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王如何拒绝爱意 作者:吾九殿   作品简评:   阿黛尔作为罗兰帝国的第一位女王,命运曾使她死无葬身之地。重生之后为改变帝国灭亡的结局,她在叛变之夜绝地翻盘,把自己作为最锋利的武器。身无铠甲心有刀剑,最终改变命运,于神判日为自己加冕,开创帝国的辉煌时代……文笔华美,中世纪历史知识功底扎实,将建筑,服饰,神学信仰,社会习俗娓娓道来。人物刻画精准,充分女王作为君主的智慧与魅力,主教、元帅、导师等不同的人展现了他们不同身份下的思想与情绪。感情与剧情交织而行,铺展开帝国的史书篇章。 第1章 染血玫瑰   “第一条:国民会议宣布阿黛尔·罗兰可耻地窃取了不属于她的权力,以异端之身祸及帝国。”   “第二条:国民议会宣布将阿黛尔·罗兰判处死刑。”   书记官宣读最后的判决书,法官和陪审员身着黑衣群鸦般立着,四下寂静。   坐在椅上的受审者阿黛尔站起来,转身巡视卫兵和群众。光自侧高窗投进教堂,落在女王银色的卷发上,她优雅微笑,为自己做了最后的辩护:   “身为女人头戴王冠,就是我的原罪。[1]”   1557年8月28日。   罗兰帝国第一位女王在叛乱中被送上了断头台。   …………   阿黛尔以为自己下地狱了。   上一秒她结束自己的生命,下一秒她重回兵变的这一夜。   靠在雕花的椅背上,阿黛尔带着象征王权宝戒的手紧紧抓住扶手,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息涌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是她死后,帝国的百年历史。   她被推翻之后,王位之争使帝国陷入长达三十年的混乱。其他国家的干涉,国内贵族与平民的矛盾,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的争端……一切种种,使曾经强大辉煌的帝国走向末路。而史书对她的描述是“她是位有为之君,可惜难抵命运”。   “叛军将至,”侍女长拉拢窗帘,快步走到女王面前哀求道,“从暗道走吧,女王陛下。”   为了在特殊时刻保证宫殿主人的安全,罗兰帝国的王室寝宫中往往建有紧急撤退的密室和许多小型暗道。喧哗声逼近庭院,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火把的光,侍女长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密道能够救她的女主人一命。   “不要做没有用的事,凯丽。”   阿黛尔亲昵地称呼自己忠心耿耿的侍女长。   她的语气不同寻常,凯丽夫人脑海中立刻掠过极其不详的猜测,脸刷的白了。她跪倒在女王椅前的软垫上,紧紧地握住了女王的手,颤着声:“陛下……”   阿黛尔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她们根本没办法逃出去。   理论上,女王身边除了十二位荣誉警卫官外,还应该有一支国民侍卫队和士绅卫队提供贴身保护。然而,阿黛尔清楚,由精英贵族组成的士绅卫队此刻已经背叛了。他们将密道的出口围得水泄不漏,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外面的喧哗渐渐近了。   其他侍女不像凯丽夫人这般镇定,忍不住啜泣起来。当沉重的脚步声穿过枢密室,抵达内殿门外,她们的神情就如世界末日。   不过好在,脚步声停了下来,对方似乎没有让几十名士兵同时涌进女王房间的打算。   凯丽夫人迅速擦掉眼角的泪,神情严肃地站到女王椅侧,就像即将破门而入的不是叛军而是平时谒见的官员。   长靴底部的金属马刺敲击岩石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黛尔坐直身,看着走进来的军官。   来人很年轻,如果他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现身,恐怕在宫廷侍女中会大受欢迎。他有着深黑色卷发,鼻梁高挺,显得有些冷酷的下垂眼,穿着较为干练的窄腰上衣,马裤搭配长靴,外面罩着的黑斗篷上如时下贵族流行的那样,缀满珍珠和宝石。斗篷下,挂着一柄危险的燧发枪。   “您失礼了,先生。”   凯丽夫人勇敢地指责,军官已经越过宫廷礼仪的界线,踏上了御椅前的那块地毯。   阿黛尔一个手势制止侍女长在这种情况下触怒军官:“无需介怀,道尔顿先生有不得已之处。是这样的,对吗?”   她点出了来人的身份。   罗伯特·道尔顿,罗兰帝国高级军官。他是个新神派教徒,借助五年前帝国的教会变革跻身高层。那次的冒险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因此他再次毫不犹豫地加入了眼下的这场叛变。   前世,阿黛尔从密道离开,落到了士绅卫队手中,直到后来国民议会对她召开审判才在法庭上见过他。   令阿黛尔对他印象深刻的是,他是帝国末期历史的重要人物。道尔顿野心勃勃,是三十年混乱的新神教派军事领导者。另一方面他性格极度扭曲,为人畏惧,史书多有抨击。   阿黛尔留下来,不是为了等死,而是为了有可能出现在道尔顿身上的那丝转机。   ——他出身平民。   事实上,在看到女王端坐在房间中的一刹那,道尔顿第一次实心实意地感谢新神的庇佑——假如他们真存在的话。现在,他赶在那群贵族蠢驴面前获得了这场暴动最重要的棋子。   道尔顿走近前仔细打量他的“棋子”。   一瞬间,他意识到再没有比这更耀眼的棋子了。   年轻的女王坐在边缘镶缀宝石的御椅上,丝锻般的银色卷发垂在贝壳状的披肩上。她今天穿着开襟外衣,紧身中袖裙花瓣般裹着她曼妙的身躯,直到纤细的腰肢下一层层铺展开。被称为“帝国之心”的红宝石躺在她白得近乎半透明的胸脯上。   她正注视着他。   比“帝国之心”更夺目的是她玫瑰色的眼睛,烛火下它们简直美如不真实的幻梦。   帝国玫瑰。   道尔顿想起了这位命途多舛的女王还是公主时,罗兰人对她的称呼。眼下,哪怕是被称为政敌抨击为“不懂欣赏的平民佬”“战争刀锋”的道尔顿,也意识到传言不虚——这位女王的确美得惊心动魄。   女王朝他伸出一只修长柔美的手。   道尔顿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踩着女王椅前的软垫,半跪下来,行了个吻手礼:“一切已经安排就绪,出于您的安全考虑,请随我离开这里。女王陛下。”   “我们离开后是将向西,还是向东呢?先生。”   阿黛尔问。   道尔顿距离她太近,她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火药和血腥味。   帝国首都的西面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怀霍尔监狱,前世暴动之后,她就是被大贵族们关押在那里。而向东,则是位于白河畔的皇室昼宫,军事防御更为坚固,前世她本想要赶到那里组织防御和反击。   “向安全的地方去。”   道尔顿巧妙地回避了女王藏在话里的试探,他可不是来当忠心护卫的。但对一位美人直言自己是来带她去监狱的,连他也觉得未免过于冷酷。   “然后等待您的海上佣兵从西面登陆,在那些贵族与神父为了胜利烂醉如泥的时候,夺走他们的港口。是吗?”   阿黛尔轻柔地说。   这是从重生里得知的事,也是她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她清楚地知道,道尔顿是个什么货色——彻头彻尾的野心家,想要从他手里活下来,就必须证明她活着对他利益更大。而正好,她知道他需要什么。   道尔顿是个平民,而罗兰帝国的政治体制僵化已久,她统治时间不过三年来不及改变太多。平民与贵族之间天然对立,以旧神为信仰的大贵族们很难容许道尔顿这样的平民瓜分走原本被他们垄断的权力。   她一死,王位之争再次展开,贵族们也将借机驱逐道尔顿。   道尔顿不是傻子,他是个赌徒,参与到混乱里有他的图谋——罗兰帝国西侧的十三个对外港口。   “是谁告诉您这些的呢?尊敬的女王陛下。”   道尔顿猛地起身。   短促的,刺耳的尖叫。   悬挂在道尔顿斗篷下的燧发枪消失了,以闪电般的速度抵上了女王的额头。只要他手指一动,罗兰帝国的女王就将命丧当场。侍女们吓得瘫坐在地上,有些人甚至紧紧闭上了眼睛。   阿黛尔一伸手,以一个有力的动作强硬地拦下了下意识想冲上前的凯丽夫人。   道尔顿知道那些贵族容不下自己。   他们就等着将旧神派教徒推上王位,然后将他这个泥地里来的家伙赶出军队。为此,他联合国外的新神教派势力,在间谍的帮助下秘密雇佣了一支佣兵,准备在贵族们为了新王厮杀的时候,率先占领地盘。   这些事都是隐秘的,连他的直属亲卫都不知道。   一旦事先暴露,那些像鬣狗一样死死盯着他的家伙,会毫不犹豫地以“叛国罪”顺带将他也送上绞刑架。   “您是怎么知道的?”   道尔顿逼问。   凯丽夫人眼前几乎可以闻到火药呛人的味道,她几乎要昏死过去,然而她的女主人依旧镇定自若。   “我是女王,先生。”   阿黛尔微笑。   道尔顿发现,王冠之下女王的眼睛不仅像殷红的玫瑰,也像心脏初涌的鲜血。   “难道摄政大臣这个名称,不如十三港总督吗?”阿黛尔就像一名天真的孩子在提问,“以您的英勇,定能轻易地镇压那些暴民和叛党,而抵达昼宫后您将成为无冕之王。”   “您这是在挑唆我与围困在城堡外的大人们厮杀啊。”   道尔顿手指在扳机上来回摩挲,露出了个犀利的笑容。   阿黛尔抬手,握住了冰冷的枪身,引着它向下抵在自己雪一般的左胸上。她这么做的时候,那双瑰丽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野心勃勃的军官。   枪声没有响。   “您就不想征服罗兰吗?以及……”   阿黛尔握着枪抵在心脏上,向前倾身靠近道尔顿。她顿了顿,声音在舌尖上打转,带上了近乎妖冶邪恶的魅惑。   “征服我。”   作者有话要说:  漏了备注,补上~   [1]改自“你所在意我犯下的唯一的罪行是我是个女人,一个头戴王冠的女人”——《风中的女王》   对设定进行了一些修改,削减了幻想元素,这本想尝试一下暴君比较少涉及的宫廷和社会生活。   剧情+修罗场双线并重,非传统修罗场_(:з」∠)_女王是真·蛇蝎美人,封面就是我盛世美颜的女儿。其余食用事项见文案。这是个男男女女皆是神经病系列,是个放飞文(虽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放飞起来)。   大概就是这样啦,感觉距离上次看到你们已经过了好久,有点不习惯。   新的故事,希望能和大家继续一起走下去   日更,以后更新时间固定在十二点。 第2章 蛇蝎美人   “您知道吗?”   内殿的挂钟刺耳地滴答响,教人知道时间还未凝滞。道尔顿开口,语气阴郁得令房间里的侍女们颤栗。   “在罗兰,人们一般认为拥有红瞳的人薄情寡恩。”   阿黛尔的父母皆容貌过人,她的父王艾德蒙三世绰号“美男子”,而她的母亲则被称为“凯莱利的玫瑰”。阿黛尔眼睛颜色继承于母亲,而不幸的是——她的母亲在嫁入罗兰后终其一生都饱受“红瞳昭告不详”的流言折磨,最终也因此而死。   “我只知道,道尔顿将军在赌场上无往不利。”   阿黛尔语调甜蜜。   烛光下,戴在她头上的王冠,令她的容貌淬了一份异样的美。没有哪个野心勃勃的男性会不去想着征服这样一位尊贵的美人。   某种程度上,得到她就等于得到了罗兰帝国。   道尔顿抽回燧发枪,抬手对着绘着圣灵救世的穹顶扣动扳机。在震动耳膜的枪声里,门外的士兵们蜂拥而入。   侍女们的尖叫中,道尔顿笑着吹散枪口呛人的青灰色余烟。   “我们的马车呢?”   他转身询问自己的副官。   马车就停在西侧王室马廊里,一共二十辆。   道尔顿提前收买了骑士统领,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比贵族们更早一步进入王宫。在枪口下,侍女们披着女王的衣服戴着遮住面孔的网纱帽,登上了不同的马车,朝不同方向出发。凯丽夫人在上车之前,眼圈泛红地回头看自己的主人。   女王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同危险的军官坐进了同一辆马车。   “沿白河走。”   道尔顿对车夫下令。   …………………………   马车迅速地穿行过一条又一条阴冷狭窄的街道。罗兰帝都的建筑带着古典主义色彩,巨石垒起高墙,阳台形如碉堡,高耸的烟囱在夜幕下屹立如枪林。车夫执行了道尔顿的命令,尽可能地贴白河而行。   阿黛尔密切地关注着车外的动静。   最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利抵达昼宫。这段路不会平静太久,其他同样参加了这场暴动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出逃和道尔顿的背叛。她只能指望未来“三十年混乱”里道尔顿的地位并非凭空而来。   “停下,什么人?”   夜幕下,呼喝声变得格外清晰。   叛党为保万无一失,在重要的十字路口设置了路障,守卫在栅栏后警惕地将弓弩对准了疾驰而来的马车。   马车在尖锐的木栅前停了下来。   阿黛尔的呼吸停了一瞬间,她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道尔顿。   车外。   “圣纳德骑士团。”车夫报出了道尔顿掌管的军队名称,并展示出了徽章,“我们要去协助其他大人。”   两名守卫走上前,一位举着火把,另一位从车夫手中接过徽章检查了一下。听到“圣纳德骑士团”这个名字,举着火把的那名守卫眉头立刻皱了一下,像听到什么厌恶至极的东西。   这并不奇怪。   新神教派推崇旧神教派不承认的圣灵“圣纳德”,并以祂的名义组建了属于新神派的骑士团。不过,在一些旧神教徒眼中,这支军队根本就不配被称为“骑士团”。   “车帘拉开,检查。”   举着火把的守卫拦下了想要放行的同伴,用弩尖敲了敲车窗,威胁意味浓重。   “罗兰的大人物们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蠢货都收吗?”车帘被拉开,玻璃车窗后露出了道尔顿那张旧教徒痛恨的脸。   火光照射下,他满面寒意。   守卫举着火把,透过车窗,道尔顿对面的车座空空如也,他身边也没有其他人。   车内,道尔顿的左手隐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捂在女王的唇上——阿黛尔正如猫一般蜷缩在道尔顿这边的车座上。因为位置狭小,不得不将大半身体横躺在道尔顿的腿上,他脱下自己的那件黑斗篷将她这得严严实实。   这样,从窗外看进来,的确只有一个人。   手心下是花瓣般柔软温热的唇,女人带着香水气息的身躯紧紧与他相贴。随着守卫检查时间的延长,打在他手背上的呼吸显得急促起来。   “我会向你的主人询问,是否需要推荐干事更迅速些的手下。”   道尔顿不耐烦地屈指敲击玻璃,发出啄木鸟叩击硬木般的声音。   守卫被吓得倒退了一步。   道尔顿能够以平民的身份在贵族中立足,可不仅仅因为新神教派的支持,他本人是出了名的狠辣。难保他动怒后不会直接朝他们脸上来一枪。   守卫移动木栅,车夫挥动鞭子,驱马向前。   “等等。”   马蹄声从后面追了上来,守卫立刻停下了放行的举动。几名穿着铠甲的骑士在一名贵族的率领下赶到,贵族穿着斗篷,面容隐在兜帽之下。   黑暗中,阿黛尔的身躯骤然僵住,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她马上认出了追上来的人是谁——   奥托·海因里希。   她亲自任命的国务大臣,从她八岁起担任她导师的人,她曾如父亲般尊敬爱戴的人。   “行头不错,大人。”   道尔顿打开车窗,手肘搁在铁框上,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刀刃一样的冷意在他的眼角隐约可见。   海因里希三十多岁,高瘦修长,一丝不苟向后梳的头发,灰色眼睛,浅色的双唇略显刻薄,不过他优雅的体态和举止总是能很好地掩盖这一点。海因里希骑着马,绕车走了一圈,居高临下地问:“将军不是进了王宫,现在怎么出现在这里?”   道尔顿清楚地感觉到,海因里希说话的时候,女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   哦,女人……道尔顿漫不经心地想,女人的心肠最柔软,她们总是以可笑地天真想当然地交出自己的信任,等到背叛来临时,再肝肠寸断。他手上稍微加了点力,以免遭受痛苦背叛的女王发出致命的悲鸣。   没有悲鸣,也没有眼泪。   被背叛的痛苦阿黛尔早已经在上一世品尝过,那些痛苦与愤怒在短短一个月内夺走了她所有仅存的天真与良善。只剩恨意如蛇的毒液在她的血管中奔腾。   教她不择手段,教她如蛇如蝎。   阿黛尔闭上眼,申命的句子在她的舌尖无声滚动。   ——我若磨我闪亮的刀,手掌审判之权,就必报复我的敌人,报应恨我的人。[1]   ——我要使我的箭饮血饮醉,就是被杀被掳之人的血。我的刀要吃肉,乃是仇敌中首领之头的肉。[2]   “女王从密道逃走了,”道尔顿讥嘲地说,“最有可能的出口不是在你们的掌控中吗?我再不快点,你们会给我留点什么好处吗?”   “既然如此,还请道尔顿先生下车,我们需要搜查。”   海因里希皱着眉,道尔顿的理由无懈可击,但他直觉哪里不对。   “行吧,繁琐的贵族。”道尔顿懒洋洋地说。   一名骑士翻车下马去拉车门。   就在骑士手碰到车门的瞬间,道尔顿抽出了枪。   枪声震耳欲聋,海因里希的战马哀鸣着倒在地上。海因里希足够敏捷,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从马背上滚到地面,否则现在脑袋开花的就不是马而是他了。其他骑士的战马被枪声惊吓,嘶鸣着无目的地冲出。   “第三个检查哨。”   道尔顿对车夫下令。   在混乱之中,车夫借机挥鞭,马车飞驰而出。   这一路上,车夫严格执行了道尔顿的命令,尽量贴近白河行走,此时设立在河畔的第三个检查哨已经距离他们不远。马车逼近检查哨的时候,伴随着哗哗的水声,一条轻便的驳船迅速地从白河的建筑阴影里划出。   这里原本是道尔顿给自己准备的退路,一旦叛乱不利,又或者贵族们想要顺带解决他,他就从这边撤走。眼下发挥了比预想中更关键的作用。   道尔顿抱着女王,从马车上跳下来。   阿黛尔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一队骑兵正迅速逼近,为首的正是她亲爱的导师先生。   后背撞上坚硬的船板,阿黛尔顾不上抱怨,立刻翻身贴到船底舱里。她刚这么做,就听到“梭梭”的利箭从头上飞了过去。道尔顿贴着船舷的另一边,阿黛尔听见他十分不得体地咒骂了一连串。   骂得好。   勇敢的桨手们奋力划船,它在水面穿过一切扭曲古怪的黑影,迅速朝着河对岸而去。等到追兵抵达时,驳船已经靠岸了。道尔顿的部分手下就驻扎在这里,两边的火把将河面印得粼粼如金。   手肘被道尔顿有力地拉住,阿黛尔从驳船中跳上岸,她回头。   海因里希举枪,瞄准了河对岸刚刚踏上土地的女王。   在他将要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曾经的学生忽然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河碰撞在一起。火把的光里,银色卷发的女王面容格外清晰——他亲眼见证那张脸如玫瑰花苞绽放般,逐渐褪去童稚变得艳丽无双。   海因里希扣动扳机的手指顿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1][2]申命记32:41-42 第3章 她如妖女   就那么一瞬间,女王迅速隐没到盾牌和铠甲的保护后去了。   海因里希的神色在火光里变幻,后悔和隐约的轻松交替掠过。最后,他复杂地放下了枪。   其他家族的人终于赶到:“发生了什么?”   “道尔顿叛变,女王逃走了。”   海因里希言简意赅地回答。   人群中爆发阵阵诅咒和谩骂,不快和紧张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脸上。事情正朝着脱离掌控的方向滑去。   ………………   “真可惜没能亲眼目睹。”道尔顿护送她走进昼宫时快活地开口,“他们的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他们会尽力挽回局势的,先生。”   阿黛尔提醒他。   “所以,我需要您再辛苦一次。”道尔顿绅士地替女王拉开了房门,“您不介意立刻写份文书吧?陛下。”   道尔顿要求女王起草的是帝国元帅的任命书。   在任命书中,道尔顿被授予“在必要的危机时刻,有权自行组建和雇佣军队,以此保卫女王和罗兰帝国的安全”的权力——这项权力能够使道尔顿的佣兵拥有正当理由参与战争,而不至于使他背上“叛国贼”的骂名。   “我的侍女长安然无恙,对吗?”   阿黛尔一边流畅地书写,一边抬头看道尔顿。   道尔顿单手按在桌面上,俯身看女王写字。她的肌肤白得简直在烛下反光,一条镶嵌珍珠的链子衬托得她的腕骨越发纤细。但经由她握着的羽毛笔写出来的字不像一般淑女那样柔美——那优雅的斜体字笔锋堪称凌厉。   “是的,您在不久之后会见到她。”道尔顿允诺。   阿黛尔这才签署上姓名,然后盖上象征她与帝国的印章。   “那么,我需要休息了。”阿黛尔下达逐客令。   “祝您好梦。”   道尔顿十分有风度地退下,还替女王关上了门。   ——不出意料,她听到门被从外面锁上的声音。   在小事上,道尔顿没有食言。   几天后,女王看到了自己的侍女长。重新见到女主人,凯丽夫人跪倒在女王跟前,连连亲吻她的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黛尔伸手将她拉起来:“亲爱的,你怎么比我这个被囚禁的倒霉蛋还憔悴?”   凯丽夫人红了眼圈,满心悲愤。阿黛尔是她平生所见,最宽容公正的君主——在这个国王们暴戾荒淫的时代,她没日没夜地努力,才让一个风雨飘摇的帝国逐渐走上正轨。可她得到了什么回报?   流言的攻讦,歹毒的谋杀,卑鄙的背叛……   ——就因为她是女人!   看到总是板着脸提醒她礼仪的侍女长眼圈红了,阿黛尔吻了吻她的脸颊。   “好事与坏事总是携手而来,凯丽。”阿黛尔说,“不要难过,外面怎么样了?”   “他们僵持住了。”凯丽夫人的忠心比得上任何一位骑士,见不到女王的时间里,她仍想方设法地替女王打探情报,“佣兵们只能从一个港口登陆——叛党封锁了绝大多数港口,他们也在聚集军队。不过您不用担心,道尔顿先生的军事指挥能力十分出众,我们能够撑到佣兵赶到。”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阿黛尔摇摇头。   她拉开了梳妆台,取出一份简易地图摊开。   谁能想到,一位女王随身携带的,不是珠宝而是地图?   “我们的邻国皆是豺狼。”阿黛尔说,“帝国在自己心脏上刀剑相向,他们怕已经高兴得跳起来了。等道尔顿的佣兵与贵族们的骑士两败俱伤,他们就该露出獠牙将罗兰撕得七零八碎。”   她苍白的指尖在地图上滑动,指出了几个蠢蠢欲动的国家给凯丽夫人看。   在她的记忆里,她死后这些国家借罗兰的王位之争大举入侵,当时贵族你尔我诈,旧神教与新神教血腥屠杀……三十年混乱由此而起,帝国风雨飘摇,现世如地狱。   “这场动荡不能引发更进一步的战争。”阿黛尔直起身,“我们必须与叛党握手言和。”   “您要宽恕一群试图谋杀您的暴徒?!”   凯丽夫人惊得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之前没能杀死我,之后便再无可能。”阿黛尔语气变得严厉,“然而,失去人民,我将彻底一无所有。”   1557年6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旱灾引发动荡,阿黛尔忙于处理旱灾。其他国家借机宣扬“女人执政违背神的旨意,引来灾祸”,这才给了贵族联合教会发动政变的可趁之机。在这场政变里,她原本将被夺去一切。   “可是、可是……”凯丽夫人找不出理由来反对女王,最后只能说,“如果道尔顿发现了,他会杀了您的!”   ——谁都知道那个男人的冷酷残忍。   “天灾,人祸,我们的人民又经受得起多久的战火摧折?”阿黛尔声音柔和下来,“与贵族不死不休的,是道尔顿,不是帝国。”   枝状吊灯的光落在她坚毅的脸庞上,凯丽夫人缓缓跪下,将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那些国王,那些敌人,他们都将她比作杀死先知的莎乐美,说她的容貌是罪恶是欲望。可在凯丽夫人看来,若玛利亚真的存在人间,那除了她的主人再无别选。   “您想要联系谁?”她说,“给我一封信,就算斩下我的头颅,我也会将它交到那人手上。”   “海因里希。”女王提及这个名字,语气平静得令人悚然,“会有替我送信的人,但绝不会是你。”   在凯丽夫人想要再次开口前,女王将手指放到她的唇上。   “别让我失去最后的可信之人,凯丽。”   她说。   ………………   昼宫被建得高耸入云,繁茂的花园与果园令它犹如童话。除去那些带着镀金风向标的塔楼,昼宫还有一座精致的皇家教堂,它就半隐在茂盛的玫瑰里。道尔顿没打算与女王明着撕破颜面,因此处于软禁中的阿黛尔勉强拥有一些“自由”。   女王跪在忏悔室里。   她换了一件黑色长裙,祷告的身影单薄得像是由纸剪出来。   坐在小窗后的大主教面无表情。   他可以说是整个罗兰帝国最年轻的大主教,尚未从神学院毕业的时候,教授们便预言他将在属灵的道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远。尽管如此人们很难亲近他——固然俊美却太过严肃。鹰翼般的眉骨下是钢蓝的眼睛,唇线总是拉得笔直,目光锋锐得像能够切进人心看透一切隐晦。   他像审判者多于拯救者。   这就是道尔顿不介意女王进行宗教日常的原因——   昼宫皇家教堂的主教是位虔诚的旧神教徒。   “我向神忏悔我的罪……我是双王之女,是罗兰之王,我该为这个国家的命运负责。它遭遇的所有不幸,所有苦难,是我的过错……”   女人的声音在安静的忏悔室里回响,因为房间特殊的回音构造,变得隐约有些空灵。   大主教冷漠地坐着,一言不发。   人们向神父告解,是为从神父这里得到宽恕,从而获得救赎。然而阿黛尔·罗兰永远不会从他这里得到宽恕,她是个该下地狱的女人,她是个新神派教徒——并且她曾公然宣称“所有的信仰都是一样的,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请求神的原谅”。   这是异端之语,是不可饶恕之罪。   “……每一个流亡的罗兰人,每一个因饥饿、战争而死的罗兰人……我皆当承担他们的苦难……”   阿黛尔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在大主教打算默念经文以忽视她的时候,女王的声音忽然彻底消失了,随后就是一声低低的闷响。   他下意识地抬头透窗看去。   ——女王昏倒在冰冷的石面,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只一眼,他就立刻站了起来。   能在帝国跻身大主教的,除去虔诚外必有一定的政治嗅觉。大主教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万一女王在这里出事,将会为他,为旧神教派,为眼下的局势带来怎样的灾难。这个该下的地狱的异端!   他铁青着脸快步从密室中走出,来到女王面前。   黑裙衬得女王脸色越发苍白,她额头冰冷,呼吸低微得大主教几乎感受不到……道尔顿难道愚蠢到虐待自己的王牌吗?尽管,如果有机会的话,大主教乐得亲手送异端女王上火刑架,但绝不是现在。   女王没带侍女,城堡内的医师一时半会也无法喊来,大主教不得不亲手解开了女王的上衣,好让她尽可能轻松地呼吸空气。就在他低头准备从长袍内翻找出嗅盐的时候,本该昏厥过去的阿黛尔忽然睁开了眼。   她抬起手,双臂环在了主教的颈侧,猛然用力。   大主教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扯着倒在了地上,而原先昏迷的人翻转覆在了他身上。   柔软和幽香的罗网将他笼罩,丝绸般的头发垂落到他的脸上。   “你要做什么?异端!”   他的声音像石头那样,又冷又硬。   他的瞳孔里却印着圣母玛利亚,印着妖女莉莉丝。   阿黛尔撑起自己的半个身体,任由衣裙滑落。她上身近乎裸露,穹顶唯一的小孔落下的光将她笼罩其中,从她的发梢镀过她的脸庞,她的双肩,她的胸脯……她的曲线熔铸在阴影与金辉里,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当匍匐于地——为这神圣的,淫乱的,辉煌的,永恒的美。   这一刻,便是铁石心肠的苦修士都该拜倒在她的双足之下。   阿黛尔的手掌按在虔诚的主教胸膛上,修士罩衣下加快的心跳让她知道,她已经赢下了这战争的初端。   道尔顿任由她在城堡中自由行动,因为他以为她无一兵一卒。   但她把自己打造成一把最锋利致命的刀,她的美丽将为她切开敌人的胸膛,割断他们的咽喉。   “我要你救我。”阿黛尔说,“不是为我,而是为罗兰,为所有不该自相残杀的兄弟姐妹。”   她的声音回荡在静室之内,如神降旨意,如恶魔低语。 第4章 毒蛇与花   “你该庆幸,我没有将你扔上火刑架,而不是狂妄地来要我为你做事。”大主教低声怒呵,“罗兰家的妖妇。”   “难道你竟未看到这地狱般的惨状?叛党与道尔顿僵持,一旦开战,豺狼般的敌人将撕碎罗兰,血火将淹没脚裸直至马嚼环,死人的颅骨将堆满圣土……”阿黛尔语速迅疾,“神爱世人,祂派你们来这世上,是为替他拯救世人,而不是替祂造孽的!”   “之所以有这些灾难,就是因为你,一个异端女人亵渎了王座。”   “随你怎么认为。”阿黛尔打断他,“但现在,我才是要铸剑为犁的人!我要你替我送一封信与海因里希,双方必须在雅格王国的舰队抵达之前和谈——至于我,等一切平息,你大可拿出你的所有雄辩来送我进烈火。让你的神来审判,到底谁才是罪徒!”   她因激动脸颊上泛起嫣红,与玫瑰色的双瞳交辉相应。穹顶落下的光镀染在她的脸庞上,圣像般介乎悲凄和舍弃一切的美,有着令人恐惧颤栗的魔力。   “滚开,异端。”   大主教闭上眼睛,像是想从这目眩神迷的一幕里挣脱出来。   “怎么?”阿黛尔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圣人’对待异端的办法,就是闭上眼睛关上耳朵,不看不听?懦夫。”   大主教不回答,伸手要将她从身上推开,但是阿黛尔抢先一步逼近他——她一手抓着他的衣领,重量全部压在了他身上。他们那么近,近到大主教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而又急促的呼吸。   “睁眼,看我。”   女王命令。   或许是恶魔在那一刻显迹,又或许是莎乐美的魂灵寄宿在她的声音里。千年前的先知紧闭双眼,从而逃脱被引诱的命运。大主教竭力使自己成为圣人,终究还未成圣——尽管在睁眼的那瞬间他就感到了悔恨。   阿黛尔没有给他再一次闭上眼的机会。   他的瞳孔瞬间就放大,在那一瞬间,他以为女王疯了——她紧紧地握着一根钻石发针,尖锐的金属尖端正对着她自己的颈动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主教惊怒交加地问。   阿黛尔当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之所以选择了大主教,是因为他是罗兰历史上最后一位封圣的人。尽管他是位顽固的旧神派教徒,但在三十年混乱里,他竭尽全力地庇护难民,得到他帮助救济的人不计其数。   如果要阿黛尔做比较,她会说,一个恨不得将她扔上火刑架的罗德雷特大主教,胜过一打忠诚有待商议的贵族。至少,前者的品性还有所保障,还保留了那么一丝对贫困人民的怜悯。   “如果您拒绝我,”她说,“我立刻自杀。”   在大主教骤变的脸色里,女王笑出声。   “我有位忠实的侍女,她就在外面,”阿黛尔以甜蜜的语调说出狠毒的话,“一旦我死了,她立刻会带人冲进来——女王因反抗旧神派主教的强暴而自杀,您认为这个丑闻够不够对旧神派造成灾难性的打击?新神派会不会抓住时机大肆抨击?”   “你这个……”大主教喃喃自语,“疯女人!”   “没办法。”女王轻声说,“我一无所有……反正没有差别,不是吗?一样都将卷起战争,千万人的命,异端的,信徒的,都将因为您的拒绝而死去。我下地狱,您也得来与我作伴。”   她笑着,眼圈却缓缓红了。   滚烫的眼泪滴落下来,让大主教黑色的修士罩衣多了小小一点深色痕迹。   他浑身僵硬,一言不发。   ……………   凯丽夫人站在柱廊里,维持着平静的神色。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道尔顿随时都可能回到昼宫。凯丽夫人在心底默念所知所有天使,所有圣徒的名字,祈求他们庇佑她的主人。当脚步声响起,凯丽夫人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女王陛下在哪?”   道尔顿目光一扫,没有在她附近看到女王的身影。   “女王陛下正在做祷告。”凯丽夫人说。   道尔顿皱了皱眉:“我有事要谒见陛下。”   “按照教义,祷告不得被打断。”   凯丽夫人寸步不退。   “让开。”道尔顿的眼神骤然锋锐起来,他一个手势,示意最近的侍卫过来将凯丽夫人带走。   “您要对我的侍女做什么?先生。”   阿黛尔从柱廊另一头走来,她像所有虔诚的信徒一样,在祈祷时穿着较为简朴的黑色长裙,也没有带任何珠宝。   不过,她本身就胜过世上所有珠宝。   “我只是关心您的安危。”道尔顿一边回答,一边走近女王,仔细打量她。   女王看了他一眼,然后吩咐凯丽夫人去为自己准备更换的衣物。凯丽夫人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忧心忡忡地退下了。道尔顿也没有再令人阻拦她。   他修长但带着枪茧的手按在女王的眼角:“您哭过,为什么?”   “我的母亲,”阿黛尔眺望附近的玫瑰园,“她就死在这座城堡里,人们称她的死罪有应得。”   “最好如此。”道尔顿微微眯眼,看着阳光下的教堂,女王的神色无懈可击,他警告道,“对了,您的姐夫十分关心您的安危。”   “他出价多少?”阿黛尔闻言问道。   她的姐姐在十七岁嫁到临近的雅格王国,后来不幸病逝。她加冕时,雅格国王大发雷霆,认为罗兰的王位应当属于他的妻子——也就是属于他才对。这次叛变,他闻风而来的速度,就像闻到腐臭的鬣狗。   “二十万金罗币。”道尔顿道,“而且要求很少。”   “完整或者不完整的尸体,都可以,对吗?”她饶有兴趣地问,“还有其他人出价吗?”   道尔顿还真又报了几个价:“十二万加一块公爵领、十五万伦萨……”   “真诱人。”女王评价。   “是啊,二十万金罗币都足够教皇卖掉一位国王了。”道尔顿前进一步,迫使女王靠在雕花石柱上。   曾经有一位可怜的国王被弟弟赶下台后,去寻求教皇的庇佑。他弟弟出价二十万向教皇购买他的头颅,教皇当天就准备了一杯毒药。七天后,那位国王被盛放在铜匣里,送到他弟弟手上了。   “我可是为您拒绝了天价从报酬,您应该不会做不该的做的事吧?”他语气阴冷,透出危险。   阿黛尔心知肚明,她安排凯丽夫人在柱廊接应的举动,还是引起了道尔顿的怀疑。刻意提出各方势力的开价只是他找不到具体证据下的警告,一旦他发现她的筹划,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敏锐,多疑,残酷是道尔顿在史书中的代名词。   面对道尔顿的告诫,阿黛尔扬了扬眉,抓住道尔顿的斗篷领口。   在道尔顿下意识伸手去拔枪的时候,女王的双唇已经覆了上来。   她的唇还带着微微的凉意,但是很快就变得滚烫起来。玫瑰一样,火一样,道尔顿的呼吸很快也变得急促起来——虽然他的政敌不遗余力地诋毁他,在背后嗤笑他是个没有性能力的战争武器,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一个成年的,健全的,男人。   碰到枪柄的手松开,紧紧地扣住女王的肩膀,他很快地抢夺走了主导权。他的手指从女王的眼角滑落到她的脑后,深深地插进那浓密的发里。他们的吻就像一场厮杀,一场角逐,蕴含在暧昧之间的是宛若硝烟与火药的致命危险。   等到分开时,双方的呼吸都略显急促。   女王的唇角渗出了些血,她双目注视着道尔顿,伸手在自己刺痛的唇上一按,一抹。血像胭脂一样染开,艳丽得足以刺激所有男人的征服欲。   “假若我做了什么,”女王带着意有所指的轻蔑笑意,“那一定是你的问题。”   ——您难道不想征服罗兰?以及……征服我。   兵变之夜,烛火下女王的话与此刻她的轻蔑重叠起来,她近乎不讲理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天经地义。   道尔顿大笑起来。   “好吧。”他以妥协般的口吻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您,雅格王国的舰队起航了。”   ……………………   烛光下,海因里希指尖相抵,凝神看着放在桌上的信。   信封上的火漆纹章清晰,来自一枚他很熟悉的剑与玫瑰的印戒,它是女王的私人印章。而将这封信秘密送到他手上的,是一位神殿骑士团的苦修士。   这就令事情变得古怪起来了。   作为旧神教派最顽固的一支,神殿骑士们向来恨不得将女王扔上火刑架。他们帮助女王,简直跟天使和恶魔贴面舞蹈一样不可思议。   沉默片刻,海因里希还是将信凑到烛火上,待漆印稍熔后,用裁纸刀将它打开了。女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但很快,海因里希站起身,惊讶得像看到一朵原本无害的花摇身一变,变成了险恶的毒蛇。   而那蛇就藏在这薄薄的信纸里。   阿黛尔·罗兰,那位因保留不必要的宽容、仁慈和正义而被他舍弃的学生,在兵变之后竟会有这般惊人的变化——   她毫不留情地出卖了道尔顿·罗伯特。 第5章 她不讲理   “你这是在妄图火中取剑,悬绳过崖,玩弄诡计者皆不得好死。”大主教与阿黛尔在回廊上擦肩而过,“你会下地狱。”   阿黛尔将密信收进袖中,同时回敬主教先生:“难道我不是早已身在地狱?”   她声音温柔,蕴藏着某种悚然的东西。   大主教赫然转首,残阳斜着铺过石廊,女王已经走远,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光在她的一面勾勒出耀眼的轮廓,在另一面留下深深的阴影。   神救不了她,恶魔引诱不了她,她同时行走在神国与地狱。   直到大主教收到神殿骑士以特殊方法送进昼宫的消息时,他才隐约明白藏在女王话里的意思。   道尔顿耍了一个花招。   他在与叛党僵持的时候,毫不掩饰雅格国王开价二十万向他购买女王头颅的事,大张旗鼓,一副将要联合雅格王国的架势。叛党贵族不得不对雅格舰队有可能登陆的港口加以重防,而他们分心之际,道尔顿抽调了一小支精锐的佣兵携带十门火炮全速赶来首都。   这些火炮清一色以青铜铸造,当它们投入战场的时候,能像铁豹一样将厚重的城墙撕开大口子。火炮混在木料车队里,一路上几乎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踪迹。   大主教不难想象,一旦这批火炮在这种时刻落到道尔顿这种“战争武器”手中,局势将朝着何种可怕的方向迈进。   值得庆幸,它们被海因里希及时拦截下,而此时它们距离首都不到一千米,这是个令所有人后背发凉的距离。   阿黛尔·罗兰固然是玩弄阴谋诡计的异端,但哪怕是虔诚如大主教,都必须承认她在制止事态进一步升级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有那么一瞬间,大主教生起了一丝担忧。   道尔顿的残酷之名由来已久,如果他发现是女王暗中策划了这一切,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很快,大主教就反应过来,他不该在向神祷告的时候为一个异端担忧。   只是,大主教不明白一件事。   ——女王怎么会知道道尔顿的计划?   ……………………………   女王和侍女就在昼宫的玫瑰园里休息。   出于对女士的尊重,“保护”女王的火枪手们只站在回廊中,没有靠近。   “据说是在埃林镇拦下的。”   凯丽夫人轻声告知女主人打探而来的消息。   “海因里希向来动作迅速。”阿黛尔说,“一次性损失十门火炮,哪怕是以富裕著称的莫尔佣兵也得肉疼不可……除非道尔顿能够再拿出一大笔钱来,否则他休想佣兵们再前进半步。”   “您与……”凯丽夫人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自己的疑惑。   阿黛尔看出她的想法,笑了一下:“海因里希家族向来想要垄断从玫瑰海峡到天国之湾的羊毛出口业,参加兵变的根源就在于此——王室之前通过了对羊毛工会的保护法。但雅格王国与海因里希家族在这方面向来竞争激烈,当我承诺宽恕他们,并给予他们以民船武装许可,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选择。”   一阵风吹过,树木和花丛的繁花娑娑作响,女王半躺下来,闲适地以手肘支撑,漫不经心地翻阅书籍。   七月底,罗兰的温度还很高。在不需要体现政治权威的场合,阿黛尔没有穿那些装饰满珍珠的华服,只穿着一件较为宽松的白色丝绸裙,光透过树叶破碎在她身上,星星般装饰曼妙的曲线。   尽管如此,被她们讨论的却是充满血腥和狠毒的话题。   “至于道尔顿……”阿黛尔微笑,“人们总该为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付出代价。”   道尔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出于政治考虑,给予女王在城堡中活动的“自由”。   这些天来,女王时常登上城堡的塔楼散心,对于一位被软禁的女士而言,这种举动并不稀奇。但她借此仔细观察城堡每个垛口的守军变化,推测出了他的计划。   如果被囚禁的是一位国王而不是女王,道尔顿也许不会犯这个错误……诚然,他已足够重视阿黛尔,但时代的偏见还是限制了他的思维:人们认为女性精神脆弱,智慧与意志的匮乏让她们只能充当男人的附庸。   谁也没想过,女人竟能精通军事。   她身无铠甲,心有刀剑。   “他是个聪明人,现在谈判,他还能站在平定叛乱的功勋上压制贵族。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女王翻动书页,微笑着说出冰冷残酷的话,“如果他不够聪明,那就继续,让他不得不聪明。”   ………………………………   道尔顿的怒火风暴般席卷城堡。   佣兵拒绝前进,雅格国王听闻此事之后,瞬间更改了原本的态度,变得强势起来仿佛罗兰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如果他想保有更大的利益,那么就只能与贵族和解——叛党释放出了谈判的信号。   从副官到参谋员,所有参与计划的人都接受了严厉的调查。道尔顿几乎是在掘地三尺地寻找叛徒。   一无所获。   当道尔顿的长靴踏过石面的时候,整个城堡内几乎无人敢于处于暴怒中的他对视。他摩挲着腰间的燧发枪,脑海中盘算着诸多名字……其中有一个很快地掠过他的脑海。   他捕捉住它。   阿黛尔·罗兰。   这个怀疑相较其他人而言,近乎荒谬……道尔顿从不低估女王对男性的吸引力,因此就连那些保护她的人都不被允许距离女王太近,更别提涉及战事的人员。   但道尔顿一向重视自己的直觉。   他沿着回廊握着枪柄,径直抵达花园,脸上冰冷的神情足以让人误以为自己错入地狱。   然而穿过大理石拱门后,神国的玫瑰园骤然出现在他眼前。   月桂树下是花匠精心修剪过的小灌木和花丛,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花盛开在繁叶中。穿着宽松白色丝绸裙的女王半躺在玫瑰丛的阴影下,头顶就是色泽艳丽的红玫瑰,花瓣落在她月光般的卷发上,落在她如柳枝般起伏的腰肢和肩膀。她慵懒地撑着姣好的脸庞,翻阅开页彩绘本,轻声和身边的侍女讲着什么。   有那么片刻,道尔顿相信圣画里描绘的故事是真实的,圣母玛利亚确实会在神国的玫瑰园里为获得救赎的灵魂讲述美好的故事。   空气弥漫着香甜的花香,浓郁得像梦。   在道尔顿反应过来前,他已经驻足了有那么一会儿,直到女王朝他这边看过来。   她刚刚不知和侍女长说什么,唇边还带着点笑。   道尔顿松开了自己按在枪柄上的手。   他踩上厚毯子般柔软的草地,朝女王走去,侍女长起身退开了。   午后的空气令人倦怠,看到道尔顿过来,阿黛尔懒洋洋地抬起一只白到近乎发光的手,让道尔顿半跪下来亲吻手臂,并没有起身。   “您怎么来这里?”阿黛尔问道,“我们的将军先生居然出现在这种女人待的地方?”   道尔顿知道她在调侃自己。   他出身平民,在贵族们喜欢充当休闲的花园场合不受待见,未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索性很少进入这类地方。这成了他不解风情,不懂艺术的又一证据。   “我们的佣兵被拦截了。”道尔顿不放过女王接下来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化,“有人将消息透露给了您亲爱的导师先生。”   “您在怀疑我?”   阿黛尔坐起身,她尖锐的目光笔直地落进道尔顿眼里。   “您与海因里希先生感情深厚……”   一声脆响。   女王这一耳光给得又狠又快,并且用了全力,连“战争武器”都被扇得重重一偏头。道尔顿起先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就已经火辣辣一片,在他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是马上伸手去拔枪。   退到远处的凯丽夫人尖叫一声就要冲上前来。   “站在那里,凯丽。”女王厉声喝止。   被狠狠甩了一耳光的暴怒没有减弱,但道尔顿还是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阿黛尔的命令反倒提醒了他现在面前的是罗兰女王,是他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若是就这样折损,未免也太过浪费。   “来,开枪。”阿黛尔说,“现在就开枪。”   对上阿黛尔的双眼时,道尔顿的怒火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好啊!”   阿黛尔咬着牙,面庞的线条变得冷硬凌厉,然而不知何时她的眼中盈起泪水,那双美丽的眼睛就如被暴雨洗过的玫瑰。   “真该叫人看看,罗兰最杰出的军事天才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我信任您的天赋与能力,我信任您的威名与勇气,我信任您的战无不胜,因此不闻不问待在这里。您没能为我捧来胜利的桂冠也就算了,竟要让囚鸟来背负战败的罪名?”   午后休憩带来的慵懒在女王身上一扫而空,她怒气冲冲却又眼带水光。   “说说看!说说看!”   她声音愤愤中带着失望。   “最杰出的军事天才先生!您的功绩都是这么来的?” 第6章 与狼共舞   “我为我轻率的怀疑致歉。”道尔顿放开枪,重新单膝跪下,“但是,陛下,若士兵为君主所背弃,又有谁敢再对您尽心尽力?”   他在踏进玫瑰园之前可没想过会得到这样反应。   不过,她的暴怒和眼泪皆不似作伪,而一记耳光总比出卖者是女王要来得好。   “那您也不该教信任您的人心碎。”阿黛尔回答,“您怎能将‘叛徒’这样可耻的罪名施加到我身上?难道您不知道罗兰视“荣耀”为生命?”   道尔顿意识到女王的怒火是从何而来。   罗兰王室的格言是“荣耀之上”,出卖盟友和背信弃义都会使他们的徽章蒙羞,遭受世人唾弃谩骂。在阿黛尔执政的三年之间,她一直竭力履行这一点。   “他们希望在夏宫会晤,在那里进行和谈。”道尔顿说,“您意下如何?”   女王情绪平复下来,她再次将手递给道尔顿:“我相信您的安排。”   道尔顿吻了吻她的手背。   双方算是和解了。   在道尔顿带着掌印离开后,凯丽夫人回到女王身边。她跪在女王身边,轻柔地查看女王刚刚给了道尔顿一耳光的手。女王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到手背上。   “亲爱的,挨耳光的可不是我。”她好笑地提醒。   “您……”   凯丽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女王曾多么重视荣耀,曾有多么坚定崇高的品格啊。   “不用担心。”女王叹息,“我也早成蛇蝎了。”   “可是……”凯丽夫人忍不住叫出来,“这不是您该承受的。”   为什么善良的,公平的,仁慈的,正义的会成为致命的错误?这难道不是神所颂扬庇佑的吗?   “别担心,”女王温柔地触碰她的头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她在淤泥中跋涉,只为有朝一日,重归荣耀。   ……………………   夏宫,又被称为“荣耀之殿”。   罗兰家族的第一位君主在这里加冕,兵变之夜女王得到道尔顿的帮助从这里逃了出去。后来为叛党所占领,作为和解的一个重要条件,女王将重归夏宫。不过在那之前,道尔顿与贵族代表们先进行过一连串繁琐的谈判。   直到八月的第一天,合约确定,双方包括女王在夏宫会晤。   叛乱的贵族将在夏宫重新向女王宣誓效忠,而女王也将宽恕他们此前的篡逆行为,而国会和贵族们都不得不接受道尔顿作为新的“帝国元帅”。   “神会原谅你们的过错,我遵从神的旨意。”   阿黛尔穿着低领方口长裙,裙子上以金线和银线绣满玫瑰,皎洁无瑕的手臂从装饰珍珠带切口的宽袖中露出。她坐在天鹅绒丝绸的王椅上,每一位重新归顺的贵族走上前,她就伸出手让他们亲吻指上的王戒。   她声音亲和,面带微笑,仿佛真的遗忘了之前的种种不快。   一些满腹疑虑的贵族在见到她的微笑后,心中的疑虑不由得打消了几分。毕竟,在过去的三年里,阿黛尔·罗兰一贯有着宽容仁慈的好名声。比起女王本人,贵族们更在意的还是站在女王身边的那个人。   罗伯特·道尔顿。   “看啊!”账务大臣站在海因里希身边,抱怨,“他几乎要将她围得水泄不通了,见鬼,难道我们以后要通过一个泥种的首肯才能见到女王的面吗?”   从女王乘坐镀金的皇家马车抵达夏宫起,道尔顿本人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女王本人的亲卫更是清一色地被重新替换成了道尔顿的手下,这让一些曾经充当女王近卫的绅士们感到格外不快——眼下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海因里希没有说话。   他站在枝形烛台后,脸庞被烛光照得忽明忽暗。   他正看着女王和站在女王身边的年轻军官。   道尔顿今天穿着上等缎面的深红短外套,外面是带两排闪闪发光的银纽扣的黑披风,及膝的长靴格外程亮。在他的胸口处佩戴着象征“帝国元帅”的耀眼宝石徽章。在叛臣走上前的间隙,女王会转头微笑着同他说话,而道尔顿不时也会俯下身,低声同女王说些什么。   一直以来站在女王身边提醒她的人,是他。   那时候他从未觉得那个位置有何珍贵,但等到有人替代自己,海因里希还是觉得有条蛇在心里咬了他一口——那蛇名为“嫉妒”。   这是天性使然。   海因里希家族的徽章是双头蛇,而事实上,他们是群被称为“蝮蛇家族”的人,拥有所有蛇的特性——冷酷,贪婪以及对所属之物的占有欲。在道尔顿看来的时候,海因里希朝他颔首,心中却想着那几封密信。   难道他以为自己真的能安然站在那个位置上?   海因里希不无恶意地想,如今他的学生可是已成了一条会咬人的毒蛇。   不过旋即,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就算道尔顿从那个位置消失,自己真的能够再次获得它吗?   他打住思路,没去想答案会是什么。   王座旁,年轻的军官俯身凑到容貌过人的女王耳边,姿态亲昵。   “您的导师先生一直在看着您。”道尔顿说,“他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高兴的样子——作为您的导师,他难道不该为您重回宝座而感到喜悦吗?”   “你要知道,”阿黛尔将手伸给最后一位上前的官员,没有转头,“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原本是属于他的。”   “那他很快就要更加愤怒了。”   道尔顿笑起来。   繁琐的流程终于到了尽头,大主教走上前宣读完长长的合约,以神的名义为这场君臣的和解做了见证。从这一刻起,女王与贵族们尽释前嫌。而在主教宣读完之后,阿黛尔站起身,她环顾大厅,以亲切的语调开口。   “诸位,借这令人喜悦的时机,还请你们为接下来的事做可贵的见证——”   道尔顿上前一步,在王座前单膝跪下。   阿黛尔从一旁的侍者手中拿起了国剑,放到道尔顿的肩膀上:“罗伯特·道尔顿,我以罗兰帝国女王之名,册封你为勋德骑士,我要你以剑为我征战,要你以盾为我守卫。”   在女王抽剑的那一刻,在场的贵族脸色骤变。一直以来,他们攻讦道尔顿的很重要一点,就是他的出身,而此刻女王册封他为勋德骑士,他便摆脱了最大的致命点,同时他将依照帝国法律拥有一块封地——这意味古老的望族势力将迎来新的变动与挑战。   但是,作为刚刚得到赦免的叛徒,他们无话可说。   “我的剑即您的剑,我的盾即您的盾。”   道尔顿宣誓。   “我任命你为骑士统领,从今日起,成为我与我的城堡最坚定的保护者。”阿黛尔亲昵地拂过他的衣领。   这是一样此前谈判中根本没有涉及的事务——她任命新的骑士统领由道尔顿担任。这将使他拥有宫廷中的一个房间,他将负责女王的安全事务,以及皇室大型活动。   “陛下她……”   财务大臣转头想同海因里希讨论这一变故,却被他脸上恐怖的阴翳吓得后退了一步。   ………………   和谈落幕,夜幕降临的时候,夏宫大厅举办了一场豪华的晚宴。   在宴会上,原先敌对的人冰释前嫌一起跳舞,海因里希终于找到机会与女王交谈。   塔特圆舞曲的旋律轻柔悠扬,上千支蜡烛光如星云,将大厅照得无比辉煌。阿黛尔手放在海因里希的肩膀上,他们跟随着曲子的旋律轻缓地踏着舞步。   “您利用了我。”   海因里希指出。   他之所以会再次重新站到阿黛尔这边,因为女王指出叛变僵持下去,雅格王国舰队登陆,海因里希家族的产业将在战火中毁于一旦。而她承诺,在平定叛乱后给予海因里希家族在海上通商中的特权。   原本,海因里希下意识地以为,在叛乱平定之后,阿黛尔定然会联手海因里希家族铲除道尔顿。但眼下,阿黛尔却毫不犹豫地提拔重用了被她出卖的道尔顿。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她以他牵制道尔顿,再以道尔顿牵制贵族。她宽恕贵族,同时重视道尔顿,只为了让双方对峙,而她将从中寻觅重夺大权的一线机会。   那几封密信,针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止道尔顿一个人。   “这难道不是您一直教导我的吗?”阿黛尔轻柔地说,烛光落在她脸上,神情却令海因里希全然陌生,“为了利益不折手段,公正,道义与廉耻皆可抛弃。您家族的箴言是什么来着——物必有价?”   “道尔顿可不会是忠心的骑士。”海因里希说,“那是匹豺狼。”   “那您又如何?我曾经像父亲一般敬爱您,结果呢?”阿黛尔侧首看他,微笑着,“若有利可图,何不与狼共舞?”   一个舞曲的高音,阿黛尔旋身而出,裙摆花瓣般绽放,在错身而过的时候,海因里希闻到她发上的清香。在下一个音节,海因里希握住她的手,重新将她带回怀中。   “你不担心我将密信转交道尔顿?” 第7章 为何注视   “您会吗?”   阿黛尔随着旋律侧首看他。   她的眼睛有着红玫瑰般绮丽的色彩,或许有些人将这种颜色称之为女巫与魔鬼的昭告,但无法否认它们有着惊心动魄的美,舞会厅万千烛火的光为它镀上星辰般的金黄,像魔鬼和天使同住其间。   海因里希呼吸微微停滞了瞬间。   他是在二十三岁那年成为阿黛尔的导师,第一次见面,公主坐在玫瑰丛后,第一句话是“您喜欢红色吗?”得到肯定回答的公主伸出手,提出第二个问题,他们都在躲着我,您会吗?   海因里希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躲着年幼的公主——不久前,王后因“以巫术引诱国王,祸乱政务”而被处死,佐证之一就是不详的红眸。   公主的手悬在半空,随时可能收回去。   不会的,殿下。   不,不会的……   海因里希下意识地要这么回答。   “事已成定局,便该去获得最大利益——这可是您的准则。”阿黛尔说,“就像您发觉暴动已成定局,投身叛党才能获得最大利益时做的一样……您原本可以通知我的,不是吗?我亲爱的导师。”   他们随着舞曲旋转,镀进她眼底的烛火被阴影吞噬。   她的眼神变得令海因里希全然陌生。   就如同……一枝原本娇艳鲜活的玫瑰被淬炼成金属,固然还保留着与原先一般无二的模样,却已变得冰冷而又坚硬。   “事已成定局,您该好好想想,如何获得最大利益了。”   她漠然地说。   生活总是充满荒谬,阿黛尔终究还是从他这里学会冷酷与狠毒,只可惜是以他未预料到的方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心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恭喜你,我亲爱的学生,”海因里希干巴巴地说,“你终于学会割舍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舞曲本来还有不短一段,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大厅里所有人都朝着乐团的方向看去,皇家乐师长苦着脸上来连连鞠躬致歉,声称是有位蹩脚的琴手忽然忘了接下来的谱子。可惜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簌簌落下的冷汗让这话毫无说服力。   “既然如此,那就换一首新的吧?”   道尔顿穿过人群,朝女王和海因里希径直走来,他面带微笑,仿佛眼下发生的事情,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下子,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了,所有人隐秘地扫视这边,目光在海因里希和道尔顿身上来回扫过。   谁都知道,此前女王最信任最恩宠的人,莫过于她的导师,但现在嘛……   海因里希握着女王的手,冰冷地看着他:“还不到更换舞伴的时候吧?道尔顿先生。”   “虽然事出意外,但毕竟也算一曲结束了。”道尔顿满不在乎地一笑,俯身朝女王伸出手,“我是否能获得与您共舞一曲的荣幸?女王陛下。”   阿黛尔莞尔一笑,将手从海因里希肩上抽回,搭在道尔顿修长有力的手上:“当然。”   在她抽手的瞬间,一团怒火在海因里希心底生了起来,灼烧着腾卷着。尽管他知道阿黛尔对道尔顿其实心存利用,但这点无法改变什么……   当道尔顿的手揽住女王腰肢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刚刚还“记不住谱子”的乐师们又捡回了良好的记忆。他们甚至还演奏了一曲比刚刚更加复杂,更加激烈的拉沃尔塔双人舞曲。   海因里希拒绝了几名贵夫人与小姐的暗示,面无表情地抽身退下,站在烛火昏暗的休息处。   财政大臣自知舞技拙劣,退下场,他有意站到海因里希旁边。   旋律响起后,男女成双成对地进入舞池,气氛比先前更加热烈暧昧。   舞蹈是为数不多能够冲淡宫廷压抑气氛的事物之一,男女在激烈的旋律中相拥,珠光与华服总能营造出一种热闹盛大的假象。尤其是拥舞的人中有一对足够年轻,足够俊美——红裙的女王与红缎外套的将军看起来般配极了。   道尔顿舞步强劲有力,带着他骨子里的那种进攻性极强的狠劲,像一把铮然出鞘的战刀,每一步都踩在血和硝烟上。   一般的贵族小姐恐怕很难与他共舞。   能够统御这把刀的,必然只有烈烈到能够将世界燃烧起来的女人。   裙摆如盛夏玫瑰般层层叠叠旋转开,女王与军官的距离忽远忽近,她短暂允许他靠近,又在下一个音符处分离。上一刻,红裙的女王与他面颊几乎相贴,像狂热的恋人。下一刻,她又毫不犹豫地疏远,像骤然反目的仇敌。   反复无常,神秘莫测,危险迷人……   今夜她就是唯一的阿芙洛狄忒女神。   不知不觉间,其余人被激荡而来的那种氛围逼退,将空间让出来。不论男女都被那能够焚烧一切的艳丽吸引去所有注意。   “您的导师一定会气疯。”   道尔顿紧紧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是最近距离直面这压倒一切的美的人,它来势汹汹,如征战沙场般所向披靡。   “毕竟我把属于他的给了你。”   阿黛尔咬着一丝黑发,在旋转的余隙看他,眼角被蜡烛和脖子上的宝石光镀出妖冶的亮色。   有那么一瞬间,很短但确实存在的一瞬间,道尔顿觉得他几乎甘愿做女王的一把刀,去替她指向所有她痛恨的人。   不计后果,不计一切。   “那我可得做好应对毒蛇獠牙的准备了。”   他笑起来,刀光凛冽。   休息处的财政大臣听到身边的海因里希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   那冷笑里蕴藏着的狠毒能够让所有神职人员大惊失色。   他以余光窥视海因里希,只觉得这位以诡计和阴谋著称的大贵族,像一条隐匿在黑暗中的蝮蛇感受到挑衅,正缓缓游移弯曲起身。   以后恐怕要精彩了。   打了个寒颤的同时,这个念头在财政大臣脑海中一掠而过。   …………………………   舞会结束,和谈正式落下帷幕。   得到宽恕的贵族们登上各自的马车离去,满腹心思。借机得势的道尔顿去安排从此以后夏宫的新防御人手——他毫不犹豫地将士绅们通通剔出了警卫队,换成了自己的火枪手们。女王则在凯丽夫人的陪伴下返回熟悉的房间。   在经过一个回廊的时候,阿黛尔忽然停下脚步。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附近的石门一眼,转头吩咐凯丽夫人先去回去,自己要在这里散散步。   凯丽夫人不疑有他,屈膝离去。   月光倾泻而下,静水般铺在长廊上,令巨石建筑在宏伟中带上几分哀凉。   “不出来吗?”阿黛尔对着一处阴影平静地问道。   寂静无声。   她耐心地等待,过了许久,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脚步声响起,穿着黑色修士罩袍的大主教从石门后走出。   阿黛尔倒不奇怪为什么能够在这里看到他,毕竟作为帝国首都大主教,罗德里同样在昼宫拥有一个属于他的房间。   大主教在距离女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像打定主意不再靠近半步。   “尾随可不是神职人员该有的行为,先生。”阿黛尔缓步走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的主教先生——要知道,以往出于对“异端”的厌恶,他几乎不出现在这里。   “跳拉沃尔塔更不是女王该有的行为。”大主教立刻回讽。   阿黛尔与道尔顿共舞的那种拉沃尔塔双人舞一向为旧神派教徒所憎恶。因为它需要男伴将女伴以精妙的技巧举起,旋转,热烈性感,旧神教派认为这种舞蹈是造成放荡,堕落与谋杀的主因。   不过,事实上,它还是在罗兰上层流行起来了。   贵族们并不讨厌它,就像教义反对奢侈,他们照样往衣服上镶嵌成打成打的珍珠和宝石。   “我没在舞会上看到您,”阿黛尔没有理会大主教的指责,她走到大主教面前,注视着那双钢蓝的眼眸,“您没有参加舞会?那您是怎么知道我跳了拉沃尔塔舞?”   大主教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掉了女王的陷阱里,他抿紧唇,一言不发。   在鹰翼般的眉骨下,那双钢蓝的眼睛因为不悦更加让人畏惧。然而女王无视了它,她低低地笑起来,忽然逼近他。   幽香的罗网再次笼罩了他,正是这罗网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夏宫,注视着她同海因里希,同道尔顿舞蹈。也是这罗网让他等候在黑暗中,只为了来给她以一个提醒……见鬼,她就算是死了又与他何干?   神啊!他到底在做什么?   “您在注视我?”   如果在是一场战争,那么大主教此刻已经丢盔弃甲。   罗德里大主教狼狈不堪地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女王紧随着又向前一步。   她的面容在月光下清晰得不可思议,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睫毛,花瓣的双唇……完美得只能是出自神的恩赐。   “那么……”   女王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越发轻柔。   “告诉我,我亲爱的主教先生,您为何要看着我?为何要看着一个……异端。” 第8章 幽暗中花   “在你被压上火刑架之前,帝国不能再生叛乱。”大主教说,钢蓝的眼睛在月下像泛着亮光的刀刃,“仅此而已。”   “真的吗?”   阿黛尔说,她冷不丁拽住大主教的衣领。   大主教条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他倒还警惕地记得之前阿黛尔在教堂中的使诈行为。   “谁在那里?”   一声喝令。   紧随着清晰的脚步声从回廊的另外一头传了过来。   两人同时微微变了脸色,轮值的巡逻守卫眼下都是道尔顿的人,一旦他们看到了女王与大主教私底下会面,那么谁在之前出卖了道尔顿便一目了然。   巡逻卫按着腰间的剑柄,迅速地朝着柱子这边走来。   月光冷冷,柱后无人。   女王和大主教隐藏在一幅壁画后。王室的宫殿里总有数不清的密室暗门,阿黛尔对这些了如指掌。问题是……暗室又矮又小。女王侧着身靠在他怀里,大主教修士罩袍下所有肌肉都变得僵硬起来。   事发紧急,他忘了松开女王的手。   黑暗让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他清晰地感受到指腹下的温热,她的血液在静脉中如河水缓缓流淌,流向黑暗深处,流向不可知的隐秘里。   壁画外响起脚步声,卫兵举着火把走进来。   两人竭力压低呼吸,狭窄的空间里时间点滴被延长,蒙蒙的香气与灰尘混杂在一起,就像这奢华宫廷里所有被掩盖的晦暗与悲哀。绮丽地,引着人朝着堕落和万劫不复而去。   火光驱散黑暗,将里面照得清楚,的确没有人。   卫兵查看了几遍,他狐疑地离开了。   “他走了。”大主教提醒。   阿黛尔倒不急着出去,她在昏暗中低笑:“您为什么来找我?我亲爱的主教先生。”   亲爱的,本身就带着暧昧与亲近的词从她口中念出,染上了说不出的气息,像玫瑰盛开的浓烈芬芳,也像暴风雨里引诱水手触礁的人鱼。   “危险远未终结,”大主教警告,“如果你还有智慧,就知道应该远离新神教的那群异端远点,而不是助长他们的邪恶火焰。”   女王沉默了一会。   就在大主教思考是不是自己的提醒太过隐晦时,她慢悠悠地开口。   “您知道吗?”阿黛尔说,“您这语气险些让我以为您正在嫉妒道尔顿。”   大主教的气息冷了下来。   阿黛尔推开了壁画,月光照进暗室里,她一手拉起重叠的裙摆,要向外走出。但她很快就又停了下来。罗德里大主教在她身后发出疑问的单音。   “您还握着我的手。”   阿黛尔偏头看他。   大主教猛地松开,就像被炽火烫了一下。   盛装华裙的女王踏上冰冷的石砖,月光静静地铺在地面,她松开手,裙摆散落下来,镶嵌在上面的宝石和珍珠在一瞬间折射出群星般的光辉。她轻盈地转步离开,层层叠叠的裙摆如花盛开。   大主教独自站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发现女王刚刚站着的地方有一点亮光。一枚宝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应该是从女王裙上滚落的——又或者是女王将它丢下的。   他犹豫片刻,将它藏了起来。   ……………………   阿黛尔思索着大主教带来的警告。   她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危险的来源——宗教之争。   罗兰帝国位于天国之海的右侧,掌控连接天国之海和赤海的玫瑰海峡,海上商业一直十分兴盛。自三桅杆大船技术成熟起,一股新的生机伴随商业的扩张注入到帝国生活中,人们向神索求享乐的权力。   如今,罗兰帝国之内,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剑拔弩张。   最近的一次新旧教派大冲突就发生在阿黛尔统治的第二年。任命道尔顿为骑士统领与帝国元帅,对国内的教徒而来,相当于一个帝国选择新神教派作为国教的讯号。   ——这很容易引发新的一场信仰冲突,并且她将首当其冲。   危险具体会是什么?   罗德里大主教的另一个秘密身份是罗兰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阿黛尔有把握他如果知道旧神派策划什么,不会隐匿不告诉她。连他都无法知道详情,只是察觉危机……暗杀?又或者其他?   阿黛尔明白大主教的意思——   他希望她能够在接下表现出对旧神教派的重视,以此缓和局势,避开危险。   但矛盾不会就此消失,她决心彻底地解决它。   因此,女王不仅没有冷落道尔顿,恰恰相反,她甚至答应了他的邀约,在一个阳光正好的清晨一起去打猎。   ………………   夏宫城堡的左侧就是一片王室森林。   虽然是为了打猎出来的,但女王的心思似乎不在这上面,她骑着一匹银马沿着蜿蜒的白河支流向前行走,风吹动她暗蓝的斗篷,她带着一顶缀着珍珠与黑天鹅羽毛的帽子,网纱罩住姣好的面容。   服务于王室的猎人将鹿、野狼、野猪等猎物从森林里逐出,这不仅是为了保证贵人们不至于空手而归,也为了保证不会有熊或者其他更危险的动物伤到重要人物。   道尔顿跟随在女王身边,他换上骑士的劲装,修长的手指玩似的握着弓箭。   “您有什么想要的吗?”   道尔顿没有参与其余猎人对鹿群的围堵,而是偏着头看女王。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落在他的眼角,冷戾的五官与出鞘的刀有气质上的相似。   “您又能为我猎取什么?”阿黛尔反问。   他们说话时,跟随在背后的侍从们发出不安的惊呼,伴随着野性的咆哮,面前的灌木颤抖起来,一匹棕熊通红眼迈着步子走了出来。驱逐野兽的猎人们犯了错误,他们的疏忽让危险的野兽闯进了打猎圈。   阿黛尔勒住马。   她克制摘下腰间十字弓的本能。   棕熊似乎被喧哗和血腥惹怒,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后,径直朝他们这边扑了过来。   咻——咻——   三根箭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从身边射出,一根钉进棕熊的额头,一根钉进咽喉,一根钉进心脏。根根直没至,鲜血在半空中蓬飞而起,演绎暴力之美。   道尔顿松开弓弦,神色阴冷。   这次打猎是他邀请女王的,要是出现什么变故,责任便在他身上。   “您想要一张熊皮作为软垫吗?”很快地,道尔顿就掩去了那丝阴郁,他转头对女王微笑着提议。   阿黛尔的手指从十字弓上移开,她温和地接受了这份赠礼。   棕熊很快就被侍从拖下,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意外,在道尔顿的提议之下,他们没有继续深入森林,而是沿着小溪向下走,来到了被称为“天鹅之泪”的湖边进行野餐。   与此同时,海因里希和国会议员携带着一份文件赶到了森林。   “很抱歉,女王正在狩猎,无暇接待。”   侍从拦下他们,彬彬有礼地对海因里希说。   海因里希和议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这段时间,在御前会议上,道尔顿的话语权显而易见地拔高到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与贵族针锋相对时,女王往往会站在他那边。除此之外,他借助骑士统领的身份,以“保卫女王的安全”为借口,加强了对宫廷的掌控。   可以说,眼下没有人能够绕过道尔顿直接见到女王,就算见到女王,在谒见室中必定有道尔顿或者他的人存在。   女王的态度格外纵容。   海因里希拦住想要发火的议员。   他清楚这关卡是道尔顿冲他来的——又或许其中还有着女王的默许。   “会议上再说也一样。”海因里希说,他恢复了往常的样子,谁也看不清他是否动怒。   议员骂骂咧咧地走了,海因里希沉思了一会儿,选择了一条小径绕了一个圈。   当他穿过森林,抵达“天鹅之泪”的时候,眼前的一幕骤然刺痛了他的眼睛。 第9章 水泽仙女   群青的森林连绵远去,飘带般蜿蜒的清溪尽头是一片澄澈湖泊,八月的阳光铺过湖面,粼粼如神的水银海。骏马奔驰而过的时候,湖边洁白柔软的蒲公英成片成片掠起……披着暗蓝斗篷的女王被年轻的将军扶下马,抬起头时,面容与交错的水光天光融在一起,仿佛画家笔下从水泽走出的仙女。   她的骑术多好啊,还是他亲手教导的。   他担任阿黛尔的导师源于一场利益的合作,当时海因里希家族在争斗中失利,被逐出权势中心。他们精心挑选被冷落的公主阿黛尔·罗兰作为重归巅峰的棋子,父亲不惜派出作为继承人的他去教导公主。   物必有价。   这就是海因里希家族。   但是,记忆忽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她十六岁时,他送给她那匹银马作为生日礼物。穿着红裙的公主侧坐在马背上,喊了一声“先生”,然后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下。盛夏的玫瑰香弥漫在空气中,她的脸颊镀着霞光嫣丽夺目,他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她,   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初见面的小公主已经逐渐长大。   “这样做不好。”   他责备。   “为什么?”公主提着裙子,踩在草地上,“您难道会接不住我吗?先生。”   不是因为这个……是……   是因为什么?   海因里希紧紧攥着缰绳,粗糙的绳所深深烙进肉里,他浑然未觉。   道尔顿察觉到有人在窥视,猛然扭头,抬手,一箭朝这边射了过来。箭势凌厉,海因里希纵马策行,箭羽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留下细细一道红痕。   “原来是海因里希先生啊。”   道尔顿依旧将弓对准海因里希,没有移开的意思,更没有为自己险些一箭射穿海因里希额头道歉的意思——看他表情,他似乎很想再来一箭。   “真是罕见啊,您不去操心你们家的葡萄庄,却来这森林里散步?”   “我来向陛下汇报一些要事,以及……”海因里希扫了一眼四周,落在侍从们携带的棕熊尸体上,“我会向国会提交我的意见书,我认为帝国很难相信,一名连狩猎都会出现疏忽的骑士统领能够胜任女王的安全工作。”   道尔顿微微眯起眼,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搭在了箭囊上。   在那一瞬间,周围的侍从恨不得自己不在场——海因里希与道尔顿背后都巍然耸立着庞然大物,一个是旧贵族的代表,一个是新贵的领袖。   普通人被卷进这样的漩涡里,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有什么事值得您不辞辛劳赶来?”   阿黛尔没有再旁观下去,她将箭从道尔顿手中抽走,扔到一边。   “我并不认为道尔顿会疏忽什么要紧的事,您大可在御前会议上提出。”   道尔顿扬起眉,看了女王一眼,随后又嗤笑一声看向海因里希:“还是让我们听听海因里希先生的紧要事情吧。”   “雅格王国派人来向您求婚。”   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地说。   阿黛尔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这的确是件十分紧急的事。   ………………   “我以为葡萄酒和烤肉就足够填满我那位好姐夫的胃了。”   阿黛尔在海因里希和道尔顿的陪同下,迅速返回夏宫,她从回廊上走过时,斗篷翻涌流露出主人的怒气。   “看来他倒是连教义都不放在眼里了。”   阿黛尔毫不掩饰自己对雅格国王的厌恶。   事实上,雅格王国的君主约翰六世如今已经四十多接近五十岁了,他的贪婪和他的暴戾一样出名。当初阿黛尔的姐姐,安妮公主嫁给他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在罗兰和雅格爆发冲突的期间,他毫不犹豫地囚禁了她。   谁也不知道可怜的安妮公主在囚禁期间遭遇了什么。   一直到罗兰帝国取得胜利,逼得雅格王国不得不签订合约,安妮公主才被她残暴的丈夫放了出来。尽管如此,她变得格外消瘦,格外憔悴,不到一年便“病逝”了。一直有流言,她其实是被自己的丈夫失手杀死的。   可这便是如今女子的处境,哪怕是出身高贵的公主或者王后,都难以避免来自丈夫的伤害,何况普通的女性?   除去安妮公主这一点,约翰六世本身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混账东西。   他肥胖,好色,有着数不清的私生子,并且他本人从来不介意以暴力手段强迫看上的美人向自己屈服。   “他怎么敢……”阿黛尔几乎是咬着牙,从缝隙里吐字,“怎么敢在害死安妮之后,提出这样的请求?”   女王书房的门打开,阿黛尔快步走了进去,凯丽夫人立刻为她奉上了一杯红酒。   她一饮而尽,压下了翻涌的暴怒。   “国会和枢密院什么态度?”阿黛尔坐下来,靠着椅背,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已经从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怒气。   “没有态度。”   海因里希说。   阿黛尔挑眉,不相信他的话——国会那群政客什么货色,她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打她加冕之日起,国会的那些人就一心盼望着,她能够早日结婚,从而使罗兰帝国拥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国王。他们寄希望于婚姻不仅能使国家重归男人统治的“自然秩序”里,还能使罗兰帝国早日拥有一位合法王位继承人。   海因里希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将它放到桌面上推向女王:“雅格大使在踏上罗兰港口的时候,不幸‘患病’,将这封信暂时交到了凯特议员手中保管。国会还不知道雅格大使抵达罗兰的消息。”   道尔顿十指交叉,锋利的目光从海因里希脸上一扫而过。   这就是他为什么原先试图夺取罗兰西海岸十三港口的控制权。港口意味着信息,意味着罗网,港口复杂的人流只要利用好就是灵敏的耳目。海因里希家族凭借着对港口这种鱼龙混杂之地的掌控,不论遇到多大的危机,都能很快地重新振作。   道尔顿毫不怀疑,那位“患病”的雅格大使前脚刚踏上港口,后脚海因里希就受到了密信。   只是——   道尔顿以不善的目光探寻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为什么要拦下雅格大使?除了他们家族与雅格王国的商业矛盾,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比如,海因里希一直到三十岁仍然没有结婚,直到叛乱之前人们都在猜测,他其实图谋着成为女王的丈夫,进而成为罗兰国王。   道尔顿以舌尖抵着上颚,微妙地感觉到了极度不悦。   阿黛尔以极快的速度看完了信,她克制情绪的速度很快,转眼之间已经冷静地分析起这封信背后蕴藏的动机和信息。   姐夫迎娶妻子的妹妹,尤其是双方年纪相差太大的时候,总是会惹人讥讽的,但王室的婚姻从来只考虑利益。单就从利益的角度来看,国会很有可能会支持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的联姻。   原因很简单:   雅格舰队逼近,国会也好,贵族也好,平民也好……没有人想开战。   1557年的旱灾和前年的新神旧神教派冲突,使帝国疲惫不堪,军队溃散,国库空虚。换句话说,就是眼下的罗兰,根本没有能力承担这样一场战争。   “我想知道你们的看法。”   阿黛尔冷静地说,她垂眼看着那封信。   道尔顿拿起那封信,上面的字透着令人反胃的傲慢,他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撕掉这封信,然后抬起眼看阿黛尔:“我们并不知道雅格大使来了,海上航行总会遇到很多意外,一点不走运的风暴或者什么……替那位大使先生默哀吧。”   “我们没有足够的舰队迎战。”海因里希冷眼看他,忍不住出声讥讽,“还是道尔顿先生打算率兵应敌?”   “那么,您又有什么意见?海因里希先生”   阿黛尔问,语调仿佛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国会的意见会以支持为主,雅格王国是坚定的旧神教派国家,与雅格结盟不仅能够免去一场战争,还能够安抚如今国内焦灼的宗教局势……”   海因里希说。   “滚出去。”   阿黛尔打断了他的话。   这还是十多年来,她第一次下达如此冰冷且毫不留情的命令。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海因里希,手指关节泛白:“滚出去,海因里希。”   但是我们有另外的选择……   海因里希的话卡在咽喉中,他与阿黛尔对视,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玫瑰色眼睛里此刻承载满了陌生的冷酷情绪。   “滚出去。”   阿黛尔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海因里希抿了抿唇,他站起来,欠身行了一个礼,然后退了出去。 第10章 她的心思   海因里希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不用想也知道女王的暴怒是从何而来。海因里希知道自己失误在哪里,他习惯了像以前一样,率先同女王分析诸事的弊端,然后再提出解决的办法。他们曾经是最亲近的师生,交谈中完全不需要顾忌那么多。   但现在,女王已经不愿意听了。   她能交付这份信任,也能将它毫不犹豫地收回去。   “海因里希先生。”   熟悉的声音响起,海因里希抬头看到凯丽夫人站在面前看他。她语气疏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将一个信筒交给递给他。   “这是陛下给您的。”   青铜信筒冷冰冰的,海因里希紧紧地攥着它,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阿黛尔曾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只除了一门课。他曾经希望她能够像一名“海因里希”那样狡诈,狠毒。   这原本是他们认为最简单的一门课。   结果却成了最失败的。   目睹过无数污秽,阿黛尔越发公正严明。   这种特性在她成为女王后格外突出。她不吝啬报答有恩于己的人,但也不会让他们无止境地获得权势。然而,后者才是海因里希家族想要的——他们不想要一位公正的君主,只想要将帝国掌控在自己手中。   青铜信筒上的冰冷顺着手心传遍全身,海因里希分辨不清刚刚女王的怒气是为了将他调离道尔顿的监视,还是……还是……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一直每门课都优秀得惊人,”海因里希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响起,他取出另一封信交给凯丽夫人,“把这个给她。”   没等凯丽夫人再说什么,海因里希已经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   “您似乎格外反对我答应约翰八世的求婚。”   阿黛尔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她还维持着平静的神情,但放在椅侧的手攥得紧紧的,静脉在半透明的肌肤下格外清晰,关节苍白得可怕。   道尔顿看着她。   也许很多时候,憔悴会让美人的魅力大打折扣,但这绝对不包括阿黛尔。阳光透过房间的玫瑰窗,落在女王的身上,空气中的细小尘埃如黄金粉末般飞舞,她眉宇间的疲惫都化为金匠刻刀下神女的悲伤。   哪怕是在兵变之夜,道尔顿都未曾见过她流露这样的神色。   或许是有的,但那是被掩盖在黑暗与斗篷之下了。   道尔顿意识到,海因里希的确曾经对她十分重要。   他也听说过阿黛尔和海因里希之间的一些事,阿黛尔曾经被她的父亲逐出宫廷,在好几年的放逐时间里,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那位双头蛇家族的年轻继承人。很多人私底下猜测,女王对海因里希到底是什么感情。   是将他视为兄长,还是父亲,还是更进一步的……恋人?   刚刚那一箭怎么没能直接钉进那家伙的颅骨里?   道尔顿难以克制自己的对海因里希的憎恶,里面既有原本就存在的,对贵族的厌恶,也有新增加的成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恨。   “您反对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阿黛尔抬起脸,看他,或许是因为疲惫,她的声音低微得几乎教人听不清楚。   道尔顿没有立刻回答。   原因很多,比如约翰八世是彻头彻底的旧神教信徒,比如雅格王国对罗兰帝国的野心,比如……比如听到她将有可能嫁给另一个人时,瞬间腾烧起来的怒火,正是那火指使他毫不犹豫将那封信撕碎。   “道尔顿,说说看。”   “您总不愿意嫁给一头散发恶臭的猪吧?”道尔顿耸耸肩,毫不掩饰自己对雅格国王的厌恶,“宁愿相信恶魔的承诺,都好过他的合约。我敢打赌,在国会那群蠢货想着怎么让他心满意足的时候,他想着怎么将您、将罗兰拆吞入腹。”   阿黛尔没有说话,看了他一会,一丝短暂的笑容从她脸上掠过。   道尔顿捕捉到了它,不由得觉得心情也奇特地好了起来。   “说得不错。”她的声音重新变回正常的平稳,“不过,正如海因里希所说,如果我拒绝了他的求婚,那么罗兰要迎来的可不是一位糟糕透顶的国王,而是一支舰队了。您有什么办法应对它吗?”   “莫尔佣兵刚刚抵达港口,还没离开。”道尔顿说,“如果将十门火炮归还他们,并支付一定报酬,他们会帮助我们抗击敌人。”   “胜率如何?”阿黛尔问,“我虽然不懂军事,但我希望您能够如实以告,要知道善意的谎言有时可比残忍的真相来得要命。”   道尔顿迟疑了一下:“有获胜的几率,但不能与对方进行海战,必须让他们登陆。”   “那我们的港口有什么呢?”阿黛尔问,然后又很快自己做出回答,“羊毛,红酒,布匹……这是现在罗兰最繁荣的地方,如今旱灾未过,如果港口受到战火摧毁,那我们要拿什么来维持军队,来维持政府的运转?而且,道尔顿,作为新神教信徒,您应该比我更明白港口对我们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需要盟友。”道尔顿说,一丝阴郁从他脸上划过,“您还有另一个选择。”   女王看着他。   话说出口的时候,道尔顿几乎马上就有些后悔了。他很快压下了那一丝悔意,避开了女王的目光。   “与雅格王国为敌的不止罗兰,我们的邻国鲁特帝国在两年前确立新教为国教,约翰六世一直试图攻打它。”道尔顿迅速地说,“鲁特帝国的皇帝比约翰六世来得年轻,今年才二十四岁,并且还未结婚……与鲁特帝国结盟能够让我们获得一个强大的盟友,约翰六世的舰队将在抵达海峡前,就不得不折返回去保卫自己的国家。”   “听起来还不错。”阿黛尔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异样,“他长得怎么样?”   “……很英俊。”   “比你英俊?”   “……没有。”   道尔顿咬牙回答,回答完之后,房间的气氛变得凝滞起来。   “鲁特帝国的大使什么时候到的?”   “三天前。”   “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阿黛尔的目光落在道尔顿的脸上,道尔顿感觉她像是想要寻找什么,“又或者,你今天邀请我打猎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你想说服我嫁给鲁特帝国的皇帝?对吗?”   道尔顿沉默地注视桌面上被他扯碎的信。   为什么三天前不说出来?   因为他当时废了好大力气,才克制拔出枪,朝着那傲慢的鲁特帝国大使脸上打空子弹的冲动。他反复告诫自己,女王与新教帝国联姻,更有利于新神教派地位的巩固,甚至能够对国会造成更进一步的冲击。   因为这个,他才没有让觉得阿黛尔已经成为鲁特王后的蠢货们滚回去。   但足足三天,他压根就不想向女王提起这件事。   直到……直到该死的海因里希带来了今天这个更糟糕的消息。   “请您过来一下,道尔顿先生。”阿黛尔轻柔地说。   道尔顿走到她身边,她抬起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扯向自己。那双瑰丽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道尔顿能够从其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可以用这样的眼神,这样凝视着的仿佛深爱着的眼神征服所有人。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时候,女王抬手将一根手指按在了他唇上。   她的指腹带着他熟悉的温热,带了几分力道碾过他唇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在神像柱廊,充斥着血腥与角逐的吻。   ——不要答应他的求婚。   这句话仿佛马上要脱口而出。   啪。   又是一声脆响。   阿黛尔收回了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手,猛地将他向后一推。她这记耳光打得比那天更重,道尔顿苍白俊秀的脸颊瞬间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可以看出它的主人绝对用了十成力气。   “你可以安排迎接鲁特帝国使臣的仪式了,”女王背光坐着,“也可以开始安排婚姻谈判了。”   道尔顿不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一点水色从她眼中掠过,他向前走了一步。   “道尔顿,”阿黛尔说,“现在你也给我滚出去。”   ……………………   凯丽夫人推开门,走到女王身边。   阿黛尔靠在椅背上,思考着什么,神色平静至极,没有半点疲惫、难过又或者愤怒。听到凯丽夫人走进来,她抬头露出一个微笑:“帮我把地图取来,亲爱的。”   凯丽夫人不仅替她取来了地图,还替她取来一盆热水,将柔软洁白的布浸在水里,然后用它轻柔地擦拭女王的左手——阿黛尔给道尔顿的耳光有些太用力了,此刻手掌泛红。   “怎么这次不哭了?凯丽。”   阿黛尔开了个玩笑,得到凯丽谴责的目光。   “您真打算嫁给鲁特皇帝吗?”   凯丽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疑惑问出口,针对她的身份这个问题其实有些逾越了。但这么多年相处,她与女王的关系早远不止主仆。   女王是她的照看长大的公主,是她的主人,是她的信仰。而她是女王生命里不可分割的家人。   “只是联盟而已。”阿黛尔漫不经心地说,展开了海因里希交给凯丽夫人的密信,“婚姻谈判至少要两年以上,等到合约正式签订,事情也早该解决了。” 第11章 阿瑟亲王   看完海因里希的信之后,阿黛尔就皱起了眉。   得到罗德里大主教的警告后,阿黛尔并非什么都没有做,在她一如既往维持对道尔顿的重用时,海因里希家族的间谍已经伪装成铁匠、马夫……像影子一样散布在所有旧神教派最喜欢出没的地方。   除了今天狩猎场上的那头棕熊,没有其余讯号。   但危险的因子已经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弥漫开了。   “道尔顿似乎想要对宪兵进行改革。”   凯丽夫人将毛巾叠好,放到一边,她的丈夫承担王室起居饮食。一些情报,就是她丈夫混杂蔬菜水果中送到她手里,然后再送到了女王手里。   如果可以,阿黛尔当然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张如海因里希家族般的间谍网络。可她很清楚,现在还不到时候,而别看她亲爱的导师如今再次为她效力,可这效力是建立在港口协议和武装民船许可证上的……   其中或许掺杂了一些愧疚,但那愧疚也不过仅此而已。   宫廷中一切如此,感情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   “御前会议不会同意的。”   阿黛尔将密信凑到蜡烛上,看火焰吞噬它。   这段时间,朝政并不平静,出身古老世家的贵族几乎竭尽全力地抵制道尔顿的一切行为,道尔顿则拉拢了另外一些小贵族和新贵。   女王谨慎地在这两方的角逐中行动,她即要表现出对道尔顿的倚重,又要让大贵族们感觉到她并没有对他们怀恨在心。   “他们传言……”凯丽夫人顿了顿,小心地观察女王的神色,“您与道尔顿关系并不那么单纯,您有意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   事实上,流言并没有像凯丽转述的这样温和。   身为女王,阿黛尔与任何男性一旦有过分的接触,便意味着将由无数闲言碎语。想想看,一位美貌的女王和一位年轻的将军,将军还在兵变之夜勇敢地救出了女王,她对他倾心难道不是十分正常的事吗?   甚至已经有人在酒馆中,言辞凿凿地断言,女王在昼宫的时候,肯定已经在床榻上犒劳过她的将军了……嗯……以大家都明白的方式。   这些话太过下流,凯丽夫人严禁任何人将它们传到女王耳中。   “哦,你说那个啊。”阿黛尔随意地说,“是我让海因里希派人散播的,看你的表情他做得似乎不错。”   “您?!”凯丽夫人错愕地瞪大眼,很快就露出生气的表情,“您怎么可以如此……怎么可以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   “凯丽,你认为道尔顿为什么会整整三天没有提及鲁特大使呢?”阿黛尔展开地图,低头查看。   “因为您啊。”   凯丽夫人不假思索地说。   “我十分感激你如此高看我的魅力。”女王抬起头,露出个有些微妙的神情,“或许有那么一点吧,但想要打动一位野心勃勃的将军可不容易,尤其是像道尔顿这样的——他是个平民。”   和其他国家一样,贵族和平民之间拥有横亘这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一名酒肉饭囊的贵族子弟可以在从神学院毕业后,轻轻松松成为主教或者法官,但一名成绩卓越的平民青年却只能给前者充当书记官。   道尔顿的冒险与赌博天性也不是凭空而来。   他知道自己是平民,唯有冒着生与死的危险,才有可能从贵族的獠牙里撕扯出一点东西。这就注定了他的性格——   他会死死抓住一切他抢夺而来的东西。   凯丽夫人领会到了女王的意思:“所以您从一开始就打算与鲁特帝国联姻?”   “罗兰需要一个盟友。”   说到这里,女王索性起身。   她伸手拉开窗帘,将自己沐浴到昏黄的霞光里,戴在她发上的王冠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女王的侧脸在光里像由黄铜铸造出来的雕像,呈现出世人认为女性少有的坚毅与冰冷。   “我固然拥有美貌,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   她转过身,声音像回荡在圣殿的穹顶之下。   “我是女王,我即罗兰。”   ……………………   马车车轮碾压过路面,盛夏的尘埃混杂着未散尽的血腥味扬起在空中。   七月底的叛乱虽然以女王重归夏宫落下帷幕,但在叛乱期间,不少人趁机作乱,抢劫、盗窃、暗杀……总之,现在街道旁边还能看到血迹。   “结束得倒蛮快的。”   车帘被掀起来,露出一张颇具古典之美的英俊脸庞。   他是鲁特帝国派来商谈联姻事务的真正大使,鲁特皇帝的弟弟,阿瑟亲王。阿瑟亲王他有着一头比阳光还灿烂的金色卷发,高挺的鼻梁,海蓝色的眼睛。谁见了他都要夸声英俊。   可惜的是,与他年轻有为的国王兄长相比,阿瑟亲王就只是个徒有外表的浮夸子弟。   谁都知道,鲁特帝国的阿瑟亲王对军事,政治,经济一窍不通。他喜欢华丽的服饰,并且狂热地痴迷于艺术,在他的城堡里,艺术家们永远被奉为贵客。而人们都知道……艺术家们,行为和神经总是有那么一些不正常。   可能是因为和艺术家们混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阿瑟亲王也显得有些疯疯癫癫。   “可惜了。”随行的官员感叹,“要是再晚一点就好了。”   罗兰帝国发生叛乱的消息传到鲁特帝国时,他们的皇帝高兴得一跃而起,立刻派出间谍观察罗兰叛乱的形势。听闻双方僵持不下时,皇帝立刻派出使臣前来与罗兰女王商谈求婚事宜。   原本对他们最有力的情况莫过于,罗兰女王答应陛下的求婚,鲁特帝国派出军队协助女王平息叛乱,并顺利掌控罗兰帝国。   但是……   见鬼,谁能够想到罗兰女王竟然这么快就平息了暴动。   “看来王兄的计划没有那么容易实现了。”阿瑟亲王笑着说,眼神却显得有些阴郁。   坐在他对面的随行官不敢说话。   作为亲王的心腹,他对自己效忠于一位什么样的主人再清楚不过——这位年轻的亲王放荡的皮囊下,隐藏着……恶魔般的灵魂啊。   阿瑟亲王苍白的手指敲击着车窗的玻璃,发出旋律奇诡的声音。   他的阴冷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他又笑起来,金发蓝颜,俊美如天使:“说起来,我那位亲爱的王兄可是拜托了我另外一件事。”   传闻阿黛尔·罗兰有着能够倾倒众生的美貌。   不过,鲁特皇帝显然不怎么相信这点……要知道,如今的公主只要不是瞎眼断腿,就算奇丑无比都能够被称为“秀丽可人”。曾经有位可怜的国王在见到自己的未婚妻之后,第一时间深深地诅咒了宫廷画家和使者们。   为此,他特地拜托自己的弟弟,请他亲自替女王绘画,好教他过目。   “也许传闻不虚。”   随行官说。   “那我可真要羡慕王兄了。”   阿瑟亲王不以为然地道。   说话间,马车抵达双方会面的地点。 第12章 完美造物   会面地点在白河畔的一座王室庄园。   如果是鲁特皇帝亲自前来,那么罗兰的迎接队伍应该抵达城门。但来的只是他的弟弟,因此地点变成了罗兰王室的庄园,但为了展示对阿瑟亲王的尊敬——也是对未来盟友的重视,罗兰在白河畔的草坪上搭起了彩色帐篷。   王室与贵族的旗帜在斜坡上随风卷动,道路两侧摆放种在石盆里的玫瑰花,乐团已经开始演奏,优雅的旋律伴随马蹄声一起飘扬。   阿瑟亲王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看到对方站在华帐前,没有走上前的意思。   “需要您去见女王。”随行官轻声提醒。   “好吧,好吧。”   阿瑟亲王抱怨了两句,抬手扯了扯自己缀满精致蕾丝的翻领,刻意显得放荡不羁后,这才单独向前走去。   罗兰人用装在石盆里的玫瑰摆出了一条通往女王的道路,阿瑟亲王顺手折了一朵玫瑰,随意地捏在手中。捏着玫瑰,他顺着玫瑰之路前行,同时抬头去想要去打量未来的嫂子——但愿她不要太不堪入目。   不然,他可真要怜悯一下兄长了。   在抬眼的那一瞬间,阿瑟亲王忽然觉得世界静止了。   尽头处,所有盛装的人中站着最耀眼最窈窕的一位。   她背光而立,盛夏的阳光在她的周身勾勒出审判天使般的光辉。她的银发被风吹动,发梢折射着迷离的彩光,红裙是她的战袍,她自世界尽头俯瞰众生,众生在她面前丢盔弃甲。   一种强烈无比的预感笼罩了他。   艺术家们经常会被这种预感笼罩,他们在缪斯女神降临之前,往往心跳加快,血液奔腾,难以自己。阿瑟亲王与艺术家们厮混一面是伪装,另一面也是他也是如那群疯子之一。   那道身影、高傲的、神造的身影……   他忘了一切,捏着玫瑰花,一步步向前,耳中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高,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   距离越来越近,罗兰女王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空气中玫瑰的香气变得格外浓烈,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梦境里,背光的阴影与宝石的光辉里,她的颧骨,锋利的长眉,绮丽的眼睛……所有线条融合起来,构成一幅超脱真实与梦境的画。   等阿瑟亲王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女王面前站了有那么一会儿。   四下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罗兰的人们一面嘲弄这名鲁特亲王失了魂的表现,一面又因此觉得无比骄傲。   阿黛尔·罗兰的美貌一向使帝国引以为豪,他们能够傲慢地宣称“除了罗兰,再无第二朵这般美丽的玫瑰”。   阿瑟亲王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站在女王面前,就像所有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一样。在人们的低笑里,女王朝他伸出手,阿瑟亲王单膝跪下,在她的白手套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这是献给您的。”   阿瑟亲王将玫瑰放到女王的手里,他面颊较为瘦削,情绪激动时泛起的潮红就不免带上了神经质的狂热感。   “请原谅我的疏忽,我愿寻来最好的宝石,为您打造一支足够配得上您的玫瑰。”   女王拿起那支玫瑰,放到鼻下轻轻闻了闻,嫣然一笑:“多谢您的美意。”   阿瑟亲王湛蓝的眼中,那种隐约的疯癫感越发浓重了,他注视女王,就像注视一尊完美的艺术圣像。   ………………   在女王和亲王会面之后,他们很快就被引进了王帐里。   尽管联盟早就确定了,但遵循传统礼仪,阿瑟亲王还是要代表他的王兄,向女王展开一系列表面上的追求。在宴会上,阿瑟亲王坐在阿黛尔身边,阿黛尔倚着王座扶手,半撑着下巴,微笑着听他讲述鲁特帝国的趣闻。   她听得格外专注,毕竟鲁特帝国此刻虽为盟友,但某一天或许就又成为敌人,而对敌人的了解永远不嫌多。   另外一方面,阿黛尔的确有几分在意眼前的这位年轻亲王。   阿瑟·莱斯特。   她重生时所获得的百年历史,以罗兰为主,但也涉及了部分鲁特帝国的信息。其中,就有一点关于阿瑟亲王的,莱斯特家族有悠久的近亲通婚传统,而阿瑟亲王就是这畸形婚姻下的悲剧之一。   ——他有着家族遗传性的精神疾病,不过他本人一直竭力隐藏这一点。   后来这位亲王做的事越来越离谱,甚至一度被称为“罪恶亲王”。   不过,风评糟糕的亲王倒是颇具有吟游诗人的气质,讲述见闻时浪漫而又生动。   看到他的表现,鲁特帝国的其他随行使者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令他们有些焦灼的是,阿瑟亲王的谈话竟然偏离了主题,完全没有提及一丝一毫关于他王兄的事。   大部分使者将这归咎于亲王过于年轻,疏忽了。   唯独阿瑟亲王的心腹面面相觑,觉得事情隐隐约约有些不妙起来。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主人可是个……是个……唉!但愿神保佑千万别闹出什么可怕的丑闻。   “我敢打赌,她教他神魂颠倒了……”   道尔顿同样在迎接鲁特大使的队伍里,这场以婚姻为纽带的联盟,是他一手促成的。但此刻,他坐在位置上,面沉似水。   “……多么高贵的结合啊。”   有人低声称赞。   血脉带来的身份、权势、荣耀,往往能够胜过许多东西。   这一点,道尔顿早就清楚,但听多了他与女王的传言,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心底是否也曾有过那么一丝不真实的奢望。此刻坐在王帐之中,听着满耳称颂,道尔顿无法抑制地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他握着酒杯,光影投在他高而薄的颧骨之下,骨头与肌肉的起伏衬得他神情越发冷酷。   不经意地,首座旁边的阿瑟亲王目光朝他这边扫了过来。   那位衣着华贵,有着金子般头发的年轻鲁特亲王朝他举了举杯,道尔顿没有错过他唇边一掠而过的恶意。   鲁特的蝙蝠崽子。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道尔顿没什么表情地回杯。   阿黛尔将这一次短暂的交锋收于眼底。   她手中垂握着一柄白孔雀羽毛制作的圆扇,与亲王交谈时,偶尔会用它半遮住脸庞。她巧妙地在女王与女人之间切换,时而威严,时而又展露出属于即将踏入婚姻殿堂的女子的期翼羞涩。   “我尊贵的女神,他是谁?”   阿瑟亲王低声问,他特意也倾身靠近女王,一副暧昧亲昵的样子。   “他啊……”阿黛尔脸上的微笑在瞬间消失了,不过她很快就抬起团扇,掩盖刹那不自然的神情,“他是罗伯特·道尔顿,我的元帅先生,一位十分出色的将军。”   “我听闻就是他替您平定了七月的叛乱?”   “是多亏了他的贡献。”阿黛尔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将话题带开了,“我也听说您的兄长有着年轻有为,但您知道婚姻不是儿戏,因此虽然所有人都向我称颂他的美德,我还是不免忧虑忡忡。”   在她提及鲁特国王的时候,阿瑟亲王虽然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但眼睛的颜色仿佛在瞬间加深了不少,有那么一瞬间从天空陡然转为深海。   阿黛尔就像没察觉到他的变化一样:“不过,见了您之后,我放心了……毕竟他有一位如您这般夺目的兄弟。”   阿瑟亲王眨了一下眼,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替您作画了。”   他说。   宴会散场的晚上,鲁特大使馆。   “殿下,我想您应该……”随同谈判的书记官追着阿瑟亲王穿过长长的走廊,一副苦相,“我这些天打探到了不少消息,我想阿黛尔……”   “停。”   阿瑟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的脸庞在柱廊的阴影里显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可怕神色,那双被贵妇人们誉为“如雨后天空”的眼睛宛若卷着狂暴风浪的大海。苍白的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阴翳,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谁允许你直接称呼她的名字?”   阿瑟亲王森冷地问。   书记官吓得倒退了一步,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他毫不怀疑,阿瑟亲王随时可能一剑刺过来。   因为,阿瑟亲王,他就是个——   疯子!   在他的宫殿里,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同时刺客、毒药师也络绎不绝。私底下,书记官觉得,阿瑟亲王就像一只盘踞在黑暗巢穴的蝙蝠,以混乱为乐。   “女王陛下与道尔顿、海因里希皆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她的忠贞与纯洁仍有待考证。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好选择。而且……而且她将是您兄长的……的……”   妻子。   “与恶名为伴……天呐,她更美了。”阿瑟亲王诗人般地感叹,闪电般地一剑送进了书记官的心脏,“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和王兄的差距。”   书记官倒在地面上。   阿瑟亲王从尸体上直接踩了过去。   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为女王作画的事情上了,脑海里掠过无数构图,然后又逐一否定。他的灵感源源不断,每一幅都堪称精品,但是他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她的美丽应该还能够更好地表现……   更好……更完美的…… 第13章 替您征战   “您为何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阿黛尔坐在摆放着浆果和玫瑰花的桌边,微微笑着,看向房间中央的阿瑟亲王。   他坐在画布前,皱着眉头,手中持着的画笔已经停了很久一会儿。   这幅画将被送到鲁特皇帝手中,好让他目睹未来妻子的容貌。这项工作本该由宫廷画师来完成,罗兰官员对鲁特帝国竟然让阿瑟亲王主笔感到不满——他们可不相信一位亲王能有多精湛的画技。   不过,阿瑟亲王与罗兰的宫廷画师相处短短一个早上后,就靠自己的才华征服了他们。   肖像画了一半。   阿瑟亲王没有像一般的宫廷画家一样,通过刻意突出房间摆设和周围装饰来衬托人物的尊贵高雅。那是凡俗之人将自己抬上殿堂的做法,而罗兰女王不需要那些——她才是一切尊贵和美的本身。   画面上,带着金线刺绣的帷幔,桌上的纯银烛台,浓烈的玫瑰花都隐没在蒙蒙阴影中,唯一的视觉光线全被阿瑟亲王留给了阿黛尔女王——她的面容在晦暗的房间里越发清晰,王冠与她的眼睛交辉相映,绸缎般的卷发顺着玫瑰红绸长裙散落……   任谁看到这幅画,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走上前,去亲吻佳人垂在桌边的手背。   哪怕心怀嫉妒的罗兰宫廷画师都没有办法对它做出苛刻的评价。   不满的是阿瑟亲王本人。   “我怎能对此心满意足?”阿瑟亲王不快地搁下画笔,“我拙劣的画技与匮乏的灵感,竟令我无能到这种地步——我亲眼见着阿芙洛狄忒女神就站在我面前,却不能留下她哪怕十分之一的美丽!”   听到他愤愤的话,阿黛尔带着笑意从水晶花瓶里抽出一枝玫瑰:“在鲁特肯定有许多可爱的姑娘为您着迷吧?”   “可爱的姑娘更喜欢的是我那英雄般的兄长。”   阿瑟亲王耸了耸肩。   阿黛尔捕捉到了他声音里极其细微的那丝阴冷。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捏着那枝玫瑰站起来,走到阿瑟亲王身边。   “谢礼。”   女王将玫瑰递给他,然后俯身端详画布中的自己。   阿瑟亲王感觉到她的长发垂落下来,落在他的面颊侧。女王端详了一会画面,轻声询问他是不是对颜料做了改进,是否使用的并非传统的透明薄层画法……阿瑟亲王的眼睛随着她的话语,变得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危险。   就像是盛夏风暴将至前的海面,蓝得令人心悸。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要知道现在的贵女们可没有几个能够真正欣赏这些高深的绘画艺术……女红与如何讨取丈夫欢心占据她们太多精力,以至于她们在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后,就难以挤出时间来关照一下空空如也的脑袋。   和绝大多数领域一样,人们不认为女人有资格踏入艺术的崇高殿堂。   畅谈中,阿瑟亲王依照女王的要求,拿起画笔,为她展示不同的技巧在画布上呈现出的不同效果。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为王兄未来的妻子作画,将这当成他在为自己的新娘作画。   “您画得十分出众了,我很满意。”   阿黛尔微笑着说。   “就这样吧。”   “但是……”阿瑟亲王皱着眉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什么。   “您难道也希望画出最完美的一副,然后将它送到兄长手上吗?”女王的声音隐约变得有些尖锐,随后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和缓下来,“抱歉……我的意思是它已经足够完美了。”   阿瑟亲王敏锐地察觉到她刚刚展现出来的攻击性,并不是针对他,也不是针对他的王兄。   女王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画布上的自己,像透过那画,在凝视什么。   阿瑟亲王想说点什么。   “女王陛下,亲王殿下。”   道尔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阿瑟亲王和阿黛儿女王的交流。   两人转头看去,年轻的将军笔直地站在门口。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看了多久,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拉得笔直,如同经由最冷酷的铁匠打造出来的古老战神。他的目光落在阿瑟亲王身上,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而獠牙已经露了出来。   那一瞬间,没有人会怀疑,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将阿瑟亲王撕得粉碎。   “道尔顿,你打扰到我们了。”   女王直起身,微笑从她脸上褪去,她戴上了冷冰冰的面具。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为作画而腾空的房间里光线朦胧,阴影与光同时存在,一如宫廷的辉煌与罪恶,荣耀与丑闻孪生子般相伴而行。   阿瑟亲王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眼瞳里盛夏的风暴降临到海面上。   “咔嚓”。   他折断了握在手里的画笔。   阿黛尔和道尔顿一下子被惊醒,同时朝他看来。   “道尔顿先生,”阿瑟亲王以贵族傲慢腔调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亲王殿下,”道尔顿说,“您王兄派来的使者正在找您。”   他刻意加重了“亲王”与“王兄”两个词,不出意料,看到阿瑟亲王的脸色变得铁青。   皇帝使者面无表情地从道尔顿背后走出,朝阿瑟亲王鞠躬行礼。来人是鲁特帝国的一位伯爵,同时也是鲁特帝国王太后的情人。阿瑟亲王绷着脸,走了出去。   与道尔顿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   道尔顿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   “陛下十分重视这次联盟,”伯爵神情严肃,“您的母亲也一样。”   阿瑟亲王揉着那朵女王回赠给他的玫瑰,用指尖将花瓣碾碎,花枝上的尖刺让他的手指吃了点苦头,鲜血混着汁液渗透在他的指缝里。他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心里知道母亲派情人来的目的。   ——为了警告他。   他那一切以兄长利益为重的母亲还将他当作小孩子呢。   阿瑟亲王笑容越发灿烂。   伯爵还在转述王太后的命令,阿瑟亲王的思绪却飘到了其他的地方,他离开时刻意放缓了步伐,隐约听到从背后房间里传出的争吵。   道尔顿……   这个他原本满不在乎的名字,以及那些纷纷扰扰的流言,突然令他心生不满了。   “过几天他们是不是要举办马上比武大会?”阿瑟亲王打断了伯爵无聊的话。   “是的。”   伯爵回答。   双方联盟的合约签订得比女王和皇帝的婚姻谈判还快。为了庆祝联盟,将举办一场传统的比武大会。这场比武大会既是为了向盟友展现自己的实力,也是为了促使女王早日答应鲁特皇帝的求婚。   “准备一下铠甲,我也要参加。”   阿瑟亲王吩咐。   “好……等等?您说什么?”   伯爵惊愣在当场,瞪大眼睛看着阿瑟亲王。   阿瑟亲打小就性格古怪,在王室子弟该学习骑术的时候,他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偷懒。甚至他被授封骑士,还是得益于王室的威望。在鲁特帝国这一直是一桩笑谈,不过也有皇帝及其他人纵容的原因。   随着阿瑟亲王长大,他甚至在公开场合宣称“只有最粗鲁,野蛮的人才会热衷于拿着可笑的棍子朝敌人冲锋。”   这话为他惹了不少麻烦,但亲王依旧我行我素。   “您确定要参加吗?”伯爵不敢相信地又重复了一遍。   阿瑟亲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他丢掉了被揉碎的花,鲜血和玫瑰汁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石板上,如所有迷人而又狠毒的罪恶。   ……………………   在房间里,女王和将军的确爆发了一场争吵。   “您快要让那个家伙跪在地上亲吻您的石榴裙了!”道尔顿愤怒地说,“您想做什么?操控鲁特帝国的王储吗?就像操控我一样?”   他铁灰的眼睛里积压着厚重的云团。   耳边还回响着阿瑟亲王轻蔑的话——一个平民,你在奢望什么?   平民。   这两个字就像烙印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魔咒。   曾经无论他取得多少军功,都会被轻轻地划到那些连战场都没上过的贵族子弟身上,而如今不论他距离女王有多近,中间都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   他站在门口看年轻的女王和亲王站在一起姿态亲昵的时候,几乎不能呼吸。   愤怒、不甘和嫉妒像蛇一样撕咬他的心脏,理智仿佛要被焚烧殆尽,他险些不想管什么联盟什么新教,只想拔出枪,对阿瑟亲王那作呕的苍白脸庞扣动扳机,直到弹匣空空,直到那张脸血肉模糊。   “你又有什么理由来指责我?”阿黛尔被他的语气激怒了,一把扯下桌上那一捧玫瑰,劈头盖脸地砸向道尔顿,“这不是你想要的?这不是如你所愿?”   道尔顿一动不动地任由那些花砸在身上,一枝玫瑰的刺在他眼角刮出了绯红。   他冷冰冰地说:“那我也没教您去引诱鲁特王储。”   “所以呢?”女王怒极反笑,一步上前,逼近他,“所以呢?如果我不这么做,等着雅格王国退去,鲁特帝国将手伸到罗兰来?还是等着谁去替我抵挡鲁特帝国的骑兵?”   “我!”   道尔顿脱口而出。 第14章 颠茄醋栗   气氛一下变得古怪起来。   帝国最尊贵的人和帝国现在权势最盛的人面对面地站着,怒气冲冲地对峙,当道尔顿不假思索的话出口后,有什么一直被刻意避开的东西暴露在空气中。   女王纤细的手指紧攥铺在桌面的洁白棉布。   道尔顿笔直地站在,目光落在虚空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东西,但微微抽搐的嘴唇却暴露了他在冷酷面容下汹涌挣扎的东西……不值得,他是新神教派的首领,是新的帝国元帅,他不该这么轻易地说出参与战斗的话……   难道他真把自己当成愚蠢的骑士不成?   他感觉到女王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寻找着什么。   按照浪漫诗人的故事,此刻他该走过去单膝跪下,亲吻女王的手,宣誓会替她扫平一切敌人——众神在上,连贵族都早把誓约抛弃在臭水沟的今日,哪里轮得到一个平民来充当什么骑士……   那么,按照残酷历史的故事,此刻他该为自己的冲动致歉,并告诉女王她做得很不错,继续让鲁特帝国的亲王为她神魂颠倒吧。   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阿黛尔收回了目光,后退一步,坐回在椅子上。   “说得不错。”   阿黛尔用手揽了一下刚刚散开的头发,将它们拨到脑后去。   道尔顿本不想看她,但她手上的戒指反射出亮光,刺得他眼睛不由得随着移动。她漏了一缕头发,就垂在她的耳际,轻轻摇摆,像它的主人一样,美丽,顽固而又难以揣度。   “说说雅格王国的事。”   阿黛尔的声音还带着争吵过后的干涩,这让她显得有几分脆弱。她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这点,于是伸手从桌面的水晶碟里拿起黑醋栗。   侍女们精心洗过这些紫黑色的小果子,它们在水晶盘中一个个具有格外诱人的色泽。成熟于八月的黑醋栗十分可口,凯丽夫人还贴心地将它们冰过。   有一两个醋栗格外甘甜。   阿黛尔的手指顿了一下,她看了道尔顿一眼,继续若无其事用指尖拾起盘中的醋栗送到口中。   道尔顿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雅格舰队停靠在天国之湾里,图瓦王朝的国王去世了,鲁特皇帝支持他的表叔夺取王位,等到联盟正式确定,约翰六世就得调回舰队——如果他不想让视为囊中之物的图瓦公国落到鲁特帝国口中的话。”   他的目光从那缕被遗漏的头发移到女王的唇上。   她思考和克制情绪时,会不自觉地用牙齿咬着唇瓣,遭到“蹂躏”的唇往往会因此越发昳丽饱满。这个小习惯似乎是从她孩童时期保留到现在,令她看起来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黑醋栗的汁液沾染在女王的唇瓣上,给那花瓣般柔软的唇添抹了一丝巫女般的神秘。道尔顿注视着她将一颗小小的果实送到唇边……在那天神像柱廊前,他们的气息曾经交融在一起。   当道尔顿意识到自己在想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时,他猛地将目光从女王的唇上移开,就像碰到了尖锐的刺。   “图瓦公国……”   女王皱起眉头,思考着什么。   嗒。   浆果从女王手中脱落,跌到地面上。   道尔顿转过头,看到女王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瞳孔迷离的扩散状态。   可怕的预感降临,道尔顿一步冲到女王身边,一把抓起女王的手。   女王的体温正在急剧升高,呼吸像猫一般急促,脸颊泛起不正常的嫣红。汗水在瞬间浸透了道尔顿的衬衣,他一手捏住女王的下颚,迫使她张开口,一手按在她同样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上。   “吐出来!”   道尔顿叫喊道,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发出如此惊恐如此慌乱的声音。   “快!全吐出来!”   阿瑟亲王……旧神教派……   眩晕之中,阿黛尔一边想着这几个词,一边确保自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才在道尔顿叫喊里失去了意识。   短短几分之后,整座夏宫都沸腾了起来。   …………………………   海因里希迅速地领着几名提着沉重箱子的医生穿过宫殿的回廊。   这位一向难以窥视喜怒的大贵族家主额头正冒着冷汗,他的上下牙关咬得紧紧的,脸部每一根线条都绷得紧紧的。跟随在他背后的医生们几乎是必须用跑的步伐才能够跟上他。但是没有哪一名医生敢出言抱怨。   道尔顿的火枪手们已经彻底封锁了整座夏宫,哪怕是一只苍蝇在此刻试图闯出去,都在同一时间被数百发子弹打成粉碎。   停留在宫中的贵人们紧张不安地待在自己的房间中,谁也不敢轻易妄动,只能焦灼地等待更进一步的消息传来。或紧张、或恐惧、或兴奋……宫廷的阴谋再次掀起。   危险的漩涡携裹着新一轮风暴席卷所有人。   就在刚刚,罗兰帝国的第一位女王,阿黛尔·罗兰,遭遇了又一次致命的危险。   “快点!”   海因里希一把撞开门,堪称粗鲁地催促带来的几名医生。   医生们一眼就看到女王躺在床上,她的头发被冷汗浸透,一缕一缕紧贴额头与脖颈,高温令她苍白的脸颊泛起极其不正常的殷红,呼吸急促到令所有人的心高高地提起——死神随时可能带走年轻的女王。   “是颠茄。”   经验丰富的医生们低呼。   颠茄。   这个词经由医生们证实,房间里所有人面上都失去了血色。   颠茄是种与黑醋栗长得极为相似的果实,但如果说后者是神给予人间的馈赠,那么前者就是魔鬼带给女巫的礼物。两种植物开花与结果的时间相近,连果实的样子也极为相似,都是紫黑色的浆果。   但只需要小小两颗颠茄,就能够让一个活泼的孩子失去生命,成年人需要更多一点,但也不需要太多。   一直以来,颠茄都饱受阴谋家们的热爱。一整盘的黑醋栗里掺杂上一些颠茄,人们很难将他们区分出来,但却能够轻易地解决掉顽固的政敌。阿黛尔不是第一个受颠茄这种“魔鬼”果实威胁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颠茄……醋栗……不!”   凯丽夫人颤抖起来,她像想到了什么,发出了一声凄厉愤怒的悲号,猛地朝门口冲去。   “布莱!布莱!是他!”   布莱,凯丽夫人的丈夫,他负责夏宫的日常起居。   门口的卫兵交叉长枪,要拦下凯丽夫人,但她仿佛陷入到极致的恐惧和愤怒之中,爆发出来的力量大得恐怖。她挣开了卫兵,任由铁枪的枪刃在肩膀上割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涌出,她浑然未觉。   “跟上她。”   道尔顿厉声命令。   医生们额头上满是冷汗,迅速地开始一系列急救措施。   道尔顿就站在女王的床边,紧紧地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如果死神真的在此刻出现在女王床前,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枪。   “这是怎么回事?”   海因里希气得简直要发了疯。   听听!颠茄!   双头蛇家族教导出来的学生竟然倒在小小的颠茄前?他刚刚就任她的导师,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如何区分颠茄和醋栗,难道她的机灵劲竟然还比不上八岁的时候吗?   她不是一贯绝不将错误犯第二遍?   等等……   海因里希陡然转身面向一名侍女,问:“醋栗是为谁准备的?”   “陛下和亲王殿下。”   侍女颤抖着,回答。   ……………………   “我就说,她就是个不详的!灾祸的女人!”   鲁特帝国的使臣们遭遇和罗兰贵族们一样,都被监禁在各自房间之中。女王中了颠茄毒的消息传来后,鲁特伯爵后怕地要死,忍不住在房间里大声咒骂起来。   要知道,下午的时候,可是阿瑟亲王和罗兰女王待在一起,那颠茄分明是为这两位身份尊崇的人准备的。想想看吧!万一阿瑟亲王在罗兰被毒杀,暴怒的皇帝和王太后,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红瞳的不祥之人……”伯爵在房间里喋喋不休地诅咒着,“要我说她简直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罗兰帝国真该将她押上火刑架!陛下也不该娶这种巫女,鲁特帝国更不该和这样的罗兰结盟!”   伯爵的侍从苦着脸,胆战心惊,希望不要有什么罗兰的官员恰巧前来巡查。   罗兰的官员没来,反倒是亲王的房门一把拉开了。   一柄细剑被人掷了出来,擦着伯爵的脖子而过。   “再说一句?”   阿瑟亲王穿着衬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另一把细剑。   伯爵的声音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教堂中,一名修士匆匆走到正在抄写经书的罗德里大主教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下一刻,修士惊愕地看到严肃沉稳的大主教竟然打翻了烛台。   大主教站起身,下意识地朝外面走了几步,这才想起此刻的夏宫不可能放他进去。一瞬间,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居住在夏宫属于他的房间里。   新神,旧神……   管他什么神都好,庇佑罗兰的女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颠茄的毒性很强,两个浆果的摄取量就可以使一个小孩丧命,10-20个浆果会杀死一个成年人。大家日常生活中要小心哦~不要食用不熟悉的浆果,啾啾。   对于第九章 一些内容及最近涉及的联姻剧情的一些解释,有些长,可忽略不看。   关于“罗兰国会希望女王早日结婚,从而使罗兰帝国拥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国王,寄希望于婚姻不仅能使国家重归男人统治的自然秩序里,还能使罗兰帝国早日拥有一位合法王位继承人”其实并非bug而是参照了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时期的传统、贵族社会秩序。   首先,我们必须先回到那个时代来理解当时性别社会下对女性的歧视。   在男性主义的观点下,女性被认为是任性、情绪化、软弱又犹豫不决的动物,不适合执政也没有能力主导政府事务[1],女人的神经是脆弱的,女人的的智慧是不完备的。因此,在相当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正如学者特蕾莎·艾伦菲所言当时有着这样的一种传统“娶了女王的男人将自动分享妻子的国度的统治权”【重点】,而当历史学家詹娜·比安基尼在写到贝伦加利亚女王时亦言“女性,即使那些很明显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女性,如果没有结婚也很少被接受为君主。”   这种背景之下,女王执政女性掌权,成为一种十分不可思议的事。当时男性主宰世界被认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女王一般只有在国王亲自指定女王并且有能力将自己的抉择强加给他的臣民时,才能以丈夫的名义统治。历史上较为著名的武士女王伊莎贝拉在王兄死后,抢在丈夫之前登上王位,费迪南得知消息之后对编年史家帕伦西亚发怒声称“我从未听说过,竟然有女人篡夺男性的特权”[2],而此后伊莎贝拉之所以能够达成双王之治很重要的一点归功于他们在婚姻前签署的协议,其中有一项条款规定费迪南的身份为女王的配偶而不是国王。正是这一条款,开启了前所未有的“西班牙双王”。然而,哪怕是这样的情况之下,费迪南还是成为了西班牙的国王。   此种社会现状伴随着当时欧洲社会十分频繁的“联姻外交”。   中世纪欧洲国际交往频繁,各种公国和伯国星罗棋布,封建割据严重,而且土地和钱财可以通过联姻关系继承和转移,联姻外交得到最大程度的运用,典型的例子有中世纪后期的勃垦第,利用联姻外交进行对外扩张,并依靠联姻聚合众多领地,从一片公爵领地发展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力量之一。[3]   然而,在“娶了女王的男人将自动分享妻子的国度的统治权”这样的传统之下,女王的婚姻将使她的婚姻炽手可热。1554年,玛丽·都铎与西班牙国王结婚,从而导致英国沦为西班牙的臣属。而等到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全欧洲的国王、王子都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女王和她的王国,都希望得到她,进而得到一个王国。”并且,“与任何一个欧陆国家的联姻都不可避免地会使英国丧失独立地位,会被卷入该国的欧洲政策之中”。[4]   尽管如此,性别偏见与社会习惯,仍然使女王的婚姻成为重要的议题。在伊丽莎白一世加冕之后,西班牙大使斐利公爵依旧自然地认为女王一定会结婚。因为在当时人们难以想象女性竟然想要独自去掌权,不需要男人的指导和保护,而她同样需要一个孩子的父亲,以确保王朝的延续和王权的未来。伊丽莎白的导师威廉·塞西尔则祈祷着“神啊,请赐给女王一个丈夫和一个儿子,让我们的后代能有个男性来领导他们”[5]。他渴望女王能够结婚被传宗接代的使命所捆绑,从而使国家回归男性主政的自然秩序之下。   与此同时,女王的婚姻还意味着“合法王位继承人”。在纷争、战乱与暴动层出不穷的时代里,没有王位继承人就意味着当君主死去之后,这个国家将立刻陷入混乱中去。这也是当时人们认为女王婚姻必要的原因之一。唯有女王结婚,生下国家的继承人才能使维持政府与社会的稳定秩序,然而这对女王本人恰恰意味着危险——一旦拥有继承人,那么她的敌人很有可能密谋继承人推翻她,她本人的生命将遭受比以往更强的威胁。   感谢大家的阅读与陪伴。   [1]艾莉森·威尔著;董晏廷译.伊丽莎白女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2]克斯汀·唐尼著;陆大鹏译.伊莎贝拉 武士女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3]董杨. 试论英国伊丽莎白一世的“联姻外交”[D].北京外国语大学,2017.   [4]孙学美.民众心态对伊丽莎白一世婚姻外交政策的影响[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2   [5]艾莉森·威尔著;董晏廷译.伊丽莎白女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   以下是为女王荣耀之路做出贡献的名单,恭喜你们获得第十三届罗兰勋章,鼓掌! 第15章 权欲之巅   “我很遗憾地看到,您似乎根本没有将我的教导记在心上,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女王醒来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带着点冷意的声音。颠茄带来的后遗症令她的视线恍惚了一段时间,才看清坐在房间里的海因里希。   阿黛尔不意外看到他。   海因里希家族历史悠久,是罗兰帝国的庞然大物之一。他们这类家族,拥有外人难以窥探的底蕴,正因如此,在十几年前,他们哪怕已经被逐出帝都,仍能将自己的继承人送到王储身边。   他有那个本事将道尔顿在这个时候支开。   “六颗。”   阿黛尔坐起来,抬手按在额头上。   “起码要十颗才能致命。”   第二颗醋栗入口时,她就察觉到了不对。   母亲死后的那段时间里,有太多人想要她的命。如何让一名年幼的公主最快地消失在宫廷中?答案就是颠茄。   海因里希就任她导师的第一个月,她果盘中的醋栗被混进了颠茄。   那次才是真正的危险。   如果不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秘药,罗兰帝国不会出现第一位女王。   她永远记得醋栗与颠茄的区别。   “您记得当初的教导令我不胜荣幸,但您为何不记得后半段——对于体质更差的成人,哪怕不到十颗都有可能致命?”海因里希坐在烛火前,穿着件银纽扣的黑罩衣,“只要再多一颗颠茄,哪怕是圣人降临,都救不了你。”   他斥责完,才发现自己的口气和还是女王导师时一模一样。   阿黛尔看着他。   “如果您对自己的性命都如此漫不经心,那我想海因里希家族也没有与您继续合作的必要了。”海因里希避开她的目光,“我们需要稳定的同伴,而不是拿命去赌的疯子。”   判乱从开始到结束时间其实不长,但他们仿佛已经隔了整整一个世纪没有这样面对面在一起过了。   “道尔顿起疑心了。”女王慢慢地说。   海因里希皱起眉头看她。   “您的家族在港口或许真的拥有天罗地网,但在盖尔特城未必如此。”阿黛尔掀开丝绸被,赤着脚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封拆过的密信,“八月一日和解,不到一周内,我倾心道尔顿,并且有意嫁于他的流言就传遍盖尔特……速度太快,从一开始就很可疑。”   “但他上当了。”   海因里希冷静地说。   他们像回到以前,师生之间能够迅速地领会对方的意思。   女王与海因里希为道尔顿精心布置了一个局。   人人都在说“迎娶女王,成为罗兰之王”,听得久了,就算道尔顿一开始不在意,后面也会被引诱着踏进陷阱里。一旦道尔顿产生了这种想法,为了追求女王乃至向她求婚,势必做出追求者应有的姿态。   在一些政务上,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女王的想法与意见。   因此,就算女王在御前会议上对道尔顿的格外纵容,依旧能通过这种手段微妙地推动事情朝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其实,最致命的一点至始至终都摆在明面上:   ——平民怎可能迎娶女王?   贵族不会允许,国会不会允许,甚至平民也不会允许。   但是,以甜蜜的谎言、辉煌的王冠布置的陷阱,向来最为诱人。道尔顿的野心驱使他走了进去。   “他问我想做什么,操控鲁特帝国的王储吗,就像操控他一样。”阿黛尔一字不漏地复述出争吵前道尔顿的话。   阿瑟亲王的到来提醒了道尔顿。   ——不论他此时多么光鲜,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平民出身。流言虽美,但永远无法实现。   “嫉妒是一把双刃剑,它能破开蒙在人眼前的障雾,也能教人坠入新的泥沼。”女王意味深长地说,“颠茄背后是谁?旧神教派、还是雅格?又或者两者皆有?”   “两者皆有。”   雅格国王约翰六世求婚被拒,让他大为光火。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的结盟是他被迫召回舰队,但他打定主意不教罗兰女王好过。于是……尚且停留在罗兰境内的雅格大使自然地和旧神教派走到了一块。   “叛国罪。”   女王语气森冷。   “您想要借这个机会对旧神派动手?”海因里希皱起眉头,“他们的反扑只会更加凶狠。”   “您是以什么身份发言?一名旧神教徒,还是一名忌惮新兴商会的家族族长?”阿黛尔尖锐地问。   和睦的师生相处瞬间破碎,温情的伪装被撕开,露出利益交互的内核。   “只是提醒,神殿骑士团虽然沉默了很久,但不要小瞧他们。”   “我把自己的命都押上赌局,你觉得我会什么都不做?”   女王转过头看他。她只穿着细亚麻衣,烛光之下,单薄的裙子紧贴着身躯,她看起来纤细极了,和修道院壁上穿着亚麻衣举起蜡烛的圣女们没什么两样。   “当我牺牲足够多的东西时,我定要拿到更多的回报。”   她令海因里希感到陌生。   “对旧神教派的打压不会涉及港口。”女王将信递给他,“告诉罗德里大主教,我要见他。”   海因里希接过信,意识到一件事——   阿黛尔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在她美艳的皮囊下隐藏着比蝮蛇更可怕的铁石心肠。   她正在迅速蜕变。   ……………………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女王狠毒,觉得她心冷如铁,唯独在凯丽夫人心中,她始终温暖,公正,仁慈——不论她做出什么事。   当凯丽夫人回到女王房间时,发现女王静静地坐在玫瑰窗后,只穿着单薄的衬裙。   “您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凯丽夫人想要让自己的声音正常点,但是失败了。   “他们说你受伤了。”女王低声说。   直到此刻,她才显出中毒后的虚弱,疲惫充斥在她的眉眼中。   醒来之后,阿黛尔已经也得知在整个中毒事件里,凯丽夫人的丈夫扮演的角色——他收下了一座葡萄庄,让一名沉默的妇人成为夏宫厨房的新成员。放在平时,这只是件无伤大雅的事……   但那位新厨娘挑出了那批醋栗。   凯丽夫人的丈夫,布莱,他并非有意毒害女王,然而他确实为女王带来了死亡的威胁。   火枪手带走了他。   他被拖走时,哭着朝她喊……“凯丽!看在我爱你的份上!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求求你……让陛下宽恕我吧,她会听你的……”凯丽夫人站在走廊里看着他被带走,感觉不到肩膀上的疼痛。   凯丽夫人握住女王伸出来的手,发现女王的手又冷又冰,微微颤抖。   “让他得到他应受的吧,陛下。”   凯丽夫人说,感觉有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然而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布莱不可能活下来。   女王和道尔顿以“叛国罪”逮捕雅格大使和一系列旧神教徒,他们的同党会抓住所有机会来报复女王。如果女王执意要饶恕布莱,那么又以什么理由处死其他人?如果女王在布莱的死刑书上签字,那么她们之间又该如何?   这是一把刀,同时刺向她和女王。   如果这是敌人想要的,那么凯丽夫人就要折断这把刀,将它丢进火里。   “我很抱歉,凯丽。”阿黛尔反过来紧紧握住凯丽夫人的手,“我很抱歉……我知道那是颠茄,我知道的……”   她感到愧疚。   因为再来一次,哪怕她知道这件事将牵涉凯丽的丈夫,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次机会。她该隐瞒下真相,让凯丽夫人以为她是偶然中毒的,但是……但是她不愿意、也不能这么做。   话出口,阿黛尔等待凯丽夫人的回答。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去这最后一位家人……是的,凯丽于她,早不是侍女,而是不可分割的家人。   “以后别再这么做了。”   凯丽夫人紧紧地抱住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唯恐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消失了。   “如果……如果您真的再也醒不过来,那该怎么办呢?”   阿黛尔感觉到一阵轻松,她知道自己没有失去最后一位家人。她回抱住凯丽夫人,她生命里扮演了第二位母亲角色的人。   “可是……”她说,“凯丽,除了这条命可以一赌,我还有什么呢?”   凯丽夫人泫然欲泣。   “我们犯错,我们思考,我们在善与恶之间折磨。”   阿黛尔轻轻念起她母亲死前最后一句话。   黎明前的黑夜又冷又长,蜡烛的火苗在女王眼睛里燃烧、跳跃,凝成无数影子——那些过往所有柔弱的、坚硬的、手无寸铁的、无坚不摧的女人。   …………………   罗德里大主教匆匆地穿过回廊。   他知道神殿骑士团正在策划针对女王的阴谋,但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真的谋杀女王。当女王渡过危险的消息传来,大主教松了口气——为罗兰,为旧神教派,也为……他自己。   女王没有死,那么事情就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混乱不会进一步扩大。   他这么想的时候,女王行动了。   颠茄没有要了女王的命,却反过头来将旧神教派推上险恶的悬崖。   通敌叛国,是一个比起异端更不可饶恕的罪名。与雅格大使有联系的一系列旧神教徒皆遭逮捕,罗兰与雅格的仇恨由来已久,消息传开之后,旧神派被痛斥为“叛徒”为人所不耻,威望一落千丈。   鲁特帝国听闻阿瑟亲王险遭暗杀之后,勃然大怒,一面对雅格宣战,一面对罗兰王室施加压力,逼迫罗兰废除旧神教派享有的一些特权——大主教可以肯定,这其实就是女王想要的。   女王的反击凶狠、迅速,甚至可以称得上早有图谋。   她自然是有所谋划,给她警告的人,不就是他吗?   大主教感觉自己被两道声音撕扯着。   一道在说:你加入骑士团,你发过誓……与自己的兄弟们站在一起,承诺坚守贞洁、清贫、服从神、圣母与骑士团的兄弟,承诺遵守骑士团的规章制度,至死不渝……瞧瞧你都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你出卖了自己的兄弟,你令他们陷入死境……   一道在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女王不能死去,罗兰需要她,罗兰经不起新的混乱和战争。她并没有率先对旧神派下手,是他们出卖了国家,他们先忘了荣誉与信条,这是他们罪有应得……   但很快的,第一道声音又出来反驳他了。   ……说得不错啊,但是真的只为了这些吗?你为什么留着那颗该死的钻石?为什么没丢掉它?你在夜晚的时候注视它,到底想到什么?   ……   一切都乱透了。   从那个下午开始,从那间忏悔室开始,一切都乱透了。   他经过一个拐角,抵达约定的房间——那天夜晚他们躲避卫兵的房间。   女王侧坐在淡金窗帘的格尔椅上,一本线装经书展开放在她膝盖上。刚死里逃生,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形越发消瘦,在她的病容前哪怕是狠辣的刽子手举刀也需犹豫刹那。尽管如此,她坐得非常笔直。   大主教的脚步顿了顿。 第16章 被选定者   听闻他的脚步声,女王抬起头。   “我刚在想你会不会来,”阿黛尔说,“毕竟我刚将一些你骑士团的兄弟们送进了怀霍尔监狱。”   “你找我做什么?”   话一出口,大主教就感到了后悔,这话听起来就像赴约而至的年轻骑士。注意到这点后,他的语气冷硬起来。   “他们会让你付出代价。”   阿黛尔合上书,站起身。   她没有穿平时的华服,纯白塔夫绸长裙贴着腰肢,勾勒出初春柳枝般的线条。阳光将她的裙子和头发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它们看起来就像教堂穹顶的圣徒凯瑟琳。   罗德里大主教意识到,为什么自己有些时候,会觉得女王给他一种熟悉感。   在罗兰首都盖尔特的大教堂穹顶上,著名的画家比勒斯特用三年时间完成了一副神启图。壁画上,诸多死去的圣徒聚集在一起,见证神如何拯救世人。其中圣徒凯瑟琳穿着白色亚麻裙,面容之美不似人间。   以前大主教没有发觉,但这段时间与女王的接触,让他意识到壁画上圣徒凯瑟琳的脸,分明就是公主时期的女王。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过去到现在,许多宗教题材的创作,画家们总会以王公甲胄,或者教皇家族的人为蓝本。大教堂修缮时,阿黛尔刚结束她的流放生涯,被兄长詹姆斯召唤回宫。从时间上算,比勒斯特的确有可能见过阿黛尔,而他对她的印象被留在了教堂的壁画中。   “所以,我想知道,”阿黛尔说,“神殿骑士团的力量你掌握多少?”   “你休想我出卖我的兄弟。”   大主教硬邦邦地回答。   “我需要你的帮助,罗德里。”阿黛尔直接了当地说,“否则动荡不能平息。”   “你还敢向我说这样的话?”大主教难以相信,“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在你利用我的好意,对旧神教派大举屠刀之后?”   是的,他被利用了。   一路上隐约的预感在此刻得到证实,她的确在利用他,而他竟然还像个蠢货一样,可笑地担心她的安危。   “诸神在上!”大主教难以克制自己的怒气,他脱口而出,“我真该任由他们去做!任由你被押上火刑架。”   “你比我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何针对他们?我又不在乎他们是否对我恨之入骨。谁与罗兰为敌,即是与我为敌。假设你还没忘记,自己是罗兰人,那么请你回答我,到底是我,还是他们出卖罗兰的利益?”   女王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回答我!罗德里!”   “但你同样正在掀起新的动荡和混乱,你想要一场新的‘属灵之战’吗?像1552年那样。”   大主教质问。   1552年。   罗兰帝国新教和旧教第一次大规模冲突爆发,后来它被称为“属灵之战”。“属灵之战”里双方的牺牲了不少人,最后不得不各退一步,但仇恨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一直到现在,两派势如水火。   “我说过,我不在乎你们信仰新神还是信仰旧神,只要你们是罗兰的子民,遵循罗兰的律法。”女王厉声说,“我要让所有人放下仇恨,要让信仰不同神的人也能视彼此为兄弟姐妹,你还不明白吗——”   “新的旧的都无所谓!”   “只要是友好的,是罗兰的。”   “你一定是疯了,你连异端都不是!”罗德里大主教看着女王,仿佛她就是那条引诱人类的那条毒蛇,“只有魔鬼才敢说出你这样的话。”   没有人,没有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信仰该是虔诚的,该是不可亵渎。   神是唯一的,若非如此,凡人如何洗清自身的原罪?如何让自己的灵魂获得救赎?哪怕是异教徒,都有着他们自身崇拜的不容置疑的神。   “不,你错了。”   女王声音像从遥远的国度传来。   “我是被选定的那个人。”   “你疯了。”大主教后退了一步。   “如果我能证明呢?”   女王注视他,面容与教堂壁画上的圣徒重叠在一起。   风吹开窗帘,阳光倾泻进这个充斥满尘埃的房间,扫荡一切晦暗。女王全身上下笼罩在熔金般的光辉里。   尖锐,凌厉,高高在上。   “那就……”大主教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证明给我看。”   ……………………   无数尖尖的铁枪直指天空。   马上比武大会并没有因女王的中毒事件而取消,只是更改了时间。这是女王同帝国元帅的意思——王室与政府需要通过一场辉煌的演出来扫荡自七月叛乱以来,笼罩在首都焦灼不安的气氛。   在白河畔,带有各家族徽章的华丽帐篷被搭了起来,各色旗帜和徽章令人目不暇接。年轻的骑士们在马蹄践踏起尘埃里入场,他们身披铁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坐在高台上盛装出席的贵妇和小姐们得到一个难得的机会正大光明地打量他们。   花瓣被洒进白河,与旗帜的倒影交辉相应。   一切看起来好极了。   如果不是那些骑枪,那些彩旗中全副武装的守卫。   “您这是在冒险。”   阿瑟亲王坐在女王身边,在万众喝彩中,轻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阿瑟亲王今天穿了一件朱红的外套,衣服上用金线绣着鲁特王室的鸢尾花,领口和袖口带有镶嵌钻石的蕾丝,银扣在阳光在灼灼闪光。这样的穿着当然是无可指摘的,但问题是……   问题是女王的裙子同样是朱红色的。   坐在另一侧的鲁特帝国伯爵看着他们,心中难掩焦灼。   ——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瑟亲王和罗兰女王才是即将结婚的那一对。   这不是什么安全的讯号,但是那条那一柄贴着脖颈而过的细剑带走了伯爵的勇气。他像终于认识到被嘲笑“像个女人”的阿瑟亲王的另一面,危险恶毒的那一面,叫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伯爵只能移开目光。   这时,伯爵忽然注意到,不远处一位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的人。他穿着黑色的修士罩衣,眉骨宛若鹰翼,钢蓝的眼睛同样带着几分不悦地注视着高台上的女王和亲王。   伯爵想了好一会儿,认出他就是那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主教,罗德里。   “我听说您也准备了铠甲。”阿黛尔轻巧地回避了阿瑟亲王的问题,她以手中精致的金绣扇子半掩面孔,“您的兄长曾经在比武大会上连续打败十二位骑士,无人能当他的对手,您当时一定在场吧?”   “您这样未免有些过于不公。我这些天来,可是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敢分心地为您祈祷,除了您,再无旁人占据我的思绪。而您呢?”   阿瑟亲王笑起来,专注地凝视着阿黛尔。   “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您竟然还想着王兄?我向您保证,他可没我俊美。”   他的口气带上了几分委屈和抱怨,加上他那张俊美如天使的脸庞,换成普通的贵妇人在此,定要懊恼自己的失言。   可惜他遇到的是阿黛尔·罗兰。   美艳,心如铁石的罗兰女王。   她轻笑着,用扇子将阿瑟亲王凑得过近的脸庞推远了一些:“您是否听说了最近的流言?他们都说我为您神魂颠倒,想要更换联姻的对象。我呢?传说里的情人排起来,能沿着白河一直到城门口。而您?您至今未有婚约,与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不一样。”   “他们是瞎了吗?”阿瑟亲王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难道不是我为您神魂颠倒吗?”   阿黛尔闻言笑得以扇子掩盖住脸,   阿瑟亲王,这位擅长阴谋、毒药和诡计的“罪恶亲王”,在他愿意的时候,他的确能够让自己变得格外讨人喜欢。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   “其实结盟的话,一位亲王和一位国王,没有什么差别,不是吗?”   他慢慢地说,眼睛的蓝色显得格外危险。   “这是我听过最动人的话了。”女王放下扇子,唇边带笑。   她语气真诚,但却不动声色地带过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此时,会场内掌声雷动。   女王将目光投了过去。   只见一位铠甲泛着寒光的骑士纵马而过,披风如深夜般漆黑,上面没有任何家纹。敌人在他背后滚落到地面上,重重摔起一片尘埃。比试结束得像闪电一样快,因为那位黑披风的骑士就像一把战刀,在出鞘的那一刻就斩杀自己的敌人。   典仪官高声告知众人,这是他的第十一场胜利。   围观的人们欢呼起来,贵族小姐们纷纷将自己手中的鲜花抛进会场里。   不论在什么时候,胜利者总是值得崇拜的。   阿瑟亲王眯起眼,认出他就是那位该死的平民,罗伯特·道尔顿。在典仪官即将念出他下一位对手的时候,阿瑟亲王忽然站了起来,高声打断他。   “我来做这位先生的对手。”   嗅觉敏锐的贵族们互相交换着眼神,而对不明内情的平民们只为这更激烈的插曲更加高声呼喊起来。武力,挑战,这就是比武大会的魅力所在。   典仪官将目光投向场中的道尔顿,他抬起头盔的面罩,没有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亲王离席去穿戴铠甲,等到他出现在会场另一头的时候,贵族小姐们脸上不由泛起红晕。道尔顿将军固然英俊,但他的英俊是种如刀锋般,冷酷锐利的英俊。而阿瑟亲王则完美符合女孩子们对白马王子的所有幻想。   道尔顿绕过大半个会场。   最后他在女王的高台前停了下来,朝女王欠身:“我有那个荣幸带着您的祝福踏上战场吗?陛下。”   女王微微笑了下,优雅地站起来,往下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候,另一匹战马也赶到了,阿瑟亲王勒住缰绳,同样在高台前停了下来。他就像没有看到一边的道尔顿一样,朝女王伸出手:   “您能够庇佑我吗?” 第17章 赠尔玫瑰   高台瞬间成为了焦点。   流言中的女王情人和女王未婚夫的弟弟在公共场合起了争执。   事情格外微妙。   如果拒绝阿瑟亲王,相当于狠狠得罪他们的新盟友。但另一方面道尔顿作为女王新提拔的帝国元帅和明面上的忠实拥戴者,如果拒绝他,以后人们向女王效忠就要再多加思考了——主君如不能给予追随者尊严和荣耀,就将丧失被拥护的资格。   目光聚集在女王身上,带着审视。   阿黛尔心知肚明。   先前的叛乱,固然是因为大部分人难以接受一个女人统治帝国,但更多的是出于轻视和不信任。她太年轻了,那些精明圆滑的贵族们很难相信她拥有老辣的政治手腕。   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放大,然后反复衡量。   不容失误。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阿黛尔面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   她从手腕上解下以金线绣着玫瑰花纹的绸带,然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将绸带放在阿瑟亲王的手中:“我衷心地希望,您能为幸运女神所庇佑。一如我如此恳切地希望,鲁特与罗兰的友谊长存。”   道尔顿缓缓直起身,一言不发地看着,握着骑枪的另一手在铁手套之下骤然握紧。   阿瑟亲王将绸带系在自己的腕上,笑容灿烂:“您是我的幸运女神,没有什么比您的鼓励和笑容更能教人赴汤蹈火了。”   在女王将丝带放到阿瑟亲王手中的时候,鲁特帝国的使者们脸上露出笑容,罗兰的贵族和官员们神色则变得有些复杂,一部分人松了口气,一部分人则一言不发,一部分人则面露怒色。   但未等罗兰席位上的窃窃私语声变大,阿黛尔就转身,朝着道尔顿走去。   道尔顿的铠甲边缘泛着一道刺眼的灼亮的线。   他一般使用火枪,贵族们经常嘲笑他“对骑士该具备的一窍不通,一旦他扔下那铁管子,就算是九岁小孩都能用根木棍将他从马上掀下来。”不过,今天他狠狠地回敬了那些嘲弄——就算扔到更早两百年前,他仍能从战场的千军万马里杀出一条血路。   有些人生来就属于战争。   女王抬手,从自己肩膀上取下一朵由黄金和红宝石打造的玫瑰状别针,将它递向道尔顿:“您愿意接受这个纹章吗?”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   在场的所有骑士中,几乎人人披风与铠甲上都有鲜明显眼的纹章。除了道尔顿,他的披风漆黑如夜,他的铠甲虽然耀眼,但毫无装缀——这无一不在明晃晃地提醒所有人,哪怕他被女王册封为骑士,成为帝国的元帅,他的根基依旧卑微。   一个撕咬进贵族中的平民。   但女王将玫瑰别针赐予他,并说出“愿意接受这个纹章吗”,事情就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罗兰家族的纹章是十字剑和玫瑰。   女王加冕之后,将红玫瑰单独作为自己的个人标志。今日,女王将玫瑰赋予道尔顿,意味着她接纳道尔顿家族——假若道尔顿能够帝国扎根——作为王室附属家族。   在这层含义之下,没有人能说女王先给予阿瑟亲王祝福,是对道尔顿的轻慢了。   道尔顿接过玫瑰别针,将它佩戴在肩膀上。   在他行吻手礼,以表感激的时候,阿黛尔嘴唇微动,低声而又不引人注意地说了一句话。   道尔顿过了片刻才直起身。   佩戴在肩膀上的玫瑰像一团火在燃烧,隔着铁甲灼痛他的肌肉,灼痛他的骨头,灼痛他理智的那根神经。那本该是全然幸福的炽热,但是女王那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清的话,让喜悦的火变得同样危险。   既欣喜,又愤怒。   ……………………   “您怎么看?”   海因里希作为国务大臣,他的位置是除阿瑟亲王外,距离女王最近的一个。   阿黛尔十指交叉,双臂搭在扶手上,关注着比武会场中的情况。   道尔顿和阿瑟亲王绕场一周后,分别从两个不同方向的入口进场。这是到目前为止,较量双方最位高权重的一场比试,其中任何一人,受到什么真正致命的伤害,都会引起一系列的动荡。   为此,在赛前,双方的侍从不得不万分谨慎地检查他们的铠甲是否严丝合缝。   当典仪官宣布比武开始,战马奔驰起来,马蹄之下烟尘卷动,披风翻飞如浪。   “鲁特皇帝该考虑让他弟弟去当个将军,而不是当个艺术家。”阿黛尔说,“他画笔拿得不错,枪剑也一样绝佳。”   “您认为谁更强?”海因里希问。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奇怪,他像笃定女王能够敏锐地分辨出比武双方微妙的实力差距。   一般情况下,贵妇人和小姐们,她们虽然热爱参观决斗比武,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正精通此道。   阿黛尔·罗兰不一样。   她是一个真正的“罗兰”。   以十字剑和玫瑰为纹章的罗兰家族,阿黛尔完美继承了这个家族的一切显著标志。尽管她是个女人,但她精通军事,并且对各类武器也颇为了解,在判断对手实力强弱上一贯精准非常。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曾经被指控涉嫌以巫术谋害她的父亲,为此遭到长达三年的放逐。   王室的放逐虽然不至于像平民那样悲惨,但阿黛尔得到的那座礁石城堡所处位置极为危险,经常受海盗骚扰。为了确保公主在突发意外时能够活下来,他开始教导阿黛尔原本属于王子的课程。   骑术、长剑和箭术。   受限于体质,阿黛尔难以使用沉重的长剑,但那时她的十字弓百发百中。只是她听从了他的劝告,结束放逐回归宫廷后,再没有在人前使用过弓箭。   以前,海因里希也觉得她将弓箭彻底荒废,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那么认为了。   ——世人只看到玫瑰,却没发现玫瑰花瓣下,藏着凛冽的刀刃。   “道尔顿。”阿黛尔干脆利落地回答,“他是由鲜血和尸体锤炼出来的战刀,阿瑟亲王与他终究是有区别的。”   海因里希有些想问她,那您觉得我与道尔顿相比呢?   ——您一定是最优秀的骑士,先生。   ——如果我能够回去,您介意海因里希家族的纹章多一朵玫瑰与双头蛇为伴吗?   十六岁时的阿黛尔公主坐在海边的黑礁石上,流放生涯令她消瘦了许多,宽松的白裙被海风吹响身后。她坐在那里,就像礁石上开出一朵典雅的幽灵兰。坚定,诚挚,心怀希望……那时年少的公主。   听到“玫瑰与双头蛇为伴”的时候,他在雷鸣般的浪潮里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随后,他就意识到公主的话只是感激,并非他第一反应的那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主的话只说了一遍,他也从没提过。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早已经忘了。   但当原本允诺与他的玫瑰,佩戴在另一个男人肩膀上的时候,玫瑰海峡的潮声卷土重来,鼻息之间皆是海风。   “看来,您认定道尔顿先生是要获胜了。”   海因里希轻声说,感觉到心底的那条蛇又开始噬咬,它的牙齿锋利极了,那嫉妒和苦涩的毒液从心脏涌出,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奔腾。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鲁特帝国的面上恐怕不会很好看。”   “不。”   阿黛尔的语调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他会输。”   ……………………   战马喧腾,观众的高呼声震耳欲聋。   道尔顿和阿瑟亲王在最初的彼此试探之后,很快地就向对方发动冲锋。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道尔顿头盔后的脸越来越冰冷。   王帐中,阿瑟亲王坐在女王身边;画室里,女王俯身看阿瑟亲王作画,他们亲昵地交谈,同样的尊贵同样的高雅。高台前,女王率先将绸带放在阿瑟亲王的手中……所有的画面汇聚在一起,每一幅都在嘲弄着他挥之不去的出身烙印。   所有的画面与声音汇聚起来,凝成枪尖上的杀意。   他能赢。   他赢了,便能向所有人傲慢地宣布,贵族在平民面前也不过如此。   阿瑟亲王是个难缠的对手,但对方真正的獠牙在于暗处。   正面冲锋是军人的天下,在对方刺中他盾牌的时候,他将让对方从战马上狼狈地摔下去,摔得必须由人架起来。   他可以做到。   但是……   ——“我以玫瑰赠你,你要还我以苦刺吗?”   站在高台上的女王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所有暴戾情绪。在他亲吻她手背的时候,这么对他说。   阿瑟亲王是鲁特皇帝的弟弟,在罗兰他就代表鲁特皇帝。他在决斗中失败丧失颜面,相当于鲁特皇帝失了颜面。在需要共同对抗雅格王国的时刻,女王要保证盟友不会心生芥蒂。   更重要的是……   鲁特皇帝将会是她的丈夫。   让未来的丈夫尊严受挫,任何一位有理智的女士都不会这么做。对于妻子而言,那将是会划伤咽喉的苦刺。   该死的鲁特!该死的雅格!   肩膀上的玫瑰别针如火焰燃烧,透过铠甲灼痛肌肉与骨头。 第18章 以我为饵   战马即将交错的前一秒,道尔顿偏移开枪尖。   下一刻,阿瑟亲王的骑枪击中了他。   道尔顿自战马上向后摔倒在地面上,阿瑟亲王比他稍逊一筹,但同样是个难缠的角色——见鬼!但愿那个狠心的女人有亲眼看着,他为她手下留情,她未来丈夫的弟弟倒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道尔顿听到自己骨头和金属撞击的声音,脑袋也重重磕了一下。   血腥味涌上来,铁锈的气息充斥鼻息之间。   太阳高悬空中,盔甲的边缘变得滚烫。他推开面罩,视野里只有无数刺目的圆圆亮点,阿瑟亲王的战马从身边奔驰而过,铁蹄践踏起的尘埃盖了他一身。他听见万众欢呼,比他获胜时高了无数倍。   血统,姓氏。   真是出大快人心的好戏,他的十一连胜铸就阿瑟亲王的光荣,狂妄的平民小子败落于高贵的王子之手。   他按着地面,坐起身,忍着头晕目眩抬头。   观众的欢呼静止了一瞬间。   烟尘里,女王从高台上走下,朝着他这边走来。道尔顿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浓烈的红裙裙摆在尘埃中起落。她的五官在光与风里模糊不清,道尔顿在鲜血中闻到盛夏的玫瑰香气……他的手还有点力气,于是他努力想要站起来。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转了回来。   阿瑟亲王摘下头盔,金子般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他的脸上带着激烈战斗后的殷红,头发也有些凌乱。但在场的所有小姐贵妇们情不自禁地为他欢呼起来,喊着他的名字。   他在阿黛尔的去路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下一刻,喧哗达到了沸点。   在战场的尘埃里,阿瑟亲王单膝下跪。   道尔顿带着铁手套的手指深深地抓进了坚硬的地面,他的脸隐匿在头盔面罩的阴影之下,看着不远处身披银甲的亲王和原本朝他走来的女王。   风送来阿瑟亲王的声音。   道尔顿舔了舔嘴角的血,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阿瑟亲王着迷地看着站在烈风与尘埃中的女王,在她背后是比武场边缘直指天空的铁枪林,她的裙子在风中卷动,像猛然展开的战旗。一个女人……一个立在铠甲与刀剑世界里,面不改色的女人。   隐约间,阿瑟亲王觉得自己抓住了那么一丝预感。   ——关于什么才是真正适合罗兰女王的,什么才是她最完美的那一面。   乱世、阴谋、鲜血与破开这一切走来的女王。   “请允许我以桂冠所赐的勇气,在诸神的见证之下,”阿瑟亲王右手握着剑,左手按在膝盖上,“向您,这世上最高贵的最完美的胜利女神,提出请求——请求您,请求您以您的慈悲和同情来答应一个为您发了疯的追求者,请您赐予他相伴永生的垂怜。”   观众席上,鲁特帝国伯爵的脸色逐渐铁青。   他俯身同身边的侍从说话:“你是否有听清他是以谁的名义在向女王求婚?”   侍从不敢回答。   “丑闻……该死的。”   鲁特帝国的伯爵几乎要昏过去,诸神在上!他们可是来替皇帝求婚的,而不是替阿瑟亲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陛下的代表,而不是他自己的代表!   “……以吾王奥尔西斯·梅尔维尔之名。”   伯爵长长的松了口气,一下子靠在椅背上,汗水在瞬间浸湿了全身。   还好,还好,阿瑟亲王还没有忘记,他的身份和职责……不过是少年人的迷恋罢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伯爵这么安慰自己。   但总有不安挥之不去。   阿黛尔看着单膝跪在面前的阿瑟亲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补上了最后那句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最后露出一个微笑,朝阿瑟亲王伸出手。   阿瑟亲王紧紧握住它,在上面留下一个久久的吻。   他们背后,道尔顿屈膝坐在尘土里,没有起身,还在向外渗血的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幕——阳光灿烂,俊秀的亲王替他的兄长赢得了佳人。   真是操他妈的精彩。   沉寂片刻之后,所有人起身鼓掌。   掌声如雷,阿瑟亲王站起身,虔诚地将获胜的玫瑰花冠戴在了女王的头上。   “您的美丽令人屏息。”   他亲吻她脸颊的时候,轻声说——如果他是为自己求婚,此刻他该亲吻的是她柔软的双唇。但正如誓词所说,他是替自己的王兄求婚,那位在所有人眼里年少有为的皇帝。   “您会是鲁特帝国的王后。”   “奥尔西斯?又或者……”阿黛尔同样压低了声,她的脸上还带着那完美的,动人的微笑,“你?”   阿瑟亲王笑而不语。   随后,阿黛尔推开他,转头朝迎上来的诸位官员们吩咐了几句。   道尔顿不知道什么已经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了,他的唇角在摔下马的时候,磕了一下,沾着鲜血。女王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了“谢谢”。   她可真不愧是海因里希家族培养出来的君主。   副官问他要不要先去休息——阿瑟亲王最后那一枪可丝毫没有留手。   道尔顿摇了摇头,拒绝了。   他微微眯着眼,看着人群中转头对阿黛尔说话的阿瑟亲王,忽然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   这位阿瑟亲王看她的眼神,可不是看未来的嫂子,而像看自己的妻子。   “走吧。”   道尔顿慢条斯理地说,刚刚那场耻辱般的失败似乎对他没有造成太大影响,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所有蒙受的耻辱只会令他更加强大。   “我们去和那位鲁特的伯爵先生谈谈。”   副官为他的语气吃了一惊。   上次道尔顿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参与属灵之战的时候。   刚参加战争的时候,道尔顿在新神教派里,也并不起眼。使他脱颖而出的是一场在正常人看来必死无疑的战役。旧神教派的军队数目是他的十倍,没有人觉得他能活下来,连同属新神派阵营的都没派援军去。   但就是那次,道尔顿在战场上切开了以前抢夺他军功的贵族咽喉。   “记住,以后看上女人,”道尔顿漫不经心地用枪拍了拍副官的肩膀,“千万别看上带刺淬毒的。”   否则,会发疯的。   ……………………   “您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我该立刻去替您找一位雕刻家?替您把墓碑刻好?”海因里希快气疯了,他简直难以维持贵族的得体,语速又急又快,“先是棕熊,后是颠茄,您是不是还不够清醒,现在有多少人想要您的命?”   “冷静点,海因里希先生”   阿黛尔仔细地阅读被旧神教派推崇的典籍。   她坐在洁白的窗布后面,书就放在并拢的双膝上。她戴了一顶更小巧,更轻的王冠,纯银打造的藤蔓衬托着当中的宝石,样式有些像她还是公主时期戴过的另一顶。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定了婚约的年轻姑娘该有的羞涩。   答应求婚对她而言,就只是签署了一份在特定时机十分有必要的合约。   “这不是我们的计划吗?”   她问。   在阿瑟亲王替鲁特皇帝成功求婚之后,整个罗兰宫廷迅速为此行动起来。   鲁特皇帝本人得到订婚仪式才会到罗兰来,在此之前的庆祝活动还是由阿瑟亲王替代。为了向罗兰的人民宣告,他们的女王终于要嫁人了,御前会议拟定在女王加冕日的时候,举办一场庆典。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阿黛尔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将旧神教派剩下的危险力量引出来,一网打尽。她答应鲁特皇帝的求婚,在某些教会人士眼中,相当于铁了心要让新神取代旧神,隐匿在暗中的神殿骑士团不可能再无动于衷。   只是此前的颠茄和“叛国”事件,让这些人有了警觉性。   这段时间,任由女王怎么刺激,他们始终蛰伏着。   求婚庆典会是他们的动手时机。   为了保证女王的安全,在庆典之前,他们制定了一系列详细的措施。道尔顿和海因里希难得地意见一致——传统庆祝活动中的游行环节必须取消。   在游行中,女王与民众的距离太近了,近到简直会让刺客们狂欢。   “他们不是傻子。”阿黛尔心平气和地说,“舞会的针对性太强,就算他们再蠢也知道我们想做什么。只有游行——我们知道其中的风险,他们也知道,只有这个才能让他们行动。竟然如此,那就我来,以我为饵。”   她语气坚决。   海因里希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她,最后只能颓然坐下,咬牙说:“您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谁来保证您的安全?”   “我啊。”   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中断正常对话的人斜倚在门上,肩膀上佩戴着那朵扎眼的黄金与红宝石打造的玫瑰。   道尔顿提着枪,敲了敲门。   他脸上带着微笑,但那笑意一点都没有传到眼里。   “打扰一下海因里希大人。”他说,“接下来该是我与女王陛下的一点私人时间。” 第19章 砸骨吮髓   一瞬间,暴怒也好,疲惫也好,从海因里希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挡住道尔顿的去路。   道尔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在落到自己肩膀上的时候,变得格外阴冷。他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这一点:“您似乎很喜欢这东西,恕我不能将它转赠与您。不过,以您的财力想要打造朵类似的不难吧?海因里希大人。”   潮声又在耳边响起。   “那就提前祝贺先生了。”海因里希冷硬地回答,“希望您能找到足够合适的裁缝,将它早日绣在斗篷上才是。”   可千万别把命丢得太早,连绣上它的机会都没有。   道尔顿读出了他的潜台词,脸上的微笑稍微有些淡了,他转动燧发枪。兵变之夜干的那一枪海因里希躲过去了,不过现在他可没有战马来替死。   “够了。”在那一枪出膛之前,旁观的阿黛尔终于出声,她的声音轻柔,“出去吧,海因里希先生。我与道尔顿有话要说。”   这一次女王没有说“滚出去”,不过,道尔顿痛快地看到,那话带来的作用依旧和在海因里希脸上抽了一掌差不多。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杀气。   “您的导师大人似乎恨不得杀了我。”道尔顿反手关上门,握着枪,轻快地走了进来,“人人都说,学生会从老师身上学到他最擅长的东西。告诉我,是这样吗?我亲爱的女王陛下。”   “道尔顿先生。”阿黛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皱着眉打量他,“我们的帝国元帅先生连位好一点的医生都请不起了吗?”   “我总得教给我玫瑰的人看看,她玫瑰上的苦刺给我留下什么好东西吧?”道尔顿尖锐地回答,带着他自己没有发觉的满腹怨气。   阿黛尔轻轻挑了挑眉。   她的眉毛不像一般的贵族小姐那样柔美,眉梢又长又细,挑眉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叶轻薄的刀刃。   “过来,”她说,“离我近点。”   她又用那惯常的发号施令的语气,但那语气又带着她本人特有的轻柔甜美……她莫不是有着由蜘蛛这种女巫钟爱的生物的灵魂吧?不论何时,她总有办法触动着男人的神经,用无形的线操控着。   僵持了有那么一会儿,道尔顿还是走了过去,尽管目光依旧冰冷。   “你一定是最愚蠢的骑士。”阿黛尔轻柔地说,“没有哪个聪明的家伙会让姑娘站起来,去查看他的伤口。”   “这可是您未来丈夫的弟弟干的好事。”   道尔顿一边在女王椅前的软垫上单膝跪下,一边脱口而出,同时发现自己的怒气又升了起来。   “他跪在您面前的时候,是不是就完美符合您对一位优秀骑士的标准?”   阿黛尔将书合起,放在一边。   她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道尔顿的下巴,道尔顿条件反射地紧了紧握着的枪,他一贯没有将咽喉暴露给他人的习惯,但阿黛尔的力道虽然轻柔却不容拒绝。