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死后对头追来了地府 作者:糖心饼 ============== 第1章 我叫元悦。元气的元,喜悦……   幽都,鬼城。   几条粗壮的黑影将一缕半透明的弱小魂魄堵在墙角。   赵平安怒目圆瞪地盯着那几道黑影,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袋。那里面有两片闪闪发光的碎片。   送赵平安来地府的阴差告诉过他,这东西叫做“善”,是他生前在阳间做了善事留下的。   等过了忘川河,去到往生岸,负责转生的阴差便会根据魂魄携带的“善”,将他们投胎到好人家……   赵平安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叫“平安”,一生却一点也不平安。短短十四个寒暑,从他记事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他总是漂泊不定,没有家,生身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他抛弃了。为了饱腹,赵平安什么都做过,坑蒙拐骗算是家常便饭,有时还要从恶狗嘴里抢食……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有两片“善”?   赵平安想了想,大概是他最后看不过眼有人想要抢一个小姑娘的半拉馒头,举起板砖给了对方一闷砖,后来又把自己的面饼分给小姑娘一半……   可也是因为这样,赵平安最后被堵在小巷里,乱棍打死。   就和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赵平安看着眼前几道凶恶的黑影慢慢逼近,心里盘算着应该怎么办。   硬拼肯定不行,对方人多,体格气势都在他之上。   他们的胳膊比他的大腿还要粗,眼里泛出凶光,露出的牙齿在一瞬间变成了猛兽的獠牙,尖锐锋利而又恐怖,像极了传说中的恶鬼。   而硬冲……也没多大希望。   他们跑得很快,比赵平安这副瘦弱小身板快多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被他们堵在墙角。   该怎么办?怎么办!   赵平安飞速地思索着,眼见一道黑影不怀好意地围上来,他急中生智,突然指着墙头大喝一声:“看那里!”   他弯下腰来想从对方的胯-下钻过去,没想到那道黑影反应十分迅速,扯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拎了起来。就像在拎一只小鸡仔。   赵平安挣扎两下,但对方的手就像铁石一样牢牢束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老老实实交出来,老子不为难——啊!!”   为难你的你字还没说出来,便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赵平安一下咬住了恶鬼的手!   他下口极狠——如果不狠便没法脱身。只是没想到这一下,竟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被他咬了下来。   赵平安毫不迟疑,落地的瞬间便撞开另两道黑影想要逃跑。只是他还没跑出去两步,就被一股刺骨的凉意拽住脖颈,狠狠地甩到了墙上。   “砰!!”   安静的小巷里响起突兀的撞击声,赵平安闷哼一声,浑身上下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没想到做鬼也能感受到疼。   他抽着冷气爬起来,咬着牙,狼崽一样的眼神发狠地盯着对方。   被咬了的黑影将空中丝丝缕缕的黑气收集起来,重新附在手上。   “本来还想对你客气一点的。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着,抬起脚来便要对着赵平安的脑袋重重踩下去。而就在这时,墙头上忽然传来一声口哨。   那口哨轻快又清脆,赵平安与几道黑影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注意力,循声向上看去。   只见高高的墙头上坐着个人。   那人人影纤细,胸口微微隆起。短发,劲装,一席黑衣,垂下的双腿没什么节奏地在墙头随意摆动,可以看出来是位年轻女子。   鬼城外终日昏暗,难辨日夜,赵平安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一双眼睛清亮又灵动,好似山林中跳跃的小鹿,又似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皎皎生辉,不可方物。   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赵平安怔愣一瞬,接着就看到那女子歪了歪脑袋,冲那几道气势汹汹的黑影笑道:“阿三,你们几个又欺负人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凌凌的,柔和中带着笑意。只是那几个恶鬼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们似乎十分畏惧眼前这个女子,露出的獠牙在一瞬间收了起来,刚刚还盛气凌人的态度忽然就不见了,一个个乖巧得如同小家雀,声音也变细了不少:“没……没有啊!我们在和新来的小兄弟捉迷藏呢,啊哈……啊哈哈……”   黑影们竭力露出和善的笑容,那道先前想要踩烂赵平安脑袋的黑影甚至蹲下身来,讨好地把他扶了起来。   赵平安:“……”   “是吗?”   年轻女子眨了眨眼,从墙头一跃而下,轻轻巧巧地落到赵平安与黑影中间。   “那算我误会你们啦!”   她一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黑影拨开,让他骨碌碌地朝后面倒去。   “你说你们这么大个儿的鬼,要抢也去抢些身强力壮的,跟个孩子过不去算什么本事?”   恶鬼们:“……”   赵平安:“……”   合着不是不能抢,而是不能抢太弱的。   三只恶鬼点头哈腰,拜见姑奶奶似的拜见了这位看起来并不比赵平安高多少、也不比他壮多少的“弱女子”,然后夹着尾巴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看见他们头也不回、惊慌失措的样子,赵平安还有些反应不大过来。   他看向那位年轻女子,对方也正侧过脸来打量着他。   “怎么样,还能动吗?”   灿如星辰的一双眼眸忽然近在咫尺,赵平安的心里掠过一丝慌乱,连忙错开视线。   “……能。能动。”赵平安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含混道。   周身虽然还有隐隐疼痛,但应该并无大碍。   他的目光重又看向女子,手悄悄地按住了口袋。   年轻女子确实不算高挑,他站直了对方也只比他高出一头的样子。可是回想刚才黑影对她的态度,此人显然更加凶恶、更加难以对付……   她是救了他不假,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赵平安没少见,口袋里的东西事关他下辈子的投胎,他不能不防。   这样想着,赵平安不安地向后退了半步。他心里又开始盘算起来,没想到年轻女子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那就好”,便转身走开了。   就这么走了?   赵平安愣了愣,这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他忍不住上前跟了两步:“等等!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   年轻女子闻声回过头来,一双好看的杏眼再度弯起,嘴边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我叫元悦。”   “元气的元,喜悦的悦。” 第2章 元悦:谁??她和谁的爱情……   元悦走到幽都城前的河边,卷起袖子蹲了下来。   和传言中的很不一样,元悦也是来到地府以后才发现的。这座幽都城并非建立于滚滚熔岩之上,相反,它座落于水上,城北有数不清的莹莹溪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一条宽大的玉带,将死去的魂魄源源不断地通过送来。   而在城南,也就是幽都城的后方,则是传说中的忘川河。   据说,只要过了忘川河,走上往生岸,就能忘却前尘一切往事。   那里有一座奈何桥,桥上有一位自称孟婆的老婆婆,总会对着过往魂魄端起一碗绿油油的孟婆汤……   不过,情况是否属实元悦就不清楚了,她没有去过那里。   要想去往往生岸,必须乘坐冥域的渡船,而元悦没有资格。   她魂魄残缺,死时不知为何,三魂七魄缺了几片,坐不了只有魂魄完整的鬼才能搭乘的冥域渡船。   不过,元悦也不想坐船。   她不想去往生岸投胎,只想回到阳间,继续自己以前的生活。   她要查出害死她的凶手,把那人千刀万剐,再挂在冬城的城头晾晒个三天三夜!   上辈子作为魔域四大城主之一的冬城城主,元悦风光无限,即使是正道魁首,见到她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元城主”,哪像现在?只能指使两三个恶鬼,连喝一口纯正的桃花酿都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冥域物资十分短缺,全靠阳间祭祀送下来的东西。   元悦死的突然,没来得及叮嘱她的好友和师弟,不然,一定让他们日日都送几瓶桃花酿下来。   元悦没什么嗜好,唯独爱酒。   听说隔壁有位帝王就准备地十分周全,地宫、财宝应有尽有,连军队都带下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片,令人羡慕。   元悦咂了咂嘴,看到河面上飘来一团细小的光晕,立刻伸出手指将它勾了过来。   这团光晕便是所谓的“残魂”,是从魂魄上脱落下来的。   一些魂魄因为太过虚弱,在前往幽都的路程中便会消散,元悦便用它们来填补自身的缺失。   这种活计不像泥瓦匠一样轻松,残魂是否能融入她的魂魄、融入后又能维持多久都是未知数,要不然元悦也不会被困在地府近十年。   魔域有许多为人深恶痛绝的禁忌之术,其中一道便是“夺舍”,是夺取他人躯体借之重生的术法。   只不过夺舍有个前提,施术者必须魂魄完整,否则难以掌控他人身体,还有可能被反噬,神魂俱销。   元悦没有冒险,每日都会来到幽都河边,打捞河里的残魂。   将残魂贴上自己的魂魄后,元悦看着那缕残魂抖筛似的抖了半晌,然后“噗嗤”一声消失了。   她的魂魄太过霸道,不是什么魂魄都能附得上的。   元悦叹了口气。   这样捞捞贴贴忙了许久,进度却没有增长多少。按照这个速度,差不多再等个百八十年她就能出去了吧……   到时候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到几个翘辫子的老仇人。   那时候,元悦一定要吹几个响亮的口哨,在对方“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目光中,拍拍屁股,潇洒离去。   这样安慰了自己几句,元悦站起身来,甩了甩手。她发现之前遇到的小小少年居然还在,正在不远处盯着自己。   赵平安没敢走得太近,握着拳头拘谨地站在后方。   他注意到元悦投来的视线,立刻扭开脑袋,假装在看新来到幽都的魂舟。   再将目光转回去的时候,赵平安发现,元悦不见了。他急匆匆地左右张望两下,整个河岸都没见有元悦的身影。   直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赵平安猛然回头,发现元悦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的身后,弯起眼角轻声笑道:“你找我啊?”   “我……”   赵平安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他想起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计划与说辞,点点头,鼓起勇气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在幽都安稳度过三天。”   去往往生岸的渡船要在三天之后才会出发,为了避免再次被劫,赵平安决定请元悦帮忙。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善”,握紧了十分郑重地道:“这个当做报酬。”   赵平安身无外物,一共只有两片碎片。将其中一片作为报酬,已经是他能拿的出的最多的东西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对他、对于其他魂魄来说十分重要的碎片,对元悦来说却是分文不值。   赵平安小心地观察元悦的反应,担心对方会不会因为数量太少而拒绝他。就在他的担忧到达顶点的时候,赵平安手上一轻,碎片已经被元悦拿在手里。   “好啊。”   她爽快地笑道:“那这三天你就跟着我吧。有我在,绝对没人……哦不,绝对没鬼敢欺负你!”   她的眼睛又微微弯起,像是天上的月牙。十四岁少年的心安然落地,莫名又轻跳两下。   “走吧!”   元悦收起碎片,大喇喇地拍了拍赵平安的后背:“咱们进城!”   ***   走进悬挂着“幽都城”牌匾的城楼,赵平安才发现,幽都城的城内与城外反差极大,几乎截然相反。   如果说城外是一片荒山野岭乱葬岗的话,那么城内简直与繁华的城市无异。   街道两边鬼声鼎沸,嘈杂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有摆摊售卖货物的鬼贩,还有来来往往采买商品的鬼魂。   “不是所有魂魄都想去往生岸投胎的。”元悦绕开一两个飘过的鬼魂,向赵平安解释道。   有些是像她一样魂魄残缺无法离开,有些则是还有夙愿尚未达成,自愿留在幽都,还有一些是不愿从头来过,谁知道下辈子会不会比滞留在阴间好?   总之,久而久之,幽都城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赵平安看得目不暇接,路过一个摊位时忽然被一位鬼贩抓住。   “小兄弟!”   那鬼贩咧开一口黄牙,兴奋地看着他道:“要不要看看我这些货?顶好的‘精气丸’和‘元阳散’,能让你的魂魄更为强壮呐!今天优惠大酬宾,买一赠三,只要你口袋里的……那块碎片。”   鬼贩眼里流出贪婪的光,枯瘦的手指朝赵平安的口袋伸去。然而还不等赵平安说什么,就被元悦一巴掌打掉。   “李老头,看清楚,我的人。”   被唤作李老头的鬼贩立刻缩回手,脸上的表情与那些黑影如出一辙。   “元、元城主,怎么是你啊哈哈哈……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哈哈哈……”   他尴尬地笑了笑,大气都不敢出,然后就看见元悦露出一个“下不为例”的表情,带着怀揣宝贵碎片的少年离开了。   鬼贩如释重负。他松了口气,抬头抹了抹脑袋上的汗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怪了,向来独来独往的元城主,什么时候有了自己人了??   ……   元悦拉着赵平安来到一家酒楼门前,刚要进门,赵平安却忽然停下。   “怎么了?”元悦问。   赵平安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面。   脚上的鞋子还是他死前穿着的那双,鞋头上开了洞,露出一只脚指头,指甲上沾着几个泥点。   刚才来的路上赵平安都看见了,幽都城也需要钱,冥币。可他没有钱。   赵平安踌躇着道:“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虽然已经成了鬼,但赵平安依然能够感觉到饿,也能够闻到酒楼上传来的馥郁香气。   他听见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元悦一下子就笑了:“不用你掏钱,你都给了保护费了,这顿我请你。”   见赵平安还是不动,元悦又道:“你若执意呆在楼下,到时候有人来抢,我可来不及赶下来保护你。”   话音刚落,赵平安似乎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灼热视线。他抿了抿唇,最终跟元悦一起进了酒楼。   才进门,酒楼的鬼掌柜就熟络地迎了上来。   “元城主!”   赵平安清楚地看到鬼掌柜脸上堆起的笑纹,胖乎乎的鬼掌柜颇为谄媚地道:“元城主今儿个有空过来了?可真是巧,咱们刚从鬼市上换了几瓶上好的桃花酿,这就给您备上?”   元悦点点头,十分阔气地从怀里取出一沓冥币,扔给鬼掌柜。   “酒照旧,顺便再准备一桌子的好菜,具体你看着办。”   鬼掌柜机灵地扫了赵平安一眼:“明白!”然后便吆喝鬼小二带元悦与赵平安上楼。   “今天不坐老位置了,帮我们找个雅座吧。”上楼的时候,元悦嘱咐鬼小二道。   她平时总是一个人,习惯坐在二楼临窗的小桌。今天带上赵平安,又叫了一桌子的菜,再坐在那里就显得拥挤了。   鬼小二躬身答应,带着元悦与赵平安上了三楼,还贴心地为他俩拉了张屏风。   两人才坐定,楼下忽然热闹起来。   “袁老道,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都等着听你说书呢!”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拈了两下胡须,乐呵呵地道:“急什么,好饭不怕晚,我这不是去搜集素材了?”   听见这一句,酒客们立即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怎么说,有新故事?”   老道士的表情更高深了:“何止,还是一剂猛料呢!”   酒客们纷纷起哄,吵着让老道士赶紧把他搜集来的阳间趣事说来听听。   袁老道睁开一双眯眯眼,朝二楼靠窗的桌子扫了一眼,见那桌无人,才拍动惊堂木,清了清嗓子道:“咳咳!老道儿今天要说的是,那位剑神传人、白衣剑仙江陵,与咱们魔域前冬城城主元悦的爱情故事!”   众酒鬼:好家伙!搞快点搞快点!   元悦:谁??她和谁的爱情故事??? 第3章 他心中有个执念。   江陵,岐天剑阁弟子,剑神谢星海的唯一传人。因剑术出神入化,又总爱穿一袭白衣,故被人称作白衣剑仙。   听到他的名字,赵平安顿时朝说书人袁老道的方向看去,激动道:“是他……”   元悦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把堵在胸口的一口气顺平了,问:“你认识他?”   赵平安撇嘴:“当然!”   白衣剑仙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光知晓,他还亲眼见识过对方出剑的风采呢!   那是他随流民躲避兽潮侵袭的时候,只见那位传说中的白衣剑仙从天而降,只一剑,便将乌泱泱的兽潮劈开,当先的一头壮如山脊的牛妖登时便被劈成两半,化为青烟。   想起对方白衣执剑、悬于高空而长发衣摆随风飘动的样子,赵平安不禁心向往之,眼神都亮了几分。   他转过头来,看见元悦脸上露出的略微古怪的表情,皱眉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他?”   元悦心说自己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下一秒,便听见赵平安充满仰慕的声音。   “他可是当世剑仙!乾陵江你知道吗,就是他给劈出来的。还有那条总在江北作恶的幽烨黑龙,也是他出手镇压的……”   小小少年在谈论起自己偶像的英雄事迹时,眼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彩,话都比刚才多了不少。   他掰着手指头,恨不得将那些如数家珍的故事一股脑地全都灌进元悦的脑袋里。而元悦……   元悦捂着脑袋抽了一口凉气。   她脑壳疼。   谁能想到她顺手救下的一个少年,竟然是江陵的小迷弟?!   关于这位“白衣剑仙”的事迹,元悦知道的不比赵平安少,甚至比他还要全面。   原因无他,只因为两人乃是不折不扣的对头。   元悦刚继任冬城城主的那些年,正是魔域与灵域打得最凶的时候。三月一小战,五月一大战,碰上妖兽作乱、兽潮侵袭,双方前脚刚刚协力将妖兽铲除,后脚就能在战场上继续打起来。   元悦作为当时魔域的四大城主之一,与灵域冉冉升起的正道新星江陵,自然是免不了要争斗一番的。   战场上你来我往的较量,关系能好就有鬼了。   何况两人都擅使剑,元悦在剑道上还没服过谁。除了她的师父——原冬城城主凛冬,以及那位早已于剑道上封神的剑神谢星海,江陵可以算得上是第三个。   赢了不见得会有多高兴,输了她手下的那批魔将可就要遭殃了。   这也直接导致元悦死后,最爱在这酒楼里听袁老道讲述江陵的事迹。   什么江陵一剑劈了山河,江陵斩首了作恶的恶龙与血蟒……   本想听听这位对头在历练过程中又经历了哪些挫折,开心开心,没想到人家越战越勇,受的伤似乎不少,可名气威望也是越来越大。后来一剑封仙,势头已经要赶上他那位退隐隐居的剑神师父了。   而说起江陵的剑神师父,他和元悦的师父之间也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情仇。   直至今日,元悦仍认为师父的死与剑神脱不了干系。所以,作为二人的徒弟,元悦与江陵也可以称得上是宿敌。   鬼小二动作麻利,很快端来了酒水与菜肴,元悦眼疾手快,立刻揪下一只烧鸡腿塞到赵平安嘴里:“行了行了,快别说了,先吃吧,昂。”   楼上暂时安静下来,楼下的吵嚷声又传了上来——   “袁老道,你搁这儿唬人呢?谁不知道元城主和江公子是仇敌,还爱情故事呢,瞎编也要讲究基本法好嘛!”   “就是,博眼球也不是这么个博法,小心让元城主听见,有你好受的!”   “那两位一见面就要打架,鬼才相信他们两个有感情呢!哎不对,我们好像就是鬼啊……”   “不可能不可能!上次听说江陵在除血蟒时受了伤,元悦笑得多开心啊!你觉得她那是能喜欢人的样子??”   ……   给自己倒了杯桃花酿的元悦不无赞许地点了点头。   看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怎么可能和江陵有爱情故事嘛!也不知道袁老道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消息来源也忒不可靠了,等她喝完这壶桃花酿,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通!   袁老道听了也不生气,捻着胡须笑:“你们这些年轻鬼,真不懂人情世故。谁说仇敌就不能生出情愫了?再说了,我又没说是元城主爱慕江剑仙。”   “难不成……是江陵爱恋元城主?”   什么什么?元悦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手里的桃花酿都没那么香了。   袁老道卖足关子悠悠道:“可不正是。”   没想到又有人反对。   “不可能,更不可能了!岐天剑阁是什么地方?灵域正道剑宗大派啊。何况那位江公子我见过,多么清逸出尘的一个人,虽不至于像冰山一样冷冽,但也是岭上白雪,难以采撷。你说他与宗门之女定下姻亲结为道侣我信,可是你说他离经叛道爱上魔域城主……这、这……我答应,岐天剑阁都不会答应,岐天剑阁答应,灵域正道都不会答应!”   元悦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说得不错!要知道灵域向来以正道自居,与地处偏远、修炼上百无忌禁的魔域水火不容。即使后来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那也是表面功夫,暂时的。   要是让那些自命正道的老家伙们,知道剑神传人竟然爱上了魔域城主,非得气得鼻歪眼斜七窍升天不可!   想到这些,元悦竟然还有点小开心。   不对不对,江陵怎么可能爱上她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元悦摇着脑袋否定,楼下,袁老道听见反驳声音也完全不慌,等到那人说完了才继续道:“没有真凭实据我怎么敢乱说呢?我这可是亲耳听到江剑仙承认的。”   有酒客立刻追问:“他怎么说的?”   “他说啊……”   袁老道又朝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他说,他这辈子只心悦一个人,除了她,绝不会与旁人在一起。”   “嘶!那个人难道就是……?”   袁老道点点头:“不错,正是咱们这位元城主,元悦。”   “噗——!”   元悦一口酒喷出来,差点没把自己呛活。   她咳了半晌,发现面前的屏风不知什么时候倒了,楼下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表情一个比一个精彩。   尤其是袁老道,魂魄颜色由青变紫由紫变红,真不知道下一秒能变成什么色。   元悦擦了擦嘴,一个翻身从栏杆上跃了下去,落到袁老道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   可怜的老道士,魂魄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   元悦笑眯眯地:“袁老道,你别怕嘛,你说,刚才那些鬼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袁老道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苦着一张脸结结巴巴道:“元城主,您您您……您怎么在啊?我那些都是信口胡说,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   “哦?信口胡说?”元悦挑了挑眉,“那我可得把你的舌头拔下来,免得你以后再胡说八道。”   元悦作势,真要捏开他的嘴,把他的舌头拔了。袁老道立刻惊呼求饶:“元城主!我错了!我还真不是胡说,是江剑仙!江陵亲口承认的!”   这话元悦信,不然借袁老道七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里造她的谣。   “他原话怎么说的?在哪儿说的?”元悦掐着袁老道的下巴威胁道。   袁老道委屈巴巴,从实招来:“是在江北何家地界。我本来是想搜集一下何家旧闻,不想听到了江剑仙与何家小姐的对话。”   元悦“嗯”了一声,示意袁老道继续说下去。   袁老道:“江北何家欲与岐天剑阁交好,便让家中独女与江剑仙结为道侣,不想江剑仙没有答应,还亲自登门推掉了这门婚事。他说他心中已有了心仪之人,不能委屈何家小姐。”   元悦皱眉:“他说那人就是我了?”   袁老道心虚:“这倒没有。不过在何家小姐的追问下,他说那名女子叫做阿悦,是这世上最好的——”   “就这你就觉得是我了?”元悦打断袁老道道。   袁老道眨巴两下眼睛:“昂。”   元悦额角突突地跳。   她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平心静气道:“先不说这个yue是哪个yue字,单是名字里带‘悦’的女修就不下十几个,你怎么知道是我?”   袁老道小声逼逼:“可是名字里有yue,又和江剑仙接触颇多的就只有您一个呀……”   元悦:“???”   她用力扯了一下袁老道的舌头。可怜的老道士舌头没掉,但疼得不轻,眼泪都下来了。   元悦:“小惩大诫。下次再敢乱说,非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当下酒菜不可!”   袁老道捂着嘴巴连连告谢,收起自己的行头转身就跑。   而就在此时,岐天剑阁,九连峰,一位黑发如瀑的男子正坐在冷泉水中凝神调息,缓缓睁开双眼。   男子琥珀色的眼睛中倒映出一抹幽蓝,他眉目如画,鼻峰高挺,本就出尘的容貌被泠泠的冷泉水一照,越发显得光华动人,恍若谪仙。   男子肩宽腰窄,挺拔的身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而有力。只是在那副漂亮的身躯之上,却有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痕。   有剑伤,有爪痕,有陈年旧痂,也有一两道新添的创口。   世人只道白衣剑仙剑法如龙、白衣胜雪,却不知道那一袭白衣也曾无数次的浸染鲜血,白衣之下的身躯也曾一次又一次地游走于鬼门关前。   只是他始终不曾倒下。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执念。   江陵从冷泉中起身,将冷泉旁叠好的白衣展开,披在身上,束上腰封。   他赤着脚走上冷泉旁的青草地,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而当他走下草地踏上石阶的时候,发丝和身上的水汽已经彻底消散。   江陵推开居室的门,桌上有剑阁弟子为他准备好的伤药药膏。不过,他并没有坐下敷药,而是朝内室走去。   江陵的居室布置过于简单,除了有关剑章剑诀的书籍,就是他专门用来摆放佩剑“簇星”的剑架,除此以外,屋内几乎就维持着他刚搬进来时的样子。   江陵走到一面柜架前停下。他把手放在柜子上,片刻过后,柜面上有银光闪过,下一秒,只听“啪嗒”一声,柜门开了。   江陵从柜子中取出一个木匣。木匣里摆放着一片通体乌黑的龙鳞甲,一朵闪耀着七彩光芒的雪莲花,一串精美异常的鲛人宝珠,一滴不知是何质地的奇妙液体……以及两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小纸人。   两张纸人微微泛黄,可以看得出来相当陈旧,其中有一张有着明显破损的痕迹,另一张则沾着血污,实在不知道江陵为什么会把它们和那些奇珍异宝放在一起。   然而,江陵轻轻地将那两张纸人拿起,无比小心又无比温柔地放在掌心。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看着手里嘴角被人恶意画出不高兴神态的纸人,眼神里也不自觉地沾染上笑意。   终于,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再过不久,便可以与她相见了…… 第4章 天生剑魂,剑心通明。……   元悦领着赵平安回家的时候,明显觉察到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   像是她抢了小朋友的糖葫芦,让对方生出天大的怨念。   元悦:“……”   “好了好了,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吧。但有一点我要重申,那些都不是真的!是袁老道偷回阳间听岔了,故意那么说的!”   小小少年梗着脖子抿着唇,憋了半天才说道:“你和江剑仙真是死敌?”   赵平安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元悦与江陵真是死敌,那么就算她再厉害,他也不要她保护!   元悦本想随口说一句“是吧”,但见赵平安认真的样子,只得重新思考起来。   坦白说,她和江陵虽然不对付,但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比起灵域绝大多数所谓的名门正派正道修士,她其实还挺看得上江陵的。至少他言出必行,行的端做得正,和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灵域伪君子不一样。   而且,他的剑意很干净,干净而纯粹,天赋又好,又努力,是个让她敬佩的对手。   因为这个原因,她也不止一次地恨到牙痒痒过。   魔域与灵域关系最为紧张的那几年,元悦与江陵因为立场关系,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到了订立盟约的那几年,双方再无争斗,甚至还联手剿灭过妖兽,关系得到和缓。   要不然,元悦也不可能照顾断腿受伤的江陵半个月……   难道是那次?   元悦甩甩脑袋,没再继续往下想下去:“不算死敌,但也算不上朋友。所以这爱恋关系,根本无从谈起!”   得到这样的答复,赵平安似是安了心。   他跟着元悦走了一会儿,又问:“那你真是魔域城主?”   元悦回头,眼角弯弯:“怎么了?怕了?”   赵平安“嘁”了一声,挺直胸脯,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老成一些。   “才不是。”赵平安道。   他只是觉得她不像。   “不像?”   元悦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哪里不像?   “你觉得魔域城主该是个什么样?”   赵平安想起他听过的传闻——魔域城主,合该三头六臂,血盆大口,一口就能吃下一个婴孩,骨头都不吐。   元悦听了哈哈大笑:“你觉得我能是那样?”   赵平安郁闷。所以他才说她不像嘛!   听说魔域魔修都是暴戾成性之人,凶残嗜血。他们会用刚出生的婴孩炼制丹药,会把买来的奴隶放到兽笼里与妖兽搏斗,会把女子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作炉鼎采撷……   “是有这样的人。不过……也不是所有魔修都像你听说的那样。”   听了赵平安的描述,元悦眸色暗了几分,她抬头望向头顶昏暗的天空道:“魔域地处偏远,四处荒芜,灵气虽盛,但生存的环境却十分恶劣,终日要与妖兽魔灵相斗。   “为了活下去,大家都是拼了命的修炼。为了获得修为上的提升,自然有人愿意舍弃一些东西。”   至于舍弃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在魔域,弱肉强食就是唯一法则。只要能够活下去,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时刻要担心生死存亡的人,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死活?   元悦是在逃出兽笼、与魔修奴隶主搏斗的时候,被她的师父凛冬发现的。   她很幸运,被凛冬发现后救下,之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跟她学习剑道与术法。   可元悦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幸运,能够拥有师父的庇护……   赵平安很久没有再说话,两人无言地走到元悦家门口。   元悦这些年在幽都混得不错,有了房子,还是间小宅院,院子里有两棵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树,因为疏于打理,光秃秃的,叶子都不剩几片。   赵平安走进房屋的时候左顾右盼,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对江剑仙一点感觉都没有?”   元悦:“???”   这孩子关注的重点是不是不太对?!   ***   元悦替赵平安找了张床。   说是张床,其实就是一张草席。铺开了,连褥子都没有。   不过,赵平安没有嫌弃。他是暴毙于街头,没有棺材,被人胡乱埋在城外,所以到了地府幽都,连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像现在这样能够住在房檐下,他已经很知足了。至少比他以往睡在桥洞里三面漏风要舒服许多。   赵平安躺在草席上睡不着。他睁开眼,发现元悦不在屋里。   屋子的顶部缺了几片瓦,倾泻下一缕惨淡月光。透过那点残缺的窗口,赵平安看见元悦正躺在更高的屋脊上,嘴里叼着两根细细的草叶,望着天空默默出神。   元悦在思考人生。   她在思考江小陵怎么会有喜欢的人。   江小陵是元悦给江陵起的绰号。一来这样听起来比较弱气,名字气质一下就变了,二来她第一次见到江陵时,对方正在被同门欺负,非常符合她对他的第一印象。   谁能想到如今为世人敬仰的白衣剑仙,初入门时竟然是个人人可欺的小可怜?   当时她还不知道他是剑神谢星海的徒弟,要不然才不会出手替他解围,教训那几个仗势欺人的小混蛋呢。说不定还会在旁边鼓掌加油、拍手称快……   话说回来,江陵这个人,天生剑魂,剑心通明,天赋好到没话说,关键还刻苦。   别人用了十数年时间才爬完的剑阁塔楼,他只用了三年便登顶了,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登顶弟子。   有人酸他,说他那是运气好,摊上了绝好的天赋,又遇上了绝好的师父,想不成功都难。可是只有同样天赋极好,又同样遇到了伯乐师父的元悦才知道,那有多难。   突破是比别人轻松,修炼也比别人容易,可这么快的速度……他怕不是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在了练剑上。   江陵入门很晚,十五岁才被剑神带回岐天剑阁。   十五岁,换做别的宗门,早就过了“引气入体的最佳年纪”,是要被视作腐朽的神木、雕坏了的璞玉的。   而元悦在十五岁的时候,早已经领悟了快雪剑剑意,能独自对付金丹期的妖兽了。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这位“被剑神一时好心带回来的徒弟”、“说不定只是看走了眼的少年”,一年之内便筑了基,两年之内便结了丹,不到三年就狠狠打了所有曾看不起他的修士们的脸!   那些欺负过他的剑阁弟子再不敢造次,对他无不心悦诚服。   就连元悦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在惊讶于江陵的飞速进步后,悄咪咪地捡起剑宗密卷,紧锣密鼓地加紧修炼。   这种迫于对手太强,为了不被他追赶上只能拼命修炼的痛苦有谁能懂!有谁能懂!!   想起那些因为闭关修炼而错失掉的美酒,元悦就气得牙痒,忍不住咬断了嘴里的草茎。   这样一个一心扑在剑道上的呆子,他能有喜欢的人??骗鬼呢!   元悦是和江陵相处过的,他那时与她一起联手除妖,腕骨与腿骨被蛇妖扫断了,传讯用的剑阁令牌也碎了,不得已,只得接受元悦的安排,住在小别村。   小别村是元悦的师父凛冬收养魔灵两域遗孤们的地方。凛冬死后,元悦继承了师父的冬城城主之位,同样也继承了她的遗志,继续照顾小别村里的孩子们。   ——她之所以顺手救下赵平安,也是因为赵平安让她想起了小别村的孩子。   在元悦的印象里,江陵一向少言,住在小别村有半个月的时间吧,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   他似乎很不喜欢她,鲜少与她说话,还总是避免用正眼瞧她。   目光相触时,便急匆匆地撇开,好像真像那些正道伪君子说的,多看他们这些魔域的魔修几眼,圣洁的道心就要蒙尘受损了。   他还不喜欢她碰他。   腕骨与腿骨碎裂,自己清理是件很痛苦也很麻烦的事情,但江陵执拗地不同意元悦为他清理伤口,最后还是元悦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分魂开窍之术操控着纸人为他清理血污、拼接碎骨。   伤骨还没完全愈合,他便坐在床上,闭合双目淬炼剑心,在脑海中反复演练着剑章剑招。   他这种人,居然也能动了凡心,喜欢上别人?   是江南崔家那位叫崔灵悦的小姐,还是淮北慕容府上那位叫慕容月的佳人?总不能是乾河孙府的孙小玥吧?   元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枕着手臂,重新望向天空。   她想念那些小别村的孩子们了。她这一走,那些孩子不知过都怎么样了?有没有人去探望他们,又有没有人会去照料他们……   说起来,元悦虽然不太待见江陵,但小别村的孩子们却十分喜欢他。他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常有孩子拽着元悦的袖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她:大哥哥呢?那位姓江的大哥哥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元悦愣了一下,似乎在为今天频繁地想起那位对头感到诧异。   她吐掉嘴里的草叶,一转脸,正看见赵平安目光幽幽地盯着自己。   元悦:“……”   赵平安:盯(个_个) 第5章 中元节,鬼门开。   元悦心里发毛,一种被人窥破心思的心虚感油然而生。   赵平安:“在想什么?”   元悦信口胡诌:“在想月亮好大,像个饼。”   赵平安无语,然后就看见元悦眼神乱飞,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咣当咣当倒出两粒药丸扔进嘴里,一顿乱嚼,显然是在转移注意力。   “你和江剑仙比过剑?”   赵平安爬上房顶,坐到元悦身边问道。   听见赵平安的问题不是关于八卦绯闻的,元悦松了一口气。   “比过。”   “哦。”   赵平安只是“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这让等待下一个问题的元悦有点懵。   元悦:“?”   元悦:“你怎么不问问我和他比剑谁赢谁输,谁更厉害?”   赵平安没吭声,露出了一脸“你怎么可能赢”的表情。   元悦急了:“我可是赢过的!”   赵平安敏锐地抓到了重点:“赢,过。”   元悦:“……”   她伸出一根手指,清了清嗓子,加重语气道:“我和江陵比剑赢多输少,冬城快雪剑的名号你没听说过?”   赵平安老实:“没有。”   元悦顿感头秃:“……那是你年纪太小。”   元悦死了快十年了,赵平安今年才十四岁,没听过她的名号很正常。灵域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位魔域城主是如何如何的厉害。   大约是感受到元悦的怨念,赵平安给了她一个面子:“那你们比试的最后一场,是谁赢了?”   元悦摸着下巴回忆:“应该是平手。”   因为是平手,所以她和江陵还约定再比一场。   只可惜她突然暴毙,未能赴约,要不然应当能分出胜负,看看两个人的剑到底是谁更胜一筹,谁更接近那位以剑封神的剑神谢星海。   赵平安又问:“那如果让你们两个现在再比一场呢?”   “现在?”   元悦犹豫了一瞬。   现在他们一个在阳间,一个在地府,谁知道呢?不过,她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若是在阳间,应该是他的胜算更大,可若是在地府,我有把握赢他。”   她说这话并不是信口雌黄,而是有依据的。   元悦所练的阴力咒术可以操控阴气为己所用,地府中亡灵最多,阴气最重,对她有很大的加成,只不过……   元悦拍拍赵平安的肩膀:“只不过他现在还活着,下不到地府,我魂魄还没集全,也回不到阳间。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结果。”   元悦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赵平安随口提出的对决会那么快就到来。就在两天以后。   元悦爬下屋顶准备睡觉去了,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回来。   “哦对了,这个给你。”   她把刚才拿出的药瓶塞到赵平安手里。   “这个是‘精气丸’,比李老头卖的可有效多了。你魂魄虚弱,吃两颗有好处。免得下辈子一出娘胎便气脉虚浮,落下病根。”   元悦轻轻一笑,这回是真跳下房顶了。   赵平安一个人拿着药瓶愣了半晌,好半天才慢慢收紧手指。   他忽然觉得……传说中的魔域魔修,好像也没那么坏。   ***   中元节,鬼门开。   到了这一天,不少魂魄都会选择回到阳间,看一看昔日居住过的故所,见一见还在是的亲人,缅怀一下在夕阳下奔跑过的逝去的美好青春……   元悦也很想去。但她不能。   魂魄不全,她无法离开地府。但好在这一天她也不是没事干。   地府的习俗是,外出游荡,体味人间。阳间的习俗是,烧钱祭祀,追忆故人。   于是元悦就巴巴地守在幽都城河边,等着魂舟将冥币送过来。   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两三瓶桃花酿。   元悦之所以能够在地府置办家宅,好吃好喝,全靠阳间有人惦念。只不过这冥币上没有署名,她也不知道具体是谁送来的。   左右不过两三好友,元悦猜测,八成是她那个已经成为傀儡大宗师的好友穆如清,或者是她生前唯一的师弟,焕云。   说起元悦的这个师弟,现在可出息了!不仅统一了整个魔域,还将魔域西南总是作乱的妖兽清剿得干干净净,成为魔域第一人,被人尊称为“魔域之主”。元悦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   收到了冥币,元悦一清点,觉出不对来。   这钱少了!   以往总是厚厚的一沓,拿都拿不住,现在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宽,比以往少了三分之一。怎么回事?   转送冥币的阴差表示,这是他今日收到的全部钱货,没有就表示没人烧了。   元悦:“……”   赵平安:“怎么了?”   元悦:“没什么。”   元悦把钱收好,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没办法,她都已经死了十年了,有人忘记她、不再祭奠她了很正常,完全在情理之中,有什么好伤心的?   元悦伸了个懒腰招呼道:“走了,今天是你在幽都的最后一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给你践行!”   赵平安想说,他这两天在幽都天天都吃好吃的,没必要破费。但元悦坚持,他只好跟着朝酒楼走去。   元悦今天特意换了家酒楼,想换换心情、换个口味,没想到才一进门,就听到有酒鬼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在谈论她的八卦!   “哎你们听说没!江陵,就是那位白衣剑仙,前阵子刚上了穹顶雪山,拿到传说中的三生莲!”   “嘁,这算什么新闻。我这有个更劲爆的,说是那位江剑仙爱恋咱们元城主呢!”   “啊?元城主?元悦!?我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害,别提了,前两天袁老道在‘风雅楼’说的,被元城主听见,差点儿被割了舌头……”   “嘶!”   那鬼一听便捂住嘴巴,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小声道:“你们说,江剑仙拿三生莲,是不是为了救元城主出地府?”   据说,三生莲有补全魂魄之效,莲花上充沛的灵气能够遮掩阴气,令阴魂、死物与活人无异。   “那敢情好呀。他要是真拿了三生莲救我出地府,我就谢谢你,谢谢你们全家。”   “是吧,我也这么觉——”   说话的鬼魂还没反应过来,一回头对上一双明亮眼睛。   看见元悦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那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如同耗子见了猫。   “元元元……元城主!您今天怎么不去风雅楼,改来这里了?”   说实话,看见鬼魂一脸惊悚的表情,赵平安已经平静得心无波澜了。   只见元悦一脚踩上椅子,一手把议论她的两只鬼按到桌上,凉凉地道:“怎么,不欢迎我来?有胆说还怕我听啊?”   其中一只鬼“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嚎啕大哭道:“我们错了,元城主!我们不是有意议论您的!”   元悦不耐烦地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已经说过了,谁再敢传这件事,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你们两个,是自己动手,还是要我亲自来?”   “哆”得一声,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插在了桌上,也不知元悦是从哪儿摸出来的。   两只鬼魂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选择了前者。   自己拔舌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两只鬼魂一商量,决定相互替对方拔。   他们酝酿了三个呼吸,正要动手,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两只鬼魂忽然齐刷刷地停了下来,目光呆滞,双眼无神,像是齐齐丢了魂,好半天没有动弹。   元悦这下是彻底失去耐心了。她很清楚,如果这次不动手的话,以后流言只会传得更凶。   念及此,元悦站起身来,拔起桌上匕首,流风一样在手里一转:“好。既然你们不肯动手,那我就亲自来!”   她走到两只八卦鬼的面前,毫不客气地将其中一只向前拽了拽。   匕首上掠过的寒光似乎在这时唤起了小鬼的意识,他颤颤巍巍举起手,伸出一根手指。   元悦虽然不耐,但还是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一眼,便也跟着顿住。   “咣当!”   元悦手里的匕首掉到地上,发出响亮的一声。   酒楼门口,一位白衣胜雪、恍若谪仙的俊美男子出现在那里。   他束着一头黑发,白色发带随着头发一起垂在脑后。   他的手里托着一朵莲花,花瓣上变幻的七彩光芒让整座酒楼都跟着熠熠生辉,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柄长剑,剑未出鞘,却能感受到剑身上的森然剑气,以及干净而又纯粹的剑意。   “靠!”   元悦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江小陵?!”   ……   元悦没想到江陵会出现在这里,她揉了揉眼睛,确认是江陵没错后才恍恍惚惚地道:“真的……是你?”   这怎么可能?!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问题是……他为什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地府无生魂。虽然有些禁忌之术和阴阳师世家,能够通过玄妙的方法进入地府,但那些方法要么是以生魂阳寿作为祭品——江陵不可能那么做,要么是要自小修行阴阳之术,不食荤腥、不沾血气——江陵无法这么做……   因此,元悦实在想不出江陵为什么可以出现在地府。   “是龙鳞甲。”   像是猜到了元悦的心思,江陵缓步上前解释道:“幽烨黑龙的龙鳞甲,加上南煌巫族的抑魂术。”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剑意一样,干干净净,如明月朗照大地。   只是南煌巫族不是魔域一支极其隐秘的部族?   元悦身为魔修,打小就生活在魔域里,尚且都摸不清楚他们的踪迹,江陵一介灵域修士,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下落,还能成功说服他们帮他施术?   元悦皱着眉头打量江陵。   她瞅了半天,也不管身后两个鬼魂拔不拔舌了,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聚焦到江陵身上,他却对此恍若未觉,一双眼睛只看着元悦。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眼前的画面与过往梦境慢慢重叠,渐渐合而为一。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不是幻象,不是虚妄,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独属于她的那份气息,出现在他的面前。   鲜少有人注意到,江陵的耳廓悄悄爬上一抹绯色,眼角眉梢在不经意间弯了弧度。   纵然只有一瞬。 第6章 他千辛万苦下到地府,就是……   元悦恍惚了一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江陵刚才是笑了?   她伸手在江陵面前晃了晃:“喂。发什么愣啊?你来地府干嘛的?”   江陵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睛收拾好情绪,再度抬起时,眼底温柔的笑意已经被深藏,无迹可寻。   “找你。”   “找我?”   元悦愣得更厉害了,她想起袁老道和刚才那两只鬼说过的话。   “哇,好浪漫哟!”   有女鬼在二楼痴痴地道:“这是要用三生莲与元悦结契,迎她出地府的节奏啊!”   众所周知,三生莲不仅有补全魂魄、令死物焕发生机之效,还能立下三生誓约,缘定三生。   即便入轮回、转投胎,只要魂魄不散,神魂不灭,便能记起前尘往事,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   元悦显然低估了鬼魂们的八卦能力。地府娱乐活动少,绝大多数鬼的日常消遣就是坐在酒楼茶馆里闲聊。   虽然元悦明确声明,谁再敢胡说八道,就把他的舌头剁下来,但架不住还是有鬼在背后悄悄议论。   短短两天的时间里,整座幽都城的鬼几乎都知道“江陵爱慕元悦”的事情了。   “这算是实锤了吧!这回可不是我们胡说!”   “我好感动呜呜呜!若是有人能为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为我来地府走一遭,我就是死也值了!”   “别傻了,你早就死了!”   “元城主,那可是三生莲啊!三千年发芽,三千年开花。你就答应江公子吧!”   “是啊是啊,快答应他吧!”   ……   众鬼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元悦脑壳疼。   “都闭嘴!”   她目光狠狠往楼上一扫。刹那间,议论声消失了,围观的鬼影不见了,一个个都躲到了栏杆与帷帐后面,只剩下两只胆大的老鬼敢露出眼睛。   元悦没什么好脾气地看向江陵:“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江陵闻言低头不语,两道剑眉微微蹙起,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   元悦生平最讨厌别人沉默不语、磨磨唧唧的样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她问的又不是什么世纪难题!   元悦正要发作,江陵执剑的那只手忽然抬了起来。   “来了来了来了!”楼上的鬼魂们蠢蠢欲动,雨后春笋般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   那位不世出的白衣剑仙,传说中的高岭之花终于要表白了吗!!   元悦能听到簇星剑剑身与剑鞘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这对一个常年握剑、与剑相伴的剑修来说,其实是不正常的。   ——要么是持剑之人极为紧张,难以掩饰心中的惊惶,要么是他情绪太过激动,难以压制内心的饥渴与迫切。   元悦听见江陵沉着的声音,似凝冰之下缓缓流动的河水。   “拔剑吧。”   “你我再战一场,分出胜负。”   众鬼:???   元悦:???   合着他千辛万苦下到地府,就是为了找她比剑的??   元悦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荒诞,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假设她有一个死敌,两人水火不容却又一直被对方压制一头。她苦心练剑若干年,只等着大战一场分出胜负,没想到决战前夕,这个仇敌却两眼一翻双腿一蹬,突然翘辫子了。那么她就算掘地三尺,把尸体挖出来施法还魂,也要把架打完才让人死。   所以江陵他……原来对过去输给她这么在意?   想到这里,元悦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她推推旁边的赵平安,得意道:“看见没?我还是很厉害的吧,不然你仰慕的白衣剑仙也不可能专门来到地府来找我比剑!”   赵平安:“…………”   ***   一听说江陵是来比剑的,元悦就不纠结了。   她也算半拉剑修,不惧战,不畏战,听到有剑修上门挑战,心里也会翻涌出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何况她在地府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碰到剑道上的高手了。   要说剑道高手,这些年来又有谁比得过江陵?   元悦一拍大腿,当即同意。   比剑的场地就在幽都城外,魂舟河边。不明就里从阳间返回地府的魂魄们,看到河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鬼,立刻凑上前问道:“啥情况?咋回事?你们都堵在这儿干嘛?”   有好心鬼告诉他:“江陵从阳间下来找元城主比剑呢!”   刚回来的鬼:“!??”   她想到的不是“江公子是怎么下来的”,而是“他们两个果然有一腿”!   “嘘!”好心鬼捂住那鬼的嘴巴警告道,“他们好像真是来比剑的,你看。”   场地中央,元悦折了几根阴气凝成的柳枝,将它们缠绕在一起,做成一把剑的样子。她把柳枝拿在手里,挥刺劈挑试了几下,颇为满意。   元悦的佩剑“皎月”是阳间物,在她死时断成了好几截,用不了,因此便以阴间柳枝作为代替。   江陵本想和她一样,不以他的佩剑簇星占她的便宜,结果被元悦拒绝了。   “你是活人,握不住阴间之物。何况你下到地府,本身身体灵力都会受到阴气影响,说不定,还是我占得便宜多一些。”   于是,江陵仍使用簇星剑。   比试即将开始,元悦走到赵平安面前挑了挑眉毛:“要开打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赵平安看了元悦一眼,又看了站在元悦身后的江陵一眼:“祝你好运。”   元悦抱着这四个平淡简短的字琢磨了一会儿,心想赵平安多半是不希望她赢的。也是,他那天谈论起江陵时那么的神采飞扬心向往之,怎么可能希望她赢呢。   元悦也不生气,在赵平安的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示意他安心:“放心吧,我元悦言出必行。就算今天输给江陵,也不会迁怒于你,一定把你安全送上冥域渡船。”   她眨眨眼睛,不等赵平安再说些什么,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朝江陵大步走去。   赵平安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脚下细沙,嘴唇抿得更紧。   他当然希望江陵赢,可是……他其实也不希望元悦输。   ……   赵平安没有见过元悦用剑,在场绝大多数鬼都没有看过她出手。   元悦就像是传说中的人物,众鬼只听说过她厉害,但究竟厉害到何种程度,没有谁真正清楚。   也许最清楚的只有那几个不怕事的恶鬼,在最初不服气的时候把元悦堵进巷道里,结果多对一还没打赢,差点儿被反杀。魂魄被打得体无完肤,几近溃散,养了三四年才恢复。   反正从那以后,所有鬼都不敢得罪元悦了。后来的新鬼会被前辈老鬼们谆谆教导,千万不要招惹元悦,招惹阴差也不要招惹她!可是后来还是有鬼不信邪,偏要去找她麻烦。   至于那鬼现在……早就杳无音讯了。也许是已经彻底消失了吧。   临时充当比试主持的鬼魂一声令下,江陵与元悦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他们两个相互对立,静静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动作一步。   围观的鬼魂按捺不住,发出疑问:“……他们这是在干嘛?怎么不打啊?”   有老鬼猜测:“这个这个……以老夫之见,他们这是在比拼灵力!”   “比拼灵力?”   “不错,就是修行之人修炼的灵力!”   “哦!原来如此!”   有鬼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围观的修士鬼立刻轻嗤道:“什么比拼灵力,现在根本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人死后灵脉与肉身皆毁,没有了储存灵力的容器,谈何施展灵力?”   有鬼惊呼:“那元城主如何打得过江公子?”   修士鬼不急不忙地解释:“灵力是没有,但还有阴力啊!”   所谓灵力妖力,是人族与妖族吸收天地灵气,凝炼存储在体内的特殊力量。而阴力怨力则是阴气怨气受到牵引,形成的另外两种。   不同于灵力与妖力,后者不需要肉身也能施展,而且全然不受修为影响,是能够跨越修为等级的存在。   魔域有不少魔修精通此道,元悦更是个中好手。分魂开窍等阴气咒术使得出神入化,能同时操控数百个特殊纸人,以一人敌万人。   不过,元悦与江陵在比试前早已约定,此次比试,不管是灵力也好阴力也罢,双方都不得使用全力,最多不过使用两成。否则两人竭尽全力的一道剑气挥过去,整座幽都城都能四分五裂,围观的鬼魂哪里还敢靠得这么近?   元悦笑笑,举起柳枝指向江陵:“你不抢先手,那我可要进攻咯!”   江陵微微颔首,似是同意她这般做法。   于是,不过眨眼的瞬间,元悦的身影蓦地从众鬼眼前消失了。   众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愕声、疑问声纷纷传来——   “她人呢?元城主人呢?”   “我屮艸芔茻,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瞎了???”   ……   不知是谁喊了声:“在那里!”   也没鬼知道具体是在哪里,于是一大群鬼漫无目的地伸着脖子乱瞅。   “啪——!”   一声轻响,江陵举起簇星剑挡住这一下。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不需要多想便知道元悦会出现在哪里,攻击他哪里。   元悦的眼睛微微眯起,分辨不出她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亦或者是两者皆有。   “出鞘。”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手上的柳枝如同活了一般,缠上江陵的簇星剑。   “这是怎么回事!”有眼尖的鬼注意到这点异常。   “这你就不懂了吧,元城主的佩剑‘皎月’本身就是软剑。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轻灵软韧,诡谲异常,和江剑仙的‘簇星’一样,都是不世出的宝剑!”   “可我听说皎月剑在元城主死时断成了三截……”   “嘶,这样的宝剑,该是被何种力量击中,才能断成三截啊?”   众鬼一时陷入沉默,面色各异。而就在场地中央,江陵飞身跃开,手一张,被缠住的簇星剑感受到召唤,在柳枝缚住剑柄之前铮然出鞘。   刹那间寒光飞舞。凌凌的剑光在飞至江陵身畔时一化二,二化三,成百上千地悬于江陵身后,如同满天星辰般将幽都城外点亮。   只听“簌”得一声轻响,剑芒随江陵所指,飞羽般扑向元悦。元悦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轻盈跃上空中。在剑芒即将触到她的衣角、将她吞没之际,手中的柳枝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有如圆月,然后——   “啪!”   破空之声响起,凛冽剑气将无数剑芒一举破开,扑簌簌击落在地。   元悦一鼓作气,再度挥剑向江陵刺去。 第7章 莲花刻印。   元悦与江陵在空中打,赵平安和众鬼在地上看。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像赵平安这种普通的凡人鬼,却是连热闹都看不到多少。   漫天剑光将幽都城外的天空几乎染成白色,可是他们却看不见对剑之人的身影。只有不断滑过的剑光、以及偶尔落下的一两道罡风提醒着他们,这场对决还没有结束,还在继续。   赵平安忽然发起呆来。他想起刚才江陵进入酒楼的那一幕。   白衣剑仙,不染凡尘。他手中捧着一朵莲花站在那里,其人也好似一朵莲花,风华无双、光芒万丈,带着可远观却不可亵玩的清冷气质。   打从江陵一出现,赵平安便无法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那可是他憧憬仰慕的对象啊!这次再次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上次太过激动,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这次他可要好好把握住机会!不能太过激动语无伦次,也不能冲动莽撞失了礼数……   赵平安心如擂鼓,看见江陵一步步朝他走来。   可是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开口。他很快就认清了一个事实——江陵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只看着元悦,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有她才是唯一色彩。   赵平安挠了挠鼻尖,看见高空中迸发出一道绚烂光彩,紧接着弧形剑气激荡开来,大片大片围观的鬼伏低身子,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   赵平安想起江陵当时说过的话。   ——幽烨黑龙的龙鳞甲,加上南煌巫族的抑魂术。   他记得清清楚楚,江陵斩杀那条幽烨黑龙,是在他刚满十岁时发生的事。而那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之久。   四年……他是从那时碰巧知道幽烨黑龙的龙鳞甲可以帮他进入地府,就开始谋划,还是说,其实早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虽说元悦矢口否认她和江陵之间有儿女私情,但是赵平安却越来越觉得,袁老道的说辞并非空穴来风。   “呀!结束了吗!”   又一道惊呼声响起,赵平安定了定神,抬头向空中看去。   那里,元悦与江陵挨得很近,簇星剑就横在她的颈前,柳树枝则抵向江陵的咽喉。只不过下一秒,柳枝突然从中断裂,末梢从空中掉落下去。   这是被江陵一剑斩断的。   柳枝固然柔韧,但被元悦拿在手里渡送了阴魂之力,其坚硬程度远非寻常钢铁晶石可比。江陵一剑将其削断,剑过之后停留片刻方才折损,足见那一剑有多快。   江陵没有再执剑向前,轻声道:“结束了。”   元悦眨眨眼睛,唇角勾起,含笑反问:“你确定?”   那落下的半截柳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江陵身后,通体散发着黑色的雾气,猝然射向江陵后心。   元悦心中有分寸,她早已计划好在柳枝距离江陵不到两指的时候便停下来,点到为止,不伤及江陵性命。只不过她忽略了一件事。   江陵这些年来将自己逼入绝境,为了获取修为上的进益,一次又一次地游走于生死边缘。他的剑意被淬炼得更加精纯,身体也早已养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当那截柳枝飞速靠近时,江陵的身体感知到了危险,体内灵力自动暴涨,倏地便将那柳枝挫为灰烬。   暴起的灵力无法在短时间内收回,眼看便要炸裂开来,殃及站在地上围观的魂魄。   他们之中有些是生前修炼过修士鬼,意识到不妙后纷纷躲开,可还有更多的鬼魂只是普通百姓,像赵平安,像酒楼掌柜和店小二……看着那道白虹般的气浪席卷而至,只能睁大着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灭顶的威压压得他们动弹不得,赵平安的眼睛被白光占据。   那天江陵挡在他面前劈开兽潮时,也是这样耀眼的光芒。   只不过那时他站在江陵的身后,感受不到这样惊心动魄的骇然,只觉得畅快淋漓。而现在处于剑气之下,赵平安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以及深深的恐惧。   赵平安的视野里忽然跃进一点黑影。那黑影跳到他的面前,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不忘在他额头上轻点一下,轻松笑道:“吓傻啦?”   赵平安被向后推了两步,与其他来不及逃窜的魂魄一齐,被元悦护在身后。   她的身材明明纤细娇小,骨架亦不宽大,可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可靠的力量。好像有她在,即使是白衣剑仙破天的一剑,也没什么大不了。   元悦抬起手臂,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抓,幽都城前滚滚流过的冥河水便如帷幕一样被她抓在手里。   她五指一勾再一扯,遮天蔽日的雨幕忽然腾空而起,挡在众鬼面前。阴气森森,令人骇然。   该有一场气势恢宏的碰撞。   就站在赵平安身后的酒楼掌柜与鬼小二已经自觉抱在一起。他们捂紧了耳朵,静静等待着。可是两鬼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任何的冲击波动或者半点声响。   鬼小二睁开眼睛,只见空中浩瀚的白虹气浪已被江陵收回,他周身气流涌动,白衣翩跹地从空中落下。   鬼小二生前一介凡人,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有那些修士鬼和元悦明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暴起的灵力全部收回,并且没有反噬到吐血,必须有着超凡卓绝的灵力掌控能力。   白衣剑仙,便是如此。   元悦眯起眼睛磨了磨牙:这小子……未免比原来厉害太多了。这十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进益到如此地步?   幸运地没有被灵气波及的众鬼心有余悸,好半天没有吭声,只抚着胸口舒了口气。   江陵走到元悦面前:“你赢了。”   元悦:“?”   老实说,刚才见识到江陵灵气暴起,元悦其实没有百分百把握将气浪全部消解。她之所以出现在众鬼面前,不过是因为答应过赵平安要保护他的安全,以及往后还想去风雅楼喝酒……   元悦顿了一下:“其实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身后的鬼魂们已经热情地鼓起了掌。   元悦:“??”   “元城主厉害啊!”   “真是一场精彩的对决!”   “刚才真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要魂飞魄散了呢!”   “幸好元城主及时出现,救了我们大家!多谢元城主!”   “虽然但是……好像是江公子先一步收回了灵气。”   “啊……是这样吗,那到底算谁赢啊?”   “是元城主赢了。”   江陵的声音盖过那些嘈杂的声响,平静地宣布道:“我们有言在先,只使用两分灵力。我未能控制住,便是失约,所以,理应是元城主赢了。”   江陵对上元悦的目光,抬起手,忽然朝着她手腕按去。   元悦是魂魄,江陵碰不到她,但是在他手掌穿过元悦身体的那一刹那,元悦分明感觉到一道清澈的气息涌入她的体内。   万千流光顺着她的手腕流淌全身,因为魂魄残缺而一直存在的虚弱感,像一张褶皱的纸,须臾之间便被抚平了。   一朵七彩莲花绽放在元悦的手腕,莲花花瓣一片接着一片舒展开来,莹润而饱满,宛若新生。   “……三生莲?”元悦认了出来。   她不解地看向江陵,对方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你赢了,这是奖品。”   元悦:“???”他们什么时候说过有奖品了?   元悦一脸懵逼,众鬼已经七嘴八舌地围过来祝贺——   “恭喜元城主,魂魄补全,这就可以回阳间了!”   “真是叫人羡慕啊,那个什么‘夺舍’、‘附身’的术法难学吗?我也想回阳间看看。”   “我就说江公子是来送莲花的吧,你们还不信。”   “怎么是送?不是元悦赢回来的吗?”   “你傻呀,那就是个借口,借口!”   “哗啦啦——!”议论声被滂沱的雨声打断。   被元悦拉起浮在空中的水幕这时才落下,浇得众鬼一头一脸,全都成了落汤鸡。   众鬼哭笑不得,唯有元悦和江陵身上是干爽的。   就在元悦头顶,阴气聚拢形成的屏障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白色流光。它稍纵即逝,在水幕落下之后很快便消失了。   ***   有了三生莲,元悦便能像袁老道一样,通过术法自由往返于阴阳两界。   江陵毕竟是元阳之体,即使有龙鳞甲与抑魂术,也不可在阴间久留。两人约定,江陵在地府边界处等她,而元悦则去送赵平安登船。   说起来,元悦还特意给赵平安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机会,让他同心目中仰望的剑仙单独相处一小会儿。   只可惜这少年在谈论起白衣剑仙时滔滔不绝,真面对面见了真人却成了一个闷葫芦。   元悦远远观望着,就没见赵平安和江陵多说几句话。直到最后分开时,赵平安才忽然握紧拳头,下定决心地大声道:“下辈子我一定会很努力!努力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剑仙!”   元悦默默忍住,没有笑出声:前尘如梦,真入了轮回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还会记得今日的誓言?   江陵却答得很认真:“好。”   他似乎真的相信赵平安能够做到,也真心实意地期待他做到的那一天。   临上渡船,元悦替赵平安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少年的衣衫破破烂烂,领口和袖子上都破损得厉害,脏扑扑的,看得出前世生活得十分辛苦。   “等到了下辈子就好了,拿着碎片投胎到好人家,好好活。”元悦替赵平安掖了一下领角,弯下腰来看着他道。   赵平安点点头。他手里还有一片“善”的碎片,虽然只有一片,但肯定会好起来的!   告别的话已经说过,赵平安挥挥手,直到元悦的身影逆着前来登船的魂魄消失在视野里,才有些不舍地登上冥域渡船。   船头有专门负责检查“善”碎片的阴差,看见他,笔杆子在本子上嗖嗖记录道:“赵平安,年十四,善碎片两片。”   阴差的声音响亮清楚,赵平安愣了一下,疑惑道:“是不是记错了?我……只有一片啊。”   另外一片已经作为酬金交给元悦了。   赵平安想到什么,忽然愣住。阴差也没多说,只伸出手,在赵平安的衣领后一摸,摸出一块碎片道:“喏,这不就是。”   他把碎片放到赵平安的手里,嘱咐道:“丙字舱。”随即又向后头继续招呼道,“下一个。”   赵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丙字舱的,他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碎片,周围时不时有路过的鬼魂发出感慨——   “哎呀好可怜,这么小就死了……”   “这么瘦,是被饿死的吧?”   “世道艰难啊!唉!”   ……   有年迈的鬼为赵平安腾出一点位置,温声安慰他道:“好孩子,别难过了,会好起来的。”   年迈的鬼拍了拍赵平安的脑袋。在街头被野狗追赶,在风雨夜里饥肠辘辘,不管再艰辛再难受都没有哭过的赵平安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他眼眶通红,重重地抹了一下眼睛道:“嗯。会好起来的!”   ***   元悦吹着口哨行走在连接阴阳两界的小道上。   身无外物一身轻,她把新收到的冥币分给了风雅楼的酒客,把赵平安的碎片偷偷塞了回去,顺便还对着先前议论她的鬼真挚道:“我谢谢你,谢谢你们全家。”   鬼:“…………”   三生莲充沛的灵气让元悦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清爽,她心情很好,忍不住又打量起手上的莲花刻纹来。   刻纹上的莲花是镂空的,线条上的七彩颜色时不时地变幻流转,好似梦幻。不过,当中的莲蕊却是空的,没有色彩。   那是本该烙印三生誓约的地方。   双方许下誓言,滴下心头血,便订立了三生誓约,从此三生三世不分离。   没有莲蕊便没有誓约,这三生莲仅仅是作为补全魂魄之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免有些浪费。   元悦盯着莲花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放下手臂时,正好看见了江陵。   他站在冥河一支溪流的尽头,目光注视着渡送亡魂的船只。   阴阳交界处气息翻涌,有风掠过他的肩头,撩起他一缕黑发,卷起他头顶的白色发带。   元悦其实没怎么好好地看过江陵。那些年来,两个人一见面就掐架,一掐就是好几年。后来虽然照顾过他、帮他养过伤,但是见他对自己诸多避让,而且元悦当时心里还揣着对岐天剑阁与剑神谢星海的天大敌意,才懒得多看他两眼。   元悦没想到再见他时会是这般情形,还是在地府。   记忆中的少年好像忽然长大了,锋芒愈发耀眼,却很温和,不刺目,也不凛冽,宛若一树霜华,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江陵注意到了元悦的目光,偏过头来,黑色的瞳眸看向她。   元悦笑着打了声招呼,走到他跟前道:“为什么把三生莲给我?”   “其实不管今天结果如何,你都会把三生莲给我,是不是?” 第8章 江陵:“走吧,我带你走。……   元悦知道江陵也一定听到那些鬼魂议论的话了。   修行之人,耳聪目明是基本操作,她一个灵力尽失的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江陵没理由听不见。   江陵垂下眼睛,浓密且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层阴影。他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   元悦:“为什么?”   江陵:“你救过我。”   元悦愣住,她在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救过江陵。   江陵抬起右手,白色锦缎织就的长袖略向上拉了几分,于是元悦看见,江陵的右手手腕上,横着几道浅浅的伤痕。因为年岁久远,已经愈合得彻底,不仔细看其实很难看清。   江陵是指她当初替他医治碎骨的事情。   “这个啊……”元悦摆摆手道,“这是你当初帮我弄断的,我不想欠你人情罢了。而且我不过是帮你续接断骨,你没必要……”   “有必要。”   江陵的眼神郑重而明亮,语气不容置喙,几乎让元悦以为她不是顺手帮他清理了伤口,而是将他从万般险境中解救出来,让他得以死里逃生。   “对于剑修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能够握剑的手更为重要的了。”   这话确实不假。对于剑修来说,剑就等同于生命,如果握剑的手受到损伤,那么和丢掉性命也没多大差别了。   只是元悦心里很清楚,就算她当时没有出手,江陵日后回到岐天剑阁,也一定有办法医治。而且,她随手帮的一个小忙,实在没法和三生莲的价值相提并论。   元悦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件事情——三生莲都已经打入她的魂魄了,再纠结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她道:“既然这样,我就先收下了。等我回到阳间找回自己的魂魄,再把它剥离下来还给你。”   只要还没注入心头血,三生莲便可以转移。虽然灵气多少会受到些损伤,但不影响三生誓约发生作用,江陵还是可以用它与别的女子订下誓约的。   说起别的女子,元悦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对了,我听说,你有心仪的女子了?”   江陵移开的视线随即再次投向元悦:“什么?”   元悦被看得一个激灵,立刻解释:“呃,是那天在酒楼里听见的。有人说……”   她打量着江陵的神色,放缓语气小心道:“说是听到了你和何家小姐的对话,你心中已有喜欢的人了。真的假的?”   元悦本以为江陵发现自己与何家小姐的私密对话被人听见,会恼羞成怒,亦或是十分窘迫,没想到他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你觉得呢?”江陵反问。   他的声音很淡定,像是真的在认真征询元悦的意见。   元悦满脑袋问号:“我?”   江陵“嗯”了一声:“你觉得我有喜欢的人吗?”   他没再看着她,而是抬头看向天上飘过的层云。   云开雾散,散落在天上的星子,以及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面露了出来。   元悦脑袋上的问号更多了:那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问我?再说咱俩啥关系啊,我怎么可能知道?   但江陵都问了两遍了,元悦不可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推测道:“应该……没有吧。”剑修怎么可能有情缘!   江陵极短地笑了一下:“有的。”   元悦眨巴两下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她好像看到江陵笑了好几次?她怎么不记得原来江陵是这么爱笑的?   江陵依然仰望着天空。他明明是在看天,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却像在看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在不知不觉中温柔了几分。   “她很好,就像天上的明月,皎洁无暇。”   元悦看了看江陵,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看来江陵的意中人不是她!   老实说,江陵又是来地府找她,又是把三生莲打入她的魂魄的,她都快有些不确定袁老道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难道江陵喜欢的真的是她?   好在江陵说了这么一句。   ——她很好,就像天上的明月,皎洁无暇。   那这绝逼不可能是她啊!天知道元悦在魔域里摸爬滚打,就和“皎洁”两字沾不上边!   她素来喜欢穿一身黑衣,一来是因为方便潜行,二来小时候修炼搏斗,没少受过伤,黑色不容易看出血迹,三来受魔域气候环境影响,穿白容易显脏……   所以元悦的装束向来是黑衣劲装,和那些端庄大方的灵域世家小姐是没法比的,自然也和皎洁的明月扯不上关系。   “皎洁无暇”、“清风朗月”这样美好的词汇,和她有半毛钱的关系?她也不觉得有人会用“好”这个字眼形容她。   元悦颇有自知之明,她的手上沾过太多血,杀过的人细细数来怕不是能组成几个小城市。   灵域的修士骂她心狠手辣、残暴不仁,是魔域魔女;魔域魔修说她行事狠绝不留人情,敬重她的同时也畏惧她;就连她最好的朋友、傀儡大宗师穆如清,在评价她时也只会用“但凭本心、随性而为”这几个字,绝不会用“好”这个字。   “好”用来形容一个魔修实在太奇怪了,像是有着天生隔绝的磁场,互不相容。   如果有谁真的会说她“好”,大概也只有那个被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回来的师弟焕云了吧……   不管怎样,得知江陵心仪的人不是自己,元悦就安心了。   虽然她还挺想看到灵域那群老顽固被气得鼻歪眼斜、七窍生烟的样子,但如果真的被江陵喜欢上了,应该是件麻烦事儿,少不了要被灵域正道的人士追杀,连和江陵相处都会觉得很不自在。   元悦与江陵沿着冥河的溪流向外走去,再过不远,他们就要离开地府地界了。   离开地府以后,阴气骤减,非进入阴气旺盛之地、非吸收怨气凝结成灵体、非专通阴阳之术的修士是很难听见魂魄说话的。   换句话说就是,江陵也听不见元悦说话。   所以有些事情,元悦觉得自己还是趁早交代了比较好。   “出去以后,我会先去穆如清那里看看。她那里傀儡多,制作也精巧,应该能找到一个合身的,让我附身。”   附身与夺舍不同。前者是依附于物体之上,不会伤及物体本身,但同时也会有诸多限制,比如不能自由移动、不能自我发声等等。   这些限制会在附身傀儡时被最大程度地削弱,如果傀儡足够精巧,那么附身傀儡的魂魄也有机会说话、动作,甚至还能自由地施展术法。   元悦的好友穆如清,便是能做出如此精巧傀儡的傀儡大宗师。   比起附身,夺舍其实更加方便,因为后者能够直接逼走对方的魂魄,强占肉身,继承那人的修为与道行。但这种做法与杀人没什么两样,元悦觉得江陵一定不会同意。   好歹三生莲是江陵给她的,元悦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考虑考虑他的感受,不做会令他感到厌恶的事。   “好。”江陵答应道。   两人走到地府尽头,阳间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太阳的光辉从云层之后倾泻下来,再过不了多久,日光就会变得猛烈,照得行人不敢在日头下久留。   阴魂天生畏惧阳光,再强大的阴魂也很难在烈日下行走。江陵转过身来问元悦:“你打算怎么去?”   这个元悦还没想好。这么快就离开地府压根不在她计划范围之内,如果没有合适的办法,那她就只好等到入夜以后再离开。   左右已经等了十年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夜的。   元悦还没说什么,只见江陵动了一下,从怀中取出龙鳞甲,手指轻轻一抚,就将上面无比珍贵的抑魂术符文抹去。   “龙鳞甲上阴气重,你如果不介意,可以先附身在鳞甲上,我带你去穆如清那里。”   穆如清就住在魔域冬城,距离他们现在所处的地府入口足有千万里。如果能附在龙鳞甲上,搭上江陵这趟“顺风车”,自然会快很多。只是……   只是元悦还在心疼那段被抹去的抑魂术符文!   那可是能让活人进入地府的符文!   不!不止是地府,任何禁忌之地,宗门秘境,只要是有抑制魂魄的禁制统统可以无视!这样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上古秘法,居然就被他这么给抹了?!!   元悦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可江陵似乎毫不在意。   他走出地府,站在阳间朦胧的晨光下,白色的衣衫散发出莹莹的微光。   “走吧。”   他朝元悦伸出手道:“我带你走。” 第9章 魔域,冬城。   魔域,冬城。   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可直到离得近了,看见两只扑扇着翅膀落在屋檐上的雀鸟才会发现,那些白色并非雪花,而是积聚的颗粒状的尘埃,被风卷起,安静地漂浮在浅淡的日光中,好半天才又落下。   冬城原本并不叫冬城,而叫浮土城,因为这里有着终年不散的尘土。直到元悦的师父凛冬当上城主,这座城市才被改名,更名为冬城。   不过,这并不影响冬城跻身于魔域四大主城之一,纵然尘土飞扬,也依然有数不清的魔修来到这里。   因为这里有最繁华的街道,有最纸醉金迷的花市酒楼,楼上莺歌燕舞酒香四溢,即使是深夜,也能将周围映得恍如白昼。   这里还有最热闹的集市,售卖着来自魔域各处的奇珍异宝,其中夹杂着来自灵域的稀罕物件。而在这堆数不尽的珍宝里,最稀有的当属魔域傀儡大宗师穆如清的人形傀儡。   傀儡本就属于极其精巧的物件。在傀儡之中布设阵法、嵌入灵石,便能让傀儡听从主人的指令,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   小到打扫卫生、运送物资,大到捏肩捶腿、看家护院,傀儡的功能日益完善,价格也由低到高不等。   不过,这类傀儡统一有个缺点——就是不像人。   他们或如圆饼,或如飞盘,有些傀儡虽然有着与人类相似的身体结构,但表面上覆盖着一层粗糙的铁皮,一看便知不是人。   而穆如清做出的傀儡,非但从形态上像极了人——肤如凝脂,目若秋水,举止动作都与人很相似,更重要的是,它们能与人类对话!能完成简单的交流与反馈,甚至能根据主人的情绪做出不同的调整!   这样的傀儡甫一问世,便受到热烈的追捧。纵然价高,也有富豪魔修趋之若鹜。   能够拥有一只穆如先生做出的人形傀儡,不仅是为了满足日常上的生活需求,更是为了彰显尊贵的与众不同的身份!   自此以后,穆如清“清庭坊”的招牌前就从来没有空过,今日倒是个例外,坊前没有排队的长龙,只有一波正被劝退的客人。   “非常抱歉,今日我家先生有约,有贵客将至,恕不能接待您了。”一位样貌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躬身垂首道。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袄,手里捧着一本名册,另一只手拿着一杆毛笔。   少女脸蛋红扑扑的,梳着油亮的双丫髻,看起来可爱又乖巧,让人不由心生好感。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与人有所不同。   少女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变过,而那一双眼睛虽然水汪汪的、炯炯有神,但眨眼的次数未免太过平均,像是被人设定好了次数,每过两息便会眨动两次……   眼前这个小丫头并非是人,而是穆如清做出的人形傀儡,唤作小红。   站在小红对面的客人十分客气,掏出一把上品灵石放到小红手里:“小红姑娘。”   他恭敬地作了个揖道:“我是从海城那边过来的,路途遥远,不日就要回去。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小红摇了摇头,脸上仍挂着和刚才一样的笑容:“不行呢。这两日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她眨了眨眼,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灵石,翻看完名册后又眨了两次眼睛:“如果您非要见我家先生订制傀儡,就只能等到五日以后了,这已经是为您加急安排的了。或者,您也可以去旁边的集市转转,看看有无先生在售的傀儡。”   客人听后摇了摇头。他特意从海城赶过来,就是为了能让穆如清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制作出一个巧夺天工的人形傀儡。如果是从市集上淘来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客人思量以后,只得答应:“好吧。”然后招呼身后的仆从预付定金。   小红把客人的姓名和预约时间登记下来,送他出门,没想到刚一出门,就又撞见有人来找穆如清。   客人想在小红面前留个好印象,令仆从帮忙将人拦下,告诉他今日穆如先生不空闲,要想订制傀儡只能改日再来。不料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小红已经笑着道:“公子,您来啦!我家先生等您好久了!”   刚刚被拒之门外的客人顿时与仆从大眼瞪小眼,讪讪让开。   等到那人随小红进去以后,仆从才敢凑上前来小声嘀咕道:“主人,那人是谁啊?就是穆如先生等待的贵客?”   仆从刚才特意多看了两眼,那人一袭白衣,戴着一顶白色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观他打扮,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名贵配饰,绝不可能是魔域有名的世家子弟。   仆从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傀儡大宗师如此特殊对待。   客人也在深思。   那人身上确实没什么稀罕的宝物,可他手上的那柄剑却是足够引人注目。   而且就在刚才,那白衣男子从他身边走过的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凌凌的剑气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朗气息,让他不知不觉地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样的气息,绝非泛泛之辈,会是谁呢?   ***   江陵随小红进屋之后便将帷帽摘下。小红回身将大门闭合,又按动机关,连同院门也一并关上,不再迎接来访的客人。   屋子里的窗帘自动放下,遮蔽住屋外晴朗的日光。黑暗在屋内蔓延生长,不久又有微弱的淡绿色光芒从各个角落逐渐亮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一颗细小的石头。   “这是魔域的萤石,不会对魂魄造成影响。”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一道女声,一位身材曼妙的女人从楼梯上缓缓走下。   她挽着一段银色的狐裘,绣着梅花的黑色薄裙包裹住她曼妙的腰身,勾勒出美丽的线条。   女子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拿着细长的烟杆,红唇在烟嘴处轻轻一吸,有淡淡烟气从她口中吐出。   她看起来从容又妖娆,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万种。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她,大概极少有人会相信,那样精巧绝伦、技艺精湛的傀儡是出自于一个女子之手。   “穆如清。”江陵微微颔首。   穆如清点了下头算是答应。   她似乎有些心急,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明显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小红尚未来得及通报她便已经现身,江陵大概真的要以为她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淡定了。   “咳咳!”穆如清轻咳了两声掩饰掉刚才的尴尬,把手里的烟杆交给小红,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她呢?”   江陵从怀中取出龙鳞甲。   那上面环绕着一团淡淡的光晕,便是元悦的魂魄。   穆如清的手有点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接过来龙鳞甲道:“阿悦?”   穆如清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龙鳞甲上的光晕动了动,像在回应她的呼唤。   可惜一代宗师穆如清,在傀儡制作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对阴阳之术却是一窍不通,捧着龙鳞甲端详了半天,也参透不了里面的玄机,最后只得看向江陵。   “呃……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江陵提示她:“你这里不是有制作好的傀儡?让她附身上去,便能说话了。”这也是元悦的意思。   穆如清这才想起来,她刚才太过激动,竟然把这个给忘了。   她确实为元悦精心打造了一只傀儡。   那还是四五年前,江陵亲自造访,以高价委托她制作一只人形傀儡。   穆如清也是那时才知晓,原来元悦的魂魄一直滞留在地府没有往生,而江陵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接她回来。   穆如清答应了,她破天荒地没有收钱,足足耗费三年光阴,倾尽了毕生心血,终于做出来一件足以碾压以往任何一件作品、在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傀儡!   “小红,小红!”穆如清清醒了,高声叫道,“去把江……”   话说到一半,穆如清忽然打住。   江陵虽然委托她制作傀儡,还专门为此找寻了大量珍宝与材料供她使用,但他并不想让元悦知晓。   就在去地府的前几天,江陵还特意传书给穆如清,叮嘱她对此守口如瓶,不要告诉元悦。   穆如清不知道江陵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是对一个人好,却偏偏不想让她知道,这种做法穆如清实在无法理解。   她还记得元悦生前与自己喝酒时,两个人曾达成过共识——此生若是喜欢上一个人,那么无论对他做了什么体贴事,一定要让对方知晓,否则自己一片好意付之东流,岂不是亏了??   穆如清不能理解江陵的做法,但她既然答应了,便不会反悔。于是,穆如清当即改口道:“不用了,不用你去拿了,我们一起过去。”   穆如清双手托着龙鳞甲,让小红在前面带路,与江陵一起走向她的工作室。   通往工作室的走廊里有光,穆如清便命飞行的傀儡将光线挡住,然后再走。   清庭坊别的都缺,唯独不缺傀儡。   走到地下工作室,那里有专门负责驻守、保卫安全的铁皮傀儡。   铁皮傀儡看上去远不如小红那样精致,没有形似人皮的特殊材料包裹,但他们个个高大魁梧,手上脚上包括身体里都配备了各种锋利的淬了毒的武器,战斗力强悍。   除非供给灵力的灵核被毁,否则他们便可以一直战斗下去,也是清庭坊出品的热销款傀儡之一。   为首的铁皮傀儡“眼皮”一翻,确认了穆如清的身份后,便让开身体放他们通行。   工作室里的傀儡就更多了,有简易的、没有被设计成人形的低阶傀儡,有粗略的、只搭建了骨架的半成品傀儡,还有已经制作得差不多了、但最后被弃用在一旁的残肢断腿。   在两张搭建了繁复阵法的工作台旁,还有好几只八爪鱼一样的傀儡,挥舞着长长的机械手臂,在用材料去焊接傀儡的关节与骨架。   “滋滋——”“咣咣——”   工作室内的声响不绝于耳,一派忙碌景象。直到走到深处,这些响动才略微收敛了一些。   小红站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她伸出手掌,掌心里忽然裂出一道口子。手上的皮肤飞快向旁排列、分布,露出一只细小的、钥匙状的铁器。   小红将铁器与门孔相契合,门内传出一阵“啪嗒啪嗒”机械运转的响声,不一会儿,门开了。   和工作室的热闹场景不同,这里十分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宽大的屋子里只有一张高级工作台,台上摆着各种制作傀儡的器械与材料,台旁立着一件被黑布蒙起来的物体。   即使黑布没有被掀开,江陵也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 第10章 她抬起头来,对上江陵琥……   穆如清命小红将黑布揭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皮肤白皙,头发黑亮,柔软的发丝垂落在鹅蛋般的脸颊两侧,发端末尾微微向内打着卷儿。   少女的脸颊上有一层淡淡红晕,不突兀,很自然,像是春天里刚刚在花丛中跑过,樱花般的唇瓣微微开合,下一秒仿佛便会有悦耳的笑声传出……   只可惜少女始终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江陵默默握紧手心。   即使是再一次见到这只傀儡,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赞叹,感慨穆如清技艺之高超,几乎让他信以为真,以为这就是位活人。   傀儡的样子并不是仿照元悦制作的,可因为知道元悦的魂魄即将借由她苏醒,江陵的心跳稍稍加快了两拍。   穆如清将傀儡少女的手抬起,把龙鳞甲放到她手中,然后问江陵:“现在要怎么做?就等吗?”   附身和夺舍一样是禁忌之术,知道咒术运行法则的人极少,而能够顺利施展出来成功附身的人,从古至今也是寥寥无几。   穆如清不知道江陵怎么想,她只觉得自己紧张极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测试傀儡时还要紧张。她忍不住地就会去想: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然后穆如清就听到江陵的声音。和以前一样的沉着、镇定。   “她一定可以的。”   穆如清捏着手指叹了口气。她心说元悦最好可以,不然她这三年的心血可要白费了。   天知道她为了让这只傀儡活灵活现,看起来与真人毫无分别下了多大的功夫。单是皮肤的材料就试了成百上千次,更不要说那双灵动又逼真的眼睛!   除了她,还有江陵。   穆如清做傀儡虽然辛苦,但更辛苦的是收集那些材料。   一些材料市面上有售,价格虽然高,但穆如清还是出得起的。最让她头痛的是那些罕见的、近乎只存在于神话志异里的珍宝。   穆如清修为有限,离不开清庭坊,这些东西只能由江陵找寻。   直到今天穆如清都还记得,在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里,江陵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   他撑着一把伞,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了雾,鹅毛般的大雪几乎将伞面的花纹完全盖住。   他来得太着急了,只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伤口还未愈合,稍一动作便有丝丝血气渗透出来。   江陵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将一颗小小的、能够储存万千灵力的灵髓宝珠放进穆如清手心。   灵髓珠不过掌心大小,但释放出来的灵力却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片城池,是制作灵核最好的材料!   只是那一刻,穆如清忽然动摇了,她不知道他们做的这些到底值不值得。万一元悦根本无法离开地府,万一她早在他们成功前已经离开了,万一……   可是江陵很是坚定。他的话音就和刚才一样笃定。   “一定可以的。”   十年,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并不算漫长。可若是十年都能守着一个执念,坚持不懈地完成一件事,这样的心念与勇气实在让人佩服。   穆如清没有再迟疑,她很快便又投入到傀儡的制作工序当中。而每当制作过程遇到瓶颈时,穆如清就会想想江陵——他都能够坚持下来,难道她就不行?她和元悦打小的情谊难道比不上他?难道魔域的修士注定比灵域的薄情?   穆如清紧张地捏白了指尖。她看见龙鳞甲上的光芒动了动,从傀儡的手上没入傀儡的身体,消失不见。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不安。   穆如清能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听见气息滑过鼻峰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掌心里慢慢渗出的汗水。   她不知道江陵是否和她一样煎熬,但她忍不住了,真想冲上去给那耗费她无数日夜的傀儡一巴掌,大喝一声“你给我起来”!   就在穆如清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傀儡忽然动了。   少女的眼睫轻轻掀开一缕缝隙,好像漆黑的深夜落下一道银河,刹那间璀璨生辉。   穆如清愣在当场,脑子里有嗡嗡的声响,不知如何是好。   “小清?”   “阿悦!”   簧管相互碰撞发出最接近于人类的声音,穆如清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傀儡少女。   “元悦,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穆如清的声音里沾了哭腔,不住地颤抖,这和与刚才那位从楼梯上拾级而下的妖娆美人完全判若两人。   少女身形的傀儡微微歪了下脑袋。   她的动作并不顺畅,还在适应着新的身体,但她很努力地抬起手来,像安抚情绪激动的小孩一样,轻轻地摸了摸穆如清的头顶。   “是我呀,我回来了。”   穆如清抱着傀儡搂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里的温热稍有消减,才重重地吸了把鼻涕,抬起眼来瞪她:“你还知道回来!”   语气虽重,手却舍不得从傀儡身上移开。   元悦习惯了好友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作风,不以为意道:“我也想啊,不过魂魄少了两块,没办法那么快回来嘛!”   穆如清想起江陵之前对她说过的话,陷入沉默,拉起元悦的手,轻轻捏了捏。   元悦感受着崭新的傀儡身体,忍不住赞叹:“小清,你这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我连细微的触感都感觉得到,真和夺舍活人没分别了!”   穆如清听见夸奖,骄傲地哼了一声:“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元悦脸上笑意更浓,她将魂魄更深地融入到傀儡身体里,每深入一分,便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傀儡身体的奇妙。   穆如清为她日后能够自由驱使灵力做了详尽的打算,她用特殊地材料打造出了一副堪比灵脉的网络,就深藏在这副身体之中。   细细密密的灵脉网络像是血管一样,连结着身体各处,使得元悦能够随心所欲地掌控这副身体。   而这样复杂的网络归置地井井有条,最后统一连结到一处核心,正是传说中的灵髓宝珠!   “你连灵髓宝珠都搞到手了?”元悦震惊。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许下诺言,等到以后修为突破,一定为穆如清寻来一颗灵髓珠,帮她打造出世间最强大的傀儡。   只可惜灵髓宝珠可遇不可求,她缺了一份机缘,直至身死也未能寻到一颗,未能帮好友达成心愿。   一眨眼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倒是穆如清亲手用灵髓珠帮她锻造了一副身体……   穆如清轻轻地咳了两下,没有接话。她的脸色不太自然,只是元悦沉浸在获得新身体的喜悦中,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异常。   元悦伸伸胳膊晃晃腿,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她对面的小红与江陵。   小红是傀儡,作为同类,她能感知到眼前的元悦和她一样,是穆如清做出来的“物品”。可是看到对方“被激活”以后的神态、动作,听见她开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和他们平直的声调不同,俨然更接近人。这让小红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与疑惑,一双眼睛盯着元悦一瞬不瞬,试图从她身上挖掘出端倪。   而站在小红身旁的江陵,几乎和她一样表情。   他像是忘记了眨眼,忘记了呼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愈发闪亮,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深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元悦想起江陵出现在地府酒楼时的那一幕,当时他的目光似乎也是这样。他说,他是为了比剑而来。   修士很少会把自己置于某种深重的情绪里,因为这样很危险。作为修士,必须时刻警惕周围的环境变化,只有这样,当突发状况来袭时,才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江陵分神恍惚这么久,毫无疑问是不应该的。这让元悦忍不住去猜测,如果她现在再以分魂开窍之术偷袭江陵,搞不好他体内的灵力真的未必能够及时开启,护他周全……   “喂,怎么啦?认不出我啦?”元悦朝江陵挥了挥手。   她朝江陵走出两步,谁知还没走到江陵面前,左脚忽然绊了右脚,整个人笔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魂魄刚刚附身到这具身体上,还没来得及彻底适应,就闹了这么个乌龙!   元悦心说这下可完了,当着江陵的面出了这么大的糗,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对头面前趾高气昂?!   然而这点怨念还未形成,元悦两只手臂忽然被人稳稳托住,身体靠上了一片坚实的胸膛。   要不怎么说穆如清技艺高超炉火纯青呢,元悦分明感觉到新身体娇小圆润的胸脯上受到一点挤压。   她抬起头来,对上江陵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沉静如秋水般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少女,只不过下一瞬,江陵呼吸一紧眸光一转,视线已经移向别处。   他的手似要撤开,但又因为担心元悦身形不稳而依旧维持着托举她的姿势。   “咦,你的耳朵……”   元悦注意到,江陵的耳廓上爬上一抹绯红。虽然极其浅淡,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不止是耳朵,还有脖颈、侧脸,几乎就要连成一片。   元悦凑近些正要看个清楚。她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然后突然一疼,视线里猛地一黑,像是被谁拉了灯,什么都看不见了!   “骨碌碌~骨碌碌~!”   两道诡异的滚动声在室内响起,穆如清循声望去,只见她费尽心思制作的漂亮眼珠竟然掉到了地上。   穆如清:“!!!” 第11章 【小修】伤害性不高,侮……   幽静风雅的溪水亭里,元悦靠着亭柱,一手搭在刻着生动花纹的栏杆上,另一只手捏着一颗璀璨浑圆的宝珠,若有似无地在想着什么。   亭下绿水潺潺,亭外竹影阑珊,冬城多尘土,可这里却是纤尘不染,宛若灵域江南。究其原因,不过是有人舍得用大量的灵石构造清尘阵法,顺便让除尘傀儡按时打扫罢了。   元悦把腿伸直,挡住了一只正在除尘傀儡。小家伙在她脚下懵懵懂懂地原地打转,元悦忍不住笑出声来。   冬城的环境恶劣,远非人力可以改变。穆如清与其大费周章地耗费物力财力维持这一方小小天地,倒不如搬去更靠近灵域的地方,享受绿水青山、清风朗月,岂不美哉?   可这些年来穆如清一直没有离开,足以见得她心底其实是个念旧的人。   而此时,这位念旧的故人施施然走来,看见元悦一脚捉弄着除尘傀儡,一手拿着璀璨宝珠当玩具,立刻火冒三丈地怒斥道:“元悦!你把眼睛给我放回去!!”   妖娆美人一秒钟变成母老虎,气鼓鼓地把手里的美酒往桌上一放,对元悦大吼:“你知道这双‘眼睛’耗费了我多大功夫吗,啊!我花了多长时间才让里面的灵光可以自由游走!你……你竟然把它拿在手里玩,快给老娘放回去!!”   元悦被穆如清豪放的吼声震得吐了吐舌头,放开除尘傀儡,把珠子塞回眼窝里。   只可惜第一下没有转正,眼白朝外,气得穆如清冲上来就要打她。   “我知道,我知道!”元悦一边捂着眼睛调整方向,一边躲避着穆如清的攻击,“我知道这珠子贵重,这不刚刚才在仔细瞧嘛!”   穆如清余怒未消,揪着元悦的衣领道:“那你说,你都瞧出些什么了?”   元悦笑嘻嘻地给她顺毛:“这珠子是鲛人泪做成的吧?好像还用天澜水泡过,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光泽。”   穆如清一愣,没想到元悦还真的看出了其中门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元悦见她气消了不少,趁机挣脱开穆如清的手,整理了一下衣服,狡黠一笑:“那鲛人泪下面印着‘鲛洲四五零七’的编码,珠子上还有天澜水的味道,没散尽……”   她说完这一句,立刻跳得老远,以防穆如清打她。   穆如清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摇头:“我拜托你别再把眼睛摘下来了!我做的那么真,不就是不想让人看出来这是傀儡?这么完美的身体,配合你体内的三生莲,即使是修为再高的人也探不出你的异常,结果你倒好……这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还不当场吓死过去!”   “噗!好好好!”   元悦连声应了,想到什么,笑容愈深:“那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江陵。   穆如清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你说呢??”   看着心悦之人附身的傀儡掉下一双眼睛,只留两只空洞洞的眼窝,江陵没当场昏厥过去,穆如清都敬他是条汉子。   也亏得是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只是唇色白了,脸也煞白。据小红说,她送江陵前去休息的时候,江陵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什么心理阴影。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年来穆如清也算是看出来了,江陵忙前忙后,身受重伤也在所不惜,为的就是将元悦的魂魄从地府带出来。若说他对元悦没有心意,那绝对是骗人的,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穆如清看了元悦一眼,偏偏这没心没肝的家伙还笑得这么开心,真不知道江陵看上她什么了。穆如清想想都替江陵感到可怜。   “行了行了!别笑了!好歹是人家把你从地府里接回来的,你还好意思笑!”   元悦不笑了,转身坐到亭子里的石桌前。   两人刚才说话间的功夫,已经有傀儡陆陆续续地端来精致的食盒,一一摆到桌子上。   如今桌上满满当当的一堆,元悦略略扫了一眼,全都是她爱吃的。不过当中最受她喜爱的,还是穆如清拿来的桃花酿。   元悦抱起酒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酒香通过鼻腔汇入身体,元悦一脸满足:“还是阳间好啊,酒的香味都比地府醇!”   都是老酒鬼了,穆如清也不客套,拍开酒封,连杯子都不拿,直拎着酒坛对着元悦手里的一撞:“敬你重返阳间!”   元悦朗声大笑:“敬我们有缘能再相聚!”   说罢,两人一起举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好大一口。   美酒入喉,肆意畅快。元悦放下酒坛慨叹一声,手在胸上摸了两下,咂咂嘴道:“你也是,这次都帮我捏一个新身体了,怎么也不改良一下。比如这里,就可以适当地突出一点嘛!”   傀儡的脸虽然不是按照元悦的样子做的,但身体却差不多,继承了她先前一马平川的特点。还有一双眼睛,灵动璀璨,颇费了穆如清一番功夫。   穆如清的美眸在元悦花苞似的胸脯上一扫,红唇一掀讥讽道:“做突出一点做什么,沉甸甸的,万一你适应不来,以后还要我改回去多麻烦?”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元悦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穆如清替元悦夹了两道菜问:“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元悦得以还阳,自然有她的一番打算,只是穆如清没想到,这答案会如此出乎她的预料。   “还能打算做什么?当然是查凶手,报仇咯!”   “报仇?!”穆如清愣道,“杀你的人不是司娉婷?”   元悦死后,他的师弟焕云追查过她的死因。因为元悦残存的尸身断肢上留有司家神器与招式的气息,加上元悦死前不久才与司家家主司娉婷发生了一场不小的争执,于是大伙便认定是司娉婷所为,焕云甚至为此灭了司家全族。   元悦摇摇头:“不是。”   这件事她在地府听袁老道说起过,早已知晓。   穆如清讶然:“那焕云岂不是杀错了?”   元悦又喝了一口酒,眼里朦朦胧胧似覆上了一层酒气,语气也飘忽:“杀了就杀了吧,反正司家也不是什么好人。”   穆如清:“……”   魔域有人以婴孩炼药,司家便是其中有名的一族。   一直以来,司家人靠吞食妖丹提升修为,可妖丹霸道,丹丸甫一入体散发出的妖气冲天,很有可能因为太过猛烈而使得吞食者无法承受,爆体而亡。   为此,司家专门想了一个法子,便以幼童肉身化解这道最初的霸道妖气,等妖气缓冲过后再行服用。   被用来化解的孩子自然是活不成了,即便有些侥幸能够活下来,也不会被善待。他们会被扔到地牢里,喂之以各种妖兽的血肉,等到体内的妖丹重新凝结成形,再剖开取出,重复之前的法子……   焕云就是元悦从司家剖丹的尸堆里捡来的。   即便不是因为她的死,即便焕云只是单纯地为了找司家报仇,元悦也不会阻拦。   穆如清捏着下巴沉思道:“如果不是司娉婷,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百里世家的人?是百里长风?”   穆如清所说的百里世家也是魔域一大家族,好巧不巧,这家也与元悦有些过节。   原来,百里世家以炉鼎生意起家,当初在经营范围扩展至冬城时,被元悦拒绝,不得入城。   本以为百里世家会知难而退,就此离开,可是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离开冬城,反而还在城内偷偷地建立起据点,私自贩卖。   元悦发现之后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杀了百里世家违令的执事若干,把光顾生意的魔修统统拖出来施以杖行,还把前来求情的百里世家家主斩去一手……   而这位被斩去一手的百里家主有一独子,便是穆如清刚才提到的百里长风,因其枪术卓绝、骁勇善战,现在已成为焕云手下最为得力的魔将之一。   至于这百里世家,也是一绝。他家虽以炉鼎生意起家,自家弟子却不沾炉鼎,更严禁以炉鼎之术修行,反以枪术见长。   穆如清听闻元悦的死并非司家所为,自然而然地便怀疑到百里世家头上,矛头直指百里长风。不过,元悦还是摇了摇头:“也不是他。”   至于为什么,元悦没有明言。   穆如清喃喃揣测:“不是司家,也不是百里家,那会是谁?”   元悦:“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魂魄缺失的缘故,元悦每次试图回忆起自己惨死时的场景时,脑海里总是一片空白。   她像是被谁蒙住了眼睛,捂住了耳朵,那一片记忆竟然生生地从脑海里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才想不起来的吧。说不定等我把魂魄找回来,自然而然地就能想起来了。”元悦乐观地道。   她说得轻巧,穆如清却很担心。她似乎知道江陵当初委托她制作傀儡时,为什么特意叮嘱她不要按照元悦的样貌制作了。   敌在暗,防不胜防,这样实在太危险了!穆如清连酒都顾不得喝了,急切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查起?”   没想到元悦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得一脸轻松:“先不查吧,先把失散在外面的魂魄找回来。”   穆如清吃惊地看着她,元悦却只是笑。   “我总觉得,失去的记忆就藏在那些残魂之中。而且,就像你说的,江陵辛辛苦苦地把我从地府里捞出来,这个人情我总要还的。我能回来这件事也是他告诉你的吧?让我猜猜,其实这个傀儡身体一开始就是他委托你造的?”   穆如清一时哑然,没有回答。   元悦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看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有些事情,她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   可惜只可惜感情一事不在此列,元悦简直比穆如清傀儡工作室里的绝缘体还绝,完全不开窍!   穆如清心中埋怨,元悦却不知道她所想,喝了口酒,摇头晃脑地继续念叨:“早点把残魂找回来,早点把三生莲还给江陵……三生莲多金贵啊,三千年发芽,三千年开花,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可以缔结三生誓约!   “他那个闷不吭声的性子,闷葫芦似的,若没有三生莲,恐怕这辈子都得单着,能讨到道侣才怪……   穆如清小声嘀咕:“人家也没想讨别的道侣……”   元悦:“你说什么?”   穆如清连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来来,吃菜,吃菜!”   元悦拿起筷子。没吃两口,冷不丁又问:“对了,你这里有清心散吗?祛阴补阳的草药有没有?”   穆如清道:“你要那些做什么?你现在还是魂魄,又不需要那些……”   她想到什么,立刻点头:“有有有,库房里应该都有。没有的话,让小红去帮你准备。”   元悦听见也不多言,起身就走:“好,那我现在就去库房看看。”   穆如清:“现在?这么急?”   元悦只抱起那坛子桃花酿,头也不回地:“嗯!”   看着元悦远去的身影,穆如清枕着手腕,露出一点欣慰笑容。   还说不喜欢,明明这么关心人家……   是喜欢而不自知吧……   当天晚上,江陵的房门被敲响了。 第12章 【大修】“……痒。”……   “笃笃笃。”“笃笃笃。”   手指轻叩在门上,发出不规律的响声。然而不等里面有任何回应,元悦便直接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这一进,就看见江陵坐在床边,身上只着一件单衣,衣服的领口还没有整理好,半边肩膀露了出来。   元悦手里是从穆如清库房里搜刮来的丹药,还有她忙活了半天配制的草药。看见江陵,她将手里的瓶瓶罐罐和草药包提起来晃了晃,发出一声不太正经的——   “哟!”   江陵抬头,又猝然撇开视线,他飞快地将衣服拉起,声音沉静:“……进屋需敲门。”   元悦理直气壮:“我敲了啊,好几下呢。”   敲是敲了,但完全没给人回应的时间,下一秒就推门而入。   江陵被她的土匪作风梗了一下,神色有些郁郁道:“……我未曾答应。”   元悦:“哦。”   听起来就是不在乎的语气。   两只手里都拎着东西,元悦不方便关门,索性直接用脚给踹上了。   江陵看着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说,再次将目光移开。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元悦猜得出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那一套“礼仪礼数”、“男女有别”的说辞呗,听都听烦了!   记得当初在小别村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不能碰他的伤口,不能见他脱去衣物赤身露体,未经允许不能擅自进入他的房间……   那是他的房间吗?整个小别村都是她的,何况那一间房间!元悦当时暴躁地想。   灵域的人,条条框框的就是多。   不过面对这些条条框框,元悦也不是没有办法应对。   她的方法很简单,总结出来就一句话——“我知道了,但下次还敢”。   元悦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见江陵正要披上外衣,立刻拦住了他:“别穿。”   她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到桌上:“阴气入体的感觉不好受吧?还有灵气反噬,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江陵到底是活人,就算有龙鳞甲和抑魂术保护,进入阴气深重的地府也不可能不受影响。   加上他灵气暴起时急急收回,即使当时没有被反噬得口吐鲜血,身体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就不是江陵了,该是天尊在世,老祖当道!   元悦随便拈起了一根草药草茎叼在嘴里,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回头看他。   江陵起初不肯,但架不住元悦不肯离开的直勾勾的注视,以及“你给不给看,不给看我可就直接扒了啊”的“好言相劝”,最终还是脱下了衣衫。   ——其实,元悦也不见得真的会动手去脱江陵的衣服,但这招对他很管用,屡试不爽,元悦的眼角不自觉地就弯了。   她向前两步,眼角弯起的弧度还未成型,眉心忽然重重一跳。   不是因为江陵身上被灵气反噬得太过严重,而是他身上遍布嶙峋的伤,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你……”   元悦拿开嘴里的草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声音变得有些不大像她。   “你这一身的伤……”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留下的。   那贯穿整个右肩的伤,应该是血蟒剧毒的獠牙所致。而那横在背上的五道爪印,应该是来自幽烨恶龙的尖锐利爪。   至于他手臂上的伤,腰背部的伤……   元悦的手指渐渐收紧,眼神里已然没了玩笑的神态。   江陵入险境、镇压妖兽的事情她知道,袁老道每次从阳间回来都能带来他的消息。可是她不知道,他战斗得竟然如此惨烈,伤势竟然这样重……   想想也是,寻常修士穷尽一辈子,能除掉一两只元婴期、化神期的妖兽,已是极限。可是他呢?短短十年镇压了多少?元悦几乎数不过来。   灵域的白衣剑仙,怕不是“不是在除妖的过程中,就是在前往除妖的路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就已经投入到下一场战斗中去了。   他当真不要命了么?   元悦抿起嘴巴走回到桌前,拿起装着清心散的药瓶,往手上倒了一大把。   她心情不好,动作也重,放药瓶的时候撞到桌面,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江陵闻声抬起头来,没有看她,只是轻声道:“都已经好了。”   元悦从鼻子里面出气:“你们剑阁可真不把人当人。也没比我们魔域好多少。”   她以为这些都是岐天剑阁的老顽固们要求他做的。   那些老头子成天把什么“我辈修行之人,便应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能力越大,则责任越大”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们惯会用这样的话蒙人。   既然天下苍生是己任,他们自己怎么不去拯救?怎么不去战恶龙、除妖兽?一个个躲在剑阁里叭叭的,嘴巴一碰比谁都轻巧。   修为高就要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修为高就不能顾惜自己的性命?修为高吃他们家大米了?!   元悦心中愤愤,忽然听见江陵低低说了句:“是我自愿的。”语气十分平和,竟仿佛还带了一两点笑意。   元悦:“……”   心里的气还堵在那里,只是发泄不出来了。   人家自己都不介意,她还在这儿打抱不平个什么劲儿?   元悦不高兴地把处理好的清心散混着草药往江陵被灵气反噬的伤口上一糊,冷声冷气道:“我今天可没功夫剪纸人给你上药。”   江陵“嗯”了一声:“不必麻烦。我自己可以上药。”   元悦没接茬。   她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手上不停,将清心散均匀地涂抹在他伤口上。   刚开始时,元悦敷药时带着一股怨气,下手故意重了些。本以为江陵会有所反应,至少抽痛两下,没想到他生生地连抖都没抖,元悦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手指上的力道便放轻了。   灯影昏黄,傀儡表面那层与皮肤极其相似的特殊材质,有着相当温暖柔软的质感。   沾了点混合了草药的清心散,又带着一抹清新的凉意……这样轻轻拂过肌肤时,像是清风流水般柔和,又像是鸟雀软羽般细嫩,带起一阵奇妙的酥麻感,也带起了一点点轻微的颤栗。   看到江陵的异常,元悦收回手,有些诧异道:“怎么了?”   她的视线从江陵肩颈后方向前看去,只见他面色微红,轻轻咬住下唇,青丝垂下,略有些窘迫。   “……痒。”   “要不……你还是重些吧。”   元悦无语:堂堂剑阁弟子、剑神唯一传人,不怕痛,不怕伤,竟然怕痒?   她不免觉得好笑:“忍着!”   她这一笑,先前的不快便都烟消云散了。   元悦将清心散涂抹完毕,清洗了一下双手,转身正要拿起祛阴丸的时候,只见江陵已经穿好里衣,连外衣也一并穿戴整齐,端正地从床上起身。   元悦:“……”还以为他进步了,没想到还是那个怕被她看见身体的剑阁弟子。至于嘛!   元悦在心里又把灵域的繁文缛节骂了一遍,把一瓶丹药交到江陵手上:“这是祛阴丸,是我自己配的,口服即可。”   “服用时一日三次,一次两粒。你身上的阴气不重,吃三日应该就能彻底祛除。这药丸我在练阴魂术法的时候经常吃,比你们灵域的方子管用多了,你试试就知道。”   江陵的注意力落到那句“是我自己配的”的话语上面。他认真接过,认真道谢:“谢谢。”   元悦不甚在意地回:“没什么。”   元悦转身收拾东西,并没有看到江陵握着那瓶药瓶注视了许久,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收集残魂?”江陵问。   元悦以为他是在催促自己:“明天?或者后天?我还想再熟悉一下傀儡的操作。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尽快收集残魂,好早一点把三生莲还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不必……”   不必什么?自然是不必归还,或者是如此着急地归还。   但是后半句江陵没有说。他知道元悦这么做是不想欠他人情,就算他说了,她依旧也会执意这么做。   她向来如此。   于是江陵顿了顿,换了个话题:“你打算怎么找?”   元悦思考道:“自从出了地府,我与残魂之间的感应就变强了。我隐约能感觉出来它们的位置,相信凭着这点,很快就能找到。”   元悦的残魂与地府冥河里的残魂还不一样。因为主体魂魄没有消散,所以她的残魂虽然漂浮在阳间,却也一直没有消散。   江陵:“你打算先去哪里?”   元悦:“琼州吧。那里的残魂最为强烈。”   她对残魂间的感应还不一样,有的十分强烈,有的则十分微弱。   原本以为失散的魂魄只有两片,只要去找两次就好了。真的细细感应起来,才发现那些残魂散裂得更甚,且起起伏伏,明灭不定。   不过不管怎样,元悦都决定先去感应最强烈的琼州看看。   说到这里,元悦奇怪地看了江陵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要跟我一起去?”   江陵没有否认。没否认就是默认,元悦眼里的惊讶更多了:“不至于吧,你不会是担心我揣着三生莲跑了,要专门跟过来盯梢吧?”   她故意加重了一点语气,是玩笑话,目的就是不想江陵跟着。   没想到这招刚刚明明还十分奏效,现在却不管用了。   江陵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脸上却仿佛明晃晃地印了三个大字——“我要去”。   江陵其人,也是个小顽固,被剑阁的老顽固们教导出来的,也是个一根筋,认定的事情就无法更改。   元悦叹了口气,只得投降道:“好吧好吧,那你跟着吧。”   左右江陵剑意强大,有他跟着,收集残魂的工作应该会轻松不少。元悦没再反对。   “不过,既然这样,就不急着那么快走了。我忽然想起来,傀儡的身体还有一些需要调整的地方,我得再找穆如清修改修改。大概还需要个三五天吧。”   她刚刚才说明日就要动身,现在却忽然又找理由推迟了……   三五天的时间,正好是阴气彻底祛除的期限……   江陵垂下眼,轻声道:“好。” 第13章 深藏功与名。   元悦返生的消息只有江陵和穆如清知晓。为此,穆如清还专门询问过元悦,要不要告诉焕云。   元悦摇了摇头。   她的师弟她了解,如果焕云知道她回来了,一定不会轻易让她离开。   她要什么,他会派人替她去找。   若是被他发现当初害死她的凶手不是司家,而是另有其人,焕云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彻查整个魔域。   到时候,说不定连灵域也会受到牵扯。   魔灵两域暂时维系的“和平局面”一举崩溃,元悦可不想这样。所以,她决定暂时不告诉焕云。   “……这样好吗?”穆如清有些担心。   元悦:“放心!等到我找到了线索,一定第一个告诉焕云,让他帮我出气。”   “我还要在边上磨刀助威呢!”   “争取把那刀子磨得钝一点儿,棱角分明一点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子捅出凌迟千百遍的效果!”   穆如清:“……”   不过,她倒是松了口气。   焕云身边魔将众多,人多眼杂,这其中不乏百里长风这样与元悦有过过节的魔修氏族,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而且,就算元悦现在急着告诉焕云,也没办法了。   元悦:“为什么?”   穆如清:“焕云前两天刚率领一众魔将南下,又去了魔域西南的南疆。你现在就算追过去也来不及了。”   元悦:“南疆?那不是以前妖兽经常作乱的地方?焕云不是已经将妖兽清剿干净了吗?他去南疆做什么?”   穆如清:“我怎么知道?不过这些年来确实没有过妖兽作乱的消息,西南那片也再没爆发过妖疫。”   元悦没再追问下去。   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相信她的小师弟一定能处理好。而且,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元悦去了一趟小别村。   她假装成穆如清手下的傀儡,替小别村送去了些许物资,顺便看望了还在那里的孩子。   一别十年,当初那些小萝卜头都长大了,而元悦因为换了副身体,并没有人认出她来。   元悦死后,穆如清和焕云便接管了小别村,两人轮流替她照料还留在村中的孩子。   听穆如清说,当初一些与元悦结下过仇怨的魔修氏族,曾经在她死后来小别村找过麻烦。只不过麻烦没找成,全被焕云收拾了。   焕云出手比元悦狠得多。据说那一战,前来闹事的魔修氏族每族只留下一个活口,其余全被业火焚身,烧得连渣都不剩,最后骨灰都被扬了。   因为这一战,焕云之后统一魔域的进程顺利了不少,而小别村也幸运地逃过一劫。   看见昔日的小别村,如今还会有袅袅炊烟与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传出,元悦很是欣慰。   ……   留在清庭坊的最后两天,元悦也没闲着。她又请穆如清帮她改良了几个部位,方便她能够更加灵活地操控灵力与阴力。   穆如清嘴上说着:“烦死了,怎么又要改,不是有江陵跟你一起吗?有他在,你干嘛还那么麻烦地自己上?”   但她最后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身体力行地帮她改了。   不光改了,还站在边上看着元悦轻巧地跃上铁皮傀儡的头顶,然后阴气骤起,下一秒就把坚硬无比、号称刀枪不入的铁皮傀儡的脑袋揪了下来。   穆如清欣慰鼓掌:不愧是我,不愧是我做出来的傀儡!   下一秒反应过来:等等,那铁皮傀儡好像也是我的!你大爷的啊元悦,赔我傀儡!!   ……   离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琼州路远,穆如清不与他们同去,便替他们准备了一辆云车,就停在清庭坊的后门处为两人送行。   江陵少言,道别后先一步走到云车旁等候。穆如清则从小红手里接过包裹,又给元悦塞了好大一堆东西……   有能帮她保命的傀儡机关,有能帮她修理的机关傀儡,有部分可以替换的精巧零件,当然,还有元悦最喜欢的桃花酿。   元悦翻了翻,发现包裹底居然还有好多的高级灵石,以及蕴藏着灵气的晶石矿藏。   “这……”元悦惊讶道,“你之前不是已经给了我好多吗?还带?”   穆如清大方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如同阔气的大老板在看一身土气的乡巴佬。   “让你带你就带,哪儿那么多废话?你现在是傀儡了,吸收不了天地灵气,只能靠晶石里的灵气补充。再说了,灵石还有嫌多的?出门在外怎么不得花钱?要是不够,再用传讯符传讯回来,我给你寄!”   元悦忍不住笑了。她和穆如清自小相识,对方虽然不是一毛不拔之辈,但也绝非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人。之所以会如此豪横,不过是因为对象是她罢了。   元悦便也不再推辞,爽快收下:“那就当是我借你的,等这事了结,我就替你去寻上好的珍宝!帮你做一只比这个还厉害的傀儡!”   穆如清高兴地与元悦击掌:“说好了,一言为定!”   元悦:“一言为定!到时候把地府那些冥钱一并算上!”   穆如清:“地府冥钱?什么钱?”   元悦:“就是你烧来的冥钱啊!每年我的忌日、上元节、中元节,你不是都烧来了许多冥钱?”   穆如清更疑惑了:元悦死后,她确实祭奠过她,可是从来没有烧过什么冥钱。她只是用桃花酿和魔域的小点心当过祭品罢了,她甚至都不知道地府还需要钱。   元悦看到穆如清疑惑的表情,顿时也意识到了不对。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些东西是穆如清和焕云送来的,毕竟只有像他们一样和她亲近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   而她临走时收到的冥钱少了一沓,无疑也是印证了烧送冥钱的人知道她要重返阳间,所以没有必要再祭奠了……   如果不是穆如清,那会是谁呢?   ……   元悦与穆如清告别,踏上云车。   车内并不很宽敞,据说这是为了方便快速到达琼州,而特意选的“狭小快捷型”。   元悦当时在边上看见穆如清选车,还一脸不解:“为什么选这么小的,旁边那辆宽敞的不好吗?”   穆如清信誓旦旦地道:“你懂什么?车厢小,空气流动造成的阻力就小,行驶的速度就快,你们就能更快地到达琼州了!这样就能更早地开始收集残魂了,多好!”   元悦将信将疑:“是吗?”   穆如清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然!”当然个锤子。   直到看着云车消失在天际,深藏功与名的穆如清大宗师才抚了抚肩上细软的狐裘,微微一笑:“江陵啊江陵,我就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后面的事情还要靠你自己努力啊!”   ***   云车内,元悦与江陵相对而坐。   车上摆放着方便在旅途中休息躺卧的软垫,蓬松又柔软,只不过,江陵所坐的那一侧没有。   他将软垫全部收起,都归拢在角落,出入魔域时戴着的白色帷帽就放在上面。   而他自己则正襟危坐,双手垂放在膝盖上方,闭目调息,多半又是在脑内推演剑招了。   江陵腿长,修长的双腿为了不占据过多的空间、给同行之人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此时并拢在一起,向自身方向弯折。   这样拘束的坐姿被人看在眼里,难免有些不太舒服。至少元悦觉得相当不痛快。别扭!   她正要开口,目光落到江陵手上,忽然一顿。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指修长,指骨分明,握上剑柄的时候会有漂亮的棱角,优美流畅的线条,以及坚定不移的剑意。   元悦的思绪莫名飘忽,她忽然在想,地府里收到的冥钱会不会是江陵烧来的。   他知道她滞留在那里,他亲自将她接了出来……这么看来,江陵的确很符合烧送冥钱人的特征。可是他会那么做吗?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元悦的目光又在江陵身上转了一圈。   他坐在那里,连坐姿都端正得过分,身体、衣袖,一丝不苟连头发丝儿都飘出出尘俊雅的味道。元悦实在想象不出他半蹲在地上,向地府烧送冥钱的模样……   这也太诡异了!   “江陵。”   “嗯?”   江陵抬起眼来。   元悦:“你要不要换个坐姿?”   江陵:“为何?”   元悦:“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坐姿很难受吗?”   那么板正的坐姿,元悦想想都觉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亏他还能面色如常地坐这么久。   江陵:“不必。”   元悦好像没听见:“你就靠着呗。你放心,你稍稍松懈一点,我不会说出去的。就算你在这里四仰八叉地睡着了,我保证,都不会有除了我以外的第二个人知晓。”   她说着,做了一个缝合嘴巴的动作,然后把一只软垫往江陵面前送了送。   江陵看着那张软垫没有接,过了一会闭上双眼再次道:“多谢。不必。”   元悦:“……”   她就不该热脸去贴冷屁股……   这么冷淡的一个人,这么疏离的一个人,能每年守着时间给她烧冥钱?   就不可能!   元悦一番好心惨遭碰壁,也不管江陵了。她把垫子都揽到了自己这边,铺在车榻上,“嘭嘭嘭”大力地拍了几下,直拍得软垫彻底蓬松、完全柔软,然后躺在上面大幅度翻了个身。   让江小陵自己干坐着去吧!她可要美滋滋地睡个好觉了!   不过,元悦并没有睡着,她闭上眼睛,注意力集中到了浮现在眼前的两道线条上。   这两道线条代表着她的灵气值——一道是维持傀儡日常行为所剩余的灵气值,另一道则是灵髓珠内剩余的灵气值。   前者消耗较少,容易补充,只要元悦将富含灵气的晶石吃下,傀儡便会自动提取晶石内的灵气,保存在体内。后者则比较麻烦。   灵髓珠中存储的灵气固然很多,但总量是有限的,一旦用过了就是用过了,很难再补充。除非再找到一颗灵髓宝珠作为替换。   所以元悦都想好了,今后若是遇到战事,能智取就智取,能不动手就不动手,省得浪费灵髓珠的灵气。实在不行,也要优先使用催动阴气的术法。毕竟这玩意儿太过珍贵,找一颗都那么费劲儿,可得省着点花。   元悦和江陵就这么在云车上相处了两天,期间元悦嘎嘣嘎嘣嚼了一小袋晶石,剪了一叠小纸人,顺便“一不小心”把穆如清给她带的桃花酿喝光了。   而江陵呢,自始自终端坐着,微阖着双目,只在中途服用过一次辟谷丹、一次天灵水,还有几颗应该是剑阁秘传的丹药。   元悦躺在软垫上,懒懒地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什么药?”   江陵顿了一下,似是有一瞬间的迟疑,最终仍吐出三个字:“养心丹。”   养心丹?那不是岐天剑阁专门用来养护心脉、清除体内灵气噬体的药?   元悦立刻从软垫上坐起来问:“你的伤还没好?”   她那天亲手为江陵处理过伤口,按照伤口表面的灵气反噬程度,断不至于伤及到心脉,还要专门服用养心丹。   江陵朝后靠了靠:“已经好了。”   元悦:“那你这是……”   江陵:“是以前的伤。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康复,留下了顽疾。”   什么样的伤能一直郁结在体内,一直到现在都好不了?   元悦眯了眯眼睛,冲江陵伸出手:“让我看看。”   她虽不是医修,但探查灵脉的本事还是有的,至少能够知道江陵的伤是怎么落下的,以后也能帮忙化解。   只是江陵闻言,没有答应。   这一次元悦可没有听他的,她站起身来就去抓江陵的手腕。江陵反应很快,立刻避开,向旁边躲去。   他们这一追一躲之间,云车忽然剧烈地颠簸起来,并且晃动地越发厉害。   元悦压低身体靠上车身,借此稳定住身形,而在她对面的江陵也是一样。   江陵看了元悦一眼,确定对方安然无恙后快速低语道:“这颠簸古怪。”   元悦心道:当然古怪了!这车颠得他娘的都快跟个拨浪鼓一样了,能不古怪吗!   否则,她也不至于紧抓着车体不放,到现在都没碰到江陵的手!   元悦咬牙,云车的颠簸还在继续,车厢内摆放的软垫因此满世界乱飞。   一连串的轻响声过后,元悦无语了。这软垫跟长了眼睛似的净往她这边砸,是因为前两天一直都摆在她这边供她使用吗?   若是只被砸几下也就算了,毕竟软垫是软物,砸在身上也不疼,可偏偏许多软垫都往她脸上招呼,这一下两下还行,多了可就受不住了。   她这可不是真脸!是假的!人造的!万一被撞歪了怎么办!   元悦十分担心地摸了一下她的鼻尖,真担心出现假体被撞出来的惊悚画面。   “我出去看看。”江陵的手按在簇星剑上,丢下这一句便飞身跃出车外。   高空之中,没有阴气来源,元悦无法催动阴魂之力。她本想释放灵髓珠的灵气,和江陵一起飞出去看看,想了想还是能省则省,暂时作罢。   颠簸果然很快平息了,元悦感觉到一股下坠的势头猝然来袭,但很快,这股势头被人柔和地化解,云车稳稳地落在了地上,车帘被掀开。   江陵探进半边身体道:“没事了。”   他声音关切,然而一只手搭在云车门栏上,另一只手握着簇星剑背在身后,是个提防元悦搞突袭的姿势。   此时的元悦却是无心突袭。   她有点想吐。   穆如清的手艺太好了,为了让元悦能够充分地感知到周围的环境变化,她近乎完美地复刻了人的感官。   包括平衡感与晕眩感。   元悦现在就非常地后悔。她扶着云车干呕了半天,直到再次直起身子,胸口和腹中的恶心感才稍稍退却了一些。   云车因为刚才的事故已然报废,但好在他们进入了琼州境内,不需要再长途跋涉了。   元悦环顾四周,周围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一片氤氲雾气之中。只是这雾气吹不散,诡异地凝滞在原地,带着浅浅的墨绿色。   江陵的声音适时响起:“有妖。”   两人相视一眼,隐约都觉得这恐怕与元悦的残魂有关。   元悦闭目凝神,试图与自己的残魂之间取得感应。只是她能感觉出残魂的大概位置,却不能具体到精确坐标。   就在元悦思索着应该如何快速找寻残魂时,身后响起两道激动的声音——   “师兄!”   “江师兄!” 第14章 山林迷雾。   元悦回头,只见两名身着岐天剑阁弟子服的年轻男女跑了过来。   跑在前面的男子浓眉大眼,目光澄澈而热烈,大力挥动手臂时,带动身后的缚剑微微晃动,一看就是个稚气未脱的性情少年。   跟在他身后的女子则是名温婉女子。   女子未戴发饰,未施粉黛,然天姿国色难以掩盖,又有一股浅浅的光华从她身上流泻而出,让人忍不住注意到她,之后便再舍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岐天剑阁内有一套弟子的等级分级制度,是按照成功爬上剑阁塔楼的塔层数判定的。一共七级,以袖腕上绑带的颜色区分,由高到低分别与赤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对应。   等到弟子成功登顶,便会将绑带取下,意为可以出师、独当一面的意思。   元悦朝那两人手腕上极快地扫了一眼,只见少年绑带为绿,女子绑带为黄,都是剑阁新一辈的弟子。   绿带少年跑到江陵面前,气还没喘匀,先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江师兄!”   他满脸兴奋,目光向旁一滑,自然而然看到了元悦:“这位是……”   江陵不欲暴露元悦身份,只以一句“这位是我的朋友”带过,转而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冲元悦抱拳问好,道了一声前辈,回答江陵的问题:“我们领了阁中的任务出战牌,奉命来此除妖。”   少年的注意力很快从元悦身上移开,滔滔不绝地向江陵讲述他们此行而来的目的。   倒是那名绿带女子,多看了元悦几眼,眼中夹杂着几分疑惑,又似有几分了然,最后抿唇颔首,微微笑了一下,向元悦致意。   从少年的话语中元悦知晓,他叫林卓然,和他一起的女子叫做孙淼,是他的师姐,两人一起在岐天剑阁中领了宗门任务出战牌,此次是特地来除妖的。   原来,大约三四天前,琼州境内上林县附近陆陆续续出现人口失踪的案子,同时,上林县北边的山林开始向外弥散奇怪的烟气。   起初,村民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山林瘴雾在这里并不罕见,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渐渐地村民们发现,这次瘴雾与以往不同,林中的飞鸟不见了,走兽时常昏倒在田边,而去往林中打猎的猎户再也没有回来……   琼州认为此事乃妖邪作祟,立刻向外发出求援,请仙门道宗帮忙,铲除妖邪,寻回失踪村民。   林卓然和孙淼此次便是代表岐天剑阁而来的。   “江师兄。”   林卓然兴奋道:“我们在上林县上转了一圈,正准备入山林,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江陵没急着回答,而是问孙淼:“你们在县上可有什么发现?”   孙淼点头:“确有一些发现。”   孙淼是剑阁弟子,同时也是药师谷谷主孙祺的孙女,在医术方面颇得了孙祺谷主的亲身教导,很有一番见识。岐天剑阁此次令孙淼与林卓然同往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   孙淼声音清澈,条理清晰地阐述道:“我们在县上找到了一位曾上山打猎的猎户。据他说,他最后一次进山恰好是四日前,上林县最开始出现异常的时候。   “那天,他因为感到身体不适,早早地就回来了。下山途中,因为头晕眼花,他不小心被树藤绊了一跤,险些从山上滚落下来,酿成惨剧。而他的左腿也因此一直感到疼痛,到现在都不能灵活走动。   “我检查过他的腿,伤势没有伤及到骨头。他之所以不能动,不是因为摔伤,而是因为中毒。”   “中毒?”江陵微微蹙眉。   元悦本来在打量被瘴雾笼罩的山体,听到这里也不由地收回目光。   “是的。”   孙淼继续道:“猎户身上一共两处创伤,一处是他提到过的被藤蔓绊到的擦伤,另一处则是被蛇咬伤的。”   “县里人觉得猎户所中之毒八成就是蛇毒,因为他中毒时异变刚刚开始,蛇毒轻、不严重,才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而那些失踪的猎户、还有山林里的瘴气,多半也是蛇妖所为……   林卓然接过话头道:“不过,师姐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所以与我一起来到山林边界探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没想到就遇到了师兄!”   林卓然看向江陵的目光亮晶晶的,也是一派小迷弟风格。   猎户被蛇咬伤,猎户身中奇毒,这听起来确实很像中了蛇毒,很多人会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可是,若只是蛇妖作乱,有些地方未免说不太通,比如这漫山遍野的瘴气,还有那些逃到村县附近的走兽……   眼前这两名剑阁弟子虽然年轻,但遇事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谨慎地考虑其他情况,倒是难得,元悦决定好心地提点一句。   “我觉得你们现在还是不要过去比较好。”   林卓然不解:“为什么?”   元悦指向瘴气越发浓郁的山林:“你们难道没有发觉,林子里的瘴气越来越重,而且……阴气也越来越重了吗?”   “阴气?”林卓然皱眉。   元悦是魔修,精通阴力术法,对于阴气的感知自然比旁人敏感。而灵域修士疏于此道,他们对灵气和妖气的波动较为敏锐,对阴气的变化反而比较迟钝。   听到元悦这么说,林卓然立刻释放神识,向山林的深处探去。   他此时特意留意了林子里的阴气变化,果然发现如元悦所说,林中阴气正在飞快地增加着,而且是以一种非常明显的速度增加。   阴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应阴魂数量。阴气的增加则代表着……林中死去生灵的数量,正在增加。   元悦坦言:“按照这种速度,应该不是你们能应对得了的。”   林卓然喉头一哽,想要辩解什么,但听江陵开口问道:“琼州的求援,除了剑阁,可还有其他宗门收到了?”   林卓然心中虽想争辩,但还是先回答了江陵的问题。   “求援符是向附近山门统一发出的,除了剑阁,卿天宗、衍山派和晟星阁应该也都收到了。听县上的人说,今早还有几位身穿明黄华服的年轻人先我们一步到了,应该就是衍山派的……人……”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   衍山派是灵域专攻阵法符道的宗门,其宗派地位就像岐天剑阁之于剑道,门派实力毋庸置疑。   如果说,衍山派的人已于今早进入山林,而山林的瘴雾尚没有解决,那么衍山派的人多半是已遭遇了不测。   林卓然咽了口口水,没敢说出心底的猜测,元悦倒是大大方方说了出来:“那几个衍山派的人,多半是已经被困住了。”   她早年也和衍山派打过交道,依照他们的实力,外派弟子应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干掉。除非近几年当真衰落得厉害,门中弟子青黄不接。   林卓然立刻解下佩剑,拿在手里:“那我们更应该速速赶去支援才对!”   元悦在心中轻嗤一声:这小子是没听清楚她说的话吗?现在山林里的情况,已经不是他一个剑阁绿带弟子可以应对的了。   江陵按住林卓然的肩膀:“卓然,你先别急。我会去林中探查,追寻衍山派弟子和失踪村民的下落。只是如今林中情况不明,你们若贸然进去,实在太过危险,不如先在外面等待。”   “可是……”   江陵按下他的话音,又问孙淼:“孙师妹,你之前查看受伤猎户的伤势,他所中之毒,你可有办法解?”   孙淼微微露出歉意之色:“抱歉,江师兄。我不擅解毒,认不出这是何种毒物所致,不敢擅自下药。不过江师兄请放心,我已经传讯药师谷,请他们派遣精于解毒的弟子前来相助,相信很快就会到了。”   比起林卓然,孙淼的心性显然更加沉稳,处事也更加周到。   江陵点点头道:“那就劳烦孙师妹了,你与林师弟先回上林县中等候,我与她……一同前往山林,到时与你们在上林县汇合。”   孙淼:“是。”   林卓然:“……是。”   林卓然心里虽然失落,但江陵这么安排了,他只得拱手答应。   “师兄,你可千万小心啊。”   林卓然很认真地对江陵道。听见他“嗯”了一声,然后转身与元悦步入山林。 第15章 满月标。   事急从权,因为山林阴气增长得厉害,元悦暂时放下江陵的伤,与他一起追查山林异变。   衍山派弟子和失踪村民的性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元悦不想这件事被其他宗门知晓、解决。   万一引发这件事的源头当真与她的残魂有关,那么发现真相的宗门定不会将她的残魂归还,搞不好会丢进锁妖塔之类的禁忌地方关押,或者直接当场毁去。   元悦无论如何也不想让那种事情发生,因此,她一进入山林便试图感应那片残魂。   “怎么样?”江陵问。   元悦睁开眼睛:“还是不行。”   她只能感受到残魂就在附近。但山林里的气息太过相近,她反而感觉不出明显的差异了。   “如此,那我们便分头找寻。”江陵提议。   他像是知道元悦的顾虑,主动提出来分头寻找,而不是拉着她,让她和自己一起先寻找衍山派弟子的下落。   元悦没想到江陵会这么干脆,愣了一下,很快同意:“也好。取回了残魂,这片瘴雾说不定也会因此消散,到时候再找人也就更容易一些。”   她刚才感受山林阴气时,注意到了有几个位置不大对劲,此时与江陵说了大致方位,两个人各自选取几个点,开始逐一探查。   “这个你拿着。”   江陵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进元悦掌心。   那是一根白色的短管,手指粗细。管身上平平无奇,只在末端刻着一个岐天剑阁的“岐”字,但元悦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是岐天剑阁的“空明箭”,是剑阁弟子遭遇险情时发出的求援信号。   元悦拿在手里掂量两下,忍不住笑了:“这个给我?江小陵,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虽然她现在只是附身在一只傀儡上,但有灵髓宝珠和快速增长的阴气供她使用,她的实力并不弱,并不需要向外求援。   “我不需要。”   元悦直接把空明箭扔回去,又被江陵反手扣回到她掌心。   “江陵?”   元悦怔怔地看着他,江陵固执道:“我知道。”   他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可他还是希望能在她遇到危险时,来到她的身边。   别再像上次一样,追悔莫及。   ***   元悦快步走在山林间,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掷着空明箭。   江陵最终没有把空明箭收回去。   元悦记得她以前听江陵说过,空明箭是剑阁弟子外出前都需要专门领取的物资。因为剑阁每次分发的数量不多,只保证每名弟子外出时配备两只而已。   据说,这是岐天剑阁不想门中弟子一在外遭遇险情就释放空明箭而定下的规矩。   修士当自强,不应遇到困难就低头等待救援。这是剑阁的历练宗旨。   然而,知晓了这个规矩的元悦:嘁,明明就是小气嘛!   空明箭落进元悦的掌心,迟迟没有被抛起。她忽然想到:江陵上一次出山门是什么时候?他有多久没有回去了?他身上的空明箭还有多少?把这只给了她,他还有么?   元悦莫名其妙地忽然想了一大堆。想完了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她想这些干什么,堂堂江陵江剑仙,难道还需要用空明箭向外求援?   他向谁求援,天皇老子吗?若是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怕是把灵域几大门派都搬出来都不够……   可是,她难道就需要吗?   元悦皱起眉头,不太开心地想。   虽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元悦到底没有把空明箭扔了,只反手握住,有些恨恨地揣进怀里。   山林里的瘴雾比她刚进来时浓重许多,元悦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才能勉强辨清周围环境。   连续探查了两个怀疑的地点以后,元悦一无所获,心里不禁有些着急。   她转身朝第三个地点走去,提步的瞬间却忽然发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她刚才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棵有些秃的歪脖子树吗?她怎么记得是棵枝叶浓密的树呢?   不管什么种族,秃头果然更容易引起注意。   一旦注意到了这一点,元悦立刻发觉周围的环境不一样了。   她好像从没见过这朵明黄色的小花,也从没见到过这根砍到一半的树桩……   这不是她来时的路。这林子已经开始变换方位了!   元悦抬起手,用指尖在树上做了一个记号。   傀儡的皮肤柔软且娇弱,但骨架却十分坚硬,尤其是指骨。   当元悦的手指抚上树干的时候,指尖皮肤立刻向旁裂开,露出一节玄铁指骨,在树上画了一个圆圈。   她向前走动几步,心中默数几下,等时间过后,转过身来,只见先前刻在树上的圆圈忽然不见了!周围的景物再次出现了变化!   元悦心底一沉,略一思索后随即又在树木、岩石以及土壤上做下记号。   她要确认,到底是树林草木出现了位移,还是整个地点都变了。   这一次,元悦没有移开视线,她刻意盯着,想看看标记会不会在她的注视下消失。   很遗憾,这些标记并没有消失。而当她只是眨了眨眼,那些记号便瞬间不翼而飞!   元悦立刻低下头,查看脚下的记号。   那些记号还在,从她刚才走过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她脚下。   至此,元悦可以做出判断了——这山林并没有诡异到能够变换她所处位置的地步,它只是能变换周围的草木。而之前猎户所中的毒,八成也是藤蔓之毒,而非蛇毒。   元悦看向林木的目光忽然变了。她笑了笑,五指如钩,抓起浮在林间细细密密的阴气,将它们聚拢于掌心。   阴气本来是不可见之物,但当大量阴气凝结成团、变成阴力时,便有了可见的黑气。   黑气在元悦手上越聚越浓,就在它们即将遮盖住元悦本来的肤色时,她突然变化手势,化爪为刀,猝不及防地朝着一棵垂挂着藤蔓的大树上斩去。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元悦闻声,立刻改变了身形。   她纤细的腰肢在空中一拧,凌厉的招式生生改变了方向,箭一般射向声音来处!   “前辈!”   孙淼急急出声,元悦立刻收回杀招。   她手腕向外一翻,卸去阴力。“砰砰砰”一连串炸声四起,被她甩开手腕的方向,一排树木齐齐爆裂断开!   幸亏元悦反应迅速、收放自如,否则,现在爆开的就不是树木枝干,而是林卓然的脑袋了!   林卓然怔怔地看着元悦。他眼睛睁得很大,半天没有说话,似乎被刚才的情形吓到了。   元悦也很尴尬。   她想要节省灵髓宝珠的灵气,所以使用了阴力术法。没想到这一使用,反而在林卓然和孙淼面前暴露了。这……   这就很麻烦了啊!难道节俭也是一种过错吗!   元悦正在思考应该如何翻篇——是承认自己就是个魔修,还是假装自己是灵域修士,只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误入邪魔外道,掌握了一些阴力术法……但好在孙淼似乎有意帮她,帮她遮掩了过去。   “林师弟,你没事吧?”   孙淼快步跑了过来,见林卓然安然无恙,冲元悦拱手道谢道:“多谢前辈及时收手。”   虽然不知道孙淼为什么会帮她,但元悦承情,感激地看了孙淼一眼:“哪里,是我出手太突然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她顺势将话题自然而然地揭了过去。   闻言,孙淼略有些惭愧地低下头道:“前辈,实不相瞒,我与林师弟本来是要下山的。可是在下山途中,也许是因为瘴雾扩散得太快,我与林师弟不知何时被卷入瘴雾之中,之后便再也出不去了……   “我们进入瘴雾后不久,便听见了空明箭的哨音,我与林师弟以为是江师兄发出的。林师弟关心心切,便着急朝着哨音的方向跑来,之后又跟着标记找到了这里……”   元悦举起手来:“等等,你说哨音……?标记?”   她皱了皱眉,看向林卓然:“你们两个都听见空明箭的哨音了?”   林卓然还是没有说话。   他把脸撇向一侧,下颌的弧度因为牙关咬合而有些紧绷。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的嘴唇因为抿起而泛起些许白色。   林卓然一直不吭声,孙淼便主动将话接了过去:“是的,我和林师弟都听见了,所以才会朝山林深处赶来。”   元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一直处在山林之中,空明箭的哨音何其响亮,如果真的有求援信号发出,她不应该会听不见。   不过,元悦此时没有明言,只是“嗯”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你们说的标记又是什么?”   孙淼指了指元悦脚边的圆圈道:“就是前辈脚下的‘满月标’。”   元悦:“?”这不就是她随手画的圆圈记号?   因为“元”与“圆”同音,且一个圆圈画起来十分简便,元悦便以圆圈当成记号。   这只不过是她随手的一个习惯罢了,什么时候成什么‘满月标’了?   元悦眨了眨眼,孙淼温柔解释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剑阁弟子,在第一次外出执行任务前,必须选定一枚独特的标记作为本命记号标,这样一来可以方便留下记号,二来可以与其他弟子传讯沟通……   “我的记号标是三滴水珠的形状,林师弟的记号标是一上一下相对成倒影的两棵树木,而江师兄的记号标则是一轮满月。”   元悦:“??”   她知道每个剑阁弟子都会有一枚记号标,这枚记号会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剑阁弟子身陨。可她记得江陵的记号明明是一个正立的三角山陵,什么时候变成圆形了?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孙淼继续道:“大约八、九年前,江师兄外出执行任务时更改过,之后便一直以满月标作为自己的记号标。剑阁记录上也为此作过更改。”   元悦:“…………”   元悦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揉了揉脑袋。   算了,这个时候再去追究江陵的记号标为什么变了也没有意义。林中危险,孙淼与林卓然多在山林中呆一刻,潜藏的危险就多一分。元悦怀疑,两人之前听到的哨音便是幻觉,是这山林里瘴雾造成的。   灵域间宗门的求援信号其实大同小异,都是以哨音、光芒传递求援信号。极有可能是这作乱邪祟学了衍山派的求援信号,照葫芦画瓢,将孙淼与林卓然引进深处,结果歪打正着,反而被她先撞见。   元悦将自己的顾虑对两人说了,准备送他们下山。孙淼听闻,立刻躬身道谢:“如此,有劳元前辈了。”   林卓然却忽然幽幽地道:“师姐。”   “她是魔修。”   林卓然抬起眼。他看向元悦的视线,分明亮起一道寒光。 第16章 ”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   元悦迈出去的步子一顿。她知道两人刚才一定发现了端倪,只是孙淼顺水推舟地帮她化解过去,林卓然也一直保持沉默,元悦没想到此时会再被提起。   孙淼走到林卓然身侧,一只手按上他的小臂道:“林师弟,我们先回上林县,有什么事等回到上林县再说。”   她绝口没有提元悦是魔修的事。   只是孙淼只字不提,林卓然却不可能装作不知。他看向孙淼的视线多了一丝难以置信,一字一顿道:“师姐。她是魔修!”   林卓然没有把手从孙淼手下抽走。但他的话比刚才重了许多,语气也更加坚决。   “我们剑阁弟子,堂堂正正,怎可与魔修这种败——”   “林师弟!”孙淼立刻打断了林卓然。   孙淼身上有着医修天性一般善良与温柔,在林卓然的印象里,她一直以来和和气气的,对谁都像春风化雨般柔和,很少会说什么重话,更不会出言打断谁。   像这样厉声喝止他也是第一次。林卓然顿时错愕地愣在当场。   孙淼叹了口气:“林师弟……总之,你先同我回去吧。”   她眼中带有愧色,抬头看向元悦。   林卓然刚才的话虽然被她打断,但孙淼知道,元悦不可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孙淼注意到,元悦先前伸出的手已经收了回去,身体也向后退后了两步。   她担心元悦心有介怀,生气了。   元悦倒不至于生气。   老实说,当年比这难听千百倍的话她都听过,对于灵域修士的羞辱,元悦早已养成了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是狗在放屁、才不会坏了自己的好心情”的绝好心态。   所以,林卓然的话在她听来其实客气了许多,她绝不至于跟两个晚辈置气。   只是也不会生出想要亲近的心情了。   元悦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树上。她不打算亲自送他们下山了——堂堂剑阁弟子,名门正道的光,岂屑于与她这种魔道败类为伍?   只是看在他们是江陵师弟师妹的份上,元悦还是好心地指点了一个方向:“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你们很快就能回到上林县了。”   元悦半眯着眼睛,眼皮子都懒得掀。孙淼不介意她这种态度,仍旧客气道:“多谢前辈。”   她伸手去拉林卓然,以往总是听话的林卓然这次却没有被拉动。   “我不走。”林卓然道。   他固执地往后一躲:“如今江师兄还在山林里,他放了空明箭,是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怎么能走呢?”   孙淼急道:“林师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前辈刚才已经说了,山林里并无空明箭哨音,是你我吸入了瘴雾,产生了幻觉所致。”   林卓然不信,不以为然:“她说的……可是她是魔修啊,孙师姐如何能够确定,她所说的就是实话,不是假意哄骗让我们离开,然后再伺机对江师兄动手?”   元悦搭在手臂上轻巧抬起的手指忽然不动了。   冷血、下作,这就是灵域修士对魔修的固有评价。   元悦都懒得为自己辩解了,只用鼻子出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更响亮的“呵”,表达自己对林卓然的不屑。   林卓然:“……”   孙淼劝道:“林师弟,不会的。你忘了?江师兄说过,这位前辈是他的朋友。你难道还不相信江师兄吗?”   林卓然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道:“可万一江师兄被这魔修蒙骗了呢?”   “孙师姐。”林卓然郑重地向孙淼一揖道,“抱歉,这次卓然不能听你的。空明箭意为求援,既已燃放,便不能不闻不问。我要去找到江师兄,帮助他,就算是问清楚也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山林里……”   元悦终于忍不住了。   “你要去帮谁啊?”   “他是江陵,你们岐天剑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塔楼登顶者,剑神的唯一传人。你又是谁?一个绿带剑阁弟子,你要去帮他?”   林卓然的脸被说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显然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修为有限,但还是固执地不肯离去。   林卓然道:“岐天剑阁入阁时便有誓言,大道无常,唯坚定本心,方能参透剑之一道。故前路艰险,不退,对手强大,不退,生死难测,不退。虽千万人吾往矣。既闻哨音,便知同门有难,我既已立下誓言,便不能弃之不顾,胆怯龟缩!”   林卓然没有要求孙淼与他同去,但要他在自认为江陵燃放空明箭的情况下自行离开,他也绝不可能这么做。   林卓然郑重地冲孙淼拜别。他解开身上缚着的佩剑,孤身朝山林更深处走去。而元悦……   元悦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傻的,竟然还傻的这么理直气壮!你弱就弱了,还这么振振有词,真以为去了就能帮到江陵?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岐天剑阁空有良材,这些年来却一直没成气候,没能在灵域剑道上称王称霸,都是这害人不浅的入阁誓言给闹的!   不知惜命的修士还修个屁啊,不早早地夭折在修炼途中才怪!   元悦怒道:“你去有用吗?你这般修为,自保都成问题,去了到底是帮忙还是添乱?”   “你们剑阁弟子都这么一根筋吗?能不能先认清自己几斤几两再作出判断?你这般莽撞,到时候就算受了伤、丢了命,也不会有人感激你们,甚至只会让人觉得你们自不量力、自食其果——”   元悦的话音突然一断。   冷冷的剑光在她喉咙口一扫,饶是她已经退开三分,仍不由地感觉到一抹骇人的凉意。   “林师弟!”孙淼呵斥道。   元悦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站在她对面的林卓然手执长剑,整个人如同利剑一样维持着出鞘的姿势。   他手上的长剑通体泛着幽幽蓝光,质地介于晶石与钢铁之间,一看便知是把十分名贵的宝剑,该是经历过无数次锤炼与敲打才能有这样玄妙的光彩。   剑的形状质朴而简单,没有什么花俏的纹路,只有在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刻着两个极其漂亮而又潇洒的字——“本心”。   大道无常,但问本心。林卓然收起本心剑,冷冷地道:“你刚才收了手,救了我,所以这一剑我也不伤你。还你的情。”   林卓然说完便走了,头也不回地朝山林更深处跑去。   原本,要是有人对元悦说出这样一句话,她一定会扬起唇角不遗余力地讥讽对方:“饶了我?你算哪根葱哪头蒜,也配饶了我?”   可是看到林卓然方才的眼神后,她却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少年的眼神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凶狠、绝望,又带着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先前被指出只是区区绿带弟子时,尚不曾流露出这种愤怒的情绪,可是不知为何,在元悦说出剑阁弟子不自量力、自食其果后,却突然爆发了。   元悦看着少年跑开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难过的情绪。   孙淼在旁轻声解释道:“元前辈,请你原谅林师弟的莽撞,他不是有意向你出剑的。”   “林师弟的父母都是我剑阁弟子,当初兽潮来袭时,他们为了掩护百姓逃走,为他们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便放血引兽,将妖兽吸引至别处……   “只是,百姓们得救了,林师弟的父母却双双陨落在兽潮中。   “后来,有别的宗门弟子在谈论起这场战役时,说林师弟的父母是不自量力,明明自己无法抵御兽潮侵袭,却还要以身犯险、一意孤行。就算最后丢了性命,也是……”   孙淼没有再说下去。   元悦的手慢慢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直到孙淼离开,她才动了动身体,踢开脚下的一块碎石。   ***   林卓然握着本心剑,一个人走在瘴雾弥漫的山林里。   他的手在抖,手心里又都是汗,本心剑握得不稳,几次从他掌心里滑落。   “铮——”   林卓然拔剑出鞘。剑身上倒映出他的脸,一双眼睛因为盛满愤怒与不甘,而微微有些扭曲。   本心剑是他母亲的佩剑。林卓然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常坐在灯光下,而他则坐在母亲膝下,看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剑身,然后轻声又温柔地告诉自己:“大道无常,唯问本心……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的父母,这一生都在践行着这两句话。林卓然也很努力地想要追寻父母的脚步。哪怕身死,也无所畏惧。只是现在,他忽然感到迷茫。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想问问父母,他们这么做到底值得吗?这样做真的对吗?   林卓然情绪激动,胸口情绪肆意迸发,手臂大力挥动之下,剑气从剑尖横扫而出,而他憋闷在心中的质问也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轰——哗啦啦——”   树木拦腰而断,巨大的声响消失过后,一道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值得的啊。”   林卓然怔然回头,发现孙淼就站在他的身后。   “师姐……”   林卓然别扭地拧过脸,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失态的样子。   孙淼笑了笑,走上前来:“林师弟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呢?你的父母都是优秀的剑阁弟子,他们为了百姓的安危愿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尊敬吗?”   林卓然看了孙淼一眼,低下头来闷闷地道:“可是……却有人轻薄非议他们……”   孙淼道:“那是他们不对。你的父母为了百姓牺牲了自己,这样的事有几人能做得到?他们连做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你的父母?你难道要因为那些人的话,就怀疑你父母的侠义之心吗?”   林卓然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可是……可是……”   他纠结地皱紧眉头,眼神隐隐震颤:“可是刚才那个魔修……”   孙淼温声劝慰:“前辈并不知道你父母的事,她说的话也不是在评判你的父母。若是她知道你的父母是为了保护百姓牺牲的,一定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林卓然的声音更低:“不是。”   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道:“她说的没有错,我修为低微,这样跑去找江师兄,我怕真的帮不上他的忙,反而还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意气用事,跑了出来。可是想想元悦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这才对自己的行为、甚至是父母以前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孙淼抬起手来揉了揉林卓然的头发,倏地笑了:“你我修为的确远不及江师兄,但若是因为修为不及,便生出退却之心,避战畏战,那才愧为我剑阁弟子,也不是我认识的林师弟了!”   听见孙淼的话,林卓然的眼睛忽然亮起。像是漆黑的夜晚被点亮了一盏明灯,不再犹豫、不再迷惘。   林卓然畅快地大声道:“不错!以我现在的修为确实不足以与师兄并肩作战,可我可以努力得地保全自己,尽力援助师兄……等到日后回到剑阁,再更加刻苦地修炼,争取早日追赶上师兄!”   孙淼赞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林师弟!”   “那你现在还要去找江师兄吗?”   林卓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这个……我听师姐的,这瘴雾诡异得很,我们还是先按江师兄的指示,回上林县等他吧。”   孙淼又揉了揉林卓然的头发:“好!”   孙淼记着元悦先前指点的方向,两人沿着那个方向一路下山,林卓然走着走着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个魔修?你认识她吗?”   孙淼顿了一下,摇头:“不认识。”   林卓然惊讶:“那你为什么……?那可是魔修啊!”   孙淼回头看了林卓然一眼,眼神柔和,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林师弟,你觉得魔修就一定都是坏的吗?”   “那当然!”林卓然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在灵域,不管是何种派系,符修也好,剑修也罢,只要是宗门之中开设灵域史学的,都会在课堂上讲述魔修的种种恶行。   什么以各种残忍冷血、惨无人道的方法进行修炼,将仇人的尸骨高挂于城头曝尸三天三夜……更有甚者,还会对仇人的身体进行炼化,让其生不如死、形同怪物……   这样的传闻听多了,林卓然这一代灵域修士对魔修天生没有好感,深恶痛绝。   看到林卓然脸上又出现愤愤不平的怒容,孙淼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我灵域正道之中尚且有一两个害群之马,难道魔域修士之中便不能有值得结交的人吗?善与恶难道可以如此简单地区分吗?”   林卓然听了陷入沉默,孙淼也不逼他,顿了顿转而轻松笑道:“林师弟,你还记得江师兄是如何成为我剑阁第一弟子吗?”   林卓然不假思索道:“当然记得!那是齐州一役,江师兄以一己之力尽退妖兽,成功救回齐州城外五个村子的百姓!”   孙淼轻声道:“其实……当初击退妖兽回护百姓的,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 第17章 两个”元悦“。……   “怎么会……我记得那次救援,因为守城指挥不同意,最后只有江师兄孤身支援啊……”林卓然喃喃道。   他回忆起在剑阁史学课上听见的传闻与讲述,表情认真。   “当时,齐州、邕州、原州皆被妖兽突袭,镇守那三州的天剑派为保大部分百姓的安全,便将防护剑阵设于主城之中。   “只可惜防护剑阵覆盖的范围有限,镇守城池的修士又有限,因此防护剑阵只能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对于城外的村县百姓却无能为力……   “江师兄驰援齐州后,听闻此事,主动请战出城接应城外百姓。全因当时城外情况太过危险,负责指挥的天剑派长老认为镇守主城、维持剑阵才是第一要务,不同意分派人手。最后,是江师兄力排众议,立下生死状,才孤身前往城外救援……   林卓然的表情变得肃穆。   “齐州一役,江师兄的白衣都被染红了,成了血衣。他回来的时候,城中人几乎不敢相信。   “在江师兄的救援下,齐州城外五个村子的百姓多数活了下来。虽然也有一部分人被妖兽所杀,可是若没有江师兄,那五个村子的百姓怕是要无一生还,全都会被妖兽杀害……”   林卓然讲述完,孙淼和他久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脚下的草叶与枯枝被踩碎的细碎声响,以及山林中呜呜刮过、恍若哭泣的诡异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孙淼才收敛起悲伤的情绪开口道:“那一战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或者说,当时魔灵两域并非只有江师兄一人。”   林卓然睁大了眼睛。   孙淼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字却咬得清晰。林卓然惊讶地看向她道:“师姐你怎么如此肯定?你那时也在齐州?”   孙淼道:“是。不过我当时还未入剑阁,只是跟随父亲与药师谷的师兄师姐们在齐州城中医治受伤的伤患。”   “江师兄回城后,我和父亲检查过他的伤势。他身上重伤十余处,浅伤数不胜数,实在很难相信,他到底是如何坚持着回来的。   “江师兄将那些百姓护入城中后,便因力竭而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幸好我父亲与一众师兄师姐尽心医治,才护住他的金丹与命脉无损。   “而即便在江师兄昏迷的时候,他也紧紧握着手中的簇星剑,始终没有松开。”   孙淼到现在都还记得江陵回来的那一幕。   他御剑凌空立于城门口,巨大的落日与滚滚腾起的硝烟在他背后形成一幅巨大的巍峨的画卷。   他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了,黑发散乱,半是粘在他的额角脸侧,半是被风吹拂飘扬,远远望去,竟如一个血人,一个从深渊炼狱挣扎而出的修罗。   可他脚下又护卫着黎民百姓,浩荡的剑气与铮铮风骨让他披着霞光,恍若披挂着芸芸众生的希望!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孙淼手中握着银针,却也想像他一样,拿起长剑,守护一方百姓……   林卓然恍惚了许久,他的思绪仿佛跟随孙淼的话音一起,回到了那个残酷的战场。   他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迟疑地问:“师姐,你刚刚说……还有别人,那个人……是谁?”   孙淼弯起嘴角,目光柔和:“你知道魔域冬城的上一任城主吗?”   “魔域城主?竟然是魔域的人?”   孙淼点了点头,林卓然仍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是她与江师兄一起将那些百姓护送了回来?”   孙淼确认道:“是。是我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当时她在城里,远远地看见江陵的身影,以及站在江陵身后不远处,操持着巨大纸人抵挡兽潮冲袭的元悦。   药师谷与魔域有过几次交锋,她不会认错。   只不过,这一段历史并未被灵域详细记录下来。因此,许多灵域修士,包括剑阁弟子在内,都认为那场战役是江陵一人所为,所有功勋也都被记录在他一人名下。   此时被提起,林卓然隐隐约约想起来一点。之前他与江陵一起外出执行任务时,曾问起过关于齐州一役的细节。   当时江陵否认那一战是他一己之功,可林卓然却天真地以为,那是江陵谦逊,完全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林卓然汗颜:“这……这怎么可能?魔域的人……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   孙淼的声音响起:“所以,我不觉得魔修之中便无良善之人。若是仅凭她的出身就定下言论,未免太过武断。”   林卓然没有说话。他知道孙淼不会说谎,只是他心里很难接受。这与他十几年来形成的观念简直背道而驰。   他们总是在说魔域魔修如何道德败坏,如何丧尽天良、为天理所不容,今日才知道,魔修之中亦有人会为了生灵正道慷慨出手……   这……这……林卓然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   “师姐……”林卓然的声音都在发颤。   “所以你觉得,刚才那个魔……呃,我是说刚才那位前辈,也和那位冬城城主元悦一样?”   在意识到魔修一词不够尊重后,林卓然主动更改了措辞,而注意到这一点的孙淼浅浅一笑。   “不管怎样,她愿意为了查清异变而深入险境,仅仅这一点,就值得我们刮目相看。而且……”   孙淼的声音干净又坚定。   “她是江师兄的朋友。我相信,江师兄是不会看错人的。”   林卓然的手慢慢收紧,重新握紧本心剑道:“师姐,你说得对,刚才是我唐突了。不该那么冲动。我该向那位前辈道歉才是。”   林卓然话音刚落,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一道树影之下出现一道瘦长身影。   他定了定神,辨认出来:“是那位前辈。“   林卓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思量再三,决定主动上前打招呼。   他刚刚迈出一步,只听“嗖”得一声破风之声响起,紧接着是“铿——”的一声金石撞击声,本心剑被震得发出嗡嗡剑鸣,林卓然一下子沉下目光。   ——要不是他拔剑迅速,那条骤然急出的枝条怕不是要将他捅个对穿。   林卓然握着本心剑的右手被震麻,虎口几欲开裂,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树影下的元悦,正要质问,被孙淼一把拽住:“林师弟,不对。”   不待孙淼再说什么,一道清亮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什么眼神啊?看清楚,我在这儿呢。和对面那个丑八怪那里像了?”   林卓然回头。   眼见又一个“元悦”出现在身后,并且正以一种十分张扬的姿势蹲坐在枝头,林卓然:“……”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她一直就在那里,还是刚刚突然出现的,他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林卓然仔细看了看枝头上的元悦,又看了看前方树影下的元悦,陷入更长的沉默。   说什么长得难看……两个人从外貌上看上去根本一般无异,无从区分,就像《真假猴王》的话本。   ——也不知是在山林中作祟的妖邪伪装成了元悦的样子,还是他与孙淼吸入的瘴雾又产生了幻觉所致。   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真假难辨的情况,林卓然与孙淼只需问些亲密问题,便能确认对方身份。   可他们与元悦是初识,不知道对方底细,这隐秘问题无从问起。而且,两人如今都置身于妖气浓郁的山林之中,随身携带的识妖盘也派不上多大用场。   林卓然正苦恼,只见身后的元悦从树上跃下。   她的手在落下的瞬间掐了几个咒诀,下一瞬,周围阴风耸动,对面的“元悦”身后忽然腾起一张巨大的纸片巨手,BIAJI一下就把人拍扁了。像是在拍一只苍蝇。   目睹了这一切林卓然:“……”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最令他不可思议的是,这所有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个下落瞬间。   林卓然汗毛直竖,愣愣地盯着元悦。而元悦只是轻飘飘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到那滩尸体面前,用脚踢了踢地上化为几条藤蔓血水的“尸体”。   “就这?也学人伪装?” 第18章 他身上的气息,独一无二……   孙淼见那幻化成元悦模样的妖邪已被除去,这才稍稍放松戒备道:“前辈,你一直都跟着我们?”   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她刚刚拽住林卓然的时候,身后便响起元悦的声音。   还有林卓然仓促挡下的那一击。   就在本心剑即将与藤蔓相撞的时候,孙淼分明感觉到身后有一道劲风袭来。   那道劲风如此迅猛,惊鸿游龙一般,只不过未近他们的身畔,便消散于无形了。   孙淼忍不住去猜想,如果刚才林卓然没有来得及拔剑出鞘,那道劲风应该会化去藤蔓的力道,令藤蔓无法伤及到他们……   元悦扒拉着地上的“尸体”,含糊地应了一声。   按照她的脾气,林卓然说出了那样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再热心地专门过来保护他们的。可是……她也说了同样过分的话。   想起林卓然跑开时的身影,元悦心中惴惴不安,无论如何也无法扔着这两个小辈在林中冒险,这才悄悄跟来。   元悦不否认,但也不想承认,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企图蒙混过去,却被孙淼与林卓然听得清清楚楚。   孙淼自然是很高兴的,这证明她对元悦的看法没有错。而林卓然……则有些窘迫。   虽然刚刚亲口承认了自己会向元悦道歉,可是“准备好了要去道歉”和“被人听见了要去道歉”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林卓然的脸开始发烫,他难为情地垂下视线道:“……所以……你都听见了?”   元悦蹲在地上,抬起眼皮看他:“听见了啊。”   元悦这人有个优点(或者说是毛病),大抵就是她有时会因为自己的别扭性格而感到不自在,可若是让她看到有人比她还不自在,那她就会把自己的那点不自在抛到九霄云外,眨眼间就围过去打趣别人。   ——这大概就是围魏救赵、曲线救国的精神吧……   林卓然眉头皱得愈紧,声音愈低:“……你听见了多少?”   元悦扔开手里的藤蔓,拍拍手道:“也没多少吧。”   她假装沉思了一下,语调轻松:“不能说是听见了全部,至少十之八九是有的。”   林卓然刚要松开的一口气硬生生地堵在了嗓子眼儿,脸上的囧色更重了。   元悦强忍着没有笑出声:这些岐天剑阁的弟子可真有意思,一点儿也经不起打趣,还没刚说两句呢,脸就红了,和以前的江陵一样!   她心有所感,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江陵。   阴沉沉的瘴雾中,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仿佛自带皎洁光辉,让人的眼神都为之一亮,连周围沉闷压抑的黑暗都被驱散了许多。   元悦当即扬起笑容,抬起手来冲他打招呼:“喂,江小陵。你都探查完了?”   江陵微微颔首,虽然没有说话,但意思是已经探查完毕了。   元悦耸了耸肩,吐了下舌头:“还挺快。”   其实,若不是途中遇到了孙淼与林卓然,她应该也能将自己分派的几个地点探查完毕。   孙淼和林卓然也跟着向空中望去。   也许是因为刚刚才出现了一出“真假元悦”的戏码,林卓然对这位突然出现的江师兄明显抱有一丝警惕。   但见元悦如此自然地同他说话,心中不解,于是问道:“你是怎么确定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的江师兄的?”   元悦瞧了他一眼:“?”   “你们岐天剑阁的师兄,你认不出来?”   林卓然:“……”   他当然有办法能够认出来,只是他的方法需要靠问题验明身份,不像元悦这样,似乎只是瞧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元悦:“就是他啊,他身上的这股气息,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有。”   她的语气过于自然,自然到有些过分,好像这本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林卓然:“…………”   气息?什么气息?   他与江陵好歹是师兄弟,虽然不是同一个师父,但江陵所住的九连峰与林卓然修炼的凌霄峰距离最近,且这一辈修炼的弟子中属他与江陵接触最多,关系最为亲近,经常替江陵去阁中取药,或是做一些跑腿的事情。   连他都没有注意到江陵身上这股“独一无二”的气息,眼前的这位魔修前辈是怎么觉察出来的?   林卓然迟迟没有说话,元悦伸手在袖子里掏着什么,一边掏,一边道:“你感觉不到吗?就是那种淡淡的气息,好像夜里的桂花花瓣被摘下来一朵,压平了放进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厚厚书卷之中。”   她描述得具体,林卓然听了不由一愣。   不是因为这描述匪夷所思,而是因为它太具体、太贴切了,当真唤起了他的一段记忆。   那是林卓然初入山门,还在外院打杂、替江陵运送衣物的日子。江陵那时刚刚回山,和以往一样,又因为拼命试炼而受了很重的伤,肩上和后背上的衣物都被鲜血洇湿了,大片大片,像是绽开的火莲。   江陵在冷泉中疗伤,林卓然便将那些染上血迹的衣服一一收拾起来,送到外院清洗。   只不过他这次来得匆忙,忘记了带运送衣物的衣篓,只得将衣物抱下山。   衣服上有着浓浓的血腥气,在抱进怀里的时候,隐约能闻到一股潜藏在下面、一股很淡很淡的桂花冷香,微妙得还夹杂着江陵起居室中的墨香……   林卓然当时还想,也许是江陵在桂花树下走过,沾染了些许,不曾想……   林卓然悚然回神,盯着元悦。   那股香气太淡太淡,不凝神注意,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感受不到,她怎么闻得到?魔域魔修的嗅觉竟然恐怖如斯??   还有……他那时抱起衣物时才闻到了一点点,这魔修前辈该是与江陵何等亲密,才能准确地说出这么贴切的形容!?   林卓然瞳孔地震,冷不防手里被塞进一样物件。   他低头,只见掌心里是一枚简易的纸人,柴火棍一样的身体,圆头圆脑圆手圆脚,只有脸上被人用笔墨画出了平直的两条直线,看起来像是在闭目凝神……看起来……怎么有点像他的江师兄?!   林卓然不知道,这是元悦在云车里随手画的。因为面对面就坐着个江陵,画时不免就照着他的样子来了几张,颇得精髓。   不等林卓然发问,元悦忽然道:“来了。”   林卓然:“??”来什么?什么来了?   周围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微响动,而与此同时,林卓然手上的纸人忽然膨胀变大了!   纸人以一种非常惊人的速度胀大,眨眼之间已经超过林卓然的体格,再一眨眼,便长成了一棵参天巨木,将林卓然与孙淼捧在手心。   元悦正站在纸人肩头,阴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元悦转过身来,拍了拍纸人的脑袋,却不是在对纸人说,而是在对林卓然与孙淼叮嘱:“别下去,就待在这里。”   说完便不再多言,只冲御剑凌空、与她齐平的江陵打了个手势,接着步子往前一迈,径自从纸人肩头跳了下去。   “!!!”   林卓然大惊,因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蔓覆盖了!   无数细长的藤条在不停抽动,远远看上去像是密集的蛇群,让人不由地感到害怕,并且恶心!   元悦这样跳下去毫无疑问是会被藤蔓吞没的,可她小小的身影立在那里,莫名有种天地不可摧、风雨不可侵的气势。   元悦右手一扬,发带松开,乌黑的发丝被林中涌过来的阴气吹拂,在她的身后飘散飞扬。而她的衣袖同样也被鼓起,旌旗一般,猎猎作响。   那些阴气聚拢在她的四周,似屏障,又似兵刃,仿佛随时能化成一柄利剑,刺入敌人心脏。   元悦朝前走了两步。   她周身有耸动的阴气护持,那些藤蔓不敢靠近。因为只要稍稍沾染上一点,藤蔓表面便会有灼烧的迹象,并且迅速燃起一道道青烟。   后面的藤蔓受到驱使,还在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涌来,可前面的藤蔓却因害怕灼烧而连连后退。   这一进一退,一挤一堵,形成了一副慌乱又滑稽的场面。   林卓然从纸人手心里向下看去,不免有点想笑,可他还没笑出来,就发现后方有大股大股的藤蔓拧成了绳,哪怕被阴气灼伤,外层表皮剥落,内里却仍是完好,仍具有可怖的攻击性。   几条拧紧的粗壮藤蔓突然腾起,如同深海中可怖的巨兽一样,挥动着触手向元悦袭来。然而不等林卓然出声提醒,元悦已经将所有阴气凝结成一道屏障,同时从衣袖里撒出数不清的纸人。   白色的纸人星星点点,如同坠落的星子,又如灵巧的蝴蝶。甫一落到地上,便如先前的纸人一样迅速膨胀,挥舞着手臂朝那些藤蔓扑去!   “砰!”“砰!”……   击打声在林间回响。   那些原本应该十分脆弱的纸人,在覆有倒刺的藤蔓面前居然坚如磐石,毫发未损!   粗壮的藤蔓能将地面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却不能将纸人划破一道伤口!   林卓然目瞪口呆地看着,接着便注意到那些纸人像是收到一条指令一般,齐刷刷地将藤蔓拽紧,再不动弹。   轻薄的纸片在此刻仿佛力达千钧,无论藤蔓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铮——”   剑鸣之声骤起,簇星剑剑芒如同天光,在一瞬间划破了黑夜。   无数的剑影带着慑人的威压惊雷般落下——   “簌簌簌!”   林卓然摸了摸脸颊。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剑芒上冷冽的剑气将他的脸划得生疼!   剑芒密不透风,入倾盆大雨。“哆哆哆”的穿刺声不绝于耳,一道又一道非人的凄厉尖啸几乎能将人的耳膜洞穿。   那些剑芒虽然巨大,落势也惊人,但它们却丝毫没有伤到纸人,落下的位置精准地位于纸人抱住藤蔓的正上方,恰到好处地避开了纸人。   千万道剑芒,无一不如是!   林卓然握紧手心,额角上滚落下一滴汗珠。   他终于意识到,元悦说得没有错,以他现在的修为,确实帮不上江陵什么忙。   更重要的是,这样娴熟且默契的配合丽嘉,若不是心意相通,该怎样才能做得到? 第19章 “我从不与人讲条件。”……   林卓然自问是做不到的。   他看得真切,元悦在跳下纸人前,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冲江陵打了个手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已。   可就是这个眼神,让双方接下来的配合天衣无缝!   那些藤蔓移动的速度很快,林卓然毫不怀疑,以江陵卓绝的剑意绝对能够追赶得上!但那样你追我赶的话,毫无疑问会大大降低除妖的效率,减缓除妖的速度。   如今有了纸人在前面诱敌就不一样了。   它们看起来巨大又迟缓,行动起来却刚猛异常,一旦扑到藤蔓就绝不会撒手让它们离开。   江陵则可以全心全意地催动剑诀,在后方割韭菜一样地割下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藤蔓。   等到被斩落的藤蔓失去了战斗力,纸人便咆哮着冲向下一段藤蔓,抱紧,束缚住,等待着下一轮耀眼的簇星剑剑芒再度落下!   这中间也不乏有藤蔓意识过来,想要反扑江陵,可他们还没有到达江陵的高度,就被纸人以粗暴的方式扯下,踩在脚底,然后被剑芒刺死……   整套流程简单直接,却因为行云流水而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林卓然脑子里莫名闪过“神仙眷侣”的字眼。据说,如果道侣间彼此心意相通,是可以不通过言语,便能做出十分默契的配合的。   他们岐天剑阁的贤伉俪掌门夫妇便是如此。东海的浩淼山庄有一对璧人也是如此。天剑派似乎也新出了一对双修剑修……   可是此时此刻,林卓然却觉得他们的神采都不能及江陵与眼前这位魔修前辈的配合!他从未见过江陵如此放心的将自己的处境交托给别人!   簇星剑剑芒形成的万剑阵不过施展几次,众人脚下的藤蔓便已死伤大半。剩余的藤蔓终于意识到不妙,开始后撤。   元悦又抬头与江陵对视一眼,两人齐齐微微点了下头,朝着藤蔓撤退的方向追赶过去。   林卓然:“……”   #我是个多余的存在##我应该在林外,不应该在林里#   眼见江陵和元悦的身影就快要消失在视线之中,林卓然连忙起身去追。   不过,还不等他站起身,捧着他和孙淼的纸人便已行动起来,自觉朝着元悦和江陵的方向追去。   林卓然诧异:“这纸人……难不成有灵智?”   剑阁开设万物堂,会将灵域、魔域等诸多法器、宝具陈设其中,用以扩充阁中弟子的见闻。   这其中就有一件宝具,名为灵智傀儡,为魔域傀儡大宗师穆如清所作,和普通傀儡不同,拥有自我意识,能够与人完成自主的交流。   在发现这只傀儡的特异之处后,万物堂甚至将它设置成了向导,指引阁中弟子参观学习。   孙淼听见了林卓然的猜测,否认道:“应该不是。若是有灵智,它一开始便不会形如死物。而且,那些纸人的反应和判断都很快,更像是人,而非赋予了灵智的物体。”   林卓然表示认同,又猜测道:“难道是那位前辈将神识覆在了上面?”   灵域中也有将神识附在物件上的术法,这样可以帮助修士扩展视野,监听到肉身不在的地方的事。   孙淼听了再次摇头:“如果是神识抽离,做不到同时抽离这么多缕的情况。我们的注意力总是有限的,即使经受过特殊训练,也很难做到同时关注很多点的情况……   “可是你看刚才那么多纸人,无一不在迅速地行动……这不像是抽离神识的术法,而更像是分离魂魄的术法。”   林卓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分魂开窍?那不是禁术?”   林卓然说完就想起来了。这对于他们来说是禁术,可对于魔域的魔修来说却不是了。难怪元悦能够运用地如此自如。   一边操控着纸人,一边在藤蔓中游走,这也太轻松了!   林卓然刚发出羡慕的声音,孙淼就打消了他的这种念头。   “林师弟切莫有这种想法。分魂开窍之所以是禁术,便是因为分割魂魄乃是逆□□事,有违天道。须知人的魂魄本为一体,如何能够分割?一次分割或许看不出端倪,可长此以往,谁知会落下什么隐患?我灵域才将此术列为禁术,禁止灵域修士修行此道,是为了修士长远地修炼着想。”   林卓然见孙淼如此认真,连忙解释:“师姐你别多想,我就是感慨一下,绝无要修炼此道的想法!”   那只托举着林卓然与孙淼的纸人听见两人对话,微微垂下脑袋,脸上画出的眼睛似乎也微微眯起,像是想到了什么。   林卓然与孙淼被纸人到达的时候,元悦和江陵已经捉住了山林瘴雾的元凶——一只化成人形的藤妖精。   这只藤妖精应该是刚刚得到,只化了一半人形出来——上半身身体,下半截枝蔓,此时半是匍匐地跪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元悦。   元悦:“……”   “你这么盯着我也没用啊?盯再狠我也不会少一块肉。”元悦挑了挑眉,不痛不痒地道。   也许是体谅对方拧着脖子瞪得辛苦,元悦朝她走近两步,直接在她面前席地而坐。   “我说……”   她用一种很友好的、近乎于朋友间的语气商量道:“那些失踪的村民和年轻修士都在你手上吧?把他们交出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也许是这种语气给了藤妖精错觉,藤妖精忽然笑了。   它起初笑得很小声,但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得人身与枝蔓都在抖,一边抖一边继续阴恻恻地盯着元悦。   “不错!”藤妖精大声,十分狂妄,“他们都在我的手上。想要救他们,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元悦没吭声,她盯着藤妖精看了一会儿,然后偏过头来看了江陵一眼。   虽然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元悦想要说的话无疑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即便不是江陵,即便是孙淼和林卓然也能读懂她眼底的情绪与意思。   【你看,我试过好好商量了,但是这妖精蹬鼻子上脸啊!】   有那么一刻,林卓然真担心元悦反手一巴掌就把藤妖精给砍了——毕竟她是魔修啊,再怎么“和善”也是魔修啊!   好在元悦没有那么做。   她顾忌到人质,耸了耸肩,重新看向藤妖精道:“他们人呢?你总该让我确认一下是死是活吧?如果死了就没有意义了。”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友好,但还是尽量客气。   藤妖精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抽动几条藤蔓,在元悦的注视下动作起来。   窣窣的枝叶声在此刻分外引人注意。那藤妖精还算警惕,动作了一会儿,并没有完全把藤条抽回,而是将其中两道升高,举起了一颗硕大的、被藤蔓密密麻麻包裹住的球。   那球体就悬停在她身后,位于她和元悦等人的延长线上。   藤妖精是在确保江陵的剑和元悦的纸人不会先她一步、越过她救下人质。   藤条缓缓抽开,球体露出一个小口。透过那个小口元悦看到,几名昏迷的村民和衍山派弟子正躺在里面,被藤蔓缚住。   其中两名村民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早已没了血色。   元悦眼尖,她看见绑着村民的藤蔓中,有几道扎进了他们的身体里。藤蔓下面隐隐地有血色流动的痕迹。   这只藤妖精在吸□□血!难怪能成长地如此迅速!   江陵显然也看见了这一切,他的眉心几不可查地微微蹙了一下,手指轻动,簇星剑呼之欲出。   “别动!”   藤妖精突然将人质往后拉扯,同时举起若干条藤蔓,就悬在村民们和衍山派弟子脆弱的咽喉处。   “你敢动我就杀了他们!”藤妖精爬起来,恶狠狠地威胁道。   “我知道你的剑很快,但你再快,也不可能同时救下这么多人!我的藤蔓一定会比你更快地刺进他们的咽喉!”   “我倒是很想看看,被戳穿咽喉的凡人要怎么救,才能被救回来!”   听见她这么说,江陵果然松开指诀,停止催动簇星剑,并且按照藤妖精的要求,将簇星剑驱使到山林的最边缘。   藤妖精满意地哈哈大笑,林卓然一脸嫌恶地啐道:“卑鄙!”   藤妖精笑容犹在,并不在意他的辱骂。它慢慢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在刚才的过程中,藤妖精的下半身也已经化出了□□,如今两条纤细的长腿踩在枝叶上,因为有些不习惯人类的行走姿势还有些踉跄。   “怎么样?”   藤妖精问向元悦道:“我刚才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只要你肯放我走,我可以不杀这些人。而且,我还可以在安全离开以后,帮他们把体内的藤毒解了。”   藤妖精抬起一只手,舞动着她手指上又长又扎眼的碧绿色指甲道:“你该知道我的藤毒有多厉害吧?”   藤妖精像是在炫耀:“如果没有我帮他们化解藤毒,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全都得死!”   林卓然的拳头更硬了:“无耻!”   可是碍于那些人的性命,他不得不像江陵一样按兵不动,手里握着本心剑,却不敢出剑。   林卓然内心挣扎得厉害:如果就这样放走藤妖精,谁能保证她不会掀起更大的祸患,谁又能保证她真的能够言出必行,真的放了这些人质?到时候局面岂非更难控制?   就在这时,元悦开口了。   她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竟有几分高兴。   “好啊!”   藤妖精大喜过望,林卓然难掩失望:她怎么就答应了……?   元悦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不过,在我答应你之前,你要知道,我们初次见面,你可能对我不是很了解。”   元悦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第一,我不像他们,是灵域修士,正道之光。我不会因为顾及寻常百姓的死活而束手束脚。”   “第二,我从不与人讲条件。尤其不爱被人威胁。”   她的眼睛忽然弯起,眼角弧度就像一枚月牙,里面盛放出光芒。   在那光芒愈发耀眼之际,也就是话音刚落之时,藤妖精忽然肚腹一凉,上半截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与刚刚化出的下半身人腿活活分离了! 第20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藤妖精暴怒,五官狰狞地拧到了一起。   她身后有数不清的藤蔓飞出,一部分射向了元悦,一部分则像河蚌壳一样,迅速地包裹住她的身体,企图将她保护起来。   这变故来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不光是藤妖精,连林卓然也没反应过来。   他还在愣神,忽听江陵一声轻喝:“卓然!孙师妹!”   林卓然立刻抽出本心剑,飞身跃出。   只见那颗悬挂在藤妖精身后的球体,被数十道银色剑芒齐齐斩断。藤蔓切口被凛冽的剑气生生冻住,丝毫伤不到昏迷的人质。而林卓然与孙淼则利用这段间隙,将藤蔓尽数斩碎,将昏迷的人质一一接下!   “可恶!!”藤妖精爆发出更加凄厉的叫喊。   这妖还是年轻,殊不知江陵天生剑魂,他本人便是一柄最锋利的剑。就算逼退了簇星剑又如何?真正的剑修即便手中无剑,只要心中剑意尚存,仍能爆发出可怖的战力。这才是真正的剑道!   元悦摸了摸下巴,想起自己曾因为低估了江陵而吃过一点亏。   不过现在战斗还没有结束,元悦可不会给藤妖精喘息的机会,她很快就收起思绪,朝藤妖精走去。   目睹了人质被江陵等人尽数救走,藤妖精气得浑身上下都在抖。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刚明明令江陵将簇星剑驱使到山林的最边缘处,确保他不能救走人质,也不能伤害自己……可结果居然一点用都没有!   还有那诡异的一击……   藤妖精知道元悦能够驱使阴气,所以除了提防江陵的剑以外,她还特意留心了周围阴气变化。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百般警惕,还是中了元悦的道!   她到底是怎么斩断她的身体的?!藤妖精想不通。   眼见计划被全盘打乱,藤妖精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江陵与元悦统统撕碎,生啖其肉。然而,更让它始料未及的是,它将自己严丝合缝、用最坚硬的藤蔓包裹住的“壳”,忽然从中炸裂开来!   “呃啊啊——!”   残肢与断蔓齐飞,藤妖精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它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肚子。那里,断裂的身体不仅没有像以往一样成功愈合,反而伤得更重——藤蔓与血肉支离破碎,模糊成了肉泥,正不停地向外流淌着浑浊且粘稠的暗绿色血水。   “不!!!”   藤妖精的眼睛变得通红。她终于失去了过分嚣张的自信,双手并用地艰难地在地上爬。   暗绿色的血水从藤妖精身上汩汩流出,在地上拖了一路。可是血迹还没拖远,藤妖精再次感到腹腔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搅动!   它爬不动了,被纸人架起,带到元悦面前。   血水混合着汗水糊了藤妖精一脸,使它看上去像个干瘪的骷髅,异常恐怖,充满了怨毒的气息。   而另一边,林卓然和孙淼安顿好了昏迷的村民与衍山派弟子,准备过来帮忙。   江陵拦住他们道:“卓然,你与孙师妹一起,先把这些人送回上林县,看看药师谷的支援是否到了。”   林卓然想了想,没有推辞:“好。”   他刚才听得清楚,藤妖精的藤毒已经注入到这些人的体内,如果没有尽快解毒,那么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会毒发身亡!   指望藤妖精为他们解毒是不可能的了,她现在失去了生的希望,巴不得多拉几个人垫背,绝无可能为他们解毒。   好在孙淼在安置这群人的过程中,已经主动为他们施了针,封住了他们的七经八脉和灵脉运转。这样一来,大概能再为他们争取一个时辰的时间。   林卓然也为那些失血过多的村民服下了丹药,使得他们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有了些许生机。   林卓然说动便动,这便与孙淼一起,护送村民等人下山。   而刚才托举他们过来的纸人也一并帮忙,双手轻轻抱起几人,与林卓然和孙淼同去。   等到他们离开后,江陵才走到元悦身边轻声问道:“怎么样?”   元悦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还好。”   她抬起手指勾了勾,藤妖精的腹腔内,一道隐隐的流光闪过。藤妖精立刻又感到了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哇”得一口吐出了好大一滩血水。   元悦停止动作道:“如你所见,这藤妖精虽弱,但体质似乎与我那一片魂魄相合,已经融为一体了。若想取出,倒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她肯定是活不了了。”   元悦没有对敌人心慈手软的习惯,她深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饶过藤妖精。只不过她觉得有必要向江陵说明一下。   江陵点点头,没有反对。   藤妖精危害作恶,靠吸□□血快速修炼,且大难临头仍不知悔改,反以人命为要挟。这样的行为,按照剑阁律条,其罪当诛。   藤妖精忽然笑起来:“哈哈哈……”   更多的血水又从她的嘴角与鼻腔里流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片魂魄是你的,难怪……难怪……”   “我一直提防着周围阴气,不曾想原来你的一缕魂魄竟在我体内,哈哈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哈……咳咳!”   藤妖精被血水呛到咳嗽,啐了一口。   元悦皱眉:“你不会真的觉得,没有这缕魂魄,我就奈何不了你了吧?”   她指了指藤妖精倒在一旁的双腿。   在那双腿的脚踝处,分别趴着两只极其细小的纸人。他们的颜色是透明的,边缘极其浅淡,如果不是元悦刻意指出的话,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   这是元悦在穆如清的清庭坊里搜刮的……咳咳,不是,是“发现”的一种特殊材料——能够隐匿自己的行踪,非常有利于追踪暗杀。   藤妖精的脸色更难看了,但她都要死了,绝不能顺了敌人的意。   “那又如何?”   藤妖精阴毒地道:“我今日败于你手,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可是你也别得意!”   元悦缓缓露出困惑的表情:“?”   藤妖精:“你若真的不在乎那些人的性命,大可以一开始便把我杀了,何苦等到现在?仅此一点就足以见得,你根本不像自己所说的那般无情!”   元悦:“……”   她想说她不是没有这个打算,只不过当时她还操纵不了藤妖精体内的魂魄,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动手。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近了,加上相处的时间变长了,那缕流落在外的小魂魄终于认出了她,这才感受到了母体的召唤,回应了她的操控。   藤妖精“呵呵”两声继续道:“你故意让我把这些人带出来,佯装答应我的要求……你分明就是在意的!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为自己的心软付出代——啊!”   “噗——!”   藤妖精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脑袋被一道光芒贯穿,绵软无力地垂下。   魂魄从藤妖精的颅顶钻出,被元悦伸手接回。   “真是的,”元悦拭去残魂表面的血水,皱眉小声道,“小嘴叭叭的,现在的反派,死到临头话都那么多吗?”   她记得当初魔域叛党就很直接,直接咒她不得好死、死无全尸(……好像还真的灵验了?)。   那些灵域修士也很明了,鲜少废话,只啐她一口吐沫……   这藤妖精怎么回事?还在这儿分析起人性弱点来了?写小作文呢?   元悦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不希望江陵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说的那些你随便听听就行,你知道的,我不心软,之所以那么做,只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罢了……我才不会像你们灵域修士一样,考虑那么多,优柔寡断的……”   啧……这说着说着,怎么越来越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了?   元悦选择闭嘴。   她将魂魄在指尖绕了两圈,指引它回归身体。周围纸人上的魂魄也被她牵引回体,失去了魂魄与阴气支撑的纸人便在此时迅速缩小软化,变回来原来的样子。   它们从空中落下,被元悦收回掌心,然后一一归拢,放进袖子里。   “我知道的。”江陵忽然开口。   “你一直都是如此。”   元悦抬头看了江陵一眼。   她看他时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人知道就知道了,为什么眼神里流露出如此深信不疑的表情?他在相信什么?果然他们灵域修士就一直都把魔域修士当成冷血无情的人吗……   元悦悄悄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她并没有在这一点上郁闷很久,因为江陵很快又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倒是没什么特殊感觉。”元悦道。   因为三生莲的缘故,她此刻收回残魂并没有任何新鲜的感觉,而那段缺失了的回忆也没有因此补全。只是有一点情况引起了元悦的注意。   “江陵,你真要跟着我将所有残魂全部收回吗?”元悦问。   “为什么这么问?”江陵明显感觉到元悦话里有话。   “因为……”   元悦顿了顿道:“接下来我打算去淮兴城。江北淮兴城。”   就是那个被江陵拒绝结成道侣的江北何家的属地。 第21章 自家师兄要跟别人跑了(……   元悦先前感受残魂时,特意留意了几点魂魄流失的方位方向,而就在刚才,当魂魄回体、重新感受时,她的脑海里,冥冥之中突然觉察到了淮兴城处暴起了一道强烈气息。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突然有人为你竖起了一座灯塔,还在不停地冲着你闪,让你想刻意忽视都很难。   元悦:“……”   淮兴城方向之前明明寂静无声,为什么突然之间有此变化?   这样突兀的转变,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故意引诱,设下陷阱。   若是换做其他人,一定会深思熟虑一番,然后放弃行动,或是更加谨慎地布局。可元悦不是其他人。她大概就是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   你有你的阴谋诡计,我有我的阳关大道。反正只要把碍事的人和事统统扫平不就行了?   唯一让她有所顾虑的是——   “淮兴城隶属江北何家,你要是不想去,我能理解。”   江北何家,正是江陵之前拒绝结成道侣的那个何家。   淮兴城不是何家主城,但淮兴城城主却是何家的一系分支,元悦怕江陵会尴尬。   他脸皮子薄,以前被她开玩笑打趣都会窘迫很久,脸颊连带着耳垂红成一片……   元悦觉得,以江陵的性子,肯定是会想要避免与何家产生不必要的交集的。她似乎都能想象到江陵露出那般神情了。   没想到,江陵的反应却很轻松:“无妨。我与你同去。”   仿佛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   元悦盯着他瞧了半天:“真的没关系吗?你不必顾忌我,其实你看,我一个人收回魂魄也是轻轻松松。”   她特意又使了一些术法,焚掉了藤妖精的尸体,将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想让江陵放心。   江陵依旧坚持:“无妨。”   “好吧。”   元悦撇撇嘴道:“那我们先回上林县,整顿一下便前往淮兴城。”   江陵眼角微弯,忽然笑了一下。   元悦:“?”   她收回迈出的步子,回头看他:“你笑什么?”   虽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江陵动不动就会露出短暂的微笑,但元悦还是不免感到奇怪。   只是说了句回上林县而已啊,又不是什么好笑的笑话。   江陵掩去眼角笑意,抿了抿唇:“没什么。走吧。”   江陵侧开身子,示意元悦先行。元悦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可真奇怪。”   江陵没有为自己解释。他的眼神在元悦转身的时候变得温柔起来,流露出春水一般的光华。   山林的异变已然化解,上林县有孙淼与林卓然坐镇,又有药师谷前往支援,他们其实现在便可以动身前往淮兴城。   可是元悦没有这么做。她仍然要回上林县一趟。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其实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冷酷,其实也有着温暖善意的一面,也会考虑别人的感受。而这一面,江陵很早便注意到了……   当年齐州一役是如此,今日上林县一战也是如此。   江陵回身一挥长袖,驱散了还残留在林间的些许瘴气,很快追上了元悦的步伐。   ***   被救出的人质很幸运,他们才一回到上林县,就遇到了前来支援的药师谷弟子。   双方一碰头,无需多言,立刻紧锣密鼓地展开救治。   药师谷的弟子与上林县接应人员一起搭建起了草棚,充当临时医馆,并与周围街道做出隔断,以免伤患身上的藤毒与残留瘴气蔓延出去。   等元悦与江陵回到上林县的时候,草棚医馆已经搭建完毕,药师谷的弟子们将病人们按照受伤等级与中毒程度的安排好,优先医治重伤的人。   假模假样地整顿一番(x)   口是心非地观察伤情(o)   看到藤妖精的藤毒被药师谷弟子有效地控制住了,元悦和江陵才准备动身前往淮兴城。而一听说他们要走,林卓然坐不住了。   倒不是因为他心中还揣着对元悦的芥蒂,事实上,经过刚才一战,他对元悦已经另眼相看了。他之所以还有些放心不下,完全是因为刚刚发生的另一件事。   就在刚才,林卓然与元悦互相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表达过歉意过后,林卓然忘记把纸人交还给元悦了。   他与孙淼护送人质下山时,元悦曾派了一张纸人陪同他们一起。而那张纸人在到达上林县之后,附在上面的魂魄便被元悦收回,纸人也变回了寻常纸人。   林卓然将它收起,本打算等再见到元悦时再行归还,没想到竟给忘了。   而等他想要再找到元悦时,却被江陵先一步将纸人要走。   江陵接过纸人的时候,林卓然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眼角眉梢微微弯了一下。   那是一种非常柔和的笑容。不是谦逊,不是客气,而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仿佛雪山之巅的莲花轻轻绽开花瓣。   回想起来,江陵当年成为剑阁第一弟子时,尚不曾有过这般笑容,只有在剑冢大开、名剑簇星认主时才露出过这般神情。这小小的纸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林卓然自然是不放心自家师兄就这样跟别人跑了的(不是),而出人意料地,孙淼竟也要求同去。   面对两人的请求,元悦非常干脆地……全都答应了。   