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不了的反派   作者:豆腐不腐   简介:   反派殷长衍伏诛受审。   三千元婴修士大剑押送刑场,剑鸣声响彻云霄。   王唯一隔着推搡的人群围观这位传说中人物的落幕。   枷文锁练束缚的双手指甲修长发白,茅草堵塞耳朵,红蜡封住眼睛,糯米浆糊粘住嘴巴。近神人沦为肉体凡胎。   明炎宗众人喜滋滋,“可算是擒住了。殷长衍认罪伏诛,此后宗门头顶这片天夜尽天明,我们能抬起头做人。”   王唯一说,“与咱宗门有什么关系?”   “你入门晚,不清楚也正常。殷长衍曾经是明炎宗弟子,后来娘子一尸两命,带走他仅存的人性,从那之后就不干人事儿。”   王唯一看见了娘子的画像。女人挺着大肚子,娇俏明媚,眼角含笑。她可真漂亮!   殷长衍侧过头,冲着这边。太阳烤化了红蜡,红蜡顺着脸颊轮廓蜿蜒而下,像一道血泪。   触目惊心。   诶等等,红蜡化了他不是就恢复了么?!   刑场明炎宗众人无一幸免,包括王唯一。   啧,喜个屁的滋滋。早知道就不去凑热闹,把小命搭上了吧。   ......还能吐槽,她好像没死!   怎么四周黑漆漆的,她一直躺到半夜三更了么。同门都在哪里?一个人有点儿怕。   王唯一喜滋滋起身,完全没注意到身上有个男人。   月光透过窗户,男人的脸与刑场上那位近神人殷长衍一般无二,只是多了几分少年气。   他极黑的眸子中倒映着娘子的脸。   她惊讶娘子惊讶,她因疼拧起眉头,娘子也作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穿了?!穿成殷长衍那一尸两命的娘子?!   要是怀孕,岂不是没得或活?!   轻松小甜饼,he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唯一,殷长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救赎不了的反派   立意:坚守正义,善良待人 第1章 第 1 章   ◎重生◎   “听说了没,殷长衍伏诛了。”   “而且宗门未免夜长梦多,省掉审判,直接押送到刑场行刑。”   “为擒他,宗门不知道搭进去多少人命。不折磨一番真是便宜他了。”   不知道殷长衍有没有受折磨,反正王唯一挺折磨的。   陪同宗弟子看热闹,人乌央乌央的,多到挤得她成夹心小饼干。   还热。   不如在明炎宗午睡来得安逸。   一阵大剑嗡鸣声从高空传来,响彻云霄。   往日神龙见首不见的元婴修士排着队下饺子一样“咻”“咻”落地。   近三千个。   好大的阵仗。   王唯一捂住耳朵,隔着推搡的人群看见他们中间立着一个身形单薄、穿白衣的男子。   是传说中的殷长衍。   枷文锁练束缚的双手指甲修长发白,茅草堵塞耳朵,红蜡封住眼睛,糯米粘住嘴巴。   王唯一屈肘撞了撞同门,“都要弄死了还往脸上涂,这是不是有点儿糟践人。”   “你懂个屁。”同门心跳快了几分,直勾勾地盯着殷长衍。近神人,殷长衍竟然修炼到近神人!   “你咋还骂人呢。”   “人奈何不了神,因此近神人只能用封神的方法来对付。古籍上说‘茅草堵耳神有耳难听,红蜡封眼神有眼难见,糯米糊嘴神有口难言’。我以为是个故事,没想到真的有人能练到。”   同门扼腕不已,“大好的前路,偏偏误入歧途,可惜,可惜呀。”   这样啊,她第一次听说,“你知道的真多。”   “多看书,多询问,你也能知道。”同门白了她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本册子,封面有“殷长衍”三个大字。   明炎宗众人喜滋滋,“可算是擒住了。殷长衍认罪伏诛,此后宗门头顶这片天夜尽天明,我们能抬起头做人。”   王唯一一边翻册子一边跟着喜滋滋,“与咱宗门有什么关系?”   “你入门晚,不清楚也正常。殷长衍曾经是明炎宗弟子,老实巴交的,后来娘子一尸两命,带走了他仅存的人性,然后就不干人事儿。”同门说,“有这种同门,我们走哪儿都觉得自己有罪。”   册子上白纸黑字,每一条都是活该死祖宗八辈的大罪。   最后一页画了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俏丽明媚,眼角含笑。   她可真漂亮。   王唯一头也不抬,“世上鳏夫多了去了,也没见别人发疯。只能说明殷长衍本来就没人性。”   娘子可惜了,嫁了个极端人士,死后还被人扣脏帽子。“呸,不是人。”   殷长衍侧过头,冲着这边。太阳烤化了红蜡,红蜡顺着脸颊轮廓蜿蜒而下,像一道血泪。   触目惊心。   诶等等,红蜡化了他不是就恢复了么?!   “小心!”王唯一叫三千元婴戒备,却见一道纵横瑰丽的剑意围出一个巨型“鸟笼”圈住这片山。   显然,剑意来自近神人殷长衍。   “鸟笼”悄无声息且迅速地收紧,所到之处修士皆被割成残肢断块。几束坚韧、锋利无匹的线向她面部压来。   本能连环催促她快逃,理智却直接摆烂,‘算了吧,逃不掉,费那劲儿干什么’。   手脚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几束坚韧、锋利无匹的线向她面部压来。   眼前发黑、阖上眸子前,她看见三千元婴修士串糖葫芦一样串在鸟笼的线上。怪滑稽的。   啧,喜个屁的滋滋。早知道就不去凑热闹,把小命搭上了吧。   笼屉里的肉包子要放臭了,桌上二斤瓜子还没磕完,床脚罐子里藏的钱也还没花,不知道会便宜谁......   杂七杂八想了好多......嗯,她怎么还没死?   握草,她好像没死!   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全身,心头猛地跳动。   试着喘了两口气,没问题。   动动手指,歪歪脚趾。很好,没缺胳膊少腿儿。   怎么四周黑漆漆的。   过去多久了,她一直躺到半夜三更了么。同门都在哪里?一个人有点儿怕。   王唯一喜滋滋起身,完全没注意到身上有个男人,也没看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   她急着起来,男人正下沉身子。   “嗷!!”王唯一疼得一嗓子嚎出来。   余光瞥见撑在她脑袋一侧的大掌骨节分明,指甲修长泛白。   她只在一个人手上见过这样的指甲。   月光透过窗户,男人的脸与刑场上那位近神人一般无二,只是多了几分少年气。   抖着嗓子不确定道,“殷、殷长衍?”   “嗯?”殷长衍有一分疑惑,哑着声,眸子极黑。   怎么回事儿?殷长衍深爱娘子,睡她做什么。   王唯一在他极黑的眸子里看到册子上娘子的脸。   她惊慌娘子惊慌,她因疼而拧眉,眸子里的娘子也是同样的动作。   王唯一心生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她死在殷长衍手上,却回到过去成为他那个一尸两命的娘子。   怎么可能,荒谬死了。   ......可现实就是这样。   殷长衍顿了一下,继续动作起来。   他怎么动作越来越重,喘息也变得粗沉......等等,这个状态不就是话本子上写的要得趣了?   册子上娘子一尸两命,如果她怀上......她是不是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可以活。   这可不行。   一个不小心怀上死期可就敲定了。   “......别弄进去!”   很显然,晚了一步。   王唯一:......完了。   可能受了惊吓,可能刺激太大,王唯一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第二天。   阳光照在她眼皮子上。   不管睁眼多少次,四周都是陌生破烂的小屋子。   王唯一第十八次叹气,真的穿成殷长衍娘子了。   屋子很小,床还没有她在宗门的一半大;桌子最多摆个三菜一汤就满了;两个凳子,其中一个凳子腿儿还泛着新木头的绿色,估计刚削好没多久;没衣柜,有两个半旧不新的箱笼,红漆掉得斑驳。   这家底说薄都是对“薄”的侮辱。   殷长衍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也好,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王唯一躺到中午,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了,叹口气,认命地坐了起来。   矮脚桌子上有一盆清水并干净帕子。殷长衍准备的,烧好的温水放到现在都凉了。   把干净帕子打湿,简单地擦了擦身体,换上一身新衣物。   床铺上一抹红撞入眼帘。   王唯一酡红着脸把床单拆了下来,团成一团塞到洗衣盆里。   看着怪难为情的,快洗快洗。   房门外是一个大院子。紧贴院子墙壁插了很多三人高的木棍,木棍之间都绑了细麻绳。   院子右手边拐角处是小厨房,门外挂着晾干的玉米串。   打一盆清水。   搬个小板凳垫在屁股底下,挽起衣袖,手在皂角桶里掏。   外面响起脚步声,大门“吱呀”推开,殷长衍推门而入。   王唯一第一次瞧到殷长衍的正脸。   他长得极为漂亮,很难想象这么一张干净出尘的脸长在穷凶极恶的人身上。   殷长衍周身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中混了一块通体雪白没有杂质的。明明都是石子,却只有他与旁人不同。   气质太独特了,王唯一忍不住一瞧再瞧。   手心湿热,皂角在指头缝里抓了又放。   看什么看。   先想想怎么解释比较好。   不知道殷长衍会怎么对付夺舍了自己娘子的人。   殷长衍看到王唯一,走了过来,边走边挽起衣袖。   “我来吧。”   声音淡漠如玉击石碎。   王唯一下意识站起来,给他腾位置,“呃、哦。”   手在裙摆上蹭去水渍。   要怎么说她并非他娘子的事儿。   “我叫殷长衍,你姓甚名谁。”   王唯一正头疼着,“嗯?!”   原身不是他娘子吗?他怎么一副初次相见的模样。   殷长衍顿了一下,眉头微拧,“你点头应亲事时,媒人没跟你说我的情况么。”   她一问三不知,怕不是被媒人蒙骗着盲婚哑嫁了。   低头搓洗床单,“我父母双亡,在望春楼洗月事带,一个月挣二钱银子。”   无父无母,没什么家底,做的又是没人瞧得上眼的脏活儿。三年间谈了数门亲事都以女方嫌弃告终。   若她嫌弃,退聘礼就行。   可昨晚......两个人成事儿了。   殷长衍搓洗的动作一顿,床单上刺目的落红在水上呈纤细的丝,缓缓舒展开来,“......昨晚,我破了你身子,你、跟我继续过会比较好。”   王唯一越听嘴角咧得越高。   大半天白提心吊胆了。   她哪儿知道原身叫什么名字,无比欢快道,“王唯一,你叫我唯一就可以。”   殷长衍搓洗的动作一顿,瞧了一眼她。 第2章 第 2 章   ◎吃饭◎   王唯一找了个凳子坐下,悄悄揉发酸的腿。   跟殷长衍没话说,偏过头避开视线。   耳边是有节奏的揉搓、拧水声。   太阳晒到脑门上,暖,舒服得很。王唯一先是眯着眼睛享受,然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倒不是多困,就是氛围到这儿了,不睡有点儿对不起晴空蓝天。   王唯一是被蚊子叮醒的,手背肿了好大一个包。   越挠越痒,越痒越挠。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屋子周围亮着点点橘光。   院子里没有殷长衍,没有盆,床单整整齐齐挂在绳子上,地面水渍都干透了。   王唯一坐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凉风一吹,逐渐清明,“人呢?怎么不叫醒我?”   怪凉的。   修炼数载,她早已不畏寒暑。这股夜风再一次提醒她,如今是个普通人。   厨房窗户透出昏黄色的光,不断传出锅铲碰撞声。   一阵儿饭香味飘到鼻间。   本来没觉得饿,突然就开始饥肠辘辘。   殷长衍在做饭。   两个手掌大的铁锅里水沸了,热乎乎的面条并两根挺阔脆爽的青菜在里头翻滚。   殷长衍拿筷子捞起来,满满当当一大碗。撒点儿薄盐,搅合搅合,开始吃饭。   王唯一摸了摸肚子,隔着木窗偷瞄锅里,一点儿面汤都没有留给她。   殷长衍瞧见她,身形一顿。   放下筷子,重新点燃灶膛的火,下了一把面条进去。   王唯一说,“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娶了个媳妇儿?”   “嗯。”   “......”   一碗白水盐面推到面前,殷长衍端起碗、挑散坨了的面条,埋头吃了起来。   王唯一筷子戳了戳,白水盐面就是糟蹋面条。   厨房不大,一眼望完。有两个罐子,一个放盐,一个放辣椒面。   门口墙根好像冒了几根野葱。   拔一根野葱清洗干净切碎,一半放进碗里,撒上干辣椒粉。在锅里热了油,油冒烟儿的时候趁热浇到葱花辣椒面上。   “刺啦”一声,激出香味儿。   油润咸香的葱花裹住每一根面条,仅是闻着味儿就令人不由自主地咽口水。   另一半放到殷长衍碗里,同样做油泼面。   挺起胸脯得意道,“不用太感谢我,这碗油泼面算给我们改善伙食。”   殷长衍筷子戳了戳面条,沉默了一会儿,“你往我碗里扔东西。”   “我是朝里头丢垃圾了么!那可是葱花辣椒面,一碗油泼面的灵魂。好不好吃全看它俩。”   殷长衍把“灵魂”挑出来拨到一边,埋头吃面。   王唯一:“......”   吃得肚子溜圆儿,但还想继续往嘴里塞。   笼屉里好像剩了半个馒头。   取出馒头伸到殷长衍碗里蘸油泼葱花辣椒面。   可别浪费。   香,真香!   殷长衍:“.....”   王唯一吃撑了,扶着腰挺起滚圆的肚子在院子里转圈消食。   晚上殷长衍出门,大半宿没回来。   王唯一松了一口气。   殷长衍房间简陋,床更简陋。   很低,只到王唯一小腿肚中间。   床脚四块砖头上架了一层木板。木板上先铺一层蓬松干草,再垫三指厚的旧棉絮,最后是一层洗得发白的青色床单。   枕头是棕的被子是红的,不知道他从哪儿凑的。   比起她明炎宗房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做好了失眠一宿的准备,没想到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门口传来响动。   殷长衍回家,但没进房间。一直在院子里浆洗布料。   日上三竿。   王唯一睡饱出房门。   殷长衍背对着她、正低头搓洗衣物,周围放了好几个大木盆,盆里布堆得冒尖。   袖子挽到肘部。一双纤细冷白的小臂在袖子中晃,随着搓洗动作时不时地挨上折叠起来的袖口,一点即分。   有些不好意思,白吃白喝总是不好。   洗衣服嘛,她考上内门弟子之前就是干洒扫洗衣的。   “搓布呢?要不要我搭把手。”王唯一边走边挽起衣袖。   殷长衍周围几个木盆里都是姨妈巾。   难怪院子里味道不对,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近神人的少年时代过得有点儿不怎么样啊。   王唯一实在是下不了手洗这东西。   “你干活我不好插手,你来你来。”迎上殷长衍目光,王唯一干笑两声,退到一旁,老老实实等殷长衍洗完。   殷长衍敛起极黑的眸子,低下头继续搓洗。   家里离望春楼不算近。殷长衍给姑娘们洗月事带挣钱。不多,但胜在每天都有,没断过。   指甲很长、修成尖细的弧度,方便剥开粘连在一起的月事带。   这几大盆得在日头下去前洗好晾到绳子上,明早才能送过去。   “厨房留了饭。”殷长衍说。做饭耽误了点儿功夫,他得稍微快一点儿。   “你在干活我哪儿有脸吃,等你洗完一起吧。”   王唯一去厨房,锅里是白水盐面。   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他只会煮面吧?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殷长衍把最后一片月事带挂到细绳上。   月是白的,月事带是白的,他也是白的。   一堆血污,却不掩他半分通透干净。   王唯一左腿累了换右腿,换了好几轮,现在腿肚子都在打颤。   见殷长衍弄完了,心头直呼阿弥陀佛。   “走走走,吃饭吃饭。”   中午的面凉了。   殷长衍点燃木头送进灶膛里,热了一下面条。先给王唯一盛了一碗。   “我刚去巷子口买了一小罐猪油,拌面特别香,你要不要来点儿?”王唯一倒酱油、挖一小勺猪油丢进去,咽起口水。   殷长衍摇了摇头。   “你不吃猪油?”   “吃。”   “那为什么不要?”   “我可以买,为何要你的。”   殷长衍端着碗坐在凳子上吃饭,一块指节大小的白花花东西进了碗。猪油这东西,遇热就化。渗进面条里,没法儿弄出来。   “洗月事带这事儿,我面上挂不住。你吃我的东西,我脸面就回来一分,到最后这事儿就能轻轻揭过。”   “这没有道理。”   “但合乎情理。”王唯一说。   殷长衍拿筷子试了试,不行。   放下碗。   重新取一个空碗呈了面汤,坐在灶台前默默喝汤。   殷长衍喝了三大碗面汤。   手撑着膝盖起身,按部就班收拾筷子刷锅洗碗,熄灭灶膛里的火星子。   去院子里净牙洗漱,回房,给门落下插销。   没一会儿,里面暗淡发旧的烛火抖了一下,灭了。   王唯一慢条斯理净牙洗漱,洗了头。边梳头边屈指敲门,“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娶了个媳妇儿?”   谁能想到昨天这个时候她还对媳妇儿身份避之不及。   插销拔起。   王唯一闲庭信步进屋,爬过殷长衍、躺在他的床铺上,乌发散了满枕头。躺了一会儿,嫌冷又懒得拉被子,于是只把手脚塞进被子里,像一个虾米。   羞涩?有的,但不多。   前天晚上都酿酿锵锵了,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翻了个身。乌发,雪肤,纤足,红被,体态纤秾,高耸细腻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因是仰着脖子,半颗胸漏了一些出来,白皙到有些晃眼。   殷长衍就愣了那么一下,然后瞥开视线。   拨开王唯一的头发,腾出一块地方。不大,但够他睡了。   他睡觉一直很安分。   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闭眼睡觉。明天还有活儿要干。 第3章 第 3 章   ◎有个媳妇儿◎   王唯一鼻子有点儿不舒服,八成是着凉了。   全怪殷长衍。   不知道给她匀一点儿被子,就那么看着她冻。   荷包里翻到了一些银子,去镇子上吃点儿好的补偿一下身体。   白水盐面?呿,退、退、退。   望春楼是明炎宗境内最大的情报楼。当然现在只是一个三层楼高的妓院,远没有后世那么可怕的规模。门口有一家包子铺,鸡腿肉包子特别香。有段时间她和同门天天逃课去买包子。   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有!   还是熟悉的味道。   没什么比他乡遇故知更值得两眼泪汪汪的事情。   王唯一一口下去满嘴冒油,悄悄抹去怀念的泪水,“老板,再来三个,用纸包起来。”   “姑娘,鸡腿肉馅儿得等下一屉。”   “这不是还有很多么?”她看着他抱出来一屉,“是不卖,还是不卖给我?”   “望春楼包圆了。”老板嘴角咧到耳后根,指了指望春楼小北门门口,一堆带白色兜帽披风、从头遮到脚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白公子’们要上路,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怠慢他们。”   “哦豁,所以对我就不用客气了是吗?”   “给您白送一个肉包!”老板笑道。   “再来两盘蒜。”王唯一得寸进尺。   “姑娘不去谈生意可惜了,行行行。”老板瞧了一眼后厨冒的热气儿,“还得半柱香时间,姑娘坐这儿等吧。”   王唯一自来熟,一屁股坐上去,“‘白公子’是干什么的?怎么一个个都包得严严实实,见不得人吗?”   “一看姑娘就不是本地人。万春楼生意大、规矩多,有些客人凭着倚仗不肯守规矩,‘白公子’是专门对付这群人的。”   老板压低声音,“我邻居前年去望春楼嫖了一个半老徐娘,嫌底下比面袋子还松,没给钱跑了。当天晚上被一个白影剁了下头那根。第二天就有人在半老徐娘的窗台前看到一坛□□泡酒。”   “剁得好。”王唯一拍大腿,“是该包得严严实实,要是被人认出来,打击报复怎么办。”   “嗤,‘白公子’可厉害着呢,轮得到姑娘你操心......‘白公子’要来了,姑娘快别说了。”   望春楼小北门打开,一位白公子走出来,右胳膊上有一圈红环。其它白公子们很快围在他身边。   几个白公子得了令,过来取包子。   王唯一啃包子:老板,不是你一直在说么。   侧身的瞬间,她没看见有一个白公子指甲细长。   无欲山。   一堆人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期期艾艾地嚎着。   几个白公子搜他们的身,搜到银钱交给红环白公子。   显然,红环白公子是这群人的领导者。   收账是最轻松的活儿,红环白公子吴泽文想。   所以才会有前头那弱鸡次次混进来浑水摸鱼。   弱鸡身形单薄,偶然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晃眼,手腕纤细,只怕稍微一用力就折了。大男人却留着细长的指甲,真的能握住刀么。   “喂,弱鸡。”吴泽文声音不算大。   一众白公子皆看向吴泽文。   不远处,殷长衍握着铁管敲下去,沉闷的敲击声深陷皮肉之中。他撩起衣摆蹲下,在地上之人惊恐的眼神中摸取银钱。   吴泽文坐在石头上,单腿支起、肘部靠着膝盖,手撑着下巴,神态桀骜,“长指甲那个,我看你不爽。下次做白公子,记得避开我。”   殷长衍环视一圈,他的指甲是最长的。红环白公子口中的“弱鸡”是指他。   “嗯。”   轻飘飘一声“嗯”,吴泽文真的有些不爽。   但凡你发一点儿火,我就能当你有三分血性。做男人软弱到这份上,真是丢人。   “白公子,钱数点够了。”一个白公子硬着头皮道。   “离开。”吴泽文沉声道。   白公子们松了一口气,得令而退。   吴泽文跳下石头,居高临下对躺倒的一片人说,“诸位,怪只怪你们得罪望春楼。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若有怨气儿,尽管朝望春楼发。”   躺在地上的人垂死挣扎,“白公子,无欲山不走回头路,你以为你们真能走出无欲山吗?哈哈哈哈,愚蠢。”   “‘无欲山,无回留,桃花林见柳。’,出山的口诀。你想说的是这个吗?望春楼的情报,超出你的想象。”   “你知道又如何?你有那本事走出去吗?”   “你以为我没吗?白公子向诸位辞别,我们不必再见。”   检查完。   几个人膝盖骨尽碎,再无反扑之力。下手之人既狠又高明。   他这后算是白断了。   白公子们之中居然还有这种心思缜密且手狠的人?真想认识认识。   等等,方才站这儿的人,是不是那个弱鸡?   白公子们遍寻柳树不得,渐渐迷失在无欲山之中,寻不到回去的路。   目之所及,皆是桃树。桃树之下,吊着森森白骨。   树枝扫到吴泽文后颈,像是绳圈引着他把脖子往进送。   吴泽文朝前踏了三步,对着绳圈扯长了脖子。   很奇怪,明知古怪得很,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抗拒。   肩头被拍了一下,那人手腕纤细、皮肤白皙,指甲尤其长。   吴泽文如梦初醒,立刻后退两步。有一分感激弱鸡。   朗盛道,“众人尽可能避开桃树。”   白公子们皆严阵以待。   一个白公子问道,“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看见柳树。口诀真的是正确的?”   吴泽文十分肯定,“‘无欲山,无回留,桃花林见柳。’找柳树,柳树所在之处一定是生路。”   殷长衍相信吴泽文的口诀,但他不信吴泽文。   薄唇微喃,‘无欲山,无回留,桃花林见柳。’   白公子们有几分烦躁,“吵死了,有碎碎念的功夫不如去找柳树。”   殷长衍沉吟片刻,他想他知道出去无欲山的方法了。   “喂。”殷长衍望着吴泽文。   吴泽文愣了一下。   “想出去,就叫他们跟着我。”   吴泽文大喊:“所有人过来,跟着弱......他,他能带我们出去。”   “啊?真的吗?能出去?”   “是弱鸡呀,靠不靠谱?”   “怎么说话的,他是我们的希望。”   “对不住对不住,我失言了。”   殷长衍说,“柳,有‘留’的谐音。‘无欲山,无回留,桃花林见柳。’留在桃花林的东西,就是出路。”   “桃花林这么大,去哪儿找留下来的东西,更何况我们连留什么都不知道。”吴泽文问到。   “那不就是么。”殷长衍指着桃花树下吊着的姿态各异的骷髅,“抱着桃花树不肯离开的骷髅,就是我们要找的‘留’。”   “快去找抱着树的骷髅!”红环白公子吴泽文一声令下,所有人倾巢而出。   一炷香后,竟然真的在东南角找到了抱着桃树骷髅。   骷髅手脚并用,藤蔓一样缠着桃树,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在桃树里。   “奇了!弱鸡说得竟然是真的!”   “弱鸡什么来路?太厉害了吧。”   “太好啦,能活了。”   殷长衍上前,将骷髅解开缠到自己身上,让它像抱桃树一样抱着自己。   眼前景色如烟散去,回到了望春楼小北门。   猜对了。   没一会儿,白公子们都回来了。纷纷围着殷长衍鞠躬道谢,好几个拉着他要跟他结拜成异性兄弟。   殷长衍游离的视线在看到吴泽文的一瞬间便不再移开,剥开白公子们,径直走过去。   吴泽文愣了一下,有些不太好意思面对他。干咳一声,“结义的话,我这边没问题。你看什么日子合适,我们设祭坛、”   滔滔不绝被殷长衍两个字打断。   “拿来。”   “拿、拿什么?”吴泽文一脸懵。   “酬劳。”殷长衍指着吴泽文肩膀上的红环,“你是领导者,酬劳都在你那里。”   所以你救我只是为了你的酬劳?!   吴泽文觉得方才尴尬措辞的自己就是傻逼,“给你给你。”   把自己那份儿也塞给殷长衍。   殷长衍数好钱,只拿走了自己那份。   家里皂角见底了,买一包新皂角。皂角不便宜,方才赚的几乎全垫进去。   回到家,把新皂角倒入罐子里。   殷长衍坐在院子里洗月事带。今天的月事带不多,洗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晾完了。   给望春楼洗月事带的人不在少数,很多都是有经验的老妈子、老婆子。但望春楼的姑娘们就是想让殷长衍挣这个钱。   谁叫他长得俊不说,洗得还干净,又舍得用皂角。   殷长衍在院子里清洗自己,水冲掉一身不好的味道。拾掇完后,按部就班去厨房做饭。   蒸了六个馒头,份量够自己吃。   顿了一下。   打开面缸,又多放进去两个。   他娶了个媳妇儿。   殷长衍踏进房间的一瞬间就觉得不对,屋子里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王唯一歪坐在床上洗脚。   清水轻柔地抚过脚面,纤足如玉,带一点儿粉,晃人的眼睛。   殷长衍立即转头,阖上房门。   “殷长衍,你回来啦。”王唯一叫住他,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让他一次腐败到底,“昨天让你饿肚子是我不对,我带了好吃的肉包子给你赔不是。”   他怎么不正眼看人?没礼貌。 第4章 第 4 章   ◎喝酒◎   王唯一瞧了脚又瞧他,床上肆无忌惮,床下意外的纯情。   擦好脚,放下裙子。   “我抱了一路回来,你多少吃一些。”   “子时,该睡了。”   殷长衍解开衣带,将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侧的板凳上。   躺在床上。   双眸闭阖,没一会儿呼吸平稳绵长。   “我自己吃。”   包子凉透了,油粘在纸袋子上腻得发慌。王唯一合上发软的纸袋,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天还没亮的时候殷长衍动身出门。   王唯一瞧了眼天色,又是辰时。   殷长衍总是辰时起床去望春楼取月事带,坐在院子里洗一天,晚上子时睡觉。   普通又乏味的日常。   有什么事情打乱他的日常才会令她意外。   白公子这次的活儿有两天,因此月事带攒了不少。   望春楼小厮手背扇了扇味儿,“太多了,盆放不下。要不我找个粗布包起来,你背回去。”   殷长衍点了点头。   “你来包,女人这东西太晦气。”小厮绕过月事带,在库房翻出一块大粗布扔过来。   殷长衍蹲下将粗布展开,把姨妈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   小厮瞧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那帮姑娘非得等你回来洗这玩意儿。”   “?”   “没什么。你弄完后尽快送过来,她们离不了这个。”   殷长衍走的时候,背上粗布包大得吓人,整个人像一只直立的蜗牛。   巷子里路人远远看到殷长衍就皱起眉头,边掩鼻子转道边暗骂晦气,“怎么遇上他,隔夜饭都要呕出来。”   月事带有味道,不好闻。但殷长衍不觉得,非要说的话,那是钱的味道。   回到院子里,将大盆摆好,兑好皂角水浸泡月事带。趁这空档拆下昨天的,装入干净的包袱里。   有一部分没干透,晚一些再收。   “殷长衍,你饿不饿?”王唯一靠在门槛上问。   殷长衍搓洗,头也不抬,“我不吃。”   “我得吃。灶膛火我生不起来。”   殷长衍迟疑了一下,媳妇儿不吃饭会饿死。搓了两下,起身洗干净手,去厨房翻了个馒头。   “就这?能不能炒几个菜?”   殷长衍继续搓洗,头也不回道,“你看着弄吧。”   今天月事带量比平日多,不在子时之前洗完,明天没办法交货。   王唯一出门买了四个鸡蛋,丢到水里住煮熟。把酱油和大蒜怼到里面,放点儿香油拌了一碗鸡蛋酱,夹馒头吃。   同门常这么吃,王唯一吃了一次就欲罢不能,缠着同门问到配方。   “我去房间里吃,对着院子里这味儿属实下不了口。”王唯一端起盘子进屋,“给你夹个鸡蛋酱馍放桌子上。”   殷长衍没说话。   搓洗完大半,侧头嗅了一下肩膀。有味儿。   但既没有酒肉臭气腻舌根,也没有烟味儿挠喉咙。   王唯一睡了个午觉,从床上爬起来时桌上的鸡蛋酱馒头一口都没少。   随口一提,“你怎么不吃饭?扛得住吗?要不吃完饭再弄。”   殷长衍眼皮微抬,提起月事带,“你要搓洗?”   王唯一面带为难,实在是下不了这个手。   殷长衍冷冷地垂下眼皮,继续搓洗。   过了一会儿,后背让怼了一下。   “闪开,腾地儿。”王唯一鼻子里塞了两团棉花,洗脸巾掩住半张脸,手上拿了雕成半松拳头模样的木头。   殷长衍愣怔一瞬,“这什么东西?”   戳一下,被刺儿扎到。   “手替。我观察好了,揪住两头不停地搓就行。我上了木刺,搓得更干净。”王唯一大马金刀跨坐在板凳上,眉头拧着,“你吃饭去,我来弄。”   殷长衍回房,咬了一口鸡蛋酱馍,咀嚼。   味道不常见,但入口绵长。   从没在这个时辰吃饭。   第二日凌晨,天边蒙上一层青色,殷长衍刚洗完。起来活动两下手脚,去厨房烧一锅热水,就着干馒头啃两口,动身给望春楼送月事带。   王唯一听到动静醒来,一半床铺平整。他又一宿没睡。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逐渐走远。   王唯一睡觉太多导致饿得发慌。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清洗了一下,去厨房翻出剩下的馒头,借着灶膛的火气烤得表皮泛黄酥脆。   院子角落一批没拆下来的月事带是手替搞得,她亲手所挂。   哦,没干。   王唯一去门外捡了一筐大石头,洗干净丢到灶膛里烧。过一会儿刨出来,吹去表面的浮灰,把月事带全贴上去。   手替并没有搓得更干净,反而木刺儿勾得线头百出,宛如海参。   望春楼。   小厮清点月事带,皱眉道,“缺了一袋子。”   “没干。”   “姑娘紧着用,最迟一炷香我就得送过去。这钱我得扣一部分。”   “嗯,扣吧。”   殷长衍模样让小厮不舒服,“你要是一直这样,活儿我就得分给别人。”   殷长衍眉头微拧,“......不会有下一次,鹏哥。”   赵鹏心情好了起来,从怀里掏出的两串铜钱装回去一串。   “等等,别扣钱。剩下在我这儿。”   王唯一抱着一个大包袱站在不远处,轻喘着粗气儿,面若桃李。手托起沉重的包袱往上颠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还抱着月事带。   殷长衍快走两步上前接手。   “你落家里,我给你送过来。”王唯一两条胳膊垂在身侧,因负载过重而轻微颤抖。原身身体素质也太差了。   赵鹏眼睛亮了一下,摩挲两下铜钱,“这闺女长得真标致,不比咱们望春楼的姑娘差。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视线跟凉泥巴落在身上一样令人不适。   殷长衍侧身挡住赵鹏视线,“鹏哥,别叫姑娘们等急了。”   “你刚还说没干,包袱里是潮乎乎的吧。闺女告诉我名字,姑娘们那头我去说,绝对不叫你扣钱。”   王唯一探出脑袋,“我不信,除非你先把钱给殷长衍。”   赵鹏哈哈大笑,把两串铜钱扔给殷长衍,好以整暇地瞧王唯一。身形纤秾合度,香腮雪肤,要是能娶回家也不错。   “我叫殷长衍的媳妇儿。”   赵鹏愣了一下,脸色难看。看她眉眼清澈,想不到已经被人睡了。还是殷长衍这个脏货。   挑开包袱验货,打算随便找点儿毛病退回去扣钱。   王唯一心头突突,祈祷赵鹏对月事带不熟。这些月事带料子都不差,惨被抓成海参,认真算起来这串铜钱都不够赔的。   一个粉衫女子快步走过来,“阿鹏,是不是殷长衍来了?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东西抱进来。姑娘昨晚身子不爽利,要是怪到我头上,看你有没有好果子吃。”   “今天洗得不错,不仅蓬松还暖暖的。娘子有心了。”粉衣女子心道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缺什么,“早上姑娘赏了我一叠枣泥酥,就借花献佛赠给娘子尝尝鲜。”   王唯一眼前一亮。望春楼的枣泥酥天下有名只供大能,她还有这等口福。“这怎么好意思,谢谢姑娘。”   赵鹏移依依不舍回视线,抱起月事带进了望春楼。   “殷长衍,你端盘子。我手软,怕给抖到地上。”   “以后别来望春楼。”殷长衍说。   “你求我我都不来,重得要死。”   路过一家布行,王唯一买了两尺粗硬布,“做包袱吧。路上有几个人看我漂亮凑过来帮忙,一见是望春楼的月事带,立即退得远远地。”   这不是还要来么。   “赵鹏对你居心不良。”   “我嫁人了。”   殷长衍敛起眸子。她不听劝,那就从赵鹏那儿着手解决问题。   “东西都置办好了吗?”   王唯一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明天回门,红鸡蛋、酒、肉、布料之类的。”   “忘了,我现在就去。”   “午饭你在外面吃,我不做饭。”殷长衍取了一钱银子给王唯一。   殷长衍给赵鹏送了个信儿,约他中午在家里吃饭。说是赔罪。   赵鹏依约而来,手里提了一壶酒,并两斤牛肉、二两花生米。   “鹏哥客气了。”殷长衍请他进门。   赵鹏一双眼睛四处瞟,“你媳妇儿不在?”   “明日回门,置办点儿东西。”   “多去东街走走,那边的东西都好。”最好走一天,走到腿脚发软,晚上挣扎得轻些。   酒是好酒,入口柔、后劲儿十足。灌倒殷长衍后,他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可不就任他搓圆揉扁。   赵鹏一想就兴奋,拉着殷长衍称兄道弟、推杯换盏。   他醉得昏天暗地死猪一样瘫倒在院子里,殷长衍喝下最后一口酒,一双眸子哪里有半分醉色。   “鹏哥,你来我家做什么?”   “你媳妇儿水灵,想、想睡。”赵鹏醉后口吐真言,“不怕你媳妇儿不配合,嘿嘿,这一碗酒下肚,烈女变□□。”   殷长衍退了赵鹏的裤子,用薄刃刀片在某一处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用缝衣针取了药粉送进去。   废了赵鹏。   殷长衍算好时间叫醒赵鹏,把枣泥酥盘子放他手里,“姑娘要盘子,鹏哥快些送去,免得惹恼姑娘,我们都倒霉。走水道吧,我这儿有船引子,能快一些。”   盘子上有“望春楼”三个大字。一涉及到望春楼的都是要紧事儿。   赵鹏醉酒脑仁生疼,一片混沌完全没办法思考。只知道有个急事儿要回望春楼一趟。   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骂骂咧咧出了门。   赵鹏醉酒坐船,一脚踩空落了水。听说救起来后,听说那处就用不了。   王唯一逛到傍晚回家,大包小包买了很多。   “家里哪里来的酒?”   殷长衍说:“要不要喝一口?”   “闻着挺香,我要试。”王唯一喝完酒,没一会儿就起反应。 第5章 第 5 章   ◎牵手◎   脑子发沉,身子热乎乎的。   步伐飘忽,差点儿被院子里的石头绊倒。   殷长衍抬手去扶。   王唯一避开,“别碰我。”   殷长衍收回手,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嫌脏。   王唯一双手捧脸羞愧,“我怕我把持不住自己。新婚之夜的时候,除了那处,我们身体别的地方都保持距离。我知道你不乐意碰我。”   殷长衍去领今天的月事带。   赵鹏坐在门栏上剥花生往嘴里送,眼皮子微抬,瞧了一眼他身后,“长衍到了,媳妇儿今天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我干活儿,她不好打扰。”殷长衍说,“鹏哥,今天的东西?”   “就在院子里,自己取。”   “嗯。”殷长衍挽起袖子进门。   收拾好包袱,准备走的时候腿被绊了一下。   赵鹏收回脚,嘴角轻微嘲讽,慢慢咀嚼着花生一字一顿道,“抱歉,没看到你。”   殷长衍没什么表情,扛着月事带离开。   赵鹏盯着殷长衍的背影,“下次叫你媳妇儿过来取,我能搭把手,鹏哥这里你放心。”   他心头惦记着王唯一。小姑娘生得好看,那天去殷长衍家里没有得手,过后越想越放不下。   小姑娘糟蹋在殷长衍手里,可惜了。   第二日殷长衍去取月事带。   “鹏哥。”   赵鹏倚着门槛跟一群小丫鬟打闹,头也不回,“你来早了,那帮娘们还没送过来。先回吧,等东西来了我通知你。”   透过门缝,月事带堆在盆里几乎要冒尖儿。   殷长衍收回视线,“鹏哥,我在一边等着。”   “不相信我?”   殷长衍摇了摇头,“等一等不费事儿。”   赵鹏索性明说,“殷长远,你媳妇长得好看、合我眼缘。我一见着她就高兴。你帮我带个话,问问你媳妇愿不愿意走这一趟取月事带?”   “她不愿意。”   “我没让你说话,我问的是你媳妇儿。”   “我说了她不愿意。”   赵鹏扯了扯嘴角,不识好歹的东西,“你且等着吧,看你能等到什么时候。”   日上三竿的时候,几个婆子走了进去,拖着大包小包的月事带离开。   赵鹏说,“都拿完了,没有你的份儿,你改天再来吧。”   殷长衍点点头,“嗯,知道了。”   殷长衍每天辰时出门守在望春楼门口,一等就是一天。太阳落下的时候,单手撑起膝盖,起身准备回家。   王唯一没看见大盆,感觉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过了两天逐渐察觉到不对劲儿。   “殷长衍,你换活儿了?”   殷长衍坐在小凳子上洗床单,抬头道,“没换,没有月事带给我清洗。”   王唯一琢磨了一下,这话说得有意思,是姑娘们没有月事带还是月事带不能由他殷长衍来清洗。   望春楼那么大一个妓院,里面全是女人,怎么会没有月事带。   赵鹏。   殷长衍照常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往望春楼门口走。   王唯一悄悄跟在后面,然后看到他在门外坐了一天。赵鹏那儿一堆月事带都要发馊了,也不说让殷长燕拿回家去洗。   望春楼小北门,一个穿粉衣女子急匆匆出门。   赵鹏打了声招呼,“小晴姐要出门,可是芸娘又有什么吩咐?”   小晴斜了一眼赵鹏,“胆子好大呀,都敢管到姑娘头上来了。这几日姑娘身子不爽利,你叫人把月事带好好洗。姑娘已经跟我发了好几次火。”   再借赵鹏几个胆子,他也不敢打听芸娘的事儿。忙伏低做小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瞧我这张嘴,小晴姐您慢走。”   待人走远,“不过是妓子的丫鬟,伺候人的玩意,摆谱儿给谁看。眼看着雪娘就要起来了,往后芸娘都不知道去哪儿哭,更别说小晴一个丫鬟。”   王唯一抬步跟了上去,制造了一出偶遇,跟小晴撞了个满怀。   “这不是昨天的小晴姑娘吗?真巧,在这儿遇见你了呀。”   “你是...”小晴很快想起来,殷长衍的娘子。   她对王唯一印象深刻。无他,这个女人实在是长得俏丽灵动。虽说不及芸娘妩媚多姿,但眉目十分干净,在风月场中根本见不到这样子的人。   “殷长衍在北门,你去那里等他吧。”小晴转身就走。   王唯一拉住她,笑嘻嘻道,“我不找殷长衍,我找你。小晴姑娘,你昨天拿枣泥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你的指头有一些肉纹。手一定没少在水里泡。我这里有一瓶油,用的特别好,你试一试。这几日记得别碰水。”   小晴没想接,王唯一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罐子,罐子上是一层白色的油。   她做芸娘的贴身丫鬟数年,缝缝洗洗都是她来做,她的手会掉皮显肉纹,也是因为在水里泡得太多。芸娘入眼了也当没看到,而且还嫌她洗的不干净,没想到前几天只见了一面的外人,居然能看到她的手,还能想着她的手。   把瓶子塞到荷包里,“叫殷长衍送来就是了,何必跑这一趟。”   “那怎么行,落到有心人眼里那叫私相授受,对你名声不好。”王唯一神色染了几分落寞,“而且也没跑得机会了,赵鹏嫌殷长衍洗得不干净,我们家以后没这活了。”   芸娘在栏杆里坐着,双腿交织,手轻抚发髻,面容妩媚成熟风韵犹存。   见小晴回来忙坐直了腰杆,“赵郎怎么说?”   “府上的人说公子昨晚就没回去,一直留宿望春楼。”   芸娘心头冒火,“一定是雪娘那个贱蹄子,仗着年轻几岁勾着男人不让男人走。”   “对,就是。论资容论身段,雪娘哪点儿能拎出来跟我们姑娘比。”   芸娘狐疑地看着小晴,“你往常不是都劝我说‘姑娘消消气儿,怒火伤身’,再给我端一杯桂花甜粥,怎么今日这么反常?   “我怕姑娘生气原本是不打算说的。姑娘,您这几天身子不爽利我去赵鹏那里拿月事带,你猜怎么着?可真是欺人太甚!蓬松的好的月事带,先紧着雪娘用,就给咱们剩下这些硬邦邦的、还洗的到处黄斑的。我都替姑娘委屈。”小晴说着语带哽咽。   “呸,不要脸的东西,连个脏玩意儿都抢。把赵鹏给我叫过来。”芸娘按在扶椅上的手微微收紧。好得很呐。   即便她人老珠黄,她也是修士赵宣的相好,绝非赵鹏这等下人能冒犯的。更何况她仍在花期!赵鹏个眼皮子浅的贱种,非得叫他吃点儿苦头才行。   小晴按了按眼角,“好。”   “赵鹏,芸娘我怎么样啊?”   赵鹏心里打鼓,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叫自己过来。“芸娘面容娇俏,身段一流,咱们望春楼您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您让小晴姐去外面大街上问一问,谁不知道胭脂花钿铺子都紧着您这儿用。”   “呵哦,是吗?那你怎么有胆子把月事带先给雪娘那个贱蹄子。”   赵鹏懵了一下,“芸娘,你在说什么?”   芸娘把月事带丢过去,“月事带就是□□的第二个下半身。前几日送来的月事带蓬松软和也干净,你看看今天硬邦邦的,还有这些黑红黄斑,你打算恶心死谁?   “这怎么能怪我,婆子洗的本来就不一样。”赵鹏委屈,看到芸娘柳眉竖立有大怒的趋势,忙改口道,“是是,我这就去跟她们说让她们好好洗,洗不好不给钱,下回保证送到您这儿的是最优质的。”   妓院里没有秘密。‘月事带就是□□第二个下半身’不胫而走,殷长衍的月事带一下子就成了地位的象征,姑娘们争相抢他洗出来的。   赵鹏灰头土脸,从芸娘那出来刚好碰到了来送月事带的婆子。婆子一脸欣喜,“鹏爷,这是今天的货,你来清点一下。”   赵鹏随手挑开帕子,月事带又干又硬,宛如老咸菜。嫌弃道,“看了就令人倒胃口,就这东西你还想给姑娘们送。”   婆子愣了一下尖声叫道,“我洗了两年都是这样送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该不是你找借口克扣我的钱吧。”   赵鹏一手挥开婆子,“前几天交的那个不就松松软软的。”   “放屁,女人的东西都是又干又硬的。你就是坏了良心,想讹人。”婆子越发觉得赵鹏是想克扣她的钱。一拍大腿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   赵鹏想到殷长衍,只有他能洗出那样子的月事带。   殷长衍在厨房熬粥。米缸见底了,再不开张,两张嘴得喝西北风。   王唯一说,“你洗一条月事带能挣多少钱?   “一钱银子一个月。”成亲当日他就说过这话。   王唯一点点头,两三口咽下最后一口白粥,抹了抹嘴巴,“走吧。”   “去哪里?”   “望春楼。”   “你也要去?做什么?”   “给你涨工钱。”   赵鹏在门口伸长脖子,看见殷长衍来了,又坐回门槛上,状似不经意道,“来啦。”   “嗯,鹏哥。”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看你这小气的样子,一连几天都不来拿月事带,把这份活儿看成什么了?把姑娘们放在眼里吗?”赵鹏指了指院子堆积如山的月事带,“解释的话不用多说,去拿吧。”   殷长衍去拿月事带,王唯一摁住他的胳膊,笑着对赵鹏说,“鹏哥,你让殷长衍洗月事带?”   赵鹏点点头,一脸的恩赐,“小娘子长得标致,鹏哥不介意你欠我一点人情。我们之间关系匪浅,慢慢还。”   “错了,现在是你欠我们人情。”王唯一说,“望春楼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以前殷长衍求着你手中的月事带,那自然是我们欠你人情,但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们。”   赵鹏脸色一变,“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你去另外找人帮你洗,只是不知道芸娘、雪娘会不会责备你。”   “你想怎么样?”   “涨钱。二钱银子一个月。”   赵鹏脱口而出,“这不可能!浆洗婆子远到不了这个价格。”   “但你赵鹏出得起额外部分。”王唯一拉起殷长衍,“鹏哥可以慢慢考虑,殷长远一直在家里恭候大驾。”   殷长衍瞧着两人牵起来的手,没有拒绝,跟着她回家。   王唯一心头喜滋滋。因祸得福!一直以为要赔偿,没想到手替能挣来额外的钱。   赵鹏看着王唯一直叹可惜,聪明又灵动,怎么就嫁给了殷长衍这个窝囊废。   “这份活很丢脸,为什么帮我继续干?”   “是挺丢脸的,但丢的是你的脸而不是我的脸,而且你是因为我才丢了这份活儿。”一看见赵鹏,她就大致清楚了来龙去脉。   “而且我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还让你养着。靠你的钱活还嫌你的钱脏,这种事儿我做不出来。”   殷长衍顿了一下,“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 第6章 第 6 章   ◎回门◎   殷长远中午回家,见王唯一坐在小凳子上晒太阳,愣了一下,“你还没回门吗?”   笑死。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身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往哪回门?回哪儿的门?万一被原身家人认出来了怎么办?扭送到附近宗门去处理吗?   王唯一单手撑着下巴,“等你呀。三朝回门是父母想看看女儿在女婿那里的处境,是不是鱼水交融举案齐眉。女婿不陪女儿回门是莫大的侮辱,是夫家对女子的嫌弃。”   “我知道了。”殷长衍说,“明天回门可以吗?   王唯一脆生生道,“你是夫君,你说了算。”   除了下午进厨房做了一顿饭,殷长衍屁股没有离开过板凳。低头一声不吭,在院子里搓洗月事带。布料的摩擦声整整响了一宿,次日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方停歇下来。   王唯一有夫君和没夫君没什么差别,甚至什么时候见到殷长衍她才会感到意外。除了刚传穿过来时的洞房花烛夜,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一个手掌都能数过来。   因此早上推开门往茅房跑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在?”   殷长衍眼底有若隐若现的青乌,“今日回门。”   加班加点洗完了月事带,能空出一天陪她同行。   “哦,好好。”怎么把这事儿给抛到脑后了。送重礼吧。到时候见机行事,希望不要被看出来。   殷长衍回房间,找了换洗衣物随手放到院子旁的井盖上。   解开腰带,褪去一身沾满腥味儿的的粗布麻衣。他常年干活,衣服下的皮肤泛着一层冷白。   殷长衍精瘦且结实。抓着瓢舀水时,小臂的肌肉轻微收紧,线条十分流畅。洗一头长发,双肩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缓慢滑动,锁骨平直,凹进去的痕迹十分诱人。   水珠在他身体上暧昧地打转,折射出彩色的光晕。然后渐渐没入腰带中,打湿了那一片灰布麻衣。   下腹鼓囊囊的一坨。   王唯一脑子里蓦地闪过他伏在她头顶冲刺的场景,脸颊羞红,刚瞥开视线又突然反应过来她成亲了,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难怪古人说秀色可餐,殷长衍之美貌确实能抵她一顿早饭。   双手拍打脸蛋,深呼吸几次才渐渐恢复清明。   王唯一出去置办回门的东西,还得打听一下回门应该要什么。那天确实买了不少东西,但都是给自己买的,根本就没往回门那方面想。   手搁上门板,脑子里思索着列清单,背后传来殷长衍的声音。   “钱在床脚的罐子里。”   他没有明说,但王唯一就是知道他指的是从赵鹏那里讹来的银子。   殷长衍只拿一钱银子,他干的活只值这个价。   “好。”王唯一拿地落落大方,这笔钱有她的一份在。而且她现在急需用钱。   中午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王唯一拖着大包小包推门而入。   各种果干蜜饯成袋地买,瓜子核桃花生也封了好几包。上好的布料、时兴的头饰、应季的瓜果堆了满满一地。   到时候光分发这些东西都要耗去大半天,跟父母吃饭时,多垂眸羞涩微笑少说话,张口夫君闭口殷长衍,露马脚的机会大大减少。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殷长衍说,“就这些吗?”   他换了一身雾青色衣服,白色衣领整齐地交叠在颈项上,整个人风神俊朗。垂眉敛目间,周身尽是孤松欺霜的凉意,宛如一个不沾染尘世的世家公子。   挽起衣袖,扛东西。   “你等我一下。”王唯一进房间换了身衣裳,她总不能叫他给比下去了。   这该死的胜负欲。   “你扛不扛得动,要不我叫辆牛车吧?”她头上簪了一朵冰花,十分耀眼,衬得整个人娇俏无比。   小晴私下托人送过来的,只说是芸娘的赏赐。   殷长衍扛着比他整个人大三、四倍的东西,步伐平稳,目视前方。走得不紧不慢,但王唯一就是跟不上。得不断小跑,才能不被他落下太远。   这样也好,不会暴露她认不出家门的事实。   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村子。   坐门槛上摘菜的婶子和王唯一打招呼,“一一回来啦。三朝回门,你怎么今天才到?你娘可满村子里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了个白眼狼。”   听起来原身不得父母喜欢。也是,谁会舍得将女儿嫁给殷长衍这么个干脏活儿的东西。   这个挑事儿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这就是你那夫君吧,哎呀,长得可真俊。”大婶掩着嘴偷瞄,“一点都看不出是个给□□洗月事带的。”   “那是,我夫君气质出尘,不像你这张脸,一眼就瞧出是个挑大粪的。”   村子里家家户户茅房都建在门口,只有这家味道最重。即便不是挑大粪的也八九不离十。   王唯一侧了一下身子,挡住大婶的视线。   “别一一一一得叫,咱俩有那么熟么。”   “王唯一嫁人了,脾气也跟着渐长。”婶子愣了一下,涨红了脸。一一以前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反驳,只能绞着手、站在原地缩起脑袋当鹌鹑。哪有半分现在眉眼清澈、活泼灵动的模样。   夫君虽然是个干脏活的,但一一嫁她嫁对了。   王唯一松了一口气。原身也叫王唯一,太好了。不用费心解释名字。   她成为了近神人殷长衍的早逝娘子,莫非与名字有关系。   “大姐,你回来啦?”   不远处巷子口站了一个穿一身湖蓝色长裙的俏丽女子,梳着妇人头,与王唯一有四分相似。   王梦依提着裙子跑过来挽住王唯一的手,“大姐你可回来了,我都要想死你了。娘天天念叨着等你回门呢。”   王唯一适应不了这亲亲热热的黏糊劲儿,正思索着要怎么回话,却见王梦依轻轻凑近她的耳边嗅了一下,嘻嘻笑道,“大姐,你身上怎么没有月事带味儿?洗了好几次才洗下去的吧。”   王唯一凑过去用同样的黏黏呼呼劲儿道,“妹妹要是实在想闻就自个撩下裙子,或者给你夫君再娶四房小妾,保证你每天都能闻到新鲜味儿。”   王梦依气得跳脚,猛推一把王唯一,“恶心!你说什么呢!”   王唯一先一步避开,她扑了个空,“娘还在家里等我呢,好狗不挡道,闪开。”   “狗?!你竟敢骂我。”这还是她那个老实巴交的姐姐吗?   王唯一翻了个白眼,“殷长衍,我们走。”   王唯一出嫁的时候是自己顶了个红盖头走过去的,殷长远在村口接她。姐姐成亲,王梦依没有到场。呵,一个在妓院洗月事带的姐夫。她丢不起这个人。   眼前这个芝兰玉树、风光月霁的人居然是她姐夫,这怎么可能?!   殷长衍扛着东西赶上王唯一,大包小包撞歪了王梦依肩膀。   “一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把娘家忘了个一干二净。”王母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先别进先别进。恒儿,给你姐夫搬一个凳子放门口。”   王唯一脚步一顿,“娘是不想让你女婿进门?你要是那么嫌弃殷长衍,当初为什么把我嫁给他?”   王梦依嗤了一声,“村口老光棍儿要是拿得出同样的聘礼当恒儿考入宗门的费用,现在我该叫他一声姐夫。”   “满口胡说。丈母娘看女婿那就是看半个儿子,满意的不得了。”王母掐了一把王梦依的腰,脸上挂笑对殷长衍说,“恒儿下个月就要去参加归云宗考试,女婿干的活儿多多少少沾点儿女人晦气,要是冲撞了恒儿你不得良心难安。”   王母越看殷长衍越心生赞叹,长得可真标致,这通身气派哪里像个洗月事带的,不比她见过的仙人差。   王恒提了个板凳扔到殷长衍面前。十、四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眼睛长在脑门上。   殷长衍上前两步扶正凳子,坐了下来。他腰直腿长,仅仅是坐在那里就威风凛凛,宛如庙里那一人坐镇守四关的大将。   “恒儿,去把你姐夫拿的东西放到院子里。”王母大致瞅了一眼,十分满意。   王恒嫌脏不愿意动手,王母使劲推了他一下,“听话,快去。”   王恒不情不愿上前,手刚碰到纸袋,王唯一长腿一勾把东西划拉到一边。   “殷长衍晦气,他带的东西自然也沾染几分。是我疏忽了。娘,我绝不能让这些晦物染了恒儿的前程。”王唯一心中上火,面上义正言辞道,“殷长衍,东西原封不动地提回去,但凡少一样都是对恒儿前程的不敬。”   王母急了,忙上前去拦,左拥右抱揽在自己怀里,“这可不行。东西都送过来了,哪有拿走的道理?这不是叫外人笑话吗?一一,亲朋好友得笑话死你娘。”   “谁敢笑话就是咒我们恒儿考不上宗门娘,这种存心不良的人娘你直接朝她脸上扇。”   王母低头瞅了一眼,桂圆核桃果干,还有那上好的布料,可都是好东西呀,怎么能在她门口转了一圈又走。   “一一,娘想了一下,恒儿天生就是当进宗门的料,尊贵无比。这点晦气算得了什么?咱们恒儿不怕。”王母揽着东西不肯撒手。   偏偏王恒不领她的情,皱眉道,“娘,松手,脏死了。”   王母搁在袋子上的手松了又紧。   王恒语气重了些,“娘,儿子的前程比不上这堆破烂东西吗?”   “那当然是儿子重要。”王母撒手,心在滴血。   王唯一简直要在心里笑出鸡叫。看不上殷长衍就别碰他拿来的东西。   王梦依出来打圆场,“娘,你常跟我说思念大姐,现在大姐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吃个饭。待会儿拿姐姐的碗给姐夫装点菜送过来。”   王母扯了扯嘴角,脸色难看,“好。”   王梦依从小到大就没比姐姐差过,长大之后又嫁给了一个开银铺的。为了今天的见面她精心准备穿金戴银。大姐头上簪了一朵冰花清新脱俗,反倒衬得自己一身铜臭,王梦依悄悄地摘下头上的银饰藏到袖子里。   “大姐你的头饰可真漂亮,给我瞧一瞧。”小时候只要她说这句话,那么大姐的东西就归她了,现在冰花也不例外。   王唯一哪里瞧不出她的心思,按住王梦依的手,同时悄悄折了冰花,“妹妹小心一点,不要碰坏了。这可是修真世家赵公子的爱物,因夫君做得好才破例赏赐给他。万一弄坏了,赵公子那里没人能交代。”   王梦依撇了撇嘴,手下发狠揪下冰花,不就是一朵破花吗?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冰花很脆,在王梦依手里折成两半。   “妹妹,你弄坏了赵公子的东西,这可怎么是好?”   王梦依心中慌乱,面上梗着脖子场逞强道,“不就是一朵破花嘛,我夫君就是干这个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花簪,只要他看一眼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   夫君李静正在大堂里喝茶,殷长衍这样的连襟有损他的脸面。于是乐得避而不见。   外面动静不对,李静放下茶杯出来。   见到冰花眼前一亮。这可是赵公子的爱物,做工材料都是珍品,平日见一眼都难得。见娘子弄坏冰花,心中又急又气。急的是这么好的东西竟毁于人手,可惜可叹。气的是王梦依不识货,开罪了赵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求大姐给我们指一条明路。”李静对王唯一躬身垂首,十分尊敬。   能得到冰花,她非常人。   王唯一翘着二郎腿道,“冰花是夫君给我的,要不你去问一下他?”   李静如蒙大赦,提起衣角、跑到外面搬了个凳子与殷长衍并排而坐,说起解决办法。见殷长衍能与赵公子这样的人说上话,心中敬意十足,哪里敢轻视半分。   王母彻底没了劲儿,叹了一口气,“吃饭吧。”   她早起做了回门的肉肠,切成薄薄的片儿,裹着刚出锅的米饭送进口中,那叫一个油润咸香。村子里有规定,三朝回门的女儿女婿要吃肉肠,标志着以后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王家三姐弟从小都很喜欢吃,只是这肉肠向来只在王恒的桌子上。王梦依嘴甜会来事儿,常常也能从王恒嘴里分得一杯羹。   “先别动筷子,我给夫君去盛一碗。”王唯一拿了自己的碗筷,挑了每道菜的精华部分给殷长衍凑了一份饭,“不好意思,他吃得多。”   等她回来的时候,碗里的肉肠不见了踪影。   王恒吃的满口流油。他小时候就从两个姐姐碗里各种抢肉,王母别说训斥了,她只会夸王恒有胆识有魄力,以后是做大事的料。   王唯一没有用几口饭,简单地喝了点茶水就去门外晒太阳。   村口人来人往都好奇王家两个女婿在门口坐着,王唯一逢人便给抓蜜饯瓜果,顺便说王母那套晦气理论。   下午整个村子都知道王唯一嫁得好,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但是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提了出来。后来王母厨房摔了一顿碗,气得三天没吃饭。   “肉肠吃咸了吧,这个枣泥酥能解腻。来一块儿。”   王唯一爱吃望春楼的枣泥酥,用帕子包起来每天浅尝一块。连殷长衍都不给分。   殷长衍没张嘴,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王唯一用眼神威胁他,“张嘴。”   殷长衍没有办法,薄唇轻启,咬下一口,喉结微动咽了下去。   脖子后仰,抬手挡住她,“你吃吧。”   在外人看来只是夫君心疼娘子,让娘子多吃的浓情蜜意场景。   王母敲打王恒,“你姐三朝回门按规矩就要吃点肉肠,你抢她碗里的做什么?锅里又不是没有。哪里少了你这口吃的。”   王恒只觉得他姐有钱了,不吃饭肯定是有更好的。到院子里一瞧,果然,王唯一和殷长衍在分吃一块枣泥酥。   趁着王唯一、殷长衍和村里的人说话,王恒悄悄拿了枣泥酥两三口吃了个干净。不得不说这味道确实独特,十分好吃。   王唯一叫了起来,“枣泥酥怎么不见了!”   王梦依冷哼一声,“姐夫有钱有势,不就是几块枣泥酥么,再买就是了。   “有一块枣泥酥我放了药,是要用来毒家里的耗子的。可是长衍都给我带过来了。若是不小心被人误食,轻则腹泻,重则丧命。”王唯一面上的焦急缓和了一下,“想来应该也没有人去偷拿别人东西吃吧。恒儿,你说是不是。”   王恒摇了摇头,心中冰凉一片。完了完了,他觉得肚子有点疼。不知道现在吐出来行不行?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用手猛抠喉咙,呕出了一地的枣泥酥。   他抠得又急又猛,指甲划伤了喉咙,一说话就反胃,难受了半个月。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碰王唯一的任何东西。   “殷长衍,我手帕不见了。”   “嗯?”   “我用手帕包枣泥酥。这东西要是掉出去,别人免不了要说闲话。”   “我去找。”   王恒捂着喉咙恨恨地在路边游荡,路的另一侧是个沟壑。昨日下了大雨,地面土质松软,一个不小心踩在地上滑了出去,卡在凸出来的一截树木上。   不敢松手,心里祈祷。谁路过拉一把他呀,不管谁都好。   耳边听到人走动的声音。   王恒激动大喊,“救人,快把我拉上去!”   那人脚步一顿,向这里走了几步。   王恒抬头,是姐夫殷长衍。顿时灰心无比,殷长衍长得跟个弱鸡似的,能干什么。   殷长衍看到王恒怀里露出的手帕一角。   手抓着壁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在险峻峭壁上快速移动,长指甲从王恒的胸衣襟里勾出手帕,足尖轻点翻身,一跃回到地面。   把手帕叠工整,揣入怀中,抬步就走。   王恒的感动戛然而止,急地大叫,“殷长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姐夫姐夫,把我拉上去啊。”   殷长衍走远,步子一顿,回头,“你叫我?”   “你怎么不把我拉上去?”   “你没跟我说。”   “这不是常识吗?”他妈的殷长衍就是在装傻,存心看他死。   殷长衍蹲下身子,拽着王恒的衣领提起来,像揪一只小鸡崽。眸色冰冷,不带一分情绪,“那是你的常识,不是我的。”   王恒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这真的是人么。同时他又无比清楚,这是殷长衍能干出来的事儿。   王唯一坐在村口把瓜果蜜饯分出去了大半,整个村子都知道王唯一嫁了个长得俊能疼人、还会挣钱的夫君。有女儿的人家纷纷把殷长衍当成女婿标准,有本事、能干,做脏烂活儿都能挣钱。   王母一见村民嘴巴动就心疼。那些都是她的东西哟,尝一口就行了,还吃个没完没了。   傍晚。   殷长衍按照约定得去望春楼取月事带。   王唯一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跟王母待太久。   村民不好意思白吃,纷纷过来送了点儿东西,鸡蛋馒头包子瓜果酱菜......殷长衍回去时提的东西比来的时候还要多。   天边下起了小雨。   殷长衍打了一把伞,王唯一遮得严严实实,他半边身子是湿的。   王恒有些不是滋味儿,“大姐可没跟你说打伞,你倒是自觉。”   王唯一一路絮絮叨叨,“......王恒给你扔凳子,你就应该踢回去。还坐!不知道他有意羞辱你吗?”   殷长衍:......噫,原来这是羞辱。 第7章 第 7 章   ◎他看到了◎   村民送来的东西大多扎实顶饱,王唯一殷长衍吃了两天,一点儿减少的苗头都没有。   王唯一挑出容易坏的,到街上支个摊子往出卖,几天下来回了不少血。   小晴低眉敛目走过街边,王唯一叫住她,抓起一盒肉酱送过去,“小晴姑娘,这是我娘熬的酱,你拿回去,蘸面夹馍都好吃。”   见是王唯一,小晴愁绪微散,嘴角牵起一条弧度,“是你呀。”   也就只有她时常想着自己,回娘家还惦记着送东西。   “你有心事?一直低头看地,都要撞树上了。”   小晴不是个话多的,但今日实在是受气,“赵公子今晚要来陪芸娘。”   “这是好事呀。”   “你不知道,赵公子天性喜净。他每次来望春楼,小到茶杯、窗台的花,大到床板,都要换新的。”小晴说,“姑娘给了五两银子,让我去买一张拔步床。呵,五两银子能干什么?稍微好点儿的木料都不止这个价。”   噫,都逛妓院了还说什么天性喜净。   “唯一,你陪我去看看吧。”   坐这儿摆了一天的摊子,着实无聊。王唯一点头,“成。”   小晴没有去家具店,反而走到街东头,拐进一条巷子。   越往进走,木头的香气越重。   头顶的树叶上沾了一层浅浅的锯末。   “床与衣服同样,千篇一律则乏善可陈,量身定做才显得独一无二、高人一等。”小晴说,“这里是木香阁,方圆百里的好木头全在这里。”   我操,这种小作坊竟然是木香阁。   二百年后的木香阁拥有全天下的木料,就连明炎宗宗主书房的笔杆子都是出自木香阁。   “小晴姑娘,您来得巧。昨日新来了一批木料,都是掌柜大价钱收的灵植草木。在后院里摆着,您现在去瞧一瞧?”半掌柜迎了上来。   “前面带路吧。”   半掌柜领着他们穿过走廊,空旷的院子中堆着各式各样的木料。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对木料进行登记检测。   木料相当不错,一小部分上面甚至泛着淡淡的灵气。   角落中忽地传来打骂声。   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子立在原处,垂着头,他面前的人手背在身后气势十足的挺着腰,正在不停的数落着。   两个男子手持长鞭快速挥舞,垂头男子很快被打得皮开肉绽。   半掌柜瞪了他们一眼,那人知道自己惊扰了贵客,忙带着短打男子下去了,不断地骂骂咧咧责备他在贵客面前丢了脸面。   半掌柜忙道,“实在抱歉,让两位姑娘看笑话了。咱们家伙计眼拙,高价收了一块木料,但那块木料根本就是个废料。这顿打也是叫他记住,做咱们这一行,眼睛得擦亮一些。”   地面上躺了一块五尺见方的木料。木料表面刷了一层金粉,内里露出来的部分却爬满霉菌,木质松散,参差不齐,那是朽木。   好严苛的规矩。做生意的吃暗亏是家常便饭,下这么重的手也算是残忍。   小晴说,“掌柜管理有方,也难怪木香阁尽出良木。”   半掌柜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两位姑娘这边请。”   看完木材挑花样子。   “花样子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个,没什么新意。”   半掌柜压低声音,“掌柜请人绘了秘境中的福泽祥瑞图,只此一副,您一定喜欢。”   福泽祥瑞图确实不俗,其中妙法,连王唯一都感到惊奇。想不到木香阁中竟然有这样的花样子。   小晴十分心动,“价格。”   半掌柜手指比了一个五,“五两银子。”   小晴倒抽一口凉气,这个价格确实过于高了。   纠结得要死。图一买,她要从哪儿去弄木料。   一道如鸟儿婉转清脆的声音传来,“半掌柜,你瞧不出来吗,小晴手头紧。福泽祥瑞图不如卖我吧。”   黄衣女子做丫鬟打扮,年方十五,身段初具女子的风流。   半掌柜忙道,“湘姑娘来了。雪娘若有什么需要,吱会一声,咱们一定给您置办的妥妥当当。”   湘儿是雪娘的丫鬟。坐在椅子上,十两银子放在桌子上,笑嘻嘻道,“就那张福泽祥瑞图吧。半掌柜再替我挑一木料雕刻成床,最好是赵公子喜欢的。”   湘儿明晃晃地和小晴对着干。   半掌柜说,“做生意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小晴姑娘拒绝了花样子,我们才能卖给湘儿姑娘。”   小晴心中挣扎,缺少银两确实令她捉襟见肘,但若是放弃福泽祥瑞图,云娘势必要比雪娘矮一头。自己让明嘲暗讽穷酸无所谓,她怎么忍心让云娘的脸面被人踩在脚底下。   王唯一说,“我们要了。掌柜的,就照这个花样子去打床。至于木料,把你们家伙计眼拙买的那个木料给我吧。”   “木香阁从来没有买赠这一说。”   “福泽祥瑞图你狮子大张口,我认了。连个赠品都不给,未免寒了买家的心。这图我们不要了。”   半掌柜神色不变,“您看这样可以吗?我以一文钱的价格将木料卖给您,再送你一壶上等的花雕酒。”   木香阁的花雕酒是加了灵植的,远近闻名。一壶花雕酒价格至少在五钱银子左右。   王唯一拍板钉钉,“嗯,写契约书吧。”   小晴瞧了一眼王唯一,要废料做什么?但王唯一已经这么做了,她得在外人面前维护她的决定。   干脆利落地签了契约书。   湘儿唇角挂着冷笑,五两银子拿去买了福泽祥瑞图,她拿什么来买床?   小晴吹干墨折好契约书。王唯一拎着花雕酒走到院子里,对着废料浇了下去。   酒接触到废料的瞬间,霉菌如惊弓之鸟尽数退开。朽木溶解露出里面紧密细腻的白玉脂质地木材,上面一圈一圈绕着木纹、宛如风吹铃动。   众人皆惊讶不已。   半掌柜上前一步难掩激动,“这莫非是传闻中的风铃木?”   湘儿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王唯一说,“木头去根会死,风铃木砍了根儿,它也是根活木头。因此能保持其色如玉、其质如脂。阴虱虫最喜活木的切口,常覆盖其上,可是它怕酒,遇酒则退。”   仙儿撇了撇嘴,原本指着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把小晴往沟里带,没成想她竟然挑出了这么珍贵的东西。   “半掌柜,这可是珍贵的风铃木,以一文钱的价格卖给小晴,你要亏死了。”   半掌柜叹了口气,眸色清明,虽然遗憾,但并不反悔,“生意就是生意。只能怪我眼拙,认不得好物,白白错过了珍贵的风铃木。”   他想起了院子里那个被抽半天,一声不吭的伙计。   小晴按着桌沿的手倏地绷紧,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王唯一简直是她的福星。只恨没有提前认识王唯一。   离开木香阁。   “唯一这次真的是多亏了你,帮了我好大的忙。”小晴看着怀里的契约书喜不自胜。   “别口头上说,多送一点枣泥酥,我喜欢吃那个。”王唯一说,“殷长衍也喜欢,但每次都是我吃,他只有看的份儿。”   小晴哈哈大笑,“不就是一点枣泥酥吗?待我把这件事上报给芸娘,每天都有你一碟枣泥酥。”   “姑娘留步。”一个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身粗布短打,伤口草草地上了药,血还没凝固,打湿了药粉。是院子里买了风铃木的伙计。   视线锐利,直直地看着王唯一。   “你叫我?”王唯一说。   伙计双掌合十,躬身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礼,“多谢姑娘。”   “谢我做什么?”   “姑娘识得风铃木,使其重现光彩,风铃木不至于明珠蒙尘。”   王唯一诧异,“你都不认识风铃木,为何肯冒着被鞭打的风险花大价钱买下它?”   “我不知道。”   王唯一难以理解。   伙计神色认真,谈起风铃木时锐利的眸色柔和了几分,“我不知道,但我在摸它的时候,这棵树木有着整个院子树木加起来都难以抵挡半分的光辉。”   瞎扯,风铃木可没这个特质。但他这个形容吧,像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你要是真想谢我,下次我买柜子,你帮我挑木料。回去休息吧。你伤口都裂开了,血打湿了衣服。”   “那就这么说好了,下次姑娘来木香阁报我的名字,季川流一定为姑娘尽心。”   季川流!   他说他叫什么!   王唯一脑子懵了一下,耳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季川流是木香阁的幕后掌柜,指下掐着天下木料灵植物的命脉。天下没人见过他的脸,即便是明炎宗宗主也得敬季川流三分。   她现在相信他不是瞎扯了。他可是那个传说中的季川流呀。   王唯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季节川流,是时代不对吗?她那个时代的少年天才从小就十分瞩目,可这群只手遮天的大佬少年时代过得可都不怎么样。   季川流躬身行礼,早已走远。   小晴认真地劝王唯一,“唯一,你想一想殷长衍,水性杨花不是什么好词。”   “胡说什么呢,我只是在想让他帮我挑一个什么样的柜子。”   “殷长衍沉闷不爱说话,但他对你很好。你要是辜负他,他会难过的。”   望春楼。   湘儿立在雪娘身侧,垂眉敛目说着什么。雪娘执笔绘丹青,神色专注,最后一笔落纸,凌厉的笔锋划破了的丹青的柔意。   “王唯一,名字听着倒是耳熟。”雪娘将笔搁到砚台上。   “王唯一是殷长衍的娘子。望春楼那么多浆洗婆子,只有殷长衍能洗得蓬松柔软。后来被芸娘要走了,只给以芸娘为首的姑娘们洗。”湘儿说到最后,语气带了几分愤愤不平。   “她相貌如何?”   “俏丽明媚,尤其是那双眸子十分干净,让人欣羡不已。”   赵鹏油嘴滑舌惯,常在女人堆里扎着。殷长衍有那么个娘子,赵鹏没起过心思才有鬼了。   雪娘沉吟片刻,“昨天下午赵鹏送了一批月事带过来。”   “是。雪娘怎么突然间说这个。”   “去把赵鹏叫过来,就说钥匙带上有脏污,让他带回去重洗。”   湘儿看了一眼,月事带虽然不蓬松柔软,但也算得上雪白干净。雪娘要给殷长衍夫妻俩一点儿颜色看看。   笑道,“我这就叫他过来。”   搁往常被漂亮的姑娘叫,赵鹏心里都乐开了花。但有芸娘前车之鉴,雪娘突然叫他估摸着没什么好事儿。   大概在芸娘那儿遭了罪,他这两天对着女人提不起兴致。前几天叫了个肤白屁股大的姑娘在床上扭,内心毫无波澜,宛如在看白花花的蛆,给他恶心的够呛。   赵鹏看了一眼送过去的月事带,心中一松,“雪娘,今天的月事带没什么问题。”   浅紫色的纱幕之后,一个纤秾合度、体态勾人的女子执壶倒茶。   纤纤玉指撩开紫纱,雪娘递了一个茶碗过去,“月事带没问题,但是你有问题。”   “雪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着茶碗呼出一口气,自己闻一下。”   赵鹏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他闻到了极浅的杜鹃花香味。   他是人,身上怎么会有香味!   赵鹏失手摔了茶碗,抖着声音道,“雪娘,这怎么回事儿?”   “这种花叫灰杜鹃,花粉从男、根底部放进去,能不知不觉废了一个男人。灰杜鹃常人难以察觉,只有在人呼吸的时候能从喉咙中飘出浅浅的香味。”雪娘坐在椅子上,翘起一只腿,白玉纤足小巧玲珑,“我曾有幸得见灰杜鹃,你送月事带的时候,我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我最近没跟人结仇。”   “可你惦记过殷长衍的娘子。”   赵鹏脸色难看。当时他醉了,但记忆没有问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一清二楚。   赵鹏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雪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雪娘抬袖掩唇轻笑。   第二日。   殷长衍在厨房做饭,王唯一坐桌边等,找出村民晒好的南瓜子边嗑边等饭上桌。   大门突然被敲响,小晴急匆匆走过来,眉头紧皱。   “愁什么,眉头都能夹死两只苍蝇。”王唯一递了一把南瓜子过去,“吃一些,降火。”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瓜子。你知不知道殷长衍惹上麻烦了,他洗的月事带有问题,表面一层撕开里面都是虫卵。”   王唯一恶心的放下手中南瓜子,“那不能,他洗得时候我都瞧着呢,除非望春楼的姑娘是虫子成了精,否则根本不可能有虫卵。”   “最迟下午赵鹏就会带人过来,要为望春楼的姑娘们讨一个公道。这件事要是解决不了,殷长衍没有办法在望春楼继续呆下去。”小晴说,“他被人针对,你尽快想一个对策。”   “这么严重吗?我会跟他好好说。”要没钱挣了,这可不行。   小晴匆匆离开。   厨房里锅铲碰撞声停了下来,殷长衍撩起帘子,端出两盘菜,“吃饭。”   “小晴说月事带上有虫卵。”王唯一接过盘子。偷偷闻了一下,咽口水,好香。   “与吃饭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吃饭。”   “哦。”王唯一拿起筷子。   赵鹏来了。他身后,两个下人扛着一盆月事带,月事带上零星散落着米粒大小的白虫卵。   “你自己看。说说,要怎么办。”   “你现在停手,我什么都不用办。”   “你什么意思。”赵鹏冷哼一声。   “你在月事带上撒虫卵,报复我给你下、体喂灰杜鹃。”   赵鹏眸子一眯,五指在袖中绷紧成拳,“你倒是坦诚。” 第8章 第 8 章   ◎月事◎   “要动手吗?”殷长衍说。   “若你以为我在生气,那你也太乐观了。我不会让你好过。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赵鹏重重地踢了一下木盆,转身离开。   两人撕破脸。   从这天起,但凡是殷长衍交上去的月事带,都有虫卵。   以芸娘为首的姑娘们大怒,扣掉月事带所有工钱。   殷长衍连着五天口袋里灌风。   找到望春楼,“鹏哥,你饿吗?我家已经没米开锅。”   赵鹏这几天也没什么进项,有一分郁闷。当然,这不能让殷长衍看出来。“上头不给我发,我拿什么给你发。”   “你收起虫卵,上头就肯发钱了。”   “我不。”   殷长衍蹙起眉头,“你没钱领,我也没钱拿,再这么搞下去,我们两败俱伤。”   “我最多轻伤,但对你是致命伤。”   殷长衍拧眉。   赵鹏说,“你那是什么表   情,要不是你给我下药,我不会对付你,也不用搞到现在大家都没钱拿。虫卵我会一直放下去,直到你饿死。”   赵鹏畅快极了,等着看殷长衍气急败坏的表情。   殷长衍只是轻轻“哦”了一声,“你对我娘子起坏心思,我如何能放任不管。”   指尖夹了一张纸,纸上画着“耳朵”。   望春楼的“纸上有耳”。望春楼客人办事儿时或多或少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花样,把花样说给“纸上有耳”,姑娘们拿到“纸上有耳”就可以提前做准备。   小晴临走的时候留下“纸上有耳”,以备不时之需。   “都录下来了?”赵鹏面容平静,眸中透着一股狠意。   殷长衍拎起纸点了一下,两人的交谈声环绕四周,“嗯,十分清晰,并且声情并茂。”   “找死。”赵鹏舌尖抵着牙齿,抄起棍子朝殷长衍走去。   在他的计划中,先把殷长衍打个半死,然后撕了“纸上有耳”。这件事就按死在这儿。   可事实上,他连殷长衍的衣角都碰不到。   赵鹏不再自信满满,心头唐突打起了鼓。   不可能,殷长衍这个窝囊废怎么会有这样的身手。   太好了,抓到他的衣襟。接下来就是用木棍敲开他的头颅。   一个极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殷长衍看了一眼天色,说,“我该回家做饭,你别再纠缠。”   修长雪白的指甲扣住他的手腕,分明没用什么力,他却动弹不得无法摆脱。   赵鹏猛地意识到,他究竟有多自大才会认为自己抓住了殷长衍,根本就是殷长衍让他抓。   剧痛从手上传来,十指歪曲弯折成诡异的角度。   殷长衍“讶”了一声,丢开他的手,“你的指缝中有虫卵。如果学不会做事抹去痕迹,你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呼吸都是往别人手里递把柄。”   赵鹏和殷长衍不合,故意在月事带中加虫卵的事儿传遍望春楼。没有姑娘愿意要赵鹏经手的月事带。   小晴提议,“芸娘,要不让殷长衍直接送?他长得俊、洗得又干净,交给他我挺放心。”   芸娘满意地轻抚着木香阁送来的床,风铃木所制,赵公子一定会喜欢。   “认出风铃木的人是叫王唯一吧,她跟殷长衍是什么关系?”芸娘说。   “芸娘耳聪目明。”小晴笑嘻嘻道,“王唯一的夫君是殷长衍。”   “好,那就给她这个面子。”   “多谢芸娘。”   芸娘越过赵鹏,直接让殷长衍送月事带的事儿一下子就传开了。芸娘是望春楼最为出色的姑娘,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等。   别的效仿不了,月事带总可以吧。姑娘们纷纷放话让殷长衍洗月事带。   一时间,望春楼所有的月事带都往殷长衍手头上涌。甚至还有姑娘托人加钱,只为了把自己的月事带送过去。   殷长衍五天的亏空一下子全补上了。   院子里堆满了几乎快要冒尖儿的月事带木盆,殷长衍扫了一眼,打包的动作一顿,“够了,不要了。”   浆洗婆子们酸得要死,“那可都是钱,装什么装。”   “洗不完。”   “少吃两口饭不就能腾出空闲功夫,或者叫你家那口子帮着洗。”   “我得做饭。她不干这个。”殷长衍摇了摇头,两手托起几个木盆放到浆洗婆子们面前,“你们拿一些走。”   “你说真的?!这怎么好意思。”浆洗婆子们喜出望外,有些不敢相信。   手快快地攀上木盆往自个儿身前圈,诶呦喂,怎么这么沉,压在地上纹丝不动。   “我就说小殷贴心,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咱们。”   “长得又俊,干活儿又利索,谁嫁给你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小殷,姨这里有两个柿子,可红可软,你带回家跟娘子一起吃。”   叫家里那口子过来搬吧。   后来,两个人使了吃奶的劲儿,木盆分毫未移。   奇了怪了。方才殷长衍一个人扛得轻松地跟什么似的,他们怎么连推都推不动。   殷长衍背着两大包月事回家。   行至半途,突然觉得后背软塌塌、黏糊糊的。   放下包袱一看,软柿子压破了,甜丝丝的味道窜入鼻间。   路侧右边峭壁上有一颗歪脖子柿子树,结得柿子又红又圆。位置太险,常人够不到,只有鸟禽叮啄留下的坑洞。   也因此柿子得以留存。   殷长衍手脚并用攀下峭壁,摘了满满一兜柿子。   王唯一坐在院子里,脚边摆了很多凤仙花。   小晴买床的事儿办得好,芸娘赏了一小包赤瑛粉。这东西色泽鲜艳明丽,掺入凤仙花中染指甲,有流光溢彩的效果。   一拿到手,小晴就给王唯一送了半包。   王唯一别提多开心了。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女修,也有为悦己者容的时候。比起锦衣华服,修士间更流行给指甲上涂一层浅浅的掺了赤瑛粉的凤仙花汁。   赤瑛粉价格高昂,远不是她这种级别的弟子能肖想的。   忙活了一大早,调出三瓶凤仙花汁。   总觉得颜色不对。   要是同门在就好了,他擅长搞这些东西,能调出最好看的凤仙花汁。   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也是奇怪,殷长衍扛的东西越重,脚步就越轻。   “回来了。”王唯一头也不抬。   鼻尖飘过一丝淡淡的月事带味道,她下意识呼吸短促了一下。   殷长衍敛起眸子,离她远了一些,拆开包袱抖散月事带。   取来皂角罐子,袖子挽到肘部。家中唯一的凳子在她屁股底下,他蹲在大木盆旁清洗月事带。   耳边响起衣料摩擦声,一截藕粉色碎花裙摆停在眼前。   正搓洗月事带,手腕被一双白嫩、秀气的手拉了起来。   “小心脏......”殷长衍脱口而出,气息细弱。   “殷长衍,过来一下。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与其说殷长衍被拉起来,不如说他不抗拒跟着她走。   他被牵去井边,王唯一舀起一瓢水冲掉脏污,拿帕子擦干净手。   “这叫赤瑛粉,混上凤仙花汁,涂指甲别提多漂亮了。”先拿殷长衍试个色,哪个好看她就涂哪个。王唯一端详了一下,“你指甲太长了,我给你修一修。”   回到屋里,取了一把剪刀。   王唯一坐在小凳子上,殷长衍双手搁在她膝盖上方。   温暖的阳光,静谧的午后,院子里偶尔响起修剪指甲的“咔嚓”声。这种陌生的情境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好了。”   殷长衍刚要抽回手,就被她按住。   “怎么走啦,我还没涂呢。”   殷长衍停下动作。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拇指在指腹上来回摩挲了一下。往日是尖细的,扎人的。长度没变,但是现在圆润、平滑到令人有些不适。   细毛笔蘸了凤仙花汁在指甲上轻轻勾勒涂画,凉意透过指甲盖减了一分痒。   王唯一小心翼翼地捧着手,神色认真的画着。   色太重,跟刚挖过碳似的。擦掉擦掉。   太淡了,涂了跟没涂有区别么。换、换、换。   这个不错,鲜而不艳,美而不俗。   “行,就这个。”   王唯一小心翼翼地将赤瑛粉兑了进去,细毛笔蘸了一些画在殷长衍指甲上试色。   简直美到炫目好吧!   换根手指头试一试图案。   鸢尾花好看。   怎么她画出来像是一坨屎盘在那里。   涂掉涂掉。   王唯一涂第五根手指的时候,毛笔尖有些带不起凤仙花汁。抬眸一瞅,赤瑛粉将凤仙花汁吃了透,瓶子里已经见底。   所有的赤瑛粉凤仙花汁都美到殷长衍手指上。   王唯一如遭雷劈,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心口堵得慌,郁结地站起来。   恹恹道,“没事儿了,你干活吧。”   今天殷长衍月事带洗得比平日快一刻钟。   趁面条下到锅里,他解开布兜,洗了几个柿子。   王唯一偷偷瞧,无比赞叹自己的手艺,可真美啊。   美在他指甲上绽放,她能时时瞧见,也不算辱没了用心调的凤仙花汁。   这么一想王唯一又快乐起来了。   “给我的?”王唯一接过柿子,又红又亮。咬一大口,绵软香甜,“好吃。”   吞了一个又一个。   殷长衍坐在炉灶旁,安静地吃柿子。他手中的就比较小,有点儿涩,背后有鸟禽啄咬留下的坑洞。   吃完饭,殷长衍刷好锅出门上街。皂角粉见底了,得再买一罐。   王唯一弄了一天的凤仙花,身上沾着汁水,头顶全是叶子,指甲缝里还能抠出泥。   听见大门“哐”地一声关上,只当殷长衍去望春楼。望春楼离家有些距离,来回一趟得费不少功夫,刚好她洗个澡。   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用井水兑了冲洗身子。   舒服呐。   怎么这个季节还有蚊虫吗?给她大腿内侧偏后的位置叮了个包,怪痒的。   低头瞧不见。   得蹲下,膝盖分开看。   不知道跌打损伤药治不治蚊虫叮咬?   过于专注,没意识到殷长衍进了院子。   殷长衍搁下皂角罐子,往房间走,门掀开了一个巴掌宽的缝儿。   愣怔一瞬,转过身去。   王唯一脑子一热,脸腾地涨红。误会大了!   听她解释,不是他想得那样,她特别清白正经的一个人,做不出×慰的饥渴事儿。   “我腿后面被蚊虫叮了个包,我看看它在哪儿好涂药。你可千万别误会!”王唯一扯着脖子喊。   夜晚,子时。   搁平常这个点儿,王唯一早就睡得不知道天南地北。   今晚愣是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殷长衍推开门,解开衣服上床。   床铺的另一侧凹陷下去。   他怎么不说话。他要是不说的话,就换她来。这件事儿憋在心头,她一宿都别想闭眼。   王唯一揪紧被子,打商量道,“今天洗澡,你什么都没看见。”   黑暗中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   “嗯。”   王唯一心满意足睡觉,很快呼吸平稳绵长,有着细微的鼾声。   殷长衍阖上眸子,本该入眠的时候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他看到了。纤秾合度的胴体,肤若凝脂、雪白滑腻,她受惊且羞,身体覆了一层湘妃色。而干净通透的眸子将诱惑压了四分。   雷打不动、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王唯一做梦了。   接着昨晚那事儿。   梦中殷长衍没走,定定地看着她。   最先是一根极轻极柔的蚕丝搭在指尖,等她注意到时,皮肤各处都搁着蚕丝。   蚕丝是殷长衍的视线。   原本像隔了一层在看别人,突然知觉、触感、羞耻回归本体,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殷长衍视线落在她身上各处。   脸通红,皮肤覆盖了一层湘妃色。   手忙脚乱急着遮,遮了上边又顾不到下面。   算了,没救了。   双手摊开捂脸,自欺欺人“不认识我”。   一股暖流缓缓淌下。   王唯一睁开眼。   缓了一会儿平复心情。   这春梦做得高级,腿间还有实感。   灰色床单上多了一坨深色块状。   来月事了。   松了好大一口气。她没有怀上孩子!   悄悄揪着小被子轻掩住腿间,不能叫殷长衍知道,指不定得多尴尬。   又一波儿暖流,王唯一双腿合拢。   黏答答的好不舒服,要清理。   他怎么还不起床?   平日她睁眼的时候他早就出门了。   快要失去耐性,身侧床铺一轻,殷长衍坐起来。   身形虽薄腰线却紧致,肘部搁在膝盖上,手腕骨节分明、凸出来的一块骨头将皮撑出好看的弧度。阳光洒在修长的指甲上,赤瑛粉流光溢彩。   腿又直又长,在矮小的床铺上不得不稍微屈起。   发丝散在脑后,惺忪睡眼有点儿空,估计脑子里也是空的。   殷长衍顿了一下,转过头。   天边刚褪去鸦青色,阳光射进窗户,在殷长衍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   由于背光,他的表情不甚明晰。却能肯定在看着她。   王唯一不自在,下身的触感就越发明显。知道他看不出什么,但就是别扭,“你看什么。”   “你来月事。”   他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能一脸坦然地说出这话。   “能闻到。”   还好还好,不是看到床单上的痕迹。呃啊啊,难堪,没脸见人了。见鬼了,他会读心?册子里怎么没提过这回事儿。   “是你太好猜。”   尴尬到想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求你快从我眼前消失。”   殷长衍一走,王唯一从床铺上爬起来,烧水清理自己。   垫了几层草纸,去买换洗衣物。   院子里的月事带没有一样的,布也是花花绿绿,都是望春楼的姑娘们亲手缝的。打听了一圈,也没有铺子卖这个。王唯一买了布料和针线,对着它们头疼一整天。   从入门到放弃,不会缝。   还是垫草纸吧。   扒下床单丢到盆里清洗,血渍渗透进褥子。   ......连床一起换掉,叫季川流给她挑个床吧。   殷长衍走过街口,裁缝铺子老板正开门,“巧了这不是。这个月的布头质量好,我给你留了点儿大块的。娘子,给殷长衍拿来。”   屋里娇娇俏俏地应了一声,“哎。”   “我不要布头。”殷长衍说,“有没有细棉布?我买一尺。”   “没问题。”   王唯一坐在小凳子上捏着针线缝月事带,指腹上少说也有四、五个血洞,被扎得吱哇乱叫。   草纸又粗又硬,咯得那里不舒服。而且很不耐吸收,没一会儿就软趴趴,稍微多夹一会儿就要烂在裤子里。   门口传来动静。   “回来得真早。”王唯一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继续缝月事带。   要不是这玩意儿没卖的,她才懒得缝。   布料摔在地上。什么鬼东西,不缝了不缝了。   不行,得用。   不情不愿捡回来。   指头都要被扎漏风了。   缝了那么久,布还是那块布,没一点儿月事带的样子。   绝望,继续用草纸。今晚漫漫长夜可怎么熬。   殷长衍拍了拍她肩膀。   抖肩甩掉,“烦着呢,别动我。”   “给。”   一个细棉布做的姨妈巾,针脚细密、铺棉厚度适中,摸起来软绵绵的。   “殷长衍你也太能干了吧,简直就是我的救星!!”王唯一欢天喜地捧着月事带往房间走,感慨道,“你都不知道草纸有多磨人,我一定破皮了。”   破皮?哪里?   殷长衍不说话了。 第9章 第 9 章   ◎舌头◎   王唯一整个经期都蔫了吧唧的,提不起劲儿。待送走它后,整个人焕发一新。收拾妥当自己,主动分摊家务以报殷长衍雪中送炭。   中午买个烤鸡加菜。   殷长衍筷子只夹清炒白菜,当烤鸡不存在。   王唯一吃得满嘴流油,咀嚼动作一顿,“你不爱吃?这可是专门为你买的。”   “你多吃些,我吃好了。”生肉的味道与月事带有一丝相近,殷长衍向来不碰荤腥。   扒完碗里最后一口米饭,筷子搁在碗上,撑着膝盖起身。收拾院子里的月事带。   今日风大,夜晚一定多云遮月,回来的路怕是不好走。早些送到望春楼比较稳妥。   “这就饱了?!你吃那么点儿白菜行不行啊。要不我给你烤个红薯?”买烧鸡的时候顺手称了几个红薯。王唯一见灶膛里火星子亮着,手脚麻利洗干净红薯扔到炉灰里。   殷长衍扎好包袱扛到肩头,推开门,半只脚刚踏出去,王唯一叫住他。   “等一下。红薯烤得特漂亮,甜香气儿都飘出来了。”王唯一抱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路上吃,别饿着。”   她指尖让烫得发红,快速在衣角上蹭了两下。   “嗯。”   一路上,红薯甜丝丝的味道萦绕在殷长衍鼻间。   这几日殷长衍在望春楼的日子不怎么顺利,走在路上都能被撞几下。   一次两次就算了,好几次就明显不正常。   赵鹏的人针对殷长衍。都是些不痛不痒的玩闹,但就是扰人。正如蚊子只会在你耳边不停地叫嚣着它不堪一击的蚊蚋之力。   “殷长衍来了。清点这活儿得费些功夫,你坐下喝点水歇一歇。”赵鹏吩咐人去叫姑娘们身边的丫鬟来取月事带。   “嗯。”   殷长衍一路走来,口里有些泛干。端起茶碗仰头喝水,水咸到发苦。   “呦呵,这才发达几天,就开始嫌弃茶碗里的难以下咽了。”   “你放了盐。”   “你可以不喝。”   殷长衍搁下茶碗。撩起衣摆坐在台阶上,双肘靠在膝盖上安静等。   以往赵鹏觉得殷长衍安分又识相,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窝囊。明明实力强大,却偏偏如此懦弱。   赵鹏暗骂一声“艹”,掀翻了桌子。茶碗茶壶碎了一地,残渣瓷片更多地射向殷长衍。   “见到你这张脸就讨厌。”赵鹏也很意外,这么多天了火气依然不小。与殷长衍大打出手。   赵鹏攻势绵密不依不饶,殷长衍闪躲空隙侧过头、盯着满地的碎片,“你打碎的你得赔。”   两人打到穹顶阁。   穹顶阁外表似吊塔,是望春楼最贵的厢房,只招待座上宾。   四个下人肩扛软轿,将精心打扮的芸娘抬进穹顶阁。   阁楼深处点一盏简单的烛火灯,一身缥色衣物男子坐在桌边执壶倒酒。身形挺拔、容貌昳丽,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贵气。风铃木床在他身下黯然失色。   “一别数日,芸娘风采愈发动人。赵宣甚是思念。”赵宣对着芸娘遥遥一举杯。   “我可不敢自作多情。赵公子哪里是思念我,分明想的是那一批‘大梦不觉’。”芸娘娇软身子没骨头一样偎依进赵宣挺阔的胸膛,纤纤玉指勾着他的头发玩儿。   赵宣先一步避开,取回头发,她扑了个空。   芸娘也不恼,顺势躺下,单手撑着脑袋,眉眼含情望着赵宣。她三生有幸,能为他做事、近他的身。   “东西在哪儿。”   “唉,没情调的男人。”芸娘撑起身子,背影娉婷、婀娜多姿,引着赵宣往室内走,“跟我来。”   殷长衍和赵鹏一脚踩空,掉进一个黑漆漆、空荡荡的房间里。   房间角落堆了数个沉重的红漆木箱,一股杜鹃花香弥漫在箱子四周。   殷长衍抬袖掩鼻,灰杜鹃,份量还不低。掀开箱盖,数颗药丸静静地躺着。   赵鹏对这味道深恶痛绝,认出来的时候下、体一软,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谁阳、痿?这玩意儿真能卖得出去?囤这么多不怕亏死么。”   “药是大梦不觉,一类专门针对修士的迷药,修士吃了它功体尽散、身子比普通人还不如。大梦不觉早就被仙门百家列为违禁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数量相当惊人。   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会搭上性命。   殷长衍抬步欲行,忽而听见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有人来了。   四周没有窗户,头顶是一片琉璃瓦搭成的观星窗。   殷长衍脱下外衣撕成条儿,连条成长绳。踢翻一个红漆木箱,倒出大梦不觉。长绳绑好红漆木箱,用力扔向头顶、砸穿了观星窗,攀着长绳爬了出去。   赵鹏眸中惊慌失措,死死地揪着长绳,寄希望于殷长衍,“快,也拉我上去!!”   “嗯。”殷长衍拉赵鹏。   离观星窗越近,赵鹏眼中希望越盛。直至一道剑意“咻”地飞过来,割烂了长绳。   赵鹏身子有一瞬间的失重,然后不受控制地下落。   心中一凉,完了。   “瞧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小贼。你看到我的秘密,按理说我不会留你,但谁叫我是一个心软的人呢......”赵宣抬头望了一眼观星窗口垂下来的长绳,面上弯起眉,笑意不达眼底,“......告诉我你的同伙是谁,我能饶你不死。”   “没同伙,就我一个。”赵鹏说。   “你想清楚了。”   “唧唧歪歪个什么劲儿,就只有老子一个。”   赵宣勾唇一笑,蹲在赵鹏身前居高临下地瞧他,二指蘸了酒水在他脸上画符,“言出法随,讲!”   笔落符成。   赵鹏惊恐地发现嘴巴自己动了起来,“殷长衍”三个字慢条斯理地从肚里提到喉咙,然后不受控制地滑向齿关。   五指狠狠地抓地,他猛地爬起来,嘴巴撞向侍从的刀。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妈的,谁也不能叫他干自己不愿意的事儿。   殷长衍,你跑得越远,赵宣就越不爽。哈哈哈哈跑吧,别浪费了我的舌头。   殷长衍快步穿梭在望春楼里,同时赵宣的人已经分散开来寻找。   要想藏一棵树,就把它放到森林里。在妓院中,没什么能比嫖客和□□更能掩人耳目。   王唯一在望春楼后院里等小晴。芸娘如愿去陪赵公子,心情好,赏了小晴一叠枣泥酥。小晴立即通知王唯一来取。   没等到枣泥酥,先看到殷长衍。   “你跑什么......”   殷长衍眼睛一亮,一把攥住王唯一的手腕,不容抗拒地拖着她进了一个空房间。   他力气大,王唯一只觉得整个人脚步离地,眼前地转天旋,身子陷进绵软的被子。   殷长衍脱掉衣服,精壮的上半身覆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大门“哐”地一下从外面撞开。 第10章 第 10 章   ◎又完了◎   一个身形精瘦结实的少年伏在床上,女人被按在身下,正在办事儿。   殷长衍一愣,侧过身子拧起眉头,拉高被子盖着两人裸、露的身体。   “出去。”   侍从神色不变,大步向前。搁在刀上的五指紧了又紧。   在妓院中,□□和嫖客是最好的伪装。   “赵氏公子厢房遭了贼,我等奉命排查。扰了客人办事儿,真是对不住。若是那贼跑到客人这儿来就危险了。”侍从一顿,语调缓慢,“还说,客人你就是那贼。”   殷长衍没说话。   他与侍从之间绷起一道弦,稍微拨动弦,余威更多地推向自己这边。   王唯一抓住字眼,快速理清来龙去脉。不行,殷长衍可不能摊上事儿。   殷长衍为了做戏逼真,两人身上是不着寸缕的。   (此处省略很多字,我实在是改不动了。毁灭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尊敬的审核员大人,上面的话仅代表XX个人意志,与我无关,我对您绝对尊重。锁了两天了,求你让我过了吧。)   “嘶诶!你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境况,还往里送!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床上有什么抓什么全都往外扔。   准头很好,饶是侍从全力闪躲,也不可避免地挨了几下。   侍从早经人事,自然分辨得出真伪。疑心尽消,脸上泛起尴尬。   摸了摸鼻子。别说,床上姑娘一声娇呼,那音抖到他心坎里了,直发酥发麻。   “对不住,惊扰两位办事儿。这间厢房赵氏公子包了,今日的所有花销都算在赵氏公子头上。”侍从躬身行礼,快步离开。   还贴心地合上大门。   厢房里静得出奇。   “他走了。你招惹上什么人了?”王唯一闷声哼道,虚拢起拳头抵住他的肩膀。   殷长衍一动不动。   脑袋微微低下来,齿尖去咬她的耳垂。   王唯一哪里经受过这一遭,脑子里咕嘟咕嘟冒起泡泡,混沌得很,没法思考。   耳边他在轻笑。   (此处省略很多个字,人麻了,改不动了。原地爆炸吧。)   她好像忘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算了,不想那么多,把自己交出去,由着他掌控吧。   清醒后王唯一甩了自己两个巴掌。抱着膝盖蹲在床脚发愣。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啊啊啊啊完了。   她要是怀上怎么办。   殷长衍取来新衣服,“手还软吗,我替你穿。”   “......我能行。”   王唯一慢吞吞穿上衣服。   脚踩在地毯上,酸软感传遍双腿,身子晃了两下才勉强站直。   推开门,天色早就暗下来。微凉的夜风一吹,脑子清醒不少。   不远处,殷长衍双臂环胸靠在门口。眯着眸子望向穹顶阁方向,一双眼睛空洞至极,看不出心思。   有那么一瞬间,王唯一又看到了数年后那位人人谈之色变的近神人。   殷长衍听到动静,瞧一眼她的腿,“好了?”   “嗯。”   “回家吧。”   “把枣泥酥给我带上。”小晴给她送了五碟枣泥酥,必须带上。   腿有点儿虚,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殷长衍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我能走......”   “上来!”   “上上上,突然大声做什么。”王唯一爬上去。   她会不会压乱他的头发。   拎起来,拨到一侧。   视线突然高出一截,世界在她面前低了。   无数个红灯笼在长街两侧亮着,暖烘烘的光晕氤氲着整个镇子。从身边路过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行,羞涩中带着少年意气。   “今晚是什么我不知道的节日吗?怎么人手一只纸鸭子。”   “鸳鸯夜。每年的十月初三到十月初五都是鸳鸯夜,男女互赠鸳鸯表诉衷情。”   “......胡说,纸上画的分明是鸭子!”还是不怎么好看的鸭子。   过桥时,一堆男男女女挤在湖边,把纸鸳鸯放到湖中推走远游。传说只要纸鸳鸯不散不沉,两人有情人就会白头到老。   “哈哈哈哈殷长衍,你看那纸鸭子沾了水,图案花掉,丑得色彩缤纷。”   王唯一看了一路,生生地把鸭子给看顺眼了,丑得怪别致的。王唯一眼馋了,直勾勾地望着。   家里。   殷长衍把王唯一放到床上,“你歇一会儿,我去煮饭。”   又是寡淡无味的白面条?王唯一摸过枣泥酥啃了起来。   殷长衍出门买了一块瘦肉,然后切成极薄的片儿。他刀工很好,透过肉片能看见指纹。   撒一点儿薄盐和面粉,稍微捶打后丢进滚烫的热水中煮沸,差不多等七秒捞出。瘦肉片儿就卷了边儿。再来就是煮粥。   煮好的肉片粥端到房间给王唯一。   “你煮的?”王唯一拿起勺子往嘴里送,惊讶了。   肉片滑嫩不腥不柴,入口即化;粥有肉的油润咸香,与肉片交融,滋味甚佳。   殷长衍见她吃得香,唇角微勾,“锅里还有,都是你的。”   “好呀好呀,谁都不准跟我抢。”   殷长衍翻出早上的红薯,拿水冲掉表面浮灰,细细地撕掉皮,慢条斯理地吃着。他吃饭规矩很好,没一点儿声响。   指甲里进了灰。取一根细棉线打湿,把它顶出来。   收拾好锅碗瓢盆,殷长衍在柴火堆里挑了一块木头,就着月光坐在院子里雕。   第二天一大早。   王唯一:“这什么东西?”   木头雕刻了一只圆润可爱的鸭子,从中间劈开一分为二,里面是空心的。   “鸳鸯。”殷长衍给她演示了一下怎么玩儿,“把土或者沙子填进去,固定一下,拆掉鸭子壳,就有遇水不化、逢火不容的鸳鸯。”   连灰都不能容忍的殷长衍在地上聚了一堆沙土,给她捏了一串儿鸭子。   王唯一心中一暖。   赵鹏被打发走了,离开望春楼。他靠着一张利索的嘴皮子在望春楼姑娘们之间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成了哑巴,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殷长衍没有去送他,一生也未曾再见过他。   殷长衍内心清明,自己要做的,是不被赵宣找到。 第11章 第 11 章   ◎认出◎   穹顶阁。   赵宣弯腰捡拾起布料绑成的带子。   芸娘嘟起唇,“烂大街的布料,城东布坊每日能卖出去几十大捆。在赵公子眼里,难道我还不如一块破布?”   “来。你看看,这是什么。”赵宣招手。   一块布条不起眼的线头部分染上了一点红,是赤瑛粉。   赵宣只赠过芸娘赤瑛粉。   “不赏赐给下人,大家怎么知道赵公子对我有多疼爱。您的新宠雪娘那里,我也差人送了一份。”芸娘倒了一杯酒,指上豆蔻鲜艳,“她见不得我得您的心,说不定差人扔出去。”   赵宣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喜欢的话,我叫人再送过来。芸娘,与我同饮。”   芸娘笑嘻嘻地扑到赵宣怀里......   赵宣打道回府。   软轿子刚一落地,芸娘就叫来小晴,给了她剩下的赤瑛粉。   “给湘儿送过去。”   “赤瑛粉是姑娘的爱物,如何能舍得随意给人。而且湘儿怎么会要从我们这里出去的东西,一定会扔给下人。”   “就是要她给下人。惊扰赵公子的贼人身上有赤瑛粉。下人拿得越多,你就越安全。”   小晴震惊抬头。视线交接的瞬间,她清楚芸娘站在自己这边。   芸娘先她一步侧过头,发髻间的步摇轻轻摇晃折射出细碎的光,“别讲,我不想知道。”   小晴换了一句话,“今晚吃清蒸鲈鱼还是银耳莲子羹?”   “尖椒肥肠吧。”   “好嘞,我让小厨房拿粗盐多搓洗几遍。”   王唯一馋殷长衍做的肉了。但他轻易不碰荤腥,她也只有干馋的份儿。   翻出剩下的红薯清洗干净,切成薄片儿,扔进锅里炸酥脆。再撒一把绵白糖。入口别提多香了。   等晚上出门的时候装到袋子里,随时都能拿出来嚼。   她的鸭子夹去哪儿了?刚才还在井边放着。   她长这么大还没听过鸳鸯节,晚上去逛一逛、凑个热闹。   “殷长衍,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殷长衍搓洗月事带,头也不抬,“没空。”   “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有人叩响大门。   “谁?”   王唯一起身去开门。殷长衍无父无母,她在镇子上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会是谁来?   王梦依挎了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大姐。”   “怎么是你?”   “这话说得,我还不能来看你了?”王梦依昂首阔步走进院子,到处打量。瞧见到处挂着的月事带脸上一红,心中舒了一口气。   院子大归大,空荡荡又光秃秃,她就知道大姐回门是打肿脸充胖子。   “今晚鸳鸯节,夫君银楼会忙到很晚,我蒸了点儿肉包准备送过去。想起你住这儿,就过来看看。”   “看完了没,看完就别在这儿杵着。”   “姐夫还在洗呢?”手拿布巾掖了掖篮子,避免让月事带味儿给冲脏了,“原本打算叫上姐姐姐夫一起去逛鸳鸯节,看来姐夫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我带着姐姐先走。”   殷长衍点点头,搓洗动作不停。   王唯一被王梦依挽着一同出门。   不炫耀个什么,那还是王梦依么。这身衣裳还是上次回门那件,肉包子也不怎么拿得出手,她想炫耀个啥?   王梦依一直仰着下巴,似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手中的纸鸳鸯上。   “大姐,纸鸳鸯下方要坠连理枝,才得圆满。你看她们的,不过是寻常木头。我要是她们,早早地就收了纸鸳鸯,免得出来丢人现眼。”   王梦依手中的连理枝是银嵌木,银片部分刻着水波纹,意喻鸳鸯戏水。李静的银楼就是做这个的,王梦依好说歹说要了一根、拿出来显摆。   “姐夫那么疼你,一定早早地给你备好了银嵌木,拿出来让妹妹开开眼界。”呸,殷长衍就是个洗月事带的,哪里的出得起这个钱。再说了,银嵌木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换个别的王唯一还真没有办法,但是木头嘛,好说。   “现在就去取,只怕到时候你看了会忍不住挖个地缝儿把自己埋进去。”王唯一说。   “哼,大话谁都会说。姐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王唯一来到木香阁,“我找季川流,他是你们这儿的伙计。”   伙计愣了一下,面上堆笑,“请问客人名讳?我好去通传。”   “王唯一。”   “客人稍等,我去去就来。”   季川流一定不会来。上次风铃木之事后,半掌柜认为季川流是可造之材,把他带在身边当璞玉一样锻造。如今的季川流寻常人可见不得。   王梦依心头泛起嘀咕,大姐装的吧。这可是木香阁,大姐不可能有认识的人。   没一会儿,一个身形修长、面容出色的少年走过来。眉眼间有着极淡的倦意,眸子狭长,浓密的睫毛掩着锐利的光。   见是王唯一,倦意稍散,“姑娘。”   “我炸了红薯片,给你捎一点儿。”王唯一上下打量一番,他裸、露在外的伤已经结疤。   伙计“嘶”了一声。摸木头这行业有忌讳,得手净心明。油乎乎的玩意儿季川流能收才有鬼了。   季川流没接,抽出腰间的筷子,就着王唯一的手吃了起来。   吃完最后一口,“有点儿甜。”   “下次我撒盐。”   季川流点点头。   “纸鸳鸯缺个连理枝,你给我挑一截木头。我只信你的眼光。”   “等着。”季川流回到后堂,没一会儿拿了个小臂长、一指粗的木条出来。   伙计倒抽一口凉气,“湖纹木!!这可是镇子上唯一的一根,有市无价,你可真舍得。”   传说中纸鸳鸯就是踩在湖纹木上,但很少人见过湖纹木,因此鸳鸯节时用其上有水纹的木头来替代。   王梦依面色难看,连个笑都扯不出来。扭头离开。   王唯一不太敢接。   这也太过贵重。   季川流放到她手里,“就当是下一次盐的费用。”   “行。今天鸳鸯节,你不出去逛一逛吗?外面可热闹了。”   季川流摇了摇头,他只觉得聒噪。跟木料在一起反而宁静。   “那我给你捏一个鸭子吧。”王唯一找了个花盆,刨了里面的土,拿鸭子壳捏了两个鸭子。季川流和伙计一人一个。   “鸳鸯吗?这可不兴送,只有情郎才有资格接受。”伙计受宠若惊,“还有我的份儿?!姑娘你心真好。”   季川流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送礼物,愣了一下,视线立即被刀工吸引。好利落的手段,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王唯一边吃边逛,一开始兴致盎然,到最后就有点儿索然无味。跑到桥边看小情侣们放纸鸳鸯。   即便商家做了处理,但纸就是纸,纸鸳鸯一沾水就湿,只有三、四成平安漂到河流另一端。   纸烂了总是晦气,一些人垂头丧气的。   王唯一拿鸭子壳捏了好几串儿沙鸭子,坐在桥头往出送。小情侣们破涕为笑,有些脸皮薄的便塞给她一个铜板。   没一会儿,王唯一赚了个盆满钵满。   赵宣蹲在河边,虽然穿着简单,但压不住一身贵气。小姑娘们羞红着脸往他手里塞纸鸳鸯,然后含笑跑远。   他将纸鸳鸯尽数扔进河里。   “全烂啦!这么多纸鸳鸯连一个也没活,你也不简单。”身后传来清脆明亮的声音,“这样吧,我送你一个不会湿的。”   桥头坐着一个娇俏姑娘,一双眸子十分干净,像水洗后的雨后晴空。   姑娘翻身下桥,手背在身后跑过来,笑嘻嘻地将一个巴掌大的沙鸭子放在他掌上。   赵宣指腹摩挲了一下沙鸭子,这种经历倒是头回,怪新鲜的。   王唯一又给他捏了一个,“别人都只有一个,给你两个。赚了,别失落。”   赵宣唇角带笑。   “王唯一。”殷长衍叫到。   他来了?   王唯一循着声音。殷长衍双掌撑在桥上,视线越过人群,与赵宣相接。   “家人找我了,有空再聊。”   赵宣突然开口,“你是王唯一,殷长衍的娘子?”   “你认识我?”   “听过。”   有点儿莫名其妙,但无关紧要。王唯一喜滋滋跑到殷长衍身边,“你洗完了?吃饭没?要不我们去吃烤肉?刚路过一家,味道特好,我哈喇子差点儿流一地。”   “好。”   赵宣捏碎沙鸭子,抖垃圾一样抖掉沙土。接过侍从递来的湿棉布,慢条斯理地清理留在指缝间的细沙。   “公子。”侍从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回来,请示赵宣。   “祸不及家人,她无足轻重。”   拿筷子夹烤肉时,王唯一发现殷长衍的手不太对,“花指甲怎么没了?我好不容易才调好的色。”   捧起他的手反复查看,语气惋惜。   “干活儿不太利索。”   “啊,会吗?”   “再不吃饭会凉。”   “吃饭吃饭。隔壁卖酒酿汤圆,冰凉又酸甜,我买一碗端过来。”   “有钱吗?”殷长衍翻荷包里的铜板。   王唯一早已跑远,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殷长衍对着月亮抬起五指,四周灯火通明。看到凤仙花汁被蹭掉一块,就猜到会有今天。赵宣没对王唯一出手,是来不及,还是临时改了主意。 第12章 第 12 章   ◎欺负◎   殷长衍背着洗干净的月事带去望春楼。   望春楼小北门换了一个小厮,在门口与姑娘们打得热火朝天。短短三天,赵鹏仿佛不存在过。   殷长衍侧过身子,避免月事带碰到几人。   换下来的月事带堆在木盆里。殷长衍取出粗布包袱,熟练地展开,将月事带打包好扛着出门。   小厮手臂横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殷长衍特别识时务。蹲下身子低垂脖颈,抱着月事带钻过去。   包袱被人按住,动不了。   殷长衍揪了两下,没有用,抬头与小厮对视,“什么事儿找我?”   小厮心头漏了一拍,转而觉得自己有眼病。否则怎么会看他出了神。见了鬼了,他竟忍不住去瞧一个男人。   “月事带你不能带走,望春楼已经辞了你。”   殷长衍眉头皱起,小厮神色不似作假。   “上头突然通知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实在是对不住。”小厮迟疑了一下,“殷长衍,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殷长衍沉默一会儿,放下包袱,将月事带还了回去,“行吧。”   厨房案板角落堆了一个罐子,里面是昨天炸完红薯片剩下的油。   王唯一闻了一下,味道好着呢,看着也还清澈。用的油放太久不好,要不再炸一波儿红薯片?   出门扛了一筐沉甸甸的红皮带泥红薯回来。   卖菜大娘爽快地搭了两根水滋滋的白萝卜。   红薯洗干净、削掉皮,放到一旁的空盆里。   动作得麻利点儿,不然殷长衍就该回来了。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殷长衍进了院子。   “回来了。”王唯一没看到月事带,削皮动作一停,“你怎么空着两只手?”   殷长衍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削皮刀,刀片划出一条条极薄的红薯皮,“我得罪了赵宣,望春楼不给月事带,我得换个活儿。”   赵宣?芸娘恨不得一颗心拴在上头的那个赵公子?   她更意外的是,“你这逆来顺受的性格,居然还能得罪人?!”   殷长衍:......   没一会儿,削好了一大盆红薯,殷长衍给切成薄薄的片儿。   王唯一手搁在冒起小泡的油面上方,“油热了,你把红薯片抱进来。”   “好。”殷长衍轻松抱起大盆。   这次皮特别薄,红薯片炸得十分酥脆。王唯一抓起糖罐子正要撒,顿了一下,把红薯片一分为二。   一半放糖,另一半洒了花椒、桂皮、盐粉。抓了一碟子咸口的放到殷长衍面前。   见他吃了一块,又去拿第二块,王唯一眉眼间挂笑,“你说这东西摆摊子上有人买吗?”   殷长衍咀嚼动作一顿,“你要卖红薯片?”   “家里总不能两个人一起喝西北风。”王唯一兴致勃勃,“味道怎么样?”   “我更中意咸口的。”   王唯一第二次惊讶。殷长衍对什么都兴致缺缺,难得从他口中听到明目张胆的偏爱。   尝了一下,咸口的越吃越香,停不下来。   找了两个竹筐,装着红薯片挑到大街上。   殷长衍坐在街边。   有人来问他就答两句,“红薯片”、“一斤五文钱”。没人来,就静静地坐着,视线放空抬头望天。   这样能把货卖出去才鬼了。   王唯一挽起袖子,抱一小盆红薯片,见人就发,“尝一尝我家刚出锅的炸红薯片,不好吃不要钱。”   小部分人觉得好吃,掏钱买几两。没钱的也会陪个笑脸,说一句“真酥脆,怎么炸出来的。”   一时间门庭若市。   路过的人图个新鲜,凑过来看热闹,看着看着钱跟着出去,“也给我来二两。”   没一会儿就卖空了。   有人慕名而来,面露遗憾,“这样吧,老板娘,我交两文钱定金。明天第一锅你给我留着。”   “行。”   王唯一眉眼弯弯。是错觉吗,殷长衍在瞧她。   隔着层层人群,殷长衍单手撑着下巴慢吞吞地瞧。她怎么一直在动,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他一辈子都做不来她这样。   殷长衍失业的第一天,两人小赚了一笔。   王唯一连夜买了三筐红薯,指挥殷长衍坐在井边清洗、去皮、削片。   炸到大半夜,差不多筐见底的时候,王唯一想起还有两颗萝卜,“萝卜除了炖汤,还能怎么做?”   “炸了吧。”   没听过的做法,“啊?能吃吗?”   “我在望春楼见过厨子这么做。”   殷长衍将萝卜清洗干净、切成丝,撒一层盐攥干水分,舀一勺面粉兑成稀面糊,捏成萝卜丸子放进油锅里炸。   看着不怎么能入口的样子。   试吃一个后,他炸一个,她就往嘴里炫一个。吃得停不下来。   第二天嘴角起泡,上火了,喉咙也哑地说不出话。   殷长衍扛着筐去街口卖,远远瞧见街边多了几个卖红薯片的。   支好摊子,客人上门,“红薯片怎么卖?”   “三文钱一斤。”殷长衍拿起秤杆熟练地往里兜。   “我家便宜,只卖两文钱。客人来尝一尝。”一旁的小贩突然张口。   “我看看。”客人走了过去,再也没回来。   下一个客人上门,“给我称一斤红薯片。”   