她俯身端详他脸上的伤口,头发垂落到他肩膀上。   “您对我似乎怒气深重。”   阿黛尔用浸了药水的手帕压在他的颧骨上——这手帕早就准备好放在一边。手帕上的冰冷透过薄薄一层肌肉,渗进犹自灼痛的骨头。   “您在指责我?凭什么?”   因手帕的冰凉而稍微变下的怒火又腾起来了,道尔顿推开她的手。   “凭什么?”道尔顿又气又怒,“您自己设的陷阱,现在来问我凭什么?难道流言并非出自您的授意?难道海因里希的行动并非出自您的指使?难道您不是已经在思考着怎么除掉我这把已经不再需要的刀?”   “是。”   道尔顿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直到阿黛尔将手帕放到一边的桌上,她不再侧身坐着,那是个比较休闲的姿态,而是转过身一如她坐在王座上般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一双瑰丽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阿黛尔清晰地说,“是的,是我。”   “那你该杀了我。反正既然你与导师重归于好,以‘双头蛇’闻名的海因里希家族,难道还找不到一两份置人于死地的毒药?”道尔顿厉声说道。   “因为罗兰需要一位将军。”阿黛尔回答,“一位足够优秀,能够迎接鲁特帝国军队的将军。除了你,再无第二位足以承担的军人。”   好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道尔顿觉得在画室里脱口而出说愿意替她率领舰队的自己,就像个十足的大傻瓜。她就等着这句话呢,她分明是故意叫自己看到她和阿瑟亲王在一起的画面。   “好啊。好啊!”   道尔顿几乎是从地面上跳了起来,暴怒地在大厅中踱步。   “您怎么不干脆将我的骨头砸碎,然后吸吮我的骨髓呢?”   枪就握在他手里,只要一发子弹,一切都可以结束,他的军队足够使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控帝国首都。夏宫里都是他的手下,没有人能够闯进来救她,只要他扣动扳机,只要他对准她……然后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了。   反正他又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骑士!   阿黛尔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抽出枪,对准她。   枪口漆黑,枪身萦绕着鲜血与死亡的气息,双方久久的对峙着,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像两匹狼一样盯着对方。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操。”   道尔顿咒骂着,丢开了枪。   他扑到女王身上,撕咬般地亲吻她。这个有着玫瑰眼睛,心如铁石的蛇蝎女人。   于是很快地,他又在嘴里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阿黛尔毫不留情地又给了他一耳光,就抽在他受伤的那一侧脸颊上。妈的,她倒会找痛处下狠手,道尔顿白天从马上摔下磕到了脑袋,此刻被她这凶狠的,母狼发怒般的一掌打得那股子眩晕劲又上来了。   他不得不放开她,朝旁边地毯上啐了一口血,冷笑:“我这张脸,您倒也该打习惯了,是吧?”   “这一掌是你该受的。”阿黛尔微微喘着气,她从桌上拿起一叠文件,“在那一天夜里,我就想把它给你了。”   “为难您忍到现在,您大可在那时候把它给我,我也大可在那时把您送到怀霍尔监狱去!”道尔顿咬着牙。   阿黛尔将那一叠文件扔到他身上,纸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张划过道尔顿眼前,上面的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罗伯特·道尔顿”……这是一份关于他的文书。   “我知道你。”   阿黛尔说,声音不再轻柔,不再甜蜜,蕴藏着某种可怕的,令人不想触碰的东西。   “在兵变之前,在更早之前。”   道尔顿抓住那张纸,看清楚那是一份国会关于他的弹劾文书,时间是1555年9月7日,那时候女王刚刚加冕不久,国内发生第二次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的冲突。那一次,旧神教派接着王位交接的混乱有备而来,新神教派被压制得一度难以喘息。   那段时间,他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这是一份秘密文书,由国会上议院草拟,绕开了下议院。它被直接递交给刚上位的女王,而按道理,那时候的女王刚加冕一个月,几乎难以与国会对抗。   然而女王驳回了它。   道尔顿像被迎面重重打了一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蹲下去,去捡其他文书,看上面写了什么东西。   阿黛尔站起身,绕着他走。   “你在意的是什么?”她轻声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意的是什么?平民,对你来说是个痛苦的烙印,是吗?你觉得自己受多少不公,我不能否认这一点,至少据我所知,有起码一打的人是踩着你的战功上位。我和你一样清楚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   阿黛尔仰起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   “我在八岁的时候,目睹我的母亲被送上断头台。我在九岁的时候,被我父亲的情妇推下湖。我在十三岁的时候被剥夺公主身份,我在十五岁被流放……我和你一样清楚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既强大也空虚,既辉煌也腐朽。歧视,苛责,压制。”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仿佛走过那些淋漓带血之路的人,不是她自己。   “我不喜欢它这个样子,我决意改变它。”   所以,有了罗兰历史上第一位公正严明的女王。   “我希望,不论贵族还是平民,所有才华横溢的人,都能得到重用。我希望,所有浴血奋战的人,能够得到他们该有的嘉奖。我希望,我能做到这一切,至少我能努力去做到这一切。”阿黛尔张开手,凝视它们,“不论平民还是贵族,都是我的子民。”   道尔顿抚平一份文书。   1556年7月,阿黛尔女王否决了国会提出的让一名伯爵接手可希米亚港的防御,执意提名将这份职责交付与他。   “我没见过你。”阿黛尔说,“但我注视着你,我知道你参与的所有战役,我知道你所有被掩盖的才华,我知道你想要证明平民不输于贵族,我把你想要的给你,并恳切地希望能够让你在荆棘路上走得顺一点。为此不惜否决海因里希的要求,与他产生间隙。”   阿黛尔在道尔顿身前缓缓蹲了下来。   他们身边散落了一地文件。   “是我让你参与军事演习,是我想让你成为帝国元帅,这原本就是你该得的。”她从地面上捡起一张纸,放在道尔顿眼前,“不过,看起来你自己也有办法拿到它。”   一份写于7月15日的帝国元帅委任书。   阿黛尔依旧微笑着。   道尔顿现在宁愿她再给自己一耳光,更多也无所谓。   “看啊,我都得到了些什么?”她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你看,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而你又做了什么?对‘平民’一词耿耿于怀的,是你,不是我。”   她终于不再掩饰那些刻骨的恨意,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   道尔顿发觉自己竟如此后悔、如此恐惧从她眼里看到那恨意。   “给我——”   “滚、出、去。” 第20章 群星如她   “您对他说了什么?”   凯丽夫人为女王捧来准备好的礼服,刚好撞见道尔顿从这里离开。他走的时候,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神色狼狈。   “一些他该知道的。”   阿黛尔坐回桌前,皱着眉开始翻阅一叠议员们送来的文件。   凯丽夫人蹲下身去收拾散落一地的纸,看清上面内容后,她愤愤地咒骂了一通道尔顿:“要我说,您当初就任由他被弹劾,绞刑架才是他该得的。”   “我原以为他会是一个契机。”   阿黛尔叹息。   她对道尔顿说的并非全是谎言。   女王的确很早就在注意这位罕见的平民将军。   如果说,中古时期的贵族们因为自己优越的生活条件,精良的武器装备,自小接受的骑士训练,使他们成为统治国家必备的盾与剑。那么,从第一位烟花匠人将火药用在战争起,历史马车就驶向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依靠着火枪,哪怕是营养不良的平民也能在战场上杀死经验丰富的骑士。   沉重的铠甲和古老的骑兵正迎接着严峻挑战,而贵族们正竭尽全力来阻止新变化的到来。   然而,帝国需要能够适应变化的将领与军队。   道尔顿便是这样的人。   “我的确曾对他有过期望。”女王接过凯丽夫人整理好的文件,一张一张地拿起,“他足够卓越,他为战争而生。”   叛乱发生前,她不是毫无嗅觉。   今年的旱灾不同寻常,从五月开始,各地一直充斥着不安的预兆,不断地有抗税运动兴起。阿黛尔在此事上与海因里希为首的贵族们产生了分歧,她不赞成议会的武力镇压手段,认为该适当地做出一些退让。   为了打破这个僵局,阿黛尔决心委任罗兰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出身平民的帝国元帅。   罗伯特·道尔顿。   一方面,她想借此传递给平民一个友好的讯号。一方面,她也想通过道尔顿来冲击固化已久的帝国体制。   借着准备加冕日前军事演习的机会,她将道尔顿及他的近卫从可希米亚港调了回来。   元帅委任书于7月15日拟定,叛变发生于16日。   前后相隔不过二十四小时。   “你看,”阿黛尔同凯丽夫人开玩笑,“世事就是这么无常,神非要我把一份文书写两遍。”   “您递给人们玫瑰,他们回您以苦刺。”   凯丽夫人低声说,难掩悲伤。   女王沉默片刻,微微摇头。   “物必有价。”她说,带过这件事,“我真希望能把我的官员们都换个脑子,瞧瞧他们都为我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将一份文书从桌面上拿起,念出了开头几句,然后将它重新扔回到桌面上。   凯丽夫人熟悉自己的女主人,立刻明白到相比起道尔顿,这几份从王国各地传来的文书,更令女王生气。   “旱灾已经快要威胁到未来两年的赋税,快要将人民逼到起义的边缘,他们还要拿几块家族领地的纠纷来喋喋不休!”女王尖刻地指出,“他们甚至不如道尔顿,至少他派了士兵去处死了几名大腹便便的修士,让农夫能将水从教堂占据的‘圣泉’里引出来。”   正是这样的帝国体制,让她决心改变。   如果公正与仁慈不能做到,那就以阴谋、以歹毒、以血腥,以她所能采用的一切,不择手段。   窗外,白鸽与乌鸦被演练的号角声惊飞,簌簌振翅掠过空中。   游行将至。   ……………………   “我亲爱的弟弟:   你在罗兰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已知悉,我格外感激你替我赢得了佳人的芳心,也赢得了未来的罗兰。我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与你重聚,待你返回鲁特,我定要在萨伏宫为你举办一场盛宴——你不能拒绝它,哪怕我们的母亲再怎么不悦……”   阿瑟亲王面无表情地读完了这封来自鲁特帝国的信。   片刻,他发出了冰冷的嘲笑声。   不愧是奥尔西斯。   他一贯优雅可亲,但若有谁无视他隐藏在亲近下的警告,那灾难就要降临到那人头上了。   这封信十足的奥尔西斯做派,极巧妙的杰作,以温和的口吻,发出严厉的警告和不容拒绝的尽早返回命令。   “谁拜访了我们的伯爵先生?”阿瑟亲王轻柔地问。   一旁的随行官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阿瑟亲王将来自皇帝的信揉成一团,将它扔进火里烧掉了。   “道尔顿。”   随行官小心地回答,生怕喜怒无常的阿瑟亲王随手将自己也按进火里。   “伯爵先生在哪?”   阿瑟亲王问,他的衣袖上还沾染着鲜艳的颜料,在鲁特皇帝的信将他拉出来之前,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谁也不允许靠近他半步。   “他……”随行官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伯爵在几天前就回国了。”   连夜离开的。   显然,伯爵先生也格外清楚,等阿瑟亲王发现他被道尔顿收买,向鲁特皇帝告密后的下场——亲王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用细剑切开他的咽喉。   “逃得很快。”阿瑟亲王以浸满恶毒的轻柔语调说,“希望之后他能够永远幸运。”   熟悉他的随行官顿时了然——恐怕等到伯爵回到鲁特,就要迎接阿瑟亲王的刺客了,又或者一杯神不知鬼不觉被下了毒的酒。   但凡那家伙不至于太蠢,就会立刻寻求皇帝或王太后的庇护。   阿瑟亲王同样想到这一点,他阴郁地在房间里踱步。   如果奥尔西斯对他生了戒心,那么事情会比原先计划的来得困难一些……不过也没关系,越混乱,越有助于罪恶滋生……他飞速地在脑海中掠过了一系列名字,短短片刻闪过阿瑟亲王脑海中的狠毒计划,足以让大半神职人员闻之色变。   忽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目光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   “原先那副画呢?”   他问。   “伯爵先生之前就将它送回国了。”   随从官颤栗着回答,阿瑟亲王的脸色过于难看,让他咽下了后面那句“而您那时只关心女王中毒的事”。   与此同时,鲁特帝国的宫殿中。   帝国的年轻统治者在心腹的陪同在穿过回廊。   奥尔西斯的容貌与他弟弟有几分相似,但眼睛是更为冷酷的银灰色。他穿着一件带有双排宝石纽扣的深色外套,腰间的配剑以黄金打造剑鞘的,看起来它像装饰多于武器。然而,真正熟悉这位年轻君王的人都知道,他剑术极佳,刀刃同样锋利。   “伯爵先生已经证实他的确对罗兰女王过于亲近。”心腹忧虑重重,“您该警惕亲王殿下。”   “类似的话我已经听了不下一千遍。”奥尔西斯回答,“其实比起这个,我更诧异一件事……”   他顿了顿,露出个有些微妙的神情。   “我了解阿瑟,他对艺术和罪恶的追求,远超一切。”甚至有时给他找麻烦,想看更多混乱的动机都高于对王位的欲望。   “什么让他转变了?什么样的人能够引起他现在最大的注意?”   “据说……”心腹犹豫地说,“那位罗兰女王继承了她母亲的红瞳。红瞳不是一向被认为是魔力与罪恶的化身?”   阿瑟亲王刚好对“罪恶”有着旁人难以匹及的热爱。   “走吧,让我们去见见令我弟弟神魂颠倒的美人。”奥尔西斯半开玩笑地说,“虽然,要我说,她的美恐怕归功于谁赢得她谁就赢得罗兰。”   说话间,已经抵达书房,伯爵提前送回来的女王画像就摆在那里。   奥尔西斯漫不经心地推门而入。   几名跟随者难以控制自己发出惊叹的声音,所有人,包括奥尔西斯,他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同一个地方。   ——面前立着从未见过的佳人。   油画立在房中正对门的地方,所有踏进门的人,第一眼就会被那画上的人吸取全部注意。阿瑟亲王对艺术的追求众所皆知,但哪怕熟知他的苛刻秉性,他们还是不由得质疑这幅画的真实性——这画上的人真会是人间所能拥有的吗?   那画里,在晦暗的房间中,一束光线倾斜落下,笼罩在侧首看来的罗兰女王脸上,她的肌肤皎洁白皙,轮廓的线条完美无瑕,唇柔软如玫瑰,那双神秘的眼睛透过画布凝视所有人,红裙堆叠至地……   她让人想起玫瑰,想起盛夏,想起所有浓烈芬芳,炙热迷人的事物。   “好吧。”有人喃喃,“若真如画上这样,那么亲王殿下神魂颠倒就不难理解了。” 第21章 天佑女王   令亲王殿下“神魂颠倒”的主人公正在接受群众的欢呼。   “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   “……”   在如浪如潮的呼喊声中,8月23日,女王的加冕庆典如期而至。   天刚亮,人们就早早地聚集到了夏宫的广场上,这里是城堡主房正面,它带着一个弧形的阳台,王室重要成员在节日庆典的时候,会在这里出现于公众面前。   当女王阿黛尔·罗兰亮相的时候,呼声达到了一个顶点。   帝国的年轻统治者穿着塔夫绸的长裙带有银线和金线交织成的提花织绣,肩膀上披着洁白如雪的短斗篷,边缘镶嵌的珍珠在阳光里圆润柔和。长发被凯丽夫人盘起一半,绾在脑后,然后以整整十二枚闪亮的钻石发针将它们和一袭轻薄的银色头纱固定在一起。半透明的头纱缀满了细碎的钻石——这是她母亲留给的礼物。   阳光之下,她的面容被群星般的光辉照亮,她的眼角点缀着天使的神光。   ——毫无疑问,是神派她来到人间。   不论人们以往对女王抱有何等态度,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了这一点。当女王朝他们挥手时,他们心甘情愿地高声欢呼起来:   “天佑女王!”   “天佑女王!”   ……   女王只在阳台停留了短短一会,但人们的遗憾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她将出现在夏宫大门的阶级上,从那里出发开始这场备受关注的庆典游行。   阿黛尔在众人的陪伴下走下回廊。   上千位的达官贵人等候在夏宫东门外,他们都穿着华贵的衣裳,隐约之间能够看出这些人分成了或大或小的若干派别。   海因里希站在众议员前,左肩上佩戴着古铜色的双头蛇徽章,蛇的眼睛由祖母绿宝石嵌成,在日光下反射幽光。道尔顿站在另一侧,依旧是那天被女王授封为骑士时的打扮,只是肩膀上多了一枚醒目的黄金玫瑰。   道尔顿微微朝女王点头。   自那天之后,他在女王面前消失了有那么一段时间,直到女王召唤时才出现。尽管如此,他把自己该做的,完成得十分不错——女王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只能凭直觉辨认出哪几名是乔装的火枪手。   作为帝国大主教,罗德里在今天必须出场。他立在阶梯出口处,在女王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嘴唇蠕动极快极低地说了声“小心”。   阿黛尔面带微笑,笑意未抵眼底。   她当然会小心。   远处教堂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数千只白鸽被同时放飞,在白鸽振翅的阴影里,她看见群鸦的影子。   这是她的加冕纪念日,也是她前世的受审之日。   “第一条:国民会议宣布阿黛尔·罗兰可耻地窃取了不属于她的权力,以异端之身祸及帝国。”   书记官宣布判决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将她加冕为王的这一日定为审判她的日子。   阿黛尔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裙摆从粗糙的岩石上刮过。   “第二条:国民议会宣布将阿黛尔·罗兰判处死刑。”   她的目光划过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身着黑衣群鸦般立着,幽灵般立着。他们剥夺她的王冠,剥夺她的荣耀,强加她以耻辱以无由之罪。   阿黛尔走到最底层台阶,宫殿巍峨的影子到此为止。   “身为女人头戴王冠,就是我唯一的原罪。”   不,不是她的原罪,是他们的。   阿黛尔向前,挣脱了那漫长的黑暗。   喧哗的人群在这一刻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震慑住。   ——女王背后是笼罩在阴影里的夏宫,窗棂、细柱和尖塔铁枪般垂直向上,直刺天空,锯齿形墙横贯掠出像展开的烽火长城。女王的身前是近千名肃然静立的议员、修士和护卫,数百匹披着分成白金绸缎的骏马垂首等候。   她一步踏出,踩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   风扬起女王的头纱,最后一只白鸽振翅掠过天空。管风琴、喇叭与钟声一起奏响,磅礴如世界将抵末日。   人群在短暂的,奇特的寂静之后,宛若受到了圣灵显迹的召唤,爆发出了比先前任何一次更为响亮的欢呼“天佑女王!”“女王万岁!”“天佑女王!”……排山倒海的声浪里,女王高高举起手臂,以同样的声音回应:   “天佑我民!”   天佑我民!   “……她的美永远地留驻于在场所有人的心底,不论是仇视她的,还是敬戴她的,不论是她的敌人,还是她的朋友,都为那一刻她的美丽所征服。那是一种令人屏息,令人战栗的美,无法比肩,无法直视,只能臣服……那仿佛是一个预兆。”   多年后,一位曾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史学家,在回忆录如此写道。   阿瑟亲王不知道后世史学家为还原这一幕,追查了多少书信,多少传记,多少文件,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思维,失去了感官。   他看着女王披着光辉朝自己走来,心跳如雷声轰鸣。   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个活着的讯号统统离他远去。   在女王朝他伸出手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单膝下跪,虔诚地亲吻她的手背。   严格来说,他现在代表鲁特帝国的皇帝,地位与罗兰女王平等,在公众场合率先做出这样的举动,有失尊严。但没有人苛责他,没有人嘲笑他,哪怕是本该对此不满的鲁特使臣们。   女王所过之处,所有随行官员都深深弯下腰去。   “出发。”   阿黛尔在阿瑟亲王的扶持下,坐上以镀金钉子固定深红皮革的敞篷马车。阿瑟亲王代替她的未婚夫奥尔西斯坐在她旁边。   游行队伍开始前行。   ………………   庆典的游行路线以夏宫东大门为起点,以圣玛利亚大教堂为终点,走的是著名的王室大道。海因里希无法改变女王坚持游行的决定,只能尽可能地缩短从宫殿到教堂的距离,选择尽可能笔直宽敞的路线。   道尔顿作为骑士统领则骑着骏马紧随在女王身边。   在他深红短外套外边的黑披风下,燧发枪紧贴腰际。除了宫殿门前那一会,他竭力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在女王同阿瑟亲王身上……这是你应得的……女王的声音,女王站在夏宫前的面孔交错着在他的脑海掠过。   他以惊人的毅力将那些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道尔顿的目光鹰隼般扫过游行大道两边的人群,偶尔很快地打出一两个隐蔽的手势。而随着他每一个手势,在女王庞大的随行队伍中,就会有那么一两个人秘密地消失在人群里。随后,街道边的人群里就有那么一两道身影被捂住口,无声地拖了下去。   奋起反抗的,将被毫不犹豫地切开咽喉。   每一段,每一条街道都是战场。   海因里希和道尔顿谁都无法断言,是否会有一把十字弓静静地架在某一扇窗户后,等待女王经过的时候,一击致命。因此,海因里希家族的间谍控制了所有临街的窗户。而他们同样无法断言,是否会有某个疯狂的旧神教徒,携带锯短的猎枪,伪装成喜悦的民众,抵近射击。   蛇与狼同时行动,女王微笑着回应人们的呼喊时,血腥与死亡同时在阴影里威胁她的生命。   这场游行,其实是一场掩盖在阳光之下的战争。   女王、帝国、他们与旧神教派顽固分子,与所有想要浑水摸鱼的敌人的战争。   被海因里希家族从窗户后带走的人里,有三分之一的旧神教徒与雅格王国的间谍有所往来,有三分之一的教徒跪下来亲吻过来自教皇国的火漆信,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真正的宗教狂热分子。   这就是女王为什么决意用最狠辣的手段来完成这场清洗。   罗兰帝国距离教皇太近,近到当它衰落之后,那些带冠穿袍的人和雅格王国一样,将垂涎的目光投向这个古老的帝国,试图让它像“自由城邦”一样沦为附属城市。而旧神教派在帝国也存在太久太久了,久到它早已朽败不堪,日复一日地朝着淤泥坠落。   “……这一部分旧神派信徒,好比是帝国伤口的腐肉,涂抹药膏不能治愈它,只能将它彻底切割下来,然后再辅以良药,助它恢复。”   ——这是女王的原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坐在王座上,合上旧神教派推崇的经文,脸庞在霞光下蒙上血腥的面纱。   那是自那天的争吵后,他第一次见到她。   多年的战场生涯,使他听出了隐藏在女王轻柔话语后的号角声,那是宣战的讯号。那一刻的女王,正如所有国王一样,不仅是处理政务的统治者,更是战场上纵横披靡的将军。   “罗伯特·道尔顿。”   女王缓缓地念出他的名字,双手放在王座两侧。   “我以帝国女王之名,问你,是否愿以剑为我征战?是否愿以盾为我守卫?”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她没有提及那天的那些话,他的口袋里还放着那份签署于7月15日的帝国元帅委任书。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道尔顿明白她的意思。   血色的太阳坠于西边的地平线,他缓缓单膝下跪,抬手叩击心脏。   ——我的剑即您的剑,我的盾即您的盾。   女王以手触碰他的肩膀。   没有牧师,没有宝剑,没有见证者,但那才是真正的授封。   阳光灼目,道尔顿紧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地跟随在女王的马车旁侧,他的目光一刻不歇地巡视着,像一只盘旋在天空中的猎鹰。   女王已经以过人的胆魄,将自己作为诱饵,摆在了最危险的地方,剩下的战场就该由她的臣子和将军来厮杀。   如果连仅余的这些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资格自称为——   骑士。   ………………   当圣玛利亚大教堂的尖塔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道尔顿已经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次手势,但……诸神在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实心实意地在看到教堂时,如此心生感激。这意味着,女王的第一场战争将迎来胜利。   但是,很快地,他脸上的微笑就敛去了,下意识地将手按在枪柄上。   “道尔顿。”   女王正侧着脸,同街道左侧欢迎的市民问好——海因里希向来不赞成她对平民太过亲和,认为统治者应该时刻保持威严,由此来维持人民的畏惧。   但女王更在意民心所向。   此刻,她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道尔顿的动作,立刻压低声制止。   道尔顿缓缓地把手从枪柄上移开。   阿黛尔收敛了笑容,目光笔直地注视前方。   在通往圣玛利亚大教堂的最后一段石板路上,静静地站着三道的身影。——三名苍老岣嵝的神父。他们和罗德里大主教做差不多的打扮,穿着黑沉沉的罩衣,腰间系着粗糙的麻绳,脚上是草编的凉鞋。   仿照传说里圣人询问暴君他的权柄从何而来时的打扮。   阿黛尔若有所思。   “陛下。”   海因里希策马抵达女王身边,低声询问。   “我将他们驱逐开。”   阿黛尔微微摇头。   旧神教派的人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们最后这一手也来得精准狠辣。三名苍老的神父在人民面前远胜于三千名勇敢的神殿骑士。   “继续向前,然后停下。”   她吩咐。   马车接近三名神父面前停了下来,道尔顿不动声色地上前了一些,如果他们是接受过神殿骑士团培训的神父,哪怕看似苍老干枯,也未必没有一击之力。   喧哗渐渐平息,人群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注视着年轻的女王。   她不仅没有动怒,还依照礼仪朝那三名神父伸出了手,让他们行礼:“先生们,你们在烈日之下等候,如果有什么想要说的,我愿以我最大的真挚来聆听。”   女王亲和谦逊的态度令人们展露笑颜,但是很快他们的笑容就变得不安起来了。   因为,为首的那名神父没有俯身行礼。   与此同时,海因里希认出了他背后的那两名神父。   他们被称为“约翰兄弟”,是北方苦修士的精神领袖。据说他们曾在圣人显迹的地方蒙受神的号召,感于人们总以谎言互相欺瞒,舌头由蛇演化而来,是罪孽之根,于是自己拔掉了自己的舌头,从此以行动来传教。   人们相信他们蒙得神恩,他们的眼睛能看到旁人见不到的预兆。   没有想到,他们竟也是神殿骑士团的一员。   海因里希的脸色微变,想要上前制止为首的神父开口。   但已经晚了。   “神取男人的肋骨制造了他的妻子,她为他之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女人教唆男人犯下原罪,为洗刷那罪的缘故,她该顺从于她灵与肉的主人。”老神父说,他声音嘶哑,犹如夜枭,“而神将权柄赐予祂在地上的化身,将王冠赋予祂选定的国王,由他们来统治世界,这是自然的秩序,是神的旨意。”   女王收回手,目光渐渐地冷了下去:“神将王冠赋予我,这是我生来拥有的权利与地位。”   “那是你窃夺来的!女人执政违背自然规律,违背神的旨意。在教义之中,将这写得清清楚楚!神的怒火为此早早地降临了——旱灾因你而起!这是神的审判与惩戒!”   他背后的约翰兄弟沉默地站起,向前一步,在人们的惊呼声里,两行血泪从他们脸上滚落。   “你这继承巫女之眸的异端,是你亵渎神的律令,你不配为罗兰之王,你玷污了那张王座,你为帝国引来灾祸,你亵渎了神明!你有何面目继续戴着那顶王冠?你有何理由继续坐着那张王座?”   老神父高呼,他张开双臂。   “难道你们还不清楚?!难道那双眼睛不是地狱与邪恶的象征?!难道神的怒火不是早已经降临到我们头上!异端与巫女之后侵占王座一日,罗兰就将在灾祸中挣扎一日!难道你们还要继续在触怒神的道路上走下去?”   他苍老而又干枯,嘶声怒吼的时候,凄厉得直刺人心。   隐匿于人群中的几名旧神教徒跟随着呼喊起来——“异端不配治理罗兰!”“女巫!”“邪恶的眼睛”——声浪变大。道尔顿打了一个手势,女王左右的卫兵齐齐抽出火枪,海因里希家族的刺客们迅速地在人群中抓住煽动者,将他们朝着阴暗处拖去。   老神父还在嘶吼,道尔顿毫不犹豫地抽出枪,对准了他。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枪。   女王不知道何时站了起来。   她冰冷地注视老神父,在这种混乱与指控下,声音依旧平稳有力。   “您说错了。”她说,“我的母亲不是巫女,她是凯莱利之王,是凯莱利的玫瑰。”   老神父在地上重重啐了一口,他死死地盯着女王:“巫女!”   “我将审判你,但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侮辱一位可敬逝者的荣誉。”仿佛有一张铁面具罩在女王的脸上,她的声音里蕴藏着不可动摇的威严,“与此同时,我决意反驳你。我将向你们,向所有拥戴我的人民证明——”   “神授予我王冠,我当之无愧!” 第22章 荣耀之上   “你要如何证明?”老神父尖刻地质问,“若你无罪,何不让烈焰来证明?”   神判!   罗德里大主教脸色骤变。   他瞬间明白旧神教派的其他人最后一击准备做什么了——他们要逼女王接受神判,并且是最危险的火判。   “不行。”   罗德里大主教抢在女王回答之前斩钉截铁地厉声喝道。   他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惊疑不定,一些带着令他苦痛的愤怒和唾弃。与他对峙的老神父颤抖着指着他,眼神像要破开他的颅骨。   “罗德里……”他比看到女王更加愤怒,嘴唇蠕动着,“你在做什么?”   罗德里大主教的手隐在罩衣之下,死死地攥紧,他直面着指引他走上众神之路的人。   ——眼前这位苍老的神父,是神殿骑士团前一任副骑士团团长,也是他的……   导师。   他正在做什么?他都做了些什么?他不得不这么做。   大主教笔直地站在女王身前:“1272年,圣诺得会议上,圣父已经宣布火焰神判、冷水神判、热铁神判等皆违背教义。”   他正在与自己的导师对抗,他正在成为一个彻头彻底的叛徒……   “神判是愚人的发明,”他一字一句,否决曾经自己也深信不疑的信条,感觉灵魂深处的祭台正在崩裂,正在瓦解,他正像曾经所有唾弃的人一样堕落,“倘若神规定了神判,那么祂就不会命令每一座城市都应该设立法官和治安法官,那些否认指控之人将由证人来证明有罪,神的审判是隐秘而不可窥的,倘若一切未来之事尚未确定,那么试图通过可憎的决斗和愚蠢的行为来断言,是何等惊人的愚昧。[1]”   “你被引诱了,罗德里。”曾经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年迈但依旧锋利的目光注视着他,缓缓地道,“我熟悉你,一如父亲熟悉自己的孩子,你以前决不是会为妖妇出言的人。你堕落……你就是那个叛徒!”   风刮动大主教深黑色的修士罩衣,连带导师的指责一起。   他鹰翼般的眉骨之下,钢蓝的眼睛落在远处教堂塔尖的十字架上,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被拉得铁硬,风刮动他的深黑修士罩衣。   声音响起,陌生得不像他自己。   “巴尔德,难道你竟敢违背教义、凌驾于诸神的权威?”   “你对他做了什么?”巴尔德老神父转而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阿黛尔,“你竟然敢引诱一位本该归属于神的选民?令他堕落至此?!你就像你母亲一样放荡……”   “让开,罗德里。”   阿黛尔面无表情地上前。   看到罗德里大主教犹豫片刻,向左边退出一步后,巴尔德的目光越发怨毒,然而在他吐出更多咒骂之前,一声清脆的剑鸣。   一片惊呼。   女王以快到出人意料的速度,从旁边捧着御剑的博卢克伯爵手里,将剑一把夺了过来。国剑锵然出鞘,寒光凌冽,直指巴尔德老神父。   咒骂戛然而止。   沉重的国剑被女王稳稳地握着,剑身纹丝不动,剑尖直指巴尔德老神父的咽喉。阳光落在长剑上,剑尖泛着一点令人心悸的亮光。   “你是打算以刀剑来蒙蔽真相吗?”老神父沉声说。   “不。我的剑,它只用来庇佑我的子民,但若有人出卖罗兰,与罗兰为敌,那他就是我的敌人,我虽为女人,但也决不吝惜将剑指向他。”女王环顾周围的人民,拔高声音,“诸位,以诸神为证,我指控此人侵占罗兰的利益,是祸国之徒!”   “污蔑!!荒诞的污蔑!”   巴尔德老神父勃然大怒。   “污蔑?”女王持着剑,平移手腕,剑尖从他指向他身后的“约翰兄弟”,“我知道你与你的兄弟自以为虔诚,你们组建的圣洛林派修道院,已有一百一十三座修道院加入,你们崇拜圣灵,崇拜受洗之泉。你们的同盟兄弟侵占湖泽,在河流干涸之际禁止平民从湖中引水。唯有交纳重金,才能够从‘圣泉’里获得一星半点。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一步上前。   “霍斯特郡共有多少座隶属圣洛林修道院?”   “十一座。”   “多少口‘圣泉’?”   “十三口。”   “从四月到现在,共有多少死在‘圣泉’之外?”   “二百七十一人。”   一问一答之间,人群先前的喧哗渐渐地平息了下去,人们的目光在女王、巴尔德、海因里希和罗德里几人之间移动。   “这就是你们为罗兰做的。”女王剑尖指过最后一人,“你们指控旱灾因我而起?我亦指控旱灾因为你们而起!以神的名义,大肆圈划‘圣泉’——引来诸神怒火的,是你们!”   “不!这是你的谎言,圣洛林的兄弟在加入之前都发过誓,永守坚贞,永守清贫——你在说谎!”巴尔德老神父踉跄地后退,一个劲儿地摇头。   女王轻蔑地笑了:“既然如此,若神也庇佑你们,为何不恩赐暴雨证明你们无罪?”   “风雨雷霆皆由神裁,凡人怎么敢妄图揣测神的旨意?”巴尔德反驳,“你休想以这种诡辩来掩盖自己的罪!”   “诡辩?”女王一转手腕,国剑向下狠狠地插进坚硬的石面,“神选定祂在人间的代言人来替祂统治国度,君主受祂的奇迹所庇佑。我的子民不该为你们的罪孽所拖累——我将替我的子民向诸神祈求,以生命之水拯救大地。”   四下骤然寂静无比,连巴尔德老神父都惊骇地看着女王。   她在做什么?她疯了不成?   罗德里大主教不敢相信的看向女王,他几乎无法克制住心头的愤怒——他明明把最安全的道路为她铺了出来,为此不惜背叛曾经的导师,曾经的兄弟,在大庭广众之下背负起“叛徒”与“堕落”的罪名。   可她选择了什么?!她究竟想做什么!   罗德里大主教险些要当场质问,险些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可是当他看到女王的那一刻,所有的话都从咽喉里消失了。   风刮过皇室大道。   她双手交叠,放在象征帝国的利剑上,长裙卷动犹如烈烈展开的战旗,半透明的头纱被风扬起,上面的碎钻折射出群星般的光彩,照亮了那双燃烧着火焰般的红眸。   “让神来审判——   “谁才是罪徒!”   ……………………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几乎是女王刚刚返回夏宫,罗德里大主教就克制不住地与她争吵了起来。他气得脸色苍白,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出来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看我像个蠢货,像个傻子一样站出来!”   “我没有觉得好笑,”女王打断他,“事实上,我十分感谢您能够在那时候站出来,罗德里。”   她脸上没有笑意,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低沉。   罗德里大主教的怒气稍稍降了下去,他察觉到女王的心情和以往截然不同。他停下脚步,抿着唇看站在回廊中的女王,发现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圣玛利亚大教堂的地方——有一丝悲伤掩盖在她的平静之下。   “事情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   罗德里大主教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教皇正受到自由城市叛乱的侵扰,如果你协助教皇平息叛乱,他会乐意给你签署一份证明……”   “他们在那里审判她。”女王忽然说,她闭上眼睛,眼前浮起那群穿黑衣的人——母亲被除去王冠站在穹顶之下,而十几年之后,她的女儿站在了同样的地方,接受相似的命运,“他们判处她以死刑,剥夺她的身份与荣誉。”   大主教止住了话,他静静地站着。   他知道女王说的是谁。   西索尼娅·格雷,她是罗兰属国凯莱利的女王,她带着凯莱利嫁给了艾德蒙三世。   她是位杰出的女性,拥有过人的智慧与美貌,起初艾德蒙三世爱她,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王权,将她的名字列在自己的名字之后,一并签署在文件上。那段时期,是罗兰帝国最辉煌的时期,曾一度被称为“双王时代”。   直到凯莱利地区发生叛乱,国内诸多不满一个外国女人干涉政治的贵族趁机造势。王后被指控犯下“叛国之罪”,被视为叛乱之源,以以巫术蛊惑国王。   最后,她因此而死。   大主教忽然想起在昼宫的忏悔室里,女王的话“……我是双王之女,是罗兰之王”。西索尼娅王后死去了那么多年,只剩下她的女儿固执地记得那段荣耀的“双王时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罗德里大主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能够背诵出所有经书所有教条所有律令,唯独背不出哪怕一句吟游诗人写下的话。他喉咙干涩,词句皆穷。   “我不信任其他主教。”   女王转头看向他,语气重新变得冷静强势。   “由你来主持祈祷仪式。”   “好。”   大主教垂下眼,干巴巴地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团苦涩懊恼的火焰。   当他们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看到道尔顿站在一根细柱前,背对着光看着他们。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影子同石柱一起,被霞光拉得很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翳诡异的血色里。   看到他,大主教猛然一惊,抢先一步,站到了女王面前。   白天他终于记起来一件事,白天他对女王的袒护很有可能暴露了一些事情……他也知道道尔顿这位新神教会的领袖,知道他的能力与果决作风,当他看到自己袒护女王的时候,不可能猜不出来,先前的叛变里,是谁出卖了他。   大主教修士斗篷下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您的剑绝对没有我的枪快。”道尔顿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您该去安排祈祷仪式而不是在这里,主教先生。”   “您去吧。”阿黛尔吩咐。   大主教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停留在道尔顿腰间的燧发枪上。   道尔顿嗤笑一声,摘下据说与他片刻不离的枪,一抬手将它抛进回廊左侧的花园里:“您该去准备其他事了,主教。”   “去吧。”   阿黛尔重复了一遍。   大主教的手缓缓的从剑柄上移开,他冷着脸带着几分自己都不知道的怒气与道尔顿擦肩而过。   回廊里只剩下女王和道尔顿两个人。   “您的剑术十分出色。”沉默了有那么一会儿,道尔顿慢慢地说,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或许您对战场也格外熟悉。”   “我知道罗兰三十年以来经历过的所有战役,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多少人参与战,阵亡多少人,又有什么样的武器被投入到战场中。”女王回答,然后反问,“否则,我为什么会选择你?”   “您身无铠甲,心有刀剑。”   “还有什么要问的?”女王注视他。   “不,没有了。”   道尔顿说。   ……这是他自找的,他痛恨那些固守成规的傲慢贵族,嘲弄着他们该被淘汰的战术,又愤恨着无人能理解自己的改革。   他错了。   有人知道,有人理解,有人与他有着同样的看法。可他竟也同自己厌恶的人一样,以傲慢和偏见无视了……就像那两份文书。如果他接过的是签署于15日的委任书,而不是16日的那一份,事情会不会截然不同?   “去审查被捕的那些人吧。”   女王说。   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道尔顿看着她离去的影子,没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   ……………………   祈祷的日子终于到来。   8月28日。   天空中一片晴朗,别说乌云了,连一小缕白云都没有,太阳将地面晒得滚烫。从夏宫到圣玛利亚大教堂的路上,几乎挤满了人。当女王在以道尔顿为首的士兵保护下,走过石路的时候,能够听见人群嗡嗡不绝的私语声。   “异端……”   “巫女……她说谎了,神没有庇佑她。”   ……   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几名修士打扮的人朝她高高举起经书,念诵上面禁止女人传道,要求女人顺从的话。   女王不为所动,抵达大教堂。   巴尔德神父、约翰兄弟已经在那里,女王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低沉的嘲弄。教堂中同样挤满了人,贵族、夫人与小姐们。所有人密切地注视着女王从中殿门口走进来,罗德里大主教在祭坛上等她。   太阳大得连透过穹顶玻璃窗洒落的光芒都十分刺目。   教堂的结构令窃窃私语回荡不断,太阳大得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结局已然注定。   在那些回音里,她听见母亲的名字,与“妖妇”、“巫女”、“邪恶”联系在一起。   女王登上祭坛。   罗德里大主教的嘴唇动了几次,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沉默地接过女王解下的斗篷。女王穿着一件亚麻布长袍,除了一顶王冠,什么珠宝都没佩戴。   她在一片低低的嘈杂的议论声中跪在神像前。   开始祈祷。 第23章 双王之女   罗德里大主教打开厚重的经书,将要向所有人为这一场极为特殊的“神判”念出仪式中该有的祷告。   女王率先开口。   “我请求神, 那唯一的公正的法官, 和平的缔造者,请您做出公正的审判, 我谦卑地祈求您的赐福, 请求对我对我的子民我的国度投以悲悯。”阿黛尔的声音清晰地在大教堂中回荡。   教堂之中一片哗然。   谁也不知道女王为何强势地打断了罗德里大主教的话, 由她自己来开启这场宣判。   “亵渎神圣的异端……”   巴尔德站在距离高台不远的地方, 苍老的脸庞被垂直墩柱的阴影里笼罩。他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本泛黄的圣书,干瘪的身躯被愤怒和仇视的力量支撑着,站得笔直, 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上的女王,嘴唇蠕动着。   “你将为自己企图欺瞒世人而后悔, 让神揭露你邪恶的灵魂, 让神来剥夺你侵占的王冠, 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怎样卑贱不堪……”   “倘若您的公正犹存于世,那就让久未到来的雨降临吧!让万物生命之水降临吧!”   阿黛尔抬起手,放在王冠两侧,她直视身前的神像,目光中毫无敬畏毫无谦卑,如刀如剑。   她受够了由别人来对她进行审判与裁决。   那些人, 那些家伙, 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对她进行判决?!   1557年8月28日。   她在这一天踏上断头台。   太阳炙烤大地,她在谩骂与诅咒声中踏上断头台。群鸦掠过尖尖的塔楼。刽子手擦亮了他的刀,她在曾经母亲死去的地方跪下, 听见风刮过岩石,听见旗杆被折断,听见谩骂在风里短暂地消失、然后沸腾。   ——看!这就是上天的旨意!   ——是她带来了旱灾!   ——违背自然秩序!   ……   在谩骂声里,刽子手高高举起刀,暴雨倾盆而至。   暴雨。   一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暴雨。   那就是命运在她咽喉上刻下最致命的一刀。   这一场暴雨将她盖章定论——“异端与女人治国违背自然规律,为罗兰带来了灾难”——让她的一切化为一场透着歇斯底里的荒诞笑话。   “来证明我的荣耀!”   阿黛尔毅然摘下头顶的王冠,将它放到身前冰冷的岩石上。   罗德里听见了她最后一句话,声音低沉的,嘶哑的,仿佛压抑许久从喉咙里爆发出的咆哮——对着命运,对着世界。   “来证明我的王冠当之无愧!”   阳光透过尖拱穹顶中心的彩绘玫瑰窗落下,将高台上的女王与庄严的神像一并笼罩其中。   凯丽夫人站在高台之下,她身边站着许多贵族的夫人小姐,她知道她们正以嘲讽和怜悯的目光打量她。唯独她自己知道,她心情如此平静。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独自跪在高台上的阿黛尔。   她的公主,她的陛下,她的家人与她的信仰。   过去了多久?看着年幼的公主逐渐长大,看着公主自王后去世起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三年前的八月二十日,她站在圣玛利亚大教堂,看着大主教将王冠放在阿黛尔的发上,被巨大的喜悦冲刷,泪流满面。   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候她想……一切都结束了,她照看大的女孩从此就会幸福,快乐,再没有人能伤害她。   为什么没有结束?   他们要女王接受神的审判,凯丽夫人也想问神——为什么要给予她的主人这样多的苦难?难道她还不够坚定?不够公正?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够爱这个国家吗?   不,如果她主人的所作所为还不够,那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了。   再没有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最后一丝晨清的凉意早就消失了,午后的太阳毒辣地将地面上仅存的水分都夺走。教堂外等候的人们只觉得自己是站在火炉里,衣服被汗浸湿,但又很快地晒干,甚至有人被晒晕了过去。   审判的结果仿佛已经出来了,教堂外的民众不满的质疑的声浪,站在教堂内也能够听清。而教堂内,人们的窃窃私语已经转变成了大声说话,“异端”“妖妇”“罪徒”“神罚”……种种恶毒的字眼在交错的大理石拱肋下来回碰撞。   这世上没有神。   凯丽夫人平静地想,握住藏在袖中的毒药。   巴尔德老神父颤巍巍地举起经书,用尽全力举起。   然后,用他那嘶哑的嗓子,对教堂里所有同样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人喊道:“身为异端的女人不配治理国家,巫女之后更不配玷污王座!诸位先生们!诸位夫人小姐们,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如火炬的烈日,难道神的意志还不够清楚吗?”   道尔顿咒骂了一句,就要过去让这个该下地狱的老家伙闭嘴。   “难道……咳咳咳……”   巴尔德老神父还想说什么,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尔顿可不相信这个固执傲慢的疯老头会是单纯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他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发现老神父背后站着一位高大且沉默的修士。他像担心老神父会因为情绪激动而昏倒一样,紧紧地贴着老神父,扶着他。   贿赂,不致命但有必要用处的毒药……   双头蛇家族的手段。   道尔顿抬头朝海因里希站着的方向看去,两个彼此仇视的男人目光短暂而又冰冷地碰撞在一起。   在游行那日,女王已经给予了旧神教派堪称致命的一击,这个古老而又庞然的怪物奄奄一息却不甘愿就此松开对这个国家的控制。最后的那些不甘与狂热的家伙,在巴尔德老神父、约翰兄弟的率领下,在今天齐聚大教堂。   巴尔德老神父虽然被海因里希收买的修士及时毒哑了,但他刚刚那几句话,就像是抛进湖水的石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本、两本、三本……   一本又一本记载旧神教义的经书被高高举起。   “她不配为王!”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怒吼,紧接着旧神教徒,以及所有被扇动的人一起跟随着怒吼起来,“让她滚下来!让她滚下来!”   滚下来!   滚下来!!   ……   声浪冲上穹顶。   女王听见海因里希难得的咒骂,听见道尔顿命令士兵聚拢到高台周围,以防暴动的人群冲上来伤害她,听见罗德里大主教在高声重申神判的秩序……她被汹涌而来的恶意冲击,思绪却如此平静。   嘀嗒、嘀嗒……   她在心中数着教堂挂钟走动的声音。   阿黛尔……阿黛尔……   在单调的,宣判般的嘀嗒声里,阿黛尔想起年幼时母亲的故事。她讲城堡、骑兵与君主的故事。她脸庞被暖橙色的火光照亮,双手温暖而又有力……然后那火很快就腾卷起来,烧毁了宫殿,她在行刑前的最后一刻被允许与亲人说最后几句话。   她握住年幼的阿黛尔,低低地,急促地呼喊她的名字。   ……阿黛尔,我的女儿,我生命的延续,我将庇佑你,以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来庇佑你。   ……阿黛尔,你要记住,所有摧毁不了我们的,压垮不了我们的,都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母亲的语气那么急促,那么焦急,仿佛唯恐无法在生命最后一刻,将最重要的事情告诉她,无法将她最宝贵的东西传授给她。   阿黛尔,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   在说完最后一句后,她又变成那位果决骄傲的凯莱利女王,抬头对刽子手下令。   ——来吧!   阿黛尔听见挂钟走过她永远铭记的那一刻,听见洪钟回荡在空中。   1557年8月28日的暴雨曾是命运在她咽喉上刻下致命的那一刀,现在她要握住这把刀,将它斩向所有恨她的,轻蔑她的敌人。   所有压垮不了她摧毁不了她杀不死她的,都将使她更加强大。   来吧!   道尔顿的火枪手死死地将高台围了起来,以枪口逼退那些向前涌动的人群。无法靠近高台,站在二楼回廊中的旧神信徒干脆爬上了栏杆,一边怒骂着“异端滚下去”,一边要将厚重的经书朝高台上的女王掷去。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教堂的肃穆,震得人耳膜刺痛。   道尔顿冷着一张脸,正是他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那名旧神信徒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果决且肆意妄为地在教堂里开枪——作为神圣之地的教堂向来禁止战斗,禁止流血。他瞪大眼,从栏杆上栽倒,在一片惊呼声里脑袋重重地撞在坚硬的岩石上。   脑浆混合着刺目的鲜血飞溅起来。   “把她带下来!”   海因里希咒骂了一句,高声朝靠近女王的罗德里大主教喊,同时奋力推开面前挡住去路的一名肥胖议员,朝着高台方向靠拢。   第一名暴力冲突下的死者出现,事态将朝着危险的方向失去控制。   见鬼,她为什么要坚持这古怪的神判?而他为什么不干脆去帮那些旧神派的老骨头一把?   双头蛇家族难道不是该利益至上?   物必有价。   海因里希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   他在叛变之后虽然与女王和解,但是背叛带来的仇隙始终横亘在那里。如今旧神派已经被女王逼到了绝路,如果今天女王胜利,那么海因里希家族将因为自己的选择获得更大的好处,否则很有可能再一次被逐出帝国都城……   海因里希回避着心底更深处的答案,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押注。   以优雅闻名的双头蛇家族族长从斗篷下抽出了细剑,干脆利落地捅进面前一位举着圣书的修士胸膛。   细剑拔出的时候,滚烫的鲜血飞溅到海因里希的脸颊和头发上,顺着他的眼角向下滴落。   尸体、鲜血成为了情绪的催化剂。   旧神教派的人很快地也从修士袍下抽出了寒光凛冽的匕首,怒骂着,朝着高台的方向涌起。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化到这一步的贵妇人和小姐们颤栗着,尖叫起来,带着恐慌的哭腔。   在道尔顿踏上第一级台阶的那一刻,高台上,女王伸出双手。   她握住了王冠。   喀啦。   一切混乱像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暂停。   雷声在天空上炸开,声音在闷热的不安的空气里迅速传播,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这声雷鸣如此响亮,如此威严,如此令人恐惧。它响起的瞬间将愤怒的神色从某一些人脸上也夺去了,刚刚还试图冲开火枪卫队的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他们抬起头,表情空白地看着天空。   是雷。   是数月以来没有听过的雷声。   他们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在下一刻,教堂里所有的窗棂都发出了尖锐的声音——狂风咆哮着灌了进来。   教堂西侧高处的双拱窗撕扯着狂风,成百上千道狂风在教堂里碰撞着,奔袭着,所有人的衣服被风刮动,衣角发出尖锐凄厉的声音。狂风里,雷霆一道接着一道地响起了起来,仿佛神明发怒。   “陛下!!”   在万众惊骇中,凯丽夫人喜悦的声音格外突出,甚至突破了隆隆不绝的雷声。   所有人转头重新望向高台。   高台上,阿黛尔缓缓地站起身,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王冠,银质的尖端和宝石的棱角刺着她的血肉。   暴雨将至的气息被携裹着笼罩大地。高空中,无数堆叠如山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一起。刚刚还炙烤大地的太阳被遮得严严实实,教堂之外骚动不安的人群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人们愣愣地仰着头,一个接一个,成了无声的石像。   四个立面中部巨大玫瑰窗投下的光消失了,蜡烛还没来得及点起,教堂陷入了一片昏暗。雷神驱使马车在中奔驰碾过,玻璃窗在沉闷的隆隆声和尖锐的咔嚓声中颤抖。   闪电斩过天空。   阿黛尔转身面向教堂里的所有人,将王冠高高举起。   罗德里大主教原本站在台阶上,但此时此刻他不由自主地向下退。   他的瞳孔里印出屹立光中的阿黛尔。   闪电将她照得清清楚楚,她就站在教堂正门高处玫瑰窗投下的圆形光影里,她的细亚麻长袍在风中一侧紧紧地贴在身上,一侧鼓动着翻卷着。她的曲线暴露无遗,但是没有人,哪怕是最好色的男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注意这个——一种威严,神明般的威严将阿黛尔笼罩其中。   她是一枝玫瑰。   一枝迎着狂风坚韧美丽的玫瑰。   以铁石以黄金,以最婉转最坚硬之物打造的玫瑰,除了神再没有谁能够锻造出来。   冷风灌进,世界被晦暗和幽蓝笼罩。   阿黛尔站在神像之前,苍白的闪电照亮她冰冷的脸庞。她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将王冠稳稳地戴在自己头上。   她为自己加冕。   没有教皇,没有圣油,没有神,只有她自己与该臣服于她的。   阿黛尔的眼前掠过前世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刀,掠过群鸦盘旋时投下的影子,那些往事在这一刻被永远地驱散。   她抓住了属于自己的王冠,抓住将曾经被剥夺的荣耀。   “我是阿黛尔·罗兰。”   教堂西立面的中部墙上铅格窗棂镶嵌彩色玻璃窗,上面描绘的圣徒跨过时间与空间的间隔,齐聚一堂,他们共同参与这场特殊的加冕典礼。闪电交错纵横,女王的影子被无限放大拉开,甚至盖过了立在她背后的神像。   她展开双臂,亚麻长裙成为她的华袍。   “我是双王之女,我是罗兰之王!”   暴雨磅礴而至,淹没整个世界。 第24章 万众臣服   旧神派教徒高高举起的经书在暴雨中落到地面上。   狂风与雨水带走了盛夏的炙热,也带走了他们刚刚的怒火和勇气。   他们苍白着脸, 呆呆地站着, 在滚滚雷声中颤栗着,暴雨冲刷在教堂屋顶发出“哗哗”的声音, 那雨水同时重重地冲刷着他们——他们的固执, 他们的傲慢, 他们的力量。   噗通。   一名刚刚试图冲上高台的旧神教徒双膝重重着地, 磕在坚硬的岩石上。   他深深地伏下身去,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 女王透过大地传来的力量。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开始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后面人群一片一片地跪倒。   凯丽夫人丢掉了藏在袖中的毒药, 眼含热泪地跪下了;道尔顿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跪下了;海因里希放下手中的剑, 神色复杂地跪下了……最后, 教堂里,只剩下罗德里大主教一人仍在木然地站着。   他站在高台的最下面那层台阶。   雨前所未有地大,甚至从教堂高处两侧的双拱窗里泼来。盛夏的炙热在刚刚的狂风里已经消失殆尽,雨水携带着刺骨的寒意落在他身上。他浑然未觉,一直以来坚守的信条正在被冲击着,在雷声中摇摇欲坠。   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虔诚的?   以神忠诚的仆人自居的圣洛林派修士会做出侵占湖泽的事情;他尊崇的导师偏执地抓住女王的性别, 不顾眼前的纷争;被斥责为异端的女王在意整个国家的生死, 她说出连异教徒都不会说的话,不敬神明,神明却为她降下暴雨……   ——不, 你错了,我才是被选定的那个人。   雷声中,女王说的话在他耳边隆隆回响。   那么……证明给我看。   于是,她证明了。   铺天盖地,他的世界正在崩塌,闪电撕裂苍穹,也撕裂他坚定恪守的认知。   “双王之女,罗兰之王。”   他喃喃地念道,然后慢慢地,跪在了台阶上。   “双王之女,罗兰之王!”   距离他最近的信徒们听到了他的低语,在世界被雨水淹没的狂暴力量中,他们像抓住了拯救他们,给予他们力量的绳索。   于是他们忘了一切,忘情地高声呼喊起来——   “双王之女!罗兰之王!”   声音穿透重重雨幕,传到了教堂外。   教堂外的广场地面被雨水重重地击打着,暴雨就像神明发怒时手中持着的鞭子,一股一股地卷过地面,抽打在人们身上。教堂之外聚集的人群跪倒在淤积的水里,任由自己浑身湿透。   当呼声教堂里传出的时候,这些人在雨声跟着一起高喊了起来。   “双王之女!”   “罗兰之王!”   ……   当女王披着斗篷,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从圣玛利亚教堂里走出来的时候,这种呼声变得更大了,大到甚至冲破了雷声与雨水的封锁,被风雨携裹着,在整个帝国首都的大街小巷里奔腾。   它还将传得更远,传遍整个罗兰,传遍整个天国之海,传遍整个世界整个时代。   ………………   海声澎湃。   乌云笼罩在海面上,隐隐约约可见黑色的海燕在风浪中利箭般穿行。一艘三桅杆的船行驶在海面之上,一只苍鹰在风浪中精准地找到这艘船,收敛双翅,从一扇为它开着的窗口里飞了进去。   阿瑟亲王坐在船长室里,伸出手,从鹰脚取下了密封着的信筒。   “双王之女,罗兰之王。”   他展开信,看了一遍,喃喃自语。   阿瑟亲王不是不想留下来参与28日那天的求雨,但他的兄长似乎已经起了戒备,朝他发出了新的一封告诫信,更为关键的是他母亲已经毫不犹豫地开始试图让人闯入他的宫殿了。阿瑟亲王不得不被迫离开了罗兰帝国。   因为这件事,这几天的航行中,随行官们都尽量避免打扰到这位处于暴怒状态的亲王殿下。   一旁的书记官听到阿瑟亲王的低语,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诸神在上啊,他一点都不想卷进什么王室兄弟的丑闻里,那会掉脑袋的。   然而出乎意料,阿瑟亲王的语气竟然不像迷恋,而是一种惊讶疑惑的语气。   阿瑟亲王又看了一遍信。   在第一遍的时候,他险些也以为这封信其实是什么修士在幻觉里写下的,上面用大片大片的激烈的语言,几乎是堪称癫狂地描述出简直不可能出现的场景——雷霆,暴雨,王冠,女王,教堂。   但落款处的姓名,没有错,还是那个留在罗兰帝国的使臣,而他向来古板,沉默,一丝不苟,因此最反感罗兰女王,将她视为灾难。   要他赞美罗兰女王不如要他去地狱里和恶魔跳个贴面舞来得痛快。   阿瑟亲王闭上眼睛,在雨声中想象信里提及的那一幕奇迹。   闪电的光照亮巨大玫瑰窗,彩绘玻璃上的圣徒们被雨水冲刷着,幽冷的世界里,穿着亚麻布长裙的银发女王带着王冠展开双臂……多么惊骇世人的一幕,多么恢弘如神迹的一幕,那一日该有多少人跪伏在他的女王之前?   “双王之女,罗兰之王。”   阿瑟亲王轻轻念了一遍,苍白的脸颊上透出不正常的殷红,仿佛自己也在那教堂里目睹她的神光。   一旁的书记官脸色彻彻底底地灰败了下去。   好了,这一次,亲王殿下的语气变成了货真价实的迷恋与狂热。   “这都得怪他。”   在书记官口中苦涩的时候,阿瑟亲王忽然睁开了眼,看到他的表情和眼神,书记官的冷汗刷地一下全出来了——他的眼睛颜色变得极深,那股蓝色里透出疯癫和暴戾的色彩,而他脸颊上的殷红变得也格外病态。   ——他又发疯了。   书记官二话不说,拔腿就要逃跑。   鲁特王室对外一直将这个秘密隐瞒得很好,但是为王室服务的人都知道,阿瑟亲王遗传了他外祖父的间歇性神经疾病。情绪激动之下,这位亲王殿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正因为如此,王太后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子,将他视为耻辱。   阿瑟亲王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都得怪他,”阿瑟亲王喃喃道,“你说对不对?”   书记官恐惧地看着他,感受到亲王殿下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对、对、对,都怪他……怪他……”   鬼知道阿瑟亲王说的“他”是谁。   “要不是他和那个女人要我回鲁特帝国,我就也能够亲眼目睹了……”阿瑟亲王自顾自地喃喃。   书记官这回隐约猜到那个“他”和“那个女人”是指的谁了——奥尔西斯陛下和王太后。   “干脆,让我杀了他吧。”   阿瑟亲王像忽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好主意,他的眼睛一下子透出亮光,就像天真的幼童想到什么让他开心的事——透着一股孩子般的残忍。   书记官眼一翻,让自己陷入黑暗里去了。   阿瑟亲王随手扔开他,他在房间里踱步。   “那一定是最美的一幕,我竟然错过了!”他抽出一把细剑,将它狠狠刺进一张挂画里,“我竟然错过了!”   他暴怒地喊起来,声音被浪潮淹没。   ……………   就像阿瑟亲王很快地就接到了信一样,圣玛利亚大教堂发生的一切迅速地传播开了,无数只信鸽在那一天同时被放飞,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无数人惊疑不定,无数人不敢相信,无数人颤栗不已。   巴尔德、约翰兄弟在当天就被关进了怀霍尔监狱。   比起海因里希家族的毒药对巴尔德老神父的伤害,似乎那场从天而降的雨对他的打击来得更大。被带进怀霍尔监狱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无声说着什么,看他蠕动的口型,似乎是反复重复“审判”“不可能”这两个词。约翰兄弟随之失去了以往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   此前参与叛变的贵族们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对于罗兰来说,8月28日,仿佛是一道分隔线,过去与现在的分割线,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敢对阿黛尔·罗兰的王冠提出任何质疑。现在,人们是真心实意地喊出“天佑女王”。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但除了第一天,雨大得像众神发怒,后面几天雨势就渐渐温和了下来。人们欣喜地看着干涸的河床重新章涨满了水,草木逐渐焕发生机,正如那句话——天佑女王,女王庇佑她的人民。   而在下雨的第七天,罗德里大主教闯进女王的宫殿。   在走廊上,他与海因里希迎面相逢,擦肩而过的瞬间,海因里希瞥到罗德里大主教的袖口有着一粒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宝石……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它?   烛火,红裙,女王旋转时裙上的星光。   念头一掠而过,海因里希已经将罗德里大主教拦了下来:“女王身体不适,主教先生明天再来吧。”   ——他同样是来见女王的,但可惜女王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他的会见。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适”海因里希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他满心闷火,将罗德里大主教拦下。先是王座旁的位置,然后是黄金玫瑰,现在又是主教身上的宝石袖口……她到底给予了多少人恩赐?   他仿佛正眼睁睁地看着,原属于他的,正在全部被人一点点分走。   “让开。”   罗德里大主教语气冷硬。   海因里希隐约察觉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不正常,但是刚刚被女王拒之门外的火气加上那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郁闷,令他一动不动。   一道寒光,罗德里大主教竟然抽出一把袖剑。   如果不是海因里希反应及时,倒退一步,那把剑可能已经刺伤他了。   “身手不错,”海因里希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主教先生,又或者该称神殿骑士。”   他说着话,右手已经抽出了隐藏在斗篷下的配剑。   几道寒光在走廊中掠过,一个是处于不正常的状态,一个是满肚子火气,两个往常绝不会这么做的人竟然不管不顾地在走廊中交起手。   啪、啪。   掌声从回廊的另一头响起,打断了这场不合时宜的比试。   “我很高兴两位先生皆身手过人,不过若要决斗的话,还是换个地点吧。”阿黛尔披着件深蓝近黑的斗篷,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点也看不出身体不适的迹象。   “您看起来状态极佳。”   海因里希不假思索,带着几分怨气的话脱口而出。   阿黛尔扬了扬眉,目光掠过大主教的袖子,隐约猜到为什么他今天会格外反常。不过更反常的还有一个——罗德里大主教抓着袖剑,站在走廊靠外的地方,雨斜着打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整个人早就湿透了,像是冒雨前来。   “好吧,主教先生可能有些话要说。”阿黛尔朝海因里希微微颔首,“您若是为港口协议而来,明日再说吧。”   海因里希嘴角扭动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死死克制自己。最后他冷哼一声,收剑入鞘,转身大踏步离去。   “你找我做什么?”   女王披着斗篷,不紧不慢地走近大主教。   “告诉我——”   罗德里大主教脸色苍白,他站在打进回廊的雨中,不似活人,一直坚定锋利的钢蓝眼睛此时仿佛也出现了许多破碎玻璃板的裂痕。   他带着垂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那种狂热和不顾一切,急促的开口问:   “请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真正的信仰?” 第25章 信仰为你   “罗德里。”女王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也带着一丝怜悯, “最出色的神学天才为何要来问一位异端什么是信仰?”   “救我吧, 求您侧您的耳听我,救我, 求您作我避难的磐石, 获救的城堡。[1]”   罗德里大主教绝望地说。   他抓住了女王的手。   女王发现他刚刚还能持着袖剑与海因里希战斗的手, 在此刻却在不断颤抖着, 苍白冰冷。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的世界已经在那场雷声中崩塌,自圣玛利亚大教堂返回之后,他不眠不休地翻阅过所有他知道的典籍。   所有曾经奉为真理的经书都在反复告诉他, 世界是被神创造的,所有不敬不信神的, 皆不得庇佑……没有、哪怕一句话都没有提及, 为什么神会响应不信仰祂的人的祈祷?若女王才是真正的信徒, 他们才是异端,可是女王无所谓人们信仰什么啊!她一点都不在乎人们信仰什么神灵……难道人们不该信仰神明吗?   他也去见了巴尔德老神父,他的导师,将他引上□□路的人。   在六岁的时候,他的导师率领着修道院的兄弟,将面包与布料分发给穷人, 然后举起十字架用坚定地向所有人宣讲“神爱世人”。那一幕在他的脑海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使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家族的继承权,踏上逐圣的道路。   记忆里,导师无数次在神像前为他解惑, 为他铺平与神沟通的道路。   然而,这一次他的导师再也不能为他解答任何疑惑。   在怀霍尔监狱幽冷的地牢里,巴尔德老神父蜷缩成一团,像老鼠一样蜷缩在污水里。海因里希家族的毒药甚至都不能制止他从灵魂里发出的嘶鸣:“神不会那么做”“这是错的!错的!”……导师疯了,甚至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曾经他心目中最严肃,最虔诚,最忠诚的人,为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罗德里再无法从导师那里获得一丝一毫地解答。   甚至,他惊恐地发现,在他心里导师在神像前按着经书拯救世人灵魂的形象,正在迅速被那个缩在墙角的岣嵝脏污的影子取代。   他几乎是逃出了怀霍尔监狱。   世界被雨水笼罩,他跌跌撞撞地穿行在街道小巷之中,从白天到黑夜,最后得出一个颤栗的疑惑,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救我吧,告诉我吧。”   他喃喃地,浑身发抖地问出了那个恐怖的问题。   “这世上,人们究竟信仰的是……是什么啊?”   “不。”   阿黛尔平静而残酷地回答,她的声音轻柔,但落在罗德里大主教耳中却好似惊雷一样。   “没有人能告诉你,你也无法知道他人的答案是对是错。罗德里,没有人能够。”   “那就告诉我,您的答案。”   阿黛尔想要将手抽回来,然而罗德里大主教紧紧地抓着她,他紧紧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她从唇中发出的任何一个音节。   “你为何要信仰神?”阿黛尔问,“你是信仰祂本身,还是信仰什么?”   他为何会信仰神?   罗德里大主教曾无数次自己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曾无数次向信徒回答过这个问题。每一次,他都能够援引无数经文无数教义来解答它,然而今夜那些教义那些经文统统失去了它们辉煌的魔力。   雨声中,他浮起的第一个画面,是巴尔德老神父将食物分发给穷人的那一幕。   人们脸上感激和幸福的神色历历在目。   “因为……”他茫然地回答,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因为我以为……祂是能够拯救世人的,难道不是祂令我们善良,正义,忠诚和守护吗?”   “难道善良、正义,忠诚和守护仅仅只为神而存在吗?”阿黛尔反问,“如果一个异端,他救了一座城池,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异端,所以他就不是善良正义的吗?难道被他拯救的人就该因此忘记他的勇敢吗?如果一个神父,他忠实地看守着一口泉水,只因为那是神显迹过的泉,为此任由成百上千的人在泉水外渴死,难道这样他就拯救了世人吗?”   “罗德里,神究竟在哪里呢?”   阿黛尔轻声问。   是啊,神究竟在哪里呢?   在天国?在教堂?在经书?还是在哪里?   “我不信神。”她冷酷地说,“至少,我不信你们说的神。”   罗德里大主教急促地追问:“那您信仰什么?您自己的神?亦或者是魔鬼?”   “我什么都不信。”   女王说,人们的神令她一身污名,命运令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只信我自己。”   雨势变大了,冷雨倾斜着泼进石廊里。女王抽回了自己的手,转身离开,背后一片死寂,罗德里大主教仿佛僵直在了那里。   女王刚走出两步,罗德里大主教踉跄地赶上前,他再一次抓住了女王的手。和先前不一样,这一次他的手不再颤抖,女王转头看他,却见他在积雨的长廊里毫不犹豫地跪下,然后低头。   ……   你侧你的耳听我,救我:作我避难的磐石,获救的城堡。   你是我的磐石,我的城堡,为你的名,你引导我指教我。   你救我脱免暗布的网罗,唯有你是我的避难所。   我将我的灵魂托于你的掌握……[2]   ……   他深深地亲吻女王的手背。   如信徒亲吻他的主。   ………………   命运的无常,总让人怀疑是否神在戏弄世人。   海因里希站在回廊拐角,注意不到的死角处,任由暴雨将自己淋湿浸透。他久久地看着,注视着罗德里大主教抓住女王的手,注视他们的雨声中对话,注视着罗德里大主教跪下来亲吻她的手背。   他们在回廊里待了多久,他就在雨里待了多久。   雨水的寒意透过沉重的衣服,一直渗透进他的骨头里,令他左边肋骨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   是的,那道伤……   那道曾替他赢得女王——或者该称为阿黛尔公主——信任的伤,它本该在好多年前就愈合了。   可现在它又疼起来,疼得更厉害了。   是阿黛尔公主被逐出宫廷,流放去礁石城时候的事了。尽管年幼的公主看似什么都没有了,但她的母亲在凯莱利有着很高的声望,罗兰人厌恶那位红眸的公主,但凯莱利的平民却对她极为尊重。   阿黛尔在一些人里,仍然是一根危险的刺,尤其是这根刺与蛰伏的双头蛇走在了一起。   马车刚刚离开帝国首都不到一天的距离,刺客就到了。   在火把与刀剑的声音里,双方厮杀着……海因里希已经记不太清那时候的情况了,只记得黑暗中有道身影朝着守卫中心的公主扑去,一把匕首即将没进她的胸膛……凯丽夫人被分割在另外一边,发出凄厉的声音。   他扑了过去。   匕首冰冷地刮过他的骨头。   在他醒来后,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海因里希家族的援军及时赶到了。他们安全地抵达海因里希家族掌控的小镇。   “先生。”   他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阿黛尔,她坐在烛火的光里,显然是避开众人偷偷遛进来的。烛光下,她赤足站在他的床前,面容严肃。   “您的护卫呢?”   他要摇铃让人进来。   公主的手按住了他,或许是因为重伤,他竟然觉得那纤细的手如此坚定有力。   “谢谢您救了我。”她低声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给您这个了——”   没有什么好谢的,他想,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在她身上投注了那么多,刺杀里死的人可以是他,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她——这是父亲绝对会说的话。家族继承人死了,可以换一个,但是能够协助家族走出困境的筹码,只有一枚。   可是他说不出来,甚至出于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态,等着公主即将给予他的东西。   一枚发针?还是一颗珍珠?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公主放在蜡烛,注视着他的眼睛:“我把信任给予您,这是我仅存不多的东西了。”   她将手递给他,仿佛一个誓约。   ——宁与恶魔缔约,勿信誓言,信任不值一文。   父亲的教导在耳边回响,但烛火下那双玫瑰色的眼睛仿佛有着巫女般的魔力,他鬼使神差地,还是伸出了手。   “您的伤口还疼着?”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海因里希猛地抬头,看到女王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手。   海因里希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地按在左边的肋骨上,仿佛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减轻那突然又变得尖锐无比的疼痛。   他松开手:“您若在寒雨里再待下去,恐怕明天凯丽夫人就要生气了。”   “您果然没有走。”女王叹息,“您今天来找我做什么呢?让我猜猜看——港口协议?道尔顿的改变,以及旧神教会的失败,让您,您的家族感到不安了,是吗?”   是,也不是。   海因里希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   旧神教会无力抵抗女王的力量,圣洛林派修道院的修士们正颤栗地,争先恐后地想要投靠到女王的王座面前,生怕再晚一步,就被旱灾以来愤怒太久的人民撕成碎片。   女王空前的威严令家族感到颤栗惊骇,她令很多人感到陌生,在恐惧与忧虑之下,他们想要知道的态度,想要透过即将与鲁特帝国达成的港口协定来试探女王的态度。而他自己又是出于什么呢?   他想知道什么?   “先生。”   她终于又一次称呼他为“先生”,他们之间特有的称呼,而不是疏远的“海因里希先生”。   “您还记得那道伤,为何您记不得其他东西?”女王轻声问,“我当初将信任交付与您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十多年的时光呼啸而来,在雨声里淅淅沥沥。海因里希忽然不想听了,不想知道了,肋骨的伤在雨里疼得让人无法思考。   “您忘了。”   女王的脸庞在昏暗中越发冰冷苍白。   “那个小女孩的信任很宝贵,因为她只剩那么一些了。”   “不……不要再说了。”   海因里希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坚硬的石柱上。他的声音格外虚弱,仿佛在祈求什么。   “港口协议将在旧神派事情结束后处理,海因里希家族仍拥有会议席位”女王说,“但请您与您的家族时刻谨记——”   “切勿与我为敌。” 第26章 新的时代   海因里希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   当凯丽夫人看到女王携裹着一身寒气返回的时候,简直快气坏了。   她一边迅速地帮助女王换下沾着雨水的外袍, 一边小小地, 带着点埋怨的请求她:“我的好陛下,您若还体谅我, 就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有什么话是不能在晴天里, 不能在房间里说的呢?”   “好吧, 我保证……”   阿黛尔许诺的话在凯丽夫人谴责的目光里顿了顿。   “您以前也是这么答应我不再风暴将至前到海边的!”凯丽夫人脱口而出。   那是她们还在礁石城时候的事。   比起在城堡里待着,阿黛尔更喜欢到高高的礁石上走走。黑石嶙峋屹立在深蓝的海岸,被潮水冲刷着, 她赤足打上面走过的时候,见海燕破浪而出, 那些自由的勇敢的鸟儿从她身边飞过, 令她觉得自己也是自由的。不过, 凯丽夫人为此可担心坏了,生怕什么时候她就从礁石上落下去……   “我会尽力的。”阿黛尔回忆起那时的事,语气轻快了些,“也许,我们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   诚然,被流放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 但是在那个海边的城堡, 也并非什么明媚的东西都没留下。在那里的时候,身份的差异被削弱了,她们真正地成为了家人——当然, 现在依旧是。   凯丽夫人温柔地看了女王一眼,将女王的话当成了她难得的任性。   身为统治者,为了维持民众对自己的忠诚与爱戴,君主们间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出巡一次。出巡之中,君主能与民众面对面,更好地赢得人民的心,另外一方面皇室对乡镇和村庄的走访,能够振兴当地的贸易与产业。   典型的例子便是罗兰的美纳奇城市——现在它更经常被称为“玫瑰城”。   阿黛尔的父亲艾德蒙三世第六次巡游的时候,抵达这个小镇,当地色泽艳丽的玫瑰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当着人们的面将一朵玫瑰插在王后的发冠,引起了一股风尚……一直到现在,达官贵人们依旧将美纳奇的玫瑰作为高雅装饰。   但是,为保证君主们的安全,巡游的路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而礁石城……最偏远,最荒凉,最险恶的礁石城,从来都不会出现在巡游路线里。   凯丽夫人也不希望女王再次抵达礁石城,那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过,女王确实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关于巡游的事。   ——在港口与航海条例确定之后。   从她加冕到现在,严格意义上,并未有过正式的全国巡游。   加冕第一年,国内还有许多不愿意接受一个女人成为帝国统治者的人,国会时刻寻觅机会想要纠正这个“错误”。第二年,紧随着就爆发了第二次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的冲突,这种时候出巡绝非理智。   但现在不一样。   君主距离被统治的人民太远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她是位女王,她比国王们更需要来自人民的支撑。而现在旱灾已经在暴雨下平息,各地的圣洛林修道院正面临一番清洗——按照女王的命令,受清洗的修道院财产,除了缴纳王室财政的那部分,还有一部份直接用于当地的救济。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天降骤雨带来的震慑,并不能在利益至上的贵族们心中维持太久——给他们足够利益,让他们跪下来亲吻恶魔的脚也并非不可能。神迹能让他们畏惧,但是这种畏惧效力会随时间流逝,但在民众那里就不一样了。   在必要的时刻,她绝不介意,将自己打造成天命的象征。   她所接受的是一个空有其表的帝国,贵族对王室古老的敬畏和忠诚摇摇欲坠,多年的宗教冲突让人们彼此仇恨,让本该一致向外的刀剑指向帝国自己的胸膛。种种灾难,几乎要令它分崩离析——事实上,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它确实分崩离析了。   女王需要让这个古老的帝国重新凝聚起来。因为唯独这样,才能让它迎接一个即将到来的时代。   ——关于航海、冒险与变革的时代。   ……………………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猎鹰掠空而起,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今天的天气不错,奥尔西斯在王室森林里将他罕见的雪白猎鹰放飞。   为便于打猎,奥尔西斯今天换了一身深红的劲装,肩膀上的白金色箭囊背带以钻石别针固定着。银灰色的眼睛在树影下有着如宝剑剑身般的光彩。不久前,罗兰女王接受神判,天降暴雨的事情同样传到了鲁特帝国。   罗兰女王得到上天庇佑的事,令帝国国内的一些人转变了态度。   关于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联姻一事,帝国内部也不是没有反对之声。有那么一部分……嗯,奥尔西斯私底下将他们称为“老古董”的家伙,固执地认为罗兰女王的眼睛是彻头彻底的巫女象征,鲁特皇帝怎么能像以前的罗兰艾德蒙三世那样娶一位邪恶的巫女?   现在,这部分人闭上嘴巴了,但是另一部分人又开始忧心忡忡了。   先前支持这场联姻的人有一部分焦虑于,罗兰女王如今地位稳固,那么鲁特帝国要怎么通过她去掌控罗兰呢?他们宁愿奥尔西斯迎娶一位名声狼藉的罗兰女王,也不愿意他迎娶一位这样……令世界惊讶的女王。   奥尔西斯对这些人都在想什么心知肚明。   或许有些人认为,奥尔西斯能够成为鲁特帝国的皇帝,不过是因为他运气好,比他弟弟早出生那么两年。但一位年轻的皇帝能够在王太后与首相长久把控政权的情况下,在短短几年间,将权力逐渐收拢,那么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不会是蠢货。   而现在,对于那些人的想法……   实话说,奥尔西斯只觉得好笑。   他们万分焦虑于,他娶了罗兰女王后,该如何掌控罗兰,可他们怎么没有想到过这样一件事——罗兰女王,真的想要与他,与鲁特帝国达成婚姻吗?   在罗兰帝国叛变结束之前,或者在那场暴雨降临之前,奥尔西斯对这桩婚姻还有几分信心。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   透过密探的汇报,他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   一位野心勃勃且手腕坚定的君主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帝国成为他人的附属,更不会将自己的王冠分与他人。他的官员们只看到她本身的利益,却忽视了她与寻常女人迥然不同的地方——她是位危险的王者。   不要因为毒蛇在虚弱时期的蛰伏,就真的认为它是无害的。   谁认为她愿意成为一位温顺服从的妻子,谁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现在,她就已经给了鲁特帝国一记警告。   阿瑟亲王。   哪怕是以奥尔西斯的修养,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也觉得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他真后悔为了削减阿瑟对帝国阴影的控制,将他派去与罗兰进行婚姻协商。   见鬼,他真的不想以后鲁特帝国的史书是这么描述的:   “——阿瑟亲王因为错过绘下罗兰女王承蒙神迹那一幕的机会,对他的兄长奥尔西斯恨之入骨,为此叛乱……”   那会让鲁特王室成为千古笑柄的!   奥尔西斯挥开这令人头疼却又一时无法处理的事情,继续思考罗兰的问题。   “我敢打赌,那位据说得到神明庇佑的罗兰女王绝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我。”   “罗兰那边没有反悔的迹象,他们同样热衷于婚姻协商。”詹姆斯男爵——他的心腹兼好友显然不大相信,“她毕竟是个女人,是女人就需要一位丈夫协助她处理政事,替她分忧。而且,她不结婚,罗兰帝国也不会赞同的。”   “我亲爱的詹姆斯先生,”奥尔西斯回答,“协商只是维持盟友关系的手段,他们现在需要鲁特与他们一起抗击雅格。但若我们成功取得对图瓦公国的控制权,你认为他们还会是我们的盟友吗?”   “但是,除了鲁特,还有谁能够与罗兰结盟?”   詹姆斯反驳。   除了鲁特帝国,再没有第二个新神教派取得主导的国家。   “在利益面前,信仰不值一提。等看看,罗兰即将拟定新的港口与航海条例,我们就能从中得到讯号了。”   ………………………   港口条例与航海条例。   这两样对罗兰帝国至关重要。   这与帝国的地理位置有关,它北接鲁特帝国和教皇国,左临天国之海,右靠赤海。国土较为狭长,多南北走向的山脉,狭长曲折的海岸线,令它拥有如天上繁星般多的优良港湾。   港口与航海的相关条例,必须经由国会进行讨论,但是在那之前,女王与御前会议,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做。   “在这里见到主教先生,有够稀奇的。”   道尔顿与罗德里大主教在回廊上相逢时,他似笑非笑地嘲讽了一句。   众所周知,罗德里大主教从不住在夏宫里属于他的房间。同样,他也从不出现在女王的御前会议上。   但是,今天他出现了。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罗德里大主教变得更瘦削了,脸部颧骨的线条变得比原先看着更加刮人。他穿着黑色罩衣从长廊另一头走来的时候,侍女们总会下意识地收敛笑容,变得拘谨起来。   面对道尔顿的嘲弄,罗德里大主教无动于衷。   旧神教派的处理已经落下帷幕,圣洛林派修道院被取消合法地位。但另一方面,女王又展现出她宽容的一面——她并没有对普通的旧神派教徒进行惩戒,或者强迫他们改信新神。她亲自撰写了一份十分动人的讲稿。   那份讲稿,罗德里大主教记得清清楚楚。   “……我亲爱的人民,如若你们中任何一方因此流血,又该令我,令罗兰帝国——你们最伟大最慈悲的母亲,多么伤心啊。”   破开眼前的迷雾之后,罗德里大主教终于能够从另外的角度——不是以前偏执的信仰角度——来看待这些演说。   它们绝对称得上精妙的杰作,阿黛尔在演说中同时展现出王者的威严与女性的温柔,她将这场旷日持久新神派教徒与旧神派教徒比作“骨肉相残”,她刻意地淡化了双方在信仰上的不同,而突出强调了他们的共同点“罗兰”。   ——她正以她的方法,努力修补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   罗德里大主教读懂了这点。   她正在拯救这个国家。   守护与公正落于何处,何处便是神的国度。   在众人审视和惊讶的目光里,大主教走进了召开御前会议的书房,女王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微微朝他颔首。   他沉默地弯腰,深深行了一礼。   “我想,诸位都听说过,”阿黛尔以罗兰人挂在口边的一句话,直接进入今天的重点,“玫瑰海峡之于罗兰,就像张开于天国之海和赤海之间的网,金币从这张网里源源不绝地漏进罗兰人的口袋。”   玫瑰海峡,罗兰帝国最引以为豪的明珠。   它沟通了天国之海和赤海。所有在两个海域之间往来交易的商队船只,都需要从这里进出。   “与此同时,将有无数刀剑为它而来。以前的罗兰,足够强大,如雄狮震慑大地,令豺狼鬣狗不敢前来,但如今我们竟然要沦落到与鲁特帝国结盟才能逼退窥视者的地步。”女王的目光从房间里所有人脸上扫过,“这是为什么?”   “回答我,先生们。” 第27章 风帆时代   为什么呢?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在场的几乎人人都能够说上那么几点——艾德蒙三世去世后的王权之争、旧神教派与新神教派的仇恨、港口为各大家族把控, 税收的混乱、舰队走向衰落……   但问题是, 这些原因,或多或少, 都与在座的有一些关联。   于是, 房间陷入了沉默。   “说说看, 罗德里。”   阿黛尔目光越过房间中沉默的其他人, 直接点了大主教。   这令一些人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换成以前他们是绝对不会对女王和大主教做什么联想的。但现在,巴尔德老神父的指责大家可还没忘。之前罗德里大主教做的一些事情, 也与他一贯的苦修士形象不太符合。   财政大臣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海因里希。   出乎意料的是,海因里希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脸庞有一半笼罩在椅背的阴影中。   “我们失掉了我们的舰队, 也失掉了我们迎接刀剑的盾牌。”   罗德里大主教说,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女王的御前会议,也是在座中唯一的一个异类。其他的人多多少少隐约之间都在道尔顿和海因里希之中做出选择。现在这种对峙被罗德里大主教的加入撕开了。   财政大臣猜测,或许这就是女王要令罗德里大主教加入御前会议的原因。   一个用来警告他人的异类。   十三年前,罗兰帝国与雅格王国之间爆发了一场海上战争。   指挥作战的罗兰将军是个倒霉蛋,主舰在战争开始后被击沉, 舰队失去指挥后被雅格王国逐个击破。1546年的海战最直接的影响是罗兰丢掉了天国之海东侧最重要的殖民岛屿, 夜莺岛。战败后双方缔结合约,阿黛尔女王的姐姐被迫嫁给雅格国王约翰六世。   这场惨败对罗兰的影响是深远的。   沉重的战争负债使罗兰帝国难以维持一支像以往一样强大的舰队,夜莺岛的丧失使罗兰商人们丧失了在天国之海东侧的栖息之地。从那以后, 罗兰的商队就成了纵横于海峡与礁石之间的海盗们最喜爱的猎物。   “说得没错,”阿黛尔颔首,“诸位先生,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一部分人……”   她说到“一些人”的时候,看了海因里希一眼。   世人皆知,双头蛇家族深深根植于帝国重要的港口,就像深海的蛇盘踞在它的宝藏旁边。   “你们的利益与港口息息相关,我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丧失刀剑保护的商队在远航的时候,有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与此同时,我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丧失夜莺岛后,罗兰在海上地位的变化——港口的税收,各类商品进出变化,商人们的移民……”   “我们需要重新组建舰队。”御前会议的一位成员,布尔格揣度着女王的意思,小心地开口。   在女王之前,罗兰的御前议事会被贵族主宰。阿黛尔加冕为王之后,她让三位律师成为议事会成员,其中有一位律师由旧教改信新教。尽管国会对女王的这个决定,向来多有不满,但通过这种手段,议事会的专业化程度被提高了不少。   与他的同僚相比,布尔格要较为大胆。   他出身商人家庭,是位白净俊秀的年轻人,但拥有着与年龄不同的办事能力。他熟知帝国的一切法律条文,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家族的支撑,也不像道尔顿掌有军队——离开女王,他就什么都不是。   “依照帝国律法,各大港口城市及各商会,有责任向帝国提供100吨位以上的船只。”   道尔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女王和海因里希。   他不认为女王今天会议的意图,是要重建海军那么简单。   “没有舰队的罗兰,就是失去獠牙的雄狮。”阿黛尔轻声说,“但是,先生们,我们该拿什么来组建我们的舰队?”   财政大臣刚想开口说话,女王从书桌上抽出了一叠文件。   “商人对港口关税的重重剥削不满已久,将舰队的任务强加给他们,只会引发商人的不满。我相信,雅格王国十分乐意资助商人的暴动。”女王语气平静,仿佛直接指出贵族“重重剥削”的人并非是她,“商人是帝国勇敢无畏的冒险者,我希望我们能够将属于他们的权力交还给他们。”   来了。   房间中的人心中一凛,女王终于对即将召开的港口和航海条例表态了。   而且这个态度直指控制港口已久的各个家族。   正如女王所说,他们对于港口的商人们来说,就像一道道难以忍受的关卡。商人们除了按照标准缴纳税收之外,还需要向港口的控制者缴纳其他款项,以免自己的货物在进出口的时候被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扣下。   当然,也有做得要更巧妙一点的,如双头蛇家族,他们通过掌控商会来实现自己对市场的操控。   “帝国将保护使它繁荣的人。”阿黛尔说,“南部港口出现的规章制公司并未妨碍帝国的利益,国会无权对他们进行打压……与此同时,针对于雅格王国对帝国的挑衅,我将授予港口的古老保护者们以私掠许可证。”   这段话是与海因里希说的。   或者说,与海因里希家族为首的贵族阶层说的。   一场交易。   女王决心对帝国的港口进行整治,保护商人的利益,推动商业规章公司的发展。这意味她将把一部分原先被贵族占据的利益收回。毫无疑问,这会引起这些家族的不满,而政变与宗教动荡刚过不久,罗兰不能迎来第二场新的动荡。于是,女王也向贵族们作出了退让。   私掠许可证。   “私掠许可”一词,其实较为微妙,获得许可的船只可以合法拥有武装,政府允许他们袭击特定敌人的船只——这个特定敌人在当前,很显然就是雅格王国的船只。而没有许可证掠夺商船的行为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海因里希沉默着。   古怪的气氛压得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日光透过玫瑰窗落进女王的书房里,倾斜而过,将房间分隔为两半。就像这场无声而危险的争端。   诚然,私掠许可证将带来的报酬并不会少,甚至有可能比剥削港口本国商人来得丰厚。它甚至比女王与海因里希在兵变中达成的“武装民船许可”来得更进一步。但是,武装民船许可是建立在加强对港口的控制,私掠许可却是建立在失去控制的基础上。   从长远来看,这不是什么好选择。   “海因里希先生,您的看法如何?”   阿黛尔轻柔地说。   她的眼底一片冰冷。   ——请您千万记住,切勿与我为敌。   海因里希没有忽略她轻柔话语下的刀剑寒光,但是……御前会议几乎是整个帝国权利最顶峰的缩影,而在这个缩影里,象征军队的道尔顿不知何时站到了女王那边去。罗德里在雨夜长廊跪倒在女王身前,旧神教派最后的神殿骑士团效忠的对象随之改变。   还有那场雨……   那场神迹一般淹没世界的雨。   这是女王的威望最高的时刻,贵族已经失去像七月份那样,与女王正面相抗的能力。   权利舞台的变化一贯莫测得像世事本身。   长久的沉默之后,海因里希站起来,向女王俯身:“遵从您的意志。”   在他俯身行礼的那一个,帝国古老的贵族阶层,在经历长久的傲慢之后,终于向它年轻的女主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   “私掠船对雅格王国的行动,很可能使事情进一步激化。”   在御前会议结束之后,道尔顿没有起身离开,而是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后,对女王说道。   他承认,女王的思路十分巧妙,既将港口的控制权逐步从贵族手里收回,又利用贵族投资的私掠船去打击了罗兰的敌人,一箭双雕。但是这不是长久的办法,一旦雅格王国与鲁特帝国在图瓦地区的争端解决之后,约翰六世肯定会恼火万分地进行报复。   “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当然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阿黛尔翻阅着书记官呈交上来的文件,头也不抬地回答。   道尔顿专注地看着她。   凯丽夫人有着一双灵巧的手,今天她将女王的浓密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复杂美丽的发式,和巡游那天有几分相似,用几把镶满钻石的弧形发梳固定在脑后。她姣好美丽的脸庞整个地露出来,此刻脸庞的边缘在光里映出黄金般的亮眼细线。   这样的女王,的确让人可以理解为什么罗德里那个满脑子只有神和圣人的家族,会如狂信徒般匍匐于她面前。   他曾经以为舞会上的女王已经足够耀眼夺目,但是今天道尔顿发现他错了。   阿黛尔属于王冠。   头戴王冠,手掌权力的她才是最耀眼夺目的。道尔顿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以前一直认为,政治与女人无关了——分明权力铸就了她最锋利无双的美。   “我带来了一样东西。”   道尔顿忽然说。   阿黛尔抬头看他,显然这就是他停留到现在的原因。   道尔顿抿了抿唇,破天荒地显得有些局促。他避开了女王的目光,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放到桌面上,将它推给女王。   “我觉得……”   将礼物取出之前,他还有些犹豫,但是现在他并不怀疑自己的选择。   “您也许会喜欢它。”   道尔顿打开盒子。   深色天鹅绒上放着的礼物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第28章 为她铸剑   那是一把银色的转轮式燧发手枪。   很显然,这把枪是经过工匠精心设计打造的。   自从转轮式燧发枪在十六世纪出被诺森堡的枪炮工匠研发出来之后, 这种通过发条牵动小钢轮旋转引发弹药的枪, 便得到了贵族额富有商人们的喜爱。它比传统的火绳枪更为小巧轻便,能够被随身携带并隐藏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阿黛尔伸手将枪拿起。   被道尔顿作为礼物送给女王的这把枪, 考虑到持枪者的性别,被制造得更加轻便, 更加有利于隐藏。   道尔顿看着女王的指腹在冰冷的枪身上缓缓按压而过, 她仿佛正在透过那冷冰冰的金属感受子弹出膛的热度。他声音略微有些低哑, 问:“您喜欢它吗?”   “它的名字?”   阿黛尔举起枪,放到阳光下, 发现金属枪机上装饰有精美的玫瑰浮雕,有一行小字被刻在藤蔓之下“献给帝国荣耀的女王”。   “没有名字,您不给它起个名字吗?”道尔顿若无其事地说。   阿黛尔没有理会他,她将枪转过来, 仔细找了找,最后在扳机上方贴近手指位置的隐蔽处找到了刻得小小的单词“小玫瑰”。   “小玫瑰?”   阿黛尔似笑非笑地看向道尔顿。   “它很漂亮, 称得上是一朵比较特殊的铁玫瑰。”道尔顿摊开手,“您不这么认为吗?”   话是这么说, 道尔顿没有想到女王细心到这种地步,那个单词是他自己刻上去的。这种特制转轮燧发枪械价格昂贵,更别提道尔顿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对它提出各种差点逼疯工匠的要求。   枪炮工匠与道尔顿熟识,被他苛刻的要求烦到忍不住大声嚷嚷:“我从来没见过哪位追求姑娘的小伙子能够像你这样愚蠢!”“道尔顿!你这种恶棍活该单身一辈子!”“讨好姑娘不送宝石不送鲜花,送这玩意,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疯子吗!”……   他才是个蠢货。   道尔顿想。   早在兵变那一天夜里,道尔顿就察觉到什么东西与女王相配。   不是所有的美丽小姐都能够面无惧色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心脏上,铭刻在女王骨髓之中最危险的东西早在那时候彰显无疑。阿黛尔说他在“赌场上无往无不利”,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疯狂而孤注一掷的赌徒?   这把燧发手枪其实在三天前就打造好了,拿到枪的时候,道尔顿坐在窗边想了很久,才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刻上去。   他所效力的女王,就像是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玫瑰,带着蛊惑世人的芳香,每一片花瓣却又浓艳得像浸透满鲜血。   危险而迷人,万劫不复却难以抵挡。   枪也不是第一天带进夏宫了,只是道尔顿一直不知道怎么将它送出去。   那群该死的贵族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在此前的二十年里,道尔顿和风流韵事根本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宁愿好好照顾自己的配枪,也不愿意把时间花在那些动不动就昏倒的小姐们身上。   “您喜欢它吗?”   道尔顿问。   “正如您所说,它很漂亮,不是吗?”阿黛尔回答,她微微笑了一下。   道尔顿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隐约地有些明白了自己手下的那群小伙子,当他们带着鲜花眼巴巴地站在情人面前时都在想什么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战场握枪的手忽然开始渗出汗来,身体开始僵硬,心脏在胸膛下跳动。   他想伸出手去,去握住她的手,去吻她的指尖。   道尔顿咳嗽了一声,扫开自己乱七八糟的念头,帮助女王熟悉这把有不少创新之处的手枪。   “可惜成本太高了。”阿黛尔惋惜地说,不过她很快地就开始询问起道尔顿,制造这把枪的工艺能否进行简化,将一些东西推广到帝国的军队里。   “转轮式击发装置在1517年的时候,就发明出来了。”道尔顿解答,“但是至今为止,军队更多的还是传统的火绳枪稳定的轮燧枪造价高昂,而普通的燧发枪存在燧石冒出的火星不足以引燃的问题。除此之外……”   他顿了顿。   “除此之外,帝国并没有建制的常备军。”阿黛尔自然地,一点都不尴尬地接过了道尔顿的话。   和其他国家一样,除去贵族阶层的骑士外,帝国的普通士兵往往是接受教育水平最差的人,并且他们往往还是农夫,只在君主需要的时候才会被聚集起来。而一旦军队统一装备轮燧枪,就需要对士兵进行训练,使他们能够在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杀伤。   否则,一队临时拼凑的火枪手在铠甲精良的骑兵面前,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军功。   火枪手们输给传统骑兵也不是什么罕见事情,正因如此,贵族们才能够固执地坚持捍卫他们的荣耀。   “您为什么让我继续担任您的骑士?”   道尔顿看着阿黛尔装填好弹药,忽然问,他站在距离女王很近的地方,一手按在女王的椅背上,一手按在长桌桌面。他背光而立,脸庞隐匿在阴影里。   “因为我的军队?”   “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阿黛尔侧首看他,她的脸庞一半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一半也笼罩在阴影中。   “都想。”   道尔顿回答。   下一刻,冰冷的枪口顶上了他的额头。   道尔顿身体的每块肌肉在那一刻瞬间紧绷起来,他按在桌面上的右手下意识地撑起,想要握住自己的袖剑——所有经历过成百上千次生死拼杀的人,都会有这种面对威胁的本能反映。他们的肌肉形成了应对杀意的条件反射。   在手指触碰到袖剑剑柄的时候,道尔顿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反应。   银色的转轮式燧发手枪握在女王的手中,枪口顶着他的颅骨,女王白皙纤细的手稳稳地搭在扳机上。只要她的关节屈动,子弹离膛而出,硝石与硫磺的气息将浓烈地充斥满他的脑袋。   然后,就算是全世界最杰出的医生也救不了他。   道尔顿垂着眼,与女王对峙。   他在那双玫瑰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血和硝烟的影子。他分辨不清女王眼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移开了目光,向下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女王持枪的手上,想的却不是一会自己脑浆飞溅的场景,而是……   果然很好看,枪握在女王手里,就像一朵铁铸的玫瑰。   他没有送错礼物。   “您是因为我的军队,才没有杀我的,对吗?”道尔顿绝对称得上是个疯子了,他还能带着笑意问,“如果我没有那支军队,您现在会立刻扣动扳机,对吗?”   阿黛尔挑起了眉,反问:“你觉得谁是我的敌人?”   她的眉梢在阳光金色的尘埃里就像一柄掠出鞘的细剑,锋锐地,细细地,割了道尔顿一下。   “你拥有一支杰出的部队,因此你能成为我的敌人,也能成为我的骑士。”   阿黛尔慢慢地说。   在没有建制常备军的时代里,将军们只能靠薪水来驱使自己的军队。正常情况下,军队的纪律其实十分……感人的。   想想看吧!这些平时承担农业,战时应召而来的士兵,他们根本没有接受过什么训练,在战争前更不认识自己的将领,这样的军队纪律性从何谈起?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活跃在水银海和天国之海的佣兵集团。   不过,佣兵集团作为职业军人,战斗力虽然客观,但是他们中没有信誉的家伙太多了。   然而道尔顿不一样。   他有一支绝对称得上精锐的部队。他比佣兵首领更严格地管理自己的士兵,提供给他们足够的经济来源,训练出了一支难得火枪部队。道尔顿的部队具有这个时代罕见的纪律性。他以此立足罗兰上层。   这正是帝国所需要的。   “当你是罗兰的敌人时,你就是我的敌人。当你是罗兰的军人时,你就是我的骑士。”女王平静地说,“而我——”   “我没有自己的敌人。”   她是女王,罗兰的爱恨,就是她的爱恨。   道尔顿微微地愣了一下,那道被割到的伤口,忽然开始细细地隐秘地泛起了悲伤的意味。   他松开手,站起身,看着坐在光影里的女王,看着她平静美丽的脸庞,仿佛看到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她是怎样笔直地一步步走来。   环绕在她身边的,是偏见,是怀疑,是仇恨,是不公。   她却始终公正,坚定,永不摧折。   阿黛尔将枪收回,放到桌面上。   “私掠许可会协助帝国打击雅格,也会激怒雅格。”她摊开地图,平铺在桌面上,“与鲁特帝国结盟,只能让雅格的舰队无法起航。但是他们能够切断帝国与图瓦和自由商业城邦的交易。”   “您想要开辟新的贸易区?”   道尔顿压下那丝悲伤。   为他人而生的悲伤,比任何强烈的感情都来得可怕,来得危险。因为它像个万劫不复的陷阱,让人做出种种以往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在那一刻,他甚至在想——   如果她想将他砸骨吮髓,那就将他砸骨吮髓好了。   为她铸剑,为她刀刃。   “目前,罗兰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对外贸易是与这两个地方进行。一旦雅格王国在图瓦港湾切断我们的商路,将对帝国的经济造成重大打击。”阿黛尔说,将手指移到了天国之海的东南侧。   埃尔米亚大陆。   不同于国内的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之争,那里是一片真正异教徒的土地。   他们信奉太阳。   “我们需要足够勇敢,足够杰出的水手和冒险商人。帝国需要他们抵达这里,开辟新的市场。”   阿黛尔十指指尖相抵,她看向道尔顿。   “我知道,国会一直以来都存在着克扣军饷的现象。你所获得的金钱并不足以支撑你的军队——对于这点,我十分抱歉。然而在过去几年里,你依旧很好地完成了守卫可希米亚港的任务,并且组建起了一支十分出色的火枪队。”   “原先,我以为这笔金钱应该是出自可希米亚港的税收,但我核对了近十年来的可希米亚港赋税,虽然减少,但那是税务官做的好事,不是你。那么,一个问题——道尔顿,你是如何组建并维持这支军队的?”   道尔顿猜到了女王想问什么。   “你知道,哪里有这样的水手和商人,对吗?” 第29章 海因里希   “是的。”   道尔顿回答,同时神情变得有那么一点微妙。   虽然吧, 在风帆逐渐取代木浆的新航海时代里, 贵族们暗地里投资私掠不是那么罕见的事。女王想要的水手和商人,委婉一点, 能称为“私掠船”, 但直接一点就是海盗。但……在被回首都前, 道尔顿到底是可希米亚港的总督, 勉强算得上半个海军。   海军同海盗勾搭,说出来未免太过于不像话。   但除了“私掠船”的支持,道尔顿又能从哪里获得组建军队的充足资金?   阿黛尔没有怪罪他这一点的意思, 恰恰相反,她堪称宽和地笑了笑:“一些声名略显狼藉的朋友?”   道尔顿摊了摊手, 算是默认了。   正如女王推测的那样, 道尔顿的确同一伙“私掠船”——直接点吧, 一伙海盗们达成了秘密合作。   单个的或者少数的海盗船很难在大海上长久地取得客观的收获,而海盗在法律上被通缉逮捕的地位,也注定他们难以像寻常商船那样,靠岸停泊休息。但凡想要有所作为的海盗,就必须学会联盟,壮大自己的规模, 并取得一些特殊的途径。   客观上, 最好的办法就是与港口官方政府达成秘密合作。但是在此之前,罗兰帝国的各大港口,多数为贵族们把控, 而贵族们同样有自己的商船,出身穷苦的海盗们又多与贵族老爷们有仇……双方很难达成合作。   直到道尔顿这个平民异类接受可希米亚港的防御。   一支规模较大的海盗与道尔顿达成了协议。   道尔顿暗中提供给他们停泊地,补给。海盗们能够自由出入可希米亚港的酒馆和商店——只要明面上伪装得稍微过得去些。而海盗们则将以自己劫掠获得的财物来支援道尔顿火枪队的建设。   某些必要的时刻,火枪手甚至会悄悄登上海盗船,协助他们击退比较棘手的敌人。   阿黛尔听着道尔顿简略地讲了一下,他与可希米亚海盗们的合作过程,思考着其他的事情。   杰出的海盗们往往是优秀的水手,而且比一般的水手更加勇敢无畏。他们的毅力足以支撑他们完成一趟横跨整个天国之海的远航。唯一的问题,这一次罗兰需要的不是建立殖民地,而是开辟新的市场。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需要水手,还需要商人。   道尔顿捕捉到女王的思索,他想了想,有那么一丝不情不愿地说:“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既是海盗也是冒险商人,如果您希望,我可以向写信,让那两个家伙来见您。”   话一出口,道尔顿立刻就后悔了。   以诸神发誓,他绝对不希望那两个家伙出现在夏宫里,不论是那个黑头发的神经病,还是另外一个怪胎。   但是……唉!他又能怎么办呢?女王的目光已经注视过来了。   道尔顿只好重新坐下,抽出了纸和羽毛笔开始写起信来。   他一边写,一边由衷地希望,海上赶紧卷起风暴吧,最好能把那两个家伙淹死海里,反正换一个新船长,对海盗们来说又不是什么坏事。   …………………………   在道尔顿衷心希望海上卷起狂风的时候,有些人虽不在海上,却也身处风暴。   御前会议结束后,女王的态度和她想做的事,立刻通过种种关系种种手段被传递开,在一些人,一些家族心里扔下了沉重的巨石。   罗兰首都古典主义色彩强烈的建筑沉浸在訇然回荡的教堂钟声里,陆陆续续地不断有贵族领主抵达第三街区的一座公馆。这些人脸上或怒或惊,各自匆匆走进大厅。   公馆的主人海因里希主导了这场会面。   来的人几乎都与海因里希家族有些关系,一部分是海因里希家族的追随者,一部分是与海因里希家族有着长久且密切合作的领主,还有一部分与海因里希家族有着姻亲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女王在御前会议上要逼迫海因里希低头。   海因里希家族在如今俨然成为一众贵族的领袖,他们退让了,其他家族就很难有别的选择了。   尽管如此,这场会面并不愉快。   平和维持不到半个小时,参与的家族就争吵了起来,一些人觉得私掠许可证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一次成功的私人掠夺捕获物价值很有可能高达数万金罗币。另一些人则对此大加嘲讽。   “难道你们就要这样像那个丫头片子屈服?”□□诺家主大声地喊道,他的家族与海因里希家族有着不远的亲戚关系。   “难道你们现在敢站到大街上大喊一声‘我反对女王的统治’?”   支持放弃港口控制权的家族回击同样犀利锋锐。   暴雨刚过,帝都笼罩在神迹带来的女王威严里,这个时候哪个家族敢公然站出来反对女王,成千上万的信徒就敢在当天冲进这个家族的宅邸,让他们感受来自暴民的怒火。   随着争吵的逐渐升级,一直沉默的海因里希最终不得不进行表态。   “……女王拒绝了与雅格王国的联姻,选择鲁特帝国,雅格王国的报复随时可能抵达。”海因里希的面容在头顶水晶烛台的光下显得有些冷酷,“一旦雅格王国切断罗兰与自由商业城市的贸易航线,港口的收入将迅速跌落。牢牢把持港口的控制权,并不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利益,只会将各自的家族捆在王室对抗雅格王国的马车上。”   “你们之中,有谁愿意为打通航线,而努驾战船与雅格舰队相抗衡?”   海因里希毫不留情面的话令一些迟迟没有表态的人动摇了,经过一段长长的,令人疲惫的协商之后,他们选择支持海因里希。   尽管如此,协议进行得仍然算不上顺利。   仍有一小部分人——如□□诺家主——愤怒地觉得海因里希家族一定背叛了领主们,暗中重新投靠了女王。   最后离开时,那位□□诺家主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尖酸刻薄地挖苦:“好啊,有些人拜倒在石榴裙下,还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去做女人的走狗。”   他这话说得让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在海因里希动怒之前,立刻有其他家族的负责人过来,强行将□□诺家主带了出去。   大厅里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只有海因里希和长桌左侧的一人没有走。那人是阿瓦罗爵士。他也是海因里希家族的一员,是海因里希的叔叔,他是月港及月河谷地的领主。   阿瓦罗爵士抓起放在桌面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看向海因里希:“女王已经不肯像过去那样信任我们家族了。我亲爱的侄子,我希望你坦诚公告,到底她打着的是什么主意?她是想要将绞索套上双头蛇的脖颈吗?别说你不知道,港口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神殿骑士团被罗德里大主教保留下来的力量不逊色于家族的刺客。”海因里希隐约间,觉得自己有些疲惫了,“除非您希望家族再一次被驱逐出帝国首都,否则您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好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倒是忘了是谁将她推上王座。”   您也忘了是得到谁的信任,家族才得以重返帝都。   海因里希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叔叔一样可笑。于是他取过刚刚那些家主们签署的协议,准备逐一查看过去。   然而阿瓦罗爵士还在抱怨个不停:“……看看你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做了些什么?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你居然没办法让她主动上你的床!如果当初成为她导师的人,是你堂弟,现在海因里希家族指不定已经成了罗兰的国王……”   “闭嘴。”   海因里希厉声怒吼,在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前,他已经拔出袖剑,朝阿瓦罗爵士扔了过去。   袖剑擦着爵士的肩膀而过,鲜血几乎是在瞬间就涌了过来。   “好啊!”阿瓦罗爵士的怒火腾地就升了起来,“怪不得你当初迟迟不可做你父亲交代的事!你——一个海因里希——你竟然爱上了她?你爱上她了对不对?!”   “若你想要月港的商路被切断,那就继续说下去。”   海因里希的声音冷冰冰地。   这份威胁很快在阿瓦罗爵士身上起了作用——他的表情看起来精彩极了,就像有人狠狠地在他脸上揍了三天三夜。他想拔出剑,朝海因里希刺过去,想咒骂他,让他和那个巫女生的女人一起下地狱。   但他没有勇气这么做。   海因里希的神情在烛火之下,前所未有地可怕。   阿瓦罗爵士指着他,嘴唇抖动了半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最后他踹开椅子,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大厅里彻底只剩海因里希一个人了,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紧紧抓着扶手。   阿瓦罗的话触动了一些他不愿意想的,令他作呕的回忆……他的父亲曾经无数次写信给他,催促他尽早地与公主达成更亲密的关系……他们希望他成为公主的第一位,最好也是最后一位。   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往往真实地发生在宫廷中。   一些家族的继承人乃至王储,在幼年时若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寄托在贵族的监护下,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会在幼年时遭到虐待——尤其是性侵。侵害者并非全是出于色欲,更多是想要通过这种幼年时期的手段来主宰受害者。   这种阴影很多时候会伴随受害者一生。   先生、先生……   海因里希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用力地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十六岁的阿黛尔的声音……她坐在银马上,侧着脸朝他微笑,她从马背上跳下,红裙在空中绽放。她的脸颊在霞光下呈现出玫瑰般的色彩,那时她还对他全然信任……   那些信,那些或严厉或缓和的命令,最终都被海因里希一封一封地烧掉了。看着那些催促在火中熊熊燃烧的时候,他只觉得难以克制的憎恨和恶心。   ……你以为这样做能让她感激你?你觉得你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   父亲灰色的眼睛里瞳孔带着与家徽双头蛇一般无二的冰冷,他的声音里仿佛浸透了毒液,蕴满了残酷。   ……不,你什么都得不到,只会错失良机。   ……不要忘记。   “你是个海因里希。”   他喃喃地说道。   ……你是个海因里希,你享受着这个姓氏与家族为你带来的一切,金钱,地位,荣耀。你就必须为这个家族奉献,你的一切都被深深地打上这个家族的烙印。   物必有价。   直到他在那纷飞的蒲公英丛里,接住了少女时期的公主,才恍然发觉,家族那句简单的格言里,蕴藏着多么令人战栗的寒意。然而,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已经与这个家族密不可分割。   一条毒蛇哪怕它曾有过那一丝良知又能改变什么?一条毒蛇有资格得到什么?又能够做什么?   什么不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到。   海因里希仰起头。   最后一道钟声已经消失了,黑夜沉沉地笼罩大地,古典时代的细柱垂直而上,拱顶高不可攀,交错的拱肋斜落一条条阴影。他的童年、少年时期都在这里渡过,与那些柱子上墙壁上 双头蛇浮雕为伴。   烛火里,他像看见古老传说里的双头蛇正缓缓活过来,朝他游曳而来。他听到它们无情的丝丝声,听到那可笑悲哀的讥讽声。   一个……   海因里希。 第30章 血腥美人   从确定要召开国会到国会召开,中间需要的准备工作可不少——女王的令状必须交由信使送出首都, 议员们自各地赶来, 书记官们必须早早地草拟相关议案,更别提私底下暗潮汹涌的博弈……   总之, 这段时间, 足够令两位奇特的“客人”从可希米亚港赶来了。   “我敢打赌, 道尔顿那家伙一定是对女王陛下有意思。”   一辆马车驶进了罗兰首都的城门, 车帘被掀起,车窗被一只修长但缠满布条的手拉开,那手搭在窗棂上, 轻快地舞动着,敲出海盗们熟悉的鼓点。   “是……吗……”   古怪的, 仿佛生锈齿轮带动发条的声音响起。   在马车左侧坐着一位深红头发的男士, 他带着一顶宽檐黑帽, 眼睛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穿着带有黄铜纽扣的黑色长外套。类似他这种打扮的人,一般出现在戏剧团里充当魔术师。他的嘴唇紧闭,回答的是坐在他肩膀上一个涂着大大笑脸的小丑人偶。   可希米亚港著名“渡鸦”海盗团的大副,就是这样一个以“魔术师”自居的……冒险商人。   一个令海盗成员们毛骨悚然的怪胎。   而能让这种怪胎当大副的“渡鸦”船长,就是道尔顿眼中的“神经病”。   “啊——陷入恋爱的骑士——”   神经病船长拉长了音, 学着吟游诗人的语调咏叹, 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阳光照进马车里,照在这个家伙身上,他穿着一件白衬衫, 领口随意地松松垮垮地散开,外面套着一件深棕色的马甲,长腿随意地架起,腰间挂着的剑带有藤蔓般缠绕而上的护手。他换了一身比较正常的衣服,然而只一眼,人们还是能够看出那种海盗特有的不羁桀骜气来。   尽管如此,他那张呈现健康小麦色的脸蛋却出乎意料地英俊,黑发扎在脑后,只剩几缕随意地散落在肩膀上,眉毛颜色很深,尾稍斜飞扬起,直刺人心。深棕的眼睛在日光下偶尔会有火炭燃烧般的亮色。   毫无疑问,他绝对是那种让人又爱又恨的恶棍。   臭名昭著的渡鸦海盗团船长不是传言中独眼的肌肉大汉,也不是嗜吃小孩的络腮胡子,他全名萨兰·德雷,是个终日与烈酒为伴的恶棍。   也是个彻头彻底的神经病。   萨兰吹了声轻快而又痞气的口哨,将道尔顿的信揉成一个小团,像小丑手中的彩球一样从左边抛起,在右边接住。   “我决定了——”   渡鸦船长的脸上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如果这是在海上,看到这个笑容的水手们就知道他们的船长又要去搞点“打发时间”的把戏了。   “我要去看看那位让道尔顿那个蠢货神魂颠倒的美人。”   “我们……不就……是……来见……她……的吗……”   魔术师肩膀上的笑脸小丑下颚张合,发出慢吞吞的声音。   萨兰一翻手,纸团从他手上消失了,蹬着靴子的长腿收了回来。他愉快地说:“不不不,这可不一样,在跪在软垫上接受帝国女王的橄榄枝之前,我得先来见见,她是个怎么样的人——高塔的夜莺吗?还是什么。”   魔术师终于抬起了眼,他暗绿色的眼睛在阴影中古井般幽深:“别惹麻烦,惹了也别……”   麻烦我。   单词的声音刚刚出现在空气里,马车就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它刚好驶过小巷的拐角,而原先坐在马车的人,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轻盈敏捷地从车窗里跳出去了。萨兰在尘埃里打了个滚,然后很快站起来,他甩出抓钩,舒展身体,就像一匹陡然从休憩状态苏醒过来的猎豹。   几个呼吸之间的功夫,他就攀上了石墙,消失在魔术师的目光里。   魔术师肩膀上的小丑木偶闭上了嘴巴。   ………………   萨兰·德雷,现渡鸦海盗团团长,通缉赏金高达两万金罗币。   但此时此刻,他正大摇大摆地穿行在罗兰帝国的心脏,他踩着特制的软靴,从屋脊上奔驰而过的时候,就像一只低旋盘飞的渡鸦。风吹动萨兰没有扣上的棕色马甲,它们在风里像翅膀一样在他身侧展开,他熟练地甩出鹰爪般的抓钩,在行人难以察觉的间隙中从一座建筑跃到另一座建筑上。   他不止一次地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海军总督的官邸,从那蠢货的卧室墙壁上摘走他们的配剑。   ——现在那把配剑就挂在他腰间。   想提前见见那位愿意与他们合作的罗兰女王,这个念头只是随兴而起,但是当它产生后,变得格外具有诱惑力。   女王承蒙天佑的传闻哪怕是海上的海盗都知道。   在海盗们日常的戏言里,他们还说过,要是能够将那位得到天佑的女王从高塔里偷出来就好了——作为海盗,与风暴相伴而生的家伙,真希望自己能够像女王这样能够努驾风暴。   萨兰以自己的逻辑认真地考虑过这件事,并且觉得有些心动。   ——那可是传言中容貌举世无双的帝国玫瑰!   难道这样的活神佑者,不比木头雕的船艏像来得赏心悦目吗?   “天佑女王!”   他在风里快活地喊了一声,在行人抬头之前消失在另一座塔楼上。   夏宫的守卫是道尔顿的部下,他们尽职尽责地巡逻着,但巡逻队之间总有些间隔。萨兰抓住这些间隔,敏捷地进了宫殿。不过,宫殿实在是太大了,一时间难以找到女王的房间到底在哪。   萨兰想了想,躲进了一条回廊里。   一位倒霉的卫兵走过时,后脑勺重重挨了一下。   几分钟后,一位黑发的卫兵光明正大地走了出来。   ……………………   阿黛尔在罗德里大主教的陪伴下,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   大主教一边走,一边同女王汇报前段时间没收的圣洛林教派修道院财产的具体情况。   相关文件在汇总之前,他已经亲自都看过一遍了,而这些东西越看越令他感到气愤和悔恨。正如女王之前指出的一样,圣洛林派修道院已经成为帝国的一块腐肉。如果不是这一次大清洗,它还将继续侵蚀下去。   “一百一十三座修道院名下的不动产总计有土地一千三百一十七公亩。”罗德里大主教说,“其中有七十五家修道院的土地来源是违背了帝国对教会土地的法律,还有一些是他们从农民手里‘购买’来的。”   阿黛尔微微皱着眉,听罗德里大主教的汇报。   作为帝国最古老的封建阶级,教会拥有的土地数目一直在扩大,她也知道这些修道院扩张土地的办法恐怕不是那么“光明”。但真正汇总出来,还是很难让人不为此动怒。   “好一帮尽职尽责的圣徒。”   她讥讽道。   罗德里大主教也不免感到羞愧,但还是不得不继续汇报:“有一部分贵族希望能够拿回其中他们赠与修道院的土地。”   “拿回去?”阿黛尔怒极反笑,“可以,让他们拿脑袋来换。”   她动怒时,仿佛有火焰在那玫瑰色的眼睛里跳动,从轻柔的语气里透出的果决杀气在令人胆寒的同时,也赋予她一种独特的魅力。   罗德里大主教将目光从她的脸庞上移开,心里觉得将那群人扔上断头台是他们活该。   说话之间,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迎面走来一位佩戴宝剑的卫兵。卫兵看到他们,立刻恭敬地退到旁边,但没有低头。   擦肩而过的时候,大主教随意地瞥了那名卫兵一眼。   下一刻,他的袖剑陡然滑出,闪电般地刺向那名卫兵的咽喉。 第31章 重建海军   银光一跳。   黑发卫兵在千钧一发间抽出了腰间的配剑,以藤蔓状的金属护手挡住了大主教的致命一击。罗德里大主教的反应同样迅速, 他手腕一抖袖剑毒蛇般地滑开, 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朝这个伪装者刺去。   哪怕平日罗德里大主教总是穿着一身修士罩衣,但不要忘了, 身为神殿骑士团的前副团长现团长, 他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对付。   “真令人惊讶, ”伪装成卫兵的潜入者没有暴露身份的惊慌, 他一边应对罗德里大主教的进攻,一边调侃,“什么时候神殿骑士团的人也用起了刺客们的武器?”   大主教的回答是一道危险的寒光。   “等等!”打斗声引来了附近的卫兵, 眼看数把火枪枪口对准了自己和大主教,来人急忙一边后退一边高声喊道, “我没有恶意!”   “都住手吧。”   阿黛尔打断了这出闹剧, 旁观到现在, 她差不多能够猜出这位伪装者的身份了。   罗德里大主教不赞同地皱着眉,犹自警惕地看着潜入的伪装者。后者则在女王开口之后第一时间丢掉了配剑,毫无心理压力贴到墙壁上,并积极地举起了双手。   大主教这才退回到女王身边,但仍没有收起袖剑。   “我想,您应该是来见我的。”阿黛尔说, 她审视着面前这位特殊来客, “萨兰·德雷先生。”   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立刻露出了笑容,他身上带着股百无忌惮的妄为劲儿,哪怕被十几把火枪指着还能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他无视了罗德里大主教指向自己的袖剑, 厚颜无耻地说:   “感谢我的好兄弟,您竟然听说过我的名字,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了。”   匆匆赶来的道尔顿刚好听到这句话,险些要直接拔出枪,履行自己身为前海军的职责了。   ——去他妈的“好兄弟”。   “感谢这位先生替我发现了巡逻队的疏漏。”道尔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然后转身朝女王欠身行礼,“作为骑士统领,在您的安危上犯下如此严重的疏漏,是我的失责。请您容许我将此人待下去审问。”   “审问”一词听起来颇为咬牙切齿。   “喂喂喂!”   扔掉了配剑的渡鸦船长露出了个不敢相信的表情。   阿黛尔沉吟着,目光在道尔顿和萨兰之间移动了一下,随后轻柔地说:“希望您记住这个教训,德雷先生。”   说罢,她朝罗德里大主教点了点头,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地走掉了。   萨兰船长看向道尔顿,带着几分无辜和委屈地问:“难道我的出场不够有趣?不够令人印象深刻?她居然能这么对我?不愧是——”   道尔顿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   下一刻,他结结实实地给了这个恶棍一记老拳。   …………………   “恕我直言,陛下。”罗德里大主教抿着唇,带着几分他自己也没发现的不愉快,“与海盗合作并非什么好选择,尤其是‘渡鸦’这种臭名昭著的海盗团。他们向来以桀骜不驯出名,很难相信,这类人能够忠心耿耿地完成什么任务。”   “您的看法没有错,主教先生。”阿黛尔回答,“不凡之人总有其骄傲之处。”   刚刚那短暂的插曲显然已经让女王有了自己的判断。   难怪道尔顿在写信的时候,格外的不情愿。这位渡鸦海盗团的船长身手过人的同时,也自负骄傲到了极点。女王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够猜出他这么招摇闯进夏宫的目的何在——他想要亲眼评估一下未来的效力对象。   也许还带了点想要展现自身能力的意图。   可惜的是,这位海盗先生不知道的是,就算他骗过了罗德里大主教的眼睛,迎接他的也不会是女王的赞赏,而是“小玫瑰”的子弹。   ——罗德里大主教就曾经亲身体会过女王的敏锐。   事实上,阿黛尔并不介意萨兰·德雷,这位海盗先生是以何种方法出现在面前。她对宫廷繁琐的礼节并不看重,同样也不在意他是否会对自己忠心耿耿——海因里希多年的教导还是给女王留下了些东西,比起那些虚伪的东西,她更注重实际。   只要这位海盗先生能够为她成功打开新大陆的贸易大门,那么,她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为自己效力。   然而,她并没有阻止道尔顿将他带去“审问”。   原因很简单,不论如何,她都是这个帝国的统治者,这个帝国的女王。她可以不介意有才能的人保留他们的桀骜和自负,但绝不能在公开场合给予人一种触犯王者威严能不受惩戒的印象。   对于君主而言,那将会是十分致命的。   “‘渡鸦’海盗团活跃在可希米亚港附近,那里是图瓦王朝和鲁特帝国商贸的交汇点。”阿黛尔若有所思,“他们比我们更迫切地希望成为同盟进行合作,否则等鲁特帝国从和雅格的争端里抽身出来后,他们就要面对鲁特海军的围剿了。”   “事实上,鲁特帝国在五年前就围剿过‘渡鸦’海盗了。”   罗德里大主教知道的要更多一些,因为渡鸦海盗团与神殿骑士团有过一点过节。   很现实的一件事,出于生计或出于贪婪,几乎在每个商船往来频繁的海域,都会有海盗这种角色存在,特别是风帆时代到来之后。1553年,一群新海盗在距离玫瑰海峡不远的地方,劫掠了神殿骑士团的一批物资。   这件事惹怒了神殿骑士团,于是那批海盗,一个不漏都被挂上了通缉令。   后来,为了躲避神殿骑士团的报复,那群海盗离开了玫瑰海峡,北上到了可希米亚港——渡鸦之名就是从这件事来的。   大主教一眼认出海盗船长,也就是因为这桩陈年旧仇。   女王在意的则是另外一点。   ——渡鸦海盗团能够从鲁特帝国的围剿下存活,这种本事可比现在的罗兰海军要好上许多。   自从1543年,罗兰舰队惨败于雅格王国后,她的父亲和短命王兄皆无力重振海军。等到女王接任的时候,皇家海军中许多木制船只得不到维修,现在已经腐败了大半。海军的吨位更是减少到不过七千吨位,舰船数目降低到只有二十多艘。此外更别提还有一大堆的烂摊子,如码头船坞年久失修、海军溃散、水手数目不足……   前世她死后,帝国陷入三十年混乱,最后走向灭亡也并非完全是偶然。   一个没有强大海军却又极度依赖大海的帝国,根本难以在存活多久。   “您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   罗德里大主教在心底轻声说。   他明白为什么女王对那些声名狼藉的海盗如此重视——   她想要重建帝国海军。   逼迫大家族退让交出港口控制权,只是女王的第一步。她要做的还很多,很多。多到让人看着都觉得难以负担,看着都觉得疲惫。   “荣耀至上”。   罗兰王室的格言在女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将圣洛林派修道院的不动产进行拍卖,”阿黛尔没有注意到罗德里大主教在想什么,她思考着接下来该做的事情,“等到港口条例修订完毕,必须对第一批码头和船坞进行修复,同时还要修补尚且能用的战船。拍卖的这一批土地能够提供第一笔所需资金……但要注意,不能让购买者太过集中……”   “我会注意的,陛下。”   大主教下意识摸了摸袖口上的那颗宝石,然后很快松开。   他庆幸女王没有发现他将宝石镶嵌成了袖扣,但又有点失落。   阿黛尔这会儿倒有些真心实意地感谢巴尔德老神父和那些旧神派激进分子了……   如果不是他们策划了前面的那几次暗杀和游行事变,让她有机会有理由没收修道院财产。那么,凭王室现在的财政,想要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财,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那位海盗先生吃点苦头后,女王自然会见他。   为新市场,也为帝国海军。   …………………   正在吃苦头的海盗先生蹲在怀霍尔监狱里。   萨兰这回百分百确定,道尔顿这个屡屡被怀疑没有性能力的战争武器,是真的对那位手腕果决的女王陛下抱有某种特殊的感情了。   他有理由怀疑,把他扔进怀霍尔监狱是道尔顿在公报私仇。   虽然是秘密合作的伙伴,但以萨兰的恶劣性格,想要不得罪人,那还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萨兰对此还算有自知之明。   不用怀疑,什么时候道尔顿不需要从渡鸦海盗这里拿金币了,一定会立刻将他扔上绞刑架。   今天,道尔顿看起来就很想这么做。   但挨拳头这件事,萨兰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委屈。   诸神在上,难道欣赏那种从骨子里带着狠劲的女人,是他的错吗?作为纵横大洋的海盗,喜欢鲜血和刺激,不是很非常正常的事情吗?   脚步声逐渐传来。   “兄弟,你的心上人是真的不错。”   颧骨上青了一大片的黑发海盗先生懒洋洋地躺在稻草堆上,长腿交叠架在墙壁上,带着锁链的双手枕在脑袋后。   “你在……这里……也是……真的……不错……”   古怪的声音在阴冷的监狱里响起,令人听得头皮发麻。   “操。”   萨兰船长一跃而起,惊愕地看着站在栏杆外的人。   “怎么是你这个家伙?”   肩膀坐着笑脸小丑木偶的魔术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麻烦到我了。”   顿了顿。   “女王要见我们。” 第32章 头戴王冠   阿黛尔没有在谒见室接见两位海盗。   毕竟他们的肖像现在还高挂在各个通缉栏里, 女王或许可以不在意他们是如何声名狼藉, 但也不想在这国会将开的时候,平添事端。   为此,会面的地点被安排在了夏宫西北角的一个小露台上。   露天阳台带有半边类鸟笼的弧形栅栏, 花匠们精心培育的玫瑰藤蔓顺着弧栏铺展开, 深深浅浅的绿叶里缀满一簇簇珍珠般的浅粉色小玫瑰花。花香因为空气的流动而没有那么浓郁,淡淡的。而从露天阳台的另一半边看出去, 能够看到远处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白河。   萨兰和魔术师在凯丽夫人的带领下,见到的就是坐在玫瑰丛下的女王。   因为并非是在正式场合, 阿黛尔没有选择那些沉重繁复的华裙, 只穿了一条较为简单的暗银色长裙。她坐在高高的椅上, 裙摆垂落到地上, 就像美人鱼的尾巴。   女王朝他们伸出手。   萨兰抢先一步上前, 在凯丽夫人略有不悦的目光里,执起女王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魔术师就得体多了,他轻轻地行过礼后, 很快就松开了女王的手,湖绿的眼睛沉静得有些奇特。   凯丽夫人为他们送上了下午茶和甜点。   女王白净的指尖搭在银杯边缘, 微笑着看着两位特立独行的海盗先生。   面见女王的时候没有摘下帽子是很失礼的行为,因此魔术师今天没有戴他那顶黑色的宽檐帽,脸庞暴露在阳光中似乎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他肩膀上的那只小丑木偶,在经过仔细检查,确认没有暗藏武器之后, 被特许一并带来了。   “所有海盗都同两位一样吗?”   阿黛尔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在距离自己不远的椅子上坐下。   与那天闯进夏宫不同,萨兰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谨慎了许多。   面对道尔顿时口无忌惮是一回事,面对女王的第一场正式会面接见,又是另一回事。   他是个行事百无忌惮的神经病,但这绝不意味着他就是个蠢货。   恰恰相反,需要的时候,萨兰同样敏锐得出其——在这个时代里,能够活下来并有所作为的,都不会是什么蠢货。   女王的第一句话语气温和随意,愚钝的人会将女王的话当成闲谈,敏锐的人却该抓住女王话语背后的审视——是否所有的海盗团,都拥有和渡鸦海盗团一样的实力?渡鸦海盗团要以什么来证明自己能够胜任皇室即将委派的事?   萨兰不得不更正自己对女王的印象,她不仅有胆魄将贵族们送上断头台,同时也有如蛇如狐般的狡猾。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刁钻。   如果女王真的像他们推测的那样,是打算将海盗笼进帝国阴影里的海军队伍。那么作为海盗分子之一,他们不能过分贬低其他的海盗,否则帝国对他们的评估也会随之降低。但若说所有海盗都具有和他们同等的实力,那么他们又凭什么来获得开辟新市场的委任?   这场面见,起因是王室需要海盗的力量没错,但两者间,海盗更加需要来自帝国的保护和支持。   否则,渡鸦海盗团就无需同道尔顿合作了。   女王显然早已经判断出了这一点。   今天带有私人意味的会见,一面体现了她本人对海盗的友善,另一面却强调了帝国与海盗之间,谁才是主导。   正应了那自古以来的看法,头戴王冠的人,不论外表看起来什么样,但有一点终归是相同的。   ——他们为政治而生,本身就等同政治。   “在海上谋生的人总有相似之处,”萨兰说,“不过,我能肯定,绝不是所有海盗都能够像我们这样有这等荣幸得以面见尊贵的陛下。”   阿黛尔莞尔一笑:“你们的勇敢和传奇,我已经听道尔顿讲过,也许你们愿意讲讲在海上遇到的事?”   萨兰在心底遗憾叹气。   如果单纯是他觉得十分迷人的美人提出这个问题,那他大可讲讲一些轻快的,勇士般自由潇洒的故事。但是,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先是一位精明的王者,其后才是他欣赏的美人。   于是,虽然玫瑰开得茂盛,芳香弥漫,美人的面孔在日光下越发艳丽迷人,下午茶和甜点也样样精致,但交谈的内容却同浪漫风雅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从天国之海到赤海,从赤海再到水银海,轻便敏捷的海盗船穿行在唯独他们知道的险恶礁石之中,从种种商船难以防卫的地方鬼魅般地出现。随后就是商船武装与海盗船的交战,炮火和鲜血。   海盗们有他们的办法辨别船只来自什么地方。   来自雅格王国的船只船艏楼高大而笨重,雅格的商人以橄榄油和香料为主要经营种类。来自自由商业城市的船只,因为他们兴旺发达的银行业而经常满载最重的金属和宝石,然而这些船只往往物资充足,会谨慎地避开便于海盗战斗的地带,鲁特帝国的染料产业发达……   随着谈话的进行,阿黛尔很快地通过萨兰的讲述,在心中勾勒出了布满航线的海图,并且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各类船只的适应性和不足。   “埃尔米亚大陆那边有着他们自己的信仰,他们相信人的灵魂在死后会回归太阳,相信太阳鸟九死九生,世界随之九次陷入黑暗,然后再从黑暗中九次恢复光明。”转入到埃尔米亚大陆的时候,讲述者从萨兰变成了魔术师。   尽管魔术师是个喜欢让小丑玩偶代替自己说话的怪胎,但道尔顿的介绍没有错。   他同时还是个杰出的冒险商人。   他像游历过很多地方,连埃尔米亚大陆这种异教徒的土地都了如指掌。对于各地的物产和市场的微妙变化有着敏锐得可怕的直觉,阿黛尔听了一会儿,打断他。   “您是埃尔米亚人?”   她温声问道。   魔术师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骤然紧绷起来,在那一瞬间阿黛尔感觉他像一柄差点出鞘的剑。   同一时间,萨兰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不用紧张,先生。”女王安抚道,“您将自己的口音掩饰得很好,只是埃尔米亚语言音节更为短促,习惯还是会残留一点痕迹。不过,我相信今天之后,这个小小的瑕疵也不会再出现了。”   魔术师幽绿的眼睛与女王久久地对视着,女王唇边带笑,态度亲和。   他一点一点让自己恢复常态,但接下来的讲述显然克制了很多。   “现在,我不怀疑我们能够开辟新市场了。”   在会见结束之后,阿黛尔对凯丽夫人说道。   凯丽夫人在刚刚的谈话里,一直状似在看一本书。不过,女王知道,她肯定全心全意地关注着自己这边的动静,要是刚刚两位海盗先生有什么异动,她肯定第一时间喊进外边的守卫。   “您怎么知道的?”   凯丽夫人一边替女王将被风吹得垂落到肩膀上的头发挽起,一边温和地问。   “如果一位曾经埃尔米亚大陆的显赫之人都无法为我们打开新市场的大门,那天底下,还有哪个冒险商人可以做到呢?”   女王意味深长地说。   与此同时,刚离开夏宫的两位海盗先生也各有想法。   “真是位危险至极的美人啊。”   萨兰船长感叹,他将面见女王时扣得整整齐齐的纽扣扯掉两颗,扯下来的纽扣被他上下扔着玩。   “伙计,她怀疑你了。”   “麻……烦……”   魔术师一言不发,大踏步将萨兰船长甩在身后。肩膀上的笑脸小丑人偶转动脑袋,下颚张合,慢吞吞地回答。   萨拉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毫无同情心。   ………………   同两位海盗先生的会面,让女王确定了不少事,对另外一些事——主要是该怎么处理港口——也有了更清晰的看法。   于是,很快地,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御前会议召开得更加频繁了。   书记官、律师、税务官和法官们不得不陪着他们的女主人一起,跟陀螺一样旋转了起来。萨兰和魔术师先生在那之后,又分别被女王召见过几次。更多的时间里,诸如道尔顿、罗德里、海因里希、财务大臣……这样重要的官员经常接受她的咨询,一直交谈到深夜。而等到他们离去后,女王还要自己继续处理另外一些事。为了这个,凯丽夫人的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   当留下来咨询的人是海因里希的时候,凯丽夫人的嘴唇是抿得最紧的。   距离国会召开只剩最后两天时间,女王与海因里希最后核对拟定的草案,这一部分涉及的港口多为海因里希家族所熟悉的。   海因里希偶尔会感觉到凯丽夫人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警惕和不满。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不满是从何而来,但是谁也没有提。   凯丽夫人是不愿意触动女王的伤痕,海因里希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女王……谁也不知道女王怎么想的。   有些时候,海因里希会有种错觉……   觉得一切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阿黛尔加冕为王之后,面对诸多繁杂的国事,也和现在一样会与大臣们一直交谈到深夜。而他便是那个最常被询问的人——就像她任命他为国务大臣时说的一样,她希望他能够尽自己所能给出他觉得最好的建议。   “我听闻阿瓦罗爵士返回到月河谷地去了。”   就即将在国会上提出的渔业法案商谈告一段落后,阿黛尔随意地说。   海因里希仓皇地移开目光,握笔的手关节泛白。   “是的。”   他简略地回答,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第33章 她即罗兰   海因里希能够感觉到阿黛尔隔着烛火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希望她问些什么, 又不知道她若是问了,自己该如何回答。   过了片刻,约许是短短几秒,也有可能是漫长几个世纪,女王收回了目光。   “这次的重点在于港口条例。”阿黛尔说。   她什么也没问。   “在航海与港口之间, 航海更为敏感。”海因里希不知道自己是该骄傲于教导出来的学生如此优秀, 能够完全地将个人的感情与政务切割开来, 还是该觉得苦涩。他将目光投向女王放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   之所以商讨进行到这么晚, 与这份女王授意给私人法律顾问草拟的文件有关。   它是此次即将重新修订的航海条例里的一部分。   文件开头以漂亮得如同印刷的花体字写着《罗兰帝国进出口条例》,如果要海因里希来形容的话,它就是整部航海条例里最可怕,最有可能引爆整个局势的那一部分。   “贵族不会反对它, 港口城市不会反对它,平民也不会反对它。”   阿黛尔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思着,慢慢说道。   “但是它将迎来不止雅格王国的戒备。”海因里希说。   这件事与罗兰如此的港口贸易有关。   十几年前的那场海战战败后, 为了避免高昂的维护保养经费开支,也为了偿还一部分战争欠款, 罗兰的皇家舰队船只被拍卖给了私人所有。在那以后,罗兰帝国的双王时代告终, 凯瑟利属国叛乱, 王后被送上断头台, 国内政治陷入了长久的混乱。海军从此一蹶不振。海军的疲软造成了短短十几年间, 罗兰帝国海上活动衰落,失去了海上武装力量的保护,罗兰的商人们根本无力于参与到风帆时代的海上角逐里去。   女王能够逼迫海因里希退让,海因里希能够说服绝大多数贵族放弃港口的控制权转而接受掠夺许可,原因都是这个。   如今从自由商业城邦、图瓦王朝等地而来的商船使罗兰帝国东侧的港口变得较为繁忙。但与此同时,令人痛心的是,往来的罗兰帝国贸易货物,竟然有七成以上是由外国的船只装运的。   出于这个原因,哪怕表面上罗兰的港口依旧繁忙——甚至比以前更为繁忙,但对罗兰人来说,他们的布料产业、航运业和造船业仍然正在迅速地衰落。   “金币在家门口落进别人的口袋”。   用这句话来形容如今的罗兰帝国再合适不过了。   而眼下,摆放在女王桌面上的这份《罗兰帝国进出口条例》,毫无疑问将成为引爆这种局面的导火索。   对于女王来说,这份条例是推动港口商业恢复发展,推动造船业发展必备条件。对往来外国商人艳羡不已的罗兰商人和港口行政司法官们一定会举双手双脚赞同——他们把自己的贫困归咎于这些外国船只很久了。贵族们……别忘了大多数贵族也有自己的商队。   而对于帝国整体来说,他们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来支持这份条例——   转嫁仇恨。   女王与她的政府能够把这些年来,由于混乱和自然灾害而在广大民众中诞生的怨恨,转移到国外去,转移到那些来满载金钱的外国船只上去。还能借这个机会,凝聚罗兰人的民族意识。   但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们将面对来自自由商会城市的敌意,来自教皇国的干涉,来自雅格王国的推波助澜。   一场属于商业领域,甚至很有可能引发到军事领域的战争,将会由这份薄薄的文书打响。   “您可以等一等。”海因里希建议,“等到新市场打开后,再进行颁发。”   海因里希在这件事上持反对意见。   原因很多,为了帝国,为了家族,更重要的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是……为了他的私心。   他私心里不希望阿黛尔提出这份条例。   它或许会为帝国带来一个重振荣耀的机会,为港口为贵族为商人带来前所未有的美好时代。但为女王带来的,却是更多的危机,更多的责难,更多的致命风险。   所有足够清醒的人,都应该知道,女王如今的权威只是暂时的。   一旦女王主导这份法案,毫无疑问,人们会不遗余力地利用她的“神佑”之名来宣传它,来履行它。如果它蕴藏的机遇成功了,女王将被彻底奉上神坛,但如果它失败了,女王与她的政府没能承受住它蕴藏的风险,没能抵挡住来自国外的压力,帝国重陷泥沼,那么原先被转嫁走的仇恨将变本加厉地施加到女王身上。   人们不会去管是否是政府的实施失利,是否应当由整个运转体系来承担失败的后果。   他们只会把一切愤怒倾注到女王身上。   届时,女王很有可能再一次失去王冠,也失去性命。   “人们把王者当成神,”海因里希低声说,“但王者终是凡人。”   阿黛尔久久地注视着桌面上的《罗兰帝国进出口条例》,烛火光摇曳跳动,火焰的光明与灼热并存。她自然可以等,等到新市场开辟后,万无一失再来推行这份条例。   但是,她可以等,罗兰不能等。   等到新市场开辟,罗兰再来慢慢地发展造船业,慢慢地培养自己的水手和商人,那等到他们赶到新市场的时候,闻风而来的雅格商人和其他国家的商人,早已经将它瓜分完毕。   他们将打开的是一块全新的蛋糕,在打开蛋糕盒子之前,他们就该准备好守护它的武器与力量。   “机遇与风险并存。”   阿黛尔回答。   她是女王,她即罗兰,她为帝国的一切命运负责。她拿起笔,在条例的底端加上了一行字,最后签署上自己的姓名:   阿黛尔·罗兰。   笔迹凌厉,如战刀出鞘。   ……………………   一个月的国会准备期已经过去,国会正式召开的这天,帝国首都盖尔特城被秋意笼罩。   盖尔特之秋美得足以入画,这座古老的帝国首都东侧匍匐着广阔绵延的王室森林,秋日那里的枫树成片成片地燃了起来,深红金黄的叶华美得像是贵女的裙子。光掠过森林,落在由它拱卫的盖尔特城上,这座古老的岩石建筑林立的尖塔与城墙,也随着变得沉郁优雅。白河流经整座城市,在一天里随着太阳光线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色泽。   白河河岸两侧设有专门的检查岗,用来停靠皇家的驳船。   在阿黛尔不那么忙碌的时候,她会尽可能多的出现在人们眼前,要么乘坐驳船在白河上航行,要么骑马经过盖尔特的王室大道。在这方面,她的看法一向与海因里希相反,海因里希认为维持王者的神秘更有利巩固威严,而阿黛尔则认为,一位统治者每远离人民一步,就是把自己往断头台上送近一步。   国会开议这天,女王选择乘坐驳船前去。   “人们都说她是被选定的玫瑰。”   身为海盗,萨兰和魔术师没有资格随同女王参与国会开议仪式,他们混在人群里。   此刻,白河两岸早早地就站满了等着想见女王的市民们,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曾亲眼目睹过女王在道尔顿等人的簇拥在从圣玛利亚大教堂中走出来,而有些人则因为那天自己没有去广场而悔得想要以头抢地。   天佑女王的那一幕在这段时间里,被无数巧手的画师和金匠们再绘出来,错过奇迹的人们纷纷将它们买走,当成圣物一样安放在自己家中。很快地,这类首饰盒,挂画,圣盒子等事物成为了帝国首都最受欢迎的装饰物。   当女王装饰有玻璃窗户的专属驳船出现在河面上的时候,人们真心实意地欢呼了起来。   “真是位值得敬畏的君主啊。”   萨兰低声感叹。   女王戴着王冠,穿着纯白的长裙,裙上每一处精心而为的褶皱和蕾丝起伏处都缀着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如星光的小圆亮点。裙外加了一件深红的斗篷。粼粼的河面波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脸庞在光里如天使降临人间。   女王朝着白河畔的人们露出笑容,并举起手。   那是与贵族们或高傲或虚假的微笑完全不一样的笑容。   萨兰能够感觉到,她是全心全意地热爱着她的人民,她对她们展露的笑容如此温和,如此亲切。而他相信,不止他感受到了这点,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一点。   欢呼声变得更大了。   一名老人在女王朝他颔首回礼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   萨兰站在人群中,目睹这一切,忽然变得有些沉默。魔术师抬手压了压头顶的宽檐帽,以为这一幕让他打消了那足够道尔顿把他崩了脑袋的想法,正想转头和他说话。没想到,紧接着就听到一句:   “……看起来更美了。”   魔术师沉默了片刻,站得离他远了点。   道尔顿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否则恐怕会想要让萨兰连夜滚出罗兰,滚到埃尔米亚大陆去。   在王室驳船抵达国会议场的时候,海因里希刚要上前一步,伸手将女王从船上扶下来。一旁的道尔顿抢先一步,朝女王伸出手。   作为女王的骑士统领,他被赐予了穿皇室专属的红色外套的权力。今天他穿的是骑士统领的服装而非帝国元帅的服装,肩膀上佩戴着那朵镶嵌着红宝石的黄金玫瑰,带着洁白的手套。   女王将手放在他手上。   海因里希一言不发地站直了身,看着道尔顿将女王扶下船,女王侧头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第34章 灵魂予你   道尔顿抢在海因里希之前, 将女王扶下来, 有私人原因在内但也并非完全是出于个人原因。在女王走入作为国会举办地点的比尔盖娅宫这一段路上,道尔顿压低声,迅速地同女王汇报了一件突发事件。   一位贵族议院的议员和一位来自莱西港的城市代表,昨天傍晚发生了冲突,双方最后还动了手。   “在哪里动手的?”   阿黛尔一面微笑着同道路两侧的人们挥手, 一面低声问。   道尔顿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顿了顿, 才飞快地含糊地讲了一个地名。   “好一帮尽职尽责的大人们。”她笑容不改, 讥讽道。   无怪乎道尔顿神情微妙了,那两位议员先生发生争端的地方在盖尔特城东南区,那里是众所周知的妓院区。这么一来,他们是为何起了冲突, 就可想而知了……这原因实在是拿不上台面。   令人好气又无奈的是,尽管事情的起因简直荒唐,但女王还是要将这件事记下来,并保持警惕。   ——在国会即将召开的前一天, 贵族院和平民院的议员之间起了争端,事情这么巧, 难保背后没有人动手脚。   阿黛尔和道尔顿谈话很短,交谈之中伴随着塔楼的红钟声, 他们抵达比尔盖娅宫的国会大厅。   以金色和红色为主基调的国会大厅中两院的议员们早就落坐完毕, 大厅东西较窄, 南北较长, 三座由金匠特别打造的巨大吊灯悬于众人头顶,每一座吊灯起码点着数百支蜡烛。上千支蜡烛发出的光经由大厅角落的镜子折射,将空间照得辉煌庄严。   女王的王座绝对是整座大厅中最夺目的存在。   王座位于所有议员席位与主席台之前,立于台阶之上,以珍贵的红宝石蓝宝石装饰,扶手被铸成罗兰家族的玫瑰藤蔓状,藤蔓从两边延伸向上,拱卫成凛然高背,银铸的十字剑垂直而下,构成了整张王座的轴心。   女王在王座上坐下后,两个议院的代表上前下跪行礼。   阿黛尔从王位上优雅地起身,谦逊地鞠躬回礼。   当礼节完毕四下肃静之后,女王按照传统的礼仪进行会议开始前的演讲,这份演讲将奠定本次国会的主题与未来政府的努力方向。   “各位先生们。”   水晶烛台的光落在女王身上,王冠上的钻石折射出耀眼的光辉,她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沉稳有力地开口。   “三百年前,为保护帝国每一位人民的利益,家族与城市的代表应帝国的号召,从全国各地而来,汇聚在他们忠诚效力的君主座前,建立起这个古老而辉煌的机构。自那以后,它便成为了帝国荣耀的剑与盾。”   “在今天,我衷心感谢过往许多年里,你们与这个古老机构为帝国所作的一切努力和贡献。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们能够铭记国会的使命。因为,在接下来的会议里,我们将面临的是帝国一千五百年以来,最为严峻的挑战。”   “先生们,请不要忽略这样一个事情——我们的敌人无处不在,我们的朋友却稀如晨烛。十三年前,我们的敌人夺走了我们在天国之海西侧最后的一块立足之地,我们美丽的夜莺岛。而今他们又企图将我们从自由的贸易市场携手排挤出去,他们正在绞断我们海上的航道,那是从帝国土地延伸出去的血管,他们要令我们焦灼,令我们饥渴——雅格、图瓦以及西乌勒等国家,他们正筹谋着侵犯我们神圣的领土,夺走属于我们的荣耀与辉煌。”   “这一切,皆源于我们失去了我们在海上的臂膀。”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我们必须看到大洋上正在发生的事情:风帆取代木浆,破开风浪的同时也破开了野蛮、传统的旧时代。全世界的财富在海上流通,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谁失去了海洋,谁就失去了一切。为此,我们将在本次议会上提出将对帝国幸福具有重大后果的条文。”   “这些条文,将决定帝国的命运,我要求你们每一位,在参与表决的时候,时刻谨记肩膀上所背负的责任。”   “诸位,新时代已经到来,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改变,或者死亡!”   洪钟敲响,帝国会议正式拉开帷幕。   …………………………   除去国会开议的那天和休议的那天,女王会出现国会大厅,其余时间她都住在距离国会不远的宫殿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女王对议会就此失去掌控,恰恰相反,国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尽数汇报到女王耳中。   阿黛尔皱着眉头听传令员为她带回议事辩论的消息,压着自己的火气。   不论是贵族院还是平民院,如果他们想要就某些拟定的条文与女王进行协商沟通,那么就需要派出各自的代表,来到女王的谒见室等候接见。   传令员带来最新的议事辩论情况时,额头上直冒冷汗。   “真是一群蠢货!”女王罕见地动怒了,“如果他们想要为这一点小事浪费所有人的时间,那就让他们滚好了!”   尽管大部分时候,阿黛尔总是面带微笑,待人宽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动怒的时刻。她微笑的时候,有多么令人轻松快乐,那么她发火的时候,就有多么令人颤栗惶恐。现在,就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撞到了枪口上。   令女王动怒的就是那两名道尔顿提及的贵族议员和城市代表。   随着条款一项项商讨表决,贵族议院和平民议院在港口条例的隐形税收款项上争辩了起来。   在争辩最为激烈的时候,这两位先生不小心地将前几天的恩怨带进了辩论里,贵族议员嘲讽城市代表“连嫖资都舍不得出的家伙,无怪乎连这一点税都交不起”……由此引发了一场混乱的争吵。   “以渎职罪把这两个蠢货扔进怀霍尔监狱,告诉其他人,给我记清楚他们在什么场合。”   传令官满头汗地出去了。   “他们大概是想看看您在贵族院和平民院中,倾向哪个。”罗德里大主教说,他负责向国会议员们传达女王期许,这份工作本来是由海因里希担任的,不过今年女王换由罗德里大主教来了。   道尔顿倒也想担任这个差事,可惜就像海因里希是贵族们的领袖一样,某种程度上道尔顿便是平民院的代表。   女王既然换掉了海因里希,就不会让自己在明面上倾向平民院。   她以一种微妙而精准的手腕,操控着复杂的关系,既有女性的敏锐柔和,又有王者的威严与不可揣测。   “那就让他们猜吧。”阿黛尔刻薄地评价,“一群蠢货。”   人们总说时代之势汹涌而来,聪明的人该学会顺势而为。但现实生活里,多的是恪守往日的固执家伙。这些家伙呢,不在新时代里狠狠地磕得头破血流,是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愚钝。   罗德里大主教抬手铺开一张纸,准备替女王书写接下来的口谕。他刚好坐在窗边,抬手的时候,腕上的钻石袖扣折射出一点跳跃的火花似的光。   亮光引起了女王的注意,她侧首看了过来。   罗德里大主教下意识地缩回手,想要将衣袖处的小秘密藏起来。不过他晚了一步,女王已经看到了。   “您留着它?”   阿黛尔意有所指地问。   罗德里大主教的羽毛笔停在半空中,他僵硬着脸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主教袍上镶嵌女人佩戴的宝石,嗯?”阿黛尔微微俯身,她伸手碰了碰那枚自己扔下的宝石,她的银发垂落到罗德里大主教手背上,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罗德里大主教其实分不清她的暧昧几分真几分假。   她是一位卓越的女王,与此相对,作为女人来说,她绝不是什么好的爱慕对象,因为她太过于危险。   就像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闻到轻柔甜美的幽香,她抬头问的却是:“我听闻巴尔德神父踏上断头台的时候,您送了自己的导师一程?”   “是的,陛下。”罗德里大主教回答,“他教导我踏上追逐救赎的道路,哪怕我们选择不同,但他终是我的导师。作为学生,既然寻觅到了真正的道路,自然应当告知他。”   阿黛尔有些古怪地看了罗德里大主教一眼。   她倒有几分想问他,巴尔德老神父真的没有被他的道路气死吗?——追逐一位不信神的异端君主,这样的道路能够令绝大多数神职人员惊骇吧?   不过,阿黛尔并没有因此就真的小看罗德里大主教。   罗德里大主教能够成为罗兰帝国最后一位封圣的人,他的毅力和智慧就远超常人。如果不是那场她重生得知的暴雨,他倒也不至于信仰崩塌——实际上,罗德里大主教之所以那时会如此茫然也并非单纯是那场雨的原因。   阿黛尔认为就算没有自己,最后罗德里大主教还是要走上信仰重塑的道路。   他是少有的保留着怜悯与对真理格外偏执的人。   他此前对旧神教会的坚定信仰来源于此,但也因此当教会的种种举动与他心目中的救世相驳的时候,他受到的冲击会更大。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圣洛林教派最终毁灭,罗德里大主教自己成立了与新神和旧神都截然不同的教派。   神判的雨,只是以一种最猛烈的冲击,将所有他早有的怀疑撕裂开来,赤裸裸放到他面前。   雨夜古怪的君臣对话后,第二天大主教就又像平时一样开始主持日常的宗教活动,开始参与到女王统治下御前会议的政治活动里去了——并且展现出了敏锐的政治嗅觉。   “有人告诉我,您正在与新神教派接触,正着手于翻译古典书籍,其中不乏异教徒的书籍。”女王仔细地观察着罗德里大主教的神色,“告诉我,主教先生,您该不会打算把木偶神像扔进火里吧?”   她无所谓大主教在那天究竟明白了什么,他重塑了什么样的信仰。   但她不希望他剑走偏锋,在罗兰掀起一场无神论的变革。虽然对于统治阶层来说信仰随时可以根据利益更改,但是帝国不需要这么快就掀起这种超前数个世纪的革命。   女王可不想帝国现在就与世为敌。   “您不用担心。”   罗德里大主教声音低得只有他和女王才能听清,他握住女王刚要收回去的手。   “您是神明,也是魔鬼,而我把灵魂交到您的手中。” 第35章 告诉我吧   我们为何信仰?我们信仰什么?   巴尔德老神父被送上断头台的那天, 雨刚刚停歇不久,圣玛利亚大教堂的钟声久久地回荡在天空, 白鸽与群鸦一同振翅飞起。   罗德里大主教站在人群之中,身边是其余神殿骑士团的兄弟。   他听着身边的人们对即将被处死的旧神教徒咒骂, 指责他们亵渎神明, 听着有些人故意大声诵读神被学生出卖的故事。薄薄的晨雾带着丝丝寒意,他无动于衷地站着, 平静得不可思议。   既然信仰神是因为神拯救世人,那么当神只能带来屠杀与罪恶, 祂就该随所有无知无觉的木刻偶像一起被投进熊熊炉火。   巴尔德老神父与其他人一起从怀霍尔监狱走出的时候, 身躯在风中显得又瘦又小。   作为他的学生,罗德里大主教在人们或好奇,或唾弃, 或审视的目光里走上去, 与自己的导师做最后的告别。   “你会下地狱。”   临死前,巴尔德老神父枯瘦得仿佛只剩骨头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从咽喉里发出固执恶毒的诅咒。   海因里希家族的毒药彻底毁掉了他的嗓子,他用尽全力发出的声音在他人耳中听来, 就只是一串古怪的嘶鸣。   “不。”   罗德里大主教俯身,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曾经指引自己走上属灵之路的老人。他就像以前一样, 低声告诉导师自己所领悟到的真谛。   “没有地狱,没有神国, 老师。”   没有地狱, 没有神国。   人心即地狱, 人心即神国。   巴尔德老神父一开始没有明白他说了什么,但是很快,他如同看一个怪物般看着罗德里大主教,如同从来不认识自己这个学生。然而,罗德里大主教已经起身,看向一旁的刽子手,眉骨之下眼睛的蓝色就像刚刚打造出来的兵器。   “请您尽可能快地结束他的痛苦吧。”   他朝刽子手鞠了一躬,走下高台。   刽子手扬起了刀。   苍老腐朽的鲜血高高飞溅而起,刽子手按照惯例抓着头颅,朝所有围观者展示。   巴尔德老神父那张在怀霍尔监狱里迅速变得苍老褶皱的脸,最后定格在一个古怪惊骇的神情。   没有神,没有教义,没有信条。   他平静地想。   什么能够拯救罗兰,他就信仰什么,就追随什么。   “您会锻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罗德里大主教喃喃,“您会让所有罗兰人挣脱噩梦。”   他很快地放开了女王的手,恢复了一贯的严肃神情。   当他携带女王的意志离开房间后,女王转头看向凯丽夫人。   “我该不会是释放出了一位怪物吧?”   阿黛尔的语气听起来兴致勃勃多于惊讶。   凯丽夫人谴责地看了自己的女主人一眼。   她可不觉得大主教的改变是什么好事,一位愿意为心中的“救赎”不折手段的主教先生,可比原先虔诚刻板的旧神派忠实分子来得可怕多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将为自己认定的正义做出什么事来。   