她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若是有突发情况发生,林卓然和孙淼必须听从她和江陵的安排。   事后林卓然才知道,元悦也有她的打算。   她和江陵两个人私下探访,以江陵的身份,很有可能被人认出,可若是刻意隐藏,被发现后反而会更加麻烦。   与其如此,还不如光明正大地去,以带领剑阁后背弟子巡游游历为名。必要时候,还能让林卓然与孙淼帮她和江陵分散一下注意力。   事实证明,这样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们才一到淮兴城,就收到了来自城门守卫的严格查验,并且很快,淮兴城的管事也来了。   “江剑仙?怎么是您?”   淮兴城城主不在,目前城中最大的管事就是何青城。他闻讯赶来,一眼认出了江陵。   说起来,何青城是何家分支的门生,早年曾随何家弟子一起参观过岐天剑阁开祭剑冢。   那是灵域每十二年来的大事。上一次剑冢开祭便是簇星剑认主之时,江陵大放异彩,名声大噪,何青城因此牢牢记住了对方。   算起来,新一轮的剑冢开祭时日似乎也马上就要到了……   何青城友善地同江陵寒暄问候,看到他身后的林卓然与孙淼,两人微微欠身,各自报上姓名。   “在下林卓然,剑阁弟子。”“孙淼。”   轮到元悦——   “我姓凌,也是剑阁弟子。”   她睁着眼睛,微微一笑,说出最自然的瞎话。   元悦化名“凌悦”,以剑阁弟子身份做掩护,这是在来到淮兴城之前便商量好的。   一来这样方便行事,二来不至于让人那么容易察觉她的魔修身份——毕竟,不会有谁认为,岐天剑阁的弟子会与魔修在一起。   只是林卓然在听到她如此坦然的声音时,还是不免抖了抖唇角。   林卓然不知道元悦的真实姓名,当时在提前制定计划时,元悦说出自己姓ling,林卓然就露出过非常震惊、以及非常不可思议的表情。   “陵?你说你姓陵?”他以为是江陵的陵。   这是纯属巧合吗?还是魔域魔修某种独特且大胆的示爱行径?   林卓然看了看元悦,又看了看江陵。他脸上的小表情和小眼神毫无疑问地昭示了他心中所想,元悦立刻纠正他道:“是凌厉的凌。不是江陵的陵。”这一代的剑阁弟子是怎么回事?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凌,是她的师父凛冬在灵域时的化名姓氏,元悦只是和以前一样沿用了而已。这件事情江陵也是知道的。   在听到江陵帮忙解释之后,林卓然才做放心状,心里依旧是半信半疑。   ……   总之,在得知江陵此行是带领新一辈的弟子外出游历,何青城便将他们接到了城主府中。为尽地主之谊,他还特别准备了一场宴席,用来欢迎他们的到来。   宴席上,气氛祥和,有酒有乐有佳肴,淮兴城中似乎也没有半点异常。但越是这样,反而越是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不然,淮兴城门口为什么设下如此严密的查验,凡过往行人,无论进城或是出城,都需要核验清楚身份?而且,管事何青城一接到城门守卫的传讯符就赶来了,动作未免太快了些。   四人之中,属林卓然年纪最小,最沉不住气。他在宴席上问何青城,淮兴城近日是否有异象发生,然何青城显然是受人叮嘱过的,不敢开口,只顾左右而言他地和他打起了太极。   即便后来林卓然与孙淼去城中探寻,也是一无所获。   “怎么会这样?”林卓然苦恼之中夹杂着疑惑,“难道淮兴城当真无事发生?”   他刚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披星戴月,口干舌燥,刚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就听窗外有人幽幽地道:“你们这样打听消息,当然打听不出实情了。”   林卓然一怔,就见元悦倒挂似的从窗檐上挂了下来。弯弯的眼睛盛着月光,应该是幅很美的画面——如果不是这出场方式太过突然与惊悚。   林卓然大惊,好险没有把水喷出来。   “咳咳,咳咳!”他咽下水,擦了擦嘴道,“你……你怎么在屋顶?你现在可是剑阁弟子的身份,能不能注意一点?”   元悦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然后缩回脑袋,翻上房顶。   林卓然有种说不出的第六感,他探身出窗,果然看见元悦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屋脊上飞快飞掠。   “喂!”林卓然压低声音用气声叫道。奈何元悦不回头,林卓然只得拿起本心剑追了出去。   他跟着元悦在屋脊上一路上蹿下跳,动作轻灵而又不引人注目。几次绕路后忽然发现,在城主府中的几个角落里,竟然有暗卫把手。   这么说来,他之前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林卓然抿紧嘴唇,运转灵气,跟得更紧了一些。   夜晚拂过的凉风送来元悦的话音:“你们剑阁弟子习惯了光明正大,可是有些时候,这并不能帮你们获取真正有效的情报,只是让你们知道对方想让你们知道的东西罢了。”   她足尖一点,再次掠上房檐。   前方楼阁上有一名暗卫,林卓然正想出声提醒,只见元悦抬手一挥,施展出一个幻术,接着人轻盈地落在回廊顶,暗卫朝她这个方向看来时,只看见了一只黑色的雀鸟,并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林卓然:“……”   他跟着跳到元悦身边,只听对方又用轻快的嗓音继续道:“要想探听消息,不能只在明面上走。越是隐藏在深处的,才越要去暗处深挖。你看,你们那位就很懂嘛!”   元悦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她的指尖朝着城主府外的一棵树下一点,林卓然看去,只见江陵正抱剑立在那里,看样子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一会儿。   “江师兄……?”林卓然喃喃道。   江陵掀起眼帘看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林卓然的错觉,他感觉江陵在看过来的一瞬间,眉头似乎微微地蹙了一下……而那一下,似乎是在看见他以后……?   元悦选的这处出口十分巧妙,周围无人把守,只有高处的那一位暗卫,已经被她用幻术解决掉了。   江陵缓步走来:“怎么卓然也一起来了?”   元悦笑:“碰巧遇上了,就一起呗。既然是要历练,就教他们一点东西。”   江陵答应道:“好。”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见元悦要从墙头跳下来,便伸出一只手。   城主府的墙头不高,即便是普通人,从墙上跳下去也能安稳落地,更遑论他们这些身手不凡的修士。   而元悦借着江陵托举的力道,几乎没有下坠的势头,轻飘飘的,落地半点声响也没有。   目睹了这一幕的林卓然不免又在心中开了小差,然后在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里默默挠了挠脑袋:那啥,师兄,墙头上还有一个呢…… 第22章 迎春院。   夜色里,江陵走在前面,元悦在边上打量四周,偶尔低声与他说着什么,林卓然则坠在最后头。   江陵此时换了副装扮,一袭白衣变成了淡淡的灰色,蒙着一层浅色的月白光泽,没有平日里那么打眼。但若目光多在他身上停顿两秒,还是能品味出一两点不同寻常的气质来。   林卓然见他这样,也悄悄变化了外观,掩去剑阁弟子的服饰与腕带,使自己看上去如同一名普通剑修。   “凌前辈。”   趁着江陵独自上前询问的间隙,林卓然凑到元悦边上小声道:“你和江师兄是事先约好了出来的?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他觉得按照元悦为了躲避暗卫而走的歪七扭八的路线,能在出口碰上江陵,一定是事先约定好的。多半是因为担心走漏风声,才没有告诉他和孙淼。   “嗯?”   元悦听了却眨了眨眼睛:“没有啊。这种事情还需要事先约好吗?不是肯定会这么做的吗?”   林卓然:“……”   他又被元悦习以为常的语气一噎,心想这种事情哪里肯定了?城主府外范围那么大。再说了,就算事先约好了,双方碰头还需要说定地点与参照物,怎么可能这么巧,恰巧就碰上了江陵?   只不过元悦先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太过高超,说谎不脸红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导致林卓然现在并不是很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没有撒谎的元悦一脸无辜,眨巴两下眼睛转移了话题:“对了,江小陵身上……唔,我是说江陵。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元悦想起他们进入上林县以前,她在他身上发现的被灵气伤及心脉的顽疾。   她后来几次尝试,想要那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多严重。可惜江陵有所防备,她一直未能成功。   林卓然:“什么伤?江师兄身上的伤可不少。”   元悦:“……”   “就是被灵气伤及心脉,需要服用你们剑阁养心丹来压制的伤。”   林卓然:“灵气?”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江师兄身上被灵气伤及的地方应该都医治妥当了呀。”除非……是剑阁戒鞭留下来的。   元悦听了直摇头:果然这种事情旁人并不知晓,还要从江陵本人身上下手才行。   她琢磨着应该如何攻克,这时候,江陵回来了,见到二人面色各异,不禁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元悦遮掩道:“你打听到了?”   “嗯。”江陵点点头。   “淮兴城最大的青楼在城北上阳街。还有两家,一家在灯市口,一家在市井后街。”   林卓然简直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尤其还是从江陵口中说出来的。   “青青青……唔——青楼?你们是要去青楼打听消息?!”   元悦及时捂住了林卓然的嘴,避免他说得太大声。   “当然了,你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林卓然扯下元悦的手,稳定心神。   他能不惊讶嘛!他们剑阁弟子是明令禁酒禁女色的,平时连酒馆都不曾去,更何况是青楼?!   元悦道:“这才叫出其不意嘛!淮兴城管事知道你们剑阁弟子不会去那种地方,自然也不会在烟花巷柳之地多加防备。”   她掐指一算,老神在在道:“规模太大的青楼不免还是会和当地权贵扯上关系,依我看,咱们就去市井后街的那家吧!”   迎春院,便是市井后街的那家。   说是青楼,实际上就是一处极简陋的屋舍,用来经营皮肉生意。   还未进大院,只在街巷里就能闻到里面传来的刺鼻的劣质胭脂气味,以及酒气、烟草气、混合着说不出的糜烂味道。   林卓然皱得眉毛都快抽筋了,往边上一看,元悦自是面不改色,笑嘻嘻的,不愧是魔域魔修,而他那向来如岭上白雪的江师兄,竟然也神色如常,眸光中并无任何鄙夷嫌弃的神色。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眸,避开迎面而来的媚色女子露出的胸前大片大好春光。   林卓然:“……”   江师兄不愧是江师兄,此等涵养令人佩服!   以及——   果然不能让江师兄再同这魔域魔修继续相处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再洁白的雪也要被染黑了啊!   林卓然心中想着,就见那穿戴妖艳、近乎于衣不蔽体的女子,扭动着纤细腰肢往江陵怀里靠。   只不过她还没靠上,就被边上伸出的一只纤纤玉手拦住,顺势搂到自己身前。   “美人。”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元悦如是调笑道:“帮我们开个房间,隐蔽点儿的,我这两位兄弟第一次来,不想别人知晓。顺便再请一位陪酒姑娘,如何?”   她一只手搂着女子的肩,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把上品灵石放入那女子掌心。   灵石闪耀着瞩目的光泽,于是,被截胡的女子也不生气了,面上愠色转为喜色,笑眯眯地道:“好啊。不过……”   她的眼神在元悦、江陵、林卓然三人面上慢慢扫过,奇怪的笑意加深了。   “你们两男一女三个人,只要一间房间?还只要一位姑娘?我这里看着简陋,却有不少漂亮姑娘,便是清秀的男倌也是有的。”   元悦笑了笑,又掏出两块上品灵石放到女子手里:“就只要一间房间。”   松开女子的时候还补充了一句:“我们两男一女嘛……”   林卓然:“…………”   他耳朵根子都快烧着了!这么一通胡言乱语,师兄怎么还能容她!   “江师兄,她……”   江陵没有出声训诫元悦,只是按住林卓然的话音:“她有她的方法。”   林卓然就很奇怪。他的江师兄,什么时候能够容许有人在他耳边说出这样轻薄的话了?   还有,他对她的这股毫不怀疑的信任到底是怎么来的?莫不是真的中了魔域魔修的诡计?   如果不是知道江陵的修为有多高,林卓然怕是真的要信以为真了。   “江师兄,你跟这位凌前辈很熟吗?为什么这么相信她?”林卓然搞不懂为什么身为灵域正道之光的江陵会和魔域魔修扯上关系。   江陵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扬了一下。   他很快抿住唇,长长的睫毛在经过周遭悬挂着的灯笼下时,落下一层阴影。   “我知道她的为人,自然信得过她。”   ……   三人进了迎春院东面靠里的一间房间。   那位收了钱的女子还算讲信用,周围房间没有来客,听不见“乱人心智”的声音,算得上清静与隐秘。   屋子里的布置倒没外面看上去那般不堪。桌椅都被打扫干净,床单被罩也是换洗过的,只不过林卓然一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感到浑身上下的不自在,一直没有坐,直挺挺地立在江陵边上。   江陵则环顾四周,略一施展术法,在确认这里没有被人布下任何监听监视的法阵后,对元悦微微一颔首。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女子捧着木质托盘走了进来,正是刚刚在迎春院前收灵石的那位女子。   见到她,元悦有些惊讶:“是你?”   那女子却很从容,关上房门,将酒托放下,自己走到桌边坐下:“怎么了?不可以吗?”   论姿色,她当然也是出众的,陪酒,当然可以。   元悦:“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弯腰倒酒:“这里的人都唤我湘姐,不过名字嘛,只是个代称,你们想叫我什么都可以,想叫我成为谁也都可以。虽然可能没这个必要。”   她抿唇一笑,自己先饮了一杯。   “反正你们也不是来寻欢的。我做姐儿这些年,该有的眼力还是有的。”   湘姐说着,又倒了一杯酒,刚放到唇边,被元悦接了过去。   “那更好。我们各取所需。”   元悦很大方地把灵石倒在桌上,客气道:“湘姐,我们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一个问题一块上品灵石。这笔买卖很划算。”   看着桌上小山一样的灵石,湘姐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明显,心动地答应道:“可以。”   “不过……”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还要这位小哥哥陪我喝几杯。也是一样,一个问题一杯酒。”   湘姐伸出的手指指向的正是江陵。   元悦脸色一变:“不行。” 第23章 直接把人揽上肩头,背了……   岐天剑阁禁酒,违者需去惩戒院领罚。   元悦倒不是护着江陵,怕他受罚。实在是……   实在是她知道江陵的酒量有多差,若依这湘姐所言,一个问题一杯酒,那么只怕他们此行只能问出一个问题,然后就得打道回府了!   关于江陵的酒量,元悦是见识过的。当初在小别村的时候,元悦见江陵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就存着心思想要捉弄他一下。在得知岐天剑阁禁酒之后,她便故意使计,哄骗江陵喝了一小杯。   结果,他只抿了一小口,便立时面红耳赤,神魂不清,摇摇晃晃语无伦次了一小会儿,然后就栽倒在桌上睡着了。   这般酒量,连他们魔域的幼童都不如,元悦怎么能放心他来喝?!   “他不行,你要想喝,我来陪你。”元悦立刻拒绝道。   湘姐却摇头:“我不喜欢跟女人喝酒。”   元悦:“……”   “那就跟他喝。”   她反手一指,指的是林卓然。   八条腿的猪难找,比江陵还不会喝酒的人还会有吗?总不能岐天剑阁的人是个人就半杯倒吧?   林卓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他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惩戒院的戒鞭很疼,他怕挨打……而且,他也确实一直谨遵门规,不曾饮过酒,酒量深浅实属未知。   湘姐笑弯了腰,眯着眼睛看元悦:“姑娘,你就别护着了。之前不让投怀送抱也就算了,怎么喝两杯酒也不行?就算是道侣,也管地太严了些。”   元悦:“……”她真不是……   “这样吧。”   元悦又往桌上加了一堆灵石:“一个问题四块灵石,我保证你一晚上赚的比你过去赚的还要多。”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金钱撼动不了的,如果有,那只能说明金钱的力度还不够。   将砝码提升了四倍,元悦自信这名迎春院女子抵挡不住诱惑。可是湘姐托着下巴挑起眉,涂抹着粉色眼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陵:“我不要。我就要和这位小哥哥喝几杯。   “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我很好奇,这样的男人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禁不住诱惑……”   湘姐说这话时,尾音扬起,故意将本就很低裹胸又往下拽了拽。   林卓然见了立刻撇开视线,元悦听了只想扶额。   他不会,他只会一头栽倒在桌上,到时候还要她扛回城主府。   “你不愿意就算了。”   元悦卷起灵石准备走人:“我们换个人问便是。”   湘姐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整个迎春院,我不答应,没有人会告诉你们。”   元悦忽然笑了:她这是黑吃黑碰上硬茬了?   元悦也不走了,转过身来,捏住湘姐的下巴:“你就不怕我一生气,杀了你?”   她有意释放出一点威压,湘姐顿时感觉到呼吸不畅,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碾住她的身体,再轻轻一挫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可是她还是露出笑容,笃定地道:“你不会。”   “或许你会,但他不会。”   江陵便在此时走过来,轻轻地按住元悦的手腕。   他手上有清冽的灵气,在扼制住她释放的威压的同时,亦像山间清澈的冷泉一样,温柔地包裹住她的手腕。   元悦思绪一顿,讷讷看向他:“江小陵……?”   他轻轻地笑了下,笑容里有着莫名的让人安心的味道:“没关系。安心。”   元悦的思绪有些恍惚,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到底是叫她安心什么,江陵已经越过她,端正地坐在桌前,双手举起酒杯对着湘姐一礼。   “请。”   他敬酒的动作谦和礼让,不像是在对一个风尘女子,而更像是对待一个值得敬重的朋友。   湘姐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随即也端起酒杯。   “公子请。”   一杯酒下肚,一块灵石入手。江陵负责饮酒,元悦负责问问题。   当然,除了提问,她还在十分谨慎地观察江陵的状态。真怕他突然就失去意识,栽倒在桌上爬不起来了……   可是,随着元悦问的问题越来越多,桌上的灵石数量越来越少,杯中酒水的重量也逐渐减少,江陵却始终没有倒下。   他的耳廓隐隐有了红晕,呼吸声加重了些许,眼中的眸光晕染了酒气,在温暖的烛光下、漆黑长睫的掩映下,偶尔倾泄出一两点让人无法将视线移开的春光。   仿佛是初雪消融的痕迹。   “凌前辈?凌前辈。”   林卓然忍不住出声提醒元悦。她刚才提出的问题湘姐已经回答完了。   元悦立刻收回视线,背着手轻轻捏了捏指尖,提出下一个问题。   “小林子。”   林卓然:“??”   元悦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湘姐的回答,一边在探林卓然的口风:“你们剑阁是不是有什么秘法啊?能将酒水逼出体外的那种?”   在元悦看来,江陵能喝酒了,其难度不亚于野猪能上树了。与其相信前者,不如相信剑阁有种独特的秘法。   听说灵域曾有位高人,千杯不倒,就是掌握了这种秘法。   如果真有这种术法,元悦当然是想学的,这样她就可以一辈子泡在桃花酿里不出来了。   林卓然摇头:“哪有这种东西。明明是江师兄酒量好。”   元悦露出一脸“你小子也会撒谎了啊”的表情,林卓然立刻正色道:“我才没骗你。剑阁也是禁打诳语的。”   怕江陵听见,林卓然特意十分小声地说:“你之前不是问我,江师兄身上被灵气伤到的顽疾是怎么来的吗?我想了想,应该是剑阁戒鞭留下来的。就是惩戒江师兄无度饮酒之罪。”   好家伙,原来他后来是去练酒量了啊……难怪现在今非昔比了。   元悦道:“那你们剑阁也太狠了,只不过喝了点小酒,就把人打成那样?心脉都因此受损了。”   林卓然否认道:“不是。若只是一般饮酒,当然不会罚那么重,只领十戒鞭就罢了。可是那一次,江师兄受了很重的罚,足足领了两百戒鞭,还被禁足一年。”   元悦惊讶地张大嘴巴:两百戒鞭……那岂不是命都快要打没了,难怪会伤及心脉。   她皱起眉头道:“那也不该打得那么重。”   林卓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次是惩戒院的柳师叔亲自动手的,掌门和我师父也在。”   “惩戒过程中,我师父还替江师兄求了情,只要他肯认错悔改,就不再打了,只罚他在九连峰上闭门思过。”   “可是江师兄一直没有认错,就连掌门亲自问他,他也只说了两个字。”   “不悔。”   江陵当时已是剑阁第一弟子,针对他的惩戒是不对外公开的。林卓然所听所闻都是从他师父那里得知的。   不过,他后来去照顾江陵,还是看到了江陵身上被戒鞭留下来的可怖伤痕。   剑阁戒鞭引雷霆之力,每打一鞭,便相当于被雷电劈下一道伤痕。就算后来皮肉上的伤口愈合了,灵气造成的伤势也会淤积在体内,难以散去。   元悦听着心里发堵,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因为太过用力,傀儡身体做出反应,尖锐指骨在手心里划出几道伤口。她立刻掩住掌心,没让任何人发现。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元悦皱着眉头闷闷地想。   江陵是个极其克制、相当节制的人,在元悦的印象里,她从没见过他自暴自弃、自我放逐的一面。   当初被蛇妖扫断腕骨和腿骨时没有,最籍籍无名时被剑阁弟子欺负时也没有。   他的眼睛里永远绽放着坚定坚毅的光彩,那样灼灼的剑意,竟然也会有蒙尘的一天吗?   ***   元悦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江陵的酒量。   本来看他那架势,还以为他真的因为当初酗酒受罚,在酒量上如日中天了起来。没想到才一出迎春院的门,他人就往墙边一歪,踉跄两步,好险元悦及时出手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倒下。   “喂,你没事吧?还能走吗?”元悦看着江陵的脸色,眼神有些担心。   他的脸色很差,皮肤泛红,脸颊发烫,一向清明的眼睛被层层雾气遮挡,掩在漆黑的眼睫之下。   他皱紧了眉头,应是十分难受的样子,嘴唇用力抿着,仍有仓促的气息从唇齿之间溢出。   元悦扶着他的单手变成了双手,让他过分沉重的身体可以倚靠在她的肩膀上。   “不能喝就别喝嘛,要打听消息也不只她一家,换一家不行?不是还有灯市口的一家吗?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元悦心情不好的时候,动作语气都会加重。她愤愤数落着对方,江陵听着,却没有生气。   非但没有生气,仿佛连眉心拧起的痕迹都松开不少。只是他意识已然涣散,能支撑着站着似乎都已经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林卓然打抱不平道:“我师兄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后面那两个字没说出来,被元悦的目光一扫,林卓然闭紧嘴巴装作哑巴。   “拿着!”   元悦语气不好,对林卓然发号施令也就不客气起来。   她把江陵的簇星剑往林卓然怀里一塞,也不问江陵愿不愿意了,直接把人揽上肩头,背了起来。   林卓然:“!!?”   “你你你……”   林卓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元悦瞪他:“你什么你?还不快走?还让你师兄站在街头吹冷风啊?”   林卓然“哦”了一声,抱起簇星剑,重新变回一个哑巴,往城主府走去。   元悦背着江陵,跟在林卓然身后。   她的身体因为背上的重量而微微弯曲,脖颈纤细而修长,呈现出好看的线条,有青色的脉络在雪白肌肤下显现出来。   “那什么……”   林卓然回过头来,好心道:“你要是辛苦,换我来背吧。我身法还可以,不会被暗卫发现的。”   元悦:“少废话。”示意林卓然回头。   她并不觉得辛苦。这副傀儡身体是精心设计过的,能承受的重量可比山河,远不是一个江陵能压垮的,只是……   只是江陵垂在她颈边的脑袋,呼出的灼热气息让她觉得有点痒。 第24章 像一只雪白兔子。   回到城主府, 元悦将江陵放倒在床上,直起腰身舒了一口气。   她鼻尖上浮出一点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色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了, 也有些泛红的迹象。   林卓然多瞧了她两眼, 主动道:“凌前辈, 累了吧?给, 喝口水,擦擦汗。”   他明明是好心递过去茶盏与手帕, 没想到, 被元悦瞪了一眼,又缩了回来。   林卓然委屈:“我说了我可以背师兄的啊, 是你自己执意……”   元悦:“我又不是因为背着他累的。”   林卓然:“那是?”   元悦一噎。   总不能说是因为江陵吐出的气息而感觉到燥热吧?   元悦愤然把林卓然递来的茶喝光, 然后把人往外赶:“你去,问问孙淼那里有没有解酒的东西。别惊动城主府的人。”   林卓然:“哦。”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你……”   元悦:“干嘛?还怕我把你们风霜高洁的江师兄给吃了啊?”   林卓然:“那倒不是。就是怕你趁着江师兄不省人事, 对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   元悦:“找打是吧?”   她抬脚就踹,林卓然躲得飞快。   不过,虽然嘴上这样说, 但林卓然心里其实并不这样想。   刚才元悦背江陵回来的情形, 林卓然都看在眼里, 她并没有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相反地, 甚至还十分体贴。   他注意到,在城主府中上蹿下跳、避开暗卫视线的时候,元悦的动作幅度有意收敛不少,步子也放缓了一些,避免她背上的江陵因为颠簸而感觉到更加难受。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辛苦得冒汗吧……   而且, 虽然元悦的计划太过大胆(在青楼里套消息可不是他们剑阁弟子会做出的事),但正是因为这样大胆的行动,让他们今晚套得的情报颇丰。   因为这些,林卓然对元悦的印象改观不少,也不大担心她和江陵单独相处会有什么不妥之处了。   “那我去找孙师姐了。”   丢下这一句,林卓然安心地出了门,顺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元悦这才把脚放下。   她缓缓地又吐了口气,揉着眉心反思把林卓然和孙淼带出来到底对不对。   思考的成果还没出来,床上的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   “什么?你说什么?”元悦走近几步,俯下身来。   江陵闭着眼睛,唇瓣翕动:“……水。水……”   元悦终于听清了。江陵是想喝水了。   也是,醉酒的人最容易口渴,元悦老有经验了。   于是,她好心地替他倒来一杯水,走到床边,碰了碰他的手背:“水来了。起来喝水吧。”   江陵仍躺在床上,没什么反应。   元悦又拍了他两下,还是没有反应。   这下可教人头疼了。元悦轻轻“嘶”了一声。   江陵看上去真的醉得不轻,神志不清也就算了,关键是他周身防护的灵气都比平日微弱了不少。若是真的有人在这个时候对他趁虚而入,搞不好还真会得手。   “江陵,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元悦耐着性子同江陵说话,声音放轻,变得温柔不少。   不管怎样,他现在这么难受,有她的缘故(元悦拒绝承担全部责任)。   她不能晾着他不管。她那仅剩的那一丝良心还是会痛的。   元悦坐在床边,轻轻地把江陵扶了起来。   不得不说,江陵虽然醉了,但酒品还是很好的,喝醉之后不吵不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之前背他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乱动,一直安静地伏在她背上。   除了偶尔低声含混不清地咕哝两句,以及温热的鼻息扑得她脖子酥酥痒痒以外,真就乖顺极了,像一只雪白兔子。   而眼下,这只兔子微微动了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的呼唤,还是扶起的动作弄醒了他,江陵微微蹙起眉头,睁开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蒙着山雾的丘陵,飘渺而悠远,却又如同漩涡一般要将人卷入其中。   蓦然对上他的眼神,元悦握着杯子的手一颤,立刻握紧杯盏稳住手臂,没让水洒出来。   “你醒了?能自己喝水吗?”   元悦刚才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怪了,她今晚又没有喝酒。   眼见江陵垂着眼睛不动作,元悦决定好人做到底,又将杯盏朝前递了递,送到他的嘴边。   江陵的唇瓣动了几下,因为干燥,他的嘴唇有些发白。   可是他并没有喝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元悦,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又像是要用尽全部力气将她刻进脑海里一样。   元悦被这道灼灼的视线盯得怪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了?不是要喝水吗?”   元悦为数不多的耐心就快要消磨殆尽了。她知道江陵一定是想喝水的,从他的脸色就看得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就在元悦想要抬起手来,捏开他的嘴巴给他灌进去的时候,江陵却先她一步,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朝自己怀里用力一扯。   “江陵!”眼见杯子里的水洒出大半,元悦忍不住叫道。   她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力气,明明刚刚还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样子,现在居然就恢复了?   元悦能感觉到江陵掌心的温度。他的手很烫,干燥且灼热,像是一块烙铁。掌心还有一两点粗粝的茧,是因为常年握剑挥剑而造成的。   元悦挣扎两下,想把手抽出来。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看到江陵的神情后,她却不忍心这么做了。   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潮红的面颊,氤氲的目光,微微下沉的眉毛与嘴角,像是雨天受了伤躲在树丛里舔舐伤口的小兽。   元悦的心一下子软了,腾起的气焰也弱了不少。她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了啊?”   江陵依旧固执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腕又朝心口拽了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不要走,好不好?”有些沙哑,还有些发涩。   元悦的眉眼低了下来,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我没有走啊,只是给你倒水而已啊。”   她指了指江陵被水弄湿的衣服,又把那只只剩下一个杯子底水的水杯拿起来给江陵看:“喏,都被你弄洒了。还喝不喝了?”   江陵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抿了抿唇道:“喝。”   元悦:“那我再给你倒。”   江陵:“嗯。”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然后——   “……”   “……”   三息过后,元悦:“你倒是松手啊……不松手我怎么给你倒水?”她都给气笑了。   江陵的眼神闪烁几下,像是有些不安与惶恐:“那你答应我。不要走。”   元悦合理怀疑,现在的江陵,智商不超过八岁。   好在她有对付小孩子的经验,于是立刻拿出经验,好声好气地哄:“好~我不走~我怎么会走呢?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啊~!”   江陵抬起眼。   那双琥珀色藏在雾气后的眼睛看着她,隐隐地,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元悦微怔,然后听见江陵的声音:“不要哄骗我,好好地答应我。不然我会……我会……”   我会什么?   他垂下眼,声音也越发低了,元悦要凑到他嘴边才听得清楚。   “……我会难过。”   元悦:“…………”   好嘛,估算错误。这智商……应该不超过六岁。   元悦没办法了,被他拽着走不了,只好用了一点灵髓宝珠的灵气,把水壶从桌上隔空取来,又施展了简单的术法,将他身上的水渍烘干,使他穿着不至于那么难受。   做完了这些,元悦扶着江陵躺回床上,给他盖上被子。   被角掖到领口,这下真像是小朋友了。   “小朋友”露出困倦的面容,眼皮一下又一下地向下耷拉着,之后却仍努力睁开,涣散的眼神缓缓聚焦,是在寻找她的身影。   “你不睡吗?”元悦问。   看他困成那个样子,她都想打个哈欠。   江陵摇头。   元悦:“为什么?”   “……我怕。”   元悦有点想笑:“不会是怕黑吧?”   “不是。”   江陵慢慢将视线下移,看见了他仍握着的元悦的手。   他的嘴角似乎轻轻翘起了一下,但很快又扁了下去。   “我怕我一闭眼,你就不见了……”   “……”   元悦瞧他醉得迷糊,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嘛就怕我不见了。”   江陵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似乎很认真地说:“你是……阿悦……”   “就是你喜欢的那个阿悦吗?”元悦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问。   江陵垂着眼皮:“嗯……喜欢……”   “你之前酗酒受罚也是为了她?”   江陵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好半天才又努力睁开眼:“……因为……我见不到她了……”   元悦没理清这其中的脑回路:“所以你就喝酒?”   “嗯。”   “那上面有……她的……味道……”   江陵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终于沉沉睡去。   ***   天色将明,元悦的手臂有些发酸,腰也不太舒服。   被江陵握手握了一夜,只能用同一个姿势坐在床边,期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打发前来送解酒药的林卓然,真是让人身心俱疲。   元悦揉了揉她脆弱的老腰。   她这一晚上没睡,光琢磨江陵昨晚说过的话了。   他说的那个“阿悦”,也和她一样,那么喜欢酒?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也见不到了?   这听起来……怎么有一丢丢像她呢?   总不可能就是她吧?   不可能不可能!江陵这小子怎么可能喜欢她呢?他都说过那个女子是像月亮一样皎洁无暇的存在啊。她哪里无暇了?从上到下到处都是暇啊!   而且,她对江陵也不好啊……捉弄过他,戏弄过他,以前他剑道不行的时候还没少臭揍过他……总不能这小子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就好这一口吧?他瞧着挺正常的啊……   这件事情,元悦一个人是想不明白的。她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深知“对方一定喜欢我”是人生三大错觉之一,她不能被错觉蒙蔽了判断力。何况她现在还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要去做。   这样想着,元悦手上一轻,那只握了她一整晚的手忽然松开了。江陵蜷起手指,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   “哟,醒了?”元悦挑了挑眉。   “嗯。”江陵轻声应了一声,撑着床板坐起来。因为醉酒,他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很难受。   江陵用掌心抵在眉心,用力揉了揉,声音有些沙哑:“我……喝醉了?”   元悦:“可不?”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以及过分僵直的身体。   江陵的视线停留在她的手腕处。   那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握痕。因为一直握着,有着红红白白的痕迹,边缘有些发紫。   江陵皱了皱眉,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经过:“我……做了什么吗?”   元悦轻笑一声:“你说呢?”   江陵的眼睫飞快地颤了一下,嘴唇也快速地抿起,像是在紧张什么。   看到他局促的表情,元悦大度地决定不逗他了:“也没做什么,就是一直拽着我不撒手,说怕再也见不到了什么的……”   江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有吗?”   元悦:“没啦。你都醉成那样了,还能干什么?”   她掏出林卓然送来的解酒药,给江陵倒了杯水:“吃吧。吃了就没那么难受了。”   林卓然昨晚把药送来以后,元悦本来就想让江陵服下的,可她瞧他睡得安稳,不忍心把人唤醒,便没叫他。   江陵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他服下解酒药,静息调理一会儿,神色果然大好。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清明,当然也冷淡不少。   “抱歉。”江陵道,“让你费心了。”   元悦撇了撇嘴。   她倒没怎么费心,只不过看到江陵恢复如常的样子,还是觉得他昨晚醉成个小孩子更可爱一些……   “好了,言归正传。”   元悦移动椅子,在江陵对面坐下来道:“昨晚从湘姐那问来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江陵闭上眼睛略一沉思:“都记得。”   昨晚,他们一个负责饮酒,一个负责掏灵石问问题,已经把想要知道的消息都摸清了。   淮兴城近日确有异象发生。只不过这次异象并非在元悦离开地府时便开始了,而是在他们到达上林县之后。   准确地说,更像是在元悦感知到淮兴城暴起残魂气息前后。   淮兴城中忽然也出现了人口失踪,只不过这次失踪的人口并非像上林县一般,是进入山林的村民——除了地点,年龄、性别均无特定性。   淮兴城失踪的人皆是妙龄女子,而且,都是新婚女子。   为此,淮兴城主特别颁布了一条禁令,禁止淮兴城民众在近日里婚配嫁娶,更禁止任何人谈论此事。   而淮兴城主本人也因为一直捉拿不到犯人,而动身前往江北何家的主城,向宗家求援。   “你觉得呢?”元悦问江陵。   江陵道:“我们虽然已经知道了案件发生的大致经过,也知道了先前失踪的那几名女子的身份姓名,可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我们并不清楚,短时间内恐怕也很难追踪到他。   “与其花时间去分析他的动机和踪迹,不如直接引蛇出洞,诱使他来找我们。”   元悦抚掌笑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那个人不就是爱抓新婚女子吗?既然如此,我们就来办一个假婚礼,弄一个假新娘让他抓不就行了?他之前一直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由,到时候我们大可以在婚宴上将其一举拿下!”   元悦说着,做了一个拿人的动作,然后捏了捏下巴:“只不过,有一点麻烦的是,如果要操办婚事,免不了会惊动那位何管事。我看他那样子,怕是不敢违抗淮兴城主之前立下的条例。可如果我们在淮兴城外办,不知道还能不能吸引到那人的注意力……”   江陵道:“也未必。”   他抬起眼睛,朝元悦身后看去:“看起来,这应该已经不算麻烦事了。”   元悦:“嗯?”   元悦回头,只见窗户外,林卓然与孙淼正领着淮兴城管事何青城匆匆赶来。   原来,在他们昨晚去迎春院夜探消息的时候,淮兴城又发生了两起失踪案。   失踪的两人并非新婚女子,而是两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其中一位,家族声势颇为显赫,在淮兴城可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   因为这个,何青城不得不来找江陵他们商议。   “看来,这幕后之人的下手目标扩大了啊!”   就像是上林县瘴气扩散一样,这很有可能意味着作乱之人的力量正在变得强大,更需要尽快制止。   何青城苦恼道:“城主临走前吩咐过我,此事万万不可被其他仙门宗派知晓,否则有辱我何氏一族的脸面。可是……可是……短短一夜之间,又发生了两起失踪案,今天早上似乎又有一名女子失踪了,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向几位求援!”   淮兴城主在外求援尚未归,城中危机频发又火烧眉毛,看得出这位何管事也是被逼到没办法了。   可是元悦却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她撑着下巴懒懒地道:“你早点告诉我们不就好了?说不定已经帮你们把人抓了。脸面脸面……难道脸面比人命还重要?”   江陵沉默着没有说话,林卓然虽然觉得元悦的话过于尖锐,但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何青城的行为确实让人生气。   何青城捂着脸,愧于抬头:“凌姑娘说的是,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然而再怎么在这里自责悔恨也于事无补。江陵将他们刚才的打算与何青城说了,何青城立刻表示愿意全力支持。只是他们之前围剿过犯人,淮兴城中的修士并追捕不到他,也阻止不了那人将人带走。   元悦拍了拍手道:“怕什么?”   她从窗沿上跳下来,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好看的金边。   “不是有我们吗?”   ***   事情既已敲定,接下来便要开始实施了。   婚礼的操办事宜都交由何青城负责,他此时愧疚得要命,办事自然尽心竭力。   受元悦与江陵的叮嘱,婚礼并没有过于铺张,弄得全城百姓人尽皆知,但在细微之处,比如出行婚轿、灯笼布置、还有红绸缎带这些地方,还是能看出喜气洋洋的婚事气氛的。   这主要是避免对方认为这是个陷阱,好降低他的警惕。   不过,元悦觉得,就算那人得知这是个陷阱也无妨,因为按照他劫取新娘的行为来看,多半还是会现身的。   至于要扮作新娘子的人……当然是元悦自己。   根据何青城的描述,那位劫匪每次现身都是飞沙走石、狂风乱卷,根本难以睁开眼睛看清周围事物。   而且他的动作极快,淮兴城的修士们急吼吼地追上去的时候,都只来得及看到个背影,接着就被对方远远甩开,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就连放在假新娘身上追踪宝器,也会不知为何失去效用……   淮兴城并非毫无作为,他们之前有过类似的计划,只可惜实力有限,那位扮成新娘的修士就这样失踪了。   因此,这看起来还是个危险活,元悦不能让孙淼干,让她冒险。而一行四人里,只有江陵的身手她信得过,但对方是个男子,总不能让他扮女子样,所以就只好她自己亲自上阵了。   新娘子的服饰首饰都被何青城提前准备好,送到元悦房里。而孙淼则和城主府里的几位侍女一起,在帮元悦梳妆打扮。   “啧,灵域的喜服怎么那么多层?还是淮兴城这里的特色?穿上去好麻烦……”   “好家伙,我现在都已经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了。这怎么□□上房啊?简直影响我的发挥!”   “这……这么多首饰全都要戴吗??我只有一个脑袋啊……”   “啊……沉,沉!好重!我的脖子!救命!”   ……   林卓然就与江陵站在门外,哪怕不用往里看,都能想象出屋里该是怎样的一幅鸡飞狗跳的画面。   “师兄,这能行吗?”林卓然有些怀疑了。   他不是怀疑元悦的能力,只是她这个样子,哪里像个新娘子?怕是根本钓不了鱼!   不等江陵回答,屋里传来孙淼的声音:“好啦!你们进来看看吧!”   “哦,好!”   林卓然应道,转身去请江陵。   只是江陵已经先他一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摆放着两面与人一般高的铜镜。因为镜面的反射,屋子里红彤彤的,映出喜服的颜色,像是披了一层淡淡霞光。   而就在霞光的中央,正站着一个楚楚动人的身影。   江陵的心脏嘭嘭直跳,他能感觉到脉搏跳动的频率正在迅速加快,耳朵里有一道声音似乎正在急切地渴求着。   偏偏他的呼吸却渐渐屏住,像是凝住一切心神一样,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被众人注视的那道身影终于转过身来。少女凤冠霞帔,玉珠一样的脸庞在绯色红妆的点缀下散发出明媚的光彩。明眸皓齿,眉黛青颦,一双眼睛饱含着秋水,略一流转便掀起人心中的一片涟漪。   元悦没好意思说她那是刚才不小心乱动,被发簪戳到,疼出来的水光潋滟。   她动了动脖子,有些担心晃掉了脑袋上的缀饰,于是略显僵硬地问:“怎么样?”   林卓然惊讶地看着她。他决定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她简直太像个新娘子了,他从没有见到这么漂亮的新娘子!   “好看!真的好看!”林卓然无比真诚地竖起大拇指,“你这样,别说那个劫匪了,就是采花大盗也能被你招来!”   他怎么早没发现她这么好看呢?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啊!   林卓然夸完,侧身看江陵:“师兄,你说呢?”   江陵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明灭不定,元悦以为他是觉得不好,顿时有些丧气:“要不把这些东西拿下来一点吧,太沉了,累赘……还有胭脂,是不是抹得太浓了?”   几位侍女拥着元悦去调整了,直到她坐到梳妆镜前,江陵才自言自语般温声低语道:“好看。” 第25章 那个被掳走的新娘身影………   婚礼是需要新郎的。但这是个假婚礼, 目的只是为了引出劫掠新娘的匪徒。   根据那位匪徒先前的行为模式,他从不会主动攻击新郎官,因此, 新郎的人选不需要费心挑选, 仍由淮兴城的修士假扮即可。   夜幕降临, 大婚仪式在即, 元悦一个人坐在布置好的婚房里。   屋外是酒席宾客的声音。为了与真实婚礼一样,他们还是摆了宴席的。只不过酒桌上的人都是淮兴城的修士。江陵与林卓然等人一并藏在其中。   觥筹交错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元悦蒙着大红盖头, 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能从盖头下面露出的一点缝隙看到脚边的事物。   她的喜服是红色的, 鞋子也是红色的, 绣着好看的、代表着吉祥如意的图案,这会让那些即将展开新生活的新人, 情不自禁对未来产生期待。   元悦眨了两下眼睛,不禁去想:如果有一天,她也出嫁了, 对方应该是个怎样的人?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此时静下来一个人独处, 难免会去想些平时不会想到的问题。   首先, 他的身手一定不能差,连她都打不过的人, 有什么资格娶她?   其次,他的性格一定要好,最好温柔一点包容一点。因为她的脾气不是很好,两个人若是都是火药桶的话,那还不一碰就炸?   再其次,他最好会喝酒, 因为她喜欢。这样夜深人静午夜时分的时候,两个人可以月下对酌,也是一番情趣……   想到酒,想到醉,想到刚才列出的林林总总,元悦眼前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她手指簌地一紧,眼睛睁大,瞳中的微光微微震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与此同时,元悦意识回笼,发现盖头下的缝隙里,赫然出现了一双男人的靴子。   黑色布靴,纤尘不染。   她将视线慢慢上移,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咦?”   ***   林卓然端着酒杯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挂着红绸的婚房,却又因为不能一直盯着引人怀疑而频频再将目光移开。   “孙师姐。”   孙淼就坐在林卓然的身旁,他侧过身子去问:“那贼人什么时候会来啊?”   前几次失踪的新娘,都是在大婚仪式前被掳走的。眼看着那边婚礼司仪就要宣布仪式开始了,现场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林卓然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不会是被发现了,不来了吧?   孙淼假装饮酒,端起酒杯与林卓然碰了一下:“再安心等等。”   林卓然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了几句庆祝恭喜的话,旋即又压低声音道:“师兄呢?从刚才起就不见他的身影,是去哪里了?万一匪徒这个时候出现不就遭了?”   孙淼想说,江陵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说不定此时正在某个暗处伺机埋伏呢。可是不等她的话出口,天地忽然变色,无名的风剧烈地刮起,不知从哪里扬起了风沙,吹得众人东倒西歪,连同桌椅板凳、墙上的饰品都吹得满院子乱飞。   “哎哟!”“啊!”“好疼!”……   痛呼声四起,林卓然心里暗骂一句“我这什么乌鸦嘴”,立刻施展灵气稳住身形。孙淼也快速地展开屏障,将灵气汇聚于双眼,努力看清周围的情况。   院子里实在太乱了,绝大多数淮兴城修士被飓风所困,匍匐在地上无法动弹。有一两个没来得及及时运转灵气的,被大风卷上了天,很快就消失踪迹,见不到人影了。   这风不知什么来头,凌厉粗犷,割得人呼吸都困难,更不要说围捕追踪了。   隐隐约约地,耳边似乎有一串铃声响起。林卓然紧张地与孙淼对视一眼,立刻握紧佩剑,朝婚房跑去。   就在他们赶到门口,想要破门而入的一瞬间,婚房的门突然从里向外炸裂开来!   “嘭!”   “师姐当心!”   林卓然轻喝一声,手腕一翻,长剑出鞘,替孙淼挡开了攻击。   而当挡在他们面前的门扉碎片被挥剑砍断时,一道身影裹挟着红妆新娘旋风似的从两人眼前闪过。   “好快!”林卓然叹道。   他背后惊起一身冷汗。不过只是眨眼的瞬间,那匪徒就当着他们的面,劫持着新娘绕开了!   风势渐小,淮兴城的修士陆陆续续从地上爬起来,何青城颤抖的声音响起,满满地透着不妙:“还愣着干什么!追啊!”   还有余力的修士立刻施展法术,朝着劫匪逃窜的方向追去。   林卓然没有第一时间御剑,孙淼回头看他:“林师弟,你怎么了?”她担心是不是刚才的冲击给他造成了什么暗伤。   林卓然:“没事。孙师姐,我们追。”   林卓然没有受伤。他只是觉得,刚才那个被掳走的新娘身影……似乎有点过于高大……   ***   “可恶!又被他逃掉了!”   “那贼人到底使的什么术法,根本追不上!”   “还有那风,咳咳……心口好疼,快!快给我一粒丹药!”   ……   淮兴城修士在追到一半时又停了下来。   没办法,不是他们不想追,而是他们能力有限,实在追不到。   劫匪的身影气息都已经消失了,而他们放在新娘子身上的追踪法器,毫不意外地再一次失去了效用。   “咦?岐天剑阁的人呢?他们有线索吗?”   “是啊,这次计划不就是他们要求的吗?他们不会也追不到人吧?”   何青城带着两名淮兴城修士向林卓然与孙淼询问状况,林卓然正拿着一只罗盘观察不语。   罗盘上的指针摇摆不定,他的心也不大好。   “不行,不能定位。看来那人身上是专门克制追踪术的宝物。”   一名淮兴城修士听见,顿时阴阳怪气地道:“呵,还岐天剑阁呢,不还是和我们一样,让人逃了?白白又搭进去一个修士!”   林卓然气愤地看向他。   刚才,他和孙淼其实是不至于跟丢的。要不是身后传来淮兴城修士的呼救声,两人因为顾及到淮兴城修士的安危而半路转回来帮忙,他们怎么可能被劫匪完全甩掉?   而且,若是江陵江师兄在的话,一定不可能让那名匪徒逃脱。   应何青城的请求,他们这次行动,除了引出作案的匪徒以外,还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找到那些被他劫走的人质。   不然若是这名匪徒也以人质为要挟,到时候再想找到那些被他劫走的新娘,就很被动了。   林卓然放在剑柄上的手握紧又松开。   “师姐,我们走,再去那边看看。”   林卓然没管何青城的道歉与劝阻,与孙淼走到远离淮兴城修士的方向继续找寻。   夜风安静,虫鸣低语,林卓然越想越不对劲。   刚才那名劫匪带着新娘子迎面突围的速度很快,快到几乎只剩下一个残影。但是新娘子的身影确实比他之前看到的样子高大很多。难道是被劫匪抱起来了?   可就算算上头顶凤冠也不至于高出那么多……而且,她的肩膀似乎也很宽阔……   林卓然回过头来,正欲询问孙淼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见对方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林卓然:“呃……孙师姐,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孙淼抿唇笑道:“林师弟,这次出来你成长了不少,刚才都没有与那名修士发生争吵呢。”   按照林卓然的性子,听到那人如此轻蔑地侮辱岐天剑阁,少不了要与那人发生口角。可是这一次,他居然能够忍住,没有那么做。   林卓然抹了抹鼻尖:“那当然,人总是要成长的嘛。”   他收起骄傲的小表情,眼神变得严肃:“我们现在要抓紧时间找到匪徒,不能让凌前辈一个人独自面对。唔……或许还是先找到师兄,与他碰头比较好,他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唉,这么关键的时刻,师兄到底跑哪儿去了啊?”   林卓然掏出一个传讯符,念念叨叨:“说起来,师姐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被劫走的新娘子,她的身形和凌前辈好像有点不同?”   林卓然正要捏碎手上的传讯符,手上一轻,道符忽然被人抽走了。   清凌凌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别捏啦,真捏碎了你师兄说不定就暴露了。”   林卓然无比震惊地回过头来,就见元悦正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还带着好看的红妆,微微弯成月牙状。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等等,如果你在这里的话,那刚才被劫走的人是谁?!”   元悦绕了绕手上的传讯符:“我都在这里了,那么被劫走的不就是那个不在这里的人了么!”   不在这里的人……那不就是……不就是……   江师兄!?? 第26章 小纸人抱着江陵的手指头……   林卓然风中凌乱了。   等等!等等!!   他理了半天的思绪, 可唯有这个才是最可能,也是最符合他刚才怀疑的结果!   他看了看元悦,又看了看孙淼。孙淼脸上并没有像他一样震惊的表情。难不成, 她早就发现了?!   孙淼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是觉得被劫走的‘新娘子’身形更像个男子, 与师兄更接近一些。不过我也是看到时才发现的, 之前并不知晓。凌前辈……”   她转向元悦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元悦抬头望天挠了挠额角。   老实说,他们之前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   她被抓走, 江陵等人沿路追踪, 这才是他们的计划。   可是,就在婚礼仪式举行之前, 江陵来到婚房里对她说——   “我觉得, 那名劫持新娘的匪徒,未必有我们想的那么容易对付。”   元悦:“怎么说?”   江陵道:“我与淮兴城城主有过一面之交, 他虽是金丹修为,但处于金丹顶峰,距离元婴不过临门一脚, 只需要一个契机。而且, 他的本命法器十分厉害, 连他都追踪不到的人,恐怕确实有着不俗的实力。”   见元悦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 江陵顿了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何青城说过,他们曾有过类似的计划,但是放在假扮新娘子身上的追踪法器却无缘无故地都失效了?”   元悦点了点头,她当然记得。   江陵道:“那人身上必定有专门克制追踪术的秘法或者法器,我担心岐天剑阁的追踪罗盘多半也会受到影响。所以……”   “所以……你是想和我互换?”元悦顺着江陵的思路想下去,瞬间明白了。   那件帮助匪徒隐匿踪迹的东西固然厉害, 可它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切割魂魄之间的相互感应。元悦擅长分魂开窍之术,这种术法便是将魂魄切割,附着到外物上面。只要她的主魂不消散,便不会失去与分割出去的魂魄之间的感应。   所以,即便所有人都找不到劫匪的踪迹,只要元悦将附着了魂魄的纸人放在劫匪身边,那就不可能找不到!   ……   元悦将事情的经过与林卓然与孙淼说了,孙淼点头低语:“原来是这样。”   林卓然不解道:“那也不一定非要师兄去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扮作新娘子。师兄和你都在,不是双重保证吗?”   元悦在林卓然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可是谁都不知道那个劫匪到底有多厉害啊?万一他的修为已经突破,比你厉害怎么办?谁在他身边都不会有江陵在他身边安全。”   林卓然“哦”了一声,莫名想到一点:所以江师兄是不是也是因为担心“凌前辈”在匪徒身边太过危险,所以才要跟她调换?   林卓然的脸色变了变。他知道江陵一定是好意,可是一想到他的江师兄红衣女装……啊啊啊啊他还是很难接受啊!!   林卓然扶着额头一脸苦闷的神情,元悦打断他道:“行了,别磨蹭了,抓紧时间追过去吧!”   时间不等人,再多耽搁一会儿中途生变就不好了。   元悦闭上眼睛感受着魂魄之间的相互感应。为了加强这种感应,她特意分出了好多缕魂魄附在那张交给江陵的纸人上,以免出现差错。   她这样做的时候,江陵似乎还十分愧歉,低声对她道:“抱歉,以后不会让你动用这种术法了。”   江陵就站在元悦身后,他的半边身子隐在烛光落下的阴影里,低着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眉眼,元悦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听他的声音,确是充满自责的。   元悦猜想,江陵多半也和孙淼一样,认为分魂开窍之术乃是灵域的禁忌之术,会对她的魂魄造成什么影响。   不过元悦自己倒是不大在意,一边将魂魄附上、绑牢,一边摆摆手随意道:“没事啊。反正我自己也经常用。”   ……   元悦睁开眼,她已经感应到了纸人的方位方向,这便带领林卓然与孙淼追了过去。而就在这个时候,江陵亦感到他怀中的纸人轻轻地动了一下。   小纸片人扭动着、扭动着,在他怀里钻来钻去。   过了一会儿,纸人先是略显吃力地钻出一个脑袋,然后顺着江陵的领口伸出胳膊伸出腿,最后仰起脑袋,像是深呼吸了一口气似的,做出一个“闷死了,总算呼吸到新鲜空气了!”的表情。   小纸人不会说话,纸片上没有类似于傀儡簧管那种可以帮助它发声的道具,江陵只能根据它的动作以及面部表情来猜测它的意思。   而且众所周知,元悦的纸人十分简陋,火柴棍的身体,简笔画的脑袋,面部五官六条线条不能再多,辨认它的表情,其难度不亚于盲人摸象。可这对于江陵来说,却好像并不是一件难事。   例如小纸人现在仰着脑袋看着他,眼睛眯成了两条波浪线,看起来就像是“噫~”,略微有些嫌弃的模样。和元悦懒懒掀起眼皮瞧着他时一模一样。   这只纸人是元悦先前想用来制服藤妖精的特殊纸人,因材质独特,周身透明,不易于被察觉,最利于潜行追踪。   不过,虽是附着了魂魄,继承了主魂的一些潜在意识与人格,但是毕竟不是主魂,分魂心智不健全,一些行为会比较幼稚。   小纸人挪动着身体,手脚并用地扒拉着江陵的衣服爬到他的肩头,因为江陵还在劫匪的挟持下飞速移动,轻微的一个晃动,便让纸人从他肩头滑落下来。   眼见纸人就要被风吹跑,江陵立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它。   小纸人抱着江陵的手指头不撒手,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直到江陵轻轻地把它放回到肩头,小纸人拧起的眉毛才稍稍松开了些,像是舒了一口气。   看到小纸人的表情,江陵忍俊不禁轻笑一声。约是这点声响引起了劫匪的注意力,他移动的速度变慢了,转过身来开口说话:“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出人意料地,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透着几分女孩子的天真与懵懂。这与江陵他们之前的猜想十分不同。   劫匪女子误以为江陵刚才在盖头下面扶纸人的动作是在偷偷抹眼泪,特意放柔声音安慰他道:“你别哭,我没有恶意,只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江陵微微皱眉,越发觉得此事蹊跷,没有吭声。   只是他不说话,那女孩子却开始说个不停。   “我虽然是妖,可是,我可没有害过人哦!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把你带出来,完全是出于好意,不想让你被那些人害了!”   “我带你去的地方,那里也有和你一样的人类女子,她们都好好的,所以你不必害怕。”   ……   “对啦,我叫小雪,你叫什么名字?”零零碎碎说了一堆之后,劫匪女子忽然道。   江陵一顿。   他是不能说话的,一旦开口便会露馅,因此只摇了摇头。   小雪以为这次的“新娘子”还在害怕——毕竟以前那些被她带出来的都很害怕,一路上嘤嘤嘤嘤哭个不停。这次的“新娘子”没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很不错啦!   小雪很喜欢这个不吵不闹的“新娘子”,因此又出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到了!我相信,今后我们一定能够愉快地相处在一起的!”   江陵:“……”   他肩头的小纸人抱着小粗胳膊撇了撇嘴,“噌”地一下把脑袋拧向了一边。   ……   又在空中飞驰了一阵,小雪带着江陵落地。   落地前小雪还特意出声提醒了一下,这种体贴的态度,确实不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匪徒。   江陵点点头表示感谢,小雪立刻高兴地笑起来,热情地向他介绍:“这就是我要带你来的地方啦!你看看,是不是很不错?我觉得,比你们人类居住的小格子可好看多啦!咦,你怎么还盖着红盖头,快摘下来吧,不然怎么看得见?”   小雪伸手就去揭江陵的盖头,江陵向后退了一步,抬起手轻轻按住,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小雪的声音里透着沮丧:“为什么啊?你是不是还很怕我?讨厌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你的!”   她似是举起手来保证了一下,坐在江陵肩头的小纸人点了点头,江陵摇了摇头。   小雪:“那……你是害怕看见我咯?”   那些被抓来的新娘子,确实有几个不敢摘下盖头,说什么“看见了她的样子,才真是没命了”之类的话,小雪觉得江陵八成也是如此。   江陵再次摇了摇头。小纸人的嘴巴撅成了一个倒三角。   小雪:“那……难道是你不想被我看见?”   “难道是你长得很丑,怕我笑话你?”   江陵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而小纸人站在他的肩头,拼命地晃了晃脑袋,生生把脑袋晃成了拨浪鼓。   小雪沉默着绕着江陵走了一圈。   的确,这个“新娘子”看起来好壮实,并不像先前那些被她带出来的新娘,身材娇小、骨架纤细。   所以,“她”可能确实长得不够清秀,不符合他们人类的审美。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人。   小雪笑了笑道:“没关系的,我不会笑话你的!”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还是想把江陵的盖头揭下来。但江陵不肯,小雪只得暂时作罢。   “好吧好吧。”   小雪做出让步道:“那你先戴着吧。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笑话你的。我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妖!”   担心江陵因为看不见周围事物而摔跤,小雪扶着他向前走动几步,找了个石头坐下来。   “对啦,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我差点儿忘了你们人类都是要吃东西的,你大婚之日一定还没吃东西吧!我这就去给你准备,嘿嘿嘿!”   小雪自说自话,高高兴兴地跑去准备食物了。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远去的足音,江陵揉着眉心松了口气,心想这可比作恶多端的匪徒要难对付多了。   小纸人的嘴巴还是个倒三角,江陵注意到了,垂眸看了它一会儿,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开心了?”   小纸人说不了话,只是皱着眉盯着他看。   “是因为她?”江陵问。   小纸人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麻花。   “她看起来并不坏。”   麻花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越拧越深。   “那……等找到那些被劫走的女子,我们便将她制服,交由淮兴城处置?”   小纸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嘴巴终于变成了一条向上弯起的弧线。   江陵笑了笑,想到什么,眼神中忽然眸光闪动,试探性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和她呆在一起?”   他想起来,小纸人撅起嘴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就是从小雪说出“今后我们一定能够愉快地相处在一起”时开始的……   小纸人的嘴巴复又撅起。不过,它这次并不是不高兴的样子,而是深深困惑的神情。   小纸人抱着脑袋低着头,许久没有再抬起来,江陵忽然却又笑了。   他轻轻地、温柔地摩挲了两下小纸人的脑袋,这时候,身后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道女声小心翼翼地响起——   “那个……你也是被那妖怪抓来的吗?” 第27章 不是这样的。   江陵朝声音源头看了过去。   他蒙着盖头, 视线被红布盖头所遮挡,但还是能从下摆边缘看到一些。   对面站着几位穿着红色绣鞋的姑娘,应该就是之前被小雪劫来的新娘。   江陵站起身来想同她们说话, 谁知他一起身, 几名女子就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原来江陵身姿挺拔, 之前劫掠太过匆忙, 加上小雪又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妖,所以才会没有把这点异常放在心上。   而这些被劫持来的女子本就笼罩在深深的恐惧之中, 见他不似寻常女子, 顿时又生出胆怯和戒备。   觉察到这一点,江陵不再上前。他主动停下来, 摘下盖头向她们轻声解释道:“诸位请放心, 在下岐天剑阁弟子江陵,此次前来是受淮兴城管事之托, 保护诸位回到淮兴城。”   江陵的声音温和又淡然,几名女子见他姿容,不再惊慌着连连后退, 反而晃了晃神。   那是一位长身而立的男子, 剑眉星目, 面若冠玉。他虽穿着一身女装,却没有丝毫的怪异诡谲之感, 相反,反而在他清冷出尘的气质中增添了一抹热烈与烟火气息,让人无端地生出亲近与可以依靠之感。   一名女子率先回神,恍然惊喜道:“你说你姓江?难道……你就是岐天剑阁的江剑仙?”   身后亦有人听说过江陵的名号,顿时露出欣喜雀跃地表情,高兴附和:“太好了!是江剑仙!我们能出去了!!”   “江剑仙?那是谁?”   “是岐天剑阁的第一弟子啊!剑神的徒弟!有他在, 我们一定能够安全回到淮兴城!”   “真的吗!太好了!呜呜呜……我好想我爹娘,求求江剑仙,一定要带我们回去啊!”   “是啊是啊!求求您了!快带我们走吧!!”   众女子不再害怕江陵了,她们纷纷走上前来,将江陵围在当中,只求他能快一点带她们离开。   谁也不想在呆在这里,谁都想先一步离开。被一群女子急切围住,江陵反而不好动作。那只坐在他肩头的小纸人再一次不满地撅起了嘴巴。   纸人本就难以被人察觉,江陵担心那些女子看不见纸人,会不小心把它从肩头拂落,特意伸出一只手护住它。   而就在这个时候,江陵同时也注意到,眼前这些女子虽然妆容散乱,面容或多或少都有些憔悴,但她们的身上并没有伤痕。   那位自称小雪的小妖所言不假,她确实没有伤害过她们。   “诸位请莫着急,我这便……”   江陵声音忽然一顿,他感到背后传来一股肃杀寒冷的妖气。   那些先前还拽着他的衣袖、央求着他快点带她们走的女孩子纷纷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地躲到了江陵身后。   江陵转过身来,只见一名穿着粉色衣裙的豆蔻女子出现在他们的对面。   女子肤白若雪,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小雪。   小雪怒目圆瞪,一双眉毛快要立起。同样立起来的,还有她蓬松柔软头发上的一双兔耳。   ……原来是只兔妖。   小雪愤怒地盯着江陵:“你……你居然是个男人!”   她的声音远没有刚才那般友好。因为生气,小雪的音调变得尖锐,眼睛也越发通红。   她甩掉手上的篮子——那里面装着红彤彤的诱人的苹果,应该是摘来给江陵吃的。只可惜那些苹果现在统统滚到了地上,沾上了草茎与泥。   小雪尖声叫道:“我最讨厌男人了,男人果然都是可恶的东西,只会骗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小雪扬起双手,那双雪白细嫩的手上立刻蹿出尖锐的利爪,吓得躲在江陵身后的女子尖叫着又往后躲开了些。   江陵挥手立起一道屏障,就在小雪飞速向他冲来的时候,他还有闲心多看了一眼肩膀上的纸人。   小纸人捧着脑袋,露出迟疑犹豫的表情,江陵的眼神微微一沉。   “不是这样的。”   小纸人歪了外脑袋:“?”   小雪的身法很快,眨眼间就到了江陵面前,但是这样快如残影、惊煞众人的身法在江陵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他只用两根手指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小雪的攻击——两指并出在她手腕上轻轻一点,接着拇指扣住,将她手腕向下一拽。   “呜哇哇哇!”   两条面条泪顿时从小雪红红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呜呜呜!主人说得没错,男人都是坏人,就会欺负人呜呜呜呜!”   江陵:“……”   陡然的变故让江陵的动作一僵,但小雪并不是用计谋分散他的注意力,而是真的哭得相当伤心,一点儿杀气都没有了。   