殷长衍给客人说价,却定睛瞧着小贩,“两文钱一斤。”   小贩一愣,被看出来了,那就没有装的必要,“我家的红薯片不要钱,给大家尝一尝。”   有便宜谁不想占。   人群逐渐往小贩处聚集。   殷长衍的三筐红薯片怎么扛出来、怎么扛回去。   王唯一有惊讶,但是不多,“一点儿都没卖出去?不打紧,我给好友们分一分。”   取了几张纸,将甜味儿、咸味儿红薯片分装开来。   殷长衍试图在她脸上找到怨怼、不快,失败了,“你不问一问吗?”   “有什么好问的。问与不问结果都是同样。我要是不跟你站一道,你身边就没人了。”   殷长衍沉默了一会儿,抽出笔筒里的小刀帮她裁纸。   “这块裁大一些,季川流喜欢吃咸口的。”   “季川流是谁?”   “我好友。”   望春楼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新来的吗?   ......   殷长衍雕了鸭子壳,拿到街上。   鸭子壳捏出来的沙鸭子栩栩如生,受小孩子欢迎。   当天下午市面上涌现出一批玩具,样式再普通不过,难得的是里面添了一次性的符纸。能变色、能开花、能变出小仙女绕着你转圈圈飞舞。   对比之下,沙鸭子瞬间索然无味。   殷长衍带来的差不多卖完了,收拾东西回家。   王唯一不在,出门给好友们送炸红薯片。   在木香阁门口碰到那日的伙计,顺手让他给捎进去。   “季川流,王唯一又给你送东西了。”伙计把纸包放在桌上,他对炸红薯片印象深刻。   季川流手轻轻搁在木头上,灵思与之深交。   “季川流,你看一眼。”伙计催促道,“季川流!”   季川流皱起眉头,“聒噪。”   伙计舔了舔唇,“你要是不吃,我想尝两口。”   “你都拿走。”   “这不好吧,人家姑娘一片心意,我哪儿能替你受用。”伙计嘴上婉拒,拆开纸包嚼了起来,“咦,怎么是咸口的?!”   季川流愣了一下,上前两步,取回纸包。   入口不适应,但越嚼越香,伙计不撒手,“再给我尝两个。”   “不。”   望春楼。   小晴接过纸包,红薯片的甜香味儿蹿入鼻息。   她叫住王唯一,“唯一,殷长衍得罪了赵公子。你以后不要再来望春楼,以免被发现。赵公子是明炎宗弟子,这一片地方是赵公子的天下,他一向睚眦必报,你们尽快搬离,重新找一个地方生活。”   王唯一大概能猜到赤瑛粉牵扯出殷长衍、得罪了赵公子,但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严重。   小晴塞了一个荷包过去,里面是半兜银瓜子。   “你的傍身银子,我不能收。”王唯一没接。   “拿着。我是芸娘跟前的红人,银子还能再挣。你们再不走,也许来不及了。”   王唯一展开双臂抱住小晴。   小晴哪里让姑娘这么对待过,羞红了脸,“拉拉扯扯做什么,要是挤坏了红薯片,我绝不轻饶你。”   “那你推开我,你推我就松手。”   小晴娇嗔道,“无赖。”   “有你这么好的闺中密友,我才舍不得走。”   王唯一有心事,垂头走路。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是昨晚的富贵公子。   “对不住,我没看路。”王唯一递了一个纸包过去,“我炸的红薯片,超酥超甜,给你吃。”   季川流不怎么吃甜的,所以多出一份。   侍从眸中闪过一丝不悦,油都渗透过纸了,公子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赵宣用纸扇接过,拿了一块吃起来,“好吃。你要是开店,我一定是最忠实的顾客。”   “有眼光。你是明炎宗弟子吧。”   “何以见得?”   “你衣角上绣的图案,‘明炎一纵破天关’。”王唯一一见到明炎宗弟子就倍感亲切,“问你个事儿。如果我跟明炎宗弟子结梁子,有什么法子能不被欺负。”   “谁欺负你,说出来,没准我能替你出头。”   “那不行,你人这么好,我怎么能让你卷入同门斗争。”明炎宗第一条宗规便是“绝对禁止同门内斗”。   只要殷长衍成为明炎宗弟子,眼前的一切困境便不攻自破。可真的要这么做吗?   殷长衍拜入宗门,后续事情逐渐向着她所知道的走向演变。她会身怀有孕,然后一尸两命。   王唯一回到家,看到一堆鸭子壳后一度气到眼前发黑。   简直欺人太甚。   “殷长衍,你觉得拜入明炎宗做修士怎么样?” 第13章 第 13 章   ◎改主意◎   “很好,但我没兴趣。”   “啊?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让你提起兴致的?”   大佬有什么远大理想,剑道争锋还是王权霸业?一人之下还是入道空禅?   殷长衍眸中有一分向往,因太过喜欢而不可避免地带了一丝胆怯,“攒钱开面摊,来年夏日我们生一个女儿。一家三口卖面,很快就能攒够开面店的钱。”   就你这手艺,靠卖面发家致富?你敢想我都不敢信。   “你那是什么表情?”   “看出我在转移话题的话就放聪明点儿闭上你的樱桃小口,”王唯一慢悠悠开口,“免得自取其辱。”   “......”没那么差劲吧,至少他下面量大、管饱。   王唯一欲言又止,殷长衍侧头,“你有话跟我说?”   “你拜入明炎宗的话,就没有。要是开个面摊子,就有。”王唯一说了赵宣的事儿,迟疑一下,道,“要是不搬走,你开几个面摊子就被掀翻几个。”   殷长衍:“哦,搬家吧。”   无论修仙还是修道,与他无关。   隔日,王唯一找了个人牙子卖屋。院子虽然小,但好在五脏俱全,打理得也算干净。卖了十五两银子。   殷长衍决定搬到山那头的镇子上。他去过那里,人多、热闹、面卖出去的可能性大。   王唯一帮着收拾好东西,出门买上路的干粮。   怎么总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冰糖葫芦摊子前围了很多人,王唯一凑上去,借着人群遮掩躲进一条巷子里偷偷往外瞧。   一个男子快速拨开人群,边皱着眉头边环望四周。为跟丢而不悦。   是富贵公子身边的侍从,他跟着她做什么。   糟了,他看见她了!   王唯一拔腿就跑。   这具身体孱弱得很,跑两步就喘。照这个脚程,被抓住是迟早的事儿。   王唯一随便推开一扇门藏,进去了才知道进了望春楼小南门。   湘儿正带着一帮姑娘们涂脂弄粉,试新得的蔻丹涂指甲。   “你?!”湘儿愣住。   望春楼小南门“砰”的一声推开,侍从钱璟视线停在王唯一身上。   王唯一后退两步,硬着头皮道,“我可是望春楼的姑娘,瞧我是要给钱的,你付得出这个价吗?”   换成别的姑娘她还能打个商量求一求人家配合,奈何这里站的是三天前刚结过梁子的湘儿。   完了完了。   “望春楼的姑娘?呸,你也配。”钱璟冷笑一声,上手抓王唯一,“我劝你乖乖地跟我走,免得吃苦头。”   一碟粉紫色蔻丹砸到钱璟额角,冰冰凉凉糊了他右眼。   湘儿翘着二郎腿,白嫩细腻的指尖夹着一根蘸了豆蔻细毛笔,对王唯一说,“没眼色的东西,调的什么丑蔻丹。”   王唯一愣住,反应过来后内心欣喜,“是是是,我这就重新调。”   钱璟抹了一把脸,瞪着湘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望春楼的姑娘再贱,也不是你能随便碰的。”湘儿说,“我是雪娘的人。你跟我说话前,先想想怎么跟赵公子交代。”   提到赵公子,钱璟显然迟疑了。   盯着王唯一看了好久,转身离开。   湘儿皱眉捡起小碟子,嘟囔道,“浪费我一碟蔻丹,可惜了。”   “多谢你。”湘儿没应声,王唯一继续道,“我最擅长调蔻丹,给你重新调一碟子。”   有前头调凤仙花汁的经验在,没一会儿便调出色泽鲜艳的粉蓝色蔻丹。   湘儿嘴上挑三拣四,立即下手去试色,唇角上扬得比谁都明显,“你懂什么叫调蔻丹吗?要不说你是从村里没出来的,没见世面。”   没过一会儿,殷长衍敲开小南门。胸口有一些起伏,是跑过来的。   目光上下打量王唯一。   她没事。   一个姑娘凑到王唯一面前咬耳朵,“湘儿姐姐怕那人还在门口,特地叫人通知你夫君来接。”   王唯一:“湘儿,你可真是个好女人。”   湘儿:......无缘无故发什么疯,有毛病啊。   殷长衍:“无碍吧。”   “身体倍儿棒。”   “我们回家。”   “哦。”   一天后。   钱璟踉踉跄跄捂着伤口逃跑。他是哪里得罪望春楼了吗,怎么被白公子追着打。   跌跌撞撞手脚并用,时不时回头,宛如后面有鬼在穷追不舍。   唇线发白,牙齿死死地紧咬出一条血。   看到赵宣后先是一愣,晦涩眼底迸发出一线希望,“公子,救我,救我呐!”   冲过去死死地抱着赵宣的双腿不撒手。   “别怕,先起来。”赵宣不着痕迹避开一步,弯腰用纸扇搀扶,温和道。   亏得赵宣修为深厚。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身形歪一下。   一个手持铁管、白色披风从头包到脚的人缓步而来,踩断树枝,发出咯吱声响。   赵宣拍了一下钱璟,示意他躲到身后,“望春楼的白公子,有话好好说,动手伤和气。”   “此人钱璟,虐伤望春楼夏荷姑娘。望春楼讨债,废他一双腿。”白公子搁在铁管上的五指渐渐收紧,指甲细长,嗓音淡漠,“赵公子要包庇吗?”   普通人面对赵宣赵公子,早就双膝一软任其予取予求。白公子却不卑不亢。这股气度令赵宣多了一分注意。   “把人家弄伤了?快赔偿,否则我也无能为力。”赵宣摇了摇头,低头对钱璟笑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早就认过罚、赔过钱。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突然翻出来。”钱璟声音抖个不停,却越来越放松,“公子,我认错,我保证没有下一次。”   “白公子,宽限半年,好吗?看在我的面子上。”赵宣抬眼,微愣。   两人说话的功夫,白公子已近身。铁管在头顶高扬,敲下去钱璟不死也半残。   赵宣拉开钱璟与他交手,为之侧目。毫无修为,却能跟自己打得有来有回。这位白公子战斗敏锐度了不得。   “白公子,我在跟你说话,理一下我可以吗?”   白公子不言语,不罢休。   “冒犯了。”赵宣无奈。   白公子身子落地下陷,赵宣踩着白公子胸口,背部微弯、手肘靠膝,身子很低,即使有意克制,却还是藏不住无匹气势,“乖,听我讲话。”   明明身处劣势,一双眸子却无惧无恐。   嗯,在盘算什么?   莫非!   赵宣回头,却是慢了一步。   “啊!”钱璟捂着膝盖哀嚎,声音凄厉。   白公子在被压制的瞬间便翻转手腕、抛出铁管,精准敲碎钱璟膝盖。   赵宣回头,唇角微扬,“你叫什么名字?”   抬手摘下白公子的兜帽,看他的脸。底下是熟悉的人,殷长衍。   赵宣顿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松开脚。   王唯一寻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跑过去,扶起白公子。   白公子避开她,单手撑地,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胸口骨头断了。   “避什么避,别以为带了个帽子我就不认识你。殷长衍,我看到指甲了。”王唯一搀着殷长衍,“不是说好搬家么,你怎么跑出来了。我问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你。”   拖到大树底下,让他靠着。   “我去一趟药铺,你别跑。”   一会儿,带了一瓶丹药回来。   “这叫续骨丹,能让断掉的骨头重新长起来。张嘴。”   喂进殷长衍嘴里后,扒他的衣服。   手被攥住。   染血白袍鲜艳而热烈,衬得那双眸子格外冷。   “万一长不了骨头,我马上去退货。续骨丹可不便宜,抵你洗一个月的月事带。”   殷长衍松了手。   王唯一找到骨头断裂处,稍微一使劲儿,还能摸到断缝。   断缝很快长了起来。   医学奇迹啊。   “多少钱?”气不匀,殷长衍嗓子干涩。收拢好衣襟。   “十五银子。现在置办房屋的钱全没了。”王唯一摊开手,有些苦恼后面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会去考明炎宗。” 第14章 第 14 章   ◎备考◎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殷长衍单手撑着膝盖起身,“明炎宗弟子能分房子。”   原来大佬成为明炎宗弟子的理由居然这么朴素,就是为了一套房子。   “你觉得我考不上?”殷长衍转头,定定地瞧着王唯一。   “谁说的?你一定能考上。”他可是殷长衍呀。   殷长衍试图在她脸上找到质疑,意料之中的没有。她似乎总对他有莫名的自信。   王唯一亦步亦趋跟在殷长衍身后,“今天下午吃什么?炸鸡蛋好不好?我听说吃炸鸡蛋能事事圆满。”   “炸鸡蛋并没有这个说法。”   “图个好彩头而已。”   “家卖了,我们没有厨房。”   王唯一拍了拍腰间的荷包,“没事儿,我有钱。我们可以先租一个小院子。”   殷长衍抿了抿唇。王唯一嫁他的时候,身上除了一方红盖头什么都没有,哪里来的钱?   “小晴给我的。她知道你得罪赵宣公子,就把她的体己银子给我,让我们找个地方重新生活。”   “多少钱?”   王唯一一脸的你放心,“我没数,好多呢,够我们生活一阵子了。”   “这个钱我得还。多少钱?”   他说这话时的模样看着心头怪暖的,“我借的钱不用你还。”   “王唯一,”这是殷长远第一次叫她全名,“我与你拜过天地,入过洞房,我不是外人。”   才不是,跟你拜天地的人,根本不是我。   王唯一说,“行,我现在去数银子。”   王唯一打算在名言宗山脚下租一个小院子,方便一场演考试。   院子主人笑道,“您租这个院子是租对了。咱们院子风水好,上一个住户考上了明炎宗。那小伙穿粗布麻衣来,换上“明炎一纵破天关”青衣去,脚下带风,姿势别提多气派。”   “这个窗户好像有点大。”一丈宽的窗户用薄纸糊上,比正常人家要大两倍。   院子主人一脸你不懂,“这才是我们院子的精华所在。炙热的阳光、冷静的月光无差别透过窗户,屋里的人才能取日月之精华修身养性,考上的几率要大几成。”   王唯一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当场拍板钉钉把这个院子租了下来。签了租楔,交了定金,回去帮着殷长衍一起收拾,准备搬家搬家。   东西早些时候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两人在晚上太阳落山之前便搬到了新的院子。   大概之前都是独身少年郎来租,因此床非常窄小,一个人睡还好,两个人躺在上头就稍显拥挤。   王唯一躺下,和殷长衍肩膀挨着肩膀。   热度透过单薄的衣料,像一只带爪的小钩子挠着心脏。不知道殷长衍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在气氛的推动下脑子里全都是一些有的没的。   王唯一悄悄朝床的另一侧偏去。   腰被一只大手扣住。   殷长衍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再挪就要掉下去了。”   “哦。”王唯一尴尬地挪了回来。   紧紧闭上眼睛,心头默念着赶紧睡着。只要一睡着就可以不用面对眼下窘迫的情境。   腰间衣带结一松,长指甲贴着她的腰线。有点痒。   “你、你做什么?”王唯一一个机灵惊醒,结巴道。   “睡你。”   脸“腾”地飘上一抹红,手推在他胸前,不让他更进一步。   殷长衍动作一顿,“来月事了?”   “没。”   “身体不舒服?”   “……没。”   “你不让我碰,我想知道原因。”殷长衍神色认真,“是我的动作、力道让你惧怕□□?”   黑暗中沉默了好久,久到殷长衍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他一向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说点什么吧,不说这事就过不去了。   她闷声开口,“有的时候吧,胀就算了,主要是还烫。”   烫?   殷长衍愣了一下。是了,她几次都让他不要弄进去。   王唯一悄悄收拢衣襟,他既不能控制着那玩意儿不那么烫,也不能保证不弄进去。至少今晚,她可以逃过一劫。   殷长衍搂住她的腰拉近,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声音淡漠,“你得学会适应。”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什么按钮,他整个人都冷了一层欲、念。   王唯一:……适、适应?   殷长衍即便有欲、望也是冷静的,身上似起了一层青色火苗,不烫人,但是烧得你心烦意燥,将她拉了进去与之同焚。   纸窗户上投射影子,殷长衍在她身下埋头,而后猛冲,动作大开大合,毫不忌讳。搞得大窗户上满屏都是胳膊腿儿打架。   原本有多满意大窗户,现在就有多羞人。   没眼看,没眼看。   在最烫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浑身一哆嗦,软成一滩烂泥的身子回光反射一样支楞起来,牙根泛软咬在殷长衍肩膀上,声音带着哭腔,“呜呜呜适应不了。”   殷长衍大掌摁紧她的头,哪知道热豆腐那般没用又被利刀沉进去一分。   他哑着声音道,“无妨,陪你练习,我有的是功夫。”   王唯一:混蛋。   明炎宗每一年九月份都会招收新弟子,也就是三天后。   王唯一在床上狠狠地躺了两天,第三天时总算缓过劲儿,爬起来给殷长衍收拾东西。   “家里什么都没有,去街上买吧。”裙子底下的腿还有一点打颤。   “好。”   殷长衍手一直虚扶在她后腰。   明炎宗山脚下有一条文昌街。文昌街只在每年九月份开放一个月,里面卖考生相关用品,小到经书、疗伤丹药,大到符咒、法器应有尽有。   一踏上文昌街,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宛如半个明炎宗弟子。   “王恒,那是不是你姐?”一个少年拍了拍王恒肩膀。   王恒早就看见了,低下头,继续挑选符咒,“你认错人了。”   “我听见那男的叫她王唯一。”   “同名同姓吧。”王恒拔腿就走。   “你娘上去跟她说话了,她就是王唯一。旁边是你姐夫吧?一个在妓院洗月事带的考什么明炎宗。”少年抬袖掩唇笑。   王恒脸黑成锅底,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年,“我不认识他。”   少年踉跄两步稳住身形,他也是个有脾气的,扯起嘴角冷嘲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以为你有多金贵,同样是个脏东西。”   王母陪王恒来文昌街,看到王唯一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喝斥,“你跑这来干什么?还不赶紧滚回去,等会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在你弟未来同门面前丢他的脸。”   一脸张扬,宛如王恒已经考上明炎宗弟子。   殷长衍张口欲言,王唯一用眼神克制住他。女人的事我来解决。   王唯一提高声音,路人纷纷侧目,“长衍也要考明炎宗,到文昌街当然是来买考试用品。”   王母粗眉倒竖,抖着一身横肉上手去掐王唯一,“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斤两、妄图当仙人娘子。你配不配出现在文昌街,你过来纯粹恶心人。”   要考明炎宗弟子的是殷长衍,但王母下意识觉得对他口出狂言不妥,于是逮住王唯一喊骂。   往常木讷的女儿今天像条泥鳅滑不溜手,她次次掐空,还差点儿把自己绊倒。   王唯一边退一边喊,“各位乡亲快看呀,明炎宗还没入门弟子王恒唆使他娘在这里不叫别人报名,只准他儿子一个人考上。我今天要是认了,下一个可就轮到你们家的考生了。到时候本次考试让这老娘们儿霍霍的,咱们有本事的上不了,全给王恒一个滥竽充数当垫脚石。”   路人听到这儿不由得蹙眉,火气上来了。到这儿来的都是家有考生的,你这话无异于抬掌朝人家脸上扇。这谁能忍?   王母气得指头都在发抖,“你胡嚷嚷什么。你现在带着殷长衍滚,否则我撕了你的嘴。”   王唯一挤出一滴眼泪,娇娇弱弱抽泣,“你们看,她怪我说实话,威胁我。”   路人纷纷上前挡在王唯一前头,对王某激情开喷。   “乡野村妇也未免太过霸道。当娘的是这样,儿子品性又能好到哪儿去。”   “先不说你家儿子能不能考上,即便考上了,就他这幅损人利己的心性也会被当场拉下来。”   “哼,我家亲戚在明炎宗当值。就算王恒考上了,我也有本事给他弄出来。绝不让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这怎么突然间拐到他儿子的前程上了?!王母强撑着笑张口欲辩,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一张脸青了又紫。   王恒知道后,砸了半个家,恨上了王母。   王唯一拉着殷长衍离开,在一家烧饼铺前停下脚步,“干粮必须得买,有的时候考一个时辰,有的时候能长达三天三夜。我们再去买点肉,水囊也要备着。”   殷长衍提了沉甸甸的一兜。这分量十个人吃都不多。   又去了纸楼,买了巴掌大叠起来的宣纸塞到殷长衍怀里。   “明炎宗出题应该不会用我们的纸。”殷长衍说。   王唯一边笑边压低声音道,“这个纸是拿来给你出恭时擦屁股的。”   用纸吗?他写信都不曾用过这么金贵的东西。   “能参加明炎宗考核的家庭条件都不错,你拿出手借人的时候也不会出错,毕竟以后都是同门。”   殷长衍搁在食盒上的手慢慢收紧,看着王唯一,“你认为我一定能考上,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知晓未来,但这话不能说。   “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如果你相信不了自己,那不妨试着来相信我。”王唯一说,“殷长衍,这次考核你一定是最出色的弟子。”   殷长衍点点头,“好。”   考试当天。   王唯一送殷长衍到明炎宗门口。一路上絮絮叨叨各种叮嘱,与旁边的其他考生父母兄弟姐妹毫无区别。   “对了,这是我一大早起来炸的。吃完炸蛋,你一定能考上。”   殷长衍不信这个,却还是低下颈项、就着王唯一的手吃干净五个炸蛋。   “明炎宗入门考试一般只有文试,但是它每年都考得比较奇怪,不要相信它的题目,不要太相信你的常识,顺心而走。”   殷长衍瞧了一下王唯一。   “我做过功课,人家都这么说。”   后来证明王唯一想多了。殷长衍的常识,与一般人向来不同。   殷长衍进了明炎宗大门,拐进一个角落,将方才吃的鸡蛋全部吐出来。   抬起手背擦嘴角。衣袖往上抻了一截,露出的半条胳膊上全部是密密麻麻小红点。   他每一次吃鸡蛋都会有这种反应。 第15章 第 15 章   ◎考核◎   路过的人看见殷长衍先是一愣,背过身去忍俊不禁。有些不那么讲究的,直接“噗嗤”一声乐出来。   “哈哈哈哈背水背饭,你是来考核还是来过日子的?”   “我真是开了眼界了。”   王恒皱着眉头道,“住口!他乡下来的,穷酸,没见过世面,但你们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这未免太过伤人。”   众人视线一下子全集中过来。   王恒骄傲地挺起胸脯。   看吧,看他多心性多纯良。   典籍阁一定有考官的眼线,最好让考官知道他在别人受辱的时候挺身而出。   说话的人愣了一下,视线在王恒和殷长衍身上来回,“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明明你的话更伤人。你想借他之事,造良善声势,也不想想我们是何许人也,怎会叫你这下三滥伎俩给蒙骗。”   今天真他妈的开了眼界。一个脑子有坑,另一个心眼儿坏还蠢笨到嚷嚷得满世界皆知。   绕开走绕开走,多看一眼都恶心。   王恒懵了一下,怎么跟他想象中不一样。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王恒脸上挂不住,一阵青一阵红。   冲过去恶狠狠地推殷长衍。   都是他害得。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丢脸。   殷长衍背后像长了眼睛,脚步轻抬侧开身,王恒扑了个空,从山路上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惨叫声凄厉中又带着些慌乱。   明炎宗大门里山峰巍峨连绵。山哪里都看得见,但这里的莫名令人心潮澎湃。   山路尽头有一个极为恢弘的典籍阁。   典籍阁高台上,赵宣和一个手持律典的俊美男子说话。   两人虽同为主考官,赵宣站姿却退了一步、以示敬意。   赵宣在说话,那人垂眉敛目,偶尔点点头,表示赞同。大多时候他都静静地听着。   他不简单。   殷长衍移回目光。   人到的差不多了,赵宣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边。   “诸位,明炎宗入宗考核题目“静思、无欲”。考核范围,典籍阁。考核时间,三天。望诸位考生沉着冷静、认真做答。”   众人交头接耳。   什么考核要考三天。   看来看去,这里也没有提供吃食的地方。   不少人已经开始为吃饭问题而头疼。   一些人眼睛开始往殷长衍背后的包裹上移,同时好奇他的来路,怎么会做到如此恰如其分的有备无患。   典籍阁大门由两块沉重的千年木拼成。大门“吱呦”一声慢慢打开,纸张腐朽气息推着尘土静静地漂浮在空中。   众人神情严肃,抬步走进典籍阁。   殷长衍在攒动的人群中看见钱璟。   钱璟立在远处,朝殷长衍笑了一下。   殷长衍侧过头当没看见。   晦气。   他腿挺长,跑得还算快。   避开吧。   待众人陆陆续续进入,典籍阁大门重新关闭。   “这什么意思,考题呢?没人告诉我们考题,要如何作答。”   “呿,我还带了上等的纸笔。”   一直安静听众人讨论的王恒倏地出声,“你们看,这里全都是书,明炎宗一定是要我们自己寻找考题。也许,考核本身就是寻找考题。”   众人沉思片刻,越想越觉得言之有理。   面带感激,朝王恒拱了拱手,“你有大慧根。承你的情了,多谢。”   之前眼睛恨不得安在头顶的世家二代们对王恒点了一下头,眸中再无半分之前的轻视之色。   王恒嘴角高高扬起,半天下不来。   众人三三两两结伴翻书找线索。   “殷长衍,你背后书架上那一排里好像有线索。起开。”典籍阁藏书千千万,考生人均十面墙都绰绰有余。王恒肩膀撞偏殷长衍,抽出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翻了起来。   殷长衍扛着行囊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他不翻书,对着天色数时辰,照着一天三顿喝水吃饭。   但凡有人从这里路过,视线一定会跟浆糊一样黏在殷长衍身上。这个食物储备量未免太过惊人,叫人羡慕得牙根直痒。而且,他真的是来参加考核的吗?坐这儿就没见他挪过地方。   中午,典籍阁开始响起肚子咕咕叫声。   众人视线先是不经意间瞟上殷长衍背后的包裹,撞见其它人后,尴尬地移开。头埋进书本里佯装找线索。   他们大多数是世家子弟,教养不允许他们开口向人讨要食物。饿肚子比起丢脸简直什么都算不上好吧。   傍晚,肚子叫声此起彼伏。   “未来同门,饭能匀我一份儿吗?我实在饿得头昏眼花。”   一个穿绣云纹锦衣年轻男子走过来,双手撑着膝盖,体型微胖,面若银盘脸上带笑。垂涎地望着殷长衍,舌尖舔了舔稍微发干的下唇。   殷长衍抬头,留下自己的份量,将包裹递出去。   周靖受宠若惊,“都给我了?!”   撩起衣摆坐在殷长衍身边,大快朵颐。   舔手指这个动作由男人做出来不堪入目,但放在周瑾身上只会觉得灵动。   餍足地打了个饱嗝,周靖手搁在肚皮上,“大家都在翻书,你不去吗?”   “我不认字。”   “......抱歉。”   殷长衍侧过头,“你不也没去翻书。”   周靖压低声音,“我有我的理由。”   “因为字迹上的淡黄色粉末吗?”他看见王恒翻书的时候,纸上有一些细碎的淡黄色粉末。   周靖眸子抬起,定定地打量着殷长衍。脸上扬起笑,“对,那叫荧光墨,一旦沾上手就擦不掉。好友在喊我,我先去了。”   周靖被好友训斥一顿,嬉皮笑脸的模样令好友无可奈。   “你瞧什么呢?”好友有些莫名其妙。   周靖视线从殷长衍身上移回来,“刚结识的一个人。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敏锐度和观察力却都是一等一的好。”   王恒跑到殷长衍跟前,“把饭给我。”   “我没饭。”   “装什么装,我看见大姐备了一大包。快点儿拿,我好友还在等着。耽误了他们,你拿什么赔。”王恒与几个世家子弟相谈甚欢,见几人饿肚子,主动提出找饭,让他们耐心等着。   “我给人了。”   王恒没找到饭,脸黑了半截,提高嗓子,“谁准你把我的饭随便给别人。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否则这事儿没完。”   “你的饭?米是我买的,肉是我煮的,菜是炒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就是大姐的,大姐的就是我的。”   殷长衍上下打量王恒,“岳母爱惯着你是她的偏好,我没那个闲暇。今天你在我这儿,什么都讨不到。”   王恒被那双极黑的眼眸一瞧,背后发凉。脚下意识后退一步。   磕磕绊绊道,“我、我要是拿不到饭,好友们一定会嘲笑我说大话,不再跟我往来。我不要。”   “看在你叫她一声姐姐的面上,我给你指条路。”殷长衍指了指周靖方向,“去找他,低声下气好言相求,也许他会施舍给你一顿饭。”   施舍!   王恒脸皮涨得通红,“什么施舍,话真脏。”   “你做都不嫌脏,我说算什么。”   “我不管,东西是你送出去的。你去要。”王恒梗着脖子道。   殷长衍扯了扯嘴角,一点儿没打算挪位,只是看着王恒。   王恒见拿他没办法,只得自己去寻周靖说明来意。   “大名鼎鼎的王恒,我听过你。”周靖说。   他的名号有这么好使吗?!连这位高高在上的公子都听过!   王恒还没来得及欣喜,越听周靖的话脸色越白。   “文昌街上叫你老母拦着有才华的人不许报名,是不是你?自己不行还不允许别人行,见过厚颜无耻的,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   骂吧,忍一忍就过去了。为了那些饭,他不跟周靖计较。   “殷长衍背的饭是我的,也就是说,你吃了我的饭。平日我很大方,现在我想让你还。”   周靖“噗嗤”一声乐出来,“成,等我拉出来就还你。”   “你什么意思?你要赖账?”   “不止哦,我让你丢脸丢到无地自容。”周靖扬声道,“诸位看过来,这人叫周恒,他姐夫背饭时他嫌丢人,远远跑开装不认识。现在饭是稀罕物,他蹦跶过来说饭是他的,要我吐出来给他。自己端着呈给他的好友们。”   “别人吐出来的东西你的好友们真能咽下去?那你们可真不怎么讲究。这不怕苦不嫌脏的精神境界也是高出常人一大截。走,带我认识认识,开一下眼界。”   王恒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众人的视线与各方的指指点点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不远处好友们铁青着脸,背过身去装不认识。   王恒心沉到谷底。   他搭上世家的青云路上有了裂痕,眼看着就要坍塌。   手捂着脸恨恨地跑开。   殷长衍在原地坐了三天,钱璟没来找麻烦。   考核结束时间转瞬即至。   赵宣声音传进典籍阁,“考核时间到,请各位考生有序离开典籍阁。”   话音甫落,典籍阁大门“吱呦”一声慢慢拉开。   一众明炎宗弟子身着“明炎一纵破天关 ”青色宗服立在门外围成一道圈。   明炎宗人文情怀做得真到位,居然还迎接考生。   众人这几天实在是被折磨得够呛,精神上找不到考题,□□上忍饥挨饿,一个个铁青着眼圈、惨白着唇瓣游魂似地扶着典籍阁大门走出去。   殷长衍光彩照人精神抖擞。   一众走地鸡中出了只凤凰,明炎宗弟子们频频侧目、好奇这位风华正茂的小哥哥姓甚名谁。   殷长衍老远就看见人群中的王唯一,她穿一件银红色交颈长衫,边跳边朝他挥手。   像一个上下跳动的灯笼。   她好厉害,为他准备吃食和净水。   要让她失望了,他考不上明炎宗。   殷长衍被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是钱璟。   “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好使,没瞧见。”   钱璟唇角勾起,脸上的笑明晃晃地写着“我在坑你”四个大字。   转身并入人流中。   殷长衍脚步一顿,瞅一眼被撞到的右手,又望向外圈的明炎宗弟子。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   仔细查看右手,果然在指节上面看见淡黄色的荧光墨。   明炎宗弟子虽垂眉敛目,但细看之下,他们的眼睛快速在考生身上移动。   “听到了,但我不接受。”殷长衍突然开口。   钱璟愣了一下,回过头。   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殷长衍身形已经跃至他头顶,右手横握成拳直直地砸在他脸面上。   “啊!殷长衍,你发什么疯!”钱璟吐掉松动的两颗牙齿,骂骂咧咧道。   殷长衍足尖轻点蹲在钱璟肩头,与之面对面。   拳头上挂了血丝,“明炎宗考核题目‘无欲、静思’,意思是考生不该有太多的好奇心,不要翻阅典籍阁里的任何书籍。书籍上的字皆是由荧光墨所写,门外这一圈弟子在检查每一名考生手上是否沾有荧光墨。”   殷长衍每说一句,钱璟额上冷汗就冒出一滴。   赵宣曾吩咐他,‘明炎宗考核题目‘无欲、静思’,意指考生不该有太多的好奇心,不要翻阅典籍阁里的任何书籍。书籍上的字皆是由荧光墨所写,碰了就竹篮打水。’   见鬼了,殷长衍口中的每一个都与赵宣所说的话完全重合。   ‘也就是说,从我宣布考核结束的那一刻起,真正的考核才开始。’   “也就是说,从赵宣宣布考核结束的那一刻起,真正的考核才开始。”殷长衍右臂朝后抡起,指节陷进钱璟面部、被脸皮挤压着,“你把荧光墨蹭到我手背上了。”   “啊啊啊啊!”钱璟痛声大喊。双手撕扯殷长衍,可对方就跟面具一样纹丝不动,“荧光墨一旦沾上就洗不掉。事已至此,殷长衍你就算把我打死又能怎么样,依旧过不了明炎宗考核。更何况你敢当着明炎宗众人要我的性命么。”   冷硬的拳头砸进柔软的面部,一下又一下。   殷长衍拳头“啵儿”的一声从肉里拔出来,血浸湿了整个手臂。   音调淡漠,“荧光墨擦不掉,但没说用血掩盖不了。”   钱璟努力睁开眼睛去瞧,殷长衍整个手臂通红,看不出半分荧光墨痕迹。   明炎宗弟子注意到这里,匆忙赶过来。   “怎么回事儿!快住手。”   殷长衍特别识相,在他们到来的前一刻举起双手,以示“不反抗”。   明炎宗弟子一人揽起钱璟检查伤口,另一人横剑在殷长衍身前,指腹推开剑柄,露出一截光亮的剑身。   ‘对待考官得有礼貌,他们是你以后的同门。’王唯一曾叮嘱过。   殷长衍笑了一下:“我合格了吗?”   明炎宗考核第一次出现这种无法研判的情况。   两位主考官秉灯夜谈,各执一词,没个结果。   长桌前。   赵宣放下卷宗,“殷长衍有天赋,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所忌惮动手见血。此等心性,放他进宗,后患无穷。”   李卿之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执笔在宣纸上书写,最后一下笔锋凌厉。   “法无禁止即自由。”李卿之搁下毛笔,“‘手上没有荧光墨’是本次考核唯一标准,而殷长衍达到了这个标准。你不能说他没合格。”   赵宣心道,看来说服不了他了。   “小师叔,我提议加试。”   李卿之年岁与赵宣相当,着实不太适应“小师叔”三个字。   “理由。”   “加试一次,若殷长衍仍能过关,我就承认天意要他做我明炎宗弟子。既然天意如此,我便不再阻拦。”   李卿之沉思片刻,“可行。”   王唯一老远就看到前方起了冲突,但这具身体肉眼凡胎,就算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面怎么了?”胳膊怼了一下周围人,王唯一边咬桃子边道。   “似乎打起来了,还打得挺狠,血肉横飞的。”   “啊?!”王唯一忧心,桃子堵在喉咙里下不去,“殷长衍不会被牵连进去吧。他细胳膊细腿儿的,比桃子还脆弱。”   “你夫君吗?快接回家。神仙打架,我们小虾米有多远就避多远,免得被波及。”   王唯一小鸡啄米式点头,“对对对。”   殷长衍很快找过来。   “我回来了。”   “怎么一条胳膊上都是血?你受伤了?”   “没,别人的血不小心溅上去。”殷长衍撸起衣袖,手臂完好无损。   “明炎宗以前竟然玩儿这么野,什么人都往里收。”王唯一说,“听说这里要打斗,我们快走,免得被波及。”   “有这回事儿?!那走。”   “我提个桃子。”王唯一腿下有一个竹筐,里面堆了几个小桃子,“你这三天肯定没好好吃东西,啃个桃,又水又甜。我特地给你买的。”   殷长衍上手去提。筐里的桃子有些泛着青色,个头还比不上她脚边那一圈鲜红桃核。   王唯一当不知道。拿青桃子在裙子上擦了又擦,递给殷长衍。   殷长衍埋头啃了起来。   他不喜欢吃甜食,从此喜欢上青桃松脆的口感(其实就是没熟)。   考生出来,家里人纷纷来接,嘘寒问暖、关心考试情况。   殷长衍说,“你不问我考得怎么样?”   “肯定没问题呀。”   殷长衍想了一下,他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嗯,没问题。”   “我就说炸鸡蛋效果明显,回家再炸两个。”   “好。”   “我想喝粥。”王唯一加了一句,“咸口的,你煮的。”   “这个时辰肉不太新鲜,做鱼片粥好不好?”   咽口水,“好呀好呀。再买椒盐薄皮两斤瓜子。”   “行。”   殷长衍去菜市场上挑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鲫鱼。拿小刀刮鳞去内脏,然后仔细地挑出每一根细刺。将鱼肉切片。   拿两个青桃子切块、撒薄盐和鱼片抓匀放在一起腌制。   王唯一双臂环胸靠在厨房口心生怀疑,又是鱼又是桃子,真的能吃?   殷长衍煮好粥,将鱼片滑进去搅拌一会儿,出锅装盘。   王唯一试探着吃了一勺。   酸味完全冲淡鱼的腥气儿,桃子香味渗透进鱼肉里,使得鱼肉更加软嫩细滑。最妙的是,明明是鲫鱼,却一点儿刺都没有。   王唯一惊为天人,挥动勺子大快朵颐,恨不得把碗沿都刮得一干二净。   “粥叫什么名字?”   “青桃和鱼?”   现编的名字,“粥是你自己弄的?你怎么知道桃子和鱼在一起能这么好吃。”   “感觉它们能煮到一起,就煮了。”殷长衍端起碗,“锅里还有,我去给你盛。”   院子里床单被罩堆了两大盆,床头还有她换下来的衣服,衣角上沾着桃毛,搬桃子时不小心蹭到的。   殷长衍打了两盆清水,蹲在木盆旁边开始洗衣服。   衣服挂到竹竿上,王唯一端着一个盘子走出来,“我炸好蛋了,你尝尝味道。”   “嗯。”   殷长衍小口吃着炸蛋,手臂上开始起细细密密的小红点。   “手臂上的血还没洗干净吗?不对,你胳膊怎么了?”王唯一眼睛尖。   “有点儿不堪入目。”殷长衍把筷子放到盘子上,放下衣袖。   “你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我一吃鸡蛋就这样,不是病。”殷长衍继   续吃炸蛋。   “你明知道自己吃蛋会出问题,那天就不要吃嘛。”王唯一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盘子,“还吃什么吃,找大夫。”   殷长衍握着筷子的手有些无措。   大夫说这叫“天克”,殷长衍天生和鸡蛋不对付,以后一日三餐中要注意避开。   给配了一瓶药。用竹签蘸取药汁涂在小红点儿上,很快就会好。   “脱衣服,我给你涂药。你看不见后背,只能我给你涂。”   “好。”   “去房里等我。”   殷长衍打了三桶井水冲洗身子。拿皂角粉搓了一下长发,从头到脚收拾干净,简单地披了一件衣服进屋。   王唯一拿竹签蘸取药汁涂小红点儿。   药汁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不难闻。涂到身上凉丝丝的。   背面很快就涂完了。   “转身。”   殷长衍很配合,张开双臂,方便她涂抹。   药汁蹭到他胸前的小红点。   那里凉意与别处不大一样。殷长衍眸子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喉结缓缓地上下滑动,视线停在王唯一脑袋顶上。   她专心涂药,到腰带那儿停顿了一下。   继续下去不大好吧。   他能看见,自己吧。   “你......”   “继续。”   他声音怎么有些哑。   “哦。”   王唯一解开他的腰带,视线不乱瞟,避开下腹那鼓囊囊的一坨。   但那东西尺寸实在是太过可观,即便躺在那里,也十分醒目。   竹签不小心戳了他好几次。   “要、要不你来?”   “那我就白被戳了。”   “......哦。”本来炸蛋那事儿她就有些愧疚,现在愧上加愧。   硬着头皮上。   熬过这一关,底下的简直不要太轻松好吧。   王唯一快乐地涂完药汁,“晾一会儿就干了。你现在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冒着草味儿,怪好闻的。”   拿着药汁的手腕被扣住,殷长衍将她拉近,“离近一些,更好闻。”   这是一种信号,明明白白地说着他想要她。   可她不要。   是,那事儿熬过难缠期,到后头会很舒服。但他身上都是草味儿,她新换的衣裳染上草味儿多可惜。   殷长衍说,“吃炸蛋起小红点儿的时候有些痒。”   王唯一妥协了,“行吧。”   无比后悔考试那天盯着他咽下去五个炸蛋,刚才那两个更是愧上加愧。   这种心理下,她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要求。   王唯一颈项高高扬起,殷长衍舔到她的脖子,她瑟缩了一下。麻意顺着后颈直袭上整个头皮,每一根头发揪着头皮要立起来。   嘶,她新买的床单,染上药味好可惜的。   她所有情绪都直白地写在脸上。   殷长衍很贴心,笑了一下,单臂抱小孩一样抱起她。   王唯一眼前世界瞬间降了好几个度,双手惊慌地搂住他的脖子,“你做什么!”   殷长衍薄唇贴在她心窝处,热气挠得人发痒发胀。   “我不碰你心爱的床单。”   “真的?!”王唯一喜出望外。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殷长衍把她抱到了屋外。   殷长衍长腿勾过来一个椅子,抱着她坐在他腿上。   “在、在这里吗?!”   “会被人看到的。”   “我们家没有外人。”   ......说的也是。   椅子上。   衣物交缠,两人耳鬓厮磨,热度不断上升,空气都是胶黏的。   皮肤变得很抿感,衣服上纹路摩擦都觉得异常粗糙。   王唯一手指拨开衣襟,却被他按住。   先是迷茫,而后欣喜。   不做了吗?   殷长衍靠近她,薄唇含了一下耳垂,热气吹到耳朵里酥麻麻,“不会搞得你的衣裳满是草味。”   王唯一脑子混混沌沌的,“......那也不错。”   殷长衍将布料撕开一个口子,把自己送了进去。   待她适应一些,哑着声音道,“看吧,药汁没染上你衣服。”   王唯一脑子要炸了。   本来在外面就够令人提心吊胆的。他怎么没告诉她那玩意儿上也长小红点儿了!!!   没涂药,于是触感越发清晰。   王唯一皮肤发红脑袋冒烟,身子软成一滩烂泥直朝地上出溜。   要不是殷长衍扣住她的腰,她非得顺着椅子腿儿滑到地上。   “客人在么!”院子主人大力地拍了拍门,嗓子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客人,喜讯,喜讯呐!”   门上的锁没扣好,叫院子主人大力一拍竟然拍掉了。   于是他直接土门而入。   诶,小两口吵架呢。   殷长衍王唯一衣服完整抱在一起,女方又隐隐有啜泣声。院子主人只当他俩闹了什么矛盾,殷长衍正在哄媳妇儿。   王唯一整个人都不好了,害怕到身子直打颤。   她一打颤,殷长衍又能好到哪儿去。   轻抽一口气儿压住躁动,揽着王唯一让她背对着院子主人。手轻轻地拍背,似是安抚,实则让她咬松些。   “这大好的日子吵什么架,我跟你们说一件天大的喜事。客人,明炎宗来信儿了,邀您明日进宗一叙。”院子主人拍了拍手,十分肯定道,“我琢磨着是您考入明炎宗了。一知晓这事儿我就立即前来报喜,您看方不方便将厨房门口挂的干苞谷给我,让我讨个头喜。”   殷长衍没听过这个习俗。   “干苞谷煮水喂给我儿子,我儿子就能讨到客人的头喜。日后长大了也能像客人一般考入明炎宗。”   “你都拿走吧。”   “诶,好嘞。”院子主人点头哈腰,取下厨房前头挂着的干苞谷当宝一样揣在怀里,“小娘子,别哭了。你夫君考上明炎宗弟子,你便是有天大的委屈都该过去了。”   走到半道又回头对殷长衍说,“媳妇儿娶来是疼的,过日子的。怎么能把人弄哭呢,快好好哄哄。”   “我会的。”殷长衍说。   院子主人特别贴心地帮两人阖上院子门。   王唯一锤了一下殷长衍肩膀,“都是你,我没脸见人了。”   “怪我怪我。你忍耐一下,我们尽快结束。”   王唯一忍耐了,但根本就没有尽快结束。   听到明炎宗的消息后,殷长衍表现得比平日还要凶狠。这股狠意与其说是意气风发欣喜,不如说是人嗅到危险信息即将来临的本能躁动。   王唯一让折腾得够呛。   大半夜神志不清地被抱了回去。   第二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睁眼的时候,殷长衍已经不在。想来是去赴明炎宗的约。   她衣服里里外外都被换了,新衣裳还是逃不了弄脏的命运。   王唯一饿了。   记得筐里还有几个青涩的桃子。   刚站起来,一股暖流滑下,顺着腿滑出湿乎乎的痕迹,在地面上落下鸡蛋清状的点点斑痕。   啊啊啊啊,混蛋。   去吃两个青桃泄愤。   院子里。   王唯一大口啃桃子的动作一顿,视线下移,盯着又硬又青的涩桃。   她什么时候换了口味,改吃这种酸不拉几的东西。   难道......有身孕了?!   明炎宗。   李卿之单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捧着律典,告诉殷长衍讨论的结果。   与殷长衍同时出现在明炎宗的还有一个人,周靖。   由于某种原因,他也得进行加试。   殷长衍说:“可以,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李卿之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形如葫芦的山,“山顶上有一个敬天鼎,鼎中有香,燃之可告天地。香能燃三个时辰。你把香带回来,我便能告知明炎宗,殷长衍乃我宗弟子。”   殷长衍估算了一下路程,“这不难。”   “有一个人会伴你同行,你二人同去同归。”李卿之说。   殷长衍看向周靖,周靖回了一个笑,“是他吗?”   李卿之摇了摇头,朝门外喊,“出来。”   门外走来一个鼻青脸肿、几乎看不清五官的男人,除了钱璟还会有谁。   钱璟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殷长衍,我们又见面了。”   “嗯,又见面了。”   殷长衍并不意外,用脚指头想也该知道赵宣不会放过他。   殷长衍身形很快,他在奔跑时,四周景色像色块一样快速倒退。   钱璟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保证不被落下太远。   这就导致好多提前准备好的手段派不上用场。   无妨,他擅长攀岩。等会儿爬葫芦山的时候才是弄死殷长衍的最佳时刻。   殷长衍爬葫芦山。   钱璟不断地踢松石块,导致殷长衍好几次滑下来。要不是身手灵敏,早就掉下去摔成一滩肉泥。   头顶是一块凸出来的三角岩。   殷长衍眸子微转,手松开,身子顺势下坠踩在钱璟肩膀上。而后借力,身形高高一跃翻到三角岩上。   这就把钱璟甩出去数十米。半柱香时间内,钱璟拖不了任何后退。   够了。半柱香时间,够他爬到敬天鼎上取香。   三角岩上早早地坐了一个人,是周靖。   周靖见到殷长衍两眼放光,“殷长衍,我们又见面了。”   殷长衍继续爬。   周靖絮絮叨叨,“我看到你可开心了。你呢,见到我有没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哈哈哈哈,你肯定有,就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体型微胖,却十分灵敏,半点儿不输殷长衍。   钱璟拼着一口劲儿赶上两人,好几次手指差一公分便能抓到殷长衍的脚腕。   周靖低下头,“诶,我在跟殷长衍说话,你总打什么岔。再有下次,我就踩你。”   钱璟又够了几次。   周靖抿了抿唇,单手扣住墙壁,一脚踩在钱璟手指上。   “啊啊啊啊!”钱璟痛呼出声。   周靖犹不满意,腰部微躬、重心下移,镶嵌宝石的鞋底在钱璟手骨上来回碾压。   钱璟面色发白,疼到抖着唇说不出话。指甲盖尽数碎裂横插进肉里。   周靖又补了两下,抬起脚笑道,“对嘛,指甲盖丑死了。肉乎乎、血淋淋的红色才热情洋溢。”   殷长衍大概猜到周靖为什么同自己一道参加加试。   品性过于差劲。   钱璟撑不住,眼前一黑,眼睁睁地看着呈一滩烂泥的手松开石块。   身子一顿,快速下坠。   要死了吧。   小命要搭在这里了。   还没拖殷长衍下来,还没报复那个胖子,真他娘的不甘心。   手腕猛地被人揪住!!   钱璟愣了一下,蓦地抬头。放大的瞳孔中,倒映着殷长衍的脸。   殷长衍:“你我二人同行,同去同归。”   周靖抿了抿唇,“殷长衍,赵宣同我说,我们两人谁先拿到敬天鼎中的香,谁就可以通过加试成为明炎宗弟子。那就是个废物,只会托你的后腿。”   抬头测了一下距离,踩着殷长衍肩膀借力,他刚好能跃上顶部取香。“我不陪你了,香是我的。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垫脚石吧。”   周靖纵身去踩殷长衍。   还没碰到他,突然窜上来一张鼻青脸肿的丑陋面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腰,扯着自己往下拖。   周靖:“钱璟,你疯了!我与你一道都是赵宣的人!”   “呵,我为赵公子做事,跟看不惯你完全是两码事。”钱璟说,“你有胆子踩我,就得付出代价。”   殷长衍,追你这么久我累了。   让我歇一会儿。   只一会儿就好。   你别太得意。 第16章 第 16 章   ◎闹啊◎   殷长衍攀爬上去。   敬天鼎中的香慢悠悠燃着,一缕青烟线一般直直地上升,然后散在天地间。   殷长衍拔下香,脚踩在上头碾灭火。   翻身下去。   底部有一片溪涧,流水潺潺。   到处找不到周靖身影,钱璟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不知死活。   殷长衍拿香杆子戳钱璟的脸。   一动不动。   可惜,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明炎宗,息风阁。   赵宣邀李卿之品茗。   赵宣人高马大,两腿支开蹲在地上,大掌抓着小扇子“呼啦”“呼啦”给矮炉送风。   力度不好控制。稍微猛一些,热风就反到面上,喷他一脸灰。   “你不必如此。”李卿之说。   赵宣头也不回,“能为小师叔煮茶是我的荣幸。我愿意为小师叔做一辈子的烧火丫鬟。”   李卿之望着铺满桌子的茶水碗:......为什么不干脆承认你就是爱烧炉子呢。   弟子来报,“道君,殷长衍回来了。”   殷长衍将钱璟从背上放下来。   弟子们围上去快速检查钱璟伤势,倒抽一口凉气,把人弄进内堂治疗。   李卿之接过香,指腹抚过断头凹凸不平部分。他当年也是掐断香,有人做了与他同样的事。   “殷长衍,你看起来有些不快。”   “背一趟钱璟不比背月事带轻松,还没钱挣。”属于白干活儿。   月事带?!李卿之愣了一下。   “小师叔,殷长衍之前在望春楼洗月事带。”赵宣解释。   殷长衍只在意一件事,“我合格了吗?”   李卿之放下香,殷长衍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令人侧目。“当然。殷长衍,从今日起,你便是明炎宗弟子。”   “听人讲明炎宗弟子有房屋可以分,是不是真的?”   “是。”   “在哪里?”   李卿之招了招手,弟子取出一页路观图呈给殷长衍。   殷长衍把路观图小心叠好放进怀里,“我赶着搬家,先告辞了。”   心情愉悦出了门。   刚到家,背后传来王母那尖细的嗓门。   “女婿,好女婿,等一下娘。”王母挎着大包小包上门,喜得合不拢嘴。目光慈爱地打量着殷长衍,“我见女婿第一眼就说你不一般,将来定有大造化。果然,一次就考上了明炎宗弟子。”   “‘气味儿冲到像拿把钝刀在鼻孔里划拉,你站远点儿。’你是这么说的。”   王母堆起来的满面笑容僵了一下,“你记错了,娘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说出这话。”   “你在质疑我的记性?”   殷长衍可是板上钉钉的明炎宗弟子,王母哪儿敢说半个“不”字,唯唯诺诺,“你说得是,我记岔了,我记岔了。”   王母拧着臀进门,“一一,女儿,可把娘想死了。几天不见,你瘦了一大截。瞧这憔悴的小脸,娘看着心头直发酸。”   王唯一听见门口有动静,她怎么来了。   “瞎扯,我胖了。裤腰带都崩开半圈,得换新的。”   王母:“......”   他们两个人真的好难沟通。   包袱放到地上拆开,“大袋子里是我刚蒸出来的馒头,小袋子的是豆馅儿包子,拌了红糖,别提多香甜。这是咱家地里新长得的花生,拿盐水、八角一起炖煮一个时辰,咸香可口。”   王母抠搜的要死,湿花生全家只有王恒吃得到嘴里,居然全拔了给她送过来。   王母搓了搓手,亲亲热热地拉着王唯一,“唯一,女婿现在是尊贵的明炎宗弟子,你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把弟弟也带一带。”   “娘想怎么带?”王唯一倒想听一听她能说出什么话。   有门儿啊。王母喜笑颜开,“你叫女婿跟明炎宗的人说一说,把名额让给弟弟。我想过了,女婿本事大,第二年再考明炎宗,这样咱家就有两个明炎宗弟子。”   “凭什么!凭什么殷长衍吐出嘴里的鸭子给王恒啃,我不可能说。”   “你自私。女婿这样做,大家都能捞到好。你凭什么不让?”王母眉头横了起来,“我看你就是存心不想叫你弟弟好。王唯一我跟你说,你今天必须叫女婿把名额让给弟弟,否则别想再叫我娘。”   “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婶子,你到我家寻女儿吗?这儿可没你女儿,门在那儿,请。”   王母气得脸色发白,上手去掐王唯一,“反了反了,反了天了,一点儿蝇头小惠就勾得你连亲娘都不认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势利眼、见不得人好的东西,早知道就该把你溺死在桶里。”   王母体态笨重,哪里近得了王唯一身子。   “哈哈哈哈你掐不着我,你掐不着。”可王唯一昨日让殷长衍弄得狠了,腿窝一酸膝盖发软,身形慢了半截。   殷长衍眼疾手快,挡在王唯一身前,顺手扶着她的腰。   “殷长衍,你是个认理的,我不跟她说只与你谈。你这就去明炎宗让恒儿顶上你的名额,我还能认你这个女婿。”   王唯一飞了殷长衍一个眼刀子,敢应声你试试。   “我不去。”   王母气得双眼发红,恶狠狠地瞪着王唯一,“看着老实巴交,原来是个惯常会吹枕边风的。你怎么这么贱啊。”   “你才贱。自己在家里贱不够,跑到别人家里发疯。”   王母“嗷”一嗓子用头去撞王唯一。   王唯一避开。   王母以头抢地,在土里滚了一个跟头。   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拍大腿,喊得凄厉,“各位街坊都来看啊,明炎宗弟子名额是我儿子的,这一对眼皮子浅的拿了就不肯还。你们来给我主老婆子持公道啊。”   街坊四邻早让吵闹声叫过来。院子主人嘴巴大到处讲,现在谁不知道殷长衍是明炎宗弟子。   “明明殷长衍是明炎宗弟子,跟你儿子有什么关系。”   “殷长衍无父无母,名额只能让给我家恒儿。他现在让那个贱货吹耳旁风,不肯还给恒儿。”   明炎宗弟子名额就是王恒的所有物。现在只不过是浅浅地在殷长衍身上停一会儿,可没想到殷长衍握住好东西不肯松手。呸,霸占人东西的恶霸。   街坊四邻无语至极,真想看看这胡搅蛮缠婆子的儿子长什么模样。   王恒面色铁青地立在门口,眼前一阵阵发黑。   “娘,回家。”上手去扯王母。   “恒儿,你来了。快,快叫你大姐把名额还回来。”   王恒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娘,我落榜本来就已经很没脸了。你非得把我扒光了扔在人群中供人取消赏玩才罢休么。”   “恒儿胡说什么,我只是在为你争取你的东西。”   “是我蠢,是我自作聪明去翻典籍阁的藏书,是我这只手作孽没考上。我剁了它你就满意了吧。”王恒松开王母,起身抽出厨房门口柴火堆里的砍柴刀,直朝手掌上剁。   王母吓得半死,扯着嗓子嚎,“别别别,我跟你回。可千万别碰你的手。”   搂着王恒的手臂死死地藏在怀里,后背抵着砍柴刀。   哭得鼻涕泡儿和眼泪搅在一起。   王恒搀着哭闹不止的王母回家。   “大姐,对不住。我不会再来。” 第17章 第 17 章   ◎搬家◎   闹剧结束。   王唯一眼睛发亮。   殷长衍顺着她的目光打量自己,半晌,“你在瞧什么。”   “你考上啦?!我就知道你一定手到擒来。”王唯一边说边乐,“明炎宗把你叫过去做什么?一走就是一天。”   “有一个加试,我通过了。算考上吧。”   殷长衍向来少话,王唯一不问,他也没兴趣说。   取出腰间的路观图递给王唯一。   “明炎宗的路观图?!哇,我们要搬家到明炎宗了!!太好了,不用继续出房租。”   “你还没打开,就认出这是路观图。”殷长衍突然开口,一双黑沉眸子极为平静。   诶呀,看得还挺细致。   “说谁无知呢。镇子上有个大哥哥考上明炎宗,那时候我就见过路观图,比你早三、五年好吧。”王唯一边拆路观图边仰起脖子装两分倨傲,如果能分到临江边上就好了,房子大一些,还能包揽江边的小鱼小虾开小灶。   好耶,路观图圈出的房子挨着临江。   “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我都做好饭了。”王唯一笑出声,推着殷长衍往家走。   殷长衍步子快了一些。   王唯一备了三个菜,松仁玉米,干炸肉段,白菜炖豆腐。“菜洗好、切好放入盘子,只等下锅。你先去院子里坐着,喝点儿热水。”   黑烟囱上飘出一条粗壮的灰色烟,没一会儿,厨房跟着响起锅、铲碰撞声。   院子里,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在盆里游着。劲儿不小,“咚”“咚”地撞盆壁。   刚才它就靠这身劲儿吓得女人揪着裙摆束手无策,捡回一条命。   哼,怕了吧。   殷长衍咽下最后一口茶,视线移到鱼身上,边挽衣袖边走过去。   浅浅的腥味儿飘在鼻间。   王唯一炒好最后一个菜,装盘。   殷长衍进了厨房,她头也不回道,“去收拾桌子,拿碗筷。锅里蒸了馒头,再过一会儿就能吃。你提鱼做什么?”   他不是不碰荤腥么。   “敲晕,煮鱼片粥。”肉片粥和鱼片粥,应该差不多。   王唯一嘴角直朝耳根咧,很有眼色地腾开地方。   门后橱柜里有筷筒,抽出一双筷子,他第一次搞很可能不知道怎么做。王唯一叮嘱,“先刮鱼鳞,筷子从鱼嘴里送进去,插到底再转两圈,里面的东西就能取干净。”   殷长衍把鱼放在案板上,取下一并小刀刮干净鳞片,对着肚子剖开。   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手在鱼肚里握住内脏。刚死,还是温热的。   殷长衍目光从筷子上移开,“太麻烦了。”   利落扯出内脏,丢到一旁。舀一瓢清水将鱼冲洗干净。   取下一柄小刀,刀刃微斜贴着鱼骨一划,骨肉利落分开。再将鱼肉切成薄如蝉翼的片儿,整齐地堆在盘子里。   王唯一握着筷子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神。   厨房一下子就静下来。   没话找话,“这一手好刀工是怎么练出来的,真漂亮。”   “唔,熟能生巧吧。”   ......你一个不碰荤腥儿的人拿什么熟能生巧?   锅里水烧开,殷长衍把清洗好的米放进去。等粥煮得差不多再下肉片儿。   端起三个菜去院子,“拿碗筷吃饭。”   “这就来。”   院子里有木桌,配了两把椅子。有客人来拜访时,就邀客人一起品茗吃点心。   殷长衍环视四周,“缺了把椅子。”   王唯一拖了个高凳子,“我坐凳子舒服。”   椅子让她给劈了当柴烧。   一看见椅子,就回想起她跨坐在他腿上颠了一宿。   嘶,简直没脸见人。   快住脑,别想一些不合时宜令人面红耳赤的东西。   “吃饭吃饭,我炒的菜可香了。”王唯一把松仁玉米和白菜炖豆腐往殷长衍面前推,大口吃干炸肉段。   殷长衍吃饭安静惯了。放下筷子,“那是什么?”   “干炸蘑菇。”   “好吃不?”   王唯一吞了一大口,“不好吃。”   “我能尝一尝吗?”   “......裹了鸡蛋液炸的,你吃不成。”   殷长衍筷子一顿,夹起豆腐慢慢吃了起来。   大掌骨节分明,同样的筷子在他手里显得又短又小。   要不是它死死地扣紧她的肩膀往下压,她都不知道被颠出去多少次。   ......快住脑!!   一口肉堵在喉咙里下不去,王唯一咳嗽得耳根发红。   殷长衍放下筷子,一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显然,他也知道这样没用。   起身道,“粥熬得差不多了,我去看一看。”   掺了姜丝的白米粥在锅里翻滚沸腾,已经煮开。放鱼片大火烧个几秒就可以出锅。   给粥铺一层鱼片盖好锅盖,殷长衍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柴。   嗯?柴看着有点儿眼熟。   是椅子。   椅子腿部分有一道蜿蜒往下的痕迹,底部留着半截铜钱大小的精,斑。   殷长衍侧头。   她每吃一口干炸肉段就享受般地长舒一口气。凳子过于高,挨不着地的腿快乐地晃来晃去。   柔软的布料被带起一截,偶尔露出纤细的脚腕。   她吃不下那么多,溢出来。也许先顺着小腿,然后经过这块粉色的脚腕,在地面滴答成一滩水渍。   桌子腿在灶膛里被火苗吞噬,每隔一会儿发出“哔波”响声。   鱼片粥端在桌子上。   王唯一舀了一大勺,满足地眯起眼睛,“鱼片没有肉片嫩,却也是满口咸香。”   “火候大了些,我重新熬一锅。”   王唯一按住殷长衍,从他手里夺回粥,“我又没怪你。你这逆来顺受的性子要改一改,坐下一起喝。诶呀,你不吃肉,那这锅都是我的。”   王唯一心里藏了一件事,想了想还是坦白好一些。   “我口味变了,这几日就喜欢酸涩的青桃。听说怀孕的女人会变口味。我是不是有了?”   殷长衍愣了一下,向来沉寂无波的眸子里起了一丝涟漪。   很快恢复如常。   “我们成亲还不满一个月。按新婚那天怀上来算,至少得等下个月才有反应。”   “可我现在开始吃青桃了。”   “ ......也许因为家里只剩青桃。”   听起来很有道理。   王唯一特别高兴,风卷残云,刮干净锅里最后一口粥,“我们什么时候搬家?我找时间跟小晴、季川流道别。”   殷长衍沉吟片刻,“后天吧。”   “行,我现在去收拾东西。”   明炎宗临江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大部分家当能处理的话就处理掉,等过去了再置办新的。路上的吃食、净水也得备一些。殷长衍衣服不要了,明炎宗会发宗服,质量、款式都是最高端的。   王唯一盘算着整理东西,殷长衍按住她。   “怎么了?”   “找个大夫瞧一瞧。”上次他下了狠劲儿,有些后怕会撞坏。   王唯一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有孕”那事儿,“你不是说我吃多了?”   殷长衍手虚扶着王唯一的腰,步子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慢一些。   “我说得不算,大夫才算。”   大夫把两人赶出来,让过一个月再来。   王唯一乐颠颠的逛街置办东西。   殷长衍问药徒,“今日是几号?”   药徒跨进去半个脚,翻了个白眼,“客人,您都问三遍了。今日是十八号。”   十八号。   下个月十八号过来看大夫。   殷长衍默念几遍,似要把这几个字刻在脑子里。   王唯一、殷长衍用了一天收拾好行李。一些拿不动的直接送给院子主人。   院子主人乐得沾喜气,大手一挥免了这几天的房租,“这叫还喜。别拒绝,除非你们不想我家儿子沾到喜气。”   王唯一只得作罢。买了好多时兴果干、坚果点心、书籍送个院子主人。儿子别提多开心啦。   明炎宗有一笔奖金,二十两银子。殷长衍把钱给王唯一。   王唯一在原来数额的基础上又贴了五两银子还给小晴。   “殷长衍考上明炎宗,我现在不缺钱。你用钱的地方多,快收下。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来明炎宗临江找我,我一定给你撑腰。”   从望春楼出去的钱向来没有回来的时候,小晴就没想过王唯一能还。   可不仅还了,还多出五两。   搁在钱袋的五指收紧,小晴点点头,“我晓得了。唯一,赵公子最近没提过月事带的事儿,殷长衍要是在明炎宗干不下去,你就回来。”   “真的?好好好,我跟他说。”这赵公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湘儿翻了个白眼,实在是听不下去,“小晴,殷长衍是高升。我还没见过送别时一个劲儿咒人家垮台的。”   “说的是说的是,瞧我这张嘴。你一定能跟着殷长衍过上好日子。”小晴顿了一下,骂骂咧咧,“你不去伺候雪娘,来我这儿做什么?”   “原以为这里有负心娘骗钱话本子,过来看热闹。害我白高兴一场,走了。”湘儿拧着臀、莲步轻移走开。   王唯一说,“湘儿本性仗义,关键时候靠得住。”   “我清楚,我就是看不惯她嘴贱那德行。”小晴说,“我不能去送你,祝你一路顺遂。从此之后,我们各自安好,有缘再聚。”   “好,有缘再聚!”王唯一笑得特别灿烂。   季川流不在,说是半掌柜带着出远门进修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不会再回来。   王唯一虽然遗憾,但也遥遥祝愿。   王唯一、殷长衍租了一辆牛车。后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两人挥着鞭子,赶往明炎宗临江。 第18章 第 18 章   ◎新家◎   “你就是殷长衍吧。长得真俊,这几年的新弟子都不及你。”明炎宗弟子吴锁忍不住一看再看。   殷长衍没说话。在望春楼被夸相貌出众一向不是什么好事儿。   “新一批弟子都已入住,就差你。”吴锁依依不舍移回目光。执毛笔在殷长衍名字上画一条竖线,合上册子夹到腋窝下。   取下墙上挂的最后一串钥匙走在前头,“跟我来。”   “嗯。”   是个不爱说话的。吴锁话多,边走边说,“每个新来的弟子会分到一个院子,有高楼密林里的,有临江的。高楼密林里的说出去比较雅致,但住久了就知道人得过日子,雅致没用。临江院子最好,摸鱼洗衣不要太方便。”   殷长衍跟着吴锁临江走了数里,七拐八扭之后看见院子。   院子是一个小二楼,推开北窗就能俯瞰江面。比殷长衍家两倍还大。外围绕了一圈水刺篱笆,圈出来的地里种着菜。   很明显前主人的种地功夫不咋滴,这么多品种,死得五花八门,愣是没一个活的。   王唯一坐在行礼上,已经规划好后续哪块地种什么。听到动静转身,“回来了,取到钥匙没?”   “你比我先到。”   “谁叫我会看路观图。”   吴锁眼睛亮了一下。明媚活泼,娇俏灵动,一看性格就很好。“这位是?”   殷长衍把钥匙交给王唯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形将吴锁的视线挡了个十成十。   “我娘子。”   极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吴锁。   一股凉意从脚底爬到后脑勺,吴锁打了个冷颤。   王唯一蹲下身子从行李中刨出一袋炸好的红薯片。本来是送给季川流的,可他不在。“劳烦这位师兄走一趟,这包红薯片我自己炸的,可好吃了,你当个嚼头。”   吴锁受宠若惊,抱了个满怀,“我、我可以收吗?这怎么好意思。”   殷长衍就是个锯嘴葫芦,半天撬不出一个字,这姑娘嫁过去日日对着一张冷脸绝对会无聊。   “我就住巷口,一般在亭子里烤鱼钓虾,你空闲了就寻我。我手艺在这一片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吴锁闻了一下袋子,怪香的。   王唯一乐得直点头,她跟同门常在亭子那儿蹭烧烤。与吴锁相谈甚欢相见甚晚,已经在讨论下次见面拎什么菜。   吴锁搓了搓胳膊,不是错觉,有点儿发冷。“临江就是风大,你出门时记得多添一件衣服。我回去披个外套。”   王唯一目送吴锁离开,“师兄慢走,师兄常来玩儿啊。”   “别看了,搬家。”   王唯一挽起袖子,“你心情不好?这叫礼仪,迟早你会学的。”   殷长衍一肩挑起所有行礼进屋,王唯一放下衣袖,蹦蹦跳跳跟进去。   一层近水湿气大,住不了人。划分开来,分别做厨房、客厅大堂。二层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王唯一看中小的。   想搬。   殷长衍一言拒绝:“留给孩子。”   “没影儿的事情,你别瞎说。”王唯一兴致勃勃比划着小房间买床,再让老板送几个靠垫,到冬天窝在靠垫上晒太阳。   “怎么会没影?我每次都弄进去。”殷长衍盯着王唯一肚子,下个月十八号,就能知道结果。   ......是是是,你说什么是什么,快闭嘴吧。   王唯一和殷长衍同住大房间。   东西不多,大概傍晚时候,王唯一和殷长衍搬完家。一些小物件随后再添就是。   气喘吁吁坐在床上,王唯一朝后一摊呈“大”字展开。手脚发软,这辈子不想再搬第二次家。   不远处。   殷长衍蹲下身子擦地板。拧干抹布,水淅淅沥沥地流进盆里。“身上都是灰,洗一洗再睡。”   “要洗你洗,我动不了。”   “行。”   擦洗声一直持续到深夜。王唯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过了很久,肩膀被轻轻地推了一下。   “嗯?”王唯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撑开灌了铅一样的眼皮,殷长衍都重影了。   薄唇一张一合,“洗一洗再睡。”   他到底擦洗了多久,空气中满是水汽。   良久。   王唯一说,“要洗你洗。”   她衣服被剥开,凉意袭上脖子。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了。   殷长衍正抱着她放进装满热水的浴桶里。   王唯一跟白条鸡入砂锅一样垂死挣扎,“你趁我神志不清占我便宜,你不要脸。”   “是你要我洗,我才动手。”   噫,好像确实是这样。   热水好舒服。   王唯一在热水中快慰地舒了一口气,胡搅蛮缠,“我没让你瞧我。”   殷长衍很听话。   闭起眼睛,修长五指揽起她的长发、撩起水慢慢清洗。   指腹探进头皮,轻轻地搓。冲干净,取一根簪子绾起来固定在头顶。   王唯一有点儿怕他的指甲。太利了,刮在皮肉上一定会疼。事实证明想多了,头皮舒适到简直要飞起好吧。   边享受边睡过去。   蛾眉微蹙。   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大半条胳膊没在水下,挽起的衣袖打湿,颜色很深。   她扶着浴桶急着起身。浴桶窄小,只能先蜷着身子,再立起来。可这一蜷,又不可避免地将他送往更内里的地方。   “别动。”殷长衍轻声道。   王唯一语气中透着担忧,手搁在他小臂上,“你才别动,我跟豆腐脑一样脆弱,指甲划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有分寸。”   “你没有!!要是有,你现在会卡住动弹不得?!”   “若非你突然起身......罢了,别多想。”殷长衍不再解释,低下头神情专注。   王唯一腹诽,怪她喽?他动手之前怎么不问她一声。   “你想做什么呢?”   “清理。上次弄得深。”殷长衍慢条斯理道,“而且,你算不上勤快。”   可是她没让他帮忙啊啊啊啊!!   王唯一双手捂脸,耻辱,简直是人生耻辱。没面目见人了。   快结束吧!   这个世界毁灭吧!   热水在他面部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原本清晰的面容变得朦胧,唯那一双薄唇似含了刀片一样,每一次开合都泛着鲜红。   不能再看下去了。   王唯一脑袋往后靠,颈项抵着浴桶边沿,全程头望天数天花板上的木头。   殷长衍胳膊带起水中涟漪,而余威更多地扑向她那一边,搅得她一片混沌。   很久之后。   殷长衍抱着她回床上。   她筋疲力竭沉沉地睡了过去。   殷长衍拿出干净的帕子细细地清理手指,擦去尖细指甲上的透明水渍。   “我说过有分寸的。”   不像她。 第19章 第 19 章   ◎刮到了(大修,请重看)◎   殷长衍一大早出门,带回一份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淋一点儿酱油、香油,放几粒黄豆,点缀些葱花,香气扑鼻。   豆腐脑好吃是好吃,但她有点儿咽不下去。   “不合胃口?”   是也不能承认啊。王唯一抓起勺子划分成块,“没。”   门口传来声响。   吴锁抱着名册,屈指叩门,“殷长衍在不在?”   身后跟了一个人,面容清俊、贵气逼人。除了赵宣,还会是谁。   “师兄,你找我烧烤么。等我收拾一下,咱们即刻就走。”王唯一喜滋滋道,搁下勺子起身。   “烧烤随时约,我今天来是为一件事情。”吴锁看了一眼赵宣。   明炎宗给每个弟子都会配备一个小院子。世家公子瞧不上,大多出去自己住。尤其赵宣,连来都没来过。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突然开口要回院子。   “是你!你也住在这一片吗?”对一个自来熟来说,没什么比他乡遇故知更快乐。王唯一认出赵宣后眉开眼笑,“鸳鸯节,水明桥,我送了一只沙鸭子给你。想起来没?”   “怎么会忘呢。”赵宣折扇抵着下巴,眉眼弯起公式化的弧度。   记不大清。   世间他侧目的人不少,王唯一没什么份量。   只是提到沙鸭子,他有了点儿印象。   细沙子嵌在指缝中并不好清理。   吴锁说清来龙去脉,“事情就是这样。”   殷长衍看着吴锁,“我们先搬来这里。”   “所有分配房子都遵循先到先得原则。只是赵师兄比你们早太多。”吴锁又对赵宣说,“赵师兄在规定期限内没有住进来,等于放弃房子,现在张口要也是师出无名。”   “这种双方都在理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吧,你们商量好后告诉我一声,我好登记在册。”一堆破事儿他才懒得掺和,吴锁抱着册子脚底抹油准备撤。   “师兄,好贼啊你。”王唯一目光幽幽地盯着吴锁。   “瞎说,这叫机智。下次师兄带烤兔腿儿给你吃。”   吴锁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搬家特别累,各种意义上的。她绝对不想再搬第二次。   王唯一看向赵宣,“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赵宣。”   听着有点儿耳熟。   ......殷长衍在望春楼得罪的那位赵公子?!看着从头到脚清清爽爽,不像是一手包下芸娘、雪娘数年的色中饿鬼。   殷长衍点了点头。   “你怎么得罪他的?”王唯一跟殷长衍咬耳根。   “撞见他藏了好几箱房事药。”   “噫,银枪蜡头......啊不是,敢做不敢认,这气度可真不怎么样。”王唯一上下嘴皮子一碰开始胡扯,“听闻东山赵氏一族底蕴丰厚,人才辈出,统领了族群及附近居民数个世代。赵师兄也姓赵,想来定有几分渊源。”   “不敢当。”   “你果然出自东山赵氏。”王唯一跟他打商量,“你有钱又有势,高床软枕随便你挑,估计也看不上一个小小的临江院子。大度一点,别跟我们抢呗。”   “我气度向来不怎么样。”   说人闲话让逮个正着,王唯一也不觉得尴尬,“赵师兄,我们刚成家,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儿不容易。你忍心看我们露宿街头么。”   赵宣拿出一个漆黑的骨灰坛放在桌子上,取出香炉,拈起三根清香酬而三拜。   “骨灰主人在江面上撑了一辈子船,死后定然要临水而居、回归这片江流。”赵宣插上清香,青烟线一般升起,而后散开,“临江院子我势在必得。你有时间说服我,不如尽快找地方准备搬家。”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赵宣行了一个雅致的礼,留下一句话离开。   骨灰坛子又破又旧,不晓得赵宣从哪个乱葬岗挖过来膈应人。   骨灰坛子放一楼,王唯一和殷长衍住二楼。临江院子归属一天未定,他们就不能挪骨灰坛子。但相应的,赵宣也没有权利将两人扫地出门。   就是双方互相折磨,谁先受不住谁就输。   “今天中午吃什么?”殷长衍问。   “酒酿汤圆。”   “上次煮的你只咬了一口,嫌它粘牙。”   “可是糯米辟邪。”   床板底下正对着骨灰坛子,怪晦气的。   王唯一灌了两大海碗酒酿,撑到挺着肚子、手扶腰在屋里转圈圈。   等到没那么难受,取了一块小帕子用水打湿,擦拭骨灰坛子上头的灰尘。“估摸着我们以后要长久地比邻而居。殷长衍这个人爱干净,苍蝇进来都得先进皂角粉里打个滚儿。我给你擦了,你可别半夜吓我。”   汤汤水水喝多了,王唯一大半夜醒来尿急,想上厕所。   殷长衍睡姿板正,双手叠放在胸前,一晚上就这一个姿势。   茅房在院子后门那儿。王唯一纾解了,抬步上楼梯。   下意识瞟了一下一楼。   一楼坐了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的,脚下聚了一滩水渍。   “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十分明显。   殷长衍立在二楼,屈肘撑着扶梯,夜风吹起长发四处飞舞,“你在跟谁说话。”   “有个女人坐在咱们家大堂......咦,人呢?”王唯一指给殷长衍看,那里一个人影都没有,静静地立了一个骨灰坛子。   殷长衍移回目光,下楼去牵王唯一,“是不是睡迷糊了?走,回去休息。”   她分明看见了。   次日中午。殷长衍问吃什么,王唯一继续点酒酿汤圆。   甜丝丝的,黑芝麻馅儿特别香。主要是辟邪。   不出意外,大半夜又被尿憋醒。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叫上殷长衍,免得他不相信。   还没推,殷长衍睁开眼皮,眸子里无半分睡意。   披上衣服,一手牵桌边的灯笼,一手牵她,“走。”   王唯一上完厕所,上楼梯时又看见了浑身湿漉漉的女人。   她这次坐在板凳上,怀里抱着骨灰坛子,愁容满面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江面。   转过头,头破了个黑窟窿,脸蛋上烫了一个烟圈,耳鬓簪了一朵金黄色的油菜花。   她在看我。   王唯一下一秒就否认了这个想法。女人转回去,盯了一会儿江面,又转头......她一直在重复这几个动作。   揪了揪殷长衍的袖子,轻声道,“信我说的了吧。”   “我看不见你眼中的东西,”殷长衍冰凉的手指与她交缠,挡在她身前,“你说有那就有。”   殷长衍一出声,女人又没了踪影。   骨灰坛子静静地搁在凳子上,地面是一大片水渍。   噫,新邻居怪渗人的。   王唯一贴了贴殷长衍。   回房睡觉。   两人用两床被子。殷长衍的平平整整,第二天爬起来时跟没睡过人一样。王唯一的就皱皱巴巴,活像三个人在上头打过架。   殷长衍闭眼没一会儿,被角掀开一条缝。   软馥温香的身子钻了进来。   “我在这儿,你别怕。”王唯一说。被子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范围之内,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都近不了身。殷长衍的被子效果加倍。“天快亮了,抓紧时间闭眼。”   殷长衍拉开两人距离,肩头相隔一拳。   王唯一买的是单人被子,两个人用有点儿窄。没一会儿她就觉得后腰凉飕飕。   往里贴一贴。   再贴。   最后半个身子叠在殷长衍身上,手脚并用缠着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突然,殷长衍闷哼一声。   他夜视能力极强。   低头一瞧,她指甲蹭过他胸前的小红点。   刮破了皮。   心头装着事儿,王唯一睡得并不安稳,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一天都无精打采。   得想个法子跟新邻居谈一谈,起码别神出鬼没的吓人一跳。   吴锁送来五个烤兔腿她勉勉强强吃掉四个半。   吴锁:“明天赵公子要来,你尽快搬。我知道你占理,但是别跟世家公子讲理,尤其对方出自东山赵氏。”   又对殷长衍说,“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子,但你得心中有数。”   黄昏,天边太阳最后一道光沉了下去。   王唯一下一楼。这具身体没有修为,死马当活马医,尝试着念口诀。   双手结印,“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物显扬。斥尔,来见。”   一阵带着咸腥味儿潮湿的风贴地而行,刮过王唯一耳畔,吹到骨灰坛子上。   女人现了身。   湿漉漉地坐在凳子上,愁容满面地望着江面。不断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是眷影。   死人留在骨灰上的执念,往往重复着她生前最常做的事情。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王唯一一定尽力而为。”   女人手指在地面写字。   一横,一竖。   身形一顿,倒放一般坐回凳子上,重复之前的动作。   这个时候,她去世了。   王唯一搬了个小凳子,撑着下巴看女人,希望能看出端倪。女人做多少遍,她就看多少遍,直到体力见底不能支撑结印。   “怎么坐在这里。”殷长衍晚上回来,细看之下才发现她后背已经湿透,嘴唇泛白。   搀扶。   她摆了摆手。缓一口气儿,继续结印看。   殷长衍背了一袋子月事带。望春楼点头应允他继续干活。   他在院子里支好竹竿,拿出两个大木盆蹲在江边浆洗。每次抬头,都能看见一楼坐在凳子上的王唯一。   她看了一夜,他就洗了一夜。   第二天天边泛起鱼肚白。   王唯一撑着膝盖起身,拈起三根清香,朝骨灰坛子三拜,“我知晓了,你的话我会带到。”   吴锁推门而入,身后站着赵宣。   赵宣着月白色常服,领口、袖口银丝掐边。没任何金玉佩饰,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贵气。   王唯一插好香,“来了?坐。”   吴锁瞪了一眼王唯一,“不懂事,还不快把最好的扶椅拿出来请赵公子纡尊降贵坐一坐。”   “无妨。”赵宣撩起衣摆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   明明是客,可他才像是家里的主人。“茶不错。搬家时若有需要,叫我一声,我能搭把手。”   王唯一装没听见,“骨灰坛子主人不愿意留在这里,你需要的是把她端走。”   赵宣品茶动作一顿,眸间带讽、眼中有笑,“呵哦,死人告诉你的?”   “起来,腾个地方。”   吴锁急出一身冷汗。谁给她的胆子敢对赵宣拉拉扯扯,也不怕被剁了手指。   没人敢对赵宣这么做,一时之间他也愣住了。很快,眸中轻蔑之色散得一干二净,震惊地望着王唯一。   王唯一坐在凳子上演了一遍女人。姿势、神情与记忆中别无二致,赵宣想否认都做不到。   “骨灰主人在江面上撑了一辈子船,可她不喜欢江,也讨厌满身鱼腥臭味儿。她常坐在江边,是因为江的另一面是东山赵氏。她希望弟弟不再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讨生活,她希望弟弟能认祖归宗衣食无忧。”   赵宣沉默良久。   “她还说了什么。”   “这我哪儿知道,你得问她。”王唯一问,“她是你姐姐吗?你的眉眼与她十分相似。”   吴锁倒抽一口凉气儿。他听见了什么?!赵公子是奸生子,长大后才被抱回东山赵氏。   赵宣放下茶碗,端起骨灰坛子,面上有一分温和,“埋在我院子里好不好?我为您日日洒扫、妆点黄花。”   “能不用油菜花吗?”   赵宣眼皮子微抬,“为什么这么问?”   “她耳鬓上别了一朵油菜花。”王唯一指了指耳后,“她这里一片红,应该碰不了油菜花。你换别的比较好。”   油菜花田第一年开的时候,赵宣折了一朵开得最灿烂的送给姐姐。姐姐很高兴,弯腰垂下脖子,让他簪到耳边。   又难受又舍不得取下,还不能叫他瞧出来。   赵宣定定地望着王唯一,向她行了一个礼。不是那种假的要死的雅致。   “吴锁,这间屋子我姐姐瞧不上。”   “真的?那我划给殷长衍了。”吴锁立即哗啦啦地翻开册子,利落地写下“殷长衍”三个字。欢乐地朝王唯一使了一个眼色。   “随便你。诸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赵宣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只有王唯一。   赵宣一走,吴锁没一会儿也跟着离开。   月事带啊,这熟悉的难闻味道。   他什么时候带回家的?   “赵宣人真不错,不抢房子,还把望春楼的活儿还给你。”   殷长衍晾晒的动作一顿,神色莫名,“对你宽容跟与我结梁子完全是两码事。出去吃早饭吧,家里这味道开不了火。”   王唯一喜笑颜开,“吃肉包好不好?”   “嗯。”   殷长衍绕道去农行打算买一包花种。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赏花的兴致。”王唯一挑得眼花缭乱。   没兴致,洗月事带挣钱已经占据他所有时间。   他看见了。提到月事带时,她鼻尖动了一下。   事实上,他在岸边洗,月事带味道都叫水汽冲散、带进风里。   “种油菜花好不好?”王唯一说,“开花时候金灿灿一片,特别养眼。花败了菜籽还能榨油,炒菜卖钱都可行。”   “听你的。”   晚上睡觉,王唯一把床铺还原。   独霸一个被窝就是舒坦,只是被窝原来有这么硬吗?   殷长衍冲洗身子。   胸前小红点破皮,水每次流过都有异样的感觉。   踩段肋骨都一声不吭的人沉默了。   王唯一半夜醒了一次,身子叠一半在殷长衍身上。   退、退、退,贴墙睡。   第二次醒来,腿挂在他腰上。   僵硬地挪开。   好险好险,他没醒。   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荤素不忌的一面。   早上睁眼。   脸贴着殷长衍小腹,哈喇子流了人家一裤子。   殷长衍大早上起来洗裤子。   王唯一纳闷了。   她之前似乎不这样。   明炎宗弟子都住在周围,殷长衍洗月事带的事情渐渐传开。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新来的弟子在望春楼干活儿。   有些人过来瞅两眼看是不是真的,有些人一听就觉得晦气,远远地避开。   有人见到赵宣去过殷长衍家,好奇的问他,“赵公子,出来后有没有从头到脚洗干净?你不膈应吗?”   赵宣笑了笑没说话。   隔天,赵轩穿的那身衣裳连同鞋子折扇出现在十里外的垃圾堆。连着小半个月,月白色衣裳也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明炎宗新弟子中兴起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殷长衍就是脏的代名词,谁跟这三个字在一起,谁就不干净。你可以不认识殷长衍,但你不能没听说过这三个字。   同为明炎宗弟子,赵宣不能对他出手。说几句闲话对殷长衍来说不痛不痒。他继续往返在明炎宗和望春楼。   殷长衍动身前往望春楼送月事带。   背后背了一个很大的粗布包,整个人直立着宛如一只巨大的蜗牛。   小厮帮着取下来,脚下一个踉跄,“哎哟,这么沉。你一路上怎么搬过来的。”   “慢慢走,就到了。”殷长衍打开包袱,取出干净的月事带。   “你都考上明炎宗了,身份跟着水涨船高,还来洗这玩意儿干嘛。”小厮不理解,清点查收,数量对得上没有问题。   “洗完这一波儿我就不干了。”十八号要有孩子,大半个月挣的钱买个长命锁给未出世的孩子。   明炎宗弟子每个月能领到一批银子,他省着用,王唯一吃喝不愁。   “那感情好,愿你越走越顺,不用再回来干这脏活儿。这是单子,你去找芸娘签字,签完字去账房才能领银子。”小厮绕过月事带,取出一张单子递给殷长衍。   “一直都是你给我开钱,怎么突然变了规矩。”殷长衍开口问道。   小厮环望四周、压低声音道,“望春楼这几日有贵客,赵公子亲自请的,各项事务都安排的很谨慎。我都好几天没有看见芸娘了。”   贵客。   那一批“大梦不觉”的买家。   每次有事发生,殷长衍总能提前察觉到什么。这种敏锐感让他避开了不少祸事。   殷长衍搁在单子上的手指慢慢收紧。找芸娘签完字就尽快离开,免得招惹是非。   “好,我知道了。”   穹顶阁。   殷长衍没看见通报的人,屈指敲门也无人应声。   推开门走了进去。   赵宣与那位贵客分坐在长案两侧,屋子中心放着几大箱“大梦不觉”。   贵客歪着清瘦的身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执一把翠玉烟杆子。面容清俊带着邪气儿,猩红唇瓣吞云吐雾,整个屋子乌烟瘴气。   “郑师兄,这一批‘大梦不觉’如约到货。纯度好,起效快,郑师兄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郑锆抽完一杆子烟,才慢悠悠道,“不急。”   目光在赵宣身后的芸娘身上停了一会儿,招了招手,“过来。”   芸娘头皮发麻,本能告诉她别去。乞求地望向赵宣,快开口说点儿什么。   赵宣面无表情。   芸娘一颗心沉到谷底。   郑锆手掌拍了拍芸娘的脸蛋,“你出来卖笑就得笑,笑一个我看看。”   芸娘强撑着嘴角笑得十分拧巴。   “唉,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教你怎么笑,好不好。”郑锆烟杆子头部按进芸娘脸蛋里,烫烂一层圆环形的皮肉。揪起她的头发,“会笑没?”   芸娘惊声尖叫,边捂着脸边点头,“......会了会了,你别再烫我。”   赵宣衣袖之下的拳头握紧,“郑师兄,试药吧。”   郑锆面带失望,挥手叫芸娘出去,芸娘千恩万谢地夺门而出。   郑锆视线略过‘大梦不觉’停在赵宣脸上,狭长单眼皮中透着算计的冷光,“你千方百计搭上我这条线,总得叫我看看你的诚意。颜色、气味都还凑合,你吞一颗,展示一下效果。”   他吞一颗,然后修为尽失,任郑锆为所欲为么。呵,他下水,郑锆半截身子也得是湿的。   “可以。只是这种好东西,得好友共同品尝才更显美妙之处。”赵宣取出两粒‘大梦不觉’放进小碟子中,一碟在自己跟前,另一碟推给郑锆。   郑锆哈哈大笑。   两人同时吞了‘大梦不觉’。   ‘大梦不觉’入口,郑锆和赵宣皆感到灵力似被一层厚冰封了起来,身子无法动弹。   两人对着静坐,无形之中绷起了一根弦。   谁先恢复,谁就可以掌控这根弦兴风作浪,将势不可挡的余威推向另一方。   赵宣看着翠玉烟杆子,“郑师兄对芸娘不满意。”   “没人比得上临江边的女人,耳边簪一朵黄花,够劲儿。”郑锆眸子有几分迷离。每到一个妓院就看女人,可没再见过像她那样子的。   郑锆说起十七年前的那个女人,氏娘。   氏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带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弟弟氏儿躲仇人、讨生活。她容颜姣好,却满脸的市侩气。平常出海打渔,下雨时靠着一把好嗓子唱曲儿挣钱。   她只管自己吃饱喝足、带招摇的长柄珠钗,烦死拖油瓶氏儿。拍拍屁股离开后,氏儿捡吃剩下的狼吞虎咽、鸡骨头都嗦得光亮圆润。   郑锆寻到人、表明来意时,氏娘嘴里的曲儿变了调,吓得花容失色,腿软成面条直朝地上出溜。   绑成毛毛虫的氏儿眼带嘲讽,狠戾地盯着郑锆,“要杀就杀,废什么话。”   “这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哼,氏儿。”   郑锆起了玩儿心,翠玉烟杆子烫着氏娘的脸蛋,“你的曲儿我爱听。这样吧,你们姐弟,我杀一个,放一个。小娘子,你来选。”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娇气得很,可怕疼了。”氏娘脸被烫掉皮,却不敢动。给自己加筹码,眼波儿流转勾引郑锆。解开外衫,去亲郑锆凉薄的唇瓣。   吮得啧啧有声。   头往下,去含郑锆的尖儿。腰肢在他掌中轻拧。   氏儿恶心得够呛,“呸,贱人!”   郑锆觉得无趣,突然胸前巨痛。氏娘拔下发簪插进他的胸膛。   他动手要扇氏娘,身子猛地一麻,动不了。   很快反应过来氏娘唇上涂了药。   氏娘拼命将珠钗送进胸膛,珠钗的另一头扎穿了瘦弱的掌心。   郑锆虽沉迷女色,但毕竟修炼多时,麻药很快失效,而且氏娘准头并不好。   他提着氏娘的头发砸向柱子。   氏娘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望着郑锆,“你说放一个人,说话算话?”   “当然。”   “好。”氏娘第一次对拖油瓶氏儿笑了,“砰”地一声撞柱,血浇透了灰色的老木头。   “啊啊啊啊!!!!”氏儿目眦欲裂,红了眼眶。扭着身子、膝盖拖地而行朝她挪去。   穹顶阁。   郑锆感觉到冰封的灵力似有回暖的现象。他多少年没说过这事儿了,真怀念。   遗憾道,“当时怎么就没问一问那女人姓甚名谁。她是个好女人,我欣赏她,想娶。”   赵宣说:“她叫赵氏娘,东山赵氏的大小姐。”   郑锆愣怔一瞬,惊讶地望着赵宣。从他脸上勉强看出几分过去面黄肌瘦的影子。   “原来是你,氏儿。你跟以前差别很大。”   “认祖归宗后吃得好了。”几个字儿赵宣几乎从牙缝儿离挤出来。   “难怪你千方百计制作违禁品、搭上我这条线,想要给你姐姐报仇吗?”   “非常啊。”恨意在赵宣血液里流淌,叫嚣着冲破灵力上头那片冰封层。并封层被震出细细的裂纹。   郑锆眼底有一丝诧异。   ‘大梦不觉’是违禁品,专门针对修仙者,所有修仙者吞服后无一例外都会丧失修为。   他常年吞服尝药,才有些许抗药性。可赵宣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恢复修为的架势。   情况有些不妙诶。   赵宣软着手脚颤颤巍巍地挪过去,跟郑锆扭打在一起。   “我绝对会撕烂你身上每一寸皮,剜掉你的眼珠,挖出你的肠子,嚼碎你的骨头。”   “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你头颅永远在氏娘脚底下。”   “去死吧,人渣。”   郑锆面部血肉模糊,脑子飞速计算,“要让你失望了,我的人快来了。”   殷长衍不再听下去,抬起脚,将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推开,“是的是的,他的人快来了,我数十五下差不多会到。”   赵宣心沉了下去,“是你。”   下手一次比一次狠,绝对要郑锆偿命。   郑锆咧着嘴角,“是你。”   他知道赵宣多次对付殷长衍,殷长衍绝对会伺机对付赵宣。这可真是天不绝我生路,哈哈哈哈。   殷长衍走到赵宣身边蹲下来,“放松一些,拳头松开。”   拆不开,于是薅出一根赵宣手指头,按了手印儿在单子上。有血,连红墨都省了。   珍而重之地叠起来塞进怀里。赵公子的手印,芸娘一定会认。   反手关上门,二指并拢在门后画了一个“锁”阵。一个“锁”阵能拖延一秒,殷长衍“唰”“唰”“唰”不停地画。   “锁”真是最简单、最基本的阵法,但是架不住殷长衍画得多啊。   竟生生拖到赵宣修为全部恢复。   殷长衍爬上头顶的老路。   “赵宣那么对你,为什么帮他!”郑锆眼前阵阵发黑,盯着翻出去的殷长衍。这是个异数。   “他跟我过不去,我为何帮他。我友善对待邻居,总共三天。”殷长衍摸了摸胸口的单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明天十八号,给孩子买个长命锁。 第20章 第 20 章   ◎怀孕◎   郑锆失踪了。   他很早之前便被逐出肃宁郑氏, 因此这条消息犹如河中水花,虽带起涟漪,但也很快消失不见。   赵宣送了拜帖, 说明日午时三刻要来拜访殷长衍。   殷长衍阖上拜帖扔到一边。   一个字都不认识。   “你看什么呢。”王唯一抱着蒸红薯啃,面前一堆瓜子壳。   “没什么。”殷长衍挽起衣袖,继续拆院子里的竹竿。   吴锁提着兔腿儿推开门,眼前一喜, “呦, 不做了?”   “嗯。”   “你早该不做了。挣不到什么钱, 还搞得众人嫌弃。”吴锁把兔腿儿给王唯一, “对着女人那东西,我害臊。这段时间都不好意思来你家。喏, 烤兔腿儿。”   王唯一狠狠地嗅了一口,咽了咽口水, “师兄, 我正想着这口呐。你简直就是我的神。”   拆开纸包。   兔腿儿烤得焦香油亮, 香气扑鼻。   三下五除二吃掉一个。   吴锁目瞪口呆, 一脸庆幸, “幸亏你嫁人了。否则就你这胃口,谁敢娶回家。”   殷长衍:......   吴锁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还有事, 肃宁郑氏的人不见了, 宗门忙着调查, 我先去了。有时间再给你们送烤兔腿儿。”   “师兄慢走, 师兄下次再来。”   王唯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   吃剩的骨头、红薯皮、瓜子壳堆在一起都快要冒尖儿。   她的胃可真了不起, 容得下这么多东西。   ......是不是胃口过于好了?   殷长衍递过来一块湿布, “擦干净, 收拾一下,我们出门。”   “去哪儿?”   “今十八号,我们跟大夫约好的日子。”   “!”   没这个必要吧。   见过师姐怀孕,吃什么吐什么,一看见肉整个人恨不得把肠子呕出来。只能捧着酸到掉牙的杏干儿猛嗅。   她就不一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吃得巨多。不可能怀上。   去看一看大夫也好,开一些消食的药。   “行。”   王唯一在路边随便找了一个医馆,殷长衍死活不进去。坚持要那天的大夫,“我们约好了。”   “大夫住镇子上,我们要回去就得租一辆牛车。”   殷长衍眉头松开,脚步轻快,“我这就去。”   王唯一:......   殷长衍租了一辆牛车,拉着王唯一晃悠悠地回到镇子上。   牛车路过一家银铺,殷长衍说,“等我一下。”   没一会儿,他跑出来。怀里揣了一个红帕子。   医馆。   大夫一手捋着白胡子,另一手按在王唯一手腕上。眉头轻蹙,指尖换几个位置继续按。   王唯一心头跟着突突起来。   “大夫,要不你说几句话。随便说什么都好。你这样子我有点儿害怕。”   大夫收回手,朝殷长衍眉开眼笑,“恭喜恭喜,小娘子有了。”   殷长衍先是一愣,漆黑眸子里一点白光越来越亮。眉头舒展成羞涩的弧度,抿唇轻声道,“真的呀。”   王唯一差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你说什么!”   这对小夫妻真有意思。夫君羞涩得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娘子大开大合半点儿不输给小伙子。   王唯一如遭雷劈。   怀、怀孕了?!   怎么可能!   “什、什么时候怀上的,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差不多有两个月。”   两个月,那不就是在望春楼那次怀上的。   啧,后面几次白小心了。   “小娘子快坐下,第一次有孕,动作别太大。你有一些积食,消化不良。”大夫取下笔架上的细毛笔,蘸了墨开方子,“我开几贴药,这几日温水送服。后面饮食上注意一些,别吃生冷油腻的东西。”   “给我吧,我去抓药。”殷长衍接过药方,走得时候肢体僵硬到同手同脚。   殷长衍娘子怀着孕一尸两命,也就是说她最多还有八个月可以活。   这可不行。   “大夫,吃什么会让胎儿不稳。”如果视线有实体,王唯一能被对穿好几个窟窿。   一股寒意从地面攀爬至后颈,她可耻地怂了。嚅嗫道,“我问一问,好避开。”   寒意瞬间切换成春日暖阳。   大夫:“小娘子说话不要一惊一乍的,容易吓到人。”   大夫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小娘子能吃能睡,身体底子很好,夫君看着体格也结实。你们二人在房事上稍微注意一点儿,头三个月动作不要太大,容易伤到胞宫。后几个月小心让胎儿不适。”   前面:哇哦,尺度这么大,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听。   后面:什么对胎儿不好,请展开说一说。   王唯一神色认真,“大夫,借支笔,我拿小本子记一记。”   “哈哈哈哈,不用。这是男人的问题,等你夫君过来,我说给他听。”   殷长衍提着一叠药包过来,立在大夫对面。   “小娘子,外面有卖糖葫芦的,你去吃一串,生津止渴开胃。”大夫觉得女孩子脸皮薄,支开王唯一,拉着殷长衍单独说。   王唯一有百八十个心眼子,边嚼糖葫芦边竖起耳朵努力听。   捕捉到几个有用的片段。   “...别太多,控制在五天一次...”   “...有劲儿也别往媳妇儿身上泄...”   “...女子体弱,不经撞...”   王唯一拳头撞掌心。   懂了。   勾引殷长衍,叫他在床上失分寸,孩子但凡有任何一点儿意外都怪殷长衍。   从医馆出来,殷长衍、王唯一回家。   王唯一屁股刚上了牛车,就被殷长衍拽下来。   “你做什么?”   他耳朵到现在都是红的,“牛车摇来晃去,坐久了不好。”   王唯一目瞪口呆,“从这里到临江,坐牛车都要走两天。你不是打算走回去吧。而且,我一路坐牛车过来,要出事儿早就出了。”   “慢慢走,会到家的。”   王唯一:......   殷长衍做白公子时经常在外面跑,走到明炎宗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但王唯一不行,她是女孩子,肚子里现在又揣了一个小的。   殷长衍蹲下身子,“上来。”   他不是打算把她背回临江吧。   背。   她绝对不会走。   王唯一爬上去,调整好姿势,抓起他后背的头发放到一边,“好啦。”   他发质很好,似是丝滑的绸缎从指间散开。一截脖颈纤细修长,在日头下泛着透明的光。论起冰肌玉骨,她一个女子竟然输给男人,真没脸。   殷长衍手臂扶稳她的膝盖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明炎宗。   王唯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她是被口水给湿醒的。   口水流了殷长衍一背。   揉了揉惺忪睡眼,耳边是滔滔不绝的江水拍案声。   回、回来了?!   他脚程也太好了吧。   “醒了?”脚下路石子多,她被颠到了,“今晚吃什么?你爱吃肉片粥,我先把你送回去,再出门买肉。”   王唯一怪不自在的,他得多累。什么都不想吃,她睡了一天也不饿。   但非要说的话,“你。”   殷长衍脚步一顿。   诶呀,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乘胜追击还等什么,“殷长衍,我们是新婚夫妻,新婚夫妻三天一次那什么有利于感情融洽。这都第五天了,你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殷长衍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耳朵又“烘”得一下烧起来。   “换我来表示也是一样的。”王唯一说。   殷长衍:“......回家。”   是得回家弄。   水边蚊虫简直多到爆炸,隔着衣服都给她后背上咬了几个包。这要是脱了,她得先被叮成草莓。   殷长衍低头闷声走,到家后就去厨房收拾着做饭。   王唯一手探在背上各种乱抓,在凳子上扭出奇奇怪怪的姿势。   殷长衍端来肉片粥,看着王唯一认真道,“再像蛆一样扭的话,你就要从凳子上掉下去。”   什么蛆,骂谁呢。   “后背被叮了几个包,隔着衣服还挠不到,痒死了。”   “手抓会留疤痕。”   对女孩子来说没什么比漂亮更重要。“那怎么办。”   殷长衍见过丫鬟伺候人。指腹蘸着凉水擦在蚊虫叮咬的红包上,能缓解痒意。   “我帮你。”   来吧来吧。到时候她香肩半露,还不勾死他。   殷长衍挽起衣袖,坐在凳子边,让王唯一背对着自己。褪下她的衣衫,指腹蘸了凉水擦红包。   哇擦,别人给抓痒居然这么舒服么。   王唯一开始指挥,“往上面一点儿......侧面擦一擦......再往下,往下,对,就是那儿。”   舒慰地叹了口气儿。   他细长的指甲不小心蹭到她背上,痒的地方被重重地刮了一下。   “嘶!”王唯一下意识蜷起脚趾。畅意虽然转瞬即逝,但令人着迷。   “弄疼你了?”殷长衍手立即拿开。   王唯一差点儿忘了勾引,“没没没,你再多刮几下。”背往他手心里凑。   “会破皮的。”殷长衍皱起眉头给她按回去,指腹蘸了凉水继续擦。   “我可痒了,你重一些。”王唯一胳膊支在桌面上,凹了个造型。蓄意勾引,后背扭出奇奇怪怪的姿势。   凹来凹去让殷长衍的擦拭难度陡增。   殷长衍单手抱起王唯一让她面对自己跨坐在大腿上,他下巴抵着她的头,她果然动弹不得。   王唯一视线与殷长衍的喉结平齐。   不提醒他这个姿势很方便她为所欲为。   舌尖微伸,舔了一下,在他喉结上留下一道濡湿的印子。   殷长衍身子一顿。视线下移,她衣衫半敞,肩颈线条柔和。   “你安分一点儿,别捣乱。”   “我没捣乱。是你说回家,我在听你的话。”王唯一撸起袖子,伸直双臂在他颈项后绕起来,在殷长衍耳边笑嘻嘻道,“什么时候进行下一步?”   殷长衍五指下移,扣着她的腰紧贴着自己,然后松开。   “要继续吗?”   明晃晃到想忽视都难。   王唯一烫了个哆嗦,硬着头皮道,“谁停谁是狗。” 第21章 第 21 章   ◎拉拉扯扯◎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 “你别后悔。”   笑话,她怎么会后悔呢。他越狂就越如她的意好吧。   呜呜呜呜她后悔了。   殷长衍把物件送进去,但也仅仅把物件送进去。然后硬邦邦地杵在那里不管不顾, 继续手指蘸凉水擦拭红包。   王唯一十分不适,每一次呼气吸气都梗得难受。动一动还不行。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了口长钉子钉死在上头。   相对于王唯一的懊恼,殷长衍十分满意现状。她不乱动,擦红包效率飞速提升。   王唯一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你可不可以出去。”   “可以, 但不是现在。”   “没得商量吗?”   殷长衍摇了摇头。   王唯一冷哼一声, “你别后悔。”   双手抬起攀着他的颈项, 借力拉高身子。然后浅浅的、缓缓地找角度。   有异样的感觉,就沉下去慢慢地磨。   ......   话放得越狠, 输得就越惨。   王唯一坐在殷长衍腿上,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儿, 潮乎乎, 整个人在水里都泡透了!!   他不动如山, 坚定地处理完她背后的红包。   “好了。”殷长衍拉高她的衣衫, 妥帖地为她整理好衣服,“你松一松,让我出来。”   “胡说什么, 我又没拦着你。”   殷长衍靠近王唯一的耳朵, 胸膛振动, 在笑, 轻声道, “咬的太死了。”   大掌扣在她腰上, 让她跟着自己动。时机差不多, 准备退出来。   王唯一简直输的倾家荡产。   越想越不爽,虚拢起拳头敲在他身上,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撕,好疼,你揣了什么?”   殷长衍衣服里面放了一个红布包,静静地躺了一个银质的长命锁。   看着长命锁,他眉眼中透着一分柔软,“我在望春楼干了几个月,买给未出世的孩子。等它降世就挂在脖子上,愿吾儿一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王唯一有几分不自在,就在刚才她想弄掉他的孩子。   愧疚只有一瞬间,当然性命比较重要。   “好舒服,再来一次。”王唯一按着殷长衍的肩膀,重新坐了下去。   “你……嘶。”殷长衍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一条线,想了想,委婉道,“这样对孩子不太好。”   王唯一胡搅蛮缠,“孩子想跟你近距离接触,我才摁着你。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主动跟你这样子。没有是不是。”   ……有道理。   殷长衍搂住王唯一,但还不敢用力,怕把她跟孩子压坏了。   ……   离谱,就他妈的离谱。   折腾到第二天早上半点事儿都没有,王唯一面色前所未有的红润,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在采阳补阴。身体破烂不顶用,下不了床。   只有王唯一躯体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世界达成。   中午,赵宣来了。   穿上次那件月白色衣裳,手中拿着折扇,清贵俊逸。被篱笆拦在外头。   “怎么不请我进去。”   殷长衍说,“家里碗筷只有两副,桌凳也是两套,招待不了赵公子。”   “我提前下了帖子,给足了你准备时间。”   “……我不识字。”   “抱歉,我高估了你。”赵宣嘴上说着道歉,眼里可没半分愧疚,折扇敲了敲篱笆,“开门,我找王唯一。”   “她不方便见客。”   “氏娘葬在我居住地方的后山 。她得空了去上一炷清香,氏娘会高兴的。”   王唯一饿了,抖着两条腿跑到厨房,包子刚送到嘴里就看见殷长衍隔着篱笆跟人说话,“谁来了。”   赵宣说了氏娘的事情。   王唯一全程皱眉,“赵宣,你就不觉得这名字有点儿问题?赵氏娘,姓赵人家的女儿,名字起得不是一般的敷衍。怕不是刚出生就恨不得溺死在桶里。东山赵氏也不怕损阴德。”   赵宣笑意不达眼底,“何止啊,简直该断子绝孙。”   “我可没这么讲,你自己得罪东山赵氏别往我身上赖。”王唯一连忙撇清关系。   “是是是,我的话,我负责。得空了来看一看氏娘,她会高兴的。”赵宣拿出一块玉简递给王唯一,“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眼前晃悠。”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家。”   赵宣在篱笆前站了一刻钟,问就是‘欣赏江面,勿扰’。   赵公子在殷长衍家门口吃了闭门羹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扒着殷长衍家篱笆嘲讽过的人懵了,腿软在家里三天不敢出门,日后远远地听见“殷长衍”三个字就绕道走。   说过殷长衍闲话的人默默地抽了自己三个巴掌,此后嘴巴紧闭,绝了自己祸从口出的机会。   殷长衍走在路上,好多不认识的弟子跟他打招呼。好烦人啊。   殷长衍不再去望春楼工作,这几天一直留在家里。王唯一不死心继续实行她的计划,为期三天。   然后彻底宣告失败。   再折腾下去她就要被掏空了。   王唯一歪在榻上,含着芦苇杆子小口小口地吮吸着温水。温水冲刷着干涩的喉咙,总算能多说出来两个字。   “宗门的活儿不用忙么,你一直待在家里不太好吧。”快去宗门,修炼、接任务、拜师怎么都好,别在她眼前晃悠了。   殷长衍考宗门的全部动力就是房子,如今有房子可以住,宗门的事情他不怎么放在心上。“宗门没有人来叫我干活。”   他什么都不懂。   王唯一惊得咳了一口水,芦苇管子掉碗里,“宗服领了没?兵器选了吗?刀、剑、术、阵、符、药、医决定挑哪个?你一节课都没上,一个月后的考核一问三不知,师父脾气再好也会把成绩垫底的弟子辞退!”   殷长衍:“我不知道。”   “宗门与望春楼差不多。你在望春楼都知道找赵鹏要月事带,到这儿怎么就不会争取武器、课程、师父。”王唯一一言难尽地放下温水,“喝什么温水,不如提前适应一下喝西北风的日子。”   “我去学。”   “这个态度就很上道。来,你对哪一个科目感兴趣,我们专注一点突破。”   近神人殷长衍医修出身,深谙天下药毒,得益于常年拿修士做人体实验,弄出很多闻风丧胆的邪术,做出来的“伥鬼众”人人谈之色变。   如果换个科目,也许后面什么都不一样了。   殷长衍想了想。医修很好,妻儿生病了自己就能治。而且做药过程跟下面差不多,一起丢到锅里煮就行,“医......”   王唯一迅速接口,“噫~~剑修,我也觉得剑修最好。长剑在手、气势恢宏、剑气瑰丽无匹,想一想就威风。你说是不是?”   殷长衍:“你说是就是。”   各个堂有名额限制,这几日新弟子应该已经添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剑堂有没有剩余名额。王唯一吃完午饭,盘算着去宗门看一看。   剑堂。   人人都仰慕剑修英姿,人人都想成为剑修。剑堂名额实在紧俏。   新弟子们拿着拜帖兴冲冲进剑堂,然后哭唧唧一步一回头离开。   少年们还能强颜欢笑,小姑娘脸皮薄,悄悄抽噎,哭得眼睛肿成核桃。   王唯一摸出一包糖果,“哭这么小声,没吃饭么。来一颗糖垫垫肚子。”   殷长衍:......   小姑娘直接梗住。   王唯一把糖塞进她嘴里。   小姑娘嚼了嚼糖,怪甜的,抽噎道,“谢谢。”   “剑堂没名额别的堂也可以,在一棵树上吊死多不划算。”王唯一说,“你看你这么温柔,挥起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定格外英姿飒爽。”   “你真这么想?!”是挺飒爽的。小姑娘沉思片刻,提起裙摆就跑。晚了怕没名额。   王唯一绕着几位少年啧叹出声,“啧啧啧,你们体格强健,运起绣花灵针才能举重若轻。简直就是天生的医修苗子。到时候走在大道上,一群高高在上的剑修刀修追在你身后喊‘大夫救命’,职业幸福感拉满。”   刚被剑堂刷下来的少年们受宠若惊,“会吗?!”   “剑修刀修是不是整体风里来血里去,你见过哪个病人敢在大夫面前叫板?”   “没。”少年们被说动了,脚步一转,往医堂方向去。   走到后面差点儿跑起来,生怕被抢先。   殷长衍想,她可真能说。他一辈子都学不会她这样说话,寥寥几句就改变别人的想法。真厉害。   “殷长衍,我们走。”王唯一拉殷长衍手臂。   殷长衍视线下移,停在她手上,“拉拉扯扯,不太好。”   滚蛋。你把我按在腰间为所欲为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拉拉扯扯。   王唯一不由分说拉着殷长衍进了剑堂。她之前就在剑堂修习,无论是地方还是人都熟门熟路,不知道现在剑堂堂主是谁。   松柏林尽头,李卿之穿着宗服坐在长案前,长身玉立,斯文儒雅,手持一掌高的律法古籍,正在翻阅。另一手持朱红毛笔,在上头做批注。   肩上斜背着碗口粗细的青松落雪剑筒,长剑穗子垂在肩侧。   一阵穿风过林的风吹乱律法古籍页数,也迷了王唯一的眼。   王唯一心跳快了几拍,惊的。   多瞅了对方两眼。   他给她的感觉特别像一个人。   “师兄好,我找剑堂堂主。师兄若得空,能不能替我代为通报。”   “你应该先自报家门。观你一身素衣,并非是明炎宗弟子,这声‘师兄’李卿之担不起。”李卿之放下朱红毛笔,挂着温和的笑,仔细看就会发现笑意不达眼底。   李卿之!!果然是他!!   佛手道君李卿之,她日后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师尊。无论她犯什么错,他对外舌战群儒,对她只有一句“庄重”。   殷长衍视线在王唯一、李卿之身上来回,眉头轻拧。   “我叫王唯一,跟殷长衍一道来的。他想成为剑堂弟子。”   李卿之翻书动作顿了一下,她怎么反而更热络了,“剑堂名额已满,殷长衍三年后再来。”   “可你不是很欣赏殷长衍,不能破格让他入堂吗?”   李卿之没说过这样的话,就算说过也不会嚷嚷得满世界知道,“我欣赏的人远不止一个殷长衍。”   “你再考虑考虑嘛,师...师兄...佛手道君。”下意识撒娇喊“师父”,觉得不妥后改口,李卿之凉凉地瞥她一眼后又心不甘情不愿地改成“佛手道君”。   “剑堂名额是宗门规矩,没人能越过规矩。”李卿之放下笔,一篇戒律批注完,“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师...佛手道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用急着回话,你再想一想嘛。万一改主意了怎么办。”   “不可能。”   “那你叫我见堂主,我跟堂主谈。”   “放肆,堂主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王唯一张嘴又欲说话。   李卿之没跟女孩子相处过,怎么会这么难缠,拧起眉头,“闭嘴,庄重!”   王唯一、李卿之同时愣住。   王唯一完全是条件反射,大气儿都不敢出。   李卿之三指贴唇,不敢相信这般失礼的话从他嘴中出来。眸间闪过一分懊恼,“冒犯姑娘,真是对不住。”   王唯一打蛇随棍儿上,“那就匀一个名额呗。”   李卿之:“......”   “哈哈哈哈,头一回见到能把李卿之逼到这地步的人。你不简单。”一道浑厚沉稳的声音响起。   天边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金灿灿卧佛小金人,周围滚动着四层符文圆圈。   李卿之起身,恭敬行礼,“见过堂主。”   王唯一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你就是堂主?堂主姿容绝艳,堂主给批一个名额呗。”   堂主答得干脆利落:“成。”   “堂主,这不合规矩。”李卿之斥道。   瞧这熟练的语气,从容的姿态,王唯一笃定他一定没少骂堂主。   “剑堂以我为尊,我就是规矩。”小金人停顿了一下,扔给王唯一一块玉简,“吾之令牌,持之入剑堂如入无人之境、无人敢拦。你没事儿就常来,我很乐意看到你。”   小金人逃一般散了身形。   王唯一受宠若惊,“哇,谢谢堂主。”   李卿之叹一口气,挥了挥手,一页纸从律典上飞出,飘到殷长衍面前。   “按下你的手印,日后你便是剑堂弟子。”   殷长衍:“好。”   对他而言,哪个堂都无所谓,她想让他做剑修,那就依她的意思。   诶呀,她手怎么还在殷长衍胳膊上。快挪开,怎么能在师尊面前拉拉扯扯,不雅观。   手腕被殷长衍扣着按回去。   王唯一心虚地瞟了一眼李卿之,手腕尝试着挣扎,“拉拉扯扯不好看,你说的。”   殷长衍五指倏地收紧,指甲刮疼了她细嫩的皮肤。 第22章 第 22 章   ◎缝补◎   等两人到家, 王唯一才后知后觉手腕抓破了皮。   “喂,你看一看。”   殷长衍倏地松开手,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下次不使劲儿。”   王唯一捂着压根不疼的口子,“你还想有下次?!”   