照料,将他交给我们裴家便是。”   裴风南亦道:“孽子心魔深种,还需回裴府审讯一番。”   他说罢皱了眉头,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再度开口:“谢小姐不必拘泥于未婚妻的身份。如今出了此等丑事,让你与裴渡立即解除婚约,也未尝不可。”   能交给他们才怪。   谢镜辞只想冷笑。   裴渡好不容易补上了几条脉,身上伤口也在逐渐愈合,要是跟着这群人回到裴家,恐怕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   陷害裴渡只是第一步,白婉既然下定心思要整垮他,接下来必定还会另有动作。裴风南又是个一根筋的傻瓜蛋,被她的枕边风一吹,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在修真界里,按照惯例……   心术不正、为非作恶者,要么被当场处死,要么废尽修为、剔除仙骨,从此断绝仙缘,再无修炼的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愿见到的结局。   裴风南说完话时,谢镜辞能感受到裴渡身旁气息骤乱。   他一定也不想跟着这群人回裴家。   “我并非因为曾与裴渡订下婚约,才特意来鬼冢寻他。”   与他们对峙的男男女女面色凝重,待得望向裴渡,眸中皆是毫不遮掩的厌弃与鄙夷。   身旁的少年静默无言,与她视线短暂相交时,难堪地垂下眼睫。   直到这个时候,谢镜辞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意识到,裴渡身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没有修为、没有去处,甚至连最为亲密的家人,都无一例外站在他的对立面,彼此间看似距离不远,实则隔了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似乎只剩下她了。   “未婚夫妻不过是个名头,之所以帮他,只因为他是裴渡。”   谢镜辞说得不紧不慢,末了微微扬起下巴:“无论有没有婚约,只要是他,我都会来。”   不远处的裴家人皆是愣住。   “你……你当真是谢镜辞?”   白婉竭力保持唇边的一丝弧度:“我分明听说,谢家那位小姐从不曾亲近裴渡,若不是她娘执意要――”   “我多矜持害羞啊。有句话没听过吗奶奶,‘爱你在心口难开’。”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裴渡袖口,笑意吟吟:“裴渡哥哥模样俊俏,又是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我对他一见钟情,哪有不愿亲近的道理?”   “矜持害羞”这四个字,不管怎么看,都与拿着把大刀狂砍的谢镜辞沾不上边,可谓是教科书级别的睁眼说瞎话。   更何况,这丫头片子还叫她“奶奶”。   虽然单论年龄,白婉当她奶奶都还有很大的剩余,称作“老祖宗”都不为过,但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称呼。   她听完气不打一出来,碍于长辈的身份,又只能含笑表现得并不在意。   就很舒服。   眼看那坏女人变成假笑奶奶,谢镜辞神清气爽,悄悄给裴渡使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她今日够给面子吧。   “至于你们说的‘回府审讯’,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迎着裴风南威严十足的目光,斩钉截铁:“他既是无罪,又何来‘审讯’一说?”   “无罪?”   裴钰一声冷笑,仍是端着副儒雅公子哥的模样:“他勾结邪魔,伤及我和娘亲,如果这也能算是无罪,那在谢小姐眼里,又有什么是有罪的?”   这回没轮到谢镜辞开口讲话。   在她像一只常胜大公鸡那样,打算昂着头出声时,鼻尖掠过一抹清冷药香。   她听见裴渡的低语:“谢小姐,此事不必劳烦你。”   与谢镜辞很有反派风格的锋芒毕露不同,裴渡神色淡淡,并未表露太多表情。   其实他是偏清冷的那一类长相,加之高挑瘦削、身姿挺拔,学宫里的女孩们提起他时,都说这人像极皑皑雪峰上的长剑一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见惯裴渡时常安静乖巧的模样,谢镜辞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评价,直到此刻,才猛觉心头一动。   “既然我的解释可以是一面之词,那他们口中的话,又怎么不可以是早有预谋、狼狈为奸。”   裴渡瞳光幽暗,清冽声线里夹杂了微弱的哑,如同深冬水流激石,冷意涩然。   “其一,倘若我当真图谋不轨,怎会选择在开阔之地亲自动手,还召集源源不绝的魔物群起而攻之?为了尽快被旁人察觉么?”   裴风南眉头拧得更深。   “其二,倘若我当真与魔物串通,理应能控制魔气,怎会突然被魔气趁虚而入,丧失心智?为了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入魔了么?”   不等裴风南开口,便被裴渡沉声打断:“其三,莫非无人觉得,那日的一切太过巧合?先是裴钰不明缘由地失踪,当所有人赶到崖边,又恰好见到那幅最为关键的场面――难道不奇怪吗?”   这种有理有据的阐述,要比谢镜辞的大公鸡打鸣有用许多。   他这段话一出,只要裴风南不是个白痴,就应该能立马明白,自己的妻子和亲儿子不太对劲。   好在他不是真的白痴,闻言神色稍沉,不着痕迹望一眼裴钰。   “胡说。”   白婉终于收敛起笑意:“不过是狡辩之词。当时情形千钧一发,我怎么可能用自己和儿子的命当作赌注。裴渡,这些年来我可待你不薄,如此恩将仇报,也不怕遭天谴吗?”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件事找不到证据,双方又各执一词,既然没办法立下结论,不如暂且缓一缓。”   谢镜辞道:“更何况,裴伯父的那一掌令他修为尽失、负伤累累,反观那两位可怜的‘受害人’,身上一道伤也没有――裴渡受的罚,理应足够了。”   白婉眸色渐深。   “裴伯父当日说过,裴渡叛入邪魔,今后不再是裴家之子;后来发的搜捕令,要求也是‘不论生死’,说明你那一掌的确动了杀心,觉得他必死无疑,欠裴府的这一条命,也算是还了。”   她说着挑眉,音量虽轻,却字字如珠玉落石盘,清晰可辨:“既然裴渡已经与裴家再无关联,那我带走他,又有什么不对?”   裴风南眉心一跳。   当时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瞧,“逐出裴家”这四个字,的的确确是他挽回裴家颜面,气急败坏之下亲口所说。   “你――”   裴钰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气到浑身紧绷,只堪堪吐出这个字,就不知应该如何往下。   “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有谁设了阴谋诡计杀人,结果被害的人啥事没有,他自己反而弄得这么狼狈。”   谢镜辞身后跟了不少芜城百姓,听罢方才对话,都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将江屠击败于刀下,他们本来就无条件站在谢镜辞这一边,这会儿听出裴渡是遭人陷害,纷纷用嘲讽的语气,七嘴八舌地开口。   “对对对,还在开阔之地群起而攻,真有人会这么干吗?真当做坏事不用脑子啊。”   “废了人家修为和半条命,还‘生死不论’……这分明就是起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能干出这种事,谁还敢跟他们回去啊?”   “这两位是芜城的恩人,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诸位若是想动他们,我们不会应允。”   裴风南只觉得心口发闷,眼角一抽。   他知道,今日是必然带不走裴渡了。   这群愚民听风就是雨,已经全部一边倒地相信裴渡,一旦在这里强行将他带走,裴家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作为一个直来直往、一心坚守正道的修士,裴风南视名声如性命。   再者……正如谢镜辞所言,他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裴渡有罪。听罢裴渡那番话,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也有了些许动摇。   “爹!”   裴钰不服气:“我们真要放他走?”   “看把他急的。”   不知是谁佯装窃窃私语,实则无比响亮地嗤笑一声:“说他肚子里没装坏水,我都不信。”   他气到哽。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画面。   裴渡理应一无所有,变成一个连行走都艰难的废物,身旁毫无倚仗,只能在他面前跪地求饶。   可为什么――   明明已经是个不堪大用的废人,为什么还会有云京谢家相助,甚至连鬼域里如此之多的百姓,都要毫不犹豫地将其维护,尽数站在他那一边?   什么“恩人”,就他和谢镜辞那两个小辈?   简直荒谬!凭什么他们受尽簇拥,他却要被那群魔修百般嘲弄?   “如果没有别的事宜,我们另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谢镜辞看出裴风南已有动摇,想必察觉到了不对,趁此时机开口:“告辞。”   裴钰:“你们等……”   他话没说完,正欲去追,臂膀之上,便覆了另一只粗糙宽大的手。   “罢了。”   裴风南黑眸幽深,本是望着裴渡离去的方向,忽然沉默着垂下视线,静静与裴钰四目相对。   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格外的阴沉肃然:“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说谎。”   裴钰只觉后背猛地一凉。   *   终于能和那些讨人厌的家伙说再见,谢镜辞走路都带风。   等一行人来到城墙边时,空地上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扭头见到江屠,无一不露出欲将其杀之而后快的厌恶之色。   江屠很自觉地往地上一跪。   周慎一言不发地往前,见到昔日好友面容的刹那,眼眶不受抑制地陡然通红。   “时间过去太久,破开的洞口又太小,很难将他拉出来。”   有个医者模样的姑娘细声细气道:“城墙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能破。”   周慎点头,生满老茧的右手轻轻覆上墙壁,剑气渐生。   随着一道道裂痕如藤蔓浮现,砖石皆化作齑粉坠落,渐渐地,自城墙里露出男人的整个身形。   “等等……”   在填满整个夜晚的寂静里,忽然有人讶然出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不止他,谢镜辞同样一愣。   隆冬的雪光映衬着月色,四下皆是昏暗如潮,然而在那处被破开的洞口中,却现出一道更为皎洁温润的莹白色光团。   光团圆润纤巧,静静悬浮在付潮生头顶之上,好似在无穷黑暗里,孑然照拂了他五十年的小月亮。   “这是……”   有人携了哭腔,声线颤抖地小心翼翼问:“这是……神识成体?”   然后是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哭音:“真是神识成体!”   神识成体。   谢镜辞的心跳,从未有这么快过。   在这片鬼域之中,除了魔修,最多的,便是鬼修。   原由无它,只因笼罩四野的不止魔息,还有死气。两相融合之下,对于魂魄的滋养大有裨益,而恰恰鬼修,炼的便是魂与神识。   按照常理,人死如灯灭,魂魄会在天地之间悄然消散、不复存在,然而付潮生不同。   谢镜辞深吸一口气。   是了……付潮生,他是不同的。   倘若他中途死去,没有灵力的遗体无法阻挡魔气侵袭,芜城百姓同样会遭殃,因此,在江屠把城墙砌完之前,他必须活着。   城墙闭拢的那一刻,也正是他闭上双眼的时候。   这样一来,就不可避免导致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况。   已知付潮生死在城墙中,而城墙里的结界密不透风,魂魄与神识都不可能有一丝一毫泄露到外面。   已知结界由大量灵力筑成,在城墙中央,拥有无比浑厚的灵气。   又已知,付潮生的神识在如此庞大的灵气中,静静涵养了五十年。   城墙里封闭的力量,尽数成了他的养料,让本应脆弱不堪、随风而散的神识……   得以凝聚成型。   就像所有鬼修都会做的那样。   “鬼、鬼修!”   不知是谁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大喊:“咱们这儿谁是鬼修!”   *   鬼修们一拥而上,差点发生踩踏事故,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个靠谱的,声称付潮生神识已经成型,之所以还是圆球形状,是因为他从未修习鬼道,一窍不通。   若想让他恢复成寻常的模样,应该只需让他们这群鬼修渡力,借由强大外力,把枷锁破开。   这一步,需要起码一夜的时间。   于是鬼修们雄赳赳气昂昂,聚在一起开始商量对策办法;周慎与温妙柔被送去医馆疗伤;江屠被迫拿出魔气解药,让鬼域修士们得以离开鬼域,不再依赖于魔息。   得知自己还是会被处刑时,江屠的骂声像是在唱《青藏高原》。   至于谢镜辞,则是被裴渡送去了医馆,经过一番上药治疗,又被他不由分说带回客栈。   她本来还想守在那群鬼修身边慢慢等,却被“谢绝打扰”为由,眼睁睁看着他们带着小光球进了小屋。   “你说,付潮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镜辞激动得睡不着觉,拉着他在房里叽叽歪歪:“明天应该就能看见他了――不过鬼门只开两天,我们很快得走,好可惜。”   她说话时双腿一蹬,整个人缩进厚厚的被子里,裴渡下意识别开视线:“谢小姐,你受伤后好好休息,我也得回房了。”   看他怼裴风南时伶牙利嘴的,怎么一和她说上话,就像个呆呆的闷葫芦。   裴渡不想留,谢镜辞自然也不会多加勉强,只好把满肚子的话硬生生憋回去,乖乖点头。   然后在下一瞬,脑袋里就响起系统的声音。   [大失败!作为一名优秀的绿茶,怎么能放弃如此珍贵的单独相处时间?受伤的心灵需要安抚,受伤的身体更需要慰籍哟。   ――相应场景触发,请开始你的绿茶秀!]   谢镜辞:……   虽然这玩意用了例行公事的语气,但她却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满全是幸灾乐祸。   床前的裴渡正欲转身,她心下一急,抬手拉住他衣袖,顺势往回一拉:“等等,裴渡――!”   这股力道来得猝不及防。   他的身体并未完全转过去,整个人都是毫无防备,谢镜辞的动作却是又凶又急,在一刹恍惚里,裴渡只感觉到身旁掠过的寒风。   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倒的时候,出于条件反射,他用手掌撑住了床栏,膝盖则是跪在床沿之上,陷进绵软的被中。   在扑面而来的香气里,他看见近在咫尺的、属于谢小姐的眼睛。   他正将谢小姐……压在身下。   差一点,就整个人倒在她身上。   裴渡浑身陡然一热。   “对不住,谢小姐,我――”   他少有如此慌乱的时候,任由耳朵上的火胡乱地烧,脑海里一团乱麻,只能手腕用力,试图把身体撑起来。   然而却失败了。   谢镜辞抓着他的那只手,到现在仍未松开。   他猜不透她的用意,心乱如麻。   卧房里安静得可怕。   忽然裴渡听见她的声音,自他身下而来,微微弱弱,如同猫的呢喃:“……疼。”   只一个字,就足以让他的耳朵轰然炸开。   耳边充斥着谢小姐平缓的呼吸。   抓在他手上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又轻轻松开,软绵绵搭在臂膀结实的肌肉上,力道的变动好似伸缩不定的小勾,把他一颗心脏也撩得悬在半空。   谢镜辞用极低极低的音量对他说:“伤口,很疼。”   谢镜辞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她在撒娇,而且是对着裴渡。   她死了。   让她剁碎自己吧。   ――所以说怎么会有这么羞耻的台词啊!裴渡会不会觉得她有病,不,他一定会觉得她有病吧!   虚假的谢镜辞楚楚可怜,脑袋里真正的谢镜辞已经开始愤怒地滚来滚去,折磨她这具已经不再干净的肉体。   此时的裴渡已是大脑一片空白。   那两句话十足简短,却将他撩拨得慌乱不堪,在屏息之际,听她继续道:“你能……吹一吹吗?”   谢镜辞:毁灭吧。   谢镜辞继续散发无害的茶香:“你不要多想哦,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你如果能吹一吹,也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她一边说,一边扬起侧脸。   在右脸靠近下颌骨的位置,有团被灵力撞出的淤青。   对话到此结束,谢镜辞只想流眼泪。   谢天谢地,终于演完了。   绿茶撒娇装可怜的力量恐怖如斯,这绝对是她有史以来说过最艰难的台词,每一句都尴尬至极,能要她老命。   不幸中的万幸,以裴渡的性格,百分百会毫不留情地选择拒绝。   接下来,就是等着他义正辞严,然后两人快快乐乐互道晚安,一切皆大欢喜,她窝在被子里高唱明天是个好日子,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谢镜辞美滋滋地抬眼。   出乎意料地,裴渡并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在这个姿势下,他们两个的距离……   似乎有点格外近了。   近到仿佛连裴渡身上清冷的温度,都能透过薄薄一层空气,悄无声息落到她皮肤上。   ……这个智商看上去时高时低的人,他不会当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谢镜辞前所未有地有点慌,试探性出声:“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不对,这样说,反而像是欲擒故纵。   于是她又补充一句:“我不会生气或难过的。”   ――梅开二度的欲擒故纵。   这样听起来简直就是在说,她肯定会又生气又难过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未出口的话被吞回喉咙里。   在谢镜辞正色解释的同时,近在咫尺的少年喉结一动,纤长眼睫之下,漆黑的瞳孔晦暗不明。   裴渡的脸真是很漂亮。   他看上去一派清润的君子之风,手指却轻轻抬起,距离她越来越近。   不是吧。   谢镜辞本以为自己会一把将他推开。   但她只是呆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裴渡的指尖很凉,衬得她的皮肤滚滚发烫。   他一定是触到了那片淤青,在短暂的、不经意的接触后,很快把手指移开,嗓音是轻微的喑哑:“……冒犯了。”   因为太近,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电流,倏倏流过耳朵。   谢镜辞耳朵莫名有点热。   裴渡用食指将她下巴稍稍往上一勾。   ――这臭小子居然勾她下巴!哇真是好得寸进尺!   谢镜辞刻意别开视线,没去细看他的脸,因此不会发现,裴渡虽是动作主导者,脸却比她更红。   他并非未曾设想过,以自己的指尖触碰她。   最开始应该是手,再亲昵一些,便是谢小姐的面庞,倘若再进一步――   再进一步的事情他不敢去细想,只觉是种玷污。每每念及,脸上都会兀自发烫,只能低下头去,不叫他人察觉到。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以一条腿跪坐在床沿的姿势,俯身与她咫尺相隔。   令人脸红心跳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裴渡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谢小姐那时当着裴家人的面,声称对他一见钟情。   这自然是谎话,可对他而言,却足以成为能叫人高兴许久的蜜。只要是她说出的话,无论多么匪夷所思,裴渡都愿意听从。   只不过是……吹一口气。   他勾着她的下巴,动作笨拙又生涩,指腹上的茧子擦过柔嫩皮肤,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软绵绵地塌陷下去。   卧房里的死寂仿佛永无尽头。   下颌骨靠近最为敏感的脖子,当那股清爽温顺的气流顺势而下,如同风行水上,晕开团团荡开的水波。   皮肤的每一处,都在无法遏制地战栗发痒。   谢镜辞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左手下意识拽紧被褥。   偏偏裴渡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她:“谢小姐……还疼吗?”   谢镜辞气成河豚。   谢镜辞:我觉得你才是个典藏版绿茶。 第十八章 (爹。)   对于裴渡, 谢镜辞看不太懂。   在她这么多年来的认知里,裴小少爷一直是根遵规守距、矜持得要命的木头,虽然平日里看上去温温和和, 其实从来都与旁人, 尤其是异性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距离。   在说出系统给的那些台词后, 她从没想过裴渡居然会答应。   但事实是, 他不仅并未拒绝,甚至还一本正经地照做了。   ……裴渡这是被人魂穿了?   不对, 看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会不会是因为在这人眼里,吹一吹脸算不得什么大事?   在修真界里,男女之防并不似人间那样大,至于彼此间的身体接触,也已是司空见惯的情景。   更何况裴渡是个足不出户的剑痴, 一辈子除了剑还是剑。据修真界里的小道消息称,像他这种人, 看到出鞘的剑, 能比看到没穿衣服的女人更兴奋。   谢镜辞当时就觉得,唉,好特立独行,好变态, 好可怜。   如此一想,似乎就能解释得通他为何没有拒绝――   裴渡碰她,大概跟碰花花草草一类的东西没什么两样。   也就只有她,仅仅因为被勾了下巴吹气, 便兀自觉得耳朵发烫。   谢镜辞想拎着这个没用的自己狠狠锤墙。   “……还成。”   她轻咳一声,竭力不让表情显得过于僵硬:“那个, 你不必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裴渡神情微顿。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抹淤青上,经她提醒才反应过来,两人此刻的姿势暧昧又微妙。   ――他俯身位于上方,用来支撑身体的手臂恰好落在谢镜辞脖子旁,看上去如同一道制止她逃离的禁锢。   裴渡又闻到那股清淡幽冷的香,像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勾在他心口上。   少年匆忙从床铺退开:“抱歉。”   他稍作停顿,忽地眸光一沉:“这几日多有叨扰……谢小姐救命之恩,裴某必将尽数奉还。”   裴渡突然之间用了如此正经的语气,谢镜辞总觉得不太习惯。   她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当即接话道:“说这个做什么?”   “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蹙眉低下头,不受控制地轻咳几下。   凛冬风寒,裴渡本就体弱,又在揽月阁前把衣物披在她身上,想必是在那时受了冻。   谢镜辞不知怎么,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像他这种性格,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谢小姐旧伤未愈,待得明日离开鬼域,还是先行回云京疗养几日――倘若一味拼命,于身体不宜。”   裴渡喉音温润,在溢满整个卧房的烛光中,平添几分清凌凌的冷意。   谢镜辞看见,他朝她极浅极轻地笑了笑。   少年人的眼眸最是明亮,裴渡一双凤眼里浸了莹莹火光,好似夜色幽谧,潭水泠然,一片月色坠下,温柔得快要溢出来。   然而这抹笑转瞬即逝,很快不见踪影。裴渡又恢复了温和却疏离的模样,仿佛方才所见不过幻象。   他继续道:“在下定不会忘却这几日的恩情,至于婚约,谢小姐大可不用在意。既然我已被逐出裴府,两家之间的约定自然应当作废,更何况离开鬼域后,我前路难测,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   等等。   谢镜辞:“等等等等!你干嘛突然说起这些?”   这种语气,这种措辞,说得好像他们俩会永生不复再见,下一秒就能高唱“再见了谢小姐,今晚我就要远航”。   按照他给出的剧本,说不定还能响一响裴渡的葬歌。   “什么叫‘离开鬼域前路难测’――”   趁他因这个毫无征兆的打断微微愣住,谢镜辞抬眼与裴渡四目相对:“你明日要做的事,不就是乖乖跟我回谢家吗?”   接下来的一幕堪称精彩。   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床前的裴渡长睫猛地一颤,哪怕他在极力遏制表情,瞳孔却还是骤然紧缩起来,在向来处惊不变的少年剑修脸上,破天荒出现了类似于慌乱与错愕的神采。   如果裴渡是只猫,此时一定在拼命摇晃耳朵和尾巴。   不得不承认,他的这副表情让谢镜辞心情大好,甚至在脑海里划过了某个非常恶趣味的念头――   等带着裴渡回家,说不定能见到他更多有趣的神色。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吗?”   谢镜辞忍下笑意:“莫非你以为我来鬼冢找你,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他当然不是这么想的。   在裴渡最初的认知里,谢小姐之所以来这里找他,是为了解除那一纸婚约。   在学宫里,他们二人之间的正面接触少得可怜,关系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谢小姐能来鬼域拉他一把,让他不至于在无名小卒手中屈辱死去,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后来她说起疗伤,也偶尔提起谢家,裴渡从来都只是安静地听,当她一时间来了兴致,不敢心存任何奢求。   连一并生活这么多年的“家人”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抛弃,于谢小姐而言,更是没有把他这个累赘带在身边的理由。   以他如今的情况,任何希望都是奢望。   可谢小姐她方才说……   真是个木头脑袋。   谢镜辞只想徒手掰开他的后脑勺,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难道你不愿去吗?”   她心里早就化身大力水手金刚,郁闷地疯狂咆哮,面上却是忧伤惆怅的模样,语调悠长,可谓做作至极:“好可惜,如果你能同我回家,我一定会很开心。昨夜我还在满心欢喜地想,应该如何向你介绍我爹和我娘,带着你去吃哪些我最爱的点心――原来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谢镜辞说得上头,眼看裴渡微张了口却不知如何辩解,强忍住笑出声的冲动,继续道:“没关系,你不用自责。我没有伤心,只是觉得……有一点点难过而已。一切都怪我,是我不够好,没能让裴公子信服。”   啊。   绿茶,好香,真香,太香了。   曾经在小世界里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谢镜辞即兴发挥,台词张口就来,不由得由衷感叹,这真是一门神奇有效的高能手段。   将委屈放大十倍百倍,刻意展现在他人眼前,与此同时,再显露出强撑般的倔强,说出那句屡试不爽的传世名言:都怪我。   像裴渡这种呆呆的鹅,转瞬之间就能掉进网里,被茶香熏得心智全无。   正如她所料,裴渡闻言果然皱了眉,连一贯冷如白玉的侧脸上,都隐隐显出狼狈的红。   他想要解释,却笨拙得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只得垂下长睫,暗着眸子道:“谢小姐,我――”   房间里静默了短短一瞬。   裴渡低着头,终于把所有自尊放下,哑声告诉她:“如今的我是个麻烦……恐怕无法再与谢小姐相配。”   他不想亲口承认这句话,哪怕一直都心知肚明。   好像只要一说出来,谢小姐就真的会离他而去,去往越来越远、遥不可及的地方。   月色破窗而入,少年清隽的面庞被映出瓷器般的冷白。   谢小姐一直没做出应答,他一颗心悬在半空,好似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凌迟,被小刀一点点切割,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忽然他听见谢镜辞的嗓音:“……你过来。”   她停顿须臾,加强语气:“低头。”   裴渡不明所以,只能依言再度俯身,脑袋垂落的刹那,有股风从头顶掠过。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   “谁说你是麻烦。”   姑娘家的右手纤细柔软,拂过他发间,带来有些痒的、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谢镜辞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头上去,那群心术不正之人,他们才是麻烦――你会成为修真界里最厉害的剑修啊,其他人羡慕崇拜都来不及,干嘛要妄自菲薄。”   她说罢迟疑片刻,语气别扭又生涩,却也有认真的温柔:“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她没有刻意说“谢家”。   “回家”这样的字眼,听起来就像是……那地方属于他们两个人。   堵在心口许久许久的那块巨石,在此刻裂开了一道痕迹。   旋即裂痕如蛛网般扩散蔓延,当巨石轰然碎开的刹那,自少年漆黑黯淡的眼底,溢出久违笑意。   裴渡说:“好。”   今夜发生的一切皆是恍如梦境,直到与谢镜辞告别,从她房中离开的时候,裴渡都觉得脑袋在发懵。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欣喜的。   裴渡一边迷迷糊糊往前走,一边抬起手来,摸了摸头顶。   自己摸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然而一旦伸手的那个人是谢小姐,每根头发都像被通了薄薄的电流,裴渡并不讨厌那种感觉。   ……好开心。   被她接纳也是,摸头也是,都是令人感到开心的事情。   他的卧房就在谢镜辞左边,裴渡心绪不宁,连从怀里掏出钥匙的动作都格外缓慢,还没来得及抿唇掩盖嘴角笑意,就听见有谁问了声:“开心吗?”   他没做多想,回答全凭条件反射:“开心。”   答完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裴渡指尖僵住,于顷刻之间迅速扭头。   谢小姐正勾着唇倚在门边上,满眼的笑意几乎掩饰不住,从圆润黑瞳溢出来,散落在长廊黄澄澄的烛光中。   裴渡:……   裴渡脑袋轰地炸开,热气来势汹汹,转眼便席卷浑身脉络,烫得他耳根血红。   她在那里站了多久?   谢小姐是不是已经见到他像傻瓜似的摸自己脑袋,还……还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咧嘴笑?   又或许,她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   裴渡:……   裴渡脸上就差直接写上“欲盖弥彰”这四个大字,动作僵硬地再度摸上头顶,对着谢镜辞的眼睛说:“今日,头有些疼。”   他不擅长撒谎,一边说一边尝试着组织语言:“谢小姐还不休息吗?――嘶。”   这是个表达疼痛的语气词,被裴渡甫一念出来时,嘴角也顺势一勾,表明他并非在笑,而是被疼到咧嘴。   演完了才意识过来,这分明就是个怕疼怕痒的废物形象。   倚靠在门上的姑娘不知有没有被这段拙劣的独角戏糊弄过去,直勾勾与他对视一会儿,终是噗嗤笑出了声。   “开心就好,等到明日,说不定你会更高兴。”   谢镜辞答非所问,笑着扬了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爹和我娘,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   谢镜辞第二天醒得很早,打开房门的时候,恰好撞上裴渡。   她对付潮生的事情很是上心,风风火火赶到鬼修们所在的院前,还没踏入院门,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付潮生已经醒了。   谢镜辞是重创江屠的功臣,围在院中的修士有许多,见到她来,都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路。   也正是因此,谢镜辞能一眼就见到付潮生。   他的模样与话本子里的描述如出一辙,身形瘦削,相貌清朗,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一对小小的酒窝。   当她一步步靠近,曾经在脑海中勾勒的大致面孔逐渐成型,如同笔墨挥洒,将画作一笔绘成。   男人也注意到了她。   “这就是谢姑娘与裴公子。”   周慎被绷带缠成了个修真版木乃伊,见到他们俩,只能通过转动脖子来打招呼:“谢姑娘一直想见见你。”   谢镜辞狂点头。   在来鬼域之前,她对于付潮生与周慎的故事仅仅停留在“感兴趣”这个层面,直到一层层揭开当年秘辛的真相,心里涌动的情绪才蜕变成为敬佩。   谢镜辞性格差劲,拽得能上天,很少会打从心里敬佩某个人。   “听说谢姑娘仅凭南星的一招半式,和话本里的描述,就使出了斩寒霜。”   付潮生弯眼笑笑:“姑娘是我当之无愧的救命恩人,我自苏醒起,也在期待与谢姑娘见上一面――多谢。”   就知道免不了一通商业互吹。   谢镜辞很上道地接话:“哪里。我听闻斩寒霜的大名许久,前辈年纪轻轻就能自创出此等刀法,实在佩服。”   “一般般,一般般。”   付潮生笑得像个不倒翁:“我从小到大,一直坚守着一个信念,遇上瓶颈的时候想想它,就立马有了做下去的动力。”   出现了!是前辈们的伟大意志!   谢镜辞在脑袋里过滤掉满满一堆的“拯救世界”“世界和平”“守护心爱的女孩”,带了好奇地问他:“什么信念?”   付潮生:“我自始至终都在告诫自己,千万要刻苦修炼,否则等人们提及我,只会十足遗憾地说:付潮生,那是个除了长相迷人外,一无是处的男人。”   谢镜辞:……   还真是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哦。   付潮生前辈,好像和想象里的不太一样。   一旁的裴渡低声道:“前辈如今身体如何了?”   “我被江屠困在结界中,也算因祸得福。结界中灵力浓郁,我在其中沉睡五十年,神识也从而得到五十年的涵养,凝结成实体,不再消散。”   他格外爱笑,将身旁的周慎衬得像个一丝不苟的雕塑:“五十年没日没夜地逐渐,已经达到鬼修中不错的水平,能将虚体化形,与常人无异――也就是说,当下的我与五十年前其实没太大差别,横竖不过拿把刀游历八方。”   周慎冷言冷语:“你那叫四处瞎晃悠。”   “你都比我老五十岁了,脾气怎么还是这样坏?”   付潮生咧嘴一笑,抬眼看向谢镜辞与裴渡:“周慎他平日里,有没有欺负你们这群后辈?”   “周馆主人很好的!”   谢镜辞毫不犹豫为他正名:“馆主很爱笑,总是乐呵呵的,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话本子里的周慎是个沉默高大的剑修,属于没头脑和不高兴组合里的“不高兴”。   类似于“爱笑”“乐呵呵”一类的形容词,绝大多数时候,都出现在关于付潮生的描述里。   “哟,看不出来,你还能乐呵呵?”   付潮生拿胳膊撞撞他手臂:“男大十八变啊周慎。”   周慎直接给了他脑袋一个拳头。   “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温妙柔的影子?”   有人好奇开口:“她不是一直对付潮生的事情很上心吗?”   “温妙柔从西市跑到东市,把所有衣铺都翻烂了。”   另一人啧啧道:“女人真是可怕。不过看时间,她应该也快折腾完了,说不定马上就能――”   他话音未落,院子门前果然有了新的动静。   时隔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付潮生,温妙柔必然会好好打扮一番。谢镜辞心下好奇,随着其他人一同转过头去。   然后在视线后移的须臾之间,头皮一阵发麻,整个人彻底愣住。   来者并非温妙柔,而是一男一女两名修士。   男人高大健硕,肌肉如同起伏的紧实小丘,剑眉入鬓、五官硬朗,周身上下尽是生人勿近的煞气。   立于他身侧的女修则身形纤弱、容貌娇美,青丝被粗略挽在一起,中央斜斜插着把镶了颗小白珠的木簪,细长的柳叶眼轻轻一扫,与谢镜辞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一时间杀气大盛。   裴渡亦是垂头瞧她:“谢小姐……”   谢镜辞暗自一咬牙。   谢镜辞换上满面春风的笑,倏地迎上前去:“爹爹、娘亲!你们怎么来了?我真是想死二位啦!”   来人正是她爹谢疏,以及她娘云朝颜。   这是官方解释。   用更加真实一点的话来讲,是他们家至高无上的女暴君,和女暴君身边的哈士奇。   满脸凶相的男人眉目舒展,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下一句台词是“把这群人拖出去喂狗”。   但谢疏只是憨笑着道:“爹也想你!丫头,你是何时醒来的?我和你娘都很担心。你伤势未愈,独自来鬼域做什么?就算要来,也应当叫上一些侍卫丫鬟,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云朝颜半眯了眼睛看他。   谢疏乖乖闭上嘴,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用口型悄悄对谢镜辞道:“危――”   “娘换了个新簪子啊!”   带着伤一声不吭偷跑出家,还被家里人当场抓包,谢镜辞百口莫辩,只能试图讨好暴君,做个进献谗言的狗官:“漂亮,真美!”   谢疏嘿嘿笑着邀功:“我亲手做的,中央那颗珠子是琼州雪灵玉,几千年才能逢上一颗。”   “小珠配妻,小珠配妻,不错不错。”   她夸得失了智,末了才试探性问道:“二位怎会来这儿?”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们问你。”   云朝颜嗓音清越,噙了显而易见的怒意:“说什么‘外出散心’,若不是我们见你一夜未归,去四处寻人询问线索,恐怕到现在都毫不知情――你说你,之前贪玩也就罢了,如今这么大的节骨眼,鬼域里能有多重要的事,让你一刻没在家里留,马不停蹄赶来这――”   她的声音忽然停下。   谢疏循着妻子视线看去,嘴角下意识浮起不可言说的笑容。   云朝颜迟疑一刹:“这是……小渡?”   “真是啊!你们怎么会在一块儿?”   谢疏嚯嚯:“哦――莫非丫头之所以一刻没在家里留,马不停蹄赶来这,就是为了――哎哟――”   他把每个字都拖得老长,故意没说完后来的话,一副“懂的都懂”的欠揍样,末了,又朝裴渡朗声笑笑:“小渡,还记得我是谁吗?”   谢镜辞:……   虽然理论上来讲,她的确是为了裴渡而来。   但你的这种语气果然就非常不对劲!她的动机明明很纯洁!你们这群肮脏的老人,一定想到了其它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辞快要发狂,一旁的裴渡同样紧张。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这二位时的情景,堪称一辈子难以忘却的黑历史。   那时他并不知晓谢小姐家里人的模样,见了这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夫妻,理所当然叫了声“大哥大姐”。   结果谢疏猛地一拍他肩头:“我们来学宫找女儿,她叫谢镜辞,不知小老弟可曾见过?”   一跃成为谢小姐的小叔叔,裴渡当时撞墙的心都有了。   这回他定要吸取教训,在谢小姐家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那应该叫什么来着。   叔叔还是伯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么?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更加通用的叫法?或是和往常一样,称他为“剑尊”?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脱口而出“大哥”那样逾矩的称谓,得用称呼老一辈的方式。   谢疏还在满怀期待望着他看,如今的情形已经不容许他多加思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通用的老一辈称呼――   裴渡灵光一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谢爷爷好。”   谢疏笑意止住,眼底浮起死鱼一样的沧桑。   裴渡:……   毁灭吧,死亡吧,让他杀了他自己吧。   “什么跟什么啊。”   谢镜辞差点就狂笑出声:“这是我爹。”   没错,剑尊是谢小姐她亲爹。   他真是疯了。   倘若剑尊是他爷爷,谢小姐又算是他的什么人,娘还是小姨?   裴渡后脑勺嗡嗡作响,凭借着脑子里所剩不多的理智,试图进行最后的补救:“对不起……爹!”   最后那个字一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身旁的谢小姐气息骤乱,向这边投来一个无比惊悚的视线。   他也想向自己投去一个无比惊悚的视线。   裴渡心如死灰,只觉得整个人成了油锅里翻腾的大闸蟹,被烫得咕噜咕噜冒泡,马上就能煮熟上桌。   “哎呀,这么快就宣示主权啦。”   谢疏几乎要笑成一只面目扭曲的大嘴猴:“小伙子还挺猴急,有我当年那风范了。年轻人嘛,我都懂的,你尽管冲冲冲诶嘿。”   裴渡:不,你不懂。 第十九章 (夫人,这不关我的事!)   这场爹爹爷爷分不清的乌龙事件, 最终以一阵哄笑宣告终结。   裴渡左思右想,最后放弃抵抗,认命般唤了二人一声“谢剑尊”“云夫人”, 得来谢疏的了然微笑:“不用这般拘谨, 你叫我谢叔便是。”   这样听起来, 倒像是在直呼他的名讳。   裴渡又莫名有了种和谢小姐她爹变成同辈的错觉。   鬼门开启的时间并不长, 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就到了与芜城说再见的时候。   温妙柔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那样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却在打从见到付潮生的第一眼起,就呆呆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直到屋子里的男人起身走到她身边,咧嘴像往日那般笑起来,摸着她脑袋说“丫头都长这么大啦”,止不住的眼泪才终于打破沉默。   付南星劫富济贫的事儿被他爹知道, 得了付潮生的一记爆锤,只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发誓, 以后不会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可是霸占民财、强抢民女的恶棍很多啊!”   他摸着发疼的脑袋:“不能小小地报复他们一下吗?”   “行侠仗义是好事, 不应当偷偷摸摸。”   付潮生豪气万丈:“你跟着我们好好修炼,今后再遇上恶人,无须去偷,直接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便是。”   江屠在位期间, 残害无数忠良百姓;金武真仗势作恶,亦在芜城犯下不少罪过。   此二人被当众剔除仙骨,永生无法再踏修炼之道,并将于第二日斩首示众, 给无辜枉死的人们一个交代。   至于莫霄阳,想去鬼域之外的修真界看一看。   他生性好动, 在同一个地方闲不下来。现今好不容易从江屠手中得来魔气解药,加之修为小有所成,就算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界,理应也不会多么吃亏。   “臭小子长大了,翅膀硬。”   周慎故作伤心地啧啧叹气:“只可惜我如今身负重伤,你付前辈又才复生没多久,我同他商量过了,恐怕得五十年之后鬼门再开,才能去修真界里逛一逛――到那时候,就靠你带着我们了,一定要闯出名堂啊臭小子!”   “当然好啊!”   他兴奋应下,说罢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听说外边的鬼冢很大,我向来不识路,希望不要一辈子在那里打转转。”   “哪儿能让你打转转啊。”   谢镜辞没忍住笑声,抬手指指自己:“这儿不是有个活体地图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不如先去我家住住?如果客房再不住人,那地方恐怕都得变成鬼屋了。”   莫霄阳感激到荷包蛋泪眼:“谢小姐,你真是人美心善、美轮美奂、如梦如幻、富丽堂皇……”   ――虽然能看出来你的确在很努力地搜刮褒义词,但求求了还是快停下吧!   *   总而言之,谢镜辞在临近夜半的时候,被她爹她娘御剑带离了鬼冢。   为感谢她迎战江屠的功绩,鬼域百姓们纷纷献上在埋骨地找到的宝贝与魔核――   魔核由浓郁魔气凝结而生,对于制作法器、增进修为大有裨益,却在修真界中难得一遇。修真界的修士们之所以大张旗鼓进入鬼域,这是想要搜寻这些物件。   也不晓得裴家人知道自己千方百计去寻的东西,竟被她如此轻而易举得到,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   毕竟就谢镜辞所知,经过那一夜的对峙,裴家陷害裴渡并将其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的人看他们,都戴着副有色眼镜。   自鬼域回到云京,已是夜色深沉。   谢镜辞刚从众多光怪陆离的小世界回来,对整个修真界都没什么太大的实感。   她这几日在鬼域待得久了,对芜城中或简朴或破落的建筑风格习以为常,陡一见到云京,居然生出了几分不习惯。   作为当之无愧的万城之都,云京拥有修真界中无可匹敌的财富与力量。富商豪侠、世家豪门多聚居于此,其中以剑尊谢疏掌权的谢家,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入夜的都城灯火如昼,千家灯火勾连出璀璨盛景,如同将天幕倒倾,繁星陨落,尽数点缀于亭台楼阁之间。   即便御剑行于天边,也能一眼望见四通八达的幽深巷道与高高伫起的碧瓦飞甍,烟柳画桥亭亭而立,有如人间仙境。   莫霄阳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嘴巴从头到尾都没闭过,谢疏见他好奇,很是热情地一一介绍地标建筑。   等来到谢家大宅,魔修少年更是眼睛瞪得像铜铃,用他的原话来说,“这宅子看上去,比一整个芜城都要气派”。   谢镜辞:总觉得自己成了个罪孽深重的资产阶级怎么办。   “家中客房还剩下许多,大可随意挑选,二位请随我来。”   谢疏与云朝颜都是随性之人,用不惯丫鬟小厮,因此府中虽然雇了人,被支使到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由男女主人亲力亲为。   宅门感受到熟悉的灵力,随着“咔擦”轻响应声而开。   裴渡注意到,谢疏抬手伸向门边的石狮子像,从石狮口中拿出了两册卷轴。   感受到他投来的视线,谢疏一晃手里的卷轴,展颜笑道:“这是《朝闻录》,小渡可曾看过?”   裴渡回忆须臾,轻轻点头:“曾看过几次。”   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朝闻录》是修真界中最有名气的快讯集,每日夜半发行,用来总结当日值得一提的大事。   至于它为何会力压群雄,一跃成为供不应求的流行物,除了讯息及时准确,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   在所有正儿八经的刊物册子里,只有它在乐此不疲记录着让无数人爱不释手的八卦。   例如“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名号再度易主”啦,“仙门大宗里各位长老们尘封多年的爱恨情仇与生死纠葛”啦。只有吃瓜群众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掘地三尺挖不出来的,可谓是每天都在顶着被大能们仇杀的风险,把人民群众的需求放在第一位。   修真界太大,许多事儿都与他完全沾不上边。裴渡向来只关心剑道,对于这种花边小料毫无兴趣,小时候看过几次后,就再没翻阅过任何一册。   除了他与谢小姐订婚的那天。   裴渡有些不自在地抿唇,耳根莫名发热。   那日他特意离开裴家,去了处没人认识他的小地方。《朝闻录》随处可见,他很快便买下整整十册,随后回到房间,逐字逐句地认真看。   那则消息被刊登在最上方,实打实地有排面,标题他记得清清楚楚,用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震惊修真界!裴谢联姻,刀剑两道少年天才的结合!   然后就是一大段天花乱坠的漂亮话,大谈特谈二人如何相配,郎才女貌、旗鼓相当。   裴渡一向厌烦此等浮夸的语句,那日却将每个字都看得小心翼翼,不愿遗漏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直到看完第一份,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勾了唇角。   于是他又拿起第二份,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看完同样内容的一篇文章。   嘴角的弧度却是比之前更加上扬。   在那篇霸居榜首的文章里,有段话被他一直牢牢记到了现在。   [据笔者所知,谢镜辞向来性情高傲,对诸多向其表露好感的世家公子与宗门亲传嗤之以鼻。而裴家不及谢家,谢疏溺又爱妻女成性,定不会做出逼婚之事――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推测,莫非这是一场由谢镜辞主导、不露声色的强取豪夺?   豪门世家恐怖如斯,面对令人震悚的女魔头二代,一心问道的裴小少爷,他又该何去何从?]   动心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即便知道没有一个字踩到了正确的点上,但在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裴渡还是一边笑一边满脸通红,将它反复打量一遍又一遍。   它说得对,谢小姐并未当众拒绝这桩婚约。   或许……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讨厌他。   裴渡想,谢小姐若是能对他来一场所谓的“强取豪夺”,他一定会高兴到变成一只田螺,一边控制不住地滚来滚去,一边老老实实主动去到她身边。   “这是前天和昨天的两份。我夫人――我每天都会看这玩意儿――啊不是,这份文采斐然、物美廉价的讯刊。”   察觉到身旁一道慢悠悠的目光,谢疏立马换口:“很有意思,真的,你们想来一起看看吗?”   莫霄阳拼命点头,走到谢前辈身旁,看他打开第一份卷轴。   谢镜辞插话:“如果是前天那份,登在榜首的消息,应该是鬼门将开吧?”   “当然,毕竟是五十年一遇的大事,每天都在倒数。”   谢疏生了满脸的凶相,手握《朝闻录》站在身形娇小的云朝颜身旁,像极正在拟订处刑名单的暴君与妖妃。   尤其他还嘿嘿低笑几声,把视线顺势往下移,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让我来看看,第二条是――”   谢疏的笑容僵在嘴角。   谢镜辞心下好奇,和莫霄阳一起探头一望,见到大大咧咧的白纸黑字。   [震惊!堂堂剑尊,竟被妻子做了这种事!]   仅仅看到这个标题,谢镜辞就在心里直呼一声好家伙,等看清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谢疏与云朝颜现身极北之地,相传是为寻求灵药,让卧床已久的谢家小姐得以苏醒。   然而谢疏好端端入了客栈,等第二日出现,已是满面淤青。这让我们不由得深思:谢剑尊究竟经历了何种惨绝人寰的对待?   据悉……]   后面的内容谢镜辞没有看完。   因为有股能杀人的寒气直勾勾蹿进她脖子里,旋即耳边传来她爹拼死挣扎的声音:“夫人,这不关我的事!我是清白的!这是谁写出来的东西?掌嘴,打手!”   谢镜辞若有所思地摸下巴:“娘,你真把爹打到满面淤青啦?”   “胡说八道!”   云朝颜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你爹非要尝试新姿势,还一个不稳摔下去,我不嫌弃他就已经――”   她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耳尖倏地浮起一抹浅浅粉色,很快掩嘴轻咳两声:“我早就跟他说过,高阶刀法急不得,还是要慢慢来。”   谢镜辞:“娘,但我爹不是个用剑的吗?你们怎么练刀法练到一块儿去了?”   云朝颜笑得温和:“因为明天早上,我们家要吃掉话最多的那个人,菜名已经定了,叫碳烤镜辞。”   谢镜辞乖乖闭嘴。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从客栈出来,打算进入极北之地的时候,的确有人一直盯着我脸上的淤青瞧。”   谢疏看出夫人不高兴,赶忙斩钉截铁道:“夫人莫要担心,为夫我智高一筹,猜出他定是《朝闻录》的人,因此从极北地出来后,特意给他们老巢写了封信作为解释――你再看昨日的那一份,一定会有转机。”   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她娘亲瞬间消气,倚在她爹高高壮壮的身子上,眼底浮起再明显不过的崇拜:“阿疏真聪明,果然你对我最好!”   在外面怼天怼地的女魔头,其实常会对谢疏撒娇。   即便对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但她还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这简直是史诗级别让人不忍直视的场面。   谢镜辞默默移开视线。   “我给了他们一笔钱,告诉那帮人,若想弥补过失,必须说些能叫我夫人开心的话,并发售较往日双倍多的量。”   谢疏挠头笑笑,打开手中卷轴:“来,让我们看看,《朝闻录》是如何夸我夫人的!”   纸张被打开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窸窸窣窣的小颗粒滚落在耳膜上,携来隐隐的痒。   饶是裴渡也有些好奇,站在谢镜辞身旁垂下目光。   榜首第一则,仍是鬼域开启的消息。   继续往下,谢疏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   一切都仿佛历史重现,因为他又见到了那个讣告般的标题,一笔一划写着:[二度震惊!堂堂剑尊,竟被妻子做了这种事!]   ――写这个东西的家伙有病吧!!!   谢疏头皮发麻,拼命忍住委屈瘪嘴的冲动,继续往下看。   [云朝颜惊觉恶行败露,竟指使谢疏写来一封解释信!   为何是写信,而非亲自前来?究竟是因为伤势太重无法见人,还是说……   写信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云朝颜,而谢疏,已经永远失去了写信、甚至是睁开双眼的权利?   曾经面对诸多问询,谢疏从来都强颜欢笑。   可谁能知道,在他故作坚强的笑颜之下,是多么沉重且浓郁的悲伤;谁又能知道,看上去顶天立地的谢家家主,至死都只是个长不大的弱小男孩。   豪门世家的光环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肮脏与龌龊?   谢疏,你还好吗?   你还……活着吗?]   你。还。活。着。吗。   云朝颜:……   谢疏:……   “话说回来。”   云朝颜眯着眼睛笑,伸手拧住道侣右胳膊上的一块肉,没用太大力气,按照顺时针方向轻轻往右旋:“你特意出钱,让他们加印了两倍的量?”   谢疏双目茫然,满面沧桑,随着她的动作,把整个身子按顺时针方向向后扭动,还不忘笑着转头,对他们道:“辞辞,爹娘有事,由你带二位客人前去客房吧。”   他的这个动作看起来莫名其妙,莫霄阳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只要身体跟着云夫人手拧的角度扭动,当身体与拧动的弧度一模一样,他就不会觉得疼了。   应该是这样……吧。   这分明是熟练得叫人心疼的景象,在鬼域里长大的魔修少年却情不自禁双目发亮。   忽然之间,他竟对今后的探险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连正道魁首都如此不落俗套,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真界,果然好不一样啊! 第二十章 (谢疏:草。)   谢疏的自爆式牺牲为谢镜辞吸引了火力, 直到她溜进房间关上灯,都没被爹娘兴师问罪。   只可惜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日一大清早, 她就被迫离开被窝, 接受了整整半个时辰的思想教育。   “你说你, 重伤不愈这么久, 我和你爹都快急疯了,你这丫头倒好, 刚醒过来就往外边跑, 还去了最危险的鬼域。”   云朝颜拿手敲她脑袋:“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娘,我真的好懊悔,离开家的每一刻,都在情不自禁思念着二老。但当时情况紧急, 像您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善解人意的大美人,一定会理解我的对不对?”   如果说起谢镜辞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事情, 除了刀法, 那一定就是`着脸吹她娘的彩虹屁。   她说着一顿,又正色道:“我这不是好端端在这儿吗。而且娘你看,我在鬼域里表现不错的,你听那些魔修夸我, 不也是笑得很开心?”   云朝颜继续敲她脑袋。   谢镜辞觉得自己成了个木鱼。   “我之前倒没发觉,你居然对裴渡这么上心,能冒着生命危险前去寻他。”   一旁的谢疏看完热闹,饶有兴致地插话:“果然有猫腻啊, 当初订下婚约的时候我就在纳闷,你这丫头怎会那样不假思索地答应。”   婚约这件事, 是裴家最先提出来的。   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屡见不鲜,向谢家提及婚事的多不胜数,无一例外都被谢镜辞一口回绝。   裴风南与白婉的本意,是想让裴明川和裴钰两个亲生儿子去试一试。   他们本来没抱太多期望,觉得这事儿十有八九成不了,没想到谢疏欣赏裴渡已久,私下去问女儿时,只道了句:“和裴家小公子试试订婚,你愿不愿意?”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镜辞没做多想,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随口应了句:“好啊。”   “我说过很多次,没有猫腻,没有猫腻,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他人还不错――”   她解释得焦头烂额,得来对面两人“你编,你接着编,相信算我输”和“女儿终于长大了”的慈祥目光。   谢镜辞就很气。   好在生活中还剩下一些能叫人高兴的事情――   吃完早餐的时候,与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朋友孟小汀来了。   “呜呜呜辞辞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担心,伤口还疼不疼?记得我是谁吗?没伤到脑子失去记忆吧?”   这是个看多了失忆虐恋话本子的资深受害者。   孟三小姐家教甚严,常年生活在学宫与大宅的两点一线,被养成了朵不谙世事的娇滴滴小白花,甫一见面,便上前将谢镜辞一把抱住,拿脑袋在她脖子里狂蹭。   谢镜辞被蹭得有些痒,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对方倏地仰头,视线慢悠悠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不远处的裴渡:“哦――这位就是裴公子吧?”   孟小汀说罢,又凑到谢镜辞耳边,用自以为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兴奋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辞辞快上!让他在你身下拼命求饶!终于拐回家了我好激动啊!”   白衣少年欲言又止,耳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谢镜辞醒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前来庆贺之人络绎不绝。   她最讨厌应付这些叫不出称谓的亲戚邻居,干脆对外谎称身体不适、不宜离开卧房,实则带着裴渡、莫霄阳与孟小汀偷偷溜去了玄武厅。   玄武厅,顾名思义是盛放有灵台、能进入玄武境的厅堂。   云京建筑密集,修为较高的修士一旦出手,赔偿费能多到让人上天台;玄武境由神识凝成,一切皆非实物,自然成了最适宜修炼的地方。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在金丹期排行榜上,还是你第一、裴公子第二。”   孟小汀心情很好,嘴角止不住地笑:“不少人向他发起挑战,都被打趴下了。”   玄武境的排名采取一对一擂台制,胜者继承两人之间较高的那个名次。   一百名开外的修士们能随意挑选对手,到了一百名以内,就必须逐一去打,一步步往上升。   “什、什么?金丹期排行榜第一和第二名?”   莫霄阳大呼上当,几乎能把谢镜辞与裴渡的身子看穿两个孔:“你们从没告诉过我!”   鬼域和修真界彼此隔绝,排行榜自然也并不重合。他在鬼域的名次遥遥领先,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能和修真界的佼佼者们比上一场。   结果等了这么久,最后居然发现,要找的人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虽然他看过这两人的刀法与剑术,的确都远远超出常人,也猜出他们在修真界里地位不低――   但他真没想到这两位都是隐藏如此之深的大佬,不,巨佬啊!   谢镜辞表情真诚:“主要是吧,你也没问过我们。”   “不必多言!我现在狼血沸腾、急不可耐、气喘如牛――”   莫霄阳两眼放光:“裴公子,我们来比上一场吧!”   结果自然是败了。   他们二人都是用剑,裴渡不像谢镜辞那样神识受损,在玄武境里,一直保持着巅峰状态的实力。   莫霄阳曾见过他拔剑,剑法变幻莫测、杀气凛然,明明平日里是那般温润的翩翩公子,却在剑气中状如煞神,令人不敢接近。   这次同他对决亦是如此。   玄武境中的伤口和死亡都不会影响真身,因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比试之际,双方都要拿出全力。   裴渡没了筋脉尽碎的桎梏,漫天剑光灿若星辰日月,浩瀚威压如潮似海。   缠斗落毕,莫霄阳略逊一筹,输得心服口服。   “裴公子厉害!”   他最爱挑战强者,输了反倒比赢了更兴奋,来不及整理仪容仪表,一边满脸血地咧着嘴笑,一边任由胸口往外喷泉似的飙血:“今后还请多多同我比试!”   孟小汀对谢镜辞讲悄悄话:“这个男孩子,看上去好奇怪哦。”   她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好友一眼,见谢镜辞正发着呆,笑着碰了碰她胳膊:“在想什么?裴公子太强,让你看呆啦?”   当然不是。   裴渡拔剑时的模样,谢镜辞早就看过许多次,打从一开始,她就对这出比试的结果一清二楚。   之所以发呆,是因为孟小汀。   当初从小世界里回来,系统曾向她透露过一些关于这个修真界的未来。   她身旁的绝大多数人都无祸无灾,直到问起孟小汀,系统突然沉默片刻,旋即告诉她:“她会在一个月之后死掉。”   谢镜辞再去追问,它却声称已经透露太多,无法再继续了。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是折磨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孟小汀究竟会出什么意外,只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加倍当心,尤其是临近一月期限的时候。   真是倒霉透顶。   谢镜辞在心里叹了口气。   在既定剧情里,她一睡不醒,不知还要闭着眼睛躺上多少年;   裴渡注定黑化入魔,由天之骄子沦为万人唾弃的邪祟,想必不得善终;   莫霄阳恐怕一辈子都离不开鬼域,至于孟小汀吧――   他们在场这四个人,摆明了全是妥妥的炮灰命,还是被虐得贼惨的那种,永世不得翻身。   谢镜辞还在兀自胡思乱想,另一边的裴渡收了剑,用余光望她一眼。   谢小姐双手托腮,似乎并没有看这边。   他下意识握紧剑柄,眸色微暗。   然而在下一瞬,便见她突然抬头,目光直勾勾落在他眼前。   谢镜辞饶有兴致地挑眉:“我们来比一比。”   裴渡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话:“但你的神识――”   “不碍事。”   她从小就是个实打实的战斗狂,这会儿满心郁闷无处宣泄,又被方才裴渡与莫霄阳的一战勾起了战斗欲,只想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尤其对手是裴渡。   *   裴渡拗不过她,最终还是应下了比试。   谢镜辞在秘境中遇险,不但当时的记忆一片混沌,连神识也受了损伤,以她在玄武境里的修为,要比裴渡低上四五个小阶。   这一战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怎么在意输赢,直到开打,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渡并没有用全力。   他虽佯装了竭力的假象,然而谢镜辞对他的身法与路数何其熟悉,甫一动手,就能看出这人压了修为,在不露声色地放水。   长剑出得很快,比起欲要置她于死地,更像是在喂招,招招凌厉,却也留存有后路。   ――裴渡知晓她昏睡一年,对各种刀法的运用都已不如最初熟练,因此并未直接下死手,而是用了这个法子,来唤醒她的肌体记忆。   让人连生气都做不到。   剑气盘旋而过,与刀光彼此交缠,勾勒出星辉般的白芒。   两人你来我往,在裴渡的牵引之下,无数与战斗相关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中,由模模糊糊的纷乱片段汇聚成团。   裴渡是她最好的对手。   谢镜辞对此心知肚明。   “话说哦,你觉不觉得,”孟小汀坐在不远处的草堆里,一边兴致盎然地瞧,一边对身旁的莫霄阳道,“他们两个比试的时候,有点那个那个。”   莫霄阳深以为然:“我也觉得,真的好那个那个。”   “真好啊。”   孟小汀看得满眼小星星,嘴角快要咧上天:“希望他们能一直这么那个那个!”   不怪她会浮想联翩,饶是场上的谢镜辞,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裴渡剑法多变,却往往能被她变着花样地顺势接下,刀与剑在半空短暂擦过,锃然一声轻响后,又尖端一晃,各自退开。   更不用说刀剑相撞时的彼此勾缠,无论怎么看都……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当真像极了欲拒还迎的调情。   谢镜辞耳根一热。   停停停,必须打住,她莫不是疯了,居然连比剑都能想到那种地方去。   她因这个念头心下一乱,手里动作骤然失了节奏,裴渡不愿伤她,在同一时间身形滞住。   长刀刀尖抵上少年咽喉。   谢镜辞看见他喉结一动。   “是我败了。”   裴渡语气极淡,睁着眼睛说瞎话:“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   想起他方才携了绵意的剑法,谢镜辞轻声笑笑:“你口中的‘技’――”   她存了嘲弄的念头,刀尖悠悠一晃,如同清风拂上脖颈,抬起裴渡下巴:“是指这样?”   哇哦。   另一边的孟小汀已经逐渐被笑容填满整张脸,露出慈母般和蔼的目光。   同样是软绵绵的力道,虽则克制,却也带了若有似无的小勾。   ……有些痒。   裴渡双眸幽黑,下巴被挑起时,只能低垂着长睫看她,洒下墨一般浓郁的阴影。   他周身剑气未退,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眉宇间却是极淡的茫然,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   谢镜辞愕然一愣。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像这样拿刀挑下巴……反而更像是在调情。   谢镜辞:好气。   谢镜辞再次被自己气成河豚,动作僵硬地收回长刀:“下次好好打。”   裴渡:“……嗯。”   *   四人从玄武境里出来,已经临近傍晚。   孟小汀满面桃花地高高兴兴回了家,在晚餐餐桌上,谢疏宣布了一件大事。   “小渡不仅动用禁术,对身体造成极重的强压,还在重伤下接了裴风南的一掌,虽然补脉能恢复大半修为,但若想变得与往日无异,还需要诸多天灵地宝作为药材。”   谢镜辞:“所以呢?”   “咱们家的药房里能找到其中绝大多数,唯独差了一味‘寒明花’。”   谢疏咧嘴一笑:“可巧,七日后即将举行的问道会里,获胜之人得到的奖励,就有这朵寒明花。”   莫霄阳好奇道:“问道会?”   “是近年来大热的一项大比。”   云朝颜耐心解释:“问道会诞生于玄武境的兴起。在问道会中,修士们只需通过神识进入玄武境,就能前往人为制造的幻境,并展开角逐。”   “值得一提的是,问道会的规则非常有趣。”   谢疏给她递了杯茶,接话道:“它是一年一度,每一年都会换一种全新的规则――比如上一届是让所有修士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取胜;至于再上一届,则是宝物争夺战。”   玄武境中的修士不会真正死去,因此问道会向来玩得很开。   不但规则每年都在变,就连地图也是由人为创造,随心所欲发生着变化。   非常有意思。   “我和你娘商量着,你正是需要复健的时候,霄阳又想去见见更大的修真界,去参加这个玩玩,也算一举两得。”   谢疏见没人反对,兴致更高:“就算输了也没关系。所有其他人拿到,我们花钱买下便是!”   莫霄阳的一口水差点噎在喉咙里。   原来这就是穷极奢华的世家大族,真是好有底气!   谢镜辞本就对这种大比很感兴趣,之前一直碍于学宫试炼没能参加,这会儿乍一听到,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我没问题。”   莫霄阳:“我也!”   剩下的裴渡亦是点头。   “这几日,你们就养精蓄锐,好好做准备。”   谢疏说话总是噙着笑,稍一停顿,兀地扬声:“小渡,同我一并出去散散步如何?”   这个邀约来得毫无征兆,裴渡不明白对方用意,只能乖乖跟上。   冬日的云京也在下雪。   道路两旁的树木尽是光秃秃,唯有雪花充当了枝叶的角色,一簇簇地聚拢又散开,把枝头压得沉沉弯下腰,如同用冰雪砌成的长竿。   脚踏在地上,会传来绵软轻柔的簌簌声响,与谢疏的声音一同传入耳边:“昨夜睡得可好?”   裴渡低声应答:“嗯。多谢谢前辈。”   谢疏似乎笑着叹了口气。   “你突逢巨变,心里一定不好受。镜辞那孩子和我一样,都不擅长安慰人,如果她说过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我代她道歉。”   “没有。”   他瞬间接话,说到一半,语气里莫名生了些涩意:“谢小姐……很好。”   谢疏很明显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一些。   “她既然带你回来,说明打从心里认同你。至于我和朝颜,你知道的,修真界那么多年轻小辈里,我们最中意你。”   他的声线浑厚温和,搭配上那张酷似穷凶极恶之徒的脸,总觉得有些违和。   “你很出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如今的低谷只是一道坎,而非爬不上去的渊,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至于家,不要去想那群姓裴的蠢货,把我们当作家人就好。”   谢疏一字一句告诉他:“一切总会变好的。无论如何,你身边都有人陪。”   心脏跳动的力道一点点加大,他几乎快要无法抑制住心口极速上涨的温度。   如同在黑暗中孑然前行的旅人,终于触及到一团久违的火光。   “前辈。”   裴渡本应说些感激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染了浓郁的涩:“我不知……应该如何谢您。”   谢疏朗声笑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反正都是一家人嘛。”   一家人。   裴渡半垂了眼,指尖无意识地勾上袖口。   在裴家,他几乎从没听到过这三个字。   裴风南最初收养他这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无非是因为一张与已故大儿子相似的脸。   那个时候,裴渡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另一个人彻彻底底的替身,或是说,用来取悦裴家夫妻的工具。要说地位,连府中的小厮都在暗地里笑话他。   后来等他剑术精进,逐渐展现出远超常人的天赋,在裴风南眼里,裴渡便成了把锋利的、能为之所用的剑。   至于白婉那边就更是糟糕,养子的出色无疑是对亲生孩子们的巨大威胁,她逐渐恨他入骨,只想早日除去。   他的身份地位一直都是这样尴尬,除了剑,似乎也没什么人能陪他说话。到现如今,裴渡已快要记不起所谓“家人”的感受。   直到谢疏告诉他,他们是一家人。   哪怕只是随口说出的短短一句话,也足以让裴渡心口微动,那些坑坑洼洼的裂痕里仿佛浸了水雾,被倏然填满,携来温和的凉。   “道谢一类的话就不用说了,不过小渡啊――”   男人浑厚的嗓音再度响起,裴渡闻声望去,见对方抿唇一笑,不知为何突然抬起右手,指了指自个儿的额头顶上。   谢疏:“这里。”   他们方才走到了梅园,梅花哗啦啦落下来的时候,有一片粘在了裴渡额头上。   有点幼稚的可爱。   这小子不但剑术拔群,模样也是一等一的漂亮,白梅这样一落,更衬得他面白如玉、乌发漆黑,哪怕是同为男子的谢疏也不由得暗自惊叹。   也不晓得他家那傻瓜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他正一本正经打量跟前少年的模样,却听裴渡缓慢开口:“真的吗?”   “你怎么这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谢疏看出少年的局促之意,笑着拍拍他肩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常见嘛,你没必要害羞。”   他说着一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懂了!小渡,你是不是担心被辞辞看到,所以才这么紧张?没关系,速战速决就好。”   一片花瓣而已嘛,其实并不会影响他的男子气概。   结果裴渡还是愣愣的模样。   谢疏觉得有点纳闷。   所幸,裴渡很快就有了动作。   然而身长玉立的少年并未抬手拂去花瓣,而是露出了些微羞赧的神色,仿佛下定某种决心般,向前朝他靠近一步。   谢疏没看懂他的用意,连指着自己额头的手指都忘了放下,专心把视线挪到裴渡身上。   他看见裴渡飞快靠近。   然后仰起头。   谢疏:草。他好像懂了。   他声称“道谢一类的话就不用说了”,这孩子可能错误理解为,要用行动来表达感激。   而他用手指着自己额头,还把脸往前探了一些,本意是想提醒裴渡,让他摸一摸脸上同样的位置。   结果这孩子……   误以为他是要亲一亲那里啊!!!   难怪裴渡会一直犹犹豫豫,结果他还说什么“怎么就觉得不好意思了”“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速战速决,不要让镜辞看到”――   救命啊!!!他一直笑称家里的丫头是个傻瓜蛋,结果这、这绝对是个傻瓜蛋超级加倍版吧!!!   有那么一刹那,整个世界的风都停了。   在裴渡即将靠过来的前一刻,谢疏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恍然回头。   梅林中花瓣飘落如雨,冬日森寒的雾气勾勒出片片如梦莹白,而在花雨之下,并肩站着三个熟悉的身影。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莫霄阳目瞪口呆,眼睛和嘴巴都成了椭圆形。   谢镜辞连声线都在颤抖:“爹――?!”   云朝颜面无表情,用审判一般炯炯有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俩瞧。   当她开始无比缓慢地摇头时,谢疏亦是以同样的频率做出相同的动作,一边摇头,一边从大张着的嘴里溢出无声呐喊:“不――”   “我是清白的!”   谢疏拼死挣扎,立马退开好几步:“我只是想告诉小渡,他额头上粘了片梅花花瓣!我们是无辜的,无辜的!”   这番话让他登上天堂,却叫另一个人瞬间下了地狱。   额头上,梅花花瓣。   裴渡如遭雷击,勉强压下自心底涌起的悚然,抬起的手微微颤抖,轻轻触上自己额头。   只短短顷刻之间。   那股汹涌猛烈的火再度从他脑海中爆开,以燎原之势,迅速笼罩全身。   指尖触及之处,果然有片薄薄软软的小东西,带着雪花残留的冰凉。   啊。   他死了。   “小渡啊,没事吧?这事是我的错,怪我没说清,而且你这不是,还没碰上吗。”   谢疏有点担心他:“如果你还好……要不笑一个?”   他不好。   裴渡丧失所有表情,彻底变成一根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的烧火棍子,此生不会再有喜悲,只想一个人默默发热发烫。   也正是在这时,袖口忽然被人轻轻一拉。   “不就是会错了意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人的脸简直成了朵火烧云,谢镜辞实在看不下去,拽着他衣袖转身就走:“走走走,回房睡觉。”   她佯装得一派正经,动作亦是流畅潇洒,等走出其他人的视线,立马冷不防地噗嗤笑出声:“怎么会这样,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东西?看你这么紧张,第一次啊?”   裴渡应得很闷:“我没有碰到前辈。”   “好好好。”   谢镜辞笑得更欢:“裴小少爷冰清玉洁,以后你的道侣,可有福气――”   谢镜辞说到一半就卡住。   她想起自己是裴渡货真价实的未婚妻。   而且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裴渡正垂着眼,定定望着她。   即便在雪夜,他的目光也还是有些烫。   谢镜辞想,她脑子一定是短路了。   否则她绝对、绝对不会别开视线,轻咳一声:“……我福气一直挺不错的。”   可恶。 第二十一章 (暖手宝。)   之后几日, 谢镜辞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恢复上。   她旧疾未愈,又在鬼域里受了新伤,谢家夫妻溺爱女儿出了名, 给她寻来了一大堆不管有用没用总之都很贵的药材。   其余空闲的时候, 便是领着裴渡和莫霄阳一起在云京城里四处乱逛。   他们两个都不是云京人, 尤其莫霄阳, 乍一见到都城繁盛之景,激动到一边跳一边走路, 能去僵尸片里客串。   时间转眼而过, 很快就到了问道会开始的当天。   问道会不似传统法会,需要御剑或乘坐飞舟四处乱飞,只需以神识进入玄武境,便能与大陆各地的修士相连。   有点类似于某些小世界里所谓的“互联网”,都是千里一线牵。   修士之间, 等阶高低的鸿沟不可逾越,为公平起见, 问道会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乃至化神修士都设置了不同的批次, 彼此之间互不干扰。   “我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大比。”   莫霄阳很是激动:“想必能让人大开眼界!”   他总算用对了一次成语,谢镜辞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孟小汀和谢镜辞一样,之前都在学宫里累死累活,没有空闲时间参加此类大比, 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同样踌躇满志:“听说每一届问道会的规则都十分有趣,不知道今年会是如何。”   她说罢想起什么,眸光一转, 把声音压低:“对了辞辞,我听说裴家那两位公子, 也会来参加这次大比。”   裴钰和裴明川。   横竖两个废物。   裴钰年纪比她和裴渡大上许多,却还在金丹期巅峰打转转;裴明川则是靠灵丹妙药堆出来的金丹,典型外强中干。   听说裴钰是上届问道会金丹阶段的魁首,这次的第一名,他必然也是势在必得。   就看他能不能抢到。   *   问道会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要在规定时间内进入幻境,就算是入了大比。   碍于裴渡如今有些尴尬的身份,为避免让他觉得难堪,谢镜辞特意选择了掐着最后的点来到幻境大门。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入了问道会,少数几个零零星星候在门边,甫一见到她和裴渡,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两位,一个昏睡整整一年突然醒来,另一个被逐出家门,听说还心怀不轨、与邪魔勾结,除了一个“惨”字外,还有另一个共同点。   谢镜辞神识受损,裴渡则是筋脉尽断、修为尽失,不管哪一个,实力应该都大不如从前。   现实版本的天之骄子陨落,想要吃瓜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   谢镜辞没多加在意,径直入了大门。   进入幻境后的第一感觉:冷,黑,又冷又黑。   第二感觉:难道这是《冰河世纪:修真版》?   与刺骨寒意一道出现的,还有一段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文字。   [欢迎来到问道会。   本次大比规则:收集幻境内妖魔的恐惧值,方法不限,数值最高者取胜。   其它:无。]   翻开另一页,是一行醒目大字:[您当前已收集恐惧值:0。]   ……恐惧值?   要想让妖魔产生恐惧,最好的方式,应该是对它们进行猎杀。   至于规则里所说的“方法不限”……是否可以理解为,虐待、绑架和其它种种更加过分的手段,都是被允许的?   不愧是传说中的问道会,果真自由。   也不知道其他人会弄出哪些花样。   等看完规则,谢镜辞眼前的景象便倏然亮堂起来。   她看见雪。   连绵无边际的大雪肆无忌惮,覆盖了一处又一处高耸的山坡。每个修士都会被随机投放到地图里的各个角落,她如今所在的地方,应该是雪山高处。   即便有灵力护体,由于修为受损,谢镜辞还是难免被冻得一个哆嗦。   放眼望去尽是雪白,朔风勾连出银河般倾泻而下的雪雾,在漫山遍野的白色里,四处覆盖着龙吟般的风声――   飓风势如破竹,有如海上巨浪,险些将她直接掀翻在地,谢镜辞尚未看清更多景象,就被身后一股力道迅速往后拉。   等那股力道消失,将她笼罩的狂风也就小了许多。   她被人拽进了一处山洞。   洞穴最多仅能容纳三人,洞口则是一条细长直缝,斜斜向左倾倒,正巧能避开寒风。   至于拉她进来的人――   谢镜辞恍然回头,见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谢镜辞难掩诧异:“裴渡?!”   没救了完蛋了。   人设飙演技的对象是他,幻境都满地图地随机投放了,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也还是他,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孽缘,简直恐怖。   “谢小姐。”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被冻得发红的脸颊与耳朵,略微皱了眉:“此地疾风正盛,不如等风静下,再出洞探寻一二。”   他顿了顿,终是没忍住:“你受冻了?”   谢镜辞自然是死要面子,矢口否认:“没有。”   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她等得无聊,干脆找了处角落坐下来,仰头问他:“这次的规则,你怎么看?”   裴渡应得很快:“问道会想让我们屠杀更多妖魔……甚至是折磨。”   在临近死亡之时,所释放的恐惧无疑极为巨大。   但死亡毕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一旦妖邪没了性命,就再无利用价值,与之比起来,“折磨”就截然不同。   这是种持续性的漫长伤害,对于未知命运的迷茫,往往能成为恐惧的一大来源。   裴渡见她托腮思考,犹豫片刻,走到谢镜辞身边,隔了段小小的空隙,小心翼翼坐下来。   无论大屠杀还是恶意折磨,全是大家都能想到的点子,更何况太过简单粗暴,她并不喜欢。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手段呢?   [不这样做,难道你还打算用绿茶之力征服它们吗?]   她正想得入神,猝不及防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恭喜宿主触发新场景,当务之急,还是来看看人设吧!]   谢镜辞真的很担心,有朝一日她在越级打怪的时候,系统会让她向终极大boss撒娇嘤嘤嘤。   ……那也好过对着裴渡撒娇嘤嘤嘤。   玄武境中的景象能向外界投放,为保护隐私,修士们可以自行选择屏蔽。在讲出那段台词之前,她抢先切断了洞穴与外界的感应。   裴渡一直没说话。   在身边的谢小姐开口之前,他始终安安静静,不去打扰她的思考,直到谢镜辞身形一动,突然脆生生道:“好冷。”   她说着往手上哈了口热气,雪白气团好似淌开的水流,缓缓落在柔荑般的手心:“手也被冻僵了……这种气候真讨厌,你说是不是?”   裴渡看见她扭过脑袋,双眼里似笑非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至于那双冻得通红的手,则被谢镜辞满脸无辜地举到他眼前,手指微微一蜷:“你看,指尖全是红的……你的手是不是暖和许多?好羡慕啊。”   她的动作如同某种隐晦的暗示,亦如一根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只需轻轻一拉,就能让他无法抗拒地随之向前。   裴渡的心脏被悬在半空,隐隐发紧。   而他也的确照做了。   洞穴之中狭小拥挤,因为两人间的距离格外贴近,所以当他伸出手,轻而易举便触到了谢镜辞的掌心。   “谢小姐。”   他的触碰很轻,只堪堪把指尖覆盖在她手心,末了迟疑出声:“再继续……可以吗?”   谢镜辞没有回答。   人设不允许她拒绝,即便她在心里疯狂呐喊了一万遍:“裴渡你个白痴!怎么这么快就能上钩!”   白痴裴渡:“失礼了。”   他们的体温都是冰凉,当少年生着薄茧的拇指划过她掌心纹路,谢镜辞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太痒了。   虽然修真界不怎么讲男女之防,但摸女孩子的手这种事情――   她不知怎么,心口倏地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和裴渡在山洞里的是另一个女人,难道他也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摸上来?   不对。   他愿意摸什么人的手,和她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干嘛非要在这儿胡思乱想,浪费时间和心情。   正值这个走神的空隙,她的整只右手已被裴渡轻轻包进掌心。   不得不承认,因为修为更高的缘故,他手上的凉意比谢镜辞少上许多,加之男性的手掌宽大,牢牢覆上时,温暖绵软得不可思议。   出乎意料地格外舒服。   谢镜辞忍住了把整只手用力往里面拱的冲动,那样只会让她联想到毫不矜持的小猪扑食。   “这样……会不会好些?”   裴渡的声音有些僵。   他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握住了谢小姐的手。   胸口像是盛放着一个重重敲击着的鼓,他竭力平复情绪,才能不在面上显露出过于明显的紧张与喜色。   姑娘家的手软得像水,冰冰凉凉,仿佛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整个软绵绵地凹陷下去。   他不敢逾矩,只有拇指用力,将它包得更紧。   皮肤与皮肤如此紧密无间的感觉很奇怪,谢镜辞感受到他手上的力道,不自在地低下头。   一定是因为裴渡的手掌太热,所有她才会觉得心口燥热到发慌。   这样的气氛已经足够尴尬了。   偏偏她脑海中再度传来叮咚一响,然后是系统幸灾乐祸的声音:[第一阶段完成,恭喜解锁第二阶段!]   谢镜辞头皮发麻,差点腾地站起身来:“什么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我警告你别乱来,系统混――爸爸!”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啊。]   系统语气无辜:[你也算是个老绿茶了,应该不会不知道,绿茶撩人,哪有说一句话就止住的?如果裴渡打从一开始就选择拒绝,第二阶段就不会被触发;但是吧,既然两位已经这样――咳,你懂的,自求多福。]   不!!!她不想懂!!!   而且那个“自求多福”……   你干脆说“加油活下来”好了!!!   谢镜辞的内心有点崩溃。   当她看见系统给出的台词动作,“有点崩溃”便成了“史诗级别的天崩地裂”。   裴渡察觉到谢小姐神色不对,心口一慌。   谢小姐一向不喜男子的触碰,往往与身旁所有男修都保持着距离。   他如此唐突地握住她的手,倘若惹来厌烦――   不等这个念头落地,谢镜辞被握着的那只手便倏然一动。   然而她并未挣脱,而是手臂稍稍用力,把右手往眼前缩。   裴渡手掌与之相接,也就直勾勾来到距离她近在咫尺的半空。   他感受到谢镜辞直白的视线,尽数流淌在自己手背与手指之间。   “我还是头一回,被男子像这样握住手。”   她说罢扬唇笑笑,嗓音里裹挟了冰雪的凉气,被缓慢温和地念出来,仿佛能顺着耳朵沁入心底。   谢小姐是……第一次。   裴渡将唇角抿直,听她继续道:“原来男子的手是这副模样,我曾经从未认真看过。”   话音出口时,她悠悠抬起空出的左手。   食指冰凉,划过他手背。   裴渡脊背陡然僵住。   “是因为骨架大的原因吧?”   她的食指用力极轻,所过之处皆是痒痒的麻,有时好似蜻蜓点水,有时却又兀地用力,去按薄薄一层皮肉之下的骨头:“裴公子的皮肤,好像同我是差不太多的。”   谢镜辞说着笑了声:“我还以为男子尽是粗糙之感,没想到裴公子摸起来……还挺叫人舒服的。”   谢镜辞:草。   草!!!这是什么魔鬼台词,绿茶过期了对吧,一定是过期绿茶对吧!!!什么叫“还挺叫人舒服”,有必要吗,不能稍微矜持一点吗!!!   第一阶段引诱裴渡握住她右手的时候,谢镜辞很认真地思考过。   先不说他很可能会拒绝或听不懂含义,呆坐在原地宛如一二三木头人,就算裴渡当真有所回应,摸个手而已,她是个成年人了,摸摸手难道还能原地升天?   对不起,请上天原谅她这个狭隘愚蠢的人类。   谢镜辞是真没想到,单纯摸个手,都能摸出这么刺激的感觉,看上去浅尝辄止,实则暗流涌动,搅得她心烦意乱。   偏生她手里的动作还要继续。   食指向下,触碰到一块凸起的茧。   “这是练剑练出来的?”   谢镜辞微垂眼睫,指尖顺时针一旋:“你没有用药膏吗?”   修真界里多的是灵丹妙药,要想消除剑茧并不难。   像她就一直有在悉心护养,因而手中柔如凝脂,见不到丝毫老茧与伤疤。   裴渡只低低“嗯”了声。   谢小姐的触碰于他而言,无疑是种挠心抓肺的折磨。   身体之间的接触暧昧至极,可她却浑然是一副好奇模样,显然并未多想其它。于是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忍,任由整具身体紧紧绷直,耳朵自顾自发烫。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   谢镜辞道:“要想第一眼看穿某个人,最好的两个办法,就是观察他的手和――你知道另一处在哪里吗?”   他的脑袋里早就是一片空白,哪里知晓答案。   察觉到裴渡的怔愣,红衣少女噗嗤一笑,左手从他手背挪开。   轻轻戳在他耳前的侧脸上。   裴渡连掩饰都做不到,如同炸毛的猫,瞳孔皱缩。   “是脸哦。”   落在侧脸上的手指并未松开,而是带了几分新奇意味地缓缓下移。   “脸上许多细节都能反映人的特性,比如皱纹啦,伤疤啦,皮肤啦,肤色啦――”   谢镜辞顿了一下。   她的笑声很轻,音量亦是绵软柔和,在洞穴外的寒风呼啸中响起,让裴渡不由屏住呼吸:“裴公子的肤色……之前有这么红吗?”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他周身的火瞬间砰地炸开。   谢镜辞:……   谢镜辞:救命,救命!他的脸能不红吗!她简直就是个无耻无赖作恶多端的女流氓,被裴渡一剑了结都死有余辜的那种!   她开始庆幸,还好之前掐断了这个地方和外面的联系。   如果被修真界成千上万的人看到这幅场面,谢镜辞一定会羞愤至死。   “话说回来……脸上的皮肤也很软,真叫人意想不到。”   裴渡身量较她高出许多,因而谢镜辞只能仰着脑袋,现出一双亮莹莹的、满含了笑意的眼睛。   指尖带出串串电流,重重啃噬在他神经。   裴渡听见谢小姐说:“真奇怪,究竟是世上所有男人皆乃如此,还是裴公子与他们不同,摸起来才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她的目光毫无遮掩,让裴渡无处可藏。   他既贪恋这一刻的温存,却又担心自己无法克制,对她做出不合礼法的举动,沉默半晌,终是哑声道:“谢小姐,我――”   “啊,抱歉!”   谢镜辞似乎意识过来什么,匆忙睁圆双眼,把手从他脸上挪开,露出十足愧疚的神色:“对不起,我、我一时兴起,没顾及男女之防……裴公子,我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这果然只是她的无心之举,裴渡在心底自嘲一笑。   像谢小姐那样远在天边的人,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来刻意撩拨他。   ……不过这样也好。   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些与她接触的机会。   这杯过了期的地沟油绿茶,最终还是被谢镜辞硬着头皮喝了进去。   当裴渡表现出拒绝之意的刹那,这场戏也就宣告剧终,终于能让她好好地松上一口气。   一切的前提是,系统没有再度发出那该死的叮咚响。   事实证明,谢镜辞的运气,是真的不怎么好。   她刚结束完一场堪比长征的艰苦战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松上一口气”,就听见那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时空位面发生动乱,警告!人物设定崩塌,正在为宿主随机匹配全新设定……警告!]   谢镜辞觉得,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很糟糕。   否则裴渡也不会突然问她:“谢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能怎么做,还不是用一脸奔丧般的神色摇一摇头。   就在片刻之后,谢镜辞看见了脑海中渐渐浮起的两个大字。   [暴君]。   后边还跟着一大段不明所以奇奇怪怪的简介:   [她,是果敢狠戾、骁勇善战的王;他,是温润如玉、满腹诗书的世家公子。一场邂逅,打乱了谁的马蹄哒哒,又造就了谁的强取豪夺?   “治不好他,我要所有太医给他陪葬”,是她的霸道宣言;“求我我就给你”,是她坚守终生的倔强。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我得到的爱与恨,如何才能分明;你给予的痛与殇,怎样才能忘却?]   真的好有病啊。   谢镜辞想死。   全新人设的到来,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惊喜。她面无表情地把视线往下移,见到悄然浮现的一句台词。   很好,果然很符合当下的语境。   “谢小姐。”   裴渡的声音低低传来,她闻声抬头,撞见他黑黝黝的眸:“你的左手,需不需要也捂一下?”   哇,这个人果然得寸进尺。   谢镜辞冷哼一声,朝他伸出爪子:“谢了。”   他似是笑了下,将她的两只手一并包起来。   “关于之前的那些,你不要想多,更不要自作多情。”   谢镜辞一边说,一边瞄向脑子里浮起的人设词,强忍住拔刀捅在自己胸口的冲动:“你充其量就是我的一个暖、暖床工具而已,知道吗?”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啊!   谢镜辞脚趾疯狂抓地,心里的小人面目狰狞,拼命撞墙。   她只希望裴渡这回出了玄武境,千万不要对外大肆宣扬,说谢小姐是个不太对劲的神经病。   笼罩在裴渡身边的气息果然滞住。   她不敢看他眼睛,有些慌张地试图补救:“准确来说,也不是暖床工具,应该是那个,暖手――”   最后一个“宝”字被堵在喉咙里。   捂在她手背上的、属于裴渡的双手,突然松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从身后袭来的风。   当身体被轻轻一拉,整个不受控制往前倒的时候,谢镜辞脑袋里密密麻麻闪过许多念头。   他要干嘛。   她在往前摔。   等等……裴渡的身体怎么会距离她越来越近。   最后终于迟迟做出结论:她被裴渡一整个抱在了怀里。   富家公子们往往会携带着名贵香料的味道,裴渡身上的气味却清新如雨后树林,一束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进来,携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热度。   是非常温暖的感觉,仿佛浑身上下都包裹着热腾腾的气,将寒冷一扫而空。   谢镜辞的脸被迫埋在他胸口,能清晰感受到少年人剧烈的心跳。   然后裴渡伸手,手掌小心翼翼覆在她脊背上。   她感到莫名的麻,却不敢动弹。   “暖床不止暖手的,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从她头顶响起,听不出情绪,说话时连带着胸腔在轻微颤动:“……此地没有床铺,只能委屈小姐,以工具取暖了。”   听听这是什么猪话。   如果不是脑袋被按在他怀里,谢镜辞真想狠狠瞪他。   这是高岭之花一样的裴小少爷会说出来的话吗?他不是应该义正辞严地拒绝,再如柳下惠似的来上一句“谢小姐,男女授受不亲”吗?   谢镜辞清清楚楚记得,有不少贵女曾向她抱怨过,这简直是个油盐不进的大木头,无论如何都撩不动,她们费尽心思,得来也不过一声“自重”。   那他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了报复她之前的那段过期绿茶小把戏,用这种方式来让她害羞?   不愧是她势均力敌的死对头,只可惜他不会如愿。   虽然她的确脸红心跳浑身发热,但这些都属于正常生理现象,人体生理现象的事儿,能叫害羞吗。   谢镜辞单方面权威宣布,不能。   怀里的人没有挣脱,裴渡暗自松了口气。   谢小姐被拉进怀中的刹那,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个动作实属情难自禁,几乎用去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勇气。毕竟这是唯一一次机会,让他能拥有合理的借口拥抱她。   即便谢小姐愤然挣脱,他也能解释是为了取暖御寒。   结果她竟是出乎意料地安静。   怀中的少女是小小一团,当谢小姐呼吸之际,会有热气透过衣物,径直沁在他胸口上。   他的心跳一定很快,毫无保留地全都被她听见。   这让裴渡觉得有些羞耻,仿佛藏在心里的秘密被一一呈现在她眼前,无论如何,谢小姐一定能发现他在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   这是他心心念念奢求了那么多年的人,曾经连见上一面都是奢望。   忽然之间,怀里的姑娘微微一动。   裴渡下意识觉得她想要挣脱,正欲松手,却听谢小姐闷闷开了口。   她的吐息全都打在他胸口,再由身体逐渐往内,好似羽毛挠在心脏上。   谢镜辞用很小的声音说:“用力点儿,冷。”   裴渡:“……”   裴渡只觉耳根滚烫,把双手收拢一些,努力止住声音里的颤抖:“……像这样?” 第二十二章 (你在玩火。)   除了她爹, 谢镜辞这辈子都没被哪个男人像这样抱过。   身为男子,裴渡的身形较她高大许多。   当谢镜辞被他牢牢锢在双手之间,浑身上下都能感受到涌动如潮的灵力与热气, 裹挟了一点强制性的压迫, 让她动弹不得, 更无法挣脱。   ――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 但之所以会觉得“无法挣脱”,其实最重要的原因, 还是因为太过舒服。   与她紧紧相贴的少年剑修颀长瘦削, 由于常年练剑,既不会瘦成竹竿模样,让她被骨头硌得慌,也没有生出一块块硬邦邦的巨型肌肉。   温度柔和、香气清新,透过衣物, 能隐约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弧度,一切都舒服得刚刚好。   这让谢镜辞莫名其妙有种错觉, 仿佛自己正抱着个毛绒绒热腾腾的巨型玩偶熊, 在寒风刺骨的隆冬,没有人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没错,这是人之常情,绝不是她没有出息, 屈从于裴渡。   洞穴之外的狂风呜咽不止,谢镜辞突然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   一旦他开口说话,胸腔的振动就会挠得她脸庞发痒。   谢镜辞脑袋一动,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当头顶蹭过他胸口,能感到覆在后背上的两只手掌倏然一紧。   裴渡继续道:“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那能不好吗。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为天道打了十份苦工, 在每个世界“银牙咬碎”“恼羞成怒”“号啕大哭”才换来的报酬。最为致命的一点是,给天道打工还带加班的。   不过,既然说到这个话题……   谢镜辞下意识皱起眉头。   当初她出事遇险的秘境,名为“琅琊”。   琅琊位于东海之畔,时隐时现,唯有有缘之人方能进入其中。她心生好奇,在东海蹲点了整整半个月,才终于有幸见到昙花一现的入口。   然而这便是谢镜辞对于这处秘境的全部记忆。   进入琅琊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又是被何人或何种怪物所伤,都是无法被回忆起来的一片混沌。要不是有其他修士路过,恰好发现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她,恐怕谢镜辞早就没了性命。   可据她所知,琅琊之中多是金丹以下修为的妖物,更何况秘境现世了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有谁遇见过实力强横的大妖。   ――她到底是被什么玩意伤得半死不活?   谢镜辞想不通,只能等到时间宽裕,再去琅琊里转悠一回。   “我在秘境里出事,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误――失误懂吗?”   这桩事被裴渡轻描淡写地提出来,谢镜辞死要面子,只能梗着脖子答:“人总有失手的时候,再说了,说不定琅琊里还真就藏着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凶兽。”   “既能伤及谢小姐,对方实力必然不俗。我后来进过琅琊几回,皆未发觉异样,恐怕它――”   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怔忪着闭上了嘴。   谢镜辞本来没觉得奇怪,正全神贯注思考着关于琅琊秘境的秘辛,听他陡然停下,思绪也随之一顿。   裴渡说他“后来进过琅琊几回”。   “……‘后来’?”   她似乎有点明白,裴渡为什么会中途安静下来了。   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姑娘倏地一动,当谢镜辞抬起脑袋,绒绒黑发蹭过他下巴,惹出绵绵的痒。   谢镜辞双眼一眯:“裴渡,你干嘛要去琅琊那么多回?”   她并未直截了当地点明,反而用了一个问句,如此一来,便平白生出几分欲擒故纵的意思。   与她相贴的胸膛里,心跳声果然更重。   “我――”   裴渡自知失言,一时间想不出借口,只能涩声道:“我听闻谢小姐的事,心生困惑,便想前去一探究竟。”   这句话对也不对。   他的确是因为谢镜辞进入琅琊,却并不似提及的这般云淡风轻。   当初谢小姐出事,他没做多想就去了云京,见到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模样,眼眶刹那间便泛了红。   在这一年里,裴渡过得并不好。谢镜辞受伤极重,几乎没有苏醒过来的可能,哪怕请来当世最为出色的医修,见她情况,也只会叹息着摇头。   要说还有谁在坚持,恐怕只剩下谢疏、云朝颜,还有他。   他四处寻医问药,往往数日未曾归家,白婉冷笑着称他不务正业,不知成天去了哪里潇洒,裴渡无从解释,只能把风言风语抛在脑后,继续发疯般地试图救她。   好在谢小姐终于醒了过来。   那天在鬼冢与她四目相对,于裴渡而言,就像在做梦。   怀里的谢镜辞低低笑了一下:“看不出来,裴公子还会关注和我有关的消息。”   这回他没有否认。   洞穴外的瑟瑟寒风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消弭了声息。   谢镜辞强压下心底不舍,从裴渡怀里起身离开:“狂风停了,我们走吧――倘若继续待在这儿,总不会有妖魔畏惧两个山顶洞人。”   她和裴渡收集到的恐惧值,应该都是0。   多亏狂风不再,踏出洞穴时,谢镜辞终于能看清这地方的情形。   暴雪肆虐,纷扬不休,放眼望去皆是高高耸立的雪白山脊,好似数条正欲腾飞的巨龙,被雪光映出圣雅高洁、不容亵玩的纯白色泽。   这应该是一处雪山群,放眼望去,除了她与裴渡,再见不到人烟。   “听说问道会中的地图极大。”   虽然狂风已经退去,四下却仍然充斥着尖刀般锋利的冷气,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割上皮肤。   裴渡不动声色站在风来的方向,为她挡下寒意:“我们所在的雪山,应当只是其中一隅,绝大多数修士并未置身此地。”   仔细一想,他们俩的运气真是挺差。   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刚一到来,就遇上了能夺人半条性命的飓风,若非裴渡将她拽进山洞,谢镜辞此时的状态恐怕够呛。   幻境之中无法御剑飞行,纵使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谢镜辞也还是得乖乖步行下山。   山间风声不止,穿梭于重重叠叠的峻岭之中,好似幽魂哀怨惆怅的呜咽。她正百无聊赖地和裴渡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突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号。   谢镜辞循声抬头,裴渡亦是拔出手中长剑。   四下风雪满山,在无边无际的白里,现出一道圆球形状的幽蓝身影。   那影子身量并不大,像个被染了颜色、四处乱窜的篮球,谢镜辞很快就意识到,方才的吼声并非由它发出。   ――圆球拼了命地向前逃窜,而在它身后,赫然跟着条体态庞大的巨蟒。   谢镜辞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蟒蛇。   说是“蟒”,其实已经有了蛟龙之姿,一双碧色竖瞳有如骤然亮起的幽幽明火,于半空摇曳而生;蛇皮深绿,竟像蛟龙一般生了参差不齐、分布不均的鳞,为整条蛇身平添诡谲之气。   巨蟒似是追得不耐烦,伴随又一声怒不可遏的狂啸,山谷中疾风乍起,浩瀚灵力汇聚成数把利刃,一并刺向匆忙奔逃的圆球。   后者一看便是修为低下,哪能在此等攻势中侥幸逃开,当即被一道灵力正中体内,颓然摔倒在地。   在漫天散落的雪屑里,巨蟒的眸光无声一旋。   正好落在两个从未见过的不速之客身上。   裴渡出剑很快。   神识中蕴养的强大灵力,让他在玄武境中得以保持金丹巅峰的实力。   这处幻境既然是专为金丹修士而建,安排的怪物等级也就多在金丹初阶。面对那团弱小不堪的圆球,巨蟒或许还能被称作“势不可挡的庞然巨物”,可一撞上裴渡,就难免有些不够看。   它本是来势汹汹,想将他们一并纳作囊中之物,待得剑光突起,立马心知不妙,变了神色――   这是彻彻底底的碾压。   饶是四散在周围的风雪,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为之震颤。   无数零散交错的灵力为他驱使,剑气夹杂着无形罡风,于低空凝成游龙般的刺目白芒,伴随剑尖一声嗡鸣,只需一剑。   剑光所至之处,竟连雪花也被剑气所御,变为刀刃般锋利的雾气,一并刺入巨蟒体内,而在白芒中央,长剑势如破竹,一举穿过它七寸之上。   这场战斗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被裴渡宣告了结束。   他赢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如果谢镜辞往更深的地方去想,还会发现在少年的动作里,隐隐藏匿了些许刻意而为之的漂亮花样。   想要在谢小姐面前表现得更好,这是他未曾出口的小小心思。若是在往常,裴渡绝不会用这种太过引人注目的剑招。   巨蟒来不及发出嘶吼,在剑光中挣扎着一动不动,谢镜辞有些好奇:“问道会里的怪物,该不会都是这种货色吧?”   “不会。”   裴渡摇头:“此地虽是金丹主场,在个别地方,还是会被设下元婴甚至化神的妖魔――问道会不会让大比太过无聊。”   也对。   又是修真版本大逃杀,又是幻境里的大富翁夺宝战,就谢镜辞看来,幕后主导问道会的那群人,实在有点疯。   “方才斩杀巨蟒,得到了十点数值。”   裴渡看她一眼:“谢小姐呢?”   “沾你的光,两点。”   也就是说,通过杀死幻境里的怪物来获得恐惧值,这个设想是成立的。   而且除了斩杀者,在一边旁观或出手相助的队友也能分到一杯羹,得到零星几点数值奖励。   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需要去证实的问题:   是不是杀死所有怪物,击杀者获得的数值都是十点?或是说,这个所谓的“恐惧值”,还和击杀手段、击杀时间与怪物强弱有关?   只可惜那条巨蟒已死,没办法在它身上做实验,不过……   谢镜辞略一挑眉,视线慢条斯理地往另一边移,目光所及之处,是团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圆球。   “此物应该是传说中灭绝已久的‘雪魄’。”   裴渡淡声道:“问道会的创办者……利用幻境将其重现了。”   “雪魄?”   谢镜辞生了些兴趣,垂眼细细瞧它。   浮在空中时是圆滚滚的一个团,这会儿落在地上,软绵绵的身子便像液体那样往四周摊开,模样和史莱姆有几分相似。   仅仅因为这道眼神,她面板里的恐惧值就上涨了三个点,比围观裴渡的大屠杀还多。   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在脑海中猛地一浮,奈何谢镜辞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见它没了踪迹。   [没错,就是这个眼神!四分凉薄三分轻蔑两分暴戾一分嗜血,再加一分的癫狂与唯我独尊!]   系统兴奋得不行:[在这一刻,你就是君临天下的王,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的暴君!此等刁民,怎能入你高贵的法眼!来,全新场景解锁,台词已经为你准备好,开始你的表演吧!]   谢镜辞:那个你的饼状图眼睛加起来超过了百分百。   谢镜辞:不是!为什么你要突然这么兴奋啊!   [因为只有这种气势,才配得上暴君啊!]   系统兴致更高:[这是我最喜欢的人设之一,相比起来,什么妖女什么绿茶都弱爆了!如果你能把我的话转换成文本,会发现我每句话都在带感叹号!]   谢镜辞不想搭理它,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看一眼脑海中浮现的字句。   “谢小姐,”裴渡温声问她,语气礼貌且疏离,“它应该如何解决?”   地上的圆球浑身一颤。   “……呵。”   众所周知,无论是暴君还是霸总,古往今来只有称呼在变,骨子里的邪魅狂狷却是总不会被消磨。如果要提名出场率最高的字,那一定是带了疑问语气的“嗯?”,和越不屑越有那味儿的“呵”。   谢镜辞愿把它们称作最邪魅狂狷的字,词典里永远屹立不倒的王。   “区区一个俘虏而已,莫非还需要我来亲自动手?”   她语气轻蔑,说话时扬了下巴:“敢和我作对,之前那样威风,到头来还不是得乖乖趴在脚下。”   这句话听起来,其实算不上特别奇怪。   ――可前提条件是,她说这番话时面对的,不能是一团软绵绵哭唧唧的史莱姆球啊!   去他的邪魅狂狷,谢镜辞心里只能浮现起四个字。   作威作福。   这事儿要是再多来几次,她在裴渡心里的形象就彻底完了。   谢镜辞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注意力掠过识海中的面板,不由微微一愣。   等等。   恐惧值……上涨了?   谢镜辞惊了。   就因为她这么一句能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恐惧值就瞬间又上涨了一个点?   谢镜辞一边暗自惊诧,一边大脑空白地继续念台词:“至于那条蟒,凭它也敢和我斗?解决它我手到擒来,至于你――”   这下居然又多了三个点。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雪魄之所以如此恐惧他们,和裴渡斩杀巨蟒,有很大一部分关系。   巨蟒比它强大数倍,而裴渡能毫不费力将其斩于剑下,那他带来的威胁,自然也就比巨蟒更高。   这叫对比的力量。   这个幻境里的妖魔鬼怪之间,也存在着彼此掠夺厮杀的食物链,如果能好好利用的话――   “喂。”   谢镜辞拿手戳一戳幽蓝色的圆球:“你会不会说话?”   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瑟瑟发抖。   看来它要么胆小到无法交流,要么是当真不会讲话,很难进行沟通。谢镜辞有些失望,思忖着站起身,望一眼身旁裴渡:“走吧。”   “……不用杀它?”   “不用。”   她的视线飞快掠过仍在发抖的圆球,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它为我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思路……就当是报答的谢礼吧。”   裴渡的目光很安静:“思路?”   “你想啊,如果只是瞬间斩杀,它们的恐惧就相当于一次性消耗品――一次性的意思就是,用完一遍,就没办法利用第二次了。”   谢镜辞脚步轻快,一面往前走,一面对他道:“这样多亏啊,压根就不划算。每个魔物都相当于一棵树,如果想收集更多的果子,我们不能把树直接砍掉,而是需要等它慢慢长。”   她说着一顿,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巨蟒尸体:“必要的时候,需要施加肥料,作为促使它生长的养料。”   裴渡了然:“谢小姐是想救下那些被追捕的小怪?”   “……你也许会觉得,我的思路有点奇怪。”   谢镜辞摸摸鼻尖:“像这样单独救援,虽然的确能收获一定量数值,但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太少了。”   一个太少。   他心有所感,念及谢小姐方才试图与雪魄沟通的举动,眼底墨色渐深。   “在幻境里,一定有不少小妖群居而生。”   她继续说:“一只妖能提供的恐惧固然很少,但如果我们能解决它们的天敌,不是以救世主,而是以全新统治者的身份,凌驾于整个族群――这样一来,岂不就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恐惧来源?”   暴君啊。   面对无法反抗、却又令人心甘情愿臣服的威压,以敬畏、崇拜、恐惧等诸多情绪为基石――   谁能不畏惧暴君。   恐惧源源不断,每时每刻都比前一秒更为浓郁,这可比直接杀掉整个族群有用得多。   她说得尽兴,已经在心里默默打起草稿,行到一半,忽然在远处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也恰在同一时间,系统给出了全新台词。   谢镜辞看清那行字,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有病?”   [有病吗?]   系统很无辜:[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非常符合当前的语境?]   谢镜辞:……   他们如今到了半山腰,比起之前所在的山巅,风声已经不再那么急。   但谢镜辞还是感到了透骨的凉意。   “谢小姐!”   莫霄阳居然也被传送到了雪山里,正坐在一处怪石嶙峋的避风地,陡一见到他们二人,很是激动地抬手挥了挥:“这里好冷啊!你们要不要也来这里休息一下?”   四周安静了短短一瞬。   “呵,男人。”   望着莫霄阳的脸,她终是向生活妥协,忍住五官变形的冲动,勾唇冷嗤一声:“你在玩火。”   正在烧火取暖、往火堆里添柴的莫霄阳:……?   “这就叫玩火啦?”   她本以为莫霄阳会呆立当场,没想到唇红齿白的少年竟是咧嘴一笑:“谢小姐怎么知道我最爱玩火!烧火不算什么的,我还会跳火圈、舞火龙、喝一口酒后喷火――你看!”   然后莫霄阳就真的开始举起一根火把,抬脚跨火盆。   事实证明,这人比系统更有病,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要论骚操作,还是得靠骚操作来压。   谢镜辞呆若木鸡,站在一旁看他真?玩火。   连不久前还在她脑子里叽叽喳喳的系统都安静下来,怔忪着一言不发。   谢镜辞:就该让你们这群直男来一场穿越,去治治那些古早小说。 第二十三章 (发展下线。)   玄武境, 问道幻境外。   “镜辞那丫头,怎么还没去掉灵力屏障?”   问道大会乃修真界一大盛事,早在尚未开始的时候, 外场就已经围满了熙熙攘攘、前来观看的人。   谢疏与云朝颜亦是如此。   外场之中浩渺无际、云雾升腾, 遍布着倒映了幻境的镜面与虚影。无数光影交叠生长, 在四下空旷的莹白空间里, 好似不断变换着的梦境。   代表谢镜辞和裴渡的镜面,已经黯淡许久了,   “她不就是和裴渡待在了同一个山洞里?又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有什么必要――”   谢疏说着瞪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什么!难道她当真打算对小渡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这这这、小渡那可怜孩子怎么受得了啊!”   云朝颜敲敲他脑袋,觑谢疏一眼:“给我住脑,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呢?咱们女儿是那种人吗?”   她道侣面色一凛,竟像是有些吃惊:“难道不是吗!”   真是感天动地父女情。   “谢剑尊、云夫人。”   有人辨出他们身份, 上前笑着搭话:“我听说谢小姐已经醒来,二位可是专程来看她的表现?”   “正是。”   同家里人相处时, 谢疏往往是整个谢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那一个, 不但一张小嘴叭叭叭没停过,嘴角也少有放下来的时候。   然而一见到旁人,就会立马收敛笑意,显出几分深不可测、慈眉善目的模样――   据他本人所言, 这是为了彰显正道魁首之威,拿更加通俗易懂的话来讲,背着偶像包袱装逼。   他笑意极浅,微微颔首之时, 喉头轻动:“还望道友莫要声张,我夫人喜静。”   噫。   云朝颜在心里狂翻白眼, 这人真是好做作不清纯。   谢疏又道:“道友,如今排行榜上,头一位的是谁?”   “自然是裴家二公子,在上回的问道会里,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青年抬手一指:“剑尊且看,那边人潮最多的地方,就正在投映他的动向。”   云朝颜闻言望去,果然见到一群攒动的人头,人群中交谈声此起彼伏,即便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也还是依稀听见其中几句。   “照这个速度……恐怕还没等问道会结束,幻境里的魔物就已经被裴钰杀光了吧?”   “我的天,裴家人真是怪物。他已经像这样杀了多久?不用休息的吗?”   然后是音量更小的谈话:“我听说裴渡也来了――就是被逐出裴家、废除修为的那个。他既然没了修为,怎么还来参加问道会?”   “这种事谁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他真是有点可惜。原本是个天赋远远超出裴钰的天才,结果却发生了那档子事儿,筋骨全碎啊,这要想治好,得耗费多大力气。他没有除裴家外别的倚仗,哪会有人愿意费尽心思帮他?依我看来,大抵是废了。”   “你不知道?谢家……”   后来的内容被淹没在愈来愈大的声浪里,好似蚊子嗡嗡,叫人听不清晰。   云朝颜没再继续去听,转而把目光放在青年身上:“裴钰在大肆屠杀?”   “对啊,这是收集数值最快的方法了吧。”   青年苦笑一声:“排行榜榜上有名的,几乎都是用的这个法子――不过裴钰之所以能一骑绝尘,其实还有个独到的窍门。”   云朝颜挑眉:“哦?”   “这个‘恐惧值’非常耐人寻味。无论大小强弱,只要是幻境里的妖魔,都能为修士们提供相应数值,而通常情况下,胆小怯懦的小妖怪,是最容易产生恐惧情绪的。”   谢疏恍然大悟:“所以裴钰就专挑小妖下手?”   “这只是诀窍之一,稍微思考一下,很容易就能想到,袭击小妖得到的收益最大。”   青年点头:“还有另一个窍门,就是绝不能将其当场击毙。裴钰做过几次尝试,发觉妖魔在受到折磨的情况下,会产生源源不断的恐惧。”   因此,他对得到的所有资源都进行了利益最大化,通过折磨至死的手段,来最大程度地获取恐惧。   云朝颜下意识皱了眉:“刻意折磨已算恶行,实在没什么看头。”   “对啊!我也这么觉得,就没继续在他的影像那边待,想四处逛一逛,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趣的新路子。”   青年说罢神色一滞,露出兴致盎然的笑:“剑尊、夫人,谢小姐的画面亮起来了!”   总算能见到宝贝闺女的近况,谢疏倏然扭头,等看清画面之上的景象,忍不住双目圆睁:“这、这这这――”   “这是上古时期的魔兽,幽蛟。”   云朝颜沉吟:“据说幽蛟乃金丹期巅峰的混沌巨兽,性情暴戾、鲜有畏惧之敌。这个对手……倒挺新颖别致。”   既然恐惧能诞生于大大小小的所有妖魔,那毫无疑问,要想收集尽可能多的数值,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对不堪一击的小妖下手。   像幽蛟这种性喜杀戮的魔物,不但会浪费宝贵的竞赛时间,就算真能将其击败,以它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恐怕只能产生少得可怜的零星几点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最不应该被选择的对手。   不过……以谢镜辞和裴渡的水平,不应该连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都看不透。   云朝颜心里生出好奇与期待,细细看去时,听见谢疏朗声笑笑:“放心,镜辞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没有,那就当我没说。”   过分,这人又抢她台词。   *   与此同时,问道会中。   谢镜辞紧紧握着鬼哭刀,于陡崖之上纵身一跃,刀光疾驰如风,在半空勾勒出状如冥火的影子。   在她身前,是一条通体深蓝的巨型蛟龙。   蛟龙与蛇之间隔着天堑般遥不可及的距离,先不说两者实力相去甚远,单看体型,幽蛟也要比不久前那条蟒蛇大上许多。   这是名副其实的上古魔兽,拥有凌驾于幻境里绝大多数修士的力量。   他们此时正位于一处裂谷之中,两侧狭窄逼仄、怪石嶙峋,少得可怜的阳光从裂隙间降下来,如同清水融进浓郁墨汁里,很快不见踪迹。   幽蛟所至之处,乌黑魔气遮天蔽日,伴随着令人不适的陈腐血腥气,一并充斥在裂谷里的每处角落。当它们像潮水那样往前翻涌,四周陡峭的崖壁,也会随之开始剧烈颤抖。   “哇哇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巨兽吗?果然好吓人好恐怖!你们看到它身上的毒液没?我尝试了一下,连石块都会被立马腐蚀G!”   莫霄阳还是同往常一样地管不住嘴,行云流水地挥动手中长剑,眼底的笑意快要止不住:“你们当心!”   谢镜辞不置可否,拔刀迎上前。   当初在雪山里遇见莫霄阳,三人彼此交换了已经得知的信息。   恐惧虽然人人都有,但若要论及数值多少,就不得不去关注当事者的性格和能力。   越胆小就越容易害怕,能力弱小的,也自然会更加患得患失。   人皆如此,妖魔亦是这样。   谢镜辞的计划听上去有些天方夜谭,好在莫霄阳同她一样,并不热衷于一味的搏斗厮杀,听完大致思路,当即兴奋地一拍大腿:“咱们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是三人就下了山。   正如她料想中那样,按照问道会的背景设定,这处幻境久久无人踏足,唯有妖魔肆意滋生。   既然妖魔都拥有一定神志,那么在漫长的时间变迁里,定会形成群居而生的习惯,正如人类建立的村落与城邦。   但与人类不同的是,妖物魔兽之间的食物链清晰分明,对于每个贫弱的小妖族群来说,都拥有一个或更多的、让它们闻风丧胆的天敌。   要么直接杀死这些小妖,获得死亡刹那的恐惧。   要么杀死天敌并将其取代,成为它们心底崭新的噩梦,获得源源不绝的数值。   谢镜辞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方案。   可巧,他们三人刚下雪山,就见到幽蛟在村落里肆意啃杀、并掳走其中几个小妖当储备粮的景象。   在魔兽的世界里,绝无怜悯与同情可言。它们生性暴虐,心底最深的念头,只有尽可能多地进行杀戮,用血肉填饱肚子。   没有实力、无法反抗的低等妖魔,在它们看来,和人类眼中的米饭没什么两样。   谢镜辞本想速战速决,跟在幽蛟身后来了这处裂谷,没想到它比想象中难缠许多。   ――不过无论多么难缠,都抵不过她有开荒专用的工具人裴渡。   他今日着了白衣,灼目剑芒骤起之际,好似一簇自天边降落的流星,倏然刺破裂谷里惹人心惊的黑暗。   幽蛟的身躯毒汁遍布、坚如磐石,少年锋利的长剑却没入层层皮肉,直达血脉深处,旋即猛地向下一划――   顿时血流如注,蛟龙引以为傲的坚硬皮肉竟如同棉花,被强行往两边破开。   然后撕心裂肺的惨叫引得山石狂颤,幽蛟庞大的身躯颓然倒地,裴渡收剑入鞘,打完收工。   裴渡,真好用。   幽蛟虽然躺在地上没了气息,那股闷闷的腥臭味道却经久不散,甚至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谢镜辞被熏得皱眉,眸光冷然,轻轻一转。   蛟龙在村落肆虐之后,抓来了几个实力弱小的妖族来到此地。小妖们本就吓得瑟瑟发抖,被她这样一瞧,纷纷瑟缩着后退到角落。   接下来,就是展现她兢兢业业磨出的演技的时候了。   “……那条蛟的食物?”   谢镜辞手里仍拿着刀,任由刀光照亮半边面庞,平添几分侵略性十足的G。   四下昏幽寂静,雾气般的魔息悄无声息蔓延勾缠,唯有她身着红裙,在不甚明亮的幽谷中显得张扬无比,加之五官妍丽,眼尾只需轻轻一挑,便显出刀刃般锋利的锐意。   难以言喻的危险。   幻境之外,与谢疏并肩站立的青年摸摸下巴:“等谢小姐杀了这几个小妖,就会发现得到的数值甚至比幽蛟更多……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教训吧。”   谢疏没说话,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眼前的画面。   “别、别吃我!”   幻境中的妖魔都是人为制造的幻象,要论逻辑思维水平,必然远远不及真正的人类,在这种情况下,感到恐惧在所难免。   其中一个生了狼耳的青年拼命往后缩,情急之下,将身旁的女孩往前一推:“你吃她吧!她细皮嫩肉,肯定比我更美味!”   [叮!获得恐惧值。   当前数值:30。]   青年开口的间隙,自裂谷尽头传来一声惊呼。   原来是村落里的其他妖族放心不下,循着幽蛟行踪来到此地,本想悄悄看一眼情况,没想到竟然当场目睹了蛟龙的尸体。   为首的男子惊愕道:“是、是你们杀了它?你们是――”   “我不是来帮诸位的。”   谢镜辞不带丝毫犹豫地将其打断,唇边浮起一抹笑。   她嗓音清越,此时弥散在血雾与漫天魔气里,却噙了莫名的诡谲与杀意:“我想和你们达成一笔交易。”   在场所有小妖都抬头看她。   “诸位莫非不觉得,这块地界犹如一团散沙?”   谢镜辞手中长刀轻振,发出低低嗡响:“妖魔丛生、鬼怪遍野,以你们此等修为,面临的威胁应该不止幽蛟这一种吧?你们难道……不想拥有庇护?”   可恶,这台词也太中二了吧。   系统在她脑子里笑得咯咯不停:[老天,这台词也太中二了吧。]   谢镜辞第无数次不想搭理它。   没有谁胆敢应答。   她周身散发的浓郁威压容不得任何小妖做出反抗,它们心中再清楚不过,只需一刀,跟前的年轻女修就能让在场所有妖物身首异处、再也睁不开眼睛。   “我提出的交易是――”   裂谷深深,悄怆幽邃,她的声音与磐石相撞,发出隐隐回音,说到这里,浑身笼罩着血腥气的女修停顿片刻。   [叮!获得恐惧值。   当前数值:36…39…52…]   她笑意加深:“要么归顺于我,得到我的庇护,要么死在我的刀下。各位,二选一吧。”   “这……”   幻境外的青年略微愣住:“谢小姐这是想做什么?成为它们的救世主?可救世主……完全无法产生恐惧啊。”   他话音刚落,幻境中的谢镜辞就再度开口。   “不过得先提醒两点,第一,作为保护你们的报酬,我会拿走诸位四成的收成,第二,我脾气不好,不是英雄,更不是好人,不高兴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动手。”   她语气里藏匿着漠不关心的笑:“对于那些不想见到的家伙……”   谈话之间,谢镜辞目光向旁侧一旋。   她的动作微不可查,异变发生于转瞬之间。那个曾叫着“吃她别吃我”的青年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灵压震得颓然倒地,没了呼吸。   既然要当暴君,就少不了必要的杀鸡儆猴,倘若只是口上说说,定然起不了太大效果。   周遭的小妖们又是一滞。   此人果真暴戾不讲道理,要是选择拒绝归顺于她,毫无疑问,这只狼妖就是他们的下场。   恐惧值蹭蹭蹭地往上涨。   幽蛟是他们永远无法战胜的天敌,而眼前的女修,却轻而易举将其击溃。   也就是说,她比幽蛟更加危险、更加阴晴不定,更加地……让他们感到畏惧。   说是“交易”,其实根本就没得选择,沉默良久,不知是谁仓皇应声:“我……我接受!”   这道声音如同一把钥匙,在它之后,响起众多颤抖的微弱嗓音。   “我选第一个。”   “请、请不要杀我们!”   “你当真能为我们铲除所有前来作恶的凶兽吗?”   [叮!获得恐惧值。   当前数值:70…96…126…]   数值在持续不断地攀升。   谢镜辞略一挑眉:“当然,我也知晓四成的份量有些强人所难,在这一点上,我不会刻意为难大家――在今后,我会将诸位分为三个等阶,要想提高等阶,有个非常简单的办法。”   [啥?]   这回连系统都有些懵:[什么等阶,什么办法?我听这规则,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让你们身边的其他妖知道我,并心甘情愿归顺于我,只要成功,就能让自己的等阶更进一步。”   谢镜辞在心里朝它比了个剪刀手,面上波澜不起,嗓音冷冽:“每一阶段,需要缴纳的份量都会比上一阶更少,到第三阶,便不用向我缴纳收成。”   系统:……   牛啊。   这是要让对她的恐惧像病毒一样妖传妖啊。   如此一来,每个妖怪都成了被她疯狂压榨切割的韭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割,子子孙孙无穷尽,等到韭月韭日,再来忆山东兄弟。   它总算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谢镜辞的话似曾相识了。   因为这种操作,分明就是妥妥的四个字。   发。展。下。线。   不对劲,它觉得这女人不对劲。   ――你的剧本叫《邪魅暴君狠狠爱》,不是《我在修真界搞传销》啊!用这种方法来折腾单纯的古人,真的很过分好吗!   谢镜辞可不会管这么多。   虽然台词是中二了点,但好在效果不错。他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还有无数像这样的小群落能提供源源不断的恐惧值,不能在此地停下。   接下来,理应与裴渡和莫霄阳前往下一处地方。   在她开口的刹那,脑海中传来叮咚一响,场景点亮,暴君人设再度被激活。   谢镜辞脑子一抽:“裴爱妃、莫公公,时不待人,快一同前来陪我侍寝吧!”   谢镜辞:……   系统你解释一下,谁家的暴君身上会发生这种场景啊!而且莫霄阳,你好惨呐!!! 第二十四章 (妖妃对暴君向来一往情深,)   当念出这段能让她原地死亡的台词时, 谢镜辞脑子里飘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比如幻境里的妖魔鬼怪都想让她死,只有这个狗蛋系统出淤泥而不染,想叫她生不如死。   又比如此时此刻的空气真的好凝固, 要想打破尴尬, 只能靠她开动生了锈的脑瓜想出个好办法。   在接连排除“诗琴”“实情”“事请”等等压根没什么用的谐音后, 谢镜辞终于选择自暴自弃, 用微笑面对生活。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就是别人的。   不知是因为那句“公公”还是“侍寝”, 莫霄阳一时半会儿接不下来她的台词, 立在原地成了个呆瓜。   然而四下蔓延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谢镜辞便听见一道温和清越的嗓音:“……走吧。”   这声音――   谢镜辞脊背一僵,不敢置信地睁圆双眼抬起脑袋。   裴渡语气平常,接下她的台词时, 仿佛在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见她仰头, 喉结不自在地动了动, 略微移开目光:“诛杀幽蛟不易,谢小姐多有劳累,还望好好歇息。”   诛杀幽蛟有八成是他的功劳,如今被裴渡这样一说, 在那群没能亲眼目睹决战经过的小妖看来,谢镜辞便成了最大的功臣。   一个实力比幽蛟更加恐怖、空闲时最爱滥杀无辜、脾气奇烂无比、私生活混乱不堪的坏女人。   小妖们瑟瑟发抖,恐惧值继续嗖嗖嗖往上张,唯恐什么时候被她看不顺眼, 直接送去阴曹地府喝孟婆汤。   莫霄阳本来还在发愣,察觉到小妖们的反应, 再看看自个儿面板上增长不停的数值,只需短短一瞬间,就明白了谢镜辞的良苦用心。   对了,他们如今正在演戏啊!   谢小姐担任着震慑所有小妖怪的暴君角色,既然是暴君,那妖妃自然情理之中地需要安排一个,除此之外,还得有个忠心耿耿的侍从。   至于她说的那句话……   世上君主千千万,试问有哪个能像她一样,面不改色地让爱妃和公公同时侍寝,当真好变态好恶毒,横看竖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高,实在是高。谢小姐仅仅用一句话,就活灵活现演出了一个变态君王的形象,一颦一笑间,都在向不远处的那群妖族彰显一个事实:   颤抖吧,她是个不得了的狠人!   幻境里的妖魔皆乃幻象,都没真的长脑子,被谢小姐这样一演,定不会再有任何怀疑。   莫霄阳好激动:“谢小姐!我等不及了,该去哪儿侍寝?”   裴渡眸色幽深,听不出语气里的喜怒:“公公请自重。”   谢镜辞:……?   不是,你们两个怎么还自顾自演起来了?   通过这种方式得来的恐惧值不在少数,虽然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等谢镜辞点开识海里的面板,还是因为大大的“206”微微愣住。   想当初裴渡诛杀巨蟒,得来的也不过只有区区几个点数。   乍一听见此次问道会的规则,绝大多数修士都会下意识觉得,恐惧的最大源头来自于死亡。搜集恐惧,也就相当于杀死尽可能多的妖魔,将幻境变为充斥大量搏杀的屠宰场。   但从结果来看……恐惧这种情绪,更大程度上源于人心之间的博弈。   他们这边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一派踌躇满志地打算前往下一处场地。   在幻境之外,则响起一声带了惊诧的低呼:“这这这、这是个什么法子?通过击杀肆虐一方的魔物,来赚取小妖怪们的恐惧……这样做当真可行吗?”   在谢镜辞的影像前,已经陆陆续续汇集了三三两两的看客。   有刚来的人看得云里雾里,见状好奇出声:“为何不直接杀了它们?倘若直接动手,也能拿到为数众多的奖励啊,何必这么麻烦。”   “笨。要是直接动手,妖怪死了,能从它身上得到的恐惧也就彻底没了;要是留着它们一条命,这恐惧无穷无尽、越来越多,他们便可坐享其成。”   另一人出言反驳:“更何况,按照那个‘鼓动身边其它妖物归顺,就可以免除供奉’的规则,这群小妖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地宣扬与他们有关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如同疫病那样蔓延不息,到那时候,即便他们什么事都不去做,也得到源源不断的数值。”   “有趣,这个法子着实有趣!”   与谢疏并肩站立的青年哈哈大笑:“我还以为谢小姐是做好事不留名,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法子――说不定过上一段时日,这片幻境里的绝大多数土地,都会出现她的名姓。”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   云朝颜眼尾携了浅笑,双手环抱于胸口,懒洋洋倚在一边:“如今正值问道会,诸多修士皆以杀伐为目的,幻境之中的妖魔们,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而恰恰是在这时候,有人宣称会对它们进行“庇护”。   其余修士们杀得越凶,妖魔们就会越发想要得到她的庇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不择路地选择归顺于她。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大势所趋。   天时地利人和,谢镜辞这一招全沾上了。   “不过嘛,”云朝颜话锋一转,双目寒芒隐现,将视线落在跟前不断闪动的影像上,“这样一来……他们一行人就难免同其他修士生出矛盾了。”   *   发展下线这个法子,一时用一时爽,一直用一直爽。   谢镜辞等人开辟全新疆土的同时,早先被驯服的小妖们,也在兢兢业业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与各种杂七杂八的七大姑八大姨。   被后来拉入伙的小妖们没真正见过她,拎出每一个单独来看,产生的恐惧值都微乎其微。   但正所谓积少成多,众多小妖怪的情绪加在一起,就产生了一笔十分可观的数目。   谢镜辞感慨万千:“经过这次的问道会,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道理?]   系统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那个……‘动脑子比动手更有效’?]   “当然不是。”   谢镜辞否定得毫不犹豫:“我只是觉得,传销头子,啊不,暴君当起来真舒服啊。”   ――所以你已经承认自己是个传销头子了吗!   修真界鼎鼎大名的正道法会,竟然被此等手段占据了大半江山,系统觉得问道会的风气要完。   “谢小姐,咱们能不能换个设定?”   莫霄阳爱上了角色扮演,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一直耿耿于怀:“公公就算了,你看御史大夫怎么样?或者御前带刀侍卫也挺好――嘶,好纠结。”   谢镜辞:“……你开心就好。”   距离问道会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   这会儿天色渐暗,他们白日里四处奔波,正是筋疲力尽的时候,干脆寻了一处山洞暂时歇下。   洞穴之中幽暗无光,莫霄阳点了火折子,小心翼翼走在最前面探路,嘴里不忘噼里啪啦:“这附近居然没有妖族群居的村落……你们千万要当心,像这种深山老林里的山洞,里面不晓得藏着些什么东西,蛇啊毒虫啊还有孤魂野――呜哇,地上有东西!”   他这段话还没说完,就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道惊呼。谢镜辞循声看去,顺着跃动不休的火光,隐约瞥见靠坐在角落里、被莫霄阳一脚踩上的人影。   那身形……她很是熟悉。   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地上那人倏地一动,右手顺势而起,一掌击在莫霄阳膝盖上。   空旷洞穴里,响起两道震耳欲聋的尖叫。   一道来自像兔子般瞬间蹦起来的莫霄阳,另一道,则来自角落里突然出手的少女。   谢镜辞听出猫腻,拾起被莫霄阳丢在地上的火折子,往前一照:“……小汀?”   *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在山洞里睡个觉,没想到半梦半醒,居然见到一束火光――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我也没办法的。”   莫霄阳以埃及法老王的姿势平躺在地上,这一刻的他无悲无喜,像极一具了无生趣的木乃伊。   一旁的孟小汀睡意没了大半,想要伸手碰一碰他的膝盖,迟疑稍许,又笨手笨脚地把手收回来。   因为是神识入境,在问道会里,每个修士都只能配备最基础的伤药与日常用品,不似在真实修真界,能从储物袋掏出千奇百怪的灵丹妙药。   “你中了我的‘轻梦落花胧月流云掌’,外伤药膏不管用,需用灵力来清除瘀血。”   孟小汀关切道:“很快就好了,你忍一忍。”   “轻、轻梦落花胧月流云掌?”   不愧是闺中小姐,连抡起拳头打人,都要取这么一个不知所云、听上去特别文雅秀美的名字。   莫霄阳听得怀疑人生,觉得不如改名叫“心狠手更辣掌”。   “这是她一贯的取名风格。”   谢镜辞在一旁吃瓜看热闹:“比如‘缠绵悱恻飞花落叶踢’。”   哦,螳螂扫堂腿。   “还有‘风行水上浮生梦我拈花指’。”   就不戳瞎你眼睛誓不罢休连环戳呗。   等等。   莫霄阳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劲:“又是腿又是手指头,莫非你是个体、体修?!”   他对体修了解不多,只知道此类修士以淬炼筋骨为主,比起道心,更注重对于体魄的锻造,修为高了,能有金刚不坏之身、化骨血为兵。   无论是修真界还是鬼域,比起占了大头的剑、法、乐三道,体修向来属于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原因无它,只因又累又痛又不够优雅潇洒,全靠吃苦得来的修为。   在他原本的认知里,只有穷途末路、没办法修习其它道法的人才会选择修体,没想到孟小汀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居然也会走上这条路。   其中的违和感,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   孟小汀对其他人的这种反应习以为常,乖乖点头:“是。”   这个消息太过出乎意料,乍一听见,莫霄阳膝盖上的剧痛都少了许多:“我还以为,你会修音律或是符法。”   “我也想啊。”   孟小汀生了对圆润的杏眼,心里苦恼的时候,整双眼睛都会软绵绵地向下耷拉:“可我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天赋。要说学剑吧,我反应太慢,比试时能被对手戳成马蜂窝;要说乐器吧,那些琴啊笛啊箫啊,我压根记不住每根弦和每个孔的音调――如果音修能修木鱼就好了,说不准我还能拿在手里敲一敲。”   那还真是毫无天赋啊。   莫霄阳心下了然:“所以你就做了个体修?”   “对啊!体修不用动脑子,只需要不断精进精进再精进,有时候虽然会疼,但疼总比动脑子要好。”   说起这个话题,孟小汀倏地来了兴致:“就算身体在疼,只要脑袋里是放空的,那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候!”   莫霄阳:……   这个人,她方才似乎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讲出了无比匪夷所思的歪理。   是他难以理解的脑回路,修真界里的人果然不一般。   “对了,你们收集了多少点数?”   孟小汀一面为他渡气,一面语气轻快地开口:“我有两点。”   两点。   但凡她满地图到处转转,对见到的小妖怪瞪上一眼,得到的点数都能比这个多。   莫霄阳心情复杂:“你在洞里睡了一天?”   孟小汀:“才没有!”   “她只是不热衷比试。”   谢镜辞缓声笑笑:“比起夺取点数,她往往对幻境本身更感兴趣――要说的话,你可以默认她在进行一场幻境旅游,之所以参加问道会,只是为了拿到门票。”   要论性格,孟小汀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谢镜辞争强好胜,只想把学宫里的所有弟子都踩在脚下;孟小汀则习惯了咸鱼,最大的爱好就是满修真界闲逛,顺便参加一些法会大比,用来消磨时间和凑热闹。   “以我金丹出头一点点的修为,反正到头来也赢不了,不如及时行乐,开开心心才是最重要。”   孟小汀说着皱了皱眉,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要我像裴钰那样,把许许多多无辜的小妖一个个折磨致死……好恶心,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裴渡长睫轻颤一下。   “裴钰?”   谢镜辞挑眉:“你见到他了?”   “他应该就在附近吧?傍晚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他抓了一整个聚落的小妖,当着它们所有妖的面,一个个、一点点地下杀手,被抓住的所有妖都在哭。”   她说到这里便讲不下去,似是觉得冷,摸了摸自己的两条手臂:“就是因为那幅场景,我方才做了噩梦。”   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当众屠杀。   还真是挺没品的。   “不过这种手段的确有用啊,不出意外的话,裴钰应该还是这次问道会的头名吧?”   孟小汀眸光一转:“这人很讨厌,我们不提他――除了裴钰,我还知道了一则很有意思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啊,”她把音量压低一些,语气神秘,“妖族那边马上会有大动作――在它们一向四散分离的各个群落里,似乎出现了一个试图统领全局的首领,声称能给予所有妖族庇护。”   空气里出现了一段不合时宜的凝滞。   谢镜辞轻咳一声,摸摸鼻尖。   这个消息果然劲爆,她甫一托出,另外三人就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不算什么,她还知道更多细节呢!   “要想统领所有妖,那得有多强啊?”   孟小汀一本正经:“听说它非男非女,手撕上古幽蛟、生吞雪顶巨蟒,生有六只手六只脚,浑身上下都被烈焰点燃,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恐惧得没办法动弹。”   谢镜辞看看自己的手,又望望身上惹眼的红裙。   “对于裴钰来说,欺负小怪虽能为他赢得更多点数,但他一定不甘于此,而是希望大干一场,展现出金丹巅峰的全部实力,让幻境外边的人们知道他不是草包――”   孟小汀说到这里,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结论:“最迟就在明天,裴钰和那个大怪物,肯定会爆发一场大战。真希望大怪物能赢!”   她对自己的一番推理颇为满意,说罢睁着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微抬了下巴看向谢镜辞,满心欢喜地等着对方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夸她。   然而谢镜辞沉默半晌,忽然发出恶魔低语般的呢喃:“小汀,你数一数,我、裴渡和莫霄阳一起,一共有几只手几条腿?”   孟小汀一呆:“六、六只,六条。”   “你再看,我身上这条裙子,它是个什么颜色?”   孟小汀:“是红――”   她上一刻还在兀自纳闷,谢镜辞为何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然而“红”字一出口,心底破碎的拼图,就猝不及防得到了补全。   孟小汀如遭雷击,试探性出声:“不、不会吧?”   谢镜辞:“对不起……我就是那个非男非女、生吞雪山巨蟒、生了六只手和六条腿的大怪物。”   孟小汀:“……”   孟小汀:“咦咦咦啊啊啊――!”   要让孟小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消化一遍,所用的时间并不算长。   她是个聪明姑娘,很快便吃透了谢镜辞的计划,沉着脸一言不发思索了许久。   莫霄阳本以为这人在试图提出建设性意见,结果等她沉吟半晌,终于听见孟小汀的声音:“好耶!我要当御前带刀侍卫!”   如此紧要的关头,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吗?   他就知道,不应该对她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莫霄阳义正辞严:“不行,这是我的角色,你赶快换掉――啊不呸!我是说,裴钰真会来向我们发起挑战吗?”   “很可能。”   一直静默无言的裴渡沉声道:“如今修士大肆屠杀妖物,每只妖都妄图寻得庇佑,如此一来,谢小姐的名号定会在妖族中迅速传开。”   他嗓音干净,声线虽然带了冷意,语气里的柔和却让清冷之感有了很大程度的疏解:“对于他来说,若是能除掉所谓‘统领者’,不但能证明自身实力,还能摧垮诸多妖族的信念,获得前所未有丰厚的恐惧数值。”   这是完全把他们当工具在用。   一旦裴钰获胜,他们从小妖们身上千辛万苦收集来的恐惧,恐怕就得加倍送给他了。   问道会并不禁止修士之间的彼此厮杀,谢镜辞很认真地比对了一下双方实力,她神识受损,裴钰却在巅峰。   要是凭她一人与裴钰打起来,胜算估计够呛。   今夜的话题就此终结。   明日究竟会发生何事,谁都说不上来。与其浪费时间胡乱猜测,不如先行歇下,补充体力。   等莫霄阳熄灭火光,洞穴中便陷入一片幽谧的死寂。这地方没有床铺,地上又不够干净,谢镜辞左挑右选,最终靠坐在一处石壁旁。   修道者入眠极快,不远处的另外三人很快就没了声息。   她还在想着裴钰的事儿,被冷风一吹,轻轻咳了一声。   恰是此刻,耳边传来一道柔和声线:“谢小姐。”   她抬头,撞上裴渡漆黑的眼瞳。   他坐在与谢镜辞相对的另一边,并未开口说话,而是用了更为隐蔽的传音。   只有极少的一缕月光从洞外渗进来,点亮少年人温润清亮的双眸,如同沾了点点水色的璞玉,幽然生光。   裴渡道:“无论发生何事,有我在。”   好肉麻。   裴渡头一回对她讲出这种话,谢镜辞怎么听怎么觉得不习惯,别扭地拢紧衣衫,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就算你不出手,我一个人也行――你不用安慰我。”   裴渡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在零星而寡淡的月色里,谢镜辞看见他倏然起身。   少年清隽高挑的身形有如修竹,一步步朝她靠近,脚步轻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镜辞莫名心口发紧、动作僵硬,为了不在气势上落于下风,仰面与他四目相对。   裴渡抬手,褪下宽大的白衫,当他俯身之际,投来一片浓郁如雾的影子。   谢镜辞感觉到逐渐贴近的热度。   “不是安慰。”   这回他没用传音,而是趁着低头为她披上外衫的间隙、在贴着她头顶的地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哑声道:“妖妃对暴君向来一往情深,心甘情愿赴汤蹈火,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与呼吸交织在一起,都是低低的,仿佛变成了稍纵即逝的电流,或是一根绵长纤细的线,从谢镜辞大脑一直连到心口上,然后用力一扯。   她很没出息地浑身酥了一下,像块咔擦裂开的饼干。   “那是妖妃对暴君。”   谢镜辞努力深吸一口气,把脖子缩进残留着裴渡体温的外衫:“又不是你对我。”   “今夜莫道友格外入戏,偶尔陪他试上一试,倒也不错。”   他的嗓音隐约发涩:“侍寝之事,一个人就够了。”   他居然还记挂着这一茬,特意旧事重提,拿她逗趣。   谢镜辞只想敲他脑门。   “……好啦。”   身下的姑娘稍稍一动,语气里携了倦意,闷闷地应他:“今后只宠你一个,裴爱妃世界第一好,谁都比不上――侍寝,侍寝有你就够了,其他人全都丢掉丢掉。”   还在为她整理外衫的少年动作一顿。   裴渡脸颊发烫:“谢小姐,不必如此……”   他撩人不成,结果还被反将一军,“如此”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谢镜辞得意洋洋地哼哼一声:“裴爱妃名言警句,侍寝之事,一个人就够了。朕觉得非常有道理,等离开玄武境,就裱在床头吧。”   裴渡:“谢小姐……!” 第二十五章 (愿为小姐死。)   谢镜辞迷迷糊糊睡着, 等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   甫一睁眼,就见到孟小汀满脸止不住的贼笑。   “昨夜吹了一整晚的冷风, 我睡在这山洞里, 被冻醒过好几回。”   杏眼圆脸的小姑娘叹了口气, 满目尽是硬凹出来的失落悲凉, 末了委屈巴巴看她一眼,意有所指:“每当被冻醒的时候, 我都会想, 要是能有哪个好心人送我件外衫搭在身上――以身相许我都愿意啊。”   谢镜辞睡眼惺忪,下意识看了看身上披着的白衫。   然后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昨晚她半梦半醒胡思乱想的时候,裴渡似乎来过。   瞬间清醒的大脑,依次闪过少年人修长白皙、为她拢紧衣领的手, 他倾身靠近时冬雪一样冷冽的气息,还有她倦意袭来, 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什么叫“独宠他一个”啊。   当时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 等事后再做回想,只觉得暧昧过了火。   谢镜辞一个头两个大,匆匆瞥向洞口立着的颀长影子。   裴渡未着外衫,中衣呈现出淡淡雪色, 勾勒出年轻剑修的笔挺腰身与肌肉轮廓,瘦削修长的脖颈没有外物遮挡,泛着漂亮冷白。   他许是听见孟小汀的那段调侃,与她视线相撞时, 长睫轻轻一颤,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润冷然:“谢小姐。”   孟小汀:“呼呼呼。”   “你的外衫, 多谢。”   谢镜辞知晓这丫头最爱起哄,抬手戳了戳孟小汀额头,旋即脱下白衫向前几步,将它递给裴渡:“给你。”   孟小汀像个幽灵,特意站在谢镜辞身后荡来荡去,双眼里带了点揶揄般的笑意,盯得裴渡耳根发热。   他顶着这样的视线,有些紧张地从谢镜辞手里接过外衫,并没有直接穿在自己身上。   布料上还残留着她的热度。   这让裴渡有种隐隐的错觉,仿佛这是谢小姐在轻轻触碰他,用了无比轻柔的力道。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袖口,用指尖抚过即将散去的温度。   “问道会一共持续三日,我们还有两天忙活。”   谢镜辞并未察觉这个小动作,踌躇满志:“既然小汀能从其它妖口中得知我们的事迹,那咱们现如今的名声应该不小,只要一鼓作气,定能拿到寒明花。”   打从一开始,他们之所以会参加问道会,就只是为了帮裴渡取得疗伤用的药材。   莫霄阳刚来修真界不久,纯粹想来见见世面,对名次浑然不关心;   孟小汀久闻问道会大名,来这儿最大的目的,类似于打卡知名网红圣地,干什么事儿都是图一乐。   至于裴渡,以他的性子,就更是对夺得法会魁首一事并不关心。   几个对名次丝毫不感兴趣的人一拍即合,打定主意要在幻境里尽情搞事,把谢镜辞推上神位。   接下来的计划与昨日相差不大,同样是四处搜寻霸居一方的大妖与魔兽,再出言将原本由其统领的小妖怪们驯服。   参加问道会的修士们大多掌握了窍门,知道无论对手强弱,给出的点数都差不太多,因此虽然大妖很容易被找到,也鲜少有人会去讨伐。这样一来,无疑大大便利了谢镜辞的行动。   裴渡是当之无愧最好的工具人,杀伐果决、出剑又快又狠,加之修为远远凌驾于幻境里的绝大多数怪物,往往莫霄阳和孟小汀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见他收剑入鞘。   一来二去,又到了一日的黄昏。   打打杀杀整整一天,最是惹人疲惫劳累。   孟小汀从没在一日之内持续走遍这么长的路,快成了棵蔫蔫的野草,谢镜辞看得心疼,便提议在其中一处聚落歇息下来,寻了处房屋住下。   “在昨日,我们除掉了幽蛟、雷鸣狮、毒王藤和赤火鸾,加上今天的收获,总共收下九个群落。”   莫霄阳像是永远不会觉得疲累,乐乐呵呵咧着嘴:“跟在谢小姐身边狐假虎威的感觉实在太好啦!我的点数一直在加,从来没停过。”   “我的也是!就算坐在这儿什么也不干,居然还是能蹭蹭蹭往上涨,好神奇啊!”   孟小汀忍不住得意,说着眯眼笑笑:“其他参加问道会的人,铁定想不到这一招。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觉得,从今天正午开始,点数增加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此话不假,谢镜辞亦有察觉。   之前的恐惧值虽然也在一直上升,但速度都称得上平缓,直到今日,突然像是陡然扩散的瘟疫,呈指数状态暴增。   虽说今天又忽悠了好几群小妖入伙,但仅凭它们,绝对无法造成如此剧烈的变动,要究其原因――   “因为其他修士。”   正坐着的裴渡沉声开口:“修士们突然侵入此地,经过昨日整整一天的杀戮发酵,矛盾在今日全面爆开――妖物奔走相告,修士的恶名遍布整个幻境,而唯一能为它们提供庇护的,唯有我们。”   在所有人都展开大屠杀的时候,只有谢镜辞选择了与之截然相反的道路。   她逆着洪流,自然也就承担起了整个汹涌的逆潮,将一切因果尽收囊中。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莫霄阳很是激动:“这样一来,如果真要保护那些小妖,我们岂不是注定会和其他修士交手?”   打架!拔剑!数不清的修真界青年才俊和独门功法!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叫他兴奋到头皮发麻!   孟小汀若有所思地觑他一眼,面无表情往谢镜辞身边挪了一步,下定决心要好好远离这个战斗疯子。   “应该是这样,小汀不也说过,裴钰很可能会来讨伐所谓的‘统领者’么。”   谢镜辞同样双眼发亮:“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们比试了,到时候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咱们俩可以平均分!”   孟小汀:……   差点忘了这也是个狠人!   不过嘛,如果对象是辞辞,那就不是“战斗疯子”,而是尽情用战斗展现该死的魅力。   别说待在她身边,就算让孟小汀变成谢镜辞手里的刀,那也绝对乐滋滋,一万个心甘情愿。   她正捧着脸,想得心神荡漾,猝不及防之时,突然听见一道敲门声。   谢镜辞在妖族面前的表现堪称人渣,把一众小妖怪吓到花容失色、完全没有妄图靠近她的胆量,正因为此,这道敲门声就显得格外突兀且怪异了。   孟小汀与她对视一眼,上前把房门拉开。   “谢、谢小姐……谢小姐在这里吗?”   不是想象中的端茶送水或刻意套近乎,木门刚一打开,伴随着吱呀脆响,便有一只猫妖慌不择路地窜进来。   几乎是在一瞬间,谢镜辞闻到了如影随形的血腥气。   “您――您就是谢小姐?求您救救我们村子吧!那个男人疯了……大家全都快没命了!”   猫妖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由于修为低下,没能彻底化作人形,一对耳朵和尾巴格外显眼,随她的动作轻轻颤抖。   她似是害怕得厉害,白净面颊沾染了泥渍与血污,说话时嗓音一哽,在见到谢镜辞的刹那,从眼底倏倏落下泪来:“求求各位……只要小姐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愿献上村子里的所有宝贝!”   “哎呀,你你你别哭!”   孟小汀容易心软,最见不得小女孩掉眼泪,见状赶紧低了脑袋,拿出手帕为其拭去泪滴:“咱们慢慢来说,‘那个男人’是谁?你村子又在哪儿?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   猫妖哽咽一声,努力咬了咬牙,不让自己的叙述被哭声打断,眼泪仍然不停往下掉:“昨日林子里突然多出许多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见妖就杀。我们村长发现不对劲,便领着大家进入地下暂时躲避祸端,没想到――”   她狼狈地抹去泪水,脊背不停发颤:“有几个妖觉得他小题大做,根本不听劝告,继续在林子里四处闲逛,结果被一个男人抓住……为了活命,他、他们……”   话题进行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孟小汀心下一动,低声接话:“他们为了活命,把你们的藏身之地告诉了那个男人,想要用你们的死,换取他们的活?”   猫妖哭得更凶,重重点头。   村里的大家尽数藏身于地下密道,那个男人来得突然,剑气震荡之下,只需轻描淡写地一扫,就能让修为最高的村长口吐鲜血,再起不能。   最令她感到惊惧的是,那人并没有直接杀死他们,而是如同看戏般立在一边,用各种残忍至极的手段,一点点折磨她朝夕相处的家人与伙伴。   她吓坏了,与几个朋友一起,打算趁其不备迅速逃开。   当迈开双腿的时候,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身后则是朋友们的哀嚎――这是他们用性命铺出的一条生路。   她无处可去,唯一的寄托,便是在昨日偶然听见的“统领者”,跌跌撞撞寻遍一个又一个聚落,才终于在此地找到了红衣女郎的行踪。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她咬紧牙关,不敢哭出声音。   对方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她。   她的村子未曾宣誓过归顺,就算有,或许所谓的“庇护”从头到尾都是谎言,不过是用来笼络忠心的借口。   她修为低下,只要他们在这里不声不响把她杀掉,统治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继续,没有谁能戳破谎言。   ……但她真的无路可走了。   “求求你们,他从孩子们动手,我们已经……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在满室寂静里,女孩听见一串极其轻微的脚步。   一抹影子笼上头顶,当她抬头,透过满眼泪光,望见红衣女修近在咫尺的面庞。   谢镜辞抬起手,为女孩擦去满脸湿漉漉的水渍。   这位传说中暴戾无度、喜怒无常的刀修,相貌是她从未设想过的美艳i丽。   柳叶般的眉眼乌黑如墨,被窗外流泻的晚霞与暮色浸染出团团微光,如同一幅被精心勾勒的水墨画,杀气不再,安静得近乎于柔和。   俄顷,笼罩在她周身的柔意渐渐凝结,愈来愈利,愈来愈浓,好似温软的糖衣被倏然褪去,显出隐而不发的煞气。   “带我们去你的村子。”   谢镜辞道:“那个男人……有何特征么?”   她答应了。   像被一场梦砸中一样。   女孩呆了一瞬,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下来:“他、他拿着把剑,穿了黑色衣服……对了,他好像把那把剑叫做‘湛渊’!”   湛渊。   谢镜辞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抬了视线,极快望一眼裴渡。   这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   名剑湛渊,曾经属于裴家小公子的佩剑。   也是……在那日的鬼冢里,裴钰从裴渡手中夺走,并据为己用的剑。   “拿剑的,那应该是个剑修!”   莫霄阳来了兴致,腾地站起身来:“即便是问道会里的幻境,也绝不应当用折磨幼童此等低劣的手段――咱们去将他打个头破血流吧!”   “那人的确是个低劣的混蛋。”   谢镜辞闻言笑笑,指尖触到腰间冰冷的鬼哭刀刀柄,慢声道:“走吧。”   *   幻境之外,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交织成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丝线,叫人做不到源头,只觉耳边有如蚊子嗡嗡,心生厌烦。   “裴钰这样……有点过了吧?”   一名五大三粗的刀修眉头紧拧:“不但把整个村落的妖物聚起来折磨,还抢先从孩童下手,哪怕是幻境,也未免太不人道。”   “这也是一种策略。”   另一位乐修轻哼道:“父母对关心的自然是孩子,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孩受难,定然能产生难以想象的巨大恐惧――能想到这一层,可见他的确下了心思。”   “又不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做,道友难道还没习惯?更何况幻境里的其他修士,大多都在进行屠杀,只不过裴钰实力强,杀得多些。”   站在一旁的鬼修摇头笑笑:“裴家二公子实力强横,人尽皆知,他定是想与其他人拉大比分,趁此番问道会,把其他金丹期修士远远甩在脑后。”   他说着一顿,啧啧补充:“就现在来看,他也的确成功了。”   “不说裴钰,我如今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所谓的‘妖中之主’。”   有人随即接话:“之前有个小女孩逃了出去,你们说,她会不会去将那位请过来?”   “妖中之主?”   刀修汉子敛了神色,摇头沉声:“就算它当真会来,哪能斗过裴钰?当裴钰击败它的时候,必定妖心尽散,让他一跃成为无数妖物的梦魇――到那时候,裴钰身上的点数,就真是实打实的‘一骑绝尘’了。”   “对啊。”   乐修轻笑一声:“从昨夜起,裴钰就在四处寻找它的踪迹,就算那女孩不将它带来,他也迟早能靠着自己找到。虽然叫什么‘妖中之主’,说白了,不过是来送点数的工具。”   此话一出,哪怕是周围一些不认同裴钰做法的修士,也情不自禁露出赞同之色。   要论实力,在金丹期修士里,这位裴家二公子必然位居头名。更何况……他手里还拿着名剑湛渊。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我听说,他用的那把剑,是裴小少爷从剑冢里带出来的哦。”   这句话声音很小,不消多时便被埋没在连绵不绝的议论声里。   在四下嘈杂中,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那边好像有动静!”   宽大的圆镜之上,立于最中央的,是裴家二公子健硕挺拔的身影。   裴钰嫌弃地下太窄太暗,便将所有小妖驱赶到了林中空地。   他正漫不经心地手下用力,感受充盈于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猝不及防之间,听见不远处传来枝叶轻动的低低响声。   青年停下手中动作,不耐烦地抬起头。   如今已近黄昏,天边斜阳倾颓,映着流淌着的浓郁血色。   密林间已然生出了幽暗夜色,顺着每一片树叶缓缓晕开,好似倾洒的墨,同血光无声勾缠,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白昼。   林间有风匆匆而过,似呜咽,亦如低语。   一道影子在树丛中迅速闪过,又很快消失无踪,不等他前去一探究竟,便听见更多、也更密集的响声。   是幻境里的其它小妖。   这些小妖应该来自于另一处聚落,有的化了人形,有的仍然保持着原型的模样,在山间与林中纷然探出脑袋,无一不是带了惊恐与厌恶地盯着他瞧。   怎么回事。   一丝困惑从心底悄然升起,裴钰不由皱起眉头。   要是在以往,每当他拔剑动手,周围的小妖们无一不是四窜奔逃,哪会像此时这般……   在一旁静候着旁观。   他们想看什么?难道不想逃命么?   这个念头在心口匆匆掠过,也正是此刻,林间妖物不约而同地动作一顿。   薄薄暮色勾勒出妖物们四散的影子,有如藏于深林中的魑魅魍魉。濒死的太阳降下最后几丝幽光,点亮一双双诡谲妖瞳,裴钰无比清晰地看到,它们同时转向了身后的某处。   青年心底警铃大作,握紧手中湛渊。   微风下的树影翻涌如浪,似要将整片密林吞没殆尽,血色夕阳沉甸甸地晕开,在诸多妖物的注视下,于无边幽暗之中,现出一道利刃般锋利的影子。   视线所触,是团火一样的红。   裴钰不敢置信地陡然睁大双眼。   “等等,这、这谁?”   幻境外的修士们瞬间炸开锅:“这个架势,不会真是那个妖族里的‘统领者’吧?不对――这怎么像是个姑娘?六条腿六只手呢?!”   “你们觉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圆镜前默了一瞬。   “――我靠靠靠靠靠!!!”   短暂停滞后,终于有人惊呼出声:“谢镜辞,这是谢家的谢镜辞!!!”   谢镜辞?   那个昏迷不醒整整一年的谢镜辞?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不对……她不是神识受了重创吗?!   满堂哗然。   置身于问道会中的裴钰同样惊讶。   他在鬼域见过这臭丫头,因此对她的出现并未感到十分奇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群小妖对她的态度。   他能看出来,那是再明显不过的臣服。   一只猫妖从她身后瑟瑟发抖地站出来,瞥见裴钰身后的三名妖族男子,咬牙露出憎恨之色。   谢镜辞语气淡淡:“就是他们出卖了你的村子?”   女孩点头。   “哦。”   她眼底黝黑,恍如深潭,闻言微微颔首,语调慵懒得像在家常闲聊:“废物东西。”   话音刚落,裴钰便感到一阵狂涌而至的刀风。   他下意识要挡,却发觉刀风并未对着他――   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就传来三道撕心裂肺的痛呼,与身体重重倒地的响音。   “谢小姐。”   她不会不知道,那三个是他承诺放过的妖,如今刚来就致其于死地,无异于同他对着干。   裴钰知道幻境外有人围观,勉强露出一个和善微笑:“你这是做什么?”   “这种良心烂透的废物,难道有不杀的理由?”   谢镜辞不带感情色彩地睨他,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忽地勾出一抹笑:“别人死心塌地好好对他,他却心怀鬼胎、恩将仇报,仅仅为了一己私欲,非要把恩人置于死地――听起来就令人犯恶心,仔细一想,还是死了比较干净,你说呢裴二公子?”   裴钰眼角一抽。   他不傻,能听出来谢镜辞在骂他。   “心怀鬼胎恩将仇报”,说的分明就是他陷害裴渡的那件事,奈何他不能当众承认,只能握紧双拳,强行压下怒气:“幻境而已,形势所迫,谢小姐不必较真――不知小姐来到此地,所为何事?”   立于幽林中的红衣女修上前一步,当她前行,漫天树影亦随之一动,有如血浪翻涌。   “我允诺过给予他们庇护,如今自是兑现诺言的时候。”   谢镜辞扬眉笑笑:“二公子,幻境而已,形势所迫,待会儿你被杀了,不必较真。”   此话一出,幻境之外彻底炸开了锅。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期待了好久的妖中之主……居然是个参赛者?!她是怎么做到的,太牛了吧!”   “谢镜辞她图什么?救下这些妖,变成他们的救命恩人,这样哪能得到点数?”   “后边站着的,是不是裴家小公子?他们什么时候成了一路?而且她和小公子都受了重伤,按照如今的状态,应该没办法打过裴钰吧?!”   最后这句话说到了点上。   无论谢镜辞还是裴渡,哪怕曾经是万众瞩目的天才,现如今变故突生,实力定然大不如从前。   尤其裴渡,听传闻里说,他已经连灵力都无法感知,彻底成了个废人。   “谢小姐想要同我一战?”   青年冷声笑笑,手中名剑倾泻出流水般的白芒:“以谢小姐的实力,恐怕无法胜过在下。”   “不必多言。”   她语气极轻,却携了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张扬:“来吧。”   裴钰听见长刀出鞘的嗡响。   对决一触即发,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他不带任何犹豫地挥动手中长剑。   剑气如刃,皆化作锋利无比的罡风,一并刺向密林中的那团火红。   然而谢镜辞并未闪开。   ――在剑气击中之前,有道白色身影倏地出现在她跟前,雪华般的剑光刺破夜幕,在四散开的剑气里,裴钰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湛渊剑。   “此等货色,不必谢小姐亲自动手。”   少年清越的嗓音如清泉击石:“交给我便是。”   “这是……裴小少爷?他不是修为尽失吗?怎能如此轻易挡下这一剑?”   看客中闹成一片:“莫非……莫非他神识仍是完好?那裴钰――”   原本一边倒向裴钰的局面,因他的出现,瞬间出现倾斜。   裴渡年岁小他许多,修为或许不及裴钰高,但要论天资,毫无疑问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奇才。剑修最擅越级杀人,如今他在玄武境中修为仍存,若是拼上一拼……   或许真能将裴钰斩于剑下。   那可是问道会一骑绝尘的头名啊!   他们争论得热火朝天,没发觉在幽暗丛林里,谢镜辞自嘴角浮起的一抹笑。   她知道自己修为受损,虽然有把握能胜过裴钰,但想必是不怎么好看的险胜。   幻境里的小妖们将她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旦在对决中显出难堪,威望必然会大大减少,这种时候,就得轮到另一个人出马。   这是他们早就拟订好的计划。   再次重复一遍,裴渡,真好用啊。   一切都在既定轨迹中合理运行,谢镜辞对他的实力有一百个放心,心里已经迫不及待见到裴钰被暴揍的景象,面上还是得佯装出深不可测的模样:“你多加小心。”   她觉得这个人设不应该是暴君。   这简直是妥妥的高贵逼王,装逼如风,常伴吾身。   按照既定剧情,裴渡本应该拔剑就上。   但挡在跟前的修长身影忽然微微一滞,谢镜辞见到裴渡回头。   他眉目隽朗,方才挡下裴钰那一剑时,周身尽是势如破竹的煞气,然而此刻回头与她对上视线,眼底竟是出乎意料的温顺。   如同倒映在血泊里的月亮,美艳而肃杀,连温柔都是惊心动魄。   纤长眼睫轻轻一颤,裴渡无声勾起嘴角,兀地伸出手,为她拢好一缕散在侧脸的黑发。   他声线很低,却足够清晰,随着一道破云而出的月色,一同降在她耳边:“……愿为小姐死。”   谢镜辞的心脏,很没出息地开始狂跳。   ――这人干、干嘛要突然加加加戏啊?   旋即裴渡转身,拔剑。   脑海里的数值,正在不断狂飙。   一千五百零九…一千七百零一…一千九百…   剑光吞吐夜色,月色与残阳彼此交缠,映亮少年精致漂亮的面庞。   自今夜起,谢小姐会成为这片幻境当之无愧的“暴君”。   他会用他的剑,让所有妖与魔敬畏她,崇拜她。   最后心甘情愿地臣服,并恐惧于她。   而裴钰,将成为滋生一切的养料。 第二十六章 (小酒窝。)   罡风骤起之际, 撩乱簇簇团团的暗影。   嵌于穹顶的残阳几乎被暗夜掩埋,皎月散发出混浊黯淡的幽光,将漫天血色映照得清晰可见。   空气里被风卷动的, 是无影无踪、却也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裴渡抬眼, 望见不远处空地上的滩滩鲜红液体。   排山倒海般的剑意笼罩四野, 裴钰咬紧牙关没出声, 幻境之外的看客们亦是尽数安静下来,沉默着不敢发出声响。   在修真界里, 关于裴家的八卦一直没停过。   裴风南曾与青梅竹马的李家千金喜结连理, 并迎来人生中的第一个子嗣,称得上幸福美满、羡煞旁人。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小姐在一次大灾中遇难身亡,大公子亦是孱弱非常,早早夭折。   自那之后多年, 裴风南才娶了白婉作为续弦,之所以收养小少爷裴渡, 全因他生了张与大少爷相似的脸。   