女王微笑起来:“不要担心,凯丽。”   怪物又如何?   只要能够达到目的,那么不论是神还是魔鬼,她都将驱使他们为帝国效力。   神明与魔鬼是否真的存在,人们不得而知,但罗兰帝国的议员们倒是清楚地认识到了帝国女主人的魄力和决心。   她将贵族领袖、新教领袖和神殿骑士团的力量整合到了一起,以强硬的手腕推动国会如陀螺般运转起来。在这种样的驱使之下,尽管国会代表着最复杂也最纷乱的利益重订,议会推进的速度还是远超从前。   当休会的典礼落幕,女王再次出现在国会大厅的时,议员们看她的目光已经掺杂上了敬畏。   “我很高兴,”女王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朝议员们优雅地屈膝以示感激,“你们没有忘记帝国交与你们的使命。你们中间或许有人心怀忧虑,但是,请相信我,在不远的将来,你们一定会为自己投出那正确而又关键的一票而感到自豪。”   “因为——”   女王提高音量,她站直身,高高地举起手中厚厚的文件。   “这就是帝国的未来,荣耀的未来!”   上千支蜡烛的光照亮整个大厅,照亮女王如燃火焰的眼。   ……………………   “鲁特帝国不可能拥有一位罗兰王后了。”   看着密探传来的罗兰国会通过了新的《罗兰帝国港口条例》和《罗兰帝国航海条例》消息,奥尔西斯在长久的沉默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身边的好友詹姆斯男爵吃了一惊:“您在说什么啊?罗兰不是向我们展现出了诚意吗?”   奥尔西斯指着放在桌面上的秘密文件:“你将这称为诚意?我亲爱的詹姆斯先生?”   罗兰帝国这一次的行动迅速前所未有地快。   就像罗兰向来认为鲁特帝国的等级会议形同虚设,皇帝占据太大的权力,专制暴政。鲁特帝国也一向嘲讽罗兰的国会制度流程缓慢,认为他们召开国会任由几十上百位代表争吵简直愚蠢至极。   “等到罗兰国王让议会通过战争税款,他的敌人早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这是鲁特帝国的贵族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尽管不乏夸张的成分,但罗兰国会决议的繁琐和迟钝仍可见一斑。   然而,这一次罗兰帝国的国会效率前所未有地高。   前后不过一个月,国会就结束,并成功地通过了两部改动极大的条例。   “你还看不出来吗?”   奥尔西斯无可奈何地叹气。   詹姆斯陪同他长大,又出自忠诚的王室附属家族,他其实有心让詹姆斯充当自己的心腹大臣。但是,詹姆斯就同绝大多数老贵族们一样,有着一些古板的看法,往往被旧俗蒙住眼睛,哪怕事情摆在面前也视之不见。   什么能够让一个臃肿庞大的政府机构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什么能够让一个充满争议与推诿的政府机构变得锐气蓬勃不畏改革?   “这两份条例幕后是过人的决心与胆魄啊。”奥尔西斯说,“不要把握住硝烟的手当作是握针线的,否则定会付出代价。詹姆斯。”   他的口吻严肃起来了,詹姆斯凛然一惊,尽管还有几分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将正视起罗兰帝国这次的变动和那位神秘的女王。   “我们还要与罗兰帝国结盟吗?”詹姆斯思考了一下,问道,“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真正履行这份婚约,那么结盟的诚意也势必要大打折扣。罗兰帝国颁布这两部新的港口条例,目的是为了重建海军,也许有一天他们的海军就将与我们为敌。”   “哪怕未来会成为敌人,至少此刻,罗兰与鲁特必须为朋友。”鲁特帝国的年轻掌权者,奥尔西斯回答,“我们不能让罗兰转头回归教皇的怀抱。”   鲁特帝国在二十三年前确立新神教派为国教,阻断了国内教会与教皇国的联系,不再认可教皇为鲁特名义上的“皇帝”,公然建立起了自己的帝统。从那时起,鲁特帝国就与教皇彻底撕破颜面。   正是为了这个,在此之前阿瑟亲王代表兄长,前往罗兰进行婚姻谈判的时候,是从海上走的,而非陆路。   ——要知道,鲁特帝国南部与罗兰帝国北部可是接壤的。   然而,罗兰帝国与教皇国也同样是接壤的。阿瑟亲王若是在罗兰边境为教皇国的人所逮捕——不用怀疑,类似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屡见不鲜——那对于鲁特帝国将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与鲁特帝国不同的是,罗兰帝国境内旧神教派与新神教派长久共存,僵持不下。因此,罗兰帝国虽然也自称为“帝国”,却仍尊奉教皇为名义上的“皇帝”,没有彻底地与教廷撕破颜面——这使他们同教皇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   “罗兰女王是新神教教徒,教皇与教廷刚刚在不久前的宗教大会上宣布新神教派皆为异端。”詹姆斯提出不同的看法。   这下,奥尔西斯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了。   “我亲爱的詹姆斯,”他关切地问,“你为何会认为信仰这种东西,对君主有约束力?”   ……………………   “看来奥尔西斯也知道,信仰对君主来说,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更改的面具。”浏览完从鲁特帝国来的信,阿黛尔轻笑着,将它扔到了桌面上。   罗兰帝国的国会刚结束不久,两部条例只是刚刚订立,还未真正投入实行,鲁特帝国的信使就到了。并不让人意外,罗兰企图重建海军的野心,引起了鲁特帝国的警惕——事实上,任谁都不会放心邻国强盛壮大。   最好的盟友莫过于不算太弱,但也绝不强大。   鲁特帝国就和雅格王国一样,希望罗兰将疲惫虚弱的状态永远保持下去——虽然他们也知道这不可能。   当然了,作为盟友,罗兰帝国也绝非忠诚可信。   罗兰现在做的事就是想趁着鲁特帝国深陷与雅格王国在图瓦的争端,又戒备教皇国的机会,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至于强盛之后,两国将是盟友还是敌人……那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了。   不过,至少现在就像奥尔西斯在信中称阿黛尔为“我亲爱的仙后葛萝莉安娜”一样,罗兰帝国和鲁特帝国还处于热恋期呢。   在国会新出炉的两项重要条例里,罗兰帝国规定,只有罗兰本国和盟友国的船只能够在罗兰沿海进行渔业打捞,而从其他各国运来的商品只能由罗兰本国和其盟友的船只进行运送……   总是,给足了态度。   ——至于鲁特帝国在大海上本就不以转口贸易为主这种事情,谁在乎呢?   道尔顿从桌面上捡起那张信纸,看了一遍,脸色有些难看。   “他希望与您会面,并举行订婚仪式。”道尔顿说,“难道鲁特帝国的皇帝,连王室的礼仪都忘了吗?婚姻协议才进行不到一半,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订婚?”   可见道尔顿的确是因为这件封信气得不轻,都搬出他最讨厌的上流社会的礼仪来说事了。   “毕竟没有比订婚更能约束罗兰不倒向教皇怀抱了。”阿黛尔漫不经心地说,她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开始给奥尔西斯写回信。   道尔顿站起身,走到女王身边,看她写了什么。   “亲爱的……”   “您称他为‘亲爱的’?”道尔顿说,声音比当初那个苍白的贵族子弟夺走他的军功后还要阴郁。   “他将是我的‘未婚夫’。”   阿黛尔冷酷地说,书写着一封虽然不及奥尔西斯热情——毕竟她是女士——但矜持中不失亲昵的信,答应了奥尔西斯提出来的订婚要求。   一字一句,哪怕明知是虚情假意,但它们还是化为了无数刀剑,一刀一刀,一剑一剑地刻进他的骨头缝里,叫他又一次尝到不甘和悔恨的苦果。他垂下眼,看着女王在信末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您不会嫁给他却还要把这桩婚姻进行下去,直到联盟破碎。您也一样,是吗?”   他一半是自嘲,一半是渴求——渴求抓住一道希望的绳索。   回答我是吧,陛下。   肯定地告诉我您不会嫁给他吧,哪怕与我无关,哪怕只是为了罗兰。   “是啊。”阿黛尔将信交给道尔顿,语调温和却无比残酷,“这就是政治。”   道尔顿嘴唇扭曲,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啊,那您是不是还要我叮嘱鲁特大使,将它万无一失地交到您的‘未婚夫’手上?” 第36章 妒火如焚   “是这样没错,”阿黛尔说, 她仿佛没有看到道尔顿变了的脸色,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交与你去做。”   “但愿不会是令我再从马背上栽下来的差事。”道尔顿捏着那封信, 就像捏着一团火, 他凝视着女王那双无情的玫瑰色眼睛, “请说吧,您还想我做什么?”   “人们都说道尔顿将军有一群绝对忠诚的士兵, ”阿黛尔缓慢地说,仿佛一边说一边在仔细地思考着一些事情,“我需要你抽选出一支绝对可靠的队伍,然后护送一个人到教皇国去。”   “护送谁?”   话题跳跃得有些快,道尔顿一时间没能理解女王想做什么。   “莱安德·路维斯。”   道尔顿想了片刻, 记起了这个名字,于是他显得更加疑惑了:“您要找他做什么?送他上绞刑架吗?”   “不。”女王略显苍白的指尖抵在了一起, 精致美丽的脸庞上掠过令人发寒的微笑, “我是要送他一顶三重冠啊。”   道尔顿错愕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   莱安德·路维斯。   在前些年的时候, 这个名字算得上是炙手可热。他出身于一个显赫的教皇之家——曾有两位教皇的俗世姓氏就是“路维斯”。他本人也曾在总教廷中就任枢机主教,与一般的主教先生们不同, 他至少还算干了些实事。   在1543年到1548年间, 他主导的归洁运动令他声名大作, 他一度被人们认为是下任教皇的最佳候选者。   事实上, 正如每一任教皇背后都可见一个庞大家族和国家的影子一样, 莱安德·路维斯背后站着的是强盛的鲁特帝国。某种程度上,鲁特帝国能够顺利地脱离教皇国的掌控也与这位红衣主教先生脱不开关系。   不幸的是,前一任教皇病逝之后,莱安德输掉了对他,对他家族而言最为关键的战争。   他在教皇竞选中失败了。   新的教皇来自与路维斯家族敌对的卡佩尔家族。   几乎是在烟囱里冒着白烟,写着新教皇名字的纸片飞舞出的那一刻,路维斯枢机就连夜逃出了圣城——他可以说是抛下了所有身家,这令他在后来的日子里显得颇为落魄。   但他是对的。   有人曾说,每一次教皇选举,都不亚于一次王位之争。尽管如今的教皇权威已经不像中世纪那么强大了,但每一次选举,残酷程度甚至远超一个国家的王位纠纷——毕竟戴三重冠的人,将是整个精神世界的帝王。   在这场战争里失败,还是败给世仇家族,那下场无疑将会十分凄凉。   假若路维斯枢机贪恋财富一步,那他付出的可就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自己的性命了——新教皇在得知刺客们没能追上路维斯枢机后,恼怒之下将所有路维斯家族放逐了。有几位年轻的路维斯家族神职成员,就那么神秘地死在了被放逐的路上。   逃出教皇势力范围的路维斯枢机,第一个选择就是曾经支持他的鲁特帝国。   可悲的是,面对新任教皇私底下的暗示,鲁特帝国毫不犹豫地就抛弃了这颗失败的棋子。   要不是莱安德主枢机见机得快,再次连夜逃跑,恐怕就要被鲁特帝国囚禁起来,与新教皇进行利益交换了。鲁特帝国的经历给了莱安德主教一个惨痛的教训,于是,他远远地离开了,尽可能少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的行踪诡异,有些时候,人们甚至觉得他死了。   那么,这位教皇的眼中钉,他此时此刻,身处何方呢?   ——罗兰。   更具体一点地说,是在罗兰帝国的风岩港。   ……………………   海风吹过风岩港口低矮拥挤的建筑,小教堂的钟声有气无力地响着。曾经这里也算得上是罗兰帝国一处十分繁华的港口,但随着罗兰海军的落败,它也就渐渐衰落下去了,港口码头的船坞现在多已失修。   今天,一艘特殊的商船造访了这里。   之所以称这艘商船特殊,是因为它载着一位身份非同一般的海外来客。   莱安德·路维斯伪装成普通商人的模样,踏上了风岩港唯一完好的码头。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年轻的时候倒也算得上容貌俊朗。但自从参与教皇竞选失败,被迫逃出圣城后,他就迅速地变得苍老了起来。现在他的脸颊两侧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淡金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   在他眼中时不时闪动着复仇的狂热火光。   路维斯在心底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这几年来,他行踪隐藏得不错,卡佩尔家族的刺客们逐渐地失去了追逐他的动力,教皇国的人们也早已经忽视了还有他这一号人物——毕竟路维斯家族已经衰败下去了。莱安德既愤怒又得意地看着这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   遗忘他吧,忽视他吧。   这样他卷土重来的时候,他们就会为自己的轻率而付出代价。   与路维斯枢机主持的“归洁运动”不同,他的性格几乎可以直白地体现在他过分硬朗的容貌里,他向人们宣赞多少仁慈宽宏,他本人就有多么冷酷果决——这种冷酷在他逃出圣城的时候被充分展现出来了。   路维斯枢机逃出圣城时,故意不带走任何财物。   他刻意地营造出了一种惨败后无力反击的假象,甚至不惜让家族的几位成员牺牲在了卡佩尔家族的刺客手中。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没有什么比曾经的对手溃不成军,更能取悦也更能麻痹仇敌了。   于是,在教皇沉浸于从路维斯家族收缴来的金银珠宝,庄园田地的时候,路维斯家族隐匿于阴影中的力量得以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正是这力量使路维斯枢机得以消失在教皇的视野中,得以秘密地图谋着他的复仇。   要知道,任何一个出过两位教皇的家族,都绝对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   比起他们表面上的财富,更可怕的是他们长久积累下来的隐形网络,如蛛网一般密布在教皇眼皮底下的网络。   路维斯枢机唯一的失误就是他逃出圣城后,错误地选择了鲁特帝国。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盟友将他出卖得这么干脆利落,也没有想到教皇竟然会那么迅速地同鲁特皇帝秘密达成协议……   险些被鲁特帝国囚禁是路维斯枢机最大的耻辱。   “他们是在干什么?”   路维斯枢机从船上下来之后,很快地就注意到了港口的变化。   他在三年前就来过一次风岩港,那时候这里已经衰败了——现在港口也还是一样,并不繁荣。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港口的朽败中却隐约地透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生机。   只见在穿着黑色厚短篷的负责人监督下,一群被雇佣的工人们在港口的沙滩里工作着。成堆成堆的木头和石料被运放到一边,穿着外套的建筑负责人手里拿着成卷的图纸,正在对着工人们嚷嚷着什么。   “修复码头吧。”   陪同路维斯枢机走下船的商人回答道,他其实是图瓦公国的使者。   这恐怕就是鲁特帝国和雅格王国意想不到的事情了——在他们将图瓦公国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都快要开战的时候,图瓦王朝竟然没有选择倒向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与流亡的路维斯枢机勾搭上了。   豺狼和猛虎争夺兔子的时候,兔子也未必就愿意成为他人的盘中之餐。   “我当然知道这是在修复码头。”路维斯枢机没好气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他们积极得过分吗?”   图瓦使者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紧紧地盯着那些工人和监督者一会,然后猛地倒吸了凉气,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些工人绝大多数干活干得十分勤快,脸上并没有常见的愁容。工地上也没有常见的挥舞着鞭子的贵族仆从——这就很奇怪了。   路维斯枢机想了想,同身边的一位侍从打了个颜色。   侍从悄悄地走到正在修建的船坞工地,在一个避开监察军官视线的地方,同一位工人攀谈起来,用一枚银币换到了想知道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侍从带着他打听得来的东西回到了枢机主教和图瓦使者身边。   听着侍从的汇报,路维斯枢机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明显了。   原来,风岩港的这些工人并非像以往一样,由当地的贵族进行监管。   女王直接向工业行会雇佣了他们,给出的工资比他们平时的工资要多一半——虽然这多出来的一半需要等到码头修完之后再支付。与此同时,他们的女王还堪称慷慨地允诺,如果他们能够在限定期之前完成工作,将得到另外的奖金。   越早完成得到的越多,也无怪乎这些工人会如此卖力了。   另外一方面,女王对工业行会里的蛀虫情况似乎也格外了解,特地设置了一个监督机构。担任监督官的,一般是工地负责人的竞争者。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之下,虽说贪污腐败不可能就此断绝,但情况显然要比以前好多了——工人们至少不用担心得不到自己的那份工资。   侍从还从这些工人口中探听到了其他事。   罗兰政府正在招收水手和有经验的工匠——不拘泥信仰与国别。   路维斯枢机和图瓦使者在心中简单地计算了一下,按照这个标准来修复风岩港码头所需要的金钱。如果是单一个风岩港这么来,那似乎也没什么,但如推及到所有重要港口,都这么进行修复的话……   那就是一个惊人的大数目了。   “他们打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图瓦使者吃惊不已。   路维斯枢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露出古怪的神色。   “修道院。”   哪怕处于被放逐的状态,路维斯枢机的消息仍称得上灵通。他也知道前几个月罗兰帝国境内的“神判”和旧神派修道院被没收财产这事。另一方面,身为枢机主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修道院和教士袍子底下会有多少油水了。   ——显而易见,罗兰帝国境内的教士兄弟们,为女王的富裕做出了十足的贡献。   罗兰女王没有这笔钱花在拉拢贵族、贿赂教士、参与战争或者其他什么贵族王室常做的事上,而是花在了这些工人和码头上。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女人愚蠢的仁慈。”   图瓦使者不无痛心地说。   在他看来,罗兰王室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权威,以更低廉的价格雇佣工人,难道这些卑贱的人还敢反抗吗?而省下来的那一大笔钱,完全可以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比如雇佣军队。   图瓦使者看着那些工人高兴的脸庞,表情就像看着别人随意浪费他们急需的东西。   作为一个在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之间夹缝生存的小国,他是多么希望图瓦王国也能够发这样的一笔横财啊……如果有这样一笔横财,他们就能够拉拢到自由商业城市的那群混蛋,也能够雇佣到足够多的军队了。   至于工人?   鞭子会教他们顺从和勤恳,金币只会让他们越发贪婪。   路维斯枢机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工人,没有说话。   他倒不觉得罗兰女王这种举动是愚蠢的仁慈,他只觉得这场景令人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走吧。”思索无果,路维斯枢机对图瓦使者说。   图瓦使者只能将恋恋不舍的目光从那些工人身上收了回来,快步地跟随人群离开了码头。他们不能引人注意,不能暴露身份,他们必须尽快地、秘密地赶回教皇国。路维斯枢机必须尽可能快地重回圣城。   因为,教皇即将病逝。   按照教会的规定,在教皇选举期内不在罗马的枢机们将自动丧失参与选举的权力——不论是选举他人,还是被选举。   卡佩尔家族小心谨慎地封锁了这件事——他们虽然不再追杀路维斯枢机,但仍戒备着他,以及其他潜在的威胁者。卡佩尔家族绝不希望他们赶回圣城。傻子都猜得到,莱纳德主教重返圣城的这一路,会非常非常地不平静,这也是为什么他特地将自己伪装成了商人。   图瓦使者收回目光。   他由衷地希望那位教皇陛下,能够稍微死得慢点。   …………………………   “教皇病重。”   阿黛尔在道尔顿的陪同下,在王室花园中漫步。   道尔顿来向女王汇报士兵已经挑选好了,而女王也没有隐瞒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国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了,秋季悄然离去,大部分玫瑰已经不再盛开。但皇家花园哪怕进入寒冷的气候也绝不会单调乏味,除了有精心培育的结果灌木和盛开在冷风中的冬季花卉外,还有经过精心培育盛开在暖室里的冬玫瑰。   颜色深红如醇酒的冬玫瑰在风中盛开,阿黛尔伸手折下一朵,拿在手中。   “他活不过这个月。”   女王陈述将死的消息,就像陈述一只鸡或者一匹马要死了一样,毫无敬意。   “您认为路维斯枢机能够成为新的教皇?”   道尔顿不知道女王是从何获得教皇病重的消息,但还是选择了相信。   阿黛尔指尖触碰着丝绸般厚实的玫瑰花瓣,一边思考一边回答:“我们现在这位将死的教皇是位十足的蠢货……”   她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要知道,鲁特帝国十几年前因为确立新神教派为国教,与教皇国对峙,拒绝承认教皇的权威。   结果,新教皇上位,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向自己的敌人示好。如果为此他成功除掉仇敌,无人知晓也就算了。但他偏偏失败了,不仅失败了,逃走的路维斯枢机还将这件事广而告之。   这简直相当于教皇亲自扯下自己的权威,往地上踩了两脚。   如果不是卡佩尔家族实力足够雄厚,他完全不可能就任那么久的教皇。   现在就不一样了。   教皇的家族正在衰落,取而替之的是逐渐恢复过来的路维斯家族。然而命运弄人。历史上,路维斯枢机并没能成功回到教皇国——他死在罗兰帝国与教皇国的交界地带。   最后成为新教皇的,是一位雅格王国扶持的枢机主教。   如果可以,阿黛尔当然不希望雅格王国把手伸到罗兰的后背来。   帮助路维斯枢机登上教皇的宝座,对罗兰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鲁特帝国希望通过订婚的方式,约束罗兰帝国。女王也希望通过扶持一位对鲁特帝国抱有仇恨的教皇,来牵制鲁特帝国。她不想赌盟友是否会全然善意地看着罗兰帝国发展起来。   如果莱安德枢机能够成为教皇,那么未来一旦鲁特帝国要出兵罗兰,他绝不会放过一个洗刷耻辱的机会。   另一方面,女王比谁都清楚《航海条例》即将为她,为罗兰帝国带来什么压力。在这种时候,如果能够赢得一份来自未来教皇的友谊——哪怕这份友谊不会公之于众也不会有多么坚定,对罗兰而言,都是可贵的。   “如果莱纳德枢机拒绝接受罗兰的善意呢?”   道尔顿思考了一下,问。   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并非不存在。   阿黛尔·罗兰加冕为王的过程十分复杂,有不少枢机主教以沉默来拒绝承认她王权的合法性。莱纳德枢机难保不会是这类固执分子之一。   “那就斩下他的头颅。”阿黛尔轻柔地回答,“然后给鲁特帝国送去。”   “所以您需要由足够可靠,足够能保守秘密的人来做这件事。”道尔顿低声说,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能让鲁特帝国得到消息。”   ——毕竟,目前罗兰帝国还需要鲁特帝国这个盟友。   “您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我手上,”道尔顿站立不动,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女王,“您……”   他有心想说,您不怕我出卖您吗?   但“出卖”这个词还没滚到口边,就像火一样灼痛了他的舌头——道尔顿不敢去提及这个词,那是横亘在他与女王之间的伤痕。在平时,他小心地回避,她也同样不会提及,但这不意味着它便不存在了。   就像那些散落的文件,就像那份他至今仍然留着的委任书一样。   不要去碰。   不要去让它浮起来。   于是,话到口边,转了一圈,变成了:“您是不是该给点恩赏?我总得给我那些去卖命的兄弟们些东西吧?”   “他们会被封为骑士,并且将被授予罗兰勋章。”   “那么,”道尔顿脱口而出,“我呢?”   女王转头看他,阳光透过冷杉木的枝叶,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处落着一点亮光就像那里粘着碎钻。道尔顿很想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如天使落下神光般的眉梢眼角。   “我可没钱打造第二朵黄金玫瑰了,”女王丝毫不觉得直言王室的贫困有什么不好意思,“修码头和船坞已经快掏空修道院聚集起来的财富了。”   “那就请您把手里的那枝玫瑰赐予我吧。”   道尔顿说。   阿黛尔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漫不经心地将刚刚折下来的冬玫瑰递给了道尔顿:“既然如此,您可要好好保管。”   道尔顿没想到她真的将玫瑰给了自己。   他捏着那支冬玫瑰,站在那里,一时间表情奇怪极了。   惯于握枪的手,忽然有一天握住了艳丽娇嫩的鲜花,那种感觉就像只知狩猎的嗜血猛虎,忽然有一天嗅到了花香一样。   柔软与冰冷、芬芳与血腥、脆弱与坚硬……   格格不入的陌生领域。   …………………………   有“战争武器”之称的道尔顿今天居然在衣领上别了一枝玫瑰,当他从回廊上走过的时候,不论是官员还是仆从,都难以控制自己的不断飘过去的眼神。   道尔顿无视了那些目光。   现在,就算要他去跟恶魔搏斗,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下地狱。   直到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什么事吗?”   道尔顿罕见还算心平气和地同海因里希说话。   “您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请您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为陛下引来不实的揣测和指责。”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别忘了,鲁特帝国的大使还在宫中。”   道尔顿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您又是出于什么身份来告诫我?国务大臣?还是……”道尔顿压低声,却足以令海因里希听得清清楚楚,“心有不甘的失败者?” 第37章 两次决斗   “您是在说自己吗?”海因里希语调带着毒蛇游动时鳞片摩擦地面般的阴冷, “剧团的小丑戴上面具也不敢真的就将自己当成凯旋的君王。您不过在衣襟上别了朵转瞬即逝的花, 便连滑稽剧的演员都不如了。”   “那也胜过某些无能的怯懦之人, ”道尔顿说,“蛇在地底冬眠太久,怕不是已经失去厮杀的力量,否则它怎么只会徒劳吐信?”   “你在挑衅海因里希家族的尊严。”   海因里希铁灰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显出金属武器般的光泽。   “您家族的尊严一文不值,”道尔顿忽然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 “您的间谍遍布罗兰,怎么就没让您亲耳听到您家族的声名是怎么狼藉不堪?还是您惯于特殊决斗——就像您在礁石城时一样?”   “礁石城”这个词刚刚落在空气里, 海因里希已经拔出了配剑, 寒光直奔道尔顿而去。   道尔顿本能完好地避开这一剑,不过, 这样的话他领口上的那朵玫瑰就要遭殃了。未经思考,他就匆匆拔枪, 在自己肩膀前挡了一下。金属枪身与细剑碰撞迸溅出几颗火星,道尔顿后退了一步,手背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顿时就涌了出来。   “真是遵循礼仪的贵族大人!”   道尔顿喊道, 他转动手腕,枪口一下子对准了海因里希。   “偷袭也是你们的礼仪之一吗?”   一旁的侍女们尖叫起来, 几名刚才还在旁观的官员和贵族也随着变得慌乱——国务大臣海因里希剑尖直指道尔顿的咽喉, 帝国元帅道尔顿的枪口对准海因里希的额头……诸神在上!   还有什么比这更混乱更糟糕的?!   “我很高兴看到两位先生身手过人, 但我更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事态即将朝着危险的风向恶化时, 阿黛尔匆匆赶至, 她的目光锋利地从道尔顿和海因里希脸上刮过,“堂堂帝国重臣竟会犯这种莽撞的错误?”   道尔顿手背上的伤还在流血,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因为您的恩赐向来伴着棘刺,想守住它非得吃苦头不可。   道尔顿真想把这话直接说出来,但他看到了人群中鲁特大使的脸,最后还是将它咽了下去。   “我为我的莽撞而感到抱歉。”   道尔顿耸了耸肩,收回了枪,朝女王鞠躬行礼。   女王看向还以剑指着道尔顿的海因里希身上:“您这又是在做什么?海因里希先生。”   海因里希缓缓地垂下剑,松开手,“哐当”一声以双头蛇为护手的细剑落在地面上。他同样朝女王鞠躬行礼,声音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生硬:“我为我的失仪而抱歉,陛下。”   女王没有看他。   “请去找医生处理一下您的伤口,”女王先对道尔顿吩咐,然后才转头语气难辨地对海因里希开口,“至于您,请随我来。”   道尔顿起身,松开行礼时按在肩膀上的手。   他没有直接离开去找医生,而是任由那血一滴一滴顺着手背下流,从指尖落到地面。道尔顿看着女王带海因里希离开的背影,抬手碰了碰别在领口的玫瑰。过了片刻,他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   铁石心肠的女人。   …………………………   空气沉默得可怕,像凝固了几千几万年的湖水。   房间里只有女王和她曾经的导师两个人,凯丽夫人原本想要留下来,却被女王委婉地拒绝了。   没有人说话。   女王坐在壁炉前,暖黄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却不能使线条的轮廓柔和下来。海因里希沉默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柄刺伤道尔顿的剑就放在女王手边。如果有人进来,难免会惊讶地发现,师生两人神情如此相似。   “您是想与道尔顿决斗?”   最终,女王率先开口了,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眼睛注视着壁炉中的火焰。   “我还未见过您与谁决斗。”   “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决斗。”他说的时候顿了顿。   女王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握住那柄剑,将它举起,放到眼前仔细打量:“一把适合用来袭击和刺杀的剑……的确不适合决斗。”   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参与决斗,所有祈求决斗以做审判的人都该发誓恪守公平和正义。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海因里希家族会拥有这些东西……这个家族与诡计和阴谋为伍,从皮肉到骨髓无一不被深深地打上狡诈狠毒的烙印。   没有人会相信毒蛇的誓言。   所以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决斗,他们以毒药和刺杀解决问题。   然而他有过两次决斗。   一次在他大学,娶了他堂姐的家伙和一群混账玩意凑在一起,拿他的堂姐开荒唐下贱的玩笑。海因里希走过去,给了那家伙一拳,然后抽出剑指着那混账,告诉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那是决斗的结果是什么来着?   他赢了,只是没有人承认。   叫做“詹姆士”的混账东西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诅咒发誓他在剑上下了毒,其他人一拥而上,喊着无耻与卑鄙,七手八脚地带着原本的失败者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滩血迹。   ——海因里希家族不需要决斗。   他无比清楚地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句话。   另一次在礁石城,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次决斗。   其实也算不上决斗。   他烧掉了第十一封父亲的信后,父亲做了其他的选择,一位不速之客抵达礁石城——他的堂弟,阿瓦罗爵士的儿子莱斯特。   “我亲爱的哥哥,难得有一件事你办不成,”年轻的堂弟和他差不多高,银灰色的眼睛则要更细长一些,苍白阴柔,穿着深红的外套,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经是个情场上的好手,“叔父大人派我来替代你办这件事了——美丽的小公主在哪?我需要策划一个足够浪漫的相逢……你觉得她是会喜欢从远方而来的神秘骑士,还是会喜欢风度翩翩的绅士?”   “她什么都不喜欢。”海因里希说。   堂弟敏锐地察觉隐藏在他话里的不悦和厌恶,于是露出了一个惊诧的神情:“不会吧?”他夸张地形容,“你现在的表情就像不愿意将心上人拱手让人的骑士,你该不会还想着拔剑出来同我决斗吧?”   “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决斗。”   “那就好了。”堂弟一下子收敛了浮夸的神情,显出家族本色的冷酷,下达来自父亲的通牒,“必须有一个人和公主上床,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如果你不想带我去见公主,那让我自己想办法,我可不保证我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的小公主。”   说完,他转身就要去履行他的办法。   ——迷药又或者其他的。   他刚刚转身,陡然僵硬住了。   海因里希自背后出其不意地将细剑送进了他的肋骨下,刺穿了他的肺部——那把剑确实适合偷袭和谋杀。   堂弟疼痛得扭曲着脸,也抽出了自己的剑,一边嚷着“好啊,你要做决斗的骑士啊!”一边奋力反扑……他抽出剑,切开了堂弟的咽喉。   将尸体绑上石头,抛进大海,写信告知父亲堂弟的船只遇到了海难……   他冷静地做完了一切。   他没有做错什么。   礁石城的风带着大海特有的冰冷与潮湿,海因里希看着堂弟的尸体沉进幽蓝的海底,看着海水拍打礁石迸溅出白色的泡沫。   莱斯特是个没脑子的家伙,他想对公主做的事情只会破坏家族长远的计划,杀了他很正常……他们不能前功尽弃。   只是得注意,注意不能让父亲不能让叔父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父亲和叔叔阿瓦罗爵士都以为莱斯特真的遇上了海难。后来阿瓦罗爵士每次遇到女王与海因里希家族对抗的时候,就抱怨当初成为导师的,该是他儿子……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儿子死的时候表情有多么惊愕。   这场海因里希家族特色的“决斗”本该随着沉进海底的尸体一起腐朽,一起被永远遗忘。   直到道尔顿忽然带着嘲弄的神情提及“还是您惯于特殊决斗——就像您在礁石城时一样?”   堂弟被切开的咽喉,沉进大海的尸体……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剑已经出鞘了。   ——道尔顿查到了什么?   ——道尔顿会告诉阿黛尔什么?   ——道尔顿必须死。   ……   “说吧,您为什么和道尔顿动手了。”   女王转动手腕,将剑放到一边。   海因里希长久地注视她,注视那披散下来的长发,注视着那修长优美的脖颈,注视着那薄薄的蝴蝶般的肩胛骨……他曾无数次这么注视着,站在她的背后,站在克制的礼仪距离上。   ……你以为这样做能让她感激你?你觉得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   父亲又一次在告诫他。   “您不应该倾向道尔顿太过于明显,对于贵族来说他始终是个平民。”海因里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地开口,“您可以收回港口的控制权,也可以强势,但是您不该太过于倚重来自下面阶层的人。”   他冷酷、狠毒、利益至上、虚伪狡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双头蛇。唯独只有这一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不为感激,也不为利益。   “偏倚平民会引起贵族们的恐惧和戒备,他们会恐惧失去已有的特权和地位。而这种恐惧和戒备引起的反扑很有可能是灾难性的。”   “所以,”女王轻柔地问,“您想来要求什么?”   我不曾奢望得到什么,我只是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情。   他悲哀地在心底回答。   不想让那些令人作呕的往事被揭开,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不堪。   哪怕他的确不堪。 第38章 女孩与蛇   “诚然, 贵族多贪婪无度, 但是他们毕竟在这个帝国漫长的历史里, 构成了它的骨骼与脉络。”海因里希灰色的眼睛印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像冷血动物特有的瞳孔,也在金属在火中缓慢熔化,“您可以厌恶我们,戒备我们, 但您需要我们。”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意义不明的叹息。   “有些时候, 我在想要到何时才能彻底地砸碎这个框架, 释放出它本该有的面孔。”   “那只会使您也一并粉身碎骨,”海因里希说, “因为您也同属这个骨架。”   “是啊,一并地粉身碎骨。”   女王终于转过身来看他, 她的脸庞在火光里覆盖着一半薄薄的阴影。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他从未在阿黛尔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仿佛跋涉在漫长曲折的黑暗里的愤怒,沉重得如千万巨石的压抑悲哀, 又隐隐透出对整个世界的嘲弄轻蔑……死神的影子在那一刻与荣光同住在她的王冠里。   她握住冰冷的剑柄,将以双头蛇为护手的细剑递还给海因里希。   “道尔顿会离开王宫一段时间, 罗德里会暂时接替他的职责。”女王说。   这算是一个缓和的讯号, 一个安抚。   国会通过两部条例时女王展现出来的强势令贵族们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就是女王和道尔顿的绯闻了……一位出身平民的情人, 很有可能左右女王在国政上的态度——尽管熟知内幕的人都心知肚明, 两者其实是对调过来的。   借今天海因里希与道尔顿的冲突,将道尔顿短暂地调离王宫,能够自然而然地让流言平息一些。同时也能够安抚贵族们焦灼的那根神经——至少表面上,在道尔顿与海因里希之间,女王偏袒了后者,她更为器重贵族,不是吗?   至于真相如何,那就不重要了。   海因里希接剑的时候,触碰到了女王的手。   阿黛尔的身体一向不太好,这是幼年时遭遇的几次暗杀留给她的永远的“礼物”。哪怕是盛夏她的体温也往往比常人更低,及到天气转寒,便像有冷气也从她骨头里渗透出来一样。眼下明明坐在壁炉前,火焰熊熊,她的手还是冷冰冰的。   凯丽夫人该让她多穿点。   海因里希没能拿回剑,因为女王紧紧地握着剑柄,没有松开的意思。   海因里希的配剑是家族的传承,四百年前的一位铸剑大师以陨铁打造了这把剑,剑柄的环形护手被锤炼成双头蛇的模样,蛇身呈现优雅的半月形弯曲向下,表面带着精美的鳞片浮雕,在中部分出两个蛇头,红宝石镶嵌成蛇的眼睛,双头蛇的獠牙钉咬在十字护手上。   无数收藏家惊叹过这柄剑的美丽,同时一致认为这是一把背负罪孽的剑。   缠绕在十字上的蛇,撕咬着十字架,却也被它牢牢钉住。   “先生。”   阿黛尔开口,熟悉而久违的称呼。   双头蛇缠绕他们一上一下握住剑柄的手,炉火熊熊,充当蛇眼的红宝石反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微光。   “我该为礁石城的决斗说一声谢谢。”   海因里希的关节僵硬住了。   冷气从阿黛尔的手指渡到他的手指上,然后唤醒了礁石城薄而冷的雾,撞碎在黑石上的海浪,从浪里冲飞而起的海燕,与苍白尸体绑在一起下坠的石头,那石头不断地下沉、下沉……就像他的心脏,一直下沉,沉到看不见的,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它曾精彩极了。”   女王慢慢地,坚定地松开了手。   只剩下海因里希独自握着剑。剑忽然变得重如千斤,双头蛇缠绕在海因里希的手上,忽然变得越缠越近,忽然变得滚烫如烙印。   难以握住,无法挣脱。   ……………………   凯丽夫人走进房间时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残余的炭发出暗淡的光。她走过去,将壁炉的火重新燃起,然后又取过一件柔软温暖的羊毛斗篷盖在女王的腿上。   “凯丽,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阿黛尔轻声问。   “我给您讲了好多好多故事,”凯丽夫人在女王椅边的软垫上跪下,握住她苍白冰冷的手,将它笼在手心里,像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让它变得暖和起来,“您指的是哪个?”   “农夫与蛇的那个。”   “在寒冷的冬天,农夫捡到一条被冻僵的蛇,将它放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救了它。等到蛇苏醒了,它在农夫心上咬了一口,于是农夫死了,蛇很快也被冻死了。”凯丽夫人又一次讲起这个故事,鼻中酸涩。   “我曾以为不一样……凯丽……我不是农夫,他也不是那条冻僵的蛇。”阿黛尔声音就像海燕散落在风里的羽毛,她蜷缩起手指,寒气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我以为我才是被冻僵的那个……就当做是一个故事吧。”   “有个女孩,她走在冬日的森林里,又冷又孤独,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结果遇到了一条和她一样孤独的蛇。”   宫廷长大的公主,哪怕只有八岁,知道也比一般人多很多,很多,那些隐藏在华服之下的龌龊,淫秽,昏暗的。母亲在的时候,母亲是她的城堡,她的城墙,将那些不堪入目的伤害抵挡在外。   在刽子手的刀锋下,她的城堡她的城墙一朝崩塌,她摔进淤泥里。   公主做好了迎接最冷酷最森寒的命运的准备——她见过类似自己的人,知道她们和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知道宫廷里美丽笑脸的背后是多少不堪入目的伤痕。   她原本做好了那样的准备。   海因里希出现了。   “蛇围绕着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搭起了一堵小小的墙,将雪花挡在外面。”   海因里希家族的盘算她一点都不惊讶——她见过这样的一幕幕发生在宫廷里,原本也做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准备。然而至始至终,海因里希站在那条克制的线之外,一封又一封烧掉了那些信。   年少时期,她不喜欢待在城堡里,常常偷偷溜到出去,去看海浪去看海燕。   她远远地见到那长得与海因里希有几分相似的阴柔青年,也见到海因里希拔出剑……最后见他沉默地,一言不发地将尸体抛进大海里,回来之后只字不提。   “后来,很多人都对女孩说,蛇是冷酷的无情的,等到蛇群召唤时,它还是要回到同类里去。”阿黛尔闭上眼,在满目恶意里,她曾察觉到那一丝轻微的被主人竭力掩盖的善意,于是她伸手去回应它,“她以为只要自己和蛇才是同类,他们是一样的……只要付出信任和耐心,他们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   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都是被放逐的,被舍弃的,被视为棋子的,都将要燃起那把火,点燃腐朽的世界。   “后来女孩要点燃那把火,那把焚烧黑暗的火,蛇群从黑暗里游了出来,它们召唤那条蛇……”阿黛尔低声说,“女孩以为它会选择她,像以前一样。”   就像他曾经一次次烧毁的书信,就像他曾经为她拔出了剑。   他们在整个世界的恶意里,相伴着一起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他们曾互相给予过在冬日里那么宝贵的温暖。   凯丽夫人的心仿佛浸在最苦涩的水里了,房间里壁炉还在燃烧,木柴点燃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跪在女王身边,紧紧地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呼吸仿佛也随着女王冰冷的手一起渗进了刻骨的寒意。   “蛇群召唤蛇,它回到蛇群里了。”   阿黛尔睁开眼,火光落在她的眼底,却怎么也点燃不了那个冬天。   “我曾以为他会选择我,像以前一样。”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凯丽夫人抬头看她,以为她流泪了。   她没有流泪。   只是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块正在锻造的铁,她将那曾以为十分特殊的过往,曾交付出去的信任,曾得到的最痛苦的舍弃和背叛也当成了打磨自己的一次锤炼——只是代价更深更重了一些,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凯丽夫人几乎难以喘息,她踉跄着站起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住她的主人,她的孩子。   眼泪一滴滴顺着凯丽夫人的脸颊滚落,落在阿黛尔的头发上,肩膀上,脖颈上,灼热滚烫。   “不要哭,凯丽。”   阿黛尔也伸出手,拥抱住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家人。   “这没什么。”   没什么好哭的,这没什么。 第39章 女王骑士   ——且让我们在这俗世里挣扎吧。   最初的圣徒走在海上, 他看到人们互相嫉妒, 互相仇恨, 互相厮杀,原罪如野火生生不绝。   罗德里大主教穿着黑色的常服,衣领处带有十字刺绣,一枚相对于他往常的苦修士作风而言有所不搭的宝石袖扣镶嵌在袖口处。袖口则紧紧地束着他的手腕,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既能捧着圣书, 也能握住袖剑。   道尔顿因为前几天与海因里希发生的冲突,被女王暂时调离了王宫。名义上, 道尔顿是被派去前往罗兰帝国与鲁特帝国交界处的王室城堡——女王将在那里与鲁特皇帝举行订婚仪式,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是种变相的放逐。   另一位冲突的主要人物,海因里希受到的处置则相对较轻, 仅被要求反省数日。   前段时间隐隐有些躁动的贵族们被安抚着平静了下来。   以贵族们的想法,道尔顿被暂时逐出宫廷后, 女王应该从几个古老的家族里选出新的骑士统领才对。谁也没想到女王竟然委任了一位神父来担任她的临时骑士统领——人们很少会把神职人员同刀剑联系起来。   不过,细论的话,早在四百年前,教皇就竭力宣扬“教廷军队”了。教会认为神职人员为了传教而组建武装是被教义许可的。从那以后, 陆陆续续地便有隶属于修道院的军队被组建了起来,其中以各圣职骑士团最为杰出。   罗兰帝国的神殿骑士团由来已久, 它的人数在经历七月和八月的清洗后减少了许多。尽管如此, 剩下的苦修士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军事力量在宗教精神的支撑下, 往往能够发挥出不输于贵族私人骑兵的战斗力。   罗德里大主教作为骑士团的团长, 的确有那个能力来承担女王安危的工作。   大主教暂时接手了骑士统领的工作, 象征性地安排了几名神殿骑士在王宫岗位,其余仍保留着道尔顿的安排——就像道尔顿和海因里希一样,罗德里大主教同样知道这次调换背后的真相。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道尔顿的火枪手依旧常伴女王左右,但既然女王摆出了缓和的姿态,他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前几天那场发生在宫廷中的冲突,就这么默契地被揭过了。   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从鲁比纳湾到卡斯亚港,这一段的码头是第二批需要修复的。”   因为海因里希被要求“反省”数日,道尔顿又被调离了王宫,这几天的御前会议少了以往针锋相对的气氛,处理事情的速度比以往还快了一些。罗德里大主教踏入女王书房的时候,她刚与财政大臣们商定完港口的事。   见到大主教,女王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其他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财政大臣在走出书房将门带上时,忍不住偷偷看了里面的情形一眼,只见罗德里大主教正朝女王谦恭地行礼。   “我敢打赌,”他走出几步后,对停下来等候他的一位同伴嘀咕,“就算让他亲吻圣父的戒指,他也不会有这么虔诚。”   “谁?”   同伴,王宫新的日常事务负责人茫然地问。   财务大臣翻了个白眼,懒得同这个愚钝的蠢货解释了。   ……………………………   罗德里大主教对圣父可绝谈不上谦恭,否则他怎会以格外不敬的语气同女王讨论教皇死期的事?   “我们必须感激卡佩尔家族,”女王绕着平铺在长桌上的地图行走,审视着上面每一个被做了标记的地点,“如果不是他们封锁了教皇病重的消息,我们的竞争对手准备的速度绝对不会逊色于我们。”   “他们享受那顶三重宝冠带来的利益太久了,”罗德里大主教堪称尖锐地指出,“久到不愿意将它交出。”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教皇——也就是病重的那位可怜的史蒂芬七世——出身于卡佩尔家族。他们封锁消息的原因想而可知,他们似乎希望掌控接下来的教皇选举。但这实在是痴心妄想……不论是教廷还是其他国家,都不会允许同一个家族连续出现两任教皇。   罗德里大主教曾经在教皇国待过一段时间,在成为枢机主教只差一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放弃了那鲜红的枢机主教袍,返回罗兰帝国,接过十字架发誓然后成为了骑士团的一员。直至今日,仍有人觉得他愚蠢:   ——罗兰帝国神殿骑士团团长哪里比得上尊贵的枢机主教呢?   “如果您当时披上那件红色祭衣,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推选出一位罗兰人的教皇了。”阿黛尔轻快地说,带着几分调侃。   “然后为了贿赂一张选票而疲于奔命吗?”   罗德里大主教问。   “那还是让别人疲于奔命去吧,”女王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去填满那些主教的油肚肥肠。”   罗德里大主教的脸上也不由掠过了一丝厌恶的神色——是的,以“油肚肥肠”形容教廷的那群枢机主教和助教们,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圣职买卖,在今天几乎算得上一个公开且悠久的秘密。一顶主教的帽子能够卖出几万金罗币,枢机主教的帽子则更值钱了,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才买到那顶帽子,买的人肯定要从其他的地方捞回来——还有什么比教皇选举更适合回本的时候吗?   不,没有了。   曾有人做过计算,得出的结论是每一次教皇选举期间,被用于贿赂的金币,数额庞大得足以发动两场大规模东征——这还仅仅只是明面上的,不包含那些以地契和酒庄抵押的财产。   “等到道尔顿护送路维斯枢机顺利返回教皇国,我们就该帮其他人一把了。”女王握着一根编进金线和银线的细鞭,点着地图上的雅格王国和自由商业城市,“圣父都要归天了,教徒们怎能不为他恸哭?”   罗德里大主教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位女王,一位大主教,两人在书房中的谈话简直同被魔鬼附身的异教徒没什么两样,传出去足以令普通的教徒颤栗震怒。   他们对那戴着三重冠的“人间之王”毫无敬意,兴致勃勃地感叹于他的死亡。   但必须要说的是,教皇病重对如今的罗兰来说,实在是太及时了,太有帮助了。   罗兰帝国的两部港口条例刚刚颁布,这两部港口条例就像两枚被抛出去的惊雷,震得其他国家神色骤变。在女王同大臣们商议码头修复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国家多少商业城市正急匆匆地商讨着该对罗兰帝国的两部新条例采取什么措施。   教皇之死与新教皇的选举,将充当比这更惊人的晴天闷雷。   让新的教皇选举去掏空他们的腰包,耗尽他们的精力吧。   现在,对于罗兰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拖延正面争端爆发的时间更重要了。   ………………   时间,时间,争分所秒的时间。   对于路维斯枢机来说,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重要了。他不惜伪装成商人的模样,选择罗兰帝国的秘密港口登陆,就是为了尽快地赶到圣城。要是能够在教皇死讯公布之前赶到,就再好不过。   当然,他也知道这只是最好的设想,现实却是他必须面对一等候在路上的卡佩尔家族刺客。   但是路维斯枢机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地遇到了第一波拦截,拦截他的人身份同样不在预想中。   刚刚离开风岩港不久,在风岩港通往罗兰帝国和教皇边境交界的大道上,他们的马车就被拦截了下来。栅栏横于道路中央,对方有备而来,等候已久。   “我们可以交出所有财产,希望诸位不要多加为难。”   路维斯枢机的脸色很难看,他被迫从马车上下来。   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来,逼近。每一名骑兵都配备着一把工艺精良的火枪,马鞍上插着备用枪。他们的脸庞每一张在火把下都显得格外漠然冰冷。这些骑兵是战场上人们最不想遇到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在不畏生死的同时也守口如瓶。   路维斯枢机隐约有些头疼。   他们不像是教皇的刺客,那他们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他还抱着一丝最后的希望,希望这些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恐怕陷入到更大的漩涡里了。   “您好,路维斯枢机。”事与愿违,率领这支骑兵的人从人群中走出,一口道破了他的身份。那位大人在马背上微微俯身,语气听起来还算彬彬有礼,“我们奉命来护送您前往圣城。”   “护送我?”路维斯枢机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您是谁?”   身份被道破,枢机也就不再伪装,站直了身,与来人对峙。   来人直起身,火把的光让路维斯枢机看清了对方。   在幽暗的黑夜,一位黑发的军官先生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这行人——尽管他没有佩戴任何表露身份的肩带,但他的气质无不彰显着那种战场上搏杀的人才有的残酷果决。与其他全副武装的骑兵不同,他穿着黑色的猎装,衣领和袖口带有精美的绣花。   他的目光就像鹰隼,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猎物的锐利感。   路维斯枢机的几名护卫下意识地紧绷了浑身上下的肌肉,手随之按在武器上。   片刻,黑发军官懒洋洋地收回目光,唇边露出一个冷淡的微笑:   “罗伯特·道尔顿,女王陛下的骑士。” 第40章 她的猎犬   尽管对面前的这一支骑兵身份有所揣测, 但黑发军官的话仍令路维斯枢机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倒不是惊讶于罗兰帝国元帅竟然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而是惊讶于道尔顿对自己的介绍“女王陛下的骑士”。   罗兰帝国的“战争武器”路维斯枢机有所耳闻。   非要说的话,他甚至曾经同这位道尔顿先生间接地打过交道。   那是道尔顿负责可希米亚港防御的时候, 路维斯家族的武装商船曾同可希米亚港的商人起过冲突, 这位年轻的将军干脆利落地回敬了他们。   路维斯枢机以为像道尔顿这样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军人, 很难服从于他人的指挥,更甭论还是效力于一名女人了。但事实却是,他以“女王陛下的骑士”自命时语气轻快, 甚至称得上有点……骄傲?   不, 或许用“得意”来形容更为准确。   这就是个不太美妙的讯号了。   路维斯枢机想。   罗兰女王派她的猎犬——是的,在路维斯枢机看来, 携带火枪率骑兵将他们包围的道尔顿此人就宛若女王的猎犬, 一条以血腥和狠辣手段执行女主人意志兼具豺狼气质的猎犬——前来,这些人可以成为保护他的人, 也可以成为杀他的人。   “您的陛下想要什么?”   沉思了片刻后, 路维斯枢机谨慎地问。   “您的选择。”   道尔顿唇边的笑容微微加深了,他从猎装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   一位伪装成车夫的修士上前,接过那封信将它转交给了路维斯枢机。   路维斯枢机拆开信,借着火把的光起来,脸色随之忽晴忽阴。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拧着着眉毛,看着罗兰女王的那封信, 在心底飞速地盘算着上面提及的几点——他和鲁特王室之间的新仇旧恨,新的应当回归诸神怀抱的大陆,以及能够令路维斯家族从在教廷历史上大放光彩的机会……   道尔顿没有催促他, 只是漫不经心地握着马鞭。整个过程中,周围的火枪手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人移动一下,都沉默如雕像,纪律性强得令人心惊。   一旁的图瓦大使眉头忍不住跳了跳。   他无法控制自己地将这一支军队展现出来的素质与他知道的所有军队进行对比。然后格外惊骇地确定,至少在他知道的范围内,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哪个地区的雇佣兵能够比得上道尔顿掌控的这些人。   图瓦大使观察的时候,道尔顿也同样在观察这一行人。   要是路维斯枢机做出点不合时宜的选择,他一点都不介意亲手解决这家伙。   在道尔顿思考尸体要埋在哪里的时候,路维斯枢机及时地长长出了口气,将信折好郑重地收了起来。   “感谢女王陛下慷慨的援手,”他看向战马上的黑发军官,没有再废话什么,“接下来的路,就麻烦道尔顿将军了。”   道尔顿一打手势,立刻有士兵翻身下马,将路中间的栅栏移开。他朝路维斯枢机欠了欠身,一伸手:“请。”   路维斯枢机叹了口气,转身要回到马车上。   一旁从头到尾没能得到一个眼神的图瓦大使无可奈何地追随枢机的脚步。   要说心情的话,图瓦大使比路维斯枢机更加复杂也更加糟糕——原本图瓦王朝打的暗中支持路维斯枢机的主意,现在中途突然被迫地插进了一个盟友。这让人有种原本计划好的独属于自己的好处被分走了一半的憋屈感。   只是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罗兰帝国虽然已经衰败了,但要比起挣扎在鲁特帝国和雅格王国之间的图瓦公国仍要强上许多许多……只能安慰自己,这下子路维斯枢机当上教皇的可能性更高了。   一名车夫过来帮助路维斯枢机登上马车,图瓦大使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在车夫抬手的时候,袖口在昏暗里闪现一点寒光。起初他以为那只是袖口或者其他什么小玩意在火光下反射出来的光,但是很快地一股寒意窜上了他的脊梁。   “刺客!”   他大喊起来。   路维斯枢机弯腰的那一刻,那名车夫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柄匕首,狠狠地朝他捅去。   砰——   图瓦大使的耳朵嗡嗡作响,伴随着一道火光,一颗子弹从他面颊前掠过,子弹带起的气流在他脸上刮出一道湿漉漉的,温热的伤口。   然后就是一声惨叫,车夫的手连同那把匕首一起被炸成了血雾。他痛苦地嚎叫着,凶悍地朝枢机主教继续扑去,疯狂得令人恐惧。   第二团血雾再次飞溅而起。   图瓦大使摸了一把溅到脸上红的白的粘稠液体,愣愣地看着被子弹掀起半个颅骨的尸体倒地,接着弯下腰去,大吐特吐,几乎要把整个胃呕出来。   外袍被割开一点,几乎能够感受到匕首寒气的路维斯枢机整张脸苍白得几乎找不出半点属于活人的迹象。他用一块手帕裹住,从血泊里捡起了那把锋利的匕首,上面蒙着淡淡的蓝光——淬了毒。   “一位间谍。”   道尔顿将转燧枪插回枪套中,猎装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被向上带起,露出一小节军人特有流畅有力的小臂。   “——兼职刺客。”   现在,路维斯枢机和图瓦大使都觉得接受罗兰帝国的保护是件非常非常有必要的事了。尤其是图瓦大使,因为……   那伪装成车夫的间谍,是他的手下。   ……………………   “是间谍啊。”   阿黛尔读着道尔顿送回的信,露出了然的神色。   怪不得前世的路维斯枢机明明做了诸多准备,最后还是死了。   令女王更为在意的,是这名间谍的身份。   间谍死后,道尔顿亲自检查了一遍尸体,没有任何可以判断间谍身份的东西。是卡佩尔家族的人吗?   未必见得。   如果卡佩尔家族有那本事在路维斯枢机身边安插间谍,那么他应该死得更早一点。而前世路维斯枢机最后被刺杀的地点格外微妙——他死在罗兰帝国和教皇国的交界地带。失去了复兴机会的路维斯家族怀恨在心,几乎倾尽整个家族的力量报复罗兰。   一个教皇家族歇斯底里的报复,在罗兰帝国灭亡的过程中添了一把火。   “雅格。”   女王再次给雅格王国记了一笔。   路维斯枢机或许能够掌控身边的手下,但图瓦王朝可就未必了——别忘了,这么久以来,图瓦王朝一直处于强势的雅格王国的影响下。   雅格王国这位老对手,在如何使罗兰覆灭上,向来不遗余力。   女王将道尔顿的信递给了正在核实教会税收的罗德里大主教——教会的税收独立于帝国政府的税收体系,女王想要插手教会税收很久了。借着罗德里大主教的身份,她决心核查教会近十年来的所有收入。   “您认为雅格是否也知道教皇即将病逝的消息?”   罗德里大主教看完信之后,抓住关键的一点。   “路维斯家族能够在教皇的宫殿里安插自己的眼线,其他人也能。”   阿黛尔站起身,语气透着几分冷峻。今天下了场雪,凯丽夫人坚持要她披上件厚实温暖的外袍。暗蓝色的长袍长过脚踝,她站在窗户之前,眺望教皇国的方向。   罗德里大主教沉思了一会,开口:“路维斯枢机曾经在圣城主持的归圣运动,令他在很多人心里有很高的威望,加上路维斯家族的力量,他会是最有可能成为教皇的人之一。约翰六世真该帮他登上宝座才对。”   “除了舍不得把钱投进那些油肚肥肠的罗兰,谁不希望戴三重冠的是自己国家的人?”女王讥讽地笑了一下,“好一座用黄金堆成的圣城。”   话虽如此说,但没办法,谁让那座充斥黄金与交易的圣城,拥有着超凡脱俗的地位呢?   女王思考了片刻,回到桌前,抽出纸和笔,给道尔顿写了一封回信。   “那两名海盗已经回到海上了,您还是决心要进行出巡吗?”   罗德里大主教在她写完信之后,问道。   在国会结束后不久,两位海盗先生就迅速地离开了王宫。   一方面,他们在这里待越久,身份暴露的可能就越大,女王的近臣们可不会愿意让他们为女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他们还接到女王的命令,将去召集——又或者说挑选——一批战斗力足够,并且愿意与王室进行合作的海盗。   女王则有意在出巡的路上,审核一下这些被召集起来的海盗。   出巡的计划是与订婚仪式一起草拟的。   女王答应了同奥尔西斯在两国交界进行会面,完成订婚仪式的要求。但订婚仪式没那么快举行,毕竟两位帝国统治者的会面不同于普通的会面,不论是女王还是鲁特皇帝,谁出了点意外,对于两个国家都将造成严重的灾难。   在仪式举行之前,双方还要就会面地点,安全措施以及仪式的具体环节进行一串又长又繁琐,能够逼疯最有耐心的人的切磋商谈。   女王则打算在这段时间里,进行自己加冕以来第一次出巡。   与以前的出巡路线不同,这一次女王的主要目标是帝国的沿海港口。她要亲自监督两份港口条例的实施,同时也希望借此机会,带动一下这些港口的经济。   为了女王这条不循规蹈矩的出巡路线,一堆官员几乎要愁秃了头。   罗德里大主教则不怎么赞同女王想要召见海盗们的想法,谁晓得那些海盗们是否都知情知趣?是否都忠实可靠?   “怎么了?”女王挑眉看向板着脸的罗德里大主教,“难道您和您的骑士团还无法保护我吗?主教先生。” 第41章 疯子亲王   “我与我的骑士团绝不逊色于道尔顿先生的火枪队。”   罗德里大主教的眼睛在阳光下就好像一片被打磨得很薄但颜色很深的蓝玻璃,眉弓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就让我看看。”   女王轻柔地说。   她将一张海港图展开, 铺在桌面上。   那是玫瑰海峡奥尔南港的地图, 上面做满了详细的标注, 有些字迹看起来是女王的,有些看起来属于另外的人——推及这份地图的内容, 应该是离开皇宫的那两名海盗。   不论是对罗兰帝国还是对其他国家的商人,奥尔南港都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港口。   它位于玫瑰海峡的正中心, 是连贯天国之海和赤海的咽喉,对罗兰来说,它相当于决定帝国生命的两条主气管之一。前世在路维斯枢机死后,路维斯家族发动对罗兰帝国的报复,倾尽全力使新教皇下达了对罗兰王室的绝罚令, 罗兰在内战的深渊无法制止地坠落。   就在新教皇下达绝罚令后,一支打着自由商会旗帜的船队骗过了罗兰巡逻船的警戒,在进入奥尔南港之后,突然对港口开炮,袭击了停泊在那里的舰队, 使帝国最后一部分海军力量在舰船、人员、弹药和粮食上都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玫瑰海峡突袭事件发生不久后, 雅格王国正式对罗兰帝国宣战, 最终玫瑰海峡落进了雅格王国的手中。   在阿黛尔于重生一刻获得的帝国百年历史里, 将这一事件称为“火玫瑰”。一方面指那场突袭战里在海上燃起的大火, 一方面也指从这以后,罗兰帝国这朵玫瑰就在战争的火焰里凋零了。   书写这部史书的人,对相关历史事件的时间地点记录得十分清楚, 字里行间充满着无奈和悲哀。阿黛尔推测,对方应该是罗兰帝国的遗民,并且距离帝国灭亡的时间并不算久,很大可能并非是贵族出身——他对于一些涉及帝国上游的暗潮并不熟悉,还对她抱以深切的同情。   要知道,贵族出身的史学家们不将她定为亡国的根由就不错了。   “历史中充满了迷雾,一个曾荣耀辉煌的帝国转瞬就成为了尘埃。诸神以他们的意志书写好了命运,人力难以改变。”   在帝国史书的最后一页,著作者迷茫而又哀伤地如此写道。   阿黛尔不认为诸神书写好的命运难以改变,但她赞同著作者的前半句话“历史中充满了迷雾”。   很多事情后人只能在史书里找到结果,却无法洞察它更细微的,在更早之前埋下的伏笔。史学家们必须通过对各种蛛丝马迹的追索,从而追溯出偶然事件的必然一面。   历史中处处是迷雾,对于阿黛尔来说同样如此。   就像“路维斯枢机之死”和“火玫瑰”事件一样。   记载的史书里并没有路维斯枢机身边的间谍的影子,所以后来者对于他的死亡便将有许多不同的揣测,比如鲁特帝国,比如自有商业城市……   每一种可能都通往不同的道路。   但一旦那位间谍的影子从迷雾中浮出,“路维斯枢机之死”与“火玫瑰突袭”之间瞬间出现了无数紧密如蛛网的联系。其余的猜测皆尽散去,雅格王国的影子在迷雾里变得清晰无比。   这份史书,是死亡赐予她的礼物。   它是一把双刃剑,能助她披荆斩棘,也能让她再次死无葬身之地。如临渊履冰,如高崖行索。   她必须十分谨慎地从史书里寻找着蛛丝马迹。   在阿黛尔看来,史书中的“火玫瑰突袭”事件里还隐藏着其他阴云。玫瑰海峡对于罗兰帝国的意义非同凡响,同雅格王国的海战失败后,几乎帝国所有的海上势力都被收紧,聚集在了玫瑰海峡处。在她父亲与短命兄长为王的时间里,这里的港口防御先后进行了多次改革。   以阿黛尔对玫瑰海峡防御布置的了解,那支伪装成自由商会的船队就算骗过了巡逻船,想要在港口造成那样大的破坏,没有来自港口内部的协助仍然很难做到。   “您想要做什么?”   罗德里大主教皱起眉头,看着玫瑰海峡的地图,隐约感觉到女王此次与他的谈话没有那么简单。   “有一条腐烂的根隐藏在这里,”女王说,不掩杀意,“把它找出来,然后斩断它。”   她要做什么?   ——要从棘刺丛生帝国末日里,找出那条重归荣耀的路。   ……………………   “夜莺为一朵玫瑰流尽了血,它与它染红的玫瑰一起被弃之于地。”   阿瑟亲王改编了那个古老的夜莺与玫瑰的童谣,将它哼唱出来。这位年轻的亲王有着一把好嗓子,轻柔华美,带着森冷的妖冶。那个带着荒诞与讽刺色彩的故事自他口中唱出,便透着奇诡的悲哀。   他站在属于自己的宫殿画室里。   这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以他为中心一副一副地螺旋状摆放出去,每一幅画上的主人公都是同一个。带着王冠的银发女子站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里,身着不同的服装,露出不同的神态。如果随同阿瑟亲王前往罗兰的伯爵先生在此,一定会觉得毛骨悚然。   阿瑟亲王似乎牢牢记住了与罗兰女王有关的每一个画面。   他将那些画面从记忆里摘出来,重绘在纸上,找寻她在每一个神情后隐藏起来的情绪——或冰冷或果决。通过这种办法,他仿佛透过一幅幅画,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位女王沟通着,追寻着那位女王的脚步,寻找她灵魂的落足之处。   这种可怕的狂热和惊人的才能不像神赐的天赋,反倒像魔鬼的礼物。   画完几幅,他就尝试着去画她在暴雨中为自己加冕的那一幕。   “是这样吗?”   每一次尝试,他都会喃喃地询问,对着他思绪深处凝视画布的女王。   不,不是。   她的影子在那里回答。   于是他撕碎那张失败的尝试,再次提笔,再次描绘那些所有他记住的画面,透过那些画面再次追寻她的脚步。   奥尔西斯来过几次,但哪怕是鲁特帝国的皇帝也没能踏进阿瑟亲王的画室半步——奥尔西斯倒松了口气,比起他弟弟搞出一场叛乱,他当然更乐意他弟弟成为一个艺术疯子。   所有人都觉得阿瑟亲王疯了。   阿瑟亲王像将自己与外界分隔开了。地面上被撕碎的画纸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他终于听到她在晦暗之处,低声地一遍一遍地念着的是什么——“罗兰”“罗兰”……她的罗兰,她的玫瑰。   一只夜莺爱着一朵玫瑰,任由它的棘刺贯穿自己的心脏。夜莺的血染红了那朵玫瑰,被染红的玫瑰与夜莺的尸体一起被弃之于地,碾碎成尘埃,空气中唯有夜莺的灵魂在一遍一遍地唱着罗兰。   她爱着的罗兰。   她染红的罗兰。   “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阿瑟亲王高声唱着,在画布上重重落下最后一笔。   阳光从窗户倾斜而下,光柱劈开昏暗,柱里无数细小如黄金粉末的尘埃飞舞着。画布上最后的闪电劈开天地,身着亚麻布长裙的女王张开双臂,她的影子盖过神像,她的眼睛透过狂风暴雨凝视罗兰的大地。   亲眼见过那一幕的人在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该感到惊骇恐惧——一个没有见到女王神迹的人,竟然丝毫不差地再现了那一幕。   上天在这一刻似乎是公平的,阿瑟亲王有多么疯狂,就有多么惊才艳艳。   阿瑟亲王脸颊在这段时间着魔般的作画里迅速地消瘦下去,苍白无比,唯独颧骨处透着不正常的嫣红。他凝视着那副画,瞳孔印着女王的影子,时间仿佛在他的眼里和那画中间停驻了,一个关于死亡与永恒的秘密就藏在那画里。   “现在,我该去找您问问那个答案了……”阿瑟亲王喃喃自语,“为何夜莺会伴随它的玫瑰一起被碾碎?难不成您真的与您帝国一起死过一次吗?”   如果不是如此,为何那双玫瑰色的眼睛背后总是压抑着愤怒与刻骨的伤痕?哪怕它们被藏得很好很好,但的确是存在的。   可这怎么可能呢?   阿瑟亲王将自己的画室封锁起来。   他终于走出了房间,在他推开门的一刻,守在外面的侍从几乎以为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位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太像人类。   “去吧。”   阿瑟亲王将隐藏在自己宫殿里的疯子们召集起来。   “去找点你们喜欢的乐子吧,去给我亲爱的王兄找点麻烦。”   疯子们发出喜悦的欢呼。   这些家伙有些外表丑陋,有些苍白俊秀,有些平凡无奇,他们的喜好更是各不相同,或沉迷毒药,或沉迷人类骨骼……但这些疯子身上或多或少都具有一些与阿瑟亲王相似的神经质。   这段时间阿瑟亲王沉迷作画,强硬要求他们不许惹出什么“乐子”,让他的王兄来打断他的绘画,否则他们将被一层层打上石膏,成为亲王花园那堆“栩栩如生”的雕塑之一。安分守己这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快到爆发的临界点了。   “哦,记得……”阿瑟亲王想起了什么,“把那位伯爵大人……”   “裹上石膏——做成雕像——放进花园——”   疯子们嘻嘻哈哈地齐声高唱,然后像一团冲出囚笼的野兽般离开了宫殿。   阿瑟亲王同样登上了一辆马车,他苍白的手指中握着一朵深红玫瑰。   疯子们去找他们的猎物。   他这只夜莺,也该去找他的玫瑰。 第42章 黄金海洋   奥尔西斯得到王太后的情人——那位曾经被他与母亲派去罗兰监视阿瑟亲王的伯爵——从王宫里失踪的消息, 一点儿也不意外。   “说吧, ”哪怕大半夜被吵醒,奥尔西斯仍堪称心平气和地问, “阿瑟干什么了?”   远处暗红的火光将皇帝卧室的玻璃窗都镀上了一层暗红色, 贵人和侍从们的喧哗充斥着整个宫殿。奥尔西斯一边问一边翻身下床, 他伸手从衣架上抓起一件深蓝色的斗篷和挂在一边的黄金长剑。   他的总管先生脸色惨白, 颤抖着嘴唇, 过了好长一阵子才回答:“殿下……殿下让人……烧了白塔。”   “哦……”奥尔西斯已经走到了窗前, 看清楚了正在燃烧的建筑,“这个混账家伙, 他可还真是知道怎么给我找事。”   深黑的夜幕下, 鲁特首都东南处一座巍然耸立的高塔此刻变成了天地间熊熊燃烧的火炬, 亮得简直可以充当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的火种,黑烟在火光里像出笼的蛇群一样狂舞着。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这火以此时此刻的人力压根就不可能指望将它熄灭。   这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白塔,名字听起来仿佛是座什么普通的钟楼或者眺望塔,但在鲁特帝国,它是一个令贵族们闻之色变的地方。就像罗兰帝国的怀霍尔监狱一样, 鲁特帝国的白塔其实是一座专门用来关押犯了大罪但是身份特殊难以直接处决的贵族的监狱。   哪怕是阿瑟亲王直接让人在王宫放火, 他们都能有所意料有所准备。   但是……谁能猜到疯子的思路呢?   他居然挑了白塔动手,而此时塔中还关押着好几位十分重要的, 一旦死了会引起很大麻烦的人物。   “想办法救人吧。”   奥尔西斯不抱什么希望地吩咐,他已经可以预想到天亮之后,将如雪片般飞向他桌子的书信了。   “阿瑟在哪?”   “殿下他……”总管吞吞吐吐地, 含含糊糊地,“他……他离开鲁特了。”   总管以为年轻的帝王会暴怒,没想到他居然露出了一个……呃,算得上松了口气的表情。然后这位年轻的帝国统治者披上了深蓝色的外套,带上剑向外走,平静地吩咐他将阿瑟亲王借机私自离开首都的事情压下去,就说他重病了。   王室谋杀总好过成为史书笑话。   奥尔西斯还算轻松地想。   能成为帝国统治者,奥尔西斯同样有着他冷酷的那一面。   他容许自己的弟弟拥有一点阴影里的爱好,时不时给他找点麻烦,只不是因为阿瑟亲王一直狡猾地控制着那条线——没有严重如“叛国”的罪名,哪怕是皇帝也无法处死一位亲王,一位继承顺序仅次于他的亲王。   等级会议和贵族们会竭尽全力阻止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这也可以称为阿瑟亲王的狡诈之一了。   除非直接指控他纵火烧了白塔——然而那是他的手下干的好事——否则奥尔西斯很难直接判处他有罪,而就算有罪,他也不会被判处死刑。另一方面,想让一位尊贵的王位继承人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向来很少会通过明面上的审判或者处决,因为那有损王室威严。   奥尔西斯只能通过心照不宣的“病重”和刺客来处理自己这个弟弟。   唯一的麻烦就是,阿瑟亲王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死在刺客之手。   奥尔西斯推开房门,开始指挥乱成一团的贵族们。说实话,他之所以可以如此心平气和,还有一个原因——   他其实也早想把白塔里那群杀又杀不了,放又不能放的家伙一把火烧了。   单就这点来说,阿瑟亲王与奥尔西斯不愧是兄弟。   ……………………   在鲁特帝国的王室为了白塔纵火案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罗兰帝国的王室同样处于忙碌之中。   宫廷的人们对于巡回旅行并不陌生。直至今日,帝国的政治很大程度上还是处于巡回式的,史学家们以“马背上的君主”来形容这种独特的宫廷政治。尽管有首都,但治国的需求仍使帝国的统治者不得不长时间在一个又一个宫殿,一处又一处领地中迁徙。   女王加冕以来三年里没有进行巡游,对于宫廷的人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休息。   巡游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并非是女王自己的旅行,而是整个王室,整个国家政府随着一起行动,在旅行中进行动态的统治。这一过程里,女王的廷臣、内廷幕僚、侍女和仆从等,都要同女王一起。[1]   正因为如此,史学家们也将之称为“流动王宫”。   一些较为笨重的王室摆设已经被提前运往巡游的第一个目的地点,女王的宫廷文书、司法命令和一众书信也被提前整理好,装进了大型皮箱和金属箱里,以备运输。[2]   虽说事务繁忙琐碎,但大部分人还是比较乐意进行这一次巡游的。因为他们先是要朝南出发,去玫瑰海峡,而那里的气温可要比首都这边的温度高上许多——谁不喜欢温暖迷人的气候呢?等到他们南巡完毕,北上去会面鲁特皇帝的时候,最严寒的季节也已经过去了。   身为国务大臣,海因里希这段时间要负责的事情并不少,他要保证女王与国会之间的文书没有疏漏。   “您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响起,海因里希转头看到凯丽夫人站在门口,双手交叠放在腰际板着脸冷淡地看着他。   “你好,凯丽。”   海因里希放下手上的一份文书,微微颔首,同凯丽夫人打招呼,一位是女王的国务大臣,一位是女王的首席侍女长。他们在宫廷中的身份并不相差到哪里去,或者说,在宫廷里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凯丽夫人的地位。   只是在绝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很少有凯丽夫人的存在。   她是个十分沉默谨慎的人,除了女王,谁也休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年轻的侍女们总会因为爱情,或者其他的什么,泄露一些不该泄露的事,但唯独凯丽夫人她就像一块坚硬的磐石,自她的丈夫死后,这块石头变得越发无懈可击。   “女王陛下要见您。”   凯丽夫人冷冰冰地通知。   在海因里希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目光直视前方,低声开口:“我警告过你。”   海因里希顿了顿。   凯丽夫人的确警告过他,在那次暗杀公主从他的房间里离开后,房间门被第二个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凯丽夫人持着蜡烛静静地站在门外——公主从房间里偷溜出来没能瞒过她,她只是温柔地包容了小公主的任性。   “不要让她失望,”烛火下,凯丽夫人的脸庞显出与平时不同的严厉冷峻,“不要忘记她将什么交到你手里。”   她站在那里,形如一道影子。   凯丽夫人就是女王的影子,不论何时她始终立于女王的身侧,守护着女王。人们很容易忽视她的存在,然而她其实是一头忠心耿耿的母豹。   如果有人因为她的沉默和谨慎而忽视她,想要越过她去伤害她的孩子——是的,海因里希心知肚明,于凯丽夫人来说,阿黛尔便是她的孩子——那这头母豹定会拼尽全力去撕咬他们的咽喉。   就算一时无法偿还她孩子受到的伤害,她也会长长久久地记得,然后如游荡于阴影中的猎豹等待报仇的时刻到来。   凯丽夫人转身,以无可挑剔的宫廷礼仪走在海因里希之前,带领他前往女王的书房。   然而海因里希没有错过擦肩而过时,她冰冷的话——   “你忘了。”   她说。   海因里希在原地站了一会。   他是否真忘了那礁石城的日子?   远离了首都也远离了宫廷,女王仍是还未被完全磨灭任性的年少公主,凯丽夫人面上的神情也比现在温柔许多。日暮时分,他从海边带回公主,凯丽夫人无可奈何地谴责他们两个,公主抓着斗篷跟随凯丽夫人上楼的时候,会回头冲他眨眨眼睛……壁炉的火映得所有人的脸庞轮廓都显得格外柔和。   海因里希僵硬地苦笑了一下,跟上了凯丽夫人。   女王召见海因里希主要是为了最后确认启程的具体事项安排,不过得到召见的不止海因里希一人,罗德里大主教和副宫务大臣同样在内,他们一起核对完了皇室探子送回的密报。繁冗的事务处理完毕后,女王定下了启程的时间。   “诸位先生,我希望你们能够打起精神,以你们最大的勇气和耐心,迎接接下来的旅程与挑战。”   女王的话拉开了这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巡游序幕。   …………………………   绣有黑色乌鸦的旗帜在空中展开,海风卷动着旗帜,上面的渡鸦振翅欲飞。   黑发在脑后扎着的萨兰船长神气活现地站在船头甲板上,他在肩膀上搭了一件深黑色的外衣,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件大衣左右肩膀上有着耀眼的黄金肩章,金色的穗条垂落下来,除此之外还带上了两排黄铜玫瑰纽扣。   这件大衣为他赢来了不少羡慕的眼神。   它是女王的赏赐。   水手们这些天难得地不嫌弃他们的船长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神经病,围聚在他身边听他吹嘘进王宫面见女王的故事——重点在于女王是否像传说里那么好看,王宫里的侍女是否个个娇俏过人。   对此,魔术师先生的评价是:   “蠢货”。   被魔术师称为“蠢货”的萨兰船长其实没那么蠢,在渡鸦海盗团杨帆出海的时候,已经有不少由他联系起来的海盗船正朝玫瑰海峡赶去。   真正追求什么自由的海盗,就算有那也是极少极少一部分。   其实不论是罗兰帝国还是其他国家,海盗多出身于失业的水手。他们无法忍耐商船船主的苛刻剥削,又无法在和平期得到国家的重视,贫困交加之下,被迫铤而走险,成为海盗的一员。   如果能够得到王室的支援,能够既得到金钱,又有可能获得荣誉,除了一部分脑子搭错筋的家伙几乎没有人会不乐意。   当然,想要让这些桀骜的海盗们效力,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过,这就是那位女王陛下要解决的了,萨兰船长只负责把这些隐匿在各个海湾中的家伙联系起来,在双方之间牵桥搭线。   ——剩下的,那就愿天佑女王吧!   他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一只乌鸦从空中飞落,停到他伸出的手臂上。   这一支船队破开海浪,朝新大陆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2]综合参考《空王冠:玫瑰战争与都铎王朝的崛起》和《伊莎贝拉:武士女王》 第43章 雪地晨曦   晨光掠过连绵的原野, 冷杉林青黑的影子在渗透微光的雾里高大如巨人。近处些的荒野上枯黄的衰草覆着薄薄的雪, 随着风起伏。骏马的铁蹄踩在碎石和枯草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乳白的气团从马的鼻孔呼出。   罗德里大主教得到女王的传唤, 从后面赶上来时, 就见着女王停在一丛荆棘前。   女王裹着一件钴蓝色带兜帽的斗篷, 颜色深得近墨, 斗篷的边缘滚着一圈银线。以秉性暴烈著称的西乌勒骏马在她手中温顺如羔羊, 罗德里大主教马蹄声近时,那匹高大的白马轻轻打了个响鼻, 提醒自己的主人。   她转过头。   一对水滴状的深蓝色宝石坠在她小巧的耳垂上, 随着她转头的动作, 宝石折射出的光在她的脸颊和眼角跳跃。寒冷的天气里,她脸庞素白得连一旁枝头的积雪也比不上。   罗德里大主教扯着缰绳的手放轻了片刻,这才纵马上前,抵达女王身边。   “您不该离开马车太久,”大主教说,“酷寒会令您生病。”   “是凯丽夫人希望您这么劝告的吧?”阿黛尔闻言, 微微一笑, “她都快恨不得把壁炉从王宫带到马车上了。”   “我认为凯丽夫人是正确的。”   罗德里大主教唇线拉得笔直,不怎么高兴地看着女王。   大主教在神学院的时候, 学习过医术——虽然这个时代的医术总与神学相挂钩。凯丽夫人没有具体说女王的情况,但以主教先生锐如鹰隼的目光,不难猜出女王曾遇到的暗杀给她留下了什么难以抹去的“礼物”。   “主教先生, ”阿黛尔将缰绳在带着白手套的手上绕了绕,“我是女王。”   在传统的巡游中,国王们会同贵族一起骑马走在队伍前端。   战马与骑枪时代里,国王的职责除了处理国务政治,还必须充当战场的主帅,他们是骑士与政治的双重代表。宫廷巡回中国王与贵族们一同打猎,一同纵马前行,一面以此加深君主的个人形象,一面以此加深与臣子们的联系。   “国王能做的,”阿黛尔轻声说,“女王也能。”   罗德里大主教嘴角扯得更笔直了,这令他看起来越发严厉:“难道您还需要在意那些蠢货的言语吗?”   阿黛尔笑了笑,拨马沿着大道朝前走去。   罗德里大主教跟上她,将一样东西从自己的斗篷下扯出来,递给她。   阿黛尔握住那样小小的东西,入手一片暖和,仿佛一个小小的太阳。她将它举起,放到眼前端详,那是一个垂在长长的银链子下的小铜球,上下用精巧的齿轮铆合,中间不知填充了什么,有源源不断的热量散发出来,但不至于烫到人。   在扁平铜球两侧,各有一轮太阳浮雕。   “埃尔米亚的太阳图纹。”阿黛尔认出上面的太阳浮雕,她挑起一边长眉,眉梢又细又长,“一位大主教先生的袍子下藏着异教徒的东西?”   罗德里大主教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很高兴您终于发现异教徒与信徒没有什么不同,皆有好坏之处。”阿黛尔没有再取笑罗德里大主教,两人沿着大道朝前骑行了一段路,离背后的那些侍从和贵族们稍微远了些,“鲁特帝国的白塔起火,鲁特王室宣称阿瑟亲王‘病重’。”   听到“阿瑟亲王”,罗德里大主教的眉头皱了起来,露出厌恶的神色。   阿瑟亲王代表鲁特皇帝前来进行婚姻协商的时候,罗德里大主教同样围观了那场道尔顿与阿瑟亲王的决斗,以及那场险些就成为两国丑闻的求婚。对于那位骨子里浸满罪恶的亲王,罗德里大主教向来认为他该被灌上水银,钉进棺材里。   “他有可能会前来罗兰。”   沉默片刻之后,大主教带着几分冷意地开口。   “但愿奥尔西斯的刺客还算能干,否则他在罗兰的公开场合露面,便是麻烦事一桩。”   “既然奥尔西斯宣称他弟弟‘病重’,那么如果阿瑟亲王出现在罗兰境内,那就是奥尔西斯该解释的事了。”作为流言的中心人物,阿黛尔格外平静。   阿瑟亲王在时,她不吝啬于出来的诸多亲昵与暧昧,但眼下她声音却无情得像那位亲王殿下不是为她疯狂的追慕者。   “如果奥尔西斯要求我们协助他处死阿瑟亲王呢?”罗德里大主教问。   “他不会。”   阿黛尔看了主教先生一眼,似笑非笑。   主教先生本人不介意派出几位神殿骑士帮鲁特的刺客和杀手一把。地狱的归地狱,诸神的归诸神,像阿瑟亲王那样一身罪恶的魔鬼,还是早日下地狱的好。   在罗德里大主教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马蹄声从后面追了上了。   他勒马停下,隐于斗篷下的手按在剑柄上。   女王同样收缰勒马,转身回望。   蒙蒙的冷气里,海因里希赶了上来。   他披着深黑的长斗篷,领口的银色锁链以双头蛇纹章连在一起,斗篷上低调的黑曜石纽扣偶尔反射出光。赶上女王与大主教两人后,他没有看罗德里大主教一眼,只朝女王欠身行礼。   “港口急报。”   海因里希简洁地说。   女王皱着眉,朝海因里希伸出手。海因里希从怀里取出密信,交给女王。迅速浏览之后,女王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她将信收起来:“回马车。”   海因里希让到旁侧。   罗德里大主教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忽然扯了下缰绳,转过头。海因里希笔直地坐在马背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冰冷地碰撞。   两个男人谁也没有说话,很快地移开目光,跟上女王。   ……………………   女王的十二轮马车宽敞如一个小型移动办公书房,车厢里安有金银两种颜色的柔软垫子,铺着深红的天鹅绒地毯,车厢的玻璃窗罩着黑底红纹的帘子。工匠们专门为它设计了减震措施,以便女王与她的臣子在旅途中能够在此进行必要的办公。   眼下得以进入这辆马车的几位廷臣,除海因里希和罗德里大主教外,无不脸色惨白。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撞女王的枪口。   事情与两部新推行的港口条例有关。   在《航海条例》中禁止罗兰帝国港口的贸易货物由外国船只运输。   而就在两天前,以中转贸易出名的自由商业城市的商队在罗兰帝国一个名为“萨拉戈”的港口,触犯了这条禁令,涉及的船队和贸易数目庞大——他们辩称自己根本不知道新条例的存在,并且以这批货物是运往教皇国,不受普通条例限制为由,拒绝缴纳罚款,更拒绝转由罗兰帝国的船只来运送。   一次怀带恶意的试探。   来自传统海上商业势力的试探。   离开萨拉戈港后往南前行就将抵达玫瑰海峡,此时离女王一行也不算远。恐怕自有商业城市的商队便是有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微妙的港口和重要的海峡,来试探,来挑衅女王与罗兰帝国的威严。   他们以这支船队作为投进湖面的那块石头,由此来审视罗兰的态度——罗兰的两部条例是一纸空文,还是强硬的新规?   萨拉戈港的反应将决定接下来这些传统海上力量将采取何种措施和态度,来应对罗兰帝国的变化。   令人恼怒的是,萨拉戈港的总督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他竟然畏惧于得罪教皇,而不敢对这支商队采取实质性的强硬措施,只是简单地警告了一番,便让他们从萨拉戈港离开了。   “这位奥多维先生可当真虔诚无比,”女王怒极反笑,语调越发轻柔,“他怎么不给我滚到教皇国,去亲吻教皇的脚背,去拿自己的血换教皇的命?”   ——那位蠢得可以的萨拉戈港总督的行为,几乎相当于将两份条例从墙上扯下来,扔在地面上狠狠践踏两脚。   “把他以‘叛国罪’给我扔上断头台,”女王抽出一张纸,迅速地写下了死刑判决书,盖上自己的印章,“另外,立刻追捕那支商船队。”   “我们的舰队恐怕很难追上,”有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自有商业城市的商船向来拥有不弱的武装……如果要拦截的话,恐怕只能等到他们抵达玫瑰海峡的时候再进行拦截。”   只是这支船队自由航行在大海上一日,罗兰帝国的两部条例就被践踏在尘埃里一日。   “会有人拦截他们的。”   女王说。   车厢的窗帘只拉起一半,窗帘阻隔阳光在女王脸上透下一半倾斜的阴影。   ……………………   大海上波浪汹涌,一支船队驶过遍布礁石海湾,朝玫瑰海峡的方向而去。   这支船队的风帆上带有绣球花的标志——那象征着自由商业城市联盟。   自由商业城市其实只是一个统称。   在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存在着一些拥有自治权的城市,然而提及“自由商业城市”,人们的第一反应则是夹杂雅格王国、图瓦公国和鲁特帝国之间的那片以海上贸易和银行业闻名于世的自治城市联盟。   “这是什么见鬼的天气?”   船队的船长站在船舵前,皱着眉看着乌云从天空一直垂下,远处的海面与云层融在一起,好似一团扩散开的浓墨。   船队在起伏的海面上行驶,必须万分小心,才能不让自己撞上那些要命的礁石。顺利从萨拉戈港出来的喜悦和得意在这风暴前都散去不少,船长扯着嗓子让水手们提起精神。   闪电开始在云层中翻滚起来。 第44章 海盗时代   翻滚在云层中的闪电就好像是一条条发狂的巨龙, 它们照亮天空的同时,也照亮大海。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无数嶙峋的礁石在煞白的雷电光里如无数从海底冒出的狰狞怪鬼,在礁石与礁石之间还残存着诸多航船的残骸。   “诸神在上, 那是什么!”   瞭望员失声喊了起来。   在刹那的闪电光里, 一条条鲨鱼般的影子快速地从那些礁石中游出, 箭一般朝这一支刚刚脱离萨拉戈港不久的商队而来。   “海盗!海盗!”   呼喊声转瞬之间便席卷了整支船队, 船员们立刻跳了起来。武装商船的战斗人员在平时多休息在船艏和船尾高耸的船楼中,伴随着这尖锐的呼喊声,他们像遇到沸水的蚂蚁一样涌了出来。   海盗,这绝对是所有海上商人最痛恨的死敌。   他们就像臭名昭著的海中鲨鱼一样, 平时隐匿在礁石和岛屿的阴影中,利用复杂的地形隐蔽自己。等到满载而归的商船驶过航线的时候,他们隔着老远就闻道血腥味, 跟踪而至,在商船驶过最复杂最险恶的海域时,他们就破浪而出, 露出狰狞的獠牙。   “是哪一支海盗团?”   船长一边匆匆拔出插在腰间的火枪,一边问浑身战栗的瞭望员。   瞭望员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距离他们不远的海面:“他们……他们……”   船长一把抓住栏杆, 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老伙计,为何竟然会露出如此恐惧与惊愕的神情。   闪电光中,一条接着一条的海盗船快速朝他们逼近, 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船上扬着的旗帜在海风中卷动:黑底的骷髅旗、交叉的刀剑、倒立的十字架、鲸鱼腐朽一半的头骨……不同的旗帜标志不同的海盗团。   此时此刻,在海面上汇聚起来的旗帜如此之多,每一面旗帜都凝聚着赫赫凶名。   “诸神在上啊!”   船长几乎是呻吟般地说道。   他如果不是他的手正紧紧抓着栏杆,此刻定然已经跪在甲板上了。如果来的只是其中的任何一支海盗团,凭着商船自身的武装,船长都有十足的信心将绞索套在这些胆大包天的海盗脖子上,让他们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   但是、但是!   此时围聚过来的,不是一支海盗团,而是数不清有多少支海盗团!   闪电照亮深蓝近黑的海水,海盗们手持着武器站在甲板上,他们满带兴奋的脸庞在闪电的映照下森然如鲨鱼苍白的利齿。   鲨群汇聚,仿佛整个罗兰的海盗都聚集在这里。   火炮徒劳地轰鸣,船舷侧翼的炮口发出红色的火舌,海盗们努驾着灵活的快船躲避着火舌,他们穿行在沉重缓慢的商队大船里,甩出了登舷劫掠的绳索。鲨鱼的獠牙咬住了他们的猎物。   “量一量我们的版图,看一看我们的家邦!   这全是我们的帝国,权力及于一切……”[1]   风暴声中,有人放声高歌。   一道火光掠过,命中商船沉重高大的船艏楼,脆弱的木板飞溅而起,船艏楼燃起了大火。一道寒光横空掷出,盘旋着在桅杆上绕了两绕,鹰爪般的铁钩深深地钉进结实的橡木。下一刻,高歌的人扯着那道绳索,苍鹰般从海面的快船掠起,在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地踩在了横杆上。   呼喝着,命令水手们开枪组织反击的船长握住火枪,毫不犹豫地转身,抬手朝着高处立于桅杆上的人开枪。   “我们的旗帜就是王杖,所遇莫敢不从。”[2]   刺耳的枪声里,那人扯着主帆,从桅杆上一掠而下,洁白的船帆被那人扯下来,蒲公英般在背后展开。   船长被从天而降的绳索和厚重帆布劈头盖脸地砸中,踉跄着跪倒在甲板上。等到他终于从一团帆布中翻滚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在大船燃烧的熊熊火光里,一道修长劲瘦的身影踏着海水与火舌朝他走来。   那人的红发在风中飞舞,英气逼人的五官,凌厉的眉弓下是一双桀骜不羁的琥铂色眼睛,火光印在那琥珀般的眼里,把它整个地点燃。深黑色的劲装,棕色的裤子自膝盖以下被紧紧地收进绷出小腿线条的长靴。   “一个女人……”   船长又是惊愕又是厌恶地大喊起来,伸手去抓刚刚掉落在甲板上的枪械。   “晚上好!先生。”   女海盗的长靴重重踩在船长的手背上,靴底的长钉下船上听到自己骨头崩裂破碎的声音,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红发的海盗女士将枪从他手里夺过来,她屈膝俯瞰他,用枪管拍了拍他扭曲变形的脸颊。   “没错,一个女人。”   她将枪口塞进船长大张的嘴里。   “一个让你吓尿裤子的女人!”   砰!   船长的脑浆混杂着鲜血,在潮湿冰冷的海水里从他的后脑勺花一样地绽放开。   “噢噢噢!!!”女海盗高呼起来,她一脚踹在尸体的脸上,将他踹一件垃圾一般地从船头踹进大海里,“来吧!伙计们!我们的旗帜就是王杖!所遇莫敢不从!”[3]   “我们野性的生涯!在喧嚣中延伸!”[4]   …………………………   阿比盖尔·布雷斯特站在逐渐下沉的商船船头。   她将一把弯曲如盘蛇的刀擦干净,那是一把并不怎么出名的但绝对致命的马什托刀,刀身泛着暗蓝的光,糙面带有精美的焊接花纹刃,这种刀必须经过多达五百次的锤炼才能锻造出锋利的奇数多弯刃。   海战已经结束。   海面上散落着来自自由商业城市商船的残骸,这些带有高大漂亮船艏楼的三桅杆大船正在缓缓下沉,船员们的尸体漂浮在波浪起伏的海面,暗沉的大海被鲜血和未尽的火光染上红色。   海盗们架着轻快的小船在正缓缓沉默的船只中穿梭,将最值钱的财宝从商船上搬运下来,装载到自己的船上。与往常海盗们残忍血腥的作风稍有不同,落进水里侥幸未死的水手们被他们一并捞了起来,捆上绳索塞在船舱里。   这一支船队上载着珍贵的圣人遗物,画像和古老的抄本,以及一些宗教彩色挂毯,贵重的祈祷祭品……自由商业城市忌惮罗兰帝国的新条例,不敢如以往一样载满更常见的货物,而是确实选择了一些能让人为难的献给教皇国的东西。   不是没有海盗对这些珍贵的宝物升起贪婪之心。   一方面他们是第一次与帝国王室进行合作,想要从王室手里得到他们渴望已久的物资和特许权,总要表现出自己的态度。如果这一次有谁抢夺了财宝就逃之夭夭,谁就将遭到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结成联盟的其他海盗的追杀,以及来自帝国的报复。   然而更为直接的,则是另一方面的原因——   在场的所有海盗中,悬挂垂直交叉刀剑旗帜的那些海盗船没有参与收刮财物——那是属于阿比盖尔·布雷斯特的铁十字海盗团,悬挂寒鸦旗帜的海盗船也没有参与劫掠。   它们分散在海盗圈外围,缓慢地行驶,是警戒也是监督。如果有谁想抢夺走财宝,脱离队伍,将首先迎接来自这两支海盗团的进攻。   如果说寒鸦海盗团是可希米亚港,既罗兰帝国北面海域的无冕之王,那么铁十字海盗团就是玫瑰海峡附近这片海域的无冕之王。   铁十字海盗团和寒鸦海盗团两个海盗中的王者联手,才能召集起这么多游散桀骜的海盗。   铁十字海盗团原先的船长,并不是阿比盖尔。   六年前,不愿意被父亲像牲口一样卖给商人的阿比盖尔将他吊在钟塔上。借着海盗骚扰港口的机会,逃离审判,一开始她只是海盗的俘虏。但是很快地,那名想要享受战利品的大副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代价,她割开了他的咽喉。   凭借着对玫瑰海峡和往来商路的了解以及刀枪,阿比盖尔加入了铁十字海盗船,在三年前成为海盗团说一不二的船长。   “船长。”   大副驾驶着快船,来到阿比盖尔身边。   “我们真的要让出所有战利品吗?”   被阿比盖尔一枪崩了脑袋的倒霉船长没有说错,海盗们就是大海上的鲨鱼,没有血腥不可能让他们聚拢过来,而想要让他们不撕咬到手的猎物,更是有违本性。铁十字海盗团说服这群家伙,除了武力震慑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铁十字海盗团承诺会说服女王陛下将商品的四成作为回报赠与他们,而铁十字团将让出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分赠给其他人。   新的铁十字海盗团大副是个木讷的家伙,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对发号施令也没什么兴趣,唯一的爱好就是每天夜里数着白花花的银质和金灿灿的钱币。此时他看着其他海盗搬运那些华丽的圣物,心脏几乎在滴血。   阿比盖尔一转手腕,马什托刀在半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刀花。   大副闭上了嘴。   阿比盖尔环顾这片经历厮杀的大海,深红的长发被海风卷动。   来吧,女王陛下,让我们结盟吧!   曾险些被父亲如同牲口一样售卖的红发海盗转动凶险的刀刃,跳上属于自己的海盗船。   这是她递出的火把,她邀请那位女王来与她同燃一场焚毁古老傲慢的火,女人和女人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同盟——在这充满偏见的无形国度!她的赌注已然抛出,她已经伸出自己的手。   来吧,女王陛下,让我看看您是不是我的同盟!   “如果您不是,”阿比盖尔喃喃低语,“那我就杀了您!”   作者有话要说:  [1][2][3][4]引自拜伦的《海盗》 第45章 她的期望   “一个没有令人失望的好消息。”   得到来自海盗们的消息之后, 阿黛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当从萨拉戈港大摇大摆离开的自由商业城市商队在海面沉没时,阿黛尔那两份被掷之于地的条例便被重新捡了起来。商船燃烧和海员们的血洗去了《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沾上的尘埃。   至于那位“虔诚的”萨拉戈港总督……女王的队伍刚刚离开萨拉戈港不久。   萨拉戈总督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 女王就坐在审判席位上。总督本人拥有的所有领地和爵位被尽数剥夺,阿黛尔已经算是宽宏地没有将他的家人一起也扔上断头台。   不过其他的由被这位提拔起来的港口官员——其中多是满肚肥肠的蛀虫——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他们虽然没有被处死, 但女王检阅过萨拉戈港的税收账本后, 便顺带了履行了王室法庭该尽的责任——这些人有的被流放了, 有的人被扔进了监狱。   他们空出来的职位很快就被其他的竞争者取代了。   从玫瑰海峡而来的好消息令阿黛尔脸上的微笑一直持续着, 哪怕海因里希走进来也没有让它消失。   “坐。”阿黛尔愉快地吩咐,“说说看,您又为我带来了什么消息?海因里希先生。”   “道尔顿已经抵达教皇国了。”   海因里希不由自主地朝女王手里拿着的信看了两眼。   海因里希家族的间谍网帝国绝无仅有。不过自从兵变结束之后,阿黛尔培养新的密探组织的速度就变得更加快了起来, 也变得更加不拘一格——有些时候,海因里希都无法辨认王宫中到底哪位仆从是阿黛尔的眼睛,又有哪位野心勃勃的不起眼的贵族被阿黛尔收拢。   “不错的日子。”   阿黛尔将信放到桌面上, 她一伸手,凯丽夫人为她倒了一杯茴香酒。   不需要接见外臣的时间里,女王着暗红色的塔夫绸长裙, 银发披散着,被她拢在单一侧,另一侧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颈。随着接过酒杯时, 手臂的移动, 一些细碎的卷发落下来,在脖颈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茴香酒的浓烈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冲缓了一些冬季给女王带来的小麻烦, 她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搭在扶手上,迅速地思考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有阿瑟亲王的消息吗?”女王问道。   女王对罗德里大主教说过,阿瑟亲王如果真的在罗兰帝国公然出现,那么头疼的也该是奥尔西斯而非罗兰。话虽如此说,但阿瑟亲王显然并非能够随意放置不理的人物,如果可以的话,女王当然希望他能够在一些关键的时刻起一些作用——至少,她必须保证这位危险的罪恶亲王不会为她的计划带来麻烦。   “暂时没有。”   女王蹙了下眉,将酒杯放到桌面上,苍白的指尖点着深红的桌面:“继续观察吧,也许很快他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奥尔西斯的刺客早点追上他对我们比较有利。”海因里希评价。   女王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赞同他和罗德里大主教如出一辙的看法。   她将来自玫瑰海峡的信放到桌面上:“海盗们做得不错,超乎想象的优秀。”   海因里希拿起信,随着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作为一个曾经在各大港口拥有不小力量的家族,海因里希对海盗们并不陌生。   海盗经常令商船焦头烂额,但他们毫无秩序令他们在面对大规模武装商队和海军时往往如散沙一般,更别提他们竟然能够压下惯常的贪婪,将那些劫掠的货物基本上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   女王当然不可能将所有战利品尽数收下,作为对海盗们友好信号的回应,它们将有四成被送回到海盗手上。余下的,海盗们将从另外的途径,如船舶停息地,维修地,海上补给……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们的海军委员会该注入新的血液了。”   阿黛尔说,带着点微笑,显然海盗们表现出来的态度才是使女王心情如此之好的原因。   “我想,我们需要一位卓越的,对海域格外了解且能够令这些海盗们信服的特殊海军委员。”   “您想让谁来担任?”海因里希问,“萨兰·德雷吗?”   “等他从埃尔米亚大陆回来,他会是其中一员。但现在,”女王说,她点了点信上的一个名字,“我说的,是她——”   “阿比盖尔·布雷斯特。”   “您是想让国会议员们的抗议书淹没书桌吗?”   海因里希不怎么意外——这的确是阿黛尔会做的事——但仍是颇为头疼地问道。   诸神在上,让一位海盗担任海军委员,就已经会引来国会以及那些顽固的老古董们诸多苛责和反对了。更别提,这个海盗,还是个女人!!!   一个吊死父亲的女人,一个会令所有神职人员皱眉的女人!   “哦,”女王宽和地说,“没关系,我会让他们说不出话的——罗兰帝国的历史,的确从未有过女性官员。不过没关系,以前的罗兰帝国不也没有女王吗?”   “一个问题……”海因里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地与女王对视了一会,“您不是今天才有的这个念头吧?”   女王露出了一个微笑。   “当然。”   她轻柔地回答。   …………………………   海因里希毕竟是担任阿黛尔十几年导师的人,他对阿黛尔了解深刻,知道她绝对不会做突然兴起的事,也绝对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她在今天说出想让阿比盖尔·布雷斯特成为帝国海军委员会的一位特殊成员,那么至少在几个月前,她就在思考这件事了。   事情确实就是海因里希猜测的那样。   萨兰船长和他的大副——那位魔术师先生——在罗兰帝国首都停留的那段时间里,女王对自己即将投以支援的海盗团体进行了各方面的咨询和考察。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玫瑰海峡附近的铁十字海盗团。   得知铁十字海盗团的船长,是一位杰出优越的女人之后,女王便有了这个想法。   女王想要让阿比盖尔成为帝国的第一位女性海军委员会成员,未来也许还会成为帝国的第一位女海军指挥官。   她调来了关于阿比盖尔的审判卷宗以及各个港口对铁十字海盗团的记录。   吊死父亲是阿比盖尔身上最严重的指控,但如果阿比盖尔吊死的是一位“叛国”的父亲——这个很好操作,那么这个罪行便有着被宽恕的余地。解决这一点之后,想要让阿比盖尔成为海军委员会的特殊成员也并非那么困难的事,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海盗们并不会在明面上成为帝国海军的一员。海军委员会的特殊成员编制不对外公开,利用这一点能够绕过国会上议院的表决,余下的便是王室与贵族的咨商谈判——物必有价,海因里希家族的箴言在这里倒十分适用。   正如她对海因里希说的:罗兰帝国以前没有女王,现在也有了女王。帝国以前没有女性官员,不代表现在,以后就不能由女人来就任官员。   当然,这一切在之前只是女王自己私底下的筹备与思考,具体还需要一份答卷。   一份来自阿比盖尔本人的答卷。   ——她需要像女王展示她的确值得女王那么做,她的确有那个能力与智慧。   “您很高兴。”   凯丽夫人帮女王拿来新的墨水,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女王难得的真正的好心情。   面对凯丽夫人,阿黛尔就要坦诚多了,她露出一个笑容,“我收到了一份答卷。”   “看来这份答卷一定让您十分满意。”   凯丽夫人看到她笑了,也跟着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如果这种真正的笑容能够在女王脸上越来越多地出现,那么她真情愿拿自己的一切去换。   “您看起来少有地高兴。”   “我的确很高兴,凯丽。”   阿黛尔轻声说,她看着信上提及阿比盖尔放弃对本次海战战利品的所有权,以铁十字海盗团所拥有的财富为保证,组织起了这场罕见拥有秩序的另类“劫掠”。   “一样拥有才华与智慧,一样拥有勇敢与力量,为何女人就该生来顺从?为何女人就该如奴隶一般成为丈夫父亲的附属品?”   绞在女人脖颈上的,是漫长岁月中日复一日锻造成的沉重枷锁,可难道这就是正确的?难道活生生的人就该被剥夺独立的思维,成为他人的所有物?难道所拥有的才能,就该因为天生的性别被全然否定?   “在这个世界里,女人生来便身处樊笼之中,樊笼外棘刺丛生。”   女王提笔写下委任书的第一行字,她写得不快,但是十分坚定。   “我无法唤醒所有封闭眼睛与耳朵的人,也无法唤醒所有将苛责和压迫当作神意的人。但如果有人愿踏上这条道路,那我便愿给予她应得的公正。”   凯丽夫人专注地看着她。   这个世界充满不公,一些人在饱尝不公之后,只会满怀怨恨,甚至成为向别人施加不公的一员。而有些人在饱尝不公之后,却会选择尽己所能地去维护公正。   “做您想做的吧,”凯丽夫人说,“我永远愿为您献出一切。”   女王在委任书的末尾签署上自己的姓名。   偏见的棘刺之路漫漫长长,她愿以自己的力量保护所有敢于前行的人。   “才能永远不该因性别而被埋葬。” 第46章 帝国机遇   女王签署完那份特别的, 注定被永远保留在罗兰帝国皇家博物馆的委任书后, 宫廷事务副总管再次向女王传达了自由商业城市驻罗兰大使请求觐见的消息。   这不是这位自有商业城市使者第一次请求觐见女王。   第一次, 是在他们的船队从萨拉戈港离开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女王将萨拉戈总督扔上断头台的时候。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由商业城市驻罗兰的使者拉瓦里男爵站在燃烧火炉暖烘烘的候见室里, 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一旁的财务大臣冷眼看着他,还记得这家伙第一次请求觐见女王的时候,穿得有多么华丽, 神情有多么傲慢。第二次呢, 他就老实多了, 那张肥胖的圆脸上开始有了藏不住的担忧。而这一次……哈!他焦虑不安的样子真是让人舒服极了。   不由得拉瓦里男爵不住冒冷汗。   对于被推举为与罗兰帝国交涉代理人的拉瓦里男爵来说,前来罗兰原本是一桩好差事。   他了解罗兰港口的萨拉戈港总督,这位总督先生及他的手下贪婪成性, 通过恐吓和贿赂, 足以让商队们完好无损地离开。最差的结果, 也不过是他们的船只被扣留,执政厅与罗兰帝国就此开始漫长的谈判。   拉瓦里男爵万万没想到的是,罗兰女王行动会这么快。   她直接击沉了他们的商船,俘虏了他们的海员, 收缴了他们的全部货物。她难道不怕教皇和自由商业城市的联手报复吗?要知道, 雅格国王想要收买教皇对罗兰女王下达绝罚令很久了!   不管女王是怎么想的, 现在对于拉瓦里男爵来说, 一桩原先以为的好差事,转眼就成了砸进手里的火团。   如果不能说服女王释放海员归还圣物,等他回到自由商业城市, 十三人执政委员会肯定要将他推出去做替罪羊,等待他的将是被流放的命运。   “好大人,”拉瓦里男爵将一枚又大又明亮的钻石领针塞进财务大臣的手里,“我何时才能面见女王陛下的神容?”   财务大臣自然地收起这枚价格不菲的钻石领针,这才慢悠悠地说:“在这里等着。”   他出去后,又过了很久,终于有侍从来领着拉瓦里男爵前往暂时充当谒见室的房间。   …………………………   女王的队伍今天停歇在前往玫瑰海峡需要经过的艾瑟尔镇。   女王本人及她的近臣们休息在一座由修道院改成的公馆里——这还得多亏了八月份和九月份的那场“大清洗”。所有圣洛林派的修道院财产全被没收了,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修道院建筑本身,王室一下子多出了不少不动产。   巡游队伍暂居的这座修道院公馆就是这么来的。   踏进谒见室之前,自由商业城市的这位使者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关于自己看到的罗兰女王会是什么形象——她会是冷酷邪恶的仙后?还是承蒙天佑的神选者?是妖女还是圣徒?   什么都不是。   他看到了一位王者。   罗兰的年轻统治者坐在离壁炉不远的椅上,她暗红的长裙上缀满了色泽圆润的珍珠,肩膀上像所有国王一样,斜披着一条象征对军队统治权的肩带,简单以一枚由红宝石和黄金打造成的玫瑰别针固定住。王冠沉重而又稳稳地压在那胜过一切绸缎的月光色长卷发,宣告着她的权威与统治。   拉瓦里男爵不得不收敛之前的所有轻视,带着几分惶恐地跪了下去。   女王朝他伸出手,他亲吻了一下上面的戒指,然后很快地放开——他感觉到一道严厉的目光,来自站在女王身边的罗德里大主教。   “尊敬的女王陛下,”拉瓦里男爵说,“我代表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府而来,联盟与贵国有着悠久的友谊,我们与您的父亲签署了《三十条商贸往来条约》,自那以来,我们无不谨记这份条约。联盟执政府希望能与贵国继续保持这份友谊,不论是从哪方来说,我们都相信这才是对双方无害的选择。”   “先生,”女王不紧不慢地说,“昨日的法案适于昨日,今日便该有今日之法。”   拉瓦里男爵的心沉了沉,女王的话语虽然轻柔,但却明确地表达了对两部条例的坚持——这不是什么好事。   罗兰帝国的《港口条例》和《海洋条例》颁布后,很快就在自由商业城市引起了巨大反应。   一开始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们并不怎么相信罗兰帝国能够将这两份条例推行下去。   罗兰帝国有近三分之一的商业贸易与自由商业城市相关联,一旦他们决心推行条例,又该上哪去寻找市场出售罗兰帝国的羊毛、红酒以及其他商品?自由商业城市联合执政厅召开会议的时候,一位议员就不无傲慢地说:“只要我们对罗兰关上大门,他们就该急不可待地匍匐了。”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按照罗兰帝国的这两份新条例,依赖于转口贸易的自由商业城市将失去在海上近乎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还将影响到自由商业城市从赤海到天国之海之间的买卖。对于一个以商业构成自身血肉的联盟区来说,这会令他们的商人难以周转。   傲慢归傲慢,联合执政厅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对罗兰帝国进行第一次试探。拉瓦里男爵从女王的第一句话里,就得到了这个试探的答案——条例绝不会更改。   “那么,”拉瓦里男爵飞快地盘衡着,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做无所谓的坚持,“我们愿意补上赎金,但希望您能归还被贵国收缴的圣物。”   “圣物?哪里来的圣物?”女王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的表情真切极了,虽然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先生,我对您与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府遭遇海盗一事深表同情,但您更应该去找海盗们追讨圣物。”   “陛下!”   拉瓦里男爵气得险些忘了该有的礼仪。   他简直想找位吟游诗人记录下女王的话,好让那些将她视为“诸神选定者”的愚民们看看,他们的女王是何等厚颜无耻!   “您难道忘了您派去的海盗们吗?难道我们的货物不是被运往您的港口吗?”   “我已经说了,”女王心平气和地说,“我对您与商队的遭遇感到十分遗憾,但遇到海盗这种不幸的事实是运气使然。如果您能够替罗兰追捕到这些海盗,帝国愿为你们颁发相应的勋章。如果您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尽快去追讨损失吧。”   “您……您……”拉瓦里男爵瞠目结舌,最后他不得不用上了事先准备的好那张牌,“难道您不怕圣父的绝罚吗?”   自由商业城市是有备而来。   这些年来,商人们朝教皇输了不少血,从而获得了来自圣父的庇护,得以绕过教皇国前往西乌勒进行贸易。看在金灿灿的宝物份上,执政员们相信,一旦与罗兰帝国发生冲突,圣父会对自由商业城市伸出他仁慈的手——要知道圣父想插手罗兰帝国内政同样由来已久。   拉瓦里男爵原本以为罗兰女王会恼怒,至少会退让。   “绝罚令”对于君主们而言不亚于夺命令。如果被处以绝罚,他们的臣子和军队将有充分的理由举起武器反对他们,而每一个国家都从不缺乏窥视王座的野心之辈。更何况,阿黛尔·罗兰是本就一身非议的女王,前不久还经历过一场兵变。   出乎意料,女王脸上露出了一抹难以理解的微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使者,指尖不紧不慢地叩击扶手,发出令人发寒的轻响。   “哦,”她轻蔑地说,“那就去找你们的圣父吧。”   ……………………   拉瓦里男爵浑浑噩噩地走了,带着一肚子恼火和郁闷。   他想不通罗兰女王为何能以那么轻蔑的态度对待“绝罚令”的威胁,更搞不懂女王最后一个微笑的含义。   在他走后,女王转头看向身边的罗德里大主教,脸上还带着那微妙的笑容:“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好消息,主教先生。”   连罗德里大主教也不由得对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投以古怪的怜悯了。拉瓦里男爵要是来得更早一点,就会看到女王正迅速地书写一份份密信,一份份不同的令状。很快地,信使们将携带着那些信出发,或前往教皇国,或前往鲁特帝国,或前往图瓦王国……   就在今天,道尔顿的信带来了一个能够让整个世界骚动起来的消息。   人们精神世界的皇帝,所有信徒的父亲。   教皇,病逝了。   死去的教皇该如何对罗兰女王除以“绝罚”?更别提,接下来将上演的教皇选举了。那可是一场这场无形战争啊……   不同的国家将立在不同候选者背后进行博弈。   哪怕罗兰帝国并不打算在明面上暴露与路维斯枢机的关系,也不打算将大量的金钱投注进这场圣父之争里,都要投身这场无形的战争,接受某些人的橄榄枝,向某些人表示友好,对某些人采取模糊不清的态度……罗兰尚且如此,就别说十分依赖教皇庇佑和东西乌勒贸易的自由商业城市了。   他们还是先去头疼教皇选举吧!   女王侧首对凯丽夫人说:“给我倒杯酒……也给我们的罗德里大主教先生倒上一杯。”   有着明亮光泽的茴香酒倾注进雕花银杯中,阿黛尔率先举起酒杯朝着东北方——那精神帝国的方向——轻快地遥遥一敬:“为圣父回归神国!”   罗德里大主教跟着举杯,心照不宣地致敬东北方:   “为圣父回归神国。” 第47章 帝国女将   道尔顿的长靴踏过沾满血腥的土地, 猎装的衣角向下滴血。   他干脆利落地将短刀从面前的刺客胸膛里拔出来, 温热的鲜血喷泉般高飞而起, 溅到道尔顿身上。尸体重重地摔倒,无神的双眼看着塔尖林立的天空。   “真是糟糕透顶。”   路维斯枢机皱着眉头, 他已经换上了一件修士的黑色常服。这位主教先生能够从上一位教皇的追杀下顺利逃走,得益于他不像其他枢机们一样沉溺于美酒与娼妓,有着苦修士锻炼身体的习惯, 身手比常人好上许多。   饶是如此, 进入教皇国后遭遇的一系列追杀, 还是令路维斯枢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抵达教皇国之后,来自卡佩尔家族以及其他教皇候选者的刺客多得简直令人难以招架。一路过来,路维斯枢机不得不庆幸自己接受了罗兰女王的帮助, 否则他几乎不可能顺利与自己家族的支援汇合, 更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抵达圣城。   “路维斯家族会永远记住女王陛下与您的帮助, ”路维斯枢机庄重地握住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请转告女王陛下——路维斯家族对待自己的朋友从不吝啬。”   道尔顿一转手腕,振去猎刀上沾着的血。   其余火枪手也以各自的方式解决了敌人,此刻收拢过来, 肃杀整齐地排列在道尔顿的身后。他们眼下正站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道尔顿接过副手递给他的斗篷, 一抖, 黑斗篷在半空中展开,披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紧不慢地将收刀入鞘,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对面的路维斯枢机——也许还会是未来的教皇先生——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威胁:“如果您忘了, 我会再来一趟圣城,枢机大人。”   路维斯家族的护卫站在枢机身后,听到这一点都不客气的话,面带怒意。   路维斯枢机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   就算一开始见识了道尔顿率领士兵的本事与他的身手,路维斯枢机还有几分想要招揽的念头。但随着这一路过来的观察,路维斯枢机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人就是一把桀骜的战刀,它锋利无双却也难以驯服,往往能割伤想要强行去握住这把刀的人。   除非……   除非是战刀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刀柄放到了他人手中。   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掌控这种危险无比的战争武器。   路维斯枢机无法不对远在罗兰的那位女王心生敬佩,她虽为女性却做到很多国王都难以做到的事——当然,有人,比如图瓦王朝的使者,会觉得她之所以能做到恰恰因为她是女性。多么愚蠢可笑的想法啊……路维斯枢机每每想到,都忍不住在心中发出轻蔑的叹息。   一定有比美貌,比感情更重要的,更有力量的东西在这样的关系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或者说,正是那样东西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恋慕。   路维斯枢机想不明白,那样东西会是什么。   “那么,再见了,”路维斯枢机带着对罗兰女王的敬意和戒备,同护送他到圣城的火枪手告别,在登上马车前,他野心勃勃地举起十字架,“诸神赐福与你们!”   路维斯家族接应的队伍很快就离开了,朝着西斯廷大教堂而去。   道尔顿抓了一把被鲜血染湿的头发,将它们撸到脑后。他的黑发凌乱,阳光掠过起伏的屋檐,将滴水兽怪异的影子投落到他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尽管晴空万里却仍被阴云和动荡笼罩的圣城,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腐臭、未来鲜血的腥味以及贫穷无望的挣扎。   “多像一颗正在腐烂的心脏啊,”他喃喃自语。   待在教皇国,待在圣城,每多一天,这种感觉就越深一重。   在道尔顿看来,圣城就像一具庞然的尸骸,在金粉与宝石的装饰下,老鼠与苍蝇日复一日地在这尸骸上高歌……圣城,这个天底下所有信徒的神圣之地,密集如枪林的塔楼同交错纵横的阴暗小道并存,穿着神圣教袍的神职人员们与兴旺发达的娼妓产业并存。多少教士的袍下没有藏着一两个私生子,更有甚者如刚刚病逝不久的教皇,他的私生子在这里更是公然尊贵如诸国的王子公主。   盗贼,娼妓与劫匪。   然而,这就是圣城。   如果放在以前,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可就当人从臭水里浮出,嗅到过那么一丝新鲜的空气,原本习以为常的脏污腐臭,就会变得难以忍受。   “走吧!”   道尔顿说,毫不留恋地将这个无数人朝圣的地方扔在身后。   “回罗兰!”   火枪手们发出高兴的呼声。   这一路上,深有感触的不仅是路维斯枢机,还有道尔顿和这些士兵们。他们看到不少雇佣兵,不少士兵在教皇国得到的待遇——当贵人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便能够得到一两分重视,可当大人物们不需要了,他们就又只能像垃圾一样被丢到一边。   没有人重视出身卑贱的士兵,除了他们的女王。   火枪手们都知道自己曾经随着道尔顿做过什么样的好事——兵变的叛逆之举能够让许多国王记恨于心。在神判之后,女王威严一日比一日更重,他们也一日比一日更焦虑,生怕女王什么时候就来一个秋后算账。   他们的将军尚且有所倚仗,可他们呢?   他们不过是一些卑贱之辈。   然而女王仁慈地宽恕了他们。在已经不需要忌惮道尔顿将军之后,仍令他们充当自己的守卫,根据他们的能力给予他们以前不敢奢望的职位。   诸神啊,天底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君主呢?   他们就同道尔顿一样,想念罗兰,想念那位在腐朽尸骸上点起烈焰的女王,并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投入到那熊熊烈焰里。   “回罗兰。”   道尔顿低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   他惊讶地发觉,女王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竟然如此清晰,她的王冠,她的眼睛,她的双手……清晰得就像一条锁住灵魂的枷锁,令人高兴而又畏惧。   他的女王陛下。   ——公正、宽容仁慈的女王陛下。   ——冷酷、铁石心肠的女王陛下。   ……………………   在道尔顿启程返回罗兰的时候,有一个人正走在觐见女王的道路上。   请求觐见女王的人很多,有官员、使者、商人、以及希望王室法庭做出判决的诉讼者……人群在女王停歇的官邸庭院中等待着。当他们见到凯丽夫人出来的时候,立刻拥了上去——谁都知道凯丽夫人是女王最信任的人,有幸得到女王接见的人总是由她引进去的。   凯丽夫人没有看那些企图贿赂她的人,而是走向柱廊的一个角落,对一位靠在柱子上的人点头示意。   那人走出来的时候,等候在此的人们不由得露出了厌恶而又忌惮的神色。黑色牛皮长靴包裹出小腿修长的线条,棕色布裤向上束出有力笔直的大腿,劲装外套只扣上底部的几个纽扣,毫不掩饰马甲之下曲线起伏的胸脯。   一个女人,一个像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并不以为耻的女人。   阿比盖尔走过的地方,人群像避让得了黑死病的患者一样避开。   他们窃窃私语着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鄙夷。但没有哪个莽撞的家伙敢真正上前说一句话——先前这么做的那个家伙,被那包裹在战靴中的长腿轻轻松松地直接整个地踹飞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柱廊上。   对于这件事,女王身边的近臣们竟然一副全然未见的样子,这表明了她是女王要见的,并且十分重要的人。   凯丽夫人的出现证实了这一点。   一路上,凯丽夫人轻声地提醒阿比盖尔,这位罕见的女海盗船长面见女王时该有的礼仪。阿比盖尔能够感受到这份低声的叮嘱之后的善意,而这份善意显然与另外一个人的善意有关。   一个好兆头。   阿比盖尔想,或许藏在她战靴底部的匕首不用派上用场了。   进入谒见室之后,凯丽夫人按照惯例向女王介绍阿比盖尔,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介绍没有什么用。   几乎是在踏进谒见室的那一刻,帝国女王与铁十字海盗团团长的目光就落到了对方的身上。   凯丽夫人轻轻地屈膝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女王与女海盗。   她们在同一刻注视着对方,仔细地观察着对方,像都想要从对方的面容上判断出她是否是自己寻找的人——那目光里除了几分审视外更多的是仿佛等待很久的期望。   阿比盖尔见到的是一位银发的女王,真正的女王。   不是那些将权柄与领地交给丈夫或者父亲的“完美”贵妇,也不是那些将权势交由贵族和官员撕咬的怯弱傀儡,她有着坚定而锋利的眼睛,长而凌厉的眉毛让阿比盖尔想起雪山上的鹰隼羽翼。她佩戴着象征帝国军队的鲜红肩带,将它作为自己身上最重要最不可割舍的装饰,就像她稳稳地带着自己的王冠一样。   年轻的女王露出微笑,朝阿比盖尔伸出手。   阿比盖尔走上前,在软垫上跪下,握住女王伸向自己的手,行了一个礼。   “在见到您之前,我一直在想您会是什么样子。”阿比盖尔愉快地说,她不掩饰自己打量女王的目光。   “我有让您失望吗?”   阿黛尔声调亲切地问。   “就目前来说,没有。”阿比盖尔反问,“那么我呢?我是否有让您失望?”   在她观察女王,从女王的长而凌厉的眉,佩戴在肩上的绶带里获得答案的时候,女王同样也在观察着她,也从她如男人一般的长裤,如军人一般的战靴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听到这个问题,女王莞尔一笑。   “我以帝国海域能够孕育出您这样的海上玫瑰而骄傲。”   女王说着,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阿比盖尔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我听闻您慷慨地放弃了铁十字团在这次战斗中获得的全部战利品,并以自己的全部财富作为赌注说服了其他的海盗,将缴获的战利品献给帝国。您为何要这样做呢?”   一开始,女王是希望海盗们第一次登场,不是在玫瑰海峡。   想要驱使一群桀骜和自由惯了的海盗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不小心便会让这把锋利的刀反过来刺伤自己。为此,女王做了不少准备。但是,正如那位话说的一样“世事无常”,萨拉戈港的总督过于愚蠢的行为打乱了女王原本的计划。   她不得不写信,命令刚好聚集起来赶赴玫瑰海峡的海盗们前去拦截自由商业城市的船队。这样一来,她也无法保证海盗们能够听从指挥,能够培养起双方之间合理的合作方式——至少,女王已经做好了会有一部分海盗劫掠了商船后,带着货物直接逃走的准备了。   万幸有铁十字海盗团和渡鸦海盗团组织起了秩序,建立起海盗与帝国政府之间第一次称得上“健康顺利”的结盟合作。   这里面,阿比盖尔发挥的作用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这也是女王在接到消息之后,能比较顺利地签署下那份海军委员会特殊成员委任书的原因。   只是对于阿比盖尔来说,她担负了很大的风险。   阿比盖尔不像萨兰船长一样,已经见过女王,并与女王达成了秘密的合作协议。一旦女王收下被收缴的货物后,不肯给予海盗们应有的奖赏,以全部身家和海盗团作为担保的阿比盖尔将瞬间倾家荡产,她在自己海盗团内的威望也将瞬间一落千丈。   最后,她将迎来手下的叛变和其他海盗团的追杀。   “这难道不是您想要的?”阿比盖尔问,“您既然要以海盗组建起帝国海军的侧翼力量,就必须让群鲨一样的海盗知道自己该听从于帝国战旗的指挥。”   “的确,”女王颔首,“这是我想要的。但是,您难道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因此倾家荡产吗?”   “您会让我倾家荡产吗?”   阿比盖尔问,她的红发在壁炉火光的照射下,仿佛与火焰融为一体。   “看看这个吧。”   女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了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接过来,就着烛火看了起来,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女王没有催促她,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在见您之前,我准备了一样东西。”阿比盖尔读完之后,将那张很轻又很重的委任书放到了桌面上。她抬眼看向女王,坦诚地说,“您想看看是什么吗?”   “请。”   阿比盖尔将一柄的匕首从战靴的靴底拔了出来。   她的长靴有着一个精妙的设计,靴子底部看起来像是为了便于骑马而设计了高鞋跟,那可怕的刺杀利器就被藏在高鞋跟里,躲过了搜查。   那是一柄很古怪的匕首——或者应该用一片刀片来形容更加准确。   薄如蝉翼,轻如鸿羽。   它割开人咽喉的时候,会像一张纸吻过人的气管和动脉,像以铁丝切乳酪一样畅通无阻。   阿比盖尔将刀片放到桌面上。   “我想我需要感激您,”面对这样一把可怕的武器,阿黛尔神色不变,她温和地说,“您帮我的侍卫们找出了疏忽之处,或许您愿意告诉我,您带它来原本是想做什么的。”   “我来看帝国的第一位女王是什么样的人,”阿比盖尔紧紧地注视着女王的眼睛,“我可以成为您手中的刀剑,可以成为您在海上的獠牙,因为唯有您与我才是真正的同盟。但如果您戴着王冠,却屈从于歧视和偏见,那我就来杀了您。”   女王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为什么”   “我宁愿帝国第一位女王死于我手中,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满足于囚笼的女王,将原本已经足够坚固的囚笼变得更加牢固。”   阿比盖尔干脆利落地回答。   没有什么比麻木成为奴隶,却还要扯着别人成为奴隶的人更悲哀也更可怕了。   尤其是,这样的人若成为了帝国的女王,她绝不会成为无数女人的希望,反倒会帮那些傲慢的家伙们一起扼杀希望。   “我很高兴,您不是。我愿为您效力,与您所有的骑士不同,他们效忠于您是因为您是罗兰的君主,而我效忠于您,是因为您是罗兰的女王。”   阿比盖尔说,她站起身,退后一步,然后像所有骑士做的那样——所有男人才有资格做的那样——单膝下跪。   “那么,女王陛下,见过这样一把刀刃之后,您还愿意将那份委任书赐予我吗?”   “骑士?”   女王微笑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柔的谴责。她从旁边取出一枚早已经准备好的徽章——罗兰帝国海军委员会成员的徽章,亲自将徽章别在了阿比盖尔的胸前。   “不,我不需要骑士。”   阿比盖尔抬手触碰着肩膀上的那枚徽章。   冰冷的徽章有着坚硬的棱角——自从小时候起,她就知道与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她不喜欢钻石,也不喜欢珠宝,她不会刺绣也不会音乐。她渴望刀剑,渴望搏杀,渴望能够摆脱繁重的长裙,像男人一样自由骑马,奔跑。   “海军委员只是一个开始,”女王朝她伸出手,声音褪去了温和,露出身为王者的威严与果决,“我希望罗兰不仅能拥有一位海军女委员,还希望罗兰能拥有一位海军女将,一位女元帅。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第48章 海上战刀   “那就让我做您的战刀吧。”   ——阿比盖尔的回答被留在了史书里。   后世的史学家追逐罗兰帝国第一位女王生平足迹自玫瑰港的时候, 他们将玫瑰港的这座白石宫作为一个标志性的建筑。   “就是在这里,这里就是誓约之地。”   公元2017年, 在历史学教授的率领下,一群年轻的研究员小心地踏进了位于玫瑰海峡奥尔南港的白石宫。   在1557年, 这里曾作为阿黛尔大帝巡游的暂住地点。就在这座以洁白岩石为主调,覆盖蓝色屋檐的精致建筑里, 有一个后来被更名为“誓约厅”的谒见室。在“誓约厅”中, 罗兰女王与未来的帝国女元帅第一次见面。   “据说她们在那一次见面时, 结缔了一生中牢不可破的盟约。”   一位年轻的女研究员打量着这间房间,后来的继承人将这里保存得很好, 但房间后来显然经过装潢。因为窗棂与立柱带有典型的黄金玫瑰花纹——那是阿黛尔大帝统治后期的个人符号。她统治的后期罗兰已经进入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这是阿黛尔大帝当时坐的椅子, ”一位研究员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仔细打量壁炉旁边的桌椅, “看啊——他们把她的肩带悬挂在背后了。”   “红色象征大陆,上面的两道银灰色细条象征铁十字, ”老教授说, “以铁十字海盗团为前身的罗兰玫瑰十字海军, 是直属于大帝的第一支海军,也是真正意义上直接效命于大帝的第一支军队。在阿比盖尔为大帝击溃雅格王国的舰队之后,阿黛尔大帝命人在帝国肩带上增加了那两道垂直交叉细纹——为此,玫瑰十字海军夺回了夜莺岛,作为献给大帝的生日礼物。”   “那就是阿黛尔大帝亲手为阿比盖尔元帅戴上的第一枚徽章吧。”   女研究员看着女王位置旁的另外一张椅子,一枚整体呈现海蓝色的徽章被放在椅侧展出。   几百年之后的人们,很难想象那个时代的女人处境何等可悲。   她们没有自由, 从出生至死都是男人的所有物,她们没有继承权,她们不能参与政治,所有崇高的领域都几乎对女人紧紧关上大门。而当《女巫之锤》颁布施行之后,这种处境越发可悲。   出身低贱的女子很容易被父兄像猪羊一样卖掉,甚至在饥荒的时候,她们也往往是沦为“食人”的首要目标。出身高贵的女士们呢,固然比起普通家庭里的女孩子,她们不至于担心自己会被饿死。但她们都无法保证自己婚后的安全——因为丈夫对妻子使用暴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权利。另一方面,背负家庭联姻而结婚的女子,她们还要面对丈夫为谋取财产可能采取的一系列恶毒手段——被污蔑为疯子、被关进修道院、被折磨致死……   在这种延续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压迫之后,两颗星辰率先撞破那重重黑暗,以夺目的姿态高悬天空。   一颗是罗兰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君主,阿黛尔·罗兰,后世人们尊称她为“阿黛尔大帝”,她一手锤炼锤炼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近代文明帝国。一颗罗兰帝国乃至整个世界第一位女性军官,阿比盖尔·布雷斯特。   所有研究社会性别意识形态的史学工作者都无法绕开这两个人,前者打破了“女人不能执政”,后者则兼“女人”与“平民”双重身份,踏足军事领域,悍然向世人宣告战争不仅是男人的游戏。   “很多人只将她任用阿比盖尔当成女性独立意识的体现,但事实不仅如此。任命阿比盖尔,更重要的是体现了阿黛尔大帝的执政理念——”一位研究员在那枚徽章前蹲在,仔细打量,“稍微仔细一些审视阿黛尔大帝一生,就会发现她更重视‘才能’,而非性别、等级与信仰。”   “她选任律师作为自己的御前会议成员,重视他们专业的法律知识;她不介意罗德里大主教之前的旧神教信仰,也不在意道尔顿的平民出身,甚至也可以压下自己与海因里希的私仇……”女研究员接过话,随后一耸肩,“谁让人们眼中只看到了性别呢?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阿黛尔大帝同阿比盖尔的友谊是造成这种偏见的一个原因。”   阿比盖尔元帅与阿黛尔大帝的关系在后面的几百年里,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这两位杰出的女性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她是我,是帝国所向披靡的刀刃。”还未被称为“大帝”的女王曾这么亲口对她的侍女长凯丽夫人说道。而阿比盖尔呢?阿比盖尔回赠给女王一支乘风破浪的战舰,一张笼罩于世界海洋的罗网。   她们的敌人想过很多方法,试图击溃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联盟,但他们都失败了。他们无法动摇女王对阿比盖尔的信任,在阿比盖尔率领帝国海军击溃雅格王国后,曾有人谣传阿比盖尔与雅格王储结盟,要带领海军调头回来攻打罗兰。女王依旧坚持亲自前往港口迎接阿比盖尔。而所有试图使阿比盖尔背叛女王的人,最后都被她一一吊死在了塔楼上……一直到了后来,人们传言,阿比盖尔其实与女王通过魔鬼或者女王签订了“牢不可破的盟约”。   否则,在那个盛产背叛的时代,为何会有这么难以理解的信任与忠诚?   “她成就她,她保卫她。她们甚至携手同乘!”   那位女研究员感慨,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所以,她们真的不是一对吗?”   房间里的其他研究员一起朝她投去一言难尽的目光……大家都知道,这家伙私底下其实是双玫瑰——帝国玫瑰与海上玫瑰——这对cp的粉头,投身考古只因为她相信有朝一日自己肯定能找到女王与元帅秘密结婚的证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也好奇,女王和元帅,到底是什么关系?   ……………………   处于十六世纪的阿黛尔女王和新上任的罗兰海军委员会特殊成员可不知道几百年前后,人们能够为了她们之间的一两句称呼,激情产出八万字,能够为她们到底是不是一对在论坛上吵出上万层的高楼……   这对新鲜出炉的盟友,此时正身处玫瑰海峡的奥尔南港口城市的街道上。   “商人们十分欢迎您。”   阿比盖尔有幸得到女王的邀请,与她同坐一辆敞篷马车。   她手肘搭在车厢呈现弧形的边缘,与贵族小姐们相比那双手带着太多的老茧——想要在海盗们中间建立起威严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不仅对港口海域了如指掌,还有精通航行升帆掌舵等本领,最后也最重要的就是要能够稳稳握住刀和枪。   王室走访乡镇与城市总能提振贸易与产业[1],而自从艾德蒙三世后期的混乱以来,这还是王室第一次访问奥尔南港。   女王走访的消息早早地就令整座城市活跃了起来。   人们花了大力气清空了街道上的垃圾,镀银的杯子被一购而空——按照惯例,它们将被作为礼物献给女王,含义是奉上这座城市的忠诚。等女王抵达这里时,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挂起了绣帷、彩色的染布。停留在玫瑰海峡附近的商人们更是早早地携带各自的货物赶来——他们就指望着能够在女王访问集市的时候,向女王兜售出一两样,然后以王室为宣传,向将王室日用当成时尚风标的上流社会卖出自己的商品。   “他们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王室商人。”   女王在沙普尔街道下了马车,踩在被铺了一层碎石的路面。   奥尔南港作为玫瑰海峡最重要的港口城市,拥有许多十分不错的商店,而沙普尔街道则是其中最繁华的一条街。在街道的前半部分各种小摊上汇聚着来自天国之海与赤海两岸的食品如美酒、奶酪、蔬菜水果……而正式的街道区左侧则是金匠、珠宝商、钟表商等的汇聚地,右侧则是各类布料以及皮革的汇聚地,还有出售一些精美的织品和服装。   女王与阿比盖尔同车而行当然不是出于后世人们猜测的那个原因。   一方面是由于目前王室没有其他公主,随行的贵女中也没有身份特殊到女王必须特别对待的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阿比盖尔在成为海军委员会特殊成员后,也算踏入了帝国上层社会,她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需要一个有力的介绍——还有什么比女王亲自带她出场能有力呢?   除此之外,就是女王空闲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同时应对自由商业城市、鲁特帝国即将到来的订婚、教皇之死引起的动荡以及海军的组建……天知道女王现在多想把一秒钟掰成两秒钟来用。女王甚至不得不抓住机会,与阿比盖尔在前往集市的这段路上,讨论了一下关于他们缴获的自由商业城市货物的处理办法。   集市的商人们都在各自的摊子和店铺前等待已久看到女王的马车时,他们纷纷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走吧,来去看看。”   女王转头对凯丽和阿比盖尔说。   而在集市一间店铺的二楼,临街一扇窗口的阴影处,一位身穿深蓝色外套,金发灿烂的年轻人也正如那些商人般等待着女王。当女王从马车上下来时,他一下子站直了身,昏暗的光线里是一张苍白俊美的脸,眼睛的蓝色就像暴雨前的天空般危险。   “啊,等到您了。”   他说,声音格外轻柔。   作者有话要说:  说点事~   阿黛尔和阿比盖尔是纯洁的君臣友谊,同盟友谊,毕竟这还是本言情~后世的人们的讨论就像我们现在磕历史上的cp以及和当时的一些政治攻击的流言。   女性执政且长期不婚,她的政敌会攻击她是同性恋,这是很常见的历史现象。比如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和伊丽莎白一世,特别是伊丽莎白一世,到现在还有史学家正儿八经地考证研究她到底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同性恋……咳   然后就是本文的cp,我之前以为毕竟写了“修罗场”,应该不用特地解释这个问题。   因为女王的身份,她不可能嫁给任何人,不论嫁给谁都会引起政治上的问题,所以正文结局,女王会以政治性地嫁给国家。cp呃……随剧情发展来吧,毕竟这是修罗场,虽然是非传统的修罗场……但不论如何……嗯,阿黛尔会是个合格的王者,她不会因为任何个人感情而动摇,嗯……是个铁石心肠的美人了。   天呐,我本来是想写个放飞爽一下的故事,但不知不觉又开始考据了,我写得好累QAQ   [1]伊丽莎白一世 1533-1603[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5.   解释一下个比较早的问题,关于开头“女王身为帝国君主,为何身边信得过的只有一个人”“为何这样还能被称为‘有为之君’”。   有读者引用苏格兰女王来进行比对,认为为何“连苏格兰断头王后”都有一帮死忠其实是不恰当的。我们来看看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及支持她的人。首先,玛丽·斯图亚特是在法国王室成长的,她的背后其实立着的是法国王室的力量。而法国支持玛丽·斯图亚特则是出于想要利用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的矛盾,从而将自己的手伸进英格兰——在当时的英国有亲法派与亲西班牙派等各个派系,英法两国自从征服者威廉以来就存在着很复杂的关系,双方互相视对方为自己的臣属。而当时的英国,又存在着苏格兰、英格兰、爱尔兰与威尔士四个部分的复杂关系。伊丽莎白一世其实只是“半座岛屿的主人”。而在1567年6月15日,卡伯里山冲突之后,玛丽·斯图亚特其实就已经失去了她独立的王权与自由,她被软禁起来,当她回到爱丁堡的时候人们辱骂她为“婊子”公然叫嚣要烧死她,而她的臣子则费尽心力想要激发人们对她的厌恶,她的王朝其实到这里就已经终结了。   那么为何之后,在玛丽为英格兰囚禁期间,会有“死忠”想要营救她?这里必须提及的,是玛丽本身的地位,她拒绝签署《爱丁堡条约》,并且在她自己以许多人眼中,她比伊丽莎白一世更具有对英国王位的合法继承权。而玛丽本身是一位天主教教徒,而伊丽莎白一世是新教,罗马教皇以及其他天主教国家毫无疑问是想支持一位天主教登上英国的王位。玛丽希望的是通过阴谋手段来夺取英国王位,而她的盟友则得到她的许诺“若他们入侵英国,定能得到英国国内许多影响力深远的贵族支持”。这并非是死忠,而是出于对英国的垂涎,欧洲的天主教势力才支持她登上王位,并协助她进行阴谋。   那么反观女王,阿黛尔是罗兰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王,她要面临的是整个政治阶层的排挤,传统的男性社会对这样一位女性执政者的强烈不满,以及当时混乱尖锐的新旧宗教矛盾——玛丽·斯图亚特返回苏格兰的时候,血腥玛丽和伊丽莎白一世的统治已经为女人如何成为君王开辟了道路。   阿黛尔,她则是罗兰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王,她之前没有人来为这种创新铺平道路,她要面临的是整个男性主导下的社会全力反扑。而且兵变之时,阿黛尔登基期只有三年,这是一段非常短暂的时期,却又身处于一个社会矛盾尖锐的背景,她的政权是极其不稳固的。其次,何为“政变”?政变与革命不同,它是短时间内迅速发生的一场政治阴谋,集中于统治顶层。政变的过程是迅速如雷霆的,而当时女王最为信任的海因里希背叛了她,使得女王从密道离开的计划失败——如果女王在第一世能够迅速从密道撤离,那么她之后就算局势艰难,也能在昼宫组织反击。历史上的政变多是出其不意,就算是中国历史上也充斥满大量的宫变——难道那些因宫变而亡的皇帝,就没有效忠于他们的人吗?不是的,只是宫变的速度太快,以古代社会的信息传递速度,根本难以反应。而欧洲历史上,死于阴谋的国王,更是数不胜数,莎士比亚的戏剧就曾感慨过君主们的宿命要么被毒死要么被暗杀要么被放逐。在这种情况下,政变突如其来,就算有支持女王的人,也难以及时援助。   而关于“女王怎么能够被称为‘有为’”则是史学的概念,女王留下来的未能完成的政策与计划,女王对平民军官的重视……嗯,以我们比较熟悉的话来形容就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后世史学家对这些政令的考虑,对它的背景影响意义作用进行分析……读历史的应该就很熟悉这个了,毕竟水论文必备【。】 第49章 新的商业   作为一个连接两片大洋的地方,玫瑰海峡几乎汇聚了从东西乌勒到雅格图瓦等国的所有特色商品。随同出巡的贵女们踩在铺着细细白沙的街道上时, 很难分辨自己到底是行走在哪个国度, 琳琅满目的商品中甚至混杂着不少来自异教的东西。   “之前的沙普尔街也是如此吗?”   女王从一个接着一个摊子前走过,不时买下一两样东西。她微笑着, 轻声问跟随在身边的阿比盖尔。   铁十字海盗团被誉为帝国南部海域的“无冕之王”,他们显然比女王这行远道而来的人更熟悉这些城市这些港口市场。不过,明面上, 帝国法律一贯禁止海盗们踏足大陆, 走上陆地的海盗一旦被发现就将被绞死。   法律虽是这样,海盗们还是有自己的办法混上岸……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直接由帝国名义上的立法者满不在乎地提出来,还是不由得让人觉得微妙。   “他们花了不少力气来清理, ”阿比盖尔用鞋跟碾了碾脚下的白沙,发出细细的声音, “至少可没有这层东西。”   “这样啊。”   阿黛尔不动声色地听着阿比盖尔低声同自己简要地指出沙普尔街在巡游队伍来到前后的不同, 心中比对着,对正常情况下的奥尔南港商贸情况有了一个更接近实际情况的了解——许多君主之所以很容易被他们的税务官糊弄过去, 很大程度归咎于他们很难看到真正的社会面貌。   她留意到, 有不少商人在看到阿比盖尔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他们看起来受了不少的惊吓,这种惊吓让其中几个可怜鬼都难以保持在女王面前该有的喜悦——似乎他们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会在女王身边看到阿比盖尔。   阿黛尔微微挑眉, 看向身边佩戴徽章的海盗头子。   后者露出一个带着点恶趣味的笑容, 俯身伸手去从那摊子上拿起一个装着蜡珠的镀银杯子,同时压低声对摊主说:“嘿,老滑头, 还卖护墙板吗?”   摊主的脸瞬间就白了,十二月末的隆冬里,他看起来倒像身处盛夏,汗水刷地布满了那张被海风和太阳磨砺黑的脸。如果不是阿比盖尔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他恐怕就要像根面条一样滑到地面上去了。   他打着颤,带着几分哀求地看了看阿比盖尔又看了看女王。   从1551年起,护墙板和琵琶桶这一类造船需要的紧缺资源就被明令禁止对外出口,明令禁止供给给海盗。不久前的《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中对这部分法规又做了一次更为严厉的升级。女王禁止人们随意地砍伐港口沿海岸十四罗里内的数目,要求啤酒商人们每对外出口八桶啤酒,就必须向当地的王室造船厂上交两百块的桶木,使用沿岸的木炭进行冶铁同样也在两部条例的禁止范围。   而眼下呢……   眼下这位状似以玻璃器皿和镀银家具为主要生意的家伙,很显然背地里其实在从事着私自出售护墙木这类材料的生意。   女王转头,看了站在不远处的罗德里大主教一眼,朝他微微颔首。   “您如果想要真正扶持起帝国的造船业,大概需要处理一下这些触手。”女王同阿比盖尔若无其事地从那个铺子前离开了,女王甚至还买了个小银杯走,其他人只将这看成了一次小小的意外。   不过很快地,那位倒霉但也罪有应得的商人,就会被一位不起眼的修士客客气气地请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热闹的集市里。   “一棵树太过繁茂,总会生出许多蛀虫,”女王轻轻地说,“我们很难将它们彻底清理干净,只能随着时机,选择性地先行清理对目前影响最大的一些。”   护墙板、桶木以及冷杉圆木这类木材是支撑一个国家航海业发展的必要资源,同时也是远扬航行的商船们需要在港口补充的修补船只的原料。女王限制这类木材的出口,除了希望扶持帝国自己的造船业外,也是希望从补给上限制外国商船。外国船只无法在港口得到必要的修船原料,远航的成本自然随之增加。   出于商人阶层意见的考虑,女王对王室政府采购此类木料定了一条较为合理的购买底线价格。   不过,就目前来说,显然罗兰帝国的商人们对王室政府并没有抱有多少信任。很大一部分商人并不怎么在乎这两部条例背后蕴藏着的帝国战略,反而将它们视为投机的利器——他们可以借此向那些外国商人索要更高的价钱。   但是今天过后,他们就要为自己的越线而付出代价了。   ——女王已经为保护他们的利益,防止王室采购官可以压榨而画下了那条安全线,他们既然舍弃女王仁慈的保护圈,就要面对女王冷酷铁血的一面了。   一次对港口木材业的整顿在女王与阿比盖尔三言两语的交谈中被轻轻地带了过去,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女王一路上时不时微笑着,同人们打招呼,态度亲和很快地就赢得了人们的喜爱,街道二楼特地为见女王而来的人们忍不住朝她挥手。   称得上格格不入的,大概只有那些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吧。   他们勉强微笑着,站在店门口,原本还指望着摆放在橱窗中的奢华商品能够引起女王的注意,结果却看到女王目不斜视地径直从他们的店铺前走过,脚步不做任何停留。   “是我们的商品不够精美吗?”一名外国商人终于忍不住喃喃自语,“瞧这象牙是多么细腻,瞧这宝石光泽是多么耀眼,瞧这绸缎是多么柔软……为何她不肯驻足?”   是啊,为何女王不肯驻足?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自由商业城市的商品在各国贵族和王室中都很受欢迎,由这些商业和手工业发达的城市产出的花边和蕾丝精妙如天边的晚霞,连教皇都无法抵挡他们金匠的才华。“古乌勒以战马征服世界,联盟以艺术和品味征服乌勒。”——这句话流传了数百年,使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们引以为豪。   因此,就算知道女王将一支来自自由商业城市的船队击沉在距离玫瑰海峡不远的海域,他们依旧带着十足的傲慢出现在沙普尔街集市上。   令这些外国商人们越发不安的是,跟随女王而来的贵族先生和小姐们站在橱窗前,犹豫了一下,目光在那些精美的首饰蕾丝和挂毯上停留了片刻,大部分人还是摇摇头,离开了。   只有少数的一些人走了进来,但他们买下的东西显然也达不到商人们的预期。   另外一边,女王走进了一家在门口就悬挂着玫瑰花纹壁毯的店铺。   这是一家来自帝国可希米亚港商人开设的商店,那名可希米亚商人看到女王真的走进来不由得有些喜出望外——他虽然在门口挂上了那副壁毯,但他其实也不知道那个小伎俩能不能起作用。   “女王陛下,”可希米亚商人急忙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柔软羊毛手套、带羽毛的帽子以及短斗篷,“请您过目。”   阿黛尔没有去拿那些东西,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店里用来展示的羊毛和蕾丝薄纱上——不得不承认,的确,罗兰帝国目前的纺织业很难匹敌自由商业城市。罗兰店内的所有蕾丝种类,都很难比得上自由商业城市摆放在橱窗里的那些。   这就与罗兰帝国之前长久的旧神教信仰有关了。   旧神教认为过于艳丽的色彩违背神的旨意,是奢侈和堕落的表现,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如果服饰颜色太过鲜艳很容易被指控为异端——当然,就像教会反对性欲而教皇照样拥有私生子一样,这些规定只对广大民众有效,贵族们和枢机主教们的衣服照样一个比一个华丽。   但是对于罗兰的纺织业和染色产业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女王走过去,脱下手套,亲自拿起一些,感受了一下目前罗兰的毛呢质量和薄纱水平,叹了口气。   可希米亚商人捕捉到这声叹息,他立刻明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难以克制地露出一个笑容——当然他很快地就停止了这种失礼的行为。商人朝女王鞠躬,带着几分诚恳地说:“陛下,我想将一样东西献给您。”   女王收回手,看向这名在店门口放置玫瑰图案的商人。   他转头对旁边的一位男孩——看样子是他的儿子——低声说了点什么,男孩很快地跑到店铺后面,然后又很快地跑了出来,手中捧着两个匣子。   商人从儿子手中接过那两个匣子,将它们放到柜台上,打开了第一个。   第一个匣子较小,其中盛放着的是一团团花朵般柔软洁白的原棉,第二个匣子中则是印染着玫瑰花纹的布料,它们与羊毛和绸缎都有所不同。   女王拿起那匹经过精心印染的棉布,思考着什么。   “我们很难在短时间于羊毛纺织业上超过自由商业城市,但是棉布不论是在罗兰还是在自由商业城市亦或者鲁特、图瓦……它们都是被忽略不受重视的。”商人紧张地观察着女王的反应,尽可能冷静地向女王陈述,他的心脏跳动的速度很快,知道自己恐怕不会再遇到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了,“但它们其实一样柔软,温暖,染色时也同样出色。”   商人尽力地向女王阐述这种不受重视的织物的优点,女王思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棉布其实从十四世纪起就传入到天国之海沿岸,但一直到现在仍很少在宫廷贵人身上看到它们的踪迹——他们更钟情于毛呢、亚麻和丝绸。棉纺织技术在现在还没有向传统的羊毛纺织技术那么完善,制造出来的棉布大部分较为厚重,会使人显得笨拙,只有一部分经过复杂处理的才能够轻薄美丽。   但这份欠缺恰恰是棉布的优势。   久远的毛呢产业在帝国内已经形成了一个较为成熟商品销售体系。而棉纺织业作为一个此前并不受重视的产业,它还没来得及像其他羊毛业或皮革业那样,形成古老而盘根错乱的行会体系。   一个空白的,可以由王室直接掌控的行业,它还能够为一些地方的人们带来新工作。   商人可不知道女王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想到了那么多那么复杂,他只全力向女王介绍自己辛辛苦苦引进的这些新布料。等到女王微微颔首的时候,他已经快口干舌燥了,手心里满是汗水。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紧张地绞动手,带着点期盼地看着女王,“人们并不认可它们。” 第50章 疯子亲王   “没关系, ”女王温和地说, “如果您所言非虚,人们会接受的。”   商人起先还没能反应过来女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抱着赌博般的心态来向女王呈上这些美丽的织布……诸神庇佑了他!商人先是激动得说不出话,随后他几乎是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在他跳起来的时候,一旁的阿比盖尔条件反射地抽出了腰间的马什托匕首。   好在商人理智尚存,他跪下去激动地亲吻女王的袍角,一连串颠三倒四的感激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女王哭笑不得, 伸手按在阿比盖尔的肩膀上,示意她将刀收回去,不要吓到一旁的小孩子。等到商人终于平静下来之后, 女王亲切地问:“您这是为什么啊?先生。”   原来这位来自可希米亚港的商人名为杰姆,他是个彻头彻底的倒霉蛋。   杰姆原本和其他商人一样,做着普通的羊毛生意, 但是被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们压得喘不过气。某天, 在酒馆里他醉后和人大声抱怨起“毛呢市场都快被外国佬统统占领了”,一个自称是“冒险商人”的家伙找上了他。冒险商人竭力向他鼓吹“棉”这种新的织布,引领他去看了一批颜色艳丽, 印花多样的棉布, 向他鼓吹其中的商机。杰姆醉酒之后头脑昏沉, 便买下了全部的棉和棉布。   等他清醒后, 冒险商人已经逃之夭夭了。   商人杰姆只好带着这一批棉布按照计划来到了玫瑰海峡, 他的另外一条货船遇到了海难触礁沉了, 这批棉布一下子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得养家糊口, 还得补偿那些遇到海难的水手家人……但人们对棉布实在是兴趣泛泛,他在这里逗留了快一个月,一块棉布都没卖出去,连店铺的租金都交不起了。   得知女王将至之后,杰姆孤注一掷,用最后的身家付了暴涨的店铺租金,别出心裁地在门口放上了玫瑰图案的地毯,希望以此吸引女王的注意。   “您这边还放了其他种类的棉布?”阿黛尔问。   杰姆连连点头,激动地说:“就在二楼,陛下想要看一看吗?”   话刚出口,杰姆先生就后悔了——呃,二楼作为临时的货物仓库,堪称乱七八糟,压根不是能够用来招待帝国最尊贵人物的地方。但女王已经点头首肯了,他骑虎难下,也只好点起灯,亲自走在扶梯前面,引着女王走了上去。   扶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杰姆先生半侧着身,一边向女王致歉,一边率先走上二楼,要去拉开始房门然后将窗帘拉开,好叫阳光落进来。   这位倒霉的先生刚刚打开房门,一只苍白的手就从黑暗里伸了出来,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悄无声息地拖了进去。   此时还走在女王身后的阿比盖尔脸色微微一变,她一把按在栏杆上,像只灵巧的猎豹般骤然发力,从女王背后跃出,大猫般踩着栏栏杆腾身扑进房门里。人在半空时,她的匕首已经出鞘了,银色的寒光在昏暗里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弧线,下一刻与另一把细剑碰撞在了一起。   店铺的二楼光线不足,阿比盖尔看不清躲在这里的人什么面孔,只凭借着过人的身手与对方搏斗。   杰姆先生被对方当做牵制,砸向阿比盖尔。蹬着长靴的阿比盖尔脚步一错,避开被正面砸中的危机,身手捞住这个倒霉鬼的瞬间稍微放心了一下——时间短暂,对方还来不及对女王陛下重视的商人先生动手。   黑暗中,那把细剑一转,蝙蝠的獠牙一般刺向阿比盖尔的咽喉。   铛——   阿比盖尔横腕,以隐藏在衣袖下的金属护腕挡住了那刁钻的剑刃。火星迸溅,她随手将杰姆先生扔在身后。   短短几乎呼吸间,两人刀剑往来数次,一时难分高下。   “您最好住手,”紧接着跟上来的阿黛尔冷静的说,“亲王殿下。”   她不知何时捡起了杰姆先生掉落的马灯,一手提灯,一手握着柄在灯下寒光凛冽的……枪。   枪口正对准阿比盖尔对面黑暗中的敌人。   阿比盖尔那把盘蛇般的多曲马什托刀指向敌人的咽喉,对方的袖剑同样距离阿比盖尔的要害不远。听到女王的话,阿比盖尔没有再动作,对方也没有再动作。过了片刻,袖剑被扔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比盖尔。”女王温和地喊了海盗头子一声。   阿比盖尔这才移开刀,但没有将它收回鞘中,缓缓后退一步,走到了女王身边。只要黑暗中的那位“亲王殿下”有什么一动,她立刻能够护住女王。   距离门口不远的烛台被点燃,火光照出了这场闹剧的另一个角色。   “见到您了,陛下。”   轻柔的声音响起,一位苍白的年轻人缓缓走上前。按道理说,苍白的肤色一般会让觉得斯文柔弱,但这点放在来人身上并不适用,他的苍白是属于黑暗与罪恶的苍白,总会令人想起吸血鬼这类阴冷俊美的传说生物。   他的确格外俊美,一双湛蓝的眼睛印着火光,金子般头发垂散在肩膀上。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紧身外套,上面带有银线刺绣,领口处向外翻出洁白精致的蕾丝,袖口上钉着钻石袖扣。   正是鲁特帝国那位据说“病重”的阿瑟亲王。   “我为我的莽撞而感到抱歉,”阿瑟亲王欠身朝女王行礼,他的眼睛在烛火下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看到女王——语调诚恳而又甜蜜,就像所有沉溺于爱情中的年轻小伙子,“可我实在太想见到您了。”   说着,他上前一步,就想要去亲吻女王的手。   旁侧的阿比盖尔将刀横了过来,不善地看着他。   阿瑟亲王看了她一眼,湛蓝的眼睛带着几分阴冷,但很快地他就又露出一副灿烂的笑容,看着女王:“您身边有一位出色的护卫。”   “她不是护卫,”女王没有移开枪口,“以及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夜莺去见他的玫瑰,而我来见您啊,陛下。”   阿瑟亲王专注地凝视着女王的眼睛,她站在房门口的昏暗处,脸庞半被灯光照亮,半隐于昏暗,深蓝的长裙盈盈及地。他手腕一翻,一朵光彩夺目的玫瑰出现在了他手中——那是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   一颗颗色泽纯净如葡萄酒的红宝石被精妙地镶嵌在一起,簇拥出一片片在烛火下光芒闪烁缓缓绽放开的花瓣。黄金打造的枝干和叶子栩栩如生,单这一朵玫瑰,便可称得上价值连城。   “我说过要送您一朵玫瑰。”   阿瑟亲王微笑着,走上前一步——然后就停了下来,阿比盖尔的刀纹丝不动地横于面前,女王的枪口也还是没有移开。   阿比盖尔转头看向女王。   阿比盖尔真诚地觉得,女王还是将他一枪崩了比较实在。她觉得眼前这位小白脸的亲王先生与她海盗团里一位以“吟游诗人”自居的神经病,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疯疯癫癫说的都不是人话。   ——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说话轻柔的亲王先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件小礼物,”阿瑟亲王敏锐地察觉到女王正很认真地思考到底要不要开枪,他赶紧轻快地开口,“我想您或许会对您总督先生的一些小秘密感兴趣?”   说着他从口袋中取出了几封信。   女王微微眯起眼睛,看了那几封信一会,又看了阿瑟亲王一会,最后缓缓地移开了枪。   …………………………   以上便是罗德里大主教气得要死的原因了。   如果可以的话,想必罗德里大主教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的袖剑割开阿瑟亲王的咽喉。但事实上,他不得不给了阿瑟亲王一件修士黑罩衣,让阿瑟亲王乔装成为神殿骑士的一员——否则女王与阿瑟亲王的绯闻不出今天,就要传遍整个玫瑰海峡了。   女王从集市返回之后,他立马觐见了女王。   造成了这个插曲的罪魁祸首阿瑟亲王同样在房间之内,罗德里大主教眼神如刀般地落在阿瑟亲王身上——这位鲁特帝国的亲王殿下独自出现在罗兰宫廷中,竟然还能够格外地放肆。   眼下坐在房间里,阿瑟亲王的目光始终落在女王身上,那种目光很古怪,介乎于狂热与解剖之间——是的没错,就是解剖,仿佛他想剖开血肉与骸骨,找到被隐藏起来但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种目光让罗德里大主教对他更为厌恶。   “我想,”罗德里大主教看向女王,“鲁特皇帝奥尔西斯先生一定非常非常担心他弟弟的安危。”   阿黛尔正阅读着阿瑟亲王带来的那两封信,闻言撩眼瞥了一下罗德里大主教。   她可以确信她的主教先生的确很讨厌阿瑟亲王了。   瞧,他连着用了两个“非常”。   罗德里大主教当然讨厌阿瑟亲王——要知道当初马上比武大会的时候,他同样在场。自然地,他也记得阿瑟亲王向女王求婚的那一幕,所有聪明的人都知道,阿瑟亲王当时恐怕更愿意以自己的名义向女王求婚。   阿瑟亲王泰然地坐在壁炉旁边,苍白的手指像蜘蛛一般轻柔而又优雅地舞动着,精美的蕾丝边从手腕处垂落:“啊,如果您是指那些戴着兜帽,向我的兄长效力的人……那么,我已经打发他们回去了。王兄会明白我一切安好的。”   “不要随意拔袖剑,罗德里。”放下信,女王没有忽略阿瑟亲王的目光,“您先出去吧,阿瑟殿下似乎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第51章 狂热左右   “现在, 您该说说您想知道什么了。”   