殷长衍没说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殷长衍炖鱼汤。搁在盘子下方的指甲光滑圆润。   殷长衍目光停在手上,“瞧什么呢?”   被抓个正着, 王唯一默默地吐鱼刺, “你把指甲剪了。”   殷长衍指腹擦过一圈圆润的指甲边缘, 略微不习惯, “干活儿方便。”   一想到他为她一句话去剪指甲就觉得心头有些欢快。   欢快够了。   “留长一些,好看。”   院子后头冒了几株野生的凤仙花, 颜色好看。殷长衍指甲改天试色寇丹也方便。   “嗯。”   王唯一吃撑了,肚子鼓起来宛如怀孕三个月。捧着肚子在屋里绕   圈圈消食。   旁人有孕吃饭反应频出, 她胃口大开。尤其爱吃肉。   要不是住在临江边上能捞水产, 要不是殷长衍攒了一点儿钱, 这个家绝对已经叫她吃空了。   洗完漱, 王唯一爬到床上。满脑子琢磨着怎么给凤仙花汁调色。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殷长衍洗锅, 厨房锅铲碰撞声响了很久,在耳边越来越远。   第二日睁眼的时候,殷长衍还没醒。   往常她睁眼他被窝都凉透了。难得见到上头有人。   他睡觉十分板正, 双手放在两侧。要不是胸膛轻微起伏, 她都觉得睡着的是个精致的假人。   闭着眼睛, 薄唇紧抿, 少年气散了几分, 越发像记忆中那位近神人殷长衍。   他怎么还不起床?   她想上茅房。   床铺一轻, 殷长衍坐起来。   身形虽薄腰线却紧致, 肘部搁在膝盖上,手腕骨节分明、凸出来的一块骨头将皮撑出好看的弧度。   腿又直又长,在矮小的床铺上不得不稍微屈起。   发丝散在脑后,惺忪睡眼有点儿空,估计脑子里也是空的。   抓起床边的衣服往身上套。袖子伸进去,想起今天要去宗门干活儿,单手撑着床铺起身,去柜子里取出青色明炎宗宗服。   宗服上手柔软、水火不侵,是殷长衍用过最好的料子。   只是这一堆绳结要怎么处理?   “不会穿?放着我来。”王唯一第一次见殷长衍笑,怪好看的,兴冲冲爬起来给他换上,“胳膊伸直,别乱动。往后避什么,我又不吃人。好了。这一身衣裳,风光月霁,说你是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殷长衍不曾与人如此亲近。她每一次靠近、搂腰,他都下意识拉开距离,挪步。被训几次后,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任她摆布。   “你很熟练,像穿过无数遍。”   王唯一已经能随心所欲张口胡诌,“女人天生就对衣服了如指掌,否则我那两大箱衣物全白买了。”   “哦。”   殷长衍抓起粗布短打套在上头,不伦不类。   “啧,丑得我眼睛酸。今天也不冷,穿那么多做什么。”   “干活儿容易脏。”   “明炎宗和望春楼还是有那么点儿不一样。不用你干活,上课就行。今天应该是进剑冢挑兵器吧。”   殷长衍脱去粗布短打。   天边刚褪去鸦青色,阳光射进窗户,在殷长衍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   由于背光,他的表情不甚明晰。却能肯定在看着她。   “炉子上煨了小米粥,桌子上有枣泥酥,你一次不要吃太多,容易不消化。”殷长衍拿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叮嘱完就走了。   剑堂。   剑堂弟子冯印歪七扭八地躺在椅子上,从记录册中探出头,“你来得太晚,只剩一个剑冢还在开着。引导人是新上任的,不怎么靠谱,你要不要等下一批开剑冢再来。第一把剑很重要。”   每个剑冢都有一个引导人,引导人会根据修士的特点挑选出最合适的佩剑。   “没关系,我缺一把剑。”   冯印眼皮子微抬,眸中有一分意外。在殷长衍之前,有五个弟子迟疑了一会儿,等剑冢重开再来。这个望春楼干脏活儿出身的,反倒是果决利落。   “你跟我来。”   剑冢由砖头垒成巨大的馒头型,只在头顶部分开了一个小天窗,远远看去像一片坟包。   冯印在最旧的那一座前头停下脚步,看了天色,“就是这儿。引导人还没回来,你稍微等一等。取完剑后,到方才的地方寻我,我做一个等登记。”   “嗯,多谢。”殷长衍朝冯印行了一个礼。王唯一一再叮嘱他要有规矩。   这礼行得乱七八糟,手势不对,动作浮躁,衣袖大开大合,根本就是邯郸学步。但真诚。   冯印拱手,再无之前半分松散,回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礼,“师弟客气了。”   剑冢中到处插满剑。   殷长衍寻了一个小石头,擦了好几次,坐下来慢慢等。   过了大半日。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两个明炎宗弟子抬了个简易担架过来,担架上的人捂着屁股哎呦喂得直哼唧。   听着有点儿耳熟。   “哈哈哈哈师弟,我第一次看见新弟子刚入门就升职做引导人,你挺厉害的。”一个弟子说边说边嘲笑,“更厉害的是被打得像鸡一样满院子跳。”   另一个弟子忍俊不禁,放下担架,“女孩子被打都没叫,就师弟你扯着嗓子到处嚎。你没点儿羞耻心么,你难道都不觉得丢人吗。”   “每天十剑鞘抽在细皮嫩肉的屁股上,你不疼!!我嚎一嚎怎么了。”两个弟子面上连讥带讽的模样周靖看得一清二楚,“你们那是什么眼神,我堂堂周家公子、尊贵的引导人,你们竟敢低头俯视我。”   两个弟子对视一眼,手臂微微用劲儿,把简易担架侧翻过来。   “诶诶诶!!!”周靖整个人跟球一样滚下来落到地上,“我好了以后,一定得叫你们仰视我,在我的鼻息下过活。”   “蠢货,你得罪的可是李师兄。也不看看以后在谁手底下混,心里没点儿数。”两个弟子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殷长衍坐在石头上,单手撑着下巴,眼皮微垂,“是你。我到崖下找过你,没见到你踪影。”   周靖爬起来,牵扯到屁股伤口,又无奈地趴了回去,“我厉害呀,先你一步成为明炎宗弟子,又做了引导人。”   “引导人,我缺一把剑。”   “剑冢里遍地都是破铜烂铁,随便拿喽。”   “引导人能挑选出合适剑修的剑,我没有拿的资格。”   “呵,想得美,我偏不给你挑。”   周靖趴了一天,殷长衍坐了一天。   晚上殷长衍空着手回家。   “领到剑了?让我瞧一瞧。”王唯一放下排骨,拿帕子擦干净手。   近神人殷长衍的武器是一根可以无限延长的银丝。银丝将三千元婴修士串成糖葫芦,也化成鸟笼收割无数明炎宗弟子性命,包括她在内。   殷长衍摇了摇头,“引导人还没选。”   “那不急,让引导人好好选。”   “不能自己选吗?”   “最好让引导人选。”王唯一抓了抓脑壳。她选了很多,陪伴她到最后的剑是引导人选出来的。   “哦。”   次日。   殷长衍去剑冢。   坐在小石头上等。   两个弟子将周靖抬回来,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了一阵儿,毫不犹豫倒在地上。   周靖头刚好对着殷长衍的脚。   “引导人,为我选剑。”   “不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   “哼,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李卿之用剑鞘鞭打?”周靖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葫芦山敬天鼎,你抓钱璟救人,反倒显得我不择手段。李卿之指责我心术不正之日日鞭打,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我没脸见人了!”   “你确实踩烂钱璟手掌,‘不择手段’也不算冤枉。”殷长衍单手撑着下巴道。   两个人相对无言,互相耗着。   傍晚殷长衍离开,遇上了冯印。   冯印:“哟,还没选好剑?”   “冯师兄,剑可以自己选吗?”   “不要用自己的兴趣去挑战别人的专业。”   殷长衍叹了一口气,“你们都这么说。”   第三天殷长衍继续跑剑冢。   周靖一如既往地被抬回来、倒叩在地上,脑袋上正对着殷长衍的脚。   “你要怎么样才肯为我选剑。”   周靖侧过身,单手撑着下巴凹了个姿势,“你得先学会仰望我。”   “我们身高相差不大,仰望你,有点儿难。”殷长衍起身,单膝跪地,视线与周靖平齐,“平视,可以吗?”   殷长衍一双眸子极黑,没有嘲讽、没有嗤笑、更没有看热闹。   周靖愣住。   似乎不行。殷长衍继续想别的法子。   周靖单手撑地,缓慢地站起来。指甲划破殷长衍脸蛋取了一滴血,一步一挪走到剑冢中央。   阖起眸子,伸直双臂感知剑冢剑意。   以这片剑冢为中心,明炎宗所有剑冢万千利剑不断嗡鸣,与周靖共振、回应他!!   三把腐朽的剑破地而出,在周靖头顶聚集成一线耀眼亮光。   沉重的剑压压得周靖七窍流血,先是耳朵,再是眼睛,最后口鼻。   乌黑的血浸透了他上半身宗服。   剑鞘抽屁股哭嚎声能掀翻屋顶的周瑾全程一声不吭。   亮光散去。   一把银丝线盘踞在空中,倒映在周靖、殷长衍瞳孔中。   周靖脚步踉跄,抬手擦去口鼻血渍,“引导人可以品性稀碎,可以蠢笨如猪,甚至可以毫无修为,但引导人的眼光一定是最毒辣的。论对人与剑的掌控,世上没人越得过引导人。”   殷长衍捧着银线。   懵逼。   这哪里有半分剑的样子。   剑冢外。   冯印抓着笔杆子的手都在抖。一把绝世之剑出世了!   谁的剑?引导人是哪个?他非得抱来痛快地亲两口不可。   等等,现在选剑的是不是殷长衍和周靖?   剑堂弟子炸锅了。   感知到剑压的一瞬间,所有人扔下手里干的活儿,纷纷跑出来看向剑冢方向。   哪个师兄弟这么牛逼!!太给剑堂长脸了吧!!!   抬担架的一个弟子揪了揪身边之人的衣袖,“师兄,你看那个方向,是不是那个娘炮哭包的剑冢。”   师兄愣了一下,“我居然给这么牛逼的引导人抬过担架,不愧是我!”   明炎宗其它堂弟子羡艳地望向剑堂,酸得一宿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区分剑堂弟子和其它弟子很简单,一个黑眼圈足以。   李卿之手一抖,朱砂毛笔划过律典穿破衣袖,落下一团大大的窟窿。   向来板正的脸上泛着喜色。   好好好。   好一个引导人周靖,好一个殷长衍!   李卿之新得了一叠椰蓉酥。他不吃甜食,也不认识什么女弟子。   想到了王唯一。   索性拿椰蓉酥来道歉,为昨日那句“闭嘴,庄重”。   “李师兄,你衣服破了。我给你补一补。”王唯一习惯性去拿李卿之外衣。   刚入门时候,她给师兄师姐缝缝补补换取山下的小零嘴儿。后来她长大了,小零嘴儿份量翻倍,上下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师兄师姐都会给她带一份儿!   李卿之正高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冯印领着殷长衍过来上报剑冢之事。   “殷长衍,你怎么在这儿。取到剑了吗?”王唯一低头咬断线头。   远远看去,像是她把脸靠在李卿之手上,亲昵抚蹭。比爱人更亲密。   这个动作就很容易令人误会。   殷长衍眸子一眯。   神情没什么变化,但从头到脚表示着不悦。   冯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第23章 第 23 章   ◎看一看◎   “你做什么。”   王唯一正咬断线头, 突然被吓,线卡在牙缝中划得很疼。捂着嘴巴眼泪汪汪说不出话。   等这一阵儿缓过去,“补衣服。”   殷长衍抿了抿唇。   李卿之衣袖上的洞绕满乱七八糟的线头, 蜈蚣爬过去都比这针脚规整。   冯印“噗嗤”一声直接乐出来,“我找根绳子随便扎个口子都比你这好看。”   王唯一检查袖子,自我感觉极其良好,“我觉得还行。”   经她手缝补的衣裳有别处寻不到的情怀。   师兄师姐常对着她的缝补啧叹出声, ‘师妹手艺一直在提醒我, 哪怕我身上捅两个窟窿, 都不能叫这身衣裳出岔子。’   殷长衍冷眼瞧了一下冯印, 走上前,将王唯一从李卿之身边拉开。   “我来吧。”   王唯一莫名其妙, 他怎么又不开心了?哇,谁这么本事能惹得他变情绪?   殷长衍手执针线在衣袖间穿梭。   缝补得很快不说, 针脚细密似一条威风赫赫的龙, 给李卿之带了一分锐气。   王唯一:“确实比我强。”   好丢脸, 引以为豪的针线活儿输给男人。   悄悄藏起针线, 就此封存, 以后绝对不碰。   冯印向李卿之行礼,“李师兄,名剑‘绛辰’再现尘寰, 殷长衍在剑冢中得到它、成为它的新主人。”   李卿之眸中闪过诧异, 上前两步, “竟然是绛辰?!给我看看。”   殷长衍拿出剑。   李卿之知道出世之剑不平凡, 却没想过这剑居然是不世名锋‘绛辰’。   ‘绛辰’历代主人无一例外都是掀起腥风血雨的祸害, 怎么到了殷长衍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手里。   看殷长衍的目光多了一分深意, “你不简单。”   殷长衍很擅长感知他人情绪, 李卿之陡然生出的防备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李卿之不点名,他就当不明白。   “多谢李师兄夸奖。”殷长衍收好剑,行了一个礼,“李师兄,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想先离开。”   “当然可以。”   “王唯一,走了。”殷长衍侧头叫王唯一,撞进一双满是星星的眼睛里。   他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很快恢复如常,“回家。”   “李师兄,椰蓉酥我端走了。明天我还盘子,有空儿就来看你。”王唯一朝李卿之挥手,不得到回应胳膊就不会放下来的那种。   李卿之脸皮博,朝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宛如使给瞎子。放弃了。挥袖示意她赶紧离开。   殷长衍垂下眸子,没说话。   路上。   殷长衍走得比平常要快一些。   王唯一赶了几次,就算追上也会很快再拉开距离,而且椰蓉酥会撞碎。   她索性缓下脚步,慢悠悠地走。   过了街道转角,殷长衍立在原地等她。   王唯一表示理解,“你得到名剑心情好,步子都迈得比平时大。我走不快,你不用等我。”   “你怎么在李卿之那里。”   “他新得了一碟椰蓉酥,特地给我留着,我过去取。”王唯一很大方地与他分享,“来一块儿?”   殷长衍避开椰蓉酥,“剑堂应该还有别的弟子,他单独给你留吃食。”   “不留给我还能留给谁?我可是他......”的小徒弟。   以后的事情也许不会发生,她还是别说得好。万一传到李卿之那里就尴尬了。   殷长衍眯着眼睛等她后面的话。   “......没什么。”王唯一抿唇浅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很好看,像一个小太阳。殷长衍觉得眼前小太阳有点儿刺目。   沉默了一会儿,殷长衍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的椰蓉酥,你还回去比较好。”   王唯一一口一个椰蓉酥,吃得满嘴掉渣,“都吃了怎么还,最多我下次送一叠枣泥酥过去。”   殷长衍:“......”   王唯一给殷长衍留了两块,他不吃,她快乐地送进自己嘴里。   “殷长衍,他们都说你得了一把名剑,我想看一看。”她兴致勃勃说。   “我拒绝。”   “小气。”   王唯一剑练得不怎么样,但却很喜欢赏剑。她能认出剑堂每一个师兄师姐的佩剑,并且准确无误地说出所有细节。   手痒了。赏不了名剑“绛辰”,摸一摸别的剑也能聊以慰藉。   吴锁提着酒水烤鸡过来,王唯一隔着篱笆瞧他腰间佩剑。   “师兄,我能看一看你的佩剑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看得懂么。”   “应该比你要懂一些。”   吴锁解下腰间佩剑递给她,轻笑一声,“你若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一个月的烧鸡我包了。”   王唯一剑一上手掂了两下,挥舞一下听破空之声。   她说剑长、重量、走势,吴锁只是笑,“长眼睛就能看出来,没什么特别的。”。   她说剑招、剑势、剑风,吴锁笑意微凝。说得都对,在一些地方上见解还非常独立。   她说剑意、剑境、剑心,吴锁心中激动、面带敬仰。醍醐灌顶,醍醐灌顶啊!他甚至感到一直以来的瓶颈有松动的现象。   “王唯一,你这一个月的烧鸡我包了。”吴锁接过剑,迫不及待回去练剑,“还想赏剑吗?赵公子的佩剑极为珍贵,你要是不看,绝对是损失。”   “赵宣?”东山赵氏公子的佩剑一定是极品中的极品,“可他会给我看吗?”   吴锁哈哈大笑,神色无比认真,“你没见过他的剑,是他的损失。”   王唯一惦记上赵宣的剑了。   殷长衍站在门口。王唯一和吴锁说剑而已,用不着头靠头那么近。   “吃饭。”   “师兄非得给我烧鸡,不收不行。今晚加餐。”王唯一抱着吃食回家添菜。   惦记着剑,扒拉两口就坐不住,心已经跑出去老远。   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我出门一下。”   “去哪儿?”   “找赵宣,我特别好奇他的佩剑。”   又要找人看剑。   殷长衍沉默一会儿,“你不是想看‘绛辰’吗?我给你看。”   “哈?!你说真的?你愿意给我看?!”王唯一喜出望外,可是吴锁把已经彻底勾起她对赵宣佩剑的兴趣。犹豫一会儿下定决心,“我更想看赵宣的,要不等我回来,再看‘绛辰’。”   殷长衍捏筷子的手一顿。   放下筷子,虎口扣着王唯一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你眼睛的星星呢?怎么没了?” 第24章 第 24 章   ◎星星◎   什么玩意儿?   他在无理取闹什么?   殷长衍:“你说想看‘绛辰’的时候, 眼睛里有星星。”   “你不叫我看,所以星星没了。”   “你把它弄出来。”   王唯一迟疑了一下,“对着你, 应该出不来。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找赵宣,我看他,你看星星。”   殷长衍一想到那个画面眉头就不由自主地拧起来,“算了。”   他这样, 她心头有点儿雀跃。   就大度地不计较他捏疼她。   王唯一拍他的手, “你捏得我腮帮子疼, 能松一下不。”   “对不住。”殷长衍后知后觉, 手顿了一下,慢慢收回。   王唯一揉了揉酸疼的脸,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奇奇怪怪的。”   殷长衍垂下眸子。是啊,连他也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儿。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她与旁人是不同的。   “你再不走, 天就要黑了。”   “哦对对对, 我走啦, 今天会回得晚一些。”   “我去刷锅。”   王唯一的身影在视野范围内消失, 殷长衍抬步跟了上去。   他与她保持距离、一路护送,直至她进了赵宣府邸。   殷长衍回家,刷锅、洗碗, 将积攒的脏衣服清洗好, 晾在竹竿上。   唤出绛辰。   银丝细如发丝盘踞在掌中、从指缝间流出, 但没有人敢当它是银丝。   银丝所到之处, 割破皮肉, 露出深红色的肌理。   殷长衍手掌很快被割成鱼鳞片状。   这幅丑陋的模样, 怎么能叫她看到。她娇气得很, 会吓到。   “殷长衍。”   殷长衍抬头,王唯一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你手怎么回事儿?”   瞒不住啊。   他收起绛辰,受伤的手背在身后,“看完了?剑怎么样?你喜欢吗?”   眼睛里有没有星星。   “手拿出来,怎么回事儿。”   “夜深风大,回屋,我慢慢跟你说。”   红蜡积了厚厚一层油,静静地流下,在灯盘里堆积冷凝。烛火跳动,偶尔发出“哔波”声。   王唯一趴在床上,双手撑着下巴,面带可惜看着绛辰,“你这剑拿了跟没拿一样,没法儿用。”   “绛辰的百千杀相是天生天养,除非你找到一个同样至阴至邪的剑柄,否则你没法握住剑。”   殷长衍笑了一下,“你懂得好多。”   “多看多听,你也可以。”王唯一翻出箱子里的药,“手过来,我给你涂点儿药,好得快。”   殷长衍没动。   “你怕疼吗?那我轻一些。”这么大的人了居然怕疼,王唯一催促道,“好歹是个大男人,别娇气。”   看清他的手,王唯一头皮发麻,细细密密的口子像绽开的鱼鳞。   殷长衍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抽回来。她一副快要吐了的模样。   刚要动,手腕被按住,王唯一一边上药一边龇牙咧嘴,宛如受伤的那个人是她。   “我轻轻的,你要是疼就喊出来。”   她对着烛火上药。烛火在她眼里跳动,很像小星星。   他还是想见一次她眼里的星星。   第二日。   阴天。   风很大,掀起冯印宗服衣角,衣袂翻飞。墨色长发线一样荡在脑后。   鸟儿爪子停在他手上,轻啄指尖的馒头。   殷长衍上前两步,鸟儿受惊,振翅离开。   “冯师兄,你知道哪里有至阴至邪的物件吗。我缺一个剑柄。”   冯印有点儿懵,“什么意思。”   殷长衍说了绛辰的事儿,“握不住剑的剑修,配留在剑堂么。”   冯印犹豫了一会儿,回到屋子在钥匙墙上取下一把陈旧的钥匙,“都长得差不多,差点儿取错了。你跟我来。”   冯印、殷长衍一前一后走在坟包一样的剑冢之中。   “你知道明炎宗有多少个剑冢吗?”   殷长衍环视四周,“十横十纵,末尾缺一,九十九个。”   “错了,一百个。明炎宗第二十六号剑冢常年封存。”   “招不到引导人吗?”毕竟周靖那样不靠谱的都上了。   “哈哈哈哈,你一直这样冷着脸说笑话吗。”冯印领着殷长衍到了第二十六号剑冢,“剑是沾血剑,剑冢是沾血剑的坟墓、至阴至邪的场所。每年新弟子选剑时都有突发状况。前些年就有一个弟子突然发疯,导致选剑一度进行不下去。”   “那怎么办?”   “叫一个人自愿跳进剑坑,然后阴土封存。就什么突发状况都没了。”   殷长衍看向冯印,“说什么自愿,这不是杀人么。”   “谁说不是呢,我也觉得是谋人性命......诶呦喂......”第二十六号剑冢中很暗,冯印脚下不稳踩了个空,差点儿滑倒。   他摸了摸腰间,“殷长衍,我钥匙掉了。”   殷长衍眼睛很好,钥匙掉进路边的一个深坑里,在土上泛着淡淡的铜色光泽。“在那儿。”   “你帮我捡一下。”   “行。”   殷长衍跳下深坑,走两步就捡到了钥匙。揪起衣袖仔细擦干净,准备给冯印送回去。   “没坏,也没什么磕碰痕迹......”殷长衍声音越来越浅。   冯印腿部隐在黑暗里,由于光线问题,半张脸都带着阴影。殷长衍没错过他嘴角上扬的一丝诡异的笑。   殷长衍:“你骗我下来。”   “每年选剑的时候,都有新弟子失足落入剑冢,死在第二十六号剑冢。这叫生人祭,祭完一切都正常了。”   “宗门不会放过你。”   “宗门不会知道。而且这只是一个意外。你家里人只道是你是失足落入剑冢身亡,伤心过后,这件事就淡了。偶尔再提起来,便会说你没福气,走在金子铺的路上都能崴脚。”冯印扬了一下手,阴土扑簌簌地往下落。   殷长衍左右闪避。可不能把新衣服弄脏了。   一些软的、浅的土被踩开,头盖白布的死人骨骸纷纷露了出来。   阴土保存尸体比较好,去年死的还没完全化骨。尸体半张脸上唇角勾起,带着诡异的笑容。枯骨五指中握着一把钥匙。   他们似乎在对殷长衍说,‘快来吧,我们等你好久了。’   “谢邀,我不可能久留。我娘子还在家里等我吃饭,过大半年孩子就要出生。”殷长衍环视四周,坑壁上是石块垒出来的,十分光滑,人没法儿上去。   看起来要被困死在这儿。   等等,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儿。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   殷长衍突然蹲在地上,开始利落刨土。   挖出一颗头,“不对。”   再挖一颗头,“不是你。”   ......   挖到了!   殷长衍捧起头颅,与冯印视线交接,“冯师兄,这是你的头吗?”   冯印五官变得割裂,狭长的丹凤眼突然变成两个黑窟窿,看一眼就觉得汗毛直立。声音沙哑,带了一丝腐朽气息,“你怎么看出来的。”   “昨天的钥匙你都不知道挂哪儿,怎么会清楚地记得前些年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除非,你就是那个人。”殷长衍说,“每年你都像骗我一样骗新弟子去死。”   “好一颗七窍玲珑心,你不简单。”冯印说。   “骗你做生人祭的人,是李卿之对不对。能藏那么久,他才复杂。”   冯印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与他之事,你如何能知道?”   “死人不是谁说见就能见的,但因果之人可以见到。”殷长衍说,“比如,杀你的李卿之,你想杀的我,我们三个见过面。”   “师兄,你也是被骗来的。你原本有光明灿烂的大好前途却葬送在这里,你原本可以成为家族荣耀却沦为亲人嘴里‘没福气的’,你真的就一点儿都不怨恨吗?”   殷长衍单手撑地,声音不大,却传至剑冢的角角落落,“死人骨头们,不想报仇吗?不想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第二十六号剑冢吗?不想落叶归根回家吗?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身上有你们的希望。”   埋到颈项的阴土停了下来。殷长衍知道他说服成功了,唤出绛辰。   第二十六号剑冢里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阴风。   阴风裹挟着无数人的恨意围上绛辰,绛辰多了一个漆黑、触之森寒的剑柄。   夕阳西下。   殷长衍回到家里。   吴锁和王唯一坐在院子里嗑瓜子,脚边一堆瓜子壳儿。   王唯一瞠目结舌,“你是去刨地了么,把自己搞成这幅脏兮兮的模样?!”   殷长衍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我去清洗一下。”   院子外就是临江。   殷长衍在临建边上宽衣解带,仔细地清洗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后回家。   “吴锁,别磕了。瓜子皮儿掉进草丛里很难清理。”   吴锁说,“王唯一也磕了,你怎么不说她。”   “我不喜欢嗑瓜子乱吐皮的人,但是她可以。”   王唯一害羞了一下。不好意思继续磕下去,收摊收摊。   吴锁手中的瓜子尽数被收走。老无趣了。抖了抖衣摆,起身离开,“不待了,走了。”   他走之后。   “绛辰,来!”殷长衍唤出绛辰,眼底有着雀跃,放到王唯一面前,“你不是想看吗?”   王唯一目瞪口呆。绛辰有剑柄了,他从哪里找到这种至阴至邪的东西?   殷长衍皱了眉头,“你表情不对。眼睛要亮,有星星那种。” 第25章 第 25 章   ◎丢人现眼◎   不是, 她对着这一块至阴至邪的东西不吱哇乱叫,不跳脚跑开已经很大胆了好吧。   为什么要眼睛里有星星这么高的标准。   王唯一脸色太过拧巴,殷长衍有一点儿失望。   后悔了。   在剑堂时应该多看一会儿星星, 然后记住,存放在一个地方。想看的时候就调出来瞅一瞅。   “你从哪儿找到这么个至阴至邪的东西?”   “明炎宗,第二十六号剑冢。”殷长衍说了冯印的事儿。他没提李卿之,王唯一亲近李卿之, 她不会相信, 也不愿意相信。   “剑冢生人祭我从小就听说过, 但只以为是大人编出来吓小孩子的, 原来真的有这种事儿。上报宗门吧,不然会有更多的人丧命。”王唯一坐不住, “李卿之嫉恶如仇,又很有本事, 我现在就去找他出面。”   手腕被按住。   “怎么了?”王唯一扒拉殷长衍的手。   就算没这事儿, 他也不愿跟李卿之有任何接触, “大半夜的, 于理不合, 李卿之都睡了。你去不合适。”   王唯一眯了眯眼睛,“你什么时候守过礼?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剑柄一旦归还, 我就拿不了绛辰。握不了剑的剑修在剑堂的日子不会好过。”殷长衍随便找了个借口, “在我找到新的至阴至邪之物以后, 再上报宗门。”   他知道这事儿, 幕后黑手一定想着灭口, 拿着剑比较安心。王唯一连连点头, “对对对,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先找出那人,否则就是打草惊蛇。”   找出李卿之也没用。正如冯印所说,宗门只会当成意外,这件事也只能是意外。   殷长衍从刚才起就看到家里角角落落都堆满了红花,桌子甚至快要被淹没。   “哪里来的红花?”   “吴师兄送来的,给红花神铺路。”   “......什么玩意儿?”   说起这个,王唯一就精神了,“十日后是明炎宗一年一度的红花节,可热闹了。傍晚红花神撒金纸踏花游行,走一遍街道。要是我的花能沾上金纸,今年一年都阖家安康、鸿运当头。”   “你给花刺字。”   王唯一低着头拿绣花针给花瓣上刻了一个小小的‘王’,“不然怎么认出花是我的。你也别闲着,来,刻‘王’。不用刻那么大,花会散掉。”   殷长衍被抓壮丁,手里塞了一根绣花针。   殷长衍没动。   王唯一刺完一朵又一朵,“你怎么不动手?别说你不会用针,我不信。”   “缝补我比较在行,但认字就不大擅长。”   ‘不大擅长’已经是在给自己抬咖了,他大字儿不识一个。   “‘王’很简单的,我教你。”想逃避干活,门儿都没有。王唯一喜滋滋放下红花去拿他的手,在他左手掌心一笔一划写下‘王’字。   女孩子细软的手指在掌心来回,带出酥麻的痒意。   殷长衍倏地五指收拢,抽身而退。   王唯一又扯回去,恶狠狠地说,“这活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别写了,痒。”他眼皮微动、视线下移,反应来得猝不及防。   “会写‘王’没?”   殷长衍点点头,抽出手。她身怀有孕,什么想法他都不该有。   王唯一看了眼字,“诶,这么写字好像反过来了。不成,我跟你坐一边儿。”   他旁边堆满红花,半个人都埋在花里,“没地方、”   话音一顿,怀里多了一具软玉温香的身子。她抱着他的胳膊写字,为了不叫他乱动,上半身尽数压在胳膊上。   小臂上的绵软触感给刚熄下去的火上浇了一把凉油。   殷长衍眸子晦涩不明,声音哑了几分,“王唯一,我会写了。”   她充耳不闻,写了一遍又一遍,“呵呵,我写的是个颠倒错字,你会个鬼。你今晚注定得给我刺一宿,别挣扎了。”   王唯一拧了几下调整姿势,殷长衍小臂猛地收拢。   她背部重重地撞在他胸膛上,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在说话,热气哈在耳朵上。像是蒸馒头,打开锅的一瞬间,热气全扑到脸上,又迅速回归冷凝。   “我本来没打算碰你......”殷长衍视线下移,停在她小腹上,“......你,自己小心一些。”   未出世的孩子:......   殷长衍压着她的腰放在地上,两个人陷进红花里。厚实柔软的红色花瓣像极了新婚的床铺。   “花一压就会烂。”王唯一侧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花瓣。   “嗯,所以你别乱动。”他嘶哑着声音说。   殷长衍意外发现,她在情动之时,双眸迷离,似是一颗星星碎成无数片。   人不能乱说话,尤其这话很可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她让他刺了一宿直到天明,全程一点儿都没挣扎,甚至还极为配合,就怕红花被压烂。   第二天清晨一瞅,委屈得直落泪。   红花烂透了,泡得泥泞湿哒哒,一朵能用的都没有!!   王唯一抱着一堆红花唉声叹气。   殷长衍去吴锁那里查了明炎宗失踪弟子姓名和籍贯。   时间太久了,很多弟子信息已经无法查证。就算找到家乡,家人搬得搬、死得死,记得他们名字的人少之又少。   殷长衍能送回的就送,送不了的,便找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把他们的骨灰抱到临江。   “这片江无海不汇、无河不入,它会带着你们一路前行。此去路程遥远,前途未卜。也许你此生再也看不见故人,也许有一瞬间,你能和家人擦肩而过。若诸位愿意,就启程吧。”   江潮拍案,打了一个很大的浪。卷走了所有骨灰。   殷长衍去剑堂,问了一圈哪里能领到红花节的红花。   “临江尽头有一片花圃,各式各样的花都在那里。”李卿之眯眼笑道。   同样是一身青色“明炎一纵破天关”衣裳,殷长衍是雪下青松、清冽恬淡,李卿之是疏风朗月、林间清泉,这是泉水是浑浊的。   迥异的风格,同样的少年天才、天赋极高。   殷长衍不喜欢和李卿之打交道。瞥开眸子,抬步走向吴锁,“哪里能找到红花节用的红花?”   吴锁觑了一眼李卿之,这俩人怎么回事儿?有私仇哦。“临江尽头的花圃里,你递上剑堂名帖就能拿。”   “多谢。”   殷长衍在花圃里摘了很多红花,高高地堆了一马车。   马车主人瞧了眼往下坠的车板,皱着眉头道,“份量超了,得加钱。”   幸好他攒了一笔钱,“行。”   殷长衍赶马车回家。   车板边缘突然重了一些,“这位同门,我能搭个便车吗?”   李卿之立在马车边缘,手中拿着律典,腰部微弯、含笑看着殷长衍。   不等他回答,便径自坐了下来。翻开律典,手持朱笔在上头批注勾画。   “你别压到我的花。”殷长衍说。   李卿之往前挪了挪,“是是是,我离它远一些。绛辰似乎多了一把剑柄,至阴至邪,不得了。”   “好奇吗?不应该呀。第二十六号剑冢,完全在你股掌之间。”   “你见过冯印了?”   “不止,所有死在你手下的冤魂,我都有见到。”   “我没杀人。我熟读律典,对律法一直心存敬畏,怎么会知法犯法。”李卿之翻过一页律典,声音比纸页还要锋利三分,笑眯眯道,“他们都是自杀。”   “你做生人祭,教唆他们去死。结果皆是同样。”殷长衍说,“你双手不染血,却也沾染人命。”   “若认为我有罪,你大可上报宗门,叫宗门审判我。”   “宗门只会判定这是意外。”   “这就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吗?请你保持下去。”   两人就这件事达成共识,井水不犯河水。   李卿之合上律典,双手垫在脑后,悠闲地望着远方。红花节快到了,大街小巷到处开始布置。   艳俗得扎人眼球。   马车颠了一下,直接把李卿之颠倒在地。   “诶呦,这驾车水平可真不怎么样。”李卿之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殷长衍,你把我落下了”。   殷长衍:“有没有这个可能,我一点儿都不想拉你,也不愿意与你有任何接触。”   中午,到家了。   王唯一简直喜出望外,围着一扯红花转圈圈,“这么多红花,你从哪儿弄到的。”   殷长衍把车板边缘的红花扯出来扎成一捆,踢开,“赔你的。”   “花好好的,你扔它做什么?”王唯一弯腰去捡。   殷长衍按住她的手,“别碰,晦气。”   有吗?   她瞧着挺新鲜水润的。   “走,我们回去刻字。过几天就是红花节,不加紧刻弄不完。”   “好呀好呀。”   有了上次的教训,王唯一坐得离殷长衍老远。生怕哪里惹到他,又糟蹋一回红花。   吴锁提着烤兔腿儿进门,差点儿让花香放倒,“你们是打算叛出明炎宗去开花店吗?”   王唯一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吴师兄来了。这是给红花神铺路的,铺得越多,我得金纸的可能性就越大。”   “想要金纸?叫殷长衍直接去做红花君子,节后的金纸能一摞一摞地往家搬。”   红花君子是红花节上侍奉红花神的人,工作就是开开道、洒洒金纸,算是内部工作人员。   在王唯一那个时候,红花君子都是德高望重、地位超然的修真大能才能担任。几十年前原来这么好上岗吗。   王唯一期待地望着殷长衍。   红花神听起来跟望春楼的花魁游街没什么区别么。殷长衍低头继续刻字,“不怎么想去。”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殷长衍摇了摇头。   “你继续刻字吧。”王唯一去拉吴锁袖子,笑得谄媚,“吴师兄,你想不想做红花君子?顺手给我拿点儿金纸回来呗。”   “师兄也想在大街上招摇,但是师兄这张脸不够资格呀。”吴锁说,“你要不去问一问赵宣,他长得人模狗样的。”   “行。”王唯一放下手里的红花转身就走。   殷长衍叫住她,“晚饭已经在煮,快要吃饭了。”   王唯一说想喝粥,殷长衍在临江边捞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做粥。   “你自己吃,不用等我。”王唯一声音越来越远。   吴锁闻到饭香,鼻头动了动,喉头狂咽口水,“煮的鱼片粥不是?挺香的,能不能给我盛一碗?”   “没熟。”   “你刚明明说快要吃饭了。”吴锁瞟了一眼灶膛里的火,特别自觉地翻出一副碗筷放在桌子上,“火候也足,没一会儿就好了。”   殷长衍起身,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泼到灶膛里,“滋啦”一声水汽冒了出来。   重复一遍,“没熟。”   吴锁:“......”   吴锁:“......她不搭理你,你拿我撒气算什么。心眼儿真坏。”   王唯一去找赵宣,赵宣穿一身孝服。贵气弱了一分,多了一丝洒脱。   “你怎么穿成这样?”   “姐姐大仇得报,我祭奠她一个月。”赵宣给赵氏娘上了一柱香,又给王唯一了三根,“她死了这么些年,我总算有资格替她披麻戴孝。你找我有事儿?”   这让她怎么张得开这个口,叫他换下白丧换一身红喜。   王唯一说了金纸的事儿,“原本想问你愿不愿意做红花君子,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赵宣沉吟片刻,“殷长衍不愿意的话,你就去找小师叔。他心肠一向很软,不怎么拒绝人。”   “小师叔?”   “李卿之,剑堂弟子。”   师尊啊。   王唯一挠了挠头,她不太敢。   “我给你写一封引荐信,你拿着它可以直接进剑堂,畅通无阻。”赵宣铺开纸,提笔挥墨。   “没必要,我有玉牌。”王唯一拿出玉牌给赵宣看。   赵宣瞧一下玉牌,又瞧一下王唯一。握草这是真品吗?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堂堂主玉牌,小师叔求了数年都没得到的东西居然会在她手里?!   王唯一觉得赵宣看她的眼神有了点儿变化,但什么变化,说不出来。   王唯一给赵氏娘上了香后拐道去明炎宗剑堂。   明炎宗。   松柏林。   李卿之正在翻阅律典,一根朱红毛笔勾勾画画,不断地做批注。   明炎宗弟子随侍在身侧,大气儿都不敢出。   “李师兄在不在?”   李卿之顿了一下,抬起头,搁下朱红毛笔。想起来了,“殷长衍的娘子。”   “叫我唯一就好。”   虽然与师尊几年不见一次,但师尊每次都叫她“小一”或者“一一”。“唯一”已经很生疏了。   李卿之:那种无力感又来了,这小姑娘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李卿之挂出职业笑容:“寻堂主的话,他不在。”   “我不找堂主,我找你。”王唯一拖了个板凳坐到长案前,说了金纸的事情,“李师兄,你有没有兴趣做红花君子?”   明炎宗随侍弟子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她在说什么?!叫李师兄去角色扮演在大街上供人欣赏?!!真是勇士。   李卿之:“下辈子都没。”   谁要去那条艳俗的街道上做丢人现眼的事儿。   “哦。”王唯一点点头。   随侍弟子端来一碗茶,“勇士”两个字从喉头滑向齿关,又生生地硬改成“小姑娘”,“喝点儿,润一润嗓子。”   “谢谢师兄。”王唯一甜甜道。回剑堂就跟回家一样,真舒坦。   茶水当然先敬师尊,“李师兄,你喝不喝?”   “口苦,不需要,谢谢。”李卿之身边从没坐过人,或者说没人敢坐在他身边。目光从律典移到她身上,“你怎么还不走?”   “等你改主意。你一改主意我立刻就走。”   “......”你且等着吧。   傍晚。   随侍在侧的弟子都离开了。   王唯一肚子发出咕咕叫声。   怀孕容易饿肚子。   扛不住啊。   回去吃点儿。   “师兄,你饿不饿?我饿了,去干个饭。中场休息一下,过会儿再来等你改主意。”   李卿之翻一页律典,没说话。   王唯一回家炸了一锅红薯片,撒上细密的绵白糖。   拿纸包装好,收拾收拾出门。   “天色晚了,你还要出去。”殷长衍说。   “李师兄是我的希望。”   殷长衍觉得有几分刺耳,“我陪你一起。”   明炎宗。   松柏林。   李卿之老远看见王唯一就收拾律典准备走,但晚了一步。   “李师兄!!”王唯一蹦蹦跳跳过来,把一堆红薯片推到李卿之面前,“我炸了红薯片,可香了,来一点儿。”   “多谢,我吃过了。”   “哄谁呢。你那笔勾勾画画一天,屁股都没有离开过凳子。”   “我不爱吃。”看着就油腻。   说谎。他最喜欢吃炸红薯片儿,每次见她袖子里都有一纸袋哄她玩儿。毫不夸张地说,这小零嘴儿填满她童年的角角落落。   王唯一拆开纸包,热气儿混着甜味儿扑鼻而来,在夜风里格外温暖。   “你洒了糖?”   “昂。你说你口苦,我就弄了点儿。”   李卿之愣了一下。   素白指尖拿起一片红薯片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她刀工不怎么好,切得薄厚不一,薄的地方炸胡了,厚的咬起来还没怎么熟。   拿布巾擦拭手指。“红花君子得成双成对,我一个人,成不了事儿。你得再找一个人与我搭档。”   王唯一简直喜出望外。揪着殷长衍的衣袖,“你有没有听见,师兄他同意了。下一个人我要找谁?”   殷长衍:......我没聋。   有些刺目。   如果能让王唯一眼睛从李卿之身上移开,他可以勉为其难跟李卿之牵扯一下。   “王唯一,我也不是不能做红花君子。”   王唯一:惊喜来得太突然。   殷长衍视线与李卿之交接,在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情绪。   一起丢人现眼。 第26章 第 26 章   ◎红花节(大修,请重看)◎   红花节红花君子有一个重头戏任务, 就是跳一出繁华盛世厉鉴扇舞、为红花神开道。   殷长衍得知这事儿时整个人都懵了。   他哪儿会跳舞。   还是用扇子跳舞。   李卿之扔给他一个红木匣子,“打开看看。”   红木匣子里静静地躺了一把半臂长的铁扇,扇子边缘锋利如刃, 挂着六颗铁铃铛。   “我不会。”   李卿之神色也不怎么好,说得好像他会一样。手头还有一大堆律典没批注,他跑来做什么红花君子。   “你必须会。红花节整个明炎宗的人都在看,你的舞就是剑堂的脸面。”李卿之想了一下, “这样吧, 明日起, 你来松柏林跟我练舞。”   殷长衍:“......”   第二天天没亮。   隐约有铃铛声从窗户传进来。   殷长衍一向浅眠, 吵醒了。王唯一拧着眉头,睡得不怎么好。   他遮住她的耳朵, 她的眉头松了些、继续沉睡。   光着脚下床。   窗户外。   李卿之手持铁扇,铁扇又轻又慢地敲在掌心, 铃铛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   对立在窗户边上的殷长衍笑了一下。   王唯一整天乐呵呵, 满脑子都是金纸。出门去木香阁定制了一口大箱子, 专门用来装红花节当天的金纸。   这几日下雨, 天凉。   她本能地朝床上另一处热源靠拢, 手脚并用缠上去汲取暖意。   扑了个空。   强睁开眼皮子。   床铺空荡荡,天色还是青的。   “......去哪儿了?”   殷长衍去松柏林练习厉鉴扇舞。   松柏林。   李卿之掌间铁扇利刃划出锋利弧度,带出一线银光割破青色天际。铃铛左右晃动, 以最清脆的声响迎接擦过铁扇边缘的日光。   殷长衍:气势到位, 就是这姿势无论看多少遍都像一个僵硬的螃蟹。   他哪里来的脸叫自己跟他练习厉鉴扇舞。   李卿之迎上殷长衍视线, 自我感觉极其良好, “练习, 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剑堂不能的脸面不能丢。”   “哦。”   殷长衍学习李卿之, 于是松柏林又多出一个僵硬的螃蟹。   剑堂弟子越来越多, 在松柏林停下脚步。   纷纷瞳孔地震。   ......跳成这样就别出去丢人现眼了吧。   “回来了?锅里蒸了南瓜,桌子上有西红柿鸡蛋面,你洗个手来吃饭。”王唯一喜滋滋道。   “嗯。”殷长衍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又吃了三个馒头夹辣椒酱。   “不够吃吗?我煮了红薯粥,要不要来一碗。”王唯一盛了一碗,不太够,于是把炉子上的小砂锅全端给他。   殷长衍舔干净最后一粒米。   王唯一对着空碗特别欣慰,“都快把家里吃垮了,你一定练习得特别好。”   殷长衍筷子僵了一下。一句话伤了他两次。   王唯一白天喝粥多,大半夜爬起来上厕所。   桌上的铁扇吸引了注意。   她见过红花君子跳的厉鉴扇舞,惊鸿一瞥,心动至今。   摸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铃铛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睡得板正宛如一块砖头的殷长衍掀开被子坐起来,眉头皱得死紧,眼睛没睁开。摸索着穿衣服。   喃喃自语,“这就来,别催。”   王唯一:大半夜他做什么?   殷长衍一见是王唯一,反应过来。   松了一口气。   舒展开眉头,拉回被子躺了下来。   唇角含笑望着王唯一,拍了拍床侧,示意她上来。   王唯一:他在高兴个什么?   殷长衍:当然是不用跳那别扭的玩意儿。   几天之后。   红花节。   明炎宗上上下下都洋溢着囍庆的气息,到处花团锦簇、红彤彤一片。小孩子举着糖葫芦在红海中笑闹穿梭。   李卿之整理好身上的银红色红花君子服,妩媚热烈冲淡了三分严肃冷凝。问殷长衍,“你的扇子呢?”   “在家里。我回去取。”   “尽快。红花君子午时三刻为红花神开道,万一耽误,这事儿你担待不起。”李卿之眯了眯眼睛,“剑堂也会跟着蒙羞。”   “嗯。”   殷长衍回家拿铁扇。   从临江到红花神游行的街道上要过一条神禾桥。   踏上神禾桥,细微的麻绳绷紧声传入耳朵。   殷长衍看向神禾桥腰身往上九寸部分。这是麻绳陈旧腐朽、不堪重负,岌岌可危的声音。   修炼这段时间,殷长衍越发地耳聪目明。很多细微的声响在他耳边不断放大。   “嘻嘻,小哥哥,你直直地杵在这里当木桩嘛。”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一边舔糖葫芦一边笑殷长衍,“模样好呆哦。”   他坐在板凳上,旁边是年迈的奶奶。奶奶手里拿一个糖葫芦花束往出卖。   红花节生意很好,桥上的人川流不息。   而桥很快会坍塌。   殷长衍敛下眸子,抬步离开神禾桥。   得稍微快一些,要迟到了。   没走多远。   衣摆被人拉住。   转身,低头一瞅,是刚才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踮起脚尖去够他的手,往里面塞了个圆圆的东西,“你是我瞧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我喜欢你,送你一个我的宝贝。”   脸蛋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捂嘴嘻嘻笑了两声,转身跑回神禾桥。   殷长衍愣了一下。   摊开掌心。   上头静静地躺了一颗糖葫芦。   大概是握在手里太久,红色透明糖衣有些化,黏糊糊的。   这颗最小。是他手中那串糖葫芦位置最低的那一颗。   走吧。   要迟到了。   会耽误红花君子厉鉴扇舞,李卿之发起火来阴阳怪气,剑堂会蒙羞。   殷长衍走了三步。   步伐一顿,然后调转方向。   麻绳腐朽绷断,神禾桥坍塌。   年轻力壮的人跑回桥边,上了年纪有阅历的人仓促逃窜,孩子们吓得吱哇乱叫。   惊慌失措声一道连一道,催命符一样直往耳朵里灌,在众人心头搅起巨大不安。   小男孩没经历过这事儿,愣在原地。旧绳断裂声猛地抽进耳朵,脚下一空,整个人顿失支持、不断下落。   “啊啊啊啊!!!!”他惊声尖叫,怕得要命。   突然身子一顿,无助挥舞的手被人抓住,没有继续下落。   抬眼去看,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拉着自己的胳膊。   午时三刻已过,殷长衍迟到。   一群红花君子阴沉着脸立在街道上,凉凉视线不耐烦地扫过空出的剑堂弟子位置。   自明炎宗建宗以来,第一次红花节误了吉时。   围观民众从一开始的热烈兴奋渐渐转为疑惑。   纷纷交头接耳。   “时辰都过了,怎么还不开始。”   “五十六位红花君子差一个,人没到齐,没法儿开始。”   “这可是红花君子开道,顶重要的事儿。就算天下下刀子也得按时来。”   “谁说不是呢。”   “哪个堂的?”   “看位置应该是剑堂。”   “......”   王唯一踩在木箱上头占据有利地势。   看了一会儿。   殷长衍没来,他去哪儿了。   难道是练得太烂临阵脱逃?   那不能。他练得可认真了。   豁。师尊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王唯一,你这箱子拿得真机智、挪个地儿,叫我也上去。”吴锁满脸羡艳,怀里抱了一堆用来接金纸的红花。   搁以往王唯一是断断不能让的,但谁叫现在她家有个红花君子,能把金纸一摞一摞往家提的那种。   “上吧。师兄你不是对这个不感兴趣么。”王唯一特别大度,侧开身子,“师兄,接金纸怎么不早点儿来,好位置都叫人抢空了。”   “这点儿地方够用。”吴锁双眼一亮,爬上箱子,“你不知道,神禾桥突然坍塌,邻近的弟子全部被抽调过去救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耽误。”   豁,第一次听说。“没人伤着吧?”   “有个红花君子从天而降拉住断桥绳子,拖延了救援时间,我们得以喘息。”吴锁回想了一下,感慨道,“一群人跪地直呼红花神显灵,场面相当震撼,连我这个不信神的都不由自主软了膝盖。”   “我回来了。”   殷长衍跑到队伍里,胸膛上下起伏,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你误了吉时。”为首的红花君子板着一张脸,强压着怒火道。   殷长衍不敢耽搁,抽出腰间的铁扇,边走边摆动作,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对不住,我们赶快开始。”   手腕翻转,刚展开扇子,肩膀让人猛地推了一下。   脚步趔趄,身子后退两步。   殷长衍低头瞅了一下,好意提醒,“这位师兄,你站的是我的位置。”   红花君子陈枫扯了扯嘴角,“对不住有什么用!就算赶快开始,也已经误了吉时。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红花神还是民众?剑堂弟子是想敷衍完神再糊弄人么。传出去所有人都会说明炎宗弟子对红花神不敬,有心渎神,心有懈怠,明炎宗建宗以来红花节从未出过这样重大的纰漏。”   “你,还有你们剑堂弟子,真他妈的都是贱种!”   李卿之拳头在身侧渐渐收紧。狭长的眸子微眯,薄唇轻启。   “你、”   “你放什么狗屁。”人群中王唯一声音一下子盖过他。   李卿之愣了一下,拳头松了些。贴心地给王唯一腾出地方。   王唯一心头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哒哒地跑上街,挡在殷长衍前头,“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成天干一些昧良心、亵渎红花神的事儿。”   陈枫拧着眉头:“胡搅蛮缠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红花节!你们是红花君子,肩负着跳厉鉴扇舞为神开道的重任。舞呢?我就问你舞呢?!没有舞,红花神怎么出来?没有红花神,过个屁的红花节!我早看出来,你们就是存心不想叫红花节好,其心可诛!”   “他是迟到。可迟到比起嚣张跋扈、目中无神、心无信仰,连没礼貌都算不上。”   王唯一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众人细思,深觉在理,纷纷点头。先是质疑,而后怒目而视地看向红花君子们,声浪一波儿接着一波儿,仿佛他们按着红花神不叫神出来。   一个弟子凑过来在陈枫耳边说了什么。   陈枫冷哼,扬声道,“方才神禾桥坍塌,多人受伤。说不准就是因为剑堂弟子迟到,误了吉时,才会引来红花神的惩罚。”   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重新引到殷长衍身上。   殷长衍低头瞧王唯一。个子这么小,勉强到他脖子,明明什么都挡不住。   可她冲出来的一瞬间,他却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轻轻扶了一把。   伸手将她拉到身后。   “奶奶你看,就是他,把我抱起来的大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穿透人群。   小男孩牵着奶奶的手找恩人,两眼放光盯着殷长衍。   奶奶年迈,抬眼只见殷长衍面如冠玉、身着红衣、神采奕奕,分明就是那从天而降的红花神!   抖着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三拜,“是红花神!!感谢红花神的庇佑我孙儿,拜见红花神大人!!!”   小男孩有样学样,跪在奶奶身边拜殷长衍,“拜见红花神大人。”   有民众认出殷长衍,指着他欣喜道,“我见过他,他是方才支撑神禾桥的红花神大人,救了我妻儿。”   “是他是他!他拉紧绳子我才能跑回岸边!”   “他真的是红花神,拜见红花神大人!!”   “拜见红花神大人!”   不少人是从神禾桥那儿来的,承了殷长衍的救命之恩。   众人齐刷刷地跪倒一片,虔诚地拜见红花神大人。   场面无比浩大,远超任意一年的红花节!   别说一众红花君子们了,就连看热闹的明炎宗高层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民众齐声跪拜的场景。   王唯一吓了一跳,无措地望着殷长衍。   “要不,你让他们站起来?”   说得简单。以什么身份呢?   殷长衍吗?没有人会听殷长衍的话。   红花神吗?没人有资格以神明的口吻说任何话。   殷长衍沉思片刻,手腕翻转,拿出铁扇跳起厉鉴扇舞。   展臂、划弧,火红的衣袖勾勒出天边的光。   李卿之是第二个跟着跳的人。   然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红花君子们暂时按捺下矛盾,跳起厉鉴扇舞。   扇子边缘划出饱满的弧线割开天光。铃铛清脆声响交织成一曲道音,道音与天道交接,诉说着众生大愿。   周围人鸦雀无声,入迷,且震撼。   一舞毕。   红花神踏花而来,他姿容绝艳、颠倒众生,无数金纸带着神的祝福洒向天空......   这天之后,红花节“双神同天,共赐福泽”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下。   殷长衍等在松柏林外。   坐在台阶最下层,双肘靠着膝盖。   隔一会儿就瞅一下大门。   红花神走了出来。   殷长衍迎了上去,“红花神留步!”   “是你。你今天的表现比以往任何一届的红花神都要出彩。”红花神笑意盈盈,“候了我半晌,可是有事儿?”   “嗯,想问红花神讨一把金纸,我娘子喜欢。” 第27章 第 27 章   ◎听你的◎   红花神有几分意外, 上下打量殷长衍,“看你性情乖张,原来是个纯情少年。行, 随我来吧。”   殷长衍跟着红花神进了剑堂。   一路上,遇到的剑堂弟子都对红花神恭敬行礼,看得出来十分熟稔。   “红花神也是剑堂的人?”殷长衍说,“我在剑堂这么久, 不曾见过你。”   红花神:“胡说, 我们见过!”   殷长衍先是一愣, 而后反应过来, “莫非你是......剑堂堂主?!”   “嗯哼。”   “你分明是一个光圈套着的小金人。”   “那是节能模式。”   “你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我是少年天才。”红花神回头,瞧了一眼殷长衍, “看到我这种高手,你不意外吗?”   殷长衍摇了摇头, 一双极黑的眸子十分平静, “我也是呀。”   “哈哈哈哈。”红花神更喜欢和殷长衍说话, 比跟李卿之在一起舒坦, “李卿之抱着律典只会说这不准、那不准, 你最有趣。”   大部分话茬没必要接,“堂主,是不是到书房了。”殷长衍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连廊书房。   红花神在书房里翻出好几摞金纸。   “多谢堂主。”殷长衍眉眼间泛着笑意, 正要伸手去抱, 手背上被盖了一个印迹。   红花神把玉玺揣进怀里, “给王唯一看这个, 十屋子金纸加起来的份量都不如它。王唯一讨我喜欢, 我才特别给她的。”   一个隐隐泛着金光的繁琐古文字。   “多谢, 我一回去就拿给她。”   “红花节已经结束, 留在这里做什么?”   殷长衍笑了笑,“有一些事情。”   有一些账,迟早都得算。   尤其是李卿之这种整天拿个小本本的人,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殷长衍立在松柏林,身后一圈剑堂弟子。   李卿之坐在长案边,手中朱红毛笔勾画着律典。长案的另一边是以陈枫为首的红花君子们。   陈枫说,“剑堂的事儿还得剑堂来管,我们就不说话了。但迟到导致厉鉴扇舞延后,李师兄,你今天得给个说法。”   李卿之放下朱红毛笔,抬头看着殷长衍,“我千叮咛万嘱咐,你还是迟到,坏了规矩,给剑堂蒙羞。你说一说,应该怎么罚。”   殷长衍没说话,剑堂众弟子先坐不住了。   赵宣:“小师叔,殷长衍跳的厉鉴扇舞诸位有目共睹,红花节圆满成功。你何必得理不饶人,追着他罚。这未免太不近人情。”   “对呀,而且殷长衍迟到是有原因的。神禾桥坍塌,他救了不少人。”   李卿之眼皮子微抬,凉凉地瞅了一眼殷长衍,“你也是这么想的?觉得我太过苛刻。”   殷长衍说:“规矩就是规矩,没人能越过规矩。律典在你手中,照着律典来就是。”   赵宣怔了一下。望向李卿之,他说过类似的话。   李卿之眼皮子微抬,眸中有一分意外。新弟子总有一些稚嫩,殷长衍倒是沉稳。“迟到,给剑堂蒙羞,抽十鞭戒鞭。”   剑堂弟子们倒抽一口凉气,纷纷为殷长衍说情。   “李师兄别冲动,十鞭不是一鞭,抽下去人都得废了。”   “别的堂什么话都没说,咱们自己别内讧啊。”   “李师兄,你这样我们很怀疑你在公报私仇。”   李卿之眼里向来规矩大过天,说出去的字眼从不更改。殷长衍迟到是事实,无可辩解。赵宣眸子滴溜儿一转,有了别的想法。   “小师叔您一直德高望重,这种打人的粗俗活儿怎么能脏了你的手。请让赵宣为您代劳。”   李卿之不置可否。   赵宣使了个眼色,几个剑堂弟子得了信儿,三、五个人按住殷长衍。   赵宣拿着戒鞭抽在殷长衍背上,皮开肉绽出了血。“诶呦喂,可真血腥,我不敢看。我一点儿都不敢看。”   闭死眼睛转过头,戒鞭瞎几把挥舞。抽天抽地抽长案,律典都被削去一角。   殷长衍那么大的一个人愣是连衣角都没碰到。   赵宣抽完最后一戒鞭,恭敬拱手行礼,“小师兄,红花君子们,行刑结束。诸位看过,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吧。”   红花君子们脸黑的可以。   觑了一眼殷长衍的腿。   当谁没挨过打么?   十戒鞭?哄谁呢?   “咱们要再多坐一会儿,这伤口都得结痂了吧。”   陈枫:“李卿之,不是不叫你偏袒自己家弟子,可以,但你得做的别让我们瞧出来。”   李卿之沉着一张脸。老实说,他知道手底下这帮弟子们脑子不太好使,但不知道他们能笨到这种程度。   愧对他的教导。   “赵宣,戒鞭给我。”李卿之淡淡道。   赵宣握着戒鞭的手紧了又松,担忧地望了一眼殷长衍,“小师叔,你要亲自动手。”   “拿来。”李卿之加重语气。   “是,小师叔。”赵宣把戒鞭交上去。   李卿之手握戒鞭,戒鞭“咻”的一声划开空气,抽到殷长衍背上。血渍星星点点渗透“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   剑堂弟子犯错,没少被李卿之抽。吃一戒鞭就得期期艾艾地叫天喊地。   殷长衍全程一声不吭,身形不动。最难得的是,眸中没有半分怨怼、不平、委屈、憎恶。   十戒鞭抽完。   以赵宣为首的弟子们扑了上去。背人的背人,喂药的喂药,疗伤的疗伤。   “殷长衍,没事儿吧。”   “张嘴,咽。这是顶级的丹药,能快速愈合伤口。”   “走,我们去医堂。”   “疼你就喊出来,不丢人,一点儿都不丢人。”   李卿之笑了笑,看向诸位红花君子们,“殷长衍迟到,耽误红花节,十戒鞭算是小惩大诫。真对不住,这血腥场面脏了诸位的眼。”   陈枫:“没关系,我一向平易近人。剑堂堂主事儿忙,李卿之肩上担子很重,偶有纰漏,也不是不能理解。下次,记得不要再犯。”   以陈枫为首的红花君子们舒坦了,起身离开。   没走几步,背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诸位留步。”   陈枫回头,“有什么事儿?”   李卿之:“有错就要罚,挨打就要立正。剑堂弟子坏了规矩,剑堂已罚。但这并不意味剑堂能放任诸位肆意侮辱。”   红花节上,陈枫说了一句‘剑堂弟子真他妈的都是贱种。’   以陈枫为首的明炎宗弟子们顿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李卿之拿起律典,翻到第一页,朱红毛笔勾画的部分给他们看,“第一,剑堂名誉最最重要。第二,如有突发状况,那就参照第一条。”   李卿之握着戒鞭的手松了又紧,刚才抽殷长衍算是给他热了个身,“殷长衍是我剑堂弟子,你断他一根头发,我便剃了你的头。你抽他十戒鞭,我便还你二十戒鞭。”   红花君子们被打得满松柏林乱跑。大门不知道被哪个缺心眼的弟子下了禁制,一时半会儿根本打不开。   李卿之抓着戒鞭到处游荡宛如狼进了羊窝。   红花君子们晕过去的时候咂摸出点儿不对。   李卿之,殷长衍不是你自己抽的么?!   王唯一拾了满满一箱子金纸,走路都蹦蹦跳跳。红花节通宵达旦,十分热闹。以往她能疯玩儿到第二天凌晨。   大概由于怀孕,还没怎么着呢就觉得困乏。   跟吴锁说了一声,把箱子托付给他,回家补觉。   临江边上是盖了一个公共厕所么,怎么男男女女排队进进出出?   等会儿。   那个方向好像是她家。   王唯一一下子就不困了,随手抓了一个老妇人问,“你们在别人家里干什么?”   “赠金纸。听说红花神想要金纸,我多余一份就送过来。”老妇人拍开王唯一的手,“跟你说话,都叫人抢先了。”   王唯一愣住。   傍晚。   殷长衍回家。   伤口与衣物都处理过,看起来一切如常。   王唯一坐在临江边,双手撑着下巴既苦恼又欢乐。   “怎么坐在这里?”殷长衍褪下外衣,上前几步给她披上。   他的气息裹着她,王唯一脸一红,“我们家回不去。”   不远处,家像一只炸开的“米缸”。“米”塞得满满当当,一大半溢出来,再多五米就要涌到她脚边。   到处都是金纸,晃得人眼睛疼。   殷长衍在她身边坐下,眼里倒影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不是挺好看的么,我以为你会喜欢。”   衣袖挽到肘部,她说一个“不”字,他去拿扫帚大扫除。   王唯一嘻嘻笑道,“举世无双的美好吧,没有人拒绝得了漫天金纸。只是我眼皮打架,有点儿困。”   腰间多了一副强劲有力的手臂,身子骤然腾空。   他把她揽到怀里,“睡吧,我在这里。”   殷长衍侧脸俊美,金纸给他轮廓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眸中也有光,但总会沉浸在极黑中淹没下去。   做最脏最贱的活儿,王恒指责他不是正常人,他受万人敬仰,跳最悲最悯的迎神舞,以至纯至净之心伺神......很难想象这些矛盾的特质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更难想象的是,这人是她夫君。   凉薄似含刀片儿的唇亲过她,抚过厉鉴扇的手抱过她,伺神之人与她抵死缠绵。   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呜呜,有点儿激动,突然间觉得自己赚大了。   “......不是要睡觉么?”殷长衍敛下眸子,猝不及防撞进她亮晶晶的双眼中。   星、星星?   王唯一知道自己有点儿不要脸,但她真的很想跟他亲近。   心脏在耳朵边上重重地跳,脸蛋泛红。   大大咧咧地笑,“殷长衍,我想睡你。”   殷长衍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呃啊?”   王唯一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最难堪的是第一个字儿,到后面就顺畅得不要不要的,“我想睡你,就现在。”   殷长衍整个人石化了,大脑一片空白。   耳根攀上潮红。   王唯一没等到回答。   不行哦?   那好吧,她自己睡了。   闭眼闭眼。   头顶传来磕磕绊绊的声音,“......嗯、哦。”   又带了一分疑惑,“你怎么先睡了?”   殷长衍试探着去碰王唯一的脸。   王唯一抓住他的胳膊翻身,打蛇随棍儿上,白嫩的小臂交叠在他颈项之后。冲他扬起笑脸,“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豆腐:当然是听我的!! 第28章 第 28 章   ◎包饺子◎   “诶呀,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她也是要脸的。   殷长衍轻声笑了一下,胸膛上下起伏。二指横在王唯一下巴上虚抬。   嘶,好凉。   像冬日泡在河水里的石头。   不, 不对。他皮肤白皙,玉石才对。   两片薄唇印上眼睛。   王唯一心停滞,呼吸也跟着放轻,小心翼翼地动都不敢动一下。   感到眼皮子上多了一道濡湿印迹。   风一吹, 凉嗖嗖的。但又很快泛起细细密密的热。   殷长衍想这么做很久了。舌尖勾出眼里的星星, 含起来。   她闭起眼睛有些遗憾, 但新发现舔一下, 她就抖一下。   殷长衍爱看。   又舔了一下鼻尖。   王唯一绷不住笑了,似银铃在夜空中回响, “你属狗的吗?”   “不是,属蛇。”   “第一次见喜欢舔人的蛇。”   殷长衍想了一下, 认真道, “有没有这个可能, 这条蛇只舔你。”   凑近她, 在脸蛋上舔了一下。   王唯一很痒。   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下意识后仰避开。   可一双大掌钢钳一样死死地扣在腰间,纹丝不动。   只有细白颈项向后抻开优雅的弧度。   殷长衍薄唇凉凉地印到颈项上。低笑一声,顺势向下。   王唯一有一瞬间的无措, 眼睁睁地看着一颗乌黑的脑袋缓缓下移, 难以启齿的地方尽是濡湿。   “唔、等一等......”王唯一下巴搁在在他脑袋顶上, 贝齿紧咬着下唇, “江边, 有人来怎么办。”   “能分神胡思乱想, 是我做得还不够。”   大概是由于属蛇, 殷长衍有几个贴近的特点。比如,舌头很长。再比如,通体冰凉。   她是属鸡的。鸡一顿只吃几粒米,怎么到她这儿就哐哐往肚子里炫饭。   王唯一又一次浑身一僵。   殷长衍将宗服拉高一些,把她裹得只冒出一个粉扑扑的小脑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王唯一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脑子没有办法思考,像是支了一个锅,热气腾腾地煮了一锅杂七杂八的东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本能地贴近凉爽又醒脑的玉石。   (此处胜率一些字,大家脑补哈)   耳边有小动静,王唯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天边亮起鱼肚白。   她靠在殷长衍肩头,他抱着她往家走。   金纸已经清空,家里洒扫过,比平日清爽三分。   这个触感......她身上只罩了一层明炎宗宗服吗?   殷长衍:“湿透了,披在身上会着凉。”   “哦。”   不是第一次了。他除了连接点有点儿皱,衣物从头到脚干净,领子平整地在颈项之处交叠。她则狼狈地如同落汤鸡。   下次得叫他乱一次,这样才公平。   “殷长衍。”王唯一抬头,笑得眉眼弯弯。   “嗯?”   “你看我像不像菜馅儿饺子?”   殷长衍笑了,点点头,“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吃饺子好不好。”   “我不会包。”王唯一说。   “我可以学。”   王唯一被折腾得狠了,一沾床铺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殷长衍熬了一锅粥。   中午的时候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哄着喂了两口。睡着了也别饿着肚子。   出门买菜,到肉铺观摩饺子的做法。   学到经验后,拎着大包小包回家进厨房。   饺子最难的是和面。口诀简单得要命,面多加水,水多加面,实施起来很难。   殷长衍心灵手巧,调整了两次就和出一个差不多的面团。放在盆里醒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叫“醒”,一度怀疑怎么面团还会“睡着”。但老板这么说了,肯定没问题。   王唯一醒来进厨房,殷长衍系着围裙坐在小凳子上守着面前的木盆。   围裙灰扑扑的,乍一看还以为厨房里长了一朵巨型蘑菇。   “你坐这儿干什么?”   “等面醒好,就能动手包饺子。”殷长衍衣袖挽到肘部,脸上沾着面粉。就很贤妻良母。   掐指一算,到时间了。掀开布,这儿戳一戳、那儿捅一捅,面团全是他的指甲印子。   “再等一等。”沉默一会儿,殷长衍又道,“要不你回屋再睡一会儿?”   王唯一摇了摇头,那晚上就别想闭眼了,“什么馅儿的?”   “肉,菜都有。”   王唯一面带狡黠,“没准备花生、枣子、桂圆、莲子和的馅儿吗?”   殷长衍没听过饺子界有这种馅儿,“你要是想吃,我这就去买。”   “我吃菜的,肚子里这个小的要吃四馅儿的。”   “嗯?”   “你力道可一点儿没收着,它受惊了,得吃‘早生贵子’压压惊。”   殷长衍耳根飘红,闷声道,“呃,我这就出去买。”   王唯一毫不客气哈哈大笑,殷长衍耳朵更红了。   殷长衍出了门,在米铺买齐了花生、桂圆、枣子、莲子,拿一个罐子装起来。   一只青色纸鹤飞进窗户。   口吐人言,红花神的声音,“明炎宗剑堂弟子殷长衍,目无法纪,以下犯上,限你一炷香时间内,速来审判堂。”   殷长衍低头看了一眼罐子,面团得傍晚才能醒好,希望不会耽误吃晚饭,“是。”   审判堂。   各路堂主齐聚一处。   以陈枫为主的红花君子们告了李卿之一状,状告他在松柏林逞凶斗狠、滥用私刑。这本来没殷长衍什么事儿,但考虑到是因为他红花节迟到才引起来后续,便一同叫了过来。   红花神恢复成小金人的模样,“青色纸鹤不这么说就显得没有威严么?我连续向上反应了十年,这套说辞半个字都不改。真讨厌。”   另一个堂主跟着吐槽,“谁说不是呢。上次中秋我突然被叫,还以为犯了什么事儿,战战兢兢回宗,结果是叫我趁热吃包子。”   其它堂主:“哟,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   一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堂主们开始闲话家常,只差拿把瓜子在手里嗑。   一众小辈们一脸懵逼。不是说给我撑腰,怎么自己先聊上了。其实你们就是想凑一桌大嚼特嚼宗门舌根吧。   李卿之:“诸位堂主,那我......”   小金人摆了摆手,“不长点儿眼色,你跟殷长衍去擦洗一遍红花神窟以示警戒。”   其它堂主对红花君子们:“堂主谈话皆为机密,是你们能听的?!走开。”   红花君子们:“......”   李卿之:“......”   殷长衍抬步就走。擦完就能回家包饺子!   红花神窟。   明炎宗后山的红花神窟高近十丈,雕刻着巨大的红花神像。通天帽、符文发带、红锦衣、黑皂靴,年头太久,掉漆情况严重,左眼窟窿的地方都腐朽了。   殷长衍找了根麻绳,一头绕在通天帽帽角,另一端绑在腰上。提一桶水,桶边挂抹布。从帽角位置开始擦。   赵宣蹲在松柏林烧炉子,煮了一壶新茶向李卿之赔罪。   抬头偶然看到红花神窟上吊了个人。   眼花了吧,那里怎么会有人。   揉了揉眼睛,盯~~~   “小师叔,那是不是殷长衍?!”   李卿之伏案拿朱红毛笔勾画律典,抬起头,看清后愣怔一瞬。   堂主显然随意扯了几句打发人,那么多弟子,只他当真了。   同一时刻,红花君子们找到陈枫耳语几句。   陈枫神情古怪,“他去擦洗红花神窟了?殷长衍有那么蠢?去看看。”   殷长衍放松绳子,身子下滑到眼睛部分。红花神左眼窟窿什么都没有,省了力气。   “殷长衍。”   有人叫他。   抬头一看,视线直直地撞上以陈枫为首的红花君子们。   他们单脚踩在红花神通天帽上,肘部靠着膝盖,眸中泛着恶意的光。   “哈哈哈哈,我还当谁在这里挂了一条风干腊肉。原来是殷长衍。”   “呦,擦洗呢?擦眼睛小心一点儿。之前就有人不幸被红花神的眼泪灼伤,痛不欲生呐。”陈枫眸中泛着恶意的光,“李卿之怎么不在,你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陈枫使了个眼色,红花君子们每个人抱来一桶红漆。抬高红漆桶底部,漆料冲着殷长衍泼了下来。   这一泼,擦洗红花神像就得从头开始。会耽误包饺子。   那可不行。   殷长衍抓着麻绳迅速上爬,在红花神像上飞檐走壁快出残影。单手虚握,漆黑剑柄在掌间现了形,“绛辰!”   绛辰线刃圈住红漆桶,怎么下来的就怎么给送回去,尽数扣到那些弟子脑门上。   殷长衍视线快速扫过红花神像,还好还好,一滴红漆都没有溅上。   陈枫一众红花弟子是懵的。他们练剑多年,可方才勉强只能捕捉到绛辰的残影。殷长衍才入宗多久,竟已经修炼到这种程度了么。   这比泼红漆还要令人不爽。   陈枫抹了一把脸,冷笑一声,“找死啊你。”   抽出腰间长剑去砍麻绳。   陈枫动手,其它红花君子们怎么可以站着干瞪眼呢。当然是帮忙。   殷长衍腕间翻转指使绛辰线刃圈住通天帽上红花君子们的脚,展臂,用劲儿一拽——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一堆红花君子们尽数掉了下来。   陈枫咬牙切齿,殷长衍,我栽下去,你也别想好过!   长剑砍断麻绳。   殷长衍:“ ......”   跳过厉鉴扇舞的红花君子们下饺子一样尽数落了下来。   殷长衍将灵气注入绛辰,绛辰变成硬剑,插进红花神像中减缓落势。   掉在地上后仅仅是手臂擦伤。   红花君子们运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期期艾艾地滚落在地,哀嚎声此起彼伏。有些扭手,有些崴脚,有些断肋骨......损伤惨重。   “这什么地方?”   “红花神窟地底吧。”   “外面那么热,这里阴恻恻,我有点儿怕。”   “都怪殷长衍,要不是他跑过来擦洗红花神窟,我们会跟?!也就不用掉下来!”   “......唧唧歪歪地有完没完!”陈枫环视四周,警惕之心升起,“有抱怨的功夫,还不快起来探路。”   光从头顶散落下来,有些微弱,殷长衍勉强能看清当下境况。   一个很大的地陷空洞,地面上画了很多圆圈,似是按八卦排设。   肩膀一侧碰到垂下来的布条。   殷长衍抬头一看,上头吊满了三指宽的黄布,其上有鬼画符一样的笔迹,像是经文之类的东西。   “是祭坛。”有个红花君子认出来,仔细端详,“似乎是一个,镇压祭坛。常用来镇压脏东西。”   脏东西,那岂不是有鬼?另一个胆小的红花君子快哭了,他真的好怕这些东西。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阎罗王保佑,可别叫他给撞上了。   噫,殷长衍怎么一直盯着他?   殷长衍:“你身后......”   红花君子后脊背发凉,面色发白抖着唇问,“我身后......怎、怎么了?”   扭头一看,一尊两人高的青面獠牙像对他怒目而视!   小心肝吓得一嘚瑟,扯着嗓子嚎,“呀!!救人啊啊啊!!!”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是是、是遇上脏东西了吗?!”   殷长衍揉了揉耳朵,鼓膜震得生疼,“他让身后那一尊青面獠牙像给吓到了。”   准确得说,那似乎也是红花神像。通天帽,红锦衣,黑皂靴,左眼部分破损,是一团黑窟窿。只是表情没有半分悲悯,横眉、竖目、嘴角下压,标准的“怒”相。   众红花君子们松了一口气,纷纷抱怨他大惊小怪。下次看清楚再张嘴,免得一惊一乍。   “这里也有一尊。”不远处一个红花君子道,“眉眼含笑,唇角上扬,是‘喜’相。”   “诶?这边也有。看起来哭得很哀伤。”是“哀”相。   “我这里的笑得很欢快嘛,都能塞进去两个拳头。”是“乐”像。   殷长衍把倒在祭台底下的一尊红花神像扶起来,蹭了满手的灰。好像是蜡做的,融化了半截,才倒了。“最后一个是‘恶’相。”   陈枫心生不妙:“喜怒哀乐恶五神镇压祭台,这里有什么东西需要这等程度的镇压?我们尽快离开、上报宗门比较好。”   “镇压什么?”胆小红花君子壮着胆子问道。   “太黑了,我看不清。”   胆小红花君子看到地面上倒了一个烛台,捡起来,“这里有烛台,我带了火折子,稍等一下。”   烛台放出昏黄色的亮光,安全感一下子就来了。   陈枫接过烛台,“众人仔细检查这里,看有没有出去的路。”   殷长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与众人一道找出路。   二指松了松衣襟,有点儿热。   脚下一顿,什么东西黏糊的。   低头一看,“恶”相红花神蜡像融化的只剩右眼,蜡液流了一地。这也未免太快了!   有什么东西在殷长衍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将所有东西串了起来。   “陈枫,把烛台熄灭!快!”   红花君子们正热得擦汗,惊讶地看向殷长衍。   陈枫虽不明所以,但也立即吹烛台。   怪事儿发生了。明亮的烛火纹丝不动,依旧燃烧着,发出亮眼的光芒。   这烛台怎么回事儿?!吹不灭!!   “我试一试。”殷长衍唤出绛辰,在掌心抹了一下,血涌出来,滴在烛台上。   火苗瞬间爆发出一线亮光,然后熄灭。   “这、这怎么回事儿?!”   “殷长衍,你知道些什么。”   殷长衍环顾四周,侧脸无悲无喜,“你刚才说这里是一个喜怒哀乐恶五神镇压祭台,镇压的就是这一盏烛台。烛台点燃,蜡做的五神像迅速烤化。当‘恶’相彻底成一滩蜡液,五神像将丧失镇压作用。”   胆小红花君子:“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如何知晓人血能灭烛台?”陈枫不错眼地盯着殷长衍。   “水能救火,这不是常识么。血水,也是水。”   陈枫抿了抿唇。原以为是个洗月事带出身的,没什么见识,却不想他竟有见微知著的本事,而且适应能力极强。   胆小红花君子安心地抚慰了一下胸口,“好了好了,我们安全了。我以后一定不随意乱碰。”   殷长衍:“没有。”   陈枫:“没有。”   殷长衍和陈枫同时出声。   众红花君子们顺着两人的视线上移,看见头顶如同即将燃尽的蜡烛一样正在融化,很快便会坍塌。必须尽快出去。   可要怎么出去?   压根没有路。   众红花弟子们如丧考妣,面色苍白。   殷长衍:“我有办法,值得一试。”   “什么!”   “你真的有办法!”   “快说!”   殷长衍掌心虚握,唤出绛辰,仰着脖子,一双极黑的眸子与高大的红花神像遥遥对视。   “红花神像的左眼窟窿是一个很好的受力点,绛辰是线刃,若能圈上去,便是一条绳。我们就能攀绛辰逃出生天。”   殷长衍指尖微动,很好,缠上了。   将剑柄部分绕三圈在五神像上,率先攀爬上去。   众红花君子欣喜极了,欢呼一声,跟在殷长衍身后往出爬。   身后的地陷开始坍塌融化,粘稠的蜡液淹没祭坛。   殷长衍顿了一下,绛辰上的重量对不上,少了一个人。   回头一看。   陈枫苍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他的双脚皆呈现不自然的扭曲,摔下来的时候就断了。   是了,他一直在指挥众人,身形却无半分移动   。   麻烦啊。   众红花君子们渐渐反应过来陈枫不在。   往后一看,什么都知道了。   陈枫猜到自己要死在这里,他一点儿怨恨都没有。众红花君子,只有他一个人死,可真是太好了。   殷长衍,你救了所有人。勉强原谅你红花节迟到。   噫,殷长衍是不是停下来了。   诶,殷长衍怎么往回爬?   握草,殷长衍不会是折返回来救他吧。   陈枫被拉到殷长衍背上、顺着绛辰往上爬时,整个人才回过神来。   “殷长衍你他妈的不要命了,什么情况了你竟然折返!!”   殷长衍手探到后背揪着陈枫的衣领往前抻了一下,调整姿势,闷哼一声拧眉道,“你说得好大声,吵得人耳朵疼。”   众红花君子们爬了上来,瘫倒在红花神窟顶上气喘吁吁。   手脚半天才恢复点儿气力。   捡回一条命。   天边的夕阳可太美了。   “殷长衍,我的命是你给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滚蛋,殷长衍才多大,你给人叫老了。”   “那我订正一下。从现在开始殷长衍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殷长衍,介不介意再多一个亲兄弟?”   殷长衍站起来,身形摇晃,步伐蹒跚。   众人原以为他背了一个人,劲儿透支了。这才发现他右腿被镇阴蜡灼伤。   陈枫很快意识到,殷长衍那一声闷哼从何而来。他听堂主说过,被镇阴蜡灼伤的人,每走一步都要忍受极大的痛苦,生不如死。   一众人连忙围上去。   “殷长衍,没事儿吧。”急得跺脚。   “我这就背你去宗门治疗,倾家荡产,不计代价。”   殷长衍推开众人的手。   怎么能去宗门?   都这个时候了,面该醒好了。王唯一还等着他包饺子,还有孩子的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四馅儿饺子。 第29章 第 29 章   ◎开过光的嘴◎   “我回来了。”   王唯一面带苦恼地蹲在木盆前, 看见立在门外的殷长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回来了,面团跟泥一样从木盆里溢出来, 一碰就糊满手。”   他脸色看着有点儿发白。   殷长衍把罐子放在桌上,径自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净手,揭开满目狼藉的布, 面团满是蜂窝状。“大概是‘醒’过头了, 掺一点儿面粉也许没这么湿。”   舀面粉, 和面。   最开始生疏, 后面越和越好,很快变成一个光滑的面团。   他学着老板的样子, 将面团揪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擀了好几张皮,形状乱七八糟。索性直接上手抻开。   王唯一越看越不对, 除了脸, 他唇边也泛着淡淡的青色。“殷长衍,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看病这点儿钱家里还出得起, 你别在这儿节省。”   殷长衍包了十五个菜的, 十五个肉的,十五个给孩子的。这些应该够吃。   先下了十五个肉的,第一遍水带着饺子翻滚起来, 再下剩余的。   锅里水蒸气冒上来, 朦胧了殷长衍五官, 脸越发得白。殷长衍:“第三遍饺子浮起来的时候, 差不多就熟了。你及时捞起来。”   没问题, 五岁孩童都会。但他这话说得, 总有一种交代后事的既视感。“你的脸比墙还要白, 语调也气若游丝。我们去医堂......”   话音未落,殷长衍身子直直地倒地。   腿部被一滩蜡烫灼,泛着紫黑色。   “殷长衍!”王唯一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连忙搀扶。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几双手比她更快,几个男人口中叫着“殷长衍”“去医堂、快去医堂”。   红花君子们一路跟着。   胆小红花君子抱着些许侥幸,还在想或许殷长衍没什么大碍。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妈的殷长衍这是回光返照。   扛起殷长衍化光而行,闯进医堂。   医堂。   一个俊美温润的少年医修正蹲在药炉旁,拿着草扇往膛里送风。   接过人,面色大变,声音宛如寒冰,“怎么伤得如此之重?!怎么现在才送来?!”   狠狠地剜了众红花君子们一眼,抱着殷长衍进房间。旁边几个医修也跟着。   王唯一想跟进去,门扉“砰”的一声闭上。若不是退得快,鼻头都要撞塌。   医堂弟子为避免医患纠纷,各个都有修习职业假笑。   她在明炎宗数年,从未见过医修发这么大的火。   “怎么回事儿。”王唯一问红花君子们。   一个医修处理红花君子的伤口。他们说了事情始末,面带愧疚。   王唯一想了想家里的仨瓜俩枣,皱着眉头提议,“医药费你们高低得认一点儿,我们家很穷。”   胆小红花君子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我家有个百年雪莲,要不拿过来,没准儿用得上。”   “殷长衍出来,我一定给他喂胖。五斤起步,上不封顶那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陈枫动了动脚、能走,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胆小红花君子:“陈枫你去哪儿?”   “你管陈枫做什么。要不是他执意找殷长衍麻烦,就没今天的事儿。”   “就是说呀。”   “都少说两句,殷长衍还在里面躺着。”   “......”   红花神窟。   陈枫站在通天帽上。   好高,一眼望不到底。   在这里吊来荡去,胆识一定过人。云拂衣摆,有几分羽化登仙的意境。   心理建设做得差不多,勉强安慰自己吊在上头不那么像风干腊肠。   陈枫抓起脚边的麻绳套在通天冠上,另一边绑在腰间。顺着麻绳滑到红花神像左眼窟窿的地方,接着殷长衍停下的地方继续擦洗。   这活儿,总得有人干。   医堂。   房间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医修卫清宁边放下肘部的衣袖边走出来。   面上带着和煦的笑,“他叫什么名字?”   王唯一和一堆红花君子围上去,挤得水泄不通。   “殷长衍。”   “师兄,他怎么样?”   “师兄,你尽管用药。什么药都可以,一定要治好他。”   卫清宁听到“殷长衍”三个字时眼睛亮了一下,“红花节那位拉起神禾桥的红花君子么。”   眉目越发和善。那一天可给医堂省了好大的工作量。   卫清宁:“性命没什么大碍,但是镇阴蜡灼伤,只有丹药‘一里封冰’才能解。医堂一年产两颗‘一里封冰’,全在剑堂弟子李卿之手里。”   红花君子们面面相觑。这可不太好搞,他们跟李卿之结了不小的梁子。   试探问道,“医堂没留一颗吗?”   “没有。”卫清宁摇了摇头,面带微笑,“‘一里封冰’对药材要求极高,称得上苛刻。药材是李卿之一人搜罗,费了不少心血。”   “这样啊。”   剑堂。   松柏林。   王唯一与红花君子们一道站在李卿之面前。   李卿之全程整张脸黑成锅底。   大手一挥,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可能,我拒绝,别痴心妄想。”   陈枫:“李师兄,殷长衍与你同为剑堂弟子,是你的嫡系师弟。眼下他被误伤,正是你展示良善心胸、兄友弟恭的时刻,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李卿之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宛如听到什么笑话。冷哼一声,冰凉眸子扫过红花君子众人,“不是你们先挑衅么?现在又装什么。同门内斗、损坏红花神窟,殷长衍但凡把宗门规矩放在心上,便不会有眼下的境况。这不叫误伤,是他活该。‘一里封冰’,我断不会交出。”   胆小红花君子气急,“李卿之,殷长衍正在受罪,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你没点儿良心吗?”   “那种没用的东西,早丢去喂狗了。”   红花君子们气急败坏,但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陈枫踹断松柏,眯了眯眼,“好好好,李卿之,今日之辱我记着。你最好祈祷以后别犯到我手里,我们来日方长。”   胆小红花君子恶狠狠地瞪了李卿之一眼,压低声音问陈枫,“去哪儿?”   “我们没时间耽搁,寻药材。”   一众红花君子步履匆匆散开。   王唯一没走。   李卿之瞥了一眼王唯一,“你怎么还在?排队等骂我么。”   她哪儿敢啊,他可是师尊。   “李师兄,殷长衍不是损坏红花神窟才受伤。红花神窟底下有一个五神镇阴阵,像蜡一样熔解坍塌。殷长衍为红花君子断后,被镇阴蜡灼伤了腿。”王唯一说,“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就把‘一里封冰’送到临江边,我家住那儿。”   李卿之听到“五神镇阴阵”,眸子有一丝转瞬即逝的震惊。   众人离开后,李卿之去了一趟悬木阁。   没人知道剑堂堂主褚行常年幽居在此处。   李卿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木锦盒,里面静静地躺了两颗丹药。仔细看,就会发现盒子角落部分都结了冰。   正是一年才得两颗的丹药‘一里封冰’。   “堂主,李卿之送药而来。”   褚行侧卧在阁楼顶端喝酒,闻言放下酒壶,“这么快又到十二月十二了。”   每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是李卿之为褚行送‘一里封冰’的日子。   李卿之纵身飞升,坐在褚行身侧,“堂主,伤口好些了吗?请让我来为您上药。”   “老样子,烧习惯了。”褚行半褪下衣衫,后背有一片很大的紫黑色灼伤痕迹。   若王唯一在,一定会惊呼‘这伤口与殷长衍腿上的一模一样’。   李卿之眸色暗了一瞬,搁在盒子上的五指渐渐收紧,“要不是我惹是生非,堂主断不能无时无刻受镇阴蜡灼烧之苦,修为受限,数年不得寸进。”   他十分自责。   十年前李卿之是明炎宗剑堂有史以来最强的少年天才。入宗不过两年,大败众弟子,恃才傲物,意气风发,猖狂得没边儿。   打听到红花神窟底下藏了一个祭台,镇压着顶阴邪厉害的东西。他倒要瞧一瞧,看是个什么稀罕物件儿。   褚行是红花神窟守窟人,修为高深。但论耍诡计玩儿手段,他不是李卿之对手。吸入过多‘大梦不觉’导致修为涣散,整个人动弹不得。   褚行一条胳膊被折成扭曲的弧度,疼得浑身冒冷汗,“李卿之,你不能进去。这不合规矩,里面很危险。”   少年李卿之眼皮子懒洋洋地抬了一下,一双眸子静得可怕,“危不危险的走一趟不就知道了,用不着你说。”   绕过褚行,抬步就走。   脚腕倏地被大掌扣住。   低头一看,顺着胳膊正对上褚行那张因中术法而发白痛苦的脸。   褚行喘着粗气儿,“......别、别去。”   “罗里吧嗦的,烦死了。”少年李卿眸子闪过一声不耐烦,灵力上脚。   褚行另一只手被“咔嚓”一声踩断,软软地垂在身侧。   少年李卿之眸子冰冷,鞋底在草上慢条斯理地蹭了蹭,嫌脏。   “凭你,也想护住镇压之物?呵,废物。”   转头进去。   少年李卿之见到了五神镇恶祭台。   少年李卿之点燃了烛台。   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恶”相红花神蜡像身子融化了一半,头顶镇阴蜡似是粘稠的浆糊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沉了下来,堵死了出路。   不可一世的少年李卿之第一次尝到名为“恐慌”的情绪。   今天要丧命在这里。   头顶一大坨镇阴蜡劈头盖脸滴下来——   突然腰间一紧,脚步腾空,猛地被拽进一个温暖的胸膛中。   耳边传来“啊啊啊啊——”的惨痛叫声。   少年李卿之抬头,直勾勾地对上褚行那张扭曲到丑得面目全非的脸,看见黑紫色的灼烫伤一点点侵蚀着后背。   他猛然意识到,褚行从一开始护得就不是什么镇压之物,而是他李卿之。   褚行用身子护住李卿之,抱着他一步一踉跄走出五神镇恶祭坛。   听说,过几日是红花节。褚行求了明炎宗三年才被允许在红花节当天扮演红花神。   听说,镇阴蜡灼烫伤无药可医,伤者无时无刻似被灼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听说,褚行因失职失责被宗门罚戒鞭二十鞭。   听说,剑堂一度因堂主重伤而被拆分并入其它堂。   再后来。   剑堂多了一个暂代堂主之位的李师兄李卿之,整天手拿律典,张口规矩闭口剑堂。   褚行拍了拍李卿之的肩,“你都自责多少年了,不腻味么。”   李卿之觉得褚行得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事儿,“堂主,殷长衍擦洗红花神像,和红花君子们一同掉进五神镇恶祭坛。他被镇阴蜡灼伤了。”   终于体会到当年褚行的感觉。唉,无奈,无力。   “继续讲。”褚行说。   “我在他身上隐约看见当年你的影子。一里封冰,我想匀他一颗。”   褚行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李卿之,我求之不得。你总算有点儿像一个堂主。快去,我自己能疗伤。”   “嗯,李卿之告退。”李卿之抓着红木锦盒离开。   褚行大口喝酒,简直要偷笑出声。当年那个性情乖张、一身戾气的少年天才渐渐成长为有担当的男人,真他妈的欣慰。要知道自己当年可是做好了随时清理门户的准备。   医堂床铺紧俏,卫清宁通知把殷长衍扛走。   陈枫提议,“我家有一张寒冰床,能暂缓殷长衍的灼烫伤,去我家吧。”   “回家,去临江边上。”王唯一说。   “为什么?”陈枫不理解她的坚持。   “李师兄一定会来送‘一里封冰’,我得等他。”   陈枫:“......”   红花君子们:“......”   是不是耳聋?李卿之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啊。   “回家回家,没准李师兄这个时候已经在家里了。”师尊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心肠软得一塌糊涂。   红花君子们没办法,值得扛着殷长衍回临江边上。   等等,那儿似乎立了个人。   看着挺眼熟。   握草,李卿之!   他怎么会来这里。   送药?呸,绝对不可能!   王唯一蹦蹦跳跳迎上去,“李师兄!!!你来送药吗?”   李卿之眯眼笑了一下,江风吹得他衣袂翻飞,整个人温和至极。“是呀。”   红花君子们腿一软差点儿给王唯一跪下。   王唯一,你这张嘴开过光吗?! 第30章 第 30 章   ◎亲你◎   李卿之给殷长衍喂了一颗‘一里封冰’。   丹药下肚, 殷长衍紧皱的眉头一松,眼皮子动了两下,渐渐睁开。   红花君子围上去七嘴八舌。   “殷长衍, 你醒了?!”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长衍一愣,眸中下意识竖起提防。   陈枫顿了一下,拦着红花君子后退半步,“红花神窟找你麻烦, 真是对不住。你为救我受了腿伤, 我一定会治好你。有哪里不舒服, 尽管跟我说。”   红花君子面带愧色, 纷纷点头。五彩缤纷的头冠上下起伏,宛如小鸡啄米。   殷长衍找到人群中的王唯一, “吃饺子了吗?”   饺子还在锅里泡着,这会儿估计都浮囊了。但这话不能给殷长衍说。他一定会掀开被子爬起来继续包, 盯着她送进嘴里咽下肚子。   “吃了。”王唯一撒谎脸不红心不跳。   “哪个口味最合胃口?”   “四物味儿最甜, 菜的就比较爽口。”   不爱吃猪肉的吗?下次试一试用鸡肉包。鸡肉馄饨她好像吃得挺香。   陈枫把红花君子们拽出去。使了个眼色, ‘人家小两口腻歪, 你们别杵在这里煞风景。’   红花君子们恍然大悟, 纷纷出门。   胆小红花君子路过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李卿之,顺手拉起他,不由分说地推了出去。   李卿之茶溅了出来, “......没大没小, 没规矩。”   王唯一坐在床边, 仔细打量他的腿。紫黑色褪的一干二净, 应该没什么大大碍, 接下来就剩好好养伤。   粉色指头戳了戳, 小心翼翼地撤回来, “还疼吗?”   “不烧了。”殷长衍盯着王唯一,“你再碰一下。”   “这样吗?”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有那么点儿享受的感觉,“嗯,再来一次。”   这都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你碰的地方凉凉的,很舒服。”   “真的吗?我给你捏一捏腿,你早点儿好起来。”   王唯一从小进宗门,师兄师姐师尊各种宠着,没伺候过人。没一会儿,手酸了。   悄悄甩了甩了手。   “殷长衍,你饿不饿。厨房里有桃子,我给你洗两个。”锅里的饺子也得尽快倒掉。   殷长衍不怎么碰甜的,但他知道她渐渐吃力、速度慢了下来。   “好。”   王唯一如临大赦,推开门跑了出去。   天边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传讯纸鹤齐聚一楼,各个口吐人言,话语交织在一起。   王唯一到得晚,不知道内容。但应该挺严重,包括李卿之在内,所有人都面色冷凝。   快步下楼,小心问道,“李师兄,怎么了?”   “红花神窟损毁是重罪,惊动了各堂堂主。酉时一刻,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到松柏林领罚,三十戒鞭。”李卿之拧着眉头。这惩罚,未免太过严苛。   三十戒鞭抽在殷长衍身上完全是火上浇油,可以直接把他拉去埋了。   陈枫说:“要不给堂主说一声,等殷长衍疗完伤再打。”   胆小红花君子点头:“对呀,我们认罪,又不是逃避责罚,只是换个时间而已。”   李卿之冷哼一声,“堂主是你想说就能说的?馊主意,没规矩。”   当年褚行被镇阴蜡灼伤,又因失职失责看管不力受了十戒鞭。这一番雪上加霜下来,差点儿击溃身体、到今天都修为不得寸进。   王唯一揪李卿之袖子,摇了一下,“李师兄,你想一想办法嘛。”   李卿之定定地瞧了一眼王唯一,抽出衣袖,“女孩子要庄重。”   “难道真的让殷长衍受戒鞭?”   “我自有办法应对。”   王唯一欢乐,“李师兄一言九鼎,李师兄最靠谱。”   离开临江边,陈枫问李卿之,“我想了很多,没有一条行得通的办法。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纸鹤怎么说的?”   陈枫复述了一遍,“‘诸弟子听令,红花神窟损毁乃重罪。罚,三十戒鞭。酉时一刻,松柏林行刑。’”   “规矩只说要罚三十戒鞭,没点名道姓罚谁。我也是剑堂弟子,殷长衍叫我一声李师兄,弟债兄偿天经地义。”李卿之指节点了点律典,垂下眼皮,“法无禁止即合理,钻一钻漏洞,没什么问题。”   李卿之替代殷长衍领了松柏林的三十戒鞭。   疼吗?   疼得半死不活,入骨的疼。   五指绷紧成爪深深地陷进泥土里,在地上狼狈地扭成蛆,发丝沾了土。   褚行当年只会比现在更疼,难以想象堂主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救不了褚行,将这份遗憾弥补在殷长衍身上。   而且,他答应王唯一了。   李卿之视线从衣袖上移回来。镇压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多年过去,宗门依旧这般警惕。   王唯一用最快的速度倒掉锅里的饺子,洗刷一遍锅,拿清水冲了两个桃子给殷长衍送过去。   “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宗门纸鹤传讯,好像因红花神窟的事儿要罚你们。李师兄说他出面处理,你专心养伤就好。”王唯一拿出一把小刀,仔细地削皮。   切成一小牙一小牙的。   粉白色的桃肉上泛着一层朦胧水汽,特别清甜。   迫不及待捏起一块凑到殷长衍嘴边,“尝一尝。”   殷长衍笑了一下,她明明很想自己吃,“你吃吧。”   “纯甜,不酸,可好吃了。”   “我更想看你吃。”   那......她就不客气了。   王唯一一口一牙,没一会儿便将两个桃子消灭干净。   下午,吴锁提了两条烤鱼过来。   王唯一接过,瞧了一眼他肩头的锄头,“师兄,宗门新加入开垦荒地业务了么?要你去做农夫锄地。”   “不知道哪个傻逼弄塌了红花神窟,五神镇恶祭台被毁,镇压的表里烛台找不到了。”吴锁皱起眉头,“各堂弟子被抽调过去挖地,我运气不好。”   王唯一心肝颤了一下,“表里烛台是什么邪兵利器,我没听说过。”   “说得像我听说过一样。总之宗门讳莫如深,忌惮得很。”吴锁跟殷长衍打了个招呼,“唯一,待在家里多无聊。临江尽头有一片花圃,花开得正盛,你带殷长衍去看一看。”   “花圃?”临江尽头不是一块焦地么,还有花儿?!   “红花节的红花都是从那儿摘的,还有蝴蝶到处飞,可美了。都有人在那里成亲。”   “真的?我要去!”   王唯一心动不已。考虑到殷长衍腿脚不便,她找赵宣借了一个轮椅。   带好吃食和净水放到殷长衍腿上,推着他一起走。   花圃极大,无边无际,红的粉的绿的白的......成团成簇的花漫天都是。   昨天有大风,花瓣落了一地。踩在上头鞋底都是香的,蝴蝶在脚边飞。   王唯一双眼一亮,特别想冲进去玩一会儿。脚后跟抬起,顿了一下,又贴回原地。   “怎么不去?”殷长衍说。   “我一去就没人照顾你。”   他不愿意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但她眼里有星星的模样实在是太好看了。   殷长衍沉吟片刻,“花瓣收集起来能烤饼子,做成的鲜花饼无比香甜。”   要什么来什么,这也未免太棒了吧。王唯一差点儿笑出声,“你想吃?!我这去捡花瓣。吃食和净水在腿上,你饿了自己动手哈。”   殷长衍笑眯眯送她离开,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阖上眸子小憩。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朵多了一道惊喜的声音。   “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小男孩舔一串糖葫芦,惊喜地看着殷长衍。   殷长衍掀开眼皮,“是你。”神禾桥那个男孩。   “奶奶说这儿人多,好卖糖葫芦。我跟着一起来。”他最爱糖葫芦,好东西当然得分享给喜欢的人,“哥哥,你吃不吃糖葫芦?我分你一颗。”   小男孩使劲儿从竹签上拔下最大的一颗给殷长衍。   劲儿大了,糖葫芦飞出去,在地面上滚了一圈到殷长衍脚边。   “呃啊,怎么这样。”小男孩瘪着嘴巴,不开心。   殷长衍弯腰,长手一勾捡起糖葫芦,“我不爱吃甜的,但糖葫芦例外。我沾了你的光,谢谢你。”   小男孩“噗嗤”一声乐了。   奶奶找不见孙子,大声叫喊。   “这就来啦!”小男孩扯着嗓子吼回去,朝殷长衍挥了挥手,跑向奶奶。“可好吃了,你快吃。”   殷长衍笑了笑,摘掉糖葫芦上沾着的草棍儿和花瓣,往嘴里送。   鬼使神差地,二指微动,扔垃圾一样扔了糖葫芦。   “诶?”   殷长衍看着不远处重新裹上一层草棍、花瓣的糖葫芦,视线移到手指上。   他明明是想吃的,怎么回事儿。   王唯一远远地走过来。脱下外衣,满满当当兜了一堆花瓣。   “回来了。”殷长衍手指攥起衣袖,替她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快看,我捡了好多。接下来半个月,你得每天早上吃鲜花饼。”王唯一放下花瓣,胸膛上下起伏,喘着粗气儿。   坐在他轮椅边,双肘靠着膝盖,“天色快暗了,我歇一会儿,就推着你回家。”   “听你的。”   “你会做鲜花饼?”王唯一好奇。   “活儿干的好,望春楼姑娘赏过我一块鲜花饼,叫我去厨房领。我看见大厨在做。”   “怎么做?”   “把花瓣洗干净,撒上白糖和面粉团成馅儿,包到饼里。然后放进平底锅里慢慢地烤,直到两面微黄,屋子里都是甜味儿。”光是闻着就有点儿腻嗓子,于是他不碰甜食。   轮椅边上一重,她身子靠了过来。眉眼间有倦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殷长衍脱下外套给她盖在身上。   有蝴蝶飞过来,停在她鼻尖。痒痒的,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殷长衍挥袖,撩开蝴蝶。   傍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又有蝴蝶落在她脸上。   殷长衍习惯性挥袖去撩。   突然,那种鬼使神差的感觉又来了。   他看着自己三指捏住蝴蝶翅膀,然后慢条斯理的扯开。蝴蝶在他指间裂成三部分,毫不留情扔到地上。   有什么地方不对。   王唯一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我也想多看看花。”   “这都多晚了,看什么花。走走走,回家。”王唯一先给殷长衍穿上外衣,然后用外衣绑好花,背到背上。推着殷长衍回家。   家里。   “没有饭,烤鱼在锅里热着。先吃桃子垫一垫好不好?”王唯一端来一盘削成牙的桃子。   “嗯。”   心有歉意,王唯一主动喂殷长衍。   殷长衍薄唇微启,咬下桃子。上半身靠回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看他这样子,好像不太喜欢吃桃子。   王唯一伸出的手顿了一下,撤回来一点儿。   指腹上有一道濡湿印迹,他咬桃子时无心舔到的。他应当是无意的,但她被含时,后脊椎窜起一股麻意直冲天灵盖。   临江边那一晚的事儿一截截地在大脑子来回播放。冰凉的舌尖从脸到脖子,再往下到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地方.....诶呀,吃块桃子给脸蛋散散热。   王唯一刚叼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嚼,一片阴暗从头顶压了下来。   殷长衍唇挨着唇咬走了桃子漏在外面的部分,桃子“咔嚓”一声断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大得像是谁家在点炮仗、然后扔到她心口。   “你偷亲我。”王唯一眉眼弯起,亮晶晶的。   殷长衍咽下桃子,太甜了,他不喜欢。她边想东西边红脸,他突然就想咬一口。找了一圈,只有桃子能下嘴。   王唯一反应过来,“不对,你这叫咬。”   “你刚才明明说是亲。”   呵,质疑她。   王唯一捧起殷长衍的脸,嘟起两片唇印了上去。他的唇又薄又凉,与她的绵软完全不同,像贴在刀片上。   唔......亲吻有点儿无趣。   王唯一刚离开,后脑勺多了一个大掌给她按了回去。   殷长衍与她唇齿交接,虎口用力、迫使她的唇开启一条缝儿,濡湿阴凉的舌尖探了进去......学着记忆中望春楼恩客与姑娘们的模样去亲她。   “这才叫亲。”殷长衍抵着她的唇瓣,轻声说到。 第31章 第 31 章   ◎洗一下(捉虫)◎   他唇舌撤离她才慢慢恢复正常喘气。   王唯一酡红着脸, 悄悄地吐出粉色舌尖看了一下。水淋淋的,麻了。   浅浅咬了一下,没知觉。   不怎么相信, 并且有一丝质疑,“哪有这样的亲吻,跟含了花椒一样。”   殷长衍虚心请教,“不然你有别的亲法?”   没有诶。   但她能承认吗?这不是显得自己很无知。   挺起胸膛, “自然。”   殷长衍垂下头, 薄唇与她交接, “让我看看。”   王唯一手挡在两人唇间, “明天吧。好久没练,有点儿嘴生。你等我熟悉熟悉, 找一找唇感。”   殷长衍染了欲念的眸子沉下去一分,她要找谁熟悉?   明炎宗里, 她也就跟李卿之关系匪浅。   王唯一琢磨着要不明天找一找小晴?   论起男女之间那点儿事, 望春楼称第二, 没人敢当第一。   烤鱼热好了, 油滋滋地冒着香气儿, 王唯一端过来。   给殷长衍一条,自己留了一条。   鱼是草鱼,小刺儿比较多。王唯一垂下头认真地挑鱼刺, 没一会儿就挑得心浮气躁。   扔掉筷子。算了算了, 不吃也罢。   一个白瓷碟子推了过来, 上面堆满剃了刺儿的鱼肉。   王唯一抬头, 殷长衍拉过她的烤鱼, 拿筷子继续慢慢地挑。   他一向安静, 即使你在胡搅蛮缠, 他也是逆来顺受的。   他是怎么做到把细如牛毛的刺儿尽数挑出来?   殷长衍:“顺着骨头慢慢挑,都能找出来。”   顿了一下,又道,“李卿之挑得有我快吗?”   她哪儿知道这种东西,但印象中师尊只吃清蒸鲈鱼,“李师兄只吃没刺儿的鱼,这要怎么比。”   “你们什么时候一起吃饭?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李卿之就是她半个爹。每年生辰,师尊都会提一堆东西为她庆生。   “经常啊。你也想去?下次我叫上你。”   呵,还经常。   “行。”殷长衍凉凉地说。伸出手扣住她的下巴,然后低头亲了上去。   “唔、”王唯一没个准备,很轻易地就被他微凉的舌头撬开齿关,被迫黏黏腻腻地交缠。   心头装着的一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鹿受了惊,瞎几把乱跳。   与方才不同,他用了暗劲儿。缠得她舌尖越发麻,像是要被吞吃入腹。   王唯一生出一丝惧意,攥起拳头去轻捶他坚实的胸膛。还没怎么靠近,便被攥住两只手腕,反剪到身后。   这个姿势迫使她胸腔挺起,整个上半身贴了上去。   一吻毕。   王唯一软成一滩烂泥瘫在他怀里微喘着气儿,要不是腰间大掌撑着,整个人早朝地上出溜。   殷长衍舌尖舔了舔她的脸蛋,濡湿的印子让她打了一个冷颤。   松开她,让她坐在凳子上,“吃鱼。”   王唯一摇了摇头。   “你不是饿了?”殷长衍将挑好刺的第二份鱼推了过去。   “舌头麻了,什么都尝不到。”王唯一怕他不信,吐出舌头给他看。原本的丁香小舌因纠缠过久而变为绛红色。   殷长衍刚平复下去的欲念毫无预兆地再一次蹿了出来。   重复了一遍,“吃鱼。”   “......哦。”王唯一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鱼,味同嚼蜡地往下咽。   麻着呢。   但是总觉得,她要是不吃鱼,就会发生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王唯一,我好像有一些不对。”殷长衍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慢条斯理地开口。   “?”   她眼睛里有他一整个倒影,令人舒心。   殷长衍慢条斯理地说出今天发生的事情。比如,小男孩送过来的糖葫芦,无意间撕扯开的蝴蝶。她神色越关切,他唇角扬得弧度就越明显。   “你别不是被五神镇恶祭坛的脏东西给影响到了吧?”王唯一放下筷子,“李师兄见多识广,他也许知道怎么回事儿。走,我们去寻他。”   殷长衍:“......”   殷长衍:“我不去。”   他又闹什么别扭?!   “我出行不便,轮椅跑不了那么远。”殷长衍说。   王唯一恍然大悟,“怪我,我把这茬儿给忘了。你在家里等着,我去松柏林找李师兄。”   她酡红着脸,一双眸子清澈干净,可眉眼间尽堆着媚人风情。这幅模样怎么能让别人瞧见。   “天色很晚了,贸然打扰李师兄不太好,我们换个时辰再去。”殷长衍说,“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松柏林我去过无数次,路熟得很。”王唯一摆了摆手,起身出门。   呵哦,无数次?他怎么一次都不知道。   “我陪你一道去。”殷长衍单手撑着床铺坐起来,双脚着地,去勾他的轮椅。   叫残障人士走着一遭,心头着实过意不去。   王唯一妥协了,坐回凳子上,“听你的,明日再去。你要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你不吃一点儿鱼?可鲜可好吃了。”   夹了一筷子凑到殷长衍嘴边。   殷长衍偏开头,“我不怎么吃鱼。”   “为什么?”王唯一筷子调转方向,咽了下去。   碰过他上唇的鱼肉进了她腹中,殷长衍唇角勾起,“我不喜欢下水。江边捕鱼总会弄湿衣服,我没有那么多替换的。鱼有海腥味儿,留味儿持久,望春楼的姑娘们不会喜欢鱼味儿的月事带。”   “我还以为你吃鱼会跟吃鸡蛋一样浑身起小红点,原来没有这一会事儿。”王唯一想了一下。他也不是不吃,只“不能吃”的因素过多,索性直接不吃、一了百了。   说到鸡蛋,方才做饭的时候她看到罐子里又有一些。“你又不吃鸡蛋,买那么多做什么?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偶尔会吃一个。”   “你还没吐够?”   殷长衍二指轻轻敲击桌面,声音多了一分暗哑,“但你会舒服。”   王唯一掏了掏耳朵,她方才听见了什么。   “那一天,你比平日要水润得多。”   王唯一面红耳赤,辩解道,“那是因为你不做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那什么,差点儿被院子主人发现。”   “红花节那天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王唯一脚趾酥了一下,猛地抓地。仅仅是回忆一下就有点儿让人受不住。   脸颊红得要冒烟儿,声如蚊蚋,“求你了,嘴巴吧。”   “行。”   吃完饭,王唯一洗了锅碗瓢盆。烧了一大锅热水。   今天去花圃疯玩儿,一身薄汗又有尘土,必须得洗个热水澡。   往常她洗澡的时候殷长衍都恰好不在,今日要怎么办。总不能叫他推着轮椅出门吧。   手在腰带上停了一会儿,她红着脸道,“你别偷看,在得到我允许以前绝对不准转过来。”   殷长衍拿起一根发带蒙住眼睛,“这样可以吗?”   王唯一喜滋滋点头,“可以可以。”   毕竟房中有人,洗得时候心一直揪着。但转念一想,那可是殷长衍啊,无论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男人,人生终极梦想是开面摊。   王唯一洗得很舒服。她又烧了一锅水给殷长衍。   把殷长衍搀扶进去,动手解他的发带给自己蒙眼睛,“别担心,我不看你,你慢慢洗。”   素白小手让银殷长衍给按住。   殷长衍:“我不解蒙眼布,你替我洗。”   王唯一咋舌,羞涩不已,“啊?!这、这不好吧。”   “灼烫伤与一里封冰以我的身体为战场互相克制,我使不出劲儿。”   “我一个女孩子把你摸来摸去算怎么回事儿......”王唯一羞耻的很,想法子拒绝,看到殷长衍那一张沉默的脸后息了声。   罢了罢了,他是病号他最大。   洗!   王唯一面红耳赤洗完了殷长衍,撤回手,“我给你拿衣服。”   殷长衍:“还有一处没有洗。”   王唯一耳朵红得要滴血,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行。”   “我洗过豆腐脑。”   王唯一脑子“嗡”得一声炸了,咬牙切齿,“行,洗。”   手沉下水面,清理藏得很深的沟壑。   王唯一拿帕子擦了好久的手,但是那种溢出指缝的感觉始终无法淡去。   “呜呜呜呜,你不干净了。”王唯一对着手掌掉金豆子。   殷长衍:比说李卿之要来得令人舒坦。   作者有话说:   怎么那么多人猜是殷长衍杀的?任何情况下,殷长衍都不会把剑对准娘子,安心啦! 第32章 第 32 章   ◎表里灯◎   第二日王唯一起了个大早。   又是炸红薯片又是装桃子, 满满当当弄了一堆东西搁在殷长衍膝盖上。   兴冲冲去扶他的轮椅,“走吧。”   殷长衍稍微侧头就能瞥见她泛着红的左手掌心。一晚上又是洗又是擦,害羞得不行。但她似乎不知道晚上睡着的时候, 蹭得疼了,下意识嘟起唇去吹。   轮椅是用粗硬的藤条所编,她的皮肤嫩得就像桃子,经不起。   “我自己能行。”殷长衍抬手挡开她, 推着轮椅走。   王唯一伸开左手对着太阳, 光从指缝里漏出来。她嫌弃很正常, 但他也摆出这幅模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明明是他用的耶。   他今晚似乎也动不了。   继续用这只手, 膈应不死他。   王唯一差点儿笑出声。   “怎么还不走?”   “就来了。”王唯一快步跟上,咬紧下唇才不让自己笑出声儿。   殷长衍垂下眸子, 搁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与李卿之见面就那么令她欢心么。   后悔了。   豆腐脑不好碰,但能把嫩桃子怼成汁水横流的烂桃。   松柏林。   李卿之面色冷凝坐在长案前, 指间执着朱红毛笔, 律典半天没翻过去一页。   他到悬木阁找过褚行, 询问关于五神镇恶祭坛的事情。有点儿棘手啊。   “李师兄!!我来看你啦。”   王唯一嗓门儿大, 人还没到, 声音先传过来。   李卿之下意识皱了眉头,麻烦又来了。   王唯一抱着一纸袋红薯片蹦蹦跳跳跑向李卿之,“李师兄早上还没吃吧, 我带了红薯片, 又香又甜, 入口齿颊留香。”   “客气了, 我不吃。”上次不好意思拒绝, 一整天肚子都在咕噜噜得响, 这一回说什么都不能收。   师尊矜持得很。即便再想要, 也不说。几十年后剑堂纷纷脱单,只他孤身一个人,这个性格占很大因素。   好在她是个贴心的弟子,一眼就看穿师尊的言不由衷。   红薯片,走你!   李卿之目瞪口呆地望着嘴里塞着的红薯片。   放肆。   不,简直猖狂。   额头青筋突突地蹦,李卿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下胸口怒火。王唯一得感谢他的良好教养,否则今天场面会很难看。   艰难地咀嚼掉红薯片,慢慢咽下去。   呃,一大早就这么油腻腻,伤口不会出问题吧。   偏生她还一脸得意。看这模样,怎么的,还想朝他邀功?   “李师兄。”殷长衍轻声叫道。   王唯一生塞红薯片这一手即便是剑堂堂主褚行看了,都得倒抽一口凉气,说一句得寸进尺。   殷长衍推着轮椅插进两人中间,截断王唯一的视线。   与李卿之交谈过,就会知道这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他底线分明,谁踩之前都得先掂量几分。但是,他却对王唯一不断忍耐,底线也一降再降。   “镇阴蜡灼烫伤好些了吗?”   “嗯,多谢李师兄的一里封冰。”   “从五神镇恶祭台出来,有些不太平吧。”   “什么都逃不过李师兄的眼睛。”   王唯一乐呵呵插嘴,“李师兄最棒,李师兄无所不能,我就知道李师兄肯定有办法。”   李卿之:......有什么能堵住她的嘴。   堵住自己的耳朵也不是不行。   “五神镇恶祭台镇压了一盏灯,叫表里灯。灯燃起火焰的时候,人会做出与自己心意完全相反的事情。丈夫用裤腰带勒死身怀六甲的爱妻,母亲掐死怀胎十月的稚儿,少女推自己的闺中密友入井......”李卿之顿了一下,探究的目光望向殷长衍,“殷长衍,你会是哪一种?”   