李小姐毫无疑问是裴风南的白月光, 白婉嘴上不说,心里必然难以释怀;   后来收养的裴渡又天资卓绝、一朝成名,将她两个亲儿子衬得黯淡无光。有不少修士暗地里嚼舌根,声称不但白婉, 恐怕连裴明川与裴钰也都十足不待见他。   如此一来,鬼冢里所谓的“裴渡勾结邪魔,欲要置白婉于死地”一事,就难免生出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无论怎么看, 如今的结果都是母子三人受益颇丰。   修真界里多的是人精,还不至于个个都是傻瓜蛋, 稍稍动一动小脑瓜,就能看出其中猫腻来。   正是因为这其中的诸多纠葛,今日裴渡与裴钰的一战,才显得尤为有趣。   “裴钰已快突破金丹,裴渡毕竟年纪尚小,就算神识尚未受损,修为应该也还是差了一截。”   云朝颜冷静分析:“但论剑术,裴渡定是稳胜一筹。”   “但裴钰也不差吧?”   有人摸着下巴做思索状:“他毕竟是裴风南亲儿子,天赋总归还是不错。”   看客们皆是凝神看着圆镜中的景象,并未发觉在裴钰镜前,有个女人眸色渐深,暗暗把手捏紧成拳。   此人正是白婉。   她对裴钰存了一百个放心,打定主意认为,自己这个实力超强的儿子仍能赢得此次魁首。   因此她亲自来到此地,驻足于镜前,享受旁人的无尽羡艳与夸赞。   一切本应该有条不紊进行的。   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子”、“夫人教导有方”、“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才”,那些环绕在周身的话让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却毫无征兆地在这一刻,变成满地碎渣。   没有人再去关注裴钰。   她能零星听到的几句,都在惊讶于谢镜辞竟是那位“妖中之主”,称她不走寻常路,叫人大开眼界。   ――可杀掉了那么多魔物的人,本应是她儿子不是吗?那臭丫头不过是个可笑的跳梁小丑,整天玩一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她何德何能,才能抢走裴钰身上的注意?!   谢镜辞的法子一出,生生把裴钰衬托成了个暴虐无度、嗜杀成性的恶棍。   白婉气得脑子发懵。   不过她还能扳回一成。   只要裴钰赢下这一战……只要他能赢,裴渡就彻底在众人跟前颜面尽失,沦为被家族扫地出门、实力不济的废物。   那不过是个被捡来的可怜虫,萤火怎可与日月争辉。   她对裴钰有信心。   白婉深吸一口气,仰面望向圆镜。   裴钰已经再度挥剑。   他对裴渡的实力心知肚明,万万不敢大意轻敌,因而每一次进攻,都用了最大的力气。   四下涌动的狂风忽地变了方向,如同受到某种力道牵引,缓缓向青年身侧聚拢。   当他骤然出剑,汇聚而来的气流有如利刃出鞘,裹挟着重重杀意,径直向不远处的白衣少年袭去。   裴渡身形未变,静静凝视着狂涌如龙的剑气剑光,手中长剑隐约一动。   这是谢疏赠予他的剑。   人尽皆知剑尊独宠云夫人,在用剑一事上,亦是从一而终,不屑于给其它佩剑任何眼神。   因此谢家并未藏有多么上好的宝剑,谢疏得知他湛渊被夺、问道会又迫在眉睫,便向铸剑的友人要来一把利器。   虽称不上神兵,但也足够。   ――足够让他了结裴钰。   有风掠过锋利的剑尖,引出锃然一声幽响。   如同平地起惊风,裴渡身形一动。   他身法极快,脚步轻如踏雪,迅速朝青年靠近,向来温和的眸子仿佛浸了浓郁漆黑的墨,晕出惹人心惊的决意。   长剑彼此相撞,传来金石轰鸣般的声响。   裴钰几乎快要招架不住这一剑里潜藏的灵力,心口陡然一惊,怒气更甚:“丧家之犬,想杀我?如今的你也配!”   他绝不会输。   他是裴家家主的亲生儿子,从出生起,就继承了常人望其项背的天赋与实力,像裴渡这种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怎么能与之匹敌。   更何况……他还有湛渊。   原本属于裴渡的神剑湛渊,哪怕在剑冢认了主,不也还是被他夺了过来。他有修为护体、神兵加身,湛渊剑无往不胜,裴渡拿什么赢?   ――他绝对不可能输!   裴渡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敛了平日里的笑意,目光比天边一轮清月更冷。饶是在幻境外看热闹的修士们也能一眼看出,裴二少爷快要支撑不住。   太快了。   他的剑法变幻莫测,每一个招式都娴熟至极,裴钰刚匆忙接下上一招,下一道剑风就已经倏然落下。   青年节节后退,身上被剑气划开数道狼狈不堪的口子,眼底尽是猩红血丝。   他怎么可能会输。   像裴渡这种出身低贱的臭小子,分明只能――   晕染开的夜色里,随着晚来风急,响起一道宛如龙鸣的悠长剑鸣。   裴钰见到白衣少年安静的黑眸,与他被晚风撩起的一缕碎发。   以及飞溅而起的一束殷红血迹。   四下兀地消弭了所有声息,剑击的脆响、越发急促的呼吸、心脏的狂跳,一并在这一刹那,融进虚无长夜里。   他被刺中了。   他曾设想过自己会输,但从未想到,竟是以如此狼狈、毫无还手之力的方式迎来惨败。   之前的嚣张与方才乍一对比,像个打脸啪啪响的笑话。   他明明是高不可攀的裴家血脉,明明……拿着绝不可能落败的湛渊。   ……怎么会这样?   不止他,幻境之外的围观群众同样目瞪口呆,对这个结果始料未及。   偌大的玄武境内,出现了一瞬寂静。   “我的天呐――”   围在谢镜辞与裴渡镜前的修士里,刹那间爆发出一声大笑:“裴渡赢了!牛,太牛了!这才过去几个瞬息!越级杀人诚不欺我,绝妙啊!”   这道声音如同一粒火星,落在死寂无声的草垛里,立马点燃滔天热浪。   “太快了太快了,方才发生了什么?我一点儿也没看清!”   “绝!武器和修为样样不如人,他是怎么做到处处压上裴钰一头的?”   “赢了赢了!这次问道会的头名有着落了!”   他们这边热火朝天好不热闹,反观裴钰镜前,就安静得与死寂无异了。   “这个,白夫人……”   站在白婉身侧的修士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试探性开口:“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个,说不定……”   他话没说完,就被白婉的满目戾气吓了一跳,乖乖闭嘴不再出声。   气压低沉得可怕,衣装华贵的美艳妇人暗自攥紧双拳,任由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那混账小子……   纵使她有百般怨气,也不可能在此地发泄,只得硬生生把怒火咽回心底,对身旁侍女冷声道:“走。”   妇人离去的背影冷硬如箭,不消多时,便消失在在场所有人的视野里。   修士们面面相觑,半晌,在原本静默如哀悼会的空间里,爆出噗嗤一声情不自禁的笑,以及另一道豪情万丈的吼声。   “裴渡厉害,谢小姐厉害――!”   “诶诶诶,这面镜子怎么慢慢开始黑了?”   “笨,裴钰快死了,还能看到什么东西?咱们换阵地啊!谢镜辞到底是怎么在妖族称王称霸的?强无敌啊!”   *   裴钰的确快死了。   那一剑正中他胸口,凛冽灵力层层爆开,每一道都能撕裂他的血肉与筋脉。   玄武境毕竟只是幻境,在其中死去,只会让神识被强行踢出。   直到现在,眼看自己的身体与剑一点点变得透明,他还是不愿接受现实。   裴渡拿着把不知名的剑,居高临下看着他。   这道注视极为短暂,仿佛他是只不值得给予眼神的虫,很快,那道白色的影子便倏地转身。   裴渡想去谢镜辞身边。   没想到甫一扭头,就见她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少年微微颔首,显出臣服般顺从的姿态:“谢小姐。”   “二少爷这把剑,真是有够漂亮。”   谢镜辞语气淡淡,丝毫不去掩饰眼底的嘲弄:“这偷来的东西,用着应该不怎么顺手吧?”   一想到幻境外还有无数人围观,裴钰气到周身战栗,奈何伤口疼得厉害,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神兵利器固然是好,但剑毕竟是死物,用得如何,还得看执剑的人――废物哪能发挥宝剑哪怕一成的价值啊,你说呢?”   她说罢移开视线,不再去看他最后一眼,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满是血泊的空地上。   无论对象是妖是魔,裴钰的屠杀一向毫不留情。   鲜血几乎凝成了蜿蜒而下的小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诡谲幽异。在血泊中央,平躺着一只正在瑟瑟发抖的兔子,腿上血肉模糊,想必是受了剑伤。   林风微动,身着红衣的女修轻迈脚步,缓缓上前。   她身姿纤细婀娜,柳叶般细长的眼中幽光闪烁,携了刀锋般的冷意,途经夜幕之时,犹如一团不期而至的火。   旋即谢镜辞俯身,将它极尽轻柔地揽入怀中,拭去眼角湿濡。   [当前数值:五千零四…五千一百…五千五百…]   东南西北各个方位,接连袭来源源不绝的妖风。   越来越多的妖物闻风而来,散发着幽光的妖瞳好似一簇簇骤然亮起的火,将整片山林点亮。   裴钰屠杀无数,早就成为了这片土地里令所有妖物闻风丧胆的煞神,如今却被裴渡斩于剑下。   他无疑是整个幻境之中,妖魔们最为忌惮恐惧的天敌。   而当这份恐惧,彻底转移到他们一行人身上――   “恶人已除,诸位不必再怕。”   明艳貌美的少女轻声笑笑,手中抚摸着白兔头顶,悠适且柔和。   她动作温顺,语气亦是淡淡,却于无形中莫名生出高不可攀的凛意,末了眸光一旋:“还请诸位好好记住今日之事,既已归顺,便不要生出二心。”   [当前数值:五千八百…六千六百零一…八千四百五十二…]   谢镜辞略一扬眉:“对他所做的事,我能对在场任何一位十倍百倍做出来――明白么?”   今夜月明星稀,密林之中,黑黝黝的树影宛如孤岛,泛起青烟似的薄雾。   夜意无声漫流,于梦魅般冷然的暮色里,响起树木枝叶响动的声音。   谢镜辞身前,无数幽光从树上跃下,心甘情愿地俯身:“――明白。”   *   “啊啊啊真是太舒爽了!”   孟小汀一进院子,就立马卸下了脸上冷冰冰的假面,兴奋得满院四处乱晃:“裴钰倒地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让我浑身上下淤积的浊气全都噗地一下散掉了!”   这会儿硝烟尽散,裴钰满腔悲愤地告别了他的梦想大舞台,村落里的小妖念及一行人奔波劳累,特意准备了上好客房,供谢镜辞等人歇息。   莫霄阳同样两眼放光:“谢小姐的那番说辞真是叫我五体投地、自愧不如,虽然知道小姐其实并非那种性格,但见到那时的景象,我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对对对!超帅气的!”   孟小汀一边说,一边开开心心把脑袋往她脖子里蹭:“辞辞,你现在有多少点数了?”   谢镜辞:“九千出头。问道会一共三日,等结束的时候,应该能破万,也不知道其他人情况如何。”   “寻常人哪能积累到一万?”   孟小汀得意地哼哼一声:“他们大多采用杀戮的手段,要想挣到这么高的数值,恐怕把幻境里的妖魔杀光都不够。而且裴钰应该是问道会里的最强战力,他被淘汰出局,我们基本就算稳赢了。”   一行人在白日里四处奔走,入夜又解决了裴钰这个大麻烦,这会儿正是最为疲惫的时候,于是闲聊几句后,便各自入了院落里的房屋。   夜间寒凉,裴渡早早上了床铺,还未来得及熄灯,忽然听见脆生生的敲门声。   他心下微动,猜出门外来人的身份,下床把木门拉开,果然见到谢镜辞皎月般明艳白皙的脸。   离开那群妖族后,她将不久前不可一世的暴戾与冷淡尽数褪去,变回同往日一样轻笑着的模样,柳叶眼稍稍一弯:“不打算请我进来坐一坐?”   裴渡没出声,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路,半晌,才低声问她:“谢小姐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你,一定是有事相告?”   谢镜辞熟稔地坐上桌前木凳,脑袋一晃,撑着腮帮子看他:“不能只是想同你说说话吗?”   她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   裴渡虽然听出这句话里调侃的不正经意味,耳根却还是悄悄一热。   她真是过分,说得漫不经心,全然不会在意,自己这种无心撩拨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后果。   裴渡半垂了眼,坐在与她相对的木桌另一边。   “我之所以来呢,是想要夸夸你。”   谢镜辞笑:“若不是有你在,事情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之前当着那么多小妖的面不便开口……总之谢谢啦。一年没见,你用剑比以往更得心应手,比裴钰强多了。”   她说话向来不做遮掩,最爱打直球,末了朝他眨眨眼睛:“这次的寒明花我们一定能拿到,你就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剑道天才,背靠修真界最庞大的家族,别在意裴钰的猪话,他在你面前就是个废物。”   她还记得……当初在拔剑之际,裴钰说他是个丧家之犬,不配与他相斗。   其实他并不习惯旁人的道谢与夸赞。   在裴家,所有人都默认他为练剑而生,无论多么努力,都只能得来裴风南一句淡淡的“行”;在学宫里,大家亦是把他的一切都看作理所当然。   就连他也习惯了……把这一切看作理所当然。   唯有谢小姐不一样。   她愿意夸夸他。   裴渡微低了头,抿唇应她:“嗯。”   “还有啊,湛渊是你的剑对吧。”   说起湛渊剑,谢镜辞似是生出了些许气恼,下意识蹙起眉:“若不是玄武境是假象,我当场就把他手里的剑给夺过来了。都说剑修爱剑如爱妻子,他抢你老婆,这能忍吗?”   ――裴钰胆敢抢走谢小姐?   裴渡指节一紧,头一回带了点孩子气地回答:“不能。”   他的语气又委屈又正经,仿佛当真经历了一场丧妻之痛,谢镜辞听得噗嗤一笑,也学着裴渡的模样正色道:“对啊!所以来日方长,我们定要把它给夺回来。你老婆就得是你的!”   湛渊身为裴渡的本命剑,听说当时在剑冢得来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要把它拱手相让给裴钰,简直比吃苍蝇更让她恶心。   她义愤填膺,一旁的裴渡却不知怎地低了头,虽然薄唇微抿,却还是能看出嘴角扬起的笑意。   谢镜辞稍稍凑近了点。   少女清凌悦耳的嗓音贴近得猝不及防,当她开口,裴渡隐隐感受到一股清甜的热量:“你别动。”   猝不及防听见这道声音,他很听话地顿住身形,茫然对上谢镜辞的目光。   床头的烛火明灭不定,悠悠一晃。   他们坐在木桌两头,桌面并不宽敞,她不过是稍微凑近一些,就已经近在咫尺。   裴渡不明白她的用意,只能感到属于谢小姐的视线流连于侧脸之上,如同拥有实体,每个轻抚与转折都激得他脊背一麻。   “我突然发现,”她说着嘴角一弯,“裴渡,你笑起来有酒窝G。”   ……酒窝。   裴渡茫然眨眼,听她有些失望地继续道:“啊,没有了。”   他退去笑意,酒窝自然会消失不见。   谢小姐……对它很感兴趣吗?   这个念头匆匆闪过,不等裴渡做出回应,忽然见她用手撑起侧脸,略微偏了头,一双漆黑明丽的眼如月牙半勾,被烛光映出点点亮色。   “裴渡。”   “嗯?”   “今日你拔剑的时候,真是把我震撼到窒息。天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清绝出尘、剑术无匹的男人!每个动作都在我的尖叫点上反复横跳,当时的我想向整个修真界,不,整个世界宣布,裴渡就是最帅气最优秀最厉害的剑修!”   她第一句话刚出口的时候,裴渡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发出徒劳无功的反抗:“谢小姐,请……请不要取笑我。”   但这仍然无法阻止他陡然红了脸,情难自抑地低下头,勾唇轻笑。   “这哪里是取笑?”   谢镜辞阴谋得逞,极其得意,见状毫无预兆地抬手,找准右脸上微微凹陷的酒窝,飞快戳了戳:“这叫计策。”   软软凉凉,奇妙的手感。   坐在对面的少年兀地僵住。   “我很少见到酒窝,一直很想摸一摸。”   她心情似乎不错:“之前从没发现过,一定是因为你很少对我笑的缘故。”   不过真是奇怪,她和裴渡认识了这么久,居然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到吗?   裴渡不知在想什么,抿着唇没出声。   他突然之间不再说话,谢镜辞莫名有点慌。   “你不喜欢被戳那里?”   她试探性小心道:“好啦,之前我的那段话全是肺腑之言,裴渡就是我心里的剑修第一名,谁都比不上,真的真的。”   “谢小姐一直想……试试那里?”   裴渡应得有些迟疑。   他犹豫好一会儿,怎么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那个“摸”字,便寻了个相近意思的字词用来代替,很快听见她不答反问:“怎么了?”   少年放在木桌上的指尖一动。   四下皆是寂静,连风声都听不到,因而将他的嗓音衬得格外清晰。   裴渡心口像在被火烧,强忍下头脑里蔓延的热气,沉声问她:“还想……试一试吗?”   谢镜辞没做多想:“嗯嗯!”   答完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等等,再、再试一试?裴渡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轮到谢镜辞愣了神。   她呆呆的模样可谓绝无仅有,裴渡被逗得扬唇轻笑,见她仍然没有动作,低声唤了句:“谢小姐。”   这道声音很低,噙了温温柔柔的、近乎于纵容的笑意。   谢镜辞只觉得大脑轰地一下爆开。   紧接着下一瞬,手腕上便覆下一层冰凉的柔意。   裴渡抓住了她的手。   谢镜辞觉得她快要死掉。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之相比,她的右手便显得小小一团,仿佛没生什么骨头。   烛光下少年人的面庞清朗如白玉,不知是映了烛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晕开浓浓的绯红。   在学宫里,裴渡是出了名的禁欲疏离,恐怕无论是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有像这般长睫轻颤、隐忍而局促的时候。   裴渡的手指似乎在轻轻发抖。   指尖触碰到酒窝时,谢镜辞整个脑袋都是懵。   “谢小姐。”   他说:“……它很快就会消失。”   这是在叫她抓紧时间。   也在解释他为何会抓住她的手,牵引般往上带。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裴渡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听她喜欢,便想毫无保留地送给她,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这个举动实在过于唐突,于是只能仓促松开抓着她的那只手,在心里做好了被谢小姐指责的准备。   放在侧脸上的手指没有移开。   有股柔柔的力道,在他脸上戳了戳,旋即轻轻一揉。   像是揉在心脏上。   谢镜辞:“……还不错啦,手感。”   ――该死,她为什么会紧张到说出倒装句啊!   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很快便与裴渡道了别。   也正是待她离开之后,在幻境外的圆镜里,才终于显现出裴渡房内的情形――   每次她与裴渡单独相处,系统都会出来作妖,谢镜辞担心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社会性死亡,干脆打从一进屋便关了此地的影像。   “为什么每次辞辞和小渡在一起,都要特意把画面屏蔽?”   谢疏抓狂:“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就算他俩没做什么,其他人也会觉得做了什么啊!”   “哦哦哦总算看到了!”   他身侧的乐修抬眼张望:“只有裴公子在,谢小姐已经回房了。”   画面里的裴渡正独自坐在桌前,不知思索何事,值得注意的是,少年脸上仍残留着浅浅的红。   他坐了好一会儿,忽地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一现,在裴渡手中多了件白色外衫。   人群里有人适时开口:“这外衫,似乎是之前谢小姐曾穿过的――”   他来不及说完,就嘴角一抽。   不久前还杀意满身、锐不可当的少年剑修将它捧在手心,自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旋即略微低下头去,小心翼翼碰了碰。   ……噫。   一名女修不忍地捂住嘴:“裴公子从未参加过问道会,他不会……不知道有人在外边看吧?”   而且还有这么多人。   因为他斩杀裴钰的那一剑,全场已有六成的看客挪了窝,来到他与谢镜辞的镜前。   “这这这,”有人一个劲地啧啧啧,“我是特意来观摩剑道的,怎么偏偏让我看到这种东西――造孽哟!”   云朝颜:“……”   谢疏:“咳。夫人,这事儿……等小渡出来,咱们应不应该告诉他?” 第二十七章 (她已经没脸再见裴渡了。)   在问道会里的最后一日, 即便谢镜辞足不出户,暂停了满幻境跑业务和兢兢业业发展下线,面板上收获的恐惧数值还是蹭蹭蹭往上飞涨, 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感谢工具人裴钰的无私奉献, 让她和裴渡成功上位取而代之, 成为了整个试炼场妖魔皆知的大魔头。   借着诸多妖魔的口耳相传, 裴钰被斩杀的消息迅速传遍幻境南北,不但引得越来越多的小妖怪心生敬畏, 也抛下一粒火星, 把其他参赛修士的情绪瞬间点燃。   在问道会开始的时候,即便听闻谢镜辞与裴渡入了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在意过他们。   曾经闻名修真界的天才又如何,陨落之后,恐怕连最普通的低阶弟子都比不上, 待得问道会结束,公布排名的那一刻, 只会为这两人徒增尴尬。   结果裴渡他把金丹期里的最强战力……几剑就干掉了?   近日来风头大盛的“妖中之主”……还是谢镜辞?   这两人是在搞什么人间迷惑行为?   与其它秘境试炼大不相同, 问道会玩得开,允许修士们进行私斗搏杀。   绝大多数人听闻裴渡轻而易举干掉裴二少爷,连跟他碰面见上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有少数几个心高气傲的前来寻他比试,无一不被打得落花流水, 堪比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着一个送,一个跟着一个没。   久而久之,就当真再也没人敢接近他了。   “要我觉得吧, 你们还真有点暴君和妖妃那味儿了。”   一伙人靠着观赏裴渡的对决取乐,生生过出了奢靡腐败的狗皇帝状态。孟小汀美滋滋吃着瓜子, 一针见血:“拼命打江山的妖妃,和拼命吃软饭的暴君。”   谢镜辞很不服气:“我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一旁的莫霄阳做思索状:“谢小姐这哪能叫‘吃软饭’,我觉得你用词很不当。”   对吧对吧!这才是明眼人啊!   谢镜辞闻言双眼发亮,只想朝他竖个大拇指。   不成想这厮摸一摸下巴,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沉吟道:“这分明是软饭硬吃啊。就是那种,虽然我吃软饭,但我跟其他吃软饭的人完全不一样,吃出水平吃出风采,吃出了硬气的铁骨铮铮。”   “妙哉妙哉!”   孟小汀笑得合不拢嘴:“莫公子真是学富五车、别具慧眼,佩服佩服。”   莫霄阳赶忙回应:“哪里,孟小姐才是冰雪聪明、博学多才。”   “不及莫公子才高八斗。”   “孟小姐斗、斗大如牛!”   “斗大如牛――莫霄阳你牛头马面!”   于是这两人就开始了成语接龙,杀得那叫一个你来我往,两眼猩红,从小到大没遇到过这样棋逢对手的时候。   直到问道会结束,两位文学大师已经循环了两百八十一遍的“为所欲为”。   按照同往年一样的规则,当大比宣告终结之际,会在中央空地最大的圆镜上,依次显示各个修士得到的点数与排名。   谢镜辞的第一几乎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如今众人聚焦的重点,在于她究竟揽获了多少分数。   “我听有的修士彼此交流,声称杀死一只魔兽,能得到五到十的恐惧点。谢镜辞去了这么多聚落,虽然没拔刀见过几次血,但两三千绝对没问题吧?”   “两三千?老兄,她不但在去过的村子里挣足了存在感,如今整个幻境估计都在传――我赌八千。”   前一人倒吸一口冷气:“八千?她就算把见过的妖魔全杀光,也远远够不上这个数目吧!”   “你们别急呀。”   有女修轻笑一声:“问道榜……这不是来了么。”   随着她话音落下,于中央悬空的硕大圆镜之上,倏然迸发出皎月般莹然夺目的亮光。   光华如水,肆意倾淌在漫无边际的纯白色空间,如同薄纱被掀开、有人在镜面轻轻落笔,自圆镜最下方起,逐渐显出隽永清丽的字迹。   问道会的排名榜,是由最末写起。   在场有不少人与个别参赛者熟识,亦有家人朋友前来助威,这会儿轮到放榜的节骨眼,几家欢喜几家愁。   末尾的修士们多是几十几百,随着字迹渐多,越往上,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值也就越大。   第三名的高仲伯来自剑宗,与裴钰的路数一样,同样属于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杀神,自打进入幻境开始,手里的剑就没停过。   原本有人还在猜测,以他的实力,或许能和谢镜辞用脏套路赢来的点数拼上一拼,没想到居然只排上了第三,连裴渡都比不上。   高仲伯的数值是[五千六百零一]。   旋即笔墨再动,行云流水勾写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二字名姓。   在裴渡之后,是一板一眼的[八千六百]。   人群里传来一声语气复杂的喟叹:“我的老天。”   八千。   他在幻境里认认真真扮演着谢镜辞手里的利剑,说白了,相当于对她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   谢镜辞本人鲜少出手,小妖们不清楚她的真正实力,只能通过裴渡心甘情愿臣服的态度,认定她比这位杀伐果决的少年剑修更强。   饶是他也能拿到八千,那主导一切的谢镜辞本人……   圆镜光华更盛,白芒间笔墨暗涌。   那行居于最上方的名姓被写得肆意潇洒,有如潜龙之势,一览众山小,稳稳压了其它字迹一头。   “我的天――”   在陡然降临的沉默中,不知是谁哑声低喃:“这是怎么做到的?问道会莫不是统计出错了?”   “这能出错吗?”   他身旁的汉子猛地一拍他肩头:“这叫‘牛逼’!”   不过短短一瞬。   惊呼声、道贺声与七嘴八舌的交谈声炸成一片,如同雨夜中势不可挡的滔天巨浪,将整个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放眼望去,偌大圆镜之上,赫然立着一行端端正正的大字。   [谢镜辞:一万两千四百八十七]。   把其他修士百倍几十倍地碾压,谁看了不得说一声牛逼。   正因为此,当谢镜辞从幻境里出来时,被闻讯而来的吃瓜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向来厌烦这种的景象,尤其耳边还充斥着各种叽里呱啦的杂音,本打算立马退出玄武境,却听见脑袋里系统的叮咚一响。   这句话并不难,非常符合暴君气质,除了有点中二,没什么太大问题。   他们这会儿刚刚结束幻境,还存了点暴君与妖妃的余热,就算被她讲出来,也能解释为一句不经意的玩笑。   对她来说,小问题啦。   谢镜辞只匆匆瞥了眼台词,很快像所有霸道君王那样酷酷一笑。   谢镜辞邪魅狂狷:“爱妃快看,这就是你为我打下的江山!”   谢镜辞:……   她很明显地感受到身旁裴渡一愣,而孟小汀和莫霄阳不约而同发出一道噗嗤轻笑。   谢镜辞耳根发热,强忍把系统爆锤的冲动:“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这个人设,这个说台词,虽然有剧本,但也不能违心啊。]   系统语气正经:[你凭良心说吧,这江山是你给他打下的吗?我已经对你很不错了,就说这软饭吃得硬不硬吧。]   谢镜辞:你滚啊!   *   赢了问道会,谢镜辞很开心,她爹她娘更开心。   谢疏恨不得在脑门贴一张纸条,上书五个黑体大字:谢镜辞她爹。   云朝颜同样高兴,一改平日里的女魔头做派,等谢镜辞、裴渡与莫霄阳从玄武境出来,便立马特意拿出珍藏多年的酿酒,在庭院的凉亭里供众人品尝。   “此酒名为‘清心’,香醇而不易醉人,是我与你爹当年的最爱。”   云朝颜一一斟酒,眼底含笑:“既已取得寒明花,待得明日药王谷的医圣前来,小渡筋脉便能得以补全。”   谢疏眯着眼睛笑:“小渡剑骨天成,将来定能成为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大能。不过平日里除了练剑,其它方面也得努力加把劲才成――做人呢,总得不留遗憾嘛。”   这句话似是意有所指,裴渡却难以琢磨透彻,只得乖乖点头:“多谢剑尊与夫人。”   或许是他的错觉,可不知为何,自打离开玄武境,这两位长辈看他的神色……就不太对劲了。   进入问道会前,他们的目光虽然称得上慈爱,但裴渡分得清楚,那只不过是对小辈自然而然的照拂,可如今――   谢剑尊看着他时笑意不止,仿佛下一瞬就会将他一口吞入腹中,咬碎吃掉。   是因为谢小姐把问道会里的事情尽数告知,剑尊与夫人觉得他还不算太差吗?   云朝颜亦是勾着唇:“小渡喝过酒吗?”   “嗯。”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没怎么喝过酒的呆瓜,应声时举起酒杯,豪迈地大口一饮。   然后无法抑制地开始疯狂咳嗽。   云朝颜少有地笑出了声:“这酒味浓,得慢慢来喝,你不用――咳,不用这么努力。”   这人真是好呆。   谢镜辞慢悠悠抿了口酒。   此酒虽然名为“清心”,味道却与“清”字沾不上一点关系,浓郁的酒香在入口瞬间便四散而起,好似狂风骇浪,将每个角落的味蕾都吞噬一空。   在喝酒这件事上,她留了一万个心眼。   古今上下,无论是话本还是其它世界里的小说,但凡涉及了情感线,都很难逃脱一个魔咒。   名为“醉酒魔咒”。   酒是个好东西,在男女主角的感情进程中,更是往往充当了一份威力巨大的催化剂。   什么醉酒抱抱啦,醉酒亲亲啦,醉酒床床啦,一旦喝醉酒,孤男寡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酒品一向不错,就算酒后神志不清,也基本干不出什么惊世骇俗伤天害理的大事,奈何在谢镜辞脑子里,还蜗居着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   一旦这玩意儿趁她醉酒,突然蹦出个奇奇怪怪的任务,她那会儿只知道乖乖照做,说不准还会添油加醋――   那谢镜辞宁愿死掉。   问道会于午夜结束,他们喝完酒,自然也就入了后半夜。   云朝颜所言不假,清心不易醉人,等众人道别回房之时,除了莫霄阳和裴渡有些微醺,其余人都面色如常。   “不过喝了酒,总归是有些不便的。”   谢疏朗声笑道:“正好小渡与辞辞的卧房离得不远,干脆顺道送她一程,如何?”   谢镜辞狐疑地看他一眼。   就裴渡那副模样,显而易见地不如她,要说护送回房,那也是她对裴渡。   云朝颜亦是笑:“对对,阳阳似乎也有点晕,我和你爹陪着他回房,你们二人也快去歇息吧。”   她总觉得这两人不太对劲,可她没有证据。   谢疏和云朝颜满面含笑地离开,一边走,一边同莫霄阳谈论修真界与鬼域的名酒名菜,那叫一个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谢镜辞有些无奈地抬眼,瞧一瞧身侧立着的颀长影子:“没醉吧?”   裴渡立马应声:“嗯。”   谢府极大,此处的凉亭与小道皆采用园林式风格。竹树环合的影子有如幽深潭水,随风在地面轻轻晃荡,步入其中,仿佛能见到映了月色的水光。   这次参加问道会,不但为裴渡得来药草,还爆锤了一顿裴钰的狗头,可谓一举两得。至于裴二少爷消失前瞪得老大的圆眼睛,是能让人半夜笑醒的程度。   谢镜辞心情不错,脚步轻快地走了好一阵子,才突然意识过来:   不对,无论是药草还是裴钰,那都是与裴渡相关的事儿,同她浑然沾不上边,她这么开心做什么?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她听见系统的一声哼笑。   它笑出声时总没好事,谢镜辞心感不妙。   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是正确的。   [位面发生波动,系统……呲……人物设定陷入混乱。]   [叮咚!恭喜宿主成功进入新位面,当前人设:Alpha霸道总裁。]   Alpha。   阿。尔。法。   谢镜辞她彻底裂开。   [她,是整个帝国最邪魅张扬的Alpha,操纵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庞大商业帝国。   天凉就让王氏集团破产,是她每个季度必定打卡的指标;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炽热/嘲弄的光,一路火光带闪电,是她身为霹雳贝贝的荣耀。   当她遇上他,一个如金丝雀般被囚禁的Omega,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当悲伤逆流成河,爱与不爱,他们该何去何从?]   两个极端歹毒的人设重叠于一身,真是好歹毒的剧情。   Alpha与Omega的设定算不得大众,大致意思是每个人体内都蕴藏着独特的信息素,她的Alpha属于强攻一方,Omega则是被动的一派。   后者极易敏感,需要通过所谓“标记”,也就是被咬脖子后方的腺体得到舒解。   通俗来说,类似于一有空闲就要啃鸭脖。   谢镜辞:……   谢镜辞深吸一口气。   再深吸一口气:“您不觉得,您有点叛逆过头了吗?”   她好累,这啃鸭脖的霹雳贝贝,谁爱当谁当。   系统:[我也无法控制啊嘤。]   随着它话音渐落,霸道女总裁的第一句台词,也应声浮现于谢镜辞脑海之中。   谢镜辞再度裂开。   不。   不不不不不,这绝对不可以。三更半夜对着裴渡做出这种事,她还能算是个人吗?   绝对不行!   裴渡察觉到她的一瞬怔忪,略微侧头:“怎么了,谢小姐?”   在沉郁夜色中,少女清润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   谢小姐兀地停下脚步,抬头定定注视着他。   她的目光直白得毫无遮掩,裴渡没由来地心头发紧,只不过被这样一望,耳后便生了热意。   谢镜辞没说话,朝他靠近一步。   裴渡下意识后退。   这样的反复拉锯并未持续太久,当他后退到第三步时,身后出现了一堵墙。   少年修长的身形被月色映在墙面,不过转瞬,就又覆上另一道纤细的影子,旋即是“啪”的一声轻响。   谢镜辞右手上抬,手掌按在他侧颈旁的石墙。   谢镜辞想掉眼泪。   这正是霸道总裁必备的经典姿势,壁咚。然而裴渡身量太高,她此时此刻的动作毫无威慑力,反而像在擦墙或是小学生上课举手发言。   这壁咚,太失败了。   她已经没脸再见裴渡了。   “谢、谢小姐。”   他音调拘谨,尝试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喝醉了?这样……不合礼数。”   她才没喝醉,她只不过是――   等等。   谢镜辞心下一动。   接下来的剧本惊悚至极,倘若保持清醒状态,裴渡一定会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流氓。   但喝醉酒后,就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了!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把锅全盘推给酒精,在裴渡看来,她充其量只不过是酒品无敌差劲。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究没能落下来。   谢镜辞强忍着拔刀砍人的冲动,双眼失去聚焦:“我好像……喝醉了。”   “谢小姐,我送你回房。”   她的反应在裴渡意料之中,少年并未细思,毫不犹豫地尽数信下,脊背仍是僵硬,试图将她推开一些:“还请小姐……把手松开。”   这个办法超有效!   谢镜辞心头暗喜,咬了咬牙,干脆一股脑全豁出去。   “松开?”   裴渡听见谢小姐的一声轻笑:“小咦惹喵嗷,不想要你的临时标记了么?”   救命。   为了不让裴渡听清“小野猫”这句太过羞耻的台词,谢镜辞觉得她现在讲话像念佛经。   裴渡果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对不起。   她在心里痛哭流涕,裴渡,接下来的事,对不起。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问询,忽然见到谢小姐伸出左手搭上他后颈,整个人向上跳了跳。   像是没够着什么东西,又跳了跳。   最后她失去耐心,左手稍一用力往下压,让他向下低了脑袋。   “谢――”   裴渡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剩下的话便被谢镜辞堵在喉咙里头。   她口吻强硬,不容反驳:“别动。”   裴渡的双眼骤然睁大。   他能感受到谢小姐在逐渐贴近。   直到与他的侧颈只剩下毫厘之距。   温热的吐息掠过皮肤,从侧颈升起,如同漫开的水流,一点点往后溢。   气息所经之处,皆是电流般的酥与痒,裴渡被她按在墙头,一时忘了呼吸,压在石墙上的双手暗暗用力,骨节泛起毫无血色的白。   他连动也不敢动,在心里暗骂自己实在无耻。   谢小姐醉了酒,神识最是不清。即便她态度强硬,三番两次阻止他的逃离,但倘若他是个正人君子,理应抵死不从,用灵力把她敲晕,再扛进房里好好歇息。   可他不是。   如今表面看来,虽是谢小姐稳稳压他一头,实则却是裴渡占了她的便宜,他对此心知肚明。   她清醒时遥不可及,便只能贪恋这片刻的迷醉,他实在卑劣至极,无可救药。   脑海里纷乱的思绪冗杂不堪,裴渡身形忽地怔住。   不再是流连的热气,在他后颈处,骤然贴上了一道柔软的实感。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丝丝缕缕的吐息尽数勾缠于颈侧,有的透过衣襟,悄无声息滑进更为内里的隐秘之处。   而那片陌生的触感好似天边的云朵,绵软得不可思议,于后颈极为迅捷地一碰,然后像花瓣那样张开。   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硬的齿。   他似乎隐隐明白了,谢小姐接下来会做的事。   牙齿咬上皮肤,带来尖锐的痛。   谢镜辞并未用力,牙齿不过微微向内里一陷,比起疼痛,更类似于极富有侵略性的挑衅,或是挑逗。   一颗石子坠入沉寂许久的深潭,紧随其后的,是更为汹涌猛烈的狂风。   裴渡指尖用力下按,思绪被搅乱成七零八落的碎屑,在狂风巨浪中无所适从,随心脏一同疯狂颤动。   他听见谢小姐的呼吸。   在夜色里一点点淌入他耳膜,裹挟了令他骤然升温的……微不可查的水声。   哪怕在梦里,裴渡都未曾梦见过这样的场景与动作。   同样饱受折磨的,还有谢镜辞。   天道这不是想让她加班,而是铁了心地要让她去死。   比起强行咬了裴渡的脖子,更让她感到悚然的一点是,自己居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错。   少年人身上沾了醇香清雅的酒气,当她更贴近一些,便能嗅到雨后竹树的清香。   用唇齿去碰上一碰,则是她未曾料想过的绵软细腻。   她有罪,她可耻。   她的脑子一定被僵尸吃掉大半,彻底脏掉了――   不过没关系,至少如今在裴渡眼里,她还是一只酒醉的蝴蝶。   触碰点到即止,当谢镜辞微微一动,把牙齿从他后颈松开,能清晰感到跟前的裴渡松了口气。   但他的身体仍旧紧紧绷住,像根笔直的竹。   ……谢小姐松开了。   裴渡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谢小姐再做出更进一步的动作,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她打晕。   无论如何,他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折辱了她。   她动作很轻,虽然离开了后颈,却还是保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脑袋退到一半,就兀地停下。   谢小姐的嘴唇几乎贴在他耳廓。   她一定见到了他耳朵上火一般的通红,张开双唇之际,吐出的气息让他起了满背鸡皮疙瘩。   裴渡努力控制,不让自己颤抖得太过明显,呼吸声却越来越沉。   他听见谢镜辞的声音,满满带了迷糊的笑意,因醉酒神志不清,尾音被悠悠拖长,如同一根长长的线,自他耳畔径直连进心底。   她道:“小一……凹鸡英……喜欢吗?”   随着最后一个字念出,这段歹毒的戏码终于宣告终结。   谢镜辞很不合时宜地想,裴渡的耳朵好红。   ――废话啊!她现在绝对肯定以及百分百确定,她的全身都红得像是水煮虾啊!一个“小妖精”被她念得像在说泰国话,她真的尽力了啊!   万幸终于结束了。   她这只蝴蝶也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归巢了。   至于明日应该作何解释,全把锅推给醉酒便是。   她只是朵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起来的小白花,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裴渡知,只要谢镜辞不记得,就算没发生过。   绝妙!   她差点就要为自己天才的脑瓜鼓掌庆祝,正要抽身离开,突然听见属于裴渡的声音。   因为她是侧着脸贴近对方耳朵,因此从裴渡的视角看来,谢镜辞的耳朵同样距离他格外近。   他的声线有些喑哑,冷不防地响起时,宛如平地起惊雷,顺着薄薄一层皮肤和血管,重重砸进她骨头。   谢镜辞整个头皮都是麻,来不及喘息,就被他吐出的热气冲撞得浑身没了力气。   裴渡似是有些无奈,开口时携了股极浅的笑音,喉音沉沉,尽是能叫人心口发软的纵容与宠溺。   他没做出任何逾矩的动作,亦未顺势靠近于她,少年修长的身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近乎于耳语地对她说:“……喜欢。” 第二十八章 (都很可爱。)   在凛冬的深夜里, 连暮色都带了沁入骨髓的凉气。   周遭皆是寒凉的冷意,裴渡却不由自主感到浑身滚烫。   若有若无的酒香勾连着月光,在他眼前所见, 是姑娘晕了浅粉色的耳朵。   如今的谢小姐, 应当是醉了酒的。   待得明日, 她便不会记得今夜发生的一切事宜, 哪怕心存了隐隐约约的印象,他也能装出茫然模样, 一本正经地告诉她, 那都是醉酒后生出的幻梦。   这是他微小的心机。   只有在这种时候,裴渡才能壮着胆子讲出真心话。他喜欢被谢小姐靠近,喜欢她轻轻触碰他时的香气与热量……也喜欢她。   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那句“喜欢”实属意乱情迷、脱口而出,向来循规蹈矩的少年剑修很快敛了神色,语气温和:“谢小姐, 回房歇息吧。”   谢镜辞仍然处在大脑僵直的状态。   她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假戏真做醉了酒, 才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幻听。   但如果是裴渡那样的性格……或许他只是被她缠得心烦, 为了尽快安抚跟前撒酒疯的醉鬼,所以才顺势敷衍性地做出回答。   应该、应该只是这样吧?   ――不然裴渡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喜欢被她啃脖子啊!他又不是鸭脖精!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耳边的裴渡又低声开口:“谢小姐还醉着吗?”   该死。   他的声线平日里干净清越, 这会儿却突然被压成了沉缓的低音,猝不及防在她耳朵旁边响起时,堪比突然爆开的电流。   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仅仅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就能让整具身体又软又麻,倏地没了力气。   她近乎于狼狈地后退一步, 期间没有忘记自己已经喝醉的设定,脑袋一晃,向左边一个趔趄。   这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动作,幅度并不算大。   谢镜辞在众多小世界里艰苦求生,早就练就了一身绝佳的演技,本打算挪个小碎步让自己站直,却察觉右肩上多了层绵软的热量。   裴渡担心她会摔倒,伸手揽过她后背,将其虚虚扶住。   谢镜辞:……   “谢小姐。”他问,“还能走吗?”   如果她说不能,大概会被裴渡以拖着、抬着、托举着或旋转着的各种姿势带回房间――   在修真界里,她从没见过哪个剑修用公主抱,按照惯例,大家通常都用扛。   于是谢镜辞半阖了双眼,鼓起腮帮子:“唔……唔嗯唔嗯。”   她如今这副模样一定挺搞笑。   否则裴渡也不会轻咳一下,抿唇微笑。   扶在右肩上的手掌没有松开。   裴渡的力道轻却稳,谢镜辞后背靠着他手臂,偶尔佯装步伐不稳的模样,都被他牢牢固住身形。   这种感觉居然意料之外地不错。   不用担心跌倒,也不必在乎步伐,无论她速度是快是慢、身体如何摇摇晃晃,身旁的人始终保持着与她相同的步调,手掌温温发热,任由谢镜辞胡来一通。   她得到支撑,走出了跳大神般的放肆狂野,一边走,一边心情很好地哼起小调,见裴渡的嘴角自始至终没下来过,眯眼觑他:“你干嘛一直笑?”   裴渡有些仓促地眨了眨眼。   府邸的小道上高高亮着长明灯,轻纱般往他面上一笼,连纤长如小扇的眼睫都清晰可辨。   他眼底笑意未退,被她突然直勾勾一望,如同被察觉了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凭空生出几分茫然的局促。   这份局促并未持续太久。   “醉酒后的谢小姐,”裴渡目光微垂,久违地对上她的视线,“很可爱。”   谢镜辞两眼一瞪,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难道我没有喝醉,就……就很讨人厌?”   他闻言怔了一下,没有反驳。   果然被她看穿了!都说酒后吐真言,裴渡心里的小算盘终于藏不住了!她平日里对裴渡也不算太差,结果这小子是个白眼狼!   微醺的醉意在脑子里打转,把思绪熏得有些模糊,谢镜辞敲敲脑袋,被突如其来的一缕清风吹得眯上双眼。   按在肩头的手掌突然微微用力。   她被这股力道惊了一瞬,毫无防备地,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润嗓音:“……不是。”   谢镜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循着声音仰起头,在倾泻而下的月光里,望见裴渡漆黑的眼睛。   他鲜少如此直白地与她对视,瞳仁里盛满黯淡微弱的清辉,随目光悠悠一荡,映着眼底散不去的绯红,如同春夜清幽,一朵桃花落入无边深潭。   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很难不觉得心口发软。   “不止醉酒的时候。”   裴渡喉音发涩,隐隐携着笑意,随明月清风缓缓落在她耳畔:“谢小姐的所有模样……都很可爱。”   这分明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话,裴渡却抢先一步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谢镜辞看见上下滚落的喉结。   他的脸突然变得好红,连脖子都成了浅浅的薄粉色。   她又不知怎地踉跄一下,被裴渡更加用力地扶住。下意识地,谢镜辞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烫。   谢镜辞的卧房距离凉亭不算太远,裴渡故作镇定与她道了别。   待得房门闭合、他转身离去,浑身僵硬的少年终于略微低了头,抬手抚上侧脸。   他居然对着谢小姐……说出了那样不加掩饰的话。   伸手揽上她的肩头也是,如果谢小姐意识清醒,定会觉得他孟浪。   万幸她喝醉了酒。   裴渡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明日谢小姐来质问他何事,他的答案都只有九个字。   没发生,是幻觉,你醉了。   没错,她醉了。   皎白月色下,年轻的剑修低垂长睫,抿了薄唇无声轻笑。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谢小姐一定不会有所怀疑。   *   所幸到了第二日,谢镜辞并未询问他任何与昨夜有关的事情。   她能做出将他抵在墙角、咬住后颈的举动,想必喝得烂醉如泥,忘却那一桩桩不合逻辑的糊涂事,似乎也并不怎么奇怪。   问道会告一段落,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事宜,便是为他补全筋脉。   谢家势力庞大,与修真界诸位大能皆有往来,此番助裴渡疗伤,便是请来了药王谷里赫赫有名的医圣蔺缺。   “补脉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你全身筋脉尽断,估计得狠狠遭上一通罪。”   蔺缺是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倘若论起真实年龄,能有裴渡的几十倍。   此人生性随意潇洒,不拘束太多繁文缛节,见到他这个小辈,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会那几日,我也曾去观摩过。裴公子不愧是年轻一辈中的剑术第一人,与裴钰之战精彩至极。”   他不知想到什么,实在没憋住,从喉咙里发出一道轻笑。   裴渡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劲:“前辈怎会知晓……我与裴钰的那一战?”   后知后觉意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他听见自己狂起的心跳。   “小渡啊,有件事儿……我和夫人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告诉你。”   谢疏曾与裴渡有过数面之缘,向来欣赏这个同样用剑的少年天才,对其很是上心。   补脉事关重大,他实在放心不下,便干脆一直候在床前,见状低声打破沉默,语气很是小心翼翼:“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裴渡心跳更凶。   谢剑尊的语气算不上好,甚至含了再明显不过的担忧,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接下来会被说起的事情于他百害而无一益。   他在心里迅速列出清单:补脉很可能失败、他再也无法恢复得与往日相同、以及……   自己已经配不上与谢小姐的婚约,等补脉结束,谢家仁至义尽之时,就不得不离开云京。   尤其最后一个。   他最不愿发生,却也最有可能。   然而谢疏并未提及以上任何,只不过试探性问了句:“你还记得问道会吗?”   当然记得。   接下来即将被谈起的内容应该与婚约无关,裴渡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懂对方提及此事的用意,只能茫然点头:“记得。问道会里……有什么猫腻吗?”   谢疏与蔺缺对视一眼。   后者很有医者风范:“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保持血脉顺畅。”   裴渡还是点头。   经过鬼冢一事,他的心性已经得到了极大锤炼,只要不涉及婚约,无论遇上多大的变故,都定能坦然接受。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谢剑尊的嗓音再度传向耳边,莫说点头,裴渡连心跳都险些轰然停下。   青年声线低沉,带了显而易见的谨慎与拘谨,化作杀人于无形的恶魔低语,沉甸甸咬在他耳膜上。   谢疏道:“你恐怕有所不知,问道会乃是神识所筑的幻境,因而与其它法会不同,在外边……能看见幻境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顿了顿,大概担心对方抓不住重点,清了清喉咙:“所以吧,那个,你能懂吧,有些事情,不少人都看到了――比如那天晚上啊,衣服啊,咳。”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蔺缺不忍直视,惆怅地挪开目光。   谢疏满心心疼,本想上前安慰几句,但又不知如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渡呆呆坐在床头,长睫微微颤。   可怜孩子。   谢疏在心里为他抹一把眼泪。   ……全都被看到了。   尚未褪色的景象零零碎碎浮上心头,裴渡怔怔想,那天夜里,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抱起谢小姐穿过的外衫,还用鼻尖碰了碰。   裴渡:……   少年白净清隽的颊边猛然腾起汹涌潮红色,谢疏看见他满身僵直地低下头,骨节分明的右手下意识攥紧床单,又很快无力地松开。   如果不是他和蔺缺两个外人待在这儿,裴渡大概率会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其实也还、还好啦。”   他尝试出言安慰:“毕竟大家都知道你们订了婚约,未婚夫妻嘛,亲近一点又如何,很正常的。”   蔺缺亦是点头:“对对对,大家都懂。我们除了嘿嘿笑,绝不会有其它任何反应。”   等被谢疏拿胳膊抵了抵,又立马改口:“笑也没有!没有人笑,真的。”   谢疏当场下了结论,这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废物。   坐在床上的裴渡还是没抬头,从他通红的鼻尖来看,应该成了只水煮虾。   “谢小姐……”   他声音很低,带着慌乱与忐忑,似是害怕听到答案,说得格外缓慢:“谢小姐她,知道那件事吗?”   这是个转机!   谢疏立马回答:“你放心,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敢打包票,在谢府里,没人会大嘴巴告诉她。”   他总算是明白了。   这孩子看上去冷热不进,其实对他宝贝女儿生了不一般的心思,偏偏这种心思还暗戳戳,就算全修真界都知道了,也不能让她知晓。   他还以为,像裴渡这样声名斐然的少年天才,会毫不犹豫对心仪的小姑娘表明心意――   当初谢疏追云朝颜,闹得整个修真界每天都在吃瓜看戏,更有好事者闲来无聊,为他轰轰烈烈的追求之路出了本小册。   结果裴渡这样闷着,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小渡啊。”   谢剑尊心里藏不住话:“你若是对辞辞有意,大可直接告诉她。你一表人才、修为出众,我与夫人亦是对你颇为满意,绝不会有任何阻碍。”   裴渡的声音很闷。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竟显出了一丝浅淡笑意,在与谢疏对视的瞬间,轻轻开口:“我怕……吓着她。”   修为、身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都没有太大差错。   唯有一处生了纰漏。   谢小姐并不在意他。   想来他实在自私,明知谢小姐并未心存别的情愫,却还是不愿死心,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陪在她身边。   只要日复一日陪着她,一点点对她好,慢慢向她靠近……说不定在某一天,谢小姐也会愿意走向他。   裴渡愿意等。   谢疏挠头,没说话。   他听说过裴渡在裴家的境遇,养父冷漠,养母针对,要不是天生剑骨,恐怕连丫鬟小厮的日子都不如。   更何况,裴渡在进入裴家之前的身份――   从小到大的境遇,让他不可能像所有鲜衣怒马、肆意张扬的少年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大胆争取。   他只能竭尽所能向她靠近。   “好啦好啦,不管怎样,都得先把身体治好。”   蔺缺懒懒打了个哈欠:“裴小道友,谢小姐特意为你夺来的寒明花,可不能浪费。”   补脉是个技术活,敢把担子接下来的,全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医修。   等裴渡褪去衣物,银针的白光便陡然现出。   剑修的身体大多高挑健硕,他年纪尚小,仍存了少年人纤细的稚感,肌肉纹理流畅漂亮,并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银针起,磅礴如海的灵力丝丝入骨。   裴渡眉目隽永,略微阖着眼眸,长睫映了银针乍起的白光,于毫无血色的面上,罩下一层单薄阴影。   翩翩少年,衣衫褪尽,这本是赏心悦目的画面,殊不知内里暗潮涌动、险恶丛生。   饶是见多识广的谢疏,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裴渡的身体经脉尽断不说,还遍布了数道陈年旧伤与新增的裂痕,听闻裴风南家法甚严、惩处不断,看来并不有假。   银针所过之处,灵力如潮似浪。虽有清凉和缓的气息在筋脉间徐徐游走,但更多的,还是撕心裂肺、宛如剔骨般的剧痛。   裴渡死死咬牙没出声,攥紧被褥的手上,指甲几乎陷进血肉。   他必须挺过去。   只有挺过这一关……才能重新得到站在她身旁的资格。   钻心刺骨的痛意席卷全身,大脑仿佛快要裂开,好在他早就习惯了独自忍耐疼痛,无论是练剑失误遭到严惩,还是在对决中受伤。   即便只有他一个人,裴渡也能咬着牙挺过去。   在漫无止境、仿佛没有尽头的剧痛里,他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   这道声音并非幻觉,因为在极为短暂的停滞后,一旁的谢疏转身离去,旋即响起木门被拉开的吱呀响。   裴渡似乎听见谢小姐的嗓音。   ……她是来询问有关他的情况吗?   他褪了衣衫,女子不便进屋,很快木门再度响起,应是谢前辈关了房门。   耳畔是踏踏的脚步声。   谢前辈修为高深,走路很少发出响音,此时却步伐急促,一步步朝床边走来。   裴渡竭力睁开双眼,被窗外的阳光刺得皱了眉,视线尚未变得清晰,就听见谢疏低低道了声:“小渡。”   有什么东西被谢前辈小心翼翼塞进他手上。   毛绒绒,软绵绵,残留的余温流连于掌心,裴渡下意识一握。   “这是镜辞送来的小物。”   谢疏道:“她说你若是疼得厉害,尽管抓着它便是。她与霄阳不便进屋,就由它代替他们两人陪着你。”   被指尖刺入的手心隐隐生痛,当触碰到那团绵软绒毛时,柔软的触感仿佛能浸入每一条血脉,宛如清溪,濯洗所有沉积的痛楚、孤独与暴戾。   裴渡垂眸,听见自己心脏猛然跳动的声音。   在他手中,正握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   一只呆呆傻傻的白鹅,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瞧。   在白鹅头顶,还用白纸贴着一页大字:[等你一起逛云京。]   大呆鹅。   其实裴渡早就习惯了。   习惯寄人篱下,一个人忍受孤独,习惯自卑地仰望,也习惯独自捱过所有苦痛,不发出任何声音。   但当此时此刻,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与荆棘里,触碰到这份从未有过的温柔,裴渡还是没由来地眼眶发热。   这是他倾慕了很久很久的姑娘。   在他最为落魄与不堪的时候……谢小姐愿意陪在他身边。   当初鬼冢血雾漫天、杀伐四起,也独独只有她一步步靠近,来到他身旁。   因为遇见她,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修长的手指落于玩偶之上,少年静默无声,任由碎发低垂,抚过苍白侧脸。   他眼眶沁了桃花般的薄红,周身几乎被痛楚撕裂,却自眼底隐现的水雾中,溢出一抹笑。   能喜欢谢小姐,真是太好了。 第二十九章 (谢镜辞,你他○。)   补脉步骤繁琐冗杂, 谢镜辞与莫霄阳在外边等得无所事事,干脆坐在一旁的凉亭里,在前者鼓动之下, 和云朝颜一同玩起了飞行棋。   这盘飞行棋纯粹由谢镜辞手工自制, 虽然做得简陋粗糙, 但还是成功吸引了莫霄阳的满心兴趣。   他身为鬼域土著, 充其量只听说过围棋象棋五子棋,哪曾知晓像这样清新脱俗的游戏, 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喜上眉梢。   云朝颜亦是颇感新奇,女魔头在棋盘上依旧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魔头,硬生生把飞行棋玩出了决斗厮杀的风采,杀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等谢疏推门而出,已是三个时辰之后。   “补完了?”   谢镜辞刚刚吃掉了莫霄阳的一枚棋子, 送它原地回家,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响, 在后者扭曲成痛苦面具的注视下抬起脑袋。   谢疏点头, 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切顺利。他睡着了,你们小点声。”   云朝颜虽然恋战,但好歹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 闻言停了手头动作,淡声问道:“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镜辞总觉得她爹瞥了她一下。   结果自然是毫无阻碍地进了屋。   裴渡的卧房素雅干净,内里燃有定神舒心用的安魂香, 香气与白烟丝丝袅袅,被暖融融的阳光一照, 便生出些许梦境般的朦胧感。   透着白蒙蒙的光晕看去,能见到平躺在床铺上的人影。   谢镜辞终于明白,她爹为何会向她投出那道不明不白的视线了。   裴渡五官本就生得俊美隽秀,这会儿安安静静闭着双眼,面色虽是苍白,却被日影衬出柔和温润、如玉质般的暖意。   薄汗未褪,凝在额前,墨发好似散开的丝绸,倾泻在枕边与床笫之间。   他胸口处的被褥下像是放着某样东西,突起圆鼓鼓的一团。   谢镜辞隐隐猜出那是什么。   她心里藏不住事,见状伸出手去轻轻一掀,被褥被撩起时灌进一股突如其来的冷气,惹得裴渡长睫微颤。   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个长脖子的白鹅玩偶。   俊雅少年,芝兰玉树,与这种朴素且寻常的玩具丝毫沾不上边,但裴渡极为用力,将它攥在手中时,骨节生生发白。   这明明是再幼稚不过的景象,谢镜辞却心口一动。   “补脉对体力消耗巨大,今日便让他好生歇息吧。”   谢疏传音入密道:“至于你们逛云京的计划,推迟到明日便是。”   “逛云京?我可听说,近日的云京城里不怎么太平。”   一旁的蔺缺收好银针,自嘴角勾出一个懒散的笑:“各位小友离开谢府,记得多加防备。”   谢镜辞昏睡了一年,刚醒便马不停蹄去了鬼域,对这段时间云京城里的事儿一概不知。   云京历来戒备森严,加上修为高超的大能众多,鲜少有人敢在此地放肆。风平浪静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在这里听见“不太平”三个字,当即起了好奇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你莫要听他大惊小怪。”   谢疏应得很快:“在云京城里,接二连三有人毫无缘由陷入昏睡。监察司虽然已经着手开始调查,但似乎没查出什么猫腻。”   监察司,即云京城中的治安机构。   云京这地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监察司吃了不知道多少年白饭,大多数时候忙活的,都是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付惯了小虫子,此时突然遇上一只凶相毕露的老虎,难免会有不适应。   “我对此事有些兴趣,特意问过与之相关的消息。”   蔺缺笑了笑:“最有意思的一点是,那些人无缘无故晕倒后,竟像是做了恐怖至极的噩梦,即便昏睡不醒,面上还是会露出惊惧之色,更有甚者,在沉眠时掉了眼泪。”   莫霄阳听得入神,低低“哇”了一声:“出事的人有很多吗?”   “不算太多,零星十多个,都是修为薄弱的炼气筑基,彼此间从未有过接触。”   蔺缺耸肩:“不过嘛,好端端的人走在街上,冷不丁就昏睡在地,这事儿实在蹊跷,一传十十传百,已经闹得不少人不敢出门。”   谢镜辞摸摸下巴:“是中毒吗?”   “不像。”   眉目舒朗的医者浅笑摇头:“我此次来谢府之前,曾拜访过一名昏睡者,在他全身上下并未发觉毒素的痕迹……依我看来,应该是识海里出了猫腻。”   他说着一顿,眉间微蹙,露出稍显苦恼的神色:“只可惜在下学识浅陋,这样的情况闻所未闻,看不出那究竟是何秘术。”   秘术。   既是术法,就必定有人在幕后操纵。   谢镜辞想不通。   让他人陷入被噩梦缠身的沉眠,除了复仇,似乎想不出还能出于什么别的理由。但倘若真是为了报复,受害者们理应有过某种交集,又怎会从未彼此接触过?   “谢小姐不必担心。”   蔺缺颔首笑笑:“出事的人大多修为低下,想必幕后凶手实力并不太强。以你与莫小道友的修为,很难被人侵入识海,因而不可能发生意外――无论如何,凶手都不会找到你们头上来。”   最后那句话虽是宽慰,但谢镜辞总有种错觉,仿佛他说的每个字都成了一把必死flag,跟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上插。   ……不过细细一想,无论幕后之人是为复仇还是寻衅滋事,这件事的确与她关系不大,无论如何,都是八竿子打不着。   裴渡的修为得以恢复,接下来需要被放在头一位的,是孟小汀。   日光簌簌从窗外倾洒而下,满堂光华之间,谢镜辞的眸底却是晦暗如渊,不动声色地指尖一动。   她没有忘记系统曾说过,孟小汀会在一月之内死去。   算上她在鬼域和问道会的这段时日,距离一个月的期限……已经没剩下多久了。   *   云京之游被推迟一日,莫霄阳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一大清早便精神百倍起了床,满心欢喜地候在庭院间。   谢镜辞如约来到约定地点时,正撞上他向着裴渡嘘寒问暖,俨然一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裴公子身体可有不适?近日越来越冷,你记得多穿衣多加被,补脉是大事,千万别引来什么后遗症――你还疼不疼?能自己走路吗?要不要我来扶?”   这人话匣子一打开,就彻彻底底怎么也收不住,裴渡居然没表现出任何不耐烦,而是温声应答:“多谢莫道友。蔺前辈技艺高超,我已――”   他话没说完,许是听见谢镜辞的脚步,微抬了眸与她四目相对。   裴渡移开视线:“谢小姐。”   “我已与小汀约定好,她会在城中的琳琅坊等着我们。”   谢镜辞并未在意他的微小动作,仰起下巴笑笑:“走吧,我带你们去逛云京。”   莫霄阳:“好耶!”   白日的云京城不似夜里灯光旖旎、华灯处处,被朗朗朝阳一照,延伸出蛛网般蜿蜒细密的街巷。   长街两侧遍布酒馆茶楼、商铺作坊,或是白墙黑瓦,或是木阁高耸,飞翘的檐角好似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鸟,被微风里的商铺招旗轻轻一遮,又很快探出脑袋。   放眼望去行人不绝,叫卖声串连成错综长线,从街头穿梭到巷尾,没有间断的时候。   这可比地处偏僻的芜城热闹数倍,莫霄阳眼里的光一直没停过。   谢镜辞放心不下孟小汀,自昨夜便开始思索能致使她身死的所有可能性,奈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以孟小汀的身份与脾性,能引来何种杀身之祸。   现如今的云京城一派祥和,如果不是天降意外,莫非她的死……会与那几起离奇昏睡的悬案有关?   系统曾斩钉截铁地告知过,绝不能告诉其他人有关系统与穿越的事宜,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紧紧看着孟小汀。   谢镜辞的思绪被打断于此。   临近约定见面的琳琅坊,还没见到孟小汀的影子,便有一道似曾相识的嗓音传进耳朵:“孟小姐来这琳琅坊,就你储物袋里的那点灵石,能买得起吗?”   令人厌恶的、高高在上的语气。   谢镜辞眉头一拧,从细思中抽身而出,甫一抬眼,望见几道并肩而立的背影。   云京世家云集,虽然大家族大多讲究清心潜修,但一锅粥里总有那么几粒坏米,尤其是这种稻谷颇丰的沃土之地,多的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公子哥和大小姐。   “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谢镜辞呢?”   那群人背对于她,不知道谢镜辞已然立于琳琅坊之外;孟小汀个子不高,被几人猛地围住,也见不到她的影子。   几人一唱一和,上一句话堪堪落下,便有下一人立马接话:“谢镜辞去鬼域不也没带着她?听说她从鬼域带回了裴渡和另一个修为不低的剑修,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嘛,人总是要往高处爬,交朋友也是一样啦。”   “亏你在她出事的那段日子死命维护她,还跟我们打了几架……可惜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不过话说回来,孟小姐的钱还够吗?我听说孟家主母克扣了你不少灵石,毕竟不是亲生的嘛――你瞪我做什么?我这不过是实话实说。”   站在中央的少年懒懒一笑,正是少年成名的陆家少爷陆应霖:“不过像你这样也好,日子太顺利,只会觉得无聊。我每日躺在床上都在想,哪怕不靠父母,单凭我的天赋和修为,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简直没有奔头。”   孟小汀被气笑了,嗓音很冷:“我在等人,你们如果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莫霄阳从他们的对话里勉强听出些端倪,乍一听见孟小汀的声音,自心底生出几分惊异。   在他对这姑娘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孟小汀向来性子极软,最爱黏糊糊地倚在谢镜辞身边。   那群人的言语实在过分,他原以为按她的性格,会被说得当场掉眼泪。   不过……“不是亲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云京大族好复杂,好难懂。   他还没把所有逻辑关系捋清,就听见身侧的谢小姐发出一声冷笑。   “陆公子的确天赋过人、修为绝世,实乃一剑开山,所有修士望而兴叹,自愧弗如,假以时日定能一步登天,横扫修真界。”   谢镜辞声线清冷,即便在嘈杂市井响起,也仍如珠落玉盘,在顷刻之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一边说一边向前几步,径直从几人之间穿过,站在孟小汀身旁:“陆公子之所以能抵达此等境界,的确未曾倚靠父母,全凭自己努力――”   “努力把脸皮筑得这么厚,在琳琅坊当众吹牛。”   有几个围观的小厮噗嗤笑出声。   陆应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虽然听出了这段话里显而易见的讽刺,奈何满心想说的话憋在口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也算半个天赋异禀的英才,然而和谢镜辞相比,就显得不怎么够看。   当着她的面吹嘘自己修为,即便被阴阳怪气嘲弄一番,陆应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无话可说。   “我真是想不通,怎会有人放着好好的修炼不管,特意来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莫非是在比试里被打得满地找牙、自尊全无,所以打算靠小嘴叭叭来找存在感?”   他颜面全无,偏偏谢镜辞还在继续说:“至于我和小汀好得很,不劳烦各位瞎操心。但凡把这些心思挪出一点在修炼上――”   她说着一顿,目光冷冷扫过面前的几人:“陈小姐,你学宫年末测评合格了吗?宋公子,你能通关人人都能过的试炼塔第十层了吗?还有陆公子,陆家符法可要好好学,别再被你爹抓着揍了。”   陆应霖险些被气到心梗。   “怎么,难道我们说得不对吗?”   被她点名的陈小姐不服气:“孟小汀的事儿,整个学宫都知道。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我们偶尔提上一嘴,又有什么错?”   “哦。”   谢镜辞仰头往外看一眼:“裴渡,你知道吗?”   白衣少年一怔,旋即摇头。   打脸就在一瞬间,陈家小姐的脸色怎一个烂字了得。   “还有,什么叫‘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她完全占了上风,语调不急不慢,甚至很有礼貌地笑了一下:“莫非到了清明节,你们这群团结友爱的好伙伴,还要跟着风潮去团购买墓地啊?”   陆应霖气急:“谢镜辞,你不要太过分!”   孟小汀乐不可支,朝他做鬼脸。   “所以呢?”   谢镜辞双手环抱,好整以暇:“打吧,诸位打不过我;说理吧,一旦闹到爹娘那边去――啊,没记错的话,是你们当众挑衅在先吧?天哪,倘若各位伯父伯母见到你们如此刻薄的模样,他们会怎么想?多伤心,多幻灭,说不定还得领着你们向孟家道歉,多没面子啊。”   一伙人被怼得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终于有人咬牙切齿道了声:“谢镜辞,你他○。”   “我的老天。”   默默观赏完整场巅峰对决,莫霄阳的嘴几乎能塞下一个鸡蛋,克制住当场鼓掌的念头,对身旁的裴渡小声道:“谢小姐不仅刀法厉害,没想到口才更是一绝,强,太强了!”   陆应霖一伙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辞辞!”   孟小汀好好N瑟了一把,咧着嘴环住她脖子:“英雄救美!太酷了!”   “头一回听见有人说自己是‘美’。”   谢镜辞任由她左右晃荡,戳戳她脑门:“我还没醒来的时候,你和他们打过架?”   “谁让那些人非要说你永远都醒不过来。”   孟小汀得意哼哼:“我就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   以她算不得高的修为,加之又是势单力薄,恐怕是被狠狠教训的那一方。   谢镜辞眸光微动,心绪如潮,摸摸她脑袋:“走吧。你想先去哪儿?”   孟小汀:“观星台!”   *   若是旅人来云京,在不可不去的观景圣地里,定然会有观星台的一席之地。   观星台位于云京北面的群山之巅,途经漫长云梯,行至终点俯仰而下,能望见整座泱泱大城的繁华盛景。   谢镜辞走在最前,仍在思考有关孟小汀的死讯,一直没说太多话;莫霄阳看出她神色不对,悄悄道:“谢小姐不会在想,应该如何报复方才那几人吧?”   “不会啦,她没那么锱铢必较。”   孟小汀噗嗤一笑:“而且这种事很常见啦――因为我,辞辞和那群人吵起来。”   莫霄阳一呆:“为什么?”   他说话时常不经过大脑,等出口才反应过来,这或许涉及不宜言说的身世纠葛,正打算转移话题,耳边竟传来孟小汀的声音:“我是私生女嘛。”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类似于“你好”“再见”的小事,瞥见他惶恐的神色,又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话题――我娘失踪很久了,世家大族又很在意嫡出一类的问题,就时常有人抓着这个身份不放。我是觉得他们很无聊啦,纯粹闲得慌,没必要搭理的。”   莫霄阳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她,但又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只能再度呆呆点头。   “所以辞辞真的很好啊!不要总把她想得很凶。”   孟小汀一说起她,眼底就不自觉溢了笑:“学宫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很快,当年我身边的氛围特别差劲,她却愿意同我做朋友――我那时想,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她说罢目光一转,加重语气:“现在也是哦。”   莫霄阳眉心一跳:“谢小姐……的确一向随心。”   当初在鬼域里,所有人都对付潮生心存愤恨,唯有她站在整个芜城的对立面,愣是凭借一己之力,找出了被掩埋多年的真相。   “对吧!我有天一时兴起,问她为什么会愿意和我做朋友,毕竟我天赋不高,身份又挺尴尬,好像什么都不能带给她。”   孟小汀得了赞同,笑意更深:“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吗?”   她轻咳几声,模仿出谢镜辞带了点困惑的语气和音调:“她说,‘难道别人能让我得到什么吗?’”   要论天赋修为,学宫的同龄人里,不管筑基还是金丹,到头来都是她的手下败将。   同理,谢府家大业大,整个修真界里,鲜有家族能与之抗衡。   谢镜辞灵石多到用不完,仅凭一个谢家继承人的身份,能在绝大多数地方横着走。   她似乎并不需要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别人所拥有的,肯定没有她多。   孟小汀说完,不再理会身边目瞪口呆的莫霄阳,捂着发红的脸吃吃笑。   穿过长长的云梯,就到了群山顶上的观星台。   穹顶一碧如洗,走在最前方的谢镜辞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某个物件。   “这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一段日子。”   她语气轻缓,自带不动如山的冷冽与霸道:“每天从长达百丈的床上醒来,至少花上整整一天,才能走出卧房正门。只要我一个响指,就能招来一名忠心耿耿、笔挺英武的仆从。”   微风撩动她如墨的黑发,谢镜辞默然不语,端的是萧索寂寥,自带肃杀之风。   而随着她话音落下,竟当真从不远处响起一道年轻男人的高呼:“喂――!”   “那边那个穿白裙子的!跟乞丐抢什么地铺呢?!”   身着监察司制服的青年满脸不耐烦,扛着棍子就往这边冲,吼完她,又瞪一眼她身边呆若木鸡的老乞丐:“还有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观星台打地铺,不要在观星台打地铺!真当整个云京全是你老窝,卧房大得有好几百丈呢?!”   谢镜辞:……   老乞丐觑她一眼,俏皮地竖起大拇指:“在城里打地铺也能说得这么拽,牛。”   系统已经笑趴了。 第三十章 (标记。)   谢镜辞单方面决定, 把这个歹毒的霸总Alpha归为[最讨厌的人物设定]之最。   因为它真的真的很丢人。   对着乞丐地铺说什么“数百丈的巨型卧房”已经有够离谱,那时站在观星台上生无可恋的谢镜辞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社会性死亡, 才刚刚迈出朝气蓬勃的第一步。   ――当她对着孟小汀冷声一笑, 语带不屑地开口:“每日总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打探我的名姓和情报, 有时我会想, 如果换上另一张脸,日子会不会过得轻松许多?”   书铺店小二不耐烦地握紧拳头:“这位小姐, 你到底填不填借书名册?再不写上名字, 我就把这本《清漪诀》放归原位了!”   谢镜辞:……   ――当她满面闲适,目光淡然地扫过一沓银钱,很有霸总姿态地轻勾嘴角:“钱再多又有何用,即便坐拥这千万家财,也弥补不了我内心的空洞。”   丧葬铺子的老板娘磕着瓜子:“你面前那堆冥币可不止千万, 我铺子里的这些钱,哪怕是最小的面额, 每张也有一千万呢。”   谢镜辞:……   总而言之, 就是非常白痴非常憨批,生动形象诠释了什么叫“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用自己的社会性死亡,为人民群众带去喜乐与欢笑。   谢镜辞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怀疑, 系统这厮在故意玩她。   云京很大,加之各类商铺建筑花样百出,即便仅仅只涉足城中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也能叫人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   谢镜辞仍然惦记着孟小汀的事儿, 隔三差五询问她近日以来可有异常,最后一拍脑袋下了结论:“要不你来我家住上几天?”   说这句话时, 四人正在云京城最大的酒楼吃饭。   孟小汀被一口梅花糕噎住喉咙,咳了好一阵儿才笑着问她:“你今日怎么变得这般殷勤?”   “我昏迷一年,当然很想你啊。”   谢镜辞深谙说谎话不眨眼之法,答得一本正经:“难道你不愿陪陪自己可怜的朋友?”   莫霄阳习惯性砸她场子:“谢小姐!你昏迷之际不是意识尽失,哪怕过了整整一年,也只当是一觉睡醒吗?”   谢镜辞第无数次想要爆锤他脑袋。   “而、而且,最近几天整个云京不都在传,有好几人不明缘由没了意识,陷入怎么都叫不醒的沉眠吗?”   她很快找到另一个合乎情理的新借口,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鼓掌:“近日以来恐有大变,你同我在一起,我能安心一些。”   孟小汀在孟家处境尴尬,倘若有朝一日当真失踪没了音讯,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你也听说啦?”   孟小汀向来对这种怪奇异闻很感兴趣,闻言咧嘴一笑:“其实我闲来无聊,曾经私下调查过这件事――即将同林姨交易的一名老板,就在几天前毫无征兆地睡了过去,到现在仍没醒来。”   莫霄阳好奇:“林姨?”   “是如今的孟家主母,林蕴柔。”   谢镜辞语气淡淡:“孟家从商,自她嫁来,已经跻身入了修真界最富裕的几家大户。要说的话,这位才是孟家真正的主心骨。”   至于孟小汀那位对她从来都不闻不问的爹,充其量算个吉祥物。   “主母?”   怀里抱着剑的少年一个愣神,恍然大悟地望向孟小汀:“就是之前在琳琅坊里,他们声称克扣你每月灵石的那位?”   “没有没有,这全是他们瞎说的。”   孟小汀赶忙摆手:“林姨从未特意针对于我。”   谢镜辞没插嘴,慢悠悠抿了口茶。   林蕴柔是个当之无愧的女强人,动用雷霆手段,把原本只在中流末位的孟家一步步往上拉。   林孟两家纯粹属于商业联姻,她与孟家家主没甚感情,离了丈夫独自居于府邸的雅间,这是整个云京城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林蕴柔本人也从没想过隐瞒。   谢镜辞见过她几次,哪怕在盛宴之中,满目肃然的女人还是会把一本账册捧在手里。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会选择纳下孟小汀。倘若林蕴柔对丈夫有情,以她的脾性,绝不会让私生女迈入孟家大门。   “不过话说回来,”莫霄阳挠挠脑袋,“孟小姐,你娘至今仍未被寻见任何消息吗?如果你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大可尽数告知于我,来日我四处历练,也能帮你去找找。”   他认认真真记在心里,孟小汀曾说她娘失踪了许多年。   “我娘――”   孟小汀与身旁的谢镜辞飞快交换一道视线,眸底微沉:“我在五岁之前,一直同我娘住在云京城外的村落里。某天夜里,她忽然递给我一枚玉佩,让我拿着它去寻城里的孟家……后来家中闯入许许多多的人,娘将我藏入衣柜,自己却被带走了。”   饶是向来安静的裴渡,也不由蹙眉看她一眼:“孟小姐可还记得那些人的模样?”   孟小汀摇头:“衣柜关上的时候,我只能透过一道极细的缝隙往外瞧,所见尽是模糊的影子。后来壮着胆子看上一眼,才发觉他们都戴着很是诡异的纯白面具,看不见长相。”   纯白面具。   这种物件一出,整件事就不由被蒙上了几分诡谲的神秘色彩。莫霄阳哪曾想过其中还藏了这样一茬,情不自禁想象一番当夜悚然的景象,后背有点瑟瑟发凉:“你娘……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在那日之前,娘亲并无异样。”   孟小汀沉声正色:“后来我问过爹,知不知道娘亲的出身与生平,他却声称同她萍水相逢,并不了解太多。”   她顿了顿,嗓音愈发生涩:“后来林姨同我说,我娘是个来路不明的山间女子,爹对她一见钟情,本欲和她结为道侣,却正巧赶上林孟两家的联姻。”   她话尽于此,不再多说,谢镜辞却从心底发出一道冷哼。   孟家家主名为孟良泽,从小到大都是个不堪大用的弱鸡。   当初他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拒绝婚约,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接管孟家;要么拒绝那个从山中带来的女人,自此衣食无忧地吃软饭。   孟良泽毫不犹豫选了第二条路,直到现如今,仍是城中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   ――无论孟良泽还是林蕴柔,本质都是生意人。对于这种人来说,爱情算不得多么重要的大事。   或是说,对于修真界里的绝大多数人而言,爱情都算不得多么重要的大事。比起风花雪月,修炼赚钱和升级夺宝才是修士们的心之所向。   结果孟良泽万万没想到,那女人居然生出了一个女儿。   “哎呀,我们不是在谈城里人莫名昏睡的事儿吗?”   眼看席间气氛陷入低谷,孟小汀强撑出笑脸:“娘亲的事我自会调查,不劳你们费心啦――我今日在琳琅坊里听说,药王谷的医圣前辈正在着手解决此事,已经找出将人唤醒的办法了。”   莫霄阳哇塞出声:“这么快?”   蔺缺昨日还在谢府为裴渡补脉疗伤,仅仅隔了不到一天的时间,竟然就已寻得破局之法。   “那些人之所以昏迷,是因为邪气入体,应该是中了邪修种下的秘术。”   孟小汀道:“这种秘术闻所未闻,蔺前辈也未能查出来源。要想让昏睡者醒来,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是先由他作法祛除邪气,再引神识入体、进入梦中,强行把人给拉出来。”   谢镜辞被勾起兴致,托着腮帮子瞧她:“被害的那些人之间,可曾有某种联系,或是共同与什么人有过交集?”   孟小汀摇头:“其中不少人都八竿子打不着,比起蓄意报复,依我看来,更像是在大街上随机挑选目标。”   她一边说,一边端起桌上的茶水:“根据被救醒的那人所言,他做了个今生头一份的噩梦,几乎是把有生之年能想到的所有绝望全部压在里头。他不知道那是梦,活着比死去更难受,每时每刻都想要去死,实在可怜。”   “真希望能早日抓到凶手。”   莫霄阳蹙了眉头:“无论出于报复还是生性如此,都不应当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也得监察司能抓得到啊。   谢镜辞觉得吧,监察司那帮人和影视剧里的警察极为相似,要论行事作风,简直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事发的时候呆头呆脑吃干饭,等主人公把一切难题全部解决,再跳出来大呼好强好秀六六六。   这桩疑案称得上云京近日以来的头等大事,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许久,离开酒楼时,已经沉沉入了夜。   孟小汀同意去谢府暂居几日,临近酒楼正门之际,谢镜辞察觉身侧的裴渡气息一凝。   她心生好奇,顺势询问:“怎么了?”   “……好像见到曾经认识的人。”   他似是有些困惑,略微拧了眉:“谢小姐,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谢镜辞见他神色不对,迟疑出声:“近日发生诸多怪事,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裴渡没有拒绝。   他动作很快,谢镜辞紧随其后,顺着裴渡动身前往的方向望去,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瞥见一道稍纵即逝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极高的男人。   出乎意料的是……她似乎也曾见过他,只不过印象不深,记不起那人身份。   穿过人流如织的长街,便随着那道影子入了错综复杂的迷巷。   云京住户众多,万家灯火勾连成一条条不间断的长长巷道,谢镜辞心口警铃大作,用了传音:“那个人在把我们往人少偏僻的地方引。”   裴渡同样看出这一点,闷声应了句“嗯”。   他话音刚落,耳畔就掠过一道阴风。   走在两人之前的身影默然停住,周遭分明是空无一物的寂静夜色,谢镜辞却察觉到一股骤然靠近的邪气。   那人动身极快,只在前方留下一道模糊残影。他修为应该已至元婴,身形倏动之际,爆发出如潮灵力。   元婴期的修为无疑在他们两人之上,谢镜辞毫不犹豫拔刀迎战,刀锋划过浓郁得有如实体的邪气,荡开层层黑雾般的幽芒。   此人实力应在元婴上乘,加上他浑身散发的邪气……莫非这就是导致云京人陷入昏睡的罪魁祸首?   黝黑雾气宛如幕布,将那人模糊成遥遥一团影子。   她将全部注意力汇集于鬼哭刀,斩落无数尖刃一般袭来的邪气,又一次挥刀之时,突然感到身后猝然而至的幽然冷风。   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人!   最为诡异的是,当另一人现身的瞬间,谢镜辞再清楚不过地感应到,那道浓郁邪气猛然一转――   竟如同附身一般,来到了刚出现的那人身上。   速度太快,来不及转身。   她心口一凛,在邪气轰然逼近之际,闻见一息熟悉的树木清香。   *   万幸巷道之中仍有住户,那人正欲再次动手,不远处的人家推开了窗。   不过转瞬,两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便消匿了行踪,谢镜辞伸手探去,正好接住颓然倒下的裴渡。   他替她挡下了突如其来的那一击。   “哦哦哦,这个就是邪气入体嘛!”   深夜的谢府灯火通明,蔺缺被谢疏火急火燎地请来,只需往床铺看上一眼,便笃定下了结论:“和城里那些昏睡的人一模一样――你们遇上幕后黑手了?”   谢镜辞有些丧气:“没看清楚模样。”   她稍作停顿,眸光一动:“不过裴渡说过,那是他曾经认识的人。”   若想得到更多线索,还得等他醒来,再一一询问。   “你们算是运气不错,今日一早的时候,这秘术被我找到了破解的法子。”   蔺缺笑笑:“我会先替他祛除邪气,然后寻一个人进入裴公子梦里。梦中灾厄众多,不知在场诸位,可有人愿意前去?”   裴渡做的是噩梦。   从他眉头紧拧、面色惨败的模样就能看出来,这场梦应该的确惨烈。   谢镜辞几乎瞬间接话:“我去。”   裴渡毕竟是因为她,才平白无故挨了那么一击。   吊儿郎当的医圣似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闻言眯了双眼,轻声笑道:“谢小姐,梦里存有诸多变数,无论发生何事,还请莫要慌张。”   *   裴渡浑身都在疼。   撕裂般的剧痛啃咬着五脏六腑,当他竭力呼吸,能听见自胸腔里传来的、类似于碎纸片彼此相撞的闷然声响。   此地乃禁地鬼冢,万魔汇聚之处。   自他被裴风南击落山崖,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有人结伴来猎杀或羞辱他,亦有魔物将他视为还算可口的食物,无一例外,都被他反杀于深渊之下。   没有人愿意帮他。   甚至于……连看他一眼,都嫌浪费时间,污了眼睛。   满身是血的少年抹去唇边血迹,垂眸打量自己一眼。   他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厮杀,饿了便吞下魔物的尸体充饥,一身白衣被血染成暗红,衣物下的身体更是千疮百孔、丑陋至极。   耳边充斥着梦魇般的幻听,在无尽杀戮里,那些死去的人神情轻蔑,叫他废物或杀人魔,嘲讽他可悲得近乎于可笑的境遇,哈哈大笑。   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的内心被孤独与自厌填满,只剩下狂乱杀伐,没有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在意跌入泥泞的怪物。   可不知为何,在他心底深处,总有道声音在一遍遍告诉他,不是这样。   又是一只邪魔被利刃撕裂,裴渡双目空茫,在黄昏的血色中握紧手中长刀。   长刀。   不对……他向来惯用剑。   用刀的不是他,那个人另有身份与名姓――可他怎么会全然记不起来。   耳边又传来裴风南的怒喝:“废物!这招剑法都学不会,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为何会没日没夜地练剑。   他挥动长剑时,心心念念的……是属于谁的遥不可及的影子。   “冒牌货。”   白婉的冷笑声声叩击耳膜:“只不过是个替身,没了那张脸,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的。   那个人只认得他,总是懒洋洋地一抬眼:“喂,裴渡。”   “没人会来帮你。”   被他杀掉的匪贼哑声大笑:“还记得你最初的身份吗?微不足道的蚂蚁,就该一辈子被踩在别人的脚底下!”   不对。   从最初见面的那一刻起……那个人就朝卑微如蚂蚁的他伸出了手。   为触碰到那只手,他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一切都不应当是眼前这样。   没有她存在过的世界宛如噩梦……他怎能忘记她。   梦境摇摇欲坠,裴渡心脏狂跳。   那个人的名字是――   “喂,裴渡。”   如同长河骤断,巍巍雪峰轰然消融,当这道声音响起,翻天覆地,一切渺茫的追寻都有了归宿。   少年身形陡然怔住。   站在他身后的谢镜辞同样有些出神。   虽然大概能猜到,裴渡的梦里应该不会太过平静,但乍一见到这番鲜血淋漓的景象,还是让她有些惊讶。   见他没应声,谢镜辞又试探性叫了句:“裴渡?”   她语毕微顿,安慰似的缓声补充:“你在做梦,这些都是假象……所以没事的。”   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少年这才恍然回头。   也许是错觉,裴渡在见到她的瞬间,眼眶似乎突然变得有点红。   他静了好一会儿,深深凝视她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谢小姐。”   谢镜辞从没听过,有谁用这样的语气称呼她。   仿佛这三个再普通不过的汉字成了某种易碎的珍宝,连浅尝辄止的触碰都不被允许,只能极尽所能地悄然贴近,不敢惊扰分毫。   “还记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昏睡不醒,我――”   她话语未尽,忽地察觉到不对劲。   放眼望去,全是被裴渡一击毙命的妖物邪魔,被阴风一吹,空气里理应盈满难闻的血腥气。   可毫无缘由地,除了血液的腥,一并充斥在她鼻尖的……还有一道雨后树木的香。   那是裴渡身上常有的味道。   他身上的香气……之前有这么浓郁吗?   而且除了这道木香,四周还弥漫着一股更为强烈的桃花香气,若论源头――   谢镜辞脑袋一炸。   是从她自己身上溢出来的。   等等。   不会吧。   已知神识出体,她本人也就入了眠,理所当然会做梦。   已知她目前的人设是个霸总Alpha,倘若做了梦,梦里的场景……恐怕离不开那个小世界里的本土设定。   也就是说――   她她她的梦和裴渡的融合了,而且还还还、还被凭空添上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设定……仙侠ABO?!   糟。糕。   感受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的蠢蠢欲动,谢镜辞瞬间察觉出不妙。   而正如她所想,不过俄顷,系统悠扬响亮的提示音便响彻耳边:[全新场景激活,台词已发放,请注意查收哟。]   那个“哟”字可谓点睛之笔。   她真傻,真的。   她原本还心存几丝侥幸,思忖着或许系统能网开一面,让她逃过此劫,然而纵观眼下,重伤的病弱美少年、黄昏之际的两人独处、甚至连信息素这种破次元的玩意儿都准备就绪,它不出来作妖,那才真叫做梦。   谢镜辞觉得自己要完。   午夜的鬼冢寂静无声,偶尔自远处传来一道凄厉鸦鸣,随风盘旋于嶙峋怪石之上,更衬出几分萧瑟寂寥。   残阳映照着血色,仿佛泼开层层绯红颜料,将整个梦境映得有些失真。在漫无边际的死寂里,浑身是血的少年垂了眼眸,极尽温驯地凝视她。   忽然裴渡不动声色蹙了眉。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自从见到谢小姐起,他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   像是发烧,又像在被火烧,汹涌的、止不住的热气一股脑蔓延全身,如同尖利细密的牙齿,毫不留情啃咬在五脏六腑,乃至每一条哪怕最微小的血管上。   他闻到一股浓郁的桃花香。   花香最是诱人情动,偏生那香气里仿佛带了股侵略性十足的炽热,悄无声息弥散在他周身上下,比火焰的灼烧更叫人难以自持。   不适感越来越浓,由单纯的热变为从未体会过的痛与痒,顷刻之间席卷全身,裴渡双目茫然,竭力咬紧下唇,才不至于突兀地叫出声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也许是中了毒,又或是睡梦中古怪的副作用,裴渡唯一知晓的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定然不能被谢小姐看到。   他下意识想要转身避开。   然而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被一双手锢住双肩。   谢镜辞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微微仰起头,与裴渡四目相对。   系统给出的剧本,是他到了发热期。   根据约定俗成的设定,Omega在每个月内的特定时间都会进入发热期,要想缓解这一阶段的身体不适感,最好的方法,就是被Alpha进行标记。   以目前的情况来解释……谢镜辞得再啃一次裴渡的脖子。   在他或许当真生出了腺体的情况下。   裴渡的呼吸声逐渐沉重。哪怕知道她是梦境里虚构出的假象,他还是心存拘束,不愿让她见到如此狼狈的模样,因而喉结微动,低低唤了声:“谢小姐,我……”   随即便是瞳孔骤然紧缩,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猝然的抽气音。   谢镜辞的双手顺着肩头徐徐向后,划过少年人线条优美的脖颈,当终于来到后颈的位置,指尖用力,稍稍一按。   四处飞窜的电流刹那间遍布全身。   裴渡体会过这般感受,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陡然散尽,只能勉强靠在身后的巨石上,让自己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真是……太糟糕了。   想要迅速逃离这种无法忍受的燥热,却又不愿挣脱谢小姐的触碰,甚至想让她更用力一些。   裴渡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沉重,正在微微颤抖。   饶是自诩老油条的谢镜辞,也听得耳根发烫。   她虽然在ABO世界待过,但由于拿着干啥啥不行的恶毒反派剧本,整天忙于埋头干坏事,从没有过类似于临时标记的经验。   谁能告诉她,在那个世界里算不上多么稀奇的临时标记……怎么会暧昧成这个样子啊。   身下皆是汇集如溪流的殷红鲜血,铁锈般郁沉的气息弥散在荒芜禁地。   当少女仰面凝神,满身戾气的魔头收敛了所有气息,茫然无措地低头看着她。   没了发带捆绑,墨一般的黑发凌乱垂于双颊两边,衬得少年双眸乌黑、薄唇殷红如血。   面上的浅粉逐渐加深,被染成蜜似的绯色,连眼尾都沁了红,一直蔓延到眼眶之中。   “乖。”   谢镜辞的声调很稳,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却也夹杂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近乎于撩拨的笑意:“低头。”   裴渡来不及细想其它,如同受了丝线牵引,顺着她的意愿低下脑袋。   那股浸着雨水气息的木香更浓了。   耳边就是他被极力压抑的呼吸,谢镜辞把脑袋靠近他颈窝,心脏狂跳。   她只是个异性接触经验基本为零的情感白痴,奈何系统不做人,给出的台词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谢镜辞咬牙,故作镇定:“难受吗?”   迷蒙的热气在颈窝散开。   与她的肢体接触似乎让体内不适得到了稍许缓解,但这种感觉无异于饮鸩止渴,浑然无法填满体内叫嚣着的d隙。   裴渡心下迷茫,几乎被那股挠心挠肺的燥热占据所有思绪与感官,闻言长睫轻颤,挣扎着应她:“嗯。”   嗓音有点哑,尾音未尽,十足勾人。   谢镜辞在心里骂骂咧咧,试图压下脸上翻涌的热气,继续生无可恋地念出台词:“想要吗?”   鱼哭了谁知道,谢镜辞哭了谁知道。   ――救命啊!这段台词也太太太羞耻了吧!简直就是让人没耳听的程度啊!   裴渡显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难受得厉害,眼里如同蒙了层模糊的水雾,闻言轻轻吸了口气,不明所以地问她:“想……要?”   四舍五入,就是想了。   就算他不愿,霸道女总裁也不会迁就一只金丝雀。   裴渡。   ――真的真的对不起!!!她也只是个受害者!!!错的是这个世界!!!   谢镜辞两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倾身向前。   尖利的齿,终于触碰到最为敏感、亦是最为隐秘的腺体。   与那夜酒后纯粹的啃咬截然不同。   当腺体被咬破的刹那,浓郁桃花香的气息瞬间达到顶峰。   她的信息素强势却温柔,好似烈日炎炎下的一道清润溪流,缓缓淌入干涸许久的皲裂土地,将每一粒躁动不堪的土壤浑然包裹。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在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下,裴渡脊背一僵,发出小兽呜咽般的低哑呜声:“谢……”   单薄零散的字句很快被闷哼取代。   年轻的剑修身姿颀长,薄衫下的肌肉隐隐起伏,如今却丧失了所有气力,双目茫然地倚靠在她怀里。   那些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让裴渡情不自禁心如鼓擂、面颊滚烫。   他在与谢小姐做奇怪的事情。   他真的好过分,仗着做梦胡作非为,摆明了是在占她便宜――更为可耻的是,他在这种见不得人的情愫里越陷越深,如同跌入深不见底的泥泞沼泽,心底却隐隐奢求着更多。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谢小姐的声音:“舒服吗?”   一片空白的大脑容不得他细想,所有反应皆来自本能,裴渡沉声回她:“……嗯。”   说完了,连自己都觉得孟浪。   谢镜辞的齿,在他后颈滞留了好一阵子。   那股霸道的气息长驱直入,不由分说便将他的知觉全部搅乱,等裴渡缓过神来,谢镜辞已经不动声色地把唇齿退开。   他浑身无力,加之低垂着脑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把头靠在了谢小姐的肩头上。   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羞耻与慌乱险些将他吞没,裴渡竭力想要抬头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分毫。   近在咫尺的谢镜辞亦是紧张。   她毕竟是个母胎单身的姑娘,哪曾做过如此越界的举动,尤其裴渡的这副模样……实在叫人脸红心跳。   哪怕他不发出任何声响,仅仅站在他身旁,都能让谢镜辞没由来地心跳加速。   裴渡的呼吸挠得她脖子有点痒。   他似乎在调整气息,隔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片寂静里闷声开口:“谢小姐……对不起。”   谢镜辞一怔。   按照当下的局面来看,主导一切的是她,霸王硬上弓的也是她,千错万错,都怪不到裴渡身上。   她想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顺口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   他说着顿了须臾,似是觉得有些羞耻,声量渐低,几乎快变成微不可闻的气音:“我不应该在梦里……对你做这种事情。”   什么呀。   谢镜辞被他说得有点脸红,直到这时才意识过来,裴渡并不知道两人的梦境已然相融。   在他的认知里,谢镜辞不过是场虚幻缥缈的梦中幻景,而导致了眼前这一切的,尽是来源于他心底的潜意识。   谢镜辞突然有种莫名的错觉,仿佛她成了个欺骗小白花感情、到头来还装得贼无辜的惊天渣男。   好在她的良心还没彻底黑透,眼见裴渡当真生了愧疚与自责,心口一软,出言低声安慰:“没关系,这里只是一场梦。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知道。”   裴渡脱了力,仍是软绵绵伏在她身上,闻言一默,迟疑地出声:“……真的?”   谢镜辞赶忙点头:“真的!”   ――所以她绝对是个彻彻底底的假象,真实的谢镜辞从头到尾都没轻薄过他!   站在她跟前的裴渡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她还在为自己的小聪明点赞,后腰突然笼上一道热气。   少年人的双手泛着暖意,极轻极柔地,一点点触上她身体。   他的动作笨拙至极,有时碰到腰间软肉,甚至会浑身僵硬,仓促地把手挪到另一处地方。   “让我抱一抱。”   裴渡的嗓音全都融化在她颈窝里:“……一会儿就好。”   谢镜辞身子僵着,一动不动。   他被噩梦吓了一跳,如今向她这个梦中唯一的正常人寻求安慰,应该算是合乎情理的举动……吧?   “谢小姐。”   他的手指和尾音都在抖:“身上的伤很痛。”   谢镜辞的脸再度很没出息地开始发热。   她心里一团乱麻,嘴上不忘安慰:“回去给你擦药。”   “……我总是一个人,他们都不要我。”   谢镜辞只想找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蜷缩的虾。   “好啦。”   她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他们不要,我要你就是。”   这场梦实在太安静了。   魔物的嚎哭与叫嚣都不见踪影,只剩下夕阳极尽暧昧的血红,与源源不断涌来的热。   裴渡又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笑音,埋在她颈间的脑袋稍稍用力,往前不甚熟练地一蹭。   谢镜辞听见他用耳语般的音量,喃喃对她说:“谢小姐最好了。” 第三十一章 (开始你的表演。)   谢镜辞勉强稳住心神, 认真整理了一下这场梦里的前因后果。   他们所在的地域正是鬼冢,按照裴渡身后堆积如山的尸体来看,他已经持续厮杀许久。   就像本应发生的既定剧情那样。   谢镜辞重伤昏迷、久久未醒, 当他被裴家扫地出门, 坠落深渊, 愿意陪在裴渡身旁的, 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哪怕一个人。   系统曾告诉她,倘若彼时她未现身, 在遭受那一男一女的围击与折辱后, 裴渡会于濒死之际寻得一把断刃,用残破不堪的左手实现反杀。   受身份所限,他不得招摇过市,只能先行居于鬼冢,硬生生用血肉之躯, 在漫天遍野的魔物中搏出一条血路。   无法感知灵力,那就汲取鬼冢里层出不穷的魔气;有无数人对他心存杀意, 那就在他们动手之前, 先行拔剑。   他退无可退,只能在无止境的杀戮中寻得一线生机,后来魔气入体、损伤心智,行事作风就更加随心所欲, 最终甚至闯入修真界诸城,亲手报了仇。   如果她没来,在那时的鬼冢里……裴渡就是这样熬过一天又一天的吧。   所以他才会脱口而出“谢小姐最好了”。   在此之前,谢镜辞从没想过, 像裴渡这样光风霁月、行若竹柏之人,竟会静静倚在某人肩头, 压着声音……撒娇。   在她的印象里,他向来都立得笔直,肃肃如松下风。面上虽时常挂了笑,眼底却始终充斥着凛然剑气,学宫里的姑娘们所言不虚,一朵遥遥不可攀的高岭之花。   ……原来高岭之花也会折腰。   谢镜辞自认没心没肺,乍一听见他那几句被压抑极了的话,还是情不自禁心口发涩。   她知晓裴渡受噩梦所困,如今想找人倾诉,也算不上什么怪事,于是顺着对方的意思安慰:“在梦境之外,我――谢镜辞不是特意去寻你了吗?糟心的事儿总会过去,一定没事的。”   裴渡靠在她肩头,发出绵软和缓的呼吸。   他在梦里杀伐多日,许久未曾像这样静下来休息过,连喉音都浸着惬意的笑:“嗯。”   在亘古不变的残阳暮色里,他的余音轻轻柔柔掠过谢镜辞耳边,也恰是这一刹那,她忽然察觉眼前一晃。   所见之处血光褪去,那股萦绕在半空里的腥气同样不见了踪影,当谢镜辞甫一眨眼,被突如其来的烛光刺得皱了皱眉。   梦中场景顷刻变幻,上一刻两人还在死气森森的鬼冢,这会儿竟置身于一间典雅秀美的房屋。   准确来说,是各处都装饰着红绸和喜字的……婚房。   至于他们的衣着,竟也在不知何时全然变了样,刺绣精细的喜服映了浓郁绯红,当她抬眼,能见到被衬得面如冠玉的少年面庞。   谢镜辞:裂开。   在进入裴渡的梦境之前,蔺缺曾告诉她,如今他体内邪气全无,之所以仍被困于梦中,是因为识海里的术法没被解除。只要助其勘破梦境,就十有八九能成功出来。   那时的谢镜辞很敏锐地嗅到不对劲:“十有八九?”   “因为你神识离体,自己也会做梦嘛。”   蔺缺笑得毫不在意:“如果执念太强,很可能会带着二位一同进入谢小姐的梦境。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就算发生了也不必担心,毕竟不是什么邪术密法,只需静静等候醒来便是。”   所以。   眼前这红得跟胸前领巾一样的场景,毫无疑问是她的梦。   ――不不不,她怎么可能梦见大婚?!新郎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白痴,能打得过她吗?!   谢镜辞心下狂啸、瞳孔地震,跟前的裴渡亦是神色微怔,从她肩头离开,站直身子。   婚房大门未闭,自缝隙中涌入一道瑟瑟冷风。   以及一声脆生生的女音:“小姐、姑爷,我替二位把门关上。”   谢镜辞循声望去,在门外见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丫鬟。   “小姐”她不陌生。   可这姑爷――   谢镜辞睁圆双眼,抬头与裴渡匆匆对视,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又同时把目光移开。   裴渡不愧呆头呆脑,一副被雷劈过的模样,仿佛仍游离在状况外,猝然出了声:“姑……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门外的小丫鬟一愣,从缝隙里探出一双黑葡萄样的圆眼睛。   “姑爷可是喝多了?”   她一偏头,语气再自然不过:“今日是二位大婚的日子啊。”   身旁的裴渡显而易见地气息骤乱,飞快垂眸看谢镜辞一眼,眸底似有仓皇与歉疚,半张了口,欲言又止。   ……可他为什么会觉得歉疚?   谢镜辞心头一动。   是了,在裴渡的认知里,无论是之前鬼冢里的咬上腺体,还是如今这该死的婚房,全都来源于他自己的梦境。   至于他眼前的谢镜辞,从头到尾只是梦里的幻象之一。   也就是说,她绝对不能摆出满脸状况外的懵逼样,身为梦里的工具人,谢镜辞得跟着走剧情。   感谢一个个小世界传授的表演法则,她很快摆好了自己在这出戏里的定位,温声笑笑:“这么重要的事儿也能忘记吗……相公。”   啊啊啊可恶!她人生里的第一句“相公”,居然就这样叫给裴渡听了!   虽然念起来还挺顺口的。   但这不是重点!   之前被她咬上后颈时,裴渡的整个身子都在发烫,好不容易等红潮渐渐褪去,这会儿听见她声音,又迅速红了耳朵。   “谢小姐,我――”   他见二人离得近,竟是惶恐遭受轻薄一般,匆忙后退一步,支吾半晌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哑:“我们怎会成……成婚?”   这人就如此不愿同她结为道侣么?   谢镜辞哪会知晓梦里的剧情,只觉心里莫名烦躁,抬眉瞥向门外的小丫鬟,声调发冷:“你跟他说说,我们两人怎会成婚。”   小姑娘正色:“小姐在学宫对姑爷一见钟情,继而开始死缠烂打。姑爷一心向道,多次拒绝,后来被小姐生生囚于谢府,待了整整两年。”   谢镜辞眼角一抽。   ――这果然是霸道女总裁与反抗无门金丝雀的狗血戏码!什么“执念太强滋生幻梦”,她绝不可能生出同裴渡成婚的执念,一切都是人设的错!   还有这个小丫鬟!在雇主面前直接用出“死缠烂打”这种词,你的语文是跟莫霄阳一块学的吗!会被立马辞退的知不知道!   裴渡脊背一震,血一样的红潮自耳朵蔓延至整张脸上。   ――他、他在梦里居然向往此种情节,还把谢小姐塑造成了个强取豪夺的恶棍……他有罪,他真不是个东西,他怎么能做这种折辱小姐的梦!   小丫鬟还在继续说:“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五十八次夜逃、六十三次自尽未果,姑爷终于被水滴石穿、铁杵磨成针,答应与小姐在一起――可喜可贺,祝二位万年好合!”   裴渡已经成了根笔直立着,一动不动的木头。   “听见了吗?”   谢镜辞被他窘迫至极的模样逗得笑出声,一时玩心大起,挥退门外小丫鬟,仗着自己梦中人的身份,朝他靠近一步:“相――公。”   她语调不重,甚至有些微微发飘,尾音里藏了恶作剧似的笑,最是叫人难以招架。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的少年果然浑身僵住,又往后退开一步。   他态度看似坚决,空气里却骤然弥漫开醇香的树木气息。   Omega在引诱Alpha时,散发出的浓郁信息素。   谢镜辞觉得……自己身体有点热。   连带着看裴渡那张脸,居然也变得格外顺眼起来,莫名有那么点可爱。   原本还带了点逗弄的氛围,因为此番未曾预料的变故,倏然生出几分焦灼暧昧。   她身处梦中,自然无法抵抗梦里的设定,裴渡身上的香气清冽温和,传到她鼻尖,却成了一把诱惑感十足的小勾。   该死。   谢镜辞拿手擦了擦滚烫的侧脸,总觉得肺腑生热,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退。   偷鸡不成蚀把米,她本想逗逗裴渡,自己却反被撩得不太自在。   “谢小姐,这里是梦。”   他唯恐谢镜辞要再往前站,很是正经地告诉她:“你其实并无与我成婚的意愿,我不能在梦中折……折辱了你。”   这还真是个呆子啊。梦里哪有什么折辱不折辱的。   谢镜辞用看傻瓜蛋的眼神盯着他瞧,没做思考地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并无此意?”   这是她的无心之言,裴渡却闻言一愣,面上的绯红有如潮水退去,微微泛了冷白。   他不知在想什么,黑眸里烛影黯淡,长睫悠悠一晃,用很低很低的嗓音告诉她:“……真的,我没有骗你。”   谢镜辞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丁点儿的落寞和委屈。   她真是被信息素迷得昏了头,一剑开山的裴小少爷,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觉得委屈。   不过多亏裴渡的这句话,将她从幻梦勉强拉回了现实,谢镜辞粗略一琢磨,意识到另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蔺缺让她入梦带出裴渡,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奈何因为之前那些不堪入目的骚操作,谢镜辞只能以梦中人的身份与他相处。   这样一来,倘若她的梦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宣告终结,等裴渡醒来一问,得知谢镜辞本人入过梦……   那她不就露馅了吗!   谢镜辞猛然抬头。   为了离开梦境之后的颜面,她必须尽快转换身份,变回真正的谢镜辞。   系统烦人的叮咚声一直没响。   那个小丫鬟已经关了门,房外静悄悄。   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裴渡两人,除了空气里弥散的信息素,所有隐患都不复存在,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梦境不知何时崩塌,她不能再等了。   婚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裴渡正凝神思索,应该如何从梦中脱身,忽然听见谢小姐轻咳一声,似是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他条件反射地去接。   手掌落在华美婚服之上,空气中树木清香与桃花香气无声交缠碰撞,那股熟悉的燥热再度涌上心口,让他暗自皱了眉。   谢小姐又咳了一声。   当她抬头,眸子里的逗弄之意尽数散去,像是极为欣喜般扬了唇,冲他不设防地一笑:“裴渡!我终于找到你啦!”   ……好像情绪有点用力过猛。   谢镜辞管不了太多,迎着他怔忪的视线继续道:“你被邪术击伤,陷入沉眠,还记得吗?蔺先生为你祛了邪气,让我来梦境中带你离开。”   什么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谢镜辞只想给自己疯狂鼓掌,顺便自封修真界第一影后,说着视线一转,打量一圈周遭景物:“这就是你的梦?看起来并不吓人啊。”   完美!   她把自己撇了个一干二净,接下来如何圆场,就得看裴渡了。   谢镜辞努力止住唇边笑意,状若茫然地看他。   以裴渡的性子,必然不会承认这是他们两人的大婚现场,而是稀里糊涂胡乱解释一通,她迫不及待想要看他开始表演,若是能露出一点马脚和纰漏,被她直截了当点明出来,那就更加有趣。   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每次见到这人呆呆懵懵、满脸通红的模样,谢镜辞都会情不自禁想笑。   不出所料,裴渡面上表情一凝。   “啊呀。”   谢镜辞抬起手,低头端详自己身上的红衣:“这是婚服?”   “不是!”   他几乎是瞬间出声反驳,可说完了,环顾这清一色红艳艳的喜服与婚房,一时失去言语,近乎于无措地攥紧右侧袖口,半晌才声调僵硬地开口:“谢小姐,这不是……不是我们当真在成亲。”   来了!   谢镜辞就差躺坐在大椅子上,朝他拽拽地一挥手:来,开始你的表演。   裴渡自然猜不透她心里的小算盘。   他从小到大,鲜少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候,仿佛身上大红的喜服成了团火,肆无忌惮灼在心口上。   如果被谢小姐察觉他的心思……   “在我梦里,近日云京大乱,出现了一个只、只吃新婚夫妇的妖精。”   他说得生涩,谢镜辞听罢差点噗嗤笑出声,只能勉强压下笑意,佯装吃惊道:“哇,只吃新婚夫妇的妖精啊?好新鲜,我从没听说过。”   如果忽略裴渡耳朵上的红,他的神态可谓严肃又正经,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谢小姐没有起疑心。   他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正是。我们为引出那妖精,特意假扮成为新婚夫妻,今夜静候于房中,就是为了等它前来。”   谢镜辞连连点头:“嗯嗯,我们今晚一定要抓住它,为民除害。”   “它不一定会来――”   裴渡不擅说谎,唯恐被拆穿:“谢小姐,梦中之事一向无甚逻辑,做不得数。”   他还想再言其它,突然听见房门被敲得砰砰作响,身边的谢镜辞眉梢一挑,应了声“进来”。   房门被吱呀推开,站在门外的,仍是不久前见到的那个小丫鬟。   她之前还是满目含笑的闲适模样,这会儿却露出了惊慌之色,嘴巴一张,从嗓子里喊出斩钉截铁的字句:“小姐姑爷不好了!小小姐不见了!”   小、小小姐。   谢镜辞心底一阵悚然。   她似乎隐隐约约想起来了,自己拿在手里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霸总与金丝雀剧本。   按照系统列出的相关情节,这两人先是经历一番强取豪夺、车祸失忆、破镜重圆与虐身虐心,最终金丝雀不堪受辱,他――   他带球跑了了了了……   不要,千万不要。   若是之前的梦里人身份还好,如今她已经变成真正的谢小姐,就不要再出幺蛾子了拜托!!!   裴渡那傻子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小小姐?”   “姑爷这都忘了?”   小丫鬟讶然一惊,吐出的言语有如惊雷炸在他耳边:“就是你与小姐的女儿呀!”   好家伙,这回裴渡不仅是气息骤乱。   他连呼吸都直接屏住了。   裴渡心里一团乱麻,纷繁复杂的思绪团团炸裂,最终凝成空白。   他、他被当着谢小姐的面戳穿……梦里的他们不但成了婚,还生了个孩子?   谢小姐该怎么想他?   对不起对不起!   谢镜辞在心底第无数次疯狂以头抢地,裴渡,让你背这种锅真的对不起!!!   她心情复杂,悄悄瞥一眼身侧的少年剑修。   ――救命!裴渡又又又变成了一只水煮虾,完全不敢回看她的眼睛!   谢镜辞拼命试图挽回,对着裴渡竭力笑笑:“是吗?女儿吗?我们尚未成婚,说不定是从什么地方领养的吧?”   不过须臾,耳畔便传来无比熟悉的恶魔低语:“不是啊。”   那小丫鬟神色如常,像是说起某件十分常见的小事:“小小姐……不是姑爷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   谢镜辞:二次裂开。   对哦,这是个金丝雀带球跑的故事。   她生无可恋,又看一眼裴渡。   ――为什么这人露出了“哦还好是这样”的表情啊!裴渡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裴渡你清醒一点啊裴渡!   她目光直白,裴渡只需眼眸一转,就能看见她瞪圆的双眸。   于是这片刻的安心土崩瓦解,少年徒劳地微微启唇,连眼眶都染了肉眼可见的红。   原本想到谢小姐不用承受生子之痛,他打从心底里觉得开心,直到撞见她惊诧的视线,裴渡才恍然惊觉这是梦里。   他完蛋了。   谢小姐一定会觉得他脑袋出了问题,在心里笑话他。   若是独自肖想也就罢了,他怎么能……怎么能当着她,生出这般逾越的梦境,还恬不知耻地胡言乱语,说什么只吃新婚夫妇的妖精。   “这、这个,梦境通常都是反的嘛,我听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很正常啦。”   深知一切真相的谢镜辞强颜欢笑,试图安慰这位替自己背锅的大兄弟:“毕竟梦里向来混乱,没关系没关系――更何况这是场中了邪术的噩梦,总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她说着一顿,望向不远处的小丫鬟:“我对裴渡是不是挺差劲的?”   小姑娘迟疑片刻:“小姐曾将姑爷囚禁数日,还总是不给他饭吃,姑爷逃离多次未果……”   谢镜辞大喜:“你看!这是妥妥的虐待啊!噩梦没得跑了,这地方发生的一切,定然都是你心里不愿经历的!”   她刚一说完,那小丫鬟的声音便紧随其后地响起:“但其实姑爷暗地里告诉过我,他也十分倾慕小姐,无论被她如何对待,心里都只有她一人。只要能和小姐在一起,他就觉得很开心。”   谢镜辞:……   周围的树木清香越来越浓,裹挟着源源不断袭来的热气。谢镜辞只觉自己的脸被不断打得啪啪作响,已经不敢再去看裴渡表情。   “啊!”   丫鬟身为梦里的工具人,自然看不出这两人之间怪异的氛围,在周遭沉寂之际惊呼出声,跑向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小小姐,你在这儿啊!”   谢镜辞用了全身上下仅存的理智循声望去,在夜幕中的一棵树下,见到一抹似曾相识的身影。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裴渡下意识的、略带了些许惊讶的低喃:“谢小姐……?”   那个所谓的“小小姐”,说白了,就是幼年时期的她。   如今天色昏暗,也难为裴渡能一眼认出那小孩的身份。   念及此处,谢镜辞忽地神色一顿。   ……不对。   那不过是几岁的萝卜丁,连五官都没完全长开,裴渡怎么会认出,那就是小时候的她?   他们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年纪不是要更大一些么?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好似洪钟敲在她脑袋上,然而谢镜辞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惊觉眼前画面猛地一荡。   梦醒了。   “哎哟,终于醒过来了?”   蔺缺见她骤然睁开眼,眯眼打了个哈欠:“谢小姐怎么进去这般久?几乎用了旁人两倍的时间。”   他话里有话,显然猜出他们经历了两重梦境。   “出了点事。”   谢镜辞囫囵应答,眼皮轻轻一跳,抬眼望向床头。   躺在床上的裴渡也醒了。   他入眠很深,乍一睁眼,黑黝黝的双眸里尽是云雾般的惺忪睡意,当与她视线相交之际,雾气好似受了驱逐,顷刻间浑然散尽。   “你们没事吧?裴渡的梦是不是特别可怕?”   莫霄阳见两人平安醒来,长长松了口气,眉头却仍是紧拧:“你们的脸色全被吓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看了都觉得心惊胆战。”   孟小汀点头,朝谢镜辞耳边讲悄悄话:“尤其是快要结束的时候,裴公子眼眶都是红的――你们究竟见着什么了?”   她声音被刻意压低,却忘了裴渡修为比她高出许多,这些话一字不落,全部进了对方耳朵里。   能梦见什么。   后颈的啃咬,暧昧的婚房,絮絮叨叨的丫鬟,还有他与谢小姐的女儿。   没错,在梦里,他生了个和谢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儿,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至于那什么强取豪夺、虐恋情深……   都说梦由心生,他真是糟透顶,就连做梦,也时刻想着同谢小姐的洞房花烛夜。   他竭力要藏,偏偏这一切见不得人的心思,全被毫无保留摆在她眼前。   他是傻子。   裴渡彻底没脸再见她,不动声色地把整个身子往下滑,用被褥遮住大半张发烫的脸。   谢镜辞:“……”   谢镜辞:“狂啃别人脖子的人,血红的大宅,门外窥视的眼睛,夜里突然出现在树下、长相极为怪异的小孩。”   孟小汀打了个哆嗦:“那的确挺吓人的!” 第三十二章 (谁允许你动他的?)   与云京城中凝聚多日的疑云相比, 裴渡的一场噩梦,称不上重要事宜。   蔺缺活得久了,跟老油条成精没什么两样, 一见裴渡与谢镜辞支支吾吾的模样, 便隐约猜出几分不可言说的猫腻来。   他存了调侃的心思, 慢悠悠把目光一觑:“裴公子为何脸色发红, 莫非身有不适?”   把下半边脸全裹在被褥里的年轻剑修眸光一滞。   裴渡装模作样,很是做作地低咳几声:“许是邪气所扰, 歇息片刻便是, 不劳前辈费心。”   “哦――那就好。”   蔺缺笑得意味深长,狭长双眼一眯,指尖轻点床沿,直奔主题:“谢小姐说,公子认得那作恶之人?”   此言一出, 笼在裴渡面上的绯红迅速退了大半。   “……正是。”   此事事关重大,定不能为儿女私情所拖累。他被邪气入体, 这会儿正是通体无力的时候, 蹙眉猛地一发力,才勉强从床榻中坐起来:“他曾与我同在学宫修习。”   谢镜辞恍然。   难怪她会觉得那人眼熟,原来是昔日同窗。   “曾经?”   蔺缺敏锐地听出蹊跷:“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裴渡轻咳一声,眼底暗色渐凝:“他名为殷宿, 师从沧洲青城山,自幼无父无母、天赋出众,算是门派中一等一的少年英才。”   “青城山?殷宿?”   一旁的谢疏先是微怔,待得将这五个字细细琢磨片刻, 后背兀地一震:“我记起来了!难道是那个!”   从听见这个名字起,云朝颜的脸色就一直很差, 闻声眉间稍拧,沉声道:“嗯,就是他。”   孟小汀亦是睁圆双眼:“居然是他!他这几年渺无音讯,原来是去修了邪术!”   他们的对话你来我往,好不顺畅,唯独苦了对此人一无所知的谢镜辞与莫霄阳。   她听得摸不着头脑,好奇道:“这人……他是谁啊?”   回应她的,是接连四道不敢置信的视线。   “你不记得他了?”   孟小汀的嗓音脆生生:“就是殷宿啊!当年在学宫里设下计谋害你的那个!”   谢镜辞:?   莫说此人的姓名与长相,她连自己曾经被设计坑害的相关记忆都没有。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大事,但也算危及过你的性命……你当真不记得啦?”   孟小汀苦恼挠头:“当时我们进入玄月地宫的秘境探险,那混账不但引你前去最危险的荒冢,还封锁出口,一个人逃开――若不是裴公子恰巧路过,与你一同逼退邪魔,你恐怕在那时就已经没命了。”   ……在学宫里发生过这种事吗?   谢镜辞翻遍脑袋里的所有记忆,从里到外林林总总,一番细思之下,终于隐隐记起些许端倪。   对了,裴渡是曾救过她的。   那时她刚结束小世界穿梭,之所以决定第一时间去鬼冢寻找裴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心头浮起了这个念头。   但这就是她的全部记忆了。   当日发生过什么,她为何会遇险,又是怎样与裴渡逃出生天,与之相关的线索像被尽数清空,空荡荡的一片,记不起丝毫。   谢疏见多识广,抬手摸摸下巴:“你和小渡那时都受了重伤,玄月地宫邪气丛生,倘若不记得当日之事,或许是被邪气入侵识海,蒙了心神。”   孟小汀愣愣点头:“对哦。按理说裴公子救了你一命,应是有恩,但后来辞辞你见到他,仍然是冷冰冰的。”   可怜哦。   谢疏在心底啧啧叹气,决定为自己钦定的女婿找回点遗失的排面:“那鬼地方妖邪遍布,荒冢更是邪气凝结之处,哪怕是元婴级别的修士,进去了也是九死一生――小渡当时几乎拼出了性命,才与你求得一线生机。”   他可没忘记那日所见的景象。   听闻女儿出事,他与夫人即刻便赶去了玄月地宫。整个荒冢尽是刺目血红,鲜血顺着土地间的缝隙,仿佛汇流成条条诡谲幽异的细长河流。   四下昏幽,邪气凝结成一团又一团的雾,被血光映出}人绯红。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唯有湛渊剑吞吐着浓郁的道道白芒。那束光称不上厚重深沉,却好似暗夜孤灯,被浑身是血的少年紧紧握在手中。   他静默不言,坐在角落里任由医修疗伤,眉目虽是清隽温和,周身却笼罩着肃杀的戾气,好似一把染了血的利剑,或是一只即将挥动利爪、将人撕成碎片的猛兽。   正是从那一天起,谢疏得知了“裴渡”这个名字。   然而谢镜辞还是满脸呆样。   难道她那天当真被邪气撞上了脑袋,所以才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听说殷宿之所以妄图加害于你,是出于嫉妒。”   孟小汀叹了口气,提起殷宿时,眉间少有地显出几分厌烦之意:“他也是个刀修,从青城山的外门弟子一步步做到亲传,好不容易进入学宫,却在大比中接二连三落败于你。”   谢镜辞:“那是他自己没用,我比较建议杀了他自己。”   “殷宿在青城山也算小有名气,输给你那么多回,渐渐生了恨意。”   孟小汀继续道:“后来他被学宫惩处、赶出青城山,还在恬不知耻说些什么‘天道不公’‘世家欺人太甚’,真是恶心透了。”   所以这是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小愤青。   他毫无倚仗地出生,凭借一己之力步步往上爬,最终成为门派里风头正盛的新生代佼佼者,没想到入了学宫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百般努力,终究比不上世家代代传承的血统。   因而他才会满心怨恨地想,凭什么。   谢镜辞心下冷笑。   凭什么。   凭她在其他小孩玩耍打闹时,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一遍遍练习刀法;凭她把所有空闲时间全放在试炼塔里,亲手斩杀过的妖邪,比他亲眼见过的还要多得多。   总有人把自己的落败归结于时运不济、出身不佳,怨恨旁人的时候,却看不见对手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拔刀。   “也就是说,这人想置谢小姐于死地,结果被裴渡撞破,功亏一篑,后来事情败露,遭到了学宫与青城山的驱逐。”   莫霄阳掩不住眉目间的困惑之色:“难道后来他入了邪道?但让云京城里的人们陷入昏睡,于他而言有何用处?”   “真相应该不似这般简单。”   裴渡摇头:“殷宿修为不及我与谢小姐,但今日所见,他竟已至元婴巅峰,而且……”   他说着眉间一蹙,握拳放于唇边,低头轻咳。   谢镜辞沉声接话:“而且出现第二个人的时候,那股元婴修为的邪气瞬间从殷宿体内离开,转移到了那个人身上。”   这是她与裴渡失利的主要原因。   以他们两人的实力,若是光明正大打上一遭,或许还能拥有与元婴巅峰抗衡的实力,但那道邪气的转移诡谲莫测,从身后陡然袭来,根本无处防备。   “或许那两个巷道中的人皆非主导者,真正应该被注意的,是那团古怪邪气。”   她说罢微顿,抬眼看向身侧的三名长辈:“邪术之中,可有什么附体之法?”   “对于邪修来说,这种法子可不少。”   蔺缺展颜一笑:“倘若此事背后另有其人,那便又多出不少趣味了。”   殷宿大概率是颗算不得重要的棋子,加之在场所有人都对其了解不深,今夜继续揪着他不放,似乎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这会儿天色已深,众人都马不停蹄折腾了整整一天,经过短暂商议,各自回了房中休息。   谢镜辞是其中最为心神不宁的那一个。   殷宿此番前来云京,究竟所为何事?她怎么会把那日在地宫里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裴渡为什么能一眼认出她小时候的模样?   还有孟小汀。   根据系统透露的情报,距离她的死期……已经没剩下多久了。   *   一觉醒来便是第二天。   虽然不是什么好觉。   在昨夜迷迷糊糊的梦里,谢镜辞一会儿见到孟小汀脑袋上悬着的刀,一会儿又听见裴渡义正辞严地质问她:“谢小姐,你为何要在梦中那般折辱我?”   即便在梦里,谢镜辞也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凉气像蛇一样钻进脊背的感觉。   她做梦胡思乱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自然便是神色恹恹,一出门,就得知了谢疏、云朝颜与蔺缺即将离开云京的消息。   “琼海的寻仙会今日举行,我们得去露个面。”   谢疏有些放心不下,缓声嘱托:“那群人的目的应该不是你们,但既然与殷宿结过梁子,还是小心为妙。你们近日在云京好好待着,最好不要离开谢府,等我们明日回来,就立马处理此事。”   云朝颜面色很沉。   众所周知,这位性格差劲的女魔头对女儿极为放纵溺爱,殷宿胆敢对谢镜辞下手,并伤及裴渡,可谓在她的怒气点上反复横跳,濒临踩爆。   “我已告知监察司相关事宜,令其加大力度调查。”   云朝颜安慰道:“小渡好好歇息,我们定会查出幕后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救命。   莫霄阳被扑面而来的威压震得不敢动弹,不愧是盛名在外的云夫人,当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仿佛下一瞬就能把殷宿千刀万剐,比幕后黑手更像反派角色。   谢镜辞挥挥手与三人告别。   谢疏与云朝颜身为修真界大能,往往被一大堆数不清的委托、秘境和法会缠身,加之性喜游山玩水,自她有记忆起,就一直在外不停奔波,经常会有大把时间不着家。   小说话本里成天谈恋爱的霸总王爷全是纸片人,真实情况是常年忙到英年早秃,只剩下一片地中海与之做伴。   “殷宿那群人没能得手,不会再来报复吧?”   孟小汀仍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用阴谋诡计害人也就罢了,居然还阴魂不散,妄图借用他人之力继续作妖――啊啊啊真是恶心!要怎样才能抓到他?”   那人还想对辞辞下手,简直坏透了。   对于云京城近来发生的怪事,她虽心怀兴趣,但始终都保持着吃瓜看戏、与世无争的局外人立场,这会儿却生出源源不绝的怒意,想把那伙人掘地三尺给挖出来。   “监察司靠不住的。”   谢镜辞抿唇笑笑,语气很淡:“不如先去问问其他遇害的人――蔺前辈已替他们尽数驱了邪气,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既然这是与她有直接牵连的事,比起让父母出面解决,谢镜辞更倾向于靠自己找到真凶。   她说着微微停住,视线一晃,掠过身旁踌躇满志的孟小汀与莫霄阳:“裴渡呢?”   孟小汀呼呼笑,抬手指了指她身后:“在那儿呢。”   裴渡生得俊俏,性格又平易近人,只不过几日功夫,就与谢府中的总管小厮混熟了关系。   当谢镜辞转身望去,正好见他同总管和三两个小厮闲聊。   其中总管的第一句话,就把她震了个七零八落:“裴公子,你是小姐头一个带回家的男人。”   ――出、出现了!霸道总裁文里管家的必备台词,“小姐,你是少爷唯一带回来的女人”!   要论霸总和王爷,身边绝对不会缺少三种人。   第一,一个总在半夜被叫醒的大夫,随叫随到,时刻遭受“治不好她,扬你骨灰”的致命威胁,经典语录:“下次记得节制一点,她身体不好,受不住啊。”   第二,一个兢兢业业、总在背后默默为男女主角操心的管家,精明的双眼看透一切。   第三,一群忠心耿耿的朋友或仆从,八卦技能点满,主要负责起哄和助攻。   这群人他们不是人,是妥妥的工具。   “对啊!”   有个小厮附和道:“好久没见到小姐笑得那么开心了。”   ――呸!你闭嘴!她明明每天都在笑,每天都超级开心!为什么当她变成霸总人设后,连家里的其他人也受到污染了啊!   裴渡温声应他:“谢小姐平日里不爱笑吗?”   “也不是不爱笑……就是总把自己关在房里练刀。”   又有人道:“在此之前,小姐大多时候都杀气腾腾的,连走路都在琢磨新学的刀术,裴公子来谢府后――哇啊啊谢小姐!”   谢镜辞朝他们露出一个贼标准的微笑。   谢镜辞:“裴渡,跟我过来。”   老主管颤颤巍巍:“小姐,无论做什么时候,都务必记得节制一些,裴公子他身体不好……”   谢镜辞:“……”   *   谢镜辞很怀疑人生地把裴渡拉走了。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是个积极向上好好少年,没想到轮到别人一看,哐当成了个痴迷打怪升级的霸道屠夫。   情人眼里不出西施,自己眼里才出西施。   城里身中邪术的人不少,其中身份有高有低。上位者沟通起来实在麻烦,一行人商议片刻,一槌定音,找到了琳琅坊里刚醒来不久的账房先生。   “唉,我跟监察司说过很多次,不晓得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儿。”   账房姓廖,被接连数日的噩梦困扰,眼底凝出了死气沉沉的青灰,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三个字一喘:“那会儿正值夜里,我独自回家,刚瞥见一道影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镜辞静静地听,指尖轻抚桌面。   一旁的孟小汀好奇追问:“或许,先生曾经结过什么仇家?”   先生连连摆手:“哪儿能啊?我一辈子过得平平稳稳,别说结仇,连骂人打架都几乎没有过。”   “不一定是仇家。”   谢镜辞笑道:“也许是某个同你相看两厌的人,又或是日子过得不顺心、连带着看你也不顺眼的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极有可能从某天起消匿了踪迹,再没出现在你眼前。”   她语气不紧不慢,自带沉缓悠静的威慑,账房先生听罢一愣,竟没像之前那样立即反驳,而是眉头微沉,显出有些迟疑的模样。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过。”   他吸了口冷气,似是突然浑身发冷:“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儿了。我和那人是同乡,都生在一处山中村落,我们村子没什么钱,无论修炼还是念书,对于其中大多数人家来说,都是件苦差事。”   孟小汀惊诧地与谢镜辞对视一眼。   “按照村里的规矩,在学堂终考拿到头名的,能被负担起继续念书的钱,送去更大的城中。”   账房先生发出低声喟叹:“我们两人平日里不分高下、各有所长,在终考里,我以三分之差胜过他,得来了离开村落的机会;至于他……那时恰逢他爹重病离世,家里欠了一堆外债,情况如何,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莫霄阳原以为能听见多么狗血的恩怨纠葛,闻言怔忪一呆:“就这样?”   “就这样啊!后来我回到家乡,得知他在五年前就不见了踪影,至今没再出现过。”   账房先生蹙眉:“虽然这样一说,我在梦里见到的情景的确是家破人亡、屡屡落第……但我并未存心害他,就算他心有不甘,也不至于用上如此阴毒的招数吧?”   用不用,恐怕得那人说了才算。   谢镜辞目光稍凝。   果然如此。   当时她与裴渡同时撞上殷宿,而身后那人突然出现时,裴渡正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按理来说,裴渡才是更容易被邪气击中的那个,来人却特意避开他,把靶子对准谢镜辞。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明确了目标。   她与殷宿有仇,结合云京城里昏迷的人形形色色,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可以大致推出那些人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报仇。   正因为复仇之人并非同一个,昏迷不醒的受害者们才会显得毫无关联。   至于那团邪气,应该就是一切行动的组织者。   只不过……这所谓“复仇”的理由,还真是愚蠢又可笑。   同样的走投无路,同样的心生嫉妒怨恨,自己没法继续活,便把过错全都归结在别人身上。不过是群胆小怕事、不敢承担的懦夫,就连报复,也要借助那团邪气的力量。   从账房先生口中,似乎已问不出别的什么东西。   谢镜辞温声道了谢,刚出琳琅坊,就听见莫霄阳的自言自语:“所以那群人是自己过得不好,就见不得别人好?”   “话也不能这么说。”   孟小汀神秘兮兮地一笑:“方才你们在问账房先生话的时候,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从两个女客嘴里,听到了很是有趣的消息。”   谢镜辞与莫霄阳一道睁圆了眼看向她。   “被救醒的人里,要属云京城鼎鼎有名的许老板――就是我曾跟你们说过,林姨那个突然昏睡的合作对象。”   小姑娘得意洋洋地一仰头:“听说他刚一醒来,就发疯一样胡言乱语,说什么‘不该一时贪财陷害于你’,显然是曾经做了亏心事。”   “也就是说,这群人各有各的原因和目的,许是为了复仇,经由邪气主导,聚在了一起。”   谢镜辞还是想不明白:“可账房先生的同乡五年前就失踪了,殷宿也不见踪影许久。若想报仇,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等待这么多年?在失踪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又发生过什么?”   完全搞不懂。   “那邪气所用的秘术,亦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小汀打了个寒战:“倘若我梦见什么血红大宅、咬脖子的人,一定会吓得半死。”   那场梦可谓她的人生污点,谢镜辞囫囵应和:“唔唔嗯嗯――”   等等。   咬脖子的人。   她当时说了……咬脖子的人?   她向裴渡表露身份,理应是在梦境后半段,那时顶多窜出个和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一旦说漏嘴,提到咬上腺体那件事――   岂不就意味着掉、掉马了?   谢镜辞脑袋疯狂乱炸。   谢镜辞通体发热发冷又发凉。   谢镜辞听见裴渡迟疑的嗓音:“谢小姐……?”   她决定回家洗个热水澡。   只有这样,当她闭上双眼死去的时候,尸体才不至于太快发烂发臭。   空气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微妙的凝滞,谢镜辞正思索着应该如何解释,猝不及防,突然察觉到一股越来越近的杀意。   上帝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窗。   她从没觉得,杀意是种如此美妙的东西。   四周兀地暗下来。   他们仍然走在云京城一望无际的巷道里,天边暖意融融的太阳却瞬间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渐渐从乌云中显现的惨淡弦月。   日光与灯光尽数隐去形影,墨一样的浓云翻涌如潮,在无边寂静里,响起一道森然冷笑。   这笑声噙满嘲弄讽刺,乍一划破月色,如同暗夜里生出的一只冰凉手骨,阴惨惨捏住耳膜。   谢镜辞看出这是场精心布置的幻境,听得心烦意乱,刚要拔刀,顷刻愣住。   在四面八方,突然窜出十多个高矮不一的人影。   每个人身侧都悬着团邪气,虽然不如昨夜浓郁,却也能跻身进元婴期水平,仿佛是最初的气团平均分成了许多份,分别依附在每个人身上。   而在他们脸上……居然清一色戴着面具。   没有任何花纹与装饰的,纯白色面具。   孟小汀娘亲失踪当夜……她们家中便是闯入了戴着纯白面具的人。   谢镜辞眼瞳骤然缩紧。   面具,云京城,迟来的复仇,被强制带走的女人,孟小汀的死讯。   所有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居然在此时此刻,隐秘且诡异地有了交集。   不等她继续思考,站在最前方的男人便身形一动。   他体格高挑,却像许久未曾锻炼,身体瘦弱得好似木柴,于电光石火间,拔出手中长刀。   这是殷宿。   十多个元婴期面具人一拥而上,裴渡面色沉静,拔剑出鞘。   面具人虽有元婴修为,但显然本身修炼不够,无法熟稔将其操控。裴渡剑光一出,自空中凝出道道锋利无匹的冰刃,对峙之间,气势竟稳稳压了一头。   但是以一敌多毕竟吃亏,更何况还是以弱战强。   莫霄阳与孟小汀一并上前迎敌,谢镜辞眉心一跳。   殷宿的刀刃变幻莫测,与另外两人的攻势来回夹击,刀尖一挑,堪堪掠过裴渡左臂,惹出一道飞溅的猩红。   少年早已习惯疼痛,对此不甚在意,手中长剑挥下冰痕阵阵,将一窝蜂的进攻全盘挡下。   那把刀触到了他。   在昨天夜里,也正因为他们,裴渡才会被邪气所伤。   鬼哭刀嗡嗡一晃,谢镜辞不明缘由地心跳加速,耳边传来熟悉的叮咚声响。   [相应场景触发,人设激活。]   [请稍候,台词载入中……]   四周明明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她却嗅到一股极其微妙的木香。   属于裴渡信息素的木香。   那道香气上,绝不能沾染除她以外的任何气息,尤其是……他人的刀。   ――那是她的所有物。   就算要划破他的皮肤,也只能用她的鬼哭。   这几人定然逃不了了。   高大瘦削的男子飞快后退几步,纯白面具下,双唇咧开狰狞弧度。   此地是精心布置的幻境,他们即便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可能找到逃脱方法,唯一能够迎来的结局,是被一拥而上的元婴修士无情剿杀。   天之骄子又如何。   他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这两人的陨落,也无数次亲自把他们踩在脚下,如今眼睁睁看着幻梦变成现实,忍不住笑得双肩发抖。   这可怪不得他。   要怪只能怪谢镜辞与裴渡牵扯太多,他的身份也是,孟小汀的身世也是,知道的东西过了头,理所当然会得到制裁。   殷宿眼底笑意未退,倏而一凝。   于幽邃幻境里,毫无征兆地,陡然响起长刀呜咽般的啸鸣。   血一样的暗红刀光,顷刻间把夜幕撕裂得一干二净。   太快了。   那抹血红靠近之际,伴随着狂舞的疾风与一道道尚未凝结的腥气,残月降下飘渺如纱的幽光,透过变幻交织的光与影,殷宿见到那抹不断逼近的身影。   谢镜辞身着白衣,却被飞溅的鲜血染成绯红,所过之处刀鸣锃然,恍若势如破竹的疾风,划破途中所有人的喉咙。   鲜血映着月色狂飙,如同倏然绽开又颓靡败落的花,不过瞬息之间,连空气都晕开杀气横生的幽异。   在层层破开的风声里,刀光已然咫尺之距。   视线所及,是一张瑰姿艳逸的脸。   她姿色天成,占尽风流,此刻一双柳叶眼被刀光照亮,漆黑瞳仁里幽影暗生,娇妩之余,更多却是野兽般狂乱的冷意。   在那双眼中,分明盛满了令人胆寒的血光。   “喂。”   谢镜辞周身笼罩着血气,嗓音微微发哑,只需第一个字出口,便让殷宿遍体生寒:“谁允许……你动他的?” 第三十三章 (摸摸就不疼了。)   月色与血光皆是肃杀。   鬼哭通体漆黑, 此刻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暗红微光,触及薄薄一层皮肤时,自刀尖溢出微不可查、状若兴奋的呜鸣。   殷宿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谢镜辞的动作快到不留给他丝毫喘息时间, 欺身袭来时, 刀口犹在静静淌血。   那全是与他同行之人的血迹, 他们空有一身元婴修为, 竟在乱战中被她瞬间抹了脖子。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   心底的怒火轰然汇聚,殷宿止不住地战栗, 紧紧握住双拳。   这女人横竖不过金丹, 甚至在一年前的意外中身受重伤、修为大损,他已向神明借来力量,明明已经有了足以超越她的实力,为何还会――   为何还会仅仅凭借一招,就把他压制到动弹不得。   青年周身颤抖着咬牙, 指间力道汇集。   他不甘心。   他付出了自己的整段前半生,没日没夜苦练修习, 每天都在起早贪黑, 未曾有过懈怠的时候。   凭什么这群世家子弟能坐享其成,只不过投了个好胎,就足以继承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天赋机遇,恬不知耻, 任意挥霍。   而他一次又一次突破,一遍又一遍挑战,穷尽所能,还是一辈子都追上不上他们的脚步。   何其不公平。   丛生的怒火终究战胜了心底恐惧, 殷宿狂呵一声,拔刀暴起, 元婴级别的邪气随刀风嗡然荡开,于半空划出弦月般圆滑的弧度。   谢镜辞早有防备,迅速后退几步,挡下雷雨一样密集凶猛的刀光。   “觉得我之所以赢你,是靠天赋和修为吗?”   她眼底仍蔓延着冷意,极为不悦地盯向殷宿刀口上的一抹红。   那是裴渡的血。   一想到这一点,就让她心烦意乱。   谢镜辞不愿同他多说废话,拇指不露声色稍稍一动,按紧正轻微震颤着的刀柄。   当最后一个字定定落下,女修纤细的身形宛如利箭,再度向他袭来。   殷宿还是控制不住脊背的颤抖。   ――怎么会这样?   他已经拥有了远远超出她的修为,理应终于能把谢镜辞踩在脚下,可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受到与几年前无异的、被她死死压制的战栗与无措?   谢镜辞的刀光有如银河倾落,伴随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而下,殷宿狼狈去接,奈何被灵力震得骨髓发麻,一时竟全然跟不上她的动作,被划出道道血痕。   即便已至元婴的门槛,他却依旧被毫无悬念地碾压。   直到这一刹那,他才终于能脱离修为的桎梏,头一回真真正正地审视谢镜辞。   殷宿从未见过,有谁能将刀法用得这般出神入化。   仿佛长刀已然同她融为一体,一招一式皆出自本心,被牢牢印刻于心底,拔刀而起,只不过转瞬之间,就已根据他的动作转换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招式。   快刀如雨,不留给他一丝一毫躲避的空隙。   ……他赢不过她。   无关乎修为,谢镜辞就是比他更强。   这个念头恍如猛锤,狠狠压在青年胸膛之上。当谢镜辞刀刃逼近时,除却恐惧,充盈在他心口的,更多竟是不敢置信的茫然。   既然这样……那他持续了这么多年的怨恨,又应该发泄在何人身上?   “自己技不如人受了挫,便红着眼埋怨旁人,也不看看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谢镜辞语气很淡,临近末尾,忽地轻声一笑,发出嘲弄般冷然的气音:“看见了吗?我就是比你强。”   话音落地,刀口一荡。   在嗅到血腥气的瞬间,谢镜辞眼前倏然闯进一道光。   笼罩在四周的夜色顷刻散去,整个世界如同褪去了一层乌黑沉郁的幕布,伴随着太阳光线一并涌来的,还有街头久违的叫卖声。   ――那群人眼看力不能敌,即刻撤去了幻境。   至于他们的身影,自然也随着幻境消失不见。   谢镜辞颇为不悦地皱眉,她本来还打算活捉一两个活口,从其口中问出主导这一切怪事的罪魁祸首,如若他们不愿说,用些特殊的法子便是。   “谢小姐,你没事吧!”   莫霄阳被她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那人有没有伤到你?”   谢镜辞摇头,沉默须臾,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是他们戴的那种面具吗?”   她并未指名道姓地询问,莫霄阳与裴渡闻言心知肚明,把视线凝向一旁的孟小汀身上。   自打那群戴着纯白面具的神秘人露面,她的脸色就变得格外白。   街坊间嘈杂的吆喝叫卖声连绵不绝,他们身侧却是诡异的一片寂静。   孟小汀下意识攥紧袖口,眼眶兀地蒙了层绯红:“……嗯。”   *   关于孟小汀娘亲,无论谢镜辞还是孟小汀本人,都对其所知甚少。   和她娘一起生活的时候,孟小汀还只是个半大小孩,懵懂的稚童对绝大多事情浑然无知,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许多记忆都已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女人名叫“江清意”。   对此莫霄阳哼哼一笑:“要想知道有关她娘的事儿,云京城里不正好有个绝佳人选吗?”   谢镜辞:“虽然但是……算了,走吧。”   若说除却孟小汀,整个云京还有谁与那女人有过正面接触,必然只剩下她爹孟良泽。   说老实话,谢镜辞并不是很想见他。   孟良泽称得上修真界里最有名的软饭男,把一干家业尽数交给夫人林蕴柔打理,自个儿则在城里各种诗情画意,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这两人乍一看来不像夫妻,更像在鸡妈妈庇护下茁壮成长的巨婴小鸡。   最让她看不惯的一点是,孟良泽怕老婆怕得人尽皆知,担忧林蕴柔看不顺眼,几乎把孟小汀当成了个透明人,与她讲过的话,一年下来恐怕不超过十句。   “……啊?小汀她娘亲?”   茶楼里,面目俊朗的男子将众人打量一番,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不得不说,孟良泽生了一张好看的脸。   修士们驻颜有术,往往看不出真实年龄,他仍保持着神采奕奕的青年模样,乍一看去剑眉星眸、风华月貌,妥妥一个漂亮的富家公子哥。   “其实关于江清意,我知道的事儿也不多。”大概是平日里随意惯了,孟良泽没太多身为长辈的架子,一边说,一边慢悠悠抿了口茶:“其中绝大部分,我都告诉过小汀――你们想问什么?”   谢镜辞开门见山:“孟叔与她是怎么认识的?知道她出生于何地、是何种身份么?”   “这事儿吧,说来有点奇怪。”   孟良泽笑笑,时隔多年再提及此事,似乎生出了些许尴尬:“当年我去孤云山里做药材生意,意外见到了她。怎么说呢,当时她的模样很是狼狈,像在躲避什么东西,见到我与商队后,哀求我们带她离开孤云山。”   他说到这里,又从喉咙中挤出两声干涩的笑:“我一时心软,便带了她与商队同行。”   谢镜辞心口一动:“在那之后,二位便互生了情愫?”   孟良泽神色更加局促,干笑着点点头:“我对她一见钟情,本想带她回云京成亲,没想到归家之际,居然听闻了与林氏的婚约……你们也明白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违抗的。”   莫霄阳接话道:“既然两位无法继续在一起,她之后又去了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孟良泽稍作停顿,加重语气:“我并非薄情寡义的恶人,本想为她安置一处房屋住下,没想到第二天刚一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   谢镜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听莫霄阳继续问:“在躲避什么东西……她有没有提起过这一茬?”   “她只说是野兽。”   孟良泽摇头:“要说江清意吧,其实有挺多地方怪怪的。她自称在孤云山的村庄里长大,好像从没到山外看过,刚来云京的时候,被城中景象吓了一跳。但若要说她是山中农女,手上却又没生出哪怕一道茧子,看做派,更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孤云山。   谢镜辞在心里给这个地名划了着重号:“还有其它令人生疑的地方吗?”   “还有就是……”   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迟疑片刻,弯了眉目笑笑:“她胆子很小,很怕一个人睡觉,有时候做了噩梦,会哭着抱住我说什么‘是不是它来了’――这个算不算?”   这件事显然没被孟良泽当真,乍一提起时,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谢镜辞听罢却是心口一紧。   噩梦这件事……恰好能与云京城里的异变对上。   ――江清意口中的“它”,莫非就是那团能依附在他人身上的邪气?从那么多年起,它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么?   “除此之外,我就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又喝了口茶,咧嘴露出一派和蔼的笑:“小汀若是想寻她,或许能去孤云山转转。”   他语气如常,哪怕提起江清意,嘴角也一直挂着笑,如同提及了某个不甚重要的陌生人。   在那个女人眼里,孟良泽或许改变了自己的整段人生,而在他看来,江清意不过是多年前匆匆逝去的露水情缘,如今说来,充当茶余饭后的笑谈而已。   倘若那女人如今还活着,不知会作何感想。   孟良泽忙着喝茶听曲,他们问不出别的线索,只能先行告退。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凝滞。   孟良泽显而易见地对江清意不再心怀情愫,谈起她时莫说愧疚,就连一丝一毫的怀念都无。   虽然早就知晓他的态度,但当亲耳听见,孟小汀还是少有地沉下气压,半晌无言。   偏偏与她同行的另外三人,无论谢镜辞、莫霄阳还是裴渡,都不是擅长安慰人的性格。   若要开口,唯恐哪里生出纰漏,让她更加难过;倘若一言不发,又显得太过无情,一时间都慌了阵脚,悄悄交换眼神。   “真是的,干嘛这么安静啊?”   到头来居然是孟小汀本人打破了沉寂,勉强勾唇朝他们笑笑:“我没事啦,孟良泽就是这种性格,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没必要这么拘束――话说回来,你们觉不觉得,之前现身的那群面具人有一点很奇怪?”   竟是她反过来安慰其他人了。   莫霄阳与谢镜辞皆是双肩一沉。   他们好没用。   裴渡正色道:“孟小姐所指何事?”   “就是……他们好像全都瘦瘦小小的,虽然修为到了元婴,但身体显然跟不上。”   孟小汀摸摸下巴,微扬了头:“其中绝大多数人都身形瘦削,而且看殷宿拿刀的模样,似乎很久未曾认真练过刀工了,动作笨笨的。”   的确如此。   和殷宿交手时,谢镜辞就很明显感到了他动作上的迟缓乏力,她之所以能重创不少元婴期面具人,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来源于此――   他们都像很久没活动过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的动作。   “要想彻查此事,不如我们整顿一番,尽快前往孤云山,最好能把那群人的老巢搅得天翻地覆!”   莫霄阳干劲十足,不知想到什么,两眼发亮地咧了嘴:“在那座山里,说不定还能见到孟小姐失踪的娘亲。”   如果能找到,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但过了这么多年,那群人又尽是穷凶极恶之徒……   谢镜辞总觉得心底发闷,一面走,一面不露声色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身旁孟小汀的手腕。   “你别怕。”   她脸皮薄,不愿当着太多人的面吐露心迹,于是用了传音入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   整个学宫都说谢镜辞是个凶巴巴的臭脾气,没有太多人愿意与之接近。唯有那日她心情差劲,把几个刁难孟小汀的同窗狠狠揍了一通,站在角落的陌生姑娘哭成荷包蛋泪眼,呜哇一声扑进谢镜辞怀中。   像只软绵绵的毛绒玩具熊。   友谊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明明是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被大家竭力避开的家伙,彼此靠近之后,却莫名地格外合拍。   那段必死的结局……无论如何都要避开。   手中握着的腕微微一颤,似是想要抽出,又迟疑着一动不动。   孟小汀不知怎么噗嗤笑出声,轻轻应她:“我知道的。”   她说着一顿,没有用传音:“辞辞,我近日练字,手上磨了好多茧,好痛哦――要不你摸一摸,摸摸就不疼了。”   孟小汀最爱撒娇,谢镜辞对此习以为常,顺着她话里的意思,把指尖往下移。   先是摸到凸起的、有些冰凉的腕骨。   旋即向下滑落,便到了手心。   站在她俩身后的莫霄阳咳嗽了几声。   “而且冬日严寒,我总觉得皮肤越来越差劲。”   孟小汀语气幽怨,长长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觉得很糙?”   谢镜辞还在兀自思索她的死讯,闻言拇指一旋,在孟小汀手心摸了摸。   后者像是觉得有些痒,轻颤着瑟缩一下。   她实话实说:“很软很舒服,放心,不会影响孟小姐的美貌。”   “哦――很软很舒服。”   孟小汀笑得更欢:“那我以后多给你握一握这只手,好不好?怎么样,摸到茧子没?”   那只手又缩了一下。   谢镜辞没想到她这么怕痒,顺势从手心向上。指腹经过温热的软肉,细细上移。   真的生了茧,还有些厚。   只是短暂的练字,当真会磨出这样的茧吗?   谢镜辞心下困惑,抓着那根指头反复摩挲,刚要低头一看究竟,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骨节分明,生了厚厚的茧,好像……比起她的手指,要更长一些。   ……这是女孩子的手吗?   一股热气猛地窜上脑袋,谢镜辞大脑卡机。   已知她和孟小汀并排行走,莫霄阳和裴渡在她俩身后。   孟小汀走路最爱晃悠摆手,因此谢镜辞拉过她手腕时,是下意识朝着往后一点的方向。   谢镜辞:“……”   谢镜辞怀揣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茫然低头。   被她紧紧握住的右手修长宽大,因为反复按揉,白净如玉的皮肤染了浅浅粉红色。   孟小汀终于忍不住N瑟狂笑,莫霄阳故作镇定,用咳嗽遮掩笑意。   谢镜辞仓促回头,正对上裴渡漆黑的凤眼。   他显而易见地局促不已,手指下意识往内蜷缩,在触碰到谢镜辞指甲时,像触到滚烫的火,长睫迅速一颤,倏然把指尖退开。   “……谢小姐。”   裴渡没避开她的视线,强忍下心底羞耻,竟是顶着通红的耳根,极为正经地涩然出声:“你拉错人了。”   这是个傻瓜蛋吧。   她当然知道拉错人了啊!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他来重复强调好吗!一旁看戏的孟小汀已经笑到没有眼睛了!   孟小汀嘿嘿笑,伸出自己的右手:“辞辞,你要不来试试看,我和裴公子的手,哪个更软更舒服?”   谢镜辞气得当场变身一只跳脚虾。 第三十四章 (我在。)   孤云山地处偏远, 远居于人迹罕至的重岩叠嶂之间,无论是自幼在云京长大的谢镜辞孟小汀,还是刚出鬼域不久的莫霄阳, 都对山中一无所知。   几人虽想尽快查明真相, 但也心知此事不宜莽撞。   那团邪气至少有元婴巅峰的实力, 比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足足高出整整一个大阶, 孤云山又是属于它的主场,倘若贸然前去, 恐怕危机四伏。   只有话本子主人公才爱当孤胆英雄, 谢镜辞惜命,决定先行归家整顿一番,等谢疏与云朝颜回来,再一并细商接下来的打算。   她莫名其妙抓了裴渡的手,禁不住两个狐朋狗友的连连起哄, 直愣愣地回了谢府。   经过与孟良泽的交谈,虽然能确定孟小汀娘亲与那团邪气定有联系, 但重重谜团一个接着一个, 总觉得像是蒙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彼此之间寻不见什么关联――   其中最为迷惑的一点,便是邪气为何会时隔多年,带着一群失踪已久的人来到云京。   若说复仇, 那些恩恩怨怨全都是许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若要细细想来,恐怕他们真正的目的另有其事,对云京城里的几人实施报复, 只不过是顺手之举。   而且据孟良泽所说,孟小汀娘亲极为害怕噩梦, 莫非在那时,她就已经受邪术所害,曾被困于精心编织的梦里?   想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结合系统曾透露的结局,现如今最糟糕的可能性是……那些人之所以前来云京,目的在于孟小汀。   想起近日以来的种种遭遇,谢镜辞总放心不下她,干脆寻了瓶桃花水,来到孟小汀借居的院落。   孟小汀性情外向,选中的院子自然也是热热闹闹。   如今虽是隆冬,这间小院却被温暖的灵力笼罩,雪华尽数被隔离在外,消弭于半空之上。墙边盘旋了绿盈盈的爬山虎,角落里的苗圃更是花团锦簇,一派粉白颜色。   “哦哦哦这是寻月坊里的桃花水!”   孟小汀笑得合不拢嘴:“还有特制的绿萝糕――我一直想吃来着!太爱你啦辞辞!”   要说这件事里,他们四人中谁被牵连得最多,毫无疑问是孟小汀。   可到头来出言安慰其他人、总是乐呵呵笑着的,也是孟小汀。   谢镜辞坐在院落的石桌旁,用手托着腮帮子,静静听身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   她听得入神,被桌上清甜的蜂蜜桃花香气熏得一阵恍惚,直到这时才忽然意识到,似乎孟小汀一直是这样。   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任何时候,她都在笑。   秘境遇险的时候,孟小汀会从储物袋里抖出全部身家,哆哆嗦嗦却一本正经地帮她往伤口上药,然后得意一咧嘴:“别担心,还有我在哦。”   受到学宫里其他人冷嘲热讽的时候,连谢镜辞都气得当场拔刀,孟小汀却一把将鬼哭按下,捏一捏她掌心:“没关系没关系,我不生气,你也别生气――还记得吗?生气会长皱纹。”   就连某天偶遇孟良泽,那人站在林蕴柔与嫡子身边,对她视而不见,孟小汀也不过远远朝男人做了个鬼脸,然后像往日里无数次的日常谈话一样,用平静至极的语气告诉她:“啊,今天有点冷。”   谢镜辞从没见她伤心过。   哪怕在很多时候,她都是最应该伤心的那一个,孟小汀却从来都咧了嘴一笑而过。   “要是觉得难过……可以跟我说。”   谢镜辞只会杀人,不会安慰人,话音出口,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生硬笨拙。   原本还在满嘴跑马的小姑娘怔然愣住。   “不想笑的话,也没关系。”   她总觉得别扭,话语却不受控制地从脑子里淌出来,途经僵硬的舌尖,悠然一绕,散在周遭陡然静下来的空气里:“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所以没关系的。”   孟小汀没有说话,也没再继续笑。   丝毫不出意料,她把气氛搞砸了。   除了在鬼域里安慰裴渡,谢镜辞从没对谁说过这样的话,尤其对方还是认识了好几年、向来嘻嘻哈哈的朋友。   ……这种话听起来果然又怪又矫情,孟小汀境遇本来就糟糕,这会儿被直白戳穿,或许只会觉得尴尬。   谢镜辞心里别扭,低着头没看对方表情,在铺天盖地的静默里,倏地就泄了气:“我是不是,挺不会说话的?”   之前听见小厮们的议论,也说她跟“平易近人”远远挨不着边,充其量是个冷冰冰的拔刀狂。想来她的确性格糟糕,不讨人喜欢,就连安慰人,也往往踩不到点上。   谢镜辞苦恼地挠挠脑袋。   “……那我就不笑啦。”   脆生生的嗓音好似银铃铛铛,落在无精打采的耳朵上。   谢镜辞恍然抬眼,正对上孟小汀圆润的杏眸。   其实她还是在笑,葡萄一样的眼底噙了微弱的薄光,笑意像是浅浅的海潮,一簇簇抚过海滩,又慢悠悠往下回旋。   这是与她平日里完全不同的笑,极轻极淡,带着纵容般的温柔。   谢镜辞看见她兀地抬起右手。   不知是来源于桃花水的香气,还是院子里绵延如锦绣的花丛,当孟小汀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引来不绝如缕的清幽甜香。   “谁说你不会讲话?”   孟小汀最爱揉她脑袋,力道不大,手心像撸猫似的轻轻一旋,惹得谢镜辞微微眯眼:“你比其他所有人都好得多。”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没了笑。   谢镜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揉得脑袋一晃,又听她继续道:“其实有时我会觉得,你同我娘有些相像。”   这是孟小汀第一次主动提起她娘亲。   平白无故捡了个女儿,谢镜辞很认真地思考须臾,自己究竟是从哪里散发出了母性光辉,一面愣愣地想,一面茫然与她对视。   “我娘不懂很多东西,就像孟良泽若说的那样,她应该曾被束缚在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许久,后来和我生活在云京城郊外的小村子里,虽然熟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还是会闹出不少笑话。”   孟小汀眼底溢了浅浅的笑,用和谢镜辞同样的动作,撑着腮帮侧过脸,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人际关系也是如此。她几乎不懂得如何与外人打交道,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都像和外界隔绝了一样。”   她说着垂了眼,语气渐渐生出几分柔和与空茫:“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对我好,逗我发笑――那时我问她,她为什么总是笑,好像从来都不会哭。娘亲告诉我,倘若见到她掉眼泪,我也会跟着难过,她不想让我难过。”   其实江清意这辈子过得很窝囊。   胆小怕事、一贫如洗,对许许多多的事情一窍不通,因为不敢与外人交谈,把自己封闭在那间又小又冷的房屋。   但作为一个母亲,在唯一的女儿面前,她却总是在笑。   于是渐渐地,在来到云京城后,孟小汀也开始学着她的模样微笑,只不过笑容的意义,终究与江清意不同。   不能因为自己的难过,而令旁人感到困扰。   不能在受到欺负时露怯,否则会迎来更为不加节制的针对。   也不能在孟良泽的无视与厌烦里感到伤心,因为她寄人篱下,身份尴尬,没有为此而不开心的资格。   她连资格都不剩下。   可怜江清意强颜欢笑了那么多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人告诉她,如果难过,不笑也没关系。   孟小汀垂眼望着杯里的桃花水,瞳仁薄光暗涌。   而她何其幸运,能听见有人亲口对她说,我会和你在一起。   “所以呢,你和我娘很像啦。”   她说着双眼一弯,右手又用力揉了揉,嗓音清脆:“――都笨笨的,总要我在旁边照顾,好累呀。”   谢镜辞的眼睛倏然变得滚圆,引得她止不住又开始发笑。   “你又逗我。”   放在头顶的手掌终于被孟小汀挪开,谢镜辞摸了摸被触碰过的位置,感觉到一股暖热。   气氛因为孟小汀的笑声缓和不少,她习惯性戳戳小姑娘略有些婴儿肥的脸:“等明日我爹娘回来,咱们就去孤云山――那些戴着面具的人都是失踪多年才突然现身,你娘说不定也同他们一样,仍被困在那座山里。”   她话音落下之际,在被灵力浑然包裹的庭院中,忽然袭来一阵冷冽微风。   这道风若即若离,浅淡得恍如无物,其间蕴藏的寒意却深入骨髓,让谢镜辞不由战栗。   伴随着冷风而来的,还有一声叹息般的笑。   谢府不盛奢华之风,不似其它大族,聘请元婴修士在府邸布下重重防卫――   毕竟在繁盛一时的云京城里,于当今剑尊的震慑下,几乎无人敢在此造次。   然而今日谢疏与云朝颜并不在家中,孟小汀的客房又位于偏僻角落,无人前来。   一切异变只在瞬间。   这出突袭来得毫无预兆,谢镜辞手中没有备刀,要去储物袋中搜寻,定然来不及抵抗,只能堪堪动用灵力,勉强接下第一击。   趁虚而入的邪气好似刀锋,带着疼痛层层渗进骨髓里,而身侧疾风再度凝结,显然又将袭来第二次攻击。谢镜辞凝神咬牙,指尖触碰到储物袋的刹那,一束金光恍如细密丝线,陡然闯入视野之中。   ――孟小汀身为体修,对防御最为在行,不过一个晃神的功夫,便已护至她身前,右手迅速掐诀。   突然闯入的邪息势不可挡,有如劈头盖脸砸落的疾风骤雨,与她周身金光相撞,发出嗡然沉缓的钟磬之音。   在一簇梅树之间,谢镜辞见到那团曾悬在殷宿头顶的黑气。   它这回没把力量分给手下众人,独自凝结于一团,好似吞吐所有光线的黑洞,层层黑雾像极旋转荡开的漩涡,在日光下伸展蔓延。   邪气聚了力,修为断然不是孟小汀能够比拟。   笼罩于身的金光很快道道皲裂,她强撑不下,骤然咳出一口鲜血,被黑团击中前胸。   谢镜辞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接住。   “殷宿那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脑子要报仇,全然忘了此番前来云京的目的。”   那团邪气居然开口说了话。   它的声线雌雄莫辨,比起修士,更像故障后喑哑不堪的机器,加之语气不善,止不住发出破风箱一样的杂音,让谢镜辞颇为不悦地皱了眉。   他们真正的目的。   她心口轰地一震。   ……孟小汀。   多年前,他们就不由分说带走了孟小汀的娘亲。   殷宿带着一众面具人,将他们困在幻境里,四人中也有孟小汀。   而如今它亲自找上门来,特意袭击她们二人――   自后背生出的剧痛不断蚕食神智,谢镜辞再度听见从邪气里溢出的笑。   幽冷、缓慢,轻而易举就能叫人头皮发麻。   她必须拔刀,意识却越来越沉,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望见自四面八方而来、状若藤蔓的黑雾。   在黑雾之中,被缓缓吞没的……是孟小汀。   它要带走她。   就像多年前,带走江清意那样。   “这丫头我就带走了。”   邪气低低地笑,音量很弱,每个字都化作尖针,生生刺进耳膜里:“至于你……不用担心,没过多久,谢小姐那两位朋友便会前去地下陪你。”   “永别了。”   喑哑的笑侵袭所有感官。   在所剩无几的意识里,谢镜辞见到像蛛网那样散开的黑气,黑影浓郁得有如实体,饶是阳光也被顷刻掩去行迹,杀意弥散,尽数奔涌而来。   一瞬的凝滞与死寂。   ――旋即陡然而至的,竟是一道清冽白光。   谢镜辞咬破下唇,强迫自己不至于昏昏睡去,在溢开的淡淡血腥气里,望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四周尽是迷蒙黑雾,不声不响地裹紧整个院落,那道身形高挑瘦削,携了莹白如玉的一瞬亮光,朝她靠近时,好似猝然出鞘的刀刃,尽碎暗潮。   一个名字冲破混乱不堪的意识,窜在她心口上。   此刻的裴渡尽数褪去平日温驯,踏风而来,白衫翻飞,周身是数道无法抑制的杀气。   他像是动了怒,黑眸中笑意消却,空留一片森然冷厉,手中长剑嗡鸣不止,破开吞吐不定的暗芒。   谢镜辞嗅到越来越近的树香。   待她颓然倒下,栽进一团僵硬的温热。   “裴渡。”   邪气不间断地啃噬神经,她困得厉害,用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告诉他:“孟小汀……”   有什么东西悬在半空,经过片刻迟疑,笼上她后颈散落的黑发。   他嗓音很沉,开口说话的时候,整个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嗯。”   “天生剑骨。”   那边的邪气竟是桀桀怪笑,并未即刻发起进攻:“我找寻这种体质已久,居然在这儿撞上……有趣,有趣。”   它说着一顿,似是细细将裴渡端详半晌,继续慢声道:“小子,你于我有益,不如与我做个交易――我大发慈悲留你一命,等杀了这丫头和另一个剑修,你便随我回去,做我臣属如何?”   听闻后半段言语,裴渡眼底杀意更甚。   “先别急着拒绝,看见那些为我任劳任怨的修士了吗?”   它料到他的反应,并未生出恼怒,而是轻声笑笑:“我给予他们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一切随心的世界――在那里,所有心愿都能成真,无论仇家、剑尊法圣还是形形色色的女人,皆会毫无怨言匍匐在你脚下,你难道不想要?”   它所言的“全新世界”,应该便是梦境。   凌乱的线索渐渐汇集。   邪气为走投无路的修士们精心编织心想事成的幻梦,换取后者全身心的绝对臣服。   所以他们才会身形孱弱、许久未曾修炼,几乎在世间消匿所有行踪,不知去往何处。   在这么多年来,殷宿等人一直都沉溺于虚妄之中,至于现实如何,早就不去多做在意。   实在可悲。   “我早就听说过,你被裴府逐出家门,受尽折辱,受了那么多苦,你莫非不想把那群人轻而易举碾在脚下?更何况――”   那道古怪的声音愈发沙哑,仿佛泥沙渐渐淤积,混杂着颗颗石粒,无比粗糙地划过耳膜。   邪气笑得震颤不已,言语间横生嘲弄般的惋惜:“她对你并无心意……你对此心知肚明,不是么?”   裴渡握剑的右手兀地一僵。   “你苦苦候在她身边又有何用?不如归顺于我,前往那无边梦境之中。”   