女王将信搁在手边。   “您愿意回答我吗?”   阿瑟亲王站起来,走到女王身边,在女王的雕花椅背上叩击着, 壁炉的火光跃动,从他指尖到屈起如瘦削山脊的关节,拉出长而摇曳的影子。他的动作优雅得仿佛是身处巨大的歌剧院, 翩飞扣弦。   “那要看您问的是什么了。”   女王抬手握住阿瑟亲王从椅背游移到她肩膀上的手, 侧首看他。   他们的距离近到宛若恋人般含情脉脉, 女王斜撩而起的睫毛又长又密, 在暖黄的火光里为那双眼睛玫瑰色的红眸蒙了一层隐隐约约冷冰冰的阴影。阿瑟亲王俯身靠近她,轻柔地呢喃一般地问:   “您为何始终在幽暗里低声吟唱着悲伤的歌?为何您唱着夜莺与玫瑰一起被碾碎?”   他的声音喃喃, 透出癫狂迷离。   “为什么呢?”阿瑟亲王的声音越来越低,“难不成您是将灵魂卖给恶魔得以归来的亡魂吗?一位站在神殿里承蒙天佑的渎神者?这可太有趣了,告诉我吧陛下, 您是否与您的帝国一起赴死?”   托教皇以及那些又臭又长的神学故事的福,一直到现在, 贵族们还挤破脑袋地想要让教廷认证自己死去的亲人为“圣人”, 但阿瑟亲王再清楚不过那些“圣人”的把戏了——什么死去的圣女行走在瘟疫流处,多少人亲眼目睹,又有多少重病之人起死回生……种种神异的故事背后都是金币在作怪罢了。   然而,阿瑟亲王确定发生在女王身上的, 确确实实地是不属于常理该有的奇迹。   他紧紧地注视着女王,不放过这张精致脸庞上任何一点神情变化。   是惊讶, 还是慌张?是回避, 还是茫然?是震怒,还是恐惧?……让他捕捉到那最微妙的讯号,从而窥探到最不可思议的真相吧——不论她是回答还是沉默。   “您好奇的是这个?”   出乎意料, 什么反应都不是,女王漫不经心地挑起细细的眉梢,像看一只忽然闯进房间的猫一样,看了阿瑟亲王一眼。   阿瑟亲王端详着她,目不转睛地。   她从容得就如同阿瑟亲王在说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   确认了这点之后,阿瑟亲王先是真切地糊涂了那么一会儿。不论是“神迹”还是“巫术”,最深的秘密被人揭露,都该有所反应,而不是像女王这样随意。她是真正不在乎阿瑟亲王发现这一点。   “啊!”阿瑟亲王困惑了一会之后,忽然恍然大悟般地叫了一声,“您是多么骄傲多么傲慢啊!”   这回惊讶的人成了阿黛尔,她看了阿瑟亲王一眼,尔后叹息了一声,靠在带有软垫的椅背上。   被誉为十六世纪最杰出的“疯子”,阿瑟亲王说对了。   是的……是骄傲,刻在她骨髓之中几乎可以用“傲慢”来形容的骄傲。   难道阿黛尔就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何会复生吗?不,出于王者的多疑,她不仅思考过自己复生的原因,还怀疑这是否会是一个阴谋——诸神、恶魔或者命运的阴谋。如果这是阴谋,那对方目的是什么?想让她屈服命运?想要她明白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想让她将要把帝国带出困境时再让她死去?……可那又怎么样?   难道她会因此感到畏惧?难道她会因此踌躇不前?   不论再来多少次,不论命运将会给予她何等作弄,只要她一息尚存,她永远会走在她选定的道路上。“骄傲”是从她母亲手中接过的种子,在她的灵魂深处生根发芽,就算这是神魔的玩笑,她亦无畏无惧。   阿黛尔并不在意阿瑟亲王这个疯子发现端疑。   “在您看来,”阿瑟亲王语调因为情绪激动而略显急促,“这就和您遇到的任何事情没有什么差别,就算为人所知,也不过是一件需要解决的事情罢了。”   阿黛尔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如果阿瑟亲王想要以此来做任何可能妨碍她的事,她就解决他。反之,若这个小秘密,能够令驱使阿瑟亲王做到一些她希望的事,她便可一笑置之——和所有她遇到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有多少国王宣称自己是神派到人间的统治者?有多少圣父宣称自己曾经被天使邀请一起斩杀恶魔?”阿黛尔不紧不慢地说,“担忧某件事会被人发现,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无法掌控它,因为畏惧它。”   “您是何等骄傲啊,何等傲慢啊。”   阿瑟亲王轻声说。   阿瑟亲王站起身,闭上眼,想象自己死去,又想象自己复生。   死亡与生命永远是人类最永恒的最敬畏的主题。   有那么多的教徒,他们在大病一场之后,就皈依了神成为神的坚定簇拥者。而女王呢?她似乎曾与帝国一起死去,又得以重归,在生死之中跨越,凡人得此际遇,要么成为最虔诚的信徒,要么成为最邪恶的异端。   死亡动摇不了她,奇迹引诱不了她。   诸神与魔鬼,她一个都没有选择。   意识深处戴着王冠的女王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微微点头,然后握着自己的权杖转身朝着黑暗更深处头也不回地走去,玫瑰花瓣与血从她旋转的裙摆中飞出,群鸦与白鸽同时振翅,她破开永夜又归于黑暗。   ——夜莺夜莺,夜莺的宿命是什么?他的宿命又是什么?   无与伦比的,目眩神迷的……   阿瑟亲王猛地睁开眼,左手按在女王座椅的扶手上,右手带着点急促地触碰女王。女王皱起眉,他的指腹压过她微微蹙起的长眉,压过她的眉弓颧骨,好像想这样透过她的灵与肉触碰到更深处既灼热又冷酷的东西。   “您的美会征服这个世纪、下个世纪、下下个世纪……就算我与您都在时光里灰飞烟灭,岁月依旧要向您俯首称臣!”狂热抓住了阿瑟亲王。   基于鲁特王室遗传的神经质冲出了用来伪装的优雅。   就像他因为想看混乱,就把自己的宫殿营造成罪恶迷窟,现在阿瑟亲王找到了新的能够征服现在未来的美,于是便像个不顾一切的孩子一样,眼里只剩下了能够吸引他注意的事物。   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是,这一次,吸引阿瑟亲王注意的东西让他不知该如何对待。   “您做了什么?”他逼问,“为何您让我不寒而栗?又让我血液沸腾?”   阿瑟亲王的语气变得格外不对劲,脸颊上也开始透出病态的殷红。   若旁人进来,看到这一幕,只当是一个因为恋慕发疯的年轻人正在哀求他铁石心肠的心上人。   “我想把您藏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阿瑟亲王眼睛亮得惊人,他触碰女王脸颊的手向下,按在了她肩膀上,像用力拥抱住她又像想扼住她的咽喉,“我又想看您让整个世界对您俯首,我要对您顶礼膜拜……我想亲手杀了您,又想被您亲手杀死,多么有趣啊!您看!您什么都没做,却让我发疯了!”   他长得好看,疯癫起来时透出妖异放肆,一双湛蓝的眼睛如天空也如深海。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哪位女士能够抵挡他此刻这种近乎邪恶的魅力。   “您可以再发疯一点。”   阿黛尔无动于衷地拨开了阿瑟亲王不知不觉间力道逐渐变大的手,一把将人推开。   “这样我就可以给您一枪了。”   阿瑟亲王的注意力全部放到了阿黛尔身上,被她一推,踉跄着半跪在地面。无情将人推开的阿黛尔起身,要从阿瑟亲王身边经过,被他一把紧紧抓住手。   ……………………   “陛下。”   海因里希匆匆带着密信推门而入,稍微有些令他惊讶的是,在来时路上遇到了罗德里大主教,而对方并没有对他这次紧急觐见女王做出阻拦。   “自由商会……”   话的后半截消失了。   房间里,壁炉旁边年轻的金发亲王半跪在地上,拉住了垂首看他的美丽女王。火光晕染得整个场面宛如一幅浪漫的画——不远万里而来的狂热恋慕者正向着他的心上人求爱。   这是会让吟游诗人们传唱多少年的传奇罗曼史?   “亲王殿下,”海因里希很快就收敛起那一瞬间复杂的神情,他朝阿瑟亲王微微颔首,以大贵族们惯常的没有什么起伏难辨喜怒的声音开口,“您最好谨记礼仪……否则您的王兄应该不会介意罗兰帝国替他补上这么一课。”   阿瑟亲王不掩杀意地看了他一眼。   海因里希平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退出去的意思。他披着带黄铜纽扣的黑色斗篷,斗篷之下的手已经扣住了袖剑。那把精巧的袖剑和罗德里大主教的不同,它又轻又薄,必要的时候可以扣动机关,一抬手,如弩箭般飞射出去,割开敌人的咽喉。   “凯丽,”女王瞥了海因里希一眼,将外面的凯丽夫人喊了进来,“带亲王殿下去他的房间……您不会想看到我生气吧?”   后半句是对阿瑟亲王说的。   阿瑟亲王眨了眨眼睛,那股子间歇性的疯狂劲头似乎从他身上退去了点,他看起来又变成了一位漂亮无害的年轻人。他松开手,站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那您得收下我的礼物才行。”   他从衣服里抽出那枝精心打造的宝石玫瑰,举到女王面前。   海因里希的手指按在甩出袖剑的机关上,他神色难辨地站在门口的阴影处,一动不动。 第52章 拷问灵魂   “可以麻烦您替我将它插在那里吗?”女王没有伸出手接过玫瑰, 也没有拒绝,她嫣然一笑,问道。   阿瑟亲王眨了眨眼睛,他不疯疯癫癫的时候眼睛就像只羔羊那样蓝得透彻, 这个小动作在那张年轻人的漂亮脸蛋上显得有些无辜惹人怜爱。只可惜他面对的不为所动的罗兰女王, 他只好捏着玫瑰花梗转了转, 然后探过身, 擦着女王的肩膀, 将宝石玫瑰插在她背后壁炉旁的细颈银花瓶上。   女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意思是让他将玫瑰插在桌面的花瓶里,可不是壁炉边。   “希望它能够给您带来好运。”   阿瑟亲王笑盈盈地说道,他退后一步, 俯身吻了一下女王的手背。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 从海因里希的身边经过。两人擦肩的时候,有一声细微的, 很容易被忽略的金属碰撞声。海因里希转动手腕, 在阿瑟亲王走过的瞬间将袖剑重新隐到了黑斗篷之下,而阿瑟亲王一屈手指, 将夹在指尖的薄刃收回袖中。   阿瑟亲王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他以几不可闻地声音轻飘飘地扔出了一个词:   “蜘蛛”。   ……………………   “梅尔维尔家族有漫长的疯癫史,”海因里希说,“事实上他们一直有‘被诅咒的王室’之称。”   “被诅咒的王室?”   阿黛尔一边翻阅着海因里希带来的文件——一封来自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的信件, 雅格王国约翰六世的信件以及由海外密探传达回来的情报, 一边听海因里希说话。   那朵由黄金和宝石打造的玫瑰插在她旁侧的花瓶中, 哪怕是在珍宝众多的王宫里依旧称得上灼灼生辉。   “鲁特帝国历史上前后一共出现过七位‘疯王’:阿多尼三世亲手掐死了自己的王后和孩子;阿尔什一世统治鲁特帝国不过七年, 就因为疯癫被臣子锁在高塔上,最后用铁索把自己绞死;阿尔什七世耗尽半个国库迎娶被称为‘白王后’的海薇,在婚礼当天把她推进湖里……”   海因里希平缓地陈述鲁特王室漫长历史中疯癫的那一面, 他注视着女王和她身侧的玫瑰。   “与疯子距离太近,不是明智的选择。光是疯王便有七位的梅尔维尔家族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位被诅咒般的疯子,这些被诅咒般的人,哪怕他们上一秒能够为您做所有事情,下一秒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要么杀死别人,要么杀死自己。”   “听起来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海因里希先生,请告诉我,”阿黛尔说,终于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与海因里希对视,“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海因里希缄默,一时间他与女王谁也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很平静也很轻柔的一个问题,海因里希却无法回答。   像沉进深海的石头一样,海水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太阳被隔在千万吨海水之上,四周幽幽冷冷,没有空气,无法呼吸。他仿佛又回到了礁石城,坐在窗边教导年少的公主哲学,那天他们提及那个永恒的问题“人该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哲学并非海因里希为阿黛尔制定的授课内容中重要的课程,曾经有人尖酸刻薄地指出“哲学一无用处,只会让人发疯”。哲学讨论的许多议题,不论是对于王室、贵族亦或者是平民,都太过矛盾,除了让人凭空增加苦痛外,别无他用。   礁石城那天阳光灿烂,还有些任性的公主将书平摊在膝盖上,坐在窗棂上,微微晃动着小腿听他讲那些哲学史上的经典辩论,不同流派的演变。   “我们要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阿黛尔摊开古老的手抄本,念出扉页的第一句话。   她穿着纯白的亚麻纱裙,坐在阳光里微微垂着头看书,海风吹动她的银发,发丝在光里折射出梦幻般的色彩,细细一道光边勾勒出她的脸颊、脖颈,纱裙贴在身侧,隐约露出柳枝般的线条。   他转头看她,只觉得她的样子比所有画都像天使。   “拷问灵魂毫无意义,”海因里希说,“这是永恒且无解的斗争,从人类诞生开始,就以种种不同的名义进行,在不同的时代里戴着不同的面具。它是人性两极的对抗关于宽容与不宽容,自由与不只有,个性与划一,良知与暴力……其实本质只是一种最后的抉择——[1]”   阿黛尔抬起头看他,像以往听讲一样,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看着那双眼睛,海因里希忽然停顿住了,咽喉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先生?”   公主偏了偏头,带着几分疑惑地喊他。   “……一种抉择:在你心目中是人道的宽厚更为重要,还是政治性的事情更为重要?是通情达理重要,还是拘泥于刻板的条条框框重要?是自己的人格更为重要,还是权威更为重要?[2]”海因里希移开眼,目光落在桌面的书上,那些熟悉的字化为了抽象的符号,无法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真正的意义。   “难道这不是早有答案吗?”阿黛尔说,“人道的宽厚、通情达理与人格更为重要。”   “阿黛尔……”海因里希的声音里藏着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干涩,“很多时候,我们会明明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人道,但我们要做的往往需要与之相反。你我皆有将为政治,而放弃美德的一日。”   “每个人都会学会这一点,因此拷问灵魂毫无必要。”   “不,先生。”   阿黛尔合上书,她从窗棂上跳下来,赤足踩在地毯上。她罕见地显得格外严肃,她一直都是个早慧的孩子,海因里希总觉得她的善良与宽容是因为还没能真正见到那些最阴暗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但在这一刻他有些不确定了。   “政治、陈规旧律和权威能够依赖暴力建立起强大的王国,但暴力永远无法征服良知,长夜寂静永远有人嘶声呐喊,黑暗酷寒永远有人抱薪点火。”   “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性的事情,通情达理重于陈规旧律,人格重于权威。”   “真理终为真理,正义永为正义。”   公主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地在房间里回荡,阳光透过白色的亚麻裙透过她的发丝,仿佛也透过了她的血肉与骨骼,她的灵魂与光同形同色,融为一体。   “你以后会明白的。”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低声说。   “我们皆是凡人。”   她还小,还不明白命运的无常,还不明白凡人的身不由己。凡人在这样的时代里,如果活得清醒,就连疯子都不如。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又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女王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原来那时候,她不是不明白。   “坐吧,海因里希先生。”女王等了他片刻,见他难以回答,便收回了目光,她示意海因里希在落座,“自由商业城市的联盟执政厅愿意不追究商船一事,但希望罗兰帝国在教皇选举中支持他们选定的那位枢机。但他们仍然表示难以接受两部条例。”   海因里希听着她冷静地指出自由商业城市的目的,娴熟得和所有冷酷精明的政客统治者没什么两样,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   想要在长夜呐喊的人,就要先走近长夜。想要抱薪点火的人,就要先归于黑暗。秉持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的人,先要让自己成为彻头彻尾的政治动物。   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谁能比疯子好到哪里去?   ……………………   疯子正拉动琴弦。   旋律盘旋回转在房间中,低低窃窃,如蜘蛛挥舞细长的腿,爬行在枝干上,于幽林深处结网。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折返到这边……随着阿瑟亲王手腕优雅地移动,旋律里那只蜘蛛的网也渐渐形成。   他只是随性而起,随意而奏,却依旧精妙得足以令所有宫廷乐师停步颤栗。   壁炉的火光跳动着,摇曳着,光影里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仿佛只是禁锢他的皮囊,在那皮囊之下,隐藏着是多到令人恐惧的才华,魔鬼般的才华,透着邪恶气息般的才华。诸神夺走他的理智,令他变得疯癫不休的同时,也将另外一些能够让整个世界嫉妒的东西赠予了他。   在艺术领域,他便是这个时代的暴君,同时代的人在他面前便如砂砾遇到珍珠般黯然失色。   “蜘蛛的荣耀。”   阿瑟亲王一边演奏,一边带着微笑为自己的曲子定了个新名字。   多么有趣的乐章,多么无望的挣扎。   蜘蛛在森林结了一张网,渗透毒液与阴谋的网,按照它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天性。那蜘蛛躲在阴影,等候猎物,日复一日。那网在晨清时结细细密密的露珠,晨光落上去便如钻石般荣耀,那便是它们的辉煌了。   蛛网网住了猎物,也网住了蜘蛛。   伴随着一个冷气森森的高音,阿瑟亲王的琴弦扬起,所有的蛛网在那音里破碎,被风吹落,蜘蛛们蜷缩起细长的腿坠到地面的枯叶丛里,与阴影同归——粘在蛛网上的晨露是辉煌的虚影,待到太阳升起到正午的天空,就将如轻烟般散尽。   阿瑟亲王在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优雅地鞠躬谢幕。   “多么‘璀璨’啊,蜘蛛们的荣耀。” 第53章 女王新衣   丛林出现在视野里, 葱葱郁郁,古老神秘。   一支船队在经历了漫长的航行之后,有惊无险地绕过了漩涡遍地的魔鬼海峡,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看到了久违的海岸线。   当陆地出现在视野里, 渡鸦海盗团的海盗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爆发出了沸腾的欢呼。这一次远洋航行, 连海盗们都觉得吃力,一路上依赖于魔术师的记忆才得以寻找到一些岛屿作为停歇地。   “可算是到了。”   萨兰船长站在桅杆的横木上, 一手抓着立杆,一手弯曲成圈放到眼前,眺望不远处的陆地。   现在已经到了一月末,此时的罗兰还处于冬季尾声,但海盗们航行到这里温度已经逐渐上升,现在已炽热得跟夏天差不多。海盗们各个赤膊在甲板上忙碌奔跑,迅速地准备着东西——罗兰王室为他们准备的第一批商品,以及……   武器。   萨兰船长松开手,像只乌鸦般展开双臂,从桅杆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他转过头去寻找自己的好搭档,刚好看到魔术师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一幕。萨兰船长原先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过了片刻, 他哈哈哈大笑起来:   “诸神啊!我的老伙计, 你这幅样子——哈哈哈哈哈!”   只见魔术师换掉了他往常那一身带竖排纽扣的黑大衣,摘掉了宽檐帽。深黑的头发编成无数小辫子披散在肩膀上,一条由三面太阳鸟黄金圆徽组成的链子横过额头,幽绿的眼睛下,高而薄的颧骨上一左一右地抹上黑白两色的油彩。   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服装。   这个一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魔术师大副先生此时像一个与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异类, 一串由拳头大的令人悚然的头骨串起的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纯金打造的羽翼状肩甲覆盖在他的肩膀上,深黑色的长袍带着金绣从肩甲下垂至地面,太阳神战甲般的黄金护腕,护肘,以及由藤条编织成的鞋子。   魔术师先生的打扮古怪到极点,但除了萨兰船长外,几乎没有哪个海盗能够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魔术师手中握着柄太阳鸟为首的手杖,手指上带着枚祖母绿的戒指,正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陆地。他站在那里,带着奇特的威严与尊贵,与周围这些放荡形骸的海盗们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与他形影不离的木雕猴子蹲在他身后,替他捧着长袍袍角。   海盗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敢像平时那样,同自家的大副打招呼——他们甚至不知道,魔术师先生是否还是渡鸦海盗团的大副。   “真值钱。”   萨兰船长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魔术师肩膀上的黄金羽翼。   魔术师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海盗们一下子轻松起来,从他那一眼里,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来自大副对神经病船长的嫌弃。   好了,还是他们的大副先生。   眼见地,船只即将靠岸抛锚,岸上茂密的古老丛林里传出了一声声长长的凄厉啼鸣,萨兰眼尖地看到在那些与藤萝相缠绕的笔直树木里,有着一道道黑色的影子迅速移动,一只只拥有彩色羽毛的大型鸟类振翅飞起。   随后丛林的阴影里,浮出了许多难以分辨的人影,他们架起弓箭,对准这支从未见过的陌生船队。   埃尔米亚大陆,到了。   ……………………   此时此刻的罗兰帝国,一支来自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在玫瑰海峡登陆。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不愿意在这种教皇选举的时刻与罗兰帝国的关系变得太糟糕,为了这个他们不仅送来了信还来了一支谈判团,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仍犹带自信觉得能够使罗兰退让——因为罗兰出口的羊毛有将近三分之二是售往自由商业城市,以及罗兰还要从自由商业城市购买各色绸缎,蕾丝,离开了他们谁来装缀罗兰的贵人们?   当然,还有一点,自由商业城市掌控着造船必备的原料,沥青。   “等着吧。”   谈判官踏上罗兰大地的时候,自信满满地对随行官这么说。   “他们会发现离开自由商业城市,罗兰将陷入停滞。”   这句话传进女王耳中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房间内,由她的裁缝为自己丈量尺寸。服务于女王的裁缝,安妮夫人是位可敬的女士,她是宫廷里少有的服侍过艾德蒙三世王后——既女王的母亲和女王本人的人。   女王加冕时的服装便是由她测量完尺寸后,率领其他宫廷缝纫师制作的。   “陛下,”安妮夫人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工作的,她带上了自己的女儿小玛丽作为助手。玛丽今年十二岁,抱着母亲的红匣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踩在柔软白布上的女王,“您真好看!”   女王褪去长裙与细亚麻布的里衣,小玛丽跟随母亲为宫廷的贵女们服务了好几年,但就算是以孩子的眼光来看,女王的身躯也美得令人心颤神摇。   为了避免女王受寒,房间里的壁炉全部点燃,女王的肌肤洁白得像最高的山峰上不染尘埃的雪,被炉火晕染上动人的光彩。她绸缎般的浓密秀发顺着肩膀像流水散落下来。与那些需要借助束腰才能勾勒出曼妙曲线的贵女们不同,火光轻柔吻过的线条是那样完美,那样叫人疯狂。   “玛丽。”   安妮夫人谴责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孩子。   “我说真的嘛。”小玛丽嘟哝着,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但又忍不住偷偷地飞眼看着女王。   她长大了也要做女王陛下的裁缝,为陛下做全天下最好看的衣服。   小玛丽懵懵懂懂地想到。   谁也不知道未来被誉为“时尚启蒙”的玛丽女士走上服装设计道路的动因是这么简单……   不过,在很久以后,玛丽女士在自己的回忆录倒是十分坦诚地说“我认为,人类的天性里存在着对美的追求,美人便是我创造的唯一动力。谁能抵挡美人的魅力呢?”,在被问及为何她终其一生只为女王创作时,她的回答更简单了——“美丽的女士是人间的风景,而女王陛下不同,她是神吝啬地向世人展露的瑰宝。”   安妮夫人可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这么早就有了“远大理想”,她正一丝不苟地测量着。   这次为女王制作新衣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挑战,按照女王的要求,要使用一种鲜少被用于贵人身上的布料,并且制作出来的新衣将用于接待自由商业城市谈判使团的宴会上,意义重大。 第54章 幽影舰队   安妮夫人尽心尽力地为女王测量好尺寸后, 陛下的侍女长凯丽夫人带着密信匆匆走入。   她从小玛丽手中接过准备好的一件温暖的厚睡袍,先将女王裸露的身躯包裹起来。女王取过她带来的密信。一旁的安妮夫人有眼色地带着小女儿先行退了出去。   信被撞在一个朴素的黄铜细筒里,阿黛尔将信筒转开, 倒出了里面一卷羊皮纸,将它摊平在桌上。   “是罗德里大主教先生。”凯丽夫人在旁解释。   “让他进来。”   阿黛尔就着壁炉的火光, 扫视了一遍信纸上写着的密密麻麻的字, 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对一旁的凯丽夫人说。   当罗德里大主教得到允许,带着满腹焦急走进房间之后, 他的脚步瞬间顿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先退出去。女王就站在火焰甫燃的壁炉边,一手抓着睡袍的领口, 一手捏着那封信,眉头皱得紧紧的。   暗红色的睡袍袖口宽大,带着荷叶状的花边,随着女王抬手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段细瘦苍白的手臂。为便于测量浓密的秀发被高高挽起,光顺着脖颈向下,落在透过睡袍凸起的肩胛骨上,因年少的经历女王一直比寻常人更为消瘦,两片肩胛骨越发像一对薄而优美的蝴蝶翅膀。   罗德里大主教停在那里,迅速地别过头, 将目光从女王身上移开。   阿黛尔听到了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没回地让他过来。   “走的密道?”她命令, 蹙起的长眉尾端微微斜掠,像两柄出鞘的刀,“没有人发现你过来了吧?”   “没有。”   罗德里大主教回答,他有些僵硬, 向前走了几步,到了距离女王不远不近的地方就站住了,似乎打定主意不会再靠近一步。   阿黛尔没有察觉罗德里大主教的僵硬,她将密信投进火里,转身踱步,思虑重重地在椅上坐下。能够让罗德里大主教深夜自密道前来觐见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关要紧的消息——他们找到了深扎于玫瑰海峡的那条**的根。   与身处萨拉戈港时的雷厉风行不同,女王来到玫瑰海峡之后,没有什么刺激人们神经的举动——只除了那天去集市无视了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   她扮演着一位君主南巡时做的所有惯常角色:召开王室法庭,进行司法判决,接见不同的王室代理商人,接见各怀目的的贵族与使臣……态度和缓,暗中审视的那些人见她没有将海港掀个天翻地覆的意思,这才渐渐地将心重新从嗓子眼放回了胸腔里。   但若要罗德里大主教来说的话,这些人放松得实在是太早了。   有“帝国咽喉”之称的玫瑰海峡势力盘根错节,在这里不仅有如双头蛇守卫宝藏的海因里希家族,还有其他同样古老,同样势力深厚的家族。除非女王想要迎接一场新的暴动和兵变,才会在这里贸然行事。   在女王与各大家族周旋,一副和缓的面孔时,罗德里大主教的苦修士们不引人瞩目地散进人群。眼下罗德里大主教接手的是原本的神殿骑士团和一部分由旧神教会成员转化而来的苦修士会——罗德里大主教不得不承认,改革之前的圣洛林教派的确已经存在着掀起叛乱的能力和居心。   街头巷尾常见的苦修士,是最容易被人们忽略但又无处不在的角色,如今他们就是女王的探子女王的耳目。   但真正使探查更进一步,还要归功于阿比盖尔和海盗们。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地头蛇,最精于各种掩人耳目的办法和不为人知的消息渠道,以女王为主导,修士形成的情报网和海盗们形成的情报网交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张不逊色于各大家族的密探网络。   这张隐蔽的,万分谨慎进行着的罗网,为女王带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今天晚上?”   女王指尖敲击着扶手。   刚刚被她投进壁炉的密信上写的那些名字和事情,如果全部公布出来,足以令帝国的咽喉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海啸,牵一发而动全身。单就从这些天女王观察到的港口货船进出数目和商业街贸易情况来推测,不难算出玫瑰海峡每年上交王室的税收有着一笔很大的空缺。   玫瑰海峡的港口直属于阿黛尔的父亲,艾德蒙三世创立的海军委员会。诚然,海军委员会的那些人能够将账目巧妙地做得天衣无缝,可他们又没办法令货船和店铺凭空消失。   当然了,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女王的眼睛会锐利至此,她来到玫瑰海峡,就像一只鹰隼离开高山,盘旋在沃原之上,草野中任何一只兔子的举动都难逃她的观察。而她伪装的本领也同样高超,想来如今那些海军委员会的贵族们还觉得女王对商业一窍不通,只知道任性用事。   他们更着急于将阿比盖尔从海军委员会中排挤出去,然而她不过是女王放在明面上吸引注意的又一枚棋子罢了。   “从六年前开始,”阿黛尔说,她思考的时候语速会比平时慢一些,但每一句说出来的话都直逼真实,“每年都有一笔巨额的资金被从港口抽走,不是寻常的贪污或者贿赂,而是被投入到了另一个地方——格罗特造船厂。”   追踪出这笔资金的去向几乎耗费了两张情报网的全部力量,最后还是通过阿比盖尔手下一位大副——他长了一张不错的脸蛋,在□□中十分受欢迎——偶然从一位叫做“莱希娅”的□□那里得到了线索,恐怕还要花上不少时间。   “很令人疑惑,对不对?”   她轻声问,炉火印照下她脸部的线条显得格外冰冷危险。   根据初步估测出来的资金数目,就算那笔资金被耗费许多,没有全部用在造船上,六年下来私自建造的船只应该也可以组成一支小规模的舰队了。   而在造成罗兰帝国没落灭亡的直接导火线“火玫瑰”海港突袭事件里,那一支伪装成自由商业城市的船只来得如此迅速,对海港的袭击又格外有力,能够巧妙地绕开罗兰帝国的巡逻队和港口哨防。   历史学家们难以追寻出这支舰队是从何而来,但如今女王已然有了答案。   “他们暗中打造了一只舰队,然而这支舰队却谁也没有见过,像个只存于港口阴影里的幽灵,”女王缓慢地说,她抬起眼直视罗德里大主教,“那么这只神秘消失的舰队,究竟在哪里?”   他们的眼神交汇,已然明白对方的猜测。   千岛湾。   玫瑰海峡为何会成为海盗盛行之地?为何铁十字海盗团能够在这里盘踞这么多年,甚至成为罗兰帝国海域南部的“无冕之王”?原因都是“千岛湾”。   在玫瑰海峡西侧,有一片被称为“千岛湾”的海域,千岛湾分为南北两部分,北千岛湾靠近大陆架,礁石林立劲瘦嶙峋,是海盗们捕猎的场所。而千岛湾南部则以数百小岛屿为主,像神抛洒到海面的一把银沙。海盗船,走私船,掠夺船全都藏匿在那一片海域,岛屿之间多生迷雾,只要海盗们进入千岛湾南部,正轨海军便不敢踏足。   就算是以那边的岛屿为据点的海盗们,都只了解自己占据的那一部分,难以窥其全貌。   如果这支玫瑰海峡私底下打造的舰队隐匿在距离帝国不远的地方,那千岛湾便是最好的选择。   “您现在十分危险。”   罗德里大主教的第一反应却是另外一件事。   女王如今身处玫瑰海峡,帝国的舰队尚且处于海军委员会的掌控之中,那支用六年时间打造出来的舰队就隐匿在距离女王不远的千岛湾中。如果海军委员会察觉女王已经发现他们的所作所为,胆大妄为地调动舰队进攻海港……   正规的帝国舰队与自由商业城市的武装商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绝非聚集起来的这些海盗们能够抵御。   再加上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在这个时间点抵达,如果对方有意联合自由商业城市——或者自由商业城市收买了他们,事态将变得无比危险。   “您必须立刻离开玫瑰海峡。”   忧虑之下,罗德里大主教脱口而出。   他甚至马上站了起来,想要离开房间去安排人手,好护卫女王马上离开这个陡然变得如群蛇之口的地方。   “罗德里。”阿黛尔端坐在椅上,喊了他一声。   罗德里大主教这才冷静下来,但是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他简单地估算了一下停泊在港口的帝国舰队正规战船携带的火炮数量——那是一个令人不安,难以静坐的数目。   正如女王所说,的确有一根腐烂的根隐藏在罗兰的玫瑰海峡里,并且那根很有可能葬送帝国的未来以及女王的性命。   “我们是来斩断它的。”   阿黛尔十指交叉,双肘搭在扶手上。   “为此总要承担些风险。”   窗外,夜风掠过城市高高低低的塔楼,发出凄厉的长鸣。   ……………………   妓院与酒馆是夜晚的海港灯火最密集的地方,在夜幕的掩饰下,白日还要维持些许得体的客人们便被酒精和美妙的躯体夺取了理性,放纵酒神和欲望侵蚀自己的理智。年轻的贵族子弟们是妓院的常客,他们带着护卫从街道上走过,寻觅着今日的目标。   一位穿着深蓝色短斗篷的人,熟练地同两边的娼妇打交道,最后被一位身材惊人的金发妓女迎了进去。 第55章 邀她共舞   “老样子, 两枚金罗币。”   在隆冬里已经穿得很薄容貌艳丽的金发妓女被他熟练地揽住腰肢,妓女一边推开他急不可耐的手,一边带着暗示意味地抚摸过他的胸膛, 与他嬉笑着向上走去。   两个人的神态和举动就和所有进妓院的娼妇和嫖客没什么两样。   穿着深蓝短斗篷的先生上楼后, 一楼里, 有位不起眼的嫖客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   二楼,第二个房间。   金发妓女与客人走进这个房间后,妓女脸上的嬉笑就瞬间消失了。她行了个礼后,很快就从隔墙的一扇暗门退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你来晚了。”   紧张地等候在房间里的人压着火气说道。   他的声音里带一股阴郁和森冷, 仿佛那是一条满怀杀意的毒蛇,普通人听了只怕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房间里的人移动桌上的烛火。   烛火照亮了那张虽然平静,但隐约透出阴郁的脸——奥托·海因里希的叔叔, 月港和月河谷地的领主。   阿瓦罗爵士。   在那次于公馆中,海因里希掷出的细剑刺伤了阿瓦罗爵士,并以“切断月港商路”威胁他。按道理来说, 被海因里希威胁后,阿瓦罗爵士已经返回月河谷地了,此次女王的巡游他也托病没有前来随行。   眼下,他却阴着脸, 出现在玫瑰海峡,坐在这间不起眼的妓院里。   “那些苦修士散布在街道上, 不得不小心一些。爵士先生。”   “嫖客”低沉和缓地说道,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来的脸也被烛火照清。   那是一张乍一看仿佛是纵欲过度的脸, 苍白浮肿,眼睛下还带着几分青黑。褐色的头发软趴趴地搭在肩膀上,双手的手指又胖又长, 是精于盘算利益的人惯有的那种手。在左手上,带着一枚青铜戒指,指盘犹如一条咬住尾巴的鱼。   坐在桌子对面的阿瓦罗爵士皱了皱眉头:“孔弗朗家族连一群苦修士都畏惧?”   “那些可未必全是普通的苦修士,”孔弗朗族长说,“谁说他们不会是女王的眼睛?”   “孔弗朗”这个姓氏在玫瑰海峡算得上相当古老。   它与“马丁”和“海因里希”这两个姓氏一样,是玫瑰海峡范围内最大的造船家族。   约莫十年前,马丁家族开始衰落,便只剩下孔弗朗与海因里希家族在造船领域争锋。但随着海因里希家族在叛乱后,与女王和解,获得了武装民船许可以及一定的红酒垄断权后,孔弗朗家族便有些难以抵挡海因里希家族的逼迫。   “一群向女人摇尾巴的鬣狗。”阿瓦罗爵士低声咒骂一句,“请坐,孔弗朗先生。”   孔弗朗族长在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阿瓦罗爵士。   这位上一任海因里希家族族长的弟弟,作为双头蛇家族的重要成员之一,阿瓦罗爵士虽不如他的侄子那般位高权重,年纪尚轻便领导一众附属家族。但他的狠辣和无耻却是令人不得不忌惮。   ——就算是地狱的魔鬼都恐怕比阿瓦罗爵士多那么一点良知。   “您的意愿我已经知道了,”孔弗朗族长说,“但是,请您告诉我,我为何要与您一起,联手将帝国出卖给那群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呢?这可是叛国罪,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刽子手去年和今天已经磨够刀了。”   “自由商会的联盟执政府愿意给予孔弗朗家族一笔丰厚的报酬——自由商会的船只一律从孔弗朗家族购买,与此同时联盟执政厅的十三家大行会愿意额外给予孔弗朗家族珍贵的特许权。”阿瓦罗爵士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求呢?”   孔弗朗族长沉思片刻,问。   “联盟执政府不愿意看到《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实行,更不愿意看到一位破坏罗兰与联盟执政府和睦的、愚昧无知的女人继续带着王冠。”阿瓦罗爵士说。   “很丰厚,但是您不要忘记,现在有铁十字和其他海盗团都效忠于女王陛下,罗德里大主教和神殿骑士团同样为她效力。”孔弗朗族长摇摇头,“一旦舰队调动,彻底暴露之后就是一场兵变,你们在首都的叛乱都没有成功,由孔弗朗一家来承担这次叛乱?我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你觉得奥托和那个女巫没有在怀疑港口的税收?她已经斩了萨拉戈港的总督,你觉得她察觉到这件事后,会对孔弗朗家族手下留情?”   “这支海军是孔弗朗家族遵从艾德蒙四世旨意秘密建造,孔弗朗家族至多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向女王陛下禀报此事。而且……隐瞒此事的决议,是三位海军委员长一致通过的。”孔弗朗族长滴水不漏,“您是想威胁整个海军委员会吗?”   阿瓦罗爵士抬起眼皮:“我没有要得罪三位海军委员长的意思。只不过您作为委员长的一员,其他两位委员长知道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给了你多少金币吗?十五万?还是二十万?”   孔弗朗族长的瞳孔微微一缩。   “您该不会是忘了分与其他两位先生了吧。”阿瓦罗爵士皮笑肉不笑地道。   他盯着阿瓦罗爵士看了一会,转而笑起来:“爵士开玩笑了。”   “巴格利。”   阿瓦罗爵士只冷酷地报出了一个名字,就击破了孔弗朗族长脸上的微笑。   六年前,罗兰帝国还处于阿黛尔女王那个软弱的兄长艾德蒙四世主政时期,御前会议的权利争夺空前激烈。孔弗朗族长曾经秘密将自己的一位私生女送到了雅格王国,成为约翰六世的情妇。   “巴格利”便是约翰六世与孔弗朗小姐的私生子。   尽管表面不怎么显露,但孔弗朗家族的确是罗兰帝国中亲雅格派的一员,不过后来谁也没想到阿黛尔这位被遗忘的公主会加冕为王。   孔弗朗族长脸上的青筋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为了确保消息不外漏,当年的知情人都已经被处理掉了。除非……雅格王国方面透露消息,否则阿瓦罗爵士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   他不由得在心里愤怒地咒骂起约翰六世——那家伙简直就是头浑身恶臭,出卖盟友消息毫不留情的肥猪。   “真罕见,”孔弗朗族长冷下脸,“原来爵士也投靠了雅格啊。不过,如今国务大臣奥托先生还是你们海因里希家族的族长吧?以家族利益著称的双头蛇什么时候要分裂成两条了?”   “海因里希家族不需要一位带领家族走向灭亡的族长,忘记家族利益的家伙,家族自然会舍弃他。”阿瓦罗爵士握住桌面上的酒杯,“挣断有异心的头,自然会生出第二个新的蛇首,孔弗朗先生不用担心。”   “给我一个理由,让孔弗朗家族能够与你结为盟友。”   孔弗朗族长咬重了“你”一词,隔着烛火盯着阿瓦罗爵士。   他对于海因里希家族内部的纷争有所耳闻,但是对于阿瓦罗爵士这种小人,这个理由远不能让人信服。   “否则我宁愿去向女王陛下请罪,也不愿意与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卖我的家伙合作。”   “他杀了我儿子。”   阿瓦罗爵士缓缓抬起头,冷森森地说。   “他为了那个女巫生的婊子杀了我儿子。”   孔弗朗族长吃了一惊,阿瓦罗爵士当年对自己儿子的溺爱是出了名的,在他遭遇海难身死后足足颓靡了一年。   房间里沉寂许久,孔弗朗族长缓缓展露出一丝笑容。   他拿起另一个银酒杯放到自己面前,然后亲自给阿瓦罗爵士和自己倒上酒:“她让一个海盗,一个和她一样的荡妇充当海军委会员,几乎侮辱了整个海军委员会,整支海军。想要捍卫荣耀的人很多,只是光凭千岛舰队和这部分海军的力量,事情未必有那么顺利……”   “只要你们能够击溃其他海军和那支海盗,我们便会解决那个婊子和她的那些情夫。”   阿瓦罗爵士允诺。   他取出了一份自由商业城市谈判团大使的密信,放到桌上,推向了孔弗朗族长。   一个小时后。   带着蓝色短斗篷的“嫖客”自然地和妓女下了楼,这回他衣襟也半开,脖颈上还带着女人指甲抓挠的痕迹,兜帽自然也掉了,露出一张在玫瑰海峡妓院里常见的脸——以纵欲出名的酒肉饭囊,孔弗朗家族的族长。   在海军委员会的三位委员长里,就属他最低调无能,纯粹是靠继承父亲的职位才当上这个海军委员长的。   来这里寻找乐子的贵族子弟跟他打招呼,他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跌跌撞撞地出去了。   ………………………………   阿瑟亲王前来见女王的时候,女王正站在桌前,单手撑在桌面,微微俯身查看摊在桌面上的海图。那些能够让普通人觉得头晕脑胀的航线和标记对女王来说似乎没有任何难度。   女王带着一对蓝宝石耳坠,耳坠微微摇晃,带着几个小圆片般的亮光在女王的眼角眉梢跳跃的,就像阳光在偷偷亲吻她细细的眉,微微上掠的眼尾。阿瑟亲王停下了脚步,正大光明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走上前去。   阿瑟亲王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镶红边的外套,灿烂的金发披散在肩膀上,走过回廊的时候,侍女们都忍不住偷眼看这位俊美的亲王殿下。   他恐怕是女王目前在玫瑰海峡的行宫里,最特殊的一位客人了。   贵族们见了他,表情都跟见了鬼一样,但偏偏女王又没有限制他自由,或者将他驱逐回鲁特帝国的意思。   鲁特帝国那边呢,也不知道阿瑟亲王为他哥哥准备了什么礼物,在流言漫天飞的时候,那位奥尔西斯皇帝竟然若无其事地声称“阿瑟是他委派至罗兰,就订婚仪式一事进行接洽”的先行代表。   “您恐怕需要记得,您到底还是鲁特帝国的亲王,”女王心平气和地说,“已经有不少人向我进言,认为您是鲁特帝国派来罗兰充当密探的了。”   “我很高兴他们印象里,我的王兄智商是如此之低。”   阿瑟亲王带着点货真价实的愉悦和幸灾乐祸说道。   阿黛尔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反驳什么。   除非奥尔西斯脑子有问题,智商都喂了猩猩,才会将阿瑟亲王这种价值观与行事准则与普通人截然不同的疯子派来当密探。   ——聪明人都知道,“先行代表”只是一个用来挽救鲁特王室颜面的说法。实际上,如今的阿瑟亲王和被流亡到罗兰帝国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看样子,阿瑟亲王毫无自己处于“流亡”状态该有的郁郁寡欢。   罗德里大主教私底下已经和他在走廊上动过几次手了,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这些事情,宫廷的贵族不敢当着女王的面提起,女王也是一副当作不知,完全不过问的样子。对于一位还未正式结婚的女王来说,绯闻永远不会少,或真或假,都无关要紧。   阿瑟亲王凑到女王身边,低头看她在看什么。   “千岛湾?”   他一眼认出了海图所绘的地方是哪里。   很少有地图能够完全描绘出千岛湾的全貌,就算有也多半不真实,这也是千岛湾为何沦为海盗摇篮。千岛湾隐藏了诸多乱七八糟的群体,海盗、间谍、海外密探、佣兵船、流放者、罪犯……等等,以至于这里最后成为了一个“法外之地”。   就算罗兰帝国最强盛的时期,都没有考虑过将这个仿佛孕育无数罪恶的漩涡收入到帝国版图之内。   往来于天国之海和赤海的武装民船之所以盛行,也和这“法外之地”脱不开关系。   不过,显然,对于被后世称为“罪恶亲王”的阿瑟亲王来说,这种法外之地才是他喜爱的地方。他在那片罪恶三角湾里,也拥有着一定的耳目——至少,阿黛尔猜测,他那天给她的两封信就与千岛湾有联系。   “您想要去这边看看风景吗?”   阿瑟亲王站在女王身边看了一会,兴致勃勃地提议。   “这里有个礁石湾,在清晨的时候,雾会从中空的礁石中升起,飞鱼会在此时跃出海面,有种彩色蝠翼鱼会在这个季节洄游至此产卵……您想看看飞鱼和蝠翼鱼吗?”   坐在房间一角的凯丽夫人拧着眉头,不善地看着这位将千岛湾那种罪恶滋生之地,当成浪漫风景向女王描绘,甚至还想带女王去的神经病。   神经病还在继续向女王描绘千岛湾的美景,从笼罩在海面会在夜晚渗透微光的薄雾到激浪在一片礁石林里破碎成雨,从一处有着四块奇异风动石的小岛到脊背泛红的宽骨鱼……令商人们闻之色变的“法外之地”成了他口中的盛景。   “您来做什么?”   女王随意地问。   她对飞鱼也好,蝠翼鱼也好,都没什么兴趣。她更希望能够在千岛湾建立锚索地,成为一个海军据点,从千岛湾南部到北部,再到玫瑰海峡,形成一个互相支援的大三角。   阿瑟亲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有感觉到凯丽夫人越发浓重的不善。   “啊……”他慢吞吞地说,“我是想来问您,我是否能有这个荣幸,在后天的舞会上与您跳第一支舞?阿黛尔陛下。”   阿瑟亲王末尾的语速又轻又快,苍白的脸颊上甚至泛起腼腆的殷红,就像一位面对心上人手足无措的年轻人。但他那双湛蓝的眼睛正紧紧地注视着女王,里面落着睫毛投下的阴影,一若千岛湾瑰丽迷离却也危机四伏的海。 第56章 疯子共舞   直到这个时候, 女王的目光才从刻画满各种标记的地图上移开,移到阿瑟亲王的脸上。她依旧单手撑在桌面,长发随着她侧头的动作从左肩上一下子垂落, 面孔被衬得越发精致美丽。   年轻的流亡亲王带着笑意,绅士般俯身, 靠近女王的耳边, 低声说了句什么。   女王听了, 笑了笑,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起身, 耳际上水滴状的蓝宝石耳坠擦过尚俯身的阿瑟亲王唇边。这位神态腼腆的亲王殿下顺势衔住了那颗镶嵌在白银提花中的宝石。   感受到耳上传来的轻微拉力,女王微微侧首,自浓密的睫毛下, 睨眼责备地看着阿瑟亲王。   他们的脸颊几乎相贴,近到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   阿黛尔轻轻地挑了下眉,意有所指地说,然后偏了偏头。   阿瑟亲王顺从地松开,耳坠的轮廓在他唇上留下浅浅的痕迹。他面庞半笼在阴影半笼在光里,舌尖和牙齿舔舐着那一点残留金属冰冷的浅痕。他的唇很薄,像一片玫瑰花瓣,此时和吸食过鲜血的吸血鬼一般诡艳。   “我很高兴,”他轻缓温柔地说,“您愿意给予我这个荣幸。”   女王看了他一会, 没去计较他刚才那小小的“失礼”。   相对的,在阿瑟亲王被凯丽夫人送出女王房间的时候,得到了凯丽夫人比以往更加凶狠冰冷的目光。尽管如此,一直到阿比盖尔在回廊上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 阿瑟亲王的唇角都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   在宫廷中,阿比盖尔也算得上一位不一般的新贵了。   她是唯一一位在宫廷里堂皇穿着长裤,还悬挂佩刀和枪的女人,哪怕改穿带黄金徽章的海军外套,依旧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匪气。男人和女人的界线在她身上被模糊掉了,侍女们中有对她厌恶至极的,也有悄悄迷恋她的人。   比起阿瑟亲王,罗兰帝国的官员们恐怕更希望这位像女巫一样穿裤子的女人,尽早从罗兰的宫廷中消失。   ——确实有不少人做过尝试了。   如果阿比盖尔的警惕性和实力不够强,此时她恐怕已经被毒死或者刺杀了。这些事情,不论是阿比盖尔还是女王都没有将它们拿到明面来做文章。正如女王加冕后,一直到今天还时时刻刻面对无数潜在的暗杀一样,想要在一个延续上千年男性充当主宰的世界里,劈出女性的道路,绝非易事。   “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予你以支持,”女王曾经这么对阿比盖尔说,“但是,阿比盖尔,你我皆知,我所能提供的支持是有限的。”   “这就足够了,”阿比盖尔这么回答,“剩下的,请交给我。”   交给我来向世人证明。   “陛下,”阿比盖尔像一只敏捷的大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进女王的房间,她伸手按在左胸上,和所有军人没什么两样地向女王行礼,“都准备好了。”   阿黛尔朝她点点头,轻缓而又温柔地说:“那就交给你了,阿比盖尔。”   …………………………   哪怕自由商业城市对罗兰帝国的两部新条例耿耿于怀,罗兰帝国对自由商业城市侵占港口产业怀恨在心,该有的表面礼仪还是不能缺少,至少在谈判正式开始前的会面仪式时,双方都表现得风度翩翩。   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甚至还送给女王一条罕见的宝石项链作为礼物,而女王也回赠了同样珍贵的礼物。   谈判团最重要的代表是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十三人委员会之一,雅维利执政官。   雅维利执政官带有银行家所惯常具备的那种精明,一双棕色的眼睛总是迅速地扫视整个宴会大厅。不过他的五官倒还算得上端正,整齐后梳的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银色的发丝。他并非单纯只是个商人,骨子里带着强烈的冒险因子,这让这位接近中年的执政官先生看起来有些傲慢,富有攻击性。   皇家乐团奏起轻快的舞曲,雅维利执政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想着关于女王的诸多暧昧绯闻,试图判断出到底哪种传言更接近真相。   然后,他看到明显精心打扮过的阿瑟亲王走向女王,看起来他就是那个幸运儿。   几乎整个大厅所有男士嫉恨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位鲁特帝国的亲王身上。   “我该给我亲爱的王兄多找一些麻烦。”   阿瑟亲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与他共舞的女王,说道。   女王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天鹅绒外套钉着双排黄金纽扣,从左右肩膀两侧向下延伸,露出里面暗红的衬裙,然后于腰际交汇在一起,紧扣出一段纤细的腰线。重叠宽大的裙摆是被称为“圣约翰之血”的红色,褶皱处都镶嵌一颗小小的钻石,随着女王的每次移动,裙摆便交织变幻出万千迷离的光线,像群星将她笼罩其中。   听到他的话,阿黛尔在一个旋转的时候,侧首看他:“难道您给您兄长找的麻烦还少吗?”   “当然。”   阿瑟亲王毫不羞愧地回答,同时脚步优雅地向后,半侧身,握住女王的手一用力,将随着旋律离开的女王重新拉回怀抱,左手轻轻搭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我该给他找上无穷无尽的麻烦,让他直到进棺材也抽不开身来罗兰。”   他们随着旋律起舞,在或高或低的弦乐里正面相对,擦肩旋转,低声私语……影子在摇曳辉煌的灯光里,有时重叠有时分离。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相配的情人。   罗德里大主教穿着肃穆的修士黑衣站在人群中,皱着眉头看舞池的这一幕。作为神职人员,罗德里大主教自然没有踏进舞池的权利。他站在阴影中,像一尊严厉的塑像,每当阿瑟亲王随着旋律拥住女王的时候,钢蓝的眼眸锋锐得好似刀刃。   等到罗兰女王与阿瑟亲王领舞结束,一队队男女相继踏进舞池。   雅维利执政官在纽扣上别了朵玫瑰,朝女王走去,按照礼仪邀请女王跳第二支舞。   不出意外,在他鞠躬的时候,站在女王旁边的俊美亲王森冷地看了他一眼。   阿黛尔将手递给雅维利执政官的时候,他几乎觉得手背上落满了尖刺,一时间险些无法维持住脸上得体的微笑。   只是很快地,雅维利执政官就将那种感觉扔到了脑后。他与女王共同踏进舞池,而越是近距离接触罗兰的这位女王,越是能够感觉她那种教人屏息的魅力。就算雅维利执政官对罗兰女王抱有深重的敌意,也无法违心地否认,她是他平生所见最耀眼的女人。   她的存在令其他美人瞬间黯然失色。   哪怕是刚刚从天空落下还没沾染凡尘的雪,都在要在她的肌肤前逊色。更别提那既像天使滴落的血,又像魔鬼洒向人间的火的瑰色双眸,那天鹅一般修长优雅的脖颈,那一对令人神魂颠倒的锁骨……   让这样一位美人香消玉损简直是无法原谅的罪恶。   “如果您愿意接受联盟执政厅的善意,”雅维利执政官带着几分暗示开口,“十三人委员将会成为您可靠的盟友,并且这能使您避免一次可怕的危机。”   “避免可怕的危机?”女王饶有兴趣地念了一遍,旋即露出微笑,“比起这个,我的花园倒还差十三座喷泉雕像。”   一开始,雅维利执政官还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门前的广场上,一直立有执政家族的雕像。   雅维利执政官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旋律刚好来到一个小节点,女王旋转着,与他擦肩而过时冷淡地说:   “我会让你们执政盟的雕像成为我脚的下垫板。”   ………………………………   在宴会进行着的时候,几辆板车从港口的炮台方向驶来,板车十分宽大,和港口常见的运送木材的车没什么两样,其中有两辆额外由骡子拉着,缓慢地前行。   板车打人少的小巷中经过,驾车的人和跟随马车走的人都穿着粗布衣和马裤,和码头工人没有什么区别。在他们经过一个拐角处的时候,几名半大小伙子冒冒失失地冲了出来,为首的一名嘻嘻哈哈间不小心一头撞上板车。   “哎呦。”   冒失鬼痛叫一声,向后跌倒在路上,他一边揉着后背,一边抬起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后面的话消失在咽喉里,冒失鬼瞪大眼,看着他刚刚撞到的板车,板车上高堆的木材被撞开了一角,露出掩盖在木板下面的青铜管状物——他在港口见过类似的东西。那是安在港口炮台上的青铜火炮。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一名“工人”就快步向前,抽出刀,一把捂住他的嘴,同时捅进他的胸膛。   巷子里其他几名半大孩子几乎同时步上冒失鬼的后尘。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鲜血缓缓地在这阴暗潮湿的一角弥漫开。驾车的一个人抬起头,阴冷地看了一眼逐渐暗沉下来的天幕,在他那顶双边帽下,是阿瓦罗爵士那张做过简单伪装的脸。   “走快点。”   他一眼都没分给那些无辜惨死的孩子。   “巡逻队快到了。”   “工人”们藏刀入袖,继续推着板车朝着举办宴会的官邸赶去,他们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风夹带着腥味从距离不远的大海吹来。   阿瓦罗爵士转头眺望了一眼千岛湾的方向。 第57章 狂澜盛宴   天空中堆积着乌云, 一钩弯月从云层里露出半边,海面呈现深沉的墨色。   水手们弯着腰在甲板上忙碌时,孔弗朗族长站在“复仇女神”号船头甲板上, 他披着一件厚重的灰色大衣,任由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码头方向的火把已经看不到了,“复仇女神”号驶出了港口眺望塔的监视范围, 到了辽阔的海域。   孔弗朗族长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才命人将船艏的大灯给点起来。   “复仇女神”号是艘指挥舰,船艏的大灯在夜深的时候用来指引船只的航向 , 在海战中用来下达一些作战命令。但此时, 孔弗朗族长和玫瑰海峡海军的约翰将军只悄悄地将“复仇女神”号独自开出了港口, 船艏灯的作用自然不是前面两者。   “这见鬼的天气。”   海面又冷又湿的空气灌进肺里, 孔弗朗族长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他咒骂着,眺望着千岛湾的方向。   玫瑰海峡的海军作为帝国最重要的武装力量之一,与王室之间的联系并没有那么紧密。   在雅格与罗兰的海上战役之前,罗兰王室舰队受到重创, 残留下来的海军更多的是由港口同盟家族和商会武装商船组成, 忠诚度和直属程度自然远远不及原先的海军。正因为如此,在艾德蒙四世统治后期,玫瑰海峡的奥尔南港才会受命秘密建造一支帝国舰队。   可惜的是, 艾德蒙四世本人没来得及亲眼见到这支海军出现在大洋之上。   按照一般的情况,在艾德蒙四世去世之后, 海军委员会应当将这件舰队的存在如实汇报给帝国的新任统治者。但是,艾德蒙四世本人没有留下血脉,当时雅格王国国王约翰六世贿赂了教皇国,试图通过自己与安妮公主的婚姻索取罗兰王位, 国内几位大公之间同样纷争不休……那段时间里,没有人能够确定王冠将落到谁头上。   为确保帝国安全,委员会要求海军不参与王位继承权之争,海军独立于这场混乱之外,守卫帝国最重要的咽喉要道。于是,当时海军委员会在秘密表决之后,一直决定暂时将这支舰队隐瞒了起来。   理由倒是找得不错,可有谁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港口海军委员会的这些家伙难以断定最后谁才是赢家,又没有哪个人有本事左右全部海军去支持某一位竞争者,知道自己的选择谁都会遭到其他家族的干涉,这才干脆定了这么个互相制衡的秘密协约。私底下,马丁家族、孔弗朗家族……还不是都在竭尽全力地支持某一位王位继承者。   马丁家族支持的那位大公在竞争王位的过程中,被人暗杀身亡——据说是被毒死的,孔弗朗族长觉得十有八九和海因里希家族分不开关系。而孔弗朗家族私底下投靠的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则是遭到了罗兰境内普遍民众的反对……   最后登上王位的,竟然是一开始谁也不看好的阿黛尔公主。   马丁家族原本就在走向衰落,他们支持的那位大公一死,这个原本也称得上古老荣耀的家族迅速被排挤出了海军委员会。参与秘密表决的马丁族长在一次酒馆的“意外”里,被人敲破了脑袋。孔弗朗家族支持的雅格国王倒没有放弃对玫瑰海峡的侵蚀,孔弗朗家族的处境倒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甚至借着海因里希家族为了支持阿黛尔公主加冕,力量从港口抽调走的机会,趁机联合海军取得了对秘密舰队的控制权。   “快到了吗?”   约翰将军在这个时候也登上了甲板,他带着一名副官,走到孔弗朗族长身边,眺望远处的海面。   “快了。”   孔弗朗族长看到海面上逐渐飘着渗透冷光的薄雾,他点点头。   约翰将军是孔弗朗族长争取到的海军里反对女王执政派的代表。在孔弗朗族长的计划里,有三分之一的海军,将加入这次谋乱,三分之一的海军加上秘密舰队,配合阿瓦罗爵士那边的行动,要攻下玫瑰海峡成功的几率很大。   如果这一次行动能够成功,孔弗朗家族将得到自由商业城市的经济支持和雅格王国随后的军事支持。约翰六世还承诺,将让孔弗朗家族那位私生女成为他的合法王后,孔弗朗小姐与他的儿子巴格利将成为他的王太子。   一旦阿黛尔女王身死,约翰六世成功夺取罗兰王位,巴格利将成为未来的罗兰君主。   哪怕没有阿瓦罗爵士的威胁,这样巨大的权力和利益在前,孔弗朗家族照旧只能遗憾地让那位年轻的女王下地狱去了。   “那就通知吧。”   约翰将军硬邦邦地说,语气算不上好。   不过,海军和海军委员会向来就不怎么对付,孔弗朗族长倒也不在意。   海军、海军委员会听起来很像,容易被误以为是同一个机构,其实两者的关系十分微妙。海军委员会是“双王执政”时期,王后认为海军纪律溃散,长期腐败,建议艾德蒙三世设立的,是监督海军的机构。海军内部,另有他们自己的一套体制。   换做孔弗朗族长是海军,凭空多了一个压在头上指手画脚的机构,不窝火才怪。   ——多亏了海军内部出于对阿黛尔的母亲以及阿黛尔的敌视,当初孔弗朗家族才能成功拉拢海军隐瞒秘密舰队。   孔弗朗族长上前,亲自以船艏灯朝着千岛湾方向开始打信号。   秘密舰队隐匿在千岛湾中,在运载满金银的商船经过的时候,才会伪装成海盗船驶出千岛湾行动,又或者在一些时候打击孔弗朗家族和海军的共同敌人。其余时候,这支舰队都借着天然迷雾的遮掩,静静地藏身于千岛湾错综复杂的岛屿群中,玫瑰海峡这边要调遣这支舰队的时候,就会在夜晚派出一只指挥舰前来,打出约定好的信号。   一旦来船信号错误,或者根本没有打出信号,在进入舰队所在水域,立刻会遭到攻击。   而孔弗朗家族和海军之间为了互相牵制,具体的信号由孔弗朗族长掌控,而指挥舰必须是隶属于海军军方的“复仇女神”号。在每一次他们要调动秘密舰队的时候,双方的代表人都必须在场。   此时,“复仇女神”号指挥舰已经渐渐逼近了千岛湾南部一个名为“红玫角”的秘密抛锚地,朦朦胧胧的迷雾里,隐约能够在礁石的影子中看到一些模糊的船帆轮廓。等到三遍信号打完之后,迷雾里也有一点航灯亮了起来,同样打出了一个信号。   “好了。”   孔弗朗族长从船艏退下来,刚想要转头和约翰将军说话,胸口忽然一凉,冰冷和尖锐的疼痛令他下意识地低头。   一截刀尖从他的胸膛处冒出来。   “辛苦了,孔弗朗先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约翰将军带着的那位“副官”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在孔弗朗族长打完信号之后,将一把马什托刀送进了他心脏。   孔弗朗族长瞪大了眼睛,没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副官”就干脆利落地抽出了刀。   他带着惊恐和野心未成的震怒向后重重地倒在了甲板上,温热的鲜血飞溅而起。   年轻的“副官”收回马什托刀,抬手正了正军帽。船艏的灯光照出“副官”那张俊美得雌雄莫辨的脸,一点红发从帽子的缝隙里漏出来。   “副官”看向苍白着脸的约翰将军,彬彬有礼地开口:“接下来,希望我们能够继续合作愉快。”   她说话间,甲板上忙碌的那些水手们,终于得以直起身松口气。满腹心事的孔弗朗族长如果能够稍微留心一下,他看不起的这些小人物,就会发现,他们并不是什么海军士兵,而是铁十字团的海盗成员。   约翰将军僵硬着,点了点头。   几天前,约翰将军刚刚秘密见了孔弗朗族长一面,双方达成协议。约翰将军带领三分之一的海军舰队配合孔弗朗族长发生叛乱,事情成功之后,约翰将军将成为玫瑰海峡的总督,掌控最为富裕的两海咽喉。   就在约翰将军签署下秘密合约,将孔弗朗族长送走后,一转身刚刚回到房间,黑暗中就有一把刀轻轻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那一刻,约翰将军绝对用尽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孔弗朗族长和他自己。   ——孔弗朗族长这个蠢货,竟然能够被人跟踪到他这里。   ——他是有多愚蠢,才会和一个被人跟踪到家里的蠢货合谋?   烛火点起,约翰将军认出来深夜的不速之客,铁十字海盗团的团长,那位海军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的阿比盖尔海军委员会新成员。她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是那把多曲刃的马什托刀,二是女王的口信。   女王给了约翰将军两个选择,要么被马什托刀割开咽喉,要么是继续拥有他现在的海军将领席位。   “……我愿意不追究您以往的过失,只要您交付于同样的诚意。”   想到海因里希、道尔顿、罗德里以及那些旧神教派成员兵变后投诚,女王的确没有再追究他们的罪责,而萨拉戈港的那些与外国串通的叛国贼却被扔上了断头台……踌躇再三,约翰将军做出了他的选择。   阿比盖尔微笑着,将孔弗朗族长的尸体扔进了船舱里。旁边的海盗们立刻上来,将甲板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千岛湾红玫角的抛锚地里,接到传信后等候已久的舰队确认过信号无误之后,起锚扬帆,一艘艘战舰缓缓地白雾里驶出。   看着那一艘艘战舰尾随而至,约翰将军在心中粗粗地估算了一下上面的火炮数目,设想了一下要是舰队发现指挥舰上的士兵都被更换成海盗的下场,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一旁的阿比盖尔镇定自若地伪装成他的副官,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约翰将军定了定神,开始熟练地下达命令,指挥舰调头返航,舰队朝着玫瑰海峡破浪而去。   海面上,风浪渐渐地掀起。   ……………………   宴会上,上千支蜡烛将大厅照得灯火通明,在与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代表雅维利执政官跳完一支舞蹈后,女王就婉拒了其他人的邀请,退出了舞池。   舞蹈结束之后,晚宴正式开始,女王与她的亲信在厅堂最前面的横向长桌后坐落。在女王背后的墙壁上,是圣母玛利亚在神的玫瑰花园中漫步的情景,天使们和圣徒在花园中铺开洁白的餐布,暗喻着如今的罗兰帝国将女王视为圣灵化身。   雅维利执政官带着自己的随行人员坐在横桌下左侧的长桌上,他留意到餐桌上铺着的布不是浆洗过的亚麻布而是另外一种更为细腻洁白的布,这些布在桌上的烛火映照下越显圣洁。雅维利执政官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   女王举杯,带着微笑,向所有人发表致辞,她先是感谢了神对罗兰的庇佑,尔后感谢了在座中所有为玫瑰海峡的富饶安宁做出贡献的人——有一部分人在这里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   女王措辞优雅,声音清晰温和:“请诸位畅饮吧!”   她说完之后,朝所有人举杯,人们跟着举杯,侍膳总管随着吹奏起象征盛宴开始的单簧管。   雅维利执政官象征性地将酒杯放到唇边碰了一下,没有饮用哪怕一口里面的美酒。放下酒杯之后,他在心中默数着。   单簧管的声音未落,震动耳膜的炮声响了起来。 第58章 晚上好啊   所有宾客都站了起来, 炮声如此之近,以至于待在盛宴大厅里的贵人们耳膜嗡嗡作响。拿着单簧管的侍膳总管手一抖,单簧管的声音瞬间走了调, 又尖又凄厉, 成了某种不详的讯号。   紧随着就是第二声火炮的轰鸣, 充作女王临时行宫的官邸融汇了天国之海和赤海沿岸商业城市的建筑风格,不像传统的巨石城堡一样建在高地上,也没有传统的厚重城墙。只需要一门或者两门大炮就可以轰开官邸的正门。青铜炮的轰鸣在寂静的夜空下格外刺耳, 厅堂立面的彩绘玻璃被炮火震碎, 从窗棂的铅条里落下, 一片片彩色的玻璃哗哗地下落,像一场特殊的狂欢暴雨。   “保护陛下。”   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瞬间骚动了起来。   贵族们抽出他们的配剑,惊惶地朝着女王的方向聚拢了过来。   女王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但人群涌动得太快,说话的人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后, 就立刻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陛下。”   罗德里大主教几乎是在炮声刚刚响起的时候,就一跃而起,来到了女王身边, 和阿瑟亲王一左一右地护住女王。他同样听到了那声呼喊, 又低又急地喊了女王一声。   女王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手臂,打了个短促的手势。   宴会上的侍从——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去在意过这些普普通通的侍从——立刻扯下了蒙在长桌上的洁白棉布,从托盘底下抽出一把把隐藏得很好的长剑。握住武器后,他们迅速地簇拥过来,将女王与一些重要人物保护起来。   看到这一幕,惊慌失措的宾客平静了一些。很明显, 女王对于这场动乱并非一无所知。   她同样提前做好了准备。   冷静下来之后,参加宴会的人们很快就各有盘算,他们一边跟随着侍从的指引开始从狭窄的厅堂里撤出去,一边猜测到底是谁策划了这场突袭。   流星般划过天空的炮弹打在他们刚刚撤出的官邸西立面上,与古典建筑相比更重视垂竖和空灵美感的墙壁连带着大片的玫瑰窗终于轰然破碎。几个倒霉鬼被石块砸得脑浆飞溅。官邸正前面的道路处于敌人炮火的威胁范围内,无法从厅堂的通道离开,人群只能跟随女王经过回廊,撤进了宽敞的庭院里。   伴随着嗖嗖几声轻微的细响,十几枚点燃的箭从对面的黑暗中射了出来,落进冬日荒寂的庭院里。干枯的灌木很快就燃烧起来,逼迫众人不得不回退到狭窄的回廊上。   火光里,印出突破官邸大门的闯入者们。   为首的人穿着在火光里灼灼生辉的钢铁铠甲,鎏金的胸甲上铭刻着双头蛇的纹章,绿宝石镶嵌在蛇眼的位置。   阿瓦罗爵士,海因里希家族的重要人物。   只一停顿,人们就发出了喧哗的声浪,纷纷扭头去看人群中的海因里希。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海因里希的脸,冷得像一块生硬的铁。   他和绝大多数贵族们一样,抽出自己的配剑拱卫女王,但是罗德里大主教和阿瑟亲王隐隐地将他与女王分开了。现在,其他人从海因里希身边退开了些。很快地,海因里希周围出现了一片小小的空地。   海因里希没有去管其他人,他的目光投向了女王。   女王被罗德里大主教和阿瑟亲王等人簇拥着,她的脸庞就像兵变那天晚上一样被火光照亮,银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冷漠地注视着面前的敌人,阿瓦罗一定很失望,因为她不仅没有恐惧而且未见惊慌。   “先生们,女士们——”   阿瓦罗爵士举起了手中上着利箭的十字弓,反射寒光的箭头指向人群中的女王。   “我来纠正七月的错误!”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宾客群中□□诺家主、洛曼家主、帕赫斯家主……一众双头蛇家族的附庸家族首领猛地调转剑刃,朝着身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其他人砍去。   在海因里希决意支持女王通过《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的时候,双头蛇家族内部出现的分裂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   原本还勉强维持有序的人群在这忽然反目的厮杀里,一下子变得骚乱起来。大胆的人想要抓住这次机会谋取晋身的可能,拔剑迎上了努力向女王靠近的那些叛党。   “你们是要陪着一个女人送葬,还是要夺回家族的荣誉和权力!”阿瓦罗爵士声音高亢而又尖锐,“再过半小时,玫瑰海峡的舰队就要换上全新的旗帜!”   说话间,他一指港口的方向,只见在夜幕之下,远处一点火光冲上了天空。人群中不少对奥尔南港较为熟悉的人脸色随之一变。   火光燃起的方向,赫然是港口的眺望塔和海军停泊的码头。隐约间,还有连续不断地沉闷炮响从那里传来。   站在阿瓦罗爵士身边的骑士里,还有一部分人佩戴着港口最古老的孔弗朗家族纹章,他们的存在无声地证明了阿瓦罗爵士的话——玫瑰海峡的海军已经背叛。   “从查尔曼一世起,港口就被授予各大家族管辖,这是你们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阿瓦罗爵士观察着人们的神情变化,厉声喝道。   他背后的骑士们忽然散开,火光中只见一排弩车被推了上来。就像用来轰开官邸大门的青铜炮一样,这些弩车本来该安置在港口炮台上,此时却被阿瓦罗爵士通过海军委员会内部的配合,将它们拆卸下来,运到了这里。   这些重型十字弓能够在数百米之外将人整个贯穿钉死在树上,能够在近距离之下洞穿厚重的城门。根本没有骑士能够凭借着铠甲和盾牌来抵御它们,在火枪的精准度和杀伤力还未提升之前,连热武器都需要在它们面前暂退一旁。   原本踊跃的人在攻城破敌的弩车前不由得丧失了反抗的勇气。贵女们尖叫起来,向厅堂的方向退去,全然不顾厅堂已经在刚刚的炮火轰击下,摇摇欲坠。人群四散而开,寻找着能够躲避弩箭的庇护物。   一些人干脆加入了乌尔诺家主等人的队伍,和其他选择拥护女王的人厮杀起来。一些人则犹豫片刻之后,退出回廊,穿过越烧越大的火焰,站到了阿瓦罗爵士附近。   一直不见恐惧的雅维利执政官此时脸色也变了。   他惊骇地看着阿瓦罗爵士带来的弩车。按照原本的计划,阿瓦罗爵士只需要炸开官邸的正面防御,剩下的事交由自由商业城市来解决。但眼下,阿瓦罗爵士把他们也列入了射杀的目标。   谈判团的副官轻轻地碰了一下雅维利执政官,意思是现在要怎么办。   雅维利执政官阴沉着脸,目光在阿瓦罗爵士和女王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然后朝自己带着的谈判团成员们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谈判团中几位不起眼,看起来只是普通条令官的使臣慢慢地松开屈紧的手指。   “雅格也要来插一手啊。”   等到一些犹豫不决的人在弩车面前做出自己的选择之后,女王说道。   火光里,那双玫瑰般的眼睛平静而又幽深,像一眼望不见底的赤海。腾卷的火舌落进眼底,只化为那海面难以窥见真意的粼粼光影。   女王朝身边的罗德里大主教轻轻地点了点头。   罗德里大主教吹响了一个铁哨,尖锐的哨声划破天空。   哨声响起的时候,隐约的不安掠过阿瓦罗爵士心头,他不再等待新的成员加入这场谋乱,立刻朝着弩车后的士兵们一挥手。与叛党厮杀的人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士兵们转动绞盘,弹簧钢被拉开。在即将崩紧的时候,转动绞盘的士兵忽然一声惨叫,捂着脸摔倒在地面上。   铮铮——   几声刺激耳膜的钢铁断裂声,重型十字弓的弓弦在即将绷紧的那一刻断裂。   精钢打造的弓弦在绷断的瞬间向半空中弹起,重重地抽打在转动转盘的人脸上,骤然间爆发的力道几乎将人脸整个的抽成两半。   阿瓦罗爵士愕然地看向这一批重型十字弓,还未等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急促的马蹄声就由远及近,从背后而来。   一支骑兵踏着烟尘,劈开黑暗冲了出来。   蛇一般腾卷上天空的火焰照亮了他们冰冷肃杀的脸,也照亮了他们提在手上的火枪。最前面的,是一位披着斗篷的骑士,黑发被风吹得有几分凌乱。   火光自骑士的枪口喷射而出,弹丸破空扫向对背后疏于防备的阿瓦罗爵士等人。   战马交错,来回奔驰。   这一支骑兵既是马术过人的骑兵,也是高超的火枪手。他们以惊人的纪律分成了几组,在来回奔驰的过程中,交替着对阿瓦罗爵士率领的人和刚刚作出错误选择的贵族们发动射击,弹丸破空交织成罗网。   一蓬蓬鲜血破空飞起,浓烈的火药味、鲜血和人肉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人的嗅觉和胃部。   阿瓦罗爵士的反应最快,在看到最前面的那名黑发骑士自暗夜中奔袭而出时,他就毫不犹豫地一翻身,滚落到地面上,随即迅速地翻滚到弩车后,借助弩车挡住了大多数扫射而来的子弹。   转瞬之间,地面上红褐色的鲜血蔓延开一大片,阿瓦罗爵士带来的人和其他退出回廊的贵族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来人毫不留情地杀戮令刚刚有过动摇和迟疑的人,后背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煞白着脸,面面相觑之间,看着浑身血腥的骑兵们停缰勒马,整整齐齐地肃然立在被践踏起的烟尘里。   哒、哒。   唯有一名骑兵纵马上前,行到一辆侧翻的弩车旁,敏捷地从马鞍上翻身下来。   阿瓦罗爵士刚刚挣扎着,要架起十字弓的手被他一脚踩住。黑发骑兵的轮燧枪,枪口抵在阿瓦罗爵士的右肩上,扣动扳机。   在爵士几乎不属于人类的嚎叫里,骑士轻松地将他从弩车下拖出,朝着站在回廊下的女王走去。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压住心中的惊诧——罗伯特·道尔顿,他此时本该在北方负责女王订婚仪式时的安全工作。   道尔顿的目光只落在女王身上。   女王朝他颔首。   他微笑起来,随手将奄奄一息的阿瓦罗爵士丢在地面,朝着女王欠身行礼。   “晚上好,”他说,“我尊贵的陛下。” 第59章 立于光影   阿瓦罗爵士扭曲着脸, 肌肉因疼痛而抽搐变形。他按着肩膀在地面上翻滚,目光掠过道尔顿,又掠过女王, 硬生生地吞下了哀嚎,从牙缝里挤出了怨毒的声音:“……你们……你早就知道了……”   阿黛尔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她站在回廊的台阶上, 居高临下地俯瞰,头上王冠镶嵌的那些红宝石在火光里越发灼目,反射出逼人的光彩。   “令人遗憾,”她清晰而又优雅地说,“您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阿瓦罗爵士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一直以来,对于海因里希支持的这位年轻女王, 阿瓦罗爵士始终认为她不过是位游双头蛇家族扶持起来的软弱公主, 无用的温和与可笑的善良。但在此时, 触及她冰冷平静的目光, 阿瓦罗爵士才猛然惊觉自己小看了这位年轻公主。   “……啊哈哈哈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吗?”阿瓦罗爵士狞笑起来, 捂着伤口的手指用力得深深地陷阱伤口中,他却犹自浑然未觉, “带着你的野心和诡计一起和罗兰陪葬吧!贱——”   他后面那个单词还没完全吐出, 一边的道尔顿就毫不犹豫地抬起长腿, 鞋跟直接踩到了他脸上, 用力碾压。   阿黛尔十指轻轻交叉,她没有动怒, 只是审视地看着地面上的阿瓦罗爵士, 缓慢而又轻柔地问:   “您是指港口舰队吗?”   ……………………   火光腾卷而起,玫瑰海峡奥尔南港眺望塔在大火中熊熊燃烧。   高塔在夜色中化为了一支立于天地之间的火炬,倒影在海面就成了一把逼人的长剑。   约翰将军站在“复仇女神”号上,看着阿比盖尔指挥着海盗们将两艘冲火绳放下指挥舰。火船被点燃之后, 就朝着停泊在玫瑰海峡奥尔南湾的帝国舰队飞快地驶去。约翰将军在心底叹了口气。   纵火眺望塔原本是孔弗朗家族和海军定下来的信号。   当留在眺望塔内的叛党成员看到“复仇女神”号带着秘密舰队归来,就撤出眺望塔,然后点燃大火,制造港口的混乱。而停泊于海湾中,加入阴谋反叛的那部分海军提前降下了一半旗帜,作为辨别阵营的标识。在其他一无所知的战船陷入慌乱后,秘密舰队将联合反叛的海军里应外合,一举击溃效忠于女王的海军力量,夺走帝国最重要的港口控制权。   但是如今……   两艘火冲船乘着海面的风势,径直冲向了停泊在海湾中的战舰。   “敌袭——”   尖锐的示警的铁哨声一艘接着一艘地在战船上响起。   一名被孔弗朗族长收买的海军船长等待了一整个晚上,听到尖锐的铁哨声立刻匆匆走出了船长室,来到了甲板上。看到迎面而来的火冲船和船艏涂着的曙目骷髅标记,叛党船长的脸色瞬间变了,在约定好的计划里,并没有火船袭击这一项。   “是海盗!”   大副失声道。   说话之间,只见不知道什么,从海域的另一个方向,海盗们的快船打斜刺里钻出来。他们站在船上,汇聚着武器,放声大笑。   叛党船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看着忽然出现,与秘密舰队汇合的海盗,一个不详的预感浮上来——他被孔弗朗家族骗了,孔弗朗家族早带着秘密舰队投靠了女王。而他们这些加入谋反的海军,就是孔弗朗家族献给女王的礼物。   电光石火之间,叛党船长做出了选择。   “砍锚索!”他厉声下令。   奥尔南海湾曲折回环,向内凹成袋状,口小背风,在平时是战舰停泊和修养的良好地方。但今夜,为了击溃效忠于帝国和女王的其他海军,叛党的战舰停泊在海湾出口处。当前的海军战术还以单纵战列线为主,原先他们把控海湾出口,配合支援的秘密舰队,几乎能百分百地将被封锁在港湾中的其他海军战舰一网打尽。   但那是在秘密舰队与他们同盟行动的情况下。   一旦秘密舰队出卖了他们,把控海湾出口处的叛党就将同时面对两侧的火炮轰击,被一网打尽的人就成了他们。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叛党必须在包围圈形成之前撤出海湾。   在叛党指挥官下令之后,一艘艘战船的锚索被斩断,原本隐约间封锁住海湾出口的船只开始迅速地向着风势和洋流的方向飘走。船只刚飘了一会儿,叛党指挥官就觉得有些古怪。他立刻抓住一名水手。   “你们砍断了几根锚索?”   “一……一根啊。”水手磕磕绊绊地回答。   “不对,只砍断一根锚索怎么可能飘得这么快!”叛党船长厉声喝道。[1]   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被他扯住水手忽然一指水面,只见战船周围水花翻涌,一名名海盗从水里钻了出来。   他们的面孔被倒映在水里的火光照得无比诡异狰狞,从水里钻出来的海盗们朝着叛党军官们咧嘴一笑,下一刻将抓在手里的刀剑往战船船身的木头一插,一蹬,像壁虎一样飞速地爬了战船。   在海盗们砍断叛党第二根锚索,爬上战船的时候,另一边约翰将军与伪装成副官的阿比盖尔带着秘密舰队在西侧海域拉开了包围线,海港中剩下的战舰也一艘艘地驶出,在另一侧拉开了包围线。   直到此时,叛党船长终于看清了站在“复仇女神”号上的人是谁。   “原来不是孔弗朗,而是你!约翰——”他不敢置信,“是你!你出卖了我们!”   约翰将军有些尴尬地站在船艏,不好面对不久前的同谋者指责的目光。   站在他身后的阿比盖尔向前几步,越过约翰将军站在船艏最前方,摘下帽子,红发瞬间被海风吹起。她将帽子按在胸前,朝着叛党船长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面带微笑:   “您有两个选择,”阿比盖尔轻快地说,“一、投降。二——”   “死。”   …………………………   “帝国海军不会遗忘您做出的贡献。”   女王宽容地对阿瓦罗爵士颔首,叛乱得到控制之后,人们终于有余力去扑灭庭院中蔓延开的火。火势逐渐小下去之后,树枝的影子和未燃尽的火焰光在她精致的面孔上交叠,形成一种古怪的,让人畏惧的美。   就好像她同时立于黑暗与光明之间,冷眼看着汹涌的暗潮。   阿瓦罗爵士恨极了她这种神情,因为在她这神情里,他隐约地仿佛能够见到奥托·海因里希的影子——他从小就比不上自己的兄长,便铁了心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胜过侄子。结果兄长死后,其他人竟然宁愿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家伙成为家族族长,也不愿意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明明他经验更加丰富。   那种古怪的,在腐烂泥土上格格不入的,道德未散的神色。   “港口?海军?”   多年来扭曲的嫉妒甚至冲散了疼痛,阿瓦罗爵士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他的形象比高高更加糟糕。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道尔顿没有直接杀了他,已经是照顾到女王的计划,但他刚刚那一脚直接碾碎了阿瓦罗爵士的鼻梁骨。此时爵士脸上满是鲜血和泥土,活生生就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你以为我会相信孔弗朗那种蠢东西?”   人群中自由商业城市谈判的雅维利执政官脸上的肌肉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造船厂,整个港口的造船厂就要成为一堆灰烬了!”阿瓦罗爵士放声大笑,像个疯子一样,“你不是想重建海军吗?造船厂没了,木料都烧了,你要拿什么重建海军?你要拿什么重建海军——雅格——雅格就要宣战——带着罗兰一起下地狱吧!”   他笑得太用力,一口鲜血混杂着被道尔顿打落的牙齿卡在气管里。   “嗬、嗬、嗬……”   阿瓦罗爵士抓住自己的脖子,从喉咙里发出怪声,眼睛向外凸出,血管暴起。   听到他的话,一边的其他贵族们脸色骤变。   疯子!   他们齐齐在心底咒骂出声。   玫瑰海峡奥尔南港是罗兰帝国最大的造船厂所在地,这里制造的船只几乎占据整个帝国战舰数额的三分之二。一旦奥尔南港的造船厂真如阿瓦罗爵士所说,被纵火焚毁,帝国的海军将遭到致命的重创,尤其是在这种教皇竞选,罗兰与雅格敌对,两部条例颁布的时刻。   阿瓦罗爵士疯了!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做的事情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只想拖着女王和整个罗兰为他的儿子,为他自己陪葬。   哪怕贵族们对王室的“忠诚”不值一提,对什么帝国荣耀也未必有多在乎。但他们至少清楚玫瑰海峡带来的利润有多么巨大,一旦港口造船厂被焚,帝国失去对玫瑰海峡的掌控,他们的收入将随着遭到多么严重的损失。   “陛下!”   心急的人几乎顾不上礼仪,他们皆尽将目光投向女王。   道尔顿转动轮燧枪,抬眼看向女王:“我现在就赶过去。”   “不用了,”阿黛尔说,视线从阿瓦罗爵士身上移到道尔顿身上,再从道尔顿身上移到海因里希身上,“海因里希先生。”   她的声音轻柔缓慢。   视线的焦点随之汇聚到从叛乱起,就一言不发站在那里的海因里希身上。   海因里希收起细剑,抬起手臂。   一只苍鹰扑扇着翅膀,自高空中箭一般地落下来。它掠过贵女们头顶的时候,羽翼和利爪发出的声音惊得她们发出了失态的尖叫。   最后,鹰稳稳地落在海因里希的臂上,伸出绑着密信的腿。   作者有话要说:  [1]本章中的海战理论参考十六世纪英国与西班牙的战役。英国人在7月26日的午夜时分派出火攻船袭击西班牙舰队,在混乱之中西班牙指挥官米地拉做了错误的命令,叫各船砍断锚索。“……他的本意是等到火攻船过去之后,再来重新占领这个投锚地,谁知匆忙之中多数的船只都砍断了两个锚,仅靠剩下的一个锚根本系不住船。火攻船本身未造成任何损失,但西班牙舰队只能随波逐流朝东北走。”——丛胜利,李秀娟著.英国海上力量 海权鼻祖[M].北京:海洋出版社.1999. 第60章 千钧一发   在苍鹰落到海因里希臂上的时候, 阿瓦罗爵士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比先前道尔顿重重踩断他的鼻梁时还难看。海因里希平静地解下了系在鹰腿上的密信,将它展开, 一扫而过之后便对女王轻轻点头。   “你……背叛了家族……”阿瓦罗爵士的声音像淬了毒, 额头上的血顺着流进他的眼框里, 眼珠凸出得已经完全不像人类, “家族的……叛徒……”   “物必有价。”   海因里希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没有再看一眼地上的阿瓦罗爵士,而是向女王深深地弯腰鞠躬。   “我为海因里希家族在今晚所犯一切错误,向您请罪。”   人群之中,一些人松了口气, 海因里希家族在罗兰历史悠久,如果阿瓦罗爵士的行为代表整个海因里希家族的叛乱,后续的处理很容易牵涉到一连串的旧贵族们。一些人则心生遗憾,权力的舞台就那么大, 一个家族占据得多,就意味着其他家族所拥有的势必减少, 想看海因里希家族彻底毁灭的大有人在。然而海因里希的举动则表明今天的混乱带来了一场双头蛇家族内部的分裂。   阿瓦罗爵士阴谋的败亡, 意味着从此奥托·海因里希成为双头蛇家族中真正的, 不容异议的统治者。   狡猾而阴险的毒蛇, 有不少人在心底咒骂。   在去年七月的叛乱之后,海因里希家族与王室之间产生了裂缝, 海因里希家族内部有如阿瓦罗爵士这一系的人,走向与王室彻底决裂的道路,而海因里希选择了修补这一裂缝。以牺牲阿瓦罗爵士这一系人为代价,海因里希带着双头蛇家族重新效忠于女王,也许在一段时间内, 海因里希家族会因为这次分裂而力量受到削弱,但从长远来看,这的确是条保全之道。   聪明的家伙心底已经在重新估量这次叛乱后,宫廷中将出现什么样的变动,女王与海因里希家族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子,而他们又该如何拿捏对两者的态度……   一切变得错综复杂,唯独一点是清晰的:   女王已非刚加冕的阿黛尔公主,她已隐约展现出对整个帝国的掌控,正在迅速成长为一个难以抵抗怪物般的君主。   “诸位受惊了。”   阿黛尔没有直接表态,庭院中的火被扑下去了。她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侧首吩咐人们将那些死于火枪枪口下的尸体拖下去——阿瓦罗爵士也被一并带了下去。   在慌乱中四处躲避的贵女们也渐渐地重新聚拢了起来,她们脸色苍白,鬓发散乱。也有新晋的“遗孀”——她们的丈夫在刚刚作出了错误的选择,被道尔顿及他的部下一并当场处决了。这些年轻的遗孀们眼睁睁地看着丈夫鲜血淋漓的尸体,不由得哀戚地哭叫着,昏厥了过去,对于这部分人,女王命人将她们先行送至临时行宫的房间里照顾起来。   见到着一幕,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们在心中惊骇不已。   在今晚的叛乱过程中,不论是厅堂遭受炮轰,还是直面叛军的箭弩,罗兰这位年轻的女王始终神色不变,展露出了连男人也难以匹及的胆魄。她对罗兰的掌控,更是超乎他们的想象。   意识到这一点后,雅维利执政官后背升起了一阵寒意。   他不敢想象,如果给阿黛尔女王以时间,她会将罗兰帝国锤炼到何等可怖的地步。一只不死鸟将正在烈焰中孕育,他必须在它曳尾点燃世界前,扼杀它。   就算为此付出些代价,那也是值得的。   在意识到这点后,雅维利执政官终于下了决心。在女王与贵族们要绕过回廊,到尚且完好的中殿去的时候,他带着谈判团走得慢了些,落在人群后方。   “陛下。”   刚刚踏进中殿,道尔顿忽然停了脚步,他隐约地有种不安的预感。他向前一步,伸出手臂,横挡在女王身前,一手握住了轮燧枪。他鹰隼般地环顾有些凌乱,但没有受到青铜炮摧毁的中殿。   一边的海因里希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看向殿堂高处。   天国之海沿岸的建筑被称为“神的幽冷之城”,宫殿的立柱修长垂直,给人直触天国的崇高之感。立面上多开设有巨大的以铅条为窗棂的拼花彩绘玻璃窗。而这个中殿还采取了双层墙的结构,横厅的上层通廊上面便是间隔一段距离便设有一座分担承重的小尖塔。尖塔开有一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高窗,而此时那个高窗笼罩在阴影中。   在那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下光。   那点光非常小,一闪就没了,极其细微,难以引起普通人的注意,而在水晶烛台高悬的殿堂中,这点微光也经常会被认为是错觉。   但在眼角掠过那点微光之时,海因里希毫不迟疑地向女王扑去,同时厉声提醒众人:   “头顶!刺客!”   刺耳的轰鸣声响起,在海因里希喊出声的时候,道尔顿抓了他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中殿上方的高窗开枪。枪声与硝石的气息震动今晚遭遇太多惊吓的人群。伴随着轮燧枪的轰鸣,高窗的玻璃哗啦破碎,一名穿着黑衣的刺客从那处狭小的窗台上摔了下来。   刺客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面,在他的脑浆与鲜血飞溅而出之前,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刺客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把特殊打造的箭弩,这种箭弩一次只能激发一枚箭,但这枚箭的速度与力道,甚至能够洞穿坚硬的盾牌。以这种箭弩执行刺杀任务的,被认为是最可怕的刺客,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为自己留下生还的机会,他们只发动一次进攻,进攻完之后自己便与敌人一同死去。   闪电般的箭没入人群。   阿黛尔听到利箭洞穿血肉的声音,海因里希皱了一次眉。   “抱歉,”在喧嚣中,他低声说,“我曾经忘了。”   温热的鲜血溅到阿黛尔脸上,落在她的眉角。   就像那一年,年幼的阿黛尔公主被逐出宫廷,护着她前往礁石城的时候,只有双头蛇家族的年轻继承人。马车在半路上遇到刺杀的时候,黑暗中的匕首即将没进公主的胸膛,那时候也还年轻,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的海因里希下意识地扑过去。   于是女孩将自己的信任交到了一条毒蛇手里。   抱歉,公主,那个年轻的家族继承人他总是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而等他做出抉择的时候,要么做错了,要么做得太晚了。   海因里希那张平时总是沉默不苟言笑的脸上,唇角扯了一下,像是想要微笑。   阿黛尔坐起来。   罗德里大主教已经带着神殿骑士团的修士们聚拢过来,将女王护在中间。但这一次刺杀不仅那一把弩箭,在那名刺客从高窗上栽倒的同时,其他尖塔的窗台上,石灰粉被裹在布中,奋力朝着人群抛来。   “闭眼!”   道尔顿出身底层,对于这种无赖般的手段并不陌生,他喊了一声。   布在半空中散开,石灰瞬间在这一片空间里制造出了一片迷雾。有人来不及闭眼,石灰粉一进入眼眶,立刻滚在地上,凄厉地哀嚎了起来。   迷雾升起的时候,自由商业城市的谈判团中立刻有人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利剑。   迷雾里,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   道尔顿、罗德里大主教以及阿瑟亲王等人没有受到石灰粉的影响,他们牢牢地固守在女王周围,刺客们想要趁机完成刺杀的时候,他们敏捷而又精准地做出了反应。雅维利执政官低声地咒骂着。   与此同时,石灰粉渐渐落到地面,人们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阿瑟亲王一剑割开了一名伪装成谈判使者的刺客咽喉,苍白阴柔的脸颊上因滴落到一滴鲜血而显得格外妖冶。道尔顿来不及为轮燧枪重新装填子弹,改抽出了两柄狭长的刀格同时格挡两名敌人。罗德里大主教在将袖剑送进一名使臣胸膛的同时,一手肘将绕到他背后的刺客击得弯下腰,随即反手刺进了他的咽喉……   雅维利执政官嘶吼着,这名看起来仿佛只是个自由商业城市十三行家族商业主事人的执政官先生,竟然在这时候显露出了过人的身手。   他一把抓起同伴的尸体,向阿瑟亲王砸去,同时反手将一名慌乱得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贵族顶在身前,做为盾牌。在同伴几乎都快死尽的时候,朝着从地上坐起的女王扑去。   道尔顿他们想要回身救援的时候,剩下的几名谈判团使臣也爆发出了最后的力量,奋力厮缠住。   “下地狱吧!”   雅维利执政官厉声咆哮,狰狞着面孔,举起袖剑朝着女王扑去。   他眼前已经浮现起了年轻的女王血溅当场的景象,他自己死了也无所谓,罗兰的这个女人必须死!否则有朝一日,罗兰帝国将成为海上新的霸主,自由商业城市将丧失他们引以为傲的商业地位。   就在利剑即将抵达,雅维利执政官都要微笑的前一刻,女王抬起了手。 第61章 蛇的灯塔   雅维利执政官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额头上忽然炸开了妖冶的红色, 像一朵在刹那间绽放到极致的花,与它一同腾起的是淡青的轻烟。   转轮式燧发手枪握在女王右手中,枪身在在火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银色光泽。女王苍白的手背上骨骼凸起, 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静脉显出森然的青色, 腕骨像山脊一样伶仃消瘦。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纤细的手在开枪的时候却稳得令人心生畏惧。   血雾后面,女王素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张由白银打造的面具。   雅维利执政官的尸体向后重重地摔倒在地面, 袖剑磕碰到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像被无形的物质凝固住了一样,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人们沉默而又敬畏地看着女王垂下枪口,独自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朵浸透鲜血的玫瑰在黑暗中绽放。   溅到女王脸上的血在王冠下缓缓滑落,古艳森严,带着压倒一切的威仪。她移动手腕, 对准了最后一名踉跄着,想要逃出中殿的刺客, 漠然地开枪。   枪响之后, 今夜的玫瑰海峡之乱彻底落下帷幕。   ……………………………………   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的潮声一重叠过一重,苍鹰盘旋飞行在水面上投下一道小小的黑影。堂弟苍白的面孔被冰冷的水淹没, 穿着被鲜血染红的衬衫从幽暗无关的深海海底违背自然地缓缓上浮。   你杀了我, 你是家族的叛徒……可耻的叛徒……   堂弟在水里睁开眼, 没有血色的嘴张开的时候,有蛆虫从里面掉出来。   海因里希的额头隐隐约约地疼了起来,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礁石城,低头看的时候双手湿漉漉的,残留着鲜血。海因里希想起自己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决斗,将自己的堂弟亲手杀死后, 又抛进了海底,傍晚的时候风暴将至。   可堂弟的样子怎么都不像刚刚被扔进海底,他的头发里,身上,手指间长满了暗绿的海草,一条破破烂烂的绳索缠绕着他,绳索下是海因里希用力绑上的沉重石头。   他杀了自己的血亲。   海因里希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清楚地知道自己违背了家族最重要的信条之一。   双头蛇家族不是温暖的家族,家族内部的同样存在阴谋和仇恨,但是双头蛇家族绝不允许为了外人来对付自己的兄弟。这是蛇群在凶险的森林里,活下来的最关键的法则,当蛇群团结在一起行动的时候,哪怕是雄狮都将成为这种带着妖邪色彩的生物的食物。   凡弑血亲者,必遭罪罚。   所有的海因里希家族成员从出生起就无数遍地背诵这句话,比知道“诸神在上”更早知道这句话。这正是一个家族经受时间磨砺,得以留存下来保有自己实力与地位所必须履行的。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家族的尊严重于一切。海因里希家族便是罗兰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历史可追溯到城堡刚刚在这片大地建起的时候。   凡弑血亲者……必遭罪罚……   堂弟的声音模糊阴冷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挣断了身上的绳索,指骨抠进岩石里,像蜥蜴一样向上攀爬。   海因里希抽出了枪,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将枪口抵到堂弟向上仰起苍白的面孔上,扣动扳机,火舌喷吐,硫磺与硝石的味道格外呛鼻。   堂弟的尸体重新从悬崖上栽下去,被打上来的潮头淹没。   海因里希站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城堡的方向走去,道路两旁逐渐升起了迷雾,雾气里涌现出一张又一张苍白的面孔。他们站在浓雾中,嘴巴一张一合,声音重叠在一起。海因里希在他们中看到那些家族城堡长廊上经常看到的面孔,那是海因里希家族逝去的一代又一代人,到了最后父亲的面孔也从浓雾中浮了出来。   不要停,不要听。   有个声音低低地对他说,那个声音仿佛在他心底早就存在很久了,只是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听见了。   海因里希握着剑,穿过浓雾,道路的尽头就在眼前,尽头处是礁石城城外的灯塔。   站在白色的灯塔外,海因里希隐约有些恍惚。   他记得阿黛尔喜欢跑到这里,在灯塔上待着。她喜欢在这里看着礁石那边的潮水,看雨燕停歇到灯塔的栏杆上,而待在这里比爬到礁石上安全,凯丽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地默许了。   站在灯塔的螺旋扶梯下,海因里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紧张,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鼓点一样。他站了很久,才有勇气踏上扶梯,一级一级地向上走,手心里逐渐沁出潮湿的汗水,海风迎面而来。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看到一道纤细的背影坐在灯塔的露台上。   海因里希站在那里,风声潮水声全都消失里,那一瞬间心脏像被海水淹没,又像空空洞洞地成了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漩涡。女孩穿着细亚麻长裙,月光般的银发披散在肩膀上,她眺望着礁石的方向,轻轻地哼着歌。   雨燕停歇在她身边的地上,啄食着面包碎屑。   海因里希一上来,它们受到了些惊吓,振翅飞高了些,落在灯塔顶上。   “公主。”   他低声说,像不敢惊醒什么。   女孩回过头,她的头发被风吹动,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在晚霞里被镀上淡淡的玫瑰花瓣般的绯色。她朝他微笑,海因里希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胸口的衬衫处染着鲜血,头发也在向下滴落血和海水,应该是和堂弟的那场决斗时搞的,伤口犹自在尖锐地疼着。   她那么美,美得像黑暗里腾起的火,让冷血的动物向往而又不敢真正触碰。   蛇盘绕在火边,小心翼翼地守着它的那一点火光,不愿意离开,也不敢靠近。只能那么盘着,然而……为什么不试着碰一碰火焰?海因里希听到心底的那个声音在问,为什么不再近一些?   “您看到了啊。”他轻轻地说,松开握在手中的细剑,望着坐着的阿黛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宛如在等待一场漫长的审判。   阿黛尔朝他伸出手:“陪我看晚霞吗?先生。”   先生……熟悉的称呼突然让他觉得十分难过,难过到好像有人对着他的胸膛开了一枪,连带着当初肋骨上的伤也在隐约作痛。他踉跄着,走过去,跌跌撞撞地在他的小公主旁边半跪下。   “我都看到了。”   阿黛尔轻声说,她屈膝而坐,裙裾垂摆,露出一截素白优美的小腿。她将身边的面包拿起,撕开,递给他一半。   “谢谢您。”   海因里希接过面包,学着阿黛尔的样子,撕成小碎块,喂给那些雨燕。或者是因为他一身血污不像好人的缘故,燕子们更愿意挤在阿黛尔身边,而她垂首的样子也确实像极了无瑕的安琪儿。   “没什么,”海因里希说,顿了顿,“您以后不要信任我,殿下。”   阿黛尔抬头看他,那张唯有神明亲手雕琢才能刻画出的脸庞上带着疑惑,令那双瑰红的眼睛带上悲伤的神色仿佛是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海因里希感觉心底的深渊正在将他吞噬,有个声音在低低地制止他,告诉他该走近她,这是最后的最好的机会。但那悲伤的深渊却在叫他该说另外的话。   “不要信任我,海因里希家族只追逐利益。我救您,我为您拔剑,都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剥落自己所有的荣耀面具,露出狼狈不堪的内里,“我不过是个将赌注押在您身上的虚伪之辈。我不值得您交付信任,我是个……海因里希,未来也许是海因里希家族的族长,我接受家族的培养……您明白吗?”   “明白什么?”   阿黛尔移开目光注视着汹涌浪潮的海面。   “从我睁眼起,便看到家族的纹章。我所衣所食所学所行,皆来源于家族的支持。我的知识,我的剑术,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的一切,皆是家族赋予我的。‘海因里希’这个姓氏便是我的骨骼与血液,我接受了家族的给予就必须承担家族命运的责任。我会为了家族教导您,支持您,保护您,有朝一日也会因家族而背弃您,与您敌对。”海因里希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潮水渐渐涨起来了,拍打着灯塔的底部。他们坐在灯塔上,就像坐在被海水分隔的另外一处领地,这里只有他与阿黛尔。天地茫茫,太阳在海平面上只剩下一点小小的影子,在海面上镀了一层橘红。   “所以……”海因里希注视着太阳沉落到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彻底消失了,就像心底的那条蛇正在亲手熄灭它好不容易有的那点火光,“您以后不要再……”   “陪我给灯塔点上火吧。”   阿黛尔打断了他的话,她将最后的一点面包屑洒落在栏杆上,燕子早已归巢了。   她站起来,身影在风里越发地消瘦伶仃。海因里希脱下自己的外套,沉默地罩在她的身上,护着她登上灯塔的最顶层内部。礁石城的灯塔很久没有修缮过了,透镜系统的齿轮生锈严重,海因里希挽起袖子,将用来加强反光的镜子转好。然后他们一起去点起灯塔内的煤油灯。   火焰腾起的那一瞬间,海因里希想起了曾经阿黛尔在他被刺后半夜溜进房间里,那时候她也站在煤油灯旁。   于是海因里希抬头去看对面的阿黛尔,在他抬头的时候,火焰倏然变大,像海水一样涌出。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阿黛尔,伸出手想带着她离开灯塔。   灯塔却在火里崩塌,阿黛尔没有伸出手,她随着火焰,像轮熄灭的太阳向下坠落,底下是浪潮汹涌的大海。海因里希的手空悬着,看到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悲哀的静默。   世界被熊熊烈火淹没,他胸口尖锐地疼起来,疼得让人难以喘息。   ………………………………   海因里希睁开眼,瞳孔印着火焰的影子。   视野还有几分模糊,火焰的影像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海因里希一时间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否已经清醒。过了段时间,眼前的世界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海因里希意识到自己先前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刚想坐起来,胸口尖锐的疼痛简直让他要直接坠到地狱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枕上。   海因里希侧过头,这才看到阿黛尔坐在床边的高背椅中,膝盖上放着一本平摊开的书。看到她安然无恙,海因里希终于松了口气。刚刚那一次移动的后果,让他明智地放弃了坐起来的想法。   阿黛尔收回手,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没有看他。   海因里希还算幸运,那一箭一开始是冲她去的,他替她挡下之后,角度就有些许偏移,没有直接洞穿心脏。否则,除非是神明显迹,也难以让他活下来。   房间中只有阿黛尔和海因里希,但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海因里希的目光落到阿黛尔旁边桌面的蜡烛上,火焰轻微地摇晃着。眼下的这一幕有些熟悉,就像当初年幼的阿黛尔半夜偷偷来看他。时间宛若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地。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就算场景和人都没有改变,有些东西终究是完全不一样。   “是哪里的刺客?”海因里希问,伤口虽然愈合了些,但说话的时候,还会感到几分刺痛,“自由商业城市没有那种水平的刺客。”   “卡佩尔家族。”   阿黛尔合上书回答。   卡佩尔家族。   听到这个答案,海因里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卡佩尔家族的教皇刚刚去世不久,教廷没有连续两任教皇来自同一个家族的可能,这次教皇选举,卡佩尔家族直接被排斥在外。为了保证家族的安全,他们当然不会愿意与卡佩尔家族有世仇的路维斯枢机成为新教皇。如果路维斯枢机暗中的支持者,罗兰失去女王,陷入混乱,那么路维斯枢机的选举成功将变得更加困难。   而另外一方面,自由商业城市与卡佩尔家族向来保持有良好的友谊,得益于自由商业城市,卡佩尔家族在当初才能有足够的钱财贿赂选票,而自由商业城市能够垄断天国之海与赤海之间的绝大部分贸易,也得益于前任教皇和卡佩尔家族的庇佑。   在这样的情况下,卡佩尔家族派出刺客便不算太奇怪。   而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   “路维斯枢机将成为新一任教皇。”阿黛尔以陈述的语气说道。   不难猜出,路维斯枢机在教廷保存的实力比他们预先想象的更多,以至于卡佩尔家族被逼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地步,不得不与自由商业城市联手。   “您的计划成功了,”海因里希说,“祝贺您,陛下。”   阿黛尔不说话了,她终于将目光从炉火移到了海因里希脸上。昏黄的炉火光镀在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海因里希将眼前的阿黛尔和昏沉中梦里那个坐在灯塔上的阿黛尔重叠起来。他想问她,是不是当初她就在灯塔上坐着,像梦里一样眺望着他。   “您想问什么?说吧。”   阿黛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犹豫。   “……您当初,”海因里希的喉结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其实不该问,当初他没有去灯塔上看一眼,现在再问又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在灯塔上?”   鬼使神差一般,后半截话还是说了出来。话刚出口,海因里希只觉得时间忽然凝滞了,他有些后悔,又有些如释重负。   “是。”   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阿黛尔终于回答,手指交叉在一起,叠放在膝盖上。   她平静地注视着海因里希,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潮水一重叠一重的声音。   十几岁的公主坐在灯塔上,看着那个像兄长也像导师的青年沉默地为她拔剑而战,为她将尸体抛进大海中。明明是血腥而又残忍的一幕,却给人奇特的温暖。公主屈膝而坐,想着要是他一会过来,该怎么说出那句“谢谢”。   在往常的时候,海因里希总会习惯性地来灯塔上找她,在凯丽夫人会生气前带她回城堡。但那天他将尸体沉进大海后,急着处理堂弟抵达礁石城的痕迹,没有过来灯塔这边。   得到答案之后,海因里希闭了闭眼。   “您又是为什么救我?”阿黛尔低声问,“为了家族?”   为什么救她?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   真的是为了家族或者其他的什么吗?可其实在那种时候,哪里有时间想那么多的事情。只是本能超过思维,在意识到自己做什么之前,已经将她护住了,过后才告诉自己是为了家族为了长远。   这说出来又算什么?因为理智背弃她,因为本能去救她?   想想都觉得像个荒诞可悲的笑话。   多么狼狈不堪。   “我不知道。”   海因里希沉默了很久,最后回答。   阿黛尔微微点头,神色平静。海因里希无法从她脸上分辨出她对这个回答,到底什么看法。   “好好休息吧。”她将书放到桌上,站起身。   海因里希沉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在她即将拉开门前,他忽然开口喊住她。   “陛下,”他说,“不要信任我。”   阿黛尔站住了,她停在门前,背对着海因里希。房间里静悄悄地,壁炉的木柴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碎响,焰忽高忽低地跳动着,描摹他们的轮廓。   “我知道。” 第62章 自由之鹰   “陛下。”   阿黛尔刚转过回廊, 便听到有人喊她。   穿着黑色外套的阿比盖尔靠在束柱上等她,女海盗头子外套的纽扣没有扣上,里面穿着白色的衬衫, 袖口用布条紧紧地扎起来,修长的双腿裹在紧身裤和长筒靴里, 英姿飒爽得像威风凛凛的女战神。   “这几天辛苦你了。”   阿黛尔看到阿比盖尔眼底的疲惫,便对她轻轻点头。   死在叛乱之夜的贵族数目不少, 而自由商业城市的整个谈判团也尽数身亡,这几天女王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先处理这部分后续,海军方面的收尾事宜只能暂时交给阿比盖尔负责。   阿比盖尔直起身, 双手交叠放在脑后,带着几分懒洋洋地走在阿黛尔身边。她原本是要来向女王汇报舰队和海军委员的事,此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阿黛尔走在夜晚的回廊中。   沉默地走了一段后,两人在庭院的拱门前停了下来。几天前叛乱时燃起的火烧毁了大半个庭院, 只有小半冷松、月桂和一些灌木幸免于难。阿比盖尔折下一枝生着红色浆果的枝条, 举到眼前。   “蔸兰浆果,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七个。”阿比盖尔数了数, 然后将它递给女王, “您接下来会拥有好运气的。”   “怎么说?”   阿黛尔接过枝条, 碰了碰那些小巧如灯笼的果子。   “蔸兰是玫瑰海峡传说中的一种小精灵,它们带着红色的帽子穿着红色的衣服, 一共是七兄弟。在日落后会蔸兰精灵就会出现在灌木丛里跳舞。一旦有人经过,它们就会变成浆果藏进枝干里。”阿比盖尔解释道,“一般的蔸兰灌木结果都是偶数,所以后来人们都认为谁要是能够得到一次结了七个果的蔸兰枝条,谁接下来就会拥有好运气。”   阿黛尔数了数其他灌木枝上的浆果, 发现它们偶然都是成双成对,唯独手上这枝是七个。   “谢谢你,阿比盖尔。”阿黛尔笑了一下,“港口的情况怎么样了?”   “陛下啊,您没玩过类似的游戏吗?”阿比盖尔叹了口气,“这种时候就该说‘蔸兰蔸兰,罗兰之南’然后许个心愿,不要浪费了蔸兰精灵的祝福才对。”   “抱歉,”阿黛尔愣了一下,然后歉意地开口,“我相信我接下来会拥有好运气。”   阿比盖尔侧头看她,她用指尖轻轻地碰着那些小小的浆果,带着轻微的无措。阿比盖尔心里轻轻一动,隐约猜到女王这么多年来,也许没有什么真正的同龄玩伴。她其实了解过女王的事情,拥有绯红眼睛的公主小时候被认为是女巫的后裔,等到王后去世,便踏上被流放和被刺杀的道路,又哪里来可以在庭院里一起说“蔸兰蔸兰,罗兰之南”的朋友?   “好吧,”阿比盖尔摊开手,坦诚道,“其实我也没玩过。”   阿黛尔带着几分惊讶地看她。   “小时候像个怪胎一样,她们喜欢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的她们不喜欢。”阿比盖尔耸耸肩,“大家都干干净净是个小淑女,谁愿意和总是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神经病待在一起?”   阿黛尔想了想,将蔸兰枝条递回给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阿黛尔朝她笑了笑:“再重新送给我一次吧,阿比盖尔。”   阿比盖尔扬起眉,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将枝条重新递给女王,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是七个小精灵。”   “蔸兰蔸兰,罗兰之南。”女王接过枝条,顿了顿,“我希望港口诸事顺利。”   “会的,陛下。”阿比盖尔隐隐约约有些高兴,如果说以前她和陛下是盟友,那么现在她觉得自己有了个朋友,“现在战舰有十四艘受到损伤,但严重的有两艘。孔弗朗家族已经尽数逮捕,海军军事委员会中有三分之一参与叛乱,海军的乱党将领暂时关押在码头的塔楼中。造船厂没有受到损失,眺望塔局部在大火中坍塌,需要重建。”   “现在的海军你觉得怎么样?”女王皱了皱眉,问道。   女王一直以来都有将海军打散重组的想法。   作为帝国最重要武装力量之一的玫瑰海峡海军自主性过强,在古老的传统下,王室很难直接插手海军内部的军务。女王纵容甚至暗中推动这次海军叛乱发生,就是为了创造一个真正掌控帝国海军的机会。而想要重组海军,最快速的办法,莫过于将一支新的直属于女王的军事力量融进原有的海军体制。   铁十字海盗团是最合适的选择。   这一次将港口的海上事务交由阿比盖尔处理,就有这方面的目的。   在叛乱之夜,女王为阿比盖尔搭起了一个树立威望的舞台,而她也很好地完成了。经过叛乱之夜的海战,海军的那些人不会再轻视这位年轻的女船长,后续处理由阿比盖尔来完成同样能更好地让她尽快熟悉海军和海军委员会这两个体系的内部组成。   “纪律溃散是目前玫瑰海峡海军中最大的问题,”阿比盖尔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当天晚上,我率领的秘密舰队其实只有二十一艘战舰,参与战斗的海军战舰包含叛党在内则有四十一条战船。然而不论是叛党还是海军,在真正作战的时候,表现都不尽人意,战斗之所以顺利结束主要是因为叛党不明真相,惊慌失措,海盗潜水砍断他们的锚索。其中舰长和军官表现怯弱,临阵逃命者有六名,在包围作战时,海军甚至出现指挥舰信号传达有误,水手不予执行的情况。”   她顿了顿,直率地说道:“恕我冒昧,陛下。目前玫瑰海峡的海军,就算是进攻商船,都恐怕难以获胜。作为军事武装,我认为海军比海盗团更需要一个严明的纪律条令——海盗团尚有必须遵循的守则,况乎海军?”   “你说得没错,”女王温和地说,她沉思了一会儿,“我想,也许我亲眼看一看现在的海军。”   在阿比盖尔要点头记下这件事时,女王微微摇了摇头,制止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想看看平时状态下的海军,亲眼看看它到底有多朽烂。身为君王其实很难看到事物真实的样子,就像那日参观集市一样,街道会重新铺满碎石,所见都是精心装饰过的堂皇表象。”女王慢慢地说,随即莞尔一笑,“当然,我也想私底下见见你的海盗团。铁十字海盗团将要融进海军中,作为帝国军队的统帅,我总该亲自见见将来要以性命为帝国作战的士兵们。”   “您的意思是,您打算秘密参观一下海军,以及铁十字团?”阿比盖尔这回当真有些惊讶了。   阿黛尔给人的感觉便是尊贵的帝国君主,她仿佛生来就该身着华服高居王座,手掌权势。很难将想象她登上普通人都不愿意接近的海盗船时的样子。   看到阿比盖尔那么吃惊,女王轻轻扬了扬眉,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虽然现在我穿着镶嵌成打成打的珍珠宝石的裙子,外套里的金线银线多得能够当盾牌用,但好歹曾经我也是会偷跑到海边悬崖,每天都要惹凯丽生气的家伙啊。”   她笑起来的时候,终于隐约透出些许当初礁石城那个赤裸双足,踩着潮水行走的女孩的影子来。   “凯丽夫人现在可不会对您生气,”阿比盖尔回答,“我觉得之后我一定会成为她不欢迎的家伙了。”   阿比盖尔用手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开枪的手势,然后她愉悦地笑了起来。   “既然要秘密地参观,那么也许您不介意做个小小的伪装。”   ………………………………   所谓的“小小的伪装”就是换下女王身上那繁复华丽的宫裙,阿比盖尔为女王带来了和她差不多的一套衣服:帽子,衬衫,带有黄铜纽扣的外套,棕色的马裤和长靴。   换好衣服之后,站在房间里的便成了一位漂亮得过分的青年,素白的肤色在昏暗中有如传闻血族般的冷淡克制,尾端长而锋利的眉则为她平添了一股凌厉。那把击毙雅维利执政官的银色转轮式燧发手枪挂在腰间,隐约泛着金属的冷光。   阿比盖尔协助她佩戴好一套袖剑——阿比盖尔自己身上也带着一套,而在她的外套下藏着更多的武器。   “以后这样的机会就很少了吧?”   阿比盖尔为女王最后调整了一遍袖箭的位置,女王忽然说道。   叛乱刚歇,神殿骑士团和道尔顿的火枪队驻扎海港,海军和贵族都刚刚经历清洗,自由商业城市的反应和报复还没到来,一场风暴刚过,在新的风暴来临前,这一点点罕见的,让人喘息的时间。这样的机会又要多久才能遇上一次?   阿比盖尔推开门,风灌进来,天空中满是繁星。   “来吧,陛下,”她说,“来看看夜晚的玫瑰海峡。” 第63章 狐朋狗友   夜晚在很长的时候里, 被认为是属于魔鬼的。人们没有足够的照明工具驱逐黑暗,小偷盗贼和劫匪则借着黑夜的隐蔽而行动,密谋和鲜血也多发生在夜里。但渐渐地, 在一些商业发达的地方和一些特定的日子里,城市也会在灯火中呈现它温柔美丽的一面。   “那就是太阳塔。”   阿比盖尔走在阿黛尔身边,指着码头的方向对她说。   阿黛尔踩着细软潮湿的沙子,眺眼望去,远处海面上倒映着暖黄色的火光, 潮水一起一落间, 水面像落了无数粼粼的碎金。   一座足有四百多罗尺高的灯塔屹立在海港的入口处,塔楼以花岗石和铜铸成,共有三层, 第一层是厚重坚实的矩形结构,第二层则为八角形, 最上面那层立有八根石柱,石柱顶端分别立着八座太阳神的青铜雕像。雕像手中高高托起一面面镜子,镜子将塔楼中的火光反射到远处的海面上。   “看起来就像太阳神点燃了黑夜。”阿黛尔抬了抬帽檐轻声说道, 顿了顿,“我父亲第一次见到我母亲的时候, 就是在玫瑰海峡。父亲带她去亲手点燃灯塔的火, 将自己的权力与荣耀分出一半给她。那时候人们歌颂着‘双王时代’是神对罗兰的恩赐。”   阿比盖尔倒着走在海滩上,一边走一边看阿黛尔, 太阳塔的灯火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她有一双与西索尼娅王后一模一样的绯红眼睛。透过她的眼睛,仿佛隐约能看到当初年轻的西索尼娅王后的影子。   海盗头子踩着潮水,沉默地听阿黛尔提及母亲的事。   罗兰帝国处于“双王时代”的时候,阿比盖尔年纪还很小, 但就算她也曾听说过艾德蒙三世和西索尼娅王后的故事。曾有一段时间,他们好像是最浪漫的爱情故事,最默契的伴侣,简直不像能够出现在皇家里。   事实最后证明浪漫的故事只是个谎言。   “以前,我总会爬上灯塔,想着当时母亲与父亲一起点起火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父亲最后签署那份判决书的时候,又记不记得他曾经和她站在太阳塔的样子。”阿黛尔笑笑,“有些时候,想不明白,就恨不得让太阳塔推倒算了。”   “那我帮你放火药,你要用投石机的我帮你找。”   海盗头子干脆利落地说。   “要吗?”   阿黛尔侧头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我杀人你放火?凯丽会觉得你是我的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也是朋友啊。”   阿比盖尔突然高兴起来,踩着海滩上的沙子。   以前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想要和其他的小淑女们一起玩,她攥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蔸兰枝条伸出手去。那些漂亮的小淑女们用力地推开她的手,一边哭着一边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衣服,留下那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坐在地上。   “要炸吗?”   阿比盖尔一本正经地说,就像阿黛尔一点头她就立刻动手。   阿黛尔有些哭笑不得,将落到脸颊上的头发重新别回脑后:“那可是玫瑰海峡最重要的灯塔,新上任的海军指挥官大人,你在说什么啊。”   “可我们是朋友吧,至少在今天晚上,阿比盖尔和阿黛尔是朋友,对吧?”她敏捷地跳上海堤,然后朝女王伸出手,红发在风里飞扬,“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你发疯我就陪你胡闹,你杀人我就帮你放火。开心些吧,伙计,要不要看看我平时是打哪里搞钱花的。”   潮水的声音一重叠过一重,海盗头子说话的时候带着海盗们那副不讲道理,天经地义的做派。   “走吧,我的朋友。”   阿黛尔将手放上去,阿比盖尔一用力将她也拉上海堤。   眼下心底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一跳一跳地哼起了歌,嘀嘀咕咕地说看啊,她陪你玩游戏,她还亲口说了哦,你们是朋友。那些爱干净的小淑女们推开你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又没有她好看,也没有她优雅。   玫瑰海峡奥尔南城的夜风里,海盗头子带着帝国女王沿着一条秘密小道奔跑,她有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尊贵的好朋友。   ……………………   海盗头子弄零花钱的方式显然格外与众不同。   阿比盖尔带着女王绕了几圈,来到了港口海军舰队停泊的码头。阿黛尔跟着她贴着一根柱子站着,她数了几个字后,朝女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只听得巡逻队的脚步声传来,负责码头陆地防卫工作的士兵摇摇晃晃地提着灯笼走过来。   负责夜晚巡逻的士兵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柱子后面藏了两个人,只随意地晃了两下马灯,就醉醺醺地走远。   巡逻队过后,两人避开眺望塔的监察角度,靠近一艘挺得最近的战舰。她一甩手,抓钩灵巧地在半空中探出,抓住了船的栏杆,整个过程中发出的声音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家伙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扯进绳索之后,阿比盖尔与女王一起抓着绳索,敏捷地爬了上去。   女王轻轻扬了扬眉,直观地感受到了阿比盖尔提及的“海军纪律溃散”是什么样子。甲板上几乎没有人保持警戒,甚至隐约可以看到几个随意丢弃的酒瓶子。负责警戒的水手靠在船舵不远处,打着鼾睡得正香。   阿比盖尔轻盈敏捷地走了过去,一记手刀让他“睡”得更深了。   片刻之后,阿比盖尔从这名倒霉鬼身上搜出了所有硬币,不客气地将它们全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女王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也有几分无奈。   其实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就跟眼下的军队,除了道尔顿所率领的那些火枪手称得上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外,士兵与农民之间的界线并没有那么分明。海军的情况也一样,海军战舰上的水手多是直接从各个码头的渔民以及商队中招募的,几乎没有接受专业的训练。   而另外一方面,海上生活条件其实很差,就算官员们加以瞒报,女王也大概清楚海军中一直存在着逃跑现象。在女王接手海军之前,海军中为了防止水手们逃跑,还会扣押士兵们一半的军饷,直到他们回到陆地才发还。   毫无疑问,这种情况下,想要指望水手们多负责,多具有战斗积极性,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阿黛尔一边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提升下海军船员的待遇,一边跟着阿比盖尔几乎在战舰上逛庭院般地逛了一圈,最后还进了船长室。   船长室里空无一人。   “克洛伯·罗森。”   阿黛尔翻了翻船长的航海日记,记下了这名船长的名字。   “大概……”阿比盖尔一点都不同情这位明天就要倒大霉的船长先生,“在妓院吧。”   阿黛尔合上航海日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海军,会有后来的“火玫瑰”事件简直不足为奇。   “走吧,”女王说,“带我去见见铁十字海盗团的其他人吧。”   她顺便带走了那本航海日记,可想而知,等到那位船长先生醉醺醺地爬回船,发现自己的航海日记不见后,该有多么惊讶。不过,阿比盖尔觉得,他在海军委员会上从女王手里看到它肯定会更加惊讶。   不过在提及铁十字海盗团的其他人时,阿比盖尔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尴尬的神色。   “我提前为他们可能做的一切蠢事向您请罪,”阿比盖尔有些头疼地说道,“他们不算坏人,但毫无疑问……都是一群……嗯……货真价实的蠢货和笨蛋。以及这个时候,他们大概在地下赌场里。”   “没关系,”阿黛尔宽容地说,“今天晚上见他们的只是铁十字团长的狐朋狗友。”   …………………………   地下赌场开设在距离娼院不远的地方,要到那里得先踩着泥泞路穿过妓院。这是整个奥尔南港最复杂混乱的地方,妓院赌场和低级酒馆挤在一起,歪歪扭扭的房屋很少有得到休整的机会,常年累月下来,向无数腐败的内脏一样滋生在一起。   铁十字海盗团的海盗们就挤在地下,喝着最烈的酒,嘻嘻哈哈地下注打赌。   阿比盖尔规定在海盗船上禁止赌博,禁止打架斗殴。所有违反规定的家伙都会被她一脚踹进海水里,不游到精疲力尽别指望被捞起来。海盗们只好在登上陆地的时候过过瘾,这时候头儿才会稍微放宽点要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天老大都没管我们了。”   大副苦着一张脸,将几枚金币一字排开。   “没管我们不更好吗!”坐在他对面的海盗给自己又倒了一瓶酒,试图从大副手里骗走那几枚金币,“快快快,到你下注了。”   大副将金币向前一推,同时瞪了那家伙一眼:“要是老大以后都不管我们了怎么办?”   赌桌忽然静了下来,这群刚刚还一副醉醺醺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蛋们,一时间看起来就像被人丢掉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的猎狗,彼此脸上都带着几分慌乱。   “那、那就刚好轮流当船长呗!”   一个带着眼罩的家伙咳了咳,眉飞色舞,挥着手模仿阿比盖尔平时的动作。   “把这个小兔崽子给我扔到海里洗洗脑子——”   砰。   他挥手时,地下赌场隔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呦,有出息啊,”懒洋洋的声音响起,踹门的人懒洋洋地上下抛着帽子走了进来,“独眼,来来来,说说看你要干什么?”   独眼海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下一刻他从椅子上鱼跃而起:“老大!老大!我要举报!这些家伙刚刚说要趁你不在偷几个骰子回船上——”   他的话没说完就愣了一下。   在他们头儿后面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家伙和他们头儿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他们船长每根头发丝都透出桀骜浪荡,而那个人就算穿着和她差不多的黑外衣,也带着齿轮铆合般的精密严谨。宽檐帽下,那人皮肤又冷又白,面容一半隐没在阴影里,一举一动都优雅得像画,显然是接受过与他们这些人截然不同的教育。   “他”走进来使空间一下子变得明亮,海盗们甚至有种烛火在一瞬间给所有东西镀上层金子的错觉。   独眼海盗顿了顿,瞅了瞅那人,又瞅了瞅旁边的船长,压低声问:“老大,你这是拐了哪家贵族的少爷?”   阿比盖尔翻了一个白眼,觉得这群蠢货还是都扔进海里算了。 第64章 亡命豪赌   独眼海盗不知道老大脑子里转悠着什么念头, 还在朝其他人挤眉弄眼地笑。   阿比盖尔忍不住下去了,过去抬腿踹了他一脚,压低声骂道:“都给我老实点。”   这时, 漂亮冷淡的青年抬手摘下了帽子……海盗们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他”的帽子是挽得整整齐齐的银发, 绯红的眼睛堪称罗兰人众所周知的标志, 诸神在上啊!一个荒唐得难以想象的猜测出现在海盗们的脑海中。   “诸位先生, ”银发红眸的“贵族少爷”说,目光扫过隔间里的所有人,“晚上好。”   “晚上、晚上……晚上好!”   海盗们梦游一般, 磕磕绊绊地回答,下一刻, 大副如梦方醒,从椅上蹦了起来,惊恐万分地看了看自家老大又看看银发青年。他的声音硬生生拐了八个调, 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女王陛下?”   阿比盖尔长叹一口气,无奈地看向女王:“请允许我为他们的失礼致歉。陛下。”   椅子摔倒声“噼里啪啦”地响起,刚刚还一个比一个没正形的家伙接二连三地蹦起来, 慌里慌张地收拾桌上的乱局,还顺带努力想把自己整得人模狗样点。女王笑着摇了摇头, 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行动。   “让它们继续放那里吧,轻松些先生们。”女王亲切地说, 还拉开一张空椅子,主动在赌桌前坐下,“今天晚上是个难得美好时光,我为打扰了你们的娱乐感到抱歉。要再来一局吗?”   海盗们看看她,又看看阿比盖尔。   和女王赌博, 多么罕有的机会,这是可以吹上一辈子的英勇事迹!海盗天性里的桀骜和冒险因子开始蠢蠢欲动。   “别板着脸,阿比盖尔。”女王从桌面上拿起一副纸牌,伸手时衣袖被向上带起,露出一截苍白细腻的手腕,腕骨消瘦伶仃。她没有回头,却好似猜到了此刻阿比盖尔是什么神色,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难得美好的夜晚,不是吗?”   “好吧……”   阿比盖尔无可奈何地答应,就要走过来在女王身边坐下。   “陛下,”大副简直要为自己的勇敢鼓掌,他硬生生顶着阿比盖尔飞过来的眼刀开口了,“有头儿在,我们不敢赌啊。”   女王转头,看了阿比盖尔那张脸一会儿,赞同地点了点头:“有道理。”   阿比盖尔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大副和其他人异口同声地道:“您能让她先出去等一会吗?”   砰。   阿比盖尔站在地下赌场的长廊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混账家伙当着自己的面把门关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该拔出马什托刀进去收拾一通这些混蛋,还是该相信阿黛尔心里有数。   对着门愣了一会,阿比盖尔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句“小兔崽子”,无奈地靠在走廊上,甩着刀花开始等待。   …………………………   房间的灯火忽明忽暗,海盗们没有像阿比盖尔想的那样,得意忘形地忘了分寸。恰恰相反,他们前所未有地严肃,在桌子边坐得端端正正,在烛火下,他们从面对阿比盖尔时又怂又贱的家养猎狗,摇身一变,成了一群排外的野狼。   目光森然,带着审视。   “阿比盖尔有一批好船员。”   女王没有惊讶,她平静地洗牌。   纸牌最初原本是贵族们的宫廷游戏。印刷术尚未普及的时候,宫廷工匠需要手工绘制供贵人们玩耍纸牌,并用金粉和宝石加以装饰。昂贵的甚至有用象牙来雕刻。但是等到十五世纪起,铅活字版机械印刷机被发明出来后,这种宫廷游戏便迅速地平民化了。   眼下女王拿在手中的便是一副带有沿海特色“平民纸牌”,纸牌背面共有航船、鲨鱼、水手和灯塔四种花色。   大副剪了一下蜡烛的烛芯,火光一跳,先是暗淡一下,随后变得比先前更加明亮。   “没办法,”大副说,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匕首的寒光在烛火下一闪。他将匕首插进桌面,抬起眼,“我们老大其实就是个蠢货啊。”   想要指望一群无法无天的海盗对帝国女王有多少敬意,无异于痴人说梦。   大副也好,其他海盗也好,这几次参与战斗,比王室开出的条件更重要的是阿比盖尔的意志。玫瑰海峡“无冕之王”的真正含义其实是,在铁十字海盗团中,阿比盖尔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船员们追随她就像追随自己的君主。   “我们这些人,很多一开始扔到别的海盗团,他们看都不会看。是老大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我们捡回去的。没有老大就没有今天的铁十字海盗团,所以老大想要干什么我们都跟着她。”大副注视着桌面上的匕首,“我说这些只是想请您明白,她虽然没有家族,没有商队,但也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在担心我将她作为棋子,是吗?”   女王轻柔地问,与她的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她锐利得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目光。   在那样的目光前,海盗们明明人多势重,却觉得自己成了被拷问的一方。女王平缓的语调带来的压迫力甚至超过他们以往迎战任何一支船队。她的威严蕴藏在不动声色中,犹如潮水一重一重地叠压而来。   “是。”大副咬牙说,“您是要让我们老大上战场,而上战场的人从来就没有几个有好下场。您要带走我们的老大,我们就得确认,您不会随随便便地将她当作什么棋子——大人物不是罪喜欢玩这套吗?让她去送死,成为什么乱七八糟的牺牲品。”   “如果您这么做了,我们这些人就算拼了命,也要替她报仇。”   桌上的其他海盗们一言不发,一起拔出了刀,插进桌面。   “想过这样的举动会有什么后果吗?”   女王随意地抬眼,她的眼睛长而内敛,外眼角微高,眼角走势平直,尾端微微上扬。昏暗里,犹如微露锋刃的寒刀,克制冷漠,隐含力道。   海盗们的匕首在她的眼光中,忽然变得暗淡。   “想过。”大副虽然还迎着女王的目光,但额头上已经开始出现冷汗,“但如果您因此迁怒老大,那么您便不是值得她效忠的人。那么就算回头被她扔进海里,又或者您将我们扔上断头台,我们的命也不算白交代。”   他将自己的手放到桌上。   “请您不要怪罪老大和其他兄弟,这都是我的意思。在这赌博结束之后,我可以切下自己的脑袋来谢罪。”   大副一张手夹在手指间的七枚金币整整齐齐地掠出,在桌上钉了一排,笔直如战线。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我们老大卖命,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指挥铁十字海盗团。”   “请。”   ……………………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阿比盖尔在走廊上转了又转,等了又等。   房间里隐隐约约传出一些呼喝牌面大小的声音,期间夹杂着酒瓶哐哐扔了一地的响动。阿比盖尔越发急躁起来,她之所以禁止那些家伙赌博,是因为他们赌起来简直就是群不要命的恶棍。一般人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   咒骂两句,听着又一个酒瓶被扔到地面,阿比盖尔终于忍不住,撞开门,闯了进去。   “都给我适可而止些——”   阿比盖尔的声音卡在了咽喉里,她错愕地看着赌房里的情形。   酒瓶子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海盗们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几个醉鬼抱着桌角,哎呦哎呦地一会喊着心上人的名字,一会喊着那个王八羔子欠了几个硬币还没还。唯一一个还坚持坐在桌前的海盗是大副,但也已经一晃三摇。   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女王。   她每个袖口都扣得整整齐齐,只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浑身上下还是像齿轮一样精密严谨。坐在一群醉鬼中间,就像是一把苍白沉默但震慑八方的宝剑。阿比盖尔进来后,她便站起身,朝着对面的大副微微颔首。   “老大……”大副竖起拇指,傻笑着,“您的眼光真不错,我……我服了……”   赌博,最重要的就是心性。   海盗们之所以屡屡上了赌场的黑名单,就因为他们都是一群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能够对着匕首面不改色地继续下注。很少有人能够抗住他们这样逼人的气势,最后输的人其实不是输在计算和技术上,而是输在了胆魄。   但今天这群法外之徒遇到了最可怕的对手。   他们自认为足够疯癫,今晚生生在那位银发女王平静的报数和始终不变的语调中被击溃了全部信心。他们拔出来示威的匕首,她只做了一件事就让它们成为了玩具——她随意地抽出一把枪,放到桌面。   ——收起来吧,最后我输了我自己来。   “走吧。”女王将小玫瑰插回腰带上,朝阿比盖尔笑笑,“他们以后有段时间不会赌了。”   阿比盖尔看了一眼海盗们,又看了眼女王,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时间不早了,她只能先带女王返回行宫。   女王与阿比盖尔离开之后,大副坐在房间里,傻呆呆地看着蜡烛,裂开嘴。   “老大,你的选择没错。”   他轻声道。   最后一轮,女王抽出一张牌,放到桌面,推向他。他翻开牌后,就要去拔出匕首履行承诺。   “让你的脑袋继续待在它原来的地方吧。”她制止他,“放心,她不会成为枉死的牺牲者,她会成为帝国骄傲的元帅。” 第65章 猩红玫瑰   等到女王在阿比盖尔的护送下, 回到临时行宫之后,不出意料地阿比盖尔得到了凯丽夫人不善的眼刀。   阿比盖尔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唉!原先的凯丽夫人对她多和善啊!   “好了,凯丽。”海盗头子灰溜溜地离开后, 女王温和地喊了凯丽夫人一声,同时举了举带回来的航海日记,“这是我的意思, 海军委员会隐瞒的事情太多了,我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过来帮我把烛火调亮点吧。”   凯丽夫人帮她调亮了蜡烛,但神色之间还是有几分不高兴:“您该休息了。”   “圣灵节快到了。”女王打开了从船上带回的航海日记,在灯火下快速地浏览起来,不时还取出其他的文件和汇报加以对照, “圣灵节过后就该北上见鲁特帝国的人, 能够处理玫瑰海峡舰队的时间不多了。”   凯丽夫人只好取过件温暖的大衣,给女王披上。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女王了, 还是公主的时候, 阿黛尔就对自己要求严苛, 什么课业都要努力做到完美。加冕之后, 所有国务书信档案文件,她都会亲自过目。在御前会议上,内廷官员们总会惊讶地发现,女王仿佛知道所有事情,能够洞悉一切。在私底下, 他们甚至揣测过,女王是不是有读取人心的能力。   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读取人心的能力呢?   不过是夜以继日的辛劳。而这又如何不让凯丽夫人忧虑?凡人之力终有尽头,她正看着自己的孩子以血肉之躯走在荆棘路上,风疾雨暴。   ……………………………………   对于玫瑰海峡的海军来说, 他们正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   海军的高级军官们和海军委员会成员正坐在白镜厅中,焦灼地等待着女王到来。白镜厅是历来帝国玫瑰海峡海军召开最重要的会议的场所,因大厅四面高悬镜子而得名。眼下大厅的座位与往常相比,似乎空了很多。而首座是也还是空的,在其后墙壁上高悬着十字剑与玫瑰的图案。   所有人中,最坐立不安的莫过于安德里上尉了,他是海军“白天鹅”号战舰的船长。昨天他从妓院回去之后,发现自己的航海日记是不翼而飞了。这几乎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也不敢声张,只好暗中费力寻找。   嗒、嗒、嗒。   银杖点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女王穿着深红色的长裙走了进来,长裙的外套和颜色都近似于玫瑰帝国的海军军装。女王的肩膀上斜横着军队标志的绶带,一排闪闪发光的勋章佩戴在她胸口,戴着白手套的手中握着一根细剑般的银杖。   至少,它点在地面的时候,军官和委员们只觉得那尖锐的杖尖其实是点在自己的后脖颈上。   所有人起身向她行礼。   “坐吧,”女王朝所有人颔首,“很高兴是在这里见到诸位,而非月塔。”   她的话让一些人的脸色略显苍白,一些人则显得隐约有几分恼怒。月塔是玫瑰海峡码头的一座监狱,如今近乎三分之一的海军军事委员会成员被关押在内,海军军官也有为数不少被囚禁其中——这就是今天的白镜厅如此空旷的原因了。   “陛下。”   沉默中,一位佩戴不少徽章的军官站了起来,朝女王鞠躬。他年纪不轻,头发近乎全白,但站的时候却犹如利剑般笔直,硬朗的脸上有不少皱纹,在那些纹路里铭刻着他经历过的所有考验。   “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直言无妨,博利伯爵。”女王平和地说。   满座皆寂,当博利伯爵站起来后,没有再说话。因为在座里,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率先向女王提出异议了。   博利伯爵是帝国海军目前年纪最大的一位海军上将,他统帅的“郁金香”号战舰是目前海军战舰中服役最久的一艘战舰,而博利伯爵本人也是海军中唯一一位坚持在船上驻守最久的军人。他年近六十,在艾德蒙三世的父亲统治帝国的时候进入海军服役,经历了帝国海军最辉煌的时期,也见证了它的没落。   人们都说,博利伯爵是帝国钉于玫瑰海峡最坚固的钉子,由此可见他在人们心中的威望。   对于海军和委员会的人来说,如果有谁能够正面对女王在玫瑰海峡的布置提出异议,那么也只有这位老伯爵先生了。   “罗兰帝国一千五百五十八年以来,从未有过让海盗成为军人的习俗。”博利伯爵年岁虽大,但说话的声音却低沉有力,刻板且一丝不苟,“我们的士兵该如何接受,海盗竟与他们平起平坐这种荒唐不堪的事?”   “帝国海军以前也未有被海盗击败的先例。”女王十指交叉,叠放在银杖上,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我们的士兵既然不能接受海盗将与他们平起平坐,那请您,请在座的所有先生告诉我,为何我们的士兵竟然能够放任自己堕落至此?”   女王的目光扫过谁,谁就不自在地低下头去。   “先生们,何必沉默?”她冰冷地,逼人地问,不留情面,“何不来说说为何堂堂帝国海军难以拦截自由商业城市的船队?何不说说,整个海港的战舰竟然不如区区百名的海盗?”   久久的沉默里,只听得女王不急不缓的声音。   “米希尔先生,说说看,”女王看向左边的海军军官们,“你率领的‘金百合’号为何连港口都没离开?”   被点到名的米希尔上尉脸瞬间涨红了。   在叛变之夜,他的战舰犯了低级的错误,搁浅在浅滩上。   “伊特先生,说说看,眺望塔本该由您负责,为何它那么容易就被海盗点燃?”女王将目光移到下一位军官身上,“眺望塔负责侦查与警戒,一直以来为帝国的鹰眼,现在请您告诉我,帝国的鹰眼原来是这么容易被啄食的吗?”   伊特中尉磕磕绊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科尔蒂先生……”   “尤金先生……”   “……”   女王一一点名而过,令在座的人心惊不已的是,她就像亲身经历了那夜的战斗一样,对所有细节了如指掌。就算阿比盖尔和铁十字海盗团有向她汇报战斗的过程,可其余的海军方面的细节她又是从何得知?甚至,他们的所思所想,她的洞察无误。   “陛下,”海军委员会的一位委员站起身,“海盗们不过是采用了偷袭的手段,利用这种卑鄙手段的成果,又怎么能放到太阳之下呢?如果是在正面战场上,帝国的舰队能够足以将他们碾成粉碎。难道我们要指望,以这种卑鄙的手段在来日的战场上,赢得胜利吗?”   他声音铿锵,自觉发言精妙,胆魄过人。   “皮萨罗先生,”女王审视了他一会儿,准确地念出他的名字,“我记得您。”   皮萨罗委员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但他的笑容未能彻底展露。   “您从去年战舰的维修费用中贪污了十万杜罗,在两年前您的家族多了三条不错的商船,它们来自自由商业城市雅维利家族,在三年前,您则通过贿赂的手段取得了海军军事委员会的席位。”女王不紧不慢地说。   皮萨罗委员脸上的血色忽然消失了,冷汗瀑布般地从他额头上落下来。   “真令人惊讶,原来您也知何为卑鄙何为荣耀?”女王朝他一点头,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不过,我觉得恐怕您的事迹更不能放到太阳之下吧。”   皮萨罗委员像熔化的黄油一样,软软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女王一抬手,一名火枪手拔出枪,朝着他走过去。   “不,陛下——”皮萨罗委员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奋力想要逃出这个大厅。   比他更快的是火枪发射的速度。   枪声震动人的耳膜,血腥之气瞬间在整个大厅中弥漫开。   红红白白的液体顺着皮萨罗委员的脸庞流了下来,额头上是个深红近黑的大洞,头盖骨隐约可见。一声闷响,他倒在了地面上。   大厅左边长桌坐的是海军军官,右边是海军军事委员会的成员。饶是军官们见过不少尸体和血腥,眼下也不由得脸色一变。而右边军事委员会的“大人物”们则有不少已经控制不住转头干呕起来。   “在座皆为军人,对于战场应该比我更加清楚才对。战场只有胜负,偷袭也好,卑鄙也罢,只有胜者才有权对此加以评判。骑士的盔甲已不能抵挡火枪的子弹,谁要来再谈论陈腐的守则,就请他先确保自己果如圣人般无可苛责!”   血腥里,女王的声音低沉而饱含杀意。   “十三年前,雅格与帝国的战役里,雅格偷袭帝国的侧翼舰队。”沉默片刻之后,博利伯爵开口,他是那场战役的亲历者,“他们偷袭得手,打开了左侧的战线。战场无卑鄙与正义之分,只有生死生死的差别。陛下说得没有错。”   说着,他朝女王弯腰行了一礼,大厅中凝滞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但紧随着,博利伯爵起身后,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但是,陛下。一直以来,海盗们拦截商船,所做皆恶,您将海盗编入军队,无异于将帝国舰队的名誉置之于地。盗贼劫匪与军人混为一谈,从此以后,人们该如何相信我们的军人是保护他们而非加害他们的存在?” 第66章 新的军制   “我很高兴, 在座中有您这样的人,尚能记得军人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守卫帝国,为了保护人民。”女王回答,目光扫视过左侧的军官们, “遗憾的是, 绝大多数人竟然遗忘了这一点。帝国舰队驻守海峡, 本该保卫人们,叫他们不畏风雨,不畏强敌。从何时开始, 对于人们来说, 我们的海军比海盗更加可怕?”   她一抬手, 身边的财务大臣上前一步,手中拿着一份请愿书。   “念。”   女王冷冷地道。   财务大臣清了清嗓子, 朗声念诵出上面一行行密密麻麻的不同字迹。   打抵达玫瑰海峡第一天起,女王的密探就散步到港口的各个角落。在探查港口税收去向和孔弗朗家族的举动时,其他的诸多小事也被他们一并记录了下来。与此同时,伪装成苦修士的密探们还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市民。   以往最容易被忽视的就是这些普通的市民, 但此时此时来自这些海军们几乎记不得名字的普通市民的话,成了女王手中一柄锋利的刀剑。   “7月23日,士兵杰弗里得抢走新进毛呢……”   “6月11日, 中尉西姆扣押布克商会两艘商船……”   “5月18日, 舰长安德烈恶意拖欠代理资金……”   “4月9日……”   “……我们提请陛下, 恳求您, 替您的子民主持正义,恳求您,倾听来自灰土的声音。”   “……”   财务大臣的声音在白镜厅中回响。   请愿书揭发了一桩桩这些年以来,玫瑰海峡海军做的“好事”:贪污受贿, 强征豪夺,苛待商人,肆意收税……上至军官,下至士兵。请愿书中,市民们的抗议形如浪潮,他们向女王请愿,请求她约束军队,肃清港口。   请愿书念了多久,白镜厅中的人如坐针毡多久。   “我想,既然听了他们的声音,也该听听你们的声音,”财务大臣念完之后,鞠了一躬,便带着请愿书退回原来的位置。女王淡淡地说,难以窥视她是否动怒,“有谁要对这些提出什么异议吗?”   满座皆寂。   博利伯爵环顾左右,连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也沉默地低下头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博利伯爵,请您回答我,”女王以轻柔的口吻问,“您觉得你们到底是军人,还是劫匪还是盗贼?你们肩膀上扛着的是帝国的荣耀,还是人们的唾骂?你们是保卫这个国家的,还是来朽败这个国家的?”   博利伯爵深深地朝女王弯腰行礼,声音低沉:“请您降罪。”   “坐吧,博利伯爵。”   女王说。   她从身边的侍官手中取过一样东西。   看到女王手中的那样东西,军官席位上的安德里船长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豆大的汗珠在寒气位尽的冬末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其实我又何尝想要听到这些东西?我又何尝想相信这些是真的呢?”女王随意地翻开那本航海日记,轻声说,但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白镜厅的军官和委员们脸上,“然而事实却是,在帝国最重要的咽喉上,我们的醉酒夜巡,我们的舰长彻夜离船——甚至连最重要的航海日记都能被轻易窃取。”   她合上航海日记,抬起眼,看向大厅中的所有人。   “赌博、腐败、贪污、懒散……帝国海军到底还有多少荣耀可言?”   航海日记被她扔到地面,发出令人心头一震的闷响。   女王缓缓站起身,收敛起脸上的全部温和,冷厉得像一把锵然出鞘的剑。   “我今天是以罗兰君主的名义,是以帝国最高军事指挥官的名义,更是以所有罗兰人的名义来与你们谈话。你们守卫的是帝国最重要的咽喉,是所有将生命与幸福交托到你们手中的罗兰人,更是你们等待在家中的妻子和儿女。唯有你们肩负荣耀,才能令你们所爱之人获得真正的安全和尊重。”   “现在,你们将有两个选择:”   “一、时刻谨记军人的使命,让自己成为守卫玫瑰海峡的尖刀利剑。”   “二、与帝国为敌。”   …………………………   海鸟在半空中盘旋,太阳塔上綉有十字剑和玫瑰的皇家旗帜高高升起,在风中猎猎展开。白天的太阳塔上,八尊太阳神的雕像手中的镜子反射阳光,耀眼刺目。   一场雷厉风行,毫不留情的海军清洗在这一天发生。   此前暂时囚禁于月塔中涉及叛乱的人员依律处置,而海军中有纪律溃散,贪污受贿的人员则被撤职查办。阿比盖尔成为帝国海军的第一位女性军官,指挥此前在叛乱中被她收缴的“复仇女神”号。   海军军事委员会的休整比海军更严格,从艾德蒙三世设立海军委员会起到现在,这个机构终于走上正轨,履行它最初设想的政府监督军方的职能。   帝国海军改制的整个过程中,博利伯爵托病闭门不出,那些想要通过他向女王施压的人碰壁而返。然而,此时女王手上掌握着孔弗朗家族覆灭后王室接受的秘密舰队——如今改名为“千岛舰队”,海军中的约翰将军又早已投靠女王,加之海盗团的配合,其他人有心反对这场改革,却也无法掀起太大的水花。   在海军动静正大的时候,女王的官邸中。   本该“闭门不出”的博利伯爵正接受女王的邀请,前来品尝下午茶。   “请坐,先生。”女王的态度比那天在白镜厅的时候亲和了不少,“我很感激您在此次变革中所做的一切帮助。”   “我是军人,守护帝国是我的使命。”   博利伯爵朝女王鞠躬行礼,郑重地说。   女王笑了笑,示意他就座。   这次海军变革能够这么顺利地进行,与博利伯爵离不开关系。在白镜厅中,他与女王联手唱了一出双簧,之后的变革里,阿比盖尔能够较为顺利地接手“复仇女神”号也有博利伯爵的帮助。   博利伯爵看着面前的瓷杯,在心中叹了口气。   其实,这并非他与女王在私底下第一次会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设想过如何拒绝女王的要求,结果没想到,女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海军不干涉王位继承权,是您提出的,对吗?”   博利伯爵惊讶于女王的敏锐。   艾德蒙三世病逝之后,玫瑰海峡的帝国海军通过表决同意在王位继承权的争夺中保持中立。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也不知道是他的主张。 第67章 一个下午   圣灵之日   “是的, 陛下。”那日博利伯爵没有隐瞒地回答,“要求海军保持中立的确是我的主张。”   当时罗兰帝国之内政局混乱,不同王位继承人与其后代表的各方势力互相角逐, 帝国首都笼罩在令人提之色变的阴谋和暗杀下。博利伯爵认为, 如果海军也投身政斗, 玫瑰海峡失去坚守的力量,一旦有敌人进攻, 帝国将陷入真正的亡国危难。   “只是事与愿违。”   帝国海军固然没有参与王位继承之争,却在他当初力主的表决后,逐渐脱离王室政府的掌控。海军军事委员会沦为一群蛆虫的盛会,而掌握了太多自主权的海军心骄气盛, 隐隐有了违背帝国命令的势头。博利伯爵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难以凭借一己之力将之扭转。   “就像品尝过鲜血的鬣狗, 仅凭道义与使命是难以让他们放弃口中的食物。”年轻的女王这么形容, “唯有以枪弹和火焰,才能够震慑他们。如果您守护帝国的意愿未变, 我希望您能接受接下来发生在海军的变化。”   博利伯爵沉默了一会儿。   一位帝国前所未有的女王,本身就是动荡与不安的代名词,他无法轻易将帝国最后一支海上力量放到她手中——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快她就会被推翻下台。因此在阿黛尔·罗兰加冕后, 帝国虽然有了明确的君主, 博利伯爵依旧保持了中立态度,没有过多参与帝国的政治事务,只固守于玫瑰海峡。   女王没有催促他, 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做出抉择。   一面是日渐腐朽失控的海军,一面是历经动荡始终紧握王权的女王。   “我需要看到您的确拥有震慑鬣狗的枪弹和火焰。”   最后,博利伯爵这么回答。   女王答应了。   “您做到了。”   博利伯爵神色带着几分复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女王。直到今天, 想到玫瑰港叛乱之夜发生的一切,博利伯爵犹自觉得敬佩。叛乱贵族的鲜血和被收回的秘密舰队证实了女王的确拥有震慑贪婪鬣狗的力量。   叛乱之夜落下帷幕后,博利伯爵没有违背约定,向女王献上他的忠诚。   ——帝国的舰队到了该回归王旗下的时刻。   “您也没有食言。”阿黛尔笑笑,继而说道,“今天请您过来,其实主要是想请您接纳一个人正式进入海军。”   博利伯爵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阿比盖尔换上了一身鲜红的海军军装,两边肩头扛着黄金肩章,踩着战靴走了进来,分别向女王和博利伯爵行了一个礼。博利伯爵站起身,审视了阿比盖尔一会儿。   “‘复仇女神’号是帝国最初的王室战舰之一,”博利伯爵说,“陛下希望它能够在你手中展现出它原本应该具有的辉煌。”   面对这位守护帝国接近一辈子且颇具传奇色彩的老将军,哪怕是作为海盗头子的阿比盖尔也收敛了些浪荡气,严肃了不少。虽然本质上她与其他铁十字海盗成员直属于女王,但毕竟博利伯爵是帝国海军的总指挥官,所以名义上她还是他的部下。   “帝国舰队最重要的格言是‘荣耀’,”博利伯爵神色肃穆态度刻板,哪怕面前的阿比盖尔受到女王重用一事众人皆知,他依旧不见温和,严厉得像对待任何一名普通服役的士兵,“你能宣誓你以将生命守护帝国的荣耀吗?你能宣誓你将忠诚友善且勇敢坚韧吗?”   “我宣誓我将以生命守护帝国荣耀。”阿比盖尔战直身,“我宣誓我将忠诚友善且勇敢坚韧。”   “那么,欢迎成为帝国海军的一员。”   博利伯爵点点头,抬手拍了拍阿比盖尔的肩膀。   阿比盖尔轻微地愣了一下。   不是对女士的礼让和优待,站在面前刻板严肃的老将军伸出的手无关性别,不带歧视也不带优待,而是对待一位新加入舰队的军人的认可和欢迎。对方轻拍她肩膀的动作里,还蕴藏了些许来自长者的厚望。   她下意识地看向女王。   “那天晚上我在塔楼看到了,”他说,“你做得不错。”   听到他这份罕见的夸奖,阿比盖尔扬了扬眉,有几分惊讶。毕竟对她这位女军官排斥最重的就是海军,而博利伯爵看起来分明又是最严肃刻板的军人。   阿黛尔带着微笑,看着他们,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博利伯爵的态度。见阿比盖尔看过来,她轻轻举杯,带着笑意说:“博利伯爵是帝国最坚定不移的守卫之剑啊,阿比盖尔。”   他可以为帝国坚守港口一辈子,可以为帝国远离权势利益,也可以为帝国放弃偏见。   前世,“火玫瑰之夜”里,帝国舰队中有人背叛,有人投降,有人逃跑,而博利伯爵指挥着“郁金香”号奋战至死,以身殉国。   顿了顿,女王又说:   “以后,帝国的咽喉和利剑,就交到你们手中了。”   ……………………………………   博利伯爵和阿比盖尔离开后,道尔顿自露台的另一侧转了进来。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阿比盖尔和博利伯爵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背靠着束柱,隐匿于阴影中静静地看着坐在露台上的女王。   其实在受命护送路维斯枢机前往教皇国的时候,他一开始还带有几分或许离开罗兰后他对女王的感情就会自然消散的想法。时间和距离会冲散对一个人的迷恋,然而事实却是在那些日子里他总是会在想,女王陛下此时在做什么,她那双瑰丽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谁,又有哪些人围绕在她身边。   到最后,时间连一分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   返回的时候,速度称得上是风驰电掣,否则也难以在玫瑰海峡发生叛变的那一夜及时赶到。   多么全然陌生的感情,仿佛可以让人变得柔软脆弱,也仿佛可以让人变得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哪怕是最简单的注视,都让人感觉到安定和喜悦。   道尔顿看了很久,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女王,察觉到她朝阿比盖尔和博利伯爵微笑,让他们离开时,神色里带着淡淡的难以发现的疲惫——她一贯将自己的疲倦掩饰得很好,就算是最精妙的演员也难以匹敌。   人们总是只看到她强势而又坚定的样子,而遗忘那双手其实腕骨消瘦。   “路维斯枢机的信我收到了,教皇选举将在一周内进行。”听到脚步声,阿黛尔抬眼,看到是道尔顿并不觉得惊讶,“我自觉对你在此事中做出的贡献有所疏忽,道尔顿。”   “所以,”道尔顿在女王身边坐下,“您是想给予我什么恩赏呢?”   他穿着裁剪妥当的黑色外衣,袖口和领口线条简洁服帖,贵族们常见的浮夸已经很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似乎已经懒得掩盖自己骨子里属于战场机器的那种冷酷。迎面走来的时候,就像一把军刀劈开空气与喧嚣,与绮丽繁复的宫廷格格不入。   “那要看你想要什么了。”   女王回答。   一月末,隆冬将过,缠绕在露台爬架上的玫瑰藤蔓已经开始在寒意未褪的风里,试探地吐露出新绿的嫩芽。绰绰的藤蔓影子落在女王姣好的面容上,她的头发在阳光里边缘泛着微光。   道尔顿看了她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女王的话:“恭喜您,玫瑰海峡会成为帝国的要塞,海军会成为您在大海上的刀锋利刃。时间过得真快啊,陛下。”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感叹。   从去年七月到现在,大半年的时间里诸多事情接踵而来,风波怒浪就像永不停歇。而在九个月以前,无论是谁来告诉他,他有朝一日会心甘情愿地为一个人出生入死,他都不可能相信。但如今回想起那时候,道尔顿竟然觉得变得无比遥远模糊。   “我很高兴,您带着我送您的礼物。”道尔顿说,“我无比庆幸我当初的选择。”   幸好那时候他想送她的是枪,幸好那时候他专门找人定做了那把适合女王使用的“小玫瑰”。   “谢谢你的礼物,它发挥了它的作用。”女王提醒他,“您还没有说您希望得到什么。”   “一个小小的要求。”   道尔顿鼻梁高挺,眉弓线条锐利,时常给人种残酷无情的感觉,但当他专注看某个人的时候,过于深刻的眉眼又令他显得自有一派危险的情愫。就像你明知道那是凶狠的狼,可那狼愿在你身边匍匐而卧。   “一个下午。”   “嗯?”   女王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细又长的眉梢轻微地挑起看他。   “请您好好休息一下吧。舰队总会有的,新商路也会有的,你希望看到的一切会实现的。但在之前,您需要好好休息,陛下。”道尔顿握住她苍白消瘦的手腕,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轻柔得好像是在吻一朵盛开在冬天的玫瑰。   “凯丽夫人已经非常生气了,因为您已经足足半个月没好好休息了。您真以为自己是神明吗?还是您想让帝国还没迎来新纪元,便先失去它最珍贵的宝物?”道尔顿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女王身上,“请允许我向您索要一个下午,而在这个下午里请您不要忧虑,好好休息。”   “我也好,帝国也好,都绝不愿意看到您无视自己的健康。”   “这个下午,就算是天崩地裂,我都为您挡着。”   他穿着洁白的衬衣,站在女王身后,俯身轻轻地环住她。   “您总不会拒绝一个这样微小的请求吧?” 第68章 亲吻发梢   女王没有看道尔顿, 只是垂下眼,注视着手中的茶杯。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陌生,道尔顿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既不妖冶古艳也不威严冷厉。睫毛投下一弯浅浅的淡淡的阴影,时间停驻在她的眼底, 寂寥而又疲倦。   海风吹得露台上的爬藤摇曳作响,影子绰绰。   属于阿黛尔·罗兰的人生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 就被斩断成为两半。能够坐在母亲膝头撒娇的小公主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过去,留下来的只有为活着而拼尽全力的阿黛尔。要越过阴谋与刺杀,要越过整个世界的恶意,要不动声色,要寸步不停, 要思虑万千……可这个世界上,谁又是生来就注定要熬干血肉来点烛燃火的?   玫瑰色的眼睛总被一些人以为是巫女的象征, 因为那过深的颜色仿佛生来就藏着难以辨清的阴影, 由此透出的美也如罂粟般鬼魅危险。然而, 道尔顿只觉得有那么瞬间,年轻女王的侧脸像隐于历史里的雕塑,透着沉默的孤独。   让人心底不受控制地轻轻触动, 舍弃一切也要驻守在她身边, 仿佛只要她能稍微轻松些, 便觉得自己也就无比高兴。   道尔顿轻轻地蒙住女王的眼睛。   “午安,陛下。”道尔顿说。   女王的睫毛擦过手心时就像蝴蝶扇动的羽翼。   在不大不小的秘密露台, 笼状的弧栏缠绕着迎来温暖天气的藤蔓。阳光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斑驳方块,有的落在地面,有的落在石桌上,有的落在静静浅眠的女王身上。她半侧身, 躺在古罗兰式华沙星椅上,银色长发半散开,落在肩膀上,身上盖着道尔顿的黑色大衣。   道尔顿坐在旁边,凝视着她侧脸的轮廓。   女王应该从叛变之夜起,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然而她太擅长于掩盖自己的虚弱了,贵族们海军军官们竟然谁也没有发现她其实早已经到了疲惫的尽头,而她也不能露出一丝难以为力的样子。这是道尔顿第一次见到女王合上眼休憩的样子,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   见不到那双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她隐约间看起来,就像个始终未变的坐在灯塔上看海的沉静女孩。那么美丽,带着不可触及的圣洁。   道尔顿斜靠着栏杆,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常年累月握枪握剑留下来的老茧,这是一双曾野心勃勃的沾满血腥的手。在很久以前,那时候既没有威风凛凛的“战争机器”,也没有军功显著的帝国元帅,有的只是一个活在阴暗的贫民窟的孩子。   贫民窟的人,就像是生活在腐肉上的蛆虫和苍蝇,被人忽视,被人随意践踏而过。   打很小的时候起,那个贫民窟的男孩就知道,想要站直身活下来就要用尽全力地去争夺,撕咬,直到自己手握权力。世界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巨大的战场,只有硝烟和敌人。   但今天世界好像一下子变了,缩小了,只剩下官邸这个小小的秘密露台。   道尔顿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   里面柔软的天鹅绒上盛放着一根打造精美的宝石发针。那是他从教皇国离开时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教皇国有位金匠打造的首饰最受贵人们的欢迎。在路过金匠开设的商店时,道尔顿一眼瞥见了橱窗后的这根发针,黄金铸成的藤蔓上点缀着浆果般的红宝石。   他余光中只见橱窗里一点绯红的光影闪动,在意识自己想什么之前便已经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去。   