那盏灯啊。原来他扔糖葫芦、撕扯蝴蝶的原因在这儿。   “有法可解吗?”   李卿之点了点头,“你死了,就能解。”   看来没有办法可解。   诶呀,那种鬼使神差的感觉又来了。   殷长衍说,“听闻李师兄十二年前曾去了一趟五神镇恶祭坛,有见到表里灯吗?”   李卿之冲了一杯浓茶,漱一漱满是甜腻的口。垂下眼皮子,“没有。”   “现在你也许就看见了。”   殷长衍头顶上虚虚地悬着一个指头大小的烛火。风一吹,火苗跳两下。   王唯一看殷长衍宛如在看一根人形蜡烛,他会不会滴蜡?会不会融化?   “要喝茶吗?”李卿之第一次见,新奇得很。   “嗯,要的。”殷长衍接过茶碗,打开盖子吹去浮沫,薄唇凑近。   手腕一翻转,茶碗泼了李卿之一脸。   殷长衍语带歉意,“对不住,李师兄,这非我本意。”   李卿之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渣子,面上有笑、笑意不达眼底,“你该庆幸你头上有烛火。”   王唯一心肝儿颤了一下,找不到布巾,索性揪着袖子抬手去擦,“李师兄,没事吧。你也是的,明知道他手脚不听使唤,还给他送茶。这不是往他手上递刀子么。”   李卿之厌恶他人近身,但只要一看到殷长衍脸色越来越沉、给其心头添堵,他不介意委屈自己一下。   扯了扯脖子,笑道,“唯一,一根茶烟杆子似乎掉进衣领里了,你帮我拿一下。”   王唯一不敢,王唯一怂。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对师尊动手动脚。   把殷长衍往李卿之跟前一推。   诶呀,今天太阳真好。   殷长衍慢条斯理道,“你叫她什么?”   “唯一。”   殷长衍摘下李卿之衣襟上的茶叶梗,动作轻柔地不像话。   “你脑袋顶上那东西大概什么时候亮起来?”李卿之问。   “辰时,酉时。”   辰时,第一缕阳光穿破黑夜。   酉时,最后一线阳光完沉溺于黑暗之中。   日夜交接之时,表里灯幽幽而燃,颠倒宿主的光明与阴暗。   “多谢李师兄解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殷长衍推着轮椅转了个方向,“我们回家。”   “哦哦哦好。”王唯一欢欢乐乐离开,“李师兄,我过几日就来看你。”   李卿之朝王唯一颔首,敛下眸子。倒也不必,也许他很快会改主意,对付殷长衍这个棘手的异数。   回家路上。   街道两侧有卖粽子的。   王唯一闻着香气儿口水泛滥,馋了,掏钱买粽子。   “殷长衍,你要什么口味?”   不太想吃。到家有一段距离,回家后再吃会发凉发硬。边走边吃又沾满手。   王唯一提高声音,“殷长衍!”   “......白米的。”   淡淡的,与米饭有什么区别。“老板,一个蜜枣的,一个白米的。”   王唯一迫不及待剥开蜜枣粽,叫老板按出一个坑,“糖倒里面。”   边走边吃粽子。   粽子很黏,沾得满手都是。吃到一半的时候,糖汁肆意流淌,顺着指缝往下。   王唯一赶紧吃完,细细地舔了舔指缝。   是昨夜沉下水的那只手。   殷长衍干脏活儿出身,不会盯着人家看太久,瞧一下就低头、垂眉敛目。   他似乎忘了这一点,直勾勾地看着王唯一舔糖汁。   “瞧我做什么?又不是没给你买。”   “......哦。”   中午吃了甜的,口里就想搞一点儿咸的。   王唯一买了一份梅干菜并一些五花肉,三根小黄瓜。这样荤素都齐全了。   梅菜扣肉这东西不好熟,要蒸一个半时辰。王唯一歇了一会儿就钻进厨房,鼓捣她的梅菜扣肉。   过了一会儿,屋子上方飘着梅菜扣肉的香味儿。   殷长衍坐着轮椅上逛园子,袖子挽到肘部。上回种得油菜花发芽了,得清一清杂草。   吴锁扛着锄头路过,垂涎地嗅了一口,咽了咽口水。挪不动道了。   殷长衍:“吴师兄,忙完了?”   “没挖到东西,明天还得去。”吴锁叹了口气,“宗门又加派了一批弟子做农夫。要是还找不到,剑堂少不得被牵连。一个表里灯,竟值得宗门这般兴师动众。”   “这样啊。”   “唯一蒸什么呢?叫她给我留一份儿,过会儿我来拿。”   “我会转达。”   吴锁没见过殷长衍这么乖的男子。他没直接应,不碰半分王唯一的选择权,他说“我、会、转、达”。   新弟子意外地好,吴锁把那四个字又含了一遍。   殷长衍想的是另一件事儿。表里灯的事儿传遍宗门上下,很快会查到他头上。李卿之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呦,殷长衍。”一个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抬头都知道是李卿之。   李卿之蹲在轮椅上、低头俯视他,他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总有一天他也会有李卿之这样的修为。   “李师兄,下来。鞋底的泥落进藤条里可一点儿都不好擦。”自然而然的语气像在聊‘今天中午吃什么’。   “哦哦哦,抱歉。”李卿之跳下来,揪着衣袖蹭了两下灰。在殷长衍脑门上一张状纸,上头罗列了数条罪名,条条红线重罪。   吴锁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后退两步。状纸就是催命符,明炎宗谁不知道这是李卿之要办事儿的前奏。殷长衍要活到头了,他怎么得罪了这一尊煞神?!   殷长衍揭下状纸,看都没看一眼(上头的字一个都不认识)叠起来,还给李卿之。   “师兄,你听我解释。我没想闯五神镇祭坛,表里灯寄生也不是我愿意的,红花神窟被毁更不是我的过错。”殷长衍补了一句,“陈枫和红花君子都可以作证。”   李卿之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状纸之下还能解释。临危之下越发冷静,他不差。   “你坏了规矩。这是剑堂的一场自查自纠,将你交出,宗门便不会有机会处理剑堂、找堂主麻烦。”   李卿之掌心虚拢,长剑‘不成活’横握在手。以脚底为中心绽出数圈剑风罡气打向殷长衍。   殷长衍唤来绛辰,一剑斩开,与李卿之兵刃交接。   剑风罡气裹着两人,两人身形快得只剩下轮廓。   “李师兄,我没错。”   “对错与否是宗门该做的判断,我的任务是压你回宗门。”   “李师兄,住手。我不再只躲不攻。”   “你身上有表里灯,若起了坏心思、酿成大祸,非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李师兄,我警告过你。现在,得罪了。”   李卿之明显感觉到殷长衍的攻势变了。殷长衍学剑不久,招式都是最基础的。可他的剑并非简单叠加,透着股戾气,剑剑逼命,并且,不留余地。   等等,殷长衍这起手姿势......殷长衍在学习他的招式!   妈的,逼命时刻,殷长衍竟敢现学现用。最离谱的是,殷长衍所见即所得。   殷长衍也很惊讶,“李师兄,都是同样的招式,为什么你有别人没有的诡变?我要学,请你教我。”   “我要学~请你教我~~你说我就要听么。”李卿之阴阳怪气儿,“我要压你回宗门,也没见你乖乖跟着。”   “这样你会教?那太简单了。”殷长衍召回绛辰,双手展开抬起,以示束手就擒。   李卿之愣住了。   王唯一在厨房听到动静,跑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手,“李师兄,你怎么在我家门口。吴师兄,你在抖什么。我蒸了梅菜扣肉,要不要一起吃,特别香?”   李卿之下意识不想叫她看出端倪,将‘不成活’放在身后,“有些事儿找殷长衍谈,没注意到过了时辰。”   殷长衍正给王唯一解围裙,顿了一下。抬头看一眼天色,太阳即将沉浸于黑暗,表里灯快燃起来了。   可不能伤到她。   “你们进屋。今天人多,我去临江抓一条鱼加菜。”殷长衍转身就走。   王唯一:......   你不是不吃鱼么,你也不喜欢下水。你还嫌弃江边捕鱼会弄湿衣服,不好替换。更不乐意闻鱼的海腥味儿。   你哪根筋搭错了去临江捞鱼?!   李卿之跟上,“你们先吃,我陪他一道去。”   殷长衍跑到临江中心。算好来回距离,就算从这里立即跑回家,到家的时候表里灯也该灭了。   在水面上确认头顶没有烛火后,起身上岸。   不爱吃鱼,多捞几只虾好了。   李卿之原以为殷长衍借故逃走,看了一会儿大致猜到他在想什么。   单掌聚灵打向殷长衍所在的地方。   殷长衍闪避得快,遭殃的只有数条翻了肚皮、被震晕的鱼。   李卿之冷哼一声,弯下腰攥着鱼的尾巴提起来,“虾不合胃口,我就爱吃鱼。鲈鱼尤其鲜美。”   ‘不成活’入鞘。   律典有一条,‘疑罪从无’。以没发生之事来惩治殷长衍,确实不合理法。   殷长衍:......你在炫耀什么。   殷长衍跟上,与他并排行走,“王唯一不会做鱼,我也不会。你要吃,可以,生啃吧。”   “无所谓,我会。李卿之修炼与做鱼并行,唯一吃一口就会在我身后当小尾巴,追着要第二口。”   殷长衍一把夺了鱼尾巴,尽数抛向江里。   “放生,为你积德。” 第33章 第 33 章   ◎为我◎   李卿之五指收了收, 瞧了眼空荡荡的掌心,“没关系,我会再捞。”   掌心聚灵打向临江, 方才那一拨儿没来得及跑开的鱼再次被震晕。   上前几步弯腰去捡,身侧涌来一股灵力,掀着江水推开鱼。   灵力的另一头是殷长衍。   “我德行还不错,没人说我缺德。”李卿之自我感觉极其良好。   “认清自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我不觉得我们关系好到需要你为我积德。”李卿之说。   殷长衍:“我也在勉为其难。”   殷长衍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 一副“我也很吃亏”的样子。   李卿之摸上后背的“不成活”, 殷长衍唤来“绛辰”, 两个人在临江边打得不可开交。一剑压过一剑, 一掌叠过一掌,汹涌灵气将江面掀高数里, 带起奔腾翻滚的白色水汽。   李卿之察觉到殷长衍剑招根上问题,“防守是为了伺机而动、找准破绽一击毙命。防守、防守、防守, 我看不见你的防守!”   殷长衍看穿李卿之心头桎梏, “双方交战向来都是逼命, 顾忌太多, 不能放手一搏, 如何制胜!你让规矩绊住手脚了。”   双方长剑擦过,划出亮眼的火花。   两人相对而立,同时沉默片刻。   殷长衍手执“绛辰”疾奔数步, 与应面而来的李卿之兵器交接。两人瞳孔中同时倒映着对方戾气邪佞的一面, 心头刹那间颤抖了一下, 为这逼命的刺激。   透明的威压从兵器上扩散开来, 传到整个明炎宗......   突然, 从天而降数把长剑, 带着威压直直地下落。   两人仰头去看, 青色“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衣袂翻飞,和墨发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对视一眼,原本攻向对方的得意剑招瞬间调转方向,同时对准头上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三方灵力冲击,三方各自站定。唯有水雾不断地翻滚,叫嚣着逃离这一片逼仄压抑的江面。   殷长衍认真瞧了一下,不认识,有些幸灾乐祸,“李师兄,好像是你的仇家。”   “闭嘴,是你的仇家。”李卿之补充了一句,“我叫来的。”   殷长衍:“......”   七位修士从天而降,陌生又强大,为首之人脸上带了一张极为鲜艳的彩绘牡丹面具。   彩绘牡丹剑指殷长衍,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又似几层道音混沌在一起,“殷长衍,破坏五神镇恶祭坛,偷盗表里灯,损毁红花神窟,三罪并罚,立即随我们回战堂听候审判。”   “我没做,不会跟你们走。”他才不会走。白米粽子还没吃,也没夸一夸王唯一做的梅菜扣肉。   七人是战堂弟子,战堂弟子向来以凶残著称,直属明炎宗统辖。李卿之上书申请他们来,原本是想交接殷长衍,一了百了。   没想到自己这里先改了主意。   李卿之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诸位师兄弟,劳烦你们白跑一趟。我现在撤回申请,通缉到此为止。”   彩绘牡丹是这一群战堂弟子的领导者,“驳回。”   “凭什么。”李卿之皱起眉头,“我乃申请者,我一旦撤回,即便是战堂堂主,都没有资格继续运作。”   “殷长衍这件事特殊,他身负表里灯。表里灯的宿主,向来终身□□。”彩绘牡丹宽大衣袖一扬,两根成年人大腿粗的铁链缠上殷长衍全身。   殷长衍看向李卿之:“......”   李卿之眼睛里只一个彩绘牡丹,“你的规矩?”   彩绘牡丹面无表情,“战堂的规矩。”   李卿之双手聚灵,掰饼干一样掰开铁索,扔给彩绘牡丹,“战堂有战堂的规矩,剑堂有剑堂的章程。回去告诉战堂堂主,殷长衍出了纰漏,自有李卿之担着,自有剑堂担着。”   “没人可以担保殷长衍不受表里灯影响,为非作歹。”   “李卿之可以。”李卿之说,“李卿之愿意做担保人,担保殷长衍不受表里灯影响胡作为非为,否则,自废功体。”   彩绘牡丹听说过李卿之,剑堂有史以来最强的少年天才。他的话相当有份量。   彩绘牡丹沉吟片刻,“可以。”   广袖一挥,一张蓝头契约制飞到李卿之面前。   李卿之:“殷长衍,把手给我。”   殷长衍:......嘶。   李卿之割破殷长衍的手指,蘸了血,按在契约书上。   彩绘牡丹拿走契约书,身形逐渐变透明,然后消失不见。   家里。   王唯一和吴锁目瞪口呆地看着家门口的两个人。   殷长衍两只手提满了虾。   李卿之做了一个差不多小半个房间大的灵力缸,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鱼。   笑眯眯道,“唯一,加菜。”   王唯一:“李师兄,你是捅了鱼窝么。”   殷长衍放下虾就去厨房面壁。   坐在小凳子上抱着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绷不住了,怎么会有这么多鱼。   李卿之看到梅菜扣肉,“这什么玩意儿?黑乎乎的,真的可以吃么。底下还有一层干巴巴的菜梗子。”   后来,真香。   抱着一碗梅菜扣肉不撒手,狼吞虎咽。   吴锁举着筷子心茫然。他还是拿两条鱼回家去烤吧。   李卿之、吴锁走了以后。   王唯一翻了一遍灵力缸,把还在蹦跶的全部丢进江里。死了的摆在门口,五文钱一条十文钱三条,放了个钱罐子。   后来赚了个盆满钵满。   王唯一炒了两个菜、热了三个馒头,“不吃饭晚上肚子会叫,你多少垫一些。”   殷长衍接过筷子,吃了起来。最开始是小口吞咽,吃着吃着饿意明显,风卷残云吃着饭。   王唯一坐在小凳子上,欢乐地吃她的半条小鱼。   “唔。”   殷长衍放下筷子,“怎么了?”   “鱼刺卡住了。”   “我看看,张嘴。”殷长衍扶高她的嘴巴,粉色上颚部分浅浅地扎了一根细小鱼刺。手指伸进去,拔下鱼刺。   指腹不小心擦到上颚,带起一阵酥麻痒意,王唯一下意识合上嘴巴。   误含他的手指。   湿热的触感包裹着指尖,殷长衍哑着声音,“松开。”   “好好好。”王唯一吐出他的手指,湿哒哒的。   再次尝试着舔了一下上颚,诶呀,是有一点儿痒。   好像知道怎么展示新的亲吻方法了。   今晚等着大开眼界吧,殷长衍。   王唯一去门口看鱼,殷长衍在家里沐浴。等她回来,他已经躺在床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遗憾,明日再战。   第二日。   辰时。   殷长衍掀开被子下床,披上衣服,窸窸窣窣声吵醒王唯一。   王唯一艰难地掀开眼皮子,天还是青黑色,他要去哪里?怎么着急忙慌的?   殷长衍出了门。   王唯一从床上爬起来,追了上去。   他一路蹚水进了临江中心,江水蔓延到他胸口,脑门上的烛火燃起。   她突然就明白他昨天为什么执意捕鱼、今天一大早来这儿。   殷长衍看见她逆着江水,吃力地朝他的方向挪来。   “你怎么来了?回去。”   王唯一走进他,水冷得她唇色发白,扑到他怀里汲取温暖,“家里有我,你担心言行背道而驰可能伤我,才会一路跑来,是不是?”   “回去。”殷长衍想推她回去,但表里灯还亮着。他推拒的手不由自主地变成揽着她,按着她的身子塞进自己怀里。   “我才不走。”   抱着多暖和。王唯一手脚并用缠了上去。   晨起衣物单薄,水一湿,严丝合缝地裹在身子上。王唯一叫他胸膛的暖意烫得一哆嗦,有点儿心猿意马。   “殷长衍,我学到一个很好的亲亲方法,绝对比你那个靠谱得多。”王唯一嘴凑上他的薄唇,碾开一条缝,舌尖探进去。   在脆弱敏感的上颚部分写“王”字。   殷长衍脊椎骨整个泛着麻意。   表里灯烛火灭了。   他搂得越发紧,手似是钢钳一样箍住她的腰,语气小心翼翼,“我能在这里撞你吗?” 第34章 第 34 章   ◎显怀◎   “你休想!”王唯一脱口而出, 冰冷的江水挡不住逐渐发烫的耳根。   “你先亲我。”   “诶嘿,是不是又麻又痒,比你那胡搅蛮缠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王唯一凑上去又亲了一会儿。   她有点儿霸道, 自己肆意画“王”,却不叫他进来半分。   殷长衍按住她,轻喘着气儿,“我们上一次弄过。”   他胳膊紧搂着她的腰, 大掌贴上她的后背。热度透过单薄的衣物传了过来, 引起一阵战栗。   好烫。   像粘了一块烙铁, 怎么甩都甩不掉。   不自在地拧了拧肩膀, “你松手。”   殷长衍没动,不理解她的拒绝。   王唯一脸红的要滴血, 眼睛乱瞟就是不好意思看他,“要是被人看见, 我可以找根面条上吊去。”   殷长衍眉头舒展开来, “上一次我们在临江边, 四周没什么遮挡。眼下江里的水都快没到你胸口位置, 水面之下难以视物。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 但这尺度完全超出她的接受范围。   手虚握成拳抵在他胸前,脖子后撤一些,拉开距离, “反正就是不行。”   怪了, 他不是一直身体冰凉么, 什么时候开始发烫。   殷长衍也不失落, 反而有些期待, “你会改主意吗?”   王唯一应该干脆利落地拒绝, 但是碰到他极黑的眸子后迟疑了。   犹豫一会儿, “我得考虑考虑。”   “哦。”   殷长衍手掌贴着后背慢慢下移,没入水中。   嗯??他的手掌要去哪儿?   往哪儿挪呢,快住手!!   王唯一只来得及按住他的小臂,面红耳赤,“你做什么!”   殷长衍抿唇笑了一下,自然而然道,“等你考虑。想好了吗?”   “你根本就没等,你已经上手了!!”   “你考虑你的,我做我的。你并没有被撞,不是么?”   ......无法反驳。   他大字不认一个,逻辑倒是清晰地令人发指。   “考虑好了吗?”   “没!”王唯一没好气道。   脚后跟靠得很拢,看他大掌怎么办。   诶嘿,两米远的地方有鱼在跳。跳得好呀,正好给殷长衍添堵。   “临江的鱼沾了明炎宗的灵气,通人性。它们大概是谢我放生之恩。”王唯一幸灾乐祸,她清楚殷长衍有多讨厌鱼。   鱼跳得欢快,游过来一个猛冲,不偏不倚撞在王唯一小腿上,搞得她东倒西歪。   给徘徊在外围的大掌开了一条庄康大道。   殷长衍浅笑一下,却之不恭。   鱼是他从李卿之手里放生的那几条,“确实通人性。”   王唯一连忙收拢,却也只是将他送得更靠里。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恼火,指甲掐了一把他大腿泄愤。   “考虑好了吗?”殷长衍凑近她的耳朵,热气哈了上去。   “没有。”   过了一会儿。   “考虑好了吗?”   王唯一斜着眼睛瞪殷长衍,粉面含春,娇俏至极,“你不要一直翻来覆去地问,耳朵都要起茧子。”   他从善如流,换了个问法,“我能撞你吗?”   “......还是问‘考虑好了没’吧。”   殷长衍头埋在王唯一颈项上,深吸一口气,闻到甜甜的、活泼的气息。“唯一,你跟豆腐脑一样嫩,一碰就要碎。”   脑中演练了几次,偷偷把“王”去掉。心跳快几下,她没发现吧?   “豆腐脑经不住你指甲划,我也经不住。”王唯一“嘶”了一声,下意识踮起脚尖,试图脱离。   殷长衍为方便干脏活儿将指甲修成尖细样子,后来考入明炎宗,不再干活,指甲却保留了下来。   他习惯性用手指代替,等她适应了,行事儿会稳妥很多。   “你的意思是,用它?”殷长衍舌尖舔了一下她的脸蛋。   王唯一脑子要炸,下头要炸,“你别含血喷人,我一个字都没说。求你了,换句话。”   上一次临江边,她说他是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的舌头很符合特征。   殷长衍从来不会拒绝王唯一,“考虑好了吗?”   “我们回家,行不行?”   “来不及。”殷长衍将她身子提高一点儿,给她感觉的契机。垂下头去亲她。   王唯一点头如小鸡啄米,“怎么会来不及,来得及来得及。”   手沉了下去。   把前天的动作全套上了一遍,末了给他塞回去。   手嫌弃地在他胳膊上擦了又擦。   殷长衍从未像今天亲得那么狠。大掌揉乱她的发顶,声音轻柔,“你考虑好了吗?”   考不考虑有什么区别么,王唯一胡乱地点头。   “那我能撞你了。”   “嗯。”不公平,她也想撞一撞他。   家里。   王唯一天没亮就醒了。   喉咙发干,想要喝口水润一润嗓子。   她披了一件外套下床。茶壶里有昨天晾好的茶水,幸好晾得多。   膝窝凉凉的。   低头去看,一道濡湿痕迹蜿蜒而下,在脚边滴滴答答聚成一滩。   不、不是清洗过了么,怎么还有?   鞋子废了,都怪殷长衍。   呵,殷长衍这浆洗婆男干的活儿很是粗糙。   讶,他什么时候醒的?看吧,看吧,看他的活儿有多差劲。   殷长衍一向浅眠。王唯一一动,他就清醒了。   她身上只披了一件外套,绰约身姿拢在里头,看不真切,又多了一分诱人。   殷长衍:“你......是不是胖了?”   王唯一愣了一下,宛如炸了毛的猫。抓着外套扑到床上,抬脚去踹他,“骂谁呢!!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别想再进我的屋子。”   殷长衍扣住她的脚腕,指腹自下而上替她抹去濡湿痕迹。“腹部有弧度,显怀了,你没一点儿感觉吗?”   王唯一愣怔一瞬,眸子低垂,瞧着腹部。   真的,原本平坦的地方像发面一样浅浅地鼓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腹中有一个孩子。   手指戳了戳,又小心翼翼地收回。   “......我都不知道我胖了。”喜悦建立在发胖的痛苦之上。   殷长衍视线从腹部移到她身上,唇角带着一丝浅笑,“胳膊还是细的,腿也细,指头也没变。”   “没衣服可以穿了。”   “再买几身。”   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殷长衍才起早贪黑地洗月事带,提前存了她和孩儿买衣服的钱。翻出床脚下的罐子,献宝似的捧到王唯一面前,“你看。一天换一件,到孩儿出生都没问题。”   殷长衍只有明炎宗“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和两件短打,三身衣裳来回换着穿。   “你懂什么!”王唯一狠狠地剜了殷长衍一眼,“胳膊腿儿没变,只有肚子变大,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衣服。”   殷长衍沉吟片刻,“我给你做。”   王唯一愣了一下。他的针线功夫确实甩她好几条街。   殷长衍抓起衣服宗服披在身上,“喝凉茶对身子不好,我去煮一壶热的。”   脚步像踩在棉花上,无比轻快。   他有娘子,再过六个月,他们会一起迎来一个孩儿。   手用劲儿抓破茶碗,碎瓷片儿割破了他的手掌。   殷长衍愣了一下,想到什么,望向窗外。   天边青灰色淡去,泛起鱼肚白,要辰时了。   他心中欢喜,所以指尖才会掺了狠劲儿。   表里灯。   “怎么了?”王唯一拢好外衣,钻进被窝里。   “没有,我去烧一壶水。”殷长衍走到门口,回过头,“早上吃鸡蛋羹好不好?”   “要嫩一点儿的,加勺糖。”   “行。”   殷长衍扔了茶碗。跑到厨房,烧一锅热水,给她蒸一碗鸡蛋羹。   端到桌子上放着。   “烫,凉一些再吃。”他手中拿了一块干净的棉布,用热水烫过,掀开被子。   昨晚清理得很干净,没道理还会有。要不下一次弄浅一些。   王唯一揪着被子不撒手,“你做什么。”   “粘粘的不舒服,我再清理一下。”   确实不舒服,但光天化日的怎么能叫他来。   “我自己来。你不准偷看。”王唯一夺过棉布,见他背对着她,躲进被子里清理。   殷长衍给她刷鞋,拿了抹布蹲在地上擦洗地面。   打理好家里的事儿后,出门。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扛了一堆东西回来。   “你都买了什么?”王唯一蹦蹦跳跳去检查。   一匹芋色布料,一匹鹅黄色布料,各色丝线若干,剪刀,一卷软尺。   以为他随口说,这架势是真的要给她做衣服。他会吗?   “布料我从李师兄那里买的,他说跟宗服料子同出一家,穿上很舒服。这些丝线,差不多够用。”殷长衍摸着布料,眼底泛着一层柔意。   宗门料子贵得要死,一次能清空他半个罐子。王唯一揉了揉眉心,“料子退回去,我穿棉布就好。你听我说,怀孕的女人一个月一个模样,我至少还要五身衣裳。照你这么来,家里下个月就揭不开锅。”   殷长衍搁在布料上的手收紧,而后缓缓松开。布料珍贵,半点儿皱褶都没留下。   “我会挣钱。”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会挣钱跟做衣服有什么关系?”王唯一不是很理解他的脑回路。   殷长衍眸子极黑,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没。”   夫君是娘子孩儿的天。殷长衍第一次意识到,他这天当得如此无用。   “送回去,走,我跟你一起。”王唯一拿布料,没动,殷长衍手按在上面。   殷长衍沉默一会儿,“这两匹布留下,好不好?我喜欢它们的颜色。”   王唯一也喜欢,“谁能拒绝它们呢,可是好贵!!”   “留下吧。”   “行。”   王唯一展开布料围在身上,笑嘻嘻地望着殷长衍,“你会怎么做?”   “先量尺寸。”殷长衍找到卷尺,叫王唯一展开双臂站直,给她量数据。   他不认字,更不会读卷尺,但他能清楚地记住那些字符在什么位置。   王唯一瞄了一眼胸,哇哦,很好,变大了。   “殷长衍,你不拿张纸记一下尺寸?”   “我能记住。”殷长衍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所见过的事物、字符,都像一张张画一样分门别类地放在脑子里。想看的时候调出来,就可以。 第35章 第 35 章   ◎浮翠流丹◎   “做什么样的衣裙?对领还是斜襟?宽袖还是窄袖?”王唯一兴冲冲地问。   殷长衍愣了一下, 合上卷尺。他不怎么看女孩子,更没注意过女孩子的穿戴。   “我构思一下。”   “我更喜欢宽衣袖,能装。听说有孕的女子胳膊会胖, 宽衣袖也没这个问题。”   殷长衍买了一堆宣纸,将纸折裁成巴掌大小,再用棉线穿起来,做成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册子。   再带一根炭笔。遇见好看的衣服样子画下来, 回家就能做。   大街上女子多, 女修也多。没人喜欢被人盯着看。   即使他相貌出色, 也挡不住内里是个爱好偷窥的下流种。   李卿之案头积了一掌厚的状纸。   翻阅一下。   诶, 这些受害的女子穿着打扮都十分出色。   “下流种品味还挺有品味。”   傍晚。   殷长衍画完世家小姐袖口缀纱花样子,合上册子塞进怀里。拐到右边的巷子去买鸡肉。   今晚包馄饨。   面前不远处有个女修, 仅是背影,就能看出主人纤秾合度, 走起路来扭腰摆臀、摇曳生姿。   殷长衍抽出小册子。   女修知道钓上殷长衍, 腰臀左拧右斜扭得飞起, 恨不得原地麻花成精。   殷长衍炭笔一顿:......能不能站着别动, 细节全被挡掉了。   离近一些看。   还是不行。   说一声吧。   殷长衍:“这位、麻花......”   女修突然回头, 赤手空拳攻上殷长衍,“下流种,这下还不抓到你!”   一张脸称得上姿容绝色, 但硬朗地有点儿吓人。更吓人的是这张脸和剑堂弟子李卿之长得一模一样。   殷长衍和李卿之身形上下翻飞, 以同样的攻势守势见招拆招。   李卿之:“怎么是你!”   殷长衍:“怎么是你。”   殷长衍收回手, 沉默一会儿, 抬手遮住眼睛背过身去, “李师兄, 我不知道你竟有这种癖好。我尊重你的爱憎。你走吧, 我当今日没见过你。”   修养剑堂排第一、没人敢称第二的李卿之差点儿气到跳脚。什么风度、什么教养,统统扔到狗肚子里。   “你还会颠倒黑白了。下流种,要不是你天天偷窥女子,我怎么会扮成这样引你上钩。”李卿之抢过小册子,打开,“你闭嘴,不用辩解,辩解无用。上面都是证据。”   愣怔一瞬。   神色变得古怪,慢慢从殷长衍身边挪开。   下流种也比娘娘腔强,越发嫌弃殷长衍。   “李师兄,你那是什么眼神。把话说清楚。”   ......   李卿之摘下假发,嗤笑一声,“殷长衍,你那只叫手么,鸡爪子吧。抓几只苍蝇丢到墨里滚一圈,在布料上飞的痕迹都比你画的动人。”   殷长衍眯了眯眼,“李师兄麻花成精的样子楚楚动人。”   “哪有大男人拈着绣花针缝缝补补,你不会觉得矫情么。”   “李师兄麻花成精的样子楚楚动人。”   “喂,你有完没完。想死吱一声。”   “李麻花楚楚动人。”   来呀,互相伤害呀,盐焗对方伤口呀。   李卿之认率先投降,“够了够了,不跟你胡搅蛮缠。看你刚才的攻势,剑诀学得八、九不离十。剑堂和战堂每年都要对战比赛,今年时间定在一月十三日,也就是十天之后。我意属你去参加。”   殷长衍收好册子,提着鸡肉回家,“我拒绝。”   “担心会输?你可是我唯一看中的弟子,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殷长衍脚步不停,“我拒绝。”   “胜出者有一百颗灵石。”   殷长衍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唇角扬起浅笑,“李师兄,我参加。”   回到家。   “殷长衍,你怎么才回来?我饿得前胸贴后背。”   自从显怀以后,王唯一胃口大开,不管吃进去多少,两个时辰必饿。   “有一些事情。今天吃馄饨,我去包。”   殷长衍买了一整只鸡。半只剃掉骨头、调肉馅儿做馄饨,另外半只裹着鸡蛋面粉一炸,再撒点儿花椒辣椒盐。   他的饭量赶不上王唯一,喝点儿馄饨汤就行。   “明天买一些糯米,包粽子。放到冰水里镇着。饿得时候拿出来煮一下就可以。”   这语气不对,王唯一咽下一大块炸鸡,总算舍得从饭里抬头,“你要出远门?”   “剑堂战堂有一个对战,我会参加。”   王唯一面露同情,殷长衍被抓壮丁了。剑堂弟子狂,战堂弟子狠,每年的对战都是各种血型乱飚、胳膊腿儿满天飞。只要不死人,随便你玩儿。   王唯一小时候不懂事,被拉去凑人头。直接吓成童年阴影。   长大后又去了一次。嗯,变成了成年阴影。   但是作为观众就很不一样,每一帧都是视觉享受。   “能不能把我带去?”王唯一想试一试把这个阴影给弄没,“你第一次跟战堂弟子交手,是大事。大事没有家人参与,这像话么。”   殷长衍一直是孤家寡人,突然反应过来‘他有家人’。   “好。”   十天后。   战堂。   浮翠流丹。   枫树一望无际,战堂、剑堂弟子乌央乌央地站了一片。到处都是人头,各色巴掌高的头冠挤到一起,珠光宝气简直要晃瞎人的眼睛。   王唯一:啊,是金钱的味道。   殷长衍:......什么唯一意属的人,剑堂弟子这不是全到齐了么。   “这里就是......什么翠丹......战堂的地盘。”殷长衍抿了抿唇。叫枫树林不好么,名字真拗口。   王唯一憋笑,“人家那叫浮翠流丹,就是指青绿、朱红颜色浮动。无论听多少次都会觉得很美。战堂堂主才华横溢,偏偏儒雅,世间少有。”   殷长衍:“我没念过书真是对不住。”   殷长衍:“你小心一些,别被人撞到。李师兄在这里,要不你与他一道。唯一,你在听我讲话吗?”   两堂弟子同在浮翠流丹,到处人挤人。但以殷长衍为中心,方圆十米之内竟空无一人。   弟子瞥向这边,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一番殷长衍,然后转回去与其它人交谈。脸上表情似是看到什么脏东西。   “他就是殷长衍。”   “毁了红花神窟,破坏五神镇恶祭台,叫表里灯给缠上。”   “听说之前在望春楼干脏活儿。”   “望春楼?那不就是女支院。哈哈哈哈他卖过身吗?”战堂弟子蒋非凡打量一番殷长衍,一眼惊艳,“......有一说一,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比卖身更脏,他为女支洗月事带。”   “你说说这表里灯,怎么不缠别人,光缠他。肯定是臭味儿相投,脏一块儿了。”   好奇、嫌弃、啧叹、厌恶......无数目光压过来,王唯一听得火气上涌,恨不得撸起袖子叉腰泼妇骂街。   殷长衍倒是跟个面人儿一样,毫不在意,不言不语。仿佛众人说得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人。   “你就看着他们满嘴胡说?”王唯一说。   “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乐意说什么就说,非是我能控制的。”   “你一点儿都不上火?”   “习惯了。”望春楼的话更低俗、更难听、更不堪入目。过往经验教会他,多说多错、祸从口出。   “习惯什么,这一帮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欺软怕硬。你斥责一个,其它人就会闭嘴。起码不会在你面前说一些污言秽语。”   殷长衍眼角含笑。被说的人是他,她这么激动做什么。   虽不理解,但是心头一股暖流将冰面融化出蜿蜒痕迹。很陌生的感觉,但是不讨厌。   “唯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还没说完,王唯一双手叉腰直接破口大骂,将他的声音盖了个十成十。   “前头那个穿蓝色飞鹤衔花图的,就是你,有本事把你的话再讲一遍。”王唯一说,“看你穿得人模狗样怎么一天天地不干人事儿。嘴里是生意兴隆的粪坑么,到处乱喷。”   蒋非凡愣了一下,打量自己,再三确认王唯一口中的喷坑是他。养尊处优的蒋家公子哪里叫人这么训过,而且用词极度不雅,气笑了。   直勾勾地盯着王唯一,目光森冷,“你说什么?”   “你耳聋了?”   殷长衍道歉,“对不住,她不是有心的。”把王唯一往怀里拉,“好了,不说了。”   “你向着殷长衍说话,看来交情不一般。你是他的什么人?恩客?姘头?”蒋非凡眯了眯眼,慢条斯理道。   认识的人都熟悉这个表情,蒋非凡被惹毛了,要动真格。   殷长衍拧起眉头。   “我是他娘子。”王唯一补了一句,“明媒正娶的。”   “呵,我还当是什么圣人路见不平,原来是同一个臭水沟里出来的老鼠。”蒋非凡说,“殷长衍给你洗月事带吗?不洗?殷长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娘子总比女支干净些,你有什么好嫌弃的。”   “你腹部微鼓,是有孕了吗?两只老鼠苟且生活已经很艰难,何苦拖孩子下水。”   王唯一血液上涌,要突破血管的那种。刚要跟蒋非凡对骂,骂一个你死我活。突然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殷长衍抿着唇,眸子黑如深渊。投一颗石子进去,半点儿回声都没有。   声音不大,嗓音淡漠,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向我娘子道歉。”   周围一圈人打了个冷颤。总觉得不跟着他的指令走,后果不太妙。   蒋非凡扯了扯嘴角,眸中有桀骜。   “向我娘子道歉。”殷长衍重复了一遍。   殷长衍身形一闪,轮廓消失。   蒋非凡眼前天地颠倒,殷长衍居高临下地踩着他的脖子,面无表情,“道歉。”   骨节发出“咯吱”的声响,在碎裂的边缘反复横跳。 第36章 第 36 章   ◎第一关◎   两堂弟子散开一条路, 李卿之和彩绘牡丹缓步而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   王唯一底气特别足,挺直了腰。那模样活脱脱的狗仗人势。   李卿之移开视线当不认识她,笑眯眯道, “两堂交战还没开始,弟子们就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彩绘牡丹,我相信此次交战一定精彩非常,于两堂弟子大有裨益。”   彩绘牡丹声音混沌, 听不出情绪, “李卿之说得是。”   李卿之:“少年人血气方刚, 这劲头不妨在斗争场上放手一搏, 到时候生死有命。你说是不是,蒋非凡。”   又看向殷长衍。比试开始你们往死里打都没人管, 眼下这么多人,别给我丢人现眼。   殷长衍脚步丝毫未动, 目光盯着蒋非凡不曾移开, “道歉。”   蒋非凡冷哼一声, 扯了扯嘴角, 眸中带着挑衅, “有本事就踩死我。我一死,战堂不会善罢甘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绷起了一根弦。稍微拨动弦, 毫无疑问余威会尽数波及到蒋非凡身上。   彩绘牡丹决定不再容忍战堂弟子这般丢人现眼。   上前两步, 对殷长衍颔首, “长兄如父。蒋非凡言语有失, 我代他道歉。”   彩绘牡丹之于战堂, 等同于李卿之之于剑堂。他身居高位, 肯这样低下头, 已经是在给殷长衍面子。   殷长衍没说话。   李卿之:“长兄如父,殷长衍动手伤人,我代他说一声抱歉。”   殷长衍前脚掌突然下沉半寸,陷进蒋非凡颈项。“咔嚓”两声,将喉骨踩出蜘蛛网状裂纹。   喉骨没断,无性命之忧。喉骨裂纹遍布,每一次呼吸对蒋非凡来说都是痛苦折磨。   “唔、呃...... ”蒋非凡连呼痛都不被允许,眼尾泛红恶狠狠地瞪着殷长衍。   殷长衍慢吞吞地移开脚掌,迎上彩绘牡丹的视线,“师兄你看见了,蒋非凡没有半分道歉的意思。师兄着什么急,等蒋非凡哑巴了,你再当他的嘴替。”   彩绘牡丹沉默了一会儿。殷长衍手段超乎意料地狠毒。表里灯缠上的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围观众人如梦初醒,惊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战堂弟子忙不迭跑过来,扶起蒋非凡,“非凡,没事儿吧。”   蒋非捂着颈项痛苦难耐,在地上狼狈打滚儿。想骂人,脏玩意儿、贱货、垃圾、下贱种......一个字都骂不出来比呼吸带来的伤痛更让他难受。   战堂弟子沈深生得粉雕玉琢,穿锦衣华服。清澈的眸子带了点儿担忧,“非凡,你怎么不说话呀。”   蒋非凡与沈深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与蒋非凡天资聪颖、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不同,沈深是出了名的草包、绣花枕头,剑、医、符、篆、刀、器......没一样拿得出手。   频繁被蒋非凡比到尘埃里,沈深依旧乐呵呵,围在蒋非凡身边同他一起玩儿。   沈深拍蒋非凡肩膀,看向殷长衍,“跟他说什么,你不嫌晦气么。走,我们治伤。”   殷长衍走远,拉着王唯一给李卿之,“李师兄,劳烦你替我盯一会儿。比试结束后,我来接她。”   李卿之:“记得要赢。”   “嗯,好。”   王唯一:“我是有孕,不是需要人看顾的小孩子。”   剑堂、战堂比试分为三关,层层筛选。   古钟被撞响,绵长、厚重的钟声一下叠着一下,缓缓地推向四面八方。   托李卿之的福,王唯一得了一把椅子,能坐上头一道观战。   听到钟声,王唯一剥橘子皮的动作一顿,眼带期待,“哦,开始了开始了。第一试考什么。”   第一关是文试。浮翠流丹摆了数张长案,案上放着两米长的宣纸。宣纸上压着卷轴,里面是题目。应试者按照答题即可。   李卿之:“运气好的话,能抽到简单题。”   王唯一的期待原地消失。拿一瓣橘子送到嘴里,有点儿酸,“跟运气关系不大,主要是殷长衍不识字。”   李卿之:“!”   浮翠流丹。   殷长衍坐在长案前,打开卷轴,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   从头瞧到尾。   嗯,没一个认识的。   殷长衍右手边就是沈深。   沈深一到位置上就觉得晦气透顶,怎么坐在这脏玩意儿旁边。   打开卷轴。啧,确实晦气。这是什么地狱难度的题目,真的是给人做得么。   诶,脏玩意儿的看起来挺简单。   他一直不下笔,莫非......不识字?!   “脏玩、”讶,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叫什么来着?“诶,发愣那个,对,就是你。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跟我换卷轴,我为你读题,这样我们两人都能过第一关。”   殷长衍左右看了一圈,沈深跟他讲话。交出卷轴,“可以。”   沈深愣了一下。他提前设想了殷长衍坐地起价、胡搅蛮缠、得寸进尺......等等情况,唯独没有干脆利落这一项。   准备好的说辞一套都用不上,干巴巴道,“哦好。”   为脏玩意儿读一遍题。   握草,陷阱类,脏玩意儿的题目也太简单了吧。   他可以满分了。   答题答题。   炭笔呢?   他的炭笔呢?!明明放在荷包里。   拿丹药的时候,荷包敞开,炭笔滚了出去。   沈深拉前面弟子的衣领,“把你炭笔借我使一使,你这一个月的饭我包了。”   被瞪了一眼。   沈深拍后面弟子的桌子,“炭笔借我使一使,给你十个灵石。”   手被狠狠地抽了一下。有红印子了,好疼!   沈深到处跑,众人奋笔疾书,半个眼神儿都不给他。   沈深无奈又绝望。只要下笔就是满分的试卷摆在面前   ,却不能写一个字,太痛苦了。谁来救救他。   “给你。”   大半根折断的炭笔滚在宣纸上,黑白分明。   抬眼看,脏玩意儿那张侧脸俊美到令人心神恍惚。   沈深捧着炭笔受宠若惊,“给、给我吗?!你拿那么点儿够用?”   殷长衍手里剩了一个指节大小,“应该够。”   视线移回到宣纸上,神色专注,捏着炭笔划了起来。   沈深觉得脏玩意儿不太行。题目是默写残篇“大道希音”心法。   “大道希音”道法高深晦涩难懂,又因缺损太多难以理解,默写起来十分吃力。更别说他大字儿不识一个。   谢谢他的炭笔。   古钟撞响,绵长、厚重的钟声把瘫倒在椅子里呼呼大睡的王唯一震醒。   揉一揉惺忪睡眼,“结束了?”   李卿之面色不虞,难以忍受。她口水沾到脸上了,一点儿都不庄重。   怎么会有这种不讲究的女孩子。   祖坟冒青烟了吧,居然能嫁出去。   自我安慰。李卿之别看,看只会气到你,她依旧没心没肺。气出病没人伺候你,快别看了。   安慰结束。   “我看见殷长衍,他朝这里走过来。”王唯一怕殷长衍看不见,猛挥手,胳膊转得跟旋转香肠似的。边挥手边大声喊殷长衍的名字。   殷长衍说不难为情是假的,耳朵边沿泛着一层潮红。可他喜欢、甚至享受这种明目张胆的偏爱。   “不问我答得怎么样?”   “考试一定会有最后一名。你又不是什么都不会,只是恰好在这群人中排最后一个。”   殷长衍怔了一下,她永远会为他找借口。   “李师兄,彩绘牡丹请你过去一趟,有很紧急的事情。”战堂弟子御剑飞行,从天而降,快走几步到李卿之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李卿之面露诧异,迟疑又震惊地看向殷长衍。   第一关结果出来。   有史以来第一次同时出现两个满分。   第一个满分是绣花枕头沈深。就算题目简单,也远非他这个水平能答出来。   第二个满分是表里灯宿主殷长衍。   阅卷弟子对着殷长衍的卷子震惊不已,手中毛笔红墨滴落犹不自知。其它阅卷弟子凑过来,一看就当场石化。   “大道希音”是晦涩难懂的残篇,残得七零八落,即便是以文学造诣著称的战堂堂主也难以默完。就这么个棘手的东西,殷长衍他竟然画出来了!!最日天日地的是画得相当连贯,连“大道希音”中没有的部分都补齐了!!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一张纸上面写着“出师表”三个字,你没读过“出师表”,但你根据这三个字补完了整篇出师表。并且,一字不差。   阅卷弟子捧着卷子第一时间去找李卿之和彩绘牡丹——两堂比试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两个责任人。   彩绘牡丹捧着殷长衍的试卷顿住,久久不能回神。给李卿之看。李卿之嘴巴大张,恨不得塞一个鸡蛋进去。   两个人反应过来,同时出声。   李卿之:“封锁消息,知晓这件事的所有人吞禁言咒。”   彩绘牡丹:“封锁消息,知晓这件事的所有人吞禁言咒。”   李卿之与彩绘牡丹对视,抽出纸折了两只传讯纸鹤。一只送往剑堂上报消息,另一只通知殷长衍速速过来。   过了一会儿。   殷长衍屈指叩门,“李师兄,你找我?”   王唯一在他身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来看热闹。揪殷长衍的衣袖,压低声音悄悄问,“你是不是贿赂主考官才考满分?哪里来的钱?我们家居然这么有钱。”   见到抿紧薄唇、横眉竖对的李卿之,王唯一霎时闭嘴。这个表情,被师尊支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缩在殷长衍背后当鹌鹑。   彩绘牡丹:“这位姑娘,可否请你出去一会儿?我们有事要谈,不方便说与外人听。”   王唯一松了一口气,她早就想走。手腕被殷长衍扣住。   殷长衍直视彩绘牡丹,“于我而言,你才是外人。”   “抱歉,是我失言。”彩绘牡丹说,“殷长衍,这幅画,你为什么能画出这幅画?你怎么画出来的?请你务必认真回答,这对明炎宗十分重要。”   “看着下笔顺畅就画了。”   彩绘牡丹:“......”   李卿之:“......”   李卿之和彩绘牡丹问了殷长衍很多问题,他基本上以“嗯”、“啊”、“是么”、“哦”四组字结尾。   这一炷香的问话跟没问是一个效果,纯粹耽误大家时间。   李卿之挥了挥手,手心拧着眉心,“回吧。第二关快开始了,好好准备。”   “是,李师兄。”   王唯一三观地震。“大道希音”居然被默出来了,还是以画的形式默出来的,默得还十分详细完整,默的人居然是她夫君殷长衍!!   握草,她何德何能敢跟这种大佬并排而行。   殷长衍瞧王唯一。   她在震惊。   眼睛溜圆儿,嘴巴溜圆儿,连带着脸蛋也圆乎乎的。   想咬。   殷长衍俯下头,张口咬上她脸蛋。先是舌头湿漉漉地压下一个印子,然后齿尖细细密密地去啃咬。   王唯一耳根酥麻了一下,抢回自己的脸蛋,“你是属狗的么,天天咬人。”   “我不介意属狗。” 第37章 第 37 章   ◎第二关(舔你)◎   嘶诶, 痒。   王唯一捂着脸,不叫他有一丝一毫可趁之机。   斜了他一眼,“殷长衍, 别咬我脸,我这样没法儿见人。”   眸子水灵,特别鲜活。   殷长衍舌尖缓缓地舔着齿缝,“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就行吗?我知道了。”   嗯?你知道什么了?   殷长衍笑了一下, 抬手为她抚顺发丝, “在这里等李师兄, 我看一看第二关。”   第二关不再是单打独斗。   以浮翠流丹为范围,两人一组, 寻找藏匿其中的令牌,离开封闭的浮翠流丹。   两堂弟子眉开眼笑, 纷纷找自己玩得好的同伴。   规则对殷长衍并不友好。   找一个同组人吧。   前面的战堂弟子同为被挑剩下的, 正愁容满面。   殷长衍朝他走过去, “......”   战堂弟子正苦恼去哪里找人, 冷不丁看到殷长衍, 愣怔了一下。以为挡了路,侧了一下身子。   殷长衍酝酿好一会儿的措辞从腹中缓缓滑到齿关,又咽了回去。   战堂弟子瞧他的眼神跟看地里的烂菜没分别, 怎么会点头做他的同组人。   殷长衍又去找剑堂弟子。   剑堂弟子一看见殷长衍就下意识觉得喉头卡了刀片, 有心理阴影了。   殷长衍:......   要怎么跟李卿之说, 第二关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   坐在树下思考了很久, 双眼望天放空。   找不出借口, 实话实说吧。   殷长衍手撑着膝盖、正要起身, 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沈深眼睛弯成月牙, “没人要?那跟我一组呀。”   沈深一直在注意殷长衍。这个男人气质太特殊了,只要看一眼,就不会忘记。两堂弟子这么多人,第一眼看见的一定是他。   殷长衍没说话。他记得他,与蒋非凡关系匪浅。   “你那是什么眼神,要不是你借我炭笔,我才不会怜惜你。”沈深想到什么,垮下一张脸,胳膊肘怼了一下殷长衍,“你也嫌我是绣花枕头,拖你后腿?”   殷长衍没见过话这么多的男人。   沈深委屈,一定要说出来,“我还没嫌你晦气呢。大家都没人要,互相伤害个什么劲儿。你就跟我一组呗。”   “好。”   沈深咧开嘴笑了起来,“怎么称呼?我总不能一直叫你脏玩意儿。”   “殷长衍。”   “沈深。”   “......婶婶?”   沈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浅的深。”   不喜欢这个名字,哪个大男人愿意被“婶婶”长“婶婶”短地叫。   曾绝食三天跟家里人抗争,要重新起一个。被驳回了。   殷长衍恍然大悟,还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癖好。   沈深苦笑一声,又要多一个人围着他叫“婶婶”取笑调侃。叫吧叫吧,他习惯了。   殷长衍看了一下,浮翠流丹就剩他们两个人没进去。   手撑着膝盖,清薄、结实的后背离开树干,站起来,“走吧,沈。”   沈深愣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不可以吗?”那换一个,殷长衍说,“深?”   沈深点头如小鸡啄米,跟上殷长衍,“可以可以,我喜欢你这么叫。”   殷长衍、沈深两个人最后进浮翠流丹。   但凡见到他们的人,无一例外先是震惊,然后掩着嘴直乐。   殷长衍个脏东西,哪个人不嫌晦气跟他同组。哦,原来是绣花枕头沈深。   脏包配怂包,哈哈哈哈确实合适。   沈深偷偷瞧了一眼殷长衍,见他没露出异色,舒了一口气。   “第一件事是令牌,要去哪里找?”沈深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殷长衍摇了摇头,“没这个必要,令牌已经被拿走了。”   “你怎么知道?”沈深诧异。   “浮翠流丹一眼就能望到头,有眼便能见。”   “我们现在做什么?”   “去出口。”   沈深迟疑一会儿,“没有令牌,根本离不开浮翠流丹。去出口也没用。”   殷长衍仿若未闻,直直地向出口位置走去。   沈深跟上去。   过了一会儿。   “诶呀!!殷长衍救我!!”   殷长衍回头,没瞧见人影。身后斜向数步距离,有一个坑洞陷阱。   沈深在里头蹦跶,见到殷长衍几乎要落泪,“陷阱里有禁制,一进来就封灵力。我出不去。呜呜呜呜殷长衍你快拉我上去。”   遍地红色枫树叶,就一个黑窟窿坑洞,这么明显的陷阱他是怎么掉进去的。   殷长衍手掌在坑洞口探了一圈,被弹了出去。“坑口仅能容许一人进入。”   “那怎么办?你想一想办法嘛。”沈深说,“你可不能把我丢在这里自己走,规则是两人一组,你和我,记得不。不按规则做答至少扣一半分数。”   殷长衍打量陷阱,“我在陷阱旁边挖洞,你从底下掏土,两人合力,很快就能出来。”   做鼹鼠吗?不是很想诶。“土与泥会塞进指甲缝,那多脏。”   殷长衍刨了一小堆土,“挺好,我还有一半分数。”   “掏掏掏,这就掏!!”   半个时辰后。   殷长衍灰头土脸走在前头。   沈深一边赶上他,一边拆发冠抖掉发缝儿里的砂砾土块。   浮翠流丹为两堂弟子设了不少陷阱。沈深特别给面子,每个陷阱都去踩上一脚,然后吱哇乱叫。   殷长衍第一次在一天之内被人叫那么多次名字,对这三个字开始有心理阴影。   大概知道沈深为什么会被叫绣花枕头。   “殷长衍~~~”   又来了。   沈深坐在原地,小腿上有密密麻麻水滴大小的伤口,血泛着一层橙色。“原本只有一个,我没在意,想着出去以后再上药。没想到它复制得如此之快。唔,又复制了一个。”   “在哪里染上的?”   “坑洞陷阱。”   殷长衍单膝落地仔细观察,“形如滴水、其色微橙,你中了滴水观音。”   滴水观音是一类咒术,你的灵力、血液像攥不住的水滴一样不断地流失,直至灵竭血干。这是献祭观音的必要一环。   这种阴毒的法子大多出自邪祭坛,宗门拿这东西来试炼两堂弟子,真是看得起我们。   沈深心如死灰,唇色苍白。   撕下衣袍一角,摸出炭笔,洋洋洒洒开始写遗书。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抽抽噎噎,“殷长衍,我出自东南沈家,这一封绝笔你捎给我嬷嬷,就说沈深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来世再报答她的养育之恩。”   “殷长衍,你听见没。”   “殷长衍,你不会如此绝情,拒绝一个濒死之人的请求吧。”   “殷、”沈深抽噎一顿,殷长衍从刚才起就抬头望天,天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殷长衍等到酉时,“酉时了。”   头顶上冒出一个晃悠悠的烛火。   沈深目瞪口呆,忘了抽噎,“哇哦,这就是传说中表里灯吧。小东西长得真别致。”   殷长衍摘下烛火,搁在掌心,“腿上来,自己烤。也许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你烤我?!”沈深倒抽一口凉气,悲从中来,抖开袖子擦眼泪,“我还没死诶。至少等我咽气,你再烤肉吃吧。”   “......”殷长衍说,“沈,火烤滴水,水会干。表里灯的烛火,说不准能烤干滴水观音。”   “真的?!”沈深喜出望外。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殷长衍说,“腿移上来,自己烤。”   “你拿着烛火烤不是更方便?”   殷长衍眸子微敛,似笑非笑看着沈深,淡淡道,“沈,我只会想烧死你,要我来吗?”   “不了不了。”沈深擦了一把眼泪。   把腿抬上去,还十分配合地抬手捂住表里灯烛火,生怕它叫风给吹灭了,“我给你看着,你慢慢烤,不着急。”   烛火昏黄色的光落到殷长衍脸上,给轮廓镀了一层亮边,朦胧了边缘。交叠的衣领工整洁净,整个人出尘脱俗,竟有半分神性。   沈深愣愣地瞧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眼睛。是天色暗了么,殷长衍这幅无悲无喜的清俊秀气模样,比这咒术更贴近滴水观音。   “瞧我做什么?”殷长衍抬头,一双极黑的眸子将人瞬间拖拽回现实。   “你比滴水观音更像观音。我照着你画一幅人像,挂在我家墙上,以后我拜你算了。”沈深双手合十,“拜观音,祁好运。”   “观音是要信徒献祭的,你要向我献祭?”   沈深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献祭方法,拒绝三连,“不要,不想,不可能!!”   殷长衍笑了一下。   沈深指着伤口欣喜道,“快看,颜色变了。”   表里灯烛火烤到的地方,橙色血液泛着细细密密的小泡泡。烤着烤着,橙色淡去,渐渐地被深红色替代。   殷长衍移开烛火,一片滴水观音的血液已经恢复如常,“沈,我们继续。”   “好!!!”   过了一会儿,沈深腿上的伤尽数恢复正常。   沈深喜滋滋,双手合十,“拜观音,祁好运!!”   试着起身,腿很疼,摇摇晃晃。连站都是问题。   身影一晃又跌回去。   这幅样子别说得分,连走到出口都是问题。   殷长衍在他面前蹲下,“上来。”   “你要背我?这不好吧?”   “如果你不想拿满分,可以继续耽误时间。”   “呃、哦。”沈深爬到殷长衍背上,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他侧面颈项修长,耳垂有点儿长,观音耳垂也长。   他为什么坚持去出口?令牌会摆在出口让他们拿吗?   等等,莫非?!   沈深诧异地看着殷长衍。只有拿到令牌的人才会去出口,所以殷长衍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抢。   出口。   他们运气很好,刚走到就看见两个弟子抱着令牌兴冲冲地跑向出口。   “沈,我要将你放下来。在这里等我。”殷长衍说。   沈深听到这话,下意识手撑着殷长衍的肩膀、背部挺直,稳住身子。   殷长衍蹲下,膝盖触地。这个姿势,沈深能不碰到伤腿直接坐下。   沈深愣愣地望着殷长衍的背影。殷长衍是观音,但这位观音似乎有点儿邪性。   王唯一在浮翠流丹出口处来回踱步,那么多人都出来了,怎么不见殷长衍。   望了一眼天色。没想到第二关能拖到这个时候,是不是表里灯影响到殷长衍了。   “那女的在出口走来走去,晃得我眼睛都要花了。她好像不是明炎宗弟子。”   “普通人而已,殷长衍的娘子。大概是在等夫君拿满分吧。”   “望春楼出身的脏东西?我记得脏东西的同伴是绣花枕头,脏包和怂包也会配拿满分吗?”   王唯一回头,她当是谁呢?一群围在蒋非凡身边的人。   阴阳怪气儿道,“连第二关的参赛资格都没有的人,就不要说这话了吧。脏包和怂包已经压了你们一头,要是第二关拿满分,你们直接把脸皮扔在地上踩算了。”   几个人面色一红,默默的闭紧嘴巴。   殷长衍背着沈深从出口出来。沈深找了根草,把令牌挂在指上晃来晃去,招摇极了。   满分!!   殷长衍一眼在人群中看见王唯一,放下沈深,直直地走过去。   王唯一存心显摆,拉高声音,喊得所有人都听见,“殷长衍你又是满分,你们两个人的分数加起来最高,那些不如你们的人呀,就让他们酸去吧。”   “嗯?哦。”殷长衍并不在意,她脸颊上的印子变粉,淡了。   上手去蹭。   “我脸上有灰?”王唯一上手去摸,但殷长衍不撒手。干脆抬头,方便他动作。   殷长衍怎么蹭怎么觉得不对。低下头,凑嘴去咬。   现在对了。   红红的,好看。   殷长衍凑上去,舔了一下。   如果在衣衫底下,就更好看了。 第38章 第 38 章   ◎第三关(大修,请重看)◎   王唯一脸蛋凉凉的, 抬手蹭了蹭。   他总这么舔啊舔的,老实说,给她舔出感觉了。   但这个场合下又不能直接的说“我想睡你”, 吊胃口真的好难受呀。   殷长衍眸中闪过一丝无措,他哪里做的不对,惹她不自在了。   “唯一,你若是不喜欢, 我改就是了, 何必生气。十天咬一次好不好?不咬了, 舔可以吗?”殷长衍不错眼地盯着王唯一, 跟她打商量。   王唯一愣了一下,“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   殷长衍手指点了点脸颊。   几乎是一瞬间,王唯一就明白殷长衍在为什么而道歉。脸颊飘上一片红云。   双手捂着脸, 特别羞涩。   他误会了。她不讨厌咬, 甚至还很享受, 想睡他。可这话, 她怎么说得出口?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   “唯一?”殷长衍安静又专注, 等一个回答。   “一定得要我现在说?”王唯一面带为难,   手指绞着衣带,恨不得给搅烂。   “嗯。”他得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王维一深吸一口气, 拽了拽他的衣袖, “你头低一点, 再低一点。我想睡你, 但现在条件不允许。还是说你不介意让我那什么......”   说到最后, 声音几乎从鼻腔里哼哼唧唧拖出来。   殷长衍愣了一下, 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她的话含在嘴里念了好几遍, 面上浮现出一丝无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呃、嗯,也不是不行。”   王唯一忍不住瞧他,这还是她那个平日老实巴交、宛如没长舌头的夫君么?   一些事儿就不能开那个话头,否则会引人在遐想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殷长衍不可能在这里做,但这不影响他的视线下意识朝她衣襟上瞟。   嗯?线头开了。   这段时间她吃得好睡得香,所以孩子也长得好。意识到这一点,殷长衍向来沉寂的眸子柔和起来。   还有一关,第三关结束,就能拿到灵石给她买布料。   王唯一满脑子的粉色泡泡,脸颊烧得慌,几乎没有办法思考。顺着他的视线瞧,登时宛如迎头被浇了一盆凉水。   她知道怀孕后胖了,但没想到会把衣服上的线撑出“O”形!!!   没脸见人了。   毁灭吧,这个世界。   沈深早就开始好奇,从殷长衍身后斜出一个脑袋,饶有兴趣地望着王唯一,“殷长衍,你在看什么?眼神有点儿黏糊,我不太舒服。我没见过长得比你还喜庆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我们的故事就开始了。”   “王唯一。”上报名字是教养,再多一句话她都不想说。没心情讲话。   往殷长衍怀里挪了挪,挡住自己。挡得越多越显瘦。   但有些事情,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王唯一抬头,忍不住道,“你把话说清楚,喜庆是什么意思?你在说我圆吗?你也不见得清瘦,好意思说我。”   沈深有点儿羞涩,直视王唯一,“喜庆就是,我觉得你好看,特别好看。”胳膊肘怼了怼殷长衍,压低声音,“你别干站着,替我说两句好话。我们要是成了,好处少不了你。”   王唯一嘴角扬起,谁能拒绝被夸好看呢?“这人能处,一天净说大实话。”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慢吞吞道,“说不了。”   “你还没试,怎么知道说不了?”沈深随口道。   “她已经嫁人了。”   沈深大惊失色,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哪头猪抢先我一步,拱了原本属于我的花?殷长衍,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我要做一桌杀猪宴,你替我打下手。”   殷长衍摇了摇头,“我不做”。   沈深拧起眉头,思索半晌道,“那头猪有那么猛么,连你这样厉害的都不敢轻易挑衅?殷长衍,做人不要太贪生怕死,有些公理正义是需要人去积极争取的。”   “哦。”   “光哦有什么用?你得行动起来。”   殷长衍:“有没有一个可能,我就是那个猪。”   沈深:“......”   沈深:“真的吗?我不信。你这样子的人怎么会娶到媳妇?还是一个质量很高的媳妇。”   突然出手,去捏王唯一的发丝。   余光注意到殷长衍抬脚踹人,沈深立即捂住受伤的左腿,哪儿知道右腿挨了一记。耳边响起清脆的裂开声,整个人像被拿走下盘的积木,哗啦啦散了一地。   沈深哭唧唧嚎,委屈地在地上直打滚。   “啊啊啊啊气死人了,殷长衍凭什么先我一步娶到媳妇儿,还娶得是我心仪的人,他还预判了我的预判!!”   一个大男人这样,挺不堪入目的。沈深也是有勇气,大庭广众之下来这么一出。   王唯一由衷赞叹道,“厉害呀。”   眼前一黑。   殷长衍手指盖住她的眼睛,“别看。”   仔细听能听出来,他语气比平日要更快一些。哪里惹得他不如意?   两堂弟子频频侧目,李卿之和彩绘牡丹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沈深虽然是个绣花枕头,但本性纯良、率性洒脱,是明炎宗唯一一个同时与李卿之、彩绘牡丹结交之人。   两人蹲在他身边安慰,“你还小,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山还有一山高。等你再大一些,你就习惯了。”   习惯了?!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么。沈深哭得更大声。   “你腿怎么了?”彩绘牡丹注意到沈深左腿的伤口。   “误踩陷进中了滴水观音,要不是殷长衍,你们现在该给我收尸。”沈深抽噎了一下,嘟囔道,“说你们心狠你们就一点儿都不仁慈。两堂弟子比试而已,为什么设置这种赶尽杀绝的陷阱?”   李卿之、彩绘牡丹互看一眼。   “我没有设置滴水观音。”   “我也没有。”   问题来了,谁把危险性极高的陷阱带进两堂弟子比试?此次比试中,会不会存在比滴水观音更高级别的陷阱?   殷长衍也想到这一点,“李师兄,陷阱课上,你说滴水观音排名第二,那榜首是谁?”   这题王唯一会,师尊常挂在嘴边说,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如影随形!呃,我见其它弟子讨论过。”王唯一说,“听说中了如影随形陷阱的人,影子头发被削掉,那么本体头发也会出现一模一样的缺口。”   殷长衍点了点头,“知道了。”   两炷香后,第三关。   彩绘牡丹双手合十结印,数根粗壮藤蔓疯涨,围出一个偌大的比赛场。   规则:第二关结对的同伴两两对战,胜者得满分,败者退场。   众人目光皆集中在殷长衍、沈深身上。   两个人第一关、第二关皆是满分,第三关谁赢,谁的分数就最高,能拿走灵石。   殷长衍朝沈深行了一个礼,他的礼已经行得十分标准。   沈深随意拱了拱手,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呵,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但该叮嘱地还是得叮嘱。   沈深说:“前两关过命的交情,第三关刀剑相向斗个你死我活,战堂总爱搞这些让人两难的事儿。殷长衍,你别有太多顾及,更别因为我们关系好而处处受制。”   殷长衍:......原来我们关系好过,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会全力以赴,也请你放手一搏,我们堂堂正正比个高低。”沈深笑了一下,亮出一口大白牙。   “好。”   两人开战。   殷长衍一手剑诀使得出神入化,祖师爷来了都得给他磕两个响头。围观众人惊讶至极、频频倒抽一口凉气,为殷长衍那几乎称得上可怕的修炼天赋。   彩绘牡丹仿佛回到少年时两堂比试的那一天,全部弟子让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李卿之打得抬不起头。长江后浪推前浪,而今天,是剑堂弟子殷长衍。   沈深两手抡圆交替不断地砸陷阱,像是在摇花臂,边摇边喊,“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要叫了!!”   围观众人差点儿笑出声,果然是个绣花枕头。   殷长衍眉头一拧,渐渐看出不对。这些不是购买的陷阱,它们全都是第二关沈深踩过的陷阱。   他竟能在短短两炷香之内把看到过的陷阱全部还原。   “说什么绣花枕头,沈,你是天才。”   沈深眸中的清澈转为安静,透着一股深邃,“不哦,剑、医、符、篆、刀、器......我没一样拿得出手。只是在陷阱方面,我的敏锐度远胜于常人。”   “殷长衍,你看,两堂弟子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们身上。你是剑堂的尊严,我是战堂的荣耀。”沈深动手结印。繁琐的手势之后,是他那双极为沉寂的眸子,“这个陷阱我不曾动用过,如果可以,请你尽力活着。陷阱,如影随形。”   沈深影子晃了三下,二指并拢为刃自脚底将影子与本体剥离开来。猛烈地攻击殷长衍的影子。殷长衍本体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各种伤,七窍流血。   不一会儿,沈深影子的剑横在殷长衍影子颈项之上。再往前进一寸,喉断人亡。   沈深居高临下望着他,“黑夜之中,到处都是影子。殷长衍,这个时间范围内,我是无敌的。”   殷长衍眸中无惊无惧,污血糊了他的眼睛,面前一片黑红。   殷长衍天赋极高,他生来就懂得相生相克的道理,并能用地得心应手。知晓‘如影随形’后,他很快推算出应对方法——燃烧表里灯的烛火,将脚下这一片地照亮,借光明去撕扯黑暗,让其无所遁形。   但影子被光芒驱逐,本体沈深也会死。直到他听到沈深要一场无所顾忌的战斗,殷长衍放下犹豫,果断放手一搏。   虽声若游丝,但毫不动摇,“我明白了,沈。如果可以,请你尽力活着。”   殷长衍五指陷进地面,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口念咒语展开双臂,胳膊上显现出十个晃动着的烛火。   烛火蓦地大亮,将四周照得仿如白昼,围观众人只剩下一个人形轮廓。   “啊啊啊啊!”沈深大声嘶喊,他全身像炸猪皮一样鼓出碗口大的泡泡。   身子直直地向后倒下。   第三关,殷长衍胜。   几乎是同时,殷长衍一歪一扭、脚步踉跄跑过去接沈深。他眼睛看不清楚,茫然了一瞬,只能凭声音来源去判断位置。   彩绘牡丹、两堂弟子纷纷奔沈深......战堂千疼百宠娇养出来的小师弟被弄得身上连块好皮都没有,搁谁心里能受得了。   殷长衍尝试靠近,被推开了。   不知道是谁,好几个人吧。劲儿很大,他下意识站稳,可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落。   有人接住他。听呼吸是李卿之。   一堆剑堂弟子冲上来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喊着医修......   殷长衍包扎好坐在板凳上,剑堂弟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比试确实生死有命,输了就要认。但问题是殷长衍用了邪器表里灯,这是重罪。战堂弟子的眼睛都要吃人了,他们可得把人给护好了。   沈深那边众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十来个衣医修接到消息御剑而来,众人忙活了很久,也不知道沈深是死是活。   后半夜的时候,彩绘牡丹拨开人群,手持长剑,阴沉着脸走向殷长衍。   李卿之心里一咯噔,“沈深怎么样了?彩绘牡丹,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说殷长衍心肠歹毒、残害同门?说殷长衍操纵邪器表里灯为祸宗门?说你剑堂没有规矩,纵恶行凶,意图包庇?”   “沈深还在医治。等沈深醒来,调查清楚事情经过,战堂要如何便如何,剑堂绝无二话。”李卿之说。   “师弟生死未卜,做师兄的总要为他讨一讨公道。”   李卿之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叹了一口气,“你想怎么样?”   “废除殷长衍的功体,终生囚禁,以免此番惨状再次重演。”   王唯一倒抽一口凉气,彩绘牡丹要毁了殷长衍一辈子。这可不行,她还指着殷长衍赚钱。   殷长衍抿了抿唇,没说话。   李卿之:“你这跟毁了他有什么区别?他还年少,再给一次机会。”   “沈深如今生死未卜,谁又能给他一次机会!”彩绘牡丹咬牙切齿,剑指李卿之,“滚开!把人交出来!”   李卿之掌心虚拢,‘不成活’横握在掌心,“在沈深起来之前,谁也不准越过我动殷长衍!”   王唯一抱着殷长衍换下来的宗服,才知道他究竟伤得有多重。从上到下宗服没一个地方是干的,血打湿了厚厚的宗服,一掐能掐出血来。   慌了,白着唇,血腥味儿刺得她腹中翻滚,直想往出吐。没想到第一次怀孕反应在今天。   殷长衍手在枫叶上蹭了几下,抹去药味儿,不那么脏了才去牵她的手。   努力牵动唇角两侧,摆出一个浅浅的笑,声若游丝,“唯一,别哭。我赢了,你跟孩儿有钱买新衣服。” 第39章 第 39 章   ◎煮肉(修)◎   他的手很凉, 粗粝的纱布裹着伤处。   王唯一下意识握紧,又怕碰到伤口而急忙松一些。   从头到脚都有不成程度的伤,有些还在继续往出渗血。   她总说他的唇薄, 现在他嘴角两侧血迹太里面没擦干净,似是含了刀片。每说一次话就会割一次。   “呜呜呜呜我一定多买几身,尽量每天都穿得不重样。你得好起来,不然受苦受累这么多天结果却便宜旁人眼珠子。”王唯一哭的情绪太大, 连带着胃中起反应。   做了好几个吞咽动作才勉强压下肚中的排山倒海。   殷长衍点点头, “嗯。”   “你快别说话, 有事儿就写在地上......”忘了他不识字, 干呕一下,“......少说几个字。”   殷长衍笑了笑。松开手, 去轻抚她的后背。   动作虽然僵硬,但一遍比一遍流畅。他少年时见过村口的小孩子积食呕吐, 母亲就是这么一遍遍地顺着小孩后背。   见她好的差不多了, 轻轻地推开她。   王唯一抽噎了一下, 心中复杂, “我是孕吐, 又没真的吐出来,你怎么还避开。我还没嫌你身上血味儿刺鼻呢。”   打量一下两个人,面上了然, “也是, 你现在想退也退不开。那我退吧。”   殷长衍摇了摇头, “我很难闻, 你别在这儿。”   王唯一拧起的嘴角软了下来, 心像是数十根绣花针在扎, 细细密密地疼, “我就爱闻这味儿。”   一屁股坐在殷长衍身侧,头偷偷地朝他肩膀上靠。   没敢真靠上去,怕压着伤口,虚虚地隔了一点儿空隙。一双灵动的眼睛防备地盯着彩绘牡丹。   李卿之不愿意把事情弄大,提了一嘴‘滴水观音’、‘如影随形’,彩绘牡丹只想要一个结果。两人暂且将仇怨按下,等沈深醒来,再行处置这件事。   殷长衍稍微低下头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她的手悄悄地揉着不安分的小腹,“唯一,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炸红薯片?”   “......烤鱼吧。”这个最费工夫,至少支开她一个时辰。   王唯一顿了一下,“你不是一直素食,什么时候开始吃肉了?”   殷长衍没说话。他不会说谎,一张口就露馅儿。   “行,我去做。”   一个时辰之后,王唯一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过来。   医修医术不在话下,丹药也舍得喂,殷长衍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面条,你最常吃的撒盐口味,我洒了点儿花生。就知道你要支开我,我在家睡了大半个时辰才烧水下面条。现在没有反胃的感觉。”   殷长衍怔了一下,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接过碗,小心翼翼地瞧她,“现在是真的饿了。”   一手拿着筷子把盐、花生拌匀,挑起两丝面条,正要往嘴里送,远远地看见彩绘牡丹带着战堂弟子昂首阔步而来。   战堂众弟子举着火把,一片灯火通明。火把的亮光在彩绘牡丹的面具上投下一层阴影。光、影交错,多了一分阴晴不定。   来者不善。   殷长衍放下筷子。   “你吃你的。”王唯一上前一步,“这位师兄,能不能等他吃完饭?就算行刑前犯人都有一顿好的,更何况殷长衍罪名未定。他吃完面条,我带走空碗,绝对不在这里妨碍诸位。”   彩绘牡丹带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   即便是战堂弟子,也不敢这么跟他说话。哪里来的女孩子,放肆。   李卿之手背在身后,缓步而来,身后是一大片剑堂弟子。“彩绘牡丹,你可是战堂的大师兄,这么为难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不好吧。”   “她在为难我还差不多。”彩绘牡丹视线停在王唯一有弧度的腹部上,决定后退一步。   殷长衍一直很听话,也不曾拒绝过王唯一的任何要求。   于是,以李卿之为首的剑堂弟子与以彩绘牡丹为首的战堂弟子紧张对峙,殷长衍“哧溜”“哧溜”的吸面条声临时充当背景音乐。   殷长衍吃完,王唯一抱着碗退到一边。   彩绘牡丹说:“沈深醒了,重伤,好在性命保住了。‘滴水观音’、‘如影随形’都是他做出的陷阱。”   殷长衍、王唯一、李卿之、剑堂众弟子皆松了一口气儿,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只要人没事儿,什么都好说。   李卿之觉得自己不再处于下风,“沈深深藏不漏,恭喜战堂又囊括了一员大将。‘如影随形’是违禁品,殷长衍面对它心生惧意,为求自保,用了一些极端手段,这再正常不过。你说是不是,彩绘牡丹?”   态度很明确。你不追究我家殷长衍放火烧人,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你家沈深做违禁品。   “是,第三关之事到此为止,往后任何人不许再提。”彩绘牡丹视线直勾勾地看着殷长衍,“现在,我们来说一说邪器表里灯。”   “殷长衍,你违规使用邪器表里灯,罪恶滔天。按宗门章程,罚你双足穿四根封灵铜针在百柿林摘柿十五天,以示惩戒。”   李卿之皱了皱眉,每走一步就要受穿针之痛、还要被人围观,这也未免太过折辱人。   正要张口,彩绘牡丹冷冷道,“李卿之,没人比你更清楚邪器表里灯有多危险。我已经是在从轻发落。还是说,你想要上报宗门,交由宗门处理。”   宗门规矩严苛,交给宗门殷长衍只会更惨。   “彩绘牡丹,你好得很。”李卿之说,“你对剑堂毫不留情,就别怪我对沈深不讲情面。我本来没想动沈深,现在殷长衍受什么罚,沈深同样得受一遭。”   “沈深醒来,我亲自送他进百柿林。”   李卿之叹了一口气,阖上眸子,再睁眼时,眸中不再有丝毫怜惜,“殷长衍,还不快认罪领罚。我知道你心中有怨,但此番之事,宗门已经从轻发落,你不可怨怼宗门、怨恨战堂众师兄弟。”   怨?并没有。   沈深无性命之忧,他赢了比试得到灵石。真是太好了。   他动用邪器表里灯伤人,做好了赔命的打算,如今只是摘几天柿子,还有什么可怨的。   殷长衍行了一个标准的礼,“是,殷长衍领命。”   彩绘牡丹朝身侧之人点了一下头,两个战堂弟子捧着木盒子上前,蹲下来褪去殷长衍的鞋子。   打开木盒,黑色绒布上躺了八根泛着丝丝寒意的封灵铜针。   拿起封灵铜针,穿进殷长衍的左右脚掌。   彩绘牡丹一直盯着殷长衍,试图在他身上找出屈辱、不满、恨意,但失败了。   彩绘牡丹一向倨傲,能入他眼的人屈指可数。如今,加了一个服刑的剑堂弟子殷长衍。   “战堂师兄。”殷长衍叫住转身离开彩绘牡丹。   “?”   “两堂比试,胜者有灵石。灵石什么时候发放?”殷长衍抿着唇,眸中亮了一些,有三分期待,“能不能快一些,我要买布料。”   大男人买什么布料?“明日会有专人送到你家。”   “多谢战堂师兄。”殷长衍语气中透着雀跃,在人群中找王唯一。   她很好找。   可她似乎并不欢心,瘪着嘴、垮着眉、面上还带着几分难受,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脚。   殷长衍抬步向她走过去。   疼的。   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脚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热度顺着腿脚流到四肢百骸。   多走几步,渐渐习惯。   “呜呜呜呜殷长衍,你是不是很疼?你站着别动,我过去找你。”王唯一忙往过跑。   殷长衍摇了摇头,“不疼。”   “骗人!”王唯一扑到他怀里,他身后的脚印,每一个脚印前脚掌部分都有四个极为显眼的大洞。“把地扎成那样,怎么会不疼嘛。”   王唯一蹲到殷长衍面前,“你别走路了,上来,我背你回家。”   她怀孕四个月,腹部凸起卡在那里,蹲下来都费劲。就这样,她还在说背他。   李卿之突然觉得暖意有一部分流到心窝子里。   “唯一,别捣乱,一边待着去。”李卿之摆了摆手,示意王唯一腾地方,将殷长衍背了起来,“唯一,走前面,我忘了你家在哪里。”   “多谢李师兄,李师兄心地仁慈,李师兄这边请。”   王唯一烧了两大锅开水,翻出家里最大的浴桶。将开水与凉水兑到合适的温度,叫殷长衍坐进去。   “能不进吗?”殷长衍眉头微拧。   “你脚上沾了厚厚一层土痂,血打湿得这一块那一块,简直像是第二双鞋。不及时清理掉,你连路都没法儿走。”   殷长衍不言不语。   王唯一是个很贴心的姑娘,“原因。   殷长衍懵了一下,“什么原因?”   “为什么不喜欢浴桶。”   “烧水很麻烦,洗起来要很久,有点儿浪费时间。而且,我不干净,会把浴桶弄脏。”   怎么会脏?   王唯一一拍脑门,瞧她这记性。满脚血污泥土跟衣裳之下的躯体共处一个浴桶,这画面太美不敢看。   找出一个小盆兑成偏热的水,殷长衍清理干净脚。   王唯一拍了拍浴桶,“现在干净了,进来吧。”   殷长衍:“......”   王唯一:“过来!!不要让我过去逮你!”   既然她坚持,那......行吧。   殷长衍光裸着身子在浴桶里,王唯一拿来三个手掌那么厚的药包,拆开后,把里面的药材洋洋洒洒全部倒进去。   “这是什么?”殷长衍捏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木片仔细端详。   “白芷。”   “这个呢?”殷长衍问。   王唯一看了一眼,都是渣渣,她又不是医修,怎么认得出来。   药材粉末一碰到水就“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变成橘红色。   殷长衍没泡过澡,被吓到了。   手指扣紧浴桶边缘,“这是什么?”   “我花了大价钱在医修那里买的止痛药包,多泡一泡,对你有好处。”   “唯一,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下了调料在锅里煮的肉。” 第40章 第 40 章   ◎药包澡◎   苍白的皮肤在热气的氤氲下逐渐变成淡淡的粉红色, 水珠浸润着他的皮肤,带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肉煮好了香不香不知道,但王唯一知道殷长衍看起来挺香的。   而她对待好食物一向有胃口, 忍不住食指大动,侧过头不让吞咽口水声显得那么明显。   “你还没吃?我去做饭?”殷长衍可算找了个借口,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来。   王唯一一个眼神给他摁回去。纤纤玉手搅着浴桶里的热水,一些药渣子被冲掉, 更多的药渣子粘在手上, 刺痒痒的。   “我比较想吃你。”王唯一嬉戏笑道。原本在水面上搅水弄浪的手慢慢沉了下去, “药渣子容易贴在皮肤上、越嫩的地方贴的就越多, 不好挑得耐着心慢慢来。”   殷长衍垂眉敛目,声音哑了一下, “是吗?那你得检查仔细了。毕竟是你要入口的东西。”   入、入口?!   王唯一目瞪口呆,嘴巴张成“O”型, 这还是她那个老实巴交的夫君吗?封灵铜针戳的是他的脚, 什么时候伤到脑子了?   “怎、怎么检查?”   “我以前养野猫, 洗猫爪的时要撑开褶皱的地方。什么都不用做, 清水就争先恐后的涌入。”   “是这样吗?”王唯一试着做, 殷长衍呼吸重了一下,眼眸底渐渐浮现一层潋滟水光。   做对了,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学什么都快。王唯一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换了个皱褶继续上。   屋子里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发出“哔波”的声响, 殷长衍眼底都是红的。   他看起来好舒服的样子, 搞得她眼馋心动也想试一下。王唯一失落的发现她身上根本就没有可以张开的皱褶。   带着一点泄愤性质, 重重地揪了一下殷长衍。   唔嗯, 什么东西沾了满手?   王唯一举起手对着烛火,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东西,“怪像浆糊的。黏黏的,我不喜欢。”   没找着纸,蹭到衣服上还要洗,索性往他胳膊上抹。   这着实刺激到殷长衍了,下意识身躯往后仰了一下。   “你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嫌弃的。”王唯一又抹了几下子在他胳膊上。   殷长衍拿过她的手,为她清洗。脑袋垂下去不敢看人,耳朵红得似要滴血。   “松手,我去给你拿衣服。”王唯一抽回手,失败了。   殷长衍摁在她的手腕上,眼珠子浮现了一层朦胧水汽,有一分迷茫,“你不是说要吃我?”   王唯一捂住心口,怎么办,她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捧住殷长衍的脸,嘟起红唇“叭”得地亲了一下,“你都成松鼠桂鱼了,筷子一碰就要散,我再饿也不能下这个口。”   亲一下。   砸了砸嘴,再亲一下。   他咬她挺舒服,为什么她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指头抚上殷长衍的薄唇,哼哼唧唧道,“你能不能教我一下,怎么亲才有那种像被烧红的绣花针轻轻地戳了一下、热乎乎又酥麻的感觉。”   殷长衍眸色一暗,舔她的脸蛋,牙齿细细密密地咬,“是这样吗?”   王唯一舒服地眯起眼睛,直点头,“对对对,怎么亲的呀?”   “我只示范一遍,你专心一点。”   好小气,不能多来几遍么。   王唯一躺在地板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渐渐回过神来。不用看她都知道,自己现在跟临江边上被拍上岸的鱼没什么区别,还湿漉漉的。   这么久了,应该学会了吧?   抬手,咬了一下手背。   再咬一下,与他的齿痕重合。   呜呜呜呜她是废物,她没学会。明明他从头到脚每一处都示范了一次。   望向双腿之间,那里最简单,可她也没法试呀。   殷长衍清理掉到身上的药材,转而抱她上床。胸膛振动,在笑,“怎么在咬自己,想吃肉了吗。”   王唯一惆怅得要死,“我愧对你的教导,一点儿都没学会。”   殷长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忍笑道,“我会就足够了。而且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   王唯一继续闷闷不乐。她的资质怕是比路边的石头还要不如,她真的是敬佩师尊的毅力,居然敢来教她。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师尊”两个字划到齿关又咽了回去,“李卿之。怎么这个表情?你不喜欢他?但我又不能骗你。”   “他怎么样与我无关。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你太过宽容,让你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人。”   王唯一叹了一口气,“李卿之这一辈子啊,不容易。”   殷长衍:“......再让我听见你嘴里出现他的名字,我们重新示范一遍。”   王唯一可耻地有感觉了,有些跃跃欲试,但是身体再来一次的话会干涸吧......她不着边际地想着。   诶?!他抱着她,脚没事儿吧?   “......你的脚?!”   “现在还能用,你要是再继续拧下去,就说不准。”殷长衍怀里柔软的绸缎立即硬成一条带鱼。   医修的丹药不愧价值千金,睡了一晚,殷长衍身上伤口好了大半。脚上仍有血迹顺着铜针流出来,但已经好了很多。   第二日在天亮以前起床,避开辰时的表里灯,去百柿林。   百柿林。   百柿林种满了柿子树,漫山遍野都是橘红色的柿子。映着蓝天,美极了。   这真的是在受惩吗?   比洗月事带要轻松不少。   殷长衍进了柿子林,入口处种了一片竹子,风一吹飒飒作响。   地面落了厚厚的枯叶,一些熟透了的柿子落下来,摔成烂泥,时日一久,变黑发臭,蝇蚊围绕。   外面看有多美,里面就有多难闻。树周围土质比外面要细不少,再加上掉下来的柿子,地面十分松软。   这不是什么好事儿。松软的地面像无形无向的手随意地推挤着封灵铜针,无时无刻地刺着脚掌。   “有人在吗?”殷长衍喊了几声,没有回应。看来并无他人在这里受惩。   殷长衍回到出口,唤出“绛辰”,割了几根竹子,劈成二指宽的窄条。   席地而坐,编织竹筐。   摘柿子,总不能放在衣摆上一趟趟地往出口跑。   没一会儿,编好一个两人合抱的大筐。   殷长衍爬上树,摘了大半筐柿子。   “哪里来的贼,偷柿子偷到你大爷头上了。”柿子树下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嘲讽。   殷长衍转头,一颗柿子迎面砸来,糊了他一脸。   柿子肉顺着脖子下滑,甜腻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衣领里。   一手拿柿,一手扶树干,他还没办法擦脸。   “我不是、唔!”一颗软柿精准地砸进他嘴里,怪甜的,唯一应该会喜欢。   “闭嘴,你的话会污了我耳朵。”韩衣弯腰在地上捡柿子,准备继续给偷柿贼一点儿教训。   韩衣一身宗服,衣摆掀开一角别到腰间方便动作,腿又长又直,让殷长衍想起刚才劈开的竹管。   袖子挽到肘部,颈项领口大开,红绳玉佩松散地绕了三圈缠在脖子上。皮肤是少见的蜜色,看得出来常干活。   殷长衍摩挲着手里的柿子,在韩衣直起腰的一瞬间扔出去卡进他喉咙里,“这位师兄,现在能听我讲话吗?我是剑堂弟子殷长衍,犯了事儿被罚在百柿林摘十五天柿子。”   与韩衣对视,“我不是偷柿贼。”   韩衣抠出柿子,舌尖顶出被打落的牙齿,吐到地上。那力道能把地面砸出一个坑。   “师兄,你上来就骂我,还拿柿子扔我,我砸你一颗牙,我们算扯平。”殷长衍指了指自己的脸。   韩衣视线上移,他没穿鞋,双脚钉了八根封灵铜针。呵,封了灵力,这不就是活靶子么。   “你那张脸不讨人喜欢,看着心烦。”韩衣抱了一堆柿子,掂了两下,“嗖”“嗖”地朝殷长衍射去。   胳膊越挥越快,到后面几乎看不清动作。   很快,韩衣惊讶了。殷长衍一开始有几分乱,适应他的投掷速度后,面上甚至带了一分期待,‘要是他能再快一些就更好了’。   韩衣又读了一遍殷长衍的脸,确实是这么说的。妈的,拿他当人形陪练玩具么。   殷长衍有点儿遗憾,“师兄,你怎么停下来了,做人要有毅力。”   “呵。”韩衣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中午,艳阳高照。   柿子林东南角有一块空地,殷长衍扛着一筐柿子倒在空地上,柿子骨碌碌滚好远。   殷长衍捡柿子,遇上在树下闭目小憩的韩衣。   韩衣有午睡的习惯,中午阳光刺眼,他索性躺在柿子树下的阴凉地儿下。   柿子树下并不好闻,像是把腐烂的果子塞进一个密闭的玻璃瓶中,晒几天发酵出酸臭味儿再拿出来。   殷长衍抬手折下三片树叶,阳光透过来对着韩衣的眼皮子精准聚焦。韩衣在睡梦中不适地皱起眉头。   “殷长衍。”王唯一远远地喊道。   挎了一个小篮子,里面是带的午饭和净水。   “来了。”殷长衍说。   殷长衍吃饭很安静,细嚼慢咽的。给王唯一三个柿子,香甜的果味儿飘到鼻间。   王唯一摇了摇头,“我不吃。”   “你一向偏爱甜的。”   “这里气味不好闻,我有点儿反胃。”王唯一手搁在小腹上,“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开始孕吐。来之前抱着墙吐了一波儿。卫师兄说这是孩子卯足了劲儿开始成长的表现,算是好事儿。”   “卫师兄是谁?”没听她提过这个人。   “医修,治过你。药包我也是听了他的推荐才买的。”   殷长衍吃饭动作慢了下来。两人一同入宗,他都不知道她认识那么多师兄。   王唯一:“怎么停筷子?你吃饱了吗?”   并没有,就是突然没什么胃口。   “身体不舒服吗?我带你到卫师兄那里看一看。他医术可高明了,给他看过,你少说也能再炫三碗饭。”   殷长衍:......张口卫师兄,闭口卫师兄,他不爱听。   二指并拢搁进她鲜活潋滟的唇瓣中,耳边瞬间清净多了。   王唯一:......   舔了一下他的指头,殷长衍如玉脸蛋“唰”地成柿子色。   试探着卷着往出抵,殷长衍猛地抽回手,愣愣地看着她。眼神羞涩慌乱,不敢直视。   王唯一要笑死了,这么不经玩儿。有一说一,他指尖有柿子味儿,好甜。   “殷长衍,我想吃柿子。不要皮。”   “好。”殷长衍一手托着柿子蒂,一手剥皮,送到她嘴边,“别动手,沾到了不好清洗。”   王唯一嘴巴小,漏了一块柿子果肉到他手掌上。   殷长衍下意识捏了一下,滑溜溜,泛着香甜,还有韧劲儿。像极了他二指方才碰到的,舌尖昨天舔到的。 第41章 第 41 章   ◎百柿林与秋千◎   “我吃好了。”王唯一舔了舔嘴角, 找片树叶给他擦手。   殷长衍抬手,将指间的柿肉吞吃入腹。   王唯一感动得一塌糊涂。连她爹娘都不碰她的剩饭,他居然一点儿都不嫌弃。   殷长衍送走王唯一, 继续扛柿子。   在柿子树下找到一个废弃的铲子。   他拿着铲子开始清理柿子树下的坏果落叶。土地挖松,把坏果落叶翻进地底,再拿新土填严实、铲子拍平整。   韩衣睡醒,总觉得哪里不对。得使劲儿嗅才能闻到熟悉的酸臭味儿。   睁眼定睛一瞧, 吓了一大跳。好家伙, 方圆十米的柿子树底下空荡荡, 连一根落叶都瞧不见。   一定是还在做梦, 继续睡继续睡。   下午睁眼。   ......方圆二十米的柿子树底下被清得连根毛刺儿都没有。   掐一把自己。嘶哦,好疼。不是做梦, 是真的。   殷长衍扛着锄头从远处缓步而来,俊秀脸蛋、发顶都是土。   韩衣:“殷长衍, 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师兄, 原来你还在。”   “百柿林守林人韩衣。我倒是想走, 你能叫我走么。”   “韩师兄, 娘子有孕, 闻到柿子林的味道会吐。我埋了烂果枯叶。若你不喜欢,十五天之后,我把它们再翻出来。”   呵, 有求于他呀, 那还不拿捏死殷长衍。“我一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你可以翻地, 但是有条件。”   殷长衍没说话, 静静的听着。   韩衣:“我爱洁。每日上身衣服不说全新, 起码也得干干净净, 你负责清洗晾晒。”   殷长衍:“嗯?你什么时候爱洁?你领口袖口不都藏污纳垢黑到发亮吗?”   韩衣瞪了殷长衍一眼:“这几天缺水太阳大,柿子树叶子干了不少,你闲得没事儿就去临江边接几桶水,把那树浇一浇。”   殷长衍:“这倒是。”   韩衣十分满意殷长衍垂眉敛目、点头答是的态度,“去忙吧,再有活我叫你。”   “那就这么说好了,韩师兄。”   殷长衍握着铲子继续翻烂果枯叶。天黑了,渐渐看不见柿子。表里灯发作,也不过是将烂果枯叶怼得更碎。   哼哧哼哧干的时候,一堆衣服劈头盖脸蒙了满脑袋。   酸臭味儿翻涌进鼻间。   韩衣光溜溜、大大咧咧地双手叉腰,放下几句话转身就走,“明早辰时前放到我床头。”   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嗯,韩师兄。”   殷长衍翻地翻得没了方向,周围一片漆黑,一时半会儿找不准出去的路。   远处王唯一提一把红灯笼蹦蹦跳跳走过来,见着他就笑。橘红色的光晕洒在她脸上,像极了甜柿。   “可算找见你了。殷长衍,走,回家。”   殷长衍不怎么喜欢柿子黏糊的甜味儿,突然就觉得柿子也挺好吃。   “你怀里抱着什么?”王唯一提高灯笼,一堆又酸又臭、味道上头的宗服,“它和我,你身边只准留一个。慢慢考虑,不着急。”   “我孕吐好很多了。中午反胃压都压不住,现在一点儿感觉都没有。”王唯一说,“卫师兄医术就是高明,我生孩子也找他。”   “......你又去找卫师兄了?”殷长衍说。   “没。”   王唯一提着灯笼走了一圈,明白过来孕吐症状减轻是因为烂果枯叶被清理掉。   一路小跑跳到殷长衍身上,抱了个满怀,“呜呜呜呜殷长衍,你也太贴心了吧,对我真好。”   殷长衍下意识接住她,又怕宗服气味儿染上她身,扶稳了就轻轻抵着她的肩膀、拉开距离,“别靠近,我很难闻。”   王唯一像一头小牛冲进他怀里,搂地更紧,“我就想抱。你要是不愿意,我换个男人。”   殷长衍:“随便抱。”   孕吐反应来得又快又凶,王唯一:“呕~~~”   夜晚的天空星河遍布,波澜壮阔,很美。回家的时候,王唯一提着灯笼走前头,真想找个地缝儿把自己埋进去。   殷长衍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抱着一堆宗服。呕吐物和酸臭味儿混在一起。   在临江边将衣服清洗干净,挂在竹竿上。江风吹一宿,明早就能收。   “明天想吃什么?”王唯一琢磨着给他做点儿好的。   殷长衍原本想说柿子,可百柿林到处都是柿子,改口,“柿子饼。你会吗?”   不会都得会,谁叫她吐了一身,“可以学。”   百柿林最大柿子树上有一个斜树杈,韩衣双手叠在脑后光溜溜躺在上头呼呼大睡。   殷长衍将洗好的干净衣物装入粗布包袱,挂在树枝上。   天还没大亮,殷长衍背上竹筐,去爬上树摘柿子。等到中午日头大了,就去临江边挑水浇树。下午凉快一些,翻一翻地。   这几日一直有人路过百柿林,看穿着大多是战堂弟子。   “明炎宗居然会有这么臭的地方,我想吐。”   “人家爬在树上做猴子都没吐,瞧你那点儿出息。”   “我哪儿能跟人家比,那可是两堂比试的状元。”   “呵,状元,他也配?!心肠歹毒、烧伤同门弟子,剑堂弟子都像他这样为取胜不择手段么。”   “那得问剑堂,我又不是。”   殷长衍继续摘柿子,路过的大多数人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话,没点儿新鲜的。   韩衣坐起来,冲战堂弟子喊道,“喂。”   “嗯?”战堂弟子转身的一瞬间,数颗柿子“嗖”“嗖”“嗖”直直地射进嘴里,撞断两颗门牙。捂着嘴巴、怒目而视瞪着韩衣,“你!!”   断牙混着血水令韩衣起床气减了三分,双手叠在脑后靠了回去,垂下的眼皮遮住几分锐利,“你什么你,再扰我清梦,断的就不仅仅是门牙。滚吧。”   战堂弟子气疯了,正要发作,周围人按住他劝,“别犯蠢,他是百柿林守林人韩衣,在他地盘跟他较劲儿,你骨头是有多硬。”   战堂弟子狠狠地剜了一眼殷长衍,浩浩荡荡离开。   殷长衍:......瞪我做什么,我什么都没干。   “韩师兄。”一颗柿子直直地射过来,殷长衍抓住、放进筐里,“冤有头债有主,下次他们来,你负责接客。”   两颗柿子射过来,“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拿我当什么!”   “对不住,口误。”筐里柿子+2。   殷长衍趁没事儿挑了一颗粗壮的柿子树,做了个秋千。王唯一来送饭时可以解解闷。   韩衣起床已经是日上三竿,在一堆皱皱巴巴的宗服里找一身不那么难闻的套在身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树枝上的粗布包。   上一次的受惩人用粗布包包了一堆蛇虫鼠蚁,同样的当他不会上第二次。   去水边洗一洗,顺便祛个晦气。   脱光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形结实修长,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下像一条带鱼。   过了一会儿。   岸上是不是站了个姑娘?   等了一会儿。   她怎么还不走?诶!还坐下了。   “姑娘,我衣服在你脚下。”韩衣只留一颗脑袋露出水面,干咳两声,依旧不自在,“再泡下去,我快浮囊了。”   王唯一等到人,眼前一亮,“可算等到你。你穿你穿,我转过去,绝不偷瞧。”   韩衣穿好衣服。   “你等我?我们并不相识。”   “现在不就认识了,我叫王唯一。我看见你从百柿林出来,你也是受惩人对不对?”王唯一拍了拍身前沉重的木箱子,“咱们同路,能不能搭把手,把它抬进百柿林?”   顺着韩衣目光停在鼓起的小腹上,王唯一解释,“我真不胖,就是怀孕了。”   “呃,无意冒犯,对不住。”韩衣移开视线,弯腰去抱木箱子。上手颠了一下,不轻。   远远地走在前头。   “师兄怎么称呼?”   “韩衣。”   王唯一感慨:“什么世道,好人都进百柿林受惩,恶人高床软枕享受生活。”   韩衣想了想,“不哦,恶人不一定进百柿林,但是进来的没一个无辜。”   柿子林东南角空地。   韩衣目瞪口呆看着王唯一把炉子、锅碗瓢盆、面粉一个接一个搬出箱子,“你搬家吗?”   “做柿饼。”   “在这里支一个柿饼摊子,卖给路人?”韩衣蹲下,将锅碗瓢盆一个一个装回去,“鼻子有问题吗?酸臭味儿赔得你连裤子都不剩。前头带路,我给你搬回去。”   王唯一疯狂心动,“好想法!”   韩衣:“......”   韩衣:“你忙,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会儿记得来尝。”   王唯一摘了一堆软柿子,剥皮,将柿肉与面粉混合成不沾手的面团。把提前切好的花生芝麻白糖碎包进去,按扁,然后烧炉子架平底锅。   油滋滋地冒,小火慢煎柿饼,不断地翻动。   柿饼油润,慢慢地鼓了起来。   殷长衍浇完树,放下空水桶,闻到甜香味儿。   “回来了?柿饼刚出锅,洗手来吃。”王唯一在箱子里翻出盘子,动作利落放了四个。   殷长衍愣怔一瞬。看一眼她,再看一眼盘子,抿唇笑。   “你笑什么?”   “高兴。”殷长衍眸子柔和,“我一句想吃,你就做柿饼,从未有人这般对待我。唯一,我长这么大,现在最高兴。”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就高兴了?那你以往的日子过得可真不怎么样。   “高兴你就多吃点儿,好吃不?”   “好吃。”   诓谁呢,你还没送到嘴里。她毫不怀疑给他拌点儿老鼠药他都能当糖一样咽下去。   殷长衍吃了七、八个。   王唯一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得荡来荡去,“殷长衍,你觉得我在这儿摆摊卖柿饼能挣到钱不?”   “为什么要做这种想不开的事情。”   王唯一:“......闭嘴。”   “还要烙吗?我吃得差不多了。”   王唯一继续烙,“刚才我过来,韩师兄帮忙抱了一路的箱子。说好要分给他的。”   殷长衍:......她怎么在受惩区域还能认识师兄,姓韩,是韩衣么。   王唯一找到韩衣的时候,他在柿子树下闭目小憩。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刺在他半边脸上,怪不舒服的。   “韩师兄,我烙的柿子饼,给你端十个尝一尝。你吃完搭把手,把炉子拖到路边。”   “这怎么好意思......”韩衣受宠若惊接过盘子,沉甸甸地压手,听到后面无语了,“你还惦记着呢?”   “我这么好的手艺绝不能埋没。”   韩衣乐出来,“行。”   韩衣随手搁盘子,刚好放在粗布包上。   心中一动,将粗布包揭开一角,清香的皂角味儿扑鼻而来。以前黑得发亮的领口袖口变成柔和的灰色。   王唯一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殷长衍没好好洗,“我看着他洗蹲在临江边洗了大半个时辰,真的。可能是买到假冒伪劣皂角粉了,我盯着他再洗一遍。”   韩衣轻声道,“不用。”   王唯一在路边支了一个摊子。柿子饼没卖出去,但是遇上了一个熟人。   沈深四肢缠满绷带,脸上伤口已经淡得看不出来。考虑到表里灯烧伤,他是双手各穿四根封灵铜针。   “唯一,你怎么在这里?”   王唯一对他没一点儿好脸色,小木铲子敲了敲平底锅,“眼瞎?”   “这个酸臭味儿,你有卖出去一个吗?”   王唯一膝盖中箭,真伤人,“你懂什么?这叫原汁原味。要不是殷长衍被送到百柿林受惩,你以为我愿意卖柿子。你害他那么惨,不买一个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沈深眸中浮上一抹愧疚,“买买买,我买十个。”   急着取荷包里的灵石,手上伤口扯到、渗出血渍。所有灵石一股脑全塞给王唯一。   “太多了,我找不开。”王唯一还给他。   “你日后做的柿饼,我全部买下来。”沈深退了一步。不能收。如果收下,他与殷长衍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没了。   王唯一狐疑道,“你吃得完吗?”   “可以分送给同门。”沈深深吸一口气,“唯一,我想见殷长衍,有话跟他说。”   “呵,殷长衍忙着扮猴子摘柿子、挑水浇树,怕是没空见你。”   沈深也不气馁,“那我明天再来。”   挪到树下摘柿子。   他的“摘”法可比殷长衍要粗暴得多。双手圈住一颗柿子树,然后猛、摇!!!   王唯一没给殷长衍说沈深的事情。   第二天,王唯一坐在路边烙柿饼,油滋滋甜丝丝,香气儿四溢。   答应别人的事情就得做到,她一直很讲诚信。   战堂弟子成群结伴过来,抬袖捂鼻子。   “姑娘,小师弟叫我们来领柿饼,是不是在你这儿?”   “沈深吗?对对对,就是这儿。”王唯一点了一下人数,利落拿纸包好柿饼。   战堂弟子对这玩意儿能不能入口提出质疑,“怎么有点酸臭味儿?”   “你懂什么,这叫原汁原味,柿子林的味道。外面卖得纯甜的,都是掺了糖。”   战堂弟子们恍然大悟,咬了一口后外脆里嫩油润香甜的柿饼,双眼发亮,对王唯一的说辞信了十成十。   过来领柿饼的弟子越来越多,王唯一柿子摊名气开始传出去。   后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流传出去:闻着带酸臭味儿吃着香甜的柿饼才正宗,不行你去百柿林走一遭。   沈深摇了一早上柿子树,中午过来,怀里鼓囊囊揣了四个柿子。   柿子上有指头印。   看得出来他精挑细选过。既不会因为过硬而入口发涩,也不因为太软而坏得飞快。   “唯一,你尝一尝柿子。”沈深献宝似的拿给王唯一。   “我更爱吃柿饼,你拿给殷长衍吧。”王唯一指路,“柿子林东南角,殷长衍在那里浇水。”   沈深愣了一下,搂紧柿子,笑道,“好。”   百柿林东南角。   殷长衍浇完最后一桶水,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眸中闪过一分诧异,“沈?怎么是你。”   他来干什么?算账?周围布陷阱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自己竟浑然不觉。   沈深被殷长衍脸上的防备给伤到。心口像拿针扎,细细密密的疼。   可又能怪得了谁?他咎由自取。   苦笑道,“别这么防着我,我会难受。我有话跟你说。”   “一开始参加两堂比试,我就是想看一看,胆敢踩碎非凡喉咙的人是什么模样。后来你借我炭笔,你背我出浮翠流丹,你从不叫我绣花枕头,你称呼我‘沈’......我真心拿你当同伴。”   “我在陷阱方面的敏锐度远超常人,任何陷阱在我眼前形同虚设,我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排布陷阱制造死局。从小到大,一旦涉及到陷阱,我就变得不再像我。可你知道吗?使用‘如影随形’时,我第一次迟疑了。”   “殷长衍,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对不住。”   殷长衍眸子里无一丝波澜,像在谈论天气一样自然,“没什么对不住的。两堂比试本来就是各凭本事,即便你杀了我,那也是我技不如人,活该去死。反之,也是同样。你又何必责怪自己。”   “可我现在无比清楚,我想继续跟你交好,听你叫我‘沈’。”沈深拿出柿子递给殷长衍,面上有着小心翼翼的笑,“殷长衍,可甜了,你尝一尝。”   殷长衍没接。这几天顿顿柿饼,着实吃伤了。   沈深眸中希冀渐渐转为失落,抓着布包的手指收紧。   “哦,对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给你。”殷长衍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沈深的绝笔书,“我曾认真考虑为你传书,君子一言,言出必行。如今你没事,绝笔书还给你。”   沈深眸中刚升起的期待散得一干二净,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下午,王唯一柿饼摊前排了长长一条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一小部分是战堂弟子。   路人一看有这么多仙人在排队,卖得肯定是好东西,纷纷加入排队行列。   王唯一的摊子彻底火了。   她立即跑到镇子上,以一两银子一天的高价招了十个惯常卖柿饼的摊主进百柿林,包括他们的摊子。   钱源源不断地流进袋子里,王唯一赚得盆满钵满。转头就去镇子上开了几家柿饼连锁店。   她是好娘子,好娘子一定要心疼自己的夫君。大手一挥雇了五十个人,给柿子林铲烂果枯叶,浇水锄草。   殷长衍受惩的第五天,百柿林被薅空,地皮都被掀了一层,入目只有灰扑扑的树干子。   王唯一找宗门谈,要求取出殷长衍脚上的封灵铜针。   殷长衍的惩罚是入百柿林摘柿十五天。现在百柿林没有柿子,还摘个什么劲儿。   宗门深思熟虑后,终于点头,让殷长衍次日来浮翠流丹取下封灵铜针。   沈深跟着占了便宜,不再受惩。   韩飞全程目瞪口呆。真他妈的开了眼界了。她不止把柿饼卖出去,还卖出了品牌,现在满大街都是她的柿饼连锁店。   他要下山几天静一静。   夜晚。   王唯一坐在秋千上,头顶星河遍布,“殷长衍,你知道吗,我现在想笑。”   殷长衍在身后给她推秋千。他一使劲儿,她就笑,声如银铃在黑夜里荡开,身子轻盈地飞高,像蝴蝶扑向自由的星空,似乎随时会离开。   他喜欢听她笑,所以每次都推得很用劲儿。又讨厌她离他远去,总是提前几步抓住下落的秋千绳子。   “那就笑。”   殷长衍望着王唯一的后背,她娇小、柔软,却在他受惩期间坚持送饭;她厨艺糟糕,却能在酸臭的百柿林卖出无数柿饼,还开连锁店;她只是个普通人,却敢与宗门谈条件。   她的身上似乎藏着用不完的活力,能看到无限的未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王唯一脚伸直蹬地,停下秋千,直勾勾地看向殷长衍,“我能睡你了。”   殷长衍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什么?!”   王唯一腰肢微倾,脸靠在粗硬的麻绳上,红润的唇一张一合,可怜兮兮道,“我也不想的,谁叫泡药浴的时候来感觉了。你扎了铜针,一时半会儿用不了。我只能看不能吃,馋得要死。”   眼睛发亮,“好在明天就拆铜针!!我的快乐即将回来了。”   身子朝一边挪了挪,拍了拍空出来的秋千,“殷长衍,上来,我们一起看星星,可漂亮了。”   殷长衍走到她面前,她才看到他的眸子有多晦暗。像积了一层浓厚的墨,使劲儿一掐能流一手的墨汁。   疯狂心动,可惜不行诶。   秋千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比较窄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殷长衍揽住她的腰抱起来,坐上秋千,将她放在他的腿上。   “如果你指的是这方面的快乐,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殷长衍声音低沉,带了一份引诱,“要试一试吗?” 第42章 第 42 章   ◎拜观音◎   王唯一愣了一下, 双眼发亮,“试!当然要试!”   她也唾弃自己被美色冲昏头、恨不得挖个地缝当场钻进去,但这并不妨碍她跃跃欲试满心期待。   只是他的脚, 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秋千分担了一部分身体重量,不会疼。”   殷长衍压下来,去找她的唇。   先是小心翼翼地贴了一下, 然后像小孩子舔第一口糖葫芦一样去吻, 带了点儿局促。   舔吻了几下, 殷长衍拉开距离。她嘴巴红润润的, 真好看。再含一会儿。   “孩子都快五个月,你也太纯情了吧。”   这不就显得她是个色中饿鬼。不行, 得把他拉下水。   她主动亲回去,舌尖蹿进齿关、在他上颚部分一笔一划地写“王”。   王唯一没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正如小孩子会将手中的糖果据为己有、嚼碎成渣吞咽下去, 殷长衍对她有同样的固执。   殷长衍搁在她腰间的手蓦地收紧, 静静地等待这一波儿酥麻爬过头皮。再次张开的眸子, 深不见底。   离开她的唇, 在脸蛋、颈项留下细细密密的齿痕。   她脑子里支了一口锅, 乱七八糟的东西全丢进去煮,热腾腾地咕嘟咕嘟冒着气儿。没有办法思考。身子慢慢地软成一滩烂泥,直朝地上出溜。在最润的时候, 接纳他。   王唯一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潮湿的发丝贴在额间。风一吹, 凉凉的, 清醒了几分。   回味了一下, 真舒服。   有一个问题令人操心, “殷长衍, 你是不是短了?”   殷长衍正为她整理衣服,领口往上提了一下,怕着凉,“?”   “我以前看话本子,上头说女孩子在上面,会很深。但我没觉得跟平时有什么区别。”王唯一打量了一下两个人,发现些问题,“......还是说姿势出了问题?”   照着话本子里的姿势调整,“看,一模一样了,不深呐。话本子不会骗人,是不是封灵铜针把你给扎短了?”   殷长衍沉默了一会儿,嗓音轻淡,“唯一,把手给我。”   要牵手手安慰吗?随便牵,多久都可以。   王唯一毫不犹豫把手给他。   他带着她往下移,停在两人交接的地方。   环握一下。   王唯一:“......你不跟我说外面留了一截,我当然会误会。你身体倍儿棒,封灵铜针没扎坏你。”   手挣扎着要离开,却被他按得死死的。呃啊啊,滑溜溜的,很不自在。   “我在为你着想,看来我想多了。”殷长衍嗓音清淡,不克制了吧。   王唯一舒服了几次,不太想再来一遍。这幅身子经不起再一次折腾。忙转移话题,“你的脚没关系?不会疼吗?要不歇一歇。”   “你操心自己会比较好。”   “我愿意操心你。”王唯一咬重“愿”“意”两个字。   殷长衍抿了抿唇。她用错方法了。这一句话比任何勾引都能挑起他的心思。   “秋千晃起来的时候,脚离地面有一段距离,封灵铜针对我没影响。”殷长衍语气自然,修长颈项微垂,那双极黑的眸子与她对视,“你得辛苦一点,让秋千不要落得太早。”   麻绳在树干上绷紧,随着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王唯一下意识搂上他的脖子,眸中有着无措。没办法,不攥着绳子真的心慌慌,“能不能不来?”   殷长衍为她捋顺发丝,“不行。”   “......我懒,我不干。如果非得辛苦,那还是你来吧。”   “可以,你亲我一下。”   王唯一“叭”地亲在脸蛋上。为表诚心,又响亮地来了好几下。   退而求其次,语气软了些,与他打商量,“快一些好不好?你明天去明炎宗摘封灵铜针,我要拜观音,给孩儿祈福。我们明天都有事儿。”   “拜观音?”   王唯一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嗯,五柳坡的送子观音庙,三年才开一次。听说很灵,香火特别旺。就在我柿饼铺子斜对面。”   “听说求神拜佛有很多讲究,你......”了解吗?   王唯一受不了折磨,咬了他一下,“你唧唧歪歪有完没完,能不能快点儿?”   殷长衍“嘶”了一声,手按着她脑袋,“行,我尽量。”   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眼皮子,王唯一清醒的时候,人就在家里。   已经清理过,身上盖了被子。   头顶没有璀璨的星空,没有秋千,没有只剩枯枝的柿子林,是木头堆起来的屋顶。   王唯一翻了个身,继续瘫着。殷长衍在这方面一向体贴她,又顾及着孩子,虽然次数多,但她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   呜呜呜呜垃圾话本子,只说深,没说到头了还会往里钻。写得不对,起床就扔了它。   不行,越想越气。还是现在就扔了它。   掀开被子起床,翻出衣服箱里的话本子,撕成碎片丢进临江。   看了眼天色。走到五柳坡观音庙差不多一炷香,刚好午时,赶得上拜观音。   王唯一不信神佛,她同门天天拜菩萨求修为求发财,也没见能为大涨日进斗金。直到她死在近神人殷长衍手上,再次睁眼成为他的娘子,她开始觉得有些事儿信不信在其次,但人还是得心存敬畏。   带好银钱,动身去五柳坡观音庙。   拜神忌讳多,她也不太清楚什么能弄什么不能弄。祭品、香火之类的在观音庙门口现买,跟着别人做最保险。   每一样她多买一份,观音应该不会计较她偷懒。   五柳坡观音庙。   离得老远都能闻见香火味儿,小小的观音庙挤得人山人海。拜观音的人有两类,一类是膝下无子过来求孩子,这一种占大多数,另一类就是王唯一这种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   道路两边全是小摊贩,拜神要用的东西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王唯一找了个看起来最有资历的摊贩,结账很大方。   摊贩喜笑颜开:“夫人,你最好往前走,赶头一炷香。观音会保佑你。”   “不用了吧,没听说过观音保佑人还要论先来后到。”   “你年轻,不懂事儿。观音就一个,拜的人那么多,怎么照拂得过来。当然得赶头一个给观音留好印象。”   有几分道理。王唯一有点儿动摇,“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这几年我们村好些孩子呆呆傻傻,你来了就好好地拜一拜,观音会保佑你的孩儿耳聪目明。”摊贩趁热打铁,“要不要再来一个香火烟花?别人七文,卖你五文。保准你亮瞎观音的眼睛。”   “来一个。”   王唯一抱着一堆香火,翻荷包结账。   一个小丫鬟挤开王唯一,站在她前头。   王唯一提醒她,“姑娘,你站的似乎是我的位置。”   对方充耳不闻,王唯一也失了好脾气,“前面的,你插队了!理解你想拜观音的迫切心情,但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你这么做不太好吧。”   “什么叫插队?我排得好好的,你买香火,我当你不回来了才往前挪。”丫鬟转身瞪王唯一。   “怎么是你?!湘儿。”   望春楼雪娘的贴身婢女湘儿,机灵得很,当初没少给小晴、王唯一找麻烦。   “别叫这么亲热,我跟你不熟。”湘儿瞟了一眼王唯一的肚子,侧过身子展示了一下自己好看的腰线,“跟揣了半个小西瓜似的,身子笨重。我能站过来,不是插队,是我灵巧。”   王唯一气笑了。挺起腰,用肚子开道,直直地往前挤。谅湘儿也不敢碰她肚子分毫。   湘儿气得原地跺脚,“王唯一,你无赖!!”   王唯一笑得好开心,“腰粗就比较占地方,我也没办法。你多担待哈哈哈哈。”   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人群朝两侧裂开,腾出一条路。   观音庙的弟子鱼贯而出,立在两侧迎接贵客。   王唯一被人群挤了,身子有一瞬间的腾空,不受控制地朝右侧倒去。   心头一凉。   莫非一尸两命是这么来的?这死得也未免太草率了吧。   一双沉稳的手扶住她的肩膀,下落的身子靠上一个有着淡淡檀香气息的胸膛,细软的羽毛轻轻地挠着她的脸。   “夫人,没事吧?”声音清冽,如玉击石。待王唯一站稳,松开手。   “幸亏你扶我,否则我得一尸两命。”王唯一抬头,愣住了,好俊逸的男人。   男人面容脱俗俊美,皮肤很白,穿“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似是怕冷,外面套了一件羽毛披风,风一吹羽毛颤动,超脱物外般轻盈。   杨玄霜轻笑一声,视线仅在王唯一肚子上停了一会儿,“夫人有身孕,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   “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王唯一抿唇一笑,“听你的语气,似乎能看出男女。”   “玄霜公子。”观音庙弟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杨玄霜没了说话的兴致,朝王唯一颔首,转身进庙。   他一走,人群渐渐恢复原状。   