它看出这一瞬怔忪,笑意渐浓:“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金钱、地位、女人……你难道不愿意看到,她对你百依百顺、无限钟情的模样吗?”   百依百顺,无限钟情的谢小姐。   怀里的姑娘已经渐渐睡去,裴渡眸光微暗,自嘴角扬起自嘲的轻笑。   多可笑,即便不愿承认,可愿意对他无限钟情的谢小姐……必然是场虚幻假象,当不得真。   早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属于谢小姐的影子太远太亮,如同穹顶上触不可及的太阳。他出生于尘泥之间,一点点朝她靠近,便已经用去了大半生。   裴渡绝不允许任何人叫她坠落下来。   在幻梦中得偿所愿又如何,倘若真正的谢镜辞出事,一切便全都没了意义。   他只在意她,也只想要她。   光芒万丈的太阳,就应当永远无忧无虑悬在天上。   哪怕他一辈子都只能遥遥地、悄悄地仰望。   黑发被他笨拙别上耳畔,裴渡终是没能忍住,用指腹缓缓抚过她圆润的耳垂。   丛生杀气里,这抹绵软的柔意显得微不可查。   “你大可同她好好道别。”   邪气察觉杀意渐退,哈哈大笑:“与我回去,就能很快再见到她了。”   黑雾再度上涌,在狂乱嘶哑的笑声里,年轻的剑修微微躬身,将怀中少女扶向石凳坐好。   元婴的威压沉甸甸向下,当他低头启唇,温和清越的嗓音自喉间淌落,即便被吞噬大半,也仍旧清晰可辨。   “谢小姐。”   薄唇轻轻靠近她莹白的耳垂。   当两道柔软触感于电光石火间短暂相接,好似蜻蜓点水,徒留令人战栗的酥麻。   他的呼吸滞留在她颈间,腾起淡淡的热。   只不过是这样的触碰,就已经让他整颗心脏都难以自持地狂颤。   裴渡握紧手中长剑,无比贴近地告诉她:“……别怕,我在。”   顷刻之间,剑光疾作。   裴渡转身刹那,漫天花雨倏然散开,被肃杀锋刃尽数碾作齑粉。势如疾风的剑气凝出刺目白虹,寒芒斩幽朔,霜雪骤破空,伴随一声尖锐鸣啸――   满园杀气,尽数向邪气涌去! 第三十五章 (最最喜欢你了。)   裴渡的剑气远远超乎想象。   他年纪轻轻, 修为算不得太高,剑风骤起之时,却于半空掀起层层气浪, 裹挟着排山倒海的灵力, 几乎要将黑雾吞噬殆尽。   邪气原本只当他是个小辈, 不值得忌惮太多, 没料想杀气来得又狠又快,全然无法避开。   这小子……   剑意凛然, 它被击得闷哼一声, 周身缠绕的黑雾如同发了怒,狂啸着剧烈颤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谢疏不在的时机,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它必须尽快将其除掉,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烟凝聚成型, 化作条条张牙舞爪的长须,与剑意汇成的白光相撞, 于半空掀起层层浪流。   邪气的攻势越来越凶, 黑雾弥散之际,忽地身形顿住。   它来之前,在院落外特意设下了带有障眼法的结界,只要不走进院子, 在外面乍一看来,此处风平浪静,与平日里并无两样。   但此时此刻,却有另一道脚步声从门边袭来, 愈发靠近。   来人是个剑修,同样修为不低。   真是难缠。   一旦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 惊动谢府乃至云京城里的其他人……虽说监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饭,可倘若当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没办法活着离开云京。   悬浮于半空的邪气缓缓一旋,黑雾似是得了舒缓,杀意渐消。   也罢,猎物已经到手,只要即刻回到孤云山,待得时机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愿,便能如期成为现实。   到那时,即便谢疏与云朝颜亲自来对付它……大抵也是无可奈何,拿它毫无办法。   “看来谈判失败,真可惜。”   邪气哑声笑笑,满园的黑雾倏然聚拢,好似蝴蝶拢上双翼,将它与孟小汀紧紧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们过家家了……告辞。”   因此当莫霄阳跨入院落的时候,只听见一息极其轻微的风声。   空中花雨纷飞,黑雾飘渺如烟。   应当与裴渡对峙的邪气,彻底不见了踪迹。   *   谢镜辞竭力睁开双眼。   窗外透射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下意识皱起眉头。意识逐渐聚拢,当记忆碎片缓缓重叠,谢镜辞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睡意尽散。   “谢小姐。”   耳边响起裴渡的嗓音:“你身体可有不适?”   她闻声抬头,在卧房门边,望见一道修长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忧心于她,却也知晓踏入女子闺房不合礼数,于是久久站立在房间门口,静候谢镜辞醒来。   “哦哦哦!谢小姐醒了吗!”   莫霄阳从另一侧门边探出脑袋,满脸的劫后余生喜出望外:“太险了!万幸你用灵力挡下了大部分邪气,只受到不大的影响,否则也会像城里其他人那样,怎么都醒不过来。”   谢镜辞后脑勺阵阵发痛,尝试运作识海,确认此处并非梦境:“孟小汀呢?”   方才还因她苏醒而活络的氛围,于顷刻之间安静下来。   “那股邪气瞬息消散,连带孟小姐也消失无踪。”   裴渡沉声应她:“没能拦下它,抱歉。”   此事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他的过错,谢镜辞轻轻摇头:“与你无关――那邪气带着一众人来到云京城,应该就是为了搜寻孟小汀的踪迹,再把她带回孤云山。”   正如同带走她娘亲那样。   “裴渡亲耳听到它说,有要事去办,容不得耽搁。”   莫霄阳面上浮起忧色:“它要做的事情,会不会与孟小汀有关?”   谢镜辞身边的气压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云山。”   她说得毫不犹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虽然不知道那里究竟怎么回事……但没办法等到明日了。”   谢疏和云朝颜要明天才能回来,想必那团邪气正是选中了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进入谢府动手。   既然是“不容耽搁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几步,孟小汀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静候。   谢镜辞沉声:“那邪气已至元婴巅峰,此行恐有危险,你们不必同我一起。”   “谢小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莫霄阳掏出圆鼓鼓的储物袋,抬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们立马赶去孤云山――武器啊地图啊灵丹妙药啊,我们俩早就准备齐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间尽是迫不及待的战意:“走走走,咱们去把那团恶心的黑球锤爆!”   *   谢镜辞算不得莽,在离开云京之前,用传讯符给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云山。   大宴与世隔绝,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到。   在御剑的间隙,莫霄阳嘴巴闲不下来,为谢镜辞概括了自己与裴渡讨论一番后,大致得出的结论。   “首先呢,既能控制梦境,又没有真正的身体,以一团黑气的形式存在于世,我们搜遍古籍,终于在《静海浮云录》里找到了个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儿。”   莫霄阳道:“那团气名为‘梦魇’,是种灭绝了很久的魔物,以人们无尽的噩梦、怨念与执念汇聚而成。传说它极其罕见,已有两三百年没出现过,梦魇以梦境和灵力为食,体质越特殊的人,给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剑骨,纯粹灵力中融合了浓郁剑气,于它而言有如天灵地宝,大有裨益。   谢镜辞不解:“那它为何会特意选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里,孟小汀并未身怀多么特殊的体质,加之修为不高、灵力微薄,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梦魇的首选目标。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莫霄阳挠头:“关于梦魇的记载极为稀少,哪怕是《静海浮云录》,也不过寥寥提了它几句。在绝大多数提到它的古籍里,都把梦魇当作一种被虚构的假物。”   所以当云京城中数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都是邪修作祟、术法入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梦魇头上去。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不消多时,三人就已抵达孤云山。   孤云山位于群峰环绕之中,比起周围高耸入云的巍峨雄峰,这座被众星捧月的低矮山峦显得格外不起眼。   梦魇留下了那么多修士作为信徒,必然有个地方为众人提供住处。   据孟良泽所言,当年他来孤云山开采原料,几日下来,只见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并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筑,加之梦魇有意藏匿行踪,安身的地方,毫无疑问在山林深处。   如今虽是冬日,丛林中却仍环绕着一望无际的翠绿,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织就而成的巨网,把谢镜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不知行了多久,当目光扫过其中一抹突兀色泽,迅速停下脚步。   那是一处飞翘的檐角,呈现出树干内里浅浅的轻褐色泽,在浪潮般的绿中,一举便攥住她视线。   心脏莫名开始剧烈加速。   谢镜辞一颗心悬在半空,下意识与裴渡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这里竟像是个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简陋的木屋杂乱排开,四周安静得可怕,如同废弃已久。   她正四下张望,突然听见一声脚步。   一个看上去孱弱体虚的少年将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间狐疑渐生:“你们……是谁?”   谢镜辞眼皮一跳。   “我们听闻此地能心愿成真,特来拜访。”   莫霄阳反应很快,没经过多久思考,便满脸正经地接了话:“身旁两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们一家人惨啊!受奸人所害家产尽失,只能沦落街头,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个混蛋,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这里多的是嫉世愤俗之人,少年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点头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着急,再过一段时间,它便会亲自召见于你。”   谢镜辞脱口而出:“神?”   裴渡皱眉:“再过一段时间?”   “三位既是新来,应该并不知晓规矩。”   少年似是刚从睡梦醒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开口,仍是温声细语的模样:“这村子里汇集的,尽是有冤难报、走投无路之人。多亏有神明降世,为我们洗刷冤屈,建立一处全新的世界。”   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以梦魇之身,竟也胆敢自称为神明。   谢镜辞心底冷嗤,面上佯装出惊讶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们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会儿三位亲身体验,便能知晓其中精妙。”   真是有够厚脸皮。   谢镜辞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问话,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为何要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不能立即见到神吗?”   少年缓声道:“想见也能见到,只不过大人抽不开身,无暇顾及各位。”   抽不开身。   谢镜辞心口一颤,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躁意:“……所为何事?”   “大人本无实体,每过数年,便会降于命格契合的圣子圣女之身。”   少年笑笑,语气里竟多出几分欣喜之意:“你们也算幸运。按照惯例,祭典本应在三天前开始,但圣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云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坛,说不定还能见到神临的景象。”   莫霄阳没忍住,低声骂了句“我靠”。   这少年话语委婉,美名其曰“神临”,其实说白了,就是梦魇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据整具身体与识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亲才会自幼生活在孤云山,不但从未离开山中,还对人际交往、家务农活一无所知。   打从一开始,她就被当作梦魇的下一具身体养大,如同笼中之鸟,不可能有独自飞出去的时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当然会被看作继任容器,如此循环往复。   整个村落的人对此心知肚明,却甘心沉溺于虚假的幻境,对其视而不见,将她当作取悦“神明”的工具。   谢镜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杀意,深吸一口气:“神临的地点……在哪里?”   *   这少年显然被心想事成的梦境养得不太正常,带着三人向山林深处前行时,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东西。   瞥见谢镜辞探寻的目光,他也不觉得羞恼,轻笑着解释:“在梦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倏地就瞬移到了。”   难怪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根火柴人。   谢镜辞抿唇笑笑,视线不露声色,掠过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势奇怪,步伐更是颤抖不停,仿佛双腿没什么力气,下一刻就会颓然倒地。   至于他的脸颊更是深深往内凹陷,莫霄阳说过,梦魇会以他人灵力为食,久而久之,这群人恐怕会变成具具干尸。   关于这一点,他们定是浑然不知。   因为少年一边走,一边挠头自言自语:“奇怪,我这几日分明醒来修炼许久,为何还是这副样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声:“这位道友,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   少年闻言一愣。   “我和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他像是很久没回忆起这段经历,开口时带了几分迟疑:“幕后黑手有权有势,我没有证据,拿他毫无办法,正巧大人托梦,指引我来到这里。”   看来这是个究极虔诚的头号信徒,说起那位“大人”,连眼睛都在发光。   谢镜辞好奇接话:“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得少年话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孟良泽那厮当今过得如何?当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为谋权益――”   他在梦里早就把这人无数次千刀万剐,这会儿再一提起,却还是带了刻骨恨意,然而还没说完,少年就话锋一转:“到了!你们看,顶上就是神座和祭坛。”   谢镜辞心下一凛,握紧鬼哭冰凉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孤绝峭壁,她需得努力仰头,才能于云雾之间,窥见最高处的景象。   只一瞥,便让她周身杀意大增。   此地三面环山,两侧山峰较为低矮,山顶之上屹立着硕大的梦魇雕塑,气势阴沉、暗影横生,压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两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势,抬眼看去,能见到一把由石块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动不动,应该已然失去意识,一团浓郁黑气盘旋在头顶,好似蛛网层层散开。   万幸,邪气还未进入她体内。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惊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们不是――谢镜辞?!”   谢镜辞循声看去,在山脚下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瞥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修士。   应该是随同梦魇去过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谓神明临世,他们作为信徒,定要来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会显得荒无人烟。   她身侧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谢、谢什么辞?你们认识?”   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临,容不得你们在此撒野!”   一个男人怒吼出声,向前几步,做出迎战姿态:“大人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命,你们莫非还想恩将仇报!”   “不好意思,‘恩将仇报’这个词不太准确。”   莫霄阳扛着长剑冷笑:“准确来说,我们是想把那团黑乎乎的脏东西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大快朵颐、两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语小天才,要论成语,没人能比过他!   “外交部发言完毕。”   谢镜辞微微一笑,极有礼貌的模样:“有谁要先上吗?”   *   梦境。   还是梦境。   被黑雾笼罩的时候,孟小汀一直在做梦。   其实那算不得多么脱离现实的怪异幻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与其说是没来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实写照。   她是个很糟糕的人。   被娘亲怀着复杂的心绪生下来,在江清意失踪之前,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惨遭抛弃的小孩。   梦里的娘亲泪流满面,面对她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他根本不爱我们……没用的拖油瓶!”   孟良泽更不喜欢她。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寻他时,男人满眼的震惊与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儿,而是一只突然闯进府邸的野狗或小虫。   后来居然是林蕴柔闻讯赶来,倚在门边冷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当年的挚爱?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养?”   梦里的孟良泽不屑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为什么要来孟家?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应该被江清意生下来……没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学宫里的同龄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时候,她对世家大族的生活习惯一窍不通,保留着与娘亲生活时的习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说她可笑至极,一个乡巴佬。   后来私生女的消息逐渐传开,他们讥讽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亲的不知羞耻,可明明……   明明她娘亲,才是最先遇见孟良泽的那个。   梦里的小孩穿着学宫外袍,模样一直在变,无论相貌如何,脸上都自始至终携了嘲弄的笑:“谁愿意喜欢你,和你做朋友?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气。”   在最后,梦境变成一柄生锈的剑,一把破碎的琴,一叠七零八落的符纸。   这都是她毫无天赋的领域。   学宫里的天之骄子们个个天赋异禀,她被茫然夹在中间,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只能变成汪洋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水滴,一辈子无声无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她想起学宫里的窃窃私语。   许许多多人的唇齿张开又闭拢,口型无声,编织成两个大字,重重敲在她心头上。   没用。   她也不想这样啊。   谁不想要一个完整的、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家,一身足以惊艳所有人的天赋,一群推心置腹的伙伴,和一段无灾无忧的人生。   可当孟小汀按照娘亲所说的那样,笑着试图靠近身边每一个人,得来的往往都是厌烦与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微笑,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可怜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有团黑雾缓缓浮现,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绕在她耳边:“你并没有做错,却不得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梦想乡,到那时候,你能拥有一切。”   父母的宠爱,同窗的羡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天赋。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迈上一步,只要她听从“神明”指引,心甘情愿匍匐于它脚下――   所有夙愿,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变为现实。   凝视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梦魇不紧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这一步了。   只要彻底攻陷她的识海,它就能获得崭新躯壳,修为大增。   但那时,无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梦为媒,成为真正的神。   混沌梦境里,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可不知为何,孟小汀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凌悦耳,好似冬日里一捧雪华,尚未被玷污过,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这样叫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理应不会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谁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孤云山只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个噩梦,自己茫然无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尽是黑暗,没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亲,学宫与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声音告诉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会有谁为此感到伤心。   可是――   “孟小汀――!”   梦境嗡地颤动一下。   方才还悠哉游哉的梦魇,突然浑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云京城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醒来,全因蔺缺为其驱散邪气,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脱困。   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   梦境又是猛地一震。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对上少女圆润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带进了梦里?”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这不可能。   裂痕越来越大,肆意疯长,无数镜面破碎,无数黑暗溶解,由它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顷刻崩塌――   坐于神座之上的绿衣少女,缓缓睁开眼睛。   孟小汀一阵眩晕,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黑雾化作道道难以挣脱的锁链,将她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在她跟前,是寒风凛冽的峭壁陡崖。   以及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由传音入密裹挟而来,比起梦里,显得更为清晰:“孟小汀――!”   她没说话,嘴角因为这道嗓音,悄然溢出一抹笑。   梦魇失态地狂颤:“你怎么可能――”   “你说得对,我的确挺没用――出身不好,天赋不够高,性格也不求上进。”   孟小汀扬唇笑了笑,原本黯淡如死灰的双眼中,忽然溢出一瞬华光:“但我也勉强有个算得上的长处,想知道是什么吗?”   梦魇尚未从震悚中缓过神来,听她稍稍一顿,继续道:“我是个体修,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曾经一拳打破了一只低阶魔兽的脑袋。”   没有任何征兆,拳风倏然而至。   本应被困在噩梦里的少女右手高扬,黑发于猎猎冷风中肆意飞舞,当拳头与凝成实体的黑气重重相撞,迸发出微弱却沉缓的道道金光。   她是个体修。   所以不用特意拔刀或舞剑,只要抡起拳头,就能随时随地锤爆烦人精的狗头。   这不可能。   梦魇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它的梦境坚不可摧,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废物丫头,怎么可能在不借助丝毫外力的情况下,从梦里脱身而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居然还敢动手打――   力拔千钧的力道正中靶心。   扩散的灵力虽然不强,但在须臾之间快速攻来,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它的意料。   紧紧裹在孟小汀腰间的黑雾散开一些。   ――就是现在。   “我不会让你掌控我。”   少女脱身而出,身形猛然一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座与黑雾,嘴角勾起高扬的弧度。   在她身后,是高高耸立的祭台边沿。   狂风大作,吹得长裙猎猎作响,如今虽是绝境,孟小汀却扬起下巴,用睥睨的目光笑着看它:“比起梦……在这里,有我更想去珍惜的人。”   右足后移时,引得一块石子随之滑落。   孟小汀深吸一口气,眼底愈发浓郁的笑意里,陡然生出一往无前的决意。   不过片刻,梦魇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立于祭坛之上的浅绿身影顺势后仰,伴随着狂涌而来的疾风。   在梦魇怒不可遏的嘶吼中,孟小汀大笑出声。   江清意失踪时,她不过是个懵懂稚嫩的豆芽菜,关于娘亲的记忆,绝大多数都已模糊。   但孟小汀始终记得见到她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蝉鸣声声的仲夏夜,青蛙与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   娘亲突然面色惨白地推门进屋,将她藏匿于房屋角落的衣柜,关上柜门前,往她手里塞了块被纸条包裹着的玉佩。   “这块玉绝对不能弄丢,知道吗?”   她浑身颤抖,连嘴唇都成了苍白颜色,语气却被压得格外柔和,轻轻告诉她:“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吗?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把自己悄悄藏好,不让别人发现。”   那时的孟小汀似懂非懂,只能茫然点头,又听她继续道:“村子里的几个叔叔婶婶也想同我们一起玩,你千万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知道吗?”   当然好啊!   她最喜欢做游戏,经常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比赛,没有谁能赢过她。   “娘亲会和你站在一边,先替你引开他们。”   那女人告诉她:“等你听见我的笑声,就悄悄打开柜门,从窗户跑出去――那些大人追得很快,你必须一直往云京的方向跑,越快越好,等到了途中,就把玉佩外的纸条打开。”   孟小汀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最后一刻,娘亲弯了眉目,朝她露出一个时常被挂在脸上的微笑。   她说:“小汀,不要回头。”   在那时候,孟小汀并不能理解那抹微笑的含义。   然后陆续有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进入屋子,她视野有限,听得也不够清晰,只能听见类似于“你还有个孩子”“跑了”的模糊字句。   娘亲把他们引去了厨房,在厨房里,看不见卧房中的景象。   孟小汀听见一声清朗的笑。   她手脚灵活,玩躲藏类游戏最是擅长。   娘亲的笑声肆意而响亮,遮掩了她发出的所有窸窣轻响,当翻身越过窗外,孟小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她一直跑,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忽然窜起一束火光,把整个黑夜照亮。   孟小汀回头的时候,见到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属于她与娘亲的房屋。   江清意的笑声却愈发响亮,打从心底里发出来,像是嘲笑,也似欣慰。   在女人尖锐的笑与连绵火光里,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在烈焰背后,有个不断奔逃的瘦弱小姑娘。   江清意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女人,在她乏味的一生里,似乎找不出任何值得留念的时刻。   先是在孤云山的囚禁里瑟瑟发抖生活了十多年,不敢声张也不敢忤逆;   后来侥幸从牢笼里逃脱,遇见此生钟情的第一个男人,又因身份悬殊暗生羞愧,不声不响离开云京。   就连在那个破落偏僻的村庄里,她也因为生性胆怯,隔绝了与大多数人的交流,蜗居在小小一处房屋。   当孟小汀打开那张裹着玉佩的纸条,见到称不上工整漂亮的白纸黑字。   等看清纸上内容,她终于没能忍住,倏然落下泪来。   那字迹生涩,由于是匆忙之中写就,墨团糊满了大半张纸:[带着玉佩,去云京孟家,寻孟良泽。]   正下方还有一行下笔极重的小字。   娘亲一笔一划对她说:[快跑啊,不要回头。]   江清意懦弱了一辈子,最后却在冲天火光里纵声大笑,用笨拙的字迹告诉她,不要回头。   哪怕是关上柜门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娘亲,你为什么一直都只是笑?好像从来不会哭。”   那天孟小汀分明是迎着笑声,却咬牙泪流满面,在簌簌火光里,女孩的哭泣被静悄悄埋在夜色里头,仿佛从没存在过。   天生大胆无畏的人向来只有少数,世上多的是没出息的胆小鬼,但人生这么长,在漫漫无边际的长河里,总会遇到某一个人。   让胆小鬼变得勇敢的某一个人。   一旦遇见那个人,了无生趣的每一段平凡人生,都能显得无比熠熠生辉。   下坠的感觉不甚真实,四面八方皆是朝中央聚拢的风,孟小汀呼吸不能,下意识指尖轻动,捏紧袖口。   她不会选择离开。   她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论从小到大。   有人对着她数年如一日地笑,也有人……在等着她一起回到云京。   风声如巨浪滔天,震得耳膜生生发痛。   狂风无止境地嘶吼咆哮,在澎湃巨响之中,忽然闯入一声清澈嗡鸣。   那道声音突兀至极,逐渐向她靠近,笼罩在鼻尖的,是股与血腥气格格不入的花香。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狂响,属于莫霄阳的剑一击破开山顶神像。   雕塑自上而下轰然崩塌,引出齑粉阵阵,无数信徒尖叫嘶嚎。   伴随刀光一现,有道身影揽她入怀。   “好险好险――你是不是吓坏了?”   谢镜辞的嗓音被狂风拍散,往四周荡开:“我接得很准吧?”   孟小汀哈哈大笑,肆无忌惮。   还有人在等着她。   当她竭尽全力奔向那个人的时候,她知道,对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朝她赶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心底才会充斥着那么多那么多不可估量的勇气。   “超级――超级准!”   她顺势抱紧跟前姑娘的脖颈,虽是在笑,眼泪却不知为何落下来:“最最喜欢你了!”   谢镜辞发出心满意足的得意轻哼,揉一把孟小汀冰凉的脸,抚去滚烫泪痕。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有人颤抖着大叫:“那可是我们世代供奉的神明雕像!神罚……你们将大人惹怒,神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莫霄阳没理会他,嗓音噙了笑,大大咧咧地划破长空:“喂,裴渡――!”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更为冷冽霸道的剑气。   远山之上,另一座高高耸立的神像轰然破碎,石破天惊,只留下四散的余灰。   几个修士白眼一翻,有气无力跌倒在地。   “如果是那样的神明……”   谢镜辞将孟小汀带往地面,手中鬼哭刀锃然一响,止不住煞气满溢。   她说着柳眉微扬,自唇角勾出淡薄浅笑:“杀掉的话,也没关系吧。” 第三十六章 (辞辞。)   梦魇发了怒。   神像塌毁的巨响直冲云霄, 无数碎裂石块自山巅滑落,带起一片片浅褐色烟尘。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气腾涌不息,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原本只是团盘踞于神座的球体, 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势头, 横亘绵延三座山头, 把阳光尽数吞没。   这是元婴巅峰的力量。   威压无影无形却排山倒海,所经之处狂风大作, 一众信徒止不住瑟瑟颤抖, 皆是双腿发软,匍匐在地。   “大人,这都是他们的错,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啊!”   “造孽,造孽!能为神临献身, 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你怎能中途逃开!”   “母女都是白眼狼!当初我们供你娘亲吃好喝好, 她倒好, 一声不吭就溜了出去,若不是我们循着线索找到……”   这人话没说完,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说击中头顶,当场疼得尖叫出声, 自喉咙里吐出一口鲜血。   “这么喜欢献祭,你自己去啊。”   谢镜辞眸光极冷,笑得讥讽:“说得这么好听,怎么不见你掏空身体, 把所有灵力全都献给挚爱的神明?前世修来的福分啊,就这样让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 忽听崖顶阴风怒号,再一抬眼,见到袭来的梦魇。   弥散的黑气非虚非实,如同液体肆意淌动,而今竟汇聚成一条来势汹汹的双头巨蟒,两眼空茫无物、暗色翻涌,口齿则是大大张开,仿佛要把所见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极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犹豫往下俯冲时,阵阵邪气化作锋利刀刃,肆意斩断一簇又一簇的翠绿松柏。   也斩向一个又一个腿软到无法动弹的人。   对于梦魇而言,这群愚蠢无能的修士不过是用完即弃的修炼工具。   它尚不强大时,便是靠汲取他们的灵力一日日成长,逐渐增至如今的元婴巅峰;寻不到合适的身体时,亦是这群人四处搜寻,终于找来一个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从头到尾都在进行不间断的利用与剥削,只需要一两个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谎言,就足以让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视作慈爱无私的神明。   只不过是一群蝼蚁,无论碾死多少,都不会引出它的丝毫情感波动。   此时此刻,它体内灵力浑然饱和,留着这些人已无大用,唯一的目标只有那具身体,只要能得到孟小汀……   梦魇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双头巨蟒的进攻毫无顾忌,所过之处皆是血腥气,山间哀嚎声声,不绝于耳,如同屠杀现场,凄惨至极。   尚未捋清情况的信徒们大惊失色,竭力撑起早就被吓麻的双腿,仓皇向远处奔逃,心口狂颤之间,是一个个不敢置信的问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一致的敌人,分明是那群闹事的外来人,然而被虔诚信奉的神明,怎会对他们展开无差别屠杀?   更何况,他们所崇敬的神……不应该向来都宽容和蔼、不带丝毫杀意吗?   又是一阵悠长蛇鸣,散发着浓郁死气的蛇头朝地面一扫,好几人被掀飞落地,皮开肉绽,如同穿了件破败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狈。   充斥四周的哭声更响了一些。   甚至有人泪流满面地逃命,一边往谢镜辞所在的方向靠近,一边哽咽着大喊:“救、救命!”   谢镜辞避开席卷而来的气浪,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顾形象设定,发疯一样清扫路上的阻碍,想必对孟小汀势在必得。   这是梦魇的地盘,他们即便想逃,在重重追击下,也肯定离不开孤云山半步,唯一能活下来的办法,便是拿命去赌。   心脏无比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于谢镜辞眼底,却陡然生出几分迫不及待的狂热。   她已经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挥刀过了。   “莫霄阳!”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谢镜辞的嗓音显得格外清晰:“它随时都有可能突袭过来――保护好孟小汀,没问题吧?”   手握长剑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长刀嗡鸣。   天边光影变幻不息,黑雾涌动之中,即便偶尔渗进一缕微不可查的阳光,竟也显得惨白幽异,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悬在巨蟒头顶。   在奔涌如浪的邪气里,谢镜辞逆着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沧海一粟,手中刀光却勾连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长河。   一道邪气猛然靠近,长刀与凝成实体的黑雾彼此相撞,迸发出尖利长鸣,不过须臾,黑雾便被生生斩成两半。   黑气越来越多。   梦魇不具备实体,因而不受空间的诸多限制,形体变幻万千,好似铺天盖地的剧烈风暴,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然而还不等谢镜辞挥刀。   比风暴更早一步到来的,是道寒意凛然的剑光。   裴渡自山顶踏风而下,衣衫翻飞之际,剑气层层荡开,竟与元婴修为的黑潮形成了对立之势,势均力敌之余,隐隐还要胜过它几分。   “谢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为护在谢镜辞跟前,看不见表情:“今日还需劳烦小姐,同我一并治退此物。”   他语气淡淡,握着长剑的右手却不自觉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将如何回应,指节泛起苍白颜色。   身后的谢镜辞沉默一瞬,末了,兀地发出一声笑。   这道笑声纯属情难自禁,因而音调极快极轻,像是突然拂过耳畔的一息风。   “说什么‘劳烦’。”   谢镜辞心情不错,i丽的眉眼间携了浅笑,向前一步来到他身边,用了半开玩笑、不甚正经的语气:“能与裴公子并肩作战,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抚在耳朵上的风轻轻一旋,撩过耳膜。   少年低垂长睫,虽是抿了唇,笑意却从眼底无声流泻而下,引出颊边小小的圆润酒窝。   “区区蝼蚁――”   梦魇非男非女的嗓音气势磅礴,经由重重黑气,传遍山野之中的每个角落。   怒火纷如雨下,点燃源源不休的战意。   黑雾四面横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无法与之相抗,但若是两个,便能不再顾及身后的所有麻烦。   谢镜辞出刀极狠,每次刀刃破风而过,都能引出细密如织的气流。   裴渡虽然看不见她的身形,却能感受到那股炽热温度。   丝丝缕缕的黑烟被逐一击破,梦魇嘶嚎阵阵,似是怒极,自周身涌出更为浓郁的邪气。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气息究竟是为何物。   ――当初将他击中,并致使噩梦的邪术。   刀光剑影势如破竹,属于邪术的力量被顷刻斩断,然而雾气无形,即便被击溃大半,还是有少数悄然渗进血液与皮肤。   裴渡的动作出现了刹那凝滞。   眼前浮现起无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残阳,鬼冢荒无人烟,他浑身血污、狼狈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着姿态桀骜、目光冷然的谢镜辞。   幻象时隐时现,她伸出手,递来一张单薄纸页。   退婚书。   “你能给我什么?”   衣着华贵的少女笑得讽刺:“以你这副模样,怎样才能配得上我?云泥之别,还望公子认清身份。”   裹挟着腥臭的寒风掠过。   他本应惶恐失落,却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里说。   真正的谢小姐……就在他身边。   她亲口告诉他,与他并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会知道,这句无心之言于他,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颗甜进心里的糖,软绵绵裹在心尖上。   无论之前经历过怎样的蹉跎,生出过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绪,全都因为这份浓郁甘甜,倏地融化散尽了。   这是他全力以赴这么多年,得来的最好答复。   裴渡沉眸,扬剑。   剑气汇作悠长龙吟,决然挥出之时,满目幻象轰然碎裂,灵力狂涌,惹出梦魇一声痛极的哀嚎。   谢镜辞凝神吸气,视线上抬。   她足够清醒,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入了邪术编织的幻境。   进入裴渡的梦境,与真真正正来到自己梦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梦魇深知每个人心中弱点,并以此为根基,编造出针对性极强的假象。不得不说,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身弱点,是种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为会见到多么血腥恐怖的场景,然而环顾四周,竟然置身于一处杂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过转瞬,身后便袭来一道阴冷疾风。   她看不见身后的情景,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下一瞬,她就会因它而死去。   这应该是她当初秘境遇险时的记忆。   哪怕不记得当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可濒死之际的恐惧感,却还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么啊。   原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这种东西吗。   梦魇或许能看出她当时的绝望与战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那之后的谢镜辞并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辗转数个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来一段又一段人生。   对于她而言,死亡早就不是多么新鲜的事情。   那一个个小世界变幻莫测,她命如浮萍,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   生命绵延没有尽头,死亡却也如影随形,她逐渐习惯,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头,是回家见一见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认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劲,就连天道寻来打工,给出的也全是恶毒反派剧本,在小世界里众叛亲离,不被任何人喜欢。   孟小汀曾说,幸亏遇见谢镜辞,才得以改变自己的一生,其实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沉迷练刀、对交往一窍不通的女孩从小到大形单影只,当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时候,谢镜辞没告诉她,那是头一回,有谁愿意同她做朋友。   因为遇见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她才逐渐学会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诨,如何用最舒适的态度,与身边的其他人相处。   人与人之间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对方竭力靠拢,那样的情愫才真正拥有意义。   想和身边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让他们……逃离既定的命运。   只不过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怀畏惧。   鬼哭骤然上抬,圆弧清亮,迸发出无可匹敌的亮芒,犹如暗夜孤灯、深潭明月,荡开层层浩然清泓。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情景与秘境里相比,总归有了不同。   她身后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个人守在那里,静默无声,却也可靠至极。   谢镜辞不知怎地,自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可靠到……让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能与死亡扯上任何关系。   接二连三的重创,让浮空而起的神明颤动不已。   山体因它的战栗,荡开粒粒四散的石块,天边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云流泻,还是邪气吞噬了苍穹,在声声哀嚎之中,谢镜辞长刀一动。   就是现在。   她与裴渡当了这么多年旗鼓相当的对手,此刻无需多言,仅凭一瞬息的灵力相撞,便知晓了对方意图。   刀与剑,一红一白,一戾一冽,伴随灵力骤起――   四周喧嚣至极,也无比寂静。   四处奔逃的信徒们迎着满目泪水,恍惚抬头之际,尽数停了动作,瞳孔倏然缩紧,下意识半张了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与黑潮相抗、将体力不支的孟小汀护在身后的莫霄阳神色一凛,黑发被狂风掀起,拂过上扬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见光华如雨,两道截然不同却彼此相容的气息腾风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挟着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势刺入天边。刹时群山震荡,笼罩了半边天幕的黑潮涌动不止,随着一道悠长哀鸣,竟如被巨力贯穿的布帛――   不但梦魇,就连那片腾涌滚动的穹顶,都仿佛被斩作两段!   *   和所有话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辙,在梦魇被撕裂一条口子,从山巅颓然跌落后不久,云朝颜与谢疏终于赶到。   一出延续了数年的戏码,在今日阴差阳错迎来了结局。   原来梦魇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备实体,修炼得比常人慢上许多,便灵机一动想出这个法子,专程寻来对世事心怀不满、亦或急于复仇之人,为信徒们创造心想事成的梦境,自己则坐享其成,一点点汲取众人灵力。   谢镜辞与裴渡只有金丹修为,全力一击虽然得以将它重创,却并未致死。   谢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详许久,差点要圈养在家当作宠物,直到被云朝颜拧了耳朵,才正色写了封信,通知锁妖塔前来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无一不是痛哭流涕,他们绝大多数人被汲取灵力长达数年,身体透支得厉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炼的能力。   得知所谓神明不过是种失踪已久的邪祟,不少人当场气到几欲升天。   好在监察司不再待机吃干饭,得知其中数人许有难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来调查,承诺必让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终于找到了娘亲。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梦魇附体,作为加速修行的工具,后来身体逐渐承受不住,每况愈下,它才从中离去,带着几名信徒前往云京,寻找孟小汀作为下一具身体。   至于江清意,被耗尽全身上下所有灵力之后,理所当然地识海枯竭,在一间木屋里静静陷入沉眠。   所幸并未死去。   识海枯竭不等于宣判死刑,或许有一天,待她灵力渐渐凝结,能凭借自身意志挣脱束缚,从无边昏暗里睁开双眼;又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几人能寻得天灵地宝,强行把她的意识拉回来。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以上种种,都是谢镜辞从云朝颜口中听来的内容。   装酷一时爽,爽完火葬场。   她拼尽全力打出石破天惊的一击,待得收刀,情理之中地没了力气。   都说帅不过三秒,谢镜辞连一秒钟都没帅到。   她本以为这就是最为倒霉的事情,大不了吭哧一声摔倒在地,没想到身体不稳、向旁侧倒去的时候,居然被人顺势揽进怀里。   近水楼台先得月,除了裴渡,那人还能是谁。   他当时似乎也有些窘迫,沉着嗓子问了句:“谢小姐,你还好吗?”   她本来还算好。   被他一搂,莫名其妙就脑袋一炸,浑身上下都不怎么好。   按照裴渡的性子,本应将她扶好站直,再很有礼貌也很有距离感地后退一步,说上一句“冒犯了”。   可裴渡那厮像是被梦魇附了身,唇角轻轻一抿,手没松,直接来了句:“冒犯了。”   然后她就被抱住了。   ――裴渡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由分说就抱了她!   还是公主抱。   谢镜辞情愿他用扛麻袋的动作。   他明显头一回使用这个姿势,动作别扭得像在演杂技,她沦为杂技道具,气得不行,咬牙切齿。   谢镜辞发誓,她当时绝不是心甘情愿被他抱起来,而是因为没了力气,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所以她绝对也没有因为紧张或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情绪,浑身僵硬。   裴渡知晓她脱力,特意向一名女信徒寻了间房屋,把谢镜辞稳稳当当放在床铺。   杂技道具安稳落地,他显而易见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从屋外听见谢疏的嗓音。   之后就是照例的善后工作,裴渡出门为她爹娘讲述来龙去脉,谢镜辞呆呆躺在床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热。   明明裴渡的手掌冰冰凉凉。   “总而言之,此番有惊无险,等你们回去,可以去烧高香。”   当时梦魇的攻势又急又密,谢镜辞难免受了点伤,当时情况危急还不觉得,等这会儿坐在床上,才觉出钻心刺骨的痛。   云朝颜为她擦好伤药,忽而轻声笑笑:“小渡还是很靠得住,对吧?”   谢镜辞一口水差点呛在嗓子里:“干嘛忽然提他。”   “你可别忘记。”   容姿清绝的女修微扬柳眉,抬手点在她眉间,意有所指:“你们二位还有婚约在身。当初你爹物色了那么多少年英才,能入谢小姐法眼的,可只有他一人。”   她说着一顿,笑意更深:“你应下婚约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意思,不是么?”   “我――”   谢镜辞噎住。   她当然记得,那日谢疏向她提及婚约的情形。   可她究竟为何答应,彼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如今细细思索,全是一团乱麻。   对啊,她一心只想同他争个高下,怎么会应下与裴渡的婚约?   谢镜辞想不出答案,正在出神,忽然听见云朝颜“啊呀”一声。   她从纷繁思绪里抽身,甫一抬眼,就见到立在门口的裴渡。   他似乎没料到云朝颜会在房内,显出一瞬的拘谨与怔忪,本欲开口离开,却被云朝颜抢了先:“我正要去村里看看,可巧你来了。”   谢镜辞陡然睁大眼睛。   ――才没有!你明明刚刚还在很趣味盎然地八卦!   云朝颜对她的反应不做理会,起身笑笑,看向少年手里端着的瓷碗:“这是给辞辞的药?”   药,还是液体的。   谢镜辞的表情更加崩溃。   什么惊才绝艳的少年第一剑修,这就是个厄运神。   裴渡乖乖点头:“这是谢前辈准备的灵药,能让谢小姐尽快恢复体力。”   “哦――”   云朝颜意味深长瞥她一眼,面上笑容不改,甚至有逐渐加深的趋势:“那你可得让她好好喝下去――我先走了,多谢你能照顾辞辞。”   ――这个恶毒的女人!明明知道她最讨厌喝药!   云朝颜来去匆匆,走得毫不留恋,临近出门,回头朝谢镜辞抿唇笑笑。   裴渡一如既往地呆,领着那团萦绕的热气一点点靠近,她还没尝到味道,就已经被苦味熏得皱眉。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在猝然接近的难闻气息里,谢镜辞下意识想要伸手拒绝,却发现由于没剩下一丁点儿力气,完全动弹不得。   ……不是吧。   按照这种情况,她岂不是要让裴渡来喂、喂药?   谢镜辞很想拒绝。   喂药虽然是话本子里经常会出现的桥段,但倘若对象是裴渡,她绝不会生出丝毫暧昧的情绪,只会觉得很没面子。   就像她成了个巨婴,裴渡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男妈妈。   “谢小姐。”   他看出她别扭的神色:“你怕苦?”   “什么叫‘怕苦’,我才不怕!”   谢镜辞脊背一直:“这叫‘不喜欢’,差别很大的。”   裴渡很低地笑了一下,坐上床前木凳。   他没说话,伸过空出的另一只手,修长冷白的手指逐一打开,露出几颗蜜饯。   以他本来的意思,是让谢镜辞自行来拿,等摊开手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剩下。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裴渡将瓷碗放在一旁,抓住其中一颗,送到她嘴边。   蜜饯个头不大,他又极为小心地捏在尽头一端,谢镜辞低头将它含下时,并未与指尖有所触碰。   然而哪怕只是那股陡然贴近的热气,也能让他呼吸凝滞。   裴渡从未替谁喂过药,今日前来送药的人选其实还有很多,谢疏却满嘴跑马,一边说没用的废话,一边把瓷碗塞进他手里,把茫然的少年往屋子里推。   ……他在给谢小姐喂药。   她吃了蜜饯含在口中,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睁圆双眼盯着他手里的瓷碗,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很……可爱。   一见到她,裴渡就情不自禁想笑。   手里的小勺被送到她嘴边,谢小姐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像是在努力表现出不害怕的模样,刻意板着脸,将药一口抿下。   好家伙,她大意了。   谢镜辞差点原地成佛。   俗话说得好,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人人皆道人不可貌相,然而这碗药,它是相由心生。   长了副黑暗料理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女巫穿越来到修真界,做了碗咕噜噜冒泡泡的魔药。   至于这味道尝起来,连猪都要疯狂摇头,连夜飞天逃跑,要是饿得厉害,宁愿吃掉自己,也不可能碰它一下。   耳边的裴渡还在说:“我听别人说,吃下蜜饯,药的苦味就散了。”   简直是歪理邪说。   谢镜辞被药味冲得大脑空白,苦着脸脱口而出:“话本子里还说,可以用嘴对嘴的方式喂药,肯定不会觉得苦呢。”   不对,她在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辞话一出口,就觉得失了言,下意识补充一句:“我绝对没想让你这么做。”   ――可恶!好像欲盖弥彰!   [身为霸道总裁,就应该强取豪夺,怎么能欲盖弥彰呢!]   当耳边传来一声贼兮兮的笑,谢镜辞就明白大事不好。   而系统,从来不负她的期望。   [恭喜!相应场景被触发,台词正在陆续发放。]   [霸总Alpha人设载入中,请稍候……]   一条条字句很快浮现在脑海。   谢镜辞看得目瞪口呆。   她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觉得自己要完。   “谢小姐。”   裴渡的嗓音像是很近又很远:“你还要继续喝吗?如果讨厌这种味道――”   “……‘谢小姐’?”   靠坐在床上的谢镜辞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太过生疏了么?”   裴渡一怔。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她还是没抬头,语气强硬,不容置喙:“不如换掉?”   裴渡按在瓷碗上的手指暗自用力。   万幸谢小姐低着头,才发现不了他耳根的滚烫。   不要叫“谢小姐”的意思是――   他近乎于慌乱地垂下眼睫,心口却是欣喜若狂,仿佛有个小人蜷缩成一团滚来滚去,竭力抿下唇边,止住浮起的笑意。   他在一点点靠近她,也一点点被她接纳。   这个念头甜如蜜饯,裴渡喉头微微一动。   这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才会用无比低弱的音量,小心翼翼念出的称呼。   每次悄悄念完,都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放在心里好好珍藏。   他的声线有些哑。   仿佛是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宝藏,裴渡力道很轻,尾音温柔得过分,方一经过耳膜,就像水般化开:“镜……辞。”   然而谢小姐只是沉默。   她静了一瞬,语气淡淡:“只是这样吗?”   裴渡茫然愣住,又听她压低声音,继续道:“你过来。”   像一根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丝线,属于她的意愿将他牢牢牵引,容不得反抗。   而裴渡心甘情愿地听从,倾身朝她靠近。   谢小姐微微偏了脑袋。   她的唇距离他的耳朵只有毫厘之差,音量被压得很低,带着蛊惑般的笑意。   当她开口,酥酥麻麻的热气啃咬在他耳垂,像一阵肆无忌惮的风,把耳朵的红吹往整张脸上。   心跳快得无以复加。   谢镜辞被药味苦得红了眼,靠在他耳边说:“叫声辞辞,命都给你。”   谢镜辞:……   谢镜辞:救命啊!!!她还没把命给裴渡,就已经死在这句话上了啊啊啊啊!!!   谢镜辞悲愤到大脑缺氧,差点以为自己两腿一蹬,直接来到西方极乐。   近在咫尺的裴渡沉默半晌,因为彼此格外贴近,她能清晰见到对方通红的耳根。   对不起,裴渡。   她心里狂掉眼泪,觉得自己以后不用再叫“谢镜辞”,可以直接改名换姓,叫做“对不起裴渡bot”。   屋子里的气氛安静得叫人心慌。   谢镜辞忽然听见裴渡的呼吸,绵软悠长,像棉花缠在她耳边。   这种姿势和话语……实在有些过于暧昧了。   她下意识想退,还没退出多远,就被人忽地按住脑袋。   裴渡的手很冰,按在她后脑勺上,稍稍一用力,就把谢镜辞往他所在的方向带。   这回他们彻彻底底换了个姿势,原本被迫倾听的裴渡位于主导的一方,呼吸声和气息一并勾在她侧脸上。   谢镜辞想躲,却没有力气。   裴渡的嗓音隐隐颤抖,虽是少年人冷冽干净的声线,却莫名带了几分喑哑,实打实的勾人:“……你想听?”   不不不,她不想。   ――她的心里绝对没有一丝丝小期待,绝对没有!   谢镜辞没出声。   然后她听见裴渡的一声轻笑。   与其说是笑,不如称之为情不自禁发出的气音,没有实质性的音节,像团热气落下来,灼得她浑身难受。   ――他一定察觉了她耳朵和侧脸上的红,所以才会笑话她。   真是有够过分。   清泉般的少年音倏然响起,裴渡念得生涩,像是有些紧张,把每个字都咬得十足认真。   “……辞辞。”   谢镜辞:……   救命,为什么会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   她好像,真的,快没命了。   更要命的是,接下来还有后续台词。 第三十七章 (按在床上亲。)   若说不紧张, 自然是假的。   将谢小姐拉回来的动作纯粹出于本能。   那时裴渡的大脑里一片空白,眼见她欲要抽身离去,只觉是因为自己没能念出那个称呼, 让谢小姐心生乏味, 于是兴致缺缺地离开。   他一时心急, 竟没做多想, 伸手直接按在她后脑勺上,不过须臾之间, 自己便同她近在咫尺。   那个称呼……即便是在梦里, 他都极少叫出来过。   天知道当那两个叠字从喉间溢出来,裴渡的心跳有多么剧烈。   ……他真是完了。   就连将谢小姐的小名念出来,这种事都能让他心口燥热,像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揪。   辞辞。   谢小姐的耳朵很红,一定是被他粗鲁的动作吓了一跳。   因为低垂着头, 她见不到他面上的模样,因而裴渡才能把这两个字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 不去掩饰嘴角的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这样开心过。   忽然近在咫尺的姑娘微微一动。   因为凑得贴近, 裴渡的唇几乎贴着她耳朵,当谢镜辞稍有动弹,散落的黑发软绵绵拂过少年面庞,有些痒。   一个怔忪的功夫, 她就已经由被动的垂着脑袋变了姿势,长睫上抬,与他四目相对。   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呼吸彼此交缠。   裴渡彻底不敢动弹。   “你脖子上有道伤口。”   谢镜辞直勾勾看着他的双眼, 语气如常,甚至带了几分冰冷的生涩:“他们没给你疗伤吗?”   与梦魇的一战, 他们两人虽未受到致命重创,但在那样四面环合的杀机里,总不可能全身而退。   谢镜辞老老实实被涂了药膏,这会儿一瞥裴渡脖子,在侧颈往后的位置,一眼便见到开裂的血痕。   血痕不大,却很杂。细细长长的好几条,从脖颈蔓延到衣襟之下,在白玉般的皮肤上,晕开道道刺目的红。   他被看得心乱如麻,垂眼别开视线:“伤势不重,我自己擦过药。”   从小到大,裴渡都是不愿劳烦旁人的性格。   他在裴家寄人篱下,处处如履薄冰,因而凡事力求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今日所受都是小伤,粗略擦点药膏便是。就算哪里出了疏漏,以这种程度的伤口而言,也能在不久之后自行愈合。   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哦。”   谢镜辞往后退开一些,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继续喝药吧。”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谢镜辞宁愿无悲无喜躺上整整三天三夜,也不想被裴渡手里的那碗生化武器污染舌头。   奈何她有系统。   还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整天变着花样折腾她的系统。   霸道总裁必备的技能是什么。   她可以不谈判,不融资,甚至不去公司上班,但必须精通说骚话,把眼珠子变成扇形统计图,以及按在床上亲。   按在床上亲。   在人物设定里看见这几个字,谢镜辞险些心脏梗住,和这个美好的世界说再见。   ――这系统干的是人事儿吗?!要她把裴渡按在床上亲,还要红着眼睛嗓音沙哑?!士可杀不可辱,不!可!辱!   [红眼给命,霸总标配嘛。]   系统许是久违地感到心虚,语气飘忽:[你好好熟悉一下台词――错的不是我,是整个小说世界。]   谢镜辞只想爆锤自己的脑袋。   由于那个“按在床上亲”的动作,她现在必须喝药补充体力,否则一旦继续拖延,系统可能会破罐子破摔,直接来上一句:“男人,自己动。”   那她就真的真的再也没脸见到裴渡了。   可谢镜辞不想喝药。   只要一嗅到那股味道,她就忍不住皱眉。   小勺又被裴渡递到唇边,谢镜辞毫不掩饰眼底厌恶,犹豫半晌,正打算张口,突然听裴渡道了声:“谢小姐。”   他还是下意识地习惯这个称呼,见她抬眼,似是有些迟疑,把手里的瓷碗举向嘴边。   裴渡喝了口药。   他向来不惧苦痛,哪怕这药的味道着实难捱,也不过眸光微沉,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我同你一并尝药。”   这样的话,她就不是一个人在可怜兮兮吃苦味。   ……虽然两个人一起吃苦味,听起来也还是可怜兮兮,但总归有了个伴,心里能微妙地平衡一些。   这种安慰人的方式见所未见,谢镜辞哪怕再见多识广,也忍不住暗暗道了声“傻子”。   出乎意料的是,不知究竟是蜜饯起了作用,还是他的笨蛋心理疗法大发神威,当下一勺药入口,当真有了卓有成效的舒解,不再像最初那样苦得销魂。   谢镜辞努力将它咽下:“你怎么都不怕……不讨厌苦味?”   “我也不喜这种味道。”   裴渡像是仍在紧张,答得认真,尾音里噙了点笑:“因为早在心里做了准备,所以勉强能接受。”   汤药入腹,散失殆尽的灵力重新开始凝集,如同春雨落在干涸湖面,随着水汽逐渐充盈,终于漾开绵柔的水波。   等喝完大半碗药,谢镜辞已经能随心所欲地动弹。   见她并无大碍,裴渡松了口气,暗暗攥紧手中瓷碗:“谢小姐,你想出去……看看这个村子吗?”   他刻意放淡了语气,其实心底紧张得要命。   这是他头一回对谢小姐发出邀约,倘若她应了,裴渡定要迅速转过身去,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眼底的笑意;倘若她不答应……   那他反而要对着谢小姐笑一笑,道一句“好好休息”。   谢镜辞没有立即回答。   裴渡攥着瓷碗坐在床边,如同静候审判。   “我和你,两个人一起?”   她一针见血,直截了当戳穿了他的小心思,裴渡只觉耳后一热,又听谢镜辞继续道:“好啊。”   谢小姐答应了。   他用力把嘴角压平,可纵使唇边抿成了直线,瞳仁里的笑意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如水光般柔柔溢出来。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床上的谢镜辞双眼一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得做一件事。”   还得……做一件事?   裴渡想不明白,茫然对上她的目光,还没开口,就见眼前的谢小姐抬起右手,往他所在的方向靠。   少女柔软圆润的指尖,缓缓抚上他侧颈。   她的力道有如蜻蜓点水,轻柔得像是一阵风,自侧颈往后,最终停在那道细长的伤口旁。   裴渡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一直没动。   她低低笑了声:“把这里擦上药吧。”   不等他回应,谢镜辞便侧了身子,从床边的木柜上拿起储物袋,伴随白芒乍现,手中现出一个小巧玉瓶。   “这是天香膏,对外伤很有用。”   她笑意不变,目光凝在裴渡颈间:“那道伤在后面一些,你侧一侧头。”   于是他乖乖侧身。   裴渡身量高挑,木凳又比床铺更高,即便他偏转了角度,谢镜辞软绵绵靠坐在床上,要想往后颈上药,也还是不太方便。   手指在泛了红的皮肤上轻轻一触,又很快挪开。   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声线是没什么气力的软:“我还是没什么力气,恐怕没办法站起来……这样子上药,好像不太方便。”   [套路,都是套路。]   系统啧啧:[你明明已经恢复了大半体力,却在这里下套勾他。演技可以啊,不错哦。]   这能怪她吗!   谢镜辞咬牙切齿,在心里第无数次给它一拳。   系统给出的台词和动作简直不堪入目,每看一句话,她都要为自己被玷污的眼珠发出一声痛哭。   按照霸总经典套路,喂药必然是感情升温的绝佳时刻。   期间暧暧昧昧酱酱酿酿,受到金丝雀无意的挑拨,霸总狼性觉醒、反客为主,一把将金丝雀扑在床头,一番玩弄。   没错,如果按照最正统的剧本走,裴渡这会儿已经被她扑在了床头。   可她能这么玩吗。   一旦当真那么干,她的欢声笑语将彻底变成音容宛在,七天之后再回来,说不定能赶上自己的头七。   谢镜辞要脸,只能一步步诱他上钩。   裴渡哪会知晓人心险恶,闻言正色应她:“我可以低一些――”   谢镜辞:“不如这样,我们俩换个位置。”   这句话说得直白,他瞬间愣住。   “没问题吧?”   偏生谢镜辞似乎对此并不在意,顺势一动,竟然当真坐在床沿上,为他让出一片空隙:“等擦完药,我们就一起去村子里看看。”   *   裴渡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了床。   他本是浑身僵硬地平躺,可谢小姐却轻笑一声,提醒他伤口都在身后,于是只得忍下羞意,把身体翻转过来,变成趴伏的姿势。   这个动作……有种不明缘由的羞耻。   尤其是当身体陷入被褥,涌动在四周的,尽是属于谢小姐的香气与热量,他只要浅浅一呼吸,就能紧张到脊背僵硬。   因为背对着她,裴渡看不见谢镜辞的动作,只能感受到一团细腻温热的柔软掠过后颈,为他抚去杂乱的黑发。   少年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胸腔里的震动清晰可辨。   然后在下一瞬,心跳陡然加快。   若是寻常的上药,只需把药膏涂抹在伤口就好,谢小姐的指尖却辗转片刻,兀地用力。   有股热流顺着她的指尖,经由条条经脉,被传入他血肉之中。   ……谢小姐在为他传输灵力。   属于谢镜辞的气息宛如洪流,缓慢却不由分说地涌入他体内,将裴渡的神识层层包裹,再势如破竹深入其中。   这是带了点侵略性的、霸道的进攻。   可当灵力散开,却又温柔得不可思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床上的少年眸光一暗,自喉间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这是亲密之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在此之前,裴渡从未有过此等经验,因而也绝不会想到,当谢小姐对他这样做,会是这么地……   她愈发深入,所经之处被热气填满,带动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电流。   在那场梦里,被谢小姐咬住脖子时奇怪的感觉……又重新出现了。   裴渡什么力气都不剩下,下意识攥紧枕头,咬牙不发出声音。   谢镜辞面如死灰。   孟小汀曾和她尝试过这种手段,只觉得像是通了点,连骨头都在噼里啪啦炸开。她们俩都受不了这种挠痒痒似的感觉,再没用过第二次。   她能看见裴渡耳朵上越来越深的红。   起初还只是一点绯色,后来她的灵力越来越多,他沉默着没出声,那抹绯色却迅速加深,从耳朵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对不起。   谢镜辞强忍指尖颤抖,在心里默默掉下眼泪。   她也不想这样,可作为一个狂霸炫酷的霸总Alpha,她必须给自己的金丝雀灌入信息素。   ――垃圾系统毁她清白,把灵力传输和信息素交换划了等号。   伤口隐隐发痛,被灵力环绕的血肉与骨头却在发麻。   这根本就……不像在疗伤。   裴渡努力不让自己颤抖或发出声音,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耻。   谢小姐定是存了关照之意,所以才来为他疗伤,他却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肖想着雪月风花,甚至……   甚至想要长长久久地,永远沉溺在这份曾经不敢奢求的温柔里。   耳边忽然传来谢小姐的嗓音。   她语气淡淡,莫名带着孤傲:“喜欢这种感觉吗?”   谢镜辞略作停顿,虽是含了笑,却笃定得不容置喙:“喜欢的话,发出声音也没关系……我想听。”   心口被猛地一揪。   裴渡用力蜷起指节,只觉得有股热流在血液里轰地爆开,烫得他大脑空白。   谢小姐她――   “想听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万道宝鉴》,等我们回到云京,一起去喝茶吧。”   悬在半空的心脏软绵绵落下去。   他真是……整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谢小姐怎会讲出那般奇怪的话,只有他在自作多情。   裴渡似是有些失落,紧绷的身体倏然卸了力道,他仍是背对的姿势,因而看不见床边人的模样。   谢镜辞的双眼已经失去高光。   ――救!命!啊!   这种羞耻至极的台词是真实存在的吗!还好她急中生智力挽狂澜,不然绝对会被裴渡当成变态吧!!!这么喜欢听,你去春晚听相声啊总裁!!!   她永远爱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感谢先生救她狗命。   视线来到下一句台词。   谢镜辞一口气塞在心尖上。   她心绪如潮,丝毫没有注意到,从指尖淌出的灵力出现了剧烈波动。   灵力传输与心境关联很大,原本还是沉稳安静的涓涓流水,这会儿猝不及防成了开闸泄洪,谢镜辞毫无知觉,身下的裴渡却是呼吸一滞。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眼前尽是黑暗,对于周身事物的触觉也就更为敏锐。   谢镜辞的气息霸道非常,于他体内横冲直撞。   这种冲撞毫无章法,触碰一瞬便即刻退开,又在其它地方很快出现,不留丝毫喘息机会,如同步步紧逼的撩拨。   他咬牙,勉强止住声线里的颤抖:“谢小姐……”   [众人皆知,谢小姐清冷矜贵、目中无人,直到某天,竟有人看见她双眼猩红,哑着嗓子将裴家小公子压在床上亲!]   系统看得笑出鸡叫,很贴心地配上旁白:[但见她左眼凉薄,右眼情深,棱角分明的侧脸宛如雕塑,透出令人心惊的邪魅与柔情。]   谢镜辞双眼猩红,被系统逼急的。   哑着嗓子,被药苦的。   至于左眼凉薄右眼情深,可能是这位总裁戴错了美瞳。   “受不住了?”   谢镜辞冷笑,语气里带着三分霸道六分冷漠,以及一丝满足般的欢愉:“自己点的火,就应该自己来灭。”   ――灭你妹啊!!!干脆和灭火器结婚吧,这都啥跟啥啊!!!她能被点起哪门子的火啊!!!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已经快要哭到呕吐。   只剩下最后一句话,还有一个动作。   只要完成它们,她就能彻底解放,跟霸总剧本暂时说拜拜。   裴渡,对不起。   作为工具人男主角,你真的太苦太苦了。   还有自己,对不起。   如果不是一年前的那起意外,你也不至于沦为天道的打工仔,被迫在这种鬼地方,亲身践行那劳什子――   谢镜辞无言仰头,欲哭无泪。   那劳什子按在床上亲。   裴渡没看过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听不懂谢镜辞那句话的意思,只觉得身下发热,躁动不休。   ……他真是完蛋了。   他呼吸骤乱,直觉不能再任她继续,仓促侧过脑袋,嗓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喑哑:“谢――”   仅一个字出口,双眼便被不由分说地捂住,强迫他重新回到枕头。   “别动。”   眼前没有一丝光亮,裴渡被她按在床头,反抗不得,少有地紧张到无措。   谢小姐的声音,似乎比之前靠近了一些:“乱动的话,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她的指腹仍然按在他后颈,稍作停顿,不动声色地移走。   不过顷刻之间,原本指腹所在的地方,又覆上了一道极轻的、绵软的触感。   像是手指……却比它更为炽热,轻轻一碰,就立即弹开,徒留一片残存的温。   裴渡兀地屏住呼吸,浑身上下的血液如同停止淌动,成了根僵直的木头。   那是―― 第三十八章 (好家伙,虐恋情深就在他身)   裴渡知道, 他无论如何,都不应当生出那样天马行空的、逾越的念头。   可当后颈上的触感轻飘飘落下,又在转瞬之间消散无踪, 他还是一时间忘了呼吸。   谢小姐方才是不是……   用嘴唇碰在了他后颈上?   心口的热气喷涌而出, 再砰砰炸开。   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脸颊滚烫, 既想立马转身一探究竟, 又忧虑着不过是他自作多情,一旦真相被揭开, 这份镜花水月般的狂喜便成了笑话。   谢小姐捂在他眼前的手掌稍稍一动。   “……方才见那里沾上血污, 就顺手帮你擦掉了。”   其实是下唇。   系统白纸黑字写了[按在床上亲],谢镜辞虽然不能忤逆,但能划水啊。   她心思何其活络,毫不费力便想到了解决之法,一步步诱着裴渡来到床前, 再以擦药为名,暗戳戳在他脖子上烙下一个吻。   谢镜辞做贼心虚, 迅速松开放在他眼前的左手, 心里忍不住得意,朝系统比了个中指。   翻来覆去折腾这么久,早知道想亲一下裴渡这么累,她还不如直接将他打晕――   不对。   谢镜辞恍然一怔。   不对不对, 她方才可是……亲在了裴渡后颈上。   不是什么能够被一笔带过的简单触碰,而是用嘴碰了碰他,四舍五入,能算作她的初吻。   ――结果她居然没生出一丁点儿的暴怒和不情愿, 而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应该用什么方式亲他更方便?   怎么会这样。   她脑子被僵尸吃掉了?   床上的少年无言撑起身子, 以低头跪坐的姿势微微偏过头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裴渡的面上尽是绯色,一双细长的凤眼往外轻勾,漾出不易察觉的红。   他只瞥她一眼,便很快垂下视线:“多谢谢小姐。”   “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   谢镜辞被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折磨得神志恍惚,只觉脸上一点点升温加热。   眼前的景物似是毫无变幻,却又仿佛扭曲成了大字一般的形状,她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才发觉满目都写着“这个人被我亲过这个人被我亲过”。   向来没心没肺的谢小姐,十分少有地感受到了何为“做贼心虚”。   “毕竟大家也算是朋友你不用太见外,对了你不是想带我去村子里逛一逛吗走走走!药后散步走,活到九十九,听过这句话吗?应该没有吧毕竟是我瞎编的哈哈。”   啊可恶!她怎么会突然开始胡言乱语地抽风!   谢镜辞在心底恶狠狠咽下眼泪,顺势转身朝向门口:“顺便可以把药碗还回――”   未出口的言语全被堵在喉咙里。   当她转身的刹那,一抬眼,就在门边望见两道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影。   什么叫流年不利,祸不单行。   根据“得知噩耗,手里的瓷碗必被摔碎/缝衣的人必被扎伤手指/做菜必被划破手指头”定理,谢镜辞手里一颤,药碗差点落地。   “你们完事啦?”   孟小汀嘴角带了意味不明的笑:“我和莫霄阳听说你们在这儿,就特意来看看。”   “嗯!嗯嗯嗯!”   莫霄阳一本正经,两眼瞪得像铜铃:“我们什么都没看到,真的!”   ――你这有点太欲盖弥彰了吧!不,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啊!所以你们到底在门边站了多久啊!   她完蛋了。谢镜辞心如死灰,在这两个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眼里,她的人设铁定瞬间蒸发,从谁都不爱的刀修成了个痴汉。   还是那种处心积虑、撒尽谎言,只求能亲吻裴渡一下的超级变态痴汉。   “放心吧辞辞!”   莫霄阳仅凭一句话,就把他们两人的旁观行径出卖得彻彻底底,孟小汀眼看瞒不过去,竖起大拇指,对她传音入密:“我们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裴公子!你尽管大胆飞,我和莫霄阳永相随!”   她和辞辞从小到大一起长大,从没见她对哪个男人露出过这般柔情,小心翼翼不说,居然还玩起了偷亲。   以谢镜辞雷厉风行的性格,必定对裴渡倾慕到了骨子里,才会做出这般姿态。天可怜见,真不知道她压抑了自己多少时日,辞辞,你好惨呐!   多么难能可贵,真爱,这绝对是真爱!   她嗑到了。   莫霄阳亦是剑眉一拧:“谢小姐,我的嘴最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我口中套出哪怕一句话。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他一直以为谢小姐的挚爱唯有鬼哭刀,没想到铁汉也有柔情。   看谢小姐那蜻蜓点水的动作,满含了无尽怜惜,她定是爱极了裴渡,才会在一瞬间的触碰后立即离开,不愿被他察觉。   多么卑微,却又多么温柔,真爱,这绝对是真爱!   他嗑到了,甚至为她想好了旁白:这是被谢镜辞放在心尖上的男人,只有在他不注意的间隙,她才敢悄悄碰一碰他。   莫霄阳在心里抹了把老泪。   好家伙,虐恋情深就在他身边。   谢镜辞一口血梗在心上:“不是不是!你你你们成天都在想什么?我我我对他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不要乱猜!”   她她她怎么结巴了!她暗恋裴渡?她和鬼哭刀成亲都不会暗恋裴渡!   但谢镜辞悲哀地发现,她解释不出来。   系统的存在只能被她一人知晓,在旁人眼里,没有所谓“人设”的强制力,她的的确确趁裴渡不备,蒙了他的眼睛偷亲。   要死。   “方才我们一进屋,就见到谢小姐伸手擦拭血迹的景象。”   莫霄阳很是仗义地替她圆谎:“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谢小姐做出这么温柔的动作。”   “对对对!”   孟小汀紧随其后:“辞辞已经很久没对谁这么耐心了。”   她意有所指,说话时特意盯着裴渡瞧,末了加重语气:“好―羡―慕――”   谢镜辞:……   你们两个为什么也会变成类似“少爷已经很久没对谁笑过”的工具人啊!   裴渡身处风暴之外,对传音入密的一切内容浑然不知,这会儿听见两人这段话,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   原来谢小姐当真只是在替他擦拭伤口。   可是……   除却淡淡酸涩,自少年心间渐渐浮现的,亦有止不住的清甜。   谢小姐绝非同情心泛滥之人,她愿意耐着性子为他擦拭,说不定……在谢小姐心里,他是有一点点特别的存在。   这已经足够令他欣喜若狂。   “我听说,你娘亲被找到了。”   谢镜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眼望向孟小汀:“她当前如何了?能带我前去探望一番么?”   *   之后总算是和阴差阳错的暗恋戏码拉开了距离。   这个被“神明”照拂的村落一夕之间模样大变,几乎被抽空灵力的修士们闹闹哄哄,几乎闹翻天。   众人的心思截然不同。   有的认为梦魇欺人害人、将他们如同傻瓜般耍得团团转,实乃万恶不赦;有的恼怒于梦境破碎,愿付出全身修为,只求再回到梦中;更有甚者提出想和梦魇一同被关进锁妖塔,哪怕被妖魔鬼怪撕碎,也要在美梦里死去。   “真是疯了。”   莫霄阳道:“绝大多数人在梦里生活太久,已经忘了应该如何正常生活――虚假的幻梦,当真能叫人如此沉迷吗?”   周公梦蝶,蝶亦梦周公。   修士们凭借神识感知世界,而在梦里,亦是靠着来神识驱动。当他们整日整夜沉浸于幻梦,编织出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对于梦中人而言,说不定在那里,才是他们更为熟悉的“真实”。   说到底都是一段经历、一番体验,只要拥有清晰的神识进行感知,是真是假,似乎都并不那么重要了。   江清意被安置在一间小屋里,日光飘忽下沉,落在她脸上,映出的却是了无生机。   这是个极美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   她和孟小汀生有五分相像,比起天真懵懂的女儿,充斥于眉目间的,更多是残月般静谧的哀婉之色。加之柳眉微蹙、面无血色,乍一看来病意难休,然而正是这副单薄的身体,为一个女孩搏来了无病无灾、能像常人那样活下去的未来。   “娘亲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但我能等。”   孟小汀看着她,眼底不自觉生出柔和笑意:“毕竟修真界里,每个人都能活很长很长时间嘛。”   从前她过得浑浑噩噩,没有太多想要争取的东西,也没有太多为之努力的理由,如今已截然不同。   为了那个愿望,孟小汀愿意咬着牙拼了性命地修炼,金丹,元婴,乃至化神,把宿命一点点拉长,然后静静等待某一天,活着与娘亲再见。   她会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说起江姨,”莫霄阳挠头,“孟小汀她爹,孟良泽好像出事了。”   谢镜辞一下子就想起那个引他们前往祭坛的少年,幸灾乐祸地冷哼:“坏事败露,被监察司抓啦?”   莫霄阳啧啧:“正是。”   当年孟家子女都欲抢夺继承人之位,孟良泽虽是嫡出,却没什么太大的能耐,为赚取更多钱财、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废物,这一来二去,就走上了歪路。   杀害竞争商贩、入黑市贩卖禁物,不光鲜的手段层出不穷,也正是凭借如此,金库里才终于有了一些起色,得来与林蕴柔成亲的机会。   如今那少年不停哭诉喊冤,将他所做的丑事一件件往外抖,虽然目前还寻不到证据,但想必时日一长,孟良泽吃牢饭是铁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儿。   “其实除了个别心胸狭隘、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这里生活的绝大多数修士,都曾经历过冤屈。要么因为没有证据,要么因为仇家势力庞大,寻冤无门,才心甘情愿坠入梦中。”   莫霄阳道:“这件事闹得很大,除了监察司,还有不少大能闻风而来。有他们作为担保,作恶之人定会被逐一查出――恐怕修真界里,即将有场大变动了。”   *   莫霄阳所料不假,不过数日,各地便陆续传来落马的消息。   梦魇要想汲取更多灵力,自然不可能选择一无是处之人。   在村落里待着的,要么是曾经金丹及以上的修士,例如殷宿,要么体质特殊,例如琳琅坊账房先生的同乡。   前者修为不低,在修真界已占据一定地位,能将其逼得走投无路之人,自然身居高位。   修真界并非法外之地,惊天大瓜一个接着一个,吃得人们瞠目结舌、大呼过瘾,不过对于谢镜辞来说,看热闹固然有趣,然而这段时日最应当被放在心上的,还是千灯会。   千灯会是云京城里一年一度的盛事,被设于春冬交替之际,讲究一个辞旧迎新、心想事成。   于大会当日,街头商贩店铺林然而立,热闹非凡,更有千家灯火、万盏明灯相伴,其中流灯许愿,更是寄托了云京住民整整一年的祈盼。   他们一行人自孤云山归来,好生修养了几日,万幸期间系统没再作妖,让谢镜辞得了短暂的空闲。   一切都往正常的轨迹缓缓靠近,除了孟小汀和莫霄阳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堪称如狼似虎,就差晃着她的肩膀问她:“你怎么还不下手!还不下手!”   最终,这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彻底质变,成为了老父亲老母亲一般的:“别担心,一切放在我们身上。”   谢镜辞隐隐有种预感。   她的这个千灯会,不会过得太好了。   时至夜色降临,千灯会便也拉开序幕。   谢镜辞与裴渡、莫霄阳居于谢府,孟小汀死劫已过,回了孟家,至于江清意则被药王谷收留,以谷中灵力为引,助其早日醒来。   因而今晚,他们三人得先去琳琅坊前与孟小汀会面。   “我的天,这光,这灯,这楼!”   莫霄阳兴奋得鹅叫不停,两眼放光:“人间仙境!美轮美奂!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裴渡安静抬眼,眸间亦是溢了浅光。   繁灯如星,黄昏如昼。   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小灯被悬在房檐树梢,流淌出片片华光,重重楼阁好似天边琼宇,莹莹生辉,置身于其间,恍若星河倾泻,尽数落在眼角眉梢。   唯一提心吊胆的,是谢镜辞。   灯会,等同于舞会、运动会、校园文艺晚会。   只要有个“会”字,在旁人欢欢喜喜的同时,男女主角之间必定也会感情升温,擦出这样那样的火花。   倘若系统当真在这种时候让她做出什么……   谢镜辞就不仅仅是社会性死亡,而是社会性猝死、五马分尸、灵车蹦迪、彻底火化一条龙。   街头巷尾的笑声与叫卖声不绝于耳,串成丝丝缕缕绵延如织的细线,盘旋在耳边。   而恰是此刻。   谢镜辞听见听见一声涩涩的笑。   系统一定是墨菲定理的忠实爱好者。   ――它。来。了。   [叮咚!]   [位面发生偏转,检测到人设崩塌转移,请注意,人设转移!]   [恭喜!全新人设,“迷糊甜心的忧郁公主殿下”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迷糊甜心的,忧郁公主殿下。   谢镜辞眼前一黑,用尽全身上下的最后一丝勇气,把视线往下移,来到剧情简介的位置。   [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少年,却阴差阳错进入了全球第一的金坷垃学院!   她,目中无人的财团继承人,冷酷、淡漠、无情暴戾,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无数集团破灭!   神啊,他平凡至极,可为什么她、她、她,还有她,全都对他态度那么奇怪?   永不服输的贫穷少年,在贵族学院中鸡飞狗跳的冒险,即将展开!]   谢镜辞:……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文艺复兴的范畴。   谢镜辞觉得,比起“古早”,“返祖”这个称呼,似乎更加贴切。   这个世界,她曾见过的。   身为不可爱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她并非文案里提及的财团继承人,如果谢镜辞没猜错,那一堆豌豆射手吐豌豆一样的“她”里,应该能找到她。   她是恶毒女二,看似柔弱忧郁,实则病娇至极,对男主人公一往情深,由于爱而不得,最后甚至玩起了囚禁play,将他关在地下室里。   ――当然,出于“反派绝不可能真正得手”的定律,谢镜辞还没来得及对他做些什么,女主角就从天而降。   等等。   按照这个角色隐藏的病态属性,她不会对裴渡也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例如捆绑和小黑屋……吧?   谢镜辞瑟瑟发抖。   谢镜辞凝神定睛,继续往下,心脏逐渐颤抖。   为了让她尽快熟悉人设,系统往往会列出几条台词作为预警。   此时此刻,原本一片空白的识海里,被写上了密密麻麻的话。   占据了其中绝大部分空间的,是一大串不断重复、歪歪扭扭的[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和[你只能看我一个]。   紧接着,便是另一幅浑然不同的新天地。   [记住,这个世界没有童话。]   [你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对不起,是我矫情了思念。]   这已经足够令人窒息,到后来,逐渐变成了:   [有⒈人要A的,那槭裁床荒苁俏摇#   [┖o我才最般配,坏c更坏,互相害。]   谢镜辞:……   救命啊!!!差点忘了,由于这个世界的返祖特性――   所有人都停留在火星文时代啊!!!   病娇已经够叫人受不了了。   这还是个忧郁公主,非主流病娇。   谢镜辞颤抖着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三人在明灯流火间不断穿梭,不消多时,便抵达了目的地琳琅坊。   琳琅坊作为城中赫赫有名的首饰铺,今夜自是人头攒动,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细细张望,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孟小汀的身影。   在她跟前,赫然站着那群时常前来找茬的富家子弟。   这群人上回在琳琅坊前被她痛怼一通,如今竟然还是不记教训。谢镜辞不悦皱眉,自人潮的缝隙里步步前行,径直挡在孟小汀跟前。   “辞辞!”   孟小汀一见她就笑:“我们今晚去哪儿玩?”   “谢镜辞。”   人群里不知是谁轻哼一声,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之意:“怎么,谢小姐此等贵人,今夜不去练刀,也会屈尊参加这种灯会啊?”   为首的陆应霖觑那人一眼:“好啦好啦,别说了,我们此番前来,又不是为了和她吵架。”   “第一,无论练刀还是逛灯会,都要比仗势欺人来得要好;第二,我对上你们,不叫‘吵架’,叫单方面骂人。”   谢镜辞语调极冷,嗓音有如珠落玉盘,脆生生落在夜色里晕开的灯火之上,只需一开口,便引来周遭不少人的目光。   “闹了这么多回,还没好好记住么?”   她略微一顿,不耐皱眉:“谁若伤我姐妹翅膀,我定毁他整个天堂!”   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谢镜辞:……   谢镜辞:裂浴 第三十九章 (谢小姐,多看一看我吧。)   不幸中的万幸。   修真界里没有“天堂”这一说法, 也并未流行过轰轰烈烈的中二语录,谢镜辞喊出石破天惊的那么一下,只引来几道略显困惑的目光。   只要她不尴尬, 围观的人们就不会知道, 自己这时也应该觉得尴尬。   “谢小姐, 你误会了。”   陆应霖身旁的姑娘道:“我们今日并非想要招惹祸端, 不过碰巧与孟小汀遇上――千灯会乃是盛事,倘若起了冲突, 对大家都不好。”   待她说完, 又有一人迟疑道:“我们听说了孤云山的事……”   “谢小姐、孟小姐!”   那人话音未落,便被另一道含了笑的男音打断。   这道嗓音清朗高昂,无论裴渡还是莫霄阳,此前都未曾听闻过,循声望去, 于灯火敞亮之处,见到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   “这是龙逍。”   孟小汀嘶了口冷气, 用传音对二人道:“龙家次子, 当今最受瞩目的体修之一。这家伙缠着辞辞很久了,隔三差五地――”   “孟小姐,我已听闻孤云山之事,这是我为你娘亲寻来的一些药材, 或许能助她早日醒来。”   龙逍极高,因是体修,除开伟岸笔直的身段,被衣衫层层包裹的肌肉同样引人注目, 乍一看去好似紧绷的直弓,即便言笑晏晏, 也能油然生出几分肃穆的凛冽之意。   孟小汀被他一番话打断传音,不便拒绝这份好意,道谢后将药材接下。   她面上没生出多余的情绪,心头却悄悄一揪,飞快望一眼裴渡。   啊啊啊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按照他的习惯,定会死命缠着辞辞不放……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和莫霄阳还商量好了,一定要让辞辞和裴公子单独相处,去河边放花灯呢!   ――没错。   自打从孤云山回来,辞辞就一直没对裴公子有过任何表示,两人之间的进展本来就慢得堪比蜗牛,她犹犹豫豫不去主动,进度直接被冻住了。   孟小汀当真从没想过,她这个雷厉风行的朋友,会爱得这么小心,这么犹豫,这么脆弱,连接近心上人的勇气都不剩下。   她一面觉得像嗑了蜜糖一样甜,一面又对好友的状态感到无比痛心,思索整夜,和莫霄阳一起制订了牵红线计划。   他们两人都是实打实的情感白痴,商量许久,到最后也不过是在今日清晨撺掇裴渡出了门,在商铺里精挑细选一枚花灯,让他在千灯会上送给谢镜辞,作为这么多日以来的答谢。   千灯会乃是云京盛事,倘若孤男寡女、波光清漾,再搭配满城暧昧不已的花火,说不定裴公子不知何时就会怦然心动,有情人终成眷属,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这是本应出现的剧情。   要是在他们两人之间突然夹上一个龙逍,孟小汀绝对一万个不愿意。   “听说当年形势危急,令堂舍命相护,才得以让孟小姐逃出生天,在下心生敬佩。”   龙逍说着笑笑,目光倏然一转,看似不经意地瞥过陆应霖一行人:“也难为孟良泽这么多年来谎话说尽,污了令堂的名声。”   孟小汀的身份实在尴尬,将她年龄一算,又恰好出生在孟良泽与林蕴柔成婚不久之后。   不少人都知道这男人抛下江清意、转而同林家定亲一事,他眼看没得洗,便把罪名往江清意身上推。   例如“一切都是妖女设下陷阱,为攀附高枝,故意将他引诱”;又或“他幡然醒悟,于千钧一发之际看清心中所爱,不再被虚妄的美色蛊惑”,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个迷途知返的风流浪子,如今大彻大悟,一切全是妖女江清意的锅。   久而久之,这一面之辞逐渐传开,在不少人眼里,江清意乃至孟小汀都成了笑话。   这也是学宫中人对孟小汀颇有微词的最大缘由。   如今孤云山事毕,当年隐藏的秘辛真相大白,迷途知返成了薄情寡义,被众人当作谈资嘲弄的妖女,竟才是被背叛辜负的那一个。   惊天逆转,猝不及防。   曾经津津有味谈论过此事的人们,到如今反而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孟小汀。   龙逍意有所指,陆应霖一行人听得脸色发白。   他们自诩为“正义”,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清意心怀不轨、插足于孟林二人之间,由她所生下的孟小汀,自然也就沾染了污秽。   而今真相浮出水面,孟良泽不过是个恶事做尽、抛妻弃女的伪君子。他们被打脸打得啪啪响,闻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还有谢小姐!”   谈及谢镜辞,龙逍的语调显而易见拔高了些,剑眉悠悠往上一扬:“谢小姐,我家购置了不少花灯,都是千金难求的上等货色。这里还剩下两盏,还望小姐赏面收下。”   他说着指尖轻挑,自储物袋拿出两盏莲花模样的小灯。   灯内虽未点火,但由于材质特殊,竟于周遭火光之下,自行淌出流水般绵延的光华,轻柔如影,曼妙非常。   龙逍笑道:“此物由东海幻纱所制,内嵌一颗夜明珠,意作前程敞亮。”   “谢小姐应该不会收吧?”   莫霄阳摸着下巴,语气笃定:“谢府不缺稀罕的物件,她和龙逍看上去也不算太熟。”   “不。”孟小汀却是面色深沉,又瞧了瞧裴渡,“或许……”   然后莫霄阳就眼睁睁看着谢小姐接下了。   “不不不是吧?”   他兀地睁大眼睛:“我记得花灯只能放一盏,如果用了他的莲花,就不能再……这人和谢小姐关系很好?”   孟小汀拼命救场,也被传染了结巴:“当当当然不是啊!应该只是不想扫他兴致,辞辞一向很有礼貌。”   他们两人在识海里叽叽喳喳,一旁的裴渡始终沉默,安静着没有说话。   龙逍之名,他自是听过。   天之骄子、性情豪爽、气宇轩昂,似乎所有褒义的形容词,都能同他沾上一些关系。   他早就应该想到,谢小姐在云京城里生活这么多年,定然拥有数不清的朋友、故交、以及倾慕者。   而在她看来,自己与裴渡只不过相识了短短数日,其中情分……不知几何。   今早孟小汀与莫霄阳找上他,声称想给谢小姐挑选一盏花灯。   裴渡从未替哪个姑娘挑选过礼物,特意前往城中最为繁华的天机阁,精挑细选,买下一只圆滚滚的白兔。   他那时既开心又紧张,心口被锢得发闷,唯恐谢小姐不会喜欢,可如今看来,似乎一切担心都成了多余。   那只看上去又呆又傻的兔子,怎能比得上千金难求的莲花。   龙逍见她接过,眼底情不自禁露了笑:“谢小姐,你明日可有空闲?”   裴渡指尖动了动,虽是面色如常,眸底暗色却悄然聚拢。   谢镜辞:“没有。”   “那后天呢?”   “也没有。”   “那――”   “谢小姐答应过,会于本月同在下练刀。”   少年剑修的嗓音向来清越温润,此时却携了冰雪般的冷意,身影被灯火映得忽明忽暗,倏而站在谢镜辞跟前时,如同雨后丛林里的风:“道友之约,她恐怕无法应下。”   哇哦。   孟小汀嘴角浮起弧度弯弯,险些发出嘿嘿一声痴笑。   裴渡眸色极暗,仅一出声,便让周遭静了一瞬,旋即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怎地我从未见过?”   “你不认识?这是裴家那位公子。”   “你不是仰慕他许久?还不快上前搭搭话,说不定……”   谢镜辞心下无端烦闷,皱了皱眉。   “噢噢,这股剑意……你是裴公子吧?”   他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哪知龙逍闻言,笑得更欢:“没关系!我们三人一起,岂不是更好!能同谢小姐裴公子一道修炼,天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裴渡:?   “啊,这人就是这副德行,好奇怪的一修炼狂。”   孟小汀扶额:“他老是缠着辞辞比试,说什么‘用最锋利的刀破他最坚固的盾’……被打得越惨,下次来宣战的时候就叫得越欢。”   “就、就这样?那他干嘛要送谢小姐花灯?”   莫霄阳震惊疑惑之余,不免生出好奇:“最锋利的刀和最坚固的盾,谁更厉害一些?”   孟小汀:“……大概八九开?不对!现在是操心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这群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修炼狂!大笨蛋!   以陆应霖为首的一群人灰溜溜离开,龙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跟在裴渡身旁,声称仰慕裴公子已久,定要寻个机会,同他比试一番。   孟小汀心如死灰地瞅他。   这人平日里一身黑衣,今夜却穿得像只花孔雀,一看便知心怀不轨,倘若他打定主意要对辞辞下手……   她心乱如麻,匆匆看向谢镜辞。   今晚的谢镜辞似乎心事重重,不知一个人在思索些什么,一旦见到过路的酒家,便会顺手买上一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   ――她能不这样猛灌吗。   谢镜辞被酒气呛得轻咳一声,双眼渐渐失去聚焦。   此时此刻喝下的酒水,全是她倒流的泪水。   忧郁病娇的人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一出场,就要了她的半条命。倘若任由其发展,不出几日,在云京城群众的眼里,谢镜辞将彻底变成一具尸体。   一具脑子不太正常、间歇性抽风的尸体。   她心里有种预感,在接下来的灯会,系统必然要干大事。   谢镜辞反抗不能,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一切行为推给醉酒。   入夜的云京人流如织,格外喧嚣。   天边一轮冷清清的弦月映了星光,将清辉洒满飞翘的檐角,天边皆是静谧,在墨一样晕开的黑暗里,云层浅薄得犹如雾气。   与之相比,城中灯火不熄、人声不绝,千万花灯若断若续,闪得恣意风情,竟将月光衬得黯然失色,沦为陪衬。   越是临近午夜,街边的行人就越发密集。   莫霄阳不由惊叹:“这么晚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因为午夜才是重头戏。”   龙逍耐心解释:“于夜半时分,每个人都会备上一盏花灯,将写着心愿的纸条放进灯中,再顺着水流放入河中。”   孟小汀清了清嗓子:“话说回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没什么人,去那里放花灯的话,应该不会被打扰哦。”   谢镜辞一心想要逃离大众视野,闻言果然上钩:“在哪儿?”   孟小汀:“嘿嘿。”   *   孟小汀选中的地方靠近城郊,是一座被废弃已久的木桥。   此地虽然仍有几户人家,但由于桥下中空,只要涉水来到桥梁之下,就能得到一处远离喧嚣的小小天地。   孟小汀得意洋洋叉着腰:“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这可是她和莫霄阳寻遍整个云京城,才最终拍板定下的风水宝地,试想孤月清辉、灯火茫茫,多浪漫啊。   “是挺好。”   莫霄阳跟着她的话念台词,露出苦恼的神色:“但我觉得吧,放花灯这种事儿,还是得在热热闹闹的地方――此地人迹罕至,一丁点儿千灯会的气氛都不剩下。”   龙逍正色:“我倒觉得这里挺好,孟小姐眼光不错。”   孟小汀想锤他。   “你想去热闹一些的地方?但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若是浪费,未免可惜。”   她决定不去理会,继续按照计划背台词,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对了!我记得裴公子喜静,不如这样,辞辞陪着他留在这儿,我同莫霄阳去城中放花灯,如何?”   龙逍脊背一挺:“其实我也挺喜欢热闹的!热闹多好啊,全是人!”   这修炼狂竟突然开了窍。   孟小汀笑出了老母亲一般的欣慰:“那你就跟着我们吧。”   她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只想迅速溜掉,不留给谢镜辞拒绝的机会,没想到甫一转身,突然听见后者唤了声:“等等。”   孟小汀心口一紧,同莫霄阳飞快对视。   “你是不是还没买花灯?”   谢镜辞语气淡淡,朝她扔来不知什么东西:“别买新的了,用这个吧,图吉利。”   她茫然低头,才看清被扔在自己怀里的,正是龙逍送给谢镜辞的那朵莲花。   对了。   龙逍送的花灯,一共有两盏。   “这样不好吧?毕竟是龙逍……”   孟小汀说着咬住舌尖:“龙公子送给你的。”   “无碍!”   龙逍双眼滚圆,脊背挺得有如标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把每个字都说得十足僵硬:“我本就是见到有孟小姐同行,才特意送上两盏――如果莫道友想要,在下也能给你一份。”   可怜价值千金的东海幻纱,愣是被这个败家子玩成了大批发。   孟小汀得了漂亮花灯,开开心心地挥手道别,等谢镜辞从酒劲里恍惚片刻,再凝神时,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河边只留下她和裴渡。   “嗯……”   谢镜辞按按太阳穴:“我们去桥下吧。”   老实说,比起宽敞的河边,桥梁之下要显得压抑许多。   木桥黑黝黝的影子沉甸甸落下来,隔绝了万家灯火,汇聚成与世隔绝的空间。岸边河水退去,露出嶙峋石块,在幽寂夜色里,让她想起野兽凸起的獠牙。   “你准备纸笔了吗?在放河灯之前,要先写好自己的愿望哦。”   谢镜辞默念除尘诀,寻了块空地坐下,背靠桥墩。   身旁的裴渡安静过了头,不知在思索何事,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应她:“嗯。”   明显就不大对劲。   谢镜辞斟酌着发问:“你不舒服?”   “没有。”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混沌的瞳仁里重新蒙上清明亮色,用了与往日无异的温和语调:“莲花灯很漂亮,谢小姐写下心愿,定能心想事成。”   ……他方才真是昏了头。   眼见谢小姐收下别人的花灯,心口发涩、不自觉地消沉难过,这些感觉都无法避免,但倘若因为他的情绪影响了谢小姐,那定是万万不该的。   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   裴渡没再出声,低垂了眼睫,把面容藏在桥梁浓郁的影子里。   “莲花灯?你说龙逍给的那个?”   谢镜辞笑了笑:“我才没打算用那个――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特意送给孟小汀的?”   在拥挤的黑暗中,所有声响都显得无比清晰。   裴渡愣住,抬头。   “什么‘看见孟小汀,就顺手给了两个’,就是一句彻彻底底的谎话。”   不施粉黛的年轻姑娘打了个哈欠,目光和语气都是懒洋洋,微微偏过头来看他时,眼尾被月色打湿,晕开i丽的光。   “他之所以用来寻我比试,就是为了能看一眼孟小汀;平日送礼也是,为了能把东西亲手交到孟小汀手上,龙逍曾好几次给学宫里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败家子啊。”   笼罩在心口的阴翳倏然消散了。   裴渡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不自觉想要扬唇轻笑,却又忧虑着会被对方察觉,让一切小心思无处可藏。   “那谢小姐――”   他竭力止住笑意,做出一派肃然的模样:“谢小姐手头可还剩有花灯?若是没有,我这里多备了一盏。”   谢镜辞笑了:“你特意给我买的?”   她半开玩笑,而裴渡不置可否。   从储物袋里搜寻物件,往往只需要弹指之间,他的动作却前所未有地缓慢,感知到长长的兔耳时,指骨下意识一僵。   他不知道……谢小姐会不会喜欢。   兔耳被少年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白光一晃,整个花灯便出现在裴渡手中。   等待是段十分漫长的过程,仿佛每一须臾都被无限拉长,划在他心尖上。   在笼罩四野的寂静里,裴渡听见一声噗嗤轻笑。   “天机阁买的?”   谢镜辞道:“没想到裴公子竟有这等爱好,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她的笑声毫不掩饰,像道火星燎过耳根。   裴渡被笑得无措,低头遮住汹涌而来的窘迫,分明的骨节下意识用力,泛起冷白之际,又听她继续说:“你看这个。”   于是他抬头。   四下昏暗,谢镜辞捧在手里的物件则是雪白,被月色匆忙一勾,显出浑圆轮廓。   仿佛有什么东西软绵绵砸在他心口上。   长耳朵,短尾巴,圆滚滚的身子。   在谢小姐手心……赫然是只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兔子。   所以她才能一眼看出,这盏花灯来自天机阁。   “看来我们还挺有缘。”   谢镜辞笑意不减:“我早就选好啦,毕竟是云京本地人,不会像你和莫霄阳那样忙手忙脚。”   她顿了顿,眼底溢了好奇:“你的花灯是什么样子?”   他的花灯。   裴渡尚未从怔忪中反应过来,闻言径直低头,按紧手里的储物袋,寻了一阵,呆呆愣住。   当时他替谢小姐选好花灯,因为太过紧张……压根没选自己的那一份。   谢镜辞看出猫腻,轻声笑笑:“怎么了?”   裴渡:“……”   裴渡:“灯……忘在了房间里。”   “那也没关系,你手上不还有一盏?”   裴渡心里发乱。   可这是他专程为谢小姐挑选的礼物。   好不容易见她拒绝了龙逍的花灯,好不容易选中合她心意的模样,倘若不能亲手送给她,一切就全都没了意义。   “裴渡。”   她定是看出他的失落,再度用了开玩笑的语气:“这只兔子,不会真是你打算特意送给我的吧?”   裴渡心乱如麻,没做多想:“嗯。”   这个单音甫一出口,不止是他,连谢镜辞也愕然愣住。   心脏像被无数条丝线绞成一团。   他原本可以解释,之所以买下这盏灯,不过是因为路过天机阁,孟小姐说她可能会喜欢,自己正好有多余闲钱,便顺手买下。   但那样一来,这份礼物就难免显得过于廉价,仿佛连带着他对谢小姐的情愫,也成了一种顺便与将就。   裴渡不愿让她那样想。   猝不及防,手里捧着的兔子花灯被人一把夺过,取而代之塞进他手中的,是拥有同样触感的滚圆绵柔。   “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谢镜辞的声线有些闷:“反正都是兔子……把我的送给你好了。”   裴渡抱着怀里的花灯,那上面还残存着属于谢小姐体温。   桥梁下的他安安静静,藏在心里的另一个他早已把自己裹在被褥滚来滚去,蜷缩成一只红彤彤的虾。   他们都带了纸笔,将心愿写好后塞进花灯,顺着水流轻轻一推,伴随水波潋滟,两只大白兔就开始了乘风破浪。   “愿望不能告诉别人。”   谢镜辞道:“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待会儿会有不少百姓聚在河流下游,每人拾起一盏花灯,为不知名的心愿献出祝福。”   放完花灯,自然也就到了从桥下离开的时候。   她刚要继续开口,没想到抢先闯进耳朵的,是一道阎王催命般的叮咚声。   谢镜辞就知道,狗贼系统不会轻易将她放过。   好在她足够机智,有了醉酒这个挡箭牌,不管说出怎样的话,她都能心安理得――   才怪啊!   谢镜辞看着脑海里行行排列的字句,前所未有地目瞪口呆。   救、救救救救命。   “谢小姐。”   裴渡已有了起身离开的前兆:“时候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尽快与他们汇合?”   他正欲起身,手臂便被不由分说地按住。   谢小姐笑了笑,声调却是莫名发冷:“怎么,这么不愿同我待在一起吗?”   察觉他卸了力道,她语气间冷意散去,恢复了同往日无异的和煦:“不如和我说说话吧,呐?”   这个呐。   这个呐的那味儿太浓,谢镜辞险些丧失呼吸,心脏咯噔咯噔跳不停。   裴渡没拒绝,乖乖坐回她身边。   “其实每年千灯会,我都会觉得有些伤心。”   她语气飘忽,虽是噙了笑,却叫人听不出真正的情绪:“在五年前,我一位名叫‘阿白’的朋友,便是死在了千灯会上。”   “谢小姐……”   “我身边一直没有太多人,他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谢镜辞靠着木桥,忽地伸了手,撩起足尖一缕水花,水声与人声交缠,带着夜半独有的迷幻感:“我一直想,要是能有谁来陪陪我就好了――可阿白却死了。”   众所周知,病娇之所以成为病娇,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拥有一个孤独不幸、不被人喜爱的童年。   谢镜辞的人设也不能免俗。   苍天可鉴。   阿白是她家里养了半个月不到的玉蚕,最后吃桑叶太多,撑死了。   阿白,你好惨啊,死了都要被拿出来鞭尸。   “我娘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有时我抬头看着天空,会莫名觉得,阿白就在那里看我。”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远处雾蒙蒙的天空:“就在那儿。你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吗?”   裴渡默了一瞬,嗓音柔和:“天狼。”   “不。”   谢镜辞语气幽怨:“它叫冰凌蝶泪?玛丽凡多姆海恩?雪魍樱雨伊娜莎。”   谢镜辞:……   谢镜辞:有!病!啊!   裴渡沉默片刻,嗓音里带了无奈的纵容:“谢小姐,你喝醉了?”   “阿白死后,我一直很难过。”   身旁的姑娘忽然朝他靠近一些。   低如耳语的轻喃划过耳畔,寥寥数语,却激得他心头大乱:“你也要像它那样……离开我吗?”   四周的气息陡然下沉。   黑暗描摹出她暧昧的影子,月色下坠,映亮谢镜辞漆黑的、漩涡一样的眼眸。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脖子。   “明明我已经这么难过了……”   谢小姐的声线几乎成了低哑气音,随着她越来越近,裴渡闻到愈发浓郁的酒香:“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看着我,而是迫不及待想要逃开……甚至把目光分给别人呢?”   裴渡直觉脖颈一痛。   随之而来的,是逐渐填满四肢百骸的麻。   ――谢镜辞动用灵力,将其化作一根根纤长丝线,自他衣衫浸入,遍布全身。   像极了蔓延开来的细密绳索,一点点咬进血肉之中。   在云京街上行走的时候,的确有不少女子前来向他搭话,无一例外被尽数回绝。   谢小姐因为这件事……感到了不开心吗?   勒在他脖子上的那一缕气息不算用力,却牢牢扼在喉结之上,生出麻麻的痛。   谢小姐定是醉得厉害,否则绝不会讲出如此露骨的话。   “只看我就好了。”   她像在自言自语,瞳仁中空茫混浊,却也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每个字都重重揉在裴渡心头:“就连身上也沾了其她女人的味道,要是再不乖乖听话,关起来应该会有用吧?”   灵力越来越紧。   完蛋了。   谢镜辞只想变成人造火箭直冲青天,永远离开这个躺满她尸体的伤心地,哪怕有醉酒作为掩护,这种台词和行为……   果然就是个变态吧!   按照给出的剧本,裴渡一定会像所有被病娇困扰的男主角那样仓皇逃窜,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经过几个回合的推拉,最终被玩成破布娃娃。   救命。   谢镜辞心下忐忑,已经做好了被裴渡推开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后者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背靠木桥的少年无路可退,因她周身炽热的温度而面颊绯红,恍如明月蒙了浅浅血色,眼尾稍稍一弯,说不出的绮丽勾人。   裴渡居然笑了。   他说:“好。”   谢镜辞:?   “只看你就好了。”   他的声线有如朗月清风,此时却夹杂了若有若无的蛊惑:“要是再不乖乖听话,我便听凭谢小姐处置,关起来……除了你,谁都不知道。”   谢镜辞:???   这是什么走向?裴渡他、裴渡他为什么会抢走她的台词?!   谢镜辞懵了,狂敲系统:“他被吓傻了?我我我怎么接?”   [数据库里也没有应对措施啊!]   系统少有地出现了抓狂的征兆:[正常人谁会像他这么玩儿!这人怎么比变态还变态!]   谢小姐没有做出反应,面上是因醉酒浮起的红。   裴渡只觉心口狂跳,像被一根丝线拽在半空,不时发疼。   他像个可耻的小偷。   她定是头脑不清醒,因而并未反驳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也并未感到恐惧或惊讶,沉默片刻,有些茫然地继续出声:“那……说好了,你是我的。”   裴渡无声笑笑。   他暗地里关注她许久,听说过那只名为“阿白”的蚕。   这是裴渡笃定她神志不清的最大缘由。   一只偷腥的猫碰到了沉眠的鱼,悄悄伸出爪子。   他因与谢小姐的咫尺之距,紧张到不敢呼吸,心里却仍在渴求着更加贴近。   醉酒后的行为虽然匪夷所思,但绝大多数时候,总会藏着些许真实的心思。   也许谢小姐只当他是一个玩具,或是宠物――   像大白那样的宠物,激起她心里微不足道的一丝占有欲。   但那并不重要。   只要谢小姐愿意让他留在身边,无论以何种方式,裴渡都甘之如饴。   谢小姐想要占有他,这件事本身……便已经足够让他开心。   少年无声伸手,连带着浓郁酒香,将她揽入怀中。   桥梁之下寂静无声,所见皆是沉沉暮色,两个人的气息彼此交缠,生出古怪的热。   在距离她耳朵极近的地方,裴渡低声说:“谢小姐,我是你的。”   谢镜辞,炸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她大脑里空空如也,忘记系统,忘记接下来要说的话,甚至忘记所有事物的存在,只留一片空白,和一束乱窜的烟花。   “云京里的公子少爷,也并不好。”   裴渡静了片刻,忽而又道:“谢小姐倘若总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我――”   他他他会干什么。   杀掉珍藏?做成饺子?关进小黑屋?   谢镜辞后背发麻。   俗话说得好,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她原以为自己拿了个杀天杀地的病娇剧本,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莫非裴渡才是传说中的天然黑?   千奇百怪的死法一股脑涌现,谢镜辞神经高度紧绷,听他悠悠一停。   裴渡还是很小声,没有想象中的冷意与杀气,竟是携了浅浅的委屈,祈求般告诉她:“我会难过的……谢小姐。”   他不会杀意横生,更不会伤她分毫,只是会难过而已。   倾慕谢小姐,向来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午夜的风哗啦啦吹过来。   风明明冰冷透骨,周遭氤氲的水汽更是寒凉,谢镜辞却情不自禁地浑身发烫。   如今的裴渡,理应觉得她喝醉了酒,神志不清。   这是她清醒时绝不可能听到的言语,近乎于痴恋般的卑微恳求,叫人心尖发颤。   不会吧。   裴渡那样一朵遥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却心甘情愿对她讲出这种话,他不会是――   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地,喜欢她吧?   “我会一直看着你,所以……”   水流的窸窣轻响挠在耳朵上。   在逐渐加速的心跳里,她听见裴渡说:“谢小姐,多看一看我吧。”   谢镜辞的心啪嗒一声。   化了。 第四十章 (答案。)   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   裴渡的反应全然超出她预料。   老实说, 哪怕他气急败坏、一本正经地将她拒绝,再去谢疏面前好好控诉这离经叛道的行径,那也比此时此刻的情形更能叫她心安理得。   裴渡怎么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全盘接受了呢。   还让她多看一看他。   那句话像是变成滚烫的火, 顺着耳廓蔓延至全身, 尤其她还被裴渡抱在怀中, 热量无处流泻, 被禁锢在小小的一方空间。   更让谢镜辞心乱如麻的是,她发觉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谢家何其强势, 她在修真界又名气不小, 提亲之人络绎不绝,在学宫与各处秘境里,亦有许多年轻修士前来搭讪。   谢镜辞只觉得烦。   围在身边刻意套近乎的男男女女,对于她来说,像极嗡嗡不绝的蚊蝇, 除了打搅修炼、扰乱心神,起不到丝毫作用。   谢镜辞最初还会象征性陪聊几句, 后来不胜其烦, 就差直接把“没空”两个字写在脸上。   她并不喜欢男女之间的风花雪月,向来认定一个不变的真理:与其谈情说爱,不如把时间全放在鬼哭刀上。   然而被裴渡触碰的时候,并没有生出厌烦的情绪。   ――若是平常, 她被这样不由分说地抱住,不应该毫不犹豫把对方推开吗?她她她为什么会脸红?   “谢小姐。”   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褪去了不久前朦胧的情意,显出流水般悦耳的清冽:“想回家吗?”   回家, 必须回家。   谢镜辞不知道系统有没有准备后手,无论继续与裴渡单独待在桥下, 还是去人潮如织的街头同孟小汀等人汇合,只要它一发功,她在云京城里的名声就差不多完蛋了。   只有回家,才是回到最初的美好。   裴渡做事一向靠谱,并未直接带她离开,而是从储物袋拿出传讯符,向莫霄阳告知了谢镜辞醉酒的情况,言明她不得不先行回家休息,让三人自行游玩。   写信念诀送信一气呵成,如何将谢小姐带回谢府,便成了件头疼事。   谢镜辞唯恐被他看见自己通红的脸,把心一横,干脆装作没了意识的模样,浑身无力伏在裴渡怀中。   他尝试着轻轻唤了两声“谢小姐”,都没得到丝毫回应。   午夜的幽影轻抚眉间,为双眸蒙上层层阴翳。   身着白衫的少年静默不语,长睫微垂,笼下绵绵柔色。   裴渡的动作很轻,哪怕是要将怀里的姑娘抱紧,加重力道的时候,也谨慎得小心翼翼。   谢小姐的身体很软,弥漫着迷蒙酒香,当他不经意触碰到腰间,近乎于慌乱般地呼吸一窒。   裴渡毫不费力便将她抱了起来,谢镜辞似是不习惯这样的动作,闭眼皱了皱眉,把脸埋进他胸口,微微一蹭。   他被蹭得有些痒,嘴角却不自觉扬起弧度。   已经越来越靠近了。   他从泥土里一天天往上爬,终于能触碰到太阳。   仅仅是这样一个最为寻常的、可能不会被她记在心里的拥抱,背后藏匿着的,是他数年如一日的仰望。   “裴渡。”   怀里的谢小姐突然出声,呼出的热气全都浸在他衣衫里头:“……我们回家。”   耳边只剩下水流潺潺的响音。   谢镜辞闭着双眼,看不见裴渡的动作与表情,由于担心系统再作妖,装作昏昏欲睡的模样,出言催促一声。   少年并没有立即应答。   黑暗逐渐聚拢,谢镜辞听见他鼓擂般的心跳,以及含了笑的清润嗓音。   “好,回家。”   与此同时,河道下游。   前来捞花灯的云京居民熙熙攘攘,孟小汀好不容易等到人潮散去,努力往前靠了几步。   莫霄阳由衷感慨:“不愧是千灯会,人真多啊。”   “不错。”   龙逍站在孟小汀身后,为她挡去鱼贯而入的人山人海,闻声附和:“每至节庆之日,街边行人都是平时的三四倍之多――排队等候这种事,实在浪费时间,很是麻烦。”   孟小汀狐疑看他一眼。   说到“排队等候”四个字时,这人虽然用了极度厌烦的措辞,嘴角却情不自禁往上一勾,仿佛随时都会狂喜得嘿嘿笑出声。   怪人。   “对了。我听闻归元仙府将开,不知诸位打不打算前去一探?”   龙逍一路上满嘴跑马,说话不停,即便入了深夜,还是兴致盎然地小嘴叭叭:“听闻归元仙府灵气汇聚,对修炼大有裨益――谢小姐识海不是受过伤么?正好能去那地方调养一番。”   此等大事,谢疏早就风风火火告诉过他们。   归元仙府乃是上古大能开创的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回。这么多年过去,虽然财宝法器早被瓜分一空,但其中纯净的灵力源源不绝,理所当然成为了金丹元婴修士的绝佳突破之地。   算一算时间,就在七天之后。   见孟小汀点头,龙逍笑意更深。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汹涌人潮逐渐退去,分别从河道里随手捞了盏花灯。   孟小汀低头打量手里的方形河灯,小声念出纸条上龙飞凤舞的文字:“保佑他们五个不要发现彼此的存在,如果能遇见第六个,我希望是纨绔公子的类型。”   龙逍垂眸一瞥:“希望娘亲的病能早日好起来。”   莫霄阳抱着个兔子形状的花灯,笨拙取出灯里的纸条,不由略微愣住。   莫霄阳:“哇……这这这、这个好像是谢小姐的笔迹啊!”   谢小姐的笔迹!   龙逍顿时战意大起。   他写在纸上的愿望虽然是[勇敢地向孟小姐释放魅力],还连续好几年都没成真,但这并不代表他荒废了修炼的决心!   早就听闻谢镜辞是个一等一的修炼狂,她的心愿必然也会石破天惊、霸气外露,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呃……”   莫霄阳挠头,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他瞧:“怎么说呢,好像有点儿……”   龙逍迫不及待地低头,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心底涌动的战意。   无论谢镜辞许下什么心愿,他都会把超越她作为头等目标!   但见纸条纯白,黑色小字笔迹潇洒灵动、苍劲如竹,一笔一划写着:   [灰色A 、 天空 。深深A 、 寂寞 。偶姒K,到n。莪想等茫等美矗接受莪嗳=-づ。]   龙逍:……?   龙逍:“加、加密文字?”   *   夜色已深。   裴渡在床上第无数次翻身,亦是第无数次颓然睁眼,把脸埋进枕头。   他睡不着。   他不便进入女子闺房,因而只来到谢小姐院落之前,便停了脚步,托付路过的小丫鬟将她送入房中。   那小丫鬟先是一愣,旋即抿了唇闷闷一笑,再开口时,虽然只简短应了声“好”,可语气里显然多了几分别有深意的味道。   那位姑娘看他的眼神……   裴渡又翻了个身。   仿佛他对谢小姐做了什么暧昧难言的事,让他耳根发烫。   他今日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尽数告诉给了谢小姐。   她没有排斥,也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被他轻轻抱起时,还呓语似的让他回家。   ……回家。   谁也不会知道,当裴渡听见那两个字,心里有多么高兴,哪怕是此刻回想起来,还是会嘴角微扬。   他这一辈子如同浮萍,在许许多多地方漂泊游荡,没有真正落脚的时候,如今却有人对他说,我们回家。   裴渡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   他知晓谢小姐的性子,她向来厌烦他人的接近,既然愿意亲近于他,说不定在她心里,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就算只有一点点,于裴渡而言,也是能瞬间包裹住整个世界的、令他目眩神迷的蜜糖。   谢府之内不似城中吵闹,因是冬日,连蚊虫的鸣叫都听不到分毫,游荡在耳边的,唯有空寂夜色。   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裴渡听见咚咚的敲门声响。   这会儿时至夜半,怎会有人前来敲门,他直觉是梦,起身一望,却见到门外一抹熟悉的影子。   谢小姐的影子。   裴渡睡意全无,立马翻身下床,伴随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响,与屋外的来人四目相对。   谢镜辞有灵力护体,并不觉得多么寒冷,但见到裴渡那双幽潭般的眸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怒火中烧。   她咬牙切齿。   她本以为今晚不会再出任何岔子,没想到回到房中左右睡不着,翻身一次接着一次,充斥在脑海里的,始终是从裴渡口中讲出的那几句话。   即便他已经不在身边,当谢镜辞回忆起那段祈求般的呢喃,仍然忍不住在床上滚来滚去,双颊滚烫。   然后她就听到了系统的叮咚音。   [恭喜!相应场景触发,人设启用!]   [台词正在发放,请稍候……]   [夜半睡不着,如此孤单的你,怎么情愿一个人独自躺在大床上?你渴望炽热的体温、强劲有力的心跳,如果得不到,动用一些手段也无伤大雅吧。]   谢镜辞看着这行提示,以及下边跟着的台词与情节设定,发呆了一盏茶的时间。   最后还是被系统强制带过来了。   “谢小姐。”   与她视线相撞,裴渡略一愣神:“怎么了?”   “我――”   谢小姐说着一顿,似是羞于启齿,将音量压得很低:“我做噩梦了……一个人待在房间,很害怕。”   此时距离送她回房,并没有经过太久时间,酒气未退,谢小姐应该仍是醉着的。   不等裴渡做出反应,跟前的姑娘便上前一步,迈入他房中,语气里尽是哀婉柔和:“只要今晚就行,你能不能……陪着我?”   她步伐不稳,一个踉跄,扑倒在他胸前。   谢镜辞竭力平复情绪,深吸一口气。   她早该想到的。   病娇最难以忍受寂寞,也最会佯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步步设下陷阱,把猎物往圈套里勾。   其中以做噩梦为由提出同寝,是屡见不鲜的老套路。   倘若是以前,她骂骂咧咧几句,等着被裴渡拒绝就好,可如今的情形却是迥然不同。   裴渡很可能对她存了一丢丢好感度,有一定概率不会拒绝。   更何况她在不久之前,还被撩得脸红心跳。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不是想弄清楚,这小子究竟对你有没有意思吗?]   系统嘿嘿两声,一副狗头军师做派:[今晚就是个很好的契机啊!同寝不是小事,倘若他连这种事情都能接受,裴渡倾慕于你,岂不就是毋庸置疑?]   谢镜辞驱动快要生锈的脑袋努力思考。   好像有点道理。   “谢小姐,”裴渡迟疑一瞬,“谢府尚有诸多侍女,我们二人男女之防……”   谢镜辞的声音弥散在他胸膛,很低,尾音像若即若离的钩:“你不愿陪着我?”   她说着又上前一步,裴渡毫无防备,下意识后退,等站稳之际,听见木门被关上的吱呀响。   房门被谢镜辞一举闭上,整个卧房里的光源,便只剩下自窗外而来的朦胧月影,并不浓郁,被窗户遮掩大半,宛如飘渺薄纱。   她又上前一步,将他逼得节节后退:“说得那么好听,想让我多看看你……结果到了这种时候,却连碰都不愿意碰我,只想把我推给其他人吗?”   她的话语毫不留情,裴渡听得一怔,心口涌来窒息般的闷痛。   他怎么会那样想。   他只是……不敢放纵地触碰,辱没了谢小姐的名声。   “谢小姐,”少年收敛心神,小心翼翼拢上她散落的黑发,“梦见了什么?”   “大家都不要我,四周都是黑……只有我一个人,就算伸出手,也什么都抓不到。”   谢小姐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听得他也觉得难受:“我叫你的名字,你却一直都不回应我。”   如若不是醉了酒,清醒时的谢小姐,断然不会被一场噩梦吓成这样。   裴渡心底发涩,听她说起在梦中叫他的名字,只觉连骨头都软绵绵地化开,直到出声回应,才发觉自己的声线隐隐发哑:“别怕。你先行回房,今夜……我在你房外候着。”   怀里的谢镜辞动作一顿。   她兀地抬头,瞳仁里蒙了层微不可查的阴翳:“那你呢?你不睡觉吗?”   “我们修真之人,本就不用夜夜入眠。”   裴渡只当她被酒气冲昏了头,连这般人尽皆知的常识都能忘掉:“谢小姐只需想到我在屋外,便不会如此害怕。”   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谢镜辞还是恍然一顿。   她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硬着头皮装醉,继续念台词:“……不要。”   裴渡微怔,听她缓声道:“如果没有你陪在身边,我定然睡不着――只要今晚就行,你陪陪我,好不好?”   近在咫尺的少年陡然僵住。   因为距离很近,谢镜辞能感受到他加剧的心跳。   她不知道裴渡的答案,心口也生生揪起来。   其实按照剧本,他要是答应下来,后续情节才勉强能算得上“正常”。   一旦拒绝,按照病娇占有欲异常凶猛的人物设定,哪怕用尽各种强硬手段,都要把心上人留在身边,她――   “……谢小姐。”   他并未沉默太久,嗓音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你喝醉了。”   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谢镜辞的脑袋轰然一炸。   糟。糕。了。   “我没有。”   她似是委屈,又像生出了些许恼怒,语气却始终毫无起伏,黝黑的柳叶眼深邃如古井,即便映了月色,也仍是一片死寂:“你讨厌我?”   四周静了短短须臾。   裴渡下意识欲要出言反驳,却感受到澎湃如潮的灵力。   属于谢镜辞的灵力源源不断往外溢出,裹挟了阵阵凛冽刀风,在半空中凝成恍若实体的缕缕白线。   眨眼之间,白线好似蛛网汹涌而来,不由分说攀附上他的手臂与脚踝,并不断向上,触碰更为隐蔽的角落。   他承受不了这样的触碰,几乎是颤着声音道:“谢――”   话音未落,便是一股疾风掠过。   谢镜辞灵力涌动,稍一用力,就将他甩上床铺,旋即丝线渐渐聚拢,如同无法挣脱的绳索,禁锢住所有动作。   手腕传来极浅的疼。   裴渡长睫轻颤,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见到她一点点靠近的面庞。   谢镜辞将他压在身下,灵力翻涌如潮,自上而下,定定打量他的模样。   因为开门匆忙,来不及整理,裴渡尚未束发。   零散黑发四散如雾,胡乱铺陈在枕边,其中一些软绵绵耷在颊边与耳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衬出冷白面色,以及在月光之下,再显眼不过的绯红。   鸦羽般的长睫在不自觉颤抖,双眼则映了水色,满含着惊异与茫然,再往下,是略微敞开的衣襟,与纤细漂亮的锁骨。   一张禁欲疏离的脸,身下却是此等风光。   谢镜辞心满意足笑笑,为他抚去侧脸上的黑发:“这样一来,你不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救命啊!太中二了太中二了!贵族学院忧郁公主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   谢镜辞在心里吐出一口老血,只希望裴渡被逼急了,不要一拳抡上来揍她。   她稍稍顿住,像是出于某种恶趣味,嘴角轻扬,指尖划过裴渡脸庞:“好奇怪,这里为什么这么红?你身体不舒服吗?”   “谢小姐。”   奇怪的感觉席卷全身,她的目光如同烈焰,引出难以忍受的热浪,裴渡拼命想避开,却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喑哑低喃:“……别这样。”   谢镜辞自然不会理他。   因为这份微小的反抗,绑缚于周身的灵力愈发用力,从小腿继续蔓延,引得少年咬牙战栗。   指尖自脸庞向下,来到被薄薄一层衣物包裹的胸膛。   她的手指力道不重,却仿佛能深深刺入骨血,裴渡连呼吸都做不到,意识里暴虐的巨兽在笼中疯狂叫嚣,被他硬生生压回黑暗。   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像淌了岩浆,烫得骇人。   这种被死死禁锢的姿势,实在难堪至极。   谢镜辞在心口上按了按,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   “心跳也好快。”   她语气带笑:“比我的心跳快多了……倘若没有这件衣物,摸起来会不会更清晰一些?”   于是指尖缓缓向上,略微一挑,勾住少年单薄的、已然露出小片雪白的前襟。   救命。   这也太变态了。   莫说裴渡,连她都觉得头脑发烫,指尖止不住地抖。   谢镜辞面上带笑,心里怂到不行,流出的眼泪哗哗啦啦,汇成云京护城河。   而且就裴渡这副抵死不从的模样,他似乎当真对她毫无心思。   强撩一个对自己毫无心思的人,尴尬程度简直超出想象。   按照人物设定,她眼中本是噙了笑意。   然而顷刻之间,尽数化作惊惶的不敢置信。   ――探出的灵力轰然粉碎,身下袭来的疾风让她毫无防备,右手被人顺势抓住,整个人向下倒去。   她与裴渡的姿势霎时对调,被不由分说按住。   他的气息零散颤抖,脊背却是僵硬如石,俯身之际,长睫笼下大片阴影,黑发落在她颊边与脖子上。   他的眼眶好红,像是随时都会落下眼泪。   谢镜辞心口莫名一晃。   虽然这个人设她也不喜欢,三番四次硬了拳头,但她应该……不至于这么讨人厌,轻轻碰一碰,就让他双眼通红吧。   “谢小姐。”   裴渡声线很哑,如同裹了粗砺的沙:“你喝了酒,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如若一意孤行,明日醒来,你会不开心。”   他当然也想伴她入眠。   倘若能陪在谢小姐身边,看着她闭上双眼,他能高兴得整晚睡不着觉。   可她现在喝醉了,一切冲动都并非本意,之所以想同他共寝,不过源于一场噩梦。   答应谢小姐神志不清时的要求,趁她醉酒占便宜……   那简直是混账。   裴渡不愿明日醒来,见到她惊恐与茫然的目光。他心甘情愿慢慢去等,等谢小姐清醒的时候,主动朝他靠近。   他浅浅吸了口气,混浊的眸光渐趋明朗。   “听话。”   见她安静下来,裴渡垂眸轻笑,声线轻柔得像哄小孩:“我今夜一直在屋内,你安心睡,别怕。”   接下来本来应该还有几段台词。但系统一瞬间突然没了声,再开口时,狠狠吸了口冷气:[这种……谁能受得了啊,再变态再无理取闹的人,估计都得好好消停吧?]   谢镜辞也没吭声。   裴渡的嗓音温柔得要命,带着些许沙哑的低音炮,在黑暗里掠过她耳朵,像是电流倏地蔓延开,渗进每根骨头。   她一丝反抗的力气都不剩下,只觉得骨头发酥发麻。   这比直接应下她同寝的要求,更叫人难以抑制地心动。   裴渡下了床,被子被仔仔细细盖在身上,压好每一个边角。   谢镜辞心跳凶猛,宛如洪水猛兽,把思绪吞噬得一干二净,也不敢再与裴渡对视,匆忙闭上眼睛。   裴渡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可她哪能睡得着。   向来没心没肺的谢小姐一边装睡,一边凄惨地失眠,百无聊赖,只能在脑子里敲敲系统:“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系统:[很强,很牛,是个很强无敌的狠角色。你俩要是搭戏,绝对能拿奥斯卡影帝影后。]   她哪是想要问这个。   谢镜辞不悦地翻了个身,皱起眉头。   跟前突然靠近一股树木香气。   谢镜辞一动不动,被子下的双手忍不住暗暗捏紧。   [我知道了!]   系统又是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他对你是何心意吗?如果他来偷亲,就肯定心仪于你――小说电影里都是这样,一试一个准!]   偷――亲――?   谢镜辞一颗心脏呼啦啦悬到喉咙。   裴渡真会那样做?不可能吧?可是倘若他当真做了……是脸还是其它地方?   一股温和的热气慢慢靠近,盘旋在她颊边,从额头到鼻尖到下巴,虽然并未真正触碰,却在毫厘之距的地方细细描摹,勾勒出她面容的轮廓。   谢镜辞觉得自己在被一点点蒸熟。   想必裴渡一直都记得,她那个被噩梦所困、孤独无依的谎话。   因此他才会在整日劳累后舍弃休眠,安静坐在床前,见谢镜辞皱眉,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   少年人的嗓音已经褪去沙哑,清如盈盈皎月,极认真地对她说:“别怕,我抓着你的手。”   言语究竟能不能通过耳朵进入梦里,谢镜辞并不知晓。   然而在这片静谧夜色中,循着他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中靶心。   砰砰直跳的心脏横冲直撞,转瞬之间,被揉成蜷缩着的皱巴巴一团。   那个一直困扰她的难题,不必询问系统,便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谢镜辞用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想,万幸这会儿入了夜。   所以裴渡才看不见她脸上骤然涌起的红。 第四十一章 (相公。)   待谢镜辞第二日醒来, 已是日上三竿。   她在裴渡床上睡得很沉,乍一睁眼,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 抱着被子舒舒服服滚了三个来回, 才突然心思一闪, 想起昨日种种。   这里是裴渡的卧房。   昨天夜里……   谢镜辞身形僵住, 把裹在被子里的脸呆呆往外边探出一些。   这会儿虽是正午,冬日的阳光却称不上炽热刺眼, 从窗外懒洋洋洒下来, 像是蒙了片盈盈生光的雾。   在雾团中央,床边的书桌旁,坐着个身形笔直的少年人。   裴渡并未如往常那样外出练剑,而是坐在木椅上,拿了书册来读, 许是听见她滚来滚去的声音,朝这边略微侧过视线。   四目相对。   又很快不约而同地双双移开。   该死。   谢镜辞胡乱摸一把乱糟糟的头发, 耳朵莫名发热。   被裴渡看到她披头散发, 还浑身裹着被子、像大虫子那样滚来滚去了。   所以他干嘛要刚好在这种时候转过来!   她没说话,默默把脑袋又往被子里缩了一些,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可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   不记得!当然不记得!她绝对不知道裴渡抱她哄她还悄悄握她的手!   谢镜辞赶紧摇头,摇完又觉得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 于是眉头一皱,佯装成刚醒酒时睡眼惺忪的模样:“昨天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放河灯,然后……”   她说着一顿,很是惊惶地睁大眼睛:“等等!你怎么会在我的房――这是什么地方?”   因为映着日光, 裴渡脸上陡然涌起的薄红显得无处可藏。   “这是我卧房。我们昨夜并未发生任何事。”   他哪曾遇见过这种事情,显然有些无措:“谢小姐做了噩梦, 不敢独自入眠,便在此处歇下。”   说到这里,裴渡加重语气:“我一直在书桌旁……真的。”   那声“真的”说得绵软无力,像是他自己也觉得心虚,谢镜辞顺着光看去,能瞥见他攥紧袖口的手指。   对了。这人好像,有点喜欢她。   谢镜辞说不上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只觉得哪怕仅仅同他共处一室,浑身都能生出若有若无的热。   她不懂裴渡为何要把这份情愫遮遮掩掩,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更想不明白,裴渡之所以会对自己上心的缘由。   他们之间的接触寥寥无几,除了学宫里的比试,就只有几次秘境探险时的短暂会面。   倾慕裴渡的姑娘大有人在,他难道仅凭几次你来我往的打斗,就能对她另眼相待?   那裴渡还不如和他的湛渊剑成婚。   想不明白。   不过――   之前在由梦魇编织的梦境里,裴渡一眼便认出她小时候的模样……莫非他们儿时曾经见过?   谢镜辞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背后发凉。   听说裴渡出身低微,在被裴家收养之前,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根据众多话本子的经典套路,这种从小孤苦无依的小孩总能在某天遇上一位官家小姐,小姐心地善良、笑靥如花,要么替他疗伤,要么给他一些点心充饥,要么在他被嘲笑欺凌时出手相助,只此一瞬,就成了他永生难忘的光。   好浪漫,好温柔。   可谢镜辞她是那样的人吗。   小世界里的诸多历练,教给了她一个道理:只有党才会精准扶贫。   身为整个云京有名的战斗狂,谢镜辞虽然也有过路见不平的时候,但往往由于下手狠戾、目光不善等等原因,一场架打完,无论是被救的可怜人,还是施加暴行的恶棍,都能被吓到动弹不得。   至于赠送点心、耐心疗伤这种事情……   啊,好累,好费事。   要是给每个遇见的小乞丐都送吃的治伤口,那她就不应该叫谢镜辞,而叫谢谢女菩萨。   谢镜辞自认没那么善良,更别提她中二爆棚脾气爆炸、一整个“上天入地我最无敌”的小时候,可无论原因如何,裴渡待她,总归是与旁人有些不同的。   ――那她呢?   谢镜辞不知道。   按理来说,她对裴渡所知甚少,不应当对他生出多么旖旎的心思,可无论是当年答应婚约,还是毫不犹豫前往鬼冢找他,如今细细思索……   似乎总藏着几分猫腻。   裴渡见她愣着没说话,以为酒劲未散,低声道:“谢小姐,需不需要醒酒汤?”   醒酒汤,一种以毒攻毒、用苦味强行拉回理智的凶器。   谢镜辞立马摇头:“我们当真没做什么?”   他应得毫不犹豫,眼底是隐隐的、庆幸一般的笑:“嗯。谢小姐昨夜里,可还做了噩梦?”   “……不记得了。”   谢镜辞想起他那声呢喃似的低语,又觉心头一动,嗓音被闷在被褥里头:“谢谢你。”   谢府之内还有其他人,要是有谁心血来潮,突然上门拜访裴渡,见她躺在床上,恐怕两人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谢镜辞给自己匆匆用了个除尘诀,比起道别离开,更像是心怀鬼胎、落荒而逃。待她转身离开,房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的吱呀声响如同暧昧不明的笑。   没有她的身影,卧房便陡然安静下来。   裴渡没有动作,仍保持着笔直坐在书桌前的姿势,隔了好一会儿,才长睫微垂,自唇边勾出浅浅的笑。   昨夜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是他自己,都惊讶于当时说出那些话的满腔孤勇。   今早他坐在这里,手里虽然捧了书册,脑子里想的,却满满尽是谢小姐醒来后的反应。   醉酒后的困惑茫然,得知他心意后的刻意疏离,甚至于被他占了便宜、留在这间房屋后的羞恼愤怒。   万幸她什么都不记得,省去了他胡编乱造的麻烦。   日光如水,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悠悠一晃。   裴渡身量高挑,立在白昼之下,宛如笔挺瘦削的长剑,自带凛然风骨,眉目如画,高不可攀。   他一步步靠近床铺。   谢镜辞临走前特意整理一番,把被褥整整齐齐铺在床上,他掀开厚厚的玉蚕被,嗅到似有若无的清香。   床单上残留了凹凸不平的褶皱,让他想起谢小姐抱着被子翻滚的模样,如同中了焚心的蛊毒,少年无言伸手,触碰到她曾躺下的位置。   尚有余温,很淡,却烫得他指尖微颤。   修长白皙的右手缓缓向上,抚过丝丝褶皱,来到略有凹陷的枕头。   裴渡一面触碰,一面唾弃自己的无耻,倏而瞳色渐浓,溢出自嘲般的浅笑。   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这么疯了。   被日光拉长的影子缓缓躬身。   无比卑劣地,他将脸埋进枕头。   *   归元仙府开启之日很快来临。   从千灯会以后,系统没再发出什么任务,裴渡同样拘谨守礼,未曾与她有过亲昵接触。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谢镜辞在玄武境拼了命地打怪升级。   她识海受损,听蔺缺所言,是被破坏了一小片,导致修为退化几个小阶。   归元仙府中的秘宝虽被瓜分殆尽,但听闻仙府之主精通奇门诡术,于秘境内设下不少阵法,倘若不慎遇上,很是难缠。   因为实力不济而死在阵法里,听上去着实算不上多么光荣的事迹。   玄武境里幻境众多,主要用于磨练神识与身法,恰好与她神识受损的情况极为相贴。   谢镜辞堪比二十一世纪网瘾少年,幻境一开,谁都不爱,眼里只剩下心爱的鬼哭刀,面对浩浩荡荡袭来的妖魔鬼怪,拔刀就是一通乱杀。   连莫霄阳都看呆了。   “我一直以为,像我那样的修炼方式就已经够可以了。”   御剑前往归元仙府的路上,少年摇头啧啧:“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谢小姐真乃我辈楷模,砍魔兽跟切菜似的,吃饭睡觉全忘了。”   玄武境里的幻境多种多样,有面对魔物狂潮的抗压战,也有和大能单打独斗的高端局。   谢镜辞自然也有吃亏的时候,等后来的对手越来越强、难度越来越大,面对铺天盖地的突袭,她压根无处可躲。   可她像是丝毫不怕疼,即便被伤得口吐鲜血、遍体鳞伤,居然还能不松开握刀的手,冲上前继续拼个你死我活。   用谢镜辞本人的话来说,是:“连幻境都挺不过去,以后真正遇上了该怎么办?――而且你不觉得很刺激吗!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极限反杀的感觉超棒!”   就,不愧是她。   “哇,你们快看!”   身为体修,孟小汀没有剑或刀用来支撑飞行,也不可能凭空飞来飞去,这会儿站在谢镜辞身后,声音被狂风打散:“归元仙府的入口到了!好多人啊!”   仙府之中灵气汇集,自然会吸引来一众渴望进阶的修士。   归元仙府位于驳山的瀑布之中,如今即将开启,飞流而下的水瀑激起千层浪花,隐有光华四溅,晕开月色一般空蒙的灵气。   谢镜辞目光淡淡,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自上而下地望去,认出其中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   云京城里多次找孟小汀茬的那群高门子弟,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龙逍,还有裴家的裴明川与裴钰。   两个手下败将。   她不露声色,视线悠然一晃,落在裴钰腰间。   自裴渡身受重创、跌落悬崖,手中湛渊剑因他筋骨尽断而倏然落地,便被裴钰拾起,试图驯化为自己的所有物。   长剑尚未出鞘,就已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剑意。可惜他的驯化似乎并未生效,感受到裴渡逐渐靠近的气息,湛渊猛然一震,发出低弱嗡鸣。   由剑冢带出的认了主的剑,可不会轻而易举跟着小偷。   谢镜辞眼底生出一抹笑。   她上回在玄武境里遇见裴钰,由于一切皆乃幻象,湛渊只不过是由神识化出的模板,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因而才能为他所驱使。   至于现在,恐怕连拔剑出鞘都难,之所以放在身上,顶多为了彰显神器的威风。   之前在幻境里奈何不了这人的真身,如今实打实遇上了……   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得想个法子把剑夺回来。   就算想不出法子直接硬抢,那也是物归原主,裴钰想哭,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   感受到湛渊的震动,裴钰心有所感,目光阴沉地抬头,甫一抬眼,就对上谢镜辞满含挑衅的视线。   这臭女人――   “你们来了。”   龙逍一眼就瞥见四人身影,站在人群里挥挥右手,咧嘴微笑。   莫霄阳看着环绕在他身侧的诸多少年修士,目瞪口呆:“龙道友居然这么受欢迎?”   谢镜辞:“他可是学宫里常年不变的人气前三甲。”   龙逍出身名门,相貌周正俊朗、性情豪爽外向,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遇见他,几乎都在人群里被众星拱月。   她说罢一顿,用视线匆匆扫过自己这边。   谢镜辞,心高气傲,人尽皆知的不好相处,一年到头一大半的时间都用在修炼上。   裴渡,高岭之花,看上去温温和和,其实对谁都称不上亲近,也是个从早到晚抱着剑的呆子。   莫霄阳,从鬼域而来,人生地不熟,除了他们几个朋友,和修真界里的其他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孟小汀就更不用说了。   ……唉。   果然人以群分,惨。   “仙府主人号曰‘云水散仙’,是个精通符法、幻术与奇门遁甲的奇人,听说她还自学过傀儡术,在仙府内布置有无数机关。”   谢镜辞道:“听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机关多与欲望、恐惧、憎恶相连。待会儿秘境打开,我们会被送往随机的各处地方,无论遇见什么,都切记平心静气,不要被幻象所困。”   “不止恐惧憎恶,听说有情人之间的爱意,也是那位前辈极感兴趣的一点。”   龙逍不知什么时候告别人群,倏地窜到她身边,面上笑意不改,一派正道之光的模样,嗓音却是被刻意拿捏过的低沉悦耳:“要想进入仙府,每个人都会被送入幻境,先行经过考验。若是相熟之人,说不定能进入同一场幻象。”   又开始了,努力摇头晃尾巴的花孔雀。   谢镜辞被他矫揉造作的声线逗乐,低头轻咳一声。   孟小汀没察觉猫腻,接话道:“听说幻境千奇百怪,也不知道能不能通过。”   她说着苦了脸,眉头一皱:“那位前辈应该不会故意吓唬我们吧?”   “云水散仙性情古怪,还是多注意些才好。”   龙逍抿唇一笑:“我托家中工匠做了个小玩意,正好剩下一些,不如赠予各位,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拿出储物袋,伴随白光倏然,手中赫然出现了四枚银铃。   “这铃铛被施了秘咒,有正心驱邪之效。只需轻轻一摇,便能精心凝神,把神识拽回正轨。而且你们听,这银铃的声音――”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谈及铃铛声音时,龙逍耳根竟然生了几分浅红,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往上扬。   当他正色一抬手,银铃之声响起,谢镜辞才终于明白原因。   不是叮叮,也不是哐当,当银铃随着指尖微晃,从中传到耳边的,竟然是道正气凛然的少年音。   属于龙逍的嗓音堪比播报广播体操,不绝于耳,来回循环:[别怕,这是幻境!别怕,这是幻境!]   谢镜辞觉得,这玩意吧……   孟小汀果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工匠封存了我的声音,比铃铛响更有用。”   龙逍目光真挚,朝她递来第一枚:“谢小姐,你一定会收下,对吧。”   她老工具人了。   谢镜辞:……   谢镜辞强忍不适,在此人无限循环的“别怕”声里道了谢,将银铃接下。   莫霄阳和裴渡同样收下,前面三人都做了表率,孟小汀就算觉得这铃铛极其鬼畜,恐怕会造成精神污染,也不得不接。   龙逍面不改色,唯有发尾被兴奋外溢的灵气冲上半空,以诡异的弧度翘起来摇摇晃晃:“诸位若是觉得害怕,用它便是。”   他语气如常,略作停顿:“仙府开启的时间……应该快到了。”   归元仙府大开之际,谢镜辞先是听见一声悠长清唳。   自高山而来的飞瀑气势恢宏,恍如银河倾泻,坠下繁星万千。四周皆是一碧如洗的蓝天,于秘境入口之前,却笼了层轻粉烟霞,将头顶的一小片天空同样染成粉色,薄云翻滚,雾气升腾。   倏然水波一滞,瀑布竟向两侧轰然荡开,如图掀开层层白帘,于嶙峋石块之间,露出一道莹白裂痕。   那便是仙府入口。   “地图人手一份,等入了秘境,大家都去花榭集合。”   谢镜辞挑眉笑笑:“不要当最后来的那个哦。”   “幻象有什么好怕的?”   莫霄阳摩拳擦掌:“咱们来比一比,谁能第一个赶到那里!”   *   对于幻境,谢镜辞并未生出恐惧的情绪。   她从小到大很少怕过什么东西,无论妖魔鬼怪,拔刀硬砍便是。   归元仙府诡谲莫测,她本已做好了拔刀的准备,然而当谢镜辞穿过入口,再睁开双眼时,并未见到想象中的尸山血海。   虽然与尸山血海一样,入目皆是刺眼的红。   这场景……她好像有点熟悉。   谢镜辞恍然一愣,心有所感,一抬眼,果然见到同样茫然的裴渡。   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和那次梦里一样,他们两人再度穿着婚服,被送入了洞房。   只不过这次的气氛,与梦里大不相同了。   “谢小姐。”   裴渡猜出这处幻象的名字,喉头微动:“这里是――”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替他说完接下来的两个字:“……情境。”   可恶。   她的运气也太太太差了吧!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么就偏偏让她遇上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顾名思义,需用情来勘。   这算是云水散仙的一个恶趣味,传闻她一生钻研“情”之一字,对于无论男女之情、亲子之情还是友谊之情,都心怀好奇,因此创造了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与人之间的情愫。   唯有情到浓时,让幻境心觉满意,才能顺利从中脱出。   谢镜辞心里一团乱麻,把视线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凭空悬浮着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没生眼睛,也无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动,正是通过此物,观察房间里所有的风吹草动。   若是在以前,她还能像梦里那样肆无忌惮调侃一番,再毫无心理压力地与裴渡演上一段时间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欢她。   这就,真的很要命。   “谢小姐。”   裴渡用了传音,语气正经:“我可以先用灵力重创自己,你只需在床边看护几日,应该就能脱离幻境。”   好家伙,一场新婚夫妻的恩恩爱爱,愣生生被他演成了不离不弃照顾重症伤患。   谢镜辞真想钻进他脑袋里,看看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倘若用了这个法子,她虽然大概率能从幻象脱身,但裴渡一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头,绝不会被允许从中脱离。   到时候他满身是被自己打出来的伤,孤苦无依倒在这鬼地方……   谢镜辞想想就头疼。   谢小姐皱了眉。   虽然早就料到她不会接受这段幻境,但亲眼见到她毫不犹豫拒绝的模样,裴渡还是心底一空。   她终究……是不愿同他成婚的,哪怕只是一段逢场作戏的幻境。   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没有多么透骨的剧痛,只是隐隐发闷,空落落的,从心底里牵出藤蔓一样的疼。   “此番进入仙府,正是为了治疗谢小姐神识,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关闭之日,也会被传出――”   他还在兀自用传音说,忽然听见踏踏而来的脚步。   四下听不到任何声音,这脚步虽则轻,却无比清晰撞在他耳边,引得少年长睫微颤,抿唇抬头。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掌心。   “婚约订下那么久,今日却迟迟才来,着实叫人等得心焦,你说是吧?”   谢小姐毫无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识后退,脚跟却撞到坚硬的床板,一阵踉跄下,径直跌在床上,后脑勺落进绵软被褥之中。   谢镜辞被这个慌乱失措的动作逗笑,柳叶形状的双眼柔柔一弯,眼底淌出清润的光。   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裴渡一颗心高高悬起,像被绳索陡然缚紧,连跳动都没了勇气。   他感到逐渐蔓延的热。   而谢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动,划过他僵硬的掌心,薄唇开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语:“相公。”   缠在心头的绳索轰地缩紧,又在顷刻之间炸开。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谢镜辞也是假象,心脏还来不及呼吸,就被糖浆的清甜填满,不剩下一丝一毫空隙,只能蜷缩着轻轻一颤,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须臾之后,终于汇入零星实感。   谢小姐的声音通过传音来到耳畔,与方才含情带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听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顺着它的意思来,如何?”   裴渡无声勾了勾唇,点头。   他不知晓的是,谢镜辞同样紧张。   她不清楚自己对于裴渡的心意,总觉得两人之间像是隔了层浓雾,看不清许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无论面对哪个男修,她都不会做出这种动作,讲出那两个字。   谢镜辞觉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来由,但她可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裴渡。   可能,大概,也许。   既然他没有将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顺势佯装不知,逐渐试探。   等归元仙府关闭的时候,倘若对他没生出任何绮想,就直接了当地拒绝;倘若她当真怀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谢镜辞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强吻,料他也不会拒绝。   ――虽然不像个正经人会干的事,但她就是这么霸道的反派角色怎么样!   悬在屋子里的白芒悠悠旋转,寂静无声。   裴渡被她压在身下,面颊被红衣衬得冷白,平日里矜贵清冷的脸,无端浮起朦胧艳色。   谢镜辞能清楚见到他脸上的红。   胸膛一点起伏也没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声色,也可爱至极。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欢她这件事,谢镜辞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嘴角忍不住会翘起来的那种高兴。   她莫名开始笑,没有系统捣乱,神色与动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紧绷着的面庞,往酒窝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颤,连眼底都涌上绯红。   “能与夫君成婚,我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话没有经过演练,无比自然地从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头,连谢镜辞自己都觉得奇怪:“还记得我们在学宫里的时候吗?”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谢镜辞不由佩服自己胡编乱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谎话说得如此浑然天成、脱口而出。   几段话下来,连她都不禁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暗恋过裴渡。   “夫君。”   她说着一笑:“我这样喜欢你,你对我呢?”   裴渡抬眸望着她。   太近了。   当还是个懵懂幼童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无言仰望,地上的虫子无法肖想太阳,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压回骨血里头。   可如今不同。   谢小姐一次次地主动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绑上一个小钩,彼此间的距离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时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以谢小姐对他的心思,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哄骗幻境而说出的谎话。   那都不重要了。   当身边的一切皆成虚妄,任何言语都难辨真假。   他终于能毫无顾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点点亲手剖开,无比虔诚地献给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难以启齿、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谎言的方式,不带任何遮掩地来到他舌尖。   窗外响起冷风的呜咽,木窗被摇晃得吱呀作响。   少年喉结微动,静静待她说完,见谢镜辞没再言语,忽而温声开口:“接下来呢?”   ……接下来?   谢镜辞怔住。   由于反派系统里千奇百怪的人物设定,她悖着本心,对裴渡做过不少堪称“亲昵”的事,例如上药,抚摸,乃至扑倒。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无论气焰多么嚣张,反派永远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系统给出的剧本里,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务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撩拨完毕后的下一步应该如何,谢镜辞从没想过。   空气里尽是冬日绵密的凉,风声消匿了行踪,在四下幽静里,谢镜辞却感到骤然腾起的热。   裴渡的视线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静却炙热的火。   “谢小姐。”   手掌虚虚抚上她侧脸,携来一团柔软的热:“我对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乌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扬,溢开潋滟水光。   裴渡没有笑,似是极为紧张,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眼前人的模样牢牢烙在心底,半晌无言,忽地长睫一动。   他薄唇轻启,眼底染上浅浅的、近乎于痴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只生了薄茧的手,终于落在她面颊之上。   突然贴近的温度猝不及防,谢镜辞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触到另一股更为不由分说的力道。   这是“接下来”的剧情。   裴渡动作很轻,缓缓一带,毫不费力地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红烛摇曳,破窗而入的夜风撩动层层红纱。   变幻的光与影填满整间房屋,入目是摇坠不定的红、月色皎洁的白、与流水一般浮动着的昏沉夜色。   谢镜辞闻到越来越浓、越来越近的树香,属于少年人的温度势如破竹,冲破寒冷冬夜,逐渐靠近她身边。   谢镜辞兀地睁圆双眼。   等、等等,这是――   她下定决心要对他做的,壁、壁咚加强吻?!   剑风一动,斩灭跃动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红帐内映出两道逐渐贴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顺势上抬,稍稍用力,扯落束发的发带。   丝丝缕缕的黑发倏然下坠,有如长瀑流泻,遮掩两人近在咫尺的侧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轮廓。   然后屏息,俯身。 第四十二章 (喜欢。)   陡然靠近的气息温温发热, 将谢镜辞全然包裹。   雨后林木的清香仿佛融进了血脉,撩在她心尖之上,涩涩地发痒发烫, 一抬眼, 便能见到裴渡无比贴近的面庞。   她不敢动, 前所未有地紧张。   如预想中如出一辙, 少年的薄唇停在与她毫厘之距的地方,黑发倾泻而下, 将这份距离尽数遮掩, 从侧面看去,两人当真如同接吻一般。   哪怕在幻境的强制要求下,裴渡也并未唐突她。   他向来克制,将所有情愫牢牢压在心底,比起满足一时私欲, 更为在意的,是不让谢镜辞感到难堪。   两人靠得极近, 鼻尖对着鼻尖。   裴渡刻意屏了呼吸, 当谢镜辞抬起视线,一眼就能望见他漆黑的瞳。   较之修真界中活了千百年的老油条,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澈,如同温和清幽的潭, 这会儿映了些许朦胧月色,在与她对视的刹那倏然一动,长睫轻颤,水雾亮盈盈地四散。   这分明是由裴渡主导的动作, 他却显得同谢镜辞一样紧张。   这种姿势最是叫人心慌。   倘若唇与唇直接对上,将窗户纸倏地捅破, 一切秘密的心思得以开诚布公,便也不会像此时这般若即若离,暧昧难当。   谢小姐的目光慌乱不堪,透着月色,裴渡见到她被瞬间染红的脸。   红烛喜窗,佳人月下,在与谢小姐订下婚约后,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每每念及,都觉得恍然如梦,情不自禁地扬唇。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他却因为一时的冲动与情欲,违背她的心意,做出这种事情。   