小雪:“呜呜呜你欺负人!”   小纸人抱着脑袋:陷入沉思.jpg   江陵:“…………”   ……   许多人往往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正如林卓然一样。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跟着元悦急匆匆找到江陵时,会看到对方站在一块石头前,安慰着一只蹲坐在石头边不停哭泣的小兔妖。   小兔妖揉着眼睛,噫呜呜噫。江陵站在她面前,沉默着递出手里的一块帕子。   江陵不会安慰人是岐天剑阁人尽皆知的事实。剑阁中每次大比有人落选,江陵所能说的最能安慰人的话就是——没关系,别放弃。   这导致后来再没有弟子去江陵面前寻求安慰,因为压根就得不到什么安慰!   林卓然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注意到江陵的一只手拿着帕子,而另一只手则是放在身前,手里托着一张透明的、不易引人注意的小纸人。   他的拇指时不时地在纸人头顶轻抚两下,像是也在无声地安慰着它。   林卓然:“……”等等,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那些站在一旁、被劫持来的年轻女子,脸上也是同样困惑的表情。   #别看我,没结果,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元悦走到江陵面前。   她一抬手,召回了纸人,顺便收回了附在纸人上的魂魄。   “我去核验一下那些女孩子的身份。”   说完这一句,便走开了。   气氛有点不大对劲!林卓然猛地绷直了身体。   刚才他们来的路上,元悦也是一直没有说话。   她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神里压着阴沉。这让林卓然以为,定是江陵面对的情况十分险峻,所以她才会这样。以至于他也一路不敢开口,只拼命地运足灵气飞速前进。   没想到赶到之后却是这样一番场景。   林卓然低头看了一眼泪眼汪汪的兔妖,眼角抽了抽道:“师兄,这该不会就是那个劫匪吧?”   小雪听了,顿时竖起两只兔耳争辩道:“我才不是劫匪!我是在救人!在救人好不好!”   林卓然:“救人?有你这么绑架救人的吗?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救她们了?”   小雪:“她们就快要嫁人了,很快就要被男人害死了,我当然要把她们救出来!”   “你在说些什么啊?什么快被男人害死了?怎么会?”   “哼!你是男人,我才不要告诉你!”   林卓然:“…………”   上次的藤妖精可恶,这次的兔妖精可气,这些成功化形的妖难道就没有个正常的??   ……   将小雪交给林卓然与孙淼,江陵想去找元悦。他才堪堪走出几步,尚未靠近,元悦便又往更远离他的方向走去,去询问站在那边的女子身份。   江陵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掌心。   他的掌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仿佛心里也跟着空荡荡的,让人不禁微微拧了拧眉。   而此时的元悦,虽然背对着江陵,与他刻意保持出了些许距离,心里却因为对方的动作掀起波澜。   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不小心将纸人捏皱了。   她担心地想:江陵……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分魂之术分出去的魂魄相当于元悦自己,严格来说,却也不完全是她。它们继承了元悦潜在的意识与性格,但所作所为却不是元悦能够完全控制的。   分魂之术不同于神识依附的地方就在于,前者不需要施术人本人——也就是主魂对于分魂所处的情况做出判断。分魂本身就能做出回应。   这样的好处在于,无论多么紧急、多么危险的情况,分魂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不需要等待,也不会牵扯到其他分魂和主魂的注意力。   而因为继承了主魂的意志,他们做出的判断往往即是主魂会做出的判断,绝不会出现背离主魂意愿的情况。   一人可做百人,百人仍是一人。这才是分魂之术真正可怕的地方。   可问题恰恰也就出现在这里!   当元悦意识到分魂撇起嘴巴,流露出过多情绪的时候,她立刻就在脑海里大喊:“住手!别动了!别撇嘴了!别抱着江陵的手指头了!!”   可是分魂有它……哦不,有着继承主魂最真实的潜在想法——它就是喜欢抱着江陵,就是不喜欢江陵与其他异性过多接触。   作为曾经频频交手的对头,江陵绝对不会对分魂之术陌生。他恐怕早已知道,纸人的想法就是她潜意识的想法。   元悦懊恼地薅了一把头发。   她又想起小纸人抱着江陵手指时的样子……和感觉……   江陵的手指温温的,指尖是常年握剑结下的薄茧,但抱紧时并不使人感到难受,反而还想拥得更近一些……   元悦:“…………”所以……其实她心里不仅对他动了心,还想将他据为己有……??? 第28章 “江陵愿一力承担。”……   淮兴城的修士很快就赶到了。   在确认被小雪劫来的女子都在这里、没有遗漏后, 何青城一面安排人手护送她们回家,一面派人来到小雪面前。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淮兴城修士掏出了法器,小雪警惕地向后躲了躲, 头顶的兔耳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干什么?还用说吗?”   淮兴城修士义正言辞道:“你身为兔妖, 作恶多端、危害百姓, 我等灵域修士今天就要将你就地正法、以安民心!”   他手中的法器忽然散发出骇人的光芒, 天上的雷云似乎都因此更多了些,积压而来。可是不等他出手, 一道凌凌的女声打断了他。   “等等。”   元悦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说她作恶多端, 可是,她恶在哪里?”   淮兴城修士挺直胸脯, 大声宣布道:“她劫持欺凌众多女子, 还不是罪吗!”   “劫持不假,可是这欺凌……”   元悦轻轻笑了一下:“这些女子并没有受伤啊。”   淮兴城修士一噎, 面色不悦道:“即便只是劫持,也是罪!她将淮兴城搅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必不可能逃脱罪责。何况, 她是妖!”   淮兴城修士重重咬出最后一个字, 元悦轻抿嘴角,看似是在笑, 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终于说到重点了……什么作恶多端、危害百姓,只不过是劫掠之罪而已,用得着使用雷霆之术将其置于死地?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是妖,因为那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辞?   元悦心里忽然涌起一点怒气。对于灵域修士而言, 妖是异类,魔域魔修又何尝不是?那些年来她受得轻蔑诽谤还少吗?   元悦向前走动两步,不偏不倚,却是将小雪挡在了身后。   “凌悦!”   淮兴城修士眼角重重一跳,怒喝道:“你这是要阻拦我淮兴城惩戒恶妖吗!!”   淮兴城修士面色越发阴沉,眼神扫向江陵,元悦心中轻呵一声:她就是要成心阻拦又怎样?这几个淮兴城修士难道奈何得了她吗?但她此时伪装成岐天剑阁弟子,不免还是要有所顾忌。   元悦略微让开身子,耸了耸肩道:“你别急啊,我也没说不让你惩戒这只兔妖。”   小雪刚刚想要拽住元悦衣角、借以寻求帮助的小手手顿时缩了回来。   元悦笑了笑道:“只不过,既然要惩戒,因果罪责总要分清楚不是?不然只是惩罚了替罪羊,却让真凶逍遥法外,岂不可惜?你们淮兴城的威严颜面也要因此受损。”   淮兴城修士闻言,将手中法器放低,放缓语气询问道:“你这是何意?”   元悦微微一笑。   虽然小纸人暴露了她最原始的、想要把小雪直接交给淮兴城处置的想法,但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不可能心里怎么想,就当真怎么做。   ——就好像害怕与他人交流的人不可能完全与陌生人毫无交集,心里明明很想得到某种东西却还是会假装客气与别人客套……   元悦也不可能真的不加了解,就让淮兴城的人将小雪带走——她身上还有她的残魂气息呢。   元悦回眸看了小雪一眼:“你自己说吧。”   看到小兔妖畏畏缩缩的十分害怕的样子,元悦走到她身边,在她的兔耳朵上轻轻rua了一把:“放心吧,我们都在呢,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淮兴城修士:“……”要不要再说得大声一点?   小雪看了看元悦,又看了看江陵,这才放心地娓娓道来:“其实,我之所以带走这些女孩子,并不是想伤害她们,而是担心她们像我的主人一样,被人害死……”   淮兴城修士:“主人?什么主人?”   原来,小雪本不是妖,而是淮兴城一位小姐家里饲养的白兔,因为通体雪白,便被叫做“小雪”。   小雪作为宠兔的生活十分幸福,她的主人每天都会抱她到院子里晒太阳、赏花,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在亭子里抚琴、烹茶,抚摸着小雪柔软的兔毛与她说话。   可是,这样安逸的日子不知为何就突然结束了。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小雪的主人没再将她抱到院子里,而是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穿着好看的华服、蒙着盖头,在吹锣打鼓喜气洋洋的声音里离开了。小雪后来才知道,那原来叫做婚礼,她的主人嫁人了。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主人过得开心就好。小雪当时这样天真地想着。直到有一天,她被装进笼子里,再一次地见到了她的主人。   小雪几乎不能相信,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美丽温柔的主人竟然憔悴成这样!   主人好看的眼睛里不再散发着动人的光彩,嘴角边不再噙着淡淡的笑容。她似乎许久不曾好好吃饭,脸上的肉松垮下去,凹陷进脸颊里,眼睛因为经常默默垂泪变得空洞无神……   她抱着小雪低声哭泣,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呢喃:“我不该嫁给他的……不该嫁给他的……”   因为小雪的到来,主人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但小雪住在院子里,时常还是能听见主人房间里传来打骂的声音,以及第二天看到主人白净的胳膊上,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痕。   又是一个深夜里,那个男人再一次大发雷霆,将主人从屋里拖了出来。   这一次,主人终于反抗了。只可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小雪看见她的主人被那男人狠狠地推下楼梯,脑袋撞上柱子,当场香消玉殒。   小雪在混乱中逃了出来,而等到她再次醒来,竟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人,还拥有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   “……”   林卓然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将这些新婚女子劫出来,就是担心她们重蹈你主人的覆辙,被人伤害?”   小雪点了点头。   “可是……”林卓然无奈咧出一个微笑,“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主人的夫君一样,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会伤害他们的妻子啊!”   几名淮兴城修士跟着悄悄附和,一名修士开口道:“你既然想要报仇,应该直接找那位害死你主人的凶手,却不是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她们并不想跟你来到这种地方。”   小雪低下头抿了抿嘴。她又何尝不想找那男人报仇?可是他身上拥有比她的力量更加强大的法器,她没有办法靠近,更别说报仇了!   她只记得主人一遍又一遍地说过“如果当初没有嫁给他就好了”,所以才会固执地将这许多女子带出来。   “意外死亡的女子……头部受伤……男子拥有强大的法器。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件事情有些熟悉?”有淮兴城修士顺着线索喃喃低语道。   几名修士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对准了淮兴城管事何青城,元悦悠悠拍了两下手道:“咦?看来这事是有眉目了!”本来还以为还要再花一番功夫,没想到竟然这么好找。   手执法器的淮兴城修士走到何青城面前沉下目光:“何管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侄子何建南今年娶亲,可是没过多久,夫人就意外身亡,原因就是起夜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是这样吧?”   何青城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腿脚一软坐到地上:“他……他的确是这样说的……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曼曼的死不是意外啊!!”   何青城拼命撇脱着自己与侄子伤人的关系,元悦没什么耐心,清了清嗓子,将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我想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这只兔妖劫持新婚女子是不对,可是究其根本,是因为何管事的侄子害死了她的主人。既然要罚,那这个罪魁祸首可不能放过。”   淮兴城修士略一沉吟,立刻扭头吩咐道:“去,派人将何管事的侄子何建南押到城主府去,等候城主回来发落。”   他说完,随即又扬起手中法器向小雪走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元悦伸手拦住他道。   淮兴城修士看着她道:“凌道友,我们已派人将何建南押至城主府审问,定然不会轻易饶过他。这兔妖身法极快,为免它动用术法逃脱,我等现在便要按律惩治它,还请凌道友让开!”   淮兴城修士目光沉了沉,见元悦不让,眸光愈冷道:“怎么,岐天剑阁这是要插手我淮兴城事务了?!”   淮兴城归江北何家管辖,并不在岐天剑阁护卫范围之内,这条罪名扣下来可不小。   元悦挑了挑眉道:“我不会拦着你惩治这兔妖,只是在那个何建南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之前,只先惩罚她一个是不是说不过去?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纵容包庇那人,趁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混账!”淮兴城修士当即大怒道,“我淮兴城处事恩怨分明、一诺千金,既已做出承诺,岂会出尔反尔?!”   元悦只是看着他,依旧不让。   她心里也拿定了主意。   “不管怎样,我不会把她这样交给你们。你既然怕她逃跑,那简单,由我带她去城主府,亲自与那人对峙!”   淮兴城修士喝道:“凌悦!我敬你是岐天剑阁之人,又帮忙捉拿妖犯,这才一再忍让,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等惩戒兔妖,莫不是与它之间有什么勾当?!”   元悦扬唇冷冷一笑,才懒得再同这群淮兴城修士纠缠,拉起小雪就要走。   “你敢!”   淮兴城修士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修纷纷跟着举起法器,将朝向对准了元悦。   双方气氛剑拔弩张,就在那根看不见的琴弦绷到极致的时候,站在当先的淮兴城修士忽然感觉一股力道绵柔地将他的劲力散去。而他身后的众多修士也同他一样,不知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周身正欲催动的灵气竟被完完全全化解了!   “诸位请冷静一下。”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一人缓缓走上前来。   待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当先的淮兴城修士方才收敛些许怒意道:“不知江剑仙有何见教?”   他有意示好,并不想与江陵为敌。   他心里很清楚,这位人称江剑仙的年轻剑修,实力远在他们所有人之上。而更重要的是,这位江剑仙向来遵从礼法制度,从不逾越。这件事既然发生在江北,他自信江陵不会逾矩,出手干涉他们江北事务。   淮兴城修士冲元悦露出一点笑容,心想这位江剑仙八成是看不下去了,终于决定规限一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弟子。   然而不等他的笑容形成,只听江陵轻声道:“事情还未彻查清楚之前就先处理兔妖,似乎确实有些不妥。”   淮兴城修士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位秉承着律法铁条向来从不违抗的江剑仙,居然当真要插手他们江北的事?!   淮兴城修士眯了眯眼睛,重重地道:“江剑仙若一意孤行,我等也没有办法。只是……若这兔妖在中途逃脱,横生变故,这罪责……”   江陵道:“江陵愿一力承担。” 第29章 “如果是别人,你也会做……   返回城主府的途中, 元悦偷偷看了江陵好几眼。   他看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神情淡淡的,总是微微地垂着眸子, 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周围涌动的风时不时撩起他的发带与青丝。   哪怕身处于最喧闹的街头, 只要看到他, 就感觉世界是安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夜桂与书卷香气,让躁动的心神都能不知不觉获得片刻安宁。   然而, 元悦此刻的心神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她不停地在想:江小陵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发现纸人的秘密。   若他发现了,为什么还是和以往一样, 丝毫看不出异样?若是他没有发现, 以他细致沉稳的性格,似乎又不太可能……   元悦在内心揪花瓣一样“发现了”、“没发现”地揪了半天, 回过神时,不觉对上江陵的视线。   琥珀色的眸子,眼角微微翘起, 明明有着桃花般流畅的线条, 却因为眼神的幽远飘渺, 而平添了几分清冷俊雅的气息。   “啪嗒。”   仿佛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心湖,惊起一圈涟漪。元悦连忙错开视线。   她刚才一直盯着江陵的脸, 竟忘了把视线收回……真是当场被抓包。   江陵:“在想什么?”   在想你有没有发现我其实有点喜欢你并且也希望你也有点喜欢我?   咳咳,禁止套娃!   元悦抽回思绪,绕起一撮耳边的碎发道:“你刚才……没必要替我出头。”   她不知道,她在说谎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不是),但每每感觉到不自在时,总会下意识地玩弄耳边的头发。   江陵眼角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元悦飞快调整好心态, 转过脸来又道:“其实我自己能处理好的。”   虽然想着不给岐天剑阁添麻烦,但她的性格就是这样,碰到触碰她底线的事情,她绝对不会让步。   元悦没想让江陵替她出头,她想的是,大不了就先拽着小雪跑回城主府,等到对峙完了,将事情查清楚了,再认个错、领个罚什么的,不连累旁人。   却没想到在她做这一切之前,江陵已经替她将责任承担了起来。   江陵道:“这没什么,剑阁第一弟子的名号,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总要比别人方便一些。”   诸如做出承诺、立下誓言之类的。这全得益于他这些年来在灵域的所作所为,不过江陵说出这些,并不是想得到元悦的夸赞,他只是不希望她太过介怀。   没想到元悦听了,忽然问道:“那你也会对别人做出这样的事么?”   “什么?”江陵一愣。   元悦皱了皱眉头,她似乎有些苦恼,但仍旧重复道:“你也会对其他人做同样的事吗?比如……如果刚才不是我,而是林卓然或者孙淼,你也会同样站出来,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吗?”   江陵盯着元悦怔了几秒。   或许会。但绝非会像对待她一样,那么义无反顾,快速且坚决。   “我……”   江陵正要开口,元悦却先他一步道:“算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道:“就当我没问。”   元悦将头撇到一边,摆了摆手。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会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如果他真的龟缩在后面不替旁人出头,难道她就会感觉好些吗?明明那才是她看不上的行为吧!元悦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感到懊恼。   她有意转移注意力,将小雪往自己身旁拽了拽。   江陵可是替她揽了责任的,就算她没将小雪这个小妖放在眼里,此时也不免要加强一些戒备,免得途中真的发生什么意外。   “咦?你这个铃铛哪来的?”   注意到小雪腰上别着一串铃铛,元悦低下身子,将那串铃铛撩了起来。   金色的铃铛在阳光下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它的周围亮起一圈光晕,铃铛相互碰撞时发出悦耳的声响。   小雪低头看了一眼:“哦,你说这个啊,这是主人给我的。”   小雪的眼神中流露出怀念的味道:“在我还是只普通兔子的时候,就一直把它挂在脖子上。后来变成人了,挂不了了,就把它栓在腰上一直带在身边,好像主人还在我身边一样……”   “是这样啊……”元悦轻抚了两下铃铛。因为捏在手里,铃铛的声音没有刚才那么清脆,嗡嗡的,看起来和普通铃铛无异。   只是,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的铃铛,为什么当她在拿起铃铛时,会感觉到傀儡身体里的灵气出现了一丝波动。而且……   元悦的眼神沉了沉。   为什么她感觉这铃铛上的残魂气息反而比小雪身上更重呢?   ……   元悦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城主府。   城主府中,何管事的侄子何建南已经被淮兴城修士押来。听说了整件事的始末,何建南立刻为自己反驳:“这都是谎言!是骗局!是这个兔妖故意编造罪名想要栽赃嫁祸的!”   “栽赃嫁祸?她为什么要嫁祸给你?”   何建南:“当然是因为她是妖啊!要知道,我曾经率领过一队修士出城清剿过妖兽,定是它与那些妖兽亲近,想要为它们报仇,这才想出这种方法报复我!”   见一些修士脸上出现了动摇的神情,何建南又加了把劲道:“你们想想,我何建南平时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有?可曾出手伤过人?   “而且,它是妖啊!你们怎么会因为一只妖的谎言而怀疑我呢!!”   何建南说得声嘶力竭,仿佛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和他比起来,小雪反而显得笨拙许多,只知道不停地重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说谎,主人真的是被他害死的,我亲眼所见!”   细微的议论声蔓延开来——   “怎么说?他们两个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我不知道,可是何建南平日里待我们不错,而且他也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难道真的是这兔妖嫁祸,想要引起我们内讧?”   ……   何建南眼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点笑意,一道清脆的质问声忽然传来:“是吗?真的是像你所说的这样吗?”   何建南迅速遮掩掉眼底的笑意,朝着声音源头看去。   只见一位少女抱着手臂站在那里。   少女轻挑着下巴,小巧的脸颊,纤细的身形,让她看上去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剑阁弟子,可是她的身上却散发出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明明脸上还残留着淡淡红妆,却丝毫不能掩藏她眼睛里碎星般的光彩。干净,明亮,仿佛剑上的寒光。   何建南被那道寒光盯得蹙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撇开视线,回过神来时方才继续争辩道:“当然是真的!”   元悦也不辩驳:“既然如此,不妨带我们去你的府上走一遭?”   “为什么?!”   何建南的声音陡然升高,意识到不妥后连忙降低:“……我是说,难不成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元悦只是笑:“去看看而已,你慌什么?等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晓了。”   何建南:“呵,谁说我慌了。如果你有办法能够证明我的清白,当然最好。好,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   何建南府邸。   何建南与迎面走来的管家打了个眼色,招呼元悦与江陵等人道:“这就是我与亡妻先前居住的地方。她死后,我因为睹物思人太过悲痛,便从这里搬了出去。”   元悦朝前走了两步,看似随意地抬头向四处看了看,然后轻飘飘地道:“是太过悲痛不能住在这里,还是做了亏心事不敢住在这里啊?”   何建南:“你!”   先前那位执掌法器欲惩戒小雪的淮兴城修士也面露不悦道:“凌道友,你若有什么方法印证你的话,就请尽快使出来。空口白牙说出这样的话,恐怕不太合适吧!”   元悦撇了撇嘴,走到那块据说是小雪主人撞到脑袋的地方,慢慢蹲下身子:“不必着急,很快就有结果了。”   从刚才进入到这座府邸开始,元悦就感觉到几缕微弱的阴气。   这样微弱的阴气,显然已经被他人用术法驱散过了,而那道先前在此消陨的魂魄多半也已进入地府,轮回转生去了。   元悦无意打扰那位不幸的女子,何况,对付何建南这样的人,并不需要召回亡魂,只需要略微使些小伎俩就好了。   元悦微微一笑,冲小雪招了招手:“小雪,你过来。”   见小雪朝元悦走去,淮兴城修士顿时又戒备起来。元悦冷下脸来道:“怕什么,要跑早跑了,用得着等到现在?再说,不是还有江陵吗?我们难道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地逃跑吗?”   “……”   淮兴城修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看向了江陵。   而这位被当做挡箭牌一样丢出来的人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只朝元悦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   元悦把小雪拽到跟前,扶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小雪眼睛一亮,立刻答应道:“我知道了!”   她跪了下来,伸手将腰间铃铛解下,然后咬破手指头,将血迹涂抹在上面,再放到了地上。   红艳艳的鲜血顺着铃铛的轮廓流下来,林卓然等人、包括跟来的淮兴城修士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铃铛,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何建南则悄悄握紧了掌心,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妻子死后,何建南曾命管家带人好好地打扫过这里。   为了避免妻子的亡魂变成厉鬼向他索命,何建南专门请来了一位高人,请他秘密做法,将院内的阴气清除干净,并且还从高人的手中请来了一道符咒,可保一切邪祟无法近他的身。   而做完这些之后,他还将凡是涉及此事的仆人侍从全部送往了其他城镇……   何建南自信此事不会东窗事发,可是看到元悦轻松的表情以后,他忽然无法克制地心慌了!   地上的铃铛就在这时突然颤动了一下,清脆又诡异的铃声响起。   一道冷风刮过,何建南只觉得背后寒气直冒,他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去看,站在他身旁的一位修士已经抢先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鬼!鬼!有鬼啊!!”   何建南睁大了眼睛,瞳孔剧颤!   他不敢回头,只拔起腿来立刻就跑。只是他的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下一痛,整个人直接趴倒在地上。   “你……你不要过来啊!!”   何建南爬起来,终于看清了那个鬼影——一团黑气之中,一个女子披散着长发,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来。她本是容貌姣好,却因为经常遭受虐待而变得瘦骨嶙峋、伤痕累累。   何建南惨叫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人群中跑去。   “这是……这一定是兔妖的妖术!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诛杀邪祟啊啊!”何建南惊恐万分地道。   “何建南,我是邪祟吗?你好好看一看,我到底是谁?”   那女鬼话音柔和,却噌得一下就贴了上来,拦住了何建南的去路,面容与他不过两指的距离。   “啊!!”   又是一声惨叫。鬼影散乱的头发被突然的动作拂至脑后,额头上一个深深的血窟窿录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往外渗出黑血。   “这是……何夫人?”有人认出了她。   鬼影凄凄惨惨地笑了一声,看着何建南道:“何建南,你为什么这么怕我?你是怕我是来向你索命吗??”   她轻笑一声,手指勾上何建南的喉咙,何建南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惊,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开始再次逃命。   可是不管他逃到哪里,那团黑气总能截住他的去路,可怕又可怖的鬼影一次次出现在他的眼前,渗着血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同时伸出惨白的双手:“何建南!纳命来吧!”   何建南被那鬼影切切实实地抓了一把,哭嚎着跌出回廊。   “不!不对!你不可能能碰到我的!我有符,有符!”   何建南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宝贝似的举了起来:“对,我有符!还有符!你不可能伤害到我的哈哈哈哈……”   他高兴了还不足一瞬,手上一轻,那道符纸竟然飘到了元悦手里。   “原来是这个啊,难怪小雪近不了你的身。”元悦扫了一眼,努努嘴,随手一丢,将何建南的宝贝符纸丢在了身后。   失去了符纸的保护,何建南彻底崩溃了。他还不想死!他不想被厉鬼索命啊!   何建南跪下来朝那鬼影磕头求饶:“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是我……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不该把你推下楼梯!求求放过我,不管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众人一片哗然——   “怎么会这样?”   “没想到真的是何建南……”   “他居然做出这种人面兽心的事,真是想不到!”   ……   元悦轻呵一声,背着手腕勾动手指。   那团鬼影在她的驱使下,忽然发丝翻飞,腾起身体朝着何建南冲了过去。   淮兴城修士握紧法器想要出手,但还不等他凝聚灵气,呼啸的鬼影忽然在何建南面前散开,而被黑气团团围住的何建南当场眼皮一翻,昏倒在地。   “就这样就吓晕过去了?真是没用。”元悦甩了甩手,驱散了黑气。   她似乎嫌弃再看何建南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捡起地上的铃铛,背过身去。   淮兴城修士的脸色不怎么好看。淮兴城出了这样的事,他脸上无光,但又拉不下脸来去向元悦道歉,只好冷声冷气地吩咐手下:“去把何建南带回去,关起来!还有何管事,也一并跟我们走一趟吧!”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就要结束了。有修士过去准备带走小雪,不料,这时候却又掀起一阵狂风。   树叶翻飞,飞沙走石,淮兴城修士被吹得睁不开眼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好!是那兔妖,她想逃跑!!”   这样凌厉骇人的狂风与婚礼宴席上的如出一辙,不是它还能是谁?   然而,处于飓风中心的小雪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不是我……”   那风以小雪为圆心,不停地向四周席卷吹散,逼得周围人睁不开眼睛,听不清声响,更无法靠近半寸!   小雪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不是你,是我。”   小雪奇怪地看向元悦:“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元悦蹲下身子,视线与小雪齐平。于是小雪看到,那双明亮的、总是含着一丝散漫与漫不经心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难得的温柔。像是她的主人一样。   小雪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她低下头来,元悦揉了揉她的脑袋问:“你想走吗?如果想走,我也许可以帮忙想想办法。”   留在这里的话,她会被淮兴城修士以雷霆之法诛杀,修为魂魄都会荡然无存。而如果她想走,元悦可以想办法弄用纸兔帮忙遮掩。她可以抽取小雪的几缕魂魄,确保这些不被淮兴城修士察觉……   小雪抿着嘴唇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用很小的声音问道:“刚才……那是我的主人吗?”   元悦摇了摇头,没打算骗她:“不是。那只不过是我使的一个障眼法罢了。”   小雪忽然笑了:“我想也是。”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惋惜。   “主人从来没有这样凶狠过。如果她能凶狠一点,可能一切就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惜没有如果。   小雪揉了揉眼睛,露出坦然的笑容道:“我不走啦!能给主人报仇我已经很开心了,没有什么执念了。”   元悦“嗯”了一声,尊重小雪的想法:“那么,我要从你的身上取回一样东西。”   “是什么?”   小雪眨了眨眼睛,只见元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间。   好像有一股清流顺着她的眉心流淌遍全身,在搜寻着什么。不过并不难受,反而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片刻之后,元悦收回手,露出几分意料之中的表情:“果然不在你身上,那会在哪里呢?”   元悦还在低头沉吟,忽然一道更为猛烈的风突破了周围的防线,将她打横抱起,掠出了何建南府邸。   小雪刚想出声呼救,只听见飓风外传来林卓然惊讶的声音。   “师兄?你去哪儿啊师兄!?” 第30章 “别碰她。”   元悦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努力使自己清醒了一下。   刚才那个疾驰而来的一个抱,抱得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这样突然而猛烈的撞击,换做一般人早就筋断骨折昏死过去了, 就算是个修为不俗的修士, 也不免会浑浑噩噩地失去一会儿意识。   穆如清的设计实在太周全了, 周全到有时候反而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元悦心里悄悄打定主意, 等到下次再见到穆如清时,一定要请她帮忙改动一下, 删掉这些麻烦的感官。   元悦睫毛翕动, 睁开眼睛。清亮的眼睛刚触到一缕天光,便听见一道男声打趣着道:“哟, 美人儿你醒啦?”   元悦眼睛一闭, 想再睡回去。   老实说,映入她眼帘的男人其实并不难看——男人生着一双狭长的眉眼, 眼睛里露出一两点促狭笑意。他的右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线条优美的嘴唇上点一点胭红,看上去有些雌雄难辨的妖媚气质。   男人的声音也不难听, 温和、轻快, 只是说话的语气油腔滑调, 怎么听怎么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打趣也是分场合的,就比如现在, 元悦非自愿地被他抱在怀里,就很不合适。   元悦皱了皱眉头:“放我下来。”   男人头也不回,只是将唇角扬得更高了一些:“那可不行,我们正在逃命呢!”   元悦眯起眼睛。   她并起双指想要施展术法,可是不管是灵髓宝珠里的灵气,还是周遭微弱浅淡的阴气, 居然都没有半分回应她的意思。   更诡异的是,她居然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男人终于低下头来冲她笑笑:“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缚神索,神仙都能被缚住的绳索,又何况是你呢?”   元悦朝自己身上一看,果然看到一圈又一圈的红绳缠绕在她身上。   这些绳子并不粗,不是那种五花大绑将人捆住的麻绳,而更像是某些地方风俗习惯祈求姻缘用的红绳。   元悦再次眯了眯眼睛道:“原来是缚神索啊,难怪……这么看来,小雪身上的那串掩踪铃也是你给她的吧?”   男人眼中滑过一丝惊讶:“哦?竟然被你看出来了?说说看,你还看出了什么?”   男人一点儿都不恼怒,反而十分感兴趣地冲元悦笑。   他靠得更近了一些,元悦不喜欢他这种姿态,有意将上半身尽可能地往靠后道:“我还看出来,是你渡了妖气给小雪,让她从兔子变成了兔妖。你将掩踪铃幻化成普通的铃铛放在她身边,特意将我的残魂气息留在上面,企图造成是她劫取了我的残魂的假象。”   男人朗声笑了几声:“说得不错!如果不是我现在抱着你,都想给你鼓掌叫好了!”   元悦气得牙痒痒:如果不是我现在被缚神索捆着,都想一脚把你踹飞了!!   男人的移动速度很快,他虽然嘴上说着俏皮话,脚下却丝毫没有松懈,腾云掠地,抱着元悦跑得飞快。   元悦大概感知了一下,他们距离淮兴城已有七八十里的距离,这到底是个什么妖,能跑这么快??   元悦心思微动,再次捏动指诀催动术法。   小样,我催动不了灵气与阴气,难道还驱使不了自己的魂魄吗?   没想到这一次,男人笑得更开心了:“没用的,你的魂魄已经归我了!它现在已经听命于我,不再是你的残魂了。”   元悦:“???”   意识到男人不是开玩笑,她的眸光冷了下来,仔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个男人:“你对我的魂魄做了什么?”   男人弯起眼角哄她:“别生气嘛!我不过是用了一点魅惑术和迷魂术。是它……哦不,是你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   元悦:“…………”   元悦气到想骂人!   这没用的小魂魄,干啥啥不行,流露心迹第一名!居然还被一点魅惑术和迷魂术蛊惑心智了?!它继承了个锤子的心性,她是那种会沉迷美色的人吗?!   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元悦躺平任嘲:算了……她是……   默默咽下这一口气,元悦不太高兴地道:“看来,你对我有几分了解啊!”   知道她能驱使灵气阴气,特意用缚神索捆住她,知道她能操控自己的残魂,便先一步将残魂魅惑了为己所用……   男人看着元悦,露出愉快的笑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元悦:呵呵.jpg   虽然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但元悦也不是一无所获——因为不是所有的魅惑术都能对她起效用。她的魂魄强大,除了要是狐族秘传的魅惑术以外,还必须是九天玄狐最纯正的血脉才行。   元悦道:“可是据我所知,九天玄狐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灭族了。你是九天玄狐的旁门支系?还是侥幸得了他们的秘密手札?”   男人一只手抚上元悦的后颈,捏着她的脖子强迫她向自己靠近,与自己对视。   “都不是。”男人慢慢地道。   他眼里忽然没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眼睛深处泛起的一抹紫色。   紫色妖冶梦幻,男人的声音仿佛也在此刻如梦似幻,飘忽不定:“我是灭族之战中侥幸活下来的最后一只玄狐。我叫幻怜。”   在他充满蛊惑的声音下,元悦莫名觉得心绪不宁,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撩起,酥酥痒痒,让她的气息也跟着变得不均匀起来,脸颊微微发烫……   还真不愧是九天玄狐的魅惑之术啊……这只臭狐狸!   元悦咬了咬牙,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道:“可你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我绑出来是要做什么呢?那个吩咐你做这些事的人难道没有告诉你,如果要杀我就趁早杀,千万不要给我喘息的时间吗?”   幻怜的眼神一滞,像是听到了十分可怕的事情,眼中的紫色一下子灭了。元悦趁机闭上眼睛,稳定心神。   “你说什么?”幻怜问。   元悦笑着答:“怎么?难道是我猜错了吗?”   幻怜的反应无疑是印证了她的猜想的。元悦继续慢悠悠地道:“很显然,你知道我的种种能力,却并不清楚我是谁。否则,我打赌你不敢这么做。我猜,你应该是受人胁迫,想要借机除掉我……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做一笔交易?你放了我,告诉我让你除掉我的人是谁。我帮你,帮你反杀他,不再受他桎梏。你一定也不想总是被人驱使吧?”   幻怜看着元悦,良久,轻轻笑了一声,有些嘲讽,又有些凄凉。   “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没有人。你我之间的这笔交易,注定是做不成的。”   元悦悄悄撇了撇嘴,她本来也没指望真的和幻怜做交易,能指使他这么做的人必定来头不小,幻怜不会这么容易被策反。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拖延点时间而已。   “不过,”幻怜忽然道,“有两件事你猜错了。”   元悦:“哪两件?”   幻怜:“第一,那个吩咐我做这些事的人并不是想除掉你,他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他认为的那个你……”   这听起来虽然很像打哑谜,但元悦明白了。这是在确认她的身份,看看真正的元悦是不是真的从地府复活了。看来……应该是位老熟人啊!   “第二,我并不是受他胁迫,我也不会一辈子受他驱使!”   幻怜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忽然抖动起来,眼里露出凶光。元悦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畏惧那个人,更恨那个人!   幻怜忽然停了下来。他抱着元悦落在地上,抬起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   “你的魂魄力量很强大,仅仅一缕残魂就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真是让人好奇,如果我将你全部的力量都吞噬掉了,又会变得怎样呢?”   元悦撇开脸,才不想配合他奇怪的演出:“你也不怕撑死。”   幻怜笑了几声。他并不怕,他向元悦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直接吞噬你的力量当然不行,可是你别忘了,我是九天玄狐,只要我将你魅惑住了,让你心甘情愿地将魂魄供给给我不就行了?”   元悦的眼角跳了跳。她仿佛又体会到了刚才那股绵软酥麻的感觉,身与心都十分的抗拒。   幻怜眼中的紫光再一次亮了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忽远忽近,被喘息声切成了细小的碎片。   “别怕,你是我的,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就好了。”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好吗?在温柔乡里慢慢沉醉。”   “不必担心,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幻怜凝视着元悦的双眼,将手指落上她的心口:“现在……告诉我,你属于谁?”   元悦:“反正不属于你。”   幻怜:“……”   幻怜:“??”   他看着元悦,奇怪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你刚才明明已经出现中了魅惑之术的迹象啊!”   幻怜不信邪,再一次用手指点在了元悦的心口。   老实说,元悦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中招。之前看着他的眼睛就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现在居然却还能维持心智……   不过,看到他的动作,元悦很快就明白了。   她扬起唇角:“因为……我没有心啊!”   看来那个幕后之人是真的没有告诉幻怜她是谁,否则,他不可能连她“只是附身在傀儡身上的魂魄罢辽”的事情都不知道。   幻怜反应过来,立刻加重眸中的紫光:“既然这样,只用幻光也是一样!”   “太迟了哦!”   元悦笑了笑道:“我刚才告诉过你了吧,对付我,绝对不要给我任何可以喘息的机会。”   “什么?”   幻怜一愣,只见元悦一个低头,泥鳅似的从他胳膊下面滑了出去。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抓她,然而一道白光就这样贴着她的身体刺入了他的胸膛!避无可避!   “噗嗤——!”   幻怜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血口,过了好半天才缓缓抬起头来,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簇星剑……呵,真不愧是剑阁实力第一的弟子啊……”   江陵召回剑光,冷冷地看着幻怜道:“别碰她。”   ……   尽管胸口顶着个血窟窿,但幻怜依然将“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作死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哦?是吗?我碰了又怎么样呢?你可能不知道,我刚才抱着她一路过来——”   过来的来字都没有说全,幻怜抬起手,还没碰上元悦的手臂,就被两三道寒光逼退!   深色的瞳仁猛地变成了野兽的竖瞳,幻怜急急收回手,手掌在地上一撑,向后掠出十几米。可即使是这样,他的手腕与脸颊还是被凌厉的剑气划出了血口!   要是再晚半分,他的手和脑袋恐怕就要和身体分家了!   “好个江陵,出手倒狠!”幻怜恨恨地啐道。   幻怜抚摸伤口,快速地为自己止血,可他还没有止住,被剑光所伤的伤口忽然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江陵剑意至寒,被他剑气所伤便如被冰凌冻住一般,寒冷刺骨,可是现在,那些冻麻了的伤口却又传来灼热的痛感,这是动了真火了??   幻怜目光一沉。   江陵的实力他早有耳闻,因此在制定淮兴城的计划时,他一直避免和他正面交锋。没想真的面对面碰上时,对方的剑道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幻怜悄悄地调整妖气,他很清楚,刚才元悦和江陵的配合已经让他深受重创,如今再想和江陵硬拼无异于是自讨苦吃。他是九天玄狐最后的血脉,可不能死在这里!   “呵呵!算了,今天就先放你们一马,等到改日,我再来抱美人入怀!”幻怜笑道。   然话音还未落定,剑风骤起,划破苍穹!   疾风骤雨般的剑芒似要将幻怜捅个对穿,而幻怜身后忽然涌起九条狐尾,如同起伏的浪潮将他护在中间。   狐尾散发出浓烈的妖气,下一秒,紫光侵占了全部的视野,光芒将幻怜和他周围的剑芒一并吞噬,不过须臾,竟让他们完完全全地从眼前消失了!   江陵凝神追踪,刚刚迈出一步,脚下一顿,却又回过头来。   他视线凝望的方向,元悦正蚕蛹一样从地上轱蛹起来。   她身上被缚神索捆着,行动不便,受到九天玄狐魅惑术的影响,浑身上下比刚才还要软,简直快化成一滩水了!   元悦暗自咒骂了好几声“臭狐狸、死狐狸”,往前一蹦,结果力不从心,身体又要软绵下去。   这时候,一道清风忽然吹到她的身边。她腰上被人稳稳一托,绵软的身体靠上一片胸膛,并没有倒下去。   她似乎能听见胸膛里传来的沉稳的心脏跳动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脑袋抵着胸膛轻蹭两下的时候,胸膛里的心跳蓦地快了两拍。   元悦:……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使不出力气。   元悦抵着江陵的胸膛努力抬起脑袋:“江陵,我没事,你快去……去追……”   她说不出来了,九天玄狐的魅惑之术比她想得还要厉害,余威更加厉害。   元悦意识朦胧,眼皮坠下去的最后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念头——   第一,臭狐狸的魅惑之术实在厉害,以后可不能盯着他的眼睛了!   以及——   江陵身上的味道……有点好闻…… 第31章 他愿意。   “呃啊!”一声痛呼声在幽林中响起, 惊起枝头雀鸟。   幻怜喘息了几声,拔除掉身上的剑芒,然后慢慢催动妖气愈合伤口。   可是该死……这些伤口上的剑痕时而发冷, 时而滚烫, 他的妖气根本无法化解上面残留的剑气, 以至于凝神半天还是无法使伤口愈合。   这就是剑阁第一弟子的实力吗?幻怜冷笑一声, 心想下次再见面时,一定不会让江陵好过。   他咳了两声, 强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是伤, 每走一步都让幻怜有着钻心的疼痛。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调养伤势, 否则……   否则后面的想法还没想出来, 铺天盖地的寒冷气息压了下来。   林间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山风停止了流转, 虫鸟停止了鸣啼。世界安静得如同静止了一般,幻怜立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主上!”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伏地的动作干脆又利落。哪怕这样剧烈的拉扯让他疼得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嗯。”   空中缓缓降下一个人来。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 斗篷帽檐压得极低, 遮住了他的眉眼, 只露出下半截面容。   冷白的皮肤,精致的下巴, 那人缓缓开口道:“事情都办完了?怎么不来找我?”   幻怜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用最虔诚的声音伏在地上道:“回主上,我只是……只是一时被耽搁了,还没来得及——呃啊!”   幻怜瞳孔骤缩,那位刚刚还在他十尺之外的斗篷男人忽然瞬移到他的面前,冰冷的左手扼住他的脖子, 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主、主上!”   哪怕看不见那人的眼睛,也能猜出他此刻的神情应该是多么的鄙夷与不屑。   “被耽搁?你们狐族擅长的是魅惑之术,现在却是连谎话也说得越来越顺口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他声音缓缓的,阴沉又莫测,幻怜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什么,但他的咽喉被对方死死握住,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幻怜瞳孔一颤,只见一只十分细小的纸人从他脑后跳了下来,然后飘到斗篷男人的手背上,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他的肩头。   他是什么时候把纸人放到他身上的?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察觉?所以……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斗篷男人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我警告过你,叫你注意分寸,可你偏要做出过分的事情……”   强大的威压从对方指尖蔓延过来,幻怜再顾不得其他,立刻释放出所有妖气,只希望能够殊死一搏,从对方手上逃脱!   红棕色的狐尾再一次涌起,斗篷男人不得不暂时地抽开手。   幻怜当然不寄希望于狐尾能够打伤那人,他只是希望狐尾的攻击可以帮他争取到一点时间!他是抱着可以将九条狐尾全都舍弃的决心逃跑的!   紫光乍起,将幻怜包裹起来。然而就在紫光即将带他逃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只抽开的冷白的手,忽然又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将他从紫光中扯了出来!   斗篷男人的身后是九条血淋淋的狐尾,幻怜挣扎着求饶:“主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   幻怜的声音忽然断了。燃起的火光吞噬掉他的面容,连同他的声音一起烧得灰飞烟灭……   空中只留下了细碎的飘散的灰,斗篷男人盯着面前的虚无,声音冰冷地不带一丝感情:“你不该起了想要动她的念头。”   “你不配。”   他抬起手,在空中蓦地抓了一把,一团萦绕着微弱紫光的光团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上。   斗篷男人伸出另一只手极快速地一震,那些附着在光团上的紫光倏地消散了,像是蒸腾的烟气,被风吹开了。   而与此同时,远在淮兴城的元悦忽然感觉到残魂气息跳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烧了她一把,烧得她浑身发烫。   她皱着眉头咕哝了一声,嗓音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右手一抓,抓住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触感微凉,带着微微的弹性,手感极好。元悦迷迷糊糊的,正想用什么东西降降温,于是毫不在意地将那东西拿过来,放在脸上,尽可能地贴服着脸颊,蹭了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个用来降温的宝贝好像动了一下,但随即又安定下来。   脑袋里开始闪现奇奇怪怪的画面,那些影像与声音像是走马灯一样的从她眼前滑过——   “喂,你怎么这么弱,还会被人欺负呀?”……“呐,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来罩着你吧!”   才被同门围堵着欺侮过的男孩扯了扯衣角,将头垂得很低,声如细蚊:“……我……我叫江陵。”   “哦,江陵啊,我叫元悦!元气的元,喜悦的悦!你放心吧,那几个菜鸡已经被我打跑了,不会再来欺负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江陵,替他解围时的情景。   “谁让你跳出来的?我用的着你多此一举?!”   昏暗的洞穴里,少年倒在地上,努力捂住自己受伤的伤口,声音有些艰难地道:“你……你不必管我,我能处理自己的伤。”   “废什么话!上来!我背你去找地方休养!”   ——是江陵跳出来帮她,结果被蛇尾扫断腿脚时的情景。   “喂,江小陵,你不叫我碰你,我怎么给你疗伤?你的手不想要了是不是?”   “……”   少年沉默着缩在角落,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悄悄红了耳廓。   “好好好,我不碰你行了吧?喏,我用纸人帮你把碎骨清理干净,这总行了吧?”   ——是她在小别村里替江陵疗伤时的情景。   “江小陵?你这就醉了?真的假的啊哈哈哈哈哈!”   “我……唔……”   “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大声点儿!”   “我喜欢……”   “咚!”一声砸到桌子的声响。   “喂!江小陵,江小陵!?真就醉了??你这酒量也太差了吧哈哈哈哈!”   ——是她故意使坏、哄骗江陵喝酒的情景。   ……   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就这么从她眼前滑了过去。   她抬起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口中轻轻地呢喃:“江小陵……唔,江陵……”   “咦?师兄,她是不是在喊你的名字?”   冥冥中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元悦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那声音隔了一层水膜似的,嗡嗡的,她听不真切。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贴着她的降温宝贝忽然动了一下。   “凌悦,醒醒……”   “阿悦,醒一醒……”   元悦的眉心忽地跳了一下:阿悦?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儿听过,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又一道女声响起:“这应该是魅惑之术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我去向何城主要些清心静气的草药,调一副药剂给凌前辈服下。林师弟,你跟我来。”   “哎哎?我也要去吗?好吧。”   嗡嗡作响的声音终于停止了,元悦拧起的眉心舒展开来。只是还没舒心一会儿,她的降温宝贝就不安分地想要从她的脸上离开。   “别动……不许动……”元悦捉住“它”,牢牢按住“它”警告性地咕哝道。   那宝贝还算通灵,听到她的话立刻不动了,顺从地贴在她的脸色,微微凉,恰到好处。   元悦满意地点了点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脑海里的画面开始朝着诡异的方向突变开去,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拾——   “别怕,你是我的,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就好了。”   这是那只九天玄狐对她说过的话,元悦心里一突,下意识地就想要向后避开。   然而在她抬起眸子的一瞬间,眼前的人却忽然换了张面容——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她,让她的心跳在不经意之间漏了一拍。   “江……”   名字尚未唤出口,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微凉的触感,羽毛一样轻盈柔软,元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炸开了,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恨不得从胸口里跳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靠得更近了一些。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慢慢地托着她靠近、再靠近……   元悦的眼睫轻轻跳动两下。   她与江陵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到她能看见对方幽深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了她的影子,近到她能感觉的对方的鼻息,温柔又克制地落在她的鼻尖……   这样近的距离,若换做是其他人,她一定不肯。一定会立刻、马上、百分百地避开!   可是看到是江陵,元悦忽然犹豫了。这犹豫的时间还很长,远远超出了她平时考虑事情所需要的时间。   江陵轻轻地笑了一声,她第一次发现他笑得那么好听,笑得她的心都跟着飘飘然起来,像是插上了翅膀的小纸人,扑扇扑扇地挥动翅膀,朝天上飞去……   等她的注意力从小纸人上飞回来时,江陵的唇已近在咫尺。   将触未触的距离,只要轻轻一碰,便能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她盯着江陵的唇,心神一颤,然后忽然拽住对方的衣领,迎了上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元悦蓦地被惊醒了,收回意识,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抵着江陵,将人抵在了床沿边上   “……”   她仰着脑袋,挺着胸脯,是一个向上迎合的姿势,而她的一双手则揪着江陵的前襟,使得他不得不略微低下头来。   “…………”   她的唇瓣距离他的似乎不过一寸,仿佛已经能感觉到那样轻轻触碰、柔软而又温凉的触感。   元悦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感觉嗓子干地厉害,都快要开始冒烟了。   ……所以刚才她看到的不是幻觉,是真的?   ……她拽着江陵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是来索吻了??   ……他没推开她,眼睛湿漉漉地凝视着她,是不是代表……他愿意?   脑袋里闪过乌七八糟的念头,还没等元悦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道干巴巴的声音响起:“那个……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哈哈……你们继续,继续……”   林卓然呲溜一下从地上捡起他的本心剑,抱在怀里,快速地退出房间。   他当初挥剑斩藤妖的时候都未必有这么迅速。   元悦:“………………”   继续你个大头鬼啊!!!   她抓起床上的枕头就丢了过去。   “嘭!”“砰!!”   等到林卓然再回过神来,他和江陵都已经被赶出了屋子。   “……”   “……”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味道,林卓然不敢抬头,只敢抱着本心剑低头认错:“师兄,我错了……”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江陵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林卓然稍稍胆大了些:“我……我忘记本心剑了,所以回来拿。”   “嗯。”江陵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那师兄你……”   林卓然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脚底抹油,原地开溜:“师兄我先撤了!那个师兄你……加油!”   加油?加什么油?江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的手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那里此时温温热热的,似乎还留存着刚才的触感与余温。   女子的皮肤柔软又细腻,靠近时,仿佛还有淡淡的桃花香气。   江陵浅浅地笑了一下。他的心情很好,比平时都要好,连他背上的簇星剑都感知到了他的心情,欢快地闪了一闪。 第32章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是……   淮兴城的事件终于告一段落。   何建南虽然没有死, 但他清醒过来以后失去了神智,整个人疯疯癫癫、痴痴傻傻,每天都在哭喊着有厉鬼在他背后, 随时要找他索命, 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何青城经过彻查, 与此事无关, 但毕竟何建南是他侄儿,他监管不力、办事不力, 最终被撤去了管事一职, 离开了淮兴城。   兔妖小雪劫持了许多新婚女子,但念在她没有伤害她们, 又有岐天剑阁江陵出面求情, 淮兴城主便决定网开一面,只废去她的修为, 将它变回了一只普通兔子。   普通的兔子自不必再关在淮兴城监牢,元悦抱着毛茸茸的小雪,忍不住多rua了两下:“接下来我们还要再去别的地方, 带着她不方便, 不如就将她交给小清照顾吧。小清身边都是傀儡, 都没有活物,也怪冷清的。”   江陵没有反对:“好。”   于是几天过后, 身在魔域的穆如清收到了元悦寄来的信件与兔子。只可惜这位穆如大宗师并没有在第一时间领会元悦的好意。   “嗯?阿悦这是什么意思?寄来一只兔子给我补身体?”   小雪,危!害怕.jpg   至于整件事情的策划者幻怜,至今下落不明。不过以江陵留在他身上的伤来看,短则三到五年,长则十一二年,幻怜才能完全地恢复, 因此元悦并不担心他在这段时间里出来作妖。   而那位真正藏在幻怜背后的神秘人,应该也不会再在淮兴城上做文章,于是元悦与江陵便打算前往下一个地方。   在去往下一个地方之前,免不了要和淮兴城主告别。   姗姗求援归来的淮兴城主感念他们帮忙解决了淮兴城的危机,设下宴席,款待了他们。那些被江陵与元悦救回来的女子以及他们的家人,也纷纷赶来向他们道谢。   元悦不喜欢接受别人的谢意,过多得客套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江陵,把江陵推到前面,自己则躲在后面偷偷喝酒,顺便偷偷观察。   观察了江陵好一阵,元悦忽然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她抬起手肘碰了碰他:“你怎么也在这儿?不去前面见见那些被救出来的人?”   如果他也过去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帮江陵分担一点,让他快些回来。   林卓然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就不去了吧,那些人也不是我救回来的。”   经过这一次,林卓然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他与江陵、元悦之间的差距。   与其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历练、增长见识,不如回到岐天剑阁全心全意地修炼,更快地打磨自己的剑意。   说起来剑冢开冢的日子就快到了,到时候又有一批仙门剑道的后起之秀要齐聚岐天剑阁,他可不能落于人后!   “所以……你和孙淼打算什么时候走?”元悦捏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   林卓然:“明天吧。干嘛?你要赶我和孙师姐走啊?”   元悦:“怎么会?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其实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们两个了。”   林卓然:“……”   他不大自然地咳了两声,小声道:“其实吧……你这个人也挺好的,很适合做朋友。”   要是在以前,打死他都不会相信自己会和魔域的魔修成为朋友,还能这么太平地坐在一起聊天、说话。   元悦聚齐酒杯:“那为我之间的情谊干一杯?”   林卓然默了默:“……剑阁有令,禁止饮酒。”   元悦:“就一小口!抿一下都不行?”   林卓然:“不行。”   最后,林卓然以茶代酒,与元悦喝了一杯。   两人的视线再次落回到不远处,那里,江陵仍被一群人围在中央,不停地在被致谢。   元悦托着下巴感慨道:“你师兄的脾气可真好啊,接受这么多人的道谢,站了这么久,居然还能面带微笑,彬彬有礼。换了我肯定不行。”   她摸起酒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林卓然弱弱地道:“那一位好像不是之前被劫走的女子。”   元悦:“那是谁?”   剑阁弟子本来就不善说谎,林卓然被元悦一问,顿时秃噜出来:“是江北何家的小姐……”   元悦端起酒杯的手,就这样猝然地停在了嘴边。而那位何家小姐,也在此时看了过来,冲着元悦微微一低头,露出一个笑容。   “哦。是江北何家的小姐啊。”元悦轻飘飘地放下酒杯道,“就是曾和你们江师兄定下姻亲的那个?”   她自以为语气动作都拿捏得天衣无缝,却偏偏忘记了,一个人越是故作轻松地谈论起某件事情,反而越是代表她心里在意着这件事情。   ——尤其是当林卓然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何家小姐的身份,而她还要跟着再重复一遍的时候。   林卓然觉得自己得为师兄说点什么。   “呃,凌前辈,你别多想。何家小姐此次前来,完全是因为收到了淮兴城主的求援,与我师兄绝无关系。他们两个应该就是看到了,打个招呼,寒暄两句。”   元悦:“……”   她垂下眼睛,过了半天“嘁”了一声,扬了扬唇角:“她和你师兄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元悦忽然觉得兴致没了,连酒都不想喝了,起身离席。   林卓然在她身后问:“凌前辈,你怎么就走了?这酒……”   元悦:“回房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小心明天误了启程的时辰。”   林卓然茫然地看了看天:……这还不到亥时,睡的哪门子觉啊?   ……   元悦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对着空无一物的床板干瞪眼。偏偏这个时候,某个人还毫无自觉地总往她脑海里钻。   平日在梦里扰她清静就算了,怎么这个时候也来?   嗯?等等!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在梦里见到他的啊!!   元悦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抱着脑袋不想想了,心里乱得厉害。脑海里不只有江陵的身影,还有那位何家小姐的。   她早早地就离席了,看似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实际上却是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地将对方打量了个遍。   白衣,轻纱,亭亭玉立,若出水芙蓉。乌黑的青丝上,还戴着一支不知是何质地的簪子,散发出清澈动人的光芒……   明明她这样的女子,才更适合和江陵站在一起……活像一对璧人。   元悦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人,纸人两只眼睛两条线,像是平时垂下眼睛的江陵。   她把纸人拿在手里,点了点纸人的脑门:“说,你为什么要跟她聊天?聊那么久,都聊了些什么?”   其实回过神来一想,两人聊得好像并不久。从元悦注意到他们站在一起开始,短短也不过两三句话的时间。   元悦开始有些后悔了。她后悔自己这么早离开,都不知道在她离开后,江陵是不是还和何家小姐站在一起,又说了些什么。   