王唯一揪了揪湘儿的袖子,“这人谁啊?那么大本事,不用排队就能进观音庙。”   “杨九公子杨玄霜,观音庙就是他家出钱建的,每一次的头柱香都由他上。”湘儿羡艳地瞧着王唯一,她也想被杨玄霜那样的仙人握一次肩膀。   王唯一扯开嗓子:“玄霜公子,能不能把头柱香让给我!!价格好商量,我手握十家柿饼铺子。”   点燃重金购买的香火烟花,一定能晃瞎杨玄霜。   香火烟花没有晃瞎观音的眼,也没有让杨玄霜回头,在她的衣袖上烫了七、八个窟窿后身死道销。   王唯一:......无良商贩,退钱!!   湘儿离得近,衣袖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烫了两个。捧着新衣服心疼得直抽抽,“你点这玩意儿做什么?!”   王唯一:“为了让杨玄霜回头?”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我以为我发出去了,以为没suo开心了一整天,直到我打开存稿箱丢新章节……啧 第43章 第 43 章   ◎祈福◎   王唯一打量湘儿, 尤其盯着她的肚子,“看你梳头分明还是姑娘家,怎么就怀上了?是不是被坏男人哄骗?唉, 所以说,没事少插队、多看书。”   湘儿又羞又气,浑身都在发抖,“王唯一!!”   “别叫得这么亲热, 不知道的以为你暗恋我。”   “你别误会, 我家小姐有身孕, 我来这里是替她排队。”湘儿瞪了王唯一一眼, “我还是个黄花闺女。”   雪娘?她有身孕了?   “替我向雪娘道喜。”前头人流有松动,王唯一瞅准时机, 钻了进去。   湘儿忙跟上去,宛如狗皮膏药。   王唯一哪儿能让她贴着, 左插右拧穿过人群, 轻松把湘儿甩在十步开外, 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观音庙香案很大, 上头密密麻麻立了很多福牌, 是拜神的孕妇所留。福牌众星拱月围着中心的观音像,周身香火缭绕。   杨玄霜上完了头一炷香,弟子领着他往后厢房去。   王唯一遗憾地移回视线, 迟了一步。   没看路, 脚下一湿。   低头, 是一个带状水池, 两个手掌宽, 环绕观音庙一圈。   王唯一:......   哪个缺心眼的把水池修成这个样子, 生怕香客不湿鞋吗?   她穿的鞋子比较轻薄, 一脚下去灌满了水,不得不退到一旁清理。   等王唯一收拾好踏进观音庙,湘儿也来了,恭敬地伺候着肤白如雪、弱柳扶风的雪娘。雪娘下巴高抬,谁都不放在眼里。   湘儿见王唯一这幅模样,“噗嗤”一声了出来,“鞋袜不整,于礼有失。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家换一身整洁的,省得污了观音的耳目。”   可能人贱自有天收。没等王唯一挫一挫湘儿锐气,庙祝养的报时鸡振翅而飞,不偏不倚地落在湘儿头上踩歪了发髻,扯开嗓子“咕”“咕”地叫。   由于在顶高空大的寺庙里,鸡叫声越发短促尖锐,撕扯着人的耳朵。   “诶呀!!”湘儿头皮被抓痛,上手去打,扑了个空。报时鸡蹬开她的头跳下来,尾巴一扭一扭回到庙祝的笼子里。   王唯一阴阳怪气儿,学湘儿的语气挤兑回去,“发髻凌乱,于礼有失。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家重新换一颗头,省得污了观音的耳目。”   两人衣衫凌乱,谁也别嘲笑谁。湘儿扬起下巴,“你走得快又怎么样,不还是跟我并排了。”   王唯一拍了拍湘儿前面的大姐。大姐小腹微凸,手里牵了个两、三岁的儿子。儿子闹着要吃   糖,频频搞出动静,周围的人已经懒得掩饰不耐烦。   “弟弟,姐姐给你糖果好不好?娘亲给你买了糖果,只是不好拿,暂时放在姐姐这里。”幸好她提前在怀里揣了零嘴。儿子心智不大对,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   儿子拿过糖,舔得滋滋有声,瞬间安静。   大姐面带歉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给夫人添麻烦了。”   “大姐,观音庙斜对着的柿饼铺子是我开的。你站这么久肯定腰酸腿软,孩子也累了,我心疼你,你去我店里吃柿饼吧,不要钱。能跟我换个位置不?”   大姐受宠若惊,连忙点头,迫不及待腾出位置。   王唯一对湘儿得意地扬起下巴,“现在,你是我后排。”   湘儿差点儿咬碎一口银牙。   王唯一又给儿子拿了个零嘴,“大姐,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有看过大夫吗?”   “生下来就是这样。方圆百里的药庐都去遍了,没什么用。”大姐苦笑一声,揪着衣袖为儿子擦去嘴角的口水,“没关系,有我一口吃的,总饿不着他。我养着他。”   王唯一没说话,向来嘴毒的湘儿闭上嘴巴一言不发。   雪娘突然开口,“拜一拜观音,没准上天见怜,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突然好了。”   王唯一理解雪娘在安慰人,但她这个说法是不是有些不太靠谱?看,大姐都愣住了。   大姐双眸浮现一丝希望,“若是真如你所说,那就太好了。我一定给菩萨重塑金身。”   呃,竟然真的有用。   雪娘眉目中泛着一丝柔和,“我有一个同样呆傻的三岁女儿,你的经历我都感同身受。找大夫,绝无希望,拜观音,尚有一线生机。也许我儿什么时候就突然好了。”   “女儿呢,怎么不见带她过来?”大姐说。   “我平时比较忙,一般都是舅舅带她。”雪娘笑了一下,“舅舅今天突然有事情处理,等一会儿就过来了。”   拜观音的队伍很快轮到她们。   王唯一听从寺庙弟子的指示跪在蒲团上,把清晨刚摘的鲜花握在掌心,寓意着以洁净之身侍奉观音,口念符文,酬而三拜。   等等,观音怎么没有五官?不,这是观音的后脑勺。观音怎么背对着她们?!!   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被串了起来。   王唯一“腾”地站起身,踢开蒲团,一手拉大姐,一手拽起雪娘,面色冷凝、急声呵斥,“不能拜!所有人都不要拜!”   雪娘皱着眉头看王唯一。   大姐一脸无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群一片哗然,纷纷看向这里。   湘儿:“王唯一你发什么疯?对观音不敬,后果得你孩儿承担。你别给孩儿添乱了。”   观音庙弟子听见动静围过来,为首之人朱洋戴僧帽,不甚赞同道,“施主,佛门清静之地,为何这般造次。万一惊扰了观音,可如何是好。”   “对不住对不住,她脑子不好。”湘儿跑过来拽王唯一,被甩开了。   “我让他们继续拜才是脑子不好。大家看,我们拜的观音背对着我们,你们都不觉得怪异吗?”王唯一指着观音朗声道。   平日谁会直视观音容颜,再加上香火缭绕,似是隔了一层,看得不甚清晰。众人如今定睛一瞧,还真是,纷纷心中生疑。   “背面观音,抱水走阴,鸡鸣三声,人灵缺一。观音庙布了一个抽灵阵,阵中之人缺一灵,会变得呆傻。但是没有人会发现,因为观音庙专抽孕妇肚中婴孩的灵。”   朱洋低头对弟子耳语几句,弟子领命而去,“夫人,我记得你的声音,你一直想上头柱香。你不能因为观音庙不如你的意,便造谣砸污蔑我观音庙伤人性命。”   王唯一看向大姐,“大姐,你怀儿子的时候可来拜观音庙?”   大姐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雪娘,你怀女儿的时候可曾来过五柳坡拜观音庙?”   雪娘脚步几乎站不稳,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拜过。”   王唯一看向朱洋,“门口卖香火的摊贩也说他们村子这几年频繁出现痴傻的孩子,你怎么解释。说什么佛门清静之地,我看是藏污纳垢、谋财害命之地才对。”   观音殿殿门“砰”的一声关紧,落锁插销。弟子安抚外面乱糟糟的群众,“观音庙内突现妖邪之物,僧人正在做法除妖。妇人有孕在身,怕冲撞了孩子,请诸位尽快离开。”   朱洋摘了僧帽,祥和表情褪得一干二净,懒洋洋地扫视殿内众人,停在王唯一身上,“观音庙开了几十年,大风大浪都过了,没成想在你这女人手里翻了船。你年纪不大,倒是聪明。”   这个眼神王唯一不陌生,跟吴锁看串上的烤鱼时一模一样。观音殿共有十四扇窗户,弟子七人。操作得当的话,至少一半人都能跑掉。   “过奖过奖,我就是个普通人。都是在场诸位衬托的好。”王唯一低头跟离得最近的雪娘咬耳朵,“等会儿跟紧我。”   粘板鱼肉的眼神雪娘怎么会看不懂,听王唯一这么说,心中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跟着王唯一准没错’的感觉。   王唯一大喊:“假僧众要杀人灭口,快逃!!窗户是纸糊的,大家尽量走自己邻近的窗户!!”   众人仓皇逃窜,王唯一不退反进,上前两步推倒案桌上的香炉。福牌是劣质纸张做的,香灰火苗子一沾上去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燃起熊熊大火,滚滚浓烟充满整个观音殿。   朱洋朝弟子使了个眼色,弟子抽出藏在桌下的刀,“不留活口,杀。”   王唯一几人借着浓烟遮掩跑出观音殿。半路上,被追上来的弟子冲散,只能分开跑。王唯一和湘儿一路,大姐和雪娘一路。   湘儿跑在前头,十分嫌弃王唯一,“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跟你一块。”   王唯一反唇相讥,“说得这是什么话,要不是我机灵,你现在正吊在观音殿做烟熏腊肠。”   “你能不能快一些?肚子跟揣了半个西瓜似的,跑得快才鬼了。我跟你说,你要是被追上,我一定头也不回地跑。”   王唯一张嘴刚要骂回去,肚子一阵抽疼。要不歇一歇?   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歇个鬼。赶紧跑,小命要紧。   很快,身后不远处出现朱洋的踪迹。   刀上有血,已经有人糟了毒手。   湘儿心头一惊,顿时手脚冰凉,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挪不了。   “湘儿,发什么愣,这里。”王唯一找到灌木丛可以藏人,见湘儿应声,抓着她手腕给拖进去。   湘儿缓过来,抹去脚印,掩好入口,心头砰砰乱跳。透过草的细缝偷看,朱洋正提着刀搜查。   被找到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怎么办啊,王唯一。”湘儿觉得要完蛋。   王唯一额头泛着薄汗,打湿了额间发丝;面容苍白,贝齿咬紧下唇,似乎砸忍耐痛楚;抚在肚子上的手五指绷紧,捏皱了衣衫。   抽疼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就会过去。   朱洋看见这一片灌木丛,正往过走。   湘儿视线移到手腕上,王唯一也不知道收着劲儿,现在还疼着,“王唯一,你别出声,藏好了。”   王唯一瞬间反应过来湘儿想做什么,可是晚了一步。   湘儿走出灌木丛,“我比你那笨重的体格子灵巧得多,跑得很快。要是我被逮了,你就跑,头也不回地跑。”   殷长衍去明炎宗取脚下封灵铜针。半路上,很多女人挺着肚子,夫君都在身边陪着,一起去五柳坡观音庙祈福。   他一个人逆着人流走,脑子里突然浮现王唯一孤零零捧着肚子的模样。   脚步一顿,转身折向五柳坡观音庙。   封灵铜针迟一点儿取不打紧。   殷长衍问路人,“拜观音还要买花吗?我还以为只要跪下就可以。”   怎么人手几朵,还都握在掌心。   “小伙子,你那只是单纯在磕头。观音至净,我们要以洁净之身侍奉,手握鲜花,指拈线香,口念符文,酬而三拜,这才叫拜观音。”   殷长衍恍然大悟,果然拜观音忌讳多。抿了抿唇,有几分羞涩,“你能不能教我?我娘子也在观音庙。”   “哈哈哈哈当然可以,你跟着我做。”   “指头不要用劲儿,会把花掐得皱巴巴。”   “手势不对,香都叫你掐成三段。”   “胳膊再高一点儿,这样才标准。”   ......   殷长衍进了观音庙,双手十分恭敬地捧着鲜花香火。一举一动过于符合规则,见到的人还以为是专职侍奉观音的金童。   他有点儿雀跃。唯一不懂的忌讳他来做,母亲和父亲一定能为未出世的孩子祈到福。   作者有话说:   粗长吧,还有一更 第44章 第 44 章   ◎废掉你◎   好多黑烟从观音殿冒出来, 怎么回事儿?   夫君护着娘子步履匆匆走出观音殿,面色严肃,仿佛后面有鬼在追。   殷长衍拦住一个夫君问原因。   “倒霉死了。观音庙内突现妖邪之物, 僧人正在做法除妖,说会冲撞到腹中孩子。”夫君没什么好脸色,“娘子,回家烧艾去一去晦气。”   唯一呢?   怎么没看见她, 莫非还在观音殿?   殷长衍加快步子, 逆着人群向上而行。怕人群撞坏手中的鲜花, 妥帖地收起来放到胸口位置。   观音殿半个殿在火海里, 另外半个裹了一层又一层黑烟。   殷长衍冲进观音殿,大火灼烫着他的皮肤。到处都没有王唯一身影。   按理说他应该松一口气, 也许她早就离开观音殿,也许她还没到。直到他看见破开的窗户, 抽灵阵, 还是专门针对尚在母体中未曾出世婴孩的抽灵阵。   大门紧锁, 窗户从里面用蛮力撞开, 窗沿上凌乱脚印遍布, 还有一些刀剑划痕。   什么突现妖邪之物,都是借口。很明显,观音殿以祈福为名抽取有孕女子腹中婴孩的灵, 被香客识破后, 僧侣丧心病狂地想杀光在场所有人。这就不仅仅是简单的恼羞成怒, 而是杀人灭口。   殷长衍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慌。唯一个性明快洒脱, 脏东西沾眼睛上肯定要给它抠出来。也许她就是识破抽灵阵的人, 甚至是香客的领导者。如此一来, 观音殿怎么会放过她。   抬眼, 望向在大火中低眉敛目的观音像。   掏出收到怀里的鲜花,一朵又一朵捻烂在观音像脸上,留下湿湿的痕迹。粗糙的石壁磨破指腹,刺痛感强迫他恢复镇定。   冷冰冰的目光移走,离开观音殿。   观音殿外是一片梧桐林,殷长衍穿梭其间,一直在找人。   “殷长衍!!”   谁在叫他?!不是唯一,唯一不是这个声音。   雪娘狼狈逃命,步伐踉跄跌跌撞撞在梧桐林跑着。身后之人追得很紧,她的发髻被削得只剩半个,丑得独树一帜。   见到殷长衍后双眼迸发出一线希望,“殷长衍,唯一在被追杀!你快救她!!”   头皮巨疼,发丝被揪到,身子猛地被往后拽、在地面拖行。   雪娘下意识捂住小腹。孩子你坚强一点,千万不能有事。   “绛辰。”   一条线刃飞出来缠住僧侣摔到一边。   雪娘劫后余生,手脚并用跑到殷长衍身后。定了定心神说出观音殿的事情,“我们被冲散。追王唯一的人头上戴了顶僧帽,四十岁上下,应该是这群人的领导者。”   殷长衍点点头,视线从她肚子上移开。孩子安然无恙就好。   僧侣眼睛也盯着肚子,遗憾地要命。差一步,差一步就能取出她的孩子。   恶毒的视线令雪娘后背发凉,“你看什么看!用邪阵抽婴孩的灵,致使婴孩痴傻长大,你心比蛇蝎还毒。”   “今日你既有缘来到观音庙,那腹中孩子就是为了被抽灵而生,活该长不大。”僧侣瞥了一眼她半个发髻,“孩子有孩子的命,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插手其中。看,惹祸上身了吧。”   雪娘气得浑身发抖。歪理邪说,满口的歪理邪说!她恨不得缝上他的嘴巴,再不让他出言半句侮辱她未出世的孩子。   殷长衍眼皮微垂,走到僧侣身边,蹲下身子,“你们有自己的联络方式,戴僧帽的人在哪里?”   “你说朱洋?似乎朝东南方向去了。”僧侣有些忌惮殷长衍,“仙人,我对你可是有问必答,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嗯。”   殷长衍挥了挥手,绛辰穿皮透肉,缝衣服一样将僧侣的双手缝在嘴巴上。   僧侣下半张脸被针扎出细细密密的血珠,眸中浮上一层惊恐,他又有哪里惹到这位煞神。   I   殷长衍语调不变,透着一丝寒意,“我娘子今日在观音庙为腹中孩子祈福,你的话令我十分不适。”   绛辰动作不停,缝上僧侣的眼皮。   雪娘吓了一大跳,一股爽意席卷上心头,真解恨。   殷长衍说:“这双眼睛孩子不喜欢,委屈你闭上它。其实你也没什么好委屈的,孩子被吓到,你有责任安慰。”   王唯一躲在灌木丛里,透过细缝往出看。搜查的人随时会来,朱洋抓不到湘儿也有可能折返。越留在这里,越是危险。   好在肚子不再抽疼,能继续跑。   刚跑出去没一会儿,就与朱洋打了个照面。   王唯一迫使自己不去看朱洋刀上的鲜红血迹,“湘儿呢?”   “湘儿?她叫这个名字么,真好听。”朱洋上前两步,“你是该担心她。我问她你在哪儿,她明明都抖成筛子,怕得连眼睛都不敢张,硬是一个字都不说。”   “湘儿呢!她怎么样了?”   “后背挨了一刀。我离开的时候她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现在不太清楚。”朱洋抬起手中的刀,“你多操心你自己,我觉得你比她要危险。”   王唯一看到一条银色线刃突然从朱洋身后蹿出,穿过他的脊椎从颈项上冒出来。   线刃升高,朱洋身子跟着抬高。鲜红色的血很快浸透衣物,像是糖葫芦串在竹签上。   朱洋双目瞠圆,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人已经挂上去了。   王唯一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似乎回到审判近神人殷长衍那一日,无数明炎宗弟子被串在线刃上。   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王唯一抬头,殷长衍修长颈项之上,侧脸线条多了一分锐利。   “唯一,有哪里伤到你吗?”殷长衍上下打量,见她没伤,一颗心稳稳地揣回肚子里。   “呜呜呜呜殷长衍我胆子都要吓破了,幸好你在。”王唯一扑到殷长衍怀里,恨不得挂他身上,“他砍伤湘儿,湘儿受重伤,我们快去......”   “好,我明白。绛辰,去。”   “叫绛辰去有什么用?它又不是大夫。”王唯一拍殷长衍胸口,被攥住手。   殷长衍摩挲着她柔软的手,她身上的暖意冲散他指尖的冰凉,“我也不是大夫,过去只有跟湘儿大眼瞪小眼的份儿。绛辰......缝补水平还算不错,姑且算是有缝伤口的经验,最合适不过。”   绛辰从朱洋身上撤走。朱洋步伐踉跄,趁夫妇二人腻歪,匆忙逃走。   捅僧侣的是绛辰,治疗湘儿的也是绛辰,殷长衍,你有点儿没用。但这话不能说。“你不是在明炎宗取封灵铜针,怎么在这儿。”   “陪你拜观音更重要,等会儿再去明炎宗也不迟。”殷长衍轻轻地拍王唯一后背,掌下颤抖的身躯渐渐恢复平稳,“我在这儿,不走远,你别怕。”   “他走远了!!”王唯一眼尖,瞥到朱洋背影,“还不快追。”   不着急。他得先跑,才能带他们找到幕后黑手。殷长衍扶起王唯一,轻声道,“腿可以站吗?”   王唯一踩了两下地,“能是能,就是有些不太稳。”   “常听人说以形补形,晚上炖猪蹄好不好?”   “你骂我是猪?”   “......拜不到观音也别生气,要不我让你睡一次?”   王唯一眯了眯眼睛,他学坏了,居然开始用□□拿捏人了。但该死的她就吃这一套。“那睡的时候,要是到头了,能不能别往里头钻?”   “会难受吗?”殷长衍回想了一下她的表情,不太像呀。   王唯一认真想了一下那滋味,“会很难耐,我有点儿受不了失控的感觉。”   “我考虑考虑。”   王唯一喜笑颜开,“就这么说好了,晚上炖猪蹄。多放点儿黄豆,我爱吃。”   “行。”   朱洋穿过梧桐林,跑到观音庙后厢房。   三进三出的院子里,有一间极安静的厢房。杨玄霜坐在榻上,拿浆糊抹上素白宣纸去粘灯笼。   脚边有个纸箱子,里面装着婴孩的灵。男孩子是明亮的黄色,女孩子是绚烂的蓝色。   杨玄霜取出黄色婴灵封进灯笼里做灯芯,拿竹竿挑起,“好看吗?”   “杨九公子,观音殿的抽灵阵被王唯一识破,那群孕妇跑了。王唯一夫君找上门来,他与杨九公子一样,同为明炎宗弟子,我不是对手。”朱洋实在是没心思欣赏灯笼,“他很快会追上来,杨九公子想想办法。”   “好看吗?”   火都烧到眉毛了,还管什么灯笼。朱洋胡乱点点头,“好看好看。”   他开始意识到不对,杨九公子不想插手这事儿,“杨九公子不打算管一管吗?”   杨玄霜拿毛笔蘸浆糊,继续涂素白宣纸粘灯笼,“朱洋你是庙祝,观音像是你动手翻转,鸡是你叫人喂养,抽灵阵是你所布,孕妇腹中婴孩的灵是你所抽......我该管什么?”   话说到这儿,朱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一片凉。他是没用的棋子,被放弃了。   厢房外一阵动静,殷长衍带着王唯一赶过来。   王唯一远远地就认出杨玄霜,他那件轻盈的羽毛披风太吸引人眼球了。   王唯一说:“殷长衍,他拿刀了!他穷途末路,想杀玄霜公子垫背,你快救人。”   朱洋背对着殷长衍、王唯一,高高扬起的刀调转方向、横在自己肩头。手腕用力,割向喉咙自刎。高大的身子喷出血,“噗通”一声倒地。   这发展王唯一属实意想不到,“他怎么了?”   杨玄霜头慵懒地歪了一下,眸子澄净如霜,“畏罪自杀吧。”   脚边一堆破损灯笼。灯笼坏了,灯芯自然亮不起来,灯笼就是普通灯笼。   “朱洋在观音庙布抽灵阵几十年,我腹中孩子差点儿遭了毒手。听说观音庙是杨家出资所建,朱洋一出事儿就寻你,可见他在为你做事。难道不是你杨玄霜杀人灭口吗?”王唯一说。   “没有证据的事情,姑娘不要张口就来。”杨玄霜起身,伸手拢了拢披风,“我还没问罪朱洋,为何借我杨家所建观音庙布抽灵阵残害孕妇,他倒是先死了个干净,我杨家有天大的委屈无处可伸。”   “你!!”王唯一要气死了,“现在死无对证,当然由你上下嘴皮子一碰随口乱说。”   殷长衍在望春楼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痴愚的,平庸的,机敏的,聪颖的......杨玄霜无疑是聪明的,做事儿之时一直记得将痕迹扫干净。这一类人有一个统称,智者。   “杨玄霜,你是智者。有人教过我如何与智者打交道。”殷长衍拍了一下王唯一的脑袋,让她退到身后,“‘让智者开口,你就站在失败的开端。等智者说完,你将彻底失败’。我不喜欢失败,所以请你闭嘴。”   殷长衍一双眸子极黑,率先对杨玄霜出手。   双方之间剑风罡气碰撞,不断地擦出火星。身形快速移动,模糊到只剩色块。   同样的剑法,同样的攻守,殷长衍打得几乎称得上完美无缺。   杨玄霜忍不住赞叹,“你这般资质,假以时日一定是剑道大能。可惜了,双方交战,从来不只有剑术。修为,同等重要!”   杨玄霜背靠暨南杨氏,修为高深。二指并拢成光剑,欲以修为击穿殷长衍。没想到向来所向披靡的光剑被撞断成几节。   这怎么可能!!   殷长衍入门才多久,哪里来的深不见底的修为。   愣怔之时,殷长衍擒住杨玄霜的肩膀,倒转剑柄点了他周身大穴封锁修为。   杨玄霜:“表里灯?”   殷长衍:“祸兮福所倚,我也是发作了几次才知道有这好处。”   杨玄霜面上淡然,他什么都不在乎,“我是输了,你也不见得敢动我。首先,你没证据证明杨玄霜与观音庙抽灵阵有关,我可以上报宗门斥你诽谤。其次,即便是我所做,宗门有宗门的律法,同为明炎宗弟子,你又有什么权利滥用私刑。”   话音刚落,周身灵穴被十九道外来灵力强行冲爆,血雾喷出来。杨玄霜一身修为废了个干净。   殷长衍声音很淡:“我说了,请你闭嘴。” 第45章 第 45 章   ◎你不安分◎   杨玄霜动了动手指, 连最基本的聚灵都做不到。拧起眉头,真正怒了,“殷长衍, 你好大的胆子!”   “普通人大小吧,但废你足够了。”   “来人,快来人!!”   “你是指那一堆僧侣吗?”称他们僧侣就是在玷污‘僧侣’两个字,殷长衍利落改口, “你是指那一堆废物吗?与其在这里叫, 不如自己去找来的快一些。”   对杨玄霜这种聪明人来说, 成为废物比要了他的命更让他难受。   杨玄霜恨恨地瞪了一眼殷长衍, 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也许是过来求助,也是听到动静护主, 僧侣零零散散靠近厢房。   王唯一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殷长衍, 下意识朝窗外瞟去。   突然眼前一黑。噫, 好突然好吓人。   殷长衍捂住她的眼睛。哦, 那没事了。   杨玄霜目瞪口呆, 一股寒意从顺着脚底爬上脊梁, 头皮发麻。   象征慈祥洁净的僧侣被线缝死眼皮子,双手缝在嘴巴上,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凭声音往过走, 宛如贪婪伥鬼。   是殷长衍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促成这一切。   “殷长衍。”王唯一双手覆上殷长衍的, 发生什么事儿了?她能看了吗?   “再忍耐一会儿。”殷长衍跟她打商量, “杨玄霜做了一些你看了会孕吐的东西。”   孕吐很难受, 恨不得把胃翻过来。王唯一忙不迭道, “好好好, 你捂紧了,千万别松手。”   他手上热度传到她脸上,弄得她耳朵不受控制地直泛红。   殷长衍见了一次就很喜欢。捂了一会儿,低声笑道,“回家吧。”   “我先陪你去取封灵铜针。”   “回家,你的身体撑不住。”   这倒是,肚子抽疼了好几次,也不知道孩子有没有事儿。请个大夫吧,卫师兄医术很不错,问一问他有没有空来。   王唯一在观音庙外找到最近的医馆,叫大夫尽可能地进观音庙救人。至于费用,当然是算在杨家头上。掏了一两银子请人尽快去明炎宗上报相关事情。   临江边。   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身子顿时被抽走所有气力。王唯一趔趄了好几次。   今天的石子路尤其难走。不想走。   王唯一抬起双手,环在殷长衍颈项上,“殷长衍,我特别心疼你的脚,可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   “好。”   “真的?!”王唯一双眼发亮,手正往他后背挪,突然被握住,“你要反悔?”   “背你会挤压到肚子,你不舒服。”殷长衍手背轻抚了一下她凸起的肚子,“我抱你吧。”   殷长衍垂下腰部,一手扶着她的背,一手抄起她的膝窝,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王唯一双手揽住他的颈项,身子先是一沉,然后视线平稳升高。   江风吹起他的发丝,阳光透过的地方泛着一层金边。他目视前方,那双极黑的眼眸中能看到波光粼粼江面的倒影。风浪掀起衣袂翻飞,他脚步坚定,一步一步地向家走去。   哇哦,走得真稳。   王唯一低下头,靠里的腿大腿外侧抵着他腰靠下部分,隔着衣物不断地来回磨蹭。   嗯,被硌到了。   瞧了一会儿,“殷长衍,你不安分。”   殷长衍愣了一下,视线茫然,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你遭逢大乱身子不适,我怎么会有绮思。”   ......也是,它好像平日就是这个模样。   诶呦好丢人,这不就显得她心思不纯,往男人那里盯。呵,今天他必须不安分。   “殷长衍,你就是不安分。”   她语气太过肯定,殷长衍还特地低头确认了一下。“没有”两个字从腹中滑向喉头,对上她的视线后在齿关打了个转儿,又咽回去。   殷长衍改口,“行的行的,我不安分。”   “......你要是说得这么勉强,可以不说。”   殷长衍一开始没有任何绮思,她一直在提,他的关注点跟着偏移到那方面。   他一向随心。颈项微垂,喉结慢条斯理地上下滑动,低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唯一,我不安分。”   王唯一顿觉耳边酥麻,这股麻意传遍了半个身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但她就是知道他起了心思,小腹也跟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烫了起来。   柔软的身子僵成带鱼,窝在他怀里动都不敢动。   她经不住,孩子也经不住。有些后悔为什么嘴贱。   殷长衍不会碰她,至少今天不会。但他不打算告诉她,她埋到他怀里只剩一副红耳朵的模样越看越好看。   殷长衍心中一动,低头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后含着。   王唯一可耻地来感觉了。   王唯一被放到床上,有些不舍。她好喜欢被他抱着,江边线要是走不到头该多好。   被子堆在床靠墙的地方,殷长衍一条腿跪在床沿,弯腰去取被子,“累了吧,休息一会儿。”   “殷长衍,把我抱到椅子上。”王唯一避开干净的被子,大腿抬高一些,尽可能避免把灰尘带到床铺上,“到处躲,身上都是土,后背也有汗。粘粘的,不舒服。”   “好。”   椅子宽大,王唯一缩进去只有小小一团。细白的手肘靠在椅背上,下巴垫了上去,娇软又可人。   木质扶手触之生凉,王唯一脑子跟着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她是不是被殷长衍耍了。   王唯一红唇微启,声音带了一点儿娇憨,“殷长衍,烧一些热水,我想沐浴。”   “好。”   殷长衍烧了两锅热水,备好沐浴用品。他在房间,她洗澡会不自在,“你慢慢洗,我出去坐着。”   衣袖被揪住。   她的眼睛让殷长衍想起夏天放到冰水里浸着的黑葡萄。   “我手上没劲儿,你帮我脱。”   殷长衍不疑有它,“好。”   剥光她丢进浴桶里,殷长衍弯腰拾起衣物,等会儿清洗好挂出去晾晒,她也该收拾妥当。他就可以放心去明炎宗。   “殷长衍,我背上好疼,你看一看是不是被藤蔓刮伤了。”   殷长衍抬头去看,肌肤莹白细嫩。迟疑了一下,指腹碰上去,顺着女孩子柔美的背部线条漫无目的地滑动。   喉咙泛干,“你在勾引我?不用如此麻烦。唯一,你笑得大声一点,快步向我走来,甚至是软软的叫一声‘殷长衍’,我就已经情动。”   啊?就这么简单?这也未免太随意了吧。   王唯一双手环住自己,打退堂鼓,她是不是勾引得太过草率,“认识这么久,原来你是色中饿鬼。”   “不是,我只对你情动。”殷长衍说,“你是我娶来的娘子,我只想对你情动。”   “你情动的人是娘子,还是王唯一?”   殷长衍愣了一下,“娘子是你,唯一也是你。”   王唯一心头不舒服,“照你这么讲,你情动对象是娘子这个干巴巴的身份,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假如你娶的人是湘儿,你也只会对她情动。就算我扒光衣服站到你身边,你连眼皮子都不会太抬一下,是不是?”   “不是。”殷长衍矢口否认。   “不是什么不是,你就是这个意思。”王唯一被气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火大,手拍水,溅起很大的水花,“你出去,我要洗澡,不想看见你。”   “我、”   妈的,岔气儿了,肚子有点儿疼,“还我,出去!!”   殷长衍眼睛尖,要扶,伸出去的手让她一瞪又悻悻地缩回来,“你别生气,我走,我马上走。”   把衣服错洗完,晾晒在竹竿上。殷长衍都没想出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她生气。这副模样的王唯一比十个杨玄霜还要棘手。   跟她说一声,然后去明炎宗吧。李卿之一向讲规矩,他让他枯等两个时辰,李卿之得气到原地跳脚。   屈指敲门,王唯一的声音透过门板穿过来。不太清晰,但不影响捕捉几个关键字眼。   “......卫师兄......肚子抽疼......临江边......”末了甜甜的来了一句,“......等会儿见,卫师兄。”   褚行赠的令牌有联络功能,只需将对方的心头血滴入,双方就能联系。给殷长衍治病的时候,王唯一以病人家属身份逼迫卫清宁交出一滴心头血。   拿帕子绞头发,大门推开,殷长衍板着一张脸走过来,二话不说掐断令牌。   王唯一:“你做什么?就算不想给我看病,给你孩子看病总可以吧。”   “我找了大夫,很快会到,让卫清宁别来。”   “你什么时候找的?”她怎么不知道。   “你叫人去明炎宗送信的时候。叫卫清宁回去。”殷长衍再次强调。   这多没礼貌,“没准卫师兄已经往这边走了。”   “那就叫他原路折返。把令牌给我,我来说。”殷长衍拧起眉头,低下头,打开令牌,拨开代表卫清宁的小绿点。   令牌这玩意儿,非主人不能操作,“唯一,打开。”   “我不。”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把令牌还给王唯一,过了一会儿道,“我去明炎宗取封灵铜针,你在家休息。茶已经沏好,里面放了红糖、枸杞。晚上吃猪蹄,我多买一些黄豆。”   明炎宗到临江边只有一条路,半道截返也不是不行。   王唯一不知道殷长衍突然之间闹什么别扭,但她隐隐能感觉到他生气了。呵,真有意思,她还没发火他倒是先起了脾气。   方才她在医馆看到一本医术,不出意外,应该是孤本。卫师兄这种救死扶伤的人应该会很乐意看见。她买下来送给卫师兄,也算是感谢他三番两次救殷长衍。 第46章 第 46 章   ◎当他是死人么(捉虫)◎   殷长衍出门, 王唯一跟了上来。   “殷长衍,我跟你一起去明炎宗。”王唯一说,“李师兄最重规矩, 你失约这么久,他不会轻易放过你。我去跟他解释。”   “你的肚子......”   “休息一会儿,没什么大碍。”   殷长衍唇角慢慢上扬,“不等卫清宁了?”   “路上没准能碰到卫师兄, 直接看大夫, 多好。”   “行, 我扶着你。”   王唯一、殷长衍在路上遇上卫清宁, 卫清宁给她把了脉,说没事儿, 多吃多睡就好。左右无事,与两人一道去剑堂。   殷长衍一路上跟座大山似的, 卡在王唯一和卫清宁两人之间。   剑堂。   松柏林。   李卿之坐在长案前, 律典合上摆在左手边, 笔架上挂着的朱红毛笔因长时间未用而有些发硬。   王唯一第一次见他不拿笔在律典上勾勾画画,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师尊转性了?   “李师兄, 殷长衍依约而来。”殷长衍躬身行礼。   李卿之眼皮子微抬,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依约?依谁的约?我李卿之的吗?不对吧, 我约你巳时来, 现在都快申时了。”   “对不住, 殷长衍失约了。”   李卿之慢条斯理道, “长衍呐, 现在是给你取封灵铜针。彩绘牡丹日理万机, 我低声下气请了他很久他才点头拨冗过来给你取封灵铜针。你就把我们两个晾在这里大半天。”   王唯一大气儿都不敢出。她熟悉李卿之,他越是火大,面上就越是平静,语气也更为缓慢温和。这几句话听到人耳朵里跟如沐春风也差不了多少。   卫清宁很识相,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生怕被波及。   “我和彩绘牡丹无所谓,我们是师兄,师兄有师兄的度量。但你这行为不太好。现在就肆意妄为、不守规矩,以后不还得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李卿之摇了摇头,“进剑堂这么久,你不是一直在学规矩,请问规矩在哪里?”   殷长衍不说话,王唯一急了个半死,“李师兄,殷长衍并非失约,观音庙出事儿,他赶去救人。所以才、”   “我问的是殷长衍。”李卿之跟王唯一说话,眼睛一直没有移开殷长衍身上。   殷长衍一向安静,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就算王唯一没有叫人上报,明炎宗也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李卿之既然知晓事情来龙去脉,他也没必要费那个口舌。   李卿之偏过头,“想什么呢?”   “你。”   “呵哦?”李卿之有些意外,二指敲了敲长案,“展开说说。”   “李师兄今天话真多,我歪头倒一倒耳朵,没准能倒出一箩筐。能把端正自持的李师兄气成话唠,连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得。”   李卿之抓起朱红毛笔丢过去,“怎么跟师兄说话的,没规矩!”   王唯一惦记着取封灵铜针。封灵铜针是彩绘牡丹与李卿之共同施刑,取针也得两人同时在场。   这么大一个松柏林,没见着彩绘牡丹身影,“李师兄,彩绘牡丹呢?等人到齐,我们要取封灵铜针。”   李卿之方才失态,对王唯一软了语气,“彩绘牡丹上个月就向宗门请了今日的假,被殷长衍耽误了个彻底。他去外头接个人,很快会过来......哦,到了。”   彩绘牡丹缓步而来,冰冷眸子直直地扫向殷长衍。   王唯一半点儿眼色都不长,欢快地蹦跶过去,“你可算回来了,什么时候取封灵铜针!!”   彩绘牡丹没跟女子这么近距离过,步伐一顿,后退两步。   王唯一刚洗过澡,香香的,无论如何都跟难闻挂不上钩。彩绘牡丹这举动属实是有些侮辱人。   呵,她得侮辱回去。   上前五步,凑到彩绘牡丹颈项处狠狠地嗅了一下,甜甜的糖牡丹味道窜入鼻息。抬袖扇了扇鼻间,“得意什么,你也没比我好闻多少。”   她违心了,他甜甜的,跟过年吃的糖果一样。   彩绘牡丹耳根泛红,“放肆!”   李卿之:“王唯一,庄重。”   殷长衍愣住了。他清楚她在膈应彩绘牡丹,但他似乎也被膈应到了。心头堵了一下,不舒服。   彩绘牡丹拿出装封灵铜针的锦盒,解决事情后尽快离开,一刻都不想多待,“李卿之,开始吧。”   李卿之说:“殷长衍,跪下。百柿林惩罚之期已至,刑罚终了,今日我二人为你取出封灵铜针。”   彩绘牡丹打开锦盒,李卿之双手结印。殷长衍脚上的封灵铜针与金色印法共鸣,然后一寸寸离开脚掌。   突然,赵宣匆忙闯进来,拧着眉头,“李师兄,出事儿了。”   暨南杨氏找上门来,带了一批金丹高手。一群人御剑停在空中,将松柏林的天遮了个严严实实。   杨玄霜坐在软轿上,眼底带着愤恨。   剑堂众弟子皆抬头望天。   这架势别说王唯一了,李卿之都不曾见过。   李卿之抬头,衣袂翻飞,“暨南杨氏,不经通报便登堂入室进我剑堂松柏林,是不是有些失礼。”   “剑堂弟子殷长衍进观音庙逞凶斗狠,连伤十一名僧侣,就有礼吗!”杨玄霜拍了拍手,十一名僧侣被搁在木板上抬了上来,“交出殷长衍,否则我今日不会善罢甘休。”   围观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僧侣被线缝死眼皮子,双手缝在嘴巴上,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细细密密的血珠子顺着脸往下蜿蜒,流下一道道可怖血痕。   一些胆小的女修侧过头,多看一眼都是噩梦。   殷长衍手段委实恶毒,剑堂弟子议论纷纷。   湘儿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怎么不说这些僧侣各个佛口蛇心,害人性命。诸位仙人,我是望春楼的丫鬟湘儿,今早我赔我家姑娘去五柳坡观音庙上香,撞破了这群恶僧布抽灵阵害孕妇的丑事,他们就封死观音殿殿门,要将我们杀人灭口。幸好殷长衍及时赶到,从恶人刀下救了我一命。”   湘儿脱下外衣,背对着众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上横在背部。指着朱洋道,“是他砍我,我永远记得他高举长刀的狰狞模样,”   一口气儿说话太多,脑袋发昏,身子有些站不稳,大姐忙扶住湘儿、将她揽在怀里。   大姐红着眼眶道,“这群恶人被抓住,一直骂骂咧咧诅咒孕妇未出世婴孩注定痴傻、活该去死。他们瞧我腹中孩子的眼神,就像再瞅一堆多余的肉块。哪一个母亲能忍得了这话。我只恨我是个弱女子,否则定会用这双手一只只抠出他们的眼睛,敲烂他们每一颗牙齿。”   大姐声音不大,却字字凄厉诛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众人心上最软的地方捏了一下。   殷长衍愣了一下,她们怎么来了。   王唯一跟他咬耳朵,“我叫来的。”   想向李师兄求情来着,没想到直接成了怼杨玄霜的如山铁证。   李卿之看向杨玄霜,“杨九公子,他们所说是否属实。”   杨玄霜眼睛都不眨一下,“是假如何,是真又如何,一堆下等人菜鸡互啄罢了。李卿之,你剑堂弟子殷长衍废我一身修为,将我暨南杨氏脸面踩在脚下,你又怎么说。”   又看向彩绘牡丹,“战堂的彩绘牡丹也在?刚好,你做一个见证。”   “我跟你说,可以吗。”一个肤白貌美、体态绰约的女子缓步而来,小腹微突,怀里抱了个两岁多一点儿的女孩。   “雪娘!!你怎么来了?!”王唯一没叫雪娘。   雪娘把女儿萍儿放到地上,萍儿黑发雪肤,粉雕玉琢,可惜一双眼珠子呆愣无神,看着就不灵光。好吧,是痴傻。   雪娘按了按眼角,眸子发红,“我女儿萍儿生来痴傻,她的痴傻是被人害的。我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三年前,萍儿还在我肚子里,我为孩子祈福去了一趟五柳坡观音庙。谁知道那观音庙布了一个抽灵邪阵,萍儿还未出生便被抽去一灵变得痴傻。”   “今天我去观音庙,唯一眼尖,识破了这害人的邪阵。那庙祝丧心病狂锁了殿门,要将我们都杀掉。要不是唯一机灵,殷长衍救我,我早就一尸两命横死街头。”   “彩绘牡丹,我今日寻你不为别的,你要替我撑腰,叫造成这一切的杨玄霜血债血偿。”雪娘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李卿之视线在彩绘牡丹和萍儿脸上来回移,他有幸见过彩绘牡丹真容,萍儿这张脸与他有四分相似。彩绘牡丹什么时候有娘子孩子了?瞒得真死,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会查明,定不叫姐姐心中委屈。”彩绘牡丹独特的混音响起。姐姐在彩绘牡丹心中一直是冷静的人,极少动怒。   姐姐!!雪娘与彩绘牡丹竟然是同胞姐弟!!   王唯一:“!”   殷长衍:“......”   李卿之舒了一口气。他就说么,彩绘牡丹这朵食人花怎么会有春天,果然是想多了。   雪娘是彩绘牡丹的姐姐。   幼时家贫,父母早死,姐弟二人相依为命。雪娘姿容不俗,咬咬牙卖身进望春楼养活彩绘牡丹。彩绘牡丹特别出息,十岁进了明炎宗,天资出众频繁跳级,年纪轻轻便在战堂站稳脚跟,成为战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彩绘牡丹面具最初的作用是遮住少年稚嫩的面孔,后来沾血多了,便有一层‘明炎宗规矩不容僭越’的煞气。彩绘牡丹名号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传出去。   彩绘牡丹不止一次想接雪娘出来,被拒了。雪娘不想让其它人知道彩绘牡丹有一个做□□的姐姐。   “别叫我姐姐,让别人听到不好。”   “好,姐姐。”   卫清宁看了好久,“萍儿的痴傻乃丢失一灵所致,我有一个方法,能找到灵最后停留之处。”   拿出一张黄符,二指并拢聚灵、写下一个繁琐符咒,“追根溯源,去!”   黄符飞到空中,在杨玄霜身上停了下来,而后自焚为粉末。   “杨玄霜,你把我女儿的灵藏哪儿了,还给我!!”雪娘张牙舞爪朝杨玄霜扑去,彩绘牡丹抱住她。   “点完灯笼就没用了。那种用不上的东西,早丢了。”   王唯一想起厢房里的一堆破损灯笼,“杨玄霜,你抽未出世婴孩的灵就是为了拿它做灯芯点灯?!”   “嗯,很好看。男孩子是明亮的黄色,女孩子是绚烂的蓝色。”杨玄霜视线下移,满怀恶意地盯着王唯一,“我很好奇你腹中孩子是什么颜色。”   “你闭嘴!”王唯一被气到了,浑身发抖。   殷长衍单手撑地站起来,掌心虚握,绛辰显现身形。   李卿之背影挡在他眼前。   李卿之:“杨玄霜,殷长衍之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是你布阵抽灵在先,他才废你功体。”   杨玄霜:“你在威胁我?李卿之,宗门有宗门的律法,无论我做了什么事情,都该由宗门出手,你僭越了。把殷长衍交给我,否则,我今日血洗松柏林。”   杨玄霜了解李卿之这类人,只要拿着‘规矩’这条缰绳,就能把他们当狗一样耍。   头顶一片阴影压下来。抬头一看,李卿之身形停滞在半空中,手中利剑‘不成活’寒光一闪,这一道剑光留在瞳孔中。   杨玄霜头颅被砍了下来,骨碌滚到一边。   李卿之抬脚踩了上去,冰凉视线对上杨玄霜不可置信的眸子,“殷长衍是剑堂弟子,在我剑堂地盘上动我剑堂弟子,当我是死人么。”   把律典第一页贴到杨玄黄脑门上,“侮辱我剑堂荣誉,你长几个脑袋我就砍几个。妈的人渣。”   暨南杨氏先是一愣,而后愤怒席卷心头。杨九公子当着他们的面被杀,这屈辱之事如何能忍?   彩绘牡丹纵身一跃停在空中,手中红缨木仓泛着森森寒意。   暨南杨氏修士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神出鬼没的红缨木仓已经贯穿数人肩头、捅出数不清的血窟窿。   搁在木板上的僧侣在一瞬间被戳穿喉咙,留下手腕粗细、黑乎乎的窟窿。   暨南杨氏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站的两个人是谁。剑堂实际掌权人李卿之,战堂代堂主彩绘牡丹。名分上虽为弟子,实力却绝不在堂主之下。   带走杨玄霜身躯和头颅,“李卿之,殷长衍,彩绘牡丹,暨南杨氏绝对会上报宗门,叫你们付出代价!!”   王唯一一直以为红缨木仓上挂红缨是臭美、图好看,今日才知晓红缨挂那儿吸血的。吸对手四溅的血,保持主人攻击视野纯粹。   下意识捂上自己肩头,幻肢血窟窿。她哪儿来的胆子主动膈应彩绘牡丹,没被他捅一个血窟窿真的是运气好。   李卿之一落地就把剑扔给殷长衍,“洗干净拿给我。”   王唯一盯准彩绘牡丹落地,十分狗腿凑上去,“我帮你洗木仓。”   彩绘牡丹抓着红缨木仓有一瞬间的无措,下意识后退两步。耳根又泛红。她为何又靠近?   殷长衍:“......”   当他是死人么。 第47章 第 47 章   ◎顶梁柱(捉虫)◎   彩绘牡丹、李卿之为殷长衍取下封灵铜针。   雪娘伤心过后, 对王唯一笑了一下,面容羞涩,带了一丝宽慰, “唯一,殷长衍真的找到你。见你安然无恙,我一颗心总算可以揣回肚子里。”   后退两步,撩起衣摆跪下。   推开王唯一欲搀扶的手, 坚持拜谢, “第一跪, 为我萍儿, 多谢你慧眼如炬,才不让我家萍儿继续不清不楚地痴傻;第二跪, 为我腹中之子,多谢你身如路标, 才不让它走上与姐姐相同的路;第三跪, 为我自己, 多谢你仗义出手, 救我性命。大恩大德, 雪娘拜谢,永记于心。”   彩绘牡丹搀起姐姐,对王唯一轻轻颔首。   面具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但王唯一就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一分敬意。   这种大人物的尊敬很难得, 会让你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她是俗人。   “你能不能再点两次, ”王唯一意犹未尽, “没别的意思, 虚荣心满足的感觉很舒服, 能不能把帮我把舒服延长。”   彩绘牡丹从小跟着姐姐讨生活, 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每个人都会藏起虚荣妄念。他总能一眼看穿,然后装不知道。   但像王唯一这种把虚荣大大咧咧摆出来的人,还真是头一回见。   王唯一觉得自己眼花了,否则怎么看见彩绘牡丹脸上敬意又多了一分。   殷长衍:“再点两下。”   雪娘掐了一把彩绘牡丹,“听见没,点头。”   李卿之幸灾乐祸,手按上彩绘牡丹的脑袋,“我可以帮你,免费,不要钱。”   彩绘牡丹侧头避开,李卿之手脏死了,别碰他。点了三下头,对王唯一说,“多送你一次。”   后面的点头味道不对,没有第一次那种会心一击的感觉。   王唯一有点儿失落。早知道不说了,白白破坏她在彩绘牡丹心中的好形象。   彩绘牡丹:“姐姐,在明炎宗住下来,以后我照顾你。暨南杨氏一向心胸狭窄,我怕他们会寻你麻烦。而且,萍儿一直养在我身边,她年纪渐大,需要母亲。”   雪娘这么多年经了很多事儿,她什么都不怕。彩绘牡丹的吓唬对她没用。但是听到‘萍儿’两个字,她迟疑了。   “我得回望春楼收拾东西。后天搬过来,好不好。”   彩绘牡丹先是一愣,而后声音抑制不住地上扬,“好,我这就吩咐弟子收拾东房间。”   王唯一感到有人在看她,一低头,对上萍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萍儿直勾勾地盯着她荷包。   王唯一低头一瞧,荷包口松了,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酸杏干。   酸得上头,一吃五官都往一个方向挤的那种,孕吐的时候吃这个特别好用。   “你想吃吗?到姐姐这儿来。”   萍儿松开彩绘牡丹的裤子,蹬蹬蹬跑过来。接过酸杏干往嘴里送,五官朝一个方向挤。   这种陌生又新奇的感觉令人欲罢不能,萍儿咽下去,眼巴巴地望着王唯一。   小孩子眼睛能放出星星光线,王唯一心都要化了,直接把荷包捧上去,大方得不像话,“给你,全都给你。”   萍儿捏着荷包跑回去,拿出酸杏干往彩绘牡丹嘴巴里送,要舅舅也挤一次五官。她不明白彩绘牡丹带了面具,执拗地往硬硬的木头里塞。   彩绘牡丹蹲下来劝了她好久,没有用。面具掀开一个角,红唇含住酸杏干。   王唯一眼里浮现一层柔软,她肚子大了一圈,有些看不到脚,“殷长衍,我也想生个女儿。”   殷长衍不知道肚子里这个是不是女儿,但有一件事他能保证,“我们会有一个女儿。”   李卿之与彩绘牡丹年少相识,彩绘牡丹一直是爱搭不理、不服就干的性子,这么多年没见过对谁妥协。   李卿之蹲下来,“你叫萍儿是不是?到我这里来,我抱你去买糖。”   萍儿肩膀被按住。彩绘牡丹皱着眉头瞪过来,只差把“滚”写在面具上。   笑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拿捏住彩绘牡丹的人形按钮,他必须得据为己有好吧。   “萍儿,要不要来剑堂?你做剑堂吉祥物好不好。我给你再买一荷包酸杏干。”   再给她一荷包?萍儿点点头。   彩绘牡丹板着一张脸将萍儿推给雪娘,跟李卿之打起来。红缨木仓在两人交错的身影中戳刺出一朵朵绽放红莲。   李卿之连躲带闪,不免有一分狼狈。殷长衍个没用的东西,擦个剑擦半天。“殷长衍,把你的剑给我。”   “绛辰,去。”   李卿之握住绛辰,面色一变,“还你。”   “李师兄?”殷长衍眸子微眯,李卿之藏在袖中的左手正落皮腐朽。   绛辰与他相克,这是不是叫‘天道好轮回’。   “不好用。还是‘不成活’得我心。”   “可我还没擦,没关系吗?”   “哪儿那么多话,拿来!”   殷长衍看王唯一很久了,“你在瞧什么?”   “李师兄使剑还是一如既往地绚烂多姿,真好看。第一次见李师兄用左手剑。”她的剑术是师尊手把手所教,印象中师尊用的是右手剑。   绚烂?哪里绚烂?那只是单纯地在炫技。   “他一直是左手剑。”殷长衍望向李卿之,“李师兄,什么时候停下来?我好像在看两只扑棱蛾子上蹿下跳。”   扑、扑棱蛾子?!   李卿之脚下一歪,瞪了一眼殷长衍,拿不成活砸他,“没礼貌。”   彩绘牡丹胸膛微震,在笑,手一扬,红缨木仓在掌中消散。   “暨南杨氏上报宗门,审判地圣洁岩不会不管不顾。你杀了人,此后应对,还是上点心为好。”   “啧,多管闲事,我心中有数。”说到圣洁岩,李卿之想到什么,“对了,新入门弟子要去圣洁岩测剑骨。殷长衍,那几天你的脚上有铜针,不在剑堂。这几日你自己看着去吧。”   “剑骨?”殷长衍第一次听两个字。   “嗯,每一位修士都有。一般来说,只要你有一圈就能入剑堂。剑骨圈数越多,在剑上的天赋就越高。”李卿之说,“别看彩绘牡丹这么光鲜亮丽,其实只有五圈剑骨,丢死人了对不对。”   “要是测出来什么都没有呢?”   李卿之觑了一眼殷长衍,“那就趁早滚出剑堂。”   殷长衍:“......”   王唯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测出来的剑骨只有半圈。   对不住,都怪她拉低了剑堂的平均水准。   取完封灵铜针,卫清宁为殷长衍检查了伤口、包扎脚。   一点余伤,敷个三、五天药就好了。   临江边这几日涨潮,水漫了上来。   傍晚的夕阳像橘红色的火晶柿子被筷子捅了一下,果肉汁水从破皮处流出来,大股大股倒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坐在家门口就能看见这美景,江风过水吹着脸颊,很舒服。   王唯一搬一个椅子坐在院子里,旁边支一个桌子放瓜果点心,中午晒一晒太阳、观一观景,别提多滋润了。   手在盘子上摸了个空,“殷长衍,酸杏干吃完了。”   “稍等一会儿。”殷长衍下楼梯,手上重新端一碟酸杏干。   楼梯发出木头独有的“吱呀”声。   殷长衍手撑着床头把她抵在褥子里操也是这个动静。   王唯一不自在极了,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房子怎么了?”   殷长衍没注意她的不对劲儿,放下碟子,“我去看看。”   检查了一圈,“最近涨潮,顶梁柱让地下水给泡了,有些地方腐朽、缺了一块。我明天拿铁皮箍一下。”   “现在去箍。”   殷长衍瞧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铁器店都关门了。最早也得到明日辰时。”   临江下游有一个修补刀剑的,那里应该有多余的铁皮。做完晚饭去一趟。   “我不管,楼梯声音太难听了。你现在就去。”王唯一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这声音真的太羞人了,“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没了你不行,你不去谁去。去嘛。”   殷长衍视线下移,她的手搁在他胳膊处。她这是在撒娇吧。他第一次见她撒娇。   撒娇是手段,手段的结果是目的。她想做什么,完全可以直接说。   更疑惑了。   听了一会儿,唇角上扬有一抹笑意,然后有些羞涩。   “你笑什么?”王唯一说。   “没。”   “明明在笑。”王唯一是个好奇的人,心挠得痒痒的,“你笑什么呢?”   殷长衍说,“笑我们运气好,住进一个通人性的房子。顶梁柱跟我说,我这根顶梁柱该顶你了。”   王唯一脑子“砰”地一下就炸了,面红耳赤。   手快速捂上他的嘴巴,“胡说什么呢!只是、只是声音有一丁点儿像,你自己思想不正还怪顶梁柱歪。”   殷长衍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粉。   王唯一忙松开,惊慌失措后退两步。   他的舌头又烫又重,热意透过手心顺着脊椎传到头皮,天灵盖都酥麻了。   手心黏腻,在衣摆上蹭。   力气大了些,粗糙的衣物纹理硌到了手心,反倒缓解了痒意。   殷长衍坐在她的小凳子上。凳子低,他腿得支开。双肘靠着膝盖,哑着声音道,“唯一,过来。”   “做什么?”   “我想睡你。”   天边的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带走殷长衍眸中最后一缕亮光,又重又厚的欲望沉沉地压了下来,倾泻在眼底。   王唯一仿佛被困在一个由他视线架构成的笼子里,四肢无法动弹,连回避他的视线都做不到。   心中像揣了一只小鹿,不管不顾地瞎几把乱撞。它还跑累了,满头大汗吐着舌头喘气。   搞得她也有点儿后背发湿,想要。   她听见自己说,“好。” 第48章 第 48 章   ◎除夕快乐!!◎   殷长衍拉过她的手, 展开,不出意外上面有道道红痕,“使那么大劲儿啊。”   “痒。”王唯一想要抽回手, 被按得死死的,索性由着他去,“都怪你,突然舔我。蹭一蹭虽说有点儿疼, 但能止痒。”   “抱歉。”殷长衍说。   “知道的话别再舔了。”她真的有点儿受不住。   殷长衍敛下眸子, 那可不行。声音低沉暗哑, “最多, 下一次舔之前,我通知你。”   王唯一:......她的话都白讲了, 他怎么还想舔,黏糊糊的不觉得腻歪么?   “唯一, 我要舔你了。”殷长衍话音一落, 薄唇跟着贴上她的指尖, 舌头轻抚过掌心红痕, 留下一道道濡湿印迹。   风一吹, 凉凉的。无论是痒还是疼,都被风吹跑了。   呜呜呜呜舒服地要蜷脚趾,她反悔了, 再多舔一点儿好不好?   王唯一坐到他腿上, 手凑过去方便他舔。宽大的衣袖下滑, 露出一截藕节似的小臂。   看起来很清甜的样子。殷长衍低下头, 舔了一口, 果然清甜。他继续往下。   不再是以前蜻蜓点水的浅尝辄止, 他的舌又烫又重, 粗鲁地在王唯一吹弹可破的皮肤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王唯一衣衫松垮垮地挂在臂弯,等脑子里那道白光过去。平复得差不多时低头瞅了一下,最嫩的芽尖被咂破皮,风一吹都疼。   殷长衍顺着她的视线,有些心虚,干咳一声,“要回房吗?这里蚊虫多。”   王唯一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不要,她宁可被蚊子咬死,也不要听木床的“吱呀”声。   诶等会儿,还是回去吧。上次用这个姿势,戳得特别深,小腹好几天才缓过来。   “殷长衍,抱我回去、讶!!!”晚了一步。   身子最软的时候他进来,低哑的声音贴着她耳侧,“嗯,我也觉得在这里比较好。”   王唯一脑子飞速运转,搁在他肩膀处的手倏地揪衣服领子,低声下气求他,“你答应过到头后不再往里钻,一定要说话算话。”   再然后。   哈哈哈哈她的肚子月份大了,凸出来,抵着殷长衍的八块腹肌。把他的前进道路拦得死死的。   殷长衍板着一张脸,还剩四指长度在外头,他还不敢动,怕伤到孩子。   王唯一一秒挺直腰杆,幸灾乐祸拍他的脸,眯着眼睛笑,“你看起来不太方便,我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吗?哎呦我可太体贴了,你到哪里去寻我这样的娘子。”   她一向懒散,自己动手也撑不了多久。快乐完之后就软软埋挂在他身上。   “弄完了?”殷长衍问。   王唯一眯着眼睛直哼哼,“还有点儿余韵,我再尝一尝。”   过了一会儿。   “现在好了没?”   催什么催,他又不能动。等她好了再帮他解决一下嘛。   王唯一手探下去的时候有点儿犹豫,她是不是有点儿不知羞。   转念一想,又不是第一次了,矫揉造作个什么劲儿。   殷长衍“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儿。   “殷长衍,你喝过羊奶没?”王唯一下手向来没个轻重,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小时候家里人给我煮过,我嫌那玩意儿膻,一口不碰。羊奶凉了以后,上头会漂一层奶皮子。跟你这个摸起来好像。”   弄得久了手好酸哦。   殷长衍:“......”   殷长衍:“完了没?”   王唯一点点头,自己把衣服整理好。拍了拍肚子,还没生出来就知道替娘着想,真乖。“放我下来。”   身子正抽离殷长衍,突然腰后多了一只臂弯给她按了回去。然后一轻,视线跟着升高。   王唯一下意识抱住殷长衍的头。   殷长衍:“我抱你回去。”   往日三两步就能走完的楼梯,变得好长好长。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好不容易磨到房间,她松了好大一口气。呜呜呜呜从来没有这么想念她的床,连滚带爬扑上去。   殷长衍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你现在放松似乎有点儿早。”   这个姿势看不到她的脸,他不喜欢。算了,特殊时期,就勉为其难用一用。   她为什么那么惊讶?话本上就有。怎么,看过的东西也会忘吗?   殷长衍一向过目不忘,理解不了她。   房间有木头“吱呀”声,顶梁柱也有。二者交汇,折磨了王唯一耳朵一宿。   天色将亮时方歇。   睡觉睡觉,珍惜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清净!!!   殷长衍去刀剑庐买了一块铁皮,围在顶梁柱上。修理过程中,他耳朵尖全程泛红。这个声音听久了他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两宗比试赚的灵石买了不少好料子。一部分放到竹筐上,跟彩线剪刀搁置一起。衣服样子已经裁好,缝了大半,还差一些就弄完了。   王唯一睁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屋子里桌前坐了一个人影,黑乎乎,怪吓人的。   定睛一瞧,是殷长衍。   王唯一一颗心揣回肚子里,“你做什么呢?一声都不吭。”   殷长衍捏着绣花针穿针引线,见她醒了,放下布料,“不睡了?锅子里煮了红豆薏米粥,我拿给你。”   “你做针线活儿怎么不点灯?”   “你在睡觉。”   谁能拒绝这突如其来的体贴呢,她大度地不计较他折磨她的事儿。   王唯一穿上鞋子,在抽屉里抓出火折子点燃烛台,放到桌子上。不够亮,要不要多点几盏?天这么黑他能看见针吗?   殷长衍端了红豆薏米粥进来,有些不适应光线,眼睛眯了眯,“喝粥。”   坐下来继续缝。   王唯一拿勺子搅了一下,粥熬得稠软细烂,是温的。他不知道她什么醒,得一直盯着粥,才能随时端过来都是温热的。   “缝什么呢?”   “衣服。”殷长衍抬头,抿唇笑了一下,烛火折射出的细碎光芒在他眼里跳动,“照你体量裁的,很快能好。”   哇好感动,“明天再缝,你有几只眼睛够熬的。”   “不碍事,我夜间视物能力很好。”殷长衍低头。   王唯一看见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今天非得把他劝住不可,“瞎子在瞎眼之前也是你这样盲目自信。你知不知道瞎子哪里最可怜?”   “眼睛?”   “错了,是手。瞎子看不见,什么都得上手摸,一双手简直是伤口图鉴。”   殷长衍继续缝。   王唯一:“我皮肤这么嫩,你手要是粗一点儿,就别再碰我。”   殷长衍缝衣动作顿了一下。补了几针,低头,咬断彩线。展开衣服,“试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新衣服用料不俗,在烛光这种微弱的火下都泛着一层流光。触手凉爽,非常柔软,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要试!”   绝了,藕粉色衣服样式独特,特别贴身。肚子部分预留了半个巴掌的布料,能随着孩子长大作出调整。最妙的是随着人的走动,折叠的裙摆慢慢绽放,宛如一朵新抽芽的荷花。   “有哪里要修改吗?”   “不需要!!好看死了!!!”   王唯一在家里到处转圈圈、欣赏自己的新衣服,殷长衍偶尔叮嘱几句,让她趁热喝粥。提起半袋子豌豆尖,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   “大姐送了一袋子豌豆尖。这东西一隔夜就不新鲜,我拿一半给吴锁。”   王唯一快速挖两口粥,“我跟你一起去,向他展示一下我的新衣服。”   殷长衍羞涩。   新衣服实在是好,路上好多人回头看王唯一,让她的虚荣心得到空前的满足。   于是架着殷长衍又走了一趟剑堂松柏林。从李卿之那儿要到一句“好看”后蹦蹦跳跳到处显摆。   一路磨磨蹭蹭,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近两个时辰。   回到家就不怎么快乐,腿脚颤颤巍巍,宛如小老太太。   “你腿抽筋了?”殷长衍说。   “没,走太多路,脚疼。”下次不这么嘚瑟了。   “我看看。”她的脚周围一圈泛红,前脚掌处磨了几个水泡。看起来是鞋子太硬,硌到脚。   “这段时间孩子一天一个样,我的脚有点儿肿,撑开了皮肤。无论穿什么鞋子都觉得硌。”   殷长衍端了一盆清水,拿针在烛火上烤了烤。清洗好后为她挑破每一个水泡,再敷一层药,拿棉布仔细地包扎好。   殷长衍拿起鞋子端详了一会儿,伸出手掌比了比大小。   王唯一“噗嗤”一乐,“你做什么?该不会是要给我做一双鞋子吧。”   殷长衍没说话。   “你真要做?!我知道你衣服做得很好,可鞋子跟衣服完全是两个东西,不用不用。”   “你怕我做不好?”   “我怕打击你自信心。你要是从此对针线活儿失去了兴趣,我要去哪里找人做这么精美的衣服。”   殷长衍笑了一下,“所以你得配合我。”   殷长衍在望春楼干活时,一双鞋子缝了又补、穿到烂底才换第二双。鞋子的构造他很清楚。   找出一张宣纸,对王唯一说,“踩上去。”   蹲下来,拿炭笔绕着她的双脚画了一圈。用剪刀减去多余的部分。   翻找出家里所有的布料,各裁剪一块下来。对着宣纸剪出同样大小。   殷长衍单手撑着膝盖站起来。   “你去哪儿?”王唯一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厨房。”   “饿了?”王唯一说,“锅里还有红豆薏米粥,但凉了,你得热一下。”   殷长衍抓了一把糯米丢进锅里,加了一瓢清水,放在炉子上煮。   “家里有甜甜的红豆薏米粥,为什么要煮白粥?而且这个水量太少了,你是在喂小鸟吗?不行了,看着就寡淡,我给你切个小咸菜拌着吃。”   殷长衍拽住她,笑了一下,“我在熬浆糊。糯米煮烂以后会很粘,能把布一层一层粘起来,这样做出的鞋底偏软。你的脚没那么难受。”   王唯一突然就觉得脚不疼了。 第49章 第 49 章   ◎测剑骨◎   殷长衍做鞋子精细。鞋面是上好的绸缎, 鞋底得一针一线纳。就是因为太精细了,殷长衍忙活了一整晚,没弄完。   一大早, 王唯一满地找不到鞋子,于是坐在床边晃脚丫,“殷长衍,有没有看到我的鞋子?我记得昨晚放在床尾这一片。”   “扔了。我给你缝新的。”   也没看见地上有新鞋, “新鞋呢?”   “......鞋底还剩一半儿没纳。”殷长衍抓着鞋底的手慢慢收紧, 沉默了一会儿, “我保证申时以前让你穿上新鞋。”   王唯一“哦”了一声, 抓着被子贴回床上,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躺。   再睡一会儿吧。   对了。   “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圣洁岩测剑骨?把路观图带上, 那里大得很,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备一些净水, 吃食也搞一点儿, 厨房还有很多柿饼。圣洁岩人多事杂, 大人物不少, 你守点儿规矩。要小心哟。”王唯一想到什么, 阖上的眸子又睁开,“我下不了床,吃饭要怎么办?”   她一话多, 殷长衍就特别安静。他有“少说多听”的习惯, 现在是习惯听她絮叨, 不错过任何一个字。“桌子搬到你床头, 上面有瓜果点心, 等我回来给你做饭。”   “我想吃油焖大虾, 最好是东街口那一家的, 多辣椒多桂皮香叶。”   殷长衍笑了一下,给她掖了掖被角,“好,回来给你捎。”   王唯一蹬开被子。睡觉睡的就是那一份散漫随意,谁喜欢箍那么严实。   殷长衍又掖了一次。   王唯一继续蹬。   殷长衍:“我总是要掖的,你可以等我走后再蹬,也能省几分力气。”   王唯一:“......”   圣洁岩。   往日的圣洁岩冷清严肃,偶尔有两、三个人过来商谈事情。测剑骨这几天,来的弟子数量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   殷长衍跟在拥挤的人流中,举着路观图找测剑骨的位置。   看到了,在那里。顺着这个方向走就能到。   太阳很大,取下腰间挂着的竹筒,拔下塞子,仰头喝水。   殷长衍清新脱俗,气质独特,路过的弟子总会瞧一瞧他。遇上美人饮水,愣是一时半会儿移不开眼珠子。   堵路了。   殷长衍只看到队伍半天没动,浑然不觉是他造成的。   被撞了一下,水洒了一胳膊。   天气炎热,别浪费。   抬高手臂,去舔上面的水渍。晶莹剔透的水珠没入绛红色薄唇。   周围抽气声儿大了一圈。   殷长衍看到撞他的人,身量修长,蜜色皮肤,领口大开,三圈红绳玉佩挂在颈项间。是韩衣。   韩衣视线在殷长衍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冷哼一声,移开。   “韩师兄,你撞到我了。”殷长衍抬手,抻平被撞皱的衣服。   “所以?”韩衣扯了扯嘴角,要找麻烦吗?   殷长衍疑惑,他好意提醒,韩衣为什么会觉得他要找麻烦。   “别这么走路,小心撞到别人。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好脾气。”殷长衍说。韩衣周围人群都后退两步,表情绝对称不上快乐。   殷长衍补了一句,“你欠我一筒水。”   韩衣搁在剑柄上的五指顿了一下,放下来,转身离开。   殷长衍到达圣洁岩测剑骨的地方。   圣洁岩模样宛如一个大张的贝壳,贝壳上盖是一个半圆形状的巨石,上头刻了八圈凹槽,每一圈和下一圈之间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下盖是圆盘。人站在圆盘上,身后巨石的圆圈就会点亮。   明炎宗绝大多数弟子是三圈剑骨,极少数天才能达到五圈剑骨。   殷长衍找了个看起来最短的队伍排队。到了才发现前面是个熟人,沈深。   二人同受百柿林封灵铜针穿身之刑,都拖到现在。   沈深特别惊喜,包成粽子的手激动地搓来搓去,“殷长衍,真的太巧了,在这里碰上你。你也来测剑骨吗?”   “嗯。”   “不知道我有几圈,希望能高一些,这样我回家才能扬眉吐气。你这么厉害,一定比我强。”   “测了才知道。”   殷长衍不咸不淡地回话,沈深说不难受是假的。转念一想,他说话,殷长衍还肯回,心中又忍不住雀跃起来。   沈深说一句,殷长衍就得回话。字数虽然不多,但次数上去了同样会费口水。   口渴。   “你说完了没?”殷长衍忍不住道。   沈深顿了一下,面带无措,指头局促地揪着衣摆,“是不是我话太多吵到了你了?或者你根本不想看见我,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苦笑一声,“也是,我把你害成这样,你不拿扫帚打我已经是好修养了。对不住,我这就转过去。”   抬手遮住这张讨人厌的脸,殷长衍就不会不高兴。   殷长衍:......   他在说什么?算了,不重要。不用回话就好。   殷长衍肩膀被拍了一下。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借着他回头的动作挤开他,站在前头。   除了韩衣还会有谁。   两人离得很近,殷长衍再一次闻到熟悉的百柿林酸臭味儿,比方才韩衣撞到他时更清晰。   沈深下意识皱了眉,后面怎么酸臭酸臭的?怕惹得殷长衍不快,强行按捺住想要回头的欲望。捂上口鼻,向前走了半步拉开距离。   韩衣看到了,但并不放在心上。路过的人几乎都是先摆出同样的表情,然后避开一步。   “韩师兄,你插队。”   “百柿林要浇水,我没时间耽误。”韩衣话音刚落,就看见殷长衍探过来的头。他不退就算了,还往前踏出半步。   “你可以等明年下一届再来。”   韩衣挑起眼皮,似笑非笑,“我是你师兄,你在给我提意见?”   表情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收拾人,谁有那胆子给他提意见。殷长衍不惹事儿,“师兄,你随便插。”   站了一会儿。   好无趣。   抬头瞧,前面还有六个人才轮到他。   殷长衍想了一会儿,抽出怀里的鞋底,送针、扯线,开始纳!   韩衣震惊了,“你做什么?”   “纳鞋底,申时之前得穿到唯一脚上。”殷长衍手下动作不停,这么一算时间好像不是太够,动作得快一些,“韩师兄,排到我时记得叫一下我。”   韩衣:“哦。”   殷长衍继续缝,并且渐入佳境,眼看着鞋底一会儿一个模样。   快缝完时,肩膀被拍了一下。   “到我了?”殷长衍抬头。   韩衣双手环胸,下巴点了一下圆台之上的沈深,“你认识的人,不看一下?”   沈深站上台,岩石上的圆圈亮了金色光芒。第一圈没人在意,第三圈众人皆侧目,第五圈亮起来的时候,全场安静了一瞬。   随即就是羡艳的目光与抑制不住的惊呼!!   五圈,足足五圈剑骨!!   沈深十分意外,惊喜地望向殷长衍,跟他分享自己的荣光。   殷长衍拽韩衣衣袖,“五圈很厉害吗?”   沈深突然觉得五圈剑骨也就那么回事儿,高昂的心沉寂了下来。   韩衣视线在殷长衍的手上停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只有极少数天才能达到五圈剑骨。明炎宗上一次测出五圈剑骨还是在十年前,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弟子。我记得唇红齿白,长得跟个姑娘似的,后来进了战堂。”   看向殷长衍,“听你的语气,你看不起五圈剑骨呀。”   “韩师兄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都怪李师兄嘲笑彩绘牡丹,他才会以为五圈剑骨烂大街。   李师兄误我!   “剑骨最高能有几圈?”殷长衍问。   “八圈。八圈剑骨是明炎宗有史以来的最高剑骨。”韩衣语带敬仰,殷长衍第一次听他有这样的语气,“你认识的人是天才,可是天才之上还有天才。剑骨主人是天才们所仰望的天才。那一届的圣洁岩测剑骨是无数明炎宗弟子的噩梦,被‘李卿之’三个字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儿。”   殷长衍鞋底纳完了,低下脖子咬断线头。这感觉怎么说呢,有敬仰,但不多。   “到我了。”韩衣松开双手,向圆台走去。   “结束之后来找我。”   韩衣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他上了圆台,圆台之上的圆圈一层一层的亮了起来。   他一上去,众人就开始笑。等看到他的圆圈,笑得好大声。   妈的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棕色的剑骨,一定是酸臭味把剑骨都熏脏了。   第三圈亮起来的时候笑声小了一大半,到第五圈时场上没人敢笑。莫非一天之内两个五圈剑骨弟子?!   哇,他们得多幸运才能看到这一盛大场景。   正当众人热切讨论时,第六圈也跟着亮了起来。   第七圈!!   第八圈!!!   整个明炎宗寂静一瞬,然后像往鸟笼里扔进一个炮仗,“嗡”的一下全炸了。到处都在讨论韩衣以及他的八圈剑骨,皆是夸赞之词。   韩衣走下圆台。他到哪儿,哪儿的人群就分流出一条庄康大道。   停在殷长衍身边,“什么事儿。”   殷长衍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这几天顿顿柿饼,委实有些撑不住了。   “柿饼?”   “唯一让我带来的。排了这么久的队,吃一些,垫垫肚子。”   韩衣搁在油纸上的五指收紧,发出浅浅的纸张聚合声,抿了抿唇,“嗯。”   站在圆台上的人总免不了被众人注视。   殷长衍上去,说不紧张是假的。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差点儿同手同脚。   站在圆台上,圆圈没有一点儿动静。   底下的人渐渐议论纷纷。   “看穿着,上头这位似乎是剑堂弟子。不置于连一圈剑骨都没有吧。”   “我在两堂比试时见过他,殷长衍,在望春楼洗月事带的。”   “女人那秽物不干净,大概冲撞到剑骨了。”   “你看他那张脸,比女人还美。怎么可能有剑骨那至刚至阳之物。”   “就算是有,怕也叫女支女的阴气儿给蚀空了。”   一个弟子唾沫横飞说得正欢,突然觉得喉咙里有东西,似乎还在动。吐到手心一看,是一只腐虫。   反胃呕吐,“哇”的一声吐出一拳头腐虫。   其它弟子也是同样的症状。   沈深特别怕这种小虫子,跳到桌子上不肯下来。他见多识广,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虫祸,腐修的手段。   一直听说明炎宗有腐修,就是没见过......等等,他见过,就在百柿林!!   百柿林柿子多,烂果枯枝常发出酸臭味儿。酸臭味是韩衣一身腐烂味道最好的遮掩。棕色剑骨也是因为他修的是罕见的腐道。   韩衣坐在台阶上,仰头啃柿饼。大概是柿子甜了嘴,今天耳朵格外容不得脏话。   韩衣迎上沈深的视线,“就恶心恶心他们,吐完就好了。”   沈深双手“啪”“啪”拍掌,幸灾乐祸,“做得好。他们活该,谁叫他们骂殷长衍。”   韩衣喉头微动,咽下一口柿饼,“喂,你们骂一句殷长衍,我就在你们喉咙里装一颗虫卵。下次开口前,想好自己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   众弟子没人说话,恶心死了,没那功夫张口。这辈子一提到‘殷长衍’三个字很难不想起虫子!!!   殷长衍站在台上,圆圈没动静,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清楚自己有剑骨。而且剑骨圈数比较大,岩石带要一点儿时间才能带起来。   哦,开始动了。   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   有了韩衣珠玉在前,众人再看圣洁岩就失了兴致。怎么的,殷长衍还能超过韩衣不成?这根本不可能么。   嗯,他成。   圣洁岩上从未启封的第九圈如今亮着比太阳还要夺目的金色光芒。   九圈剑骨!!!   沈深目瞪口呆。   包括韩衣在内,圣洁岩所有人沉默了。到处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人激动地给自己堂里报信儿,折传讯纸鹤的手都是抖的。   讨论声慢慢起来。   “握草我不是眼花吧,再数数,居然真的有九圈。”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九圈剑骨,我也算见过世面了。”   “他叫什么名字?哪个堂的弟子?以前没见过呐。”   “殷长衍,剑堂弟子。”   过了一会儿,剑堂堂主褚行到了。剑堂弟子开道,拨开人群。   褚行围着殷长衍上下打量,转了好几圈,摩拳擦掌,“好好好,好呀,真是太好了!”   殷长衍:“堂主,能不能别看我。你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只会说话的猴子。”   “胡说什么呢,我在观赏你。站好了大宝贝,让堂主再多瞅两眼。”   ......这跟看猴子有区别吗?   彩绘牡丹到了。他认识殷长衍,一眼锁定目标任务。   快步走过来,侧过身子对一个俊美威严的男子招手,“堂主,这里。对,是他,他就是殷长衍,那个传闻中的九圈剑骨。”   与战堂堂主同时落地的是医堂堂主,两人结伴观赏殷长衍。   然后是经堂堂主,刀堂堂主,符堂堂主,术堂堂主,阵堂堂主......很好,各堂堂主凑齐了。   明炎宗弟子一般只认识自己家堂主,难得有机会一次看完其它堂堂主。这大好机会绝对不可以错过,纷纷瞪大眼睛看。   于是圣洁岩出现了这么一个震撼的怪圈。各堂堂主围住殷长衍看,明炎宗弟子围着各堂堂主看......   这一天,殷长衍的名字传遍整个明炎宗。   殷长衍:......好多人,好无聊,而且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掏出鞋底,在底部用藕粉色彩线纳了一朵小花。与衣服是配套的,唯一一定会喜欢。 第50章 第 50 章   ◎娘子怀孕六个月◎   睡觉是一种享受, 可要是脑子清醒一直瘫在床上无所事事,那就很无聊。   王唯一跟煎鱼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爬起来。她的新衣服这么漂亮, 不穿出去可惜诶。这几日临江尽头花圃鲜花盛开,去显摆显摆。   找出殷长衍的鞋子套在脚上。   刚踩上地,愣了一下。   殷长衍的鞋底磨得很薄,凉意顺着脚底爬上小腿, 砖石纹路感知得一清二楚。   王唯一翻出家里的通讯纸鹤。之前吴锁给她送烤兔腿, 留了一个方便确定家里是否有人在。   叫吴锁帮忙送一双鞋过来。   鞋子送到了。   绸缎绿, 与藕粉色衣服一点儿都不配。   算了, 有总比没有强。   殷长衍缝纫水平不俗,审美更不俗, 这一身衣裳在花园中惹来好多双羡艳的目光。   一个姑娘路过,眼睛亮了一下, “姑娘, 你簪一朵粉蔷薇在鬓角, 绝对人花两相映。”   “真的吗?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唯一笑得合不拢嘴。   看了一圈, 东南方花架子下的那一朵粉蔷薇开得最盛。   王唯一蹦蹦跳跳跑过去, 垫起脚伸手去摘。突然一只竹竿挡在她和粉蔷薇之间。   竹竿尾部劈了很多裂缝,是长期敲打地面所致。看来主人是个瞎子。   “花开得好好的,姑娘何必让它折辱于人?”竹竿主人声音透着股和煦, 像夏天吹过湖面的风。   哦豁, 眼睛上蒙了一层符文黄布, 果然是个瞎子。瞎子面容俊逸出尘、唇红齿白, 身体不太好, 领口、袖口缀着轻盈的羽毛。   王唯一将滑到齿关的“要你管”咽回喉咙, 她不跟瞎子计较。   避开他去扯蔷薇。   瞎子:“姑娘一定要折花吗?那, 我帮你吧。”   瞎子个子很高,王唯一只到他下巴。王唯一拼命垫脚才能做到的事情,他一抬头手就可以。   折下一朵粉蔷薇。   王唯一看到粉蔷薇茎上有很多小刺,照她方才那大开大合的动作,非得让扎得吱哇乱叫。   瞎子手从花到叶摸索着粉蔷薇,被扎了一下,他顺着刺的位置往下细心地捋掉一个个刺。确定茎光滑,递给王唯一。   王唯一没接,“你真有意思。不让我折辱花,是想要留给自己辱吗?都给它扒秃了。”   “姑娘执意摘花,花凋,你伤。虽然我救不了花,但至少能护姑娘周全。”   王唯一心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接过花。她第一次见这么温柔的人。   “姑娘瞧我做什么?”瞎子轻声道。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我虽瞎,但心中有眼。有眼便能见。”   王唯一后知后觉自己在人家伤口上撒盐,软了语气,“我瞧你,当然是因为你招人喜欢。”   瞎了愣了一下,握着竹竿的手微微收紧,展露笑颜,“姑娘别乱开玩笑。”   “不开玩笑,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一个瞎子在花圃里转悠,容易弄丢自己。怪叫人操心的。”   瞎子听出王唯一的意图,笑了一下,“姑娘在担心我?我从家里出来,又怎么会不认识回家的路。”   王唯一喜欢看话本子,话本子看完后就观察形形色色的人。虽然无意识,但她一直在打量瞎子。   “有这个原因在,但我主要担心你的心绪。”王唯一说,“你嘴角上扬了两次,但那仅仅是皮肉动作,算不上笑。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你遇上什么难事儿了?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   瞎子抿起唇,沉默不语。   “走吧,我送你回家。不白送。我今天穿了一件特别好看的裙子,刚好一路展示。”王唯一整理好衣服,骄傲地挺直腰杆。   走出一段距离,瞎子突然开口。   “我弟弟去世了。”瞎子拿竹竿敲地,慢慢前行,“我家是名门望族,我生下来就是个残次品,目不能视。家里子嗣众多,我自然被抛到角落里无人问津。只有弟弟记得我,他每次回家,都会为我带一盏很好看的灯笼。”   不是,给瞎子送花灯,这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办的事儿。王唯一十分怀疑,“你确定你弟弟不是在讽刺你?”   瞎子摇了摇头,手指碰了碰眼睛,“我看不见别的东西,却能看见他的灯笼。很长一段时间,灯笼是我晦涩视野中唯一的光。转过这条街就是我家,姑娘要不要进去喝一口凉茶?”   “我一个姑娘家,随意登堂入室不太好吧。”   “你不是说喜欢我,那以未婚妻的身份进去,可以吗?”   胡说,她什么时候说她喜欢他?!王唯一头摇成拨浪鼓,“不可以,我嫁人了,孩子都快六个月。”   “哈哈哈哈说笑的,有姑娘一路陪伴,我心绪好了很多。”瞎子说,“家门口人多口杂,有损姑娘清誉,姑娘止步吧。多谢姑娘一路护送。”   说的也是,王唯一停下脚步,“那成,你走吧。我看着你进去。”   瞎子行了一个礼,竹竿敲地右拐,进了一个通体气派的大宅子。宅子牌匾上写着“暨南杨氏”四个大字。   一个小厮看到他回来,松了一口气,恭敬行礼,“玄灵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圣洁岩请公子去一趟,主持审判。”   圣洁岩是明炎宗最高的审判机构,即便是宗主有过,圣洁岩也审得了。而眼前这个   瞎子,杨三公子杨玄灵,是高高在上的圣洁岩之主。   “受审者是谁?”   “剑堂弟子,李卿之。”小厮垂眉敛目,“李卿之斩了玄霜公子的头颅,观音庙僧侣七人。家主的意思是,血债血偿,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杨玄灵搁在竹竿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叹了一口气,“九弟布阵抽灵、教唆杀人在先,李卿之虽有罪,但罪不至此。走吧。”   圣洁岩。   殷长衍从人群中脱身,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韩师兄,你不是要去浇树,怎么还在这里?”殷长衍愣了一下。   “干旱也不是一两天了,不差这一会儿。而且难得看一次猴。”韩衣这才意识到停了好久。接过递来的柿子饼,又是好大一包,他怕不是吃不完了在清存货。   殷长衍认得很痛快。   “要不给他拿点儿?他一直眼巴巴的瞅着这里。”韩衣侧过头,身后是一脸垂涎的沈深。   “我只带了这么多,回家多包一点儿给他。”   “随便你。殷长衍,那个人你认识吗?他一直在看着你,目光说讨厌都已经很委婉了。”   不远处立着一个身形高大、头戴梅雪竞锋发冠的男子,面容威严、衣着不俗,整个人流露着上位者的气息。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   殷长衍收回目光,“何止啊,那个眼神,只差上来生啃我。我不记得哪里得罪过他。”   沈深无语了,叹了口气道,“殷长衍,你得罪过。他是暨南杨氏家主杨彦,杨九公子杨玄霜的父亲。你废了人家儿子一身修为。”   殷长衍眸中有一丝了然,难怪了,“他跑这么远特地来看九圈剑骨?”   “想什么呢。圣洁岩方才有一场审判,他来观刑。刚结束,就听说你这儿有九圈剑骨,于是与各堂堂主一道来看。”   殷长衍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觉,抬头,对上杨彦的视线。   杨彦脸上贪婪中透着一丝忌惮,愤恨中带着些许得意。   上前两步,“九圈剑骨,确实是天赐福泽、世间罕见。殷长衍,你不用太过得意。我暨南杨氏今天能收拾李卿之,自然有法子不叫你好过。等着吧。”   他在说什么?圣洁岩方才审判的人是李卿之?!   “你什么意思?李卿之怎么样了?”   “怎么,你不知道?李卿之专门挑你测剑骨的日子接受审判,看来是不想你分心。他把你护得很好嘛。”杨彦有一丝诧异,哈哈大笑,“李卿之一力担下观音庙、松柏林所有罪名,今日午时在圣洁岩被废去一身剑骨,爬在地上的模样跟狗一样。”   “真可怜,明明疼得话都说不利索,却要匍匐在我脚下谢我暨南杨氏不对你出手。”   “高高在上的剑堂实际掌权人,八圈剑骨的修炼天才,过往荣耀不过南柯一梦。李卿之如今成为一个手软脚软,连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   殷长衍袖中的拳头蓦地收紧,冲上去揪杨彦的衣领。   韩衣眼明手快,按住殷长衍,“冷静,别冲动。”   沈深拦着他胳膊,“众目睽睽之下,你这是以下犯上。快住手,殷长衍!”   杨彦眸子里闪过一丝嘲讽,嘴皮子一掀,凉凉道,“呵,发火了?与其在这里对我动胳膊动脚,不如去寻一寻李卿之。从圣洁岩到剑堂松柏林,暨南杨氏布了众多关卡。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卿之,能过得了几关?”   “算了,何必费这个力气。直接找个棺材铺子,买一些纸钱和寿衣,多烧点儿给李卿之,送他风风光光上路。”   这话说得委实刺耳。韩衣拧起眉头,暨南杨氏家主的心眼怎么比针孔还要再小一圈?   沈深忍不了,“好带您也是一家之主,嘴巴比女人还碎。这么多人看着呢,您是不打算要这张脸了吗?”   殷长衍松开手,眸子比方才更冷静。杨彦有意激怒他,看他笑话。他没时间待在这里。   转身就走。   杨彦说:“你父母早死,从小在望春楼长大,十几年也没交到什么好友。你有一个娘子,身怀有孕,差不多六个月。”   殷长衍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继续离开。   杨彦眸中闪过一丝欣赏。每个人都有一根软肋,这再正常不过,但极少数人身上有逆鳞。软肋与逆鳞的区别在于,软肋可以拿捏,而触碰逆鳞,只会遭到更疯狂的报复。 第51章 第 51 章   ◎新鞋子◎   王唯一逛了一趟成衣铺子。   成衣铺子里面鞋、袜、手套都一应俱全。   店员一见王唯一这身衣裳就眼前一亮, 然后被绸缎绿鞋子给创到了。   抬袖掩笑,“姑娘,女式鞋子在二楼, 姑娘跟我来。”   王唯一十分心动,然后拒绝,“有男式的吗?尺寸差不多有我一个半巴掌大。”   给夫君买吗?“有的,姑娘看这里。”   “好像都长得差不多。”   “是的, 男人的东西一般都不挑款式, 尤其是鞋子这种踩在脚底下的。”店员说, “这一双轻便, 隔壁的底子厚、结实,那一双鞋面贴脚......”   王唯一眼睛一亮, 毫不迟疑道,“我要底子厚的。”   “好的, 这就给您包起来。”店员说, “姑娘要不要去二楼看一看?姑娘的衣裳这么好看, 可以换一双更搭的鞋子。”   王唯一摇了摇头, 弯起眉眼笑, “已经有了。今天申时,就能穿上脚。到时候我过来给你看。”   店员:......   并不想看,只想你再多买一双鞋子。   成衣铺子窗户临街, 小贩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家面摊生意很好, 长桌子上坐满了人。   饿了, 去吃一碗面。   “老板, 来一碗面。”王唯一交钱。   身后, 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女儿匆匆离开。女儿差不多两三岁, 鞋子都掉了一只。   等等, 谁家父亲对女儿这么不精细?   定睛一瞧。   女儿左手被抻得很直,脚尖绷紧,才能勉强点到地面上。   说什么“牵”,根本就是“提”。   女儿似有所觉,微微侧过脸,是萍儿。   萍儿看见王唯一,眼睛里有一点亮光,唇角上扬,“......酸、酸”。   她记得这个姐姐,给过她好吃的酸酸。   再看中年男子,手背青筋纠结,小臂上有旧疤,衣领上缝着一个小小的“杨”字。   王唯一还有什么不明白,杨家报复彩绘牡丹,找到雪娘萍儿母女头上。   追上去。   一把夺过萍儿抱在怀里。   中年男子眉头紧皱,上手夺人,“哪里来的女人......”   王唯一抢在中年男子之前大声嚷嚷,“你个人贩子,抢我女儿做什么!!大家来看,我在成衣铺子给夫君买鞋,交钱的功夫女儿就不见了,追出来一看,竟让这恶人给牵走了。”   “你是不是见她雪玉可爱,想卖了?呸,做你的春秋大梦。”   见王唯一左肘夹着新买的靴子、紧张神色不似作假,围观众人信了七成。   成衣铺子店员出来给王唯一送找的铜钱,众人彻底相信。把中年男子为了个水泄不通,骂的狗血喷头。   萍儿瞧着王唯一说,“酸酸。”   酸酸?是指酸杏干吧?   王唯一揉了揉她的头,拿出荷包里的酸杏干喂到萍儿嘴里,“萍儿真聪明,奖励你一个酸酸。姐姐带你去找舅舅,好不好?”   抱着萍儿一路小跑,不敢回头。   暨南杨氏的人一定还会追回来。   长桌子倒数第二个人咽下最后一口面,搁下筷子,“老板,结账。”   “好嘞。”老板收钱,愣了一下。   你能清晰地感知到客人在微笑、拧眉,了解他每一个精细动作,却没办法看清他的脸。客人应该是用了什么隐藏术法。   有一说一,用这种术法的人都是在避开仇家,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人。   李卿之:“老板,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可是良善好人。”   李卿之还没进圣洁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用术法抹去面容、痕迹,只要术法不破开,他就有自信让暨南杨氏找不到。   为殷长衍担责,对剑堂弟子他这个师兄已经做得够多,以后找地方养老,就不管事儿了。闲暇时候跟赵宣煮个茶、与彩绘牡丹论个道、让褚行养个老,这日子想一想就舒坦。   唉,倒霉,怎么就碰上王唯一和萍儿了。   师弟的娘子,认真算起来也是他的弟媳,这事儿还不能不管。   暨南杨氏弟子人多势众,有七、八个,追着王唯一、萍儿到了疏风渡口。   王唯一把萍儿拉到身后,“你们当街抢小孩子,想做什么?我警告你们,她舅舅是战堂大将彩绘牡丹,要是让他知道,绝对不会放暨南杨氏干休。”   为首之人上下打量王唯一,“你是殷长衍的娘子,对不对?哈哈哈哈,还没找你,你自己倒先撞上门来了。”   “找我做什么?我跟暨南杨氏可没交情。”   “殷长衍、李卿之、彩绘牡丹得罪暨南杨氏,就得付出代价。你,望春楼那个女人,这个小丫头,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王唯一觉得倒霉,今天可能就交代在这儿了。早知道就不出来显摆。   突然面前空气扭曲成块,破开一个口子,李卿之走了出来。   暨南杨氏弟子面色大变。   王唯一特别激动,有救了有救了!!师尊呐,你就是我的神!!!   但是师尊脸色不太好,看起来病恹恹的。令人操心。   “李师兄,上次松柏林之祸,暨南杨氏的人要绑架我和萍儿。”王唯一揪了揪李卿之衣袖。   “嗯,所以我才跟来。”李卿之侧头说,“疏风渡口有一个竹筏,你和萍儿上去,竹筏会带着你们到松柏林。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李卿之送王唯一、萍儿上竹筏。王唯一肚子大,身子歪了一下,扶着李卿之,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腕。探不到师尊的剑骨。怎么会这样?!!师尊被抽了剑骨!!!   有很多话要问,但暨南杨氏的人盯着,她说不出口。手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袖,“那你怎么办?”   李卿之抿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抽出衣袖,抬手为王唯一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推走竹筏。   怪了,一看见她就有一种在养女儿的感觉,可他明明还没成亲。   “我不走!!”王唯一安顿好萍儿,不管不顾要跳下竹筏。却被一层透明的罩子给弹了回去。使劲儿地拍罩子,“放我出去!!李卿之,我要跟你在一起!!”   李卿之说:“别随便碰男人,要庄重。”   师弟呀,我替你保住娘子,你欠我好大一个人情。记得要还。   竹筏越漂越远,暨南杨氏弟子和李卿之的身影越来越小。   她看见一只传讯纸鹤飞到暨南杨氏为首之人手里。   他们听了一会儿,然后面带恶意围住李卿之。   王唯一目呲欲裂,呼吸在发颤。那是她敬若神明的师尊,他们怎么敢那般折辱他。   松柏林。   松柏林几乎倾囊而出寻找李卿之,但暨南杨氏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没有结果。他们能做的只有等。   王唯一坐在长案上,手脚冰凉。   彩绘牡丹坐在另一侧,双手交叠靠在鼻梁上,眼睛微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在强压自己的怒火。   殷长衍跑过来,见到王唯一,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你怎么来了?”王唯一说。   “家里没人,听说你在这里,我就来了。”殷长衍将她的手拢在掌间,替她暖手,“李师兄一定会没事。唯一,没事的,我在这里。”   两个时辰后。   一辆马车将李卿之丢在松柏林门口。   两个眼珠子被挖,只留下黑窟窿。舌头被割。衣衫褴褛,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   卫清宁来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凉气。   卫清宁足足治疗了一个时辰。   王唯一哭到肚子抽疼,卫清宁征得殷长衍同意后给她喂了点儿药,让睡了过去。   治疗结束。   殷长衍最后一个去看李卿之。   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他恍惚了一下,原来人能流出这么多血。   房间里没有血味儿,全是刺鼻的药水味道。   李卿之全身赤果泡在一个透明瓶子里。   殷长衍说,“李师兄怎么样?”   “死不了。”卫清宁抬头,“我说句难听的,这幅模样,还不如去死来得痛快。”   殷长衍手隔着透明瓶子碰李卿之,“李师兄,能听见我的话吗?圣洁岩审判为什么替我担错?如果剑骨还在,谁敢欺辱你到这个程度。”   李卿之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一笔一顿地在瓶子上写下一个字——兄。   殷长衍看着他写完,扭头叫卫清宁,“卫师兄,李师兄写了什么?我不认识字。”   字弯弯扭扭、并不好认,而且得反过来看。   卫清宁对李卿之生了一分敬意,“责任。你是剑堂弟子,李卿之是师兄,师兄有责任在风雨来临之前护住你。”   殷长衍心狠狠地动了一下,但这并不影响他有点儿疑惑,“卫师兄,你说的是两个字,瓶子上明明只有一个字。”   “你在质疑我?”卫清宁抿了抿唇。   “不,没有,卫师兄误会了。”殷长衍说,“卫师兄,李师兄的伤能治吗?”   “你又在质疑我。我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我指的是眼睛,舌头,以及剑骨。”殷长衍说,“卫师兄可以慢慢考虑,我还有事儿得去做,回来再找你继续聊。”   “你去哪儿?”   “报复。”殷长衍没有用“报仇”两个字,而是说“报复”。   卫清宁唇角扬起,上下打量殷长衍,“胡闹!暨南杨氏血脉有一个独门术法,叫抽骨手,能从后颈处抽去修士的剑骨。你要小心,别被碰到后颈处。”   “嗯。”   殷长衍走出松柏林,一帮剑堂弟子抱着剑等在入口处。   看见他,纷纷围上来。   红着眼眶道,“你要报复暨南杨氏是不是?我们与你一起。妈的,真当我们剑堂没人了,把我们往死里欺负。”   “好。”   剑堂众弟子压低声音,“别叫彩绘牡丹知道。战堂负责镇压动、乱,他要是插手,我们今天别想离开明炎宗一步。”   身后传来幽幽一句,“我听着呢,你们好歹避一下我。”   众人吓了一大跳,抬头看,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冰肌玉骨大美人。   “你是谁?”   “彩绘牡丹。你们不是一直在谈论我?”   “你怎么没带彩绘牡丹面具?”   “做坏事总得来点儿伪装。”彩绘牡丹为这帮弟子的智商感到担忧。   事实上,这里没人见过彩绘牡丹脱下面具的模样,而且还没有混沌音,不认识很正常。再说了,谁的伪装是大大咧咧露出真容。   彩绘牡丹问殷长衍,“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殷长衍沉吟片刻,“我推算了一下,酉时三刻是个吉时,我们那个时候走。”   众弟子纷纷点头。   “好。还有时间,我去多拿两张符咒。”   “我把剑磨利一些。”   “......”   酉时一刻。   殷长衍和彩绘牡丹在“暨南杨氏”牌匾下相遇。   彩绘牡丹:“我就说么,大字儿不识一个的人,哪里会懂推算。你诓他们,小心事后挨打。”   玩笑归玩笑,他能理解殷长衍的做法,并且有一分诧异。殷长衍笨拙地学着李卿之去顾及剑堂弟子。   “无所谓,他们不是我对手。”   殷长衍踹开暨南杨氏大门走进去,一堆杨家弟子举着刀剑符咒围了上来。   “谁碰过李卿之?”殷长衍问。   杨家弟子没人说话。   殷长衍二指并拢,唤出一张黄色符纸,“追根溯源,去!替我找出身上沾染李卿之血的人!”   符纸飘到杨家弟子上空,而后自燃。   “看来都有份。”殷长衍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点了点头,“也好,省了我规避的功夫。”   暨南杨氏宅地很大,主楼华丽无双,杨彦正在书房中写字。   弟子推开门,慌张来报,“家主,殷长衍好可怕,他、他屠了近半数杨家弟子!他过来了!”   杨彦怎么会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全都有去无回。抬头,门外灯火通明,暨南杨氏庞大的楼宇屋顶都冒着大火,烧红了整片天。   火光中,殷长衍拖着一把染血刀缓步而来,刀刃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杨彦舌尖缓缓地舔过牙齿,“殷长衍,你来我杨家有何贵干?”   “报复。”殷长衍说,火光倒影在他极深的双眸中,亮得不像话,“杨家抽婴孩的灵,欺辱李卿之,意图伤我娘子。老实说,我已经被你们杨家压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不也废了我的玄霜,而后割他头颅,取他性命。我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杨彦眸中带着轻蔑,冷哼一声,“呵,报复,凭你也配!”   五指摆出钩子的形状,上头流动着森寒光芒。   杨彦与殷长衍缠打在一起。二人衣袂翻飞,周身剑风罡气碰撞,频繁擦出亮眼的火花。   殷长衍打了很多场,身子到极限了,有一瞬间的停滞。杨彦没错过这个绝佳的攻击机会,绕到殷长衍身后,双手扣上他的颈项,准备抽出剑骨!!   九圈剑骨,归他了!!   “小心!!”彩绘牡丹心头一惊。   殷长衍唇角勾起。杨彦大惊失色,不应该啊,他怎么什么都没摸到?!   殷长衍双手抓住杨彦的胳膊,反身一跃跳到他肩上,长刀横在他脖子上,“家主,你没有破绽,我便为你制造出一个破绽。叫我逮到了吧。”   “你怎么会没有剑骨?你的九圈剑骨去哪里了?为什么你没有剑骨,还能使用修为?”   “抽了。表里灯有无穷无尽的修为,我拿它灌入身体充当低劣剑骨。不怎么好用,但杀你,足够了。”殷长衍淡淡道,“家主,你现在该操心的,是你的性命。”   手下用劲儿,长刀割断杨彦喉咙,血溅在殷长衍极深的瞳孔中。   瞳孔看到,杨彦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两下。   殷长衍长刀插地勉强稳住身形,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踉跄,几乎站不住。   身子□□,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彩绘牡丹这才看到殷长衍身上零零散散的伤口,“撑住,我带你去卫清宁那里。你需要疗伤。”   殷长衍手摸了一下怀中鞋子。他到家的时候把鞋底和鞋面缝在一起,鞋子已经做完了。   “带我去见唯一。绸缎绿很丑,唯一不喜欢。我答应她申时之前会让她穿上新鞋,已经误了时辰。我不能再失言。” 第52章 第 52 章   ◎剑骨给你用◎   彩绘牡丹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送你到卫清宁那里,叫王唯一过去相陪,可以了吧?”   弯下腰, 背起殷长衍离开暨南杨氏、赶往松柏林。   也不知道他怀里这双藕粉色鞋子适不适合王唯一,但绝对比绸缎绿要好看得多。   松柏林。   殷长衍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带着血污的手贴着膝盖,接受卫清宁治疗。   他的伤并不比李卿之轻, 卫清宁忙活了好久, 把命保住了。   卫清宁掏出一个瓷瓶, 二指并拢施展术法拔掉塞子, 九个金色同心圆浮了出来。   彩绘牡丹一眼就认出来,“九圈剑骨?!”   彩绘牡丹先前就在怀疑, 如今一看,心中的猜测得以肯定。   暨南杨氏擅长抽剑骨, 来几个人, 抽几副剑骨, 没有人能带着剑骨走出杨家。身怀剑骨, 没有人是暨南杨氏家主杨彦的对手。   殷长衍自抽剑骨, 忍常人所不能忍,痛常人所不能痛,用灵力灌满骨府换取运用修为三个时辰。而后报复。   卫清宁说:“现在我为你装回剑骨, 可能有点儿疼, 你忍一忍。”   彩绘牡丹伸出手搭在殷长衍肩膀上, 掌下身形单薄, 肌理纹路清晰分明, “我输送灵力, 为你缓解不适。”   被殷长衍沾满血污的二指拨开。彩绘牡丹:“?”   殷长衍胸膛微震, 在笑,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卫师兄,我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卫清宁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道,“骨府是剑骨的容器。表里灯灵气长久留存冲坏了骨府,强行收回剑骨只会人骨两毁。”   “九圈剑骨很罕见对不对?坏了多可惜,把它装给李师兄。”   “可没了剑骨,你就是个废人。”   “装回剑骨,剑堂就有殷长衍、李卿之两个废人。能好一个算一个吧。”殷长衍笑着说,“如果我的剑骨在李师兄身上发挥作用,也不算浪费。”   想到什么,“李师兄换一套陌生剑骨,会有什么影响?”   “一些细枝末节上多少会带点儿你的习惯,比如,改用右手剑。”相对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卫清宁更好奇殷长衍,“那你呢?之后你要怎么办?”   殷长衍想了一下,“等唯一生下孩子,我就开一个面摊。地方我都看好了,就支在临江边。卫师兄要是空闲,过来尝一尝我煮的面。”   卫清宁治疗过无数个剑骨损毁的修士,有崩溃的,有绝望的,也不乏依旧乐观的,但从没有一个人像殷长衍这样洒脱、毫不在意。仿佛九圈剑骨只是个锄地工具,谁需要就送过去。   对殷长衍心生三分敬意,“行的。我牙口不好,面条煮软一点儿。”   “哈哈哈哈,好。”   卫清宁不再耽搁,着手将九圈剑骨装到李卿之身上。   看向彩绘牡丹,“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在这里。”彩绘牡丹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了过去。盒子打开,里面是杨玄霜的头颅,“卫师兄要它做什么?”   “杨玄霜的眼睛、舌头,能为李卿之所用。”   “可杨玄霜是死人,眼舌皆死,真的可行吗?”   “腐修能吞掉眼睛舌头周围的腐气,这么一来,就可以用了。”卫清宁说。殷长衍拖住杨彦,以确保彩绘牡丹能拿到杨玄霜的头颅。   门“吱呀”一声打开,韩衣走进来,“清宁,你找我?”   “嗯,有点儿事情要你帮忙。柿子树浇完了?”   “你在唤我,所以迟一些不打紧。”韩衣愣了一下,“殷长衍,一天不见,你怎么弄成这个鬼德行?!瓶子里装的那个该不会是李卿之?”   卫清宁抬头,神情严肃,“我们开始吧。”   “嗯,好。”   王唯一坐立不安,在一侧等着。听卫清宁说命保住了、治疗已经结束,一颗悬着的心揣回肚子里。   跑过来,声音带了点儿哭腔,“殷长衍,你都要吓死我了。”   殷长衍后背挺直,转向声音来源处,“唯一?你在这里吗?”   他的眼睛里满是血污,看什么都是一片通红,宛如盲人。   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不见我?”   卫清宁说,“暂时的。功体爆裂冲到眼睛,过几天就会好。”   殷长衍手在裤腿上蹭了两下,从怀中掏出藕粉色鞋子,递向王唯一。不确定她在什么方向,手腕抬了两下,示意她来接。   笑得腼腆,“鞋子做好了,你试一试。哪里不合脚,等我眼睛好了再改。”   王唯一眼眶一酸,搁在鞋子上的手倏地收紧。脱掉绸缎绿,穿上鞋子在殷长衍面前走了一圈。   “好看,与衣物特别搭。”   “会硌脚吗?”   王唯一头摇成拨浪鼓,“一点儿也不。又软又轻,跟踩在我们家被子上似的。”   “那就好。”殷长衍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唯一,我在圣洁岩测出了九圈剑骨。”   “这么厉害!!”   “哈哈哈哈是,连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殷长衍说,“沈深盯了柿饼好久,厨房里还有很多,给他包一些吧。”   王唯一犹豫了一下,“最多六块。不能再多了,他伤你那事儿,我还没气消呢。”   “好,听你的。”   殷长衍绷紧的神经越来越松,疲惫感涌上全身。他想睡一会儿,“唯一,我休息一会儿,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王唯一上前几步牵他的手,他靠在椅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圣洁岩。   杨玄灵坐在长案前,案上堆满碎掉的剑骨。   复原了一天一夜,还差几块就能完工。   抽剑骨时他留了手,碎剑骨勉强可以再用个几年,李卿之起码不致于沦为废人。   弟子抱来一盆粉蔷薇,“玄灵公子,你要的东西到了。”   杨玄灵抬起头,伸手去摸,唇角勾起笑了一下,“开得正盛,一定很美。”   难得见玄灵公子夸赞什么东西,“那我放在案角。”   “不必,抱走吧。”杨玄灵挥了挥手。   “公子不是喜欢,为什么不留下。”弟子想起昨天那个鬓角簪粉色蔷薇花的女子。玄灵公子第一次心动,可是人家已经成婚,肚子都老大了。   “若是男未婚、女未嫁,我有自信成为她心尖上的那个人。可她既心有所属,就算了。”   一个杨家弟子慌慌张张跑过来,“玄灵公子,大事不好。暨南杨氏被殷长衍灭了。”   杨玄灵拼剑骨的动作一顿,继续拼凑。   老实说,暨南杨氏有这一天,他并不稀奇。他早就知道暨南杨氏有问题,一直以为有时间可以慢慢改。可杨家对李卿之做得太过火,才惹得剑堂忍无可忍挥刀斩毒瘤,这是注定的命数。   殷长衍,这名字挺耳熟。想起来了,圣洁岩那个拥有九圈剑骨的少年天才。   暨南杨氏这次是踢到铁板上,咎由自取。   杨家弟子道,“还有一件事,玄霜公子的头颅被偷了。”   杨玄灵一愣,抬起头,“你说什么。”   “昨天晚上暨南杨氏起了很大的火。灭火后清点东西,我们才发现玄霜公子的头颅被偷了。”杨家弟子边说边打寒颤。怪了,即便在家主跟前,他也没有这种畏惧感。   屋内静默了一会儿。   杨玄灵伸手掀了长案,碎剑骨滚得满地都是。   临江边。   殷长衍养了几天,渐渐能看得清东西。虽然多少还带了点儿模糊,但是不影响生活。   王唯一自告奋勇去做饭。   吴锁送了两根水灵灵的萝卜,王唯一打算炸一锅丸子吃。   把白萝卜洗干净,撒盐杀出水分,然后放香料和面粉调成稠一些的面糊。捏成丸子放到锅里炸。   殷长衍盯了一会儿油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捞起来了。再炸下去,丸子会焦黑。”   “我知道。漏勺放哪儿了?”平日都在窗户边上挂着,今天找遍厨房看不见漏勺的影子。   “我卖了。”   “你不早说!那丸子要怎么捞?”   “用筷子捞。”   “......我不会。”倒也不是不会,反正捞得很墨迹。   殷长衍笑了一下,“我来吧。”   接过王唯一手中筷子,精准地夹起油锅中漂浮的丸子放到碗里,没一会儿就堆满了。   王唯一五指在他眼前晃,被攥住手,欣喜道,“眼睛好了吗?”   殷长衍摇了摇头,“还有点儿重影,再过个三五天应该会好。”   王唯一放下心,“丸子炸得焦黄,真漂亮。我买了一副新碗盆,拿来盛丸子正好。噫,我盆呢?”   “底部有红花图案那个吗?我卖了。卖了五文钱。”   买来三文钱,倒手出去还能卖五文钱,你真是不简单。“炸完丸子再烧一个茄子好不好?李师兄、卫师兄、彩绘牡丹说中午来吃饭。”   “我帮你洗茄子,等人到了下一些面条。”殷长衍想了想,补了一句,“煮软一点儿。”   “好。”   中午,李卿之、卫清宁、彩绘牡丹依约而来。   李卿之身体大好,能视物,话还说不利索。带了一盒松子,自己在松柏林捡了大半天才凑起来的。第一次上门,总不好失礼。   找了半天没看到凳子。   彩绘牡丹带了一碟子枣泥酥,雪娘知道王唯一喜欢吃,特地让人捎过来。他站习惯了。   卫清宁提了两包药材。殷长衍再外敷几次,眼睛就能大好。这一家对大夫真差,连个凳子都不给。   “面煮好了,菜也烧得很香,开饭喽。怎么都站着?”王唯一招呼人,看见李卿之、彩绘牡丹、卫清宁三个人围着桌子站,屁股底下光秃秃,看向殷长衍,“凳子呢?”   “我卖了。”殷长衍说,“我们要搬家,能卖一些是一些。”   “搬家?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没有剑骨的人趁早滚出剑堂’。我不是剑堂弟子,再住这里,不合适。”   李卿之手拍桌子,口齿不清,“放屁,你是师弟,谁敢,说闲话。” 第53章 第 53 章   ◎我喜欢你◎   殷长衍双眼发亮, 确认道,“李师兄,你说真的?李师兄口中从无虚言, 你不会骗我。”   他想一直留在剑堂,无论叫他做什么都行。   听完李卿之的话,殷长衍心中悬起的大石头揣回肚子里。   不搬家了,那就找个时间把卖掉的东西赎回来。   李卿之说:“殷长衍, 你, 伤怎么样?”   “应该比你要轻得多。”殷长衍身子后倾, 靠在轮椅椅背上。他站不久, 王唯一从医堂借了一个轮椅。   不太习惯李卿之这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李师兄怎么不在家养伤?我无关紧要, 用不着特地来看。”   “放心,不下。看一看, 心安。”   这个语调委实令人不舒服, “用眼看就好, 别说话。”   矮下身子避开李卿之砸来的碗。   “你, 嫌弃我!”肯定的语气。   殷长衍点点头, 认得干脆利落,“既然心中有数,那可以闭嘴吗?”   “你、”   “李师兄, 你扔的碗是家里最后一个, 今天恐怕你会饿肚子。”   李卿之气笑了。   彩绘牡丹和卫清宁默默地捂好自己的碗。   “你们两个什么意思, 认为我会抢?我李卿之做不来这种事儿, 别见缝插针污蔑我。”   彩绘牡丹说:“你有前科。”   抢就罢了。李卿之一向拿筷子挑两口就走, 给他们吃剩下的。   “啧, 什么时候说事实也变成污蔑。人心啊, 真脏。”卫清宁说,“殷长衍,跟着这人心会不干净,来医堂吧,医堂一向救死扶伤,而且对剑骨没要求。”   殷长衍摇了摇头,眸中神色坚定,“不,我会留在剑堂。”   李卿之心情好了起来,吃面吃面。   抄起筷子去挑。两个人护得严实,打死不给。   低声下气去求。两个人嗤之以鼻,并且姿态端得老高。   呵,他不吃,他们也别想往嘴里送。   三个人为了面条大打出手。小小的房间成了剑堂、战堂、医堂三堂比试场。   王唯一;“......”   这还是她那个张口“规矩”闭口“庄重”的师尊吗?一点儿都不稳重。   浪费粮食浪费到飞起。   幸好殷长衍提前把家里大部分东西都卖出去,今天少遭殃了。   下午。   王唯一进房间坐在镜子前半个时辰,打扮了起来。   换上新衣服,踩着新鞋,发髻上簪一朵冰花、并两朵小巧玲珑的粉蔷薇,整个人娇俏又明媚。   铜镜边缘倒映着殷长衍的脸。他从她进房间就频繁地瞅。   “有什么话就直说。”耳朵上空空的,缺一个耳铛。   “你要出门?”   “昂。在家里这么打扮,多可惜。”   殷长衍搁在轮椅扶手上的五指收紧,她要去见人,“见的人我认识吗?”   “雪娘。她邀我一同上街玩儿,萍儿也会去。”这幅水滴形状的耳铛不错,带上看看。一想到萍儿雪玉可爱的模样就喜欢,“多接触,没准我能生出一个像萍儿的女儿。”   “那不太可能,女儿随爹。”   他在别扭什么?到时间了,王唯一笑着起身,提着裙摆出门,“吃食和水都备好了,我最迟晚上到家。”   “嗯,一路注意脚下,别撞到人群。”   王唯一提着裙角出门,殷长衍推着轮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她下了台阶,就没法儿跟了。轮椅下不去。   殷长衍视线从台阶上收回,注视着王唯一的背影,她扶着肚子在石子路上慢慢走,直到她缩成一个小点。   中午被李卿之抢了他的面,肚子有点儿饿。   手推着轮椅转回屋子,桌子上摆着柿饼、枣泥酥和包子。   柿饼就不吃了,枣泥酥唯一爱吃,殷长衍拿了一个包子。   嚼了一下,甜的。   不爱吃甜食,送回去。   推着轮椅走到布筐跟前,剪几块布做绣片。暨南杨氏弟子即便是男人,领口、衣领上也都绣着花,唯一一个姑娘家穿得过于简单。   都是他没用。   晚上,星空漫天。   殷长衍推着轮椅坐在楼梯口。很远的地方偶尔亮着几朵烟花,唯一是不是正抬头看?   木头发出细小的“吱呀”声,有人在上楼梯。   “唯一,回来了?”   王唯一吓了一大跳,“大晚上你不在房间睡觉,站楼梯口吹凉风。”   轮椅上的人皮肤很白,穿着宽大的青衣,乌黑长发线一样铺在脑后。像是月亮照在温润珍珠上,不经意间折出一抹冷意。   “等你。”殷长衍笑了一下。   王唯一心中一暖。她看错了吧,分明就是温润的珍珠,哪里会冷?   殷长衍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在膝盖上,充当临时桌子。推着轮椅替她搬东西。   “殷长衍,街上好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过几天就是送神祭,现在大街小巷开始放烟花了,特别好看,你有看到么。”   “有。”她身上沾了淡淡的硝烟味儿,“送神祭是什么日子,我不曾听过。”   “请神就得送神,你做红花君子迎过红花神,现在明炎宗就得把红花神送走。送神祭是大事儿,各个堂都忙得不可开交。”王唯一推着他进屋,“送神祭当天有一场盛大的烟花,你快点儿好起来,到时候我推你去看。”   她有想着他。殷长衍抿唇笑了笑,“就这么说好了。”   “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麦芽糖!”麦芽糖很软,能拉出黏长的丝,得用棍子搅着吃。   太软了,没办法放入纸袋子,只能拿在手里。王唯一攥了一路棍子,麦芽糖不可避免的沾了一些在手上。   找块湿帕子擦掉。   手指被攥住,虎口部分挨上湿热的舌尖。   “脏!”王唯一下意识往后抽,没抽出来。一股麻意顺着脊梁直冲天灵盖,耳朵飘红。   殷长衍舔完,“甜。”   “吃糖更甜。”王唯一羞红了脸,把糖塞到他嘴里,“抿着吃,别咬,会粘嘴。”   迟了一步,殷长衍牙齿被沾上了。试着张嘴,不太行。   “哈哈哈哈,你再用点劲儿。”   殷长衍又试了一次,张开是张开了,牙尖上带了许多糖倒尖儿。除了慢慢舔,没法子。   下巴被抬高,女孩子独有的甜风扑面而来,“要不要我帮你?”   王唯一温软细小的舌尖探进来,细细的舔着他的牙齿。   “张大一点。”   “你刚才抖了一下,很痒吗?”王唯一坏心地专挑他痒的地方舔,感到他脊梁越来越僵硬。   黏腻又香甜的咂弄声慢慢响起,殷长衍第一次听就爱上了这个声音。   王唯一不爱,这会让她想到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而且好累,舌头发酸、要抽筋,舔不动了。   手撑在他肩膀上,拉开距离,“不行了,剩下的交给你。”   “......哦,好。”殷长衍学着她的模样舔牙齿,不是一个感觉,有点儿失落。   王唯一兴致勃勃整理买来的东西,往家里角角落落添。   怎么会有绣片?   她没买啊。就算买,也不至于买一个刚打了样的。   “我做的。”刚好她在,挑一挑花样子,殷长衍说,“牡丹开花繁华富贵,荷花比较清新素雅、与衣裙搭,你最近是不是喜欢粉蔷薇?”   夫君女工比她要好得多,无论哪一个都很好看。最重要的是他对她特别好!!   