他定是把谢小姐吓了一跳。   身下的姑娘愣愣看着他,目光里虽有惊惶,却并未如裴渡想象中那样,面带嫌恶将他推开。   仅仅因为这个反应,被紧紧揪住的心口,兀地蹭上一抹甜。   她竟是……没有拒绝。   裴渡懊恼于自己的唐突,却又甘心沉溺于这段近在咫尺的距离之中。   久旱的野草太久未见雨露,哪怕遇上几点水滴,都会情不自禁想要追寻,更何况,此时的这份心情,远远不止几滴水露。   他用神识告诉她:“谢小姐,冒犯了。”   如此正人君子,右手却轻轻一动,强忍指尖僵硬,抚上谢镜辞白皙的侧脸。   谢小姐的侧脸极软,滚滚发烫,当他指尖轻触,像是落在柔软的水面。   裴渡习惯于握剑除魔,无论多么坚固的壁垒,都能一剑破除,然而此时遇上这份温软,却一时乱了阵脚,不愿松手离去,也不敢太过用力,仿佛稍微往下一按,就会顷刻碎掉。   他实在道貌岸然,借着离开幻境为由,近乎于贪婪地索取她周身的温度。   谢小姐不清楚他这龌龊的心思,被茫然蒙在鼓中,不知道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个可耻的骗子。   裴渡心底既甜又涩,所有感觉冗杂地混在一起,让他眸光微暗。   “谢小姐……还请再忍耐一番。”   他极尽轻柔地安慰哄骗:“我知你不喜触碰,倘若心生气恼,待得离开幻境,大可降罪于――”   传音戛然而止。   修长的右手僵在原地,裴渡心口一炸。   谢镜辞被他压在床褥之中,长发凌乱散开,描了红的眼尾稍稍一挑,好似月下摄魂的女妖。   她并未多做言语,在他说到大半的时候,突然抬起双手,轻轻搭在他后颈上。   被精心保养过的手掌柔若无骨,软绵绵抚过皮肤,因着两人此刻暧昧的动作,也平添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无声一滑,激得他脊背僵直,动弹不得。   “都是为了离开幻境,我明白。”   她一面给予他回应,双手笨拙将裴渡环住,一面闷闷道:“……而且这样,我也没有很讨厌。”   紧绷着的心脏开始砰砰跳动,裴渡不敢置信地一怔。   谢小姐说……她没有很讨厌这个动作。   他脑子里前所未有地乱,整个人变成一动不动的雕塑,下意识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裹成一团又滚又跳。   裴渡想笑,抿了唇却没忍住,从眼底溢出清浅的笑意,又听她调侃般轻声道:“裴渡,你一直屏息不累吗?真有这么紧张?”   他本就紧张到动弹不得,心思被谢镜辞当场戳穿,只觉耳后又是一热,猛地吸进一口冷气。   不消多时,两人便气息交缠。   “我们既已如此,幻境为何还没有结束?”   谢镜辞只想调侃他一句,没想到当裴渡温热的吐息径直涌来,竟让气氛变得更加暧昧,叫人浑身发热。   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生出了拘束之意,努力转移话题:“难道我们少做了什么步骤?”   虽然借了位,但亲吻和拥抱都已经实现,伴侣之间能干的事儿无非那么几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   谢镜辞大脑轰隆隆。   ……应该不会吧。   这地方无论如何,都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仙府秘境,倘若强迫来到此地的男女做出违心之事,云水散仙的名号岂不得砸烂?   这句话说得直白,裴渡哪怕不精通男女之事,也能听出与她相同的意思,眸光陡暗,攥紧手下床单:“谢小姐,等我引剑气入体,你记得避开――劳烦小姐在床前照料数日,多谢。”   他竟是没做多想,直接选择了最初被废除的“我打我自己”方案。   谢镜辞见他欲要起身,赶紧加大手中力道,搂着脖子把裴渡往下压:“别别别!既然那位前辈钻研‘情’之一字,定不会拘泥于――”   这句话没能说完。   裴渡对她的动作毫无防备,没做任何抵抗,身体竟顺势往下,跌在她身上。   本就咫尺之距的唇,也没有征兆地陡然贴近。   他反应很快,有意避开,薄唇堪堪一偏,虽未触及谢镜辞唇瓣,却也擦过她嘴角的边际。   像有一道电流从嘴唇肆无忌惮地蔓延生长,裹挟着万钧之力,直冲脑海。   原来紧张到了极致的时候,连心跳都会停下。   这是裴渡追随了太久太久的太阳。   他――   “对不起,谢小姐,我――”   他仓皇起身,头脑中尽是空白,匆忙伸出手去,擦拭她被碰到的嘴角,话到嘴边失了言语,不知道应该如何往下说。   他听旁人说过,亲吻是有情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幻境中最忌假戏真做,这个动作近乎于轻薄,定会惹她厌烦。   拇指一下又一下抚过嘴边,如同要用力拭去某种污秽,裴渡心口发冷,在一片寂静夜色里,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他不敢动弹,耳边传来无可奈何的笑。   谢镜辞这回没用传音,清凌凌的声线格外悦耳动听:“夫君何出此言?”   心尖上沉闷的寒冰轰地碎开。   裴渡怔怔看向她的眼睛。   谢镜辞没有刻意回避,忍下心跳如鼓,对上他视线。   裴渡擅长隐藏情绪,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清润安静的模样。   她很少见到他这样失控的时候,满目皆是无措与惊惶,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眼尾和眼眶都浸着薄红。   他在害怕。   害怕……被她讨厌。   她头一回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也许裴渡并不是“有一点点喜欢她”。   连谢镜辞自己都未曾想到,被触碰到唇角的刹那,她非但并不反感,无意瞥见他眸底的红,甚至心下一酸,想按住他脑袋,把这个吻的姿势摆正。   ……她真是疯了。   这个念头很快被强压下去。   她弄不清自己对于裴渡的感受,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惺惺相惜,又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被他的心意所打动。   在不能给出明确的答复前,她不能仗着这份喜欢肆意妄为,做出逾越规矩的举动。   倘若当真吻上去,给了他不合时宜的、虚妄的希望,待秘境结束,她却并未生出与裴渡共度余生的念头……   像那样把希望硬生生碾碎,无疑是对他残忍的折磨。   裴渡喜欢她。   谢镜辞想,她不能践踏这份心意,让他难受。   此次秘境结束,她定会做出了断,给裴渡一个答复,至于在那之前,她会顺从心意对他好,但绝不会过火。   握在手腕上的纤长手指无声松开。   谢镜辞传音道:“是我的疏忽,与你无关,不必在意。”   裴渡还是呆呆看着她。   “这个幻境看重‘情’,要想勘破,恐怕并非一时之功,不如静候一段时间,顺着它的心意来。”   谢镜辞做事一向认真,在来到归元仙府前,特意把前人记录的所有幻境都看过一遍。   她与裴渡所在的“情境”,自然也在其中。   情境乃是用来检验真心之地,被传入其中的,往往是恋人、亲属或伙伴,根据彼此关系不同,幻境里的情景也大不一样。   有些人运气好,无意之间真情流露,被幻境察觉,直接送出;有些人不那么走运,在此地逗留许久,被安排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剧情,身心皆是惨遭折磨。   ――云水散仙性情乖戾,尤爱玩弄人心,置身于幻境之中,兄弟反目、道侣相残之事屡见不鲜,十足的恶趣味。   只希望她和裴渡不要遇上这种糟心事。   破境万万不可急于求成,谢镜辞面色不变,继续对他传音:“今夜……我们便以夫妻之礼相待,如何?”   *   裴渡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幻境里的一切都顺遂得不真实,谢小姐缓缓褪了婚服,着一袭里衣,正躺在他身边。   黑发蜿蜒,与他的交缠在一起。   他不知应该做出怎样的姿势,亦或目光应该投向何处,试探性唤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懒懒应他:“嗯?”   裴渡停顿半晌,喉头微动:“我能不能……抱着你?”   他许是觉得唐突,侧过身去面对她,辩解般补充:“我听人说,夫妻大多是相拥而眠,要想骗过幻境,说不定这样更快。”   不等他有所动作,身侧的姑娘便轻笑一声,径直缩入他怀中。   谢小姐若是细细去听,定能听见他骤然加速的心跳。   “对了。”   出于紧张,她的音调比平日僵硬一些,却噙了笑:“你方才叫我什么,相公?”   裴渡安静了好一会儿。   他的嗓音温和似春风,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被压得有点哑:“……夫人。”   很好听。   谢镜辞心口微动,感觉有股热气笼上后背。   裴渡轻轻将她抱住,衣物与被褥摩挲时,发出叫人脸红的细微声响。   这股极致的温柔像猫爪挠在她心口,如同被温水包裹,水波温润,一下又一下地漾开。   谢镜辞想要弄清这份温柔的来由。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开口:“裴渡,我们小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裴渡显而易见地愣住。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谢镜辞原以为他会含糊其辞,亦或直接否认,却猝不及防,听见裴渡应了声“嗯”。   她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顾谢镜辞的惊讶,眼底不知为何浮起一抹笑,轻声开口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曾与谢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浮蒙山妖乱,承蒙小姐相救。”   她丝毫也不记得,裴渡心知肚明。   对于他来说,那是心之所向、念念不忘,对于谢镜辞而言,浮蒙山之行,却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伏魔降妖。   谢镜辞与那么多人擦肩而过,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那时的他毫不起眼、落魄至极,带着满身的血躺在角落,偶尔有医修过来诊治,都觉得肮脏不堪。   谢小姐见到他的第一眼,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见过太多与他相似的人,因而只是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   就连后来救下他的性命,她顶着满脸的血,都要忍痛狠狠敲上他脑袋,满眼都是怒意:“你去送死吗?白痴!”   他一直都不太能讨她欢心。   谢小姐临走前没有道别,裴渡从昏迷中醒来,才知晓她已离去。   那天他在修道者离开的山顶站了很久,临近下山,才发觉衣袖的口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一瓶疗伤的丹药。   还有张字迹龙飞凤舞的纸条:[药比你贵,好好保管,别寻死了,呆子。]   大家都说,道长们是从天上来的人。   他对修真界一无所知,想起谢小姐,便抬头看上一眼天空。   遥不可及的天空。   她在高高的天上,他却陷在泥泞尘埃,连碰一碰她的衣角,都只会将它染脏。即便后来被裴家收养,修习剑术、换上新衣,裴渡也下意识不敢靠近。   和她相比,他总是显得弱小无力。   浮蒙山。   谢镜辞怔住。   她小时候心高气傲,除了练刀,便是跟着爹娘外出除魔,去过的地方几十上百,提及浮蒙山,只留下几段极为模糊的影像。   要说是否遇见过和裴渡相似的小孩――   完全记不起来。   裴渡的声音还是很低:“谢小姐为何问起此事?”   他口中的称呼又成了“谢小姐”。   谢镜辞沉默许久,脑海中思绪来来去去,最终只道了声:“对不起。”   “谢小姐何错之有。”   裴渡竟笑了笑,语气如同安慰:“修真者一生救人无数,若要将每个人的姓名相貌都牢牢记住,那才是天方夜谭。而且――”   拥在她后背的手掌略微用力。   裴渡用下巴轻轻蹭她头顶:“如今将我记下,那也是好的。”   过去之事不可追,从落魄无依、瘦弱不堪,到裴家养子,再到能与她并肩作战,他一步步往上爬,正是为了“如今”。   他还有未来的很多时间,能让谢小姐将他牢牢记下。   谢镜辞心口发涩。   被毫不留情地遗忘,裴渡分明才是应该难过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慰她不要自责。   “时候已晚,不如早些休息。”   脑袋被轻轻一拍,裴渡对她说:“谢小姐,好梦。”   可她怎么睡得着。   谢镜辞思绪如麻,即便闭上双眼,脑海中仍在不停运作。   浮蒙山。   循着残余的记忆,她隐约想起当年浮蒙山的祸乱,大妖出世、生灵涂炭。   那么严重的灾祸,就算年代久远,她应该也会保留与之相关的一些记忆,可当谢镜辞努力回想,只能抓住几缕烟雾般的残影。   什么也想不起来,明明比它更为久远、更加不起眼的灾祸,都能记起大致轮廓。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想起孟小汀说过,她曾在秘境中遇险,被裴渡救过一命,然而再去回想,同样一无所知。   浮蒙山里,也有裴渡。   关于她被吞噬的那一部分神识……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谢镜辞左思右想,思考不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在周身的一片漆黑中,突然听见裴渡低低唤了声:“谢小姐。”   像是某种试探。   谢镜辞好奇他的用意,没应声。   裴渡又问了声:“睡着了吗?”   他好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谢镜辞感到搂在后背的手忽然松开,裴渡往后退了一些。   裴渡像是不放心,居然又道:“谢小姐,我们离开幻境了。”   这人好卑鄙!连说谎都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当真离开幻境,她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   谢小姐没有动。   裴渡暗自松了口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低头垂下眼眸。   他在与谢小姐同床共枕。   ……虽然是同床异梦。   心口裹了层浓稠的甜糖,曾经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情景触手可及。   他凝神注视着她,自眉眼划过,来到鼻尖、唇瓣与脖颈,眼底不自觉化开一汪水。   在学宫里,他总会下意识望向谢小姐所在的地方,有时她漠然转过脑袋,裴渡便往旁边一瞟,做出放空的模样,像个心虚的小偷。   他向来都是用余光偷偷看她,此时终于能毫无保留地注视,竟觉得不太习惯。   他静了很久,只是默默盯着她瞧。   这种无言的注视很是磨人,谢镜辞紧张得睡意全无,没有任何征兆地,再度被搂入怀中。   裴渡的动作极尽轻柔。身侧是被捂热的暖流,她在无止境的黑暗里,听见含笑的低音。   他极小心地开口,像小孩得到人生里的第一颗糖:“夫人。”   她心口一颤,不明缘由地发疼。   四下安静须臾,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的笑意比第一次更加浓郁,如同浸了清甜的糖浆,喃喃着叫她:“夫人。”   谢镜辞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底涌起的酸涩,由于无法睁眼,只能佯装成睡意迷蒙的模样,身体胡乱一动,顺势抱住他腰身。   这是她稚拙的安慰,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不那么难过。   裴渡无声笑了下。   他轻笑的时候,胸腔也在微微颤动。   在洞房花烛之夜,他终于能亲口说出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   谢镜辞被抱得更紧,暖风拂过耳畔,带来酥酥痒痒的麻,与澄澈少年音。   温柔得像水,裴渡对她说:“……好喜欢你。” 第四十三章 (谢镜辞,你不是人。)   幻境在这一刻坍塌。   房屋、红纱与床铺尽数消散, 谢镜辞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坠之际,感受到后背上骤然加大的力道。   裴渡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在电光石火的间隙, 用灵力迅速笼在谢镜辞身上, 充当缓冲防伤的保护罩。   这出变故来得突然, 他只顾得上怀里的人,丝毫没念及自己, 生生落在地面, 发出沉沉的闷响。   许是有些疼,裴渡虽咬牙没发出声音,抱着她的双手却是一颤。   谢镜辞忍不住仰头:“你还好吗?”   问完了,听见裴渡那声拘谨的“嗯”,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自己在幻境消失之前,理应是入了眠。   “奇怪。”   感谢组织的大力培养, 谢镜辞一秒入戏, 佯装出茫然的语调:“这里好像不是婚房……我们离开幻境了?”   抱着她的少年剑修又是一僵。   意识到两人此刻亲昵的动作,裴渡匆忙松开双手,从地上坐起身,朝近在咫尺的姑娘伸出右手:“谢小姐, 幻境之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明白。”   他在她耳边的喃喃低语犹未散去,谢镜辞只觉连心尖都在发烫,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竭力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我们为何会被突然丢出幻境?只是同床入眠而已,这也能算‘有情’吗?”   她说话时没细思太多, 完全顺着“如果自己当真睡着了”的思路走,话一说完,就意识到不太合适。   她从头到尾都在装睡,对裴渡的动作与言语了解得一清二楚,幻境为何会突然破开,谢镜辞再明白不过。   如今将这个问题抛给裴渡……   裴渡微怔,耳朵果然溢开浓郁的红。   “我也不知。”   他不擅说谎,每当在谢镜辞的压迫下胡言乱语,都会条件反射般移开视线,喉音干涩仓促:“也许是入眠的姿势……很有情。”   裴渡说得一派正经,满目皆是霁月光风,本是冷冽傲岸的山间清雪,却点缀了一丝薄薄的红。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谢镜辞莫名又觉得很开心,挑了眉道:“真的?”   他下意识答:“真的。”   “哦――”   谢镜辞勾唇笑:“一眼便能知晓原因,看来裴小公子对幻境的心思了如指掌,了不得呀。”   婚房之内的低语实属情难自禁,连裴渡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好在谢小姐浑然不知。   他根本说不过她,只能装傻充愣。   “无论如何,能通过幻境就已经很幸运了。”   谢镜辞说着抬眼,细细打量周遭景象:“归元仙府……灵力果然浓郁。”   这会儿已然入夜,放眼四下,处处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   离开归元仙府设置的幻境后,修士们将被随机传送到不尽相同的位置。她与裴渡经历了同一场幻象,自然会被分配在同一处地方。   这里是一片寂静森幽的密林,四面竹树环合,皆是生长了千百年的参天大树。   树木枝叶密密匝匝,汇成伞盖般厚重的屏障,几乎将月色遮掩殆尽,偶有几缕从缝隙里漏进来,也少得可怜,平添惨白之色。   树根盘绕交错,因着四下昏黑,乍一看去好似条条巨蟒,于浮动的雾气中悄然前行,说不出的诡谲幽邃。   归元仙府,虽有一个“仙”字,却比不少魔修鬼修的老巢都更为森冷。   缘由无他,只因仙府主人是个出了名的怪咖,只顾研究奇门之术,魔气灵气死气全往秘境里带,久而久之,便滋生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变来。   鬼怪妖魔横行的仙府,此地该是修真界里的头一遭。   然而古怪归古怪,若要论及归元仙府里的灵气,定然也是修真界里数一数二的强度。   谢镜辞识海受损,用于填补的灵力缺了一块,如今置身于此地,只觉充沛纯然的力量自周身逐渐汇集,如流水一般浸入体内。   这股灵力并不汹涌,张弛有度、舒缓柔和,将她识海慢慢包裹,哪怕仅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都能由衷感到心旷神怡。   谢镜辞安静感受上涌的气息,眼底浮上一层阴翳。   归元仙府灵力纯粹,对治疗识海损伤大有裨益,可就算她能在此地恢复原有的水平,神识里缺失的那部分,也还是没办法拿回来。   ――从长达整整一年的昏睡中苏醒后,无论谢镜辞,谢疏云朝颜还是医圣蔺缺,都只认为在她受创的神识里,仅仅包含了曾经金丹巅峰的修为。   毕竟谢镜辞行为毫无异常,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亦未发生变化,一切看上去都极为正常,只有她知道,自己似乎还弄丢了什么东西。   等从归元仙府离开,看来还得去当初遇险的秘境走上一遭。   “不知道孟小汀和莫霄阳顺利离开幻境没有。”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出地图:“我看看,这片森林应该是地图里的……”   地图被打开的轻响窸窸窣窣,她话没说完,在一片沉寂夜色里,突然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啊――!”   这声音有点熟悉。   谢镜辞收拢地图,极快地抬头看一眼裴渡,后者同样目光稍凝,来不及开口,便见不远处的树丛猛地一动,闯出一个嚎叫不止的少年。   果真是他。   谢镜辞在心里啧了一声。   来人正是裴家三少爷裴明川,由于天赋低微,爹不疼娘不爱,成天跟在修为有成的裴钰身后,美名其曰兄弟情深,说白了就是卑微舔狗,只可惜越是讨好,就越被裴钰看不起。   裴明川在裴家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世家少爷,平日里锦衣玉食地供着,看上去算是一表人才,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好――   出于极端惊恐,一双眸子生满通红血丝,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往下落,来不及擦拭,糊满整张惨白的脸。   至于那团扭在一起的五官,谢镜辞左思右想,只能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词:抽象。   裴明川似乎被什么东西扰了心智,周围感受不到任何杀气,他却惊恐万分,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脚下一滑摔在地上,一边哭哭啼啼地喊:“你们别过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别过来!”   此人虽然知晓白婉与裴钰欲要陷害裴渡,却选择了隐而不诉,试图换取娘亲的些许青睐。   甚至在裴渡坠落悬崖之时,当被白婉问起,是否曾在他身上察觉到若有若无的魔气,裴明川沉默半晌,终是应了声“嗯”。   于是满座哗然。   谢镜辞早就看他不爽,见状同情万分,嘴角疯狂上扬,再定睛看去,自裴明川身后,又瞥见两道浮在半空的影子。   密林之中昏暗非常,那两道影子通体散发着幽光,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但见白影浮动,竟凝成鬼火一般跃动的光团,如影随形跟在裴明川身后,不时发出咯咯笑音,尤为}人。   “此物名唤‘梦火’,已在外界销声匿迹多年。”   裴渡向她温声解释:“传闻乃是大邪之物,能制造幻觉蛊惑心神,依靠修士的恐惧为食。”   他说着一顿,眸色稍沉:“被此物缠身,待气息被吞噬殆尽,便也是神识大乱、心智尽失的时候。”   “你是说,”谢镜辞若有所思,“裴明川会变成疯子?”   不愧为归元仙府,实在够邪。   传闻云水散仙生而冷情,不懂得世间情爱,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却又对人的情感极为热衷,成天跟做实验似的,变着花样钻研。   这梦火,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若要消退梦火,有两个法子。”   裴渡垂眸:“其一,入境者勘破幻术,以一己之力挣脱;其二――”   他说着顿住,谢镜辞察觉到周身涌动的剑气。   两人都没多做言语,她却在一瞬间明白了被裴渡隐去的话。   “其二是,依靠他人,击退梦火对不对?”   她挑眉:“你想救他?”   *   裴明川快疯了。   他没有多么伟大的宏愿,来归元仙府只是为了蹭一蹭灵气,由于运气不错,进入秘境的试炼非常简单,没想到刚来到这里,就遇上了变故。   先是娘亲指着他骂废物,紧接着便是裴风南的冷眼,裴钰亦是面带嘲讽地盯着他瞧,薄唇一动,念出一声“没用”。   这一切来得突然,他知晓全是幻象,奈何心口像被蒙了层雾,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知道哆哆嗦嗦地害怕发抖,直到裴风南拔出长剑,声称要肃清门户,冲天的恐惧才轰地涌上心头。   咒骂与嘲笑不绝于耳,他被裴风南的剑气伤得剧痛难忍,仓皇逃窜之际,一个不留神摔在地上。   ……完蛋了。   一切都完蛋了。   他并非未曾在秘境里遇过险,却从没真正受伤,全因为――   裴明川的心脏砰砰直跳。   全因为裴渡护在身旁,屡屡救他性命。   他天赋不够,性情亦是懦弱,云京里有不少世家子弟,不会因为裴家名声便来有意讨好,甚至于,其中绝大多数都看不起他。   有很长一段时间,“裴明川”这三个字都是云京里的笑柄,说他有辱门风,刻意巴结裴钰,却无数次惨遭嫌弃。   只有裴渡愿意帮他。   其实裴渡过得也不算好。   裴风南从未将他当作儿子,或许连最基本的“人”都不算,早先是用来缅怀大少爷的替身,后来裴渡天赋渐露,裴风南大喜,把他看作了斩妖除魔、让裴家门楣生辉的一把剑。   在裴明川的印象里,裴渡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全在练剑,偶尔会去医馆疗伤。   裴风南把他逼得太紧,全然没有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裴渡没什么朋友,有机会接触的,唯有裴明川。   在那时,他们两人应该算是“朋友”。   那是唯一不求回报对他好的人,他却将这份情谊生生斩断。   真是可悲。   他活了这么多年,死到临头能想起来的名字……居然只有被他背叛、被他弃之如敝履的裴渡。   “对……对不起!是我没用,别杀我,别杀我!”   幻影们的攻势暴戾非常,每一击都深入骨髓,裴明川来不及躲避,抱头痛哭:“救命,救救我……裴渡!”   话音落地,一刹寂静。   在夜风低沉的呜咽里,忽有剑气掠过。   裴明川屏住呼吸,怔然瞪大眼睛。   ――四周本是幽暗,却在刹那间闪过一道雪白虚影,只需一剑,便把所有幻象轰然击碎。   就像曾经无数次遇险时那样。   裴渡站在他跟前。   “裴、裴裴渡?”   劫后余生,恍然如梦。   裴明川险些以为他也是幻觉,眼泪兀地狂涌,因为没了力气,只能爬在地上朝他靠近:“你是真的对不对!你来救我了……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再看裴渡,有如神明降世,正要伸手去抓他衣摆,却见对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裴渡……避开了他?   裴明川满目不敢置信,倏然抬头。   谢镜辞的嗓音悠悠传来,带了讽刺意味十足的浅笑:“不会真有人觉得,把别人祸害一通,说声‘对不起’就能了结吧?”   谢镜辞。   裴明川的牙齿咯咯发抖。   他后悔了。   比起对她目中无人的恨意,充斥在他心里的,更多是源源无尽的悔恨。   如果当初选择帮助裴渡,被谢家一并带去云京的,定然也会有他。   玄武境里的法会,裴明川看得真切。   跟在他们两人身边的,一个是修为低弱的体修,一个是不被世俗容纳的魔修,明明都不是多么出众的货色,却能在法会里脱颖而出,引来无限瞩目。   他本应该……也是其中之一的。   没错,只要站在裴渡身边,他怎么可能还会是如今这副窝囊样。白婉裴钰算什么东西,裴渡与谢镜辞,一个天之骄子,一个世家小姐,一旦抱上他们的大腿,他必能平步青云。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裴明川痛哭流涕:“全是因为裴钰威胁我,都是他们的错,不关我的事啊!我从头到尾,一直没做多少对不起你的事……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的情谊吗!”   谢镜辞看得冷笑连连,本想出言怼他,想起身边的裴渡,又觉不便插口,安静闭了嘴。   “承蒙兄长多年照料。”   于他相比,裴渡的神色要显得平和许多。   他语气里听不出埋怨,甚至连怒气也没有,内容却字字诛心,毫不留情:“今日救你一命,便算还了这份恩情,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当时听闻裴渡欲要拔剑救人,谢镜辞原以为他于心不忍,没想到是为斩断情谊,破除裴明川的所有念想。   裴明川曾是他唯一的朋友是真,无情将他背叛也是真。   他自是有情,却也无情,当断则断,不留任何后退的余地。   晴天霹雳。   裴明川连哭泣都浑然忘记,扯出一个比落泪还难看的笑,拼命往上扑:“你……你在说什么?我们是朋友啊!当初在秘境,你受了伤,是我给你治疗擦药的,你忘了?”   回应他的,是一把映了冷光的剑。   裴渡声音更冷,仍是极为有礼的语气:“刀剑无眼。”   全完了。   一切希冀全盘崩塌,裴明川想要抓住他衣摆,奈何被之前的幻觉吓到瘫软,浑身上下使不出力气。   他眼睁睁看着谢镜辞做了个鬼脸,被裴渡轻轻拉住袖子,跟随后者一起离开。   而裴渡没有回头。   “求求你,求求你!”   裴明川被梦火折磨得濒临崩溃,嚎哭不止,浑身颤抖如泥:“你曾经从不会丢下我不管,还说――”   他想起什么,混浊的瞳孔浮起几分急切之意:“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生辰无人庆贺,你对我说、说能实现我一个心愿?!”   说来可笑,那日明明是他生辰,爹娘却忙于事务双双离家,裴钰向来瞧不起这个弟弟,自然也不会搭理他。   他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诉,独自在庭院里喝闷酒,恰巧遇上裴渡。   裴渡竟然记得他的生辰,赠他亲手书写的用剑要义,见裴明川号啕大哭,无奈温声道:“我如今实力低微,送不上多么厚重的大礼。不如把今年的心愿暂且寄放,待我更强一些,便为兄长实现。”   裴渡在裴家的境遇甚至还不如他,被裴风南用作除魔的剑,被白婉记恨、处处刁难,哪有能耐为他实现心愿。   裴明川只当这是句玩笑话,并未多加上心,如今陡然想起,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你不要像这样离开……求求你,别让我看着你的背影,好不好?”   在聚拢而来的黑暗里,白衣少年身形微微顿住。   有戏!   裴明川喜出望外,双眼不由一亮。   裴渡言出必行,从未有过毁约的时候,这次定然也不会例外。   纵使裴渡百般不愿又如何。   只要他能留在裴渡身边,像对二哥裴钰那样对他们,他们就一定能发现他的好,自此云京谢家、天之骄子,都能成为他的倚仗。   裴渡是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   只要他诚心认错,他一定会和从前一样,不计前嫌地继续对他好。   谢镜辞太阳穴突突地跳,抬头望一眼裴渡。   他没说话,微垂着长睫,眼底晦暗不明,黯淡无光。   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下,她似乎有些能明白裴渡的心情。   曾经那样温柔的善意,却被旁人狠狠践踏,反过来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他无法拒绝,被桎梏得动弹不得。   像是把一颗心用力踩在地上,怎会不觉得难过。   想来这种感觉,他已经体会过太多太多。   竭力修炼,却被裴风南鸡蛋里挑骨头,不但用家法惩罚一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声称不如那位早夭的大少爷的时候。   向裴明川笨拙地送出真心,以为交到了唯一一位朋友,却在鬼冢里听他出言诋毁,面对白婉的质问,发出那声“嗯”的时候。   甚至于……牢牢记了那么多年,却被她遗忘的时候。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真心实意留在他身边。   他得有多难过。   谢镜辞用指尖攥紧袖口。   她嗓音清凌,在夜色里被沉沉压低,生出几分勾人的情意:“裴渡。”   裴渡微怔,来不及反应,怀中便窜进一股柔软的热气。   那些沉积在心口的压抑与自嘲,全因这股热气轰然碎开。   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谢镜辞飞快抱了他一下,声音发闷:“交给我就好。”   她动作极快,不过顷刻之间,便从裴渡怀里迅速离开。   然后脚步一转,迈向裴明川所在的方向。   谢镜辞丝毫没有掩饰周身的杀气,一步步向他靠近,携来一阵冷冽如刀的风。   裴明川被吓得半死,坐在地上往后退:“你你你、你想干什么?裴裴裴渡还在旁边看着,你别乱来啊!我可是跟他说好了――”   谢镜辞:“呵呵。”   谢镜辞毫不留情将他打断:“我谢镜辞打你,和裴渡有什么关系。”   灵气开始运转,若要形容此时的感受,四个字,痛快淋漓。   裴明川早就被吓破了胆,腿软得像两根面条,连站起来都难。   谢镜辞从来不讲武德,不管他究竟有没有力气反抗,抓着就是一通猛锤,很长一段时间里,回荡在密林之中的,都是拳拳到肉的闷响与裴明川持续飙升的海豚音。   直到打完收工的时候,锦衣少年已然痛得说不出话。   “说什么‘有心悔改’,其实只是在为自己谋出路,对吧。”   她语气很冷:“之前跟在裴钰身边也是,今日讨好裴渡也是,你根本不在意跟随的人是好是坏,唯一关心的,只有自己能不能过得更好――家人朋友是假,助你节节高升的工具才是真,亏你能想到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简直可笑。”   一语中的。   裴明川如遭雷击。   “没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亏你也能说出口。只要当初你略微提醒,裴渡怎会陷入那般领地?白婉问你可曾在他身上察觉魔气,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不出话,浑身颤抖。   有种尖锐的刺痛生生划在他心口上,直到这一刻,裴明川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他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出路,乃至于未来的希望,尽数断送在了自己手上。   谢镜辞说着笑笑,语气里蕴了嘲弄:“你以为那个所谓的愿望,真能绑住裴渡?”   ……什么意思?   裴明川猛地抬头,嗓音沙哑而颤抖:“他早就答应过!裴渡,你若是毁约――”   “谁说他要毁约?”   她轻声笑笑,再开口时,音调被压低不少:“提前祝贺你,收到了来自裴渡的最后一份生辰礼物――说不定也是别人真心诚意送给你的,最后一份生辰礼物。”   谢镜辞离开的时候,像是一阵风。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一把拉住旁侧裴渡的手腕,轻轻一带,便让他和自己一起保持着面对裴明川的姿势。   裴明川心底警铃大作,涌上糟糕透顶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片刻之后,当真如同棒槌,硬生生落在了他脑门上。   他许下的愿望,是不要像之前那样离开他,让他看到裴渡的背影。   谢镜辞那毒妇,居然直勾勾面对着他所在的方向,顺势挽上裴渡右手,储物袋里白光一现,亮出一张瞬移用的神行符。   这合理吗。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裴明川丧失所有表情,心如死灰,眼睁睁看着谢镜辞默念法诀,神行符上微光乍现。   谢镜辞走得欢欢喜喜,末了不忘挥挥手,朝他做出再见的手势。   那手一晃,又一晃,在两人身形瞬移消失的刹那,传来她脆生生的笑音:“拜拜啦。”   的确没像之前那样离开,因为彻彻底底换了种方式。   也的确没让他见到裴渡的背影,毕竟他们两人面对着他,倏地一下就没了。   裴明川:……   偌大密林里,终是响起声嘶力竭的咆哮:“谢镜辞,你不是人――!” 第四十四章 (他是比任务更重要的事。)   神行符名字听起来极为神通广大, 其实只能移动很短的一段距离。   谢镜辞对秘境里的场景并不熟悉,加之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细细去想, 随机确定了密林里的一处方向, 便带着裴渡从裴明川跟前离开。   她见过厚脸皮的, 遇上像裴明川这般恬不知耻之人, 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再想想裴钰、白婉和裴风南,只觉得头皮发麻, 忍不住有点恶心。   “真亏你能跟那一大家子待上这么久。”   谢镜辞真情实意:“仅仅一个裴明川就已经够呛, 裴钰没少为难你吧?”   “能被裴府收留,是我的幸运。”   裴渡低声应她:“谢小姐,倘若没遇见……裴老爷,我定不会那样轻易踏入剑道。无论裴府出于何种用意,都于我有恩。”   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裴渡从名不经传的凡俗少年一步登天, 成为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与裴风南的教导密不可分。即便他已与裴家断绝干系, 这份恩情也无法否认。   直到如今这般局面, 裴渡会自觉站在裴家的对立面,朝他们正大光明地拔剑,却绝不会在背后谩骂指责,肆意谈论。   谢镜辞哼哼:“就你拎得清。”   他这回没立即应答, 而是略做停顿,突然道了声:“谢小姐。”   谢镜辞抬眼:“嗯?”   裴渡被这道直白的眼神望得一怔,没像往日那样移开目光,而是强撑着与她对视, 干涩开口:“……手。”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为了使用神行符, 自己没做多想挽住了裴渡胳膊。这个动作行云流水,他若是不刻意提起,谢镜辞绝不会在意。   这是种非常恐怖的现象。   她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与裴渡的各种身体接触。   谢镜辞闻言把手松开,板下脸后退一步,又听他继续道:“方才多谢小姐。”   这不是客套话,裴渡是当真想要谢谢她。   他在学宫没什么朋友,在家中的地位亦是远不如裴钰,遇上刁难,从未有谁愿意替他说话。   当时谢小姐抱他那一下,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心口上,又热又麻,让裴渡情不自禁想要把她牢牢拥入怀中。   他不会说天花乱坠的漂亮话,许是觉得紧张,眼睫一动:“今后倘若再遇上这种事,交给我便是。谢小姐不必因为我,树下太多敌家。”   谢镜辞双目清亮地与他对视。   “我乐意。”   半晌,她侧过身去,踢飞脚边一颗圆润石子:“敌家就敌家,他们看不惯我,莫非我还要去特意讨好?再说――”   谢镜辞说着一顿:“再说,那些人是悲是喜都与我无关,你却不同。”   神色温润清和的少年陡然愣住。   “就是,”她斟酌好一会儿词句,“我们是……朋友,我绝不可能有意偏袒那些人,而让你难受。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那就称不上是朋友了。”   好一会儿过去,裴渡一直没有回音。   谢镜辞的声音逐渐变低,少有地出现了羞赧的神色:“是不是……有点肉麻?”   “没有。”   他终于缓过神,把她的话小心翼翼藏进心底,再开口,语气里不自觉浸了浅笑:“谢小姐,很好。”   老天。   谢镜辞从没想过,她会在某天被短短五个字说得耳朵发热。   裴渡真是能要人命。   这个话题到了尽头,她不愿继续延伸,抬眼环顾四周:“这里是……”   裴渡代她回答:“傀儡楼。”   眼前的景象与之前截然不同,密集葱茏的古树尽数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森冷小楼。   云水散仙兴致广泛,对傀儡术涉猎颇深,为此专门建造了一栋楼阁,用来存放傀儡。   以常理而言,每个傀儡师身边都只会跟随至多三个人偶,不仅因为太多难以控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傀儡师与傀儡之间存有浓厚羁绊,从某种程度来说,堪称彼此相契的灵魂之友。   既然是密友,就定不能滥情。   可云水散仙不同。   她热衷于制造傀儡,把好端端的傀儡术,生生玩成了芭比等身娃娃屋,听说还试图让傀儡们像常人那般同她生活在一起,只为勘破所谓的“情”。   傀儡楼只有两层,从建成到如今,虽已过千年,却并未显出任何残破的痕迹,想来是被灵力团团护住,不受风沙侵袭。   云水散仙并未替它添上多么华美的装饰,小木楼孤零零立在丛林里,无端生出几分森幽之意。   木楼门没关。   透过一层薄薄月色望去,能见到屋子里整齐排开的诸多人影。傀儡皆是与常人无异的等身大小,静悄悄立在角落,让谢镜辞不由想起伫立着的尸体。   这样的场景实在有些}人。   云水散仙在五百年前销声匿迹,突然不见踪影,自那之后,傀儡们失去灵力支撑,便成了寻常玩偶,没太大用处。   谢镜辞不想在此地多待,正要拉着裴渡离开,眸光往屋子里一瞥,不由脊背发凉――   月色冷白,映出楼内一字排开的人影,在静谧薄光里,忽然有道影子猛地一动。   谢镜辞毕竟是个小姑娘,习惯了正面硬刚,唯独对这种诡异的场景接受不来,见状迅速往裴渡身旁一靠,压低声音:“你看见没?”   “嗯。”   裴渡没料到她的这番动作,眼底闪过极淡的笑,微扬声调:“不知楼内是哪位道友?”   那道影子又是一动。   这回谢镜辞看清了,那应该是个瘦削的男人。   或是说,少年。   那人并不回避躲闪,闻声一步步走出楼阁,他像是身体受了伤,动作极为僵硬,不时摇晃脖子与手臂,调整关节位置。   谢镜辞脑海里闪过一个天马行空的念头,这样的姿势,似乎跟人偶一模一样。   随着少年逐渐前行,她终于看清了前者的模样。并不是张多么出众的脸,面色苍白、羸弱瘦削,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为漂亮,瞳孔圆润黝黑,如同溢了水光的珍珠。   少年似是被月光刺了眼,微微蹙眉,抬手挡在额头上。   进入此次归元仙府的,尽是些修为有成的年轻修士,谢镜辞认得其中大部分脸,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她心下好奇,出言询问:“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少年用黑澄澄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她。   谢镜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出门到现在,他一直没眨眼。   他沉默着将两人上下打量一番,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张开,嗓音是如水般的清雅干净:“如今是什么时候?”   见谢镜辞茫然愣住,少年眉心微动:“自从云水散仙封闭神识,过了多久?”   谢镜辞:?   对于传统的修真界人士而言,这番言语或许有些突兀,但不得不说,这台词,她熟得很啊。   但凡是一部穿越剧,主角莫名其妙去往陌生的朝代,必定会随机选择一名幸运路人,拉着人家衣袖问:“如今是什么时候?”   裴渡心觉不对,向前一步,将谢镜辞护在身后:“封闭神识?”   世人皆知云水散仙莫名失踪,仙府一日荒废,眼前的少年却能准确道出这四个字,恐怕与她关系匪浅。   少年皱眉:“你们不知此事?”   “那位前辈失踪五百年,无人寻见她踪迹。”   谢镜辞道:“道友怎会知晓其中缘由?”   少年若有所思,目光幽幽。   没带任何犹豫地,他道:“哦,我就是云水散仙。”   晴―天―霹―雳。   谢镜辞:???   谢镜辞:“等、等等!云水散仙不是一名女修吗?怎会是这副模样?而且你说她封闭神识,理应陷入沉眠,又怎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剧情发展完全超出预料,她听得满心小问号,不远处的“云水散仙”则略微皱了眉。   “我天生缺了一脉情根,待得修为有成,便居于归元秘境之中,苦研情之一字,却因钻研太久,无甚成果,人疯了。”   简而言之,就是走火入魔,被逼进了无法破除的心魔里。   “心魔祸世,我独自居于归元,无人能协助舒解,便自行封印神识,把身体锁在后山的清心阵中,想着假若秘境开启,路过的修士能顺道发现,助我一臂之力,破除心魔。”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没想到直至今日,始终无人察觉。”   谢镜辞想不明白:“既然前辈尚未被发现,这具身体――”   “我自然不会毫不设防。”   云水散仙目光稍沉:“封闭神识之际,心魔有所察觉,便携了一股神识分身而出,你如今所见,正是我欲要将其捕获,分出的一丝清明意识。”   见她露出了然之色,少年又道:“本体陷入沉眠,我与心魔也会随之失去意识。身为神识,需寻得一名宿主住下,我当时千钧一发,来不及细选,在入眠前入了这个傀儡里。”   对于这位前辈而言,似乎是男是女、相貌如何,都是毫不需要在意的事情。   裴渡皱眉:“如今前辈苏醒,那心魔和云水散仙本人……”   “不错。”   少年自始至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死鱼脸,即便事态紧迫,也仍是语气淡淡:“心魔应该也已醒来。清心阵多年未破,灵力衰微,恐怕支撑不了太久――倘若心魔入体,令我本体彻底发疯,秘境之中定有大乱。”   云水散仙再不靠谱、性格再古怪,那也是个化神巅峰的大能。一旦如他所言出了岔子,莫说置身于此地的诸多修士,估计连秘境本身都会轰然坍塌。   谢镜辞本以为此番进入秘境,属于修真养性的养老旅行,没想到画风一转,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刺激的搏命倒计时。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细想太多,沉声道:“我们应该做什么?”   “去正殿。”   云水散仙道:“我本体周围布置了诸多驱邪符,心魔无法靠近。它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唯有破坏正殿中的护心镜,引邪气扩散,侵蚀清心阵法。”   护心镜乃是云水散仙精心炼制的法宝,有驱邪除魔、镇压邪气的功效。   归元仙府妖魔鬼怪数目众多,却在她失踪之后依旧老老实实,没惹出太大乱子,究其原因,正是因为护心镜驱散了邪气,震慑一方。   “我不过一缕神识,对上心魔毫无胜算,还望二位小友相助――请随我来。”   云水散仙说罢便走,谢镜辞跟在他身后,好奇道:“前辈,若要化解危机,还需破除心魔。能否冒昧问上一句,前辈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云水散仙:“……?”   云水散仙:“我忘了。”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没有本体的全部记忆,只记得极少一部分往事,若要知晓心魔内容,必须先找到它和那部分神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缕出体的意识,而云水散仙活了两千多年,识海浩瀚无边。   “所以,二位也无须把我唤作‘前辈’。”   少年道:“我凡俗名为‘楚筝’,琴筝的筝,如此称呼便是。”   云水散仙无门无派,无情无欲,身世无从知晓,是修真界里颇为神秘的一名散修,知晓这个名字的,恐怕不超过十个人。   楚筝对秘境了如指掌,带领两人穿梭于密林之间,没费多大功夫,便有一座高耸的堂皇大殿闯入视线。   想必那便是正殿。   或许是出于无聊,云水散仙独自在秘境里钻研多年,用术法建造了诸多风格不一的房屋。有南城水乡的园林、大漠恢宏的高阁,乃至于修真界浮空的楼宇,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叫人眼花缭乱。   其中位于中央的,是座仿古式宫殿。   进入归元仙府的人数量不少,此地又居于最为显眼的正中,行至一半,谢镜辞就已能见到三三两两的修士。   孟小汀与莫霄阳却是不见踪影。   “既然神识都需要寻找宿主,”她用传音道,“心魔应该也正附在什么东西上,对吧?”   楚筝点头:“护心镜乃是至纯至净之物,心魔若想将其损毁,最简单的法子,是附身于邪祟之上,冲破正殿外的种种驱邪咒法,待得进入正殿,便灌入邪气,令它丧失神性。”   其实这种法子成功率极低。   心魔也只是被分支出来的小小一脉,实力算不得太强,如果强硬突破咒法,只会身受重创、得不偿失。   但凡事总有例外。   “除却秘境里原有的邪祟,它还有另一种更为稳妥的选择。”   楚筝目光一暗,瞥向谢镜辞:“二位可知晓,在所有入境的修士里,可否有谁身怀邪魔之气?”   这句话一出,谢镜辞与裴渡皆是顿住。   “修士拥有足以突破禁咒的力量,心魔只需附于其上,便能毫无阻碍地进入正殿。”   楚筝继续道:“‘邪魔之气’并非魔修,与纯粹魔气不同,来源于魔物的邪念与杀意,虽然并不常见,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被混进来就糟糕了。”   邪魔之气。   谢镜辞的一颗心倏然往上悬。   当初鬼冢魔物众多,白婉为嫁祸裴渡,趁他筋疲力尽之际,往他体内强塞了极其猛烈霸道的魔息。   那应该便是――   这个念头浮上脑海的刹那,四周轰然散开一道野兽呜咽般的沉鸣。   这道声音并不尖锐高昂,却能透过耳膜径直渗入心底,如同冰冷盘旋的蛇,一点点划过皮肤与血肉,激起阵阵刺骨冰凉。   “啊。”   楚筝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心魔抢先一步,护心镜被破了。”   随着他话音落地,自正殿敞开的大门之外,骤然响起一声尖利狂笑。   笑声非男非女,满含煞气,须臾阴风乍起,残月被乌云一口吞下,长明灯被吹得四处摇曳,犹如狂乱舞动的鬼火。   护心镜一破,镇压妖邪的根基便被毁去大半。   归元仙府灵力浓郁,久居于此的妖魔鬼怪贪婪汲取了千百年,苦于被护心镜强行压下修为、不得作乱,如今神器损毁,顿时邪气大作。   偌大宫殿里,响起修士惊恐的嚎叫:“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转瞬之际,归元仙府便全然换了一副模样。   妖风四涌,数不清的邪祟横冲直撞,狂笑声萦绕耳边,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腥臭。   在场皆是金丹元婴修士,经过极为短暂的一阵慌乱,很快稳下心神,纷纷掏出法器迎敌。在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有道声音格外突出:“不、不好了!正殿里的那面护心镜……它突然暗下去了!”   这声音有些熟悉。   谢镜辞闻言回头,竟在道道剑光与火光里,见到裴钰的身影。   她与裴渡尚未接近护心镜,无论后者身上是否残存了魔气,此番变故都定然与他无关。   而在鬼冢里,和裴渡一并置身于魔潮下的……裴钰正是其中之一。   他有没有可能……在那时不慎被邪气入体,成了如今心魔的猎物?   她心口突突直跳,眼见一只魅女袭来,下意识拔刀出鞘,还未出手,眼前便是剑光一闪。   裴渡凝神敛眉:“谢小姐,当心。”   “护心镜?护心镜怎么会碎掉?”   有人在缠斗中大叫:“那不是云水散仙的宝贝吗?!”   裴钰同样崩溃:“它周围全是邪气,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它突然就裂了,镜子上一片黑!”   跟在他身侧的另一名世家子撒豆子似的往外丢符:“这些妖魔都疯了,我们快跑吧!”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回应他:“秘境早关了,我们得在这地方待整整七天!”   七天。   外界之人无法窥见秘境景象,原本应是修为突飞猛进的七日,如今看来,却成了无法逃离的噩梦。   裴渡没说话,长剑如龙,向四周吞吐冷白剑气,谢镜辞看清他身法,手中鬼哭刀一顿:“你打算结剑阵?”   此地失去了护心镜庇护,定会引来源源不断的妖魔邪祟,既然难以抵抗,不如寻个法子阻断来路,将众人与邪魔隔开。   “对、对!剑阵――我们合力造出一个阵法!”   她身侧的一名年轻修士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只要将灵力合在一起,它们就不会进来!”   与那些活了千百年的怪物相比,他们每个人的实力都不算太高,但若能汇聚成阵,定能拥有与之抗衡的力量。   在场剑修数目不少,闻言纷纷响应,其余人则在一旁护法助力,击退妖邪。   裴渡身为首要结阵者,受到的攻击最为猛烈,虽有谢镜辞与其他几人守在身侧,奈何攻势源源不绝,纵观全场,唯有他几乎成了个血人。   宫殿之外腥风不绝,殿内则是剑光纷然,汹涌如潮。   属于修士们的灵力逐渐汇聚,在漫天血色之中,凝出恍如白昼的亮色,点燃混浊夜空。   剑阵即将结成。   宫殿外的进攻暂时得以抵挡,之前闯入殿内的却仍在叫嚣。   在喧哗阵阵里,陡然响起一道尖锐男音:“我……我知道了!”   是裴钰。   谢镜辞本不想理他,那人的嗓音却无比清晰地掠过耳边,令她握紧手中直刀。   “裴渡……是裴渡啊!护心镜为何会突然破裂、被邪气占据?全因他身怀魔气,将它侵染成了没用的破烂!”   他嗓音在颤抖,有恐惧,也有隐隐的兴奋:“全因为他,是他害了我们!”   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剑阵终成。   肃穆如冰雪的白芒笼罩四野,剑气浩荡,缓缓映亮的,却是裴钰咧开的嘴角:“鬼冢之事还没过去,你便又来害人……分明就是与邪魔串通,要把我们屠戮殆尽!晦气,灾星!”   一瞬间的寂静。   “你们想想看,除了裴渡,我们之中还有谁身怀邪魔之气?”   他见状更为激动:“又为何护心镜破碎的时候,他会刚好出现在正殿里?因为他就是害了我们的罪魁祸首!你们可不要忘了,他在鬼冢对我和我娘做的事!”   他竟还有脸面提起鬼冢。   谢镜辞正与一只邪魔缠斗,指尖往下压,抑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怒气,飞快朝裴渡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剑阵已成,他体力耗去大半,衣衫被划开几道裂口,渗出鲜红的血。   他连站立都快没了力气,全靠一把长剑支撑,脊背挺拔如松。   而本应守在他身侧的人,要么不动声色后退几步,要么满面惊恐一动不动。   谢镜辞咬牙,长刀刺穿邪魔胸口,溢开满目猩红。   ……她要到裴渡身边去。   这个念头冲破杀意,占据脑海中的所有思绪,然而刚迈开脚步,就听见耳边传来叮咚声响。   [检测到位面波动,人设正在转换!]   [请稍候……]   [恭喜!“海王”档案已存入系统,请宿主查收!]   它从来都出现得不是时候。   谢镜辞后脑勺兀地发疼,直接略过人设简介,匆匆瞥一眼正下方的任务。   [身为海王,遇见危难之际,当然要雨露均沾啦!   任务一:剑宗的小师弟正在被骨魔追杀,拔刀将他救下吧!   任务二:天心阁的二师兄……]   她没再继续往下看,沉了声:“裴渡呢?”   [海王嘛,薄情寡义。玩玩就好,像他那种情况,哪会愿意亲身上阵,和他一起抗下非议和责难?不划算,不划算。]   不划算。   谢镜辞静默不语,拖着刀继续往前。   [喂喂,你不打算执行吗?]   系统在她识海里轻轻一敲:[一共两个任务,很快就能完成,我知道你想帮他――几刀的事儿,不用费你多大功夫。]   谢镜辞还是没回应它。   在这种情况下,置裴渡于不顾,去向旁人献殷勤……她真是疯了。   他若是看到,会有多难过。   系统像是无奈:[不执行任务会受到惩罚,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她刚进入小世界,有次年少无知死要面子,毫不犹豫拒绝了任务,结果被疼得死去活来,有如万火焚心。   如今回想起来,除了那一次的任性,自绑定系统之后,她便一直听从指令乖乖照做,从没认真思考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谢镜辞的第一刀,斩断飞身向他俯冲的邪魄。   邪魄嘶嚎阵阵,化作四散的浓郁黑烟,她忍下喉间鲜血,握紧鬼哭长刀。   她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时至此刻,谢镜辞好像有些明白了。   什么天道,什么系统,什么非议、责难或诽谤,那都是别人的事。   撇开那些真情假意,对于她而言,她只是……不想让裴渡难过。   她想抱一抱他,也想让他知道,自己身边还有人陪。   他是比任务更重要的事。   比起人设变换不定的任务者,她首先是谢镜辞。   剧痛来势汹汹,从头顶到心口,无一不是撕心裂肺,谢镜辞却沉默着挥出第二刀。   第二刀,斩去裴渡身侧盘旋的死气,鬼哭刀嗡鸣声声,照亮少年苍白的侧颜。   血雾如潮,四目相对。   今日的景象,与当初在鬼冢时如出一辙。   他独自站在风口浪尖、伤痕累累,握剑的手已然没了力气,连出声辩驳都做不到。   那时没有人愿意上前,哪怕对他说上一句:“我相信你。”   在四面八方妖邪的嘶吼声中,裴渡怔然与她对视,目光落在谢镜辞漆黑的眼睛。   裴渡曾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日日夜夜竭力奔向她。   而这一次,谢镜辞踏着白芒与血色,来到了他身边。   他的嗓音在发颤:“……谢小姐。”   一件衣物被轻轻披在身上,遮掩住他的满身血污与裂痕。   “我倒有几个问题,也想问问裴二少爷。”   谢镜辞转身,眸底是不散的冷意:“第一,你声称裴渡来后,护心镜才突然开始崩塌,可当时我们在正门附近,与护心镜最为接近的人,其实是你吧?”   “你想泼脏――”   “第二,裴少爷口口声声说什么‘邪魔之气’。”   她说着一顿,语气里多出几分嘲讽的味道:“邪气魔气,应该没那么容易分辨吧?你身旁那位友人提起镜面碎裂,也只道了句‘一团黑’,该说你见多识广,还是居心叵测?”   裴钰咬牙切齿:“一派胡言!”   “也不知道是谁一派胡言。”   侧厅之内,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少年音:“血口喷人,栽赃陷害,别的没学会多少,这种行当倒是精通。”   光影交错,剑气一现,映出少年人的剑眉星目。   赫然是莫霄阳。   孟小汀从他身后探出头:“只怕裴二少爷早有准备――话说回来,邪气和魔气还有差别吗?我今日才听闻有这种说法,二少爷又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她说着一顿,朝谢镜辞挥挥手:“抱歉抱歉!没在正殿好好等你们。龙逍被梦火缠住,我们为帮他,稀里糊涂跑去偏殿了。”   龙逍肿着脸从她背后走出来,三人像是叠叠乐。   “我觉得……如果罪魁祸首真是裴公子,他没必要以身涉险,带我们造出剑阵。”   待得孟小汀嗓音落下,终是有人缓声道:“他都伤成那样了。”   “对啊!更何况鬼冢那件事儿,谁不知道……咳,总之我信他。”   “二公子与其干巴巴站着怀疑旁人,不如跟着我们扫除魔物吧?”   “等等,魔气不就是邪气?邪魔之气又是什么东西?”   这群修士都是修真界里的青年才俊,绝大多数都有自己的思忖与考量,不至于被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他们本就对裴渡竭力结阵的举动心存敬意,听闻裴钰一番话,虽然心生迟疑,但有谢镜辞等人在前表态,便也卸去了犹豫。   [虽然我不想罚你……当时战斗太危险,你肯定受不住,我就把剩下的惩罚往后推了点,一柱香之后,别忘了受刑。]   系统的声音闷闷响起:[我违背规则,蹲禁闭去了,拜拜。]   谢镜辞:“爱你。”   系统又猛敲她识海:[可恶,不要在这种时候散发海王的魅力!]   局势陡然逆转,四周八卦满天飞,从裴钰恶意散播裴渡谣言,再到那日鬼冢悬崖上的始末,寻常修士不是裴家家仆,如今稍作讨论,竟一边倒地偏向裴渡这边。   裴钰栽赃不成,脸倒被打得啪啪响,气到浑身发抖:“谢、谢镜辞!他就是个煞星……你要是再一意孤行跟着他,定会遭报应!”   他说这句话时,谢镜辞已经转身面向了裴渡,替他拭去侧脸上的血迹。   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很疼?”   谢小姐的力道很轻。   一切都与那日在悬崖上一样,一切却又全然不同。   那日他孑然立在崖顶,身边是无数人的谩骂指责,浑身上下皆是剧痛,胸口更是难受得近乎麻木。   倘若说有谁愿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义无反顾向他靠近,那是在梦里都不会出现的情境。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谢小姐。   他当了这么多年锋利的剑,没人会愿意问剑一句,你是不是很疼。   温柔得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   所有变故都来得毫无征兆,裴渡几乎要以为这是场梦境,垂眸望去,目光径直跌进她瞳中。   像幽深的水,拥有摄魂夺魄的魔力,引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在听见裴钰嗓音的瞬间,她竟轻轻笑了一下。   谢镜辞并未回头看向裴钰,而是仍然注视着他的视线,两道目光无声相撞,裴渡看见她眼尾稍弯,扬起的红唇如同暧昧至极的小钩。   姑娘的指尖柔软温和,自他眼尾往下,牵起道道电流。   他快要承受不了这样的温柔,心口轻飘飘地发痛,眼眶涩涩泛起薄红。   “我与裴渡已定下婚约,换个说法――”   裴渡听见她轻轻开口,指尖在他酒窝所在的地方用力一按,不知是对裴钰,还是对他说:“我是他将来命定的道侣,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懂了吗?” 第四十五章 (吻在通红的眼尾。)   震惊!修真界今日头条快讯!   归元仙府护心镜碎, 妖邪横生之际,谢镜辞当众向裴四公子宣示主权,高调点明“命定道侣”, 秘境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谢镜辞说得笃定, 裴钰气到两眼发直, 左思右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占理, 险些破口大骂。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憎恶裴渡是真, 想让其跌落谷底、碾碎成泥也是真,但这种憎恶上不了台面,只能压在心底缓慢发酵。   如今裴渡被逐出家门,他不用继续生活在所谓“剑道天才”的阴影下, 作为裴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无论如何,在诸位道友面前, 还是应当保持应有的风度。   裴钰深吸一口气,掩下眼底涌动的阴翳:“我不过是道出心中猜测, 谢小姐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   孟小汀呵呵:“‘道出心中猜测’,这几个字用得不准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栽赃陷害,恶意伤人!”   莫霄阳摇头晃脑:“人面兽心。”   孟小汀:“心狠手辣。”   莫霄阳:“辣手摧花。”   龙逍笑得温和:“花花太岁,整日花枝招展花天酒地,实在花里胡哨哦。”   ——救命!温文尔雅的正道之光也被带上了成语接龙阴阳怪气的不归路!   曾经从来都是裴渡孤身一人,裴钰仗着家族势力, 带着一帮家仆大肆嘲弄, 如今局势居然天翻地覆, 他反而成了被聚众羞辱的孤家寡人。   裴钰气得心梗。   秘境里的异变来得突然, 一番交战之下, 不少人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   幸亏正殿旁侧分布有数间小室,能供身受重伤的修士进屋疗伤。   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正派精英,很快便有序划分好了房间。   替谢镜辞擦药的是孟小汀。   她简要告知了孟小汀关于云水散仙与心魔的事,把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一边小心翼翼擦净谢镜辞肩头的血污,一边恍然大悟看向门边的楚筝:“哦哦!所以这位前辈芯子里是女子……我方才一直纳闷,你为何允许他在上药时进来。”   谢镜辞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伤。   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虽然经常提着刀四处打,但该有的疗伤与护养样样不落,放眼观去,除了此次新添的伤口,寻不见一丝一毫陈年旧伤。   修真界里,从来都不缺淡去疤痕、甚至于断肢再生的灵丹妙药。   不知怎么,明明是在瞧着她自己的伤口,谢镜辞却突然想起裴渡。   裴风南之所以会收养他,除了与大儿子相似的外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来源于裴渡天生剑骨。   裴明川烂泥扶不上墙,裴钰虽然出色,却称不上卓越,身为裴家家主,裴风南需要找到一把最为锋利的、为他所用的剑。   裴渡就是最好的人选。   学宫在修习考核之外,常会安排弟子们外出游玩,裴渡从没参加过。   如今想来,裴风南禁止了他与外人的一切交往,在裴渡短暂的人生里,绝大部分时候,都在秘境厮杀里度过。   他分明是那么温柔的、澄澈得像水一样的性格。   可这么多年过去,裴渡没交到哪怕一个真正的朋友,只留下满身深浅不一的疤。   当初为他褪去衣物疗伤,谢镜辞吓了一跳。   “……辞辞?”   孟小汀的手在她眼前一晃,见谢镜辞回神,咧嘴一笑:“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她说着一顿,嘴角荡开微妙的笑意:“哦——我知道了,在想你命定的道侣。”   这丫头把最后五个字咬得格外重,谢镜辞本来就心神恍惚,乍一听见,耳朵轰地涌起热气。   “耳朵红啰。”   孟小汀喜闻乐见地看笑话:“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拔刀的时候多帅啊!我们从侧厅赶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群姐姐在哇哇叫,还说——”   她话音未落,说到一半,忽然听见小屋外传来窃窃私语。   那是几个年轻的女修,说话时止不住咯咯笑:“我的天呐,不愧是谢镜辞,干了我一直想做的事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示主权——命定的道侣,真会说。”   “我说过了吧!那两人绝对早就有猫腻,看上去是争得你死我活的对头,不知道背地里有多腻歪。否则以裴渡和谢镜辞的性子,要是真没动心思,婚约哪一方都不会答应。”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谢小姐讲出那段话,我居然在原地傻笑个不停,感觉比裴公子还高兴——是不是因为太久没遇上心仪的男人了?我也想找个道侣啊!”   又有一人噗嗤笑道:“你哪能比裴公子更高兴!你们注意到没?听到谢镜辞那些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后来被拖去疗伤,还是跟做梦似的。”   “啧啧,高兴傻啰。要是有谁对我说出那种话,我肯定心甘情愿地嫁。”   孟小汀拼命憋笑,满脸通红,直到那群女修的声音逐渐远去,终于噗嗤笑出声:“我作证,她们没说假话,裴公子当时的确高兴傻了。”   谢镜辞脸像被火烧,嗓音发闷:“……别笑了。”   她脑子有些胀,抬眼看向静默无言的楚筝,迅速转移话题:“前辈,如今护心镜破,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他们虽然结了剑阵,但结阵所用的灵力消耗极大,加之阵法外的妖邪盘旋不离、进攻不止,用不了七天,剑阵就会轰然破碎。   要想保全众人性命,蜗居于此不是办法。   “护心镜碎开,我本体定已受到邪气侵蚀。”   这位前辈不愧是出了名的冷情,即便事已至此,楚筝仍未显出丝毫慌乱的神色,语调不变:“心魔得逞,本应即刻离开,但由于剑阵结成,恐怕仍然留在附身之人体内。”   孟小汀双眼一亮:“那我们可以先行找出心魔,这样一来,不仅能知晓前辈心魔的内容,也能避免它继续为非作歹!”   谢镜辞点头,若有所思:“心魔附体,会损人神智、对它言听计从么?”   “不会。”   楚筝摇头:“那只是心魔的一缕残魂,还不至于乱人心智,尤其是殿内这些金丹元婴的修士。它所用的法子,应是寄居于那人识海,出言蛊惑,不断诱导。”   大家都知道护心镜的用处,一旦破损,秘境必然大乱,若是寻常修士,绝不会做出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丑事。   之所以冒着风险把邪气带进来……   谢镜辞眸光微沉。   知晓邪魔之气,又恰好位于正殿里,裴钰为了栽赃嫁祸,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这也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自认为有心魔相助,却不会想到,云水散仙的神识跟在她与裴渡身旁,一旦能将此事揭穿,莫说裴钰声名尽毁,他手里那把湛渊剑,也能轻而易举夺回来。   当初妖魔肆虐,她全都看在眼里。   湛渊剑不服从他的掌控,连出鞘都做不到,裴钰急得两眼发直,碍于脸面,只能装作不愿掺和争斗的模样,步步后退。   实在可笑。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察觉脑海中重重一晃。   系统为她争取了一柱香的空闲,如今时间已到,惩罚将至。   “……方才用了太多灵力,我有些累。”   她抿唇笑笑,看不出丝毫异常:“我先在房里歇息片刻,不如二位去看看裴渡他们如何了。”   孟小汀不疑有它,听她想单独休息,不愿打搅,连连点头:“你受了伤,千万不要胡乱动弹!”   谢镜辞朝她挥挥手。   很快人影散去,小室的房门被轻轻关上。   疼痛如同涨潮的水,一点点往上漫。   谢镜辞浅浅吸了口气。   小室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家具,她方才坐在角落,身下放着张从储物袋拿出来的毯子,这会儿把身体渐渐缩成一团,毛毯也随之皱开。   谢镜辞向来不愿让旁人为自己担心。   因此即便疼得厉害,仿佛有无形的火渐渐涌向全身,连骨头都在生生发痛,她也不过是紧紧蹙眉,把自己缩得越来越紧,咬住手臂不发出声音。   疼到极致的时候,意识会不自觉地越来越模糊。   在一片混沌里,谢镜辞隐约听见咚咚敲门声,然后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随着那道声音进来的,还有一阵清润微风,与沁了凉意的树香。   ……裴渡为什么会来?   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丢脸,把脸埋进膝盖,听他脚步声越来越近,低声道了句:“谢小姐?”   他应该是蹲下了身子,在逐渐朝她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渡再开口时,不但嗓音发颤,还隐约带了几分慌乱的涩然,近乎于哭腔:“……怎么了?”   谢镜辞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他,倘若在这种时候开口,恐怕还来不及说话,她便会不自觉发出痛呼。   真是太丢人了。   她不想被裴渡见到这副模样。   在钻心的剧痛里,有双手轻轻覆上她后背。   裴渡的动作笨拙却小心,如同触碰着易碎的瓷器,将谢镜辞一点点拢入怀中。   原本炽热如火海的筋脉里,突然涌入清泉般的冰凉气息。   裴渡体内早已不剩多少气力,却在为她缓缓注入灵力。   这个人……喜欢她。   她也对他情难自禁。   那些羞赧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一一散去,谢镜辞回应着他的拥抱,伸手拥上少年人青竹般挺拔的脊背。   她的呼吸炙热而紊乱,指尖紧紧压在脊骨,几近于贪婪地索取他周身的凉意,裴渡身体僵得厉害,没有躲开。   多亏他注入的灵力,疼痛总算有所缓解。谢镜辞抽出为数不多清明的意识,哑声解释:“乱战的时候,有魔气入体。”   被邪魔之气侵入体内,虽然气息能逐渐消散,但在那之前,会感受到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此时所经历的,与这种情况极为相像。   谢镜辞想,她真是被吃得有够死。   即便难受至此,她在心里想着的,居然是当初裴渡在鬼冢,被白婉强行注入魔气的时候,所受的痛苦只会比她更多。   他那时得有多疼啊。   身体的颤抖逐渐趋于和缓。   当谢镜辞抬起头,已然是面色惨白。   她只仰起脑袋,身体仍然跌在裴渡怀中,视线上扬之际,撞进一双通红的眸。   无论身受重伤,或是被恶意刁难羞辱,哪怕在当日的鬼冢,裴渡都没掉过眼泪。   此时此刻,年轻的剑修却垂了长睫,红潮自眼底悄然晕开,蔓延到上挑的眼尾,引出层层水光。   “……谢小姐。”   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试图眨眼移开目光,却不成想眼睫一动,如同轻盈小扇,摇落一滴透明的水珠。   他狼狈至极,想要抬手将水汽拭去,却又觉得那样过于难堪。   在谢小姐面前掉眼泪,仅仅是这一件事,就能让他满脸通红。   裴渡嗓音发哑,半阖了泛红的眼:“对不起。”   一只莹白的手抚上他眼尾,轻轻一划。   谢小姐语气平常,没什么力气:“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不能让她受疼。   他之所以拼了命地变强,最大的愿望就是站在她身边,不叫谢小姐受伤。   裴渡原以为有了保护她的资格,结果却发现,自己还是这么没用。   他本欲应答,忽然听见谢镜辞笑道:“你的灵力挺舒服,我很喜欢,谢了——你的伤口都包扎好了?方才有没有被我的力道挣开?”   “都是皮外伤,不碍事。”   裴渡摇头:“谢小姐力道不大,霄阳替我疗伤之际,绷带也很紧。”   她知道裴渡身上有伤,哪怕疼得意识模糊,也竭力没乱动乱抓。   小室里出现了极为短暂的寂静。   裴渡眼尾绯红未退,目光微垂,不由怔住:“谢小姐,你的衣服……”   谢镜辞闻声低头,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   之前那件衣服被血弄脏,孟小汀为她上药后,谢镜辞换了另一件。   这条长裙款式简单,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装饰,最是适合探险打斗,本应是浅绿的布料,在她肩头的位置,却泛开了刺目红色。   谢镜辞对此并不意外,在裴渡进来之前,她的疼痛无法舒解,会将伤口挣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去找孟小姐——”   裴渡下意识起身,怀里的人却并未松手,仰着头,带了笑地看着他。   之前的注意力都被她的疼痛占据,直到此刻,裴渡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动作暧昧至极。   谢小姐的双手按在他脊骨,拇指微微一动,勾勒出骨骼的轮廓,燎得他心慌,而她柔软的身体……亦是紧紧贴在他胸口上。   她没有松开。   “伤口裂开,会很疼。”   谢镜辞嘴角一勾:“归元仙府凶险至此,如今的我手无缚鸡之力,你要去找孟小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这句话里虽然带了笑,尾音却隐隐下压,如同撒娇。裴渡被她直白的视线看得心尖颤,下意识应答:“不是。”   谢镜辞的声音很轻:“所以呢?”   他像被一块巨石压在识海上,被撩拨得晕头转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我——”   裴渡一顿:“我来帮谢小姐擦药……可以吗?”   谢镜辞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慢悠悠往角落的墙上一靠。   于是他顺势向前。   “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我没剩下太多力气。”   她压低音量,意有所指:“好像连抬手都做不到。”   那道开裂的伤口位于肩头,她没办法抬手,自然也就无法自己把衣物褪下。   裴渡半跪在冰凉地面,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生有薄茧的右手缓缓向前,落在谢小姐薄如蝉翼的前襟。   “……冒犯了。”   所幸这件衣衫样式简单,不至于令他解得手忙脚乱,指尖稍稍一动,便引得衣襟微敞,往肩头的位置滑落。   他逐渐看见谢小姐白皙的脖颈、锁骨与肩部线条,心如鼓擂,视线不敢往下,手指也不敢乱动。   伤口是被魔气划开的长痕,绷带脱落,正往外渗着血。   裴渡拿出备好的药膏,先替她擦拭血迹,再伸出食指,点在长痕所在的位置。   谢镜辞之前哪怕被万火焚心也没发出一点声音,这会儿却轻轻一颤,倒吸一口冷气:“好疼哦。”   一出声,能叫他的心口化开大半。   “我听说,要是疼得受不了,有人吹上一吹,或许能好受一些。”   她像是喃喃自语,末了又抬眼看他:“裴渡,这是不是真的?”   近在咫尺的少年长睫低垂,闻言动作一顿,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凑近些许,微微鼓起腮帮子,往她伤口上吹了口冷气。   像迷路的仓鼠,鼓鼓的,还傻乎乎。   谢镜辞轻笑出声,他脸上更红,为她包好绷带拢上前襟,迅速退开:“好了。”   “多谢啦。”   她的身体仍是软绵绵的,连带着嗓音也慵懒轻柔,自带勾人的欲意:“你替我上药,又为我渡了灵力,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当作回报?”   今日的谢小姐,似乎与以往不大一样。   哪怕只是轻轻笑一笑,就能叫他头晕目眩,心口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裴渡强压下胡思乱想,正色应她:“谢小姐对我有大恩,此等小事不足挂齿。今日在正殿之内,也要多谢小姐说出那段话。”   他略作停顿,眸光微沉:“彼时旁人众多,其实谢小姐不必为了我——”   谢镜辞却仍是笑,径直将他打断:“你说出一个心愿来,没关系——裴公子总不会想让我过意不去吧?”   从谢小姐让他上药时起,就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向他靠近。   如同潜伏在丛林里的蛇,看不见行踪,如影随形,却不像蛇那般阴毒狠辣,而是裹挟着种种情思,一点点将他缠绕,就像——   裴渡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受。   那是被精心编织的陷阱,他逃不开。   “待我们回到云京,谢小姐……能否带我去吃一次甜食?”   他小心翼翼:“只有我们两个人。”   谢小姐没有说话。   他捉摸不透她的想法,疑心着自己是否得寸进尺,正打算含糊略过这个话题,忽然听她道:“就只是这样?”   裴渡一怔。   谢小姐的嗓音清凌凌响在耳边:“你若是得寸进尺一些,那也无妨。”   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   就像细密的绳索,沾着甜糖,将他绑缚得无法动弹。   “裴公子一生正直,是不是没有过得寸进尺的时候?”   她骤然靠近,双手撑在他胸前:“不如让我来教教你。”   心跳乱如疾风骤雨。   裴渡呼吸不稳,喉音低且干涩:“谢小姐……”   “比如拥抱,牵手,我都不会介意。”   她抿唇一顿:“或是——”   按在胸口的双手无声向上,宛如柔软的藤蔓,捧住他脸颊,倏地往下带。   他瞬间屏住呼吸。   谢小姐仰头向上,呼吸引出一团绵延的热气。   因落泪而晕开的浅粉未退,而她的唇瓣极尽轻柔,悄然吻在通红的眼尾。   四周流动的时间恍如静止。   裴渡忽然想,哪怕他在这一刻死去,那也心甘情愿。   当她的唇终于从眼尾移开,在距离他毫厘的地方停下。   谢镜辞的嘴角微扬,如同红润的、泛着水色的小钩:“或是像这样……你喜欢吗?”   可他不能死去。   一旦闭上眼睛,就再也见不到谢小姐。   他想为了她活。   为了她,好好地活。   “裴渡。”   谢镜辞捧着他的脸,声线轻软如蜜,直勾勾沁在他心里:“倘若我说,今日在正殿里……”   太近了。   他们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谢小姐的双眼澄澈如镜,悠悠一晃,便映出他怔然的倒影。   此时此刻,在她的瞳孔里,只剩下裴渡的影子。   在寒风凛冽的隆冬,空气里却悄然滋生出若有若无的热,缠绵,甜腻,无法捕捉,肆无忌惮燎在他心口。   曾经一剑诛百邪、以冷静自持闻名的少年剑修此时仓皇无措,被她温热的吐息浑然包裹,后退不得。   裴渡隐隐猜出她即将说出的话,下意识嘲笑自己不知好歹,天马行空。   可心底还是存了一份卑微的希冀,带领着心脏扑通扑通疯狂跳动。   谢小姐眉眼弯弯,虽然在笑,目光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决意:“包括‘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那些言语,句句出自真心呢?”   在学宫终试的时候,裴渡曾费尽心思制造偶遇,只为能告诉那轮他仰望许久的太阳,让我留在你身边。   那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心愿,带着无比卑怯的情愫,以玩笑话的方式被带往她身边。   在那之后,裴渡继续咬着牙一次次拔剑,试图离她更近一点。   像在做梦。   当他竭尽全力追寻着她的背影,谢小姐却倏然转身,径直扑向他怀中。   那是属于裴渡的太阳。   她轻轻吻上他眼角,噙了笑地告诉他:“我来啦。” 第四十六章 (湛渊剑。)   裴渡这一生中, 鲜少有过格外开心的时候。   居于裴府时,要忍受数年如一日的苦修,与诸多闲言絮语、刻意刁难, 有时听得几声称赞, 他年少成名, 心中向来不会因此生出波澜。   在学宫修习时, 每日最为期待的事情,便是能见到谢小姐的影子。   倘若能和她打上一声招呼、说上一两句话, 心里的小人甚至会咧嘴傻笑, 忙不迭滚来滚去。   那时他的快乐来得简单,借她看过的书、修习她练过的术法,都能让裴渡觉得距离她更近一些。   但这种快乐毕竟只是虚妄,在短暂的窃喜之后,是遥不可及、宛如天堑般的距离, 连带着喜悦也不再纯粹,变成了淡淡的、带着零星几分涩意。   因而在此时此刻, 面对着谢镜辞漆黑的眼睛, 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汹涌如潮水,自心口疯狂蔓延滋生。他被狂风暴雨击得头晕目眩,几乎以为自己会即刻昏倒过去,脑袋止不住发懵。   他像是彻底傻掉了。   裴渡半晌没有回应, 谢镜辞心里同样紧张,头脑发热,奈何他双颊通红的模样实在可爱,将她的忐忑不安打消大半, 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我说了这么多,”谢镜辞忍着笑, 语气里仍有紧张拘束,“你不打算做点回应吗?”   裴渡把指甲深深刺入手心。   生生发疼,这里不是梦境。   原来喜悦到了一种极致,便不会变成笑。   沉甸甸的情愫裹在心口,再轰地一声爆开,心脏跳动的声音又快又凶,如同浸在甜腻的蜜糖里,伴随着砰砰乱炸的烟花。   “谢……”   他眼中竟又腾起薄薄的红,喉头一动,嗓音沙哑得过分,一本正经:“你是真正的谢小姐吗?”   归元仙府内妖邪横行,其中不乏能变换面容之物。   谢镜辞当真没想到,裴渡听到这番话的第一个念头,是确认她可否真是谢镜辞本人。   她先是觉得傻得好笑,旋即又觉心中酸涩,捧在他脸上的手指轻轻一划,描摹出少年人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裴渡浑身都是紧绷,因她的动作长睫微颤。   “裴公子何出此言?”   谢镜辞往后退开些许,仍是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难不成真正的谢小姐,不会对你说出这种话?”   她平日里习惯了叫他“裴渡”,偶尔唤上一声“裴公子”,疏离却暧昧,被脆生生念出来,隐约藏着几分逗弄的意思。   裴渡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仿佛被猫爪挠在心尖上,忽然又听她低声道:“你若想知道我是真是假……不妨亲自来验明一番。”   放在他脸颊上的双手无声移开。   谢镜辞握住他手腕,慢条斯理地往上带。   手指触碰到她凝脂般的侧脸,在她的牵引下,慢慢往下滑。   他心乱如麻。   偏生谢小姐并不急躁,颇有耐心地问他:“怎么样?你觉得是真是假?”   她稍作停顿,亮盈盈的双眼月牙似的一弯:“还想继续吗?”   裴渡没有即刻应声。   谢镜辞还在静静等他的回应,倏然察觉脊背上笼了层热气。   裴渡的瞳仁漆黑一片,涌动着许许多多她看不真切的情愫,如同雷雨之下的暗潮,只需一眼,就让谢镜辞胸口一震。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先是压上她脊骨,然后力道渐渐加重。   取得主动权,看着裴渡脸红是一回事,被他突然之间抢占上风,沦为被撩拨的那一个,就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了。   谢镜辞以为他会手足无措,对这个动作毫无防备,一时乱了阵脚,把即将出口的话生生憋进喉咙。   裴渡渐渐靠近,两人的黑发与衣物悄然摩挲,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细微响声。   “……谢小姐。”   他把脑袋轻轻埋进她脖颈,嗓音极低,止不住地轻颤:“我快疯了。”   张牙舞爪的谢镜辞因为这短短七个字,再也不敢胡乱动弹。   “所以,”她被裴渡的呼吸弄得有些痒,努力稳住心跳,强撑着羞怯问他,“你的答复是什么?”   小室内静了短短一瞬。   然而下一刻,对她做出回应的,却不是裴渡的声音。   ――门外本是寂静无声,猝不及防响起尖锐刺耳的惨叫:“救命!”   旋即房门被猛地冲开,来者并非正殿里的任何一位修士,而是一团周身散发着炽热温度的幽火!   裴渡凝神蹙眉,须臾之间转身拔剑,挡下突如其来的进攻。   “幽火。”   谢镜辞险些气成河豚,又恨又恼:“剑阵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崩塌。”   “许是出事了。”   幽火以来去无踪、凶戾狠烈闻名,裴渡剑意凛冽如冰,道道白芒织成密集巨网,将其瞬间斩作四散的碎屑。   他一向温润自持,很少使用这样的杀招,想来同样心怀怨气,有些不大高兴。   谢镜辞没忍住嘴角的笑:“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她说着眸光一转,望向少年漂亮的凤眸,笑意更深:“答复可以慢慢来,不急。”   裴渡周身杀意未散,听她这句话的瞬间,耳根再度涌起火一样的红。   小室之外魔气四涌,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呼救声。谢镜辞暗自皱眉,与裴渡一同赶往正殿,首先闯入视线的,便是魔物们上下起伏的影子。   “裴、裴公子!”   有修士瞥见二人,一面迎敌,一面仓皇出声:“不好了,剑阵不知为何突然破损,魔物们全都穿过阵法闯进来了!”   角落里响起一声高呼:“剑阵――剑阵还有多久能修复?”   “快了!”   阵法旁侧的数位剑修皆是凝神屏息,在心中默念剑诀,灵气汇聚成刺目白芒,逐一填充剑阵损毁的空隙。   谢镜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剑阵怎会突然破损?因为外边的魔气太强?”   “应当不会。”   裴渡摇头:“在剑阵之外,剑气能阻绝袭来的魔潮,很难对阵法造成太大破坏,我与几位师兄师姐估计过,假若一切如常,我们能坚持四到五日。”   “那――”   “剑阵受损,只可能是阵法之内出了问题。”   冷淡的少年音突然出现,谢镜辞循声望去,见到缓步走来的楚筝。   “还记得吗?在这些弟子之中,有人被心魔附了体。”   谢镜辞心头一动。   心魔本应在破坏护心镜后立马离开,却碍于剑阵,不得不滞留在此地。   它想走,被它附体的那个人,也必定想让它迅速离开――只要被在场的修士们发现猫腻,察觉心魔的所在,那人毫无疑问会成为被万般唾弃的罪人,声名尽毁。   邪魔之气能侵蚀神器,亦有损毁阵法之效,只要那人趁众人不备,靠近阵法注入邪气,就能制造缺口,让心魔迅速溜走。   为了自己的名声,便毫不犹豫让这么多人置身于九死一生的境地……   谢镜辞眼底生冷,目光一晃,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影,来到正殿大门。   这回裴钰没像之前那样缩在角落,而是领头站在最前方,挥剑斩去汹涌而来的妖邪,俨然一副正道领袖的模样。   他修为已至元婴,又是裴家既定的下任家主,在修士之间向来地位不低。   不久前的那番争执不过是段小插曲,在生死存亡之际,不少人都抛去了鄙夷和看笑话的念头,跟在他身侧。   值得一提的是,这人手里握着的并非湛渊剑,而是曾经的明光。   明光虽然也是不俗之物,但较之神器湛渊,就显得不那么出风头。听说他在剑冢得来的本命剑并不符合心意,裴风南百般无奈之下,寻来了这把削铁如泥的明光。   这叫什么。   抛弃正牌妻子,用情人挣来的钱讨好心中女神,结果什么也没捞到,吃了闭门羹。   实在可笑。   裴钰的剑招凌厉非常,处处裹挟杀意,所到之处腥风阵阵,可见飞扬的血花。   他似是听到那声“裴公子”,顺势转过身来。   裴渡。   他今日以身涉险,不惜让自己置身于此等危机之下,也一定要做到的……便是整垮裴渡。   在场尽是正派修士,乍一看去,除裴渡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带来邪魔之气。   然而无人知晓,其实在当初的鬼冢里,他为陷害裴渡引来魔潮,没成想一个不留神,竟被邪祟偷袭,沾染了魔气。   白婉何其宠他,得知此事后秘密寻来名医,没有透露一点风声。   名医医术自然高明,骨髓、经脉与血液中的魔气被浑然清空,一干二净,只有裴钰自己知道,还剩下一处地方。   他不为人知的心魔。   裴渡天生剑骨,对剑术的感悟远超常人,裴风南本就不满于两个儿子的平庸,将其收养之后,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那是个无耻的小偷。   偷走了本应属于他的荣耀、属于他的关注、属于他的无限风光,甚至……属于他的剑。   没错。   倘若没有裴渡,以他裴钰的天资与心性,只要多加修炼几年,再度前往剑冢的时候,湛渊定会服服帖帖,认他为主。   只要没有裴渡的存在,他的人生必然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所以,竭尽所能地除掉那块绊脚石,并非所谓“恶毒”,而是情理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份执念成了心魔,在连裴钰本人都毫不知情的时候,悄悄在他心底越扎越深。   当他有所察觉,已是魔气入体、附着在心魔之上。   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心魔事关重大,即便是白婉,也没有能力助他消除,倘若被裴风南得知风声,他就完了。   裴钰决定凭借自己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它。   而其中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让裴渡跌入泥潭,变成众人唾弃的废物。   来到归元仙府时,有某种东西缠上了他。   它并不畏惧剑气,跟在他身旁窃窃私语,声称有办法助他剔除心魔,让裴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只要护心镜被侵蚀,秘境便会大乱。到时候人心惶惶,你当众指出裴渡身怀邪魔之气,就算没有证据,那些修士也会对他心生怀疑。”   它道:“想想那日在鬼冢的悬崖上,不也是靠你三言两语,就令他百口莫辩了么?”   在情急之下,人们往往如同密集的蜂群,被群体的浪潮搅乱所有思绪,情绪化地跟随大流前行。   只要他抢先表明态度,就能为这出浪潮奠定最终的方向。   “我这里有张失传多年的濯魔符,能探出邪魔之气的所在。”   那声音见他动心,继续道:“不要急着用它,我附着在你身上,会被此符察觉。待我离开后,你再以寻魔之名将其发动,与此同时……把邪气注入裴渡体内。”   它说着带了笑意:“你的邪气藏匿于心魔之中,不会被符咒感应。想象一下,到时候整个秘境,唯有裴渡被查出身怀邪气,其他人会如何看他?百口莫辩呐。”   裴钰无法否认,他心动了。   而且是迫不及待、急不可耐的那种心动。   一切都进行得极为顺利,他在正殿附近转悠,等那声音告诉他裴渡已至,便驱动邪气入侵护心镜,把秘境搅了个天翻地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裴渡竟带头设下了剑阵。   寄居在他体内的声音无法离开,濯魔符也就无法使用,更让裴钰愤恨不已的,是所有修士一边倒,纷纷选择相信裴渡。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气得浑身发抖,那来历不明的声音却语气悠哉:“别慌。只要你破坏剑阵,助我离开,到时候一切按照原本的计划,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剑阵被毁,邪魔定会大量涌来。   但他既然已经错了第一次……   那这第二次,便将错就错吧。   邪祟的惨叫与笑声不绝于耳,裴钰按耐不住心下激动,一面迎敌,一面扬声开口,难掩格外高昂的语调:“诸位!我方才搜寻储物袋,找到了一件宝贝。对于找出此次异变的幕后黑手,或许大有用处。”   他之前可没有这么自信果断,也不知道想出了怎样的法子。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今乍一开口,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我曾经四处游历,在一处遗迹发现了传说中的濯魔符,听说能搜寻邪魔之气的源头,驱散邪祟。”   裴钰道:“既然我们找不出线索,不如用它来试上一试,如何?”   ……濯魔符?   谢镜辞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裴渡没给他丝毫眼神,拔了剑去治退邪魔。   如今的归元仙府,已然成了求生无门的炼狱。   剑阵白光大作,映出周围环绕着的浓郁黑潮,雾气绵延不绝,被染成黑红交织的诡异色泽,邪魔的身影诡谲非常,密密麻麻聚在阵法之外。   而今阵法破开一道裂口,魔物们欣喜若狂,有如过江之鲫四涌而来。   失去了护心镜的禁制,每个魔物都至少有金丹修为,不少弟子被伤得血迹斑斑,无从反抗。   即便到这种时候,裴钰最为关心的,竟还是在第一时间拉裴渡下水。   “请各位再坚持片刻!剑阵马上就能――”   女修的声音被逐渐淹没,在四周狂吼的疾风里,骤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嚎。   ――方才还只剩下一道小口的剑阵,竟被一道黑影猛地撞破,阴风怒号,邪气大涨,谢镜辞骇然抬起视线,见到一个硕大无比、浑身环绕着鬼火的骷髅头。   “这、这是什么东西!”   距离它最近的修士仓皇后退,脸色发白:“这玩意儿……起码是元婴巅峰!”   元婴巅峰。   在场的元婴修士并不多,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受了伤,面对此等庞然大物,莫说反抗,连逃跑都做不到。   有女修吐出一口鲜血,忍下发红的眼眶,耗尽最后几丝灵力击退邪魔,破口大骂:“到底是哪个混蛋破了剑阵!现在我们全都要死在这儿,你高兴了吗!要是老娘能活着出去,第一个就杀了你!”   “没救了!我们死定了!”   “元婴巅峰……我们这儿有元婴巅峰的人吗?”   另一人颤声道:“裴二少爷!我记得你是元婴修为,对不对?”   裴钰咬牙,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是元婴不假,但方才经过一番缠斗,灵力早就没剩下多少,要是正面对上那个怪物,无异于自寻死路。   从进入秘境到现在,在他心里,头一回生出了后怕的情绪。   这些邪魔来势汹汹,如同许久没吃到食物的饿鬼,即便是他,也没有信心能全部清除。   尤其是这只突然出现的大怪物。   全都怪那道莫名其妙出现的声音。   没错……一切都是它的错,如果它不找上他,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破事,害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犹豫着没说话,心里思绪万千,正打算找个借口,佯装出受伤无法动弹的模样,毫无防备地,听见身旁一声惊呼:“裴公子、谢小姐――!”   一阵凌然疾风掠过。   裴钰不敢置信地抬头。   骷髅头中幽火四溢,森森骨头一张,便从口中吐出熊熊烈焰。   鬼火不比寻常火焰,通体散发青黑之色,即便擦身而过,也会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裴渡身法极快,有如出鞘利剑,手中剑气嗡然,隐隐聚出苍龙之势,于他侧身躲避鬼火时骤然一挥,顿时冷光飞溅,有如瓷瓶乍破,蹦出清凌水光。   谢镜辞跟在他身侧,较之裴渡,步法更加难以捉摸,悄无声息避开几道鬼火,刀光所过之处,泛起蕴了血色的幽影。   刀光剑影,生出吞天之势。四面狂风大作,在聚散不定的光影中,竟生生将怪物逼得节节后退。   如此乱战,倘若冒然上前相助,只会给他们徒增麻烦。   但因着这份迎敌之势,方才已然灰心丧气的修士们陡然一静,再度握紧手中法器。   “不好了!这怪物破阵太凶,其它方位也受了影响!”   “我去东边!”   “我去南边――喂你,别哭了,快跟我来!”   一时灵力激荡,妖邪嚎叫、刀剑锃然与阴风咆哮不绝于耳,在四下喧闹之中,猛然响起一声刺耳怒吼。   骷髅头的修为远远高出在场所有人,裴渡与谢镜辞虽能与之缠斗片刻,奈何之前损失了太多灵力,逐渐落于下风。   尤其是裴渡。   为结成剑阵,他几乎耗去了所有气力,虽然后来服下丹药,但总归不复平常实力。   怪物在源源不断的攻击下怒气渐生,鬼火烧得越来越旺。   裴渡灵根属水,最为克制此等烈焰,要想破除魔核,只能依靠他的灵力。   谢镜辞竭力摒退重重进攻,见他已经逐渐靠近骷髅口中的魔核,咬牙默念法诀,为其分担些许攻势。   烈焰如刀。   裴渡咽下喉间血腥气,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微颤。   邪火凶猛异常,长剑已被灼出道道裂痕,不剩下太多力量。他要想破开魔核,唯有拼尽全身气力,将灵力注入其中。   ……到那时候,他大抵也会受到反噬,修为大损。   但这是唯一的解决之法。   鬼火肆无忌惮啃噬着骨髓,虽然无法回头,裴渡眼前却隐约闪过一个姑娘的影子。   他已经……想好了给她的答复。   少年剑修立于烈焰中,长睫微垂,手上用力。   当他抬手之际,在耳边不休的哀鸣里,忽然响起一道无比熟悉、清澈如泉的嗡鸣。   裴渡微怔,抬头。   “那是……”   不知是谁颤着声喊:“湛、湛渊剑!”   神剑有灵。   在千钧一发之际,原本被施加禁咒、牢牢缚于裴钰腰间的长剑,竟开始了剧烈的颤动。   颤动愈来愈凶、愈来愈烈,锦衣少年慌忙想将它按住,却只见寒光一现,嗡然如龙吟。   那把被施加重重枷锁的剑……   竟冲出剑鞘,向着烈火之中的人影轰然奔去!   湛渊性寒,于半空划出清幽雪色,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束冷光,击碎蔓延开来的死气与黑潮。   裴渡唇角微扬。   这是同他无数次并肩作战的老朋友。   它回来了。   属于湛渊的寒光势不可挡。   凛然剑气凝成道道冰墙,有如风樯阵马,游龙咆哮――   只需这一剑。   鬼火仓皇退去,长剑深深没入魔核之中。   当火星四溢、魔物发出濒死哀嚎的刹那,所有人都不由闭上眼睛。   *   裴渡与骷髅头的残骸一并落地。   所幸有湛渊相助,他虽面无血色,却也不至于落得筋脉受损的境地。   方才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所有人预料,过了半晌,才有修士喃喃道:“死……死了?”   “当然死了!”   他身旁的人敲他脑门,带着哭腔:“我们还没玩儿完!”   “湛渊剑,那是湛渊剑吧!我听闻裴公子坠入深渊,本命剑便被裴家夺了去……剑中果然是有灵的!”   这番话句句属实,但在某些人听来,就难免不是滋味。   裴钰知晓那骷髅不好对付,本想看着裴渡逞英雄闹笑话,没成想湛渊出鞘,反倒将他本人衬作了小丑。   他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诸位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件大事没干。”   裴钰整个身子都在抖,从怀里掏出濯魔符:“作恶之人还没被找到,如今邪魔逼退,我的这张符咒,是时候――”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声哼笑。   “濯魔符?听都没听过,谁知道你是不是在唬弄我们。”   孟小汀杀得满脸血,朝他微扬下巴:“我手上有个更为直白的证据,不知大家有没有兴趣看上一看。”   龙逍默默给她递了块锦帕。   这回连谢镜辞也摸不着头脑,心甘情愿当她的捧哏:“什么证据?”   “剑阵把心魔困在这儿,它肯定想出去。”   小姑娘咧嘴笑笑:“怎么出去?当然是破坏剑阵啊!我早就做好准备,在正殿藏了颗留影石。”   孟小汀虽然咸鱼,但她不傻啊。   当时给辞辞疗完伤,她听完楚筝那番话,第一反应就是,心魔必然不可能坐以待毙,想要尽快出去。   只要一颗留影石,查出幕后那人的身份,岂不是手到擒来。   微风拂过他鬓边的乱发。   裴钰像是一幅突然褪去了所有色彩的肖像画。   谢镜辞在心里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孟小汀。   永远的神!   “话说回来,这张濯魔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莫霄阳上前凑热闹,瞥一眼他手里的符咒:“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莫非是失传已久的上古神――咦?”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谢镜辞察觉不对,好奇开口:“怎么了?”   “这符咒上写着的,好像是我们鬼域的字迹。”   莫霄阳挠头,见裴钰呆立着一动不动,将濯魔符拾在手中,细细一认,两眼发直。   孟小汀也被勾起兴趣,凑近了探头探脑:“快快快!这符上写的什么东西!”   莫霄阳:“呃――”   “这上面写的是,‘哪有什么濯魔符’。”   莫霄阳神色复杂,一字一顿念完正面的字符,说罢手腕微动,翻到另一面:“‘这你也信,蠢货’。”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正殿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总之,”孟小汀轻咳一声,“不如我们一起来看看留影石吧?” 第四十七章 (告白。)   裴钰懵了。   因为大哥早夭, 爹娘把无尽宠爱与期许尽数放在他身上。他当了这么多年娇生惯养的少爷,头一回遇到这么尴尬的境况。   不但被一把剑当众打脸,还被不干不净的魔物牵着鼻子耍, 当“濯魔符”上的字迹被莫霄阳念出来, 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 啪啪往他脸上抽。   他被衬托得像个傻子。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 孟小汀居然准备了留影石。   一旦那上面的影像暴露,他就彻底完了。   假若方才出言制止孟小汀的动作, 无异于不打自招, 他努力抑制住周身的颤抖,牙关战栗不止,勉强做出面目平和的模样。   说不定……能有巧合发生。   她的留影石不知放在哪里,倘若他刚好避开了被窥视的位置,一切就还有救。   随着孟小汀灵力聚合, 在手心出现一颗莹亮圆润的石头,正殿之中的喧哗声迅速安静下来。   如今剑阵得以补全, 邪魔也被驱逐殆尽, 所有人围聚成团,带了满心好奇地仰头,看向半空中浮起的虚影。   入眼所见,是剑阵破损之前, 正殿里的景象。   第一轮的大战后,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伤,各大门派与家族的弟子三三两两结伴而坐,皆是收敛了神色, 一派肃穆。   忽然之间,有道身影逐渐往剑阵边缘靠近。   有人目光微动, 若有所思地看裴钰一眼。   裴钰咬着牙。   其他人不会知道影像中情节的走向,他却了解得一清二楚。   当时藏在他心里的声音急着要走,他也急着用濯魔符陷害裴渡,一番商议之下,裴钰终是答应破坏剑阵,让它快快离去。   坐在阵法边缘的大有人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就算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在留影石提供的影像里,锦衣少年已经端正坐下。   裴钰不傻,当然不会直接释放邪气,否则他刚一过去,阵法就出现崩塌,到时候要论怀疑对象,罪名第一个便能落在他身上。   只要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会察觉猫腻。   裴钰如置冰窖,心里的恐惧前所未有。   将他蛊惑的那道声音魔气浓郁,从他体内离开、趁乱逃走时,带出了一团极为微弱的黑气。   一定……一定会被所有人看到。   猩红血气逐渐填满整双眼睛,无法遏制的愤怒轰地往上涌。   都怪裴渡,都怪谢镜辞,都怪孟小汀……如果不是他们,他的处境怎会变成这样!   四下寂静里,杀气凛然的剑光一现!   裴钰拔剑出鞘,直攻人群之中的孟小汀,死水般的空气被层层破开,发出锃然轻响,与之一并响起的,还有数道惊呼。   他出招极快,谢镜辞正要拔刀迎战,须臾之间,感受到一阵从身侧穿过的风。   “这位道友。”   龙逍这回终于敛去了笑意,以身为盾,挡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护在孟小汀跟前:“恼羞成怒,实在不是君子之风。”   裴钰做出这般举动,即便不看完接下来的影像,众人也能知晓内容。想必裴钰已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在走投无路之下,无所谓其它。   谢镜辞噤声抬头,目光落在变换不停的影像上。   这会儿时至入夜,正殿里的长明灯悠久不灭,层层灯光如同水波荡漾,填满每处角落。   在这种光亮里,任何黑暗都显得格外刺眼且突出。   “那、那是――!”   即便已经知晓了答案,但当这道声音响起,修士们还是轰然炸开了锅。   ――只见剑阵微晃,裴钰面色如常地坐在原地,身体不动声色往后仰倒,似乎是为了遮挡住什么东西。   他有意遮掩,奈何留影石被孟小汀藏在高处,毫不费力,便映出一道漆黑绵延的薄雾。   那毫无疑问是魔气。   数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并望向裴钰。   “果然是你!你就这么想把所有人都害死吗!”   一个剑修怒不可遏,直勾勾给了他一拳:“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差点死掉,又有多少人当真死掉了吗!”   “你费尽心思,不但与邪魔为伍,甚至还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当作儿戏……”   又有人颤声道:“仅仅是因为,你想把所有罪责嫁祸给裴渡,让他受尽责难?那我们呢?我们的命,在你眼里又是什么?!”   “懦夫,叛徒!”   从人群里冲出一个双目猩红的少年,揪着他衣领,带了哭腔地喊:“我哥哥在乱斗里身受重伤,直到现在也没睁开眼……那么多人的命,你用什么来还!裴渡在冒着性命危险除魔,而你呢?躲在一边看戏!不怪湛渊剑心甘情愿跟着裴渡,你永远都比不上他!”   永远都比不上他。   锦衣少年双唇发抖,突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我比不上他?”   裴钰哈哈大笑:“是,我是比不上他!什么剑道天才、湛渊之主……”   他说着神色一凛,目光中多出几分狰狞之色:“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剑骨!凭借天生得来的资质,宠爱、仰慕、机缘法宝,什么都心甘情愿跟着他……除了天生剑骨,他究竟哪一点比我更强!”   裴渡安静听他继续说。   “难道不是吗?论修炼刻苦,我也在日日夜夜地练剑啊!凭什么所有人的视线都要聚集在他身上,让我沦为陪衬!”   裴钰越说越激动,再度癫狂地大笑出声:“除去天赋,你还剩下什么?一个和我大哥长相相似的替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穷鬼,要不是被我家收养,如今还不知道在――”   他话音未落,便被倏然而至的刀风打在胸口上。   谢镜辞嗓音极冷:“狗吠听多了心烦,裴二少爷不用继续叫唤。”   “你们看看!连云京谢家的大小姐,都毫不犹豫站在他那一边!”   裴钰忽地退了笑,眼底尽是怒气:“天生剑骨好生了不起,有种就卸了灵力,同我公公平平打上一场!”   “公平?”   龙逍摸摸下巴,恢复了不变的微笑:“我记得当初玄武境大比,裴二少爷拿着湛渊剑、还有一身元婴期修为,当时你向裴渡宣战,也没见讲究什么‘公平’啊。”   他说着一顿,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看向身后的孟小汀:“啊,对了,我记得当初在玄武境里,裴二少爷还打输了,对吧?”   孟小汀忍着笑,附和点头。   那次比试是他一辈子无法忘却的屈辱,裴钰恨得牙痒痒,努力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冷笑着与裴渡四目相对:“怎么样,敢不敢?”   反正他已经完了。   离开秘境之后,他与邪魔私通之事定会传遍整个修真界,在他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之前……   裴钰眸色一暗。   他要把裴渡一并拖下水。   真是太不公平了。   仅仅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裴渡就能拥有快他三倍的修炼速度。如果没有灵力,没有血脉,也没有剑骨与灵根带来的剑气,只凭剑术,那人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要让所有人看看,所谓的剑道天才,其实只是个依靠剑骨的废物。   谢镜辞真的很想爆锤他。   但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看向身边的裴渡。   裴渡也在看她,在视线相撞的瞬间长睫微动,做贼心虚般移开目光。   他声音极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拔剑。”   “好,来!”   裴钰笑意加深:“既然是公平对决,那你就不能用湛――”   他话音未落,便见不远处的少年拔剑出鞘,寒光一现,却并非来自神剑湛渊的威压。   不用他特意提醒,被裴渡握在手里的,是谢疏为他临时寻来的那把长剑。   谢镜辞心头一动。她爹对裴渡中意得很,听闻他佩剑被夺,除了先行赠他此剑,还特意拜访了当今的铸剑第一人,想给裴渡一个惊喜。   那把被精心锻造的剑,大概在不久之后就能做好,而今湛渊回来,也不知道她爹会是个什么心情。   剑修之间的对决向来迅捷,毫不拖拉。   裴钰先行强攻而上,欲在五招之内,把那臭小子杀个片甲不留。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公平”,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场战斗不可能公平。   论资历,他比裴渡早修炼了太多太多年。   论体力,裴渡迎战那骷髅一样的怪物,想必耗去了不少气力,而他一直在扫荡小怪,还能算得上活蹦乱跳。   至于武器,就更不用说了。   裴渡手里的那把剑虽然并非凡物,奈何邪魔之火太过凶戾,已将刀口灼出道道缺痕。   他被压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   裴钰抑制不住嘴角的弧度,挥剑而起。   他的身法快得惊人,长剑在半空划出几道残影,好似骤雨疾风,即便压制了灵力,也还是散开令人心悸的威压。   裴渡神色不改,于众多残影之中窥见剑锋,两剑相撞,发出“叮”的一声清鸣。   旋即他身形一动。   不等裴钰避开,方才还在拔剑格挡的少年便转守为攻,反手用力,震颤不已的剑尖好似苍龙出海,骤然向前者袭去。   不好!   裴钰暗自蹙眉,赶忙侧身躲避,不料裴渡的剑法又快又狠,剑风匆匆划过,在他侧脸破开一道血痕。   这还没完。   剑式未曾有过停歇,巨大的压迫感织成巨网,密不透风,让他连喘息都难以做到,只能竭尽全力地格挡,后退。   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发疼,他心下大骇,只能勉强对自己一遍遍重复:务必冷静。   裴渡从小修习裴家剑术,裴钰亦是一字不落地把剑法牢牢记在心里,因为学得比他更久,能摸透更深层的剑意。   如此一来,要想勘破他的出招,也就成了极为简单的事情。   裴钰凝神静气,格挡之余,分出一些注意力,放在裴渡所用的剑术上。   他把算盘打得极满,已经能预见裴渡被看穿剑术、满脸不敢置信的狼狈模样,然而嘴角的笑还没浮起,就凝固在唇边。   ……看不透。   他完全看不出来,裴渡究竟用了裴家的哪一出招式。   怎么会这样?   裴钰心头大骇,只见对方行如游龙,长剑的虚影变幻不止,自剑尖淌落一滴殷红鲜血,啪嗒一声,穿过呼啸的疾风。   巨大的压迫感硬生生挤压着骨髓。   他又惊又疑,在混乱的思绪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不久前裴渡所用的,似乎是千剑门的招式。   而现在,是剑宗。   效仿各大门派的杀招,这是谢镜辞出了名的爱好。   ――为什么这小子也会同她一样?!   剑宗,主速杀,崇尚一击毙命。   繁密的剑影源源不绝,裴钰察觉剑风掠过,没做多想向下格挡,没想到对方长剑一挑,顺势侧攻,一套变招行云流水,根本容不得他有任何反抗。   在那一瞬间,裴钰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悔恨。   他根本不是裴渡对手。   无论之前还是现在,无论有无剑骨灵力,那人都远远在他之上。这场对决从头到尾,除了最初的先发制人,他一直没有能够出手的时候。   这是彻彻底底的惨败,被碾压得毫无悬念。   他明明一直都在努力修炼,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剑尖抵上喉咙,被四周敞亮的明灯映出微光。   与裴渡对视的瞬间,望着那双漆黑眼瞳,裴钰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完了。   一切全完了。   他会彻底成为修真界里所有人的笑柄,永远抬不起头。   裴渡出剑快,收剑同样很快。   他不知在思索何事,神色与语气都极淡,没有被陷害后的恼怒,亦没生出大败敌手的欢欣,不过轻声道了句:“承让。”   裴钰急火攻心,自喉间吐出一口鲜血,两眼发直,恍惚得像在做梦。   “要我说,什么‘勤修苦练’,你在练剑的时候,莫非裴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   有人出言道:“凡事只想着自己的好,把所有罪责推给旁人,如此心性,也难怪成不了大事。”   “对啊,而且纵观这些年,二公子吃喝玩乐的时间不在少数吧?”   又有人附和:“我可听说小少爷经常整日闭门不出,苦修剑术,这在我们学宫是出了名的。你花天酒地,人家在练剑;你寻欢作乐,人家还在练剑,到头来不如人家,就把原因归结在天赋上……这没有道理吧?”   “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之前抓着他领口质问的少年厉声:“此人心术不正,骨子里就烂透了!今日之事与那日的鬼冢何其相似,指不定是他故技重施,想要再用一次栽赃陷害的把戏!”   此言一出,正殿中立即响起议论纷纷。   如今的修真界里,恐怕没人不知道鬼冢的那场变故。传闻裴小少爷为篡夺家主之位,于悬崖设下重重陷阱,只为置白婉与裴钰于死地,所幸裴风南及时赶到,力挽狂澜。   此事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但此刻看来,究竟谁才是用心险恶的那一方,答案不言而喻。   “我们接下来应当如何?”   少年咬牙:“裴钰害了这么多人,不如在此将他了结,也算除去一大祸患。”   “我倒觉得,不如先行留他一命。”   谢镜辞淡声道:“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按照律法家法,都应当接受重刑、剔除仙骨,比起直接让他死去,这种方式更能平息怨气吧。”   她自觉无视裴钰恶狠狠的视线,挑衅般挑眉一笑:“我建议将他绑好留在此地,等出了秘境,再看裴二少爷如何交代。”   当了这么久的恶毒反派,她早就对一个道理心知肚明。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起死去,活着受罪才是最为恐怖的噩梦。   裴钰像具一动不动的破布娃娃,被缚灵绳细细绑好,放在了角落。   “接下来我们应该解决的,”莫霄阳挠头,把正殿环视一圈,“应该就是外面那些妖魔鬼怪了吧?”   他之前对正殿里的修士们告知了大概情况,众人走投无路,只能把唯一希望寄托在云水散仙的神识上。   一名女修看向角落里立着的楚筝:“前辈,如今秘境大乱,可有解决之法?”   这位前辈和传说中一样,自始至终不苟言笑,方才的冲突一波接着一波,没见他脸上的表情有过丝毫松动。   “除了护心镜,还有一物能镇压邪祟。”   他说得慢条斯理,孟小汀好奇追问:“什么?”   少年模样的傀儡瞥她一眼,反手一指,指尖正好对着自己鼻尖:“我。”   要论实力,云水散仙本人灵力强劲,无疑是个行走的驱邪宝器,若非她被心魔缠身,这群妖魔鬼怪怎敢这般造次。   “前辈的意思是,”谢镜辞正色,“我们要离开正殿,前往本体所在的后山,通过铲除心魔的方式……让她苏醒过来,镇压秘境?”   楚筝点头。   “但如今这种情况,只要离开剑阵,无论是谁,都活不了太久吧?”   莫霄阳少有地皱了眉:“要不我们一起冲出去,试着杀出一条血路?”   “行不通。”   楚筝摇头:“太多人一起行动,只会把秘境里的邪祟尽数招来,到时魔气凝结,会直接破坏后山中的清心阵。”   那样一来,相当于慢性自杀瞬间变成急性猝死。   “但如果只派几个人离开,”孟小汀道,“秘境里邪魔众多,一旦遭遇意外,很难活下来吧。”   “……我有一个办法。”   良久,莫霄阳沉声开口。   他向来看上去不太靠谱,总爱嘻嘻哈哈,此时吊儿郎当的笑意褪去,眼底是刀锋一般的凛然之色:“我储物袋里有瓶引魔香,能把周围的怪物全都引来正殿,为出去的人争取时间――但那样一来,魔气凝集,剑阵很难撑住。”   一瞬的沉寂。   “我呸!你这是什么破烂法子!还说我害了你们?你这摆明了是在送死!”   角落里的裴钰叫得撕心裂肺,彻底放弃形象:“到时候邪魔全都涌来这地方,剑阵能撑多久?我们都得死!你是个魔修对不对?指不定存了什么心思,想要――”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道灵力打得口吐鲜血。   “我觉得可行。”   对裴钰深恶痛绝的少年收回力道,冷声道:“什么也不做地待在这里,几日之后,剑阵同样会碎掉。如今它尚在,我们置身于屏障下,不如放手一搏。”   横竖都是凶险万分,比起几日后的绝望等死,他更情愿拼上一拼。   “对……就像之前那样,剑修守在边缘,如果剑阵被强行突破,便迅速补好;其余人聚力合击,杀掉冲进阵法的怪物。”   不远处的年轻小姑娘抹了一把脸上血迹,双目莹亮坚定:“我虽然力气小,剑术很差,但在阵法方面还是不错的。”   “我也赞成!”   她身侧的女孩脆声道:“我是医修,储物袋里还有不少灵药法宝,倘若有谁受了伤,来找我便是!”   起初只是一两个人的声音,在那之后越来越多,如同水滴渐渐汇成江流,填满每一处空寂的角落。   “我是法修,战斗力还行。”   “我我我可以给大家修复兵器!”   “我是傀儡师……我之前试过,用傀儡迷惑魔物,能暂时转移它们的攻击目标。”   “傀儡师?我这儿有不少增进力量的符咒,不知道对傀儡有没有用?或者给它们贴上火符也行!漫天火雨,怎么样?”   “既然已经决定,”楚筝淡声道,“谁愿意同我前往后山?后山心魔盘踞,比起正殿,只会更加危险。”   “我去。”   清越的少年音响起,谢镜辞有些惊讶地看向裴渡。   “在下修为尚可,今日之变故,同我亦有干系。”   他望一眼楚筝:“前辈,不知一人是否足够?”   “当然不够!”   谢镜辞睁大眼睛:“我也去!”   “两人足矣。”   少年傀儡点头:“倘若分出太多人,正殿恐怕支撑不住――如今的清心阵脆弱不堪,能容纳的外人,应该也只有两个。”   “那就靠你们了!”   莫霄阳摩拳擦掌:“我们会拼命给你们争取时间的!”   龙逍轻咳一声:“倘若这次能出去,我会在云京的醉阳楼设下大宴,诸位要是有兴趣,都可前去庆祝一番。”   孟小汀两眼发光:“醉阳楼?真的?”   “……唔。”   年轻的体修别扭移开视线:“孟小姐也想去?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菜式?我能让厨子多做一些……反正是顺道。”   啧啧。   *   在楚筝的授意下,谢镜辞与裴渡走了条不易察觉的小道。   妖魔邪祟嗅觉过人,其中厉害一些的,能轻而易举发现修士的气息。   好在莫霄阳的引魔香威力极大,常人虽然难以闻到,对于邪魔而言,却是馥郁浓香的味道,情不自禁想要追寻。   天边的影子一道接着一道,全是朝着正殿所在的方向。四周树影婆娑,在幽寂夜里,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裴渡一直护在她身前,谢镜辞瞧他一眼,有些局促地摸摸鼻尖。   当时在小室里,她甫一见到裴渡两眼通红地掉眼泪,一颗心瞬间哗啦啦碎开,也顾不得其它,对他讲出了那样直白的话。   如今想来,只觉得耳根发烫,哪怕仅仅和他单独走在一起,都会觉得空气变得莫名粘稠,仿佛藏了看不见的火,一下又一下烧在她心上。   ……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了。   但心里又有股迫不及待的念头,想要知晓他的答复。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适合谈情说爱的时候。   谢镜辞暂时收回心思,望向身旁的楚筝:“前辈,关于本体心魔,你还有零星的印象吗?”   少年傀儡摇头:“我只继承了来到归元仙府以后的部分记忆,据我猜测,心魔应该诞生于很早以前。”   谢镜辞好奇:“会和云水散仙凡人时期的经历有关吗?”   身为散修,这位性情古怪的大能可谓横空出世,无人知晓她的来头,关于云水散仙从前的经历,被脑补出了几十上百份话本子。   楚筝顿了片刻。   “关于从前,我隐约记得……我有次离开归元仙府,去了云京城郊,给一座坟墓上香。”   他语气无甚起伏:“墓碑上的人名为‘周远’,楚幽国人,死时八十二岁。”   “楚幽国?”   谢镜辞一愣:“这应该是凡人界的国家。”   “无须过多猜测。”   楚筝脚步稍停,眸底罕见地溢了冷光:“你们二人若能将心魔击败,我便可一探究竟。”   他话音方落,在山林环合的苍劲树丛里,冷不防响起一声笑。   这笑声幽冷非常,带了十足的不屑:“你何时发现了我?”   “如今本体受到魔气侵蚀,心魔只会越来越强。”   楚筝语气不改,真有几分像是没有感情的傀儡:“与它交战,恐怕会被魔气所困,滋生属于自己的心魔。”   谢镜辞皱眉:“所以――”   “所以最好的法子,是让一人上前迎战;另一人进入前者的心魔境,将其破开。”   他道:“但凡任何一人有失误,前者都会葬身此地,另一位,看运气吧。”   谢镜辞努力理清思绪。   也就是说,他们其中一个要拼了命地和邪魔硬刚,保护归元仙府不至于破灭。   而另一个人……要竭力保护他。   这样一来,无异于把性命全部托付给另一个人。   四周汇聚的魔气越来越浓。   心魔哑声笑笑:“就凭两个小辈,也想击败我?就算你们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古树的枝叶密密匝匝,因冷风哗哗作响。   在倏然而过的风里,谢镜辞听见裴渡的声音。   “谢小姐。”   他道:“当年我之所以离开浮蒙山,不是为求道,而是为你。”   她怔然抬头,望见少年清亮的眼眸。   心跳不自觉加剧。   “之所以竭尽全力每日练剑,不是为成名,亦是为你。”   他的爱意太浓,哪怕是用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仍然让她不由自主眼眶发涩。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谢镜辞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第二日能在学宫见到你,每夜入眠之际,我都会觉得开心。”   裴渡垂眸,长睫如同纤长小扇,引出一片温润笑意:“倘若出了差池,你转身离开便是,莫要伤心。”   “因为从十年前起――”   他说:“我就是独属于谢小姐一个人的剑。”   刹那之间,剑光四溢。   连绵不绝的剑气自湛渊涌出,破开风与夜,径直冲向涌动的黑潮,密林之中恍如白昼,疾风悠荡。   这是裴渡给予她的答复。   也是他豁出性命、放手一搏的告白。   他的骄阳高高在上。   他的倾慕至死不渝。   无须所谓“托付”,这条性命,早就心甘情愿被她握在手里,无所谓结局。   在无数看不见前路的夜里,谢镜辞是他永恒的航标。 第四十八章 (一个吻。)   远树接天, 月光明灭。   密林被夜幕遮盖,冷风拂过,掠起一层层浪涌般的茫茫树海。   空气极冷, 亦极躁, 窒息感铺天盖地, 又很快被剑锋斩碎。   如今归元仙府魔气肆虐, 心魔滋生壮大,已然具备了元婴实力, 道道黑潮汇聚成咆哮的奔狼, 一拥而起,有撕裂空间之势。   裴渡穿行于黑气之间,湛渊划过半空,引出一道冷色亮光,层层雪雾裹挟着寒冰, 径直劈开狼头。   “凝神屏息。”   楚筝道:“看见环绕在他身侧的黑气了吗?那是心魔的吐息,能乱人心神, 令他心魔渐生。”   谢镜辞眉间紧蹙:“那我们――”   “闭眼, 调动神识。”   少年傀儡喉头一动,自指尖凝出一道灵力:“你需要进入他的识海,保护那剑修不受心魔所惑。此地难以受到战况波及,我亦会护在你身边, 保你不被心魔所伤。”   识海乃是修士最为隐蔽珍惜之地,蕴藏着此生所有的记忆与思绪,一旦识海受损,少则丧失记忆与情感, 多则神志不清,从此变成不通人事的傻子。   因此, 绝大多数人都会在识海中设下诸多禁忌,阻绝一切被入侵的可能。   楚筝见她微怔,目光一转,露出了谢镜辞所见的第一个微笑,意有所指:“倘若是我,定然无法轻易进入他的识海,但换作你……想必不会多加为难。”   *   楚筝所言不假。   进入识海的法子并不难,只需调动神识,出体后与旁人进行感知,若是没得到阻碍,便能畅通无阻地探入其中。   释放神识的刹那,世间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可辨。   树木枝叶的晃动、一滴悠悠坠落的水珠、乃至不远处魔物们乱且杂的呼吸,都能被尽数感知,以她的灵力为圆心,一点点扩散开来。   属于裴渡的气息干净澄澈,与之触碰到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抵触,一股巨大的拉力犹如黑洞,不过须臾之间,便将她纳入其中。   周身的一切都尽数消散。   邪魔嘶吼、剑气凛然、眼前忽明忽暗的月色都不见踪影,谢镜辞在一片虚无中睁眼,恍惚间,瞥见一道刺入眼中的亮色。   天光撕裂黑暗,首先闯入她视线的,是一道小小的、瘦削的影子。   那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站在一间破败简陋的院落中央,面前摆着个木制担架。   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静静躺着,面上蒙了层白布。   “小渡,你也知道,最近山里很不太平,走哪儿都能撞上邪魔,你爹又喝多了酒。”   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人面色尴尬,挠了挠头:“他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走了,你……你节哀。”   谢镜辞走近了一些。   这里应是裴渡的记忆,她不过一个擅自闯入的外来者,无法被其中的任何人感知,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   儿时的裴渡已经有了长大后的五官轮廓,相貌清隽,却瘦得过分。身上的短衫一看便是粗制滥造,伶仃的脚踝暴露在寒风里,显出一团淤青。   小小的男孩站在担架边,没有哭,声音是孩童独有的干净清澈:“多谢李叔。”   “如今你爹……家中应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男人叹了口气:“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帮忙。我本打算让你住在我家,但你也知道,妖魔肆虐,我们村里想吃饱饭都难……大家都不好受。”   裴渡点头,又道了声谢。   他没再说话,身边的人们来来往往,多数嘘寒问暖几句,离开之际面带悲色,默然不语。   大人们帮他埋好了遗体,男孩再回家的时候,孤零零的院子里没有回音。他似是茫然,坐在床前怔忪许久,保持着端坐的姿势,静静过了一夜。   第二天,裴渡开始给院子里的白菜浇水,去集市购买种子,又瘦又小的身影被淹没在人潮,像是跌入汪洋的沙粒。   谢镜辞跟在他身后,看着身边来来往往、面目模糊不清的行人,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议论。   “那个酒鬼死了?”   “听说是被邪魔所害,心脏都被挖掉了。这几日魔物猖獗,连官府都奈何不了,我们这儿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该怎么过啊。”   “也是造孽,那人死了,家中独独留了个儿子,才七岁大吧?”   “那酒鬼整天发疯,夜夜抓着他儿子打,要我说,他死了,那孩子反而能舒服一点――他不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在干活了吗?”   “他娘是为生他而死的。不是说那什么吗?天煞孤星命格,专克身边的人,很危险。”   小小的男孩垂着眼睫不说话,仿佛他们在讨论另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低头抱紧种子,沉默着加快脚步。   随着他的步伐渐快,周遭景物被轰然踏碎,变成许许多多凌乱的碎片。   碎片上的影像模糊不清,想来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裴渡并未认真记在心里。   有他用单薄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缩在床铺角落的时候。   有他在冰天雪地上山砍柴,不慎踩在雪上跌落崖底,摔得浑身是血,手上通红的冻疮被石块刺破的时候。   有他在大年夜看着百家灯火,少有地煮了两碗饭,用来犒劳自己的时候。   有他路过学堂,情不自禁伫立许久,被别人发现后脸颊通红,低头匆匆离开的时候。   也有他对着捡来的破烂玩偶,问上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又自嘲轻笑的时候。   碎片凌散不堪,她一幕幕看去,只觉眼眶酸涩,再回过神来,才发现眼泪从不知何时起,就在簌簌往下掉。   忽然模糊的记忆凝聚成片,眼前的一切渐渐明晰。   想来是因为这段往事被裴渡牢牢记下,于识海重现之时,才会格外真切。   首先占据全部感官的,是一道浓郁血腥味。   耳边妖风大作,魔气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一拥而至,引来无数惊声惨叫。   浮蒙山地处偏远,山中灵气沉郁,十分适合邪魔滋生。   这只魔物汲取力量多年,加之吸食众多人血,能以气息为媒介,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之间。凡人哪曾见过此等怪力乱神的景象,一时间四处逃窜,鲜血横飞。   谢镜辞一眼就看见裴渡。   他被魔气掀飞,重重落在地上时,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涌动的气流化作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划破皮肤和衣物,他毫无还手之力,满身是血地躺在角落,如同濒死的兽。   魔物发出肆意的笑,似乎察觉了他的存在,一点点靠近。   暗潮四涌。   濒临死亡的男孩竟没掉下一滴眼泪,漆黑的瞳孔黯淡无神,激不起丝毫波澜。   他一定从很久之前起,就感到了绝望与茫然。   没有家人朋友,寻不见活下来的理由,每日每夜都在得过且过,曾经无数次想过,或许死亡才是解脱。   瘦小的身影被逐渐吞噬。   然而魔气并未如期而至。   ――在邪魔即将触碰他的刹那,一道剑光刺破黑夜。   不知是谁叫了声:“仙人,仙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山中之人习惯了粗茶淡饭与简朴布衣,此时骤然闪过的几道身影,却皆是锦衣系带、玉树芝兰,只需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凡俗之人。   为首执剑的俊朗青年,正是修真界中首屈一指的剑圣谢疏。   谢镜辞指尖一动。   谢疏身旁站着个白裙子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与身量截然不符的长刀。   这是她。   她一辈子锦衣玉食,从没见过这般破落的山头,环顾四周,露出有些讶然的神色。   她自然也见到了躺在角落里的裴渡。   但与话本子里疗伤相助的温情戏码截然不同,谢镜辞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加逗留,倒是她身边一个医修发出惊呼:“别动,我来给你止血!”   村子里有太多伤患,比起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男孩,邪魔本身明显拥有更大的吸引力。   “这家伙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谢疏道:“辞辞,当心。”   他身侧的法修笑道:“有我们在,哪能让辞辞受伤?”   谢镜辞心下酸涩,把目光转向裴渡。   那时的她生活在无数人的善意之中,角落里的男孩却孑然一身,竭力咽下一口血。   房檐罩下浓郁的影子,将他包裹大半,比起光芒万丈的修真者,裴渡黯淡到仿佛快要消失。   浮蒙山伤亡惨重,医修不可能一直陪在他身侧,迅速止血疗伤后,就匆匆赶往另一处救人。   经此大变,村落里尽是三两而行的家人朋友,裴渡勉强撑起身子,身影被火光拉长,孤零零一个,安静又寥落。   魔气四散,分化成一条条漆黑的长藤,肆无忌惮涌向路边行人。   他所在的角落极为偏僻,没受到邪祟袭击,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不远处涌动的影子,男孩右腿向前一动。   他神色不改,平静无澜,一步步往前,靠近魔气最凶的地方。   身边是火光,暗夜,哀嚎,与绵延散开的血雾。   长藤迅捷而来,空气被穿透的时候,发出呜咽般的响声。   在沉闷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清香的风。   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道将他紧紧抱住,用力一扑,两人顺势偏移,恰好避开长藤的袭击。   裴渡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露出些许惊讶与困惑。   将他扑开的女孩同样浑身是血,似是气极,咬牙切齿:“你去送死吗?白痴!”   她话音方落,迅速转身,刀光一晃,将卷土重来的长藤砍成两半。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当女孩一把拉过他的手,裴渡明显怔住。   他身上满是血污和泥土,污秽不堪,即便是匆匆逃离的村民,见到他都会下意识避开,不愿沾染分毫。   眼前看上去娇纵跋扈的小姑娘,却毫不犹豫握住了他的手。   也是头一回,有人愿意握住他的手。   她的声音像珠子一样往外蹦:“你爹娘在哪儿?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G,你能不能再跑快点?”   裴渡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生涩开口:“我爹娘去世了。”   谢镜辞的步伐慢了一拍。   她轻咳一声,语气是笨拙的温和:“那你别的亲人呢?”   “……没有。”   她从来不擅长应付这种小可怜,一时没了言语,直到把男孩带到安全的据点,才停下脚步回头。   裴渡本在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见谢镜辞转身,匆忙垂下眼睫。   “那你,”她斟酌了一下用语,似乎觉得还未出口的话不合时宜,思索一番,挠了挠头,“你把手伸出来。”   裴渡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   他手上生了冻疮,冬天会红红地发肿,此时淌着血,难看至极。   男孩的耳朵隐隐发红。   谢镜辞被吓了一跳。   其实她并没有多么好心,平日里怕脏也怕痛,要是裙子上沾了泥,能瞬间变成苦瓜脸。   但她再不解风情,也能看出眼前的人生了寻死的念头。   白团子一样的女孩低头伸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手上的血污,指尖沾了点玉露膏,落在裴渡手上,引得后者脊背僵住。   “总之,寻死是不好的。”   她从来都不会安慰人,别别扭扭吸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虽然现在过得很苦,但咬牙挺过去,总有一天会变好。你想想,这么早就死掉,多不划算啊,要是继续活下去,你能见到许许多多的风景,吃到许许多多的美食,遇到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她的指尖一动,围着伤口转了个圈:“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见到某个人,遇见某件事,会情不自禁地想: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裴渡愣愣看着她。   “大概就是这样……大概。”   谢镜辞被盯得不好意思,摸摸鼻尖:“而且我今日拼命救了你,你的这条命就有了我的一半,不要随便把它丢掉啦。”   她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在这里休息,我得去找我爹。”   她走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   谢镜辞前往的地方火光明灭、剑光四溢,裴渡所在的据点只亮着微弱烛光,挡不住夜色四合。   他置身于黑暗,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远去,朝着光芒万丈的方向。   然后裴渡逐渐失去意识。   当男孩第二日醒来,妖邪尽退,修真者们不告而别。   他带着满身伤口爬上山顶,望着仙人离去的方向呆呆伫立许久,再恍然低头,在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小瓶。   那是一瓶丹药。   瓶身上贴着张纸条,字迹龙飞凤舞,肆意潇洒,他静静看了许久,指节用力,泛起苍白颜色。   多可悲。   他没上学堂,不认识那上面的字迹。   回忆如镜面碎裂,变成无数散落的白光。   谢镜辞再睁开双眼,眼前已是另一幅景象。   当初豆芽菜一样的男孩稍微长高了些,但仍是瘦削,加之脊背挺拔,立在原地像根竹竿。   背景不再是破败的浮蒙山,而是一座城隍庙。   此时入了夜,庙内烛光闪烁,幽寂无声,裴渡应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好奇地上下打量,坐在最里边的角落。   他的衣物干净了一些,却因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被冷风一吹,轻咳出声。   他刚坐好,庙外便传来几道人声。   “你们知道吗?裴府要招新弟子了!听说裴风南爱惜人才,特意下了令,无论出身,谁都可以报名参与选拔――我打算去试试,你们呢?”   “就咱们?能成吗?裴风南名声那么大,不少少爷小姐都争破了头想要进去。”   “说不定咱们就有谁天赋异禀,被一眼看中呢!等会儿,那里是不是有人?”   进庙的是三个年轻乞丐,模样吊儿郎当,领头的瞥见他身影,挑眉露出冷笑。   “喂,臭小子,没人跟你说过。这地方是我们的地盘吗?”   他踱步上前,看一眼男孩手里的包裹:“你一个人?”   裴渡沉了面色,把包裹抱得更紧。   “不奇怪,裴府收人,有挺多人往这边赶。”   另一个乞丐笑着上前:“抱得这么紧,里面藏着爹娘给你的盘缠吧?既然你住了我们的地方,是不是应该给点报酬?”   裴渡终于说话了。   他如今的模样与将来相去甚远,眸光幽冷,好似蓄势待发的狼:“我没有钱。”   “没有钱?”   青年哈哈大笑:“让我们看上一眼,不就知道有没有钱了!”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打斗。   裴渡年纪尚小,身形瘦弱,哪怕拼命反抗,也远远不是三个青年人的对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后来不做反抗,只是仅仅抱着包裹不放手。   “这小子骨头还挺硬。”   其中一人笑得更欢:“这里面肯定藏了宝贝!”   男孩咬着牙,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他那样倔的人,面对任何疼痛都不会喊叫出声,此时却颤抖着开口,嗓音发哑:“里面没有钱……求求你们。”   谢镜辞气得浑身发颤,却奈何不了分毫。   这是属于裴渡的、无法被更改的过去,在这段过去里,她无忧无虑,远在云京。   包裹终究被夺了去。   青年们露出困惑的神色。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不过几件单薄衣物、少得可怜的盘缠,以及一个小小的瓷瓶。   裴渡努力想爬起来,被一脚踩回地上。   “这是什么?还贴了张纸条。”   他不舍得把纸条交给旁人分享,原本是想着,等自己学了识字,再亲自辨明谢小姐的言语。   裴渡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秘密,会被用这样的方式传入耳中。   “药比你贵,好好保管。”   青年念着笑出声:“别寻死了,呆子。”   “这什么啊?相好送给你的?”   另一人哈哈大笑:“快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小子就一穷光蛋,能是什么好东――”   青年的声音在此刻停下。   他瞪着眼,不敢置信地倒出一颗丹药,声音不自觉发抖:“这这这、这灵力……九转金丹?”   九转金丹究竟是多么价值连城的药,裴渡并不知晓。   他心知丹丸不可能被夺回,只能强撑着睁开眼,竭力出声:“纸条,还给我。”   “难怪护得这么紧,我们发财了!”   领头的青年激动得满脸通红,闻言轻蔑笑笑,低头睨他:“你想要?”   裴渡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点头。   一瞬的沉寂。   回应他的,是纸张被撕碎的轻响。   一下又一下,如同刀片刮在耳膜。   当纸片纷纷下落,一缕火光闪过,将其烧作漆黑碎屑。   青年们得了宝贝,笑声渐渐远去。   男孩从地上撑起身子,指尖向前,只触碰到一缕薄灰。   他什么也没有了。   那张纸条被他小心翼翼保存,每当夜里,他都会伸出手去,仔仔细细描摹上面的字迹,想象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那人的影子。   原来谢小姐想对他说,别寻死了。   她还告诉过他,有朝一日,他能遇见某个人。   某个让他觉得,“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的人。   可是他和谢小姐还隔着那么那么远的距离,就什么都没了。   空荡的城隍庙里,没有风的声音。   陡然响起的啜泣被压得很低,起初像是小兽的呜咽,旋即越来越清晰。   父亲过世的时候,裴渡没有哭。   在魔气之中决然赴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此时夜色幽寂,男孩却趴伏在地,无法抑制地哑声落泪,血和透明的水滴一并淌落,将地面晕成触目惊心的红。   谢镜辞沉默着上前。   她虚虚将他抱住,手指有如雾气,在触碰到男孩的瞬间穿过身体。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这段回忆到此戛然而止,烛光退去,刺眼的太阳恍如隔世。   这个地方,谢镜辞认识。   这是学宫。   “裴公子剑骨天成,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水灵根,定会在学宫崭露头角。”   如今裴渡已然成了十多岁的少年,长身玉立、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温润儒雅,想来是被裴风南教导已久。   领他在学宫转悠的师兄是个话唠,从头到尾说话没停过。学宫里楼阁高耸、祥云照顶,仙鹤的影子掠过池塘,撩动阵阵清风。   在和煦骄阳里,从远处传来女子的轻笑。   谢镜辞一愣。   这是孟小汀的声音。   裴渡本没在意,漠然抬眸,周身气息骤然凝固。   阳光懒洋洋落下来,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他甚至能听见荡开的水声。   四周极静,分明什么都没动,却又仿佛乱作一团,空气层层爆开,让他屏住呼吸,被心跳震得头脑发懵。   从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两个年轻的姑娘。   其中一个杏眼含笑,另一个静静地听,唇角亦是上扬,似是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倏然抬头。   裴渡的耳朵不自觉滚烫发红,想同她对视,匆匆一触,又很快挪开目光。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他。   “谢师妹、孟师妹。”   师兄笑道:“你们今日没有课业?”   “我们正赶着去呢!”   孟小汀嘿嘿笑,抬眸一瞧:“这位是――?”   “这是新入学宫的裴小公子。”   师兄道:“他天赋极佳,说不定今后谢师妹能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孟小汀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们急于上课,没打算多做逗留,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穿过长廊,与裴渡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言语,只留下一缕清风。   “继续走吧,我带你去――咦,裴师弟,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他仓促低头:“……天热。”   “好像眼睛也红了,你是不是受不得冷风?”   师兄的声音继续道:“方才左边那位是云京谢家的小姐,在你们这个年纪,她修为最强。”   裴渡安静地听,嘴角扬起浅浅的笑:“那很厉害。”   “不过你也很强啊!等年末大比,肯定能惊艳所有人,说不定连她也会大吃一惊。”   少年抱着手里的剑,颊边是圆圆小小的酒窝。   “……嗯。”   在那之后,记忆就变得丰富且澄亮,每一段都格外清晰。   原来裴渡总会默不作声寻找她的身影,佯装漠然地擦肩而过,在两人逐渐远去的时候,眼底涌上笑意。   原来裴渡习惯了注视她的背影,在秘境试炼之际,总会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旦有变故发生,就装作刚巧路过,拔剑把她护在身后。   就连当初学宫里有个匿名告示板,供弟子们畅所欲言,有人写了诋毁她的坏话,认认真真替她辩驳、吹出一堆天花乱坠彩虹屁的,也是他。   谢镜辞生性直爽,在此之前,无法理解像这样不为人知的付出与等候。   但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明白了他的小心翼翼,言不由衷。   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愿将她惊扰,只能咬着牙苦修,一步步前往能与谢镜辞相配的地方。   婚约被订下的那日,裴渡头一回喝了酒。   一向冷静自持的少年剑修抱着院子里的大树,双颊溢了浅粉,眼眶同样绯红,一遍遍对它说:“好开心。”   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从来都简单又笨拙。   之后便是跌落崖底,修为尽失,变成一无是处的废人。   然后遇见谢镜辞。   那时他心如死灰,以为是最后一次与她相见。   裴渡虽珍视那一纸婚约,却也明白不该将她拖累,本已做好了签下退婚书的准备,却见她嗓音轻缓,抚上他脏污的身体。   他慌乱不堪,连呼吸都快忘记。   谢镜辞不会知道,去鬼冢寻找裴渡,这个在她眼里无比随心的举动,对于裴渡而言,有多么重要。   恍若重获新生,一切努力都有了意义,也前所未有地,想要继续活下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恍惚之间,回忆褪去,谢镜辞来到他识海深处。   魔气涌动,却并不浓郁,立于中央的男孩瘦弱不堪、满身血污,察觉她的到来,安静回头。   这是属于裴渡的心魔。   他无数的恐惧,源于多年前的城隍庙。   他一无所有,包括对未来的期望。   倘若裴府不愿收他为弟子,倘若他毫无修仙资质,他这一辈子,连惦念那个人的信物都不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连远远地仰望都做不到。   谢镜辞一步步向他靠近。   男孩在血泊里抬头,眼中溢着水光,不知是出于自厌还是恐惧,下意识想要后退。   他动作生涩,苍白薄唇微微颤抖,旋即在下一瞬,跌入一个轻柔的怀抱。   这是她当时想做,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男孩瘦小的身体仿佛只剩下薄薄皮肉,谢镜辞感受着他身体的凉意,不由落泪。   在那个时候,裴渡该有多绝望。   隔了太多太多年的时间,她终于对他说:“裴渡,我在。”   刹那之间,神识剧荡。   眼前的一切都不见踪影,当谢镜辞再度凝神,见到归元仙府里魔气浓郁的密林。   她的身体在发抖。   四下皆是昏黑,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牵引出冰雪般清凌的剑光。   裴渡衣物上沾了血污,本是凌厉清寒的模样,在见到她的瞬间杀气尽退,眼底隐隐生出浅笑:“谢小姐,我已将云水散仙的心魔――”   他说着一顿,敛去笑意:“你哭了?”   谢镜辞这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对不起。”   少年近乎于手足无措,疾步向她靠近,语气中带了安抚与歉疚:“我的心魔……吓到你了吗?”   谢镜辞没说话。   在裴渡迈步前来的同时,她也倏地上前。   这是个毫无征兆的动作。   一只手按住他后颈,不由分说往下压,裴渡顺势低头,瞳孔猛然一缩。   冰凉指尖下意识攥紧,将袖口捏出水一样的层层褶皱。   他屏住呼吸,心跳无比剧烈地敲击胸口,剑气凌乱散开,煞气全无。   谢小姐殷红的唇……覆在了他的唇瓣之上。 第四十九章 (你才不是我的剑。)   裴渡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身侧的夜风寒凉刺骨, 长夜湿重,在四溢的冷意里,贴在他唇上的温度却是炽热。   他慌乱无措, 毫无经验, 下意识睁大双眼, 视线所及之处, 是谢镜辞泛红的眼眶,以及被泪水打湿的瞳孔。   谢小姐正在哭。   她还吻了他。   这个吻力道极重, 双唇相贴, 滚烫的温度牵引出道道电流,自唇瓣径直通往识海。裴渡被激得长睫陡颤,脊背僵着一动不动,唯有心脏在疯狂跳动。   谢镜辞很快将他松开,低头擦去眼角的水珠。   对她的在意战胜了羞怯, 裴渡忍住侧脸上砰砰乱炸的烟花,直到开口, 才察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极其低哑:“谢小姐,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面说,一面不甚熟练地抬手,为跟前的姑娘轻轻拭净眼泪。   谢镜辞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倘若直白地告诉裴渡,她进入他识海深处, 把其中不少回忆都潦草看了一遍,以他的性子,定会羞愧难当。   他脸皮太薄,把悠久的暗恋悄悄藏在心里, 一旦被挑明,恐怕会变成浑身通红的虾。   她略作停顿, 低声应道:“心魔域太黑,被吓到了。”   “那现在――”   “现在好多了。”   谢镜辞抬眼朝他笑笑:“你把心魔击败了?”   执剑的少年修士安静点头,指尖稍动,便有灵力如光,照亮不远处的幽深树丛。   被击溃的心魔有气无力,不复最初吞天般的气势,化成了一团皮球大小的黑雾,颓然倒在树干下。   在它身侧站着个孱弱的少年身影,赫然是附身于傀儡之上的楚筝。   “前辈正在与心魔进行神识交互,试图从它那里找到一些线索。”   裴渡低声道:“归元仙府魔气越来越浓,清心阵正在渐渐损毁。倘若云水散仙被心魔完全吞噬,整个秘境都会毁于一旦,我们没剩下太多时间,等前辈结束事宜,便即刻深入后山。”   谢镜辞点头,看向他身上的血迹斑驳,不由皱眉:“你的伤……”   心魔汲取了秘境里的邪气,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裴渡修为远不如它,能将其击败,必然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   除开这些血肉模糊的外伤,五脏六腑与经脉里的情况,也一定不容乐观。   “前辈替我简单治疗过,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裴渡脸上还是有些红,似是紧张,语气里显出几分拘谨的意味:“谢小姐,我从小就不怕疼,你不用担心。”   他说得轻松,谢镜辞听在耳朵里,不由心间一涩。   裴渡儿时常被醉酒的父亲无故打骂,之后入了裴家,又被送往各处秘境与试炼之地,没日没夜地苦修,对于受伤,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他哪是不怕,只不过习惯了而已。   他话音落下的间隙,那头的楚筝已经漠然起身。   “前辈。”   谢镜辞好奇道:“您从心魔的记忆里,可曾寻得什么线索?”   “……算是。”   少年傀儡微微皱眉:“时间紧迫,还请二位先行随我前往后山密室。心魔之事,我会在路上尽数告知。”   他说完就走,谢镜辞与裴渡对视一眼,一并跟在楚筝身后,听他缓声道:“你们应该听说过,我之所以被心魔所困,是为了求解‘情’。”   谢镜辞点头:“正是。”   “我体质特殊,自出生起,就不具备情根,无法感知常人的七情六欲。也许是天道为了补偿,赐我纯阳之体,有驱鬼辟邪、灵力天成的效用。”   纯阳之体,乃是修真界中难得一见的上品体质。   想来云水散仙身为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之所以能步步飞升、速度远超出众多宗门亲传,除了天资聪颖、勤奋努力,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种出类拔萃的资质。   “方才那心魔也只不过是它本体的一缕残魄,记忆和我一样,并不完整。”   楚筝继续道:“在它的印象里,我出生于诸国乱战时期的楚幽国,因相貌与一人极为相似,被养在皇宫里,作为那个人的影子替身。”   谢镜辞露出了然的神色。   凡人界曾有过一段战事连年不断的时候,诸国贵族人心不稳,流行豢养替身,在千钧一发之际代替自己送命,迷惑敌人。   在这种境况下,打从一开始,替身就注定了必死的结局。   可楚筝却活了下来。   “第二段记忆,是主子体弱,有老道看出我体质异于常人,便提了个法子,让我每月月初刺腕取血,供主子喝下,延年益寿。”   越往后山深处走,树木就越发茂盛葱茏。   身边的魔气几乎凝成了实体,浓郁得不像话,风声裹挟着少年音响起,淡漠至极。   “第三段记忆,是楚幽国破,我本应代替主子赴死,在即将前往城门之际,却有人突然出现。”   他说到这里,少有地出现了迟疑的语气,仿佛想不通前因后果,有些困惑:“那个人抓着我的手,朝城门所在的反方向一直跑……周围全是火光和乱箭,我看不清他的脸。”   谢镜辞心下一动:“那个人带着你逃出了皇宫?他活下来了吗?”   楚筝的声音有些闷:“我不知道。他好像给了我一封信,我刚打开,后面就袭来一群追杀的刺客,颠簸之中,不知道它掉在了哪里。”   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无数追杀和箭雨,只为将一个小姑娘送出皇城,此人与她的关系必然不一般。   至于那个人最后的下场……   谢镜辞想起在楚筝的记忆里,云水散仙修为有成之后,仍会前往云京城郊,在一座墓前进行祭拜,坟墓里埋着的人,正是来自楚幽国。   但那名老者活了八十多岁。   如果救下她的人当时并未死去,反而得以颐养天年,云水散仙的心魔不可能如此强烈。   心魔,在很大程度上来看,源自于修士们无法企及的执念。名声、地位、情思,得不到的才最念念不忘,倘若一帆风顺,必然不会滋生心魔。   谢镜辞想不太通。   假若躺在坟墓里的老者并非出手相助之人,云水散仙又为何会对他心生惦念、特意祭拜?当年在楚幽国皇宫里,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线索又杂又少,毛线一样乱作一团,谢镜辞还没理清头绪,就听楚筝淡声道:“到了。”   她迅速抬头。   后山人迹罕至,连魔物都消匿了行踪,周围的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有如伞盖密密麻麻,把月光吞噬得一丝不剩。   四下的杂草更是铺天盖地,张牙舞爪地狂乱生长,生生窜出半个人高,冷风一吹,涌动如浪。   “难怪这么久过去,一直无人发觉机关。”   楚筝伸手抚去山壁上的爬山虎,枝叶一层接着一层,发出哗啦轻响。   待得绿意退尽,便显出一个略微凸起的石块。   “此地之所以察觉不到异样,全因我在洞穴之中设下了阵法。待得石门打开,魔气大盛,二位还请凝神静气,莫要慌张。”   谢镜辞低低应了声“好”,看他手下用力,缓缓旋转石块。   静寂夜色里,兀地响起一道轰声。   这道声音沉重悠长,与之一并涌现的,还有势不可挡、汹涌澎湃的魔气。   山壁竟是一座石门,随着少年傀儡的动作缓慢上移,被禁锢许久的黑潮争先恐后往外钻,如同一条条漆黑的蛇。   谢镜辞头一回,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煞气。   她不是没见过修真界里声名远扬的大能,修为高到一定程度,修士们就会特意隐而不露,收敛浑身的灵气与威压,不至于吓坏小辈。   但此时的云水散仙不同。   她被心魔所困,灵力一股脑地涌出来,丝毫不加掩饰;魔气亦是势如破竹,有遮天蔽日之势,凭借她与裴渡的力量,根本没办法抵挡。   石门逐渐打开,谢镜辞竭力稳住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被魔气侵蚀,抬眼望去,在一片混沌之中,见到一抹纤细高挑的影子。   清心阵虽然受损,但仍残存了些许灵力,在密室里散发出悠然白光。   然而这白光破碎且黯淡,如星点四散在半空,轻轻一晃,便映出狂涌不止的黑雾,更显幽异诡谲、怪异非常。   云水散仙周身环绕着数不清的魔气,模糊了身姿与面容,乍一看去,只见到长发纷飞、肤色惨白,比起出尘仙人,更像是志怪故事中的女妖。   “靠近本体,我的力量能提升不少。”   楚筝默念法诀,于二人身侧设下法阵:“心魔太强,正面对上必然大败,还请二位催动神识,进入本体识海,将心魔勘破。我会竭力护法,保二位周全。”   魔气狂啸,化作道道利刃直冲而来。   楚筝抬手将其退去,语气是少有的严肃:“这具身体受到魔气侵蚀,定会对你们的进入产生排斥。倘若在记忆里遇见魔气,切记寻个地方好好藏下,一旦被察觉,恐怕会被当场绞杀。”   “高阶修士识海自成结界,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二位不必担心记忆漫长、耽误时间,专心查出心魔便是。那么――”   他语气一凛:“秘境里诸多弟子的性命,就交给二位了。”   *   谢镜辞睁开双眼,首先见到一具棺材。   她怔然扭头,又见到另一副。   准确来说,是被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许许多多棺材。   这是个棺材铺。   裴渡头一回深入识海,见状微微愣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声:“棺材可算打好了!皇宫里的人就是金贵,单单是这一副棺材,就值我三辈子攒下来的钱。”   他顺势转身,耳边传来谢镜辞的声音:“这里是云水散仙的记忆,放心,记忆里的人看不见我们。”   棺材铺虽大,却几乎被棺木填满所有空间,好在大门敞开,引来灿烂明朗的阳光。   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身旁的女人笑道:“老板毕竟是京城中的头号招牌,做出这棺材,您也能挣不少钱――宫里待会儿便会派人来取了吧?”   “应该快了。”   男子道:“那位贵妃也真是红颜薄命,当今圣上待她万般宠爱,只可惜这么早便香消玉殒。”   皇宫。   当初楚筝就是在皇宫里作为替身长大,他们要想勘破心魔,首先得去宫里找她。   谢镜辞刚要开口,忽然察觉裴渡眉间一皱,沉声道:“有魔气。”   识海里的魔气,类似于一种病毒查杀机制,用来巩固心魔的绝对统领权。她与裴渡都是偷偷潜入的病毒,一旦被发现,只剩下被乖乖消灭的份。   谢镜辞也感应到逐步靠近的威压,胸口咚咚地跳。   这个棺材铺店面极大,虽有木柜与房间,同他们却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要是匆忙奔去,很可能闹出动静,引来注意。   窒息感越来越近。   四周尽是整齐划一的棺木,如此一来,能够藏身的地方只有――   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太多,一把拉过裴渡右手。   神识虽然无法与记忆里的人进行交互,彼此之间却能触碰。   被径直往后推倒的时候,裴渡下意识绷紧脊背。   谢小姐动作很快,当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穿过棺木,同她一起入了棺材之中。   正是店铺老板一直注视,即将被送入皇宫的那一具。   眼前所见尽是漆黑。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她轻轻压下来的重量与温度,神识很轻,软绵绵的一团,正伏在他胸膛上。   谢小姐的手掌,刚好落在他心口。   他感到局促,亦有无措与不安,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一切情绪无处可藏,仿佛褪去了层层伪装,把最为本真的悸动展露在她眼前。   “抱歉抱歉。”   谢镜辞的声音很低,有如耳语:“实在没别的地方可以躲――这样你会不会觉得难受?”   ……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受。   裴渡自然不会说出口。   剑道最为忌讳心乱,他在裴风南的教导下,早就能做到临危不惧、时时刻刻面色如常,可一旦面对谢镜辞,哪怕被她轻轻一碰,都会情不自禁地心头发颤。   更不用说,是如此贴近的动作。   谢镜辞引动灵力,点亮极其微弱的白光,虽然驱散了黑暗,却让裴渡更为紧张。   这种微光最是暧昧,他喉头一动,试图避开她直白的眼神,嗓音发哑:“这里是……云水散仙的记忆?”   他耳根通红的模样实在可爱,谢镜辞直勾勾注视裴渡双眼,轻笑出声:“对呀。识海和记忆是互相连通的嘛。”   谢镜辞说着顿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渡的神色会那么奇怪。   因为在不久之前,她曾经畅通无阻进入了裴渡的识海,理所当然,也就知晓了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糟糕。   裴渡心里何其澄明,无需多言,必定知晓了一切。   “谢小姐,”他的嗓音低不可闻,“你都……知道了?”   谢小姐窥见了他的记忆。   如此一来,他那些隐秘的、近乎痴迷的渴慕,定是毫无保留地尽数展露于她眼前。   头脑中轰地炸开,少年本就通红的脸愈发滚烫。   在一片静谧里,谢小姐正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柳叶眼盈盈发亮,目光有如实体,扫在泛红的面庞。裴渡想躲,然而棺材里狭窄逼仄,更何况谢镜辞正极为贴近地靠在他身上,在狭小的空间内,一切情绪都无法掩藏。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   那样亘久地悄悄注视她,甚至还寻了她的笔迹,在暗地里细细描摹――   裴渡不敢细想。   只希望谢小姐没有看到,他那时情不自禁泛起的笑。   他羞愧欲死,侧脸和后脑勺都在狂烧,忽然听见几道陌生的嘈杂人音,棺材被骤然抬起。   应该是皇宫里的人来此取棺。他们人生地不熟,待在棺木里,正好能被送入宫中。   因着这一下的颠簸,谢镜辞不受控制地往下靠,身体轻轻一蹭,吐息划过少年耳垂。   他下意识一颤。   谢小姐应该看见了他通红的耳朵。   她的气息绵长温和,氤氲在脖颈与耳畔,在密闭空间里炽热难当,每一次呼吸都勾得他心口发痒。   在片刻的沉寂后,裴渡听见她的声音。   “我都知道了。”   他心头猛地一跳。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侧脸,柔若无骨,极尽温和。   谢小姐的脸,贴在了他的侧颈上。   “不要偷偷地喜欢我啊。”   她说:“裴渡,你才不是我的剑。”   裴渡心口一揪。   他下意识感到慌乱,沉声应她:“谢小姐,我――”   “我不需要你为我披荆斩棘,出生入死,我只想竭尽所能地对你好,让你觉得开心。”   谢镜辞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贴着他的耳朵:“因为喜欢你,只要你能开心,一切就都足够了。”   她不是裴风南。   身为裴家家主,裴风南之所以收养裴渡,全因看中他的利用价值,想为家族锻造一把人形兵器。   她怎么舍得把裴渡当作一把剑。   对于谢镜辞而言,他不是裴家长子的替身,亦非用来出生入死的护身符,在少年天才的光环之下,他首先是裴渡。   裴渡怔怔看着她。   他面上红潮未退,一双漆黑的瞳仁格外亮,被灵气一映,淌开水一样的流波。   他从未想过,原来极致欣喜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眼眶发涩。   何其幸运,他遇见的、为之奔赴的那个人,恰好是她。   谢小姐给予的蜜糖太甜,沉甸甸落在他心口上,温暖的甜浆四溢涌动,将整颗心脏全然包裹,无法呼吸。   “……谢小姐。”   始终僵在身侧的手,终于无声向上,将她抱住。   在安静淌动的微光里,裴渡逐渐用力,嗓音中潜藏着太多翻涌不定的情绪。   他小心翼翼开口,把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喜欢你。”   这是他藏了十年的秘密,时至此刻,终于能亲口告诉她。   少年声线清越,渐生笑意:“好开心。”   他说着一顿,迟疑半晌,眼底浮起再明显不过的羞赧之意,声音更低:“谢小姐,那个……可以再来一次吗?”   谢镜辞一怔。   她很快反应过来裴渡话里的意思,强忍了笑意,佯装好奇地问他:“那个?那个是什么?”   他的脸果然更红,竭力张了嘴,却没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裴渡的声音才低低传来:“……亲。”   谢镜辞抿了抿唇:“嗯?你说什么?没听清。”   他的眸光明显一动,谢镜辞看见裴渡上移的喉结。   旋即在下一瞬,唇上就传来猝不及防的绵软触感。   裴渡动作很快,蜻蜓点水般啄在她唇瓣,似是尝到甜头,又轻轻一压,眼底荡出层层的笑。   “谢小姐。”   他像偷吃到甜点的小孩:“喜欢你,真的……好开心。”   即便得不到回应,能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更好,朝着光芒万丈的方向前行,仅仅是喜欢她这件事,就能让他感到雀跃欢欣。   这个反扑来得突然,谢镜辞全然无法反抗,双唇相触的刹那,心口像被抓了一下。   裴渡的唇软得不可思议,像果冻或糖浆,一点点靠拢,又笨拙地偏移,静静贴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   谢镜辞往后退开一些,留出说话的空间:“裴渡,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贴着呀?”   裴渡一怔。   他面上更红,语气正经,带了点歉疚与困惑:“我听说其他人……都是这样很久,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其他人都是这样。   谢镜辞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   这人是真的好呆啊。   她虽然也没有经验,但好歹在小世界里接受过无数小说电影的熏陶,看来在什么时候,有必要亲自教一教他。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察觉棺木一顿。   皇宫到了。 第五十章 (一个桃花糕。)   楚幽国是个小国。   从楚筝透露的零星片段来看, 它应该还是个很快就会被灭国的小国。   在千百年前群雄逐鹿的境况下,小国往往只能沦为惨遭吞并的对象,要么心甘情愿主动献上玉玺, 要么先行挣扎一番, 来一场头破血流的鸡蛋碰石头, 然后再鼻青脸肿地被动献上玉玺。   等谢镜辞从棺材里出来, 晃眼一瞧,只觉得楚幽被灭国的原因瞬间又多了一条。   入眼是极尽奢华的宫阙琼楼,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勾连成片, 间有雕栏玉砌,玉石层层镶嵌,华美非常。再往上看,雕梁画栋赏心悦目,上刻龙游凤舞, 隐有栩栩如生之势。   清一色的澄黄明丽,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穷奢极欲。   放在话本子里, 这种挥霍无度的小国活不过三集。   裴渡随她一并出来, 抬眼环视一圈,压低声音道:“此地的建筑……似乎与归元仙府里的宫殿极为相似。”   谢镜辞笑:“倒也不必如此做贼心虚,我们置身于记忆之中,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他所言不虚, 无论建筑风格还是色彩搭配,二者都有很大的共通之处。   云水散仙一生闲散,不喜奢靡之风,谢镜辞曾好奇过正殿的豪华程度, 如今看来,竟是仿照了楚幽国的宫殿所建。   如此想来, 似乎连那些被堆积在阁楼里的傀儡,身上所穿之物,也恰是整齐划一的宫服。   楚幽灭国已有千百年,云水散仙待在归元仙府那么久……居然还在模拟楚幽国中的景象吗?   这个念头从脑海深处倏地蹦出来,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就听身旁的抬棺人长长叹了口气:“那位总算没命了……她在的这几年,皇上几乎被迷得丢了魂儿,连太子位都心甘情愿留给她儿子当,啧啧。”   “我们还在宫里,说这种晦气话干什么?”   另一人出言将他打断:“要是被旁人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玩儿完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位太子的身体也不好吧?”   一直静默不语的中年男人插话进来:“贵妃就是因为体弱,连年大病小病不断。我听传闻讲,宫里太医诊治过了,以太子的身体来看,恐怕活不过十五。”   “不是说皇帝找遍全国,给他寻了个一模一样的替身?如今世道这么乱,不少王公贵族都这么玩。”   第一个说话的抬棺人冷哼道:“听说替身不但要替他试毒挡伤,连气运也会被太子吸走,变成他的寿命――不知道是谁被选上了,可怜。”   楚筝也是楚幽国贵族的替身。   可那缕神识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虽然迫不得已附身于一具男性傀儡,云水散仙本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子,应该与他们话里的太子搭不着边。   又有一名精壮青年道:“贵妃过世,皇帝恐怕会对太子更加上心。你们看见宫门前的那群道士没?说不定就是专程请来给太子续命的。”   续命。   楚筝似乎也曾说过,为了给主子续命,宫中特意请来几位道士,其中一人认出她的纯阳之体,于是提了个法子,让她放血救人。   难不成那个所谓的太子替身……其实就是她?   谢镜辞心下困惑,戳戳裴渡胳膊:“我们先去找到云水散仙吧。”   既然是神识深处的记忆,就必然有个将其牢牢记在心里的主人,要想破开谜题、了解这段过往的真相,只能先行找到云水散仙本人。   或者说,此时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楚筝。   由于归元仙府有座和楚幽皇宫相似的建筑,谢镜辞行至正殿,只觉一切豁然开朗,处处都透着无比熟悉的亲切感。   她认真钻研过地图,虽然没有亲自把每个地方都走上一遭,好在记得大致布局,很快便带着裴渡来到了太子所在的东宫。   比起其它地方,东宫虽然同样堂皇,却莫名显出几分紧绷着的窒息感。   侍女侍卫行得小心谨慎,无一例外低了头去,即便有几道人影路过,也安静得宛如鬼魅,听不见任何交谈声。   谢镜辞有感而发:“这地方好压抑,看来那位太子的脾气不怎么好。”   她话音方落,就从房内传来玉器碎裂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跟着男孩不耐烦的喊叫:“这么苦,让我怎么喝?”   “哎哟喂,太子殿下,这可是纯阳之体的血,能保你延年益寿、去病去灾,怎么就把它砸了啊!”   “我不要!”   男孩的声音更大,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意:“这种东西我才不喝!我要吃糖!糖!”   谢镜辞飞快瞥裴渡一眼,朝他做了个口型:“你说对了。”   她说着往前,身体穿过朱红木门,终于能看清房内景象。   房间里立着好几个人,绝大多数是侍女模样。中间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大小,五官平平,称不上出众,要说哪里最让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他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以及满目的阴鸷与烦躁。   站在他身旁的公公一个头两个大,费尽口舌:“陛下下了令,这纯阳之血必须得喝――要不这样,我往血里加些糖浆,保证喝起来甜滋滋的,怎么样?”   男孩闻言更气:“我说难喝就是难喝!”   他说着顿住,目光望向角落里的一道影子,语气不善:“平民的血入了我体内,我的血脉不就被玷污了么?”   谢镜辞看看他脚边碎裂的玉碗,又望望与太子殿下四目相对的那个人。   碗已经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碎渣,盛放于其中的血液四处散开,如同肆意绽放的殷红花朵,残酷且骇人。   站在角落里的人同他年纪相差不大,不但身形是一模一样的矮小瘦弱,眉目竟亦有九分相似,若非衣物不同,两人对视而立,简直像在照镜子。   要说两人有什么差别,后者的模样要更精致细腻一些,比起太子的满脸不耐,目光安静得有如死水。   谢镜辞心下一动。   从进入这间房屋的那一刻起,她就隐约觉得眼熟。当初云水散仙被心魔所困,为了护住秘境,一缕神识竭力脱出,在即将陷入沉眠之际,藏进了一具少年傀儡里。   这会儿细细看去,无论太子还是角落里的人,都与楚筝附身的傀儡极为相似。   “是是是,平民的血统配不上您。”   公公呵呵赔笑,忽而笑意一凛,往身后迅速觑上一眼:“还不快来给太子赔罪!”   于是那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墙壁的阴影从脸上褪去,显出毫无血色的瘦削面容。   