元悦的目光落到纸人上,一个念头在心里升起——   要不,派小纸人过去看看吧。用特殊材质的那种,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可是……万一被江陵发现怎么办?   害,发现就发现了呗,就说她闲着无聊,练练手!   两道声音在她脑海里各执一词,就在元悦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屋外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   “哆哆哆!”   元悦一心虚,赶紧把纸人藏在手里,扬声问道:“谁啊?”   “是我,江陵。”   元悦:“…………”   她莫名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走到房门后,却倚着门没有开。   “你来做什么?”   江陵:“我见你早早地离席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是上次的……术法还没有完全消除吗?”   元悦咬了咬唇:这个笨江陵,呆江陵!笨死他算了!她就只能身体上不舒服吗!就只能是因为受到魅惑之术的影响难受吗!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困了,想早点回来休息。”   “……嗯,那就好。”   门外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就在元悦以为江陵已经走了的时候,温和的男声再次响起:“对了,我带了酒来。你要不要喝?”   “吱呀”一声,门开了。   江陵看见元悦抱臂站在门口,明明沉着面容,嘴角向下撇着,眼角眉梢却忍不住向上抬起,透露出一丝隐隐的喜悦。   元悦:“好啊。可是一壶可不够,得两壶!”   江陵抬起手,笑了笑:“看起来我运气不错,刚好有两壶。”   ……   星辰灿烂的夜空下,元悦与江陵并排躺在屋顶……哦,纠正一下,是元悦大喇喇地躺在屋顶,一只手倒提着酒壶,江陵则坐在她边上,静静地抬头望着天。   “你不喝吗?”元悦抹了抹嘴巴,将酒壶递给江陵。   江陵摇了摇头:“不喝。岐天剑阁禁酒。”   元悦小声嘟囔了一句:“这里又不是岐天剑阁。”   她说得声音虽小,但江陵还是听见了,笑着温柔地向她解释:“虽然不在剑阁,但我是剑阁弟子,还应遵循剑阁的规矩。”   元悦可不高兴听这些。她摆摆手,翻了个身,撑着脑袋看江陵:“那你之前在迎春院还喝那么多?”   江陵:“那不一样。那是为了获取线索。”   元悦嘟嘴:“有什么不一样?”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再之前呢?你不是还因为酗酒,被剑阁惩戒院打了几百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淤积在心脉周围的灵气就是那时留下来的。”   按理来说,这淤积的灵气也不是不能化解,只是要想完全化解,必须找到比伤者灵气更加滂沱、更加强大的存在。   以江陵如今的修为,要想找到比他还强大的修士,谈何容易?就算找到了,人家也未必肯付出折损自身修为的代价为他疗伤。   元悦郁闷地摸了摸下巴,忽然听见江陵道:“你不必为我费心。这灵气就算淤积在心脉附近也并无大碍。只要服用丹药护住心脉就好。”   元悦:“……”   元悦:“???”   等等等……谁说她要想办法为他化解淤积的灵气了?她只不过在心里想了一下他就全知道了?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嘛!?   元悦梗着脖子嘴硬道:“谁说我要为你清除了?我才懒得呢!”   江陵笑了笑道:“是么。”   不是。瞧着就是一副不信的笑容。不过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罢了。   元悦及时喊停:“停停停!你别想把话题岔开!说你呢,之前喝那么多酒,受罚都不肯认错,现在倒坚持着不喝啦?不、行!”   她坐起来,拼命地把酒壶往江陵手里塞,不料,却被对方反手握住。   江陵的手掌干燥、宽厚,握住她的手腕的时候,微凉的触感如同火苗一样,燎到了她最为敏感脆弱的一条神经。元悦立刻不动了。   江陵握着她的手,轻轻地道:“我那时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才会如此。”   其实在事情发生以前,江陵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会如此地颓靡、放纵。好像从此失去了所有的天光与希望,被掩埋在一片阴霾之中。   元悦:“哦,我知道啊,是那个叫做‘阿悦’的女孩子嘛,你醉了的时候说起过。”   江陵沉默了片刻。他将元悦的手向身前拽了拽,两个人靠得近了,注视着元悦的眼睛,很认真地道:“那你知道……那个‘阿悦’是谁吗?”   元悦看着他的眼睛,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是你。” 第33章 原来早起是这么一件令人……   “是我?”   元悦的声音有些颤抖。在说出最后一个字时, 向上一扬,像是一个不确定的问句。   但元悦心里其实清楚,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而是一种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喜悦。喜悦到让人忘乎所以, 很难控制住情绪。   她抿着唇, 对上江陵的视线, 毫无疑问地在对方坚定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元悦在感情方面虽然很迟钝,但这种迟钝并不意味着当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答案时, 她还能木着脑袋不动心。   她之所以一直很犹豫, 不过是害怕罢了。   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时候希望落空, 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迟迟地没有掀开掩藏着答案的那张纸, 哪怕她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仍会担心那一成的变数。   而现在, 那种忐忑的忧虑全都不见了!像是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元悦开心地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悦,眼睛透亮, 一闪一闪, 比天上最为亮的星子还要耀眼, 微微发红的脸颊就像春天里最动人的桃花。   江陵注视着她,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元悦忽然皱了皱眉道:“那你还和她走那么近?”   “她?”江陵愣了一下。   “就是何家小姐啊。”   元悦撇了撇嘴道:“你既然喜……喜欢的是我, 与何家小姐又解除了婚约,为何还与她走那么近,说那么久的话?”   “喜欢”两个字被元悦极其含混地带了过去。她发现自己在表明心迹的时候还是十分得不自然,耳垂会变得滚烫,心脏也跳得特别快,仿佛连视野里的人都跟着颤了一下。   江陵想到了什么:“所以……你是因为不开心我和何家小姐在一起, 所以才那么早离开的?”   元悦:“……”糟糕,好像无意中泄露了什么。   她可不想江陵把她看作一个爱吃飞醋的女人——虽然她确实占有欲极强,小纸人已经把这一点暴露无遗了!   元悦撇开视线瓮声瓮气地道:“没有啊,我只是……只是……”   扯谎如吃便饭的元悦第一次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无论用哪种借口都显得很牵强。   她支支吾吾的,江陵的声音就在此时安静地响起,很认真地对她解释道:“我与何家小姐之间没有什么。她因为听说此次是我帮忙解决了淮兴城的事件,便来向我道谢,又听闻与我同行的还有你、卓然还有孙师妹,便多问了两句。”   ……难怪何家小姐那时会看向她啊。元悦明白了。   “就这样?”她眨了眨眼睛。   江陵:“就是这样。”   江陵继续道:“后来我看到你不见了,担心你……呵。”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略有些无奈又有些温柔地看着她,“便想着过来看看。”   元悦:“哦。”   细想一下,似乎确实是这样。不然,江陵这个庆功宴上的主人公,怎么可能那么快抽身离开,原来是因为挂心她啊……   这么一想,元悦的嘴角再一次翘到了天上:“那是我误会你了。我不该那么想。”   江陵的眼神颤了颤,她看着那双眼睛,心思一动,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元悦凑过去,小声问道:“那我们……要不要继续?”   “继续?继续什么?”   “就是……”   她忽然不说话了,抿了抿,屏住呼吸,向江陵靠近。   她感觉到江陵的身体倏地一僵,握着她的手不动了,呼吸也放轻,就这么直挺挺地定在那里,等着她慢慢靠近,像是一只木讷讷的、撞到树上正在发懵的兔子。   而她就是即将捕获那只兔子、将他吞吃入腹的捕食者。   脑袋里出现这样的比喻,元悦不自觉地笑了。轻吐出的气息扑在江陵的脖子上,似乎在他的皮肤上激起了一点红晕。   元悦的视线比江陵低,她仰着头,看见江陵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嘴唇不自然地抿起,嘴角线条绷直,透露着他心里的紧张。这让元悦满是欢喜的心中,又多了一丝小小的窃喜。   她靠近着、靠近着,再近半分,便真如梦境那般要贴上去了。   元悦身体前倾,接着江陵双手支撑的力量,正要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这时候,她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忽然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了下去!   元悦:哎哎哎???什么情况?!   元悦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江陵的嘴唇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视线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咚!”   但元悦能清楚地感觉到一点钝痛——她撞到江陵胸口了!   江陵显然被这突然的撞击吓了一跳,他本是静静地、有些期待地等待着,不想期待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元悦的脑袋却撞在他的胸口。   “阿悦?阿悦?”   怀中人没有动静,江陵立刻担心地将她扶起来,指尖在她手腕上一探——   还好,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她的神魂还在,还很健全。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陵低头看向元悦,少女闭着眼睛,安稳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漆黑的睫毛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而微微颤动,像是一只美丽的黑色蝴蝶。   他愣了愣,莫名想起那些会在慵懒午后出现在剑阁屋檐下的餍足猫儿。   ……所以她这是……喝醉了睡着了?   元悦:“不可能!”   她大叫着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然而现在的她完全操控不了傀儡身体,只能勉强地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呓语。   傀儡身体:“唔唔唔……”   不仅如此,当元悦拼命地想要挪动傀儡身体的时候,这具不听使唤的身体只能垂着脑袋在江陵胸口蹭两下。   元悦:“…………”   “啊啊啊啊啊啊!”元悦要发疯!   她的江陵!她的吻!她就想要吻一下怎么那么坎坷!??   元悦的魂魄以头抢地。然而就算她现在飞出来了也没用,江陵根本听不到她的控诉。   元悦想起来了,穆如清曾经说过,她的这副傀儡身体并不完善,消化系统就是个摆设,中看不中用,千万不能多吃,也不能多喝。   可问题是,两壶酒算多吗?算吗?!   元悦又试着动了动傀儡身体,但她还是失败了。傀儡身体只勉强地抬了下手,一条胳膊搭在江陵肩膀上,顺势圈住了他的脖子,看起来像是她很不甘心、又拼命不肯放开他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元悦疯球了,“算了,毁灭吧,赶紧的!”   她放弃挣扎了,咸鱼瘫地缩在傀儡身体里,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江陵很轻地笑了一声,比她在梦境中听到的还好听,轻轻浅浅地拂过她的心脏。   元悦舍不得缩在傀儡里了,她分出一点细小的魂魄,只一点点,没让江陵发现那团小小的光晕。   江陵坐起身来,他将元悦怀里的酒壶放在一旁,指尖一点将它们收进乾坤囊中。接着,他弯下腰,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穿过她的膝窝,轻而缓地她抱了起来。   元悦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现在的她虽然操控不了傀儡身体,但傀儡身上收到的每一分触感,她都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得到。   她感到江陵很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像是在抱着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然后动作轻柔地带着她从屋顶落下。   夜凉如水,有凉丝丝的风吹过,他担心她因此受凉,特意展开一道薄薄的透明屏障将她护在当中——虽然她并不会。   江陵释放出灵气将门推开,将元悦抱回了床上。   她的手还圈着他的脖子,江陵笑了一下,将就着她的姿势将她的手放下,放到床上,让她能够睡得舒服一些。   他还贴心地替她脱掉鞋子,盖好被子,像是有些舍不得走似的,在她床前多驻足了两秒。   “唉,可还是要走了啊……”元悦心里十分惋惜。   今晚机会难得,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这样的机会,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这要等到下次,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元悦郁闷地垂下眼,然而,不等她生出更多的惋惜情绪,眼睛上忽然被人轻轻地触了一下。   那样温柔的触感……比最柔软的羽毛还要柔软,比最惬意的风还要令人愉快。   元悦感觉自己的魂魄迅速升温,从脚趾头红到了耳朵尖儿,就差化身为烧开的开水壶尖叫两声了!   她捧着脸,讷讷地通过细小的魂魄观察江陵。只见对方也和她一样,眉眼间是温柔而愉快的笑容,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她不曾见过的少年人狡黠而又满足的笑。   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额头,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好梦。”   那缕小小的魂魄在江陵看不见的地方旋转、跳跃、闭着眼,然后晃了晃,甜甜地道:“你也是……”   ***   第二天一早,元悦推开窗子,神清气爽。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早起是这么一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   风是微凉的,阳光是暖和的,就连鸟儿的鸣叫声也是悦耳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花香!   以往她居住在冬城的时候最烦早起,因为冬城里一年四季都是雾蒙蒙的,烦人的雀鸟总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扰人清梦。   元悦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冲旁边走过的林卓然微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啊!”   林卓然一双眼睛都快要吓到地上了,他慌慌张张地问:“凌凌凌凌前辈你怎么了??”   元悦歪了歪脑袋,对林卓然惊讶的表情不是很理解:“没什么啊,只是跟你打声招呼问声好啊!”   林卓然:“……”   他怀疑对方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吃糊涂了:“可是你以前从来没跟我问声好啊。”   元悦:“啊?是吗?”   她不以为意地道:“那就从今天开始好啦!今天天气可真好,正适合出门呢!”   元悦蹦蹦跳跳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然而沿着台阶走远了。   林卓然:“…………”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她这得是多大的喜事啊?   林卓然低头思考,走到拐角,又碰上江陵。   “林师弟,早上好!”   林卓然:“???”   林卓然瞪大了眼睛。   天了噜!他看到了什么!他竟然看到一向清冷的江师兄脸上出现了笑容!不是那种短暂的、稍纵即逝的笑容,而是那种淡淡的一直挂在嘴角边的笑容!!   “师、师兄,你……”林卓然激动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江陵笑了笑:“今天天气不错,你们若是启程回剑阁,可以与我们同行一段路程。”   林卓然:怀疑人生.jpg   很好,他现在不认为是元悦或者江陵出问题了,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   林卓然与孙淼回岐天剑阁,元悦与江陵要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凉城。两方因有一段路程相同,便结伴而行。   傍晚,行至江边。几人将云车停下,一面布置灵石阵为云车充能,一面在江边燃起篝火。   “咦?”   看到孙淼从乾坤囊中取出锅碗瓢盆,元悦疑惑地问:“你们灵域修士不是辟谷的吗?”   魔域与灵域有一样不同,那就是灵域修士在修为到达一定水准之后,便能够不食外物,只吃辟谷丹,而魔域魔修则必须定期吃一点食物。   这并不是说魔域功法不如灵域功法,而是魔域长久以来环境恶劣,魔域魔修必须靠着食物、草药等外部物质来帮忙抵抗环境造成的不良影响。   林卓然已经从早上的震惊情绪里缓和的差不多了,听见元悦的疑问主动解答道:“虽然能够辟谷,但也不是不吃的。”   他操控着本心剑“噗通”一声扎入水中:“你今天可有口福了,我江师兄的手艺可是一绝!他不经常做,我也是之前偶然和师兄一起下山历练,才有幸尝到一回。”   “噗通!”   又是一声水声,本心剑飞出水面,串起了几条一看就肥美多汁的鱼,元悦:“呲溜~!”   元悦可太了解江陵的手艺了,想当初他在小别村养伤的那段时间里,虽是伤患,但因为架不住小别村孩子们一到饭点就扎堆在他门口,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饿得咕咕叫,江陵经常开火做饭(这耍无赖的功夫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既是做了,自然不会少了元悦一口。   元悦不讲究吃,但如果有人把精心烹饪的美食端到她面前来,她也不会客气。以至于在那段时间里,元悦吃得最好、睡得最香,过得也最为舒心。   小别村有胆大的孩子打趣元悦道:“元姐姐,你以后还是别叫元姐姐了,改叫圆姐姐好了!”   元悦听着一头雾水:“什么yuan姐姐yuan姐姐的,你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圆啦,圆滚滚的圆!”   “哈哈哈哈哈就是!元姐姐你都胖了,脸圆了一圈,不叫圆姐姐叫什么!哈哈哈哈哈!”   气得元悦抄起鞋底子,追着那几个熊孩子跑了半条街。   想起往事,元悦笑了笑,搬起小板凳坐在饭桌前,等着江陵烧菜、开饭!   林卓然脑袋上落下几条黑线:她为什么这么自然地坐在这里啊!不说帮忙烧水煮饭,好歹搭把手,摆个碗筷什么的!   然而元悦毫无自觉,怪只怪江陵以前把事情都做完了,并不需要她出手。   林卓然:“凌前辈,要不你把米淘了?”   元悦:“嗯?”   她眨了眨眼睛,就见一个木勺飞过来,在林卓然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哎哟!”   林卓然叫了一声,揉了揉后脑勺,委屈巴巴地看江陵:“师兄……”   木勺飞回到江陵手里,他将长袖挽起,露出一小节紧实的手臂。白皙的皮肤因为火光的映衬柔和许多,而他垂下的眼睛中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也比平日里更加温柔。   江陵:“叫你做的事情倒学会推给旁人了?”   林卓然:“不是啦师兄……我这不是还要处理鱼鳞嘛……”   眼看着江陵手里的木勺又要飞了过来,元悦起身接过林卓然手里的灵米和木盆:“好啦好啦,我去吧!”   她冲江陵笑笑:“什么都不做就等着饭来张口似乎确实不太好。”   ……   江岸边,元悦将衣摆撩起,在腰间打了个结,指尖浸入江水中,轻轻淘洗着灵米。   这灵米一个个饱满圆润,经过江水的冲洗之后散发出莹莹的光泽,一看就是好米!元悦几乎都能想象出它们被蒸熟之后,该散发着怎样诱人的香气!   她淘好米,甩了甩手,正欲起身,一道剑光忽然劈头盖脸地挥下!   元悦立刻侧身避开,她原本站着的地方,江水混着泥沙被剑光扬起,飞了十几米高!   那剑光一击不中,随即再次袭来。剑法的出招与剑意的气息元悦太熟悉了,与江陵同本同源,只不过比江陵的剑意更加霸道,更加没有回转的余地!   元悦眼睛一眯。以往多次的交手经验让她对这位对手太熟悉了,几乎能够不加思索地应对——   错身、曲指,再运用灵气捏住剑光,狠狠向下一折——   “轰——!”   剑气浩荡,凌厉的剑意以元悦为中心向四周迸射开来!   直到尘埃落定,站在元悦对面的人对她露出一个冷笑。   “元悦,果然是你!”   元悦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揉了揉鼻尖:“好久不见啊,柳长老。” 第34章 偶尔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   听见动静, 江陵他们很快赶了过来。   林卓然气冲冲地,本来想过来大声质问,可一见到那位立在元悦对面冷若冰霜的女子, 顿时气焰自动矮了半分, 连声音都变得细小:“柳师叔?怎么是你?”   柳思思, 岐天剑阁六大长老之一, 惩戒院首座。   说起柳思思,名字很温柔, 模样也清秀, 可惜她平时总是板着脸孔,不苟言笑, 一副别人欠她百八十两的样子, 加之掌管着岐天剑阁律法惩戒,气势与气场之冷厉远非常人能比, 是岐天剑阁弟子们都不敢招惹的存在。   林卓然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害怕地低下头来。   柳思思:“好,原来你们都在。我竟不知, 你们都与魔域魔修扯上了关系!如此自甘堕落, 真是枉费剑阁对你们的教导!”   她冷冷的目光最终停在了江陵身上:“江陵, 你果然……呵,我应该猜到的。”   柳思思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与愤恨的表情, 只不过这样的表情很快被她压制下去,表面又恢复了冷厉不容他人置喙的样子。   林卓然哆哆嗦嗦地解释道:“柳师叔,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凌前辈虽然是魔域魔修,但她——”   “她是什么人难道我不比你清楚?!”柳思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卓然的话。   柳思思将目光移向元悦,手腕向上一抬, 剑尖直指元悦咽喉:“元城主什么时候改名换姓,改姓凌了?”   “元城主?”林卓然愣住,脑瓜转得飞快,“难道就是那个意外身亡的前冬城城主?!”   柳思思“呵”了一声:“不是她,还能是谁?”   元悦抬起手,揉了揉有点抽痛的眉心:“嗯,是我。”   林卓然傻了,柳思思冷笑:“你倒承认得爽快!”   元悦叹了口气腹诽道:不承认有用吗?从柳思思刚才的行为来看,肯定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虽然不清楚她是怎么识破的,但柳思思这个人,固执且倔,还认死理儿,一旦被她怀疑上了,绝不可能轻易脱身。她会动用一切手段调查、追踪,如同紧紧咬住猎物的猎豹。因此,元悦不打算在她面前演戏了。   “柳长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暴脾气啊!”元悦感慨道。   想当年,柳思思因为这股暴脾气,没少被元悦成功算计。   她当时还不是岐天剑阁长老,亦非惩戒院首座,剑道虽然精湛,但对上元悦诡谲的快剑,确实奈何她不了。   双方交恶多年,尤其在一次元悦把她从城楼上踹下去之后,更是到达了顶峰。   如果说元悦之前和江陵是对头,但至少还视对方为可敬的对手,那么她在柳思思眼中,恐怕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看到元悦漫不经心的表情,柳思思又回想起了那个令她倍感屈辱的下午。她手腕一抖,剑光暴涨,下一秒就要割断元悦的脖子。   而元悦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一点儿也不慌。   她能破得了柳思思的剑招一次,就能破她十次、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元悦抬起手来,正准备应对那道剑光,可一股温柔的力道却先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白色的身影遮蔽住了她的视线。   “江陵!”柳思思气急败坏地道。   江陵垂着眼睛,躬身向柳思思道歉:“师叔。”   论辈分,柳思思也是江陵的师叔。她是岐天剑阁长老,惩戒院首座,她要惩戒什么人,江陵是无权干涉的。   可是看到柳思思向元悦挥剑的时候,江陵还是没忍住,挡在了元悦面前,替她拨开了柳思思的剑光。   “江陵!”   柳思思看着江陵,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不可置信,握着剑的右手不住地发抖。   “你莫要像你师父一样,被魔域魔修蒙蔽了双眼——”   “柳思思!”   元悦不高兴地抬起眼道。   在场之人,大概只有她敢这样直呼柳思思的姓名。   “够了吧。”元悦冷冷地道,“你要说什么就直说,何必扯不相关的人?就算我是魔域魔修,可我这次回来没做什么危害你们灵域修士的事吧?如果要翻以前的旧账,好,我奉陪,大不了我们现在就找地方打一架,输了的那个任凭对方处置!”   元悦说着就准备去找一处地方掐架,只听柳思思“呵”了一声道:“没做危害灵域修士的事?亏你说的出来!那何家小姐为何会身中剧毒,至今昏迷不醒?”   元悦步子一顿:“何家小姐?中毒??”   ***   淮兴城城主府中,柳思思与淮兴城主站在一侧,林卓然与江陵站在他们对面,而元悦则被江陵按住手腕,半边身子站在他的身后。   回到淮兴城的途中,江陵总是这样轻轻按住元悦的手腕,有意无意地将她护在身后。   元悦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照顾了。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哪怕受伤了流血了,大不了等伤口愈合,重上战场,又是一条好汉!   记忆里上一个这么护着她的人,还是她的师父,凛冬。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记忆变得模糊,师父的音容笑貌已经慢慢淡去。   回想起师父,元悦不免有些伤感。而江陵觉察到了她的失落,侧过身来,握着她的手掌力度微微加重。   元悦抬起头冲江陵笑了一下。   他多半是误会了,以为她在担心眼前这件事情。   元悦反手握住江陵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示意他安心。   其实,偶尔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也是不错的嘛~!   两人做着无人发现的小动作,孙淼坐在床前,手指在昏迷的何家小姐手腕上摸了摸,然后掀开她的眼皮与嘴唇。   “这……这是……”孙淼有些犹豫。   柳思思直接道:“你不必顾忌,这是魔域的霜草剧毒,霜草只在魔域深渊之中生长,别处俱无。早年药师谷与魔域交战,魔域毒修最擅锤炼此种毒药,用来偷袭,我想,药师谷应该对此并不陌生。”   孙淼点了点头:“确是霜草剧毒不假。”   元悦道:“就算是霜草剧毒也不能证明什么。你不能仅凭这一点就认定是我所为吧?”   柳思思瞥了元悦一眼,那眼神就像“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狡辩”似的,然后请淮兴城主将人证请了出来。   人证是何家小姐身边的一名丫鬟。   小丫鬟是普通人,年纪不大,又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多的修士,难免紧张,低着脑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昨晚看到这位姑娘进到小姐房间与她说话,等她出来以后,小姐房里便没有动静了。   “我以为是小姐累了,先休息了,便没有进去打扰,谁知今天到了午时小姐都没有起床,我……我这才意识到不对,请城主过来看看。”   小丫鬟抬起手指了指元悦,元悦刚想问什么,被柳思思抢先:“你看清楚了,是她?”   小丫鬟点头:“是她……因为这位姑娘是救了许多被劫女子的恩人,又生得好看,我便偷偷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   柳思思清了清嗓子,严厉道:“无关的事情就不要说了!除了这些,你还看到了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   小丫鬟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了。小姐平时喜欢一个人呆着,并不喜欢让我们站在边上,只有有事才唤我们服侍。”   柳思思看向元悦:“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元悦挠了挠额角:“呃……谢谢你夸我好看?”   “……”   元悦感觉柳思思额角青筋暴跳一下,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打她,连忙话锋一转:“你看到那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进入你家小姐房中是什么时候?”   小丫鬟道:“应该是亥时一刻,因为府上有更声响起,我记得清楚。”   亥时一刻?那时候她正因为傀儡身体不听使唤而被江陵抱回房里,倒是有人证可以证明。只不过这一说出来,孤男寡女地与江陵处在一起,难免又会给柳思思刁难江陵的把柄,元悦可不想这样。   她正欲寻找别的证据,江陵开口道:“不是她。”   柳思思:“你怎么知道?”   江陵:“那时我与她在一起,所以,出现在何家小姐房中的不会是她。”   柳思思眼中还有怀疑,但她很清楚地知道,以江陵的为人,绝不会说谎,就算他有心维护元悦,也不会违背自己的道心。   屋子里一时都没有人说话,气氛变得沉闷,小丫鬟立刻慌张起来:“我没有说谎啊!我真的看到她……”   “好了。”柳思思没什么好脾气地安抚了她一下。   她又转向江陵:“即使那个人不是她,此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个小丫鬟并没有中任何迷幻失心的术法,多半是他们魔域的人狗咬狗,自己相互算计。”   淮兴城主着急道:“那这如何是好?”他担心的是何家小姐的毒。   淮兴城刚刚经历风波,才平定不久,就又让前来施援的本家小姐陷入昏迷。论责任,他难辞其咎。   柳思思道:“城主不必心慌,霜草虽然是剧毒,但也不是无药可解,药师谷就有应对的药方。只不过解药剂量需要针对中毒轻重,酌情炼制。我这就修书一封,请药师谷差人来看看何小姐的伤势。”   淮兴城主忙不迭地感谢:“有劳柳长老了!有劳!”   元悦张了张口。   她想说药师谷的解药她知道,有效是有效,只不过炼制时间颇长,还费劲,要以专门的阵法吊住何家小姐的命。而她知道一种药草,就生长在霜草边上,是天生克制霜草的解药。当然,这种药草也只生长在魔域深渊。   如果元悦给穆如清传讯,不出三日,应该就能收到药草,远比兴师动众地劳烦药师谷出动要方便得多。   不过,在看到柳思思投来的不大友善的目光后,元悦改主意了。   “至于你……”   柳思思盯着元悦道:“在事情还没查清楚之前,你哪儿都不许去!随我回剑阁!”   “师叔。”江陵皱眉道。   这件事情有些奇怪,看起来像是有人要借灵域修士的手除掉元悦。可是江陵想了想,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似乎缺少了重要一环,他一时还没有想明白。   在这样情况不明的状况下,将元悦带回剑阁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能有人闯入剑阁伤害她。   可是柳思思却拿出了一道镶刻着金色盘龙的锁环。   那是岐天剑阁惩戒院的锁灵环,凡戴上了此环,周身灵力都会被封锁住,再不能催动半分。即便是元悦傀儡身体中的灵髓宝珠也不例外。   江陵不同意柳思思这样做,元悦却挑了挑眉,把锁灵环往手腕上一带,一合:“好啊,我去!” 第35章 纸人?贴身木匣??……   戴上这样强大的禁制, 无疑是危险的,可元悦答应得如此轻松,江陵觉得, 元悦一定有她自己的考量。说不定, 她已经掌握了破解锁灵环的方法。   元悦:“没有啊!你们岐天剑阁的法宝, 哪有那么容易破解?”   江陵:“……”   元悦笑笑:“不过你放心, 虽然催动不了灵气,但不还有阴气嘛, 一样可以。”   江陵的眸色沉了几分。   岐天剑阁在岐天山脉之上, 是灵域中灵气充沛、造化毓秀之地,阴气和煞气都会被净化涤荡, 哪有那么多的剩余可以供她驱策?   而灵剑剑冢之所以建立在岐天剑阁, 也是因此。看似是以灵气养剑,孕育剑灵, 实则也是为了祛除那些死在灵剑剑下的亡魂所生出的煞气。元悦去过岐天剑阁,这一点她应该清楚。   可是元悦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不仅没有愁绪, 相反还兴致勃勃地抬起手腕, 很感兴趣地拨动了一下锁灵环:“柳思思虽然人很古板, 但审美着实不错。我记得你们以前的锁灵环就是个大铁环吧?又粗又笨重的,跟个牵牛的牛鼻环似的。被她这么一改, 倒是好看很多。”   金灿灿的锁环在少女纤细的手臂上散发出动人的光泽,更衬得她手臂白皙莹润,让人看得不由心神一晃……但这不是重点!   “阿悦……”江陵沉声道。   “好啦好啦!”元悦知道他要说什么,终于放下手腕,端上点认真的态度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但是这次岐天剑阁我非去不可。”   江陵:“是不是你的残魂出现在了剑阁?”   元悦:“?”   她看着江陵,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巴。   江小陵可真是神了,怎么什么都知道?她也是刚刚才察觉残魂气息出现在岐天剑阁附近,他怎么这么快就猜到了?   江陵道:“既如此,我不会拦你。只是你要小心,不要冒险,不要冲动,不要……”   不要让我担心这几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江陵垂着眼睛,睫毛轻轻翕动。看见他眼神中起伏的情绪,元悦不知怎么,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她绕到江陵面前,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嘴角上啄了一下。   “!!”江陵的眼睛倏地睁大。   “放心啦,没让柳思思看见!”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红嫣嫣的,唇珠微微鼓起,有点可爱,亦有点撩人心弦。   柳思思刚刚传讯药师谷,现在又在屋外忙着与剑阁传讯,确实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小动作。只是江陵的心依然狂跳不止,难以抑制。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冲动,不会冒险。如果真有什么危险的话,你会保护我吧?”   心思沉静了下来,江陵定定地看着元悦,将她的手掌置于自己的掌心之上,是一个在以自己性命起誓的动作。   “一定。”   ***   柳思思没有耽搁,在与药师谷和岐天剑阁联系之后,很快带着元悦返回岐天剑阁。   她不放心元悦与江陵一起,便令林卓然与江陵同乘坐一辆云车,而自己则和元悦、孙淼一起。   在路过一处灵修城镇的时候,柳思思稍作停留,采买了一些有助于稳固封印、镇定煞气的符咒。   这是为了剑冢开冢做准备的。   灵剑剑冢中的剑,有名匠铸造师精心打造的未开锋的剑,也有前辈修士曾经佩戴过的剑。   后者因前辈修士身陨道消,便被投入剑冢之中,等待有朝一日,能够遇见剑的有缘人,带着它离开剑冢,再一次风光天下!   只不过,那些前辈修士使用过的剑,因沾染过血,剑上不免附着了戾气与煞气,这些阴浊气息会在名剑被投入剑冢的时候,被层层封印,层层压制,随着年岁的流逝,被岐山山脉上的灵气慢慢涤荡。   只不过剑冢开冢,灵域剑修都会来岐天剑阁求剑,为保万无一失,在开冢之前,还是要着重稳固一下封印的。   等到回了岐天剑阁,柳思思与林卓然、江陵去向掌门复命,孙淼则领命带着元悦去了封神塔。   此封神非彼封神,不是封赏的封,而是封印的封。   看着满眼黑漆漆的砖瓦墙,四周空无一物,连个桌椅板凳都没有,只有地上的一张黄草席,以及四散在边上的干枯稻草,元悦:“……”   岐天剑阁可真行,真把她当犯人了。这么恶劣的条件,比起她在地府的破屋子还不如!   不过元悦也不是一般人,即使身处这种地方,仍能苦中作乐,躺在单薄的草席上,借着墙壁上唯一一处窗口向外张望:“你们这儿风景倒是不错!”   岐天山脉居于高处,天朗气清,层云环绕,别有一番仙境气象。   孙淼面带歉意道:“封神塔内有封锁灵气的禁制,所以我没有办法施展术法让前辈过得舒服一点,还请前辈见谅。”   元悦晃了晃翘起的二郎腿,眼睛微微眯起:双重禁制……柳思思还真是记仇啊!   她坐起来,冲孙淼摆摆手笑道:“无妨,再简陋的地方我也住过,没事!”   孙淼将她安置好了就该回去找柳思思了。看见孙淼转身,元悦忽然问道:“对了,孙姑娘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从她知道她是魔修却帮她遮掩开始,元悦隐隐地就产生这种想法。只是当时她还不能确定,直到柳思思出现,林卓然露出震惊不敢相信的表情,而孙淼眼中却似乎是担忧以及为难的神情。   ……她在担忧什么?   孙淼回过身来道:“是的。”   她双手置于身前,即使在阴暗的角落里,仍像一朵圣洁的不被侵染的花。   “其实在第一眼见到前辈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元悦托起下巴,再一次打量起面前的美丽女子来。   孙淼蕙质兰心,看起来聪明又细心,确实会发现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元悦与前世的样貌不能说是有所区别,只能说是完全不一样,而且当时她还没有暴露自己是个魔修的事实,孙淼是怎么确定她就是元悦的呢?   像是猜到了元悦的疑惑,孙淼笑了笑道:“前辈知道,江师兄的贴身木匣中,有两张纸人吗?”   纸人?贴身木匣??元悦微微惊讶。   孙淼的声音轻缓传来:“江师兄有一个木匣,因为一直随身携带,所以我想里面放着的定是他最为珍视、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   “有一次我前往九连峰替师兄送药时,看见他从木匣中取出两张纸人,放在手上细细观看。只不过他看得太专注了,以至于我到了他都没有察觉……   “我曾随父亲出行,目睹过齐州一战,所以我知道,那是元城主使用的纸人。而江师兄行事独来独往惯了,即使是剑阁任务,奉命出战,也极少与他人结伴,更不会露出那样深情的目光。所以我知道,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师兄将元城主的魂魄从地府带回来了。”   元悦晃了晃神:他那时的目光深情吗?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不过想到自己在某一方面迟钝了这么久,没注意到也不是什么惊天大新闻,元悦也就释然了。只是她还有一件事不清楚。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她们之前并不相识,元悦也没有帮助过药师谷什么忙,和孙淼之间谈不上什么情谊,孙淼实在没有理由帮她。   孙淼并没有回答元悦这个问题。她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冲元悦淡淡一笑便走了。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元悦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忽然想起去往淮兴城之前,无意间听见的林卓然与孙淼的对话。   ——师姐,你也要去淮兴城啊?果然你也很担心师兄吧!   ——师姐,你是不是……还是放不下师兄啊?   ——唔好了好了,师姐,我不说了,不说了!你别瞪我。   ……   看着孙淼离去的背影,元悦心里安安静静,除了感激,又生出一种敬重之情。   其实……灵域修士也没有她先前认为的那么讨人厌……   她都已经不记得一开始为什么会和灵域掐架了。   魔灵两域的争斗属于陈年旧怨,难以追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记得是为什么而开始的……总之对方打了你一巴掌,你总不可能不还手,打着打着就愈演愈烈,不战不休,非得把先前的气出了不行。   当时也是她年少气盛,喜欢出风头,既然卷入到魔灵两域的争斗中来,自然不可能当个和事佬,劝双方停战止戈,和和气气地坐下来有事好商量。   仔细回想一下,她可能还往那场熊熊燃烧的战火里添了不少柴……   元悦摸了摸鼻尖,枕着手臂躺倒在草地上。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再回到当年的位置上,应该就会好很多了吧?   ……   元悦在封神塔呆了两天,期间孙淼来过一次,为她送来了一卷柔软的被褥以及食物和水,林卓然也来过一次,替江陵传话。   江陵被柳思思限制,不可进入封神塔,便请林卓然帮忙,传递书信。   将江陵写好的信交给元悦后,林卓然道:“凌……哦不,元前辈,你有什么话想传给江师兄,可以告诉我。”他喊习惯了凌前辈,突然间要改口还有些不大习惯。   元悦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什么,也没什么特别要告诉他的。”   林卓然以为她是不放心由他传话,便解释道:“元前辈你放心,我不会偷看的。这是信笺封口用的火漆,你将想要告诉江师兄的话写在信里,然后用火漆封口就好了。”   元悦:“……我是真没什么想要传的话。”   林卓然:“这……”这怎么可能呢?以前他的师兄师姐,因为动了情念被罚进封神塔里闭门思过,都是委托他悄悄传递书信,传递了好多呢!   岐天剑阁非修无情道,但情之一字,据说会影响剑修出剑的速度,故久而久之,剑阁便不欲男女弟子间互生情愫。至少在成功登顶塔楼前不行。   林卓然试图引导元悦:“你就不想安慰安慰师兄,说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叫他不要担心?”   元悦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枯黄稻草,又努了努嘴,点了点墙角里刚才被她捉住摔晕了的耗子:“你觉得他会相信吗?你师兄是剑阁弟子,在岐天剑阁里呆了多少年,封神塔里什么情况他一清二楚。我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林卓然挠了挠脑袋,心想:也是。   “如果说真有什么想要告诉他的话……”   想到了江陵,元悦笑了一下:“那大概就是劝他不要去你们掌门面前替我求情,因为柳思思绝对不会轻易让我出去的。”   “可是我也知道,就算这么告诉他也没用,他还是会想方设法请求掌门。说不定在你替我们传信之前,他就已经这么做了。”   林卓然:“…………”   事实还真是这样,就在他们回到岐天剑阁的那一天,江陵与柳思思同去向掌门复命,紧接着就为元悦求了情。   也因此,江陵被禁止靠近封神塔,要等到剑阁其他两位长老从外归来后再行定夺。   两个彼此心意相通的人,确实不需要他帮忙传话了。   林卓然挠了挠后脑勺,浑然不觉那里的头发又被他挠掉了几根,变得更少了……   林卓然走后,元悦一改方才的懒散,手臂一撑,从褥子上坐了起来。   她盘腿而坐,凝神闭目,试图运转体内的灵气。可尝试了两三次,周身灵脉平静如水,空空如也,如同一个毫无修炼过的凡人。   “……这锁灵环还真是厉害啊!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元悦拨弄了一下手上的锁环,喃喃叹道,同时思考着应该如何破解。   被关在封神塔的日子里,元悦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离开地府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过了一遍。   在解决了上林县的危机后,她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着鼻子走,先是淮兴城,再是岐天剑阁……   这当中当然有她“自投罗网”的成分,但对方就像是岸上闲情垂钓的渔翁,而她则像是湖面下被鱼饵勾动的鱼。   元悦不想做鱼。   或者说即便她是鱼,也要做能够将垂钓之人扯下来的鲨鱼!   她要在岐天剑阁改变这种敌暗我明的劣势,可是想要逆转,她必须有足够逆转的条件与资本。而破除掉锁灵环的禁制应当就是其中之一。   元悦站起来,开始在封神塔里目的明确地搜索。她要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她破除禁制。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隆隆的钟声,仿佛来自远古,雄浑而又震天撼地——   “当——当——当——!”   静默三秒。   “当——当——当——!”   元悦眉心一跳。这是岐天剑阁宗门生变的示警鸣钟!   岐天剑阁的钟声每敲打几下、频率如何,都是有特定的意义的!像这样敲三下、停顿,再敲三下,便是意味着宗门生变,有危机发生。   元悦年轻时闯入岐天剑阁,就惊起过这样的钟声。   元悦飞快地跑到窗边,向外张望。   窗外,剑冢方向涌起了大量黑雾,那些煞气与怨气不停地纠缠在一起,呼啸而过,在苍茫的天空之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鬼脸,眼窝深陷,森然而又可怖! 第36章 “是江师兄!江师兄来了……   林卓然跑到了剑冢前的剑坪上, 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浑浊滔天的黑气不断从剑冢中涌出,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一团团煞气呼啸而过,凄厉的尖啸声与怪异的诡笑声不绝于耳, 听得人浑身发冷, 头皮发麻!   更危险的是, 那些阴煞黑气已经凝成了实体, 稍不留心,便会被它们突然伸出的利爪割破了喉咙, 被煞气吞噬!   “铛!”“铛!”   林卓然抵挡着黑气的进攻, 迈向剑冢的速度因为这些而变得渐渐缓慢下来。   他每前进一步,身体仿佛便被汹涌的煞气侵蚀、灼伤, 刺痛不止!他身边的剑阁弟子也是一样。   而那些阴煞实体在这种环境中却如鱼得水, 洋洋得意。即便被剑阁弟子砍成了两截,也能迅速退回到黑雾之中, 等到断肢残体重新凝结,再一次次地冲杀出来。   这根本就砍不完嘛!   以往剑冢中也出现过煞气翻涌的情况,可是那些煞气完全形成不了气候, 还没凝成实体, 就被剑光与封印禁锢, 接着便被岐天山脉清澈的灵气涤荡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棘手!   林卓然咬着牙, 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眼前的问题:这样凶猛的煞气仅凭他们寻常弟子根本难以应对。要去求援!请柳师叔他们来!   这样的念头刚刚形成,只听“轰——”的一声,巨大的气流砸到林卓然身旁,四散的风旋将剑坪周围的竹子压得极低,即使是最坚韧的玉竹,此时也纷纷断裂开来, “啪啪啪”地发出脆响。   “柳师叔?!”看清了从空中砸下来的人影后,林卓然连忙跑了过去。   “柳师叔,你怎么——”   “噗!”   林卓然的话还没有问完,只见柳思思“噗”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向被她整齐梳在脑后的发髻散乱开来,平整干净的道袍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断向外洇出鲜血!   柳思思捂着胸口,痛苦的神情出现在脸上。她额角青筋毕露,艰难地抬头望向天空。林卓然这时才发现,剑阁的几位长老已经赶来,正在空中与那个巨大的鬼脸僵持缠斗。   柳思思以剑杵地,借着力道想要站起来,可她伤得太重了,才刚起身,体内煞气肆虐气血翻涌,当场眼前一黑,浑身脱力。   不过她并没有栽倒下去,身体只是晃了晃,就立刻被人稳稳扶住。   耳边传来轻快的令她有些讨厌的声音:“呀,你不要紧吧?怎么伤成这样?”   元悦看着她,眨了眨眼睛。   柳思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怎么出来的?!”她不敢相信元悦竟然能从封神塔里出来!   元悦摸了摸鼻尖,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那些封神塔里厉害的禁制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住了,还不等她靠近,便“砰砰”几声全打开了,比酒楼里迎来送往的小二还积极。   不过元悦没告诉柳思思。   “害,还能怎么出来的,走出来的呗!”   她感觉到柳思思正在用力地把手臂从她手中扯出去,显然不想被她扶着。可柳思思现在这副狼狈样子,若没人搀扶,肯定直接倒地上了。   岐天剑阁惩戒院首座,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那模样可不好看。   元悦往边上扫了一眼,十分干脆,把柳思思推到林卓然怀里。   “!?!”   林卓然不大敢接,更不敢往外躲,于是整个人就跟个衣服架子似的杵在那里,给柳思思提供了一个扶手与支点。   “元悦你!”柳思思气得又吐了一口血。   可她现在没办法跟元悦动手,她身上被煞气撕裂的伤口正剧痛着折磨着她,同时还在以极快的速度侵蚀着她的灵脉。她必须赶快运气将煞气压制下去!   柳思思坐下来运气疗伤,元悦则抬起头看向头顶滚滚翻动的阴气。   那些阴气在灵域修士眼里是极其可怖的邪祟,可在元悦眼里,却是夏日里的冰凌,冬日里的炉火,是强大充沛的力量来源,是能令她每一寸血脉都开始兴奋的至宝!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欣喜若狂地想要获取更多。   那个有心将她设计到岐天剑阁的人,真的是要找她麻烦的吗?真的不是雪中送炭,来送给她一份大礼的吗?   看到元悦眼神中迸发的异样光彩,柳思思立刻警惕地大喊:“当心!她是魔修!列阵戒备!”   周围剑阁弟子听见柳思思这般警示,立刻纷纷向她靠拢,摆出剑阵。   可是一心难以二用,顾此难免失彼,有剑阁弟子急于列阵,被突然冲出的煞气黑爪一抓,抓倒在地,拖拽着被拉向黑气之中。   “陆师弟!”   “赵师兄,别分心!”   焦急的急呼声中,一道冲向赵姓剑阁弟子的煞气在途中生生扭转了方向,朝着拖拽着陆师弟的黑爪猛冲,然后在那黑爪尚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前,便“嗷呜”一下把它吃进肚里。   险些捡回一条命的陆师弟惊魂未定,跑回剑阵中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些煞气怎么自相残杀了??”   吞食了同伴的煞气舔了舔嘴,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然后才满足地飘到元悦身后。   “…………”   “是……是这个魔修救了我?”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是她操控了那团煞气。”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明明我们刚才还要列剑阵对付她……”   “因为元前辈就是那样的人啊!她和其他魔修不一样!”林卓然终于忍不住说道。就算柳师叔瞪他他也要说!   元悦顺毛似的理了理煞气周围飘散的黑气,然后在剑阁弟子充满惊惧、却又不敢相信的视线里走过来,对着林卓然友好一笑,再对柳思思道:“柳思思,咱们做个交易呗!”   柳思思愤怒地盯着她,不知道她要做的交易是什么,但满脸都写着大写的拒绝。   元悦如同没看见,继续谈条件:“你帮我把锁灵环解了,我帮你们把这些阴煞之气清理干净呗。”   柳思思啐了一口:“呸!你休想!”   元悦也不生气,好声好气地帮她分析利弊:“你知道的,阴气这东西和灵气不一样,没办法储存在体内,就算眼前阴气再多,我清理掉了也带不走。你不必忌惮我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元悦还想再说什么,剑冢深处忽然传来虎啸龙吟之声。   刹那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巨大的鬼脸像是坠落的天火一样崩裂开来,飞射的破空之声以及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似乎在与之共鸣!   柳思思脸色大变:“不好!是神剑冢!”   她连身上还未化解的煞气伤势都顾不得了,不顾周遭剑阁弟子的劝阻,拿起佩剑就往剑冢里面冲。   神剑冢,顾名思义,便是神剑之冢。   故去的剑修佩剑会被投入剑冢之中,接受天地灵气之涤荡,等待下一位有缘之人。只不过凡是佩剑,便属法器,既是法器,便有品相。   那些品相极高,借由剑主造化已经隐隐育化出剑灵的宝剑,便被葬入神剑冢之中,是天下间最难得的神剑,也是每次剑冢开冢之时最令人心驰神往之所在!   此番剑冢煞气翻涌,若是被汹涌的煞气侵蚀了神剑冢中的神剑,那才真是一败涂地,雪上加霜!   柳思思踉踉跄跄往前走着,不料,被人拦了下来。   “你让开!”柳思思道。   元悦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就算我现在让开了,你进去了有用吗?你现在的伤,根本自身难保。”   柳思思抹掉嘴角边的血,骄傲地一台下吧:“我乃剑阁中人,既是剑阁之人,便早已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我——”   柳思思话没说完,一道剑光闪过。   一柄已经被煞气侵染的剑冢佩剑飞了出来,直朝她的心口刺去!   “铛!”   柳思思全力一斩,那剑当时断为两节。可还不等她喘口气,掉在地上的断剑突然又腾空而起,再次朝她刺了过来!   “柳师叔当心!”“柳师叔!”   在众人提心吊胆的惊呼声中,剑尖贴着柳思思的脸飞了出去。   柳思思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人揽在怀里,那人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眸子,眸中银光点点,宛如散落的星河。   元悦轻喝一声“去”,那团跟在她身后的煞气团子瞬间支楞起黑气,“嗷呜嗷呜”地朝着两节断剑咬了过去。   一节被当场咬碎,化成了齑粉。一节则被蛮横扯开,断剑上的黑气被团子吞噬,原本脑袋大的团子登时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大西瓜。   “这样一把把处理下来可费事。”元悦放下柳思思道。   她正琢磨着应该怎么把这些被侵染的剑聚集到一起,一举消灭,只听铮铮的剑鸣声传来,一把把利剑不停晃动着,似乎想要摆脱掉桎梏,但牵引它们的力量太过强大,它们无法挣脱,并排着绕开人群,升入高空。   那充斥着黑气的高空中,一人白衣御剑,浩然而立,所有被侵染了的佩剑在他的操控下环绕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剑流漩涡!   剑阁弟子们惊喜地鼓掌欢呼:“是江师兄!江师兄来了!!”   元悦弯起眼睛,也高兴地笑起来:“嗨呀,来得真是时候!” 第37章 他的……阿悦。   旋起的黑气像是巨大的火焰, 焰头上的火舌飞快地舔舐着剑冢佩剑上的煞气。   或许初时还是舔舐,但是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 只一眨眼的功夫, 黑火“轰——”得燎灼了半个天空, 骤然暴起, 便星星点点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所有人都恍惚了一瞬,等到大家讷讷回神后才发现, 那些悬在空中的剑冢宝剑, 再无半点被煞气侵染的痕迹,全部恢复如初!   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大地不再像刚才一样晦暗无光, 只还有一缕黑气悬在天地之间,像是深秋时节海边升起的飓风, 呜呜作响。   刚才与鬼脸缠斗的几位剑阁长老陆陆续续飞落下来。见到元悦,他们没有冲上去围攻,而是友好地对她点了点头。   谁都看得出来, 刚才他们与鬼脸交手, 若是元悦伺机操控煞气来个背后偷袭, 他们没一个吃得消的。   可是元悦没有这么做。她不仅没有偷袭他们,相反, 还帮助他们清散了剑冢外围的煞气,让岐天山脉得以重见天光,恢复清明。此番大义,不计前嫌,怎一个——   “DUANG!”一声闷响。   剑阁长老心中的感慨还没发完,大地猛地颤抖了一下, 一个山峰一样黑黢黢的人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不,不是人影,是黑影。是煞气凝成的实体黑影。   吸食了阴煞之气的团子,此时俨然成了一座大山!   剑阁长老:“…………”   元悦没有将所有阴煞之气散去,战事未了,那个隐藏在背后的神秘人还未现身,她怎么可能将来之不易(……呃,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容易)的力量全部散掉呢?   元悦勾了勾手指,那黑影便乖乖低下头来。   如今的黑影脑袋太大,一张手放不下,它就用脑袋上浮起的几缕黑气丝儿蹭了蹭元悦的掌心,蹭得她痒痒的,咯咯笑了两声。   虽是人形,但动作神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宠物狗。   剑阁长老们的脸色白了白:他们刚才就是跟这样的东西僵持不下的吗?!   就在长老们愣神的功夫,江陵也御剑而至。   他素来爱穿白衣,此刻看上去却与平时有些不同,剑阁弟子们很快发现了原因。   以往江陵总是着道袍,长衫长袖随风而动,一派仙人之姿。而现在,他的长袖被束进护腕里,翩跹的衣衫被腰封裹起,勾勒出精干挺拔的身形,更显意气风发,一派战意昂扬。   说不清是哪一个江师兄更令人瞩目,但在场所有剑阁弟子的目光,此时都被江陵牢牢地吸引住了。   “江师兄。”“江师兄!”“江师兄辛苦了!”……   一连串的问候声中,江陵走到元悦面前,对她淡淡一笑,温声问道:“你怎么样?”   元悦也冲他笑:“没事啊,不过是活动活动手脚,热热身,你呢?刚才那些煞气没有影响到你吧?”   江陵眼角眉梢的弧度越发明显,摇了摇头道:“你不是特意驱策煞气,避开了我吗?”   元悦:“咦?这你都发现了?看来你在阴力方面也很有天赋,要不要考虑多学门手艺,多掌握点技术?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众人:“…………”   剑阁弟子们:怎么回事?江师兄为什么看上去和那个魔修那么熟络?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为什么配合得如此默契?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神仙道侣一样……   林卓然: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不是我一个人会产生这样的误解,现在你们都体会到了我当初的心情了吧!!!   一名剑阁长老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咳,不管怎样,多谢元城主出手相助。陵儿,也辛苦你了。”   江陵的视线终于舍得从元悦身上移开,他摇了摇头,不敢承此谢意。   而另一边,柳思思推开人群,走过来急道:“神剑冢中的煞气还未清除,不能再拖了!否则,若是神剑堕魔,只怕会发生比刚才还要险峻的事情!”   她用力指着悬在天地之间的那道黑气,那道黑气连结的不是别处,正是剑冢深处的神剑冢!   “这……”长老们脸上刚刚才缓和的几分神色顿时又被愁云遮住。   他们刚刚与鬼脸打斗,或多或少都被煞气所伤,实力大打折扣。而掌门闭关,尚未出关,剑神谢星海又早已归隐,不知所踪,竟是一个无人可用的局面。   “咳咳!”眉毛长长的剑阁长老打破沉静道,“不然便由我去吧!我年纪最长,比你们多活了一甲子,就算死在神剑冢中,也是够了,此生无悔。”   另一名圆脸长老立刻阻拦道:“不可!严师兄年纪最长,刚才受的伤也是最重,于情于理,都该我们去!”   “不错,就由我去吧!”   “不,还是我去。”   “让我去吧!”   ……   眼看着几位长老你争我抢,差点为了此事打了起来,元悦疑惑地摸了摸眉毛。   他们就没想过让她去吗?刚才就是她化解的危机呀,就算没看到她,这么大的煞气实体总不会看不见吧?   高大的黑影站在元悦身后歪了歪脑袋,似乎也十分不理解的样子。   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只会龟缩在剑阁高塔里,指手画脚,怂恿他人慷慨就义……   或许……在真正危险来临的时刻,他们也会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为后辈弟子求取一线生机……   元悦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群剑阁的老头子啊,真是……   就在剑阁长老们愈吵愈凶,谁都无法成功说服彼此的时候,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好了!我去!”   人群安静了一瞬,长眉长老愣愣地看向元悦:“元城主,这……这不合适。我们知道你手段厉害,可是你不是我剑阁中人,刚才已经帮助我们清散了外围煞气,我们很是感激,再要劳烦你去神剑冢,我们实在、实在……”   剑阁长老们此时倒不担心元悦进神剑冢是别有所图,她要真的存有异心,刚才偷袭了他们,此时大大方方地进神剑冢也是一样。   他们是觉得之前将元悦困于封神塔中,此时却又要仰仗对方的实力清剿煞气,实在感到羞愧。   元悦受不了他长篇大论,连忙打断:“别别别,我也没说白替你们冒险。事成之后,我需要剑阁帮我做一件事。   “而且神剑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谁也不清楚,我还需要剑阁对我提供一些帮助。”元悦看向那缕隐隐又开始膨胀的黑气,微微皱眉道。   一旁的圆脸长老立刻答应:“这是自然。元城主既肯帮我们清除煞气,我们自是感激不尽。元城主的要求,只要不有损我灵域修士安危,不违背侠义之道,我剑阁定然鼎力相助。”   元悦扬了扬唇角,忍不住悄悄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不愧是剑阁这群老顽固着……   不过她没有明说。   “至于元城主所说的援助……”   圆脸长老想了想,主动请缨道:“我愿随元城主入冢!”   很快又有其他长老附和:“我可以。”“还有我!”   元悦摆了摆手:“这倒不用。江陵随我进去就可以了。”   “江陵?”   几名长老看向江陵,脸上又出现了担忧的神情。   江陵是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论实力,他在剑道上的成就已然超越了他们。可是……   可是他们担心江陵对于元悦的感情会误了他的剑。   这些剑阁长老并不是觉察不出江陵对于元悦的心意,可是情之一物,最是难测。   它可以令世上最懦弱的人变得勇敢无畏,也可以令世上最快的剑变得迟钝生锈。   剑阁之中,也曾出现过如江陵一样惊才艳艳的“利剑”,可惜因为一个情字,那柄“利剑”再也无法出鞘,挥出震天撼地的一剑。   他们担心江陵会走上他的老路,在情爱中迷失了本心,使道心蒙尘。   长眉长老不考虑再三道:“元城主所说不假,神剑冢之中情况不明,多个人便多个帮手。可江陵毕竟是后辈,还是让我同元城主一起前往吧。”   元悦很干脆地拒绝了他:“严长老,不是我低估你的实力,不想你去。可你们几个身上都有煞气,到时候万一被神剑冢中的煞气影响,夺了心智,那我还要分出力量再牵制你们,得不偿失啊!”   几名剑阁长老听见她这么说,只得作罢。   元悦又道:“不过你说的对,多个人多个帮手,我还是再挑个人选吧。”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聚集在周围的剑阁弟子。被她注视的人都毫无退缩畏战之意,一个个踊跃地看着她。   “林卓然,就你了。”元悦抬手一点,决定了。   林卓然惊喜到有些不敢相信:“我?是我吗?”   他指着自己询问道,身边的同门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林卓然飞快地跑到元悦面前:“我可以去?你不嫌弃我身手不好?”   老实说,在场诸多剑阁弟子中,比他修为高的、塔楼等级更高的比比皆是,他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   元悦语速渐快:“没错,别怀疑,就是你!神剑冢之中也不是身手越高就越好。”不然,她就选那个受伤最轻的剑阁长老了。   林卓然:“那是?”   元悦:“因为你,还有你的剑。”   本心剑至清至明,在刚刚与煞气交锋的过程中,所有人的剑都出现了颤抖、战栗的畏缩之相,只有本心剑没有。   遇战生怯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是人的本性,但元悦需要一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动摇的剑。元悦猜测,本心剑之所以没有动摇,是因为上面留有林卓然父母的遗志信念,当然,也有林卓然的。   这种信念曾被元悦归类于“傻”,可正是这种无畏的傻使得佩剑在直面死亡时也能奋勇向前,毫不动摇。   何况,剑阁弟子之中,除了江陵,她最信任的就是林卓然与孙淼了,自然会选他。   林卓然握紧本心剑,郑重地向元悦保证:“元前辈,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元悦轻快地笑了下:“我知道。”   ……   在进入神剑冢之前,元悦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走到柳思思面前,正要开口,柳思思已经先她一步道:“我知道了。”   她拽起元悦的手,把手放在锁灵环上。寒光一闪,锁灵环回应似的放出一道光芒,只听“啪嗒”一声,锁灵环打开了。   柳思思将其收回,没什么感情地道:“你替剑阁出手,刚才又救了我,这些我都记着。何家小姐的事,若真的不是你做的,我也会查清楚,还你清白。”   “嗯。”元悦道,“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柳思思似是愣了一下。   元悦道:“我想说的是,云州一战,我不该把你从城楼上……嗯,打下去。”元悦有意美化了一下说辞。   “其实当时是有妖蝎从底下冒头了,我怕你注意不到才那样的。”   “不过……我确实不该那样做。我向你道歉。”   柳思思好久没有再说话。她紧紧捏着手上的锁灵环,直到视线中的那道身影走进剑冢之中,被剑影淹没,再也看不清楚。   ***   神剑冢位于剑冢的最深处,在正式踏入神剑冢之前,少不了还要在剑冢间行走一会儿。   林卓然握着本心剑,一边戒备一边忍不住地问:“元前辈,你当初真把柳师叔从城楼上打下去了?”   元悦:“昂。”   林卓然:“…………厉害。”他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柳思思一见到元悦,什么话都不说,先当头来一剑了。甚至后来还把她关在封神塔里最简陋的地方。   柳思思性格最是高傲,剑阁上下人人都忌惮她三分,偏偏元悦不仅不避让,还让她在众人面前出过那么大的糗,柳思思能对她有好脸就奇了怪了。   元悦随手拿起一把插在地上的剑,甩了几个剑花道:“我也没想到柳思思居然会给我把锁灵环解开。我当初把她从城楼上踹下去的那一脚可不轻,就这么‘rou~’地一下就把人踹飞了。”   手上的剑用着并不趁手,元悦哪儿捡的丢回了哪儿,顺便给林卓然来了个现场表演。   林卓然满脸黑线:“…………”   还好你刚才没当着剑阁弟子说出这样的话,不然你和柳师叔的仇不但不会解,只怕她能把岐天剑阁所有的锁灵环都套你身上……   元悦一路走,一路捡。剑冢里的宝剑虽然不少,但合乎她心意的却是一把都没有,用着都没有她的“皎月”顺手。   她擅用软剑,以轻灵诡谲的剑法出招,但这里的佩剑都是灵域修士擅用的长剑,质地坚硬,以剑势压制,难以配合她的剑招。   元悦勉强捡了一把拿在手里,这时,走在前面的江陵停下来道:“到了。”   他的声音微微下沉,虽然没有说出要小心戒备的话,但仅仅两个字已经让林卓然感到了眼前形势的险峻,情不自禁地将本心剑又握紧了一些。   元悦走到江陵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巨大的青石玉门就竖立在她的面前。   门扉上雕刻着蟠龙凤鸟的图案。龙的爪子里抓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身上的龙鬃随风腾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跃上云端,呼风唤雨。而另一边的凤凰则舒展开羽翼,引颈长鸣,嘴巴里喷出火焰,包裹住了它和即将腾起的龙。   这样的画面合该震慑人心,让人感觉到神剑冢中沉睡的惶惶神力。可是此刻,元悦却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那些燃起的烈焰,发出的火光并不是明亮的、灼热的,而是隐隐散发着黑气,令人生寒。   哪怕他们还没有推开神剑冢的青石玉门,也能想象里面已经被侵蚀成了何种模样。   “似乎还是来迟了一步啊。”元悦轻声叹道。   江陵:“嗯。”   “那我们……还要进去吗?”林卓然颤颤巍巍地问。   元悦:“当然了。”   “不在这里把它解决的话,你们岐天剑阁也撑不了多久吧?”   元悦回头看了林卓然一眼:“不过,你要是不想进,也是可以的。”   林卓然立刻表明心志:“我当然要进!说好的,我会努力帮助你和江师兄的!”   元悦笑:“很好!不愧是我选中的人!那我们……走吧!”   她与江陵对视一眼,两个人看见彼此,都露出了笑容。   江陵走到最前面,伸手去推开尘封许久的神剑冢的门。   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覆上冰冷的青石玉门,一根柔软的手指忽然钩住他的食指,轻轻地晃了晃。   “喂,江小陵。”   元悦拽着他,冲他眨眼:“说好了要彼此照顾、并肩作战的呢?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放心把自己交托给我的样子。”   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清澈又斩钉截铁:“说好了要一起,就是要一起!”   她站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半步都不退。   江陵忽地一下就笑了。   是了,她从来不愿屈居于他的保护之下,她不愿瑟缩在他的身后,看他为她遮风挡雨、披荆斩棘。   她要与他站在一起,不管是福是祸,不管是凶是吉。   她是他心中最欢喜的所在,却同时也是可以同握利剑,并肩对敌的强大修士!   她是他的月光,他的战友,他的……阿悦。   江陵笑了笑道:“好。我们一起。”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巨大的青石玉门前。门扉推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呜呜的风声鬼哭狼嚎地撕开剑冢的平静,猎猎的黑气将江陵元悦的发吹得飞扬。   一串惊喜而又兴奋的恐怖笑声传来——   “来得好!来得好!!哈哈哈哈哈哈让我杀了你们这些剑阁弟子,为我报仇!!” 第38章 剑灵。   狂啸的风肆虐吹拂, 林卓然半眯着眼睛,努力稳固身形,将灵气汇聚于下半身。   他感觉自己体验到了淮兴城修士的无奈——虽然自己拼命努力想要挣扎, 但实力上的悬殊差距不允许他这么做。   