王唯一脱口而出,“最近,我喜欢你。”   两个人都愣住了。   王唯一反应过来,噢噢噢噢她喜欢他,试问谁能拒绝一个对外能打、对内全能居家的好男人。兴冲冲揽他的脖子,“再亲一下可以吗?”   还在发愣啊,那她就不客气地占便宜。   有点儿激动。唇贴歪了。   力气没把控好,牙齿磕到他的唇,出了点儿血。   殷长衍如梦初醒,眼角、唇角跟着上扬,有几分羞涩,手慌得不知道该放那儿,“可以。”   这么回答好像不太对,“唯一,我也喜欢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比王唯一看到的任何一个烟花都要绚烂亮眼。   “嘿嘿,那再亲一下。”   两个人亲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没有热切的情动,没有急促的接近,两个人靠近,扒开肤肉、见骨而静,将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展开给对方,邀其进入。   殷长衍闻惯了血腥味儿,第一次觉得这味道这么令人舒心。   “不亲了不亲了。”   殷长衍改亲鼻尖,“怎么了?”   “血味儿不好闻。”王唯一捂着嘴笑,“对,我就是嫌弃你。”   殷长衍哑着声音道,“别呀,你要是嫌弃,这世上就没人要我了。”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你撩一撩我头发,我揪一揪你衣服,把无趣的事情玩儿得乐不可支。   够了,尽兴了,收拾屋子。   殷长衍捡起轮椅下的糖棍,握在手心,决定从今天开始喜欢吃甜的东西。   “这么喜欢吗?下次给你买。我还买了冬瓜糖,试一试?”王唯一从一堆物品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罐子,糖有二指宽、两个巴掌长,小孩子喜欢将它含在嘴里充当舌头。   殷长衍吃了一口,甜得要齁死人。但又不能吐掉,一来浪费食物,二来他舍不得。   于是含着一头,一点一点地嚼。   “你别吃完呀,多少给我留一点儿。”这玩意儿贵,排了好久的队伍才买到的。王唯一拍他的脸,犹豫着要不要上手去掏。   殷长衍起了逗弄心思,有意嚼快了一些。冬瓜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王唯一急了,含住冬瓜糖的另一头“咔嚓”“咔嚓”去咬。两个人四片唇撞到一起。   殷长衍胸膛震动,在笑。大掌抬起,揉了揉她的脑袋。   王唯一眯着眼睛瞧他,“你故意的吧?”   “嗯。”这个糖果也记下来,下次多买一些。   作者有话说:   昨天码到凌晨一点,突然胃疼跑医院挂急诊,十分抱歉。今天双更么么哒。 第54章 第 54 章   ◎铺一条路◎   昨天大脑太兴奋, 又要整理东西,王唯一拖到后半夜才睡下。   第二日天还没亮,木头砍伐声透过窗户传了进来。   一下下的, 很有节奏。   她翻了个身,脑袋往枕头里拱,整个人半睡不醒,“外面干什么呢?”   殷长衍一向浅眠, 早就睁眼了, “剑堂弟子在砍竹子, 做送神祭上装烟花的烟花筒。”   吵到她了吧。   伸手遮住她的耳朵, 低声哄道,“再睡一会儿。”   王唯一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又睡了过去。   殷长衍掀开被子起床,推着轮椅到楼梯口, 手中端一杯浓茶慢慢喝。   昨天的糖太腻喉咙, 一口浓茶下去身体轻松不少。   几个剑堂弟子扛着大捆竹子有说有笑地路过临江边。   “各位师兄弟, 什么时候能砍完竹子?”殷长衍叫住他们, “天不亮这么砍, 会扰人清梦。”   “够用就不砍了,只是现在数量还差得远。”剑堂弟子停下脚步。   殷长衍跟他们打商量,“能不能等太阳出来再砍?”   剑堂弟子秦文安“嗤笑”一声, 他可还记得殷长衍一个人爽约他们一群人的事儿。“说好了酉时三刻去暨南杨氏, 你一个人先跑。你都不听我的话,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话。不能, 没商量。”   殷长衍闭上嘴巴。   中午卫清宁过来给殷长衍换药, 一进门先抖掉头发上的竹叶, “剑堂弟子发哪门子疯, 不好好修炼,倾巢而出砍竹子。满山的笋都让他们给夺完了。”   “卫师兄,我什么时候能站起来?我和唯一说好,在送神祭那天一起看烟花。”   “我要是没记错,送神祭是三天后。你改看明年的烟花吧。”   殷长衍:“......”   卫清宁把脉的动作一顿,愣了一下,狐疑地望着殷长衍。   “怎么了?”   卫清宁认真把脉,神情严肃。   “卫师兄?”殷长衍不明所以。   卫清宁收回手,在桌子上拿了一个茶碗扔到地上摔成几片,“你的骨府就是这个茶碗,碎得七零八落。要修好,就得匠人拿铁线将细缝箍起来。可现在,这些细缝竟然在自我缝合。”   “割破手指,不用管它也会好。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远没有这么简单。殷长衍,你的骨府正在自救。”   殷长衍眼睛亮了一下,“那送神祭当日我能站起来吗?”   卫清宁:......你这关注点偏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卫清宁:“想得美。”   换完药,殷长衍送卫清宁出门。   与卫清宁边走边谈给了他一种错觉,轮椅要是可以上街,他也能跟唯一一起看烟花。   轮椅轱辘停留在台阶上,往前一步便会摔下去。   殷长衍垂下眸子。   即便轮椅可以摔下楼梯,前面还有一望无际的石子路。轮椅过不去。   卫清宁说:“怎么这副表情?想什么呢?”   “......砍竹子声令人不舒服。”   “哦,那是挺烦人的。”卫清宁斜挎着医箱下楼梯,“医堂事儿还多着呢,我先走了。”   “嗯,卫师兄慢走。”殷长衍推着轮椅回家。   王唯一有了身孕后开始嗜睡,每天中午都得睡一、二个时辰。今天让这砍竹子声吵得,躺在床上半天瞪圆了眼睛,愣是没找到一点儿困意。   掀开被子下床,“我得找他们谈一谈。”   殷长衍推着轮椅跟在身后,“我陪你一起去。”   “去什么去,你连楼梯都下不了。在家等我。”   殷长衍搁在轮椅上的手一顿,不再向前。   下午,王唯一蹦蹦跳跳回家,心情很好的样子。   “怎么去这么久?”   “有几个认识的师兄师姐,多聊了一会儿。”王唯一扶着肚子去厨房,“家里的柿饼还有多少?都拿出来,我给他们送过去。”   她变得也未免太快了,但他没胆子说出口,“我帮你拿。”   第二天。   砍竹子声又来了。   殷长衍睁眼看了一下时辰,比昨天还要早三刻钟。   唯一怎么样?是不是又睡不好?   她肚子月份大了,分床睡对两个人都好。但殷长衍不同意,于是两个人到现在还是同一条被子。   王唯一在睡梦中拧着眉头,直往殷长衍怀里钻。   殷长衍掖好被子,手替她遮住耳朵,下巴垫在她的脑袋上,一起睡过去。   白天推着轮椅坐在楼梯口吹了半天的冷风,等到秦文安,问他能不能改时间。   秦文安当殷长衍是空气,快步走过。   第三天倒是没有砍竹子声。到处都在敲敲打打,而且离他家越来越近。   是在临江边做烟花筒吗?   罢了,是不是都与他无关。一整天窝在家里,殷长衍把踩着点儿完工的绣片缝到王唯一衣裙上,再准备了一个小盒子替她整理要用的东西。   送神祭。   送神祭从早上就开始了,到处都有喜庆的炮仗声。   殷长衍备好早饭,盯着王唯一咽下去。   推着轮椅送她到楼梯口,把盒子递了过去,嘴里说着已经唠叨了数遍的话,“一路注意脚下,别撞到人群。”   王唯一接过盒子,放回他腿上。   “唯一,你得带着盒子,也许会用得到。”   “带,我又没说不带。放在你的腿上可以吗?”王唯一绕到他身后,身子微倾,在他耳边笑,“走,我们一起去送神祭。”   她推着轮椅往前,轱辘第一次横过台阶,于是殷长衍看到令他愣怔的一幕。   竹子铺满台阶之间的细缝,将它延长成一个坡。坡到了石子路就平铺上去,在临江边石头块上延伸出一条竹子做的平坦小路。   秦文安蹲在坡底,举着小锤头敲下最后一颗钉子。冲殷长衍笑,“还好赶上了。”   “怎么回事儿。”殷长衍声音很轻,生怕打碎这一场美梦。   “剑堂弟子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你不叫我们正面对上暨南杨氏是护着我们。”秦文安扶着膝盖站起来。   “可你们在生气。”   “我们气得是自己帮不上忙,叫你一个人对上暨南杨氏、伤这么重。”秦文安说,“在大街上遇到唯一,她说你想来送神祭。剑堂弟子们一合计,就想了这么个法子。”   殷长衍心中一软,搁在轮椅上的手交叠在膝前,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之前的殷长衍是一颗月下冷珍珠,以李卿之为首的剑堂弟子们把珍珠抬了出来,放到太阳底下吹风。珍珠折射着柔和的光晕,变得温暖。   秦文安走到轮椅后面,“唯一肚子大了很多,不方便推轮椅,我来吧。”   “要推一天吗?这怎么好意思。你今天也要陪家人和朋友。”殷长衍有些受宠若惊。   “就算我想推也没得推。后面安排好了很多剑堂弟子,他们一听说来推灭了暨南杨氏的殷长衍,激动得不得了,为了这个名额大打出手。李师兄舌头还没怎么捋直,就指着大家的鼻子骂。”   王唯一低头,笑着说,“殷长衍,我们说好的一起去看烟花,就都不能食言。”   殷长衍抬起手,与她十指虚握,而后慢慢收紧。“好,我说到做到。你也要。”   作者有话说:   就问你甜不甜! 第55章 第 55 章   ◎送神祭(上)◎   大街上张灯结彩, 行人摩肩接踵,小孩子玩闹,举着糖葫芦、冬瓜糖到处乱跑。   王唯一在一个摊子上停了下来。每年送神祭都会出烟花形状的饰品, 小到戒指,大到发簪。大街上十个女人有八个都在戴。   每一年的烟花发簪她都有收集,放在一个红木盒子里。   哇,真好看。银子做烟花部分, 闪耀又亮眼。   “夫人, 需要什么。这一款烟花发簪卖得最好, 要不要带一支走?”   “多少钱?”王唯一拿发簪往头上比划。   “二钱银子。”摊贩搓了搓手, 笑嘻嘻道。   “太贵了,这样吧、”王唯一又拿了一个烟花手环, “两个一起,二钱银子。”   “你也太会砍价了, 行行行。”   殷长衍看着她把长长的发簪对准发髻推了进去, 这东西真的不会扎到头皮吗?   王唯一侧头, 摇了一下脖子让烟花晃起来, “好看吗?”   挺亮的, 烟花发簪他没什么感觉,但是她眉眼弯起的样子很好看,“好看。”   “伸手。”   殷长衍很听话, 然后左腕被套了一个冰凉的手环。   “跟我的是一对。”王唯一说。   殷长衍指腹摸上烟花纹路, 抿唇笑。烟花看久了也挺美的。   前面有一个卖冬瓜糖的摊子, 大人小孩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王唯一兴冲冲跑过去, “老板, 我要三罐冬瓜糖。”   “好嘞, 领还是买?买的话十文钱一罐。”   摊主周围摆了很多涂了煤灰的画框, 只要客人将自己的笑脸印上去,就能不要钱领一罐。   早上出门前她这张脸收拾了好久,舍不得沾煤灰。而且殷长衍轮椅推不进人这么挤的地方。   “买,三十文钱,老板看好了。”   “成。”   殷长衍从王唯一一头扎进人群就开始担忧。   等了一会儿。   哦,出来了。艰难地把自己从人群中拔出来。   衣服皱了些,烟花簪子歪了,眉心点好的花钿都被蹭糊了一小半。   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她连肚子都不顾了。   王唯一扶着肚子走过来,弯眉笑得爽朗,“殷长衍,张手。”   手心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罐子。这是、冬瓜糖?!   “你脸上什么表情?前天不是很喜欢冬瓜糖么,这么快就换了?”王唯一有点儿拿捏不准,她没买对么。   殷长衍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心头无比轻快,“没换。喜欢,特别喜欢。”   “哈哈,下次还给你买。”王唯一把另一罐子给剑堂弟子,“师兄,这一份是你的。”   “我不要,甜的齁喉咙。”剑堂弟子头摇成拨浪鼓。   王唯一怀孕六个月,特别容易饿,每隔一个时辰嘴巴里就得有点儿东西。在街道逛了一早上,肚子空空。   “我要吃馄饨,找个饭摊坐下来吧。”王唯一问剑堂弟子,“师兄,你想吃什么?”   “饺子,多放辣椒多放醋。”剑堂弟子咽了咽口水。李师兄规矩多,不叫吃外食,天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出来吃饭。   不知道殷长衍缺不缺专门推轮椅的,他永远有空。   殷长衍说:“八宝粥就行。”   “好。”   王唯一找了个干净的小摊子,点好单,坐等饭端上来,“殷长衍,今天卫师兄还要换药吗?”   “他不来。这两天医堂很忙,说是很多人开始记性不好。”   “带药了吗?吃完饭找个客栈,我帮你换。”   一些难以启齿的地方也有伤口,殷长衍下意识拒绝。   剑堂弟子探过头,“我帮你换。”   “......还是唯一来吧。”   小厮把饺子、馄饨端上桌。   殷长衍接过八宝粥,突然被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小男孩撞了一下手,热粥洒了孩子一个胳膊。   “对不住,没烫到吧......是你?”殷长衍惊讶一瞬。   神禾桥断的时候,小男孩给他送了一颗糖葫芦。   小男孩露出衣袖的部分通红,显然被烫得不轻。拧起眉头,瞪了一眼殷长衍,猛地推开他,跑走了。   王唯一吹了两下馄饨热气儿,咬下一口,“这不是红花节为你讲话的孩子吗?”   “粥烫到他,我刚想带他去上个药,他走远了。”   “走?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哈哈哈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人贩子。”王唯一吃完咸的,就想再来点儿酸的。   不远处有老奶奶在卖糖葫芦。   撑着桌子起身,边走边翻荷包,“我要三串糖葫芦。”   老奶奶在想事情,忧愁地皱着眉头,恍若未闻。   王唯一提高声音重复了一次,老奶奶反应过来,面带歉意,从糖葫芦树上利落地摘了三串最大的。   “老人家想什么呢,差点儿耽搁了上门的生意。”王唯一拿了一两银子递过去。   “我家那小孙子。最近送神祭,他玩儿疯了。之前还陪我一起卖糖葫芦,去街口领完冬瓜糖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到处乱跑不回家。”老奶奶叹了一口气,瞅到小男孩,“诶,回来了!”   她眼尖,“你这胳膊怎么回事儿?又磕碰了?”   小男孩没说话。   老奶奶手无措地抓了一下衣摆,把一两银子递回去,“夫人,这钱一时半会儿我找不开。要不这样,你把糖葫芦拿走,什么时候有零钱了再给我送过来。”   王唯一心暖了一下,没接,“不用找,多出来的给孩子治胳膊。他刚才跑得太急撞到我夫君,夫君手里正好端了一碗热粥,就烫到他了。”   “叫你乱跑,撞到人了吧。真是不让人省心。”老奶奶拍了孙子脑袋一下,收下钱,“多谢夫人。正好我顺便带他看一看脑子,最近越来越冒失了。”   王唯一蹲下来,与小男孩平视,“看看这小脸,鼻子都撞歪了。方才那个哥哥不是有意的,姐姐替他向你道歉,你原谅他好不好?”   小男孩有点儿喜欢王唯一,点了点头。   “多谢你。”王唯一揉了揉他头顶的细软发丝。   抱着糖葫芦回饭摊。   殷长衍面前的粥碗已经见底,剑堂弟子饺子剩了一半,人没了。   “你吃不吃糖葫芦?师兄人呢?”   殷长衍摇了摇头,放下勺子,神情认真,“街东头杏林出事儿了,发现一具奇怪的男童尸体,师兄赶过去处理。”   “你继续吃,我去看看。”   “唯一,我跟你一起去。”殷长衍手搁上轮椅,王唯一绕到他身后。   “我推你比较快一些。”王唯一说。   两个人一路往杏林去,殷长衍的轮椅特别适合开道,所到之处人群像豆腐块一样自动裂开。   啧,刚才买冬瓜糖应该把他给带上。能省不少事儿。   杏林。   明炎宗弟子第一时间拉起警戒线。   王唯一老远就看见李卿之。他身边还站了一个男人,面容俊美,符文黄布覆眼,手持竹竿,她曾在花圃中见过他。   男童尸体很奇怪。   你有没有玩儿过沙子?你用沙子堆出人脸,有眉眼、高挺的鼻梁、上下两瓣嘴唇。   现在拿着你的小沙铲,将五官一个个铲走、抹个面儿。留下的是什么模样,男童尸体的脸就是什么模样。   不,不完全对。   男童脸部三分之二的地方横开了一个巴掌长的血口子,伤口是撕裂伤、反复划伤所致。他右手攥着一根树枝,树枝上血肉模糊。   很明显,他脸上的口子是自己给自己开的。   男童尸体一经发现就引起轰动,因为没人见过脸上只有脸皮、没有五官的人。   李卿之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侧过头,语中带着恭敬,“玄灵公子怎么看?”   “说笑了,杨玄灵不过是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杨玄灵自称瞎子,但明炎宗上上下下没人敢把他当瞎子。   “玄灵公子别开玩笑了。送神祭在即,大街上人很多,我们必须立即给个说法。否则人心惶惶,恐招祸患。”   杨玄灵竹竿敲了一下地面,红唇勾起,“不谋而合。就照你的意思来。”   顿了一下,缓声道,“叫弟子动作轻一些。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遭受这些。”   “我清楚,玄灵公子。”李卿之扬声道,“诸位,此孩童天生怪病。我们立即将人送到明炎宗,彻查清楚一切。今日是送神祭,切莫因为这一个小插曲扰乱诸位送神的敬意。”   明炎宗很快收拾干净地方。   “没有面容,没有姓名,查起来太难了。估计搞明白他姓甚名谁就得花好几日。”王唯一属实被吓了一大跳,刚缓过来。这孩子的脸像是被偷走了一样。   “唯一,推我进去。”殷长衍慢条斯理道,“我也许认识这个人。”   “!”   李卿之听到了他的话,“你认识?!”   杨玄灵看了过来。他眼睛上覆盖着符文黄布,看人时不会让对方有“被看着”的感觉。   “还记得我在神禾桥救下来的那个小男孩吗?就是他。”殷长衍说,“我拉过他的胳膊,他手臂上有一个梅花形状的胎记,与死尸身上那个一模一样。”   李卿之眼睛亮了一下,“是吗?太好了。找到人,那后续事宜办起来会顺畅得多。”   杨玄灵点了点头。   王唯一后脊背有点儿发凉,“殷长衍,我刚去买糖葫芦,还看见了这个孩子。他在他奶奶身边站着。糖葫芦摊子在大街西口,他的尸体怎么能同一时间出现在大街东口?”   包括殷长衍、李卿之在内,在场众人皆惊讶不已。明炎宗弟子稍微一深思,就感到头皮有点儿发麻。   “殷长衍,我有点儿瘆得慌。”   殷长衍伸出手虚拢着她的五指,“没事,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杨玄灵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位姑娘也在这里? 第56章 第 56 章   ◎送神祭(中)◎   这件事儿被说成病, 围观之人心中踏实下来。明炎宗处理完现场,事情没一会儿就翻了篇。送神祭人流量大,很快又热热闹闹。   路边有卖扇子的, 王唯一跑过去买了两把。   “你不是说瘆得慌?”殷长衍手里也被塞了一个,艾草图案的,“我不热,用不上扇子。”   “又不是拿来给你扇风。送神祭从中午开始陆陆续续放烟花, 火星子偶尔会溅到人, 扇子是用来挡的。”王唯一拿了一把石榴花扇, “扇一扇去去晦气也好。”   殷长衍:“哦。”   下一批绣片就做成石榴花的。   “走, 找个客栈,我给你上药。”王唯一推轮椅。   殷长衍耳根红了一下。   “我都看多少次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王唯一说,“要不我叫你看回来?”   没人会拒绝送到嘴边的肉, “好。”   王唯一:......诶呀, 我就是逗一逗你。   王唯一找了一家杏林边上的客栈, 要了一间上房。   殷长衍解开衣服。伤是新伤, 外面的肉发白, 里面是杨梅的颜色。肤肉上爬满蜈蚣一样的伤痕。   他下意识攥着衣服去挡。   “是不是很疼?”王唯一问。   “都过去了。”   殷长衍有点儿狡猾。他不点头,也没说不疼,而是用了四个字“都过去了”。   王唯一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心中带了情绪, 手下就把控不好力度。   指腹蘸了药水往伤口上抹, 忽重忽轻。有些伤口没蹭到药水, 有些被泡在药水里。   殷长衍第三次被按到伤口后, 默默地接过瓷瓶, “剩下的地方我能够到, 我自己来。”   “行。我鼻头发酸, 得吃点儿甜的缓一缓。楼下有卖麦芽糖的,我买三支回来。”   “冬瓜糖还没有打开、”   王唯一打断他,脾气来得又急又快,“我就是想吃麦芽糖,不可以吗?”   殷长衍特别会看人眼色,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   王唯一抓着扇子出门。   麦芽糖摊子在杏林边上,女人和孩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这么挤进去会把石榴花扇弄断,王唯一一手高高举起石榴花扇挤到前排,“老板,来三根麦芽糖。”   摊贩利落地缠了三根麦芽糖,“十二文钱,夫人拿好了。”   王唯一用胳膊肘夹着扇子,腾出手去接麦芽糖。   甜丝丝的,刚舔两口,身侧突然响起细微的“咔嚓”声。   石榴扇子扇骨被撞断了。   撞她的人有点儿面熟。呦,这不是瞎眼公子身侧站的那个侍从么。   这种人多的街道挤坏什么东西是很正常的事儿,不打紧。她再买一个就是。   尤胜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玄灵公子难得出门,他趁机出来买麦芽糖,不小心撞坏了姑娘的扇骨。   而这姑娘是玄灵公子的心上人。   搁往常,赔礼道歉,再赔一个新扇子,这事儿就过去了。但今天他不想这么干。   打量几眼王唯一,相貌一般,头上带着街边廉价的烟花簪子,就是个普通人,放在明炎宗里别说出挑了,连上等都算不上。她凭什么看不上玄灵公子。   尤胜雪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到地上,“对不住,这些钱够买你十个扇子。”   王唯一咬断从喉头滑到齿关的“不打紧”三个字,将碎银子踢出去,在地上弹了三下滚到他脚边,“把扇骨补起来,用天青色细丝线缠好,送还给我。”   尤胜雪凉凉道,“一把破扇子而已,我给你钱了。”   “我不稀罕。丝线要杏花堂的,谢谢。”王唯一把石榴花扇砸向尤胜雪,断裂的扇骨在他颈项上划出红痕。   嘶,好疼。尤胜雪捂着颈项,她好大的胆子。   “伤了?报应啊。我这就去向明炎宗告状,说瞎眼公子御下不严、纵容身边侍从仗势欺人。”   尤胜雪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行,你等着。”   甩手离开。   殷长衍伤口至少还得再涂药半个时辰,王唯一决定先去买扇子,顺便再看一看周围有什么好玩儿的。   杨玄灵握着竹竿走在人群中。他看不见,免不了被撞,一炷香的路愣是走了五炷香。一张嘴张口“对不住”,闭口“抱歉”。   数不清是第几次道歉,手腕被一个人抓住。   熟悉的声音里有两分无奈,“这条路容易撞到人,你就换一条路嘛。来,走侧边。”   杨玄灵笑了一下,不着痕迹避开王唯一的手,“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是呀,第三回 了。叫姑娘多生疏,我叫王唯一。”   “杨玄灵。”   王唯一愣了一下,他跟杨玄霜是什么关系?他不会也是暨南杨氏的人吧。   “杨玄霜是我弟弟,我出自暨南杨氏。对,就是你夫君殷长衍前几日屠了满门的暨南杨氏。”   杨玄灵歪了一下头,他没有眼睛,可王唯一就是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啊,这就冤家路窄了。   主路边有一个到小腿肚高的台阶,台阶之上是侧路,零零散散地长着花草、没什么人。   “殷长衍屠暨南杨氏,与王唯一乐于助人带杨玄灵走侧路完全是两码事。”王唯一跨上台阶,台阶有点儿高,朝杨玄灵伸出手,“要我牵你吗?台阶不太好上。”   人被这么审问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防备的、警惕的、不屑的、愤然的......杨玄灵做圣洁岩岩主审判数年,设想了所有见过的表情,唯独没有她脸上的坦然洒脱。   杨玄灵把手搭上去,“那就劳烦唯一了。”   两人并排而行,王唯一为他领路。   “要吃麦芽糖吗?”王唯一指缝黏黏的,麦芽糖三支有点儿多,已经开始化了。   “?”什么东西?   杨玄灵手被打开,放进去一个黏糊又凉的东西,甜味儿飘上鼻间。   沉默了一会儿,“不需要,谢谢。”   扔了麦芽糖,抽出衣袖里的帕子擦了擦手。   王唯一不在意,本来就是要丢掉的东西。   “你这样走到半夜也回不去,侍从呢?叫他领你回家。”王唯一说。   “嗯。”杨玄灵取出传讯纸鹤,施了个术。   纸鹤摇着翅膀飞出去,撞到尤胜雪的肩膀上,然后颤颤巍巍没入人群。   尤胜雪喘着气儿道,“玄灵公子,我来迟了。”   “回吧。”   “是。”   真能装,在外头凶成狗,面对着自家主子乖得跟鹌鹑一样。   王唯一腹诽一会儿,进了人群,有人开始放小烟花了。   哇,这个能开橙色的花朵,还便宜,买两个给殷长衍;那个烧得时候竟然有罕见的蒲公英形状,好新奇,没见过,买给自己;这几个用起来没有难度,买给萍儿。   出这条街的时候,她怀里抱了一堆小烟花。   前头发生什么事儿?人群怎么不动了?   湖泊里躺了一个男子,脸上五官被偷走,面部三分之二的地方开了一个血口子。右手上攥着锋利的石块,他用石块划了自己的脸。   他脑袋上好像停着什么东西?   王唯一定睛瞧了一下,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线灵光,将所有的事情全部串联起来。   原来是这样。   糟了,去追杨玄灵。   杨玄灵是个瞎子,走不快。王唯一赶起来没费什么劲儿,在杏林找到他。   尤胜雪扶着杨玄灵,两人一路交谈。   “玄灵公子,又有一个人的脸被偷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传闹鬼,公子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这件事应该不是鬼干的。古书上记载了一类人,叫窃脸者,他们自己没有脸,就去偷别人的五官。”   尤胜雪打了一个寒颤,“哪里会有这种人。玄灵公子快别说了,怪瘆人的。”   “有吗?我不觉得。”夏虫不可语冰,杨玄灵突然就淡了谈兴。   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幸好是个瞎子,尤胜雪忍不住道,“玄灵公子懂得真多。”   “多看书,多翻古籍,你也会懂得很多。”   “玄灵公子看不见,要怎么看书?”   杨玄灵想了一下,“世间万物皆由文字组成。而文字,有眼便能见。”   王唯一喊道,“杨玄灵!”   杨玄灵竹竿敲地动作一顿,转向声音来源,“唯一?你不是走了吗?”   她越走越近,然后握住他的手腕,他被拽到她的身后,女孩子淡淡的香气飘到鼻尖。   尤胜雪怒斥道,“你抓着我们家主人干什么?快放开。”   王唯一警惕的看着尤胜雪,“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一种人,他没有自己的脸,就去偷别人的五官。”   杨玄灵正要抽出手,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王唯一。   尤胜雪拧起眉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街东头和街西头,所以我看到的小男孩是两个人。偷脸的人偷了小男孩的五官,装成他的样子继续和奶奶一起生活。”王唯一说,“他撞到殷长衍一脸陌生,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殷长衍。”   “小男孩被偷了鼻子、嘴巴,没有办法呼吸,他很痛苦,于是抓住最近的树枝在自己的鼻子位置开了一个口,希望可以喘气。”   “尤胜雪弄坏了我的扇骨,我们两个互骂很久。你见到我眼中却没有半分气愤,仿佛那件事不曾发生过。偷脸的人,你偷了尤胜雪的脸。”   尤胜雪冷哼一声,“胡说什么。我只是不想在玄灵公子面前跟你计较,显得我小肚鸡肠。”   王唯一指向尤胜雪的颈项,“我拿扇子扔尤胜雪,扇骨断裂处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个伤口,你的脖子完好无损。”   “杨玄灵的传讯纸鹤撞到你身上却没有停,而是继续飞走。你还敢说你是尤胜雪吗?”   王唯一字字掷地有声,尤胜雪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   突然他笑了起来,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杏林中格外刺耳,面容开始变得狰狞,“好聪明的女子,你的脸用起来一定会很棒。杨玄灵也是,学识如此渊博,真是招人喜欢。”   拍了拍手,他身后走出来了两个赤条条的人,一男一女,脸上只有一张皮,没有五官。   两个人的身形、身高边走边向王唯一和杨玄灵调整,女的手在自己的腹部揉了几下,做出来了一个孕肚。   王唯一头皮发麻,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偷脸的人来了,快跑呀。”   “窃脸者。”杨玄灵说,“他们的名字叫窃脸者。”   “你管他们叫什么,现在要赶紧逃命。”   杨玄灵被王唯一牵着逃。他的鼻尖总是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香味儿,无论何时,腕间的那只手都不曾松开。   她的五指骤然收紧,是身体不舒服吗?   杨玄灵停下脚步,二指并拢在空中画符,“术法,纸针。”   符纸化成针扎向两个窃脸者。窃脸者身体顿时像漏了气儿的气球,五官漏风,慢慢地瘪了下来,成为一张薄纸贴到地上。   窃脸者尤胜雪趁乱逃跑。   杨玄灵上前几步,摸到两张窃脸者薄纸,把其中一个折叠起来装入袖中,然后撕了另一个。   “你做什么?”王唯一问。   “带回圣洁岩审问。”   “我是问你撕它做什么?”撕了纸,窃脸者应该活不了。   “泄愤。”杨玄灵单手撑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现在有点儿上火。”   王唯一目瞪口呆,手松开,与杨玄灵拉开距离。   鼻梁上的符文黄布遮住了眼睛,她看不到他的情绪。他就像一个假人雕塑,而且手段并不比窃脸者良善。   杨玄灵手朝前,精准地抓到王唯一的手搁回手腕上,“怎么松开了?抓紧。”   “不抓了不抓了,现在又不用逃命。而且男女授受不亲。”试着抽回来,不行。他的手腕跟钢钳一样。   杨玄灵沉默了一会儿,“可以请你带我去找尤胜雪吗?”   “哦,好。”   尤胜雪的尸体刚被打捞上来。   杨玄灵作为主人认领尸体,王唯一被迫上前。   杨玄灵背尤胜雪回去安葬,突然一个物件从尤胜雪怀中掉出来。   那是一个坏了的石榴花扇子,扇骨破裂处缠了细细的天青色丝线。   王唯一想到什么,抬起头,在湖泊右侧看到了杏花堂。   尤胜雪特地跑到杏花堂给她修扇子,回来时遇上窃脸者,被偷了脸。   王唯一抱着一堆烟花回客栈。   殷长衍等了她很久,见她安然无恙,一颗心揣回肚子里,“不是说买麦芽糖,怎么抱了一堆烟花回来。”   王唯一上手揉他的脸。很好,眼睛不能动,嘴巴也好好的。窃脸者小男孩的鼻子有点儿歪,说明假货的五官能移动。   放心地扑进他怀里,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他的耳朵,“殷长衍,你听我说,刚才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殷长衍听完,倒抽一口凉气,“胆大包天,万一出事怎么办。以后去陌生的地方叫上我,我陪你一起。”   “好。”王唯一点点头。   “能不能别玩儿我的耳朵?”   “不行,我有点儿慌,得抓个什么东西。”   “非抓不可吗?”   “嗯,非抓不可。”   殷长衍拿着王唯一的手往下探,那里很不安分,“那换这里吧。” 第57章 第 57 章   ◎送神祭(下)◎   王唯一眯了眯眼睛, 他越来越胆大了。望了望四周,强调道,“这里是客栈。”   殷长衍让她揉得来了念头, 有点想要,但被拒绝也不感到失落。只是侧着头,沉静地问道,“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正常人谁在客栈里做这种事情。但他问的太过理所当然, 王唯一突然就有点儿拿不准。   这个念头过于出格, 必须给他摁下去。王唯一想了想, “隔墙有耳,你愿意被别人听见吗?”   殷长衍倒是无所谓, 但是一想到她可能会被听到就有点不开心。   手拿开,“算了吧。你也不准有这个想法。”   没有了大掌的覆盖, 王唯一的手就可以动了。得意地拍了一下那里。呵, 她才不会呢。   噫, 怎么潮潮的?   一股药味儿。   殷长衍瞧了一下, “你涂药的时候药水滴在裤子上。”   王唯一突然就心头发虚。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上次有这种心情的时候她在床上被他拿捏了。   殷长衍淡淡道, “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出去,看不了烟花。不要紧,我在客栈等你, 点个巴掌大的小烟花也不是不行。把手拿开, 这样不好。”   很好, 他成功的加重了她的愧疚感。王唯一认命道, “那你想怎么样?”   殷长衍脊梁后倾, 修长的颈项靠在轮椅椅背上, 这个姿势使得下腹往她手心抵了过去。   目光直视她, 摇了摇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怎么样。”   有点烫。王唯一五指慢慢收拢,攥紧,红润唇中吐出的字眼带着一些黏腻,“我会带你一起去看烟花。”   殷长衍满意了,仰起头,闭上眼睛。那里的触感被放大数倍,格外的敏锐。   一股酥麻的触感顺着脊椎缓缓地爬上天灵盖,在那里汇聚成一个小水滩,然后悄无声息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头皮。   过了一会儿。   “殷长衍,你有没有吃过火锅?火锅里有一道菜叫做油豆皮,油豆皮在水里煮了以后会变得柔软且有韧劲儿,跟你这个摸起来好像哦。”   王唯一感到新奇,并且有点儿想吃火锅了。要不搞完这个去锦绣楼吃一顿?   手好酸,他怎么还不出来?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啊。   指甲悄悄的扯了一下皮。   殷长衍闷哼一声,脊梁倏地直起来,放在扶手上的五指绷紧发白。   王唯一:太棒啦!   小厮抱着一盆热水上了二楼楼梯,手腕上挂了一个袋子,袋子里装了一些皂角。   现在的人啊,怎么想的。花大价钱在客栈开一间上房,然后过来洗衣服。怕不是脑子有什么大病。   还没等敲门,门先自己开了,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   这少年气质太独特,小厮一眼荡魂。他在客栈数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刻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眼前的人。   “把热水给我。”   小厮回过神,“哦哦,好的好的。还需不需要皂角?我再多送一些过来。不是我吹,我们客栈皂角都是当季采摘,洗出来的衣服特别干净。”   “不需要,谢谢。”   大门“哐”的一声关上。   殷长衍帮王唯一洗手,取来干净的棉布,仔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   王唯一低头,悄悄地嗅了一下,没什么味道。但那个触感就一直在手上,没有办法忽视。   忍不住朝他衣服上蹭。   殷长衍视线停在她手上。   王唯一蹭得更起劲儿了,“这不是你的东西么?你有什么好嫌弃的。”   “嫌弃?并没有。正好相反,我很乐意看见你没有办法忽视它的模样。”殷长衍敛下眸子。她出去一趟,身上多了一种淡淡的书卷味儿,对方一定学识渊博。   相比之下,他大字不识一个。   王唯一:“......”   王唯一:她不自在会让他高兴?这都是什么毛病?   又叫了两次热水洗手,王唯一退掉客栈上房,推着殷长衍去锦绣楼。   兴致勃勃道,“我饿了,咱们吃火锅。”   啊?“你不是一直在吃?”   而且积食对身体不好。   “你懂什么,我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王唯一拍了一下轮椅背。   “哦。”殷长衍乖巧闭嘴。   锦绣楼火锅很出名,排了小半个时辰的队伍才到他们。   升腾的热气儿缭绕在翻滚的红油锅上,辣椒麻椒漂在锅边沿。王唯一要了很多菜,油豆皮点了双份,吃得面红耳赤热火朝天。   殷长衍常年吃盐巴拌面条,口味儿淡。尝一口放下筷子,安静地等在一旁。   视线移向她的肚子。古人说酸儿辣女,她这个模样,肚子里八成是女儿。   “殷长衍,你怎么不吃?”王唯一夹一筷子肉,嚼了嚼吞下去。   “我看你吃就好。”殷长衍肘部靠在扶手上,双手在腹前交叠。   哦哦哦,她忘了他坐轮椅,不太方便夹菜。   扶着肚子站起来,给殷长衍夹了一大筷子,“可好吃了。尤其是油豆皮,跟摸你那儿的感觉一模一样。”   殷长衍:“......”   殷长衍背部直起,挑出面前菜盘里的油豆皮夹给王唯一,“你吃,我爱看。”   视线停在她咬油豆皮的红唇上,如果换成另一个东西就好看了。   王唯一傻呵呵地感动了一把。他好爱我,把我爱吃的菜都留给我。   吃火锅特别费时间。   离开锦绣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到处都挂着灯笼,大街上灯火通明。天空开始小范围地放起烟花。颜色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成各种形状,美极了。   烟花越来越多,东边还没放完,西边就已经开始。有些烟花离得近,火星子不可避免地溅了下来。   王唯一袖子被烫出一个小窟窿,才想起来拿出扇子挡。   “扇骨怎么断了?”殷长衍把艾草扇子递过去,“用这个。”   石榴花扇子扇骨处缠着过厚的天青色丝线,将平稳的扇面顶出去一个显眼的点。这并不好挡烟花。   王唯一握紧扇子,摇了摇头,“那你不就被烫到了,不换。”   殷长衍愣了一下,有些羞涩,抿唇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烟花好看,我很喜欢。”   “这就好看了?!”他果然没见过世面,“今晚子时,明炎宗会放一个超大的烟花‘永恒花冠’,大到整座山瞬间亮如白昼,并且亮度会持续半柱香时间。”   她眼中带着期待,烟花在她身后亮起,给侧脸到颈项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殷长衍看见王唯一在发光,他不敢扰,放轻了声音,“真的吗?那可不能错过。把扇子带好,小心火星子溅到身上。”   “无所谓,有你在。你不会叫我被烫到。”王唯一笑得眉眼弯起,推轮椅,“杏林西南角有一个空旷的坡,那里是最佳观赏点。我们快点儿走,占一个好位置。”   “你怎么知道?”   “李师兄说过。”   每年明炎宗放烟花,师尊都会叮嘱她什么时间去什么位置看。但他从不看烟花,见到小烟花都绕道走。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拒绝那么美的烟花吗?   王唯一推着殷长衍到了杏林西南角,已经有人站在那里。   李卿之听到动静回头,惊讶了一下,“你们。”   “李师兄,你怎么在这里?”王唯一也有点儿惊讶。   “看烟花啊,这个位置看得超全超大。”   “你还看烟花?!”   她这是什么语气。李卿之说,“我不能看?我每年都来看烟花,凭什么今年不让看?”   “没没,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唯一把轮椅往他左边推,“李师兄挪个位置,我们一起看。”   “有人了,卫清宁在这里。”   轮椅往右边推。   “这边人更多,彩绘牡丹、雪娘和萍儿都会来。”   王唯一:“......”   王唯一找了一个地方,离他们有点儿距离,但是不影响看烟花。   神情激动,乖巧等烟花“永恒花冠”。   卫清宁、彩绘牡丹几人陆陆续续也到了。   子时。   明炎宗弟子开始点“永恒花冠”。   点烟花的人侧身看着有点儿眼熟。   那人转过来,冲王唯一笑了一下,唇角向耳根咧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王唯一吓出一身冷汗。怎么是他,窃脸者尤胜雪!他混进明炎宗了!   大喊:“烟花有问题,所有人快退后!!”   喊声与“永恒花冠”的爆、炸声一同响彻云霄。   李卿之先是一愣,而后面上转为防备。   卫清宁抿了抿唇,掌间布阵,抬头望向天空。   彩绘牡丹用最短的时间布下一个防御结界,将雪娘和萍儿圈了进去。跨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前。   “永恒花冠”点燃宛如一朵盛开的蒲公英,瞬间亮了整片天空。可散开来的小蒲公英们头顶装了一个爆破咒,落到哪儿就炸哪儿,将四周的土地烧焦。   更可怕的是这种事儿将会持续足足半柱香。   整座山头在一瞬间沦为人间炼狱,所有人惊慌逃命,哀嚎声不断。   “唯一!”殷长衍唤出绛辰化圈护住王唯一,“绛辰,来!”   绛辰没有来。   殷长衍离开轮椅,抱住王唯一,将她护在自己身下、遮得严严实实。   想到什么,极黑的眸子注视着不远处的李卿之。   李卿之浮在半空中,右手握剑在头顶划了一个巨大的攻击圈推出去,气吞山河的剑意抵削一半“永恒花冠”。   他用的剑是绛辰,他从掌心到小臂的肤肉因怨念相克而损筋毁骨、快速溃散。   剑认剑骨,殷长衍意识到自己不再具备使用绛辰的资格。   半柱香后。   因着王唯一的喊声,不少明炎宗弟子有了准备,很快反应过来。伤亡远低于预期标准。   “唯一,没事吧。”殷长衍松开手,仔细打量王唯一。   王唯一一张脸皱成菊花,“疼。”   她的腿被飞溅的火石块烫出两个拳头大小的伤,伤口焦黑,血肉模糊。   殷长衍眼睛刺疼,心头发慌,“我叫人为你治伤。没事的,你很快就不疼了。”   他的腿没有办法走动。   于是他高高地举起手,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里。   “大夫,治一下我娘子,她怀着身孕。”   “大夫,看一下这里。”   “大夫......”   周围哀嚎声此起彼伏,医堂弟子一脸焦急地向他走来,然后路过他。   倒影在殷长衍眸中的火光越来越小,化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   卫清宁指挥医堂弟子治疗伤员,一直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殷长衍抱着王唯一靠在一半烧成焦炭的轮椅前,她疼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卫清宁看到王唯一,眼底有三分敬意。幸亏有她提前预警,伤员比预计中少太多。她对他们有大恩,对医堂有大恩。   他压低声音,不吵到她休息,“让我来为她治疗。”   轮到殷长衍时,卫清宁发现他后背烫伤大大小小有十几处。   他怎么忍下来的?竟一声都不吭。   “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把她护得很好,把孩子护得很好。”   殷长衍视线从王唯一腿上移开,看向卫清宁,一双眸子沉寂安静,“卫师兄,你曾问过我要不要去医堂,那句话还算数吗?” 第58章 第 58 章   ◎我不想等(捉虫)◎   王唯一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头顶陌生的雕花房梁让她愣了半天, 这是哪儿。   “醒了?”殷长衍松了一口气,“我们在客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窃脸者尤胜雪的事儿。   掀开被子下床, 脚踩上鞋子,“殷长衍,李师兄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腿上伤好了大半,也不怎么疼。就是烧掉皮看起来有些可怕。   殷长衍推轮椅, 卫清宁给他重新寻了一个, “小心腿,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你在客栈等我。”   轮椅刚推出去半圈,她已经出了门框。   殷长衍顿了一下, 身形像被按了暂停键。   手缓缓地推着轮椅去窗户边,轱辘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吱呀”声。   看到了她的背影, 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李卿之全程拧着眉头听王唯一的话, “堂主去明心殿了。走, 跟我一去寻堂主。”   王唯一瞧了一眼肚子。明心殿在明炎宗山顶, 她爬上去不得三天。   “上来, 我背你。”李卿之蹲下来,单膝靠地。   这怎么行,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她怎么能干。而且她很重, 压坏师尊可怎么办。   “上来!”李卿之加重语气。   “好的好的。”   王唯一麻溜儿爬上去, 视野瞬间高出一截。   她居然也有压师尊一头的一天。可把她牛逼坏了。   师兄弟师姐妹们知道后不得羡慕死她。   抓着秀发放到一边。直的跟线一样, 别叫她给压歪了。   手感很绝, 但跟殷长衍的还是有点儿差距。   明心殿是明炎宗总坛, 各堂堂主在这里面见宗主。这些年宗主闭关, 各堂堂主每逢大事便在这里共同商议。   殿门口立着两位守殿人, 见有人来,神情严肃看了过来。   身形摆出防备姿势,“各堂堂主有事商议,此刻不宜见人。”   “守殿人,剑堂弟子李卿之有要事禀报堂主。事关‘永恒花冠’,请您让我们进去。”   “请稍等片刻,容我通报。”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身子一动不动,跟立在两侧石狮子没什么区别。   堂主们一谈就好久,谁   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她先下来吧,省得师尊累。   王唯一手撑着李卿之肩膀,腿往下滑。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唯一,抓紧了。”   啊?怎么了?!   突然周围三段剑风罡气暴涨互相攻击,压得王唯一喘不过气儿。等缓过神来,两个守殿人面带惊惧地半跪在原地,周围地面崩裂、碎出十米的蜘蛛网状纹路。   李卿之神情淡漠,腾出手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发冠,“我跟两位好好说话,并不代表着我好说话。”   背着王唯一进明心殿。   王唯一目瞪口呆。   这还是她那个循规蹈矩的师尊么?!路子也太野了吧。   师尊带手套了。   等等,她刚才好像看到绛辰。   沙子进眼,是眼花了。   明炎宗建宗至今,从来没有一次送神祭造成如此重大伤亡。各堂堂主齐聚明心殿,商讨事宜。   这事儿疑点重重,气氛凝滞,一度讨不下去。   褚行将茶碗放到桌子上,“点‘永恒花冠’的人在三个时辰前已经死去,这怎么可能。阿何,你精通术法,是不是某种操控尸体的术法?”   术堂堂主何所思摇了摇头,“再强大、精细的术法也需要人去操控,现场没有操控的痕迹。”   “呵,难不成闹鬼了。”有堂主随口道。   “世上哪里来的鬼,我看是何所思学艺不精,瞧不出更高层次的术法。”阵堂堂主吕靖凉凉道。阵、术两堂一向不对付,两人没少掐架。   何所思冷哼一声,脊梁靠到椅背上,“你这么能行你去调查,说出凶手姓甚名谁、怎么在死后爬起来修改‘永恒花冠’。调查不了就别张口胡哔哔。”   吕靖搁在扶椅上的手骤然收紧,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没长耳朵吗?你都不嫌丢人,我再说一遍又有何妨。”   又来了又来了,褚行觉得脑瓜子疼。打圆场,“好了好了,下面人都看着呢,顾一顾气度。”   何所思:“我们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吕靖:“我们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褚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叫战堂堂主施如玉,“老施,你管一管。”   施如玉充耳不闻神情淡漠。视线下移,停在袖子褚行的手上,“松开。”   抽出衣袖,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   褚行:......不气不气,气起来事态只会更严重。   突然,明心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众人交谈声一顿,视线齐齐地看过去。   一个气度不凡的明炎宗弟子立在门口,背后背了一个面容娇俏、脸色有点儿白的女子。   这不是剑堂的李卿之么,褚行的得意弟子。他来做什么。怎么没见守殿人通报。   褚行有点儿惊讶:“你怎么来了?可是剑堂出了什么事儿?”   诸位巨擘们的威严啊,李卿之悄悄倒抽一口凉气儿。侧过头,看了一眼王唯一,“唯一。”   王唯一也是第一次被注视,头皮有点儿发麻,“王唯一见过诸位明炎宗堂主。”   有些堂主昨日也在看‘永恒花冠’,一下子就认出王唯一的声音。   “我认得你,你昨晚告诉大家‘永恒花冠’有问题。”   “我也听到了。”   “姑娘大恩大德,明炎宗铭记于心。在此拜谢姑娘。”   “多谢姑娘。”   众堂主撑着椅子扶手起身,朝王唯一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即便是最冷漠的施如玉,也站起来向她颔首示意。   这些可都是她见了得下跪、不敢直视君颜的堂主们呐!!!   王唯一觉得自己不配,但又莫名好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   平稳一下心情,缓缓开口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叫窃脸者,他没有自己的脸,就去偷别人的五官。”   “暨南杨氏杨玄灵的贴身侍童尤胜雪在昨日午时左右身亡,并被偷了脸。我戳穿了他。他晚上点燃被动了手脚的‘永恒花冠’,导致惨事发生。”   “我相信他如今也在明炎宗。如果你们找不到尤胜雪,那就麻烦了,他会换一张没人知道的脸。”   众堂主越往后听越眉头紧皱。窃脸者的事儿比“永恒花冠”更严重。   若窃脸者尤胜雪能混进来,一定有其它的窃脸者渗透进明炎宗。即便是在座的诸位,也不一定就是本尊。   李卿之送王唯一回客栈。   殷长衍坐在桌前剥莲子。   听到动静,抬头,去过帕子擦手,“回来了?刚才楼下有卖新鲜莲子的,我买了一斤。中午喝莲子粥,养身体。”   “莲子粥会不会太寡淡。”   “那加点儿糖桂花。”殷长衍看向李卿之,“李师兄也来了,我有事情跟你说。”   “巧了,我也有事情跟你说。”   气氛有点儿不对。   论严肃,远比不上方才见诸位堂主。   但王唯一心头跟着提了起来。   李卿之上前两步,将绛辰放到桌子上,“殷长衍,唤它。”   找了个椅子坐下。背部朝前倾,两腿支开,双肘靠着膝盖。全身都在下垂,唯有颈项上扬,一瞬不瞬地盯着殷长衍。   “李师兄......”   李卿之声音很慢,这是他动怒前的表现,“我叫你唤它!”   殷长衍抿了抿唇,“绛辰,来。”   绛辰一动不动。   李卿之薄唇微启,“绛辰,来。”   绛辰消失,在李卿之手掌间重现身形。怨气相克让他的皮肉开始溃散、化成飞灰。   他却毫无所觉,五指甚至慢慢收紧。   王唯一吓了一跳,“殷长衍,你哪里惹到绛辰?它不要你、改跟李师兄了。”   感叹,“居然能惹到绛辰,你也不简单。”   屋内很安静。   李卿之望着自己的手,扯了扯嘴角,“我以为你的剑骨是在暨南杨氏手上丢的,我以为卫清宁那么本事、重新为我找了一副剑骨。要不是昨晚‘永恒花冠’出事,我唤来绛辰,我都不知道我用的是你的剑骨。”   殷长衍把剑骨给师尊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一点儿都不知道。   殷长衍没说话。   李卿之闭上眼睛,敛起眸子里的愧疚哀伤,再睁眼时目光坚定清明,“我会把剑骨还给你。”   “不需要。”   “呵,由不得你。”李卿之撑着膝盖站起来,上前两步,单手放在殷长衍肩膀上。   正要输送灵力,神色骤然大变。骨府毁了,怎么会这样!!   殷长衍挪开李卿之的手,怪沉的。目光直视他,“报复总得付出点儿代价。”   殷长衍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的手......以后要怎么办?”   寂静了好久。   李卿之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地带上手套,“有些事儿总得付出代价。”   殷长衍说,“李师兄,我想拜入医堂门下。”   “为什么?”王唯一说,怎么好端端的要去医堂?   “为什么。”李卿之说,管他是什么原因都不准,“我拒绝。”   殷长衍静了一会儿,慢慢说话。   “李师兄,昨天晚上烟花四射,伤了很多人。我很努力地将唯一护在身下,可她还是烧到了两条腿。我不是没找人求助,可是一直有比我更需要治疗的人。唯一不是修士,没吃过什么苦,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疼晕过去。我抱着她从天黑等到太亮。这滋味,太难挨了。”   “当然,你会帮我,剑堂师兄弟们会帮我,卫师兄也会帮我,我从不质疑这一点。但这并不证明我每一次都受得了等。”   “李师兄,当初我拜入剑堂,是因为我们家没地方可以住,我需要明炎宗的房子。现在改拜医堂,是我不想再等了。” 第59章 第 59 章   ◎送你一程◎   李卿之沉默半晌。   好一会儿才道, “剑堂不止我一个人,你去问一问其它弟子点不点头。”   这就是同意了。   殷长衍笑了一下,“多谢李师兄。”   喝完糖桂花莲子粥,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王唯一推殷长衍回家。   殷长衍按住轮椅,侧头看她,“你的腿......”   “卫师兄医术高明, 早就不疼了。不影响走路、推轮椅。”   “但是伤口看起来像煮在红油火锅里的烂白菜叶子。”他有点儿不相信。   怎么说话的。   揪起裤腿一看, 有七、八分像。   王唯一乐了:“反正不疼。”   “哦。”殷长衍点了点头, 提着包袱放到膝盖上。   包袱怎么看起来瘪下去一截。   “殷长衍, 你是不是漏装东西了?”王唯一探过身弯腰解开,“我烟花呢?!!”   “扔了。”   “我还没点过呐!你扔哪儿了?”王唯一打量房间四周, 他推着轮椅,扔不了太远。   ......寻了一圈没找到。   “烟花烧完后有一种硝烟味道, 堵得人鼻子里都是灰。”这是借口。他一看到烟花, 就不可自控得想去那漫长又难捱、口鼻间充斥硝烟味道的一晚。   搁在包袱上的五指收紧, “唯一, 你喜欢的话, 过几日我再给你买。”   王唯一在殷长衍脸上看到“胆怯”,有点儿惊奇。转念一想,也是, 他本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 昨晚的“永恒花冠”又到处哀嚎, 估计没少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她特别体贴, “多攒一些钱, 过几年送神祭买个大的。”   殷长衍在望春楼没少听“过几年”这三个字, 恩客都是这么给女支子画大饼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买烟花。   示弱对她有用。   王唯一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他锁骨位置, “抽剑骨是不是很疼?”   “就疼一会儿,现在好了。”   “哦。”   “会嫌弃我没有剑骨吗?”   谈不上嫌弃,惋惜是一定有的。那可是极为罕见的九圈剑骨啊。   王唯一摇了摇头,“我与你成亲的时候也不知道你有那么多圈剑骨。而且你要去做医修,有没有剑骨无所谓。”   想到什么,“包袱底下有很多粗麻布、碗筷,你是不是买多了?”   “我原本想开面摊子,买了抹布和碗筷。放着吧,总会用得上。”   噫,还惦记着面摊子呢。他那个手艺不太行,一家子都会饿死。   医堂万岁。   两个人边走边说,没一会儿就到了临江边。   远处山峰连绵不绝,江面波光粼粼,浪一层推着一层往岸边拍。临江边江风吹过竹板路,从两人脚下穿过飞向另一侧花田,掀起阵阵花浪。   李卿之回去后。   剑堂弟子炸了。   殷长衍是他们的人,怎么能去医堂!   必须得想个法子!   殷长衍关坐在家里做烟花绣片。外面有点儿吵,害他刺错了好几针。   王唯一推开门进来,欲言又止,“殷长衍。”   “师兄弟们又来劝了?说我在养伤,不见人。请他们回去。”   “他们已经回了,还拆了从门口到江边的竹板。”   殷长衍:“......”   殷长衍:“我的腿伤过几天就会好,不要需要轮椅也能去医堂水上回廊报道。”   医堂建立在一座孤岛上,孤岛形状似展开的雪花,由水上回廊通向四面八方。   “他们拆了水上回廊,还扬言是殷长衍的人。”王唯一说,“医堂弟子有气儿没地方撒,到处打听谁是殷长衍。”   殷长衍:“......”   人还没去,先把未来同门们给得罪完了。   殷长衍翻出宣纸,折了很多传讯纸鹤。将声音录进去后,打开窗户,传讯纸鹤如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飞向天际。   秦文安正蹲在地上拔钉子,拆竹板。   殷长衍想离开?做梦,没门。别说门了,路都给他拆掉。   脑门上停了一只传讯纸鹤。拿下来,“谁送来的?”   四周剑堂弟子身边陆陆续续飞来传讯纸鹤。   疑惑打开。   是殷长衍的声音。   “秦师兄,即便分开,殷长衍依旧是剑堂弟子。”   “孙师兄,即便分开,殷长衍依旧是剑堂弟子。”   “周师兄,即便......”   ......   四周此起彼伏响起殷长衍的声音,他记得剑堂所有人的名字。   小师弟孙凌握着传讯纸鹤。他进门晚,与殷长衍仅有一面之缘,还是在报复暨南杨氏那个混乱的夜晚。可即使这样,殷长衍依然准确无误地记着他的名字。   哑着嗓子问道,“秦师兄,怎么办啊?”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秦文安收好传讯纸鹤,抹了一把脸,笑道,“师弟要走,我们就送他一程,让他心情愉悦、风光无比地离开剑堂。”   “还拆竹板吗?”   “不拆了。”   “要不再砍一些竹板,做一条庄康大道。”   “好主意,我看可行。”   医堂。   水上回廊。   赵宣边哼着歌儿边擦剑,顺带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服。   四周鼻青脸肿的医堂弟子骂骂咧咧,以他为首的剑堂弟子则充耳不闻。   身后是一堆半边泡水里、半边废墟的水上回廊。   “赵宣,没伤到人吧。”   “当然,我有分寸。”赵宣顿了一下,“伤到也没事儿吧,他们是医修,自己能疗伤。”   天边飞来一堆传讯纸鹤。   赵宣打开,殷长衍的声音响起。   到处都是殷长衍的声音。   赵宣顿了一下,在传讯纸鹤上留了一句话,“你想走,就尽管向前,其它的事情是我们的责任。”   仰头,手掌上扬,看着它飞离。   然后扯乱衣服,搞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调转脚步往回走,“走,赔礼道歉!”   “等我给头发上淋一点儿水,显得狼狈。”   “我做个假伤口他们能看出来吗?”   “一定能吧,人家可是医修。”   “别用自己的兴趣去挑战别人的专业,会输得很惨。”   下午,屋子里暗了一些。殷长衍抱着绣片筐子挪到窗边。   柔和阳光洒在他半个身子上,给他从头顶到肩膀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金色发丝根根分明,睫毛纤长。他眸子沉寂如镜,专心地盯着绣片,如玉手指捏着绣花针在上头引线。   刺绣完最后一张绣片。   放到筐子里。   抬指揉了揉眼睛,稍稍缓解酸涩。   天边响起风吹纸张的声音,越来越近,数量很多。   “嗯?”殷长衍放下手,抬头,望向窗外。   一只传讯纸鹤翅膀划破长空、穿过窗口落到桌子上。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一堆传讯纸鹤挤圆了窗户进来。   小小的窗口像是突如其来发了一场雪崩,而后尽数倾倒在桌子上。实在是堆不下,又落了满地。   殷长衍腰部以下位置被传讯纸鹤埋得严严实实。   这么多人有事儿找他?   捡起一只,放到耳边。   纤长的睫毛闪了两下。   听完,合上。   当然是你们的责任。   怎么着,还想往他头上赖?   夕阳倒映在他眸子里,泛着一片柔和的金橘色光。   唇角勾起,笑出了声。   殷长衍养了五天的伤,能下地了。又养了三天,专门陪王唯一。   “唯一,过来,我给你上药。”殷长衍拿出抽屉里的药膏。   王唯一剥橘子的动作一顿,腿往椅子后面藏,“不用,我腿好了,一点儿都不疼。”   殷长衍蹲下身子,撩开她的裤腿,拳头大的红色疤痕每一次看都触目惊心。   “躲什么?”   药膏配了竹板勺,但是这东西拿捏不好力度,还硬。他干脆用指腹蘸了药膏往上抹。   “痒。”王唯一拧着眉看着他涂了一层又一层,轻声嗔道,“味道刺鼻就算了,疤痕一点儿都没浅。”   “先用着。我去医堂后,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药。”   王唯一坐直了身子,“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最后两粒橘子瓣丢进嘴里,王唯一取来帕子擦手,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准备点儿吃食,医堂入门有测试的,明天会耗很久。我去给你烙几张馅饼。”   肚子这几天长得很快,腰常常会酸。   得一手在后面扶着腰,一手捧着前面的肚子。   进了厨房,把面粉倒到大盆里,揭开水缸舀水和面。   王唯一愣了一下。   水缸中的倒影像极了审判近神人殷长衍那日她看到的娘子画像。   娘子就是这么捧着肚子。   不,应该不会再走老路。殷长衍与明炎宗众人感情深厚,绝不是近神人殷长衍那样的过街老鼠。   殷长衍去拿她手中的水瓢,“我来烙饼。”   王唯一回神,没松手,“我能行。要吃什么馅儿的?黑芝麻白糖怎么样?烤过的醇香黑芝麻拌着化了的白糖,入口齿颊留香。”   不由自主地咽口水。   殷长衍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她想吃吧,“就黑芝麻白糖馅儿。”   馅饼烙好,满屋子都是香气儿。   巴掌大小,二指厚。蓬松喧软,白色饼皮上烫出微黄的焦花。   趁冒着热气儿时咬上一口,能看见里头浓稠的馅儿。   王唯一把一个馅饼扒到盘子里,“我尝一尝味儿。”   好好吃!!   继续咬,一口又一口,欲罢不能啊。   殷长衍拖来小凳子,叫她坐着吃。挽起衣袖,站在锅边烙馅饼。   又调一个红糖核桃馅儿。她喜欢吃甜的,又爱嚼核桃,一定不会拒绝。   殷长衍在锅里刷一层薄油,把生馅饼坯放进去,“包袱里有没吃完的莲子,拿过来,再做一个糖桂花莲子馅儿。”   “好。”王唯一捧着肚子离开,提着一个巴掌大的荷叶包过来,“殷长衍,你买的是狠心莲子,不太行啊。”   “?”   “这种莲子叫半芯莲子,特别硬,很难打开。大家都把它叫狠心莲子。”   剑堂弟子常用狠心莲子练习剑意切割。她练了很多次,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浅浅地划一道印子,压根弄不破。   “你烙馅饼,我看看。”   殷长衍捏着莲子端详一会儿,从绣片筐里取了一根绣花针。   二指捏着,对准,弹出。   绣花针穿过狠心莲子,狠心莲子一分为二。   殷长衍端着一堆半个狠心莲子做馅料。   王唯一瞠目结舌。   你不是没了剑骨么?!你不是废人么?!我堂堂一个剑修都做不到的事情,凭什么你能做到!! 第60章 第 60 章   ◎医堂弟子殷长衍◎   殷长衍去医堂水上回廊报道。   一路上遇见不认识的人, 对方会跟他轻轻颔首、微笑示意。   气氛和剑堂完全不一样。   前面就是登记处。   一个弟子正趴在桌上把玩石子,见有人来,愣了一下。   多久没见到长这么俊的人了, 一点儿不输卫师兄。   放下手中的活儿,打开记名册,拿起毛笔蘸了墨汁,嘴角咧到耳后根, “新来的弟子?来得真是时候, 医堂缺人不是一两天了。新师弟叫什么名字呀?”   “殷长衍。”   弟子毛笔一顿, 抬起头, “你就是殷长衍。”   和煦的暖意消失,转化为三分审视、一分戒备。   倒不是殷长衍多敏锐, 而是对方根本没打算掩饰。   “嗯。”殷长衍看向记名册,“能登记了吗?”   医堂弟子搁回笔, “殷长衍统领剑堂, 手下能人众多, 写你的名字, 我还不够格。”   “那谁够格?”   “你觉得谁够格你就去寻谁。”倒霉被垮掉的水上回廊给埋了, 现在后背都隐隐作痛。都怪殷长衍。   殷长衍拿过记名册。医堂他只认识卫师兄,找他签吧。不晓得卫师兄眼下在哪里?   医堂弟子打量殷长衍,衣袖里的手按着蓄势待发的银针。   自己语气说“冲”都是收敛, 可殷长衍脸上瞧不出一点儿不满, 似乎真的在思考要找谁。   看着不像是个蛮不讲理的。防备减了一分, 收回银针。   许念给病患分发完丹药回来, 注意到这边, 边放下袖子边往过走, “怎么了?板着一张脸。”   旁边那位是哪个堂的弟子, 相貌真出色。   许念身量高挑,面容俊俏。长了一对笑眉,因此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像是在笑,人也平易近人,医堂弟子见了他就心生欢喜。   “许师兄,他是殷长衍。”你没听错,就是那个莫名其妙派人拆水上回廊的剑堂弟子。   殷长衍?啊,想起来了。那个弃剑学医的剑堂弟子。   “你总算来了,一些病人身上剑伤难以辨认,还得你来。”许念弯着眉笑道。   “如果是明炎宗范围内的剑法,我问题不大。”殷长衍把记名册递过去,“能给签个字儿吗?我名字是殷长衍。”   “嗯?当然可以。”许念从袖中取出巴掌长的蚊须笔,在记名册上留下秀气的字迹,“许念,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许师兄,我也不介意你直呼姓名。”   殷长衍从善如流,“许师兄。”   医堂弟子:“......”   医堂弟子:“许师兄,你要不要带殷长衍?其它师兄弟都派出去,全堂你最闲。”   与其它堂自修自练不同,医堂需要一个拥有大量医疗经验的引路人在前头带,常常是师兄带师弟。   “可以。”许念弯腰抱起药材,下巴点了点另一堆,“殷长衍,抱着跟我来。”   “好。”   殷长衍跟着许念到了月桂园。   月桂园到处都种着桂花树,是医堂收容伤患的地方。平常人就多,眼下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桂树底下都是烧伤病人。   后院是煎药房。药房墙壁向上延伸,做成无数个方方正正的药抽屉。   贴地支一个脑袋大小的铁架子,架子下放燃火符,上头是黑色的药壶。药煮好了,药壶转为鲜红色,会有弟子拿走。   这样的药壶密密麻麻铺满煎药房,一眼望不到头。   许念熟练地拉开药抽屉,补充材料。   “每一壶药闻起来都差不多。”殷长衍嗅觉很灵敏。   “嗯,因为大部分是烧伤病人。”   “这些带点儿酸的呢?”   “祛瘢痕的。”   门口一个明炎宗弟子捧着血淋淋的手跑过来,见是许念松了口气,“许师兄,替我疗伤。”   许念抓药丢进药壶里,倒清水,盖盖子,笑道,“殷长衍,会煎药吗?”   没煎过。但看这顺序跟煮粥差不多。   “可以试一试。”   “这一排就辛苦你了。”许念走向明炎宗弟子,衣袖被咬烂,从小臂到虎口有一段撕咬伤,“怎么了?”   “别提了,还不是月桂园园后那恶狗。总有一天我要撕了它的皮。”明炎宗弟子没好气儿道,“许师兄,我疼,快治疗。”   许念指尖捏着银针封锁伤口两端,双掌聚拢,中心亮着温暖的白光。断裂处一点一点地复合。   明炎宗弟子指着虎口冒血的位置提醒道,“师兄,这里忘治疗了。”   许念朝殷长衍招手,“殷长衍,来试一试。”   明炎宗弟子顺着许念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豁,长得真标致。   许念柔声道,“看清我刚才的做法了么。”   殷长衍没说话。   “去治疗他。”   “嗯。”殷长衍点点头。   走过去,双掌聚灵。   许念看着他。   对于他人突如其来的要求,一般人会下意识审视、犹豫。在思索自己能不能做、做完会有什么结果之后,才会去想要怎么做,再去做。   但对于医修来说,死生一念间。这种本能的犹豫往往是致命的。   好在,殷长衍很听话,会是个不错的医堂弟子。   殷长衍掌中聚出青色的灵气,送到明炎宗弟子伤口处。   明炎宗弟子闷哼一声,伤口血流如注。   “灵气能催生断掉的皮肉、脉络。可你的灵气无序,一旦送进去便是冲破筋脉伤上加伤。”许念盯着伤口处,“殷长衍,想办法让你的灵气乖一些。”   “嗯。”   明炎宗弟子:“......许师兄,他谁啊?”   “我带的师弟。”   倒抽一口凉气,“许念!你居然拿我给你师弟练手!”   许念看着虎口一点一点被修补好,十分诧异。无他,殷长衍对灵的控制能力太强了,前所未见。   弯眉笑道,“他这不是做得挺好嘛。”   殷长衍额间冒着细细的汗珠,“治完了。”   许念提起药材筐,摸出一个鸡腿丢给他,“墙上有小铲子,去铲药壶里的药渣。腾出空药壶煮药。”   “嗯。”   日落西山。   殷长衍蹲在地上拿着小铲子盯药壶,身后影子在空旷的地面拖得老长老长。   许念路过,惊讶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再有一个就铲完了。”   愣怔一瞬,乐出声儿,“你也太乖巧了。这壶药煮好就端到前头,回去吧。”   “嗯。”   殷长衍煎好药,铲完药渣,去月桂园前院送药。   走小路能近一些。   刚走一段,踩到石子。声音在空旷的地方格外明显。   草丛发出“飒”“飒”声,向两边扯开,露出一张凶恶狗脸。   凶狗极瘦,耷拢的皮裹着根根分明的肋骨,眸中带着戾气。尖锐的牙齿上留着血渍,冲殷长衍发出低吼。脖子以下的部分有月牙状的烧伤,两条后腿微跛。   身后守着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发干牛骨,上面是细密的齿痕。   饿成这样。   凶狗的眼神殷长衍并不陌生,他小时候也是这样。   殷长衍摸出鸡腿,丢了过去。   鸡腿香味儿飘散在空气中,凶狗一动不动,视线死死地盯着殷长衍。   看来有人曾给它投食,趁它摇着尾巴乐颠颠跑过去的时候打它。两条后腿应该是那个时候打跛的。   殷长衍避开凶狗走,不能把药洒了。   到家后,先去临江边洗去一身药味儿。   王唯一兴致勃勃,“医堂怎么样?有入门测试吗?你测的结果怎么样?”   “人很多,还有药。”殷长衍摇了摇头,“还没测试。”   “......没了?”有点儿失落。   她想听什么?殷长衍迟疑一会儿,“有一条狗,是个跛子,特别凶。看起来很饿,我给它丢了个鸡腿。”   “真可怜,它吃了吗?”   “它会吃的。”   他不说它吃不吃,反而说一句它会吃。王唯一觉得有趣,“你怎么这么肯定?”   “与吃到东西相比,断腿不算什么。”如果一直有吃的,它会期待断腿。   “你又能肯定了?”   “嗯。”我就是这样。   殷长衍敛下眸子,拿起桌子上的药膏,“唯一,把裤腿撩起来。”   王唯一哭丧着脸,“又要抹药。又痒又没用,我不想抹。”   “过来。”   殷长衍卷起裤腿,指腹蘸了药膏,细细地抹了一层。   第二日。   殷长衍出门的时候,手上馅饼包裹比平日要重一些。打开一看,多了两个鱼肉馅饼。   他不吃肉。   王唯一吃完早饭捧着肚子在园子里散步,“给狗的。你小心别吃掉,我在里面掺了碎骨头。”   她一开始没想做。但是他说到狗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低沉情绪。   鬼使神差地烙了鱼肉馅饼。   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出来,给王唯一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殷长衍在看她,眼眶里都是她,所以眼睛也泛起金色光点。   王唯一突然就觉得他身上那种情绪散了。   殷长衍在医堂月桂园煮药铲药渣。碰到病人,许念会治一半,再叫他继续,而后从中提点。   “学得不错嘛,奖励你的。”许念扔过来一只鸡腿。   殷长衍等晚上回家,顺路把鸡腿和鱼肉馅饼丢给凶狗,。   凶狗先是谨慎地望着殷长衍,等他走远,再绕着鸡腿转圈圈,然后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拨弄。   最后叼走。   许念总会给他带鸡腿,他每天都把鸡腿扔给凶狗。凶狗开始卡着点儿蹲在路边等他。   有一天,殷长衍丢完鸡腿和鱼肉馅饼,走向凶狗。   凶狗对着他呲牙,等他走近,凶狗在地上翻滚儿,露出肚皮。   “哈。”殷长衍笑了一下,双手聚灵,给它治疗跛腿。取出腰间的瓷盒,手指蘸了药膏给它抹肚皮。   过了几日。   王唯一边吃包子边说,“殷长衍,我觉得最近你爱凶狗比爱我多。你没发现你跟我的谈话内容有一半都是它吗?”   不是你喜欢听么。   “你还抱它,举高高。”   要抹药啊,看一看伤口。   啊,说到这里,该抹药了。   殷长衍取出一个瓷盒,“唯一,抹药。”   王唯一不再反抗,没有用。顺从地拉起裤腿。   噫,凉凉的,好舒服。还有点儿qinix“换药了?”   “嗯。”   他铲了数不清的药壶药渣,找出祛瘢痕的最佳配比。再用凶狗试了几次药,斑痕明显淡化。 第61章 第 61 章   ◎医堂入门测试(上)◎   殷长衍涂完药,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   好好闻啊,王唯一又嗅了两口,“两个疤痕很快就能好。”   殷长衍移开瓷盒, 毕竟是药,“对药也未免太有信心了。”   小气。“不是,是对你有信心。你做的东西怎么会差劲。”   殷长衍顿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瓷盒。上头也没写“殷长衍”三个字, 她怎么知道是他做的药。   “瓷盒我买来装猪油的。前段时间刚见底, 洗干净放院子里晒, 转个身的功夫就找不到。”   殷长衍身形一僵。五指舒展开又合上, 总觉得指间黏腻油乎乎。   洗个手。   无论怎么洗都觉得不对。   干帕子擦完手,包着瓷盒从窗口丢出去。   “怎么扔了?”王唯一看了一下, 这个距离得丢到江里了。   “用完了。”   啊?有吗?她怎么记得还有很多。而且瓷盒也不是不能继续用。   药微干,王唯一放下裤腿, “殷长衍, 我馋葱油拌面。”   这段时间一直是这样, 胃口说来就来、说变就变。   “我去做。”殷长衍边洗手边说。院子西南角冒了几颗小野葱, 能用。   “都说家里没猪油了。葱油拌面必须得是猪油炸出来的焦小葱段才香。”   殷长衍愣了一下, 一脸的避之不及,却非得去买,“我这就上街。”   王唯一心情愉悦, 不难为他了, “晚上蒸鸡蛋羹吧, 要嫩一点儿。”   “不是要吃葱油拌面?”   “太晚了, 改天吧。”   “好, 我去蒸。”   王唯一吃饱喝足靠在榻上看话本子, 耳边偶尔响起锅铲碰撞声, 殷长衍在厨房洗锅打扫。   烛火静静地烧着,偶尔跳两下,发出“哔啵”声响。   话本子翻到头了,王唯一心满意足,坐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今天殷长衍的锅洗得格外久。   门“吱呀”一声推开。   殷长衍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热面条,拿出筷子,“唯一,吃面。”   筋道的面条上放了一撮油煎小葱,香气儿扑鼻。   “葱油拌面!”王唯一舌上分泌口水,踩上鞋子坐在桌边。   殷长衍指腹在衣摆上搓了搓,不知道是烫的还是有点儿局促,“肉铺老板说猪油都是各家熬的,不往出卖。过几天肉铺杀猪,我去买点儿猪肉。你先凑合着吃。”   面条入口爽滑弹牙,小葱焦香扑鼻,即使没有猪油这滋味也很绝。   王唯一大快朵颐,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慢点儿吃,小心烫。”   她光点头,口下动作半点儿不减。殷长衍不爱说话,此刻主动开话头,“你刚在看书?讲什么?”   “你自己看。”   “我不认字。”   忘了这茬儿。王唯一依依不舍咬断面条,“一个穷寡妇带着女儿过活,遇上旱灾,去观音庙拜观音。观音感动落泪,不仅收了女儿做座前玉女,还给了她一座大房子颐养天年。”   殷长衍:“......”   “哈哈哈哈怎么这副表情,你不信观音?”   他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在破败的观音庙内躲风雪,观音庙有一个破洞。如果观音有用,就不会被他搬去堵洞。   后来唯一有孕,他试着去信观音。可结果是什么?观音差点害死唯一和未出世的孩子。   殷长衍摇了摇头。   第二天。   殷长衍坐在药壶前拿着小铲子铲药渣。   许念就比较闲,拉来几个凳子并在一起,身子一歪瘫在上头吃苹果,手里盘石子,活像土财主家那七老八十的老太爷。   “不好好铲药渣,瞧我做什么?”许念说。   说出来可能有点儿得罪人,“我好像提前看到你成为老头之后的模样。”   “噫,借你吉言。”   “?”   许念被他的模样取悦到,哈哈大笑,“以后你就会知道,医修都早死。”   “盘石子很有意思吗?”登记姓名时那个师兄也在弄,要不他给唯一整一套?   “你说这个?这不是石子,是老半芯莲子。”许念突然想起什么,身子坐直,“殷长衍,你入门测试时间定了,明日午时三刻在水上回廊。不要迟到。”   殷长衍点点头。   “你没事儿就去买一个老半芯莲子,越老越好,在弄一些松针。只要能把它扎进半芯莲子里,入门测试很轻松就过了。然后再练一练控制灵力之类的。”   “许师兄,你给我考前开小灶。”   “你看不出来我在给你透题?”许念慢条斯理道,“我没跟你说过我是主考官么。”   “从未。”殷长衍摇了摇头。   “哦,现在给你说了。”许念舒舒坦坦躺回去,“你把嘴巴闭紧了。要不是忘了通知你,我哪儿会做这么昧良心的事儿。”   殷长衍:“......”   明炎宗医堂就有卖半芯莲子的。   殷长衍去买。   弟子顿了一下,“是你呀。”   早就听说弃剑从医的新医堂弟子殷长衍相貌不俗,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但这并不影响他自大无礼、招人厌烦。   “这都要测试了,你才过来买,怎么跟人家勤学苦练的比。测试九成九过不了。这玩意儿又贵,我劝你别花这个钱。”   “要最老的。”   弟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殷长衍,“半芯莲子越老越硬。即使是十年医堂弟子,最多也不过是用松针将新半芯莲子戳出一个坑,你好大的口气。”   殷长衍在袖子上哈了一口气,“不知道大不大,但还算清香。我中午吃了甜桂花米糕。”   弟子:“......”   弟子气笑了,取下置物架顶端的锦盒,里面躺着一个皮皱成核桃的半芯莲子,“比明炎宗年纪还要大的半芯莲子。明日测试,你但凡能在上头戳出一条缝儿,以后你的开销我包了。”   看起来是比家里的半芯莲子要硬一些,殷长衍拿起来放在手心拨弄两下,“我试一试。”   回家时绕道去了一趟锦绣楼,提了一包枣泥酥,去松柏林薅了一把松针。   “唯一,今天吃松仁玉米。饭做的会晚一些,你先吃点儿枣泥酥垫一垫。”   “哇,枣泥酥。我想好久了。”王唯一拆开纸包,捏了一个送进口中,香甜细腻的红枣馅儿齿颊留香。   转头看见殷长衍拿着松针仔细地对着半芯莲子戳。   “殷长衍,怎么突然做松仁玉米。”   “松柏林松子熟了,李师兄想着你也许会喜欢,让带回来一坛子。”   “你做什么呢?”   “练习。”殷长衍放下戳坏的松针,换一个新的,“明日医堂入门测试,要考这个。”   医堂入门测试可是大事儿,不打扰他,他专心弄。   王唯一吞完枣泥酥,嘴角就闲下来了。一闲就想说话,“半芯莲子放久了,莲芯会缩水变小,内部空出一块。半芯莲子之名由此而来。”   “你好厉害,什么都懂。”   “碰巧在话本子上看到过,算不上厉害。”   内部空了一块啊。   殷长衍把玩半芯莲子,摸索了一会儿,找到空心位置。将灵力注入松针——得益于许念的教导,他控灵能力相较以往有了质的飞跃。   一戳,老半芯莲子裂成两半。   她是他的福星。   殷长衍找了一张帕子将老半芯莲子包起来,起身清理桌面上的一堆断松针,“唯一,来厨房陪我做饭。”   不弄了?   “好呀好呀。”王唯一馋松仁玉米,扶着肚子站起来,边走边说,“你明天测试能不能把我带上?我在家里有点儿闷。”   “好。”   医堂测试。   这一次的测试项目比较传统,故而很多医堂弟子都报名参加,看一看这些年有没有什么进步长进。   殷长衍给王唯一找了一个位置,头顶有树荫,随身带一个小凳子,累的时候可以随时坐下来歇。水壶里装满了枸杞红枣蜂蜜水,能解渴,还能防中暑。   水上回廊贴在各角处的的大嘴巴符咒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人名。   “请第一百三十二号考生殷长衍过来参加考试。”   “请第一百三十个二号考生殷长过来参加考试。”   殷长衍三个字一出,医堂弟子一片哗然,这种目中无人、蛮横无理的人要继续留下来吗?   “唯一,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会来接你。”   “嗯,好。”王唯一点了点头。 第62章 第 62 章   ◎入门测试(下)◎   殷长衍找到自己的桌子, 坐下来。   “是你啊,殷长衍。”   殷长衍抬头,是昨天卖给他半芯莲子的弟子。   “我坐你前桌。”弟子说, “练得怎么样了?哈哈哈哈,我已经想到你不停地抓耳挠腮、责备自己口无遮拦的模样。”   嘶,这张嘴怪好看的。颜色是熟透的樱桃。书上说的“樱桃小嘴”大抵就是就这样吧。   两个硬物“咻”“咻”疾射而出。   弟子眸中轻佻之色尽褪,那东西直直地冲着他的眼睛, 被打到会瞎!   慌张后退闪避, 那东西擦着他的眼睫毛削过去。   狼狈跌坐在地。   怎么可能?!   老半芯莲子在殷长衍手中裂成了两半!   殷长衍敛下眸子,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测试马上开始, 这位师兄坐地上干什么?”一个弟子路过,避开他, 找到自己位置坐好,“咦?这不是殷长衍么。巧了, 我们邻桌。”   殷长衍抬头, 见过这人, 水上回廊登记姓名的弟子。   是了, 他那时候手中玩儿的就是半芯莲子。   “见过师兄。”   弟子张泽毅顿了一下。殷长衍要是没规矩, 他还能摆一摆师兄的谱。可是殷长衍表现得好乖巧,搞得他有点儿不自在。   “见过见过,好好弄, 你要是给许师兄丢脸, 我第一个不饶你。”   “我会尽力。”   前方桌案, 一前一后来了两个考官。   乱糟糟的考核场顿时鸦雀无声, 医堂弟子们“嘶”的一声, 腰杆挺直, 神情敬畏。   呼吸放得很轻, 似乎喘气大一些都是对来人的不敬。   殷长衍视线穿过层层人群看到卫清宁。   卫清宁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他对你笑,是礼节使然,是教养。可你不能回以同样的笑,那是放肆,是冒犯。   许念端着香炉恭恭敬敬跟在卫清宁身后。   许念宣读考核守则,然后点燃香,宣布考核开始。   他每一个动作前都会看向卫清宁,向对方请示。得到默许后,再开始动作。   连头发丝儿上都写满对卫清宁的仰慕。   香头冒起亮眼的橘红色光芒,青烟线一般直直地上升,然后飘散在空中。   医堂入门测试规则很简单。   每个弟子有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十根嫩松针、十个半芯莲子。一炷香时间内,尽可能多的将松针戳进半芯莲子里。   殷长衍敛下眸子,将灵力注入松针,去戳半芯莲子。   张泽毅一脸满足,“有生之年能看到许师兄和为师兄同台,我现在去死都行。”   殷长衍:“......”   对这种接近自残的想法完全无法共情。   “殷长衍,你那是什么表情。”张泽毅搁下手中的半芯莲子。测试可以倒数第一,但他必须得叫殷长衍知道许师兄有多厉害、卫师兄有多神圣不可侵犯。   一屁股坐到殷长衍长凳子上,压低声音道,“远的不说,就单指这半芯莲子,多少人束手无策。可许师兄第一次参加测试就十穿七,去年更是达到可怕的十穿九。”   “而卫师兄,是许师兄生平最为仰慕的人。”   “殷长衍,我说这么多,你就没一点儿感触?”   殷长衍熟练地将最后一根嫩松针穿进半芯莲子,放到托盘上。   沉吟片刻,“将松针穿进半芯莲子很难吗?”   张泽毅先是一愣,而后双目瞠圆,两颗眼珠子差点儿掉到地上。   托盘中放了好多个穿进松针的半芯莲子!   大致一瞅差不多有十个。   眼花了吧,一定是数错了。   再数一次。   一、二、三......九、十!!   十穿十!!!   太惊人了,医堂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殷长衍注意到香炉里快燃到尽头的香,提醒道,“师兄,香快燃尽了。”   要他帮忙吗?再戳几个半芯莲子也还来得及。   “嗯?哦。我这就回去弄。”张泽毅腿脚发虚,一路像踩在棉花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去的。   不需要啊,那算了。   香炉中,橘红色的亮点渐渐变淡,然后发白发硬,变成冷色的香灰。   “测试时间到。”许念朗盛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大部分弟子唉声叹气。好失落,一点儿都没长进。   放开松针,将半芯莲子搁回托盘。   许念走过一个个长案,记录弟子松针穿半芯莲子情况。   到了殷长衍这儿,眉眼弯起、嘴角咧到耳后根,“殷长衍,十穿十!”   卫清宁小小的“讶”了一声。   医堂寂静一瞬,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随后交头接耳。   “真的假的?!”   “我以为许念的十穿九已经是前无古人了,今日居然能见到十穿十。这真的是人能做出来的吗?”   “殷长衍,这名字有点儿熟,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是不是蠢?前几日剑堂弟子拆了水上回廊,说是殷长衍的手下。”   “听说他还是明炎宗建宗以来第一位拥有九圈剑骨的剑修。”   “哇,那这位殷长衍岂不就是医剑双修的天才!!”   “都让开,让我摸一摸天才,沾一沾聪明气儿!!!”   医堂弟子瞬间围了上来,将殷长衍周边堵得严严实实,边看边发出啧叹声。   张泽毅隔着人群远远地望着殷长衍。他向来将许念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他袖子里还有一个小本子,专门记录许念的话。   但是刚才,他甚至没听清许念说了什么。   他琢磨着许念也许有十穿十的实力,可许念能十穿十,是因为他的极限是十穿十。而殷长衍能十穿十,是因为托盘里就放了十个松针、十个半芯莲子。   殷长衍视线在人群中找着什么,找到了,“师兄,我没给许师兄丢脸。”   张泽毅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把打结的舌头捋直,“......何止是不丢脸,简直是长脸。”   “那就好。”殷长衍笑得腼腆。   张泽毅突然就觉得鼻头有点儿酸。   直到月亮升空殷长衍才回到月桂园。   许念早就坐那儿等着了,无聊得很,拿松针给半芯莲子穿串儿打发时间。   见殷长衍回来,坐直了身子,拿起手边的油纸包递过去,里面有两个鸡腿,“饿了一天吧,垫一垫。殷长衍,做得好。十穿十呐,你都不知道别的师兄看我那眼神简直羡慕得要滴血。”   “十穿十而已,许师兄又不是不行。”殷长衍接过鸡腿随手放在一旁,没胃口,也不怎么吃肉。   倒了一杯水,拉开凳子,坐在许念身边。   许念笑了一下,看着楞成木头,眼光还挺毒辣,“即使都是十穿十,我的天赋也远不及你。”   “你明明能做到十穿十,为什么不做。”殷长衍语气多少带了几分埋怨。要是这件事有先例,他就不会被围这么久,连口水都喝不上。   仰头喝水。   修长的颈项上喉结缓缓滑动。   他做什么事儿都很缓。不是慢,就是一种不慌不忙、来日方长的感觉。   “殷长衍,做医修的,与别人不太一样。在对病人病情有精准判断的同时,还得心怀一线柔软。这也是为什么入门测试为松针穿半芯莲子的原因。”   殷长衍这人,看着软,谁都能揉两把、掐一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软。无论是骨头还是心,都硬着呢。   许念见他的第一眼就了然于心。   “无聊。”殷长衍喝完一杯水,缓了过来。   双肘支在膝盖上,小臂自然下垂,颈项也跟着低了一些。   这比铲一天药壶渣都累。   许念哈哈大笑。问了殷长衍几个药理之类的问题,殷长衍对答如流。   “上次那个患有恶疾的老头,你后续要怎么治?”许念说。   治恶疾确实难,但最麻烦的是长期监控病人身体、随时对医治方案作出调整。这意味着你不能对病人的过往有一丝疏漏,同时还得有强大的医疗储备来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殷长衍想了一下,薄唇微张,慢慢说了起来。   这一张口就是小半个时辰。   两人之间从一开始的许念单方面考察逐渐转变为双方探讨。   殷长衍多次惊讶许念的知识储备深不见底。   许念多次震惊殷长衍的医疗方案鬼斧神工、百无禁忌。   一轮结束,许念实在是撑不住,问殷长衍要水,“不懂尊师重道吗?只顾自己喝水。去给我也倒一杯。”   殷长衍单手撑着膝盖起身,走到桌边拿茶杯。   “多倒几杯,那一点儿不够我塞牙缝。”   殷长衍沉默了一会儿,挑了一个药壶去外头接了一壶净水,“喏。”   “这是药壶。”   “我知道。”殷长衍点点头。   “里面有药渣,还是那种烈性药。”   “就这个是空的,而且我清洗过了。”   “没有用,药材会渗透到壶壁上。”   “又死不了人。”所以无关紧要。   “是药三分毒。”   “你不是很渴吗?那这点儿毒性无关紧要。”殷长衍多说了几个字,又渴了。仰头喝了一口,递给许念。   许念哑口无言。   收回前话。   殷长衍根本不愣,他有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这套逻辑看起来奇奇怪怪,但严丝合缝找不出漏洞。   “许师兄,你熟悉剑堂,这附近哪里有卖猪肉的?”殷长衍一直想问他,要么找不到人,要么就是场合不对、说不上话。   “你不是不吃肉么。”许念喝了一口水,别以为自己不知道他整天拿鸡腿扔恶狗。   “唯一吃。”   “后山有野猪出没,宰一个就完了。”   殷长衍认真思索,“村民养猪会喂粮食,时不时还给洗个澡。村民养的好一些。”   许念坐直了身子,捧着药壶震惊,“你嫌野猪脏?!你都糙到喝刷药壶水了,在这儿讲究什么?!”   “我熬点儿猪油。”   “......练习熬尸油吗?这是歪门邪道。就算要碰也藏得严实一些,别让我知道。”许念皱起眉头。   “谁要搞那个。”殷长衍拧着眉道,“猪油能做葱油拌面,唯一爱吃。” 第63章 第 63 章   ◎心思不对◎   许念:“......”   说到吃的, 有点儿饿了。   起身,拉开柜子,取出一个布兜。   打开给殷长衍, “拿一点儿。”   殷长衍看了一下,是花生。   “病人非要送,不收不行。”许念说,“你饿一天了, 垫一垫。”   “多谢。”殷长衍嘴上道谢, 没半点儿接的意思。   许念坐下来, 抓一把动手剥壳, 将裹着红衣的花生扔进嘴里,“是不爱吃, 还是不能吃?”   接受不了花生的口感?还是吃了花生后身体有一些不适症状?   如果是后者,日常生活中得留意一些类似的干果, 可能会出现同等情况。   殷长衍喝一口水, “不想吃。”   在望春楼, 没有什么是免费的。拿到手里所有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再给出去。   许念嚼花生的动作慢了下来。殷长衍年岁不大, 到底经历过什么, 才养成这般性格。   吃了一堆,抖了抖手指上沾着的红皮。   洗干净手。   从腰间取出一个掉漆的小盒子,指腹挖一小坨白膏, 均匀涂抹在手掌角落。   “你瞧我做什么?”   殷长衍说:“望春楼的姑娘都没你精致。”   “哈哈哈哈, 我也曾这样对卫师兄说过。”许念眉眼间带了几分柔软, 举起双手, 光从指缝间漏出来, “卫师兄说, ‘医修的手是救命的手, 须得保证感知力’。将随身携带的掌霜赠予我。”   许念挖了一小坨膏体,抹在殷长衍手背上,“殷长衍,你手看着白,摸起来好糙。没事儿就涂一涂。”   殷长衍抽回手,走到水缸前,撩水清洗。又油又黏腻,怎么会有人喜欢手上沾这玩意儿。   许念“噗嗤”一声乐了出来,“涂一涂就习惯了。”   “那是你的习惯,不是我的。”   一遍不行,再洗一遍吧。   许念乐够了,“殷长衍,明天我们不来月桂园,去十八层岩。”   殷长衍来医堂这么久,第一次听这地名。   “那是什么地方。”   “前段时间医堂后山莫名裂开一条地缝,地缝往下很深的地方发现一种独特的岩石。这种岩石无论从哪个面切开都有十八层,因此叫十八层岩。那块地也因此得名。”许念说,“明炎宗勘测过,十八层岩是制作织命针最好的材料。”   剑修有本命剑,医修用织命针。通俗地讲,织命针是医修的武器。   殷长衍缺一副织命针。   殷长衍将鸡腿扔给凶狗,走了几个村镇,找到一家肉铺明天杀猪。交好定金,订了一块西瓜大小的猪板油。   推开家门。   唯一人呢?怎么不在?   厨房传来锅铲碰撞声。   王唯一挺着肚子站在锅前烙馅饼,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腰,听到动静回头,“你回来了。”   殷长衍上前两步,接过她手中的铲子,“坐那儿,我来烙。”   “你洗手没有?洗完手再碰我的红豆馅饼。”   “洗了两遍了。”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儿。   她突然想起来,押送近神人殷长衍的队伍路过她头顶时,有一种极浅的清新白茶味道。   王唯一悄悄嗅了两口,还是皂角味儿百闻不厌。   太好闻了,索性下巴抬起、搭在他肩膀上。   “你今天心情很好?是不是入门测试很顺利?你回来时脚步都是飘的。”   殷长衍抿唇笑,“我订到猪板油了。肉铺老板明天早上杀猪,我下午去取。差不多晚上就能熬出来。”   怎么避而不谈入门测试?被刷掉了?   那也挺好。   远离她知道的未来。   “入门测试过了。明天去取十八层岩,做一套织命针。”殷长衍手下动作利落,将烙好的红豆馅饼放在盘子里,“我给下午留了几个包子,怎么没吃?”   “吃了,没饱。”   “那多吃点儿馅饼。”   殷长衍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揽着她,两个人坐在桌边吃红豆馅饼。   好吧。   殷长衍看,王唯一吃。   王唯一吃完一盘红豆馅饼,满足地呼出一口气。饱了,舒坦。   殷长衍瞧着她的肚子,最近吃得多,肚子跟吹气儿一样鼓了起来。   手轻轻地摸了摸,柔中带韧。   突然,肚子动了一下。   殷长衍愣在原地,手僵着,从脚到头发丝儿都写着“无措”,“动、动了。”   孩子中午第一次动,王唯一有点儿慌,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发传讯纸鹤给吴锁,让他帮忙请大夫。   大夫哈哈大笑,说孩子月份到了,这是正常的,动一动才身体康健。   王唯一悬着的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孩子月份到了,都会这样,大夫说动一动才身体康健。我刚遇上时也是你这模样。”王唯一手覆上他的大掌,起了玩儿心,“我跟你说,它会到处碰,可好玩儿了。”   现在的一切对殷长衍而言都是新鲜的。从她细软掌心传来的热度渐渐地抚平了他的手足无措,殷长衍跟着她一起感受孩子的小拳头碰触、抻开胳膊伸懒腰......   处处都是新奇和感动。   王唯一没一会儿就倦了,但又不好扫他的兴。   “唯一,又动了。”   这是他今天第十二次说这几个字。   “动作幅度有点儿大,它好像在翻身。”   王唯一感受了一下,拧起眉头,“......自信点儿,把‘好像’去掉。”   “会不会疼?难受吗?要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你话好多。”过了一小会儿,王唯一眉头舒展开,“它翻完了。这个费力气,短时间应该不会再来一次。”   殷长衍见她脸色红润,确实没事儿,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哦。”   过了一会儿。   “唯一,它不动了。”   终于结束了,坐在这里好无聊,她要躺到床上看话本子。   “正常,胎动就是一阵一阵儿的。”   “下一阵是什么时候?”殷长衍眼中有着期待。   “你得问它,我说了不算。”   殷长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哦。”   王唯一扶着肚子起身,挥开他搀扶的手,“不用,把话本子给我拿过来,上头写‘肆’的那一本。”   改口,“里面有拜观音的那一本。”   殷长衍记性很好,“好。”   王唯一换了一身舒适的衣服半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犯困。   殷长衍烧了洗澡水,兑到合适的温度,“唯一,沐浴了。”   “我懒得动弹。”   “我抱你。”   王唯一朝他张开胳膊。殷长衍揽着腰平稳地抱了起来。   他力气本来就大,拜入明炎宗之后,体质好得吓人。   她被剥干净放到浴桶里。   热水淹过肩头,王唯一快慰地呼出一口气。   舒服啊,骨头缝都松了一些。   鼻间飘过气味儿,暖暖的,又有些甜,“你加了什么?”   “一点儿药材,对身体好。”   “我还以为药材都很刺鼻,原来还有这么香的。”王唯一拿手扇了扇,好闻诶。   她喜欢,下次再调一些。   “殷长衍,我鼻子好像比以前灵敏了。”   殷长衍笑了笑,“我五感一向异于常人,看来孩子随我。”   他手掌很大,掬起清水往她肩头撩。   水珠一点点滑过小巧的锁骨,隐没进水中。烛光在她肩背上散射出柔和的光晕,像一块凝脂玉。   “殷长衍,我有点儿痒。”王唯一咧嘴笑,他偶尔会碰到她。   殷长衍原本没那情绪,可是她一笑,心思自己就歪了,朝着不可取的方向宛如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复返反。   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唯一,转过去。”   王唯一意识到了,可偏要找他麻烦,“我不,你闭眼呀。”   殷长衍哑着声音,半分无奈半分威胁,“唯一,我那里绷得很紧。”   王唯一扒着浴桶边缘低头一瞧,豁,还真是。脸颊泛红,是热气熏的也是羞的。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瞅着,“殷长衍,你心思不对。”   殷长衍没否认,“我经不起挑衅。”   作者有话说:   抱歉,爸爸生病住院,这几天更新不太稳定。从今天起就顺了,每天晚上12点前更,啾咪。 第64章 第 64 章   ◎早点儿回家◎   王唯一完全不放在眼里。她挺着肚子, 他能拿她怎么办?   “再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吧。”殷长衍慢慢开口,一想到两个月之后,心头不免有些紧张,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   王唯一:“......”   啧,一下子就嘚瑟不起来了。   “要再加点儿热水吗?”殷长衍手背试了试水温。   “不洗了不洗了。”   “我去拿棉布巾。”   王唯一洗完澡穿着宽大的寝衣坐在榻上, 拿棉布绞头发。   孕期养的好, 头发比之前更黑更亮。摸在手底下滑溜溜, 跟缎子似的。   宽大的衣袖下滑到肘部, 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小臂。   殷长衍倒完水回来,喉结缓缓地上下滑动。   上前两步, 接过棉布替她擦头发。   “我能擦。”王唯一拉住棉布,可殷长衍不撒手。   没见过上赶着找活儿干的, 那你来吧。   拿过话本子翻了起来。   没一会儿眼皮子打架,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都亮了, 头顶是家里熟悉的圆木房梁。   她是猪吗?居然睡了这么久。   王唯一还没清醒先陷入自我怀疑。   殷长衍整理衣领的动作一顿, 侧过身, 声音很轻,“我吵醒你了?”   他入明炎宗后吃得多,吃得也好, 又勤奋修炼, 身体结实了不少。身量高挑, 窄腰长腿, 直顺长发一直到腰部以下, 根根分明, 在晨光中上了一层金色轮廓。   没有如旁的修士一般配玉环饰品, 颇有几分清俊矜贵。   无论看几次都会感叹这张脸生得绝了。   “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给你做葱油拌面。”   葱油拌面?!   饥饿感来得过于突然。   “那我下午不吃饭了,留着肚子。”王唯一原本打算翻身再躺一会儿,听到这儿从床上爬起来,踩上鞋子,“我去买点儿葱姜,熬猪油时放,能除腥。”   “我回来带。”   “那不一样,早市的新鲜。而且你这段时间哪天不是天黑后才到家。”   殷长衍回忆了一下,还真是,“我今天早回。”   十八层岩。   十八层岩没有正经的大门,两块掺了十八层岩的巨石雕刻成牌坊高高地立在槐树林中,牌坊上书“十八层岩”。这便是通知你已经进入十八层岩地域范围。   往里走一小段,脚下的路便开始出现裂纹,越往里走,裂纹就越纵深。   不像入门测试,弟子一看就生涩稚嫩,到这儿的医堂弟子没有几个比许念资历浅。他们三三两两互相结伴,陆续进去。   殷长衍老远就看见许念。倒不是他气场多强大、威严多重,而是他立在牌坊下当人形路障,侧过身子跟人说着什么。   离得近一些。许念跟个老妈子一样逢人便碎碎念叮嘱,医堂弟子们忍着不耐烦点头称“是”,快步走过。   “呀,长衍到了。”   殷长衍想装听不见都不行,步伐一顿,“许师兄。”   “过来。”   殷长衍走过去,许念左臂上挂着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浆糊,手上拿了一把嘴巴形状的黄符。   许念说:“十八层岩咱们一道走,万一出什么事儿,我也好照应你。”   “这是什么?”   “关键时候能救命的东西,我给你演示一下。”许念拿刷子刷浆糊,将黄符往牌坊上一贴,线条画的嘴巴一开一合口吐人言,“危险危险,请尽快逃命。危险危险,请尽快逃命。”   “不错吧。”许念颇为得意。   殷长衍:“......”   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得意的。   “长衍,我给你带了东西。”许念在怀里摸索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瓷盒丢过去。   殷长衍抬手接住,摊开手掌,一盒宝蓝色的掌霜。   并不想要。   “随便你扔,但别叫我瞅见。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疼。”那家鸡腿生意很好,他每天得排半柱香的队。   许念走在前头,每走几步就随机挑选一课槐树刷浆糊贴符咒。   殷长衍把宝蓝色瓷盒揣到怀里,下午回去扔到临江里。   越到裂缝纵深处,路就越窄,光线也越暗。   前面的路像一个平放的花瓶,走过一段极窄的瓶颈后,眼前豁然开朗。   偌大的穹顶一样望不到头,上面石头凸出来像是一个个倒插着的巨型蘑菇,底下类似一个巨大的碗,碗底有暗河。   很难想象地底下有这么大一片放空的地方。   扶着地面跳下去。   暗河水量丰富,难怪这么潮。墙体里的古老观音像脸部化了一大半。   众人都在寻找十八层岩。殷长衍撞到人身上,忙后退两步,“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孔凡旭侧过头,瞟了一眼被撞的地方,抬头看殷长衍。   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艳,但也就那么回事儿。   抬手在被撞的地方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孔师兄,这里有水,要不要洗手。”一个弟子蹲在暗河边道。   “脏,会伤到手。”孔凡旭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殷长衍。   弟子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很快恢复如常。这不是第一次了。   孔凡旭拿出一张黄符写下“牡丹雨”三个字,随手贴在空中。黄符开始下雨,雨柱正是牡丹花大小。   冲干净手,用帕子擦拭干净,然后取出掌霜均匀地涂抹双手。   牡丹味儿的掌霜。   难怪这里味道五花八门,原来是医修身上的。   “殷长衍。”许念注意到这边,“孔凡旭,怎么了?”   孔凡旭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殷长衍,眸中带着三分敬意,“你就是殷长衍?入门测试上那个‘十穿十’的殷长衍?”   这一次的惊艳是真的。   ‘十穿十’对殷长衍而言绝不是什么好回忆,“十穿十非我独有,许师兄也能做到。”   “他跟你差远了。他能十穿十,是因为他的极限在那儿。你能十穿十,是因为只给了你十根松针、十个莲子。”   许念叹了一口气,“虽然这是事实,但我听着也好刺耳。孔凡旭,让我不快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快,我就快乐。”孔凡旭说,“殷长衍,做许念的师弟,着实是在浪费你的天赋。每一年的医术大会,他都是垫底。”   “好伤人,我也是有排前面的项目好吧。”许念笑了笑,没什么底气。   “是啊,逃命类的比试你每次都独占鳌头。”   “有什么问题吗?我是医修,医堂的,又不是刀堂、剑堂、战堂,要在战斗场上拼生死。我是救死扶伤的,我要是先死,谁来救师兄弟?”   孔凡旭:“......”   孔凡旭开了眼界了,让许念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脸堵的没话,“呵,论起厚脸皮,你称第一,谁敢称第二。”   看向殷长衍,“殷长衍,砂石会让你的手失去应有的敏锐度。一双粗糙的手,做什么医修。”   殷长衍抬手,手撑地面时沾了不少砂石灰尘......等等,这是什么东西?   指腹捻了捻,是纯度极高的十八层岩。   “许师兄,孔师兄,我好像找到十八层岩了。”   殷长衍话音刚落,周围的医堂弟子尽数围了上来。   “在哪儿?”   “我找了这么久,连十八层岩的影儿都见不到。”   “是啊,急得我都向菩萨许愿了。你快说,哪里有十八层岩?”   殷长衍抬高手掌,“地面上有细碎的十八层岩粉末,墙壁上的量则更多一些。我想,头顶的石蘑菇中应该有成块的十八层岩。”   众人皆狐疑地望向头顶。   孔凡旭振袖飞了上去,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药铲铲石蘑菇。没一会儿,石蘑菇碎了一地,根部出现了一瓣橘子大小的特殊岩石。   “你们看,果然有!殷长衍所说是对的。”   众人面上皆带着喜气,一时间道谢声此起彼伏。有多少个道谢,就有多少人飞到穹顶上挖十八层岩。   “殷长衍,我欠你一个人情。”   “还有我。”   “我也是,有事儿记得寻我,我一定尽心而做。”   “......”   大家都想要大一点儿的十八层岩,数量上至少得两个,于是小部分人开始争抢石蘑菇。到处都有石蘑菇碎块掉下来。   殷长衍仰头看了一会儿,往入口处走,那里石蘑菇偏小,但是人少。   孔凡旭收好十八层岩飞下来,“你不去抢?他们承你情,无论你要哪块,他们都绝无二话。”   “不去,石蘑菇多得是。”   “你选的那些一看就很小。”孔凡旭提醒他。   “够用就行。”   孔凡旭愣怔一瞬,哈哈大笑。有需要,但取适量就停止,好一个贪得有厌的殷长衍。   抬步跟了上去。   他不喜欢与人同行,但殷长衍除外。   殷长衍找好石蘑菇,纵身飞了上去,拿出小铲子开挖。   观音像就在身下不远处。从这个角度看,观音眼睛湿湿的,像在流泪。   这观音垂泪看着眼熟,像是哪儿见过。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殷长衍,怎么停了?”孔凡旭仰头,“药铲不锋利吗?用我的吧。”   “孔师兄,观音看起来很眼熟。”   孔凡旭顺着他的目光端详一眼,“很正常啊,寺庙里的观音长得都差不多。”   殷长衍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些很碎的东西被串了起来。   不挖了,跳下来,面色严肃,“许师兄,孔师兄,出大事儿了。”   许念从没见过殷长衍这幅表情,“怎么了?”   孔凡旭也疑惑地看向殷长衍。   “话本子上记载了一个故事,寡妇带着女儿虔诚拜观音,观音感动落泪,给了寡妇大房子,还收了她的女儿做座下童子。”   许念和孔凡旭对视一眼,中规中矩的俗套故事,大团圆结局,这不是挺好的吗?   “话本子里的观音向来都是金身,哪里来的泥观音。”殷长衍说,“寡妇活不下去,向泥观音许愿要了大房子。泥观音落泪代表同意交易,于是夺走了寡妇最爱的女儿。拿到的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给出去,这才是话本子中记载的真正故事。”   “这只是话本子里的一个故事,也许做不得真。”孔凡旭提出合理质疑,但私心里,他莫名地相信殷长衍所说的话。   “我在话本子里见过泥观音的画像,与墙上这个有六成相似。”殷长衍飞到泥观音身边,将祂被水泡偏的五官移到原位,“现在有八成像了。暨南杨氏杨玄霜曾建过一个观音庙,供奉的观音也长这张脸。”   “暨南杨氏杨玄霜出身优渥,他若有所求,一定是让天生眼盲的兄长杨玄灵能看见光。于是他跟泥观音许愿。泥观音垂泪同意交易,让杨玄灵能看见灯笼中的光,然后夺走杨玄霜引以为傲的头颅、五官。”   细思之下很可怕。韩飞偷走杨玄霜的头颅,卫清宁取下他的眼睛、舌头安在李卿之身上。都应验了。   许念上前两步,“眼下泥观音垂泪,一定是谁许了什么愿望。这么多人,完全没法找。”   殷长衍说:“不用找,这不是很明显么。我们所有人到这儿,都是冲着十八层岩来的。如今十八层岩到手,要被拿走一些东西了。”   石蘑菇往下砸得越来越多,穹顶开始出现蜘蛛网状纹路,眼看着要砸下去。   三人对视一眼,看来是要将他们活埋。   许念、孔凡旭用灵力通知所有医堂弟子尽快撤离到瓶颈口,殷长衍则立在中、央位置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观音垂泪。   人只有听到有理有据的东西,才会相信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医堂众弟子感激地望向殷长衍,纷纷如倦鸟归巢一般撤回到瓶颈口。   殷长衍通知到位,往瓶颈口飞去。   他剑骨被抽、剑府冲坏,有灵力飞,但消耗得过多,根本到不了瓶颈口。   高估自己了,今天怕是要被活埋。   明明那么近,就快到了。   以许念、孔凡旭为首的医堂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殷长衍淹没在坍塌的穹顶之内。   “长衍!”   “殷长衍!”   “殷长衍!”   ......   殷长衍失去意识,再次睁眼的时候,躺在废墟之上。   所有医堂弟子将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双手虚拢,灵力不要钱一样源源不断地汇进他体内。   很温暖。   为首的孔师兄袖子挽到肘部,小臂到手背部分没一块儿好皮,十指指甲劈裂、血肉模糊。   不,不止孔师兄。   所有医堂弟子都是这般袖子挽到肘部、双手血肉模糊的模样。   不能用灵力掀废墟,误伤殷长衍就麻烦了。因此所有人一涌而上,挽起衣袖动手刨人。   “孔......师兄,一双......粗糙......的手,做什么......医修。”   众人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了。面露欣喜,站起来围到殷长衍身边。   “长衍,你可担心死我了。”   “醒了?!太好了。”   “可算是救回来了。”   “全医堂弟子会诊,你可是天下第一人。”   “殷长衍,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你应该是这里最健康的人。”   “殷长衍,你喉咙被压了,少说点儿话比较好。”   殷长衍问道:“什么......时辰......”   他答应唯一会在日落前回家熬猪油,给她做葱油拌面。他不能迟到。 第65章 第 65 章   ◎掌霜◎   “不到午时, 放心吧。”许念松了一口气,原本想拍他,手上全是伤, 改用肘部撞,“我们挖得很快,你没被埋很久。”   殷长衍在众人搀扶下起身,没缺胳膊少腿儿, 连头发丝儿都没伤到。   脸色红润, 确实是这里最活蹦乱跳的人。   “噫, 这什么东西?”不远处一个弟子嘀咕道, 蹲下来挖,身子一软跌落在地, 话都说不利索,“尸体, 是尸体!”   周围弟子上前几步去看, 面带惊慌纷纷退后, “这人没有脸, 他的五官被偷走了。”   “又是窃脸者!”   许念和孔凡旭对视一眼, 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死的是个男人,脖子上有一截深可见骨的刀痕,穿“明炎一纵破云关”宗服, 是明炎宗弟子。看尸体僵硬程度, 有一段时间了。   孔凡旭检查完, 神色冷凝, “他的手比常人要细得多, 是医堂弟子。脖子上的刀口是致命伤, 死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防备。应该是窃脸者谎称受伤, 骗他治疗,趁其不备一刀横在脖子上杀了他,窃走他的五官。”   许念说,“窃脸者将他的尸体埋在十八层岩,用他的身份继续生活。我们搞得十八层岩坍塌,原本深埋的尸体得以再次重见天日。看尸体情况,死了有十四、五天。”   十四、五天,正是窃脸者尤胜雪销声匿迹的日子。   窃脸者尤胜雪杀了医堂弟子,窃取他的五官。   有很大可能就混在这一群人中。   孔凡旭单膝跪地为尸体整理遗容,“虽然不知你姓甚名谁,但你至死都在救死扶伤的气度令我折服。毫无疑问,你是医堂最出色的弟子,是吾辈楷模。”   背起尸体,孔凡旭的拳头在身侧握紧,他得很努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回宗门,此事医堂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灵力透支,腿脚有些不稳。殷长衍搭了把手。   医堂弟子们皆点头应是。   穿过瓶颈口,就是十八层岩的入口处。瓶颈口比较窄,一次仅容许一人通过。医堂弟子排着队在废墟上等。   最前面的那个人背影看着眼熟。   那不是许师兄么?   孔凡旭也看到了,心中来气。说他逃命第一还不承认,一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他跑得最快。   孔凡旭侧过头,“殷长衍,跟在许念身边是浪费你的天赋。”   殷长衍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闭嘴。   脚下踩到什么东西。   一张黄符,上面画着嘴巴。   环顾四周,废墟上贴满了黄符嘴巴。   殷长衍沉吟片刻,转过头,“孔师兄,你背着尸体,你先走。”   “嗯。”   孔凡旭背着尸体走上瓶颈口,到中间位置时顿了一下,身后是不是太安静了。   转头看向殷长衍。   殷长衍双臂环胸靠在废墟与瓶颈□□接处,堵得严严实实,一双极黑的眸子静静地望过来。   “你们站着干什么?怎么不一齐走?”孔凡旭说。   前面的医堂弟子叫殷长衍堵得严严实实,手上有血,于是用肘部撞他,“殷长衍,你喜欢在这里靠,能不能先让我们走?”   “没有说你胖的意思。要不,你侧一下身子,大家就过去了。”   后面医堂弟子频频探头往这里看,谁那么没有公德心,把路给堵上了。   殷长衍不动如山,“怕遭了你的毒手,命丧十八层岩,孔师兄。或者你喜欢我叫你另一个名字,窃脸者。”   殷长衍话音一落,全场皆惊。   “殷长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孔师兄怎么会是窃脸者!”   “殷长衍,你是不是搞错了?”   殷长衍说,“刚才我搀扶你,无意间碰到你的手。你的手很粗糙,虎口位置有老茧,那是常年使刀留下的痕迹。”   “我心中起疑,便将尸体抬高了一些。你背尸体的时候,尸体的脸部蹭歪了你的嘴巴。”   孔凡旭敛下眸子,抬起手,将歪掉的嘴巴扶正,“殷长衍,你很敏锐。”   “你的夸奖并不会使我开心。”   “你的坦诚倒是令我心情愉悦。”窃脸者孔凡旭扔掉尸体,视线下移,停在鞋子上,“我在鞋底画了爆破阵法,现在瓶颈口这一条路上都是爆破阵法。只要我一引爆,活埋在场所有人,那世间就没人知道孔凡旭是假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集体后退两步。   孔师兄竟然真的是窃脸者。什么时候被替换的?   要不是殷长衍拦着,他们早傻乎乎地上瓶颈口,现在都应该尸骨无存。   “殷长衍,你明明可以当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拆穿我呢?”窃脸者孔凡旭说。   “你明明可以跟医堂弟子好好相处,为什么非得布爆破阵法呢?”   窃脸者孔凡旭直到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启动爆破阵法。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医堂弟子们真的让他感到很温暖。   他也从未见到过哪一个人像殷长衍一样,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地将自己剖开展示出来。