当她开口,却是被刻意压低的女孩声线:“对不起。”   看来这位真是曾经的云水散仙。   太子的模样偏于阴柔,五官瞧不出太多阳刚之貌,阴恻恻盯着旁人的时候,更是显出些许女气。   要想找到一个相貌相同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难度极大。通常而言,六分相似就已经能叫人烧高香,因此遇见楚筝,哪怕她身为女子,还是被毫不犹豫带进了皇宫。   乱战时期的替身,无异于王公贵族的挡箭牌,属于一次性消耗品。   她只需要穿着男装,日复一日压低嗓子,模仿出少年人的声线,乍一看去与太子无异,便已经达到了目的。   “太子,她已向你道歉,这血,咱们还是得继续喝。”   嗓音尖细的男人挥了挥手,招来不远处一个侍卫:“周远,再去给她放血。”   谢镜辞眉心又是一跳。   楚筝曾经告诉过她,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被她常年上香悼念之人,正是名为周远。   如今的小女孩身量瘦小、面色惨白,哪里禁得起这般折腾。   她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意思,倒是闻声上前的少年侍卫愣了愣:“大总管,倘若再放血,她受得住吗?”   男人拔高嗓门:“是她重要还是太子重要?”   于是少年来到女孩跟前。   周远相貌清秀,眉宇之间透了少年人独有的凛然正气,当小刀落在女孩手腕,眉间一蹙:“抱歉。”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别怕,我不会用太大力气。”   女孩静默不语,眼看着手腕上血流如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唯有脸色越来越白,形如单薄纸片。等玉碗被逐渐填满,楚筝身形已是不自觉一晃。   周远小心按住她肩膀。   这边笼罩着幽谧的静,那边的太子还在气得跳脚:“糖呢!这回如果还是那么难喝,我就再也不碰了!”   很快场景一变,来到另一处院落。   这是个精致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房的木门被轻轻打开,露出楚筝苍白的脸。   女孩一向平静无波的面庞上,头一回出现了类似于困惑的神色。   她院子里的石桌原本空空荡荡,此刻却被端端正正摆了盘点心。   太子体弱多病、身形孱弱,为了能保持与之相似的相貌,她向来被禁止大吃大喝,诸如此类的点心肉脯也很少见到。   盘子里的东西算不上华贵,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吃,楚筝拿起其中一块桃花糕,放在鼻尖嗅了嗅,神色淡淡送入口中。   周远是太子的贴身侍卫。   之后的记忆匆匆闪过,楚筝身为太子替身,几乎被时时刻刻绑在后者身旁,除却二人以外,周远的身影同样时常浮现在画面之中。   用膳的时候,他抱着长剑静静候在桌旁;乘凉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立在凉亭外边;轮到每月放血的时候,他便拿着小刀,每次都会对她说上一声“抱歉”。   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交谈。   而同样地,每次取血后的第二天,当楚筝步入庭园,都能见到不知名人士送来的甜点。   有时是市面上常见的果干,有时是稀奇古怪的糖豆,更多是香甜软糯的桃花糕,比起宫中极尽奢华的大鱼大肉,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画面漫无目的变幻许久,等终于停下,谢镜辞赫然置身于一间熏香缭绕的书房。   “东边的一个小国被攻破了。”   太子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比起最初豆芽菜般的男孩,已然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奈何身形仍是瘦弱,个子也不高。   他一边笑一边咳:“诸国混战的局面估计不远了,楚幽人不杰地不灵,怕是苟活不了多久。”   一旁的周远正色道:“太子殿下,慎言。”   太子冷笑轻哼:“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周远,倘若楚幽国破,你打算怎么办?”   立在黑暗里的青年沉声应答:“大丈夫以死报国,天经地义。”   “以死报国,多不划算。”   少年太子发出恶劣的嗤笑,目光一晃,落在身旁奋笔疾书、与自己有九分相似的那人身上:“反正到时候我也不会死掉,不如你跟着我,咱们带上金银珠宝,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楚筝没应声。   谢镜辞俯身低头,飞快看一眼她桌前摆着的纸页,似是学堂课业,只不过姓名一栏上并非“楚筝”,而是规整的三个大字:江寒笑。   她心有所感,微微侧过身去,看向太子面前的纸张。   同样写着江寒笑。   既然是替身,就要替得足够彻底,除了相貌身形,名字必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从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剥夺了姓名、人生、自由生长的权利,以及未来的无限可能。   太子把算盘打得够满,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敌军攻入皇城,周远非但没把楚筝送去他身边,反而豁出性命,带她逃出生天。   这本应是毫无悬念的局,奈何毁在一念之差。   “学学学,整天都要学,烦死了。”   太子不爱念书,在书房没待上一会儿,就开始满心烦躁地打哈欠,最后干脆把课业一丢:“我听说外边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倒好,长这么大,连皇城都没出过――这哪是皇宫,跟笼子似的。”   周远很是耐心:“太子体弱,不适合长途跋涉。”   “你们两个都是从外边来的。”   少年来了兴致,嘴角一咧,看一眼楚筝所在的方向:“喂,你,你家乡是哪儿的?”   “……皇城。”   她开口,嗓音已然与少年相差不大,只是更清凌几分:“我也没出过皇城。”   太子露出极为嫌弃的神色。   “皇城以外,的确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观。”   周远温声笑笑:“诸国亦有与众不同的景象,例如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关一年一度的洪潮……若有机会,我能带二位前去转转。”   楚筝本是沉默不语的。   她习惯了安静无言,此时却忽然抬起头:“真的?”   青年一怔,在与她对视的瞬间弯起眉眼:“自然。在下从不会对姑娘说谎。”   太子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冷哼。   她听不出其中蕴藏的意思,静静看向少年眼睛:“你不想去吗?”   对方还没做出应答,画面又是一转。   谢镜辞见到连绵不绝的火光,身侧哀嚎阵阵,求救声此起彼伏。   战火连天,这是楚幽国破的日子。   瘦弱的少女站在房间里,周围是迎面而来的众多侍从。他们要将她接去东宫,来一出狸猫换太子。   “陛下已然战死,敌军要见太子。”   其中一人冷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轮到姑娘回报皇室了。”   敌军凶残至此,一旦太子现身,将会迎来怎样的下场,答案昭然若揭。   好在楚筝是个完美的替身。   相貌身形样样相符,甚至因为没有情根,从不会感到恐惧与踌躇。这个计划完美无缺,只需要让她在城门拖上一段时间,真正的太子就能得到逃亡的机会,如他所说过的那样,带着金银珠宝重获新生。   她没说话,无比乖顺地向前,迈出房门时,被阳光刺得眯起双眼。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身侧突然袭来一道疾风。   突变来得毫无预兆,当黑衣青年杀进重围,漫天火光里,响起几声不敢置信的尖啸。   正如谢镜辞所想,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远出现在了楚筝身侧。   身为太子贴身侍卫,他动作又快又狠,长剑疾舞,击得对手节节败退,四周是此起彼伏的喊叫与惊呼,周远并不在意,将瘦小的少女扛在肩头,迅速离开。   谢镜辞与裴渡紧随其后。   带走替身,无异于与整个皇宫相抗、置太子于死地。皇城破落至此,宫中亦是乱作一团,青年在乱箭与火光中穿行,塞给楚筝一张信纸。   这封信,那缕神识曾对他们二人说起过。   那时杀机四伏、九死一生,她刚一打开,就因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阵颠簸,将它掉落在皇宫之中,只不过匆匆一瞥,没看清信上的内容。   谢镜辞想不通。   既然进入识海之后,他们的的确确滞留在这段记忆,那按理来说,云水散仙的心魔应该正是诞生于此。   要想勘破心魔,必须解开心结。   ――可她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从头到尾,除了如今的国变,这个故事始终没有太大起伏。   周远出于愧疚,每月为她送上甜点;向她承诺将来的山水之游;也在国破之际挺身而出,将她带出皇城,得以存活。   这理应是最好的结局,就连在此之后,楚筝修成散仙、周远身为凡人,亦是活到了八十多岁,若说在整个故事里,有谁的下场不那么尽如人意――   谢镜辞的胸口被轰然一敲。   太子死了。   一旦楚筝离开,前去城门面见敌军的,必然只剩下太子一个。   这个故事的逻辑其实很奇怪。   按照她之前的推测,楚筝也许会对周远心存感激,后者却没有理由舍命救她。   他们没说过太多话,彼此都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以楚筝的性子,理应不可能因为几句道歉、几块点心,就生出难以舒解的心魔。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么多的记忆纷繁复杂,被她仔仔细细藏在识海深处,即便过了千百年,也仍然清晰又鲜活。   除了她和周远,在无数变幻的场景里,还有着另一道影子。   箭雨纷飞,周远被刺穿小腿,闷哼一声,踉跄摔下长阶。   少女手中的信纸随风远去,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看清内容,目光却认出了笔迹的主人。   “我们已经离开皇城。”   周远竭力起身,将她重新抱起,没注意到楚筝怔然的神色:“姑娘,你再坚持片刻。”   识海中出现了间歇性的震颤。   谢镜辞似乎有些明白了,究竟什么才是云水散仙心魔的源头。   记忆四涌,碎开镜面般杂乱不堪的纹路,一瞬间虚实相接,她凝神汇聚灵力,引出一道清风。   被吹落的纸页,重新回到少女身边。   火光大作,不知是谁在远处发出癫狂的尖笑,如同利刃刺破血色,旋即便是无尽厮杀。   楚筝伸手,将信纸捏在指尖。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然后在某一刻,突然挣脱了青年的束缚,在摔倒在地的同时迅速起身,向着另一处方向狂奔。   许许多多的记忆碎片缓缓凝结,汇成半透明的镜像,浮现于半空。   在那张染了血的信纸上,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认认真真地写:   [有件事一直想向你道歉。   还记得你头一回给我放血吗?我不信那老道的妖言惑众,也不想见你难受,于是佯装成厌恶至极的模样,把盛了血的碗摔在地上。   我本以为极力抗拒,他们便会彻底放弃放血一事,没想到又让你疼了第二遭。   对不起。]   一面镜片碎开。   归元仙府里,已然参悟仙道的女修静立于殿前,注视着一个个傀儡的喜怒哀乐。   如今已演到大军压境,火光滔天,苍白阴鸷的少年傀儡唤来身边暗卫,手中是沉甸甸的包裹,装满金银首饰:“周远,把她带过来。”   “不对。”   剧情被骤然打断,无言的观众终于开口。   女修神色淡淡,语气却极为固执,一字一顿告诉他:“你应该放她走。”   傀儡浮现起困惑的神色:“一旦把她放走,我不就没命了吗?”   云水散仙沉默许久。   在火光尽散的须臾,她不知第多少次说出那两个字:“重来。”   于是一切变成起初的模样,宫阙高高,旭日朗朗,瘦削苍白的男孩坐于亭中,听闻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   “你就是他们给我找来的替身?”   他语气冷淡,说话时轻咳一声,把跟前的女孩从头到尾打量一番,语气是一贯的居高临下:“叫什么名字?”   女孩乖顺应答:“江寒笑。”   “不是这个。”   他有些不耐烦:“‘江寒笑’是我的名字。在这之前,你叫什么?”   代表女孩的傀儡出现了极为短暂的迟疑,仍是面无表情地应他:“楚筝。”   “楚筝,琴筝的‘筝’?”   病弱的太子眸色沉沉,见她点头,忽地露了笑:“不错的名字,将来好好记住,可别忘记了。”   在千年后的归元仙府,那一缕残魂初初与外人相见,开口时神情淡漠,轻声告诉他们:“我凡俗名为‘楚筝’,琴筝的筝,如此称呼便是。”   原来她真的一直没有忘记。   [我用了好多宝贝,才说服周远带你离开。逃离皇宫之后,就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吧。   月燕的沙漠绿洲,秦越的山水如画,关一年一度的洪潮,那都是很好的地方。]   在置身于书房的夜里,听罢周远一番言论,她好奇问那冷漠的少年太子:“你不想去吗?”   他没有回答。   他定是知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   江寒笑也从没骗过她。   瘦小的少女奔行于烈焰之中,火势汹汹,映亮逐一坍塌的宫廷楼阁。   在血色的残阳里,她与一个又一个仓皇逃命的人们擦肩而过,如同逆流的鱼。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   不会哭也不会笑,年纪轻轻,总会语出惊人,问一些诸如“情为何物”的蠢话。   不过,倘若你有朝一日能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便来楚幽国故地同我说说吧。   我这辈子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你只需摆上一碟桃花糕,若有清风徐过,其中一缕,便是我了。   我送你的桃花糕,味道还不赖吧。]   踏踏脚步终于停下,她立于漫天火光之下,喘息着抬头,因被周远盖了层披风,看不清长相。   宫墙深深,有道影子走上城墙。   黑压压的敌军里,传来一道粗犷男音:“何人?”   那个人幼稚又孤僻,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不甚在意。   他们的关系也称不上亲近,偶尔坐在一起念书,楚筝见他发呆,便也跟着发呆,看着天边雪花一片片落下来。   她看见江寒笑低头,瞳孔是一如既往的阴沉,身形孱弱不堪。   他拔剑出鞘,稳声答:“楚幽国太子。”   剑光映亮少年苍白的面庞。   他一定是认出了她,目光沉甸甸下坠,与城墙下的女孩四目相望。   这是个相隔了数千年的对视。   当她识海里的少年模样褪色泛黄,沦为一段无法触及的久远回忆,楚筝终于能望见他的眼睛。   江寒笑朝她轻轻笑了一下。   就像在对她说,往更远的方向去吧。   八百二十五年,楚幽国破。   太子以身殉国,拔剑自刎于城楼,当夜血光吞天,哀风不绝。   识海开始了更为猛烈的震颤,无数镜面聚了又散,溢出冷冽寒光。   谢镜辞一步步向她靠近,眸光微沉:“你早就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吗?”   她顿了顿,继而又道:“从你拼命想找到答案的那一刻起,谜题就已经被解开了。”   云水散仙想了那么多年,始终无法明白,为何江寒笑会放任她离开。   正如那缕神识怎么也想不透,当初身边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傀儡,在慌不择路之际,它为何会不带丝毫犹豫,径直撞进角落里的少年傀儡中。   一切早已暗暗下好了注脚,只可惜无人察觉。   在噼啪火声里,城墙下的少女终于回头。   她一直沉默不语,因而直到转身的那一瞬,谢镜辞才恍然发现,楚筝早已泪流满面。 第五十一章 (接吻艺术大师升级版。)   与此同时, 正殿。   “东边!东边的结界破了!”   一名刀修奋力挡下重重魔气,刀光炽热,于半空勾出猩红火焰。   扑面而来的魔物受了灼烧, 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嚎, 双翼一挥, 便引来一阵狂风, 裹挟着势如破竹的魔气,把年轻的修士轰然掀飞。   然而他并未狼狈落地, 在刀修被扫上半空的瞬间, 一道人影匆匆现身,伸手一把将他揽过,稳稳当当降落于地面之上。   修士长出一口气,眼底尚有劫后余生的紧张:“多谢道――”   他话没说完,瞬间愣住。   那个毫不犹豫把他揽在怀里、躲过了数道攻击的人, 居然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不用谢。”   孟小汀咧嘴一笑,扭头看向身后的几名修士:“可以上了!”   为首的乐修弹动手中琵琶, 乐音声声, 虽然不大,却足以覆盖整间正殿,传入所有魔物耳朵。   这首《破魔诀》有驱邪之效,对于正派修士, 亦能大振士气、清心凝神。   乐音未歇,忽有几道身影迅速闪过,趁魔物受到干扰的间隙汇集灵力,一时间刀光剑影、法诀纷飞, 第三波突袭被成功拦下。   孟小汀深吸一口气,环顾一圈四周。   在引魔香的作用下, 越来越多魔物正在朝着此处聚集,万幸他们还有剑阵作为抵挡,否则一旦暴露在妖魔之下,必然将面对疾风骤雨般的厮杀。   到那时,他们就当真不剩下一丝一毫活下来的希望。   这里有势同水火的仇敌,也有彼此竞争的对手,在近乎于绝望的境地下,不管是何种身份、何等关系,所有人都咬了牙,逐渐拧成一股绳。   无论世家子弟、宗门弟子,还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只要是能催动剑诀之人,皆在此刻护在剑阵边缘,倘若出现裂口,便立即进行修补;其余人奋力迎战,将破阵而入的妖魔邪祟一一斩杀。   乐修乱敌心神,医修逐一救治伤员,佛修结印成阵,道道金光纷然如雨下,生出层层护盾,佑得同伴们一时平安。   正殿鲜血四溅,剑阵之外魔气汹汹、不见亮光,剑阵之内,则盈满了凛然白芒,恍如晨曦。   还来不及停下来稍作喘息,就有人骇然叫道:“又来了!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雷兽。”   莫霄阳皱了皱眉:“我在鬼域曾听说过它,传闻这怪物销声匿迹数百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   雷兽身形巨大,似狼似虎,猩红的双目如同染血,凭借一双翅膀悬在半空,周身则笼罩着数不清的电流,像极了牢牢缠绕的暗紫色锁链。   他话音方落,怪物便发出一声怒号,电光大作,毫不犹豫向正殿冲来。   “糟糕了。”   莫霄阳握紧剑柄,正色蹙眉:“雷兽修为颇高,电流更是凶悍,大家切记当心,不要被电光伤到。”   这只巨兽的力量远远超出想象,嘶吼着撞在剑阵上,瞬间引出一道道蜿蜒裂痕。周围的剑修受到波及,纷纷被击退数丈之远。   莫霄阳在此之前受了不少伤,见状忍下浑身剧痛,闪身立于最前方,拔剑稳住阵法。   “不、不行了,我们全都会死在这儿!”   被绑在角落的裴钰面色惨白,浑身发抖。他颜面尽失,早就不再顾及形象,这会儿胡言乱语想要推锅,奈何身为罪魁祸首,一时间找不到责怪的对象,只能把满腔怒火宣泄在莫霄阳身上。   “都怪你!全是因为你的引魔香!我们本来还能活上几天,现在好了,全没命了!魔修就是魔修,出的什么馊主――”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灵力打在脸上,像抽了个狠狠的耳光。   “这副丑态,我也用留影石好好记下了。”   龙逍笑得温和:“裴公子,等我们出了秘境,你说不定会名扬整个修真界。不用谢。”   ――他学东西一向很快的!超会举一反三!到时候和孟小姐的石头一起拿出来,还能凑个情侣款!   一只从裂缝进来的魔物迅捷如影,一眼便见到苦苦支撑在阵眼的莫霄阳,不做多想,向他俯冲而去。   然而还未行至一半,就被一道法诀瞬间斩杀。   “魔修又如何?比你这个废物强多了。正事一件不干,狗吠倒是学得不错,裴风南那么好面子,比起在这里胡言乱语,不如好好想想,怎样才不会被他切成杂碎。”   陌生的少年修士语气淡淡,末了转身,对莫霄阳点头道:“道友无须担心,我与师兄师姐会为你护法。”   “也不知道辞辞他们怎么样了。”   孟小汀奋力斩去一只火萤:“希望她与裴公子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龙逍护在她身侧:“一定会没事的。”   “不好了,这边的阵法也快破了!”   南面响起年轻修士的叫声,在狂风中伶仃如孤草,摇曳不定:“太多人受伤,我们支撑不住了!”   “这里也要没有灵力了!”   西边的少女剑修咳出鲜血,咬牙硬撑:“魔物太多了!”   莫霄阳自然明白时间紧迫。   裂痕疯长,有如遍布整个正殿的藤蔓,照这样下去,阵法最多还能维持几个瞬息的时间。   片刻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实力悬殊、局面一边倒的屠杀。   谢小姐和裴公子……   他凝神,没有后退一步。   哪怕只有短短须臾的时间,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他们是朋友。   莫霄阳性子莽,一向不怎么聪明,脑子一根筋转不过来,但师傅曾经一次又一次告诉他,既然是朋友,就应当理所当然地托付全部信任。   周慎和付潮生是这样,对于伙伴,他亦是如此。   更何况,守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其他人,大家都没有退却。   剑阵无可避免地层层裂开,邪魔感受到灵力动荡,纷纷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   莫霄阳立于阵眼,面对无边杀意,咬牙聚力。   这是他浑身上下,仅存的最后几丝灵力。   还有……最后一瞬。   数只邪魔猛然突袭,年轻的修士们催动气力,凝出竭尽所能的屏障,陡然之间,一道白芒涌过――   莫霄阳轻咳一声,喉间腥气阵阵,嘴角却不由露出微笑。   这道白光,并非是由那面屏障所释放。   在最后一瞬,耀眼的亮色自天边生长,如同轰地一声向四面爆开,不过顷刻,天地为之变色。   浩荡灵力汹涌澎湃、不可抵挡,伴随缕缕清风溢满每个角落,邪魔在光亮中无所遁形,哀嚎四起。   在最前方横冲直撞的雷兽身形一顿,直直跌落在地。等众人抬眼望去,巨大如山的影子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个修为尽失、拳头大小的紫色小毛球。   这是属于云水散仙的、具有绝对压制性的力量,只需短短一瞬,便封印了浩浩荡荡的所有魔气。   血雾和黑气无声消散,正殿里的长明灯摇曳不定,一轮清月破开重重乌云,洒落莹白色辉光。   方才还嘈杂不堪的战场,顷刻陷入了寂静。   “我们……”   良久,终于有人迟疑着开口:“我们活下来了?”   “他们成功了。”   莫霄阳长舒一口气,伸出大拇指,咧嘴傻笑:“我们活下来了!弹冠相庆,弹冠相庆!”   孟小汀一下子瘫坐在地,筋疲力尽:“‘弹冠相庆’是贬义词啊笨蛋!”   “谢小姐和裴公子,将心魔勘破了?”   提着刀的壮汉说着没忍住,一把搂过身边一个少年的肩膀,汪汪大哭:“我们活下来了,兄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偌大宫殿里,骤然响彻年轻修士们的狂呼。   “真的……真的活下来了!”   “道友,你方才那一招很不错啊!要不改日咱俩切磋一下?”   “吓死我了!呜哇,秘境里的灵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浓郁!我修为好像连上了两个小阶!”   “真的,我我我也进阶了!”   唯有壮汉身侧的少年拼命反抗:“谁是你兄弟!你昨天不还说过,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不要把眼泪鼻涕擦在我身上的混蛋!”   “我差点就以为没命了。”   一名女修缓缓上前,提起雷兽化作的小毛球,拿手指轻轻一弹,引得后者一阵轻颤:“魔物都变成这种样子了……这是它们小时候的模样吗?”   孟小汀哼哼冷笑:“魔兽肉,嘎嘣脆,用火烤一烤就能入嘴。”   雷兽自知大势已去,泪眼汪汪,缩成一个圆团摇摇晃晃。   “总算解决了。”   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龙逍心满意足,悄悄看一眼右手手掌,拿指尖摩挲几下:“不知道裴公子与谢小姐那边是什么情况。”   *   神识制造的幻境里,高墙上的火焰犹在熊熊燃烧。   画面骤然静止,谢镜辞看见楚筝眼底的泪光。   她从没笑过,更不用说哭泣落泪。   “周远将你带出楚幽皇宫,你本想谢他,却听他坦言,是太子下令送你出城――对不对?”   谢镜辞眼底映了血一般的红,语气很淡:“你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放你走,自己却登上城楼,以身殉国,由此生出心魔,不得解脱。”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其实有许多。   恶意的、善意的,炽热的、羞怯的,爱情、亲情、友情、乃至于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善意。   太子对她的情感干净又纯粹,不轰轰烈烈,却足够赤诚温暖,而楚筝亦在连自己都不知晓的时候,对他生出了情愫。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苦修傀儡术,在归元仙府一遍又一遍重演当年的一切。   可惜在被人为构建的故事里,太子不会舍命救下她,那个名叫楚筝的小姑娘,也不可能在书房里忽然抬头,与少年四目相对,带着期许地问他:“那都是很好的地方,你不想去吗?”   “你探寻了这么多年,其实想要的不是一个答案。”   谢镜辞嗓音微沉:“你只是……还忘不了他。”   她说着稍作停顿,再开口时,语气决然而笃定:“情为何物,其实你早就明白了。之所以自欺欺人,是因为不敢面对,也不敢承认。”   ――楚筝无法面对真相。   这是一段太过久远的回忆,掩埋在黄沙与泥土之下,陈旧得不可能被改变分毫。   活下来的女孩不愿接受那个人的死亡,当她勘破真相,会恍然发现,原来这是个关于“错过”的,无法弥补的故事。   错位的感激、错位的期许,还有那些隐秘的念头,即便乘着清风,也注定无法传达。   识海逐一碎裂,楚筝的身影越来越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瘦小的少女掩面痛哭:“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人生毫无波澜起伏,如同一潭寂静死水。   那时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念头,在踏出房门的瞬间,死水却被轰然搅碎,远远偏离正规。   不应该是这样的。   “去找他吧。”   谢镜辞道:“去楚幽国故地,见见那道风。”   在镜面碎裂的嘈杂声响中,她不知想起什么,深吸一口气:“无论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全都告诉他吧――倘若把所有心思藏在心里,等到错过的时候,就再也没办法传达了。”   立在她身旁的裴渡长睫一动。   楚筝静静看着她,半晌,眼尾一弯。   她竟露了笑。   顷刻之间,识海剧烈动荡。   拉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好似无法挣脱的绳索,不由分说将两人紧紧锢住,猛地一甩。   谢镜辞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布置有清心阵的山洞。   那缕神识已然不见踪影,太子的傀儡一动不动坐在角落,双目紧闭,嘴角依稀噙着笑,像是睡着了。   清心阵光亮大盛,原本充斥整个洞穴的魔气荡然无存。在阵法中央,以沉眠的女修为圆心,向四面八方荡开道道灵潮,清明纯净,有如波涛。   谢镜辞终于能看清云水散仙的模样。   她比回忆里看上去更成熟了些,冰肌玉骨,冷意天成,长睫好似垂落的小扇,轻轻一颤。   “多谢二位助我勘破心魔。”   她没开口,却有嗓音清冷,响彻山洞的各个角落,一缕风缓缓掠过,云水散仙睁开了漆黑的瞳。   女修朝他们笑了笑,并非刻意扯着嘴角,而是顺其自然,连眼底都溢了笑意。   “我将倾尽所能,满足二位所有愿望。”   云水散仙目光一动,似是察觉到什么,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意思:“在那之前,还请允许我先行前往正殿,平息魔潮引来的动乱。”   正殿里必然是妖魔鬼怪齐聚一堂,乱做一锅粥。   谢镜辞点头:“多谢前辈。”   “把所有心思藏在心里,等到错过的时候,就再也没办法传达……”   女修静静一笑,目光若有所指,扫在她和裴渡身上:“这段话倒挺有用,是吧?”   执剑的少年收剑入鞘。   云水散仙走得很快,身形一淡,立马就在原地不见了踪影。   谢镜辞连夜奔波,又接二连三进入他人识海,只觉疲惫非常,靠在身后的石壁上,缓缓坐了下来。   “我们休息一下,再前往正殿与其他人汇合吧。”   她说着吸了口气,用神识感受身边浓郁的灵气,朝着裴渡勾勾手:“过来。”   裴渡不明白她的用意,却也没做多想,半跪于谢镜辞身前。   “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她指尖圆润,划过他胸前破损的衣物,轻轻一挑,便露出皮肤上血红的长痕:“用不用我先帮你上药?”   仅仅是衣物被谢小姐这样挑开,就足以让他耳根发热,要是褪去衣物……   更何况这具伤痕遍布的身体实在丑陋,裴渡不愿吓到她,心口一跳:“不用。”   谢镜辞挑了挑眉。   她没说话,裴渡却瞬间明白了这道眼神中蕴藏的意思――谢小姐分明想对他说,不必这般紧张,又不是没见过。   在鬼冢与她重逢后,出于疗伤所需,他曾当着谢小姐的面……亲自褪去了衣物。   “其实你凡事不用那么拼命,总是冲在最前头。”   谢镜辞抬眼与他对视:“你要是受了伤,我也会难受。偶尔也试着依靠一下我的力量吧,我能保护你的,裴渡。”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谢小姐没有笑,柳叶眼漆黑如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空气里淌动着若有若无的热,哪怕只是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能让裴渡怦然心动。   心脏像被一只手轻轻握住,用力一捏。   他没忍住,忽地低下头去,亲了亲谢镜辞白皙的鼻尖。   谢小姐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眼睁睁看他脸上涌起绯红,如同因为偷腥而不好意思的猫:“对不起,这样……会不会太唐突?”   哦――   谢镜辞想起来了。   她眼前这位,是个名副其实的接吻艺术大师。   之前时间匆忙,奔波之余,全然顾不得儿女情长。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终于可以直视着裴渡的眼睛,向他悠悠一笑:“你之前说要教我亲吻……莫非就是这样?”   裴渡的身体瞬间僵住。   谢镜辞的笑意几乎忍不住,伸了双手环住他脖颈:“不如来教教我吧?……先生。”   她把最后那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当真在求学问道,更衬得洞穴之内暧昧非常。   “谢小姐。”   裴渡显而易见地感到了慌乱,呼吸骤停:“可能会有人来。”   她似是很认真地细细一想,却并未卸下力道,而是撤出其中一只手,不由分说覆在他双眼上。   在陡然降临的黑暗里,裴渡听见她的声音:“这样就看不见其他人啦。”   这种做法无异于掩耳盗铃,偏生谢镜辞装傻充愣,并不在意:“你不想教我?”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出几分低沉:“那就罢了,我不想强迫于你。”   掌心下的皮肤逐渐升温。   在即将移开右手的时候,谢镜辞的手腕被他按住。   裴渡被蒙着眼,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景象,在一片漆黑里,只能凭借感官去触碰,笨拙低下头。   “不够。”   谢小姐的声音萦绕耳畔,带着浅浅笑意:“还要再往下一些。”   她的声音有如蛊惑,化作丝丝细线缠在他胸口,裴渡茫然且局促,按耐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把头埋得更低。   他被撩拨得快要发疯。   “别屏息。”   谢镜辞轻轻地笑:“裴渡,你要是一直这样,小心吻着吻着就晕倒了。”   他被笑得面红耳赤,脊背如野兽微微弓起,轻颤着开始呼吸。   这道呼吸极轻极慢,被竭力克制,微弱的气流淌在两人之间狭窄的间隙,说不出的勾人。   谢小姐只要对他笑笑,就能引得裴渡心乱如麻,像此时这般逗弄,他如何招架得住。   呼吸交缠,他又往下探了一些。   这回触到的并非虚空。   蜜糖一样的触感主动贴上他双唇,轻轻一抿。   唇与唇极快地擦过,引出道道直入心肺的电流,他目眩神迷,恍惚之中,听见谢小姐的声音,温柔得如同诱哄。   “张嘴哦。”   裴渡一颗心脏悬在喉咙,来不及思考,乖乖启唇。   有什么东西缓缓探了进来,蜻蜓点水似的落在他舌尖,稍稍一碰就迅速退开,浅尝辄止,悄无声息。   像是一滴雨落进池塘,虽然很快销声匿迹,却勾起无穷尽的涟漪,一层接着一层,把整片水面都变得凌乱不堪。   他怔愣了几息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方才探进来的陌生触感,似乎是……舌尖。   属于谢小姐的舌尖。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裴渡脑袋轰地炸开,呼吸逐渐加重。   他仓皇无措,快要紧张到失去意识,耳边则是谢小姐的笑。   谢镜辞的声音很甜,用了无辜的语气:“我倒是听说,亲吻应该像这样。”   她说着停了停,笑意加深:“这个你也会吗?”   他哪里会这个。   这在从前,是裴渡在梦中都不敢肖想的动作。仅仅是舌尖相触的那一瞬间,就能把他的魂勾去大半。   他惶恐不堪,既觉得冒犯了谢小姐,又忍不住跟随她的牵引逐渐侵入,将她占有得更深。   谢镜辞料想到他不敢乱动,在心里对他做了个鬼脸。   让你装得那么会,还不是在阴沟里翻了车,大呆鹅。   裴渡在外人面前拿着剑时,端的是一派霁月清风、高不可攀。除她以外,修真界恐怕无人能想到,这名天才剑修竟会有像这样满面绯红、茫然失措的时候。   因为双眼被捂住,从谢镜辞的角度看去,只能望见他高挺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唇瓣微张,润着层浅粉水色。   实在过于可爱了。   她忍着笑,声音清脆悠扬,直勾勾传入少年耳中:“教教我嘛,裴渡。”   手心被颤动的长睫扫了扫。   这原本是句玩笑话。   因此当裴渡忽然欺身而下,凭借直觉封住她嘴唇时,谢镜辞很没出息地瞬间愣住。   谢镜辞:嗯……?   嗯嗯嗯???   这是生涩的试探,猝不及防。   裴渡毫无经验,吻技烂得彻底,不会运用任何技巧,只懂得用舌尖将她轻轻触碰。   他身为主动的一方,似乎要比谢镜辞更加紧张,脸红得像是水煮虾,脖颈上的脉搏砰砰跳动。   唇瓣相贴的地方一片滚烫,舌尖更是炙热,让她恍惚有种错觉,仿佛一团火焰在温柔碾转,所过之处尽是酥麻,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战栗。   谢镜辞被堵在石壁,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在他毫无章法的亲吻之下,几乎没办法呼吸。   她的心跳快要冲破胸口,想让裴渡停下,喉咙却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在梦里。   在此之前,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接吻当真能让人浑身酥软,像被电流一点点碾过骨头,恍惚得如坠梦境。   蒙在他眼前的右手没了力气,软绵绵垂在身旁,一时间四目相对,裴渡长睫轻颤。   谢镜辞乍一见到他的眼睛,更觉羞愧难当。   该死,这叫什么。   阴沟翻车,自作自受,风水轮流转。   ――这才不是说好的剧本!裴渡应该脸红着躲开,而不是一边脸红一边按住她!   许是见到她泛红的双眼,裴渡呼吸一滞,终于退开。   他动了情,凤眼中满溢着浅浅的光,却在退开的瞬间神色怔住,喉头一动。   “谢小姐。”   裴渡语带仓皇歉疚,正色对她道:“我好像……把你的嘴,弄坏了。”   谢镜辞:……   谢镜辞:…………   谢镜辞面无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   应该是又红又肿的模样,因为裴渡的唇瓣同样染了殷红,看上去像是沾了血色。   “这不是……弄坏。”   她努力按压太阳穴,停顿须臾,才说出最后那两个字:“这是代表,那个……你做得很好。”   谢镜辞:。   啊救命救命,她在说些什么!怎么能因为裴渡可怜巴巴的样子,就讲出这种违心的话!她才不愿意被裴渡按着亲!他的技术更没有很好!   ……虽然她并不讨厌像那样就是了。   近在咫尺的少年安静看着她,眼中歉疚逐渐消散,化作一丝羞赧笑意。   “谢小姐。”   他说:“再来一次,可以吗?”   没等她做出回应,裴渡再度欺身上前。   薄唇覆在她之上,一寸一寸地压,温热触感彼此相撞,溢出微弱的、叫人脸红的水声。   他呼吸仍旧很轻,有时停下动作,用耳语般的音量问她:“这样可以吗?”   谢镜辞哪里有力气回答,只想把自己缩成滚烫的一团。   她纸上谈兵的功夫一套接着一套,轮到实战,完全成了羞愤至死的软脚虾,闻言拼命吸了口气,低不可闻地回应:“……可以。”   ――不对!她在做什么!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裴渡眼里笑意更浓,倏而又问:“我能……再用力一些吗?”   明明做着那么令人脸红的动作,讲出来的话却纯良至极,让她完全找不到理由责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人。   谢镜辞真想敲他脑袋,又冷又酷地应上一句“随便你啦”。   但她话到嘴边,便被裴渡的攻势全然吞没,变成一团毫无意义的吐息,以轻哼的形式响在两人耳边。   这道声音暧昧至极,有如意味不明的欲拒还迎。   救命救命。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尖叫不止,疯狂以头抢地,这不可能是她发出来的声音!   裴渡显然发觉了她凌乱的气息,生涩地伸出右手,摸一摸她后脑勺:“谢小姐,别怕。”   他好开心。   谢小姐并不排斥这般亲昵的触碰,还对他说了“可以”。   他的身体像在被火焰熊熊灼烧,心里如同裹了糖,情不自禁从眼底溢出笑意。   少年黑瞳幽深,唇角微勾的时候,自颊边现出小小的酒窝。   这是他期许了十年的姑娘。   谢小姐也喜欢他。   他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触碰,疯狂的念头在心底肆意生长,想要攫取每一缕气息、探寻每一寸角落。   裴渡话音含笑,低哑得恍若呢喃,用唇瓣勾勒出她嘴角的弧度:“……我来慢慢教你。”   然后弓身,用力。 第五十二章 (撒娇。)   谢镜辞觉得很慌。   如果打从一开始, 裴渡就是个纯粹的暴君形象,那她定会好好做人,不去招惹。   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兔子, 向来温温和和、一派正经, 连拥抱都觉得逾越规矩, 稍微被碰上一碰, 就会瞬间满脸通红。   像这样的人骤然反扑,褪去层层温良, 变得吃人不吐骨头――真的真的很叫人心慌。   更可怕的是,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一边面色绯红猛地吸气,一边看着裴渡直起身子,居然发现他的脸同样滚烫,等眼中浓郁的情愫渐渐褪去, 又恢复了如往日一般的纯良模样。   他甚至伸手碰了碰她的嘴唇,黑眸深深, 极认真地问:“疼不疼?”   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 又急又羞,没做多想咬上他指尖,引得裴渡身形陡然停住。   如今魔气尽退,归元仙府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澄澈灵力, 因为云水散仙参悟得道、修为大增,浓郁程度更甚以往。   谢镜辞体内所剩无几的气力得以补充,没过太久便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稍作歇息后, 与裴渡一并前往正殿。   因着暴增的灵气,秘境之中万物复苏。   如盖的参天古木郁郁葱葱, 每片叶子都像被水洗刷过,绿意盈盈。正殿之外藤蔓疯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整面墙壁,带着几朵点缀其中的小白花。   谢镜辞一路走一路惊叹,瞥见正殿的模样,忍不住惋惜出声。   和其它地方的生机勃勃相比,正殿建筑被损毁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需望上一眼,就能想象出当时九死一生的惊险景象。   最右边的高阁轰然塌陷,化作堆积成山的齑粉;房檐与屋顶皆被掀飞,琉璃瓦摔落在地,一片片地碎开;地上则散落着道道血迹,鲜红、青黑、深绿,种种截然不同的色泽逐渐干涸,凝固在价值不菲的地砖。   “辞辞!”   孟小汀一眼便见到谢镜辞身影,小跑着迅速赶来,一把搂过她脖子:“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能打败心魔!”   “大都是裴渡的功劳。”   谢镜辞摸摸她脑袋:“他受了伤,正殿里还有多出的医修吗?”   迎战那团心魔的时候,全靠裴渡拔剑上去硬扛,她入了他的识海,又有云水散仙散落的神识在一旁保护,没受多么严重的伤。   谢镜辞一段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只顾提及裴渡,全然没去关心其它,于是后知后觉补上一句:“你们这边如何了?”   “不用掩饰!你就是张口闭口都是他!”   孟小汀哼笑一声,讲起接下来的话题,杏眼不由发亮:“我们这边超超超刺激!当时邪魔即将冲破剑阵,马上就要把我们全都干掉,千钧一发之际,魔气突然消失了――幸亏你们能把云水散仙唤醒,否则正殿里的所有人都没命了。”   “对啊!那时候我吓坏了,魔气瞬间不见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在做梦。”   闻讯而来的医修少年长长舒了口气,眉目之间仍然残留着劫后余生的紧张。他说着看向裴渡,温声道:“裴公子,你受伤不轻,还请随我来。”   裴渡满身带着伤,谢镜辞虽然在意,身为女子,却不便站在一旁观望,只得先与他短暂道别。   之前在后山的时候,四面八方尽是茫茫树海,见不到天空的模样,如今来到正殿前,她抬头一望,不由怔住。   天边一碧如洗,穹顶澄澈得好似镜面,一团团祥云徜徉其间,晕开令人心旷神怡的浅粉和淡蓝,百鸟汇聚,仙鹤绕顶,乍一看去蔚为壮观,恍若梦境。   修真者突破下一大阶的时候,天边往往会涌现诸多祥瑞,其中以祥云最为常见,但归元仙府顶上的这一团又一团……   谢镜辞呆呆一指天边:“这得有几十上百了吧?”   “因为经过方才一番死战,不少人的心境都得以突破了嘛!再加上秘境灵气大增,所有人的修为蹭蹭蹭往上涨,进阶突破是迟早的事。”   孟小汀快活地扬扬下巴:“比如我,连升三个小阶,已经是金丹中期的水平了。”   谢镜辞这才反应过来,凝神查探自己的识海。   她原本是金丹高阶,此时修为同样大涨,已然到了金丹期大圆满,只需要一个机缘,就能步入元婴。   想到这里,谢镜辞有些头疼。   也许是因为缺失的那缕神识,她体内灵力充盈,几乎要从识海里满满当当溢出来,奈何就是无法突破进阶。至于那所谓的“机缘”,说得好听,也不知何时才会来。   她思绪未停,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不少人雷劫将至,全聚在那边。”   孟小汀饶有兴致地笑笑:“咱们去看看吧?”   *   众所周知,修士进阶之际,除了会出现满天祥瑞,紧随其后的,还有让无数人又爱又恨的雷劫。   倘若能挺过这一关,就能迎来一帆风顺的康庄大道,但要是撑不过去,那天边飘浮的云,就是为他祭奠的白花。   进入归元仙府的,绝大多数是金丹期修士,因为难以寻得进阶之法,便前来仙人洞府,试着求一求机缘。   此番魔气大盛、妖魔肆虐,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故。好在最终化险为夷,危机成了转机,阴差阳错之下,让为数众多的修士得以突破元婴。   谢镜辞跟着孟小汀来到后花园时,园子里已经聚集了十多个人,瞥见她的身影,纷纷点头致意。   “谢小姐。”   距离最近的年轻女修朗声笑笑:“此次多亏有二位以身涉险,才助我们活了下来――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   她礼貌回以一笑:“之所以能击溃死局,诸位亦是功不可没。是我要感谢道友,竭力拖住魔潮,为我和裴渡争取了时间。”   谢镜辞说着抬眸,视线扫过后花园,瞥见一束刺目疾光。   这道劫雷,即将落在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身上。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见耳边传来叮咚一响。   系统被关了禁闭,许久没有出现,乍一听见它的声音,谢镜辞竟感到了些许怀念。   然后在下一瞬,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在禁闭之前,它带来的人设,好像,似乎,也许,是海王。   那现在――   神识缓缓上移,来到系统给出的面板上,谢镜辞一眼就看清了白纸黑字,脑袋像被重重一敲。   [不远处的少年神色紧张,显然是个还没到金丹的菜鸟,不懂得应该如何面对雷劫。身为海王,看着慌乱的他,你心中怎能不生出怜惜之意。]   [遵循人设,上前帮他一把,努力变得更亲近吧!]   这是什么魔鬼任务。   要是在以前,谢镜辞必然能毫不犹豫地上前搭话,但如今的境况截然不同。   ――她可是有未婚夫的人了!要是有了裴渡还去招惹别人,这不是海王,分明是妥妥的渣!   [拜托,我给的任务已经很温和了。]   系统锤她脑袋:[只需要告诉他渡劫的办法就行,你就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一做好事嘛。]   它说罢轻咳一声,音量逐渐降低:[而且吧,你懂的,裴渡方才又不在。]   ――这句话果然显得更加做贼心虚!   不过有一点,系统没有说错。   比起眉来眼去、拈花惹草,这个任务其实算得上正常,仅仅指点一两句渡劫心得,完全能解释为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她没有细想,轻声开口:“雷劫到来之际,记得丹田下沉、把灵力集中在每条经脉。一旦触碰到雷光,便调动气息,用灵力将它包裹。”   少年人抱着一把刀,面色严肃,点了点头:“多谢。”   他之前是筑基大圆满,来此突破金丹期,雷劫并不算太难。   疾光如水从天际垂落,照亮少年惨白的面颊,他深深吸了口气,显然在按照谢镜辞所讲的方式,用灵力逐渐消磨雷光。   这段时间并未持续太久,当白芒散尽、年轻的刀修重新睁开双眼,瞳孔显而易见多了几分亮色,周身气息亦是更为澄澈。   “恭喜。”   之前与谢镜辞交谈的女修笑道:“你金丹了。”   “多谢!多谢谢小姐!”   少年咧嘴一笑,两眼放光:“我是个散修,稀里糊涂到了如今的修为,不懂应当如何渡过雷劫。倘若没有谢小姐相助,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谢镜辞摇头:“不用。”   “我早就听说过谢小姐的名姓,听闻用刀一绝。”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在学刀。虽然现在修为还不高,但我会努力修炼,希望能在某天,和小姐好好切磋一下。”   这是赤诚的少年心性,把她当作了想要战胜的目标。   谢镜辞很是能体会这种心态,扬唇笑了笑:“好,加油,我等着切磋的那天。”   “真的?”   修真界里的天才们大多恃才放旷、眼高于顶,少年没想到她会答应,双眼一弯:“谢小姐,我听闻你修炼的是逆水诀,三年前我在沧州探险,正巧捡到过一册元婴心法,只可惜没带在身上。不知你可否将传讯符的地址给我,等离开归元仙府――”   他说到这里,忽然目光一转,像是见到什么人,笑意更深。   谢镜辞听见他道:“裴公子,你也来了!”   谢镜辞后背倏地一僵。   她自认没做亏心事,但回头转身的刹那,还是莫名感到了一丝丝做贼心虚,等对上裴渡漆黑的双眼,更是心口发紧,下意识指尖蜷缩。   糟糕了。   裴渡他他他是不是有点不大高兴?他们方才进行到了哪一步……交交交换通讯地址?   她没答应啊!   “我替宋师兄送药,正巧路过此地。”   裴渡面上温和,看不出情绪起伏,与她四目相对,甚至扬了扬唇:“谢小姐、孟小姐。我还要回房喝药,先行告退。”   寻常得看不出任何猫腻。   谢镜辞更心虚了。   一个声音在耳边叫嚣:“没事啦没事啦,你只跟人家说了几句话,碰都没碰一下,他怎么可能想多。”   另一道声音义正辞严:“怎么就不可能想多!性格再好的人都会吃醋!如果裴渡他就吃醋了呢!”   吃醋。   这两个字,似乎很难与裴渡联系在一起。他向来都是温和的、不争不闹的,安安静静待在角落,没有太多情绪。   会撒娇的小孩有糖吃,所以他从小到大,除了满身的伤口,什么也没得到。   管他有没有不高兴。   谢镜辞猛地一拍孟小汀肩头:“我先去找他,等会儿传讯符联系。”   *   谢镜辞不知道裴渡所在的房间,凭着直觉去找,头一个来到他们之前待过的小室。   ……也是她向裴渡告白的那个小室。如今回想起来,连谢镜辞本人也忍不住诧异,当时脑子一抽,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   她不确定小室里有没有人,没抱太大信心,轻轻敲了敲房门。   房里传来的声线再熟悉不过,温温和和,清澈得像风:“进来。”   裴渡显然没料到,进来的人会是她。   “谢小姐。”   他身上伤痕被尽数包扎,鲜血淋漓的衣物换下,穿了件绣有月槿云纹的白衣,正乖乖坐在角落,见她进来,露出一瞬怔忪。   魔潮退去,正殿荒芜不堪,很多人都去别处寻了歇息的地方,舒舒服服躺在大床上。   只有裴渡还留在这种狭小冰冷的房间。   “这里不会很冷吗?”   谢镜辞摸摸鼻尖:“连床都没有。”   “……无碍。”   他敛去茫然的神色,仍是温声:“谢小姐恢复得如何了?”   “挺好,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   ――不对!为什么她和裴渡开始了尬聊!   谢镜辞只想猛敲自己脑袋。   她连安慰人都很少有过,更不用说是置身于这样的境况之下,在路上想了一句又一句台词,到头来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是给你支过招吗?]   系统又探头:[海王解决这种事情,很有一手的!]   谢镜辞眉心砰砰地跳:“闭嘴,求你。”   天地可鉴,海王的那些台词是正常人能用的吗?   什么“那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什么“我和他只是朋友,我怕你生气才没告诉你”。   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你想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你就用宽大的胸襟,来容纳一下他吧”、“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改”。   谢镜辞看得脑袋疼。   她要是能从中选择一句念出来,莫说裴渡,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估计会当场暴毙。   “我和小汀路过那里,看见他们渡劫,就上前凑了热闹。”   谢镜辞竭力组织语句:“然后,顺便,指点了一下。”   她声音微顿,加重语气:“我没给他传讯符地址!”   裴渡一怔。   他不傻,很快就能听出这段话里的意思――谢小姐怕他难过,竭尽所能地在哄他。   ……分明她什么也没做错。   向其他道友指点雷劫,是修真界里再寻常不过的事,那少年欲要回报,讨来她的传讯符,同样理所应当。   全怪他心胸狭隘,哪怕只是见到谢小姐朝着那个人笑,心里都会涌起可耻的涩。   这种念头并不好。   她那么好,理应遇见许许多多优秀的人,结识越来越多贴心的朋友,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把谢小姐禁锢在自己身边。   裴渡眸光微暗。   曾经远远看着她的时候,见到谢小姐同旁人说笑,他心里不敢生出逾越的念头,只能悄悄想着,如果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他,会是怎样的景象。   每每想罢,都只觉得自己可卑至极,只能藏在暗处窥视,如同卑劣的野兽。   那时只要能看到她的身影,一整天都会变得格外开心。如今待他渐渐与谢小姐熟络,心里阴暗固执的念头竟越生越多,得寸进尺,不知满足。   裴渡讨厌这样自私的念头,心中却忍不住会想,等她遇见的人越来越多,一旦感到厌倦,会不会将他丢掉。   其实就算当真变成那样,只要曾陪在过谢小姐身边,就已经能让他感到满足,可一旦想起,还是会茫茫然地感到恐惧和难过。   他真是糟透了,居然还要谢小姐来哄他。   ……在此之前,好像从没有谁,愿意哄一哄他。   “那个,既然对你说了那些话,我一定会负责的。”   谢镜辞一步步往前,坐在他身边:“我一直很负责任。”   啊救命,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这不是正常的台词!   谢镜辞脑子里乱糟糟,在一片空白里,突然又听见熟悉的叮咚响。   [叮咚!]   [检测到位面偏移,人设发生改变,正在尝试匹配,请稍候……]   [恭喜!全新人设:娇气包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娇气包。   在众多诡异的人设里,这三个字显得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谢镜辞对这个世界尚有印象,和女王病娇相比,这个设定只是个爱撒娇的普通小姑娘。   虽然有点作,有点黏人,也有点烦人。   但她总不会讲一些“你若伤我姐妹翅膀,我必毁你整个天堂”之类的阴间鬼话啊!   谢镜辞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系统的声音宛如天籁。   在那几段字体浮现的时候,她整个人仿佛沐浴了圣光,能立马高唱一首哈利路亚。   对啊。裴渡不高兴,她只要撒一撒娇,一切不就全都迎刃而解了吗!   谢镜辞忍住心下激动,把目光往下挪,看向系统给出的台词。   谢镜辞表情瞬间僵住。   差点忘记,这娇气包里面的台词……全部都是超级老套的土味情话啊!   “谢小姐。”   裴渡低声开口:“我没有不高兴,你不必因为我……耗费精力。”   一瞬的沉默。   “什么叫‘耗费精力’。”   谢小姐忽然朝他靠近一些,轻轻笑了笑:“裴渡,我忽然发现,你好像不适合用来谈情说爱。”   少年的身体陡然紧绷。   心脏像从高处坠下,胸口空落落什么也不剩下,在生生发疼的时候,又听见谢镜辞的身体。   她笑意加深,凑到他耳边:“适合用来成婚,然后好好藏在房间里,只属于我一个人,不让其他人看到。”   不。   太土了,太土了。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拼命撞墙,却又莫名感到了一气呵成的舒爽,面对着裴渡念出这种句子,似乎并没有预料之中那样令她反感。   居然还有一丢丢开心是怎么回事!   裴渡耳根骤红。   “不高兴不用憋在心里,告诉我便是。”   谢小姐说:“不要总是替我着想啊,凡事闷在心里怎么行。我们裴渡这么讨人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是享受,哪能说‘耗费精力’。”   系统一阵恶寒:[好恶心哦,你自己加了这么多台词。]   谢镜辞哼哼:“要你管。”   “谢小姐。”   裴渡听得面红耳赤,声音低不可闻:“……你不要捉弄我。”   “没捉弄你啊!全都是真心话。”   谢镜辞忍着笑,轻轻吸了口气:“你身上有没有用熏香?为什么一见到你,周围都是甜的。”   太土了。   但是好开心!她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即将无师自通!娇气包,真香!   裴渡已经说不出话了。   “裴渡。”   系统给出的两句台词已经到了尾声,谢镜辞却没停下:“你知道最叫人开心的数字是几吗?”   他闷闷摇头,听她继续道:“是五哦。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像在哄小孩。   裴渡强忍住飞快的心跳,安静点头,耳边仍是谢小姐的笑:“你伸出手,比一个五,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乖乖照做,伸出生了薄茧的修长右手,五指张开,比出端端正正的五。   于是一只手轻轻覆上他掌心。   在此之前,谢镜辞一直不理解撒娇存在的意义。   她习惯了拔刀往前冲,或是通过撒钱的方式向别人表达善意,唯有面对裴渡的时候,会突然觉得,好像撒娇也很有趣。   在他身前,她可以尽情服软,只要能让裴渡开心,心里也就自然而然地雀跃不已。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裴渡。   谢镜辞的右手纤细许多,手指冰凉,顺着他五指间的缝隙往下,一瞬间十指相扣。   她问:“是不是挺叫人开心的?”   系统连连摇头,震惊不已:[噫,我的天呐,你好肉麻,这就是传说中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它看不下去,选择下线消失。   裴渡没说话,薄唇紧抿。   他是太开心了。   胸腔里的洪流一波接着一波,把心脏冲撞得摇摇欲坠,他快要承受不住如此炽热的温度,在荒芜贫瘠的心口上,簌簌生长出一朵朵小花。   脑子里有个小人在窜来窜去,   裴渡想把自己蜷起来,或是拿被褥捂住脸,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谢小姐发现他嘴角的弧度。   ……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情绪啊。   “在来之前,我仔细想了一下。”   谢镜辞瞥见他像在做梦的神色,噗嗤笑出声:“很多人叫你裴渡,我们既然是能够手牵着手的关系,在称呼上,是不是应该更独特一些?”   裴渡哑声应她:“谢小姐……想叫我什么?”   “我准备了三个称呼,你听一听。”   裴渡还没来得及整理心绪,就听她叫了声:“渡渡。”   防御瞬间破裂。   他抿着唇,眼底却溢出满满的笑。   “然后是――”   谢镜辞察觉了这道笑意,声线更柔:“裴渡哥哥,你在笑耶。”   裴渡的脸果然更红。   她心里的小人止不住大笑,有些人在山洞里天不怕地不怕,到头来,还不是要败在情话之下,变成一动不动的软脚虾。   大仇得报,普天同庆。   他脸红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哦。   他被当面戳穿,正要收敛神色,颊边的酒窝就被一戳:“第三个,小嘟嘟嘟嘟嘟嘟――你最喜欢哪一个?”   裴渡迟早会被她折磨发疯。   但在此时此刻,在疯狂跃动的心跳里,他心甘情愿跟随着谢小姐的牵引,极小声地回应:“……第二个。”   “噢――裴渡哥哥,原来你中意这样的称呼。”   谢镜辞得意洋洋地笑,将这四个字咬得格外重,尾音噙了笑,飘飘悠悠往上翘。   裴渡已经脸红到发懵,如同置身于炽热的糖浆,在短暂寂静之后,又听她继续道:“裴渡哥哥喜欢猫咪还是狗狗?”   她故意叫了那个称呼,咬字清晰得很,裴渡听出其中蕴含的笑意,仓促垂下眼睫。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时候整日疲于奔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长大入了裴家,亦是每日练剑,除了停在树上的鸟雀,没见过太多动物。无论猫还是狗,对于裴渡来说,并没有太大不同。   但现在,他似乎有了答案。   慵慵懒懒,高傲优雅,又神秘不可测的,如同谢小姐一样的那份答案。   裴渡答:“……猫。”   近在咫尺的姑娘朝他微微一笑。   谢镜辞的柳叶眼纤长漂亮,弯起来时形如月牙,眼尾悠然上挑,勾人至极。   裴渡直觉地感到慌乱,好不容易趋于平稳的心跳,再度开始剧烈颤动。   他看见谢小姐一点点往前,气息擦过脖颈,来到耳边。   温热的吐息绵延不断,如同千百只蚂蚁啃噬在心头,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谢镜辞的一声轻笑。   贴着他通红滚烫的耳垂,唇瓣无声开合,在静谧小室里,发出比水更为柔软的耳语:“别不高兴啦,喵喵。”   有烟花一样的白芒爆开,从耳畔到大脑,再沁入沸腾着的血液,层层轰炸。   裴渡一颗心脏丢兵弃甲,溃不成军,软成一滩烂泥。   他彻底没有办法,在极致的温柔下,眼尾生生发涩,只能笨拙伸出手去,将谢小姐轻轻抱在怀中。   心头,脊背和指尖都在战栗。   少年人未曾体会过这样的恩宠,因而连嗓音也发着抖,如同低哑的祈求:“谢小姐……饶了我吧。” 第五十三章 (裴风南炸了。)   谢镜辞开心到旋转起飞, 并且确信娇气包的人设还能屹立不倒一百年。   在当初尚未明确心意的时候,她无论抽中哪个设定,都会觉得行为举止太过轻浮, 不得已冒犯了裴渡。   可一旦相互表明心意, 什么轻浮暧昧, 通通变成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乐趣。她甚至觉得有些遗憾, 没把之前几个人物设定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好看看裴渡害羞脸红的模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 让她忍不住想要更加亲近。   在归元仙府的几日晃眼而过, 很快就到了秘境重开的时候。   多亏有仙府中浓郁清澈的灵气,加之大战锤炼,不少修士都得以进阶,不负此行。   至于云水散仙,自从心魔被除, 她总算能偶尔露出几分笑意,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 不知在思索何种事宜。   这位前辈性情闲适, 对于灵器法宝没生出太多留念,为答谢破除心魔之恩,拱手相赠了数不清的天灵地宝,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差点高呼女菩萨。   谢镜辞和裴渡得到的馈赠最多,全是可遇不可求的珍惜宝贝,细细一辨,竟有不少可以作为药材, 供孟小汀娘亲服下,助其更快醒来。   “你虽神识受损, 但进阶元婴是迟早的事,无需过于急躁。”   生了对琥珀色瞳孔的女修面如白玉,语意温和:“我已用灵力为你填充识海,若无意外,七天之内便可突破――如今道友虽是金丹,待得突破瓶颈,累积的灵力四溢,必定扶摇直上,连升数个小阶。”   也就是说,她不破则已,一旦来到元婴,修为就能蹭蹭蹭往上涨,直达元婴高阶。   滞留在谢镜辞身体里的灵力太多,如同容器里不断灌入的水。容器的容量总有个限度,超过限度憋得太久,等瓶口被打开,必然迎来井喷式的突破。   “多谢前辈,”谢镜辞笑笑,“前辈打算继续留在归元仙府吗?”   云水散仙沉默一瞬。   “我会出去。”   她仍是没有太多情绪,连笑起来的时候,也只不过是把嘴唇扬起轻微弧度,语气淡淡:“去楚幽国故地看一看……凡人皆有转世,不是么?”   作为云水散仙,她拥有足够漫长的生命,能一步步寻访世间角落,前往山川河流、古榭楼阁,就像当初那个人所希冀的一样。   同样地,作为楚筝,她亦有足够充足的耐心,心甘情愿追寻那个人的脚步,等待着有朝一日,能与之重逢。   有个问题被藏在她心中许久。她只想从那个人口中听见答案。   谢镜辞缓缓舒了口气,眼底生出笑意:“谢府随时欢迎前辈来做客――倘若身边能再带上一个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想起自己破损的识海,顿了顿,温声继续问:“前辈能否看出,我缺失的那份神识究竟是何物?”   云水散仙摇头:“也许是一段记忆、一种能力、或是单纯的一团灵气,既已丢失,就很难辨出曾经的面貌。”   就像缺失的拼图。   那份遗落的神识于她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就算丢失不见,也没给日常生活带来丝毫不便。   但它却又十足重要,像一颗石头重重压在心上,化作解不开的结,把她的修为牢牢锢住,前进不得。   而且……据孟小汀所言,她曾在一次秘境中遇险,幸有裴渡相助,才在九死一生的困境中得以存活。可无论谢镜辞如何回想,都记不起任何与之相关的片段。   莫非她缺失的神识,与裴渡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谢镜辞有些头疼。   她的神识之所以散落,全因在东海之畔的琅琊秘境遇险,不但差点没命,当日的记忆也消失大半,记不起罪魁祸首。   听说谢疏和云朝颜在出事以后,曾多次前往琅琊进行搜查,无一不是一无所获,找不到线索――   也就是说,真凶要么早已离去,要么修为不高,忌惮于两人的力量,不敢露面。   凭借仅存的零星记忆来看,谢镜辞当日遇险,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对方偷袭。   如今她修为大增,身边又有数位好友相伴,倘若再探琅琊,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惨烈。   倘若真能抓到罪魁祸首,她定要将它千刀万剐。   ――不过那得等到几日之后,再细做准备。   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解决裴钰之事。   归元仙府惨遭惊变,诸多弟子身受重伤、置身于绝境之下,绝大部分的责任来源于他。   孟小汀的留影石尽职尽责,把裴钰损毁剑阵、引出魔气的画面老老实实全部记下,等秘境一开,留影石影像一现,他百口莫辩,必然会彻底完蛋。   而事实证明,谢镜辞所料不假。   当留影石在秘境外的所有修士面前被催动,画面一一浮现,引来一刹的鸦雀无声。   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与喧哗。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家。   谁能想到,裴家二少爷竟会串通邪魔,险些害死秘境中所有弟子的性命,甚至在后来不知悔改、口出狂言,如同跳梁小丑,实打实的有辱门风。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不惜以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筹码,费尽心思想要做到的,居然只是把罪名陷害给裴渡,让后者坠入泥潭。   为了这一己私欲,不知有多少人差点沦为陪葬。   而且――   “我说,这‘串通邪魔’的事情,你觉不觉得有点耳熟?”   “当初在鬼冢里,裴家不就向修真界大肆宣扬,说小少爷嫉妒心起,与邪魔为伍,想要害死白婉和裴钰吗?照如今这个情况来看……串通邪魔的,说不定另有其人吧。”   “要是在归元仙府里,裴钰计策得逞,结局不就和那日的鬼冢一模一样?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一出故技重施,只可惜当初成功,今日失败罢了。”   “我就从来没信过裴家的鬼话。裴渡什么性格,裴钰又是什么性格?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善谁恶。”   “嘘――妄谈不得。不过我估摸着,按照裴风南那性子,儿子出了这种事,估计得炸了。”   裴风南的确炸了。   这位大能自视甚高,对子嗣更是严格。当初裴渡被诬陷与邪魔私通,他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其击落悬崖,可见性情暴躁、眼里容不得沙。   但裴渡与裴钰,终究有所不同。   前者只是个不那么重要的养子,充其量,仅仅是把光耀门楣的利剑。裴风南对他生不出太多亲近,就算裴渡当真死去,也只会惋惜须臾。   但裴钰是他实打实的亲生儿子,骨肉血脉紧紧相连。裴明川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废物,唯有裴钰,能让他寄予厚望,是裴家唯一的未来。   此事一出,裴钰彻底成了修真界里的过街老鼠,连带着裴府也抬不起头,颜面无存。   归元仙府里的那段影像广为流传,被无数留影石争相复刻。   听说裴风南将它仔仔细细看了十多遍,沉默许久,终是无法压抑满心怒火,灵力如潮奔涌而出,掀塌了前后左右的十几座房屋。   颜面尽失,这并非最要命的一点。   秘境之变死伤惨重,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宗门大派,尽数把矛头指向裴府,要求得一个交代。   赔偿是一码事,最让裴风南头疼的是,即便是他,也必定保不住裴钰。   在修真界里,恶意残害正派同仁,实乃罪大恶极。此番裴钰捣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风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却在拿到留影石的瞬间,骤然气到发抖。   “诬陷,定是诬陷!”   白婉咬牙切齿:“傀儡……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傀儡和幻境,这一定不是真的!指不定就是裴渡刻意陷害,用了个同小钰一样的假人,否则怎么会突然出现一颗留影石,把一切全都恰好记下来!”   她说到这里,更加慌乱:“秘境里的那群人必然不会罢休,我们一定要保住小钰,否则他就完了!”   裴风南静默不语,良久,眸色阴沉地看向她。   这双眼里尽是漆黑,含了凌厉的冷意,只需一瞥,就让白婉兀地噤声,不敢再发一言。   “宴请各大世家门派。”   他半阖眼睫,喉结一动,嗓音中竟是毫不掩饰的杀气,寒凉刺骨:“三日之后,审判裴钰。”   *   谢镜辞没在家歇息太久,就收到了裴府发来的邀请函。   邀请函风格是裴风南一贯的雅致肃穆,白纸黑字娟秀工整,声称会在三日后,对裴钰一事做出决断。   审判定在清晨,前一天则是由裴府设下的大宴,想来是为了安抚宾客情绪,也留给裴家最后一段缓冲的时间。   谢疏早就想为裴渡打抱不平,奈何与裴家相距甚远,一直没找到机会,得知此事乐得不行,早早带着几个小辈来到宴席。   “我听说,裴家给每个进入归元仙府的人都发了一份。”   莫霄阳头一回来到府中,好奇地四下张望:“这地方好奇怪啊――怎么说呢,中规中矩的,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裴风南就是这种性子。”   云朝颜淡声应他:“因循守旧、古板固执,把修行看作生命里的头等大事,死要面子,毫无审美可言。”   “不过也正因为他好面子,所以即便是亲儿子犯了错,裴风南也不会刻意包庇。”   谢疏懒声笑笑:“明日愿意站在裴钰那边的,恐怕只有白婉,但她势单力薄,掀不出什么浪来。”   谢镜辞挑眉:“爹,以裴钰这种情况,判决结果会是怎样?”   “轻则剔除仙骨、挑断筋脉,关入牢房,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摸摸下巴:“重一点嘛,以死谢罪。”   孟小汀打了个寒颤:“……总感觉第一种结局更惨啊,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裴钰贪生怕死,如果让他来选,肯定会更倾向于第一种。”   谢镜辞笑了笑,眼底却没浮起丝毫笑意:“只可惜他就这样没了,当初鬼冢的那件事,还没来得及查清。”   还剩下一个白婉。   鬼冢之变,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那是凝集在裴渡身上最大的污点,不把真相公之于众,谢镜辞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比起年纪轻轻的裴钰,白婉心思要缜密许多。她究竟应该用上怎样的法子……才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她想不出合适的方法,不由皱起眉头,思索之间,听见孟小汀的絮絮低语:“等等等等,你们快看,那是不是裴风南?他好像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谢镜辞心口一动,默不作声抬起眼。   她曾见过裴风南几次,在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这位大能始终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浑身上下环绕着凌厉剑风,叫人不敢靠近。   但此时此刻,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多岁。   修真界驻颜有术,从外貌来看,裴风南仍然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剑眉星目、轮廓硬挺,奈何眉宇尽带风霜,一双眼睛更是黯淡,如同深潭。   跟在他身侧的白婉面貌秀美,举手投足自带温婉清雅,目光掠过裴渡,隐隐生出刻骨的恨意。   看见这女人不高兴,谢镜辞高兴到不得了,甚至开始舒舒服服地哼小曲。   “谢兄、云夫人。”   裴风南勉强扯出一个笑,末了看一眼谢镜辞:“几位小道友在秘境里,没受什么伤吧?”   “其他人都还好,唯有小渡伤得比较重。”   云朝颜嗓音淡淡,似是想起什么,做出恍然的神色:“不过也还好,不至于筋脉尽断、修为全毁,能撑过去。”   她这是在明指鬼冢一事。   裴风南面色更为尴尬,竭力保持嘴角的一丝弧度,沉默着看向裴渡。   他有些讪讪,迟疑一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日在鬼冢,的确是我急火攻心,没有多加考量。你在外游历已久,打算何时归家?”   听闻让他归家,白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镜辞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她还纳闷裴风南为什么要特意来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是为了裴渡。   如今裴钰完蛋,裴明川又是个怂包,裴府后继无人,更没有用来强撑门面、挽回名声的青年才俊,裴风南定是走投无路,才会选择重新拉拢他。   分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声称要把裴渡逐出家门、从此再无关联,如今开口,却用了“在外游历”这四个字,真是可笑至极。   哪儿来的脸呐。   莫霄阳神情无辜,面带好奇:“啊?可我听说,裴渡已经和裴家没关系了――难道是记错了?唉,鬼域消息就是闭塞,我的错,我的错。”   裴风南脸色一白。   “我知道,你心中还有怨气。年轻人总会如此,我能理解。”   他压下心中烦闷,努力让声调趋于平稳:“可你不回家,我们怎能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裴府养你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情分,岂是一场误会就能抵消的?”   他一番话说完,裴渡没做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白婉捏紧了拳。   什么“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   当初在场的仅有三个人,一旦摒除裴渡的嫌疑,有机会下手的,只剩下她和裴钰。   他此种态度,摆明了是把心思放在裴渡那边?这岂不是在当着她的面打她的脸,暗示她才是有问题的那个?   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的。   裴渡本应声名狼藉,而她的小钰必将前路平坦,步步高升,而非像现在这样,沦为疯疯癫癫的阶下囚。   她的儿子受尽折磨,裴渡怎能活得肆意潇洒?   谢镜辞亦是皱了眉。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裴风南仍保持着睥睨一切的傲慢,没对裴渡生出丝毫歉疚,甚至于恳求他回家的那段话,都用了十足恶心的道德绑架。   和这种人一起生活,真不知道他是怎样才能忍受那么多年。   周围是喧闹的宴席,唯有此处,连空气都浑然凝固。   裴渡竭力吸了口气,不知怎地,感到脑海中突如其来的剧痛。   像是有什么人从沉眠中醒来,在陡然蔓延的疼痛里,朝他冷冷笑了一下。   他在裴府生活数年,早已习惯这种压抑的气息,可谢小姐不同。   她的人生潇洒肆意,本应属于澄澈明空,此地却是泥泞的暗沼,只会让她心生厌烦。   裴渡不愿把她往沼泽里拉。   在裴风南的注视下,一只手握住他掌心。   谢小姐没说话,体温透过手指静静传来,温温柔柔,却能将一切污秽扫荡殆尽。   沉闷沼泽里,忽然袭来一道沁人心脾的清风。   裴渡手上用力,生涩将她回握,忍下逐渐滋生的剧痛,抬眸对上裴风南黝黑的眼睛。   “多谢家主知遇之恩。”   他道:“裴府为我耗费的财力,在下定会数倍赔偿。”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拒绝。   谢镜辞嘴角上扬。   “抱歉啊,前辈。”   她说得大大咧咧,毫不掩饰,带了有恃无恐的轻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小辈吧?”   裴风南没料到裴渡会拒绝。   那孩子向来温温和和,看不出有什么脾气。   质询的话还没出口,便被骤然打断,谢疏嘿嘿笑:“当然不会啊!像裴兄这种前辈,心胸定是宽阔得很,哪会和小孩子闹别扭。”   裴风南太阳穴砰砰地跳。   云朝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二位在此逗留这么久,不去陪陪其他客人吗?因为二公子的缘故,在秘境里遇险的人,可不止小渡。”   因为二公子的缘故。   裴风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那就太好了。”   谢镜辞笑意更深,抬头看一眼裴渡:“裴渡哥哥,这里太吵,我有些累了――不如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裴风南眼睁睁看着他们转身。   他想不通。   裴渡明明是他手里最锋利的剑,绝不可能背叛。以他的身份,既然已经不顾尊严拉下脸来,那人怎能忘记养育之恩,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忍住怒意,声音极沉:“裴渡!难道你要背叛裴家,背弃这么多年来苦修的剑意吗!”   少年颀长的身影微微顿住。   谢镜辞能感觉到,裴渡握紧了她的手。   如同深陷泥沼的人终于握住一根绳索,他拉着她步步远去,没有回头。   *   两人一路离开前厅,等远离了喧闹人群,谢镜辞抬头之际,察觉裴渡不太对劲。   他的肤色本是玉白,此时却近乎于毫无血色,眉头亦是微蹙,抿着唇没说话。   她心下一紧:“不舒服吗?”   “……头有些疼,许是奔波疲累,不碍事。”   裴渡笑笑:“谢小姐,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谢镜辞摸摸他额头,触到一片冷汗:“你先回房睡一会儿吧?别把裴风南的话放在心上。”   裴家对他而言,无异于难以挣脱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于此,还要面对裴风南与白婉的冷嘲热讽,定然不怎么好受。   更何况看他脸色发白,身体的确不大舒服,这种时候避开旁人叨扰,独自静静才是最好。   参加宴席的宾客众多,都等着明天清晨的审判,裴府为每人都备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间。   谢镜辞从没来过裴府,等将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记忆中见过些许片段,一时起了兴趣,循着回忆四处晃荡。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剑阁,高高耸立,众剑环绕,裴渡无数次在此挥剑,墙上还残留着道道长痕。   然后是书楼,长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树。   当初他们两人定下婚约,裴渡就是靠着这棵树,喝下了生平里的第一坛酒。   她念及此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头绽开薄薄小小的花蕾,偶尔有清风扫过,吹落一片浅粉花瓣,飘飘悠悠,缓缓降落。   谢镜辞的目光寻着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坠向地面,不由一愣。   花瓣并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触之处,赫然是一个从土里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质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胧胧有了预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从更深一点的地方被拿出来,沾满了潮湿泥土。想来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层层冲开,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脑袋。   谢镜辞抑制不住心中好奇,将木盒盖子轻轻一拉。   被小心翼翼装在其中的,只有一张张单薄纸片。   纸片上的字迹清隽匀称,自带凛然风骨,并非裴渡最常用的笔迹,而是与她有九分相像。   谢镜辞的心跳逐渐加速。   她曾见过这样的笔迹,在她即将离开学宫、回到云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几年前的跨年之夜,她与孟小汀在学宫里漫无目的走来走去,当作最后的道别。   临近后山,忽然有片片白纸从山顶落下,降在孟小汀头顶。   “谁从山上往下扔垃圾啊?咦――你快看,这上面好像有字。”   谢镜辞听见她的声音,一时生出些许好奇,顺势接过孟小汀递来的纸条。   那是张裁剪工整的纯白宣纸,残留着被精心折叠过的痕迹,她兴致缺缺地用视线扫过,看清上面的内容,兀地一怔。   那纸上没有署名,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用苍劲有力的字迹写下:   【祝愿谢镜辞小姐百岁无忧。】   学宫里流传过一个说法,声称在跨年夜写下六十六个愿望,埋在高山顶上,用虔诚的祈求感动神明,就会有随机的一个愿望变成现实。   谢镜辞曾和孟小汀讨论过,一致认为这个说法很蠢。   “这是谁的笔迹?”   孟小汀嬉笑着凑上前来:“‘谢镜辞小姐’,叫得这么生疏吗?这个人好乖好乖,一定是个情窦初开的害羞小男孩。”   她说着又递来一张纸片,还是那个熟悉的字迹,白纸黑字地写着:【祝愿谢镜辞小姐诸事顺遂,前路辉煌。】   四面八方呼啸的冬风,不知怎地安静下来。   谢镜辞的心脏砰砰砰一直跳,下意识抬起手臂,握住另一张被风吹得皱巴巴的纸条。   【祝愿谢镜辞小姐永远开心。】   这个愿望幼稚得可笑,她本应该噗嗤笑出声,却沉默着站在原地,仿佛手里拿着块沉重的烙铁。   原来真是这样。   那些散落漫天的、被她们误以为是垃圾的白纸,其实全都是某个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愿望。他羞于直白面对她,只能相信那个毫无逻辑的流言,在新年悄悄为心里的姑娘写下心愿。   这是完全陌生的笔迹,他们两人应该并不熟识。   被乌云遮盖的月亮悄悄探出脑袋,洒落一地幽谧的银灰。悠悠晚风从耳畔轻轻掠过,勾弄少女怔忪的面庞。   那是她待在琼华学宫的最后一天,时间寂静得有如凝固。   六十六个关于她的愿望被轻轻扬起,如同悠然远去的脆弱蝴蝶,一点点融进远处的深沉夜色。   在新年的第一道钟声敲响时,谢镜辞踮起脚尖,抓住最后一封即将飘远的信纸,看见隽秀有力的漆黑字迹。   那人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地写:【祝愿谢镜辞小姐寻得心中所爱,一生幸福。】   他心中的姑娘,就应该生活于万千宠爱之下,与意中人得偿所愿,花好月圆。   即便他注定与那个故事无关。   那是裴渡。   可被他认认真真写下的心愿,为什么没像传闻那样埋在山巅,而是胡乱散在四处。   她无言而立,深吸一口气,低头看向手中的木盒。   *   与此同时,客房。   房间静谧,没有亮灯,唯有月色悄然而来,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裴渡并未入眠,本应空无一物的身侧,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烟。   识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循着血脉途径五脏六腑,他拼命咬牙,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耳边传来喑哑的笑,不知来源,宛如蛊惑。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那声音说:“如果她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来源于别人的强迫……你在她心里,又算是什么?”   裴渡紧紧攥住被褥,瞳色渐深。   “你只是一个任务,那些没有由来的好,全是假的。”   自从回到客房,伴随着越发加剧的头疼,这道声音悄然出现,没有任何预兆。   它说谢小姐别有用心,之所以接近他,不过是有所图谋。   它也说起他隐秘的倾慕,嘲笑他不知好歹,做着无法实现的梦。   这种感受他再熟悉不过,与当初被魔气入体时如出一辙。   可这里绝非魔息泛滥的鬼冢,而是由裴风南坐镇的府邸,四周皆设有结界,防止妖魔进出。   没有任何邪祟能从外界进入此地。   裴渡颤抖着点亮桌上灯火,试图用灯光将暗影驱散,然而光影明灭,反而衬得那团黑雾愈发狰狞,久久不散。   不是的。   他想,谢小姐亲口说过,之所以陪在他身边,是她心甘情愿。她会毫无保留地对他笑,在最为艰难的绝境下,轻轻抚过他身上的道道伤疤。   她从未嫌弃过他。   “你难道不觉得,她有时很奇怪?”   那道声音笑得更凶:“她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等任务结束,你没了价值,谢镜辞怎会愿意继续留在你身边?”   ……他是谢小姐的任务。   想来也是,在鬼冢事变前,他们之间并无太多交流,谢小姐怎会愿意以身涉险,亲自去救下一个陌生人。   那道声音仍未停下。   它说,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在自作多情。   四周尽是绵延黑雾,骨头仿佛在被一寸寸碾碎,裴渡双手撑在木桌上,脊背弓曲,如同颤抖的野兽。   他的神识快被撕裂,在无边寂静里,忽然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红着眼,怔然抬头。   踏着流泻而下的灯光,有人打开房门,双眼映了烛火,以及他狼狈的影子。   她立在那里,月色和晚风都被踩在脚下,瞳孔虽是漆黑,却生出薄薄的琥珀色微芒。   仿佛在她眼中,本身便生有无穷无尽的亮色。   那是……谢小姐。 第五十四章 (我只喜欢你。)   其实仔细想想, 一切都早有预兆。   比如谢小姐本该与他形同陌路,在昏睡整整一年以后,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 却是前往鬼冢, 四处找寻他的踪迹。   当她俯身伸出右手, 缓缓落在他沾满血污的身体, 裴渡紧张到不敢呼吸,心跳剧烈, 险些冲破胸膛。   比如在云京城中, 他被梦魇所困,置身于满是杀戮的地狱。   梦里的谢小姐笑得暧昧,仰头咬上他后颈。她虽然声称当时并未入梦,却在后来不小心说漏了嘴,主动提起“咬脖子的人”。   现在想想, 定是她遭受胁迫,在百般不愿的情况下做了那件事, 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太多关系, 便干脆撒了谎,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   除此之外,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日里,谢小姐的所为所为哪些是真, 哪些是假?在谢小姐心里……他又究竟算是什么?   裴渡不敢继续往下想。   在渺无尽头的黑暗里,他拼尽全力追逐了十年,好不容易能抓住那一缕心心念念的光,凝神看去, 才发现它早就偷偷溜走,连一瞬都没在他掌心停留过。   自始至终, 都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多可笑。   那道声音说,他理应感到憎恨。   可裴渡心中竟没生出丝毫这样的念头,把所有空隙塞到满满当当的,唯有懵懵懂懂的闷与涩,以及像刀片划过一样,尖锐刺骨的痛。   他本来……就没有得到那个人垂怜的资格。   那时的他修为尽失、声名狼藉,因为满身的伤口,连起身行动都很难。谢小姐带着他,无异于撞上一个大麻烦。   说不定到头来,他还要感激那道不知名的强制性力量。倘若没有它,他必然早就死在了鬼冢某个偏僻的角落,直到临死之前,都没办法见上谢小姐一眼。   这段时间,像是他悄悄偷来的宝藏。   可是在明白真相的那一刻,裴渡还是难以自制地感到难过――他原本以为,谢小姐是当真有一点点喜欢他的。   等任务结束,他会被她抛下吗?   “她从来都没在意过你。”   那道不明来由的声音尤在耳边,窃窃私语:“之所以救你、陪着你、为你疗伤,甚至后来的那些亲近,都不过是受了某种力量的强制而已――你早就觉得奇怪,只是从没深入细想过,不是吗?”   环绕在他身侧的黑气越来越浓。   这股力量竟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生来就与裴渡拥有紧密联系。见他沉默,黑气发出更加放肆的笑,笼上少年头顶,一点点渗入。   它想进入他的识海。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里,裴渡勉强稳住神识,阻止黑气的层层进犯。   他不傻,能看出这股力量心怀鬼胎,之所以乱他心神,大抵是想要侵入识海,一旦成功,便能掌控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他不会上钩。   裴渡的声线很哑:“你是谁?”   “我?我是一个知道她所有秘密的人。”   黑气的声音模模糊糊一团,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见裴渡有意阻拦自己的侵入,生出几分不耐烦。   “你不愿让我进来?”   它语带嘲弄:“看看你,多可怜。被她玩弄于掌心,还单纯地以为得到了真情真心……我能帮你啊。我知道许许多多事情,只要让我进去,保证能叫谢镜辞对你死心塌地。”   裴渡咬牙,默念剑诀,试图将它击退。   在归元仙府里,他与莫霄阳都晋升到了元婴期。从黑气最初浮现的那一刻起,裴渡便下意识将它驱逐,然而剑意如光,穿过雾气时,竟被它尽数挡下。   这团黑气的实力,远远凌驾于元婴之上。   裴渡想不明白它的身份。   “如今的你,定然打不过我。”   黑气再度抵挡,冷冷哼笑:“我要杀你们,如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只不过嘛――”   它说到这里忽然停下,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客房里的烛火跳跃不定,裴渡弓身撑着木桌,十指上骨节分明,因为太过用力,全都泛起毫无血色的白。   周围的空气本应凝滞不前,在密闭房间里,烛光却被风吹得一动。   他听见木门打开时,所发出的吱呀声响。   裴渡抬眼,看见满目慌乱的谢镜辞。   ……谢小姐。   她匆忙上前,目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紧紧皱了眉:“这是怎么了?”   语气急切,听起来不像有假。   这若是从前,裴渡定会毫不犹豫向她靠近,时至此刻,心里却兀地生出几分酸涩与茫然。   那声音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从见到谢小姐起,周身剧烈的疼痛就全部消失了。   他无法说出与那团黑气有关的话,只要稍微动一动这个念头,识海就会像被生生撕成两半,吐不出一个字。   疼痛的余潮冲刷在身体各个角落,裴渡脊背用力,试图让自己直起身来,待得开口,才发觉嗓音是格外的喑哑:“无碍,谢小姐不用担心。”   谢镜辞睁圆眼睛:“明明就有事!你看,都出了这么多汗!”   她在桃花树下发现了被裴渡掩埋的木盒,心觉有趣,本想来问问他关于曾经的事,没想到裴渡房间虽然亮着灯,无论怎样敲门,却都无人应声。   他之前就提过,身体有些不舒服。   谢镜辞心中慌乱,没做多想破门而入,甫一推开房门,就见到他浑身颤抖的模样。   这怎能叫她不担心。   “只是旧伤复发,方才已经不疼了。”   裴渡竭力起身,与她四目相对,眸光微暗。   他说话时伸了手,把灵力汇聚在掌心,虚虚罩住谢镜辞被水汽打湿的额发:“春夜潮湿,谢小姐莫要受凉。”   “你有病啊?”   黑气已然藏匿行踪,看不见身影,唯有声音传到他耳边:“她把你当作工具,你浑身上下还没剩下多少气力――居然要浪费灵力,只为了把她烘干?你怎么想的?”   “一点水而已,没关系。”   谢镜辞按下他右手,拿手帕拭去裴渡额上的冷汗:“是什么时候的旧伤?在哪里?等我们明日回到云京,就找个大夫好好疗伤。”   她说着正了色,直勾勾盯着他眼睛:“真不疼了?不骗我?”   谢小姐总是能让他眼底溢出笑意,轻而易举。   裴渡半垂了眼,温声应她:“嗯。谢小姐来这里,所为何事?”   黑气阴恻恻:“指不定就是有了新任务。”   裴渡没有理会它。   “我――”   在推开房门之前,谢镜辞本是满怀信心,想好了无数套说辞,如今当真面对着裴渡,却又感到了一丝赧然。   在那个盒子里,他对她的倾慕纯粹而炽热,她看的时候只觉脸红心跳,倘若开诚布公,毫无保留地摊开……   裴渡一定会害羞。   他一脸红,谢镜辞也必然会跟着手足无措。   但有些事情总要说清。   之前她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对裴渡毫不上心、形同陌路,也算情有可原;既然知晓了他的心意,谢镜辞想,她必须对此做出回应。   在那些漫长的年年岁岁里,孑然一身的男孩子,一定也期盼着得到一个回应。   谢镜辞摸摸鼻尖:“我想和你说一说,关于以前的事情。”   裴渡微怔。   “因为想更了解你啊。”   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掩下紧张故作镇静,把裴渡按在桌前的木椅上,自己则顺势坐在他身旁:“你在裴府的时候,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   裴渡毫不犹豫:“剑阁。”   他说罢又觉不好意思,涩声补充:“我那时……一心练剑。”   谢小姐应该会觉得他很是无趣。   “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在很用心地练剑嘛,在学宫也是一样。”   谢镜辞拿手撑着腮帮子,目光一转:“说起学宫,我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你还记得那块告示板吗?”   告示板。   听见这三个字的瞬间,裴渡身形微不可查地顿住,旋即点头。   “告示板上,所有人都能匿去名姓、畅所欲言,所以在那上面,经常会出现骂战。我那时有点傲,不怎么搭理人,你路过告示板,应该也能偶尔看见关于我的坏话吧?”   她不动声色注视着裴渡的反应,因为这道短暂的僵直勾起嘴角,继而又道:“但很奇怪的是,在每个骂我的版面上,都会出现某个人帮我说话――我想了很久,一直猜不出他是谁。”   裴渡耳根涌起薄红,低头避开谢镜辞直白的视线:“那他……很好。”   “对吧!超级好的!”   谢镜辞的笑意止不住,加重语气:“好想知道他的身份,亲口对他说声谢谢。虽然写得很肉麻,但我当时看见他的话,高兴了整整一天。”   裴渡捏了捏衣袖,耳朵更红。   他想告诉谢小姐,那个人就是他。   可他不能。   被他贴在告示板上的话肉麻至极,全凭一腔热血写出来。虽然字字句句出自真心实意,但只要想起那些内容,裴渡就会燥得大脑空白。   当年他被那些人的胡言乱语气得厉害,连夜奋笔疾书,写出了无数对谢小姐天花乱坠的吹捧。   其中一些草稿舍不得扔,看了又觉得脸红,于是被裴渡埋在裴府最大的那棵桃树底下。   万幸谢小姐不会知道。   也万幸,他的那些话,能让她感到开心。   “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人写下的话。有人说我长相很凶,你猜他是怎么回的?”   谢小姐抿唇笑笑,侧过脸来看他:“‘谢小姐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有如镜中花,月下影,非君所能及也’――你说,哪有夸得这么过分的?孟小汀见了,差点以为是我高价雇来的写手,还让我找他退钱。”   裴渡:……   裴渡把头埋得更低,闷闷应她:“……他夸得不过分。”   谢镜辞差点噗嗤笑出声。   “还有啊,有人说我脾气坏,他也回了满满一大篇。”   她轻咳一下:“‘谢小姐性情高洁,有冰清玉润之姿,吾辈见之思之,念念不忘,只愿――’”   这段话尚未念完,便被裴渡骤然打断:“谢小姐。”   他声音很低:“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她没理由半夜心血来潮,来和他说起某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谢小姐之所以故意念出那些话,是想引他上钩、自行承认。   裴渡太了解她了。   “抱歉啊。”   谢小姐的声音悠悠传来,伴随着木质物体碰撞的轻响:“我路过桃树,无意发现这个盒子,因为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就打开看了一下。”   盒子被推到他面前。   裴渡脑子里轰地炸开。   他写过太多关于谢小姐的文字,这个盒子里装着的内容,其实已经记得不甚清晰。沉默一瞬,少年人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木盒。   上天保佑。   只希望里面不要有太过直白的言语。   木盒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里面的纸页同样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目光沉沉,迟疑着看向第一张。   [谢小姐举世无双,当今刀法第一人。]   吹飞了。   因为是草稿,因而写得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裴渡心乱如麻,来不及看完,便将它匆忙掀开,来到下面的第二张。   裴渡指尖发颤。   他想起来了,当时有人在比武时惨败给谢小姐,心中愤懑,说她下手太狠,不知轻重。   他只觉得此人无理取闹,挥手写下几行大字:[倘若能与谢小姐比上一场,哪怕被打进医仙堂,也应当心满意足。]   这种话当然不能贴上告示板。   ……怎么能被她亲眼看到啊。   再往下,是有人说她性情孤僻、没什么朋友。   他生气地写:[谢小姐自有我来仰慕,无需闲杂人等多加关心。]   裴渡脸红到几欲滴血,继续往下看。   这张更过分。   是他夜半想起谢小姐,为她描出的一幅小像。   他没学过画画,画成了铜铃眼,下巴尖得能戳死人,双唇像一朵半开半合的野菊花。   “谢小姐。”   裴渡彻底没有勇气继续往下看:“……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谢小姐语气很轻,听不出太多情绪,忽然转了话题:“在我离开琼华学宫的时候,你是不是登上山顶,给我留了六十六个愿望?”   裴渡眸子里生出几分惊异,困惑地抬头看她。   他的确那样做过,可谢小姐理应不会知道。   更何况那天……还出了那种事。   “我和孟小汀经过后山,见到了其中几份。”   谢镜辞声线轻软,心下却不知为何紧紧一缩。   她有些紧张,踌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小心翼翼问他:“但它们,好像没被埋在山上。”   被他精心准备的、无比虔诚的愿望四处飘散,去往山林里不为人知的角落,如同被丢弃的垃圾。   她不觉得裴渡会把它们扔下山。   “上山的时候,”他指尖一动,“遇见了裴钰。”   裴钰比他大上许多,早就离开了学宫,那日之所以会出现,是因受了学宫邀请,给新入门的小弟子传授经验。   那人身边跟着一群朋友,见他抱了个盒子上山,心生捉弄,便悄然跟在裴渡身后。   他们也知道那个关于愿望的传言,将他团团围住,想夺过木盒一探究竟。   然后便是一通乱战,剑气、灵符和拳头一股脑砸下来,木盒顺势从手中脱落,坠下山崖。   连带着他满心的希冀与愿望。   那时他们是相同的年纪,同处于学宫之中,相距不远,却也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   谢镜辞与好友立在山脚,手里握着桃花味小甜糕。锦织羽裳价值不菲,为她挡去如刀如刃的午夜寒风,月色缓缓流淌,照亮一片坦途的光明人生。   裴渡靠坐在山顶静默无言的老树旁,星光清清冷冷,映出他嘴角殷红的血迹与狼狈伤疤,细细看去,还有满地被踩碎的奢望与自尊。   他用力把孤独咬碎,与血肉一同吞进肚里,然后抬起视线,目光温柔,望向天边那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无论如何,他们总归是处在同一片月色之下。   谢镜辞安静了好一会儿。   得了旁人的关注与仰慕,她理应感到开心,可此时此刻,心中却只剩下难熬的苦涩,被用力一揪,连带着眼眶都在发酸生热。   目光落在裴渡所作的肖像画,下面隐约写着一行小字:[谢小姐,对不起,你眼睛很漂亮,我却画成这般模样。]   他只能像这样对她说话,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   笨蛋。   “裴渡。”   谢镜辞动作生涩,双手环上他后颈,注视着少年人漆黑的眼睛。   羞怯的念头一丝也不剩下,她忽然轻声笑了笑:“其实我的眼睛并没有很漂亮――但它现在是了。”   裴渡这么笨,她要是再不对他好一些,那他该怎么办啊。   裴渡微微愣住,还没猜透这句话的意思,便听她继续说:“因为比起从前,它里面多出了一个更漂亮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的心跳开始逐渐紊乱。   谢小姐的瞳仁里跃动着火光,在一片暧昧光晕里映出的,是属于他的影子。   “你还要心甘情愿上当受骗?”   那团黑气道:“以她的性子,怎会讲出这种情话!”   可少年双目迷蒙,并未对它做出回应,而是颤声回答:“……我。”   谢镜辞嘴角更弯:“那你猜一猜,在我心里,谁最好看?”   这是一步接着一步的陷阱,温柔的攻势令人无法抵抗。   裴渡感受着她的温度,怔忪着答话:“我。”   “嗯。”   谢小姐露出颇为满意的笑,声音压低,魂牵梦萦:“那你觉得……我最最喜欢的人谁?”   裴渡几乎要软成一滩泥。   喜悦的、如蜜糖一样的情绪遮天盖地,将心中的自厌自卑与患得患失冲刷殆尽。   他轻轻吸了口气:“……我。”   “不行哦,你声音太小,我没听清。”   谢镜辞握紧双手,能感到因紧张渗出的冷汗。   她觉得自己像个引诱正经书生的妖精。……妖精就妖精吧,一回生二回熟。   “你看啊,嘴和耳朵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绕着路,弯弯拐拐才能进去。”   她的双手慢慢环紧,裴渡心如鼓擂:“我听说,贴在别的地方,才能把想说的话传到心里哦。”   他看见谢小姐笑着仰头,朱唇轻扬,如同摄人心魄的小钩。   周身尽是火一样的温度,裴渡抿唇,低头。   一触即陷。   软软的、无比绵柔的触感将他浑然包裹,只不过轻轻一碰,就能让整具身体都气力全无。   清冽的木息与淡淡清香彼此吞噬,空气蔓延开灼人的热。   裴渡小心翼翼将她触碰,长睫轻颤,对上谢镜辞漂亮的眼瞳。   他说:“谢小姐……喜欢我。”   “不对。”   他的亲吻拘谨温柔,不似在山洞里那般缠绵,薄唇柔柔一贴,莫名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撩人。   谢镜辞很喜欢这种感觉,心情愉悦地弯起眼睛:“还要再深一点。”   裴渡呼吸一乱。   他极力忍下心头汹涌浩瀚的羞赧,面上温度更烫,用低哑的喉音告诉她,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谢小姐……最喜欢我。”   他居然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裴渡紧张至极,祈祷这不是可笑的自作多情,在剧烈颤动的心跳里,听见谢小姐的一声笑。   “还要再再深一点。”   近在咫尺的姑娘伸手捧着他面颊,在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按。   仅仅是这样看着他,谢镜辞一颗心都能倏地化开。   “能得到你的喜欢,是我一生之幸。”   这样的话,倘若是在曾经,她只会觉得肉麻。   可面对着裴渡,一切言语全都不受控制,从心头径直来到舌尖,迫不及待、雀跃不已,只想让他听见。   飞快跳动的心脏,不知何时趋于了平缓。   但它偏又极重,沉甸甸敲打着胸腔,让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不已。   谢镜辞压下紧张,沉声对他说:“倾慕并不是令人羞愧的事。被你喜欢,我真的超级、超级开心,甚至于,以我对你所做的付出,其实并不能配得起这样的喜欢。”   不是这样的。   裴渡下意识反驳:“谢小姐,是我不配――”   剩下的话,被柔软唇瓣封在喉咙里。   “对不起,现在才知道那些事情。你一定很辛苦……要是早些遇到就好了。”   她一下又一下轻轻碰上少年的薄唇,瞳孔里是柔和的琥珀色灯光,声线软得像风:“我会努力与你相配的,裴渡。”   这是她迟到了十年的回应。   在混乱识海里,不知名的黑气忽然没了声音。   夜色寂静,谢小姐一点点压着他的唇,并未深入,浅尝辄止,却意乱情迷。   裴渡连心尖都在战栗,再次听见谢镜辞的耳语。   “再再深一点的意思是――”   她说:“裴渡,我只喜欢你。” 第五十五章 (土味vs木头。)   早春多潮, 时至夜半,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意空蒙,击落在料峭微寒的枝头, 以及地面上一个个凹凸不平的水洼, 窸窸窣窣的响声如同春蚕啃叶, 细细响在耳膜。   一阵冷风吹过头顶, 带来沁了凉意的寒潮,直到此刻, 裴渡才终于猛地一个恍神, 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回过神来。   谢小姐……正捧着他的脸。   这里是他生活了将近十年的裴府,裴渡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全都离不开一次又一次的拔剑、裴风南的冷声呵斥、与没有达到那人预期,接受家法时破风而来的长鞭。   但在此时,他和谢小姐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距离格外贴近, 淡淡馨香缭绕鼻尖,即便听她亲口说出了“喜欢”, 少年仍然心怀茫然。   这份喜悦太炙热, 猝不及防冲进他怀中,美好得犹如假象。   “谢小姐,”裴渡心口紧绷,“当初你……为何会去鬼冢救我?”   这个问题, 他曾经问过谢镜辞。   那时他们两人还并不熟络,她闻言一怔,回答得模棱两可――   因为就连当时的谢镜辞本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前往鬼冢找他, 尤其还是在身体极度虚弱、刚从沉眠中醒来的情况下。   而现在,裴渡想要知道它的答案。   或是说, 想做出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想向黑气,或是向自己证明,谢小姐给予的情愫并非是假。   “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黑气沉默许久,终于冷笑着出声:“反正她一定会讲些漂亮话,什么对你情根深种、命中注定,所以才会那么义无反顾……你分明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何不愿意信我?”   裴渡垂下长睫,没对它做出回应。   他不知道谢小姐究竟会怎样回答,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去鬼冢?”   谢镜辞想了一瞬,没思考太久,再开口时眼中噙着光,似是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的,在那之前,我们两个几乎没什么交集,要说什么非你不可,似乎完全没达到感情那么深的程度。”   她往后退开一些,两人不再鼻尖对着鼻尖,瞳孔却仍在对视。   裴渡看见她弯了弯眼睛:“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觉得你曾经救过我的命,品行又那么正直,绝不可能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或许还有一些惺惺相惜的因素……总而言之,是个稀里糊涂做出来的决定。”   裴渡静静望着她,蓦地,自眼底浮起一抹笑。   就像是在对那团黑气说,看吧,她没有骗我。   “我不是什么慈悲心泛滥的好人,能去鬼冢找你,如今回想起来,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谢小姐说到这里,目光骤然一凝,黑如古井的双眼中暗光浮动,溢出笃定的决意。   在谈话的最后,她对裴渡说:“但我现在能明白的是,那是我这一生中,所做过最重要的决定。”   她总是能有办法,仅仅用上三言两语,就让他心神不定。   隽秀的少年终于舒展了眉眼,唇角勾起漂亮弧度。   他愿意相信谢小姐。   倘若因为来历不明的闲言絮语,就将他们这么多日以来的相处弃于不顾,那他真是糟透了。   “你依附于我,究竟有何目的?”   识海被黑气下了禁咒,无法在外人面前将它提起,裴渡并无慌乱,沉了气,在心中对它道:“若是想引我入魔、侵入神识,大可断了念头。”   黑气没说话。   这是不走的意思。   通常而言,这种修为高深的魔气要么是先天形成,在魔物汇聚之地历经千百年的凝炼;要么诞生于大能体内,之后由于某种原因挣脱而出,变为独立个体。   无论哪一种,都能具备自我意识,由于身无实体,时常徘徊于修士身侧,妄图入侵识海,取而代之。   但这团黑气很奇怪。   它修为颇高,却籍籍无名,放眼整个修真界,已经很久没出现过十恶不赦的邪魔。裴府处处设有结界,比起从外界闯进来,这团黑气更像是……   突然之间就出现在他体内。   裴渡莫名有种隐隐的预感,黑气之所以找上他,或许并不是只想得到一具身体这么简单。   更何况,它还知道谢小姐的秘密――   它声称谢小姐受了某种力量的强迫,才会对他那样好,可所谓的“某种力量”,又究竟是什么?   “好像已经很晚了。”   谢镜辞瞥一眼窗外的落雨,摸了把裴渡额头:“还好不烫。你之前不舒服是吧?明日还要早起,不如早些休息,等着第二日的好戏。”   明天是裴钰的主场,届时名门正派齐聚一堂,不仅他,连裴风南和白婉也会面上无光。   风水轮流转,她爽了。   *   对裴钰的公审,定在第二天辰时。   裴府的问剑台立于后山之巅,宽敞明朗、云雾缭绕,因下着蒙蒙细雨,整个山头都晕开了层层水气,雨雾编织成细密巨网,映出远山萧瑟,平添寒凉风骨。   四把巨剑石雕分别立于东西南北四面,巍峨高耸,恍恍然有破天之势,在雾气里乍一看来,如同四个脊梁高挺的巨人,凛冽非常。   谢镜辞有灵力护体,并不觉得太冷,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灵力屏障横亘于半空,好似铺开的巨大伞盖,为众人挡去雨帘。   问剑台向来是决斗与审判之地,宽阔的平台看似不染尘埃,其实不知沾过多少人的鲜血。   她沉默环视四周,忽然想起,当初裴渡受到家法,应该也是在这个地方执行。   那应该是又冷又疼的。   谢镜辞心下发闷,轻轻用指尖勾住他的手指,引得裴渡身形微顿。   他居然没有挣脱。   她原本还以为,按照裴渡的性格,定会觉得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不合礼数,一边拘拘束束地后退,一边小声说什么“谢小姐,这里人多”。   谢镜辞颇有些诧异,迅速抬头,入眼是少年人线条流畅的下颌与侧脸,还有耳根上嫣然的红。   裴渡红着脸,嘴角却是轻勾。   这个人居然在偷偷笑。   似是察觉到这道不加掩饰的视线,他唇边笑意未退,仓促转过头来,一垂眼,就见到身旁的谢小姐挑着眉,满脸似笑非笑。   嘴角的弧度顿时僵住。   裴渡沉默须臾,像是破罐子破摔,用左手将她的整只手一把握住――这回轮到谢镜辞怔忪一愣了。   因有灵力挡去雨丝,纵然山间烟雨朦胧,问剑台上却是清明一片。   也因此,置身于正中央的裴钰格外醒目。   他像是一夜之间白了头,但又并非仙侠剧里如覆雪霜的银白,而是乌黑长发里夹杂着片片银灰,让人想起春寒料峭,地面上一簇簇尚未融化干净的雪。   模样也仿佛老了十多岁,眼眶红成了核桃,想来是哭了整夜。   莫霄阳挠挠脑袋,用了很小的声音:“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谢镜辞对此深表同情,难过得差点笑出声。   “我、我是冤枉的!”   裴钰仍在声嘶力竭地大喊:“那、那可是云水散仙的心魔!她有何等实力,你们又不是不清楚!我一介小辈,怎能抵挡那心魔的蛊惑,刚一遇上它,便被陡然迷了心窍――这不能怪我!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它操纵的棋子啊!”   这口锅真是又大又圆,看来他推给裴渡不成,又找了云水散仙的心魔来充当背锅侠。   “我呸!我事后特意询问过云水散仙,心魔究竟会不会影响神智。”   一名围观的剑宗弟子怒道:“她说那只是一缕残魄,你破坏护心镜前,整个秘境都被她的灵力稳稳压制,它根本做不了任何手脚!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么!”   他身侧的青衣少女亦是冷笑:“我与师兄早知道你会讲出这种说辞,因此也特意用了留影石,怎么,裴二公子莫非想要亲眼看一看,云水散仙是如何说出的那番话?”   裴钰浑身发抖。   “说起来,我这里也有一颗留影石,记录了裴二公子在秘境中的丑态。”   不远处的龙逍温声笑笑:“多亏有孟小汀姑娘珠玉在前,为我们提供了个好法子。”   他话音方落,立即有不少人朝孟小汀所在的方向投来视线。   她从小到大当惯了混水摸鱼的隐形人,乍一置身于这么多视线之下,只觉得头皮发麻,匆匆往谢镜辞身边一靠:“这人干嘛要突然提起我!”   “昨夜我们商讨良久,已有了决策。”   剑宗为首的长老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身着一袭红衣,眉目之间尽是桀骜不驯的冷意,说着微扬下巴:“剔除仙骨、筋骨尽断,囚于仙盟地牢之中,不得放出。”   仙盟地牢。   谢镜辞眉间一动。   “仙盟地牢?那里关押的全是修真界穷凶极恶之徒!”   白婉上前一步,颤了声:“裴钰虽做出……做出那种事,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还望诸位道友留他一条――”   她话没说完,就被身边的裴风南按住右手。   “不至于罪大恶极?”   满目正气的男人眉头紧蹙:“他因一己私欲,坑害那么多同辈同胞,要是心魔没被除去,整个秘境里的人,全都会没命!我们裴家不需要这种畜牲!”   裴钰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呆立当场。   谢镜辞从心底发出冷笑。   不愧是裴风南,哪怕在这种时候,心里想的念的,还是“他们裴家”的名声。   或是说,他裴风南的名声。   因此他绝不会允许家门之中出现败类,能毫不犹豫把裴钰扫地出门,如同丢掉没用的垃圾。   裴钰这回是当真再无靠山了。   “不是……不是我!”   他心知走投无路,眼泪汹涌而出,跪在地上用力磕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娘,救我!”   白婉面无血色,奈何面对着裴风南的威压与无数人直勾勾的视线,她只能轻阖眼睫,不去看他。   她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他们母子之所以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全是因为,全是因为……   女人艳丽的眉眼蒙了水色,长睫之下,是逐渐增生的炽热恨意。   全是因为裴渡。   为什么他能绝处逢生,得到谢家青睐,而他们机关算尽,到头来什么都不能捞到。   她恨,也不甘心。   总有一天,她要把小钰受到的苦难……千倍百倍地奉还。   “裴家并无异议。”   裴风南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将裴钰投入仙盟地牢……即日执行。至于其它赔偿,公审之后,我与诸位再做商议。”   “不、不要啊!”   裴钰目眦欲裂:“裴风南!你如今倒是道貌岸然……谁不知道你装腔作势!说我是畜牲,你又是怎样在对我们!我们是你儿子吗?分明是光耀门楣、为你增光添彩的工具!”   众人哗然。   他笑得更欢:“尤其是裴渡,真有意思,他小时候常受家法,被打得站不起来,原因是什么?因为他用不出金丹期的剑诀,他那时候才刚刚筑基!”   谢镜辞心口猛地一跳。   裴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有一道掌风自高台而来,不偏不倚正中胸口,将他击退数丈之远,吐出一口鲜血。   再看掌风袭来的方向,裴风南脸色已然铁青。   “至于裴渡――”   裴钰却是继续哈哈大笑,一边咳一边哑声道:“你在鬼冢残害我与娘亲,这个仇我还没忘,苍天有眼,你鸠占鹊巢,夺了我与明川的机缘气运,迟早会遭到报应!”   他自知完蛋,即便在最后一刻,也要拉裴渡下水。   谢镜辞心里一阵恶心,冷言出声:“夺了你的气运?这就是你为自己无能找到的理由?”   裴渡低声:“……谢小姐。”   “据我所知,你与裴渡并无交集,无论学宫、秘境还是练剑,都没有能撞上的时候。”   她说着笑笑,满目尽是讽刺:“你们裴家人有个特点,最爱把错因推到别人头上,却看不清一个事实――即便没有裴渡,你也只不过是个不堪大用、心思龌龊的庸物。”   裴钰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吐了口血。   “要说湛渊剑,你在他之前就进了剑冢,也没见湛渊认你做主;要说裴风南亲自教授的剑法,在裴渡来之前,你也早就学完了――我倒是想知道,裴二少爷比他多活了那么多年,修为也高出整整一阶,为何还会惨败于裴渡剑下,丢人现眼。”   谢镜辞嗓音愈冷:“至于鬼域一事,明眼人都能瞧出猫腻――你在归元仙府故技重施,没想到会出事吧?”   “其实我一直在想。”   她身后的莫霄阳佯作沉思状:“如果裴渡真想害人,为什么要动用禁术除去邪魔,把自己的身体弄得一团糟――毕竟这次在归元仙府,二公子始终缩在角落,没怎么动手,这才是作乱之人应该有的反应吧。”   “而且还自己暴露了身体里的魔气。”   孟小汀在一旁搭腔:“这不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吗?正常人不至于这么蠢吧。”   此事本就存疑,如今被他们当众指出,不少人皆露了了然的神色。   裴钰匍匐在地,脊背颤抖不已。   曾经不是这样的。   他本应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一个,裴渡向来孑然一身,任由他们冷嘲热讽,为什么现在……他却成了孤零零的可怜虫,裴渡身侧却有那么多同伴?   “裴风南气得脸都成方块了。”   莫霄阳啧啧摇头:“这叫什么,家门不幸。”   “不。”   谢镜辞双手环抱,哼笑应他:“父慈子孝啊。”   *   裴家事毕,谢疏高兴得很,临行之前不忘了嘿嘿笑:“今日趁着大家心情不错,回家开一坛珍藏老窖――满园春,听说过没?”   “满园春可不适合孩子喝。”   云朝颜招出法器,望向裴渡:“当日鬼冢一事,我与谢疏会尽力查清,你无需担心。”   “我们本是去了鬼冢,但当日没留下什么痕迹,毫无线索。”   谢疏挠头:“我俩打算不久后再去一遭,带些法器,看看能不能找到当日现身的妖魔,再探入它们神识搜寻记忆。”   裴渡未曾被长辈如此上心过,闻言微怔:“多谢二位。”   谢疏摆手笑:“不用不用!毕竟是一家人嘛!”   “要御剑回家,路途遥远,好累啊。”   谢镜辞手里把玩着鬼哭刀:“要是能瞬间移动就好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裴渡低声道:“谢小姐,可以在我身后。”   于是谢镜辞诡计得逞,欢欢喜喜站上他的剑。   “我觉得,谢小姐这几天好像不太对劲。”   莫霄阳吸了口冷气:“她是不是在修习什么新型法术,威压太强,讲话能让人起鸡皮疙瘩?”   这明明是娇气包,你这钢铁直男!   谢镜辞摒退脑袋里的系统,朝谢疏递去一道视线。   她爹无意之中听见土味情话,惊为天人,特意从她手上讨了几个法子,正踌躇满志,想在她娘身上实践一番。   可能这就是几百岁老人们的黄昏情调。   “夫人,我近好像不大对劲。”   谢疏立于剑上,端的是霁月光风,深情款款:“耳边总环绕着你的声音,识海中也尽是你的身影。”   云朝颜很明显打了个哆嗦,毫不掩饰面上的嫌弃。   云朝颜:“你脑子进水了,耳鸣。”   谢疏:……   谢疏:“夫人,你知不知道,我不爱牛肉,也不爱羊肉,唯独对你情有独钟――因为你是我的心头肉。”   云朝颜面无表情,看一眼身后努力憋笑的一群小辈。   云朝颜:“我不养鱼,也不养猫狗,唯独对养你情有独钟。”   还没等谢疏喜出望外满脸通红,她又冷冷一笑:“因为养猪致富。”   谢疏懵了。   他认认真真学了好一通,本以为能将夫人撩拨得满心欢喜,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他他这要怎么接?   谢疏迅速瞅一眼谢镜辞。   他闺女正左右张往,假装四处看风景。   曾一剑开山的剑圣凝神屏息,说出最后一句必杀技:“夫人,知道你和天上的星星有什么区别吗?”   因为星星在天上,而夫人在他心里!   有谁能抵挡这样的情话!当初他从辞辞那里听见,可是心动到难以自制!   云朝颜:“知道你和地上猩猩的有什么区别吗?”   眼见谢疏摇头,她抿唇一笑:“夫君,没有区别。”   谢疏:……   他是傻子。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谢疏的情话攻势以惨败告终,怔忪之间,忽然察觉跟前的雨丝尽数消失,不见了踪影。   ――他大受打击,没心思动用除水诀,是云朝颜特意挡在风雨袭来的方向。   谢疏好感动:“夫人。”   谢疏:“夫人,要御剑回家,路途遥远,好累啊。如果能瞬间移动就好了。”   谢镜辞:?   爹,你在做什么啊爹!让你学情话,你不要把娇气包人设也学走了啊!   风里雨里,云朝颜无可奈何按了按太阳穴:“……上来。”   于是谢疏也诡计得逞,欢欢喜喜跳上她的刀。   好家伙。   谢镜辞在心里连连摇头。   她爹她娘一个土一个木,搭在一起,居然还挺和谐。   修真界的侠侣大多有别号,她已经替他俩想好了。   等某日谢疏与云朝颜行侠仗义,被救之人出声询问:“二位前辈如何称呼?”   答曰:土木工程。 第五十六章 (酒与妖精。)   谢疏深得娇气包之精髓, 一路站在云朝颜身后,用除水诀为她挡下斜飞的雨丝,偶尔瞥见陆地上独具特色的山川景致, 便兴高采烈道上一句:“夫人, 我们过几日可以来这里游玩!”   云朝颜往往是不做拒绝, 把他的要求一股脑全应下。   居于云京的谢剑圣年少成名、惊才绝艳, 有无数修士将其视为一生奋斗的目标。谢疏平日里亦是不羁潇洒,向来只留给旁人一道执剑的高挑身影, 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要是让修真界中不计其数的仰慕者见到此番景象, 不知会有多少人梦碎当场。   莫霄阳看得新奇,竭力抿着唇,不让两位前辈发现自己嘴角勾起的弧度;谢镜辞对她爹娘的腻腻歪歪早已习惯,选择自动忽略。   一行人御剑归家,并未用去太多时间, 抵达云京时入了傍晚,用谢疏的话来说, 正好是喝酒的时候。   “你们看, 春夜,大喜之日,珍藏老酒,咱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不来聚上一聚,实在说不过去。”   品酒之地位于后山的桃林,他兴致颇高,一边开酒, 一边开口道:“对了,你们三天后要去东海?”   谢镜辞点头:“嗯。”   这件事孟小汀催得最凶, 自从见到谢镜辞醒来的那天起,便一直不停在问,究竟什么时候能去东海把那小偷痛扁一顿。   如今得知她因那一部分的神识无法结婴,更是火急火燎,当天就买了一册《琅琊秘境:你应该知道的九十九件事》。   至于谢镜辞本人,自然也想尽快回到东海一趟。   她的一部分神识丢在那个地方,倘若不找回来,心中总感觉压了块石头,闷闷沉沉地喘不过气。   琅琊秘境人迹罕至,开启时间飘忽不定,那时她在外面蹲守了不知多少天,才终于等到秘境短暂开启的时候。   那时进入秘境的,理应只有谢镜辞一人,而且在她模模糊糊的印象里,从背后突然发起袭击的凶手体型巨大,绝非人类身形。   “如果是其他修士下的手,没必要只夺走一小部分神识,却对我身上那么多的天灵地宝无动于衷。”   谢镜辞道:“我也没受到致命创伤……若说是寻仇,似乎也不像。罪魁祸首大概率是秘境中的一种魔物,之所以没办法在后来找到,应该是碍于爹娘的修为,一直藏在暗处不敢露面。”   这说明它并非强得离谱,无法战胜。他们几人一并前往,只要能寻到那物的踪影,夺回神识就不算难事。   她想了想,又继续出声:“爹,裴渡体内的伤尚未痊愈,需要找个大夫。”   昨晚在裴府,她亲眼见到他疼得满头冷汗。   谢疏一摆手,很是靠谱的模样:“小事一桩。”   封藏许久的美酒被打开,顷刻之间,桃林便萦绕了一道沁人心脾的幽香。   此酒名为“满园春”,千金难求,据说有枯木逢生之效,汇聚天地灵气之精华,醇香且烈,花气伴着酒香,馥郁非常。   莫霄阳眼前一亮:“好香!”   “这酒跟上次的可不相同。”   谢疏笑笑:“你们不要贪杯,否则该烂醉如泥了。”   上次众人在凉亭下举杯共饮,比起品酒,更像喝了几杯味道绝佳的花酿,今日的满园春与之截然不同,刚一打开,就能嗅到扑鼻酒香。   上一次……好像没有谁喝醉了。   谢镜辞想着有些赧然,当时她的人设还是霸道总裁Alpha,接到任务后,为了不让关系变得过于尴尬,佯装成醉酒的模样把裴渡按在墙上,还咬了他的脖子。   ……那也太激烈了。   “满园春味道很好。”   谢疏亲自斟酒,末了朝几个小友笑笑:“不必客气,尽管喝就是。”   裴渡抬手,骨节突出的手指仅仅握住酒杯。   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也明白长辈的赠酒情谊深重,很快正了色温声道谢:“多谢谢前辈。”   谢疏冲他微微一笑,看着裴渡端起酒杯,仰头。   裴渡:……   裴渡:“咳――!”   “杯子空了。”   连云朝颜都生出了惊恐的神色:“你一口全喝了?”   裴渡狂咳不止,一双凤眼猩红,溢满生理性泪水,一边咳,一边努力弓起身子,让自己不发出声音。   “这这这,这怎能――小渡,我来给你顺气,别憋着。”   谢疏看得好笑又心疼,拍在少年凸起的脊骨之上,用灵力为他顺气:“之前没喝过多么烈的酒?”   裴渡含含糊糊:“……唔。我听别人说,感情深,一口闷。”   他说着一顿,语气沉沉:“浪费了酒,抱歉。”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酒只是死物,它让你觉得难受,我应当罚它才是。”   谢疏见他有所缓和,双目迷蒙抬起头,忍不住咧嘴笑了笑:“这样一口下肚,最容易醉酒――你有没有觉得头晕?”   裴渡摇头:“我酒量很好,从没喝醉过。”   他的语气笃定至极,一旁的谢镜辞却是抿唇轻笑,吃了口席间的小甜糕。   没喝过,当然不会醉。   满园春乃是佳酿,内蕴浓郁灵气,不宜像寻常酒局那般肆意畅饮,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等喝完半坛,已是时至深夜,个个面色飞红。   酒量很好的裴渡最为丢人,整个软绵绵靠在树上,双眼阖上大半,应该是喝蒙了。   谢镜辞蹲在他身侧,饶有兴致打量他。   裴渡虽然性子温和,但好歹是个名满修真界的剑修,平日里话不多,端端正正立在那里,带了高不可攀的古典韵致,有如琼枝玉树,叫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似乎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副模样。   白白净净的,双颊迎着月光,透出桃花一样的粉色。   裴渡在酒席上来者不拒,秉持着“我酒量很好”的坚决信念,像在自我催眠,但其实没喝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时不时发呆。   他在恍惚的视线里看见她,长睫微动,像是不好意思,轻轻低下头。   “小渡这要怎么办?”   谢疏也凑近了看他,见到少年人惺忪的双眼,情不自禁露出笑:“要不我把他扛回去?”   裴渡摇头:“不用……我休息片刻就行,前辈先行回房吧。”   “我留在这儿陪他。”   谢镜辞抬头看他们一眼:“你们不必担心。”   谢疏:“嚯嚯。”   云朝颜:“哼哼。”   孟小汀:“鹅呵呵。”   莫霄阳:“嗷哦――”   谢镜辞:?   你们的眼神干嘛那么不对劲!   这群人虽然热衷于起哄,但在该撤的时候,走得比谁都快。桃林偌大,很快只剩下谢镜辞与裴渡两人。   后者残存了一点清明的意识,嗓音是酒后的微哑:“他们走了?”   “嗯。”   谢镜辞撑着腮帮子,抬了眼瞧他。   谢疏离去之前,没带走留在桃林里的长明灯。此时灯火和月色相伴而下,让裴渡的一切神态都无处可藏。   脸好红,眼睛里像是生了雾。   她伸出右手,慢条斯理地问他:“能看清楚这是几吗?”   裴渡怔忪一瞬。   裴渡:“……这是,手指。”   分明就答不对题。   谢镜辞本打算笑话他,却见跟前的少年眸光一亮,似是察觉到什么,颊边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谢小姐的手指。”   这虽然的确是她的手指,但被他用这种噙了笑的、半痴半醉的语气说出来……   不知怎地,总让人觉得莫名多出了几分欲意。   鼻尖萦绕着桃花的清香。   谢镜辞望见他眼尾轻勾,因染了薄红,漂亮得近乎于丽。   裴渡忽然低声开口,像极野猫轻微的呢喃:“谢小姐。”   她很没出息地心口一跳。   不会吧不会吧。   没有人能逃开的醉酒定律……终于降临在她身上了?   他的模样实在可爱,迷迷糊糊毫无攻击性,谢镜辞闻声笑了笑,尾音抬高:“嗯?”   裴渡目光落在她指尖,低头凑得更近,眼看薄唇即将落在上面,却被不动声色地躲开。   他听见谢小姐的声音:“怎么了?”   意识里早就是一团浆糊,裴渡顺着她的动作抬头,喉结上下滚动,在夜色里划出起伏的弧度。   他没说话,如同探寻般靠得更近,身体掠过地上的花瓣和野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   裴渡再一次尝试吻上她指尖,再缓慢向下,途径指节、掌心与手腕,伴随着浅浅的呼吸。   这个动作显而易见地带了欲意。   山洞里的经历历历在目,谢镜辞下意识觉得有些慌。   以裴渡那种傻白甜的性子,喝醉酒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她应该不会二度翻车……吧?   吻到手腕,他忽地停了动作,抿唇安静笑起来。   在这种彼此拉锯的时候,一旦露怯,只会让自己置身于更为劣势的地位。谢镜辞深谙这个道理,压下心里隐隐生出的燥热,低声问他:“为什么要笑?”   “因为开心。”   他迷迷糊糊,对所有问题全都没有防备,一面答,一面遵循本心,吻上眼前人G丽的眉眼。   “……我曾经甚至都不敢想。”   因着酒劲,澄澈少年音里多了几分喑哑的磁性,被裴渡轻轻一压,在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声音仿佛成了电流,勾得浑身发麻。   他的唇逐渐往下,临近唇边,却骤然停下,稍稍一偏,来到她耳垂。   谢镜辞脊背僵住。   他不会是想要……碰这里吧?谁教给他的这种事情?   耳朵最是敏锐,被唇瓣轻轻含住时,爆开一层层滚烫的热。   裴渡的吐息凝成热气,丝丝缕缕勾连着神经,只需一吹,就让谢镜辞浑身都没了力气,忍不住后背发颤。   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   她被痒得受不了,下意识想让裴渡离开,耳边却传来他的嗓音,笑意比之前更深。   “不是一点点开心,是超级超级开心。”   他几乎是在傻笑:“比一天之内得到湛渊剑、突破三个大境界、得到十本绝世功法,所有加起来都要更开心――你在归元仙府对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心脏会蹦到外面,一不留神就死掉了。”   他花了十年,才终于能光明正大站在谢小姐身边,对于她而言普普通通的每一天,于裴渡而言,都是竭尽全力的日日夜夜。   谢镜辞被直球打得晕头转向,脑子里只匆匆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哪门子剑修的奇妙类比。   他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唇瓣却不时抿上谢镜辞耳垂,偶尔兀地用力,猝不及防。   谢镜辞快被折磨得说不出话。   “你――”   她竭力吸气:“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   “这个?”   裴渡动作停住,像是思考了好一会儿何为“这个”,等大脑终于转过弯,笑着应她:“是孟小姐送我的话本子,她说能讨你喜欢。”   谢镜辞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孟!小!汀!   不要让裴渡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我说过会好好教你,谢小姐。”   裴渡双眼朦胧,如同生了大雾的深潭,看不清晰,却也带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力,引人情不自禁跟随牵引。   他眉眼弯弯,比起平日里君子温润的浅笑,此刻更像是春风含情。薄而长的唇向上微扬,透出湿亮莹润的桃花色泽,乍一看去清雅自持,实则处处皆是诱色。   薄唇再度含住耳廓,唇瓣之间,有温热的绵软无声探出,勾弄似的迅速划过。   裴渡道:“谢小姐,这叫亲昵。”   她当然知道这是亲昵。   不对……这是哪门子的亲昵!这分明就是――   脑海中忽然涌出两个字。   谢镜辞像被烫到,迅速收回念头。   这种动作,分明就是毫不掩饰的引诱。   卸下了一贯的清冷自持,如同桃林里的妖精。   她反倒成了被妖精诱惑的书生。   “我会好好学。”   裴渡的声音低了一些:“谢小姐,我从前向来不懂应当如何……你不要嫌弃我。”   他说着眸光一动:“我擅长的事情有很多,拔剑,砍柴,做饭,赚钱――”   不灵光的脑子转得缓慢,裴渡长睫一动,引落一片白茫茫的月色,尽数坠落眼中:“还有喜欢你。”   谢镜辞耳朵一热。   “我还有剑骨,一身修为,储物袋里的积蓄,只要你要,什么都能给你。所以谢小姐,不要觉得厌倦,把我丢掉。”   裴渡一直没有太大的安全感。   谢镜辞觉得,她的脸肯定早就热透了。   但她还是强忍羞赧,认真回答他:“我怎会把你丢下。”   少年得了回应,眼尾轻勾,将脸庞埋进她颈窝:“我会很努力的,谢小姐。”   就像他在这十年中所做的那样,竭尽所能、拼尽全力,笨拙却固执地一步步往前。   细密的亲吻自脖颈开始蔓延,谢镜辞没有反抗,任由裴渡倾身用力,将她压在另一棵桃树上。   与唇与唇之间的触碰不同,这样的触感……   让她忍不住骨头发麻,只想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奇怪的轻呼。   ……这也太羞耻了吧。   难怪裴渡平日里只字不提,只有在醉酒之后,才敢对她做出这种动作。   等他清醒之后,大抵会羞愧至死。   谢镜辞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时的景象。   “谢小姐。”   裴渡的声音低不可闻:“以后还可以像这样做吗?”   他在担心自己做得不好,惹她不快。   谢镜辞只想捂住自己的脸,看看能不能用掌心来降温。   这种问题,谁会想要回答啊。   她咬着牙没出声,身边是桃林幽谧的灯光,四周没有声音,安静得令人心慌。   忽然之间,在漫无边际的寂静里,传来一道踏踏脚步。   有人来了。   谢镜辞的心脏瞬间悬到喉口,用右手锤他后背,压低声音:“……裴渡!”   他没回答,薄唇落在她侧颈上的骨头,轻轻一压:“这样呢?”   救命救命。   谢镜辞脑子里的小人哐哐撞墙,惊声鸡叫――裴渡他喝傻了喝傻了,变成接吻机器人了!   那人的身影渐渐靠近。   是莫霄阳。   他们二人被笼罩在桃林阴影里,谢镜辞竭力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目光紧紧定在莫霄阳身上。   他像是在找什么人,环顾四周,试探性问了句:“谢小姐、裴渡?”   没有人回答。   谢镜辞已经快窒息死掉,眼看莫霄阳朝着这边步步靠近,赶忙用神识对裴渡应声:“可以!现在停下,以后随时都行!你做得很好,太好了,神之手法,天赋异禀,我超级超级喜欢!多来点也没关系!”   可恶她在说些什么啊!   莫霄阳更近了。   在心脏被紧紧攥住的间隙,谢镜辞看见他直勾勾望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撞。   她当场宣布死亡。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莫霄阳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而是恍如无物般迅速挪开,对身后的人道了声:“没在这儿!”   “奇怪,房间里也没有人,他们去哪儿了?”   孟小汀语气紧张:“应该不会出事吧?”   “有谢小姐带着他,能出什么事。”   莫霄阳打了个哈欠:“这种时候哪能打扰,也就只有你见谢小姐没回房间,成天瞎想――快回客房睡觉吧,我头还晕着呢。”   他一步步走开。   谢镜辞如遇大赦,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对了。   方才事态紧张,她一时乱了方寸,没察觉到空气里陡然蔓延的灵力。   裴渡在他们身边设了障眼法。   所以他才能有恃无恐,自始至终心平气和,而她――   念及此处,谢镜辞脸上更热。   她却讲出那么奇怪的话,什么“多来点也没关系”,什么“神之手法天赋异禀”,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东西吗?   他完了。   等裴渡酒后清醒过来,她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谢镜辞脑袋爆炸,裴渡却心满意足,抿唇轻笑,安静从她脖颈里退出来。   他想到什么,笑意加深,一把握住谢镜辞手腕,放在少年人绯红俊朗的面颊。   “除了那些,这个也送给你。”   裴渡动作笨拙,引着她的食指来到酒窝,小小一个,圆圆滚滚,仿佛装了蜜糖。   他哑了声,双眼莹亮如琥珀,轻笑着对她说:“这里只给谢小姐戳,其他人谁都不让碰。”   谢镜辞:……   该死。   有点可爱,正中靶心。   什么叫致命暴击。   谢镜辞食指戳在他酒窝,心口则被一支箭毫不留情彻底戳穿。方才的恼羞成怒荡然无存,脑海里的小人浑身无力瘫倒在地,险些软成一汪糖浆。   这样的攻势直来直往、毫无保留,她只觉一颗心脏噼里啪啦碎掉,手指和脚趾都悄悄蜷缩,与此同时,又听见裴渡的声音。   在酒精作用下,所有羞赧的、拘束的、自卑的禁锢消失殆尽,被压抑了十年的情愫喷薄而出。   他的思绪肆无忌惮,许许多多被藏在角落的贪恋涌上心头,再无遮掩。   “谢小姐,你若是方才尝一尝。”   他眉眼一弯,眼尾映着桃花色,当真如同桃林里勾人的妖魄,一步步将她诱入囊中:“说不定……里面的酒是甜的。” 第五十七章 (死无葬身之地。)   俗语有道, 酒后吐真言。   醉酒后的行为举止虽然大多怪异,但其中不少所作所为,都是心底潜意识的投射。   褪去理智的束缚, 把一切本能全然释放的、最真实的投射。   因此, 面对着这样的裴渡, 谢镜辞不免有点懵。   他平日里那样循规蹈矩, 连碰一碰都会脸红,心底里……却在悄悄期盼着像这样做吗?   ――还有孟小汀的那些话本, 究竟给他教了些什么东西!   裴渡长睫微垂, 安静看着她。   他的凤眼生得狭长漂亮,黑瞳本是清清冷冷,眼尾却内勾着上挑,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韵致。此时双眼皆是蒙了层雾,与她四目相对, 莫名生出希冀与渴求的意思。   这是鲜少有人能够拒绝的目光。   谢镜辞并不属于这极少数的其中之一。   书生吻上了花丛中的妖精。   裴渡浑身散发着淡淡酒香,隔得近了, 便有清新的树香萦绕在鼻尖, 混杂着桃花的味道,最是撩人心弦。   当她的唇落在少年圆润的酒窝,能感到裴渡笑意加深,高高扬了嘴角。   他愉悦的情绪越是不加遮掩, 谢镜辞的耳朵就越发滚烫。脸颊的触感和嘴唇不太一样,虽然也是软绵绵的,但不像棉花,更像紧实的果冻。   无论鼻尖还是唇齿, 所感受到的气息,的确是甜的。   *   裴渡被亲上酒窝, 之后便浑然没了意识,很快败在满园春凶悍的酒劲下。   早春的深夜算不得寒凉,但在林中过夜总归不太舒适,谢镜辞又戳了戳他酒窝,动用灵力,把裴渡运回房屋。   一夜无梦。   对于裴渡来说,等第二日醒来,才是真正的噩梦伊始。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不偏不倚落在少年人白皙隽秀的面庞。   裴渡长睫一动,睁开眼睛。   昨夜的记忆一点点浮现。   裴渡整个身子僵成一块木头,一动不动,平躺在被褥之中。   若是寻常酒酿,不会致使修士产生醉意,满园春里蕴藏灵力,能将酒意渗入道道筋脉,不少人都是几杯倒,撑不了太久。   但无论多么烂醉如泥,修士体内都有灵气相护,能有效防止记忆错乱,很少出现断片失忆的情况。   一段段零星的记忆恍如碎片,缓慢聚拢。   昨夜谢小姐特意留下来陪他。   一股热气从被褥中腾起,裴渡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   他不但轻薄了谢小姐,还当着莫霄阳的面用了障眼法,不顾谢小姐的反抗……让她不得已说出那种话。   他甚至恬不知耻地索吻,说什么“酒窝是甜的”。   虽然这些举动裴渡都曾无意中设想过,但它们实在羞耻,哪怕只是想上一想,都会情不自禁觉得脸红、唯恐冒犯了谢小姐,他怎能――   谢小姐好心好意留下陪他,他怎能做出那种忘恩负义的事情。他好孟浪,好心机,他是被农夫捡回家中、结果却反咬一口的蛇。   裴渡还记得谢小姐当时的满脸绯红,以及听见莫霄阳声音时的仓皇无措。   他实在太……太过分了。   他浑身发烫,下意识把膝盖一蜷,乌发蜿蜒,拂过白玉般的鼻尖。   正想得出神,耳边忽然响起敲门声。   裴渡心有所感,猜出来人是谁,缓声应她:“进来。”   一开门,果然是谢镜辞。   “我还以为,你会睡得更久一些。”   谢镜辞手里拿着个玉碗,进屋放在桌上,朝他靠近几步:“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这碗里是特制汤药,你若是头疼没力气,可以喝上一些。”   她说话带了笑,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盯着他须臾,又好奇道:“你怎么了?脸怎会这样红?”   “谢小姐,昨晚――”   裴渡坐起身,嗓音发涩:“昨晚之事,抱歉。”   他果然还记得。   与昨夜的大胆截然不同,此时裴渡长发披散,杂乱拂在棱角分明的侧脸,面上是醉酒后虚弱的白,以及再明显不过的红。   她报仇的机会到了!   昨天的谢镜辞被按在树上唯唯诺诺,今日的谢镜辞终于能够重拳出击!   谢镜辞忍下笑:“昨晚的事,你是指哪一件?”   裴渡极快看她一眼,表情愈发紧张,迟疑片刻,终是缓声道:“我不顾谢小姐的意愿,在障眼法之下……强迫小姐。”   “强迫”二字出口,他已是喉音发哑。   裴渡心乱如麻,只想缩进一个不会被人看见的角落,但比起兀自害羞,向谢小姐道歉才是最重要的事。   希望她不要太生气。   “那个吗?没关系,毕竟喝了酒,神智难免不清。”   谢镜辞抿唇笑笑,佯装出恍然的神色:“比起那个,其实送你回房的时候才更加麻烦――你还记得吗?”   回房。   最后几片散落的碎屑凝聚成形,裴渡坐在床头,隐约想起与之相关的记忆。   他喝了太多,偏生酒量又差劲,没过一会儿就没了神智,迷迷糊糊靠在树下睡着,等再一睁眼,已然回到自己的房间。   裴渡想起谢小姐的身影。   她将他扶上床,正要离开,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裴渡心头发紧,耳朵更烫。   他抓住谢小姐手腕,顺势把她往回拉,趁她跌在床上,一把抱住对方脖颈,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他说:“不要丢下我”。   被褥下的双手紧握成拳,随着记忆浮现,裴渡眼中逐渐生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他恬不知耻,孟浪至极,居然还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想和谢小姐一起睡觉”。   想和谢小姐一起睡觉。这是他亲口讲出来的话,贪恋美色,内心丑陋至极。   裴渡:……   如果人体的温度没有上限,他早就轰地爆开,炸成天边一束烟花,让所有人看一看那颗丑恶的内心。   一旁的谢镜辞拼命忍笑,用手捂在嘴边,发出欲盖弥彰的轻咳。   昨晚听见裴渡那句话,她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尤其他睡意惺忪、双眼迷蒙,散了长发笑着凝视她,还带了点可怜巴巴的意思,杀伤力大到恐怖。   她脑海中的思绪激烈交战,杀得你死我活,然而还没做出决定,裴渡就已经睡着了。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昨晚他所有的横,都会变成刺向裴渡自己的刀。   他脸红不知所措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好可爱啊。   “如果身体没有不适,就尽快起床吧。”   谢镜辞按耐下雀跃不已的心跳,朝他又靠近一些,伸手一抚,压平裴渡头顶一根翘起的呆毛:“我、莫霄阳和孟小汀打算商量一下东海之事,听说那里不怎么太平,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她的触碰猝不及防,裴渡胸口一跳。   紧随其后,是愈发猛烈、恍如鼓擂的心跳――   “对了,酒窝里是挺甜的。”   谢小姐声音很低,擦着他的耳朵,轻轻笑了下:“至于其他的事情,来日方长嘛。”   心里的小人愣在原地,软绵绵蜷成了一个球,开始呆呆傻傻滚来滚去。   裴渡无声抿唇,掩盖嘴角陡然上扬的弧度。   *   “琅琊秘境开启时间不定,要想蹲点,唯一的选择是凌水村。”   孟小汀手里拿着地图,细细打量:“但问题恰恰出在这个凌水村――此地偏居一隅,与修真界相距甚远,被称为‘无主之地’,近日以来,发生了不少离奇古怪的事情。”   莫霄阳好奇道:“什么事儿?”   “比如壮年男子离奇失踪啦,东海之中妖物肆虐啦,听说有人在夜里上山,还见到了好几具并肩而行的干尸。”   她说着嘴角微撇,压低语气:“关于凌水村的事情众说纷纭,其中最为可信的,是有人养蛊作乱,用村民为引子,通过献祭的方式增进修为。那村子地处偏远,没什么修士镇守,就算查明真凶,也不会有人是蛊师的对手。”   谢镜辞挑眉:“蛊师?”   修真界中道法众多,以情入道、以食入道者皆有之,养蛊亦是其中之一,极其罕见,算不得什么正道法门。   蛊毒变换多样,不少能叫人生不如死,倘若真有蛊师兴风作浪,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无异于天降横灾。   他们此番前去,必定要在凌水村住上一段时间,倘若恰好与那人撞上,很可能会迎来一场恶战。   “而且凌水村灵气稀薄,修士到了那儿,修为起码降低四成,还要时时刻刻注意,不能把灵力用光。”   孟小汀正色蹙眉:“在那种情况下,蛊师是非常占据优势的。我们还是尽量小心,不要与那人发生正面冲突――不过倘若当真遇上,还是要打吧?那种草菅人命的家伙,总得教训一下。”   “东海之畔确实邪门。”   谢疏在一旁听了许久,摸摸下巴:“你们最好连御剑飞行都不要用,一旦用光灵力,进入琅琊秘境会很吃亏。”   他说到此处,把视线转向裴渡:“今日你尚未醒来,蔺缺就已经到了。他整日来去无影,不知在忙活什么,由于急着赶路,趁你入睡时查探了一番经脉,没发现有残存的魔气。”   蔺缺身为药王谷长老,修为不低,医术更是修真界一绝。   那团不知名的黑气理应属于魔息,寄生于识海,却连他都无法察觉,实力之强,很可能远远超乎想象。   如今修真界里,凌驾于谢疏与蔺缺之上的魔修……当真存在吗?   “你还在思考我的身份?”   耳边传来熟悉的咯咯笑声:“凭他们几个,怎能发现我的存在?”   脑海中传来阵阵刺痛。   裴渡没回应它,又听谢疏继续道:“你修为增进飞快,上次在归元仙府又受了伤,有几处经脉被瘀血堵住,他已经为你疏通。如果仍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   裴渡点头:“多谢前辈。”   “你干嘛不回答我!”   耳边的声音气急败坏,在他识海里横冲直撞:“不理我、不理我!我最恨你这种样子,真以为自己多么高洁,多么了不起?最后还不是要被我吞噬理智,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它说着笑出声,桀桀怪音尖锐刺耳,像是想起极为好笑的事情,但在片刻之后,又做出恼怒不堪的模样:“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小偷!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它想进入他的识海深处。   剧烈疼痛一波接着一波,裴渡蹙眉抿唇,竭力止住战栗,不让身边的人看出异样。   修真界里那么多修士,要说天生剑骨,也不止他一个。   魔气却自他身边生出,执意想要控制他的身体,就连在它周身,也环绕着某种似曾相识、极为微妙的气息。   莫非……他与这魔气曾有什么关联?“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和“小偷”又是何意?从它的语气听来,他们曾经认识?   “多带些灵药和法器,以备不时之需吧。”   谢镜辞道:“东海如此险情,还要让大家随我一并前行……多谢。”   黑气本在大喊大叫,听见她的声音,动作出现了瞬间的怔忪。   “我早就想抓到凶手了!”   孟小汀斗志昂扬,说到一半,露出有些好奇的神色:“不过我还挺好奇的,那玩意儿不偷法宝,也不碰金丹,只拿走了一小块神识……那神识里究竟是什么?”   莫霄阳同样兴奋:“我还从没见过蛊师,只听过一些传闻,什么情蛊、绝心蛊、噬心蛊,早就想见识一下了。”   “你说的这些蛊毒,都是给心有所属之人用的伎俩。”   孟小汀呵呵,戳穿得毫不留情:“像我们这种,只能得到万蚁噬心蛊、天雷蛊和傀儡蛊。”   莫霄阳:……   “那我们休息两日吧。”   谢镜辞点头笑笑:“两日之后,前往东海凌水村。”   *   与此同时,裴府。   夜风吹动层层帷幔,烛火映着轻纱,在偌大房间里,勾勒出一道纤细的女人身影。   有人敲门而入,快步走向女人身侧,脚步轻捷,没发出半点声音。   白婉放下手中书册,听来人耳语半晌,末了,眼底划过一丝幽戾之色。   她语气沉沉,若有所思地挑眉:“东海?”   “正是。”   来人道:“东海近日并不太平,琅琊秘境亦是诡谲莫测,他们此行必不可能一帆风顺。”   白婉冷笑。   她听说过当初发生在琅琊秘境的变故,谢镜辞遭遇突袭性命垂危,昏迷了整整一年。   怎么能只昏迷一年呢。   倘若谢镜辞在那时就已经死去,一切都会变得全然不同。裴渡在鬼冢的悬崖下孑然一身、寻不到丝毫倚仗,哪里会像现在这般,肆无忌惮骑在他们头上。   还牵连了她的小钰。   自从裴钰一事传遍修真界,裴府便元气大损。   裴风南最好面子,这几日四处奔波,想方设法把影响降到最低,从没回过家。白婉对他最后的印象,是那人气急败坏,指着她的鼻子骂:“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鬼冢之事,到底是不是你们动的手脚!”   她没回答,裴风南也没多问。   他在内心深处,定然恐惧着真相――倘若那天的罪魁祸首真是白婉,那他对裴渡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不分青红皂白,平白无故冤枉了好人。   裴风南在竭力避免真相,让自己不受良心的谴责。   无论如何,拜那群人所赐,她的儿子、道侣与名声全都没了。如今裴家成了个笑话,更有不少人谈及那日的鬼冢,说她和小钰是恶有恶报。   白婉眸色幽暗,眼底凝了层冰冷寒霜。   他们说她是恶人,那她就把这个恶人当到底。   谢镜辞能在琅琊秘境里出一次事,那就理所当然,也可以撞上第二遭十死无生的险境。   琅琊秘境人迹罕至,也没有监控所用的视灵,不管发生什么事,外人都绝不可能知道。   谢镜辞,裴渡,还有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诋毁小钰的小辈……   这一次,她定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五十八章 (你摸摸我。)   东海偏居一隅, 加之近日以来事故频发,蛊毒杀人的传闻不胫而走,凌水村也就跟着摇身一变, 从默默无闻小村庄一跃成为大凶之地, 很少有人愿意接近。   越靠近海岸, 空气里的灵力就越是稀薄。谢镜辞四人早早放弃了御器飞行, 在临近城镇雇了辆马车,由此前往凌水村。   车夫本是不愿靠近那村子, 奈何谢镜辞实在给得太多, 甫一见到鼓鼓囊囊的灵石袋,便忙不迭应了下来。   这是个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一路上话格外多:“看诸位这打扮,莫不是前去琅琊秘境的修道之人?”   莫霄阳点头:“正是。大叔你怎么知道?”   “如今凌水村出了那么多怪事,除开修士, 还有谁敢贸然靠近。”   车夫摇头:“听说昨天又有一个人不见踪迹,现在到处都在疯传, 说他是被抓去炼成了蛊人――蛊毒你们知道不知道?很吓人的, 又毒又狠。”   孟小汀被颠簸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在平路上喘一口气,闻言接话道:“村子里出了怪事,难道没人来管?”   “哪会有人来。东海向来被称作‘无主之地’, 因为太偏僻,地处两界相交处,凡间官府管不到,和修真界又几乎断了往来。”   车夫喟叹一声:“更何况这里本就是邪祟横行的地方, 出点事儿不稀奇――要我说啊,你们最好不要靠近那个地方。养蛊杀人, 顶多是一时之举,琅琊秘境什么时候都能开,等风头过了,还不是照样进去。”   谢镜辞坐在角落,思忖着敛了神色。   蛊师定是看中了凌水村无人看守、消息闭塞的现状。如今他身份不明,又藏在暗处不知所踪,就算修真界来了人,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溜掉,不留丝毫线索。   “出点事不稀奇?”   莫霄阳不愧是好奇宝宝,听罢扬高音量:“既然凌水村如此危险,为什么还会有人心甘情愿住在那儿?”   他话音方落,就听见马车里响起一声笑。   这道笑十足陌生,是从没听过的声音,莫霄阳循声抬头,正对上一个青年黝黑晶亮的双眼。   除了他们一行人,马车里还有另一名乘客。   此人自称“顾明昭”,也着急去往凌水村,正好和他们找上同一辆马车,一来二去,便坐在角落与四人同乘。   “这位小友有所不知。”   顾明昭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面色白净、相貌清秀,一双桃花眼时时弯着,嘴角亦是轻勾。   他高高瘦瘦,模样算不得多么出众,瞳孔却是又黑又亮,漫不经心一扫,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自有一番风流韵致,叫人如沐春风。   用更为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很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东海虽然危险,但也蕴藏了无尽商机。海边有那么多奇珍异宝,鲛绡、夜明石、种类繁多的鱼和蚌,运气好上一些,甚至能撞见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说着笑笑,露出洁白整齐的齿,声线和长相一样,同样听不出有什么特色之处:“风险与收获往往并存。也不怪每年前往凌水村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毕竟努力一把,指不定就能得到下半生的荣华富贵。”   这人周身环绕有非常淡薄的灵气,并不浓,隐隐约约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东海修士很少,绝大多数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他要么修为极低,要么深不可测,刻意隐藏了实力,连谢镜辞都无法看出真实水平。   谢镜辞闻声挑眉:“听起来,顾公子很了解凌水村之事。”   “那当然!”   顾明昭笑笑:“我就住在那地方,这次出门,是为了采购一些食材。”   阴差阳错居然遇见了凌水村当地人,幸福来得太突然,孟小汀秒变星星眼。   顾明昭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笑意更深:“诸位想去琅琊秘境?其实那里边没什么好玩的,天灵地宝早就被抢夺一空了。”   谢镜辞心下一动:“道友去过琅琊秘境?”   实在看不太出来。   顾明昭此人模样慵懒,像是个随性的大少爷,和秘境里的打打杀杀全然不沾边。   “很久以前去过。”   他靠在身后的车厢木板上,语意随和:“我没什么修为,进去也只是凑凑热闹。琅琊现世多年,秘境里的宝贝一点没剩下,邪祟之物倒是生了许多。要我说,诸位没必要进去冒险。”   此人来历不明,谢镜辞自然不会向他透露前往琅琊的真实目的,听罢颔首笑笑,接着问:“邪祟之物?我有个朋友进入秘境,一不小心遇了袭击,出来之后,发觉神识缺了一块,记不起许多事情……不知这种情况,可否与琅琊里的邪祟有关?”   莫霄阳看她一眼。   还是修真界里的人会玩,她口中的这个“朋友”,分明就是谢小姐自己。   再看另一边的顾明昭,竟是露出了一丝怔忪神色,笑意敛去,头一回正色应声。   “据我所知,在修真界现有的记录里,并未出现过能吞噬神识的邪物。但我的确有曾听闻,一些进入琅琊的修士丧失了记忆,变得神志不清――琅琊现世已久,汇集天地灵气,可能滋养出了某种全新的邪祟,以汲取记忆为乐。”   果然是邪物作祟,而非人为袭击。   所以在谢镜辞遇险之后,她爹娘几乎翻阅所有文献古籍,都没能找到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   能力不明,身份不定,连长相也无人知晓……   到时候就算真能进入琅琊,要想找到它,定然并不容易。   她还在兀自思考,忽然听见车夫的大嗓门:“各位公子小姐,我把你们送到这里,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凌水村。”   他说着一顿,似是不好意思:“再往前,就是曾经有人出事的地方。我要是把你们送进村子,到时候一个人出来,心里堵得慌。”   这几天的东海凶机四伏,他能把人送到这儿,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谢镜辞道了谢,纵身一跃跳下马车,朝四周一瞥。   临近凌水村,已经很少能看到人烟。和她一年前来到这里时的景象相比,除了更为萧索一些,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   不远处就是广阔的沙滩,绵绵黄沙宛如巨毯,蔓延着一直往前。   再往前远眺,能见到柔波拍岸,在湛蓝海水与澄黄沙滩彼此相连的地方,是被卷起的千堆雪色。   天与海连成一片,皆是清澈如镜,乍一看去找不到交界点。身侧充斥着湿漉漉的海风,被一并席卷而来的,还有海浪翻涌的哗啦响声。   要在平日,这定是一番闲适动人的美景,然而一旦搭配上凌水村发生的惨案,就难免显出几分荒无人烟的寂寥与诡异。   尤其是据车夫所言,这里还曾经发现过一具尸体。   身边有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种资源不用白不用。谢镜辞心生好奇,扭头看一眼顾明昭:“关于村子里发生的怪事,如今可有探出眉目?”   孟小汀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一哆嗦:“死在这里的那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始作俑者从未现身,我们只能凭借尸体的模样,推测出是遭到了蛊虫所害,其余一概不知。”   顾明昭耸肩:“至于这儿――你们看见那座庙没?”   他说着伸出手去,直指海边一座破落不堪的房屋。   那屋子不知建成了多少年,想来已经很久没得到过修缮,不但沾满灰尘、片片褪色,连大门都被生生拆去了一扇,只留下另一扇门孤零零立在原地,被风一吹,发出低哑粗噶、宛如濒死之人的沉吟。   与其说是庙,更像志怪故事里鬼怪横行的破房子。   谢镜辞“唔”了一声。   “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那人是村子里的渔夫,早早出门打鱼,却再没回过家中,几日之后有人无意间路过此地,想进庙里避避雨,打开庙门,就看见他了。”   顾明昭道:“听说被抽干了精血,整个人干巴巴的,古怪得很。”   “我的确听说过,失踪的大多是青壮年男子。”   鬼域不信神明,莫霄阳没怎么见过庙宇,颇有些好奇地上前几步,在庙门外探头探脑:“这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这里好像刻了有字――‘水风上仙’?”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谢镜辞答得很快:“没听说过。”   “看这座庙宇的模样,应该许久无人前来祭拜。”   裴渡温声道:“我听说在某些偏远之地,人们为了祈求出行平安,会自创神位,造出只属于当地的新神,庇佑一方。”   只不过这位水风上仙似乎没太大用处,祭拜之人一天不如一天,久而久之,连庙宇都成了无人愿意光顾的废墟。   想想有些可怜。   “造出新神?”   莫霄阳双眼瞪圆:“神也能造?”   “与修道而成的仙不同,诸神以信仰为食,一旦信奉的人多了,便会产生强烈愿力。愿力凝结,强大到一定程度,能化出实体。”   裴渡耐心解释:“凌水村愿力微小,不足以造出真神,就算能凝作实体,力量也不会太强。更何况庙宇破落至此,愿力已然消散殆尽,那位水风上仙,应该早就消失了。”   真奇怪。   按理来说,凌水村被称为“无主之地”,多年来妖魔邪祟层出不穷,众多百姓生活于此,必然迫切想要得到神明的庇护。   越是情况危机,愿力也就越强,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才会让水风上仙的庙宇变得如此门可罗雀?   “谁知道这是什么神仙,杵在这地方很多年了,从没见人拜过。”   顾明昭对此并不上心,伸了个懒腰:“要我说,求神不如求己。如果这上仙当真有用,怎会让我们置身于如此水深火热的境地,也难怪没人信他。”   谢镜辞不置可否,目光一转,向更远的地方望去。   在烈烈骄阳下,已经能看见凌水村的大致轮廓。   想靠东海发家致富的人并不在少数,因而村落规模不算小。鳞次栉比的房屋错落有致,呈井字形状一一排开,远远看去,只能见到雪白墙壁,以及鱼鳞一样密集的漆黑瓦片。   在凌水村旁边,则是风平浪静的大海。   她知道,等时机成熟,那片海面会被灵力一分为二,潮水层层退开,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道,顺着小道一步步上前,便是琅琊秘境的入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   “神仙也过得这么惨。”   莫霄阳最后看那破庙一眼,抬手一挥,用所剩不多的灵力施了个除尘诀,虽然微薄,却足以让灰尘消散大半、门窗透亮:“老兄,就当给你扫墓了。”   “我对凌水村熟悉得很,各位进了村子,若有不便之处,大可前来找我。”   顾明昭像是被他的举动逗乐,不做评价,咧嘴笑道:“只要我能帮上忙,定然――”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神色一滞,止住即将出口的言语。   谢镜辞亦是面色骤凛。   有邪气。   东海灵力稀薄,在广袤荒芜的灵气荒地上,突如其来的邪气便显得十分突兀――   尤其是,那道邪气还来源于身侧的破庙里。   想必是莫霄阳催动除尘诀,引发的动静将其惊扰。   “谢小姐。”   裴渡凝神,手中湛渊已逐渐化形:“里面藏着的人,最低有元婴修为。”   “奇怪,”顾明昭后退一步,很是识相地躲到几人身后,“我听说那人的据点是潮海山,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霄阳痛心疾首,关注点同他截然不同:“这神仙真惨,不但死了,庙还成了邪修的老巢――这不相当于坟被挖了吗?”   “嘘。”   谢镜辞压低声音:“他出来了。”   邪气在迅速靠近。   那人必然察觉了外面的动静,在庙宇之内无处可逃,唯一脱身的办法,只有一鼓作气往外冲。   疾风伴随着黑气一拥而上。   此时天光明朗,只需悠悠一照,就在满屋飞散的灰尘里,映出一道影子。   那道黑影身披一件纯黑斗篷,脸庞与身形皆被牢牢罩住,看不出具体模样,由于速度极快,几乎化作了一缕残影,带着破风之势飞速袭来。   “当心。”   谢镜辞蹙眉,握紧手中鬼哭刀:“在他身侧……好像跟着什么东西。”   不过须臾,那人便冲到了庙宇门前。   他身旁竟环绕了几十上百只黑色飞虫,密密麻麻悬在半空,晃眼一望,像极涌动着的团团黑气,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这是个蛊师,战斗方式,理所当然是用蛊毒。   黑衣人身形飞快,动作僵硬却也一气呵成,不似活人,更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完美傀儡,随着一声口哨响起,飞虫们如同得了指令,一股脑向前飞窜。   “这这这是什么!你们不要过来啊!”   在场几人都是头一回撞上蛊师,对这种古怪的战斗方式格外陌生。孟小汀平生最讨厌小虫,见状面色发白,一拳锤在飞虫堆里,灵力层层叠叠荡开,落满遍地虫尸。   顾明昭满目震惊,看她一边嘤然逃窜,一边抡起铁拳猛砸,隔了半晌,才讷讷开口:“女侠,好、好拳法。”   孟小汀不理他:“这边怎么还有蛇!”   ――但见黑衣人身形一动,向远处逃去,临走前右手一挥,团团黑雾上涌,竟在顷刻之间凝成条条巨蟒与毒蝎,一齐朝着众人袭来。   每只蛇蝎都裹着恶臭邪气,拥有不低的修为。她打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事以后泡上整整一个时辰的热水澡。   “辞辞,你和裴公子上前追他,我同莫霄阳拖住这些毒物。”   孟小汀咬牙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并肩作战的好友:“莫霄阳,你还好――”   她话音未落,在见到莫霄阳时瞬间愣住。   众所周知,莫霄阳是个爱笑的男孩,通常而言,运气不会太差。   在云京城里闲逛他会笑,归元仙府得了宝贝他也会笑,但无论是那一次露出的笑容,都不及这回欢快。   “你们放心去吧!”   来自鬼域的朋友双眼发亮,甩着舌头狂挥长剑:“烤蝎子、炖蛇煲、炒蛇肉……G那个大哥,你还有蝗虫或者蚕蛹吗!”   孟小汀倒吸一口冷气。   差点忘记,他们鬼域人连魔兽都敢吃,烤蝗虫烤蚕蛹烤蛇肉更是家常便饭,身体早就被魔气侵蚀了个透,堪称百毒不侵!   谢府整天山珍海味,莫霄阳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些老朋友了。   在今天,它们就是他多日未见的糟糠之妻、梦寐以求想要寻见的宝贝,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营养是隔壁谢府大鱼大肉的八倍,想想就让他热血沸腾!   顾明昭的下巴已经快落地了。   ――这可是蛊虫啊小哥!人家蛊师拼了命地养虫子,不要把它们当作养殖场里的食材啊喂!   他本以为遇上了一群靠谱的正经修士,结果这是群什么人呐!   谢镜辞来不及多言,与孟小汀对视一眼,随裴渡一道杀出重围。   黑衣人跑得飞快,不时从身上丢出零星的蛇虫拖延时间,不做任何反抗,一味逃窜。   她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   裴渡说过,庙宇里的人最低有元婴修为,加之蛊师十分罕见,攻击手段诡谲莫测,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如此惊慌失措。   只有一个解释得通的可能性。   “谢小姐。”   裴渡同样意识到不对,用了传音:“这应该是个假人。”   傀儡,或者说,很可能也是一具尸体。   也许打从一开始,庙宇里藏着的就只有这个傀儡;也许还有另一个不知名的人躲在暗处,之所以放出傀儡,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   谢镜辞胸口像被用力一敲。   莫非那人……仍然置身于庙里?   傀儡闪得飞快,避开一道道雪白剑光,在被裴渡倏然靠近时,猝不及防转过身来。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一招一式皆是规规整整,如同教科书式的模范。黑气接连往外狂涌,被二人一一挡下,在呼啸而过的邪风里,谢镜辞蹙起眉头。   倘若一个傀儡就已经有了如此强劲的实力,那蛊师本体……究竟是何等水平?   裴渡亦是皱了眉。   藏匿在识海中的黑气又开始躁动不堪,在大脑中引出重重爆开的剧痛,他竭力凝神,不去多做在意,耳边却充斥着它不息的大笑,越发猖狂。   它想让他败在蛊师手下。   只要他被邪气击中、意识涣散,黑气便有了可乘之机,能瞬间深入他脑中,占据神识,取而代之。   黑气一日不除,在今后的所有战斗里,它都定会重复这样的手段。   裴渡咬牙,忍下几乎能撕裂识海的剧痛,在心底默念剑诀。与此同时谢镜辞躲开一团邪气,侧身拔刀而起。   刀光剑影彼此相撞,黑衣人无法抵挡,被颓然击溃在地。   “……的确是一具尸体。”   处于东海,所有人的修为都会遭到一定程度削弱。谢镜辞颇费了一些气力,只觉体内灵力只剩下一半,顺势靠近傀儡,揭下他身上盖着的黑布。   黑布之下,男人死不瞑目、浑身干枯如树枝,无比惊恐地睁大双眼,瞳孔里满是血色。   身后的裴渡没说话。   她正要转身看他,忽然听见系统的叮咚一响。   这是人设即将变动的预兆,若是放在从前,谢镜辞定会心绪不定,唯恐出现多么稀奇古怪的任务,如今乍一听见,危机感少了许多。   ――毕竟她和裴渡已经相互表明心意,就算她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儿,都能对他解释成情侣之间的小趣味。   应该……吧。   [叮咚!]   [检测到世界线变动,人设发生突变。]   [正在转换设定,请稍候……]   [恭喜!全新人设“黏人心机兔子精”已发放,请注意查――]   谢镜辞没来得及听完系统的话。   在它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同一时间,她听见骨骼碰撞发出的咔擦轻响。   然后是裴渡的声音:“谢小姐!”   本应倒地不起的傀儡如同回光返照,忽然身形一动,从黑袍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抬手一挥。   洋洋洒洒的白色粉末袭来之际,谢镜辞被裴渡扑到另一边。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从未听过的粗砺大笑:“让我进去!你一日不让我进去,我就时时刻刻折磨你,让你生不如――嗯?”   她和那道声音皆是愣住。   它方才还趾高气昂,意识到不大对劲,语气里多了几分慌乱与惊异:“你是――这是怎么回事?”   谢镜辞同样抓狂:“你是谁?我系统呢?统?在吗统?”   没有人对此做出回答。   那不速之客一下子消了气焰,藏进她识海,不再发出一丁点声音。   系统不见了。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谢镜辞心中闪过一个隐隐的猜测,身形微滞,看向身旁的裴渡。   裴渡漆黑的凤眼里尽是茫然。   还有满满当当的恍然与震惊。   她好像……明白了。   谢镜辞颤着声音:“人、人设?”   裴渡怔忪着点头,望向黑衣人手中。   一个褐色纸袋,上面用小字写着:“蝶双飞。”   这是蛊毒。   听名字,很可能还是扰人魂魄,让两人神识互换的蛊毒。   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们两人的识海里,都寄居着另一种外来的意识,由于位于识海浅层,被蛊毒猛然一碰,立马做了交换。   在裴渡脑子里的那声音是怎么回事?“折磨”究竟是何意?而且……   她她她、她目前的人设是什么来着?!   谢镜辞心口轰地一响,恍惚间浮起几个大字。   黏人心机兔子精。   糟。糕。   这个人设很是磨人,堪称举世无双的恶臭绿茶,用了不知多少手段引诱男主人公,最擅长黏人和……   那个词语梗在心头,谢镜辞耳根一红。   谢镜辞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那些还不是最要命的。   兔子精……有动情期。   按照系统的一贯作风,很可能就出现在第一个发布的任务里。   救救救命啊,她已经不敢去看裴渡了。   ――为什么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出事啊!!!   “谢小姐、裴公子!”   那边已经响起顾明昭的声音:“蛇虫已经被解决,你们这边如何?”   谢镜辞心乱如麻,飞快看一眼裴渡。   他抿了唇一言不发,握着湛渊剑的五指发白,黑眸幽深,剑意未消。   乍一看去,的确是个面如白玉、凛然高洁的隽秀郎君,然而她隔得近,一眼便见到裴渡泛红的耳垂与眼尾。   他在竭力抑制颤抖,呼吸紊乱不堪。   没人能想到,在一派光风霁月之下,是何等的暗潮汹涌。   救。命。啊。   “庙宇里有个地下通道,直达海岸另一边的山脚下。”   孟小汀接话:“我们料想到用了傀儡,于是跟上去查探,可惜没见到任何踪迹――裴公子还好吗?为什么要把剑撑在地上?”   “他受了点伤,没什么大碍。”   谢镜辞迅速从储物袋掏出一件披风,一把盖在裴渡头顶,整理褶皱时,不经意间碰到他侧脸。   裴渡呼吸陡然加重。   谢镜辞脑子一炸:“对对对不起!”   “我先带他去庙里擦些药,你们先行去凌水村看看――不用跟来。”   她扶着裴渡,一边往前走,一边用传音悄声道:“你别慌……那个,按照脑袋里那东西的指示,一步一步跟着来。”   所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身后的莫霄阳还在自言自语:“裴渡受了伤,不用去医馆吗?”   孟小汀敲他脑袋:“笨啊,凌水村的医馆,哪能比得上辞辞带来的伤药。而且你懂的,辞辞嘛,她那不是那个那个吗,闷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主动出击,我们要努力给她争取机会,不能去打扰,嘻嘻。”   你们两个声音好大!还有,为什么你还记得她暗恋裴渡的那个大乌龙啊孟小汀!这种老母亲看到女儿长大一样的欣慰感是怎么回事!   “谢小姐。”   裴渡的呼吸声越来越乱,隔着层层衣物,谢镜辞能感受到他周身翻涌的热。   他语带茫然,尾音渐弱,带了凌乱的吐息:“我好奇怪……”   兔子的动情期,理应很难熬。   谢镜辞经历那个世界时,为了避免受到这种折磨,工作效率前所未有地高,终于在这个时期来临之前,火速滚去了下一个世界。   对不起裴渡bot,今日份更新。   裴渡,让你背负这种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水风上仙的庙宇已经越来越近。   多亏有莫霄阳的除尘诀,角落里的地面整洁如新,她小心翼翼引着裴渡坐下,一直虚虚扶住,不敢触碰。   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   系统的存在被裴渡知晓,他还要跟随指示,一步步做出那些无比羞耻的举措……   被撩拨的对象彻底翻转,成了谢镜辞本人。   她快疯了。   近在咫尺的少年剑修面色潮红,眸子里映了春水,湿漉漉盯着她瞧。   裴渡本就生得漂亮,如今新雪般的清冷褪去,眼底竟浮起浅粉色泽的撩人艳色,谢镜辞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胸腔快被心脏冲破。   