林卓然像是一片颤颤巍巍的叶子, 就在他即将被狂风卷上高空的时候, 一只温暖的手掌忽然伸了过来, 轻轻地拉了他一把。   面前风势大减,林卓然终于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   他看见元悦的背影。   瘦削的肩, 被风吹得凌乱的发, 但身板却无比坚定地立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座小山似的。   滚滚的黑气被她一剑劈开, 惨叫着扑向两边, 林卓然怔了怔,迅速收敛心神, 专注对敌。   “贴着墙壁,低下身走。去找找有什么被破坏的封印。”元悦飞快地吩咐道。   眼前的情况不容许他们再耽搁,说完这一句, 元悦便带着林卓然来到墙边, 然后纵身一跃, 飞向高处。   那里,江陵正与一道虚无鬼影战得酣畅淋漓。   黑气、剑芒在空中不停闪烁, 擦出金色的火花,尖锐的撞击声撞到神剑冢四面的青石墙壁上,发出嗡嗡的回响,斜插在剑池中的宝剑被气浪波及,仿佛也感受到战意渲染,发出铮鸣。   “阿悦小心, 他擅使剑,左手剑,应是滇西一派的剑法。”江陵低声提醒道。   那鬼影哈哈大笑,时男时女、非男非女的声音,透着几分狂妄:“小子,倒有几分见识!可惜你的岐天剑法还差点儿火候,谢星海呢?让谢星海那老贼滚出来见我!”   鬼影欲往神剑冢之外走去,然而他只走出一步,凛冽的寒光映得他浑身一白。   之前怎么砍都砍不破的黑气,此时被簇星剑斩开一道大口,断开的身体垂挂下来,连着一丝皮肉摇摇欲坠。   “哦?”   那鬼影看了几秒,终于收起轻佻、不屑一顾的态度,认真地打量江陵:“七星剑一……你是谢星海什么人?”   江陵沉着目光,手腕一甩,甩开簇星剑上的黑气,一字一顿道:“不许你,侮辱恩师。”   鬼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转向元悦:“那你……”   他本以为对方也是剑阁弟子,该是循规蹈矩、注重法礼之人。不想他一句话还没问完,纷纷扬扬的剑光便如同凛冬里的大雪,铺天盖地地盈满了他的整片视野。   那样冰冷刺骨的剑光在他身上一刺、一挑,黑色的煞气顿时被利落地削掉。   若不是那柄剑并不适合这样诡谲快意的剑法,若不是那鬼影反应及时,迅速向后撤退,只怕他此时一条胳膊上的煞气都要被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两根骨头了!   鬼影抬起头,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他没想到自己也会因突袭中招。   “你不是剑阁中人。快雪剑……你是凛冬的徒弟?魔修??”   元悦会说谎,可江陵不会。那鬼影看着江陵,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然后仰天长啸:“好!哈哈哈哈哈好得很!”   他笑得周身的黑气都跟着抖动,断裂的身体在笑声中重新黏连起来。   鬼影双眼赤红,恶狠狠地盯向他们:“好!就让谢星海和凛冬的徒弟,在这里给我陪葬吧!”   ……   神剑冢的墙角边,林卓然低着身体,苦苦地埋头寻找。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连串瘆人的笑声,可他无暇顾及,更无暇松懈,只拼命运转灵力,在狂风中继续行走,时不时地抽出本心剑抵挡飞落下来的煞气,然后不停地扒开地上的碎石,看看有无封印破损的痕迹。   神剑冢内显然经受过一场剧烈冲击。原本矗立在剑池中央的擎天剑碑已经碎裂开来,变成碎石,崩了一地,让林卓然的行走变得有些艰难,也给他的寻找增加了难度。   林卓然找啊找,找啊找,终于在一处角落发现了异样。   “这、这是?!”   他看见一条手臂从几块碎石下面伸了出来。   林卓然立刻跑过去道:“道友,撑住,你撑住!”   对方穿的不是剑阁道袍,而是天剑派的服饰。不是剑阁弟子,而是天剑派弟子。这实在古怪。   剑冢开冢之日在即,的确会有一些剑修门派提前将弟子送来。可就算是剑阁弟子,想要进入神剑冢也必须等到开冢之日。对方一名外来弟子,是怎么进来的呢?   难道是他将煞气带进来的??   这样的念头窜过林卓然的脑海,他立刻警惕起来。可是看到对方被巨石压着,他还是不忍心,咬咬牙把那人救了出来。   被救出的天剑派弟子已无生命迹象,林卓然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张黄纸,纸张断了一节,看起来像是被撕毁的符纸。   ……符纸?封印!   林卓然立刻站了起来。   他的心在狂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拿起了黄纸的缘故,周围的黑气忽然变凶了。一道气流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好险他用本心剑挡了一下,才没有身首异处。   “元前辈!”林卓然不敢声张,怕打草惊蛇,只叫了元悦的名字。   空中一点黑影一顿,她周围有黑气凝结的触手趁机从背后飞快地绕过,被一道剑光利落斩断。   “你去,我留住他。”江陵道。   元悦点点头,不多话,身子一躬,像燕子一样向林卓然掠来。   鬼影从黑雾重新变成人形,“嘿嘿”笑了两声:“小子,狂妄。你师父当年也不敢说一个人就能留住我。”   那鬼影身上腾起的黑气看着像丝丝缕缕的烟气,实则却能变化为最尖锐的利器。江陵的脸上不知何时被其擦出了一道血痕。   他抬起手,指腹抹掉脸上滚落的血珠,借着鲜血,吟动咒诀,簇星剑旋即一化二、二化三……成千上百地悬在他身后。   他眯了眯眼睛,眼底寒光乍现:“我不是我师父。你也不是当年的你。”   江陵挥出剑光,第一次用轻蔑的语气道:“你只是一道残像罢了。”   ……   林卓然的手臂因为格挡煞气被振得发疼。明明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却觉得如隔三秋般漫长。   好在元悦很快就赶到他身旁,长剑一转,将周遭煞气荡开。   “东西呢?是什么?”   林卓然连忙将黄纸拿出来:“这个。就是不知道是不是。”   元悦眼神一扫,飞快地点头:“就它了!”   “好……嗯嗯?”林卓然满脑袋问号:什么叫就它了?那到底是不是?   他当时找到黄纸,不知该如何辨别,便急着拿给元悦,想由她来判断。可是看她的样子,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因为符纸造成的。   元悦一手拿着剑与符咒,一手拽着林卓然往角落跑,一边跑还一边喊,似乎生怕敌人不知道:“江陵!拖住他,千万别让他过来!”   她声音里透露着焦急,嘴角却微微上扬。林卓然好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偷偷向后瞟了一眼,只见那鬼影真的如同鬼魅一样,甩开了江陵,瞬移般的飞了过来。   “元前辈,近了,近了!”林卓然不敢大声,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三十尺。”   “十尺。”   “元前辈!”   林卓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尖叫出声。元悦猛地回头。   “噗嗤!”   就在那鬼影伸出的黑爪即将撕破元悦身体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抢先贯穿了他的身体。   鬼影猛地顿住,缭缭的黑气从他口中飘出来。他瞪大眼睛,视线慢慢下移,只见他的胸口被同样煞气凝成实体的巨爪洞穿。   ——这是元悦进入神剑冢前收下的煞气,此时被她变幻成兽爪,给予鬼影狠狠一击。   一招未尽,一招又起。在鬼影被捅穿的瞬间,簇星剑剑芒纷然而至,暴雨般凌厉落下,一瞬间将鬼影扎成了个刺猬。   林卓然:“……”这一幕我熟啊!   可是,鬼影并没有像藤妖精一样幻灭,他咧开嘴笑了笑,脑袋向左歪了下:“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除掉我?”   他身体前后一振,只一下,煞气兽爪、簇星剑芒竟全都化成了粉末。   “这?!”   不等林卓然震惊,他只觉得胸口重重地锤了一下,身体、五脏六腑都疼得要命,人瞬间被弹飞。   耳边传来长剑破空之声,被弹出去的林卓然没有撞上坚硬的青石墙壁,而是被及时赶到的簇星剑接住了身体。   林卓然心中好一通感激,正激动着呢,一抬眼,只见江陵飞身从他眼前闪过,一手握住元悦的手臂,一手揽住她的腰肢。   两个人的身体由此贴近,不知是谁带动着谁,两人在空中旋转起来。   旋转的势头化解了刚才的冲击,因此甩开的衣摆和发带就如同画中景一样美丽,直到两人稳稳而又轻盈地落在地上。   林卓然:“……”咳,就不能攀比,有剑接着也是不错的……嗯,不错的。   元悦看着越发得意、笑得嚣张的鬼影,皱眉低声道:“这东西是煞气却非煞气,我的术法奈何不了他,你的剑法也无法完全将他除去……情况有些棘手呢。”   江陵:“万物相生相克,应当有能克制他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被封在神剑冢之中。”   “我去拖延住他,阿悦你和卓然继续找。”   他定定地注视着元悦,目光中是无法撼动的坚定。   元悦:“好吧。那你小心。”   江陵笑了下:“我知道。”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鬼影已经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鬼影身后腾起的黑气如同海啸一般,巨浪般地扑下来,江陵立刻展开屏障,将鬼影牵制到一旁,为元悦与林卓然争取尽量多的时间。   “克制,克制……”林卓然满剑冢地乱看,额头上急得都是汗。他知道要找克制之物,可是那克制之物到底是什么!!   元悦静下心来道:“卓然,刚才你在发现符咒的时候,还发现什么异样?”   许是被她的语气所感染,林卓然也平定了几分,将符咒、剑碑、天剑派弟子……一切所能想到的全都说了。   元悦闭上眼睛细细想了想:“原来如此。”   林卓然:“你发现什么了?”   元悦笑道:“你知道死于剑下的亡魂有时不会立刻散去,而是会附着到剑身之上,形成煞气。”   林卓然点头:“所以这些饮血宝剑才会被投入剑冢之中,借助岐天山脉上的纯净灵气得以净化。”   元悦:“我本以为这鬼影也是煞气,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他应该是亡魂煞气与剑上灵气催生出的东西,是一种介乎于两者之间的存在。”   林卓然:“剑上灵气催生出来的……那不就是剑灵?这东西居然还是半个剑灵?!”   “嗯。”   元悦眼神转了转道:“我就说刚才捅他的时候,碰到了什么冰冰凉的东西,原来是剑。他把自己附身的剑藏在体内,利用煞气保护起来,我们伤不到剑,也就伤不到他的本源,倒是个不错的方法。”   至于林卓然找到的符纸,恐怕也不是普通的符纸,而是真的曾经用来封印他的东西,所以才会让他上钩。   林卓然不禁开始发愁:“那不就是个死循环?”   元悦:“倒也不是,他总不能全方位无死角地护着那把剑。只不过以我和江陵两个人的本事,似乎还不能把他逼到那种地步。”   林卓然:“那怎么办?”   元悦舒展了一下筋骨,踩上石板,看了一眼脚下剑池。   剑池里,一眼看不到底的水面底下,是无数把或轻或重,或长或短,散发着莹莹光芒的宝剑。   它们曾跟随上一任剑主征战一生,剑主死后被沉入这里,陷入深眠之中,等待下一个人唤醒它们。   元悦道:“神剑冢之中能催生出一个半灵半煞的他,自然也能孕育出和他一样的剑灵。”   “他凶,他恶,他没有人性。那我们就找一个比他更凶,更恶,更没有人性的出来!”   林卓然:“…………”   元悦:“为我掠阵!”她说着,扯开衣摆在剑池边上坐了下来。   沉静如冰的湖面上,忽然有点点涟漪散开。   那涟漪初时只是手指般粗细,到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泛起的池水打在剑池池壁上,掀起半人高的水花。   鬼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想要挣脱江陵,过来阻止。   可曾经不被他放在眼里的江陵,却出乎意料地拖延了他许久,茫茫的剑光死咬住他不放,就算被击退了一波,仍有第二波、第三波……数不清的后招等着他。   鬼影怒极,绽开身上层层黑气,振得整个神剑冢都跟着抖了抖。   拳头大的碎石从神剑冢上空落下来,林卓然连忙替元悦挡开。   “阿悦!当心!”   一道黑气穿过了簇星剑阵的防守飞了过来,而就在这时,元悦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瞳眸中亮起一点星光,一道紫色的剑光从剑池里噌然飞出,一瞬间就把那道该是坚硬无比的黑气轻巧削断。   湖面大动,神剑冢发出了比刚才更猛烈地振动。林卓然吓得抱紧本心剑道:“怎么了?怎么回事!?”   湖水荡开又聚拢,湖中心升起一把紫色的剑,通体紫光,铮鸣一声,飞入元悦手中。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发现这柄剑竟是一把软剑,极轻,极韧,和皎月一样趁手,像是天生为她打造的一般,还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她挥动两下,两道剑光飞出,斩得鬼影连连后退,不敢再莽撞地冲上前来。   与此同时,湖面又荡起波浪,一道紫色身影浮出水面。是个女子。   她像是沉睡了许久的样子,身上的紫色烟气在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像是萌发的新芽一般向外伸展。   她本是背对着元悦静静站着,感受到什么,轻轻转过身来。   于是元悦看到,剑灵的一双眼睛也是紫色的,睫毛纤长,眼媚如丝,一张脸好看得不像是人间之物。   元悦的眼睛比刚才睁得更大,林卓然凑到她边上,小声问道:“元前辈……这就是你说的更凶、更狠、更没有人性的剑灵?”   她看上去挺好说话的啊,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不过刚才那道剑光也确实凶猛。   元悦一时没有说话,那剑灵抱着一只手臂,指尖在唇瓣上点了点,从剑池中心飞掠过来。   “是你将我唤醒的?你姓元?”   元悦黑色的眸子颤了颤,眼底浮起一抹水光。   她的声音难得有些发颤:“……师父?” 第39章 她好像真的把江陵带坏了……   “不……不对, 你不是。”元悦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虽然容貌相同,声音相同。但元悦知道她不是她。   她的师父,已经死在了冬城, 死在了那个大雪飘飘的冬天。是她亲手入殓的。   按照师父的要求, 将其火葬, 骨灰葬在了北冥山——那个据说与天离得最近, 一年四季都覆盖皑皑白雪、冰雪终年不化的地方。   眼前这个剑灵毫无疑问有着熟悉的气息,是师父的气息。这是怎么回事?   元悦将手放到了软剑上。   她的师父凛冬的佩剑名叫“快雪”, 和剑法同名, 剑身通体晶莹剔透,旋出的剑光就像阳光下的雪花一样, 和眼前这把剑完全不同。   元悦的手顺着软剑上的刻纹缓缓向下, 忽然,她的指尖像被什么东西咬到似的, 一阵刺痛。   元悦皱了皱眉头,随即明白过来。   “魔息……”“是魔息!”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一道出自元悦, 一道出自鬼影之口。   那鬼影没有靠近, 而是绕着圈儿的打量紫色剑灵, 眼中的癫狂渐渐显露:“没想到啊没想到,凛冬竟然真的把自己的魔息封印了, 还交给了谢星海。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凛冬!当人当久了,都忘记自己是魔了吗?”   紫色剑灵缓缓转过身来,眯着眼睛,很不耐烦地看了鬼影一眼:“齐老头,你好啰嗦。”   她认得那鬼影。   也是,她是魔息附在剑上生成的剑灵, 自然继承了魔息之前的记忆。而元悦也在此时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什么明明那么厉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身体衰败的迹象。哪怕她为其寻来魔域最名贵的药材,都回天乏术。   一个魔,将自己的魔息封存起来,交给别人,她又能活多久呢?   在魔息从身上分离开始,她就应当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鬼影还在不停地嘲讽,紫色剑灵不耐骤起,一把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掼到了墙壁上。   “轰——!”   更多的碎石从高处落了下来,林卓然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那什么……我们真的不是召出了一个更可怕的存在吗?到时候要怎么解决她?”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眼前这个剑灵好像一个人就能解决鬼影,实力悬殊比刚才还要大……那他们岂不是等于引火烧身?   不过,事情并不像林卓然想的那样简单,紫色剑灵虽然能够制住鬼影,但她和江陵一样,都无法完全地摧毁鬼影。   关键还在于那把剑。   紫色剑灵听从元悦的命令,将鬼影束缚在墙上动弹不得,元悦则和江陵一左一右,撕开了鬼影的胸膛。   “林卓然!别愣着,拔剑!”元悦高声叫道。   滚滚黑气之中,一把翠色长剑露了出来。   那是一把十分漂亮的剑,剑鞘上雕着银色的花纹,剑柄一头缀着一块上好的玉佩,质地通透润泽。   哪怕不知道它之前的主人是谁,也猜的出这一定是一把曾经名动天下的宝剑。   林卓然没有迟疑,一把把剑拔了出来。   就在他拔剑的一瞬间,林卓然感觉整个身体都凉透了,呼啸的黑气朝他涌来,被元悦与江陵联手挡开。   他听到非人的怒吼,像是濒死野兽发出的不甘狂啸。   林卓然顾不得害怕,抱着长剑就往后面跑,同时抽出本心剑要给它致命一击。   “咔嚓——咔嚓咔嚓——”   然而就在本心剑挥动之前,那把花纹瑰丽的长剑竟然自己裂开了。   林卓然:“??!”   鬼影“嘿嘿”笑着,咧开嘴露出笑容:“想杀我,我是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的。”   他的笑容还在,脸却像沙子一样,扑簌簌地风化了。   而周围那些张牙舞爪的黑气也在这一瞬间向下坠落下去。   “他这是……自戕了?”林卓然有点摸不着头脑。   紫色剑灵收回手,嫌弃地甩了两下:“还算他识趣。”   “不对。”   江陵沉下目光,看向那些零零散散的黑沙道:“煞气未散,它们在涌向剑池……他要将自己的力量融进煞气里,唤醒其他剑灵!”   “什么!?”   林卓然立刻慌了。   一个沾上煞气的剑灵已经够难搞的了,再来几个,谁受得了?   那些黑色沙粒在江陵出声提醒后,更加飞速地向剑池靠近,哪怕江陵挥出剑光,也于事无补,无法完全阻止它们的脚步。   鬼影的目的看似就要得手了,可就在沙粒接触湖面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煞气黑粒仿佛撞上了一张透明的网,被弹入空中,然后又被另一张网收起,一粒一粒,全都没有落下。   “元前辈!”林卓然简直要为元悦鼓掌!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他怎么没有注意到?   不止林卓然没有注意到,江陵也未曾察觉。   他低头注视着元悦,风暴中的少女牵引着煞气,使它们不停地围绕着她旋转。而同时,她的身上也涌出大量的煞气,两相厮杀,企图以这种方式相互消解。   这应该是消除煞气最好的方法,只是江陵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脸上不是林卓然那般喜悦的神色,而是深深的担忧。   那么多的黑沙,铺天盖地的,似要将沙暴中心的小小人影吞没。浓重的黑色,几乎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   “太多了……这样多的煞气一个人根本承受不住。”紫色剑灵道。   煞气在元悦周围凶狠地撕咬着,她闭着眼睛,头发和衣摆因为狂旋的风被带起,打在两条纤细的手臂上,以及白皙的脸庞上。   她总是舒展的眉心此时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脆弱地翕动着,就像她的身体,宛若落水池塘中上上下下的浮萍,亦或是暴风雨下颤抖翅膀的蝴蝶。   像是在印证紫色剑灵的话,元悦的身体忽然晃动了一下,她的右手猛地一抽,紧接着无名指和手腕同时断裂,向着不同的方向扭曲地歪斜。   ——这具傀儡身体显然已经到达了它的极限。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啊师兄!”   林卓然急得快哭了。他焦急地询问江陵。一回头,江陵不见了,而元悦的身后,赫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白色的身影在黑沙之中分外瞩目。江陵微微弯下身子,一只手扶住元悦的身体,另一只按住她的肩膀,尽可能地将她环护在身前。   他施放出屏障,将那些煞气格挡在外,使它们无法靠近元悦。   他将自己的灵气输送进元悦体内,护住她的神魂,避免它们受到伤害。   “真是个傻子。”紫色剑灵眯着眼睛小声道。   怀中人动了一下,江陵立刻放松几分力道,让元悦能够自由活动身体。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元悦的脑袋就靠在江陵胸口,从这个角度看去,其实是看不到江陵的脸的,她只能看到他脖颈的线条,以及脸的下半部分。   他受伤了,脖子上有被煞气划开的血口,不止一道。血珠在他的领口留下痕迹,像是一朵朵绽放的花朵,红艳艳的,刺得人眼睛发烫。   这时候,他该尽量避免接触煞气的。尤其是刚才的大战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灵力,他更应该保存灵力,优先化解体内煞气。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他源源不断地将灵气输送过来,好像根本没有考虑到他自己。   元悦笑了一下:“嗳,江陵。”   她的声音很轻,但江陵能够听清楚。   她一只手小人似的在他胸口点了点:“你知道吗?我的运气一向很差。以前在冬城的时候,和其他魔修喝酒、摇骰子、推牌九,谁都赢过,只有我没有。后来到了幽都,变了鬼,也还是一样……”   煞气冲击着屏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这个危急关头说出完全不相干的话,实在有些令人莫名。   但江陵没有打断她,而是静静地听着元悦说下去。   “袁老道说,是我赌运太差,逢赌必输,绝无赢的可能。可是他不知道,这一次……我赌赢了。”   元悦仰起脸来,弯弯的眼中是无比灿烂的笑意。江陵忽然意识到什么,飞身撤开,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手被元悦扣住,反拉了回来。而他刚才渡送过去的灵力,混合着煞气,一起滂沱地卷回进他的体内。   被灵气包裹的煞气不再阴冷,相反,像是初春里的冰凌,被春风一点,化成丝丝春水,润泽了他的灵脉。   身体被一股极其柔和的力道冲刷着,那些淤结在心脉周遭的伤被一只温暖的、带着光芒的手轻轻握住,然后微的用力,“啪”的一声全都消散了。   所有的煞气也在这一刻不见了,风声停歇,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   江陵握住元悦的手,怔然道:“你……”   他看着元悦,目光中带着几分责备,却又不忍心责备。   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帮他化解心脉周围的伤……?要是他刚才没有及时赶过来该怎么办?   像是猜出了他的顾虑,元悦靠着他胸口开口道:“如果你没有过来也没关系,我能除掉这些煞气,只不过傀儡身体也会比现在受损得更厉害,手脚怕是要报废掉了……”   “你……”   江陵嗓子发涩。他能感觉到元悦此时的虚弱。   “你说过不会令我担心的。”   元悦两只手环上江陵的腰,近乎于有些无赖地在他怀里撒娇:“我错啦,你别生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好不好?”   她抬起手,做立誓状。江陵的心一下软了。   他本来就没有生元悦的气,他是心疼她,生自己的气……   元悦的身体忽然晃了晃。刚才帮助江陵化解伤势,到底还是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此时筋疲力尽,站着也令她感觉到疲倦。   “我……我先休息一会儿。”   她往后退了两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结果地方没找到,忽然感到身体一轻,被江陵打横抱了起来。   “江……江陵?”元悦睁大眼睛看着他。   江陵:“你好好休息,我带你出去。”   ……可是等等,你这不是“带”,是“抱”啊!元悦在心里抗议。她都能想象到外面那群剑阁长老看到他抱着她,该是怎样吹胡子瞪眼的光景了!   元悦嘴角扬了扬,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你把放下来吧”之类的话。   她伸出手臂,十指相扣搂着江陵的脖子,脑袋轻轻地靠上他的肩膀:“那我休息一会儿。一会儿你再把我放下来。”   心里甜甜的东西已经溢了出来。   害,她好像真的把江陵带坏了。 第40章 剑阁弟子们:哇哦!   危机解除, 随着剑冢上方最后一缕黑气消失不见,剑阁长老和剑阁弟子们都如释重负,发出了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还好还好, 看起来没事了。”   “江师兄呢?”   “对呀, 林师弟怎么样了?”   “唔, 还有刚才跟他们一起进去的魔修前辈……”   ……   一群人反应过来, 乌泱乌泱地往神剑冢门口跑。刚跑到,神剑冢的青石玉门打开了。   圆脸的剑阁长老激动地跑了过去:“陵儿啊——”   他跑得最快, 一马当先, 结果刚吐出三个字,整个人就跟中了冰封咒似的, 一动不动。   因为他突然的停下, 后面人一个撞上一个,发生连环撞击, 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哎哎怎么回事?”   “陆师伯您怎么停下了?您倒是动动啊!”   “后面的人别挤,别挤!哎哟我的脚!”   ……   场面变得混乱,但这股混乱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四周鸦雀无声, 只听得见一道道呼吸声, 与一串脚步声。   神剑冢中,江陵抱着元悦走了出来。   于是剑阁弟子们看到, 那个平日里白衣不染,话语鲜少,只与剑为伴的江师兄,破天荒地抱着一个女子。   女子双手搂着江陵的脖子,脑袋就靠在他的肩上,侧着脸, 额头抵着他的下颌,鼻峰埋进他的颈窝。正是那位自愿为他们入剑冢的魔修前辈!   这样的姿势,应该是每呼吸一口都是对方的味道吧……   剑阁弟子们:哇哦!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思各异地看着这一幕。最后,还是圆脸长老最先破除了冰封术……不是!是最先反应过来,挥挥手臂道:“别看了!都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嘟哝着,私下里却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两眼。   柳思思走上前问:“怎么了?受伤了?”   她声音中有关心之情,不再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江陵点了点头道:“她为了帮我将淤积在心脉周围的灵气清除,把自己弄伤了。”   柳思思怔了怔,深深看了元悦一眼:“我知道了。”   转身吩咐一名剑阁弟子:“将清风院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   然后又对江陵道:“让元悦先住在那儿吧。”   江陵想了想:“好。”   江陵本想让元悦与他住在一起,住到九连峰去,这样可以更方便他照顾她。可是这样做的话,剑阁长老们怕是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长篇大论地拉着他说教。   他倒是没什么,长老们是为了他好,他知道。只是元悦此时需要休息。   江陵听从了柳思思的安排,让元悦住到清风院去——左右他过去多瞧她几次好了。   剑阁弟子领了命便离开了,元悦伸出手指,在江陵背后轻轻地敲了两下:“喂。”   江陵低下头看她:“?”   元悦的脸微微泛红,眼神躲闪地垂到他的肩膀上:“你怎么什么都说啊?你这是要把我替你疗伤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吗?”   因为虚弱,她的声音比平时轻,又有点哑,难得的有一点软,像只小手,轻轻地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嗯。”江陵抿着唇角道。   他故意压低声音,把想要翘起的嘴角努力压下去:“让你以后还胡来。”   元悦狠狠地噎了一下,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再做出这样冲动的事了!”   “以后若是再有什么危险的事,我一定先跟你商量,然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江陵这才满意,脸上的笑意绷不住了,轻笑出声:“好。那我不说了。”   周围弟子看到江陵与元悦如此亲昵地说说笑笑,不免又呆了呆。   元悦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对江陵道:“江陵,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休息好了,能自己走了。”   她拍了拍江陵的肩,示意他弯下腰,放她下来。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江陵却半点儿放手的意思都没有。   “江陵?”元悦以为他没听清,又抬手拍了拍。   江陵的手就贴在她的膝盖上方,裤子的布料不厚,隔着衣物,能感觉到对方掌心干燥的薄茧以及炽热的温度。   元悦的耳朵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飞速升温。   她飞快地撇开脸,不再去看众人的视线,在他耳边轻嗔:“快把我放下来啊!”   元悦第一次觉得周围人视线这么滚烫,当年她被一群灵域正道指着鼻子骂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可惜江陵不听她的,轻轻将她往上抱了抱,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   ……天要亡我!   元悦慨叹一声,感觉自己一张老脸是没有了,不知道让穆如清再给她换张皮的可能性有多大。   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没事了,可以走了”,可实际上,元悦的傀儡身体受损得比她说得严重的多。   她的右腕、指骨都断了,手背上出现大片青紫的痕迹,是皮下灵脉破损造成的。   这些还都是看得见的地方。   在更多的看不见的地方,元悦的肩背、脊柱也出现了裂痕。   尤其是作为关键能源核心的灵髓宝珠,里面的灵气已经用掉了不少。   元悦眯着眼睛,感觉像是一叶小舟。   江陵抱着她,慢慢向前走。每走一步所带来的轻微晃动,就像是小舟在湖面上随波浪上沉浮。   晃晃悠悠的,让人想睡觉。   只是突然之间,天空忽然变暗,湖水忽然变深,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了一道紫烟,飘飘渺渺地缠绕住她,在她耳朵后面吹了一口气。   “嗳,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不如让我帮帮你,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啦!”   冰凉的触感爬上她的手腕,元悦蓦地惊醒,圆脸长老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等等!”   他快步走上前来,拦住江陵的去路:“这把紫色软剑你们从何处得来?”   虽然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但圆脸长老还是要确认清楚。   元悦低头看了一眼缠在她手臂上的剑。刚刚扬起的紫气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   在元悦成功唤醒这把紫色软剑后,她便自愿认元悦为主,附在她的手臂上,而剑灵则回到了剑身中。   元悦皱了皱眉头,看向圆脸长老:“这把剑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圆脸长老顿了顿,支吾了一下道:“这个……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不过这把剑是我师兄谢星海亲手打造,而且剑中应还封印着一道魔息。”   林卓然:=口=!??好家伙,这还不够与众不同吗??   ……   江陵总算把元悦放了下来,因为她身体不适不便多说,便由林卓然将神剑冢发生的事情讲给众人听。   一些弟子已经离开,之前伤势较重的长眉长老和另一位长老,在江陵元悦入神剑冢后先去疗伤,此时还没有回来。   作为剩下几位长老中地位最高的,圆脸长老顾虑着拈了拈胡须道:“原来如此。”   他放开胡子,眉头深锁:“剑灵既已听从召唤而来,便是心甘情愿认元城主为主,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应该阻止元城主将宝剑带离神剑冢的。只是此物确实特殊,若仅仅是一把剑倒还罢了,元城主今日帮了我岐天剑阁如此大忙,我剑阁上下感激不尽、铭记在心,就算是再珍贵的剑,只要我剑阁有,就一定会双手奉上。   “可是,这把剑里封印着魔息,还是……”   圆脸长老没有继续说下去,元悦替他把话说完了:“是我师父凛冬的魔息。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元悦才更加坚定了要把这把剑带走的念头。   若是别的剑,她一点也不稀罕。可这里面封存的是师父的魔息……是师父的啊……   圆脸长老叹了口气道:“元城主,你还年轻,或许还不知道魔息的厉害。魔息是魔的本源,里面固然蕴含着十分强大的力量,可也包含着至阴至暗的一面,会影响人的心智,控制人的心绪……   “魔息因恶而生,以恶为食,但凡动了些许恶念,便会被魔息诱使,堕落成魔。比起你所修炼的煞气还要恐怖得多。   “你师父当年便是不想总被魔息影响,遂下定决心,与它割离。它虽是从你师父身上取下来的,却不是你的师父,希望你能明白!   “这魔息经过岐天山脉灵气几十年的涤荡,可魔性还在,你将这柄剑带在身边会有太多隐患,所以……还请三思啊!”   元悦:“……”   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只看着那柄被她握在手里的剑。   所以……刚才她是要诱她入魔吗?   江陵:“难道便没有破解之法?”   圆脸长老摇头:“魔息强大,难以摧毁,你师父也是想了许多办法,才找到将它封印起来、置于神剑冢净化的方法。”   柳思思忽然道:“我记得《万物志》上曾有记载,有一种名为‘无心石’的东西,可以克制魔息。”   圆脸长老:“确实,无心石据说可以阻断魔息。可是它早在神魔大战的时候就已经消失殆尽,后世再没有人见过。要想找到一块无心石,怕是比登天还难,不然我灵域修士,也不会因为魔息如此困扰。 ”   江陵却道:“既然存在过,便应还有存在过的线索。我们顺着那些线索寻找,说不定能够找到。”他鼓励着看向元悦,目光中满是坚定不移的支持。   圆脸长老张了张口。   他想说无心石是何等罕见之物,当年谢星海找了许久、花费了许多精力都不曾找到,江陵又怎么能轻易找到呢?他太天真了。   可是想想,三生莲不也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宝物?在江陵找到三生莲之前,谁都没想过他能找到。或许,他真是天道眷顾的那个人,能够得到天道的帮助?   圆脸长老没有再反对:“罢了罢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你们若执意将剑带走,去寻找无心石,便由你们去吧。只是我有一言,还请元城主谨记。”   元悦:“请讲。”   圆脸长老坦诚认真地道:“魔息与阴气虽然相似,却不是一物。一旦入魔,便永无回头之路。希望元城主小心,切勿被魔息强大力量引诱,堕落成魔。”   “我这里还有一块玉石,是以岐天山脉清心石制成,虽比不上无心石能够克制魔息,但有净化心智之用,应该也能帮助元城主保持清明。”   元悦接过清心石,在心中默念着圆脸长老叮嘱的话,点头道谢:“我记住了。多谢。”   圆脸长老:“好了。你们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快回去休养吧。我与柳师妹再进剑冢一趟,将封印固存,免得再出现隐患。”   “好。”   同几位剑阁长老告别,江陵带着元悦前往清风院。林卓然跟着他们走了几步,因为好奇,又拐回来道:“师叔师伯,那魔息真有那么厉害?”   他想起在神剑冢里的打斗,紫色剑灵确实比那鬼影剑灵更胜一筹的样子。   圆脸长老笑了笑道:“卓然啊,剑阁史课上不是教过你们吗?上古时期,神魔大战之前,人属下等,妖与仙次等,只有神与魔才是真正的强者。   “魔息里蕴含着魔的强大力量,人若堕魔,固然会变得强大,可是半人半魔,终究不是魔物,只是魔的傀儡罢了。   “我看那魔息刚才想要诱使元城主,但因为她的制止,迅速便停下来了。应是元城主心念强大,加上魔息在神剑冢中净化了几十年,恶念有所衰减,所以才能够被遏止吧。”   “希望元城主能够保持心性,不被魔息诱惑。”   柳思思静默了一会儿:“但愿如此吧。” 第41章 “我会带你去更多地方,……   林卓然表现得十分乐观:“没问题的, 肯定没问题!我相信元前辈!师叔师伯你们不知道,在淮兴城的时候,元前辈她……”   林卓然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和元悦江陵在淮兴城的经历。   只是他忘了一点, 他这张嘴, 没有金口玉言的属性, 反而有点乌鸦嘴。   当初, 就是在他说了一句“万一那匪徒这个时候出现不就糟了?”,假婚宴上立刻狂风大作、人仰马翻。   而这一次, 正当林卓然讲到一半的时候, 一声“铛!”的脆响打断了他的话音。   “什么声音?”   林卓然立刻扭头朝声音来源看去:“听上去……好像是剑冢外面通往清风院的方向。”   圆脸长老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觉得, 一定是魔息出现了躁动。   “不好!快去看看!”   柳思思跟在圆脸长老身后, 从林卓然身边走过的时候不大高兴地扫了他一眼:“你以后还是少说两句吧。”   林卓然:QAQ唉,这个……也不能完全怪他吧!   ……   通往清风院的路上, 确实出现了一点状况,却不是因魔息而起。   一个身材魁梧、筋骨结实的男人挡在路中间,拦住了元悦的去路。   他脸上留有半面刀疤, 看到柳思思等人赶来, 怒气冲冲地指着元悦道:“好你们个岐天剑阁!竟然与魔域串通一气, 企图毁我灵域正道!”   元悦站在他对面,一双眸子黑漆漆的, 看起来有点吓人。   她冷冷地盯着那个男人,哪怕周身一点儿煞气也没有,也让人感觉到了令人胆寒的寒意。   在她身后,江陵捂着肩膀,紧皱着眉头。   他的左肩被剑划伤,大片大片的血肉外翻, 腥红的血液正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江师兄!”“江陵!”   林卓然与柳思思快步跑了过去。   柳思思连忙为江陵止血,给他喂了一粒药丸。见他苍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些,才扭头怒喝刀疤男:“胡一剑!你干什么!?”   男人冷哼了一声,同样厉声反问道:“我干什么?我才要问问你们岐天剑阁想干什么!”   这个叫做胡一剑的男人,就是天剑派的长老,也是灵域正道如今有头有脸的人物。   剑冢生变,加上刚才的突发状况,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除了岐天剑阁弟子,与胡一剑带来的天剑派弟子,还有其他提前赶来参加剑冢开冢的灵域剑修。   胡一剑对着众人扫视一圈,然后从身后天剑派弟子手中接过一面传音镜,高举至头顶大声道:“既然各位都在,我们不妨把话说清楚。岐天剑阁身为灵域正派,却勾结魔域魔修,做出了危害我灵域正道的事,简直丢了我们整个灵域的脸,我今天定要讨个说法!”   胡一剑的手在镜子上一抹,镜面上立刻呈现出一段影像。不是别的,正是元悦与江陵入神剑冢清除煞气的影像。   画面中,元悦周身腾起汹涌的煞气,毫无疑问揭露了她是个魔修的事实!   “魔修?”   “她是魔修?!”   “岐天剑阁竟和魔修勾结在一起!?”   ……   惊讶声与抽气声此起彼伏,胡一剑将那些声音压了下去,清了清嗓子道:“众所周知!我灵域正道与魔修一向势不两立,当初魔域魔修害死了我多少正道修士?宿城一战,江城一战,赣州一战,齐州一战……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最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岐天剑阁,不光与魔修私下勾结,还串通一气,企图将整个神剑冢献祭,这就是证据!   “剑冢虽然建立在岐天剑阁,可并非你们剑阁私有之物,那是整个灵域剑修的宝库!你们未能将其守护好,是失责,使之险些落入魔修手中,是有愧于灵域修士对你们的托付!”   “胡一剑你放什么厥词!”柳思思气得破口大骂,“元悦她去神剑冢是清除煞气,才不是——”   才不是什么?柳思思猛地顿住。   她紧紧捏住自己的掌心,手心已是一片冰凉。   她千不该万不该,脱口说出了一句最不该说出的话!   “你说什么?”   胡一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闪烁着令人害怕的光芒:“你说她是元悦?她是元悦?!”   “我……”   柳思思想要解释,可是亡羊补牢,已经来不及了。   元悦按住她的肩膀,上前一步道:“是我。”   她向柳思思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告诉对方没关系,不用在意。可她越是这样,柳思思就越是生气:她为什么就这样说去了!   柳思思咬了咬牙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已经死过一次,你们就不能……”   “就不能什么?”胡一剑打断柳思思的话,“两清吗?”   他笑了一下,脸上的刀疤因为脸部的动作变得扭曲起来。   “她当年杀我灵域修士的时候想过两清吗?恩怨两清,她也配?你问问我天剑派死去的上百修士答不答应,你问问死在宿城、赣州的兄弟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对,不答应!”……   胡一剑拔剑出鞘,而越来越多的灵域修士也站到他的身后,跟着拔剑。   那是血与泪的仇恨,是积攒在魔灵两域间几十年、上百年的恩怨,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抵消了?   “临沧山御剑阁,请元城主赐教!”   “赣州风华派请元城主赐教!”   “芈州南剑门请元城主赐教!”   ……   元悦扯了扯嘴角,抬头看了眼天空。   她知道这一天会来,她的手上沾染了太多灵域修士的鲜血,就算是两相死斗,为了活命不得不杀死另一方,她也杀了。   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元悦不会抵赖,有人要找她寻仇她没话说,也不会躲。   唯一让她有些后悔的是,今天若是真是因为前仇往事交待在这里,答应江陵要还给他的三生莲恐怕就要食言了……   湛蓝的天空上飘过一朵云,元悦的视线忽然被一只手掌遮住。   那手掌并没有落上她的眼睛,而是隔了些许距离,悬在那里。   阳光衬得他的手掌边缘微微地发光,给人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就和他此时的动作一样。   “江陵。”元悦拽住江陵的手,笑着让他放下来,“你干嘛呀?”   “别看。”   元悦:“?”   “别好像以后都看不到了,一定要看最后一眼一样……”   元悦:“……”   她愣了愣,扬起唇角笑起来:“哪有。我就纯粹觉得你们剑阁上的风景不错,以前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现在多看一看……”   咦,怎么还是要多看一眼,免得以后看不到了的似的?   江陵的手放了下来,一张清俊的面容出现在元悦的视线里。   他真的很好看,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便是用世上最好看的字眼描绘他都不过分。   “你会看到的。”江陵忽然道。   “我会带你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   “齐州的桃花,江北的雪……南洲的古井,燕州的十里长亭……”   “你知道琼州灵山脚下有一处无名酒肆吗?酒是店家自己酿的,山泉为引,清冽甘甜,我想带你去那里。”   元悦怔怔地看着江陵。   有那么一瞬,感觉风都停了,世界都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停在了这一刻。   这大概是江陵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多到元悦都恍惚以为他不是江陵了……   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让人忍不住跟他一起绮想,想象两人坐在路边,看山寺桃花烂漫地开遍山野该是多么动人的景象。   元悦:“好啊!”   元悦咧开嘴大笑起来:“到时候我们一人一坛,醉了的那个扛另一个回家!”   江陵:“嗯。”   他弯起眼角也笑了起来,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好像完全忘记了岐天剑阁有禁酒的一道禁令。   “你们……有完没完!”   胡一剑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扬起剑尖,指着江陵道:“江陵,你是岐天剑阁弟子,剑神谢星海的传人,你当真要与这魔修为伍?自甘堕落,自毁前程!?”   江陵沉下目光,摇摇头,没有争辩,只道:“江陵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他将身上的伤口用衣袖绑紧,对着剑阁长老深深一揖,不再多言,然后举起簇星剑与元悦比肩。   “好,好!这就是你们剑阁培养出来的好弟子!你们都看见了吧!”胡一剑气急败坏地道。   他甩动佩剑,做出决裂的动作,因为剑上尚有血迹,血珠被甩开,元悦的眉头当即狠狠一皱。   那是江陵的血。   刚才胡一剑飞来一剑,不是朝江陵,而是朝她。   若是在平时,她和江陵都不会受伤,两个人完全可以游刃有余的避开,若是不高兴了,还可以一挥手,把胡一剑的剑折了。   可是,他们才经历了一场大战,精力大耗,力不从心,而江陵体内淤积的灵气刚刚清散,还无法自如地催动灵气……   若不是这样,他才不会因为保护她而受伤。   他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元悦的心向下沉了沉,一道紫烟随即从她手臂上的软剑上浮起,圆脸长老惊呼:“元城主,切勿妄动杀念啊!”   紫色剑光骤起,惊雷般卷向胡一剑。   所有人都没料到元悦会突然发难,胡一剑也没料到,愣愣地还维持着执剑的动作。   就在那剑尖即将刺入胡一剑眉心之时,一只手却握住了剑柄,将它用力向后扯了扯。   是元悦!   那剑扭动几下,摆脱不了元悦的控制,终于停止了挣扎。   圆脸长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元悦及时冷静了下来。   周围人开始狐疑:什么情况?那剑自己动了起来?元悦不想杀胡一剑?   胡一剑已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听见元悦轻飘飘的声音:“我的确不想杀你。”   她握着紫色软剑,平静地看着胡一剑,好像他无足轻重,并不值得她给予任何眼神。   “可是你伤了江陵。”   元悦话音一转,手上的软剑陡然向下,在胡一剑的左肩上留下了一道剑伤。   角度,长度,深浅,几乎与江陵身上的伤分毫不差。   “将这一剑还了,我们再来清算以前的账!”   胡一剑:“杀!!!”   ……   剑光飞掠,鲜血四溅,岐天剑阁被笼罩在一片杀伐声中。   林卓然奋力地想要往战场中心挤,可是前来参战的灵域修士太多了,他根本挤不到那里。   再次被两道剑光逼退,林卓然丧气地看向圆脸长老:“师伯,我们不阻止吗?”   圆脸长老脸色铁青,口气很冲:“阻什么阻!怎么阻!”   他揉着抽痛的眉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天知道圆脸长老刚才看到元悦阻止了魔息,有多么高兴。可是上一秒他还在为之感到深深的欣慰,下一秒就看见元悦反手给了胡一剑一剑,给胡一剑砍红了眼,当场厮杀起来!   这是私仇,也是魔灵两域的积怨,能被轻而易举地化解就有鬼!   胡一剑已经放话了,江陵协助元悦,是为叛出正道,判出岐天剑阁。而岐天剑阁若是胆敢出手相助,便是与魔修沆瀣一气,与整个灵域正道为敌!   圆脸长老不想岐天剑阁背上这样的骂名。   岐天剑阁百年基业,岂可毁于一旦?可是他们真的能够坐视不管吗!   明明元悦刚刚才以身犯险,替他们平定了剑冢煞气。她有恩于剑阁,难道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围攻,却还心安理得明哲保身吗!   柳思思愤愤道:“你不管我管!元悦今天要是死在剑阁,我可没脸活下去了!”   她说着,提起佩剑就冲了过去,胡一剑大喊:“岐天剑阁柳思思叛变,你们岐天剑阁当真反了不成!”   圆脸长老气得直跺脚。   “师伯!”   林卓然想到什么,拽住圆脸长老道:“我之前说,破损的符纸被一名外来弟子捏在手中,那名弟子正是天剑派弟子。”   圆脸长老瞪眼:“你怎么不早说!”   “我……”林卓然语噎。   他当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煞气涌动与天剑派弟子有关,何况,他判断对方的身份也仅仅是凭借对方身上的道袍,万一是有人肆意挑拨,故意穿了天剑派弟子的服饰呢?   林卓然本来不想怀疑天剑派,想等到与柳思思、圆脸长老同去神剑冢中稳固封印的时候再向两人告知,可眼下情况越想越奇怪,林卓然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两件事的关联性。   圆脸长老:“罢了罢了,那弟子呢!”   林卓然:“死了。还在神剑冢中。”   圆脸长老脸色一凛:“那你快去,守住那名弟子的尸体,不可让任何人乱动……不,你等等!”   圆脸长老想了想又急忙道:“去叫你柳师叔与你同去,我在这儿阻止他们!”   圆脸长老随即也冲入战场之中。   “别打了!都别打了!住手!”   “此事有蹊跷!你们天剑派的弟子为何会出现在神剑冢中,你那段影像从何而来!”   圆脸长老没有执剑,单以肉掌分开参战的灵域修士,免得伤了他们的性命。   胡一剑对圆脸长老的质问充耳不闻,只道:“看来岐天剑阁是铁了心了要与魔修同道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扬声道:“岐天剑阁已非我灵域仙门,胆敢相助魔修者,皆为叛徒,不必手下留情!”   剑阁弟子大怒:“你胡说什么!”   “我岐天剑阁哪里做了对不起灵域正道的事情!”   “可恶啊!我忍了半天没动手,换来的就这!我今天还就真的要帮魔修一场了!!”   之前静立在一旁没有加入战局的岐天剑阁弟子,也纷纷跳了出来。   “江师兄我来助你!”   “一群人打两个也好意思说是我灵域正道!?”   “我们今天不帮着江师兄与魔修前辈,才是真正对不起剑阁教导!”   ……   出剑声、破空声大盛,有灵域剑修吃了亏,不肯罢休,随即捏碎了传讯符,传讯宗门派人支援。   元悦看着身后热闹的场景,有些欣慰,却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是不是……把你们剑阁害惨了?”   江陵在她身边,挥手震开三名灵域剑修,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师弟师妹们道:“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剑阁弟子行事,但凭本心,不问前程。”   元悦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其实想问江陵,会不会后悔把她从地府里带出来。   可是想了一下,江陵是不会后悔的。自己这样问,反而会伤了他的心。   她要做的,是努力同他在一起,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还要去江州看雪,去琼州喝酒,去看许多来不及看的风景……   元悦笑着笑着,忽然晃了一下,脊背上传来一阵剧痛。   傀儡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背上“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断痕。   那断痕一直裂上脖颈,江陵飞速把她抱进怀里,堪堪闪过周围的剑光,迅速向后退去。   “阿悦?阿悦……”   元悦感觉江陵的声音一下变得遥远。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也开始发冷。   “你很累吧?”   又一道声音在元悦耳边响起:“这么累,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只要你同意我的帮助,立刻就会轻松许多的。”   一道紫烟缠上元悦的手腕,她当真感觉轻松了好多。   但是下一刻,元悦咬紧牙关喝退魔息道:“你闭嘴!再打我的主意我就把你给碎了!剑主碎剑可不需要像对付鬼影那样麻烦!”   紫色剑灵闭上了嘴巴,哼了一声,不满地退回到剑身中去。   “阿悦,你还好吗?”头顶传来江陵关切的声音。   他的情况并不比元悦好多少,身体受了伤,灵气耗损了太多,如今又要带着元悦在不停飞来的杀招中躲闪,其实也已到达了极限。   可是他顾不得自己,只关心元悦的状况。   元悦咧开嘴,冲他露出一个微笑:“没事。我没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那个藏在背后的人,设计让柳思思发现她的身份,在剑冢里催动煞气,又派天剑派煽动灵域修士向她寻仇……   他很了解她。   他知道她一定会前往剑阁,一定会入剑冢,一定会同灵域修士清算旧账。   他一步一步牵引着她走上这条路,不为杀她,只为将她逼入一个绝境。一个不得不求助于强大力量,堕落成魔的绝境。   可一旦入了魔,那才是真的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不会堕魔的,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元悦看着江陵道。   她伸出手,忽然按住江陵的后脑,脚尖踮起,吻住了他的唇。   热烈而义无反顾的一个吻,江陵大脑顿时轰然一响,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冰冷的剑光骤至,下一秒便要刺入元悦的身体。   他来不及去挡。却也无需去挡。   那剑尖还未接近元悦的身体,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挫住。   长剑噼里啪啦地碎成了好几截,执剑的剑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掀飞出去,在地上撞出一道长长深坑。   慑人的气息从头顶降临,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力量掐住了他们的咽喉,使他们无法呼吸。   元悦也朝着那道恐怖的气息源头看去。不出所料,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姐。”身披斗篷的男人自空中缓缓降落,他的斗篷边缘有着破损的痕迹,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给人们带来的压抑感与恐怖感。   “魔、魔域共主……焕云!?”   焕云浅浅地笑了一下,抬起一根手指。   他喜欢这个称呼,却不喜欢它从灵域修士的口中说出。   手指轻轻一晃,那名说话的修士便立刻同先前的剑修一样,被扔出老远。   “……”   人群中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刚才还难解难分的战场顿时清静了,所有人都戒备地看向焕云,握紧剑柄,剑尖朝向他,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师姐。”焕云的声音很轻,但在如此安静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他轻声地呼唤着元悦,朝她缓缓伸出一只手。   他是欢迎她回来的,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元悦没有动。焕云也没说什么,只朝她走近两步,迁就地去牵她的手。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飞速接近。焕云抬起头来,只见轰然的剑光当头浇下,瀑布一般,雷霆一般,却无断绝,不停地向下冲刷。   脚下地面迅速沉陷。被这样磅礴的剑意击打,焕云不得不吃力地弯下腰。他想要挺直身体,但这样磅礴的剑意、沉重的剑势,压得他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谢、星、海!”   一剑出星河,一剑破山海。能挥出这样惊世一剑的人,除了剑神谢星海,不会再有第二人。   焕云的眼里浮现出骇人的血红色,额角、脖颈青筋毕露。   他怒吼一声,终于挥开了那道剑光,可是眼前想要看到的人,却早已经不见了。   “谢星海……谢星海!”   岐天剑阁回荡着焕云的怒吼,黑影倏地蹿起,追向那道遥远剑光。 第42章 谢星海。   剑神谢星海, 元悦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凡是学过剑的,不论魔域、灵域,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他就像是所有剑修头顶的浩然星海, 灿烂得让人忍不住仰望, 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追赶。   只不过, 元悦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却不是因为他剑□□号。而是因为她的师父凛冬,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坐在屋顶上, 一个人凝望着夜空, 默念着这个名字……   星海……星海……   直到后来元悦才知道,那是灵域剑神, 岐天剑阁执剑长老的名字。   ……   元悦动了动手指, 慢慢睁开眼睛。   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元悦发现, 自己正躺在一间小屋里。   木质结构的小屋,屋内布置简陋,只有一张方正矮桌, 一个半人高的柜子, 以及一张挂在浅灰色墙壁上无画无字的空白画卷。   元悦躺在屋子里唯一一张软褥上, 身上盖着一张薄被,不算新, 也不算旧,柔软舒适,散发出淡淡的竹子清香。   她偏过头来,那把紫色软剑则摆在她的身边,软剑旁放着圆脸长老赠予她的清心石。   唯一不同的是,软剑剑柄上不再是光秃秃的了, 它不知被谁挂了一串剑穗,剑穗一头系着一块古朴的石头,看起来不甚起眼,可是打络子的手法却是精细又别致,让人觉得这绝不可能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无心石?   元悦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猛地坐起身来朝四周大喊:“江陵?江陵?”   无人回应。   元悦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不见了。手指和断了的手腕恢复如初,背上和肩膀不再传来钻心的疼痛,而眼前用来提示灵髓宝珠内蕴含灵气的能量条……竟然满了!?   她眨了眨眼睛,甚至掐了自己一下:这不是在做梦吧?   好痛!这不是梦!   元悦闭上眼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焕云突然出现,来到她面前……盛大的剑光自空中降落,宛如沉重的山脊,压得焕云直不起身来……   只是那剑光虽然强势地压制住了焕云,却将她和江陵柔和包裹,将他们带入了一个琉璃世界。   一道剑光便能劈出一个琉璃小世界,还将她的傀儡身体修复如初,让灵髓宝珠重新充满灵气……   元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这种事情,大概只有那个人能够做到了。   元悦拿起紫色软剑和清心石,站起身,走了出去。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被外面的景致惊得呆住。   视线里涌入大片大片的白,天是白的,云是白的,连绵的山脉是白的,庭院回廊也是白的。   所有的一切都被茫茫白雪所覆盖,让人生出了一股虚幻的不真实感。   元悦踩着木质楼梯走了下去。她的脚在雪地里留下了深色的足印,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一点声音。   可是很奇怪,元悦走在雪地里,却丝毫不觉得冷。   景是真实的,触感也是真实的,唯有那点应该感觉到的冰冷,不知被谁用什么力量化去了。   元悦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冥冥中,她感到一股灵气流转在这方庭院里。与剑光同源。应该就是它驱散了冰雪的寒冷。   元悦顺着那道灵气,慢慢走了过去。   行一路,看一路,元悦慢慢走着,也在时刻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院外的山虽然是白的,但与天相交处有着渐深的蓝,可以看出大致的山体轮廓。   看着那些起伏的山脉,元悦逐渐产生了一丝熟悉感。   ……是北冥山?   她终于在一片未结冰的小池塘前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虽然背对着她,静坐在一块圆石上,但元悦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谢星海?”元悦出声道。   按照辈分,她应该唤他一声谢前辈,或是像普天剑修一样,尊称他为剑神。可是元悦都没有。   她只普普通通地叫他一声谢星海,就如同那每一个能够看到星辰的夜晚里,她的师父都会嘴角噙着淡淡笑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想起师父,元悦心里蓦地一抽紧。   她收紧手指,握紧了那把紫色软剑丽嘉,却在这时惊讶地发现,紫色佩剑也是微微一晃,像是心中出现了某种悸动。   是因为谢星海?元悦默默抬起眼睛,又看了谢星海一眼。   男人转过身来。   他穿着白色的道袍,束着白色的发带,和江陵一样,气质却大为不同。   如果说江陵是夜色里映出水光的竹,那谢星海大概则是孤山上落满白雪的风竹了。   他的眼睛是深深的蓝,边缘处泛着浅淡的光,眉如剑,鬓如刀,是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   然而不知是岁月过去久了,还是时间改变了什么,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属于剑神的孤高,而是大片大片的落寞,以及藏在落寞下的郁色。   他老了……   元悦心里闪过一丝伤感。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比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更会让人心生愁绪的了。   可是元悦很快将这股伤感压了下去。   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她应该恨他才是。如果不是他,师父走时也不会那般凄凉。   元悦去过剑阁两次。第一次是年少轻狂,背着师父偷偷跑去的。她想看看那个让师父日思夜想,总是对着星海默念名字的男人到底是谁,长得什么样。   而第二次,则是师父病重前,她拿着师父的玉佩,请谢星海去看望师父最后一眼。   但谢星海没有去。   他连元悦的面都没有见,只令剑阁弟子传话,送她下山。   元悦哭着咬着牙跑回魔域。   回到冬城,她不敢进屋,只把眼泪擦干才来到凛冬床前。   那时凛冬的眼睛已经因为病重看不见了,好看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迟迟无法聚焦,却仍笑着弯起:“他来了吗?”   元悦趴在床前,硬撑着笑:“他会来的,只是岐天剑阁有事脱不开身,他很快就会来的。”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凛冬脸上却没有失望的神情,笑意反而却更深了:“你骗我。他不回来了。”   “师父,你别多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元悦反复安慰着凛冬,可是凛冬好像已经听不见她的话了。   “好想再看一看啊……”她抬起手,像是要努力地抓住什么。   然后笑着笑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好想再看一看那漂亮的星海啊……”   ……   手中软剑不停地颤抖,元悦收回思绪,陷入沉默。   她是在哭吗?魔息是从师父身上取下的,她会拥有和师父一样的情感,难过得控制不住,所以才会不停地颤抖吗?   元悦不知道,但身为剑主,她能感觉到剑上传来的悲伤气息。   元悦握紧剑柄,决定离开这里。   “江陵呢?”她问。   谢星海为她指出了一个方向,元悦立刻扭头就走。   她走的速度很快,眼看就要走出院子了,可是到了临门一脚,她却走不动了。   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去剑阁时的情景。那是元悦第一次离开魔域,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江陵。   那时,她见江陵被同门弟子欺侮,气不过,出手替他教训了那几人,之后还和闻讯赶来的柳思思以及一位剑阁长老动起了手。   元悦那时年轻,但天赋高,剑法好,心思又狡猾,打得剑阁长老措手不及。   正当她得意洋洋听着剑阁鸣钟示警的时候,一道剑光骤然而至。   剑光上的威压压得她动弹不得,虽没有伤及她分毫,却让她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还有比她师父更厉害的人。   而她也终于知道了师父喜欢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就是谢星海?剑神谢星海?”   孤高的男子没有理她,只冷着眼神请求剑阁长老网开一面,放她下山。   其实元悦心里是清楚的,当日若没有谢星海,凭她在剑阁上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根本无法好好地从岐天剑阁离开……   元悦咬咬牙:“谢谢。”   谢谢你。不管是当日剑阁上的维护,还是今日将她和江陵带回来。   元悦提步要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隐忍着努力不再颤抖的剑,又蓦然转回身来,将软剑交到谢星海手里。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离开前我会来接你。”元悦不想谢星海听见,特意只用神识与剑灵交代道。   她转身离开,沿着谢星海指点的方向快速走去。   之前循着剑神气息的时候倒不着急,如今要去见江陵了,反而越来越急切。元悦忍不住在雪地里跑了起来。   脚步落在雪地里的声音与略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混在一起,让清冷的冰雪世界不再那么孤寂。   元悦跑过一处拐角,猛地停下。   她看到,江陵换了身干净白衣,长身而立,静静地站在屋檐下。   他抬起手,似要去接屋外枝头上落下的雪花,宽大的袖子滑落到他的手肘,露出好看结实的小臂。   他身上的伤似乎也不见了。   听见声响,江陵微微偏过脸来。   “阿悦?”   “江陵!”   眼角有什么东西热热地发烫。元悦跑过去,一下头扑进江陵的怀里。 第43章 是仙人啊!   元悦与江陵并排坐在屋檐下。屋体地面略高出平地地面几分, 元悦坐着,脚触不到地,悬着悬着便开始晃动起来。   江陵在她身边倒是稳稳的, 从乾坤囊里取出一方食盒。   食盒打开, 里面传来诱人的香气, 元悦的鼻尖被勾动两下, 轻轻嗅了几口。   接着她的手腕便被捉住,抬起, 然后手掌里多了个软绵绵、胖乎乎的饭团。   “咦?”感受到饭团的温度, 元悦眨了眨眼睛,“怎么还是热的, 你刚做的?”   “嗯。”   江陵也给自己拿了一个, 淡淡地道:“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想着你醒来之后也许会饿, 便准备了一些。”   元悦愣了愣。   她一个傀儡,就算感觉到饿,不吃东西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江陵还是为她准备了这些。   元悦的眼睛温柔地垂下。   食盒里的饭团被按照规整的顺序排列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元悦感觉自己手上的好像大些, 好像是最大的那一个。   她忽然有点舍不得吃了。   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饭团,对她散发着可恶的诱惑力!香气好像具化成了两条手臂, 从饭团的身体里飘出来,一边飘,一边晃,还一边诱惑着她道:“快来吃我呀~!”   元悦抿了抿唇,没出息地咽了一口口水。   于是,当江陵放下食盒转过脸来的时候, 他看见元悦把饭团一分为二,一半拿在手里,一半则被她施了术法,收了起来。   江陵:“……”   “不好吃吗?”   “不会呀,很好吃。”   元悦咬了一口饭团,眼睛随即满足地弯起,像是天上的月牙。   虽然是极其普通的食材,可是元悦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那你……”   “唔……”   元悦看了眼被她施了两层屏障术法的饭团,不好意思地小声承认:“我要收起来,当纪念。”   江陵的眼睛微微睁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爽朗的笑声从屋檐下飘上去,惊动了屋檐上和枝头上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元悦鼓起嘴去戳江陵的肚子:“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不也留着我的纸人当纪念?”   江陵被她得越发想笑,慌忙中握住她的手指,又听见她说出这一句话。   “你都……知道了?”   元悦迎着他的目光,抿唇,仰头:“知道啦。”   \"那纸人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不也一直好好藏着?所以我收藏这半个饭团怎么了?你也不许笑我。\"   江陵没有辩驳,他心里想的是:那纸人的确不是稀罕物件,可因为是她做的,所以有着特殊的意义。   想到这一点,又看到元悦小心地将饭团收起,江陵心里不自觉地柔软几分。   原来她竟和自己一样么……   元悦嘴角上沾着一粒米粒,江陵伸手替她抹掉:“好了,不笑你。要喝水么,我去煮茶。”   元悦点头,江陵便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个小茶壶,捧几捧白雪,施放引火诀,在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的雪景里烹起茶来。   很快,茶壶里翻起咕嘟咕嘟的水泡声。   有那么一刻,元悦觉得他们不像是大难过后出来逃命的,而像是沿途游玩出来赏风景的。   她歪歪脑袋,靠在江陵的肩膀上。   茶香四溢,天朗气清。元悦饮一口茶,听完江陵的讲述,点点头道:“果然是北冥山。”   江陵没有昏睡过去,是他将元悦安顿好,然后才随谢星海离开。这段时间,他自然也同谢星海交谈了一会儿。   江陵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师父谢星海自归隐后,一直隐居在北冥山。是谢星海寻到了那块据说早已经消失的无心石,让他交给元悦。   元悦:“所以……你也不知道谢星海这些年来一直在北冥山?”   江陵摇头。若他知道,一定不会一次都不来看望自己的师父。   看到谢星海住所布置得这样简陋,江陵知道,这些年师父来过得应该相当清苦。   元悦低下头来:“……可是好奇怪,为什么是北冥呢?”   北冥山的气候并不好,终年覆雪,严寒刺骨。他们现在感觉不到寒意,是因为谢星海用灵气将寒意祛散了。可是大费周章地做这些,耗费着灵力住在这里,是图什么呢?   元悦不觉得谢星海选在这个与师父埋骨处相同的地方,会是巧合。   她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睛道:“江陵,你是不是早就发现这一切……其实是焕云所为?”   江陵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便是默认。元悦了解江陵。她叹了一口气,看向手里的茶盏。   