副官不明所以地跟着下马走进店铺,看到他站在发针前,顿时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鬼鬼祟祟地凑过来。   “您要送给……?”后面的谁副官没说出口,朝他挤眉弄眼。   道尔顿看了他一眼:“有那么明显?”   “红宝石,还不够明显吗?”副官眉飞色舞,“老大,您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犹犹豫豫想给心上人送礼物,担心她不收也担心她不喜欢的毛头小子。这个发针她戴着一定好看,别犹豫啊。”   道尔顿踹了这个一直追不上恋人的狗头军师一脚,最后还是将发针买了下来。   他忽然记起了当初还活在贫民区里见到的一对夫妻。丈夫是个哑巴。他们住的房间旁边就是臭水沟和垃圾堆,那个哑巴每天都会摘一朵花插在窗口的破杯里。后来哑巴有一天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在贫民窟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妇人照常摸索着活着,好像丈夫死了也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有人指着垃圾堆旁的泥地里开的一朵花给她看。   那个妇人看着花突然嚎啕大哭。   时间隔了很多年,道尔顿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喜欢一个人,喜欢藏在一朵花里,喜欢藏在因为她会下意识注意的一种颜色里。喜欢是种藏不住的特殊,别人看到你站在橱窗前看一枚红宝石打造出来的发针,就知道你在想另一个人。   道尔顿拿起那枚他藏了一路,从教皇国带回罗兰的发针,将它小心翼翼地趁女王未醒将它别在她美丽的银发上。纵马开枪弹不虚发的手在这个时候竟然平白生了些许紧张的汗,或许是因为她闭眼沉眠时侧脸犹自隐约藏着重重心事。   收回手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落在指上。   道尔顿垂眼看着那缕头发,片刻后,又轻又快地吻了吻发梢。   女王应许了一个下午,便只是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她就醒过来了。道尔顿就没有见过谁像她这样,活得精准得像个齿轮永远不松懈的机械,不论什么时候都将事情计算安排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出差错。   一个人生生将自己活成机器,难怪凯丽夫人每天都担心她。   道尔顿靠着栏杆,站在身侧,低头看她。   晚霞铺平过天边,鱼鳞般的云团随风移动,红日朝着海平面坠落。露台栏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阿黛尔睁开眼的时候,斜阳和阴影同时落在她的眼里。那是再高明的画家也无法描绘的陆离景色,晦暗交错好似不真实的梦。   只短短的一刹那,那双眼睛就退去了朦胧,变得和平时一样清醒锐利,几乎要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真正休息。   “晚上好,陛下。”   道尔顿朝她微笑。   远远的,港口的太阳塔灯火被点燃了,灯塔的光晕染在暗得很快地天空上。阿黛尔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眺望码头的舰队和航船,风吹过的时候让她感觉发上好像多了点东西,便抬手去摸。   道尔顿手臂里挂着外衣,全神贯注地观察她的反应。   发现多了一枚发针之后,阿黛尔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有取下来。   “陛下。”   凯丽夫人进入秘密露台,朝女王屈膝行了一个礼。道尔顿在这边待了一个下午,她其实也在旁边守了一个下午。其实道尔顿的要求算得上完全不符合宫廷礼仪,但守在露台外的凯丽夫人什么也没说。   比起礼仪,她更希望女王能够好好休息一下。   “罗德里大主教求见。”凯丽夫人说。   …………………………   罗德里大主教等了已经有段时间。   死于叛变之夜的人里也有一部分是神职人员,而毫无疑问地这部分神职人员的教会财产被王室接手了——说起来这件事自从神圣审判以来,王室就做得日渐熟练。而与之相关的教堂修道院文书,则被罗德里大主教和神殿骑士团给取走了,这部分资料以前向来是独立于王室的掌控之外。   但现在又有谁敢拒绝女王的命令呢?至少如今在玫瑰海峡,她便是如太阳灯塔般威严的存在。   踏入谒见室之前,罗德里大主教与黑色外衣随意披在肩头的道尔顿在走廊上碰面。道尔顿的外衣上残存着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罗德里大主教脚步顿了顿,语调平平地开口:“听说路维斯枢机有意邀请您就任教皇军的统帅。”   “一个蠢货的异想天开罢了。”道尔顿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忽然冷笑起来,“不过,罗德里大主教以前可是被认为是最有可能封圣的信徒,怎么现在不仅违背教义还成为间谍头子了?罗兰内外属于您的眼睛可真不少。”   重回罗兰的第一天,道尔顿便察觉女王周围的警戒力量被罗德里大主教手下的神殿骑士团取代了,除此之外,宫廷里的密探宫廷外的苦修士隐隐约约形成了一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   道尔顿心里清楚,这张情报网毫无疑问是出于女王的授意。神殿骑士团的军事力量在这段时间里有所扩张,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衡他部下军队的作用。女王授意组建的情报网则是无差别地针对于罗兰宫廷中的任何一位官员,这是一把来自君主的利剑。这种权势制衡手段,在他为千里奔赴教皇国的时候发生。   怎么说呢……   十足的女王做派。   哪怕她合眼休憩的时候,看起来有多么地脆弱,那双手腕却再铁血不过。或者说,那露台晚霞里,她少见的柔和就像罂粟的美丽一样,都带着毒素,成为另一种危险的安抚。   他喜欢的是一位标准至极的君主,但这并不妨碍道尔顿看罗德里大主教不顺眼。   一种原本属于他的领地被人篡夺的极度不快。   “您该遵守宫廷的礼仪。”   罗德里大主教仿佛没有听到他对自己的嘲讽,修士宽袍显得他又高又瘦,眉骨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鉴于您出身于洛普特地区,如果您不知道何为礼仪,我不介意奏请陛下为您请位合格的老师。” 第69章 拼荆斩棘   “那自以为殉道者的人, 可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啊。”   道尔顿脸上的笑容短暂地收敛了一瞬间,但很快地他又恢复了一贯的随意。他眼睛狭长,扫视旁人的时候, 就像一把猎刀在昏暗里偏转时刀刃上滑过一隙寒光。   “王权之侧, 何容神权叫嚣?”   罗德里大主教走进谒见室, 道尔顿走进晦暗的回廊, 两人擦肩而过, 空气肃杀得像两把刀短暂交错。   “坐吧, 主教先生。”   女王于灯下抬起头来, 银发披散在她肩膀上, 面前是一叠厚重的文书。她的神色平静, 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两位追随者对彼此的仇视。   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罗德里大主教幽深的眼眸注视了女王片刻, 什么也没有说, 走到女王身边坐下。他取出一份密信,递给女王。   “教皇选举结束了。”罗德里大主教简明扼要地汇报。   女王拆开信。   信是新任教皇路维斯枢机——现在应该称他为“圣特勒夫斯二世”——亲笔书写的。他似乎打定主意想要与名声狼藉的前任卡佩尔家族教皇形成显著对比, 刚继位便立刻写信给曾经的盟友罗兰帝国, 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履行承诺的诚意。在信中, 圣特勒夫斯二世关切地慰问了此前女王遭遇的暗杀, 并表示自己会对凶手给予严惩。   “卡佩尔家族被惩戒以‘大绝罚’,被放逐出圣城。”   女王倒不介意圣特勒夫斯二世以“卡佩尔家族卑鄙地刺杀神授的君主”为借口, 报复他的仇人。她真正在意的是圣特勒夫斯二世对自由商业城市的态度。   叛变之夜一过,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的谈判团全军覆没,和谈暂停,敌对势不可免。   “自由商业城市, 雅格王国。”   女王拿着圣特勒夫斯的密信,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双眉微微蹙起。新教皇允诺与罗兰结盟, 对自由城市施加压力,要求他们补缴前任教皇任期内所欠的什一税,并认定他们与教皇国东侧的东西乌勒的商贸往来违背教义。   但除去这些,新教皇能够给予罗兰帝国的帮助十分有限。   女王在自由商业城市、雅格王国和图瓦王朝之间画了一个三角形。   圣特勒夫斯二世就任为新教皇之后,并没有忘记此前数年间,图瓦王朝对他的支持。教会在前不久公开承认图瓦王朝有了一位新国王——一位由图瓦王室推举出的新国王。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两者争斗这么久,谁也没有想到图瓦王朝会与教会联合在一起,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鲁特帝国在路维斯枢机出现在教皇选举名单上时,便意识到事情有变的气息,提前将力量从图瓦撤回了一部分,把目光放到了凡人的精神帝国里去。   “我的‘未婚夫’先生称得上敏锐。”   女王在图瓦王朝与鲁特帝国之间勾勒了一条退兵路线。   奥尔西斯的军队撤离得十分及时,因为在他将力量从西侧调布到东侧后不久,一支西乌勒的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水银海,对着鲁特帝国的东部草原地区发动了扫荡。   东西乌勒原本是位于大陆东侧草原上的一个庞大强横的游牧帝国。   最强盛时期的乌勒帝国铁蹄几乎从赤海一路横扫过整个天国之湾,连当时的罗兰帝国都险些覆灭。教皇国的教皇军便是在那时候建立起来的,目的是抵御来自草原的异教徒侵袭。幸运的是,庞大的乌勒帝国只在历史上昙花一现,很快就分裂为不同的大帐王国,其中最大的两个王国仍沿用了“乌勒”之称。   为了区分这两个游牧国家,地理学家根据它们的位置,将其标准为“东乌勒”和“西乌勒”。   水银海——圣彼得山脉——教皇国——赤海构成了地图上游牧国家与其他神佑国家之间的分界线。在这条界线上,教皇国就好似东西方国家之间的一面盾牌,它承受着来自东部草原异教徒的冲击,教皇国每年能够从其他信教国家收取数目庞大的贡金,主要原因便是这个。   如今西乌勒的军队能够绕过水银海,直接从圣彼得山脉通过,谁也不信这背后没有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手笔。   “我们的船坞和码头修建得怎么样了?”   女王一边思考着新教皇与乌勒国家之间可能存在的交易,一边询问罗德里大主教。   港口码头船坞的修复工作从去年国会结束之后,便开始毫无间断地进行。   按照根据女王和海军的意思,修复工作率先围绕帝国西侧海岸线进行。如今帝国西侧的重点港口修复工作已经大体完成。   港口的修复工作能够进展得这么顺利,必须要感谢的还是艾德蒙三世和西索尼娅王后留下来的基础。“双王时代”是罗兰帝国最近的辉煌时代,在那些年代里,帝国的海军实力雄厚,国王和王后亲自视察过帝国所有重要的军事和商业港口。此后帝国虽然衰落,但原先的船坞码头基础尚存,修复总比重头修建来得轻松。   但能给工程寻找到足够的劳工来源,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女王的“慷慨”和“吝啬”。罗兰帝国的人口在十四世纪经历过黑死病的洗礼,减少了约有四分之一,一直到十五十六世纪才开始逐渐恢复。要募集到足够的劳工,就必须与达官显贵的庄园作坊进行争夺。女王慷慨地开出相对而言称得上丰厚的薪水,并派遣王室代表进行严密地监督,确保拨款能够如数发放到工人们手中时,还有不少人觉得她对低贱的工人厚待得近乎愚蠢,认为她这么做只会助长平民的贪婪,让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   不过,如今,当初嘲讽过女王的“愚蠢”的人已经见到了这份“愚蠢”的回报。   在以往,劳工们之所以选择在贵族们的庄园里工作,是因为在工地上干活,受到的压迫不比庄园来得轻,但薪水却更加不稳定。薪水往往要到工程结束后,才能会全部发放,在这过程里家中的妻儿早就被饿死了。而且,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罗兰政治动荡,码头工程经常还未完成,统治上层就改变了计划,负责人员离开工地去其他的地方,工人的薪水无从寻讨。不如在庄园中劳作,虽然要向贵族缴纳不少粮食,但每年的收成终究是稳定的。   女王以《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通过国会立法的方式,将兴建修复和维护港口的工程不容动摇地确定了下来。在第一批劳工每周如数获得自己的薪水后,他们将女王的慷慨宽厚口口相传,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王室负责的港口工程有着良好的经济保障,劳工从乡野之间自发地聚集起来。如今工地上,配有王室红色肩带的监督人员,被工人们视为“公正”的象征。   整个过程就犹如滚雪球一般,等到庄园主和传统工会发现自己的很难雇佣到新的仆人和劳工时,已经无力挽回局面了。   女王的“愚蠢”反过来成为对他们的嘲讽。   “他们称您为‘人间的圣玛利亚’。”   罗德里大主教说道,同时隐去了另外一些人的指责。   女王像是知道他隐去的是什么,不在意地笑了笑:“还有些人认为我走在毁灭的道路上,坠落君主的高贵,对吧?”   “是的。”既然女王直言了,罗德里大主教也没有隐瞒。   “你的看法呢?罗德里。”女王问。   罗德里大主教黑色的修士服在烛火中显得他越发高瘦。   组织女王的情报网以来,罗德里大主教每日接受的消息是他以前负责的神殿骑士团事务的数十倍。所见越广,所知越深,繁冗的经学教义与信仰在无数错综复杂的人性行为前接受冲击与考验。成为暗探首领之后,罗德里大主教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但给人的感觉却比以前更加危险。   女王曾与凯丽夫人断言,如果罗德里大主教始终保持清醒冷静地思考,到最后他要么成为疯子,要么成为殉道者。   片刻之后,罗德里大主教才开口:“您今日为平民们提供了这样优厚的待遇,如果有一日,您与王室无力担负,他们绝不可能愿意退回昨日的待遇。而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会记得今日还赞颂您的美德,只会以暴力来抗议。”   这就是这个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畸形关系了。   罗兰帝国的民族意识刚处于起步阶段,要说所有罗兰人都能够有“罗兰荣耀”的概念……那就是个笑话。事实上,一直以来统治者和平民之间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关系,平民既服从于统治者,也仇敌着统治者。比贵族政变更频繁发生的是来自底层平民的武力暴动。   长久以来,罗兰帝国社会的各个阶层是固定的,有着清晰的界线。对于统治阶层而言,下等人是野蛮的,罪孽的,因此才需要由君主和贵族来统治他们。在贵族眼中,接近下等人都会使自己受到污染和堕落。这种观念,一直以来都有神学理念的支撑,神父们在教导底层群众顺服于他们的领主和君主时,将理由归咎于他们自身的原罪。   比贵族的政变更频繁发生的是来自底层平民的武力暴动。而这种暴动则加深了对底层平民“愚昧”“贪婪”的认知,君主和贵族们以武力震慑野蛮的平民受到普遍的认可。反倒是女王的这种行为,在许多人眼中失去了为王者应有的威严,他们将之归咎于这是女人的软弱。   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平民的确存在着善变与卑劣的诸多习性。   听到罗德里大主教的回答,女王叹息着,转身看他:“我不否认我的举措之中蕴藏着诸多风险。王室的财政、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都会成为有心人煽动平民的武器。我为他们的幸福与安全而所采取的一切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来日暴动中他们用来绞死我的绳索。但是,罗德里,你认为根源的过错,在于他们吗?”   罗德里大主教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他们无知,所以容易归顺也容易被煽动。他们之所以无知,是因为从未有人教导他们以知识。他们无法判断教唆的声音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无法看清自己的真正敌人在何方。他们掀起的暴动,是于绝望中的奋力一搏。他们固然粗野乃至一些人确实卑劣,但于遍布脏污之处,活下来本身就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事实上,无知、贫穷、粗野、卑劣……这些罪孽,不是他们的,是我的。”   女王的声音轻柔缓慢。   “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他们将权力交到我的手中,我便该为他们担起责任。无知也好贫穷也好,我都该竭尽全力地去改变,又怎能因改变背后的风险而止步不前?”   “您认为您的权力来源于帝国的人民,而非血脉也非神明?”罗德里大主教声音低沉,他紧紧地注视着女王,等待她的回答。   “既然神都未必存在,那么王室的血脉又到底高贵在哪里?”女王反问,小小的谒见室之中这一场对话堪称离经叛道到了极点,传出去足够令世人闻之色变,“君主与人民的关系,更像是契约。人民将统治国家的权力交给君主,君主便该履行起使国家稳定繁荣的责任。”   “如果有一日,人民要求拿回交给君主的权力呢?那么您如今的所有举措,都会促使王室走上消亡的道路。而到了君主的荣光不复的时候,您作为君主之一,也将背负骂名。您不会后悔吗?”   罗德里大主教紧接着问,两人的交谈隐约间已经如同一场刀剑锵鸣的战争。   女王的瞳孔中印着烛火。   重生时所获的百年历史里罗德里大主教提及的假设已经露出了征兆。十七世纪里一些人已经在寻求着更公平的制度,君主与教会的权力在受到前所未有地冲击。她未能看到王朝的结局,但从那些征兆里已能窥见新时代的影子。   “也许是这个时代,也许是下个时代,或者更下一个。国家将属于它的所有成员,君王将被视为依附于国家的蛆虫,被遗忘在史书的角落。也许就如你所言,作为蛆虫之一,我同样该背负骂名。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像木雕的神像该被推倒一样,凡胎的君主总有退出舞台的一日。”   “罗德里,对你来说救世救的不是君主的荣光,而是所有帝国人民的幸福。”女王的声音好似叹息,“而对于我来说,我守护的帝国,守护的也不是一个姓氏一个王国的荣耀,而是所有帝国子民的荣耀。”   “我不知未来如何,我所能做的,便是在这个时代竭尽全力履行我的职责。”   长久的沉默。   罗德里大主教朝女王深深地鞠躬。他愿为之手染鲜血的君主,的确走在他所期翼的道路上,可出乎意料地,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却未觉得欣喜。   想到不知是哪一日的未来,人人都可以漫不经心的毫无敬意的口吻提及“阿黛尔女王”,随意地指责她的过错——那些由时代注定的过错。王冠坠地,玫瑰不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不甘便席卷而来。   “那就请允许我在这个时代为您披荆斩棘。”   他轻声说,虔诚如祈祷。   全世界都该羡慕罗兰人,因为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女王。   好到连殉道者都为之悲伤。 第70章 谁能无私   “战争。”   女王将一封来自海外密探的信抽出, 放到桌面上,简洁地用一个词概括了罗兰帝国即将面临的问题。   单凭自由商业城市联盟,他们未必会有这种勇气在和谈上公然袭击罗兰女王。双方表面上的和睦一旦撕破, 两国的战争必不可免。而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还不足以支撑这样一场庞大的战争, 但若背后加上雅格王国的影子,事情就变得迥然不同。女王的密探证实了过去的几个月里,自由商业城市的十三个代表家族与雅格王室走得的确很近。   雅格王国对罗兰帝国的野心一直毫不掩饰。   在去年七月的时候,如果不是鲁特帝国与罗兰联盟,而图瓦国王去世牵制了雅格的注意,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的舰队便已经绕顺着天国之海沿岸,扬帆而下,逼近罗兰港口。如今新教皇的选出结果, 令约翰六世感受到了危机,一旦鲁特帝国、罗兰帝国和教皇国形成三角同盟,则天国之海, 赤海和水银海这三片至关重要的大洋就要笼罩在排斥雅格王国的新同盟下。   ——虽然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与鲁特帝国之间存在旧仇, 但只要利益足够, 就算是仇人也未必不可贴面而舞。   只要雅格不是货真价实的蠢货,就不会放任罗兰帝国依靠着两部新条例, 修磨自己的爪牙,对着海洋探出手。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通过表决,自由商业城市的银行家拒绝向罗兰王室提供服务, 自由商业城市的羊毛商人直到夏季到来之前, 都不会再与罗兰进行羊毛和呢绒贸易。”罗德里大主教嗓音略有些低沉地向女王转述他们早有预料的消息,联盟执政厅的这个决定其实不论是对罗兰还是对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来说,都是沉重的压力。   这种压力施加到接下来的战争中,输的一方将承担起战争的全部经济损失。   不过, 显然,与雅格王国达成协议的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府觉得自己这一方的胜率要更高一筹。自由商业城市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银行产业,商业与资金都远胜于罗兰帝国。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能够承担得战争期间的贸易停驻,而罗兰帝国却承担不起失去自由商业城市这个羊毛出口地的后果。   “启动预案吧。”   女王凝视着地图,缓缓地说。   《港口条例》与《航海条例》通过之后,女王的宫廷便在她的旨意之下,日夜不停地运转了起来,一切的事务都围绕着预计中的争端展开。在女王的要求下,这小半年来,应对战争的预案一个接一个地提出,海外的密探日以继夜地收集关于雅格王国和自由商业城市的情报。   “在圣灵节到来时,希望执政厅会满意自己收到的礼物。”   女王站在罗德里大主教身侧,单手按在桌面,低头看他迅速书写一道道即将分派出去的指令。   罗兰女王可以不计较自己的私仇,宽恕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只要他们对帝国有用处,但与此相对的,所有与罗兰帝国为敌的人都将成为她的敌人。与女王为敌的人,将迎接的便是她冷酷且不择手段的一面了。在背叛之夜,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和教皇国的卡佩尔家族联手,意图刺杀女王毁掉罗兰的海军舰队……只是,他们或许应该知道一件事。   在执政厅决意刺杀女王之前,女王早已在策划着针对自由商业城市和雅格的行动了。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自由。”   罗德里大主教将“自由”念了两遍,带着些许轻蔑地摇了摇头——显然他知道女王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筹划着什么。图穷匕见的,可不止雅格和执政厅。   女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笑容很美,但透出寒意。   ……………………………………   天国之海东侧,自由商业城市坐落在天国之海一处港湾中,这里风浪平静,港口众多,海岸线曲折。是孕育商业城市绝佳的肥沃土壤。   自由商业城市只是个统称,用以概括间隔在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之间这一片的独立城市。这些城邦有着悠久的自治历史,早在公元九世纪的时候,借着当时西方的教皇国陷入到与异教徒的战争,独立城市联合起来,从教皇手中购买到了城邦自治权。后来为了抵御雅格王国和鲁特帝国的压力,诸多城邦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同盟。   同盟的政治机构被称为执政厅,有十三个行会的代表就任核心委员会,而其余的商会家族各有其在执政厅中的代表。   十三座雕像摆放在执政厅正门前的广场上,每一座都各自代表着一个不同的行会。今天执政厅钟楼的牛钟被几乎没有间断地敲响。低沉的钟声笼罩在城市上空,如同神话里的天牛哞哞而名。牛钟敲响,意味着自由商业城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按照规定听到钟声的所有成年男性市民都要聚集起来,跟随各个区的代表来到市政厅前的广场,形成“市民议会”。十三位执政官在经由他们批准之后才能组建最高司法委员会,接下来才能处理涉及所有市民的事务。[1]   这种古怪的“民主”政体一直是自由商业城市的骄傲。与这种自由相对,在这里,最大的危险不是有多少政敌,而是过多地曝光在公众的视野之下。自由商业城市的市民为了捍卫自己的自由,对执政的人是出了名的不信任乃至。   “最危险的敌人是试图成为僭主的,最危险的事情是被认为试图成为僭主。”   ——这句话在自由商业城市口耳相传,人人皆知。   谁被公众认定他试图成为僭主,试图背叛自由商业城市,那么他就死定了。轻则被放逐出联盟,重则整个家族一起被吊死在执政厅的广场上。值得“夸耀”的是,自由商业城市的市民们吊死的执政官放眼整个世界,都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比拟。   “看在神的份上!他们是疯了吗?”   执政官聚集在城市执政厅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的卫队正在楼下全力抵挡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人群。房间里的执政官们额头上尽是冷汗。   前不久他们就敲响过一次牛钟,以雅维利执政官的死为催化剂,使市民会议和最高司法委员会通过了与罗兰帝国《港口条例》和《航海条例》针锋相对的《自由商业城市贸易保护条例》。现在那次牛钟召集起来的人群重新涌到了市政厅前的广场上,激动愤慨,空气充满了令人战栗的凶险气息。   一次暴乱。   暴乱的起因是执政厅被指控他们出卖了自由商业城市的独立权,现在的执政官们企图在联盟中实行专制统治。   “天呐!这些蠢货!”   石头被从底下抛掷上来,砸碎了色彩鲜艳的玻璃窗。一名倒霉的执政官被碎玻璃刮破了脸颊,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底下的人群汹涌着,叫嚣着要求执政官对过往十年的联盟财库空缺做出解释。   市民的愤怒像潮水一般疯狂,而在整座城市笼罩在疯狂中时,另外有一些人低调地隐匿在阴影里。   他们是罗兰和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海外密探。   “真可怕啊。”   教皇密使站在城市的一处塔楼,从高处向下俯瞰这座城市时,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暴乱背后有着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帮助——在他还是路维斯枢机的时候,自由商业城市为了向当时卡佩尔家族的教皇示好,可做了不少针对路维斯家族的事。在路维斯枢机赢得教皇选举的第二天,新教皇的使者便带着一批文件秘密地离开了圣城,来到了自由商业城市。   使者不知道新教皇与罗兰女王达成了怎样的秘密协议,但他此时已经亲眼看到了这样密谋的后果。   送到了罗兰密探手中的是过去十年来,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委员会与已经病故的卡佩尔教皇达成的协议。执政官们从旧教皇手中获得的诸多特准条例并非全无代价——他们秘密地将一部分联盟城市的主教任免权交还给了教皇。其实在这项协议里,执政官们玩了一个巧妙的花招。   他们将主教任免权交还教皇后不久,就趁着教皇发动对新神教派的战争,将主教权力给架空了。而后面,宗教战争陷入僵持,卡佩尔家族和旧教皇对自由商业城市的经济依赖越来越重,协议便成了一纸空文,圣城也就没有干预过自由商业城市的选举。   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   但圣特勒夫斯二世上任之后,将这批文件给翻了出来,以此为借口向自由商业城市执政厅发难。   对于自由商业城市来说,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从教皇手中夺回了他们政治和精神上的自由。不论执政官们有再多理由,他们都越过了市民们最敏感的那条界线。然而事态之所以会发酵成这样,还是要归咎于罗兰女王的密探们,他们无孔不入,一面收集执政官们的动向,一面收买许多诗人和学者。   极具煽动性的小册子流传遍自由商业城市,等执政官们将目光从罗兰,从诸多大事上收回时,城市已经笼罩在躁动不安的气氛里了。   他们不得不面临出卖自由商业城市的指控,甚至连前段时间说服市民议会与雅格王国结盟,都被解读为“他们意图第二次将联盟主权出卖给雅格王国”。   这一点罗兰密探必须真心实意地感谢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的贪婪,他对自由商业城市的垂涎和对图瓦公国一样,都不是一天两天的……这份贪婪野心,让罗兰密探的煽动工作变得格外顺利。   “为圣灵复活祝福。”   罗兰密探在喧哗中放飞了信鸽。   信鸽飞上天空,灰色的天幕堆积着铅色的云团,而广场上暴动的人群已经将市政厅团团围困。   有执政官冒险站到露台上,大声朝市民们解释。但市民以“核对账目”的声浪将他吼了回去。   执政官们不说话了。   ——他们当然没有那个勇气核对账目。   他们自诩对联盟绝对忠诚,但他们也无法否认自己在过去时间里的贪婪。   如果不是成为执政官有利可图,谁会挤破脑袋成为执政官?他们为成功任选花了多少钱,自然要成倍成倍地从执政厅里讨要回来。忠诚与为自己赢得利益并不违背,不是吗?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真正大公无私地为一个国家效力。   现在,这原本被默许的潜规则被远在天国之海另一侧的罗兰女王抽出,在特地的时间,变成了一把要命的刀。   ………………………………   在自由商业城市淹没在钟声与喧哗里的时候,玫瑰海峡也沉浸在钟声和呼喊声中。   不过,这钟声与呼喊声所代表的含义与遥远的执政厅截然不同。   二月第三周的星期四是传统的宗教节庆圣灵节。在这一天,罗兰帝国各地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集市、庆典、游行和狂欢。在这一天,帝国严格的社会等级被容许短暂地打破,在狂欢节里,劳工们可以扮演贵族,而贵族则尽量地与民同乐,轻松愉快地忍受一切。[2]   对于玫瑰海峡的人们来说,今年的圣灵节则格外与众不同,因为今年的圣灵节帝国的女王将与他们一共渡过,而这也是女王在玫瑰海峡停留的最后一天。   女王待在玫瑰海峡的这段时间,人们能够在港口船坞、商业街、前往教堂的道路等地方见到女王的身影。   贵族们因叛变之夜和随后的海军改革胆战心惊,看到女王铁血冷酷的那一面,并对她畏惧不已的时候,港口人们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她的容貌成为去年神迹最强有力的印证——除了神的宠儿,还有谁能如此完美无瑕?她举止优雅气质尊贵,却对任何请求她聆听建议的人不论身份年龄都温和可亲。王室法庭在她的主持下,所做的判决堪称三十年来司法公正的典范……   她赢得了整个港口人民真诚的爱戴。   女王的到来,替他们肃清了玫瑰海峡淤积多年的腐败和朽烂,将一个生机勃勃的,让人心怀希望的港口留给他们。   这是一份宝贵的礼物,作为回报,玫瑰海峡的人们也想在这个节日向他们的女王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1]克里斯托弗·希伯著.美第奇家族的兴衰[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2]丹·琼斯著.血夏[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 第71章 她即人间   圣灵节的钟声回荡在玫瑰海峡的上空, 一声接一声,涟漪般回荡。   或曲折或笔直,或宽阔或狭窄的街道在今天被各色彩旗装饰得格外明亮, 人们花了不少力气将路面清扫过。就连拥挤庞大的下城区都在今天焕然一些,广场上摆满了鲜花,建起了装饰繁多的剧台, 随处可见风琴手奏乐。   狂欢之日里, 随处可见装扮成各种历史角色的人们, 男士们大多将自己装扮成威风凛凛的将军, 又或者传说中的古英雄。在广场塔楼的一角,甚至能够看到不顾天寒,赤足披着草编斗篷,头上带着镀铜王冠假扮成古希律大帝的人,在他身边还有装扮成施洗约翰的修士和身披九彩衣的“莎乐美”。在今天,装扮华丽夸张的多是平民,他们享受着这一年里,仅有的可以放纵的时间。   “他们看起来真高兴。”   女王乘坐着称得上朴素的敞篷车抵达广场,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微微弯了弯唇角, 露出一些笑意。   跟随着女王的贵族们和女王一样, 今天衣着看起来都堪称朴素。在在圣灵日, 平民们竭尽全力地将自己打扮得高贵鲜艳, 而贵族们则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更贴近普通人一些——尽管贵族身上的任何一件常服看起来再如何朴素,价格都足以购买下平民们从头到脚的所有装饰。   “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   ……   等候已久的人群发现了宫廷队伍的到来, 广场上的风琴在这一刻一起奏响,不论是装扮成英雄还是装扮成贵妇的人都在这一刻欢呼起来,兴奋地朝着女王的队伍涌过来。风琴手们使出浑身解数, 奏响了音乐,客观地说,风琴手们奏响的乐曲各不相同,并与这么多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已经不再具有乐曲的悦耳。   但这些声音里蕴藏的真切的喜悦却足以令任何一位心系子民的君王露出笑容。   女王从敞篷马车上下来,朝广场的人们挥手。   “赞颂圣灵,圣灵复苏!”   女王抬高声音,按照传统的仪式对着广场上的所有人通告这一喜讯。   “赞颂圣灵!圣灵复苏!”   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为女王与她的随从们让出路来,尽管如此,他们都尽可能地想要站得离女王更近一些。广场中心是一尊高大的洁白的圣灵雕像,在雕像周围摆满了一圈翠绿的灌木和花环,还有好几个巨大的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笼子。   当女王朝人群祝福的时候,站在笼子边的十二名唱诗班孩子立刻扯下笼子上的厚布,一把拉开了笼门。只听得密集的翅膀震动的声音,上千只洁白的鸽子一起飞了出来,有的振翅融入蓝天,有的落到圣灵的雕像上。与此同时,玫瑰海峡所有大教堂的洪钟在同一刻敲响,洪厚悠远。   或许是受到钟声的惊动,一只停落在圣灵圣冠上的白鸽振翅飞起,在半空中稍作盘旋,便在众目之下朝着广场中心走来的女王飞去,落在女王前进的道路上。   人群被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和变故吸引了注意。   “这是神的旨意吗?”装扮成希律大帝的人惊诧地问道。   “是圣灵的指引吗?”一位装扮成十三世纪贵妇的女士跟着问。   人群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去年八月的那场雨——那场证明女王无罪的雨,那场证明她是真正被选定的罗兰之王的雨。异样的兴奋和紧张抓住了人们的心脏,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站在后面的人竞先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亲眼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罗德里大主教皱起眉。   被认为是“神的选定”者是一把双刃剑,女王与他们能够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却也要承担这种“神佑”的压力。可不论如何,将一只恰巧落于圣灵塑像上的白鸽,一只普通的小鸟当作神谕的象征,未免过于轻率,也过于难以掌控——白鸽又如何知道自己在此时扮演的角色?   还没等罗德里大主教做些什么,女王便已轻轻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惊动那只日光下的白鸽。   随后她独自一人,缓步向前走去。   女王今日换下了往常那些沉重华丽的宫裙,穿着一件以上好白棉制作的长裙。它比人们见过的任何一种细亚麻布更洁白,在日光下素洁得像冬天落下的第一片雪。安妮夫人无愧为宫廷的一等裁缝,她舍弃了繁复的装饰和设计,仿造古罗兰时代的传统长裙同时大胆地参考了教皇加冕时的服装,为女王缝制了一件纯白的及地斗篷。   当女王散下银发只戴着王冠穿上它,走进阳光里的时候,任谁都觉得自己看到了活生生的圣灵的人间化身。   停落在前方的白鸽那双黑眼睛灵动地转着,它偏着头,像是在好奇地打量着向自己走来的年轻女王。停留在原地,没有飞走。它不知道走向自己的人是什么身份,直觉得她的气息十分干净,像是晨清森林的曦露,像冬雪后落下的松针。它喜欢她的气息,于是它做出了一个大胆的选择。   “诸神在上。”   人群中隐隐约约有压抑不住的惊呼。   惊呼声里,地面的白鸽向前走了两步,迎向了女王。   女王朝这种颇具灵性的小生灵伸出手。   人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海因里希站在人群中,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他的伤虽然还没彻底愈合,但已经能够自如行动了。他穿着带双排铜扣的深黑斗篷,静静地注视着女王,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而海因里希却有着一种莫名的预感。   有些时候,时间好像总是在兜兜转转,于不经意之间让你知道,很多事情其实你一直以来记得那么深那么清楚。   十六岁的阿黛尔公主坐在礁石城的灯塔上伸出手,便有海燕与白鸽落到她手上。那些属于自然的生灵仿佛有着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直觉,如果阿黛尔在灯塔上戴德够久,等他去找她的时候,便会看到它们在她身边停落了一地,发出又轻又柔和的声音,引着她拂过它们的羽毛。有时候阿黛尔会分给他一些面包,让他陪自己一起喂那些鸟儿,但只要他靠近,它们就会立刻飞走。   后来他就只站在楼梯边,年少的阿黛尔用手指帮那些鸟儿梳理羽毛,而他靠在一边扶梯的栏杆上看她。   世界很静,静得像一首无言的诗。   白鸽振动翅膀,落到她手背上,轻轻地示好一般地啄了啄。   “天呐!圣徒凯瑟琳!”   人群中有人抬手指着这一幕,激动地高声呼喊起来。那是一名游商,他曾去过罗兰帝国的首都,盖尔特大教堂穹顶上的神启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看到女王的第一眼起,他便隐约觉得有中说不出来的熟悉感,此时见到白鸽落在她肩膀上,闪电般的光划过了他的脑海,盖尔特大教堂穹顶穿着白裙的圣徒凯瑟琳与女王在那一瞬间重叠了起来。以至于他不顾一切地惊呼起来。   “多像盖尔特大教堂的圣徒凯瑟琳啊!”   罗德里大主教意外地看向人群中踮着脚喊出声的商人,没有想到在人群中竟然有人曾经去过盖尔特大教堂,甚至也记得那副神启图。他没有耽误太多时间,机敏地利用这句真心实意的感叹,为这个小插曲定了性质。   身着黑色修士常服的大主教抢步上前,朝着女王深深鞠躬行礼:“赞颂圣灵!圣灵真的复苏了!”   “赞颂圣灵!圣灵真的复苏了!”   聚集在广场上的所有人欢呼起来,他们虽没亲眼见过那场神判之雨,但眼下的这一幕却让他们彻彻底底地相信了一切冠于女王身上的传说。   “赞颂圣灵!圣灵真的复苏了!”   人群喧哗里,阿瑟亲王一动不动地站在声浪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苍白的脸颊染上不正常的潮红。   他湛蓝的眼瞳凝刻下此刻的所有细节。   欢呼里,女王托起白鸽,向天空一送。   眼前的一幕仿佛能够令所有人心甘情愿地相信神与天使的存在。   女王站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中央,阳光轻轻吻过她的头发与脸庞,象征和平的白鸽从她手上飞起,远处是高高低低的塔楼与教堂。世界成了一副铭刻神迹的油画,画里一尘不染的天使来到人间,身上带着无穷无尽的爱与温柔。   那不是对某一个人的爱与温柔,而是对整个世界的。   除了圣灵在人间的化身,谁能在自己心里装下整个世界? 第72章 一份礼物   阿瑟亲王按住自己的胸膛, 除了自己的心跳,他听不见世界上其他的声音。   一颗心正在叫嚣着,就像最纯粹的孩子爆发出的对某件事物不顾一切的渴求。   他知道自己是怪物, 是不正常的疯子。他对事物的喜爱源于它们本身所具有的美,但等到这美不再明亮,或在其他的美面前黯然失色,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那样东西。一直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寻找真正无与伦比的美。   那美要兼具神国与地狱的特性,是救赎的,也是毁灭的,是柔软的, 也是坚硬的, 是悲悯的, 也是冷酷的。   可现实的世界扭曲而又丑陋,纵然灰暗里偶有一丝流光掠过, 也很快就与泥泞和污水混在一起。既然他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能够填满渴求的美, 那不如干脆扯掉那些冠冕堂皇的帷帐,让整个世界一起成为蝙蝠的巢穴。这样的念头日复一日地滋生着,只有在寻找到一些稍微称得上“美”的东西, 才会平息下去一些。   但那些都是残缺的, 就像壁上的花, 乍一看的确是美的,可很快地就会发现它的美扁平且干巴巴。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 那些不合格的“美”就成了阿瑟亲王宫殿花园里的石膏雕像——既然不合格,那就彻底淘汰掉就好了。   他离开鲁特帝国,千里迢迢地赶来, 便是受到那日复一日不见消退反的渴求驱使着,他要确认她就是最完美的那个,永不退色的那个,就是他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他无缘亲眼目睹神判的那幕,但今日所见弥补了遗憾,并是他得到了答案。   血液在血管中奔腾,每一处神经都在叫嚣着:不需要再等待了,不需要再观察了,就是她了。   再没有人,再不会有人比她更完美了。   过去、现在和未来,再不会有了。   阿瑟亲王的眼睛蓝得出其,透着孩子般的纯粹也透着濒临界线的癫狂。   所有人高呼“圣灵真的复苏了”,并为眼前的这一幕感动得热泪盈眶,谁也没有注意到阿瑟亲王的异常。他注视着女王,同时轻轻地打了几个手势,一些阴影悄无声息地行动了起来。   ……………………   狂热的人群从周围涌了过来,竭尽全力地想要靠近、更靠近女王一些。   人人都想近距离地目睹这活生生的圣灵在人间的化身,人人都想亲耳聆听到她的祝福。再不济,就算是能够吻一吻她的裙角,吻一吻她走过的石板也好啊。   道尔顿等人簇拥在女王身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只是,就连贵族们都忍不住私底下揣测,是否女王真的就是圣灵化身,否则上天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庇佑她呢?而再仔细想想,罗兰女王完成的堪称奇迹的事情难道还少吗?从以公主的身份加冕为王,到如今的南巡大清洗,就连桀骜不驯的海盗都为她效力,她的威严与日俱增,恰似腾升而起的太阳。   尽管贵族们的信仰远远称不上虔诚,其中更有许多不介意违背神旨的人,但敬畏的种子到底还是在他们心底生根发芽了。   等到人群终于恢复了一定的秩序之后,经过反复排演的历史戏剧团终于得以登上舞台,向女王献上表演。   这也是玫瑰海峡人民精心准备的礼物之一。借着装扮成古代君主和英雄的演员之口,玫瑰海峡的人们向女王讲述,他们是如何感谢她为帝国所作的一切努力,他们将她比作天定的玫瑰,诚挚地感谢神将这朵玫瑰带给罗兰帝国,而他们愿意化为令玫瑰永恒鲜艳美丽的沃土。   在整个表演过程,女王专注地聆听着。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们与女王一起听演员们的吟唱,臣民的心与君王的心在这一刻被联结在一体了。   戏剧表演结束后,女王毫不吝啬她的掌声。在她想起身说些什么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十几名有些年迈的老人——他们身份各异,但都是玫瑰海峡德高望重的长者,还有市长一起走上前。   “女王陛下,”市长双手捧着一个有些陈旧的银酒杯,缓慢而郑重地走了上来,“请您收下这份礼物。”   女王起身,从市长手中接过那个银酒杯,发现其中装着的是一枚钥匙。一把虽然无法打开任何一扇门,却又贵重无比的钥匙——那是象征着整个玫瑰海峡的城市钥匙,它与港口一样古老。   “这份礼物十分贵重,先生。”   女王说。   “因为我们除了它,再没有别的礼物好赠予您了。”市长说,“我们因您的恩庇而得以繁荣,我们所享所得皆来自您的呵护。我们所能赠予您的,唯有这个——我们将这座城市的忠诚献给您,我们将这座城市敬爱您的心意献给您。”   “感谢你,感谢你们,”女王紧紧地握着银酒杯,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它的意义如此宝贵而深重,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诸位,放心吧,我会爱护它如我的生命。”   陪同市长献上城市钥匙的长者中,有人转过头去,掩盖自己感动的泪水。   在女王宣誓的时候,等候在一边的十几名孩子高声唱起了圣灵降临的赞歌。   孩童们清越的歌声仿佛是从神的国度传来,广场上的人群自发地跟着一起唱起来。等到赞歌结束之后,最小的那名孩子——一位可爱的金发女孩,捧着玫瑰花束,从舞台上跑下来。   女王屈膝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束玫瑰。   金发小女孩显得格外羞涩,但在女王接过花束的时候,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吻了吻女王的面颊。   “女王陛下,愿神恩赐与您。”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地,双颊像苹果一样红彤彤。她飞快地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都爱您。”   ………………………………   在女王接受了城市钥匙之后,圣灵日的庆典正式开始。   狂欢的队伍穿行在各个小巷中,十字路头的小丑们卖力地抛掷着彩球,贵女们也趁着这个难得机会,走进各种各样的商店中去,又或者与心上人在隐秘的角落幽会。至于女王,她则带着侍女和一些近臣,走进了平民区。   尽管平民区已经经过一番清扫,但贫穷的痕迹在这里依旧随处可见,穷人们大多消瘦憔悴。   披着洁白披风的女王走在阴暗的街巷中,问候每一位她遇到的穷人,仿效传说中神明救赎灵魂的方式,轻触他们的额头。   “神将赐福与你。”   女王对一位眼睛半瞎的老人说道,然后从身后的侍从手中取过一匹棉布,放到了老人手中。   按照一贯的宗教传统,在圣灵复苏的日子里,有钱人应该救济穷人,贵族应当体谅平民,而君主更是应当以身作则去慰问他们王国境内可怜的穷人们,并赐予于他们。   不过一般而言,很少有君主愿意真的将一整天时间都耗费在同卑贱的平民打交道上。大多情况下,国王们会今天仿造圣灵的形象,简单地触碰一下一两个穷人的额头,然后再由侍从们分发下一些鱼、肉和啤酒等,就算了事。   像女王这样,耐心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的,简直闻所未闻。   杰姆,就是那位向女王进献棉布的运气很差的商人,跟随在女王身后,觉得自己之前倒的那么多霉大概就是为了将赌注押在女王身上的运气。女王没有食言,在那天巡视完商业街之后不久,商人杰姆就成了王室商人之一。   女王后来以王室的名义支付了杰姆购买棉布的费用。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杰姆始终没有见到女王有动用棉布的打算。这令他不由得不安起来,生怕女王后来又放弃了棉布——看在诸神的份上,他不想从王室商人再次变成一名破产商人。   在紧张中,快到圣灵节的时候,杰姆终于接到了来自女王的命令。   女王想做的,比他想象中的更有效,也更仁慈。   她将大部分布料分文不取地送给了玫瑰海峡的穷人,这些布料的材质和色泽并非上等,但对于穷人们来说已经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了。而另外一方面呢,像女王身上穿着的那种精细洁白的上等棉布,则被留下来了。   在这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已经有好几位贵族小姐隐晦地询问他,女王长裙的布料如何出售了。   虽然棉布的材质限制了它很难成为繁复精美的正式礼服……但看了女王在广场上宛如天使的模样,哪位贵族小姐不希望自己在较为休闲的场合,能够显露出纯贞圣洁的风姿?当然,除此之外,随着圣迹的事情传开,肯定还有不少人希望能够穿着与圣灵在人间的化身同样的衣服……   作为一名合格的商人,杰姆已经在思考之后棉布的两种不同方向的贸易了。   一种隐约的预感,从此以后,棉布将走进罗兰人的日常生活。   愿神佑女王。   商人杰姆真心实意地祝福着。   “愿神赐予与您。”   女王柔和的声音在街巷中响起。   道尔顿看着她将棉布放进干瘦的妇人手中,看着妇人眼眶溢着泪水,喃喃地回以祝福。   就像之前那位金发女孩说的一样:   我们都爱您。   道尔顿出身于洛普特地区。   那是最广为人知的平民区,充斥着饥饿,仇恨和暴力。没有人比他这样的人更清楚“我们都爱您”这样一句话的重量与含义了。   很多时候,对于帝国的主人到底是谁,平民是麻木到近乎无动于衷的。   那顶王冠在君主们的头上换来换去,可是贫民窟还是贫民窟,就算换一百位君主也一样,没有人来关心他们的死活。在这种情况下,忠诚又何从谈起呢?但是,另外一方面,如果有人对他们伸出手,替他们驱散阴云,他们却也会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感激与爱戴。   只是这样的情况太少太少了,少到活在脏污之地人们几乎不抱希望。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太阳的光芒会真的落尽阴暗的角落。   就像道尔顿曾经也不相信自己能够获得公正的对待。   一旁的副官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同伴,疯狂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看老大的神情。同伴原本还在帮忙分发棉布,转头一瞥之下,表情顿时跟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   年轻的黑发军官站在昏暗的街巷中,静静地注视着俯身问候妇人的女王。他的睫毛微微下垂,神色竟然称得上……   温柔?! 第73章 疯子的爱   夜幕渐渐降临。   女王结束了圣灵节的赈济后, 婉谢了其他贵族的款待邀请——毕竟明天女王与她的巡回宫廷就要离开玫瑰海峡了,今天晚上内务总管以及其他官员们必须整理好行李。   与王室出行的光辉相对应的是背后准备工作的繁重,天色渐渐暗淡的时候, 女王的临时行宫尚且处于一片嘈杂之中。数百辆马车被收拾好马鞍, 衣物、珠宝、王室财产以及公文卷宗等被按照顺序装进红木箱子中, 一件件提前放到马车上, 并由王室侍卫队进行看管。   女王无意给自己的臣子们增加工作, 在今天晚上也只好早早地停歇对公务的处理, 好让凯丽夫人能够与书记官们一起提前整理好文书。   “但愿您能天天如此。”   凯丽夫人一边将女王亲手收起的文件放进带有盾形纹章的箱子里,一边带着几分嗔怪地说道。   “以后您要是能够每天都这么早休息, 我就真要谢天谢地了!”   阿黛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被她可亲可敬的侍女长请出了繁忙的书房。   书记官们看到凯丽夫人如此大胆地将女王“赶出”书房,还会觉得胆战心惊。不过对于女王来说, 这倒是一种令人怀念的待遇了, 以前她还是个被放逐的公主时, 凯丽夫人也总是这样撵着她赶紧去睡觉。   不过,虽然她清楚,凯丽夫人很想她现在就去睡个好觉……但是, 现在的时间未免也太早了些。   天色才刚黯淡下来不久,离九点就寝的钟声响起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阿黛尔独自漫步在走廊上, 一边思考着过后要处理的事情,一边不知道该拿这罕见的空闲时间做点什么。   沉思之间,金黄色的烟花冲上天空,然后在漆黑的夜幕上绽放成一朵黄金玫瑰。女王仰起头看去,只见流火分散着向下坠落,但很快地就有第二朵第三朵烟火涌上了天空,除了金黄色的, 还有火红色的,天空被烟火淹没。   这场烟火表演是今日玫瑰海峡送给他们女王的最后一件礼物。   阿黛尔算是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返回行宫时,市长他们的神色有些古怪。   想来他们原本准备了一场美丽的烟火,想要在晚上献给她。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女王竟然在平民区穿行了一整天,等到结束时,他们觉得她过于疲惫,就不好再说出口了。   一时间,阿黛尔竟然不知道该对此说些什么。   多么傻又多么可爱的一群人啊。   女王哭笑不得,干脆穿过走廊,提起裙摆,踏上行宫中通往塔楼的回廊,去好好欣赏这份没有说出口的礼物。   回廊长达九十多罗尺,栏杆被漆成红色与黄色,上面刻有精美的莨叶和漩涡纹。回廊连接王室专属的顶层石造露台,在那里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也能眺望到整座城市。那里是一个观赏烟火的绝佳地点。当女王登上石造露台的时候,恰值数十朵烟花腾空而起,天空被流离的色彩填满。   倚着石栏,看着火树银花,阿黛尔张开手,轻轻地拢住了一缕风。   古老的城市正对着她说悄悄话。   等到最后一朵金玫瑰落下,天空逐渐恢复深黑。女王拢住身上的披风,起身走下回廊。   在最后一级台阶,女王要将手从扶梯上收回的时候,一只苍白冰冷的手忽然从旁侧阴影中伸出,握住了女王的手腕,随即很快地将她拉入黑暗。   女王短暂地惊愕了一下,立刻反手要去抽出随身携带的银质转轮式燧发手枪。但手腕很快被对方紧紧地扣住了。   “阿瑟?”   她凭借直觉,在双眼被蒙住的瞬间喊出了一个名字。   ……………………   空置的宫室里燃起了烛火。   金银色绣帷垂落到地上,搁置在桌上的烛台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区域。   女王后背抵着窗棂,单手撑在窗台上,另一只手被对方握住。僭越者将她逼迫在自己的怀抱与窗台之间,他低头看她,金子般灿烂的头发垂落触碰到女王的耳朵。   “您怎么猜出是我的?”   阿瑟亲王吻她的额头,短促地问。   他的动作情人般暧昧,透着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癫狂迷乱。癫狂和迷乱向来令人丑陋,令人厌恶,令人望而生畏,但放在阿瑟亲王身上却截然不同。   烛火中的阿瑟亲王皮肤素白得像没有一点杂尘的雪,嘴唇殷红如血,与苍白的皮肤构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睫毛又长又浓密,半垂下来看人的时候,便透着股孩童般的天真和无助,教人心生怜爱。但睫毛之下的眼睛,蓝得像风暴前的海面。孩子般的天真与吸血鬼般的阴森在他身上交融,仿佛天使和魔鬼依附在同一个人身上。   女王皱起眉,抬手要将他从身上推开。   阿瑟亲王抓住她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与她的手指紧紧相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呼吸急促得不像正常人,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却没有办法带动他的体温。   触碰到女王肌肤的时候的时候,每一个细胞都像被细微的闪电掠过,神经的末梢顿时升起无穷无尽的喜悦,那喜悦就像凡人亲吻圣灵踏过的角度。在他的艺术帝国里,他正在拥抱一个永恒的完美偶像。   “我想独占您。”   他舔咬着女王的耳垂,眼睛闪闪发光,已经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让奥尔西斯下地狱,让那些围着您的蛇与狼下地狱去吧。这个世界上难道不是唯我触及您的灵魂吗?”   “既然唯你触及我的灵魂,那你就该知道我会允许什么会拒绝什么。”   银发的女王偏过头,斜睨阿瑟亲王,烛火下她的眼尾像刀的末端般扫出,又薄又冷。   “收起你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可不会成为一个疯子独有的藏品。”   “您怎么会是藏品呢?”阿瑟亲王亲吻她天鹅般的脖颈,亲吻她精致的锁骨,他的吻凶狠而炙热,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一种吞噬,如干渴至极的人掠夺雨露,透出与对方一同坠入地狱的狂热,“我知道您会拒绝我,可那又什么办法呢?”   他抬起头,眼睛在烛火下带着股纯粹的偏执。   “看。”   阿瑟亲王将女王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   “这里,这里成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狂风呼啸,只剩下您的名字。”   “您征服了我啊,您把一个自以为是的傲慢狂徒变成了您的俘虏,没有了您的注视,他就会枯死,您已经让他后悔得发了疯。您是他的主宰,他为之狂热的偶像,您在他的世界里高高在上,如同神明。但喜爱您的人太多太多了。”   “我怎么能够忍受,假如有一天……见鬼,只是说出那种假如,我就愤怒得想要拖着整个世界一起毁灭。假如有一天,有人占有了我的主宰,您的铁石心肠竟会为那人而滚烫,我怎么能够接受这样的可能呢?不,我甚至已经无法忍受,无法忍受那些人垂涎于您的目光!他们怎么配?”   阿瑟亲王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他握着女王的手甚至在颤栗着,声音却忽然又甜蜜起来。   “是您刻意使我变成这个样子的。难道我不是如您所愿地憎恶仇视起了我的兄长吗?您让疯子成为您的奴隶,这个疯子甘愿为您做任何事情,背弃自己的国家,刺杀自己的血亲,您想要什么他便为您做什么,那么您也该做好被疯子索求的准备。”   他苍白的脸颊上晕起了怀情少年般的殷红。   灯火下,他们十指相扣,阿瑟亲王佩戴了一枚绯红宝石戒指,与女王象征罗兰君主身份的权戒相得映彰,竟如一对婚戒。阿瑟亲王一根根吻过她的手指,抬起羊羔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我准备好了马车,准备好了军队,准备好了一切。”   宫室里一道暗门被打开。   也不知道阿瑟亲王是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摸清楚了整个行宫的地图,甚至连女王都不知道的暗道都落进他的掌控。穿着黑衣,带着面具的人从暗道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阿瑟亲王真正的手下像他一样,身上沾染着属于黑暗和邪恶的气息。   来者对房间中这劫持者与被劫持者诡异的相处方式视而不见,像个精准执行命令的木偶一样,欠身行礼,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中等待。   “事情到最后,无论如何只剩下两种结果了,亲爱的。”   阿瑟亲王声音甜蜜,像在说注定的,再没有其他可能的结局。   “要么让我得到您,要么让我死在您手中。”   “杀了您?”女王轻轻地挑了挑眉梢,“这是个好建议,我会考虑的。”   阿瑟亲王闻言眨了眨眼睛,露出笑容:“您当然愿意亲手杀了我,但不是现在……现在您更想要驱使着我的嫉妒,让我对付奥尔西斯,对不对?现在罗兰与鲁特结盟,您也不会愿意因杀了我而令奥尔西斯有机会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对不对?您可真无情,爱上您就像吻上一片雪。”   “疯子都像你这样聪明吗?”   女王垂着眼看他,没有否认。   他一翻手,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出现在手中。   “这可不行,陛下。”阿瑟亲王确实是个疯子,他一边将匕首放进女王手中,一边亲了亲她的面颊,“您不能等到将我利用完再将我扔掉,您不能让我在嫉妒与疯狂里煎熬那么久。”   “如果您愿意亲手杀了我,您就该现在动手。” 第74章 豺狼之爱   “那您还是死了为好。”   在女王开口之前, 就有人抢先代她做了回答。房门昏暗处迸出火光,随即便是火枪那震动耳膜的声音,以及透着微光的青烟。阿瑟亲王敏捷地向后一翻, 子弹打在坚硬的岩石地面, 火星四溅。   微光一闪, 薄薄的一把袖剑被阿瑟亲王掷出。来人不得不侧身避让的时候,阿瑟亲王已经鬼魅般地退到了房间另外一角。   “既然要死,何必躲藏?”   道尔顿笔直地站在门口,月光照在他身上, 让他的俊美变得格外阴寒冷酷,眉骨投下片薄薄的阴影, 落在漆黑的眼瞳上。   他手里握着一把枪,枪口瞄准阿瑟亲王的额头,但没有继续开枪。   先前像木偶一般无声躬身站着的黑衣面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直起身, 手里持着的短弩对准了女王。   滴答。   一滴血落到地板上,在僵持了发出轻微的声响。   “真可惜。”   阿瑟亲王惋惜地说, 他立在暗道入口处, 垂着睫毛,看着自己的手腕。鲜血从那里涌出, 顺着指尖往下滴。   “您应该再往上一点。”   “下次吧, 下次我会记得的。”女王立在窗前,温和地说道。   她窈窕的身影与背后的彩绘玻璃融为一体,典雅如壁上画。但她手中扣着阿瑟亲王给他的那把匕首,刚刚阿瑟亲王推开的时候, 原本是想带着她一起走的,但一直平静听他发疯的女王反应极快地给了他一刀。   “那么……”阿瑟亲王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让我们下次再来完成约定吧, 亲爱的陛下。”   他将正在流血的手抬起,随意地将沾血的手指按在唇上,薄唇一下殷红得不正常。随后,阿瑟亲王后退一步,优雅地鞠躬,在那一瞬间,白色的烟雾从暗道里涌了出来,转瞬间吞没房间。   “陛下!”   道尔顿立刻喊了一声,冲了进来。   “我没事。”   阿黛尔的声音响起,道尔顿抢步上前,在浓雾里触碰到女王的手,旋即紧紧地握住。他有心想要追击肆意妄为的阿瑟亲王,但更担心女王的安全,只好挡在女王身前,凭借直觉朝着暗道的方向开了一枪。   枪声清脆,只打在岩石上。   等白色浓雾淡去后,房间里阿瑟亲王和他的那名黑衣手下已经不见踪影了。   道尔顿低声咒骂了一句,就要上前探查那条密道。女王拉住了他,淡淡地道:“不用过去了。”   女王话音刚落,只听得沉闷的声音传出,震动通过岩石地面传出。暗道被从里面炸毁了,阻断了追踪的去路。   道尔顿停下脚步,在发现轮值的火枪手被打晕了一名后,道尔顿立刻派人去查看阿瑟亲王的存在——阿瑟王是个行事无所顾忌,对国家和自己的荣誉一点都不在乎的疯子,还是鲁特帝国的人,自然不可能放任他不受监控地待在罗兰宫廷中。   未等下属回报,他第一时间便寻找起了女王。   他缓缓地垂下枪。   女王将匕首放到桌面上,准备回头让凯丽夫人将它收起来。当她目光落在桌面的时候,发现一封信被压在烛台下。   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阿黛尔将信抽出。   信以暗红色的火漆封好,拆开来之后,里面只有一张精美的信笺。   ——您听见那黑暗里的歌了吗?   带藤蔓暗纹的信纸上,暗蓝色的墨水以漂亮的花体字写了这么短短一句话。   署名阿瑟。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从旁侧伸过来,将信笺抽走,扔到了蜡烛上。烛火瞬间腾地燃了起来,火焰带着另一个人的郁怒将信笺烧掉了。   “不高兴了?”   阿黛尔单手撑在桌面上,抬眼看站在身前的黑发军官。   道尔顿看起来的确显得格外不高兴,冷峻的薄唇紧紧抿着,下颚的线条在烛火光里紧绷着。眉骨投下的阴影里,漆黑的眼睛带着军人的压迫感。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被触犯领地后,缓缓站起的狼,被克制压抑的怒气显得格外危险。   她的头发被拨到耳后,缀着钻石耳钉的耳垂带着点绯红,但那显然不是因为她自身的情绪,愤怒或者羞愧——很难从她身上看到这种反应,就算有那也只是她故意而为。更别提被刻意留在她天鹅般修长的脖颈以及精巧锁骨上,那些彰显存在的痕迹。   那些痕迹刺眼极了,道尔顿抽了张手帕,抿着唇就要去擦拭那些痕迹。   “你是以什么理由来不高兴呢?”   阿黛尔握住道尔顿的手,微微倾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用力,用来制止道尔顿动作的手体温偏低,轻得就像一片雪飘落到手上一样。但道尔顿的手就那么停顿在了半空中。   道尔顿被她问得一愣。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和女王之间有算得上什么关系?作为君臣,她给予他的重视和信任,已经足够要求他尽忠职守,是他在僭越,在渴求超出礼数的东西。但是有些时候,她的确是纵容的,暧昧的,虽然他心知肚明,那被默许的接近也只不过是权衡的另一种方式。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她询问的时候声音很轻。她身上幽冷的芳香就像一张迷蒙而无形的网,他是那网里的猎物,随着她垂下随意拨动的手指在网里跌跌撞撞,不知出路。   这个时候,道尔顿忽然就有些羡慕起阿瑟亲王了。   羡慕他能够肆意妄为,羡慕他能够不顾后果。   “没有答案吗?”   阿黛尔淡淡地说道,拨开他的手,站直身,刚刚隐约的暧昧瞬间消散。   烛火之下,女王将阿瑟亲王留下的匕首举到眼前,借着烛光缓慢地打量着这把匕首。片刻之后,她慢慢地,带着几分思索的说道:“西乌勒进攻鲁特帝国的事情是阿瑟亲王做的。”   匕首上带有一种奇特的波浪状花纹,刀身弯曲的弧度很小,刃口隐约有流光滑过。这是一把西乌勒贵族才能拥有的刀。身为鲁特帝国的亲王,阿瑟却携带着一把西乌勒贵族刀刃,而刚刚他也提及“准备好了军队”。   他实际上已经被奥尔西斯放逐,他的军队又是从何而来?   而在几月前,一支西乌勒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水银海,对鲁特帝国东部草原发动进攻,如果不是奥尔西斯警觉将军队从图瓦王国撤走,那么此时鲁特帝国的东部防线已经被撕开了。西乌勒军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鲁特帝国境内,除了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手笔外,或许还应该有一个人。   一个对鲁特帝国东部军事防线十分熟悉的人。   循着这条线索,再往上推,便是七年前的教皇选举,当时的卡佩尔家族与路维斯竞争,路维斯枢机输掉了选举的那场战争。在他逃亡鲁特帝国的时候,险些被鲁特帝国囚禁交给旧教皇。那么又是谁警告了路维斯枢机?   一个身处宫廷且位高权重的人。   除了在黑暗里拥有宫殿的罪恶亲王,还有谁能够做到?   “这样啊。”   女王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怪不得圣特勒夫斯二世能够顺利就任,支持他的人除了图瓦公国外,还有着一位罪恶国度的无冕之王呢。想来此时的鲁特帝国境内也并非铁板一片,阿瑟亲王固然是个疯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时也是一位不世天才。追随他的也大有人在,奥尔西斯没能在鲁特境内成功截杀阿瑟亲王,便不足为奇了。   王室南巡前阿瑟亲王就离开了鲁特帝国,但是他出现在女王面前却是在玫瑰岛屿。   他是先去了被认为是海上灰色地带的千岛湾,在那里做了其他的事情,尔后才在玫瑰海峡等待她的到来。阿瑟亲王想要带走她应更像是一时发疯,而非原本的计划,否则道尔顿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赶到。   如今阿瑟亲王离开玫瑰海峡,可能是与西乌勒的骑兵汇合。   祝福奥尔西斯不要被他的弟弟搞得焦头烂额吧。   女王随意地想着,推开沉默站在面前的道尔顿,就要向门口走去。   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扣住了。   道尔顿站在昏暗里,握住了她纤细素白的手。他不是那种过分健壮的人,体型修长,军人的服装束着一掌宽的腰带,显得他劲瘦冷厉。他的五官深刻立体,垂拢睫毛的时候,便带上些许阴郁,但隐约又有一种狼在试图靠近主人时被拒绝的委屈。   “为什么不高兴?因为我不知天高地厚,因为我不知应该安于天命,因为我总是有蓬勃野心。”   黑发军官低声道,他的眼神总是锐利的,肃杀的,冷酷的,此时眸子里却找不到那些往常惯有的东西。只剩下大片大片铅灰色的云层,很安静,也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活在洛普特的贫民窟,那里所有人都活得麻木疲惫,光鲜的荣耀的,全都和他们没关系。然而他的野心无穷无尽,他的父母是虔诚的旧神教徒,而他为了跻身上爬,毫不犹豫地背弃从小到大的信仰。当了骑兵,就要当将军,当了将军就要当元帅……他的欲望永无止境。   就像当了帝国元帅后,他对帝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心存渴求。   所以她似暧昧,似疏远,操纵着无形的线。   因为她也知道自己饲养的是一匹贪婪的狼。   像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   但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又是什么?   “因为我喜欢您。”   道尔顿将自己的配枪放进女王的手中,像桀骜的豺狼把自己最致命的咽喉搁到一个人手上。   道尔顿想起那天女王在露台上休息,他偷偷把发针别在她发上,碰倒她头发时手心的潮湿。她的睫毛曾轻微地抖动了一次,他就比曾经受伤躲藏时敌人逐步靠近还紧张。   他抬起眼,笑了笑,带着全部的自卑与自负地慢慢开口:   “不是帝国元帅喜欢您,不是道尔顿将军喜欢您,是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第75章 玫瑰与刃   帝国元帅, 罗兰将军。   摈弃这些荣耀头衔的,剩下来的“罗伯特·道尔顿”就只是个出身洛普特的穷小子,自卑而又敏感。   始终记得经过洛普特街区的贵族, 光鲜亮丽地让仆从踹开马车旁的人, 让贫民窟的耗子别弄脏他们的衣摆。他第一次从战场上抢来的东西,就是一件满是刺绣镶嵌满珍珠的外套。站在满地的尸体里,肩膀上还带着见骨的伤,手近乎痉挛地展开那件外套,披在自己肩膀上。在那一刻, 罗伯特·道尔顿便觉得自己仿佛也套上了夺目的壳子,他握紧了枪, 品尝着厮杀带来的权力和美好,任由天性的野心在血管里奔腾。   一面记着每个轻蔑的眼神,一面把用华丽的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就好像这样就战胜了当初将他踹倒的贵族,战胜了曾铭刻在他身上的低贱。   所有他不择手段取得的头衔与成就,组成了一个光辉的、傲慢的他。那是他的铠甲,他的刀剑,他的武装。   像他这样卑劣的人, 除了不甘和野心,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年轻的黑发军官弯了弯唇角, 少见地一点也不锋芒毕露地笑着。   他舍弃他骄傲的铠甲来喜欢她, 就像所有在花园外瞥见女孩脸庞笼罩在微光里,一边怦然心动一边黯然伤神的小伙子。   道尔顿看着平静地听着他说话的女王。她的目光里不带轻蔑不带嘲讽, 却也不带温情不带柔软,像神或者天使站在云端,垂眼静静地看着恋慕她的凡人, 既不因此发笑也不因此动摇。他这种生于晦暗脏污中的耗子便爱着这样公正的太阳,又因自己的贪婪而每每奢想将这公正据为己有,就像他曾一面仇视着贵族一面竭力让自己变成贵族。   就是这样敏感自卑,贪婪自负的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请您永远不要告诉我回答。”   他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女王的身上,慢慢地乞求。   “不要告诉我答案,让我永远这样野心勃勃,永远这样贪婪无度,永远这样不知天命。”   道尔顿指骨分明的手替女王拢了拢领口,在更多人赶来之前,替她遮住了那些比一件外套更容易引发流言的痕迹。   “就请您永远这样驱使着我的野心与贪婪,令我成为您一往无前的剑吧。”   他站直起身,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月光印在他半侧脸颊上,在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酷的,锋锐的帝国军官。   女王没有回答。   她走到门口,对听闻爆炸声响匆匆赶来的众人镇定下令,命他们清理暗道。   道尔顿离开房间时,看到走廊拐角处穿着黑斗篷的海因里希不知在阴影里站了多久。道尔顿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径直从走廊另一头走掉了,夜风吹在人脸上,带着轻微的寒意。   他心如铁石的女王啊。   ………………………………   “有不少人喜欢您。”凯丽夫人帮助女王换上睡袍的时候说道。   阿瑟亲王的计划堪称滴水不漏,暗道被整个地毁掉了,如果想要找出它的出口通往哪个方向,就不得不在玫瑰海峡继续逗留上几天。这样就会耽误与鲁特皇帝奥尔西斯的会面,将暗道口清理了一下后,女王便命人停止了后续的工作,让他们继续去收拾行李。   解开半挽在脑后的发髻,阿黛尔听闻凯丽夫人的话,倒也不觉得惊讶。   “有谁想通过您说些什么吗?”阿黛尔问。   “是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似乎担忧于您与奥尔西斯的关系。”凯丽夫人回答。随着两个帝国君主会盟订婚的时间接近,罗兰帝国的一些人逐渐产生了新的担忧。   尽管女王周身的流言很多,受政敌编排的情人列表能够从行宫门口排到城门口绕好长一圈。不过,多数人心里都清楚,围绕在女王身边的男士虽然很多,但年轻的女王其实从未有过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情人”。不少人私底下将她比作“蜘蛛”,暗讽她如女巫般操纵着与臣子之间的暧昧丝线,以圆润的手段来平衡着宗教、贵族与军队三者之间乃至整个宫廷的关系。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件好事,但在某些时候,它也很容易引起另外的担忧。   嗯……就像鲁特帝国的臣子们担心他们的皇帝被赫赫有名的“罗兰妖女”倾倒,纵容出第二个“双王时代”,令鲁特帝国的利益受损一样,罗兰帝国的臣子们也不由得对女王空白的感情生活报以忧虑。奥尔西斯比女王稍长一些,但同样是个年轻人,相貌英俊,卓尔不凡,对女性有着难以估量的魅力。   罗兰帝国的官员们害怕年轻的女王真的对奥尔西斯产生了诸如爱情一类的东西,他们绝不希望看到女王与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过于亲近,这会严重威胁到罗兰帝国的政权。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理解为何大臣们开始明里暗里地委婉请求女王,尽快地拥有一位本国的——最好出身高贵、血统纯洁,实在不行只要是本国人就可以接受——情人了。比起一个外国人赢得女王的爱情,他们宁愿捏着鼻子接受一个平民小子获得女王的芳心。   微妙而又好笑的是,据女王所知,鲁特帝国那边奥尔西斯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差别。   鲁特帝国的大臣比罗兰官员们更急于请求皇帝陛下赶紧选出几位“王室夫人”。   “您呢,您怎么看?”   阿黛尔靠在柔软的背垫上,带着几分调笑地对凯丽夫人说道。   “您总不会是来替他们当说客的吧?”   “当然不,”凯丽夫人替女王轻柔地按压着她的额头,缓解她的疲劳,“我只是希望您能够得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比起您总是孤身一身总是面临四面的指责和仇视,我自然更喜欢您能够得到更多的爱。我希望您能够快乐一些,自由一些。如果您也想要得到某物的话,您不必总顾忌着太多东西。”   凯丽夫人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但同时也带着一种特殊的冷酷意味在里面。   凯丽夫人是温柔的,但她的所有温柔与慈爱都交付给了女王,世俗的道德和准则在她身上便难以扎根了。在她看来,如果爱情真的能够使女王高兴些的话,又或者女王觉得这件事具有趣味,她决计不会阻拦,甚至会设法使它变得更顺利些。但若女王不喜欢了,她便不会犹豫于将它铲除干净,至于其中的另一方所失所得,绝不会在凯丽夫人的衡量之中。   人们要求君主是要求她慎言慎行,要求她权衡利弊以帝国为使命。   而母亲对待孩子,则是给予孩子想要的一切,让她自由快乐。   阿黛尔笑了笑,十指交叉,屈起的关节显得格外精致。   “爱情,它若不足够美丽,从古至今的人们又为何会不惜寻觅所有浪漫的字眼来形容它,或比如太阳,或比作月光,或比作玫瑰……总之都是美丽而诱人的事物。我不会否认爱情的力量,血肉之躯的凡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另外一个灵魂来与自己一起对抗孤独。但它的美丽对于另一些身份的人来说,却是会使他们朽毁的。对君王来说便是如此。”   “君王本身代表的,便是一视同仁的公正,这种公正本身便要求着君主不能有所偏颇。而爱情本身便是寻求特殊的,便纵使是其本身不掺杂现实,但戴王冠的人目光所投本身就足以左右政治。对于君王们来说,爱情的苦涩与毒素可要比它的甜美来得多得多。又或者,将爱情作为平衡棋盘的力量,而这时候它就已经绝非爱情了,而是借了‘爱情’名壳的武器。”   女王的面庞在炉火映照下,晕着一层令人畏惧的薄光,像笼着圣纱的天使于高远的天空静默地看着人在泥沼中下沉。   “虽然我厌恶教廷,也不信奉教义,但有一点我认为他们说得没错:自君主受膏起,他便不再是凡人了,而是被赋予了神性的化身。乃至君主已经不属于‘人’而是神学意义上的‘半神’。”   “凯丽,爱情属于人,而不属于神,更不会属于君主。”   她以堪称冷酷的话,结束了这场短短的讨论。   ……………………   既然女王认为如今罗兰宫廷的平衡不需要打破,大臣们的劝说便只能无力地落空了。   女王的注意力则移到了另外的事情上。   在圣灵节之后,由王室监督组建起来的棉业行会正式成立,这些悬挂着王室标志的商店负责以低廉的价格将普通的棉布售卖给穷人。女王在玫瑰海峡亲手将棉布赠送给贫民的举动,使得这种布料的柔软温暖很快为普通人所知晓。在穷人们喜悦地接受女王的这份恩赐的同时,女王仁慈的名声比以前更为广泛地传播了起来。不过这次,没有人将指责女王的仁慈是种愚蠢了。   因为女王的行为得到了来自圣城,教皇本人的赞誉。   圣特勒夫斯二世引用了经书中圣徒将自己的衣服分给穷人,使他们在寒冷中得到温暖一节经文,来形容女王的这种行为。虽然他没有直接将玫瑰海峡的事情认定为圣迹,却认同了去年八月的神迹——这使女王王权在神学意义上的争端彻底平息了。   尽管圣廷的力量如今已大不如前,但至少明面上没有多少人愿意同这个精神世界的庞然大物唱反调。   棉布也由此得到了一个新的称号“女王的恩赐”。   但如果要说,圣灵节除了女王,还有谁受益最大,那么一定是杰姆商人。起先他成为王室商人的时候,还要忍受着其他王室商人以及财政官们的鄙夷轻蔑,然而等到圣灵节之后,他的地位顿时就水涨船高了。普通人购买棉布多是为了它的廉价,而贵族们目标另有不同。女王圣灵节那天的打扮使简洁与天使的神圣感成为了一种新的时尚,而在亲身感受过它们的宽松舒适之后,贵族小姐们高兴地接受棉裙作为自己的休闲服装……尽管杰姆商人已经先后将上等纯白棉布提价了许多,购买者仍然络绎不绝。   一开始还只是纯白的上等精细棉布受到追捧,但随着女王行途中,时不时地采用一些印染精美图纹的布料来做为桌布,帷幔与王帐中的装饰,其余种类的棉布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市场。   “比起关心我的私生活,我更希望他们将注意和精力放到规划棉花种植上。”   坐在行进的宽敞马车内,女王依靠着车窗,一边翻阅着商人杰姆呈递的汇报,一边略带几分讥讽地说道。   御前会议成员之一的财政大臣听到女王的这句话,后背不由得出了一层冷汗。   幸好幸好,幸好他记得几次海因里希阴郁的神色,没有参与到这次大臣们的“情人请愿”中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私人而言,财政大臣其实还是蛮好奇几位女王近臣到底是怎么想的……八卦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引人好奇的。   正思索着,穿着修士常服的罗德里大主教匆匆登上了马车。   女王向财政大臣摆了摆手,他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罗德里大主教取出一个黄铜信筒,递给女王,信筒的一端盖有一只乌鸦的纹章。   时隔多日,被派出去开辟新市场的萨兰船长终于传回了讯息。 第76章 胜者为王   “说真的, 我真想把这个新市场开辟者的殊荣让给别人。”   只穿了衬衫单衣的渡鸦海盗团团长萨兰发自内心地说道,他提着把枪,懒洋洋地站在门口, 粘稠的鲜血在他脚下的玄武岩石面缓慢蔓延着。   渡鸦海盗团的成员们分散在一座巍峨的宫殿之中。   这座宫殿的样式与罗兰帝国、鲁特帝国乃至东西乌勒都迥然不同。   它不像天国之海沿岸的建筑那样,有着精致的飞扶壁,尖尖的塔楼和带有各式滴水兽的狭长屋脊。总体由大理石巨砖建成的宫殿建在三层平面矩形的基垫上,外立面由二十四根多立克式石柱撑起,柱子经过卷殺处理整体格外挺拔, 立面显得格外雄浑。整个三角形山花上雕刻着半人半魔的诸神,正中间则是衔着太阳沐浴在火焰中的巨鸟。   与其将之称为宫殿,不如将它称为神殿。   太阳神殿, 这是埃尔米亚大陆上地位最特殊最崇高的一座神殿,它属于埃尔米亚最高统治者。   它的主人被称为“库曼”, 意味从太阳中降生的神,手持着黑暗与光明。   萨兰船长抵达埃尔米亚大陆已经有几个月了, 至今还没有彻底搞懂这里太阳鸟九死九生的神话都有哪些蕴意。只摸清了埃尔米亚王国复杂的整体体系——简单地来概括,这是个比罗兰帝国更极端的神权国家。   开枪射杀又一名试图涌进太阳神殿的侍从后, 萨兰船长抽空往神殿里面看了一眼。   大殿内的情形血腥而又奇异。   两排穿着黄金羽衣的人带着黑沉沉的木头面具沉默地坐在空旷的神殿两侧, 鲜血从他们的脖颈下方渗透出来。穿着藤裙皮肤深褐,容貌俊美的奴隶们站在他们身后,用锋利的骨刀割开了他们的咽喉,以膝盖顶着,不让尸体倒下。而在神殿中心,佩戴着三面太阳鸟黄金徽章抹额的“魔术师”与另外一位五官深刻, 眼眸碧绿的中年男子以最传统的方式厮杀着。   那名中年男子长相与魔术师有几分相似,同样的鼻梁高挺,眼睛深邃, 颧骨高而薄。额头上的黄金太阳鸟徽章比魔术师多了两枚,颧骨上的油彩则是金色的,眉心还涂了一抹如眼睛般的画痕。年轻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名英俊高大的男子,如今腰腹却已经有些臃肿。尽管如此,他挥动两把黄金尖刺的时候,动作依旧凶悍勇猛。   “你让外人踏进了太阳神殿……”   胸膛凹陷下一块的库曼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年轻的挑战者,鲜血从他的黄金太阳鸟徽章下流出来,碧绿的眼眸显得无比幽冷。   “太阳将驱逐你,将放逐你,你是埃尔米亚最大的耻辱。”   “他们都只在台阶上,没踏进神殿,尊贵的叔叔。”   魔术师缓慢地踱步,血线从他的肩甲下蜿蜒流出,他的脸色越发苍白,语调越发冰冷。   “这也不比下毒的人卑劣多少。”   年长与年少的太阳神后裔在宫殿中对峙着,皆已精疲力竭,像生死决斗到了最后关头的野兽,寻觅着最后的那一丝机会。   “毒死国王,奸杀王后,逼死所有王储……我尊贵的叔叔,如果神鸟真的凝视这个世界,那么今日就该是你的死期。”   这个家伙的经历都可以写上一出精彩的话剧了,还他妈的就是贵族老爷们最喜欢的那种。   萨兰船长一面踹到一名库曼的亲卫,一面苦中作乐地想着——武器虽然占据有些,但毕竟不是无限的,他们还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他碰上“魔术师”这个奇葩是在罗兰帝国的千岛湾。   那时候萨兰船长还是个普通的海盗,而魔术师浑身上下瘦得皮包骨,被扔在一条奴隶船长。   在1348年的黑死病之后,罗兰帝国人口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土地荒废。为了快速增加人口,恢复生产,罗兰王室在那时通过了《华罗萨法案》,大体上废除了自十一世纪以来到十四世纪十分盛行的农奴制度,传统领主庄园中的农奴身份向自由民转化。大规模的奴隶贸易为王国法律所禁止,奴隶贸易转为由一些有武力依靠的贵族私下经营。为了确保贸易不出岔子,奴隶船主在交易完成前,会对奴隶进行一段时间的训练。   当时萨兰船长假扮成水手,混进奴隶船,干的是海盗抢劫前的踩点活。   他给船舱的奴隶送吃的——一些装在木桶里发酸发臭的粥,经过魔术师身边时,瞥见他在昏暗里静而冷的眼睛。那不是一个普通奴隶会有的眼神,一时兴起,萨兰船长将一片磨得锋利的铁丢在这个奇怪奴隶的脚边。   晚上的时候,海盗团偷袭了奴隶船,在看到暗绿眼睛的家伙用铁片干脆利落地割开船主咽喉的时候,萨兰知道,自己的直觉没错。   对方怎么都不会是普通的奴隶。   当时海盗团的船长是个混账玩意,萨兰想搞死他很久了。那天晚上终于找到了机会,扭着他的脖子,用绳索将他牢牢捆住,奋力丢进海底。   站在船头看独眼船长慢慢下沉的时候,萨兰察觉到有人在背后看自己。   一转头,幽绿眼睛,苍白如鬼魅的奴隶手指中夹杂滴血的铁片,站在不远处。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萨兰没有和这个一时兴起帮了一手的奴隶说话的意思,奴隶也没有报恩的意思。   再见面的时候,萨兰已经带上了象征渡鸦船长的尖顶软帽,带着属于他的一条小船在海上被武装商队追杀。未来伟大的、纵横四海的渡鸦海盗团还没崛起的时候,船长和他仅有的两个手下险些被火炮轰死在海里。带着黑色宽檐帽,穿着双排黄铜纽扣黑外套的奇特魔术师出现在船头,对商船船长说了些什么。   火炮停了,还扔下了救生船和绳索。   “喂。”   半身血半身水地跟着魔术师下了船,穿行在码头,萨兰船长懒洋洋地抛着一枚金币。   “是哪位贵族小姐请你救我一命的?还是表演什么神奇魔术需要帮忙?”   肩膀上坐了一只木偶小丑的魔术师终于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湖水般的暗绿色眼睛。   “你……可以……走了……”   小丑代替主人回答。   萨兰船长将藏着宝藏秘密的金币扔给他:“贝福克大帝的宝库钥匙,当海盗吗?”   再后来,罗兰帝国北部海域就多了一支以渡鸦为标志的海盗团,船长是个疯子,大副是个神经病的魔术师兼冒险商人。船员们也各个脑子都有些问题不是蠢就是二——萨兰船长的评价。有些时候,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秘密寻找一个黑头发绿眼睛的人,萨兰船长就像忘了初次见面时魔术师的头发还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渡鸦海盗团的人从不探寻同伴的过去。   顶多是在进入埃尔米亚大陆后魔术师换上了黄金铠甲,漆黑的披风长及地面,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道路两旁,亲吻他走过的地方,高呼“古里安!古里安!”的时候,说一句:   ——哦,原来你叫古里安啊。   萨兰船长吹了声口哨,将没有子弹的枪插回腰带上,拔出匕首,屈身迎上敌人。   背后宫殿传来了狂暴的铠甲碰撞声,最后时刻,古里安与库曼撞击在了一起。他们的决斗不像罗兰帝国的骑士决斗般优雅,充斥着最原始的暴戾。骨头破碎的声音与血肉撕裂的声音混杂响起,库曼的时手臂绞住了魔术师的咽喉,手上黄金护腕带着锋利的倒刺。   倒刺割开古里安喉咙前一刻,尖刀贯穿了库曼的咽喉。   沉闷的声响。   库曼的尸体向后倒下,古里安扯掉了他额头上的黄金太阳鸟,高高举起。   神殿外原本还如潮水般涌进来,试图突破海盗们的封锁的士兵们动作在那一瞬间定格。沉如鼓点的脚步声自神殿向外传出,脸上染着鲜血的古里安举起手中沉甸甸的太阳鸟徽章。   喧哗消失了。   太阳鸟神像的光落在古里安身上,士兵们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长矛与刀剑,然后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跪倒,最后将额头紧紧贴到地面。   “库曼!库曼!”   他们高声呼喊起来。   萨兰船长和其他海盗们精疲力尽地靠在石头上,一点也不在乎形象地滑坐在地上,咧开嘴傻笑了一下。   新的埃尔米亚大陆统治者诞生了。   ……………………………………   “一位新的库曼。”   完那封沾染着血腥味的信,阿黛尔女王感叹道。   出于对异教徒的排斥和忌惮,兼远洋航行的凶险,一直以来人们对遥远的传说中的埃尔米亚大陆所知不多。哪怕知道渡鸦海盗团的魔术师身份可能不一般,女王对此次远航的成果也没有寄予太多——她只希望海盗们能够成功与当地取得联系,能够开辟出一些贸易站。   发生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渡鸦海盗团的大副,那位游历甚广的魔术师先生,原名“古里安”,是埃尔米亚王国的王储之一。   比起罗兰帝国而言,埃尔米亚的国家体制更为原始,神庙体制便是国家的政治军事体制,但另一方面来说王权也更为集中。“朕既国家”用来形容这片古老神秘的大陆堪称货真价实。埃尔米亚王国的统治者被称为“库曼”,库曼既是国家的行政首脑,也是军事统帅,同时还是神庙的祭祀长。王权即神权。在这种特殊的信仰与习俗之下,埃尔米亚的王室被认为是太阳鸟的血脉,有名无姓。而等到王储被选任为新统治者之后则冠以“库曼”之称。   魔术师古里安的父亲原本是埃尔米亚的国王,被他的弟弟诺马尔以毒药谋杀,王位被篡夺。   诺马尔成为新库曼后,将兄长的孩子也逐一毒杀,唯独古里安逃出了埃尔米亚,还上了贩卖奴隶的走私船。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报应,残杀兄长与侄子侄女的诺马尔统治的时间里,尽管宠侍甚多,继承人不仅没有增多原有的孩子还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失去所有王位继承人的诺马尔性情越来越暴戾,担心古里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重回埃尔米亚抢夺王位,统治越来越残酷血腥。古里安与萨兰船长等人抵达埃尔米亚的时候,前期遭遇了不少伏击刺杀,如果不是女王预先拨给他们的火枪和武器,古里安能不能活着抵达王都都是个未知数。   一部分原因是诺马尔的统治残酷专制太过,一部分原因是被火枪和火药这种前所未见的武器所震慑,埃尔米亚神庙的祭祀长老中有不少人倒向了古里安。   半数以上的长老们同意了古里安提出的请求——   依照最古老也最血腥的王国传统,当库曼威望不足以说服所有人的时候,其他王位继承人有权提出决斗,以最原始的方式来决定王国的统治者是谁。   “胜者为王。”   同样经历过凶险的王位角逐的阿黛尔如此评价道。   不论是古里安还是库曼都没有打算老老实实地,遵循传统习俗。库曼在决斗当天调动了军队,准备将自己的侄子连同那些支持他的长老一起杀死。古里安则在宴会上安插了刺客,库曼翻脸的时候,刺客们也拔出刀来割开了支持库曼的长老咽喉。   总的来说,情形其实对古里安更为不利一些。   在支持自己的长老被刺杀后,库曼立刻放弃了等待士兵解决侄子和叛徒的想法,转而试图以决斗拖延时间乃至杀死侄子。库曼统治埃尔米亚的时间不短,剩下的长老们出于对形式的忌惮,同意了他的要求。古里安真正能依靠的海盗们人数不多,只能在利用地形和火药武器的情况下阻击敌人,而这种阻击无法持续太长时间。   于是有了记载于萨兰船长信中的那场血腥决斗。   幸运的是,古里安最终赢得了他的王位。   女王转头透过车窗,看了一眼随行不远处的海因里希,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罗德里大主教隐约猜到她联想到了什么。   阿黛尔所参与的王位之争堪称罗兰帝国近五百年来最残酷血腥的一次。   当时王位之争与宗教冲突、平民暴动混杂在一起,雅格王国、教皇国以及鲁特王国不遗余力地加以干预。形式复杂且瞬息万变。不同的王位继承人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都被推上了角逐的舞台,或死或疯。其中,最年幼的牺牲品甚至还未成年——他们是艾德蒙三世的弟弟,塔列尼大公的儿子和女儿,神秘地“失足”从城堡塔楼摔下时,一个七岁,一个六岁。   那段时间,王国首都每天都在流血,都有新的尸体诞生,毒药的价格暴涨数十上百倍。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海因里希的保护,那时候的阿黛尔公主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罗德里大主教那时还不是神殿骑士团的副团长,虽然就任昼宫大主教,却没有真正参与到王位之争去。一些事情,他仅仅只是偶有耳闻,现在他忽然格外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参与到那场角逐了。   马车外的海因里希有所感觉,将目光投了过来。   然而女王已经收回了视线。   “说说你怎么看吧。”她垂下看,看着桌面上的另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修长细瘦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关于古里安,关于埃尔米亚。” 第77章 合作贸易   关于女王对新的大陆新的贸易市场的探索, 到目前为止,还是罗兰帝国上层的一项机密。只有少部分人才能够得知一二。   不难猜想,当那些以贸易为生的家族, 在得闻女王与遥远的埃尔米亚大陆取得了紧密的联系之后,定会如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群聚而来。不仅仅是那些家族,整个国会,乃至整个环天国之海国家, 以及教皇国, 都将为这一消息所影响。   这是一个机遇,与此同时它也是一次挑战。   “古里安。”   罗德里大主教蹙紧了眉。   萨兰船长的海盗团并不是完全自由地前往埃尔米亚大陆——他们的火枪和弹药都由女王提供, 另有书记官随行。虽然说随行的书记官并不会干预萨兰船长的行动,但那位书记官在得到这份差事之前是一位优秀的神殿骑士团,代表女王的眼睛。   许多观察情报随之源源不断地送回国,对此曾经的海盗团大副“魔术师”古里安是知情的,这次行动在更深的层次上等同于一次另类的非正式外交。   那位书记官行动的同时,罗德里大主教负责的情报网络也将古里安以前的活动轨迹给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汇总起来出现在大主教桌上的是一份令人不寒而栗的厚厚资料。   古里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躲藏在被宰割的母牛腹中,忍受了足足三天三夜的血腥、恶臭黑暗的环境, 逃离了叔叔的追杀。从一名一无所有的奴隶到一位身家丰厚的冒险商人这个过程中, 他的手段凶狠果决。他的贸易活动从罗兰西海岸向西抵近雅格,向东涉及教皇国, 将轨迹联系起来, 形成一张复杂的蛛网。   可以断言, 他每一天都在策划着如何复仇与夺回王位。   罗德里大主教对埃尔米亚大陆问题也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古里安绝非愿为傀儡之辈。另一方面,在埃尔米亚建立代行统治, 将超出教皇国的容许范围,很容易引发一场新的宗教战争——不论是对罗兰的还是新的远征活动,都不是好事。雅格,乃至作为盟友的鲁特都不会容许罗兰将自己的版图扩张到那么广。”   “国会会更乐意在埃尔米亚建立傀儡政权。”   女王不动声色地说,精致姣好的脸庞上不露喜怒。   “诚然,如今我们掌控通往埃尔米亚的航海路线,并以渡鸦海盗团和新库曼古里安为媒介,成功打开了进入埃尔米亚市场的突破口。但是,这样的优势又能维持多久呢?”罗德里大主教沉静地陈述自己的观点,“一年?两年?十年?一旦我们的商人从埃尔米亚获取足够多的利益,那么其他国家的使者与商人,将会随之蜂拥而至。如果我们仅仅只是将埃尔米亚视为一颗独属于自己的明珠与宝物,我们将要为捍卫这颗明珠付出多少代价?又如何保证暴力掠夺下的埃尔米亚不会选择其他人?”   “如果我们将埃尔米亚视为一位遥远的,没有直接威胁的合作者和朋友,情形便大为不同。” 第78章 死灰的火   罗德里大主教说完后, 在阴影里呈现灰蓝色调的眼睛注视着女王,等待她的反应。   “很高兴您能这么想。”   女王向后靠在柔软的天鹅绒背垫上,沉思片刻后,慢慢地说道。   “但我想知道, 您是出于什么而如此提议的?是出于教义中规定的不可掠夺, 亦或者禁止战争吗?”   “对异端的掠夺在教义中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解读与规定宗教教义的教皇国若能领先他人踏上埃尔米亚, 他们对它的剥削不会来得比商人更少。”说到这里, 罗德里大主教那张惯常严肃的脸竟然微微笑了笑, 透出对圣城冷冰冰的嘲意, “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最贪婪的商人可不都披着法袍吗?”   女王微微侧了侧头,绸缎般的银发落在裙口的锁骨上, 她有耐心地等待着罗德里大主教后面的话。   而他停顿了片刻,才低低地,像远远观着一场残酷的噩梦般开口:   “世界是个战场,所有国家与民族都在这个战场上厮杀,神论主导的信仰讲求的救赎与天国,不过是一场反常历史下荒谬的谎言。”   “为什么这么说?”   阿黛尔的目光落在罗德里大主教的脸上。   她就像正透过那张如同喀斯特溶洞里沉寂万年的岩石般的脸,窥视到那些冷漠线条后痛苦压抑, 冲突焚烧的灵魂。   “无神论者正在同爱戴真神的人交战, 这是一场不容妥协也没有调停余地的战争。[1]”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女王的话,而是引用了一句古典时期最初的教徒学者著名的话, “只是当初公教建立后与异端开战的缘由。但不论是公教诞生前,还是公教诞生后, 这个世界上的战争始终永不停息,乃至公教本身就是战争的起因与催化者。而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作为寄托——作为以暴力夺取生命后, 安抚自己的寄托。”   “救世的信仰……”   极短的那一刹那,他的脸上掠过古怪而又阴冷的抑郁。   “不过是场错误的自欺欺人的寄托。”   一个曾经将救赎世人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信仰和目标的人,以这样的口吻和神态,冷漠地说出“救世的信仰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寄托”这样的话……   简直就像荒诞剧一样,在荒唐中透出刻骨的悲哀。   好比一个人把自己的脊梁骨头抽出来,一点点地碾碎,还要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   阿黛尔凝视着罗德里大主教一会,忽然俯身。   她的头发垂散下来,罗德里大主教的眉头一下子皱着拧近在一起。   淡淡的幽香一下子像铺天盖地的罗网,再次笼住了他。而阿黛尔还抬手,贴在了他最近越来越显露出总默默无声的冷酷的脸上,手指从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上缓缓地,慢慢地抚摸过去。   她的神情是掌权者正在仔细地查看自己锋利的刀剑,看看它们是否出现损毁,不带暧昧意味。   但她的动作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轻柔,指尖一点点抚摸过去的速度与力道都轻微得恰到好处,就好像她担心的不是刀剑能否再为自己效力,而是怜惜于刀剑在承受烈火锤炼时承受的那份痛苦。   给人感觉是片玫瑰的花瓣轻轻地贴过。   “我听说,圣特勒夫斯二世正在进行对教廷进行改革,比起上一任教皇先生,他的思想已经算是开明不少。但是……”阿黛尔垂眼看着罗德里大主教,“新教皇陛下虽然是个能够容许我们与异端建立交易的人,但他的心胸也绝对没有宽到会放任无神论的小册子广为流传。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在劝诫我吗?”   罗德里大主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到指腹触及处细腻的皮肤下,血液在血管中流动。   “还是在警告我。”   “两者皆有,不要忘记,”女王轻轻地在他耳边呵了口气,温暖略带湿润,简直能够将最心如朽木的圣人从云端一下子扯着,坠进凡人泥泞把的腐败里,“想要成为神的人与想要毁灭神的人,结局都一样。”   她抽回手时碰到了罗德里大主教袖口的宝石袖口。   手停顿在半空中,女王笑了笑,那笑容少了些冷意和威慑,称得上温柔。   “总是没有好下场。”   罗德里大主教握住她的手指:“但我们就生在这样的时代啊,您不也如此。陛下。”   他的声音里藏着其他的东西,眼眸隐匿在昏暗里。   “您也还是血肉之躯的人。”   女王说。   ………………………………   罗德里大主教带着女王与埃尔米亚共建贸易点的命令离开马车,走的时候与几名贵族小姐擦肩而过。他经过时,那几名原本正在说说笑笑的贵族小姐立刻收敛了笑容,做出刻板端正的样子。   “那就是罗德里大主教啊。”   直到那黑色的教士长袍消失在视野里,穿蓝色绸裙的女士才松了口气,敬畏地说。   “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她的女伴小声地说,哪怕是在背后谈论,她们都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拘谨。   其实罗德里大主教也还很年轻,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罗兰大主教,面容用“英俊”来形容也不足为过。但是几乎没有哪位小姐会对他心怀爱慕——再英俊的五官也掩盖不了他身上那种缺乏亲切的冷漠寡淡,那种气质比起血肉之躯更容易让人想起神像,想起忘我的殉道者。   罗德里大主教像是一蓬为了自己的宗教理念将自己烧得干净的死灰,将自己笼罩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色调里。明明是罗兰帝国的大主教,却始终只穿一身严肃无情的黑色教士长袍,而非色彩斑斓装饰繁多的法衣。   而那双手则更让人们敬而远之了。   苍白,修长,瘦削,腕骨被教士袍的袖手服服帖帖地束着,永不松开一点。那是一双会像鹰隼般紧紧握住经书的手,也是一双会毫不留情惩戒一切放纵堕落的手。   人们可以想象它握住刀剑斩杀异端的样子,可以想象它握住羊皮纸布道的样子,却无法想象它轻柔地握住女人温热的身躯的样子,更无法想象它会眷恋地挽留住某只柔美的手。   私底下,人们都说罗德里大主教是罗兰最不像凡人的“人”。   从不欢乐,从不嬉笑,从不休闲,诚笃地压制了自己的一切官能享受。   一个彻头彻底的神职人员。   “太可怕了啊。”   贵族小姐们齐声感叹。   ……………………   “我们的主教先生有那么可怕吗?”   坐在马车中的女王带着几分好笑与诧异地看着窗外。   凯丽夫人替她倒了杯下午茶,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女王还会觉得罗德里大主教到底还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了。   毕竟,在面对女王的时候,罗德里大主教才会显出与普通人无异的一面。   就像一蓬只在女王面前燃起火的死灰。 第79章 玫瑰之园   凯丽夫人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她只是在女王身前的软垫上跪坐下来,认真仔细地替女王抚平裙上的褶皱。   阿黛尔将手放到凯丽夫人手背上。凯丽夫人抬头像所有母亲面对孩子的亲昵时一样,温和地朝她微笑。   “我们今天将会在礁石城休息。”   阿黛尔告诉凯丽夫人,她转过头看着窗外。   礁石城就在他们北上的路途中间, 按照女王的意思, 内务大臣将它安排成行宫出巡的休息点之一。年轻的女王眺望车窗外的荒野、树林和岩石, 暮色的余光落在她身上, 发上的王冠灼灼生辉。   “快到礁石城了。”   凯丽夫人也安静了一会儿。   礁石城, 这个罗兰帝国又小又荒冷的城堡,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于凯丽夫人和阿黛尔来说,那是藏在她们心底的一处小小的,隐秘的角落, 承载了她们很少提起的那些时光。   尽管有些诚挚的喜悦最后熔铸了无言的悲伤。   “我不想让他们进到城堡里。”   两个人安静了好一会儿,阿黛尔罕见地说了一句有些任性的话。   凯丽夫人察觉到女王某种复杂的情绪,她反过来握住女王的手,另一只手放到女王的手背上,安抚般地轻轻拍打:“您不想让他们进去,就让他们在城堡外待着。”   凯丽夫人的手心干燥而又温暖,这个动作相对于她和女王的身份来说, 其实有些逾越了, 却让阿黛尔想起年幼的时候。   从母亲去世开始,她总是一夜接着一夜地做噩梦, 到礁石城后的一段时间里这种现象尤为严重。凯丽夫人在那段时间,便每天夜里就着昏暗的烛火守在她床边, 她被噩梦惊醒后就握住她的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哼唱着轻柔的曲调。   后来海因里希发现了她的异常, 找到了一种特殊的药剂,她才得以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那些惶恐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日子里,只有那么三个人互相守候着,活在一座小小的,阴冷的城堡里。他们与世界分割,躲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以为那就是永远。   在女王与凯丽夫人透过车窗向外看的时候,车外的海因里希忽然回头,看向了车内。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   一座灯塔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礁石城的轮廓印在黄昏里。   ……………………   “真让人没办法开心起来。”   道尔顿嘟哝着,随意地披在肩膀上的披风擦过灰色调的岩石。副官看着他将马绳递给城堡的守门人。   有些奇怪的是,道尔顿将军看起来竟然对这座小小的城堡不算陌生,就好像他曾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将这座城堡的一草一木仔细地了解过。礁石城本身没有什么值得一位帝国元帅这么重视的,那么能让他这么关注的也就只有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了。   老大啊,您以前最瞧不起的就是追逐爱情的年轻人了。   副官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道尔顿的确花过很多力气调查了礁石城,时隔数年,但打理这里的仆从和附近的居民们都还对曾经被流放到这里的阿黛尔公主——如今尊贵的女王陛下——有着很深的印象。透过他们的描述,道尔顿拼凑起一个少年公主模糊的影像。   ——在八岁的时候,目睹我的母亲被送上断头台。在九岁的时候,被我父亲的情妇推下湖。在十三岁的时候被剥夺公主身份,被驱逐出宫廷……   同那份写于1557年7月15日的帝国元帅委任书一起,石头般坠进道尔顿记忆里的是那是女王的话。   后来,他越来越想知道她的过去,越来越想知道在那些鲜血淋漓的苦难里,她又是怎么一副模样,以至于打磨出了最后这个即铁石心肠也仁慈悲悯的帝王。他想知道,于是他就去查了。   礁石城的渔民记得那位喜欢在傍晚坐在灯塔上看海的年少公主,记得她穿着白裙走在海边的风里就像最初的美神从海中走出,安静而又忧郁;礁石城的花匠记得那位喜欢在庭院里种满玫瑰的公主,记得她从花园里抬头展颜一笑的时候,脸颊如舒展的玫瑰花瓣……她走在树影里,她提裙朝每一个向她问好的人回礼,她穿过街道……   还有另外一个人默默地,向影子一般在那些过去里挥之不去。   公主坐在灯塔上时,青年靠在扶梯上;公主走进店铺挑选东西时,青年垂眼站在背后;公主折下玫瑰时,青年立在不远处看她。在所有人的回忆里,他们都自然而然地觉得那个名为“海因里希”的人始终出现在公主身边不远的地方。   自然得让人嫉妒。   道尔顿触碰着礁石城堡的栏杆,嫉妒着曾经那个陪伴公主在这里渡过那么长时间的人。   命运是如此地不公,为何参与到她过去的人,不是他呢?   ……………………   “我以为这里的玫瑰园早已经荒芜了。”   阿黛尔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注视着面前不远处被打理得很好的玫瑰园。   海因里希停下来。   礁石城堡不像其他王室城堡那么大那么辉煌,不足以容纳所有随行的贵族们。因此唯有身份重要的人才得以被安置在这里休息,其余的人则于城堡外驻扎。很多贵族其实都不怎么乐意在这里落脚,不少人甚至在抱怨这里的荒凉孤寂。   但如果要说有谁最不愿意来到这里,那一定是海因里希。   他站在石亭的柱子边,这里与女王之间的距离不远,但又没有近到越过那条暧昧的线。像以前一样,他始终站在那个似乎随时可以更进一步,但又无法前进的位置,清醒而又克制。   “马克将它们打理得不错。”   海因里希说。   两人心知肚明,玫瑰园保存得与过去一般无二绝非是靠着一位城堡园丁的负责。   返回宫廷后,太多的变故和事情占据了阿黛尔和凯丽夫人的时间精力。她们谁也没有功夫没有精力来照顾遥远的礁石城,只能将它收起安置在记忆里。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花那么大的财力,数年如一日地委派人维护礁石城,让这里的一花一草皆如原样呢?   只有剩那么一个了。   阿黛尔伸出手,捏住一支早开的玫瑰,将它折下。   “陛下。”   海因里希站在石亭柱子的暗影里,低沉地喊了她一声。   阿黛尔摊开手,看着躺在手中的墨绿枝干,指尖殷红的鲜血珠子般滚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侧伸来,擦掉了血。阿黛尔任由他熟练地替自己包扎伤口,不看他,只看着玫瑰园。   海因里希从她手心抽走了那枝玫瑰,去掉了上面的所有刺,轻柔地将它插进女王挽在脑后的发髻。   肋骨与心脏细细密密地,不知道是酸涩还是疼意,但久了也就习惯。   只是将玫瑰插在她发上时,能够握着袖剑毫不犹豫割开敌人咽喉的手轻微地颤抖。 第80章 以吻封缄   阿黛尔的银发划过他的手指, 淡红的玫瑰略微倾斜地插在偏下的地方。她仰起脸庞的看他,晚霞落进她的瞳孔里,变成了粼粼的似曾相识的光纹。   在曾经的某一刻,多年前的某一刻, 他们也这么对视过。   他们刚到礁石城的时候, 这里荒芜枯寂, 除了黑沉沉的岩石就是灰色调的砾土, 黯淡压抑得像个囚笼。作为被放逐的公主, 阿黛尔离开帝都时, 什么都没能带走,被她郑重放在匣中一路保护的,只有一捧玫瑰花种子。   她认真地将玫瑰在庭院中种下, 仰起头看他,说:“先生,以后这里会有玫瑰花盛开。”   她的声音故作轻快,海因里希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小公主平静地接受冰冷残破的城堡,接受寥寥无几的仆从,反过来努力地想要让其他人的日子鲜活振作一些。懂事得令人难过。   青年蹲下身,陪她将玫瑰种好。   最后一粒种子种下后, 阿黛尔忽然轻轻地问他, 它们能活下来吗?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茫然。青年取出手帕擦干净她手上的泥土,没有告诉她玫瑰很难用种子种植, 也没有告诉她礁石城贫瘠的土壤开不出玫瑰。   总是有办法的。   他想。   总是有办法让这里长出玫瑰,总是有办法让这里的玫瑰盛开。   “会的, 只要您耐心等待。”他说。   时间渐渐过去,庭园里慢慢地长出了叶芽,然后是藤蔓。除了去海边, 阿黛尔最常来的地方就是庭园的这片玫瑰园,她守着那些长得很慢的花,就像守着一个约定。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海因里希没有在书房看到她,便沿着新铺的鹅卵石小路走进玫瑰园里。   与往常不同,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气,浓烈而又甜美,典雅夜曲般流淌在园中。   坐在玫瑰丛前的背影,与教堂彩绘玻璃上的画重叠在一起。人们都说神被活活钉在十字架上时,血渗进土壤,开出了红玫瑰,它象征着美与洁净,是圣母的垂顾,所以在神的天国里有着一片玫瑰园,天使们在玫瑰里歌唱。   他没有听见天使的歌声,可他确实看见了天使。   天使就坐在玫瑰丛前,坐在花与叶的影影绰绰里,伸手去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一朵玫瑰,想要摘下又不舍得摘下。   海因里希走过去,摘下了那半开半闭的玫瑰,将它插在她的头发上。   “先生,玫瑰开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直到他将玫瑰插好,才仰起脸庞看他。玫瑰艳丽的颜色染在她的脸颊上,她的瞳孔里印着傍晚的霞光,她的双唇柔软红润。   在那一刻的对视里像受到某种蛊惑——或许是玫瑰园浓烈的芬芳,很久以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滋生的情绪终于无声地浮出水面。   海因里希家族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   但是就在那一天,那个发过誓再也不决斗的青年心跳如鼓,有种自己能够被救赎的错觉。   只要他伸出手去。   “海因里希。”   女王慢慢地喊了他一声。   他们仍然对视着,海因里希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微冷的风里玫瑰花香浓郁厚重,受海因里希重金委托的花匠数年来认真打点这片玫瑰园,它们比他们在的时候还要郁郁葱葱,光亮渐淡后香气便变得明显而来。   海因里希修长的手覆上了阿黛尔的眼睛。   他轻轻俯下身去。   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天边。   在太阳彻底坠落的那一刻,在天地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在玫瑰与风涌动的气息中,很久以前那个没能伸出手的青年终于伸出手去。他蒙住心爱的女孩的眼睛,与她接了一个错过时间的吻。   “玫瑰总会开的。”   海因里希感觉仿佛有两个自己。   一个是越过时间站在这里的青年时代的自己,青年时代的他想要紧紧地拥抱住他的女孩,哪怕他们会一起被烈火焚烧殆尽。还有一个是正在溺冰海不得救赎的自己,能救他的人早与他擦肩而过,再也不会回头。   呼吸相融的吻,一旦错过时间,有多缠绵温暖,就又多冷静痛苦。   黑暗里,海因里希只听见她的叹息。   带着淡淡的讥讽。   “您失礼了,海因里希先生。”凯丽夫人提着灯不知道什么走进玫瑰园,面无表情地出声警告。火光里,她穿着素淡黑色长裙,站得笔直,目光冷冷的。   “抱歉,陛下。”   海因里希垂下手,向后退了一步,   女王起身,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仿佛对刚刚那个吻里蕴藏的那些复杂的情绪毫无察觉,与海因里希擦肩而过,银灰色的裙角像流水一样从地面滑过。   “没什么大事不用紧张,凯丽。”女王说,“不过,海因里希先生,有事请到书房汇报。”   青年的幻影消失了,夜幕沉沉以黑暗笼罩世界。   “是的,陛下。”   海因里希俯身鞠躬行礼,一边清醒地感觉到苦涩,一边平静地回答。   凯丽夫人提灯引着他们回到书房,书房壁炉与蜡烛火光明亮,女王在桌面上铺开地图,海因里希展开几封来自不同地方的秘密信件。   “圣灵节之后,自由城市联盟的叛乱进一步扩大。”海因里希陈述情报的时候,语调不急不缓,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理智,“雅格王国约翰六世绕过了联盟建有大量瞭望塔的亚德利半岛,进攻联盟,于三天前强行平定了自由城市的暴动。”   “看来比起盟友,约翰六世更乐意让自由城市成为自己的附庸。”女王说。   “十三执政团中,阿尔及家族投靠了约翰六世,作为代价是他代自由商会联盟签署了一份代价不菲的和约。自由商会强于海战,在约翰六世以步兵进入联盟核心城市后,他们其实已经别无选择。”   “自由商会的新神派教徒什么反应?”   坐在房间另一角的凯丽夫人听着这场谈话,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尽管女王处理政事没有什么一样,可是凯丽夫人又怎么不知道身处在礁石城,这座代表太多东西的城堡里,她又怎么可能与平时一般无二?这个世界上,哪怕孩子伪装再好,将她照顾大的人总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细微的不同。   凯丽夫人抬头看着烛火下神色如常的两个人,一边清醒地感受悲伤,一边冷静地处理事务的样子如出一辙。   感情与理智在他们身上,被彻头彻底地分割开。   他们到底是师生。 第81章 天国之海   对于雅格国王约翰六世来说, 一个附庸的自由商会联盟当然好过于一个盟友的自由商会联盟。   发动战争不论在什么时候,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心惊的消耗。而距离雅格王国不远的自由商会,向来有着“财富之城”的美誉。自由商会城市有着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 最出色的银行家, 黄金通过往来海面的木桨船和风帆, 源源不断地流进他们的口袋。   曾经有一位自由城市的大银行家骄傲地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不论是谁, 只要他想要赢得战争, 就必须向自由城市的商人贷款。”   不过在阿黛尔女王看来, 自由城市商人的这种骄傲是危险的,就像一只羽毛光彩的公鸡自顾自怜地站在城墙上,固然能够让自己的啼鸣被全世界听到, 同时也会招来无数垂涎的猎人。他们以为凭借雄厚财力雇佣的军队便足以保护自己,他们的黄金就是他们最好的盾牌。   现实击碎了他们这种天真幼稚的幻想。   圣灵节的流血暴动在罗兰和教皇国暗中推波助澜之下,持续了将近半个月之久。借着这个大好时机,贪婪且凶狠的雅格军队便开进了自由城市的执政首府——因为执政官被暴民流放,政府财库失去有力的掌控者,虽有成堆的黄金,竟然没有人能够用它及时地去雇佣一支可靠的军队。   另外一方面, 则是约翰六世的狡诈了。   诚然, 作为商业之城,自由城市联盟的军事松散, 但他们却有着一只实力不差的舰队。并且由于常年饱受海盗之苦,在海岸沿线修建了许多坚固的要塞和堡垒, 想从海上正面进攻自由商业城市只会自讨没趣。因此约翰六世在暴动发生之后,保护并且收买了被驱逐的阿尔及家族。   在阿尔及家族的率领下,约翰六世绕过了亚德利半岛, 从一处小小的,不怎么设防的托普湾登陆,如豺狼般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自由城市的防线,插进了联盟心脏。   阿尔及家族在圣灵节的暴动中,家族的家主被吊死在执政厅的塔楼上,家主的两位年轻兄弟也没能逃过暴动市民的毒手,一个被剖开肚子死于广场上,一个在出逃的路上被逮捕,被活活淹死在臭水沟里。阿尔及家族的继任者是位苍白寡言的年轻人,借助约翰六世的军队得以重新进入联盟城市后,他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血腥的报复。   “点燃一堆干燥的木材,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够了。”   海因里希说。   “约翰六世一定很高兴,”阿黛尔将蜡烛移得近了一些,好把铺在桌面上的海图照得更清楚一些,“他可算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宣布之前发行的那些战争债券不作数了。”   在去年七月初和八月底,雅格王国两线作战,一面组织军队想要威逼罗兰——虽然后来打道回府了,但组织军队消耗的物资和人力却是实打实的,一面在出兵图瓦,与鲁特帝国抢占这块咽喉要地的控制权——不幸的是这一点也随着新教皇的继位落空了。两条战线吞掉了约翰六世的大半国库。   今年,为了在三月初起航,发动第二次对罗兰帝国的远征,约翰六世不得不发行了大量的债券。   作为盟友的自由商业城市可一点都不客气地购买了大量的债券——这样一来,哪怕与罗兰帝国作战失败,他们仍然能从约翰六世从雅格王国那里,把损失翻倍地赚回来。   就这么看的话,自由城市的商人们一点都不介意从盟友身上赚满盆钵。   不用说,自由城市的盘算早就让约翰六世怀恨在心了。   此时此刻,约翰六世简直和所有饥肠辘辘的狼一样饥渴贪婪。圣灵节暴乱使自由城市短暂地暴露出了柔软的腹部,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狼吞虎咽地想要将这块香气四溢的肥肉吞吃下腹。   不过,如要阿黛尔来评价,那些渴求“自由”的暴民们一点都不值得同情。   他们的多疑与愚蠢,让他们守卫的“自由”反过来成为让他们沦为附庸奴隶的绞索。   “应该不止阿尔及家族返回执政厅这点小事吧。”   女王对约翰六世没有一点好感,对他简直能立刻下地狱去的品性更是深有领会。   “约翰六世还做了什么?”   “他在自由商会镇压新神教派。”海因里希回答。   阿黛尔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海因里希:“镇压新神教派?在自由城市?”   “是的。”海因里希肯定地颔首。   这回女王脸上不由流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妙的神情:“啊,那他可真是位了不得的天才。”   女王口中“了不得的天才”当然不会是一句夸奖。   尽管自由商业城市与上一任旧教皇关系密切,与圣廷大部分的枢机们都有所往来,但在自由商业城市中新神派教徒占据的比例甚至超过了鲁特帝国。   旧神教义禁止人们享乐,贬低商人的地位,而新神教义却讲求能否被救赎是天定的,天定表现在财富多寡与事业是否成功,后者在商人群体中,自然会大受欢迎——想想看吧!你是愿意选择一个压抑你地位,禁止你享乐的教义,还是一个抬高你身份,令你能华衣盛食的教义?   1512年,自由商业城市通过了《博德路法令》——它是世界上第一个变相承认了宗教信仰自由的法令。   由此可见新神教派在自由城市的根基之深,影响之广。   就这样,约翰六世却要在自由城市继续大举镇压新神派教徒,的确是“天才”之举。   “既然这样,”女王脸上的微笑逐渐加深了,“请给我们的盟友奥尔西斯送信,让我们来帮约翰六世将镇压进行得更彻底一些。”   顿了顿,她不紧不慢地补充。   “自由城市可是块扎满刺的肥肉,想吞下它,就要做好被划伤咽喉的准备啊。”   烛火之下,女王的微笑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   谁也不知道,在1558年的初春,到底有多少只信鸽从罗兰的天空飞起,进入鲁特帝国的天空,又从鲁特帝国的天空掠向茫茫大海。   这些看似温和无害的鸟儿,携带的信在整个天国之海海域掀起了一场战争风暴的序幕。   博德路城是自由商会城市联盟的主要城市之一,这里有着联盟最大的羊毛对外进出口贸易港,有着众多经验丰富的纺织工人。与此同时,作为《博德路法令》拟定地狱颁布地,这里同样有着联盟最多的新神教会成员。   如果罗兰帝国的阿黛尔女王没有在去年八月实行了那场宗教清洗活动,那么博德路城绝对是世界上对待宗教最宽容的城市。在这里,只有黄澄澄的金币才是永恒的真理,新神教徒、旧神教徒乃至异教徒,谁要是腰缠万贯,谁就受人尊敬,谁要是穷困潦倒,谁就一文不值。   不过这种温和宽松的氛围,在这个春天被打破了。   圣灵节暴乱已经过去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但血腥味已经笼罩在博德路城的上空,与人肉的焦味混杂在一起。   这些气味来自每天都在增加的新神教徒的尸体。   众所周知,雅格王国以旧神教为国教,约翰六世本人更是一位极端旧神教派的君主。雅格王国是目前天国之海沿岸设立的异端裁判所最多的国家。在雅格,所有新神教徒统统被视为异端,随时都有可能被扔上火刑架。   1541年,约翰六世在国内进行了一场大清洗。超过一千名新神教派的教徒被绑上火刑架,活活烧死,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约翰六世因此有了个“血腥约翰”的绰号。   他的军队开进自由城市之后,很快地就将雅格的那套“异端裁判”带了过来,要求新神教徒在限定的时间内改正自己的罪孽,并且上缴一定数量的赎罪金。前者出于约翰六世本人的宗教虔诚,后者则是为了筹集更多的军费。   原本自由商会城市的大部分公民对于联盟政府的易主虽然觉得难堪,但也还没到玉石俱焚的地步。然而,约翰六世的暴虐掠夺却击碎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越来越多的新神派教徒拒绝交出自己的财产,也拒绝遵循旧神教派的传统圣餐礼仪。   拒绝缴纳赎罪金的新神派教徒人数越来越多之后,约翰六世不得不让自己的士兵走上街头,挨家挨户地将那些新神派教徒从房间里拖出来。顺带的,他们的财产也都搜刮了个干干净净。   这种情况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几乎每一位强有力的统治者在攻占下新领地之后,当地的居民就要遭殃了——他们不仅要面对士兵的掠夺,还经常丢了小命。只是,这种暴力屠杀达到某个界线之后,往往会在双方之间引发新的暴力对抗。越来越多的市民聚集起来,与约翰六世的军队大打出手。   等到约翰六世发现反抗此起彼伏,他不仅没能如愿收缴到足够在三月底发动战争的军费,还正一点一点地陷落在自由商业城市这个泥沼里,难以抽身。   “这些该死的间谍!异端!”   约翰六世在他的书房里大声咆哮着。   新神教徒的对抗从一开始的散乱,到后来逐渐有所组织,变得难缠狡猾,规模也越来越来。他们甚至还联系上了雅格境内被镇压潜伏起来的新神教徒,挑拨着,让雅格王国境内也爆发了新的一轮宗教起义——哪怕规模不大,但这已经是个很可怕的苗头。   约翰六世压根就不相信这是一盘散沙的商人和新神教徒能够办到的事情,这背后没有鲁特帝国和罗兰帝国的手笔,他能把恶魔的头拧下来。   “我要把他们统统扔上绞刑架。”   脸上的肥肉颤抖着,约翰六世发誓。   书房里的官员和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全都颤栗地低着头,只听得约翰六世在书房里脚步声沉重地踏来踏去。约翰六世是个接近五十岁的肥胖男人,身形宽大到令人瞠目结舌,腰围足足需要两个人才能拢过来,愤怒时吐息混浊中带着股积年溺于酒肉的恶臭。   除此之外,他生性暴虐,曾经有位倒霉的官员在他发怒时发出了点声音,就然被他活生生地打死了。   好在这一次约翰六世的怒气没多久就被他自己压了下来。   他踱步到悬挂在书房墙壁上的海图前,一边查看地图,一边滔滔不绝地问候鲁特皇帝奥尔西斯和罗兰女王阿黛尔。尤其是对于后者,从他口中吐出的咒骂连最下流最卑鄙的无赖都说不出来,听得房间中的人面面相觑。   “召集其他执政家族,雅格与自由城市的和约重新签订,另外搜捕间谍,一个都不准漏,把他们全都给我绞死。”   站在地图前,约翰六世冷静下来,森然地下令。   约翰六世并不知道前段时间,阿黛尔女王在烛火前做出的评语,而那评语可以说简直再精确不过。   在占领了自由城市之后,约翰六世终于发现,这块令人垂涎的肥肉里藏满了倒刺。鲁特帝国在北部虎视眈眈,雅格王国根本没办法在遭遇巨大阻力的情况下顺利吞并自由城市。如果对联盟执政厅威逼太过,在间谍的挑拨下,又很容易使这些家族转而倒向鲁特和罗兰。而要约翰六世将吞下的利益吐出来,简直和拿刀从他身上割肉没什么两样。   但如果他还想在三月底顺利发动战争,就不得不自己拿刀割肉。   这样一趟下来,干预自由城市内政,约翰六世得到的好处简直小得可怜,还生生在盟友之间制造出了一条裂痕。   一想到这,约翰六世就恨不得将罗兰的那些间谍和他们的主子一起生吞活剥了。   疑神疑鬼的雅格搜捕队涌上了街头,博德路城的羊毛工人和纺织工人们开始倒大霉了——约翰六世放弃了逼新神教徒改信和收缴赎罪金的计划,但他的士兵们却随时随地能够以“间谍”的名义,闯进任何一位市民的房屋,大肆搜刮。   要是被搜查的人刚好又是名新神教派的教徒,那么他被认定为“间谍”的几率就成倍成倍地增长了。   一时间,整个港口城市笼罩在恐怖与慌乱之中。   就在这时,罗兰帝国,阿黛尔女王颁布了一项新的政策:   《特殊庇护条例》。 第82章 营救行动   1558年, 春。   自由商业城邦偏西北处的一个海湾,铅灰色的云层下,一支约莫二十条桨帆船的船队正在海面上颠簸而行。一群正自焦灼等待在港口的人看到被海风鼓起的主帆,顿时激动地跪倒在地面上, 发出喜悦的呼喊。   在人群中有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人, 灰白色头发, 棕色眼睛, 脸颊深深地凹陷着, 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骨架子。这个人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黑漆漆的小布包, 一股腐臭从包裹里散发出来。   周围的人都有意识地离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家伙远了点。   船破风浪而来,顺利地在废弃的码头停下。等候在这里的逃难者争先恐后地挤上了这些海盗船。   是的,没错, 前来载他们离开的这些船,就是以往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海盗船。   “抓紧绳索!抓紧了!”   科西嘉船长挥着自己的帽子,朝像群蚂蚁一样涌上船的新神派教徒们吆喝着。他绰号“恶魔猎手”,是活跃于天国之海狭长北海岸线的大海盗,在此之前与铁十字海盗团一起,接受了罗兰女王的招揽。   一开始,科西嘉船长对于是否要真的听从于一个女人的意志, 还心有疑虑。与王室合作之后, 没有真正出多少力,但不久他就后悔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 罗兰女王竟然有那么大的魄力。   玫瑰之夜后,女王陛下以雷厉风行的手段, 肃清了日渐腐朽的帝国海军,还力排众议,任命铁十字海盗团的阿比盖尔为海军将领, 将帝国咽喉玫瑰海峡交到了阿比盖尔手中。其他海盗全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他们从一早就表现得积极一些,现在担任玫瑰海峡总督的人,不就是他们了吗?   也就是经此一事,海盗们才正式认识到了他们效力的是位怎样决断过人的君主。   这次,女王发布《特殊庇护令》后,科西嘉船长不再迟疑,第一个率领船队,起航援助自由城邦处于困境中的新神派教徒。   他清楚阿比盖尔让铁十字海盗团加入帝国舰队是什么目的:不论威名多大的海盗,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像他的兄长,曾也威吓一方,最后被人钉死在他自己那条船的桅杆上。   想要能够安心地享受劫掠来的金钱,安宁老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得到帝国的庇佑。   然而,他们的女王虽然年轻,却不是好糊弄的。   她赏罚分明。   唯有做出贡献的人,才能得到他想要的。   在地图上,天国之海南北较窄,东西绵长,被犬牙般突出的半岛交错分成十几片互相连接的区域,每一块都有着独特的气流条件,复杂的海岸和星罗棋布的岛屿。[1]海盗们对这些复杂的地形了如指掌,船只轻便,善于利用恶劣的地形,援助工作由他们来承担再合适不过。   大批的新神派信徒登上海盗船后,很快被送往罗兰帝国的伊斯坦——那里是帝国新兴的棉纺织业区。   另外还有很多人直接成为了海盗的一员,留在海盗船上,参与未来的海盗战争。   这些人都满怀复仇的渴望。   虽说援助自由商业城市的新神派教徒主要是为了女王那里的功绩,但科西嘉船长本人也信仰新神,对于这些逃难者,他罕见地有些心怀同情。   “船长!船长,有个家伙想见你。”   手下的一名伙计挤过来,对科西嘉船长说道。   “谁?”   科西嘉船长来了兴致。   他深知仇恨是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复仇的欲望能够驱使人做出种种以往不可想象的事情。   加入海盗的人就是为了来日自己能够手刃仇敌,而这些天来,被他们营救的新神派教徒中还有许多人自发地找到他们,向他们提供建议——关于哪些地方、哪些目标适合进行报复性劫掠。他们还尽己所能地向海盗们指出海岸和岛屿上的泉水点,对于每隔几天便需要补充一次淡水的桨帆船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正因为如此,这段时间的航行,简直是科西嘉船长海盗生涯以来最顺利也最舒服的。   得益于那些人的建议,沿途他们还对雅格王国的商队和岛屿发动进攻,收获喜人。   有鉴于此,“恶魔猎手”科西嘉船长如今堪称和蔼可亲,脾气好得惊人,谁要见他都乐意花时间见见。   很快地,提出请求的人被引到了科西嘉船长面前。   饶是不怎么在意个人卫生的科西嘉船长,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眉头也不由得狠狠抽了抽。他看着瘦高男人怀中的小布包,寻思着这该不会是个疯子吧——鬼知道那布里包着的是什么,腐臭那么刺鼻,这人还能紧紧地抱着。   “我叫马勒巴巴罗。”   跟个骨架没有什么两样的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连锁摩擦。   “是名军事工程师。”   马勒·巴巴罗过去是自由商业城市一名不错的船舶设计师。   凭借着丰富的航海经验,对天国之海沿岸地形的熟识,以及自己高超的设计能力,以往他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如今,在马勒脸上却很难找到幸福的痕迹了,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凸起,瘦骨伶仃。   他的妻子是一名新神派教徒。   就在一周前,他的妻子被绑上了火刑架。   他企图向那些人说明,她怀了身孕,求他们发发慈悲,饶她一命。   “让我替代她吧!看在神的份上!她怀着孩子啊!”   他呼喊着,恳求着。   很快就有人朝她走过去了,他欣喜欲狂,以为她会被从可怕的十字架上解下来。   紧接着,他的咽喉失去了声音,他目睹了此生最可怕的噩梦——他们剖开了她高高耸起的肚子,将一团勉强能分辨形状的血肉掏出来,丢到他面前。   “拿去,你的孩子。”   穿黑衣的人随意地说,然后让人将他拖走了。   马勒带着他的孩子逃出城,带着他的孩子跋涉到了据说有海盗接应的港口。   “联盟的舰队是我设计的。”   马勒说,抱着他们“拿给”他的孩子。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配合的,知道他们的缺点在哪里。”   科西嘉船长的神情严肃起来了。   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的重要性,他朝旁侧打了个手势,很快有人去为马勒先生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那么,您想要什么呢?”   科西嘉船长问。   “我想要……”枯骨一样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印着火刑架的烈焰,“报仇。”   乌鸦嘶鸣着,飞上天空。   ……………………   “什么时代都有它的悲剧,但仅仅因为信仰不同,便去迫害另一个人,并将他送上火刑架,一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无知也最荒诞的悲剧。”   翻阅着来自科西嘉船长和那位船舶设计师马勒·巴巴罗的信件,阿黛尔叹了口气。   道尔顿坐在她的对面,正在标注地图。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绣花猎装,缀着银扣的袖口被挽起了一截。道尔顿并非那种魁梧的人,身形修长欣瘦,小臂线条被黑色袖口束着显得格外挺拔。   “无知的人总是将这引以为荣。”   听到女王的话,道尔顿抬头看了一眼女王手中的信,从信纸上的徽记猜出了它们来自哪里,内容大概会是什么。   “作为两次宗教战争的参与者,你的看法会让追随你的人感到惊讶吧。”阿黛尔一边思考着,一边将信放到桌面上。   道尔顿本人就是借助新神派与旧神派的宗教暴力冲突,从而跻身军事高层的,甚至他还成为了新神教派的领袖人物。然而,令人愕然的真相却是,他压根就不信仰神明,不论是新神派还是旧神派,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些木雕的偶像。   “如果旧神派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介意当个虔诚的旧神派教徒。”道尔顿半开玩笑地说道,“您不也如此吗?我亲爱的陛下。”   女王挑了挑眉,没有否认道尔顿话。   她抽出笔,给科西嘉船长写了一封简短扼要的回信。   约翰六世为了自由商会城市焦头烂额的时候,罗兰帝国境内的备战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细论起来,从去年八月份与鲁特帝国联盟之后,女王便已经开始从大局上为这场战争做准备,两部重要的条例为今天的局面奠定了重要的基础。而如今备战则落到了更细微具体的方面。   大批的小麦和葡萄酒被收购筹集、航海中需要的沥青,木桶板等物资被运往几个重要港口、火药作坊日以继夜地运转工作着……得益于海盗与逃难教徒的帮助,罗兰帝国为这次战争绘制出了详细至极的海图——这份海图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心惊。   军事经验丰富的道尔顿这些天来,与女王反复商讨,确定战争的补给线。   天国之海的战争受气候影响很大,传统的作战季节从三月底四月初开始,进入秋季后连绵不断的雨会使士兵丧失战斗意志,最迟十月后就必须结束。   现在距离战斗季节的到来,时间所剩有限,他们要在那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贝尔莱德快到了。”   道尔顿在地图上做好最后一处标记,将笔放下,注视着倚靠在车窗边的女王。   贝尔莱德是罗兰帝国与鲁特帝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也是鲁特皇帝奥尔西斯与罗兰女王阿黛尔这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第一次会面的地点。   “您很快就要见到您的‘未婚夫’了。”   道尔顿阴郁地说,他在昏暗里坐得笔直,身上带着难以掩盖的戾气。 第83章 他的勇气   “或许称为‘盟友’更妥帖一点。”   女王轻描淡写地说, 提及奥尔西斯的语气就和提及雅格国王、新教皇没有什么差别。   道尔顿看着她神色如常的样子,并不觉得高兴,也没有比先前轻松一些。不知名的郁火在心底的荒原上燃烧着,交织成时刻想要拔枪的冲动。就好像他当初滚倒在泥泞里, 看着嘲弄他的敌人远去, 手指下意识地抓住所有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   但这又和被夺走军功, 被抢走荣誉不同。   战场上, 他可以拔枪击毙敌人, 但在情场上拔出枪来, 什么用都没有。   “听了一些不真切的传言,奥尔西斯很年轻就当上了鲁特的皇帝,他们说他是最可能逼近先祖, 将鲁特锤炼成庞大帝国的人。”   道尔顿状似不经心地说道、   另外还有一些话盘踞在脑海里,卡在咽喉里。他面不改色地说只是听了一些不真切的传言,事实上他早早地调查过那个与女王有名义上婚约的人。   鲁特与罗兰都如此忧心忡忡,生怕这对年轻的王者在相逢之后,彼此之间真的会产生不被看好的感情,而以这对年轻人的身份,一旦事情真的发生了, 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道尔顿总是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 世界上不会有比阿黛尔女王更铁石心肠的人了,种种罗曼传奇放到她身上都只会是荒诞的笑话。   可是流言听多了, 是会生出恐惧的。   奥尔西斯与她一样早早地加冕为王,与她一样同是一个国家最尊贵的人, 与她一样皆非无能之辈。   不管是出于什么立场,人们都不得不承认,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相当的一对。   “你是在提醒我, 鲁特帝国的威胁性有多大吗?”   女王终于将视线从海图上移开,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她的眉狭长,末端渐细,抽出长刀般英丽的尾峰,挑起的时候犀利的锋芒能破开一切黑暗与阻碍,浸染着逼人的威严。   道尔顿单手捂住脸,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要在我这里发疯。”   女王淡淡地说,抽出一张纸,笔尖蘸了一下墨水,写了一道简短的命令,丢给年轻的黑发军官。   “去安排守卫。”   “是。”   道尔顿张手稳稳地接住丢过来的命令,凑过去俯身亲了一下女王细瘦的、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手腕。   “亲爱的女王陛下。”   他声音又轻又冷,缠绵中透出角落青苔般的寒气。   ……………………   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的关系一直以来颇为微妙。   两个天国之海东岸最重要最强大的国家与雅格王国共同的矛盾,和东方草原乌勒民族的威胁,使两个帝国在很多时候结为盟友,共进退。但罗兰与鲁特北部绵长的边界线,彼此之间在天国之海的商贸竞争,使得双方在远征与对抗远征的间隙,时常爆发短暂的战争。   对于罗兰王国来说,一旦来自雅格的威胁减轻,那么鲁特立刻便会成为最大的威胁。对于鲁特帝国,情况也相差无几。   帝国最高统治者的会面,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早在女王与皇帝抵达会面地点之间,双方的使团就已经经历了漫长反复的商讨。正式会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都关乎帝国威严与接下来的谈判,都必须经过仔细的磋商。   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谁先进城,由谁迎接谁。   按照鲁特帝国官员的看法,应该由罗兰女王在贝尔莱德城外等候迎接鲁特皇帝。而罗兰官员则坚持鲁特皇帝必须亲自前往城内的议事厅会见罗兰女王。鲁特官员想要以罗兰女王的未婚妻身份,进行争论,罗兰外交官则隐晦地威胁,如果双方不能遵循婚姻协商中的王权条令,那么婚约也可再行商议。   比起去年进行婚姻谈判的时候,如今的罗兰外交官们态度强势了不少。   这令鲁特的官员们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去年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结盟的时候,内外交困,女王权力衰微,需要倚仗鲁特帝国的支持稳固统治。谈判时,鲁特帝国自然占据上风。但从八月神迹起,事态便开始急剧转变,困扰罗兰多年的宗教问题在八月神迹中得到肃清,两部重要条例与海盗的加入,令帝国的海军起死回生,玫瑰之夜与海军改革标志着女王收回权力政策的成功。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教皇国也隐隐表露出了与罗兰女王交好的态度。   许多鲁特贵族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们绝无可能通过联姻,将罗兰并入鲁特帝国。   鲁特帝国面对是一位打破他们对“女人”全部惯有认知的女王。她岂止不软弱不任人操控,简直称得上心狠手辣,雷厉风行。   道尔顿靠在灰色调的石墙上,外套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他眺望着不远处正在进行繁忙准备工作的宫廷侍从们,手中无意识地拆卸着自己的轮燧枪,拆开,装好,又拆开……如此重复不断。   “老大。”   副官小心地瞥了一眼道尔顿手中被他反复摩挲的枪。   他们的老大以往也经常有事没事就将枪掏出来摆弄,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自己的配枪。但和往常截然不同,道尔顿今天拆卸枪支的动作格外凶狠。副官有几次看到他眺望向远处鲁特帝国队伍即将到来的方向,目光阴冷得可怕,手指还下意识地扣在了扳机上。   “谈判结束了?”   道尔顿面无表情地将枪上膛。   “是的。”副官斟酌者措辞,静立避开某些关键而又敏感的字眼,“最后决定女王陛下与奥尔西斯同时进城,在同一时间抵达城中的克什米亚大教堂,在那里签订罗兰和鲁特接下来的军事同盟条约。”   他开始后悔,被那些小兔崽子们诓骗开给顶头上司汇报事务。   “克什米亚大教堂,”道尔顿摩挲着扳机,语调里隐约透着森寒,“听说是个受祝福的地方。他们要在那里完成订婚仪式?”   副官不敢回答了。   道尔顿的视野里印出在风中展开的旗帜。   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的会面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需要竭尽全力的政治表演与皇家戏剧。于是锦缎华盖,綉有十字剑与玫瑰王室徽章的旗帜漫卷成海,所见皆是喧哗,所见皆是欢歌。道尔顿能够看见横幅上绣有罗兰家族的“荣耀至上”和女王个人箴言“此处之外,再无一物”。   “我记得你有过一个恋人。”   漫长的沉默后,道尔顿忽然说道。   副官有些惊讶于道尔顿居然记得这些小事。   追随道尔顿的火枪手大多和他一样,出身卑贱。最开始,道尔顿只有不到十个人的队伍,他们最狼狈的时候曾在秋季绵绵的阴雨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泥泞中,等待着改变命运的伏击目标到来。那时候,为了防止因为天寒昏睡过去,一群人胡天海地地乱侃。   道尔顿是那个趴在泥沼里,仍然将枪端得沉稳笔直的人,也是唯一没有参加谈话的人。   久而久之,他们在崇拜他的同时,总也有股非同寻常的敬畏,总觉得像老大这种冷酷而又果决的人,注定未来是要出人头地,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   副官觉得有些唏嘘。   不是都说只有心如磐石,无情无爱的人才能成为传奇吗?   可心如磐石的人如今也有了他想要留住的玫瑰,而他喜欢的玫瑰才是真正地心如铁石。   “很久以前的事了,”副官有些想折点什么东西咬在嘴里,当兵之前他是个花匠,一些习惯保留到了现在,“她叫艾蒂尼丝·沃文。”   “是位贵族小姐吧。”   “是啊,”副官手指四下摸索想要扯根杂草,他是被兄弟们派来劝老大的,理由是他话最多最会说,但现在他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是男爵的小女儿,现在看起来男爵也就那样。不过那时候,男爵就是了不得的老爷了,她的眼睛是车矢菊的颜色,头发比金子还要灿烂。我们举行了一个秘密婚礼,没有神父,没有见证人,我给她的只有一枚黄铜戒指。”   道尔顿还记得第一次听副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一伙人趴在泥泞里。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觉得这的确是个浪漫得空气中都带着花香的故事,年轻的相爱的人违背世俗,在水光粼粼的河边交换余生。   其实道尔顿那时候也快撑不下去了,趴在泥泞里等不知道是不是会来的目标,还要在手下面前维持平静给他们信心。听着他们小声地聊天,他心里想着,不能让跟着自己的这些家伙就这么死了,他们那么蠢,随便用些未来和梦想,就能被人骗了。   于是当伏击的目标出现在视野里后,他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副官咧了咧嘴:“给她戴上的时候,我手还在抖,掉了一次。”   “后来呢?”   道尔顿问。   以前副官总是只说到这里,后面任谁再怎么问也不说了,大家觉得这些都是他瞎编出来,觉得他在吹牛皮。道尔顿以前没有关心过这些,但心里其实也这么觉得,直到他有一天也喜欢上一个人。   “后来我就服兵役了。”副官低声说,他找不到什么可以扯下来的东西,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抓着,“想着要正大光明地娶她,想着给她戴上百合花冠,想要让她冠以我的姓氏。男爵的女儿不会嫁给一个花匠,我就当兵了。”   “现在你能娶她了。”   道尔顿说。   “老大你现在是帝国元帅了,作为您的副官,想要把女儿嫁给我的男爵自然一抓一大把。”副官笑得有些难看,“但已经晚了啊。”   副官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有了财富,他终于可以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回去过当初的小村庄。但那个和他在开满百合花的河畔举行秘密婚礼,脸颊上带着小小雀斑的女孩在他走后第二年,被父亲嫁给一个又胖又蠢的贵族少爷。一个酗酒,家暴的家伙,一天夜里她被他失手推下了楼梯。   故事戛然而止,再也没有然后了。   就算他把凶手的额头开了花,和他有秘密婚约的女孩,还是永远躺在厚重的泥土下了。   “如果当初带着她私奔就好了,”副官说,“如果当初有那个勇气就好了。”   道尔顿摸了摸枪,心中一动,随即又觉得无力。   副官能后悔当初要是有勇气私奔就好了,但他就算有那个勇气又有什么用?   他喜欢的人心里只有她的帝国。 第84章 双王相逢   “时间快到了。”   陪伴在鲁特皇帝身边的人掐着怀表计数时间。   原本伴随在奥尔西斯身边的, 应该是他的弟弟阿瑟亲王。不幸的是,出于那场皇室竭力想要掩盖的亲王叛国丑闻,承担这份责任的, 就变成了奥尔西斯的好友莱斯特公爵。   与弟弟阿瑟亲王过于阴柔的长相相比,奥尔西斯的俊美更无争议。   这位年轻的君主有着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如果他收敛笑意, 就会显得格外冷酷。经过精心打理的卷发在阳光下蒙着一层淡淡的, 金子般的光辉, 衬得五官越发好似古典时代的美男子雕像,优雅而蕴藏力道。体型健美而不夸张, 身上明亮的银色外套镶嵌了许多金银线和珍珠, 每一颗银扣都被精心铸成王室的百合花状, 中心缀着钻石。   已经能望见远处罗兰人的旗帜, 奥尔西斯点了点头。   鲁特帝国的队伍开始进入贝尔莱德城。   跟在年轻皇帝身后的是一群情绪各不相同的臣子, 年轻一些的满怀好奇, 年长一些的则忧心忡忡。   不过,无疑他们关注的是同一件事:罗兰女王艳名远传, 整个天国之海乃至更远的乌勒王国都知道, 她是这个时代神最宠爱的玫瑰,无人可及。   嗯……和她的美貌一起广为流传的是无数令人浮想翩蝶的流言。   有的人说她是神赠与人间的玫瑰, 也有人说她是地狱精心伪装的礼物, 在她玫瑰色的眼睛里潜藏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她只用一眼就征服了以疯狂傲慢著称的阿瑟亲王, 让亲王殿下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她身前。流言越传越广, 甚至连铁十字团阿比盖尔的效忠都被曲解成了为美色所迷。   在强烈的警戒之外, 鲁特人也不无想要亲眼见证之心。   贝格莱德城又名“天使之城”。   它被连绵的图尔古山脉怀抱其中,天气好的时候,青黛的松林与乳白的城堡墙壁, 高高低低的玫红色屋脊一起构成画家笔下精巧的杰作。作为两个帝国最尊贵的王者会面之地,它这段时间更是被好好地,从里到外好好清理装扮了一遍。   铺着石板的街道两侧所有房屋都装缀着绯红或白金的绸缎,所有窗户都明亮如镜,所有墙壁都洁白如雪。玫瑰和百合组成了新的图纹象征着两个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的结合,也暗示了今天在这里将有一对身份非同凡响的年轻人对彼此缔结神圣的誓约。   南北两座城门所连接的道路上都铺着红毯,地毯的尽头是克什米亚大教堂中殿左右大门。   教堂大钟响了。   庄严、厚重的钟声里,两位年轻的君主向彼此走去。   乐曲声在图尔古山脉怀抱里向外扩散。贝格莱德的居民见到了他们一生中所见最盛大的仪式,高大的骏马,华丽的服饰,琳琅的珠宝让人目不暇接。   当双方的队伍抵达克什米亚大教堂的时候,管风琴在同一时间被奏响,风声与旋律一起灌进整个空间,恢弘神圣如天国降临人间。   奥尔西斯登上了教堂的石阶,进入中殿。   他看见神的玫瑰穿过拱门朝他走来。   ………………………………   “平心而论,我完全可以理解阿瑟亲王殿下的选择……”   多年后,鲁特帝国的诗人保罗·卡拉威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这么写到。   他是1558年奥尔西斯一世与阿黛尔大帝会面的随从之一,亲眼目睹了那场浩大的订婚仪式。   从贝格莱德城返回鲁特帝国之后,他写了无数关于那场会面的诗篇,散文和信件。这些信件成为了后世人们考证阿黛尔大帝与奥尔西斯一世复杂关系变化的重要史料。   保罗·卡拉威,这位向来喜欢抨击贵族文学过于繁冗华丽,力求简洁朴实的诗人在写到那场会面的时候,一反常态,几乎是以他所知道的所有华美的词语,竭尽所能地来描绘关于罗兰女王的每一个细节。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亮红色的长裙,那红色如此逼人如此苛刻,唯有肌肤洁白如新雪的人才敢尝试它。但是在她身上,那红色被折服了,被奴驭了。花瓣一样的裙摆重重叠叠,款款而来时,上面的宝石流光万千。缀满碎钻的半透明银色头纱直垂腰际,像群星倾泻而下,随风亲吻那曼妙腰肢……”   “然而真正令群星生辉的,不是那些珠宝,而是她本人。毫无疑问,神总有一天会将她收回祂的国度——人间何来这般绝色?在万千流光中,她顾目之间,谁能不倾倒在那潋滟的瑰丽眼波?”   “她的美是压倒一切的,是统帅四方的,是让人俯首称臣的蛊惑。胆怯的人,动摇的人,无能的人,懦弱的人……都不该亲眼目睹她的神华,因为那会让他们灰飞烟灭。她重新书写了玫瑰的象征意义,不再仅仅是爱与牺牲,更是骄傲的,不可攀折的,是戴着王冠永不低垂的头颅。”   “你若看见她,你就会明白,一百年,不,一千年,都不会再出现第二位阿黛尔·罗兰了。”   ……   “我是多么幸福啊!”   这位文艺时期的诗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着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令人费解的感叹。   “而你们又是多么悲哀啊!”   ………………………………   没有与阿黛尔女王生在同一个时代,是多么不幸啊!无缘目睹她的风采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庄严的钟声里,目睹年轻的罗兰女王走上高台,人们不约而同地如此感叹。   阳光从教堂穹顶的彩色玻璃窗投入,神启一般笼罩在这两位年轻人身上,哪怕明知到这只是一出政治色彩浓厚的表演,这一幕依旧美得超凡脱俗。   在罗兰帝国的坚持下,订婚仪式中性别的地位差异被抹除了。   整个流程中,未来将“嫁”与奥尔西斯的罗兰女王以同鲁特皇帝完全平等的身份参与,奥尔西斯仅拥有女王未来的丈夫这一身份,而非罗兰国王。这象征着两国是平等结盟而非任何一国成为另一国的附庸。   哪怕最顽固的最野心勃勃的鲁特官员们,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盘算落空了。   相逢在克什米亚大教堂的,不是会为情爱动摇的男女,而是这个时代最年轻也最杰出的强大统治者。   两轮太阳在同一个时代升起,光芒笼罩赤海、天国之海乃至更遥远的大陆。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它们之间会爆发一场新的战争。   此刻,这两轮太阳,终于会面了。 第85章 奥尔西斯   空气中弥漫着杏仁被碾碎后散发出的气味, 以开心果、海枣和石榴为配料的菜肴盛放在水晶盘中,火鸡被安置在小桌正中央,表皮上淋着丁香和葡萄酒混杂成的酱。   年轻君王面对面坐着。   人们为这对新缔结正式婚约的人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隔着轻薄如云纱的垂幔,他们依旧能够欣赏到外面的舞会,而外侧的人却无法窥探到两人正在商议什么。   不论是阿黛尔还是奥尔西斯, 都有意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闲适一些。   阿黛尔拆下了那袭及腰的头纱, 身上繁重的珠宝也去了大半。壁炉将房间烘得暖烘烘的, 露出的肌肤在绯红宫裙的衬托下,越发明净如雪。奥尔西斯也脱下了自己那件因为镶嵌了太多金银丝线和珍珠而沉重如板甲的外套, 只穿着里面典雅的衬衫, 腰身挺拔。不过他的坐姿要相对端正一些, 即不让自己显得生疏, 也不会过于放荡, 巧妙地拿捏着亲近与绅士风度的平衡。   “我该感谢我的兄弟, ”奥尔西斯一手持着银酒杯,一手捻着一枚白色棋子, 没有看两人中间的棋盘, “如果没有他的任性妄为,也许我们的相会还要晚上更久时间。”   阿黛尔半侧着身, 倚着柔软的靠垫, 左手小指懒洋洋地勾着一柄檀木和孔雀羽制成的圆扇:“阿瑟殿下虽然好奇心过盛, 可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与阿瑟相比, 我确实是个无趣的人。”奥尔西斯说, 手中的“白骑士”直走斜跃,踏过了河界,“但我对你的关注, 应该比他更早一些。或许你记得,很久以前,我们的婚约差一点就早早定下了。”   奥尔西斯的话确有其事,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   大约是在奥尔西斯和阿黛尔一二岁的时候,鲁特帝国刚刚实行新教改革,急于找到一位可靠的盟友。而罗兰帝国正与自由商会城市角逐天国之海的航道控制权,两国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蜜月期”内,阿黛尔的父亲艾德蒙三世与奥尔西斯的父亲查理五世的确都有联姻的意向。   “你还记得?”阿黛尔移动“黑战车”,直推向前,“那时候你我好像都还只是孩子吧。”   “是啊,黎赛宫内的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教皇的干涉,我们可以一起长大。”奥尔西斯银灰色的眼睛虽然时常给人冷酷之感,但也带着让人联想起古代骑士的那种严肃认真,“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阿黛尔笑了笑。   如果婚约真的定下,考虑到鲁特帝国的压力,或许艾德蒙三世和国会不会通过那份死刑审判书,而会采取更常见的办法——将她的母亲送进修道院里。   “这都是神的旨意,凡人唯有感叹它的无常。”   她抬起团扇,半掩在脸上,淡淡地叹息。   白骑士在即将被黑战车吃掉前,奥尔西斯调动了白禁卫军直行两步,挡住了黑战车横走的路。   “但你并不信仰神。”奥尔西斯说,语气并不尖锐甚至称得上温和,如果不听具体内容就和初次见面的男女互相避开敏感话题,随意闲谈没有任何差别,“我们都不信仰神明。你会希望神来庇佑接下来的战争吗?”   路维斯枢机能够越过重重封锁,赶在教皇大选之前出现在圣城,鲁特帝国不相信其中没有罗兰的手笔。   但就像罗兰只是在暗中支持路维斯枢机一样,新教皇上任之后,鲁特帝国也不会冒着将罗兰彻底逼向教皇国的风险,在正式谈判中提及此事,而是在棋局中试探,不动声色地进行警告。   “神会不会庇佑,我们又如何得知?”   女人素净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按在黑禁卫军上,毫不犹豫地斜推,以“吃过路兵”换掉了白棋。   她既不承认罗兰曾经暗中帮助了与鲁特皇室有仇的路维斯枢机,也不否定罗兰与教皇国存在暧昧关系。   奥尔西斯抿了一口葡萄酒,不紧不慢地挪动棋子。   “对于圣城来说,旧神派才是信徒,而罗兰与鲁特皆是异端。雅格才会将他们的权冕高高奉起,而教皇国从十二月底开始也在召集舰队。”奥尔西斯的“白骑士”在白王后的配合之下,很快摆脱了黑战车的威胁,反过来先后吃了黑主教和黑王后。   坐在对面的银发女王摇动精美的檀木扇,一副全然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的样子,面上依旧带着浅笑:“我们的圣座大人调动了哪支骑士团?他们不是宣布圣殿骑士团是异端了吗?他们又召集了哪支十字军?”   “玫瑰海峡距离教皇国的距离并不算远。”   奥尔西斯注意到阿黛尔的酒杯放了很久,里面的酒已经冷了,于是替她温酒。   他十指修长,关节与指骨都很漂亮,带有金线刺绣的袖口挽起一截,束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以他的身份这大概是第一次为人服务,但整个动作仍然十分优雅,酒落银盏美的弧线美得像是艺术。   阿黛尔没有忽略他指腹、虎口和掌心处的老茧。   她目光掠过奥尔西斯摘下来挂在墙壁上的黄金佩剑,什么也没说,巧笑嫣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据说教皇舰队的指挥官是医院骑士团的团长,一位经验丰富的海上老将,曾经在柯尔杰岛抵御了乌勒王国的进攻。这样的名刃总不能随意出鞘吧。”   棋盘上黑国王身边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一名黑主教似乎徒劳地在试图阻拦白骑士与白王后的联手进攻。   奥尔西斯银色的虹膜在壁炉的火光下呈现一种金属的冷色调,像一把缓缓压近,声色不动的刀。   锋刃指着罗兰帝国咽喉,而它的女主人以孔雀羽扇轻掩了半边脸,露出的眼尾细细长长地掠开,唇角犹自带着柔软如玫瑰花瓣的笑意:“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名刃,比起西乌勒的名刀,哪个更胜一筹了。”   棋盘上黑子白棋纵横交错,已经到了末声。   眼看白王后即将逼近黑国王,罗兰女王指尖推动一枚在角落不引人注意的黑禁卫军。   黑禁卫军向前直进,抵达白方底线,升变为新的黑战车,目标直指横线上失去所有保护的白国王。   一颗原本无足轻重的小兵,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整个战局。   “你觉得呢?”   阿黛尔慢慢地抬起眼,轻柔地拖长了音,像所有新订约的情人那样,亲昵暧昧地念出他的名字。   “奥尔西斯。” 第86章 它适合你   奥尔西斯沉静了片刻, 忽然笑了起来。   在刚才短暂的对视里,仿佛两匹头狼在雪原上相逢,相逢的那一瞬间隔着飘旋的雪对峙, 凶狠冰冷地打量着对方。壁炉的火光投在奥尔西斯脸上, 银灰色的眼眸里那种冷锐的锋芒被藏了起来,重新变得柔和亲切。   “鲁特的确有过入主罗兰的计划。”   奥尔西斯不在意地坦然承认鲁特帝国最初与罗兰联姻的居心。   半开玩笑的口气和缓了原本不知不觉紧绷起来的气氛, 他对双方心知肚明的这件事直言不讳,变相表达鲁特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双方在接下来应对雅格王国的远征前暂时搁置分歧,勉力合作的友好信号。   “这是值得共饮一杯的事。”   阿黛尔莞尔一笑, 举起刚刚奥尔西斯为她温的酒, 没有继续移动棋子。   双方没有再去管那场只差最后一步的棋局,默契地让它停留在了没有胜负的状态。   奥尔西斯举杯, 与她轻轻碰了一下。   “卡佩尔教皇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便是阻扰了当初的那场联姻。”盏沿相撞的时刻, 奥尔西斯突然说道。   阿黛尔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梢。   “你是不能在黎赛宫长大的人。”   奥尔西斯微微弯了弯唇角。   奥尔西斯身上有种罕见的气质, 兼糅了身为君主的冷酷和中古骑士的严肃缄默,一言一行慎重之余, 还带着他自有的决断。就像鲁特的老古董官员们还轻蔑于罗兰的女巫君主,他便已认定阿黛尔绝非软弱无能之辈。   在几乎所有男人都还抱着他们固有的,高傲的偏见,认定女人掌权有违天理的时代, 他举杯朝阿黛尔祝贺。   “尽管对于鲁特而言,这不是什么好事, 但——”   奥尔西斯朝阿黛尔的王冠轻轻一举杯。   “它适合你。”   鲜红的宝石被铸成玫瑰藤蔓的纸条盘绕,精美的王冠稳稳地戴在银发女王头上,光芒夺目。   阿黛尔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脸上难辨真假的微笑敛了一些。她意外地发现,奥尔西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他是真的这么认为——认为一定王冠戴在一个女人头上,没有什么不妥。   “我以为我于你才是真正的敌人。”   她抿了一口酒,意有所指地说道。   奥尔西斯颜色较浅的金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像它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他短暂地露出了困惑的神色,随即他明白了阿黛尔的意思:“从某种方面来讲的确如此。”   为什么阿黛尔加冕为王后会面对那么多非议和苛责?   根本原因其实是长久以来固化了的权力结构受到了冲击。   男性掌控权柄太久,一位女性君主的出现成为了未来女人分隔权柄的讯号。为了捍卫固有的特权利益,男性社会本能地会对女王发动进攻。或是流言,或是反抗,或是抨击,都是这种新旧变化的对抗。   一位女王且是一位掌控实权的有所作为的女王,对男性统治者威胁最大。它打破了古老的禁忌,预兆者女性加入了最王位的追逐,王座的威胁再也不仅仅来源于以往的那些继承人。正因如此,阿黛尔加冕为王后,以雅格国王为代表的诸多传统君主,不遗余力地从多方面进行打压。   这种打压,既是偏见,也是无形的战争。   她与所有男性君主天然地站在微妙的敌对立场。   “但如果一个人,仅仅因为忌惮某件事物,便不愿意承认它存在的合理性,岂不是种愚昧和懦弱?”奥尔西斯微微地笑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就算是将来要为敌的人,在没有反目之前,也可以共饮美酒。”   他们没有再下一盘棋的意思。   今天毕竟是订婚的庆典,第一次相逢后的短暂试探已经结束,两人对于对方都有了自己的判断。剩余的交锋该放到了军事同盟的战争协商会议上去,余下的时间也该表演一下“未婚夫妻”的和睦——在这罗兰和鲁特关系正值蜜月期的时候。   阿黛尔轻笑一声,慵懒地靠在软垫上:“你自谦了,奥尔西斯。你可不是什么无趣的人。”   “我会珍视你的美誉。”   将黑白棋子都整整齐齐地收好,奥尔西斯左臂搭在桌面,右手持着酒盏,靠在椅背上,自如地说道。   他们欣赏起接下来的舞会,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和谐。   或明或暗,有着无数目光时不时投向帷幕后的两个人。   鲁特皇帝和罗兰女王借着下棋暗中试探的时候,不同的目光隔着轻纱帷幕密切地关注着这对“新人”的一举一动,想要判断这对虽然身份再相配不过的年轻人,有没有产生某些不受欢迎的感情。   当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鲁特的人可要比罗兰的人紧张多了。   毕竟,许多年轻的鲁特小伙子频频朝罗兰女王投去目光可不仅仅是出于忧虑——不到半天的时间,“神国玫瑰”的称呼不胫而走。年长的官员还能不失礼,而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却很难掩盖自己对他们尊敬的皇帝的艳羡之意。   就连原本对罗兰女王敌意颇重的莱斯特公爵都不得不承认,这场联姻里,更遭人嫉妒的是他的君主兼好友。   “在她走过来的瞬间,”一位原本倾心于奥尔西斯的鲁特贵族小姐这么对好友感叹,她的嫉妒换了一个对象,“我简直想自己走上去,去牵住她的手。”   看着鲁特帝国的这些反应,罗兰的人们维持着表面的礼仪,心底却无比得意。   他们有一种城里人居高临下看乡巴佬的优越感:   没见过这么美的玫瑰吧?傻了吧?我们罗兰的。   ……………………………………   且不提那天晚上多少鲁特贵族青年神魂颠倒,道尔顿等人脸色有多难看,订婚仪式庆典的尾声,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在两事盟约上签署自己的姓名。   同盟成立,战争的风暴即将笼罩天国海域。   从鲁特、罗兰到雅格乃至自由商会联盟,都在积极准备这场战争。然而战争的影响比这更远,在教皇国里,枢机主教们通过了重整教会军队的决议,医院骑士团登上了舰队,教皇本人捐献了一支桨帆船船队……   它甚至还越过东西分界,波纹扩散到了辽阔的草原。   “暴雨要来了。”   草原上,一名身着劲装的年轻骑士勒马抬头,望向天空。   黑色的雨云一团团地奔涌而来,云团很低,乌压压的几乎触及地面。草原上的风刮起来又猛又烈,像从世界的这一端一直卷到那一端。草被压平得几乎贴服在地面,如果牧人没来得及将牛羊赶回圈中,就别想再见到它们。   风沙从地平线上腾起。   这样阴风肆虐,树折竿摧的恐怖天气里,那名身形不算健壮,甚至称得上清瘦的年轻人却勒着战马,稳稳地立着。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支骑兵破风朝这边急奔而来。   年轻骑士从背上摘下一张弓,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根箭,搭弓拉弦。   咻。   尖锐迅疾的破风声,箭尾的白羽在风中化为寒芒。   骑兵首领一甩马鞭,疾驰而来的骑兵齐齐勒马。一根羽箭在这么大的风里精准地钉在首领马前不到三步的地面上。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草原一片雪白。   射箭的人随意地放下手中的弓,他金子般灿烂的卷发被风吹起,原本就苍白的脸在闪电的光里越显病态。一张漂亮得可以用阴柔形容的脸上,只有嘴唇泛着不正常的殷红,湛蓝的眼睛带着说不出的妖异。   “你们迟到了。”   他轻柔地说。   “将军们要见你。”   魁梧高大的草原骑士收敛了原本的轻蔑,以有些别扭,腔调古怪的天国之海沿岸通用语说道。   “阿瑟亲王。” 第87章 神佑之王   牦牛皮绷成的巨鼓, 犀牛颅骨上点的火。   阿瑟亲王带着一队身着黑衣的亲信,由两名乌勒勇士身后引着,走向草原上的金色大帐。   将军们的亲卫队分列两侧, 皆手握铁骑枪, 面无表情,煞气森森。乌勒人以骁勇彪悍著称, 几乎比西边大陆的人高一头壮一圈,火光下亮铜色的皮肤泛着一层精光。和他们比起来,阿瑟亲王这一行人,就显得格外瘦弱, 更别提原本就比常人还要修长瘦削上几分的阿瑟。   金发蓝眼的亲王殿下不紧不慢地走着, 神色自若。   一行人刚刚踏进大帐中,还未落坐, 就看见一名发辫披散,浑身沾满血污的人挣扎着想要从地面上爬起来。   “滚开!”   男人在瞬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气, 豹子般一跃而起, 撞开原本按住他肩膀的勇士,扑向刚刚进账的阿瑟亲王, 想劫持他们作为人质。   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乌勒成年男子,打猎时不像罗兰人鲁特人那样以火器取胜,而是保留了冷兵器时代近战搏斗的习惯。乌勒囚徒扑来的瞬间,风声中混杂着血腥味。阿瑟亲王背后的黑衣随从的肌肉瞬间绷紧, 下意识地伸手要从腰间拔出枪械来,直到摸了一空才记起面见乌勒大君与将军们时, 他们的武器已经暂时上交了。   咚——   膝盖骨重重磕在地面,大帐内的囚徒被两名皮肤黝黑,行动犹如鬼魅的刺客按住了肩膀。   携带长弓的刺客将弓弦套上囚徒的脖子。伴随着嘎吱嘎吱的, 弓弦收紧后与筋肉骨头摩擦的声音,囚徒的眼睛金鱼般鼓了出来,脸很快地变成可怕的颜色。   跟随在阿瑟亲王身后的随从们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传闻乌勒的大君手下养着一批刺客,当哪位乌勒军事高层的将军被长老们一致认为犯了通敌罪,黝黑的刺客就会携带弓弦前去将他勒死。原本这是种悄无声息的处决,此时却被刻意安排在阿瑟亲王一行人抵达的这一刻。   一个不善的下马威。   囚徒的尸体缓缓倒地,大帐中刀光火光相映,在座者都面无表情。   气氛绷紧像快断开的弦,有人在这时鼓起掌。   “精彩。”   阿瑟亲王笑吟吟地,苍白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鼓着掌,指上的红宝石在火光中闪烁光芒。   “大君的刺客优秀得令人艳羡。”   在他走进大帐起,无数目光早已经落到他身上,观察着他脸上的任何变化。此时,观察他的人后背像被毒蛇爬过一般,升起一股阴冷的寒意。被处死的囚徒,是之前促成了这次合作,在乌勒内部最为支持与阿瑟亲王联合的将军。可怕的是,至始至终,阿瑟亲王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更别提惊疑恐惧。   金帐首座的西乌勒统治者,卡图尔大君缓缓朝他举了一下牛角杯:“亲王殿下的来意我们都知道了,原本我们想派苏曼将军率兵与你协作。不过,你已经看到了……”   牛角杯朝地面的尸首一示意。   “他死了。”   “的确是个不幸的消息,”阿瑟亲王笑意不改,“一如圣特勒夫斯二世重新召集了医院骑士团,红白交织的旗帜已经重新升起,他们携带着火枪与巨炮——想来你们在不久前,都已经再次认识到它们的威力。”   他跨过地上的尸体,自若地在主人没有邀请的情况下,在客座上坐下。   几乎是在他坐下的瞬间,帐中的所有乌勒将军同时拔刀而起,黑衣侍从一抬手,不知以何种方式躲过搜查的袖箭齐齐瞄准首座的乌勒大君。   酒落青铜杯,声如冽石。   阿瑟亲王像草原人一样,屈膝而坐,手肘搁在腿上,为自己倒酒。那原本让他们下意识轻蔑的阴柔长相,在此时透出一种极度危险的诡异——来到这里的,不是固守准备的骑士,不是胆怯的懦夫,而是一个心里想什么谁也不知道疯子。他笑着抬头,朝所有人举杯:   “我亲爱的盟友们,不夺回你们的圣地吗?”   …………………………   教皇的舰队在医院骑士团的组织下集结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紧张而又诡异的气氛从天国之海扩散到赤海。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目光,一会落在天国之海中部,一会落在赤海这边,偶尔也会朝更远的异教徒领域投去一会儿。   正如鲁特皇帝奥尔西斯说的那样,教皇的立场是暧昧的。   他将舰队集结起来,却迟迟没有宣布自己到底要加入哪一边。这给了雅格国王约翰六世一些希望,他的间谍和密探在教皇国内空前活跃起来。   贝尔莱德城。   “第一个进攻目标——”   两位年轻的统治者与他们各自带来的将军们做出了决意。   “森格莱岛。”   这一次联手对雅格开战,罗兰和鲁特选择主动对雅格王国发起进攻。联合行动之前,最重要的事便是敲定战争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作战目标。盟友作战需要顾忌的利益关系太多,目标的选定经过整整三天的激烈争执,这才达成共识。   森格莱岛。   它是雅格王国最远的一个殖民岛和军事基地。   森格莱岛拥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几乎所有在天国之海航线上进行贸易的人都无法忽略它。它位于天国之海海峡海域的最忠心,原属于罗兰帝国。十几年前罗兰输掉了海上战争后,被雅格王国夺走。“谁控制了森格莱岛,谁就控制了天国之海。”早在两百年前,著名的海军将领巴巴雷丁留下了这句名言。   在战争时期,森格莱岛能够成为雅格远征舰队的后方大本营,能够保卫雅格舰队的运输补给。在和平时期,驻扎在森格莱岛上的雅格船队,经手着整个天国海域最庞大复杂的奴隶贸易与非法交易,以岛屿上的军事城堡为后盾的船队还从事海盗活动,狩猎着辽阔海域上的商船。   如果说,玫瑰海峡是连接赤海与天国之海的咽喉,那么森格莱岛就是天国之海的心脏。   “诸神庇佑。”   命令由罗兰女王和鲁特皇帝共同签字之后,房间内的所有人都站起身。   将领们在高诵“诸神庇佑”时,神态肃穆认真。   能够被两位君王带领,参加战略会议的将军自然都不会是什么蠢货。然而,越是经验丰富的海军将领,越清楚海战的风险,越希望得到天意的庇佑。   海战的风险远远超过陆地战争。   大多时候,两个敌对国家的交锋,往往是双方在海湾之间互相寻觅,猎狗一样追逐着敌人的踪迹,突袭与劫掠才是常态。大规模的作战会被双方尽可能地避免,有太多因素影响战争了:洋流的变化,作战季节的短暂,后勤的事故……任何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劣势都可能使胜负在刹那间颠倒。   最细微的风向变化都能覆没一支舰队。[1]   与战争结果的不可预测性相对的,是一旦战败将带来的灾难性的影响。   最典型也最近的例子,莫过于罗兰帝国十几年前与雅格王国的那场战争。   舰队的覆没葬送了罗兰帝国统治两海的荣耀,将罗兰拖入了衰落和内战的深渊。而踏着它的血肉,雅格王国成为天国之海新的霸主,甚至可以逼迫艾德蒙三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两种极端早就沉重的压力,堆叠在所有参与大规模海上战役的人。   ——祈求神吧!因为我们的生死与荣耀决定于祂的怜悯!   “诸神庇佑我等。”   阿黛尔女王站直身,环顾所有人。   今天她的银发没有盘成发髻,也没有披散在肩膀上,只简单地束在脑后。和男士差别不大的骑装模糊了她的性别,现出一种中性的,逼人的俊美。   这句话由她说,远远要比奥尔西斯有说服力——“神佑女王”的名声世人皆知,去年八月的审判是得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所认可的“圣迹”。   开口之时,她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神谕。   在场的人就连鲁特帝国的将军神色间的凝重也淡了几分。   将领们退出会议室,准备双方君主离开贝尔莱德城和紧接着的作战任务。   一名鲁特帝国的将军在离开会议室,站在外面的阳光下时,不由得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回头看了看临时作为双王宫殿的城堡,情绪复杂:“难以相信。”   与他熟识的人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会议刚刚开始的时候,鲁特帝国的将领们在看到罗兰女王坐在会议室里时,又惊讶又愤怒,险些掀桌而去——开什么玩笑,战争可不是女人能够染指的领域。然而三天里,他们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应对来自罗兰女王每一个很有可能发生的假设,全神贯注地解决她提出的每一个苛刻尖锐的问题。   他们根本无法分出心力,去性别这种“旁枝末节”。   “毕竟是受神庇佑的。”   好友安慰他。   …………………………   “诸神庇佑……”奥尔西斯念了一遍,摇摇头,看向站在沙盘前的阿黛尔,“不担心死无葬身之地吗?”   这次战争里,罗兰军队的召集,战争的筹备在女王的号召在迸发出了可怕的力量。鲁特帝国与雅格王国作战是出于利益,而罗兰集野心和复仇于一体,两国参战意志的差异,让鲁特在拟定作战计划的时候稍微退让了一些。   毕竟鲁特帝国只为了平衡局势,而罗兰却是背水一战。   奥尔西斯看得清楚,罗兰的实力其实不强,如果阿黛尔不以自己受神庇佑的“圣迹”为号召,时隔几十年将罗兰的力量拧在一起,赌这场背水而战,那么罗兰再无未来。雅格不会让罗兰徐徐图谋,慢慢恢复,教皇国不会,乌勒不会,鲁特也不会。   拥有玫瑰海峡的罗兰帝国被所有人垂涎着。   它是头伤痕累累的狼,要么奋力一搏,要么迎接死亡。   但如果背水一战失败了,如今被誉为“神佑之王”的阿黛尔,立刻会被打入地狱。她将光环不复,将荣耀不复,现在罗兰子民有多么热爱她,到时候就有多么恨她。到那时候连断头台都会成为奢望,她将万劫不复,将死无葬身之地。   换做他是罗兰的君主,奥尔西斯不知道自己能否如此坦然地承担起这样的风险和重任。   “死无葬身之地?”   银发女王眺望窗外的群山,眼前仿佛又掠过那场审判,掠过那些乌鸦的羽翼,掠过那些意料之中的罪名。   许久,她轻轻笑了笑。   “我是罗兰的女王。”   门外,道尔顿靠在墙壁上,垂着眼。他面无表情,仿佛被走廊的阴影铸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罗兰的……   女王。 第88章 她的豺狼   “他们正在担心您是不是被罗兰的巫女迷惑了。”   莱斯特公爵小声地说道。   他陪同奥尔西斯穿过克什米亚大教堂的宅邸。这座古典时代的建筑灰石墙壁上镶嵌有缀以彩色玻璃的玫瑰窗, 整座宅邸浸没在圣洁浪漫的格调里,暮钟与花园皆是诗人笔下描摹的罗曼史。   “不要告诉我, 你也这么想。”奥尔西斯说,扣好袖口的黄金纽扣,“不要蠢到那种地步,莱斯特。”   莱斯特公爵露出了个尴尬的笑容,挤挤眼睛,带了点促狭和下流,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奥尔西斯打了个手势:“住口吧!不要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公爵遗憾地摊摊手, 放弃了那个精妙的、男人皆知的打趣。就在这时,他看见奥尔西斯忽然停住了脚步,看向另一侧。莱斯特公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微妙了起来。   连接教堂东西宅邸的是一道顶上有十字交叉拱肋的廊桥, 这是一个人正立在束柱的阴影里, 冷淡地与他们对视。   那人面骨强硬,颊线半隐没在阴影里,天生就显得冷酷的下垂眼不带感情看人的时候有种冷血动物般森然的不动声色。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绣花猎装, 袖口束出小臂干练漂亮的肌肉线条,身形颀长气质冷峻。   莱斯特公爵可以百分百确定,他看过来的目光里不带一丝一毫的善意。   公爵退后了一步,他是奥尔西斯小时的玩伴之一, 与奥尔西斯关系亲近,私底下说话不用那么顾忌。于是, 他毫不客气地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揶揄自己这位从小到大都一丝不苟,风度卓然的好友:“看啊,您的情敌。”   他原以为奥尔西斯会想平时一样, 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结果却看到奥尔西斯冷漠地与罗兰的那位元帅对视。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紧绷。   片刻,黑发的年轻帝国元帅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径直离去。肩膀上的黄金玫瑰在转身的时候,于阳光里闪烁了一下。   “听说阿黛尔将王室玫瑰赐给了一个人,作为他的家徽。”奥尔西斯也收回目光,随意地问了一句,“就是他?”   公爵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下子幸灾乐祸不起来了。   “诸神在上!”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奥尔西斯,“您不会……不、不会真的?”   他太了解奥尔西斯了。   以奥尔西斯的性格,绝对不会有什么“随意”之说,他提及什么,就一定是将它看成了必须重视并已经做过严谨调查的事情。他既然连罗兰女王将一朵黄金玫瑰赐给谁,都知道得这么清楚,就说明他早就将所有与罗兰女王有关的传闻都仔仔细细调查过了。   莱斯特公爵的头皮瞬间发麻起来。   他是情场的好手,再清楚不过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如此密切地关注,往往意味着什么。   奥尔西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她可不止是女人,她还是罗兰的君主,是帝国的盟友。”   莱斯特公爵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   还好还好……   的确,罗兰女王与奥尔西斯的婚约本质上是两国的结盟,奥尔西斯不希望看到她的私人感情影响两国结盟,自然要将所有与她有关的绯色留言调查清楚。   “是的,是他。”莱斯特公爵不敢再胡乱开玩笑,严肃起来,“罗兰帝国最年轻的元帅,我们之前干涉罗兰‘属灵之战’的计划就是因他作废的——当时他还只是个上尉,就已经阻击了我们的佣兵。”   说到这里,莱斯特公爵的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阴翳。   “没想到短短几年,他就成了罗兰帝国的元帅。”   “听起来你认为他担任罗兰元帅,对鲁特不是一件好事?”奥尔西斯声色不动地问。   莱斯特公爵缓缓点头,格外凝重:“这个人的军事能力太过于可怕。我在战场上见过他一面,如果不是知道他被罗兰那些朽木一样的贵族的全力打压,我一定会请求您不计代价将他除掉。”   “很少听到你做出这样的评价。”   “如果您在战场上遇见过他,也会这么觉得。”莱斯特公爵说。   他想起那一场仓促遭遇的伏击战。   秋季连绵的阴雨里,莱斯特公爵率领一支佣兵穿过低缓的丘陵。那一年,罗兰内战,短命的罗兰新王去世,王位空缺继承权之争让罗兰政权陷入混乱,这种背景下爆发的宗教战争影响着古老帝国的命运。   就像雅格王国不遗余力地支持玫瑰海峡的当地贵族,建立秘密舰队,约翰六世试图夺取罗兰王位,鲁特帝国也想要扶持一个罗兰的傀儡政权。   莱斯特公爵与另外一名将军奉命进入罗兰帝国。   鲁特帝国没有动用帝国的军队,而是雇佣了一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索亚佣兵。大部队进行佯攻,而公爵本人却带了一支轻骑兵,抄密道疾行,要去与当时罗兰王位继承人之一秘密会面。   这次行动秘密且迅速,一切都经过精心安排。   结果在半路上,他们遇到了伏击。   阴雨连绵的秋季,只有疯子才会在泥泞中一趴就是三天,等待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到来的目标。莱斯特公爵简直想要问对方的指挥官,就不怕他们半路绕道?就不怕他们来得再晚一点?   他狼狈撤退之前,远远瞥了一眼对方的指挥者。   黑发军官提着枪,在硝烟与战火中立在漫长的地平线上。   “是啊,”莱斯特公爵轻声说,“这个世界上,军事天才并不罕见,一位经验丰富的高明将领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那种骨血里藏着太多野心却又一无所有的疯子。他们无所畏惧,在他们的率领下羔羊也会变成豺狼。”   莱斯特公爵顿了顿。   “这样的人如果一直被压制着,也就算了。一旦得到信任与重权,他将会一把锋利无比的战刀。”   “对鲁特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奥尔西斯平静地说,“这一次,如果有机会就除掉他。”   “是。”   莱斯特公爵肃然领命。   他下意识地思考起,如果在战场上营造出合理的“意外”,忘了一开始的惊疑。   莱斯特公爵没有注意到,其实奥尔西斯并未正面否认他的那个猜测。   阳光被石柱和弧拱分割,一块块落到地面上。   年轻的鲁特皇帝看着黑发军官离去的方向,银灰色的眼睛在阳光里呈现出金属剑刃般的质感,带着不易察觉的,私人的敌意。   ………………………………   道尔顿推开门,一眼便找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房间里精美的水晶枝状烛台折射光辉,女王还没入睡,坐在壁炉前的宽椅上。暗红天鹅绒的宫裙垂落在椅边,她整个地笼罩在壁炉的火光里,正凝视着火焰出神。道尔顿站在门口,一时间觉得她面颊的线条像是生生由石头刻成的。   也许,她整个人都是由石头刻成的。   “道尔顿?”   阿黛尔没有回头,略带点疑惑地,轻柔地喊。   “士兵已经征调完毕了?”   “炮手和普通士兵将在可希米亚港和银海湾集结,造船厂自去年开始就已经在准备,根据那位船舶设计师的建议,他们调整了舰队组成。一切准备就绪,”道尔顿踩着柔软的羊毛地毯,朝她走过去,“但我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阿黛尔侧首望向道尔顿,他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   “坐吧。”   道尔顿没有遵从她的旨意在椅子上坐下,而是走到她面前,在椅前的软垫上半跪下来。他颀长高瘦,腰身笔直,半跪时不见屈从谦卑之冭,反而隐隐有种逼人的压迫感。   “我想知道您有十足的把握吗,对于这场战争。”   阿黛尔靠在椅背上,蹙起眉头:“你是将领,道尔顿。你知道战场胜败无常,没有人能夸言自己胜券在握。”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壁炉的火光照得道尔顿的脸忽明忽暗,“现在有人正在全力宣称这是‘天佑之战’,我会尽快遏制这种流言。”   “不需要遏制,”阿黛尔说,“罗兰曾经败于雅格王国,不仅输掉了海域与舰队,还输掉了很多人的勇气和自信。‘天佑之战’的传言能够让我们的士兵勇敢地战胜昔日的仇敌,没什么不好的。”   “您果然知道这些事啊,”道尔顿声调低沉了下来,眉骨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落在他的眼底,像压抑着的即将摧毁平静的风暴,“又或者,这其实就是出于您的授意?”   “你在烦躁什么?”   阿黛尔没有回答,捕捉到了他今晚语气里的古怪,诧异地问道。   “我在烦躁什么?”道尔顿逼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垂于身侧的手忽然攥紧,“我只想知道,您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您觉得自己真的是神佑之人?您是否清楚有多少人对教皇承认您的‘圣迹’心怀不满?”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难以压制自己满心的焦怒。   “许多人接受您——一位女性成为他们的统治者——就是因为您有着‘神佑’之名,如果您得到神明庇佑的荣耀在这场战争中受损,他们就会立刻将您赶下王座。您既然当然能够判断出城堡的防御,那么您就该心知肚明,一场战争有多少风险。”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道尔顿。”   阿黛尔温和地笑笑,语气亲昵。   道尔顿从前就知道她的温和与亲近后隐藏着不会为人动摇的决心,但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痛恨。   “既然您知道,那就让我去压下这种传闻——就算是教皇都不敢以他的威信赌一场战争的胜利。”道尔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怀着微弱的希望,恳求着她改变主意,“答应我,让我制止它,陛下。”   “抱歉,我无法这么做。”   女王轻柔却没有一丝动摇地拒绝。   “为什么呢?”道尔顿目光沉沉地注视她,“您就连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所谓?”   “你听到了?”   女王皱了皱眉,没有否认。   “啊哈!这可真滑稽!”他古怪地笑起来,声音讥讽,“骑士宣誓以生命守卫他的君主,结果君主把自己的生命当成无关要紧的东西?好啊,那您一早就这么告诉我,我一定助您了结自己,十三个港口的主人可比短暂的帝国元帅来得划算。”   他简直就要凭空生出恨意了。   他靠在墙上,听着她在众人散去的会议室里轻描淡写地谈及“死无葬身之地”,听着她平静地说“我是罗兰的女王”……不知名的火在心底燃烧,无数烈焰舔舐着他的肺腑,愤怒与酸涩、疼痛与不忿交织着。   罗兰罗兰。   他第一次如此深深地,痛恨起了这个词。   他以前有多爱她的公正,有多爱她的仁慈,有多爱她的使命,现在就有多恨她的公正,恨她的仁慈,恨她的使命。   他愿为她拔刀,也愿为她出生入死,可她对自己是否会死无葬身之地漠不关心,那么他拔刀他出生入死,又有什么意义?   “您既然要您的骑士看您自寻死路,那您要骑士做什么?”他怒极反笑,站起身,一把扯掉肩膀上的黄金玫瑰,将它抛到地上,“多伟大啊!舍弃一切的罗兰女王!死葬身之地的罗兰女王!您是不是总会忘记,受您恩惠的是什么人?”   “是我的子民。”   火光里,银发女王双手交叠,平静地回答。   “子民?”道尔顿讥笑一声,“像我这样狼心狗肺逼着您签署元帅委任书的子民?像海因里希那样永远不可信任的子民?您是不是忘了到底有多少人对您心怀恶意?”   道尔顿几乎想要放声讥笑,几乎想要愤怒地对她怒吼。   她以为所有人都会感激她的付出吗?她是真的没看到,无数人攀附在帝国的框架上,正把她从头到尾牢牢锁死,吸食她的血肉吗?   “既然您忘了,那就让我提醒您!”   道尔顿抽出枪,几乎是咬着牙,将枪口指向她的额头。   火光里,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骤然绷紧,生冷如铁铸。   “羊毛商人不会看到航海条例正在保护他们的贸易,只会记恨棉花产业的扩张逼得他们降低羊毛价格;平民不会记得您为他们争取了多少以前没有的权力,只会嫉恨觉得他们的特权还不够多;越贫穷的人越贪婪,他们不会感恩您让他们免于冻死,赐予他们棉布他们就要求你再给他一辆马车,赐给他们马车他们就要你再给他们庄园;贵族不会管自己会不会将罗兰腐蚀枯倒,谁动了他们今天的利益,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弯下身,将面庞贴近脸上仿佛带了面具般的女王。   “看啊,多的是我这种发现您毫无追随价值,就要拔枪射杀您的人!”他的神情透出满满的,不加掩饰的恶意,“您觉得宽恕和恩泽能赢得忠诚吗?多么天真啊!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我这种卑鄙狠毒的人!”   “您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人一边受着您的恩惠,一边在酒馆里对您破口大骂吗?您知道有多少人日日夜夜诅咒着,希望您这种带着王冠的女人,这种怪物这种巫女,赶紧被扔上火刑架吗?”   “哈!”道尔顿尖锐地笑起来,“猜猜看,您要是输了,谁会记得您是为了谁背水一战?”   阿黛尔一言不发。   “多么崇高啊!”道尔顿满心怨怼地赞美,“您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您除了罗兰还有什么?您是不是眼盲耳聋?是不是没看见它正把您吮食,直到您血干肉尽?”   “所以呢?”   她缓慢地,清晰地问。   “我就要死去,要一身污名,那你呢?”   火光落在她的眼里,道尔顿在玫瑰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你呢,道尔顿?”她的声音很轻,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细响。她的眼神静得像片死去的海,也曾汹涌,也曾咆哮,如今仅余承纳一切的静默,没人能看到她心底真正的喜怒哀悲,“我会死去。”   “我会死去,他们会把我推上断头台,将我的头颅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很轻的声音,落在耳中带着微微的寒意,挥之不去。   道尔顿的唇线扯得那么紧,像生生掠出的刀刃。他咬紧牙,想要无动于衷,想要铁石心肠。   但那声音轻飘飘地,无喜无悲地落着,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随之浮起了触目惊心的画面……刽子手挥起了刀,鲜血瓢泼地破溅在地面,宫裙脏污坠地,粗糙的手抓起了紧闭双眼的苍白头颅,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干枯如纸,天鹅似的的脖颈被斩断,血肉白骨……   不,不要再想了。   这又是她那套玩弄人心的把戏。   “他们会把我的身躯抛在郊野,鬣狗和乌鸦从天空上飞下,为了谁先啄食血肉而打架。而我的头颅,会被插在旗杆上,挂到城门上,谁路过都可以指着骂一句‘婊子’,谁都可以吐上一口唾沫……”   他握枪的手手背上绷起青色筋络,剧烈地颤抖着,生平第一次握不住枪。   “道尔顿,”她问,“你要怎么做呢?”   他要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暴烈的,凶悍的,无法控制的情绪,那些画面带起的是比支配他一生的野心更强烈更可怕的愤怒和仇恨。   枪掉落到地上,他扣住了她瘦削的肩膀,凶狠地、绝望地亲吻着她,像要把她说出的那些话全都撕咬粉碎。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尔顿立刻抓住了它,紧紧地握住了。   “我……”   他用力地拥抱住银发的女王,像唯恐下一刻她就永远消失在黑暗里。他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扭曲着,像在笑,又像在哭。   “杀了他们!” 第89章 僭越索求   “您还想要什么?!”   壁炉的火光色调暖黄, 阿黛尔的银发被拨到一边,露出的脖颈肌肤素白近雪, 线条婉转如被捕猎的天鹅。她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也听见道尔顿急促的呼吸,黑发军官固执地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手指,紧紧扣着。   指骨相烙,年轻男性的血液为她炽热。   道尔顿与他的女王额头相抵,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够清楚捕捉到彼此虹膜里的所有光亮晦暗。   黑发军官报复般地嘶哑质问,颧骨侧阴影深刻。   “道尔顿。”   阿黛尔轻哑地喊他的名字。   火焰跳动着, 黑发军官下颌骨的关节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剧烈咬合着,面颊的线条在明暗里抽动着。连他自己不清楚,此刻汹涌聚集在胸膛里,让心脏剧烈跳动的情绪到底都是些什么。   他绝望而愤怒地想要指责, 想要问她满意了没有, 看他明知道有可能是诡计还无药可救地发疯。   但那些画面还在他眼前盘旋着,鼓动着他的恐惧,话只要一出口, 就要不受控制地变成连自尊都不要了的乞求。   ——求天地,求神明也求恶魔。   求世间万事万物,求那些画面永远不要变成现实。   在所有乞求涌出口前,他手臂横过银发女王的腰肢, 用力得几乎想要将她就这样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只觉得,总会有改变的。”   她叹息, 声音很轻。   但他们这么近, 近到能够捕捉声带的每一次震动,能够捕捉那隐藏在坚毅盔甲后的疲惫。道尔顿不再看那双令他坠入沼泽的眼睛,将自己的脸颊与她的脸颊紧紧相贴, 牙关紧咬,不肯再说一句话。   僭越般索求她的温度。   却臣服地单膝跪着。   …………………………   “神啊,我求你   凭你的公义,凭你的仁慈   凭你永恒的智慧来庇佑她   求你救她再不受任何刀火[1]   ……”   钟声一层层地扩散进玫瑰海峡清晨的空气里。   马勒随着晨祷的人群一起就要走出教堂,耳边还隐隐回荡着唱诗班的歌声。他依旧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样子,深深凹陷的脸颊仍然有些吓人。但和刚刚逃出自由商业城市的时候相比,好了很多。   似乎已经有了一股力量正在支撑着他残余的形骸。   “马勒。”   有人在后面喊住了他。   马勒转身,看到一位穿着黑色常服的神父,立刻欠身表达敬意。   喊住他的神父很年轻也很严肃,眉骨若鹰翼,眼睛是锋锐的钢蓝色,黄铜铸造的十字架垂坠在黑色法衣胸口。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袖口边的一枚宝石纽扣。马勒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神父是什么身份,只知道那天这位神父的一句话,让圣艾尔大教堂的主教同意将他的孩子葬在墓园里。   “过两天教堂有个互助会,”神父说,“为所有遭难的兄弟姐妹们祈祷,同时帮助你们这样新来的同伴,你来吗?”   他过于严肃的神情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在邀请,而是在呵斥。   “好的……”   马勒有些吃惊地回答。   从自由商会城市逃出的新教徒们获得罗兰帝国的允许,在港口城市住下来,但外来者与当地人之间还是有一些陌生感,往来并不多。   得到马勒的回答,神父点点头,在一本名册上记下了他的名字。   马勒等了一会儿,看神父没有再说其他的意思,就要转身离开。   “马勒,麻烦你邀请更多人。”   神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将纸和笔端端正正地收了起来,朝他颔首,口吻郑重。   “好的。”   高瘦的船舶设计师迟疑了一会,没有拒绝这个委托,他也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离开教堂之后,马勒托人向海军那里请了假——他现在担任着一批船舶的设计。在出发去邀请其他人前,马勒的脚步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沥青与油污的大衣,迟疑了片刻还是折返回到房间里。   作为受海军聘请的船舶设计师,马勒的生活待遇要比其他丰厚许多,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自己的外在形象了。   ……从他的妻子被绑上火刑架起。   他生疏地打开柜子,翻了件干净的棕色外套出来,不熟练地寻找搭配的衬衫夹克……鬓发蜷屈脸颊红润的玛丽总是一边埋怨他,一边用最短的时间帮他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苍白的手指扣好每个纽扣。   马勒戴好帽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帽子有没有选对,他不是玛丽,分不出两顶差不多的帽子有什么区别,拉开门。   海风灌了进来,他打了个激灵,像被人从一场噩梦里拽出,来玫瑰海峡这么久第一次真正打量这座城市。   神父给了他一份地图,上面还标注了哪些地方有逃难者居住。   拿着这份十分详尽的地图,马勒有些不明白神父为什么要让他来邀请,要知道他不是口齿伶俐的人。   走在街上,一名旧神派教徒打扮的男子迎面而来,马勒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身,本能地想要找点武器。很快地,那名旧神派教徒与他擦肩而过,看到这位憔悴古怪的陌生人神色仓皇,还停了一下,提醒他帽子歪了。   马勒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博德路城了。   这里没有异端审判,空气中也没有皮肉烧焦的恶臭。   肌肉换换放松了下来,马勒有些茫然地站在路口,环顾四周,发现他没有在玫瑰海峡见到任何一个火刑架。   太阳光柔和地铺在海港城市灰色的石头建筑上,街道两边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玫瑰花,绿色的枝条与新叶沾着闪烁的晨露。有几朵早开的玫瑰花边柔软娇艳……马勒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座城市的玫瑰随处可见。   ……是因为“玫瑰海峡”吗?   他猜测。   春日新叶与鲜花总是能给人带来抚慰,马勒看了它们一会儿,仿佛也有点了力量。他正了正帽子,朝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第一个位置走去,那里是玫瑰海峡的港口工地。   作为一名船舶设计师,马勒对工地并不陌生,但等他走到这里还是不由得有些惊愕。   没有响亮的挥鞭声,没有走来走去的监工,没有狂吠不止的猎犬。   太奇怪了!   他不得不在沙滩上走了一圈,再三确定自己没看错。真的太奇怪了!没有鞭子没有贵族仆从,但拿着一卷卷图纸的负责人和成堆成堆的木头石料,来来回回忙碌不休的工人,已经大体完成的干船坞结构,又无一不在证明,这的确是港口的工地。   一堆疑问淹没了马勒,他顾不得尴尬,急忙找到一名认识的也是从自由商会城市逃难来的新神派教徒杰姆。   杰姆穿着件沾满泥土的短外套,额头满是汗水,但精神很好,一点也没有马勒想象中的愁容。他和一些一起逃来罗兰的工人一块儿干活,看到马勒后高兴地和他打了招呼。   “是王室直接雇佣你们的?”   “提前完成还有另外的奖金?”   “就算是联盟的十三委员会也不会这么慷慨吧?”   “王室真的没有拖欠过一笔薪水吗?”   ……   得到答案之后,马勒的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他听着杰姆大概地介绍了一下港口的情况,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按照这种标准罗兰帝国的那位阿黛尔女王要拨出多少钱款,投入到这些基础海军建设中去。得到的数目让他无法相信——她几乎能用这笔钱去雇佣一支佣兵了。   “听说……罗兰国库的确是拿不出余钱来支付工人的工资了,”杰姆瞅了一眼四下,凑到马勒身边,小声嘀咕,“好像女王陛下把自己的几座城堡给抵押了。”   马勒错愕地看着他,又看看工地。   这一次他发现了更多与印象中不同的地方,这么早就开始干活,工地上的工人们脸上没有一丝怨气,他们干活的迅速像快得跟死神争抢时间一样。马勒记起了一个之前他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来到玫瑰海峡之后,从来没听海军那边说过没有足够的船坞和仓库来建造和修建船只。   可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谁都知道,罗兰的玫瑰海峡港口衰败已久,腐朽陈旧。   他来到玫瑰海峡所见的海湾分明有着数不清的木质仓库和船坞滑道,满载木材、绳索、焦油和帆布的驳船从来不会没有停靠的码头。这真的是他听说过的那个海军衰败的罗兰吗?就算是以富有著称的自由商会城市,也没有这样繁忙的港口。   马勒还没搞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姆得知他要去邀请其他人参加互助会后,便热情地主动陪他一起去。   “羊毛工人大部分是住在东边的城区,不过他们现在好像不是在洗羊毛,而是……嘿,伙计你看我里面这件衣服!”杰姆扯出一节袖口让马勒看,“他们把这玩意儿叫做‘棉布’,这东西好啊,又暖和又舒服,还比羊毛便宜多了。”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玫瑰海峡最贫穷的东区。   马勒发现这里不少人也穿着杰姆口中的“棉布”,其中以女孩子居多。穷人家的女孩子干瘦纤细,她们珍视万分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简单如修女的白裙给总是阴暗污秽的街道带来些许明亮的气息,像一缕缕落进这边的晨光。   “啊,她们的裙子是恩赐之布。”杰姆居然显得有些羡慕,“好像是之前圣灵节,罗兰女王赐给她们的,那天女王好像也是穿这样的裙子……她们应该是要去圣灵显迹广场那边。”   “什么广场?”马勒问。   “圣灵显迹的广场,”杰姆重复了一遍,“他们还想在那里为女王立个雕像,啊,对了前段时间有个叫什么赫米什么的家伙不要一分钱,主动要为他们雕刻。”   “赫米索亚?”马勒不怎么确定地猜测。   赫米索亚是现在最有名的雕刻家之一,也是最傲慢的雕刻家之一。马勒就听说以前自由商业城市执政联盟出了高价,想请他为十三行会雕刻塑像,都被他拒绝了。   “那家伙工作的地方就在广场附近,要去看看吗?”杰姆问。   马勒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两人加快脚步穿过了这条长巷,玫瑰海峡的广场出现在他们眼前。   广场上有不少诗人正在诵读自己的诗歌,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商人正在摊铺前激烈地争吵。赫米索亚的工作地点在广场东南边的一处,两人走到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雕刻家正拿着凿子工作着。   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初步显现出年轻女子优雅的身形。   马勒确认了这位主动请缨的雕刻家的确是曾经拒绝自由商会城市的那位赫米索亚。   傲慢的赫米索亚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柔地拂去石像的尘灰。古怪的态度看得马勒毛骨悚然,总觉得这家伙不是在雕刻人物,而是在膜拜什么。   杰姆耸了耸肩,带着他离开了这里。   他们穿过了东城区。   夜幕降临时,马勒在杰姆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神父的委托。   教堂钟声敲响,神父像在教堂里等了很久,马勒将地图交还给他。神父没有询问有多少人答应参加互助会,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神父就算是说着祝福,也严厉得像布道时的告诫,“新的生活总会来到。”   马勒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神父早就察觉到他与他人的孤立割裂,意识到他对世界的怨怼和仇恨。   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的念头。   从他的妻子被绑上火刑架起,从他的孩子未出世为成型就被取出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没有了。为什么神会允许这样的惨剧发生?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的命运?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早已经沦为地狱,为什么在罗兰在玫瑰海峡却是截然不同的情景?这多么不公平啊!   当神父将手放到他肩膀上的时候,马勒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将所有疑惑和不甘倾泻而出。   他幡然醒悟自己刚刚说了多少不记恩德的话,那些嫉妒自私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神父没有苛责他。   “因为有人竭尽全力救赎我们,”神父说,“我们这些被拯救的人,无法回报她什么,只能努力去帮助你们。”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神父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他最后一句话比起祝福,更像一句发自内心的预言。   教堂的暮钟撞响,洪钟惊起白鸽掠过天空,远处港口的灯塔亮了起来。   冠以“太阳”之名的灯塔高达四百裸持,花岗石与铜铸成的塔身巍峨如沉默守卫海港的巨人,八角形塔顶八根石柱立着的太阳神手中燃起了不灭的火焰。火焰被镜子重重折射,光照远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勒喃喃,也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朝神父深深地鞠躬。   神父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走时,马勒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教堂庭院中的年轻神父,他眺望着太阳塔,身形瘦削而笔直,伸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马勒隐约猜到这位神父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   “神啊,我求你   凭你的公义,凭你的仁慈   凭你永恒的智慧来庇佑她   求你救她再不受任何刀火[2]   ……”   罗德里大主教站在暮色里,他奉女王之命,秘密离开北上的队伍,来到了玫瑰海峡负责与埃尔米亚大陆建立贸易点的机密事务。   他在心口画着十字。   “……我求你,求你庇佑她。”   战争将至,已经不信神的神父为一个人低声祷告。   作者有话要说:  [1][2]编引经31:2-31:6 第90章 一份礼物   “难道流言是真的?”   一个人从另一侧转了进来, 恰巧听到他最后的那一句低语。   来者蓄着一把络腮胡子,椭圆形的脸上前额略显狭窄,嘴唇像枯木龟裂的干树皮一样。他同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羊毛长袍, 风尘仆仆的憔悴样子,让人拿捏不准他的年龄。   “威勒纳特。”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 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被称为“威勒纳特”的修士向后退了一步, 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曾经的大学同学,最后咧了咧嘴:“接到信的时候, 我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下来了。差点从二楼跳下去逃跑,生怕下一秒就有名穿着黑衣的骑士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拖出去扔上火刑架。”   “如果你那么希望,我也可以现在就为你安排。”   罗德里大主教朝几名修士颔首, 接着转身往教堂里走去。   那几名穿着黑沉沉外衣的修士一言不发地散入了教堂外的街道中。   这幅情景看得威勒纳特修士打了个寒颤, 忍不住怀疑自己来到罗兰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说实话, ”他不敢再去想那些黑衣修士的身份,追上罗德里大主教的步伐,“这的确很让人惊讶, 各个方面。”   学生时代, 罗德里是圣约翰学院里课业最优异的那一个,同时也是与周围人最格格不入的。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学院有个货真价实履行了每一条清规戒律的怪胎。当时圣约翰学院附近不远处就是一片妓院区……啊哈!神学生去那里的时候,心安理得地以教皇都有成打私生子来安慰自己,唯独罗德里没有。   连最有经验的妓女都无法熔化他那岩石般的冷硬严厉。   不解风情的“圣人”。   这虽然只是个私底下的调笑,但也足见罗德里堪比狂信徒的虔诚程度了。   就这样一位笃信到令人敬畏的家伙, 有朝一日突然愿意庇佑一名被追杀的异端, 简直就像狮子放弃食肉一样让人惊愕。   “手稿在哪?”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留给威勒纳特放松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直切正题。   “带来了。”威勒纳特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将手中的提箱放到桌面上, 借着烛火的光像打开一件危险武器一样打开了它,“一共两百二十一页,全部都在。”   《血液循环与再论教义》。   烛火光下,手稿的扉页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略带倾斜的字体。   就是这样一份看似平常的著作,前段时间在教皇国掀起了一场险恶的阴谋。   著作的作者米歇尔是圣城一名枢机主教的医生,他再一次偶然的解剖中发现了人体心脏血液循坏的事实。然而这与人们长久以来接受的“灵气”说不符,米歇尔医生在他的手稿中论述了心脏工作原理,并由此引申出了对教义的疑问。   原本如果这只是私人笔记,还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不幸的是他私底下将自己的发现与疑惑,同朋友交流的时候,一个人将他的想法泄露了出去。   “圣特勒夫斯二世可不正急着继续进行他的归洁活动,”威勒纳特耸了耸肩,“连一天都不到,他就被宗教审判扔上了火刑架。那个倒霉蛋要死地把这烫手的东西塞我手里了……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他想借此害死我了。”   威勒纳特还在喋喋不休,却只字不提自己带着被判定为“异端邪说”的手稿在圣城,在整个世界最强大的宗教审判所下东躲西藏的狼狈。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他。   节骨坚韧的手翻开了那份手稿,钢蓝的眼睛像猎取目标的苍鹰一样,迅速地在上面掠过,将血管与心脏的解剖图,否定灵气与圣说的注释检视过。   他看得很快,又对后面那位不幸医生的疑惑不感兴趣,短短一会儿,就将前面他最关心的内容浏览完毕。   “我可以提供给你一批印刷机和工人,”他合上手稿,冷静地打断威勒纳特无意义的叨叨,“一个条件。”   “什么?”   “把所有印刷出来的书,分发到教皇国去,送到圣城去。”大主教以平静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   威勒纳特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一瞬间惊慌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怎么知道……”他及时地打断了话,但脸上已经将疑惑写得清清楚楚——罗德里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圣城建了一个秘密组织?   恍然间,威勒纳特想起一个传言,似乎他这位曾经笃信的老同学,不仅背叛了信仰,还已经堕落成了一个与阴谋为伍的情报头子。   他瞠目结舌,忽然有几分相信那个离谱的传言——罗兰大主教与罗兰女王的。   “好。”   最后,威勒纳特艰难地同意,只是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女王陛下知道你这么做吗?”   “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窗外的玫瑰海峡,“你们的战争也要到了。”   “战争无处不在。”   …………………………   没有人对空气中的紧张讯号视而不见。   指挥舰上,阿比盖尔刚刚巡视检查完战船,她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会不远处的士兵聚集点。   海风从造船厂的方向吹来,风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古怪味道。当沥青和坏掉的动物油脂放在一起熬煮的时候,就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些经过熬煮的动物油脂涂抹到船身上后,能够提高战船的防水性。   风向上方是日夜开工的造船厂。   运输的船和车队也正源源不断地赶来,经过两次烘烤的饼干整箱整箱地被搬运上船只,标枪、炮架、木料、绳索……仅仅玫瑰海峡一处港口,为大规模战役准备的物资就已经多得惊人。   “你应该留下来,驻守玫瑰海峡。”   被誉为“帝国守卫之剑”的博利伯爵穿着军装,从后面走了上来。   这位驻守玫瑰海峡将近一生的将军正皱着眉,对女王做出的军事委任不太赞同。   “您驻守玫瑰海峡的时间比我长,这一次出征雅格,海峡的舰队也会被抽调走很大一部分。我可没那个本事在这条件下守住帝国咽喉。”阿比盖尔懒洋洋地说,她后背靠在栏杆上,鞋跟交叠,姿态随意。   博利伯爵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两声,却也没有再坚持由他率领舰队远征。   他们都心知肚明,以博利伯爵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远洋航行的风波。   博利伯爵沉默了瞬间,他望着太阳塔的光落在海面上,一瞬间这位执拗的将军老了下去。   “帝国的命运在你们手中,”许久,他说,“守卫它。”   阿比盖尔挑了挑眉,想起博利伯爵是十几年罗兰和雅格海上战争的亲历者。   博利伯爵来见她的真正目的,似乎就只是最后这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要回到岸上去——他已经将伴随他大半辈子的“郁金香”号交给阿比盖尔了。   “罗兰会夺回所有岛屿。”   阿比盖尔在他背后抬高音量,朝他喊了一句。   博利伯爵脚步顿了顿,他深深吸了口气,脊梁笔直地离去。   ……………………   当天晚上,阿比盖尔在船长室里摊开了她的私人日记本。   作为一个带着点玩世不恭嚣张意味的前海盗头子,写日记这种事情,似乎和阿比盖尔不太搭。她原本也没有这个爱好。   “……”   写日记的习惯是从那天带阿黛尔偷溜出来后养成的。   “可惜没看到日出。”   阿比盖尔始终记得阿黛尔的轻叹。   她们在短暂而又宝贵的夜晚奔过沙滩,一起偷溜进港口的战船,她还带她去见了那群蠢得不得了的手下……就像蔸兰精灵真的施展了它的魔力,她们短暂地丢下了一切,奢侈地抓住了一把细碎的淘气。   阿比盖尔将一把顺手偷来的浆果分了一半给她,她轻轻哼着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给她听。   她们把回去的路走得很慢。   会和她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一起分享尚带酸涩的浆果的阿黛尔存在得那么短暂,只存在那个晚上。一夜过后,那些无忧无虑的幻影就从她身上消失了。太阳还没升起,漂亮的银发朋友侧头看着远处透出一点暗红光亮的海面。   “可惜没看到日出。”   阿黛尔带着几分遗憾地叹息着,却没有要求再多放纵一会。   她只是留恋地看了一眼,就转身走进了城堡的森冷中,没有怨言地重新戴上王冠与枷锁。   没有关系。   阿比盖尔一边写日记,一边在心底哼着那一夜的旋律。   她可以看到日出,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精彩的有意思的事,她可以把它们全都记下来。   所以她开始写日记,写她看到路边的小孩们举着蔸兰跑过,写她看到从埃尔米亚来的第一批商人,他们肩膀上的铜章形状像翅膀,他们在街头表演种下种子立刻开花的魔术,写她看到西乌勒的流浪者保留了吹骨笛的习惯……   她把遇到的,所有美丽的,又或者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全都记了下来。   “希望你喜欢这份礼物。”   阿比盖尔端端正正地在这本日记最后一页写上这句话。   写完后,她自己又看了看,有些忐忑。阿比盖尔希望自己的礼物能让阿黛尔高兴点。她不确定阿黛尔会不会喜欢这份礼物——与人们经常送给女王的珠宝、银酒杯相比,它廉价得简直一文不值。   顿了顿,阿比盖尔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第一次送朋友礼物的阿比盖尔。   但愿这句话不会显得过分紧张。 第91章 獠牙相对   在所有停泊在港口的战船中, 最耀眼的是指挥舰“郁金香”号。博利伯爵将它交到新统帅之前,对它做了一番不小的改造。如今,战舰上十字剑和玫瑰组成的军旗高高飘扬, 船尾装饰着代表女王本人的玫瑰和金字的箴言:“荣耀至上”。   阿比盖尔写日记时,的确只是个捏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蔸兰枝条, 忐忑而又珍视的女孩。但等到她走出船舱,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便是威严日盛的新任海军统帅。   她肩膀上的黄金穗子摇晃闪烁,有力笔直的长腿被收束在军装长裤中, 自膝盖以下的小腿包裹在战靴之中。她一边走一边不紧不慢地扣上外套的每一颗纽扣,钉铁的鞋跟将甲板敲得铿锵作响,犹如一柄战刀劈开一切迎面而来。   指骨修长的手扣好最后一颗纽扣,帝国女将抬头。   一轮旭日从海平线上跃起, 光落到她的头发上, 耀眼得像火焰烈烈燃烧。   她简洁有力地下令:   “出发。”   港口的礼炮在同一时间响起, 鼓点声中铁锚破水而出,船帆升起鼓张成洁白的贝壳,船桨击碎粼金的海水。帝国舰队分散如弯月般遮盖海面, 向可希米亚湾进发。   ……………………   就像女王的乌鸦散布在自由商业城市、散布在雅格、散布在教皇国一样, 来自不同地方的眼线同样密切地关注着玫瑰海峡的一举一动。阿比盖尔率领舰队驶出港口,紧急通讯便迅速地被送往各个方向。   “显而易见地,并非所有人都希望我们团结一致。”   阿黛尔单手撑着下巴,左手指尖轻点着一份从教皇国而来的文书。   奥尔西斯笑了笑:“圣特勒夫斯二世迫不及待地送来一把刀。”   “是啊,”阿黛尔回答, 自又密又长的睫毛下看他, “这可是一把让我们反目成仇的刀,你要握住它吗?”   “我不至于想去亲吻仇敌的戒指,但我需要你的看法, 阿黛尔。”奥尔西斯平稳地说。   放在他们中间桌面的,是一份教皇的亲笔信。   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在信中先是对这两位年轻统治者的结合送来了祝福,继而看似真挚地谴责了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对教会的诸多不端,末了将征伐约翰六世,以武力规劝他听从圣父教导的职责托付到了阿黛尔手中。   这封信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格外友好——不仅表达了对雅格的谴责,还委婉肯定了本次鲁特帝国和罗兰帝国联合征伐雅格的正义性。但在温暖如老友的话语下,悄然潜藏着两个陷阱。   看似慷慨的谴责,谴责的对象是“雅格国王约翰六世”,而非雅格王国。在教皇国与雅格之间,留着大有可为的活动空间。   圣特勒夫斯二世本人与约翰六世在教皇选举时结下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当然乐意约翰六世早日回归圣父的怀抱。   但死一个约翰六世可不代表雅格就此没有了国王。   “圣特勒夫斯还是枢机主教的时候,活动于图瓦公国一带,距离雅格王国不远。”阿黛尔放下手,手指交叠在一起,“他接触过雅格国内的贵族……我恰巧听说约翰六世的兄弟在自己的领地上建了不少火药坊。假如约翰六世死在与鲁特罗兰的战争中,新的国王继位之后,接手的在战争中损耗严重的雅格,你觉得他会投降谁?”   “你有恩于他,就算要反目,时间未免也太早了些。”   奥尔西斯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里被镀了一道亮边,他的脸庞线条比阿瑟亲王更加深刻,具有雕刻家所钟爱的古典之美。   “如果邻近之处,有火焰将要燃烧,恐怕大部分人是无法安眠的吧。”阿黛尔微笑着,轻巧地避开了奥尔西斯话里鲁特和罗兰两国敏感的地方。   奥尔西斯也像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转而说道:“他主张‘归洁’由来已久,一心想要重建十一世纪的教会制度。他还是枢机的时候,便梦想如此,现在他已经带上三重冠,更希望让失落的教皇权威重新凝聚起来。约翰六世身死、我与你反目成仇,便是他最想看到的场景。”   “我一点也不怀疑你的猜测。”   阿黛尔嗓音轻柔。   这便是埋在圣特勒夫斯信中的第二陷阱了。   作为教皇,按照传统,他的确有权力委任世俗的君主,代替神和他去征伐其他违背教义的国王,以武力迫使他们回到神的怀抱。从神学的角度而言,教皇的委任没有任何错处,但他刻意地忽视了与雅格作战的不止罗兰,在这件事上只字不提奥尔西斯。变相地,以教皇的名义让罗兰压在鲁特之上,由阿黛尔成为此次军事联盟的领袖。   就算奥尔西斯真的如流言般说的“为巫女所迷”,他的臣属以及子民,也绝不会同意这种事情发生。   更何况奥尔西斯本人同样是一位君王。   如果一开始谁也不提,那么还能将战争的领袖这个问题搁置。然而,一旦有人——尤其是教皇这等精神领域的至高者——挑明这个问题,围绕它的矛盾,往往能让许多联盟于内部分崩瓦解。   最为微妙的是,两者间,罗兰的统治者是位女王。   换其他的国王在这里,教皇这种令女人凌驾于他之上的羞辱,足以让两个国家转瞬反目成仇。   “那么,你的看法呢?”   奥尔西斯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圣特勒夫斯二世的这种手段和羞辱对他没有任何影响。除去特定的场合,礼仪所需,他其实并非热衷鲜艳色彩和繁复装饰的人。今天他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外套,让他看起来好似一位从历史里走出的中古骑士。   冷静理智,寸步不退。   “那就按他说的来办好了,”阿黛尔语调轻松,“由我来扮演一回神圣的劝诫者,而你不介意充任一回远征的统帅吧?”   奥尔西斯微微一皱眉,随即领悟了阿黛尔的意思:宗教与世俗的领导权二元化。由她担任这次战争宗教意义上的领袖,而由他担任世俗国家军事行动上的领袖。   这种事史无前例,但不得不说,是目前鲁特与罗兰最好的选择。 第92章 一枚戒指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说, “你想要选择新神派吗?”   “不。”阿黛尔向后靠在椅背上,脸庞立刻隐没进窗棂的阴影里,“诚然, 强调信仰与世俗的分割是新神教派的重要表现之一。但我想你更清楚它的意义在何处——对你我而言。”   “圣父的权柄既然可以被分割,它也就失去了高不可攀的面纱。”奥尔西斯与那双绯红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 “但也许我该提醒你, 有些事情是不可预知的,盒子一旦被打开, 就再也无法停止。”   “我以为这句话该我说才对?”阿黛尔莞尔一笑,“毕竟你已为皇帝,而我仍为女王。”   奥尔西无可奈何摇头。   固然分割圣父的权威很有可能在原本就日渐激烈的新旧教义之争再撒上一把催化剂。而所有思想领域的动荡最大的危险,莫过于它们都有可能猛烈地冲击旧社会——从各个方面。哪怕最高明的统治者, 也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能够左右它。   但恰若阿黛尔所言, 在这方面, 鲁特比罗兰更早地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鲁特的宗教改革进行得比罗兰更早,与教皇国的决裂也更加彻底——鲁特否认教皇对世俗政治的权利,统治者以“皇帝”自命。这一方面, 罗兰虽以“帝国”为名, 但仍可解释为它是对古罗亚帝国的继承,而罗兰的统治者仍为“国王”或“女王”,尚未否认教皇“万王之王”的地位。   “多奇妙啊,”奥尔西斯说,“就像装在玻璃瓶里的电光火花一开始如此微小, 但很快就在空气中碰撞, 迸溅,最后它甚至可能冲破玻璃的枷锁。如果有一天,史书将玻璃的破碎归罪, 你我皆是祸首。”   也正因如此,自古以来,思想的火花一旦出现往往会遭到扼杀。   “你对自己的评价过于谦逊了,奥尔西斯。”阿黛尔亲切地说“你可不是什么无趣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赞美——我可以将它当作夸奖吧。”   “当然,你可以。”   奥尔西斯短暂地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收敛了,但仍在眼睛里残存下轻微的痕迹,就像阳光照射在冬天结冰的银色湖面上,倏忽折射了雪色与天光:“那么,我可以请你将手给我一下吗?阿黛尔。”   “嗯?”   阿黛尔从鼻腔里发出轻柔诧异的单音。   “可以吗?”   奥尔西斯没有解释,虽然是彬彬有礼的询问,但他坐得端正视线不躲不避,玫瑰窗铅条的影子印在他挺拔的腰身上带出种不会引人反感,略带温和的强势。   阿黛尔将手伸出。   奥尔西斯握住它,她的手腕骨很纤细,起伏的线条像青山的拓印。在飞舞着金粉般尘埃的光里,皮肤越发白如净雪,皮下淡青静脉清晰可见。所有艺术家都会以自己能够雕刻出这样一双手而骄傲。   唯一的遗憾就是手上的一道伤痕。   它藏在手心,颜色已经很淡了,平时很难被人发现。伤痕原本是种残缺的病陋,但放在这双手上,却成就了一种极具故事性的悲剧之美。   “它怎么来的?”   奥尔西斯问。   问题本身其实有些暧昧,但他神色自然,既不带同情也不带恶意,就像只是朋友之间随意提及的闲谈。   “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阿黛尔也轻松地回答,“虽然它不是那么招人喜欢。”   她说得随意,但奥尔西斯仔细地看过那道伤痕,过去了那么久,就算是医术和毒药都优秀得近乎巫师的海因里希家族也无法让它完全消失,不难想象当时它以深可见骨。奥尔西斯在她的另一手掌心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伤痕。   它们是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留下的。   面前这位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银发美人曾经在生死一线,握住过一把匕首。只差一点,那把致命的匕首就有可能永远地割断她手部的筋脉。   伤痕横贯了整个掌心,像刀一样,将所有代表命运的纹路斩断。   阿黛尔没有具体讲述的意思,奥尔西斯也没有再问。   他将一枚略带冰凉的戒指套进阿黛尔左手的手指,以练剑时截然不同的柔和力道地将它推了上去。   阿黛尔挑起了一边眉梢,审视地看他。   “我想它更应该属于你。”奥尔西斯从容地说,让她仔细看戒指上的姓名。   阿黛尔将视线移到戒指上,她脸上总是带着的难辨真实情绪的微笑忽然消失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戒指上的字,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戒指上以漂亮的花体字刻着:西索尼娅·格雷。   那是她母亲的名字。   漫长的时间突然被人掀起,被人遗忘的双王时代落满历史的尘埃,有人抹去一小片尘埃,找出了一点微星般的光亮。有多久了……人们已经不再提“格雷王后”也不再提“西索尼娅”这个名字。   她没见过这枚戒指,但上面格雷家族的纹章与母亲私人标记已经说明它的确属于母亲。   属于少女时代的母亲。   “它怎么来的?”   她沉默了很久,摩挲着戒指低声问道。   “梅尔维尔家族与格雷家族曾经也有姻亲关系,”某种程度上,奥尔西斯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有错,就像现在,明明送了一枚戒指,他的解释却客观得好像不带任何个人情绪,“格雷王后年轻的时候将它送给了梅尔维尔家族的特蕾莎夫人,准备黎赛宫的房间时它被一并送过来了。”   许多记忆被触动,带着酸涩的悲意。   壁炉边的火,轻柔替她编头发的手,温暖的怀抱……最后刽子手的刀与血构成戛然而止的画面。   她不知道年轻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和她说过,整个罗兰也没有谁记得。在很短的时间里,她甚至想亲自见见奥尔西斯口中的特蕾莎夫人,问问她,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任性的时候?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都喜欢什么……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柔缓慢地道谢。   “谢谢。”   她说,没有拒绝这份礼物。   她摩挲着戒指上浅浅的刻字,偏头将视线落到了窗外的天空。光和影一起落在她的脸庞上,静默而沉寂得像无声的石像。   奥尔西斯的视线落在她被镀染上一层微光的发上,没有再说话。   关于戒指,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谁会记起那样不起眼的一枚戒指?忽然派人回黎赛宫将它取来,本身更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只是奥尔西斯说得自然,神色上没有任何异样。   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份普通随意的礼物。 第93章 天国之火   “看在神的份上, 陛下。”   莱斯特公爵陪伴奥尔西斯走过长廊的时候,脸色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差,潮湿的空气里他的心情就像腐烂的水果一样, 坠到沼泽里去。   “我不得不告诉您,我看到了危险的讯号。”   就像那枚格雷家族的戒指一样, 是和血相同的红色。他由衷地希望, 那枚小小的戒指只是一个偶然。   “我很高兴你如此谨慎且具有活力,如果你能将它们全部放到筹备军事上。”奥尔西斯回答, 他的语调并不严厉, 但已有禁止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莱斯特公爵立刻打住话, 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他也轻微地松了口气。   好吧……莱斯特公爵想,他的君主兼好友也是位年纪轻轻, 精力旺盛的男士, 会受与之相似的人吸引, 会对拥有那样容貌和智慧——虽然作为一个鲁特人不是很乐意承认这点——产生好感, 是件很正常的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既然奥尔西斯这么说, 就证明他足够清醒——莱斯特公爵从来不怀疑他拥有所有伟大亦或者冷酷君主所该有的品性。   不过, 这并不妨碍莱斯特公爵真心实意地期盼战争早点开始, 他们尽快离开这个见鬼的城市。   于是他思考了一会儿,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雅格人同样在准备着。”   ………………………………   莱斯特公爵的话没有错, 雅格的确也在准备着。   拥有肥胖身躯的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在自由商业城市待的时间越长,他的脾气越差。他翻阅着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委员们送过来的账目, 时不时就跳起来,暴怒如雷地咒骂着。   房间里的大臣们全都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出。   “真是令人震惊,”约翰六世的暴怒平息下来之后, 刻薄地评价送到他桌面上的密报,“鲁特的奥尔西斯竟然是这样一个没种的、丢脸的家伙,他竟然坦然地接受一个女人与他平分统领权,而我们竟然在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杀不掉这种孬种?”   约翰六世因为纵欲和丝毫不懂克制的口舌之香,身上堆积满了堪比棕熊的油脂,也亏得他还算高大,否则光是他自己的肥肉就能够压坏他的内脏。与此同时,他的头发稀疏,眼窝深陷,口中总是散发着作呕的恶臭。   固然,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但这绝不代表他真的愚笨无知。   恰恰相反,约翰六世对阴谋和诡计总有着非同一般的嗅觉,正如他总能敏锐地把握到哪里最有利润可捞。人们常说,如果将他的肚皮剖开,一定能够看到里面的肠子装的都是漆黑如墨的臭水。   就像现在,在得知圣特勒夫二世授予罗兰女王以权力,“规劝”他回归圣父教导之后,他立刻跳起来滔滔不绝地,以就算买空整个教皇国的赎罪券也无法洗清的恶毒邪恶语言,将圣城上下从教皇乃至每一个他知道的枢机主教,问候了整整三个小时。   他还立刻把自己身边的守卫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   令房间中的大臣揪心的是,他还马上派出了一打的刺客。   ……大概很快,他们就会听到约翰六世的几个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兄弟,侄子“不幸”遇难的消息。   其中最令人同情的,莫过于约翰六世的一位侄子。约翰六世在自己的堂兄病逝之后,立刻以国王的身份和他堂兄的继承人未成年为由,夺取了堂兄的城堡和财富,将侄子放到眼皮底下监视。可怜的孩子,今年不过十岁。   没有人敢对此有所异议。   当约翰六世以令人畏惧的劲头发泄了不满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怎么让事情变得对自己的有利一点……战争还是要进行的,只是他不能够再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留在自由商业城市督战,这里就变得不安全了。   借着铲除异端和间谍的名义,他从自由商会的城市商人身上收刮到了足够支撑这场战争的财富,但也成功地让很多人对自己的恨之入骨。他毫不怀疑,一有机会,他们要么会投降教皇要么会投降鲁特,好让他去死。   他得到战线的后方去。   做出决定之后,一道道新的命令,很快地就从约翰六世的口中下达了。   停留在天国之海东岸的间谍们将开始不遗余力地制造鲁特和罗兰的间隙,在鲁特散布关于罗兰女王和鲁特皇帝的流言;军事工程师在森格莱岛的工作进度将再次加快,舰队也该提前起航了……   在约翰六世要求舰队尽早赶赴森格莱岛的时候,他的主教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可是,陛下,我们没有足够的桨手了。”   他道。   约翰六世盯了他一会儿,阴冷得像在看一块没有任何价值的腐肉:“我亲爱的梅森主教,难道你不知道给异端们一个赎罪的机会吗?”   他森然的语气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海上,比风暴更可怕的,是沦为划船的奴隶。   十六世纪以来,桨帆船的桨手除了强制劳役的俘虏罪犯,大多是征募得来。但现在,雅格舰队停驻的摩根港口凄惨的一幕正在上演着:新神派的教徒被驱赶着,登上了船。挥舞着皮鞭的监工将他们每四个一起锁在一条不足一罗尺的长凳上。   这些不久前还是普通平民的人神色仓皇着,其中有不少也是旧神派教徒的一员,只因为他们的亲朋好友中有人是新神派教徒,于是也遭此厄运。   “快点快点!”   监工呵斥着,保持鼓点的节拍。   桨手的手足都有戴着焊死的镣铐,他们挤在小小的一块地方,暴露在太阳之下。   在近旁,雅格军官正指挥着人将一条战船沉到海水中,好让海水将船甲板上的屎尿和老鼠清洗干净。那条船上,骨瘦如柴,皮肤龟裂的桨手眼睁睁地看着海水一点点漫过自己,有些人哭嚎着,有些人木然地看着……[1]   号角声长长地吹响,第一队雅格战船运载着士兵,朝着森格莱岛而去。   …………………………   清晨的薄雾被阳光晕成浅淡的金色。   海因里希找到女王的时候,她正坐在青灰色的石栏杆上,空气中弥漫着黑麦草抽叶时散发出的清淡气息。女王的侧脸在光里就像雪花石的雕像,连阴影都典雅得恰到好处。她的手指搭在一旁,苍白细瘦,骨节凸起。   他原本要说的话忽然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罗杰·克劳利海洋帝国 地中海大决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s:十六世纪地中海的划桨手可以说是最悲惨的角色之一,特别是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与基督教世界开战的背景下,划桨手很多是由被俘虏的奴隶充当,他们被锁链固定在椅座上,不论是睡觉、吃饭还是上厕所都没办法离开自己的位置,可以想象那种排泄物与其他垃圾堆积在一起的样子。正因为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要清洗一次船只,防止疫病横行。清洗时将整条船只沉浸大海里,上面的划桨手呢……会被一并地淹死。 第94章 幽暗之处   “海因里希。”   女王只稍微地偏了点头看他。   她的声音被晨雾浸透, 带着点微寒,也带着点轻柔的潮湿。海因里希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她在想一些重要事情的时候, 都是这个样子。一个很细微,细微到她本人都没有发觉的习惯, 从小保留到大。   “陛下。”   海因里希微微欠身, 同时熟练地收拢琐碎的思绪,这本来是他最擅长的, 但最近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困难。   自礁石城之后, 自那个不甘的迟来的错误之后。   他只能尽量地避免直接出现在她面前, 将自己隐没进深深的黑暗里,但她的声音仍然无处不在。就像蛇在森林里游移穿行, 无论潜行到哪里, 都有雪絮般的风从四面迫近, 一点点夺去呼吸。   “埃尔米亚的商船将在半个月之后抵达预定港口, 新的古里安履行了他的诺言, 萨兰已经在埃尔米亚的艾什港建成了第一个贸易站。自由商业城市已经切断了同我们的贸易线, 商人对战争并不乐观, 我认为到了该公布新贸易区的时候了。”   海因里希站在离女王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他的黑袍沉沉地垂坠着, 上面盘绕着双头蛇的刺绣, 是暗沉的银色同这个家族一般惯于潜匿于灰影中。唯一的例外是他袖口下的手腕。阳光斜穿过冬青、月桂和盘绕铁线蕨雕刻的束柱, 粉尘飞舞的光束里,他露出来的手和腕处就显出大理石般又冷又沉寂的白。   海因里希微微皱了皱眉。   女王靠在束柱上, 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   ……就像血液冰冷的蛇忽然暴露在阳光里,便会条件反射地警戒。   他一贯如此。   或是在回廊上,或是在树影下,或是在门后, 他总是站在昏暗的地方,仿佛本身就是古堡的一个阴冷晦暗的影像。很多东西从那么早起,就已经有了痕迹,可发现它们却好像永远要到很晚之后。   她平静地抹去了那一瞬间掠过的念头,它们几乎没能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痕迹。   “我收到了你辞谢出任军事指挥之职的答复,”女王在海因里希汇报更多事情前将之打断,她微抬着眼睛,脸庞在晨雾中未见柔和,依旧精致强硬,“为什么?”   海因里希避开了她的目光,将视线停落在她雪花石般的手指上。   “这不是好选择,陛下。”他说“请容许我提醒您不要忘记何为双头蛇。以及统帅只需一位,道尔顿便已足够。”   “他是个平民。”   “您一直以来都遗忘了这点。”   “进攻堡垒需要合作,鲁特贵族不会愿意听命平民出身的军人。”女王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很像许多画像上君主握住权杖时的姿势,“骑士们也不会真正乐意接受他的指挥,罗兰需要两位统帅,一如剑有双刃。”   “既然您需要领主与他们的骑士为您而战,您该给他们以他们想要的。”   海因里希没有将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   “又是那句话吗?”女王微微地笑起来,在太阳的光线里,她的眼睛有时会有金色和红色一起闪现其中,但那种颜色也并非在任何时候都会给人以温暖的印象,就像此刻,“物必有价?”   一刻,或者一世纪。   “是的,”他终于打破了沉默,终于与她对视,“物必有价。”   “听起来不错。”   女王站起身,孔雀蓝的长裙裙摆随之出现绵长的褶边,那些褶纹因晨光而献出柔和的蓝色的深影。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她带着蒙蒙的晨光站在那里,背后是地平线上的一线阳光。   他想起那轮坠落的血红色太阳,想起黑暗吞没大地那一刹那,曾短暂覆盖上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掌心像飞蛾轻轻扇过的翅膀。   物必……   有价。   ………………………………   太阳只出来了很短暂的一会儿,没过多久云层就渐渐地低垂压了下来,雨沥沥从天而降。   海因里希站在只剩他一个人的走廊上,看着被放飞的信鸽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庭院中的金雀花、蓝铃花和铁线蕨混杂在一起,在雨中湿润朦胧着。海因里希右手垂在身侧,痉挛般蜷曲握着。   他苍白的嘴唇牵动着,想要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雨水在一个瞬间变大了些。   海因里希脸上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猛地转身拔出剑,指向长廊尽头。   “窥视绝非美德。”   他沉声地道。   片刻之后,掌声响起了,随即一道身影从走廊尽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请不要扣动弓弦,那可不是什么适合用来开玩笑的东西。”   海因里希没有放下剑,也没有松开隐藏在黑袍下的袖弩。   从阴影中走出的人穿着带金百合刺绣的外套,五官与奥尔西斯和阿瑟亲王隐隐有几分相似,年纪要更大一点。他面带笑容地朝海因里希颔首:“早上好啊海因里希先生。”   “这并不是什么适合散步的天气吧,莱斯特公爵。”   海因里希声音平稳。   这个时间本该陪同奥尔西斯处理事务的莱斯特公爵耸了耸肩:“我以名誉担保,站在这里除非有着一双猎犬般的耳朵,否则根本听不到你们的对话。”   他敏锐地察觉海因里希的手腕没有任何一丝动摇。   那种全然的杀意让莱斯特公爵瞬间决定不再废话——这可真是罕见,海因里希家族什么时候会愿意做一些明明知道藏有陷阱的事了?   他不记得海因里希家族什么时候出过情种。   “我是来寻求合作的,鉴于一些流言已经让人过分担忧。”莱斯特公爵说,“我想,您不会希望海因里希家族在这场战争里成为一名平民将领彻底夺取帝国军权的垫板吧。”   “我不至于蠢到协助鲁特削弱帝国的力量。”海因里希冷漠地回答。   “真感人啊!”莱斯特公爵咏叹,“我竟然能够会听到一名海因里希如此重视国家利益。这就是……”   他原本想说“爱情的力量吗”,但海因里希袍袖下弓弩箭尖的微光让他明智地放弃了。   “可惜的是,您在意它,它可不一定在意您和您的家族。否则那么多身份足够的贵族,为何她偏偏挑选了您作为陆军的统帅之一呢?想来您也清楚,你这个统帅只是为弥补道尔顿——一个平民——的身份不足而设。您觉得海因里希家族会不会因这次战争悄然消失?我几乎要佩服您的宽宏了。”   莱斯特公爵诚挚地邀请:“合作吧,我能够帮助您解决掉道尔顿这个麻烦,您会成为唯一的统帅,而海因里希家族也能在这次战争里壮大。而您只需要做一件事——让您的女王陛下知道,是鲁特皇帝除掉的道尔顿。”   “除掉道尔顿是奥尔西斯的意思。”海因里希冷漠地审视他,“但我想,奥尔西斯可没有要求你,让女王知道是谁的旨意。”   莱斯特公爵笑了一声:“不愧是双头蛇家族的主掌者。不错,皇帝陛下没有这么要求,所以这是我与你的合作,一个小小的,秘密的合作。你也看到了那枚戒指吧——毕竟它如此鲜艳耀眼,绯红得能够在寒冬里点燃每个敏锐的人的眼睛。”   “它是一个太过危险的讯号。”莱斯特公爵一摊手,“一位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君主,谁又能肯定他心里不会存着浪漫呢?今日他愿意为她寻找到一枚被人遗忘十多年的戒指,明日未必不会将鲁特的利益迁就于她。”   “在事情发展到糟糕地步之前,设法预防它,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地补充:   “听说她将黄金玫瑰赐予了道尔顿……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得到什么,总是会拼尽一切的,他可以把自己燃烧起来去追求她。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抗拒这种不顾一切的温暖?要我说,您的这位情敌,可要比您,比我尊敬的陛下聪明多了。”   “对于女王而言,您如今只是个叛徒,您甘心永远如此吗?您需要证明自己的忠诚——还有什么比新的叛徒登场,而您扮演坚韧的骑士更能抹掉过去的种种呢?”   “难道您不喜欢她吗?您不想做些什么来弥补与她之间的缝隙吗?”   海因里希将袖剑偏转,收回鞘中。   莱斯特公爵微微欠身,笑容越发深了,透着胜券在握的笃定。   “那么,”海因里希的声音一点点散进雨水薄薄的冷意里,“奥尔西斯知道你与阿瑟亲王的同谋吗?”   莱斯特公爵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第95章 情意绵长   “海因里希家族的蛛网令人赞叹。”   莱斯特公爵很快地就重新露出了微笑, 他单手按在胸膛上,彬彬有礼地欠身。   “我想,坦诚一点的确不是件坏事。”   两把优雅的细剑碰撞, 发出折磨人神经的金属刮刺声。海因里希反握住的佩剑以双头蛇状的护手挡住了莱斯特公爵的偷袭,他抬起了左手, 指缝间袖弩闪烁寒光。   “这可不是合作该有的姿态。”   莱斯特公爵眼神从凶狠狰狞变回亲切热诚, 押注的一击徒劳无功之后,他很快就将自己的真面目重新藏了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 妥协似的将剑重新挂回腰间。   “好吧, ”公爵口吻谦恭,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阿瑟亲王出了什么价格,让世代忠诚皇帝的莱斯特公爵改为他效力?”海因里希说。   “大概就像您当初放弃阿黛尔陛下一样吧。”   在骤然贴近咽喉的剑尖前, 莱斯特公爵微笑地闭上了嘴。   …………………………   “神啊, 永远的永恒的公正者, 怜悯我吧!救赎我吧!”   被判处死刑的人带着浸满硫磺的苦难之冠, 在张牙舞爪的火焰中声嘶力竭地苦苦哀求。铁链被烧得通红, 一个消瘦嶙峋的人最后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散发诡异反胃恶臭的悚然焦物。[1]   风吹过时, 炭屑和一些血肉焚烧剩下的胶状物, 簌簌落下。   几名身穿洁白法衣的修士走上来, 检视那些余灰, 确保这名“异端”和他写的所有文字——那些恶魔撒旦吐向人间的毒液, 都被一起彻彻底底地焚烧干净了。为防止异端的同谋将剩余的尸骨带回去膜拜埋葬——其实哪有什么尸骨啊,不过是一堆难以分辨的残渣, 他们还将“尸骨”从铁链上解下,把稍微大一点的余骨碾碎。   做完这一切之后,一名布道师走出来。   “被撒旦蛊惑的人以他该得的方式结束,我们所有神的信徒, 都当以儆效尤!愿神怜悯你我!”   “愿神怜悯你我。”   在围观者带着恐惧、惊骇和怀疑等情绪的声音里,穿着法衣的审判者们迅速离去。   他们散进了罗纳城的大街小道,挨家挨户地搜查是否有人正在做“下流放荡”的事——赌博、喝酒乃至普普通通地玩纸牌。[2]在此之前格外繁荣的娼妓被赶出了神垂怜的城市……负责这些工作的,不仅仅是教会原来的宗教裁决所,还有许多热心的志愿者。他们都是对圣特勒夫斯二世之前教皇国腐朽现状痛心无比的人。   圣特勒夫斯二世作为枢机主教时期的“归洁运动”终于得以以“神”的名义,轰轰烈烈地推行着。就去年到现在的状况来看,它的热烈程度,超出想象。   人们对此前圣城的堕落深恶痛绝,“回归圣洁”是圣特勒夫斯二世竞选教皇前提出的口号,它罕见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簇拥。   只除了一点,为回归“道德秩序”而所作的种种努力,正在不知不觉地从一个极端的深渊,滑向另一个。   “有人正在散发这些小册子。”带着一,“米歇尔的著作就像夏天的苍蝇一样,不断从各个角落涌出。”   枢机主教没有把后面的那句“简直就像米歇尔阴魂不散一样”说出来。   “米歇尔?”圣特勒夫斯二世花了点力气才从记忆里寻觅出这个名字,“他写的《血液循环和再论教义》?那是不可饶恕的异端之语,把他们找出来,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但是……”卡斯泰枢机欲言又止,“教会中有不少人因您的举动而感到不安了。他们希望能够和您谈谈。”   “我们与他们没有什么好谈的。”圣特勒夫斯二世强硬地打断了卡斯泰枢机的话,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指着外面的广场,“这里,这里是地面的天国,是神的人间之城,但你听听他们私底下都怎么说的——娼妓与盗贼的乐园,罪恶的庇护所。我亲爱的朋友,清醒一点吧,我们已经朽败到即将死去,而在我们的左右是虎视眈眈的鲁特以及东西乌勒。就连原本我们可以操控的罗兰,都已经能够反过来威胁我们了。看看罗兰,看看世界,如果我们再不改正,迎接我们的就是灭顶之灾了。”   “但并非所有的枝节都需要加以利斧火烧啊。”卡斯泰枢机忍不住道。   “你要清楚一件事,”圣特勒夫斯二世冷酷地说,“如果是要校正一棵小树,那么只需要伸出手扶正,再加上几块木板。但如果想要校正一棵早已经长成的大树,就要砍掉它的树枝,搭起不可撼动的支架,至于被砍掉的树枝是否全是有罪的,便已经是一件不值得在意的事。”   “这会给您引来麻烦。”   “一些不合时宜的虫子,”圣特勒夫斯二世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会闭嘴的。”   卡斯泰枢机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感到了不寒而栗的意味。   卡斯泰曾是圣特勒夫斯二世的追随者,在教皇还只是路维斯枢机并被逐出圣城的时候,是卡斯泰在教会中竭尽全力维持住他的影响。如果没有卡斯泰,就算路维斯枢机得到罗兰女王的帮助,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在教皇选举中取得胜利。圣特勒夫斯二世是位笃信着——卡斯泰枢机从不怀疑这点。   他一直坚信,圣特勒夫斯二世能够为了让教会回归圣洁献出一切。   直到现在,他也如此相信,只是这份相信已经带上了可怖的味道。他悚然地发觉,圣特勒夫斯二世的狂热正在驱使他,渐渐地变成了一名精神王国的暴君。作为“路维斯枢机”时总总值得赞美的执着品质,在成为“圣特勒夫斯二世”之后,已经变成了十足危险的□□。   圣特勒夫斯二世正试图让所有人置身到他用那些废纸旧经搭起的思想框架里,要把每个人的意志都塑造得一般无二。   多危险啊!   “圣洁”是件好事,但是不顾古今教义之间的巨大差异,妄图使世界重回旧日不合身框架的人,都是彻头彻底的异想天开。   卡斯泰枢机不得不怀疑起当初罗兰女王派人护送路维斯枢机回到圣城,到底意欲何为。   她是否也看到了这一点?   在一个早已堕落腐朽的地方,送来一位力求是它立刻重归“圣洁”,并且不惜为此采用种种暴力手段的专制主宰,值得是件好事吗?   不见得。   漫长的沉默之后,卡斯泰枢机汇报了另外一件事:   “根据间谍传回来的信息,罗兰的舰队已经抵达可希米亚港。”   “他们要出发了。”   …………………………   可希米亚港。   在确定了由道尔顿和海因里希联合出任陆军统帅,阿比盖尔出任海军统帅之后,罗兰和鲁特的年轻统治者结束了短暂且难得的相会。联盟行动领导权的“二元”化,早已暗示了双王不会让自己的权威屈从于另一方。   奥尔西斯朝西北出发,鲁特的舰队和军队聚集在鲁特帝国南部一个名为“古尔图”的港口,而阿黛尔朝西南出发,赶往舰队和陆军聚集的可希米亚港。   作为陆军统帅之一,道尔顿提前一步来到这里,负责军队的组织。   “我说老大,”副官跟着道尔顿检查军队的弹药,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您怎么能真的先走了呢?白白把陪同女王行动的时间让给了海因里希那个家伙……”   副官一张脸写满了“您到底会不会追女孩子”几个字,和直接说出来也没什么两样了。   道尔顿带着冷风向前走,将一门膛口不合格的大炮记了下来。   副官回头看了眼其他的亲卫,看到他们疯狂朝自己打手势,挤眼睛,示意他千万要努力。   他们的顶头上司从离开贝尔莱德城起,一张脸就冷得像是用生铁铸的。仔细看看,那朵几乎随时都戴在他肩膀上的黄金玫瑰也不见了。没听说女王收回赐予道尔顿王室附庸家族的事,而道尔顿虽然一张脸比铁还冷,但该做的事做得一丝不苟,看样子也没有想要易旗改辙的意思……   综上所述,众人大胆地猜测:   他们以往没有任何感情经历的长官,是不是和女王吵架了?   这群怕死推别人趟雷的家伙。   副官一边在肚子里破口大骂,一边不得不勇敢无畏地试探:“您是不是和女王陛下吵架了?”   道尔顿忽然停下了脚步,瞥了副官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哪敢?”   “唉哟哟!!!”副官看他这样子,几乎要急得跳脚了,“哪有您这么追心上人的啊?您还把陛下送您的黄金玫瑰摘了——以前她给您一朵会凋谢的玫瑰,您都要千方百计保存起来,这回永不凋谢的黄金玫瑰您怎么说摘就摘了?您就不会在陛下面前说些好的吗?”   黑发军官的唇角一下子拉了下来,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   副官还在絮絮叨叨地,胆子大到甚至在建议他去多背背诗集,别总是在女王面前说让人不高兴的话。   道尔顿单手插在口袋里,触碰着那朵摘下来的黄金玫瑰。   在她面前,他就好像变成了难以控制自己的傻子,记不起自己先前准备好的所有言辞,脑海空空荡荡,思绪和语言之间隔了千万重山,永远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背再多情意绵长的诗,又有什么用?   作者有话要说:  [1][2]斯蒂芬·茨威格良知对抗暴力 卡斯泰利奥对抗加尔文[]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第96章 众吻之焚   垂至西边的太阳, 橙色的光透过线条简洁的窗,落进可希米亚港道尔顿的宅邸。   被委任为帝国元帅之前,道尔顿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可希米亚总督, 除去总督府外,他在这里还有一栋不大的宅邸。   从没有谁被邀请踏进这里,与辉煌华贵充满上流社会气息相比的总督府相比, 这座宅邸其实更像道尔顿自己。没有大团大团的繁花雕刻, 柱子上也没有蔓卷的蕨类植物浮雕。只有简洁干练的线条, 方方正正的门窗,灰白的岩石, 再怎么灿烂的阳光也无法让它温暖起来, 始终显得不近人情。   宅邸中仆从寥寥无几。   与那些从穿衣到饮食,从头到脚恨不得都由仆从来完成的贵族不同, 道尔顿不习惯有人靠近自己。无关节俭一类的美德,只是出于多疑和警戒——谁能保证他们手里不会藏着一把刺杀的刀?   站在华丽的总督府里,道尔顿总会觉得那些精美的一切, 全都不属于自己,它们只是他短暂地窃夺来的东西, 随时可能被人夺走。唯恐失去, 唯恐从堂皇梦境跌回臭水沟的不安,驱使着他不敢停歇地向上攀爬。就像个永无休止的诅咒,他总是需要更多的东西来确保自己已得到的不会失去。   只有在这栋隐秘的房子里,道尔顿才能短暂地从四面而来的压迫里挣脱出来。   年轻的军官微微垂着头, 靠着又冷又硬的墙。   在春末微冷的寒意里, 他没有披外套,只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衣角整整齐齐地扎进腰带里。颀长的身影在书房地面拉出长长的纸一样的影。脸庞的线条在微光里过于锐利, 薄得让人觉得冷酷的唇微微抿着,像孤零零站在岩石上的狼,远远看着没有拥有过的喧嚣。   他想着下午的时候副官嘀嘀咕咕的那些话“您就不会在陛下面前说些好话吗?”“永不凋谢的玫瑰说摘就摘……”,将书搁在窗边的桌面上,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璀璨夺目的黄金玫瑰,将它举到眼前。   玫瑰主体以黄金打造,通透如酒的红宝石精心地镶缀在上面。金匠的刻刀一点点雕琢出了女王的个人标志,它曾被她佩戴在肩膀上,人们一见到玫瑰就想起“啊,是阿黛尔女王”。   道尔顿按了按玫瑰枝上的刺,它被送给他的时候,未必是出于真心——那可真是场苦涩的比武。有些时候明知她又在玩那套若即若离,平衡内外的把戏时,他也气恼地想要把它摘下来。但那么久了,它一直都好端端地待在他肩膀上——只除了这次。   他轻轻握起手,掌心铭刻出金属和宝石的凹凸痕迹,又冷又滚烫,像冰也像火。   一种细细的,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她的标记烙在他身上。   后来的人们提起他,不会再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尔顿去,那是一个走了好运的贫贱小子。他们会说他是女王的附属家族,他们会将他的纹章绘制到属于她的那张图谱上,她的名字之下藤蔓延伸出去会有他的名字。   于是便生出了一种隐秘的高兴,好像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点其他的联系,好像他忽然得到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   以他的出身,能得到这么多,已经是无法想象的恩赐。   有多少人想要这朵黄金玫瑰而不可得。   他该知道满足,却无法满足。   大抵喜欢就是这样无比贪婪的东西,不把爱的人或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就不会罢休。他舍不得她化为灰烬,就只能让自己化为灰烬。   那是焦灼的无言的火,燎过脉搏,辗转不得。   最后进退无度。   道尔顿抿着唇,手背盖在了额头上,无可奈何地仰起头。   风灌进来,吹得一旁桌上的书书页哗哗翻动,翻到了其中一页。   一朵每一片花瓣都被仔细保存下来的玫瑰夹在其中,干燥后的香气散尽那花体字的诗行里,诗人在辗转地吟唱:   ……何其混乱而醉迷,何其紧张而贪婪   众吻之坟,你的墓中依然有火   累累的果实依然燃烧,被鸟群啄食。[1]   …………………………………………   猎鹰投下狩猎的影子。   杀气腾腾的西乌勒武士将阿瑟亲王暂时居住的帐篷围了起来。西乌勒的穆萨将军寒着脸,挥刀斩断了帐篷的门帘,   “您什么时候如此急躁了?穆萨将军。”   阿瑟亲王故作惊讶地问道。   穆萨将军的声音低沉如闷雷:“你利用了我,外来者!”   “帐不能这么算,”阿瑟亲王笑盈盈地一摊手,以亲切的口吻说道,“难道我不是替您除掉了马里将军吗?哦,那个倒霉鬼被卡图尔大君绞死的时候,我认为您十分满意,不是吗?”   “但你说谎了!你送来的情报是假的,圣特勒夫斯二世根本就没有想要远征的意图,他真正的目标是罗兰是鲁特是雅格,不是西乌勒!”穆萨将军高大魁梧,手臂上青筋像虬龙一般,目光凶狠,“你想要让乌勒的骑士替你的野心买账。”   “话也不能这么说。”   阿瑟亲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金属兽爪撑起的椅子上,灿烂明亮的金发披散在肩膀上,湛蓝的眼睛带着几分愉悦。   “让卡图尔大君相信圣特勒夫斯二世记恨圣地之辱的人是您,说服长老们出兵的人,也是您。而我……啊哈,我只是个远道而来,并且盟友被绞死了的陌生人罢了。您觉得,事情败露,最先被绞死的,是我还是您呢?”   “当然了。”   阿瑟亲王向前俯身,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掌。   “您也可以现在杀了我,然后带着我的头颅去向卡图尔大君请罪。不过呢,鉴于贵国的军队已经聚集起来了,圣特勒夫斯二世因你们的举动放弃了原先的计划,目光已经移到东边来了,就算你们想要停下,举着十字的人也不会相信这只是场误会。那么,您现在去告诉大君,这些时间以来,乌勒中断与西方的贸易,调动无数人力物力,只是因为你想除掉一个威胁你的同伴……唉!我会很高兴不久后就在地下与您相逢的。”   “战争对你有什么好处?”穆萨将军脸色难看,“你已经被取消了鲁特帝国的王位继承权,而且就算我们与教皇国开战,也未必能够影响到鲁特。”   “为什么不坐下来喝一杯呢?”   阿瑟亲王没有直接回答,他手指交叉,斜睨了桌面的两杯酒一眼。   穆萨将军脸色变幻了片刻,挥了挥手,让账外的武士悄然退去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阿瑟亲王苍白的手指抵着下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显得颇为遗憾,“没办法,谁让我被拒绝了呢。所以,我只好来请她赴个约会了……让我想想,让整个旧时代的基石作为我们重逢的舞台,用两个古老信仰最激烈的碰撞作为我们重逢的伴奏……这一幕注定要被铭记,是的!”   他高兴地站了起来,如同黑暗生物般阴柔俊美的脸庞上,一双湛蓝的眼睛被狂热的色彩所占据。   “不论是烈日腾空,还是王冠坠地,都注定会是震撼历史的美!”   阿瑟亲王放肆地笑了起来。   孩童的天真与疯子的残忍同时交织在他精致的面孔上,他修长苍白的手在半空中指挥乐队般优雅地舞动。在他神经质般的咏叹里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扇危险的大门被他轰然推开,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穆萨将军惊骇地看着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酒杯,葡萄酒破溅出来,在地毯上留下血一般的痕迹。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恐惧,只在瞬间脱口而出:   “疯子!”   疯子笑吟吟地单手按在胸膛上,优雅地向他欠身行礼,就好像一位剧作家在戏剧开场前感谢他的观者:   “先生,你该庆幸,因为你将目睹烈日的诞生,亦或者太阳的死去!”   “再没有比这更接近毁灭和新生的传奇了!”   ……………………………………   太阳铺天盖地地斜泼过可希米亚港。   半月形的港湾中,一艘艘战舰沉静地等候着,水面波光粼粼,负责攻打堡垒的陆军部队正在迅速地登上战舰。自灯塔俯瞰,像一片片洁白的贝壳展在海面,形如画家笔下的史诗油画。   “博利伯爵觉得您最好是留在可希米亚港。”   阿比盖尔趴在灯塔的栏杆上,被阳光晒得有点懒洋洋,她半眯着眼睛,脸一半压在手臂上,转头看阿黛尔。   “连他也专门让你来送话了吗?”   阿黛尔好笑地看着身边没个正形的好友,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像一只被阳光晒化了的大猫。一点也没有刚刚检阅舰队时那副威风凛凛,雷厉风行的样子,其区别相当于巡视领地的猎豹和壁炉边的猫。   仔细想想,那次遇到阿瑟亲王时,阿比盖尔一按栏杆敏捷腾身抽刀的样子,的确也像极了大猫。   而且这只大猫还有着一头在阳光下看起来格外暖洋洋的红头发,让人看着就有点想伸手去揉两把。   阿黛尔喜欢红色。   “他是这么想的,不过我是觉得……”阿比盖尔晒着太阳,原本快要眯上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睁开了,“诶?!!”   阿黛尔若无其事把手收回来。   她假装没有看到友人惊讶的眼神:“博利伯爵的担忧我可以理解,但你知道的,既然已经将‘天佑’作为号召了,亲征就成为了必需的事情——否则我们的士兵,又如何相信他们的确得到庇佑呢?而如果我留在国内,那些顽固的家伙就大有……”   阿比盖尔一眨不眨,静静地盯着她。   “……他们大有文章可做,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教皇委任’也可以借此机会发作。”   阿比盖尔不说话,只看着她。   “好了好了,”阿黛尔说不下去了。她没忍住,唇角翘了起来,连忙干咳几声,随即声音小了下去,“我也没弄乱你头发……”   而且,它们本来就有点乱了。   阿黛尔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阿比盖尔这才飞快地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抬手抓了两把被阿黛尔揉乱的头发。   “我只是帮他传个话。如果您想要直接参与登岛作战,那我肯定要阻拦您——我可不希望您御驾亲征的第二天我就得参加您的葬礼。在前往森格莱岛的航线上,靠近白角海湾的地方,有一个鸢尾岛,您可以驻扎在那里。”   说着,阿比盖尔翻了个身,改为后背靠在栏杆上,阳光正面照在她身上。   她舒舒服服地眯起了眼睛。   负责整个海军舰队的调动,还要每个人环节不让人找出纰漏,阿比盖尔这段时间也已经疲惫得快到极限了。她偶尔也有些怀念还是海盗团团长的日子,能够随意地甲板上,桅杆上休息,不用顾忌身为帝国将军的礼仪形象。也就现在,在这灯塔上,她能够抽掉海军的支架,露出属于海盗的随意散漫。   但说实话……   阿黛尔认真地打量了红发好友两眼。   她这样看起来更像一只大猫了,还是晒太阳晒着晒着翻出肚皮的那种。   “我听他们说,你以前经常在桅杆上睡觉卷着帆布睡觉——不会掉下来吗?”   阿黛尔一本正经地问。   “……我会让他们去刷甲板的。”阿比盖尔真想知道那次赌博,她手下的那群蠢货都倒了些什么东西出来。在银发友人故作严肃的询问目光前,阿比盖尔摸了摸鼻子,耸了耸肩,“其实真的挺舒服的,有点像摇篮……别笑了!”   阿黛尔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地收敛了笑容。   她这么配合,阿比盖尔反倒有点手足无措了——好吧,她其实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事情能拿来逗她的朋友笑一笑。只是有点,有点不习惯……朋友间的互相嘲弄,同样很少出现在她身上。   “对了,”阿比盖尔只好岔开话题,“我听说您将自己的城堡卖了几座——为了这次战争?”   “没办法,修建必要的码头和船只已经将之前搜查圣洛林教派所得的财产耗了大半了,国会那边已经提供过一次军费。如果想要再从国会要钱,他们很有可能会对同埃尔米亚的贸易政策提出条件,目前罗兰并没有条件将埃尔米亚变为殖民地,而我也不想那么做。”   提及军费,轻松的神色很快就从阿黛尔脸上消失了。   那个轻松的,会开玩笑的年轻阿黛尔也跟着一起消失了,站在原地的是荣耀而忧虑,重任在肩的罗兰女王。   又或者说,她其实一直都罗兰女王,只有在很少的时刻,很短暂的时候,她才会打开心底层层的枷锁,让那个鲜活的会真正微笑的阿黛尔走出来。   作为铁十字海盗团团长,罗兰海军将领,阿比盖尔追随威严沉静的罗兰女王。   但仅仅作为阿比盖尔,她喜欢会和她一起站在灯塔晒太阳的阿黛尔。   阿比盖尔脚后跟一碰地面,她轻盈地站直身,拿肩膀轻轻地碰了碰阿黛尔。   “看看那边那艘船。”她说。   顺着阿比盖尔的示意看去,在港湾的一角停着一艘船艏立有美人鱼雕像,不大不小的船。   “也许您听说过,铁十字海盗团与迷雾宝藏的传说,”她神秘地朝阿黛尔眨了眨眼睛,“一份礼物,来自以前的铁十字海盗团所有人——献给他们差点把自己的所有城堡都卖掉的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1]巴勃罗·聂鲁达《绝望的歌》 第97章 赐我玫瑰   阿黛尔的确有片刻感到了惊讶。   要说在海上什么最迷人, 除了“宝藏”——充满神秘与传说意味的宝藏,还能有什么呢?多少海盗穿梭于汹涌的浪潮与迷雾之中,追逐着虚无缥缈的, 诱人的黄金传说。而这其中,最吸引人,也最神秘的宝藏被称为“迷雾宝藏”。   十世纪末, 在罗兰帝国东侧曾经有名为“古尔图”的王国。   末代古尔图国王预见到自己无法抵挡当时气势汹汹的乌勒骑兵, 于是命人将王宫的财宝全部整装, 秘密运往波克罗亚的岛屿。然而未等末代国王逃出古尔图,乌勒帝国的大军就踏平了城堡。   古尔图王国最后的宝藏就此永远留在了波克罗亚海域的秘密岛屿上。   数百年来, 关于古尔图宝藏的消息线索, 数不胜数,真假难辨。不计其数的海盗、冒险家前往那片海域。但波克罗亚海域地理位置十分复杂, 它处于天国之海的海洋西灌与赤海洋流交汇地带,常年被迷雾笼罩,季风风向变化频繁。迷雾中又传有诡异的告死鸟, 进入其中的船只会在它们的叫声中不知不觉地迷失方向,葬身海底。   铁十字海盗团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的海盗团。   在它成为“海上无冕之王”前, 更换了船长的铁十字海盗团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它再次出现, 已经脱胎换骨。有人曾经在波克罗亚海域附近隐约看到过铁十字海盗团的身影。   私底下,很多人猜测,迷雾宝藏实际上落到铁十字海盗团手中。   否则怎么解释他们忽然有财力买得种种犀利的武器装备?   只是铁十字海盗团并没有像其他偶尔走了好运寻到一两处宝藏的海盗那般大肆挥霍。至始至终,海盗团的发展以一个虽然快速, 但勉强可以通过劫掠商船来解释的节奏进行着, 从未拿出什么不该出现的十世纪珍宝。   人们虽有猜测,却无从证实。   作为罗兰女王,掌控着日益缜密的情报, 其中还有同样从事海盗活动的神殿骑士团提供的信息,阿黛尔早就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令她惊讶的不是迷雾宝藏真的落到铁十字海盗团手中,而是阿比盖尔他们将宝藏献给了自己。   可以说,迷雾宝藏是铁十字海盗团的根基,哪怕罗兰帝国在这次战争中战败,只要宝藏还在,他们就随时能够重回大海。不管在战争中遭到多少损伤,都能以最快速度重建铁十字。但眼下呢,他们将迷雾宝藏送到女王手中,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你可要想清楚,”阿黛尔说,“帝国的确需要这笔钱,但它未必能得到回报。”   “难道您会亏待为帝国鞠躬尽瘁的士兵吗?”阿比盖尔回答,她顿了顿,“以前我的确想将它留下来。”   红发的女海盗鞋跟在地上碾了碾,单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望着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我不需要它们,但那些蠢货需要。这样就算我不在,他们在海军中混不下去,也能靠着它衣食无忧。”   “比起它,他们更需要你。”   阿黛尔沉默了片刻。   “所以说他们是一群蠢货啊。”   阿比盖尔轻声说道。   阿黛尔想到那天晚上,那些为了他们的船长亡命豪赌的海盗们,心底忽然轻轻一动……一群声名狼藉的海盗守护彼此,任何一个都不是孤身一人,迷雾宝藏这样一个王国最后的珍藏在这样的忠诚面前轻如尘埃。   那么多人渴望得到的利益,他们轻轻松松地放下了。   物必有价,可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隐约地有些羡慕,又有些……淡淡的,一转即逝的难过。   阿黛尔很好地藏起了那丝难过。   教堂的钟响了,凯丽夫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灯塔下一层的楼梯上,轻轻地提裙朝女王屈膝,提示她古里安的使者到了。短暂的,能够喘息的时间就像午夜失效的仙女魔法一样,消失了。   迅速地与阿比盖尔商定好如何交接那艘载满财富的船,女王同她一道走下了灯塔。   在即将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阿比盖尔忽然飞快地将一样东西塞到了阿黛尔手中。   “一份礼物。”   她轻盈地向下跳了两级台阶,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朝女王眨了眨眼睛。   “我以为你已经送过一份了?”   阿黛尔诧异低头,发现这是似乎是一本航海日记。   “那是铁十字海盗团献给女王陛下的礼物,”阿比盖尔笑着摘下帽子,朝阿黛尔弯腰鞠躬,“这是阿比盖尔送给她朋友的礼物。”   说完,前海盗头子在凯丽夫人格外不善的目光中,迅速地溜走了。   “好了,凯丽,古里安的使者在哪里?”   女王轻柔地喊了一声向来重视礼仪的侍女长。   凯丽夫人谴责地看了一眼女王,却也没有再对阿比盖尔的失礼表达不满。   ………………………………   古里安,也就是女王曾见过的萨兰海盗团“魔术师”,如今的埃尔米亚帝国统治者。他派来觐见女王的使者是他的帕伽——类似于罗兰帝国的国务大臣,足见埃尔米亚新王对两国外交的重视程度。   一同前来的还有萨兰海盗团的成员,以及此前女王派去埃尔米亚的一位书记官。   他们带来了罗兰帝国与埃尔米亚帝国的贸易战已经顺利建立的消息。   “火药……”   女王单手撑着头,手指不紧不慢地叩击着桌面。   罗兰帝国去年的旱灾虽然在“神判”之后结束了,但此前的旱情仍然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帝国的收获。发动战争需要的粮食、物资对正常情况下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个极具考验的大问题。女王不希望战争结束了,国内的街道上布满了饿死的尸体,只能考虑从别的地方获取更多的物资。   埃尔米亚帝国十分爽快地同意了与罗兰帝国进行粮食贸易——其中也有答谢女王支持古里安登位的意思。在协定的各项条款里,埃尔米亚帝国堪称慷慨,不仅愿意配合萨兰海盗团护送运输船队,还愿意提供罗兰急需的维修船只所需物资。   他们只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们希望得到火药,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希望罗兰能够帮助埃尔米亚建立自己的火药作坊。   沉思许久,女王给了答复。   “您不担心养虎为患吗?”   道尔顿站在门边,冷眼看着埃尔米亚的使者欣喜若狂地离去。   “的确,”女王翻阅着书记官们带回来的情报,“火药是把锐利的武器,就算是落后古老的帝国,掌握了它,也会重新长出锋利的獠牙。但是,不要忘记,古里安是在鲁特和罗兰游历多年的人,他深知火药的重要,也清楚他并非只有罗兰一个选择。”   “如果罗兰拒绝,那么鲁特会很乐意给予埃尔米亚他们想要的。”   “反过来呢,等到他们拥有了火药,重新有了獠牙,那么鲁特会愿意见到罗兰有一个强大的盟友吗——而且罗兰的这位新盟友还有可能在未来与他们进行竞争。不,不会的。鲁特与教皇国都会想法设法地扼杀埃尔米亚帝国迈入新文明时代的机会,而在这种情况下,只剩下罗兰是他们唯一的同盟。”   “除此之外,一个被原始的信仰拘束太久的国家,就算有了一位开明的君主,想要立刻从落后的长矛步入热武器时代,依旧困难重重。”女王轻轻屈指弹了一下手中的情报,“血腥政变中,虽然古里安取得了胜利,但火枪在神庙造成的杀戮,让绝大部分太阳神殿的祭祀和长老认为它们是来自黑暗深处的邪恶。”   她微微地,冷酷地笑了起来。   “你觉得,他们会有多愚昧顽固?”   “比此时想到的更愚昧顽固,”道尔顿这才走了进来,“就像三次属灵之战。”   “是啊,”女王喟叹,“仅仅只为教义之分,人们都能够自相残杀到要分裂整个国家,何况是新旧时代的文化冲突。”   “但是他们仍然会有进步。”   “这就需要我们比他们进步得更多更快,”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嗓音带着理智而清醒的意味,“拥有火药的不止埃尔米亚,难道我们要因戒备提防一个原就远远不及我们的国家而洋洋自得?像守财奴一样将某样东西藏起来,只会让我们沉溺于一时的优势,最终死于这份优越感之下。”   “不要畏惧他人的进步,而要让自己走在最前面。”   “您如果去做布道师,怕这世界上就没有异端也没有异教徒了。”   道尔顿说。   烛火印在他脸上,脸颊颧骨以及每块肌肉的起伏都被印出了薄薄的阴影,轮廓犹如古典雕刻的人物。道尔顿立在交错的光和暗里,罕见地带了几分踌躇。   “该说说你是为何而来了,”女王合上那叠情报,抬起了眼睛。   年轻的黑发军官沉默了片刻之后,取出了一样东西:“我是来将它还给您的。”   “我还以为您已经把它扔了呢。”   女王轻轻地挑起眉梢,看着那朵烛火里越发灼灼生辉的黄金玫瑰。   “我听人说,您曾与海因里希大人说,若有利可图,何妨与狼共舞。”道尔顿说,将黄金玫瑰放到了女王手中,他眼睛很深,眼尾微垂,天生带着冷酷凉薄的感觉,“养虎为患,豺狼之辈,放在我身上都没什么不对。”   “所以……”   他的声音又轻又薄。   “我请求您,胜利之后,能够将它再次赐予我?” 第98章 为她征战   将玫瑰放到她手里的时候, 道尔顿想起了副官的话。   ……您该对在陛下面前说些好的,实在不行您就背背诗集,自己想不出来还背不出来吗?……我说, 老大,追心上人是不能要颜面的,那些贵族的小白脸讨好情人的时候可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是不是该背上一两句诗歌, 像那些浮夸的贵族子弟一般, 深情款款地诉白“愿为之而死”的爱?   说已在您设的坟里, 混乱而迷醉的火,在胸膛里紧张而贪灼?[1]   说剖开胸膛肋骨, 把心脏做燃烧的果实, 任您驱使鸟群啄食?[2]   为您征战沙场,也为您情书万行, 直至为您生死不忘。   道尔顿听到胸腔里低沉的鼓点,隐约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诗人喜欢将爱情比作战争。这的确是一场战争,而他这个战场上丢盔弃甲, 连三岁小孩都不如,只能勉强地维续那一丁点可怜的颜面。   那些话在牙关后呼之欲出, 只要……只要她一个颔首——不、甚至不需要颔首。   她只需要笑一笑就够了。   没有颔首也没有微笑, 从女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女王将黄金玫瑰翻转,似乎也遗忘了还有人在等待她的答案,专注地在看这隔了不短时间回到她手里的勋章。她从容而又冷淡,将跟纸一样轻薄的声音里隐藏的所有复杂爱意置若罔闻。   年轻的黑发军官一言不发地站着, 唇线扯得笔直。   他高且瘦, 不说话时,带着军人特有的气质,仿佛他根本不是来见什么喜欢的人, 而是冷静地等待审判。   道尔顿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   他没再问,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背过身,道尔顿抿着唇,没什么表情地抬手将自己的袖口和衣领理了一下,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   “道尔顿,”女王终于开口,“请过来。”   带着枪茧的手指忽然一停,随即下意识地屈指,指骨因为过分用力泛起白意。道尔顿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几乎分不清楚那一瞬间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是什么心情。   “您不该这么戏弄一条可怜虫,”他低哑地问,“看他无能为力,随您摆布是否让您感觉愉快?”   “如果说‘是’呢?那飞虫要挣脱罗网吗?”   道尔顿转过身,与女王对视了一会儿。   蜡烛的火忽明忽暗,她的眼睛在光里也难以辨清。   有那么一瞬间,第一次见面的影像与此时此刻重叠起来。兵变那一天晚上,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穿过鲜血和尸体,行走在阴森的宫殿里,猜想会见到一位什么样的女王,胆怯的,愤怒的,还是无助的?   推开门,他见到了孤独的女王。   她在背叛与诡计中高坐王位,平静而又清醒地孤独着。   “那就是吧。”   道尔顿忽然烦躁起来,搭在领口的手指用力过度,原本整整齐齐的衣领变得有些凌乱。他在女王椅前的软垫上单膝跪下。   “现在呢?”   道尔顿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黄金玫瑰这件小事上如此犹豫不决,为什么要眼巴巴地赶上来把黄金玫瑰重新放到她手中。他其实是告诉她,他说的那些都是气话,把黄金玫瑰扯下也只是一时冲动。   他不会背弃她。   但这些话说不出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野心勃勃的豺狼,是随时可能噬主的恶犬。像他这样的人说忠诚,说永不背叛,听起来就是彻头彻底的笑话,而她也未必需要。   他只是觉得有一点难过。   那一夜坐在宫廷里,等待叛军到来的女王是什么心情?连相伴多年的老师,都弃她而去,一条路忽然只剩她自己一个。   “现在您要拿那条可怜虫怎么办?”   道尔顿自暴自弃般地问,那些微妙的复杂情绪他说不口,只能将玫瑰放到她手中,当作一个隐晦的誓言。   隐晦到她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我没有为死者唱赞歌的习惯,在我这里没有不可替代的将军。”   女王长而浓密的眼睫毛垂下来,不论是声音还是话的内容都格外冷酷无情。她将黄金玫瑰重新别在了道尔顿肩上。   “去为我征战,要么被遗忘,要么凯旋。”   ………………………………   远在森格莱岛的雅格守军可不知道有一朵黄金玫瑰太阳般落到了一位军事天才的肩上,点燃了他对胜利前所未有的渴望。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烈日之下,焦头烂额地准备着军事防御工事。   “快点!快点!把那边偷懒的家伙吊起来!”   森格莱岛的指挥官安德烈亚站在城墙上,一边指挥着森格莱岛的平民将运输船上的物资搬下,送往城堡内的阴冷的地窖储存起来,一边指挥着包括骑士在内的劳工赶紧修筑别名“三角堡”的侧翼堡垒。   大筐大筐的泥土被用滑轮吊着升起,鹤嘴镐敲击石头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将军。”   一名穿着钢甲的骑士领着几名士兵从城外返回,他登上了城墙,找到了安德烈亚。   “乡间的水井绳索都已经弄断了,靠近海岸线的泉眼也放了毒。求援信也发出去了……不过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骑士说着,看着在安德烈特亲自监督下显得格外急促的工地。   “按照密探的消息,进攻森格莱岛的主力不是鲁特,是罗兰。”骑士说,“一个年轻得过头的平民小子指挥的陆军,甚至要加上海盗的船只才能勉强拼凑起来的舰队,我们还没开战就向国王请求援助……他恐怕不会高兴吧?”   听到骑士的话,安德烈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安德烈特身材高大,眉心有着深深的皱痕,因为常年驻守森格莱岛,饱受烈日和海风的侵袭,面容粗糙,头发灰白。但他在岛上有着很高的声望。   他一皱眉,骑士立刻闭嘴不敢说话了。   委任安德烈特为森格莱岛的总督,绝对堪称雅格国王约翰六世有史以来最英明杰出的决策了。   这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年龄和罗兰帝国的镇守之剑、玫瑰海峡的博利伯爵相差无几。他年轻的时候从事过海盗活动,后来加入王室军队,性格坚韧乃至冷酷。如果没有安德烈特这位指挥官,雅格王国恐怕难以这么久地占据森格莱岛。   ——尤其在鲁特帝国对这个天国之海的心脏也虎视眈眈的情况下。   “十几年前罗兰受创的是海军不是陆军,”安德烈特沉声说道,“博利那个老家伙也还没死,有他在就算罗兰烂到骨子里,玫瑰海峡的舰队也能保存下来。罗兰两位陆军指挥官,我不知道他们会派谁来,但不论是海因里希,还是道尔顿,都绝不容易对付。”   “道尔顿也就是算了,至少还有些战绩,但是没听说过海因里希有什么军事成就啊。”   “你们要是认为海因里希只是个政客和毒药家族的头子,那就大错特错。”安德烈特冷冷地道。   “可是,”骑士有些不服气地嘟哝,“那句话怎么说的?‘你要是得罪了一个海因里希,就要做好被毒死的准备’,但这是打仗,他的毒药总不能越过围城扔到我们的杯子里吧?一个毛头小子,一个用毒药的政客,一个海盗船的女人……”   骑士轻松地耸了耸肩,带了点不屑。   “罗兰连像样的人选都拿不出来,您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们的士兵容易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倒希望这些真的只是侮辱。”安德烈特的目光从几名骑士身上扫过,“所有泉水都下毒了?确定一眼也没漏。”   他严厉起来,骑士也不敢再抱怨什么,收敛了一些散漫。   “都放了。”   “把岛上的民兵也都征集起来,然后打开军械库,把火器分发下去。告诉他们,至少要开三枪,杀死敌人的会有奖赏。”   安德烈特点了点头,这才同几名骑士一起走下城头。   返回会议室,在路上与一群被带着往要塞方向而去的奴隶擦肩而过。   安德烈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审视了一会他们的衣服。   片刻,他低声对几名骑士吩咐了数句。   森格莱岛最重要的城堡位于岛屿的西岸,从地图上看,这里就像某种神奇生物死后留下的骨架,脊柱状的小半岛延伸而出,两侧是相对如肋骨的海湾。圣西尔堡就建立在最突出的海湾尖角处,扼守着海湾入口。   在圣西尔堡右侧,越过狭窄海湾的突出肋骨海岬上又有两座新建起来的要塞与之遥遥相对。   安德烈特征调了整个岛的成年男子加入要塞的修建。   森格莱岛上的居民成分十分复杂,这个位于天国之海正中心的岛屿是诸多民族与信仰的大熔炉,其中不乏新神教派的信徒,和一些罗兰人。   砰——砰——砰——   一群奴隶正在将灌满泥土的羊皮袋子整齐垒成胸墙,其中有几人因为扬起的灰尘而咳嗽不休。   就在他们捂着口鼻继续干活的时候,一队士兵过来了。   士兵将城墙上出身罗兰帝国的奴隶和新神教徒的奴隶拖走,关进城堡内的地牢里。   其他正在干活的奴隶和平民麻木地看了一眼,低头继续搬运泥土。   十万火急的战备工作还没彻底完成,烽火台上的火焰便腾卷而起。紧接着,要塞的大炮一连发出了三声震耳欲聋的警告。监督的士兵发现他们的鞭子一下子变得不好使起来,奴隶们丢下手头的活蜂拥向城内。   森林般的舰队出现在辽阔的海面上。   罗兰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改自巴勃鲁·聂鲁达《绝望的歌》 第99章 有恃无恐   “……道尔顿的火枪手也来了。”   当安德烈特在眺望塔上, 看到那些缓缓驶过粼粼海面的战船,神色变得格外凝重。   所有在海岸上观察的人都骇然不已,罗兰派出的军队远远超出了他们原先的预料。整个海面上都是战船的影子, 航船的轨迹碰撞混杂,将原本平静的海面绞碎。十字剑与玫瑰交缠的旗帜连成一片乍一看望不见尽头的森林,每一艘战舰上都战满了士兵,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道尔顿亲自指挥的军队。   他们在最大也最高的战舰上。   通过望远镜, 安德烈特一眼就分辨出了那些士兵, 他们格外与众不同。   道尔顿借助新神教派与旧神教派的冲突而崛起,是名义上的新神派军队领袖。他手下的士兵统一穿着肃穆的黑外套, 舍弃了传统服饰里累赘的装饰细节, 从外套到裤子所有线条都格外干净利落。效忠女王之后,他们的衣袖和领口多了银色的玫瑰纽扣, 肩膀上统一背有挂着弹药包的肩带。   大多数贵族嗤笑的道尔顿军队,他们视简朴为下等人的标志,向将服装统一的道尔顿新军称为“鸦群”。安德烈特以前从未觉得士兵服装的统一有什么重要性, 直到此时此刻,他亲眼目睹了道尔顿的新军压境而来。   ——这支肃杀深黑的军队, 像把寡言锋利的战刀一样具有可怕的压迫感。   宛如经书传说中, 自黄昏末日而来的审判军队。   安德烈特调整望远镜的角度,聚精会神地观察罗兰战舰上的新军,估算他们的人数。   一艘战舰一艘战舰地寻觅过去,安德烈特的心缓缓沉了下来, 得到的数字出人意料——道尔顿竟然将自己的部下近乎毫无保留地带来了。   与人们熟悉的瞄准奇差无比的火绳枪士兵截然, 道尔顿手下的士兵以精于狙击著称。   谁也想不通,道尔顿这个出身平平无奇的家伙——假如卑贱算是个特点,那他倒也算得上数一数二, 到底是从哪里找出来的这些耐心堪比几十年老猎人的士兵?   安德烈特几乎能够看到在城墙不够高的地方活动会变成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了。   海岸上的烽火台一座接着一座的燃起火焰。   逼近森格莱岛的罗兰舰队没有在港口停靠,保持着距离海岸不远不近的距离,绕岛屿航行。看着罗兰的舰队很快的出现在眼前,又很快地消失在视野里,城堡中的人们惊疑不定,不知道罗兰人这是想干什么。   眺望塔上,安德烈特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他挥手对传令兵说了几句话。   不久后,圣西尔堡的城门升起,一支原本埋伏在海岸上,想趁着罗兰人登陆时的混乱发动伏击的骑兵撤了回来。   安德烈特不再浪费时间做徒劳无用的事,很快地,他就像一阵暴风般卷过城堡,各个城墙上响起了他雷鸣般的命令:   “加高胸墙!把所有木头和石头都给我搬上去!”   “铁索!拉起来!”   “所有人坚守阵地!”   …………………………   白角海湾的水在日光下清澈得近乎透明,天使眼泪般卧于鸢尾岛的怀抱里。   女王就在有着“鸢尾”这样一个美丽称呼的岛上,这里处于前往森格莱岛的航线上,同时离可希米亚港也不算远。是一个既能称为“女王亲征”,又不至于真的让女王陷于致命危险的地带。   当然,这种“不至于太过危险”是相对而言的。   事实上,如果道尔顿对森格莱岛的圣西尔城以及其他要塞发动进攻,那么身在鸢尾岛的众人能够听到从那边传来的炮声。   对于绝大部分忧心忡忡的朝臣而言,他们觉得这还是太过于莽撞了——他们巴不得女王离战场越远越好。这种担忧倒并非因为这些人对女王有多忠心耿耿,只是他们都知道……当战争的马车开动,罗兰就已成了一个整体,女王就是这部的马车的方向,如果女王轰然倒下,没有人能够承担随之而来的可怕后果。   “真是令人感动的忠诚。”   女王签署文书的同时这么评价道。   语气里轻微地带了点讥讽。   这些源源不断送上的劝告,大多出自于同样加入这场战争的官员和贵族之手。   诚然,加入战争并非出自他们的本意,但是对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宣战成为必不可免的事情后,务实的人就该考虑这场战争能为自己带来什么——他们为帝国筹备了军队,提供了武器,总该有切实的利益可得吧?自然而然地,他们的目光落到了自由商业城市,这有着“黄金之城”与“财富之城”的蛋糕上。   这场胜利的收获,能够让所有人富得流油。   为利益而来的人,忠诚自然有待商酌,这些人虽然加入了战争,没有比“墙头草”能更贴切地形容他们了。   只有等到森格莱岛,这个进攻自由商业城市和雅格的跳板被攻下,切实看到了战争胜利的把握,他们才会真正投入到战争里。   “竭尽全力,以最短的时间夺取森格莱岛。”   收到道尔顿和阿比盖尔传来的报告后,女王在回复的短信末尾以罕有的严厉口吻,对战争的第一阶段做出了指示。   携带女王命令的信使一刻也没有停留,立刻从鸢尾岛出发,乘坐快船朝森格莱岛方向而去。   一只长途跋涉的信鸽从女王开着的窗户飞了进来,扑扇着沾着雨水的翅膀,落到了桌旁的支架上。   女王从它脚上拆下了黄铜信筒,转开盖子,倒出了一张卷好的信。   信封口的火漆上加盖着立于火中的十字架,这是神殿骑士团大团长的私人印章。   信来自罗德里大主教,他身处帝国南部。   罗德里大主教是这次战争后备系统实际上的组织者,各个地区的物资经由他手,有条不紊地分配到战场的各个环节,埃尔米亚——玫瑰海峡——森格莱岛中间被他建起了一张复杂紧密的物资流动网络。   说实话,连女王也格外好奇罗德里大主教当初在圣保罗大学接受的教育都有哪些了——他对商品供需带来的价格变化了如指掌,对各种数据的计算简直比她的财政大臣还要优秀。如果不是他在情报和间谍工作上同样卓越,女王都想要委任他为自己的财物大臣了。   ——这让财务大臣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最近,财政大臣拿出了他全部的才干来为帝国服务,生怕什么时候就失业了。   难道教会囊括“逻辑”“数学”“几何”的七艺竟然为培养商人、阴谋家和战争人才而服务的吗?   不知道那些老神父对教授出罗德里大主教这样的人有何感想。   女王一边聊作娱乐地想着,一边浏览罗德里大主教的来信。   等读到信末时,轻松的神色已经彻底从女王脸上消失了,烛火下她脸庞的线条透出骇人的冷峻。   “……东伯利克商人已经将粮价哄抬到每十枚金罗币才能置换一马车的地步,卡拉城首先出现了饥荒的现象。王室商人与粮食商的初步交涉失败了,他们拒绝降低粮价……在这里,我们也快打响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粮食。   何其简单又何其可怕的一个词!   每一场战争都以天文数目般的粮食作为支撑,除去前线枪炮带来的胜负风险外,战争的陷阱还隐藏在小小的谷麦之上。首先,参与战争的成年男子,绝大部分是从农田中抽调,他们既然拿起了刀剑就无法耕田,粮食产量自然而然地下降。而剩下来的人要全力以赴地填饱军队消耗惊人的胃,就很难再有余力去满足城里的市民了。   只需要一点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饥荒就会发生。   取得了前线的胜利却衰败于国内的饥荒,这种事情历史上比比皆是。他们堪称战争中的吸血蛆虫。   历史上,取得了战场的胜利,却败于国内饥荒的例子比比皆是,如果女王不想罗兰也跌落到这奇怪的诅咒魔窟里,就要从一开始万分小心。   罗兰帝国东部伯利克的商人精于此道,甚至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有着不成文秩序的同盟。当他们嗅到空气中战火将至的硝烟味,他们会立刻以惊人的速度收购田间的粮食,将它们严密地囤积起来。等到战争进行到中途,罗兰的君主们便会发现自己很难从国内买到足够的粮食——除了从这些投机商手里。   如果王室拒绝商人的提出的价格,他们宁愿将粮食倒进大海里。就算是处死他们的代表也无济于事,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这些人简直比战场上的士兵更无惧死亡。   这场无形的硝烟中,败下阵的往往是王室,得不到粮食的军队溃散的速度永远无法和商人在压力前低头的速度相比。   今年,东伯利克商人将粮食的价格抬得更高。   罗德里大主教写信的时候,在东部的伯利克地区,哪怕一块最粗糙最简陋的黑面包,都已经卖到平民无法支付的天价了。   女王抽出了信纸,开始给罗德里大主教写回信。   ……………………   罗兰帝国,东南。   灰沉沉的天空下,拥有着修长笔直尖塔的教堂耸立在铅色云层下,教堂的铁门外停了很多马车,在铁门中进进出出的除了许多仆从就是身着华丽服装的商人。这些商人因为常年不事劳作而格外白皙肥胖。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远处街道上面色饥黄的人民们,甚至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能够看到形如骷髅的人依靠在墙壁阴影下,无力站起。乌鸦就停落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等待着这些腹中颗粒全无的人死去,好饱餐一顿。   任何有良知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该感到痛楚。   但这一幕,在晚春里因衣服过后肥肉过多而热出一头汗的商人们,是看不到的。   他们能够灵敏分别出每一枚金币到底有多少含金量的手,正飞快地在空中点算着,仿佛在敲打着一把只有他们自己看得到的算盘,计数着他们心中清清楚楚的数字。   这些人是东伯利克商人的代表,在此之前,他们同王室商人进行了一场不怎么愉快的谈判。   尽管王室商人拒绝的果断有些出人意料,但东伯利克商人依旧信心满满。   他们消息灵通,知道传言铁十字海盗向女王进贡了一批数额巨大的宝藏,又在心里揣度着,阿黛尔作为帝国的第一位女王,这场战争对别人可能只是关乎荣辱,对她可是决定生死。   他们有恃无恐。 第100章 雷厉风行   东伯克利商人像群令人厌恶的鬣狗, 嗅着血腥味而来,不讨喜的身影挤满了教堂门口。   在与王室多年的对抗中,他们深知联盟与垄断的重要性——就像现在。   东伯克利商人组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联盟, 将粮食价格抬高到了统一的价格, 不论如何也不降一个索罗铜币。当王室委派的采购负责人无法寻找到一个能够被说服的商人时, 他们便拥有了与王室谈判的机会。而作为声名最糟糕的商人之一, 东伯克利商人有着丰富的商业谈判经验, 号称能够刮走吮食对象身上的任何一个铜板。   正如他们预计的那样,女王的王室商人无功而返之后, 一辆悬有王室徽章,所有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的御前马车抵达了东伯克利最重要的城市萨姆巴。   “有点奇怪。”   丹罗的手指在宽大的袖子里无意识地点算着。   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小麦商人, 长相完全符合人们对他们那一类人的看法——大腹便便,看似满面堆笑,眯起的眼睛里却总是闪烁着狡诈市侩的光, 如果有必要,甚至能够变得格外狠毒。   商人丹罗的视线在暗沉的,悬挂有十字架的门上扫来扫去——那十字架上镀着的银和它的工艺,能够卖出至少五十金罗币, 他本能地心里估算着。令人诧异的事,女王委派负责谈判的“钦差大使”,从抵达萨姆巴到现在,还未公开露面。所有试探性的访问,都被谢绝。   直到昨天, 对方才突然派人给他们这些商人代表送来了商谈的邀请函。   今天一大早地, 萨姆巴大教堂有史以来聚集了这么多的商人。   但他们虽然受到邀请,却并未获准直接与王室谈判——见鬼,他们一大早就赶来这里, 却连女王的代表人一面都没见到。对方只让他们将自己的要求写下,交由仆人呈递,然后在教堂的中殿等候回复。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们那极尊贵的女王陛下,到底派了哪位排场了不得的大人物来处理事务啊?”他忍不住与自己的同伴说道。   “谁知道呢?”同伴耸了耸肩,“不过不论谁来都一样,我们只需要坚持条件不变就行了。”   “合法正当,就算是国会法院也没有办法反驳。”丹罗稍微安心了些。   紧闭的铁门就在这时忽然打开,丹罗和同伴的交谈戛然而止,下一刻他们只觉得那门口的光线一暗,笼罩在沉沉黑色中又高又瘦的人出现门口。商人们被吓了一跳,定神之后,才认出这位神秘的女王代表是帝国最年轻的大主教罗德里。东伯克利商人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他们一直以为女王该委派位财政官员过来才对,没想到来的竟然……   竟然是位以笃信著称的主教先生。   她难道觉得一场布道就能解决一切吗?   “诸位的条件皆已知悉,”年轻的大主教说,或许是因为地点是在教堂的缘故,他的话天然地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判决意味,“现在我宣布最终的衡定结果——”   “仅以标准价收购。”   商人们的窃窃私语和笑容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平静宣布王室回应的大主教,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个索罗铜币都别想加。”   罗德里大主教冷淡地说。   教堂的大门轰然关闭,光线一下子就昏暗了下来,商人们惊慌地转身,看到教堂中的修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更替为神殿骑士了。他们穿着黑色的罩衣,隐没在教堂摇晃不定的烛火光里。   “您这是非法囚禁!您没有权利这么做!”   商人中有人大声抗议,他的抗议声很快地得到众人的支援。   “这违背了帝国的法律!就算女王也没有权力因为贸易合同无法达成一致而囚禁他人!”   “国会不会容许你们这么做。”   …………   “不用紧张,诸位先生。”罗德里大主教不紧不慢地说,他穿行在教堂中殿的长排座椅间,背后是辉煌的彩色马赛克镶嵌壁画,描绘着圣父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审判世人的史诗画面,“这不是囚禁。”   “鉴于你们绝大多数人,无视教皇禁止与东西乌勒进行贸易的教令,却又吝于花费时间做足够的弥撒来挽救自己的灵魂。作为帝国的大主教,我有权帮助我管辖牧区的教徒弥补自己的过失。”   “亦或者,你们更希望自己被开除教籍?”   商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事态会这么发展,但见鬼的是……罗德里的确能这么做。女王无法从法律上监禁他们这些人,他却能够从宗教上强制要求他们进行忏悔。“开除教籍”是个足够有力的威胁,教皇甚至能够以它逼迫世俗的君主徒步请罪。   但这明明是一场商业谈判啊!   更见鬼的是,立刻就有修士鱼贯而入,给每个人点了一根蜡烛,分发了一本忏悔用的经书。   “现在,请忏悔吧。”罗德里大主教说。   “等等——”   一名商人忍不住站起身。   “我们要忏悔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们的罪孽洗清的时候。”   ………………………………   一开始没有多少人将这“忏悔”当回事,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错误了。   罗德里大主教闭口不提关于粮食的任何事,真的一心一意地主持起了忏悔布道。而随后的遭遇,更让商人们目瞪口呆,他们的确没有任何生命之忧,但从罗德里大主教宣布他们该为自己的罪行忏悔的那一刻起,教堂的铁门就彻底关闭了。教士们提供给他们的是最干巴巴的黑面包,最无味的清水。   大半天枯燥的讲道折磨下,这些原本手脚都白皙肥胖,神气得像斗鸡的商人们,就无法克制地萎靡下去了。   中间不止一次,有人询问他们要忏悔到什么时候。   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同一句话:“等到罪孽洗清的时候”。   等到晚上,被修士们引到住处时,看到那最硬的木板床,最粗糙的床单,没有生起——而且也不会生起——的壁炉时,他们的脸色瞬间变得同墙壁一样灰暗难看。   “难道他居然想靠这种手段来逼我们退让?”   商人们愤怒地在咒骂着。   “让他做梦!”   “一个铜币都别想少!”   “我宁愿让那些面包都沉进大海里,也休想我降一个铜币!”   ……   商人们一边在黑暗中,煎熬忍受着没有磨光的木板,粗糙的床单,时不时出没的蚊虫,一边发着狠互相监督定要把对抗进行到底。   他们对外面的其他商人有十足的信心。   在一口咬死价格能够获利最大的情况下,他们绝不会接受王室的收买。只要他们这几个人坚持下去,最先撑不住的肯定是女王,到时候他们说不定还能将价格再抬一抬。   就这么互相打气着,一时间,被迫进行“忏悔”的商人们颇具信心,甚至生出了些“自己正在为整个伯利克商人群体忍受艰苦折磨”的奉献感。   不过,哪怕他们的决心的确坚如磐石,在第三天,再次见到修士们端来干巴巴的黑面包时,他们还是条件反射地觉得自己的喉咙拉得火辣辣地疼。   ——该死的罗德里大主教究竟是哪里找出的这些最粗糙最磨嗓子的黑面包?   ………………………………   就在这些东伯克利的商人代表们辗转反侧,被艰苦的环境,修士们枯燥的忏悔布道折磨得迅速萎靡下去时,他们的管家、合作者以及其他没有更多不够资格直接同王室代表谈判的商人,也正在教堂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教堂的铁门紧闭着。   “他们正在虔诚地忏悔。”   不论他们怎么追问,都只能从守门的修士口中得到始终如一的答案。   “忏悔?”   这个回答气笑了很多人,也让很多人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就在东伯克利的主要大商人与王室代表谈判的这几天里,一批数额巨大的粮食忽然冲进了为伯克利商人垄断的东部市场。几乎在同一时间,王室商人在东部几个出现饥荒现象的城市以正常的价格售卖粮食。   剩下的伯利克商人立刻陷入了恐慌,他们不清楚这批粮食到底是哪里来的。流言随之传开,与王室谈判的几名伯利克商人代表,接受了女王开出的秘密条件,出卖了整个东伯利克商人群体,可耻地将自己囤积的粮食交给了王室——否则,如何解释这一批冲击市场,平稳物价的粮食来源。   眼看着粮价一点点被再次压低,原本稳坐钓鱼台的商人们忍不住了,急切地想要同谈判的代表们取得联系。   商人代表却龟缩在教堂中,美其名曰:忏悔。   “等他们忏悔完了,一切也完了。”   一名资金远没有其他人雄厚的伯利克商人怨恨地说道。   粮价正在重新回降,眼看再过几天,他就要亏本了,这名商人踌躇犹豫着,最后撇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在一名修士的引领下,他从一处隐秘的侧门,走进了教堂。   一开始,他还有些忐忑,有些焦虑不安。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名修士引着另一个人穿过庭院,同样走小路而来。他定睛一看,只见是熟识的面粉商人维克森。早上和他一起在教堂大铁门外斥责那些“忏悔着的”代表们。   看到他,对方脸上先是露出了尴尬的神色,随后便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的轻松。   这下,他也立刻轻松无比了。 第101章 森格莱岛   诸如面粉商维克森这类的小商人越来越多, 心照不宣地走进教堂的隐秘侧门,粮价下降的趋势越来越快,就好比一个决堤了的河口。   没过多久, 勉力支撑的大商人们也无法在飞快下降的粮价面前维持镇定的神色了——这预兆着, 再坚持下去, 他们将血本无归, 及时脱手至少还能挽救一部分。但这样一来, 东伯利克商人的同盟也就不复存在了。   “但我们早被出卖了,难道还要我们为叛徒的行为买单吗?”   一位囤积啤酒的大商人愤慨地指责着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 已经悄悄离开的小商人。   他咒骂了一阵,最后借着暮色的掩饰, 悄悄地走进了教堂侧门。   几天之后。   瘦了足足有三四圈的东伯利克商人代表们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教堂里渡过多少天了,以前他们从不觉得时间如此难熬。修道士们提供的黑面包可把这些平日享尽美食的家伙折磨得够呛。   几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赤裸裸的,对暴饮暴食的渴望。   当那位眉骨凌厉, 气质严苛的年轻大主教宣布他们的“忏悔”暂时结束的时候,所有代表们欢呼起来——他们的抗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女王终究是要向他们低头!就连罗德里大主教依旧平静的神色在他们眼中都变成了强压怒火的象征。   “诸位希望留下来继续忏悔?”   罗德里大主教合上手中的经书,黑色的法衣随着他的动作衣袖向上拉起一节, 露出劲瘦但蕴藏力道的腕骨。   不论代表们此时此刻是怎么想的,罗德里大主教的话刚一落,他们还是立刻以逃命般的速度,飞也似的冲出了大教堂。其中有一个跑得太急,甚至连自己的鞋子掉了一只都顾不上去捡。   “忏悔结束之时, 罪罚才真正降临。”   教堂中殿只剩下罗德里大主教一人, 他站在布道台后,冷漠地注视着那些人溃逃的身影。在他的背后是十一世纪风格的彩色马赛克圣人图,镶嵌壁画的圣人仿佛也在高高的云端向下注视着这世间。   “我的好先生们!”   被释放出来的商人代表在感受到温暖阳关的那一刹那, 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们迫不及待地扑到铁门外,朝着门外的人大喊:   “我们的粮价现在是多少啊?”   迎接他的是一颗飞过来的臭鸡蛋。   当刺激人嗅觉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开的时候,这些被黑面包,亚麻布折磨得简直要发疯的倒霉代表们,终于发现了教堂外的情景与他们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没有迎接英雄般的欢呼,等待在铁门外的人都一脸气愤。   “等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代表们捂着脑袋,竭尽全力地寻找自己的管家和仆从们。   有一位幸运点的商人代表终于在铁门外找到了他的管家,等他大概搞清楚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后,立刻又惊又怒地大喊起来:“你们背叛了我们!!!你们怎么能……怎么能率先降价?”   回答他的是潮水般的嘘声:   “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再说话吧!”   代表们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教堂修士提供的带有十字架的朴素袍子。   “完了,一切都完了。”   绝大数代表还在愤怒还在与人群对骂的时候,商人丹罗喃喃道。   代表们与外界隔离的这段时间里,无数人已经倒戈,粮价暴跌——降到了他们收购时的价格之下。   也就是说,他们一个铜币都别想赚到了。   血本无归。   天旋地转,商人丹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他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第一批冲进市场的粮食肯定不是来自他们这些商人代表,可它们又是打哪里来的呢?   …………………………   埃尔米亚。   答案是埃尔米亚。   在罗兰女王与埃尔米亚的统治者古里安签订两国商贸条约后,埃尔米亚的运输船便自海盗们开辟出的秘密航线上,将大量的粮食运往罗兰。其中的绝大部分作为战争的保障,但另有一部分被存于仓库中。   直到东部饥荒,伯利克商人一如既往地进行他们的投机活动。   事实上,战争时期的粮食太过宝贵,女王命人留下的这批粮食并不足以真正撼动东部伯利克商人的垄断。而如果伯利克商人知道这批粮食来自王室,集全力将它们也一并吞下,那么接下来的粮食价格便由他们主宰了。   在罗德里大主教抵达伯利克地区后,闭门不出的那几天时间里,一直在忙于组织这批粮食的调动,使它们出现的地点与充作谈判代表的那些大商人存粮地重叠。   真正让粮价恢复正常的,并非王室的力量,而恰是东伯利克商人本身。   若没有小商人畏惧承受风险,向王室出头,出卖了大商人,而大商人出卖了他们的代表,他们自以为“明智”的选择,为王室提供了足够的粮食来冲击东部地区的市场。   “原来真的有愚蠢到无药可救的人。”   女王坐在烛台前,就着火光一些东部贵族送来的求情信——也不知道那些商人代表们提供了什么最后的好处,让他们胆敢试图挽救一下东伯利克商人的命运。   她只看了一封求情信,就将剩下的全都扔进了壁炉里,任由它们很快地就化为了一蓬灰烬。   东部贵族令人不愉快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合上眼睛,休息片刻之后就又继续批阅剩下的信件。她纤细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信后,忽然停了下来,从中抽出了一封。   壁炉中火舌腾卷,女王靠在高高的椅背上,脸庞一半隐没进昏暗中。   她的视线在那封信上停了数息,然后将它抽了出来。   信在火焰摇曳不定的光影中一掠,信纸带着蛇纹标志。   …………………………   海因里希坐在书桌前,双手手指交叉着。   罗兰的军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由道尔顿和阿比盖尔率领,攻打森格莱岛。另一部分则由海因里希率领,与鲁特帝国的军队联合行动,封锁雅格王国援救森格莱岛的航线。   作为这一支军队指挥官的海因里希,此时房间昏暗,他没有将烛台上全部的蜡烛都点燃。   唯一亮着的那支蜡烛在房间里孤零零地摇曳着黄色的火焰,海因里希的影子随之被模模糊糊地投到了背后的墙壁上,单薄如纸,与他的大贵族身份格外不符。罕见地,此时的海因里希没有穿着贵族们常穿的,带有许多装饰的外衣,枝状烛台的影子落在他的白衬衫上,交疏错落,犹如未倒朽木的残像。   就像所有华贵繁复的颜色都从他身上褪去了,他就只剩了一副疲惫的骨架。   海因里希沉默地看着蜡烛的火。   那点火焰在他的眼中逐渐放大,变成了崩塌的灯塔,然后又变成无数惊飞而起的乌鸦……然后就是噩梦般的哀寂。   许久,他抬起手,覆在眼上,后背抵在了冰冷的椅背。   蜡烛火光摇晃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有沉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低沉如雷霆在海面滚动。   在同一时间,不论是独自坐在房间中的海因里希,还是壁炉旁的女王,乃至更多的人都抬起头,将目光投往森格莱岛的方向。   那是从森格莱岛传来的炮声。   攻城开始了。   …………………………………………   “任命安德烈特为森格莱岛的指挥官,一定是约翰六世唯一具备智慧的选择。”   道尔顿站在一处较高的坡地,审视着不远处的堡垒。   出于海军指挥官阿比盖尔的谨慎,他们并没有直接在森格莱岛的海岬登陆,而是绕岛行驶了一周,由此成功避开了森格莱岛守军的伏击。   在这一圈绕行中,道尔顿最终对森格莱岛的防御组织工作作出了不低的评价。   约翰六世在此之前,将太多的精力放到了干涉雅格王国盟友自由商业城市的内政上,忙于从“财富之城”刮油榨膏,未能及时地向雅格最东端的岛屿森格莱提供足够的物资和人力。等到他意识到罗兰和鲁特的攻势将会比预计来得更快的时候,已经难以从自由商业城市新旧教会冲突的泥沼中脱身了。   在来自雅格的物资、人员援助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安德烈特明智地放弃了岛上的大部分地区,选择将人员和物力集中到森格莱岛的西北处。   森格莱岛西北角从地图上看,像是某种神奇生物的肋骨,正中间是突向大海湾主体为高地的半岛,半岛两侧是如犬牙般交错的奇怪海岸线。安德烈特指挥的士兵固守住位于半岛尖角处的圣西尔堡后,便扼住了整个狭窄的海湾,并能通过将入口处的铁索拉起,制止罗兰从海上发动进攻。   亲眼观察过岛上的地形之后,道尔顿在突向大海湾的半岛北部部署了大型炮兵阵地,借助地势的优势,对下方的圣西尔堡进行炮击,同时在半岛的西侧朝两座要塞,布置了小型的炮兵阵地,以阻止要塞中的守军渡过狭长的海湾,前来支援圣西尔堡。   “炮击三角堡。”   看着坑道兵的前进被守军阻下,道尔顿收起了望远镜,对传令官简单地下令。   想要靠正常的攻城方法根本不可能完成女王“以最快速度夺回森格莱岛”的命令,除非……他们兵行险招。   道尔顿不再于高地停留,在震耳欲聋的火器轰鸣里穿过浓烟。 第102章 罗兰之刀   “如果没有援兵, 我们很难守住圣西尔堡。请速遣舰队前来。”   安德烈特心情沉重地写下了密信,将它装进黄铜信筒里。   从窗口向外看,能够清楚地看到炮火的光。炮击一直没有停下, 自傍晚开始, 罗兰军队位于圣西尔堡三个方向的主炮阵营便开始一直轰击三角堡。道尔顿想要尽快攻下森格莱岛, 就像安德烈特一心期盼着雅格或者自由商业城市的援军早日到来一样, 罗兰的军队同样戒备着他们援军。   约翰六世的上一封回信, 在上午送达。   雅格和自由商业联盟的舰队位于天国之海中部的多利亚海域,被鲁特帝国和罗兰贵族的舰队联合阻拦。约翰六世要求安德烈特坚守城堡,等到接应的舰队抵达的时候,再派出森格莱岛的战船,内外夹击。   援军什么时候才能到达?   一发炮弹呼啸着,拖着火焰的尾巴,划过了天空, 轰击在圣西尔堡的操练场上,砸塌了边上的房屋顶。   安德烈特带上头盔, 拿起盾牌, 推开门走了出去。   “把奴隶也带到三角堡上去, ”微微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炮弹的轰击点,安德烈特对传令官下令,“然后告诉他们,只要守住三角堡, 他们就能获得自由。”   传令官刚刚领命,还没走,就有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   他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罗兰人的舰队行动了,他们还带了很奇怪的……梯子?”   “梯子?什么梯子?”   安德烈特一时间没有听明白。   士兵满面焦急,他用手比划着:“就是安在桅杆上的, 长长的伸出来的梯子。”   不详的预感掠过安德烈特的心头,他立刻放弃了原先想去看看城堡与海湾对面要塞的联系点的想法,转而朝三角堡的方向走去。   ……………………………………   当安德烈特看到在海湾上缓缓行驶的战船,一颗心瞬间沉了下来。   罗兰人的舰队抵达森格莱岛之后,一直停在较为远处的港湾中。安德烈特原本想派出火船袭击罗兰舰队的计划不得不因此放弃。但除了封海湾外,罗兰舰队没有直接参与攻城战争,有传言说罗兰的海军与陆军互相竞争,彼此都不怎么对眼。   从罗兰那边的旧教徒俘虏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安德烈特还万分庆幸地感谢上天。   今天晚上,一直袖手旁观的罗兰海军舰队突然有了动静。   亲眼看到罗兰人的舰队后,安德烈特就明白了报讯士兵的“梯子”是什么,也明白了罗兰舰队这么多天“袖手旁观”是在做什么。   ——在罗兰战船上,复杂的滑轮系统将一架架利用帆船桁端制造出来的飞桥升起,长近一百罗尺的飞桥在距离海面约莫六十罗尺的地方衍生出去。舰队中高侧舷的帆船两两一组,升起飞梯向圣西尔三角堡面临着海面的一侧城墙驶来。[1]   守城的雅格士兵以前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攻城器械,一时间皆有些面色皆变。   “不好!”短暂的错愕过后,安德烈特在炮火中一边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海墙一边呼喊,“七队、十队,所有还能动的伤员,都跟我一起到海墙防守!”   看到搭载着飞桥的战船,安德烈特清醒地意识到危机的到来。   因为森格莱岛的人力有限,在部署防御的时候,安德烈特不得不精心计算每一部分士兵的位置。三角堡的西北面靠大海,拥有天然的屏障,所以海墙处几乎没什么防守的力量,而且那里的城墙也要比其他地方来得低一些。   现在,那里成了三角堡暴露出来的软肋。   唯一不算安慰的安慰,就是高侧舷的战船吃水较深,行驶速度很慢。   “火船呢?”   安德烈特一边发了疯般吼着,一边下令。   “把我们的火船全都开出去,把他们的船烧了!”   伴随着他的命令,大约有四五艘火船很快被从城墙上用铁索放了下去,火船点燃后在海面化为明亮的火团,迅速地朝着罗兰战舰的方向驶去。   安德烈特紧张地注视着火船的动静。   感谢诸神,夜晚的潮水方向对他们有利,海水推着远比战船更轻的火船靠向罗兰一字排开的舰队。   安德烈特抬手刚要在胸口画个十字,刚刚画了一笔就顿了下来。   海面上,罗兰的战船没有像预想中的散开,一艘艘较高侧舷帆船更为轻便的桨帆船流箭般驶过倒映着火光的海面,迎上了被海水送来的火船。站在桨帆船船艏的人以一般水手做不到的娴熟技巧,抛掷出带有抓钩的绳索。   提前浸泡过水的粗麻绳顶端的抓钩一搭上火船的船舷,桨帆船立刻在海面上如优雅的游鱼般向左右分开,火船被拖着在海面上徒劳留下一道弧形的长线。   组织有序,阵型齐整的海军主力舰队没有受到半点影响,依旧稳稳地压进。   “攻击!”   安德烈特面沉如水,维持镇定,一直等到帆船进入城墙上的的投掷武器攻击范围内,才下达作战命令。   号角声瞬间在海面上炸响。   由石弩抛出的石弹重重地砸在帆船的甲板上,铁箭和火枪混合着发射,暴雨般朝着战船落下,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在雅格守军的防御攻击下,罗兰战船在海面上剧烈地颠簸着。   随着船只的颠簸,那些距离海面足有六十罗尺之高的飞桥跟着一起摇晃起伏。   安德烈特的嘴唇在炙热的炮火气浪中发干发裂,他一眨不眨地观望着这一幕,暗中期望这种可怕的景象能够吓退敌人的士兵,亦或者剧烈的摇晃能够让罗兰战船顶部的木质结构瓦解。   雅格的守军竭尽全力想要遏制罗兰战舰前进的时候,罗兰战舰上的海军也开始了自森格莱岛战役以来的第一次进攻。   战船的火炮在此之前被陆军调走了,此时那些火炮正在圣西尔城堡正面一起轰击,牵制绝大部分雅格守军。所以,此时战船船艏安装的一架架投石机,在距离足够的情况下,这些投石机发挥出来的作用并不比火炮弱。   巨石呼啸着轰响海墙,原本暴雨般的攻势被撕开了一点薄弱地带。   高侧舷帆船迅速靠拢过去,两架飞桥宛如鹰爪一般抓住了破碎的城墙。   雅格的守城骑士奋力涌上前,用巨斧将其中的一架飞桥砍成粉碎。安德烈特面沉如水,指挥着城墙炮口的士兵点燃火炮。刺耳的轰鸣声中,另一架飞桥被摧毁了一半。   尽管取得了成果,安德烈特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越来越难看。   就在他指挥城墙炮轰击战船的时候,另外有一组更为狡猾的战船贴近海墙,选择了一处炮口难以瞄准的刁钻地带将飞桥搭上了。原先,安德烈特还在心中祷告,希望罗兰海军不是疯子,不敢在距离海面六十多罗尺的半空中作战。   此时此刻,他的希望算是彻底落了空。   已经有敏捷的士兵踩上悬空的飞桥,迅速朝城墙这边跑了过来。   安德烈特一颗心就像刚刚被拖走的那些火船一样,沉到了海里。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有效地指挥着士兵们收拢防线,破坏敌人的飞桥。   ……………………………………   指挥战舰队型和轻重战船互相配合的是阿比盖尔,但除了阿比盖尔,还有一个人也在战船上。   道尔顿冷静地观察整个战局。   飞桥顶端有用浸泡过油的兽皮撑开的屏障,尽可能地保护踩着飞桥过去的士兵不被敌人投掷的武器击落。只是这种程度的保护能够起的效果很有限,对方的指挥官安德烈特反应和毅力皆可称为优秀,飞桥虽然搭上海墙,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哪一架得以彻底固定。   随着时间的流逝,水手们越来越踌躇不前。   除了铁十字海盗团的那些人,其他的海军士兵都不过是一些普通人,还没踏上离海面有六十罗尺之高的飞桥,腿就已经先抖起来了。现在他们还没有彻底丧失勇气,完全是因为前面的那部分铁十字海盗起的带头作用。   再僵持下去,今天晚上的行动很有可能会失败,失去这次机会,雅格人有了准备,再想从海墙处夺取三角堡,事情就很难了。   心念急转,道尔顿一把扯过一面暗红色的罗兰帝国军旗,塞进怀中,然后跳上了船桅杆处的升降机。   “老大!”   他动作干脆利落,甲板上的副官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笼形的升降机送到了顶端。   副官在甲板上干瞪眼,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尔顿踩着起伏不定的飞桥。一旁的其他亲兵紧张地问他要不要把道尔顿拦回来。副官暴躁地一挥手:“怎么拦?飞过去拦?”   他一边骂着,一边在升降机又一次落下来后,带人跟着跳了上去。   升降机缓缓抵达半空,副官在心底叹了口气。   和一战斗起来,就龟缩在士兵身后的那些军官截然不同,道尔顿在战场上就是他所指挥队伍的刀刃。有人说指挥官不应该以身涉险,也有人说将军就该身先士卒。前者固然有道理,可真的打起仗来,士兵们更愿意追随的绝对是后者。   道尔顿在军中的威望一直都很高。   不过副官总觉得,他们老大屡屡以身涉陷,不是为了什么身先士卒的名声。   他只是习惯了做什么都竭尽全力,不计代价。   道尔顿就是这样的疯子。   …………………………   原本正在胶着的海墙飞桥头突然出现了变故。   砰、砰、砰。   枪响一声接着一声,雅格的守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即将要被推开的飞桥又一次稳定了下来。   一名冷冽的黑发军官一边踩着摇摇晃晃的飞桥而来,一边接连不断地开枪。每一枪都精准地击毙一个敌人,飞桥的摇晃,守军的防御攻击对他好像一点影响都没有,持枪的手腕稳得令人心生寒意。   海墙的雅格守军被他精准如齿轮,冷酷如战刀的气质所震慑,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再敢靠近搭上城墙的飞桥。   他穿着黑色军装,袖口紧紧地束着,开枪时露出一节苍白的腕骨。   一名雅格骑士鼓起勇气,在他即将跳上城墙头的时候,举着阔剑朝他劈来。   阔剑呼呼生风。   道尔顿一蹬城墙,一跃而起,阔剑擦着他的肩膀而过,落到了空中。他插枪入鞘,同时抽出腰间的刀。   寒光一闪,雅格骑士的咽喉被他割开。   作者有话要说:  [1]罗杰·克劳利.财富之城 威尼斯海洋霸权[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第103章 森格莱岛   道尔顿踩在满是鲜血的城墙头上, 缓缓向前。   雅格守军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把劈面而来的战刀,这把刀只有刀刃没有刀背,所以它只会向前, 要么把敌人斩断, 要么让自己折断。锐利的锋芒刺痛每个人的眼睛, 击溃他们的所有勇气。   他们疯狂后退, 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敢再上前阻拦年轻的黑发军官。   道尔顿一把扯下城墙上的雅格旗帜, 将它扔进茫茫大海。左手抽出塞进怀里的军旗,手腕一抖,暗红的十字剑与玫瑰旗帜替代了雅格的白底双剑旗在城墙上展开。   海风肆卷,战船上,飞桥上的罗兰士兵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面神圣的帝国旗帜。   在短暂的凝滞之后,罗兰的士兵比雅格人更早地反应过来。帝国旗帜插上敌人的阵地的那一刻,战场上的罗兰人欢呼起来, 士气为之一振。飞桥的摇晃和敌人的攻击,突然变得不再可怕。   士兵们一边高喊着“天佑女王”一边向前涌进, 开始激烈地与敌人争夺海墙的控制权。   “将军, 先撤吧!”   越来越多的罗兰人自飞桥涌到海墙, 雅格骑士聚拢到安德烈特身边,焦急地说。   安德烈特脸色难看,抬枪去瞄准那名无人能阻的黑发军官。   开枪的声音被战场的轰鸣淹没,呛人的火药味混杂着鲜血的味道同时迸发, 在周围护卫的惊呼声中,安德烈特脸上失去了血色,咬紧后槽牙,强忍剧痛按住了自己的右臂。   隔着大半段城墙,紧接着登上城墙不久的副官移开枪口, 瞄准下一个人。   “走!”   安德烈特百般不甘地下令。   道尔顿手下最精锐的火枪手也加入战局,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消失了。撤退的号角在三角堡上响起,雅格的士兵仓皇后撤,推攘着挤过三角堡与内城相连通的吊桥。   踩着鲜血与尸体行走在城墙上的道尔顿抬枪精准地射杀控制三角堡城门绞盘的雅格士兵。   城门的控制权落进罗兰的控制。   伴随着铁索转动的声音,三角堡对着陆地的正面,城门缓缓地向上升起。   等候已久的罗兰陆军呼啸着,蜂拥进圣西尔堡最重要的军事建筑。   振聋发聩的轰鸣里,一只盘旋于天空中的苍鹰敛翅扑下,道尔顿站在海风中抬起手臂。苍鹰停在他的手臂上,他将一封开战前写好的简洁战报系在了鹰爪上。   “去吧,告诉她。”   道尔顿将苍鹰一送,目视它飞上天空。   “森格莱岛战役结束了。”   …………………………   战争就是个泥沼。   随着安德烈特的求援信不断传出,自由商业城市的人们越来越确信这一点。   执政官们在“圣马可”号指挥舰上聚首,约翰六世提出了要求,希望自由商业城市抽调一支舰队配合雅格,一起突破鲁特帝国的海上封锁,前去救援森格莱岛的安德烈特。   听到约翰六世理所当然的狮子大张口,一下子就要从自由商业的舰队里划走三十多条战船,执政官们的脸庞差点当场扭曲起来。   狗屎!   被围困的森格莱岛又不是他们自由商业城市的领地!   用最大耐心压下心中的咒骂,执政官们委婉地同约翰六世谈判。鉴于双方的盟友关系,以及森格莱岛的重要性,商业城市联盟愿意配合雅格一起支援森格莱岛,但自由商业城市现在承受鲁特帝国海军的压力,一旦调走太多战船,很可能会给鲁特帝国偷袭的机会……   最主要的一点执政官们没有说出来。   ——谁能保证,这三十多条战船跟随雅格舰队一起突破罗兰和鲁特的封锁时,不会被当成吸引火力的炮灰?   以约翰六世糟糕到地狱恶魔都要甘拜下风的品性,这种事情,他绝对干得出来。   约翰六世瞬间阴沉了下来,他刚要打断执政官们的推诿,一名传信官就快步走入。   这是一封从森格莱岛送来的信。   匆匆浏览完信件,约翰六世暴怒之下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桌子,在房间里破口大骂,不仅骂罗兰女王和她手下卑贱的军官们,还把安德烈特也一并骂了进去。   执政官们迅速地交换了眼神,一下子猜到了发生什么事。   他们不需要心疼三十条战船了,但也无法为此感到轻松。因为——   森格莱岛失守了。   ………………………………   女王秀美精致的脸上没有笑意,左手边放着一封刚刚从森格莱岛送来的信和一叠密报。   “你们都知道了?”   她低沉平缓地问,不见喜怒。   这个房间里的官员们脸色越发苍白,除了寥寥几个,其余人都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于女王的目光对视。   “真是了不起啊,诸位先生们。”女王手指点着桌面,发出猫头鹰叩击木头般的“笃笃笃”轻响,声音落到其他人耳中惊雷一般响,“在我们的士兵于前线舍生忘死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阻挠粮食运输,阻挠火药调送?诸位本事不小,是吗?”   没人敢说话。   财政大臣是那几个少数敢抬着头的人,他冷眼看着其他同僚额头布满豆大的汗,心中不仅不同情,甚至想重重呸上一口。   都是这些蠢货瞎搞,害他要干的活翻了一倍。   财政大臣约莫清楚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   他们大抵都想着,陛下不过女流之辈,战争这种男人的事,她能懂个什么,因此觉得女王在这些事情上愚钝好欺。其中一些人是收了东伯克利商人的好处,想要借战事施压,使女王让步——东伯克利商人之所以能如此势大,背后也少不了一些大家族的身影。另外的一些,则是军事家族出身的人,他们忌惮道尔顿锁受的器重,惶恐自己的地位被平民取而代之。   两者都试图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拖延森格莱岛的战争,最好能将道尔顿和阿比盖尔这两名主帅换下。   此前,所有替东伯克利商人说情的信在女王这里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或明或暗反对道尔顿和阿比盖尔两位主帅的施压,也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成效。   女王不作声的态度,让一些人越了不该越的线。   只是财政大臣无法确定,女王是不是其实就在等着他们越线?   一位越线最过的官员被侍从客气地请出去之后,女王将一叠密报拿起,在官员们胆战心惊的注视下,翻了翻。   她松开手,将这叠写满这些背地里的小动作的纸丢进了壁炉中。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女王平静地说,不等房间中的人松口气,紧接着轻柔地提醒他们。   “我或许会遗忘,但有些人肯定会将它们牢牢记住——你们清楚有多少在注视你们,对吗?”   财政大臣小心地垂下眼,将缘由琢磨了差不多。   陛下先前的隐忍和此刻的发难,大抵是为了接下来的海战。   森格莱岛一旦夺回,有了进攻跳板后,原先骑墙观望的家伙们就要转变态度争先恐后地加入战争。但海战的变数比陆地战争更多,这些人对道尔顿和阿比盖尔这两位主将的轻蔑不去,很有可能拒绝服从他们的指挥,这就很有可能导致整场战争失败。   陛下这些天就在等着道尔顿传回首战告捷的消息,借此敲打。   越线最过的贵族被剥夺了爵位,家族被放逐出权力中心。剩下的人,与他们有竞争关系的家族则得到女王透出的消息,虎视眈眈。要是不想被取而代之,他们就算心里再怎么看不起两位出身卑贱的主帅,也不得不按捺着,先将功补过。   琢磨清楚后,财政大臣心情颇有些羡慕。   道尔顿和阿比盖尔,他们的职位从一开始就有无数贵族竭尽全力地施压,这些压力全由陛下抗下来了。   而他?   鉴于罗德里大主教实在太能干了,为了自己的位置不被主教先生取代,这些天他拼了命地干活,发际线疯狂后移。   “请诸位记住,现在,帝国的利益至上。”   女王结束了这场不对外公开的谈话。   冷汗淋漓的官员们起身行礼,各怀心思地退了出去。   财政大臣走得稍慢,出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海因里希。他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稍微有些让人惊讶的是,海因里希家族竟然没有参与到这些小动作里去。   财政大臣向来觉得,要是海因里希能找到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道尔顿下地狱去。再怎么看,海因里希都不像会坐视情敌取得胜利的人啊。   抱着这种诧异,和一点点热衷闲事的好奇,财政大臣放慢了脚步,想要观察一下海因里希的脸色。   双头蛇家族的家主没有与任何人交流的意思,沿着走廊独自走远。   财政大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海因里希这些天来,有哪里不对。站在原地苦苦思索了一会儿,财政大臣恰好看到他经过回廊拐角时,插在墙壁上的火把,火光印在他身上。那一瞬间,总是恪守贵族礼节的海因里希的影子投在墙上。   随着火焰的跳动,海因里希有那么一刹那与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   薄如纸张,陷于黑暗。   那一刻,财政大臣恍然醒悟海因里希这些天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海因里希原本就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亲和的人,而这些天,他给人的感觉越发森冷。那种森冷又好像不是人们对精于阴谋之人的本能厌恶,而是另一种……一种仿佛凝视夜晚森林里的沼泽的冷惧。   缓缓地,不见尽头地陷没着。 第104章 深渊之下   海因里希目送着猎鹰消失在暗淡的天色。   天气转暖, 庭院里的玫瑰花开了许多,夜晚微凉的风里沁着浓郁的香气。据说是神死于十字架时流下的血化成的花一簇接着一簇,花和叶的影子在夜晚重叠成起伏破碎的黑色剪纸。海因里希对着它们站了很久, 直到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大人。”   安巴洛·海因里希生疏地喊了一声。   他是海因里希家族并不引人注目的一员, 面见家族的领导人不免感到局促。安巴洛在家族中地位不高不低,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别人也觉得他不怎么像海因里希家族的人——性格说好听点是谨慎, 说直白点就是怯弱。   唯一不一般的,是寥寥几人才知道的秘密:他与奥托·海因里希——世人最熟悉的这位海因里希,是异母兄弟。   换句话说,安巴洛的存在就是双头蛇家族种种混乱与扭曲的符号。   上一任家主毫无顾忌地与自己的堂妹私通,生下的私生子被记于家族他人名下。他的母亲在他六岁的时候,被父亲抛弃,母亲名义上的丈夫很快地就将她送进修道院里——一如所有被大人抛弃的情人最后的下场。他性格怯弱, 才能平庸,不受真正的父亲喜爱, 很快地就长成了一个“无功无过”的人, 成了家族的隐形人。   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虽然大家都姓“海因里希”, 但一提起这个姓,所有人都默认是他那出色非凡的哥哥——是怎么看待他这个不光彩的弟弟,不过安巴洛并不算讨厌自己这个哥哥。   甚至,他一直隐约地抱着一种被人知道绝对要发笑的同情。   一个怯弱的, 无能的私生子,一直微妙地同情着自己生活在阳光下,引人注目,无比尊贵的继承人兄长。   他第一次见到海因里希是在十一岁的时候,由仆从引着穿过长长的走廊。他习惯了接受各种人隐藏轻蔑的目光, 习惯了他们提及他时像提及什么无用但又不好丢弃的东西,习惯了他们居高临下的傲慢。   傲慢的仆从们在一名抱着书的沉静少年沿着长廊走来的时候,瞬间收声,谦恭地行礼。   少年看样子比他大五六岁,与缩着肩膀,永远低着头躲避他人目光形如鼹鼠的他相比,那名少年简直像钻石一样夺目。衣袖和领口都有用银线绣的双头蛇纹,阳光里的面庞轮廓已经退去了孩童时期的婴儿肥。   在擦肩而过的那瞬间,他们好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应,不约而同地侧首看了对方一眼。   他们的面容其实有很多地方隐约相似,但海因里希的鼻梁更高挺,嘴唇更薄颜色更浅,眉骨投下的阴影更深,便显得更加冷肃——亦或者用他们父亲的话:更像掌权者。   