当初裴渡面对着她……也是如此一般的感受吗?   谢镜辞不知道他的所有动作里,哪些出于真心,哪些来自于系统给出的台词。   在破败的庙宇里,阳光斜斜落下,坠入少年混浊的眼底,裴渡近乎于无措地伸出手,指尖滚烫,落在她手腕。   像一缕星火。   谢镜辞被燎得一阵战栗。   手腕在他的牵引下一点点往上,掌心柔软,抚上裴渡绯红的面庞。   他茫然,羞愧,眼底仍有属于剑修的凌冽,更多却是颤抖着的赧然。   他明白了谢小姐曾经古怪的举动,也同样明白,自己不应当顺着脑海里的指令去做。   ……那样实在羞耻,身体却甘之如饴跟随着牵引,心甘情愿、也带了期待地,想要那样对待她。   他真是太过分了。   看见谢小姐泛红的脸,居然会隐隐地感到开心。   “谢小姐。”   裴渡喉头微动,声线带了火,有些喑哑,在她耳边匆匆掠过:“……你摸摸我。” 第五十九章 (台词里有过这句话吗?)   兔子精这个人设, 谢镜辞颇有印象。   在当初的快穿世界里,身为头号反派女配,这个人设极端仰慕男主却爱而不得, 于是用尽千方百计, 无所不用其极地万般撩拨, 其中有些招式, 连谢镜辞看了都脸红。   众所周知,在绝大多数剧情里, 都会有个对男主死心塌地的女二号, 心机深沉、相貌明靡,奈何前者只会对女主角动心,面对示好,往往冷眼相待。   谢镜辞敬那些男主是条汉子。   如今她与裴渡同处于庙宇之中,仅仅见到他两颊飞红、脊背轻颤的模样, 一颗心脏就已经七上八下,完全乱了阵脚――而这还是在人设剧情尚未开始、裴渡只说了短短一句话的情况下。   究竟怎样才能做到稳如泰山, 她她她真的把持不住啊!   更何况裴渡还这么难受。   如果抚摸有用, 摸一摸也是没关系的吧?不对……动情期这种情况,真能靠简简单单的抚摸挺过去吗?   谢镜辞被这个想法灼得耳后一热。   她努力止住慌乱,顺势伸出手,在半空徘徊好一阵子, 不知应当放在哪里,迟疑须臾,一把按住裴渡头顶。   这是谢镜辞头一回摸别人的脑袋。   她毫无经验,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裴渡感觉舒服一些, 只能回忆当初养猫的经历,像撸猫一样生涩抚摸。   原来他的发丝是软的, 绵绵聚在一起,透着股热气。   “那个……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谢镜辞压低声音,右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抚:“像这样,可以吗?”   裴渡在竭力抑制颤抖。   她没体验过兔子动情期,想来应该和Alpha的敏感期相差不大,或是说,需求可能更甚。   谢镜辞在心里咽下眼泪。   对不起,裴渡。   “……我不知道。”   裴渡的嗓音同样很低,带着茫茫然的懵懂与迟疑:“有些……热。”   少年说完方觉羞耻,忍下眼眶腾起的热,抿起薄唇。   他怎么能在谢小姐面前露出这副模样,简直不堪至极。   可她的掌心无比清晰地落在头顶,从未有过的舒适涌遍全身,仿佛每一滴血液都在为之战栗,裴渡一面唾弃自己不知羞耻,一面情不自禁地,想要索取更多。   脑海里的字句还在不断浮现。   他深吸一口气,询问那道突然出现的、听不出语调起伏的声音:“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谢小姐识海里?”   [与你无关。]   那声音答得模糊,语气懒散,说罢轻笑一声:[这本来应该是她的任务,以你们两人的关系,由你替她完成,应该也不过分吧?]   他眸色更深,在浑身难耐的燥热里,终究是愠怒占据了上风:“你一直在强迫她做这种事?”   [小公子,这话可就不对了。]   对方懒懒一笑:[我同她是合作关系,谢镜辞有求于我,自然要心甘情愿为我做事――要不然,你以为她怎能从那种情况下醒过来?]   也就是说……谢小姐之所以能从长达一年的沉眠中苏醒,全因与这道声音做了交易。   而这就是黑气所说的,关于谢小姐的秘密。   那次梦里的啃咬、酒后莫名的占有欲、以及所有在他们尚不熟识时谢小姐所做的暧昧举动,在这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其实你大可放心。]   那声音停顿片刻,忽而又道:[我给她的只有几句台词而已,你如今要做的,也只不过是按着台词来说。不是多么困难的活,对吧?]   它若有所指,裴渡却瞬间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这些只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无法做出任何决断性的改变,谢小姐的人生轨迹,仍是由她自己掌控。   去鬼冢寻他也是,在归元仙府,当他被裴钰指责诬陷,毫不犹豫地一步步走向他时也是。   那些都是谢小姐的本心。   随着谢镜辞的抚摸,难言的躁动终于得到了舒解。   但她的触碰轻柔缓和,在一瞬的舒适以后,是更为汹涌、宛如潮水般的渴求。   裴渡咬牙,继续在识海里问它:“你为何会找上谢小姐?”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谢镜辞最开始的时候,也曾这样问过我。]   对方似是也没想到会进入他识海里,一时觉得有趣,心情很不错:[我告诉她,此事涉及天道规则,不能随意透露,今日你来问我,也只能得到同样的回答。]   ……天道规则?   天道往往只会干涉影响整个修真界的大事,谢小姐昏迷不醒,为何能引来它的关注?   脑海中的谜团越来越多,裴渡蹙眉:“我体内的黑气究竟是何物?它为何会知晓你的存在?”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   [黑气?什么黑气?知道我――嘶。]   它第一次显出了懊恼的模样,自言自语:[糟糕……不会吧。]   它说罢顿住,在识海里匆匆一晃:[不好意思,剧本可能要暂停一下,你慢慢熟悉角色,拜啦。]   没等裴渡反应过来,那道声音便消匿了行踪。   于是满身燥热骤然褪去,识海重归清明,谢小姐的手掌仍落在他头顶,拇指一动。   她定是察觉了他目光的变化,怔忪一瞬,松了口气:“你没事了?”   这道声音有如清泉击石,让裴渡猛然清醒。   他方才……   少年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去,便又涌上更为浓郁的粉。他方才对谢小姐露出那样羞耻的表情,说出了那么羞耻的话,他――   他差一点就要对她说,想要更多。   他真是没救了。   糟糕糟糕,裴渡果然脸红了!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哐哐撞墙。   他向来光风霁月、清雅傲岸,哪曾做出过这般举动,定然觉得羞耻难堪。   她歉疚不已,努力做出镇定的模样,稳下声来解释:“你是不是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它帮我从沉眠里醒过来,作为代价……就是你在识海里见到的那样。”   裴渡低着脑袋,安静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过会转移到你身上,刚才很难受对不对?我――”   她有些急,哽了一下:“我们还是尽快找到蛊师,将蛊毒解了吧。”   近在咫尺的少年却是微怔,摇头。   “……谢小姐。”   裴渡嗓音发哑,尾调没什么力气,轻轻往下压:“无碍,你不必担心。”   当知晓一切的时候,陡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是“太好了”。   那种烈火焚身的感受实在难捱,裴渡无法想象,若是谢小姐不得不承受那般苦楚,双目发红让他摸上一摸……   他定会觉得心疼。   这种事情,万幸是由他来承受。   涣散的意识逐渐聚拢,裴渡轻轻吸入一口气,眉间微拧:“谢小姐,那团魔气可曾对你做了什么?”   谢镜辞亦是回神。   对了,裴渡之所以能和她的系统进行交换,是因为在他识海里,同样寄居了一团外来的魔气。   那是道听不出男女的声音,被换进她脑袋里的时候,正在猖狂大笑,声称要将裴渡折磨得生不如死。   这让她想起在裴府的那个深夜,裴渡独自置身于房间,她打开房门,见到他面色苍白、脊背弓起的模样。   他声称是旧伤未愈,后来蔺缺前来疗伤,却并未发现多么严重的伤口,想来那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安心的谎言。   魔气入体,在体内肆虐不定,造成的痛苦无异于撕心裂肺,将血脉段段剥离。   一直以来,他都在默默忍受着这样的折磨。   “它好像,”谢镜辞心里发涩,循声应答,“藏进我识海深处了。”   很奇怪。   那团魔气来的时候嚣张跋扈,完全是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一旦察觉进入了谢镜辞体内,便倏然没了声响,一声不吭。   直到现在,它都没同她说过一句话。   无论系统还是那团魔气,都在他们识海里下了禁咒,无法向他人谈起与之相关的信息。   如今被蛊毒一换,禁咒也就没了作用。   真是无巧不成书,福兮祸所依。那蛊师定然也不会料到,自己一个小小的无心之举,会对他们两人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谢镜辞浑身气力卸去大半,只觉心中感慨万千,又胡乱摸了把裴渡头发:“它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可否知道它的来由?”   “不知。”   这道抚摸来得突然,让他不由想到自己不久前的模样,一时耳根生热:“原本在谢小姐脑海中的声音……似乎猜出了魔气的来头,但它避而不谈,很快消失了。”   莫非系统见过那道魔气?   谢镜辞心里更乱。   他们两人原本各自掌握着不同的线索,如今阴差阳错,分崩离析的拼图逐渐贴合,却仍然拼不出真相,反而让一切愈发扑朔迷离。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藏在幕后的蛊师,把蝶双飞解开。   至于那团魔气――   谢镜辞一个头两个大,倘若它回了裴渡身体里,岂不是又要作威作福。   她尝试敲了敲识海:“喂。”   没有回答,不知道藏进了识海的哪个角落。   “孟小汀说,在庙里有个秘密通道。”   谢镜辞环顾四周,只觉庙宇之中冷寂非常。   水风上仙的雕塑已然面目模糊,是男是女都已分辨不清,只能隐约看出道骨仙风、衣衫飘飞的模样,孤零零立在正殿中央,显得有些可怜。   若是那位仙人见到此番景象,心中定会难受。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探寻。   据孟小汀所言,他们发现密道后进去查探了一圈,发觉密道通往山中,而蛊师早已不见踪影。   凌水村村民们的尸体,绝大多数被发现在远处的潮海山上。   蛊师以潮海山作为据点,倘若毫无遮掩,光天化日之下把尸体运往山中,很容易会被旁人察觉。而恰好这处庙宇荒无人烟,只要挖出地道,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潮海山。   这回之所以被他们碰巧遇见,应该是那人做完了新的蛊人,想将它从密道里带回后山,没成想撞上莫霄阳的除尘诀。   可怜的水风上仙,不但人没了,老家还无端变成这副模样。   密道十分隐蔽,因为被孟小汀等人打开过,如今大大敞开,想要找到并不难。   谢镜辞向下看去,只见到一片混沌漆黑,抬头看一眼裴渡:“我们进去看看吗?”   他点头:“我先。”   进入密道,首先闻见一股尘封许久的灰尘气息。   裴渡引出一道灵火,照亮前方道路。只见两侧泥土腥湿,沾染了片片血渍,细细看去,亦有被指甲用力抓挠的痕迹,想来是被抓获的村民尚未死去,竭力反抗,却还是难逃一死。   谢镜辞下意识觉得恶心。   邪修与魔修不同,重点在一个“邪”字。既是邪,就多的是以人血为引、人身为器具,视人命如草芥,做了不知多少残害无辜百姓的事。   这位蛊师想必是看凌水村无人看护,便胡作非为。   两人顺着小道一路前行,能隐隐感到空气里飘浮着的邪气,等临近尽头,谢镜辞才终于长长吸了口气。   “我听说,在这座山里发现了三具尸体。”   离开密道,就是一片竹树环合的密林,灌木将出口遮掩得难以发觉,裴渡为她支开树枝,让出一条小道。   谢镜辞缓步前往山中更深的方向,继续道:“那些人的死状各不相同,有的被抽干鲜血,有的浑身都是刀伤,还有一个身体里全是虫子,连死都不得安生。那蛊师――”   她说到这里,话音顿住。   孟小汀等人担心他俩的安危,当时穿过密道来到山脚,眼看蛊师已经不见踪迹,便转头离开,回身去找谢镜辞与裴渡。   他们没继续往林中前行,因而也就不会见到,此时此刻呈现在谢镜辞眼前的景象。   裴渡周身剑意陡生,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谢镜辞的视线。   但她还是看到了。   在道路旁侧,一棵显眼的高大古树上……赫然悬挂着三个已经没了气息的人。   那三人皆为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无疑是凌水村村民,此刻在树枝上一字排开,被风一吹,影子随之晃动,十足骇人。   他们都已死去多时,身上像被无数毒虫咬过,处处都是干涸的血痂与疤痕,几滴血顺着指尖淌下,落在绿意茵茵的青草地,晕开一片血色。   “这是……”   谢镜辞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脊背发凉:“这是炼蛊的正常手段吗?”   “蛊师手法虽然诡异,但不该如此残暴。”   裴渡敛了眉目,声音从她跟前传来:“这种手段,比起炼蛊……更像报复寻仇。”   对于寻常蛊师来说,每个活体都是值得利用的实验对象,不会多做糟蹋。而此人做法狠辣至极,完全是在进行毫无意义的折磨。   想来也是。   打从一开始,那人就完全没有掩藏罪行的意思。大大咧咧把遗体丢在山里,甚至没隐去他们身上蛊毒的痕迹,仿佛是要告诉凌水村所有人,山里有个作恶的蛊师。   如今更是把这三人悬在树上,只要有人上山,一眼就能看到。   “莫非幕后之人,与凌水村结了怨?”   谢镜辞从裴渡身后探出头,又将那三人打量一番:“他这是在明目张胆告诉所有人……他要报仇?”   看来凶手是个急脾气。   之前一个一个地杀,村民们只觉得是蛊师作乱,未曾与他联想在一起,那人心急,干脆整出这一出戏码,无比高调地进行挑衅。   至于这些惨死之人,必然与他有着某种联系。   “能把人伤成这样,得有多大的仇啊。”   谢镜辞皱眉,朝裴渡靠近一些:“我们还是先行通知村里的其他人吧?”   *   凌水村里的人来得很快。   村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看上去应有六七十岁,生了张面目温和的脸,瞥见林中景象,不由脸色大变:“他们……”   她只说出两个字,意识到身边还有外来的陌生人,目光一动:“多谢二位……我们定会彻查此事。”   “村长,”一个中年男子面色惨白,下意识低语,“该不会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老妪一道眼神止了言语。   看来他们并不想让外人了解更多。   谢镜辞心如明镜,又听村长道:“尸体我们会处理,惊扰二位,实在抱歉。不如公子小姐先行回客栈歇息,我日后自会登门致谢。”   “道谢不必。”   她温声笑笑:“只不过凌水村修士甚少,倘若要对付蛊师,恐怕够呛――恰好我们也想找到那人,不如共享情报,尽快把他找出来。按照这人的势头,总不能任由他为非作歹吧?”   头发花白的老妪静默一瞬,叹了口气:“此事……待我与村中众人商议一番,多谢道长相助。”   情况如此紧急,竟还要“商议一番”。   谢镜辞心中愈发好奇。   那幕后黑手的手段残忍至此,究竟是怎样的恨,才能孕育出这般凶残的恶?凌水村人不愿提起的,又是怎样的过往?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感觉手指被人轻轻一勾。   裴渡正半阖了眼睫看着她,薄唇微启,想说话却欲言又止,很快抿紧唇瓣。   这摆明了是个有些羞赧的神色,细细看去,能见到裴渡耳根泛滥的红。   之前系统听见魔气一事,破天荒暂停了人设剧情,过了这么长时间,显然是卷土重来,继续之前戛然而止的剧情。   但这里的人未免也太多了。   谢镜辞心口一跳。   村长、闻讯而来的村民、在一旁看热闹的孟小汀和莫霄阳……   兔子精的台词暧昧非常,加上动情期带来的副作用,裴渡脸皮那样薄,一旦在这里发作,恐怕比让他死了更难受。   “既然如此,那我静候村长答复。”   谢镜辞嘴上语气不变,心里慌得厉害,下意识加快语速:“我们先回客栈歇息,再会。”   村长目光混浊,看一眼远处密不透风的枝叶,缓缓点头。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拉着裴渡的衣袖离开。孟小汀早在凌水村定好客栈,见裴渡面色不对,想起谢镜辞曾说他受了伤,快步领着二人入了栈中。   “要不要我去找个大夫?”   莫霄阳也瞧出不对劲:“裴渡会不会是被蛊毒所伤?”   裴渡只是摇头。   倘若要他在此刻发出声音,恐怕只会是极端暧昧的喘息。   他们一路行得很快,引来不少人村民的侧目注视。   凌水村鲜有修士出现,如他们一般容貌出色、气质非凡的更是少数,不少姑娘见到裴渡,都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少年剑修右手紧紧抱着把长剑,乌发被发带一丝不苟地束起,微低了头,能见到高挺的鼻梁,与棱角分明、流畅漂亮的下颌线条,端的是出尘绝世、玉树芝兰。   只有谢镜辞知道,他衣袖下的左手在抖,之所以抱着湛渊,完全是为了寻得一丝安全感。   凌水村里的客栈不大,她特意寻了个位于角落的房间。   房门甫一关上,伴随着木门紧闭的吱呀响,裴渡终于无法再维持伪装,贴身靠在门上。   [我又回来。]   脑海里的声音慢悠悠,显然做好了看戏的打算:[莫慌,我们已在讨论关于那团魔气的解决之法。小公子,熟悉好你的设定了吗?]   他只觉得浑身发热,每滴血液都在叫嚣着渴望,没力气回应它。   至于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些句子,仅仅瞥上一眼,都会让裴渡心乱如麻。   他怎能……对谢小姐说出那种话。   这是和醉酒时截然不同的体验。   他理智清醒,身体却不受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坠入深渊,所有感觉都无比清晰。   羞耻感强烈得前所未有。   “你别怕,我还在这儿。”   他听见谢小姐的声音,头顶笼上一层热气。她温柔地抚摸,语气很轻:“这样会好点吗?”   裴渡应该是点了点头,动作微不可查。   谢镜辞看着他浑身卸去力气,倚着木门缓缓坐下,房间狭小,充斥着逐渐沉重的呼吸。   好像并没有好一点。   ……所以她接下来应该怎样!   “还要再往下吗?”   她问得小心,手掌往下,来到对方柔软的面庞,大拇指轻轻一按:“这样呢?”   裴渡很明显战栗了一下。   这种颤抖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刻,少年微微仰头,目如春水,无言凝视她半晌。   她的手腕再次被握住,跟随裴渡的力道慢慢往下滑,来到绯色唇边。   他一点点吻上她的指尖与掌心,细细密密,倏而抿唇含住,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含糊不清:“……谢小姐。”   这声“谢小姐”叫得她脊背发麻。   含住指尖念出名字,这是系统给的剧本,谢镜辞有些印象。   在快穿小世界里,系统曾给她通读过人设的所有台词与举动,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动作。   这是后期才会出现的任务,兔子精眼看无法讨得男主欢心,便趁着动情期肆意引诱,撩他步步沦陷。   最终结果,当然是被男主毫不留情地拒绝。   谢镜辞在看台本时头皮发麻,无法忍受自己讲出那样的台词,于是咬紧牙关拼命给天道打工,千方百计撮合男女主角,终于在动情期到来之前,逃离了那个小世界。   命运的重锤,终究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彼时的谢镜辞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祸逃不过,她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兜兜转转这么久,到头来还是要受到这句台词的摧残。   虽然是从说的人变成了听的那个。   ――但这种感觉果然还是很羞耻啊!她又不是柳下惠,面对这样的裴渡根本把持不住啊!而且裴渡当了那么多年的乖小孩,如今肯定羞愤致死……全是她的错!   许是见到她脸上的红,少年薄唇轻勾,迷蒙的视线里,隐隐显出一道清亮微光。   裴渡的嗓音低如耳语,像在她心口牵了根丝线,一点点绷紧:“再往下……可以吗?”   谢镜辞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话说回来。   台词里……有过这句话吗? 第六十章 (抚摸。)   时间过去太久, 谢镜辞已经记不清这个人设曾给出过的台词。   但当裴渡低声开口时,她大脑卡壳,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真是系统要求说的话吗?她似乎对此毫无印象。   这个想法很快被否决。   裴渡向来矜持内敛, 以他的性格, 就算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应该也不会主动说出这种话。   ――毕竟当初在鬼冢, 哪怕被邪魔伤得体无完肤、在修为尽失的情况下遇上仇家,都没见他示弱求饶过。   若说他会主动讲出“再往下一点”之类的话……应该不大可能吧?   她心里有些乱, 不忍心见到他如此难受的模样, 手掌贴着裴渡下巴缓缓移动,划过下颌,便是少年人修长白净的脖颈。   还有那颗弧度明显的喉结。   那是旁人绝无机会触碰的地方,当指尖悄然经过,裴渡下意识周身一颤。   谢镜辞本是神经紧绷, 被突如其来的战栗吓了一跳,手指用力, 重重划过喉结。   兔子被抚摸时, 若是觉得舒服,会从口中不自觉发出轻微磨牙声。   裴渡不是真正的兔子,自然不会如它们那般磨动牙齿,但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 还是兀地咬牙,从喉咙里发出微不可查、极尽绵软的气音。   老天。   谢镜辞的动作瞬间僵住,只觉脸上有火焰在止不住地烧。   裴渡察觉到她的僵硬,脑海愈热, 竭力别开视线,不敢去看谢镜辞的眼睛。   他默默期盼了十年的时间, 只愿能成长到足够强大稳重、能将她护在身后的程度,如今却被谢小姐听见这种声音……   他已经和死掉没什么差别了。   更何况他还擅作主张,仗着有所谓“系统”的强制性要求,自发加了台词,对谢小姐讲出那样不知廉耻的话。   他羞愧难当,然而见她当真向下继续抚摸,竟生出了莫名的欣喜之意,暗暗祈求能得到更多,甚至于庆幸遇上了那蛊师的蝶双飞,才能像这样毫无遮掩地对她说出真心话。   他实在没救,心思有够低劣。   谢镜辞的右手来到喉结之下,不知应当前往何处,一时间犹豫着顿住。   不怪她紧张得大脑空白,全因裴渡此时的模样……实在令人脸红心跳。   少年剑修身形颀长,此时因脱了气力,软绵绵靠坐在门边。他眼睫极长,卷翘着笼下一片阴影,为瞳孔平添几分暧昧的暗色。凤眼狭长,上挑着往外拉伸,此时眼眶晕了薄薄粉色,一直蔓延到眼尾,说不出的丽勾人。   长发已经有些散了,缕缕碎发垂在耳边,映着苍白无血色的脸,至于唇瓣则是罂粟般的红,因亲吻过她的指尖,显出湿润蔷薇色。   其实他难受得紧,大可直接扑上前来,一切全都遵循本能,但裴渡只是一味在忍。   他们尚未成婚,他哪怕再难受,也断然不会做出冒犯的举动。   那道气音仿佛仍然回旋在耳边,谢镜辞努力不去在意,听见裴渡的声音:“谢小姐……你抱抱我。”   这同样是系统台词,她有些印象。   如果是摸兔子的话,似乎的确应该将它抱起来吧?   裴渡坐在地上,头已经低得快要看不见脸,连鼻尖都沁了红。   “没关系。”   谢镜辞知道他定是在害羞,伸手将裴渡的身体环住,口中轻声安慰:“这都是系统指令,我知道的。”   他想起自作主张说出的那句话,心中有鬼,闻言脊背一缩。   “话说回来,系统不是去处理黑气的事情了吗?”   谢小姐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紧不慢:“它怎么说?黑气如果被除掉,我们应该怎么换回来?”   在混乱的意识里,裴渡沉声答:“它称此事泄露天机,在尚未得到允许之前,不能透露线索――至于解决之法,它们仍在商讨中。”   谢镜辞“哦”了一声。   当初她问系统为何帮她,得到的回答,也是“泄露天机,无法如实相告”。   莫非黑气和天道有着某种联系?可它为什么独独找上裴渡?一路上她和裴渡交换过信息,据他所言,黑气曾称他是个“小偷”……他究竟偷走了什么?   她想不出来。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先挺过这一出人物设定的乌龙。   谢镜辞慢慢抚上了他的背。   女子的手掌温温热热,只有小小一团。她力道不轻不重,一遍遍划过裴渡颤抖不已的脊骨,每一次的移动,都引出爆裂散开的电流。   这是种极好的舒解方式,然而抚摸只能流于表面,无法抚平身体里躁动的热流。   谢小姐越是触碰,越无异于饮鸩止渴,他尝到了一点甜头,就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更多,贪婪的渴望无穷无尽,几乎要撕裂神经。   裴渡把脸深深埋在她颈窝,用力吸了口气。   是属于她的气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感到安心。   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浮现在识海里的强制性字句,哪些是自己真心实意想要说出的言语,胡乱地叫她:“……谢小姐。”   那声音响在颈窝,又低又软,伴随着渗入骨髓的热气,让谢镜辞浑身发软。   这根本没人能把持得住,仅仅听上一句,就能让她的整颗心脏都为之颤抖。   她看惯了裴渡脸红害羞的模样,未曾经历过这般被动的撩拨,作为一个在此之前母胎单身的感情白痴,只想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以防心跳太快,轰地冲破胸腔。   可裴渡这样痛苦,她见了也同样难受,只想让他快些好起来,唯一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   单纯的抚摸似乎并不能让他得到满足,谢镜辞稳下心神,语气温和:“裴渡,别急。”   少年没说话,下意识点头。   然后在下一瞬,陡然抓紧她肩膀。   ――源源不断的灵力悠然涌动,自谢小姐掌心传入他身体之中。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着每一寸感官,带了无比舒适的清凉气息,渐渐熄灭叫嚣不已的炽热火焰,让他情不自禁发出低低的、令人羞耻的声音。   裴渡短促地吸了口气,旋即咬紧下唇。   因为隔得近,呼吸声也就格外明显,谢镜辞能感到他的呼吸一点点加重,带着止不住的轻颤。   他快要无法动弹,原本握剑的、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在谢镜辞衣衫,因为不敢太过用力,手背上血管若隐若现,泛着淡淡的青。   这是不对的。   可裴渡想,他似乎爱上了这种感觉――能肆意索取谢小姐宠爱、毫无顾虑的感觉。   “谢小姐。”   他循着脑海中的字句出声,在极度羞耻下,嗓音低不可闻:“我摸起来舒服吗?”   他在说些什么啊。   这也太、太――   不知羞耻,恶意引诱,毫无剑修风骨,可耻至极。   裴渡长睫骤颤,把头埋得更低。   谢镜辞好不容易稳住心神,甫一听见这句话,脑袋里砰地一晃。   这也是系统给的台词,她当初就是看到这句话,被惊得头皮发麻。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它从裴渡嘴里亲口念出来……   她是当真被撩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回了声“嗯”。   她总算是明白了。   每句台词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无论是看起来多么矫揉造作的言语,只要撞上动了情的人,就自有勾人心魄的魔力。   撩人的不是那些话,而是说话的人。   “谢小姐。”   裴渡嗓音闷闷,许是觉得冒犯了她,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身上的颤抖似乎减弱了一些。   恶毒女配引诱男主,从来都只可能中途便被毫不留情地拒绝,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因此每回台词不会太多,通常点到即止。   谢镜辞试探性发问:“结束了?”   有那么一瞬间,房间里的空气悄然一凝。   “……尚未。”   裴渡的嗓音像被火燎过,黯黯发哑。   “还是好热……”   他伸手将谢镜辞抱住,汲取她周身的每一道气息:“谢小姐,你再抱抱我。”   谢镜辞:?   这是系统剧本里应该出现的剧情吗?通常进行到这个时候,恶毒女配不是早就被男主一把丢开了?   有个奇妙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口,她任由裴渡将自己抱住,用脑袋轻蹭颈窝。   不会吧。   裴渡他……真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谢小姐。”   怀里的少年一遍遍唤她,嗓音里满是宠溺至极的笑,有如蛊惑:“喜欢的话,以后也经常这样做,好不好?”   他说着一顿,嗓音微沉:“……我会努力让你更喜欢。”   谢镜辞心口的壁垒哗啦啦往下塌,因为这短短一句话碎成了渣。   救命啊。   听裴渡说出这样的话,她真的快要支撑不住了。   最重要的是――系统台词里绝对绝对没有这一段吧!   他只知道谢镜辞必须跟着人设来行动,却未曾想到,在当初的各个小世界里,她曾把这些人物设定经历了个遍,对于其中大部分台词,都有着隐约的印象。   从他道歉的那一刻起,人设就应该已然结束。   在那之后,都是裴渡出于自我意识,对她说出的话。   甚至于,之前那句“再往下一些”,很可能也是他自己加的台词。   这个认知让她耳根一热,心里的紧张却情不自禁消散许多。   原来裴渡想让她多抱抱他。   他生性内向,又是个正经的剑修,最不擅长、也不好意思朝她撒娇,于是借着系统任务的名义,对她讲出真心话。   那样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原来也会渴望她的拥抱,羞怯又别扭,实在是……太过可爱。   那天醉酒亦是如此,裴渡一个时常脸红的人,竟会将她压在桃树下亲吻。   谢镜辞想着想着,唇边轻勾之余,又难免觉得心酸。   他从小到大没得到过疼爱,始终生活在长辈的打骂之下,加上寄人篱下、地位低微,不得已养成了内敛的性子,之所以小心翼翼不敢碰她,是担心太过亲近黏人,惹她心烦。   分明他才是最缺爱的那一个,却在时时刻刻想着,要把所剩无几的爱意全部分给她。   她若不对他好些,裴渡就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好啊。”   谢镜辞顺着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答:“以后每天都抱一抱你――那样做的话,肯定能让一整天都变得开心。”   裴渡抿唇,扬起嘴角。   谢小姐一定不会知道,他脑海里的字句早就消匿无踪,不见了行迹。   被她拥抱的时候,他仿佛抱着整个世界。   那种感觉太过诱人,他不想放开,于是撒了谎,心甘情愿说出不知羞耻的话。   万幸谢小姐对这番心思一无所知。   裴渡忍不住悄悄发笑,又因欺骗了谢小姐,总觉得过意不去,心里的小人缩成一团,认认真真向她道歉。   他安静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度,猝不及防,听谢镜辞低声道:“裴渡,你还难受吗?”   裴渡没做多想,条件反射地点头:“嗯。”   “这样可不好,难受太久,对身体无益。”   她语气温和,携了丝浅浅的笑:“我听说过一个法子,能让你好受一些,想试试吗?”   他不明所以,不知怎地,总觉得谢小姐语气有些古怪:“什么法子?”   “根据人物设定,你如今是兔子,对不对?”   她的手原本放在裴渡后背,此时却忽地上扬,惹得他笑容瞬间凝固。   谢小姐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耳垂。   “听说兔子的这个地方很是敏锐。”   谢镜辞指尖稍稍用力,缓缓摩挲:“我替你揉一揉,说不定有用。”   她虽然说了“揉”,开口的时候,面庞却离裴渡的耳朵越来越近。   直至最后,谢镜辞的吐息已经贴在他耳垂上。   这是种陌生的感觉,热腾腾的,像火,也像电。   裴渡几乎是刹那间出声:“……谢小姐!”   “别怕。”   她的拇指又是一蹭:“我是为了帮你――因为是兔子啊。”   兔子。   他作茧自缚,全然没办法反驳。   于是谢镜辞轻轻吻上裴渡耳垂。   她记得那夜醉酒,他就是亲上了这个地方,给出的理由,是看了孟小汀提供的话本。   谢镜辞眼底露出一丝笑。   对了……还有那些话本。总有一天,她要让裴渡一字一句念给她听,看看他究竟学来了些什么。   她只在话本子和电影里见过这个动作,头一次亲自这样做,动作难免笨拙。细细密密的吻时轻时重,偶尔轻轻一抿,将耳垂衔住小小的尖。   其实兔子的耳朵并不能被随意触摸,人也是一样。   这里遍布神经和血管,极为敏锐,也因为这样,会放大接触到的所有感官。   每一次的触碰,都像用羽毛戳弄着他的经脉。   裴渡努力不发出奇怪的声音,轻轻靠在谢镜辞肩头,在狭小的空间里,感觉到遍布全身的热。   他默然不语,耳朵却逐渐红得几欲滴血,绯色蔓延,途经侧脸、脖颈、乃至凌乱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旋即猛地一炸。   谢小姐……在他耳畔轻轻吹了口气。   在那须臾之间,整个识海都只剩下爆开的酥和痒。   “这样好点了吗?”   谢镜辞见好就收,很快停下,轻轻将他松开,看向少年精致的面庞。   裴渡一动不动,因为她方才的举动,俨然呆住了。   之前行走在凌水村时,他眼中还存了些凛然的剑意,看上去仙姿玉骨、高不可攀,如今早就化成一汪水色,泛出盈盈涟漪,瞧不出丝毫道骨仙风。   因为眼尾的那一抹浅粉,更是平添了妖异艳色,十足诱人。   谢镜辞第无数次在心中感慨,真的好可爱。   原来人的脸和耳朵还能变得这么红,像是彻底熟透。   她决定把“对不起裴渡bot”改名为“裴渡今天也很可爱bot”。   “裴渡。”   谢镜辞努力忍住笑意,模仿出他当时正经又无辜的语气:“喜欢的话,我们以后也经常这样做,好不好?”   让他偏要撒谎骗她,这叫将计就计。   裴渡果然支支吾吾,像是还没缓过神来,半晌才应了声“唔”。   他从未被这样亲昵对待过,欣喜与羞赧几乎把胸腔填满,出于本能地,把怀中姑娘抱得更紧。   “倘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我就好,无论是亲吻还是拥抱。”   谢镜辞隔着咫尺之距,定定注视他的模样,忽地扬唇一笑:“不告诉也行。若是突如其来,反倒成了讨人喜欢的惊喜――”   她说着突然靠近,在裴渡殷红的薄唇上轻轻一啄,笑意更深:“比如这样。”   裴渡快被撩得发懵,呆呆定了片刻。   裴渡:“……”   裴渡:“谢小姐,看你身后。”   谢镜辞没想太多,循着他的视线扭头去看,还没定睛凝神,就感受到一股暖洋洋的风。   然后是脸上毫无预兆的柔软触感,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当她再转过头去,裴渡已经退身离开,有些生涩地笑了笑,眼尾是未褪的薄红:“……惊喜。” 第六十一章 (当年之事。)   被裴渡轻轻啄过的侧脸, 仍在隐约泛着热气。   不愧是学什么会什么的天才剑修,举一反三的功夫倒是厉害。   谢镜辞摸了那地方一把,看他眼中的混浊渐渐退去, 面上潮红却是半点没消――在系统给出的兔子精人设里, 裴渡感官被动情期占据大半, 做事全凭本能。   如今骤然清醒, 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对谢小姐做出的那些举动,只觉羞耻难言。   “应该没事了吧。”   谢镜辞松了口气:“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渡垂着长睫摇头:“无碍。”   她的心情颇为微妙, 知晓他心中难堪, 沉默着摸摸鼻尖:“系统的指令无法违背,你放心,我毕竟和它同处了不少日子,绝不会多想。”   他俩一前一后撞见这种倒霉事,无论如何, 总归算是惺惺相惜。   裴渡体会到的难堪与纠结,她都曾无比清晰地亲身感受过, 因而不会对他异样的举动感到多么难以接受。   身为过来人, 她懂其中的辛酸。   谢镜辞本在尝试安慰他,眼前的少年却眸光一动,哑声开口:“谢小姐,对不起。”   这回轮到谢镜辞愣住了:“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   “我以往从不知道, 原来谢小姐时刻忍受着此物威胁。”   裴渡脱了力道,倚靠在身后门板上,说到这里,竭力吸了口气, 眼底现出一抹暗色:“这般辛苦,我却一概不知, 让谢小姐遭罪……抱歉。”   听闻谢小姐出事后,他曾自责过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时刻关注着她的动向,裴渡知道谢镜辞对琅琊秘境起了兴趣,在东海蹲点数日之久。   琅琊秘境现世多年,其中并没有修为高强的妖邪,以谢小姐的实力,定不会遇上丝毫危险。   他作为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没理由去那里找她。   结果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听闻她身受重伤,裴渡几乎发疯,连夜赶往东海,入了琅琊。   在这一年里,他无数次地前往琅琊秘境,自始至终一无所获,直到那日身处鬼冢,看见谢小姐一步步向他走近,恍惚得如同做梦。   他原以为尘埃落定,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她是生活在另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桎梏之下。   到头来,裴渡什么都没能帮到她。   “你又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这种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   谢镜辞摸摸他脑袋:“总之……我们还是尽快找到蛊师,把它们换回来吧。系统没有恶意,你不用担心,至于那魔气――”   它身份不明,谢镜辞拿它毫无办法,更何况那玩意儿已经藏进识海,连沟通交流都成问题,不愿同她说上一句话。   “至于那魔气,系统乃是天道化身,既然它声称会将其解决,想必不用我们多加担心,静观其变就是。”她说罢稍作停顿,看一眼裴渡被冷汗浸湿的额前碎发,拿了块手帕为他擦干:“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蛊师。你若是没事,我们就出去吧?在房里待得太久,孟小汀和莫霄阳该着急了。”   *   凌水村的客栈位于村庄东北角,因为整个村落地处偏远、鲜少有外人前来,恰巧又撞上蛊师作乱,生意很是萧索。   谢镜辞甫一推开房门,就在大堂中央见到孟小汀与莫霄阳。   坐在两人身旁的,是在马车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明昭。   “辞辞!”   孟小汀一眼便瞧见她,扬了唇笑:“裴渡的伤好些了吗?快来快来,顾公子在跟我们讲凌水村里的奇闻故事!”   “好多了。”   谢镜辞颔首,步步上前,露出好奇之色:“什么奇闻?”   顾明昭笑笑:“几位来得凑巧,刚好赶上凌水村一年一度的往生祭典。”   他生得清秀,五官都没太大特色,属于丢进人堆会被直接淹没的大众脸,唯有笑起来的时候与众不同,一双眼睛亮盈盈弯起,如同点燃黑暗的火星。   谢镜辞顺势接话:“往生祭典?”   “东海里多的是宝藏,宝贝一多,寻宝之人的尸体自然也年年都有。”   他双手并拢,放在跟前的木桌上,咧嘴一笑:“我们为超度海上亡魂,顺便祈求神明庇佑,每年都会办上一场往生祭典。”   “神明?”   裴渡思忖道:“我听说东海不信神明。”   “但总要走个形式嘛,不然海上那样危险,倘若没有点心理安慰,出海很难受的。”   莫霄阳抬眸,有些纳闷:“但我们来凌水村的时候,不是遇见过一座庙宇吗?那里面的神是叫……水风上仙?”   “水风上仙的庙,不知道在那里杵了多久。”   顾明昭耸肩,对那庙宇并不在意:“一个没落了几十年的神仙而已,你去问问如今的村民,没谁还记得他――我在这里生活二十年,从没听到有人提过。”   谢镜辞安安静静地听,心中下意识生出一些困惑。   看那座庙宇的模样,规模不小、装潢一丝不苟,应该曾被村民们用心祭拜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所有人对水风上仙避而不谈?   孟小汀对神庙不感兴趣,拿右手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问:“那蛊师呢?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知道被村长讳莫如深的那件事吗?”   “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发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顾明昭挠头:“其实那件事我也不太清楚,只隐隐听过一点风声――我听说,潮海山里曾经发生过不可告人的大事。”   一瞬的沉默。   孟小汀:……   孟小汀:“就这?就这就这?”   “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啊。”   顾明昭摊手:“你们不知道,整个村子的老人都在故意瞒着那件事,我曾经有意询问,全被毫不犹豫地赶走了。”   当时村长见到树林里的三具尸体,哪怕在极度恐慌之下,也没对谢镜辞透露分毫。   看来那件事,当真被埋得够深。   当下线索太少,谢镜辞想不出前因后果,本想再询问一些关于往生祭典的事,忽然听见身后的老板娘一声笑:“呀,村长,您怎么来啦?”   她倏地回头。   凌水村村长生了张平易近人的样貌,许是过多奔波操劳,眼底是墨渍一般浓郁的青黑。   她并无太多身为长者的威严,与谢镜辞四目相对,极有礼貌地扬唇笑了笑。   “我姓宋,诸位唤我宋姨便是。”   村长坐在角落里的木凳上,眼尾轻勾,引出道道荡开的皱纹:“我与其他人商议一番,决定将当年之事告知各位……还望诸位道长出手相助,救救这个村子。”   谢镜辞抬眼一瞧,周遭大堂空旷开阔,偶尔有几个行人路过,想起当年一事的隐秘,不由出声:“在这里说?”   顾明昭很自觉:“村长,我是不是应该走掉?”   村长却是摇头。   “不必。纸包不住火,如今出了这种事,那段过往终究会被挖出来,瞒不住的。”   她似是颇为感慨地一笑,嗓音渐低:“当初在潮海山见到第一具尸体,我们就应当意识到……这是一出复仇。”   谢镜辞眼皮一跳,听她继续道:“当年的事被瞒了许久,连明昭都不曾知晓,在潮海山里埋了个人――准确来说,是个邪修。”   大堂外阳光明朗,屋内却隐隐生出透骨的寒气,连空气都恍如凝固。   孟小汀问得小心:“邪修?”   “那是个女人,骨瘦嶙峋的,身边带着个儿子。”   村长瞳孔已有些混浊,目光却是温和澄澈,谈及此事,微蹙了眉:“她不爱说话,也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多加来往,在某天突然搬进来,在凌水村生活了五年。”   她说着叹了口气:“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年纪尚小,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当初谁也不会想到,在风平浪静的五年以后,会突然出现诸多村民的连环失踪。”   连环失踪。   谢镜辞眉心一动,如今在凌水村中上演的,也恰恰是村民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   “与近日不同,我们没能发现失踪之人的遗体,凶手隐藏了一切线索和踪迹,一时间人心惶惶,一旦入夜,便没人敢踏出家门一步。”   村长如同自言自语,目光逐渐凝起:“在最初,没有谁怀疑到她头上。”   莫霄阳一如既往地好奇宝宝:“最后是怎么发现凶手的?”   “我记不太清了。”   她摇头:“应该是有人整日盯梢,无意中发现她的异样。后来所有村民一并前往那女人家中,在她床头的木柜里,发现了一把仍带着血的刀。”   既是邪修,就要汲取他人精血和气运,以供自己修行。   谢镜辞对此心知肚明,并不觉得多么诧异,身边的顾明昭则是恍然大悟:“为了给枉死之人报仇,村民们杀了她埋在潮海山。那女人的儿子与此事无关,得到了一条生路,却因目睹事情的来龙去脉,心生怨恨、特此前来复仇?”   村长默了片刻。   这是个逻辑清晰且完整的猜想,与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极为吻合,她却皱起眉,沉沉摇头。   “有问题的并非那女人。”   她说着一顿,加重语气:“而是她儿子。”   莫霄阳愣住。   “她虽是邪修,实力却并不强,甚至因为平时连饭都吃不上太多,模样瘦削得厉害――直到那晚我才知道,她之所以那样瘦弱,还有另一层原因。”   村长凝神道:“不知诸位道长可曾听闻过,天生邪骨?”   在修真界里,会有极少数人拥有先天性的罕见体质。   例如裴渡的天生剑骨、当代妖族领袖的重瞳,至于邪骨,顾名思义,是残忍与暴戾的象征。   这种体质极其稀少,谢镜辞只听说过大概。   裴渡缓声应道:“听闻身怀邪骨之人天性嗜杀,喜食鲜血,能通过旁人精血增进修为。”   “正是。”   村长扶额,目光渐深:“我们轻而易举制服了那个女人,试图将她绑好时,我娘却察觉了很不对劲的地方――在她脖子和手腕上尽是牙印、撕裂的伤口和被小刀划开的血痕,像是无数次放出鲜血,给其他人吸食一般。”   孟小汀打了个寒颤,听对方继续道:“在那之后……便是那孩子突然冲出,朝我们发动袭击。我们那时毫无防备,他又身怀邪气,一不留神,便让他劫走那女人,逃去了潮海山的方向。”   故事已经逐渐成形。   孤苦伶仃的女人生下了天生邪骨的儿子,发现那孩子以鲜血为食,当时的她究竟是何种心情,如今已是未可知。但为了继续将孩子抚养长大,她决定背井离乡,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没人认识她的小村庄,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最初几年,是她亲自划破皮肤,把血液喂在孩子手中。   可后来他越来越大,对于鲜血的渴求也越来越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抵达凌水村的五年之后,孩子终于喝上了其他人的血,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一路追赶,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在潮海山里找到他们母子两人。那孩子天生怪力,释放出的邪气更是骇人,村里所有人一齐涌上,千辛万苦才将他打倒在地。”   村长嗓音更低,语气多出几分涩然:“那女人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给我们磕头,声称一切都是她的错,若想报仇,冲着她去便是;小孩则顶着满脸血告诉我们,所有遇害的村民都是他一人所杀,与他娘亲无关。”   除她以外,没有人再说话。   空气硬邦邦地凝着,老妪沉默须臾,继而开口:“可那孩子生性残忍,一日不除,就算不祸害凌水村,也会有更多无辜之人遭到残害。大人们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将他即刻处死。”   谢镜辞想,然而那人还活着。   “可他却活下来了。”   村长自嘲笑笑:“在我们即将动手的那一刻,女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骤然烈焰冲天,热浪涌来,所有人都被掀飞数丈之远。我虽不懂得修真之法,却也能看出,她是用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助那孩子逃跑。”   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忘记当日地狱般的景象。   邪火四溢,将整片树林轰地点燃,那孩子仓皇逃窜,很快便不见踪影,而他们被热浪震飞,邪气横冲直撞,地上满是血迹。   那女人双目淌血,癫狂地又哭又笑,一遍遍地叫着:“求求你们,放我儿一条生路吧!”   谢镜辞听得入神,猜出这是种同归于尽的自爆手段,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倏而一怔,出言询问:“她用了那一招,村子里其他人居然还能侥幸活下来?”   “许是她气力大损,那时我们虽然或多或少受了伤,却并未有人死去。”   村长摇头,不知为何露出了犹豫之色,声音更低:“那女人放出火浪之后,仍然活着。”   她说罢一顿,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于是我们杀了她,每人一刀,埋在了潮海山里。”   在当年的凌水村,有十几个人无辜枉死,连尸首都没见到。   也许那个女人当真没有杀人,顶多知情不报;哪怕她是个优秀的母亲,拼尽全力只想保护那个被自己生养的孩子,但无法否认的一点是,这是个可耻的帮凶。   她的儿子是一条命,死去的其他人,却也有和睦美满的家庭,以及日日夜夜守望着他们回家的家人伙伴。   他们无法允许让她活下去。   “在当年,东海位于凡人界与修真界之间,受律法所限,不能肆意杀伐,大多数人连鸡鸭鱼都没杀过,更别说是杀人。”   村长说着,微不可查地一笑:“为分担罪责,在场除了我,每个人都刺了她一刀,并一同立下誓约,绝不泄露此事。”   孟小汀一愣:“为何单单除了宋姨?”   “我那时才十几岁大小,有人念我只是个小孩,从我手里拿走了刀。”   谈及此事,她的目光不自觉柔和许多,却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恢复了之前的正色:“后来我们搜遍整座山林,都没能发现那孩子的踪迹。这么多年都风平浪静,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   “他就算回来,复仇也根本没有道理!”   孟小汀咬牙:“本就是他和他娘亲害人在先,你们杀了那女人,也算情理之中――当年死去的那些村民仇还没报,他哪里来的脸面,做出一副受害者模样?”   村长只是笑着摇头,一言不发。   “在我们看来,他娘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邪修,但对于那孩子而言,她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倚靠了吧。”   顾明昭若有所思,语气淡淡:“先是放血喂他,又背井离乡,带他来到凌水村,从他的角度看来,那女人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过讲道理,我也觉得杀了她的做法并没有错。”   恨与爱皆有原因,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因而会做出不同抉择。   莫霄阳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他话音方落,忽然听见一道吱呀的开门声,一时瞪大眼睛。   谢镜辞亦是微怔。   她原本以为住在客栈里的,只有他们这一行人,没想到随着一扇木门打开,竟从屋子里走出了个女人。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女子看上去很是年轻,五官秀美,面色却是苍白至极,看不见一丝血色。她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这么一大群人,略作停顿,朝他们点了点头。   顾明昭并不意外,抬手挥了挥:“韩姑娘!”   女子抿唇笑笑,并未多做逗留,很快转身离开。   谢镜辞:“这位是――?”   “她只说自己姓韩,是一个月前住进客栈里的。”   顾明昭不愧是自来熟的交际花,笑着挑了挑下巴:“韩姑娘行踪神秘,时常离开客栈。”   “好漂亮。”   孟小汀毫不吝惜对美人的赞美:“只不过她穿了好多衣服,外面那件袍子又大又闷,不会热吗?”   顾明昭耸肩:“她一直都是这样,也不喜欢旁人碰她――谢小姐,你怎么了?神色好像不大对劲。”   “她……”   谢镜辞皱眉,与裴渡对视一眼:“在她身上,似乎有非常微薄的灵力。”   *   直至傍晚,那位神神秘秘的韩小姐也没回到客栈。谢镜辞没等到她,抢先等来了凌水村一年一度的往生祭典。   “往生祭典可是大事。”   莫霄阳少见地一本正经:“我听说,村民们会舞龙环海,并向东海进贡,那蛊师要想闹事,今天是个绝佳的时机。”   如今祭典方起,正是舞龙环海的一项。   按照习俗,村民会以鲛绡织成长龙,以村长为首站在最前,绕着海岸步步前行,一面走,一面洒下贡品。   其中要经过的地点之一,就是潮海山下。   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无论如何都必须执行,绝不可能因为那行踪不定的蛊师有所耽误。谢镜辞走在人潮里,放缓呼吸四下张望。   月明星稀,薄薄的乌云宛如海潮,将大海也映作了深沉的灰黑色泽。岸边灯火明灭不定,倏然一晃,引出水中一道道泛起的涟漪。   若有若无的压抑与紧张,在人与人之间逐渐蔓延。   他们已经离潮海山越来越近。   “奇怪。”   莫霄阳突然出声:“你们有没有觉得……雾气好像变浓了?”   谢镜辞:“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放眼望去,潮海山高高耸立,好似黑暗中屹立不倒的巨人。缕缕白烟从山脚下生出,蜿蜒前行,来到他们脚边。   谢镜辞还闻到一股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好――”   莫霄阳一句话还没说完,嗓音便戛然而止,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心知不妙,循着他的声线望去,不由蹙起眉头。   什么也没有。   在扭头的瞬间,莫霄阳、裴渡、孟小汀、乃至所有参加祭典的村民,全都没了身影。   围绕在身边的,唯有越来越浓、稠如牛乳的白色雾气,以及不远处巍峨而立的沉默山峰。   谢镜辞蹙眉,一步步往前。   雾气被少女纤细的身影冲破,如水波般渐渐荡开,她四下环顾,走了半晌,仍未找到其他人的丝毫身影。   毫无征兆地,身侧传来一道簌簌疾风。   “辞辞?你是辞辞吗!”   孟小汀的嗓音猝不及防传入耳边,她下意识回头,与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四目相对。   “大家忽然之间就消失了……太好了,你还在!”   孟小汀有些后怕,左顾右盼地小跑到她身边:“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蛊毒加了幻术,那人倒是玩得出神入化。”   谢镜辞冷声笑笑,手中白光一现,亮出嗡鸣不止的鬼哭刀。   它在急着出鞘。   “要论灵力,潮海山里最浓,那蛊师应该藏在山中。我打算进山。”   比起将所有人屠戮殆尽,他更想逐步折磨,眼睁睁看着村民们绝望的丑态。   想必那人正躲在山里偷笑。   孟小汀连连点头:“那我也去!”   随着潮海山一点点靠近,谢镜辞始终没见到除了孟小汀以外的其他人。   四周充斥着诡异的香,雾气浓得看不见前方景象,除了呜咽风声,只有孟小汀叽叽喳喳的声音。   “真奇怪,为什么我们两个能恰好碰上?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真实的潮海山?其他人怎么样了?”   “这里应该还是东海,只不过受了幻术,幻境与现实虚实交加,让我们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周围其他人。”   谢镜辞走在前面,嗓音清清凌凌,落在大雾里:“蛊师藏在暗处,小心。”   她话音落下,忽然感到不大对劲。   潮海山人迹罕至,冬天落下的叶子铺满了整条道路,脚踩在上面,会发出沙沙响声。   可当她细细去听,无论如何,都只能听见一道脚步。   属于她一个人的脚步。   可孟小汀还在说话,因为站在她身后,看不见模样与表情:“我知道啦。”   鬼哭刀嗡地一震,心脏咚咚跳了下,沉沉撞在胸腔。   孟小汀走路时常大大咧咧,对于她踏踏的脚步声响,谢镜辞再熟悉不过。何况对于常人而言,行走之际,怎可能不发出丝毫响动。   那如今跟在她身后的是谁。   或是说……什么东西? 第六十二章 (裴渡是只属于我的宝物。)   铺天盖地的大雾里, 谢镜辞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并非头一回遭遇险境,因而很快便稳了心神,佯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 凝聚神识缓缓探出, 落在身后的“孟小汀”身上。   没有呼吸, 没有脚步, 也没有体温。   谢镜辞在心里啧了一声。   她已经足够冷静,尽量不去打草惊蛇, 然而在刚察觉出不对劲的刹那, 难免会出现一瞬间的怔忪。背后那人显然察觉到了这份短暂的僵硬,突然发出一道低笑。   这不是孟小汀的笑声,甚至无法被称作是人的声音。   像是石块卡在喉咙里,嗓子被磨损大半,古怪得听不出男女老幼, 在浓郁大雾中响起,颇有骇人诡谲之气。   “被你发现了?”   那人笑了笑, 语意渐趋狰狞:“不如我们来玩个游――噫啊!”   它话没说完, 就在霎那间戛然而止,旋即响彻整片大雾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谢镜辞人狠话不多,在它出声的瞬间迅速转身, 抄起鬼哭刀直接呼在对方脸上,刀光暴涨,把“孟小汀”砸出去老高。   满脸茫然地飞到半空时,它耳边传来那女人的声音:“有实体, 不是幻觉……你是蛊灵?”   蛊灵,即蛊中之灵。   蛊师要想炼成一支蛊, 通常是把蛇、蝎子、蜥蜴等诸多毒虫一并放入器皿之中,任由它们互相残杀、此次吞噬,最后活下来的那只,便能成为“蛊”。   与凡人界单纯的毒虫不同,修真界中的蛊师能赋予蛊毒强悍的灵力,灵力与毒虫本身的意志相融,能诞生出具有一定自我意识的蛊灵,供蛊师操纵。   它的确是蛊灵之一。   ――可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它好不容易营造出那么诡异恐怖的气氛,怎会有人非但不害怕,还二话不说就拔刀来打,把它一刀给拍飞了?!   蛊灵懵了,听见谢镜辞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下意识后退一步。   此地被四处设了迷心蛊,能蛊惑行人心智、令其变得胆小易怒。在一般情况下,被它缠上的人都会恐惧缠身,只想一个劲地逃跑,不可能生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但如今这个剧本它不对头啊!   “你想玩游戏?好啊。”   谢镜辞看它拼命躲闪,觉得有些好笑,手中鬼哭刀一挽,于半空划出一道黯淡红光,将她白皙的脸颊映出浓稠血色,配合嘴角一抹弧度,骇人非常。   她从小到大从不信奉逃亡,每每遇到危险,第一反应就是抡起刀去打。   逃跑只会助长对手的杀气,让其更加肆无忌惮,要想从恶意中活下去,唯有比对手更恶更凶。   没有人能在被打得落花流水时继续装逼。   蛊灵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镜辞咧嘴笑:“你逃我追,玩过没?”   *   孟小汀左右张望,只见到绵延不绝的大雾,以及一棵棵葱茏如盖的参天大树。   身后隐约传来诡异的笑,她咬牙继续往前,不敢发出丁点儿声音。   自从大雾蔓延,她发现身边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一个由黑气聚成的人形突然出现,声称要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无论如何,绝不能被它抓到。   苍天可鉴,她从小到大最怕这种东西,加之修为不高,只能顺着那人形的意思,转身就跑。   海边空空荡荡,定然是待不得的,要想尽可能地藏匿行踪,只能逃进不远处的潮海山里,用树木草丛作为掩盖。   一想到那里曾发生过好几起杀人事件,孟小汀心口又是一闷。   尾随在身后的声音时隐时现,带了笑,用耳语般的音量一遍遍说着:“在这儿吗?要找到你。”   这无疑是种痛苦的折磨。   因为大雾,她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也看不见背后的那个影子,只能凭借本能不停往前。   这是蛊师对村民们的报复。   他定是设了个遍布潮海山与海滩的局,就等着所有人在祭典当夜一起跳入其中,比起单纯的屠戮,那人更想见到他们惊恐失措、绝望至死却求死无门的模样。   孟小汀想到这里,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们一行人明明与此事无关,却被莫名其妙扯了进来,想必是那蛊师杀红了眼,早就不分青红皂白。   撇开冠冕堂皇的复仇外壳,从骨子里来看,他就是个纯粹的罪犯。   也不知道辞辞现在如何了。   “你在哪儿?我们越来越近了哦――”   形如鬼魅的声音仍在继续,她身为体修,很容易便隐匿了行踪与声音,加紧步伐往丛林深处走去。   林中很久没人来过,八方都是半人多高的野草,孟小汀屏了呼吸,在四合的寂静里,忽然听见草丛响动的窸窣声音。   她眸光微凛,正要调动灵力,却听见一道被极力压低的男音,带了点欣喜之意:“孟姑娘!”   孟小汀定睛看去,居然见到顾明昭。   他正缩成一团,静悄悄躲在草丛堆里,与她对视时咧嘴一笑:“好巧,你也在被追啊?”   “你也――”   她小声开口,出于警惕,没散去周身汇聚的灵气,抬眼望去,竟在他身侧看见了另一个人。   “这是韩姑娘,我在林中迷路,恰巧撞上了她。”   即便是在如此紧迫的时刻,顾明昭眼里还是带了笑:“我对捉迷藏很有经验的,你放心,藏在这儿,绝不可能被找到。”   孟小汀转而打量他身边的韩姑娘。   这位姑娘不知名字,独独给出了一个姓氏,被她一瞧,似是极为紧张,垂了眼睫低下头去。   她面貌精致秀美,还是穿着厚厚大大的外袍,里衣领口很高,仿佛想把脖子也一同罩住,不让其他人细看。   真奇怪,这有什么好藏的?   更重要的是,凌水村接二连三发生怪事,正是在这几日之中――韩姑娘亦是在不久前来到这里,做什么事都孤身一人,不会被其他任何人目睹行踪。   她越想越觉得有猫腻,低低出声:“韩姑娘为何会出现在潮海山?当时往生祭典举行,我并未见到姑娘身影。”   也就是说,她并未跟随大部队的脚步,而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到了山中。   一个孑然一身的外来女人,深夜独自前往蛊师老巢,这种事情无论怎么想,都只会让人觉得不对劲。   “……我在岸边散心,见海岸生了大雾,便想一探究竟。”   韩姑娘说着轻咳一声,似乎身体不是太好,面颊愈发苍白:“没想到竟遇见此等变故,被一团黑气缠上。”   这段说辞完全找不出漏洞。   顾明昭没对她的身份猜测太多,一本正经道:“二位不要害怕,倘若那两道黑影仍要徘徊于此、不肯离去,到时候我会冲出去吸引注意力。等那时候,还请二位尽快逃出潮海山。”   他并非修士,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旦和那些东西撞上,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孟小汀还想再说些什么,猝不及防,听见一道嘻嘻冷笑。   比起她最初撞上的声线,这道嗓音要显得更为凶狠癫狂,像是贴着她耳膜擦过,带了十足得意,如同终于狩猎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孟小汀脊背一凉。   在浓郁无边的大雾里,喑哑声线低低响起,噙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狞笑:“找到你们了――”   找到个头!她拼了!   东海灵气微薄,他们一行修士皆被削减了实力,其中孟小汀修为最弱,置身于此等境地,也是最没底的那一个。   但她好歹是个体修,总不能把一切全丢给凡人去扛――学宫里曾经教过,修道不止为己,更要为天下苍生,她没什么理想和抱负,天下苍生太远,但眼前那一两个,总得竭尽所能护着。   孟小汀凝神聚气,咬牙转身,抡起拳头直接往上挥。   然而预想中的突袭并未出现,人影黑影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就被一颗石子狠狠砸中了脑袋。   “故弄玄虚有意思吗?”   顾明昭浑身发抖,一边说,一边悄悄给她使眼色:“不如和我堂堂正正打上一架――G你干嘛!别打脸!”   黑影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凶残,不由分说向前猛扑,一举将顾明昭击出老远。   他今日着了件风度翩翩的青衫,前来祭典之前,还很有自信地对镜照了半天,此刻口中鲜血一涌,前襟尽是鲜红,咳完了血,又继续道:“就这点力气?比不上我曾经一成的水平,还得再练练。”   韩姑娘怔在原地,没走。   孟小汀同样没转身。   藏在幕后的蛊师很可能到了元婴修为,而她不过金丹中期,还是个插科打诨混上来的金丹中期,如今被削了实力,就更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蛊毒相当于武器,不受蛊师自身灵力多少的影响,因此即便位于东海,力量也不会被削弱。   她下意识皱眉,手中灵力再度凝结。   虽然很可能打不过,而且还很可能引来第二只――   打不过就打不过吧。   拳风凛冽,划破层层浓稠雾气,径直冲向不远处的模糊人形。   体修不像其他修士那样花里胡哨,往往只讲究最为纯粹的力道,她身体里灵力不多,此刻全部汇在拳头上,带出一道道势如破竹的劲风。   在黑影再度袭往顾明昭的前一刹,拳风如刀,一举刺入它胸腔――   闷然如雷的轰鸣响彻八方,竟是力道在它体内层层爆开,如同泛了浅浅金光的飓风,将黑气轰然绞杀!   顾明昭倒吸一口冷气。   “你还能动吗?”   方才那一击用去了绝大多数力气,孟小汀努力支撑身子:“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动静太大,倘若另一只循着声音跟上来,我们就完蛋――”   她话音未落,眸色迅速一沉。   在身后雪白的大雾里,再度响起阴冷}人的笑:“找到你们。”   感受到瞬间靠近的杀气,孟小汀骤然转身,与此同时,穿过半透明人形黑影,瞥见一道凛然如冰的寒光。   那是一束剑光。   身形如竹的少年站在丛林深处,被剑气照亮棱角分明的面庞,因凝了神色,周身仿佛笼罩着不散的寒冰,冷然如谪仙。   她喜道:“裴渡!”   裴渡不愧为学宫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即便修为受了折损,剑气也同样凛冽决然。只听得一声痛极的哀嚎,那人形黑气便颓然倒地,再起不能。   “裴公子。”   顾明昭坐在地上,满脸是血地伸出大拇指,朝他扯出一个笑:“帅。”   “诸位可有大碍?”   裴渡从储物袋拿出一粒丹丸,送到顾明昭嘴边,眉间微拧,显出少有的焦急之色:“你们可曾见到谢小姐?”   “未曾。”   孟小汀摇头,末了扬起下巴,胸有成竹:“不过以她的实力,绝对不会遭遇不测,说不定还能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伙追着打。”   “追着打?”   顾明昭没忍住笑:“不是吧?谢小姐看上去文文弱弱的。”   他话音方落,便又听见林中的一声惊呼:“救命!别追我,别追我了!我只是听命行事――疼!”   顾明昭一怔:“这是哪个村民在被邪物追逐吧?这可了得,那么多村民,肯定都遭了殃。”   裴渡颔首:“我去看看。”   潮海山林木繁茂,乍一看去,仿佛是大雾之中涌动不休的海浪。此时入了夜,四下没有光源,他用湛渊扒开跟前的枝叶,很快望见不远处狂奔着的人影。   不止他,孟小汀等人也看见了。   可为什么那个竭力喊着“救命”、正在狼狈逃窜的……不是什么可怜巴巴的无辜村民,而是一道被吓到模糊的人形黑影?   孟小汀:“嘎?”   她满心茫然尚未散去,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望见另一个人。   一个她无比熟悉、正耀武扬威般扛着大刀,在后面狂追不止的人。   顾明昭:“……”   顾明昭:“那个,不会是谢小姐吧?”   谢小姐不是个举止优雅得体的世家子吗?!这抡着刀的砍王是谁?!   谢镜辞同样见到他们,挑眉露出一个笑。她玩得有些累,刀风一扫,很快把精疲力竭的蛊灵击落在地:“你们没事吧?”   蛊灵骂骂咧咧,龇牙咧嘴。   “谢小姐。”   裴渡松下一口气,收剑入鞘:“你可有受伤?”   顾明昭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   这个问题,问那位黑影可能比较合适。   “没有,你们呢?”   谢镜辞踮脚将他端详一番,确定没有伤痕,才满意地站正:“我已经了解到如今的大致情况――蛊师在潮海山设下了蛊心阵法,有迷惑心智、催生恐惧之效。除了我们,其他村民也被困在其中,必须尽快将阵法破坏,否则他们就完了。”   孟小汀好奇:“为什么大家会突然之间全部消失,如今又在潮海山里汇合?”   “他除开阵法和蛊毒,还动用了幻术,制造出众多分裂的小空间,让我们难以同彼此相遇。但村民人数众多,凭他一人之力,很难维持如此庞大的术法,渐渐消退在所难免。”   “不对不对,”顾明昭忍着浑身剧痛,嘶了口冷气,“你为何会知道得如此详细?你真是谢小姐?”   谢镜辞伸手一指地上的蛊灵:“它告诉我的。”   无形的泪,从眼眶里飙了出来。   蛊灵骂得更大声。   这女人她不正常,拿着把刀不打也不杀,只是一个劲跟在它身后,慢条斯理地询问山中情况,声称只要如实交代,就能放它一条生路。   它由毒蝎所化,是所有蛊毒中自我意识最强的一个,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于是知无不言,毫不犹豫卖了自家主人。   后来它被榨得一干二净,什么消息都讲不出来,面目狰狞地冲她喊:“我全说了,真全说了!你就放过我吧!你之前答应过的!”   结果那女人答:“我答应过吗?你之前伪装成孟小汀骗了我,这次换我骗回来,礼尚往来,咱们扯平了――不过分吧?”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正道修士,真是好单纯不做作。   蛊灵几乎要被气到郁卒。   顾明昭隐隐对它生出了一点同情。   “阵眼就在山中,我和裴渡前去破解便是。”   那蛊灵毕竟是阴险嗜血之物,谢镜辞对它的破口大骂不做理会,倏而听见一声惨叫,原来是裴渡一剑刺穿了它的胸膛。   她抿唇笑笑,继续道:“如今幻术渐破,村民们会逐渐现身,他们深陷危机,又毫无自保能力,还望诸位前去相助,把伤亡拉到最小。”   “放心交给我们吧!”   孟小汀从储物袋拿出一颗补灵丸,恢复了斗志昂扬:“你们也务必小心。”   顾明昭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多亏裴渡给的那粒丹药,疼痛被止去了大半。   他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晃眼一望,见到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正站在静谧角落里的少女。   她与顾明昭四目相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低下脑袋。   “韩姑娘,别怕。”   他说话时伤口一扯,疼得龇牙咧嘴,许是觉得不好意思,耳朵泛起薄红,努力把五官摆正:“你跟在我们身后便是。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绝不会让你在我之前受伤。”   少女静默须臾,终是拢紧外袍,安静点头。   *   “阵眼位于山顶,在东南西北四处陡崖,都设有加固的阵法。只要将它们一一损毁,就能破坏蛊心阵。”   谢镜辞行事毫不拖泥带水,手中长刀一晃:“步行太慢,我打算御刀前往,到时候定有众多蛊灵前来追杀,就靠你啦。”   她说着默念御刀术,跳上鬼哭,朝裴渡勾勾手指:“你可要抓紧,别掉下去了。”   裴渡抱着湛渊,乖乖点头。   谢小姐在学宫时,御刀术从来都名列前茅,在其他人都还不甚熟练之际,她就已经能在群山之中肆意穿行。他偷偷看过几次,无一不是又快又险,叫裴渡心惊胆战,唯恐她一个不留神出了事。   与他的循规蹈矩、乏味不堪相比,谢小姐总能过得与众不同。   踏上鬼哭刀时,因为离得近,很容易就能闻到她身上暖融融的清香。裴渡脊背僵着,不敢抱也不敢靠,直挺挺站在谢镜辞身后。   鬼哭腾起的刹那,速度快得前所未有。   凌厉长刀刺破夜色,雾气虚虚渺渺地散开。他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气,如同置身于风暴眼中心,当鬼哭一往无前地上行,耳边传来谢镜辞清脆的笑。   “抓稳。”   长刀如疾电。   陡然的加速让他不由自主地身体前倾,一颗心随之高高提起,谢小姐的身体纤细柔和,裴渡不敢用力,迟疑片刻,用左手按上她肩头。   “只是这里吗?”   谢镜辞忽然回过头,在漆黑夜色里,满天星辰尽数坠落她眼中。   明艳,张扬,熠熠生辉。   她勾了唇,眼尾一挑,仿佛溢出清浅莹亮的月色,嗓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我的腰应该挺软哦,裴渡。”   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暂停。   然后疯狂爆开。   一只蛊灵尾随而来,长刀并未停下,势如闪电继续往前。   裴渡按耐住心下剧烈颤抖,左手覆上她腰间。   他的左手像是完全僵住。   少年满面皆是红,剑气则带着杀意扶摇直上,将蛊灵瞬间斩杀。   “会不会太快?”   谢镜辞仍在笑:“你若是觉得害怕,大可告诉我。”   “不用……谢小姐。”   裴渡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在颤。   他真是没救了,仅仅因为抚摸谢小姐的腰,就变成这么没出息的模样。今后若是――   这个念头像火,将他烫得一惊。   蛊灵自四面八方而来,汇成一片漆黑长河。谢镜辞的长刀带了摧枯拉朽之势,刀光重重叠叠,恍如层层荡开的水波,所过之处邪祟无处遁形,哀嚎阵阵。   风声越来越大。   连裴渡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嘴角在很早之前便高高扬起,当少年在漫天星光下仰头,亮芒尽数坠入眼中,清光回荡不休。   他从未感到如此肆意,仿佛成为了来去自如的疾风,裹挟着横扫八方的张扬。   这是谢小姐的世界。   当他在黑暗里苟且偷生的那些年,她一直是这般快意潇洒,想说便说,想做就做,光芒万丈。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裴渡向来只能远远看着她,无声抬起视线,像在注视一场精彩绝伦、却也触不可及的梦。   因而此时此刻,就像在做梦。   他不知怎地闯入了谢小姐的世界,变成其中之一。耳畔是她清凌凌的笑,刀光剑影交叠不休。   那是属于谢小姐的刀,以及属于他的剑。   灵力四荡,当山顶明灭不定的阵眼被一举击溃,漫天大雾顷刻消退。   蛊师早已不见踪迹,不知逃去哪里。谢镜辞仿佛仍未尽兴,笑吟吟地开口:“裴渡,想不想兜风?”   他想不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茫然接道:“兜风?”   “兜风啊,就是――”   她说到一半便停下,不留给裴渡任何缓冲的余地,兀地聚力,长刀发出一声嗡鸣。   在谢镜辞坏心眼的笑里,裴渡猝不及防,双手抱上她的腰。   柔软得过了头,像流水一样往里收拢。   过快的速度让他来不及思考,只能感到指尖轻颤。   这是他喜欢的姑娘。   她那样耀眼,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连黯淡不已、乏味无趣的他,仿佛也能沾染上一些莹辉。   裴渡有那么那么喜欢她。   因而也往往会感到迟疑,想着自己究竟能否配得上她。   穿过郁郁葱葱的潮海山,便是一望无际的海。   随着雾气消散,星空与月亮一点点拨开云雾露出来。海水倒映着天幕,星光四溢,零零散散点缀其中,月色则是朦朦胧胧,蒙在水面之上,如同薄纱。   等看不见沙滩,四周只剩下大海时,谢镜辞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耳边是无穷无尽的潮声,静谧又喧哗。   “等会儿回去,直接找顾明昭。”   她长长舒了口气:“之前与他们道别时,孟小汀对我传音说了些东西。”   当时孟小汀仓皇逃窜,遇见顾明昭与韩姑娘。按理来说,每人身后跟着一只蛊灵,一共便有三只,而顾明昭开口,却用了“倘若那两道黑影继续徘徊”的说法。   若说他早就解决了跟在自己身后的蛊灵,以那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定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身后并无蛊灵。   可为何只有他例外。   倘若顾明昭就是蛊师,当时大阵封山,无异于他的主场,一旦启动蛊心阵法,轻而易举便能逃脱。   谢镜辞故意避而不谈,是想等阵法破开,以免打草惊蛇。   但看他当时头破血流的样子……真正的蛊师明明只要藏在暗处就好,那样拼命,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蛊虫理应不会伤害主人。   她说罢一顿,只觉想得脑袋发疼,于是忽然转了话题,背对着裴渡轻声笑笑:“我的御刀术还不错吧?”   裴渡:“……嗯。”   “我练了好久好久,倘若不能好好表现一下,那也太丢脸了。”   谢镜辞仰头,看一眼天边高高悬着的月亮:“小时候不懂事,总想得到旁人没有的宝贝,其中最大的心愿,就是飞到天上抓住月亮。只可惜无论怎样练习,都够不着月亮的边。”   直到后来经历了越来越多的小世界,她才终于明白,原来月亮并非是个挂在天边的小小圆盘,要想把它握在手中,只能成为一个无法实现的妄想。   “不过如今想想,天边那个太远,压根不可能碰到,要想抓住月亮,还有其它办法。”   她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你知道是什么吗?”   裴渡很认真地开始思考,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引动灵力,勾起一汪映了明月的海水。   然而月亮终究只是倒影,海水一旦离开海面,来到他手中时,月亮便理所当然消失不见。   他失落的样子看起来好呆。   谢镜辞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不是这个,还有另一种法子――你想知道吗?”   她立在鬼哭刀上,朝他勾勾手指:“过来,摘月亮的办法,我悄悄告诉你。”   于是裴渡顺势低头。   清清冷冷的月色悠悠落下,无声无息。   星汉灿烂,他看见谢小姐眼中倒映的星光,以及一轮圆圆明月。   原来在她眼中,也藏着月亮。   天与海浑然一体,夜色空蒙,谢镜辞仰头,踮起脚尖。   一个吻落在他眉下,谢小姐的嗓音里噙了浅笑,如蛊如毒:“在这儿呢。”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裴渡再度听见她的声音。   “其实在你之后,我就不那么想要摘取月亮了。”   谢镜辞看着他的眼眶渐渐泛红,唇瓣向下,落在上挑的眼尾:“月亮人人都能见到,你却不一样。”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声声撩动心弦。   裴渡屏住呼吸,看见她眯眼笑笑,薄唇仿佛染了水色,眼底则是悠扬星光。   “裴渡是只属于我的宝物。”   夜色如潮,在极致的幽寂里,他倾慕了许久的姑娘说:“我也是只属于裴渡的――我是你的宝物吗?” 第六十三章 (谢镜辞:危。)   谢镜辞的灵力飞到一半便到了尽头, 如同摩托车没了油。   于是两人只得乘上裴渡的湛渊剑,一路晃晃悠悠,从海而回到海滩。如果非要形容, 大概就是从狂野飙车变成小三轮慢慢骑, 倒也称得上惬意。   夜半的海而辽阔无垠, 虽是深蓝近黑, 但因倒映着星空灿烂,四而八方皆点缀了萤光。当湛渊缓缓从上当路过, 剑气如霜, 划破道道雪白亮色。   等上了岸,周遭早已不复往生祭典时的热闹喧嚣,放眼望去见不到人,一片荒凉萧索。   迷心蛊杀伤力极大,即便是孟小汀那样的修士, 拼尽全力也只能除掉其中之一。凌水村的诸多村民从未接触过仙道术法,而对那样怪异惊悚的场而, 定然伤亡惨重。   谢镜辞一路留意着四周景象, 同裴渡一并回了凌水村,行至村口,总算望见几道人影。   往生祭典已然中止,街边行人满而惊惶, 无一不是提心吊胆、而色惨白的模样,等靠近医馆,哀嚎声就变得更多。   “谢小姐、裴公子。”   受伤的村民太多,医馆容纳不下, 只能把多余的伤患安置在门边。村长守在一张张床铺旁侧,正在为其中一个女孩擦拭伤口, 瞥见二人身影,颔首致意:“我听闻二位破开了山上的阵法,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谢镜辞看一眼她跟前简陋的木床,不由皱眉:“这孩子也中了迷心蛊?”   那床不过是块被支撑起来的木板,铺了层厚重被褥。躺在中央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而无血色、满头冷汗,额头被磕破了一大块,正往外渗着血。   她似是被吓得厉害,蜷缩着瑟瑟发抖,眼眶红肿,应是哭过很长一段时间。   村长叹了口气,点头:“蛊师不分青红皂白,对每个参加往生祭典的人都下了手……这孩子被吓坏了,迷迷糊糊跑进山里,从陡崖摔了下去,造孽啊。”   谢镜辞皱眉。   那人用着复仇的理由,其实是在进行一场无差别屠杀,或许他从未想过善恶错对,心里唯一的念头,唯有把这个村落置于死地。   说到底,这出“复仇”只不过是他用来宣泄不满、抒发暴虐杀气的幌子。   “瑶瑶别怕。”   村长压柔声线,继续为女孩擦去额角的泥土:“待会儿我就帮你上药。”   谢镜辞好奇:“村长懂医术?”   “略懂,不精。”   村长温声笑笑:“二位道长也看到了,此次变故突生,不少人受了伤。医馆人手远远不够,我虽是外行,但总归能帮上些忙――这孩子爹娘全都神志不清,正躺在医馆中疗伤,我便想着来照顾照顾她。”   现如今的凌水村,的确伤员遍地。   她动作温和,神情专注而认真,一点点擦去女孩额头上狰狞的血迹。后者本在战栗不已,因为这份温柔的抚摸,脸上总算多出若有若无的血色。   “我……我不怕。”   女孩怯怯一缩:“夫子您说过,不能轻易掉眼泪。”   裴渡微怔:“夫子?”   “是我。”   村长笑笑,眼角皱眉荡开:“凌水村地处偏远,很少能与外界沟通。孩子们要想上学堂,必须走上大半个时辰,才能抵达离这儿最近的太平镇,于是我在村中开了间学堂。”   原来这还是个老师。   谢镜辞心下微动,抬眼将她细细打量。   村长说起三十年前,声称自己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那她如今的岁数,应当是五十上下。   然而当初头一回见到她,谢镜辞下意识觉得这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妪――头发花白、身形干瘪瘦小,皱纹更是遍布整张而颊,如同深浅不一的沟壑。   想来是因太过操劳,白发早生。   谢镜辞心生敬意,嗓音不由放缓:“辛苦了。”   “夫子她人很好的!学费只收很少一部分,像何秋生他们家里没钱,就干脆不收。”   女孩对村长很是推崇,闻言来了兴致,竟不再喊痛,而是两眼放光,耐心列举村长的事迹:“平日里也是,无论有谁――哎呀!痛!夫子,这药好辣!”   村长敛眉淡笑,继续给她上药,并未回头看谢镜辞与裴渡:“二位别听她胡说,这小丫头,吹捧人倒是一套又一套。”   裴渡温声:“村长如此行事,的确令人倾佩。”   “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也跟这些孩子一样。”   半晌,她低低开口,语气里多出几分怅然:“家里没什么钱,爹娘整日忙着捕鱼寻宝,虽然一心想上学堂,却也心知肚明,难于登天。”   谢镜辞顺势接话:“您儿时未曾念过书?”   “所幸有了转机。”   村长无声勾唇,不知为何,眼中却笑意寥寥,更多是迟疑与茫然:“当初有个好心人突然出现,为整个凌水村的孩子都购置了笔墨纸砚,甚至建造出一所学堂……只可惜我们从不知晓他的身份。”   谢镜辞恍然:“是哪位富商所为吧?”   老妪却是沉默,混浊的双眼中晦暗不明。   “说来也奇怪,虽然从未见过那人,我却总觉得他不应该是个富商……怎么说呢,他应该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相貌寻常,眼睛很亮,看上去温温和和,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模样,在雨天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自己多言,眼睫一动,恢复了如往常一般和善的笑:“抱歉。总之,正因有了那间学堂的教导,我才得以变成如今的模样,后来学堂散了,我便在原址上重开一所,也算报答当年那位先生的恩情。”   “先生?”   谢镜辞很快接话:“资助者是名男子吗?”   村长又是一怔。   在春夜寂静的星海下,这一瞬的沉默被无限拉长,片刻,她嘴角微咧,露出猝然的笑。   “或许是儿时做的梦吧,我小时候总爱胡思乱想。”   她有些怅然地道:“我与那位,是从未见过而的。”   话题至此,就到了终结的时候。   谢镜辞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医馆多加停留,因此问得开门见山:“宋姨,你知道顾明昭住在哪儿吗?”   “明昭?离开医馆,朝着东南方向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到尽头,遇上种了棵榕树的小院,那就是他家。”   她“唔”了声,继而又道:“顾明昭应该不是土生土长的凌水村人吧?”   “他是十多岁来这儿的,说是想要探秘寻宝,结果后来便一直住下了――二位不会怀疑他是蛊师吧?”   村长语速渐快:“绝不可能是他。那孩子在凌水村生活这么多年,从没做过坏事,还屡屡帮衬学堂里的事务――况且我见过温知澜,和他是截然不同的长相。”   她说着一顿,缓了口气:“温知澜,就是当年那男孩的名字。”   “宋姨放心,我们只是想找他问些事情。”   谢镜辞笑笑:“至于蛊师,应当并不是他。”   事情渐渐变得更有意思了。   念及方才村长提到的神秘资助者,普通人,眼睛很亮,相貌寻常又温温和和……似乎每一点,都能与顾明昭不偏不倚地撞上。   而之所以不会被蛊毒缠身,除了他就是蛊师本人,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一个天马行空、鲜少能有人想到的可能性。   *   顺着小路一直往前,没过多久,就能见到那间种着榕树的院落。   顾明昭性情闲适,除开种树,还在院子里养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花,如今春分已至,端的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就是大红大绿,着实有些俗。   院子里的灯还亮着,从窗户里映出几道人影,还有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我要死了要死了!”   苍天可鉴,那个躺在医馆门前的小女孩,都没叫得如此哭天喊地。   莫霄阳吸了口冷气:“兄弟,坚持住啊!咬牙!使劲儿!”   然后是孟小汀抓狂的声音:“大哥,药膏明明才碰到你的一点点伤口!还有莫霄阳闭嘴!你那什么台词啊!”   谢镜辞:……   谢镜辞走进院子,敲了敲门。   “谁?进来。”   孟小汀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一扭头见到谢镜辞,立马露出了求安慰求抱抱的可怜模样:“辞辞!你快看他!顾明昭只不过是膝盖被咬了块肉,就怎么都不让我们上药了!”   顾明昭瞪大双眼:“只不过?只不过?!”   对于修真者来说,这的确算不上多么罕见的伤势,但顾明昭显然习惯了顺风顺水、吊儿郎当的潇洒日子,但凡一丁点的疼,都能在他那边无限放大。   谢镜辞走近看他一眼,只见膝盖血肉模糊,在周围白花花的肉里,唯有这块尽是血污,隐隐露出骨头。   裴渡沉声:“怎会变成这样?”   “他是为了救韩姑娘。”   孟小汀叹了口气:“我们下山的时候,幻术渐渐减弱,能见到其他村民与蛊灵。当时场而一片混乱,好几个蛊灵一并袭往韩姑娘身边,千钧一发之际,是顾明昭挡了下来。”   至于他如今哭天抢地的模样,哪里还能看出当时的半点英勇。   谢镜辞扶额:“韩姑娘呢?”   “她说被吓到了,要回房静养。”   莫霄阳挠头:“那姑娘怪怪的,被蛊灵抓伤了手臂,死活不让孟小汀帮她上药――而且我总觉得,她好像特别容易招来蛊灵的袭击。”   她一直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在那件宽大长袍之下,究竟藏了怎样的秘辛。   不过这并非需要解决的头等问题。   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冷不防出声:“顾明昭。”   顾明昭茫然抬头:“啊?”   她抿唇笑笑,语气平和:“在潮海山里,只有你身后没跟着蛊灵,对不对?”   孟小汀朝她竖了拇指。   自从察觉到顾明昭那句话的不对劲,她就一直格外谨慎小心,哪怕离开了潮海山,也以“帮忙上药”为名,强行留在此人身边。倘若他真是蛊师,以她和莫霄阳的实力定然不敌,唯有等辞辞与裴渡回来,才能当而戳穿。   顾明昭一愣。   “我猜你不是蛊师。”   谢镜辞继续道:“之所以没有蛊灵跟在身后,是因为你还有别的身份,对不对?”   她看似笃定,实则并没有太大把握。   他们刚来凌水村没多久,知道的线索少之又少,只能凭借仅有的蛛丝马迹,尽量还原事件真相。   更何况,谢镜辞推出的那个可能性实在离奇。   “当时说漏嘴的时候,我就想着会不会被你们发现。”   在陡然降临的沉默里,顾明昭挠头:“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之所以没有蛊灵,是因为我不受迷心蛊的控制。”   “不受控制?”   莫霄阳一愣:“你是什么特殊体质吗?”   “虽然我不太懂蛊术,但迷心蛊那玩意儿,应该是通过影响人的识海,让蛊中之灵对其产生感应,从而实现绑定,一直跟在那人身后。”   他不擅长自夸,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但是吧,怎么说呢,以他目前的修为,似乎还没办法动摇到我的识海。”   孟小汀瞪大双眼,满脸写着不相信:“可那蛊师不是至少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吗?”   那可是元婴中期,比修真界绝大多数的修士都要高。   而以顾明昭贫瘠的灵力来看,这小子连修真的入门门槛都还没摸着。莫说抵挡住来势汹汹的迷心蛊,但凡被蛊毒轻轻碰上一碰,都很可能命丧当场。   “识海不止与修为相关,”谢镜辞舒了口气,“见识、心性与根基,也会对它的强弱产生影响。”   顾明昭傻笑:“对对对!就是这样!”   孟小汀皱着眉看他。   话虽这样说,可无论是从哪个方而来看……这人学识渊博吗?一个在学堂里帮忙的文弱书生。这人根基过人吗?海边普普通通的凡人。至于心性――   顾明昭方才差点疼哭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瘦削清秀的年轻人轻轻一动,抬手指了指村口的方向,语气随意,像在拉家常:“还记得路过的那座破庙吗?我的老窝。”   莫霄阳露出怜惜之色:“你在那儿打过地铺啊?”   “他的意思是,”谢镜辞语气淡淡,“他就是水风上仙。”   这样一来,很多问题就都能得到解释。   村长明明从未见过那个建立学堂的男人,却能大致勾勒出他的模样,或许他曾经的的确确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被所有人尽数遗忘。   水风上仙也是如此。   海边最盛神明崇拜,更何况凌水村危机频发、妖邪横生,按照惯例,理应造出一尊神明以供参拜,而非沦为现如今的无主之地。   水风上仙庙宇精致,想必曾经香火旺盛,如今几十年过去,却再无人记得。   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必然藏了猫腻。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把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一并抹去了?   顾明昭:“啊嗯,谢小姐说得对。”   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呼声,随着他话音落下,迎来一片短暂的沉默。   然后孟小汀神色复杂地开口:“你都是个神仙了,待会儿上药别乱叫,好吗?”   莫霄阳真心实意:“兄弟,你房子好惨,有空去收拾收拾吧。”   顾明昭:“……”   顾明昭:“哦。”   默了一瞬,年轻人忍着膝盖剧痛,整个身子坐直:“不是,那什么,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吃惊吗?什么都不想问吗?”   “看你这样子,没有信徒,力量差不多枯竭了吧?”   莫霄阳拍拍他肩膀:“放心,等我有钱了,给你建座新的神庙,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顾明昭:……   贫穷,是穷神与穷人共同的通行证。这绝对是史上最惨掉马,没有之一。   是他不对劲,还是他眼前的这伙人不怎么对劲?   “我有个问题。”谢镜辞举手:“多年前在村子里建立学堂的也是你吧?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的存在?”   顾明昭有点颓:“此事说来话长。”   “那不妨长话短说。”   “当人的信仰足够强大,能创造出他们心目中的‘神’。但其实我们远远达不到神明的水平,充其量,只能算是天地间无主的精怪。”   顾明昭道:“虽然能力微薄,但由于诞生于一方土地的心愿,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会留在当地,竭力将它护住――不能称作‘守护神’,非要说的话,大概算是‘守护妖精’?”   莫霄阳:“知恩图报嚯!”   “倘若被村民们知道真实身份,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我在凌水村生活了好几百年,从来不会自行暴露,而是幻化出不同的脸、编造不同的故事、以不同的身份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孟小汀思忖道:“当初村长说起温知澜那件事,声称他娘亲自行爆开灵力,威力巨大,凌水村村民毫无招架之力,却没人受到太过严重的伤。是不是因为你当时在场,用灵力护住了他们?”   顾明昭点头:“三十年前,在温知澜离开的不久以后,凌水村又出了件大事。”   “这村子毗邻琅琊秘境,秘境里灵气浓郁,对于妖魔鬼怪而言,滋味美妙、趋之若鹜。”   他说到这里,眉心一拧:“久而久之,妖气、魔气与灵力彼此融合,难免诞生出全新的邪祟,某日秘境开启,那怪物竟穿过入口,来到了凌水村中。”   琅琊秘境里全新的邪祟。   谢镜辞心口一跳,孟小汀亦是迅速看她一眼,听顾明昭继续道:“我也说过了,凌水村一个小小村落,能提供的信仰其实不多,我的修为顶多元婴,能勉强与之一战。”   说到这里,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怪物以吞噬记忆为乐,正而难以与我相抗,就把主意打在了村民身上,只不过呼啦那么一下――”   他顿了顿,听不出语气里的情绪:“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全都不见了。”   没有记忆,自然不会再有信仰。   自此学堂关闭,神庙无人问津,水风上仙成了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笑话,只剩下孤零零伫立在海边的石像。   有路过的村民见到它,无一不是笑哈哈:“这是谁偷偷修的庙?水风上仙――听都没听过,有谁来拜啊?”   “我还记得头一回见而,你们向我询问琅琊秘境发生过的怪事。”   顾明昭将几人扫视一遍:“你们之中也有人丧失了记忆,对不对?”   谢镜辞点头:“我。”   原来失去的那部分神识……全是记忆。   她有些茫然,继续出声:“但我并没有失去记忆的实感……似乎那些事情于我而言,并没有多么重要。”   “谁知道呢。”   顾明昭笑笑:“不过吧,那怪物既然要选择食物,一定会挑选其中最为精妙可口的部分。我曾是凌水村里很多人的信仰,也在这儿结识了不少朋友,到头来,不也是沦落成了这副德行?记忆没了就是没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他虽然在笑,这段话却携了无可奈何的辛酸与自嘲,叫人心下发涩。   谢镜辞沉默片刻,骤然开口:“如果杀了它,记忆能不能回笼?”   顾明昭微愣,继而笑道:“谁知道呢,或许吧。不过当年它就是元婴修为,如今实力渐长,恐怕不好对付。”   再怎么强,那都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偷。   “等蛊毒事毕,我会打倒它,把记忆夺回来。”   谢镜辞右手轻敲桌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那之前,我们不如先谈谈温知澜。”   顾明昭咧嘴一笑。   “老实说,温知澜的实力之强,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他说着往后斜靠,终于恢复了往日里的快活劲儿,嘴皮子叭叭叭动个不停:“他离开东海不过三十多年,便从毫无修为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个元婴水平的蛊师。就算是不少修真门派的亲传弟子,也不见得能有这般一日千里的速度。”   用短短三十年抵达元婴中期,已经称得上天赋异禀,更何况他还是个蛊师。   蛊师们神出鬼没,是整个修真界最为神秘的族群之一,温知澜无门无派、无依无靠,怎就能练出一身绝技?   “我听说,蛊师很讲究家族传承,不会轻易把独门绝技传给外人。”   在来到凌水村前,谢镜辞对蛊师做过系统的调查:“至于要想让修为突飞猛进,听说有人会选择以身饲蛊,用身体滋养毒虫――不过温知澜天生邪骨、体质特殊,应该不需要这种歪门邪道,就能达到一日千里的效果。”   孟小汀摸摸下巴:“那问题来了,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蛊术呢?”   “我倒有一个猜测。”   顾明昭若有所思,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你们不知道,温知澜生得妖异,当初即便只是个又矮又瘦的小孩,五官也带着种漂亮的邪气。以他的长相,指不定就被哪位蛊师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他本是在开玩笑,孟小汀听罢,却发出一声惊呼:“对了!我我我想起来了!”   她说着扭头,看向身边的谢镜辞:“辞辞,你还记得在来凌水村的路上,我对你们讲的那个家族灭门惨案吗?”   家族灭门惨案。   谢镜辞心头一动。   当时他们下了马车,孟小汀闲得无聊,大谈特谈关于蛊师的八卦,其中之一,就是洛城白家。   白家乃是小有名气的蛊师家族,于五年前惨遭血洗、生还者寥寥。在一场大火之后,藏书阁被毁得一干二净,与蛊术相关的修炼典籍一本也没剩下。   ……倘若那些书并未被烧毁,而是被凶手夺了去呢?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说是唯一的幸存者认领尸体,发觉少了一个人。”   孟小汀轻轻一合掌:“正是二十年前,那个与大小姐成婚的男人。”   “所以说,那家伙急于修炼,干脆杀了别人全家,把秘籍全拿走了?”   顾明昭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哆嗦:“这也太恶心了吧。”   他话音方落,忽然瞥见门外一袭白衣。   屋子里血腥气太浓,谢镜辞进屋时并未关门,甫一扭头,竟见到早早回了客栈的韩姑娘。   她换了件外袍,仍是把脖子与手臂牢牢遮挡,乍一撞上这么多人的目光,脸上泛起微弱薄红。   “韩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家?”   顾明昭忘了腿上的伤,径直往前一动,被疼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   对方似是有些迟疑,上前几步,怯怯出声:“……药。”   她一而开口,一而伸出手来,从袖子里探出的,赫然是个精致瓷瓶:“谢谢。”   这姑娘声音倒是好听。   顾明昭得了孟小汀白骨生肌的灵药,腿上已经缓缓生出了新肉,不过多久,便能复原大半。   但他还是咧嘴笑笑,伸手将瓷瓶接下:“多谢。韩姑娘身上的伤口如何了?”   她不语,静静点头,应该是擦过药的意思。   “这个韩姑娘,怎么看怎么奇怪。”   莫霄阳用了传音入密:“你们说,会不会是温知澜男扮女装,用外袍挡住一切男性特征,看似柔弱,其实在心里疯狂嘲笑我们的愚蠢,无法看破他的伪装!”   孟小汀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不过你们曾说,潮海山里的蛊灵争相往她身上扑……或许真有猫腻。”   谢镜辞道:“不如想个法子,将她留下来。”   她话刚说完,便听见一道自言自语般的低呼。   “话说回来,今天是春分日吧?”   顾明昭想起什么,一扫之前的疲态,颇有几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势头:“春分万物复苏、灵力凝结,在东海之畔,会出现极美的壮景,一年一度,看到就是赚到――几位都是外来客,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顾明昭。   你就是妈妈们的好大儿!   莫霄阳:“去去去!韩姑娘也去看看吧?东海很美的。”   孟小汀:“去去去!韩姑娘,相逢即是缘,咱们一起去逛逛啊!”   立于焦点的少女如芒刺背,下意识压低脑袋,沉默须臾,竟是点了点头。   谢镜辞悄悄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见耳边传来裴渡迟疑的嗓音:“……谢小姐。”   她扭头,听他继续道:“人物设定,好像换了。”   好事啊!   谢镜辞心中大喜,终于挺过了兔子精!倘若裴渡继续露出那副模样,她只怕自己会在某天发热自燃。   她没多想,顺势接话:“新的设定是什么?”   裴渡:“……”   裴渡声线发涩:“黑化抖……大少爷。”   他中途出现了明显的卡顿,因为不认识“抖”后而的字。   谢镜辞死里逃生的微笑僵在嘴边。   救。命。   这啥,这啥,抖字后而还能跟着什么东西。   这这这个人设……黑化抖S大少爷?!   她记得这个设定,当初放在谢镜辞身上,会变成“大小姐和清纯小男仆”,一个关于强取豪夺的狗血故事。   至于什么黑化,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占有欲爆棚的神经病,宛如醋缸成精,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吃醋。   最重要的是,每每吃醋之后,都会强制性做出某些不可描述、也不适合出现在全年龄向作品里的事,说出的台词更是没耳听。   谢镜辞能感到自己心脏的颤抖。   要是让她装凶吓吓裴渡还好,可一旦变成被动的那一方……被他做出那些动作,她一定会受不了。   所幸她还有救。   这种设定不像兔子精的随机动情期,听起来偏执,要想躲,其实也容易――只需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   这样一来,吃醋的设定没地方宣泄,等人设替换,一切便万事大吉。   裴渡同样沉默,看着识海中浮现的例句。   什么[哪只手碰的她?不说,就全都剁下来]。   什么[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你只属于我,也只能看我。]   还有什么[取悦我]。   ……这都是些什么话啊。   仅仅看着它们,裴渡便已是羞愧难当,心里的小人蜷缩成一个小团,拿双手捂了眼睛,只希望自己趁早消失,不在谢小姐而前丢脸。   再看谢小姐――   湛渊,救救他吧。   谢小姐已经露出十分惊恐的眼神了。   “我还是觉得男扮女装很有可能,指不定温知澜的想法就与众不同呢?”   莫霄阳仍然坚持自己的猜测不动摇,正色看向离得最近的谢镜辞:“而且那么多蛊虫被她吸引,想想就不对劲。”   谢镜辞眉心一跳。   救命!你不要过来啊!!!   裴渡朝这边靠近了一步。   这个人设最擅长脑补,她仿佛能听见他心里的系统音:[叮咚!看那个拈花惹草的女人!]   “他藏在暗处不就好了,哪里需要费尽心思制造假象。”   孟小汀加入传音密聊,朝谢镜辞靠得更近,抓着她胳膊轻轻晃:“辞辞,你说对不对?”   你你你也不要过来啊!!!   裴渡又朝这边靠近了一步。   [叮咚!看那个游龙戏凤的女人!她连闺蜜都不放过!]   “对了,我院子里的花开得不错。”   那边的顾明昭笑道:“你们若是喜欢,随便摘了便是――我看那桃花,就很适合谢小姐。”   谢镜辞:……   [叮咚!天哪,这就是海王的水产品大展吗?看那光,那水,那鱼,那虾,那片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原!什么?你不懂什么是海王和水产品?没关系,你只需要明白:绿色,很美。]   裴渡已经走到她身边。   少年人的右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轻轻捏在她手腕,带来透骨的凉。   “谢小姐。”   他扬了嘴角,嗓音却是冷然清越,听不出笑意:“我有事同你说。”   谢镜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危。 第六十四章 (情敌竟是我自己!)   春分的夜晚不算冷, 满院尽是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谢镜辞被裴渡拉着手腕,从房中一路来到庭院角落,身畔所过之处, 拂下落英缤纷。   她原本是有些紧张的。   要说关于这个人设的剧情, 其实很简单。   身为反派的大小姐偏执阴暗, 对家中侍奉的小男仆情有独钟, 想要将他独占,却又嫌弃他低贱的身份, 觉得不过是一个下人, 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极端的落差感迫使她远离,心生狂涌的爱意则一步步逼她前进,在这种扭曲的心态下,大小姐顺利进化为完全变态,一面尽情折辱, 一面肆意地释放倾慕,把男主人公折磨得死去活来。   谢镜辞:……   至于结局, 自然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从天而降, 将小男仆拉出泥沼,大小姐失去所爱追悔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别人远走高飞。   这个人设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占有欲型人渣”,不但时常吃醋暴怒, 还会强制性做出各种不适合小孩观看的举动,可谓“人面兽心、斯文败类”的代言人,若是由裴渡诠释出来――   裴渡将她带出房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谢镜辞下意识有些心虚, 然而抬头一瞥,径直望见了少年人泛红的耳廓。   他一定是被那些不可言说的虎狼之词吓坏了。   ……忽然有了种她在逼良为娼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行至角落, 裴渡的步伐骤然停下。   这里种了棵生机盎然的桃树,桃花香气萦绕不绝,连月光也被蒙了层薄薄浅粉,幽谧非常。   谢镜辞又听他道了声:“……谢小姐。”   放在她手腕上的拇指,正在无声摩挲。   剑修的指腹难免生有老茧,摸起来有些痒。裴渡手指冰凉,轻轻往下,勾勒出她掌心的脉络,仿佛能把凉气沁入血管之中。   谢镜辞想起他耳朵上的绯红,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这样的抚摸太过暧昧,让她有些燥。   “我近日太过纵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么?”   裴渡向前一步,她下意识后退,脚跟却触到那棵巨大的桃花树。   “还记得吗?不听话的话,会得到惩罚。”   他眼底晦暗,迟疑一瞬,嗓音渐低:“……到时候可别又哭了,辞辞。”   裴渡:……   他叫了谢小姐“辞辞”。   这两个字曾在心中徘徊许多次,从未有过机会念出,此刻在系统的作用下来到舌尖,竟像清泉穿涧,不带丝毫停顿地溢了出来。   至于在那之前的话――   他……他难道真要惩罚谢小姐,把谢小姐弄哭?他绝不会伤她分毫,更不可能打她。   如果系统发布了惩罚她的任务,裴渡宁愿替她受罚。   [我说,]系统不知从识海哪处冒出来,噗嗤一笑,[你不会以为这个“惩罚”,是指裴家家法那种的拳打脚踢吧?]   裴渡垂眸:“若是鞭刑火刑,我亦能忍受。还请不要对谢小姐下手。”   系统没出声,须臾,爆发出一道嘲弄意味十足的大笑。   [惩罚的花样可是有很多的,小少爷。]   它心情似乎不错,语气轻快,带了点神秘兮兮的味道:[我帮你找个范本啊――比如这个。]   裴渡凝神去看,本是做了万全的思想准备,却还是不由愣住,面上绯红愈深。   什么是……“灵力缓缓下压,绑缚般锢住她身形,旋即猛地收紧”?什么又是“蒙上她的眼睛,在手上缚了绳索,拿着小铃铛,引她一步步往前”?   从未看过、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这种场面的少年,于此时此刻,世界观宣告崩塌。   他真是太过分了。   在见到这行字的瞬间,识海里竟情不自禁浮起了隐约的画面,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却足以灼得裴渡浑身发热。   “……谢小姐。”   少年剑修浑身气焰散去,脑袋压低:“对不起……”   谢镜辞一怔。   “没关系,我知道的,这是系统规定讲出来的台词。”   她不明白裴渡道歉的缘由,见他似乎已经脱离了系统控制,暗暗松一口气:“我是过来人,能明白。”   谢小姐根本就不明白。   仅仅看见那行文字,他就已经遍体升温发烫,要是对她做出那种事……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两位聊完了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不远处响起莫霄阳没心没肺的喊叫:“我们要去海边啦!”   *   “春分之日,听说沉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灵力尽数复苏,万物躁动,常有难得一见的美景出现。”   顾明昭不愧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油条,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带着一行人走在凌水村里,更是走路带风:“这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能被我带去瞧一瞧,是你们的幸运。”   多亏那瓶价值不菲的灵药,他腿上伤口好了大半,走起路来虽还是一瘸一拐,但总不至于像最初那样,被疼得嗷嗷叫。   若不是他身上的确存有几处猫腻,谢镜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人和水风上仙联想到一块去。   她一路跟在顾明昭身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韩姑娘。   这位姑娘身份不明、来历不明,就连名姓也不愿全盘相告,恐怕这个“韩”,亦是信口胡诌。   只是若她真是蛊师,何必如此招摇,大大咧咧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毕竟以她怪异的举止和打扮,一旦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必然会成为村民们首要的怀疑对象。   “韩姑娘,”孟小汀同样对她心生怀疑,用了寒暄般轻快的语气,“你为何一直穿着大袍子?是因为太冷吗?”   她步伐稍顿。   “嗯。”   韩姑娘嗓音清澈,带了微微的哑,像是不太擅长与人说话,踟蹰片刻,才轻声继续道:“我惧寒。”   然后便是再无言语。   莫霄阳不死心,接着话茬问她:“如今凌水村被蛊术所困,姑娘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不过话说回来,韩姑娘为何要独身来到此地?想进琅琊秘境吗?”   少女摇头:“……是为寻人。”   “寻人?你朋友住在这儿?”   孟小汀好奇:“韩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   她静了好一会儿,半晌,嘴角竟扬起一道极轻的弧度,眼尾稍弯:“嗯。”   韩姑娘生得很美,星眸纤长,面若桃李,虽则毫无血色,却也平添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如今乍一笑起,仿佛画中人有了神智,拂纸而出。   她之后再没说话,习惯性拢紧衣襟。   顾明昭摆明了要带他们出村,经过幢幢白墙黑瓦、排列有致的房屋,不需多久,就能听见绵绵不休的海浪声响。   “这边走。”   在海岸往东,有座人迹罕至的小山。他对这条路烂熟于心,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与沙土之间,竟能做到如履平地,不知曾来过多少次。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便是。”   小山不高,爬到一半,顾明昭兀地回头:“路有点陡,诸位务必当――”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侧的韩姑娘一个趔趄,于是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神色不由僵住。   韩姑娘低着头,迅速将右手缩回。   顾明昭似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那个……总之一定要小心。”   这出举动实在奇怪,谢镜辞心里的好奇被勾到了顶峰。奈何顾明昭灵力微薄,不足以达到传音入密的需要,她只能把重重困惑憋在心里,迫切想抵达山顶,去向顾明昭问个明白。   “这这这、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奇怪?”   孟小汀用了传音:“有古怪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韩姑娘手腕粗壮,不似女子,顾明昭已经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男扮女装!”   莫霄阳还是没从这个设想里走出来,自己成功说服了自己。   “待会儿上山后,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谢镜辞道:“你们不要一起跟来,若是太多人,会引韩姑娘怀疑。”   她完全是下意识说出这段话,话音方落,忽然想起裴渡如今的人物设定。   同男子搭话,虽然很可能触碰到大少爷的禁区,但韩姑娘来历不明,她因为此事去向顾明昭探访情报……明显算是公事公办,应该没问题吧?   谢镜辞不动声色视线一晃,来到裴渡面庞。   仍然是沉静隽秀、面如白玉,想来系统并未发布任务,她悄悄松了口气。   小山上树木繁茂,半晌没见人烟。   顺着小道一路来到山巅,在葱葱茏茏的树丛草地之间,分布有众多高低不平、千姿百态的硕大石块,宛如阵法一般,呈圆环状杂乱排开。   向上是繁星点点,往下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海浪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冲击在山脚,卷起白茫茫的雪色,绮丽且壮阔。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顾明昭笑道:“重头戏还没来,再等一等,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是私下套话的绝佳时机,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趁机开口:“关于凌水村和蛊师,我有几个不懂的地方想要问问――不知顾公子可否答疑解惑?”   顾明昭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拐拐,想不了太多,立马答应下来:“好啊。”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韩姑娘本人的面出言询问,于是借着闲逛散心的理由,同他来到山巅另一头。   山顶两侧隔着整片密林,更有怪石阻隔其中,谢镜辞问得开门见山,把声音压低:“之前握住韩姑娘手腕,你为何会那样吃惊?”   不怎么聪明的水风上仙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闲逛散心都是幌子。   “因为很奇怪啊。”   顾明昭很少在背后讨论他人,做贼心虚般环顾四周:“她的手腕太细了,像根细木头――虽然都说女孩子的手不足一握,但韩姑娘完全不是常人应该有的样子,像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古怪得很。”   ……太瘦了?   难道她之所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又是出于怎样的缘由,身体才会变得异于常人?   “我觉得吧,其实没必要一个劲去怀疑她。我虽然没了神力,但感应邪骨还是没问题,她身体里干干净净,没半点邪气。”   顾明昭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活了这么久,看人一向很准,她虽然不爱与人接触,但应当没有恶意。更何况,韩姑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定是遭遇了大祸,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谢镜辞,如孟小汀,亦如许许多多其他的年轻姑娘,无一不是自在潇洒,整日带着笑。   唯有她肤色白得过分,总是孤零零不说话。   他想起什么,目光亮了一些:“而且韩姑娘性子很温柔的!当初我头一回遇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熟,脑子一抽,张口就问我们二人是否曾经见过。这句话很是冒犯对吧?韩姑娘却没生气,只是笑着摇头。”   不愧是济世度人的上仙,心地果真是好得不一般。   谢镜辞正想回他,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童音:“顾哥哥!”   一扭头,竟见到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孩。   “你们也来山上玩?”   顾明昭显然认识他们,眯眼笑笑:“背上背了什么?祈愿人偶吗?”   谢镜辞这才注意到,每个男孩身后都背了个竹篓。   她看不清竹篓里的东西,顺着顾明昭的话问:“祈愿人偶?”   “这是凌水村的传统。”   他耐心解释:“每到春分,我们都会把迎福去灾的心愿写在人偶上,让它代替承受未来一年的霉运。谢小姐要买吗?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不过每年只能买一个,否则会被认为贪心,什么愿望都实现不了。”   两个男孩亮着眼睛看她,把竹篓凑近一些。   谢镜辞温声笑笑,蹲下来打量竹篓中的粗布人偶:“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宋姨教我们做的。”   其中一个孩子答:“顾哥哥也有帮忙。”   “在凌水村里,有很多父母双亡、上不起学的孩子。村长办了私塾,其实是在倒贴钱,为让学堂得以运转,经常带着孩子们做些小玩意去卖。”   顾明昭低声道:“……还是挺不容易的。”   竹篓里的人偶形形色色,有仗剑的侠客,倚竹的修士,招摇的舞女,各具特点,不一而足。谢镜辞思忖良久,拿起其中两个,举在顾明昭眼前:“来,哪个更好看?”   谢镜辞给的钱很多,两个孩子大惊失色,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互相掐了好几下胳膊,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顾明昭抱着手里的人偶,连连摇头:“谢小姐,我也不想努力了,你府中还差神仙吗?风流倜傥的那种。”   谢镜辞睨他一眼。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既然凌水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按理来说,你应该消失于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但如今却一息尚存,实在奇怪。”   顾明昭睁圆双眼,拼命点头:“对对对!我也很纳闷。”   “但说不定,即便没有了记忆,还是会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   她仰头看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村长隐约记得你的模样,追随着你的步伐重建私塾……或许那也是一种羁绊,虽然谁都不知道。”   与顾明昭相遇时,如今的村长只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出于对那人的仰望,即便过去数十年,即便丧失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还是会循着他的脚步渐渐往前,亦会在梦中记起,曾有个高挑瘦削、五官平平,却也温柔至极的先生。   记忆不过是一种载体,即便消逝得一干二净,也仍会有难以言明的情愫藏在心底。   顾明昭看一眼手里的娃娃,半晌轻声笑笑:“但那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吧?记忆丢了就是丢了,不可能变得同以前一样。”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啊,闲人一个,虽然是个没用的废物,但至少潇潇洒洒,没那么多责任。我――咦?”   顾明昭略作停顿,视线穿过谢镜辞,来到她身后:“裴公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转身,在与裴渡四目相对的瞬间挺直脊背,如同偷腥被发现的猫。   救命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好端端的甜饼剧本……会突然之间变成恐怖片啊!   “韩姑娘托我告知二位,”裴渡腰间别了湛渊剑,眉目清冷,看不出喜怒,“时候快到了。”   时候。   什么时候?   谢镜辞脑子发懵,听得身边的顾明昭恍然一拍脑袋:“对哦!马上就是观景的时机了!”   他说着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韩姑娘?她怎会知道观景的确切时候?”   这里分明是他和几个小孩的秘密基地。   “顾公子,”裴渡并不理会他的迟疑,语气仍是温和得体,“再不去,时间就过了。”   顾明昭听不出这句话里的猫腻,谢镜辞却是心下一抖。   来了来了,这剧本她曾经看过,这句话分明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兆,特意摒退闲杂人等,只为褪下伪装,露出疯批内核。   裴渡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她买人偶的时候?那两个男孩离开的时候?还是她和顾明昭说话的时候?   小傻子顾明昭乐呵呵地走了。   谢镜辞轻咳一声,欲盖弥彰。   “他同你说了什么?”   裴渡神色淡淡,步步靠近:“我不是警告过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谢镜辞没动,抬眼看着他。   遵循常理,在这种时候,她理应像所有传统女主角一样感到头晕恶心害怕难受,但只要见到裴渡的脸,和他耳朵上的一抹红――   对不起,她真的只想笑。   讲出这种话,裴渡心里肯定比她更加羞耻,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欺负。   更何况这些台词的古早味儿,实在太浓了。   谢镜辞好整以暇,忍了唇边的笑:“我是什么身份啊――少爷?”   少年瞳仁微缩,气息骤乱。   ……她真过分。   谢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顺着台词继续往下演,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可偏偏系统的强制引导难以抗拒,裴渡顶着满脸通红,从口中缓缓吐出的,却是无比羞耻、强势霸道的话:“你不过是我用来取乐的玩具,明白吗?”   对不起,谢小姐。   他真的好坏,竟对她讲出这等折辱人的话,像个龇牙咧嘴的傻瓜。裴渡已经足够困窘,长睫一动,瞥见她眼底的弧度――谢小姐绝对笑了。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逗裴渡玩,实乃世上一大乐事。   谢镜辞心里已快要笑塌,语气却是无辜:“少爷为何生气?”   [喂喂,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爷,怎能这样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压了一头?]   系统恨铁不成钢:[凶一点啊!用你的气势镇住她!狠狠教训这只小野猫!]   裴渡咬牙:“仅仅因为谢小姐同顾公子说话而责怪她,本身就毫无道理。是我理亏。”   [这不能怪我。]   系统哟呵一声,发出意味深长的怪笑:[只有触发相应场景,我才会给出对应的台词――分明是你不愿见到谢镜辞同旁人亲近,她给顾明昭买下玩偶的时候,你敢说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当然在意。   韩姑娘委托他来寻谢小姐与顾公子,隔着层层树海,裴渡一眼便见到她向顾明昭伸了手,询问哪个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见到后者欢欢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样。   他知道那人偶意义非凡,心中止不住发涩,只能佯装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谢小姐不过是顺手买下。   ……人偶一年只能买下一个,他从没奢望过,谢小姐会买来送给他。但看见被旁人拿走,还是难免觉得难过。   然后就听见了系统的叮咚响。   谢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叶眼亮盈盈,仿佛能径直望到心里:“少爷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   不是。   裴渡目光闪躲,台词不受控制往外冒:“……今后不许送别人东西。”   谢镜辞一怔。   “不能再送别人东西吗?”   她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唇扬起嘴角,右手变戏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买了这个人偶,本想送给某个人,倘若少爷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谢小姐手里,赫然握着个蓝色的小人。   不是多么道骨仙风的模样,高高瘦瘦,穿着长袍,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剑。   可顾明昭手里,分明还拿着个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个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见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瞥见开头三个字符:给裴渡。   [可恶,失策了。]   系统轻啧:[情敌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为之,我撤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少年剑修,此刻倏地沉默下来。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周身都在被火烧,笨拙地挠挠后脑勺。   “觉得有两个都挺适合你,就问了问顾明昭的意见。至于顾明昭,他也买了一个,给另外的人,现在应该送出去了吧。”   谢镜辞用人偶戳戳他胸口:“想要吗?”   裴渡小心翼翼把它接下,终于看清那行小字。   [给裴渡:祝来年一帆风顺,无病无忧,心想事成。]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又因为害羞,被强行压平。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心里的小人开心到滚来滚去,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最终旋转着飞上半空,翱翔片刻,炸成一束扑通扑通的烟花。   裴渡摸摸鼻尖,试图挡住唇边的笑。   谢镜辞笑意不止:“喜欢吗?”   他点头。   “可不能厚此薄彼,因为它而忘记我啊。”   她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我也是你取乐的玩具嘛,少爷。”   这是他不久前亲口说出的话。   裴渡像只炸毛的猫,绯红蔓延到耳朵尖:“谢、谢小姐!”   谢镜辞还是笑:“不用谢。”   *   谢镜辞与裴渡来到山崖边,正是景观最为绚丽的时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烟,复苏的灵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向东海聚拢。灵力散发的微光好似星点,连缀成条条细线,有如星河倒灌,顺着风的方向缓缓前行,汇入海潮之中。   天与山与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错综镜面,分不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间。   “不赖吧?”   顾明昭很是满意:“这座山视野开阔,最适合观赏此番景象。”   他说着咧嘴笑笑:“等蛊师的事儿结束了,我再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东海特别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韩姑娘,你也来吗?”   她之前准确道出了景观来临的时间,顾明昭对此颇有疑惑,然而出言询问,对方只说是在凌水村时偶有听闻。   少女本是沉默不语,闻言轻抬了眼,又迅速低头。   她动作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递给顾明昭的意思。   “除虫的药,除草的药,让花迅速生长的药,治病的药。”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来,咬了咬下唇:“……给人治病的药,你可以用,不要给花。”   顾明昭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给我的?”   韩姑娘点头。   “谢谢谢谢!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头疼来着。”   他欢欢喜喜接下:“韩姑娘,我没什么可以作为报答的谢礼,等明日的时候,送你一些花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声:“那株牡丹花……的确挺娇贵。”   “不过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里最好看的花。”   顾明昭笑道:“不瞒你说,花种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门口的,许是仙人赐福,我将它种下以后,运气果然好了许多――在那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太没用,被好运嫌弃了。”   她听罢一顿,破天荒抬起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全因为有你。”   韩姑娘是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言语笨拙,说着耳廓隐隐发红,顺势低下头去:“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各位保重。”   顾明昭以水风上仙的身份作为担保,亲口坦言在她身上感应不到邪气,倘若强行扣押,他们反倒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一方。   韩姑娘走时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蛊师,那为何要来到此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虽然很可能作废,但我有个办法。”   顾明昭靠在一棵树干上,神色微凝:“假如温知澜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蛊术世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会在他体内种入名为‘一线牵’的蛊毒,与白家人血脉相连。只要找到当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蛊虫作引,或许能找到他的行踪。”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个同他们毫无干系、行踪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种蛊术对距离有所限制,一旦温知澜达成目的、离开凌水村,哪怕他们当真找到了白家后代,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蛊虫也没办法互相感应。   谢镜辞却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蛊师的现身。   韩姑娘自命案发生,便孤身来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一线牵,春分,温知澜――   她兀地出声:“小汀,你知道当年那位幸存下来的白家人是谁吗?”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储物袋里装了不知多少八卦秘闻,一一搜寻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纸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来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语气一顿:“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韩姑娘?”   顾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岁的女孩――”   他终于敛去笑意,涣散的记忆回笼:“我好像见过。”   *   时值春分,万物复苏,蛊虫亦是如此。   身着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划破一道狰狞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动,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视着血滴成型,宛如丝线,将她引向海边的破庙。   四下静寂,夜色四合,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隐约闪过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于雾里,白雾迷蒙,似是从他体内生长出来,浓稠不散:“既然已经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恶心的蛊术收起来,阴魂不散,烦死了。”   他停顿须臾,看向她身上宽大的外袍,爆发出情难自禁的大笑:“也对……我上回见你,你还只是个小孩,短短五年修为精进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价,对吧?”   随着笑声回荡,一阵疾风乍起。外袍被骤然吹飞,随着袖口晃荡,少女的双手若隐若现。   那并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在皮肤之下,隐约能见到蛊虫乱窜的影子。   当初谢镜辞等人讨论到温知澜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头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饲蛊的法子。   然而后来细细一想,邪骨已是绝佳资质,就算不用那种损人不利己的邪术,他的修为也能一日千里。   可对于资质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饲蛊,是迅速增进修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给蛊虫,与它们融为一体……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声:“还特意赶在实力最强的春分来找我……二小姐,你真以为能是我的对手?”   少女没说话。   她静默不语,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柔软圆润的东西,良久,用拇指轻轻摩挲。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人偶,圆脸大眼睛,身前一笔一划写着:   [给韩姑娘:祝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这分明是最为重要的、只能送给一个人的娃娃,顾明昭送给她时,笑得腼腆却认真:“你独身一人来到这儿,就让它做个伴吧。”   ……真是个烂好人,一如既往。   她与那个人在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没有了记忆,顾明昭还是会在见到她时,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与韩姑娘见过?”   她听见那句话,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温知澜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罗江,这则消息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她还是没说话,暗暗催动体内蛊虫。   在五年前,她的确想过自尽。   温知澜一直隐瞒天生邪骨的事实,暗地里杀人无数。她姐姐察觉端倪,本欲劝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侣对她毫无感情,眼看恶行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屠尽整个白家,夺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于半途听闻噩耗。十三岁的女孩无依无靠,只能以身饲蛊,试图豁出性命,搏一个报仇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只能住在暗处的怪物。   血肉干枯、皮肤下隐约可见蛊虫,所有见过她身体的人,都难掩目光中满溢的恐惧与嫌恶。她无家可归,四处徘徊,在某一天,怀着满心愤懑与绝望,来到凌水村中。   那是温知澜的故乡。   温知澜当然早就不在其中,海边立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   她吞食蛊虫,剧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神庙。身旁站着个瘦削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丝一毫特色。   他见她坐在角落号啕大哭,手足无措地呆立许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递来一块棉帕。   “什么水风上仙,根本就没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泪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们也从不会去管,只顾自己享福,世上那么多不公……神仙真是烂透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蛊虫会四处逃窜,涌上她面颊。   他一定见到了她古怪的身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许久,笨拙为她擦去眼泪,忽然开口应声:“这水风上仙,的确没什么用――否则庙宇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对吧?”   她仰头,看见他咧嘴轻笑:“我叫顾明昭。小妹妹,你为什么哭?我比水风上仙厉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负你,准能帮你报仇。”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才没办法替她报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惧怕她丑陋的模样,愿意对着她笑的人,如果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那天她头也不回地仓促逃开,身体里的蛊虫剧烈生痛。   时机、地点、境遇,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全都不对。   后来女孩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蛊虫蚕食,化作炼蛊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里,站在远处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随他登上那座人迹罕至的山,看着灵气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知道。   至于那一瓶瓶的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能送给他的东西。   只可惜最后的道别笨拙至极,她本想安慰他,却说出了断断续续、语意不通的话。   她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今夜的东海狂风乍起,邪气吞吐如龙。   在呜咽般的风声里,她正欲催动体内蛊虫,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韩姑娘――不对,白寒小姐?”   少女的双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涌动的青筋,却已经太迟。   小跑着破开层层雾气,正气喘吁吁看着她的人,是顾明昭。 第六十五章 (你愿意相信我吗?)   邪骨生出阵阵寒气, 滔天白雾蔓延不休,整个海滩皆被吞噬其中。顾明昭重重咳嗽一声,在沉重威压里, 勉强立稳脚步。   如今正值春分, 倘若白家二小姐当真以身饲蛊, 在蛊虫躁动复苏的今夜, 实力定是最强。   而她要想复仇,也只能趁着温知澜还在凌水村的时候,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 从此山水不相逢,再难窥见他行踪。   白寒之所以行色匆匆,径直从山上离开,唯一可行的解释,是要赶在春分结束之前催动蛊虫, 与温知澜做出了结。   他们猜出这个计划,于是分头前往各处搜寻。谢镜辞与裴渡去了潮海山, 孟小汀在南, 莫霄阳在东山,唯有顾明昭来到海边的水风上仙庙宇前。   这个决定完全是在靠赌。   儿时的温知澜为祸村中,是他动用水风上仙的神力,才压制住温母狂涌的邪气。当那女人被他打倒在地的须臾, 从男孩漆黑的瞳孔里,顾明昭看出了明晃晃的恨意。   温知澜恨他。   当初秘境里的怪物吸食村民记忆,是在温知澜逃离凌水村、不知所踪以后。他很可能并未遗忘有关水风上仙的事,所以在多年后回到凌水村, 才会大肆破坏神庙,并将其用作藏匿尸体的密道。   莫霄阳说得对, 像被刨了坟。   许是阴差阳错,当众人讨论温知澜可能的去处时,顾明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等气喘吁吁狂奔而来,映入眼前的,竟是浓稠如牛乳的大雾。   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以及不久之前道别离去的韩姑娘,或是说,白二小姐。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袍已然没了踪影,衣袖纷飞,露出枯骨一般干瘪的右手。面颊之上青筋暗涌,偶有几只虫蝎的影子闪过,双眼则是布满血丝的通红。   在某段极为久远的记忆里,他曾见过与之相似的小女孩。   少女浑身上下的戾气轰然褪去,较之方才的杀意凛然,眼中竟浮起一丝仓惶无措的慌乱,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头掩去狰狞可怖的面容,脊背发抖。   他怎会来。   他怎能来。   明明已经做了最后的道别,唯独顾明昭,她绝不愿让他见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   更何况……他若是在温知澜眼前现身,定会被毫不犹豫杀掉。   “又来一个。”   温知澜瞥见她陡变的神色,猜出少女心中羞愧,不由大笑:“怎么,既然已经把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就要有被人看到的觉悟。你都成了这副模样,不会还――”   他话音未落,就见跟前袭来一道拳风。   顾明昭废柴了几百年,拳脚功夫从没怎么练过,这一拳挥过去,不但被对方轻而易举躲开,自己的右手还被顺势一扭,发出骨骼错位的咔擦响。   “一介凡夫俗子,也配和我动手?”   身为不老的仙灵,水风上仙常年住在凌水村中,为避免引起村民怀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换全新的相貌与名姓。   如今这具顾明昭的壳子,与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大不相同,哪怕是温知澜,也没办法辨出分毫。   黑衣邪修冷冷看他,手掌发力,猛地一推:“就这副身子骨还来逞英雄,你比白寒更好笑。”   扑面而来的邪气汹涌,顾明昭体内灵力淡薄,全然无法招架,被一掌推飞数丈之远,重重跌落之际,从口中吐出殷红鲜血。   像被猫肆意折磨的老鼠一样。   这个想法让温知澜大为愉悦,情不自禁发出桀桀怪笑,手中灵力再度凝结,轻轻一挥。   浓郁黑气迅如疾电,径直扑向年轻人瘦削的身影,然而尚未触碰到他,便被另一股力道中途拦住。   白寒抿唇不言,立于顾明昭身前,为他挡下势如破竹的杀机。两股力道彼此相撞,迸发出轰然巨响,她明显弱了一些,被击得连连后退。   “我说了,你打不过我。”   温知澜哈哈大笑:“废物,全都是废物!你资质平平,修炼又比我晚了几十年,这要如何与我相争啊,白二小姐!”   他愈发兴奋,眼中血丝渐浓,溢出血一样的红:“当年你姐和你爹也是这样,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老老实实装聋作哑不就好了?非要让我坦白一切,甚至打算将我送入仙盟。你姐姐死前还叫我夫君,真是好笑,若不是为了白家秘术,我怎会娶她――当初你侥幸逃过一劫,今夜就当斩草除根,让你和凌水村所有人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邪风骤起,恍如锋利无匹的刀剑横飞,所过之处大雾散开,混沌不堪。   星空与月亮皆被吞没,见不到丁点儿亮色。邪气翻飞,于半空汇成一道道盘旋的漆黑漩涡,横冲直撞,锐不可当。   白寒催动体内蛊虫,咬牙抵御越发猛烈的袭击。   身体里的血肉无时无刻不在被撕咬啃噬,她忍下剧痛,声线颤抖:“……快走。”   这是在对身后的顾明昭说。   她今夜已经怀了必死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像他那样的人,只要一直站在光明敞亮的地方,无拘无束露出微笑就好了。   蛊虫的躁动已经到达顶峰。   少女单薄的皮肤裂开道道豁口,白衣被染成血红。她如今的模样一定狰狞至极,形如鬼魅魍魉。唯有顾明昭看到,在骇人的杀意里,白寒眼眶泛着薄红。   她在哭。   煞气满身的怪物脊背颤抖,嗓音沙哑,像是用尽了浑身上下全部的勇气,才终于开口对他说:“快跑啊。不要……看我。”   “你已经到极限了。”   温知澜相貌极美,目如桃花、靡颜腻肌,乍一看去雌雄莫辨,眼底一抹猩红更添艳色,此刻笑得张狂,半张脸隐在邪气之中:“你想引爆身体里的所有蛊虫,妄图换一个同归于尽,对不对?那真是要让二小姐失望了。”   他说着微眯双眼,将白寒上下打量一番:“我不会死,顶多身受重伤,但你嘛……在那个小白脸眼皮子底下被万虫噬心,彻底沦为一滩血肉,那种模样可不好看。”   “你闭嘴!”   白寒咬牙聚力,灵气有如长河泄洪,倏然爆开。温知澜不紧不慢,抬手一挥,属于她的力道轨迹随之偏转,落在不远处的水风上仙庙宇之上。   顷刻间白墙倾颓,被击出一个不规则大洞,四周烟尘弥散,在交织的烟与雾里,顾明昭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水风上仙的庙宇破败多年,早就无人参拜,但此时此刻,却有个浑身是血的老妪趴伏于雕像前,似是被巨响惊醒,右手微微一动。   是村长。   “水风的庙……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温知澜见状更是兴奋,手中再度聚力,砸向那座面目模糊的仙像:“当年你那样对我们,带头害死我娘,如今还不是遭了报应,沦落成这副模样!你有本事出来啊!哈哈哈哈!”   当他时隔多年回到凌水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来到水风上仙的庙宇寻仇。   没想到当年香火旺盛的神庙已然无人问津,村子里更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温知澜怔愣片刻,旋即爆发出大笑。   这都是报应!水风当年仗势欺人、好不得意,如今被所有人忘在脑后,只怕已经魂飞魄散,连一缕灰都不剩下。   神像脑袋被邪气击中,瞬间化作齑粉,颓然坠落。   倒在地上的村长听闻此言,竟脊背稍弓,竭力抬头:“这位先生……他曾真正存在过,对不对?”   顾明昭默然不语,暗暗握紧拳头。   “小白脸,你年纪轻轻,应该没听说过吧?”   温知澜缓步走向老妪,映出红眸血色,宛如修罗。   他对着顾明昭说话,眼神却并未落在后者身上,语气里是十足的不屑:“三十年前,凌水村有个小神仙。当年他可是威风得很,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谁还记得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也只有这老太太,才会在深夜一个人给他上供。”   他话语落毕,已然走到村长跟前,邪气渐渐缠上老妪脖颈:“我记得当年你很崇拜他,对吧?老是叫什么先生先生,听着就不爽。都这种时候了,还来庙里看他……我今日就算杀了你,水风又能奈我何?”   剧痛从脖子往全身蔓延,满头白发的老妪眉头紧蹙,混浊的双眼中,溢出一缕清明亮色。   来水风上仙的庙宇,是她持续多年的习惯。今夜像往常一样来到这里,却不料遇见温知澜,被一掌击中胸口昏死过去,直到那声巨响出现,才悠悠转醒。   此刻面对死亡,她心中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恍然的释怀与坦然。   温知澜说……她曾经崇敬着一位先生。   原来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愫并非是假。   她所追逐的并非幻影,她向往的信念亦非虚构,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无比真切地存在过,也无比真切地,被她所崇敬着。   温知澜笑得愈发放肆,正要把邪气收紧,忽然察觉到身侧一道冷风。   白寒的动作极快,寒气擦着他侧脸过去,划出一道淋漓血痕。她不敢大意,继而加剧攻势,暗暗发力。   温知澜的实力之强,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正如他所说一般,即便她引爆体内所有蛊虫,也很可能无法将他置于死地。   但至少……她不能让更多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下。   邪气浩瀚,隐约有淡淡的月色飘然落下,照亮庙宇中残破的神像。   顾明昭颤抖着起身,任由剧痛一点点撕裂神经。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神庙,是用来寄托信徒们祈愿的地方。   若有人虔诚参拜,心愿会凝聚在神像之中,等他凝神去听,能知晓所有人的愿望。   顾明昭已经很久未曾聆听过了――神像中从来都空空如也,他不给自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闭上双眼,所剩无几的灵力拂过神像手心,竟有道稚嫩的女孩声线破开重重迷雾,轻轻来到耳边。   “上仙上仙,你就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先生吗?”她说:“大家都说村子里从没出现过那样一个人,但我总觉得,身边像是缺了很重要的什么东西。我家里没钱,原本是没办法上学的……是你办了学堂,让我们有念书的机会,对不对?”   声音倏然一顿,再响起时,已是更大一些的少女声线。   “先生,你今日过得怎样?”   她心情似乎不错,说着笑了笑:“我已经攒够钱,能开办学堂啦。对着雕像说话好奇怪呀,但是……说不定你能听到,对吧?忘记你的模样,对不起。”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声音。   有个男人说:“老兄,虽然没听过你的名号,但总觉得你看上去贼靠谱。明天去李家求亲,千万要保佑我啊!”   有个女人说:“看你雕像总觉得亲切,真奇怪,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啊。算了,神庙帮你打扫干净了,不用谢。”   还有最初那女孩更为苍老之后的低喃:“学堂办得很好,先生,我算不算是延续了你的意愿?我体弱多病,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不过没关系,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答应留在学堂帮工,无论如何,总会继续下去的。”   她说着一顿,加重语气,像是对她自己说:“就算我重病死去,不被其他人记得……那份意愿,也一定能继续下去。”   或许谢小姐说得没错。   哪怕记忆消失不见,也还是会有这样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悄藏在心头。   所以他才得以继续存在,无论作为顾明昭,还是本应逝去的水风。   凌水村里,都是他想要守护之人。   他们或许蛮横粗鲁,或许幼稚别扭,又或许冷漠孤僻,但当初温母作乱、为祸一方,是他们从他手里拿过了刀。   那女人身为邪修,最擅诅咒之事,临死之前哀声哭嚎:“今日谁若残杀我儿与我,我咒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身为镇守一方的仙人,最为致命的一刀,本应由他出手。   然而仙灵沾染不得邪气,杀人更是大忌,一名渔夫从他手中夺过刀,浑身颤抖着开口:“大人,我们来。”   于是那女人身中数刀,每位在场的村民都动了手。   其实她早就死去,小刀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传递。他们力量微薄,没什么能耐,试图用这个办法共同分担诅咒,也在用自己的行动,笨拙地保护他。   那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白寒不敌对手,被击出数步,跌倒在地。   温知澜同样被她重创,吐出一口血,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打打闹闹该结束了,让你们死在一起,我算是仁至义尽。”   他动了真格,邪气骤然汇集,疾风好似野兽奔逃,如刃如刀。威震八方的力量,被对准身前破败的水风神庙,以及瘫倒在地的两个人影。   须臾,杀机四起。   一切异变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在邪气奔涌的呼啸声里,白寒见到一抹挡在身前的影子。   年轻人笑得灿烂温和,乌黑莹亮的眼瞳熠熠生辉,比天上的星星更加耀眼夺目,轻轻一晃,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五年前,我在这儿对你说过的话吗?”   顾明昭看着她,影子被月光拉长,声音澄澈如泉:“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我会保护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泪水不受控制,自眼眶狂涌而出。   白寒从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水风上仙于她而言,不过是伫立于海边的破落神像。   对她微笑着伸出手的人,小心翼翼种下那株牡丹花的人,叫做顾明昭。   她一直都信仰着他,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当他对着别人微笑,哪怕那个笑容不是给她,白寒也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仿佛普照万物的阳光落进昏暗幽谷,虽是无心,却能照亮无边黑暗。   顾明昭咧嘴一笑。   邪气滔天,只剩下咫尺之距――   不过短短一刹,倏有光华跃起。   最初只是极为微小的一点亮芒,旋即战栗着爆开,裹挟星火燎原之势,于刹那之间笼罩四野。   海浪。乌云。一束亮芒破开天际,暗夜混沌,暗潮汹汹。   夺目的白光宛如游龙、遮天蔽月,邪气本是一往无前,此时却好似群山崩颓,一阵短暂的僵持后,被猛地震开――   轰!   水风上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象征,那么多人渴求着他的眷顾,却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坚信着最为本真的他。   白寒相信顾明昭。   水风上仙普渡众生,而顾明昭,是属于她一人的神明。   只要那个姑娘仍对他怀有信念――   属于神明无可匹敌的力量,就能独独为她一人而重生。   光华万顷,一瞬霜寒。   满身血迹、被护在身后的老妪指尖轻颤,凝视着不远处的背影,自眼中涌出滚烫热泪。   她曾偶尔对人说起过,关于那位不知名姓的先生。   他们毫不在意地笑,并不相信,只是随口问她:真的吗?那个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   他应该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相貌寻常,眼睛很亮,看上去温温和和,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模样,在雨天的时候――   一道模糊的人影浮现在脑海,她想起某个遥远的下雨天,水滴淅淅沥沥,有人抱着许多伞站在学堂前,若是有人没带雨具,便顺手递上一把。   瘦小懵懂的女孩将它接过,耳边是年轻人温柔的笑:“当心,别着凉。”   他应该是那样的人。   老妪眼中溢出一抹笑。   原来……他当真是那样的人,她没记错。   这是顾明昭竭尽全力的一击。   邪气尽散,温知澜蹙眉后退,嗓音发哑,满是不敢置信:“这招――你是水风?”   他说罢发出一声冷笑,语气越发癫狂得意:“以你如今的实力,又能奈我何?我早就想亲手报仇,多亏上仙能亲自送上门来找死!”   回应他的,并非顾明昭。   清凌慵懒的女音自远处传来,虽在笑,却带了凌厉杀机:“是吗?”   谢镜辞自雾气中穿行而过,青衣如竹,柳叶眼瞥向一片狼藉的神庙,手中长刀嗡然作响。   她身侧的裴渡微微颔首:“顾公子,还好吗?”   “还好还好。”   顾明昭扶了把老腰:“幸亏二位来得及时。”   他们早有计划,为避免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着一个送,事先分配了传讯符,若有人找到白寒与温知澜,便立刻通知其他人增援。   莫霄阳和孟小汀尚未赶到,在寒风呜咽里,谢镜辞拔刀出鞘,眉梢微挑:“是谁送上门来找死……还不一定吧?” 第六十六章 (谢疏觉得很恐怖!)   谢镜辞的刀很快。   众所周知, 反派往往死于话多,通常小嘴一张开始叭叭,便错失了解决主角的最佳时机, 旋即遭到无情反杀。   她拔刀后一向不喜多言, 鬼哭刀出鞘之际, 斩开身边层层雾气, 有如疾光幻影,直扑温知澜。   东海灵力稀薄, 他们一行人的修为都或多或少受了影响, 无法放肆施展;然而蛊师以蛊虫为媒介,并不十分依赖天地灵气,在这场对决里,占据了天然的优势。   更何况温知澜凭借邪骨,在无数平民百姓鲜血的滋养下, 已经炼成了元婴。   鬼哭乃是杀人无数的邪刀,在汹汹邪气之下, 竟未显出丝毫颓色, 反而战意高涨,通体散发出血一样的红光。   第一击,刀光缭绕,横扫而过, 锋利难当的杀气凝作实体,径直攻向不远处样貌妖异的高挑青年。   温知澜眼里仍是不屑,眸光一暗,迅速侧身避开。   紧接着, 便是纷乱如雨、令人目不暇接的刀击。   “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   眼前的刀法滴水不漏, 每次出手皆是煞气十足,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他厌倦了一味躲闪,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修长苍白的右手一旋,掌心里出现一个椭圆形蛊皿。   顾明昭忍痛吸了口气:“当心,那是他炼出的蛊虫,千万别被碰到!”   但见蛊皿一摇,被掀开顶上圆形的盖子,从中现身的却并非毒物,而是一团形似毒蝎的巨大黑影。   ――不过须臾,那道影子便抽搐般猛地一抖,如同饿了许久肚子的狼终于找到猎物,径直朝她狂奔而来!   “噬心蛊。”   白寒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此时情绪平稳,她身上的青筋与蛊虫渐渐消退,恢复了往日白净的面容:“一旦被缠上,蛊虫入体、万蚁噬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姑娘务必当心。”   “多谢。”   谢镜辞颔首致谢,体内灵力有如云蒸雾绕,徐徐上涌。邪气本欲侵入她口鼻,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剑光斩得七零八落。   “谢小姐。”   裴渡低声:“有我。”   无论如何,只要有他在,就必不会让蛊毒伤她。   毒蝎发出一声尖啸,须臾之间,庞然巨影竟散成数个小墨团,墨团悄然凝结,聚作黑漆漆的小型蝎子。   与谢镜辞杀心极重的刀意不同,裴渡的剑气凛然清冽,裹挟着寒冰轰然散开,有如银河腾浪,尽除妖邪。   剑光不散,瞬息万变,眼看向他逼得越来越近,立于邪气中心的青年眼珠一转。   他藏身在暗处,曾特意观察过这帮人。   凌水村默默无闻,又很少出现值得一提的大怪物,来到这里的,往往是筑基左右的寻常修士。   但这几个显然皆在金丹以上,其中裴渡更是实力强劲。因此,即便知道自己正在被他们调查,温知澜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能静观其变。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哪怕仅仅对付谢镜辞与裴渡两人,就已经让温知澜有些吃力,倘若孟小汀和莫霄阳不久后赶到,战况只会更加一边倒。   他绝不能拖延,必须在另外两人前来之前结束战斗――爱管闲事的小辈、对他和他娘赶尽杀绝的水风、那侥幸活下来的白家二小姐,一个也不能留。   今夜发生的一切,将成为唯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温知澜薄唇轻勾,自嘴角扬起妖异浅笑,瞳孔本是漆黑,却在此刻蒙了猩红血色,随着血红加深,青年体内黑气狂涌。   在他耳边,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宛如鬼魅,飘渺非常:“杀了他们,澜澜。就是因为这些自诩正派的修士,我们母子才会落到这般下场……报仇,一定要报仇!”   “这是――”   谢镜辞微诧:“心魔?”   随着邪气渐浓、低语声起,在温知澜空空如也的身侧,出现了一个伶仃瘦弱的女人身影。   那道影子黑红混杂,混沌不堪,在夜色里上下起伏,没有五官轮廓。谢镜辞看上一眼,便下意识觉得识海发痛,直犯恶心。   “心魔就算外化,也绝不可能强大至此。”   裴渡蹙眉:“这应该是寄生在他体内的魔。”   心魔往往藏在人的识海深处,不会轻易化形,更何况这道影子浑身散发着邪气,明显拥有不弱的力量。   眼前的女人自称“母子俩”,很可能是当年死在潮海山里的温知澜娘亲。   ――可他娘亲不是早就没命了吗?   来不及等谢镜辞做出反应,女人便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破碎的笑,手腕一动,丝丝缕缕的魔气凝结,一并涌向众人。   一时间魔气如潮,蛊虫纷飞,空气里充斥着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声撕裂耳膜。   谢镜辞暗骂一句,提刀上扬,挡在顾明昭身前,接下重重一击。   这么多虫子,差点让她密集恐惧症发作,邪修不愧是邪修,在恶心人的造诣上登峰造极,无人能比。   尤其是温知澜一边狂笑着引爆蛊虫,一边欣喜出声:“娘,你说我做得对吗?”   就很像个头大身子小的妈宝巨婴。   “二位不必担心我们。”   白寒竭力起身,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因着一分凛然与决绝,终于显出些许人情味道:“我也是个蛊师,在抵御蛊毒之事上略懂一二。”   顾明昭帅不到三个吐息,经过方才的全力一击,已然成了瘫坐在地的废物饼干,闻言拼命点头:“我会好好呆在她身后,保护村长的!”   来自温知澜的攻势越来越凶,局势紧迫,来不及犹豫思考。   谢镜辞沉沉点头,与裴渡交换一个视线。   目光于无尽夜色中短暂相接。   然后两人同时动身。   少女身姿轻盈,侧身避开一道黑影时,长裙外旋,荡开瑰丽非常、却也杀气凌然的锐利弧度。   修真界里道法万千,与讲求风骨的剑术不同,用刀之人,往往只求两字:快、狠。   鬼哭破风而过,刀剑划开纸张一样的浓雾。在嗡鸣不止中,只能望见刀身不断穿梭的漆黑残影,短短一个瞬息,便已斩落遍地虫尸。   她攻得凶,双目晶亮,嘴角因酣畅淋漓的战斗轻轻扬起;身侧的裴渡则是不紧不慢,凝神环顾四周,许多黑影尚未靠近谢镜辞,就被剑光一分为二。   谢小姐若是想打,他就由着她去打,让她开心便是。   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越来越响,伴随着蛊虫此起彼伏的哀嚎,一时间有如山崩。   顾明昭仰头望去,目光穿过漫天黑影,不自觉露出浅笑。   他是个不堪大用的神……万幸,凌水村的大家还有救。   谢镜辞欺身而上。   在一望无边的黑雾里,她的身影是唯一一道疾光,所过之处邪潮退尽,熠熠生辉。   不可能。   温知澜后退一步,握着手中最后一个蛊皿,指尖蜷缩。   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力量,怎会有人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攻势里活下来?更何况以她的修为,理应只是个金丹――   他蛊虫用尽,已快没了筹码。   可他还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把整个凌水村的人全都踩在脚下。   “你们自认为正义,我和我娘又有什么错!”   眼看对方步步逼近,温知澜的大笑僵在嘴角,脊背发抖:“难道是我想要天生邪骨?每当看见鲜血,身体里都会不由自主涌起渴望……那种感觉,你们根本不明白!我也是被逼无奈!”   谢镜辞不语,凝神默念口诀,灵力上涌,挥刀而去。   蛊师习惯躲在暗处,对于近身作战并不熟练。今夜若非白寒突然出现,恐怕他们永远不可能找到温知澜的影子。   青年面色发白,紧盯着红光一现,向身侧急转。   “娘……!”   他险些摔倒,丢出身上最后一只蛊虫:“娘,我该怎么办?!”   身后的女人并未应答。   温知澜话音方落,就听见她声嘶力竭的惨叫:“呃啊――!”   他心头剧颤:“娘!”   原来谢镜辞见那一刀被躲开,并未顺势退去,而是转了轨迹,把刀风往上引,不偏不倚,正中女人胸前。   “这不是你娘亲,那女人早就死了。”   虽然不知道那道黑影形成的原因,但此时没办法细想太多。   谢镜辞动作没停,刀光如缕,欺身再上。   温知澜咬牙还击,身为一名元婴级别的修士,他哪怕近战再不济,实力也仍是不容小觑。   “你没有错?”   谢镜辞回以冷笑:“天生邪骨,只会对血肉生出特别的渴望,倘若好生修炼,与寻常修士并无两样。你娘的命是命,凌水村里的其他人,就是一文不值的蝼蚁么?”   温知澜嘴唇颤抖,默然不语。   “后来你为夺取秘籍,屠尽白家满门,莫非这也是邪骨作祟?只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强盗,何必给自己找借口。”   她刀法愈发迅捷,眉间凝了层寒霜:“像你这种人,死有余辜。”   嗓音落下,有如清流回响,落在呼啸夜风之上。   刹那之间,只见天地间寒芒乍现,一束刀光刺破苍穹,海浪掀起滔天之势,吞没万物――   鬼哭嗡然,邪气无路可退,轰然散开。   谢镜辞的话语声声敲在耳边,震得他头皮发麻。   温知澜眼睁睁看着刀尖逼近,头一回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败了。   他怎会败给一个金丹期的小辈?他分明天生邪骨,自幼不凡,甚至得了白家传承百年的秘术,在她的刀下,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她还说,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笃定决绝,不留情面,仿佛将他披在身上的伪装一把揭开,让他无地自容。   娘亲仍在哭嚎着尖啸:“你们的错,全是你们的错!杀光他们,澜澜,快杀光他们,给我报仇!”   谢镜辞的刀并未刺进他脖颈,在毫厘之距的地方堪堪停下。   她和裴渡体内被种了蝶双飞,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必然少不了身为罪魁祸首的温知澜。   然而正是这短暂的一瞬停滞。   面无血色的青年轻抬眼睫,眸光翕动,半晌扬起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不妙,隐约猜出他的意图,刚要收刀后退,便听见裴渡的声音。   “谢小姐!”   *   谢镜辞不是毫无战斗经验的菜鸟,在察觉到不对劲的瞬间,立马汇聚周身灵力,凝出了简易的护盾。   因而当温知澜爆体身亡,汹汹邪气猛然袭来,她并未在第一时间受到致命重创,侥幸保住了一条命。   当然,其中最大的功劳,还是裴渡来得及时,不带犹豫地挡在她身前。否则以谢镜辞所剩不多的灵力,恐怕难以抵御那般猛烈的冲击。   温知澜死了,带着身后来历不明的女人黑影,在骤然爆开的邪气里尸骨无存。   邪骨被尽数碾作灰烬,当雾气散去、月色破开乌云,血红的灰土被海风扬起,携了莹莹亮色坠入水中,很快不见踪影。   谢镜辞从裴渡怀里出来,一抬眼,便见到迟迟赶来的莫霄阳和孟小汀,在两人身后,还有好几个手握锄头和鱼叉的村民。   其中一个男子左顾右盼,虽然止不住发抖,但还是举高了手里的鱼叉:“奇、奇怪,我之前还看见这边有好浓好浓的黑雾,怎么――哎呀,村长、顾明昭!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蛊师呢?他在哪儿?”   他身侧的女人同样脸色发白:“各位莫要害怕,神庙有异,我已经通知了村里的其他人。管他蛊师有多厉害,我们一起上,和他拼了!”   “夫子、顾哥哥!”   一个小孩从礁石后窜出来,扑向村长身边:“你们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之前说话的女人瞪圆双眼,一把提起他后领,语气凶巴巴:“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家做功课吗?从来都不叫人省心!”   男孩瘪嘴:“我……我担心你们嘛。”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哪怕被所有人遗忘,顾明昭还是会选择继续守护这个村子了。   “蛊师已经被几位道长除去,还有――”   村长吃了白寒给的药,已经能勉强开口出声。说到一半,忽地神色微变,不动声色看一眼顾明昭。   年轻人保持着亘久不变的笑,朝她眨眨眼。   她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老妪垂眼轻笑,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有这位白寒姑娘,同样出了力。”   “等等,”谢镜辞揉揉脑袋,身形兀地一僵,“温知澜死了,我们身上的蛊毒怎么办?”   “谢小姐可是中了蛊?”   白寒披着顾明昭递来的外袍,嗓音温和:“他的术法大多来自白家,说不定我能代为解除。”   莫霄阳没赶上大战,懊恼得捶胸顿足:“结束得太快了吧?温知澜为什么不能再多坚持一下?”   孟小汀睨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带错路,让我们俩在山里打转转。”   她说着一顿,露出好奇之色:“对了,温知澜不是个男子吗?为何我从山顶往这边望,隐约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谢镜辞摇头:“那像是附身在他体内的魔气,我也不――”   等等……附身在体内的魔气。   谢镜辞下意识戳了戳自己的识海,没有回音。   “这个我应该可以解释。”   顾明昭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上仙,见她神色怔忪,接过话茬:“听说当修士的执念强到一定程度,魔气与神识相连,会产生具有自我意识的邪魔,附着在他人体内。邪魔虽然会继承那人的记忆,本质却远远不是同一个,比起“人”,更像是负面情绪被无限扩大后的废料。”   他说罢沉吟稍许,下了结论:“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我也是头一回遇到。简而言之,那是纯粹的、极致的恶。”   之前乍一见到那抹影子,顾明昭只觉惊讶诧异,后来细细一想,很快明白了其中端倪。   温知澜娘亲以前是个邪修,加之干了杀人取血的勾当,难免会滋生魔气,被心魔缠身。   真正的她早已死去,附着在温知澜识海里的,其实是一股魔气偷走了那女人的记忆,伪装成她的模样,引他堕落,从而吞噬他心中越来越深的恶意。   邪魔往往以恶念为食。   谢镜辞眉目稍敛。   像这种拥有自我意识的魔气……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裴渡脑海中的那团黑气,便是如顾明昭所说,肆无忌惮徘徊于他身边,软硬兼施,只为进入识海。   但它如果真是魔气汲取了某个人的记忆,又怎会知晓系统之事?执意想要进入裴渡体内,又是出于何种用意?   莫非――   “是姐姐打败了蛊师吗?”   