与殷长衍在一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舒坦。   窃脸者孔凡旭迟疑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有点惊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会迟疑。   他后退到瓶颈口的另外一头,引爆爆破阵法,与远处的殷长衍遥遥相望,“实在是对不住。”   爆破阵法一个接一个爆了起来,热流裹着硝烟味儿涌进废墟,冲得人几乎站不稳。原本半坍塌的穹顶继续开始坍塌。   “我不是第一个看出你有问题的人。”殷长衍隔着硝烟热流与飞石碎片与窃脸者孔凡旭对视,“许师兄与真正的孔师兄很熟,他一定认出了孔师兄的尸体,猜到一切,所以急急忙忙离开。”   “许师兄一定会想尽办法救所有人出去,我对此深信不疑。”   仿佛回应殷长衍的话,废墟周围贴着的黄符嘴巴一动一动口吐人言,“危险危险,请尽快逃命。危险危险,请尽快逃命。”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即使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干什么,医堂弟子们一颗心也渐渐地被安抚。   有一个擅长阵法的医堂弟子环顾四周,“你们看黄符的位置,是不是有点儿像置换阵法?许师兄正在施法将我们置换出去。”   众人瞧去。   黄符围绕满整个废墟,从位置上看是一个巨大的置换阵法。   啊啊啊啊许师兄你就是我们的神,我们再也不说你逃跑第一名了。   黄符发出光,光越来越亮,由点连成线,线转为面,废墟之上起了一道冲天光柱,似午时暖阳包裹着医堂弟子们。   医堂弟子们只觉得身上骤然一轻,眼前换了个世界。定睛一瞧,是十八层岩的牌坊下。牌坊到处都贴着黄符,构成的置换阵与废墟底下那个遥相呼应。   前方不远,许念盘腿坐在阵眼处。双手搭在膝盖上,腰与脊梁挺得很直,颈项却垂了下来。   衣服被厚厚的血浸湿成深红色,一掐就能出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冒着白色的烟,像是刚从烤炉里端出来。   许念跑到瓶颈口外,立在布置好的阵法中心,双手结印、口念咒语,施法开启置换阵法,试图将废墟里的所有医堂弟子置换出来。   而这体量太大了,远远超出他所能负荷的最高上限。   “许师兄!”   “没事吧,许师兄!”   “许师兄你扛住,我们这就来救你!”   许念的身体被过度使用,像是一个没有底部的桶,无论你倒进去多少灵力都会倾泄干净,根本没法法儿治。   “怎么办啊。”   “我救不了他,怎么会这样。”   “殷长衍,你想想办法。你可是‘十穿十’的少年天才。”   众人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极致的绝望扑面而来,避无可避。   殷长衍停止输送灵力,抱起许念,“走,卫师兄一定能救。”   对,怎么把卫师兄给忘了。卫师兄那么强大,他没有什么是救不了的。医堂弟子们抹着眼泪跟在殷长衍身后。   卫清宁正在家里配药,医堂弟子们一窝蜂一涌而入。   啧,连通报一声都没有,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殷长衍怀里抱的不是许念吗?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早就叮嘱过你超负荷使用置换阵法代价极大,绝对禁止使用,就是不听。”   卫清宁接过人带回医室治疗。他一向笑咪咪,难得沉下脸发火。   医堂弟子们大气儿都不敢出,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等待治疗结束。   许念一出来就向战堂上报此事,窃脸者孔凡旭会由战堂弟子接手,听说已经被抓了。   “诶,你认字吗?”殷长衍叫站在旁边的医堂弟子,递过去一块被血打湿的纸,这是从许念袖口中掉出来的,“给我念念。”   “哦,没问题。”医堂弟子看了一下,“这是收据,许师兄新买了一盒掌霜。”   殷长衍接过纸张叠好,“谢谢。”   双手都是血腥味儿,不好闻,还黏糊。   起身去洗手,拿棉布擦干净。   鬼使神差的,殷长衍取出怀中的掌霜,给手上涂了黄豆大小的。   味道淡淡的,是清新的白茶。 第66章 第 66 章   ◎葱油拌面◎   众人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   他们是医修,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许念的情况有多糟糕。   天边太阳像一颗戳破的柿子到处汁水横流的时候,卫清宁出了医室。   医堂弟子们围了上去。   “卫师兄出来了。”   “卫师兄,许师兄怎么样?没事儿吧。”   “我们能进去看一看许师兄吗?”   医室门口贴了一张黄符, 黄符上画了一个线条嘴巴。拍一下,线条嘴巴大张,吐出源源不断的清水。   卫清宁掬一把清水洗手,散去眉宇间的疲惫, “我为他造了一个‘底’, 命保住了, 让他休息吧。”   挥一挥袖子, 嘴巴合上。   撩起衣摆坐在摇椅上,拎起茶壶倒茶, 清澈的水柱不徐不缓地撞在杯壁上。   就算是不熟悉他的人,也能看出来他在下逐客令。   卫清宁在医堂中向来说一不二, 没人对他的话有异议, 也不敢对他有异议。   医堂弟子们第一次迟疑犹豫。互相看着对方, 深吸一口气, 鼓起勇气上前两步跟卫清宁打商量, “卫师兄,我们想进去看一下,就远远地看一下而已, 我们绝对不会打扰到许师兄。”   卫清宁拿茶盖刮去浮沫, 小口品茗。   良久, 胳膊微抬, 挥了挥手。   医堂弟子们如释重负, 一窝蜂但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医室前只剩卫清宁和殷长衍两个人。   卫清宁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不进去看一看吗?”   “你说了他没事, 我知道他没事。有什么好看的。”   卫清宁:“......”   卫清宁:“好硬的心肠啊。许念知道一定会伤心的。”   “我又不是药, 看一眼他就能活蹦乱跳。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卫清宁放下杯子,眼皮子微抬,“原来我在你眼中这么重要。老实说,我有点儿受宠若惊。”   “我想学置换阵法。”殷长衍说,“我去阵堂问过,阵堂的置换阵法只能置换死物,并没有这种大规模换人的阵法。许师兄仰慕你,他一定是从你这儿学的。”   “我是创阵者,但将置换阵法修炼到极致的人是许念。”卫清宁瘫回到摇椅上,继续喝茶,“我一次性最多能置换五人,可许念群却能置换全部医堂弟子。而且,那个数字似乎还在不断更新。”   卫清宁说了那么多,到殷长衍耳朵里只剩下五个字,“找许师兄学”。   许师兄对师弟师妹一向毫无保留,那稳了。   “许念不会教你。”卫清宁说。   “?”   是嫌弃他资质不好吗?可许师兄明明说过自己的天赋远超于他。   “置换阵法是以命换命的阵法,他会学,但不见得舍得让你学。”卫清宁说,“殷长衍,许念很珍惜你。”   殷长衍沉吟片刻,“他一定会教我。”   “豁,这么有自信。”   “不,是对你有自信。”   卫清宁笑了一下,“怎么说?”   “许师兄有多珍惜我,你就有多珍惜他。”殷长衍说,“你舍不得他出事,所以会促成我修习置换阵法。”   殷长衍将许念交给卫清宁时,卫清宁看许念的眼神骗不了人。   卫清宁顿了一下,静静地看着殷长衍。   两个人之间绷起一根弦,拨动一下,余威更多地袭向殷长衍。   卫清宁笑了一下,“那就麻烦你勤加修习了。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   “嗯。”   殷长衍回家,绕道去村子取订好的猪板油。   绳子上多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瘦肉。   “我没买瘦肉。”殷长衍递回去。   “买板油多,我额外送给你的。你媳妇儿是不是快生了,多吃点儿瘦肉,生的时候有劲儿。”   “真的吗?”殷长衍打开荷包,把碎银子并铜板全部倒出来,捧给肉铺老板娘,“老板看能买多少瘦肉,都给我装上。”   肉铺老板娘诧异,第一次见对媳妇儿这么好的男人,长得还俊。手下刀一偏,多剁了三指宽的瘦肉,“你是熬猪油吧。弄几颗黄豆、花椒铺到罐子底部,猪油不容易坏。”   第一次听说,殷长衍接过瘦肉包,“哪里有卖黄豆的?”   “我家就有,送你一把。”   “这怎么好意思...”殷长衍怀里被塞了一个纸   包,里面是黄豆和花椒,“...我会常来买肉。”   肉铺老板娘望着殷长衍的背后感叹,“疼媳妇儿、长得俊就算了,还这么会做人。我要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我也想嫁。”   王唯一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剥小野葱。拔多了,剩下的炒个鸡蛋,再烙几个葱油饼。   殷长衍推开院子门,“唯一,我回来了。”   “买猪板油了吗?”今天真准时。   殷长衍提高猪板油,“那是当然。”   这东西有股怪味儿,还粘毛带血,熬出来的油真的能吃吗?   “走走走,我们进厨房。水我都烧到锅里了。”王唯一扶着腰站起来,上前接手。   殷长衍避开她,顺手拿起桌子上剥好的小野葱,“有味道,小心别蹭到身上。会不会有想要孕吐的感觉?”   “我只想咽口水。”   “......”殷长衍实在是难以理解。   厨房。   王唯一拿着食谱,一边对着看一边指使殷长衍。叫他翻找出一个大盆,放半盆清水,将猪板油泡进去。   “先把血丝洗干净,拿镊子拔掉沾着的猪毛。”   “放到锅里过一遍沸水。过一下就行,还不快捞出来。晚了猪板油会糊。”   “拿清水冲一下,切成葡萄大小的块儿丢进锅里。怎么不洗锅?锅子也很脏。”   “加一碗水,把姜蒜放进去。好,现在小火慢熬。”   殷长衍鼻梁底下围了一块棉布,把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宛如做贼。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头两个大。   谁能想到,外面叱咤风云的少年天才殷长衍在厨房被指使得团团转,还被各种嫌弃。   好在一切都渐渐地步入正轨。   柴火在灶膛里静静地烧着,偶尔发出“噼啪”声响。   锅里水分蒸发,油脂慢慢地熬了出来,有大半锅。   殷长衍拿出清洗干净的罐子,打开布包,黄豆花椒撞到罐子底部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放什么?”王唯一探过头看。   殷长衍倾斜罐子,把东西倒在手掌上给她看,“黄豆花椒,肉铺老板娘说这样熬出来的油不容易坏。”   “为什么放个黄豆花椒就不容易坏?”   “她没说。”殷长衍看王唯一的眼色,“那我放进去了?”   王唯一有点儿质疑,“......行,放吧。”   她一松口,殷长衍将猪油倒进罐子里,刚好一罐。等它凉一些,盖一个盘子放到阴凉的地方,等凝固了就可以用。   锅里剩了一些炸的焦黄的猪油渣,殷长衍问王唯一,“这些要怎么处理?扔掉还是?”   王唯一翻食谱,“上头没说。”   殷长衍捞出来放到碗里,打算过一会儿扔掉。   听声音挺脆的。   闻着也香。   指尖勾着下巴上的布拉开一条缝儿,拿起一个送到嘴里试一试。愣住了,很好吃。   他不怎么吃肉,但是这个味道齿颊留香。   殷长衍洒了一把薄盐,放一些芝麻搅拌好,端给王唯一,“唯一,试一试。”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王唯一表示怀疑。   “我觉得好吃,你应该会喜欢。”   王唯一闻了一下,然后尝试着放进嘴巴里咀嚼。双眼发亮,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一个接一个吃了起来,“咔嚓”“咔嚓”嚼得欢快。   殷长衍笑了一下,突然就觉得猪油没那么难闻了。   “少吃一点儿,油大容易腻。还有一碗葱油拌面。”   殷长衍给锅里剩薄薄一层底油,将小野葱切成段放进去炸,等到焦黄、冒着香气儿时捞出来。   将葱油与炸干的小野葱浇在刚出锅的面条上,放点儿盐,滴两滴醋,别提多香了。   王唯一两大碗下肚。   然后扶着腰在院子里散步,吃撑了。   殷长衍蒸了六个馒头,拿小野葱炒了个青菜配着吃。怕她散步闷,跟她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王唯一听说他差点儿被活埋,吓了一大跳。但看他能吃能说,面色红润,事情应该不严重。   “你取到的十八层岩呢?我想看一看。听说十八层岩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有十八层,是不是真的?”   殷长衍咽下一口青菜,“我没取到。当时忙着通知众位师兄弟撤离,没时间取。是真的。”   “那就先用银针,日后十八层岩修好,你再进去取也不迟。”王唯一想看的是殷长衍的新武器,至于是不是十八层岩,无关紧要。   天边飞来一只慢悠悠的传讯纸鹤,飞得比较吃力。   传讯纸鹤口中衔了一块桂圆大小的石头,朝殷长衍脸上吐。吐完负累后身姿轻盈,一蹦一跳地离开。   殷长衍:“......”   什么仇什么怨啊照脸砸。他最近有得罪人?他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王唯一弯腰捡起石头,无论从哪个方向看,石头都有十八层,“殷长衍,你看这是不是十八层岩。”   殷长衍一愣,真的是十八层岩。   脑门一疼,又被砸了一下。   这次是绿豆大小的十八层岩。   无数个传讯纸鹤穿过窗户飞到家里,吐掉十八层岩转身就走。最大的接近核桃,最小的跟芝麻差不多。   医堂弟子们敲了很多个石蘑菇,将自己最大的那一个送给殷长衍。   殷长衍一边揉脑袋一边翻转餐碟遮脸,一时间屋子里全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结束后,出门拿扫帚,将家里各处的十八层岩尽数扫出来,足足有一小盆。   朝王唯一招手,“唯一,有好多十八层岩,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第67章 第 67 章   ◎也许会娶你◎   第二天。   王唯一起床, 对葱油拌面的味道念念不忘,还想吃。   “家里还剩点儿面条,我去做。”殷长衍说。   王唯一咽口水, “多倒点儿醋。”   “嗯。”   殷长衍烧了一锅水,水开的时候把面条下下去。   趁这空档去拿猪油罐子。   猪油凝固之后洁白干净,一点儿异味都没有。   完全就是一团雪堆在罐子里。   真神奇啊。   手指试探着戳了一下,细腻滑嫩。体温将猪油微微烫化, 再往下一点儿, 指腹很轻松就被包裹住。   有点儿掌霜的感觉。   把罐子捧回厨房, 拿干净的勺子挖了一勺猪油放在碗里, 又放了些小野葱、盐。   面煮开了,舀一勺滚烫的面汤放进碗里化开所有香料。再将筋道爽滑的面条放进去, 上头铺一层炸香的小野葱。   王唯一大快朵颐,连筷子都舔得干干净净。   空碗往前一推, 满足地呼一口气。   好吃, 饱啦。   “吃好了?”   “嗯。”王唯一满足地捧着肚子, 看了一眼天色, “这都什么时辰了, 你怎么还不去医堂。”   今天太阳好,等他一走,她就把躺椅拖到院子里, 边晒太阳边看新出的话本子。   过一会儿困了, 就午睡。   殷长衍收好碗筷拿去一楼清洗, “你跟我一起去。”   她去做什么?   到医堂得走一小段山路, 腿累, 进去还沾一身药味儿。   别说他抱她, 被抱她也不舒服。   “我又不是医堂弟子。”王唯一靠在栏杆上喊, 听得懂她的画外音吧。   殷长衍头也不回,“我不放心。”   只要她想,她可以找出无数个不去的理由。但他这么一说,她嘴皮子就跟浆糊粘着似的,不愿意张开。   王唯一迟疑了一会儿,“那行吧。”   殷长衍唇角勾起,洗碗动作快了一些。   王唯一挺着肚子在门口等,殷长衍收拾好出来,背了一个特别大的包袱。   上前两步搀王唯一,包袱踢里哐当乱响,“我们走。”   王唯一愣了一下,里面都装了什么,鼓囊囊一大坨。   双身子的人比较重,王唯一走了一会儿额间就冒出细汗。   一只手探过来给她擦汗。   王唯一心跳快了半拍,脸颊“倏地”飘上一抹红晕。细织棉帕子擦在额头上时,一股淡淡的、微苦且清冽的白茶味道飘过鼻翼,与审判场上近神人殷长衍的有八分相似。   她曾在这个气味中绝望恐惧,然后身死道销,因此格外敏感。   “怎么了?”殷长衍低头,按在棉布上的手微微收紧,眸中的担忧直白而真切。   他是她的夫君殷长衍,又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近神人。   “没什么。”王唯一侧过头方便他擦,“这里也来一下。你什么时候有带帕子的习惯?”   “现在。”觉得她会用到,所以带了。还好能用得上。   “你擦了什么东西?”   殷长衍有一分苦恼,他始终不喜欢黏腻的感觉,“许师兄送的掌霜,医修的手要保持敏锐度。”   “哈哈哈哈那你要常涂,你的手比路边的石头还粗糙。”   “......我以为你会喜欢。”   “你的手与我有什么关系。”王唯一嗤笑一声。   “相比于唇舌,用手时你越发湿软......”话没说完,嘴巴被细嫩微凉的手死死地捂住。   “别口无遮拦!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王唯一面红耳赤,心虚地环顾四周。   方圆十里没什么人,但他不会告诉她。   她脸蛋泛春、颊上飘粉的模样特别好看。眼神闪躲,不敢直视他,更是可爱。   殷长衍闭上嘴巴,不是因为看够了,而是她长时间举着胳膊容易酸,“快到医堂了,腿会酸吗?”   王唯一斜了他一眼,松一口气,“再走一段路问题不大。”   走了没一会儿,王唯一脚步一顿,眉头跟着皱起来。   又胎动了。   停下来。   “怎么了?”殷长衍紧张道。   “它动了。”王唯一眉眼间泛着喜色,眸子亮晶晶。   殷长衍愣了一下,手摸上她的肚子,真的在动。声音很轻,唯恐吓到它,“你乖一点儿,娘很辛苦,别累到她。”   王唯一心里暖,决定大度地不跟他计较。   医堂。   殷长衍把王唯一送到卫清宁那里,然后去月桂园。   许念不在卫清宁那里,怕窃脸者孔凡旭报复,由战堂带走保护。   以往这个时候,卫清宁会烧一壶茶,一边品茗一边坐在花架子下翻阅医书。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如今,他蹲在炉子前。   手上拿着竹篾扇子往膛里送风,向来只煮清霜松茶的紫砂壶里红枣桂圆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味道甜的发腻。   叹一口气,“殷长衍拿这儿当什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把你丢过来。我是长了一张老妈子脸吗?”   “消气消气,我也是受害者。”花架子下,王唯一占了卫清宁的躺椅,头也不抬地翻话本子。   “.......我看你逍遥得很呐。”卫清宁说,“起来,茶煮好了。”   “嗯,放那儿吧。”   卫清宁唇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单手撑着膝盖起身,“真拿我当你家仆从了?”   王唯一一个激灵坐起来,赔笑道,“我的意思是太烫了,等凉一些再喝。”   卫清宁阅人无数,谄媚的见得多了,但很少有人能像她这样谄媚得坦坦荡荡。   轻声笑了起来,“你这肚子多大了。”   “差三天八个月。”   “圆圆的,看起来像是女儿。”有一个性格像她的女儿在身边,生活也没那么无趣,卫清宁说,“我命中缺子,做它的义父可好?”   王唯一视线往下移。   卫师兄还有这难言之隐?太惨了吧。   他是医堂最出色的医修,连他都束手无策,那基本可以判定没得治了。   好可怜,有些人外表看着光鲜,其实内里已经不忍直视。   “没礼貌,随便往人家隐私的地方瞅。”卫清宁撩起衣摆遮了一下,补了一句,“也别胡思乱想。”   “这不是你自己提的吗?怎么就成了我胡思乱想。”王唯一特别无辜。   卫清宁顿了一下,“‘命中缺子’又不是我身子出了问题。这世上有一类人,血里带风,注定安宁不下来。更谈何生儿育女。”   “没关系,你还有它。等你瘫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叫它为你端茶递水,日后再养老送终。”   卫清宁:“......”   挺温馨的一件事儿,叫她说得他半点儿都笑不出来。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弟子拖着沉重的身体撞开门,踉跄几步满身是血扑倒在地。   “卫......师兄,窃脸......者狡诈奸猾,重创......战堂弟子后逃了。”   卫清宁眸子一顿,许念!!   卫清宁走过去接住他,好重的伤,剑骨断成两截。   神色冷凝,二指并拢泛着灵光点在弟子周身,“别说话,你伤得不轻。”   弟子挡开他,声音带着哭腔,“战堂伤了很多人,求你......救他们。”   催促道,“我不要紧,救......”   气息短促晕死过去。   “唯一,替我打下手。”卫清宁没时间抱他进医室,就地治疗。   王唯一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   半柱香后。   弟子救回来了,但若不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将剑骨接好,这一身修为算是废了。   卫清宁说:“唯一,照着方子去煎药。”   抱起弟子进医室。   “没问题。”   过了一会儿,王唯一端着药进医室。卫清宁搭在弟子脉搏上的手撤回来,替他盖好被子。   “卫师兄,你不去战堂看人吗?”王唯一说,“弟子说战堂出事,你很担心。战堂一定有你重要的人,那人说不准正在受难。不去看看他,真的可以吗?”   “眼下,他比较重要。”卫清宁拧了拧酸涩的眉心。   “卫师兄,我有一个小问题想问你。”   卫清宁看着她。   “为什么你能干脆放弃战堂那人?”   “我从来没有放弃。而是能救到谁,就救谁。”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留在这里,“而且,相信其他的医堂弟子也一定到了。”   “可是他对你来说很重要。”   “人有亲疏,命无贵贱。尽一切全力去救我该救的人,这样才不会次次遗憾。”   卫清宁坐在床边,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身上,给他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朱唇凤眼,眉清目秀,神色无悲无悯,透着一股神性。   王唯一突然就明白为什么有人跪拜医修了。   这样的人她也想拜一拜。   卫清宁“噗嗤”乐了出来,“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心肠真好,简直是活菩萨。我都想拜一拜。”王唯一后来把这事儿告诉殷长衍,殷长衍完全能理解为何许念如此仰慕卫清宁。   “你太夸张了。”   “你值得!!”王唯一眼睛发亮,里头的真诚多得要溺死人。   卫清宁做医修很久,救死扶伤更久,被人跪拜已经是家常便饭。   他习惯每一个患者口中的“救命之恩”,也看淡他们的敬仰。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你值得”。   卫清宁愣住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   “谢谢。”卫清宁听见自己这么说。   这有什么好道谢的吗?   王唯一倒了一杯红枣桂圆茶塞到卫清宁手里,“卫师兄,喝茶。”   她从刚才就渴了,可这个场面不好意思吃独食。   “......我不渴。”   王唯一咽了一大口,边嚼红枣边说,“红枣桂圆茶补气血,你这么累,眼睛都皱成酸杏干了,补一补水嘛。”   嗯,是有点儿累。卫清宁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   果然甜的腻死人。   “你要是没嫁人,我也许会娶你。”卫清宁说。 第68章 第 68 章   ◎烤肉◎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王唯一都习惯了。   “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卫清宁有点儿意外,“我相貌端庄周正,医术过人, 德高望重深得众人敬仰,哪里配不得你。”   “我喜欢殷长衍。”王唯一说,“你再好,不是我眼里看到的人。”   “不再考虑考虑我?”   王唯一摇了摇头。   “唉, 拒绝得好干脆。没礼貌, 我被伤到了。”   王唯一:“......”   装什么装。他不是吃醋, 也无关情爱, 就是单纯不喜欢被人比下去。   多大的人了,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   “那你希望我一边和殷长衍甜甜蜜蜜, 一边玩弄你?”王唯一顺着他的话说。   卫清宁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我考虑考虑。”   王唯一愣了一下, 没说话。   “唯一, 倒一杯茶。要浓一些的。”   “很苦的。”她不喝浓茶, 涩, 划嗓子。   卫清宁也不喜欢,任何过于浓的东西都会压制舌尖的敏锐度,但没办法了, “喉咙腻得慌。”   明明从不碰红枣桂圆茶, 怎么就给咽下去了。   卫清宁茶具很多, 王唯一挑了一套看起来容易洗的, 放了双倍茶叶。   煮好茶, 端给他, “卫师兄。”   卫清宁坐在案前翻阅医术。他是一个安静到无聊的人, 这么久了,除了起身查看弟子情况,就是翻阅医书。   “嗯?谢谢。”抬手接茶。   宽大的衣袖下滑,手腕部分有一道浅浅的分界线。不同于手掌的细嫩,胳膊上疤痕遍布,有些皱皮往外凸出成畸形肉瘤,有些内凹成被啃坏的朽木。   人怎么会长出这样的躯体。   卫清宁拉好衣袖,有一些疏离,“陈年旧伤,吓到你了吧。”   那倒没有,殷长衍身上伤也不少。但确实没他的刺目,“找一些药材内服外敷,能淡疤痕,减少色差。”   卫清宁没说话,定定地瞧着他。   她搜刮着脑内为数不多的土方偏方,一个一个地说。她有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就是想办法,并无半分嫌恶之色。   静静地等她说完,卫清宁笑了一下,喝一口浓茶,“我一个大男人,哪里用得上这些。而且,你的方子大多无用。”   王唯一:“......”   是哦,他是医堂最出色的医修,她班门弄斧了。“那你说什么有用?”   “三里外的是非谷长了一种花,外圈雪白内芯金黄,颜色极似煮熟的鸡蛋,当地人叫它鸡蛋花。鸡蛋花的汁水涂抹伤口,颇有功效。”   “怎么没见你用?”   “我一个大男人,哪里用得上这些。”   中午。   殷长衍过来。   提了一串新鲜的五花肉。   恶狗闻到味儿一路追在身后,甩都甩不掉。   “你怎么来这儿了?十八层岩磨好了吗?”王唯一说。   “嗯。”殷长衍指间捏了三根巴掌长的极细织命针,品相称得上顶级。   王唯一虽然是外行,但也知道这东西不简单,“哇,真厉害。”   “唯一,今天吃烤肉。”   卫清宁搁下医术,抬头看了一眼,“我又不是供不起饭,哪里需要你从月桂园跑过来。”   “我娘子,总不好一直麻烦别人。”   “一些有身孕的人闻到肉味儿会吐,而且肉不好消化。照我看,不如煮粥。”   殷长衍看了一眼卫清宁,“唯一,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当然吃肉。”王唯一笑弯了眼睛,还了织命针,去接他手中的肉,“刚才喝红枣桂圆茶,嗓子里甜腻腻的。就想吃点儿咸的。”   殷长衍避开她,“绳子油冷,小心脏手,我来吧。”   殷长衍找了一块稍微平坦点儿的石头,贴上燃火符。没一会儿石头被烧得发白。   把五花肉清洗干净,拿小刀切出极薄的肉片。   浇一瓶花雕酒在石头上,小刀挑起肉片贴上去。肉“滋啦”一声被烫出卷儿,慢慢地蜷缩起来。   洒一层薄盐,香味儿飘到鼻翼,王唯一猛地咽口水。   “试一试?”殷长衍见烤得差不多,拿小刀挑起肉片送到王唯一嘴边。   王唯一敷衍地吹了两下热气儿,张口就吞。油纸浸润着口腔,巨香,“好吃,我还要。”   殷长衍小刀挑肉片的动作慢了一点儿,肉送到她嘴边时不会那么烫。   卫清宁抬起医书挡上鼻子,借着遮挡的动作掩去眸中惊讶,“没有教养,把我的清净地儿弄得满是油烟。要清理呀。”   第一次救殷长衍时,卫清宁在吃鸡腿。殷长衍重伤,但冷冷地盯着他洗了十遍手才让近身治疗。   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十指泛着油光主动伺候人的一天。   王唯一转头,“卫师兄吃吗?”   “你吃得差不多了才想起我。我不吃。”   “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弄点儿紫苏叶子。光吃肉,怪腻的。”王唯一张口吞下一大片肉,“我记得医堂药园子东南角种了一些。谢谢卫师兄。”   卫清宁:“......”   卫清宁搁下医书,起身离开。   殷长衍敛下目光,将烤好的肉挑到盘子里,切成核桃大小的片儿。   胳膊撑着膝盖起身,清洗干净手,“唯一,我去帮卫师兄拿紫苏叶。”   啊?要摘那么多吗?   她是不是有点儿能吃。   “恶狗,分你一块。”王唯一拿了几片远远地丢给恶狗,她挺怕它的。   恶狗见是她,缓缓地收了呲起来的獠牙。上前几步嗅了嗅,低头吃了起来。   它对着卫清宁时都是警惕的,王唯一还以为它很凶。   一高兴,又连扔几块出去。   爱吃吗?都给你都给你。   医堂药园。   卫清宁蹲在园子里,袖子挽到肘部,挑选嫩紫苏叶摘。   “卫师兄。”殷长衍除了放心不下王唯一,给她做饭,还有一点是置换阵法。   卫清宁没有抬头,“练一遍我看看。”   “嗯。”   殷长衍口念咒语,身前不远处出现一个水缸大小的符文金圈;双手结印,符文金圈闪过耀眼光芒,正在大口吃肉的恶犬被置换出来。   恶犬:“!”   恶犬呲牙,警惕地环望四周,见是殷长衍,不呲了,鼻子嗅了嗅,顺着味道跑回去。   卫清宁惊讶地挑了挑了眉。   厉害。   短短一天,竟然能由死物置换活物。   即便是他这个创始人,当年也用了三天才置换成功。   这小子的天赋简直高到可怕。   殷长衍胸膛轻微起伏,在喘。置换活物对失了剑骨的他而言是不小的负荷。   “殷长衍,试着将许念置换回来。”卫清宁胳膊撑着膝盖起身,抱稳怀里的紫苏叶,笑了一下,“多日不见,我难免有些惦记他。”   借机一探殷长衍的底与想许念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这有点儿难,我会重伤。”殷长衍估摸了一下自己。   “那是你的事,不必事事说与我听。我也不感兴趣。”   殷长衍抿了抿唇,双手结印。   符文金圈比原来的扩大数倍。一阵极强的光闪过,许念躺在中间。   “许念!”卫清宁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查看,紫苏叶放在一旁,“多谢你,殷长衍。”   殷长衍手背蹭去嘴角的血迹,“好说。”   是错觉吗,耳朵、眼眶都是热乎乎的。   眼前一黑,身体很沉,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   卫清宁上前两步,接住他,撩起衣袖把脉。   为何突然七窍流血。   竟强行使用表里灯灵气去驱使置换阵,简直胡来。   忍不住骂道,“你不要命了吧。”   殷长衍:“......骂我做什么?是你说你想见许师兄。”   卫清宁愣了一下,因他一句‘想见’,殷长衍便拿命去赌吗?   殷长衍明知他在探他的底,却毫不迟疑地剖开层层肤肉,将最内心处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卫清宁突然就明白为王唯一说的那番话。   二指指尖闪着耀眼光芒点在殷长衍周身大穴,输送灵气为他治疗。   王唯一坐在长案前喝茶,听到脚步声抬头,“你们回来的好迟,我都吃饱了。”   “对不住,摘得太入迷,忘了时辰。”卫清宁赔罪,唇色有一丝苍白,“为表歉意,我给你煮一壶柠檬金桔茶。”   哇,卫师兄人真好。   叫她暂待着,还给摘紫苏叶配烤肉,红枣桂圆茶、柠檬金桔茶轮着煮。谁以后要是嫁给他,有福了。   “殷长衍,你气色好了很多。”   “灵气养的。”殷长衍醒来后发现原本灵气干涸的身体此刻多得要溢出来。   是卫师兄给的吗?   应该不是,他没那么好心。   算了,管他怎么来的,有总比没有强,受用着吧。   感谢老天。 第69章 第 69 章   ◎鸡蛋花◎   “卫师兄给的吧?你要好好感谢卫师兄。”药园除了他俩没其他人了吧。   卫清宁吩咐弟子安置好许念, 坐在躺椅上闭目小憩。闻言看了过去,他也想知道殷长衍要怎么感谢。   “感谢?没有那个必要。是卫师兄执意要见许师兄,我才会重伤。”殷长衍说, “而且卫师兄救我,是暂时找不到比我更好用的工具。工匠与工具之间,谈什么感谢。”   卫清宁扬起的唇角慢慢地压平,“确实如此。”   收回视线, 阖上眸子闭目养神。   殷长衍说的半点儿不错, 他更是清楚这一点, 但为何有一分失落。   “殷长衍, 你过来。”王唯一朝殷长衍招手。   “没吃饱吗?我去买肉再给你烤。”殷长衍一回来就看到吃得满嘴流油的恶狗,大致猜到几分。   “说得好像我是猪, 只知道吃。”王唯一瞧了一眼卫清宁,压低声音道, “卫师兄不开心了, 你去给他赔个不是。”   “有吗?”   看着不像。   殷长衍不觉得自己有对不住卫清宁的地方, 但他一向听王唯一的话。只要是从她嘴里出来的, 他就不会拒绝。   抬步上前, 张口道,“对、”。   被打断了。卫清宁先一步从躺椅上起来,起身朝屋内弟子走去, “有多疼!我这就来。”   殷长衍看向王唯一, “你看, 卫师兄不叫我道歉, 他自己也觉得我没对不住他。”   王唯一面露同情, 卫师兄果然不开心。   “唯一, 你去哪儿?”殷长衍看着她的背影。   “卫师兄还没吃饭, 我去给他炒两个鸡蛋。拿不到鸡蛋花,炒蛋也是一份心意。”   屋内病人叫曹炎,该换药了。之前是王唯一给卫清宁打下手,现在殷长衍来了,哪里用得上她。   曹炎一双眼珠子在卫清宁、殷长衍身上游移,全程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触霉头。   目送卫清宁出门,他去看另一个叫许念的病人,听说两人交情匪浅。   “医修师兄,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曹炎这才敢开口问殷长衍。   “剑骨断裂,得尽快换一副。”   曹炎眸中带着晦涩沮丧,五指抓皱了身下的床单。要找一副剑骨谈何容易?他此后将彻彻底底沦为废人,“......这样啊。”   “你别这样。我也没有剑骨,骨府还破损不堪。论起惨,我比你更甚。”   曹炎苦笑,“你在安慰我吗?”   “嗯。看得出来,效果并不好。”殷长衍说,“我得更加努力一些才行。”   曹炎破涕为笑,有被安慰到。   没一会儿困了,合上眸子。   “卫师兄心慈,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听说卫师兄喜欢鸡蛋花,等我好了,就去是非谷摘一些插在躺椅上,为他眼中增色添香。”   殷长衍起身,“会好的。”   小厨房传来锅铲碰撞声,王唯一挥着铲子炒鸡蛋,头也不回道,“殷长衍,你别过来,小心碰到鸡蛋身上长小红点。”   他“天克”情况有点儿严重,碰一下鸡蛋壳都会长。   殷长衍停下脚步,总担心她肚子碰到灶沿,“你头发松了,冰花发簪呢?”   王唯一腾出手摸了一下,“大概掉哪儿了。”   “我给你重新做一个。”殷长衍说,“唯一,我出去一趟,有什么想吃的。”   “冰糖葫芦,不要糖衣的那种。”   那不就是山楂?“好。”   王唯一说:“我现在就想吃,咱们一块儿去。”   “你的肚子、”   “不打紧,这才八个月。离生早着呢。”   “路会很远。”她早上来的时候宛如去了半条命。   “你可以抱我。”   殷长衍想了想,“行。”   王唯一跟着殷长衍进了一个牌坊。   外面风和日丽,一进来就觉得眼前色调变成青蓝色,凉意从地面顺着小腿爬上去。   王唯一环望四周,好多地缝,“这是什么地方?”   “十八层岩,我要找一个人。”   “谁?”   “孔凡旭孔师兄。”   殷长衍没费什么功夫就挖到孔凡旭的尸体。   周围都是十八层岩,所以尸体保存得很好。   殷长衍摆出祭坛,祭坛上放一个铜香炉。   二指并拢施法结印,将三根线香插了上去,“孔师兄,有一个明炎宗弟子剑骨断成两半。若无新的替换,他此生将沦为废人。孔师兄向来宅心仁厚,一定不忍同门师弟沦落到这般田地。”   “医堂弟子殷长衍斗胆请孔师兄借出剑骨,救他出困境。”   三根线香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王唯一捧着肚子站在一侧,“大概率是被拒了,上手拆吧。”   突然,一阵阴风刮过,三根线香顶部亮起橘红色的细小点光。   光越来越亮,青烟线一般上升,飘散在天地间。   殷长衍愣怔一瞬,孔师兄这是同意了。   双手叠起,躬身行礼,“多谢孔师兄。”   王唯一连忙行礼,“无意冒犯,还望海涵。孔师兄你心肠这么好,一定不会跟我计较是不是。”   扶着腰走到殷长衍身边,“你没抽过剑骨,行不行啊?别给抽坏了?要不我们拿回去让卫师兄弄?”   “我试一试。”   殷长衍学着杨彦的模样施法念咒,将孔凡旭的剑骨一寸寸地抽出来。   王唯一目瞪口呆,“你怎么做到的?!”   “杨彦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殷长衍剑骨被抽的时候全程看着卫清宁,但他偏不提卫清宁。   王唯一曾听师尊提到过,天才之上还有天才,这位天才拥有所见即所得的能力。难不成他口中的天才是殷长衍?!   很有可能。   殷长衍是世间第一个修习到接近于神的人。   “唯一,你在想什么。”   “你。”王唯一承认她有点儿酸,“别跟我说话,我需要点儿时间来接受自己的平庸。”   殷长衍安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要不要去是非谷,听说那里开满了鸡蛋花。”   “走。”   十八层岩往后一座山便是是非谷,开了满谷的鸡蛋花。   鸡蛋花名字有多俗,长得就有多好看,边沿雪白、内里金黄,美死了。附近村民带着孩子过来捡鸡蛋花。   仅是远远地站着,殷长衍就觉得鼻子不舒服。   王唯一摘了很多,拿殷长衍的外套包起来。回去后给卫师兄擦手。   觉得好笑,“鸡蛋花和鸡蛋只有名字一样,你这也会不舒服。难不成‘天克’的其实是‘鸡蛋’两个字。”   殷长衍抬袖遮鼻。虽然听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但确实是这样。   肩膀被拍了一下。   是神禾桥上卖糖葫芦的老奶奶,臂弯处挎了一个小篮子。   “看背影就觉得像恩公,果然是你。”老奶奶唇角微抬浅笑,孙儿死后,她苍老了数十岁,“恩公也来看鸡蛋花?”   听见这两个字都觉得不适,“......嗯。”   “我孙儿喜欢用晒干的鸡蛋花泡水喝,入口甘甜,清热解暑。”老奶奶说,“我捡一些,放他坟头上。”   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眼神也一日不如一日。篮子里躺的鸡蛋花大多都是被人踩过的。   “老奶奶,我喜欢你的篮子,我们换一下好不好。”   “自己编的凑合着用,夫人喜欢就送给你。”   老奶奶递出花篮,突然双手一沉。青色的衣服里包的全都是新摘的鸡蛋花。   “夫人,这使不得、”   “都说了是交换。你要是不拿,我也没办法收你篮子。”   老奶奶感激地瞧了一眼王唯一,“孙儿一定会喜欢这一批鸡蛋花。”   “噫。”王唯一愣了一下,闻鸡蛋花。   殷长衍说:“怎么了?”   “味道不一样。篮子里的鸡蛋花气味清新香甜,我摘的就像是煮熟的鸡蛋。”   殷长衍和老奶奶闻了一下,还真是。   “唯一,鸡蛋花你在哪里摘的?”   “就路边那一圈鸡蛋花树。”   殷长衍上前,检查鸡蛋花树。树底下一颗老红豆压着四瓣雪白的鸡蛋花,花瓣底部用鸡血画咒。   是“红炉点雪”阵法。   下一棵树也有。   第三棵也有。   王唯一问:“怎么了?”   殷长衍神色冷凝,“是红炉点雪,树下高温烤熟了鸡蛋花。是非谷很快会烧起来,若不尽快离开,所有人都会葬身火海。”   殷长衍运用灵力将声音传遍是非谷,“一刻之后,是非谷会燃烧起来,请所有人尽快避难!”   “一刻之后,是非谷会燃烧起来,请所有人尽快避难!”   ......   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非谷里的人慌了,如蚂蚁出沙坡一般纷纷带着孩子逃离。   “红炉点雪”阵法全面启动,是非谷开始变得灼热。空气被烫得扭曲,到处都在发红。   殷长衍揽着王唯一顺着人群的方向离开。时间太短,绝大多数人会被烧死。他已经通知到位,剩下的就看众人的命。   “恩公,等一等。”   老奶奶在身后喊,殷长衍并不想搭理。但王唯一挺着肚子走不快,被追上了。   殷长衍、王唯一突然觉得头上一重。   老奶奶垫着脚尖将青色宗服盖住两人,不住地喘着粗气儿,“这衣服料子好,看起来防热,你们披好了,小心烫到。快跑。”   年纪大本来就容易出汗,她又拼命地追两个人,豆儿大的汗水顺着脖子滑进衣领,打湿衣服。   殷长衍突然就不想跑了。   抿了抿唇,将宗服套在王唯一身上,抬起手背轻抚了一下她的肚子,“老人家,劳烦您替我照顾一下她。”   语落,逆着人流走回是非谷。   王唯一觉得莫名其妙,喊道,“你去哪儿?”   殷长衍头也不回,“给孩子积阴德。”   他走到是非谷中心,双手结印,调动全身灵力作出一个足以覆盖整个是非谷的大阵——置换阵法。   王唯一眼前一花,面前的景色换了一番天地。这里是......医堂?!   是非谷的村民每一个都眼睛大张、瞳孔骤缩,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他们不是在一片深红的是非谷中要被活活烧死了么,怎么会来到鸟语花香的医堂。   该不是在做梦吧!   可是什么梦能所有的人一起做!   老奶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恩公,是殷长衍救了我们!!是他通知我们是非谷有问题,是他做法将大家尽数救出来!!我定要为他在庙里塑一个金身!!”   所有人都听见过殷长衍的声音。于是接二连三地有人下跪,喊着殷长衍的名字高声感谢救命之恩。   这一天,殷长衍的名字响彻云霄。   卫清宁第一个猜出来殷长衍做了什么,惊心动魄,简直不敢相信。   好一会儿,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要命了!真他妈的不要命了!!殷长衍你最好还活着!!!   “唯一,有没有殷长衍近身的东西。”   王唯一回神,指着外套,“他的衣服!”   卫清宁立即施展置换阵法,将殷长衍置换回来。   不远处。   殷长衍坐在地上。一条膝盖支起来,肘部靠在上头。颈项微垂,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和抿起来的薄唇。   血打湿厚厚的衣物,整片通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掐就能出水儿。头发粘连着土和叶子,往日风一吹就撩起的数根发丝此刻朝下“滴答”血水,不动如山。   医堂弟子们倒抽一口凉气。   殷长衍身影与当日的许念几乎重合。   王唯一最跑先上前,卫清宁和曹炎紧随其后。   殷长衍意识所剩无几。   “曹炎来了?”将取出来的剑骨交给他,“我说过,会好的。”   “是......卫师兄吗?听说你......喜欢鸡蛋花......”   卫清宁看见殷长衍放在膝盖上的那条手手心虚拢。   翻转过来,里面躺了两朵边沿雪白、内里金黄的鸡蛋花。   被高温烤坏了,发出熟鸡蛋味儿。   “唯一,你......没事儿。”闻到熟悉的气息,殷长衍放心地丧失意识。   身子直直地倒进王唯一怀里。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两个剧情就生了。   加油啊我!!!! 第70章 第 70 章   ◎治好啦◎   卫清宁双手结印, 做出一个黑色的长箱子,将殷长衍罩了起来。   黑箱之内,一切静止, 即便是时间也渗透不进去。   王唯一听过“黑箱”,医修的最后手段。   里面的人只能勉强称之为“不死”。   殷长衍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   心口收紧喘不上气,她突然有非常强烈的想吐的感觉。   “小心。”曹炎忙搀扶,安慰她更是安慰自己, “卫师兄医术高深, 殷长衍会没事的, 他一定会好。”   怎么吐了?掏出荷包取帕子给王唯一。   荷包角落里, 躺着一颗橘子瓣儿大小的十八层岩。   卫清宁治疗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傍晚才从医室中走出来。   王唯一眼圈通红, “卫师兄,殷长衍怎么样?”   “殷长衍以破损的骨府为媒介调用表里灯全部灵力, 现在剩下的八成灵力停滞在身体各处, 随时会冲破筋脉出来。”卫清宁说, “我需要极阴属性的灵力做路标, 将灵力引回表里灯。”   “哪里有极阴灵力?”   卫清宁眸色一暗, “窃脸者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见不得光。他的修为,也许可行。”   “来人, 吩咐明炎宗众弟子, 即便掘地三尺, 也得将窃脸者找出来。”   明炎宗弟子领命而去。   医堂弟子忍不了, 他们成天到处救人, 结果被偷家, 自家师兄弟命在旦夕。病人也不顾了, 倾巢而出搜寻窃脸者。往常的温润医师愣是走出了白无常的架势。   战堂弟子又羞又气,人在他们手里擒着,居然跑了。要知道,战堂是明炎宗武力天花板,现在跟个婊子一样谁都能进。传出去他们可以找根绳子集体上吊。   不光医堂沸腾,战堂躁动,剑堂也炸了。他们家好好的人交到医堂手上,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这事儿必须得给个说法!   等找到窃脸者,就上医堂要人!   王唯一抹了抹眼圈,“卫师兄,我想看看殷长衍。”   “好,随我来。”卫清宁侧过头,“曹炎也一起来,我替你装剑骨。”   “是,卫师兄。”   医室。   一尊黑箱静静地立在中心,殷长衍无知无觉泡在里面。   王唯一眼泪“唰”的掉下来。   曹炎沉默了一会儿,“卫师兄,殷长衍伤成这样,我没法心安理得的装剑骨。”   “你是想要他白跑一蹚吗?”   曹炎语塞,面带羞愧,“请卫师兄为我装剑骨。”   “这才乖。”   卫清宁装完剑骨。   望向殷长衍,眉眼间戾气渐渐取代疲惫,“唯一,他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你们去是非谷做什么?是非谷为何毫无征兆地出现‘红炉点雪’?”   殷长衍怕她闷,什么都跟她讲,“没有吧。你也知道,他一棍子闷不出个声儿,见了人能绕道走就绕道走,怎么会得罪人。”   王唯一顿了一下,想到什么,“他曾在十八层岩戳穿窃脸者孔凡旭,莫非是这个窃脸者在报复?”   “窃脸者生性狡诈,睚眦必报,很有可能。”卫清宁说。   很少见卫师兄张口骂人,看来气得不轻,“就暂且假设是窃脸者做的,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要去是非谷。”   王唯一脑子突然闪过什么,愣怔一瞬,惊讶地望向曹炎。   声音不大,却传遍医室角角落落,“曹炎,你是窃脸者吗?”   “啊?你怀疑我?你忘了我被窃脸者打成重伤,拼死跑到医堂求救吗?”曹炎目瞪口呆,一脸冤枉,但看在殷长衍的份儿上他不跟她计较,“王唯一,我体谅你正在陷入悲痛,也请你慎言,不要往我头上放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下意识看向这里最强大的卫清宁,而他眼中没有半分惊讶。他也在怀疑自己。   卫清宁直视曹炎,“唯一,说话要有分寸,不可空穴来风。”   卫清宁调查过,许念与曹炎交情颇深。接许念来,也是想查一查这位曹炎的底。   “殷长衍跟我说,窃脸者孔凡旭得了一块橘子瓣儿形状的十八层岩。你方才拿帕子,荷包里就有同样的东西。窃脸者你偷了曹炎的脸,装作受害者躲到医堂,因此外面遍寻不得你的踪迹,宛如人间蒸发。”   “是你一直在给殷长衍说,卫师兄喜欢鸡蛋花,撺掇着他去是非谷采摘。因为你来医堂之前就在是非谷布好‘红炉点雪’。若殷长衍深入,不死也会被烧个半残。”   “可你没算到,殷长衍会绕道替你去借剑骨,耽误了时间。人还没到是非谷,树先一步发热,捡回一条命。”   “你不用辩解,因为我也只是猜测。窃脸者的五官可以移动,而正常人不行。让我碰一下你的眼睛,你是不是窃脸者就一清二楚了。”   曹炎听到后面,脸上再也看不见半分‘委屈’。一双阴冷的眸子静静地望着王唯一和卫清宁。   摊开掌心,倒提起荷包,一颗橘子瓣儿形状的十八层岩滚了出来。   “王唯一,你很聪明。”窃脸者曹炎抬手,一一摘下自己的五官丢到地上。一张白净的脸皮十分平整,什么都没有。怎么看怎么渗人。   “我也觉得自己很聪明。总说‘你’啊‘你’的,不礼貌,我该怎么称呼你?尤胜雪、孔凡旭还是曹炎?”   “窃脸者没有名字,随你怎么叫。”   这人怎么回事儿?刚被冤枉时还很委屈,如今被拆穿,倒是神情平和自然。一点儿没有负隅顽抗的意思,也不像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   王唯一说:“在这里,你打不过卫清宁。出了这扇门,你不是李卿之、彩绘牡丹的对手。明炎宗不会放过你,你迟早会死,为死在你手下的人偿命。”   窃脸者嗤笑一声,“我就没想过能活。”   “你要是不出来祸害人,能活得很好。”   “出来?若非逼不得已,你以为我愿意出来。”窃脸者说,“窃脸者一生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地脉发出异热,阴沟待不下去,我们到处逃窜,已经很难熬。可是,以明炎宗为首的百家宗门大肆开采十八层岩,天光透过无数裂缝纹路射进地底深处。你告诉我,窃脸者能去哪儿?”   他刚出来那天是红花节,到处喜气洋洋,遍地是红花。   神禾桥要断,一个金光闪闪的仙人从天而降拉住断桥,救了不少人。众人皆跪地而拜。   当时他很开心地想,只要他也救人,就能像仙人一样被众人喜欢。   他非常卖力,跳进河里救了一个又一个落水者。好几次双臂跟灌了铅一样往下沉,冰凉的水没过头顶,感觉要交代在这儿。可只要一想到能被人喜欢,他又扑腾着往岸边游。   可他得到了什么。   一堆孩子女人大喊着怪物,手脚并用拼命逃离他。   一群男人面带惊恐警惕围上来,举着石头、烂菜叶子往他身上砸,大喊着“怪物杀人了”。   他无助地挥着手,一直摇头否认。他们长了无数双眼睛,却跟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他乏了,怕了,手垂在身侧,转身仓惶逃跑。藏进了望春楼背后的阴影面。   有一个暴虐醉汉跌跌撞撞出来,失足掉进河里。   他本能跳水去救,捞上来时醉汉已经没了气息。   他心生遗憾,却着迷地盯着醉汉的脸。要是他有这么一副脸,大家就不会再怕他。   于是他好好安葬了醉汉,拿走了他的五官。以醉汉的身份继续生活。   听邻居说,醉汉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叫尤胜雪,在暨南杨氏杨玄灵公子身边做事,每个月末会回来送银子。   王唯一听到两个字,‘我们’,“像你一样的窃脸者,有多少人?他们也在混在明炎宗里吗?”   “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第二个出来的窃脸者。”窃脸者说,“十五年前,窃脸者中出了一位少年天才。那位天才性情乖戾,预言窃脸者将会遭受灭顶之灾。如此晦气不详的语言使其被族群厌弃,遭到放逐。”   “后来窃脸者果真活不下去。窃脸者纷纷改口,称呼其‘命主’,意喻‘主宰命运之人’。”窃脸者一直在看王唯一,即便知道他是窃脸者,她也没有半分嫌恶,“若有朝一日你能遇见命主,替我传达一句话,‘我一直在寻你,我涉过黑山白水,追在你的身后,等你回头’。”   “我凭什么替你转达。而且你有腿有嘴,又不是在说遗言。”   “嗯,是遗言。我手下死了那么多人,明炎宗不会放过我。”窃脸者身形溃散成烟雾,还没来得及消散,又在黑箱面前聚集成形。   单手结印,一阵黑紫色的光环绕周身,极阴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向殷长衍,“我要死了,这身灵力放着也是浪费,便宜你了。”   衣袖中的左手收紧,握住那块橘子瓣儿形状的十八层岩。我就当是你送我的礼物。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很新奇的感觉,多谢你。   窃脸者极阴灵力在殷长衍体内游走,将破损的骨府重新浇筑缝合,再牵引着表里灯灵力内化进身体,彻底与殷长衍融为一体。   窃脸者身形消散之时,黑箱裂出数道纹路,从上到下开始崩裂。   最先露出的是殷长衍紧闭的眼睛,殷红的唇瓣,而后是精瘦结实的腰身。他身上的伤全好了,周身围绕着一股透明的灵力扩散至远方,将卫清宁震退数步。   卫清宁稳住身子,调转脚步,分神去顾王唯一。   一个红色的身影先他一步。   王唯一身子朝后倒,下意识捧住肚子,视线从医室上升移到湛蓝长空。   突然肩膀被一个人从身后搂住。   那人五指修长,结实有力,稳稳地撑着她。长长的黑发根根分明,飘散在她眼前,与湛蓝长空一同占据她的视野。   “唯一,没事吧。”殷长衍说。   作者有话说:   就问你甜不甜 第71章 第 71 章   ◎不甜不要钱◎   抬眼。   殷长衍下颌线利落雅致。   轻抿着艳红的薄唇, 鼻梁高挺,眉目精致。   一双眸子空旷深远,似乎能装得下天地。   可当他低头望她时, 眼睛里只有一个她。   王唯一脸发热。   头发飘到她心坎上,顺着缝儿溜到心底深处,没一会儿就缠满了。   很痒,想挠, 但又无从下手。   急得原地打转。   “唯一?”殷长衍面露担忧。   “没事没事。”王唯一抬起双臂环到他颈项上, 贴着耳朵小声说, “殷长衍, 我有点儿痒,睡你应该能止痒。”   殷长衍愣怔一瞬, 眼神闪过一分慌乱,脖子往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支支吾吾, “......至、至少得先把孩子生出来。”   过了一会儿, 他反应过来, “你故意逗我。唯一, 我不是每次都能克制住自己。”   王唯一笑容微敛,怎么着,他还真想来?   “嗯, 没有一刻不想。”殷长衍按着她贴近自己, 她只要稍稍一个眼神, 他就会上钩。   王唯一立即松手, 与他拉开距离, 防贼一样盯着他。   讪笑道, “......至少得先把孩子生下来。”   啊啊啊啊他这样盯着她, 她好不自在。   来个人转移一下注意力啊。   “卫师兄...”王唯一朝卫清宁招手,“...你快看殷长衍伤好了吗?”   卫清宁不用看就知道殷长衍大好,甚至很有可能从表里灯得到受益。   即便有这样的认知,诊脉时卫清宁依旧震惊了。   表里灯八成灵力散落在殷长衍四肢百骸,被窃脸者那诡异的极阴灵力死死抓住。即便是表里灯本身,也无法将其召回。   正如无人知晓表里灯存世时间有多久,没人能想象到殷长衍身上究竟有多少年的灵力。   尤其这种灵力被窃脸者诡异灵力一掺和,变得越发捉摸不透。   卫清宁有点儿酸,“......便宜你了。”   “卫师兄,你羡慕吗?”   “非常啊。”卫清宁撤回手,“但你也别得意。明炎宗一些老古板小心眼得很,一旦叫他们知道,他们成天操心你会不会失控、危及明炎宗。小心别被抓到把柄。”   “我知道了。”   卫清宁折了一只传讯纸鹤,将地脉异热与窃脸者的情况带给宗门。   王唯一看了一会儿,“卫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殷长衍?”   殷长衍惊讶地望向卫清宁。   卫清宁笑了一下,“为何这么说?”   “卫师兄医者仁心,明知窃脸者重伤许念师兄,还愿意救他。可当你看到殷长衍泡在黑箱里,你起了杀心。”这也正是窃脸者选择自我了断的原因,他清楚自己不是卫清宁的对手。   “恶狗吃第三个鱼肉馅饼会饱,你不能说它前两个吃得没用。”   王唯一说,“但你没否认。”   卫清宁不说话了。人都说一孕傻三年,小丫头脑子转得还挺快。   殷长衍有些受宠若惊,眉眼弯下,笑了。   “殷长衍,我饿了。烤两只鸭,我爱吃。”卫清宁离开医室,去外头透气。   “再煮点儿绿豆粥好不好?天气有点儿热,衣服扎在身上刺挠。”王唯一跟在后头,口水跟着往下咽。   卫清宁瞟了一眼,不应该啊,这料子是明炎宗最上等的,“顺便做几块绿豆糕吧。”   “好呀好呀,多放点儿糖,甜丝丝的。”   “红豆糕要不要也来点儿?红红绿绿的很好看。”   “我觉得豌豆糕比较细腻。”   殷长衍:“......”   殷长衍翻出荷包看里头的钱够不够买这么多东西。   傍晚。   三只鸭子串着槐树枝,在临时搭建的烤架上慢悠悠地旋转。很肥,随着转动压得木条发出“吱呀”声响。   烤鸭皮色泽焦黄油亮,拿筷子轻轻一戳,就“咔嚓”一声碎裂出缝儿,透明的油脂流出来,软了脆皮、香气儿四溢。   恶狗和王唯一、卫清宁蹲在一侧,咽口水舍不得移开眼睛。   殷长衍估摸着烤得差不多了,拿出小刀去片鸭肉,片好后放在盘子里。   卫清宁挽起衣袖,“我帮你。”   “你会?”   卫清宁在架子上折下一截旁逸斜出的槐树枝,精准无比地将鸭肉与骨架分离,“殷长衍,你有九圈剑骨是不是?我也是。”   哦,他会。   王唯一:“!”   卫师兄你竟然这么牛逼吗?!那可是九圈剑骨!!   殷长衍你这漫不经心的反应多少有点儿侮辱人,要知道那可是传说中的九圈剑骨!!   啧,这里就她一个半圈剑骨。说不丢人是假的。   “卫师兄,你说真的?我从没听说过。”王唯一说。   “我又没去圣洁岩测。”卫清宁说,“我一个医堂弟子,又不使剑,没事儿去那里做什么。”   “你这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做剑修可惜了。”   “哈哈哈哈是很可惜,但我更想做救死扶伤的医修。”卫清宁眸子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晦涩。   三只烤鸭王唯一一只,卫清宁一只,恶狗一只还带走两幅鸭架。   殷长衍坐在一旁三两口解决掉绿豆粥,去厨房忙活弄红豆糕、绿豆糕。出锅的时候清香味儿扑鼻。   卫清宁捏了一个送进口里,“不甜。”   “不甜”是卫清宁对糕点的最高评价。   又塞了两个进口,卫清宁端走盘子,“这一盘归我了,我拿去送人。”   “诶等等。”王唯一拉住盘子,“卫师兄,我还没吃呢。”   “你都吃那么多了,还能往里塞啊?”卫清宁拍掉她的手,无语地盯着她鼓成球的肚子,“再说了殷长衍不是在做吗?别这么小气。”   顺手给整理了一个造型,“一压四”。   王唯一看着走远的背影,“卫师兄,祭拜死人才用那个样式。”   晚上。   殷长衍烧好热水给王唯一沐浴,拿着大木盆坐在院子里洗换下来的衣服。手边放了一把小剪刀,仔细地清理冒出来的线头。   “殷长衍,你进来一下。”   今天洗这么快吗?   放下小剪刀,进去收拾浴桶。浴桶在房间里久了水汽大,对身体不好。   推开门,一截雪白细腻的背晃了殷长衍的眼睛。   连忙瞥开视线。   像是烛火下粉色珍珠上的莹润温和光晕。   “你又引诱我。”殷长衍抬手掩上门,“洗完了叫我。”   “我没。”王唯一将微湿的头发撩到胸前,露出一截纤细粉颈,“殷长衍,我脖子有点儿痒,你帮我看一下是不是被虫子叮了。”   殷长衍:......还说她不是引诱他。   王唯一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不作弄他了,“我说真的,你来看嘛。”   殷长衍没动。   “好吧好吧,就让我痒到在床上打滚儿,用指甲抓破皮好了。”   殷长衍进门,手按在她后背上仔细查看。   她后颈上长了三条交错的红线,像是树根,触之不平。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有什么感觉?”   “从早上开始就这样,有点儿发热,带一些痒,摸上去还有一些凹凸不平的纹路。”   难怪她一直喊热喊痒,“我不曾见过这种症状。明日我们去找卫师兄,他见多识广,一定有办法治。”   殷长衍取来棉布,王唯一擦好身子,他给她披上寝衣。   并不想穿,闷。   殷长衍按住她的手,把人抱到床上,“衣服松开,小心着凉。”   “我痒,你给我挠一挠。”   殷长衍指甲又长出来了,他习惯性修成尖细模样,“抓破皮肤会留疤。这样行不行,我拿帕子给你擦。”   帕子蘸水擦在颈后纹路上,干的时候有一丝丝凉,皮肤没那么痒。   有点儿麻烦,但也不是不行,王唯一点头,“好,就是你会很累。”   “不打紧。”   殷长衍拿帕子蘸水给王唯一擦。   王唯一很舒服,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殷长衍给她拉上薄被,轻手轻脚抱着浴桶出门。倒水,清洗,放在合适的地方晾晒。回到院子里,继续搓洗衣服。洗干净后展开挂在竹竿上。   回房时已经很晚了。   王唯一睡得不安稳,轻皱眉头,手无意识地抓颈后,在上面留下几道新鲜的抓痕。   殷长衍蹙眉。再抓下去,帕子蘸水擦都得疼。   搬来小凳子,将一盆清水放在上头。取来更细的棉花搓成毛笔尖形状,点了水往后颈上涂。等干了之后,再重复之前的动作。   过了一小会儿,王唯一眉头有松开的迹象。   有用。   殷长衍坐在床边为她涂了一宿的后颈。直到天色将青,才收拾东西。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射破迷雾,洒在地上。沉寂一宿的尘埃被光柱裹着,静静地漂浮在空气里。   王唯一睫毛微动,睁开眼睛。后颈凉嗖嗖的,好舒服。   大门“吱呀”一声,殷长衍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一叠红豆糕、豌豆糕,“醒了?起床吃点儿东西垫一垫,收拾一下我们去找卫师兄。”   王唯一翻了个身,“不用去,我好了。后颈一点儿都不痒,还凉嗖嗖的。”   噫?怎么会凉嗖嗖?   床单上有一缕飘在上头的棉花。这十月天也没到缝被子的时候,哪儿来的棉花?   王唯一想到什么,“腾”地坐起来看殷长衍,果然看到他眼隐隐有一团青乌。   手摸了一下后颈衣领,那里带了一点儿潮气,“你给我擦了一宿?”   她怎么突然生气了?   殷长衍迟疑了一下,点头,带着点儿小心翼翼,“嗯,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被这双眼睛一盯,无论多铁石心肠的人都会瞬间软成一滩烂泥。   王唯一掀开被子,“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啊?大白天的,这不合适。”   殷长衍背对着光,光为他轮廓镀了一层金边。耳朵被照得透亮,看起来越发得粉红。   “你是我夫君,就算是陪我睡觉都合适。”王唯一把殷长衍拉到床上。   殷长衍羞涩,半推半就地从了。 第72章 第 72 章   ◎皮肉树◎   殷长衍从没睡过像今天这么踏实的觉。醒来的时候, 天色渐晚。   大门朝两边敞开,柔和的夕阳大片扑了进来,铺在木头地板上。   大门正对着桌子。王唯一坐在桌边, 一手搭在挺起来的肚子上,另一手捏着一块豌豆糕小口小口地啃。豌豆糕里嵌了核桃,尝到好吃的地方时,微闭起眼睛, 享受清香味儿填满口腔。   继续啃豌豆糕。   夕阳在她身后, 给轮廓镀了一层桔色的边。   “你醒了?!”王唯一注意到他, 眼睛一亮。   殷长衍坐起来, 薄被缓缓滑落,松散的寝衣下是精瘦、结实的胸膛。   舍不得打扰这温馨的场景, 等她面带疑惑、扶着肚子手撑桌面准备起身时才压着嗓子开口,“唯一, 我起来晚了。”   他坐在床上, 光脚踩着木质地板, 修长双腿支开, 肘部靠着膝盖。背部微倾, 乌黑长发散落下来盖住双肩笔直往下,又在素白榻上铺得到处都是。   他整个人隐在昏暗中。分明不怎么显眼,却没人能忽视他。   王唯一有一瞬间的晃神, 又很快回神, 扶着肚子坐下来, “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殷长衍摇了摇头, “肚子饿。”   “家里没饭, 都叫我吃光啦。”   绿豆糕和红豆糕盘子空荡荡, 只剩了点儿渣。   “我去做,你想吃什么?”殷长衍以指为梳收拢起长发,用一根发簪固定住。   窸窸窣窣声之后,穿好衣物,抬步走向王唯一。   桔色的光顺着他的脚往上,轻抚过窄腰,掠过宽厚的肩膀、修长的颈项,停在精致的鼻子上。   他眉眼生得最好,可惜在昏暗中,看不真切,“热的,咸的。”   殷长衍脚步不停,这个距离除了亲也没别的事儿了吧。王唯一脸猛地烧了起来,心头揣着的小鹿瞎几把乱跳。   下意识撅起嘴。   肩上头发被抓起、抬高。   殷长衍视线停在颈项上,凹凸纹路没有再长大,“还痒吗?”   就这?!   真失望。   “......好多了。”   殷长衍放下头发,“烙春饼好不好?我炒一个青菜,一个土豆丝,烧一盘酱肉丝。”   “我帮你削土豆皮。”王唯一跟在他身后进厨房,“多弄一些,放篮子里给卫师兄送过去。”   多挥几下铲子的事儿,“听你的。”   两人吃完饭,殷长衍带着王唯一去医堂。   医堂今天病人尤其多。   “殷长衍你去哪儿了?快帮忙。”医堂弟子忙得脚不沾地,见到殷长衍舒了一口气,远远地招呼他。   殷长衍拉着王唯一不松手。   “人家叫你呢,你快去。我趁春饼还热着给卫师兄送去,顺便请他看一看颈项。”王唯一视线停在他手上,“你不相信卫师兄的医术?”   “相信卫师兄医术高明与担心你完全是两码事,二者并不冲突。”   “殷长衍,我都不知道你这么黏人。”王唯一内心雀跃。   “黏人”两个字精准扎到殷长衍膝盖上。   他在望春楼没少听这两个字,恩客对女支常说。一般再过个三五天,恩客身边就会换一个新的女人。   殷长衍连忙松开手,“你会讨厌吗?”   内心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想换人了。   “不啊。但你脸变得也太快了。”   殷长衍离开,王唯一提着篮子去找卫清宁。   医室内空无一人,卫清宁被叫走了。笑死,医堂这么忙,不得把他往死里用。   看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抬手摸了一下后颈,要不改日再来?   “夫人,我还以为眼花了,真的是你。”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老奶奶拄着拐杖,见到王唯一手上的篮子,灰败的面容上带了一分喜色。她能用得上就好。   “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王唯一说,“殷长衍在医堂修习,也许能帮你看一看。”   “这里的病人身上都出现了那种症状,没什么好看的。你怎么来了?莫非你也染上了?”   王唯一愣了一下,她在说什么。   老奶奶走过来,她拄着拐杖的手背上长了一棵鸡蛋大小的小树苗。   筋脉血管是它的树根,皮肉硬化拉扯成树干茎叶,大家都叫它皮肉树。   她顶着皮肉树在这里走来走去,竟无一人脸上出现惊讶神色。   “离开是非谷没几天,我就染上了。最开始,是手背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痒,次日长出人参根须形状的脉络,然后像树木从土里生长一样长出肉皮树。”   “我一开始也像你一样害怕。但身上一直不痛不痒的,也就慢慢地不再在意。”   “夫人,我刚偷偷地瞧了一圈,我养的皮肉树长得最好、最强壮。”   她语气中居然有几分窃喜和自豪。   王唯一:“!”   有病吧!!   等等,她的后颈!!   啊啊啊啊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匆忙码的,明天多更一些补上么么哒 第73章 第 73 章   ◎铁树开花?◎   王唯一面上不动声色, 关怀她,“是么。你多注意休息,病好得快, 树苗也涨得结实。我赶着给卫师兄送饭,就不多聊了。”   好想快点儿离开。   “卫医修吗?他带着一帮仙人去水上回廊救治病人。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那里。”   “我去看一看。”   王唯一有点儿慌,扶着肚子走, 没怎么看路。   撞到一个人身上。   “呃、对不住。没把你撞疼......”抬头, 话卡断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面前之人身量修长, 做书生打扮, 一身斯文气。两个眼眶中长出皮肉树苗,树苗有巴掌大, 手指粗细的根茎堵塞眼眶。   他也有点儿慌,后退半步,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我不怎么能看得见路。”   香香的, 是女孩子吧。   诶呀, 那就更加失礼。   王唯一没个准备, 吓了一大跳,“......没事。”   侧过身子给他腾位置。   长长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两侧站满了病人, 他们身上一些部位长出皮肉树苗。   王唯一定睛瞧了一会儿。   很好, 看习惯了。   水上回廊。   医堂弟子认出王唯一, 这容貌娇俏的女子是殷长衍家的娘子。   眉头皱起, “你怎么来了?这里不太平, 快离开。”   水上回廊周围都是水, 此刻无风, 水如镜面,能清晰地倒映人影。   王唯一透过几根黑色发丝看到后颈处冒出指甲盖大小的叶子。   手指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遮掩住,扬起笑脸,跟医堂弟子说话。   她性情率直,招人喜欢,再加上是殷长衍的家人,没一会儿医堂弟子就跟她无话不谈。   医堂弟子回想了一下,“卫师兄忙活了很久,现在应该在‘一枝春’小憩。”   “一枝春”是卫清宁的府邸。每提一次这个名字,众人都觉得卫清宁很穷。   你想,聊赠一枝春。连家都是别人送的,他不穷谁穷。   “要吃一点儿吗?味道可好了。”   “不了,没胃口,我现在只想瘫在椅子里发愣。”弟子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道,“卫师兄心情不好,你长点儿眼色,看情况不对就快点儿溜。”   卫师兄一向温和,怎么说得他好像会吃人一样,“你很怕他?”   弟子十分认真道,“医堂一万七千弟子,你去问问谁不怕九月初一的卫清宁。谁要是能在今天把卫清宁叫出‘一枝春’,我立即捏腰捶腿伺候之。”   “你说得我心里毛毛的,要不我改天再来?”   “不跟你聊了,药壶要烧干了。”医堂弟子匆忙离去。   王唯一犹豫了一会儿,去找卫清宁。主要是待在水上回廊心头也毛毛的。   既然都毛毛的,为什么不选个长得漂亮的,起码看着养眼。   对,没错,卫清宁是医堂第一美男子,医堂之花。   “一枝春”比起其它修士动辄千亩、囊括山水的洞府来说实在是有点儿寒酸,但若论起医书数量,即便是明炎宗的藏经阁也无法比拟。   “一枝春”号称“阎王遍寻不得之地”。   没看见弟子通报,王唯一进了“一枝春”。   数排高大书架子宛如一个个排列的刀片,人走在其间,不消几个呼吸,便从里到外染着书卷气息。   书架子尽头,是一片草地。草量丰厚,踩上去软绵绵的。   不大,多走几步就到头了。   那里立了一个坟包,有些简陋。坟包前头插着的墓碑石看着跟铺桥垫脚石一个材质,不怎么值钱的样子,右上角都有裂纹了。   墓碑上没有名字。   卫清宁坐在坟前煮药,头也不回,“离开。”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语调,但就是能听出一种‘别来打扰我’的冷漠。   “卫师兄,祭拜亡者好歹弄点儿橘子、果子、糕点之类的祭品。你这属实是有点儿抠搜。”王唯一上前几步,把篮子推过去,“春饼,还热乎着呢,眼下你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祭品。慢慢使用,不必客气。”   “祭拜完后记得吃掉,殷长衍手艺可好了,别浪费。”   卫清宁拧眉,抬眼望着王唯一。   愣怔一瞬。   眸中疏离散去,先是惊讶,而后愤怒,大步流星走过来撩起她的头发时,眉眼间有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哀伤。   良久,卫清宁放下头发,哑着嗓子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晓得,大致是离开是非谷那天。大家都是那个时间身上起了反应。”王唯一示意他接篮子,“卫师兄,我就在这里,你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先祭拜亡者吧,亡者对你而言,似乎是十分重要的人。”   卫清宁接过篮子。   打开包布,以掌为碟铺开春饼,卷了三个不同口味的放到墓碑前。   他倒了三杯酒浇在地上。   不,不是酒。杯子里是煮好的药。   看来亡者是因病而死。   卫师兄腰肢好细,比她的细多了。啧,不舒坦。   王唯一拿起筷子给他卷春饼,“卫师兄,吃一点儿东西,不然身体扛不住。你这样,亡者看到会心疼的。”   “你还有跟亡者共通情绪的本事?”卫清宁凉凉道。   王唯一利落改口,“亡者心疼不心疼我不知道,但我好心疼。来,吃一些。”   看着他腰比她细,她真的心口好疼。   卫清宁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知羞。”   王唯一:“......”   王唯一:“你怎么还骂人呢?没礼貌。”   卫清宁接过春饼小口吃着。   殷长衍做饭份量大,王唯一又卷得勤,生怕卫清宁吃少了。   吃完已经是三炷香之后的事儿。   王唯一“哇”了一声,“卫师兄,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能吃。”   再也不给他送饭了,会把她家吃空的。   卫清宁顿了一下,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反应过来,“原来这个量就算是吃得多了。”   他怎么回事儿?像小孩子一样分不清饥饱。   “小时候过苦日子,饥一顿饱一顿,从那之后就不怎能感受到饥饱。”卫清宁说,“身体也是那期间搞成这德行的。”   诶,那她多喂几次,他不是就能很快胖起来?   心动,而且想行动。   “她也曾染上皮肉树。”卫清宁慢慢开口。   王唯一意识到他说的人是亡者,女孩子,还是一个曾跟他不清不楚的女孩子。   下意识放轻声音,“然后呢?”   “死了,要什么然后。”   王唯一:“......”   王唯一:“活该没人嫁给你。”   卫清宁抿了抿唇,没说话。起身,拉王唯一的胳膊,“走。”   不想动弹,累。而且外面好多病人,她会怕。   “去哪儿?”   “是非谷。我心头有些疑问,要去验证。”   “好远的,我不去。”王唯一说,看出他不愿提亡者,偏拧着来,“除非你给我讲一讲亡者的事儿。”   卫清宁沉吟片刻,“可以。”   水上回廊医堂弟子们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挺着肚子那姑娘身边的人有点儿像卫清宁。   脚步一顿,回头仔细端详,再三确认。嗯,就是卫清宁。   纷纷抬手揉眼睛。   干活儿太久眼花了吗?今天可是九月初一,卫清宁居然出来了?!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的么!!!   握草,卫清宁这棵老铁树春心萌动、要开花了吗?!!   作者有话说:   好歹比上一章长(弱弱地道) 第74章 第 74 章   ◎真相◎   是非谷经过“红炉点雪”炙烤, 入眼尽是一片焦土。   过去数日,这一片天依旧泛着昏黄。空气中刺鼻的味道和烧干的尘土混在一起,呼吸稍微深一点儿就卡喉咙。   喉头好痒, 想咳。   没了鸡蛋花树,这里容易迷路,走几步就得抬头看一下方向。   卫师兄宛如回自己家院子一样,走得飞快。   “卫师兄, 你等一等我。”这已经是她第二十三次说这句话。   “卫师兄, 看了小半个时辰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没人应声。   “卫师兄?”   卫清宁蹲在烧掉一半的鸡蛋花树旁, 神色冷凝。   王唯一从没见过他神情这般沉重,走上前, “怎么了?”   鸡蛋花树断口处露出的年轮形状紊乱、到处都是缺口,像是绷紧到极致的绳子被扯断成数截。   “殷长衍有麻烦了。”   王唯一一脸懵逼, “昂?”   树长歪了赖殷长衍?这多少有点儿不讲道理。   “据书中记载, 表里灯其中一个伴生咒叫皮肉树, 以人为养分、长在人身上。表里灯被红花神镇压, 皮肉树跟着销声匿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十五年前的清水镇, 当时是明炎宗出手镇压。”卫清宁说,“现在看来,当初的明炎宗无法根除皮肉树, 而是将它封印在是非谷的鸡蛋花树年轮里。”   卫师兄, 你真是学识渊博。但这跟殷长衍有什么关系?   “殷长衍调动表里灯灵力使用置换阵法, 皮肉树与主人共鸣、再次复苏, 挣脱年轮的束缚逃逸而出。”   “因此窃脸者在是非谷布下‘红炉点雪’并非打算烧死殷长衍, 而是想逼殷长衍出手用置换阵救人、从而释放皮肉树。”卫清宁扯了扯嘴角, 眸中泛着嘲讽, “我还在想,本性卑劣、报复心强的窃脸者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原来在这儿等着殷长衍。”   王唯一眉眼垂下来。   “厌恶窃脸者?”卫清宁说,“这一类人狡诈心黑,如阴沟老鼠,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他抱有期待。”   “没,我只是心疼殷长衍。”   卫清宁盯着王唯一的脸,她眼里除了担心再无其它。殷长衍心肠柔软,他一心救人,反而害了更多的人。她担心她的夫君如何自处。   “卫师兄,我想殷长衍了,我们回去吧。”   要不是为了求证猜测,谁愿意到这儿。卫清宁单手撑着膝盖起身,“回吧。”   卫清宁御剑带着王唯一离开,昏黄色的天空在身后渐渐拉远。头上没有那一片天压着,人心情也好了一些。   离水上回廊还有好大一截距离,有点儿无趣。   “卫师兄,‘一枝春’里埋着的亡者,她是谁呢。”   “卫师兄,我们说好的,我跟你来,你给我讲她的事儿。做人要守信用啊。”   “卫、”   前方远远地飞来一个人,直直地冲着王唯一卫清宁的方向,停在两人面前。   面带彩绘牡丹面具,一身青衣洒脱飘逸。   他怎么来了?   卫清宁上前半步,将王唯一挡在身后,“彩绘牡丹,好久不见。什么事儿,劳您大驾寻我。”   “殷长衍的事儿。”   战堂消息还是一如既往地精通。“殷长衍有什么事。”   “卫清宁,不必对我处处提防。我要是有心动手,就不会站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你谈。我们目标一致,护殷长衍周全。”   何止心平气和,还有两分无奈。王唯一就没听过彩绘牡丹用这语气跟谁说过话,今天算开了眼界。   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他们交情很好?   “哈哈,谁叫你板着一张脸让我误会。”战堂那么多弟子,卫清宁还是喜欢跟彩绘牡丹打交道,“打个商量,能不能把面具摘掉。看起来很生分。或者换一副笑脸的。”   彩绘牡丹双手背在身后,“十五年了,我以为你早该看习惯。”   “就是因为十五年都没看顺眼,才次次建议你换掉。”算了,不提了,这个话题永远没有结果,“牡丹,明炎宗怎么说?”   “明炎宗内部分歧很大,剑堂、医堂力主殷长衍有功无过,以战堂为首的其它堂虽认同这一点,但更为忌惮表里灯的复苏。”彩绘牡丹皱起眉头,手一扬,出现一副红线掺香封灵手铐。   “你想管控殷长衍?”   “这是战堂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彩绘牡丹说,“我把东西拿出来,我们想一想要怎么处理。”   战堂有战堂的规矩,彩绘牡丹是战堂第一战将,对付殷长衍他责无旁贷。但是,拿到红线掺香封灵手铐时,他第一次迟疑了,犹豫了。   他十分清楚殷长衍没问题,是宗门出现了偏差。   王唯一听得一肚子火,“这件事儿跟殷长衍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处理他?就凭他救人?那以后遇见这种事情就叫所有明炎宗弟子干瞪眼看着居民去死好了。”   “所有人都在忌惮殷长衍,这一根红线掺香封灵手铐,护的究竟是殷长衍的周全,还是明炎宗的周全?”   彩绘牡丹抬眼王唯一。堂主大会人人皆知事实如此,唯一敢说出口的,竟然是一个身怀六甲的普通女子。   “牡丹,把红线掺香封灵手铐给我。”   “做什么?”   卫清宁接过手铐,“殷长衍是医堂弟子,无论是缉是纵,都该由我决定。”   彩绘牡丹离开。卫清宁带着王唯一继续御剑飞行。   她安静多了。   卫清宁沉默了一会儿,清润嗓音响起,“......她叫严静儿,是改变我一生的女子。”   王唯一:“?”   “不想听的话就算了。”   “听听听,你说。”王唯一忙不迭点头。   小时候家乡闹雪灾,卫清宁跟着灾民一起流落到清水镇。   清水镇东头有一个破败的土地神庙,灾民往里涌,卫清宁被挤到角落蜷缩着,还叫压折了手腕。   挺好的,角落暖和。他手背、脚上的冻疮没那么痒。等到了春天,一切都好了。   卫清宁阖上眸子。   第二日一早,手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   睁眼一瞧,冻疮部分覆了一层湿泥。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蹲在他面前,一手拿叶子包着湿泥,指头挖一坨往冻疮上抹。   “我妹妹身上也是这样,比你还严重。拿湿泥敷一层,手就暖了,也没那么痒。”   卫清宁没说话,定定地瞧着他。   严铮脸上有一分不好意思,“我们兄妹俩睡你旁边。我长你两三岁,我会照顾你的。”   妹妹严静儿又黑又胖,在严铮身后探头探脑看。有点儿心虚。是她太胖了,推挤过程中一屁股坐到卫清宁手上,“咔嚓”一声压折了人家手腕。   严铮一大清早出去刨湿泥,给人家敷一下。   卫清宁抽回手,“不需要。”   翻身面对着墙角,阖上眸子。   严铮不管他,继续挖湿泥涂。   卫清宁甩去手背上的湿泥。他一甩,严铮就停下来等。他不甩了,严铮再继续涂。   反复四、五次后,卫清宁躺平了。   严铮抿着唇笑给他涂了手脚冻疮,轻声道,“听说中午明炎宗不要钱发馒头,我帮你也领一个。你睡吧,等你醒来,就有热乎乎的软馒头吃了。”   中午,难得的艳阳高照,灾民享受着暖烘烘的日光,吃着热乎乎的馒头,脸上挂了数日来的第一次笑。   傍晚,天边最后一抹橘色夕阳打在卫清宁身侧的墙壁上。   两个位置空荡荡,那对兄妹一直没见人。   卫清宁垂下眼皮,打算继续睡一会儿。门口传来躁动声,周围的灾民纷纷围过去,渐渐传来交谈声。   “我见过他。这小子为了多要一个馒头,扯谎说身边还有一个生病的弟弟。明炎宗仙人被蒙蔽,给了他。”   “呵,仙人心软,周围人的眼睛可尖得很。给这小子套上麻袋不由分说打了一顿,叫他不敢再馋再贪。”   “发馒头地方离这儿远着呢。可怜黑胖小姑娘了,连拖带拽把他拉扯回来。”   卫清宁睫毛微动,睁开。   透过层层人群,看到严静儿紧咬牙关,一双手死死地抓着严铮的肩头,扯着往回拖。   严铮浑身都是血,眼睛闭着失去意识昏死过去。身下单薄的衣物被雪打湿、又蹭了一路的泥,滚成厚重的“棉衣”。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湿漉又泥泞的痕迹。   严静儿手上再一次脱力,衣物从掌中溜走。不行,会再次摔到哥哥。   无助,绝望,急得快哭了。   一双手从旁边探出来,衣衫褴褛下手臂惨白却结实有力,稳稳地搀住严铮。   是被她压折手腕的倒霉蛋儿。   倒霉蛋儿看着瘦,却很有劲儿,把严铮抱到三个人的墙角。   “谢谢你,倒、”严静儿自觉地咽下“霉蛋儿”三个字。   她心头很慌,得做点儿什么稳住自己,做什么都行。恰好卫清宁在身边,于是揪住他的衣袖。   喃喃道,“哥哥会没事儿的。我们之前经常挨打,这一次不算什么,哥哥一定没事。”   卫清宁视线下移,停在她的手上,抽回袖子。他又不是大夫,问他做什么。   严铮声音气若游丝,“静、静儿。”   “哥哥,你可算张口了,我好害怕。”严静儿喜极而泣,冲上去抱严铮,又觉得抱哪儿都会弄疼他。张开的双手半天放不下来。   听到妹妹在身边,严铮一颗心揣回肚子里。枯瘦细长的手指抬起,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拿出来一个压得乱七八糟的馒头。   又冷又硬,压得还扁。他指头稍微捏松,整理了一下形状,慢慢推到卫清宁面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卫清宁搬进来的。   “有点...硬,小口吃,不卡喉咙。”   卫清宁盯了馒头很久,拿起来放在掌心。第一次觉得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原来这么有份量。   严铮死了。   冬天本来就难熬,他被打成内伤又得不到救治,原本就差劲的身体越发雪上加霜,没撑过半夜。   清水镇死的灾民太多了,一个严铮没什么好稀奇的。   严静儿为严铮整理好遗容,换了一身干净衣物,放了一把大火。   卫清宁说:“怎么不把你哥哥埋了?立个碑,你也能时常去看看。”   “碑石很贵,我没钱买。哥哥胆子小,怕冷,怕黑,一定不喜欢埋在地底下。”严静儿说,“他最放心不下我,我就把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不分开,也能常常相见。”   “哦。”卫清宁转头就扔掉好不容易寻得的铺桥踏脚石石料。   作者有话说:   考了两天试,明天双更么么哒 第75章 第 75 章   ◎卫清宁的过去◎   卫清宁睡梦中感到手背疮上覆了一层厚湿泥。   严铮吗?   不, 不是。   严铮死了,他亲眼看着一把火烧没了。   那会是谁?   眼皮掀开,锐利眸光吓了严静儿一跳。   严静儿轻声说, “是不是我劲儿太大把你给吵醒了?我轻一点儿。”   “你做什么。”   “涂湿泥,对冻疮好。对不起,我太胖了,把你手腕给压折了。”严静儿面上有两分歉意, “你别怕, 哥哥不在了, 还有我, 我会继续照顾你,直到你手好。”   严静儿低下头, 试探着涂湿泥。他甩开哥哥好几次。   手没动,那就是默认了。   继续涂湿泥。   中午。   卫清宁坐在墙角晒太阳。他性子极静, 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原地, 不说话也不搭理人。眼睛里不是日出就是夕阳, 无聊得很。   严静儿跑过来, 怀里揣了个什么东西, 眉眼间泛着喜意。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卫清宁眸子微移,严静儿扒开衣襟, 里面有巴掌大一团草。   “我跟着大人去是非谷找吃的, 没他们走得快, 还以为又是空手回来。我滑倒摔了一跤, 没想到雪底下长草。”严静儿揪了一半草塞给卫清宁, “你快吃, 这叶子可嫩了, 还甜甜的。”   草贴着她的身体,带着微热的体温。   卫清宁下不了口。   “怎么不吃?”严静儿黝黑的大眼睛望着他。   “......不饿。”   “那你晚上再吃吧,别叫人看见了。”   “嗯。”   “我叫严静儿,你叫什么名字?”   卫清宁想了想,“应该叫卫清宁吧。”   “应该?你连自己名字都不清楚吗?”   “家里穷,我被多次转卖,换了很多名字。”   哇,比她还可怜。安慰他,“卫清宁一定是你最后一个名字。   “借你吉言。”   一连数日,严静儿每天都带回一团草,两个人分着吃。   一天早上,严静儿难得的没有早起。   “卫清宁,那块地快要叫我给薅秃了。再拔下去,怕是来年什么都长不出来。我今天不去拔草。”严静儿侧头,压低声音,“你别担心,我不会叫你饿肚子。等着吧,中午有好吃的。没准吃完你的手就好了。”   卫清宁翻了个身,继续睡。   醒来的时候,身侧位置空荡荡。手背贴地一下,冰凉,严静儿已经走了很久。   日头早过了午时,土地神庙也没什么人,都去哪儿了。   算了,与   他无关。   阖上眸子,再睡一会儿。   有人回来,说话时带着惊喜。   “真走运,我又抢到明炎宗的馒头了。比上次更大,更香。”   “我也抢到了。给我馒头的仙人看着才十四、五岁,同样的年纪,人家都是仙人了,我还窝在破庙里。”   卫清宁张开眼睛。   坐起来,单手撑着膝盖起身,离开土地神庙。   明炎宗发放馒头处。   严静儿说:“仙人,我家里还有一个病重的哥哥,他手腕折了,来不了。能不能再给我一个馒头?”   周围人视线集中过来,眼睛里带着怨怼。一人一个都保证不了,凭什么你拿两个。   少年李卿之抬眼看严静儿,小姑娘又黑又胖,一双眼睛清澈干净,不像说谎。   笑着再拿出一个馒头,“可以。”   严静儿嘴角扯到耳根,“谢谢仙人,仙人心真好,等秋天我给你烙花生糖馅饼吃。”   抱着两个馒头蹦蹦跳跳离开。   褚行听到动静走到这边,“李卿之,怎么回事儿?”   围观人说,“刚才一个小骗子诓仙人,多要了一个馒头。”   褚行愣了一下,皱起眉头看李卿之,“李卿之,怎么回事儿!”   “仙人,小仙人也是好心,你别再训他了。”   李卿之眨巴眨巴眼睛,“听见没,我是好心。”   好心个屁!   李卿之要是好心,牢里的死囚犯都算得上本性纯良。   褚行眸子微眯,声音传到李卿之耳朵里,‘李卿之,她只是一个孤女,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两个馒头,是想叫人都来抢么。你在把她往死路上逼,你在杀人。’   ‘胡说,我没动手。’   ‘你叫别人动手,结果皆是同样。你心真毒。’   ‘豁,生这么大气哦。别气别气,我这就去救人,可以了吧。’   李卿之朝褚行行了一个礼,“堂主,我告个假,要去助人为乐。”   严静儿将馒头藏在衣襟里。走过这片槐树林,就到土地神庙了。   是错觉吗?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该不会是要抢她的馒头吧。   这条路以前有这么长吗?怎么还不到土地神庙。   严静儿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   几个人从旁边蹿出,扯她的袖子,饿狼扑食一般抢馒头。   “别抢,哥哥还饿着,等我带吃的回去。”严静儿只来得扯抢馒头那人的衣角。   那人嗤笑一声,将馒头塞进嘴里,扯严静儿头发,另一手高高举起对着她脸蛋扇下去。   严静儿吓得闭紧眼睛,手死活不松。   疼痛没落下来,耳边反倒响起男人的惨叫声。   眼皮掀开一条缝儿,入眼是卫清宁消瘦、挺直的肩头。   他手臂抻直,肌肉结实、拉出有力的弧度,手上握着一条槐树枝。槐树枝似利剑一般横在男人颈项间,只要稍微向前,男人喉咙便被划开一条口子。   男人额上泛着冷汗。明明只是一截破树枝而已,他竟会如此恐惧。   惧到手脚根本不听使唤。   再看向四周,与他一起的几个男人尽数捂着腿倒在地上。腿在一瞬间折断,没法儿站起来。   这少年怎么办到的?他真的是人吗?   卫清宁声音清冷,如碎玉击石,“还给她。”   “......还,这就还,你把树枝放下。”男人一开口,馒头掉到地上。   严静儿立即捡起来,揪着袖子擦两下,揣到怀里。躲在卫清宁身后。   他很瘦,肩膀却意外地宽,比哥哥还要结实。站在他身后,似乎所有的风雨都不会越过他染上她身。   午时阳光给他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   严静儿愣怔地看着卫清宁,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觉得他好好看。   卫清宁抬眼,隔着围观人群与李卿之对视。   李卿之眸中有一丝诧异。这群人他也能动,但论起果决利索,不如眼前那位少年。   “看到不得了的事情了。我是八圈剑骨,你比起我只高不低,差不多有九圈吧。你要不要加入剑堂,这样我就不会无聊了。”   九圈剑骨?什么东西?   卫清宁大致猜到那身穿‘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的少年是领导者,用眼神警告他,拉起严静儿,“走。”   “哦。”   李卿之抬手抛给严静儿一个东西。给卫清宁他也不会要。   严静儿接住,是一块玉牌。她没见过这东西,脑子却知道它叫玉牌,里面有一本剑谱。是仙人给卫清宁的。   作者有话说:   高估自己了,明天补上 第76章 第 76 章   ◎卫清宁的过去2◎   先拿着吧。   收到衣襟里。   土地神庙。   一个馒头被扯得稀烂, 另一个上面有很深的牙印,掉到地上沾了一圈泥。   严静儿有一些犹豫。原本有得吃就行,但是他太好看了, 手上的馒头就有些送不出去。   “给我。”   严静儿愣了一下。   “你不是给我领的?”卫清宁抬起手,“给我。”   “呃哦哦。”严静儿攥着袖子擦,把馒头给卫清宁。   卫清宁看也不看咬了下去,大口咀嚼。   吃完就阖上眸子, 靠在角落里继续睡觉。   “小仙人给你一块玉牌, 里面有一套剑法, 看起来很珍贵。你要不要看一看?”严静儿等了很久没见卫清宁回话, “我先帮你保管,你什么时候想要, 就找我拿。”   卫清宁感知力很敏锐。即便闭上眼睛,他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人的好奇、打量, 其中不乏贪婪的目光。   那位小仙人, 又聪明又坏。   沉默了一会儿, “给我。”   “?”   “玉牌。”   “好。”严静儿也觉得被人瞧得不自在, 麻溜儿给卫清宁。   卫清宁合上手掌, 把玩着玉牌。   空闲的时候练一练吧,被打时还手的机会能多一些。   湿泥干掉之后会在手背上形成一层泥块,一揭就掉。卫清宁揭掉泥, 抓一把雪擦洗掉手背上的浮灰, 冻疮好了七七八八。   “静儿, 不用再调泥, 我冻疮好了。”   严静儿愣了一下, 很意外, “你叫我什么?”   卫清宁迟疑了一下, “我叫错了?难道不叫严静儿?”   严静儿猛点头,眼睛里有着亮光,心口泛着欢喜,“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卫清宁:“......”   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么,有什么好开心的。   卫清宁身子养好了。他不再整日整日地睡觉,而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归,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严静儿之前还能关注一下卫清宁,最近几日满脑子都是关于吃食的问题。   是非谷雪化了,草漏出来,叫人挖得一干二净,连根叶子都没剩下。   肚子好饿。   以后可怎么办。   啊啊啊啊她为什么要是个胖子,饿得比旁人更快。   严静儿哭唧唧地勒紧裤腰带。哭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夜被一股甜香枣味儿叫醒。   揉了揉惺忪睡眼,干草上放了一块枣泥酥。颜色洁白如雪,酥皮掉到干草上碎裂成小块。   这么精贵的东西哪儿来的!!   卫清宁靠在墙上透过破窗看月亮,听到动静侧过侧过头。   食指竖起,比在红唇中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严静儿喜笑颜开。犹豫了一下,将枣泥酥一分为二,悄悄过去递给卫清宁。   一脸的舍不得。   “我不饿。”卫清宁不再看她,视线移到窗边月亮上。   严静儿眸中泛起一丝喜色,手刚抽回,想到什么又递出去。   拉卫清宁衣袖。   “?”   “我太胖了,多吃长肉。得控制一下。”   卫清宁:“......”   卫清宁认真打量严静儿,“你不胖。”   严静儿咧嘴笑,小口吃掉枣泥酥,舔干净指头上的渣。太好吃了,满足地喘一口气。   第二天半夜,干草堆上摆了三只枣泥酥。   严静儿拿起一块咬下一口,舌尖尽是浓郁的枣泥香味儿,餍足地眯了眼睛,“你哪儿来的钱?找到好活儿了吗?还招人不?你能不能给主管说一说好话,叫我也去。”   “我没钱。”   “啊?”严静儿顿住,放下枣泥酥,“那我吃的一堆枣泥酥......”   “从望春楼拿的。”   望春楼老板与明炎宗交情颇深,对这次来救济灾民的褚行和李卿之礼遇有加。什么东西好就供什么。   严静儿眯了眯眼睛,“拿?”   “你要说‘偷’也不是不行。”   “卫清宁,你偷东西!”   卫清宁侧过头,眸子微眯显得越发深邃,“有什么问题,你不是吃得很享受么。”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是你偷来的。”严静儿将最后一口枣泥酥送进嘴里,面带苦色,“枣泥酥依旧那么美味,但我不能吃得享受。啊,好难受。”   将剩下的两个枣泥酥推到卫清宁面前,“不吃了,还你。”   卫清宁偏过头,不怎么在意道,“扔掉吧。”   “那怎么行,浪费粮食要下十八层地狱。”严静儿嘟囔道。   卫清宁懒得听她废话,眸子一阖,睡了过去。   十天后。   卫清宁靠在墙角睡觉,肩膀上被搭了一只手使劲儿摇。   被迫苏醒,眸子中透着几分迷离,看清人影后才有了聚焦。   这不是严静儿么,多久没看见她了?八天?还是十天?   算了,无关紧要。   摇他做什么?   “卫清宁,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严静儿得用十分力气才能压制住心头的喜悦,不叫声音太大惊扰到别人。   她身子离卫清宁贴得很近,女孩子独有的幽香让人想忽视都难。   卫清宁清醒了,抿了抿唇,侧过头避开。   下一秒就被严静儿强行掰正,与她对视。   严静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有五个枣泥酥。笑得眉眼弯弯,“我特地给你买的,你多吃几个,可好吃了。”   给卫清宁手里放一块,自己迫不及待捏起一块送进嘴巴里,十分享受地眯起眼睛。   卫清宁视线从纸包移到她身上。   望春楼的枣泥酥一包里面是九个,这份只有五个。她这样子也不像自己半路先吃。莫不是蠢到把四块枣泥酥还给望春楼了吧。   “卫清宁,我找到活儿了,在望春楼倒泔水。一个月足足有二两银子。”严静儿挺起胸脯,有几分自豪,“以后你别偷了,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心情要是好的话,说不准会给你买。”   卫清宁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严静儿觉得意外。卫清宁的眼睛一向清澈深邃,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足够让人惊喜。   直勾勾地盯着卫清宁看。   卫清宁有一分无措,“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本来就出色,里头有我后就更好看了。”   这话是事实,但说出来着实暧昧。   卫清宁好歹是个男人。“腾”地站起来,出了土地神庙。   “你去哪儿?东西还没吃呢。”严静儿抱着枣泥酥跟上去,三步并做两步赶上他。   外头夜风一吹,浑身打了个冷颤。卫清宁比她瘦,衣衫还单薄,他真的一点儿都不冷吗?   “练剑。”   他什么时候练起剑了?   卫清宁回头,“想看吗?”   随手捡起一根槐树枝在月下舞剑,攻击回防间衣袂翻飞,剑风罡气在银色月光下更显凌厉。   翩若惊鸿的身姿、无悲无悯的神态,无一不是仙人。   严静儿眸中满是惊艳,好半天才回神,“你学剑谱啦?!你这么厉害,可以去明炎宗考试成为明炎宗弟子,做小仙人。”   “正有这个打算。”   “听说明炎宗仙人分很多类,你想做哪一堂的弟子?”严静儿建议道,“医堂就很不错,可以当大夫治病救人。”   “剑堂。”卫清宁没有想过别的选择,脑子里浮现李卿之那张精致又坏心眼的脸,“我会超越他,成为剑堂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弟子。”   “哇哦,好大的口气。”   “应该的。”卫清宁说,“毕竟家人都说我,是令人畏惧的天才。”   严静儿捂着嘴笑,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大概是晚上被冻着了,着了凉。   严静儿第二天就开始发热。   她没当回事儿。她从小身体就壮实得跟小牛犊子一样,什么病啊痛啊最多三天就过去了。   可到了第三天,烧一点儿不见退。   而且,胸口往下三寸的地方长了一个小树苗,两片叶子绿油油的。 第77章 第 77 章   ◎卫清宁的过去(完)◎   卫清宁练剑, 身体消耗很大,饭量是以往的数倍。   他不挑食,严静儿给什么他就吃什么。但这花费也相当大。   严静儿无比怀念以前他靠睡觉吹风就能过活的日子。   扒拉荷包, 里面的钱最多够买六个馒头。唉,贫穷啊。   靠在门框上,看着不远处卫清宁练完剑,“卫清宁, 我腿脚发软、走不动路, 今天你去东街买馒头。”   卫清宁走过来, 接过铜钱。   “我这两天没去望春楼, 手头有点儿紧,等明天去干活咱们就能吃上肉了。”   卫清宁这才注意到, 她唇色发白,精神也不太好。   点点头, “嗯。”   拿着钱离开。   严静儿看了一下天色, 快到中午了。回角落躺一会儿, 等他回来刚好吃饭。   她是被饿醒的。睁眼的时候, 天边夕阳像被人不小心推倒的熔炉, 滚烫熔岩泼了一地那种。   都这个时辰了?!   卫清宁坐在身侧。他这次没看天,视线在她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醒了?”   有点儿不自在, “嗯。”   “吃东西吧。”卫清宁拿过来一个纸包。   严静儿打开, 里面是一只烧鸡。六个铜板连鸡腿儿都买不到, “你哪儿来的钱?”   “卖发热药能赚钱。”   啃一口鸡腿, 鲜味儿充斥满口腔, “你还会辨认药?药不能随便乱吃, 是药三分毒, 会死人的。”   “药铺药罐子里都是分好的。”卫清宁说,“一贴药能煮三次,煮完第一次后药渣就留在罐子里,等煮完三次再扔。我拿走煮过一遍的药,低价卖出去。”   近几日兴起一种怪病,叫皮肉树,发病的时候常常伴随着体热。生病的人很多,即便是药渣,也能卖出一个相当不错的价格。   严静儿咀嚼动作一顿,“你这是偷。”   “你说是就是吧。”卫清宁说,“烧鸡会凉吗?我给你烤一烤。”   “卫清宁,小时候我家举家搬迁,路上爹被偷了钱袋子。那是我们全家的命根子,爹郁郁寡欢,没几个月就过世了。娘过不下去没指望的日子,抛下我和哥哥离家出走。我不喜欢偷。”严静儿声音很轻,把烧鸡推回去,“卫清宁,我不吃,你这是偷。”   卫清宁并不怎么在意,“随便你。”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顺手拿起槐树枝离开。   晚上要喝的药通常会在这个时候煎,他得快点儿去药铺后院拿药渣。第一遍的药渣效果最好,再往后就有些卖不上价。   药铺后院,小厮老远就看见卫清宁,动作一顿,进里头叫人。   卫清宁假装病人混进后院,里面全是皮肉树病人。   最初没人会在意,因为这种病不痛不痒。直到它吸干第一个感染者,在土地上落地生根,长出有皮肤触感、摸起来有血管在流动的皮肉树。   后院往常是药徒煎药,这几天生病的人多,药徒忙不过来,便是病人自己煎药。煎好后倒在小碗里,找个角落坐着喝。   药壶是砂锅材质的,很烫。大多数病人没有经验,总会被烫得一哆嗦,然后打翻药壶。   卫清宁专挑这类人下手。眼疾手快扶住药壶,“没烫着吧?我?我皮糙肉厚,不打紧。看你脸红唇白,是发热了吧?”   大多数人先连声道谢,然后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症状。话不多的,卫清宁再套几句,症状就出来了。   记好对应的症状,帮病人倒药汁,就可以着手拿药渣。   卫清宁刚把药渣收拢在特制的小布兜里,耳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回头去看。   掌柜带着七个打手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小厮说,“掌柜,就是他。偷药渣的小贼。”   掌柜定睛一瞧,好俊俏的少年,“看着人模狗样,怎么就干一些不是人干的事儿。你年纪不大,把药渣留下,这事儿我可以不追究。”   越说越气,卫清宁趁他说话的功夫把所有药壶搜刮了个干净。掌柜无语了,“真是糟蹋我的好心。来人,擒下。”   “凭你?还是凭他们?”卫清宁环视众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掌柜气得要死,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猖狂,简直猖狂!动手!”   没人看清卫清宁是怎么动的手,七个打手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哀嚎叫疼。   掌柜眸中有一丝惧意,腿一软直直地坐到地上。   卫清宁冷眼瞧着他们,拎着布兜大摇大摆离开。   土地神庙。   严静儿烧得迷迷糊糊,一只大掌把她摇醒。手掌主人一定刚从外面回来,上头的寒意隔着单薄的衣衫透了过来。   好舒服。   抬眼一瞧,是卫清宁啊。   手心里不由分说被塞了一碗热乎乎的棕色水。   药。   “退热药,你吃了会好一些。”   卫清宁坐在她身边,靠在墙上。空荡荡的角落瞬间被塞得严严实实。   严静儿心头涌起一缕暖意,捧着碗的五指渐渐收紧。等药凉得不能再凉的时候,松开手,推回去。   翻身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他,气若游丝道,“卫清宁,我不吃偷来的东西。”   卫清宁拧起眉头,实在是理解不了,“你生了很重的病,不吃药好不了。”   “我不吃。”   “你会病死的。”   “人总会死,我希望能坦坦荡荡地死。”   卫清宁眯了眯眼睛,一手端起药,另一手手臂按压住她的肩膀、虎口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口。将药水灌了进去。   严静儿一双黑亮的眸子静静地与他对视。她没挣扎,烧得厉害,没那个力气。   卫清宁突然就觉得没意思。   放下药碗,揪着衣袖给她擦嘴角和顺着颈项流到衣襟里的药汁。   “我去买药,行了吧。”   手一顿,碰到类似草叶子的东西。雪底下的草不是都被挖干净了么......莫非?!   严静儿脸颊泛着潮红,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可在他面前她跟纸糊的似的。   衣襟敞开,露出一抹雪白。   羞死了,垂下头瓮声瓮气道,“卫清宁,你无耻。我嫁不出去了。”   卫清宁手碰了一下树苗,长得有他指节高,三片叶子并一点刚抽芯的嫩芽。声音透着股冷意,“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知道。”   卫清宁没说话。冷静,他必须冷静。皮肉树还小,事情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得告诉自己冷静。   原来他开始在乎她了。   “卫清宁,你脸色不太好。”严静儿忧心忡忡地说。   卫清宁替她拉上衣衫,收拢好衣领,“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我不偷,你放心。”   严静儿愣了一下,甜甜地笑道,“好。卫清宁,我有点儿困,想闭上眼睛歇一会儿,你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好。”   卫清宁坐了回去,靠在墙上。肩头沉了一下,她的脑袋靠在上头。大概是由于发热,暖暖的。   这股暖意透过衣衫渗透到肩上,再一点点传到心口。   卫清宁本来瞌睡就多,奔波了一天又累了,此刻也泛起困。身侧是她,于是他放心地睡了过去。   两个人脑袋靠着脑袋,在破败的土地神庙静静地偎依着。银色月光凝神屏息洒在他们身上,唯恐惊扰到他们。   药铺。   掌柜衣衫推高至后背,叫娘子帮忙抹跌打损伤膏。坐到地上摔伤了尾椎骨,得抹药油。   小厮惊慌失措跑进来,“掌柜,大事不好了。”   “瞎叫唤什么,没看见我在抹药油。”   “卫清宁来了。”   “谁?”   小厮急得原地跺脚,“就是昨天偷药渣那小子,他说他叫卫清宁,现在在门口等着呢。掌柜,你快去看一看。”   掌柜吓了一跳,那祖宗怎么来了。忙换好衣服起身,走了出去。再迟几步就怕那小子把他的店给砸了。   卫清宁见人来,特地客气一些,“掌柜,我要买药。”   掌柜:“!”   这小子哪根筋不对?以前不都是直接偷么。   卫清宁说了严静儿的事,包括她的病情、她的坚持。   他撩起衣摆跪在掌柜面前,咚咚叩头,不停地叩,求掌柜卖给他药。   掌柜十分不待见卫清宁,但不可否认的,他不愿为难那个小姑娘。   “药得花钱买,病得请大夫看,你有多少钱?”   “我没钱。”   “那你买个屁。”   “我能干活。”   掌柜沉吟片刻,“你要不要来后院帮忙铲药渣?钱不多,勉强够你买几贴药渣。事先说好,这点儿钱不够你看大夫。而且皮肉树目前无人能医,看大夫也没用。”   “可以。”卫清宁眼睛亮了一下,“我会治好她。”   卫清宁忙活一天,晚上带着一包药渣回土地神庙,熬了一锅浓郁的药。   “喝药。”卫清宁顿了一下,说了掌柜的事儿,“我没偷,你安心喝吧。”   严静儿听到最后眼睛弯起来,笑得眯成一条缝儿。她没告诉他,哥哥曾因偷东西被打得半死,养好后身子一直很差,不然也许能撑过冬天。   现在好了,他不会走上与哥哥相同的路。   接过药大口大口地咽了下去。眉头紧锁,“这药味道好怪,从没喝到过这样的药。”   “我配的。”   “......是药三分毒啊。别没治好病,我先被毒倒了。”   “可能会以毒攻毒也说不准啊。”卫清宁说,“我可是医术天才。”   “哈哈哈哈我说着玩儿的,别生气别生气。”严静儿抿起唇笑,“卫清宁,你是天才,你一定会治好我的。”   卫清宁每日换着花样地给严静儿煎熬药,盯着她咽下去。   喝卫清宁自制药的第五天。   严静儿偷偷摸摸地把他拉到一个角落,拉开衣襟,“卫清宁,你看,叶子变黄了。叶子枯萎时才会变黄,这证明你正在锄掉它。药很有效果。”   卫清宁眼前一亮,“真的?太好了。”   他的方向走对了,可以继续下去。   喝卫清宁自制药的第十天。   严静儿脸色红润,气色很好。拉开衣襟,身形消瘦了不少,“卫清宁,叶子掉光了,我可能要好了。你真的是个天才,医术天才。”   卫清宁唇角向两边上扬,手指触碰皮肉树,“我就说我是个天才,一定会救你。等你大好以后,我就跟李卿之上剑堂,他催我很久了。”   两滴黑色的血落到手指上。   卫清宁一愣,视线上移。   严静儿在笑,口鼻却不受控制地朝下滴答黑血。最开始一滴一滴,而后喷涌而出。身子像破布娃娃一样向前倒在他怀里。   “严静儿!!!”   掌柜被请过来,急匆匆地跑了一路。看清严静儿后面色大骇,反手甩了卫清宁一个巴掌,“啪”地一声响亮地印在他脸上。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做了什么!!她中毒了!!!”   卫清宁脑子一片空白。掌柜在说什么!他不是把严静儿治好了么,皮肉树叶子掉了、枝干枯萎了,为什么她会中毒!!   严静儿咳了一下,“哇”地吐出一大滩黑血。   掌柜说,“急毒入体到这个程度,你应该是有感觉的。为什么不告诉卫清宁,为什么还要喝药。”   “皮肉树无药可医。卫清宁是医术天才,让他知道自己面对皮肉树束手无策对他有什么好处。”严静儿猛地咳出一滩血,身形不受控制地弓起,她下意识伸手捂住口鼻,别弄脏地面。   “我的手之前有这么细吗?”严静儿眼前一阵发黑,意识渐渐模糊,“卫清宁,我是不是瘦了点儿。等我再瘦一些,就能嫁人了。你看了我身子,就得娶我,婚期定在来年春天好不好。”   “我带着哥哥的骨灰,我时常思念他。这感觉不好受,像拿针给木头挑刺儿,总能挑出来很多,扎手后还疼。”   “卫清宁,我好冷。我是不是要死了?”严静儿声音很轻,几乎飘散在风里,“你把我埋了吧,不然你也不好受。”   严静儿死了。   卫清宁把她埋了,之前好不容易寻得的铺路垫脚石给她做墓碑。   悲伤吗?还好吧。就是心头总空落落的。   他又恢复到以前睁眼看太阳、闭眼望月亮的模样,只是这次靠着的不再是墙角,而是她的墓碑。   他在她墓碑前常坐不起。   九月初一。   李卿之来找卫清宁。   他听说了这事儿,有点儿后悔欺负那个小姑娘。   “卫清宁,悲伤这么久,够了。跟我回剑堂。你是天生的剑修,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卫清宁阖着眸子,一动不动。   “卫清宁,你靠在这里,剑法不会进步。你不是说要超越我成为剑堂最出色的弟子,就你这样,做梦比较快。”   卫清宁睫毛微动,睁开。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   “肯走啦?”李卿之眼里有光。发传讯纸鹤给褚行,“堂主,我给你找了一个好苗子。”   卫清宁用了数百天想明白一件事儿,“我要去医堂,我会成为医堂最出色的弟子。”   王唯一:“!”   心口一凉,她没救了?!   殷长衍,我好想见你。 第78章 第 78 章   ◎治疗◎   “怎么这幅表情?”卫清宁目视前方, 眼中倒映着长空山色,“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你。”   怎么能不担心呢。若卫清宁能救, 严静儿就不会死。   卫清宁回头,“十五年了,就算是一根朽木,每天浇水施肥, 黑木耳也能长个几十轮。我怎么就不行了。”   讶, 被瞧出来了。   “行行行, 你最行。”王唯一附和道, 换话题,“我们去哪儿?回一枝春吗?”   “不然呢。”   还在闹别扭呀, “一枝春谁起的名字?品味有点儿差了。”   “李卿之品味确实不怎么好。”卫清宁说,“但一枝春, 不是挺好听的么。”   “哪里好听了, 每一个字都透着股贫穷的气息。”   “但它是春天。”卫清宁淡淡道, “我喜欢春天。”   自打王唯一认识卫清宁, 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淡淡的。表情淡淡的, 话语淡淡的,就连说那段悲伤的过去,也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   可他说他喜欢春天。   王唯一突然想到严静儿。也许, 卫清宁一直在期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来年春天’。   两人回到一枝春, 王唯一捧着肚子, 在门口停下脚步。   卫清宁步伐一顿, “怎么不走了?”   “卫师兄, 我想殷长衍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可以。”   卫清宁二指并拢在空中施法, 一幅庞大的路观图展现在眼前。上面星罗棋布散着一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小黑点还会动。   不,不是什么小黑点,是名字。医堂弟子的名字。   卫清宁打眼一扫就看到殷长衍。   挥袖收起路观图,“走。”   殷长衍长得俊,又不像别的医修那样爱训人(懒得开口说话),非常招小孩子喜欢。   “华铭,第三壶药煎好了,拿去给小伙伴们喝。”殷长衍身边有一个及腰高的小少年,粉雕玉琢,脑袋顶上冒出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   华铭长了一双极为平静的眸子,“第二壶不行吗?都是同样的药材,而且第二壶火候更好。”   火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若是真能看见,那他绝非常人。   殷长衍说:“第三壶添了山楂和蜜糖,小孩子比较容易咽下去。”   “哦哦。”   华铭抱着药壶离开,殷长衍坐在台阶上休息。   他双腿支开,袖子挽到肘部,双肘靠在膝盖上,肩头像放了什么重物、疲惫地垮下来。   听到动静,抬头。   单掌撑着膝盖起身,“唯一,你怎么来了。”   有些不满地看着卫清宁。四周都是皮肉树感染者,贸然带她来,万一出了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不好留她一个人在一枝春。我出门办点儿事,就把她带在身边。”卫清宁说,“你那是什么表情,是她自己要来的。”   “殷长衍,我想你了。”王唯一身子不方便跑,于是她快步走过去,扑进殷长衍怀里。   深吸一口气。清新皂角混了点儿药材气息,是好好干活儿了的味道。   殷长衍脸上有一抹羞涩,接住她,颈部低垂,靠在她耳边说话,“嗯,我一直在想你。”   看向卫清宁,眸中亮晶晶,“这次就不追究了。”   卫清宁:“......”   卫清宁摇了摇头,“殷长衍,抱完后出来我。”   王唯一有点儿心虚。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的后颈。   殷长衍视线在两人身上游移,“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卫清宁没说话,转身离开。   偌大的空地上,殷长衍和卫清宁站着谈话。   王唯一捧着肚子乖巧地坐在一旁,手里捏一个枣泥酥静静地嚼着。一枝春的吃食很单一,只有枣泥酥。她出门时带了一包。   卫清宁说了与彩绘牡丹见面的事儿,拿出怀里的红线掺香封灵手铐,“就是它,专门绑缚修士的。这一双手铐带上去,全身灵力皆锁,与普通人无异。”   殷长衍第一次见这种神器,上手东摸摸、西碰碰,只差把“没见过世面”五个字写在脸上。   “医堂、剑堂虽立场一致,但我们终究是少部分,阻挡不了宗门。殷长衍,宗门忌惮你。”卫清宁拿回来揣到袖子里,“喂,别玩儿了。”   “卫师兄要把我交出去吗?”   “不交。”   “那这就是我唯一一次见它的机会。卫师兄,让我多看一眼。”   “......看一看王唯一吧。”   王唯一差点儿叫枣泥酥卡到嗓子。好吧,轮到我了。   卫清宁说了王唯一的事儿,殷长衍听到最后,眸中的玩赏之色褪得一干二净,染上几分凝重。   殷长衍上前几步,撩起她的发丝。   雪白纤细的粉颈之上长了一棵皮肉树,叶子有四片,泛着莹润的光。   “唯一,什么时候的事儿?”殷长衍声音很轻。   “大概是离开是非谷那时候染上的。”   殷长衍拳头在身侧握紧,指节凸起,将泛白的皮肤撑得几乎透明。而后渐渐地松开。   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他比谁都清楚这东西无药可医。   手指抬起,为她蹭去唇边的枣泥酥渣,“没事,有我在。”   “我有什么事儿,我觉得现在你更有事儿。”王唯一说,“卫师兄刚才跟我说他能治好我,你别担心。”   