但与父亲的说法不相符,安巴洛并没有从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看到多少掌权者的影子。   没有傲慢,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鄙视。说不上厌恶,也不见得高兴。   只是很平淡地瞥了一眼。   光斜落进回廊的地板,因廊顶的阻隔,像一面镜子,将世界分成明暗两侧。   海因里希走在走廊栏杆的那一侧,走在亮得雪白的太阳光里,而他、他所熟悉的人都走在黑暗的一边。   他被仆从带着,见了真正的父亲一面,尽管他只能生疏地喊一声“叔父”,但也得到了城堡里的一个不起眼房间。六七年里,他一直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以他的愚钝,衬得他的兄长越发优秀。   一开始很难说不嫉妒,不愤恨,他满怀复杂的情绪在宅邸里当了好几年的透明人,然后听到了兄长与父亲的一次争吵。   很罕见,简直比双头蛇家族忽然放弃利益一样罕见。   几年下来,安巴洛也算了解他的兄长是个怎样的人——做什么都一丝不苟、无论何时都能够让父亲满意。   “我们这一代最大的幸运便是有一位足够杰出的继承人。”父亲那么严厉阴冷的人,也会将手放到兄长肩上,以慷慨激昂的语气自豪地说。   “你竟然告诉我你不想娶菲索亚小姐?”   父亲的怒火隔着门都让人颤栗。   安巴洛站在外面,紧紧地贴着门缝,几乎把自己绷成一张薄薄的纸片,带着紧张和强烈好奇附耳听。   “只为了一个阿黛尔,你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不要对我扯那些借口,我知道你拒绝菲索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父亲震怒地呵斥,“在今天之前,我一直纵容你,只要你能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你怎么能真的把自己当成守护公主的骑士?——阿黛尔?一个阿黛尔公主能有什么?她能给你带来多少领地?能让你继承什么爵位?——哦,我忘了,她已经被剥夺了王室身份,她现在连公主都不是。”   安巴洛感到一阵惊愕。   他从来没有发现兄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更无法想象“爱情”这种东西会出现在海因里希身上。   短暂的惊愕过后,安巴洛猛然记起一些以前没有留意的事。   有几次,他看到海因里希在看书的时候走神,书中夹着干枯的玫瑰花瓣。他返回来参与家族事务,总是来去匆匆,事情结束就以最快的速度回礁石城了。他从不对任何人提起阿黛尔,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对自己被迫教导的学生十分冷淡……   “就凭她竟然让我最优秀的继承人丧失了理智,当初派你去就是我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她真该和她的巫女母亲一起被送上火刑架。”   “父亲!”   兄长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尖锐和无法压制的愤怒。   “如果她对你影响那么大,”父亲的声音反而冷静了下来,但这种冷静让门外的安巴洛差点打了个哆嗦,“那么,海因里希家族不需要一个为女人发疯的家主。”   “那就让安巴洛来当这个家主吧,他也是你儿子。”   门外的安巴洛在那一瞬间感到喉咙干渴,心脏狂跳。   “他?”   父亲轻蔑的嗤笑犹如冰水兜头浇落,他甚至不屑于评价,只是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语调缓缓道。   “你能成为公主的导师,是因为你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继承人。既然你放弃继承人身份,我会让你叔父为她找更合适的新导师——一位,两位,或者更多。我亲爱的儿子。”   侍从的脚步声传来,安巴洛仓皇逃走,没有听到后面的对话。   他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是海因里希最后没娶索亚菲小姐,也没有娶其他任何人。双头蛇家族依旧有一位优秀的继承人,并且这位继承人开始逐渐接手身为家主的责任。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同父异母的兄长走在回廊阳光的那一侧。   后来父亲死了。   葬礼举办的那天,安巴洛与海因里希再一次在当初的走廊上相遇。   这时候的海因里希已经是沉稳的家族领袖,而他也不再是矮小的男孩。除了脸色苍白些,安巴洛没有在海因里希脸上看到对父亲去世的悲痛,同样的也没有什么喜悦。   他谦恭地退到一侧。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安巴洛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们第一次见面。   隔了那么久的时间,安巴洛记得最清晰的竟然不是他们对视的那一眼,而是他看到海因里希从长廊尽头走过来。回忆变得清晰的同时,他也醒悟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一幕印象深刻……大抵是因为第一次看到,有生来就该活在黑暗里的蛇,竟然会喜欢走在阳光下吧。   安巴洛觉得,如果海因里希有选择的话,他也许更愿意做一名大学教授,而非人人皆知的“海因里希”。   可惜他们一个没有资格,一个没有选择。   抱着一种的窃喜快意和更多的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同情,安巴洛就这样看着原本走在阳光里的少年平静无言地走进他自己不喜欢的黑暗里。就像他们是血脉兄弟,血管里流着同样可悲的双头蛇之血一样,最初分立在敏感两个世界的人,最后站在光明里的那个总是要回到黑暗里。   只是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让他过来是要做什么。   他们虽然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可这么多年了,谁也懒得去撕开那层薄纱,然后伪装出兄弟间的温情。   双头蛇家族里没有“温暖”这种东西。   安巴洛只能猜测和森格莱岛与海战有关。   他隐约听闻,家族中的一些人希望能够从这场海战里获得最大的利益。这种呼声从女王颁布两部新法典以来,便久居不下。作为一个借助垄断贸易而崛起的港口贵族,《航海条例》和《港口条例》对海因里希家族的打击最重。   作为盛产野心家和阴谋家的双头蛇家族,女王“玫瑰之夜”的大清洗,并不能震慑他们。   亦或者说……   双头蛇家族是最为无路可退的那个。   安巴洛将这些念头在脑海中转了几转,联想到最近家族中的激烈派和保守派这些天似乎轮番与家主见面。   但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安巴洛这么想着,飞快地瞥了海因里希一眼,刚好看到他沉默地对着玫瑰花丛。   几年前那场争吵好像又在他耳边响起,安巴洛现在已经完全猜不透他这位从小就将情绪藏得很深的兄长了。   就好像,那一次,就已经用尽了海因里希所有不顾一切的少年叛逆,余下的只有一个模模糊糊似有似无的影子。 第105章 沸腾之海   海因里希像被安巴洛的话从不为人知的思绪里惊醒, 但这种恍惚的神色只在他脸上出现了短短一瞬,安巴洛再看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他刚刚对着玫瑰丛出神的痕迹了。   “你在布列斯特地区置办了个人产业。”   海因里希将视线转向自己这个低调得过分的血脉兄弟。   有那么一瞬间, 安巴洛感觉天灵盖被人打开了, 一瓢冰水泼了进来,他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色彩, 半躬着的脊背关节全都锈死了。   过了很久,他慢慢地放松下脊背的肌肉:“一点座小印刷厂而已。”   “你接受了罗德里的委托,替他印刷那些在教皇国点起绞架之火的册子,换取长子亚瑟免于征兵役的恩准。”   “我不认为我需要事事向家族汇报。”   “你在帮助家族的仇敌。”   “那是你们的家族,不是我的家族。”安巴洛他绷紧了面颊上的线条, 没有试图补救。从迁移产业到与罗德里大主教达成交易, 为防被人发现,每一步都由他自己亲自完成,走得小心翼翼。   但显然,他自以为是的谨慎,在海因里希面前就是个笑话。   “你让我来, 就是为了这个?”安巴洛冷静了一会, “不要伤害我家人, 我发誓我没有做危害家族的事, 我只是……”   “你只是在挣脱这个姓氏。”   海因里希替他补上了后面的话。   安巴洛的瞳孔瞬间缩紧,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剖开了。   他能够心平气和地称呼自己的血脉兄弟为“大人”,能够安知若瑜地当一个谁也瞧不起的无能之徒,不过是因为他以某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轻蔑看着这个家族的人,看着他们像盘踞在腐肉上的蛆虫,为了脏污的血食涌成一团。   但其实这么多年他维持的某种居高临下的优越一直都被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所有的优越瞬间变成了另一种嘲讽, 基于这种优越而建立起来的自尊简直要被打碎剥落。   “你不像海因里希家族的人。”对方平静地说。   安巴洛像被针猛地刺中,脸颊抽搐了一下,类似的话听过很多次,多数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最后总会以这样的一句话为结尾。时日久远的,刺得最深的来自他父亲之口——他试探地问过父亲,如果奥托不愿意继承家族……   后面的话在老海因里希不带感情的目光里自动消失了。   ——想都别想。   老海因里冷酷地说。   ——海因里希家族的继承人只有一个,最令我骄傲的那个。   好吧,安巴洛对于这个答案出乎自己想象的平静,他只是以一种令本人也觉得惊讶的恶意想,那就看最让你骄傲的继承人能不能让你骄傲下去了,而他?他又不是非要“海因里希”这个姓氏不可。   “你也不像,可惜你不得不当个海因里希。”   安巴洛握住了他最尖锐的武器,猛地将它拔了出来。   话刚一脱口而出,安巴洛就后悔了。他的兄长目光骤然冰冷得让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而他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他绕过重重叠叠的往事,精准地触及某件绝对不该被触及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安巴洛被杀意笼罩,动弹不得。   他都快确信海因里希一定会杀了自己的时候,对方移开了目光。   “罗德里大主教正在引火焚身,你将海薇送到圣玛丽修道院,修道院长的赞助者布列特侯爵真正效力的主人是圣特勒夫斯二世。”他平板地说,“他正奉命搜查到底是谁违背禁令,印刷了那些书籍。”   安巴洛如坠冰窟。   …………………………   “布列特侯爵不幸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卡斯泰枢机低垂着头,谨慎地同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汇报了这个坏消息。   “谁做的?”   “确认过了,是意外。”卡斯泰枢机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布列特侯爵的死让追查《血液循环与再论教义》的线索就此中断,意味着还是有人将手伸到了教皇国——是鲁特?还是罗兰?亦或者雅格?不得而知。但卡斯泰枢机打心里希望教皇能够相信这个原因——他实在是不想看到第二波大清洗。前面圣特勒夫斯为使教会回归“圣洁”的行动已经积蓄了太多的不满。   教皇城人心惶惶,卡斯泰枢机不得不为此担心。   “意外?”圣特勒夫斯二世重复了一遍,交叉手指,向后靠在教皇椅的高背上,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   卡斯泰枢机的心瞬间高高地提了起来。   “森格莱岛的情况怎么样了?”   听到圣父愿意掠过这个话题,卡斯泰枢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他立刻回答:“道尔顿攻占森格莱岛,罗兰和鲁特的军事物资已经转运到那里,舰队在港口轮番修缮,但目前还未有海上决战的迹象。奥尔西斯和约翰六世应该更倾向于谈判签署条约,至于阿黛尔女王……”   卡斯泰枢机停顿了一下,踌躇着组织措辞。   “没人打探出她是什么态度。”   “谈判?和约?”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您不希望他们谈判吗?”卡斯泰枢机低声问。   “我为什么要让主的敌人坐下来和颜悦色的说话?”圣特勒夫斯二世反问,“鲁特、罗兰、雅格……再加上一个自由商业城市,”他的神色掠过一丝阴郁,“他们都把手伸得长长,染指着神的威严,越来越放肆。等到他们达成一致,下一个目标不是我们,又会是谁?现在天国之海已如鼎汤将沸,我们的敌人将把自己烹饪,谁要令这火冷下来,我就先让他的血液冷下来。”   “但是,”卡斯泰枢机大胆进言,“西乌勒正在调动军队,如果主的信徒自相残杀,我们恐怕难以应对异教徒的进攻。”   “难道你认为会有谁愿意真心实意地来捍卫神圣之城?”教皇刻薄地提问,“我亲爱的卡斯泰枢机,难道你已经遗忘了在上一次西乌勒征伐时,我们那些好国王们的军队以‘援救’的名义都做了些什么?”   卡斯泰枢机的脸色随着教皇的话微变。   那是教会历史上最大的耻辱,十四世纪,因为黑死病的大流行,教会无力承担圣殿骑士团和其他教会武装的力量。当时的教皇解散了大部分教会军队,而到了十四世纪后叶,西乌勒攻打圣城的时候,应教皇之召而来的世俗国王军队,却反过来洗劫了教皇国的领土。至今仍有许多圣像、圣人骸骨和其他圣物堂皇地安置在雅格、鲁特等国的教堂中。   教会与君主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如此,互相戒备着,彼此之间露出獠牙,缓缓对峙着。   “西乌勒的武士就算有阿瑟亲王的支持,也难以习惯火器,想要在草原上在短短时间内建树起大规模的火药厂,是痴人说梦。此外,西乌勒不擅海战,赤海和水银海将成为我们两侧的坚固壁垒,西北凭借堡垒要塞,我们完全可以固守。”圣特勒夫斯二世冷静地指出,“另外,医院骑士团团长已奉命出使东乌勒——他们不会坐视西乌勒取得胜利。我们只需要坚持到秋季,西乌勒的粮草无法供应,就能够令那些异教徒自行退去。”   说到这里,他神色间的阴冷得令卡斯泰枢机都打了个哆嗦。   “那么,那些君主们又有什么用呢?”   卡斯泰枢机张了张嘴,一时间也无法反驳。   “他们只会趁我们疲于应付西乌勒,就势从神的领土上撕咬下肥肉。”圣特勒夫斯二世站起身,蜡烛火光摇曳,投下高大的影子,他的声音陡然冷峻起来,如教堂的牧钟一般振聋发聩,“能守卫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的刀剑,余者不过是垂涎的敌人。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唯有流血之后,羔羊才知道它自己的归途。”   “天国之海必须沸腾,如果它要平息,那就投进火石。”   …………………………   凯丽夫人走进来的时候,女王正坐在昏暗的光线里沉思。   年轻的银发女王肩上披着暗红色的外套,上面的钻石别针隐约闪烁。这些天来朝臣和使者如流水般地来来往往,但是令他们失望的是,女王年纪虽轻,却已是老道的政客。不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亦或者是其他国家的探子,都难以从她这边得到任何答案。那张精致的脸上,永远带着优雅但难以琢磨的微笑。   以鲁特使者的话来说,就是“她使你感到亲和,但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   凯丽夫人替女王钳亮烛心,她注意到女王双手交叠在小腹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焰,神情严肃。   “他们在等您表态。”   得益于女王的有意培养,凯丽夫人已经不仅仅是一名宫廷的女官。   在罗德里大主教离开宫廷,前往玫瑰海峡的这段时间里,凯丽夫人低调地接手了很大一部分间谍头子的工作。女性的细腻和直觉在这一方面发挥出人们以前所未曾察觉的优势,并借助多年来的宫廷管理经验,凯丽夫人不动声色地将上流夫人、侍女茶余饭后泄露的东西,也编进了这张情报网中。   女王也有意培养她的政治才干。   “您的看法呢?”她宽和地问。   “我自然希望能够就此结束,”凯丽夫人直率地回答,“但我知道,您不希望谈和,而奥尔西斯陛下更愿意要一份和约而且战争。他的弟弟正在兴风作浪,他必须足够小心戒备。如果谈判,约翰六世会让鲁特得到更多的好处——以使我们的盟约破裂。我们为这场战争已经准备太久,仅仅夺回森格莱岛,不足以弥补我们的损失——鲁特也看到了这点。”   “这就是国家啊。”女王对凯丽夫人微笑,“我们总是该衡量最大的利益,此时的朋友彼时的敌人。”   “我们可以拒绝谈判。”   “不,”女王轻轻地摇头,“仅凭罗兰不足以点燃天国之海。”   “所以您是在等待吗?”凯丽夫人若有所悟。   女王颔首。   夜晚的天幕下一只信鸽自黑暗中出现。凯丽夫人急忙上前打开窗,从信鸽腿上拆下了信。她转头看向女王。   “拆吧。”女王温和地说,“我们等的消息应该到了。”   凯丽夫人摊开信纸。   哪怕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上面用密语传来的消息时,还是不由得露出了错愕神色。   ——圣特勒夫斯二世对约翰六世下达了大绝罚。 第106章 叛教之徒   “大绝罚。”   凯丽夫人喃喃, 又轻又薄的信纸,猛然承载了这个时待的动荡。   绝罚又称为“革出教会”,本来只是一种对犯了罪过的信徒的处罚, 通过对他的回避和隔离使其忏悔。但到了12世纪末, 13世纪初,绝罚已经成为一种教会针对世俗的国家刑罚,逐渐分为“小绝罚”和“大绝罚”。[1]   历任教皇们向来将绝罚作为镇压异端和控制世俗的手段,对于君主们而言“大绝罚”永远是悬于他们头顶的利剑。   一旦被判以“大绝罚”,君主与他的臣民之间的效忠誓约即刻取消。当然, 在实际生活中,大绝罚威慑意义大于现实意义, 军队和将领并非绝罚令下达就真的不再追随他们的君王——历史上,国王被除以绝罚,却反过来带领军队进攻教皇国的事并非没有发生过。大绝罚真正的威胁, 在于绝罚期间, 诸侯与封臣, 有正当的理由发生叛乱, 乃至征伐他们的君主。   它带来的最大破坏, 在于政治动荡。   约翰六世的大绝罚由教皇本人亲自下达。   圣特勒夫斯二世在圣城罗纳高喊出绝罚判决时,十二位身着红衣的枢机主教同时将手中的蜡烛弃之于地,以足碾灭。紧接着, 雪片般的宗教告示从圣城出发,送往世界各地的教区。[2]   约翰六世被除以绝罚的原因是在不久前, 他以“令人震惊的可怕的惨绝人寰的”手段, 杀害了他数位年轻的血脉亲人,其中包括年仅十岁的拥有王国继承权的侄子,并公然侵害勒索众多信徒。   可以预见, 大绝罚令将在雅格掀起怎么惊心动魄的狂澜。   约翰六世该感谢新旧教派冲突,教派内部的分裂在数十年内削弱了教会的力量,否则来自教皇亲自下达的大绝罚将更加可怕。   “而现在,他还有一搏之力。”   女王将密信投入壁炉,轻飘飘地说。   她将视线投向了教皇国,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了罗纳城的高墙,掠过了医院骑士团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   距离上一次教皇下达针对君主的大绝罚已经过去了近一百年。时隔百年重新出现的大绝罚吸引了整个世界的注意,远至异教徒的土地都有所听闻。   西乌勒的军队正在行进,铁甲在辽阔的大地上形如长龙。   率领此次出征的穆萨将军目睹金发蓝眼的阿瑟亲王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笑意吟吟,令人毛骨悚然。自从那次谈话后,穆萨将军不知道为什么,就对这位长相阴柔的西方人产生了一种恐惧。   这一次率兵进攻教皇国,穆萨将军其实很想将主帅的位置推脱掉.与阿瑟亲王共事总让他觉得自己是在万丈高崖的悬绳上行走,谁也不知道阿瑟亲王这个神经病会不会一时兴起,砍断他们所有人的绳索。   就像现在,穆萨将军根本不在乎那戴三重冠的教皇给约翰六世下的大绝罚有什么用,却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在意阿瑟亲王得知这件事后,会干出什么事。   没有多少西乌勒的勇士愿意靠近阿瑟亲王。   他们当然没有参与到那天关于“烈日”与“王冠”的对话,之所以不愿意接近他,大概是因为人类的本能会让他们直觉地排斥一切与之迥然不同的异类——疯子就为其中翘楚。尽管这些天,阿瑟亲王随军而行,像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没有什么差别,偶尔画画,常于演奏,一派无害。   穆萨将军信奉人如鹰犬,一切皆为捕食。   但他搞不清楚阿瑟亲王所注视的猎物到底是什么,这便让他感到不安。他根本看不出,阿瑟亲王想要从这场他不遗余力推动的战争里得到什么好处,自然无从判断他会有什么举动。   更令他为之揪心的是,最怕什么就来什么。   眼见着阿瑟亲王笑吟吟地驱马过来,穆萨将军拔刀的心都有了。   几句简短的对话之后,穆萨将军的亲卫们就看他脸阴沉了下来。随着,跟随那位阴柔到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外来亲王一挥手,几名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衣里的随从乌鸦般离队而去,而穆萨降临未做阻拦。   阿瑟亲王无视了周围投来的目光。   他驱马登上了高地,教皇国的边界出现在视野之内。   白底红十字的旗帜在风中飘扬,城堡的眺望塔上有人影晃动,紧接着长长的,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在风中响起。烽火点燃,烟冲云天。一小队侦察骑士迅速地通过放下的吊桥,撤回围墙之后。   阿瑟亲王抬手放飞了一只猎鹰。   “君主们角逐的时代已经到来,向前一千年,向后一千年,再不会有这样的时刻。”   他立在凌冽寒风中,预言一般地宣判。   经过漫长的跋涉,异教徒的军队抵达西方信仰的心脏。   ——在叛教者,阿瑟亲王的率领之下。   ……………………………………   “他是决心与我为敌。”   约翰六世在书房中咆哮,声如闷雷。   他像棕熊一样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暴起踹翻桌椅,时而垂头丧气,时而面若土灰。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被皱巴巴扔在地面上的绝罚令。   就为了他杀了那些有可能继承王位的小崽子,教会就判处他死刑?别开玩笑了——王位继承人“意外”身亡难道不是这个时代天经地义的事?就连教会自己,一到教皇选举的时候,候选者不也时不时就因病逝世?   约翰六世知道他与圣特勒夫斯二世关系不佳,但圣特勒夫斯二世如此果决,如此狠毒的落井下石的举动,还是令他猝不及防。   几乎是在绝罚令送到他手中的时候,雅格国内的叛乱消息也送到了他手中,前几天态度还算暧昧的鲁特使者就干脆利落地撤走了。一系列落井下石的消息让约翰六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正处于何等危难的境地。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目前军队由于远离国土,面临鲁特和罗兰的威胁,仍然为他效力。而安德烈特将军在森格莱岛失守后,也及时撤了回来。   ——虽然此刻,他正在战船上的监狱里蹲着。   约翰六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安德烈特失守森格莱岛的愤怒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如冰雪般消融了。他传令将安德烈特从囚室中带出,请到指挥舰中更符合他身份的房间里。   在一地狼藉中站了一会儿,沉思许久之后,约翰六世将自己的心腹喊了进来。   “让他们进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约翰六世的脸上掠过了不怎么明显的戒备和厌恶。   饶是约翰六世这样臭名昭著的家伙,在提到“他们”的时候,也难以用轻松的心情面对。鬣狗不介意与蛆虫为伍,可在一些更阴冷,更邪恶,更肆无忌惮的家伙面前,还是会皱起眉头。   心腹深深地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几名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袍中,死气沉沉,犹如不详的乌鸦的人,鱼贯而入。   一个小时,一场传出去能让所有人听到它的人瞠目结舌,以为魔鬼施展幻听的谈话。   教会历史上,继十四世纪教皇国被劫后,第二个能让所有教会人员羞于提起的耻辱诞生了:   ——雅格国王约翰六世,以世俗君主的身份起诉精神帝国的主宰神的代言人教皇。   他宣称上一任教皇并非病逝,而是死于谋杀。并且,约翰六世出示了一系列证据,证明现任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参与谋划针对上一任教皇的谋杀。   难以置信的是约翰六世出示的那些证据,其中一部分已经由权威且博识的学者认证,并非伪造。   思想界的地震以天国之海为中心,迅速波及到整个世界,波及到所有信徒。   假如约翰六世的指控为真,圣特勒夫斯二世真的参与了对上一任教皇的谋杀,那么谋杀教皇的人应该被除以极刑。但圣特勒夫斯此时却是所有信徒的圣父,是教皇至高的宗座,教义中规定“教皇是神在人间的化身,教皇不会犯错也不会有罪”。那么,谁有权力来审判教皇?   神学界陷入了动荡,最饱学的神父也难以找出合理的说法来解决这件惊天丑闻。   舆论的漩涡迅速地扩大,速度如此之快,来势如此之猛,让人很难相信后面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试图追查到底是哪些人在推动这个漩涡,最终却惊愕地发现,它背后的影子如此多,多到让人怀疑这是世界本身的动荡。   在漩涡正中心的约翰六世借圣特勒夫斯二世不得不面对这件丑闻的时候,堂皇地宣布:   雅格王国不承认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教皇身份合法,不合法的教皇绝罚令无效,神会以祂的方式证明祂的恩庇。   简而言之,约翰六世决心御驾亲征,亲自指挥舰队,与罗兰和鲁特进行海上决战。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约翰六世疯了。   尽管指挥军队是君主们最重要的责任之一,但除非不得已的情况,人们还是认为君主们最好尽可能避免直接踏足战场。要知道战场上的意外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奢求君主们个个都是军事天才,只求他们不要暴毙当场,引发新一轮的政治动荡。   约翰六世做出亲征的决意,简直孤注一掷到了愚蠢的地步。   ……………………   “恰恰相反,这是他罕见聪明的时候了。”   女王坐在窗边,独自一人对着黑白棋盘。   面对阿比盖尔疑惑的神情,银发女王莞尔一笑。   “圣特勒夫斯二世虽然面临指控,但此前从未有过世俗之人起诉教皇的先例——按照教义,教皇也无法被起诉。因此,他仍为教皇,绝罚令的威慑并没有完全消失。雅格国内的诸侯叛变未停,如果约翰六世不战而退,返回国内只会让他的士兵对他的怀疑更重,纵使想平定叛乱也未必能成——军队不哗变便已是奇迹。若以教义说的‘战争的胜负取决于神的旨意’,他只要赢下这场海战,一切抨击不攻自破,圣特勒夫斯二世反倒会深陷陷阱。”   “真是搞不懂,战争胜败,难道不是看谁更会打仗吗?怎么老和神扯上关系。”阿比盖尔耸肩埋怨。   “虽然我很想赞同你,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不这么认为。”女王捏起一枚战车,将它放到棋盘上,“其次,你认为约翰六世最恨的人是谁?”   “您。”   这一次阿比盖尔回答得倒是很快。   约翰六世诅咒罗兰女王的话连起来都能够汇编成一本书了——还不带重复的。圣特勒夫斯二世和奥尔西斯两人加起来的总和还不到对女王的一半。   “是啊。”女王面带微笑,口吻轻松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他的王位岌岌可危,若他不能赢下这场战争,就只能去死了。他既然要赌上自己的命,自然要拖上最恨的人一起垫背,否则就算下了地狱也不见得会甘心吧。而我,我的王位以‘神判’而得巩固,他大肆宣传战争神定论,别人可以不当一回事,不亲自踏上战场,但以神佑闻名的我又怎么不御驾亲征?否则如何证实自己的确是‘天佑的女王’呢?”   阿比盖尔的眉头瞬间皱在一起,她这次前来,就是为了劝阻女王不要亲自参加海战。   眼下,她只能无奈地意识到,这的确不是他们担心就能改变的事。   “那么,”女王以白车吃掉了黑骑士,将被换下的棋子放到盒中,“既然我踏上战场,同为君主的奥尔西斯就只能跟着一起亲征了,否则鲁特与罗兰的联盟领导权就会落到我们手中。我、奥尔西斯和约翰六世看起来好像承担了一样的风险,但事实上,只要我与奥尔西斯任何一人在战场上遇到意外,就算约翰六世自己战败,他就算获利。”   英姿飒爽的海军女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女王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君主与国家的角逐啊。   将军与士兵们在战场的厮杀,鲜血飞溅头颅滚落,一城一地血流成河。而君王和国家之间的角逐却会让整个世界一起动荡起来,人们在漩涡里周旋而武,莫测地变幻着自己的面具,死者不计其数。   “要来再下一局吗?”女王岔开了话题,问。   “不,我再也不想下棋了。”   阿比盖尔直率地回答,带着几分委屈地控诉。   “您连我最后一个铜币都赢走了!”   女王笑起来,将一颗棋子移过河界。   “罗德里该出发了。”   她收回手,沉静地端详着黑白交错的棋盘。   “您打算让他去哪里?”   “教皇国。”   作者有话要说:  [1]彭小瑜. 历史语境中的宽容(二)——12世纪西欧教会法论异端和绝罚[J].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04):34-43. 第107章 双头蛇群   派遣一位主教到教皇国去, 到罗纳城去,这本来是件很寻常的事。   阿比盖尔端详了她的陛下兼好友一会,觉得这话自她口中说出, 与其说是派位主教过去,倒不如说是递了把刀过去。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比盖尔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刻板的,天天引着经书的词句, 要求女人顺从要求女人无能的教士。如果那位罗德里大主教真能在罗纳城里放起一把火来, 她乐得再往里面添几块木头。思考了片刻传言中那位不近人情的罗德里大主教的一些工作,阿比盖尔很快地就被那些艰涩复杂的教义搞得头晕脑胀。   她不再为难自己, 果断地从辩证与逻辑的泥沼里拔出脚,转向令她轻松愉快的领域。   “好吧, 看来您是非要到海上颠簸不可了。”她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么让我们来商量一下, 哪个位置更合适吧。”她抓了把头发, 它们很快被她搞得乱糟糟的,看起来就像一只走来走去,格外焦虑的大猫, “对了……关于私人舰队的事。”   微笑在女王脸上消失了一瞬间,仿佛有冷酷的阴云掠过她精致的脸庞。   “说吧。”   她交叠起手指。   阿比盖尔将手插进口袋中, 掏出一份被反复蹂躏过的简讯, 罕见地显得有些踌躇, 而那踌躇里还掺杂了一点轻微的对一些事的困扰。   “私人战船如果安排在左翼,他们将对上的, 很有可能是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   女王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一次感觉到她所拥有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哪怕她将所有从圣洛林派修道院榨来的财富全都投注在海军建设上,以优厚的福利和待遇鼓励更多的工人参与港口修建, 给予造船厂前所未有的政策扶持,几乎掏空她口袋中每一个子儿,也无法令颓败太久的海军在一夜之间,重回巅峰。   有鉴于此,女王从一开始便将目标定为在最短的时间内,罗兰海军的精锐力量,数目稍逊,但战斗力可观——基于罗兰帝国双王时代留下来的海军遗产,做到这一点还是有可能的。   但是战争既要依靠精锐,也需要依靠数量。   与帝国海军的衰败迥然不同的是罗兰的私人武装舰队,或者说,正是帝国海军的衰弱,促成了私人战船的蓬勃发展——失去了帝国海军的威慑,想要从海上贸易获得巨大利润的罗兰商人和贵族们,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加强商船本身的武力。   双王时代终结之后,罗兰玫瑰海峡的海军战船中,甚至有二十条船是属于博利伯爵的私人财产——后来它们被这位可敬的老人无偿地献给了国家。   海军的窘境可见一斑。   不过,私人战船参加战争的习俗由来已久。   几乎每个国家的海军中多多少少都有一部分舰队是属于私人财产,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自由商业城市联盟的舰队——几乎都属于城市私人所有。然而自由商业城市有其自身特殊的政治背景,他们的舰队虽然是私人财产,但在战场上的忠诚度向来令人羡慕。其他国家海军中的私人舰队……   想要指望这些舰队能够不畏牺牲,忠诚不二,无疑是痴人说梦。   私人舰队对指挥的服从性暂且不说,战斗力或高或低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些私人战船中,数目最多武力最强的,来自一个罗兰人十分熟悉的家族:   海因里希家族。   ……………………………………   海因里希家族对于罗兰帝国的上流社会而言,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人们以种种代称来形容这个复杂的家族,“双头蛇”“群岛的守护毒蛇”……其中,有一个不那么贴切但某种程度上又十分精准的绰号,叫做“无地贵族”。   与其他古老的姓氏相比,海因里希家族占有的领土面积十分狭小,既没有肥沃的平原也没有丰饶的森林,细细碎碎分布在帝国曲折的海岸线上。十一到十三世纪的时候,人们对荒芜的沙滩和礁石远没有后来那么重视,唯独这个谨慎且精于计算的家族始终牢牢地把目光放到了这些地区,不顾世人的讥讽和嘲笑,采取各种或合法或卑鄙的手段,将一块又一块狭窄又荒冷的沿海领土紧紧地攥在手心。   经过数百年,这些港口在海因里希家族的世代经营之下,逐渐生机蓬发。   没有海因里希家族,罗兰帝国繁荣的海上贸易业还要向后推迟很长时间,才能真正成型。   等到进入十五世纪,造船技术与航海技术迅速飞跃的时候守着原野的贵族们就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过去屡屡被讥讽的“无地贵族”迅速地占据了帝国政治舞台上的重要位置。大海成了另外一片黄金牧场,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这片新的天地。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海因里希家族已经成为盘踞群岛的毒蛇。   他们就像冒险故事里描述的看守宝藏的毒蛇一样,以冰冷的竖瞳,致命的毒液对付外来竞争者。人们惊愕地发现,此时海因里希家族的影子已经出现在葡萄酒、羊毛、矿石、木板、香料等进出口贸易的产业后。   他们成了帝国海上贸易最大的垄断者。   某种程度上,在参与政变,海因里希还能继续担任帝国的国务大臣,位同首相,也能证明这个家族的雄厚实力。   然而另外一方面,海因里希家族还以它的种种近乎邪恶的传言而闻名于世。   他们从不吝啬以最无耻的手段排挤政敌,家族之中毫无温情可言,却又维持着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团结。简直就像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蛇群,以至于它的敌人想要针对其中某个的时候,不得不掂量迎接整个蛇群的后果。   外人很难窥视到这个家族的内里,只能为它的种种不可思议而惊叹。   海因里希家族自有其运转的特殊方式,一种极为古老的制度:他们保留了九世纪以来的氏族内部民主决议制,使它与家主制并行。   在平时,家族的事务取决于家主,但在关乎整个家族未来命运的重要事件上,则执行民主决议,通过秘密会议对此进行表决。一旦表决结果得出,所有族人都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通过这种方式,族中的每个人保持一致,从而使蛇群凝聚成只有一个意志的整体,宛若神话传说中,诡异可怖能够聚集起成千上万细小毒蛇,最后庞大到能够吞噬日月的双头古蛇。   会议的表决一旦做出,在它的决议面前,家主便只是个执行群蛇意志的领袖。   秘密会客室的蜡烛点燃。   树枝形烛台的光并不够明亮,房间笼罩在一种沉凝的气氛里,或年轻或苍老的人穿着古典长袍依次落坐,双头蛇的刺绣游走在他们的领口、衣袖和衣摆上。每个人的脸在蜡烛摇曳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堆叠在所有人桌上的,是厚厚的情报。   关于新市场埃尔米亚,关于海军和被女王招揽的海盗们,也关于东伯利克商人事件。   这些资料乍一看好像毫无关联,事实上却指向了与海因里希家族密切相关的一件事:   垄断。   没有人说话,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在各自思考着,明暗不定的光线就好似他们的心情。别人只看到海因里希家族的强大,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如今的海因里希家族正面临一个怎样的处境。   海因里希家族虽然古老,但在一开始,它只是诸多贵族中不起眼的一个,替王室从事商业谋生,人们多报以轻蔑。最初的先祖选择海岸线的土地作为家族的立足之地,未尝不是无奈之举。   没有广阔的土地,就无法像其他封建贵族一样,拥有众多扈从骑士,港口和垄断就是家族的命脉。   失去它,双头蛇家族就会迅速跌入尘埃。   现在,他们精心营造的毒蛇巢穴,正面临着来势汹汹的挑战。   “开始吧。”   海因里希移过蜡烛,没有起伏地说。   在他的背后是盘旋双头蛇浮雕的立柱,柱子上雕刻着家族的箴言:   利益至上。   火光和立柱在海因里希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   御前会议结束了。   官员们依次退出了奥尔西斯的书房,脸上各带忧色。   比起罗兰女王,鲁特皇帝奥尔西斯亲征受到的劝阻只会更多不会更少。但也正如阿比盖尔无法劝阻阿黛尔一样,只要奥尔西斯的朝臣不希望人们从此提及鲁特皇帝就以“比女人更怯懦的胆小鬼”称之,最后只能缄口。   莱斯特公爵忍不住抱怨:“到底是谁将那些东西给了约翰六世,我可不信那家伙有那么长的手臂。”   “除了我那位亲爱的兄弟,还能有谁呢?”奥尔西斯一边拆阅信件,一边随意地说,“他向来在这些事上无所不能,不是吗?”   莱斯特公爵苦笑着耸了耸肩。   “真令人苦恼啊,”奥尔西斯感慨,“我还记得阿瑟小时候明明像女孩子一样安静。”   莱斯特公爵的眉毛微不可觉地抽了一下。   ——正常的女孩子可不会像他那样面带微笑地解剖漂亮的小鸟。   他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王太后不喜欢她的小儿子,认为他打小就古怪,如果不是为了避免鲁特王室出现与恶魔有染的传闻,她恐怕会让一打的教士天天绕着阿瑟亲王泼圣水。她严厉地命令宫人将太子与幼弟分隔开,谨慎地防止不正常的次子影响到她注定成为帝国主人的长子。   奥尔西斯小时候和阿瑟亲王就如同生活在同一个宫廷中的陌生人。   “莱斯特,你小时候和阿瑟相处的时间要比我多,你觉得阿瑟到底是什么时候忽然就长歪了?”   莱斯特公爵耸了耸肩:“那都是六岁的事了,陛下。”   奥尔西斯遗憾地摇了摇头,不过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就继续处理亲征需要做的准备。   莱斯特公爵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其他事,便起身辞退了。   奥尔西斯抬头瞥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   太阳光透过玫瑰窗,落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上,那双颜色浅淡的银灰色眼眸呈现出冷兵器的金属质感。他不紧不慢地在一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搁笔从一叠信中精准地抽出其中一封。   信封的火漆口加盖着十字剑与玫瑰的纹章。   那是罗兰女王的个人标志。 第108章 为您而战   十字剑与玫瑰的纹章从地面上腾起, 装饰着金百合的马车碾过鲁特帝国的土地。   罗兰女王和鲁特皇帝以各自公开的声明,回应了来自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的挑衅。三顶王冠将相逢于天国之海波涛汹涌的水面,驱使前所未有的庞大舰队, 爆发自公元八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海上正面会战。   哪怕再愚钝的人,都感到了弥漫于海风中浓烈的火药气息,不久之后它们将带来更多的血腥味。   “真的要打了吗?”   森格莱岛的半月形港湾中, 一名年轻的水手跟着老水手在清理甲板。   “不然呢?”老水手耸了耸肩,卷着裤腿将缆绳整理好。   这是一名传令官匆匆登上战船, 吆喝着, 让水手们赶紧把船艏的冲角拆掉。   老水手和年轻水手一起上前, 颇费力气地执行命令——船艏的冲角用金属打造, 沉甸甸的。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火炮还没发明的时代,这些冲角是海战时战舰的獠牙, 桨帆船在海面上相逢, 以各自的冲角将对方的船身或船首撞折。   时过境迁,船首炮的发明让它们日益变成累赘。   但出于传统,它们依旧存在,这还是这些水手们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   “大概是为了能把炮口压得更低吧。”老水手经验丰富,他指了指船首炮,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之前冲角卡着,炮口就得再往上抬高, 要是打起来了,炮弹经常会这样——咻——地从头顶上飞过。”   说着,他耸了耸肩:“喜欢把炮口压低的一般都是海盗这么干……”   老水手打住了话头, 后面的不说也知道,他们现在的海军将军可不是海盗出身的吗?   年轻水手耿直地说:“要是压低点能打得更好,我当然宁愿干点海盗的勾当。打仗嘛,能活下来才是真理。”   老水手呸了一口:“等打起来,你就知道真理都是些什么狗屁了。”   年轻的水手知道他曾经参加过同雅格王国的那场海战,是他那条战船上少数几个活下来的桨手,因此不敢再说什么。   冲角被合力拆下,年轻水手直起身,环顾了一下港湾,粗略一数,停在这里的战船足有近八十艘,帆旗林立如森,船舶的倒影在海面的波光中重重叠叠,望之震撼。而停在这里的还仅仅只是罗兰海军的一部分,还有另外一部分战船停靠在女王所在的鸢尾湾。   鲁特帝国的舰队不会比罗兰少,雅格帝国和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数目同样众多,每条船上的士兵至少有上百名……年轻水手在心底估算了一下,惊骇不已:“天呐,这得有多少人啊?”   “大概有十万人吧。”老水手凭借自己的经验回答。   年轻的水手倒吸了一口冷气。   近十万人的海上战役,接近五百艘战船……这种规模的战役,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他无法想象这场战役到底会是一个怎样可怖的情景。   然而,事实上,人数已经超过了十万。   ……………………………………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的战船和雅格王国的战船停泊在一个名为“班德”的港口。   忙碌的不仅仅是罗兰的水手,自由商业城市和雅格人也在紧张地准备着,天色不算明朗,乌云压向水面压得很低。出于对自由商业城市执政的不信任,约翰六世没有同意他们将舰队停泊在附近另外一个港口的建议,强硬地要求所有舰队聚集在一起。   班德港历史上,再没有比这天更拥挤的时候了,接近三百条战船塞在口袋状的港湾中,尽管将领们已经竭尽所能地进行调度,还是显得格外嘈乱。   要命的是,自由商业城市的战船几乎都是私人船只,而其中一些船主,他们有不少亲朋好友都是新神派教徒。不久前,约翰六世刚刚将自由商业城市的新神派教徒狠狠地劫掠了一遍,双方虽然因为共同的利益聚合在一起,可气氛远远称不上和谐。   大约在傍晚的时候,还有一艘自由商业城市的战船险些和雅格人的战船打起来,双方冲动之下,甚至已经将火药填进了炮膛中。   万幸,安德烈特及时赶到。   雅格士兵对于这位名望甚高的将军抱有敬意,自由商业城市联盟则更为实际——比起由约翰六世那个猪猡来指挥舰队,他们当然会选择安德烈特。   “恕我直言,”自由商业城市的马勒执政官对安德烈特将军说,“您留在雅格船上,简直如宝石蒙尘。你我都知道,如果他能够尽早地给你足够的物资,森格莱岛也不至于有这样的结局。”   安德烈特将军用他没有受伤的手按了按自己的帽子,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可实在无法反驳。   森格莱岛的圣西尔城堡失守之后,安德烈特当机立断,在森格莱岛的舰队受到无法挽回的重创之前,率领战船强行冲出了罗兰人的包围。他自认为是替雅格保留了重要的海上力量,尽可能地挽回了损失。   他思考着怎样尽可能委婉诚挚地告诉约翰六世,森格莱岛失守后,他们该立刻向鲁特示好,争取和谈而非继续作战。结果,刚一见到约翰六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约翰六世就暴怒地指责他将森格莱岛拱手让人。   说不心冷只能是自欺欺人。   马勒执政官将安德烈特黯淡的神色看在眼里,只能羡慕约翰六世那个猪猡真是走了狗屎运。   平心而论,就当时森格莱岛的那个情形,安德烈特能够带着大部分舰队撤走,已经是相当了不起。至少,马勒执政官自认为自己以及他认识的其他指挥官都没有这个本事。想到这一点,马勒执政官就不由得嫉妒起罗兰了……   像道尔顿、阿比盖尔这些百年一遇的军事天才,他们自由商业城市要是也能够拥有该多好啊。   马勒执政官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执政厅永远欢迎您的加入。”   “我是雅格人。”   安德烈特不带迟疑地回答。   马勒执政官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他只能在心底说了声抱歉,然后欠身匆匆离去。   就在马勒执政官与安德烈特交谈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艘普通的桨帆船轻快敏捷如游鱼一般,在班德港的间隙中穿梭。   曾经在“血约翰”迫害自由商业城市新神派教徒时,冒险驾船从各个港口救走一批批新神派工人的科西嘉海盗船长乔装成了一名自由商业城市的普通船员。他的脸庞淹没在一大把胡须里,细细的眼睛飞快地左右扫视。   作为一名海盗船长,科西嘉在军事上的天赋比不过阿比盖尔,在政治上的嗅觉比不过萨兰船长,他在海盗中立足的本领源于他精通的各种小技巧。人们将他称为“鲶鱼”,形容这位海盗船长脚底抹油的本领无人能及。   每一次海军围剿时,他总能早早地逃之夭夭,有几次直接是在军队的眼皮下溜走。   这项说出来颇为丢人的本领,眼下却发挥了非同一般的作用。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班德港内的战船清点完毕,又悄悄地在乌云连接海面,大雨降落之后无声无息地远去。   几天之后,一份情报出现在了女王的桌面上。   …………………………   “两百四十六艘战船。”   女王手中握着一节用金线和银线编成的细鞭,点着上面做了着重标识的地点。   “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的战船一共是两百四十六艘,我们的战船共有一百一十二艘,鲁特的战舰有一百三十艘。水手、桨手、炮手以及士兵加起来,双方至少有十四万人。”   女王抬起眼睛,看向会议室中的所有人。   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是王室海军的军官们——他们便是女王倾注心血的罗兰舰队精锐。   这些帝国精锐中有很大一部分显得格外有些局促不安,他们是前段时间在森格莱岛战役中立功的将士,刚刚得到提拔。很多人就像道尔顿一样,出身平民。军官们分两边而坐,彼此互相打量着。   女王今天没有穿繁复的宫裙,而是和所有将军们一样,穿着皇家红的深色短外套,肩膀上是黄金玫瑰与十字剑的徽章,灿灿的金穗随着她的行走而晃动。一掌宽的腰带干脆利落地束出她细瘦的腰部,类似于骑马服设计的紧身长裤自膝盖以下被紧紧地收进长靴里。   女王的眉骨较一般的女士更为修长,执政一整个帝国又给她带来一种常人无法直视的威严,令这样一身象征武力与征服的服装简直像天生就该穿在她身上。   她抬眼,就像一把苍白锋利的剑正在昏暗中缓缓转动,剑刃上寒光闪跃。   “先生们,我希望你们能够先做一件小事——请互相交换座位,与你们所隔阂的人坐一起。”   所有将领愕然地看向对面与自己阶级完全不同的人。   迟疑片刻后,众人才起身,陆陆续续地杂然而坐。不论是出身贵族的军官还是出身平民的,表情都格外不自然,坐在以往排斥的家伙身边,个个把肩膀绷得紧紧,生怕与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很好,”女王说,“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对彼此有偏见。这都是情理之中,我无意谴责,你们都是帝国的刀剑,你们将承担的是这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最艰巨的任务,请把你们的刃口迎向帝国的敌人,把安全的刀背留给彼此。请在战场上以自己的功绩来证明自己比对方更加优秀,届时不论是谁,赢得胜利,都将得到帝国的表彰。”   “诸位,请不要浪费自己宝贵的才干。”   女王起身,绕着作战会议室行走,声音低沉,像缓慢而沉重的长河流过嶙峋滩石。   “我们将迎接的是十四万人的海上战争,我可以保证,历史上再没有比这规模更大的海上战争。我无法向你们允诺,能让你们每一个都活下来。”   她走到第一位军官面前,手中的细鞭就不轻不重地点在他的肩膀上。   “安杜特先生,他们说,你第一次开枪后,一路吐回军营。现在你害怕吗?”   安杜特军官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接触帝国最尊贵的女性,受宠若惊之下,一张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脸从额头红到了脖颈。   可怜的小伙子又是窘迫又是激动,磕磕绊绊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原谅他吧,在如此近的距离,仰望那张神赐的脸庞,聆听她的声音,还能端正地坐着没有匍匐下去亲吻她的靴子,便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表现。   他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大声地喊出来:“不!”   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将与帝国的君主一起踏上战场。   女王鼓励般地朝他颔首。   等到她走向下一位军官,这位可怜人才总算能够顺利地呼吸。   “罗姆先生,我还记得你父亲第一次上战场,就缴获了敌人的战旗。他会为你而骄傲。”   “维尔尼亚先生,你是森格莱岛战役第一个踏上飞桥的人。”   ………   ……   与刚刚相比,女王的声音温和了许多。   她就像任何一个所有常年与将士们待在一起的君主一样,对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出身,特点和经历了如指掌。当她将这份当事人从未期盼过的熟稔突然露出,几乎每个人都为这宝贵的殊荣所感动,彼此之间的距离骤然缩减,她不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君主,而是他们可以信任的,可以亲近的统帅。   身为军人,他们希望的不是居高临下,横加指责的国王,而是能对他们交托信任,勇敢无畏的君主。   点在他们肩头的细鞭,成了另类的授勋。   最后,女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会议室中的气氛已经与一开始迥然不同。   “先生们,”她双手按在桌面,“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吗?”   所有军官同时起身,战靴敲击地面,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   “为帝国而战!”   …………………………   道尔顿靠在走廊上。   他微微垂着眼,薄薄的阳光镀过他的颧骨,落下一小片影子。他扣好领口最上面的纽扣,手指和手腕的关节在阳光里清晰分明。   ——为帝国而战。   那些热血澎湃的家伙声音隐约传来。   道尔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侧耳听了一会,在他们高呼“为帝国而战”的时候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   “为您而战。” 第109章 舰队起航   军官们井然退出时, 肩膀佩戴黄金玫瑰的道尔顿穿过人群,走进房间。   脸庞还带点孩子气的安杜特军官走在最后,刚好和他擦肩而过。   出门前,安杜特军官忍不住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在他们印象里, 冷冽不好接近的黑发元帅径直走到女王椅边, 低声对她说些什么。他站着, 女王坐着,他投下的影子将她笼罩其中,形如僭越。可他俯下身去, 弯折了自己的脊背, 分明又是个臣服着的姿势。   “您可真擅长收拢人心,瞧瞧这些经验欠缺的家伙,他们简直能为您下地狱征伐恶魔了。”道尔顿的话带着点微妙的意味。   “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偷听的毛病?”   女王不轻不重地将鞭子的末端敲在他搭在椅背的手上。   “哪里需要偷听啊, ”道尔顿反握住那节细细的鞭子,敛着睫毛。他的眉弓较高,眉眼就显得格外深刻,惯常会给人冷淡不善的感觉, 但如果他低垂半敛睫毛看人,那种危险感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染着昏暗的情愫,“他们的欢呼隔着一个帝国都能听到。”   “来劝诫我别踏上战场?”   女王与他对视了一会, 移开了视线。   “何必做无用功呢?”道尔顿轻声说,“您想做的事, 谁又能阻拦得了。只是希望您知道, 我可没有义务对您的继位者效劳。”   ——不仅不会对您的继位者效劳,还会将枪口调过头来,在那不知是谁的人额上开个洞。   “您总不会希望,看到帝国多了一位割据港口的总督吧?”   ——恶狼是很傲慢的生物, 只会在某个特定的人面前低首,像家犬一样追随左右,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僭越索求。但如果那人不在了,后来者就别妄想它还能成为家犬。   “威胁一位君主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没办法,您总是喜欢以身涉险。”   “看来为了帝国不多一位叛将,我该平安无事地取得荣耀?”女王长眉向上一挑。   “就是这样。”   道尔顿毫不掩饰地笑了,亲吻了一下她持鞭的手,这才将来自密探的信件交到了女王手中。   女王展开了信。   “起航。”   浏览完信件后,女王站起身,简短有力地下令。   ………………………   四月末。清晨。   绞盘转动,铁索在“哗哗”的响声中收起。海雾在贴水的地方弥漫,一艘艘战船井然有序地驶入大海。没有风暴,天国之海平静得像正在沉睡,舰队在水面上驶过,留下一条条长长的相互交错的水痕。   微光中,群帆如鼓贝,船侧的木浆上下翻飞。   侦察船破开迷雾,经验丰富的海盗们站在高高的眺望塔上,全神贯注地寻找起海面上的一丝一毫细微的动静。从这一刻起,就算是一只海鸟飞过天空,都会被锐利的眼睛捕捉。因为出航的不再是单纯的帝国海军,而是整个罗兰。   女王就在舰队之中。   船队中,有一艘最辉煌的皇家旗舰。   主帆上绘有神被钉于十字架上,血流进祂的脚下,化为玫瑰花的图案,天使们高居云端,手持着利剑与盾牌,俯瞰着这一幕。图像以玫瑰带棘刺的藤蔓构成框架,最上方写着罗兰家族的箴言“荣耀至上”。上桅帆则绘着环绕七颗星辰的圣母像,后桅杆是罗兰的诸位主保圣人。   当旗舰破开海面,向前行驶时,船帆上的画像变得栩栩如生,仿佛圣父圣母圣灵和天使们真的一起从高高的云端走下,来到了这人世间,来到了罗兰的舰队中庇佑他们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取得胜利。   罗兰战舰起航的这天,海面上风平浪静,太阳渐渐升起,天色晴朗。   一切顺利。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在甲板上摩肩接踵,不辞辛劳的桨手们脊背渐渐晒在阳光里。炮手们逐一检查大炮,每一条战船的船长都在校正方向,力求平稳精准。   阿黛尔和奥尔西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了起航的命令,他们舍弃了传统的海上航线,走的是由海盗们提供的秘密航线。在经验丰富的海盗指引下,庞大的舰队穿过天国之海中部的群岛,绕过以往海盗纵横的险恶港湾,颇富冒险精神地破浪向前。   他们没有打算给敌人抢占优势位置的时间。   当罗兰舰队和鲁特舰队在辽阔的天国之海汇合时,离开了岸基大炮保护的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舰队同样在海面上行驶。   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官们在指挥旗舰上又一次秘密聚会。   “安德烈特向约翰六世提议,将我们的舰队与雅格的舰队混编。”马勒执政官沉声道,“感谢诸神,他拒绝了。”   几乎所有执政官脸上都露出了庆幸的笑容。   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   “不要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向来是自由商业城市的箴言,也是这些商人利用海洋建立起自己的帝国的立命之本。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还不知道战局将向谁倾斜,但不论输赢,他们都要尽可能地保住自己的舰队。   换句话来说,自由商业城市表面上服从暴虐的约翰六世命令,实际上早已经打定主意做个骑墙派了。   安德烈特的舰队混编其实能够更好地发挥战船的实力,避免各自为战带来的混乱。但是吧,这样一来,自由商业城市岂不是和雅格王国就牢牢绑在一根绳上了,又如何观察局势呢?   “现在,该签署了。”   马勒执政官收敛脸上的笑容,严肃地将一份写满条款的文件推向桌子中央。   这是一份三方秘密协议。   上面的条款,这些天里,已经被他们研究过不下百遍,但等到真的要签署时,众人还是未免感到几分沉重——真的按照上面规定的,他们就相当于摆脱了一头粗莽的猪猡,又迎来了更为不可预测的奸诈同盟。   这实在不是什么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如果有选择,真不想和他们合作啊。”   有人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抱怨着。   马勒执政官叹了口气。   如果罗兰女王的毅力和决心不是那么坚定,她主导下的帝国野心与自由商业城市冲突没那么大,他们未必没有其他出路。可惜没有如果,现在他们别无选择。   “至少我们可以等到战争结束再来交付这份协定。”马勒执政官安慰道,“我们和雅格也不一定会输。”   第一名执政官拿起笔。   在自由商业城市背着约翰六世与两位神秘的盟友签署协定的时候,双方的舰队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两百海里,这个距离还在迅速缩短。每一方的侦察船都在竭尽全力地寻找敌人的踪迹。   决战离所有人已经很近了。   ………………………………   这是个不怎么平静的早晨。   侦察船的消息不断传回来,每一条战船上的气氛都紧绷到了极点。   人人都感觉到了决战即将到来的气息,随军的神父们给士兵们分发了念珠,将士们开始每天做祷告,祈求得到诸神的庇佑。在罗兰的军队中,这种宗教的肃穆更加浓重,而他们祷告的对象也有着些许不同——他们有着一位“天佑”的女王。   一位赢得神判的女王,一位活生生行走在海面上的圣迹,对军队士气的鼓舞作用肉眼可见。   哪怕鲁特帝国的将领们有心阻止,也无法遏制士兵们虔诚望向那艘绘有圣父流血图的罗兰皇家旗舰。   这些事让很多人心烦不已,除了莱斯特公爵。   他称得上心情愉快。   他收到了来自自由商业城市和海因里希家族最后确认的回复,整个计划最艰难的一环已经完成。也许不久之后,他就该佩戴白花,参加奥尔西斯的葬礼了——奥尔西斯其实是位不错的皇帝,也是位不错的朋友。   可惜奥尔西斯目前还没有子裔,而他的亲弟弟阿瑟亲王又已经成为“叛教者”,失去了王位继承权。   愧疚是有一些,不过想想看,奥尔西斯的祖父不也是用谋杀的手段从他的兄长手中夺走了王位吗?   稍微有一点小问题的就是,莱斯特公爵的王位继承顺序并不是第一位,在他前面还有一位远离宫廷的亲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人们把戒备的目光放在阿瑟亲王和另一位亲王身上太久了,不由得就忽略了他这不起眼的王位次序继承人……等到战争结束,另一位亲王也会被阿瑟亲王的手下封进石灰里制成雕像。   ——坦诚地讲,要不是阿瑟亲王“叛教者”的身份广为人知,莱斯特公爵也没有那个胆子和这个疯子合作。   莱斯特公爵愉悦地享用着涂满黄油的面包和烹饪得恰到好处的火鸡肉,最后从一片烤得略微硬的面包里抽出了薄薄一封信。   他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公爵将没有任何文字的纸放在蜡烛的火焰上,过了一会儿,字迹就如同变魔术般浮现了出来。快速看完后,他的眼角顿时染上了喜色。   笃、笃、笃。   就在这时,房门就被人敲响了。   莱斯特公爵一把将信和稿纸全扔进壁炉,手伸进抽屉,抓住了枪,声音平稳地问:“谁?”   “公爵大人,”来者彬彬有礼地说,“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莱斯特公爵看了一眼壁炉,信件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犹豫了一会,莱斯特公爵将枪别在腰间。   拉开房门,站在门外的是他熟悉的内务总管,内务总管朝他欠了欠身,请他跟自己走。公爵松了口气,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找他做什么。   “侦察船发现了雅格人的旗帜,陛下请您过去参加作战会议。”   内务总管回答。   莱斯特公爵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他从容地跟随内务总管向前走,一直到了一间等候室门口。总管向他鞠躬,请他先在这里等一下。   就在内务总管弯腰的时候,莱斯特公爵猛地抽出腰间的枪,毫不犹豫地顶上他的额头,扣动扳机。   …………………………   下午两点钟左右。   从鲁特舰队的中间传出了一连串的枪声,神经本来就已经绷得紧紧的众人几乎是登时就跳了起来。罗兰人离得稍远一点,听得不是那么清楚,而鲁特人则清晰地判断出枪声来源于主舰的方向。   未等骚动扩大,传令员们就匆匆赶到各条船上,告知众人:   刚才只是一个小意外,有位鲁莽的军官不小心走火了,万幸诸神庇佑我等,虚惊一场。   这个小插曲带来的骚动很快就消失了。   ——瞭望员看到了敌人的船帆。 第110章 决一死战   船帆从海平面上升起。   宛如一片因沧海桑田而沉寂于海底的森林在此时此刻破水而出, 庞大的舰队占据了西边的海面,声势浩大地滚滚而来。超过十四万的军队汇聚在一起,近五百艘的战船将整片封闭的海域笼罩, 彼此之间都能够看到对方的旗帜,看到敌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钢铁铠甲。   女王注视着那金色蝾螈的雅格旗帜,抬手下达作战命令。   旗舰上,炮手迅速抬高了号炮的膛口, 白烟从膛口腾卷而起, 紧接着,所有战船都听到了沉闷如伏龙出穴的轰鸣。每一艘战船上,号手们用力吹响了牛角号,长长的尖锐刺耳的号角声激荡整片海域。   扬着十字剑与玫瑰旗帜的战船自小群岛中穿梭而过,群鱼般涌进开阔的海湾。   不论是那一边的人,都意识到这场战争将超出自己的想象。   双方的距离不足十五罗里。   “以主的名义啊。”   马勒执政官在自由商会城市主舰“金雀”号上, 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架, 喃喃自语。身为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官, 马勒并非未经炮火的人, 但这么大规模——仿佛整片大海都被战船淹没的场景, 他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原先的信心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动摇。   透过望远镜, 能够看到对面罗兰战船上,神父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弥撒。   “真糟糕。”另外一名执政官皱紧了眉头,“他们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马勒执政官脸色难看, 他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众所周知, 十七年前的罗兰与雅格战争中, 指挥雅格舰队的还是约翰六世的父亲,后来被称为“屠夫”的查理王。   查理王的屠夫“绰号”就是从那一场战争得来。   这位当时已经年迈的可怕统治者击溃罗兰海军后,俘虏了对方的大部分将领。按照惯例, 被俘虏的将领——他们大多具有贵族血统,并不会有生命危险,顶多在被赎回之前充当一段时间的划桨奴隶。   那一次,查理王无视教皇的警告,下令处决了所有罗兰被俘虏的海军将领。   这件事令雅格王国从此臭名昭著,也使他们为人畏惧。   罗兰海军从此一蹶不振,至今还未能从那场战争中恢复过元气,只能龟缩在岸炮保护下的海港中。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自由商业城市同样是查理王屠杀罗兰海军将领的受益者。查理王为雅格铺垫出的辉煌海上道路,他昏庸暴虐的儿子约翰六世未能将其开拓,反倒是一侧的自由商业城市借机崛起。   罗兰的海军衰败了十多年,否则自由商业城市的战船在过去的时间里,无法那么傲慢地往来于赤海和天国之海。战船、大炮以及火枪是能在短时间内筹集没错,但是经验丰富的船长们、水手和炮手们却非要时间的积累不可。   自由商会城市对罗兰某些程度上是存在轻蔑之心的。   他们本来都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一支虽然战船数目可观,质量和武器或许不错,但作战蹩脚的舰队。然而眼前的一幕,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随着双方队形的逐渐展开,自由商业城市意识到自己原先的估计大错特错。   如此大规模的海战,正式开火之前,双方都要花费很大的精力排列作战队形——这并非出自骑士风度,而是现实条件所需。受制于残酷的海战条件,任何一方的舰队都无法完成两轮设计[1]。在第一轮射击过后,双方的船只就会很快撞击在一起,演变成接舷战。基于这种现实处境,再如何心焦气躁的舰队,在与敌人开火前,都必须拿出全部的耐心排兵布阵。   想要在辽阔的海面上控制数百艘战船,协调他们之间的距离,保持队形的一致性,考验的是海军指挥官们的高超本事。   再如何精妙的战术,没有能够将它们实施出来的人,也是一纸空文。   预想中,罗兰海军的混乱没有出现。   庞大的罗兰舰队以正中间的“帝国”号皇室旗舰为基准,在海面上形成一条不断波动的曲线,井然有序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2]每两艘临近的战船的距离正在逐渐稳定在一百步内。   “是那些海盗。”   站在马勒执政官身边的同伴沉默了许久后,叹息般地说。   他们的心情如此复杂,以至于一时间竟然无法再说其他的话。罗兰女王招募了一批海盗,这件事他们都清楚,但是谁也没有放到心上。今天在这里决战的四个国家,是整个天国之海海军实力最强大的国家,彼此交手多年,对对方无比了解——就像自由商业城市的海军经常受商会的代理人所困扰一样,雅格、鲁特和罗兰的海军,同样受那些海军贵族们的限制。   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罗兰女王招募的海盗们仅会作为旁侧的辅助。   直到亲眼目睹后,他们才不得不相信,罗兰女王的决心和毅力真的就有那么可怕惊人——她真的抗下了那些家族的压力,委任那些经验丰富,但素来为人们所鄙视的海盗们以实权和重用。   她把那些经验丰富本事高强的海盗们,分散到了每一艘战舰上,以这些宝贵的海上人才为网眼,重新将罗兰舰队这张巨网重新紧紧绷起。   执政官们面面相觑。   怎么说呢?   在此之前,他们就像是四个同样庞大的巨人,以熟悉的方式在海上搏斗。彼此之间,都清楚对方运转的机构如何臃肿陈腐,但现在其中的一个,忽然以其他三个没有想到的决心,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最后还是安德烈特所在旗舰上升起的信号旗终结了这场沉默。   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同样开始排兵布阵,安德烈特混合编队的提议虽然被约翰六世否决了。但约翰六世对自由商业城市向来就不怎么放心,为了防止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逃跑,将他们编在了距离海岸线最远的右侧。   为了占据指定的位置,马勒执政官不得不指挥着自己的舰队行驶更多的路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海上起着微风,风向对他们有利。马勒执政官认为这算是一个好兆头。   …………………………   阿比盖尔正在不断地下达旗语。   鲁特帝国的舰队居右,罗兰舰队居左,战船成一字横队。而在罗兰舰队内部,经过这些天的商讨,最后舰队被分为四个部分。船只更大更重的罗兰王室海军位于中军和右翼,与鲁特帝国的左翼和中军共同迎战最为强大的敌人主力,更为轻便的私人战船编为左翼,迎战自由商业城市机动性更强,威胁战线侧面腰部的自由商业城市右翼舰队。最后海盗们自己的船只被编为一支机动支援的预备队。   马勒执政官们所惊愕的罗兰舰队有序的布阵,除了由被挑选出的经验丰富的海盗就任船长外,还得益于一样东西:信号旗。   辽阔的海面上,战船与战船之间的联系无法直接完成。旗语、小船传令和号炮是舰队作战时常用的通讯方式。但海军旗语所能传达的信息有限,过于简单的旗语容易被破解。小船传令速度与风险都令人担忧,号炮虽然有效但等到战争真正开始容易混淆。   针对这一点,阿比盖尔改进了罗兰舰队原有的旗语,换成海盗们熟悉的那一套。   与原本海军的信号旗语系统相比,海盗们的旗语能够容纳的信息要更多也更为精准。过去,海盗们内部流行的信号旗旗语要让大大小小数十上百的海盗团都能识别,同时又不为官方破解,天长日久之下,逐渐形成了一套精密的旗语系统。海盗们被打散,重新编排进舰队中,也将这套旗语系统覆盖到了整只罗兰舰队。   舰队在阿比盖尔的指挥下,不断调整阵型的时候,神父们主持的弥撒渐近尾声。   这时候,女王登上了一艘轻型的三桅快船上,开始巡视拉开的阵型。   她没有穿华服,而是一身银色的铠甲,在逐渐升高的阳光下耀眼无比。她手持锋利的十字剑,红披风像最傲慢的玫瑰花瓣在风中卷动,她站得笔直如长剑出鞘。在一排排的战船前,她不带一丝一毫的柔弱。   海军中或许曾经有人对这位年轻的帝国统治者不以为意,但当见到她面对波澜丛生的大海,森林一般的敌军舰队仍面不改色,无不肃然起敬。   年轻的女王视察着她的军队,以她的决心鼓舞着所有人:   ……   我勇敢的士兵,曾有人劝阻我,要我在更远更安全的地方等待战争结束,但我的胸膛中有个声音鞭策我来到这里,来与你们一起。   我勇敢的士兵,我们都知道,十四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在这片令人悲伤的海域输掉了莱斯特岛,输掉了帝国的荣耀。那些不屈的将士们,他们怀抱着对帝国的忠诚被残忍地杀害。这是不可原谅不可遗忘的耻辱。   虽然我只是个女人[3],但每当我想起敌人在天国之海肆意截杀我们的船只,我心便如赤火焚灼。所以我来了,来与你们同生共死。我有着与你们一般无二的决心,为捍卫帝国的尊严,我愿和你们一起,献出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我勇敢的士兵们!一个月之前,我们便夺回了莱斯特岛,现在我们就要夺回帝国的荣耀!   看!前方就是我们的敌人!   战斗的时刻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本文海战大体参考罗杰·克劳利所著《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诺艾尔的《海军术语词典》和安德鲁·兰伯特的《风帆时代的海上战争》,依据需要酌情进行艺术加工。   [3]【被晋江吞作话了,完整解释请看评论区】文中女王的战前演说词综合参考了堂胡安在勒班陀战役中鼓励士兵的演说、伊丽莎白一世对抗西班牙无敌舰队演说以及其他一些历史上的战前演说,结合文中罗兰具体历史后拟定。   稍微阐述一下关于女王直言“虽然我只是个女人”这句的用意。前面章节已经提及,在当时国王们权力与责任的核心主要分为两部分:司法与军队。率军作战被认为是国王们神圣的天职,长久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传统。本文中,阿黛尔·罗兰对抗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盟军时,她作为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君主,第一位指挥军队的女性统治者,毫无疑问,这会造成军士们心理上处于一种弱势地位。面对一支基本由男性组成的军队,如果对此避而不谈,于事无补,反而会加重士兵的不信任。 第111章 海上末日   两支舰队的距离迅速压近。   在辽阔的大海上拉开了一幅恐怖的盛景。铠甲和盾牌反射太阳光, 舰队像两条披着闪烁金属的长蛇,即将交织撕咬在一起。罗兰鲁特联军的舰队,最前面的船只士兵们已经能够看见对面雅格旗舰上肥胖的约翰六世的头盔。   “真他妈刺激。”   罗兰舰队“人鱼”号, 阿比盖尔的大副, 当初和女王对赌压上自己脑袋的家伙,叼着烟斗,眯着眼睛看越来越近的敌船。   “比你们以前打劫刺激吧?”   他旁边是金发整整齐齐向后梳的年轻贵族, 被大副评价为“花里胡哨”的铠甲上雕刻着罗比曼斯家族的徽章。   大副斜着眼睛看他, 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嘿嘿笑了:“的确比在海盗船上当划桨手刺激。”   小白脸儿贵族跟铁十字海盗团以前有点过节。   铁十字海盗船还没效忠于阿黛尔女王之前,纵横于玫瑰海峡的港湾之间, 把海军当追踪的猎犬甩了好几年。海盗们被海军吊到横木上过, 海军们被海盗们俘虏了在船上当划桨的苦力过。   罗比曼斯家族的这个倒霉蛋, 三年前就被铁十字海盗团俘虏过。   ——一闷棍敲晕了这个军事家族俊才的,就是大副。   不走巧的是, 他们偏偏得共同指挥“人鱼”号。   大副寻思着,这一定是阿比盖尔在为之前他撺掇其他人同女王打赌的事秋后算账。   罗比曼斯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寻思着自己真该在森格莱岛的时候,朝他背后放一发冷枪, 任由他被雅格人敲开天灵盖。   在罗比曼斯蠢蠢欲动,想要补上一枪的时候对面雅格人的旗舰“国王”号对着这边发射了一枚空包弹。   罗比曼斯骂了一句, 不知道是骂雅格人还是骂大副, 抬腿一边走一边冲炮手喊, 让他们回敬空包弹回去。   “这么客气啊?”大副烟斗一横,拦住了罗比曼斯,“还回敬空包弹呢?”   罗比曼斯被他拦得莫名其妙。   大副没理他,一转头, 冲着炮手扯着嗓门恶狠狠地咆哮:“看到那个死胖子臭猪猡了没?”   “给他一发狠的!”   罗比曼斯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炮手们麻利地把膛口最大的铁炮抬起,动作迅速利落充满土匪作风地塞进实弹……   ——狗屎!这不是海盗打劫!!!宣战礼节呢!!!!   罗比曼斯的话淹没在振聋发聩的爆炸声里。   实打实的铁质球形炮弹呼啸着划过海面,一罗里左右的距离,其实还不够让大炮打中战舰。但海盗出身的大副这一发炮弹毫无骑士风度,压根就不是以轰炸为目的。   闪光在海面上爆发,闷雷般的响声中,多得超出想象的浓烟腾卷开,让雅格旗舰“国王”号的视野变成了一团白雾。   如果说雅格的那发空包弹是挑衅,那“人鱼”号这一发实弹就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朝约翰六世的胖脸抽了上去。更别提几乎是与炮弹出膛同一时刻,罗兰这边的舰队疾驰而动,恶狼般抢先向雅格舰队扑了过去。   “混账!!!”   马勒执政官一边在甲板上匆匆奔跑,一边愤怒地问候约翰六世本人及亲属。   那只蠢货!那个猪猡!他为什么不干脆把自己做成咸猪肉算了?   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以约翰六世的坐船“国王”号为基准,国王号陷入浓烟之后,旗舰的旗号短暂地消失了。舰队阵型的前进在中间部分出现了短暂的迟滞,原先的长线在这里出现了一段内凹。   马勒执政官真的想不懂,在明知罗兰人的舰队是由一群无耻之徒领导下,约翰六世是怎么还会沿袭传统?他以前怎么不知道,约翰六世还是这么讲究规则的一个人?   一边骂着,马勒执政官一边登上了金雀号的瞭望台。   让他稍微安心一些的是,幸好安德烈特指挥的副旗舰“圣西尔”号迅速接受了主旗舰的工作。国王号在一开始的惊慌后,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加快速度想要驶出白雾区。   但此时风向正从他们背后吹来,海面的浓烟和战船前进的速度相差无几   未战浓烟便笼罩了主旗舰。   马勒执政官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下定了决心。   当“国王”号摆脱浓烟的困扰时,在进入一百五十码的距离后,火光就从战舰的炮口中冲出。   ………………   阵线的中间最先爆发战争,罗兰的中军和左翼与鲁特的中军和右翼抢占先机,虽然处于逆风向,但抵达阵线的速度不比雅格人慢。   开炮的时机由每条船上的指挥官们各自选择,对面的雅格人已经开炮了,但主要由海盗们指挥的战船以令人恐惧的耐心按压不动,等待敌人继续逼近。在罗兰人战船上的鲁特使者看着雅格人的铁炮呼啸着从自己头上擦过,吓得面如土色。   “你们疯了吗!”   鲁特使者双腿打颤,嘶吼着。   “开炮啊!!!”   “吼你妈的。”海盗出身的罗兰指挥官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鲁特使者天旋地转,栽倒在甲板上。   “我们只有一次开炮的机会。”   每一位罗兰海军的指挥员都牢牢地记住这句话。   在海战中属于炮击的时间很短,几乎没有哪一支舰队能够在现实中组织起第二次大规模有效的炮击。他们的每一发炮弹,都要给敌人带来最大的伤亡,都要在敌人的阵型线上撕开一条裂缝,给以敌人迎头痛击。在船角相撞之后,沉重的大炮就会成为摆设或者战船上的阵地,剩下的便是陆地战争的延伸。   就像两把刀的刃口只在瞬间相撞,他们要在那一瞬间,磕破对方的刀刃,撞断对方的刀身。   海盗指挥官双眼紧紧地盯着对面的战船,一直近到双方的船角简直要撞到一起的时候,他才咆哮着下令:   “开炮——”   刺目的光已经在这一条长长的狭窄的海面上接二连三地爆发,炮声与水声混杂在一起。浓烟狂暴地卷过,经书中的末日降临到人间。   罗兰舰队拆除船首金属冲角的改装的作用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以可怕的姿态展现出来。雅格战船的船首炮由于炮口太高,在一百码的距离内,很多炮弹从罗兰战船头顶呼啸而过,徒劳地砸进了海中。   在凶悍的海盗们率领下,罗兰的舰队沾染上了这些亡命之徒的匪气,顶着敌人呼啸的炮火,一直等到双方舰队相接的那一刻,才轰然开炮。   这一刻,海上的战争生生带出了骑兵冲锋的无畏。   一方隔着很远就开始张牙舞爪地虚张声势,一方蓄势准备,一直等到敌人的咽喉触手可及才霍然挥刀。敌人鲜血溅落与剑尖扬起直指天空在同一刻发生。   暴风雨般的火力中,两条战舰长蛇恶狠狠地撕咬住了彼此。   “神啊。”   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恐怖的情景。   一名年轻的罗兰桨手坐在长椅上,张大嘴,他眼睁睁地看着铁质的炮弹呼啸着冲进了雅格的舰队群。小型浪头般的水花冲天而起,三艘桨帆船在刺目的白光中向四面八方飞出——桅杆斜飞,甲板横飞,船舱向下……短暂的极亮中,它们以一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姿态四分五裂。   极亮里,人破碎的身体被同样向四周抛飞。   “神什么神!”同条椅子上的伙伴扯着嗓门对他咆哮,“划啊!”   “哦哦哦哦哦哦。”   桨手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抓起船桨,在他就要用力划的时候,一颗球形铁炮带着让人恐惧的可怕声音迎面砸来。   一团极光爆发,船头破碎,握着船桨的断手飞向天空。   …………………………   他们磕断了敌人的刀刃,至少在战线的中部。   海面上火焰熊熊,黑焰与白烟混杂在一起,海水短暂地失去了它的本色,不知道是被火还是被血染成了惊骇人心的混浊暗红。双方的战船已经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在最后的时刻,阿比盖尔凭借着高超的本领,指挥着战船侧转过四十五度。   阿比盖尔所乘坐的战船是博利伯爵交给她的“郁金香”号。   与一般的战船不同,郁金香号战舰的船舷很高,道尔顿部下的火枪手们分出了一支安排在这里。船身侧转之后,这些精准得可怕的火枪手们在这么短的距离中,简直化身为收割生命的死神。   他们抵近设计,子弹和火焰从枪口中测出,对面雅格战船上的桨手们一排排地倒下去,就如同秋季的农夫收割稻草那么简单冷酷。   雅格战舰上充当桨手的奴隶们惊骇欲绝,他们甚至不愿意再继续为主人效力。监督的士兵挥舞着绳索呵斥他们的时候,他们纷纷站起来,挥舞着自己的铁索与他们扭打在一起。战船停滞不前,罗兰人的炮弹轰掉了他们的前台。   安德烈特指挥着副旗舰“海豚”号,看到阿比盖尔指挥的“郁金香”号战舰就要狠狠地撞上约翰六世所在的“国王”号,他急忙放弃了自己原本的目标——罗兰女王所在的皇家旗舰,在最后一刻生生扭转船舵,径直斜着朝“郁金香”号船身撞了上来。   “海豚”号的船艏冲角斜着插、进了“郁金香”号的船身。战船相撞的那一瞬间,“郁金香”号船头前部分来不得及躲闪的桨手们被撞得血肉模糊,难辨人形。   安德烈特率先拔出剑,嘶吼着,像一名普通官兵一样,登上了敌人的战船。   波涛翻滚着,交叉碰撞在一起的船只无法挣脱对方,双方的士兵竭尽全力地向对方涌去。   安德烈特的一只手臂在森格莱岛的战争中受伤,医生为了防止感染,不得不将他的整条胳膊锯掉。现在这位白发将军的一边肩甲是空的,他以令人敬畏的勇气踏上了“郁金香”号的船甲板,单手持剑劈砍着。   “海豚”号上的士兵被他的气魄所感动,拼死扑杀,一时间战线被推到了“郁金香”号上。   阿比盖尔站在船尾楼上,抓起一把长弓,拉弦就要瞄准安德烈特。   就在她要射出那一箭的时候,一名罗兰桨手挥舞着船桨,重重地砸在了安德烈特的头盔顶上。安德烈特撞在栏杆上,一柄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斧头砍进了他的颅骨。   不远处,约翰六世目睹他栽倒的那一幕,骂了一句:“老废物。”   “雅格……”   安德烈特的瞳孔中印着天空,印着被炮火点燃的军旗,最后喊了一声。   “为雅格而战——”   他的尸体很快就被涌上来的士兵淹没了。   ——雅格的士兵拼尽全力想要从罗兰这边带回他的尸体,罗兰人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战斗。   船尾楼上,阿比盖尔同样目睹了这一幕,她没有任何停顿,移开箭头,瞄准其他敌人迅速射击。   整条长长的战线上,都上演着类似的一幕。   安德烈特的“海豚”号放弃了进攻女王所在的旗舰,女王所在的帝国旗舰却猛烈地撞上了约翰六世所在的“国王”号。第一轮炮击已经过去,战舰碰撞在一起,最初的整齐已经不复存在,以双方主要将领所在的部分为中心,战场已经成了一团漩涡。   …………………………   雅格人的中部被打开缺口的时候,激战同样在靠近海岸线的一侧发生着。   “呸呸。”   莱斯特公爵吐出了两口血。   被捆得严严实实,关在战船底下的船舱里,由两名奥尔西斯的亲卫看守着。这位养尊处优的公爵先生现在已经不复光彩,头发上脸上,都沾着鲜血,右大腿上还有着深深的子弹伤口。   显而易见,门口的两名亲卫没有给他止血的打算。   在被内务总管单独引见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拔枪杀了内务总管。不过为时已晚,开枪之后,走廊所有房间房门窗户瞬间拉开,奥尔西斯亲卫队的火枪口在同一刻指向他。   ——如果战争胜利,他将会被带回鲁特接受审判,如果战争失败,他将被直接扔进海里喂鱼。   这就是他的结局。   莱斯特公爵一边因为腿上的伤口,不时倒吸冷汗,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炮声试图分辨战场的局势。   他还有机会。   莱斯特公爵冷静地想。   他的手下此时都处于□□状态,但是莱斯特公爵熟悉阿瑟亲王——熟悉那个像魔鬼一样的可怕的疯子——在鲁特舰队中还有阿瑟亲王的手下。那个金发蓝眼睛的亲王,所有他笑着说出的话,最后都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实现。   就好像,那名阴柔漂亮如女人的亲王,能够随意地书写他人的命运。   阿瑟亲王在离开鲁特帝国的时候,曾经笑着说过,奥尔西斯会死于海战,那奥尔西斯就一定会死于海战。   只是莱斯特公爵有点不安,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他与自由商业城市还有罗兰的海因里希家族配合,自由商业城市和海因里希家族自鲁特帝国的右翼撕开缺口,脱离战场——向东行驶不远,有一个自由商业城市海外殖民地港口。而奥尔西斯会在自由商业城市和海因里希家族突如其来的联手中,死于海战的“意外”事故。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意外”是由莱斯特公爵安排的。   但是现在,谋杀的主角已经缺少了一位,这个早已经写好结局的剧本,又会以什么方式实现?   他一开始猜测,看守自己的两名亲卫是阿瑟亲王的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两名亲卫毫无反应,战争却已经进入中场,离自由商业城市行动的时间越来越近。莱斯特公爵开始不复镇定,不安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冷汗不知道为什么布满了他的额头。   随着船身一个摇摆,莱斯特公爵重重地摔在船板上,他来不得咒骂,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一开始,莱斯特公爵以为是战争导致的火药味,但过了一会,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股火药的味道,并不是从战船外传来的,而是从木板里渗透出来的。   莱斯特公爵愣了一下,随即低头仔细观察船的甲板。   或许是因为刚刚战船受到的撞击,船板的木头出现了些许裂缝。此时一些细细碎碎的黑色粉末从里面洒落出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下面是应该是船只堆积货物的地方,这些东西是什么?   莱斯特公爵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血色消失了。   “我要见陛下——”   他像猛然爆发的鱼一样,从船板上一个打挺,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两门的亲卫皱着眉头,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   “老实点,这里可没有什么公爵先生。”其中一位毫不客气地说,另一个干脆就想过来给他一枪托。   “火药!是火药!”   莱斯特公爵没有理会他们的嘲弄和恶意,他以惊人的毅力,摇摇晃晃地站在房间里,浑身打着哆嗦,牙关磕磕绊绊,瞳孔剧烈地放大,里面满是惊恐。   “这艘船船底被装了火药!他们要炸毁这条船!”   ………………………………   就在莱斯特公爵竭尽全力嘶吼的时候,一艘在这种大规模混战中毫不起眼的舢板小船灵巧地穿过飘满尸体、木桶、破船碎片的海面,朝着鲁特帝国的旗舰“鹰翼”号驶来。   划船的人穿着一身黑袍,站在船艏犹如属于黑暗的幽影。   随着舢板船逐渐靠近“鹰翼”号,划船的人点燃了小船上的木柴堆。 第112章 国家至上   一团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   就连身处于罗兰舰队中的女王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 黑烟与火舌在那一瞬间一起腾卷,像经书中说的引诱人犯下罪过的邪恶之蛇张狂肆意地游上天空。   “真是大手笔啊。”   女王望着那边的火焰,感叹了一句。   后世的史书对于阿瑟亲王这个人, 所用的形容,与其说是在形容一个疯狂的人间亲王,倒不如说是在形容一位行走在人间的魔鬼。就连鲁特帝国本身的史学家, 在提及阿瑟亲王的时候,都带着深深的恐惧。   其中有一点, 阿瑟亲王本人是个毋庸置疑的天才, 不论在哪一方面。   他自己改良过火药, 在旧贵族们还沉浸于冷兵器时代的余晖时, 他便以火药制造出了整个十六世纪乃至十七世纪战场最高的死亡记录——最出名的一次,他炸毁了一整座城。   如果阿瑟亲王想要奥尔西斯死在这场战争中,他最有可能做的是什么?   不是莱斯特公爵的背叛。   海因里希透露莱斯特公爵暗中投靠奥尔西斯之后, 女王便一直在思考, 阿瑟亲王会选择什么, 会怎么做?   莱斯特公爵只是阿瑟亲王放在明面上的棋子, 但这一枚棋子除了牵制奥尔西斯的注意外, 还应该有其他的用途。   不久,女王获得了一条重要的信息。   莱斯特公爵的附庸骑士中, 有一位家族经营着一家不怎么起眼的火药工厂。   阿瑟亲王在玫瑰海峡逗留的时间里,女王与他的相处的时间不短, 就像阿瑟亲王了解她的秘密一样, 她同样了解阿瑟亲王这个人:天才式的傲慢, 把世界当作剧本,追求一切撼动时代的艺术之美。   女王推测,阿瑟亲王改良火药与后期用火药炸毁一整座城, 大概是出于一种对“终结旧时代”的艺术感的追求。   便剩下最有可能的计划:   ——阿瑟亲王这样被誉为“罪恶亲王”,有什么比一场绚丽夺目的爆炸更符合他的艺术审美?   女王几乎都能想象出阿瑟亲王定下这个计划的心情,那个金发蓝眼睛的疯子大概会是一边笑着一边觉得这一幕像极了经书里描绘的战无不胜的英雄王因为得罪了神,神就降下火焰,吞噬了他船只。   “祝你好运。”   女王只看了那边的火光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   早上,听到鲁特舰队那边传来枪声后,女王便派了一个人划船过去,通知了奥尔西斯某些猜测。   她的确能更早一点通知奥尔西斯。   但罗兰不需要这个。   就像鲁特不需要罗兰舰队大获全胜。   …………………………   医生紧急地为奥尔西斯包扎好肩膀上的伤口。   奥尔西斯神色平静地看着鲁特帝国的旗舰残骸在海面上熊熊燃烧,一同燃烧的还有另外一艘鲁特帝国的战船和两艘雅格人的战船。他亲爱的弟弟对他表达了久违的问候,这份问候格外厚重。   “陛下。”   效忠于奥尔西斯的亲卫队队长卡德尼亚面色惨白,他直直地看着爆炸的余波方向,手掌紧紧握住剑柄,手背上绷起醒目的青色筋脉。   “那些罗兰人……那些罗兰人本来可以更早地提醒我们。”   而不是到了战争爆发后,才派人告知他们战舰被铺设了火药。   如果更早一点,他们就能够清除掉战舰底部的火药,而非被迫放弃“鹰翼”号,匆匆撤离上面的重要人员。为了防止战船的士兵在恐慌之下发生哗变,他们甚至只能隐瞒这个消息,最后,将它作为一艘驶向敌人的巨型炸弹。   眼睁睁看着“鹰翼”号爆炸,鲁特的这些知情人只觉得被人拿刀在心脏上剜了块肉。   不提“鹰翼”号作为鲁特帝国皇家旗舰的象征意义,但就是“鹰翼”号本身就是帝国极为重要的海军财富。它是鲁特帝国吨位最大的战舰之一,它在鲁特军队中服役接近二十年,拥有着极高的荣耀地位。除此之外,用于撤离的时间太短,还有太多经验丰富的海军士兵、水手和桨手被留在了战舰上,这些宝贵的人才随着爆炸一同消失在了烟火之中。   对鲁特帝国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耻辱,更令人肉痛的水上烟火了。   “往好点想,”奥尔西斯同样看着“鹰翼”号爆炸的整个过程,他沉默了片刻,笑了笑,说,“至少这枚炸弹的威力史无前例,不是吗?”   没人能反驳这句话,自火药研发以来,没有比更恐怖的一颗“炸弹”了。整艘“鹰翼”号以最快的速度撞进了雅格人的战船群中,当它爆炸的时候,三艘最近的雅格人战船被一起炸成了碎片。余波扩散,临近的两艘战船,船身出现不同程度的损伤。   几乎是在瞬间,雅格人靠近海岸的战线就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够对这样的胜利成果露出微笑。   一份沉重压在他们心头。   他们都清楚,“鹰翼”战船的士兵是被他们亲自舍弃的……这份沉重多多少少还与私人感情有关,上面还有他们的亲人与好友。   “但是他们本可以……”还有人满腹怨恨地想要说话。   “没什么好抱怨的。”   奥尔西斯从侍从手中接过枪,下令。   “战斗!”   临时更替为旗舰的战船此时也与另外一艘雅格战舰发生了碰撞,白刃战几乎是在瞬间,就在甲板上爆发。   奥尔西斯的肩膀在转移到安全战船上的时候,被流弹划伤,只经简单包扎行动时变刺痛不已。他平静地开枪,从脸上看不出半点负伤对他的影响,只是在余光扫过不远处的还在燃烧的“鹰翼”残骸时,他隐约地感觉到几分讥讽十足的可笑。   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也是真的好笑。   阿黛尔会等到战争即将开始,才派人通知他们“鹰翼”号上埋藏着炸弹,奥尔西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就像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一样——又或者说,鲁特帝国本来就在做和罗兰帝国同样的事。   等到这场战争胜利结束,从天国之海到赤海,只剩下罗兰和鲁特两个主宰。   然而没有什么主宰可以并存,就像王冠不会同时戴在两个头上一样。从天国之海到赤海,最后只能剩下一个声音,要么是鲁特,要么是罗兰。到那个时候,鲁特和罗兰就该拔刀相见了。   明明知道对方很快就会成为敌人,为什么不提前削弱对方?   鲁特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几天前,来自海因里希家族的密使,在暗夜中悄悄登上了鲁特帝国的战船。   巧的是,罗兰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在今天,女王通知他们的舢板船,直到战争即将开始才被派出。   一切只为了那句话:   国家利益至上。   但也是真的让人觉得可笑——讥讽十足的可笑。   雅格与自由商业城市为盟,却一心想着让自由商业城市当战场的炮灰;自由商业城市一面勾结阿瑟亲王和海因里希家族,又一面向他出卖了海因里希家族;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为盟,双方都想着借这场战争,尽可能地削弱未来的敌人;海因里希家族与自由商业城市和莱斯特公爵为盟,那位忠诚难以揣度的家主又向他的女王出卖了莱斯特,而那个家族的使者又登上鲁特的战船……   除了这些,还有多少人的影子正在行动?   他的好弟弟阿瑟?正与西乌勒开战的圣特勒夫斯二世?   恐怕不会再有比这更无耻更恶心的勾结和出卖了,就连奥尔西斯也无法完全看清楚,这场战争里,有多少个同时并存的结盟了。而这些结盟里,几乎没有一个是真正可靠的,所有的誓言背后都有着各自的居心。   令人作呕。   可惜,他们就活在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世界,扮演着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奥尔西斯平静地想着,开枪又射杀了一名敌人。   他的枪法出乎意料,十分精准。   …………………………   与此同时,罗兰的左翼。   海因里希家族的私人舰队在海面上行驶。 第113章 以刀为盾   双方中军已经陷入激战一个钟头, 由海因里希家族指挥的罗兰左翼舰队和由马勒执政官指挥的自由商业城市右翼舰队却还在海面上互相抢占优势位置。   不论海因里希家族如何声名狼藉,但有一件事是无法否认的,这个数百年来源源不断地从大海中捞取财富的家族, 拥有着一支数一数二的舰队,船只精良,水手经验丰富,船员配合默契。   在罗兰帝国不断衰落之下,海因里希家族倚仗着这支私人舰队, 甚至能够与自由商业城市在海上展开商业竞争。   此时,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正在破浪前行,似乎想要从侧翼包抄自由商业城市。为了避免被海因里希家族抢占外围的优势位置,马勒执政官的舰队只能尽力向南行驶。船队逐渐地向南倾斜, 将整个战局带成了一条以双方旗舰为中心的、在西北自东南之间向内凹陷弯曲斜线。   约翰六世在“国王”号上眺望南方的激战, 看到马勒执政官的舰队越来越远离战场中心,有着朝远海靠拢的趋势。他对马勒执政官他们这些商人联盟本就抱有猜忌,此时一见他们正在逃避战斗, 顿时怒不可遏。   “这些临阵脱逃的狗屎!”   约翰六世发誓自己要在这些商人的官邸放起火,把他们家族摆在广场上的那些愚蠢雕像统统扔进粪堆中。   平息怒火后, 约翰六世发现自己还有机会赢得这场战役。   自由商业城市避战南退, 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为了追击敌人, 被带得南偏, 罗兰舰队的中军与左翼之间的战线出现了一个缺口,罗兰女王所在的中军脆弱的侧翼暴露了出来。此时雅格舰队的右翼和中军已经陷入鏖战,能够斜插进这个缺口的只有自由商业城市的左翼和中军。   一只快船携带着约翰六世本人的劝诱和威胁,迅速向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驶去。   在他的命令刚刚下达的时候,“国王”号船身重重一震。   罗兰女王的“荣耀”号旗舰撞断了“国王”号船艏,两条巨大的旗舰索具和船柱在刺耳的咔嚓声中, 互相缠绕。   自由商业城市的旗舰远离战局中心,鲁特帝国的旗舰与三艘雅格的战船一起化为灰烬。此时整个混乱的战场上,只剩下“国王”号和“荣耀”号两艘至关重要的旗舰。最关键的接舷战仿佛命运使然般,爆发在这里。   十四万人参战,六百条战船厮杀,空前绝后的大战役被压缩到两条旗舰上,变成了另类的巷战。   两条旗舰撞击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双方的士兵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的,双方的士兵开始向前涌去,试图抢先跳上敌人的船只。   双方的桅杆处,甲板上,都快速地搭建起了临时障碍物。在战斗的最开始,士兵们一群一群地挤在一起,不论是罗兰还是雅格,都有一群一群的人,在短短的数息之间死去。然而更多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踩着还滚烫的尸体杀向对方。   断手断脚随处可见,还未死去的士兵摔倒在甲板上,很快就被同伴践踏而过。   “荣耀”号旗舰上有着接近三百名的火枪手,他们都是道尔顿手下最精锐的士兵。狭窄的空间,近到根本不需要瞄准的敌人,被古板贵族蔑视的火枪手们成为战局上可怕的力量。   从枪口轰鸣而出的子弹,每一发都会带走一名敌人,火舌就像死神的镰刀。   道尔顿站在在尸骸堆叠的甲板上,一枪接着一枪地射杀所有试图涌向女王的敌人。   海风卷着战船燃烧的黑烟和炮弹残留的浓雾扬向天空,道尔顿肩膀上黄金玫瑰反射着一点耀眼的光。这个被认为像军刀一样无情的男人把刀背留给宣誓效忠的君主,把刀刃指向君主的敌人。   只要愿意,刀就是盾。   而他愿意。   血火纷飞的战场,黑发军官在扣动扳机时,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雅格士兵组织了两次,都被罗兰的火枪手击退,意识到不可能顶着火舌前进后,他们暂时停止登上“荣耀”号的努力,转而借助倒塌的船杆和船艏的大炮炮身,各种木桶杂物和同伴的尸体,来抵挡罗兰人的进攻。   罗兰士兵开始努力向约翰六世所在的船艉楼前进。   为了制止罗兰的步伐,约翰六世下令弓箭手从船艉楼向下射火箭。火箭的杀伤力虽然远远不如火枪,胜在射击速度快,密集的箭雨连成一批从空而落的火网。而在此时,雅格的后备舰队赶至,一艘桨帆船从侧面撞上“荣耀”号的船体。   看到援兵赶至,约翰六世精神为之一振。   “国王”号在第一轮炮击的时候,船身被轰出了破口,刚刚与“荣耀”号相撞的时候,破口扩大的底仓。海水迅速地灌进战船,船艉楼逐渐下沉,雅格士兵失去了后退的时机,只能奋力向前厮杀,登上敌人的战船。   约翰六世也被下沉的战船从船艉楼上逼了下来。   约翰六世双手握着重剑,在士兵的护卫之下,登上“荣耀”号的船艏,要与赶到的援军汇聚在一起,三面包围令罗兰女王。   “你们跪倒在一个女人面前,不觉得耻辱吗?”约翰六世一边挥剑,一边咆哮,“瞧瞧她,甚至连拿起武器的勇气都没有!身为男人,你们就像这样的巫女邀首乞怜?”   虽然作为一个国王约翰六世无疑是令人厌恶的,但作为一名士兵,他身材高大魁梧,挥舞重剑时就像一头发怒咆哮的棕熊,狰狞可怖。此时他放肆讥讽的时候,这份狰狞的确有着不小的说服力。   “女人除了眼睁睁看你们送死,还会做什么?”   他一边向前,一边大声问。   火枪手的子弹在第一轮射击中击空,敌人的援军汹涌而至,没有时间装填新的弹药,纷纷转而使用刀剑,向后缩紧防御圈。约翰六世的话无法令道尔顿和他的部下动摇,在普通的士兵水手中却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们的动作显而易见地迟缓了下来。   “还会送你下地狱。”   他话音刚落,女王已经拔出枪,扣动扳机。   约翰六世身边的骑士临时举盾,转轮燧发枪为紧急情况设计,牺牲穿透力换来了发射速度和子弹速度,这位骑士才得以险而又险地救下他的主子。但他却来不及阻拦第二枪,第二枪命中了约翰六世的胳膊,重剑“哐当”落地。   女王从船艉楼上跳下来,一手提着转轮燧发枪,一手抽出了剑。   那把剑始终挂在她的腰间,人们却很少将注意放到那上面,因为它盛放在雕刻玫瑰镶嵌红宝石,宛如艺术品的剑鞘中,像艺术品多于武器。直到女王拔出它的那一刻,人们才终于看清,剑鞘中的剑,剑身没有任何装饰,简洁修长,苍白凌冽。   女王握住它,旋身而斩,剑锋割开一名雅格士兵的咽喉,一线细细的鲜血斜飞上天空。   鲜血斜落过女王的银色盔甲,落过女王面骨强硬的脸颊。   她的长发收拢在头盔里,一身铁甲的样子除了过分俊美与战场上任何拔剑杀敌的骑士没有差别。   “我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位女王,更是一位将军一位统帅。”她提着剑,行走在鲜血与火焰纷飞的战场,“我将履行我的职责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秒,我将率领你们,与你们并肩而战!”   “要么荣耀,要么死!” 第114章 我亲爱的   雅格的援军被从“荣耀”号的桅杆处逼退。   年轻的年迈的士兵跟随着他们的女王一起, 忘记所有地战斗。阿比盖尔指挥着另一艘战船赶到时,只见银甲女王踩着断木,稳稳地跳到了“国王”号上,棕熊般的约翰六世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徒劳地做着困兽之斗。   阿比盖尔站在桅杆上, 从高处向下,一边密切关注女王的战斗, 一边射杀朝女王他们涌去的敌人。   在玫瑰海峡夜行的时候, 阿比盖尔就察觉到她的好友绝非脆弱无力之辈,但真正目睹她拔剑厮杀的时候, 还是感到了几分惊讶。   不是惊讶于女王常人难及的卓越身手, 而是惊讶于女王的剑术。   女王用的虽说是细剑, 却不会显得阴冷险恶, 剑光清澈如水, 带着种坦然磊落的风度, 是经过调整的正统骑士剑。可是阿比盖尔和海因里希交过手, 那个男人的剑带着双头蛇家族根深蒂固的阴冷狠毒和不择手段。   阿黛尔的导师是海因里希,谁教会了她骑士与君主的剑术?   信奉“一刀解决问题”的海盗头子脑袋隐隐作痛,她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女王优雅而又凌厉地刺中约翰六世的咽喉,剑尖拔出, 鲜血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飞向天空。她收剑南望, 阿比盖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约翰六世肥胖的尸体颓然倒地,他催促的自由商业城市舰队到了。   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抓住了罗兰中军和左翼之间那个长达1000罗尺的缺口。在尖锐的哨笛声中,商人们的战船开进缺口,如约翰六世期待的那样,朝着罗兰中军编队脆弱的侧翼发起了进攻。   眼看罗兰舰队的侧翼就要被撕开口子,阿比盖尔沉稳地打出了新的旗语。   海因里希家族主导的左翼舰队察觉到了这一变故, 调头破浪疾驰而来。   …………………………   安巴洛·海因里希掀起了车帘,眺望天国之海。   阳光照在他那张与同父异母兄长有些相似的脸上,仿佛另外一个海因里希的幻影正在布列斯特地区的旷野行进。   他把车帘放下来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安巴洛低下头去看它,顿时像触碰到火焰般,把手收了回来。   那是一把银色的细剑,剑柄的环形护手被锤炼成了双头蛇的样子,工艺精美,每一片细小的鳞片都清晰可数。蛇身优雅地弯曲成半月形,中间分出的两个蛇头獠牙钉咬在十字护手座上,由红宝石镶嵌成的眼睛在昏暗处也反射着某种诡异幽暗的光。   安巴洛看着这柄他父亲与兄长,以及更多家族先祖都使用过的剑,不确定自己是否做了对的选择。   缠绕在十字上的蛇,撕咬着十字也为十字牢牢钉住。   这柄背负罪孽的剑……   安巴洛渴望过它,如今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握住它的勇气。   凝视它,安巴洛看到了火光。   蜡烛燃起。   海战开始前的海因里希家族秘密会议。   安巴洛作为海因里希家族的一员参加了那场决定家族命运的氏族内部决议。这样的会议,他也只参加过三次,一次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被认可为家族领袖,一次是去年的政变,一次就是眼下。   “第一项决议:是否与自由商业城市、东伯克利贵族及商人结盟。”   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地宣读由家族元老拟定的草案。   “他们希望得到什么,我们又能得到什么?”他的话刚刚落下,便有人提出疑问。   “自由商业城市希望在海战中得到家族的帮助,能够在保存大部分战舰的情况下脱离战场。东伯克利贵族受王室打压粮价影响,与商人结盟,希望能够与我们配合掀起第二次政变。考虑到《港口协议》和《航海协议》对港口特权的收缩影响,以及王室对埃尔米亚的态度,家族元老院认为这两方的提议有商讨价值。”   “自由商业城市和东伯克利贵族都自身难保,他们拿什么来交易?”   “自由商业城市已经和图瓦王朝达成结盟,一旦从海上脱离,他们便打算进入城市同盟的海外港口,图瓦王朝将提供驻兵支援防御。另外图瓦王朝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等同于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态度。如果罗兰另立君主,将得到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支持。东伯克利贵族已向教皇允诺,新王将会是旧神派信徒,且由教皇加冕……”   会议室陷入窃窃私语的嗡鸣。   就连坐在角落里的安巴洛都不得不参与身边人的讨论。   安巴洛无法否认,这个决议最符合家族的利益——五七年政变结束后,家族正在逐渐丧失港口垄断地位,王室摆脱了他们的控制。如果海战以女王的胜利告终,对罗兰或许是一件喜事,但却是双头蛇的末日。   他们将再无力与王室对抗,将无法阻拦地走向衰败。   安巴洛环顾四周,不出意外地发现大部分人很快地就有了决定。   争吵渐渐平息,瘦骨嶙峋的长老提请表决。   一只只手举了起来。   “决议通过。”   海因里希宣布。   笼罩在黑袍里,仿佛落坐乌鸦的长老将今夜的第二份决议草案交给他。   海因里希低头看了一眼,抬起头:“第二项决议:是否于海战中杀死阿黛尔·罗兰。”   安巴洛紧紧盯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想找出任何一点变化。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海因里希的脸上,像蛇类半立起身般冰冷地审视着,然后都失败了。   他、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第二项表决的争吵要比先前更久。   这一幕很熟悉,在1557年的六月便上演过一次。   一个古老的家族或许不会在乎亲自参与政变,但涉及是否直接杀死君主总会万分谨慎——弑君者、弑君家族,是个很危险的称呼。一旦背负这样的名声,后来的国王无论多么昏庸都会多加几分戒备。   但另一个方面,一旦下定了决心,他们便会以最隐秘的方式,让君主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哈,历史上那么多因为叛乱而失去王冠的国王们,他们如果没有在兵变之夜“意外”死去,不管后面被流放到修道院亦或者其他地方,用不了多久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等到声音渐渐平息,结果出来了。   “决议通过。”   海因里希宣布。   和去年六月一模一样。   “第三项……”海因里希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地宣读接下来的草案。   “等等。”有人站起来打断了他,“诸位,鉴于第二项决议的特殊性,我提请家主对此表态。”   安巴洛的视线在说话人和海因里希之间移动,会议室出现了短暂的,令人恐惧的沉寂。   ——为了防止家主的权势和威望影响家族会议的结果,在秘密会议中,家族领袖只负责宣读长老们拟定的草案,没有表决权。只有在特殊情况下,经由长老们的一致同意,家主才能够对决议表态。作为平衡,家主则拥有在家族会议上补充提交个人议案的权力,   长老们交换着目光,过了一会儿,他们轻轻地点头:“请表决,奥托。”   “我的选择与家族一致。”   沉默了很久,他欠身回答。   提问的人落座,海因里希却没有继续宣读第三项草案,而是转向长老:“我提请将与自由商业城市联盟一事告知女王。”   未等质疑声响起,他便平稳地解释。   “我们本就受王室猜忌,又有七月政变在前,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饱受戒备。双头蛇的‘叛誓’之名由来已久,人们很难相信在这场战争中家族能够一心一意为罗兰而战,很难不揣测我们与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的关系。与其让他们猜忌,不如直接将与自由商业城市的合谋由暗转明。作为‘出卖’自由商业城市的报酬,我们要求获得在新市场的海口特权。”   “以此来消除猜忌吗……”   长老们陷入思考。   过了许久,会议室中的人举起了手。   “决议通过。”   长老宣布。   海因里希微微欠身,以示谦逊。   会议结束,安巴洛走在最后,离开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内只剩下海因里希一个人,他正仰着头看立柱上的家族箴言“利益至上”,唇线绷得很紧,影子孤单单被拉得很长。   烛火明灭,海因里希侧脸的阴影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是青年的海因里希也这么仰着头,看着那句箴言。   “你要怎么做?”   …………………………   你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   海因里希垂着眼睛站在船艏,海水晃动船身,连思绪也变得摇摇晃晃像个漩涡……礁石城、都城盖尔特、罗兰、雅格、鲁特……阿黛尔、父亲、包括多年前被他杀死的堂兄……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都在这个漩涡里转动。   他没有回答安巴洛的问题。   很多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像曾经他告诉阿黛尔“您是公主,您不该学这样的剑术”,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什么。   难道告诉她,因为他出身海因里希家族,因为他们的剑术只为了不择手段地杀死敌人,偷袭与卑鄙都无所谓,这样的剑术与道义相悖,在决斗中只能受人憎恶与唾弃?告诉她双头蛇家族以及这个家族的每个人都是怎样声名狼藉的存在?   他无法回答。   年轻的野心勃勃的族人熟练地调整战船的角度,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已经插进了罗兰舰队中军与左翼之间的缺口,而他们也如计划配合后备舰队完成了对自由商业城市的包围。   但这个包围是双重的。   海因里希家族指挥的左翼舰队与自由商业城市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后备舰队行驶的速度没有左翼舰队快,只能占据偏下的方向。一旦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调转炮口,包围便会反过来指向女王舰队。   海因里希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这个时间,安巴洛已经见到了妻子和女儿,以及神殿骑士团的骑士们。   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握住配剑,触手却很陌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把配剑给了安巴洛。   海因里希记得小时候安巴洛很想要那把剑,但那天他却拒绝那把剑。   “没有权势没有地位,你就什么都不是,你拿什么保护她们?”   ——我可以不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继承人,我可以不是奥托·海因里希。   ——那你就什么都不是。   “于是我去拥有权势与地位,然后像你一样?”   安巴洛尖锐地反问。   他们的确是兄弟,冥冥中的血脉,让他们知道怎么给对方最致命的一击。   海因里希在海面上找到了“荣耀”号的旗帜。   森林般的战船船帆、火焰以及浓烟阻挡了视线,他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炮手和水手准备完毕,后备舰队战船抵达。   海因里希下达进攻的命令,同时拔出剑。   不,不要像他一样。   ………………………………   “荣耀”号旗舰没有再成为战场的核心。   事实上,当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开来,罗兰左翼舰队回赶的时候,“荣耀”号旗舰便已经在两艘伤痕累累的战船的掩护下后撤。因此,当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在逼近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后,毫无预兆地调转船头,对着罗兰的舰队进攻的时候,女王只是远远地,静默地观望。   刚刚的战斗让她的铠甲上,破溅了不少鲜血,此时鲜血正顺着银甲滴落。   女王精致秀美的脸仿佛带着一张谁也看不透的面具,火光落在她眼底,没有喜怒。   “我们没有退路,必须冲出去!!!”   “金雀”号上马勒执政官的声音几近嘶哑,整条战船上都是他的咆哮。   鲁特帝国的舰队正在围剿雅格帝国的残余部队,此时这片海域的小规模局部混战,马勒执政官和海因里希家族的战舰数量取得了上风。马勒执政官成功地在罗兰人的战线上打开了突破口,此时正竭尽全力想要靠近意识到情况不对,后撤的女王旗舰。   只要他们能够赶在鲁特舰队回援之前杀死罗兰女王,就能够突破封锁,逃到北面的联盟海外殖民地港口。清晨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接到来自图瓦公国的密信,支援他们防御港口的士兵已经抵达港口。   说实话,在看到海因里希家族调转船头之前,马勒执政官始终是紧捏了一把汗。   毕竟双头蛇家族“背誓者”的名声实在太过响亮,将自由商业城市出卖给女王,这个家族也不是做不出来。看到他们朝女王舰队发起进攻,马勒执政官才算是彻底放下心。   ——只能说,谢天谢地,海因里希家族与罗兰王室的矛盾的确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战场上叛徒受到的敌意要远胜于其他敌人,当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与罗兰舰队碰撞后,罗兰战船上的士兵对这些原本的同伴破口大骂。宁愿与他们一起扭打着滚进大海,也没有哪条船投降。   受进攻的战船“月神”号上,一名原本发着高烧的军官跳起来,挥剑迎上这些叛徒,一直到一条腿被箭射中,还在继续战斗。一名桨手死死地咬着叛徒的咽喉,摔进海里,同归于尽……   马勒执政官转头眺望的时候,也不由为此感到一股寒意。   好在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实在优良,在自由商业城市残余舰队的配合下,战局的胜利天平还是逐渐朝他们倾倒。   “感谢神明。”   马勒执政官喃喃自语,然后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执政官却忽略了一件事:罗兰后备舰队在抵达后,有六艘战船始终没有动静。   那是六艘十分笨重的“加莱赛船”,曾经在天国之海的贸易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后来被淘汰了。它们被编入罗兰舰队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人们只当这是罗兰实在找不出什么船只,连这种被淘汰的战船都被用来凑数。   眼下,它们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就像六座等候时机的堡垒。   海因里希默默地震去剑上的鲜血。   他仿佛没有听到所有对于他这个“叛徒”的咒骂,在战斗的间隙还有会抽空看一下怀表,似乎在等什么的到来。   …………………………   女王沉默地注视着混战中的船只,注视着那一艘艘逐渐逼近,悬挂着双头蛇旗帜的战船。   阿比盖尔踌躇再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女王。   ……她不知道女王在想什么,只是海因里希本人就在那些叛乱的战船上,并且没有任何脱离战斗的意思。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叛徒,一个叛国者。   “进攻。”   阿比盖尔还在迟疑该如何开口,便听到女王冷静地下令。   “荣耀”号旗舰上打出了“开炮”的信号。   下一刻,正在混战中的马勒执政官听到了令人魂飞魄散的炮声。   六艘加莱赛船上喷射出了一道道火舌,用来作为伪装的上层木栅栏在炮火中破碎。六艘被人们忽视的战船扯掉面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后备舰队比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更慢抵达战场并非因为反应不够迅速,而是因为他们必须掩饰这六艘加莱赛战船可疑的沉重。笨重庞大的加莱赛船外部落魄,内里却被全部修整过,并安装上了许多门火炮。   它们抵达战场后之所以一动不动,是因为它们根本不需要与敌人正面碰撞。   它们是六座浮于炮台。   六艘加莱赛战船的杀伤堪比战争开始时,双方的第一轮射击。遮天蔽日的炮火让原本胜券在握的马勒执政官跪倒在甲板上,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却无法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分明海因里希家族的舰队和他们一样遭受进攻。   被炮弹击飞的船尾,咔嚓折断的桅杆,漂浮在海面上的桨木……   马勒执政官眼睁睁地看着接近三分之一的战船被击毁,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计划被无情撕碎。   自由商业城市的士兵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勇气,有的开始跳进海里,拼死朝着罗兰人的战船游去:“看在诸神的份上!救救我!”   漫天火雨。   有些人在甲板上徒劳地奔跑,有些人匍匐不起……海因里希所在的战船被炮弹打出了一个大洞,海水正在灌进来,战船上的人正在找小船,希望能用舢板船逃生——就算成为囚徒也好过于被炸死。   唯独海因里希站在船艏。   已经不需要战斗了,但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既不像想要等待着投降,也不像想要继续徒劳挣扎。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玻璃镜面破碎的怀表,等着某件事情的到来。   第二枚炮弹落到了甲板上,船帆、木板被点燃了。火焰在海风里“呼”地便卷成一片,海面被印得通红,像很久以前日暮时分,灯塔的火与天光混杂一起。船身重重一震,加快了下沉的速度。   海因里希终于抬起头,向前走了一步。   背后是大火,前面是血与光交错的海,掠过黑烟与飞血,他这一次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海面战船或浮或沉,终于将“荣耀”号战舰无遮蔽地暴露出来,站在船艏的女王与他的目光在半空遥遥相撞。   海因里希朝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下一刻,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出现在天空,经过“荣耀”号上空的时候,列为三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人们惊骇万分地抬首仰望这一异象,不论是雅格、罗兰还是鲁特、自由商业城市……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流星分裂,化为三轮火球,正如天空中同时出现三轮太阳。   而此时还飘扬在海面上的,只剩下罗兰的旗舰。   罗兰旗舰上,银甲女王手持利剑站在船艏,在她的背后,主帆上神被钉于十字架上,天使们俯瞰着这血与火交错的末日战场。   马勒执政官缓缓地松开手,剑掉在甲板上。更多的普通士兵已经抛掉武器,跪倒在甲板上,颤抖着无法自语。   敌人放弃了抵抗,旗舰上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下,高声呼喊:   “天佑女王!”   “天佑女王!”   海风掠过飘满尸体的海面,人们仿佛脱离了人世处在时间尽头审判日的世界。   海因里希合上怀表。   一份太过迟来的礼物,我亲爱的……阿黛尔。   在喧闹的欢呼里,他任由冰冷的海水将自己吞没。 第115章 年少誓约   他听见风, 听见潮,听见什么东西被掷出,掉进海里发出轻微声响。   他穿过白色海雾, 这一天冷得出其。   礁石底下是长长的, 线一样蜿蜒的沙滩, 海水将沙子冲得日复一日地变得更细更白,把飞鸟螃蟹走过的痕迹统统抹去。最后一艘渔船的残骸朽烂, 海潮汹涌,礁石城的人几乎不会来到这里。   他知道公主会在这里。   海雾的尽头, 穿着白裙的公主站在涨涨落落的海水里, 被掷出的是她的王冠。潮水携裹着那顶细细的银色王冠,它闪烁了两下, 消失不见。   海风将她的长发说乱, 垂落在两侧的手臂肌肤苍白,冰冷的海水将她的脚踝浸泡得泛起浅淡的红色。宽松的白裙紧贴着腰线, 在小腿处被打湿,被海风吹向一侧翻卷如转瞬即逝的薄光。   “公主。”   他低低地喊。   “先生。”阿黛尔张开手,看自己泛红的掌心,“他们把‘罗兰’也拿走了, 我不是公主了。您可以喊我‘阿黛尔’。”   她的声音很平静, 手指微微颤抖着。裸露在海风中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因为寒冷, 暴起了小小细细的疙瘩。她冻得几乎发抖, 却一动不动地站在海水里,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只仰着头看他,仿佛在等待。   ——王后已经怀孕, 爱德华拥有直系继承人。尽快离开礁石城,返回盖尔特,不许停留。   父亲的信几乎与国王正式宣布彻底剥夺阿黛尔“罗兰”姓氏的消息一同传来,口吻冷酷,不容违背。   她站在海水里,一动不动地等着,左手掩在背后,把自己的茫然恐慌藏起来。连王室的姓氏都被剥夺了,她彻底一无所有,她只能站在那里,不说送别也不说挽留。只是假装无事地等着他走过去……或者离开。   水声轻轻地哗啦,年轻的家族继承人走过去。   “失礼了。”   他俯身,左手穿过她瘦如蝴蝶薄翅的肩胛骨,克制地收于她身侧,右手穿过她冷得像冰的小腿,将她从海水中横抱了起来,朝城堡的方向走去低声解释。   “天冷了,不要在水里站太久……凯丽会担心。”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纤细的女孩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膀处。   海因里希僵硬在原地,紧绷得像一条忽然被人拥住的蛇。潮水远去,天地具寂,她身上海风的寒意透过衣服传来,让血管觉得滚烫。许久,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取暖般的姿势,睫毛便慢慢地垂了下去。   向蛇取暖有什么用呢?   蛇这样的冷血动物,连自己都无法温暖,又哪里来温度分给别人。   可女孩紧紧地环着他。   “他们还要拿走什么?”   阿黛尔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她埋着头,海因里希无法看到她的脸,她把自己的难过藏起来。但那些难过和悲伤太多了太多了,多到还是有一点无法控制地模糊了声线。   “以前是我的母亲,后来是我的宫殿,现在是我的姓,以后呢?他们还要拿走什么?礁石城?还是凯丽?”   “礁石城什么都没有,他们不会有兴趣。凯丽夫人也不会离开你。”   “那您呢?”   她抬起头,玫瑰般的眼睛仿佛蒙着水色,又仿佛没有。   “您呢?先生。”   “您还会是我的导师吗?”   “我有个弟弟。”海因里希沉默了好久,忽然说,“他叫安巴洛,他的骑术不错,剑术也不错,会是个很优秀的……继承人。”   ——我可以不是海因里希家族的继承人,我可以不是奥托·海因里希。   ——那你就什么都不是。   “只是,您会接受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导师吗?”他低声问。   “为什么不?”她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终于一滴一滴落了下来,她紧紧地那么用力地拥住他。   “他们拿走了‘罗兰’没关系,我可以用母亲的姓氏。他们拿走了宫殿也没关系,我还有礁石城。”她低声地说,竭尽全力让声线平稳,“没关系,我不是一无所有。先生,我不是一无所有。”   他收紧了双臂。   “我很自私。”   她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臂弯里,侧着头,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过了很久,忽然小声地说。   “没有人没有私心,”他说,“我也是。”   她可以嫁给其他贵族,她是神的杰作,是人间最瑰丽的玫瑰,哪怕失去了“罗兰”这个姓氏,依旧会有无数人为她倾心。   可他想要在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带她走。   海雾被风吹薄,他们沿着长长的沙滩行走,她的裙摆垂下像天使的羽翼。   沙滩上只有一行脚印,像两个人的命运重叠在一起,蜿蜒向前。   直到被海潮冲刷不见。   海因里希在海水中下沉,模糊看见水面上的光,仿佛有人过来又仿佛世界在归于黑暗。罗兰的很多人会感到高兴吧……蛇首带着双头蛇的所有罪孽和邪恶从此葬身大海。他没有什么好不甘,只是觉得悲伤。   他在一无所有时许下的诺言,他守不住。   但就像安巴洛问的那样,他握住了权势与地位的刀剑,那刀剑却割伤了他当初想要保护的人。   爱恨都无用。   最后一秒,他看到了黑影,看到了乌鸦振翅飞上天空。   ………………………………   东伯克利贵族们等待在一座阴暗的教堂里。   他们都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黑袍中,谨慎地遮住了家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些人的心脏悬得越来越高,终于一队同样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袍里的人匆匆赶到。   为首的人拉下了兜帽,安巴洛的脸庞露了出来。   看到海因里希家族的人如期而至,东伯克利贵族们纷纷也摘下了兜帽。其中有一个人朝安巴洛背后看了一眼,轻慢地皱起眉:“海因里希家族是没人了吗?怎么派你来?”   安巴洛没有动怒,只是笑了笑,举起那柄众人熟悉的双头蛇家族配剑:“就目前而言,我认为我还是有资格代表家族与你们谈判。”   看到那柄剑,其他人面面相觑,有几分惊讶,谁也没想到奥托·海因里希会把配剑交给安巴洛,不过这样一来,他的确有了与在场诸位商谈的资格。   气氛缓和下来,只是一些人还有所疑虑。   因为他们发现,海因里希家族这次来的人面孔大多都比较陌生。对此,安巴洛的解释是,家族中大多数人正在天国之海上参战,只能由以前负责家族内部事务的人出来商谈。   “圣洛林教派的人很快就到了,他们人比较多。”   东伯克利贵族的领头人对安巴洛解释。   安巴洛点头表示理解。   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急促的马蹄声终于从外面传来,人数不少。东伯克利贵族们松了口气。   “人到齐了吧?”   安巴洛确认般地问。   “加上他们,都到了。”   “那就好,”安巴洛似乎放下了件心事,然后向后一步。   刷一声,在教堂内的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安巴洛与他带来的那些海因里希家族的人忽然拔出武器,将教堂的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安巴洛!你们做什么?”   东伯利克贵族们脸色骤变,厉声问道,敏锐点的人也立刻跟着拔出了武器,更机灵的人则转身立刻朝着窗户跑去。   哗啦哗啦。   教堂的彩绘玻璃被人从外面暴力砸开,玻璃碎了一地,一根根火绳枪从外面伸了进来,枪口对准教堂中的所有人。   东伯克利贵族们瞪大眼睛。   “叛徒!”   终于有人回过神,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立刻愤怒地指着安巴洛一种海因里希家族的人大声怒骂起来。   “抱歉,”安巴洛欠身,“我们只是在履行向陛下效忠的责任。”   神殿骑士团的骑士们将放弃抵抗的贵族挨个绑好,试图反抗的人被当场打死在教堂内。   安巴洛靠在马车上,看着这群一点也不在乎教堂里发生流血事件的神殿骑士行动,没有错过他们身上更早沾上的鲜血——看来不用问那批旧神派教徒的结局了。   “真可怕啊。”   安巴洛低声说,下意识地看了眼悬挂腰间的配剑。   跟随着他一起行动的其他族人也沉默不语,安巴洛的剑上沾着鲜血,他们的剑上也有——来自同族的血。   在一个庞大无比的家族中,不论怎么样,总是不可能只存在一个声音。海因里希家族就算有着特殊的秘密决议,也难免于此。有野心勃勃的激进派,就有不愿与王室对抗下去的妥协派,只是他们的声音总是被另一股声音淹没。   而这一次,家族中最狂热最激进的野心家,都被海因里希带上了天国之海的战场,剩下的是由安巴洛组织领导起来的妥协派。   家族舰队起航之后,安巴洛就迅速地离开了鸢尾港,返回到罗兰帝国,根据海因里希的安排,提前截杀了家族原本派出与东伯克利贵族商谈的代表,与神殿骑士团取得了联系。   在安巴洛配合神殿骑士团提前扼杀这场政变的时候,海因里希家族内部也在进行一场流血的清洗,家族开始撤出各个港口,迁徙往西部地区,反对者要么屈服,要么很快地失去了身影。   双头蛇正在分裂。   随着遥远的天国之海,家族的激进派葬身大海,双头蛇便失去了它最为狠毒冷酷的那个头。   ……………………   罗兰帝国被这一系列剧变搅得人人绷紧了神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对双头蛇家族的处置上,这个一分为二的家族存在着确凿且不容宽恕的叛国行为,与此同时,又货真价实地制止了一场政变。谁也不知道这一系列剧变后是谁在主导,更无法猜测这个家族何去何从。   一切要等到女王回国,召开大审判。   安巴洛虽然是制止东伯克利贵族的一员,但得到赶赴帝都,听候取审的传唤后,还是不由得感到紧张。   “亲爱的,我和你一起去。”   带着面纱的海薇夫人握住丈夫的手,温柔但坚定地说。   安巴洛朝她笑了笑,觉得事情也没有那么令人担忧。   马车行进过一处十字路口,听到报童大声地宣读:“……国会以‘叛国’罪起诉前国务大臣奥托·海因里希,审判日六月十四……另,奥托·海因里希被指控,曾参与组织并实行针对女王的谋杀……”   安巴洛拉紧了车帘,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海薇问。   “他怎么会被起诉为‘叛国’?”安巴洛疑惑地自语,“而且,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对陛下扣动扳机,可海因里希……他怎么会?”   海薇诧异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就算家族下达了决议,要在叛变时杀死女王,我都相信他一定会在最后一刻把枪口移开。”安巴洛喃喃道,低头看放在一边的配剑,“他都能……”   他都能为她弑兄弑父,又怎么可能真正对她开枪?   安巴洛闭紧了嘴巴,不再说了。 第116章 所爱经年   安巴洛怀着满肚子乱七八糟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思绪等候在女王的宫殿里。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被称为“荣耀之殿”的夏宫, 他不知道以前夏宫是什么样子,不过毫无疑问,他看到的夏宫已经被深深打上了女王的个人印记。墙壁上高悬着的君主剑, 垂下的绸缎绣着黄金玫瑰, 水晶枝状烛台将大理石地板印得辉煌如镜, 他低头能看见自己茫然的脸庞。   距离天国之海的战役结束已经过了两周,女王没有在海上停留,而是紧急赶回帝国首都。   在那场战役里,近十万人都亲眼目睹, 在女王取胜的那一刻, 流星化为三轮火球, 如三轮太阳高悬于女王头顶的天空。三轮太阳的高悬, 宣告了一位年轻强大的统治者就此在地平线上无法遏制地冉冉升起。   她光芒万丈, 不论是女性的身份, 还是宗教的主张,都无法遮盖她的辉煌。   阿黛尔·罗兰……海因里希爱着的人, 海因里希凝视玫瑰时想的人……安巴洛不止一次地想过, 能够让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一直沉默无声守护着的, 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够让他不复冷静,不复谨慎,拔剑刺向父亲?   当宫殿的暗门旋转打开,女王独自一人走进来, 烛台的火光印在她冰冷瘦削的侧脸上。   安巴洛的呼吸突然停滞了——他只觉得自己仿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海因里希, 他们的面容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可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 他无法控制地想到了他的兄长,想到那一年,沉静的俊秀少年穿着衣袖和领口都有银绣双头蛇的衬衫, 走在长廊太阳照着的那一侧。世界的光影一分为二,最后重叠在她和他的瞳孔里。   女王、海因里希,他们身上有某种像到让人觉得害怕的气质。   戴着王冠,手握权柄的女王,佩戴蛇纹,领导家族的海因里希,他们都那么安静又那么强大,哪怕一身疲惫一身伤痕,也会让人觉得他们坚不可摧。   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安巴洛都会无法遏制地想到水。   想到在流淌过黑暗,向着光明而去的水。   安巴洛手指发凉,他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总会在不经意间重叠起来,他只是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清醒地意识到,海因里希爱上她,仿佛是场命中注定。   他愣住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等到女王在面前停下脚步,才惊慌地发现自己的失礼。他急忙跪下来,亲吻她的袍角——对海因里希家族的审判还未下达,就算有平息政变的功劳在身,他现在也是“叛国者”的同族,面见女王的时候只能跪地低首。   女王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她垂着眼睛,审视般地看着那张脸,不出意外地在上面找到了很多熟悉的地方。   “安巴洛·海因里希?”她缓慢地说,“我听说过你,奥托的兄弟。”   安巴洛惊愕地抬头,他是老海因里希私生子的事情女王不应该知道……除非是海因里希对她提及过。可过去那么多年,他和海因里希的关系一直冷淡疏远,仿佛是世界上的两个陌生人,海因里希为什么会同女王提及。   “有人说,”女王微不可觉地顿了顿,“你骑术不错,剑术也不错,会是个很优秀的家族继承人。”   安巴洛张了张嘴,他感觉自己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过去的事情,交错在一起,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合上。   那是海因里希与父亲爆发争执后不久,家族本来还未彻底放弃阿黛尔·罗兰,尽管那时候爱德华已经又一次宣布废除了阿黛尔的公主身份。但可能是爱德华本身的原因,不论有多少情人,他都无法拥有继承人,家族因此一直旁观着。   直到王后终于怀孕,爱德华欣喜若狂,阿黛尔这个总是被间接性想起然后又遗忘的选择被彻底抛弃,他宣布剥夺阿黛尔的王室姓氏。这下,她连最低微的贵族都不如。   安巴洛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了解父亲,了解那个干枯冷酷的老人。   父亲绝对不会允许引以为豪的继承人将未来空耗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前公主身上。   比起奥托,他们的父亲才是真正的双头蛇代表,真正的海因里希。安巴洛在听闻公主被剥夺“罗兰”姓氏后,联想到那天兄长与父亲的争吵,猜测等待那位年少公主的将会是毒药还是刺客。   他这么想着,推开父亲书房的门,血腥味扑鼻而来。   房间的人一起抬头,安巴洛僵立在当场。   苍老的父亲坐在宽大的高背椅上,一手死死地按着肋骨,深色的宽袍在那里颜色变得更深更令人恐惧。他的兄长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手中提着那柄双蛇交缠的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毯上。   巨大的惊骇让他失去自己的声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父亲冷静而又冷酷的目光将他钉死在原地,里面的警告意味冻结了他全部血液。父亲低沉地呵斥:“闭嘴,滚出去。”   房间门紧闭,他大脑空空地回到房间,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很快地,城堡嘈杂起来,所有人都得到消息,老海因里希遭到了刺杀,奥托少爷刚好赶到还是无法挽回。老家主身受重伤……安巴洛带着点惊愕,又带着点意料之中地听着这个消息,不出意外地发现所有会引起怀疑的痕迹都被父亲清理得干干净净。   如果他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不是来自父亲,大概他也在清理范围之内。   父亲是有多爱他这个人人称赞的兄长?就算奥托拔剑刺向自己也要竭尽全力为他清理所有痕迹,扫平所有障碍。而他呢,他就算用尽一万分努力,也无法在父亲眼中得到任何一丝认可。   奥托不想要的,他穷尽一切也无法触及。   那时他是多么嫉妒奥托啊。   安巴洛呆呆地站在原地,那么多年过去,他猝不及防地知道原来在最开始,有人真的肯定过那个竭尽全力想要赢得认可的自卑男孩。   莫大的讥讽和莫大的悲哀交织在一起。   “六月份,海因里希家族决议,通过的是谋杀还是囚禁的决议?”女王淡淡地问。   安巴洛深深地低下头,嗓子干涩:“是……谋杀。”   他不敢去看女王的神情。   “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女王紧接着问了一个他没有想到的问题。   “你们很像。”   安巴洛脱口而出,随即恐惧地跪伏在地面上。   一瞬间静得让人打寒颤,女王脸上没有其他表情,长眉如刀。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把熟悉的剑上。   双头蛇咬住十字架,同时被十字架牢牢钉死。   ……………………………………   昼宫人人都感觉到一种沉重凝滞的气氛。   女王的导师奥托·海因里希和其他一些海因里希家族的人、东伯克利贵族一起,关押在怀霍尔监狱中。审判的日子越来越近,在平静之下,不断地有人接触宫廷的侍女仆从,试图从女王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来揣度,她对这些人……对其中一个人的态度。   不知道有多少人真心实意地埋怨,奥托·海因里希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死在海战里算了,还要给他们带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海因里希就跟其他政变未成的叛徒一样,只要他们不是直接死在枪炮下,总是要被救起然后等待审判。   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女王回到昼宫后,一切如常。   处理政务,召开御前会议,官员们在涉及海因里希的事情时,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反倒是女王平静得很以前没有什么差别。   就好像被关押在怀霍尔监狱中的,不是她曾经的导师,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们谁也不知道女王是怎么想的。   阿比盖尔也不知道她的好友是怎么想的,同样也无法明白海因里希是怎么想的。   她沿着宫殿的长廊慢慢地走,想着那六艘加莱赛船分明是海因里希提供的资金改造的,他既然知道后备舰队里有六座海上浮动炮台,为什么还要待在叛徒的舰队里?   阿比盖尔不喜欢海因里希这个人,但这一次她却很清楚“叛国”的罪名与海因里希挂不上关系。   这个世界上,哪有叛徒会给自己安排上必死的道路?   阿比盖尔转头看向长廊外的庭院。   在海战那一天,人们都仰望着、膜拜者天空中的三轮太阳,唯独女王立在船艏与海因里希遥遥相对。在他坠进海中的时候,阿比盖尔清楚地看见女王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虽然又很快停下了,但那一瞬间潜意识的反应确实存在。   凯丽夫人带着侍女从旁边经过,阿比盖尔喊住了她。   “凯丽,陛下的剑术……是海因里希教的?”   凯丽夫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她一会。   最后,凯丽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比盖尔越发想不懂一些事情了。   海因里希是毒蛇,教给女王的却是属于骑士与君主的剑术。   ——如果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狠毒狡诈的海因里希,一条利益至上的双头蛇,他真的能够教导出阿黛尔这样公正仁慈的君主吗?   “阿比盖尔。”凯丽夫人声音低沉,“不要和她提这些事。”   阿比盖尔沉默地点头。   她是想不懂贵族与王族那些圈圈绕绕的东西,海上的海盗们向来爱便是爱,恨便是恨,生或死干脆利落,清清楚楚。但此时她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   不论海因里希如何声名狼藉,在他与女王之间的确存在着太多太多的过往,多到他们互相回避。   那些过往的恩恩怨怨,喜怒悲欢,只属于她和他两个人,说爱说恨都太轻了,它们浓重到仿佛呼吸都交融在一起,命运都重叠在一起。   别人无权置喙。   ………………………………   怀霍尔监狱阴冷幽深。   只有犯下重大罪行的贵族才会被囚禁在这里,等待他们的要么是死刑,要么是流放。它是一座立于白河上的高塔,塔上寒风凛冽。被关进这里的人,要么疯癫,要么绝望。   只有一个人平静得格格不入。   海因里希靠着粗糙冰冷的岩石,低头沉默地看着被允许带进来的书。他不再穿着那一身以金线或者银线绣着双头蛇的厚重黑袍,一下子变得单薄得不可思议。既不狼狈也不傲慢,被关押在这里,对他来说似乎不像是耻辱,而是……解脱。   狱守看着这位也曾权势显赫的大人物,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怎么像传说中的双头蛇家主,更像一位行走在纷飞旧纸里苍白而又古怪的大学教授。   海因里希翻过一页书,阳光透过一扇窄窗,细细地一束,刚好落在书页上的一句话:   “我们该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抬起眼,注视着那束阳光,阳光里飞舞的金色粉末让他想起了当初礁石城里的那场对话。年轻的公主穿着纯白的亚麻纱裙,垂着头看他,问他到底一种抉择,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很多时候,我们会明明还知道,什么才是正义什么才是人道,但是我们要做的往往与之相反……   声音好像穿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显得空洞而又苍白。   海因里希向后靠在粗糙的石头上,许久轻轻地苦笑了起来。   他这一生最不明白的就是该如何抉择。   刺向父亲的剑,最后的那句遗言,清晨的海雾里公主渐行渐远……人们总要你忠诚,忠诚于家族,忠诚于君主,忠诚于爱情,那么多的责任与信任,没有人说过你该怎么抉择,徒留你在原地,进退不得。   可不管你做什么的选择,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苦果。   海因里希抬手,一点一点地触摸过囚室冰冷的岩石,想要越过生死越过时间,去与另一个人的指尖重合在一起,想要感受她曾经触摸这些岩石时留下的温度。他的动作很慢,对每一道粗糙的起伏都了如指掌,像曾经这么做过无数遍。   无数遍的触摸,无数遍的寻找,寻找她残余的温度。   然后靠着那一点温度,来让残喘的蛇渡过最凌冽的冬天。   他思绪起起伏伏,一会儿看见群鸦飞上天空,一会儿看见海边的白雾。   他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去。   门开了,女王走了进来。   那一隙阳光掠过她的脸庞,海因里希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海边的阿黛尔,戴上王冠的阿黛尔,火把下的阿黛尔……在那张脸庞上他看到无数重叠的影子,以至于他一时间无法分清自己身处何方。   女王没有说话。   狱守点燃了囚房旁的火把,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您不该让人救我,”海因里希说,声音平稳,就像很久以前他在礁石城的窗边为女王低声念那些深奥晦涩的典籍,“帝国与您皆已如太阳升起,您是君主,您该学会冷酷,学会无情。”   “那你又为什么救我?”女王冷冷地打断了他,“自己都做不到的,就不要拿来教别人。”   海因里希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   “我没有救你,我没能救你,”他自嘲地笑了笑,靠在墙壁上,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所有的诺言,所有的期翼,所有的希望。   他都没办法做到。   他一事无成,百无一用。 第117章 他的玫瑰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对方,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我们该如何拷问自己的灵魂?”她和他一样熟悉那本书的每一字每一句,闭上眼就能回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交谈,“你我皆有将为政治放弃而放弃美德的一日, 每个人都会学会这一点, 因此拷问灵魂毫无必要……”   “那你为什么要犹豫?为什么不彻底舍弃?”   为什么永远要把自己藏在黑暗里?   为什么总穿着黑袍隐匿在阴影里,沉默不语地凝视阳光落着的地方,暴露在阳光里就条件反射地警戒?   他教她不需要正义,教她公正,但他抬头的时候, 凝视着阳光的瞳孔却像无声的叹息。他总站在昏暗的地方,把自己化为古堡阴冷幽暗的影子,他说了那么多“利益至上”,最后却为她修订了最正统的骑士剑术。   有些教导不是他说了什么,不是他写了什么, 而是他的沉默,是他如无声的叹息。   “抱歉。”   海因里希偏头靠在墙壁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突然就抽干了他全部力量。他甚至没有办法露出一个不那么狼狈的微笑。   呼吸里尽是陈年的血腥味。   ……该停止了!你要为她发疯到什么地步!你以为我会纵容一个女巫的后裔将我的儿子拖进泥沼吗?不!她休想!……现在, 回到你房间去。一切都该回到正轨,我会向长老会提请将……   父亲的声音陡然从暴怒转为低沉, 他口吻中的决心让人不寒而栗。   拔剑只在一瞬间,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柄是以什么角度出手,又是怎么没进父亲的胸膛。   嘀嗒。   父亲的手用力地按住伤口, 鲜血从干枯的指骨缝隙里涌出。   他从来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永远冷酷的面具在父亲脸上破碎,家族领袖的荣光在那个人身上不见了,他面前只有一个……一个干枯苍老到几乎让他陌生的老人,老人茫然地看着他, 目光中的惊愕让他头疼欲裂。   “奥托?”   老人像在轻声问又像在喃喃自语,仿佛在喊一个陌生人。   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剑垂落在地面上。   简直让人无法明白,怎么会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从一个人……一个那么干枯那么佝偻的人身体里涌出来。   那一瞬间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愧疚悔恨?还是隐约间突然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种、一种仿佛尘埃落定的轻松。他就那样看着老人伸手按住自己的伤口,看着生命在那副苍老的形骸中迅速退去,他将带着公主离开,哪怕要被追杀到天涯海角……转瞬之间,年幼时父亲有力的双臂穿过腋下,将他高高举起,被誉为毒蛇的男人在那一刻声如雄狮“看啊!奥托!我的儿子!他会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那些光影纷至沓来,父亲的,阿黛尔的,礁石城,双头蛇,世界变成了漩涡,他跌跌撞撞怎么也冲不出去。   他就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手,愣愣地看着那些血,再也举不起剑,却也无法上前。   直到门被人推开,冷酷的面具又在一瞬间武装到了老人脸上。   父亲咳嗽着,靠在高背椅上,就算医生临时包扎好了他的伤口,他的手依旧无意识地紧紧地按在被剑刺中的地方,仿佛那里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流。   他看着父亲有条不紊地下令,把所有痕迹都清理地干干净净,看着父亲强硬地打发走家族中的其他人,又看着父亲不带迟疑地口述着让律师记下遗嘱……他看着那个重新变得熟悉的人,耳边却始终回响着那很轻很低,仿佛疑问般的声音:   奥托?   “奥托。”   父亲低沉地喊。   他整个身体彻底陷进宽大的高背椅里,海因里希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曾经可以轻易把他举起的男人如今已经只剩下一副佝偻瘦骨。   原来人一生走到尽头,会一点点地变小,像果实被晒干了水分后只剩干巴巴一点。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过来。”   父亲口吻强硬地命令,却仰着头看他。   烛火下他又一次看到那个陌生的老人,老人的目光里带着那么多他不敢碰的东西,让他一瞬间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椅边。   “刺杀的命令就在那边柜子里,”父亲抓住了他的手,声音低哑得像即将风化的贝壳互相摩擦,“如果你……就把它烧了吧。只是,奥托,我的儿子,你怎么能一无所有?”握住他的手那么用力,仿佛想要在生命最后一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教给他,“不要忘记……”   父亲的掌心湿漉漉的,伤口又就裂开了。老人的头一点点低了下去,瞳孔的光彩一点点地消失。   “你是一个海因里希。”   父亲的血流过他的手背,蛇一样慢慢爬过,冷得让人呼吸都冻结。   “先生。”   女孩坐得端正,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天,她背后是礁石城的玫瑰园。玫瑰影子重重叠叠,黛绿色的叶与深的浅的花,落在她精致秀美的脸庞上。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了,没有问回来的为什么不是“奥托”而是海因里希家族的年轻领袖。太过年幼便失去太多的孩子总会成熟得让人心碎,就像她从来都只静静等待别人的抉择,不论最后是好是坏。   “玫瑰又开了。”   阿黛尔很轻地说,眼睛的颜色和玫瑰的花瓣融在一起。   风吹过玫瑰园,天地安静了下来。   玫瑰开了,她却不知道她亲手种下的那些种子,在礁石城太过贫瘠的土壤里,它们来不及抽出茎芽就永远冻死在某个冬日的早晨。   心口多了一个空洞,风从那里呼呼穿过。   他走上前去,将一顶镶嵌红宝石的银色王冠戴在她发上,她低着头没有说话。触碰到发丝,他的手指顿时蜷缩起来,仿佛碰到了火焰。   “生日快乐。”   他说。   “这是什么?”   “您的兄长,”他顿了顿,“爱德华陛下,处死了他的王后,王太子早夭,他让我来带您回盖尔特,回王宫。恭喜您,殿下。”   阿黛尔抬手去触摸王冠,他垂下手,避开她的。   他再也无法用这双手去触碰她的手了。   ………………………   海因里希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又看到鲜血如蛇缓慢流过。   “六月十四日审判。”   女王移开了目光,视线落在一片空无一物的地方。   “国会允许你携带两名辩护律师。”   “感谢您的宽容,陛下。”海因里希合上书,起身行礼。   女王的视线落到窗台上,透过狭小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大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她望着十字架沉默了许久,最后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到海因里希身上。只是这一次时间变得十分短暂,海因里希则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十字架。   那曾是她接受审判之地。   也将是他的。   女王转身准备离开,海因里希开口喊了她一声。   “阿黛尔。”   不是公主,不是陛下,是阿黛尔只有阿黛尔。   他把一个名字藏在所有彬彬有礼而又恪守界线的疏远后面,在心底藏了那么多年,藏到好像自己也忘了该怎么念。等到有一天,在它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尝到了冰也尝到了火,炽热而又酷寒着。   女王顿了一下,她站在囚室门外,背对着他。   海因里希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下,当初抱着书走过长廊的少年影子与提着剑垂首的贵族青年影子在此刻重叠。阳光落在他身上,露于袖口外的手腕在纷飞的光尘里显出大理石般冷而沉寂的苍白。   “阿黛尔,”他问,“我是不是个懦夫。”   “是。”   她终于转头,他们隔着铁栅栏相望,昏暗中,她的眼中仿佛有水色,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你是。” 第118章 幸福快乐   一五五八年六月十八日, 晴。圣玛利亚大教堂。   法庭书记官手持镇国宝剑走进法庭,六十名身着黑衣的法官进入审判大厅,随后是陪审员、检察官、副检察官、旁听……女王没有出现在审判现场, 但书记官将国剑庄严地放到法庭正中间的木桌上, 象征帝国和她本人。   大厅静得可怕。   罗兰帝国从不吝啬对自己的王公贵族挥刀,但从未有过如此规模惊人的审判。   涉及人员几乎占据帝国贵族的一半,从如毒蛇般盘踞在帝国支柱上数百年的海因里希家族, 到被称为“帝国鬣狗”的东伯克利贵族, 以及如那些穿着教袍的人……从东到西,从古老到新兴。   这场空前的大审判将从一个人开始。   奥托·海因里希。   他曾是女王的导师,曾终结了帝国三年王位之争, 亲手将一位被人遗忘的公主推上王座,曾任帝国国务大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权力的代名词。不论好坏, 他都在帝国历史上深深刻下自己的痕迹。   这样的人如今却要走上法庭,人们或幸灾乐祸, 或惊惶不安, 总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战栗。   受审者本人状态看起来好过在场的绝大部分人。   海因里希穿过还未散尽的晨雾, 走进法庭。   他穿着人们熟悉的那件带双排纽扣的黑袍,袖口和领口都有着精美的银蛇刺绣。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恩悯,他没有带锁链, 如果不是他径直走向了被告席,人们几乎无法意识到他已成囚徒。   站在被告席上,海因里希没有去看其他人,欠身朝象征女王的国剑行了个礼。   “奥托·海因里希,阿尼德诸地领主……”带着假发的博伊埃尔法官面无表情,声音庄严, “女王陛下及罗兰国会决定组成帝国高等法庭对你进行审判,法庭将秉公听取你的控告……现在,我代表陛下及国会,并以他们的名义向本法庭控诉奥托·海因里希构成严重叛国罪及其他严重罪行。”[1]   教堂的钟在冷意中响起,审判正式开始。   安巴洛站在证人席中,视线落在法官席位上。   安巴洛不知道海因里希刚刚走进来时,下意识抬起的目光,是否在寻找女王的身影。但女王没有出现在法庭上,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亦或者其他人。   思绪纷杂中,安巴洛听到法官念出自己的名字。   他把视线移到海因里希身上。   海因里希平静地坐在被告席上,不论周围的人投注来多少复杂的目光,痛恨的、愤怒的、指责的、幸灾乐祸的……都无动于衷,从容得仿佛这不是针对他的审判,而是像平时一样,参加一场普通的御前会议。   安巴洛无法克制地将他的身影与女王的身影重叠起来。   安静而又强大……一身伤痕而又坚不可摧……   “安巴洛·海因里希!”法官重重喊了他两声。   他的异常引起一片低沉嗡嗡的私语,安巴洛这才猛然惊醒,仓促站起。   海因里希转头看了过来。   安巴洛曾经一度很讨厌他的眼神,那种很难分辨他是什么情绪的眼神。年少时同父异母的兄弟在长廊相逢,被视为家族骄傲的兄长淡淡地扫向私生子弟弟,谈不上厌恶说不上高兴。青年时期,年轻的家族领袖做出每一个决议时,不论涉及多少利益多少凶险,也就是那样淡淡的。   好像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似的。   其实不是无所谓,只是太过清醒。   海因里希以“叛国犯”的身份被囚于怀霍尔监狱,接过他的配剑的安巴洛隐隐已成为家族的新领袖。双头蛇家族与罗兰帝国交织共同发展了数百年,哪怕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和重创,还是争取到了面见海因里希的机会。   安巴洛问,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那些追随他的温和派族人,都以为他魄力过人,都以为他应变惊人,在判断出激进派的叛变难以成功后,当机立断出卖东伯克利贵族和旧神教派,为家族争取到了希望和新的出路。他们将信任托付到他手中,期盼着他接下来的举动,能够带领家族从这场重创走出来。   只有安巴洛才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海因里希精密到可怕的谋划。   这个人一手将家族的野心沉进汹涌大海,也一手赋予家族一个摆脱古老宿命的机会。只有他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父亲多年前的期盼是对的。   奥托才是海因里希家族真正的骄傲和荣光。   “指控我。”   站在昏暗的囚室,安巴洛听到海因里希给出了答案。   “我指控被告确实犯下叛国之罪,”安巴洛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他的目光从随同听审其他族人脸上掠过,从仿佛带着面具各怀心思的贵族们身上掠过,“三月十四日,被告奥托·海因里希将帝国机密出卖给自由商业城市……四月,被告主持谋杀女王的阴谋……”   “以我的生命和灵魂起誓,我所说皆为真实。”   最后一句话说完,安巴洛疲惫得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厮杀,他终于将目光移回到海因里希身上,海因里希平淡地瞥了他一眼。   安巴洛再也不会觉得他的目光是无所谓……他只是太过清醒。   清醒得太过可怕。   既安巴洛之后,还许多人陆陆续续做了指控,轮到新任海军上将阿比盖尔的时候,她欠身放弃发言。法官们没有为难,掠过了这个小小的插曲。随着指控的进行,旁听席位上,一部分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一部分也隐隐现出了不安。   他们只能强作镇定地等待。   “诸位先生,以我的良知和至高的公正,我作出这样的结论,奥托·海因里希直接参与并主导了危害帝国的阴谋叛乱,并企图谋杀对他恩重如山的君主。他是毋庸置疑的叛国者、企图弑君的罪人,唯有血才能洗清他的罪行。我仅代表最高法庭主张判他死刑。”审判一直持续到了下午,博伊埃尔法官起身宣布,“现在,奥托,你有权对此提出请求。”   一直保持缄默的海因里希终于站起身。   他朝着博伊埃尔法官所在的那张书桌——悬挂着国剑的那张——欠了欠身,随即站直。   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地提了起来。   海因里希抬起头。   阳光掠过他的脸颊,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五官鲜明,骨骼因清瘦而起伏明显,阳光掠过时留下的光影古典而沉静。如果摈弃“海因里希”这个蜚语和罪恶太多的姓氏,贵族夫人和小姐们会乐意于轻柔地去亲吻去爱抚,但扣上“海因里希”这个姓氏后,它们陡然变成了令人退避三舍的阴冷。   ……曾经……在很久前的曾经,真的有过一双手,肌肤透明得像雪一样的手,轻轻地触碰过那些起伏的光影。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久到已经被埋葬了。   只是偶然地,在微冷的风吹过时,会突兀地想起。   “我没有请求。”   海因里希垂在身侧的手隐在袍袖下。   “我罪无可赦。”   ……………………   举座哗然。   陪审团同样一片愕然,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尽管……尽管有太多的证据证明,奥托·海因里希的叛国罪和弑君罪,但其实他们心底并不是那么坚定地觉得奥托·海因里希会承认罪行——直接点,他们根本不觉得海因里希会死。   奥托·海因里希有着女王隐晦的庇护——按照长久以来的审判程序,在涉及叛国罪和其他重罪的案件中,被告者被绝对禁止拥有辩护律师。[2]可女王破例特许海因里希拥有两名辩护律师。   除此之外,还有安巴洛等人遏制政变的功劳再前。   ——开什么玩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安巴洛等人是真的出于对女王的效忠才背叛了东伯克利贵族们!双头蛇家族惯用的伎俩不就是“从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中吗?安巴洛的指控,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海因里希保存实力的把戏。根本没有人相信,双头蛇的一个蛇头,会与另一个真正分裂隔离。   关于这场审判,很多人早就做好了如何借助女王庇护海因里希,限制王室权力的准备。   与去年的神判不同,天国之海大决战的胜利,让女王在军队中建立起坚不可摧的权威。神判仅仅让女王的王冠不至于跌落,天国之海升起的太阳却让女王有了所向披靡的刀剑。任何一个人,走在街道上,都会听到人们的高呼女王陛下的声音。   那是排山倒海的声浪,是让所有固守古旧荣光的人发自内心畏惧的声音。   可以说,他们是打心里希望女王选择庇护海因里希的人。   他们既然无法对抗太阳,那最好的办法就让太阳染上尘埃。   可是,海因里希,海因里希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简单地就认罪了呢?   “不!这不是真的!”   在惊愕中,他们听到有人比自己更惶恐的声音。   东伯克利贵族的几位代表颓然瘫坐,他们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根本不敢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审判开始前的气定神闲从他们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些被称为“帝国鬣狗”的东伯克利叛乱贵族可以说才是最不希望海因里希被判处死刑的人——比任何人都来得实心实意。只要海因里希没死,他们就能够咬死不认罪,就能有一线生机。   现在,一切都完了,全都完了……   海因里希,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否则他怎么会不加辩驳地承认了一切罪名?   他的认罪判处了他们死刑。   全完了。   一片嘈杂喧哗中,大厅中法官和陪审员们身着黑衣,如群鸦般立着。海因里希看着象征女王的剑。   父亲的血又一次在他的手背上,蛇一样冰冷地爬过。   他是奥托·海因里希。   他罪无可赦。   ………………………………   大审判后的七月被鲜血染红。   盖尔特城的刽子手在这个月最为辛劳,一个个曾经尊贵的头颅滚滚而落,临死时或痛苦流涕或歇斯底里。奥托·海因里希的处刑日是在一个有些冷的清晨,天地间还笼罩着微微的雾。   士兵们分开人群,海因里希穿过谩骂。   雾气若有若无,他隐约地有些恍惚。   就像时间在倒退,他身边仿佛行走着她的幻影,于是一切就变得很平静。他们的脚印叠在同一条路,他正去往她曾经登上过的断头台。他很想转头过去,看看她的脸,看看他那时候没来得及看到的脸庞。   ……奥托。   隐约有人在雾外喊了他的名字。   大概是安巴洛。   离开盖尔特吧,去西部,去所有荒芜而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在那里洗掉一切脏污或邪恶的过往,属于毒蛇和海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奥托。   父亲的声音遥远而又轻微。   摇曳的烛火,佝偻干枯的陌生老人,惊愕疑惑的目光……奥托,我的儿子,你怎么能一无所有?……这是我的儿子,他是家族的骄傲……抱歉,父亲,他最后成了家族的耻辱,他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海因里希……族长……   还有很多人,很多声音。   那些因为他的决定而死的族人,他们中间还有人很年轻,还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一切是为什么,就被轻轻舍弃,淹没进汹涌的海底。那些毫不知情的普通桨手,那些间接直接被他牺牲的人、有罪的、无罪者,他们的尸骨层叠交错。   他的手上有着这么多的鲜血,如蛇盘绕,早就罪无可赦。   那么多的事情渐渐远去,时间最后被压缩起来,只剩下海边的剪影。   ……公主穿着雪一般的白裙站在沙滩上,她的脚踝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泛着浅淡的红色。在她背后是逐渐升起的太阳,他穿过海雾找到她的那一刻,只觉得她像一缕转瞬即逝的薄光。   ……………………   薄薄的、朦胧的光透过狭窄的高窗落进圣玛利亚大教堂。   女王独自一人坐着,穿着简单的长裙,简单得不像个女王。王冠压在她发上,红宝石在昏暗的光线里隐约折射着光。她交叠着双手,放在小腹前,微微仰起的脸庞与所注视的神像一样面无表情。   天使们自穹顶向下漠然俯瞰。   凯丽夫人静静地站在教堂门外,没有走进去。   最高法庭做出的判决书送到女王手里时,女王从一叠文书上拿起它,平静地看过,顿了顿,然后像签署一份普通公文般,签下自己的名字。   