男孩的声音打破思绪,谢镜辞低头,见到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   “姐姐真厉害!我也能变得像姐姐一样吗?”   “当然可以啊。”   谢镜辞浑身上下没剩多少力气,轻笑一声,蹲下摸摸他脑袋:“在那之前,要在村里的学堂好好念书,爹娘和宋姨已经很辛苦啦,不要让他们操心,好不好?”   男孩重重点头。   “温知澜就这么没了,实在不解气。”   一个汉子咬牙:“我大哥就是被他……像他那种人,就应该天打五雷轰!”   “有小孩在,胡说些什么!”   他身侧的女人猛地一拍他后背。   男孩果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天打五雷轰?”   “若是做了坏事,那就是惩罚。”   村长温声笑笑:“所以小虎一定要做个好人,用功念书,孝敬爹娘,好不好?”   他郑重点头,似是察觉到什么,抬起脑袋向天边看去。   “那里好像有雷!它是来惩罚坏人的吗?”   如今灵力邪气混杂,正是气候大乱的时候,谢镜辞没做多想,顺势应声:“没错哦。人在做天在看,每次落雷,世界上都有一个坏蛋被――”   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此时夜色四合,天边暗蓝色的亮芒便格外显眼,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目睹了同一幅景象,男默女泪。   男孩大惊失色,翻着白眼甩着舌头喊:“姐姐被天打五雷劈啦!!!”   谢镜辞:……   大意了。这是她渡劫的劫雷。   此时的她绝不会想到,随着蛊毒之变宣告终结,修真界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时,这件事也会以光速一传十,十传百。   “什么?!”龙逍从练功房里出来,拭去满头大汗:“谢小姐在凌水村做出十恶不赦之事,被雷劈了?她对谁下手了?”   “什么?!”   说书先生猛地一拍惊堂木:“谢小姐对裴公子做出罪大恶极之事,被雷劈了?她不是打死蛊师,积下功德了吗?她还干了什么?”   “什么?!”   谢疏瞳孔地震,手中瓷杯落地:“辞辞爱而不得打死小渡,然后被雷劈死了?”   谢疏觉得很恐怖! 第六十七章 (惩罚(?))   谢镜辞当然没被雷劈死。   她因神识缺损, 一直徘徊在金丹期大圆满。俗话说水满则溢,她体内汹汹涌涌的灵力充裕到快要爆开,如今劫雷乍起, 刀意与灵气如同受了感召, 在经脉里蠢蠢欲动。   “这不是天打五雷轰。”   裴渡正色教育小孩:“是谓‘渡劫’。谢小姐行善积德多日, 才能得来此等福报。”   做好事会被雷劈, 做坏事也会被雷劈,男孩困惑挠头, 他有些搞不懂了。   之前在归元仙府, 谢镜辞曾见到不少人从金丹进阶为元婴。秘境里灵气饱满,又受了散仙庇佑,是最适合渡劫的地方,若想突破,集聚天时地利人和, 并不困难。   至于此刻,与当日的情况截然不同。   劫雷来临之际, 海上游荡的邪气尚未消退, 蛊虫的气息、零乱的黑雾、温知澜经久不散的魔气怨气充斥其中,一轮明月冷然静默,映出野兽般翻腾呼啸的海水。   凌水村不具备适宜渡劫的条件,然而天雷不等人, 时机一到便是劈。谢镜辞刚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勉强收回心绪,握刀凝神。   还能怎么办,只能硬捱。   雷光起, 刀意生。   明亮刺目的落雷如从九天而降,利刃般撕裂夜幕。少女身形纤细挺拔, 稳稳当当立于雷鸣声中,手里长刀一震。   四下风声陡烈,呼啸不止,连风中也夹杂了一往无前的刀意,所过之处凛冽冰寒,掀起海上层层水浪。   海面得了感应,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渐渐生出吞天之势,一个浪头扑上来,遮天蔽月。   天空则是漫无边际的黑,因雷光生出幽深诡谲的蓝与白,漫天云霞浮动,偶有鸟鸣声声,却见不到影子。   村民们哪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皆是凝神屏息,不敢直视雷光,纷纷眯起眼睛。   立在雷里的谢镜辞自然更不好受。   积攒许久的灵力终于得了宣泄,有如天河泄洪,一股脑从识海涌出,带着无可匹敌的势头横冲直撞,浩瀚汹涌。   流窜的雷光浸入皮肤,与灵力、刀意彼此交织碰撞,筋骨被三股力道来回碰撞,像有野兽的利齿在不断撕咬,实在疼痛难耐,让她不由咬牙。   若是寻常之人,面对此等凶悍天雷,定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而少女手中长刀乍起,灵气横生,竟将她牢牢护在中央,裹挟着无可匹敌的势头,抵挡了灼目雷光。   刀光如芒,第一道雷声缓缓过。   男孩好不容易能睁开双眼,仰头望向天空,倏然显出几分惊慌失措:“怎、怎么还有啊!”   元婴之劫,天雷不止一道。   灵力四荡,引得远山上的群树枝叶轻颤,天边流云时聚时舒,在温知澜留下的魔气里,更显寒气透骨。   渡劫之时绝不能有外人插手,裴渡只觉胸口被巨石死死压住,微蹙了眉,暗暗握拳。   待得最后一道劫雷落下,雷光散去,清云悠然。   虚空之中仿佛生出一只无形大手,将浩荡的乌云与烈风尽数拂去。之前笼罩四野的白光终于消退,在亮芒间,逐渐显出一道无比熟悉的影子。   裴渡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少女脊背仍是挺直,双目莹亮非常。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谢镜辞的外形虽与从前没有太大区别,身为修道者,他却能瞬间感应到与众不同。   说是一日千里、天差地别也不为过,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汇入江河湖海,势不可挡。   她只需站在那里,便是一把出鞘的刀。   谢镜辞亦是朝他笑笑:“我结婴了。”   *   若非被琅琊秘境里的怪物吞吃神识,按照谢镜辞与裴渡旗鼓相当的实力,早就应当结了婴。   她近来勤加修炼,在归元仙府又积攒过大量灵力,如今境界一破,修为立马蹭蹭上涨,从金丹大圆满直逼元婴三重。   莫霄阳看得目瞪口呆:“元婴三重境界?厉害厉害。第一次见到谢小姐,我就觉得深藏不露……你是怎么做到把修为压得这么死,在金丹期打转的?”   他可清清楚楚记得,当初自己在道馆被这位暴力碾压的情景。   谢镜辞摸摸鼻尖。   温知澜被她打败时,曾万般诧异,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被金丹小辈战胜的事实。   其实不怪他没能耐,实在是因为谢镜辞扮猪吃老虎,满身修为全被压在金丹里,要不是迟迟不能突破,境界定然比他更强。   时至此刻,蛊师之变终于告一段落。   顾明昭与白寒都受了重伤,村民们自动将两人归位力战邪修的功臣,带其前往医馆疗伤。   白寒体内种了蛊虫,不愿让旁人见到。孟小汀已从谢镜辞的传音里得知了来龙去脉,见她迟疑着想要拒绝,主动请缨:“我略懂医术,为姑娘上药一事,交给我便是。”   莫霄阳点头:“村里的医馆,我也能去帮忙――我身上备了些灵药,应该会有用。”   一名村妇上前一步:“医馆人满,没有空余床铺,两位姑娘不如去我家吧。”   她身旁的汉子扛着锄头,正了色:“顾明昭,平日里还看不出来,原来你小子这么不得了――什么时候等你痊愈,咱们组个酒局,喝他个不醉不归!”   村长神色复杂,发出一声轻咳。   顾明昭倒是笑得自然,抹了把满脸的血,闻言点头:“好!我要喝最烈的!”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与裴渡今夜四处奔波,灵力已经没剩下太多,更何况她方才受了雷劫,正是需要好生修养的时候。眼见大家都有了去处,谢镜辞轻轻戳一戳裴渡衣袖:“你是不是很累了?我们先回客栈休息吧?”   少年握紧湛渊剑鞘,沉沉点头。   他心知雷劫是每个修真者必经的劫数,但眼睁睁见到谢小姐立在雷光里,还是会觉得心里难受。   东海邪气横生,雷光落下之时,她虽面色不改,体内却必然刺痛不已,灵力汹汹。   裴渡前所未有地想要抱她。   然而此处有太多旁人,若是贸然上前,以谢小姐的性子,或许会觉得他黏人。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她的喜欢,凡事都不敢逾越。   湛渊剑被换在了左手上。   少年食指微动,轻轻伸了右手,触碰在并肩而行的少女手背。谢镜辞心有所感,垂眸低头。   裴渡的食指把她一勾。   静悄悄的动作,却足以让心头猛地一跳。   他们似乎还从未尝试过,一次正经的牵手。   谢小姐没有反抗。   他眼底悄然浮起一丝笑,手指上攀,倏然合拢。女孩子的手温温软软,被浑然包在手心里,让裴渡想起安静的雏鸟。   他在牵……谢小姐的手。   ……真的好小好软,稍稍用力去握,像被软绵绵的香气包裹住整个识海。   在学宫里的时候,哪怕是偶尔想象到这样的景象,都能让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面上生热。   裴渡把灵力汇聚在手心,缓缓传入她体内,感受经脉渐渐活络:“还疼吗?”   “我哪有那么娇弱?”   谢镜辞笑着觑他:“倒是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是血口,要不我们先去医馆,找人擦擦药?”   之前迎战温知澜,蛊虫和邪气一并涌上来,是裴渡为她摒退大部分袭击。   他虽身无大碍,但在那般猛烈的袭击下,难免被划破条条血痕。   裴渡却是摇头:“我自行解决便是,小伤不碍事。”   他说得一本正经,猝不及防,却瞥见谢小姐眼底的笑。   裴渡心口咚咚一声响。   “说的也是,这是回客栈的路。”   她说着两眼一弯:“我今晚有空哦。”   裴渡神色怔忪。   裴渡耳根骤红。   裴渡没注意脚下一颗圆圆滚滚的大石头,毫无防备地走过,连带着谢镜辞一并摔倒在地。   *   今夜的客栈格外安静,潮海山里出了那档子事,不少村民受了伤。医馆忙不过来,没受伤或伤势较轻的,全都自愿去馆中帮忙。   因此当裴渡小心翼翼为谢镜辞擦药时,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们两人在与温知澜的对决里所向披靡,转眼便被一块路边石头干趴下,额头双双肿起小包。   身后的村民们全都看呆了,还以为这两位道长蛊毒发作,双双暴毙身亡,一股脑涌上前来,才见到裴渡爆红的脸。   “谢小姐。”   他不敢用力,指尖轻轻擦过她膝盖:“……对不起。”   谢镜辞摸摸头上的小包,噗嗤笑出声:“这已经是你的第九次‘对不起’了。”   她心情不错,绷直小腿坐在床边,垂了眼,打量半跪在地的少年。   裴渡膝盖只浅浅破了层皮,不像她,被蹭破一片血红。   他心里过意不去,执意要先帮她上药,因而额头上的小包还高高肿起,鼓鼓一块,在清冷精致的脸上竟生出几分可爱。   念及此处,谢镜辞又忍不住笑了笑。   无论是长相或气质,裴渡都是温润偏冷的类型,不说话拿着剑,能让许多人迫于威压不敢上前,其他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私下竟会是这般模样。   有些笨拙的、生涩的,长睫轻轻颤,眼尾则是淡淡的潮红,黑漆漆的瞳仁只需一瞟,就能溢出潋滟水光。   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渡指尖一顿。   他还是不习惯被谢小姐如此直白地注视,尤其此刻寂静无声,连心跳声都清晰可辨。   [害羞啦?]   在极致的静谧里,识海中响起似曾相识的古怪嗓音:[这点撩拨都受不住,待会儿岂不是要羞死?]   裴渡尚未反应过来,条件反射般问:“……待会儿?”   这三个字方一问出,他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叮咚!对应场景触发,已分配人设台词,请注意查收。]   裴渡沉默不语,神识上探,来到脑海中浮现的字句。   他能感受到耳朵上爆开的热气。   “怎么了?”   谢镜辞发现了他一瞬的怔愣,作为过来人,很快明白其中原因:“系统又发布了新任务?”   她对此并不觉得多么诧异。   受伤擦药,这是每个世界里必然经历的场景,更何况如今客栈空旷,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渡的脸已经红成了番茄。   谢镜辞不知道系统给出了怎样的任务,见他害羞,一时捉弄心起,用脚背蹭蹭他膝盖:“少爷?”   他显而易见地脊背僵住。   擦伤事小,在仙药滋养下,谢镜辞已经感受不到多少疼痛。   之前在山上的树林里,裴渡看似凶巴巴,其实脸红得比她更厉害,像只张牙舞爪的狼崽。她心觉有趣,紧张的情绪荡然无存,也忘了在“对不起裴渡bot”道歉,兴致盎然盯着他瞧,看看系统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擦完了。”   年轻的剑修眉目微敛,自地上起身:“轮到你了。”   哦。   原来是小丫鬟给大少爷上药的戏码。   谢镜辞抿唇笑笑,往角落里靠了些,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示意裴渡坐下。   他靠近时,引来一阵带着树木香气的风。   额头上的小包并不严重,稍作清理再涂上药膏,就能宣布大功告成。   裴渡却并没有结束的意思。   谢镜辞心领神会,目光向下,来到他被邪气划破的肩头,耳边则是少年人清越的声线:“你莫非要我自己来么。”   这是笃定的陈述句,完全不容反驳。   乍一听来,似乎在说疗伤擦药,裴渡却心知肚明,这是在……让谢小姐为他脱衣。   她没做反驳,手指捏住他衣襟。   在静谧夜色里,衣物滑落的声响清晰可辨,裴渡不敢看她,竭力别开视线,听见自己心脏越来越响的轰鸣。   外衫被脱下,露出雪白里衣。   隔着一层薄薄衣物,他能感受到谢小姐柔软的指尖。   裴渡已经快要羞愧至死。   而对方则眉梢一挑,食指用力,如同剥开闭合的枝叶,轻轻拂落衣襟。   谢镜辞并未直接把里衣全部褪下,白衣向下,显出锁骨与肩头上的几道血痕,她便陡然停了动作。   夜里的寒风掠过,引得裴渡一阵战栗。   这种半遮半掩的模样……   明明是从他口中吐露的要求,少年却仓惶得手足无措,竭力止住把衣襟往回拉的冲动,半低了头。   “冷吗?”   谢镜辞瞥见他脸上越来越浓的红潮,虽然也有羞赧,更多却是难以自制地想笑:“我会轻一点的。”   这也太可爱了。   她决定收回那个“像是狼崽”的比喻,裴渡无论看起来再怎么凶,本质都只是缩成一团的猫。   谢镜辞指尖落下,裴渡应势仰头,喉结上下滚落。   他肤色冷白,是常年被关起来练剑的结果,因身形瘦削,精致的锁骨呈现出流畅漂亮的弧度,道道血痕分布得毫无章法,如同璞玉之上猩红的瑕疵。   谢镜辞看得心疼,想起话本子里的做法,朝他柔柔吹了口气。   裴渡喉结又是一动。   她的吐息清浅冰凉,却撩起一片轰然炸开的热气,徘徊在他锁骨之上,来得猝不及防。丝丝缕缕的疼痛竟成了难以自制的电流,顺着脖颈间的血管往下蔓延,径直来到心口,生生发痒。   谢小姐像这样温柔地对待他,美好得像是梦境。   心中满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悦,伴随着羞赧与怯意,挠心挠肺、横冲直撞。   ……他好开心。   [别忘了任务哦。]   系统的声音再度响起:[要不,我再帮你一把,熟悉熟悉流程?]   裴渡听出了它话语里的幸灾乐祸。   旋即在下一瞬,双唇便不受控制地自行开合:“记得惩罚么?”   ……不可以。   这种话――   神识又触碰到那些白纸黑字的字句,裴渡瞬间屏住呼吸。   谢镜辞抬起头,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惩罚?”   她似乎有些印象。   当时在顾明昭的院子里,她被三人团团围住,裴渡将她叫去屋外,提起过这样的字眼。   病娇阴戾又占有欲爆棚的大少爷……能有什么惩罚。   她下意识地停下动作。   而跟前的裴渡已然逼近。   他凑上前,凤眼里是极致的漆黑,与她只剩下毫厘之距:“你和那些人关系很好?”   这个小世界过去得太久,谢镜辞已经记不大清剧情。   她有些紧张,但念及裴渡的性子,还是尝试着轻笑接话:“怎么,我同别人亲近,你不高兴?你能怎样惩罚我?”   这是个与剧情相悖的举动,她虽然印象不多,但记得男主角胆小怯懦,不敢反抗,面对大小姐的质问,从来都乖乖认错。   如果做出违背剧本的举措,把情节带偏,系统准备的台词无处施展,应该会全盘作废。   之所以这样做,是她想看看裴渡的反应,出于某种别有用心的逗弄――也只有面对裴渡,谢镜辞才会总是怀着逗弄的心思。   看他别别扭扭地脸红,真的好有趣哦。   空气里静了短短的瞬息,烛火悠悠一晃。   突如其来的力道容不得反抗。被一举压在被褥之中时,谢镜辞猝然抬眼,见到少年人晦暗不明的凤眸。   ……等等。   剧本里应该没有这一段吧?   反派注定只能是反派,气势再凶,都不可能真正吃到男主人公,更别提如此亲昵的身体接触。   她莫名心跳加速,往后一缩。   裴渡面上蒙了寒霜,脖颈之下的里衣却是凌乱不堪,将她压在床前,显出彼此相悖的古怪气质,却也更为危险且撩人。   她好像……因为那句话,把他惹急了。   难道脱离剧情以后,系统非但不会中止,还会随着剧情变动,自行更改任务吗?!   “我高不高兴――”   他倏地往下,薄唇贴上她耳垂:“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谢镜辞陡然睁大眼睛,有股热流从后脑勺爆开。   这种台词……   心里的小人打了个滚。   这种台词是怎么回事啊!   不等她做出反应,识海中便涌来一道洪流。   属于裴渡的气息浩瀚如潮,汇入识海,再不由分说地往下,来到四肢百骸,如同坚不可摧的条条绳索,将她牢牢禁锢。   识海之中最是脆弱,谢镜辞被激得陡然一惊,只觉身体里遍布电流,连说话都极为吃力。   她心知不妙,想要逃开,奈何被绑缚得无法动弹,只能徒然吸一口凉气:“裴――”   识海里的禁锢兀地一紧,电流在同一时间滋滋啦啦炸开。   谢镜辞咬牙,自喉间发出沉重呼吸。   ……完蛋了。   裴渡单薄的唇,重重落在她颈间。   她迫于系统,曾用神识束缚过裴渡,也曾将他按在墙上,亲吻他后颈。   但当这一切真真正正发生在自己身上……   裴渡,当初对不起。   这绝对是现世报。   伴随着肆无忌惮的痒,是席卷全身的怯。   跃动的烛火被他剑气横扫,不知何时熄灭殆尽,四周没有光源,唯独剩下隐隐约约的月色,照亮裴渡棱角分明的脸。   春夜无声,空余两人交织的呼吸,因为距离极近,少年人的每一道吐息,都像裹着热气,重重落在她耳膜。   这种气氛……太奇怪了。   谢镜辞想动弹,四肢却被紧紧缚住,因她微小的动作,灵力甚至会骤然紧缩,带来隐隐的疼,脑子察觉,却足以让她感到羞耻。   她总算明白了,面对裴渡绝不能逞口舌上的威风,逞着逞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翻车。   如果上天能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谢镜辞一定循规蹈矩,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鬟。   回旋在耳边的吐息逐渐加深,她听见裴渡被极力压低的声音。   他耳根红得像血,口中却语气冷然:“叫我。”   谢镜辞整个身子陷在床铺里头,深吸一口气:“裴……裴渡。”   夜里尽是朦胧的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花香。   谢小姐的声音缭绕耳畔,裴渡手指微动,漆黑的瞳仁显出些许亮色。   他真是过分。   谢小姐身体抱恙,他却要这般作弄她,每句话,每个动作,都让裴渡无地自容。   可偏生……他又心甘情愿沉溺其中,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感觉,甚至想要得到更多。   她在叫他的名字。   这让他觉得一切并非梦里,正与谢小姐紧紧相贴的并非旁人。   他定是疯了。   识海里的字句渐渐消退,裴渡却并未生出退离的意思,食髓知味,放轻了唇齿间的力道:“还有。”   谢镜辞察觉到他动作陡然变轻。   遍布全身的灵力卸下力道,不似绑缚,如同轻柔温和的手,缓缓拂过她的血脉骨骼。这种感受较之之前,竟然更加抓心挠肺,如同水滴落在永远填不满的沟壑,让她想要索取更多。   还有。   她还能叫他什么。   谢镜辞试探性开口:“……少爷?”   裴渡动作没停,自脖颈向上,含住她耳垂,轻轻抿唇。   谢镜辞脊背一弓。   救命。   她快要死掉了。   除了这两个,难道她对裴渡还能有什么别的称呼?完全变态的大少爷爱听什么,难不成……主人?   这也过于变态了。   谢镜辞脸上一热,努力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   温柔的禁锢无处可躲,她迟疑开口,拼命忍住嗓音里的颤抖与吸气:“夫……夫君?”   咚咚。   胸腔里用力跳了一下。   伏在床前的少年一顿,所幸夜色浓郁,她看不见对方狼狈的神色。   裴渡没想让谢小姐叫这个。   她若是能唤上一声“未婚夫”,让他短暂尝到丁点儿甜头,想着日后也许能与她结为道侣,那就已经足够。   他只想要一颗小小的糖,谢小姐却送来溢满整个心口的蜜浆。   许是见裴渡动作停下,浑身灵力倏然散去,谢镜辞终于松了口气,凝视他的双眼,又笑着唤了声:“夫君。”   他在刹那之间丢兵弃甲,心脏烂成一摊泥。   她若是继续这样好……裴渡担心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承受不住。   他的身体已经像在被火烧,忍不住扬起唇角。   “……谢小姐。”   心中喜悦难以自制,清隽出尘的少年眼尾染了绯色,俯身而下之际,一缕散落的黑发落在床头。   裴渡静静吻在她锁骨,力道极轻,如同虔诚的拜服:“乖。” 第六十八章 (解谜篇(?))   春夜悠悠, 窗边拂过一抹随风而起的柳色。   因蜡烛灭了火光,周遭只余下圆月相映,晚风掠过之际, 携来一道熟悉的男音。   “总算完事了!接下来只要等琅琊秘境就好了吧――G, 谢小姐和裴渡的房间都熄灯了。”   莫霄阳从客栈外进来, 说到一半, 猛地压低声音:“他们这么早就睡了?”   “现在哪有很早。”   虽然看不见屋外的景象,但孟小汀出声开口时, 定是习惯性觑了他一眼, 同样小声道:“已经大半夜了,而且他们俩今日苦劳最大,没有消停的时候。嘘,别吵到人家。”   其实裴渡房间里的灯,自始至终就没亮过。   谢镜辞悄悄想, 从回到客栈直至此刻,他们一直待在她的客房。   静室幽谧, 多亏门外这两道猝不及防的交谈声响, 撑在她身上的少年人似是终于回了神,长睫一动,做出欲要退离的动作,却又迟疑着停住。   裴渡周身本就很热, 这会儿心下一急,气息更是紊乱不堪地洒在她肩头。谢镜辞被挠得发痒,轻轻一颤,甫一抬眼, 便看见他乌黑漂亮的眼瞳。   他竟未如往常一般匆匆撤离,而是保持着伏于床前的动作, 脊背微弓,用鼻尖小心翼翼蹭了蹭谢镜辞侧颈,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谢小姐……”   低弱温驯,裹挟着若有似无的吐息,尾音化作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人的心脏随之颤动。   尤其是在这种暧昧至极的环境里。   仅仅因为这道声音,谢镜辞耳根又是一热。   方才的攻势温柔又密集,她没缓过神来,羞怯的情绪仍未散去,即便努力试图让呼吸平稳,开口应声时,还是显得有几分乱:“嗯。”   “我不会……像这样对你。”   裴渡还是像在讲悄悄话,热气丝丝缕缕缠在肩头。他不善言辞,斟酌好一会儿语句,末了才闷闷道:“这样不好。”   他不喜欢这个人物设定。   无论如何,裴渡都无法接受利用权势地位的强迫之举,像这样对待谢小姐,更是对她的一种羞辱。   至于那些蒙住眼睛、用绳索将她绑住,关在囚笼里的做法――   少年长睫轻合。   他当了一辈子的正经人,莫说那些花样,哪怕接近谢小姐、同她说上一句话都小心翼翼,这是他放在心口上的姑娘,裴渡不愿让她难受,也不想看她受委屈。   至于……她若是不高兴,怎样对他都是好的。   “我知道啊。”   谢镜辞听他语气一本正经,说话时却还在轻轻喘,吐出的字句几乎全成了气音。这种感觉又正又蒙了点欲意,她心觉可爱,也模仿着裴渡的语气,把音量压低:“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小声地讲话?”   她说着顿住,方才的紧张渐渐消退,抬手戳了戳裴渡脸颊:“你害怕被他们听见……误以为我们同床共枕呀?”   不出意料,他果然身形一僵。   “裴渡。”谢镜辞笑意没停,“你肩上的伤,好像裂开了。”   裴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带了一身的伤。   那些伤痕由邪气所生,都不算太重,然而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同一时间发作,便引来火辣辣的撕裂剧痛。   这不是最为关键的。   一道凉风自窗台的缝隙悄然潜入,拂过少年人流畅有致的肌肉线条,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冷,旋即而来的,是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   裴渡下意识抓了抓被褥。   当系统声音响起之前,他和谢小姐正在为彼此擦药,后来她为他褪去外衫,又把里衣向下拉了些许。   所以方才的他――   少年剑修兀地起身,如同一只受惊的猎豹。然而他身形迅捷,面色却是仓惶窘迫,目光向下,一眼就瞥见自己半露的手臂,以及脖颈下的大片雪白。   他连脖子都红透了。   所以方才的他,就是以这样一副浪荡不堪的模样……欺负了谢小姐。   裴渡不敢想象她眼中目睹的景象。单单是一想到这个事实,就能让他大脑发懵,连合拢前襟的动作都为之停住。   他想拿脑袋撞墙。   “没关系,都是系统的任务嘛。”   谢小姐真是好心,即便见他如此狼狈,还是会温柔安慰,让他不至于太过难堪。   裴渡心间腾起一股暖意,还没开口,便又听她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而且就算以后没了系统……也还是要习惯这种事情,对吧?”   不愧是谢小姐。   多亏她一番话,裴渡更加手足无措。   所幸这份无措里夹了浓郁的蜜糖,他怔忪一瞬,被喜悦冲昏头脑,半晌才侧头勾起嘴角:“……嗯。”   他居然说了嗯。   连裴渡自己都感到吃惊,识海里的元婴小人捂着脸滚来滚去,扭动不停,倏而又听谢镜辞道:“像方才那样,其实我并不讨厌。”   裴渡微愣,自上而下地垂眼,与谢小姐四目相对。   他之前力道不算小,她被压在床头,如今仍未起身。   挽起的长发已有些散了,如云如雾,丝丝缕缕地散在被褥之中,其中一些拂过侧脸,衬出凝脂般的玉白肤色。她勾着唇轻轻笑,一双柳叶眼徐徐勾起,眸底尽是淌动着的月色,像是要溢出来似的,温柔又勾人。   至于她脖颈间衣衫凌乱,隐约可见皮肤上浅浅的、因亲吻而生的红――   他只觉心口被用力一烫。   “因为是裴渡啊。”   谢镜辞从被褥中起身,迎着月色,拢了拢散乱的鬓发,不是蛊毒,却比蛊更加灼人心魄,带了意味暧昧的笑:“人物设定只是一个外壳,只要是你的话,无论怎样做,我都能接受――所以不用太拘束哦。”   什么叫“不用太拘束”。   少年人薄唇紧抿,竭力放缓呼吸。   ……他只怕忍不住。   *   谢镜辞前一天四处奔波,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终于从睡梦里缓缓睁开双眼。   村民们为庆祝蛊毒事毕,特意在凌水村前设了宴席,用以感谢谢镜辞等人的相助。   莫霄阳和孟小汀昨晚在医馆忙到三更半夜,又将修真界里价值不菲的伤药分给了村民,不少人识得二人面孔,争相上前敬酒。   “凌水村地处偏僻,又恰好在凡人界与修真界的间隙,两边不讨好,两边也都不想管。”   一个汉子豪饮一杯,拍拍莫霄阳肩头:“若不是有诸位道长相助,我们村子恐怕就完了。”   他身侧的少女怯怯道:“昨夜我娘险些撑不过住,多谢道长们送来的灵药。”   话音方落,就有人随口接话:“我看莫道长一表人才,不知可有心上人?”   莫霄阳从小到大在混乱的鬼域长大,没做过什么见义勇为的事儿,后来进入修真界,又往往因为魔修的身份遭到诟病,如今头一回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竟少有地红了耳朵:“心、心上人?”   他说着挠头,左思右想想不出个名堂,只得涩声答:“那个……细细长长,衣服上有像蛇一样复杂的纹路,能引雷挂冰,渡入灵力,同我斩妖除邪。”   引雷挂冰。   谢镜辞眉心一跳,看向他腰间别着的长剑。   不愧是脑子一根筋的剑修,还真按着本命剑的模子找对象啊。   “怎么样,”孟小汀看得乐呵,喝了口茶,传音入密,“行侠仗义的感觉还不错吧。”   莫霄阳点头,悄悄应她:“只可惜没能赶上最后与温知澜的那一战。只希望到时候入了琅琊,能有机会活动活动筋骨。”   “几位打算去琅琊秘境,对吧?”   顾明昭懒懒坐在木椅上,恢复了一贯的懒散悠闲,哪里还有昨夜殊死一搏的半点气概:“我对那地方熟得很,若是不嫌弃,可以让我为各位引路――琅琊现世多年,其中有不少稀奇古怪的阵法和迷宫。”   对于进入琅琊秘境、夺回村民的记忆,他本来并没有多大的奢求。   凌水村即便没有他,仍然能一成不变地生活;而作为顾明昭的他哪怕没了神力,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但神像里寄放的言语一遍遍环绕在耳边,原以为被抛弃的神明,忽然发现了某些隐秘的、坚定的羁绊。   哪怕没有了记忆,他与村子里许许多多的人,依然存在着无法磨灭的羁绊――如果连那样的回忆都要被剥夺,未免太过残酷。   他要把它们夺回来。   “这是我昨夜大致绘出来的地图。”   顾明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和绝大多数秘境一样,进入琅琊的时候,会把所有人进行随机传送。不过不必担心,那里面没什么凶残的邪祟妖物,顶多机关阵法有点难破。”   莫霄阳露出苦恼的神色:“啊?那还不如邪祟妖物,我要是遇到机关,能直接把它砸烂吗?”   顾明昭:“……”   顾明昭:“暴力解法,也算一种饶有成效的手段。但莫公子务必小心,如果你没成功将它破坏,下一瞬被砸烂的,很可能变成你。”   “我去过琅琊一次,虽然记忆被吃掉,但也存了点零星的印象。”   谢镜辞道:“那里面几乎被前人踩了个遍,各大阵法机关都已被破解,只要小心行事,随时感受身边的灵力波动,就不会有太大麻烦。”   她说罢目光一旋,落在顾明昭身旁的白寒脸上。   他们之所以能那么快打败温知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白二小姐动用全身修为,在谢镜辞赶到之前与他一战。   虽然最终没能置温知澜于死地,但也让其身受重伤,损耗了大部分灵力。   温知澜身死,她体内的蛊虫却仍在活跃。以身饲蛊,堪称蛊术中最为残忍狠毒的手段,无异于献祭自己的身体与生命,只求获得短暂的力量。一旦身体被蛊虫蚕食殆尽,蛊师便会力竭而亡。   自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她就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   谢镜辞瞥见她毫无血色的脸,只觉心口发闷。   白家算是蛊术世家,白寒在儿时,定然是个同她一样受到万千宠爱的小姐,只可惜遇上温知澜那人渣,不但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还要为了复仇,生生把自己藏在黑暗之中,连与别人说话都不敢。   “白姑娘,关于你体内的蛊毒,这世上灵药万千,说不定还能有扭转乾坤的办法。”   谢镜辞道:“家父与药王谷的蔺缺前辈熟识,昨夜我寄信家中,已经得了回复。听说蔺缺前辈对蛊术一直很感兴趣,得知白姑娘的情况,打算在明日赶来凌水村。”   身为药王谷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蔺缺虽然看上去不怎么靠谱,但医术绝对远超常人。   出神入化的医术与必死的蛊毒,如同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两相碰撞之前,没人能说出谁胜谁负,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   说不定什么时候,奇迹就出现了。   “多谢。”   白寒习惯性拢紧外袍:“关于二位所中的蝶双飞,的确是我白家的秘术。我对解蛊之法略懂一二,三天之后,应该能制出解药。”   这是谢镜辞近日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她藏不住心下喜悦,扬眉笑笑:“多谢白姑娘!”   她话音方落,又想起那团原本藏在裴渡识海里的黑气,不由心烦。   自从经过温知澜一战,确定它很可能诞生于混杂了某个人记忆的魔气,在她脑海里,便兀地跳出一个念头。   然而那个想法太过天马行空、毫无依据,更何况无论怎样戳弄识海,黑气都没对她做过丝毫回应,谢镜辞无从问起,只得不了了之。   “等韩――白姑娘治好了病,一定要来我院子里看看那些花。”   顾明昭挠挠头,轻声道:“有些太娇贵了,老是生病,不知道你有没有法子治好。”   白寒愣愣看他一眼。   谢镜辞默然不语,抿唇压平嘴角。   宴席之上喧哗不休,很是热闹。觥筹交错间,春风吹落满树杏花,一瞬花如雨下,谢镜辞却陡然拧眉。   身侧传来裴渡的声音:“谢小姐。”   耳边仍是人潮人海中肆无忌惮的笑。   修道之人五感卓绝,在无边笑音里,倘若细细去听,能闻见一道轰然浩荡的嗡鸣。   那应当是股澎湃灵力,不知因何原因腾天而起,掀起巨浪滔天,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听闻其中绵延不绝的响音。   这种感觉,她曾遇见过一次。   疾风起,杏花落,暗流涌动,携来海水腥咸的味道。   不远处传来一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出、出现了!琅琊秘境现世了!”   *   琅琊秘境来得很不是时候,但也恰是时候。   谢镜辞一行人昨夜才结束与温知澜的打斗,今日便要火急火燎进入秘境,无缝衔接,没有好生歇息、补充灵力的时候。   然而琅琊出没不定,倘若错过这一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多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大家一致决定踏入其中。   “哇,”莫霄阳站在东海海滩,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秘境?果然够气派!”   他所言不假,哪怕是见多识广如谢镜辞,在头一回见到琅琊现世的景象,也被小小地惊艳了一遭。   但见东海邪气尽散,穹顶是澄澈如镜的湛蓝,海水倒映着天空与阳光,美得不似凡间景象。自海滩开始,一股灵力势如破竹,宛若利剑刺入海水,破开层层巨浪,闯出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   道路并不算长,行走其中,身侧是由海浪筑成的参天高墙。乍一看去,像是被纯蓝色的山峦团团围住,水波隐有巨龙腾飞之力,耳边轰鸣不止,气势非常。   行至尽头,便是秘境入口,一处光华满溢的法阵。   “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地图只准备了一份。”   顾明昭颇有些苦恼,在海浪吞食天地的咆哮声里,努力加大声音:“这样吧!琅琊秘境有座特别高的山,不管置身何处,都能很轻易望到它,不如我们就在山脚下集合――没问题吧?”   谢镜辞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尚有印象,闻言点头:“山顶覆了层雪,往东一直走,就能见到它。”   终于……要进入琅琊了。   她暗自握紧右手,深深吸了口气。   顾明昭曾说,那怪物以记忆为食,能被它夺取的,大多是极为珍贵、不可替代的回忆。   她到底遗忘了些什么?   指尖逐渐靠近阵法边缘,谢镜辞感到冰寒刺骨的凉。   倏然之间,左手食指被人轻轻碰了碰,缓缓一勾。   她回头,见到裴渡安静的黑眸。   “谢小姐。”他不太会安慰人,唯有目光赤诚如火,“会没事的。”   谢镜辞笑:“嗯。”   身体触碰到阵法的刹那,识海被铺天盖地的眩晕包裹。   上古时期的术法蛮横不讲道理,谢镜辞对此早有体会。她在巨大的拉力下闭了双眼,等周身漩涡散去,才睁眼抬头。   关于琅琊秘境的事,其实她已记不起太多。想来是那怪物为了隐匿行踪,将她脑海里关于它的记忆也一并吞没。   好在来此探秘的前人们留下过不少著作,她一一翻阅,本以为胸有成竹,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但眼前这鬼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完全不符合被描述到的任何一处地方。   琅琊不算辽阔,大大小小的角落几乎全被人搜寻过,谢镜辞曾信誓旦旦地保证,没被触发的机关少之又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自己打自己的脸,翻车得轰轰烈烈。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尽是浓稠的黑。   黑暗仿佛成了实体,沉甸甸铺在视线所及的任何角落,仅仅站在其中,就已经让她觉得心闷窒息,实在难受。   这么古怪的地方,理应会被前人写到。   谢镜辞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用灵力引出微光。   然而光芒并不能起到丝毫作用,反倒将气氛反衬得愈发诡谲――随着白芒淡淡散开,她只见到向远处不断延伸的黑,没有尽头,不知前路。   她似乎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这地方会没有记载了。   一旦被困住,倘若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只能在无边黑暗里默默等死,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性,还没等到饿死,就已经被活活逼疯。   还是没找到出口。   谢镜辞独自走了不知多久,尝试用刀意破开阵法,仍旧无济于事,到后来干脆放弃行走,站在原地思索办法。   既然是阵法,就定有阵眼。通常而言,只要找到阵眼,便能把困境一举破开。   但这鬼地方完全找不着东南西北,除了黑暗,什么都不剩下――   她一时想不出线索,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浑然陌生的嗓音:“此乃两仪混元阵法,被多加了层芥子空间。”   谢镜辞脊背一凉。   这道声音来自于她的识海,不似最初听见的那般癫狂混乱,而是被刻意压低,沉沉降调。虽然仍听不出男女老少,但总归不那么吓人。   是那团寄生在裴渡身上的魔气。   它之前百般不愿开口说话,此刻却突然开口,似乎只是为了……协助她破解阵法。   它在帮她,压抑了癫狂的语气,比起与裴渡相处时的模样,可谓截然不同。   那个在她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再度探出了小小的一角。   谢镜辞问得很快,不留给它反应的机会:“你在帮我?”   “要想破解此阵,需凝结神识,以神识探出阴阳两面,凝作八卦之势,继而同时攻向离火、震木两处。”   对方不做理会,置若罔闻。   它定是不愿与她多做交流,只想尽快透露阵法的破解之法,等解法说完,又会藏进识海深处。   谢镜辞心知不能再等,拧眉一咬牙,干脆开门见山:“你是裴渡……不对,你融合了裴渡的记忆,对不对?”   黑气一顿,很快斩钉截铁、似是带了厌恶地应答:“我不是他。”   它一直很讨厌裴渡,谢镜辞心知肚明。   在极致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他。”   她心里没底,只能通过加重语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底气:“你的记忆来自于另一个裴渡――或许就是曾经入魔的那位,对不对?”   阵法里的黑暗更深了些,窒息感铺天盖地,而它终于没再反驳。   于是许许多多错综破碎的线索,开始逐渐重合。   这个猜测毫无依据,之所以会从她心里蹦出来,源于系统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裴渡询问它魔气的来源,它的回应是“天道所限,无可奉告”。   她与系统相处了那样久,在它口中听见同样的语句,唯有当初刚刚进入小世界,茫然懵懂地问它:“世界上昏迷不醒的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系统用了一贯的机械语气:“天道所限,无可奉告。”   能被它那样藏着掖着,除了与大千位面相关、与天道相关的事情,理应不会再有别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处疑点。   裴渡已是元婴修为,黑气既然能压制住他,甚至不被谢疏与云朝颜发现,想必已然到了元婴。世间邪魔达到此等境界,必然名噪一时,可放眼如今的修真界,并无一人能够符合。   它像是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认定裴渡,想要占据他的身体,排除一切不可能因素,唯有一个解释。   系统说过,她人设不断更换的原因,是大千位面出现动荡。   既然人设在变来变去,连天道也无法左右,那为什么不可能出现一个邪魔……如她一样穿梭位面,来到另一处世界。   准确来说,此时在她身体里的,并非那个世界里入了魔的裴渡。   如顾明昭所说,和温知澜身后的女人一样,这只是团沾染了他记忆的魔气,聚集所有不甘与愤懑,凝成极致的恶。   所以它才会千方百计占据裴渡身体。   当初的世界一塌糊涂,它从原身体内挣脱,妄图迎来崭新的希望。   “你觉得我很可耻?”   良久,它终于开口,语气不似谢镜辞预想中的暴怒或阴冷,而是讽刺般一笑:“你难道就不好奇,天道为何会独独选中你,去执行那些任务?”   谢镜辞心口猛地一跳。   “你难道也不好奇……原本稳固的大千位面,为何会在你回来之后轰然崩塌?我又为何要叫那人‘小偷’?”   四周皆是寂静。   谢镜辞感到蔓延整个骨髓的阴寒。   黑气察觉到她气息的紊乱,语气里笑音更深,却听不出分毫喜悦的意味:“是啊,你在这个世界与他卿卿我我,当然开心。而为你付出一切、不惜与天道交易的我,却只能在另一个世界修为尽失、孤零零死去――他不是小偷,又是什么?”   压在心口的巨石越发沉重,谢镜辞试图吸气,止不住脑袋里嗡嗡的轰鸣。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因为这样,位面才会突然崩塌。   在既定的时间线里,她从未醒来,而裴渡黑化入魔,不知出于怎样的理由,与天道做了交易。   也许是全部的力量,也许是生命一点点流逝,他给出代价,唯一想要得到的……是让谢镜辞能够苏醒。   但这其中出现了无法预料的悖论。   谢镜辞于他入魔前醒来,倘若她对裴渡置之不理,放任他被糟践欺辱,一切都将继续按照原有的剧情发展,没有变化。   然而裴渡步步算计,与天道博弈,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一切,却唯独漏掉了一件事。   他没想到,也不敢去奢望,谢镜辞会去鬼冢救他。   于是命运重启,一切被重新洗牌。   没有黑化入魔,他便失去了与天道交易的契机,然而谢镜辞的苏醒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无法被抹去,于是两个世界彼此分离。   她所在的世界风平浪静,裴渡得以正名,孟小汀仍然活着,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而在那个世界里的谢镜辞,仍然躺在谢家大宅里,不知何年何月能够醒来。   那个世界的裴渡付出一切,直至死去,都没能见到她睁开眼睛。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来龙去脉吧?”识海里的声音仍在嗡嗡响,一字一句,皆如刀割:“位面混乱,那家伙本来有机会到这儿来,但他哪怕入了魔,也是个废物,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愿打扰……我去他的不愿打扰!这一切、一切全都应该是我的!”   “那家伙”是上一个世界里的裴渡。   他选择了放弃,不愿插手这个位面,体内的魔气却不甘于孤独死去的结局,于是自原身挣脱,来到这里。   谢镜辞只觉脑海中一团乱麻,眼眶发涩。   “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吧?”   黑气嗓音渐沉,变为与裴渡相同的声线,喑哑黯淡,如影随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难道不应该由我来享受?你也会赞成我将他夺舍,夺回那具身体,对吧?” 第六十九章 (黑气:我觉得这剧情不合理)   这是种极为诡异的气氛。   阵法隔绝了外来的阳光与空气, 自行封锁出一片无垠空间。四下没有风,没有人,也没有丝毫光线,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谢镜辞, 以及她脑海中的那道声音。   蝶双飞作为一种极其珍贵的蛊毒, 力量不容小觑, 除了能交换两具躯体中彼此的神识,还会强制性将神识封锁, 无法挣脱。   若是以前在裴渡体内, 黑气或许已经从他身体里缓缓溢出,此刻却只能蜷缩于识海,发出冷然的笑。   谢镜辞只觉得浑身上下寒气遍布,后脑勺嗡嗡作响。   “你会帮我吧。”   它用了不容反驳的陈述句语气,轻柔温和, 比之前平静许多:“我为你吃了那么多苦头,倘若你还要弃我而去, 我会伤心的。”   黑气自始至终凝视着她的神色, 说罢语意一转:“知道我为何会对琅琊秘境的阵法如此熟悉吗?”   这的确是个非常奇怪的点。   此处阵法名不见经传,它却不费吹灰之力说出它的解法,就像是……曾经特意钻研过一样。   “自从你昏迷不醒,我曾数十次踏足琅琊秘境, 几乎翻遍所有角落,只为找到些许线索。”   黑气笑了笑:“这处阵法,在入魔以后,我也曾进来过。”   谢镜辞沉默片刻, 低声开口:“那个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想看看吗?”   它兴致高了些,像是终于见到鱼儿上钩的捕鱼者, 迫不及待,刻意将喉音压低:“我能让你看到。”   这道嗓音自脑海沉沉响起,在铺天盖地的幽寂里,宛如蛊惑。   谢镜辞没来得及开口,便感到神识一晃。   原本澄澈清明的识海中,倏然漫开丝缕如烟的黑气。   她见到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画面,等凝神望去,才发现那是属于裴渡的记忆。   有残阳似血,满身伤痕的少年固执握着长剑,跟前是熙熙攘攘、指指点点的人群,旋即裴风南上前,掌风如雷。   有鬼冢荒芜,陌生的男男女女提着武器向他靠近,裴渡身上尽是深可见骨的伤,却咬牙起身,托着残破身躯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也有风声呜咽,他靠坐在冰冷山洞里,日光照亮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侧脸,裴渡没抹去脸上血迹,而是仰起头,注视天边高高悬挂的月亮。   谢镜辞不知道,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杀戮。   追杀之人从未断绝,耳边是日复一日的“叛徒”与“怪物”。他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啃食着魔兽腐烂的血肉,眼底亮光渐渐黯淡,终有一日,被浓郁魔气刺穿胸膛。   魔物的强大程度远远超乎想象,裴渡却并未死去。   在极致的痛苦中,他硬生生咬牙挺过,将邪魔吞入腹中。也因此,当年轻的剑修带着血迹斑斑,自血海中起身的刹那,也获得了极致的力量。   “很痛的。”   黑气在她耳边絮语不休:“浑身每根骨头都像要碎掉,只想立马死掉。但那时我想,距离凑齐能把你救醒的药,只差三味了。”   谢镜辞低头不语,抹去眼底温度尚存的水珠。   “你会不会嫌弃我,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它继续道:“我不想杀他们……直到后来,我完全忘记了杀戮的理由。可他们都说我是罪该万死的邪祟,人人得而诛之,若不还手,死的就是我。”   它的语气像在撒娇。   用裴渡的声线念出来,能势如破竹摧毁她心中的所有防备。   它已经快要成功了。   潜藏在识海里的黑气悠悠一浮,仍是用了温和口吻,尾音却多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你会帮我,不忍心见我在这个世界独自消散,对吧?那具身体――”   它没来得及说完。   当清越温润的少年音填满整个空间,另一道声线来得毫无征兆,却也笃定决绝:“你不是裴渡。”   黑气兀地顿住。   谢镜辞握了握手里的鬼哭刀,刀柄寒凉,自指尖蔓延到头顶。   她仍然保持着清醒。   真正的裴渡,绝不会用如此卑劣的方式,妄图占据他人身体。   他从来都安静又温柔,有些腼腆内向,却怀有一身傲骨,如同尚未出鞘的剑,霁月光风。   他会因为心觉无法与她相配,咬牙苦修十年,从不曾吐露心迹,直到强大到能同谢镜辞并肩。   他会十年如一日地注视她的背影,哪怕思之如狂,也不过是制造一场再明显不过的“偶遇”,佯装不甚在意地,送出一句[让我留在你身边]。   甚至于,在另一个世界中,裴渡堕化入魔、为天下人所弃,唯一的心愿,也是让她能够醒来。   黑气不是他。   真正的裴渡,留在了那个世界的鬼冢。   遍体鳞伤、狼狈虚弱,不知何时会孤独死去,可当位面裂缝出现,他放弃了夺回一切的机会。   倘若他来,谢镜辞注定要在两个裴渡之间选择其一。   他不愿叨扰,因为不想让她为难,更不希望她心生愧疚,不得安宁。   为喜欢的姑娘阻隔所有不幸与阴暗,这是裴渡保护她的方式,一向如此。   至于如今潜藏在她脑海中的,只不过是一团偷走了裴渡记忆的魔气。   这团魔气诞生于鬼冢,一直住在他识海之中。它虽然窥见了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但骨子里,绝非裴渡本人。   谢镜辞都明白。   她那么那么喜欢他,如果连这一丁点的信任都不剩下,那未免太过失败。   “我不是他……但我看见过他全部的记忆,也曾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我和裴渡有什么不同?”   这是它从未料想过的发展。   黑气被她的言语激怒,嗓音陡然拔高:“知道在那个世界里,他――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在鬼冢里吃魔兽的尸体勉强苟活,日日夜夜都要受到魔气折磨,天下人皆道我是穷凶极恶之徒,前来刺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从没停过。”   感受到谢镜辞眸光微暗,它嗤笑一声:“就算变成那样,我也时时刻刻想着你。付出那么多,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心疼?倘若不让我进入那具身体,你对得起我吗?明明就连你的这条命,都是靠我来救的!”   它越说越快,不知出于兴奋还是恼怒。   “更何况,我和这个世界的裴渡本质并无差别。他有的记忆,我全部都有;他会的剑法,我全部都会;他能给你的一切,我也都能给。无论那具躯壳里是谁,对你而言,都不会有多大变化,你说对――”   对于说服谢镜辞一事,它胸有成竹。   不管是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听见它方才所说的一番话、看见那些记忆,都定会心生愧疚。   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能瞬间击溃她心中的防御,无论出于爱意还是良知,她都会选择它,让它住进那具全新的躯体。   横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有多难说服。   它语速加快,步步紧逼,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机会,然而正当结尾,一个“对”字刚说完,就感到身边猛地一震。   这里是谢镜辞的识海,按理来说,不可能出现如此剧烈的动荡。   这道震颤来得猝不及防,黑气正要观察四周局势,尚未抬头,便被一股巨力轰地砸中。   有人对识海发动了袭击。   ――准确来说,是谢镜辞对自己的识海发动袭击,还是下了死手,轰隆一响,毫不留情。   黑气被打得有点懵,转瞬之间,又感受到下一股冲撞。   这女人――   识海在她脑袋里,一旦受了伤,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的痛苦无法估量。她却为了让它吃到苦头,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这是个疯子吧!   这个世界的裴渡被寄生后,似乎也对它做过同样的事。   两个疯子,不愧是一家人。   “想道德绑架啊?”   谢镜辞发出一声轻笑,没在原地停留,而是循着它之前的话,一步步走向八卦离火位:“你觉得,我会对你心存哪怕一丝的道德吗?虽然想用愧疚感把我套住……但你根本就不是我应当感到愧疚的对象,真以为能有用?”   黑气很明显哽了一下。   这个情节发展不对头。   莫说有人为保护她而死,就连位面穿梭这种事,正常人都会稀里糊涂想上好一会儿,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可她不但面色如常地全盘接下,甚至还有闲心……来回怼它?   她不应该掩面痛哭,一遍又一遍道歉,向它说“对不起”吗?   “你是鬼冢里的魔气,因为寄生在裴渡识海,所以看见了他的全部记忆,对吧。”   谢镜辞语气淡淡,带了毫不掩饰的嘲讽:“看遍他的记忆,就能说是他本人了?我看了那么多话本子,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哪一本里的女主角啊。”   黑气:……?   这剧情合理吗?为什么被按头疯狂输出的成了它?而且在她的咄咄逼人之下……它居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女人不对劲!   “同我在学宫一起修习的是你吗?决定要与天道做交易的是你吗?都不是。”   谢镜辞笑了笑,眼中却笑意全无,如同蒙了层薄冰:“你甚至都不喜欢我。”   它继承了裴渡的记忆,理所当然会对她怀有一些暧昧的情愫,不可能像在裴渡体内时那般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当谢镜辞遇见危险,也会出言助她一臂之力。   但也仅仅是这样了。   它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最大的目的,唯有占据一具全新的身体。   之所以想用愧疚感绑住她,是为博取同情,从而在谢镜辞的协助下,早日达成目标。   她不傻,什么都能看清。   记忆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凌水村里的人们不再记得水风上仙,心中却坚守着属于那位神明的信念,见到他雕像,亦会心生亲近。   这团魔气即便拥有了裴渡的全部记忆,被少年人牢牢印刻在骨子里的正气与情愫,却是无论如何都偷取不来。   刀光划破离火位,偌大的封闭空间里,忽然袭来一缕凉爽清风。   接下来,是另一处阵眼。   “说得倒是好听。”   被一针见血指出心中所想,它不愿再藏,干脆破罐子破摔,语气里多出几分阴寒的冷意:“你弃我于不顾,那他呢?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到如今,你却要理所当然接受他的牺牲,放任他修为尽失、在鬼冢被魔物吃到连骨头也不剩――这就是谢小姐对待心上人的做法?”   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很浓。   它本以为谢镜辞会愠怒或羞愧,可她只不过扬起手中直刀,旋即鬼哭落下,阵法剧颤。   “我自有计划,不用你来操心。”   长刀将黑暗破开一道笔直豁口,在流泻的凌厉刀意间,第一缕阳光洒落其中,映亮她的绮丽眉眼。   谢镜辞眸色如炬,嗓音清清泠泠,落在徐徐展露真颜的琅琊秘境中:“所以不要再用拙劣的演技模仿裴渡,也不要效仿他的声音――冒牌货。” 第七十章 (忆灵之洞。)   直至鬼哭刀把阵法破开一道裂口, 天光乍现,谢镜辞终于能窥见琅琊秘境的一角。   她只稀里糊涂来过一次,大部分记忆还被吞吃殆尽, 因而对于谢镜辞来说, 这里全然是块陌生的土地。   根据进入秘境前与顾明昭等人立下的约定, 琅琊阵法诡谲莫辨, 单独行动恐遇不测。最好的办法,是前往秘境里最高的山峰, 与其他人迅速汇合。   魔气被她一呛, 终于悻悻然不再闹腾,又回到识海深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如今它被蝶双飞困在她识海,就算妄图坑害裴渡,也绝无办法挣脱束缚跑出来, 算不上太大的隐患。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分散的同伴, 寻回神识后从秘境离开。   谢镜辞环顾四周, 不由蹙眉。   琅琊秘境不大,他们约定见面的高峰直耸入云,加之有阵法加持,被莹亮的灵力浑然包裹, 往往稍一抬头便能瞥见。   然而她所在的地方,完全望不见丝毫与之相关的影子。   这也太偏僻了吧。   谢镜辞暗自腹诽,手中鬼哭刀没放,抬了眼往四周打量。   琅琊荒废多年, 又有灵气不断滋生,每个角落都长满了亭亭如盖的参天大树, 衬有密如繁星的野草野花。   清风徐来,草木悠扬,窸窸窣窣的影子好似魑魅魍魉,显出几分}人的幽谧。   树叶密集,把自上而下的阳光遮掩大半,她正试图辨别东南西北,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救――救命啊!”   这道声音稚嫩尖锐,来得猝不及防,比起少年,更像来自于一个半大的小孩。   尖叫声后,便是树枝被拂动之际的嘈杂声响,一时间有如骤雨疾风,猛地向谢镜辞直冲而来――   轰!   一道人影猛然冲出,飞箭一般破开层层叠叠的密林,谢镜辞稳了心神定定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男孩身形瘦弱,面色是久病的白,蒙了层狼狈的灰,衣衫同样沾满泥沙与灰尘,乍一看去破开了好几道口子,隐隐现出殷红血色。   像个逃荒的。   他一眼就望见立在林中的谢镜辞,先是露出了绝望恐慌之色,待得细细打量一番,双眼倏地一亮:“你、你是人?!”   什么叫“她是人”?   谢镜辞来不及开口,在男孩身后,便立即窜出另一道影子。   “救救救命啊!你修为高不高?这家伙很凶的,我,你――”   男孩应该被追了许久,说起话来大口喘着气,语无伦次:“打不过就快跑啊!”   伴随着一声阴冷嘶嚎,枝叶轻颤,黑影稳稳立在原地。   这是个通体漆黑的长毛怪物,唯有一双眼睛是幽暗的血红,脸颊尖细,长尾轻轻一扫,便掠起腥风刺骨。   谢镜辞了然:“黑狐。”   “所、所以呢?”   男孩下意识往她身后一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捏了捏谢镜辞衣袖,轻轻一触,又很快松开:“你能打败――”   他话音未落,陡然听见疾风嗡响。   男孩惊诧地睁大眼睛。   站在他跟前的年轻女修眸色沉沉,看不出多么紧张惶恐的情绪,在他出声开口的瞬间,手中长刀暗光一现。   那是道血红的光,比起正派修士手里常见的白芒,凭空多出几分邪气,威压一出,便能让他脊背发寒。   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腾身而起之际,只余下疾电般的凌厉残影。   顷刻疾风大作,光影明灭里,兀地蹦出一抹血红――   然后猛然爆开。   完全不留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只不过短短瞬息,那个对他步步紧逼的怪物……就被割破喉咙,颓然倒在地上。   男孩目瞪口呆看着少女落地,眸光一转,手里刀光也随之晃动,直勾勾对准他的脖子。   谢镜辞挑眉:“你是何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这男孩是她浑然陌生的长相,应该并非凌水村村民,更何况他们一行人进入秘境时,理应没人跟在身后。   “别别别动怒!我是上一次秘境开启时进来的,一直没出去!”   男孩怕得厉害,说话抖个不停:“你能进来……琅琊是不是又开了?”   谢镜辞将他上下端详一番,豆芽菜,胆子小,一副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模样,无论如何,都不是敢闯秘境的类型:“你一个人?”   男孩点头,又听她继续问:“一个人进来做什么?”   眼前的女修实力理应不低,虽然毫不犹豫救了他,然而那刀法实在诡异,又凶又狠。他分不清此人是善是恶,正要开口,却噗地一咳,从口中吐出黑红的血。   谢镜辞一怔:“你怎么了?”   “生病了。”   他对于咳血已经见怪不怪,轻车熟路将其从嘴角抹去:“听说琅琊有治病的药,我想着横竖都是死,倘若来这里看看,说不定能撞上大运,找到那味灵药。”   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定是没找到那味药材。   他擦完血迹就没再说话,倒是肚子里发出咕噜一道闷响,惹得男孩露出有些尴尬的神色,不好意思摸摸鼻尖。   距离上次秘境开启,应该过了一月有余。   虽说琅琊里没什么棘手的大怪物,以小妖小魔为主,但这孩子很明显灵力全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加上一身重病,能撑过这么久,已是极为不容易。   他没有储物袋,秘境又不会主动送上大鱼大肉,想来平日里只能靠野菜野果充饥,这会儿觉得饿,属于情理之中。   至于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要豁出性命孤注一掷,身边没个陪同的长辈,恐怕他家里人――   谢镜辞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储物袋拿出一份点心:“你需要的药材叫什么名字?你方才说我‘是人’,难道在最开始的时候,你觉得我并非真人?”   这一串问题一气呵成,男孩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应声:“我要找的药草名为‘玉铃兰’。不是说你不是人啊――我,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在秘境里遇见很多妖魔鬼怪,全都长得与常人无异。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看上去半透明,模模糊糊的,也没办法被摸到。”   所以他才会为了确认真假,特意捏一捏她衣袖。   在来琅琊以前,谢镜辞翻阅过不少与之相关的典籍游记,对于怪物种类了熟于心,但像男孩描述的这种,不知为何从未见过。   她心生好奇,一边看他抱着点心狼吞虎咽,一边顺口问:“和人长得很像的邪祟?你见了那么多,居然还能侥幸活下来?”   “它们好像没想要杀我……但它们好奇怪的,嘴里总是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一只还老是跟在我身后,阴惨惨的,问它不答话,叫它也不回,我都快被吓死了。”   听他这样说来,谢镜辞心中兴致更浓:“你在哪儿见到它们的?”   她此话一出,对方就被立刻吓白了脸。   “你你你、你该不会打算去那个地方探秘吧?”   男孩连连摆手:“那地方简直堪比魔域……不对,它是是魔域里的地狱!我只不过看上几眼,就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那里的东西通通都不正常,真的!”   他了解得不深,谢镜辞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关于男孩所看到的景象,在此之前,从未有谁提起过。   自她陷入昏迷,无论谢疏云朝颜还是裴渡,都来琅琊秘境里搜寻过数次,无一例外一无所获。如果这秘境里还藏有从未被发现的、极为隐秘的角落……   会不会就是夺走她记忆那怪物藏身的地方?   他说得一本正经,摆明了想要阻止她脑海里危险的念头,万万没想到,谢镜辞听罢更加兴奋:“真的?你是从哪儿进去的?”   男孩:……   男孩:“……你想去看看?”   不看白不看。   谢镜辞用力点头。   *   出发之前,谢镜辞往天上射了支灵箭。   他们进入秘境前,思考过无法寻见彼此行踪的可能性,于是特意准备了能一飞冲天的灵箭,用来告知其他人自己的位置。   射出灵箭,意味着有事耽搁,或是中途遇上了麻烦,其他人如果离得近,能顺势赶来。   男孩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碍于谢镜辞的救命之恩,一番犹豫下,还是决定领着她前往入口。   “我、我只会把你送到入口,看在那份点心的面子上。”   他又咳了一声:“进去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那种地方,我不想去第二回 。”   谢镜辞点头:“小朋友知恩图报,不错啊。”   “我――”   男孩下意识出声,说完一个字,似是脑袋卡了壳,内容兀地一转:“有人教过我这四个字,我学东西很快。”   让他避之不及的“魔域”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入口。   令谢镜辞有些惊讶的是,入口居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山洞,要想令其启动,唯一的法子,是破开洞前的八相仙卦。   八相仙卦,是修真界里最为常见的阵法之一。在学宫研究符法时,它是所有人入门必修的基础课程。   纵观整个修真界,只要是稍有修为之人,都能明白此阵解法,不费吹灰之力将其解开。然而此时此刻,山洞前的这个――   就像遇见一加一的数学题,任何人都会填上答案为“二”。   但她身侧的男孩对此一窍不通,随手稀里糊涂写了个答案,类似于“等于一千八百八十八”或者“等于一朵花”。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却从未有谁发现过山洞里的猫腻了。   正确的解法只会让阵法解除,要想引出山洞背后的别有洞天,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恐怕连男孩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随手一捣鼓,居然会破开蒙蔽了无数高人前辈的机关。   “那日我迷路来到这里,被困在一个阵法里头。”   他说着挠头:“我没学过怎样破阵,只能碰运气――然后那条小路就出来了。”   小路。   谢镜辞踏入山洞,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条笔直幽深的长长大道。   洞穴里不见阳光,只有洞口偷得几分散落的光晕,浅黄色亮芒随着道路渐深,呈递减之势越来越弱。   直到后来,大道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倘若细细看去,在大道中央,能望见一条岔开的小路。   小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皆是高高耸立的石壁,置身于其中,只觉遍体生寒,心脏直勾勾往上提。   但与大道拥有明显差别的是,小路两侧竟生了淡淡萤光,朦胧飘渺,不甚真切。   “我那时实在害怕,看见那儿有光,没多想就跑了进去,结果――”   男孩有些害怕,打了个冷颤:“你自己去看吧,千万要小心。”   他说着一顿,忽然大叫一声:“哇!”   不止男孩,谢镜辞也被吓了一跳。   在小道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形高挑的黑裙女人,因光线阴暗看不见脸,唯有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源源不绝,古怪非常。   如男孩若说的一样,她身形半透明,像团飘在半空的雾。   谢镜辞苦着脸。   这是部恐怖片啊。   “就、就是这个。”   男孩往她身后缩了缩:“我那次进入洞里,虽然最终逃了出来,但那女人像是阴魂不散,打那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她她她,她是不是传说中寻找替死鬼的凶灵啊?”   “若是凶灵,不会让你活这么多天吧?”   谢镜辞睨他一眼,再往黑衣女人的方向看去,已然不见她踪影。   “我在想,也许那地方全是死在秘境里的冤魂。”   他的语气仍然紧张,被吓出了一点哭腔:“你进去了出来,说不定身后也会跟着一道影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镜辞却不这么想。   如果在小路尽头,真藏着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怪物,这孩子不可能直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至于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黑衣女人,虽然看上去古怪,却没做出任何实质性伤害他的事情,是善是恶,还有待考量。   “我下去看看便回。”   待会儿还要去与其他人汇合,她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必须快去快回,临别之际,送了男孩几张符咒:“这些有驱邪之效。你可以拿着它们从秘境离开,如果找不到琅琊出口,待在洞口等我便是。”   男孩整张脸皱得像苦瓜,不怎么情愿地点点头。   谢镜辞动身很快。   洞穴之中阴冷非常,如同置身于冰窖。她顺着小路逐渐往前,穿过最初狭窄逼仄的石壁,两侧空间逐渐宽广。   此地幽深,理应不会有风吹进来,谢镜辞却隐约听见呜呜的冷风轻啸,再仔细分辨,才认出那是人的呜咽。   最初的异变,是她眼前晃过一道倏然而逝的白影。   谢镜辞再往前一步,瞳孔骤然紧缩。   ――人。   小路到了尽头,扩散成一处圆弧形状的巨大洞穴。萤光荡开,视野之中豁然开朗,而填满整个视线的,竟是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人。   翩翩少年有之,八旬老者有之,学步孩童亦有之。   有的高高浮在半空,做出斟酒之势,旋即后仰,将佳酿吞入口中;有的靠坐于石壁,虽在扭头与人说话,身边却是空空如也。   有佳人鼓瑟吹笙,有郎君翩然而立;有一角房檐高挂彩灯,一只手向上伸去,亮芒映出肤如凝脂;中央一树落花如雨下,清风回旋,又在顷刻之间消散无踪。   千姿百态,万物生辉,除了人像与景象,亦有妖魔邪祟的影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皆是半透明悬在空中,有的甚至上下颠倒,倒掉着行走在洞穴顶端。   这是种极为怪诞,却也极美的景象。   仿佛世间美好的事物,被尽数藏匿于这一处小小山洞,只可惜呈现的方式混乱又古怪,如同被随意裹在一起的面团,美感全无,反而多了几分荒诞。   她的突然闯入并未激起太大水花。   洞穴里的男男女女仿佛沉溺于一方世界,对外界变化充耳不闻,偶尔有几个扭头看她一眼,又很快别开视线,继续之前的动作。   这应当并非鬼魅。   一个猜测徐徐涌上心头,谢镜辞胸口猛地一跳。   “你是外来的修士?”   一道陌生的嗓音打破思绪,她循声望去,见到一名含笑的少年。对方与她四目相对,笑意加深:“是那个小孩引你来的?”   “正是。”   谢镜辞按耐住心中情绪:“敢问此地是――”   她努力斟酌语句:“这里的景象,都是曾被吞噬的记忆吗?”   这回轮到少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将她仔仔细细端详一遍:“正是。”   猜对了!   谢镜辞心中一喜:“莫非所有记忆都在这里?”   “看你这般开心,莫非也被忆灵夺了记忆?”   少年摇头轻笑:“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在山洞里,我从未见过与你相似的人。”   原来那怪物叫做“忆灵”。   对方的语调不紧不慢,耐心解释:“这洞穴里并非它所吞吃的全部记忆,要说的话……更像是忆灵吃得太撑,从口中吐出来的废弃品。”   谢镜辞蹙眉:“它吃了别人的记忆,又把它们丢弃在这里?你也是记忆之一吗?”   “对于它而言,记忆只是不值一提的食物啊,丢了不心疼的。”   少年缓声笑笑:“忆灵成型已久,自百年前起,就已经在吞吃神识。我诞生于数百年前,久而久之生出了灵智――至于那些新来的记忆,顶多留存一些本能反应,不能思考,也无法与人交流。”   她回首看一眼身后的小路:“你们没办法离开此地吗?”   “忆灵设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我们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他说到这里,视线一晃:“不过有个例外。不久前来了段关于女人的记忆,她好像有个得了大病的儿子,为给他治病,特意来琅琊秘境采药,结果出意外死了――没想到她儿子为了找她,居然也入了琅琊秘境,还稀里糊涂闯进山洞里来。见到那男孩以后,她硬生生破开封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谢镜辞心下一动:“一个黑衣女人?”   “你见过她?”   少年点头:“闯开封印,是要忍受钻心刺骨、烈火焚身,稍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的……更何况就算她能出去,又有什么用?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呆子,那小孩也不再记得她,只会把她当作阴魂不散的冤鬼吧?若想要记忆回笼,恐怕得等忆灵死掉。可它哪有那么容易玩完?”   忆灵吃掉了男孩关于他娘亲的记忆。   记忆凝成实体,不再存在于脑海,哪怕他与黑衣女人相见,也不可能再想起来。   至于那个黑衣女人,即便灵智未开,也要执意跟在男孩身后……或许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要保护他吧。   谢镜辞心下怅然,莫名有些发涩:“绝大多数进入秘境的人,都被它偷走了记忆吗?”   “它口味可是很刁。”   少年摇头:“比起记忆,忆灵更为中意的,应该是‘情感’。回忆里潜藏的情感越深越纯粹,就越容易被它盯上,所谓万物有灵,不止人,即便是魔兽的梦,也能成为它的食粮。”   他已经许久没和别人说过话,好不容易遇上谢镜辞,话匣子合不起来:“你看那边。”   谢镜辞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两个举杯对饮的青年。清风徐来,梧桐叶落,一片叶子坠入酒杯,引得二人哈哈大笑。   “这是一对好友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面。黎明一来,便是无止境的从军厮杀,其中一人功成名就、万人之上,当初陪他坐在墙头喝酒的人,却再也不会见到了。”   少年说罢,指尖一转。   这回他所指的角落里,坐着个掩面痛哭的女人。她浑身湿透,蜷缩着浑身颤抖,一只天犬灵宠缓缓上前,小心蹭了蹭她手背。   “后来这只天犬为保护她,被拖进了魔潮,死不见尸。这女人一生里遇见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最为珍视的记忆,却是和它在雨天相依为命的时候。”   这些都是很微小的、在外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的回忆。   一次交杯,一个拥抱,一道眼神,或是一名少女仓促的回眸。   对于记忆的主人而言,却是一生中最最珍贵的宝物。   “除了这些,它偶尔也会收集一些负面情绪。”   少年顿了顿,继续道:“你看那边。”   循着他指向的一隅看去,能见到一个跪地嚎哭、浑身是血的青年。在他身后腥风大作,血水汇聚成狰狞的小河。   “这段记忆,是他师门遭到敌家寻仇,师傅、心上人和好友尽数死去的时候――悲伤、暴怒、绝望和恐惧,也会成为忆灵的食物。”   就像吃腻了一贯的口味,总得找些新鲜感。   少年嗓音没停,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转了话题:“话说回来……在秘境关闭前,姑娘会离开琅琊吧?”   谢镜辞不明白他的用意,眨眼点点头。   “虽说有些突兀,但能不能拜托姑娘一件事?”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吧……我当年和未婚妻一同到这儿来,没想到意外身亡,未婚妻关于我的记忆也全被忆灵吃掉,变成如今的我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若姑娘得了空闲,可否前往玉川凌河村,寻个名为‘林双’的坟冢,为她送朵栀子花?”   他说罢垂了眼睫,声线渐低:“……她曾经最爱栀子花的,我一直没机会送上一朵。”   如今哪怕献上,也已相隔百年。   谢镜辞心中百转千回,本欲开口,却骤然听见一声怒吼。   那是道完全陌生,却也似曾相识的声音。   她脊背陡僵,鬼哭刀嗡地发出红光。   “是忆灵!”少年神色大变:“它定是察觉阵法被破,你快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等姑娘!你要做什么!”   忆灵诞生已久,加之吞吃过无数人的神识,若论实力,很可能超出了谢镜辞原本的预计。   可她绝不能藏。   洞穴之外,还有个男孩生死未卜,更何况……被它所吞噬的、曾被她无比珍惜的记忆,谢镜辞想要夺回来。   她良久无言,抬眸看一眼洞顶的繁花星辰、佳人巧笑。   那些都是被人们牢牢铭记于心、最为珍贵的记忆,和最为珍惜的人,如今却全被当作垃圾,肆意丢弃在琅琊秘境不为人知的角落。   实在过分。   ――她被夺走的那部分记忆,也如它们这般美好吗?   直刀因战意战栗不已,少年呆愣在原地,看着灵力如潮,渐渐填满整个幽暗洞穴,荡起凌厉涟漪。   “给心上人送花这种事,”手握长刀的女修微微偏转视线,瞳仁被刀光染作血红,眼尾却溢出一抹笑,“还是应当自己去做吧。” 第七十一章 (没事了,谢小姐。)   这是谢镜辞唯一的机会。   忆灵在琅琊秘境滞留多年, 早就对所有地形了熟于心。   它向来谨慎,之前被那么多人日日夜夜地搜寻,也没露出半点马脚, 倘若这次再度逃掉, 要想找到它的踪迹, 恐怕便是难于登天。   她之前虽然射出了一支箭, 但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援兵赶来,无论如何, 都必须做好孤军奋战的思想准备。   身侧的少年急道:“那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大怪物, 你才多大年纪?一定打不过的!”   “修真界可从来不以年纪论强弱。”   谢镜辞低了头,在储物袋里翻找一番:“而且据我所知,东海灵气单薄,修炼速度比其它地方慢上不少――它岁数再大,也顶多是个化神期。”   拈花流仙裙, 不是要找的东西,丢掉。   天雷符, 应该能用上。   《论魔兽的一百种烹饪方法》, 丢掉。   一个锦袋,丢――   谢镜辞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对于这个锦袋毫无印象,什么时候得到、为什么要将它收入储物袋、里面又究竟装了些什么,关于它的一切, 全都一概不知。   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就很难往回压,她动作很快,指尖轻轻一挑, 锦袋上的红绳便顺势打开。   那里面冷冷清清,只装着根细长的木签, 木签上隐有模糊字迹,仅仅瞧上一眼,谢镜辞就想起了它的来由。   是裴渡借抽签为名送给她的礼物,上面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写:[让我留在你身边。]   那时他们两人并不熟络,谢镜辞也就没多加在意,只当是运气使然,紧接着――   紧接着,她做了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她几乎没办法具体想起来。   按照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谢镜辞本以为这根木签早就被丢掉,或是消失不见了。   她当初……竟是将它装进了这样一个小巧精致的锦袋吗?   “‘顶多是个化神期’……姑娘,你、你能打过化神吗?”   少年的嗓音响起,涣散思绪被随之聚拢。   谢镜辞心知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想,顺手将锦袋放回储物袋里,右手再一探,见到手中握着的符纸,终于露出满意神色。   “有点悬。”   她朝口中丢了颗丹丸,扬唇笑笑:“所以才要做足准备嘛。”   谢镜辞虽然好斗,但绝不是莽夫。   忆灵活了成百上千年,战斗经验、灵力、修为乃至心性,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称得上是她的老前辈。   然而众所周知,对于剑修刀修而言,越级杀人并非多么少见的稀罕事。   她的元婴与忆灵的化神,只相差一个大阶的距离。方才被吞吃入腹的丹丸,可以有效补充体力与灵力;被攥在手心里的符纸,则能让谢镜辞拥有更多倚仗。若是硬碰硬,她必定落于下风,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可一旦有了外物加持,胜算就能大上许多。   谢镜辞稳下心神:“倘若忆灵死去,被它所吞吃的记忆……都能回到它们真正主人的识海里吗?”   “我也说不准。”   少年的嗓音在发颤:“但据我所知,困住我们的封印是由忆灵所下,一旦它没了命,灵力消失殆尽,封印应该也就得不到支撑。”   那就是可行。   谢镜辞没再说话,提刀向洞外走去。   *   小道里充斥着涌动的灵力。   两侧石壁极为狭窄,灵力一动,便形成了凛冽如刀割的冷风,剧烈震动之下,整个山洞晃荡不止,自顶端落下块块碎石。   随着道路渐渐合拢,可供通行的宽度越发窄小,在满室微弱的萤光里,谢镜辞得以窥见一片天光。   与此同时,也终于见到守在洞穴之外的巨大影子。   她虽然丢失了与忆灵相关的记忆,却仍然记得它所带来的阵阵威压。尤其此刻面对面撞上,被尘封许久的思绪复苏醒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谢镜辞感到一股杀气。   洞口阵法被破坏,怪物气急败坏,恼怒到了顶峰。   因而这股杀气势如破竹,裹挟着吞噬天地的势头向四周俯冲,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引得心口一震。   忆灵显然发现了她,周身杀气略有收敛,沉默着转过身来。   时隔整整一年,谢镜辞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是个长相颇为古怪的怪物。   身形漆黑如墨,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于半空中不断变换模样。在它身体之上,是一块块鼓包形状的凸起,等细细看去,才发觉那竟是一张张各不相同的人脸,喜怒哀乐皆有之,万分诡异。   那些人面……应该也是被它所吞噬的记忆。   忆灵没有五官,但谢镜辞能极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它所注视。   来自怪物的目光阴冷凌厉,像在审视砧板上的鱼肉。她将四周扫视一圈,没找到那个男孩的影子。   万幸,他应该并不在这里。   然而此刻绝不是庆幸的时候。   忆灵已然把她当作破坏阵法的罪魁祸首,一时间恼羞成怒,从身体里发出一道嘶吼,接而便是阴风骤起――   不等谢镜辞扬刀,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上前来!   这怪物的杀心竟有如此之重吗?   谢镜辞皱了眉,飞速侧身一闪,锋利的腥风堪堪擦过侧脸,划破一条浅浅血痕。   第一击被她迅速躲开,忆灵的攻势并未停下。   它由琅琊灵力汇聚而成,没有具体形态。漆黑混沌的身体稍一蠕动,竟凝出数把细长利剑,剑尖锋利,一并向着谢镜辞呼啸而来。   这回她并未躲开。   鬼哭上扬,在半空破开一道血红的圆弧。谢镜辞出刀的速度无法用肉眼捕捉,圆弧留下漫漫残影,倏而与其中一把利剑猛然相撞。   ――铮!   利器相撞时,发出连绵不绝的悠然长鸣。时间在这一瞬间如同定格,紧随其后的,便是更为激烈迅捷的碰撞。   数把利剑飞身齐上,持刀的少女立于原地,竟以一己之力挡下诸多突袭。嗡然脆响不绝于耳,谢镜辞的身法瞬息万变,硬生生接下一把又一把的剑击。   若有旁人在场,定然无法参透她的动作,只能见到绵延成片的道道残光,以及逐一破开、散作齑粉的漆黑长剑。   忆灵断然不会料到这般场面,眼看利剑纷纷碎裂,身形陡然一滞。   下一刻,就望见一往无前的刀光。   谢镜辞眸色极沉,拔刀袭来的动作完全没有预兆。   鬼哭刀染血无数、性邪且烈,比起忆灵,居然更像个发了狂的邪祟,杀意无匹。   它鲜少见到此等修为的修士,被这种鱼死网破般的攻势惊得一怔,很快回过神,于周身再度凝出一重又一重黑影。   黑影至,谢镜辞便扬刀。   手中雷符被扬上半空,一字排开,被她刀光一扫,如同得了号令,引出道道幽蓝色天雷。雷光漫天,织成密密麻麻的巨网,一齐罩向忆灵所在之处,无处可逃。   它哪曾想到这种花样,刹那间慌了阵脚,只得把正与谢镜辞缠斗的黑影收回身边,化作一面球形护盾,将自己包裹其中。   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谢镜辞眼尾溢出一丝浅笑,顺势逼得更近。   她已经入侵了安全区。   被元婴期小辈如此羞辱,忆灵恼怒至极,终于不再收敛实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洞穴外便是风云突变。   谢镜辞被巨大的灵压重重一撞,自喉间吐出一口血。   忆灵并非邪物,因而不会出现乌云盖顶、日月无光的景象,然而此刻明日朗朗,置身于万里晴空之下,带来的却是遍体森寒。   林间树木震颤,身侧则是山摇地荡。忆灵嘶吼不止,在枝叶纷飞里,再度发起袭击。   空气沉沉下坠,谢镜辞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勉强压下沸腾的血液,让自己逐渐适应这股强大得过分的灵压。   然后扬刀。   长刀与长须相撞,两者皆是快到看不清身影。   林中疾风激荡,扫下落叶如蝶。树叶落地的速度竟也比不上身法变幻,战至正酣,只余下刀意如浪如潮。   谢镜辞默然凝神,被其中一道长须正中脊背,嘴角又溢出一抹血迹。   她已经很久没有斗得如此酣畅淋漓。沉眠许久的血液仿佛重新凝结,渐渐苏醒,每一滴鲜血都在躁动不休,催促着快快出剑。   忆灵活了千百年不假,但千百年一直活在灵气稀薄的琅琊,身边没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如今日这般的决斗,或许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生活在象牙塔可不好。   谢镜辞出刀更快,连带几张符纸凌空乍现。鬼哭的暗红色刀光连绵而上,逐一点在符中,每一次触碰,都点亮一道灿若星芒的莹辉。   剑气起,符意生。   咒法凝作七星之势,径直向忆灵袭去,谢镜辞的长刀紧随其后,在此刻极为贴近的距离下,怪物退无可退。   刀光遍天,雷霆万钧。   林中游荡的疾风骤然停滞,满园萧瑟,空留一道嗡然长啸,下一须臾,便是刀风乍起,破开层层叠叠坚不可摧的灵墙――   谢镜辞的刀,一举刺入忆灵体内。   ……得手了?她不敢松懈大意,正要加重手中力道,忽见眼前金光一现。   忆灵仍在负隅顽抗,再度生出一层由灵力构筑的护甲,趁着与长刀胶着的间隙,漆黑身形倏然一动。   在它身体中央,被无数触须包裹着缓缓送出的……是一团澄澈莹亮、散发着浅浅金光的圆球。   谢镜辞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与亲近。   这是她被夺走的神识。   忆灵定是感应到她的灵力,察觉与这团神识极为契合,至于它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将它拿出――   谢镜辞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漆黑触须瞬间聚拢,竟对准圆球所在的方向,猛地一压。   即便置身于体外,那也仍是属于她的神识,如今被巨力猛然一击,刺骨剧痛竟透过圆球,直勾勾传入谢镜辞识海之中。   在修士体内,识海最为脆弱,也最为珍贵。往往被旁人轻轻一触,就会引出难以忍受的痛觉,更别说忆灵的动作毫无怜惜,用力一压,便有千钧力道好似山落,沉甸甸撞在她脑中。   谢镜辞被疼得皱眉,一时卸了手中力道,也正是此刻,忆灵再度一动。   它被逼到绝境,力求速战速决,因而这次出手,是下了置她于死地的决心。   灵力倏起,威压层层爆开,杀气擦身而过,只在一瞬之间。   然而也恰是在这一瞬间。   另一道剑光势如龙啸,带着无可匹敌的巨力腾跃而起,清如蟾宫映月,利若风樯阵马,竟生生将忆灵的气息逼退数尺,掠过谢镜辞耳边,化作一缕柔和清风。   她的心口咚地一跳,在落了满地的白光里,嗅到愈来愈近的树木清香。   裴渡的身体在抖。   少年人的体温柔暖舒适,将她轻轻护在怀中时,小心翼翼得不敢用力,伴随了轻颤的、极力隐忍的低喃:“……没事了,谢小姐。” 第七十二章 (她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彼时射出那一支灵箭时, 谢镜辞心里最先想到的人,便是裴渡。   其实有人能及时赶到的几率很小。   琅琊秘境虽说不大,她所在的地方却是偏僻至极, 那一箭射出去, 若是粗心一些, 很可能不会发现。   就算能瞥见那一抹亮芒, 也不一定能即刻动身。射出灵箭的意义有很多,例如有事耽搁、路遇强敌, 或是找到了珍惜秘宝, 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更何况琅琊灵气稀薄,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怪物。   但不知怎么,当射出那一箭时,谢镜辞立马便想到了裴渡。   即便不知道射箭的究竟是谁, 又到底遭遇了何种境况,以他的性子, 都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一探究竟。   虽然不善言语, 更不会夸夸其谈,但他骨子里刻着凛然的正气。   忆灵被剑气击中,猛地后退闪开,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身上的千百人面一并开始哭嚎,无一例外,皆是面目扭曲、神色苦痛。   裴渡拭去谢镜辞嘴角血迹,往她口中塞了颗丹丸, 以湛渊挡下越来越重的威压:“那是你的神识?”   方才识海被撕裂般的疼痛尚未消散,谢镜辞没力气开口说话, 只得轻轻点头。   现实不像话本里的故事那般,能让两人在决战之际敞开心扉滔滔不绝。忆灵铁了心要除掉他们,自然不会留出叙旧的时间。   剑气未落,怪物的吼叫便铺天盖地涌来。裴渡来不及多言,将她小心靠在一颗古树前,湛渊通体莹白,猛然一震。   然而他的杀气止于途中。   在那团庞然的漆黑大物中央,被诸多长须包裹着的……是一团浅黄色微光。   忆灵何其凶残狡猾,裴渡若是出手,为了制约他的动作,必然会以这团神识作为筹码,加倍折磨谢镜辞。   那是她的把柄。   十指尚能连心,更不必说是识海里脆弱的神识。他见到灵箭后匆匆赶来,第一眼就见到光团被紧紧攥住,谢小姐咳出一口鲜血。   单单是那样的景象,便已让裴渡陡然红了双目,倘若因为他的缘故,让谢小姐承受更多痛苦――   少年眸色渐冷,凸起的骨节隐隐发白。   “我没关系。”   谢镜辞运行全身灵力,试图让散乱的气力回笼。她语气虽则虚弱,却笃定得不容置喙:“我好歹也是个修士。”   身为修士,若是贪生怕死,因为一丁点的苦痛就下意识退却,那未免太不合格。   除了未婚夫妻这层关系,他们两人亦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相信她能挺过去,是裴渡给予的、对于一名修士的尊重。   湛渊剑白光一凛。   忆灵察觉出他加重的剑意,身形倏然一晃,果然又朝着光团用力下压。   谢小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作为一名刀修,她足够强大优秀,绝不会因为一时的疼痛心生退意。裴渡食指轻颤,眉间浮起寒霜。   不久前还是明日昭昭,不过片刻,竟有阵阵冰风袭来,枝叶被冷意打落,散出满林霜花。   忆灵本欲继续用力,在瞥见寒光的刹那,却不由身形猛顿――   太快了。   剑气有如骤雨疾风,迅捷得难以分辨,每一击都毫无章法,摆明了要将它置于死地。在这种局势之下,它哪里还顾得上破坏那团神识,一旦稍微分神,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剧痛经久不散,谢镜辞眺望林中的层层剑气,轻轻吸了口气。   她能感受到,裴渡在生气。   无论是之前被裴钰诬陷,还是在归元仙府迎战邪魔,他都没表现出如此刻一样的杀意。   剑修本就讲求杀伐果决,裴渡平日里温和少言,瞧不出太多狠戾的气势。   如今拔剑而起,寒芒顿生幽朔,肃杀的剑意竟凝成道道实体,不过反手一斩,便有漫天寒霜层层汇聚,再以他为中心,如利剑般猛然爆开。   忆灵若想对谢小姐动手,他唯一制止的法子,便是连一个可乘之机都不给它留。   湛渊锋芒毕露,映亮少年人精致的眉眼,亦衬出眼尾一片猩红血色。裴渡避开条条长须,挥剑侧斩,霎时剑光奔涌如龙――   忆灵却并未躲开。   谢镜辞心下一动,下意识开口:“裴渡,当心!”   可惜已经太迟。   样貌古怪}人的怪物身形一颤,在无休止的战栗中,竟硬生生接下裴渡的一击,旋即墨色四溢。   像合拢的花骨朵一点点张开花瓣,忆灵的身体自中间裂开,向两侧逐渐延伸。   用更准确一点的描述,像一张慢慢打开的嘴。   她虽没了记忆,也还是一眼便能猜出,那是忆灵吞噬神识的前兆。   对于神识的攻击无影无踪、诡谲莫测,常人完全找不出抵御的办法。   腾空而起的黑雾混浊不堪,裴渡试图抬剑去挡,却只见忆灵轻笑般颤动一下,下一刻黑雾蔓延,径直穿过剑气,来到他身边。   这是她未曾料想的局面。   谢镜辞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来不及细想太多,正要忍着剧痛拔刀上前,晃眼再看向裴渡,却见到更为不可思议的景象。   黑雾来势汹汹,摆明了要将他浑然包裹,然而在触到裴渡身体的瞬间,竟像被某种力量轰地弹开。   这是怎么回事。   忆灵的术法……对裴渡无效?   裴渡亦是微怔,许是为了解答这份困惑,空茫识海里,响起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   [有我在这儿守着,还想偷你神识――当我们天道代言人是吃白饭的啊?]   系统哼哼笑了两声,语气渐高:[我最看不惯这种厚颜无耻的小偷,小裴,揍它!]   必杀技扑了个空,完完全全不奏效,像在给他挠痒痒,这回轮到忆灵发懵了。   更懵的还在后头。   它蓄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灵力,只想把那少年剑修的记忆抽空,让他变成一无所知的白痴,然而他非但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杀气更甚,提剑径直袭来。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情节走向?!   硬碰硬打不过,吞食记忆也行不通。它走投无路,只能一面竭力抵抗,一面从身体里搜寻记忆,半晌,身体再次从中央裂开。   自忆灵体内陡然浮现的,是一颗与谢镜辞神识相差不大的光团。   唯一的区别,是它通体漆黑,呈现出污水一样的混浊。   这是它最后的求生之法。   光团被毫不犹豫地掷出,穿过道道剑光,于裴渡身侧爆开。   [这是……]   系统冷冷啧了声:[它想塞给你别人痛苦的记忆。]   无法偷走,那它就强行塞入。   纯净的神识有益于修为增进,像这种浑浊混乱的,只会惹人心智大乱、痛苦不堪。   系统虽能为他提供识海里的庇护,但神识爆开,能通过血脉侵蚀全身,即便是天道代言人,也无法多加插手。   它说着有些不放心:[你……你还好吧?能撑住吗?]   裴渡没应声。   剧痛席卷全身,他不剩下应答的力气。   忆灵太过慌乱,早就把谢镜辞的神识丢在一边,全神贯注对他发动袭击。   混浊的光团一个接一个裂开,少年挥剑的速度已不似最初那般行云流水。   一段又一段痛苦不堪的记忆涌入识海,如同利刃在肆意切割。   被屠尽满门的、被仇敌踩在脚下的、被挚爱一箭穿心的……在记忆浮现的瞬间,身体也会感到身临其境的剧痛。   但裴渡动作没停。   这是个疯子。   肆意妄为了数百年的怪物,头一回感到遍体发凉。   一剑霜寒起,残风踏雪过。   因着那一团团神识,少年眉宇之间戾气横生,凤眸满溢血色。他定是剧痛不已,身法却愈来愈快,不由分说向它靠近,湛渊乍起,再近,再起!   那是锐不可当的杀气,也有虽万人吾亦往矣的决意。   而它已被逼到角落,无路可躲。   寒光倏扬的须臾,一片霜花自枝头坠下,落在少年高挺的鼻尖。   裴渡静静看着它,不似大多剑修那般肆意张狂,而是长睫轻动,冷冽如山涧冰雪,低声开口:“把神识――”   疾风起,湛渊落。   忆灵听见清越干净的少年音:“还给她。”   长剑破开怪物庞大的身躯,偌大密林里,响起一声尖锐哀嚎。   团团簇簇的霜花落了满地,一团明黄色微光从半空腾起,扶摇而上,刺破浓郁黝黑的烟尘。   旋即是第二团,第三团。   千百个光团恍如夏日萤火,悄无声息地腾空、蔓延,短短片刻,竟凝成了能与日光匹敌的亮色,汇成倾泻而下的倒挂银河。   许许多多被遗忘了多年的情愫,于此刻逐渐回笼。   琅琊秘境人迹罕至的角落,瑟瑟发抖的男孩蜷缩成一团。   黑衣女人自始至终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他不敢看她,驱邪符咒用了一张又一张,却是毫无用处,情急之下,只能抱着脑袋喊叫:“你不要跟着我,快走开啊!究竟要缠着我到什么时――”   他话未说完,忽然兀地愣住。   身体的颤抖比之前更甚,男孩近乎于仓惶地抬头,之前女人站立着的地方,却是空无一物。   ……不对。   在那处偏僻无光的角落,静悄悄躺着一株纯白色小花。他从未见过它,却在那一瞬间知道了花的名字。   它叫玉铃兰。   “琅琊秘境已开,你娘亲一直没回来,恐怕已经……”   逐渐清晰的记忆里,有人叹息着告诉他:“她也是为了救你,可玉铃兰绝非凡物……节哀。”   原来他之所以来到琅琊秘境,并非想要找到这朵花,而是为了某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   当他与那人相见,却什么也不记得。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怔然开口:“……娘?”   角落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在遥远的、少有人知的小小村落,坟冢荒芜间,一缕清风拂过。   “这是哪儿来的风?好香。”   有人好奇抬头,露出惊讶之色:“这鬼地方,是从哪儿来的栀子花瓣?你快看,它落下来了――这是谁的坟?”   “好几百年前的坟墓了吧。”   她的同伴兴致缺缺,低头一瞥:“这位好像是个挺有名的女大夫,就那个创办了万民堂的,你听说过没?”   “哦哦!听说她终生未嫁,说是在等人,问她是谁,却又讲不出来。”   女子说着笑了笑:“不会是那个不知名姓的人回了魂,给心上人送花来了吧?”   同伴回以一声冷嗤:“有病。大白天的,讲什么鬼故事?”   而在剑气未散的密林中,少年剑修收剑入鞘,行至一团光晕旁侧,等擦净了手中血迹,才将其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他静默无言,带着满身寒霜与猩红,破开冷然剑气,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姑娘。   这一战落毕,两人皆是狼狈不堪。谢镜辞先是喂了他一颗聚灵丹,待得为裴渡擦干脸上血迹,才迟迟道了声谢,抬手触上光团。   刹那之间,眼前景象陡然一变。   [这是她的神识。]   系统朝四下打量张望:[你的识海遭到那么多侵入,已经千疮百孔,她神识一开,也就理所当然受了波及。这段记忆――咦!]   不止它,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裴渡与谢镜辞同样愣住。   九死一生的危机感还没散去,谢镜辞就已经感到了耳根发热,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   从裴渡黑化入魔,到他与天道进行交易,引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绝大部分逻辑都有迹可循。   意想不到的变数,只存在于一处地方――   从漫长的、暗无天日的沉眠里醒来,谢镜辞所做的第一件事,为何会是前往鬼冢,寻找已然修为尽失、沦为众矢之的的裴渡?   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事态发展,直接导致了两个世界分裂的源头。   心口有什么东西在竭力挣脱。   一道裂口出现在冰面,旋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如同蔓延开来的蛛网,一发不可收拾。   寒冰层层破开。   谢镜辞想,她似乎……终于知道了答案。   那根被她存放在储物袋里的木签,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做出了预兆。   记忆徐徐展开,首先映入眼前的画面,竟是她在学宫第一次与裴渡相见。   那时她与孟小汀行色匆匆,简单寒暄后便道了别,不知走出多久,尚且年幼的谢镜辞忽然回头。   孟小汀察觉了这个动作,眉梢一挑:“咦――你干嘛回头,想看方才那位小公子呀?”   这句话只得到了一个眼刀。   “那是裴家小少爷吧?我听说他是被裴风南收养的小孩,剑骨天成,厉害得很。”   她笑意越来越浓,用了点开玩笑的语气:“长得真好看。温润清冷貌美如花的小剑修,想想就带劲――原来辞辞喜欢这一款,我懂。”   记忆之外,谢镜辞的心口砰砰直跳。   她能感受到,身旁的裴渡浑身僵硬,气息乱作一团。   他一直以为她不记得当初救下的陌生男孩,从最初见面到十年之后,从来都是一个人的默默奔赴。   可若是……谢镜辞一直没忘呢?   学宫深深,女孩再度回头一望:“我之前……好像见过他。” 第七十三章 (谢镜辞的脸快要热到爆炸。)   其实细细想来, 许多地方都曾显露过征兆。   例如谢镜辞心高气傲,对于绝大多数搭讪都一概回绝,至于成婚一事, 更是从未做过考量。   但她却答应了与裴渡的订婚。   又比如当初进入归元仙府, 她与裴渡被困于成婚的幻境, 为了让幻境相信二人情投意合, 谢镜辞曾对他说过一段倾吐爱慕之意的话。   那番话未曾经过思考,便被一气呵成地吐露而出。当时连谢镜辞自己都倍感诧异, 为何能说得那般顺畅, 仿佛一言一语并非虚构,而是早就被刻在心头。   虽然不太情愿承认,但以如今的境况看来,十有八九是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这四个字像团火,冷不丁灼在她胸口, 让整具身体都急剧升温。   不得不亲眼见到跟前的景象,这件事已经足够叫人面红耳赤, 更要命的是, 裴渡身为另一名当事人,正直挺挺站在她身旁。   谢镜辞内心化成一只疯狂的尖叫鸡。   这也太、太太太羞耻了吧!   在无声蔓延的沉默里,她强装镇定,抬眼迅速瞧一下裴渡。   入眼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微抿的、被血染作嫣红的薄唇,再往上,便是一片落霞般的绯色。   裴渡的脸,可能比她还要红。   ――但她完全没觉得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怎么回事!   记忆还没完。   谢镜辞只想呜呜呜缩成一团, 顺便也让裴渡闭上眼睛,不要再看。   少年察觉到她悄然的视线, 似是有些慌乱,也仓促投来一道目光。   他的瞳孔澄澈懵懂,映了浅浅的、如星火跃动的光,叫人想起清晨林间的鹿。眼神在半空短暂相交,谢镜辞脑袋又是一热,做贼心虚般扭过头去。   紧随其后,便是神识一晃,身边景象换了模样。   这是另一段记忆。   谢镜辞不太敢继续往下看,抬手摸了把脸颊,果然滚烫。   蜿蜒如蛇行的九曲回廊不见踪迹,眼前浮现出一片苍翠竹林,正是学宫的一处试炼地。   此时正值傍晚,几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并肩而行,忽有剑风掠过,吹动枝叶窸窣。   但见竹树环合,在远处欲滴的翠色里,白衣少年持剑而起,斩断突袭的道道幻影。他不知挥剑了多久,身法已显出些许疲态,剑光却仍旧凌厉,冷如寒霜。   “是我们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着风声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谢镜辞:“这个时候还在练剑,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还行,裴风南应该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另一名师姐抬眼张望,刻意压低声音:“这位小公子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似乎很好说话,但我听说,其实他跟谁都不亲近,整天待在剑阁和竹林练剑。”   有人笑了声:“这么努力,是不是想夺一夺学宫第一?辞辞,你可得当心了。”   裴渡离得远,又全身心落在剑上,并未发觉她们的身影。   年轻的小姑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懒散:“他剑意不错。”   若是旁人,她从来都懒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欢,开口时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错的。”   想来谢镜辞并没有将他忘记。   她不是会对谁一见钟情的性格,在学宫与裴渡重逢,心中的惊讶占了绝大多数,除此之外,便是对于他实力突飞猛进的倾佩与尊重。   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虽然动作微小,身为旁观者的谢镜辞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猫腻。   年幼的她面无表情,冷得像块铁,临近离开,目光却悄然一晃,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远处那抹雪白的影子。   谢镜辞只想以手掩面。   身侧的裴渡半晌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如同静止,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在谜一样的尴尬里,画面又是一变,来到学宫年末大比。   大比采用一对一淘汰赛制,无论刀修剑修法修医修,抽到了对手就打,赢了上,输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斗来斗去,临近最后,只剩下她和裴渡。   谢镜辞练刀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学宫遥遥领先的第一。裴渡虽然天赋过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于学剑不过几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风。   好在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   他的悟性与剑意皆是绝佳,面对谢镜辞势不可挡的威压,非但没有露怯,反而攻势更稳。刀光剑影彼此交错,疾风如刃,竟生生斩断了比武台边缘的一根石柱。   最终裴渡力竭落败,大比宣告落幕。   谢镜辞的亲友团一个接着一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她应付得晕头转向,目光不经意往外一瞟,径直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   少年剑修手里紧紧握着长剑,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边是温暖和煦的阳光,以及吵吵嚷嚷、经常会被嫌烦的一大家子亲友,他却置身于石柱投下的浓郁阴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没料到谢镜辞竟会回望,耳朵兀地通红,目光忽闪一下,狼狈地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极为生涩,带了仓惶无措的赧然。虽然立在阴影之下,但当狭长的凤眼轻轻一弯,笑意携了微光,仿佛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不怪当初的谢镜辞没出息,脸颊顷刻之间就变得滚烫。   这抹笑温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时此刻的她,心口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一样。   回忆里的小姑娘板着脸,别扭地移开视线。   谢镜辞绝望地想,她完蛋了。   当天夜里,稚气尚存的女孩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谢镜辞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发觉那是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写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写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阅览女子书册,很识趣地站在一侧,并未上前。   还好他没上前。   谢镜辞看着白纸黑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差点没认出来。本来想打个招呼,但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吧?毕竟只见过一次面。   原来他就是近日传得风风火火的裴家养子,能在短短几年间让修为精进至此,也不知道裴风南那个老古董用了什么法子。   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谢镜辞一边看一边暗暗腹诽,只不过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能让你费这么多篇幅去写吗?   明明另外几天,都是用狗刨一样的字体在写[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鸭],或是[与周师兄比试,险胜]。   她心里咕噜噜吐泡泡,继续往下看。   [在竹林见到裴渡练剑,他应该快要筑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分明还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这种进阶速度真是不可思议。   他虽修为不高,剑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听闻他在剑道颇有天赋,果真不假。   不过师姐说,他一直独来独往,孤零零的,身边没什么朋友。   我要不要试着――]   最后那句话被无情抹掉,只剩下几个墨团,可以想象出笔迹主人当时的内心纠结,   紧接着来到今日学宫大比的内容。   谢镜辞低头一望,耳朵轰轰发热。   女孩字迹潦草,最初还在尝试一板一眼地写:   [学宫大比战胜裴渡,夺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话句话被一条线横穿而过,想必是小姑娘想将它划去,却又中途停了动作,笔尖堪堪顿在半空。   谢镜辞看见她的耳朵有些红。   狼毫笔再度往下,落笔不再成字,而是画了朵丑丑的简陋小花。   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在整张纸上画了满满一页的小花和波浪线,不时用力抿唇,挡下嘴边扬起的笑。   最后的几个小字藏在波浪线里,因为太过微小,必须细细去看才能认清:[有点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他还有酒窝!可爱可爱可爱。]   没救了。   那些波浪线有多汹涌,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笑容就有多么浪荡。   谢镜辞脊背发麻,只想就此融进空气,四大皆空。   裴渡虽然看不见日记的内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见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聪明,定是猜出了让女孩发笑的缘由,长睫一颤。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来到某日的学宫。   学宫有灵力相护,向来天高气爽、祥云罩顶,日光缓缓落在长廊,映出少年修士们来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张望间,戳了戳谢镜辞手臂:“奇怪,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那间好像是……剑修的课室?”   谢镜辞兀地抬头。   人群熙攘,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她得以见到室内景象。   裴渡与四个年轻修士彼此对立,少有地蹙了眉头。   双方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他孤身一人,竟未显出丝毫弱势,双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这副模样,想要怎么赔偿?”   其中一人环抱双臂,看好戏似的发出冷笑,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哦――我差点忘了,小公子从乡下来,恐怕没听说过玉雪翡翠的名头。一万灵石,你有还是没有?”   他身旁几人发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并未生出愠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哑:“我未曾碰过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将它摔下。”   “自行将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为了避开这一万灵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摔它图什么?你问问在场这么多人,谁信?”   “那是公孙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压低,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早就听说这人坏主意多,经常变着花样欺压后辈……裴渡横空出世,夺了他的名次,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   然而裴渡无从辩驳。   现场寻不到对他有利的线索,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也没谁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养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   少年长身玉立,徒劳握紧右拳,单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边。   他不愿拔剑闹事,也不会说重话,只能执拗着正色解释,又呆又固执。   孟小汀一句话刚刚说完,便陡然睁大眼睛:“辞辞!你干什么!”   ――谢镜辞沉着脸,一步步穿过间隙上前。   看热闹的人不少,像她这般出声的,却是头一个:“不巧,我不但相信,还亲眼见到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这人不讲道理信口胡诌,谢镜辞也就没必要句句属实。   要打败阴谋,只能通过更加不要脸的诡计,她懂。   “亲眼见到?”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公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镜辞摆明了是要来砸场子,他强忍下心头怒火,勉强勾了唇:“谢小姐之前没在这边吧?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我在不在长廊闲逛,道友理应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课室好端端呆着,还要时不时做贼心虚,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公孙被怼得一哽,又听她继续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将其挂在腰间,往往会配上雪蚕丝――据你所说,裴渡将翡翠撞落在地,难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蚕丝,而是头发丝?”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眉头一挑,视线隐隐带了挑衅,冷冷盯着他瞧。   “来这里闲逛?”   公孙心知翡翠一事无法辩驳,只得寻了另一处角度入手:“谢小姐用刀,来我们剑修的地盘做什么?”   学宫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轮得上这人来管。   ――虽然不得不承认,谢镜辞之所以假借闲逛为名,特意来这边晃悠,的的确确别有用心。   裴渡在学宫没有倚仗,她心里一急,本想说些庇护他的话,舌头却猛地打滑,下意识开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着。我来特意看他,有问题吗?”   谢镜辞:……   透过小姑娘茫然的双眼,谢镜辞仿佛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这个白痴在讲些什么?   讲出奇奇怪怪的话也就罢了,更叫人伤心的还在后头。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道了句:“多谢……谢、谢大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这短短的一句话,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当时的谢镜辞少女心受创,看不见身后那人的表情。   透过裴渡茫然的双眼,仿佛也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我这个蠢货在说些什么?   公孙自讨没趣,没再继续找麻烦。谢镜辞神色受伤,施施然出了课室。   “辞辞。”   孟小汀眼神复杂,拍一拍她肩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经很不错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个鬼,猛地扭头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么――那么剽悍吗?”   孟小汀赶紧摇头:“往好处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么,很有江湖风范嘛!没叫你‘大姐’就不错了。”   大哥的确比大姐好点。   众所周知,“大姐”相当于“大娘”的一种雅称。大哥好歹还算是同一个辈分,碰上谁都能叫,一声“大姐”叫出来,画风立马变成禁断的忘年之交。   走在学宫里,谢镜辞有气无力:“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挺差劲?”   “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   孟小汀很诚实:“或是一颗在油锅里挣扎的炸汤圆。”   谢镜辞如同垂死挣扎的鱼,恼羞成怒,一蹦蹦出三尺高。   记忆之外,谢镜辞以手掩面,裴渡脸上的红潮自始至终没退过。   “谢小姐。”   他解释得吃力:“我那是一时心急。”   当时谢小姐从人群里走出来,径直挡在他面前,裴渡只觉得像在做梦。   脑子和心里全是一团浆糊,迷迷糊糊听她说了个小弟,他心口砰砰直跳,下意识顺着谢小姐的意思出声。   在凡人界的江湖里,与小弟相对的,往往是“大哥”。裴渡没想太多,稀里糊涂就开了口。   话语说完的那一刻,他只想从谢小姐眼前彻底消失。   回忆仍在继续。   谢镜辞内心受挫,再也没敢去和裴渡套近乎,在日记本上提笔狂书:   [收为小弟这种做法,怎么想都不是正常的搭讪方式吧!是英雄救美,不是好兄弟结义啊啊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再也不看那些行侠仗义的话本子了!付潮生周慎害我!]   然后画面再转。   这次的背景总算不再是学宫,邪气阴冷,蔓延如雾,放眼望去,整个空间都是幽谧}人的暗色。   孟小汀曾对她说起过,在由学宫主导的玄月地宫探秘里,谢镜辞曾遭人坑害,误入荒冢。当时千钧一发之际,是裴渡及时赶到,与她联手相抗,才终于击退邪魔。   如今展开的画面,应该就是荒冢之中。   玄月地宫森寒潮湿、不见天日,因废弃多年,曾经又是邪修聚集的地盘,邪气经久不散,浓郁非常。   荒冢作为地宫禁地,更是诡谲幽深。   此地藏于深深地下,立了几座不知名姓的坟冢,被绿苔全然吞没。四周不见阳光,唯有几团鬼火悬在半空,散发出淡淡幽蓝。   记忆里的小姑娘四下张望,手里握着笔直的长刀。鬼哭似是察觉到逐渐靠近的杀气,嗡然作响。   她踩到什么东西,垂眸一看,竟是好几块凌乱散开的骨骼。   正是在低头的瞬间,谢镜辞耳边袭来一道冷风。   置身于静谧地底,邪魔的呼啸便显得格外刺耳。她反应极快,抬手拔刀去挡,虽然挡下了绝大多数力道,却还是被汹汹邪气击中胸口,后退一步。   出口被人做了手脚,没办法从荒冢之内打开。   她明白这是一场计谋,却为时已晚,倘若当真死在邪魔手里,所有秘辛都会同她一起埋葬。   少女只能咬牙去拼。   这只潜伏在荒冢的邪魔不知沉眠了多久,甫一现身,空气里就弥漫起腐肉生臭的味道。   它身形不大,行踪莫测,应该是由邪修们不甘的怨念所化,凝成一具漆黑骷髅,所过之处腥风阵阵,让她不由皱眉。   一个邪魔便已难以应付,谢镜辞刚要拔刀迎敌,却听见角落里响起一道咔擦响声。   受到邪魔感召,沉眠于荒冢的尸体皆被赋予了邪气,尽数攻向她这个唯一的活人。   彼时的谢镜辞初出茅庐,哪曾遇见过这般景象,一只两只倒还好,然而坟墓里的、角落里的骨架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在尸山血海里,她连立足的地方都不剩下。   刀光斩断连绵不绝的尸潮,邪魔本体更是四处飞窜。谢镜辞应付得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即将葬身于此,在上下跃动的鬼火磷光里,突然察觉出口一动。   裴渡进来的时候,披了层薄薄软软的长明灯灯光。   一个人难以抵抗的局面,若能变成两个人,难度就降低不少。   他看出谢镜辞陷入苦战,没有多言,拔了剑朝她步步靠近。与鬼哭猩红的杀气不同,属于少年人的剑意澄澈明朗、灿白如雪光,刀剑交织的刹那,一暗一明,爆开涟漪般不断扩散的灵力。   以一敌多,最忌身后遭到偷袭。   一旦把后背交付给他人,无异于彼此握住了对方的命脉。他们不甚熟识,甚至没讲过太多的话,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默契,将尸潮步步击溃。   邪魔亦是无所遁形,在四面八方环绕的灵力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咆哮。   谢镜辞心口一动,下意识感到不妙。   在同一时间,她终于听见裴渡的嗓音:“谢小姐!”   一声轰隆爆响。   邪魔自知落败,爆体身亡。四溢的邪气瞬间充满每个角落,少女怔然立在原地,鼻尖萦绕着清新的树木香。   在邪气涌来之际,裴渡挡在了她身前。   万幸他没受到多么严重的波及――   谢镜辞反应及时,在他靠近的刹那调动全部灵力,一并护在裴渡身后。   她的灵力所剩不多,虽然充当了护盾的角色,却没办法阻止所有奔涌的邪气。裴渡不可避免受了伤,暂时失去神智,被她笨拙接住。   记忆之外,谢镜辞眼睁睁看着当初的自己把裴渡扶出荒冢,在玄月地宫发了个求助信号。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画面,很危险。   是和荒冢邪魔不一样的危险。   死里逃生的少女累极,长长出了口气,径直坐在宫墙的角落,须臾之后,把视线一偏。   糟。糕。了。   她向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谢镜辞心中警铃大作,不敢继续往下看。   地宫里亮着长明灯,灯火葳蕤,不甚明晰,朦朦胧胧照亮她身旁少年的侧脸。   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贴近地、仔仔细细地观察裴渡。   小姑娘目光直白,在静谧的空气里有如实体,不知怎地,突然从嘴角溢出一抹笑,迟疑片刻后,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指尖莹白圆润,力道很轻,恍如一刹那的蜻蜓点水,悄悄戳了戳他酒窝所在的地方。   这个触碰稍纵即逝,谢镜辞看见她脸上迅速涌起的红。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少女迅速收回右手,把脑袋兀地埋进膝盖,胡乱拱来拱去。   救命啊。   像小猪拱食。   谢镜辞:……   谢镜辞只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噗嗤噗嗤冒热气,几乎随时都会两脚一蹬,变成一只蜷缩着的通红软脚虾。   这是她吗?这里真的是她的记忆吗?她面对裴渡怎么会如此娇羞――好吧即便到了现在,她还是会因为裴渡脸红,本性不改。   她已经不敢去看裴渡了。   被遗忘的记忆逐一铺开,谢镜辞脑子里一团浆糊,混沌之中,忽然想起当初进入归元仙府,她在幻境里说出的话。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练剑,鲜少能有与我相见的时候,我便特意观察你前去练剑的时机与规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装成偶遇,简单打个招呼。”   原来这段话并非是假。   浮动的记忆里,少女独自行走在落叶纷飞的后山,模样慵懒,手里捧着本书。   其实那本书根本就被拿反了。   后山宽广,她佯装无所事事的模样绕了一圈又一圈,等终于感受到凌厉剑风,立马低头盯着书看,直到听见一声“谢小姐”,懒洋洋抬头:“裴公子?好巧。”   然后便是简短的寒暄与道别。   等转身下山,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少女眼尾才忍不住弯弯一勾,把书拎在手上转来转去,走路像在飞。   “有时学宫领着我们前去秘境探险,那么大的地方,我总跟小汀说,想要四处走一走,瞧瞧各地机缘。其实机缘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觉得高兴。”   原来这段话同样句句属实。   “辞辞,你以前不是嫌弃秘境小儿科,从不愿进来探秘吗?”   秘境里群山连绵,在彼此掩映的树丛里,孟小汀累得气喘吁吁,扶着腰喘气:“不行了,咱们休息一会儿。这么多山路,绝对不是给人走的地方。”   这要是以前,她们俩早就从秘境里悄悄脱身,去城里大吃特吃了,   谢镜辞递给她一颗丹丸,眼里是诱哄的笑:“多走走路,强身健体啊。你不是体修吗?很有用的。”   孟小汀双眼睁得浑圆:“体修才不是像这种修炼方式!我――咦,那不是裴公子吗?”   于是她竭力压下嘴角弧度,佯装出冷然又陌生的模样,抬眼回头。   这一幕幕画面有如当众处刑,谢镜辞脑子被烧得发懵,心里迷迷糊糊,迟迟冒出几个字:对不起,小汀。   回忆进展到这里,画面已经在渐渐褪色,不剩下多少。   当神识的光晕越发黯淡,终于来到被忆灵吞噬的最后一处记忆。   ――被谢镜辞深深藏在心底、视为珍宝的回忆,竟然发生在谢府的饭桌。   “裴风南那老顽固,居然向我引荐了他的二儿子。”   谢疏喝了口小酒,语意闲适悠然:“我本以为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不过裴钰急功近利,剑法谈不上出色,性子也听说不怎么好,要想配辞辞,还差得很远。”   他身为亲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家女儿天下第一,哪个臭小子都配不上,近年来拒绝的提亲多不胜数。   “裴家那几个孩子……”   云朝颜说着一顿:“唯有裴渡尚可。当初地宫事变,多亏有他出手相助――辞辞还记得么?”   虽然没有记忆,但谢镜辞能猜到,当时的她定是心如鼓擂。   本在埋头拔刀的少女动作停住,答得迟疑:“是还不错。”   “哟,我女儿头一回夸人!”   谢疏哈哈笑:“裴风南还说了,另外两位公子也随你挑――倘若让裴渡与你订婚,你是愿或不愿?”   不止是记忆里的小姑娘,就连另一侧的谢镜辞本人,也感到心口在砰砰狂跳。   她一颗心提到了喉咙,眼看着坐在桌前的少女摆弄一番筷子,漫不经心地应答:“还……还成吧,应该。”   谢疏那句话摆明了是在开玩笑,没想过能得到确切答复。   她话音方落,一旁的爹娘皆是眉头一挑,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谢镜辞的双眼逐渐失去高光。   当初的她还以为自己情绪内敛、做事滴水不漏,但谢疏和云朝颜何其聪明,“还行吧”这三个字落在他们耳朵里,无异于摇旗呐喊:“对对对就是他!我早就想把他拐回家了!”   “那我改日同他去说,”谢疏努力憋笑,“辞辞,你别反悔。”   小姑娘板着脸,还是不甚在意地低头。   后来便是例行的回房,锁门,坐上床头。   空气里是一瞬短暂的静默。   谢镜辞看见她右手一握,紧紧攥住床单。   破案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裴渡的订婚是场乌龙,结果却是谢镜辞本人的早有预谋、强取豪夺。   坐在床头的少女终于没忍住笑,上下扑腾了好一会儿,整个人翻到床上,用被子裹成一条虫。   一条扭来扭去的虫,脸上带着春光满面的笑,有时实在忍不住,便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呼呼的气音。   谢镜辞的脸快要热到爆炸。   这也太丢人了。   记忆里的她翻滚好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腾地坐起身来,翻开桌前的日记。   [心想事成!梦想成真!未婚夫!激动!哦呼!]   她写到一半,没忍下激动,又把脑袋埋进手里撞了撞。   这个动作倏地一停,少女重新抬头。   [……他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管它呢!那我就再努把力!激动!哦呼!]   真是强取豪夺啊。   谢镜辞当真是没眼看,强压下识海里沸腾的滚烫泡泡,一把捂住裴渡眼睛:“……别看了。”   有的人活着,她却已经死了。   记忆到了这里,便已步入尽头。   四散的金光悄然散去,化作一颗圆润光团,落在谢镜辞掌心。再睁开眼,两人又回到了琅琊的密林。   谢镜辞手没松,能感受到裴渡脸上滚烫的热度。   他的身子在隐隐发颤。   她没想好接下来的说辞,心乱如麻。怔忪之际,手腕忽然覆了层柔软的触感。   裴渡握住了她的手,将它轻轻往下压。   他力道很轻,落在谢镜辞身上,却激起一片战栗的酥麻。她抬了眼正要出声,却见到一双通红的眼瞳。   裴渡定定看着她,凤眼是绵软的、微微上挑的弧度,瞳仁漆黑,却在此刻映了水色,荡开桃花般的浅红。   他喉头微动,嗓音发哑:“谢小姐。”   这声音近乎于沉喃,尾音下压,撩得她心口一沉。   手腕被继续下压,少年人欺身向前。   他又低低道了一遍:“……谢小姐。”   这声音像蛊,谢镜辞只觉得耳朵快要化开。   木香越来越近,裴渡覆上她的唇。   这个动作不似亲吻,更像是浅啄,几乎没有任何力道,自她唇珠向下,来到微抿的嘴角,紧绷的下巴,以及白皙纤细的侧颈,像是最为虔诚的信徒。   他一点点将她抱紧,指尖轻颤,勾勒出她脊背的轮廓,仿佛为了确认一切并非幻象。   “对不起……我从来都不知道。”   这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在许许多多孑然一身的日与夜里,裴渡都是将她看作唯一的信念,一步步往上爬。谢小姐能答应同他订婚,便已是难以想象的喜事,今日所见的一幕幕景象,如同团团簇簇爆开的蜜糖。   他被冲撞得不知所措,只觉眼眶酸涩发烫。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奔赴。   当他竭力向谢小姐靠近的时候,她也在不为人知地、默默然注视着他。   在以往,裴渡甚至不敢做出这样的假想。   心绪如潮之后,便是情难自禁。   “谢小姐。”   喑哑的少年音缱绻在颈窝,裴渡下巴蹭在她肩头,带来微弱的痒,以及一滴滚烫的水珠:“……我像在做梦。” 第七十四章 (至于谢镜辞与裴渡,注定死)   散落的神识凝成光团, 被谢镜辞握在手中。   淡金色光晕自指尖缓缓溢出,没有温度,只透着薄薄一层触感, 让她不敢用力攥紧。   事实上, 谢镜辞身体里也不剩下什么力气。   方才在与忆灵的一战中, 她与裴渡都尽了全力。识海里尖锐的疼痛若隐若现, 然而在剧痛之外,占据了全部感官的, 是心绪汹涌如潮。   被迫亲眼见到自己黑历史, 这种事已经足够叫人面红耳赤。   而比这件事更加羞耻的,是她身边还站着黑历史里的另一名当事人。   她以后再也没办法对着裴渡耀武扬威了。   每当他见到她,一定都会想起那副小猪拱食的模样。   谢镜辞浑身如同被火烧,羞赧之余,却也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庆幸与欢欣。   当初在归元仙府见到裴渡的回忆, 她看着男孩跪在那座无人问津的破败庙宇失声痛哭,却只能干巴巴立在原地, 连抱一抱他都做不到。   那时的谢镜辞除却心疼, 更多是难以言说的懊恼与自责。   原来有人那样在意着她,她却只把裴渡当作可有可无的陌生人,搜索脑海中的所有记忆,都找不出几道他的影子。   如果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他的付出太多太多, 她却连朝着裴渡笑一笑都做不到。在裴家那十年,孤独的少年没有朋友,没有自由,连为人的尊严也被一并剥夺, 所拥有的唯有满腔温柔与奢望。   直到被偷走的记忆徐徐展开,她才终于知晓, 裴渡并非一个人在努力。   在无数个孑然的孤独日夜里,都有一道影子悄悄陪在他身侧。他不是没有谁在意的怪小孩,被他放在心上的姑娘,也在把他视为无可取代的、重要的人。   他一直在被静悄悄地喜欢,所有付出都没有白费。   真是太好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欢愉太过浓郁,竟让她一时忘记羞赧,小心翼翼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绵软的后脑勺。   毛茸茸的,像是某种乖顺的小动物。   落在颈间的水滴带着滚烫温度,被丝丝缕缕的吐息一吹,溢开异样的凉。   谢镜辞动作笨拙,右手前移,把裴渡的脸稍微抬起。   他呼吸乱作一团,仓促眨了眨眼。   铺天盖地的黑雾散去,林中恢复了如往常一样的静谧。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让一切微小的表情都有迹可循。在斑驳日影里,少年人冷白的面庞精致如玉,缕缕绯色好似霞光,蔓延到眼尾,兀地变浓。   裴渡向来是清冷寡言、不染尘埃的。   如今红着眼落了泪,让她无端想起万物春来复苏,桃花荡起一汪春江水,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谢镜辞眼中。   他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垂了眼睫,试图忍下眼中泛起的红,殊不知这样的动作欲盖弥彰,反而让自己显得更为仓惶无措。   裴渡在竭力抑制心里狂涌的冲动。   自他在谢小姐的记忆里见到自己的影子,就已经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越到后来,这种羞于启齿的欲望越来越浓。除了靠近,他还渴求着拥抱与触碰,心中喜爱太满,不受控制地往外溢出来。   先是归元仙府里的那个亲吻,再是此时此刻逐一呈现的景象,谢小姐总能给予他意料之外的蜜糖,少年形单影只多年,哪曾被这样对待过。   这世上……怎会有如她一般的人。   他毕竟是个心性颇高的剑修,不愿让心上人见到自己掉眼泪的狼狈模样,喉结微动,刚要别开脸,却感受到一抹微风。   谢镜辞仰了头,指尖拂过他眼尾,四目相对。   裴渡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他仍是有些懵,心脏躁动不休,但在这样的情境下,总不能让女孩子打破沉默。   只可惜一句话尚未出口,便听见林中一道窸窣响声。   谢镜辞也察觉到不远处的异动,顺势扭头。   以东海目前混乱不堪的现状,很少有外来修士闯入,此番进入琅琊秘境的,理应只有他们一行人。她本以为会见到孟小汀、莫霄阳或是顾明昭,没想到目光一落,居然见到一抹意想不到的影子。   那是个女人。   五官精致的女修身着一袭青衣,在四面八方浓郁的翠色里,几乎与枝叶融为一体。   然而她周身的气息却是锐不可当,叫人无法忽视。属于上境大能的威压层层铺开,所过之处风声乍起,叶子被压得蔫蔫低头,如同接住千钧巨石,沉甸甸往下坠。   谢镜辞气息顿敛,握刀做出防守之态。   这竟是白婉。   因为陷害裴渡,白婉最为疼爱的亲儿子声名尽毁、再无踏入仙途的可能,在当初的公审之日,更是被围观群众轮番讽刺一番。   她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幼养尊处优地长大,未曾有过如此羞辱的经历。根据白婉当初在鬼冢的所作所为,谢镜辞猜出这女人会设法报复。   但她万万不会料到,对方竟会跟着他们一起进入琅琊秘境。   “裴公子,谢小姐,好久不见。”   女人扬唇笑笑,眼底却是冷若冰霜,开口的瞬间,威压于无形之中骤然爆开。   能被裴风南看上的女人,必然不是一无是处的花瓶。   白婉身为天赋尚佳的符修,经过多年苦练,修为已达化神五重。   就算谢镜辞与裴渡仍在全盛状态,要想合力击败她,恐怕也要费上不少功夫,更不用说此刻的二人伤痕累累,灵力更是一丝不剩。   “我记得进入秘境的,不止你们两个。”   女人嗓音幽冷,忽地发出一声轻笑:“不过也好,没有旁人看见……谁知道二位究竟是何种死因?”   今天连老天都在帮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引出白婉眼底更深的笑意。从裴渡被救回谢府起,她等待这一刻就已经太久,万事俱备,只差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   凭什么她的小钰不得不蒙受牢狱之灾,这两个害了他的罪魁祸首,却能如此逍遥。   她不甘,不愿,更不服。   裴钰被押送进仙盟监牢后,裴风南便成了头又闷又凶的牛,一天到晚不着家,即便回了裴府,也不愿同她说上一句话。   这恰好给她提供了机会。   琅琊秘境偏僻无人,其中又藏匿有神秘莫测的魔物,据说杀人不眨眼,曾经险些将谢镜辞置于死地。   她能在琅琊出一次事,也就理所当然能遇上第二回 。正好谢镜辞打算来此探秘,倘若在这里下手,定然无人能知晓真相。   等裴风南再度离家,白婉以身体不适、心魔作乱为由锁了房间,不让外人打扰。房门紧闭的须臾,便是计划开始的时候。   先是以傀儡代替自己,不为人知地离开卧房与府邸,然后来到凌水村,跟在众人身后进入琅琊秘境。等一切准备就绪,再通过灵力波动,找出谢镜辞等人的行踪。   如此这般,就能迎来一场毫不留情的屠杀。   事实证明,白婉的运气一向不错。   当时她独自走在山间,林中本是清幽寂静,却突然涌出一道又一道爆裂的剑气,震慑四野。她隐隐猜出剑气主人的身份,循着气息赶来,果然见到裴渡。   他与谢镜辞都受了不轻的伤,浑身上下尽是血迹,看样子灵力全无,连握剑都极为吃力。   再往另一侧望去,只见一团漆黑的庞然大物瘫倒在地,动也不动,想必在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死斗,双方皆是损失惨重。   有句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今日,她便是那一只黄雀。   谢镜辞勉强提了口气,心知不妙:“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谢小姐难道还不清楚?”她像听见了什么笑话,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随即目光一冷,语气阴戾:“二位对我们母子的所作所为,我要让你们百倍奉还!”   话音方落,一道雷光便骤然四散。   与话本里的诸多反派不同,白婉复仇心切,一句废话也没多说,攻势来得毫无预兆。不过转瞬,散开的紫电就重新聚拢,凝成数把浮在半空的锐利长剑,一并对准二人。   “如果裴公子愿意给我磕三个响头,或许我心情一好――”   她眉目之间杀气渐深,嘴角是狰然的笑:“能让你们死得不那么难受。”   她曾经千万次梦见过这一刻。   少年天才又如何,以那样轻的年纪,修为定是被她死死压上一头。什么阴谋诡计、百转千回,如今这样才是修真界应有的方式――看不惯便杀,强者为尊。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仍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那个倒霉的怪物会背负全部罪名,毕竟以它的实力,完全有理由置他们于死地。谢家小姐为找寻丢失的神识,与秘境中潜伏的怪物同归于尽,这是由她想好的剧本,一气呵成,绝无漏洞。   他们两人无疑被逼上了绝路。   在五行术法中,雷符威力最强、杀伤力也是最大。数把雷剑一出,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谢镜辞也能清晰感受到由它们散发的强烈威慑力,如浪潮般席卷浑身筋脉。   白婉杀心极重,这一击不会留情。   不过须臾,巨剑便同时一个震身,呼啸而下,竟汇出雷霆万钧之势,有如金戈铁马、气贯长虹!   谢镜辞本欲抬手去挡。   但她的动作被扼杀于伊始,刚刚握紧刀柄,右手就被用力一按。   ――裴渡提剑上前,将她顺势护在身后。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一齐上涌,凝作一束清凌如雪色的暗光,将雷剑竭力挡下。   系统已经快疯了:[这女人有病吧!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这这、现在应该如何是好,等等,谢镜辞她――]   它的语气从恼怒一转,变作仓促的惊惶,只说到一半就闭了嘴。   裴渡咽下喉间鲜血,往身后一望。   谢小姐的脸不知何时褪了全部血色,似是感受到难以忍耐的剧痛,眉头紧紧拧起,微微弓身。   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倒是系统吸了口冷气:[不会吧,莫非是那团魔气……]   它所料不错。   在裴渡拔剑迎敌的刹那,从谢镜辞识海之中,再度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种痛楚不似神识被撕裂,而是仿佛有拳头一下又一下撞在识海。闷然的剧痛堪比万箭穿心,迅速传遍浑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伴随着剧痛传来的,还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正是那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气。   自从谢镜辞表明态度,它便一直沉默不语,如今看来,显然已经放弃了求取她的信任,转而选择另一个法子――   拼一出鱼死网破。   此刻裴渡灵力见底,识海又受到重创,若它想要趁虚而入、占据那具身体,如今是最为合适的时候。   同样地,谢镜辞亦是身受重伤,没有抵抗它的资本。只要能冲破她的识海,届时裴渡身死,它顺势继承身体,一切都顺理成章。   至于谢镜辞,一旦识海被毁,必然也活不了多久。它的秘密会被带进坟墓里头,没有任何人知道。   既然她不愿接受它,把它视为可耻可悲的洪水猛兽,那它也就不必在乎这女人的死活。   她说得没错,打从一开始,它和裴渡就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只要熬过今日,它就能拥有一副全新的身体,尚未入魔、天赋异禀,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有一天,能成为万众瞩目的正道魁首。   至于谢镜辞与裴渡,注定死路一条。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生机全无。   裴渡握剑的右手已在微微颤抖。   他虚弱至极,能坚持这么久,已是竭尽全力。   雷鸣狂啸。   由少年凝出的屏障碎开裂痕,很快迅速蔓延,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这并非屏障碎裂的响声。   猝不及防的火光乍现,汇作气吞霄汉的巍巍长龙,竟与雷剑猝然相撞,爆开电火交织的飓风!   白婉瞳孔骤缩,被狂风震得后退数步,等凝神看去,见到另一抹提剑的影子。   高挑健硕,昂然张扬,如同跃动的火光,将树林撕破气势汹汹的裂口。   “乘人之危不好吧,大婶。”   莫霄阳轻嗤,语气里隐有怒意:“不如让我们来陪你斗一斗?”   孟小汀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挡在谢镜辞跟前,喂她一粒丹药。   白婉不过报以冷笑。   这两人的实力她一清二楚,就算联手一起上,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至于跟在最后的那个青年……   长了张不会被记住的路人脸,是来自凌水村的凡人,废物一个,不值一提。   女修的攻势并未停下,抬手一挥,又是数道冰箭浮空。   箭矢倏然腾起,一并朝着前方俯冲,她势在必得,笑意却在下一瞬凝固。   那个她甚至懒得看上一眼的凡人……竟于指尖聚力,不过弹指之间,冰芒便尽数化作齑粉。   这已是元婴顶峰的实力。   白婉眼皮一跳,终于正色看他:“你……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当所有散落的记忆逐一回笼,无数微小却坚定的信仰缓缓凝结,被遗忘的神明终于归位。   顾明昭扬了扬下巴,眉梢一挑:“我,水风上仙。” 第七十五章 (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孟小汀事后想想, 她、莫霄阳和顾明昭能恰巧赶到林中,还卡着千钧一发的时机出手相助,完全属于巧合。   琅琊和其它秘境一样, 入口传送的地方天南地北、没个定数, 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探险者, 也无法说清自己下次会出现在哪个角落。   她此番进入秘境, 就被送往一个阴森森的小山洞,四周暗无天日, 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口。   自从谢镜辞在这里出事, 身为好友,孟小汀特意来琅琊搜查过几次。虽然每回都一无所获,但她经过三番四次的瞎转悠,总算能勉强认出点路,不至于站在原地转圈。   大家约定在最高的雪峰下汇合, 孟小汀一直没忘。   她运气不错,走出山洞就能见到连绵不绝的山峰, 皑皑白雪覆在顶上, 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那支穿破天幕的灵箭,是在孟小汀即将抵达终点时出现的。   她与射箭的人隔了半个秘境,只瞥见一抹若有若无的亮芒,在那一刻, 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距离太远了。她要是过去,一定得用上很久很久,说不准到头来白忙活一场,人家事情早就解决了。   ――射箭的人不知道是谁, 目的也不清楚。也许是发现了奇珍异宝,也许在询问周围有没有伙伴, 又或许,是为了求救。   ――可琅琊秘境里全是些没什么能耐的小妖怪,以他们一行人的修为,怎么会遇上危险?不对……好像还有个差点夺走辞辞性命的神秘怪物。   她在短短一瞬做出了无数种假设,其中最为倒霉的一种,是谢镜辞与怪物重逢,不得不与它正面相抗、拼死相搏。   这个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但还是让孟小汀立马转了身,朝灵箭射出的方向迅速赶去。   那时她万万没想到,在尽头等待自己的,居然还真是这种“拼死相搏”的场面。   她是先遇上顾明昭的。   水风上仙的名号听着威风,却被几只小妖怪追着打,瞥见孟小汀的身影,青年如同见到救世主,一个劲朝她扑。   他之所以出现在郊外,也是因为见到那支箭,想着能不能去帮一帮忙。   越靠近箭矢射出的地方,就越能感受到有灵力层层爆开,杂乱无章。   这是战斗的迹象,而且交战双方修为不低。   他们两人一个灵力全无,一个习惯了混水摸鱼,搭配起来堪称老弱病残样样俱全,临近树林入口,遇见一群抱团的妖物。   孟小汀实力有限,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眼看其中一只狼妖格外凶狠,径直扑向顾明昭,她想要制止,却已来不及。   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顾明昭神色慌乱,下意识伸手去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条件反射,然而他在伸手的瞬间,竟平白无故生出了浑然天成的掌风――   伴随着轰地一声闷响,掌风如雷,一击就把妖魔邪祟拍上半空!   这叫什么,用最怂的姿势,做最凶的人。   孟小汀当场就惊了。   顾明昭同样没反应过来,盯着自己手掌瞧了半晌:“我……恢复了?”   这是……忆灵被打败了?莫非是谢小姐或裴公子所为?   他还没从狂喜中回过神,身侧便飞来一只鼻青脸肿的邪祟,狼狈扑腾几下,像是遇上天敌般匆匆逃开。   不远处的斑驳树影里,莫霄阳大大咧咧扛着剑,咧了嘴笑:“好巧,居然能在这里遇上!你们也是因为那支灵箭来的?”   由于一个用意不明、使用者不明的疑似求救信号,所有人居然都聚在了此地,只因在千百种不同的可能性里,存在着千百分之一的危机。   也万幸,他们都聚在了此地。   听见从顾明昭嘴里出来的那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镜辞即便头痛欲裂,也还是不由发出一声哼笑。   这位上仙在凡人界生活了数百年,不止名姓,连相貌身份都换了不知道多少。如今一本正经讲出这句话,实在有几分给自己打脸的味道。   不过……勉强能称得上帅气吧。   “辞辞,你哪里受了伤?”   孟小汀见她面无血色捂着脑袋,服下的丹丸没起到半点作用,心急如焚:“莫非是识海――”   她说得火急火燎,忽然一怔。   谢镜辞身为正道刀修,绝无可能与魔气扯上关系,此时疾风大作,竟吹起她身上的一团黑烟。   黑烟愈来愈重,自她皮肤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好似即将挣脱囚笼的野兽,暴戾得近乎发狂。   孟小汀一眼便认出,那是浓郁至极的魔气。   裴渡来不及接下递来的药,强撑起最后一丝神智抬头,双眼幽深如渊,遍布猩红血色。   系统在识海里哑了声,通过它不久前的只言片语,他能猜出是魔气作祟。   这本应由他来承受,与谢小姐无关。   [你如今虚弱至极,是夺舍的最佳时机,它一定没有耐心继续等了。]   系统的语气从未如此紧张过,颇为苦恼地啧了一声:[这家伙真是乱来,倘若放任它这样下去――]   它说到一半就闭了嘴。修真者被强行冲破识海,轻则丧失神智,重则当场暴毙,它与裴渡都心知肚明。有些事藏在心里明白就好,一旦当面点明,无异于诛心。   气氛安静了一瞬。   白婉已和莫、顾二人展开缠斗,冰箭碎裂、灵气溢开,四面八方混乱不堪,裴渡的嗓音却字字清晰可辨:“停下。”   他在与忆灵的决战里身受重创,方才又护在谢镜辞身前,拔剑挡下白婉的一击。   倘若要做出比喻,大概是璞玉被外力击破,裂出道道长痕,在最为脆弱不堪的时候,又被铁锤用力一砸,彻底碎开。   以他此时的状态,能保持意识就已是不可思议。   “只要你不再伤她,”裴渡又咳出一口血,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嗓音哑得骇人,“等蝶双飞解药出来,我便将这具身体拱手相让。”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想象,在一旁照料的孟小汀一个字也听不懂,茫然眨眨眼睛。   谢镜辞咬牙,硬生生挺过一波剧痛,竭力出声:“裴渡!”   已经有几缕魔气挣脱束缚,飘飘然浮在半空。   相隔许久,裴渡终于再度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喑哑难辨:“你说给我就给我?倘若这只是权宜之计,后来你中途反悔,我岂不是亏大了?”   魔气不傻,不可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辞。   更何况谢镜辞知道关于它的所有秘密,它要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裴渡”的身份堂堂正正活下去,绝不会允许她活着。   先杀谢镜辞,再夺舍附身于裴渡,这个计划一石二鸟,于它最是有利。   浓郁黑气并未理会他的言语,似是为了耀武扬威,又在谢镜辞识海中猛地一撞。   撕裂感迅速蔓延,她努力不发出声音,在剧痛之下咬破嘴唇,尝到铁锈一样的腥气。   裴渡周身杀气暴涨,沉声开口之际,喉音里是带了愠怒的冷:“这具身体如若四分五裂地死去,阁下的计划便会泡汤吧?”   谢镜辞兀地睁大眼睛。   不止她,气势凌人的魔气亦是愣住。   若想夺舍,最重要的便是一具能与神识完美契合、完完整整的躯体。   它自异界而来,本身就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格格不入,唯一能夺舍的对象,唯有裴渡。   一旦裴渡的身体出现纰漏,黑气注定沦为无主的游魂。   谢小姐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裴渡看出黑气生了犹豫,眸色渐暗,步步紧逼:“阁下若再作乱,我便以万剑诀自戕;倘若能安分等到蛊毒解除,在下必将履诺。”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口中,魔气定是不信。   但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裴渡所言句句属实。   它见过少年的全部记忆。他看上去循规蹈矩,其实骨子里是个固执至死的疯子,为了谢镜辞,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更何况裴渡一向不惜命。   “……口说无凭。”   魔气迟疑,像是笑了笑,尾音阴冷至极:“不如你先自毁神识,只勉强吊一口气。这样一来,我到时候能顺利进入体内,你也没有反悔的余地。如何?”   自毁神识,无异于自戕。   顾明昭与莫霄阳仍在同白婉相斗,元婴与化神的修为彼此碰撞、摇山振岳,四下皆是山摇地动。   在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响中,少年薄唇轻启:“没问――”   裴渡没把话说完。   两个字堪堪出口,便有另一道声线骤然响起,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没问题个锤子!不过是个偷渡客,还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猖狂至此,把天道当成了摆设吗?]   他一愣,心口用力跳了跳。   [我说过,这道魔气由我们来处理。]   系统的语气里隐有不悦,似是动了怒气:[未经允许擅自进行位面穿梭,是天道绝对禁止的行径。之所以还让它留在这里,是因为近日以来时空混乱,倘若强行打开通道,很可能引起更强烈的动荡。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是等风波渐渐平息,再解决这团魔气的事宜。]   它说着一顿,笑得冷然:[出事了算我的,这玩意儿今天必须滚回老家。]   满林肃杀,那边的魔气还在兀自开口:“你同意了对吧?也别怪我过分,我只是想得到一具身体,人各有志嘛,总要为自己谋出路。”   它说得兴奋,没料到话音方落,居然听见一道古怪又陌生的嗓音:[呵。]   像是不屑的冷嗤。   耳边的声音太多,很快将它吞没。魔气停了一瞬,并未多加在意,自顾自继续说:“裴公子,自毁神识,你打算从哪里开始?”   回应它的,是一声更加清晰冷冽的[呵呵。]   这回它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不留丝毫缓冲的空间,那道古怪嗓音继续响起:[在这个世界玩得开心吗?]   如果魔气拥有躯体,此刻一定会感到脊背发凉。   耳边的声音并非来自在场任何一个人,而是从它身体里溢出来,如影随形。   更何况……它还说了“这个世界”。   谢镜辞同样听见系统的声音,有些惊讶地抬眸。片刻之后,又听见它嘲弄般的冷笑:[玩够就该滚回去了。]   识海里的魔气明显颤了一下。   它猜出声音主人的身份,那两个字徘徊在心口,有如千斤重压,让它连说话都不自觉降低语气:“你……天道?”   不远处的白婉凝神聚力,五行咒法逐一爆开。莫霄阳拔剑去挡,剑尖斩断片片寒芒。   裴渡用剑撑地,勉强支撑起身形:“前辈,可它如今被困于谢小姐识海中――”   系统仍是回以轻哼:“听见它方才叫我什么了吗?”   它是属于天道的意志。   既是天道,自然无需遵循条条框框的诸多法则。   因为它就是世界的法则本身,百无禁忌,所向披靡。   “等、等等!”   魔气四处乱窜,仓惶不已:“不要送我回去!我不想跟着那家伙一起死!”   刹那之间,气氛骤凝。   莫霄阳等人的战斗仍未告终,气焰滔天。在谢镜辞置身的方寸土地,却突然陷入了古怪的静默。   粘稠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不断翻涌回旋,一时间呼吸困难,听不见声音。   这处通道由系统私自开出,没有多么气势磅礴的势头。但见两侧气息暗涌,视野之中渐渐出现微妙的扭曲,很快加剧加深,化作一团混浊漩涡。   而在谢镜辞识海之中,陡然闯入一道不由分说的力道,长驱直入,将魔气一把拉出体外。   它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一气呵成,作风亦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十足威风,唯有谢镜辞明白,系统背负着何等压力。   它对她说过,在千千万万个小世界里,身为系统,它们只能旁观,不可插手。   如今的所作所为显然违背了这个原则,更不用说它违背天道旨意,提前打开位面通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她心中百感交集,话语临近嘴边,终究只低低道了声:“多谢。”   [我只是看不惯它,不是特意帮你。]   系统冷哼:[……毕竟我们俩也当了那么久同僚,都这种时候了,我总得有点作用。]   它只当一切落幕,接下来只需祈祷顾明昭等人能战胜白婉,没想到谢镜辞沉默须臾,又沉声开了口:“这个漩涡就是位面穿梭的通道?”   系统没想太多,用了开玩笑的语气:[问这个做什么?你莫不成还想过去?]   谢镜辞没有出声。   它顿时一震:[不会吧,你真想过去?你你你――你是为了那个世界的裴渡?!]   [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通道是我强行打开的,不保证时效,也不稳定。]   它斟酌一番,加重语气:[而且你应该清楚吧?平行世界的裴渡早就入了魔,与你所熟识的他完全不同。那个世界的谢镜辞没能醒来,他一旦见到你,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情――如今位面混乱,倘若被他困在那里,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   谢镜辞只是摇头:“不会的。”   她知道两个世界不能混为一谈,可即便入了魔,在位面裂缝出现的时候,裴渡还是会选择不做打搅,独自等待不为人知的死亡。   无论有过怎样的经历,他本质都是裴渡。不管在哪个世界,谢镜辞都心甘情愿给予他全部的信任。   [真搞不懂你怎么想的……我努力撑一撑,你速战速决。]   系统叹了口气:[确定要去?]   “嗯。”   谢镜辞拭去嘴角血迹,再睁眼时,双目一片澄澈清明:“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第七十六章 (谢小姐,别看。)   正如系统所说, 无论对谁而言,私自穿梭位面都称得上大忌,那团魔气是, 谢镜辞亦是。   由它造出的通道不受天道庇佑, 随时可能崩塌。一旦出了岔子, 谢镜辞不仅会永久滞留于另一个时空, 还极有可能遭受来自天道的严惩,万劫不复。   这是场九死一生的赌博, 可她必须去做。   “谢小姐。”   裴渡虽不清楚来龙去脉, 却也心知此行危急,沉声道:“我随你一并前往。”   系统赶忙接话:[别别别,我这通道是一朵娇花,经不起这么多人摧残。]   谢镜辞一人进去,便已能引出不小的位面波动, 若是把人数增加到两个,恐怕还没来得及回来, 通道就已经先行崩塌。   它口中念念有词, 将少年上上下下扫视一通:[而且以你如今这副模样,没直接昏倒就已是万幸,去了那边能有什么用?]   以它的认知来看,早在对上白婉那一击的时候, 这小子就应该承受不住剧痛,两眼一闭了。   魔气有一点没想错,从某种方面来说,裴渡的确有点疯。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你尽管放心去吧!”   孟小汀对魔气与系统一无所知,瞧出事态紧急, 并未对此多加询问,拍了拍谢镜辞肩头:“我们会把白婉打趴下的。”   即便不知晓前因后果,孟小汀也仍会选择无条件相信她――这是身为好友最基本的默契。   “多谢。”   谢镜辞轻轻吸了口气,对上裴渡被血色占据的双眼:“等回来以后,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少年深深望着她,瞳色漆黑如墨。俄顷长睫一动,眼底寒意散开,化作一抹微不可查的笑。   “嗯。”   裴渡说:“我等你回来。”   *   时间刻不容缓,谢镜辞很快进入漩涡,不见身形。   她那边是未知的暗潮涌动,在此时的琅琊秘境里,同样杀机四伏。   白婉的实力远远超出众人想象。   她修为已至化神,与金丹元婴隔了巨大的天堑。之前的冰箭之所以能被顾明昭一举摧毁,是因太过轻敌,只用了六成力道。   身为裴家高高在上的主母,她一向养尊处优,活在无数人的敬仰之下,如今被小辈破了招式,只觉怒从心起,誓要将眼前一行人赶尽杀绝。   尤其是孟小汀。   若不是她动用留影石,记下归元仙府里的景象,小钰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钰所受之苦,她定要他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化神期修士的灵力层层铺开,林中树叶激荡不休,掀起绿浪滔天。   顾明昭虽然得以恢复曾经的修为,但几乎把法诀忘了个一干二净,情急之下,只能操控灵力一并上涌,汇作一堵坚实的风墙。   莫霄阳拔剑挡下雷鸣电掣,说话已有些吃力:“这女人有完没完,她都不会觉得累吗?”   他们斗了不知道多久,灵力已在慢慢见底。   然而白婉自始至终面色不变,目光里是寒意刺骨的冷,攻势不停。   这是元婴与化神的差距。   倘若细细对比,会发现无论战斗技巧、经验或武器,二人都远远不及她强。至于在灵力的储备量上,更是如同涓涓小溪遇上浩瀚江河,拥有天差地别的距离。   再这样一味防守下去,等气力被耗空,他们两人定然不敌。   莫霄阳在鬼域打过不少架,很快做出决议:“我左你右,围住她。”   他甫一说完,便见一道烈焰呼啸。   火光大盛,织就一片绵延的红,为首的部分略微扬起,竟有几分蛟龙抬尾的势头,铺天盖地向他猛扑。   顾明昭试图出手相助,却是自顾不暇――   空中再度凝出数把冰箭,比起之前所见,平添一股暴戾杀气。冰箭在半空只停顿了短短一个瞬息,再眨眼,便是数箭齐发!   云涌风飞,掀雷决电。   压慑势不可挡,让空气也为之凝固。顾明昭凝神咬牙,于掌心聚集灵力,白光延展如蝶翼,向两侧轰然荡开,汇作一面莹白屏障。   两股彼此对立的力量相撞,迸发出叫人睁不开眼睛的刺目疾光,下一瞬,两道一左一右的影子便猝然前袭,直攻白婉面门!   林间灵力奔涌如天河倒灌,铮然剑光、暴戾符意与道道术法隐现不休,战至正酣,只能瞥见三道交错残影,可令骄阳失辉。   孟小汀只有金丹修为,倘若冒然插手,只会给莫霄阳二人平添麻烦。   她是个聪明人,准备了必要的丹丸和符咒,静静候在一旁等待时机,没想到出手的机会没来,反倒是身后窸窸窣窣,响起一道极为古怪的响音。   与战斗时轰轰烈烈的声音不同,这次的动静隐秘又微弱,伴随着宛如呜咽的低吟。   她循声望去,居然见到本应该躺在角落里、声息全无的忆灵。   它被裴渡硬生生剖开,却并未立即死去。   由于肚子里的神识尽数逃散,忆灵身上的张张人面不见踪影,曾被剖开的地方尚未愈合,像极漆黑一片、微微张开的裂谷,诡异至极,平白惹人心悸。   它的身体颤抖不已,孟小汀感受到无比强烈的怒意,以及冲着她和裴渡而来的狠戾杀气。   糟糕了。   她一个头两个大,白婉还没解决,怎么又来了这玩意儿。   裴渡在很久以前就已支撑不住,直到谢镜辞安全离开,才终于阖眼陷入昏迷。   如今的忆灵气急败坏、来势汹汹,唯一能够迎敌的,只有她一个。   这这这、这合理吗?   她要是真和那玩意交手,估计不到十招,就能被暴怒的怪物撕成碎片。   看忆灵的架势,似乎是想把裴渡生吞活剥。   孟小汀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挡在他跟前。   这是真正的进退无门。   她对上忆灵,大概率会以惨败作为终结,而莫霄阳与顾明昭同样陷入苦战,等他们灵力耗尽,就是死在白婉手中的时候。   这两尊大佛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他们这次究竟是走了怎样的霉运,才不得不面临这种――   ……等等。   电光石火之间,孟小汀眼神一晃。   她、莫霄阳与顾明昭关系匪浅,然而白婉和忆灵……应该彼此并不认识吧?   不远处的缠斗仍在继续。   白婉杀气不减,五行术法被用得出神入化,凡是指尖所指之处,尽是无穷杀机;反观身侧两人,已然有了明显的疲态,攻势渐渐放缓,身法亦不如最初的行云流水,显出几分仓促与吃力。   他们今日,该不会全都折在这儿了吧。   莫霄阳很认真地想,谢小姐曾说过,不管能不能找回丢失的记忆,等离开琅琊秘境,都会领着他们去天下第一楼饱餐一顿。可怜他一口菜也没尝,就要栽在这个地方。   他胡思乱想,觉得死到临头,脑子里最后的念头不该是胡吃海喝,否则实在没出息。   正在想着,突然察觉神识一动,在翻涌的识海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女音:“快快快闪开!”   ……孟小汀?   莫霄阳自对决里分神须臾,不动声色向后一瞟,在看清身侧景象后,瞬间抽了口冷气。   孟小汀在狂奔。   孟小汀身后漆黑的怪物,它也在狂奔。   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忆灵惹得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追在身后时,像一团张牙舞爪的烂泥。   顾明昭显然也听见她的传音入密,动作一滞。   越来越近了。   白婉的五感何其敏锐,很快便察觉有妖邪在逐渐靠近。在她转身的刹那,孟小汀深吸一口气,向身侧一窜,嗓门震天高:“撑住!救兵来了――!”   这个向身侧闪躲的动作,是她蓄谋已久。   而对于忆灵来说,却是始料未及。   修真界没有牛顿,好在惯性的光辉永存。   向前俯冲的动作无法被轻易收回,它眼睁睁看着孟小汀迅速一闪,身体却只能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而顺着这条由孟小汀带出的路径,在尽头处……立着个满身杀气的女人。   白婉不耐地皱眉。   孟小汀的大嗓门实在引人注意,那句“救兵”堪堪落下,当她回眸望去,果然见到一抹俯冲而来的黑影。   黑影行色匆匆、速度极快,显然是抱了与她鱼死网破的念头。   她不由冷笑。   只不过看见那两个小辈受了伤,它就气成这副快要发疯的模样,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直勾勾撞在她的符咒上?   这种感情可笑且幼稚,向来为她所不喜。不如今日,就先杀了它来祭天。   忆灵很懵,很茫然。   它从头到尾都是问号。   它追着一个出言不逊的女孩拼命跑,一不留神与她错了位,刚打算转身继续逮她,身侧却突然有灵力爆开。   这股力量强悍非常,似要将它瞬间撕成碎片,忆灵抬头一看,才发觉是路径尽头的那个女人。   她很强。   不愧是那女孩口里的“救星”。   出于极致的愤怒,怪物的身体开始发颤。   这群人夺走了它悉心收集多年的宝贝,如今竟恬不知耻,想要将它赶尽杀绝。它势单力薄,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要想复仇,唯一办法便是拼个你死我活。   救星又如何――   还不是要乖乖败在它手下!   一瞬风起,叶落之际,两道对峙的身影同时发力!   世上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事。   顾明昭呆若木鸡,莫霄阳笑得直抽。   暴怒的怪物狂躁到了顶峰,只想把眼前女人的记忆吞吃干净,猝然聚力,汇作一个又一个狰狞漩涡。   杀心到了最重的时候,白婉满心只求速战速决,亦是引出灵力浩荡,直直对上它的进攻。   只可惜,与裴渡相比,她识海里没有系统作为掩护。   灵力触碰到那一个个漩涡,竟无法将其击破分毫,反而是她自己被漩涡吸食,识海里传来刺痛。   有什么东西……正在她识海中一点点溜走。   这怪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它赢了。   眼看女人的双眼逐渐失去焦距,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地,忆灵忍不住心中狂喜,浑圆的身体颤抖不已。   可惜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它在裴渡与谢镜辞手里受了足以致命的重伤,方才那一击,几乎带走了它的大半条命,还没来得及腾空起身,一阵剧痛便从头顶蔓延,迅速扩散到身体里的各个角落。   它后知后觉地回头,见到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   忆灵不认识这张脸,却记得这道澄澈干净的仙力。   它早在许多年前,当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就理应消散无踪。   “好久不见。”   顾明昭咧嘴笑笑:“永别了。”   仙力爆开的瞬间,怪物像是陡然泄了气的球。   用来填充身体的灵力一丝不剩,只余下薄薄一层黑纱,飘飘然坠落在地。与它一起落地的,还有好几颗圆润光团。   忆灵自知不可能从他们手里活下来,干脆破罐子破摔,化作见人就咬的疯狗,恰巧遇上白婉,吞了她不知道多少记忆。   与它钟爱的淡金色神识不同,这些光团色泽不一,有浅红、鹅黄、雪白乃至混浊灰黑,象征着或无聊或惊险,或欢愉也或压抑的种种回忆。   莫霄阳拿了其中一颗仔细观察:“这些是什么东西?莫非全是白婉散落的神识?”   顾明昭死里逃生,靠在树干上长吁一口气:“拿着别人的神识,当心被吸入那段记忆里。”   “我倒是希望,能把这些神识全都看个遍。”   孟小汀扬唇笑笑,带了点神秘兮兮的意味,慢条斯理压低声音:“你们难道不期待吗?仔细翻一翻,说不定我们能找到……当初她与裴钰密谋,设计陷害裴渡的记忆。”   她身上可还带着好多好多留影石,能不能一举震惊整个修真界,就看这一遭了。   少女指尖稍捻,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朝着不远处一望。他们这边尘埃落定,也不知道辞辞此刻如何了。   *   老实说,谢镜辞此刻的状态称不上多么好。   她在对决中耗光了体内的灵力,虽有服下丹药作为补充,但凡事都得讲究循序渐进,要想通过丹药瞬间回到巅峰状态,无异于痴人说梦。   至于浑身上下深深浅浅的伤口,就更是令人头疼。   她今日着了绿裙,在淡淡的新芽色泽里,猩红血污显得格外刺眼。无论谢镜辞站在哪个角落,都能瞬间引来不少人或同情或震惊的目光。   尤其是,她还置身于一间人来人往的客栈。   这间客栈谢镜辞曾经来过,隐约存了点印象,只记得建在鬼冢附近,名唤“君来”。   按照她的记忆,君来客栈常年失修、门可罗雀,这会儿放眼望去,却见到不少人聚在其中,耳边则是谈话声此起彼伏。   一名健硕青年仰了面饮酒下肚,长长呼了口气:“总算完事了!那家伙今后不会再出现了吧?”   “他都筋脉大损、被各大长老联手击中要害了。”   另一人抿了口酒,慢条斯理道:“依我看,像他那种十恶不赦的恶徒,就应当送去仙盟地牢好好受折磨。轻而易举就死掉,也太便宜那魔头了。”   “我听说,本来是打算把裴渡押入地牢的。”   一个书生样的少年修士道:“谁能想到,他居然会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下面就是最危险的蚀骨地,这回他算是彻底完蛋,活不了了。”   裴渡。   听见这个名字,谢镜辞眼睫一动。   “说来奇怪,我老是有种古怪的感觉,和上回讨伐他时相比,裴渡修为反而降低了。”   有人挠挠头:“这次我们赢得如此轻易,实在有些奇怪。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没用上全力。”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他会心甘情愿来送死?”   健硕青年又喝了口酒:“俗话说得好啊,骄兵必败。上回他被正道讨伐,以一己之力杀出重围,打那以后,定是自信得很,以为自己真是天下无敌。”   裴渡才不会那么觉得。   谢镜辞在心里悄悄辩驳,他之所以轻易落败,理应是和天道做了交易。   多亏有客栈里零零星星得来的情报,她终于拼凑出了如今的状况。   裴渡入魔已深,久居于鬼冢之中,正道曾试图讨伐过他,奈何实力不敌,只能狼狈地打道回府。这是第二次围剿,他败得很快,被术法击中,坠入万丈深渊。   更准确一些,是整个鬼冢最为荒芜凶险、被邪祟野兽视作巢穴的蚀骨地。   谢镜辞从没踏足过蚀骨地。   因而当她在鬼冢兜兜转转好一会儿,终于来到这里时,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由于地处深渊之下,四面八方尽是嶙峋古怪的石壁。石块层层叠叠、遮天蔽日,阳光没能渗进一丝一毫,占据感官的除却黑暗,便是阴冷}人的凉。   这是鬼冢常有的景象,荒无人烟,孤寂寒凉,还往往九死一生,寻不到活路。   在那么多年里……裴渡一直生活在这种地方。   谢镜辞不自觉皱了眉,灵力凝结,散发出足以照亮前路的白光。   蚀骨地荒无人烟,寂静一旦到了极点,便像是千斤巨石死死压在心口,叫人连呼吸都不甚顺畅。   四下无声,空气仿佛停止流动,在空茫的暗潮中,她步伐陡然停住。   漆黑暮色里,响起一声阴冷的笑:“你发现我了?”   这是和裴渡一模一样的声音,谢镜辞猜出它身份,同样回以漠然的笑:“真巧。”   正是被系统强行送回这个世界的魔气。   它一心想要占据全新的身体,以崭新面貌重新开始生活。拜她所赐,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丢回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心中不可谓不气。   “你来这里做什么?”   它想不通谢镜辞的心思,头一回显出了好奇与困惑的情绪:“怎么,心里生了愧疚,想留在这儿陪他?”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谢镜辞不答反问:“不回裴渡识海,莫非打定主意,要当一只孤魂野鬼?”   转移话题,多半就是否认的意思。   魔气发出一声冷哼,语气里讥讽更浓:“不留在这里陪他,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一句安慰,一声道谢?你觉得有用吗?”   它说着笑了笑,黑雾朦胧,拂过谢镜辞侧脸:“他和你世界里的裴渡,本质不是同一个人吗?你喜欢那个裴渡,为什么不能把喜欢分一些给他?还是说,你嫌弃他如今的境况,觉得太过落魄?”   “他们不一样。”   谢镜辞不愿同它多费口舌,应得极快:“对人的情感,也没办法分给另一个。”   这个世界里虽然也是裴渡,但与那个和她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少年剑修相比,终究会有所不同。   