茶盏里有一片茶叶浮在水面上,只有一头小小的叶尖露出来,随涟漪上上下下,看上去像个溺水的人。   焕云是元悦的师弟,因为这层关系,元悦之前一直没有怀疑焕云。她不相信自己的师弟会害她,会逼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比如堕魔。   在元悦的记忆里,焕云一直很听话。因为她把他从司家人手中救了出来,他对她心怀感激,总是乖顺地听从她的吩咐。   也是因为这个,当焕云真的出现在岐天剑阁之前,元悦心里还是怀有一丝侥幸的。   可是没想到真的是他。   元悦想,江陵如果早就察觉,却一直没有告诉她,多半也是出于这层缘故。   “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江陵问。   元悦静了一会儿,在心里拿定主意后道:“我还是要回去的。”   江陵:“回魔域?”   元悦:“嗯。”   她要找焕云说清楚,给焕云、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不可能永远躲着焕云,也不可能一直与江陵东躲西藏。   该来的总是会来,既然如此,不如来的早一点,在她灵髓宝珠刚刚注满灵气、正处于全盛时的状态下到来。她应该还是可以应对焕云的。   “那我与你同去。”   “好。”元悦没有拒绝。   她低头呷一口茶,水面的晃动带动了那片冒出叶尖的茶叶。随着“啪嗒”一声茶盏被放到地上的轻响,那片茶叶终于落了下去,慢慢沉到杯底。   ***   元悦是在第二天一早去找谢星海的。   他还维持着之前元悦看到他时的坐姿,背对着院门,正对着未结冰的池塘,身上、肩膀上、头发上覆着一层夜间落的薄雪。   一个人耗费灵气呆在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到底是图什么呢?   元悦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她轻轻上前,因为不想打扰便没有出声,是谢星海察觉到她的到来,自己转身的。   他略微抬起手,身上的覆雪慢慢消失,谢星海从他坐着的圆石旁取出紫色软剑,轻轻地抖落雪花,交给元悦。   “多谢。”他道。   元悦接过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嗯”了一声对他道:“我们要走了。”   “好。”谢星海淡淡地道。   他也没说什么保重的话,只回到池塘边,又静默着盘起腿坐了回去。   元悦拿着剑沉默地走出院门。   出院门的那一刻,紫色剑灵从软剑上幻化出来。元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觉她释然地看了一眼天空,微微地吐出一口气。   元悦有点好奇昨天一天,剑灵都和谢星海说了些什么。但想一想,那是谢星海与剑灵之间的事,就让那段对话只存在于他们之间好了。   她把软剑握在手里,看着剑身上流转的光华与像雪一样的暗纹,想起圆脸长老说过,这剑是谢星海亲手打造的。   她用起来那么顺手,是因为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跟凛冬学的。   这把剑……其实是为凛冬打造的吧。   元悦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要是想留下来,我可以解除我们之间的剑灵誓约。”   剑灵扯起嘴角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呢?我已经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正要去大好的世界看一看呢!”   “你放心,有了无心石,我没法让你堕魔。不过,如果有哪天你想通了,改变了主意,大可把这无心石扔了,我会非常乐意给予你这股强大的力量的!”   紫色剑灵笑得开心,花枝招展的,元悦恍惚了一下,仿佛真的看见了她的师父凛冬,站在雪地里冲她招手,冲她笑。   “那走吧。”元悦道。   她向前迈动步子,似是不经意地问剑灵:“说起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剑灵有名,往往是与剑同名。紫色剑灵耸了耸肩道:“我没有名字,谢星海将我打造出来以后,便投入了神剑冢,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她点了点嘴唇,从魔息里探出一段记忆:“或许你可以叫我凛冬?”   “……不要。”元悦脸上写满了拒绝。   她不要把她当成师父。师父最后过得太苦了,她不希望剑灵像师父一样。   元悦拿起软剑又看了一眼。剑身上的暗纹似雪亦似花,飘飘的紫色烟气从剑身上飞起,若有似无地连结着剑灵的身体。   “不如就叫红梅吧。”   红梅一开春来到。剑灵默念着这个名字,渐渐地笑起来:“红梅……红梅……我喜欢这个名字。”   ……   元悦与江陵一起离开了北冥山。据说他们离开后,北冥山上下了好大的一场雪,自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风华绝代的谢星海,也再没有人见到他可以封神的一剑。   ***   元悦与江陵下了北冥山,预备前往距离北冥山最近的盐城,再由那里前往岐天剑阁。   在北冥山上的时候,江陵用传讯符与岐天剑阁通了讯,虽然剑阁那边表示大战之后,焕云就追随剑光离开了,并没有为难他们,但在前往魔域之前,江陵还是决定先回去看一眼。   从北冥山到盐城,最快的是水路。不过这里条件艰苦,仙门道宗没有在此开山立派,没有靠灵气催动的灵舟、云舟,有的只是普通水手撑着的蓬船,为挣一口营生。   见到江陵与元悦,一名船家远远地就迎上前来:“公子小姐是要回盐城?”   这北冥山天寒地冻的,却不乏有人雇船前来,让船家水手得以糊口,原因无他,只因沿江两岸的雾凇奇景,以及北冥山上的浩浩雪景。   这其中尤以年轻男女最多,是恩爱之人相携出游。船家瞧着江陵元悦郎才女貌、情真意切,自然而然就将他们归到此类。   普通行船哪有御剑飞驰快,但元悦瞧着那船家在冰天雪地里,耳朵双手都被冻得通红,终是生出了一点不忍。   “要不就坐船?”她问江陵。   江陵点头:“都依你。”   于是元悦冲船家笑:“那就坐船吧!”   船家连忙笑呵呵地应:“嗳!”   船家接了生意,高兴得不得了,抛绳扬帆的动作都更有干劲。   这对小情侣本就生得好看,让人心生好感,态度又爽快,出手又大方——刚刚上船时男子就给了他好大一块灵石,到盐城后应该能换好几只鸡鸭,家里这月的肉食都不愁了!   因此,船家巴不得再讨些他们的欢心,说不定能够再多挣一些!   船家一边努力地摇橹,一边向他们介绍沿岸风景:“这两边的雾凇可是咱们北冥山的特色,其他地方都见不到呢!”   “两位是从北冥山上下来的吧,那上面的雪景也是一绝呐!”   “不过幸好你们下来了,你们看那云,怕是要来好大一场雪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被困在山上啊……”   船家自顾自地说着,一直没有得到回应。那两位气质非凡的客人只是站在船头,淡淡地笑,久了,他便也自觉闭上嘴巴,专心行船。   行至一半,小船已经可以凭借风帆自行前行了,船家揣着手,向江陵与元悦客气道:“两位,这风冷得很,两位要不要去船篷里坐坐,烤烤火?”   他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快要被这江上冷风吹得受不了了!   真是奇怪,这两人明明衣服单薄,也没穿狐裘,偏是站在冰冷的寒风里也不打寒战,脸也没像他似的,被吹得通红开裂。难不成是神仙?   船家悄悄地向元悦看了两眼,就见她笑眯眯地道:“我们想再看看这江边风景,船家你先去吧。”   江边风景虽然好看,但船家在这里行船好几年了,早就看够了,因此应了一声便急急躲回船篷里取暖去了。   江陵握住元悦的手,为她渡去些许灵气:“冷吗?”   手指被柔和的暖意包裹,渐渐通过手臂,流转至全身。   元悦眯起眼睛笑:“不冷。”   她看向江边的雾凇,想起和江陵在幽都城比试的场景。那时也像这般,有流水声阵阵,有江流滑过。   只不过那时阴气滔天,此时却是天青如洗。   “江陵,你想不想再比一下剑?”   ……   小船蓦地晃悠了一下,船家奇怪,还以为撞上了什么东西,忙掀起篷帘往外看。   冰蓝的湖面上出现两道人影,一人立在河面上,一人竟然悬在空中。   船家狠狠地揉了两下眼睛:河面上怎么能站人呢?空中怎么可能有人呢?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他没有眼花!   那悬在空中的女子轻盈落下,衣带翩跹,发丝飞扬,好像画中绝美的仙子。   她足尖在男子剑尖上轻轻一点,借力重新旋回高空,而她手中的剑,竟然不可思议地弯成了一个弦月弧度。   男子挥剑迎上。他手中的剑在江面上一划,流动的江水与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便随着他的长剑一起飞舞起来,一起迎向那空中笑得灿然的女子。   圆月如钩,众星捧月。   待船家回过神来的时候,江面上哪还有人呢,只有女子清凌凌的笑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出现了幻觉。   他跑到船头想确认什么,怀中的灵石硌了他一下。   船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天拜了拜道:“仙人啊!是仙人啊!!” 第44章 “我保证还你个完完整整……   灵域, 药师谷。   滚滚硝烟笼罩在药师谷上方,像是积聚的雷云,一层一层, 浓重而不散, 遮住了蔚蓝的天空。   焦黑的尸骨, 赤红的鲜血, 混乱地洒在药师谷外大片的花海上,怒吼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使这一片宁静美丽的土地变成了炼狱火海。   “师姐!走!!”   林卓然拽起不小心被妖兽击倒的孙淼, 掩护着她与其他药师谷弟子一起,以及他们此次负责迁移的药师谷周遭百姓, 后退着撤往药师谷。   “这些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啊啊啊啊救——”   “噗嗤!”   一名百姓停下来惊恐地道。可是还没等他喘口气把话说完, 不知哪里飞来的妖兽就把他叼上天空,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林卓然痛苦地握紧拳头。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景了。   这些看起来像妖兽的东西比妖兽更加可怕, 他们的速度比妖兽更快,力量比妖兽更强,更重要的是, 他们不像是妖兽一样, 智力尚未开化, 他们的行动、判断与人无异,是有计划的, 根本不像兽类一样莽撞!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卓然没有放过那个在他面前伤人的妖兽。他一把扯住对方的翅膀,手里的本心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然后在它强壮的羽翼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嗷——!”   凄厉的叫声响起,妖兽用力扇动翅膀想要逃走。羽翼抬起时,林卓然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张人脸。   人脸?!妖兽身上为什么会有人脸!?   那人脸狰狞地拧在了一起,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林卓然一个晃神, 随即被妖兽掀飞,向旁滚落在地。   “林师弟,快起来!”孙淼扶起林卓然急切地道。   周围太乱了,一只妖兽被逼退,还有七八只妖兽围上来。孙淼勉力抵挡,终于没让林卓然的小命交待在这里。   这场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明明就在前一天,他们收到江陵传讯时还是风平浪静,却不知为何突然在一夜之间,所有灵域大派都受到了这种妖兽的进攻。   是妖兽……还是魔域?   孙淼顾不得想太多,她将林卓然拽起来继续往药师谷方向跑。   药师谷有防御大阵保护,只要进了药师谷就安全了,他们可以在那里暂时休息,从长计议。   可是凶猛的妖兽实在太多了,孙淼担心他们到底能不能活着撑到那里。   “等等我……等等我……啊!!”“爹!娘!”……   哭喊声让孙淼无法冷静下来。若只有她和林卓然等灵域修士还就罢了,他们可以御剑飞行,可以施术抵抗,足以在横行妖兽的攻击下逃走,可是还有这些不会术法的普通百姓,他们怎么办?   孙淼收到药师谷求援后,即刻与林卓然等剑阁弟子赶来支援。柳思思和长眉的严姓剑阁长老也来了。就在刚才,柳思思还为了给孙淼和林卓然争取时间,独自留下来应对妖兽,不知生死。   孙淼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便听见林卓然道:“师姐,这里的妖兽太多了,我们这样跑跑不远的!”   孙淼几乎立刻猜到林卓然想要说什么。   “不!不行!”她声音一哽,眼睛倏地一下便红了,“林师弟,我们说好了要一起——”   “我们说好来要掩护这些百姓进药师谷的!”林卓然的声音盖过了孙淼的声音。   他晃了晃孙淼的肩膀,坚决道:“师姐!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你带他们回药师谷,我去引开这些妖兽!”   他不等孙淼再说什么,提起长剑扬起剑光,斩下一头妖兽的头颅,将它的鲜血散开吸引妖兽的注意力,沿着一个与通往药师谷截然相反的方向跑去。   “林师弟……”   孙淼把嘴唇咬出了血,终于握紧拳头对身后众人道:“我们走!”   ……   沉重的喘息声从胸口溢出,林卓然捂着肩膀,吃力地靠在一只又一只妖兽尸体垒成的尸山上,慢慢抬起眼睛。   他太累了。右手因为不停地挥动长剑而变得酸麻,此时剑被打飞,失去了可以握紧的东西,便控制不住得不断颤抖起来。   鲜血早已经流进了眼睛里,分不清是妖兽的,还是他的。   但是透过那道猩红视线,林卓然可以看见一只身形臃肿,好像一只蠕虫似的妖兽,移动着黏腻虫足朝他爬来。   妖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一尊铁塔。   林卓然把嘴里的血吐出,擦了擦嘴角。   他刚才砍了这巨虫一十八剑,可是没有一剑在它身上留下实质性的伤痕。   它明明看上去柔软脆弱,可是表皮却比钢铁还要坚硬。简直匪夷所思。   巨虫蠕动到林卓然面前,抬起一根长足。林卓然知道没力气躲开了。   他看向不远处被打飞的本心剑,心里出奇的平静。   不知道爹娘当年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平静。他们应该不曾后悔吧,就像他现在一样,不曾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作为他们的儿子,没给他们丢脸。真好。   这么想着,林卓然释然地扬起了唇角。   长足落下,林卓然闭上眼睛。他感到死亡气息快速地逼近,可是过了好久,那只本该落下的长足却迟迟没有刺穿他的身体。   林卓然猛地睁开双眼。   他看见眼前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纤细,决绝,高抬起的手臂,掌心里正涌出的蓬勃黑气,将巨虫的长足格完全挡在外。   “喂。”她侧过脸来冲他轻松地笑,“怎么这么快就放弃抵抗了?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剑阁弟子啊。”   “元前辈!?”林卓然惊叫出声。   元悦用黑气包裹住妖兽身体,控制住它,使它不能随意移动。   “握剑!还没有结束呢!”   “是!”林卓然大声答应着,喉头发紧,眼里重新燃起希望。   他一个翻滚滚到本心剑旁,拿起剑,毫不犹豫地朝妖兽刺去。   “铛!”   不行。他还是没有办法突破妖兽坚硬的外皮。   而就在这时,一道剑光顺着林卓然挥刺的方向斩去。   干净无瑕的剑光包裹住林卓然的本心剑,瞬间使得他的剑锋利无比,“噗嗤”一声切开了妖兽的身体,将它斩成了两半!   “江师兄!”林卓然激动地道。   他忽然感觉眼睛好烫,明明刚才一点都不想哭的,现在却想抱紧江陵大哭一场。   “不用怕。我们在。”江陵伸出手,在林卓然头顶轻轻拍了下。   只一下,林卓然瞬间顿住。   怎么回事?他的江师兄……居然会安慰人了?!他不是只会说“没关系”的吗??   而且“我们在”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谁?他和元悦吗??   林卓然愣愣的,从死里逃生的惊喜里跌进不敢置信的惊讶里。   他们身后,那只被砍为两半的巨虫并没有死去,它的无数只短足孩子不停地蠕动,企图将身体拼凑在一起,连结恢复。   “看来,这东西的确不是寻常妖兽。”   元悦手一扬,将软剑红梅握在手里,沉下目光。   林卓然忽然想起什么,拽住江陵的衣袖急切地道:“江师兄,柳师叔之前帮我们抵挡妖兽,不知如何了!孙师姐和药师谷弟子也不知有没有将百姓安全护送回谷中!”   元悦听后,冲江陵点了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江陵似有些不放心:“你要留着灵髓宝珠的灵气应对焕云。”   元悦笑:“我知道。”   她用拇指指了指林卓然砍出的妖兽尸堆,说得轻巧:“这里这么多阴气呢,足够了。”   剑灵红梅也从软剑上冒出来,托着下巴道:“怕什么,不还有我嘛!我保证还你个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   林卓然:“……”   江陵:“……”   更令林卓然感到惊讶的是,江陵竟然没有出言反对。   他这是默认了他俩的关系了?!   这两天!他们离开的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陵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林卓然离开。元悦见他走远,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巨虫妖兽。   妖兽断开的身体在虫足的帮忙下,重新接到了一起,此时下层的皮肉已经开始愈合。   “好强的恢复力啊,被江陵的剑伤到,居然还能这么快地恢复。”   元悦操纵着黑色的阴气,扒开妖兽血肉,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虫足藤条似的簌簌刺出,一半被她用黑气挡开,一半被剑灵红梅斩断。   “噫,好恶心啊!”剑灵甩甩手连忙避开。   那长足被斩断之后有黏糊的液体流出,又红又黄的,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确实令人反胃。   元悦却好像闻不到似的,不仅没退开,反而伸出手来,沾取一点,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移到眼前细细打量。   “……这不是普通的妖兽,倒像是融合了炼尸手法的术法。只是这东西是活物,炼尸的方法行得通吗?”   元悦用黑气将妖兽的身体又分开一些。妖兽还活着,血肉分离的痛苦让它剧烈地挣扎起来,反击的攻势也越发猛烈。   剑灵红梅有些不满:“我说,你要杀就杀,在这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元悦不理她,继续深挖。   就在黑气将虫体分离到某种程度的时候,元悦忽然听见妖兽身体里传来人的话语。   “杀……杀……”   那声音沙哑至极,可是听上去,却隐隐有些熟悉。元悦立刻将人从妖兽身体里拽了出来。   或许,这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人形的皮肉完全与虫体生长在了一起,只露出半边脸孔,半边胸膛,裸露在外的皮肤还和虫体一样,有着灰色的长满疙瘩的外皮。   剑灵红梅立刻惊叫道:“这是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看起来像是妖兽吞食了人的身体,可是人却还在妖兽身体里存活,像是达到了一种共生的状态。   “杀……杀……”   那人形还在不停地嗫嚅着,可是她说不出更多的话语了,只不停地重复了一个音节。   元悦终于认出了她,也是在那一刻,她浑身冰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那是司娉婷,司家家主。被认为是杀害了元悦的凶手,应该早已被焕云灭族。   可是她却出现在这里,身体已与妖兽融合,嘴巴鼻孔都嵌在妖兽的身体里,挣脱不开。   司娉婷黯淡溃散的目光慢慢聚拢,她看着元悦,终于说出了那句完整的话。   “杀了……我……”   “求求……杀了……我。” 第45章 那么亲手了结他的人也应……   元悦坐在窗前, 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那里阴沉沉的,天空布满还未消散的浓烟, 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她的心情很糟糕。就在刚才, 她亲手杀了司娉婷, 并将司娉婷的尸首火化焚尽, 寸骨不留。   她不喜欢司娉婷。准确地说,元悦不喜欢司家的每一任家主。   司家在魔域, 曾是一个十分兴盛的家族。他们窃食妖丹, 以妖丹上的妖气修炼,又以幼童骨血化解妖丹上最初最霸道的妖气……   这样的修炼方法进益迅猛而又风险极低, 司家因此收获了不少门徒, 在魔域势力一度十分强大。   元悦试图削弱过司家,执掌冬城期间与司娉婷之间发生过不少摩擦, 可她无法完全摧毁庞大的司家根基。   所以,在元悦得知焕云除掉了司家以后,她心里其实是高兴的。   因为再也不会有幼童被捉去吞食妖丹, 命丧黄泉, 只为将那霸道的妖气化解, 把精纯的力量过给修士……   再也不会有人经历焕云那般处境,只因为侥幸没死, 便要被灌以各种妖兽骨血饲养,催生妖丹,等到妖丹成形后再将其生生剖出……   元悦讨厌司家,讨厌司娉婷,可她没法在看到司娉婷变成那样半人半兽的样子以后,还保持无动于衷。   司娉婷可以死, 也该死,但以这种方法……元悦难以认同。   至少,她从没想过以这种方法惩罚她。   眼前浮现出司娉婷死前的场景——司娉婷仍嵌在妖兽的虫体里,血肉、骨骼早已和虫体连成了一片,就算元悦有心把她分离出来,让她作为一个“人”去死,也没有办法。   司娉婷的意识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但不管怎样,那张被虫体碎肉堵住了一半的嘴开开合合,只不停地重复着:“杀了我……杀了……我。”   元悦如她所愿,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因为这一击,妖兽的身体失去了复原能力,迅速地收缩、瘫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司娉婷的目光也渐渐失去了光泽。   在最后一点生气消散的时候,她扬起嘴巴,轻轻地吐出一个字,“谢”。   元悦感觉心里更堵了,她皱紧眉头握紧掌心,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   “啊啊啊这也太恐怖了吧!”耳边传来林卓然的声音,他正抱着脑袋,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   “也就是说,那个魔域之主把他的仇人全部弄得半死不活,然后同妖兽一起炼化,把他们全都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   这批妖兽以同样的手法炼化,元悦这边发现了端倪,江陵和柳思思那边自然也发现了异样。   “这个魔域之主未免也太……呃,太极端了。”林卓然话说到一半,被江陵瞥了一眼,立刻改变了方向。   他想起来了,那个魔域之主焕云之前出现在剑阁上,他叫元悦……师姐。   林卓然试图找补:“我是说,当然了,那些司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把人炼成兽,这种做法……是不是……”   元悦没有听他说完,大步直接走了出去。   林卓然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揉着脑袋道:“唔……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柳思思瞥他:“你说呢?”   ……   江陵是在药师谷的一棵百年药树下找到元悦的。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抱着双臂,抬头望着药树树冠,久久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昏黄的霞光透过叶间的罅隙落在她身上,微微的暖暖的黄,却让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亦有些落寞。   江陵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道:“卓然有时候便是这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你别往心里去。”   元悦看着他,摇了摇头,很快又收回视线:“林卓然说的没有错。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因为听了他的话生气了才跑出来的?”   江陵轻轻“嗯”了一声:“是生气。但不是生他的气。或许更多的,是在生你自己的气。”   元悦微微惊讶地看着江陵,不自觉张了张嘴巴。   江陵的视线很平静。他是真的很了解她,所以才会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   元悦笑着扯了一下嘴角道:“对,其实我更气的是自己。”   “焕云是我的师弟,但其实,他并没有拜凛冬为师,是我从尸堆里将他捡回来的。”   那一年,凛冬刚刚逝世,元悦虽然没有痛苦地一蹶不振,但每每回到她与凛冬居住过小屋,屋里空空荡荡的,凛冬用过的东西还在,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元悦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与寂寞。   她在冬城外漫无目的地走,忽然发现了被司家遗弃的幼童尸体。   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尸体垒成了山丘一样的尸堆。那些孩子要么已经身体爆裂,辨不清躯体了,要么已经开始腐烂,发出一阵恶臭。   可是在那尸堆下面,元悦还是听到了一道细微的、渴求的声音——   “救……我……救救……我……”   瘦小的孩子被埋在尸堆下面,手臂已经脱了形,皮包骨的形状,看起来十分吓人。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元悦的衣角,却犹犹豫豫地又不敢抓。   最终,他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被血污弄脏的眼睛是红色的,努力地向上弯起。   “救救我……好不好?”他说。   那一刻,元悦忽然想到了自己。她曾经也是被凛冬从兽笼里救出来的,从此便跟在凛冬身边学习剑道与术法,命运的轨迹变得不同。   如果她也将这孩子从尸堆里救出,也像凛冬教导她那般教导他,是不是可以意味着凛冬其实没有离开,她其实一直都在?   就这样,元悦将那孩子救了出来,给他起了一个名字,焕云,并叫他认自己为师姐,认凛冬为师父。   “是我没有教好他,我只教了他术法与咒符,让他能够保护好自己,却没有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如果是师父的话,一定能够做好。”   这些事情,元悦之前并没有告诉江陵,他也是第一次知晓。   元悦觉得,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是她的责任。她垂下眼睛,眼轻轻地颤了颤。而就在这时,一双大手搂住她的身体,将她温柔地圈进一个怀抱里。   “这不是你的错。”江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救了他,教他本领,授他武艺,并没有对不起他。你不是神仙,不可能未卜先知,预料到今天这种局面。”   “你如果真的放心不下,那我们就去扳正他,阻止他,不要让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元悦抬起头,手指轻轻地揪起江陵的衣角:“你知道我还是要去魔域?”   江陵笑了下:“难道不是吗?”   他们之前便已约定要共同前往魔域,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江陵知道,这并不会动摇元悦的想法,反而可能更加坚定她的决心。   元悦:“你不拦我?”   江陵:“不拦。”   元悦:“还要与我同去?”   江陵:“嗯。同去。”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仿佛这本就是一件十分自然、天经地义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值得感到惊讶的。   元悦的眼睛热热的,鼻尖蓦地发酸。   她把脑袋埋进江陵的胸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没让江陵看见她被感动得红了眼眶的模样。   一旁传来不同意的叫声:“师兄!你你……你们怎么要去魔域?!”   是林卓然。   他是被柳思思压来道歉的,不小心听见了江陵与元悦的对话,忍不住叫道。   柳思思因为林卓然的突然惊呼翻了个白眼,但也还是忍不住跟他统一战线,一样不同意道:“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要去魔域?”   魔域摆明了已经同灵域撕破脸,这时候他们正应该同仇敌忾,一起想办法对付魔域共主焕云,怎么还要跑到魔域?简直是自投罗网。   “元悦,”柳思思正色道,“你刚才的话我们都听见了,这不是你的错。”   “焕云的身世是很惨,司家人也的确对不起他,他想要复仇想要报复,我灵域不会干涉。可是以这种手法,将司家人炼化成为怪物,那他和司家人又有什么两样?!何况他还驱策这些怪物,伤害我灵域修士……”   不止是药师谷,其他宗门,包括衍山派,齐物阁,天剑派等灵域大派几乎都伤亡惨重,更不要说那些小门小派,以及在这样浩劫之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普通百姓!   “他是你的师弟,与你关系匪浅,但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一点对他心慈手软,想要放过他,更不要因为你与他的关系想让江陵、还有我们其他灵域修士对他网开一面!”   “柳师叔……”江陵沉了沉目光,轻声道。   元悦没有让江陵替她开脱,冷静地开口道:“柳思思,你误会了。”   “我与江陵说这些,并不是希望打动他,让他放过焕云。”   “我告诉他这些,是因为我对焕云有愧,同样也对你们灵域修士有愧。”   “今日之事,有我的责任,所以我要回到魔域,阻止焕云。如果说还有谁能阻止他的话,那么这个人……是我。”   元悦坚定地看向江陵,而江陵也同样坚定地回望着她。   如果有谁能够阻止焕云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元悦。   如果没有人能够阻止焕云,而焕云必须死的话,那么亲手了结他的人也应该是她,也必须是她。   元悦的手慢慢握紧软剑红梅。   她已下定了决心,虽然她无比希望永远也走不到这一步。 第46章 焕云。   破旧的小屋内, 穆如清被人绑在椅子上。一名男子手执□□,低头斜靠在她的对面。   夕阳通过男子身后的门板泻进来一点,细碎的阳光让人勉强能够分清此时的时间。   男子面容隐在阴影里, 他生的虽然端正, 但紧锁的眉心与不发一言的姿态, 无不在昭示着“我很危险”这样的信号。   事实上, 也的确如此。   穆如清被男人关在小屋里两天了,她不是他的对手, 打不过他, 便是之前想要用替身傀儡充逃跑的方法也被识破,还没等她逃出屋子两步, 就被男人兔子一样地抓回来。   哦, 对,兔子。元悦送给穆如清的兔子小雪也未能幸免, 一齐被抓了过来。   不过小雪现在的处境比穆如清好,至少她乖乖的,没有逃跑。因为这个被从笼子里放出来, 获得了可以在屋里自由活动的权利。   而穆如清, 因为逃逸计划失败, 只能被男子绑在椅子上,失去人身自由。   “百里长风!”穆如清忍不住再次骂道, “焕云就是让你这样把我绑在这里的?他想干什么?!他人呢?躲躲藏藏在背后指使有什么意思?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就是死,给人个痛快行不行?别把人再绑着了行不行!!”穆如清用力扯了扯手上的绳索,暴躁地叫起来。   闻言,百里长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特意选了一处破旧小屋,远离人烟、不易引起别人注意。   为了防止他们被发现,他还特意在小屋周围布置了隐匿消声的阵法, 以免穆如清的声音传出去。   可是现在,如果穆如清继续喊下去的话,很可能就会被人听到。如果被那个人知道了的话,那就糟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百里长风朝穆如清走去。   他身材本就高大,身体站直时,一股无法忽视的威压自然而然压向穆如清。刚才还气势汹汹、大义准备慷慨赴死的穆如清顿时怂了。   “你……你要做什么?”   只见百里长风从身后拿出一团布团,那上面也不知沾了什么,微微的有些发青,还有些奇怪的味道。   是什么?是断肠散?还是融血膏?穆如清慌了。   “百里长风我告诉你,你别碰我,我要是少一根头发的话,元悦不会放过你的唔……唔!”   穆如清威胁着道。然而百里长风根本不听他的,一边捏开她的下巴,一边面无表情地把布团塞进她的嘴里。   就在布团上的“毒药”要碰到穆如清的嘴唇的时候,门“嘭”的一下被推开了。   老旧的房屋里扬起一阵灰,穆如清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激动地要哭出来:“阿悦!阿悦你来救我了吗阿悦!!快,快把这个百里长风打昏,我们一起逃出去!”   元悦没有对百里长风出手。她摆了摆手,扇开眼前扬起的灰尘,语气轻快地道:“百里,怎么选在了这么一处地方?”   穆如清顿时顿住,表情讷讷:“怎么?你不是来救我的?你和这家伙是一伙的?”   穆如清知道,元悦是绝对不会做出对她不利的事的。那么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百里长风其实是元悦的人,他没有想过要害她。   这怎么可能!?   穆如清人傻了。他不是焕云手下的第一魔将吗?怎么会站在元悦一边?   听见穆如清的疑问,元悦挠了挠脑袋道:“啊……这个啊,说来话长。你还记得我发现百里世家在冬城偷偷贩卖炉鼎的事吗?”   穆如清:“嗯。”   穆如清当然记得。那次,元悦发了好大的火,她把凡是涉及此事的百里家执事全都拖出来施以仗刑,还把前来求情的百里老爷子斩去一手,从此与百里家结怨。   元悦:“其实,我能发现百里家的据点,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信,而那封信,就是百里长风给我的。”   穆如清:“…………”   好家伙,她本以为这是“两家结仇,不共戴天”的话本,没想到是百里长风大义灭亲的剧情……   穆如清已经不知道要以何种表情面对百里长风了。   元悦继续道:“我怕焕云对你动手,便请百里长风将你保护起来,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元悦的目光落到了穆如清被绑着的双手上。这中间显然出现了一些出乎她预料的情节。   百里长风:“多说无益,等你来解释也是一样。”   “……”   穆如清心里本来还怀着对百里长风的歉意,毕竟这两天她可没少骂他。现在,全都没有了。   活该,叫他不先说!解释一下会死吗,就知道把她关在这里一声不吭!还打坏了她的傀儡!!   元悦帮穆如清松了绑,穆如清这时才发现,来的不止元悦,还有江陵。   “你怎么也来了?”穆如清揉着有点疼痛的手腕道,“难不成也是来救我的?”   穆如清当然知道不是。她和江陵的关系不错,但还没有好到那种份上,就算来救,也是看在元悦的份上。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因为元悦。   看到元悦解开绳索后便很自然地走到江陵身旁,再加上刚才门被推开,扬起的灰尘被一道屏障遮住,完全没有落到元悦身上,穆如清心领神会,跑到元悦身旁去戳她胳膊。   “嗨呀,你们俩好上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快跟我说说!”八卦的小火苗已经熊熊燃烧了!   元悦没否认,只瞥了穆如清一眼道:“以后再说吧,现在先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穆如清:“对对,先离开魔域要紧,免得被焕云发现就走不了了。”   她把小雪抱起来,放回笼子里。再一抬头,发现元悦和江陵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们两个不走吗?你们不是来找焕云的吧!”穆如清立刻意识到了。   “不是吧,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来找他做什么?江陵,元悦感情用事就算了,你怎么也和她一起?!”   焕云发疯用妖兽突袭灵域的事穆如清听说了一些,要不然她也不会以为百里长风是焕云派来的,要从她嘴里套出元悦的消息。   元悦:“小清,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你明白吗?”   穆如清想说不我不明白,可是看到元悦坚定的眼神后她说不出口了。一旁的百里长风道:“自从兽潮开始,就再没有人见过焕云了。你知道去哪儿找他吗?”   元悦微微点头:“我想我知道的。”   她对穆如清说了一些嘱托的话,再度拜托百里长风:“岐天剑阁在冬城外、魔灵两域的交界处祭天涯下有一处据点。你带着小清去那里吧。”   她给了百里长风一块令牌和一道传讯符:“剑阁的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穆如清依旧有些不放心道:“阿悦,你真的要去?”   元悦:“嗯。”   她拽起元悦的手,眼眶泛红:“那你可千万当心,别再死了。三生莲那么难找,我们可再找不出另一朵让你复活,我不想再等百年、千年才能再见到你……”   元悦抚了抚穆如清的额角,安慰她道:“不会的。”   “还有你。”   穆如清又拽起江陵的手,把它覆到元悦的手上:“你可一定要照顾好阿悦,别让她受伤了。”   江陵缓缓承诺:“放心吧。”   ***   呜呜的风刮着,掀起灰色的尘埃,天地朦朦胧胧一片,让小别村显得别样萧索。   村口已看不见袅袅升起的炊烟,也听不见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只有村中那个光秃秃的土台前,立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几样早已冷掉的菜,一人端起酒瓶,慢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焕云。”   听见声音,那人倒酒的动作一顿。   他嘴边浮起一抹笑容,在看见来人时,温声唤了一句“师姐”。   不过,在看到元悦身旁还站着另一人时,焕云眼中的笑意迅速冷了下去。   “师姐为何要带他来?”   他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悦,见元悦没有回答,便向后靠了靠身体,一拂袖既往不咎道:“师姐坐啊,我们好久没有坐在一起了。”   他主动为元悦倒了一杯酒,脸上又挂起笑容:“师姐,这是桃花酿。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酒的味道。”   他将酒杯向前推了推,一脸期待:“师姐?”   元悦垂下眼睛,有些不忍心拒绝他。   可是有些事她必须要做。有些话,她也必须说。   “焕云。”元悦抬起眼睛道,“收手吧。”   焕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师姐今天来,就是为了要与我说这些?”   元悦:“是。”   焕云:“师姐连坐下一起喝杯酒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元悦抿住唇,沉默了。   焕云低声笑了一下,指着眼前一盘菜道:“师姐你记得吗?这菜叫苦蕨,其芯最苦,小时候我身上妖毒未清,必须靠它清除,可我又讨厌它的苦味,怎么也不肯吃。师姐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其捣碎,与肉混合在一起,用甜心菜包裹着吃。还有这个……”   “焕云……”   像是最脆弱的一根神经被挑断,焕云突然拍案而起:“师姐难道都不记得了吗!还是说师姐对我的这些好,都是假的?!师姐宁愿跑到灵域跟不相干的人在一起,也不肯回到魔域与我相认,为什么!!”   他身上的怒意骤起,周遭的阴气煞气也在一瞬间汹涌起来,江陵下意识地握住元悦的手腕,上前半步。   看到这一幕,焕云更疯狂了,眼底猩红一片。   “他到底有什么好,师姐偏要与他在一起!他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做到啊!!”   他伸手一挥,挥动方向的一间小屋登时坍塌,屋后的树木也顷刻间断为两截,栽倒下来。   元悦开口道:“兽潮……”   她还没说完,焕云立刻急切地打断她道:“是因为兽潮吗?那是因为我找不到师姐了,所以才放出妖兽。我知道师姐看到妖兽后一定会来找我的!你看,师姐这不就来了吗!”   焕云眼中满是喜悦的光:“师姐也知道要来小别村找我,师姐明明和我心有灵犀的啊!!”   “只要师姐呆在魔域不走了,我立刻就把妖兽召回来,再不让他们在外面作乱了。”   他说得那样轻松,仿佛被妖兽杀害的性命完全不值一提。这让元悦感到害怕,感到陌生,更感到深深的难过。   元悦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我看到司娉婷了。”   “我看到她被炼进妖兽体内,与妖兽融为一体。”   焕云的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声音开始发冷:“所以师姐……是为司家人打抱不平来了?”   他冷笑了两声,轻轻道:“司家用我吞食妖丹的时候,师姐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他们只是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惩戒,师姐就不忍心了?”   “……小小的惩戒?”   将人炼化成半人半兽的怪物,是小小的惩戒吗?将整个司家都炼化成妖兽,只是小小的惩戒吗?   “当然!”焕云额角上的青筋暴起,“比起他们对我做的,这只是小小的惩戒,远远还不够!”   元悦知道自己是无法说动焕云了。她的指尖覆上红梅软剑,此刻,焕云表情变得越发冰冷:“师姐是要除了我,大义灭亲?”   元悦:“你将妖兽召回,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焕云突然仰起脸,对着天空不可扼制地大笑起来。   “如果,我不想要回旋呢?” 第47章 倒塌。   “如果, 我不想要回旋呢?”焕云的语气阴冷又决绝。   他咧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身后腾起万丈黑气。就在气流涌动的最汹涌处,凝出了一个刀尖。   乌漆漆的如同锃亮的蝎尾, 笔直地刺向江陵。   焕云的人也扑了过去。   剑光与黑气缠斗在一起, 焕云的五指如鬼爪般抓向江陵。激鸣声阵阵, 听得人头皮发麻, 元悦却只是静静看着,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直到过了一会儿, 黑气将江陵逐渐覆盖, 她才转过身来,看着焕云刚才站着的地方, 眯了眯眼睛:“好了, 你可以出来了。”   空空如也的地方突然冒出一股黑气,像是凭空被撕出了道口子似的, 焕云从中钻了出来。   他眼角上还挂着笑,为元悦抚掌道:“不愧是师姐,一眼就看了出来。”   元悦脸上却没有笑。   她向后退了半步, 握住红梅剑侧身道:“焕云, 你还不肯住手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焕云眼中的笑意退去, 重新涌上刚才的疯狂:“我想你留在我身边,照顾我, 疼爱我,就像以前一样,永远不离开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想你像对他一样对我,可以吗!”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咬一个字音,都带着发狠般的颤抖。   他为了她, 照顾了小别村的孩子;为了她,想尽办法留存她的魂魄,使它们不至于在阳间消散;为了她,不惜发动兽潮,与整个灵域为敌!   而江陵做了什么?为什么她只愿看着江陵,而不肯向后看他一眼!   明明他也为她付出了啊!   “不可以。”   面对焕云的质问,元悦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听凭内心的声音道。   “不可以。对不起。”她看着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于是焕云扬起唇角,凄凉地笑了两声。   他执着于一个答案,现在,他得到了。   “好。”焕云道,“既然如此……”   他身形一动,整个人刹时窜到元悦面前。   他冰冷的面容抵在元悦眼前,而就在此时,元悦身后包裹住江陵的黑气渐渐支撑不住,呈现出一道道白色的“裂痕”,被当中剑光硬生生撑开。   焕云伸出手,只来得及捏住元悦的一缕发梢道:“你想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明日辰时,一个人来祭天崖。我等你来杀我。”   下一秒,黑气被剑光斩开,明月般的光泽飞掠而出,清退一切黑暗,毫不留情地削向焕云。   焕云松开手,避过剑光,哈哈大笑着消失在云雾里。   江陵赶到元悦身边道:“你没事吧?”   刚才他被焕云困住,黑气笼罩,完全听不见也看不见外面的事情,不知道元悦这边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用剑光斩开黑气,看到焕云,江陵才意识到刚刚交手的,不过是焕云的一段幻影罢了。   他担心焕云会对元悦说出什么话来,引诱她做出不得已的决定。   元悦却很坦白地对江陵道:“他叫我明日辰时一个人到祭天崖。”   既然决定了在一起,她不想对江陵有所隐瞒。   她答应过他的,再做什么危险的决定时,一定会让他知晓。   江陵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依旧悬着:“那你呢?你真打算一个人去吗?”   ***   冬城外,祭天崖。   这里是元悦当年发现焕云的地方,后来被焕云改造,移山填海,成为连结着魔灵两域,同时也是魔灵两域相接的最高处。   元悦似乎知道焕云为什么会选在这里。但她又觉得,焕云会选在这里,应该不只是因为这里是她救过他的地方,那么简单。   卯时三刻。元悦一个人来到祭天崖顶。此时天空渐明,东方堪堪浮出一点鱼肚白,飘渺的烟雾笼罩着大地,一切仿佛都还沉睡在梦乡里。   崖顶的风,吹得元悦的衣服向后鼓起。她看了看手腕上的三生莲刻印,将袖腕拉低,遮住了莲花发出的七彩光华。   焕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姐来得真早啊,现在还远没到约定的时间呢。”   虽然发生了那样不快的事,但他依然叫她师姐。   事实上,焕云把地点选在这里,确实存了一点希望元悦动摇的心思。   他希望她能够回来,不管是因为出于自愿,不忍,还是被迫。   在看到元悦孤身前来,而江陵并没有陪伴在她左右以后,焕云心里是有那么一丝庆幸的。但他的这股庆幸很快被元悦打碎。   “你知道的,我习惯在对战前,巡视战场。”   焕云的眼神冷下去,仍扬起一个微笑:“那你慢慢看,我可以等。”   元悦:“不必了。”   她甩开红梅剑,剑尖抖动,发出悦耳的声音:“开始吧。”   ……   另一边,江陵正在祭天崖下搜索着什么东西。   焕云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决战地点定在这里,他昨日没在小别村与他们一战,今日来到祭天崖,一定是存了别的目的。   江陵必须赶在焕云与元悦决斗到最焦灼前找到那个秘密。   “师兄,师兄你慢点。”林卓然跟在江陵的身后道。   “你昨晚刚取了心头血,现在最是虚弱。你慢些,我和孙师姐帮你找。   “柳师叔和严师伯、还有其他剑阁弟子也一直在加紧搜寻,若是看到什么蹊跷的地方,他们也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林卓然劝说江陵,想让他歇一歇。   可是江陵不听,唇色苍白,额头上和鼻尖上浮出虚弱的汗珠,仍不停地用灵气细细探过祭天崖的每一寸角落,想要发现什么。   林卓然叹了口气,孙淼上前摇摇头道:“别劝了,你劝也劝不动的。江师兄现在只想帮元前辈的忙,发现线索。若是真找到了魔域共主在这里布下的陷阱,元前辈的胜算也会大些。”   林卓然不确定道:“那个魔域共主真会在这里布设陷阱吗?”   孙淼也不知道,但江陵这样执着,一定有他执着的道理。   孙淼拍了拍林卓然的肩道:“别多想了,快继续找吧。”   林卓然答应了一声,催动灵气向四周探查。   其实,孙淼说的他何尝不清楚?只是他们在祭天崖下搜寻了一晚,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祭天崖连绵至魔灵两域相交处,最高处高达千万丈,是一道强大的山体屏障,也是一道顽强的防御壁垒。想要完完全全地彻底搜索,是需要时间的。   当年魔灵两域战乱不止,后来战事平息,焕云兴举魔域大量的人力物力,造出了这样一道巍峨山体,隔绝了魔灵两域间的自由出入。   魔域修士无法去灵域挑起事端,灵域修士也无法攻打魔域城市。为此,剑阁的某一位长老还夸赞过此举,称焕云有大智慧。   此时,站在这个“大智慧”面前,林卓然是崩溃的。这要搜寻到什么时候才能搜寻完啊?时间不等人,他可怜的灵气也不够用啊!   “这一段的山体下面似乎都是空的,要不,我们和师兄一起搜寻上半部分,也能加快些时间?”林卓然提议道。   “空的?”江陵心头忽然一紧。   山体露出地面的部分更多,更易被人做文章,因此江陵在探寻时,只在第一段探查了全部,之后便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山体上半部分。此时听见林卓然的话,他的身体一晃,眼前一花,竟然险些支撑不住自己。   “师兄!”林卓然忙上前扶住江陵。   他的嘴唇更白了,眼底泛着深深的乌青。林卓然看得着急,想把他扶到一边休息。   “师兄,我就说你歇歇……你取的是心头血啊,又不是普通的血!”   江陵挣扎着起身:“不行!”   他扶住额头,强行向识海里灌注灵气,保持清醒:“我要去告诉阿悦。快走!你们也快离开这里。所有剑阁弟子,立刻离开这里!!”   他的气息已经极度不稳。因为虚弱,加之整晚频繁地催动灵气,身体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脱力的症状。簇星剑在他的驱使下,第一次变得摇摇晃晃的。   “焕云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他一开始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林卓然:“怎么会?那他还与元前辈约定在崖顶决斗?等等!崖顶……崖顶!?”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过林卓然的头顶——山体是空的……山体是空的啊!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众人面前忽然出现一道裂口。那裂口冒出滚滚黑气,仿佛饥饿又凶猛的野兽,张开了可怖的大口,要将一切一口吞噬下去。   “师兄,当心!”林卓然一把抱住江陵,没让他被滚落的巨石击中,陷入那不知道是什么的深渊里。   裂口还在不断向外蔓延,地面一丈接着一丈向下塌陷,速度之快,还有剑阁弟子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随碎土一起沉入深渊。   那渊底冒出的黑气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就吸食了灵域修士身上的灵气,让他们完全无法催动术法,只能像落入蛛网的小虫一样,任人宰割,等待死亡。   “师兄!别过去,危险啊!”林卓然抱紧江陵,声嘶力竭地喊。   可是江陵还是挣脱开了他。   簇星剑像是行驶在湍急江流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晃晃,却仍目标明确地向一个方向驶去。   “轰——!”   就在簇星剑托着江陵躲避过深渊冒出的缕缕黑气时,天地间蓦然响起一声巨响。整个祭天崖山体迅速的向下沉落,激起的气流风暴一样将江陵击飞,打落在地。   江陵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林卓然呼喊着“师兄!师兄!”,跑过去确认江陵的状况。   然而江陵却是听不见了。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天地间寂静一片,那道垂直着连结着天地的祭天崖,包括祭天崖后繁华的魔域冬城,以及十几个村落乡镇,全部沉入看不见的深渊之中,掩埋在一片废墟之下。   ……   就在刚才,在山体最开始出现摇晃的时候,焕云催动阴气,将元悦与他困在了一起。   “师姐是不是以为,我在南疆清剿妖兽,又屡次去到南疆,就是在那里将司家人炼化的?”   “其实不然。我兴建祭天崖,将部分崖底掏空,是为了在那里建造炼化池。司家人在哪伤害的我,我就要在哪里数倍、千倍地讨回来!”   “还有什么是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心的呢?”   他将元悦约到这里,是有计划的。   司家人被炼化过程中产生的阴气、怨气,可以为他所用,极大地增强他的实力,而如果他真的到最后一步都得不到元悦,那就索性将她毁掉好了。   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休想!   元悦看着焕云,语气却出奇地平静:“焕云,我真的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她将红梅剑收回到自己的手臂,涌向焕云的阴煞之气,同时也涌向了她。   “你的术法是我教你的。你会的东西,我同样也会。”   焕云兴奋地笑起来:“那不是很好吗?”   他们谁都不能打败对方,就同样被困在这里。他们若是能一击双双杀死对方,就一齐死在这里,同归于尽!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足够了!   焕云握住一道煞气,直直地朝元悦的心口捅去。那速度来得太快,元悦来不及避让。   事实上,她也没有避让,而是以同样的方法回敬回去。   黑气刺入焕云身体的时候,他感觉魂魄被撕裂,一缕一缕地分离开来。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吗?他突然感到了一股释然与满足。   他欣然地睁开眼,看见手中的煞气同样也刺穿了元悦的身体,撕裂了她的魂魄。   但下一瞬,焕云的表情突然一僵。   他看到元悦的手腕上泛出一道光泽。   他的煞气撕裂了元悦的魂魄,但那魂魄并不是她本身的,而是三生莲结出的魂魄。   元悦的手腕上,一朵莲花正在炫目地绽放。   那朵本应没有莲芯的花朵,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最最动人芯蕊,整朵莲花都更加摇曳生姿,明妍绽放。   滴入了心头血的三生莲,便能立下三生誓约,三生三世不分离   “不!不可能!你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焕云扔开煞气,发了狂地摇晃着元悦的手臂。   “你觉得他离开了我,没有和我在一起。但其实,他一直都在。”   元悦手腕上的花瓣开始片片凋落,但她本身的残魂因为三生莲的保护,并没有受到伤害,依然保持着完整。   元悦伸出手来,从焕云胸口取走了她的残魂:“属于我的东西,我会拿回来的。”   所有的残魂都取回来了,元悦也不需要三生莲来维持她魂魄的完整了。   “不!不可以!”焕云还在不甘心地叫道。   “你别想离开我!以前不行,以后也不行!”   他将祭天崖下的所有阴煞之气全部倾倒而出,面孔狰狞地嘶吼道:“你是我的,这辈子是!永远都是哈哈哈哈!”   在焕云癫狂的呼啸声中,祭天崖终于轰然倒塌,全部沉陷下去。 第48章 尾声。   灵域372年, 祭天崖崩,魔域毁半。岐天剑阁、衍山派、药师谷等灵域宗门前往支援,救魔域魔修于水火。   ……   灵域374年, 岐天剑阁江陵继任恩师谢星海“剑神”之称。   同年, 江陵被推举为仙盟之首, 主持灵域大小事宜。   ……   灵域375年, 仙盟大会,昔年祭天崖崩塌之隐秘被揭晓, 灵域诸派得知真相, 兴起兽潮的元凶被元悦诛杀于祭天崖,灵域各派愿遵盟主号令, 与魔域和解, 自此不再兴动兵戈。   同年,灵域与魔域互通有无, 签订《一帮一扶》盟约,帮助魔域修士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   ……   灵域378年,魔域冬城重建完毕。   灵域379年, 魔域海城重建完毕。   灵域381年……   ——摘自《灵域纪年》, 林卓然著。   ***   时值灵域385年, 冬城一片繁华景象。   热闹的街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似乎和湮灭前的冬城没什么区别。   然而,此时的冬城却没了除不尽、散不去的白色尘埃,冬城西面引来了一条灵域天然的灵泉水。富含灵气的泉水滋润着这片曾经干涸枯竭的土地,使得这里如今生机勃勃,俨然有了一片江南春光,再不复往日的气候恶劣。   红光满面的摊小贩在扯着嗓子招揽顾客:“瞧一瞧, 看一看了!魔域特产的寒荆草,利水祛湿,补气养肾!三斤只要一块灵石,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边上有只狸猫状的小型傀儡,舔着爪子自我推销道:“带我回家吧喵!我允许你摸我的爪子顺我的毛,允许你成为我的铲屎官!”   再边上还有店招幌子随风飘扬的酒楼。   一名少年对着他的两个同伴道:“你们再去逛逛吧。我有点累了,先去酒楼里歇歇,你们逛好了再来找我。”   同伴答应道:“好。”   他们一行三人来自魔灵两域交界处的一个普通村庄,听闻冬城乃是如今两域商贸交易最繁华的地方,便想在拜入仙门宗派前先来开开眼。   冬城的街市果然繁华,少年在街市上看得目不暇接,还专门买了一把剑。   他喜欢剑,以后想成为一名剑修,而那位传说中的剑神江陵,就是他奋斗的目标。   少年无比珍爱地摸了一把剑,踏入酒楼。   店小二瞧着他面生,但带着一把好剑,定然是非同一般的剑修,立刻殷勤地迎上来:“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呀?”   少年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方才回答了店小二的问题:“哦,我……我吃饭。麻烦帮我找张桌子,我还有两位朋友,一会儿过来。”   店小二忙不迭地应了,带着少年朝楼上走去。而少年抬起头来,打量着酒楼里的布置,竟隐隐地觉得有一丝熟悉。好像他上辈子曾经来过这儿似的。   人……会有上辈子吗?   少年有些恍惚地跟着店小二。走上二楼的时候,他莫名问了店小二一句:“你们这儿……有说书先生吗?”   店小二:“说书先生?当然有!不过那家伙懒散地很,并不是每日都来,来的时间也不固定。客官要是觉得耳朵寂寞,我可以去隔壁为你请个唱小曲儿的来。”   少年连忙摆手:“不不,不用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他的视线飘过二楼的窗口,只见那里立了一张绣着“山川江河、明月照拂”的屏风。   屏风后面还坐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姑娘。   姑娘扎着短短的马尾,一手托腮,一手捏着酒杯。翘起的手指轻轻点在酒杯上,一下一下,毫无规律,却好似点在人的心上。   少年不由驻足,店小二回过头来小声提醒道:“客官?客官?您的位置在楼上呐!”   少年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对店小二道:“好的。多谢。”   他心里暗自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是逛街市逛得太累了吗?怎么注意力总是不集中?   店小二心里也疑惑:这人怎么怪怪的?拿着剑,还总是往那位大人身上瞅,该不会是来惹事的吧?   可是想想看,这些年来魔灵两域一直交好,已经鲜少有人来向那位大人寻仇了。而且,眼前这少年瞧着不过十三四岁,能与那位大人有什么仇呢?应该是他多心了。   店小二向少年询问了他要点的菜品与忌口,没一会儿便下楼了。   少年舒了口气,拍拍脸颊,把新买来的佩剑放在桌上,小心又宝贝地摸起了剑鞘。   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少年的眼睛在发光。他想,总有一天,他一定要成为一个厉害的剑修!一定可以的!   少年握住剑柄,缓缓抽出一截。这时,楼下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喂!撞了人了,就这么走了?”一名大汉扯着一位小姑娘的手腕蛮横地道。   小姑娘被拽得疼红了眼睛,委屈地小声道:“我……我不是故意撞你的,是你突然跑出来,我没来得及……”   没有听到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大汉施加的力道更重了,小姑娘白皙的手腕登时浮起一圈红圈。   大汉有同伴上前帮腔道:“明明就是你撞得我大哥,赶紧跪下来磕几个响头认个错,我大哥说不定就好心放过你了,不同你计较了。”   小姑娘咬着唇,红红的眼睛看向大汉,半天没有低头。   大汉的另一名同伴看不下去了,撸起袖子道:“嘿,你这小妮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抬起手,似要按着小姑娘的头迫使她跪下去,一旁来打圆场的店小二也被他推开:“去去去,别跟着瞎掺和。”   就在他要按住小姑娘的脑袋的时候,楼上传来喝止的声音:“等等!”   少年拿着剑,“噔噔噔”地跑下来。   他本想从楼上直接跳下来,奈何楼层有点高,他还不会任何仙门术法,怕摔伤,于是老老实实选择了楼梯。   屏风后的人影一顿,捏着酒杯的手指不动了,转而以一种十分感兴趣的姿态,托着下巴观察楼下发生的一切。   待少年从楼上跑下来,一屋子的人都愣了。那个撸起袖子要动手的人更是傻眼:“你……你谁啊?”   少年义气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这位姑娘不是有意撞了你们,大家各退一步礼让三分不好吗?用得着逼着人家磕头吗?”   两名同伴相互看了一眼,讥笑道:“你管的着嘛!我大哥乃是海城灵山街一霸,冲撞他的人能跪地求饶得到他的原谅,已经是我大哥给面子了。你算哪根葱哪头蒜,来管我们的闲事?”   大汉听了扬起嘴角,看起来很是得意与满意。   店小二听着默默抹了把脸:原来是海城来的啊,难怪敢在这里闹事。冬城的人谁不知晓,那位大人时常回来酒楼,就算放肆也要挑个场合啊!   还是赶快把这些人打发走吧,免得搅扰了那位大人的兴致!   店小二这么想着,往二楼一看,只见那位大人隔着屏风正朝他看来,脸上似乎还挂着笑盈盈的微笑。   店小二:“!!!”   一旁的大汉见姑娘迟迟没有认错的意思,少年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已是不耐烦了。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挡你大爷的道儿!”   他怒喝一声,微微一用力,竟把少年推得一个趔趄。这结果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大汉愣了愣,随即起了歹念,一把把少年的剑夺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敢替别人打抱不平,是有多么厉害。没想到一点儿灵力都没有,连剑都握不住,哈哈哈哈哈……”   少年的脸在大汉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变得通红。   “还给我!”他冲大汉伸出手道。   大汉没还,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奚落:“叫你出来逞英雄,装好汉!”   他一推,少年登时向后栽倒。   这要是倒在地上,毫无防备之力的少年是无法避开大汉接下来要挥出的一剑的。   可是奇了怪了,少年并没有倒下,而是稳稳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看上去像是大汉客气地给他让了个座。   少年:“??”   大汉:“???”   不仅如此,大汉手上的剑也不见了,转瞬之间到了别人手里。   “剑是好剑,不过剑身太长,剑鞘也有些花哨,不适合你。”一名黑衣短打的女子出现在少年身侧。闪动着银光的剑在她手里旋转两下,铮然收入剑鞘内,回到了少年手上。   “好久不见啊,赵平安。”女子笑眯眯地道。   少年怔怔地张大了眼睛。   眼前少女明眸皓齿,肤若凝脂,尤其一双眼睛,星河般地璀璨,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少年又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回过神来摇头:“我不是……我不叫赵平安。我叫许青山。”   那女子弯了弯眼睛,不在意地冲他一笑:“是了。投胎轮回,你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许青山疑惑:这女子是不是认错人了啊?他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许青山还在思索,连着被阻挠两次的大汉已是气恼至极:“好啊,原来你小子还有帮手,敢对我动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上,上!都给我上!”   在大汉的呼喝声中,他的同伴都朝黑衣女子扑去。   眼看着危险逼近,许青山着急,但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女子按了回去。   他冲店小二求助,想让对方帮忙拦着点儿,没想到店小二习以为常,不光不担心,还抓了把瓜子嗑了起来。   店小二:“咔嚓咔嚓……”   许青山:“???”   店小二手里的瓜子还没嗑完,黑衣女子已经解决了战斗。   她拍了拍手,冲店小二道:“一会儿叫两个铁皮傀儡来,把这几个打包送回海城去。海城城主最近有些松懈啊,看来过阵子要去海城一趟了。”   她揉了揉脖子,似乎刚才只是活动了一下筋骨。店小二满面笑容地道:“辛苦您了!”   女子转身准备离开,这时,那名先前被她打倒在地的大汉忽然跳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地匕首,怒目圆瞪地向她刺出。   许青山大叫:“小心!”   那女子背对着大汉,是绝对看不见的,许青山刚刚出声提醒,一道剑光却比他的声音更快,一下子就穿过匕首,将其斩为两段!   当头一段被气流卷回,“噗”地一下刺入大汉脚掌。大汉抱脚痛呼,脑袋上又被女子踹了一脚,顿时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酒楼门口出现一道白色身影。那人玉树临风,好似天上下凡的仙人一般,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白色发带系在脑后,低垂的长睫下藏着一双琥珀色宝石般的眼睛。   许青山彻底呆住了:这不是……剑神江陵吗!!   《灵域纪年》上有江陵的画像,被许青山裁剪下来,日日摸,夜夜看,绝对不会看错!   他确信,眼前人就是江陵!是他日夜仰慕,想要追赶奋斗的目标!!   许青山激动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见江陵朝他走来……哦不,更准确地说,是朝他身边的黑衣女子走来。   咦?这个场景怎么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江陵:“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女子轻飘飘地道:“是他们在这里惹事,我纯粹出手帮忙而已。”   她皱着鼻尖“哎呀”一声,手指拽上江陵的衣摆,竟是有些在撒娇。   而江陵垂着眼睛,语气温柔,并没有掰开她的手,是画像上全然不曾有过的神态。   许青山不禁在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剑神江陵吗!竟然这么温柔。那这女子是谁?是他的道侣吗?可是没听说过仙盟之首江陵有道侣啊!   这些年来,江陵一直忙于公务,致力于魔灵两域的和谐发展,经常往来与两域之间。   女子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说这次回去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陵温声道:“是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不过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他的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剩下的事情交给下一任仙盟首领就好了。”   “咦?”女子微微睁大眼睛。   江陵道:“我已经辞去了仙盟之首的职位,自是不必总要回到灵域了。”   “我可以……一直呆在魔域。”   女子眼中的喜悦几乎溢了出来,她踮起脚尖,飞速地在江陵脸上亲了一口。围观到这一幕的店小二连忙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地离开。   “对了,”女子拽着江陵来到许青山面前,“你还记得他吗?他就是……”   女子贴着江陵的耳朵说了几句,江陵点头:“原来是他。”   许青山的大脑已经彻底钝住了:江陵认识他?传说中的剑神江陵居然认识他?!!   看着许青山木讷讷的样子,女子挑眉笑道:“别傻愣着啦,我叫元悦,元气的元,喜悦的悦。记清楚啦!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来这里找我好了。我愿意再帮你一个忙。”   她笑着和江陵离开了,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挽上了江陵的手臂,两个人亲密地贴在一起,慢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走,像是一对恩爱和谐的老夫妻。   “那你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走了?”   “不走了。”   “就一直呆在魔域了?”   “嗯。”   “那我们再去一次琼州吧?上次去灵山,我都没喝够呢。”   “还去?不是一个月前才去过?”   “啊……对啊,都一个月了,好久了!”   “我这次请小清又又又帮我调整了一下,消化系统绝对没问题了!不会一壶就倒的!”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不还是我把你抱回的家?”   “这这这……这次肯定能行!”   女子脸颊一片绯红。   江陵笑着道:“那要是这次还不行怎么办?”   “不行?”   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那我就……任你处置?”   江陵眼尾挑起,琥珀色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霞光:“任我处置,这可是你说的……”   两个人越走越远,话音渐渐听不真切,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快要将他们吞没了。   许青山握紧佩剑,忽然跑过去道:“那个!我想现在就想求你帮我一件事,可不可以?”   他大喊着,胸腔因为情绪激动,上下起伏。   元悦转过头来看着他,与江陵对视一眼,笑着道:“好啊,你要请我帮你什么?”   许青山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让我做江陵的弟子!”   元悦怔了一下,好笑地笑起来:“你想做他的弟子,不应该直接求他吗?求我做什么?”   许青山似乎也反应过来:是哦,求她做什么?为什么要求她呢?   “不过很可惜。他不收徒的。”元悦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   许青山感到一丝失落,只听元悦又道:“不过你要拜师的话,我可以做你师父。”   许青山瞪大眼睛:“你?”   元悦:“对呀!”   她笑眯眯地:“你不知道吧,我比他还厉害,我打败过他好几次哟!”   江陵轻轻抬了下下巴,瞥她:“你做师父,那我做什么?”   元悦捏着下巴想了想:“我是师父的话,那你不就只好做‘师娘’了……哈哈哈……”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   “怎么样?”元悦扬声问道,“要不要拜我为师呀?”   许青山重重点头道:“要!”   他快步跑了过去,夕阳将三个人的身影拉长,消失在繁华热闹的街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