隐隐不知何处传来祷告:   ……神啊,求你听我的恳求……求你使我得到安息……求你爱我,抚平我的焦灼,以你的慈爱和宽恕来救我……   凯丽夫人眼前仿佛又浮起了浓重的海雾。   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透过礁石城阁楼的窗,她看到那时还只是一个沉默青年的海因里希带公主回到城堡。往常总是隐没在阴影里的青年,踏着清晨的太阳,公主蜷缩在他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抬头朝他微笑,他也罕见地露出了笑容。   她在阁楼上看到了,愣了一下,忍不住也笑了。   他们穿过玫瑰园,去往城堡那个小小的教堂。   等她找到过去,只看见青年和女孩并肩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一起听神父做着日常的祷告……神父说,神会庇佑世人幸福美满,会庇佑世人平安喜乐……他们的影子倾斜着,在地面上重叠在一起。   ……神啊,以你的仁慈和宽恕,庇佑我们,使我们幸福,使我们快乐……   教堂的钟响了。   ……………………   晨钟震荡着空气,惊散最后的雾。   海因里希抬头,太阳升起,印进他的瞳孔里。   阿黛尔,我亲爱的学生,太阳已经升起,所有的阴霾都该如轻烟散尽。   阿黛尔,我亲爱的学生,祝你从此辉煌从此荣耀。   也祝你幸福,快乐。   阿黛尔……   阿黛尔。   乌鸦振翅飞起。   作者有话要说:  海因里希和女王会有一个现代校园的番外的1551   [1]参考布拉德肖法官审判词。   [2]十六世纪乃至十七世纪,在叛国罪和重罪案件中,审判程序是绝对禁止辩护律师介入。 第119章 光明美好   就像一朵浪花转瞬消失在深黑海面, 前国务大臣海因里希很快地就被善于遗忘的人们抛到脑后。一方面,这个月有太多的人头颅滚滚落地了,哪怕是惯于对自己的王公贵族毫不客气的罗兰人, 都变得麻木。另一方面,女王未曾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她的态度, 因此憎恶海因里希的人不敢喜形于色, 忠诚于他的人也不敢面带悲意——虽然后者其实也寥寥无几。   人们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就像海因里希的葬礼。   那几乎不能称为一场葬礼, 没有宾客没有哀哭,没有祷告没有神父。   只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安巴洛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护送着载有棺材的马车抵达盖尔特城外的公墓——原本,作为一个大贵族, 他本该葬于大教堂的墓地中。但他是以“叛国者”的身份被处死, 所有爵位和领地一并被收回。作为一个海因里希,他最后却没有资格安息在家族的墓地。   安巴洛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现在他能够真正远离所有他曾想挣脱又无法挣脱的东西了,真正地与双头蛇家族无关了。   墓地在盖尔特城南面的一处山坡, 无树无阴, 天晴时阳光会明媚地照在整片草地上。最重要的是……从这里,能够眺望到被群山山脉怀抱的盖尔特城, 当晨光舒展着朦胧自地平线上涌起时, 从这里能够看到蜿蜒而去的粼粼白河,白河畔是城堡高高低低的塔楼, 镶嵌着彩绘玻璃窗的昼宫就立在远远曼开的云层下。   哪个幻影般的窗户后, 是她?   安巴洛试着辨认了一会儿, 不出意料地失败了,真正能一眼认出的人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海薇夫人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色丧服里,挽着丈夫的手臂, 保持沉默。她直到昨天才知道丈夫与海因里希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此时站在奥托·海因里希的墓碑前,有些局促——海因里希距离他们的生活一直很遥远,一直是个陌生的冷漠威严的代名词。但血缘又在短短的一瞬间,将往日那个人遥远的影像拉近到身边。   石匠问墓碑上该刻什么。   安巴洛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什么都别刻。   奥托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话,安巴洛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来替他说什么,或评价什么。尽管家族由他继承,佩剑交到他手中,但这个世界上,真正有资格的人只有一个——奥托也会更愿意由那个人来……哪怕希望渺茫,还是把空白留给她和他吧。   他们离开的时候,海薇夫人发现有一辆马车不知道何时停在了不远处的树影下。   她看了丈夫一眼。   安巴洛示意她不要问,不要说话,两人像来时一样迅速离开。   离开时,海薇夫人忍不住回头,马车车帘拉着,车门闭着,车上的人不知道是谁。   …………………………   安巴洛夫妻二人行色匆匆地离开。   某种意义上说,奥托也是家族的叛徒,作为新一任家主,安巴洛不方便让族人看到他为奥托主持葬礼。另一方面就是……他们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了。   “大审判”结束后,同时犯下“叛国罪”和“弑君者”的家族本该被剥夺所有特权和贵族身份,集体流放。好在安巴洛于法庭上指控了奥托,此举成功地令温和派与家族中的叛党划清界线,又基于安巴洛等人在遏制东伯克利贵族叛变阴谋中的功劳,最后他们得到宽恕,不需要与奥托等叛党一同背负“叛国与弑君”的罪名,只是受到牵连,被彻底驱逐出罗兰的政治权力中心。   盘绕在港口的毒蛇埋葬进深海,余下的只有一个新的海因里希家族。   就像所有被收回特权被排出宫廷的家族一样,在审判结束,温和派洗清自己身上的重罪嫌疑后,他们必须识趣地尽快离开盖尔特城。   相对双头蛇家族往日的名声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安巴洛心里有数,对双头蛇仇恨深重的人多得数不清,如果不是女王的宽恕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的庇护,他们能否安全离开盖尔特还是个未知数。尽管如此,接踵而来的落井下石还是让人难以喘息。   登上那些早早准备好,掩去了双头蛇标记的马车时,安巴洛还是不得不承认,父亲没有错。   奥托才是家族真正的骄傲。   这段时间,安巴洛机敏地化解了或明或暗的诸多危机,因而威望水涨船高。族人心甘情愿地奉他为领袖,没有怨言地随着他放弃了家族在盖尔特城时历数百年的宅邸。然而,只有安巴洛才知道苦涩的真相。   奥托早早地将一切准备好了。   他们将前往西部,避开东部教皇国与乌勒帝国的战火,也避开很有可能席卷整个世界的思想之争——在妻子和女儿险些被秘密囚禁后,安巴洛终于意识到原本自己贸然与罗德里大主教合作,参与到宗教皇帝与世俗王权之争的举动有多么莽撞和危险。   ……现在离开港口也不算坏事。奥托这么说。   帆船与船载火炮已经彰显出一个航海新时代的预兆,以人力为主,适用性差的桨帆船很快就会被彻底淘汰出天国之海。私人武装的时代也将随之一去不复返——在桨帆船时代,他们能够武装自己的商船,可一旦进入帆船时代,一个家族再怎么雄厚也无法制造那么火炮武装大吨位大规模的舰队。   能够完成这一重任的,只有国家,唯有国家。   唯有强大且统一的王室政权才能以庞大的海军舰队震慑敌人与盗匪。所有商船,都将依赖帝国海军的庇护,与海军的强弱同兴衰。   新市场已经开辟,罗兰的海上帝国已经出现雏形,手握新航线的王室已无人可以阻止它的崛起和扩张。再痴守海港不愿离去,最后只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不如现在就离开……到西部去,去往那些被所有人忽视的地方。   受“叛国”和“弑君”同族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许事一百年,或许会更久——海因里希家族都不会拥有参政的资格。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未来的宫廷风云变幻,新旧时代的天翻地覆将碾碎很多古老陈旧的事物,远离权力也就远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风险。   在被野心支配那么久,久到强大的皮囊下生满腐肉和蛆虫后,他们也终于有时间来清洗自身。海因里希家族医术高超,离开盖尔特城后,去往荒芜恶劣的西部,去帮助那些修道院,帮他们救助难民。   双头蛇的骂名太久太深,想要洗刷掉人们的仇视很难,但拯救生命的人总会最大程度地得到谅解。   一百年,或许更短,那些沉疴的罪孽总是能够赎清。   等到那时候,所有冠以“海因里希”的人,再也不需要紧紧握着毒药才能保护自己,再也不需要因被世人排斥所以只能以极端的方式团结在一起,再也不需要了……所有拥有“海因里希”的青年,他们都能正常地与人决斗,都能踩着明媚的阳光行走,都能坦然地为人所爱。   都能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除了奥托,再没有人能给海因里希家族这些了。   ……………………   晨雾散了,马车顺利离开盖尔特城,安巴洛掀起车帘眺望昼宫的方向,想起最后的那一场谈话。   “最后一件事……”   奥托停顿下来,视线投向了窗外。   安巴洛默然地看着他。   你有条不紊地吩咐了那么多,自己的死,家族的新生,语气平稳单调得像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漠然得仿佛冷血动物。你有那么多的盔甲,你强大到坚不可摧,可等到最后,那个名字还未真正提及,语气就已经下意识地变得迟疑。   盔甲与坚不可摧转瞬间成了悲哀的笑话。   “……如果可以,”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落到奥托身上。他没有穿黑色厚重的家族斗篷,衬衫在光影中白得像雪,仿佛是曾经的青年站在昏暗里,很少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腕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帮我资助一个叫伊瓦格·洛维的人。”   “然后请他写一本史书。”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不再是吩咐而是请求。一直以来总是站在很高地方的人在这一刻忽然心甘情愿地因另一个人走进了尘埃里。   “一本《罗兰帝国史》,”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算了,叫……”   “《阿黛尔一世》。”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欣喜而又悲伤,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洛维”是个常见于北方的平民姓氏,奥托为什么会认识一个从未有人听说的北方平民,又为什么会要一个平民写一本史书?安巴洛不明白奥托最后请求他做的事为什么这么古怪,就像他不知道那块墓碑是否会永远空白。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薇夫人自葬礼迟疑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   “是个……”   安巴洛沉默了片刻。   “活得很累的人。”   他背起了责任,就什么都要做到,什么都无法背弃。   忠于家族,也忠于爱情。   盖尔特城逐渐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马车经过树林,他瞥见一只蜘蛛蜷缩起细长的腿坠落进地面的枯叶丛里,粘在珠网上的晨露在正午太阳下正如轻烟般散尽,留下苍白的痕迹。   安巴洛将视线投向前方。   别了,双头蛇。   别了,奥托。 第120章 是件好事     “把博利伯爵的信给给我。”   女王在靠窗的高背椅上坐下, 吩咐。   太阳已经升高了,女王坐在透过彩绘玻璃窗落进来的光里,穿着亮银缎的长裙, 边缘反射微光构成如教堂圣灵雕像般的轮廓剪影。那银色的光芒既神圣也威严, 却不带暖意。   凯丽夫人将信交给她时,碰到了女王的手指。   带着晨雾未散的凉意,又冷又坚硬。   凯丽夫人心里轻轻一动。   女王接过信, 低下头读了起来,   凯丽夫人看着她被阳光镀上绚丽色彩的银发,淡黄的信纸在她修长苍白的指间翻过。女王肤色很白,肌肤下淡淡的青色血脉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给人种又冷又沉寂的感觉。   依稀有些像另外一个人。   “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女王以指尖将加盖有博利伯爵私人纹章的信折叠起来,阳光稍微有些刺目, 她微微地眯了一下眼, 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眼型锐利, 宝石般的虹膜在睫毛阴影的缝隙里流出一丝掌权者特有的讥诮和冷酷,“伯爵的麻雀在海上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郁金香”号从博利伯爵手中交到阿比盖尔手中, 标志着帝国海军旧时代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人们熟悉的“帝国之剑”从此不再征战于大海,而选择将冒险、辉煌和荣耀让给了年轻的血夜, 自己隐没进阴影里。   但这不意味着博利伯爵就此远离帝国的海洋。   或者说,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为帝国效力。   博利伯爵守护玫瑰海峡的时间比占据他一生将近三分之二, 他熟悉往来的船只熟悉帆船消失的航线就像熟悉自己手心上的纹路。从海军将领的位置上退下后,他转而成为替女王寻辨查海上间谍的人。   在天国之海决战开始前, 博利伯爵就发现有三艘伪装成教皇国商船的普通帆船踪迹可疑。三天前,博利伯爵追查清楚了这三艘帆船的真正出发地和目的地。   “鲁特帝国和埃尔米亚取得联系了。”   凯丽夫人浅黑色的眉拧了起来,随即那双眼睛里慢慢地染上了怒气:“他们这是想要背弃盟约吗?他们正在辜负您的信任和善意”   “无需这么生气, 凯丽。”女王口吻宽和,“不过是人之常情。”   毕竟鲁特帝国受阿瑟亲王的影响——那艘装满炸药的战船可真是件别出心裁的礼物,鲁特帝国在天国之海决战中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按照鲁特人的计划,他们本该借此垄断“水银海——天国之海——玫瑰海峡”这一主要航线,在天国之海上建起即雅格之后的权威……可惜,那些都随着三日腾空的奇迹而消失了。   如今,鲁特帝国虽有“皇帝”之衔,却无皇帝之实。罗兰帝国虽无“皇帝”之名,却隐隐有成为诸教会国家世俗领袖的架势。   没有哪个国家希望邻国崛起强盛,换做罗兰,也会竭尽全力地打压鲁特。罗兰帝国开辟了新市场,鲁特帝国只要不是傻子,必定会竭尽全力地来瓜分埃尔米亚这块蛋糕——这可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   值得商酌的是,女王授意在罗兰帝国内公开在新市场建立贸易站点,是战争开始没多久时的事。而按照博利伯爵的追查来看,那三艘从鲁特出发前往埃尔米亚的商船,起航时间要比罗兰帝国公开新市场消息更早。   通往新市场的航海图到目前为止,还是王室舰队才能够掌握的秘密。当初萨兰船长开辟新航路,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古里安这位埃尔米亚流亡王室人员。   那么,商业重心在天国之海和水银海,几乎从未对埃尔米亚海域进行考察和冒险的鲁特帝国,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航线图?   “只有一个朋友,是件很危险的事啊。”女王低声说,“至少要结识两位朋友,才有谈判的余地。古里安在天国之海游历那么多年,一个能够藏在牛腹中三天三夜的王储,他心里会没有野心吗?”   “是罗兰扶持他登上王位。”   凯丽夫人不快地抿起了唇。   “我们可还送了圣特勒夫斯二世一顶三重冠呢。”女王含着不带温度的微笑,“两者没有什么差别。”   “但我们给予埃尔米亚的,便是恶魔看了,也得说一声宽厚吧。”凯丽夫人说。   “只是相对而言。”   女王不加粉饰地直言。   诚然,基于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的意志,他们与埃尔米亚帝国签署的条约并不算苛刻——但必须清楚地认知,这是与将埃尔米亚纳入为海外殖民地进行比较的。平等的贸易互惠只是相对而言,作为提供武力支持和实力上的强国,罗兰天然且注定在盟约中占据主导与强势地位。   对于弱小者和平庸之辈来说,依附于强大的帝国不是件坏事。   可惜古里安并非平庸之辈,他也不乏野心。   或许埃尔米亚的人会沉浸于过往的荣光,亦或者惊颤于萨兰船长他们带去的火炮之威,但其中绝不会包含古里安。可以笃定地说,古里安手中一定有着一张网,一张随着他的冒险商人生涯遍布天国之海沿岸的信息网。天国之海发生的一切,古里安在遥远的埃尔米亚大陆谨慎而紧密地关注着。   他知道怎么在一个混乱的世界冒险与赌博。   在与罗兰保持盟约的同时,与鲁特帝国乃至更多的教会国家取得联系,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当一片草原上只有狼和羊群,那么羊群的命运遍取决于狼的意志——今日狼愿宽慈,可谁知它明日是否就会露出獠牙?而如果……让狼的仇敌们也加入战场,事情就不会一样了。   新的市场意味一片新的世界,一个新的转折点。   鲁特帝国为了遏制罗兰的扩张,注定要与罗兰在新市场上搏杀。这样他们要拿什么来打动更早接触罗兰的埃尔米亚呢?只有比罗兰出价更高……更高。未来很快地,可以预见,还有更多的国家会抵达埃尔米亚。   在猛兽搏斗厮杀的间隙,羊群才有机会和道路蜕变新的食肉者。   当然,这是件走钢丝的活,一个不甚羊群就很有可能落得被群兽分食,支离破碎的下场。   不过吧……   诸神总有意安排诸多巧合。   古里安是幸运的,埃尔米亚帝国也是幸运的。   他和埃尔米亚帝国正处于一个对他们而言,格外不错的时间点。   最强大的四个教会国家因为宿仇不得不在天国之海爆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海战,不论是赢家还是输家,谁也无力在短时间内举兵远征。教皇国和西乌勒陷入苦战,无法分心谴责限制同异教徒的贸易。凶险的远海航线又提供了天然的保护……他们的确有谈判和周旋的余地。   值得一提的是,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的善意——虽然这善意即是出于人道主义,也是出于现实——并非毫无收获。   不论埃尔米亚帝国到底是怎么想的,怀了什么鬼胎,至少他们在天国之海大决战期间尽职尽责地提供了足够多的粮食和物资。如果没有埃尔米亚的粮食,东伯克利商人“战争鬣狗”的骄傲和胜利还能再持续下去,饥荒将困扰大半个罗兰,即使帝国最后取胜,收获和苦果恐怕差不了多少。   可以这么说,罗兰的海军战船铸成了女王在这场战争中的利剑,而埃尔米亚的粮食则成为女王的盾。   至于眼前的事……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只是来得这么早这么迅速,虽然不出意料,但让凯丽夫人觉得不快也是情理之中了。   “他们也太过于迫不及待了。”凯丽夫人皱着眉头,“要知道,萨兰船长他们可还在埃尔米亚啊!”   萨兰船长他们和古里安可是朋友啊。   她把后半段吞了下去,因为凯丽夫人也不确定成为埃尔米亚新王后的古里安是怎么看到他昔日的海盗同伙。   “哦,这个啊。”女王看出了她的想法,“这个倒不用怀疑,他们的确是朋友。”   顿了顿。   “他们的确是朋友。”   女王露出了完美且令人脊背发寒的微笑,意味深长。   “这是件好事。”   从她出生就伴随在她身边的凯丽夫人一愣,几乎是立刻就敏锐地捕捉到有什么东西蜕变了……更坚硬也更冷酷。   那是让常人心生恐惧的变化,凯丽夫人却只觉得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刚刚将博利伯爵的书信递给女王时,手指相碰的那一瞬间,女王指上未散尽的晨雾凉意在此刻卷土重来,透进她的脊骨,沉沉地压在她心口。   冷得令人颤抖。   如母亲对孩子般深厚的爱翻涌着,几乎要让凯丽夫人忘记一切,走上去给她的女主人一个拥抱,把自己的全部温度都给她,替她驱逐一切寒意,不论是海雾的还是晨雾的。   女王低下头,抽出一张纸。   羽毛笔蘸了蘸墨水,随即写起果决的命令。她左手的五指指尖点在桌面,虚拢着像将辽广无边的大海笼罩在自己的手心。她在高背雕花椅上坐得腰背笔直,王冠压在发上,于太阳光中折射光辉,银色亮煅的贴身宫裙在腰处于这几天内迅速而又不引人注意地消瘦下去。   消瘦本会带来的憔悴被她的气势压了下去,只剩下比以往更逼人的锐利。   于是凯丽夫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眼噙泪水,一动不动。 第121章 他不甘心   “老大, 我……咳咳咳,我跟……咳咳,”副官鬼鬼祟祟地凑到了道尔顿身边,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 然后磕磕绊绊含含糊糊地开口, “陛下早上应该是去了城外的墓地。”   “哦。”   道尔顿靠在雕花柱子上 , 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句, 仿佛根本没在听副官说了什么。   “我的神啊!”副官急得几乎跳脚,恨不得把自家老大浪漫知识和爱情经验贫瘠得可怜的脑袋晃两晃, “城外墓地啊!!!是城外墓地啊!老大你知道不知道那个谁……那个死了都不让人痛快的家伙,就埋在城外墓地。”   道尔顿终于有了反应, 他一掀眼皮,一脚就踹了过去。   “谁让你们跟踪陛下的。”   副官被踹了一脚,踹得懵了。   他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大审判以来宫廷里的古怪气氛, 把他们老大的脑子给一并带神经了——虽然以前也不算很正常。但事情就还是很古怪啊, 道尔顿喜欢陛下喜欢得都愿意把命赌上了。天国之海海战时, 他们都瞧得清清楚楚,道尔顿提着枪站在女王身边,寸步不离。   本来大家还颇感欣慰。   他们老大不会写情诗不懂浪漫, 但战场生死不顾的守卫, 怎么说也能够在女王陛下那里留下点好印象吧——至少把那些负面印象抵一抵。   结果呢,结果道尔顿回到宫廷后却一反常态地沉默起来,除了必要的时候,都不怎么出现在女王陛下面前。   更让他们痛心到无法呼吸的是, 看看!!!海因里希那个和陛下有绯闻的家伙,都被扔进怀霍尔监狱了,让情敌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刻到了。该狠狠推上一把的时候, 道尔顿居然也是不言不语。   一反常态得让人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不喜欢陛下了。   要是不喜欢了,那就不喜欢吧,也没什么。   可身为帝国元帅,每天晚上靠在宫殿走廊的石壁上,简直就像在亲自为女王站岗,又算什么事啊?   副官遥遥地偷偷看了一眼那时候的道尔顿。   他们印象里从来都像把刀像把枪,像所有凌厉无比,无坚不摧之物的道尔顿,在昏暗的夜色中靠在石墙上,脸庞隐没在墙壁火把忽明忽暗的光里。微微仰着头,目光的焦点落在暗里,颧骨起伏的线条薄得像刀刃,但这刃却不是切像别人,是切像道尔顿自己。   就那么一站站很久,像想见女王,又像不像见女王。   等到晨雾都快涌起,才一扯吊着的外衣,一言不发地走掉。   一众跟随道尔顿最久的火枪手们私底下碰头,反复研究了好几天,思考他们的老大这是什么状况,好决定接下来他们这些狗腿子该如何在老大面前生存——继续满天胡吹怂恿,还是识趣些闭嘴只字不提。   副官恨不得时间倒退,给那天的自己两耳光。   让你瞎得意,让你整天说自己也是有过未婚妻的人,让你被那群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一捧就飘乎乎充当起什么最有经验的花花公子……有时候想要享受同伴的尊敬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于是,现在他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来给他们的老大提供正确的方向……   说实话,如果不是道尔顿是他们的老大,副官真想跳起来,滔滔不绝地倒出自己的真正想法——拜托!老大!你这是在追女孩子啊,要什么尊严要什么骄傲,深更半夜靠在石墙上能隔着岩石让女孩子知道你有多喜欢她妈?做梦吧,顶多心上人挽着别人的臂膀走进教堂里的时候,你换了个地方继续靠在石墙上听着管风琴被拉响,连个想私奔的机会都没有……   等等。   副官忽然惊醒,道尔顿早就靠在墙壁上,听过陛下订婚仪式的管风琴了……   一时之间,副官满身经验,竟然无从谈起。   “去干活。”   道尔顿瞥了副官一眼,又冷又利。   副官心想的确是出大事了,麻烦大了……   道尔顿虽然有自己的宅邸,可其实他很少住在自己的宅邸中,以前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军营中。那些贵族怕他怕得发抖,贵族小姐们都觉得道尔顿是个一言不合就把枪杀人的冷酷战争机器。但其实道尔顿他们说的那种战争机器。   他待在军营里的时候,会和火枪手们一起喝酒,听他们在火堆边吹牛放屁。以前他们也没少抓着道尔顿喜欢女王陛下这件事私下吵吵嚷嚷,一天到晚净给道尔顿出馊主意。道尔顿一边擦枪,一边冷着张脸,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但如果道尔顿真的禁止,就算借他们这些人三个胆,也不敢在道尔顿面前瞎扯啊。   道尔顿那时候擦枪,动作虽然还是仔细认真,但视线的焦点不知道落哪里去,分明是在听着他们鬼扯,要气不气地默许着——私底下他们还说,老大这纯粹就是死要面子,老是惹陛下生气又拉不下脸问别人怎么办。   这回却是货真价实地警告他们别多嘴。   副官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巴,转身要走。   脚抬了一半,又停下。   “哎呀,老大。”副官没胆子回头,只是干巴巴地说,“但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没机会啊。”   就像他明明可以带那个脸颊上有小小雀斑的女孩离开,她有车矢菊般湛蓝的眼睛,带着百合花冠看他的时候,眼神像粼粼的河水一样,波光闪闪。他有那么喜欢她,靠着那一点喜欢在泥里摸打滚爬……可他没有去牵她的手,没有带她离开。   他什么都没做,最后就没有机会去做了。   ……………………   副官丢下话,狼狈地逃走了。   道尔顿不知道他是因为怕挨骂,还是因为在逃避他说过的那个戴着百合花冠的女孩。   靠在石柱上,道尔顿慢慢地沉默了下来。   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因为常年握枪,虎口和掌心都有着厚厚的老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适合去握住玫瑰的手。但偏偏就是有一枚黄金玫瑰躺在他的掌心。道尔顿垂着眼看那枚灼热过他肩膀与心脏的徽章。   华丽昂贵的元帅外套随意地披在黑发军官肩膀上,在阳光里,外套上的金线银线和珍珠闪着夺目的光。他的睫毛其实很长,垂下时投落的阴影便把那些一贯的桀骜和戾气遮住,颜色很浅的薄唇唇角线条微微下压,目光和神态隐约就像离群的狼,站在岩石上低头打量着什么恨不得丢掉,又舍不得丢掉的东西。   副官和那些不省心的家伙,天天吵吵着,说他不知道怎么喜欢女孩子,不知道怎么追心上人,最近还嚷嚷着他居然错失良机,不知道落井下石。   道尔顿听了连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都没力气。   他一贯觉得无所谓,女王不喜欢他也无所谓,女王把他当做可以利用的棋子也无所谓。反正他就是这样野心勃勃,贪欲蓬勃永不知休止,不知好歹的东西。给他个影子,他就能放纵自己的贪婪,一直追逐下去。   就像他这么多年,追逐一个从穷小子变成荣耀贵族的幻影。   直到他清楚地看到,海因里希与她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相汇,仿佛世界都消失了,三日高悬的神圣奇迹都变成他们注释对方的背景。于是,被他一贯忽视的画面忽然从脑海里掠过……在兵变的那一夜,她站在白河边,在士兵的簇拥下回头,海因里希站在河的另外一边,明明也是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光和影,他们的目光却偏偏能够毫无偏移地交汇在一起。   枪忽然变得沉重无比,他站在满是尸体和鲜血的甲板上,几乎要对着沉进海水中的海因里希补上那一枪。   去他妈的无所谓。   她和另一个人之间有那么多的过去,他从未能参与。那些过去不论是爱是恨,都早早把他们的命运和呼吸重叠在一起,他只是个不自量力的后来者。翻阅过关于他们的只言片语,就觉得不过如此,就觉得拼尽全力未必不可以。   可事实是,他连追逐幻影的机会都没有,   他嫉妒得想要发疯,想要不管不顾补上那一枪。   可笑的是最后他只是任由枪沉重无比地挂在手里,不动不言。因为他怕开了那一枪,她会连让他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尊严什么骄傲,他早就没有了。   道尔顿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谁都会无师自通地变得敏锐。   那么多人觉得海因里希受审,女王一言不发是冷漠,是恩情已尽。只有他在那些女王沉默的日子里,一日复一日地感觉到自己的血夜凝固,一日比一日嫉妒——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冷漠,是沉凝到无法言说的感情。   爱恨交织,浓烈得让人嫉妒。   那些靠在走廊墙壁的夜晚,他想了很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落井下石又有什么用,她不需要谁来插手进她和另一个人的过往恩怨,她也不需要他。   他曾经佩戴着黄金玫瑰的徽章,觉得自己像终于把一点什么东西抢到手,为此洋洋得意那么久。他为她的名字下藤蔓蔓延出去会有他的名字,为这么一点若有若无,甚至其实完全不是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打心里高兴,隐蔽里升起无言的喜悦。   但他有的,也就是这么一点。   而海因里希却在她的一生中无处不在。   他几乎想要将这枚黄金玫瑰抛出去,抛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又几乎想要死死将它攥住,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无望的稻草。   “怎么这么自讨苦吃?”   道尔顿轻声问自己,像走狗一样追随在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女人身边,明明知道错过她的过去就等于无望她的未来,不是蠢是什么?正常人都知道该放弃。   他闭上眼,将玫瑰徽章握紧,仿佛想透过金属攥住那天她为他再次佩戴徽章的手。   他只是……   不甘心。 第122章 请您任性   脚步声从回廊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道尔顿一收手指, 神色如常地站直身。   “跟我来。”   凯丽夫人举高了蜡烛,烛光照亮这位女王最信任的侍女长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庞。   “陛下要见你。”   说完,她就转身朝女王的内殿方向走去。   道尔顿在原地站着。   他将冰冷的黄金玫瑰重新攥在掌中。他无法控制地想起罗兰宫廷里的讥笑。那些窃窃私语嘲弄着他就像条毫无尊严的走狗,女王一个眼神一个手势, 就能够让他前后奔走, 这些窃窃私语, 有意无意地总会在整个宫廷中流传。   他知道这些。   流言里的另一个人主要人物也知道。   何其可悲啊。   她知道,她只字不提, 她如蜘蛛般拨动着网,心知肚明地牵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冷酷地笃定着他会如她所愿,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有那么一瞬间,道尔顿几乎要重新靠回到柱子上, 将黄金玫瑰掷之于地,让凯丽夫人带着她主子的傲慢无情滚。她是看不到吗?他的绝望, 他的不甘, 那快要把他撕碎摧毁的苦郁之火。   她不在意。   他无足轻重,他知道。   道尔顿简直要大笑, 笑自己的愚昧,笑自己的不可理喻。   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带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他闻到铁甲的陈锈, 闻到泥泞的陈腐,闻到火枪的硝烟, 闻到一无所有的过去。贵族弟子的马靴碾在面部的颧骨上,轻蔑而傲慢的嘲笑他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就算被踩在脚下,都未曾磨掉的桀骜,怎么反过头来在抓紧权势后,没了个干干净净?   凯丽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不需要回头, 不需要催促。   全世界都笃定他已经堕落成这样可笑狼狈的走狗,女王一句话,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哪里,他最后一定会赶到。   ……………………   女王坐在烛火下,正在阅读一份文件。   她将头发散了下来,蜡烛的火光照在她浓密的鬓发上,将银发染上了柔和的金色。以往端坐在烛光下时,脸庞的轮廓会因光线变得柔和一些,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使得从颧骨到下颔的线条越发清减。   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大概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女王的面容原本就不是淑女类型的精致,但毕竟年纪尚轻,还残留着几分少女时代的柔美,这未免让一些顽固傲慢的人因她的年纪和面貌心生轻视。现在,不会再有人这么觉得了。   她听见脚步声。   “坐吧。”   女王在公文上签署下自己的名字,来的人只是站着,她这才抬起头。   “怎么?”   道尔顿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到那些公文上,尔后很快又移回了她脸上。她将处理好的文件放在右手边,最上面一份是上议院关于如何处理曾经属于海因里希家族的领地的请示——与其说是请示,倒不如说是争吵。   双头蛇刚颓然倒下,一群鬣狗就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朝着蛇巢旧地露出獠牙。   他们大概不知道自己正拿着刀切割着女王的心脏吧。   双头蛇家族的领地……   那是海因里希留给女王最后的遗产最后的纪念,而她笔迹如常地做着答复着,斟酌着各方的平衡,如同对待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事物一样,对它们做出划分和安排。凡人的喜怒爱恨从这幅精致的躯壳里抽走了,就像神父们极力主张的那样,仿佛从加冕受膏起神性便被灌注到君主的□□了。   活下来的不再是阿黛尔·罗兰,而是罗兰女王,是神在人间的化神,是半神。   总之,不会再是有爱憎恨怨的凡人。   他的怨恨他的爱欲都失去意义,他爱上的人正在变成无心的神像。   “我想过我的结局。”   道尔顿突兀地说,他的视线定格在女王清瘦的脸颊,定格在颧骨起伏投下的淡影。   “想我会怎样死去。”   很多军人很少去想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因为和普通人比起来,死亡对他们更近更触手可及。可能是这场战斗,也可能是下一场,他们就会把小命丢掉。只有假装遗忘,才能及时行乐。   道尔顿不在此列。   他经常会想自己最后的下场是什么,想自己会怎么死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活着,才能咬牙切齿地带着丝对最后终场的恨意活着。   “以前我总觉得,我会不得好死,和所有狂妄的家伙一样,落得一个让野狗饱腹的下场。比我走得更远的平民也不是没有,在最有权势的日子结束之后,他们都会跌回到原来的泥泞里。我也不例外。”   他只是个跟脚浅薄的平民,是个上等人口中的“武夫”。   他记恨着当初那个贵族弟子踩在他脸颊的马靴,在此后的日子里,就把贵族的颜面扯下来,肆无忌惮地在地上践踏。一路向上爬,得罪的贵族数也数不清。那些人那么很他,他们咬牙切齿都要报复,等他重新跌回到当初的泥沼里,他们就会将他的血肉和骨头重重地碾进污秽里。   他不可能永远权倾一方,他总有再一次失去所有的时候。   他知道那样的结局,所以他没有顾忌。   肆意妄为地挥霍着。   “后来,我想象着很久以后,谁也无法让您的王冠蒙尘,您的声音响彻四海。也许那时我会枷锁加身,会被扔进监牢里——因我现在与过去的种种僭越和失礼,也因那时您已经有无数愿为您征战沙场的将军。您不需要再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玩你来我往的把戏。”   他想象过,他最后和她见面的时候,该说什么。   祝福她?他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没道理把自己的激情和生命都耗在她身上后,还要像个圣人一样祝她诸事顺利。诅咒她早点和他一起下地狱,他们继续在地狱里咬牙切齿地纠缠?她是圣人,是罗兰前所未有的帝王,是要被铭记万年上天国的人,下地狱的只有他一个。   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把她旁边碍事的护卫都推开,紧紧地扣住这铁石心肠之人的手腕,亲吻她如大理石般冰冷的嘴唇。   不过也不一定。   也许她到时候根本就懒得再看他一眼,甚至懒得把他扔进监狱,直接派个刺客又或者再简单点,一份毒药了事。   那他非真心实意地祝福她也一起下地狱不可。   “最好的莫过于,您帝国由在振兴的时候,我就为您战死了,死的时候揣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您开疆拓土,为您平息战乱。看在死得还算及时,还算干脆利落,还算有价值的份上,您会给我块好墓地,然后再念上几句悼念词,感谢下我对帝国做出的贡献。然后您继续做您的罗兰之王,很快地就把我抛到脑后。”   说到这里,道尔顿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我呢?我就躺在土里,等着您为帝国熬干心血后也到土里躺着。中间的日子,我就看您日以继夜地为罗兰操劳,而我这个侥幸得了一个‘帝国英雄’——好吧这个说法的确怪恶心的——的家伙就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偶尔听听看,有没有吟游诗人歌颂一下我。”   女王微微皱起了眉。   “毒药也好,战死也罢,都无所谓,”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反正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好下场。但是,我亲爱的陛下,您不能指望一个有喜有怒的活人和一个石刻的神像把一个本该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玩到死亡来临吧?”   “石刻的神像怎么牵动活人的喜怒哀乐?”   他微笑着,抽出了女王刚刚批改好的那份公文。   “阿里斯主教、比尔德公爵、艾伦伯爵……”   他一个个地念出促成这份请示的幕后人的名字,然后将公文放到女王面前。   “明天他们就会来请求您让王室全权主管港口和这些领地,不会再拿这种事来麻烦您。”   “道尔顿。”   手段狠辣行事肆意的年轻元帅低垂着眼看她。   “如果您不会有怨恨不会有愤怒,不会有任性不会有私欲,我来替您恨憎怨怒。我是个肆无忌惮的浑蛋,您知道的。所以……”   他用冰冷的手指握住她的。   “请您任性一点,妄为一点,不要变成无心的神像。” 第123章 恋慕对象   “道尔顿, ”女王注视着烛火,“我想你应该知道,游戏之所以为游戏, 便是它不需要付出太多,包括喜怒哀乐。”   除非不再将它视为游戏。   “我不知道。”   道尔顿说, 他屈起的手指关节泛着阴郁的白意, 他固执地握着女王的手, 哪怕女王只将目光落在别处。   “您以为我是没有理智的人吗?不,我的理智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着我, 提醒着我。但有些东西会如种子般生长。最初, 它像株不受注意的野草, 随意瞥过满不在乎。其实它正在向下, 正在血肉里深深扎根。等到回过神时, 它已经缠绕在骨架上,长出苦刺也开出鲜花。等到这个时候,谁还分得清这到底是不是场游戏?”   分不清了。   权力、欲望与纯粹的爱意在血肉里交融,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也不是没有想过将它们拔掉, 但根系融入血肉, 藤蔓缠绕骨架,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拔掉呢?除非要把自己的所有血肉和骸骨统统摒弃。   那剩下的, 也不再是“道尔顿”了。   女王沉默了很久。   “阿黛尔·罗兰注定永远地要与罗兰女王划上等号。除去这顶王冠外,我其实不能给谁带去什么。你现在已经是帝国的元帅,只要你保持对帝国的忠诚一日,你便不会是我的敌人。”   烛光将女王的脸庞映得越发清瘦。   “你有更多值得去真心恋慕的对象,那些更年轻的,更可爱的小姐。你年轻,英俊且才华横溢, 会有许多女士摒弃血统之见去爱你。而我呢?激情也好浪漫也好,这些所有明媚美好的东西,都早早地从我身上离开了。除了这空存的年轻容貌,我就如一湖死去的水,即倒影不出自己也倒影不出别人。”   “我不是什么好选择。”   她笑了笑。   道尔顿看着她。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么疲惫。   换一个人,早就被那如潮水般的疲惫淹没,而她只是静默地立着,忍受着,背负着。   “没有比您糟的恋慕对象了。”   道尔顿瞳孔印着她的影子……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内心却早早地像布满裂纹的玻璃,一碰即碎。她就那样,安静地看着那些碎片落下,折射出所有不可诉之于口的悲伤。   “我知道。”   “你确定?”女王将视线移到他脸上,轻声问,“看,像现在,你又怎么知道,我说这些不是在有意为之?”   “没关系,就像我曾经说的一样……”   道尔顿一手按在书案上,俯下身,轻轻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像狼将狭长的吻部交到人的手中。   “利用我吧。”   ……………………   对于君主来说,很多东西,注定是要被舍弃的。   比如亲情,也比如爱情。   收到阿瑟亲王出现在西乌勒军队中的迷信时,奥尔西斯正站在阿瑟亲王原本宅邸的画室中。   阿瑟亲王离开鲁特的时候带走了那些帮他制造罪恶的疯子们,还一把火烧了白塔,至于宅邸中的财物一样都没带——他真正的财富来自黑暗,可观得连奥尔西斯这个当皇帝的兄长都羡慕。   唯独带走了一幅画。   奥尔西斯漫步在阿瑟的画室中。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王弟是个疯子也是个天才,但凡人真正亲眼目睹天才的才华时还是未免觉得惊骇。大大小小的画像呈螺旋状摆放着,身着不同服装戴着王冠的银发女子在从花窗投入的光线里或笑或怒。   沿着画走过去,仿佛与芳华绝代的佳人一起走尽一生。   每一幅画都像藏着一个故事,绘画的人知道那个故事是什么,而后来观画者只能隐约察觉。   或许也不是只能隐约察觉,而是观画者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探寻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   了解越多越危险。   就像从泛舟时俯瞰湖水,越想看清楚湖水下到底有什么,就会离湖面越近,最后就会溺入寒潭,再也无法挣脱。   奥尔西斯站在螺旋的中心,这里空了一幅画,也是阿瑟唯一带走的画。   “这些怎么处理?”   随行的书记官低声请示。   “收起来吧。”   奥尔西斯说。   他有些羡慕阿瑟。   羡慕阿瑟能够无所顾忌,能有极致的爱恨。不喜欢白塔那些混蛋,就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倾慕上罗兰的女王,就舍弃家国不远千里地追寻。反观他呢,就算明知自己对阿黛尔不是没有任何好感,却连争取点什么的想法都没有。   喜欢是一回事,职责是一回事。   而且她也不缺乏追求者。   奥尔西斯想起那时遇到的黑发军官,想起那位总是站在暗处投来冰冷目光的罗兰官员,虽然后者已经被处死了。   年轻的君主注视着画像空缺的地方,银灰色的虹膜在阳光下有种冷兵器般的感觉,虽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确实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熟悉他的书记官低下头去,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沉默片刻,有人汇报银行家兼海外间谍的克劳利请求觐见。   克劳利带回了来自埃尔米亚帝国的密信。   “……一切准备就绪。如您所料,古里安在埃尔米亚推行的政策激怒了传统的神庙祭祀们。虽然不敢明面上反对新王,但是祭祀们认为古里安借助外人夺取王位是不合法的,并且他让萨兰海盗等人踏足太阳神庙是种背叛。多么可笑啊,一群人无视了火枪大炮的可怕,只盯着古老的旧律。   古里安为镇压地方上的反抗,十分倚赖罗兰的海盗们。根据我的试探,不少埃尔米亚的军事贵族——他们称之为勇士氏族,对此十分反感。这些勇士氏族无疑不满于外来着侵占了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旧王的遗存,他们希望推翻古里安,令立库曼。   ……   祭祀们决定在下个月初,古里安巡逻的时候行动,希望得到我们的配合。   而有两个勇士氏族希望绕开古里安与鲁特交易,希望您能给更进一步的指示。   ……   根据您的命令,我有万分谨慎地约束士兵和水手,没有人胆敢触犯这里的太阳神信仰禁忌。不过,以我看来,这些野蛮的信仰,与地狱无异。   ……巴尔巴罗敬上。”   看完整封信,奥尔西斯没有直接作出回复,而是问了一个乍看似乎不相关的问题:“西乌勒的军队现在到哪里了?”   “快抵达圣城了。”   “那就都答应下来,”奥尔西斯转头面向鲁特的间谍克劳利,“告诉巴尔巴罗,埃尔米亚人要什么就答应给他们什么。以及,观察罗兰海军的动静,玫瑰海峡一有行动,立刻派人阻拦。”   “是。”   “陛下,那我们需要派人到罗兰催促婚姻协商吗?”有人问。   “不需要了。”   奥尔西斯平静地回答。   “婚约很快就不复存在。” 第124章 是朋友啊   萨兰船长站在船首。   他的头顶是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渡鸦”旗帜, 这面旗帜陪伴了他和他的伙伴们十多年。行驶在海上的时候,他们只需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黑底旗帜上白色的乌鸦振翅相随。像极了他们这些不受欢迎的海盗本身。   “船长,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天天吃这边的烤肉我都快吃吐了……”   一名海盗眼巴巴地凑到萨兰身边, 问。   “吃吃吃,就知道吃。”萨兰船长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除了吃还能干什么。”   海盗颇感委屈地耸了耸肩,原本他们的大副“魔术师”摇身一变成了埃尔米亚帝国的皇帝,他们还觉得有些兴奋, 有种跟着长脸的感觉。   结果呢……   想象中跟着大副快活的情况压根没出现,原本比他们更酷爱赌博的船长一反常态,不仅禁止他们在埃尔米亚赌博, 还禁止他们外出找乐子,最近甚至发展到要求他们都老老实实待在船上,不准下来乱跑的地步。   这可把生性自由的海盗们憋坏了。   被船长骂了一顿的海盗蔫头蔫脑地走了, 留下的萨兰船长脸上出现了阴郁。   他压根不指望这些家伙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埃尔米亚帝国是不受欢迎的“外来人”。以前古里安总是嫌弃萨兰的政治嗅觉太低,经常惹麻烦。但那只是相对而言,至少萨兰船长能够敏锐地察觉到绝大部分埃尔米亚人对他们的恶意。   就算有古里安的压制, 这种恶意依旧挥之不去,又或者说, 正是因为古里安的压制这恶意才越发浓重起来。   “当我不想早点回去啊。”   萨兰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在埃尔米亚帝国待的这大半年, 渡鸦海盗团团长浑身上下跟爬满了虱子般不自在。但一来, 他现在是奉了罗兰女王的命令充当两国的使者,二来,古里安的王权也确实还不够稳定,支持他的埃尔米亚人军队还不够,需要借助渡鸦海盗团的火力进行威慑。   按照埃尔米亚帝国的惯例, 古里安成为新王之后,需要进行一场巡视。   埃尔米亚人对渡鸦海盗团这些外来着的排斥和敌意太重,为避免引起冲突,萨兰船长只带着海盗们停泊在码头,没有上岸。   说实话……   自打萨兰船长在埃尔米亚发现鲁特人的身影后,不详的预感就笼罩了下来。护卫巡视时,各地越来越紧绷的气氛也印证了这一点。   萨兰船长想着,眺望亚该城内的方向,只见城墙和角楼上挂满了金色的布,太阳和太阳鸟的图案随处可见。他苦中作乐地猜测古里安此时涂着乱七八糟的油彩,披挂着沉甸甸傻得要死的黄金羽翼应该比他们更郁闷才对。   ——那家伙最烦繁琐的玩意。   收回目光时,萨兰船长瞥见岸上的埃尔米亚人一脸排斥和警戒地看着这边。   又一扫,萨兰在港湾的另一边看到了停靠着的鲁特帝国的船只。   萨兰船长:……   说实话,他不明白女王陛下为什么对鲁特帝国抵达埃尔米亚没有任何反应。鲁特帝国的这些人假惺惺地保持表面的友好看得人都要反胃。但话又说回来,女王没有反应,仿佛默许埃尔米亚帝国和鲁特勾结的行为,让萨兰船长也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如果罗兰和埃尔米亚撕破脸,女王命令他对古里安作战的时候,他要怎么做。   另一方面,古里安与鲁特接触的行为,给他一种微妙的被背叛了的感觉。但他又没有理由去为此问古里安什么。   帮助好友夺回王位的喜悦褪去之后,纷至沓来的是种种复杂的情绪。   他讨厌政治。   萨兰船长听着城中的鼓乐声,想着。   就在他一肚子郁闷的时候,只听着亚该城内传来了一声穿透性极强的号角声。   萨兰船长立刻停住脚步,拔出了枪。也就是在他拔枪的那一瞬间,原本就一直盯着这边的埃尔米亚守卫毫不犹豫地就摘下长弓,伴随着长而厚重的号角声,朝海盗船这边发射如雨般密集的箭。   ——他们不是在排斥外来人,而是在酝酿一场阴谋。   “操。”   萨兰船长骂了一声,迅速翻滚,避开了雨点般密集的箭雨。   埃尔米亚人武器落后,他们之前靠着火枪的犀利一路轻松地将古里安送上了王座。但是,双方交手摩擦了这么多次,埃尔米亚人对他们和热武器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眼下这些埃尔米亚士兵拉开了距离,以密集的硬弓发射箭雨来压制他们。   这些箭上专门涂了毒药,密集发射时就算是枪法再精湛的海盗都不得不为之谨慎。   “见鬼!”   瞭望员躲在桅杆高处,眼睁睁地看着岸上人群分开,埃尔米亚人掀开了蒙在推车上的彩色布条和花草。   “他们哪里来的大炮?”   大炮?   萨兰船长脑海中立刻掠过了停泊在另一边的鲁特船只。   海水平静的港湾,鲁特船只停泊在另一头。   “我们真的要帮那些蠢货吗?”   一名船长问被派来充当使者的蒙锡公爵。   蒙锡公爵正心情愉快地看着另一边的罗兰海盗被埃尔米亚人进攻着,闻言忍不住露出笑容:“帮他们?不不不,野蛮人可没有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资格。”   “那我们现在是……?”   船长迷糊了。   他记得是蒙锡公爵答应了太阳神庙的祭祀们联合杀死萨兰船长的合作,今天就是约定好的日子,为此鲁特帝国提前赞助了埃尔米亚人大炮和部分火药。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蒙锡公爵回答,“祭祀们已经对罗兰人发动进攻,没有我们的帮助,祭祀们只有死路一条——啊哈,他们真以为自己拿到大炮就能对付渡鸦海盗团了吗?等到罗兰人杀死祭祀,勇士氏族将会逼迫古里安驱逐罗兰人,如果古里安拒绝,他将迎来埃尔米亚境内的全面暴动。罗兰和埃尔米亚之间的联盟将走向破裂。”   “那么,除了鲁特,埃尔米亚还有什么可选择呢?”   “这样啊。”   船长再次看向渡鸦海盗团的时候,忍不住就带上了怜悯的意味。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一件事,露出担忧的神色。   “但是埃尔米亚人手中有我们的提供的大炮,罗兰人会不会也一并向我们发动进攻啊?”   “他们现在有证据说明大炮是我们送的吗?”蒙锡公爵一摊手,“如果不能,就算知道又怎么样?贸然进攻我们,很有可能引发罗兰和鲁特宣战。这样一来,得利的只有埃尔米亚,罗兰人不会是蠢货。”   船长恍然,就在他刚想拍马屁,吹捧一下这位大人物的时候,炮声响了。   渡鸦号的大炮炮口发出明亮的火焰,炮弹破空而来,命中停泊在同一片海港的鲁特战船。   蒙锡公爵脸上的得色还没消失,看见火焰在左边的战船船首升起。   受到意料之外的炮击,鲁特的战船仿佛都呆滞了一瞬间,连续挨了两发炮弹后,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回击。   “怎么回事?”   蒙锡公爵暴跳如雷,他眼睁睁地看着萨兰船长硬是扛着埃尔米亚人的进攻不还手,朝他们发动攻击。   “这些蠢货是疯了吗?!!!”   ………………………………   炮声从城外传来。   “让鲁特帝国的人和罗兰人火拼去吧。”   帕利族长站在古里安身边,幸灾乐祸地说道。   这人是埃尔米亚帝国古老的贵族之一,帕利家族的族长。古里安夺回王位,除了罗兰人的支持外,也离不开帕利家族的支持。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最好让鲁特帝国的人杀死萨兰船长。   他们只需要等到罗兰人和鲁特人两败俱伤之后抵达,除掉顽固不化的祭祀们。   这样一来,他们即除去了最极端的反对分子,还能借助萨兰等人的死给国内担忧古里安过度重视外来人的贵族和宗教信徒一个交代,拉拢本土势力。他们还能够将处死祭祀们作为一个给罗兰的交代,避免埃尔米亚帝国对这一事件的直接责任,还能借机挑起罗兰和鲁特之间的争端。   只有在鲁特和罗兰发生战争的情况下,埃尔米亚才能成为双方都必须拉拢和争取的存在,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古里安没有说话,帕利族长以为他在沉思,不敢叨扰这位年纪虽轻,但是手腕已经初步显现的王者,听到护卫前来汇报情况,便匆匆出去了。   就在他前脚刚出去的时候,后脚一只渡鸦就飞落,停在了古里安面前。   古里安碧绿的眼睛缓缓看向它。   渡鸦扑扇着翅膀,落到这名熟悉的人类肩膀上,熟练地伸出一条腿。   古里安定定地看着它很久,它偏了偏脑袋,似乎有些责怪他怎么这次这么磨蹭,不轻不重地啄了他两次。   古里安终于抬起苍白的手,解下了那封求援信。   ………………   “谁让你放飞渡鸦的!”   甲板上,萨兰船长一拳挥出,毫不留情地将随船的书记官揍倒。   来到埃尔米亚的除了海盗之外,还有女王的书记官们。萨兰船长心知肚明,这些书记官其实也是另类的情报人员,那位美艳逼人的女王在扩张情报网上向来很有一手。只是这些文人模样的书记官到埃尔米亚后除了记录东西外,也就没做其他事情了。   久了,海盗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存在。   就是这么一个忽略,刚刚这条船上的书记官既然放飞了海盗团的渡鸦——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和海盗团专属的渡鸦熟悉起来的。   斯文的书记官从甲板上爬起来,不紧不慢地擦掉唇边的血。   “请允许我提醒您,”他冷静地说,“您是帝国的海军,而非古里安的守卫。”   萨兰船长几乎想一枪崩了这个家伙。他狂躁地呼唤另一只渡鸦,准备重新寄一封信。   书记官彬彬有礼地微笑:   “他来了。”   海岸上,城内一支军队杀了出来,为首的人正是古里安。   ……………………   “我并不信任渡鸦海盗团,”女王对阿比盖尔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海盗,对帝国的忠诚本就寥寥无几,更别提和对同伴的友谊相对比了。”   女王的指尖点在桌面,上面放着一封从埃尔米亚而来的密信。   “假如你是萨兰,现在如果你选择炮击埃尔米亚的祭祀官,会让古里安陷入困境——当然,古里安能够在他们的帮助下对勇士氏族斩草除根,代价是古里安和埃尔米亚帝国对罗兰的依赖再次加深,彻底沦为罗兰的附庸。而如果你对鲁特开炮,虽然会损害罗兰的利益,却能够使得古里安获益,你会怎么选?”   “对鲁特开炮。”   阿比盖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接着古里安也来了,他杀了那些祭祀,还对鲁特开战了。那么,现在作为一位新王,他处死了影响巨大但没有直接反抗他的人,只有借助外力才能稳定局势巩固统治。对鲁特的开战,使他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罗兰。”   女王语气平淡,却令人不寒而栗。   “至少十年内,埃尔米亚和罗兰在同一条战船上。”   “您让人以萨兰的名义写了什么给古里安?”阿比盖尔问。   “不要来。”   女王回答。   阿比盖尔先是一愣,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答案出人意料……但是也确实……   “怎么可能不来呢?”许久,阿比盖尔轻声道,“他们是朋友啊。” 第125章 疯子阿瑟   “坦白说, 我不知道我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萨兰船长面朝大海,咬着烟斗,目光沉沉地看向远处的海平线, 右肩处空荡荡的。   “渡鸦”号上, 海盗们正在做起航前的准备, 升帆、起锚, 因为人数比刚来埃尔米亚时少了接近四分之三, 速度慢了很多。   五官深刻, 眼眸碧绿的古里安站在旁边。   他没有涂油彩, 但依旧穿着带有金灿灿太阳鸟装饰的衣服, 木雕的笑脸小丑坐在他肩膀上。小丑下颚开合了一下, 没有发出声音。   萨兰船上吐了口烟,把视线移到港湾的另一侧。那里同样停泊着战船——不是鲁特的, 是罗兰的。新的罗兰驻埃尔米亚海军抵达的时间比他们预想中早了很多,看来鲁特人抵达埃尔米亚不久, 罗兰的海军也出发了。   他们来接替渡鸦海盗团的工作。   “据说特遣总督叫安杜特, ”萨兰船长说,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贵族, 在森格莱战役中立了军功, 后来还参加了海上决战。一个平民受到这样的重用, 就算现在还没为她把灵魂卖给魔鬼, 估计也差不多了。恭喜伙计, 你有大麻烦了。”   “你招惹的麻烦不见得很少。”古里安说。   “总觉得你好像在骂我。”   萨兰船长嘟哝着, 心情并非真如表面这么好。   两个月前的亚该事件不仅带走了萨兰的右臂, 四分之三的船员,还彻底打碎了埃尔米亚帝国、罗兰帝国和鲁特帝国之前的微妙牵制。鲁特人战败后,蒙锡公爵试图投降, 但不论是古里安还是萨兰都没有让任何一名鲁特人离开埃尔米亚的想法。   他们原想尽可能地封锁消息,为埃尔米亚争取更多的时间。   为此,古里安下令搜捕囚禁所有埃尔米亚境内的鲁特人,结果一位领主悄悄地把一批鲁特商人放走了。在古里安追查之前,这名领主打猎时“意外”身亡了。   接着就是书记官宣读了女王召回渡鸦海盗团的命令。书记官还呈递了一封女王的信给古里安,信中女王以平和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口吻,“询问”了罗兰人在埃尔米亚的通商特权,并表示愿意为古里安提供一些火力援助。   那一刻,萨兰船长真切地感到了几分寒意。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们都说“君主都有长长的手臂”。   ——女王的目光掠过辽阔的大海,精准地落在新大陆,并以冷酷的手腕左右着局势。   真想一把火烧了啊。   萨兰船长注视着高悬十字架与玫瑰旗帜的罗兰海军战船。换做以前,谁同渡鸦结仇,他们就让谁下地狱去。   “终点是玫瑰海峡?”古里安说,他看着残破的渡鸦旗帜,“还是千岛湾?”   “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萨兰船长抽出烟斗,把它丢进海里。   长相斯文的书记官从甲板上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他,起航的时间到了。萨兰船长看了古里安一眼,伸出残存的左手,一把将他肩头的那只木偶小丑给提走,放在了自己肩膀上。   古里安微微一愣。   萨兰船长头也不回,向前一步,跳上了船踏板。   “后会有期,萨兰先生。”   书记官说。   被火炮烧焦一角的渡鸦旗帜在海风中展开,海盗团离开了港湾。   古里安一直注视着海盗船,直到桅杆消失在海平面上。   “安杜特总督想拜见您。”   书记官格外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直到此刻才开口。   古里安目光落在这位年轻的书记官上,后者脸上永远带着面具般的微笑。   “精于密码、法律条文、情报收集、资料整理……同时不畏生死的臣属,”古里安低沉地说,“我真要嫉妒那位君主了,她给了你们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   “机会,以及公正。”   书记官欠身。   “我是次子。”   ……………………   萨兰船长等人进入千岛湾的消息送到阿瑟亲王手中的时候,他正身处教皇国的心脏圣城罗纳外。   “一只缺了翅膀的乌鸦和据说不死的太阳鸟,其实还挺有意思的,”阿瑟亲王指尖相抵,“不过我可不想让他们毁了千岛湾的晨雾和飞鱼……”随即他惋惜地摊摊手,“所以,还是让乌鸦先生们在海底好好休息吧。”   黑衣侍从鞠了一躬,领命离开。   阿瑟亲王还在沉思中,碧蓝的眼睛仿佛一片缩小的海。   “让我想想……埃尔米亚、我亲爱的兄长……”他指尖抵着下巴,“相逢的日子不远了,我该准备点什么,作为重逢的礼物呢?”   烛火发出“啪”的一声轻微细响,火焰向上蹿动。   阿瑟亲王的注意被引了过去,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后,他忽然有了主意。   当西乌勒军队的主将穆萨接到阿瑟亲王的“邀请”时,他的心情大概不会比吞了一打死老鼠更好。   几乎是在刚看到黑衣侍从的影子,寒意就蹿上了穆萨将军的脊柱。   如果可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会选择与阿瑟亲王这样的疯子合作。随着战争的不断进行,草原铁骑携带着咆哮火器奔驰而过,所到之处城堡角楼纷纷倒塌,士兵们将教堂洗劫一空,掠夺前所未有地丰盛,穆萨将军的名声也随之越来越威严,就连一开始对他不甚放心的大君都接连派人送来表彰。   按道理来说,取得这样的盛果,穆萨将军就算顾忌着阿瑟亲王,也该感到狂喜。   然而,实际上他却在恐惧。   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胜利来得轻而易举并不是他的功劳,而是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阿瑟亲王。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黑衣侍从仿佛无处不在,他们带着亲王的命令出没在所经过的城市里,于是……城门总会不知不觉地在某个时刻朝他们打开。   以骁勇和劫掠著称的乌勒骑士就只剩下一件事可做:   屠杀。   一切从这里开始发生改变。   穆萨将军发现,他的士兵越来越亢奋,越来越凶戾。即使是以西乌勒勇士的标准来看,他们都未免太过于嗜血可怕,喘息里都融着硝烟和硫磺的气息,似乎世界上只剩下剥夺生命和掠夺财富这两件事。有时候,穆萨将军从军营中走过,会以为自己是从一群毫无理智的野兽面前经过。   起初,穆萨将军还能试着约束他们。   但诡异的气氛就像无形无色无味的毒素,慢慢地侵蚀人的神经,等到被察觉时已经深入骨髓。士兵们一天比一天暴躁,军营里的斗殴现象越来越多,程度越来越重。现在只有沐浴鲜血,才能让他们稍微冷静一些,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很快,他们无意间看向穆萨的目光,让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行阻碍的话,总要一天要被这些退变成野兽的手下撕成碎片。   穆萨退缩了,畏惧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脱离了掌控,悄无声息地更换了主人。   诡异可怕的事情同样在他们攻打下的城市里上演。   察觉事情的变化后,穆萨将军终于开始留心胜利之外的事,惊骇地发现每一个他们成功夺取的城堡,早在他们进入城门之前,城内就已经有了尸体。   有时是教士杀死贵族,有时是贵族杀死教士,还有时会是教士与教士、贵族与贵族混做一团的厮杀。   穆萨将军毛骨悚然。   人人心底都有一个囚笼,关着名为“欲望”的猛兽。现在有魔鬼从地狱走出,他手里握着打开囚笼的钥匙,他让修士和贵族扯下虚伪的面具,让乌勒的士兵变成陌生的野兽。   阿瑟亲王就是那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他握着打开所有囚笼的钥匙。   意识到这点后,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战栗压倒了穆萨将军,让他几乎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头发如金子般灿烂的阿瑟亲王转头,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1]”他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阿瑟亲王不紧不慢地纵马到身边,以极富音韵美感的语调念出一段话。   “这是我们经文里的一段,说的是末日到时,神会让握着权柄的红马骑士给人类带来战争。”阿瑟亲王耐心地解释,然后看着纵马奔驰的军队问,“你不觉得很像吗?”   穆萨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惊骇地意识到,对阿瑟亲王而言凡人只是他手中的玩具。   他若加冕,王冠一定名为“罪恶”。   ………………   哪怕深深地意识到阿瑟亲王的疯子本质,但穆萨将军依旧无法猜到他会想做什么。   找到阿瑟亲王的时候,他正在约诺比亚山顶。   他们驻扎军队的地方,位于圣城的东面,日落的时候站在城外一座山丘顶部,能够将圣城的绝大部分览于眼底。   阿瑟亲王在这里支起了一个油画架。   穆萨将军到的时候,他正在涂涂抹抹。他的金发长了一些,他把它们随意地扎在脑后,这让他看起来越发秀美,再加上带有精致蕾丝花边的洁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仿佛就只是个富裕尊贵,热爱绘画的文弱大学生。   “殿下。”   穆萨将军深深地低下头,态度与其说恭敬倒不如畏惧。   “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的?”   阿瑟似乎心情很好,语气格外亲和,“我们在围城上浪费太多时间了,这么消耗小伙子们的热情可不是好事。”   穆萨将军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瞥见他蘸着鲜红的色彩,在画布上落下一笔。一股寒意掠过,穆萨将军立刻收回目光。   “您的意思是……?”他试探地问。   “我想,”阿瑟亲王高兴地说,“我们是时候进攻了。”   穆萨吃了一惊,虽然他们将征伐圣城作为口号,但它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换句话说,西乌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攻打圣城。   圣城自从蒙受过被劫掠的奇耻大辱之后,历代教皇不论怎么无能,都将加固圣城的军事防御力量当成必做的功课。而且,这一路过来,虽然有阿瑟的存在,使他们近乎无往不利,但耗费的时间同样不少。战争从春末开始,如今已经接近冬天,最适合打仗的季节已经过去。他们只不过是希望通过围城,给城中的教会施加压力,迫使他们缴纳赎金做出让步。   “他们的援军应该也快到了。”   穆萨将军提出更直接的理由。   “不,”阿瑟亲王将暗红在画布上铺开,“不会有援军。”   穆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笃定,却知道这个疯子并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令。他张了张口,没勇气继续反驳,沉默地去做攻城的准备。   阿瑟亲王在画布上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   对穆萨下达攻城的命令只是随性而起,他来这里,纯粹只为了看个日落。   他选择的地方和时间都堪称完美。   黄昏的天空瑰丽而又血腥,一片神秘的紫色自东像西铺展,接着是一段颜色转暗的猩红,越向下越深,最后浓烈成黑色与地平线融为一体。在正中间,缓缓下落的太阳呈现出橘红色,光芒向四周放射投出,向上把大团大团的云点燃,向下让天下信徒的圣城沉没在血海之中。   教堂坐落在城市中心,把长长的影子投在广场和低矮的房屋上。   像圣人即将在血海中向前倒下。   ——与阿瑟的画一般无二。   “腐朽的事物唯一的价值,在它燃烧起来的时候算得上美丽。” 第126章 罗兰意图   “让那些毫无虔诚可言的傲慢者下地狱吧!”   圣特勒夫斯二世脸上的神情可怕得能让人肝胆皆寒。他穿上全白法衣的时候还能算中年, 现在已经完全成了老人的模样。自从已死的雅格国王约翰六世起诉教皇起,他就开始迅速地衰老,困惑和愤怒让肌肉从这幅骨架上飞快地消失, 执拗又使他每一根线条都显得强硬无比。   圣父枯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皮包骨的手紧紧地抓着教皇椅的扶手。   西乌勒对教皇国的进攻持续了小半年,神在人间的国度受到异教徒的侵犯,受膏的君主们本该立刻征集军队, 来与异教徒作战,履行自己加冕时的诺言,恪尽职守地护卫神在人间的居所。结果呢!直到今天,赶来的援军最多的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艾尔诺公国的国王……整支军队加起来人数不超过一千人,还大多是没有铠甲也没有刀剑的农民。   教会不得不自掏腰包替这位虔诚但也可笑的国王提供武器。   真正强大的那些,都以各种借口推脱支援。比起为天主效劳, 他们更关心约翰六世死后的雅格, 雅格国内如今正足足有六位王位继承权在竞争着, 背后各有支持者。雅格陷入内乱后,原本属于它的航路、岛屿和海峡, 被迅速地瓜分,就像更早前罗兰的处境。   至今还未有一个君主正式率领军队来保护神的领土。   当圣特勒夫斯二世不得不以圣父的身份,亲自写信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们提供军队的时候, 这些君主们突然地就都病了,都不利于行了。这些人心里镜子般明亮, 快要冬天了,西乌勒军队不会再待太久, 只要教皇国向这些来自草原的异教徒缴纳赎金,他们自然会退去。这些人自然乐得看见教皇国被西乌勒军队攻陷,至于神和教会的尊严, 又管他们什么事呢?……这些年来,教皇国的扩张早就让一些人心生不满了。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神龛,而非一个拥有土地和军队的教皇国。   圣特勒夫斯二世坐在椅上,脸上的神色像凝固住的生铁那般,又冷又硬。   他听着暗夜里,投石机抛起的重石砸在城墙上,传来含糊而沉闷的声音。西乌勒人正在进攻圣城,他们原本并不擅于围城也不善于攻城,但“叛教徒”阿瑟亲王的手下有着杰出的军事工程师,他们为西乌勒人提供了精巧的工具和准确的指导。   圣特勒夫斯二世沉思了许久,告诉卡斯泰枢机:“让赛尔维特他们来见我。”   “好的。”卡斯泰枢机答应后,迟疑地问,“里昂大主教还在等待您的接见。”   “接见?”教皇声音冷了下来,“如果他们还抱着弃圣城而逃的想法,那就告诉他们,宗教裁判所正等着他们。”   “可是……”   卡斯泰枢机站在原地。   “圣父,我们没有援军,不是鲁特不是罗兰,是东乌勒。”   他艰难地把这个最差的消息说出口。这是件非常荒诞非常讥讽的事,教皇真正等着的军队,不是鲁特也不是罗兰,而是东乌勒——与西乌勒相同的异教徒。乌勒帝国分裂为东西两部分,在西乌勒大举进军的时候,教皇特使秘密地前往了东乌勒。这是一步险棋,如果事情败露,足以让圣特勒夫斯二世这个教皇身败名裂。但也确实是最可行的。   东西乌勒同根同源,关系却绝非友善,彼此之间虎视眈眈想要将对方吞并。在此之前,西乌勒的实力较为强大,令东乌勒近些年来,按兵不动。但假如西乌勒能够攻陷教皇国,不论是实力还是威望,都将再上一层。   说来可笑,真正不希望教皇国败落的,居然不是神在人间的君主们,而是他们的异教徒死敌。   尽管无比愤怒,但圣特勒夫斯二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西方的援军上。早在西乌勒军队起程时,教皇特使就抵达东乌勒了。双方达成协议,教皇国牵制西乌勒的主力,东乌勒借机进攻西乌勒。不过,出于削弱西乌勒和教皇国实力的念头,东乌勒行动速度十分磨蹭,直到发现西乌勒行进的速度快得出奇,才有了紧迫感。   就算这样,此时东乌勒也该快到了。   “怎么回事?”   “奥尔西斯拦截了东乌勒骑兵。”   卡斯泰枢机脸色苍白如纸。   圣特勒夫斯二世仿佛有那么一秒钟没有明白过来,随后他干枯高瘦的身影晃了两下,向后摔进椅背里。   卡斯泰枢机不再说话。   鲁特帝国拦截东乌勒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嘲讽——截杀异教徒是身为受膏者所必须尽的义务。那位年轻的皇帝是这么说的,他甚至特地送信来向圣城,告诉教会异教徒还有一支非常强横的援军,为了保护神圣的教皇国,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地将对方的援军拦下了。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人力,很遗憾无法前来罗纳城亲自持剑护卫圣父,但他们一定会将异教徒首领的首级作为献礼……   卡斯泰枢机拦下了这封信,没有直接交到圣特勒夫斯二世手里。   为什么鲁特帝国会主动出击拦下东乌勒人?   因为他们不希望教皇国得到援军,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同样希望看到罗纳城沦陷。至于目的……教皇国与罗兰帝国紧邻,阿黛尔又是众所周知的“天佑之王”,在罗纳城没有沦陷之前,她能够寻找各种借口袖手旁观。但一旦圣城沦陷,即使已经逐渐与圣城教会梳理的罗兰信徒也会为之震动。   信仰的压力与自身的王权,两者都会逼迫罗兰女王踏上战场,与西乌勒对抗。   换句话说,奥尔西斯随意地将教皇国作为一枚棋子,换来了对罗兰的打压。   “见见里昂枢机们吧,圣父。”   卡斯泰枢机悲戚地说。   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从干涩的咽喉里挤出了冷硬的字眼:“不。”   “圣父!”卡斯泰枢机喊了一声。   “卡斯泰,”圣特勒夫斯二世双手紧紧扣住扶手,愤怒与失望到极点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作战季节已经结束了,顶多一个月,西乌勒人就必须退兵。如果这一次是西乌勒国王亲自帅军,还有越冬作战的可能。但率领军队的只是他们的一名将军,他们不会继续进攻太久。罗兰女王不是蠢货,既然鲁特拦截了东乌勒人,她一定会立刻派兵来支援我们。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一段时间。”   “但我们支撑不下去了!”   卡斯泰枢机忍不住大声打断了他。   “您说得都对!可是我们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我们几乎把所有人都赶到城墙上了……但是圣父,您有听到那个传言吗?阿瑟亲王就是行走人间的魔鬼,他带领着一支嗜血的军队,他是来让圣地流血的。人们正在恐惧……圣父,他们只是一群羔羊,您不能指望羔羊与饿狼搏斗,他们只会想要逃走。”   没有人比教会的人自己更清楚教皇国的心脏是怎样一座城了。   圣城,是一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宫殿。   不会再有比这更接近神国,也不会再有比这更接近地狱的地方了。圣门恢弘耸立,三重冠的教皇在这里主宰天下信徒的精神世界,鲜红长袍的枢机们鱼贯而行,各国的王公贵族在这里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在外围,无数平民低矮的房屋像蝼蚁的巢穴一样挤在一起,妓院随处皆是,堂皇地接待着穿着修士衣服的人,刺客与杀手遍地行走。   这样的一座城市,你能指望它能如何英勇吗?   能够支持到现在,全靠他们把所有平民都赶上了城头,进行守卫。但可不要指望这些人有多么勇敢,他们的确对教皇还存有一定的敬畏和信任——这多亏圣特勒夫斯二世上任以来的归洁运动。但是更多,比如和圣城同生共死……那就没了。   特别是……   “已经有人开始逃跑了,圣父。”卡斯泰说,“贝尔纳德主教企图离开,但被我们发现了。”   “把他扔到火刑架上。”圣特勒夫斯二世冷峻地说,“然后,告诉所有枢机主教,他们家族中的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上城墙进行防御。而他们本人,需要在每天早上傍晚,为守城的士兵做祷告,告诉所有人,凡是守城者,过往的所有罪行都能得到赦免,都能得到救赎。羔羊也能与饿狼搏斗,卡斯泰。”   “不。”   卡斯泰枢机白着脸。   “我们不能,圣父,我们不能这么做。”   “难道你也要反对我吗?”圣特勒夫斯二世站了起来,“你也被他们收买了?连你也更愿意苟且偷生?”   “我是死是活都没关系,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啊。”卡斯泰枢机情绪激动,“他们现在只想逃走,如果您要让他们放弃逃跑,他们就要把刀剑先转过来指向您了。”他悲戚地喊着教皇的俗名,“路维斯,见一见里昂主教他们吧,放弃圣城吧。”   “然后成为罗兰人的囚徒吗?”教皇问,“你知道谁最想要我们抛弃圣城逃跑吗?罗兰!罗兰!他们拖延到现在不肯发兵,不就等着我们投奔他们吗?从此教会就纳入他们的掌控,罗兰的君主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佑之王’——连神都只是他们手中的傀儡,他们还有什么需要忌惮和畏惧?去通知主教们。”   “抱歉,”卡斯泰枢机艰难地说,“我不能,路维斯。”   “那你就滚出去,让赛尔维特进来。”   教皇厉声喝道。   卡斯泰枢机踉跄了两步,转身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教皇跌回椅中,仿佛只剩下骨架的身影隐没进昏暗里,觉得无比疲惫。   过了一会,脚步声响起。   他强行打起精神:“赛尔维特,去告诉……贝尔纳德?!”   教皇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立刻就要喊人。本该处于看守状态中的贝尔纳德主教走了进来。贝尔纳德主教一把捂住教皇的嘴,干脆利落地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抱歉,圣父,我们原本也不想这么做。”贝尔纳德主教说。   “卡斯泰……卡斯泰呢?”   教皇含糊地问。   “别急,他只比您早一步。”   ………………………………   修士打扮的密探快步走进女王的宫殿。   女王原本正与凯丽夫人说话,神色还算柔和。她只看了一眼密信,脸上的柔和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变得凝重而又冰冷。   “怎么了?”凯丽夫人问。   女王折好信,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回答:   “教皇死了,圣城沦陷。” 第127章 一个拥抱   “教皇死了?”得到召见的道尔顿问。   “任期不到一年吧。”女王一边说, 一边在道尔顿的陪同下穿过回廊。“看来教会的手艺并没有失传。”   ——谋杀教皇,也算得上是一项传统了。   怎么说呢,教廷权力最大的时候, 折腾起世俗君主毫不手软, 但那些穿红衣服[1]的对他们自己的“父亲”也见不得多么手下留情。教皇更迭的速度比国王只快不慢,迄今为止任期最长的教皇也堪堪三十年,最短的只有两天——后者被称为“两日教皇”, 平均任期七年。公元九世纪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教皇更换的速度频繁到受邀参加教皇典礼的王公诸侯还来不及离开教皇国, 就不得不又折返回去参加新一任教皇的典礼。   明面上死于世俗国王手中的只有三位,剩下的大多是被教会自己弄死的。   ……从这个程度来看, 被称为天下信徒的父亲的教皇, 可真是有一堆好“孝子”。   “比其他的前任,他死得可真不是时候。”   道尔顿毫无敬意地说。   “的确不是时候, ”女王说, “他太过强势也太过迫切了。他自己倒算得上一位‘圣人’,但教会不需要一位真正的圣人来做教宗。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女王叹了口气, “罗兰和鲁特给他太多压力了。”   鲁特帝国是第一个尊奉新神派为国教的帝国,堂皇地将自己的君主加冕为与教皇同起同坐的“皇帝”。而教会原本以为能够操控的罗兰帝国, 在她执政之后也在迅速地挣脱控制。去年神判之后, 罗兰国内的宗教之争大体上平息,教会的爪牙被狠狠地拔掉了。   如果教会接下来能有一位软弱点,无能点,不要那么偏激的教皇,那么教皇国也还能与罗兰和鲁特和稀泥更久一点。   偏偏, 罗兰女王给日益腐朽的教皇国送去了一位手段强硬的“圣人”。   圣特勒夫斯二世是个……过于偏激的聪明人。   他当初被迫离开圣城的那么长时间里,流浪在外,亲眼目睹了教会的许多弊病,从赎罪券到修士们的堕落,也看到了世俗君主们对教会的日渐轻慢,以及这种轻慢背后隐藏着的武力威胁。正因为如此,他就任教皇后,才会以强硬的手段推行“回归圣洁”运动,要求教士恪守清贞节俭,倡导苦修。   “他太迫切进行改革了,危机深重是一方面,罗兰的压力也是一方面。”   圣特勒夫斯二世看到教会腐朽必然走向灭亡的危机,与此同时,紧邻着教皇国的罗兰却出现了一位有神迹作为标志的君主,并且这位君主在普通人心中有着宽容,仁慈和悲悯等等美德,与教会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圣特勒夫斯二世足够敏锐,也足够关切教会的未来,而这一切变成了沉重的压力背负在他肩膀上。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罗兰帝国就会像鲁特帝国一样,进攻圣城,逼迫教会承认他们的君主为皇帝。等到那时候,教会的威严也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他急于遏制罗兰的复兴,为此不惜以可敬的魄力与枢机主教们对抗。”   最终也因此而死。   有些事情,无法急于求成,哪怕它的确迫在眉睫。就像一株参天大树,你知道它正在朽败,正在走向死亡,但它根系庞杂,枝叶众多。你看它慢慢死去,也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但,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归洁运动太过彻底,他贸然地揭露了主教们堕落的那一面,在将他们逼离自己的同时,也将教会这颗大树腐朽的根茎砍断。   于是大树轰然倒塌。   “当然,”女王转过一个拐角,阳光被长廊檐角分开,光和影一起落到她脸上,“他更多的是在赌。”   赌天国之海的那场决战。   雅格、自有商业城市联盟、鲁特和罗兰之间的战争纠纷,在背后是教皇不遗余力地推动。天国之海大决战的结局,决定着接下来的世界走向。圣特勒夫斯二世在赌,赌罗兰和鲁特会在海战中溃败。那么,他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时机。   “他在赌,罗兰何尝不是在赌?”女王说,“万幸,我们赢了。”   “然而您做的事情,和他没有什么区别。”   道尔顿忽然说。   都是在乱世里被时间压迫着,以最激越的手段来挽救即将倾覆的大厦,赌上生死也赌上荣誉。   他的手指不由得蜷曲起来,寒意一点点地渗透。她是在说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死,他却看到了假如……那最不幸的可能里,她的结局。   女王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随即青年长而瘦削的影子便覆了下来。   黑发军官紧紧地抱住同样年轻的银发女王,覆盖着有力肌肉的手臂环过女性纤细的腰肢。那是一个拥抱,一个求证另一个人仍然存在的拥抱,后怕着也炽热着,带着把自己整个地燃烧起般的温度。   “您会一直这么赢下去。”   他在她耳边说。   是祈求。   也是许诺。   1558年10月。   这是十六世纪中叶,世界形势最错综复杂,也最变幻莫测的一年。   所有国家都疲于战争,阿黛尔大帝通过上半年的天国之海大决战的胜利,宣告了罗兰强国地位的重建,赢得了她“天佑之王”的称号。异教徒与神的战争再次打响,继中世纪以来,精神世界出现了第二次震动:圣特勒夫斯二世离奇死亡,枢机们弃圣城而逃,异教徒与魔鬼再次占领了神在人间的宫殿,万民悲戚。   次月,罗兰女王履行受膏者的职责,率领军队前去收复圣城。   …………………………   后世人流传的故事里,总喜欢刻意放大具有戏剧性的情节。   比如,为了突出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被谋杀后,圣城沦陷后的影响,十六世纪以后的诗人和学者们,总把后面教皇国的处境写得无比凄惨,把人们对此的反应写得无比激烈。可事实上,当时的人早就习惯了隔三差五换一位新教皇,至于圣城被劫掠那也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还是世俗君主们自己干的呢。   而圣城沦陷后,教皇国的情况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远称不上一溃千里。   恰恰相反,比起西乌勒人进攻圣城前,情况要好多了。   因为一个人。   罗德里大主教。   ——他拦截并扣押了绝大部分逃离的枢机主教。 第128章 一朵玫瑰   扣押逃离的枢机主教后, 罗德里大主教干了一件非常非常令人神色古怪的事。   战争对于绝大部分国家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正因为如此,到目前为止鲜少有国家建立自己的常备军队。而众所皆知, 在今年三月份,罗兰刚刚经历了一场规模庞大的海战, 海战结束到现在刚过了短短几个月。   虽然说要是遇上富有野心的君主, 那么一年到头都在参与战争, 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真那么做的话, 庞大的军费开始首先就要转嫁到人们身上了。   罗兰女王当然不希望让刚稍微有所起色的人民再平添负担, 那么这一次对抗西乌勒的军费就只能由王室, 亦或者其他地方得来了。如果真要说的话, 女王现在的确是拿的出一笔钱来支撑这场战争,前段时间刚刚结束的海上决战,让雅格和自有商业城市元气大伤,不得不签署了一份份以罗兰和鲁特意志为主的条约。   通过那些条约, 罗兰帝国光战争赔款, 就入库了一笔巨额数字。   ——某种意义上说, 对于战胜者而言, 战争就是一种风险大,但利润同样可观的商业活动。   但这些从海上大决战中获得的报酬,是要用来进一步建设海军, 发展纺织业, 促进帝国商业和农业的, 可不是用来浪费在与异教徒们的流血战争中。   针对于此,罗兰帝国这一次的军费自然就另有出处了……   既然女王这次召集军队,进入教皇国收复圣城, 是为了保护神的仆从们。既然是为了教会才进行的军事活动,那么相应的军费由教会来承担,那就理所当然了——这个时候,罗兰刚从雅格和自由商业城市那里得来的财富突然就被人遗忘了。   “厚颜无耻!”   听到罗德里大主教提出的一系列要求,枢机们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罗德里大主教心平气和地回答。   他脸颊清瘦,面部骨骼的线条因此又鲜明又锐利,唇线平直得严厉,对于罗纳城教会的枢机们来说,这其实不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基本上,枢机主教们,都认识罗德里大主教。   一来,罗兰帝国是教会属下最大的总教区之一,罗德里大主教真正的教职称呼是“盖尔特大主教”,在罗兰教区内他是首席大主教,有权主管整个罗兰帝国境内的全部教会事务。而各个总教区的首席一般有枢机主教兼任,罗德里大主教同样属于这种情况,一旦他离开罗兰帝国返回教皇国,他的身份便自动恢复为枢机主教——同时,在教皇去世的情况下,他同样拥有竞选教皇的资格。   二来,罗德里大主教在圣城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他已故的导师曾经是教会宗教裁判所的首席,除了罗兰的大学外,他还曾在圣城的圣约翰神学院就读,并以格外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是备受关注的神学天才。如果不是他当初跟随导师返回罗兰,现在很有可能是枢机团的领衔主教。   当年罗德里大主教离开圣城,在座的枢机主教中,可有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   时隔好几年,这些人重新感受到了这位曾被认为有望成为最年轻教宗的压迫感,并且这种压迫感比当初更强也更棘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如今的罗德里大主教彻底打碎了一些原则。   见鬼,当初的罗德里大主教可没有这么不择手段,这么厚颜无耻!   “教会历史上,迄今为止一共有三次圣地远征军,而从1137年起教会便同意将税金和贡金作为远征军的军饷。我认为这两次没有什么不同,罗兰出兵收复罗纳城,同样是奉教会的旨意与异教徒作战,那么理应由教会提供军饷。”罗德里大主教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在一起,黑色法衣前垂着的黄铜十字架在火光中蒙着冷淡的色泽。   他说得有理有据,乍一听似乎合情合理。   ——假如不是大家都清楚,罗兰出兵是因为教皇国与罗兰紧邻,罗兰女王的王权与“天佑”密切相关。   “当然,考虑到税金征收需要一段时间,而击退异教徒迫在眉睫,慷慨的女王陛下愿意先由王室出资垫付军费。”罗德里大主教对枢机们吞了苍蝇般的脸色视而不见,只是以陈述事实的口吻继续往下说,“不过,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陛下与我都希望由诸位联名拟定关于向神职人员征税的文书。”   罗德里大主教顿了顿,刀锋般冷锐的目光从每一位枢机脸上掠过。   “——鉴于圣父不幸遇难,教宗一职暂时空缺。”   他将“不幸遇难”说得又低沉又缓慢,在座众人或多或少,脸色都有些变了。   “请吧。”   罗德里大主教打了个手势,黑色法衣袖口的宝石纽扣随着他手腕的动作折射出闪烁的光芒。   沉默了片刻,枢机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最后有人出声:   “我们可以答应这些,”那人目光闪烁,“相应的,我们也有一个要求。”   ……………………   “所以,他们希望待在阿卡纳地区,一直到战争结束,圣城收复才会回去?”女王读完了罗德里大主教的来信后,忍不住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看来我们的这些枢机先生们,对他们自己安危的关心,可要远超对神的关心啊。”   “我倒真希望您能够跟他们学习一下。”   凯丽夫人回答,她们都坐在行进的马车中,光从拉开一半的车窗外透进来,不断变幻着。   “就这件事而言,我要支持道尔顿先生,您更应该待在盖尔特城,而非又一次御驾亲征。我以为天国之海就够您明白刀剑无眼了?”   “好凯丽,”女王投降似的喊了一声,“你知道的,我不能不来。”   凯丽夫人说不出话了。   就像女王说的那样,天国之海的大决战,女王亲自踏上战船是迫不得已,这次她率兵出征也是必需做的。一方面,率军出征本来就是这个时代君主的职责,另一方面,就如奥尔西斯所预测的一般,有着“天佑”之名的女王,在圣城沦陷之后,无法不亲自出征。   “这是一把双刃剑,”女王自己的态度十分平和,“我既然假借了神的威严,来铸造自己的权柄,那么维护它就成了我所必须做的。再过五年,十年,我的确有实力可以无视它的另一侧剑刃,但至少目前而言,我还不能够,我仍必须扮演好一位选定者的角色。而且,离我也不希望我离军队太远,这可不是件好事。”   “您总是对的。”   凯丽夫人带着点温柔地埋怨。   她的反对情有可原,毕竟在天国之海的决战中,女王亲自参与战斗,展现出瞩目的身手取得了令人敬佩的战果。但那并非毫无代价,女王同样负了一些伤,虽然很轻,很快就好了,在女王有心掩盖下,甚至没有几个人发现。   但这显然给凯丽夫人留下了不少的心理阴影。   “好啦,我亲爱的凯丽,”女王说,“而且,我不是也不希望你一同前来吗?”   “您在说什么啊?”凯丽夫人谴责地看了她一眼,“身为您的侍女长,这是我的职责。”   “那这也是我的职责。”   女王笑了笑,低下头,开始给罗德里大主教写回信。   需要出兵教皇国这件事,罗兰并非毫无准备——不太委婉地说,几乎所有临近教皇国的国家,在西乌勒人行动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就像鲁特帝国能够迅速地拦截东乌勒的援军一样,罗兰帝国其实也有提前做了一些事,但在此之前,更多的都只是一种旁观状态。   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等着教会,这个古老而又庞大的帝国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本质就像鬣狗。   旧日的宗教帝国只是透出倒下的前兆,鬣狗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等着分食它的尸体。   有些时候,女王真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透着残忍和血腥。   不过像旧宗教帝国这样的,就算被分食,也没有什么需要哀悼的。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劝您不要在车上工作了。”   凯丽夫人说。   诚然,女王的马车经过特殊的设计,宽敞得能够临时召开一场几人的小型会议,甚至还带了一张小桌子。但是,在行程中处理公务,总是让人很容易疲倦,而女王又是个……唉,什么时候她能如凯丽夫人所愿,早早休息就好了。   但是,每一天需要女王处理的事情都有多得惊人,行军本来就会浪费一天中原本属于女王工作的很多时间,如果不在行程中处理掉一部分,晚上女王又需要就着烛火忙到深夜。   “罗德里在教皇国做的事,可要比预期多多了。”女王熟练地避开了凯丽夫人的劝诫,转而说道。   罗德里大主教在海战之前便奉命抵达教皇国了。   女王并没有对他的具体行动做过多指示和约束。为隐蔽起见,他并没有带上神殿骑士团的主力,而他的行动目标可以说就算是以前对他最熟悉的枢机主教也料想不到。   在1557年,从米歇尔因《血液循环和再论教义》被圣特勒夫斯二世扔上火刑架后,米歇尔的朋友威勒纳特和再论教义的支持者在暗中建起了一个秘密组织。这个秘密组织,本来该在1558年初,因为威勒纳特被捕而陷入危险,但当时罗德里大主教提前一步救走了威勒纳特,并为后来命名为“贝扎尔达派”的秘密组织提供了必要的资金和人员支持。   随着今年中旬,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归洁运动”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激进,反对以他的阐释来解读经书的人逐渐在暗中加入了“贝扎尔达派”。   海战前,罗德里大主教在处理完东伯克利商人战时垄断事件后,便离开了罗兰帝国。秘密抵达教皇国后,他迅速地接受了整个“贝扎尔达派”组织。由罗德里大主教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情报头子兼学识渊博的神学家接手后,贝扎尔达派的主张迅速完善,组织迅速严密起来。   此后教皇国内发生的一些事,背后都有罗德里大主教的影子。   他推动了米歇尔的著作在教皇国心脏圣城的传播,并在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公然起诉圣特勒夫斯二世迫害信徒的时候,化名写了一部替米歇尔辩驳,并指控约翰六世的著作:《为米歇尔辩护》。   在这部著作中,罗德里大主教以司法审判般的缜密逻辑,尖锐地指出了米歇尔一案的诸多问题。从米歇尔所犯之罪到底是什么到圣特勒夫斯二世和宗教裁判所依据哪些法律进行审判,逐一以无可辩驳的思路做出了一针见血的阐述。最后,他提出了对于圣特勒夫斯二世而言,最无法接受的观点——这个观点如今被认定是“贝扎尔达主义”——即“教会无权对思想上的观念不同做出处罚。”   《为米歇尔辩护》流传开时,受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在阿瑟亲王的暗中协助下,起诉教皇引起的思想混乱影响,受到了许多受过教育的人的认可。   而这在对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教宗权柄产生了直接的质疑和影响,为此他不得不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推行“归洁运动”。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赢得人们的认可,挽回声誉,这一次推行的“归洁运动”不得不直接触动神职人员的利益——清查贿赂和腐败。   从这一点来说,圣特勒夫斯二世与枢机团之间矛盾的激化,是由罗德里大主教一手推动的。   圣特勒夫斯二世的死,罗德里大主教也算得上是幕后黑手之一。   唯一有点出乎意料的还是圣特勒夫斯二世死得比预想中的早,导致罗兰帝国的行动就显得有些仓促。不过好在,罗德里大主教在得到圣城沦陷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拦截并扣押了绝大部分枢机主教,稳定了大体上的局势。   出于双方军事力量对比悬殊的考虑,罗德里大主教并没有贸然与西乌勒人的军队正面相抗,而选择了扼守几个主要军事要塞。同时,以枢机团的名字,暂时执行圣座的权力,使得人们不至于恐慌太过。   好在西乌勒人在夺得圣城后,前进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攻打城池的意图,其余的游散军队似乎也在逐渐收拢。   看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但也不是很难理解。   对于异教徒和教徒而言,教皇国最重要的城市就是圣城。一旦夺得圣城这个精神上的旗帜,在这个阶段,西乌勒几乎能够宣称自己夺得整个教皇国了。接下来,如果他们想要取得更多的利益,只要固守圣城就行了,像罗兰这类需要抵抗异教徒的国家,自然就会前来收复圣城。另外,西乌勒军队进攻教皇国的时间,比罗兰和雅格之间的还站在正式爆发,还要早上一些,几乎贯穿了整个作战季节,现在士兵也已经十分疲惫,不论接下来是继续进攻,还是索要赎金后退走,都需要一个地方进行修整。   思考着,女王写完了给罗德里大主教的回信。   就在她要盖上印章时,马蹄声踏踏传来,紧挨着女王的御驾。   接着,半开的车窗被人有节奏地敲响了。   女王转头看去。   道尔顿策马走在车边,俯身不轻不重地敲响了女王的车窗。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枪的关节和虎口处带着茧子,仿佛带着永不消散的硝烟味,但腕骨起伏却清俊,露出袖口的一节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漂亮。   看到女王转头,道尔顿将一样东西越过鎏金的车窗边框递给她。   酒红的花瓣颜色很深,如绸缎般华丽厚重,衬叶黛绿,枝干纤长,上面的刺被人细心地去掉了。   那是一枝玫瑰。   秋末冬初,最后一朵玫瑰。 第129章 他的信仰   女王看着那朵玫瑰。   道尔顿逆着光低头看她, 脸庞的边缘被阳光勾勒出一道亮而冷的线,就像他这个人本身。他给人的印象一直与军刀与枪挂钩,都是冷冽而无情的事物, 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会那双惯于握枪杀人的手去折一朵玫瑰,并送给某个人。   他将玫瑰递给女王时, 低垂着眼,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影子,唇角抿着, 没有说话,也不收回去。   就那么带着点固执地维持着递给女王的动作。   纤细素白的手最后还是伸了出去,接过了那朵玫瑰。   黑发军官空着的手还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下,似乎他其实没有想到女王真的会接过玫瑰。   片刻后,他笑了起来。   道尔顿鼻梁高眉骨线条锐利,五官染着挥之不去的戾气,好像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嘲讽谁。但偶尔, 在某个瞬间,这张阴翳而冷酷的脸上也掠过一丝像阳光在树叶间闪烁般的笑意,虽然眉眼间还存在着阴影,但那浅淡的笑意也是真实存在的。   女王将玫瑰拿在手上, 捏着枝干轻轻转了一圈,花瓣边缘在光里折射着细碎的光点。   她将玫瑰搁在手边, 低头继续处理公事。   ……………………………………   罗兰军队目的地在教皇国内的图尔城, 一个如果要向前进攻圣城十分重要的军事要塞。   毕竟,女王虽然是御驾亲征, 但这一次和海战不一样,海战时至少在双方舰队会面之前,在战船上是安全的。而陆地上的战争, 则要防备着行军途中可能会出现的埋伏和偷袭。既然女王已经抵达教皇国,达到了名义上的“亲征”后,罗德里大主教自然不会像先前的海战一样,真的让女王上前线——那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图尔城作为后方的大本营,女王待在这里,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基本上不会有太大问题。   罗德里大主教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他还提前做好了一些必要的预防工作。在女王到的时候,要塞附近的道路全部封锁戒严。不过从道路的封锁情况看,罗德里大主教的人手不太够,外部的战壕还没完工。   “枢机先生们呢?”   女王由凯丽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即问道。   她看得出来,这座要塞内的人大多是平民和修士,前来等候迎接的人里并没有穿鲜红祭衣的枢机团。   “如他们所愿,我将他们留在阿卡纳了。”   罗德里大主教一边回答,一边引着女王穿过军事工事,朝着要塞内部的走去——尽管只是个后方大本营,但必要的军事工事仍然要有。   一路上,不论是修士还是平民,都发自内心地朝这位带着一万多名士兵前来的美丽女王行礼致敬。其中一部分修士在还没有见到女王之前,不免抱着古板的宗教思维,觉得一位女性就任君主总有些……嗯不合常理,但等到他们亲眼目睹女王与她的军队时,这些想法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要知道,受士兵敬重的君主和被士兵轻视的君主,到底有着很大的区别。毫无疑问,女王绝对是前者。看那些年轻的军官们就知道了!他们多么富有干劲,脊背多挺拔,看向女王的目光又是多么地尊敬爱戴啊,她一句话就可以让这些人为她到枪林弹雨里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目前来说,海军和陆军的区别其实不大。海战很大程度上还是陆战在海上的一种延伸,看身为陆军的道尔顿同样率领部下参加了三月份的那场海战就知道了。而女王带来的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是在海战中女王与之并肩作战过的士兵,还目睹过那场三日悬空的奇迹。   军人永远只会信任愿意与自己同生共死的领袖。   他们敬爱她。   那种敬爱甚至也感染到了要塞里原本只是听说过女王的人。   此外,这一次前来教皇国的罗兰军队,其中还包含了原本就有罗德里大主教指挥的神殿骑士团。   神殿骑士团一抵达这里后,立刻熟练地与临时充当岗哨的修士们交接了工作。军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驻扎在要塞内,保护女王的安全,一部分驻扎在要塞附近,由道尔顿指挥,在确定作战计划后,也将由道尔顿率领去攻打圣城。   充当女王临时行宫的是一座修建于十五世纪的修道院,建筑风格相对而言较为纤细华丽,其中被用来当做商谈室的房间有两个非常大的玫瑰花窗,铅条相间的彩绘玻璃会在房间的正中心投下两片瑰丽的倒影。   除了军队的安排外,第二件比较重要的事就是军饷。   “除了雅格的贡献外,神父们的功劳也不少。”女王说,“有三分之一的军饷必须感谢我们的好神父。”   本来,女王是打算先由王室垫付军饷,毕竟时间短暂,想要向教士们征集到足够的税额,来不及。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女王的财政大臣——他最近似乎越发担心罗德里大主教接替他的位置了,这位先生把盖尔特附近的教堂和修道院给刮了一遍,连墙皮带草皮地。   最后,女王不得不承认,教堂,特别是传承数百年拥有许多不动产的教堂,简直要比女王本人还有钱。   这不是胡言。   哪怕女王这次借海战胜利的机会,从雅格和自有商业城市联盟那里狠狠敲了一笔,但这些钱是要用来维持王室以及政府开支的,并不属于女王本人。至于女王私人的收入,则以女王的私人领地、港口、王室商人缴纳等为主。很多情况下,女王还不得不自掏腰包为政府贴钱,因此,女王在日常生活中,除去王室必备的等级规格外,基本不会做多余的开支。   这差不多是同时期君主们的处境了,不少国王其实经常靠举债来维持王室的开支。早些的时候,就有位国王,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步——比如把修士们的情人囚禁起来,勒索赎金什么的。   女王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不过她的财政大臣在修士眼中,恐怕就和那位有一拼了。   “以后他们就习惯了。”   罗德里大主教说。   女王闻言,露出淡淡的笑意。   被罗德里大主教扣押的枢机团们迫于无奈,签署了《阿卡纳-罗兰条约》。在没有教宗的时期,由枢机团签署的条约拥有等同教宗的有效力,根据这份条约,罗兰教区基本上从教会的控制下独立了出去。   首先,从此以后,盖尔特大主教不再由教皇任命,而是由罗兰的君主任命。其次,罗兰君主从此拥有了对教区内神职人员征税的权力。   “我很高兴读到《为米歇尔辩护》。”   笑意在女王脸上很快就隐去了,她靠在高背椅上,双手手指交错,看向罗德里大主教。   因为到了下午,太阳位置偏转的关系,从玫瑰窗投落的光束倾斜,将她笼罩其中。女王体质不算好,一到冬天便格外畏寒,秋季刚过,凯丽夫人就不容质疑地把温暖的外袍给她裹上了,眼下领子周围有着一圈白,越发衬得她五官精致冷厉。   罗德里大主教的视线在她清瘦了许多的脸颊上停顿了一会儿。   帝国六月的大审判,他也知道。   尽管身在教皇国,但罗德里大主教依然负责着女王的一部分情报网,一些详情他恐怕比一些亲身经历过那场审判的人还要清楚。从女王处理埃尔米亚事件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女王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他只能缄默。   “能够得到您的赞赏是我的荣幸。”罗德里大主教沉默了片刻,回答。   “所以这就是您最后寻觅的路?”女王问,目光略带几分审视,“你希望让思想的纷争在思想领域解决,而不该因思想的分歧而加以肉体上的迫害。”   “是。”   女王注视了他一会儿:“凯丽曾经担心过,您会不会过于偏激。现在看来,不需要为此担心了。”   “您让我来教皇国,不正是为了让我亲眼目睹迫切偏激者的结局吗?”罗德里大主教反问。   “有这么一部分原因吧。”女王没有否认,“虽然我确实不相信神明,但我清楚,至少在目前,以及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依旧会需要它的存在。一样东西如果它已经存在了上千年,那么要摧毁它必然是需要艰辛的努力,同样需要耐心,绝非一朝一夕。”   “圣特勒夫斯二世希望在朝暮之间完成,于是他死了,他的努力也随之烟消云散。”罗德里大主教低声说,显然这段时间蜕变的不仅仅是女王。他停顿了一下,“想要让人们接纳一种与以前截然相反的观念需要时间。但……只要思想是自由的,那么就像人们不会因为对教义的争辩而受到生命威胁一样,随着越来越多不同的观念先后提出,人们总有一天也会为神到底是否存在而争辩。”   “那么,您想做什么呢?”女王问。   “需要捍卫的不是某一种观点,而是提出观点而不遭迫害的权力,”罗德里大主教平缓地说出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像在陈述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宗教裁决所和异端审判必须被废除,火刑架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女王微微俯身,靠近了罗德里大主教。   过了片刻,她重新靠回椅背上:“提前祝您成功。”   彩绘玻璃窗透过来的光琉璃梦幻,银发的女王坐在光里,像一尊低垂着眼注视人间的神像。   罗德里大主教伸以很轻的力道握住了她的手腕。   “因为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陛下。”   他低声说,   就像她属于“阿黛尔”的部分逐渐消失,蜕变为半神般的纯粹君主一样,他全盘否定了自己的信仰后,一点一点地又亲手塑起了新的脊梁。罗德里大主教垂着眼,注视她的手——支撑他毁灭旧我塑造新我的,是她。   是那个雨夜的彷徨质问。   一开始只是在黑暗中溺亡的人死死地握住的一束光,后来看着那束光在长夜里坚韧不可磨灭,就如同看另一个永不倒下的友伴。到最后,虽然清楚地知道,他们追寻的事物分错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但凝视那一束光也已经成为了习惯。   他走在无神的道路上,却在灵魂深处,为她立起天蓝与金黄的祭坛。   她成为他永恒而沉默的信仰。 第130章 地狱之门   “关于西乌勒人您怎么看?”   “真正的指挥官应该是阿瑟亲王。”罗德里大主教说, 展开了一张地图,“他们拥有的火器不少,但真正在两军交战中使用的却不多, 但他们对于城墙防御工事的弱点非常清楚。阿瑟亲王的手下有一个人叫做‘佩雷斯克’——一个彻头彻底的恶棍,因为犯下盗窃罪和背叛城邦罪被流放过,但此人同时是优秀得罕见的军事工程师。他曾负责从罗纳城到梅尔戴森城堡一带的城堡修筑工事,而且很有可能拥有一部分罗纳城的图纸。”   “有一部分西乌勒人带着战利品先返回草原了,剩余的主要军队现在集中在罗纳地区。”   “看起来并不在乎攻打下的城市。”女王的视线从地图上标注出来的,被攻下的地点一一掠过。   “就这点而言,西乌勒的确臭名昭著。”罗德里大主教回答,“他们一贯被称为‘文明肢解者’。”   战争劫掠是种常态, 几乎每个国家都有这种现象。   绝大部分人很难在战争中立下军功平步青云, 而军饷——能够不拖欠就得谢天谢地了。既然如此,国王和将军们又要拿什么来吸引人们投身军队呢?那就只剩下劫掠了。在战后,胜利者总会将城市以及周边的农村洗劫一空, 这也是通过战争发财的一个重要途径。野蛮血腥,但现实。   就在这种背景下,西乌勒人在战争中一贯实行的政策, 依旧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难以接受。   他们不仅掠夺财富也屠杀居民,在将一地搜刮一空之后, 往往还会付之一炬。他们将死人的头颅斩下,插在长毛和旗杆上,作为战利品和荣耀标志。如果实行了屠城,他们还会将死人的衣服剥下, 将尸体堆成城墙,以示威慑。   他们是彻头彻底的破坏者,以最原始和野蛮的方式肢解文明。   这也注定了他们并不在乎攻打下来的城市。   西乌勒人从不留下兵力占领城市, 因此军队在数量上和士气上能够始终保持一个较高的水平。在得到足够的财富之后,他们就会像来时一样迅速地退去。   此外,西乌勒人都是异教徒,对教堂和修道院毫无敬意。普通的战争中,根据教堂中不可流血的习俗,双方一定程度都不会对教堂内的神职人员和逃进教堂中寻求庇护的普通人痛下杀手。然而异教徒根本没有这种忌讳——恰恰相反,教堂和修道院因它们的富裕,往往更经常成为西乌勒人的劫掠目标。   因此,圣城的枢机们才会在西乌勒人正式发起进攻后,被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也要提前逃跑。   ——一旦圣城被攻陷,他们绝对会成为西乌勒人首要的抢劫和杀戮对象。   不过显然,这些尊贵的枢机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们逃走后,被抛弃留下的普通人该有多绝望。   又或者,他们不是没想过,而是根本就不在乎。   “既然他们是这么地不愿意留在圣城,”女王冷峭地说,“就一辈子待在阿卡纳吧。”   …………………………   枢机们当然想过被丢下的平民和普通修士。   毕竟,这些人可是帮他们拖延了异教徒的步伐。这些人的牺牲是荣光的,他们会因此得到救赎的。这难道还不够吗?要知道平时一个没有什么积蓄的人要想在死后升入天国,根本就买不到足够的赎罪券,而那样他可是要坠入炼狱里去的啊!   更何况,在离开圣城前,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们是想下地狱吗?”贝尔纳德主教声色俱厉地恐吓看守的修士,“谁给你们的权力限制枢机们的行动?你们会被判处绝罚!”   负责看守枢机团的修士们都穿着黑法衣,冷峻漠然。   “听起来还不错,”一名修士毫不客气地把贝尔纳德主教推了个踉跄,重重关上门,“要知道之前我们可是得上火刑架的。”   贝尔纳德主教脸色微微变了,意识到这些看守者全是之前被称为“异端”的贝扎尔达派成员。   他难堪地返回软禁室,在心里痛骂圣特勒夫斯二世都死了,还要留下烂摊子。   ——他倒是忘了,在逮捕“异端”的时候,他可谓是态度积极。特别是在搜索异端的财产的时候,而圣特勒夫斯二世根本就没有下令没收异端和他们家人的财产。   有人点燃了蜡烛。   养尊处优的枢机们阴沉地坐在房间中。   他们没有想到罗德里大主教狠毒且无耻到这种地步,《阿卡纳·罗兰条约》签署后,罗德里大主教但凡有一点当上教皇的野心,就该改变下态度——至少给予他们贵客该有的待遇。结果,他们的看守不仅没放松,反而更加严密了!   原本他们是计划寻找机会尽快离开阿卡纳,然后离圣城越远越好。   “阿卡纳离罗纳还是太近了。”   有人白着脸说,言语间有些后悔。   贝尔纳德神色格外阴晴难定。   “那些东西,真的有用吗?”一名枢机主教抱着希望问,“它们会失效的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立刻有人叫起来,得到贝尔纳德阴狠一瞥后声音马上又压低了,“谁都知道,被那些人碰过的东西都会附上魔鬼的诅咒,不论是毯子还是枕头……谁都知道的……”   空气越发沉滞。   “而且……那些东西全被混进了大教堂的圣物室,难道你认为西乌勒人会放过圣物室吗?”那人还在继续说,“一旦出现第一个,很快地就会有第二个,第十个……一百个……”   “天啊!”提问的那位枢机主教的心理防线被打碎了,他“噌”地站起身,崩溃地大喊,“不行,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必须告诉他们!否则我们也会死!!!”   外面看守的修士听到了他大喊大叫,皱着眉敲了敲门:“你们有什么事要说。”   里面寂静了一会。   “没有!”片刻,有人仿佛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修士嗤笑了一声,这些平时尊贵惯了的大人物们一直无法接受现在的处境,隔三差五地就有人各种折腾,放话威胁。   他不再理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房间里,贝尔纳德主教死死地用手臂勒住那位枢机的咽喉,力气大得那人直接翻了白眼。房间里一时间没有人再出声。听到外面的人离开,贝尔纳德主教才缓缓地松开手。   那名枢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抠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其他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不动声色地各自绷起神经,隐约间出现种戒备状态。   “你们可要想好了,”贝尔纳德主教阴冷地扫了一圈,“你们要怎么告诉那些人这件事?你们猜他们是会感激我们的提醒还是会把我们千刀万剐?”   “罗纳原本就有感染了天花的病人,我们这是在提醒他们。”   “哦,提醒?自己留在阿卡纳,袖手旁观看罗兰人去圣城的提醒?”贝尔纳德嗤笑一声,“你觉得罗德里是蠢货还是觉得罗兰女王是蠢货?”   “如果不告诉他们,那东西迟早会传过来,我们待在这里都会死。”   “阿卡纳到罗纳毕竟还有不短的距离,在它传来之前,消息就会扩散,外面这些家伙哪里管得上我们。到时候要走还来得及。而且,到那个时候,谁知道是我们做的?别忘了,就算圣特勒夫斯二世早就让人把那几个家伙封闭起来隔离,但隔离失效同样常见。”   室内的气氛慢慢地缓和下来,许多人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就连刚刚激烈喊叫的枢机都重新坐直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一开始商量的不就是这个——”贝尔纳德主教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神在发怒,祂以灾祸严酷地惩戒祂的敌人,也惩戒所有遗忘自己职责,无情且可耻地任由圣地被亵渎的人。”   烛光在所有人脸上投下可怕的阴影。   “让那些傲慢的君主们都跪在地上忏悔吧,让冒用了神圣光辉的窃贼跌落尘埃吧。”   “他们都要付出代价。”   …………………………   西乌勒人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穆萨将军写的,提出了双方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事。考虑到西乌勒人围困圣城原本的意图就是勒索,以及作战季节的结束,这个提议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理应如此——假如此刻西乌勒人的真正指挥官是阿瑟亲王。   无论是道尔顿,还是罗德里大主教,其实都不怎么想赞同女王答应谈判。   ——不用想也知道,真正想要见女王的,是阿瑟亲王。   但就像穆萨将军在信中说的一样,以谈判的方式解决,对罗兰和对西乌勒都有利。……想来女王对圣父对教会也没有虔诚到非要让自己的士兵白白流血,再实际一点,眼下以拦截异教徒为名的鲁特军队,在北方正虎视眈眈,就等着罗兰和西乌勒鱼死网破之际,横插一手。   只要能收回圣城,女王出征的目的就完成了,至于到底是武力夺回还是谈判拿回,都无关要紧。   唯一的问题就是双方愿意接受怎样的条件。   而这显然只能通过会面协商。   女王同意了穆萨将军的提议。   谈判地点定在罗纳和图尔之间的中点,一处起伏和缓的平原上,视野开阔,晴天甚至可以眺望到罗纳城的部分轮廓。在这种地形下,谁都无法进行埋伏。   陪同女王前往谈判地点的是道尔顿。有他在,就算西乌勒人突然翻脸,也能保证女王平安归来。罗德里大主教则留在图尔城,负责安排军队和物资管理,要是谈判破裂,依旧要诉诸武力。一场大型的战役往往是“和谈,和谈失败动武,再继续和谈,再次破裂,继续交战”的循环往复。   女王一行人在早晨启程。   傍晚的时候,罗德里大主教收到了一封密信。   拧开信筒,将纸卷倒出来展开,只一眼罗德里大主教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   他的异常如此明显,凯丽夫人立刻发现了。女王有意让她接手罗德里大主教的部分情报网,因此将她也留了下来。   大主教没有说话,他猛地站了起来。   可怕的预感突然席卷而来,凯丽夫人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绞在了一起,她忽然感觉咽喉干涩无比,她立刻又追问了一遍:“发生了什么?”   “圣城爆发了瘟疫。”   凯丽夫人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第131章 你我名字   更早一些的时候。   一名西乌勒骑士撞开了大教堂圣物室的门, 火把点燃的一刻整个圣物室陡然变得金碧辉煌。紧随而来的人呼吸瞬间变得沉重,枢机团们仓皇离开圣城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太多东西, 许多宝物就堆积在这里。   纯金打造的枝状烛台, 堆积成山的精美圣物, 无数天使与圣人的贵重雕像就立在闪烁的辉煌里, 然后是色泽如鲜血般的天鹅绒, 如云霞般的绸布……他们走了进去,疯狂地搬动见到的所有东西。   其中几个走向放在最显眼处的昂贵丝绸,这些带回西乌勒足以让最美的姑娘对他们倾心。   他们不知道,这些布匹在被放入圣物室前, 曾裹在天花病人身上, 沾满了脓液。   它们被拿起来了。   …………………………   “打开地狱大门的,从来不是魔鬼, 而是人类自己。”   阿瑟亲王歪着头看向女王, 他的外套只是搭在肩膀上,没有扣上纽扣, 露出里面有花边的雪白衬衫, 这让他毫无半点作为西乌勒人真正指挥官的威严,更像一位苍白漂亮的贵族少爷。   但根本没有哪位贵族少爷会像他这么疯狂。   女王的手按在道尔顿的肩膀上,制止他在暴怒下对阿瑟亲王开枪。   “我犯了一个永远无法被原谅的错误,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寒,“我的确该早早地亲手终结你的性命。感谢您, 终我一生,我都会为此赎罪。”   “您看,世事证明我的正确,您早该亲手杀了我。”只带了几名黑衣侍从前来的阿瑟亲王说, 他肤色比常人更苍白,此刻带着一抹疯癫的潮红,“但就此事而言,您难道会以为只要没有我就不会发生?”   “我自认为已经足够代表人类的罪恶,但凡人的愚蠢和贪婪带来的狠毒每每还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就像腐烂的泥巴里总能突兀地开出死尸的花。”他的语速又快又低沉,湛蓝的眼睛犹如风暴前的大海,他从来没有将那些蝼蚁放在心上,就像巨龙不在意足边的尘沙,“他们做出来的事,可要比我这个‘魔鬼’来得可怕多了。”   “你要为自己的傲慢和自负付出代价。”   女王按在道尔顿肩膀上的手惨白、冰冷而又坚硬,烛火在她深红的眼睛里跳动。   “我亦然。”   “我已经付出了代价。”   阿瑟亲王笑起来,笑容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盛怒。   “我既然不能得到您,就要让你我的故事成为这个时代最辉煌的一笔,我要我们的命运相纠缠相挂钩,要我的生或者死成为您故事里最夺目的那一笔。两种结局,不论最后是哪一个,都是我的胜利。”   血肉之躯会老去,帝国会衰亡,爱情会消逝,连白骨最后也会在六尺之下成为尘土。   那什么才会永恒?   历史浩瀚如长河,不记载个人的爱恨悲欢,唯有那些在时代进程划下重重一笔的人才会璀璨如明星。   古老的信仰是他选择的祭品。   她给圣城送去一位“圣人”,绞断了古木的树根。他就以暴力的手段,以铁蹄将古旧的帝国践踏。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能加速旧世界的灭亡,他亲手导演这场盛大的演出,把走向必然结局的过程缩短。   数百年后,千年后。   史学家们回首十六世纪的历史,他们看到不会只是一场西乌勒对教皇国的战争,而是一场新世界对旧世界的战争。神权的太阳在这场战争里熄灭,以罗兰帝国为代表的民族国家腾空而起,漫长的黑暗时代在此刻划上终点,他们之间的战争成为新时代的里程碑。   从此他们的名字在同一段历史被一起反复提起。   “我要见一轮太阳升起,要铸造一段永恒的传奇,但这些险些被那群愚不可及的家伙毁了。”   道尔顿完全不想再听这个疯子说话,他调转枪托,毫不犹豫地朝阿瑟亲王的脸上砸下去。   “冷静。”   女王收紧了搭在道尔顿肩膀上的手指,但没有任何想要制止的意思,冰冷地注视着阿瑟亲王挨了这么一下。   “所以你封锁了圣城?”   “只能说是暂时,他们想等拿到赎金就退回西乌勒去。”刚刚道尔顿的一枪托,砸得阿瑟亲王脸颊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红痕,眼角流出血来,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颧骨向下流淌,他毫不在意,“有件事对您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那些老鼠逃跑后,罗纳人也跑了不少,天花被藏在圣物室,所以率先在西乌勒军队中爆发。”   “不过……”   阿瑟亲王露出一个微笑,已经不带怒火,而显得邪恶妄为的微笑。   “我想您不会想要让这些人离开。”   女王不说话,神色冷淡。   但阿瑟亲王没说错,在得知天花在圣城内爆发后,女王就下定了决心不会让这一支西乌勒人退走。目前,他们是感染天花的主体,而天花的潜伏期可以长达两周。如果他们从圣城离开,在返回的路上势必会将天花大范围地传播开。   而罗兰帝国与教皇国接壤,一旦教皇国内出现大规模的天花,很快就会传入罗兰。   不论是为了保护罗兰的子民,还是出于人道不愿看教皇国内其他无辜者丧命,女王都必须将圣城封城到底。   西乌勒人不会愿意留下来送命,他们现在之所以能够被阿瑟亲王约束在圣城内,不过是无法放弃能够通过圣城和女王达成交易带来的利益。   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且不提这些西乌勒人本来就是他们的敌人,单单天花这件事来说,他们就必须死在这里,并且连尸骨都必须化为灰烬。   “他们想用瘟疫击败西乌勒和您,想毁掉我的杰作在废墟上重建他们的帝国。”   阿瑟亲王苍白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笑容变得冰冷,像魔鬼再一次露出了他傲慢的獠牙,天空中尽是他招来的群鸦阴影,所过之处罪恶放肆蔓延。他的声音轻柔低缓,带着入骨的讥笑。   “他们是在说什么笑话啊?”   ………………………………   这是个晴天。   太阳惊人地刺眼,秋冬之交大地干燥地令人厌烦。   穆萨将军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作为名义上西乌勒的将军,谈判本该由他和罗兰女王进行,但阿瑟亲王笑意吟吟地让他待在圣城里,谈判的事情不需要他参与。面对那样一个魔鬼,他能说不吗?   他不能。   于是他留下来了,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如果是由他本人去谈判,恐怕不论罗兰开出再低的筹码,他都会同意。有流言说——主要是那些修士和教徒,这场瘟疫是神对他们这些异教徒的惩罚,因为他们不仅在教堂里杀人还打开了圣物库。   穆萨将军当然不会相信这些流言,但问题是……   为了便于撤退的时候能够尽快离开,军队驻扎在东北方向的一片较为低矮的居民区。圣城历史悠久,又几次遭遇劫难,建筑倒塌重建过许多次,房屋密集,街道狭窄。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染死的人越来越多。   西乌勒的军队一贯以团结著称,没有抛弃同伴的习惯,但现在面对可怕的疾病,越来越多的人感受到了恐惧,甚至已经开始拒绝照看得病的同伴了。至于医生……掌握医术的修士逃走了大半,在进城的前几天又被士兵们屠杀了大半,剩下的寥寥无几。穆萨将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死去。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抱着这个念头,穆萨将军走进自己临时居住的房子。   在他走进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远处,几名穿着黑衣的侍从如鬼魅般站在墙角的阴影中。紧随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巨响,石板大块大块地砸了下来,烟尘中硝烟和硫磺的味道腾空而起。接着就是火焰……   阿瑟亲王选择与女王谈判的日子,天气好得让人恐惧。   在秋末冬初的干燥天气里,在难得的刺眼阳光里,大火以可怕的速度蔓延了开来。西乌勒骑士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了什么事,圣城房屋密集,有太多木质的悬挑房屋和悬窗……很快整片居住区的火就已经连绵成海洋了。几处由西乌勒军队把守的堡垒也接二连三地发生骇人的爆炸。   就像神将硫磺与火倒向了这座城市。   火势之大,就连站在远处平原的人都能看到它腾起的黑烟和狰狞的光。   “自第一次圣城劫难后,历代教皇都将加强它的军事力量作为工作之一。”阿瑟亲王不紧不慢地说,“它拥有自己的冶金厂和火药制造厂,城中三处仓库里一共储存了六百吨以上的黑火药。”   所以圣特勒夫斯二世当时才有下达命令死守的底气。   西乌勒人忽略了这一点,一如他们没有注意到暂时居住的房屋有着太多木质材料。他们虽然也逐渐地在使用火器,长久的习惯仍然使得他们难以对此有多少警戒。否则他们就应该在进入圣城后,第一时间控制住城中的武备仓库。   但他们没有,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黑衣侍从们是什么时候将火药安放完毕。   熊熊大火席卷了神在人间的城市。   倾泻下硫磺与火的魔鬼从容地看向半神般的世俗君主。君主将枪从她的将军手中接了过来,沉静地对准了人间的魔鬼。   “看,从此以后,你我的名字将在史书上成为新旧之交的里程碑。”   阿瑟亲王面带微笑。   女王扣动扳机。 第132章 赐我玫瑰   枪声响后, 注定被人类历史记住的天才和疯子面带微笑永远地闭上了眼。   黑衣侍从们冷静地上前,在得到女王的允许之后,带走了他的尸体。   没有谁对阿瑟亲王的死流露出悲痛亦或者仇恨, 就和他们的主人一样,这些黑衣侍从身上同样带着渗入骨髓的神经质, 似乎在他们看来,阿瑟亲王的死亡无比完美令人羡慕。   正如他所说, 不论生死他都是胜利者。   很快地, 他们离开了。   女王的视线停留在远处大火中的圣城上,她还握着那把枪。   道尔顿走过去, 把枪取走。   注意到女王视线的焦点后,他顿了顿:“……原谅我的僭越, 但请不要告诉我,您真的将这也看做自己的责任?”   “该救世的,该替众生悲苦的是圣人,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打算去做个圣人。”   女王收回目光, 她的确认为自己该早一点解决阿瑟亲王,但那更像一个警示,提醒她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既然阿瑟亲王已经引燃了这场战争,她也不至于真将一切死亡归咎到自己身上。   “罗纳人口超过二十万, 逃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剩下的人仍然居住在城内。”   阿瑟亲王放的这场火,几乎点燃了整座圣城的东部,火势还会继续蔓延,最后死的人不会是个小数目。但残酷一点说,这场火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在遏制瘟疫进一步扩散上。感染人数最多的西乌勒军队葬身火海,尸体直接被焚烧干净,除掉了天花最主要源头,剩下的要控制起来,虽然难,但已经不是没有可能。   控制瘟疫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其他的。   教会既然将瘟疫当做武器,牺牲整个城市的人口,不在乎十几万人甚至是几十上百万人的死活,图谋的必然比让西乌勒人退兵要大得多。十四世纪黑死病的大流行动摇了教会的地位,现在他们想通过圣城沦陷后的大瘟疫来将世俗国家逐渐诞生的独立意识指控为劫难的源头,狂妄地奢想以此削弱世俗君主的权力,重新加强教会的权威。   如果不是罗德里大主教之前恰好扣押了逃走的枢机团,他们或许……不,他们已经成功了。   但现在多了另外一种可能。   一件事能有许多种解释,瘟疫的爆发可以说是神对袖手旁观的君主的惩罚,也可以说成神对腐败堕落教会的失望……全看谁先掌握世人的喉舌。   又或者说,全看谁能最快地愚弄百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哪种解释,真相都不会被公之于众。   “数以万计的人,他们或死或生,他们的苦痛就这样无足轻重。”女王轻声说,“把这么多人的命当成棋子的人,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吧。”   她不是圣人,不是愧疚。   只是觉得无比嘲讽。   她亲眼目睹着数以万计的生命苦苦挣扎,最先想的是如此利用这次焚城来遏制瘟疫,又该怎么利用这次瘟疫来打击教会……这何尝不是变相将整座城市当做一种牺牲?年少时期坚定地相信人道的宽厚重于政治性的事情,相信公正仁慈悲悯,相信正义永为正义,如今她又和那些教会的人有什么区别?   牺牲,牺牲……   为了国家,为了利益。   “君主都是吮食死亡、鲜血与腐肉的食尸鬼。”   女王站在光里,瞳孔印着黑色浓烟与红色火焰。   “不要去想了,陛下。”   道尔顿说。   他没有试图反驳什么,没有试图争辩什么,那些话只能用来搪塞旁人无法用来劝说自己。她其实不需要为此感到悲哀,因为没有人能指责她的行为,但世人的指责其实无关要紧,真正能拷问一个人灵魂,并使之痛苦的唯有他自己的良知。   而她的确是拥有良知的君主。   所以他只是上前,伸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我们只是凡人。”   ……………………………………   罗德里大主教在半路上接到了由道尔顿护卫着折返的女王。   看到女王平安无事后,凯丽夫人一下子放松下来,险些直接瘫在地上。女王有力地握住她的手,将热泪盈眶的凯丽夫人拉了起来。   “我们必须立刻封锁圣城。”   女王一边走进房间,一边快速地说。   瘟疫之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扩散,是因为在此之前,阿瑟亲王借助西乌勒的军队,封锁了圣城。现在阿瑟亲王死了,西乌勒军队也几乎都在火海中丧生,恐慌至极的罗纳居民一定会想法设法地从圣城逃走。他们有这些想法无可指摘,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像传播黑死病的老鼠一样,将天花向四面扩散出去。   原本是为了在谈判时保证女王安全的军队,没有跟随女王一同回来,而是直接前行,驻扎在圣城的几个城门处。不论是谁,逃出圣城就立刻会被击毙。依靠这种残酷的手段,短时间内不会有人逃出来。   但在死亡的压迫下,城中的人很快就会组织起来,冲击外面的封锁线。   “让军队接手。”女王说。   残忍而又现实地说,假如发生瘟疫的不是罗纳城而是一个小一些的城镇,那么现在他们要做的不是进入圣城,在控制瘟疫的同时努力拯救它,而是让保证火势不灭,把整个城市人、尸体和疾病全都烧掉。   然而,罗纳是圣城,人口不仅超过二十万,还在政治、宗教和经济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连同女王在内,所有此地的重要人物的声誉都将受到毁灭性打击,以鲁特帝国为首的其他国家,还能以此为借口对罗兰帝国发动进攻。   “请将这个任务交给我,陛下。”   道尔顿冷静地说。   发生瘟疫、饥荒的时候,往往也是军队最容易产生哗变的时候。如果由普通的将领接受率兵进入圣城,不仅不能起到封锁和控制作用,还有可能产生新的混乱。目前来说,道尔顿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女王看了他一眼,点头同意了。   几人紧接着讨论起道尔顿执行这个任务率领的军队人数,单看军队素质来说,道尔顿一手带出来的那支军队最为合适。但那也是目前罗兰帝国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不能全部让他们进入圣城承担风险。经过简单的商谈之后,由道尔顿将自己的部分军队打散,混合起来重编了一支约三千五百人的部队。   剩余的军队又分为两路,一路由女王率领调转回国,一路北上既威慑虎视眈眈的鲁特帝国又“收复”那些先前被西乌勒人攻占的城市。   罗德里大主教同样也留了下来。   他将通过贝扎尔达派组织修士救济难民,尽可能地医治感染者,由于不确定是否有天花病人在阿瑟亲王封城前逃到别处,他还需要利用自己的情报网对周边地区进行全力地排查。另外,他辞去了罗兰帝国盖尔特大主教一职,以枢机主教的身份正式“返回”教皇国,并将参与接下来的教皇选举。   ………………………………   哪怕所有人都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送女王回罗兰,女王动身的时间还是安排在次日白天。   为避免引起恐慌,圣城爆发瘟疫的消息,到目前为止,还处于封锁中。   明面上,女王率军回国是圣城的异教徒们已经受神罚葬身火海,神将它的城市交到了选定者手中。不过虽然圣城已经收复了,但余火未灭,为安全起见,女王本人及绝大部分军队就不踏进圣城了,只留道尔顿主持圣城灭火事宜。   如果有心人留意,肯定会发现这一系列安排太过于仓促,但是他们的声音无法掀起浪花。   等到女王抵达安全地带,枢机团弃城而逃,背弃神明,引来灾厄降临圣城的传闻就会迅速地在大地上掀起狂澜。   事态紧急,一切从简。   军队分拨启程,在前所未有的严厉命令下,行动迅速如拧紧的齿轮,每一分一秒都严丝合缝。   圣城的火燃了一整夜未熄,只是火光小了,远远地能够看到滚滚浓烟。   道尔顿骑着马,吊在队伍最后面。   他回头,看见女王那辆以红色为主,装饰有黄金浮雕的马车亹亹而去,边缘在太阳光里模糊朦胧。他们一个朝浓烟笼罩的人间地狱而去,一个驶入漫天的光里,就像来日一个上天国一个下地狱。   耳边响着刺耳的话。   要命运相纠缠相挂钩,要生或死成为故事最夺目的一笔。   她是要名留青史的,百年千年后,人们会赞颂她的光辉歌颂她的伟业,那么他呢?那么多年以后,史书上记载,罗兰女王的将领和士兵多如沙海,他的名字被淹没其中,谁还会记得谁还会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同?   阿瑟亲王固然是个疯子,却得到了胜利。   那么,他呢?   他忽然拨马,朝渐行渐远的马车追了上去。   …………………………   女王听见了马蹄声。   急促如鼓点,劈开了人群,径直地抵达马车边。   她让马车停了下来。   道尔顿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朝女王伸出手,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递给她。他紧紧地注视着那张美丽的脸,眉骨投下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执拗阴郁而又默然情深。女王将书接了过去,他没有把手收回去,反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语气格外急促:“我能向您提前要个封赏吗?陛下。”   “说吧。”   “不要把玫瑰再赐给别人。” 第133章 情书千行   光透过窗, 一整块金子似的方形投在车里。   女王翻开深棕牛皮本,淡黄色的纸张边缘在翻阅时带起一条极细极亮的线,阳光里飞舞着金粉末般的微尘, 略微倾斜的蓝黑色字迹浮了出来。   “我在您设的坟墓里   混乱而迷醉的火   在胸膛里紧张而贪灼……”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隐约如同碰到燃烧着的火。   道尔顿追上马车递过来的东西不是书。   是写满字的本子。   道尔顿的字很漂亮,与他饱受诟病的肆意妄为习性不一样, 他的字笔迹干净利落, 每个字母都像在无人处悬挂在墙上的刀, 刀身清亮而又寂静沉默。字行里, 闪烁出锤炼刀剑时迸溅的铁火。   他问:   我该剖开哪几根肋骨   才能把心脏做成果实   任您驱群鸟啄食?   …………………………   黑色的浓烟在圣城的天空上盘踞。   道尔顿擦着枪,忍耐着空气中那股毛发、血肉、骨头和油脂混杂烧焦后的古怪味道。恐怕没有比这更不详, 也更让人反胃的味道了,但久了也渐渐就习惯了。   他没有将圣城的大火彻底熄灭,而是设法将它控制在了一个范围内, 并保持它不熄灭。   在搜查病人进行隔离时,必须几个人一组,他们没有那么多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和斗篷, 只能尽量用面具或者布蒙住自己的口鼻, 双手。假如一间房屋里的人全死光了,便将尸体运到城市东北集中烧毁。假如有病人或者与病人、尸体接触过的人,那么就带到集中隔离的地方去。之所以几人一组,是因为他们要互相监督,如果搜查过程有同伴不幸感染, 就要立刻将他也隔离——亦或者处死。   这些都不容易。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 人们往往会做出种种毫无理智的事:患病的人有的不愿意到隔离区,他们会想法设法的在路上逃跑;隔离区每天都有病人企图冲出来;情况更为激烈的时候,会有暴动的人群组织起来, 试图冲击城门的封锁线……   对于所有这些,道尔顿的命令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杀”。   冷酷且毫无回旋的余地。   在进城的第一天,圣城死于士兵枪口下的人数是当天死于天花的十倍以上。   第二天,六倍。   第三天,三倍。   从第四天起,死于枪口下的人数终于开始少于死于天花的,数字渐渐低下去,但仍每天都有。道尔顿不要求所有人都不会违反命令,只需要范围在可控之内。   瞄准、扣动扳机、装填子弹、重新瞄准。   日子好像只剩下这么单调的几个动作,死的那么多人里,道尔顿亲手杀的,就占了快一半。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副官,现在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喧闹。士兵们依旧敬畏他,比以往更加敬畏,但这敬畏里畏惧的成分可能更多。   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射杀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不论对方是苍老还是年轻,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妇女还是儿童,这样的一个屠夫被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道尔顿漫不经心地想着,给枪一发一发地装填好子弹。   装填好子弹,隔离区方向传来喧哗。   道尔顿抬起眼。   原本的大教堂被划为了隔离区,朝圣者叩拜的石砖上躺满了哀嚎呻吟的病人。十二圣徒的雕像环绕四周,投下长长的斜影。其中几尊圣徒雕像的基座上沾满了深褐发黑的液体,是无法忍耐下去的病人一头撞死在上面。   “求求你们,我的孩子他活着!!!他没有生病——他活着啊!”   一名抱着孩子被送过来的母亲哭着,在地上匍匐。   在见到隔离区中的悲惨情形时,这名原本怯弱如羔羊的妇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转身就要从士兵的封锁中逃走。副官一枪射中她的膝盖,大声地呵斥着,让她进去。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状若疯癫地抬起布满红疹的脸,用双臂将孩子举起。   “他没有生病啊!!!”   她悲嚎着。   隔离区里骚动起来,副官瞥见了包裹里孩子的脸,青白发紫……早就死了。巨大的酸楚击中了他,骚动逐渐变大,枪口对准这名母亲,副官手指颤动着,怎么也无法扣下。   砰。   枪声响起。   哭嚎戛然而止,副官看见妇人摇晃了一下,尔后歪斜着栽倒。死去的婴儿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一圈,露出青紫的脸孔对着天空。副官缓缓地将僵硬得好像无法弯曲的手指从扳机处移开。   骚动平息了。   道尔顿垂下枪,转身离开。   走在圣城的街道里,道尔顿能够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阴影里的目光,饱含怨恨、恐惧和排斥。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所有丧命的人都是死在他的枪口下,所有怨毒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射杀战场上的敌人和射杀手无寸铁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荣耀,后者是负罪。   道尔顿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换做以前,他不会去想什么负罪不负罪。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很早以前,他就把属于“道尔顿·罗伯特”的良知埋进了土里。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知道她会做什么,于是又从土里把快要腐烂的良知给挖了出来,重新放回心脏。   大概人没有良知会更快乐。   一旦有了良知,就会觉得像胸口烧着一团火,时时刻刻地拷问与折磨着,炽热着,也苦痛着。每当这种时候,在热与苦里,他有种她的幻影走在他身边的错觉。   道尔顿算了一下时间和军队行进的速度,猜测现在她已经回到罗兰帝国了。偶尔,在不用开枪的间隙,他也会想想这个时间点,女王会做什么。是在阅读文件,还是在和官员谈话,她会把写满的那本本子直接收起来,还是会翻开,看那么一两眼?   路过一片死寂的房子时,道尔顿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趴在地上,从土里挖草根出来。   除了瘟疫外,还有另外一件可怖的事:   饥饿。   圣城人口很多,但本身生产和囤积的粮食却很少。它是教皇国内的商业中心枢纽,整座城市就像一颗心脏,依靠其他地区输送过来的血液维系生命。圣城之后,连同心脏的血管就被切断了,失去血液,这座城市衰败枯萎得比什么都快。   罗德里的确有在调运物资,但这些被送进来的物资,首先要供应给士兵,剩下的才能考虑救济普通人。   挖树根里的有名老妇人,蜷缩在脏兮兮的衣服里,动作很慢。她挖着挖着,干脆坐在那里不动,埋头啜泣起来。   道尔顿看了一眼,走过去,把一块面包递给她。   其他人顿时投来垂涎嫉妒的目光,当道尔顿冷冷地扫过去后,那些人立刻又低下头。   老妇人一开始像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仓皇地伸出手去。她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一些分辨不清的感激话语,接过面包的瞬间,那十指干枯的手指突然像老猫般深深抓进道尔顿手背,一大口唾沫同时喷了上去。   被道尔顿摔开后,老人放声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再含糊,而是又尖又高。包裹着头发的围巾散开,被围巾遮盖的两腮旁边有因为肤色黝黑不太容易发现的红点。   草地上的人尖叫起来,立刻四散逃开。   道尔顿毫不犹豫地抬枪,两声枪响过后,剩下的人惊恐地站在原地。他们的目光在老人和道尔顿之间扫来扫去,当视线落在道尔顿的左手上时,怨毒里就带上了快意。   “他被传染了!”   一个人激动地叫了起来,活像见到世上最高兴的事。   喧哗引来了附近的排查小组,他们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时间没有人动作。只听得那第一个叫出声的人歇斯底里地指着道尔顿大喊着你们不是在把人抓走吗,他也被传染了,快把他抓走啊。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   道尔顿枪口指向老人。   “你杀了我儿子!!!”老人高声喊着,又哭又笑,“他没得病!他只是想出去!你却杀了他!!!”   道尔顿先是握紧左手,然后又松开。   他移开枪口,指向那些站在草地上,一手泥巴一手草根的人:“跟上。”   随即自己将地上的老人拉了起来,强硬地带着她朝隔离区方向一起走去。   “你会下地狱的!你这个恶魔!!”   老人没有挣扎,用尽全力恶狠狠地诅咒。   道尔顿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间。   “我的确是要下地狱的,女士。”   他回答。   …………………………   女王的马车即将驶进帝国宫殿的拱门。   信鸽停落时,女王原本正流畅书写的笔迹墨水突兀地断了一瞬间。她停下,缓缓地视线移到洁白的鸟儿身上。   它朝她伸出了一条腿。   她伸出手去,解下信,摊开的刹那手指立刻蜷曲了起来,像突然触碰到了火焰。   道尔顿给所有人的印象,是他总能百战百胜,是他总能险死还生,枪林弹雨里来去自如。   他是要一直那么野心勃勃下去,直到垂垂老矣的人。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没有人会觉得有朝一日,他会自己走进熊熊大火。   在战场上,他永远不会输掉任何一场战斗。   但瘟疫夺走一个人不需要战斗。   马车驶进宫殿,穿过拱门时阳光短暂地消失了。   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伸手按在太阳穴上。   “在所有反目成仇的结局里,这是我想过最好的了。陛下。”   隐约里,有人声音又轻又单薄。 第134章 我即罗兰   “陛下。”   在房间门口站了许久的凯丽夫人终于轻轻走了过来, 女王独自坐在窗边,侧着脸看外面的阳光、草地和天空。她跪下来,握住女王冰冷坚硬的手。   “请您不要难过了。”   “我不知道, 凯丽。”女王视线的焦点从虚空拉了回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难过, 我只是觉得……他是一名军人, 一名前所未有的军事天才, 他该死在战场上。”凯丽夫人心如刀割般听见她的声音轻得像纸,“哪怕是叛变, 都比这样籍籍无名地因一个那样的老人死去来得好, 他有那么多的野心,那么地野心勃勃。”   “他不会想要那样的结局, ”凯丽夫人轻轻打断了她, “他不会想要的。他的野心也没那么多,您知道的。”   女王放在桌上的本子摊开在夹着朵干玫瑰的一页。   阳光里,黑蓝色的墨迹平静地写着:   ……   让我像一粒沙一样死去   在你的世界,某个瞬间   让我也如金子一般耀眼   直到最后尘埃归于尘埃   ……   权力, 欲望,野心。   这些是人们眼中的道尔顿, 除此之外的道尔顿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尘埃。   他从最脏污的地方来,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卑贱得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武装起来, 以枪,以华服,以盔甲。就像政变那一夜她们看到的,穿过硝烟走来的年轻平民军官,他穿着贵族中流行的缀满珍珠的华丽斗篷, 握着枪。   凯丽夫人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女王的手背上。   女王发现她在流泪。   “您这是在做什么啊?”她问。   “我是来向您忏悔和请罪的。”凯丽夫人低着头,痛苦地说,“我以为,他能让您变得快乐一些,自由一些。我很抱歉,我……”   她看着女王长大,僭越地说,她心底将女王视为她的孩子。   女王一日一日地背负上沉重的责任,寡于言笑,人们为君主的荣光欢呼,而她却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快乐一些。于是她沉默无声地纵容了道尔顿走向女王……她是宫廷的侍女长,很多时候,她可以也本该将道尔顿阻拦下,亦或者在察觉女王的态度出现细微变化的时候,做些什么。   她的阿黛尔,是一个那么温柔那么怕冷的孩子啊。   如果有人在寒冬里燃烧自己,穿过遍布荆棘的黑暗森林朝阿黛尔奋力走去,她是怎么也不会真的无动于衷。   她明明知道,制止这些才是对君主最好的做法,因为他们注定无法拥有。可她却如此糊涂,只想着如果有人陪着阿黛尔前行,她总能幸福一些,快乐一些。她自以为是地期望着……在犯过一次错后,又重蹈覆辙,给她的孩子带来了新的悲伤。   “这和您没关系。”   女王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是我自己。”   真正默许的人,不是凯丽,是她。   没有什么比一个法外之徒一个豺狼之辈,往自己的心脏里重新装进柔软装进正义,穿过遍地荆棘朝她走来,更能说明一切了……她是知道的,一切早已经超过了最初的权力游戏的范围。如果他没有不顾一切分开人流,朝她走过来,那结局是不是会好一些?   愧疚,悲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她不能去想。   女王合上深棕牛皮本,拉开抽屉,将它放到了一枚镶嵌有红宝石的发针旁边。她的目光在那发针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将抽屉推上。   它们一起沉进了阴影里。   “没关系了,凯丽。”她说。   “可是……”凯丽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心脏仿佛也跟着一起出现裂缝,在破碎的瞬间发出凄楚的哀鸣,“可是,我希望您幸福啊。”   她的陛下,她的主人,她的孩子,她的阿黛尔。   女王手按在桌面,撑着起身,拉响了传唤铃。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圣城的瘟疫、教会的反扑、鲁特帝国的威胁、埃尔米亚的商业……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还有如此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女王去做。   返回王宫的第二天,女王召开了上议院会议。   会议上,解除女王与奥尔西斯之间的婚约,解除罗兰和鲁特之间的盟约的议案,被正式提出。   “那么,理由呢?解除婚约的理由是什么?陛下。”   一名议员,提出疑问。   “我不会嫁给一个对圣城的苦难无动于衷的人。”女王说,“任何一名受膏的君主,在得知异教徒劫掠我们的兄弟时,不论是出于他的良心还是出于他的义务,都应该立刻伸出援助之手。”   议员们低声交谈起来。   女王的婚约无法由她本人决定,需要经过国民会议——基本上是上议院——的同意。实际上,在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就埃尔米亚出现纷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人反对这个婚约了。眼下,女王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他们想到了这段时间以可怕速度扩散的“神迹”:   枢机团弃神而逃的罪行,引来了神的怒火。神在罗兰女王抵达圣城时,教她亲眼见证祂降下硫磺与瘟疫的惩罚,要她告诉世人,当教会腐败堕落就不配再得到祂的恩庇,也叫她告诉世人,不要去崇拜那些滥用祂名的人。   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尤其是在罗兰。   这当然是真的,否则大火怎么会如此刚好地就在女王抵达圣城的那一刻燃起?且又不伤她分毫?否则瘟疫又怎么会只被封禁在圣城里?这难道不是对教会的堕落和背叛最好的证明?……更何况,见证这一切的是罗兰女王啊!帝国首都的人们亲眼见过,神降下暴雨证明女王的无罪和当之无愧;玫瑰海峡的人们亲眼见过,圣灵复苏指引女王前行;参与过海战的士兵亲眼见过,流星划过天空分为三轮太阳高悬在她头顶。   私底下,早有许多人将罗兰的女王在私底下当成神在人间的化身崇拜了。   聪明的政客当然能够看出这背后暗藏的玄机,但那句话怎么说的“一切为了利益”。   投票表决到了。   绝大部分人都举起了手,一小部分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一名议员作为代表站了起来。   “我并不反对解除与鲁特的婚约,我只是有个疑惑。”代表欠身。   “请直言。”   “既然您要解决与鲁特帝国的婚约,那么您要选谁作为第二个婚约者呢?”他问,“您准备嫁给谁?您总要有个丈夫的啊!”   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不仅是先前那一小部分人,其他人也都将注意集中到了女王接下来的回答。其中许多人神色莫名,显然也赞同他的说法。只是,如果说以前他们迫切地希望女王与鲁特帝国或者雅格缔结婚约,是因为对女性为君的不信任,那先现在却是出于……畏惧。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对这位年轻的女王心生畏惧。   她如此强大,将整个国家牢牢地握在手里。   他们迫切地希望,能通过一位丈夫来束缚她的脚步。   固化般的时间与空间里,女王开口了。   “如你们所愿,我会有新的婚约,”在众人露出惊喜的神情时,女王站起身,“以今日的诸位为见证——”   “我将自己许配罗兰。”   ………………………………   1558年11月17日。   管风琴奏出恢弘的乐章,穿着洁白长袍的唱诗班孩童手捧蜡烛,空灵的歌声在教堂里回荡。鲜红的地毯洒满玫瑰从圣坛一直延伸到门外耀眼的天光里,衣着华丽的贵族男女和主教们并肩立在地毯左右两侧。   婚礼的钟声准时响起。   从天光里,慢慢地浮现了一道脊背笔直的轮廓。   没有同行者,女王,今日的新娘出现在教堂门口。   她浓密的银色卷发盘成美丽的发髻,镶嵌着红宝石的王冠下一片头纱银河般倾泻而下,接着是一条由层层叠叠无数云层般的白纱堆起,缀满了珍珠与钻石的纯白婚纱。她走进来,如一片光里,走出了最圣洁的一束。   女王抬头,越过人群,越过喧嚣,与圣坛上怀抱圣子的圣母遥遥相对。   圣母立在交错的光线里,石像的脸庞线条柔和、仁慈而又悲悯。   她看见母亲被壁炉火光照亮的脸。   母亲温暖的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低声哼唱着轻柔的歌谣……阿黛尔,我心爱的女儿,你会幸福快乐地长大……阿黛尔,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超过我的生命……   孩子们的圣歌回响。   女王穿过拱门,裙摆带起铺满红毯的玫瑰花瓣。   面容模糊的父亲,最后握住她手的母亲,在海水中沉没的海因里希,策马朝浓烟而去的道尔顿……她穿过他们的幻影,走向笼罩在高台的,长裙裙摆一级一级地漫过台阶。   牧师郑重地念出了庄严神圣的誓词:   “阿黛尔·罗兰,你是否愿意与你的国家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永远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   人群里凯丽夫人泪流满面,高台上女王为自己戴上婚戒。   “我将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我的灵魂,奉献与罗兰。”   “我将穷尽我一生,使罗兰强盛、繁荣、幸福、快乐。”   拱顶高处巨大的玫瑰窗投下的光交汇在一点。   女王在光里转身。   过往纵横交错,沉进她背后拉长的阴影里,只留给人们一面纯白的,圣洁的,至高无上的神像。   “我是阿黛尔·罗兰。”   “我是罗兰之王。”   【正文完】 第135章 道尔顿番外   2021年1月27日, 星期三,罗兰皇家博物馆。   “看到了看到了!”   博物馆刚开放,排成长龙的队伍就涌进了参观长廊。   平时人不至于这么多, 但今天展出的主题是阿黛尔大帝的传世遗物。   作为罗兰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君主,阿黛尔大帝一生只能用“传奇”两个字来概括。   童年时期,身为双王之女如明珠璀璨;少女时期,被流放被剥夺王室身份被打入尘埃, 又从尘埃里登上王座;青年时期,平息政变, 被誉为“天佑之王”, 以天国海战宣告罗兰帝国的崛起, 以1558年冬的圣城瘟疫为里程碑,她终结了漫长的黑暗时代,驾驭着历史的马车驶入知识与科学之花绽放的新文明时期。组建常备军、保护科学发展、改革宗教、推动医疗卫生体系发展……在她统治下, 罗兰帝国成为十六世纪最强大的国家, 成为悬挂在三海之上的太阳。   直到现代,仍有许多人真心实意地相信, 她不是凡人,是神在人间的化身。   她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在1558年11月17日。   这一天以前,她仍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这一天以后, 她是朕即国家的半神。   出于对伟大人物的尊重和敬佩,传统史学主要研究阿黛尔大帝统治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政策, 探究对国家延续至今的影响。但随着新史学的兴起,私人生活史成为史学新分类,史学工作者开始努力剔那些漫长时间里为了统治目的,一层层加盖在大帝身上的解读, 试着去发掘神像背后阴影里的故事。   那些淋漓伤痕并未损害人们对她的敬爱和崇拜,反而像阴影让光芒更耀眼一样,使她更为高尚和伟大。   “她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她亲手磨碎了自己,她塑起一座永恒的神像。”   这句话写在展览长廊的入口处。   展览品按时间摆设,有阿黛尔大帝小时候用过的发梳、写给母亲的信、再大一点的公主王冠、做哲学功课的笔迹……   慢慢地向里走,人们逐渐安静下来,仿佛陪着那个名为“阿黛尔·罗兰”的帝国玫瑰,从天真烂漫到孤独敏感,再从沉默坚韧到理想热情,到成为一个成熟的政客。她不是每一件事都会成功,她曾品尝过无数失败的苦果,曾伤痕累累。   除了阿黛尔个人的遗物外,博物馆还展出了其他人留下的与阿黛尔大帝有关的遗物。   “快看快看!是这个对吧!”   逐渐沉寂忧伤的人群突然情绪又高昂了起来,尤其是年轻人,他们兴奋地围到中间的展台前。   “哇!真的是情书集!!!”   他们发出一阵惊叹,和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声。   ——咳,年轻人总有一些特权,他们当然非常好奇大帝的情史嘛。   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是罗兰玫瑰的世纪,阿黛尔大帝的美几乎主宰了整整三个世纪的艺术领域。   罗兰至今是世界的艺术首都,这同样归功于阿黛尔大帝。在那两个世纪内,全世界的艺术大师疯了般涌进罗兰,留下了许许多多以阿黛尔大帝为主题的作品。甚至包括诗人,一位鲁特帝国的诗人曾经有幸参加过还是女王的阿黛尔的订婚仪式,至此以后穷尽一生,都在赞美她的美——神啊!要知道鲁特和罗兰后来可时断时续打过不少次仗呢!!   借用那位诗人的话来说   “她的美,是神与人的美,是毁灭性的美。”   那么,问题来了。   这样一朵帝国最骄傲的玫瑰,她到底有多少追求者?她是否爱过谁?   这是个隔三差五就会在各个论坛各个公共平台吵起来的问题。   导师党、将军党、疯王党、主教党……日常为了这个问题,吵到恨不得把对方脑浆子都打出来。唯一可以居高临下,抱着优越感的只有挚友组的双玫瑰党。   双玫瑰党你们尽管吵,我就笑笑不说话。   各党……   滚呐!!!!都说了!!!八万遍了!!!阿黛尔大帝和阿比盖尔将军是纯粹的友谊!!!   总而言之,今天这么多年轻人里,到底有多少人磨拳擦掌,准备为自己坚定不移的选择找到证据,然后……   把其他党脑子都打掉!   “赢了赢了!!!”一位卷发女孩手舞足蹈,“她把他的情书连同发针放在写字台里,一辈子!!一辈子!这不是爱,是什么!!!”   “都说了!阿黛尔大帝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保留一下一名为帝国尽忠的追随者的东西,很奇怪吗?”当场就有人愤怒反驳,“你怎么不说她派人把礁石城的玫瑰照顾到了十七世纪!”   “我不相信——”   还有人股市暴跌,痛哭流涕,不能自己。   “一定是巧合,后来也有那么多将军喜欢她呢!!!”   “……”   上了年纪的参观者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些小年轻,不知道他们怎么能为这种事,真情实感地吵起来。   不管阿黛尔大帝曾经喜欢过谁,现在不都是死人了吗?   年轻人我可以死,我磕的c不能输!   心情大起大落,以至于疯疯癫癫的参观者,被见怪不怪的博物馆管理员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剩下文艺点的参观者围在展览柜前。   “他写的字真好看。”   “诶,这边有投影屏,可以看其他页的内容。”   一名文静的女孩子滑动屏幕。   旁边的人轻声念出了上面写的内容   “……赐我一朵玫瑰吧,要花瓣如火炬般耀眼   指引我,在冰冷的、无声的、黑暗的空间游荡   在旷野、在森林、在沼泽、所有没有你的世界   然后我会等待着   等待星星坠落,太阳燃尽   等到时间走向尽头的原点   循着玫瑰的指引去赴最后的重逢……”   四周安静下来。   “真希望他们真的能够重逢啊。”有人轻轻说。   他也这么希望。   在展览厅空旷的地方,道尔顿手插在口袋里,回过头瞥了一眼。他这个时候,突然有些感谢当年自己和贵族们不对付,并且对坐在椅子上让别人画肖像深恶痛绝。   他在五个世纪后的世界醒来已经两年了。   从一开始的错愕,到现在能够正常地参观她的博物馆,道尔顿每一天都在想一个问题   越过生死,等待他的是否是一场重逢?   她收着他送的发针,将那本情书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在往后的日夜里,他每一次怀着无数纷杂念头写下的话就与她书写公文的手只隔了一层桃花心木。她是怎么想的?她是否有过某个瞬间,是站在黑暗的森林里,看着他朝她走过去?   他不知道。   他只是非常非常地想见她。   是能够触及,能够听到声音的重逢。   而不是隔着冷冰冰的橱窗,看她走过人生的生老病死。也不是透过简单的文字,看她强大孤单,看她无喜无悲。   道尔顿低垂着眼,看着橱窗内,她遗书的最后一句   我是阿黛尔·罗兰。   他看了很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说什么阿黛尔呢,不早只剩了罗兰?”   “不。”   有人站在背后,轻声回答。   道尔顿的身体突然僵住了,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心跳与血管都失去控制,世界仿佛出现了漫长如六个世纪的寂静。   他慢慢地转身。   展览长廊的冷灯光里,戴着宽檐帽的年轻女人轻轻地抬起帽子。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间苍白,又在那一瞬间缤纷多彩,像生死交错着,重叠着。   一双如玫瑰的眼睛注视着他。   “阿黛尔始终都在。”   在那个小小的抽屉里,在圣像背后的阴影里,在所有被封好的记忆里。   只是不去触碰,只是沉在暗处。   却始终都在。   ……   一朵玫瑰,一支火炬   穿过生与死,穿过时间与空间   在最终的最终,尽头的尽头   指引着我们重逢   ……   ……………………   “我想过假如我没死会怎么样”   道尔顿坐在白色的圆桌边,凝视着对面摘掉帽子,银发披散下来的阿黛尔。他的脸庞被光照亮,边缘有一道淡淡的光线。   “说不后悔是假的。”   特别是看到,后来也有人如他一般,对她宣誓效忠,忠诚她,追逐她,把胜利送给她。每次看到史书这类片段,他都要面无表情地将那一页扯掉,丢进垃圾桶去。   “最后却很庆幸。”   庆幸他走向那个老人,庆幸他死在最好的时候。   “您一直都知道我是贪婪的人啊。”道尔顿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郁在阳光里像冰雪一样消散,“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不是忠诚,不是追随,不是奉献。   虽然是基于这些产生的喜欢,但到最后已经是爱情。   他爱上她。   仅此而已。   假如他在圣城活下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会为她继续踏上战场,为她开疆扩土,为她出生入死,然后呢?然后会怎么样?   然后会渴望更多。   不是掩盖于利益与波澜后隐晦的光与影,是爱情。   爱情是什么?   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是特殊,是自私。   可她是罗兰的君主,君主无法给予爱情。   最后他们只会反目成仇。   “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运气,”道尔顿的瞳孔印着她的影子,“现在我觉得是有的。”   阿黛尔安静地听着。   最后她笑起来“我真奇怪,他们怎么不说你其实很狡猾。”   多狡猾啊。   就在一切刚刚好的时刻死去,然后在她的世界里化为一颗虽然细小但永远存在的金色粉末。在神像背后轻轻地飞舞着,就算她一直到最后都不曾回头,但就像那个始终存在的抽屉一样,始终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我亲爱的陛下,”道尔顿唇边带着笑意,“我等了463年,等一场重逢。”   落地窗边有翠绿的蕨类盆栽,光和影投在他身上。他的眼睛在光影里,深邃而专注。   阿黛尔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我为您情书千行,为您征战沙场,为您死生不忘。”道尔顿轻快地说,“您公正严明,所以您要拿什么来奖赏我?”   他的眼睛里好像落了细碎的阳光,星星点点。   “过来,”她说,用他熟悉的发号施令般的语气,“离我近点。”   道尔顿拉开椅子,走到她身边,低头带着笑意看她“要我跪下吗?”   阿黛尔轻轻挑了一下眉。   她的眉梢依旧像记忆中那样,又长又细,挑眉时便像一叶轻薄的刀刃。很久以前,这刀刃般的眉梢的孤独和沉默总会在他心上割出细细的刺痛。但现在那些孤独,那些沉默的苦痛仿佛在阳光里消融了。   “道尔顿先生,”阿黛尔轻柔地,带着点笑意说,“你一定是最愚蠢的骑士,否则不会问这个问题。”   “我可真怀念您这个熟悉的嘲弄。”   道尔顿说,单膝跪下。   他心心念念的银发姑娘俯身捏住他的下巴,给了他一个带着咖啡香气的吻。   在漫长的苦涩之后,是喜悦与温柔的甜蜜。   一如他们之间。   “现在,你得到你的奖赏了。”   她带着湿润的热气,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像一个隔了很久的秘密。   ——不是帝国元帅喜欢您,不是道尔顿将军喜欢您,是罗伯特·道尔顿喜欢您。   ——阿黛尔始终都在。   沉重的,悲伤的,被时代携裹身不由己的过往,最终也在时代里消融。他们的十指紧扣在一起,呼吸交融在一起。   阳光里,有尘埃如金子的粉末般飞舞。   ………………   爱情是什么?   是独占,是你属于我,我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