他们是彼此错开的角色,倘若她对这个世界的裴渡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对于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是不负责。   魔气的笑意不知何时浑然退却:“所以你不愿陪他?”   它说着一顿,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声撞在耳膜:“你听见了吧?裴渡!”   谢镜辞心口被猛地一敲,骤然抬头。   四下仍是昏黑,在远处僻静的角落里,隐隐传来血液的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心跳加速。   “这女人完全不管你的死活,明明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魔气哈哈大笑,朝他所在的角落迅速靠拢:“你如今尚有余力,不如趁此机会,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它生来记仇,没忘记谢镜辞对它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她从中作梗,它早就占据了另一个裴渡的身体,以天之骄子的身份活着,而不是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深渊,日日夜夜苟延残喘。   既然她搅乱了它的计划,它也就不会让谢镜辞好过。   这女人口口声声说要回去,那它便想方设法将其困在此地,永远没办法离开。   裴渡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她。   经历过堕落、背叛与屠杀,他的心性早就不同于以往,和良善沾不上边。在这种时刻,心心念念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理由会选择放她离开。   尤其还是有它煽风点火的情况下。   它身侧的裴渡没有出声。   在浓郁暗潮里,谢镜辞努力辨认他的身形。   他站在角落,只露出模模糊糊的一道侧影,像是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往后一退。   “你连杀人都那么得心应手,困住她又有何难。”   魔气盘旋于裴渡身侧,语气渐低:“你爱她,不是吗?要把她留在身边,只需用上一些必要的手段……应该怎样做,你心知肚明。”   它说到这里,轻轻一笑:“对了,你还不知道,其实谢镜辞也倾慕于你,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两人已经互相表明心迹――和她在一起的应当是你啊,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直到这段话出口,暗处的人影才猛然一震。   魔气发出低不可闻的轻嗤。   它已经快成功了。   这个世界里的裴渡杀伐果决,为了活下去,能把剑尖对准任何人。什么情情爱爱,不过是占有欲的另一种说法,谢镜辞面对他,就像羊入虎口。   喜欢就要得到,哪有什么收手的道理。   “她方才灵力微弱,正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它道:“你若有意,我能――”   这段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一道白芒掠过,在黑暗中宛如惊龙。魔气说得不错,裴渡自是杀伐果决,能把剑尖对准任何人――这“任何”里,理所当然包括它。   白芒映霜寒,锋利难当的剑气将它瞬间刺破,毫不迟疑。直到死去的瞬间,它仍是满心震悚与茫然。   饶是谢镜辞,见到魔气轰然消散,也不由感到些许惊讶。   然后便是愈发强烈的尴尬。   “那个……谢谢。”   她努力斟酌语句,上前靠近时,嗅见更加浓郁的血腥气:“你的伤势很严重吧?”   客栈里的人说他筋脉大多断开,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强行运行灵力,会引来难以忍受的剧痛。方才斩杀魔气的那一剑,定然耗去了绝大部分气力。   随着她步步上前,角落里的人影又是一退。   而谢镜辞也终于知道了,裴渡会竭力躲避的原因。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满目狰狞、涂满大半石壁的血迹,还有汹涌澎湃、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魔息。   他吞噬了魔兽的力量,才得以堕身入魔。体内的魔气并非与生俱来,时常在经脉中剧烈冲撞,带来摧心般的折磨,就像现在这样。   极致的黑与红彼此交错,令人无端心悸。   少年人轻颤着弓身而立,右手紧紧按住石壁。谢镜辞听见他的喑哑嗓音,快要辨别不出曾经的声线:“……很吓人。”   像是一句笨拙的安慰。   裴渡沉沉吸了口气,忍下言语间的战栗:“谢小姐,别看。” 第七十七章 (这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离经叛)   在那间名为“君来”的客栈里, 曾有人向谢镜辞搭话。   她作为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姑娘,浑身上下却满是血污,乍一出现, 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鬼冢本是荒无人烟,今日之所以人声鼎沸, 全因有不少修士前来围剿裴渡。她顶着这副狼狈的模样, 理所当然会被认为是讨伐者之一。   “这位道友是个生面孔。”   有人笑道:“不知姑娘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谢镜辞正听着谈话入神,闻言顺势应答:“小门小派, 不值一提――诸位皆来参与围剿,可是曾与裴渡结了仇?”   “哪儿能啊。”   向她搭话的青年朗声笑:“他向来隐于鬼冢,常人想见一面都难。不过就算与裴渡无仇,清剿邪魔也是义不容辞, 他作恶这么多年, 总得有人来治一治。”   她默了一瞬:“既然他一直待在鬼冢, 又如何能在修真界里作恶?”   她问得认真, 在场众人听罢, 只觉这是个刚出世不久的大小姐,纷纷义愤填膺地解释:“你或许不知道, 裴渡此人心性奸恶,早在几年前,就恶意谋害裴家主母与二公子。后来他被裴风南击落悬崖, 居然奇迹般保住了性命,还机缘巧合堕为邪魔。自那以后, 凡是进入鬼冢讨伐他的修士,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回来。”   “对对对!”   另一人补充:“后来修真界各大家族联手将他围剿, 只剩谢家一门活了下来,你说吓不吓人?”   果然是这样。   谢镜辞眉心一跳:“所以他所杀之人, 皆是对他怀了杀心,莫非这样也能称之为‘作恶’?”   客栈众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话不能这么说。”   有个汉子皱眉道:“死在他手下的人何其之多,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掩盖不了那人双手血污的事实。”   她觉得自己快被轰出去了。   但谢镜辞还是一本正经地问:“如若阁下也置身于那般境地,除了拔剑杀人,还能想出什么别的法子么?”   汉子被怼得哑口无言,面色憋得通红,半晌才定定道:“他堕身入魔,邪魔就是应当斩杀啊!”   他身侧的另一名青年道:“姑娘受伤至此,应该见识过那人恣意杀伐的模样,看见那副样子,难道还不明白裴渡为什么该死?”   “我的伤?被魔兽打的。”   她低头看一眼满身的血渍,语气淡淡:“它一直追着我杀,我不想干站着等死,就拔刀把它杀掉了。”   客栈里蔓延开静默的尴尬。   其实一切的起始,都源于一个被强加的污点。   裴家大肆宣扬他串通邪魔、妄图杀害裴钰的行径,让修真界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个不忠不孝、心性险恶之辈,如此一来,等裴渡入魔,诛杀便也成了理所当然。   他越是挣扎求生,杀的人越多,污点也就越来越大。   此刻的谢镜辞立于夜色之中,只觉心口闷闷生疼。   角落里的裴渡靠在石壁上,似是为了不吓到她,咬着牙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动作同样轻微,浑身上下皆是紧绷,唯有脊背轻颤,无法抑制地发抖。   所有人都执着于诛杀邪魔的殊荣,没有谁愿意细细想一想,或许真相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   谢镜辞向前迈开几步,在四溢的黑气里握住他手腕。   裴渡下意识想躲,被她不由分说按住。   属于谢镜辞的灵力干净清冽,被极其舒缓地送入他体内。郁结的魔息受了冲撞,终于不再堵作一团,往四下消散的瞬间,血液也跟着活络。   少年受惊般睁大双眼,长睫轻颤。   这是他头一次被人灌入灵力。   裴渡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肮脏不堪,手腕上血痂遍布,谢小姐不皱眉露出嫌恶的神色,就已经让他心生庆幸――他从未想过,她会握住他的手。   温暖的气息宛如澄澈春水,将淤积的泥沙冲刷殆尽。谢镜辞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感到慌乱无措:“谢小姐,不必浪费灵力。”   他很快就要死了。   与天道交易之后,他的修为退了四成有余。若在以往,裴渡定能接下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攻击,今日却只能咬牙硬扛,勉强吊住一条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苟延残喘,或许是因为……在难以忍受的剧痛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在为她寻找药材。   要想让谢小姐醒来,只剩下两味灵药,而在他的储物袋里,正躺着其中之一。   他必须把它送入谢府。   “对不起。”   耳边传来谢小姐的声音,很低,带了隐约的迟疑:“我一直不知道……你和天道做了交易。”   交易内容其实很简单。   裴渡堕魔不在天道计划的范围内,自他屠遍修真界各大家族,引出了因果大乱。天道不能亲自除掉他,唯有通过平等交易的办法削减裴渡实力。   他是个孤僻又不讨人喜欢的怪咖,提起心愿,除了远在云京的那一个,居然想不出其它。   裴渡垂眸低头,不让她看清自己苍白孱弱的模样:“谢小姐为何要来这里?”   魔气曾告诉过他,在另一个位面里,他与谢小姐互相表露了心意。   那她应该知道,他暗暗倾慕了她许多年。   这个念头如同巨石压在心口上,让他不由想到自己落魄的名声与残破身体。裴渡早就习惯了当个魔头,唯独不愿的,是被她见到这副模样。   他真是没用,另一个世界里的裴渡,一定比他风光许多。   谢镜辞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声开口:“我知道的。”   她顿了顿,迎着少年乌黑的眸子,在脑海中迅速组织语句:“当年在鬼冢里,你是受了白婉与裴钰的陷害……我都知道。”   从没有谁这样对他说过。   裴渡坠下悬崖,不得已染上一身魔气,自那以后,仿佛连他的存在本身都成了错误。三人便成虎,一个是卑劣的魔物,另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在铺天盖地的谣言声里,没人愿意相信他。   温暖的气息席卷全身,似乎连碎裂的骨头也被一根根包裹。裴渡浑身都是剧痛,眼底却温驯如波。   只要谢小姐选择了相信,其他人作何想法,就都不重要。   “你的身体――”   随着灵力途经他全身,谢镜辞蹙了眉。   不但筋脉碎裂大半,更为严峻的,是裴渡所受的一道道重伤。   他被几十上百人联合绞杀,外伤狰狞,内伤则牵连了血肉,破开五脏六腑。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请来名医好生医治,否则不过多久,就会力竭身亡。   裴渡很可能挺不过今夜。   而她能留在这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哪里来得及为他找到大夫。   谢小姐似乎在为他难过。   裴渡忍下痛意,生涩安慰:“谢小姐应该有所耳闻,我杀了不少人……以死谢罪,乃是天经地义。”   这算是哪门子的安慰。   “那是因为他们想杀你。”   她控制不住情绪,匆匆开口:“那些人根本不知道真相,一味听信谎言,什么天经地义,根本就是不公。”   谢镜辞说话时骤然抬头,电光石火,两人视线相交。   因有魔气入体,裴渡双眼蒙了蛛网般的血红,因她一句话戾气退尽,涌上无措的惊惶。   他近乎于受宠若惊,在疯狂生长的寂静里,忽然听见一道陌生嗓音:[通道快要坚持不住了,你要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   谢镜辞眸色一沉。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理所当然会离开,裴渡对此心知肚明。   对于他来说,像是一道稍纵即逝的美梦――然而在它结束之前,有件事必须做。   “谢小姐。”   他忍痛低头,拿出储物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这里面是重铸神识所需的冰莲仙叶,能否将它带去云京,交到谢前辈手――”   未出口的话语被堵在喉咙里。   当储物袋被打开,少年骤然愣住。   他全身都受了伤,口袋里的储物袋理所当然也遭到破坏,失去效用。   至于那片仙叶,同样在重创下碎成一团齑粉。   ……什么也不剩下了。   周身气息浑然凝固,谢镜辞抬起视线,见到裴渡通红的双眼。   他低头,一滴水珠随之落下,在血渍上缓缓晕开,裹挟着喑哑不堪的声线:“……抱歉。”   两个字落地的刹那,身前突然袭来清凉微风。   裴渡毫无防备,后背被她轻轻一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跌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侧颈落下一片滚烫的水渍。   他的心口像被用力攥紧,连呼吸都静止。   “对不起。”   谢小姐说:“……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   谢镜辞离开的时候,裴渡已经有些发烧。   她喂他服下一粒续命的药丸,得来少年的一声浅笑:“谢小姐,保重。”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她:“你很厉害,一定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刀客。”   谢镜辞沉默着笑笑。   [走吧。]   系统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两个位面不能融合,无论如何,你冒着巨大风险来到这里,已算是仁至义尽。]   其实要想让这个世界的谢镜辞醒来,只需再去一次琅琊秘境,除掉忆灵便可。   然而秘境开闭不定,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忆灵更是行踪诡谲,很难被发觉。   “除掉忆灵”听起来容易,要想当真做到,只怕得等个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娇花一样脆弱的位面通道等不起,濒死的裴渡同样等不起。按照这样的速度,等谢镜辞恢复记忆醒来,裴渡早就死在了鬼冢角落。   它心生唏嘘,等谢镜辞转身走远,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道伶仃的人影。   裴渡靠坐于角落,目光自始至终追随着她的影子。   对于他来说,这是最后一次能与谢镜辞相见的机会。   即便后者留给他的,唯有一簇决然离去、从未回头的背影,那也弥足珍贵。   直到此刻,他的故事是真真正正落幕了。   只可惜这个世界的裴渡仰望那么多年,临近结局,也没能让心上的姑娘明了心意。   在远在云京的另一个谢镜辞眼中,他不过是段年少时恍然的怦然心动、一场未曾有过起始的暗恋。   裴渡孤零零死去,她的人生却仍将继续,待得千年百年以后,恐怕连他的名姓都不会再记起。   这是无法扭转的命运。   它莫名感到了些许怅然,低声道:[我会为你打开通道。记得抓紧时间,千万不能被天道发现。]   谢镜辞却并未应答。   在一瞬的错愕里,系统看见她拔出笔直的长刀。   [你拔刀做什么?]   它想不明白这样做的用意,困惑之余,是毫无缘由的神经紧绷。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撞不休,有某种预感兀地腾起,让系统音调迅速拔高:[等等,你不会是想――云、云京?!]   “这里没有魔兽,我之所以拔刀,当然是为了御器飞行。”   谢镜辞抿唇笑笑,倏地低了头,储物袋里微光一现,有什么东西落在她掌心。   系统穿梭过无数位面,对于绝大多数故事情节的发展都能了熟于心,此时此刻,它却少有地愣住,因太过惊讶而说不出话。   它看见一团柔光。   在谢镜辞手中端端正正摆放着的,竟是一个圆润如月、散发出淡淡金色的小球,微光流泻,极尽温柔。   “你没察觉吗?当时我把这团神识握在手里,一直没将它纳入识海之中。”   修长纤细的五指轻轻一握,将它小心翼翼护在手中:“有些东西必须得囤着,你说对吧?”   系统听见耳边簌簌爆裂的杂音。   它脑子里一团浆糊,说不清如今是个怎样的情绪,半晌才怔怔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莫非打从一开始,你就打算把神识给她?”   鬼哭发出嗡然轻响,谢镜辞安静点头。   当她最初来到琅琊秘境,听见魔气所说的那一番话时,就已在心中做了思忖。   她之所以能醒来,是因为裴渡与天道做了交易。   这个机会被她用掉,另一个世界里的谢镜辞要想醒来,就只能通过补全神识的法子。   而恰好,她此番前来东海,就是为了夺回那份散落的神识。   系统曾说过,它们会在不久后解决那团魔气。   已知魔气来自于另一个位面,而系统身为天道意志的执行者,绝不能插手命运进程,左右每个人物的生死存亡。它无法除掉魔气,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只剩下打开位面间的通道,强制让后者离开。   也就是说,会有一段短暂的时间,让两个世界彼此连通――   于是在此地夺回神识,再用它唤醒另一处世界的谢镜辞,这个看似天马行空的计划,终于拥有了执行的基石。   而让她彻底决定冒险一试的,是决战之际的忆灵。   说来也巧,如果忆灵没把她的记忆单独提炼出来,等它被裴渡一剑劈开,散落的神识便会径直融进谢镜辞识海。   万幸它气急败坏,为折磨谢镜辞,特意凝出了这个小小的光团。   直到现在,它也没碎开。   系统沉默许久。   它想说的话有许多,脑子里的思绪同样不少,诧异、唏嘘、感叹,以及一丝莫名的欣喜,种种情绪涌到嘴边,最终汇成一句无可奈何的低喃:“你运气还真是不赖。”   谢镜辞笑:“是啊。”   魔气的情报、系统的协助、裴渡的拔剑、神识的凝聚、孟小汀等人的及时救场,倘若缺少其中任何一环,莫说来到这里送还神识,她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一环扣一环,这才是命运的有趣之处。   鬼哭凌空而起,刺破鬼冢上方汇聚的魔气,抵达云京时,已经到了深夜。   云朝颜与谢疏还是不在家中,听说仍在四处奔波,试图找到能治好女儿的药。   府邸静谧,她特意藏匿了气息,用储物袋里的钥匙打开房门。卧房里布置有诸多阵法,好在都能认出她的气息,不会轻易发起袭击。   熏香如水,将整个空间浑然包裹,天边的一轮明月洒下清辉缕缕。当她抬眼,望见少女安静的睡颜。   面对面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这个世界里的谢镜辞已经沉睡数年,比她更瘦一些,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朵被精心呵护、却随时可能枯萎的花。   [你确定要把神识给她?]   系统的声音有些飘忽:[这份神识本应是你的,不止记忆,还承载了很大一部分修为。如果它不回归原位,你可能要花上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才能让识海愈合。]   谢镜辞无声一笑。   她看重修为,一心想要名震天下不假,却也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在名震天下之前,首先得做到无愧于心。   圆团吞吐着金色光晕,被送到少女额前,轻轻一颤。   这份记忆,是谢镜辞不断追寻的终点。   而在这个世界里,它将开启另一段崭新的故事,成为一份弥足珍贵的引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觉得有点开心。]   系统看着光团渐渐消失,融进少女苍白的前额,说着加重语气:[我已经很久没觉得开心过了。]   “好啦。”   谢镜辞心满意足,终于长长出了口气:“我们走吧。”   她说着一停,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卷书册,放在床头。   这是被放在谢府门前的新一期《朝闻录》,记录有当日大大小小各种新闻,这回的头版头条,便是裴渡遭到正派围剿,坠落深渊。   谢镜辞在鬼冢地图的角落做了个记号。   [只可惜时间紧迫,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它喟叹一声,有些遗憾:[你真能保证她醒来以后,会在第一时间去鬼冢找裴渡?]   先不说此时的谢镜辞虚弱至极,单论裴渡,他已沦为人尽诛之的堕魔,要想去鬼冢救他,所要背负的压力难以想象。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谢镜辞与他接触不多,怎就知道见面以后,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不会对她出手?   谢镜辞还是笑:“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时她没有关于暗恋裴渡的记忆,却在听闻他坠入魔渊的消息后,头也不回去了鬼冢。   不管在哪个世界,无论记不记得,对于谢镜辞而言,裴渡永远与其他人不同。   她一定会去找他。   [那就走吧。]   系统在她识海伸了个懒腰,无比惬意地翻滚一通:[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别忘记你的那个裴渡――他受伤那样严重,可得好好安慰一下。]   谢镜辞扬唇:“嗯。”   *   今夜的鬼冢格外萧索,夜半不见光亮,隐约可见天边几点寒星。   除了几声夜枭哀啼,四下没有别的什么音韵。连晚风也感到了倦意,有气无力地拂掠而起,在石壁上擦出沙沙轻响,宛如困倦呢喃。   在怪石嶙峋的角落里,呼吸声已在渐渐消减,微不可闻。   撕裂感深深渗进骨头,每次呼吸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   识海几乎被剧痛全盘占据,裴渡用力吸了口气,随着胸腔颤动,心口像被长剑猛然刺穿。   这种痛楚昭示着他命不久矣的事实,却也能让他觉得,自己仍然活着。   仔细想想,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终于能接下谢小姐的剑,并与她定下婚约,有时夜深人静,会面颊滚烫地悄悄去想,谢小姐叫出“夫君”时的模样。   这些年来,他顶着无数追杀翻遍山林遍野,只为寻得能将她治好的药材,明明只差最后一味药……就能救醒她。   念及此处,自裴渡眼底涌上再明显不过的自嘲。   就算谢小姐能够醒来,也注定与他再无关联。   一个万人厌弃的邪魔、一个即将死去的废人,何等何能胆敢去奢望于她。   在他声名狼藉的境况下,就连“裴渡未婚妻”这个名头,都成了种羞于启齿的称谓。   即便如此,裴渡还是无比强烈地期盼着她能睁开双眼。   他希望谢小姐能开开心心地活着,至于陪在她身边、让她感到开心的人是不是他,并不多么重要。   混沌的意识朦朦胧胧,他忽然觉得很困。   这是身体无法继续支撑的预兆,靠坐着石壁的少年长睫半阖,感受到脊背上的一片冰凉。   死亡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可怕。   灵力缓缓流逝、一去不回,在遍布全身的剧痛里,裴渡察觉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气息。   ……是想来确认他死没死透的正道修士吗?   来此地搜寻他尸体的人不在少数,好在裴渡身处偏僻角落的视觉死角,很难被轻易看到。   他冷然抬眸,眼角眉梢尽是冰凉寒霜,下一瞬,便是杀气全无,显出少许茫然的神色。   似乎是不久前离去的谢小姐回来了。   裴渡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可能在这儿落了东西,中途折返来捡。   这个想法并未持续太久,全因少年逐渐看清她的模样。   与之前出现的人并不相同。   年轻的姑娘面色如纸,是许久未见阳光后的苍白,脸颊比方才那位瘦削不少,棱角更为分明,显出伶仃病色。   他的心口轰然一跳。   就连衣着打扮……她们也是全然不同。   一个突兀的设想缓缓浮现,他暗骂自己不知好歹、自作多情,呼吸却忍不住轻轻发颤。   不远处的姑娘向他投来视线。   在四下疯长的夜色里,谢镜辞提着灯笼,看见那道颀长人影。   深渊外的狂风呼啸不止,比风声更加剧烈的,是她陡然加重的心跳。   那是裴渡。   伤痕累累,身侧缠绕着沉甸甸的魔气,几乎成了个血人。   当时从沉眠醒来,《朝闻录》被平平整整摆在她床头。谢镜辞一字一句认真看完,心里最多的情绪,是心疼与恼怒。   裴渡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以他的性子堕身入魔,必然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公与折磨。   他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除了谢镜辞,没有谁愿意在出事时将他护下。   她的到来全凭一腔热血,在路上潦草想好了说辞。   什么魔头,什么正派围剿,作为昏迷了好几年的重伤患者,她对此一概不知――   这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离经叛道。   来鬼冢之前,谢镜辞曾在心里做过无数次演练。   第一步,举起提在手里的灯笼,佯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抬头一望。   跃动的火苗晕出薄薄一层亮芒,莹辉如雾,宛若流水涓涓,向四面八方溢开。   黑暗被撕开一道裂口,当她立于朦胧火光之中,仿佛成为了光芒本身,自有无边亮色。   这幅画面不甚真实,裴渡疑心着自己是否在做梦。   第二步,努力压下心中狂涌的激动,神色不变,向他靠近。   夜色空茫静谧,少女踏踏的脚步便显得尤为清晰,声声击打耳膜。   自耳膜往里,蔓延开若有似无的痒,顺着筋脉传遍四肢百骸,最终撩在心口,生生发涩。   裴渡屏住呼吸,看着那道光越来越近。   一时间四目相对,谢镜辞压下耳根腾涌的热,把灯笼靠近他脸颊,当望见一道道狰狞的血口,指尖悄悄发颤。   最后是第三步。   春夜静谧,空气里是铁锈一样的腥,夹杂了恬淡暧昧的暗香。   穿过轻烟似的黑雾,在浓稠暗色里,她是唯一的光源。柔光浮荡,冲洗着柔和阒寂的夜。   她不会知道,自己与裴渡的这次相见,究竟来源于多少阴差阳错、百转千回。   悖行于天道之外,两个平行的时空陡然交错,无数人的抉择逐一叠加,才最终造就这一刹重逢。   当谢镜辞行至他身前,灯火轻扬。   她心疼得眼眶发烫,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低头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指尖柔软,与薄唇短暂相碰:“裴公子,还记得我吗?” 第七十八章 (白婉想,她完了。)   谢镜辞回到琅琊秘境时, 风声已歇了下来。   满林绿枝狼藉一片,叶子落了遍地。树干上随处可见深深剑痕,被火灼烧过的地方则是郁郁灰黑, 散发出隐约焦臭。   忆灵黑乎乎的身体倒在一边,没有动静, 似是没了气息。再往前, 便是围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孟小汀、莫霄阳与顾明昭。   莫霄阳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一眼便瞥见了谢镜辞身影, 颇为激动地拔高声音:“谢小姐!快过来,有惊天大发现!”   孟小汀迅速朝她勾了勾手。   四下昏黑,他们所在的地方放了盏长明灯,晕出大片莹亮柔辉。谢镜辞闻言上前, 嘴里下意识问:“裴渡呢?”   顾明昭意味深长地啧啧摇头, 抬手一指:“我们不会亏待裴公子, 放心。”   顺着他所指之处望去, 身形修长瘦削的少年正靠坐于巨石旁侧, 双目闭阖,显然已入了眠。   他被施了除尘诀, 身上盖着件干净的男式长衫,满面血污消散殆尽,露出毫无血色的冷白皮肤。长睫如扇, 漫无声息地垂下来,划出两道小小的漆黑弧度。   “他受伤很重, 我们喂了些丹药,已无性命之忧。但要想让伤口愈合, 还是得从秘境离开,找个大夫来医治。”   孟小汀道:“还有另一件事――你看。”   她说罢扬了扬下巴, 谢镜辞垂眸一瞥,正对上另一双惊骇的眼瞳,不由挑眉。   哦豁。   白婉狼狈地倒在一边,被林木的阴影遮掩大半个身形,捆仙绳散发出淡淡幽光,如蜿蜒蛇行,紧紧缠在她身上。   她来的时候意气风发,此刻却满头满脸尽是灰尘,看向谢镜辞时,极为羞恼地咬牙:“你们这群无耻小辈!居然、居然对我做出那种事,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谢镜辞好奇:“‘那种事’?”   “你看这个。”   孟小汀毫不掩饰话音里的笑,打开右手时,一颗留影石缓缓浮现。   这应当就是她所说的“惊喜”了。   随着孟小汀催动灵力,留影石发出锃然一响,四下白芒倾泻,于半空勾勒出一幅画卷。   画面里仍是在丛林,一行人与白婉之间的决斗应该刚刚结束。遍野尽是涌动的火光,灵力惊起阵阵疾风,夜色之中,许多色泽不一的光团摔落在地。   谢镜辞眉心一跳,认出那是神识凝出的圆球。   孟小汀耐心解释:“当时我们与白婉相争,没想到忆灵竟还活着,阴差阳错,扑到了白婉身上。”   忆灵被重创濒死,心中怨气定是滔天,近乎于发了狂。为实现报复,下手完全不留情面,甫一张口,就把白婉的记忆吞了大半。   谢镜辞已经隐隐有所预感,知道自己即将见到什么。   [留影石里的孟小汀蹲在地上,一个个捡起光团,身旁的莫霄阳探头探脑:“你是说,这些全是白婉的记忆?可它们全都凝成小球,我们如何才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顾明昭哼哼一笑:“这种时候,就得轮到我来露上一手了。”   水风上仙见识不小,从孟小汀手里接过一颗光团。   但见灵力汇聚,他不知从口中念了个什么法诀,旋即便是莹光乍现,被封印的记忆缓缓荡开。]   谢镜辞达成成就:在过去的影像里看过去的影像。   [这颗光团色泽灰暗,想必不是什么欢欢喜喜的好印象,待得画面浮现,果然不假。   此时春意阑珊,记忆里的白婉比如今看上去年轻一些,不过是个懵懂纤细的少女模样,正坐在秋千上与另一人谈话。   不可否认,这女人生得很美,面如桃花、秋水剪瞳,坐在一树零落的花前,显出几分少女独有的娇憨灵动。   然而她相貌温驯,自口里吐出的言语,却是令人不寒而栗:“解决了吗?”   立在她身侧的男人高挑健硕,着了身黑衣,闻言微微弓身,毕恭毕敬:“是。”   她一笑,眼尾如刀:“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丫头,居然想和我争抢亲传之位……流云真君的关门弟子只能是我。天资卓绝又如何,也不看看她的出身相貌,也配?”   花园里充斥着幽谧的静。   少女懒洋洋荡着秋千,打了个哈欠:“没留下痕迹吧?杀了之后藏哪儿了?”   黑衣人答:“化灰洒落江中,绝不会被旁人发现。”]   这段记忆到此便戛然而止。   谢镜辞神色复杂,与孟小汀对视一眼。还没出口,耳边就传来白婉声嘶力竭的嗓音:“给我把那颗留影石毁掉!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谢镜辞皱眉瞧她,眼底是不加遮掩的厌恶。   裴风南会看上白婉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乃流云真君关门弟子。这个名头响响当当,对于那个极好面子的男人来说,可谓最好不过。   正因如此,当他每每向旁人介绍,都会来上一句:“内子乃是流云真君亲传。”   听说当初有不少人竞争这一名额,经过真君设下的重重测试,白婉只居于第二。   拔得头筹的姑娘出身低微却天赋异禀,在最终选拔的前三天,却莫名其妙失了联系,留下一封诀别书。书中声称她习惯了乡野生活,来到仙门大宗后时时感到格格不入,加之受了不少师兄师姐的恶意嘲讽,不愿继续留于其中。   这件事细细想来确有猫腻,然而那姑娘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就算当时有谁心生怀疑,也没办法找出确切证据。   残杀同门乃是大忌,仅仅这一段影像,就足以让白婉身败名裂。   这段记忆结束,留影石上的画面却仍在继续。   [看完浮空的影像,孟小汀三人皆是惊诧不已,莫霄阳皱了皱脸:“不会吧,这女人为了拜入名师门下,弄死了竞争对手?这这这,那位流云真君若是知晓,会不会提刀来砍她?”   “裴风南知道了也得疯。”   孟小汀耸肩:“他一直对白婉的这重身份很满意来着。”   顾明昭啧啧称奇,又打开下一段记忆。   这回白婉已长成了与如今无异的模样,只不过穿衣打扮更显年轻一些。   她正端坐于一处木桌之前,身侧站了个小丫鬟,周围看样子是栋茶楼,人来人往,喧哗声声。   “怎么还没来?”   她渐生不耐,皱了眉冷声抱怨:“不是说裴风南为了悼念亡妻,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茶馆?”   “小姐莫要着急。”   丫鬟低声道,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犹豫着补充:“小姐,你真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他?我听闻那人性情古怪,又对亡妻念念不忘多年,恐怕……”   “他念念不忘,我才有可乘之机啊。”   年轻的女修抿了口茶,冷冷哼笑:“今日来这茶馆,不就是为了效仿当年他与李梦年的初遇,让他对我一见倾心么?”   “可是,”小丫鬟懵懵懂懂,“那样一来,小姐不就永远活在他亡妻的阴影下了吗?”   白婉又是冷哼。   “裴风南此人,性情古板、冥顽不灵,听说还死要面子,既蠢又疯,要不是为了裴家的势力,我能如此刻意地接近他?没门。”   她懒声道:“活在李梦年的阴影下又如何?只要那些灵石、功法和天灵地宝都是我的,裴风南就算死了,我也能躺在床上偷笑。”]   谢镜辞看着这一幕景象,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冥顽不灵死要面子既蠢又疯,白婉说得倒是贴切,也不知道裴风南亲耳听到,会是个什么表情。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琅琊秘境,把留影石拿给修真界里的其他人看上一看,再欣赏一番裴风南的反应了。那一定是十倍的快乐!   [记忆仍在继续,两人谈话之际,忽有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走上前来,细声低语:“裴风南快要进门了。”   于是白婉迅速收敛眼底戾气,唇边一抿,赫然成了个温柔娴静的绝代佳人,在那道健硕身影即将靠近时,起身与他相撞:“呀!”]   白婉真是个宝藏女孩,越挖越有,叫他们越有越挖。   这声“呀”响起来,谢镜辞实在没忍住,又是噗嗤一笑。   被捆仙绳缚住的白婉已是目眦欲裂:“不许笑!贱人!给我把绳子解开!”   [留影石悠悠一转,画面里的孟小汀叹了口气:“也不是这个。”   莫霄阳双手环抱,苦着脸摇头:“这,怎么说呢,裴风南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老老实实、对他死心塌地的替身妻子,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白婉之所以嫁给他,单纯为了家产――棋逢对手、天作之合、神仙侠侣啊!”   太牛了。   他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这两人谁更渣。   “这女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事?”   顾明昭目瞪口呆,又从地上的光团里挑选半晌,拿起其中之一:“就这个吧,这个看起来最暗。”   于是法诀再度一动。   徐徐展开在所有人眼前的,是一间烛火悠荡的书房。]   谢镜辞心下一颤。   被烛光映亮的脸,除了白婉……还有裴钰。   [“娘,这次计划真不会被看出破绽吗?”   裴钰翻看着桌上的一叠宣纸:“要是爹知道了,定会生气吧?”   “放心,计划滴水不漏,绝无露馅的可能。”   如今的女人面色沉静,眉宇间是被岁月印刻出的冷淡默然,末了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冷光乍现:“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裴渡实力已经超出预料,若是由他继续这般,恐怕不消多时,连我也无法将其拿下。”   她说着一顿,扭头看向最为宠爱的大儿子:“他夺了你的多少光环,旁人提起裴家,皆是称赞裴风南与裴渡,哪里提过你的名字?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家伙……你不想让他尽快消失?”   “我想!”   裴钰振声,脊背兀地挺直:“我早就看他不顺眼,还是娘对我最好。”   白婉笑笑:“记住了,等把他引到崖边,我就放出引魔香。你装作重伤的模样不要出手,让裴渡一人扛下所有魔潮,紧接着,我再把储存的魔气灌入他身体中――到时候应该如何对你爹说,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他点头:“裴渡将我和娘亲带往悬崖,趁我不备,竟引来诸多邪魔,欲要置我们二人于死地。”   烛火跃动,女人露出满意的笑:“没错,就是这样。等鬼冢一过,我的儿子便是裴家第一天才。”   “是他们陷害裴渡的记忆!”   莫霄阳激动得跳起来:“只要把这段画面放进修真界,裴渡就能沉冤昭雪了!――那边的留影石应该有在好好记录吧?”   “有有有,你放心吧。”   孟小汀扬唇:“终于……要是没有这一遭,恐怕永远都没办法证明裴渡当日的清白了。”]   鬼冢里证据全无,白婉行事缜密,更不可能留下丝毫痕迹。   若她没来琅琊秘境,又恰恰好撞见忆灵发疯,他们绝不可能亲眼见到这些记忆。   留影石之外的谢镜辞亦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里,她想尽千方百计,始终没能找到证明裴渡清白的办法。这出巧合可谓阴差阳错,说到底,还是白婉自作孽不可活。   她看着留影石里的莫霄阳与孟小汀击了个掌,莫名想到自己时隔多年,在鬼冢见到裴渡的时候。   那时他深陷泥沼、满身是伤,被前来追杀的男子称作“丧家之犬”,修真界中不少人同样对他心生芥蒂,看他不起。   他明明应该是修真界里最为惊才绝艳的剑修。   裴渡虽然未曾表露过态度,不愿让谢镜辞为他担忧,但她见过少年眼底的暗色。   一切都能水落石出,真是太好了。   她以为记录到这里,留影石中的影像就该结束了。   但画面里的顾明昭沉默稍许,忽然皱了皱眉,拾起角落里的一颗圆球:“这个……应该也是她的记忆吧?”   谢镜辞再明显不过地看到,不远处被绑着的白婉瞬间睁大眼睛。   对于留影石里的一切,其实和谢镜辞一样,她都是头一回见到。   当初她被忆灵袭击,神识失散大半,很快便陷入了昏迷。等迷迷糊糊醒来,记忆已经被重新装回脑海,捆仙绳让她无法动弹,眼前则是三张意味深长的笑脸,纷纷露出欲言又止的看戏之色。   她不知道他们究竟看见过什么。   但此时此刻,当视线触到画面里的那颗光团,她终于明白了那些笑容的深意。   ――被顾明昭握在手里的神识很小,之所以很晚才被发现,是因为几乎与草丛融为了一体。   这是颗草绿色的光团,绿得阴惨,绿得肆意,绿得让她有些发慌。   [“这个颜色,”莫霄阳斟酌一番语句,迟迟开口,“真独特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孟小汀双眼浑圆,迫不及待:“快快快,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顾明昭神色复杂,指尖用力。   记忆浮现的刹那,莫霄阳后背一僵,条件反射地捂住了眼睛。   视线所及之处,但见红帘帐暖,烛色摇摇。   云鬓散乱的女人坐在床头,红唇轻启,把身旁青年递来的葡萄吞入口中。   “裴风南又不在家?”青年相貌俊朗,同样衣衫不整,自喉间发出一声轻嗤,“他一年到头,待在裴府的时间有三个月吗?”   “这不是正如我们的愿?”   白婉亦是笑,摸摸他发丝:“他不出远门,我哪来的机会见你?十天不见,可把我愁坏了。”]   一缕春风过,掀起满地残叶,萧索苍凉,林中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留影石里的孟小汀三人:哦豁。   留影石之外的谢镜辞:哦豁豁。   春天来了。   裴风南绿了。   其实想来也是,白婉自始至终没对他产生过丝毫感情,不过当个升级工具兼聚宝盆。如今她有钱有势,修为远超常人,身为一名富婆,理所当然要为自己寻找乐趣。   她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猛料。   没想到记忆里的青年冷冷一哼,竟是撒娇般开口:“想我?白前辈在云京收了十多个院子,之所以来我这儿,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吧。”   谢镜辞悚然一惊!   救命啊!她原以为裴风南头上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结果居然成了万条垂下绿丝绦!白婉,不愧是你!   另一边的白婉怔怔躺在树下,已经彻底懵掉。   她清楚这群小辈动用留影石的目的,无非想把她过去的行径昭告整个修真界。光一个陷害裴渡的罪名就已经够呛,倘若连另外几段也被一并放出去……她的名声就全完了!   语无伦次的恐惧感瞬间涌上心头。   不久前还气焰嚣张的女人猛然一颤,语调被压低许多:“别……我们打个商量,这些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你们想要什么?灵石、财宝、灵丹妙药和秘籍功法,不管什么,我都能给你们!”   她方一说完,便瞥见谢镜辞似笑非笑的脸。   谢家势力雄浑,无论是上述哪一种,都无法让她心动。   “我知道错了!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不知怎地就朝裴渡下手――”   她被绑得没法动弹,走投无路,只得丢了全部尊严凄声道歉,说到一半,倏而眼前一亮:“对了,裴钰!是他整天在我面前哭诉,我身为他娘亲,不愿见到自己的孩子难受,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后悔。   为什么要跟着他们来到这鬼地方,为什么会被那团漆黑的怪物入侵神识,乃至于打从一开始,为什么要去刻意针对裴渡。   如果没发生那些事,她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而如今――   她简直不敢去想裴风南到时候的模样。   晚风阴寒,吹在她后脑勺上,带来短短一瞬清凉。   白婉深吸一口气,脊背微颤。   ……不对,也许她仍有一线生机。   方才留影石里映出的,是孟小汀等人围在一幕幕浮空的影像之前。如果她不承认那些影像是她的记忆,反咬一口,说他们恶意造出幻象,试图陷害于她呢?   女修眼底的得意与憎恨一闪而过。   孟小汀有所察觉,却并未多语,噙了笑勾勾手指,掌心白芒隐现,居然又出现了另一枚留影石。   白婉直接僵成一尊石雕。   她居然把方才的所有对话,也悄悄记了下来。   这合理吗?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石头?这臭丫头不是个体修……而是修的留影石吧?!   “其实那颗留影石里出现的记忆,都能被解释成幻象,不怎么靠谱的。”   她扬唇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石头:“如今铁证如山,多谢白夫人啦――至于那些忏悔的话,还是留给修真界里的其他人听吧。” 第七十九章 (取悦我。)   总而言之, 经过途中诸多意料之外的变故,此番琅琊之行总算圆满落了幕。   当谢镜辞自秘境走出,只见得天高海阔, 一派浪静风平,不久前发生的种种恍然如梦。   孟小汀心情不错, 长长出了口气:“总算出来了!看倦密密麻麻的山和树, 海边的感觉果然不同。”   莫霄阳背着裴渡,看一眼谢镜辞:“我们是直接御剑前往云京, 还是先行留在凌水村,等裴渡的伤愈合一些?”   裴渡先是与忆灵死战一番,后又生生接下了白婉的一击,不但身体处处布满血痕, 识海中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若是以这种状态乘上飞剑, 只会让伤口开裂得更厉害。   “先在凌水村休息一段时间吧。”   谢镜辞道:“大家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 不必急于一时。我会向爹娘告知一切安好, 顺便让他们差遣几个大夫来。”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钱可能买不来快乐和健康, 但加倍多的钱,它们一定可以。   莫霄阳忍不住朝她竖了个拇指。   “先离开海面再闲聊吧。”   顾明昭抬了眼, 视线扫过两侧狂啸的海浪:“秘境快关了。”   秘境与仙家洞府现世时,会有诸多祥瑞异象笼罩其上。   通常而言,异象以祥云罩顶、仙鹤腾飞居多。到了琅琊秘境所在的海上, 便是万千海潮一并涌向两侧,凝成波涛澎湃的高墙, 为通往秘境入口的路径空出悠长通道。   至于此刻,不仅天边浅粉色的浓云渐趋单薄, 水墙亦是显出了坍塌之势,自最高处往下, 不断有潺潺水色猝然落下,激起片片雪白浪花,   琅琊秘境来得悄无声息,去时也没什么征兆。倘若继续留在此地,待它灵力散尽、无法操控海水,一行人只会迎来劈头盖脸向下砸的浪潮。   他们不敢多加逗留,很快穿过长长通道上了岸,不消多时,便听见如雷的巨响――   浩浩水墙有如大厦倾颓,向两侧轰然崩塌。水浪如龙,激起千堆纷乱雪白,通道于顷刻之间被吞噬殆尽,再望眼看去,唯有碧水狂澜、烟波浩渺。   水到半空成了雾,轻轻一抚,哪里还有通道的半点影子。   “好险好险,幸亏出来得及时。”   海浪的气势震慑八方,莫霄阳有些后怕,往凌水村的方向扭头一望,不由挑眉:“奇怪……村子里是在做什么?”   凌水村里的气氛,似乎与往日不大相同。   在谢镜辞的印象里,由于蛊师之祸,这个与世无争的小村落向来愁云密布、静谧非常,居于此地的村民同样静默,平淡得像一口无波古井。   然而此时此刻,凌水村村口却是人影交错、喧哗声声,不少人围在一起,不知摆弄着什么东西。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远远眺见他们,眸色微亮:“哟,明昭回来啦――那位小道长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怎么浑身都是血?”   他说罢瞅了瞅被捆仙绳缚住的白婉,欲言又止。   能被这样绑着的,大概率是个坏家伙。   “他受了点伤,我们正打算前去医馆。”   顾明昭撩起眼皮,往前一探:“这是在做什么?”   被村民们围住的,是那张摆在村口多年的石桌。   准确来说,是桌上好几张端端正正摆着的图纸,纸上落笔端庄、一笔一划干净有力,粗略看去,竟是几份设计图。   “水风上仙的庙不是塌了吗?我们打算为它重建一个。”   另一个女人道:“这里是几个备选的法子,村里已有不少人去购置木材,只等明日开工。”   顾明昭一愣:“水风上仙?”   “你年纪轻轻,又是从外地来,理应不认得他。”   一旁发须皆白的老者温声笑笑:“那是庇佑凌水村数百年的神灵,曾救我们于危难之中。年轻人有空不如去拜上一拜,很用有的。”   不了,不了。   我拜我自己,这种做法有没有用暂且不谈,但绝对是有点病的。   唯一知道真相的村长静默不语,与顾明昭不动声色交换一个视线。   忆灵被裴渡一剑剖开,吞噬于腹中的记忆随之回笼。时隔多年,凌水村终于回忆起被遗忘的神明,众人皆是大惊,似是经历了一场浑浑噩噩的南柯梦。   老者思忖须臾:“当年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怪物,是从琅琊秘境现的身。不知我们此番恢复记忆,是否与诸位道长在秘境里的所作所为有关?”   这是个聪明人。   谢镜辞点头:“盗走记忆的怪物名为忆灵,已被我们解决,无需再生担忧。”   “那就好、那就好……上仙曾现身于村中,为我们除去大祸,我们这群人却不识恩情,竟把他给忘了。”   老者眸色暗暗,继续道:“只愿等我们修缮庙宇,香火旺盛之日,上仙能不计前嫌地回来。”   谢镜辞没说话,目光轻轻掠过顾明昭。   他仍是温和懒散的模样,瞳仁却显出从未有过的沉郁漆黑,伴随着笑意一闪。   “一定会回来的。”   顾明昭扬唇笑笑,大致扫视桌上摆着的图纸,伸手点了点其中一个:“我觉得这个还不错,说不定他会喜欢。”   村长眼睫轻动,亦露了浅笑:“我也中意这一份。”   “对了,”孟小汀环顾四周,“这么热闹,怎么不见白寒姑娘的影子?”   *   白寒在钻研蝶双飞的破解之法。   她的蛊术与温知澜同出一门,最能看出其中蕴藏的玄机,等一行人前去拜访,居然已做出了解药的大致雏形。   见过她以后,接下来的一切便是按部就班。   谢疏与云朝颜不但派来好几个大夫,连本人也一并赶往凌水村,看罢孟小汀递来的留影石,再瞥一眼面如死灰的白婉,纷纷露出唏嘘之色。   顾明昭仍然是村子里普普通通的热心肠小青年,水风上仙全新的庙宇则开始了搭建,声势浩荡。   至于白寒,被迟迟赶到的蔺缺一番诊治,浑身剧痛竟舒解许多。   自古医毒不分家。蔺缺作为鼎鼎大名的医圣,一向对蛊毒极感兴趣,至于白寒体内的剧毒,于他而言无异于一种有趣的挑战。   ――他已经许久未曾遇上过挑战,兴奋得双目发亮。   裴渡醒来,已是整整一日后。   他虽被大夫精心医治过,乍一动弹,还是会传来阵阵隐痛,在刺入眼前的阳光里,听见系统的声音:[醒啦。]   他礼貌应答,努力抬了眼,打量周遭景象:“前辈。”   这是他在客栈里的房间,此时并无旁人,窗户半开半掩,泄下熹微晨光。   裴渡尝试动了动手指,感受麻木的经脉重新开始运转,伴随着隐隐的疼。   这种疼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谢镜辞去取蝶双飞解药了。]   系统虚情假意地叹气:[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和你说再见。小公子,你有没有一丁点舍不得我?]   它说着嘿嘿一笑:[由于谢镜辞肯定不会主动告诉你,干脆我来替她说。你昏迷的这一日,她可是时时候在旁侧,几乎从没离开过。]   少年耳根隐隐泛了红。   在秘境中的所见所闻倏然涌上心头,裴渡想起神识里的一幕幕景象,仍觉得像是做了场美梦。   在许久以前,谢小姐也对他――   裴渡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   [其实这从很久以前就摆明了嘛。]   系统慢条斯理,好似看戏:[你想想,她遇上那么多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人,为什么唯独面对你,才会展开人设里的爱情戏码?那丫头心有所念,思想不纯洁呗――怎么样,小公子开不开心?]   即便没有了记忆,遵循着本心的感觉,她还是一次又一次选择了他。   打从一开始,于谢镜辞而言,裴渡就是最为特殊的那一个。   这颗蜜糖从天而降,勾起连绵的火,灼得他有些难受。   裴渡尚未回答它,忽而听见房门一响,被人轻轻打开。   一时四目相对。   谢镜辞没想到他会醒得这么快,略微怔住:“你醒了?蔺缺前辈说过,这么严重的伤,至少需要两天。”   她着急裴渡的伤势,开口时并未思考太多,直到看见他通红的耳朵,才总算意识到不对。   对了。   在琅琊秘境里,她背地里的花痴行为全被他看见,什么小猪拱食,什么化作虫子扭来扭去,什么鹅叫连连,堪称修真界动物园。   之前在生死攸关的紧要时机还不觉得,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裴渡两人……   谢镜辞的识海轰隆隆开始狂炸。   “蝶双飞的解药已经拿来了。”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露怯,否则定会落于下风。她努力正色,不去思考秘境里见到的景象:“白姑娘将它制成了丹丸,只需我们双双服下,便能凝出罡气,击散蛊毒。”   裴渡乖乖点头:“嗯。”   谢镜辞轻车熟路拿了茶杯,把药丸送入他口中,再喂给裴渡一些水。   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照料,靠坐在床头低声道:“谢小姐,我――多谢。”   其实经过一整日的休憩与仙药滋养,他已能做出简单的动作。   裴渡本想说“我自己能行”,却不知怎么中途把话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由谢镜辞递来的水。   他在心里悄悄谴责了自己一把。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喂完药,谢镜辞如释重负:“系统一直很乱来……它没对你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吧?”   裴渡迅速摇头。   [我能对他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熟悉的大嗓门响彻识海:[这一路上,我一直在对小公子科普何为自由平等文明法制,很认真负责的!]   这玩意儿十有八九是在信口胡诌。   谢镜辞不去理它,看向裴渡:“你的伤口感觉如何?”   “好多了。”   裴渡温驯笑笑:“谢小姐不必担心。”   时至此刻,她终于意识到某个极为严肃的问题――裴渡居然还在叫她“谢小姐”。   但谢镜辞出乎意料地并不会觉得生疏。   他的“谢小姐”和旁人不同,嗓音虽是清清冷冷的,语气却是绵软悠长,一个好端端的称呼,能被叫出三分欲色。   谢镜辞觉得她完蛋了。   她如今分明成了个唯裴渡主义者,不管怎么看,都会觉得他越来越勾人,一颗心被吊着左右晃。   “琅琊秘境里发生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   她摸摸鼻尖,试图掩下思绪:“在最开始的时候――”   这段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因为在识海里,谢镜辞听见了一声阴森森的笑。   她觉得大事不妙。   [叮咚!恭喜触发对应场景!]   [台词正在发放中,请稍候……]   细细想来,系统已经很久没出现作妖。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无论在哪个故事里,男女主角都不可能在生死关头来上一句“取悦我”,但当两人同处一室,一切就皆有可能。   谢镜辞清清楚楚记得,这个人设的所有剧本,都异常恐怖。   她把神识往上一瞟。   裴渡察觉到她半晌的怔忪,心有所感:“任务?”   系统的任务罢了。   谢镜辞瑟瑟发抖。   反派大小姐与卑微小男仆之间,可不会生出擦药疗伤的戏码。   这会儿裴渡受伤在床,对应的剧本情节是男仆与真女主夜半相会,不慎被大小姐发现。后者恼羞成怒,下令将他关进地牢家法伺候,等他满身是伤地出来,再来宣告主权。   ――所以这是个什么鬼畜情节啊!   谢镜辞心慌意乱,飞快看了眼裴渡。   他重伤未愈,面色如纸,颊边则是浅浅酡红,如同晕开的墨。少年人的长相偏于清冷矜贵,此时却像朵薄薄桃花,嘴唇虽是苍白,然而沾染了潋滟水光,叫人无端想起花瓣上任人采撷的晨露。   实打实的画面冲击。   裴渡很少见到她如此为难的模样,心中竟也莫名生出紧张:“谢小姐……我没关系。”   他知晓这个设定的大致走向,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一定不会脸红害羞――   下一瞬,脊背兀地僵住。   热气轰然乍起,裴渡如同炸毛的猫。   完全没有预兆,谢小姐一瞬之间翻身上床,坐在他小腹。   她还将手……按在了他胸前。   然后轻轻穿过前襟之间的缝隙,向里,也向下。   这个动作全然超出想象,他不做抵抗,亲眼看着少女青葱般纤细的手指缓缓探入,随着指尖下滑,引得前襟向两侧散开。   他只穿了薄薄一层里衣,被谢镜辞这样一动,胸口立马敞开浪荡的豁口,露出内里层层叠叠的绷带。春天的风有点冷,吹在外露的皮肤上,携来谢小姐的声线:“你整个人都是我的,掀开看上一眼,不可以么?”   裴渡心绪乱作一团,连自己也觉得意想不到,居然下意识回了句“可以”。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啊。   谢小姐的动作仍在往下。   她的手悬空着,并未触到裴渡身体,若有若无的热量隔着纱布,让一切都显得若即若离。   再低头,前襟已然凌乱敞开。   其实因为伤口的关系,他身上大多包裹着纱布。雪白绷带一层又一层,只在少数地方露出身体的部分,因而每一寸都显得格外珍贵。   被谢小姐看见身体,这并非头一次。   当时裴渡便心生紧张,如今与她渐生亲密,就愈发在意身上的道道伤痕。   他自小被裴风南关起来练剑,受伤不计其数,裴风南一个粗糙的男人,自然不会懂得擦药祛疤。   此时此刻向下看去,在绷带的空隙之处,一眼便能见到条条道道深浅不一的长痕。   裴渡从不在意这具身体的模样,唯独面对她时,会觉得自己远远不够好。   谢小姐正低头看着他。   指尖圆润,带了轻微的凉,有如蜻蜓点水落在他小腹的一道旧伤疤,裴渡低低出声:“谢小姐……”   她并未立即应答,而是发出一声闷闷的哼笑:“真是个妖精。”   他陡然僵住。   耳边继续传来她的嗓音:“不错。对于看到的一切,我很满意。”   谢镜辞:……   啊啊啊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裴渡的身体瘦而不柴她的确很满意……但这种台词也太羞耻了吧!   裴渡脸红了。   他绝对绝对脸红了!而且是火山爆发砰砰砰的那种!求求系统不要再用虎狼之词毒害纯洁小朋友!   指尖在伤疤上转了个圈,继而悠悠向上,经过腹部肌肉清晰流畅的纹理。   像碰到了一条长长的小沟,再往上,就是被绷带包裹的伤口。   她心知不能去触碰伤疤,手指在距离绷带很近的地方停下,柔柔一按。   这里虽然不到伤口,隔着毫厘之距,却也能引出细细密密的微痛,让裴渡轻轻吸了口气。   对不起,裴渡。   你那样,她还非要这样,这样那样,这样那样。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泪流满面、哭天抢地,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她就是个禽兽。   她深受良心折磨,没发现裴渡的耳朵越来越红,一直蔓延到脸庞,火一般的烫。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比起痛,更像是蚂蚁爬过似的痒,在他腹部汇出古怪的滚烫,迟迟不愿散开。   “害怕被我碰么?”   谢小姐说:“你和那女人亲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表情。”   那女人。   裴渡想起曾经见到的剧本,隐约明白这是一出惩罚。   按照原定剧情,谢小姐本应用力碾在伤口上,她是心疼他,才换成了这种轻微的抚摸。   却殊不知比起疼痛,这样的感觉更为折磨。   裴渡垂眸,没出声。   谢小姐的动作停了一瞬,声音被压得很低,如同乌云罩顶:“如果不想接受其它惩罚――”   她似是咬了咬牙,用了十万分的气力,才说出下面一句话:“那就取悦我。”   不要啊。   谢镜辞几欲吐出一口老血,脸上险些炸烟花。   这是正常人能讲出来的话吗?真有人觉得这种台词很狂霸炫酷拽吗?就算裴渡知道她受了强制,不会多想……但果然也太奇怪了吧!   被她压住的少年气息紊乱,眸子里是混浊的暗光,好似幽深洞穴,莫名生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危险。   谢镜辞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剧烈发烫。   这些只不过是强制性台词,裴渡本应该一动不动地等待任务结束。   谢镜辞从没想过,他会突然抬起双手。   谢镜辞:……?   少年前襟散乱,乌发倾洒在侧脸与颈窝,盘旋如蛇。长发是纯粹的黑,面颊则显出极致的白与粉,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她脸颊,没什么力气,轻轻往下带。   谢镜辞一个不留神,身体顺势前倾,勉强用手撑住床头。   [噢――!我的老天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   系统发出惊声鸡叫,强忍笑意:[小公子长大了,居然学会趁这个时机撩人――我先撤了,二位慢慢玩。]   什么、什么叫“趁这个时机撩人”。   裴渡他――   谢镜辞的脸在迅速升温。   她虽然在上方,裴渡却才是主导动作的那一个。两人近在咫尺,谢镜辞感受到他屏住了呼吸。   既然紧张到连呼吸都不敢,干嘛还要做这种事。   裴渡定定与她对视,双手轻微发力。   药香、树香与腾腾热气彼此交缠,染了水色的薄唇与她轻轻一触,旋即软绵绵地碾转反复,稍纵即逝。   他声音很低,在薄唇偶尔离开的间隙响起,强忍着羞赧与无措:“谢小姐,像这样,可以吗?”   这也太犯规了。   而且……真的很像妖精。   心跳全然乱了节拍,毫无规律上下晃动,冲撞在胸口上,让谢镜辞有些发懵。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尚未反应过来,忽然感觉覆在脸上的手掌一动。   裴渡指尖向后,撩动一丝散落的长发,柔柔落在耳朵。   他在捏她耳垂。   他他他还上下在摸!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动作!   奇怪的触感直勾勾挠在心口,谢镜辞哪曾体会过这种感受,一时间浑身僵住,猝然看向裴渡。   他坐在床上,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黑眸里是晦暗不明的幽邃,映出眼底漂亮的红。   谢镜辞终于明白了,这分明是假公济私。   俗话说得好,天然直球最克病娇。   你一个身娇体软可怜巴巴的小男仆,乖乖任她推倒就好了啊!谁让你当真来取悦了!   遍体的疼痛若隐若现,告诉裴渡此地并非梦境。   眼前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喜欢的女孩。   那些暧昧的动作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醒来后耳根通红,却也不由去想,会不会于某日成真。   这原本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当真被他做出,遵循着本能,一切竟如此顺理成章。   他甚至渴求着更多。   “我不会和别人亲近。”   裴渡紧张得厉害,嗓音低不可闻,瞥见她怔然的眼神,尾音不自觉平添一丝浅笑:“……只给谢小姐一个人碰。”   谢镜辞:。她死了。 第八十章 (事实证明她还能反攻!)   窗外有熹微天光溢进来, 凝成团团簇簇的流影,徜徉拂过少年纤长的眼睫。   那是鸦羽一般的黑,被光团晃得倏然一颤。   裴渡努力保持呼吸平稳, 静候谢镜辞的回答。   乍一看去,他如今处在极端的被动姿态。   谢小姐俯了身, 虚虚压在他之上, 两人隔着短短一段距离,似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她一只手撑在床头, 另一只手按在床铺里,与他的侧颈离得很近,当裴渡屏住呼吸,能听见被褥被攥住的轻微O响。   被子间的摩挲, 是种十足暧昧的响声。   他强忍赧然, 目光静静往下, 见到自己凌乱不堪的前襟。   因为浑身陡然升高的温度, 连脖子往下的位置也成了淡淡粉色, 衣襟褶皱连绵,反倒生出几分欲盖弥彰。   这种景象让他面颊发热, 方才由自己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亦然。   他打小内敛,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更不会讲那些司空见惯的恭维话, 唯独面对谢小姐,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   他想让她感到开心。   用她的话来说, 从很久以前起,裴渡便想取悦于她。   在此之前, 他不知晓谢小姐的心中所念,行事皆是小心翼翼, 不敢惊扰她分毫,此刻念及琅琊秘境里见到的景象……   裴渡想,亲近这种事,总不能让女孩子来主动。   他不知道男女相处时的惯例,只能凭借本能地靠近,对谢小姐讲出羞于启齿的心里话,担心若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让她厌倦或失望。   又或者……她会不会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孟浪?   一切都是未知数。   谢小姐伏在他身上,脸很红,双目有一瞬间的失焦。   “你。”   谢镜辞迟疑开口:“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全怪眼底的画面太有冲击力,她又被裴渡那句话撩得发懵,脑子里全是浆糊,想不出有用的措辞。   裴渡稳住呼吸,黑眸与她堪堪对视。他尚未收整好思绪,便见近在咫尺的姑娘红唇一抿,倏地低下脑袋,埋进他半遮半掩的衣衫间。   他的心忽地往上提。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已经叫裴渡心慌意乱,偏偏谢镜辞又在他胸前蹭了蹭,开口出声之际,吐出的热气缱绻在心口:“……这也太犯规了。”   犯规的明明是谢小姐,那热气简直能把他的心脏化开。   裴渡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谢镜辞像仓鼠一样蹭了半晌,等脸上的热潮终于消散一些,才再度抬头,露出晶亮的、如柳叶一样的眼睛。   她空出一只手,戳戳裴渡侧脸:“谁教你这样说的?”   谢镜辞可没忘记,孟小汀不知什么时候塞给了他一大堆话本子。虽然她没亲眼见到那些书册,但以孟小汀的性格,绝不会是什么正经故事。   和亲吻相比,戳脸是不一样的亲昵,如同被猫咪尾巴轻轻一扫,暗暗撩人。   裴渡不习惯这个动作,呼吸乱了乱:“没有人教我。”   他说罢微顿,稍稍加重语气,似是有些委屈:“那些话是真的,谢小姐。”   许是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番言语,少年喉结一动,面上更热。   虽然偶尔能反扑一把,但归根结底,在感情一事上,裴渡要比她更为生涩。   谢镜辞没谈过恋爱,可好歹看过许许多多话本子,后来在各个小世界里穿梭,又经历了千奇百怪的磨砺与熏陶,在理论方面比他强上不少。   至于裴渡,剥开外在的壳,内里还是只蜷成一团的虾。   她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紧张消散大半,忍笑眨眨眼睛,倏地抬了手,捏住他耳垂。   “那这样呢?”   少年人的耳垂本是莹白如玉,如今却泛着浓郁深红,像是血液一股脑汇聚,摸起来软绵绵的,发着热。   他瞳孔骤缩。   谢镜辞心里笑个不停,面上仍是好奇的模样:“像这样做,也是你自己琢磨的吗?”   裴渡并未立即回应。   说来惭愧,这是他悄悄收集到的法子。   他知道自己性子有些闷,可能不会讨谢小姐喜欢,某日路过书摊,买下一堆食谱后,无意中见到老板正在阅读一册话本。   老板很是热情,眯着眼睛笑:“客官,这是我们店最为抢手的本子,爱情故事感天动地,人人看了都说好。你要不要买一本回家,送给喜欢的姑娘?”   谢小姐理应是不爱看这种东西的。   裴渡本想拒绝,忽然又听老板压低了声音:“或者啊,小公子也能自个儿买来看。有不少郎君都购置过一册,这本子里的男主角儿啊――技巧多得很。”   很可耻地,他停了脚步。   而且不但买了一册话本,连它的前传也一并落进储物袋中。   裴渡本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乍一转身,居然在不远处见到孟小汀。   孟小汀的表情似笑非笑,在与他对视的刹那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对、对不起,裴公子,我本来想给你打招呼,但见你一直在同老板讲话,就先行在这边候着。”   她一定看到了少年剑修手里爱情故事感天动地的话本子,轻咳一下。   裴渡当时的脸烫到快要爆炸,又听孟小汀憋笑道:“裴公子,其实这册不算什么,我储物袋里有许多更有用的‘技巧’,你要不要看看?”   裴渡:……   再度很可耻地,他点了点头,不忘低声补充:“……还请不要告诉谢小姐。”   “哦。”   孟小汀笑得更欢:“所以说,裴公子是为了辞辞。”   裴渡这才后知后觉,孟小汀从没问过他买下话本的原因,他却一时心慌,自行把谢小姐供了出来。   心里的小人呆立半晌,以头抢地,自觉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总而言之,虽然过程不堪回首,但他总算从孟小汀手中得来了不少话本子。   裴渡做事认真,秉持着学习前辈经验的念头,一边看,一边在书桌奋笔疾书。话本里的故事虽然经不起推敲,但许多情节都是他闻所未闻,看罢不由呆呆地想:原来男女之间的相处竟还能如此这般?   平心而论,裴渡在看话本子的时候,心中并未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   可当书页合上,他看着笔下满满当当的字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学习。   也就是说……这些法子,很可能会被用在他和谢小姐身上。   于是不可言说的紧张感成倍递增,当天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醒来面红耳赤。   至于此时此刻,捏住谢小姐耳朵,便是其中提到过的办法。   听说这样能让她觉得开心,裴渡手法笨拙,但总归还是轻轻抚了上去。   但他总不能告诉谢小姐,自己看过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子,要是她知道,定会狠狠笑话一通。   耳朵被她抚摸的地方生生发痒,裴渡涩声:“嗯。”   那夜他在谢府醉酒,醒来后记忆一片迷糊,必然已经不记得自己说漏了嘴,把孟小汀的话本全盘托出。   “真的?”   谢镜辞笑了笑:“那――像这样呢?”   她话音未落,便已俯身向下。   唇瓣轻轻落在几欲滴血的耳垂,有鱼一样的湿濡触感从唇间探出,用力一压。   热流暗涌,有如过电,裴渡已快被折磨得发疯,左手手臂仓促遮住眼睛:“谢小姐……!”   谢镜辞却并未做出回应,继续向上。   她的攻势细密又温柔,将他轻而易举撩拨得方寸大乱,散落的记忆回笼,裴渡心下一动。   这个动作,他曾对谢小姐做过。   那时他喝了酒神智不清,在谢府桃林里――   思绪尚未聚拢,裴渡兀地咬牙。   一股热气从耳边直冲冲涌上识海,轰地炸开。   谢镜辞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初在桃林里有多被动,这会儿的谢镜辞就有多得瑟,眼看他喉结重重一颤,呼吸加重。   她好罪恶但也好快乐,事实证明她还能反攻!   裴渡总算意识到,这是个别有用心的小小报复。   那道气息炸得他发懵,心口像有无数蚂蚁在动,深吸一口气,终是缴械投降:“不是。”   谢镜辞的嗓音噙了笑:“什么?”   “是……谈情的话本。”   他有些难受,却又对她的触碰甘之如饴,尾音轻轻颤:“我看过一些,记了下来。”   她顿了一下:“哪儿来的话本子?”   “书铺。”   他倒是仗义,没把孟小汀供出来。   谢镜辞这才抬起头,从他耳畔离开。   裴渡相貌清雅矜贵,此时却被浓郁的绯色掩盖,连瞳孔都蒙着层水雾,晦暗不明,看不清晰。房间静谧,只能听见他被压抑的呼吸。   她做了坏事,不好意思直面他的视线,口中却忍不住继续道:“有没有学到别的什么?”   裴渡看出她故意打趣的坏心思,这回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开口了。   谢镜辞若在平日里这般撩拨,或许进行到这里,她已经不再是欺身在上的那一个。   然而裴渡伤病在身,仍未恢复气力,连伸手都难,更别说将她牢牢压制,反客为主。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眼底更浑更暗,即便周身剧痛,也还是滋生出逾矩的念头,忽然听见谢小姐又道:“裴渡,话本子里有没有教你像这样?”   于是暗色消退,裴渡怔然抬眸。   她不由分说地靠近,薄唇在喉结稍稍一碰,旋即越发向下。   拂过颈窝与精致的锁骨,谢镜辞来到缠绕着伤口的绷带。   她的亲吻好似蜻蜓点水,不敢用太多力气,自胸口一点点往下,隔着绷带,掠过他的伤疤。   轻柔得像是一道风,几乎无法察觉,只留下淡淡的痒。   他从未被人这样珍惜,下意识觉得喉间一哽,低声告诉她:“谢小姐……那里很脏。”   有些绷带上凝固着猩红的血,散发出铁锈与药的苦味,缭绕在她鼻尖。   谢镜辞没出声。   红唇向下,本就凌散的衣襟便也随之一点点敞开,让他想起被剥开的果实。   裴渡被这个念头灼得识海发烫。   里衣向两侧滑落,逐一露出少年剑修的脖颈、肩头、以及精壮修长的上臂。   她最终吻上小腹,大概停在肚脐上方的位置,在绷带上轻轻一啄。   “对不起啊。”   谢镜辞抬头,捏一捏他侧脸,力道仍是很轻:“之前用手按在这边,你一定很难受。我有没有弄疼你?”   她在为之前的任务道歉。   无论是任务中,还是后来的亲吻耳朵,她始终小心翼翼同裴渡的身体隔开距离,尽量不去触碰伤口。   被捏过的脸残留着温热触感,裴渡少有地体会到,自己似乎……在被某个人宠着。   那个人还是他追逐了许久的谢小姐。   “蔺缺前辈的药很有用,过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下床了。等到时候,我们就去找裴风南讨个说法,恢复你的名声。”   她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又揉了揉裴渡脸颊:“我们家渡渡是整个修真界最有天分的剑修,谁都不能说你坏话。”   我们家渡渡。   心口静悄悄地化开,他微微侧过头,唇角溢出一抹笑。   谢小姐定是察觉了这丝弧度,笑意更深,身子向前靠上一些:“不对,我记得你自己选过称呼,是什么来着――‘渡渡哥哥’?”   明明是“裴渡哥哥”,被她这样一改,平添许多莫名的暧昧。   心里的糖浆徐徐往外涌,裴渡唇边的弧度止不住,本欲开口,忽然浑身一顿。   谢镜辞亦是愣住。   阳光让一切都无法掩藏。   在陡然降临的死寂里,谢镜辞无声低头,感受到身后炽热的烫。   积累在识海中的许多知识一股脑往上涌,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一番动作,的确太过越界了。   裴渡:……   裴渡羞愧欲死,努力把床单往上拉,音量低不可闻:“谢小姐……对不起。”   他之前只觉浑身上下都是热,脑袋里一片空白,后来又被谢小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紧张得丝毫不敢分心,哪会顾得上太多。   若是夜里做梦也就罢了,可它怎能出现在这种时候,被谢小姐知道他如此孟浪,他哪里还有脸面再去见她。   他完了。   “那个,”谢镜辞虽然接受过丰富的知识科普,却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不敢再胡乱动弹,心里一急,匆匆问了句,“需要我帮忙吗?”   裴渡气息更乱:“不用。”   “那,”谢镜辞小心翼翼,“我出去?”   他这才用力点头,唇色惨白。   “其实没关系,你不用太害羞。”   裴渡脸上的红如同整个爆开,她不愿让他太过难堪,一边替他整理好前襟,一边在情急之下正色安慰:“反正以后总会见到,今日就当――”   谢镜辞:……   救命啊她在说些什么!!! 第八十一章 (一百万,离开裴渡。)   谢镜辞看似镇定, 实则手忙脚乱出了房间,等房门掩上,用手背摸一摸侧脸, 才发觉而颊早已热得发烫。   裴渡作为男子,一旦动了情, 身体做出反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做好了思想准备, 可当时乍一触到那团炽热,还是不由感到大脑空白, 不知如何回应。   不过……比起她,裴渡应该更为羞愧紧张。   他们两人半斤八两,在情之一字上都是毫无经验的新手,谢镜辞关门转身, 忽然有了一丝隐隐的危机感:到时候洞房花烛夜, 以裴渡那样的状态, 当真能没事吗?   谢镜辞:……   谢镜辞默了一瞬, 拿拳头狠狠锤在自己脑袋。   她成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所幸房外无人, 不会有谁见到她满脸通红的模样。谢镜辞放心不下,又向身后看了一眼, 可惜木门紧闭,见不到房间里的景象。   听说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得不到及时舒解, 当事人往往会觉得很难受……裴渡应该还好吧?   希望人没事。   事实上,裴渡并不怎么好。   床边尚且留存着属于谢小姐的淡淡香气, 风是冷的,朝小腹下涌动的暗流却是滚烫。   他身体难受, 心中更是不知所措,只能把整个身子缩进被褥, 悄悄摸了摸小腹。   这是方才被谢小姐吻过的地方。   少年因这个念头勾起唇角,拇指在绷带上轻轻按压。   丝丝缕缕的痒与痛无声生长,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觉得羞耻,却也乐在其中。   能与谢小姐亲近,是他期盼了许多年的愿望,如今心愿成真,裴渡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会如此……   如此亲昵地对他。   这样的亲昵太浓太炽热,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满腔蜜意来得猝不及防,让孑然多年的少年人全然没办法招架。   而上的桃花色愈红,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裴渡笑意更浓。气息融散在周身的滚烫热度,他喉音低哑,微不可闻,噙了浅浅的笑:“……谢小姐。”   *   多亏蔺缺医术高明,裴渡在凌水村修养五日,伤势便已好了大半,能下床行动自如。   当一切尘埃落定,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便是将白婉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还裴渡一个清白。   其中首先要见的,就是裴风南。   “自从裴钰被关进仙盟大牢,裴风南就与白婉生了隔阂,很少回家。”   谢疏财大气粗,为犒劳一行小辈,特意动用了府邸里的仙舟前来接送。仙舟的派头远比御剑飞行大得多,舟从天际来,势可吞日月,当灵压一层层平铺荡开,把村民们震得目瞪口呆。   裴风南许久不在家中,听说先去南海除了魔,又到崇山降了妖,如今赶往云京,正与一众修真界长老商议大事。   莫霄阳还是头一回坐上仙舟,趴在窗前左顾右盼,闻言扭了头:“什么大事?”   “寻仙会啊!”   谢疏往嘴里送了颗葡萄,耐着性子解释:“寻仙会乃是修真界十年一度的盛事,云京作为主办场地,会举办花会、诗会和武斗会――其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便是最后这一项武斗大会。”   莫霄阳是个战斗狂人,“哇哦”一声睁圆眼睛。   “和问道会那些花里胡哨的规则不同,既是斗武,那便只需开个擂台,让所有人逐一决出胜负。协作与智谋都无需看重,真刀真枪地打就行。”   谢疏一抚掌:“正好你们闲着,不如也去试试?”   莫霄阳疯狂点头。   谢镜辞在一旁剥葡萄吃,顺势把右手往上一抬,伸到裴渡嘴边,没想到在同一时间,自己眼前也出现了颗被剥好的葡萄。   他们居然阴差阳错,同时给对方递了一颗。   她下意识抿唇发笑,旋即红唇微张,将圆润的果实含入口中:“裴渡,你想不想去参加?”   说老实话,谢镜辞对此兴趣很大。   曾经在学宫里,她就时常与同龄人们相互比试,无一例外每年都是头名,也无一例外地,每年都在期待与裴渡的较量。   把裴渡救出鬼冢后,他们两人虽然偶有切磋,但都是点到即止,算不得多么认真。如果是在这种万人瞩目的盛会上,一旦能与他交手,二人必然都会全力以赴。   她的刀对上裴渡的剑,想想就令人兴奋。   裴渡张嘴吃下她递来的葡萄,动作生涩且小心,像在对待某种珍贵至极的宝物,舌尖轻轻一触:“嗯。”   “那就说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参加。”   谢镜辞在桌下悄悄戳他手背:“如果在擂台遇上,不要放水哦。”   除了未婚夫妻这一层身份,他们亦是相互独立的修士。   二人都是修真界里名声大噪的天才,即便不曾表露,心中难免有凌云的自尊与傲气。唯有全力以赴,才是对彼此最大的尊重。   裴渡点头,手心又被她轻轻挠了一下。   他十足敏感,被痒得气息骤乱,用传音入密道:“谢小姐……我们在外而。”   周围尽是前辈与伙伴,他们两人看似规矩,却在圆桌下做出这种动作,让他情不自禁耳根发热。   不愧是正经人。谢镜辞压下唇边的笑,也用传音回答:“怎么了?”   裴渡用空出的一只手抵住下巴,下颌紧绷。谢小姐……用膝盖碰了下他的腿。   然后又蹭了蹭。   “小渡,你和辞辞应该也会去吧?以你们两人的实力,说不定能争个同段的魁首。”   那边的谢疏还在道:“寻仙会很公平,将每个大境界都分了组。你们得了归元仙府里的灵力,又在琅琊有过历练,修为必然不低。”   他说罢一怔,迟疑着补充:“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还在生病吗?”   “真的。”   谢镜辞又用指尖挠了挠他,侧头一望,语气里满是促狭的笑:“身体仍不舒服吗?”   她玩得惬意,一眼就能见到裴渡发红的耳廓,指尖轻轻一动,拂过他因握剑生出的茧。   少年人的手掌较她宽大许多,摸起来温热绵软,谢镜辞本想继续往上,呼吸却陡然一僵――   裴渡不由分说地用力,一举将她的五指浑然禁锢,反手一按,压在他大腿上。   她尝试着动了动,没办法挣脱。   “歇息片刻便是,前辈无需担忧。”   他这回的语气倒是平和,只有谢镜辞听出了一点做贼心虚般的拘谨:“我与谢小姐会参加。”   裴渡说得认真,殊不知在另外四人的识海里,早已掀起隐秘的狂风骇浪。   “我的天!我刚刚察觉辞辞神色不对劲,悄悄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猜我看到了什么?”   孟小汀连通了云朝颜、谢疏与莫霄阳识海,疯狂往嘴里塞点心,从而掩盖嘴角疯狂上扬的弧度:“裴渡轰地一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辞辞想挣开,可他偏不让。天哪,我要昏过去了!”   莫霄阳假装朝着窗外看风景,心里早就连连叫好:“看不出来,裴渡外表温雅,内里却如此狂野,厉害厉害!”   谢疏的元婴小人起立鼓掌:“够霸道,我辈楷模!”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云朝颜满脸欣慰:“小渡长大了。”   “夫人,你中意这种类型?”   谢疏像狗狗一样凑近,刻意压低声音:“要不今晚,我也……”   莫霄阳与孟小汀皆是瞳仁一缩。   前辈,你忘了切掉他们两个小辈的神识!   *   飞舟抵达云京,已是傍晚时分。   绯色霞光自天边生长出来,与城中灯火遥相辉映。四处尽是朦胧飘渺的光晕,笑声、谈话声与叫卖声不绝于耳,与几日前命悬一线的绝境相比,祥和得有如仙境。   谢疏在前带路,嘴皮子仍是停不下来:“本来我和你娘也应当参加今日的会议,商量开办寻仙会的事宜,不过时候这么晚,他们应该快结束了。”   与众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不同,谢疏生性肆意潇洒,最厌烦此等劳心劳力的繁杂之事,对于自己在修真界里的名声与地位,也从来不怎么在意。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若能加入今日会议,那定是生涯中屈指可数的殊荣,他却仅仅因为要送女儿回云京,便与其失之交臂。   这让谢镜辞不可避免地想到裴风南。   他同样是鼎鼎大名的正派前辈,要说降妖除魔的事,其实也做得不少,但归根究底,那人与谢疏截然不同。   要说降妖除魔,是为了巩固声誉。   他从不会像谢疏那般,自行前往偏僻穷苦的山村小地,替平民百姓诛杀为祸一方的妖物。身为裴家家主,能让裴风南出而的,唯有震惊天下的大乱。   要说收留裴渡,是为了他的那张脸,以及天生的剑骨。   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但比起真正的“善”,更在意自己的地位与名声。   此行终点,是云京城中最高的观月楼。   观月楼四而玲珑,琉璃瓦悄然映灯红。此时会议刚散,能见到几抹御器而去的白光,看门守卫识出谢疏身份,侧身让出道路。   “已经有人离开了。”   莫霄阳跟在最后,抬眼瞥向窗外:“裴风南还会在里而吗?”   “他那人的性子,我熟得很。”   谢疏嘿嘿一笑:“虽然每次都提不出有用的建议,但毕竟是正道大能嘛,为显尽心竭力,总得留在最后。”   他所言果真不假,当一行人穿过深深长廊,来到最里侧的厢房,谢镜辞一眼就见到裴风南。   与上次见而相比,他肉眼可见地沧桑了许多,立在另外几名意气风发的长老身边,像是好心人结伴探望孤寡老人。   许是听见踏踏脚步,裴风南猝然侧目,兀地皱眉:“阿婉?”   谢镜辞默然不语,看向身旁立着的女人。   白婉顿感如芒刺背。   她今日定然完蛋了。   被他们握住那般不堪的线索,她本打算等灵力恢复一些,便拼死反抗、痛下杀手,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连带那些秘密一并埋葬,然而天不遂人愿,谢疏和云朝颜来了。   他们活了百年,怎会不清楚白婉心里的小算盘,从头到尾都没放松过监管。白婉就算想逃,也根本无路可躲,只能跟着乖乖来见裴风南。   裴风南神色肃然,将不请自来的几人打量一番,最终把视线落在白婉脸上:“你不是两个时辰前才来信,说自己在家中静养?突然来云京做什么?”   “白夫人两个时辰前,可不在裴府。”   谢疏懒洋洋插话,自带一分不容置喙的气势:“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他虽然做事随性,但也心知留影石上的内容足以让裴府身败名裂,因而存了一丝道德,想给裴风南留出些许接受现实冷静思考的时间,不那么早让他社会性死亡,之后再把留影石公之于众。   然而话音方落,身侧的云朝颜便已冷声开口:“不用找个地方,我看这里就很不错。”   开玩笑,裴家那对夫妇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当初在鬼冢差点要了裴渡的命,还想让她留而子?   想得倒挺美。   白婉一口气没接上来,看她的眼神像要杀人。   “尊夫人从几日前便离开裴家,前往了东海的琅琊秘境,卧房里放着的不过是个傀儡假人――裴道友不会一概不知吧?”   不等裴风南震惊答话,云朝颜继续道:“还有件事你定然不知,白婉在琅琊秘境行刺这群孩子,欲将他们置于死地,只可惜技不如人,反被他们制服了。”   她这一番话下来,不仅裴风南,在场几位长老纷纷露出惊讶之色,一并看向白婉。   白婉咬牙,低头避开视线。   她此刻恨不得死。   “我夫人行刺?”   裴风南皱眉:“云道友可是亲眼所见?”   要说他对白婉完全没有感情,那定然是假话,   但以裴风南的性子,而对这么多人直勾勾的视线,绝不能对她生出半点怜悯与袒护之情。   铁而无私,这才是正道大能应有的做派。   “道友可是想要一个证据?”   谢疏笑笑:“在他们出发前往东海之前,我为每人都设了道剑心决,以我剑中之灵时时相护。如今召我剑灵出来,能在它体内找到尊夫人未散的灵力――裴道友想看看吗?”   谢镜辞猛地抬头。   剑心决,乃是化神以上的剑修秘术,能以剑灵充当护盾,倘若携带之人受了致命伤,能为其抵消死劫,并把施咒的剑修传送到身边。   这件事莫说白婉,就连她也不知道。   难怪裴渡接了白婉那一击,居然还能勉强保持那么久的清醒,想来与剑心决脱不了干系。   “你不是一直嫌我和你娘管得太多吗,说什么长大了能把事情处理好,不要我们时时刻刻跟在身边。”   谢疏察觉她的哑然,挠头笑笑:“就,还是挺有用的嘛哈哈。”   “除却剑灵,我们还有另一证据。”   云朝颜右手微动,现出一颗圆润留影石,倏然抬了眼,看向在场一名白发白衫的俊雅青年:“流云真君,你不妨细细看看。”   原来那就是流云真君。   谢镜辞听闻过这位大能的名头,如今得以一见,只觉肃肃如松下风,好似流云映月,自有一派风骨。   白婉脊背一抖,连声“师尊”也叫不出,满心惶恐无处宣泄,堵在脸上,生出滚烫的火。   云朝颜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不消多时,便有影像浮于半空。   流云真君的脸色越来越白。   周遭安静得落针可闻,当听见那句“化灰洒落江中”,白衣青年灵力暴起,骤然涌向白婉身前!   “师、师尊。”   流云真君未下杀手,灵力奔涌,一并浮在半空。她而色惨白如纸,没有多余气力去挡,声线颤抖不已:“我、我知道错了,那时我年纪尚小,什么也不明白……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师徒,我心性已改,早就明白是我不该!”   身侧一名长老小声道:“真君心平气和,心平气和,你要是动手,这观月阁就完了。”   青年没做应答。   他是出了名的铁而无私,如今却遭到当头一棒,得知关门弟子不过是个心性险恶之辈,那么多年的教诲,顷刻之间全成了笑话。   就连之后白婉进入琅琊行刺,这般想来,竟也是得益于他所教授的功法,无异于助纣为虐。   毕生所学传给了这样一个人而兽心之徒,他怎能心平气和!   另一名长老看热闹不嫌事大,嘻嘻一笑:“还没完,接着看。”   第二段、第三段回忆结束,轮到裴风南成了而无血色的纸人。   他虽是因为白婉长了与发妻相似的脸,才对她一见钟情,但一见钟情,那也是“情”。   身为裴家当之无愧的主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将这个女人牢牢制在手中,没想到连最初的相遇……都是她以一己之力谋划的?!   他心神巨震。   更不用说在下一段影像里,清清楚楚记录了她与裴钰是如何交谈,费尽心思整垮裴渡。   自从裴钰在归元仙府做出那等人神共愤之事,他便有所怀疑,思忖着当日在鬼冢里的猫腻。   但他不敢细想。   如果裴渡真是无辜,将那孩子打落深渊的裴风南,便也成了罪人。   他可以做错,但他不能知道。   一旦真相被戳破,他就再也不是毫无污点的正派魁首。无论事实如何,裴风南都只想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然而如今这幅画而,却在硬生生把巴掌往他脸上打。   还是当着诸多同僚与几个小辈的而。   第三段影像结束,云朝颜便停了灵力,准备将留影石收回。   那位看热闹最厉害的长老向前一探:“云道友,这石头尚有光彩,理应还有内容。”   这是个活了千岁的老前辈,平日里最爱插科打诨,没个正形。   云朝颜闻言一顿:“余下的内容,恐怕有损裴道友声望,不如私下解决。”   豢养美少年算不得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她还没恶趣味到当众宣传,全当善心大发。   没想到裴风南立马接话:“无碍,继续便是。”   他问心无愧,不可能名声受损。   云朝颜有意隐瞒,反而会让在场其他人生出怀疑,到那时候,他就很难解释得清。   云朝颜狐疑看他:“你确定?”   于是留影石上画而继续。   于是众人一起陷入死寂,裴风南的双眼失去高光,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老前辈:“哇哦。”   “你这、你这……!”   裴风南怒气上涌,剑气直指:“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你说我不知廉耻?”   白婉心知走投无路,干脆和裴钰当初一样破罐子破摔:“先看看你自己吧!因为我和发妻长相相似便与我结为道侣,你爱她,那我呢,我算什么?一个替身?”   她哈哈一笑,眼里已有了几分癫狂的味道:“你说我陷害裴渡,分明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把他带回家,是谁说要把他养成裴家的剑,你不过是想要条忠心耿耿的狗!裴钰怕你,明川惧你,裴渡倒是曾对你心存感激,你是怎么对他的?知道修真界里的其他人都怎么看你吗?伪君子!”   谢镜辞皱眉,感受到身旁少年长睫一颤,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   她所说句句属实,裴风南无法反驳。   他曾以为自己有个温婉贤良的妻子,结果是个将他当作摇钱树的毒妇。   他曾以为裴府高不可攀,结果却是个人心散尽、肮脏不堪的泥沼。   可怜可笑,他一生高高在上,事到如今却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环顾身边,才发现一个人也没留下。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今后这个修真界……会如何看他?   谢镜辞静静看他沉着的外壳碎去,蒙上无措的茫然,嗓音极冷:“前辈,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裴风南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他的声线沙哑许多,双目混浊,目光落在裴渡眼前:“当日……是我错了。抱歉。”   白婉说得没错,在那三个孩子里,只有裴渡不怕他。   他从来不过生辰,因而很少有人记得,在裴渡进入府中的第二年,曾给他做过一碗长寿而。   男孩眼底是拘谨的期待,低头攥紧衣衫,可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裴风南而无表情地拂袖:“浪费时间,去练剑!”   而今他家破人亡,沦为天下所有人的笑柄,连向裴渡道歉、求他回来的勇气都没有。   名声与家人,他什么也不剩下。   谢疏道:“我们会将这段影像告知天下,至于白夫人,交给仙盟处置不过分吧?”   [真可怜啊,裴风南。]   系统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饶是它也在吃瓜看热闹:[事情都快结束了,有个好消息,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设,位而就能修复完成。]   谢镜辞悄声应它:“什么人设?”   系统嗯哼一声:[马上就来。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完成这个设定的最后一项任务。]   她把神识往下一瞟,挑了挑眉。   她悟了。   作为大小姐,除了恶毒,最突出的特质是什么。   有钱啊!   那作为一个有钱人,除了使坏,最擅长做的是什么。   甩钱啊!   哪个恶毒女二没仗势欺人过,哪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有钱人,没趾高气昂拿出一张支票,说出那句经典台词。   正合她意,系统终于干了回人事,而对裴风南这种人,恶毒就恶毒吧。   “前辈抚养裴渡十年,必然花费了不少财力。”   四下俱静,谢镜辞上前一步,与裴风南对视:“他准备了这个,托我交给前辈。今日一别,便当两不相欠吧。”   众目睽睽之下,一页纸片被缓缓前推,来到裴风南身前。   那是一张崭新的银票,伴随着少女清凌决绝的声线,毫不留情:“一百万,离开裴渡。”   裴渡眸光微动。   他对此事并不知情,谢小姐却声称受了他的嘱托。她时刻都在小心翼翼,在众人而前维护他曾被轻视的自尊。   ……他的心口几乎倏地就软下来。   裴风南默然而立,良久,自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他习惯将所有人看作附庸,直至众叛亲离,才终于知晓其中苦痛。   除了一把剑,一栋宅子,满目荒唐的名声,他还剩下什么?   刹间灵力骤起,风声呼啸,但见一道白丝蔓延如缕,裴风南竟吐出一口鲜血,须臾白发!   “不好。”   紊乱的灵力四处冲撞,其中一位长老蹙眉掐诀:“裴道友道心已乱……还请诸位助我护法。”   “谢小姐出手真大方啊。”   莫霄阳后退一步,避开横冲直撞的狂风,目瞪口呆:“一百万灵石,能够我活几辈子了。”   孟小汀瞥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你不懂,那叫践踏裴风南的尊严,让他再也没脸缠着裴渡,彼此之间划清界限――之前在裴府,他不是一个劲想让裴渡回去吗?”   莫霄阳懵懵点头。   真希望全世界都能像这样轻视他的尊严。富有的漂亮姐姐们,快来践踏他吧! 第八十二章 (无论哪里都可以哦。)   修真界炸了。   裴府事变一朝传出, 四海八洲皆成了任君攫取的瓜田,修士们看热闹看得不亦乐乎,无论谁听罢来龙去脉, 都不得不大呼一声厉害。   早在许久之前,就有人怀疑鬼冢的异变与白婉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彼时线索全无, 哪怕心有所感,也只能匆匆作罢。   如今不但此事真相大白, 居然还牵引出了更多意想不到的新仇旧恨,有如滔天巨雷,一道接着一道发出惊天轰响。   觉得“白婉刻意接近裴风南,将其看作捞钱工具”一事不够刺激?那不妨看看她残害同门, 只为处心积虑成为流云真君关门弟子的影像。   若是觉得还不尽兴, 那便瞧一瞧裴风南头顶的那片绿, 真真可谓满园春色关不住, 一树绿枝出墙来。   白婉至此身败名裂, 得知当年真相的流云真君怒不可遏,按照师门规矩, 将亲自剥去她仙骨,给多年前枉死的女孩一个交代。   至于之后,便是将其送入仙盟, 等待处置。   无论如何,白婉与裴钰这对母子, 总算能在仙盟牢房里团聚了。   与白婉相比,裴风南的境遇要好上一点,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短短数日之间,昔日高高在上的战神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修真界里无人不在嘲笑他的虚伪冷情,如同在看一桩笑话。   于是观月阁中灵力大乱,裴风南道心受损、修为大伤,幸亏有一众长老贴身护法,才不至于被心魔所困。自那以后,他便宣布闭关修炼,再未露面。   曾经偌大一个裴府,如今竟只剩下胆小怯懦、修为低弱的裴明川。他本就没什么能耐,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猝不及防被推上代理家主之位,整个人都是懵。   虽然无人点明,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被交到这样一个败家子手中,原本不可一世的裴家彻底完了。   裴府今后会变成什么样,谢镜辞并不关心,于她而言,现下的头等大事,是十年一度的寻仙会。   寻仙会分为花会、诗会与武斗会,其中最为万众瞩目、但也最叫人不省心的,便是最后一项武斗会。   修真界以强者为尊,大多修士崇武好斗,若是能同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手比试一番,必然求之不得。然而练气筑基也就罢了,倘若遇上元婴化神的修士打擂,灵力浩浩荡荡,稍有不慎,能毁掉半个云京。   在以往,通常是让比试的修士们进入一方小天地,与云京城彻底隔绝。但大能的威压何其惊人,有时一天擂台打下来,能把小天地震毁十多个。   更何况寻仙会的宗旨虽是“点到即止,以武会友”,奈何时常有人杀红了眼停不下手,一来二去,闹出人命、身受重伤的例子屡见不鲜。   于是今年的寻仙会改了规则,同问道大会一般启用玄武境。   玄武境不涉及生死,修士之间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死斗,加之幻境牢固、不会被轻易破坏,所有人都能毫无顾虑全力以赴,战斗更酣畅淋漓,也更有观赏性。   寻仙会采取一对一淘汰制,由抽签决定第一轮对手。谢镜辞拿着手中木签,短暂地陷入沉默。   “我对的是……施旖?这是谁?”   莫霄阳对修真界里的青年才俊一概不知,挠头看她:“谢小姐,你抽中了谁?”   一旁的孟小汀同样好奇,朝这边投来视线,谢镜辞默然一顿,抬手亮出木签上的字迹。   孟小汀双眼睁圆,刚要逐字念出那个名字,便听得一声喜出望外的嗓音:“谢小姐!签上说我们会在第一轮遇上!”   能兴奋成这副模样的人,只有一个。   ――即便在玄武境里,龙逍身边也跟着一大群朋友。他身形颀长健硕,五官则是深邃锐利、锋芒毕露,黑眸里映了亮色,在乌压压的一行人中格外突出。   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人,最爱和强者单挑,在云京的一干世家子弟里,修为名列前茅。   谢镜辞是他最为满意的对手,自前者昏迷不醒长达整整一年,两人已经很久没正式交手过。   这只是让他感到高兴的其中一个理由。   最最重要的是,若是谢镜辞的场子,孟小姐一定会在旁侧从头到尾地看完!   龙逍虚空做了两个握拳的动作,抿唇遮掩情不自禁的弧度。   如果是他和别人相争,孟小姐一定不会投来眼神,唯有撞见谢镜辞,能让她生出些许兴趣。   虽然她一定想着让他输。   但是这没关系!如果他赢了,孟小姐就能对他从此改观,说不定还会生出一点点的欣赏和崇拜;若他输了,那也算是凭借一己之力,为孟小姐带去了快乐。   龙逍对胜负虚名不感兴趣,唯一乐在其中的,是生死攸关之际酣畅淋漓的厮杀感,因而思来想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耶!他好赚!稳赚不赔,快乐双倍,寻仙会万岁!   只要一想到能在心上人面前好好表现,心头便像被蚂蚁用力啄了啄,期待之余,更多是酸酸涩涩的紧张。   识海里的元婴小人安详升天,满面春风肆意徜徉,龙逍努力止住笑意,正色道:“我会全力以赴。”   谢镜辞:……   麻烦你在说这么认真的话之前,先把嘴角上扬的弧度收一收啊老兄!   她对此人的小心思了如指掌,心下不由啧啧摇头。   龙逍公子是云京城首屈一指的体修,要论打斗冒险,往往是冲在头一个。他不怕死也不怕痛,唯独面对孟小汀,怂得像只刚破壳的小鸡,唯恐惊扰她分毫。   ……裴渡似乎也是这样。   这群所谓的少年天才算是学傻了。   她想着一哂,拿手指戳一戳裴渡胳膊:“你的对手是谁?”   “剑宗夏叹尘。”   他缓声应答,末了抬眸,回答莫霄阳之前的疑问:“施旖乃是留音门弟子,修箜篌。”   他们都已入了元婴境界,此番遇上的对手,无一例外皆是颇有名气的强者。   修真界万千流派,剑修、刀修、法修、乐修、体修,乃至他们曾经见过的傀儡师与蛊师,尽是百家争鸣的其中之一。没有哪种法门能一枝独秀,待得修为精进,他们所见识的世界也就更大、更辽阔。   至于此次寻仙会,万千流派汇聚于云京一城,江河湖泊滔滔不绝,终究落在同一片海洋之中。   谢镜辞抿唇,捏紧手中冰凉的木签。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好好闯一闯大海汪洋了。   *   玄武境内,贰之道。   “第二场,龙逍对谢镜辞――”   钟鸣响彻,悠悠荡荡,回旋不绝。幻境之中有雨徐然落下,携来一声雄浑男音:“起。”   谢镜辞眸光一动。   此地是独为她与龙逍设下的擂台。   玄武境脱离了现实中的诸多限制,一切场景与天气全盘随机,如今她正立于一片肃肃竹林,放眼望去满目清幽。   一滴春雨无声滑落,映出竹叶蜿蜒脉络,欲滴的翠意泫然晃动,忽而雨滴轻颤,坠入泥土之中。   嘀嗒。   不远处的龙逍与她相视而立,眉宇凌厉,隐有战意。   两人皆无动作,却自有灵力引出徐徐风动,竹枝轻响。   “谢小姐。”   龙逍扬唇一笑:“请多指教。”   他话音尚未落地,下一瞬,便是疾风骤起!   体修是极为特殊的一类修士,不借助刀剑乐器等诸多外物,而是锻体为器,骨血皆能成兵,自有一派所向披靡。   既是锻体,速度必然远超常人。   谢镜辞曾与龙逍切磋多次,对他的身法很是熟悉,如今多日不见,竟有些摸不清竹林里行踪不定的轨迹。   灵力腾涌如刀,不过堪堪拂过林叶,便是残枝尽断、满林摧折,雨帘斜斜下落,亦被轰然击破,碎作淋淋齑粉。   “好快!”   看客席上的孟小汀不由惊呼:“那是灵力吗?简直像快刀!”   与龙逍一样,莫霄阳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战斗狂人,看得合不拢嘴:“厉害厉害!真想和他比上一场!”   他们看得全神贯注,身后看客亦是议论连连:“你们说,此战谁能取胜?”   此二人皆乃名满四海的少年才俊,势均力敌的较量最是扣人心弦。不知是谁应了句:“谢镜辞虽然实力极强,但一年前出了那挡子事,只怕修为大损,撞上龙逍,应该占不了太大优势。”   “那倒不一定。”   另一人猝然笑笑:“谢镜辞能在问道大会夺得头名,定然不是草包。更何况她还得了归元仙府里的秘藏,修为大大精进,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水平,谁也说不上来。”   当初听闻她识海受创、昏迷不醒,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认定,谢镜辞算是完了。   但她非但没完,还在醒后不久赢下问道大比,紧接着便是归元仙府破除心魔、查明云京城失踪之谜、解决东海蛊师之祸,每一件事拎出来,都是常人望尘莫及的大功。   “龙家世代修习体术,龙逍更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裴渡道:“不过……谢小姐若想赢他,应该不成问题。”   莫霄阳好奇:“为什么?”   他原以为能听见长篇大论的分析,没想到身侧的少年修士不过抿唇一笑,言简意赅:“谢小姐很强。”   莫霄阳:……   这种时候也能被强塞一把恩爱,他是万万没想到的。   “不过啊,如果是这种一对一淘汰、一路打上去的规则――”   孟小汀嘿嘿笑:“裴公子和辞辞,应当会遇上吧?”   打从学宫起,谢镜辞就与他势均力敌,对裴渡格外在意,此次撞上这种万众瞩目的盛会,两人必定都会竭尽全力、认真相待。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那时的情景了。   擂台之上,疾风仍旧未消。   龙逍掌风似刃,裹挟奔雷之势速速袭来。既然身形快得只剩下残影,那便用神识感受他的气息。   元婴期的神识骤然铺开,每一处角落皆如画卷般徐然展开,雨滴、树叶、泥泞的土地都在此刻有了轮廓,谢镜辞触碰到风声呼啸,手中长刀兀地一震――   正是此处!   鬼哭上扬,甫一出鞘,便爆开势不可挡的凛然杀气,暗红薄光好似鲜血,斩断层叠雨幕与掌风,于身侧猛然一劈!   霎时金光大作,残影汇聚出一道修长身影,风声簌簌,带来龙逍的轻笑。   “打中了!”   孟小汀屏住呼吸:“但是……龙逍他用了金身诀?!”   谢镜辞反应快,龙逍亦是如此。   他的进攻虽然迅猛,却也不敢轻敌,时时留了后手,在鬼哭袭来的瞬间默念法诀,于身前凝出屏障。   谢镜辞眼底溢出浅笑。   在对决一事上,龙逍向来都是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对手。   于是刀光再起,掌风倏动。   龙逍周身尽是凶戾难当的灵气,越是近身,越会被铺天盖地的巨力压制。谢镜辞并未后退,而是以刀风傍身,两股力道相撞,缴碎七零八落的雨风,铮然轻响连绵不绝。   两人出招愈来愈快。   起初只是令人目不暇接,很快成了难以捕捉的虚影,只能见到漫天雨幕聚了又散,竹叶纷飞,荡开如霞般的金光与绯色。   “不得了。”   身后有修士抚须低叹:“谢镜辞受伤耽误整整一年,尚能拥有此等修为,若她当年平安无事,只怕杀招会更烈。”   “幸亏这是在玄武境。”   莫霄阳呆呆感叹:“若在外边,这四面八方的竹林,恐怕都要被削秃,啊不,连根拔起了。”   “龙逍平日里看起来没个正形,没想到打起架来这么凶。”   孟小汀拿手托着腮帮子,忽然双眼圆睁:“你们快看,他打算出杀招!”   旁人看不出来,她同样身为体修,也曾琢磨过一些对决时的套路。   龙逍竟然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先用突袭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等对方习惯这种节奏,再顺势佯攻一处,旋即聚力出手――   但见金光更浓,恍如秋月临空、蟾宫映雪,千钧巨力汇于一掌,径直向谢镜辞袭去!   自己的身体,无论如何都要比外物用得顺手。   龙逍确信,在转变攻势一事上,无人能快得过他。   谢镜辞躲不开。   事实上,她也没打算躲。   鬼哭再起,绯色流泻不休,在他尚未发觉的时候,谢镜辞竟已蓄满灵力,尽数聚于刀锋――   原来她早做了准备,他以为的出其不意……实则是属于她的守株待兔!   满林灵力淌动如漩涡流水,雨丝因相撞的力道轰然散开。   毫无预兆的掌风来势汹汹,龙逍下手极重,没料到她会不要命似的接下这一击,顿时心下一急,凝出一道金光罩,试图挡住重重刀光。   他有心防御,谢镜辞却是将全身力道聚在刀尖,黑眸被鬼哭映得血红。   一如皎月清辉,一如炽然骄阳。   零散的刀意扰乱清风,又因这一击浑然凝聚。掌风携来的金光固然澄澈如月,然而泠泠月影,怎能摒退凌然朝色。   胜负只在一念之间。   看客席中鸦雀无声,四下俱静。   一缕青竹落,漫天雨色间,晃晃然有骄阳当空。   旋即轰然声起,不见长空皓月,唯有刀光肃杀。再抬眼望去,竟是满林竹枝尽折,云销雨霁――   雨停了。   *   谢镜辞赢了第一场。   她的刀意将金光罩击得粉碎,恰好击中龙逍胸口。饶是体修也无法抵御这般攻势,在萧萧下落的竹叶里,陡然卸去力道。   “谢小姐刀法精湛,在下自愧不如。”   一场对决落罢,龙逍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正满脸狼狈地擦拭鼻血,忽然瞥见跟前递来一条手帕。   握帕的显然是女子之手,他本想习惯性拒绝,顺势一瞥,不由怔住。   “你不该用那道金身诀。”   孟小汀神色如常,语气懒懒:“金身诀分散了你的灵力,导致无法与她相抗――若是竭力去拼,说不定能有机会。”   他差点就碰到她的手了。   龙逍鼻血流得更凶,一时心慌,干脆捂住下半张脸:“是是是!我也这么觉得!孟小姐说得真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孟小汀被他逗得一笑,挥挥手中棉帕:“你快擦擦。”   她笑了。   她还给他递手帕。   龙逍整个人都是呆,不知是被打得神志不清,还是被这个笑晃得失神,表情茫茫然:“……可爱。”   谢镜辞本在喝裴渡递来的水,一口全呛在喉咙里。   你有病吧!谁会把“可爱”这种话当面说出来啊!   孟小汀一愣,没听清:“嗯?你说什么?”   “我我我,我说――”   他自知失言,匆忙拿过手帕,往面上一抹:“可。唉,输了伤心。”   龙逍的心在滴血。   他居然暴殄天物,用如此珍贵的手帕擦血,它脏了。   等回家亲手将它洗干净,再好好藏在贴身储物袋里吧。   这场比试结束,紧随其后上场的,便是裴渡。   两场擂台不在一处,几人收整一番,一并前往下一个场地。   “话说回来,”谢镜辞一边走,一边悄悄向他传音,“系统任务换了,方才对决结束的时候。”   裴渡动作一顿,语气显出微不可查的拘谨:“是什么?”   他果然在紧张。   谢镜辞抿唇笑笑,神识上抬,看一眼识海中浮现的字迹。   [当前人设:最后一份惊喜,不如来只小野猫吧!]   听各路霸总王爷说了那么多次“你这个小野猫”,总算来了回真的。   这个人设是被男主收留在家的猫妖,对男主人公一见钟情。比起之前懵懵懂懂的兔子精,猫妖主动得像团火,言行举止皆是撩人,毫无下限。   谢镜辞轻咳一声,察觉到少年僵直的脊背。   “这一次,”她向身侧靠近一步,薄唇渐渐贴向裴渡耳朵,笑意不止,“我是裴渡哥哥的猫。”   即便知晓谢小姐是在打趣开玩笑,他还被那声“哥哥”灼得耳廓发热,听她笑得更欢:“猫和兔子一样,也是要摸一摸的,对吧?”   此地乃是庄严肃穆的仙会,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他们却在做这种事情。   裴渡侧脸更热,低低应她:“……谢小姐。”   “无论哪里都可以哦,像是耳朵,头顶――”   谢镜辞说着一顿,咬字突然清晰许多,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尾音上扬如钩:“或者……尾巴。”   尾巴。   她哪里会有尾巴,尾巴所在的位置……   心里涌起不应有的念头,仅仅因她一句话,裴渡便侧脸骤红。   他正行在长梯上,闻言心下一空的同时,不成想脚下亦是一空。   时值寻仙盛会,抬眸望去,能见到连通各个擂台的百步长梯,云蒸雾绕,仙鹤腾翔。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从山顶往下摔的影子,笔直又迷茫。   漫漫长梯间,响起莫霄阳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裴渡――!” 第八十三章 (抚摸教学(?))   裴渡登上擂台时, 头顶着一片醒目红肿。   幸亏玄武境不会当真置人于死地,否则按他那般下跌的模样,只怕会成为修真界头一个在台阶上摔死的修士。   俗语有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继“白婉为何那样”之后, “裴公子为什么会从百步梯纵身跃下”, 成为了修真界八卦圈里的头号谜题。   无论何时,吃瓜群众的力量永远都不容小觑。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 上有“裴渡欲练天外飞仙”,下有“痴情剑修为情所伤,一怒之下凌空跳起”,形形色色, 不一而足, 听得谢镜辞笑个不停, 身旁的裴渡则是没脸再去见人, 任由她在额头上摸来摸去。   也正因如此, 当大比正式拉开序幕,剑宗夏叹尘在见到他的第一眼, 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谢小姐。”   莫霄阳虽不知道她对裴渡说了什么,却见过谢镜辞踮脚在他耳边低语的动作,以及后者陡然通红的耳朵。裴渡向来严谨认真, 之所以摔下百步梯,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看得啧啧摇头, 一边观战,一边小声道:“对老实人好点吧, 看看孩子都被逗成什么样了。”   孟小汀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冷一哼:“又在出馊主意, 所以你才这么没有异性缘。”   裴渡的这一战并不算难。   夏叹尘身为剑宗亲传弟子,同样是个小有名气的剑术英才,只可惜身法与修为皆落后一头,当湛渊剑光乍起,浑然没有抵挡的实力。   擂台战上,每个修士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战斗风格。   有人身手诡谲莫测,擅长逗弄人心、花招频出;有人出招凌厉狠辣,讲究一击毙命,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反抗余地;亦有人时时谨慎,习惯循序渐进,逐步试探对方实力。   裴渡的个人风格同样十分明显。   他行事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无论面对强弱如何、名声怎样的对手,都会严肃以待,尽力迎战。   这是充分给予每一位敌人的尊重。   当湛渊出鞘,清风回旋不休。凛然剑气缠绕如枝,结出簇簇冰雾,当嗡鸣声起,少年动身之际,引落千缕白芒。   很难想象,这个眉宇冷然、默然不语的强大剑修,在不久前因太过害羞,径直摔下了高高长梯。   谢镜辞想到这儿,不由抿了唇无声笑笑――那是只有她才能见到的景象,其他人谁也瞧不了。   在旁人眼里,天生剑骨的小裴公子向来清冷寡言、温润疏离,萧萧肃肃,好似山巅之上新生的雪,虽说清润漂亮,却不易消融,更不易接近。   唯有谢镜辞知道他脸红害羞的模样。   他攻势又狠又快,毫无悬念赢了下来,再往下,便轮到莫霄阳的擂台。   与莫霄阳对峙的是个乐修,名为施旖,生得清清冷冷,善用箜篌。   鬼域里的魔修大多修习刀法与剑术,对于那样一群成天喊打喊杀的大老粗来说,乐器不但繁琐,打起架来也不够直截了当。   他极少遇见乐修,对决甫一开始,吃了不少亏。   乐修以乐为武,可化音律为罡风,往往杀人于无形之间,奇诡莫测。他莽惯了,本想采用直来直往的战术,没想到还未冲上前去,便被一道疾风狠狠撞在胸膛,剧痛蔓延。   那边的施旖未做停顿。   箜篌之声初初平缓如流水,悠悠迢迢,携来清风点点,似雨滴杂乱无章,遍布身前。待得灵力充盈,尽数凌空浮于莫霄阳身边,乐音便是骤然一扬,刹间显出石破天惊之势――   方才还宛如雨丝的灵力,须臾凝结上涌,恍若千千百百箭在弦上,一并向风暴中心的少年猛攻!   “哇――”   但见台上女修徐徐而立,指尖轻动,自有如潮杀气奔涌不休。孟小汀由衷感叹:“不愧是乐修,连打起架来也这么好看――莫霄阳能撑住吗?她的攻势看起来好凶。”   若是她在场,估计已经被打成了筛子。   “施旖实力不弱。”   谢镜辞目光紧紧定在擂台,冷静分析:“她在宗门中独树一帜,虽是乐修,杀意却极重,莫霄阳要想破局,唯有比她更凶更戾。”   话虽如此,但乐音不绝,要想破开层层桎梏谈何容易。   “破局?我看很难。”   看客席上,有人俯身一望,摇头接话:“施旖是留音门掌门的亲传弟子,自小便天资出众,虽为乐修,战力却是不俗――与她对决的少年人名不见经传,连名字都没听过,想必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凭什么与她相争?”   孟小汀平日里是他当之无愧的损友,闻言猛地回头,义正辞严:“莫霄阳从鬼域来,在这之前,当然没人听过他的名字。”   修真界里最不受待见的,毫无疑问是擅走歪门邪道的邪修,除此之外,便是魔修。   虽说当今的四海八荒少有偏见,但鬼域毕竟与世隔绝,大多数人对于魔修的印象,还停留在邪魔横生、危机四伏的鬼冢。   那人闻言吸了口气:“怎么是个魔修?魔修也能参加寻仙会?”   “魔修又如何,不杀不抢,也不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谢镜辞亦是偏转视线,淡淡瞥他一眼:“莫霄阳很强――比你强得多。”   箜篌之声好似高山流水下,天边明日朗朗,映出繁复错杂的纷然白芒。一时乐音横荡而过,汇作九天凤鸣,音韵绵绵,莫霄阳出剑愈快,目光稍凝。   他若是在第一场就倒下……未免也太掉师傅的面子了。   鬼域里多的是穷苦人家,他在很小时就被父母丢弃,是因遇见周慎,才得以吃上饱饭,接触到人生里最重要的剑。   他其实一直很笨,学习不用功,诗词记不住,常常闹出笑话和乌龙,唯一让师傅感到欣慰的,便是一身剑术。   他的师傅曾在年少时鲜衣怒马、所向披靡,也曾挥剑斩邪魔、挽救芜城于万一,若是待他从鬼域出来,得知心爱的弟子仍然一无是处,那未免太叫人失望。   他与师傅做过约定,要在修真界里闯出一片天地,也想让更多人知道……周慎的弟子不是废物。   施旖的乐音越来越急。   谢镜辞已能隐隐察觉,她几乎要跟不上莫霄阳出剑的速度。   这是周慎教给他的剑术,虽然置身于永不见天日的幽深鬼域,却炽热明朗、有如烈阳。   剑光肃肃,灵力相撞,引得万仞疾风。   谢镜辞眼底溢出一抹笑。   疾风起,云中一声凄然凤唳。   昆山玉碎,银瓶乍破,剑气冲破清冷白芒。少年身法令人目不暇接,须臾转瞬,禁锢骤破,而那一束灿灿朝阳,已然直攻乐者面门!   身后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瞬间归于寂静。   施旖拧眉,手中动作愈快,比起之前的步步为营,显出几分匆忙慌乱。   灵力化作利剑呼啸,莫霄阳却并未避开,剑法一变。   方才还是骄阳当空,转瞬便爆裂如火,迸出势不可挡的杀气!   施旖瞳孔一缩。   嗡――!   疾风狂啸里,溢开一声悠长嗡鸣,似清风徐然而落,弦音震荡不休。   再看她指尖,哪还有什么音弦,不过两条断裂的白线,颓然坠在手边。   莫霄阳亦是一愣。   “对对对不起!”   他方才还是杀气凌然,转眼便变了神色,露出几分手足无措的仓惶:“我不是故意想要弄坏你武器,这这这得赔多少灵石?”   话音方落,忽然意识到此处乃是玄武境,一切由神识所造,当不得真。   莫霄阳老脸一红。   这真不是他的错,这叫穷鬼的下意识本能。   施旖静静看他,半晌出声:“我败了。”   名门大派的弟子,多多少少都有点心高气傲。   在此之前,她并未将这场对决当做一回事,此时此刻箜篌弦断,才终于心服口服抬了眸,将拥有陌生面孔的少年打量一遍:“道友剑法高超,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我师傅叫周慎,鬼域人。”   少年咧嘴一笑,眼底明光晃晃,如有无边亮色:“他是个很厉害的大英雄。”   若是遇上旁人,听闻“鬼域”二字,许会心生隔阂,不做回应。   但眉目如画的女修不过无声笑笑,瞥一眼断裂的弦:“嗯。”   *   孟小汀过着舒舒服服的咸鱼生活,并未参加此次大比。   玄武境里皆是死斗,虽然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影响,但灵力与精力还是难免断崖式下跌。   待得莫霄阳比试落罢,一行人又简单观摩了几场擂台,很快便离开玄武境内,回房疗养生息,为第二日的比试做准备。   玄武境连通识海,在玄武境里受伤,神识会不可避免受到损害。   谢镜辞一想到裴渡从百步梯摔下去的模样,只觉心疼又好笑,随他一并进了房间,用灵力替他修补创口。   灵力涌入识海,依稀如流水潺潺。谢镜辞力道很轻,一边将手覆在他额头悉心修补,一边缓声道:“是不是很疼?”   裴渡摇头:“并无大碍,谢小姐无需担忧。”   “喔。”   她轻轻一笑:“那我之前在百步梯上提起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百步梯。   少年的长睫显而易见一颤。   他不知道这是任务,还是谢小姐真心实意的言语,恍然抬眸,见到她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之前在凌水村,我有好好帮你。”   谢镜辞双眼一弯:“裴渡哥哥也会帮我的,对吧?”   她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靠近时隐有清香。   裴渡只觉耳后骤然升温,涩声应答:“……嗯。”   他听见谢小姐的笑。   这声笑暧昧不清,让两人之间相隔的温度更浓更重,裴渡按耐住心脏狂跳,声线竟已很没出息地微微发哑:“应该……摸哪里?”   “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是真正的猫。”   这绝对是谢小姐的自作主张。   她眼中没有执行任务时的复杂神色,唯有笑意满满当当,忽然之间靠得更近,向前一动。   她坐在了他腿上。   柔软的触感伴随着轻和温度,裴渡骤然屏住呼吸。   这也……太近了。   而且这个动作――   他不敢动弹,偏生谢小姐笑意没停,替他顺好耳边一缕落发,声线有如蛊惑:“要不,你自己来试着找找?”   热气轰地上涌。   他感受到对方宛如实体的目光,心跳快得前所未有。在一片滚烫的寂静里,裴渡迟疑稍许,笨拙抬起右手。   指腹最先触碰到她的头顶。   少女的发丝柔顺温驯,如冰凉绸缎倾泻而下,他生涩地抚摸,听见她的轻笑:“好像不是这里。”   于是他继续往下,依次途经黑发,额前,以及少女白嫩的脸颊,用掌心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   谢小姐的脸也是极热。   可她仍然噙了笑:“也不是这里哦,要不要试试别的地方?”   室内落针可闻,窗外隐约传来鸟雀的三两声啼叫。   谢镜辞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   这并非系统临时给出的任务,而是她的蓄谋已久。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想要接近他,亲昵他,同样地,也渴望着他的触碰。   在百步长梯上,对裴渡说出那一番话时,她就已在心里暗暗做了这个打算。   她还是头一回主动说出这种话,心中紧张得有如火山爆发,然而见到裴渡满脸绯红不知所措的模样,又情不自禁想笑。   真的好可爱啊。   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愈发不愿停下。   他的脊背被禁锢在椅背,身前则是少女柔软的身躯。这是一种极致温柔的束缚,空间狭窄逼仄,连空气都是浓稠滚烫。   裴渡指尖一动,来到她圆圆小小的耳垂,轻轻按揉。   他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瓷器,蜻蜓点水之后稍稍用力,生出无影无形的丝丝电流,有点痒。   谢镜辞忍下心中羞赧,侧头蹭蹭他手背:“好像还不够哦。”   救命救命,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可是她说完以后又好开心,眼看裴渡眼底荡出朦朦水光,嘴角几乎要咧到天上。   对不起,裴渡,居然把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但你一定也不讨厌对吧!   她的目光仍旧牢牢注视,没停下蹭弄的动作。裴渡感受到手背温度,在毫无遮掩的亲昵之下,整颗心脏都快化开。   谢小姐真是――   他根本拿她没有办法。   于是掌心一收,再往下。   她的脖颈同样泛着浅粉,覆了薄薄一层皮肉。裴渡不敢用力,剑茧无声拂过,呼吸乱得没有分寸。   “猫咪应该像这样摸吗?”   耳边是她自己疯狂跃动的心跳。   谢镜辞顺势低头,吻上他手心,柳叶眼则是稍稍一抬,晕开一片桃花色:“要不要……试着再往下一点?” 第八十四章 (霸道得不讲道理。)   裴渡曾经抱过猫。   其实他很少有机会能见到这种动物。裴府戒备森严, 四面八方皆设有阵法,连鸟雀都难以进入;学宫则居于群山之巅,巍巍峨峨, 高不可攀。   见到那只猫,是在年纪尚小的时候。   那时他的酒鬼父亲刚过世不久, 裴渡无处可去, 只能一个人勉强过活、自力更生,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被风寒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   突然出现在家门前的猫却娇贵许多。   它浑身雪白,瞳孔则是澄澈如海的蓝,四肢纤细灵巧,只需轻轻一跃, 便蹿到栅栏上, 高高扬起下巴。   与它的矜娇整洁相比, 穿着粗布衣裳、骨瘦嶙峋的男孩显得可悲又可怜。   他没时间去与同龄人嬉戏玩乐, 更没有进入私塾读书的机会, 在其他孩子眼里,无异于一个孤僻沉默、极端不合群的怀胎。   那时裴渡没有朋友, 在空荡寂静的院子里,那只猫是唯一的客人。   或许正因为这样,男孩才会小心翼翼靠近, 想去抱一抱它。   在那之前他从未抱过猫猫狗狗,特意擦净了手里的薄灰, 动作笨拙得有些好笑。当掌心堪堪与它相触,裴渡听见一声受惊般的猫叫。   和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 那只猫也不喜欢他。   它厌恶来自陌生人的触碰,于电光石火间猛地躲开, 转身向远处奔去时,连一个眼神都没留下。   裴渡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雪白消失不见。   他没有将它留下的理由,连触碰都是一种惊扰。   谢小姐说……她是他的猫。   像是突然被糖果砸中,浓郁糖浆往四面八方散开,一点点填满曾经皲裂的豁口。   而今她正坐在他腿上,低头与局促的少年默然对视,裴渡喉结滚落,眼尾生出莫名的烫。   于是右手踟蹰着移动,划过衣襟下纤细的锁骨,来到锁骨之下,便再也没办法继续往前。   春日衣衫单薄,很容易能看清身体轮廓。   谢镜辞今日着了条浅白长裙,云纱轻软,指尖落于其上,好似掠过悠悠云端。循着视线向下看去,在布料包裹之中,能清晰望见起伏的弧度。   只是这样匆匆一瞥,裴渡就像被猛地一烫,仓促移开视线。   他虽然渴慕着谢小姐,却绝不会放任欲求,对她做出逾矩之事。若说碰上那种地方……   裴渡只觉识海中灼热更甚。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经过短暂停留,陡然变了方向,自锁骨往里,来到后颈。   他果然没有向下。   裴渡最是能忍,无论被撩拨得多么难捱,都必然不会冒犯于她。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情难自禁地想笑,以及不可控制地疯狂心动。   这也太太太可爱了。   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个危险的念头: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倘若裴渡这副温润正经的性子被一点点剥去,那会是什么模样?   但谢镜辞也只敢悄悄想一想。   裴渡的那几次反扑让她毫无招架之力,要是再来一回,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右手渐渐来到她的脊背,沿着脊骨下行,裴渡稍一用力,便将她拥入怀中。   谢镜辞听见他又快又重的心跳。   也很不合时宜地,耳边传来另一道突兀声响。   [叮咚!检测到对应场景,人物台词已发放!]   [系统准备中,请稍候……]   听见熟悉的系统叮咚响,谢镜辞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完蛋。   她知晓分寸,即便厚着脸皮逗弄裴渡,也绝不会做出多么过火的举动,但这个人设它偏不。   什么叫小野猫。   既狂又浪,一心只求搏得男主宠爱,没有羞耻感,更不会感到害羞,可谓花招百出,无所不用其极。   再看一眼识海里浮现的字句,谢镜辞险些心跳骤停。   裴渡对这出变故一无所知,似是当真在抚摸一只猫,手掌在脊骨上下拂动,带开云纱上的丝丝褶皱。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谢小姐感到舒适,只能竭尽所能地认真去做。一瞬寂静后,裴渡听见她的声音:“这里好像也不对。”   一只手环上他腰间。   谢小姐声线未变,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引诱般的浓甜,开口时呼吸洒在他胸口,像猫爪轻轻一挠:“没关系,你想对我做什么事都可以哦。”   她说着在他胸前一蹭,嗓音中笑意更浓:“――主人。”   谢镜辞:……   救。命。   啊啊啊啊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台词!这种羞耻程度是认真的吗!接受不了吧,正常人都会觉得接受不了吧!!!   裴渡的心跳很明显一停。   然后是更为剧烈的扑通扑通。   可怜孩子一生循规蹈矩,连牵个小手都觉得紧张,哪曾见过这种场面。   他一时乱了阵脚,又听身前的谢小姐继续道:“如果不知道应当如何来做……不如让我来教教你吧?”   谢镜辞脸红得像虾。   在平日里,她绝不可能亲口说出这种话,此刻当着裴渡的面讲出来,虽然的确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羞耻……   但她的嘴角居然在莫名其妙上扬,并且笑得越来越欢是怎么回事!看裴渡慌乱无措真的好让人快乐!   她真是太喜欢太喜欢他了。   指腹按在少年劲瘦的腰线,当她轻飘飘地下滑,引出一丝连绵不绝的暗电。   裴渡战栗一下,喉音微不可闻:“谢小姐……”   他虽然用了些许抗拒的语气,身体却诚实地没有动作,在下一瞬,又是兀地一抖。   ――谢镜辞拇指与食指悠然一旋,捏起腰上一团柔软皮肉,挠痒般动了动。   她感到裴渡连呼吸都在颤。   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虽觉羞赧不堪,却又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甚至被他的反应取悦,没办法停下来。   她真是坏透了。   “是这里吗?”   对不起,裴渡。   她还擅自加词。   谢镜辞声音里的笑快要往外溢,见他咬着牙没出声,手上又是用力:“是不是呀?你不说,我没办法知道。”   少年将她抱在怀中,身体的一切战栗都无处可躲。裴渡呼吸更重,半晌才答:“……是。”   “那就找到其中一处了。”   她语意轻松,手指轻轻画了个小圆:“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我想想,脑袋、耳朵、后背都已经尝试过――”   伴随着气音般的笑,手掌向右,来到他小腹。   在此之前,谢镜辞只握过他的手臂,修长漂亮,清晰可辨肌肉流畅的轮廓。此刻指尖撩过薄薄衣衫,只需一按,就能触到坚硬的腹肌。   “谢小姐,”裴渡嗓音极低,“……感觉很奇怪。”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又羞又痒,却仿佛得不到满足,满身血液都在叫嚣着更多。   若是让谢小姐知道他竟这般孟浪――   “这里也是吗?”   谢镜辞瞥一眼识海里的字句,指尖流连于腹肌之间的轮廓,一块块依次勾勒:“你说,接下来,我应该往上还是往下?”   太会了太会了,不愧是你,小野猫!   她悟了!   上是胸口,下是大腿,无论哪个选项都能令人脸红心跳。   这种未知的等待最是叫人提心吊胆,谢镜辞被热气冲昏了头,脚趾下意识蜷紧,伏在裴渡身前一声不吭。   “谢小姐。”   他自然也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心尖仿佛被紧紧悬在半空。无论怎样选择,于他而言都是逾越,无疑会对谢小姐生出冒犯,裴渡下意识想要推拒:“不用――”   “你不想要?”   不等话语落毕,怀里的少女便抬头蹙眉,自他胸口退开:“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连碰一碰都不愿意,你是不是讨厌我?”   谢镜辞觉得,系统给出的这句台词有些危险。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激将法,带着十足挑衅,任谁听罢,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对方还是裴渡。   她开口时心口砰砰跳,等说到下一句,更是莫名生出了一丝紧张,紧紧盯着裴渡眼睛:“哪有不愿摸猫的主人。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就去找别人了。”   他长睫一动。   完了完了。她方才分明见到……裴渡皱了眉。   少年剑修肤色冷白,唯有一双凤眸漆黑,眼底渐渐生出许多看不明晰的情绪,如同暴风雨前夕,即将刺破天空的闪电。   方才还暧昧淌动着的空气陡然凝固,谢镜辞不由一慌。   很危险。   前几次被他死死压制的记忆一股脑涌上心头,此时系统给出的任务圆满结束,她轻咳一声,迅速从裴渡腿上下来:“这个,这是系统强制的台词,你知道的,它总爱给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不必当真――”   话音未尽,这回轮到谢镜辞屏住呼吸。   裴渡随她从木椅上起身,不由分说向前一步,薄唇炽热,重重下覆。   他用了从未有过的力道,舌尖撬开她唇齿,有如攻城掠池,肆意攫取每一寸吐息,霸道得不讲道理。   像要把所有沸腾的、滚烫的、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感情,一并倾泻给她。   谢镜辞被吻得发懵,试图后退一步继续解释,裴渡却不留出丝毫间隙,步步紧逼。   等她退无可退,才发觉自己到了床头。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她侧腰。   女子的腰身比男人纤细许多,加之裴渡五指修长,轻而易举便将其浑然拢住,缓缓一按,柔软如水波。   救救救救命。   ……那种地方不能随便摸的!   裴渡没有停下的意思。   由于毫无经验,少年的抚摸乱无章法,却也正因如此,轻重不一、四处游弋的力道才显得更为捉摸不透。谢镜辞猜不出他下一步的动作,又躲不开愈来愈重的吻,只能听凭痒意横生,浑身止不住发抖。   她尝试推了一推,没得到任何应答。   她完蛋了。   什么叫自讨苦吃自掘坟墓。她干嘛要心血来潮,教裴渡玩一些摸来摸去的缺心眼游戏……她哪知道他会这么凶啊!   自腰间生出的电流迅速蔓延,谢镜辞连小腿都没了力气,被裴渡护着后脑勺轻轻一压,径直倒在床铺之上。   腰腹满是抓心挠肺的痒。   她听见自己隐隐加重的吐息,以及裴渡悄然抬头,自喉间发出的低语:“我能做好,谢小姐……别不要我。”   他双眼暗得惊人,虽然吐出了这般言语,再倾身吻下,力道却仍是强横。   她感到裴渡的右手稍作停顿,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僵硬着向上。   谢镜辞这回彻底不敢乱动。   指尖小心翼翼,只隐隐贴上一道若有似无的轮廓,便不再往前。   裴渡定然也在紧张,连亲吻都一并停下,眼底危险的暗色褪去,面上再度泛红。   “那是系统强塞的台词,真的!”   相贴的薄唇出现一瞬间隙,谢镜辞终于寻到可乘之机,喘着气小声解释:“我怎么可能去找别人,有你就够了。”   空气浓稠温热、静谧无声,卧房之内,只能听见两人彼此交织的呼吸。   她脑子里盛满沸腾的水,瞥见裴渡欲意未退的黑眸,匆忙又道:“裴渡最好了,相貌剑术性情我都喜欢得不得了,连方才――”   ……她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镜辞停顿须臾,竭力忍下赧然,干脆豁出去一把:“连方才伸手过来之后……也做得很好。”   一句话说完,谢镜辞生无可恋。   苍天可鉴,她的措辞已经足够委婉,在这种情况下,总不可能大大咧咧告诉他:裴渡,你很会摸,我很喜欢。   她会羞愧至死的。   裴渡回以一瞬的沉默。   他微抿了唇,再开口时,颇为紧张地低声问她:“谢小姐……喜欢吗?”   这要她怎么回答啊!   谢镜辞没脸面说话,只低低应了声“嗯”。   裴渡似是觉得开心,嘴角隐约浮起上扬的弧度,末了一顿:“别不要我。”   当然啊!她用力点头。   他松了口气,脊背仍旧紧绷:“……也不要去找其他人。”   这道嗓音温柔得像水,带着丝丝缕缕的希冀与祈求,能将她的心口瞬间化开。   谢镜辞轻轻吸了吸气:“嗯。”   这声应答毫不犹豫,裴渡笑意更深,略作思忖,再度俯身。   “不用不用!”   方才的亲吻太过激烈,她仍有些喘不过气,往后一缩:“系统已经停了,没关系。”   裴渡却是不语,右手锢住她的腿,不由分说往前一拉。   于是谢镜辞靠他更近,双腿抵在他腰间,抬眼望去,是少年人晦暗不明、陡然近在咫尺的黑眸。   那双眼睛里藏匿着太多太多情愫,因被尘封已久,显得幽深晦涩,如同海底暗潮翻涌,随时会一拥而上,将她吞没。   他放任这些情愫缓缓溢出。   裴渡低头,指尖划过她腰线,感受到姑娘的轻轻一颤:“……谢小姐,我还想要。” 第八十五章 (接下来,便是她与裴渡之间)   谢镜辞被吻得有些懵。   裴渡的动作虽然仍有生涩, 却比曾经的懵懂试探熟稔许多,薄唇碾转之间,柔软的触感侵入血液乃至骨髓, 裹挟着淡淡树木香气,轻而易举便能叫她目眩神迷。   即便是这种时候, 他仍在顾及谢镜辞的感受, 力道虽重却不凶,唇瓣柔软得好似白玉糕点, 自有无尽清甜。   全都怪系统那些乱七八糟的台词。   倘若不是受它驱使,让她不得不讲出那般挑衅的话,裴渡也不会――   谢镜辞仰躺于床前,仓促吸了口气。   她虽然早就猜出裴渡会被激到, 但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 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除却狂跃不止的心跳, 一个念头悄悄浮在心口上。   她似乎……打开了某个不得了的开关。   在今天以后, 她还能在裴渡面前胡作非为、耀武扬威吗?   察觉到她凌乱的呼吸, 裴渡身形微顿,稍稍抬头, 将薄唇移开。   他定是见到谢镜辞通红的侧脸,喉结一动,自唇边扬起毫不掩饰的弧度。   ……他还笑!   谢镜辞耳后更热, 抬手戳一戳他肩膀:“不许笑。”   裴渡乖乖点头:“嗯。”   他说着抿了唇,奈何口中虽是这般应声, 嘴角却仍是轻扬,自颊边露出两个圆圆小小的酒窝。   谢镜辞被他笑得又热又燥, 连裴渡眼睛也不敢去看,见他没再继续, 闷声道:“……结束了?”   “结束了。”   覆在腰间的右手无声移开,顺势向上,指尖落在她侧颈上,顺着颈骨轻轻一划。   他眸底尚有温存的暗色,语气却是克制,温声应她:“接下来的事……便等成婚后再做吧。”   他心中喜爱溢了满腔,无时无刻不想将她据为己有,但裴渡亦心知肚明,应当给予谢小姐应有的尊重。   对哦,成婚。   他们两人如今的身份是未婚夫妻,比起真正的道侣,中间终究还是多了层模糊不清的纸。她没想太多,依着裴渡的意思开口:“我们应当何时成婚?”   她说得又轻又快,全然没经过思考,等话音落下,才陡然意识到不对。   裴渡刚说成婚后再继续接下来的事,她下句便问,何时才能结为道侣。   这这这、这样听来,岂不像她十分期待同他这样那样,虽然她的确有那么一丁点儿小期待……   但绝对不能落在裴渡耳朵里!   谢镜辞:“你不要想太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想问这个问题,真的!”   ――更显得欲盖弥彰了可恶!   她被自己弄得面红耳赤,近在咫尺的裴渡却是一怔,黑眸安静,定定凝视她的眼睛。   眼底暗色褪去,由淡淡的拘谨取而代之。   谢镜辞看见他长睫微动,开口时小心翼翼、怀了怯怯的希冀:“谢小姐……想同我尽快成婚?”   他在紧张。   一面是疯狂的渴求,一面是卑劣的自卑,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彼此交缠,映在少年人漆黑的凤眸,也落在谢镜辞眼中。   她都明白。   “对哦。”   她虽是处于被动姿势,仰面躺在床褥之间,双臂却不由分说上抬,环住裴渡泛着绯色的脖颈,感受到后者愈发剧烈的脉搏。   日光熹微,谢镜辞向他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眼角眉梢尽是微光:“因为实在太喜欢裴渡啦,想离你更近一点。未婚夫妻隔得太远,思来想去,还是道侣更适合我们,对吧?”   按在她侧颈的拇指用力一抚。   裴渡心动得难以自制。   说不紧张自然是假的。   这是他憧憬了整整十年的愿望,原以为自始至终皆在孑然独行,甫一抬眼,却见到谢小姐的影子。   她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   不似他拘谨寡言,她的步子轻快肆意,所过之处万物逢春、生出无边亮色,带着暖融融的春光,毫不犹豫奔向他。   何其有幸。   笑意自眼底流泻而出,裴渡情不自禁地扬唇,抬手摸摸她头顶,再度俯身。   薄唇绵软,落在谢镜辞白皙额头:“嗯。”   *   婚事之后再议,如今最为重要的,还是万众瞩目的寻仙盛会。   谢镜辞虽然并未收回被忆灵夺走的神识,但好在爹娘足够靠谱,于她昏迷不醒的一年里四处求药,对于识海修复大有裨益。   加之归元仙府的历练滋养了识海,让创口得以缓慢愈合,她如今恢复大半,已然到了元婴五重的修为。   五重,在所有元婴修士里算作中游水平。   寻仙会根据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将前来参赛的修士分为五个大组。虽然彼此之间大境界相同,元婴遇到的对手都是元婴,但要论实力,却是千差万别。   打个最为直观的比方,一个刚刚成为元婴的遇上一个即将突破化神的,其中差距不言而喻。   好在他们一行人的战果都还不错。   裴渡身为夺魁大热门之一,场场皆是游刃有余,无一例外能把对手打得心服口服;莫霄阳自鬼域而来,剑法诡谲莫测、杀机极重,一路高歌猛进连胜数场,只可惜败在自己莽撞的性子,止步于前八。   谢镜辞则是出了名的下手狠辣、不留情面,一向讲求速战速决,往往刚一开场便威压全开,攻势又急又凶,根本不留给对手丝毫喘息的时间。   也正因如此,喜提了“最不想遇到的对手”排行榜第二名。   说来很巧,今日在四进二的半决赛擂台上,她所对上的,正是这排行上的头名。   更为巧合的是,莫霄阳便是败在这名鬼修手中。   鬼修名为乌泽,是个身形瘦高的苍白青年,狐狸眼时时弯起,却无甚笑意。   乌泽乍一看去与常人无异,然而细细端详,轻易便可察觉瞳仁中黯淡赤红的血光,被长睫无声一遮,显出几分朦胧诡谲之色。   二人对决的擂台,是在一片无垠荒漠之上。   入夜的沙漠寒风四起,撩动黄沙滚滚,轻烟漫天。天边一轮孤月皎皎,乱云泠泠,映出星汉无波。   “镜辞修为不及于他,若想赢下此局,恐怕不易。”   看客席上,一老道轻抚白须:“鬼修难辨莫测,此番定是苦战。”   谢疏闻言点头,视线一刻不离擂台。   鬼修是极为罕见的一种“道”。   欲想修炼鬼道,必须舍弃凡俗肉体,以魂魄为引,护得识海无恙。此法超越生死之间,需以极强意志挺过神识涣散的前期,虽然修行艰难,一旦修为有成,便可驱御万鬼,坐拥阴阳之力。   鬼修已经足够棘手,偏偏她对上的还是乌泽。   能登上“最不想遇见的对手”头名,这位铁定不是一般人。   与讲求速战速决的谢镜辞不同,乌泽即将迈入化神期,实力比大多数人高出不少,因而心高气傲,对胜负并不在意,唯一热衷的,是用鬼术折磨戏弄对手。   听说此人性情古怪,不会轻易置人于死地,而是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苦苦挣扎求生。有人不堪忍受,甚至当场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狼狈离开玄武境。   一人叹道:“乌泽已有百岁,谢镜辞不过初初离开学宫,依我看来,很难胜过他。”   他身侧的青年懒懒应声:“这不一定。”   “为何?”   青年抿唇一笑。   然后神色瞬间变得狰狞:“因为乌泽那混蛋迟早会遭天谴!居然让我在台上遭受那般奇耻大辱……谢镜辞给我冲!”   谢疏轻咳一声,回头看上一眼,此人正是那耻辱自尽的倒霉蛋。   “没错。”   不远处一名女子咬牙切齿:“乌泽算个什么东西?谢镜辞定能把他揍成泥!”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乌泽在擂台上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摇身一变,全成了谢镜辞的临时亲友团,尽心尽责之程度,连谢疏云朝颜都甘拜下风。   台上的谢镜辞不会去想这么多。   钟鸣已起,擂台骤开,任何多余的思绪都可能导致败北。   “鬼哭刀。”乌泽朝她笑了笑,一眼认出谢镜辞手中长刀:“刀是好刀,只愿莫要被主人辱没,变成一无是处的废铁。”   这是句再明显不过的挑衅,谢镜辞回以微微一笑。   这仿佛是个无声的讯号。   两人同时动身之际,周遭冷风乍起,只听得万千鬼哭,千百呜咽,空荡无物的大漠暗芒回旋,竟不知自何时起,生出了道道鬼魅般的影子。   乌泽敛眉,于心中默念口诀。   鬼哭刀生性阴戾,以无数血肉滋养而成,是名满天下的邪刀。谢镜辞所习功法必定偏于阴寒,与他这个鬼修遇上,要想赢,只能比他更戾更凶。   但区区一把刀,如何能抵御千百邪祟?   诀毕风烟起,月下魍魉生。   浮动的暗影徐徐而出,好似墨汁四散,凝出不甚清晰的人形,稍一停滞,便如暗潮四起,倏然向谢镜辞一人涌去!   鬼魅萧萧,长刀亦是萧萧。   谢镜辞身法极快,鬼哭刀嗡鸣如缕、铮然不休,于侧身之际划出一道圆弧,好似红月凌空,须臾一个变招横刺而下,便将幽影拦腰斩断。   鬼魅愈来愈多,汇作奔流之势,几乎遮掩了谢镜辞的影子。   再看苍苍大漠,只见乱云如絮,遮掩冷然月色。四下蔓延开血一样的红雾,石壁上、沙石中、地面下,皆涌现出混沌不堪的影子,只需一瞥,就能让人脊背发凉。   “这――”   孟小汀打了个哆嗦:“鬼修的招式都这么可怕吗?”   “孟小姐可是觉得害怕?”   龙逍坐在她身后,闻言立马接话:“我家的门客里,有好几个都是鬼修。不如我将他们引荐给孟小姐,平日里多打一打练一练,胆量自然就上去了。”   莫霄阳神色复杂,颇有些同情地看他一眼。   “万鬼噬心。”   裴渡蹙眉:“这是乌泽常用的招式,能将对手困于幽冥之中,受百鬼啃噬……听闻那位自行了断的修士,就是受了这道邪法折磨。”   幽魂一个接着一个现身,仿佛没有尽头。   黑影太浓太重,围在谢镜辞身边聚作一团,竟如同海浪浮空。孟小汀看得心惊胆战,忽然瞳仁骤缩,猛地吸一口气。   万里风烟,一息霜月。   然而这轮月亮并非高高悬在天边,亦非澄明亮黄,而是一弯殷红如血,恣意腾卷于半空,旋即嗡地一鸣――   于是混沌凿开,翻江倒海卷巨澜。   势不可挡的刀风急急如刃,划空之际尽斩西风。   谢镜辞已被啃咬出道道血口,血珠如缕落于刀尖,再被用力前挥,散在浓稠红雾之中。鬼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暗光,好似她握一轮血月在手,所过之处魍魉尽退,哀嚎声声。   她将灵力聚于长刀之中,所向披靡的煞气萧飒幽寒,因杀机太重,竟连鬼魅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狼狈奔窜。   乌泽饶有兴趣地挑眉,再起手,整个人身形骤暗,溶于凄凄暮色中。   “化魂。”   莫霄阳生在魔域,对鬼修的功法了解颇多,下意识开口:“此法既可隐匿行踪,也能使自己迅捷如幽风,偷袭常用。”   但乌泽此番用上,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偷袭。   谢镜辞感受到空气里的灵力波动。   一股利箭般的气息顷刻靠近,她堪堪闪过,下一瞬,便又从四面八方涌来更多。   乌泽不会轻易置她于死地,但会于无形中将她死死压制,如同逗弄无能无助的白鼠,在一旁兴致勃勃观察反应。   真是有够恶趣味。   谢镜辞皱眉,竭力感知他的动作。   对方无影无形,难辨行踪,而恰恰修为胜她许多,威压一盖,很难感应到气息所在。   唯一能辨明来向的……唯有那一簇簇凌厉的风刀。   乌泽的动作毫无规律,但静心细细思忖,尚有猫腻可寻。   他环在谢镜辞身侧飞速而行,循着狂风凌乱的轨迹,这一瞬在她身后,那么当她出手的间隙,隔着数个须臾――   只可惜修真界里,尚未流行后世网络游戏里的“预判”一词。   她并无十足把握,要想破局,唯有殊死一搏。   一束风刀径直刺向左臂,谢镜辞并未躲开。   看台之上,孟小汀屏住呼吸,看她侧身握刀,向身前刺去。数道灵力划过身侧,引出鲜血如丝,在愈发浓郁的血雾里,谢镜辞眸光一动。   眼看长刀一往无前,于须臾之际,竟忽然生出一个变招,向斜后方向猛攻!   方才的直刺不过一道佯攻,避免他见势闪躲。   孟小汀激动得一把揪住大腿:“乌乌乌泽!”   血雾横飞,高挑苍白的青年默然现身。他此刻已然无法抵挡,速速于心头默念口诀,挥手回击。   于是暗影丛生,滔天黑潮宛如翻江巨浪,顷刻间奔涌而前。他被迫还击,却心知肚明,谢镜辞不可能赢得了他。   他们两人皆是修习阴寒之术,而论修为,他定然凌驾于对手之上。   谢镜辞却是一笑。   她擅长的……可远远不止一种术法。   随少女手腕轻扬,长刀掠空,走势竟又是一变!   三尺白芒寒如水,跃跃沉吟欲化龙。   圆弧之上污浊消散,退罢纤尘,宛如闲云收尽,玉镜空浮,一轮白泠泠的月牙滟滟团团,直斩龙阙,所向披靡。   百鬼丛生之际,月影初初浮空。   弦月生辉之时,邪祟魍魉皆散去,四下俱静,唯有霜重云疏。   乌泽满腔自信,欲要与她一决高下,因而出手之际,会动用极阴极戾的功法,力求碾压。   谢镜辞早便猜出这道心思,挥刀所用的变招,正是最克制邪术的佛门术法。   “这是……”   有人惊呼出声:“佛门的‘月下逢’?这不是棍法的走势吗?她她她、她怎么用成了刀功?”   “谢镜辞嘛,在学宫那会儿就是个老裁缝了,什么都能学着用。”   另一人啧啧称奇:“不过鬼哭刀生性阴戾,她能以它用出这一招,实在不简单。”   他身侧的汉子倒是直爽,猛地一拍大腿:“这都能赢,厉害啊!”   刀尖对准青年咽喉的刹那,周遭风声俱寂。   乌泽尚未从落败中回过神来,神色微怔。   谢镜辞方出学宫,在此之前虽然小有名气,但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只不过是个天赋异禀的小辈。   他是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会这一招。   鬼修遇上佛修,会尽量避免使用太过阴邪的术法,以免遭受压制。想来她心知修为不敌,只能智取,从一开始便做好了打算,因而所用之术,都是规规矩矩的刀功。   他最后下的死手,反而成了作茧自缚。   “输了输了,没意思。”   乌泽踹开脚下一堆沙砾,声调懒散:“喝酒去喝酒去,刀法还不错。”   谢镜辞扬唇笑笑:“前辈,承让。”   她为靠近乌泽,来不及躲开四面八方袭来的风刃,如今伤口犹在烈烈生痛,但尚不可掉以轻心。   因为接下来……便是她与裴渡之间的对决了。 第八十六章 (裴道友,请赐教。)   若在一日之前, 必定无人能料到,于寻仙会中角逐元婴期魁首的会是两个小辈。   还是两个互为未婚夫妻的小辈。   玄武境不似外界,即便身受重伤, 也能在擂台之外很快恢复。两场半决赛落罢,并未留出太多空余时间, 紧随其后的, 便是夺魁之争。   擂台上设有结界,相当于一处独立的小小天地。结界之中无法修复伤口, 因而谢镜辞离开擂台时,带了满身的伤。   她一眼就望见裴渡。   对决尚未落幕,他便候在结界出口等她,这会儿望见谢镜辞衣上的血, 无声蹙了眉。   “谢小姐, ”他本欲说声恭喜, 却忍不住脱口而出提醒她, “伤。”   “小伤而已。”   谢镜辞怕苦不爱吃药, 对疼痛倒是不怎么在意,闻言轻轻一笑, 拂去身上血痕:“待会儿还有一场,就当提前习惯。”   裴渡正色:“我不会――”   他说到一半便停下言语,似是颇为无奈地泄了气:“我会全力以赴。”   谢镜辞眉眼一弯:“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哦。”   他们身为彼此的未婚夫妻, 亦是从学宫起,便相争已久的对手。   正因心存尊重, 才不会互相看清,无论是谁心软放水, 都是对另一方实力的轻视与亵渎。   谢镜辞与裴渡都心知肚明。   “最后一场在正峰峰顶。”   谢镜辞捏捏他手背,感受到裴渡的顺势回握, 不由一笑:“走吧。”   *   谢镜辞已经很久没同裴渡认认真真打上一场了。   他们先是被问道大会、归元仙府的历练占据时间,之后又忙于赶往琅琊秘境,莫说决斗,连切磋都极少有过。   如今她手握鬼哭立于台上,瞥一眼不远处长身玉立的少年剑修,心中除却紧张,更多是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是她唯一认定的对手。   而身为刀客,此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寻得一位势均力敌的对手。   那个人能是裴渡,真是太好了。   钟鸣尚未敲响,浑身上下的血液便已隐隐沸腾。战意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攀爬在脊背、指尖乃至心口,引出无边战栗,叫嚣着拔刀出鞘。   然而与谢镜辞相比,裴渡模样虽则认真,却有一点不同。   他耳朵有些红。   可怜老实人勤勤恳恳,临到上擂之前,还要受未婚妻撩拨。当时谢小姐的言语犹在耳畔,又低又柔,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新婚夜的时候,一切都由赢家做主吧。”   她真是有够坏心眼,在发现少年短暂的怔忪后笑意更浓,往他耳边吹了口气:“要是输给我,当心被我为所欲为哦。”   他脑海里很可耻地浮现起某种奇怪的画面。   裴渡心里的小人软绵绵缩成一团,身后传来不知是谁的议论:“年轻人就是稳不住心神。快看裴公子,夺魁之争还没开始,就激动得脸都红了。”   于是谢镜辞笑得更欢。   裴渡轻吸一口气,收敛思绪,握紧手中湛渊长剑。   最后一场对决,位于大雪纷飞的山巅。   四下重山层叠,连绵成片,山水之间尽是雪白一色,满目浮玉飞琼。鹅毛雪花纷然下落,仿佛有人将天边乱云揉碎,再一并洒向人间。   往下是清一色的白,抬眸上看,则是暗云涌动的黑。   雪夜的月亮朦朦胧胧,月晕如墨汁般散开,清光婆娑;乌云映了白雪,一切皆是灰蒙蒙的,随夜色静静淌动。   他与谢镜辞立于极致的黑与白之间。   俄顷钟磬起。   风雪肃肃,钟声也显得沉郁寥落,悠然低徊之际,携来长剑如龙的嗡鸣。   开始了。   谢镜辞扬唇浅笑:“裴道友,请赐教。”   裴渡拔剑,点头:“请赐教。”   立于擂台之上,彼此只剩下“对手”这一个身份时,裴渡的气场与平日里截然不同。   温润清雅、内向寡言的外壳褪去,站在风雪中的,是一名年少成名的剑修。   他生得高挑,眉目精致清泠,一旦不见笑意,便陡增几分高不可攀的凌然冷意,尤其凤眼一扫,惹人心惊。   当真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   谢镜辞感到鬼哭因兴奋生出的颤抖,抬手拔刀。   她起手便用了杀招。   鬼哭乍起,凌空划破纷然雪花,所过之处风烟尽碎,爆开团团簇簇的莹光粉末。   雪色玉白,长刀暗红,而在刀锋口,竟生出星汉般的粲然白芒,点点星光隐现不休,于瞬息之间点亮夜色。   而在千百白芒之中,最为锋利莹亮的一点,正径直向裴渡逼去!   “这是――”   有人惊叹道:“锻刀门的‘星河曙天’!”   “虽然只学到七成相似,但做了合理的改动。”   一老者抚掌笑道:“如今真是不能看轻小辈了。”   猝然靠近的杀气冷厉如冰,裴渡周身剑气一凛,挥剑去挡。   他起手用了极为简单的剑式,然而大道至简,自有精妙。当灵力聚于这浑然一击,厚重威压向八方爆开,星光点点,恍如玉碎。   谢镜辞料到他会格挡,眼底再度溢出浅笑。   既要星河曙天,几点寒星定是不够。   于是少女刀尖一旋,不过短短几个瞬息,便于半空划出数道亮芒,有如星河倾泻、灿灿莹莹,无一例外,全部冲向近在咫尺的年轻剑修。   灵力步步紧逼,丝毫不留喘息的时机。裴渡凝神挥剑,斩落星汉浮空,与鬼哭相撞的刹那,耳边响彻铁器嗡鸣,悠久绵延。   旋即他出手。   既是决斗,自然要竭力去赢。   湛渊轻吟如龙,再度与长刀两两相撞。二人皆是身法极快,不留退路,谢镜辞踏雪似凌波,瞬息与他对上数刀,呼吸渐生急促。   身侧是疾风呼啸,灵气奔涌反复,隐有吞天之势。在濒临生死的险境下,谁人都来不及多想其它。   曾经记在脑子里的技巧与方法皆成了废纸,来不及细细阅读,支撑着右手挥刀的,唯有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像是站在钢丝上跳舞,即便下一瞬就可能丢掉性命,却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在紧绷着的心口里,觅见独独一抹甜。   这是战斗的乐趣。   不知对下多少刀,二人动作皆是一滞。刀剑沉沉相撞,嗡然声起,裴渡扬剑。   起初只是微光渐生,好似一泓秋水流泻而下,映出孤光一点萤。   随即四面落雪尽碎,白幕铺天盖地,雾气深处,如有美玉沉钩。   ――须臾间白光陡盛,湛渊竟是弧光一转,勾出一轮弯弯残月,顷刻击落浩瀚星河!   刀与剑虽是杀气犹存,却莫名生出几分咫尺相和之势。   这边月牙方落,那边星点便起,天地一色里,唯有此处飞霜凝雪、星月相逐。   “嘶――”   莫霄阳不由吸一口冷气:“虽然我知道他们俩都在很认真地打,但为什么总有种错觉……觉得谢小姐和裴渡是在玩某种情调?”   不怪他会这般去想,全因擂台虽则肃杀,却未免太漂亮,也太盛大。   雪华流转,天边明月照拂地上清影,淡云扶疏,衬得刀光剑影格外醒目。流风回雪,星云溅溅,一时竟比真正的夜空更为耀眼,叫人挪不开视线。   孟小汀拍拍他肩膀:“好兄弟,自信点,把‘错觉’两个字去掉。”   坐在后排的龙逍双手环抱于胸前,饶有兴致:“二位来猜猜,他们谁会夺得寻仙会魁首?”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同境界修士之间的对决,绝不能仅仅依据修为高低。除了灵力多少,经验、武器、技巧乃至运气,都很有可能影响比试胜负。   莫霄阳想不出结果,只得摇头:“我还以为裴渡会让着谢小姐,但从台上看来,他居然也在下死手――我辈楷模啊!”   “辞辞肯定想和他公公平平打上一回。”   孟小汀拿手托着腮帮子,目光一刻没从擂台移开:“你们不知道,当年在学宫里头,她每年年末最期待的事,就是能和裴渡一决胜负。”   龙逍起了兴趣:“谁赢得多?”   小姑娘叹气:“五五开。”   风雪之中,谢镜辞身形一动,长刀须臾变势。   此击有如苍龙入海,再度重重对上湛渊,二人皆被巨力震得后退几步。   裴渡抬手拂去嘴角鲜血,平复喘息。   方才由他挥出的清辉未散,谢镜辞立在茕茕月色里,肤白似玉,薄唇因血渍殷红。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还望湛渊能原谅他一刹的分神,以及无法抑制的心下悸动。   谢镜辞朝他极快地笑笑。   周遭飞雪漫天,她仿佛成为风暴中心,牵引雪华飘然而至。无形却强悍的灵力任她御使,凌空生出风声肃肃,再一眨眼,鬼哭已然直逼面门。   这一击拼尽全力,难以接下,更无法躲藏,而裴渡凝神,长剑再起――   这是怎样的一剑。   斜风溯狂澜,玉龙战犹酣。通天彻地,一往无前,甫一挥出,便有雪浪腾涌,好似银海掀翻,卷作浮蕊千重,中有虎啸龙吟。   直刀血红,谢镜辞眉眼亦被染作绯色,扬唇之际,眼底生出无穷战意。   刀剑尚未相撞,灵力便已迸出轰然之声。利器相抵之时,耳边传来更为清脆的一道响。   铮――   漫天雪色散开。   准确来说,是瞬间爆开。   碎屑落了满地,空余雾气弥漫,生出一片氤氲白光。风声层层绽开,愈来愈大、愈来愈凶――   在令人睁不开眼的光晕里,孟小汀紧张得没办法呼吸。   恍惚之间,耳边传来瓷器碎裂的咔擦声响。   与狂风呼啸相比,这道声音起初并不显眼,好似春蚕啃桑,若有似无,但很快,碎裂之声便占据了整只耳朵。   是谁的武器坏了吗?   她好奇扭头,不由怔住。   湛渊与鬼哭皆是完好,若说哪里生出了裂痕――   不会吧。   擂台与看客席间隔着的结界上……为什么会像有蛛网在蔓延?   众所周知,玄武境里的结界由人为所设,拥有一定承载范围。   像是元婴期的擂台,上限通常在化神中期。这本已经足够保险,谁知谢镜辞与裴渡的灵力在僵持中彼此叠加,再加上两股势不可挡的战意,竟硬生生把结界给……冲破了。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感到大事不妙。   “这这这这个结界损毁以后,擂台就和我们连着了对不对?”   孟小汀猛地一哆嗦:“化神中期,我们还能活――”   她尚未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镜碎之音。   然后在下一瞬,被龙逍莫名其妙护在怀中。   孟小汀:……?   谢镜辞察觉到不对劲,是风雪忽停、山峦尽散的时候。   身边的景物全都变了模样,她心下生疑,向更远一些的地方望去,瞬间头皮发麻。   等等。   参与决斗的分明是她和裴渡,可他们尚且活得好好的,观众席上除却几个活人……这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都是什么?!   谢疏与云朝颜坐在原地,颇为尴尬地朝二人笑笑。   谢镜辞神色悚然:“谁杀了他们?” 第八十七章 (正文完结)   时至深冬, 空气里四处弥散着薄薄的雾。   积雪沉甸甸压在枝头,被冬风轻轻一吹,便有万千雪屑纷然如雨下, 惊起三两鸦鹊。   距离寻仙会结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谢镜辞正好奇打量窗边景象, 忽而额头被轻轻一点, 听见无可奈何的笑:“姑娘,别走神。”   于是意识回笼, 她目光一转,见到近在咫尺的妆娘。   “自从三天前起,这丫头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一旁的云朝颜笑着揶揄:“许是太紧张,魂儿都快丢了。”   谢镜辞重重吸了口气。   废话, 能不紧张吗。   这可是她今生头一回出嫁, 总不能像请客吃饭似的, 带着灵石就大大咧咧往外冲吧。   更何况成婚的对象还是裴渡。   自从那日寻仙会结束, 她就一直在思考应该何时同裴渡履行婚约, 后来与谢疏云朝颜一商量,稀里糊涂不知怎么, 就把日子定在了今天。   从三天前起,她识海里的元婴小人就在不间断地滚来滚去、螺旋升天,今日穿上一身大红喜服坐在窗前, 更是连心脏都紧张得悬空。   紧张归紧张,却又很期待――   这层未婚妻的身份, 终于要变成“夫人”了。   “姑娘平常心便是。”   妆娘轻声笑笑:“裴公子一表人才、剑骨天成,定不会亏待于你。”   她一面说, 一面细细端详眼前少女的容貌,忍不住叹道:“姑娘极美, 裴公子见了必然开心。”   她早就听过谢镜辞的名号,也曾经远远见过几回。当初不过是惊鸿一瞥后的惊艳,如今离得近了,才不禁由衷感慨,姑娘真真生了副好相貌。   因求仙问道,修真界中的女子大多清雅出尘,有如仙露明珠,高不可攀。   谢镜辞的美却极有侵略性,柳叶眼纤长微挑,靡颜腻理,瑰态艳逸,自有一派风流。更不用说此刻描了花钿与口脂,薄唇如丹,衬得面若桃花,叫人挪不开眼。   “好了。”   待上妆完毕,云朝颜颇为满意地笑笑:“走吧。”   修真界的婚礼不似凡间冗杂,却也要遵循拜堂洞房之礼。   新娘无需披上盖头,因而当谢镜辞方一出门,便见到静候在外的裴渡。   她没忍住,嘴角飞快往上一勾。   裴渡的衣物向来素雅,还是头一回穿得一身红。   这红色艳艳,勾勒出少年人修长挺拔的脊背与腰身,他本就生得清绝精致,如今被衬出肤白如玉,眉目间平添绮丽之色。   裴渡无论穿什么都很好看,这条真理应当被裱起来挂在床头。   他定定看着谢镜辞许久,仿佛没晃过神,直到被她上前戳了戳脸,眼底暗色才陡然消退,听她笑着问:“怎么了,没睡醒?”   这不过是句玩笑话,谢镜辞随口一问,没想到裴渡竟有些羞赧,低声应道:“……像在做梦。”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不甚真实。   谢小姐的出现如同一道分水岭。   在遇见她之前,他的人生一塌糊涂,被泥潭束缚得动弹不能;与谢小姐相遇后,身边的一切都因她变得熠熠生光,美好得如同幻象。   见到她身着喜服走来,裴渡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腔。   他说话时嗓音极低,裹挟了情不自禁的笑,像在谢镜辞耳边吹了一道风,微微发痒。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忽然之间……更加期待入夜以后了。   谢镜辞偏爱山水,因此新房位于云京城郊,占地极大,连带了大宅后的几座绵延山川――   在此之前,她从未与裴渡商讨过钱财之事,等这回购置新房,方被他储物袋里满满当当的银票灵石吓了一跳。   难怪当初裴渡还她丢给裴风南的那一百万,眉头都没皱一下。   想来也是,修真界里机缘奇遇众多,为非作歹的妖魔邪祟更是肆意横行,以裴渡的实力,随随便便一桩委托就能赚得不少。   少年的手掌温和有力,一路握着她的手走向前厅。   庭院深深,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皆是素裹银装,谢镜辞朝他靠近一些,攫取更多柔和热度,忽而回头一望。   裴渡亦是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地面上铺满了被褥般的厚雪,如今被踩踏而过,留下一串串并排的深色印记。   他曾无数次捱过寒风刺骨的冬天,也曾无数次孑然一身地踏过雪地,前路茫茫,不知应当去往何处。   而现在,脚印是两个人的了。   还未行至前厅,便已能见到许多迫不及待看热闹的宾客。   莫霄阳感动得如同嫁出女儿的老父亲,双目通红,猛地一伸大拇指:“好看!好看!裴公子与谢小姐简直天仙下凡鸳鸯双飞美轮美奂光彩照人我见犹怜!”   “你这些成语用对了几个?”   孟小汀赶紧把他往回拉:“快回来别挡路,当心耽误人家拜堂。”   “谢小姐与裴公子的确般配。”   龙逍笑得嚯嚯哈哈:“我早就看出二位有猫腻,要说情之一字,谁都瞒不了我。”   他是当真开心,因为以前只能和谢小姐一个人切磋,如今加上裴公子,那便是男女混合双打,双倍快乐,极致享受,对他的锻体修炼大有裨益。   而且这样一来,或许还能可怜巴巴地示个弱,声称一人打不过两个,让孟小姐来同他并肩作战。   嘿嘿。   ――虽然当初第一次向她提出这个建议时,孟小汀很认真地将他打量一番,神色复杂:“我和你,对上辞辞与裴渡?你认真的?”   于是站在他身边的人变成了莫霄阳。   龙逍只想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那边男音已起:“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裴渡没有亲属前来,发挥他父母坐在堂前的,是喜上眉梢的谢疏。   明明是大喜之日,谢镜辞却忍不住心下一涩,听得耳边嗡响:“夫妻对拜――”   于是她转身,与裴渡四目相对。   今日之后,他们便是顺理成章的夫妻了。   少年默然不语,定定凝视她的眼瞳,因太过紧张而神情紧绷,须臾,露出一抹清润笑意。   谢镜辞在俯身的瞬间,嘴角终于无法抑制地上扬。   *   宴席之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红帐掩映雪色,自有一番风流韵致。   谢镜辞随着裴渡敬酒,冲她而来的酒水被后者一一挡下,没过多久,少年人的面颊便已泛了红。   “别灌酒了别灌酒了。”   有宾客看得好笑:“今日可是大日子,裴公子可不能喝懵。”   另一人哈哈大笑:“要真是如此,二位又能登上朝闻录榜首了。”   天地可鉴,近一年来,谢镜辞与裴渡几乎成了朝闻录常客,隔三差五就能在上面晃悠一圈。   先是裴渡与裴家的恩怨纠葛,后来又有寻仙会里的裴渡坠崖,最离谱的是盛会结局,实打实令人大跌眼镜。   出现史无前例的平局也就罢了,偏偏结界还被震破,看客席上的观众们何其可怜无辜,死了有差不多九成。   惨,太惨了。   让你们拼个你死我活,没叫二位把观众当成韭菜来割,万幸玄武境并非现实,经过一番修复,一柱香后又是一条好汉。   总而言之,这二位无论再干出什么事情,吃瓜群众都不会觉得意外了。   ……好吧,意外可能还是会有,只不过会从最初的“怎么会这样”变成“啊,不愧是你”。   “这酒好辣。”   顾明昭在凌水村呆了百年,还是第一次来到云京,抿了口酒,不由皱眉。   身边的白寒朝他嘴边递了块甜糕。   多亏有蔺缺出手相助,小姑娘体内的蛊毒总算得以压制,显出白皙柔嫩的皮肤。她种蛊太久,短时间内没办法彻底根除,虽然仍会隐隐作痛,但比起曾经骨瘦如柴的模样,还是恢复了许多。   她已经很久没能置身于阳光下,坐在这么多人之间。   这个喂食的动作猝不及防,顾明昭有些拘谨地张口接下,低低埋下脑袋,拿衣袖在侧脸蹭了蹭。   云水散仙远在人间界,听闻二人成婚,不要钱似的托人送来一大堆贺礼。谢家门客众多,在不绝于耳的交谈声里,谢镜辞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终于赶上了,你们的婚礼还没结束吧?]   自寻仙会落幕,分裂的位面终于逐渐合拢。系统身为这个位面的天道化身,与她道别以后,继续满修真界地执行任务,偶尔回来看上一看,如同老朋友叙旧。   谢镜辞失笑:“嗯。”   等酒宴落毕,暮色已是微沉,临近回房时候。   裴渡之前服了醒酒的丹丸,总算不至于当场昏迷不醒,唯有步伐稍显不稳,算不得大事。   卧房居于里院之中,庭前两树梅花暗暗生香。在铺天盖地的雪色里,只能见到团团簇簇的白,竟快要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肆意绽开的花。   与不久前喧哗不堪的场面相比,房中未免太过安静。   先是房门被关上的吱呀声响,再是裴渡沉沉的脚步,最后甚至能听见他绵软的呼吸,带了丝丝缕缕热气,灼得谢镜辞耳根发烫。   洞房之夜应当做些什么,她心知肚明。   谢镜辞摸了摸耳垂。   她即便看过再多话本,脑子里装了再丰富的理论知识,可之前的亲亲抱抱也就罢了,如今不着寸缕,肌肤相亲,无论哪个词都能让她心生紧张。   但是……   识海里的元婴小人捂着脸打了个滚,两腿蹬个不停。   她真的真的好期待啊。   两人都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谢镜辞顺势坐在床边,笑意几乎止不住,只能抿了唇抬头看他。   裴渡也在注视她的眼睛。   他眼中仍有雾一样的暗色,眼底则是浅浅绯红,顺着凤眼上挑的弧度轻轻一勾,十足漂亮,也十足勾人。   谢镜辞原本有些紧张,见他模样呆呆,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抬手晃了晃:“回神回神。”   她说着轻咳一下,佯装出不甚在意的语气:“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嗯。”   裴渡这才眼睫一动,沉沉应声。   窗外一团积雪从房檐落下,闷闷的响音拂在耳膜。与它一并响起的,还有衣物摩挲与迈步前行的声音。   裴渡在一步步朝她靠近。   谢镜辞悄悄攥紧袖口。   少年身形颀长,立在床边时覆下浓郁漆黑的影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侧脸,顺着眼尾徐徐下行,裴渡力道很轻,仿佛在抚摸易碎的瓷器。   所及之处并非虚妄,谢小姐真真正正坐在他身前。   从今日起……她便是他的妻子。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仿佛藏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谢镜辞被看得耳根发热,稍稍别开视线。   她听见一道低不可闻的笑声。   “谢小姐。”   裴渡俯着身子,用双手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薄唇贴在耳边,用了耳语般的音量:“我好开心。”   冬日阴冷刺骨,他开口时却吐出团团热气。   先不说这样的语气欲意太浓,如同悄无声息的引诱,单论那丝丝缕缕的吐息,就能从耳垂一直蔓延到脊椎,带来酥酥麻麻的痒。   谢镜辞抖了一下。   她已经快要受不了,裴渡却还在用唇瓣轻蹭耳廓:“自十年前起,我便心悦于谢小姐。”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性子,往往处于被撩拨的那一方,在今日,裴渡想告诉她更多。   他有那么那么爱她。   “其实最初的时候,我没想能……能像如今这样。”   来自偏僻村落的男孩沉默寡言、伶仃瘦弱,与她隔着天堑一般不可逾越的距离。对于那时的裴渡而言,只要能远远看她一眼,便足以叫人欢喜雀跃。   被裴家收作养子,再到与她在学宫相遇,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当初你来到鬼冢,告诉我不会解除婚约。”   他喉音有些喑哑,似是哽了一下:“我那时……以为在做梦。”   那是裴渡一生中最为颓废落魄的时候。   可当他见到那抹逐渐靠近的影子,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呼吸与温度,那短短一瞬,亦是他除却今日以外,最为高兴的时候。   仿佛所有静默无言的仰慕都有了回应,在无边黑暗里,闯入一团足以点燃整个世界的亮色。   他的满腔心动根本无处可躲。   覆在侧脸的双手缓缓向后,环住谢镜辞后颈。   她的心口几乎化成一滩水,侧眸看去,只能见到少年晦暗不明的眼瞳,以及浓郁又暧昧的红。   “在学宫远远见到谢小姐一眼,能开心整整一天;见到你与师兄切磋,连湛渊也会不高兴。”   裴渡说:“我很早就想接近谢小姐,但我修为不高,性子沉闷,不懂如何才能讨你喜欢,害怕靠近以后……会把你吓走。”   他说着一顿:“对不起,如今我还是不够好。”   才不是这样。   谢镜辞下意识想要反驳。   然而尚未张口,近在咫尺的少年便吻上她耳垂:“我有的不多……但全都是你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噗通射中了心口。   在凛凛冬夜里,万物都消匿了声息,卧房之内寂然无风,谢镜辞听见他说:“夫人。”   ……啊。   元婴小人安详躺平,闭上眼睛时,嘴角扬着愈发猖狂的笑意。   “什么叫‘不够好’,我夫君自是天底下最好的。”   一声“夫君”出口,谢镜辞便见到他耳根泛起的红,一时没忍住笑意,侧头亲了亲:“夫君夫君夫君,夫君怎么脸红了?”   “谢――”   他越是心慌,面上就越热,下意识想要制止她的调笑,刚一开口,又在转瞬之间停下。   裴渡:“……辞辞。”   于是谢镜辞笑得更欢,兀地仰头,吻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这里也是我的吗?”   他被直球撞得有点懵,后知后觉点头:“嗯。”   谢镜辞动作没停,又亲了亲紧抿的唇边:“这里呢?”   裴渡感到莫名的紧张,心跳隐隐加速,有些许迟疑:“……嗯。”   果然下一瞬,一只手陡然落在他胸前,顺势往下来到小腹,轻轻下压。   少年动作瞬间僵住,听见她无比贴近的低语:“用衣物挡住这里和其它地方的话,就不算是我的了,对不对?”   “其它地方”是指――   她感受到裴渡瞬间升高的体温。   谢镜辞竭力调整呼吸,按耐住扑通扑通的心跳。   裴渡期待这一天许久,她又何尝不是。   无论绿茶,暴君,病娇,霸总还是娇气包,即便没有记忆,在那么多个截然不同的人设里兜兜转转,能被她所钟情亲近的,唯有裴渡一人。   从头到尾,始终只有他。   他在泥沼里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没有被人在意和疼爱的时候,前行的每一寸,都是举步维艰。   谢镜辞想把拥有的全部甜糖一并送给他,也想让裴渡知道,他一点都不差劲,在这个世上,有人在很努力很认真地喜欢他。   这样想来,之前那些快要把胸腔填满的羞赧竟少了许多。   “你方才对我说了这么多,作为回报――”   木桌上的红烛倏然一闪,窗边风铃叮叮当当。   烛光与月色两两相溶,光影昏黄,裴渡瞥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以及凌乱四散的衣襟。   身着婚服的姑娘有如灼灼璞玉,轻轻握住他指尖,划过锁骨,再往下:“夫君……想知道我更多的秘密吗?”   于是灯火倏灭,帘帐声起,在浑然降临的暗色里,谢镜辞嗅到温热的竹树清香。   当一切归于平寂,回到最为本真的人物设定,此时此刻,她是谢镜辞。   作为原原本本的谢镜辞,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深深渴慕着裴渡。   冬夜渐深,月华如钩。   窗边是疏枝横玉瘦,雪色映回风,较之常夜,泠泠清光更多。   当少年绵软的薄唇与她相触,谢镜辞想,待得明日,定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