殷长衍看向卫清宁。   卫清宁点点头,“我能治。”   “条件。”   “豁,这么干脆。”卫清宁说,“你就不怕我让你去死吗?”   “可以。”   “呵,答得倒是干净利索。”卫清宁说,“我不信。因为我打不过你,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是你对手,更没人能叫你死。”   殷长衍上前两步,取出卫清宁衣袖里的红线掺香封灵手铐,虽慢且坚定地缠在自己手腕上。   第一圈时,周身灵力被骤然抽空、封得死死的。第二圈时,全身发软,得用脚趾抓紧地面才能稳住身子不倒下去。   缠完后,还贴心地打了一个死结。   他就像一条鱼,自己拔掉全身的鱼刺,然后爬到刀俎前乖乖躺好。   卫清宁直勾勾地瞧着殷长衍,试图在他脸上瞧出畏惧、恐惧之类的情绪,意料之中什么都没看见。   认识殷长衍很久,他是一个心性极为凉薄的人。除了王唯一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什么都不在乎。   “我做医修数年,见多了人的复杂多变与伪善面孔。我越发地喜欢你殷长衍,我一定会帮你。”卫清宁慢条斯理道,“所以,殷长衍,请你去死。”   王唯一以为自己听错了,“卫师兄,你说什么!你之前那么多好话,都是骗人的么,你要草菅人命?!”   “别学几个成语就乱用,你在抹黑我医修的招牌。”卫清宁皱了一下眉。   解开腰带,脱掉外衣,露出坑坑洼洼的畸形身体。   腰部形如平放的镰刀,又扁又细,胸膛却像被人强行塞进去一把干草,撑得皮肤鼓鼓囊囊。还有几根干草从后背长出来。   王唯一下意识觉得丑,并且说出来,“卫师兄,你好......惨。”   关键时候换了字。啧,依旧被瞪。   “严静儿死后,我故意感染皮肉树,每天试药,身体也因此搞成这幅德行。好在结果不错。”卫清宁对殷长衍说,“知道你与表里灯关系匪浅,我就一直在观察你。皮肉树是表里灯的伴生咒,更是你殷长衍的伴生咒。”   “表里灯以殷长衍的血为灯油。只要殷长衍一死,表里灯没了灯油,很快会灭。皮肉树作为伴生咒,自然不药而愈。”   “殷长衍,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卫清宁说,“殷长衍一个人的性命与成百上千百姓的性命比起来,微不足道。我是一个医修,我只会做出有利于绝大多数人的决定。” 第79章 第 79 章   ◎舍不得◎   王唯一心头一惊, 腿发软,身形晃荡两下。   紧咬唇瓣,“我不同意。是非谷皮肉树病人的命是命, 殷长衍的命就不是命么。都是命,谁又比谁更高贵。凭什么殷长衍去死。”   卫清宁下意识去扶,殷长衍已经上去了,他撤回伸出的手、悄悄背在身后。   说话就说话, 激动什么, 等下肚子不舒服要怎么办。“死他一个, 能救更多的人。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哈哈哈哈, 牺牲。说得真是冠冕堂皇。”王唯一扯了扯嘴角,“牺牲的价值是谁来定, 谁又有资格去指定他人做出牺牲。你吗?还是你身后的医堂?”   “就因为其它人要活,所以叫殷长衍去死?有没有人问过殷长衍想不想死。因为殷长衍心善, 所以他活该去死么。”王唯一眸子中满是落寞, 面上哀伤, “卫师兄,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卫清宁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收紧。   不是因为她的质问。   他虽然不爱张口, 但极擅诡辩,这辈子除了学医其他时间都在修习诡辩。真要论起来,他能说得王唯一拿刀架在脖上自杀还感激涕零地说一声“谢谢呀”。   是她眼中的诘责刺到了他。像一根细长的针插进心口, 疼倒是不疼, 就是酸涩惆怅。“每个人对牺牲的看法都不同, 但一个人的性命与一群人性命相比, 孰轻孰重, 众人心中自有衡量。而这种衡量, 放诸四海而皆准。”   “别跟我说什么大义, 他们与我素昧平生,我只关心殷长衍。”王唯一揪着殷长衍的衣袖,抓得很紧。怎么办,总感觉一松手他立马就跑去牺牲。   卫清宁拧起眉头,第一次觉得情绪会传染。她焦急,他也有点儿不痛快。   “唯一呐,你第一天认识殷长衍么。他哪里有那么高尚,他凉薄得很。若他肯做出牺牲,那一定是为了你。就是说,为了你能活,他甘愿赴死。”   殷长衍没说话,但他就是这个意思。   王唯一恶狠狠道,“你敢!你敢死,我就敢叫王唯一一尸两命!”   殷长衍眉心一跳。她会死?那个画面他连想的勇气都没有。“唯一,别说气话。”   “哼,是你先不说人话。你的错。”   “啊?我有什么错?我在担心你脖子上的皮肉树。”殷长衍很认真在问。   “诶呀,你还敢还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身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黏糊。   这么说吧。要不是王唯一挺个肚子,两人能嵌合到一起去。   卫清宁撇开头,眼睛疼。揉了揉眉心,“你们忙,我还有事,先走了。殷长衍,三日后午时是自尽的好日子,可别错过了。”   边说边挤开两人,从中间穿过去,还踩了一下殷长衍的脚。   殷长衍蹲下,抬手抚去上头的土印子。   “卫师兄,你踩殷长衍了。”   卫清宁身形一顿,回头。他不是有意的,但她这么一问,他就有点儿上火。   唇角上扬,眼里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我就踩了,怎么着吧。”   王唯一抱着肚子快走两步,“叭”的一下踩回去。扬起笑脸,“卫师兄慢走。”   卫清宁:“......”   卫清宁气笑了,又有点儿新奇。王唯一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不喜欢跟事儿多的人打交道,但她例外。   “唯一,回来。”不远处,殷长衍静静地看着这边,“或者我过去。”   卫清宁与殷长衍视线交接,里面的情绪只有两人知晓,转身离开。   殷长衍上前,“我先送你回家。”   “没事儿,你忙你的,一枝春好吃好喝,我再待一年都不会嫌烦。”   殷长衍抿了抿唇,“以后跟卫师兄见面时叫上我。”   好端端的看卫师兄做什么?讶,莫非他看上人家美色了!!   仔细措辞,委婉劝道,“我知道卫师兄好看,你也不用看他这么勤吧。你们都是男人,不会有结果。”   不是,卫清宁对她与旁人不同。而这一点点的不同,会很快扩大,直到最后产生质变。   但他不打算告诉她。   他活着时,她是他的。他死了,她也不准有任何人。   “要不你陪我一起去治疗病人?你坐一旁等我,太阳下山后咱们回家。”殷长衍说,“可能有一些无聊,没关系么。”   “没事儿,我在一枝春也是闲坐。”   殷长衍一到病人堆里就跟泥牛入海似的,找不到人。   王唯一看了一会儿,走累了,找了个台阶坐下。   饿了,取出油纸包打开,捏一块枣泥酥往嘴里送。   肚子又高又挺,能当桌子用,把枣泥酥纸包放上去。   咀嚼动作一顿,有人偷看她。   侧头一看,是刚才在殷长衍身边那小孩子,好像叫华铭。   长得真出色,年纪小小就已经有姿容绝艳的模子。   华铭被逮个正着,不惧反进。上前几步,盯着王唯一的肚子,“你肚子好大。”   “里面有孩子,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要生了。”   “你会生出来吗?”   啧,这小孩真不会讲话。   “我娘肚子也是这个样子,她没生出来。爹一直在外面忙着卖货,没空搭理她,她干活儿的时候一脚踩空,当天晚上就死了。”华铭跟王唯一确认,“你会生出来吧。”   “我一定能生出来。”   华铭面容舒展开来,“这孩子的父亲呢?他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   “他在治病救人,就是方才你身边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医修。”王唯一说,“给药壶里加了山楂和蜜糖的那个。”   “原来他也是像爹那样忙着干活顾不到妻儿的人。”华铭看到王唯一颈项后的皮肉树树苗。好遗憾,怎么死的不是他呢。   “要吃枣泥酥吗?”王唯一拿了一块给他,“很甜的。”   华铭有些受宠若惊,抬起双手去接,“谢谢。”   十来岁的年纪,手上没一块儿好皮,大大小小都是伤疤。衣袖也是缝了又补,看得出来之前过得不怎么好。   华铭小口咬,“一到口里就化了,又软又甜,好吃。”   “有眼光。我也觉得好吃,再给你一块。”   每次他遇见喜欢吃的东西,娘也是这样多留一份。华铭抿了抿唇,“谢谢姐姐。”   殷长衍来接人的时候,华铭正守在小炉子前烧水。   枣泥酥吃多了腻嗓子,得喝点儿热缓一缓。华铭也有点儿腻,水开后倒水,第一杯送到王唯一手里。   还叮嘱她小心烫。   殷长衍有点儿意外。   华铭在这里名声很差劲。一起玩耍多年的同镇小伙伴掉草坑里,华铭冷眼旁观,等人吭哧吭哧爬到坑口时再一脚给人家踹下去。   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他不是看笑话,看笑话哪儿有人充满希望又骤然绝望的脸好玩儿。   华铭围在殷长衍身边,仅仅是因为对医药感兴趣。   “唯一,别喝。”殷长衍拿走水杯。   “我渴。”   “这里都是药味儿,水里多多少少沾了些。回家再喝吧。”   “也行。”   华铭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姐姐,你要回去了是不是?明天还来吗?”   “来,明天再给你带好吃的。”王唯一笑嘻嘻道,扶着腰起身。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殷长衍回头,警告了一下华铭。   第二天下午。   华铭一直在陪王唯一玩儿,偶尔嗑瓜子聊天,两人的交情日益加深。   殷长衍忙活了很久后回来,坐在王唯一身边。   王唯一十分珍惜跟殷长衍在一起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华铭,我跟殷长衍有大人的事情要谈,你先自己去玩儿。”   华铭从不会拒绝王唯一,“好,姐姐。”   “殷长衍,你是不是很累,声音都哑了。”   “还好。”   王唯一跟殷长衍贴贴,两人如胶似漆粘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华铭蹬蹬蹬跑过来,端了一碗药给殷长衍。   殷长衍没接。   “治嗓子的药,我煎的。”华铭说,“你喝了,姐姐就不会再担心。”   殷长衍接过药两三口咽了个干净。   只要提到王唯一,哪怕是毒,殷长衍也能啃上两口。   王唯一说:“华铭,你都会药理了,真厉害。”   “我不会,凭感觉煎的药。”   王唯一:“!”   药一入口殷长衍就尝出来了,“药材种类选得全对,你有做医修的天赋。”   华铭类似的话听得多了,“我不是只有做医修的天赋。”   第三天午时。   殷长衍和王唯一正在腻歪,华铭又端来一碗药给他。   殷长衍这两天没少喝药。   接过碗,咚咚咚咽了下去。   空碗还给他。   华铭捧着碗离开,继续熬下一锅。   殷长衍等他走远,二指并拢贴在肚脐上方,使劲儿一按,刚喝下去的药水“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抬起手背抹去唇上药汁。   “唯一,帮我拿干净的棉布巾和水过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这就去。”王唯一说,“要是卫师兄来了,你叫我一声。”   她现在一看到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就心头发毛。   “嗯。”   卫清宁早到了,等殷长衍支开王唯一才现身。双臂环胸,冷眼旁观,“怎么不当着他的面吐?告诉那孩子他选的药全对,份量却有问题。”   “在他擅长的领域频繁打击他,对他有什么好处。”殷长衍不怎么在意,“那份量最多让我头疼一天,也没什么事儿。”   殷长衍眉目间透着一股仁慈,唇瓣因多次擦拭而变得有些泛红,皮肤白皙,像是百姓家里的挂着的观音画像。   卫清宁愣了一下,严静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卫师兄,瞧我做什么?”   “突然有点儿舍不得你死。”卫清宁神色认真,“殷长衍,我不想你死。”   “我舍不得唯一死。”殷长衍闭上眸子,正襟危坐,“趁唯一不在,卫师兄,动手吧。”   疼痛迟迟没有来,手腕上倒像是被绑了绳子,同时全身灵力骤然被封。   殷长衍睁眼一瞧,手腕上被绑了红线掺香封灵手铐,还打了个死结。   什么意思?   “我改主意了。”卫清宁说。   殷长衍皱起眉头,“胡闹,那唯一要怎么办。”   “我说了能救她,就不会食言。”   “我不死,你如何能救。”   卫清宁凉凉地瞟了一眼殷长衍,“要你管。把这个护身符给唯一,我特地为她求的。”   转身离开。   殷长衍急了,想追上去。但在红线掺香封灵手铐的绑缚下,全身发软。   刚站起来踏出一步,整个人朝地面倒了下去。   妈的,来个人给他解开红线封灵手铐啊。   过了一会儿,有小孩子脚步声传来。   华铭蹲在殷长衍面前,手里端了一碗药。   “是治嗓子的药,这次我没有故意调坏份量。喝了它。”   卫清宁说话的时候,华铭就站在矮墙的另外一侧。   “给我解开红线掺香封灵手铐。”   华铭摇了摇头,“这是个死结,我没这个本事。你还是等姐姐来吧。”   王唯一来了也没用,她也不会解。   问了附近的医堂弟子,这种绑缚手法是卫清宁自创的,他们也不会解。好在时效只有十二个时辰,时间一过,死结就开了。   王唯一陪着殷长衍一起等。   晚上。   王唯一枕边的护身符发出亮橙色光芒,还只裹着她。   两人惊醒。   殷长衍说:“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脖子后面好热。”王唯一手一抓,掌心全是死皮状的树干根须,怕死了,抖手扔掉,“噫,这什么东西?”   “是皮肉树。”殷长衍望着她纤细光滑的脖颈,眸中闪过惊讶,“皮肉树不药而愈了。”   “你说真的?!”王唯一从床上爬起来,下床照镜子,后颈处光洁如玉,什么都没有,“这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卫师兄做的。”   第二天,明炎宗医堂人心惶惶。   昨晚,是非谷起了一场大火。   所有患皮肉树的病人都离奇出现在是非谷,被尽数烧死。咽气时身上皮肉树散出点点橙光。   医堂弟子卫清宁站在是非谷谷峰处,身上的耀眼橙色光芒在火光中亮了一宿。   以毒攻毒,是可行的。 第80章 第 80 章   ◎醋了◎   皮肉树病人死的时候, 身上会释放出一种极微量的橙色光点。这种橙色光点就是伴生咒。   伴生咒若落到一个健康的人身上,便是无孔不入的入侵;若落到一个已经患上皮肉树症的人身上,两个咒术便展开厮杀, 直至一方死去。   当年卫清宁发现了这一点,心中大骇,当即决定将其永久封存,死死地烂在肚子里。   为救一人杀成百上千的人取足量的伴生咒, 这不是心存仁慈的卫清宁能做出来的事儿。   现在, 他改主意了。   卫清宁靠在严静儿墓碑前。   唇色发白, 眸子阖上, 眉头紧紧地皱着。   耳朵里昨夜大火中的哀嚎咒骂响到现在,不带消停的。   吵死人了。   脚步声, 一重一轻。   谁来了?   卫清宁眼皮子微掀,“是殷长衍啊。老实说, 我不怎么想看到你这张脸。”   视线移向挺着大肚子的王唯一, “唯一, 你怎么样?”   “我全好了, 能吃能睡。你看。”王唯一抓起头发, 颈项修长光洁,脸上劫后余生之喜盖不住担忧,“卫师兄, 一点儿树根都没有了。殷长衍说是你治好我。”   “不开心么, 怎么这幅表情?”   “白捡一条命谁不开心, 只是有点儿担心你。”卫师兄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悲凉。   卫清宁腰肢直了一些, 衣料因动作摩擦带出浅浅的声响, 定定地看着王唯一, “再说一次。”   王唯一有些不明所以, 但她一向听话。   “白捡一条命谁不开心,只是有点儿担心你。”说到“担心”二字时,卫清宁脸上出现一种很羞涩的表情。   王唯一明白了,“卫师兄,我很担心你,晚上跟煎鱼似的来回翻,一宿没睡好。一大早赶过来,嘴角都急得起泡。你看。”   卫清宁:“......够了,过于虚伪了。”   “你喜欢听,我才多说几句。否则,我才懒得张口。”   殷长衍后退两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卫师兄,多谢你救唯一。你对殷长衍有大恩,殷长衍欠你一条命。”   “打住,没必要。”卫清宁靠回墓碑上,颈项微扬,望着远方,“一开始,我确实对你动了杀心。后来,你喝华铭的药,我在你身上看到严静儿的影子。当年我没能救下她,今日一定得让你活。”   “而且,脸上失了没心没肺的笑,那不是王唯一。”   王唯一立即朝卫清宁扬起大大的笑脸,给你看个够。   殷长衍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气氛一下子就有点儿微妙。   卫清宁说,“我调查过,当年负责封存皮肉树的人是圣洁岩岩主杨玄灵。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皮肉树封存之处,为何窃脸者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能布出一个连环计。”   殷长衍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杨玄灵才是幕后操纵之人。”卫清宁说,“杨玄灵将皮肉树之事告诉窃脸者,借窃脸者的手拖你、我二人下水,以报偷头颅之仇。”   “杨玄灵城府极深,不是个善茬。招惹他时我就没想过能善了。”卫清宁声音渐冷,“只是为报私仇,害死成百上千无辜民众,杨玄灵做得也未免太过头了。”   瞎眼公子看着人那么温和,原来是装出来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以后见了还是绕道走吧。   王唯一说,“杨玄灵是明炎宗弟子,现在一定将是非谷之事上报宗门。宗门那边,卫师兄要怎么交代?”   “皮肉树会传染。仅这一条,就能让宗门默许是非谷大火。没准还会赞我一句‘有魄力,好胆识,担杀孽’,做常人所不能做。”   听着很洒脱,“卫师兄这边,卫师兄要怎么交代?”   卫清宁知道她指什么,顿了一下,慢条斯理道,“一群必死之人,要什么交代。”   “若你真的这么认为,方才就不会说这是杀孽。”王唯一神色认真,“卫师兄,我没胡说,我真的很担心你。”   卫清宁脸上笑意渐淡,沉默了一会儿。   从袖中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瓷盒给王唯一。   “这是什么?”盒子里面是洁白如雪的膏体,有淡淡的梨花味儿。   “滋养霜。”卫清宁说,“你颈项后面那块是新皮,抹一些滋养霜,能防止变红发痒。”   王唯一受宠若惊,感动得要死,“卫师兄心思细腻,连这种细节的东西都能考虑妥帖。能嫁给你的女子以后有福了。”   指腹蹭了些往手腕试涂,轻薄滋润,特别好闻。   殷长衍掏出手帕粗鲁地擦掉,“看着跟猪油没什么差别,要不别擦了。”   “嘶,疼!你会不会说话?还是说你故意扫我的兴?”王唯一指腹重新沾了些膏体往后颈处摸。   看不见,挺麻烦的。好几次蹭到头发上。   啊啊啊啊,好浪费。   “我帮你。”殷长衍上手,被拒了。   王唯一有点儿燥,“起开。”   殷长衍从怀里掏出两面巴掌大的镜子,一面停在她颈项处,另一手放在面前。这样她能看清颈项。   卫清宁:......谁出门会揣那么大的镜子在身上,还是两个,真是开了眼界。   由于角度关系,镜子偶尔会照到卫清宁。他抬袖挡脸,“拿走,别把那东西对着我。”   王唯一觉得他反应有点儿大,“美人无一例外都爱照镜子,卫师兄,你可是医堂第一美男子,真的不想看一看自己的花容月貌么。”   王唯一被瞪了一下,讪讪道,“瞪我做什么。卫师兄,我在夸你。”   殷长衍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脸上有一抹恍然大悟之色。   “殷长衍,怎么了?”卫清宁注意到他。   “我照顾过窃脸者,当时总觉得房间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现在想来,是少了镜子。”殷长衍说,“窃脸者,似乎不怎么喜欢照镜子。”   卫清宁浅笑出声,眸子里却无半分笑意,“殷长衍,你认为我是窃脸者?”   “说不准哦。”殷长衍笑了一下,“但也不绝对,因为我也不喜欢照镜子。” 第81章 第 81 章   ◎你家的卫师兄,是窃脸者◎   王唯一有点儿懵。   两个人说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懂, 合在一起愣是什么都没理解。   卫清宁打眼一扫就知道王唯一在想什么,他舍不得她纠结,“殷长衍的意思是, 卫清宁可能是窃脸者。若卫清宁真的是,便有以下两个猜测:一,窃脸者偷了卫清宁的脸,扮演卫清宁;二, 从一开始, 卫清宁就是窃脸者。”   “但无论是哪一个猜测, 殷长衍都不打算追究。”卫清宁看向殷长衍, “因为站在这里的人救了王唯一,对殷长衍有大恩。”   殷长衍没说话, 算是默认。   殷长衍、王唯一在一枝春待了一会儿,告辞离开。   当天中午, 明炎宗一行人风风火火进了一枝春。   傍晚时分, 一行人出来, 走之前朝一枝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一枝春楼顶上蹲了一只传讯纸鹤, 一行人抿起的唇角清晰地倒映在传讯纸鹤漆黑的眼珠中。   殷长衍扶着王唯一在临江边散步, 多走走生的时候会顺利很多。蓝色天际飞来一抹巴掌大的影子。   殷长衍胳膊抬起,传讯纸鹤停了上去,漆黑眸子与他对视。   明炎宗一行人除了兴师问罪, 还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十八层岩底下的地脉异热有失控的迹象, 以十八层岩为中心, 正朝四周快速蔓延。   有一点值得注意。地脉异热躁动、冲破明炎宗封锁线时, 正是是非谷大火、烧至巅峰的时刻。   也许二者之间存在什么关联也说不定。   挥了挥手, 传讯纸鹤化为青烟散开。   “怎么了?”王唯一停下脚步。   “一切都如卫师兄所料。他没事, 放心吧。”殷长衍低头瞧她的肚子, “走累了吗?再走几步咱们就回家。”   没事就好。   王唯一舒了一口气,点点头,“好。”   突然,身后芦苇丛传来声响,一个少年从里面跑出来。发尾、衣袖上沾满枯草,鞋子上有一层灰,“姐姐。”   “华铭?!”王唯一吃了一惊。   临江边小屋。   桌子上放了一盘子鱼肉馅饼,鲜香四溢。   华铭一手抓两个往嘴里塞,狼吞虎咽。   “嚼一嚼再往下咽,小心噎着。”王唯一说,“殷长衍,厨房里是不是还有甜汤,盛一碗给华铭。”   殷长衍没动。华铭脑袋上的叶子没了,是有人为他治好皮肉树?还是他从一开始就在假装皮肉树病人、混进明炎宗?   “殷长衍。”王唯一提高声音。   殷长衍从不拒绝王唯一,单手撑着桌子起身,“我这就去。”   抱来一个温热的小锅放在桌子上。   华铭对二人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捧起锅直接往嘴里倒,然后拿勺子沿着锅边缘刮干净最后一粒米。   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儿,“谢谢姐姐,我感觉没那么饿了。”   没那么饿?!这可是她和殷长衍两个人一天的伙食。啧,年轻就是好,连饭都比常人吃得香。   王唯一但凡穷点儿真喂不起他,“殷长衍,再去烙几个鱼肉馅饼。”   “问完话我就去。”殷长衍说,“华铭,你找到我们家有什么事儿?”   “我没地方可以去,过来投奔姐姐。”华铭指腹取下脸颊上沾着的米粒送进唇边,神情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你们应该听说了昨晚是非谷起火,所有皮肉树病人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事儿。皮肉树病消失后,明炎宗不再对外开放水上回廊,也不发食物和药材。”   “我现在连落脚地都没有,更别说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华铭顿了一下,数着手指头开始推销自己,“姐姐能不能收留我?我学了一些医理,平常的头疼脑热不在话下,能治。我相貌不错,养大一些卖掉我,你能赚一笔不菲的银两补贴家里。”   盯着王唯一的肚子,软了语气,“或许,你家缺一个童养夫吗?我觉得我可以。”   妈耶,这孩子未免太过好用了。懂事到她说但凡一个“不”字就是对钱的不尊重。   王唯一忙不迭点头,“好呀好呀。但我肚子里这个也许不是女儿,没关系吗?”   “一直怀,一直生,总会有的。”华铭拧了一下眉头,小心翼翼道,“不要拖太久,否则我人老珠黄,不值钱。”   王唯一“噗嗤”一声乐出来,摸着肚子,“我觉得它是个女儿,应该不会叫你拖到美人迟暮。”   “太好啦。”华铭很真诚。   殷长衍皱着眉头。女儿的影还没看见,先给出去了,这怎么行。   “华铭,我有话问你。你皮肉树症好了?谁那么大本事能治?”   “我没得皮肉树病,那两片叶子是假的。”华铭浅笑一下,“为了混进明炎宗有个地方可以躺,而且不会饿肚子。”   王唯一说不震惊是假的。她做过皮肉树病人,那种无药可医的绝望难以名状,令人畏惧。华铭假装皮肉树病人,与孩子间的过家家有本质区别。   这意味着,华铭在需要被安慰的年纪里去伸出手把玩着难以名状的恐惧。   啧,她这十八年白活了,还不如一个孩子。拿起帕子给他擦脸,“甜汤都喝到脸上了,快擦一擦。”   华铭上半身朝后仰。这不好吧,男女授受不亲。尤其她极有可能是他的丈母娘。   殷长衍接过帕子“叭”地一下扔到华铭脸上,声音没什么情绪,“自己擦。”   华铭:“......”   “你今天格外粗鲁。”王唯一不赞同地望着殷长衍,捧着肚子起身,取来一块盘子大小的十八层岩镜,举起来给华铭看米粒。   当初的细碎十八层岩聚集在一起差不多有蒲扇大小,清晰到反光。殷长衍打磨掉多余部分,给王唯一做了一块手捧梳妆镜。   华铭慢条斯理地揭下帕子,伸手揉脸,“好大的劲儿,我的脸都要被砸扁了。姐姐,你帮我看看凹进去没?”   “瞎操心,又不是面团做的,哪有那么容易变形。”   “没么?那太好啦。”华铭松了一口气,双手放下来,“找这么一张漂亮又机灵的脸可不容易。”   找?!他在说什么?!   殷长衍:......他果然不一般。   王唯一注意到,“诶,华铭,你一双手怪细嫩的。连握笔痕迹都没有。”   “是呀。我脑子是族内公认的聪明,大多数时候只需要动一动嘴,事情就能以超出预期数倍的模式得到解决。”华铭一睁眼就看到好亮一块镜子,镜子里映着他那张无比讨人厌的脸。   手握成拳猛地挥出,镜子“砰”的一声裂成无数块。   “诶呀,抱歉,瞧我这只不听话的手,没控制住自己。”华铭拍打一下手,蹲下来捡镜子碎片,“唔,是十八层岩石,那更好办了,它能自己聚。”   王唯一(生无可恋脸):......我的镜子没了,以后再也看不到周围一圈点缀着的贝壳和闪亮砂砾。   华铭手足无措立在一侧,知道错了,“对不起。以后别拿镜子对着我,我不喜欢。不,不如说是厌恶。”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你是窃脸者。”   “是呀。怎么,我没告诉过你?”华铭抓了抓脑袋,指尖贴在眼角上,拽着它缓缓地旋转三百六十度,“诶呀,现在说也不迟。我叫华铭,是窃脸者。顺带一提,我在你家卫师兄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他应该也是一个窃脸者。”   听说这位卫师兄十五年前拜入明炎宗。十、五、年、前呐,与命主被逐时间吻合,卫师兄会是他要找的命主吗?   殷长衍安静了一会儿,“哦。”   “就一个‘哦’?”   “不然呢?”殷长衍说。   “......没事。”殷长衍一点儿不意外的模样多少叫华铭有点儿稀奇,指了指王唯一,“姐姐好像有事儿。”   碎了一地的不是镜子,是王唯一的心。那是她最喜欢的小镜子,呜呜呜呜没了。   捶地痛哭!   王唯一,你没用,连小镜子都守不住。   王唯一难受了一天。这一天整个人完全像是发白裂开的水泥,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第二天早晨,像往常一样坐在凳子上吹江风、看日出。明明是很惬意的场景,偏生让她做出路边年久失修、磨损严重望江石的样子。   华铭走过来,“姐姐,你受打击真大,对不住。”   华铭暂住在一楼,紧邻着厨房。   他身形很轻,来去无影。即便是剑术宗师李卿之在这儿,也不一定能察觉到他的脚步。   王唯一身子动了一下。麻蛋,好不容易从失落中恢复些,一听到这声儿又开始难过。   “姐姐,我有东西给你。”华铭声音很轻。像香炉里燃起的青烟,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被风吹散。他的声音散在早上的浪涛拍案声中。   膝盖一沉。   什么啊?   王唯一低头,是一面新磨好的十八层岩镜子,与之前的那个同样光可鉴人。   它边缘没有点缀好看闪亮的贝壳和砂砾,而是磨成圆润的弧度,更适合手抓。   华铭手收回去。   王唯一看到他双手手指地方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有些破了皮、皮卷起来,虎口处冒着一串细细密密的深红色血泡。   他见不得镜子,于是拿布先蒙上眼睛,再给她磨镜子。看不到就容易误伤,手上因此多了很多擦伤。   “姐姐,你觉得怎么样?”华铭说,“不好看的话,我敲碎了再磨。”   他眼睛上覆了一层三指宽的白布,将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说话的时候,耳朵稍微侧过去,听她讲话。   王唯一受宠若惊,“很好看,特别好看。”   “那就好。”   “怎么不把蒙眼布卸下来?”   “才不要。”华铭头摇成拨浪鼓,“我厌恶镜子。要是卸下蒙眼布,没等磨好我先给镜子砸了。”   “姐姐,我磨镜子,殷长衍盯了一宿。他是不是有点儿太小气了?” 第82章 第 82 章   ◎命主(增加了八百字)◎   这块镜子是王唯一最喜欢的东西, 出现在华铭手里总有点儿扎殷长衍眼睛。   殷长衍端了一盘洗好的葡萄过来,停在两人身后。   她浑然不觉,“是吧, 你也有这种感觉。殷长衍以前不这样,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儿。他要是能大度一些就好了。”   华铭看向殷长衍,唇角挂笑,“听见没, 殷长衍, 你得学着大度一些。”   王唯一:“......”   难怪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收拢一下外衣。   殷长衍定定地瞧着王唯一, “怎么样算大度,说出来, 我试着去做。”   啊啊啊啊背后说人闲话被抓个正着,尴尬到脚趾在地面再抓出一盘葡萄。   他的视线像贴地长的刺球儿, 是软刺, 扎到手上不疼, 但是会勾住你不放。   王唯一硬着头皮支吾道, “......没, 你这样挺好的。”   华铭半点儿不知道王唯一的处境,“不知道怎么做吗?我教你。你拿一张纸,在纸上多写几遍‘大度’, 写多了就好了。”   王唯一想跳一跳临江。   “我不识字。”   “我认识啊。”华铭随手捡一个木棍, 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大度”两个字, 递给殷长衍, “拿着, 看会了么。”   殷长衍捏着木棍, “唯一, 我写这玩意儿你会欢心么。”   你得真大度我才欢心,写这几个字有什么用。“......不用不用,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把这棍儿扔了吧。”   殷长衍在她伸手前将木棍收到衣袖里,“哦。”   这语气不大对,离生气还有一段差距,但绝对是不舒坦了。   华铭说:“姐姐,今天中午吃什么?”   王唯一有气儿无力道,“你想吃什么。”   “鱼肉馅饼,那个好好吃。”   “好,今天吃面条。”   “......”   中午。   殷长衍去镇子上买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沫,做肉酱面。   肉酱放了红腐乳和细辣椒面,熬出来后鲜红亮眼。掺了一些剁碎的花生,每一口下去,既有肉的油香绵软,又有花生酥脆的颗粒感。   好吃死了。   嘴碎的华铭在饭桌上头也不抬,吸溜吸溜大口地吃着面。   没什么胃口的王唯一怒干两碗。   吃完饭,锅里还剩了一些肉酱。   王唯一找了一个空瓷罐,将肉酱放进去,淋红油封层。肉酱拌面夹馒头都好吃,给卫师兄送过去。   “你是要去找卫师兄吗?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华铭咬着筷子,有些话得当面问。   “走吧。”   “好。”   殷长衍做完饭就蹲在临江边,拿着小木棍写了半个江岸的“大度”。他学习能力惊人,写第三个字的时候已经跟华铭的字分不清真假。   楼梯那儿站的不是唯一么,她要出门?   王唯一肚子九个月,很大了,四肢却非常纤细。江风一吹,宽大的衣服贴在身上,越发单薄。   殷长衍抿了抿唇,每顿的肉都吃到哪儿去了。单手撑着膝盖起身,“你要出门?”   华铭拎着瓷罐子,王唯一手支在他脑袋上,“多出来一罐子肉酱,给卫师兄送过去。”   哦,怎么单叫华铭不叫他。   叫他一声,他也想陪着她一起去。   王唯一越来越会看殷长衍的情绪,即使那只是很细微的变化,“走,我们一起去。”   殷长衍放下小棍,唇角扬起,“好。”   住在临江边一直没什么感觉,原来外面这么热。   王唯一走了一会儿就冒汗。   这几天日头都好,但正午这温度是不是有些好过头了。   抬起手扇风。   呃,风都是热的。   走不动了,得找块阴凉地儿缓一缓。总觉得要被蒸熟了。   “累了?”殷长衍停下脚步。   “没,就是好热。在树底下坐一会儿,等凉快凉快再走吧。”   地面那是什么,还隐隐冒着红光?   蹲下拨开干草丛。   地面缺水干成块状,裂出巨大的蜘蛛网一样的纹路,亮眼的橘红色光填在纹路中,诡异极了。   “豁,怎么回事儿?!”王唯一退开两步。   殷长衍:“是地脉异热。”   华铭:“地脉异热已经蔓延到这里了么,好快的速度。”   这四个字有点儿耳熟。想起来了,窃脸者死前提到过。就是这个东西迫使窃脸者逃到台面上。   皮肉树病人死后,一枝春一下子空了下来。但卫清宁并没有因为病人的减少而变得轻松。   地脉异热爆发,地面出现亮眼的橘红色纹路,这种纹路向远方不断延伸。周围的人也因此患上热症。   卫清宁的紧急调动能力强极了,他几乎是在地脉异热爆发的同时给出一套可行的防控与医疗方案。   他忙了一宿,刚回到一枝春。   头靠在墓碑上,冰凉的触感减缓周身的燥热。   脚步声。   卫清宁眼皮子微动,掀开,“唯一,你怎么来了?算算日子,这几天就要临盆,跑什么跑。”   不赞同地看着殷长衍,“你也不管一管她。”   “殷长衍熬了好吃的肉酱,我想着你会喜欢,就带过来了。”王唯一说,“要不要试一试?拿馒头蘸着都很香。”   卫清宁接过肉酱罐子。他一点儿都不饿,但她送来的东西,怎么能拒绝。   厨房里还有上一顿剩下来的大馒头,刚好夹着吃。   卫清宁取来馒头,礼貌性询问,“要吃吗?”   殷长衍说:“吃过了。”   华铭咽了咽口水:“给你送的,我怎么好意思吃。”   王唯一怀孕饿得快,“给我来点儿。”   “你们应该是同一时间吃饭,你不会觉得撑吗?”卫清宁打开肉酱罐子,掰了一小块给王唯一,“肚子看着很大,快生了吧。”   “嗯,就这几天。”王唯一嚼着馒头,肉酱好好吃,“卫师兄,再给我蘸一点儿。”   “喏。”   馒头吸了肉酱汁变得很软,兜不住上头满满的肉酱。直接掉了下来,砸在卫清宁靴边上,留在一团黄色油污。   卫清宁:“......”   王唯一:“......”   王唯一:“对不住,卫师兄,你把鞋脱下来,我给你洗。”   卫清宁愣了一下,收回脚。这不合适吧。   谁知道王唯一挺个肚子还能这么灵活,把馒头塞嘴里,手脚麻利地卸了卫清宁的鞋子。   他脚腕部分肤质极白,像一块上等的白玉。白玉上处处是肉窟窿,脚趾五去其三,看着有点儿渗人。   卫清宁笑了一下,“男人的脚跟女人一样,只给夫君看。唯一,你要娶我吗?”   王唯一愣在原地,脚弄成这样的时候得多疼,想想就浑身打颤。   卫清宁不错眼地盯着王唯一。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不是大发善心的可怜,而是感同身受的疼。做了这么久的医堂实际掌权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竟然还会有人替他疼,还只是个脆弱无比的普通女子,哈哈哈哈真有意思。   衣摆被殷长衍揪起,盖住脚。   殷长衍脸上没什么表情,“卫师兄,我也看到了。你是要嫁给我吗?”   王唯一:“!”   王唯一:......你认真的?!你要是这个癖好,娶我做什么!   “你想得美。”卫清宁慢条斯理道,“唯一,别随便脱男人的鞋子,那是流氓行径。男人有时候也是一朵娇花,羞着呢。”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继续穿肉酱味儿的鞋子?”   “......你快去洗一洗,脚踩在草上怪凉的,对肾不好。”卫清宁叹了一口气。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   王唯一走出老远,华铭视线从她背后移回来,“卫仙人,你故意调开她。”   “为了方便你讲话啊。”卫清宁撩了两下衣摆,整理好,“华铭,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或者你更喜欢我叫你另一个名字,窃脸者。”   “还是称我‘华铭’吧。毕竟,这里的窃脸者,不止我一个。”华铭直勾勾地看着卫清宁。   卫清宁饶有兴致,“你什么时候从十八层岩出来的?”   “具体日期我已经记不清。很早了,比窃脸者族里任何一个人都早。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即便是族中人,也查不出我的动向。”华铭说,“卫仙人,你是命主吗?那个十五年前预言灭族、被族人驱逐出境的少年天才?”   “命主,主宰命运走向的人,叫得真是尊贵。我不是哦。”卫清宁摇了摇头,眸中透着冷漠,“但你要是找一个因犯了口业而被窃脸者禁锢在无人地牢三年的少年罪人,这里就是。”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终于见到他日思夜想之人。华铭脸上渐渐涌出一片野心,“卫仙人,你就是命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窃脸者下一任命主。来这里,是想向你发起挑战。你曾经预言窃脸者会因地脉异热而灭族,我作出新的预言...”   “...地脉异热会因一个异世来魂献祭而得到再次镇压。”华铭说,“那个异世来魂,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想,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是姐姐吧。”   “前任命主,我不是很理解。你应该很早就算出来龙去脉,明明只要献祭姐姐就能避免更多的人死在地脉异热之中,为什么你迟迟做不出选择?”   殷长衍愣住,瞳孔先是扩散,而后骤然收紧。防备地看着华铭。   卫清宁没说话,挥了挥衣袖。一阵无形风刃飘出,快速割掉华铭的头颅。   头颅咕噜噜滚到殷长衍脚边。   “命无贵贱,人有亲疏。我想要王唯一活。”   华铭身子静立了一会儿,抬步走向头颅。弯腰,捡起来,拍去尘土,安在自己脖子上。   掏出荷包,取出针线团,穿针引线将头颅缝在颈项上,“前任,你好粗鲁。劝你别对我动手动脚。我一死,明炎宗就会立即知道这个消息。以一人之命换千万生灵,相信明炎宗乐意之至。”   身后来了一脚,刚被缝好的头被殷长衍蹬到地上。   “殷长衍,不是说好要‘大度’么。河岸上的字都白写了。”华铭嘟囔道,上前几步,捡头颅。   王唯一拿着鞋子蹲在河边。   大意了。   挺这么大肚子根本蹲不下去,手伸到最长离河面还是有一段距离。   根本没法儿洗。   掏出荷包里的小剪刀,在裙角上剪下一朵小花,贴在鞋上能遮一遮。   回去。气氛有点儿不对。   “华铭,你手怎么一直环在脖子上,昨晚落枕了么?”王唯一想了想,“家里前几日晒了橘子皮,我给你缝了做枕芯,颈项会好受一些。”   华铭眨巴眨巴眼睛,哈哈笑了起来,“前任,我有点儿理解你的感觉了。”   很可惜,这并不足以使他做出改变。”   王唯一:“?”   王唯一:“卫师兄,还你鞋子。”   贴花估计瞒不了他,免不了一顿训。   “多谢。”卫清宁看也不看,直接穿上鞋子。   殷长衍上前几步,揽住王唯一肩膀。悬着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搂着她,他才安心。   “怎么突然拉拉扯扯,怪不好意思的。快松手。”   “我挺好意思的。”   华铭单手捂着眼睛,“诶呦,岳父岳母感情好好,真令人羡艳。”   三个人默契地没有在王唯一面前说多余的话。   寒暄了一会儿,殷长衍揽着王唯一离开。华铭跟着一起。   晚上。   殷长衍来到一枝春。   卫清宁打开门,“什么事儿?大晚上寻我。”   殷长衍在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手帕,打开,里面全部都是花瓣。   “有黄的绿的白的粉的蓝的,这些是缎子做的,那些是绸布剪的,最下面一层是刚采摘的真花。”殷长衍说,“来,选一个,然后把鞋子上那朵花还给我。”   卫清宁:“......” 第83章 第 83 章   ◎殷长衍的娘子,是异世来魂◎   卫清宁薅下鞋子上的小花还给他, “给你给你,小气死了。”   殷长衍端详几眼,喜滋滋地揣进怀里。一堆花尽数塞给卫清宁, 被挡开。   殷长衍低头,卫清宁看见他身后十米处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人影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跟寺庙里的泥胎佛像似的。   不, 那不是人。就是泥像。   还是个菩萨像。   说不上为什么, 可他一眼就知道, 这泥菩萨像是冲着殷长衍来的。   “殷长衍, 你身后跟着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   殷长衍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黯淡的月光下, 树荫遮挡的地方立着一个垂眉敛目的泥菩萨。神情悲悯,似要落泪, 唇角却稍微上扬, 看着有几分渗人。   在寺庙和十八层岩见过两次, 并不陌生。   “是垂泪菩萨。”   卫清宁愣了一下, 却并不意外, 显然他对这阴暗秽物并非一无所知,“我曾在古籍上翻阅过。只要你对着菩萨虔诚跪拜,当菩萨感动落泪时, 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对。然后, 垂泪菩萨会让你付出极大的代价。”殷长衍说了十八层岩的事儿。有一些怪, “祂跟着我做什么?”   “问我吗?你都不知道, 我哪里会晓得。”卫清宁笑了一下, “他是菩萨, 生来就坐在寺庙中听信徒许愿。寸步不离地跟在你身边, 会不会是等你许愿?”   殷长衍上前几步,手臂抬高,提着帕子一角稍微抖了两下,布花扑簌簌地落了垂泪观音满头。   有点儿滑稽。   扔了手帕,淡淡道,“我不信这玩意儿。”   卫清宁笑了笑。他也不信。所谓求神拜佛,不过是走向绝望之前的垂死挣扎罢了。   天边飞来两只金色传讯纸鹤,一前一后落在两人肩头。   金色是宗门最高等级颜色,一般十二堂堂主紧急会议才会启用金色。   用到他们身上,莫非有什么大事儿。   殷长衍、卫清宁对视一眼。   “走吧。”卫清宁率先开口。   “我先回家一趟。”   “豁,这么恩爱?一时半会儿都离不得?”   “她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   地脉异热越发严重,明炎宗高层认为,最接近地脉异热的窃脸者也许知晓什么也说不定。仅仅五天,战堂、兵堂在溯回道围杀窃脸者,困住一批俘虏。   今天这场会议,八成就是为了处置这群俘虏而开。   议事厅。   褚行坐在十二堂堂主之一的位置上,李卿之站在身侧。   殷长衍带着王唯一上前,“堂主,李师兄。”   “长衍,好久不见。来,坐我身边。”褚行朝他招手,饶有兴趣的看向唯一肚子,“快生了吧,看起来像是个女儿,一定会像娘一样漂亮。”   “就这几天了。”王唯一有点儿不好意思,“论好看,我不如殷长衍。”   殷长衍说:“堂主,发生什么事儿了?”   “战堂、兵堂前几日在溯回道围杀窃脸者,带回一批俘虏。昨晚宗门收到一封信,对方自称是窃脸者现任命主华铭,希望今夜子时与宗门一谈。”   刚收到信时诸位堂主没人在意,直到他们看见信尾“地脉异热”四个字。   地脉异热搞得明炎宗众人一个头两个大,头疼得不行。好不容易见到希望,说什么都得抓住。   杨玄灵也来了,以圣洁岩岩主身份坐在首位。杨玄灵似乎比窃脸者自己都要了解他们,此次围杀,正是由他所主导。   十二把椅子渐渐坐满,卫清宁站在医堂堂主身边,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来龙去脉。   殷长衍与他对视,华铭动作非常迅速。   “华铭公子到。”   众人抬眼看去,一个手握折扇、面容精致、粉雕玉琢的少年缓步而来。他弯着眉笑,眼珠极黑、深不见底。   大概被议事厅的烛火晃到眼睛,慢条斯理展开扇子,遮挡光线。   微微颔首以示敬意,“窃脸者现任命主华铭见过明炎宗诸位堂主。听闻诸位堂主各个都是人中龙凤,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王唯一正转头看向窗外,隔着数步,垂泪菩萨跟来了。真是瘆得慌。   听到华铭声音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同名,竟然真的是他。   战堂堂主冷着一张脸,他实在不愿意跟这腌臜玩意儿打交道。抬手打断华铭,“停,够了,场面话不必再讲,直接开门见山吧。”   “快人快语,我喜欢。”华铭合上折扇,“我要困在溯流道的所有窃脸者。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们镇压地脉异热的方法。”   有堂主半信半疑,“就凭你?你有那个本事?”   华铭浅笑,笑意不达眼底,“你大可看着明炎宗与整个城邦一起深陷地脉异热之中。”   众位堂主半点儿都笑不出来。放肆,区区窃脸者,竟然敢威胁明炎宗。   褚行眯起眸子,一挥衣袖,空中浮现一枚桃木令牌,“这块封锁令能打开溯流道禁制,让你带走剩下的窃脸者。”   “多谢。”华铭收下令牌,“窃脸者命主极擅测算,地脉异热会因一个异世来魂献祭而得到再次镇压。那个异世来魂,就是殷长衍的娘子王唯一。”   殷长衍是明炎宗名人,谁不认识。   众堂主目光齐齐聚集在王唯一身上。   王唯一:“!”   她大概、可能、也许是异世来魂,但是华铭怎么会知道。   术堂堂主何所思眯着眼睛看王唯一,双手结了一个繁琐的印法,打了过去,“这叫测魂印。若你夺舍这具身体,魂魄便会动荡不安。王唯一,你究竟是何来历。”   测魂印包裹住王唯一身体。   王唯一身体轮廓逐渐变得涣散。   殷长衍出手,迫使何所思收了测魂印,搀扶王唯一,“你怎么样?”   “挺好的。测魂印就是看着吓人,我不疼不痒。”   殷长衍心下松了一口气,眉头却拧着,“你不是王唯一?你是谁?”   王唯一张口说“我是”,先被冷着一张脸、缓步而来的何所思打断,“异世恶鬼,夺舍王唯一,你可知罪。”   殷长衍下意识挡在王唯一身前。   “殷长衍,闪开。”何所思说,“你被这女人给骗了。她不是你娘子王唯一,你娘子早就死在她手上。”   “胡说什么,别血口喷人。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也叫王唯一。”论嗓门王唯一就没输过,“我来自二十年后的明炎宗,是李卿之的徒弟王唯一。三月初十宗门重犯大开杀戒,我误入行刑场,一睁眼就莫名其妙成为另一个人。我无辜得要命好吧。”   什么二十年后,什么明炎宗弟子,这等离奇的事情亏她说得出口!何所思气得不轻张口就骂,“扯谎,满口假话。”   李卿之轻声道,“何堂主,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吧。她没说谎。”   “你知道个屁。”   “议事厅为防窃脸者耍花招,点满了真言灯。她说了那么多,何堂主可曾看见议事厅灯光黯淡半分。”   何所思一愣,真言灯完好无损。挥一挥衣袖,“哼。”   李卿之看着王唯一,难怪她对明炎宗剑堂知之甚深,原来是明炎宗弟子。未来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事儿,居然想不开到找这么一个头脑不怎么灵光的徒弟。要知道,他一直钟爱天才类的人。   没注意到,唇角一直上扬。   “你也叫王唯一?这具身体的主人王唯一还会回来吗?”殷长衍不错眼地盯着王唯一,问得小心翼翼。他爱的是她,不是身体的主人。   “你想让我走?”   殷长衍头摇成拨浪鼓,大掌紧紧地扣着王唯一手腕,捏疼了她。他怕她突然就没了。   王唯一快乐了。真好,殷长衍喜欢的是她。   华铭拍掌笑,一字一句蛊惑所有人,“看,我说的没错吧,她就是异世来魂。明炎宗,献祭她,地脉异热就能得到镇压。无数生灵都会得救。”   殷长衍沉下一张脸,挡在王唯一身前,防备地看向众人。 第84章 第 84 章   ◎生产◎   议事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堂主与殷长衍之间绷起了一根极细的弦, 任何一点儿动静都会拨动这根弦,而余威更多地袭向殷长衍。   何所思大怒。区区一个弟子,难道妄想与所有人作对。   张手欲唤兵器。   却震惊地发现本命兵器被一股极为诡异的力量锁死, 根本动不得半分。   再看其它众位堂主,他们面上不显视线却注意着武器位置,显然也是同样的结果。   殷长衍松了禁制、拱手行礼,“众位堂主, 明炎宗向来以仁慈治   天下, 她没做错事, 于情于理都不能杀她。”   殷长衍这手玩儿得挺绝。先按着你的命脉再跟你讲道理, 你连“不”字都说不出口。   何所思气得咬牙切齿。   褚行缓缓开口,“殷长衍的话说得在理。何所思, 王唯一是无辜的,你不能献祭她。这里也没人有这个权利。”   李卿之上前几步, 站在王唯一身边, 以防备者的状态面对众人。这就是剑堂的立场。   王唯一唇角勾起。啊啊啊啊师尊, 我就知道师尊一定不会同意这么不讲理的事儿。   “哼, 褚行, 谁不知道殷长衍是你的人。你在维护你的弟子。”何所思冷哼一声。   “诸位,能否听医堂说几句公道话。”卫清宁抬步走了过去,话语与他的脚步声一起慢慢地敲在众人心头, “医者仁心, 这种杀鸡取卵儿的事儿, 医堂也做不出来。”   王唯一笑得露出两颗白牙。明天再叫殷长衍给你做绿豆糕、熬肉酱, 卫师兄。   殷长衍、李卿之、卫清宁站位呈一个三角, 而中心处, 王唯一被密不透风地护在里面。   殷长衍是明炎宗多出来的一个异数, 李卿之是剑堂有史以来最强的弟子,卫清宁平日不出挑,但能在短短十五年当上医堂实际掌权人的人,哪里是个好相与的。   再有。   李卿之跟战堂最出色的弟子彩绘牡丹交情颇深,他要是牵扯进来,彩绘牡丹不会坐视不理。卫清宁与明炎宗隐居的腐修韩衣有一段同修情谊,韩衣的人脉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数得清,而韩衣只会帮卫清宁。   这么一来,地脉异热还没处理,明炎宗自己先裂一裂。   王唯一究竟给这三位灌了什么药,他们为了她宁可跟全宗对着来。   吕靖说,“卫清宁,你也说医者仁心。你是医修,莫非只有王唯一一个人够资格拥有你的仁心?难道你要为了一个王唯一,让天下人都生活在地脉异热之中吗?”   众人皆看向卫清宁,等他的回答。   卫清宁说,“早在十五年前,我就推算出地脉异热。这期间我一直在做准备,秘法‘萨锤纳五恶皆空’拥有强大的力量,能以毒攻毒,镇压地脉异热。”   明炎宗众人第一次听“萨锤纳五恶皆空”,这是个什么东西。   “‘五’,指的是人生五道。杨玄霜抽取的未出世婴儿之灵为一道,初道。”   “李卿之在剑冢布设的生人祭为二道,怨道。”   “暨南杨氏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出第三道,恶道。”   “皮肉树患者在是非谷哀嚎诅咒,配合邪术阵法催生第四道,冤道。”   “我让韩衣去溯回道,以腐术收拾死在玄灵公子手下的窃脸者们,能开启第五道,无相道。”   “此五道沾满血腥哀怨。以阴冷五道镇压地脉异热,此法可行。”   议事厅众人虽然听不懂但大受震撼,赞同地频频点头。如果能不伤人性命就解决地脉异热问题,就太好了。   杨玄灵视线从华铭移到卫清宁身上,“‘萨锤纳五恶皆空’,古书上确有记载。但这是窃脸者族内流传下来的古老童谣,即便是窃脸者自己,也知之不详。你为什么能懂那么多。”   华铭佯装惊讶,毫不掩饰脸上的恶意,“对呀,卫清宁为什么比我这个窃脸者知道的更多、更详细?莫非,你就是我族销声匿迹多年的上一任命主。”   众人看向卫清宁,心怀仁慈的医学天才卫清宁怎么会是窃脸者那种卑劣的人。   王唯一心提到嗓子眼。卫师兄身份要暴露了?明炎宗众人不会要为难卫师兄吧?   卫清宁凉凉地掀了掀嘴皮,半点儿都不在乎,“多读书,多询问,你也能懂很多。”   王唯一愣了一下。是错觉吗?卫师兄说这句话时,语气和声调像极了与她共同观刑的同门。   医堂堂主沉默了一会儿,笑道,“清宁爱读书,从小每天都捧着读,知道这么多事儿并不算什么。清宁到我身边时才十来岁,他是不是窃脸者我心中有数。华铭,你在指责我有眼无珠,还是想说我有意包庇?”   医堂堂主铁了心要护着卫清宁。   算了,这次挑拨不成,还有下次。毕竟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了下去。   华铭低头道歉,眼里可半点儿歉意都没有,“那就是华铭误认了,对不住。”   “呵。”医堂堂主冷哼一声,化光离开。   卫清宁朝众人颔首,跟了上去。   吕靖起身,走王唯一身边,“王姑娘,方才之事,是明炎宗操之过急、冲动了些。实在是对不住。但也请王姑娘谅解,明炎宗确实放不下那么多条人命。”   “你想杀我,还让我谅解?你的意思是我活该去死么。”王唯一摇了摇头,“我不谅解。”   吕靖噎了一下。抬掌,上面躺了一块玉牌,双手奉上给王唯一,“补偿还是可以要的。这是明炎宗阵堂堂主的一片心意,应该值点儿钱。”   阵堂在明炎宗里出了名的有钱,东西一定都是顶好的,收了!   吕靖抬步离开。   何所思“哼”了一声,极其敷衍地行了一个礼,甩袖离开议事厅。其它堂主也一个接一个化光消失。   “道个歉还那么高高在上,吕靖你过于傲慢了。”褚行说风凉话,被瞪了,立即瞪回去。对王唯一笑了一下,“你是长衍的家人,无论什么时候,剑堂都不会对你出手。”   王唯一甜甜地对他笑,“谢谢堂主。”   殷长衍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多谢堂主。堂主的救命之恩,殷长衍没齿难忘。”   “好了,都是一家人,说这话就见外了。”褚行扶起殷长衍,“地脉异热最近频繁爆发,剑堂弟子一直在最前线防守。长衍要是得空,多去帮一帮他们。有你和卿之在,我能少操很多心。”   “是,堂主。”   王唯一感觉被人注视,侧头一瞧,是华铭。   华铭还没走,“姐姐。姐姐这副模样,是生气了吗?”   “没。就是以后,再也不想做鱼肉馅饼了。”   华铭顿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   回去路上,王唯一和殷长衍并排而行。   总有点儿不敢看殷长衍。   他会不会觉得她不是他娘子,准备找个时机休了她,然后收拾包袱离家出走去寻身子的原主人。   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好可怜。   怀着身孕被无情抛弃,以后要吃糠咽独自抚养孩子。   不能再想了,眼角潮潮的,再想下去都要委屈哭了泪洒当场。   他看过来时,她飞快朝另一侧看,或者头干脆撇到后面。   绝不能叫渣男看到眼泪。   诶,垂泪菩萨怎么又跟来了。瘆得慌,快转回去。   “唯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我有些话,你得听。”殷长衍声音有点儿凉。   王唯一手揪紧衣袖,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要摊牌了。深呼吸,不委屈,鼻头要酸就快点儿酸,把眼泪逼回去。   “你认为你不是她,也不是我娘子。这件事说开后你其实松了一口气是不是?你觉得终于不用做我娘子,准备找个良辰吉日摆脱我是不是?我不会同意的,你别妄想。”   欸,他怎么是这个脑回路?   双肩被一双大掌扣住,嘶,好疼。   殷长衍个子很高,站在她身前挡住所有光,阴影笼罩住她。   “你是我娶来的娘子,你跟我睡过,肚子里有我的种,你不能离开。”   王唯一面红耳赤,环望四周,伸手捂殷长衍的嘴,“不知羞,什么都往外说。”   “要我闭嘴?先答应我不走。”   “我答应我答应,我压根就没想走。”   “你说真的?没骗我?”殷长衍眉头舒缓了些,额间的黑意散了不少。   王唯一扑到殷长衍怀里,清新的皂角味儿令人无比踏实,“殷长衍,我以为你不想要我。”   “不可能。”殷长衍斩钉截铁,“殷长衍永远都要跟王唯一在一起。等女儿出生,我就去摆个摊子,我们一家三口一直生活在一块。我努力赚钱,等女儿长大,以后招一个上门女婿。”   “开面摊吗?”王唯一有些迟疑,“要不卖馅饼吧,你馅饼烤得不错,无论是黑芝麻还是肉馅儿的都很香。不要鱼肉馅饼,别做。”   “听你的。”   两个人往家走,王唯一老远就看见家门口蹲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那是什么?”走近了一瞧,是医堂月桂园后面的那条恶狗,“你怎么来这儿了?”   恶狗听到动静,耳朵动了一下。鼻子皱起,凶狠地“吱”出声。   快速转头,双爪贴地,警惕地望向来人。见是王唯一,不吱声儿了。   “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都瘦成皮包骨头了。”泥和血在皮毛上结成干块,后腿似乎有点儿跛,王唯一说,“殷长衍,厨房里还有一些鱼肉馅饼,拿过来给它。”   “不是留给华铭的?”   “你觉得他配吗?”   “哦。”   恶狗这段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差。皮肉树病人大量涌入药房,挤占了恶狗的地盘,它没处去,还得饿肚子。   不是没抢过野狗吃食,但长期肚子空空,爪子哪里来的劲儿。小腹被咬了两个口子,两条腿被扯断,仓惶逃窜。   殷长衍端来鱼肉馅饼,王唯一抛给恶狗,恶狗一口一个,吃得满嘴流油。   “盘子空了,没了。”王唯一给恶狗看光秃秃的盘子。   殷长衍说,“厨房还有一些没烙的生饼坯。”   “有多少?”   “几十个吧。”殷长衍说,“你说华......他喜欢吃,叫我多做一点儿。”   “以后都拿来喂狗。”   “听你的。”   恶狗吃饱,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跳进草丛中。   王唯一对着它背影喊,“明天你要来啊,不然鱼肉馅饼没法儿处理。”   走掉了,也不知道它听不听得懂人话。   第二日。   王唯一起了个大早,端着鱼肉馅饼盘子坐在椅子上等恶狗。   为了让香气飘得更远,她拿剪刀将鱼肉馅饼剪开,放在送风口上。   有效果。   没一会儿,草丛就传来窸窸窣窣声音。   恶狗探出一只沾满血泥块儿的头,警惕地与她对视。   王唯一把盘子放在地上,心情大好,“你慢慢吃,我回房补个觉,等会儿殷长衍会过来收盘子。”   门“吱呀”一声关上。   中午时候,家里来人了,以李卿之为首的剑堂弟子们。   “你家门口放了一个盘子,忘收了么。我看着挺光亮的,给你带回来了。”李卿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左手上提了一个红色大布包。   “野狗用的,舔的真干净。”   李卿之:“......”   李卿之从赵宣那儿要了手帕,一根一根地擦手指。盯了一会儿王唯一的肚子,“这么大,快生了吧。”   “嗯,就这几天了。到时候请大家喝满月酒。”   “我应该是喝不上了。”   赵宣说,“别看我,我肯定喝不上。”   弟子说,“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喝进肚子里。”   殷长衍馅饼烙到一半,听到动静举着铲子出来,很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剑堂弟子们更惊讶。修为高深、剑堂传说的殷长衍在家里居然是绑着围裙围着灶台打转的厨子,真是意想不到。   “南边环线道地脉异热爆发,剑堂弟子被紧急调拨过去,估计要在那里待个十天半个月。”   “说好孩子出生大家要一起喝酒,看来要失约了。”   “我们马上离开,所以想着提前把礼物给孩子送来。”   王唯一看着桌上的大包袱,真的很大,笑道,“什么东西?”   “打开看一看。”   包袱里装了一个百家被,铺开有两个桌子大。颜色料子看着都很眼熟,王唯一上手一摸,果然是明炎宗宗服。   李卿之说,“我们没孩子,也不知道要送些什么,就去问了些上年纪的人。大家都说给孩子送百家被会积攒福气。剑堂每个人从自己衣摆上割下一小块布,凑到一起缝成百家被。”   “说是百家被,但有好几千块布头。”赵宣说,“我们尽量裁得很小,但架不住人多,被子缝出来好大一张哈哈哈哈。”   针脚好密,比她缝得还好,王唯一特别感动,“我代替孩子多谢诸位师兄,她一定会非常喜欢。就是工程量浩大,有些辛苦绣娘。”   “不辛苦,堂主眼睛好得佷。”   他们只负责裁布头,缝是褚行的活儿。   褚行原本要跟他们一起出发,缝完百家被后决定推迟半个月再走,他得休息休息,不然身子扛不住。   众人没有久留,聊了几句就起身离开。殷长衍烙了很多馅饼,给大家带着路上吃。   过了几日。   一大早,王唯一端着盘子喂恶狗。她已经习惯站在不远处的垂泪菩萨了。   喂完后,扶着肚子起身。   嘶,一阵儿疼。   又没了。   从今早开始就是这个状态,是不是要生了。   “殷长衍,我可能要......”王唯一推门进房,殷长衍正面色凝重地看手里的传讯纸鹤,“怎么了?”   “你先说。”殷长衍合上传讯纸鹤。   “我肚子一阵儿一阵儿的疼,是不是要生了。”   殷长衍上前把脉,目光柔和地看着她的肚子,“是发动的先兆。看这个频率,大概在明晚子时正是发动。”   “哦,明天呀。”王唯一说,“传讯纸鹤说了什么,你怎么这幅表情?”   “术堂堂主何所思反悔,在溯回道截杀剩余窃脸者。卫师兄得到消息去救人,当场被揭开窃脸者命主身份。卫师兄误杀何所思,现在在溯回道被杨玄灵及其它堂主围攻。”   王唯一立即作出决定,“殷长衍,卫师兄对我有大恩,我不能看着他去死。你去救他好不好。”   “可是你的肚子......”殷长衍面带犹豫。   “我算了算路程,你救完卫师兄回来也就一天半。我明天子时才正式发动。也就是说,你回来后还有半天才我才生。你完全不需要担心。”王唯一见他还在犹豫,催促道,“你不是说欠卫师兄一条命,现在不还什么时候还。”   殷长衍抿了抿唇,发出两个传讯纸鹤,“唯一,吴锁和堂主过一会儿就来陪你,我去救卫师兄,很快会回来。”   走出两步,想到什么,回头说,“回来后我给孩子买牡丹兜肚,给你捎好看的抹额。听说坐月子的人要带抹额。”   “好。你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两天之内。   窃脸者灭族,溯回道空气中飘着厚重的血腥味儿。。   卫清宁脑子昏昏沉沉,过去他医了多少人,这一场战役就杀了多少人。战了三天三夜,战得丧失意识。但他无比清楚地记住两句话,这两句刻骨铭心。   “今日,要动卫清宁,先从殷长衍尸骨上踏过去。”   “卫师兄,撑住。你还有我,我一直在你身旁。别睡,千万不能睡。”   殷长衍背着重伤濒死的卫清宁血战溯回道。两个人衣服喝饱了血,一掐能出水儿。贴在一起互相渗透,分不清谁流的更多。   次日天边还泛着青色,路边出现两个浑身通红的人,一个背着另一个。   殷长衍抬头看路,过了这座山,就能看见临江。   一踏入临江,就回家了。   路上难民是不是有点儿多。哪儿来这么多难民?   这个方向,是环线道。   莫非剑堂出事儿了!   殷长衍抓起一个难民,“你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环线道出了什么事儿?”   难民并没有被殷长衍吓到。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俩只是红了一些而已。   “这里所有人都是从环线道逃离的居民。前几日地脉异热爆发,好多明炎宗仙人过来镇压。一开始压得好好的,他们还很高兴地说能赶得及回去喝什么满月酒。”   “后来一群仙人像被看不见的线操控,拿起剑就开始不分敌我地杀人。有一些仙人不愿意伤害同伴,索性将剑尖对准自己,利落抹脖子。”   “明炎宗仙人互相残杀,全部死在环线道,无一生还。”   “他们一死,环线道的地脉异热就控制不住了,彻底爆发。我们逃出来的还算早。”   殷长衍脑子里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灾民口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令他触目惊心。   剑堂众位师兄弟......他一定得去环线道看一看。   环线道一片尸山血海中,中心处立着一个手撑长剑、自废功体、早已昏迷的李卿之。   李卿之是剑堂有史以来最强的弟子,又身负殷长衍的九圈剑骨,真要动起手来,他几乎是无敌的。   当他判断自己有可能会对同门师兄弟造成伤害后,他第一时间自废功体,将自己画地为牢禁锢起来。   也因此,他是环线道唯一生还的剑堂弟子。   卫清宁在殷长衍背上,虽然动弹不得、目不能视,但是耳朵听得见声音。   他很快就意识到,殷长衍中计了,卫清宁中计了,李卿之中计了。   明炎宗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卫清宁这个窃脸者,从议事厅就开始布这一场局。   明炎宗在议事台略施小恩让殷长衍、卫清宁、李卿之放下戒心,然后对这三个没有破绽的人去制造破绽。   首先引卫清宁去溯回道救窃脸者,为的就是调虎离山,将殷长衍调离王唯一身边。   在环线道让剑堂弟子们无一生还,为的就是拖住殷长衍回去的步伐。   这个难民八成也是安排好的。试问一个惊慌失措的难民又怎么会思路清晰地说出所有事情?   殷长衍唤绛辰,绛辰变成两个简易席子,席子一头有一根长长的绳子。   卫清宁、李卿之躺在上头,殷长衍拖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往临江边赶。   不能御剑,御剑目标太大。   是,殷长衍也明白了自己中计了,在见到李卿之的一瞬间。   他不敢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唯一即将临盆,她一个人面对整个丧心病狂的明炎宗会遭遇什么。   他一边拼命往家里赶,一边又无助地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尽头。   王唯一,这三个字他连想都没有勇气去想。   殷长衍走到临江边。   脚步一顿,黑色长发凌乱地飘散在脑后,握着绳子五指发白、骨节突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江风吹在皮肤上有些冷。   地脉异热,被镇压住了。   到家了。   垂泪菩萨立在门口,对着他笑。   院子里躺着一团脏兮兮、黑乎乎的烂肉,是恶狗。它口中低声呜咽,声音像小奶猫一样越来越小,回荡在风里。   它曾张开獠牙,恶狠狠地扑向外人。   外人一脚踢断它的脊椎骨,它重重地滚落在地拖行数米,只有一层皮兜着破败的身体。   因为没有伤到内脏,所以它不会立即死,但它注定救不活。   殷长衍放下绳子,上前两步将恶狗抱在怀里,然后抖着手环上它的脖子。   稍微一使劲儿,发出“咔嚓”一声,助它解脱。   大门敞开,半扇门掉落。   另外一扇门上,吴锁被长戟穿胸,高高地钉死在上头。   楼梯。   底部有一滩血,还在滴滴答答,一道粗长的血痕蜿蜒往上。   褚行万剑穿身,像刺猬一样被扎在楼梯三分之二处。   他曾以跪爬的姿势向上爬了数个台阶,拼劲最后一口气去救房间里的王唯一。   屋里。   桌凳床铺都从窗户扔了出去。   地面清空,布置成祭台,上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中心处,百家被盖着一团凸起,像是遮掩一二作恶者那丧尽天良的行径。   殷长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掀开百家被,娘子躺在底下,脸色发白双眸紧闭,早没了气息。   高耸的肚子变得冰凉,即将出世的孩子胎死腹中。   殷长衍拿出贴身存放的牡丹肚兜和漂亮的抹额,五指渐渐收紧。   心口像有人拿锤子把粗钉子往进打,憋得慌,闷闷的,不疼。但是很慌,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抱起王唯一,跑到垂泪菩萨面前跪下。   往日不信神佛的人,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中求遍漫天神佛。   “垂泪菩萨,求你大发慈悲,救一救唯一。只要我能再看见她,与她一起生活,我什么都肯做,我什么都能做。求你了,求你救一救我。”   垂泪菩萨那张泥做的脸上,笑容咧到耳根,诡异又癫狂。   作者有话说:   最刀的过去啦,接下来纯甜 第85章 第 85 章   ◎十二个时辰与怀胎十月◎   “唯一。”   “王唯一, 你醒醒。”   耳边声音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   王唯一猛地睁眼。   入眼是湛蓝的天空,碧绿且连绵不断的高山。   这是哪儿?   她不是在家一边吃黑芝麻馅饼一边跟褚行、吴锁炫耀百家被么。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对了, 门外传来恶狗短促的叫声,明炎宗的八个堂主来了。   褚行神色冷凝,以一敌三打到外面。   何所思抬手,数道黄符从衣袖中疾射而出围住她。   她全身力气像从地面被骤然抽离, 视线不断下移、掠过桌子、凳子腿与木质地板平齐, 身子跌落在地。   盘子和咬了一半的黑芝麻馅饼一齐掉下来, 耳边是清脆的碎裂声。   她看见阵堂堂主吕靖蹲在地上, 手执朱砂笔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他充满歉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侧过头, 不再与她对视。   其它堂主一定也是这个模样。   她意识到,她被献祭了。   可这怎么行!   再过三个时辰她就要临盆, 她的孩子还未出世。   如果她死了, 她的孩子要怎么办!   她跟孩子一死, 殷长衍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开始拼命挣扎。   即使她的挣扎, 看起来不过是比苍蝇振翅还要更小的动作。   疼。   好疼啊。   啊啊啊啊疼得要死。   像两块烧得滚烫的烙铁挤压着全身, 肉烫烂焦皮掉落,露出脆弱的新肉,然后开始新一轮的烙烫。   在那样的反复折磨中, 孩子渐渐没了动静。   她以护着孩子的姿态跟着失去意识。   “王唯一, 你可算醒了。”同门刚松一口气, 突然觉得王唯一模样不太对, 不会是被殷长衍杀人模样给吓傻了吧, “王唯一, 你还认识我吗?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儿不?”   “殷长衍”三个字令王唯一骤然回神。   孩子!   孩子怎么样了!!   .......肚子!那么大的肚子去哪儿了?!   同门真的有点儿担心, “王唯一,你不要紧吧。”   “我孩子呢?”王唯一愣愣地道,手停在平坦的肚子上,抓着同门的手宛如跟抓着救命稻草,“难道已经生下来?一定是被明炎宗抢走了。”   “你说什么傻话。你失去意识十二个时辰,又不是失踪一年,哪里生得出孩子。”被吓得精神失常了?同门拧起眉头,忧心忡忡,“早知道会害得你这样,我就自己一个人围观近神人行刑,不撺掇着你来了。”   近神人?   行刑?   王唯一抬眼,不远处是偌大的鸟笼线,数百个元婴修士跟串糖葫芦一样串在上头,血顺着线往下流,在地面滴滴答答成一小滩。   明炎宗弟子被细线切割成块状,横七竖八散了一地。   肠胃翻动,“哇”的一声吐出来。   她......回来了?!   脑子像半干不湿的泥地里插满枯草,乱得很。   过去她与殷长衍相识相知的一年,十月怀胎的经历,都是假的?以后开面摊、做老板娘、再招一个上门女婿的规划......难道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同门愧疚,帮她拍了一会儿背。   “这个味道确实让人恶心。走,我们离开。”同门搀扶起王唯一,“这么多修为高深的师兄师姐都身首异处,我还以为你死定了,特地跑来替你收尸。”   “你运气未免逆天,能从那位恐怖煞神手中捡回一条命。”同门絮絮叨叨,“不,近神人动手从不留活口。难不成因你长相与他娘子神似,他不忍下手,于是留你一命。”   相似?   她和册子里娘子画像除了头发长这一点,其它地方没有一点儿相似。   “你那是什么表情。”同门捡起地上被线切割成块状的册子,翻出娘子画像比着王唯一的脸,“看看,这不是挺像的么,至少有八分相似。”   王唯一狐疑地接过册子,愣怔一瞬,瞳孔骤然放大。   册子上娘子的脸变成她的相貌,手上拿着一叠巴掌大、微黄的鱼肉馅饼,似乎正在喂狗。   怎么回事儿?   难不成她脑子里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只是她因为某种原因,忘记了。   不,不可能。   据同门所说,她失去意识也才十二个时辰,可肚子大起来至少得十个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还有点儿失落。”同门说。   ‘我做了一场梦,梦中我是殷长衍的娘子,为他怀胎十月,是这世上让他最为牵肠挂肚之人,是他一生唯一所爱。我被明炎宗献祭,殷长衍痛不欲生,一辈子活在绝望之中。’   想了很多,出口就一个字,“没。”   两人走了一会儿,王唯一说,“我失去意识多久?”   “差不多十二个时辰。”   “短短十二个时辰,我似乎过完了别人成亲、生子的一年。”   同门没心没肺道,“你这就是累的,瞎想。赶紧回宗门休息一会儿,吃顿好的,什么烦恼都抛到脑后了。”   “哦。”王唯一已经在盘算等会儿要吃什么了,虾饺包鲜甜,黑芝麻馅饼醇香,再来一份水煮肉片,最后来一碟枣泥酥收尾。   一年没吃了,还怪想的。“这路不太对,来的时候咱们没过桥吧。还是个满身都是钉子的危桥,看起来随时要断。”   “这是近路。”同门翻了个白眼,“神禾桥是去宗门最近的小路,至少节省两个时辰。神禾桥断的时候近神人在场,是他拉住断桥救人,然后蹲在这儿拿小锤子一点点把钉子敲进去。听说还为此误了红花君子的厉鉴扇舞。”   王唯一脚步一顿,愣住了。与她梦中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怎么停了?快走。”同门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我那个要来了,没带月事带。总觉得下一秒要流出来。”   “呃哦哦。”王唯一抬步跟上,手下意识扶着腰。肚子八个月后常做这个动作,能缓解腰酸。瞥见平坦的小腹后垂下手,“过了桥就是望春楼,买一条月事带。我掏钱,不用还。”   “诶呦,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月事带而已,又不贵。”五文钱就能买一条。   “望春楼的月事带还不贵?!你家开矿的吗?!”同门想起什么,“也是,你是剑堂堂主李卿之的弟子,身份尊贵着呢。”   “望春楼的月事带怎么了?镶金嵌银了?”   “近神人曾在望春楼洗过一段时间的月事带,因此,望春楼的月事带比睡姑娘还要贵。”同门说,“近神人好像因为这脏活儿一直娶不到媳妇儿,后来是王家的大女儿嫁给他。”   “听说大女儿之前是个面团,嫁给殷长衍后转性了,回门那天把要给岳父岳母的贺礼堆在家门口送人,气得她娘满村骂人往回要。”   王唯一脚步一顿。   梦里的那一年好像真的存在过。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近神人小殷出场!!! 第86章 第 86 章   ◎殷长衍!◎   李卿之。   她是李卿之的徒弟, 有必要问一问他。   “金逸风,师尊在哪儿?”   “你师尊的事情你问我,这合适么。”金逸风急着赶路买月事带, 没想太多,“你不是说这几日剑堂堂主闭关,你才有机会跑过来看热闹。”   想起来了。   师尊每年十月初一到初七都在闭关,不见任何人。   “这不是怕师尊找我麻烦么。你也知道, 家教很严。”王唯一转移话题, 视线在金逸风屁股处打量, “你裤子后面红了, 是不是漏出来?”   “哈啊。”金逸风一手捂着屁股,另一手脱王唯一外衣, 三两下绑在腰间,“借我用一下外衣, 等会儿请你吃饭。”   “一碟枣泥酥, 虾饺包, 水煮肉片, 再来一个黑芝麻馅饼。”   “就这么说好了。”金逸风狐疑道, “明明昨天还嫌黑芝麻馅饼粘牙,你怎么突然就想吃。”   “你一直说好吃,我勉为其难再给它一次机会。”王唯一脑子转的很快, “看在你的面子上。”   金逸风:“......”   王唯一和金逸风进了望春楼。王唯一要了一个包间, 不客气地点了一桌菜。   唢呐吹吹打打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谁在办喜事, 很是热闹囍庆。   推开窗户, 不大的院子里堆了十八抬聘礼, 嫁妆更多, 足足有二十二抬。满目的火红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新嫁娘一定很受重视。   喜婆拨开围在新嫁娘身边的莺莺燕燕,满脸堆笑道,“吉时到,扶新娘子出去喽。”   莺莺燕燕们面带不舍,喜婆搀扶着新嫁娘出门。   婚服一般都比较多,较常服更为厚重一些。可新嫁娘穿上仍显身段纤弱柔美。   微风拂过,吹开新嫁娘头上的红盖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王唯一撑着下巴的手滑了一下,“湘儿。”   湘儿和她对视了。   湘儿眼中一闪而逝的愣怔,那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只要与湘儿见面,随便谈个小晴、季川流什么的,就能确定她是不是曾经存在过。   “我裤子好好的,你故意诓我一顿饭。”金逸风推开屏风走出内室,只来得及看到王唯一衣角,“你去哪儿?”   小厮端着餐盘进来,金逸风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一手拿筷一手握勺,今天王唯一回来休想看见半根菜叶子。   望春楼花魁芸娘的贴身丫鬟湘儿出嫁,嫁的是明炎宗山脚下最有势力、最富有的青松山庄庄主魏璋。   魏璋三十四、五,极赋修炼头脑,而比头脑更出色的是狠辣手段。他在道上混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就声名鹊起,笼络了一批散修,有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青松山庄一向与明炎宗不合,曾公开跟明炎宗叫板。   这么出色的人中龙凤,愿意明媒正娶一个丫鬟,那不成那丫鬟长成个天仙?   众人想一睹天仙风采,纷纷往路两边挤。原本就复杂繁琐的迎亲仪仗愣是被堵得寸步难行。   啊啊啊啊好挤。   明明湘儿近在咫尺,为什么就是见不到。   湘儿弯腰进轿子。   完了,这么一来更难相见。   迎亲队伍继续浩浩荡荡蜿蜒出去。   罢了,一直跟着迎亲队伍,总能找到机会。   花轿走得不快,王唯一踩着长剑慢慢悠悠跟在一侧。   多久没有御剑飞行了,真怀念。   挺着肚子的时候,稍微长点儿的路都是殷长衍抱。   她想殷长衍了。   明明两人只分开了两天,她这么快就开始想他。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过去几十年,他不会再娶一个吧?   刚打听了一圈,没听说他有什么粉红情、事。可以稍微放点儿心。   等等,他重欲,出了房还能不管不顾胡来,真的能守身如玉么?   对他而言,她死了,还死了很多年,他再找几个都不为过。她懂这个道理,但是一想到这个就火大,完全不想讲道理。   “姑娘,看点儿路。你剑戳到我了。刀剑无眼,容易伤人。”前面的人转过来,淡声道。   面容俊美,一双眸子沉如深渊,却有一点星光。唇角微扬。腰间挂一块天青色令牌。他应该是不爱笑之人,却习惯性挂起一丝微笑。   他对你笑是客气,但你不能当真。这笑多看一会儿就令人胆寒。   “对不住对不住,我想事儿,没顾到你。”王唯一跳下剑,连忙道歉,“我有上好的金疮药,你哪儿伤了就先涂。”   “......你咒我?”   “我是关心你。”   “明炎宗剑堂的伤药,你是剑堂弟子?”那人接过瓷瓶打量,惊讶了一瞬,“我竟不知青松山庄势力大到这个程度,尊贵的剑堂弟子都得给几分薄面。”   之前的王唯一会以剑堂弟子身份为荣,现在么,呵呵。身份再尊贵,也会使出调虎离山、屠人满门、连门口一条狗都不放过的下三滥事儿。   王唯一压低声音,“悄悄跟你说,我和新娘是闺中密友。姐妹出嫁,我自然得来,讨一碟喜饼沾一沾喜气。”   那人自然看得出她不愿多谈,却只以为她有意隐藏明炎宗身份背景。这可由不得她。   “新娘是望春楼花魁的丫鬟,自小贴身服侍。你说与新娘是闺中密友,莫非你也是望春楼的姑娘?”   “望春楼的丫鬟怎么了,不偷不抢,靠双手干活儿吃饭。你看不起人家不太好吧。”王唯一说,“你修仙之前,还得给人划分个三六九等么。”   那人皱起眉头,“我不是这种人。你望春楼出身,拜进明炎宗,我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号?”   “我不是望春楼出身,我夫君是。”   那人眸中闪过异样的光,“众所周知,望春楼出身的修士有两个,一是前天行刑的近神人殷长衍,一是今日大婚的青松山庄庄主魏璋。你夫君是哪个?”   “殷长衍,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不能吧,殷长衍娘子都死好多年了。他还曾为妻儿守墓十年,痴情得很,怎么会再娶你?”   这人话好多,没见过这么嘴碎的修仙之人,“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他为什么找我。我像他娘子,他拿我当替身,我们爱恨交织恩仇不分,可以了吗?”   队伍怎么半天都不动,前面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人仔细瞧王唯一的脸。   是有点儿像。   不,不是像,是几乎一模一样。   王唯一琢磨出一点儿不对,“问我这么多,那你呢?你清楚新娘底细,言辞之间又对望春楼知之甚深,莫非你也是望春楼出身?你是龟公、打手还是小厮?我去过望春楼数次,没见过你。”   “小厮。”   存放月事带的房间,很长一段时间是由他管理。房间味道太大了,月事带挤到一起成坨。那个时候,只有殷长衍会蹲下来,用细长指尖小心剥离,然后整理好。   一个修士御剑从远处飞来,见到那人眼前一亮,纵身一跃下了长剑,“庄主,你可算赶回来了,这下不会误了吉时。”   庄、庄主?   他就是湘儿的夫君,今日大婚的青松山庄庄主魏璋?!   魏璋取过修士手上的大红外衣,随手往身上一披,算是喜服。   “队伍怎么不动了?”   “前面明炎宗战堂闹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得辛苦新嫁娘在附近客栈稍作歇息,待我等以白玉为砖、铺好长路,再请花轿上路。”   修士一开始不理解,魏璋生得人如其名,龙章凤姿的,又贵为一庄之主,为何非得娶一个望春楼的丫鬟。   后来才知晓,魏璋和近神人一样,也是望春楼出身。他与新嫁娘相识于微末,受她照顾,才知恩图报娶新嫁娘。   越发敬佩魏璋心性。   魏璋走出数步,想起什么,回头道,“给她一碟喜饼,沾一沾喜气。”   “......能不能给两碟,我饿了。”   魏璋脚步一顿,边走边掏出一张纸,折出一个传讯纸鹤。传讯纸鹤挥动翅膀,飞了出去。   指腹摩挲着瓷瓶上细致的纹路,终是没扔,将瓷瓶收进衣袖中,整理好大红外衫。   王唯一重新上剑。   留在客栈好呀。   这一留,她找湘儿说话的机会又大了一些。   迎亲队伍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修仙底子,走起路来即稳且快,围观人虽多,但是没几个能跟得上。   到客栈时,基本只剩下青松山庄之人。   青松山庄之人为防明炎宗战堂闹事,把新嫁娘保护得滴水不漏。小小一扇漆红木门,对王唯一而言不亚于山海在阻。   王唯一吃完两碟喜饼,等到傍晚,才有近身的机会。   打晕一个青松山庄弟子,换上他的衣服御剑而行飞至漆红穆木门前,高高在上道,“见令牌如见庄主!传庄主之令,‘明炎宗战败在即,众人务必追击,绝不纵虎归山’。”   深知多说多错,因此绝不久留,转身离开,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青色圆弧。   她在储物袋中翻出类似颜色的玉料,雕刻成魏璋腰间玉牌模样,希望能唬住那群人。   守门弟子不是没怀疑,但见来人手持令牌,信了三分,她语调气度有几分像庄主,非耳濡目染者学不来这做派,于是再添三分。   六成,足够左右他们的行动。   王唯一躲在暗处,等门口的人只剩一个,打晕他,走进去。   湘儿歪坐在榻上,如玉手指捏着葡萄往嘴里送,丫鬟点燃香炉,给她捏腰。   “夫人,你是不是有心事?你出门的时候明明很欣喜,现在就不那样。”   “我的丫鬟真是越来越冰雪聪明了。”湘儿面上带笑,眸中有一丝迷茫,“刚才,我好像看到王唯一了。”   丫鬟听过这位女子,近神人殷长衍的娘子。近神人好可怖,娘子莫不是个瞎子,否则怎么会委身于他,还怀了孽种。   “哇”了一声,“夫人真厉害,认识书本上的人。可王唯一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是我唯一的友人,十八年前死在明炎宗手上。正因如此,我才感到困惑。”湘儿说,“太像了。不止身量相貌,连眉眼间的活泼乐观都一模一样。难不成王唯一死而复生了。”   “这世道,谁想算计近神人,不都是打着王唯一的名号。夫人见到的应该是与近神人有仇之人。”丫鬟说,“而且,人死复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夫人,今天是夫人的大喜之日,可别皱着一张脸,否则庄主会不开心。”   湘儿脸上浮现一抹娇羞,提起裙角坐在镜子前,整理妆容,“口脂吃东西蹭掉了,你拿一盒过来。”   “在轿子的暗格里,我这就去拿。”   门口响起脚步声。   “脚步越发地快......”湘儿愣怔一瞬,瞳孔骤然放大。   镜子中咧开嘴呲一口大白牙对她笑的人,除了王唯一还会是谁。   猛地扭头,珠串头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直呼“湘儿”是不是有些没礼貌?要不叫“湘儿姑娘”?这太见外了,湘儿刚才还说她是她唯一的友人。还是叫“湘儿”吧。   太好了,湘儿记得她!数个时辰里度过的一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湘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王唯一,跟你抢木料、借季川流忽悠你的王唯一。”王唯一心提了起来。   湘儿面上先是震惊,很快转为防备。王唯一死了十八年,人死如何能复生。可等面前之人说完最后一个字,湘儿信了一半。   真的,木料那事儿要不是王唯一说,连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观音庙里,是湘儿为我引开僧侣,叫我不要回头,不要停下,一直跑,你救了我与腹中孩子一命。”   湘儿手下意识轻抚后背,彻底相信了。她背后在这一场祸事中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即便是小姐,她也不曾吐露过关于这件事半句话。   “真的、是王唯一?你真是王唯一?!十八年了,你还活着!!”   无论是湘儿的表情还是动作,都证明她认识王唯一。她亲口叫“王唯一”时,王唯一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   她真的存在过!与殷长衍做夫妻的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心头一直绷紧的弦骤然松弛,整个人像拔掉塞子的皮囊。   湘儿记得她,那殷长衍呢?他会记得她吗?   “......我应该没死。”   “可我亲眼所见殷长衍抱着你的尸体发疯数月,又入殓收棺......这怎么可能!”   有些事情连她自己都是一头雾水,“......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王唯一说得比较粗略,湘儿听得一愣一愣的,但信了个十成十。眉目逐渐柔和,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今天是你大喜日子,我空着手来,真是不好意思。”   “王唯一还活着,是我收到的最大贺礼。”湘儿给王唯一倒了一杯茶,“喝点儿茶水润一润嗓子。这是雨前龙井,入口微涩却回味清香,搭望春楼的枣泥酥最好了。以前你一个人就能吃一碟枣泥酥,我叫人送一些过来。”   王唯一吃了两碟喜饼,一点儿都不饿,但架不住她馋。“两碟,一碟吃一碟打包带走。”   “哈哈哈哈,行,你是客人你最大。”   湘儿唤丫鬟,可丫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一盒口脂找这么半天,难道是我忘带了。轿子备着枣泥酥和各色干果,我这就去取。”   “你亲自去?还穿着新嫁娘服饰?这不合适吧。”   “伺候你,我乐意。”湘儿视线停在王唯一放在她胳膊上的手,动作带起一些衣物摩擦声,“拿开,小心压坏布料上的刺绣。”   王唯一手没松,神色微变。   好安静。   安静过头了。   “怎么这幅表情?”湘儿说。   “就算是傍晚,客栈也不至于安静到连衣物摩擦声都听得见。”王唯一说,“青松山庄和明炎宗战堂之间起了纠纷,眼下战堂怕是已经进了客栈。你跟紧我,我、”   “这可如何是好?都怪我,把你牵扯进来。”湘儿开口道,“你跟紧我,我身上有阵法术法,关键时候能保你一命。”   王唯一顿了一下,笑了。明明是个普通人,却操心修士。不管过去多少年,湘儿永远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留着护身。我好歹是个修士,这点状况能应付得来。”   “修士?”她什么时候成修士了?!   王唯一单手虚握,长剑横握在手,周身剑风罡气如白莲初绽、层层叠叠剥开,扩散至房间外,震慑对方。   “我虽学艺不精,但好歹也剑堂堂主李卿之的关门弟子。阁下既然到了,不如出来见一见。”   湘儿很听话,寸步不离跟着王唯一。她在跟谁说话。   漆红木门“吱呀”一声朝两边缓缓打开。   丫鬟姿势诡异地站在那里,瞳孔扩大,神色惊恐。   不,与其说站,不如说立着更合适。   她双臂大张,手肘处却像失了骨头一样绵软垂下;手中握着巴掌大枣泥酥碟子的碎瓷片,瓷片深陷掌心割出血红痕迹犹不自知;脚尖点起,离地面二指距离,身子像被一条线吊到半空中。   “夫人......快逃......”   丫鬟身形快速移动,以瓷片为刃冲向王唯一和湘儿。   王唯一与她缠斗了一会儿,渐渐心底有数。   是术堂的牵丝戏。   操纵者没有取命的意思,全程往湘儿脸上划。看来是要给青松山庄庄主夫人一个教训。   但据她所知,这牵丝戏见血方收。不杀她们,看来对方的目标另有其人。八成对方正在客栈杀人,遇上了讨厌的青松山庄夫人才顺手给一点儿颜色瞧瞧。   啧,无妄之灾。“湘儿,你真倒霉。今日我可是被你连累,要再加一碟枣泥酥犒劳我。”   湘儿很聪明,王唯一三言两语,她便清楚事情来龙去脉。   王唯一制服丫鬟,扣紧她的双手按在柱子上。丫鬟身子跟离水的鱼一样猛烈跳动,力道越来越大,险险按不住。   手持剑对准丫鬟脖子。   湘儿忙道,“别伤她。”   “不伤,她的操纵线在颈项后面。只要砍断擦纵线,她就解脱了。”   “真的?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你快砍。”   “说得像我能看到似的。我也看不见,摸出来的。”   王唯一手起剑落,丫鬟身子瘫软跌落桌上,哇哇大哭、嘴里叫着“夫人”扑到湘儿怀里。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门口慢悠悠飘进来数个脚尖踮起、身子离地的人。他们衣物不同,是投宿在客栈的客人。   “怎么还来?!!”王唯一说。   “快砍操纵线!”   “这么多人,要是一个一个摸操纵线,我们先被割成松鼠桂鱼。”   “啊?那要怎么办?”   “我正在想。”   王唯一余光瞥到香炉,心生一个法子。   纵身跃起,剑尖挑起香炉、香灰洒落漫天。   一群人身上的操纵线渐渐现了形。   王唯一抓准机会,迅速挥剑砍断。拉起湘儿,“走,先离开客栈。”   “好。”   出了漆红小门,就是客栈大堂。   大堂里漫天漂浮着被牵丝戏操纵的人。有面带惊恐的普通人,有满身伤痕的修士,手中握着刀斧、锄头,泛着寒意的利刃无一例外、尽数对着中心处坐在桌边喝茶的男人。   男人身穿玄衣、身形消瘦、肤色白皙,这些逼命的危险在他看来不值一提,连出现在眼睛中的资格都没有。   王唯一视线却只停留在男人身上。   这个背影烧成灰她都认识。   “殷长衍!”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没更新,甲流,难受了好几天,头昏脑胀的。明、后天都双更,么么哒。 第87章 第 87 章   ◎我是王唯一◎   殷长衍捏着杯子的手骤然收紧, 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牵丝戏抓准这一瞬间的破绽,万千丝线迅速朝中心处收拢,齐涌而上。   被操纵者身体密密麻麻朝殷长衍凑过去, 围得密不透风。   王唯一满目只余无数冰冷、带着肃杀气息的弧线。   她一颗心猛烈地跳起来,血液在血管中奔腾,手心却截然相反,握紧一片湿冷与不安。   “近神人, 动用这么多修士、无数个傀儡才将你逼入绝境, 你死得不亏。今日, 这便是你的葬身之处。”   大堂门口一个外穿黑灰色长衫、走动间衣物朝外翻红的男子缓步而来。他身形高挑, 头上并未佩戴发冠,而是用三条长短不一的布条将长发收拢起。   剑眉星目, 面若好女,头发漏了一缕下来, 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儿懒散。是术堂牵丝戏操纵者陶一醉。   陶一醉嘴上轻佻, 面上却无半分懈怠之色。这可是近神人殷长衍, 三千元婴修士都不是其对手, 成功杀掉他的可能性没比针眼儿大多少。   大堂寂静片刻, 缓缓响起殷长衍的声音。   “朋友,你打扰殷长衍静思的雅兴了。”   万千线条断成一截一截,扑簌簌地落下来, 绑缚的傀儡失了主线, 一个接一个砸下来。   你听过柿子成熟的声音吗?   挂在树梢上、被人遗弃的柿子, 高高地掉下来砸在地上, 熟透的果肉将脆弱的果皮撞得稀碎、在地面肆意横流。   殷长衍没事, 她应该松一口气才对, 可手心为什么越发湿冷。   王唯一没注意到, 一个傀儡朝她砸过来。   “小心!”湘儿眼疾手快拉过王唯一,藏身在倒了半截的桌子旁,“你发什么愣!”   “没。”   “我知道你想见殷长衍,但是他们现在神仙打架,咱们一走进就不得好死。”湘儿扶正歪掉的发冠,叹了一口气,“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的好。”   “你说的对。”王唯一捏了一个敛息符,将三人的痕迹遮得一干二净,先观战。   陶一醉抿了抿唇,就知道近神人不简单,做这些奈何不了他。   “要不是堂主点名道姓,我也不愿意踩这趟浑水。”手指梳理了一下有点儿打结的线头,“我常因不够精致而与术堂格格不入,堂主大概嫌我太过邋遢懒散了吧。”   真可惜。   还想杀了近神人,他的指甲又长又尖,上头还画了小红花,收拢起来做梳子一定会很好用。   等等,指甲上缠绕了什么?!   线!!   线的另一端是......自己!   莫非!!!   万千断线之后,殷长衍垂眉敛目,面上无悲无悯,手下动作利落非常。五指绷起,松弛的线立即拉直。   陶一醉后退数步,脚尖抵住地面以抵挡牵引力,同时另一手化为利刃隔断线。   晚了一步。   身子被拽了过去,直直地冲着殷长衍的方向。腹部挨了三掌,剧烈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口呕红血。身子软绵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砸断了王唯一面前用来遮挡的桌子。   王唯一:!   王唯一:“湘儿,就说你今天很倒霉。”   陶一醉直勾勾地盯着殷长衍,十分肯定道,“你故意的。那破绽是你故意漏出来。”   眸中平静无波,半分涟漪都没有。仿佛这致命伤在其它人身上。   “钓鱼总得放一些饵。没有线,怎么拉回大鱼。”倒也不全是,那个像唯一的声音确实令他有片刻的分神。   陶一醉试了好几次,身体压根支棱不起来。他全身由线头构成,而线头这玩意儿,没有一个是直挺挺的。   皮肤裂开几道纹路,杂乱无章的线头钻了出来。整个人看着越发懒散。   放弃了,瘫在地上,“近神人,你不简单。”   殷长衍说,“是你太简单。”   “喂,说话要不要这么伤人,我好歹也是术堂的菁英。”   “是哦,乱七八糟的菁英。”   殷长衍静静地瞅了陶一醉一会儿。太乱了,他肚子里露出的线头真的是乱过头了。   上前几步,撩起衣摆,在陶一醉身前蹲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过来补刀吗?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命不久矣了。”离近了看,近神人的手异常的白,连指甲都透着一股皂角味道。   修道之人身上通常有各类花香,唯独近神人是皂角。总觉得要比其它人更加清新干净一些。   殷长衍挽起衣袖,以指为梳打理起乱糟糟的线头。   陶一醉:“......”   陶一醉:“你做什么?”   “整理一下。乱糟糟的,看得人头疼。”殷长衍将碎线头梳理出来,重新接好,顺手拿身旁的凳子当梭子,线一圈圈地缠在上头。   陶一醉平如镜面的眸中湖水起了一丝纹路。盯了一会儿,慢条斯理道,“缠得挺工整,还是菱形纹路。”   殷长衍给王唯一做衣服那段时间,家里堆满了各色丝线,她被绊倒好几次。   他便将丝线缠到楼梯栏杆扶手上,她走路时能更好地扶着,还贴心地按照彩虹颜色缠。   “喜欢吗?这种图案干净大气。”当时缠了好几种,唯一独爱这一款。说是图案干净大气,主要不膈手。   殷长衍缠完,单手撑着膝盖起身,抬步离开。   陶一醉躺在地上,眼睛先是一闭,而后轻轻打开,眸中水纹又多了一道。术堂师兄弟们见了他的线头只会皱起眉头,他们不满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软下语气提醒他抽空整理一下。   “近神人。”陶一醉叫住殷长衍。   殷长衍回头。   “客栈周围布了第二道杀阵,你一出门,就会踏上不归路。”虽然他觉得外面那群人八成也奈何不了他。   “哦。”殷长衍说,“为什么提前告知我?”   “菱形图案,我不讨厌。”陶一醉阖上眸子。   敛息符这么厉害吗?离这么近殷长衍都发现不了?   看来她画符技术又长进了。   得带着湘儿尽快离开,第二波杀阵一开启,这个客栈说不定都没了。   殷长衍明明听到她的声音,他难道不应该很意外、很惊喜地出来与她相认,怎么一副无动于衷、不理不睬的模样?难不成他不认识她?   不可能。若真是这样,他方才听她的声音就不会有一瞬间的失神!   收了敛息符,王唯一喊道,“殷长衍!”   殷长衍步子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王唯一心跳快了几分,与他对视。等等,她莫非是个摆设,他的视线怎么跑到湘儿身上去了?   湘儿硬着头皮道,“殷长衍,我们之间曾有过数面之缘,也许你已经把我忘、”   “湘儿姑娘。湘儿姑娘曾为救唯一舍身,大恩大德,殷长衍怎么会忘。”殷长衍眸中没有半分情绪,行了一个礼,“湘儿姑娘一身凤冠霞帔,今日大喜吗?是殷长衍疏忽,稍后便派人送上礼物,贺姑娘大喜。”   湘儿视线在王唯一和殷长衍之间来回游移,“我身边这么大一个人,你看不见吗?你都不觉得意外吗?”   王唯一频频点头,“对啊,我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你都不觉得惊喜又意外吗?难不成你真移情别恋了?”   殷长衍说:“行刑场上的明炎宗弟子,线刃贯穿你身体,你应该活不了才对。”   和刚与夫君分离两天的王唯一不同,站着这里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近神人殷长衍。近神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记得人群中那个面容与唯一极其相似的女人。   ...... 她不是唯一。   王唯一意识到这一点,“......我哪儿知道。你自己学艺不精,怪得了谁。”   殷长衍有一分愣怔。太像了。这语气,仿佛是唯一站在他面前。   “你要离开客栈是不是?带我们一起。我们是受你牵连,才陷入危险。”   连表情都像,说话时眉眼间的神采更像。   装扮成唯一接近他的人很多,她是最为神似的一个。   “怎么不说话?湘儿对你有恩,我是、我是剑堂堂主李卿之的关门弟子,看在他面子上,你多少也拉我一把。”   殷长衍上前,单手扣上王唯一颈项,面容冷漠,声音带着一股寒意,“住口。再用她的声音说一句话,即便你是李卿之的弟子,殷长衍照杀不误。”   王唯一:“!”   王唯一:“殷长衍,你发什么疯。我是王唯一,你明媒正娶、不嫌弃你在望春楼洗月事带、在你失业时炸红薯片辛苦养家、给你烙鱼肉馅饼的王唯一!”   作者有话说:   看这个长度,真不戳,对我来说是双更了 第88章 第 88 章   ◎你的声音◎   就是不知道他信不信。   殷长衍没说话, 一双眸子静静地望着王唯一。   过了一会儿,松开手。   王唯一先是一喜,他信了?而后很快否认这一点。王唯一站在殷长衍面前, 他不会是这个表情。   抬手拉扯脖子皮肤,这样气儿能进的多一些。   头疼,她要怎么证明她是王唯一。   “我欠青松山庄庄主一个人情,湘儿姑娘, 跟在我身后。”殷长衍说。   湘儿回神, 忙上前两步将王唯一拉到身边, “好。魏璋不曾告诉我, 你与他之间还有这份渊源。”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是多久?”   “十八年前。”   湘儿自觉地闭上嘴巴,不再搭话。王唯一死后的一年里, 殷长衍变得疯疯癫癫,那时候众人头顶这片天都是黑红的。有一天, 他为妻儿立坟造碑安葬, 之后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   后来再在道上行走, 人才看起来正常了些。   王唯一很想殷长衍, 眼睛从见到他起就粘了上去。   头发长了,早已过腰。打理水平很一般。   肩宽了一些,腰部、胳膊却依旧纤细。   一如既往爱穿深色衣服, 洗很多次颜色也不怎么掉。   他左手是不是出了问题, 看起来软绵绵的, 在衣袖里小幅度荡着。   客栈门外。   迎面而来一阵穿林过空的剑风罡气, 树顶的叶子被拦腰切割成两段, 静静地漂浮着。   它们穿过殷长衍, 割断他身侧一缕长发, 朝着王唯一袭来。   王唯一心道不妙,二指并拢在地面画一个定风圈,反手将湘儿拉进去,“小心,湘儿。”   出剑砍断第一层剑风罡气。   第一层后面是更加密密麻麻的第二层剑风罡气。   要死,避无可避。   远处殷长衍身形涣散、快速后退,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重新凝聚在王唯一身前。   他抬高手掌,带起一阵无形灵力,震碎所有剑风罡气。   衣袂翻飞,黑色发丝随风扬起,衣领工整,颈项修长,侧脸轮廓精致通透,一双眸子倒映着漫天碎裂的剑风罡气。   好好看!   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又惊喜殷长衍突然出手,王唯一腿脚一软朝地上倒去,方向正对着殷长衍。   他不会无动于衷的。要是不打算管她,他就不会挡剑风罡气。   好想他的怀抱。   殷长衍衣袖顿了一下,脚步微挪,侧身避开。   王唯一脸着地。   疼,而且好丢人。   爬起来,“不抱就算了,好歹也搭把手啊。”   “这、这不合适,男女授受不亲。”殷长衍慢条斯理地将手背在身后。   有够疏离。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在院子里就把她按在膝盖上胡来,还恶劣地用长了小红点儿的部位使劲儿挤压。   “方才你五指扣在我脖子上,这算不算亲?”   “你要再试一试吗?殷长衍不介意配合一次。”   呃,那算了。他方才是真的动了杀意。   殷长衍定定地看了一眼王唯一。很像,眼尾的恶趣味几乎惟妙惟肖。   认怂的模样也极为相似。   若她一开始就是这副表情,行刑场上他杀人时一定会迟疑。   战堂三十六修士布好杀阵,满面肃容。   陶一醉的命灯灭了,客栈大门打开,走出来的一定会是近神人。   陶一醉性情古怪,但论实力,他是术堂难得的天才。连他都不是近神人对手,他们须得拼尽全力、放手一搏,才能从近神人身上啃一块肉下来。   三十六对一,总是占了些便宜。   出来了。   主导者声音森冷:“开阵,杀!”   王唯一上前两步,挡在湘儿、丫鬟身前,横剑在手,以防备姿态面对剩余的明炎宗弟子。   战堂的三十六天罡!   三十六天罡拥有不输一堂之主的实力。彩绘牡丹,你还在战堂干活儿吗?过去与殷长衍的交情一点儿都不顾了么?你竟真的想杀殷长衍!   “殷长衍,小心。”王唯一心被攥紧,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   殷长衍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从容自得走进杀阵。   王唯一面上的担心很快转为惊讶,嘴巴大张,塞进一个鸡蛋不成问题。这、这还是她认识的殷长衍吗?!   以一人之身单挑三十六天罡还丝毫不落下风,不,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未免也太强了!   主导者面色越来越沉,脊背发凉,袖中的拳头渐渐收紧。杀阵连近神人的衣角都困不住。   这哪里是三十六对一,分明是近神人一个人对三十六天罡的单方面屠杀。   但愿后招能起作用,限制近神人一二。   殷长衍不怎么擅长阵法,但找阵眼也不费事儿。   单掌聚灵,打向阵眼。   阵法闪过一阵靛青色亮光,阵势突改,由原来的杀阵转为困阵。   王唯一觉得稳了。   杀阵都拦不住的人,困阵又有几分作用!   ......殷长衍身形好一会儿没动,被困住了。   突然一团红色光点飞过来,快速出掌打退明炎宗弟子。   光点化形,是魏璋。   “魏璋!你来了!”湘儿面带欣喜,深感劫后余生,扑到魏璋身上。   “抱歉,我来晚了。不要紧吧。”魏璋上下打量,抬手替她整理好缠绕在一起的凤冠珠链,望向着阵法中心的殷长衍,“近神人,他也在这里。”   湘儿对魏璋说了客栈里发生的事儿。   魏璋听完,对王唯一颔首,“多谢你救魏璋夫人,青松山庄欠姑娘一个人情。”   态度很客气,但也仅仅能称为客气。   “湘儿是我闺中密友,她嫁入青松山庄以后还要多劳烦魏璋保护疼惜。认真论起来,是王唯一欠青松山庄一个人情。”   魏璋愣了一下,勾唇浅笑,“我开始相信你是夫人的闺中密友。”   这姑娘心思澄净通透,李卿之那种黑心黑肠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弟子。   他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但面容就是比刚才要真诚得多。   王唯一不打算计较下去,“魏璋,殷长衍被困住了。”   “姑娘,我脸上这俩眼珠难不成是摆设?”   “......你想个办法,帮一帮他。”   “杀阵都杀不了,困阵又能有什么用。”魏璋抿了抿唇,“这困阵中,有近神人想看见的东西,他才会明知是阵而甘愿沉沦。这阵破与不破,你我皆无能为力,全在近神人身上。”   湘儿说,“之前就听人说明炎宗弟子擅长刺探人心,今日一见,所言非虚。”   魏璋冷哼一声,“刺探?这叫玩弄,这是冒犯。明炎宗做事儿总喜欢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然后嚣张跋扈肆无忌惮地破坏。明炎宗之人,都是一群卑劣的伪君子。”   王唯一抬步走进困阵。   “唯一!”湘儿连忙叫住她,脸带担忧。   “当着我的面还能沉沦进去,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我醋了,我今天必须搞清楚。”   王唯一越说越火大,气冲冲走进困阵。   困阵中冷冽肃杀之气围绕,漆黑一片。走过这一段,再往后渐渐有光,景色开始发生变化。   晴空,白云。   江浪一层又一层拍打着岸边石子。   随风飘荡的绿草里有一条竹子铺成的小路,它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竹屋里。   恶狗蹲在院子中正埋头吃鱼肉馅饼。   竹屋分上、下两层。下面是厨房和厅堂,桌子上摆了两条热气腾腾的烤鱼;上层隐隐传出人的说话声,一个是她,另外两个分别是吴锁和褚行。   这是临江边的家。   是她被献祭那一天!   突然,恶狗听到什么动静,身子猛地抻直,耳朵竖起、呲着牙齿,冲来人低吠。   景象像按下加速键,飞快在眼前一一闪过。   明炎宗各位堂主登堂入室,恶狗被踢、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屋内大打出手,吴锁与一位堂主斗法,惨败,方天戟穿透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大门顶上;褚行以一敌三,终归不及,万剑穿身像刺猬一样在台阶上咽气,血流成河。   屋内她倒在一片祭文中心,死前身子弯成豆芽,双手紧紧地捂着肚子。偌大的百家被扬起,轻轻地盖到她身上。   殷长衍一定也看到这些。他定然会肝肠寸断,宛如受凌迟之刑。   他在哪儿?   “殷长衍。”   “殷长衍,回答我。”   “殷长衍,你在哪儿!这是幻境,是假的,别被骗了!”   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是殷长衍!   殷长衍紧闭双眸,唇色苍白,额上冒着一层冷汗。犹如陷入噩梦之中,不可自拔。   周围“王唯一”的声音三百六十度环绕。   “好疼啊,疼死我了。”   “快停下,我不能死。我的孩子还没有降生,我怎么能死。”   “殷长衍,殷长衍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   “殷长衍,你不是我夫君么,为什么我临盆时你不在身边。你没有尽到夫君的责任,你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殷长衍,你没有保护好我和孩子。”   “我和孩子会死都是你造成的。殷长衍,都是你的错,是你亲手害死你的妻儿!”   “王唯一”的声音越往后越尖锐凄厉,叫得人毛骨悚然。   殷长衍唇角开始溢出黑血,原本挺直的背脊逐渐渐弯了下来。   他似是不堪重负,单膝跪地,手死死地抓着胸口位置,喘息也快了起来。   王唯一急了,忙道,“殷长衍,别信,这是幻境。都是假的。”   “王唯一才不会说这样的话,王唯一绝对不可能说这些话。王唯一深爱你,她怎么可能舍得将两人的死怪罪在你头上。”   “殷长衍,你清醒一点,别被骗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长衍睁开眼睛。喊得凄厉的“王唯一”声音也没了。   他直勾勾地望着王唯一,嘴巴一开一合,“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   王唯一张了张嘴,这要她怎么回答。   当时死的时候在想什么来着。   “长衍,我有点儿冷,关半扇窗户。今天中午吃肉片粥好不好?我想要滚烫一点儿的。”   王唯一一字一句地说。   殷长衍一怔,瞳孔骤然收缩,而后大张。   一线光明从他脚下亮起,而后迅速扩散开来驱散漆黑,周遭亮得如同白昼。   困阵不攻自破。   三十六天罡遭受重创,呕出一口心头血。见殷长衍没有追杀到底的打算,快速后退,如惊弓之鸟逃离此地。   殷长衍身形不稳,晃了一下。   王唯一上去扶他,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王唯一悻悻地收回手,“......我帮了你,怎么说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对救命恩人态度好一些?”   “困阵而已,能奈我何。”   “是奈何不了你,但能把你的愧疚当成泥巴捏来逗去。”王唯一说,“你一直在自责没有护好妻儿,不是么。”   殷长衍顿了一下,第一次正眼看王唯一,“你为什么会说出方才的话?”   “没有为什么。我死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   殷长衍沉默半晌,朝王唯一颔首,脸上有了不一样的情绪,“多谢你。”   “你的感谢其实没什么用处,你相信我就是王唯一了么。”   “唯一已经死了。”殷长衍没有正面回答。   “殷长衍,我围观近神人行刑,死在近神人手上。再睁眼时,我成为你的娘子王唯一。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我看着你一步步从望春楼的洗月事带小厮成为剑堂弟子,又因失了剑骨弃剑从医,然后为了李卿之、为了卫清宁、为了我,与明炎宗不共戴天。我十分心疼你。”   “只要调查就能知道的事情,对我而言不具备说服力。”   王唯一心中憋了一口气,“行了,闭嘴吧你。说出来的话只会让我火大。”   气死了要。   啊啊啊啊真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王唯一,看在你是夫人闺中密友的份上,我送你一份大礼。”魏璋转头看向殷长衍,“近神人,还记得我吗?”   “给我发传讯纸鹤的人。”殷长衍抬手,掌心躺了一只传讯纸鹤。   传讯纸鹤说,‘这一代有王唯一出没的迹象’。他便动身来了客栈。   传言是真的。但凡放出有关王唯一的讯息,钓殷长衍一钓一个准。   “在这之前,我们见过。”魏璋说。   “魏璋。”殷长衍说,“十八年前临江边维护之恩,殷长衍断不能忘。”   王唯一:......他俩叙旧跟她有什么关系?这算是哪门子的大礼。   皱着眉头听一听。   魏璋和殷长衍十八年前有一段过去。   十八年前临江边。王唯一一尸两命,殷长衍抱着娘子尸身十天半月不肯撒手。   正值夏日,尸体干瘪,渐渐发出臭味儿。   术堂有一个叫何鸣的弟子,是术堂堂主何所思的侄子。当时术堂和殷长衍已经撕破脸。   何鸣路过,抬袖掩鼻,“这味道比江里的烂鱼臭虾还不如,我劝你趁早下葬,免得脏了明炎宗清净地盘儿。”   殷长衍抱着娘子尸体,一声不吭。那个时候,他基本处于全封闭状态,什么都听不进去。   何鸣家世出众,又有一个做堂主的伯父,从小到大但凡是他想做的,那就没有做不到的。他只在殷长衍面前受过这样的冷落。   何鸣上手抢尸体。打算一抢到手就丢进火里,烧个一干二净,叫臭味儿散的一点儿不剩。   可他哪里是殷长衍的对手。   胸口挨了一掌,被打断三根肋骨,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面子里子丢了个一干二净。   围观的人之中,有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正是刚离开望春楼的魏璋。   何鸣气蒙了,如此奇耻大辱,非得报复回来不可。不叫殷长衍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枉他姓何。   夜晚。   殷长衍搂着尸体,恍恍惚间听到王唯一的声音。   没有错,那就是王唯一的声音。   抬头一看,远处是王唯一的背影,正迅速飘远。   “唯一,是你么!”   “我就知道你没死!你回来找我了!”   “唯一,你别走。唯一,等一等我,等我啊。”   殷长衍跟着王唯一的背影在临江边到处乱蹿,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偌大的江岸边。   江岸边早已布好了封锁阵,殷长衍一进入,便被锁死全身灵力。   那只是一个背影与王唯一有七成相似的女人,她身上贴了七、八张黄符,符纸上画了一个线条大嘴巴。嘴巴一开一合,是王唯一的声音,它不断地说“殷长衍,我快生了,你来陪我。”   “殷长衍,我好想你。”   “殷长衍,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   何鸣从阴暗处缓步走出来,面上带着狞笑,“殷长衍,你也有今天。我绝对不叫你好过。你有眼无珠得罪我,我便扣下你眼珠子;你左手伤我,我便断你的左掌;你叫我丢尽颜面,我便叫你伤心伤神,肝肠寸断。”   何鸣一手掌心聚灵,另一手抓起殷长衍,朝他胸口猛拍三掌,震碎他胸口肋骨。   殷长衍惨叫,“哇”得一声吐血,口中喃喃道,“唯、唯一......”   何鸣大笑,嘴角越咧越大,“哈哈哈哈,你怎么能出声呢。你的声音顺着江风飘出去,万一叫别人听见,不得误会我在对你打击报复。”   “殷长衍,你不可以出声。”何鸣绕到殷长衍身后,大掌死死地捂着他的嘴巴,单手聚灵,一下又一下地打进殷长衍奇经八脉里。   热血顺着指缝喷涌而出。何鸣想起小时候浇花,水管子有裂缝,水柱从裂缝处喷涌而出,他慌忙去堵。水带一些力度打在手心上,怪痒的,怪舒服的。   殷长衍的血,怪热的,怪迷人的。   何鸣舒坦了,冷哼一声,扔垃圾一样扔掉殷长衍。   “何鸣一向待人亲厚。你想听王唯一的声音,我就给你她的声音。”何鸣叫来那女子,让她背对殷长衍,“别转身,你正面一点儿都不像王唯一。就这么站着,我多贴几张符。”   手一扬,数道画了大嘴巴的黄符落在殷长衍身上。   每一个都一开一合,有欣喜的,有娇嗔的,有生气的,有撒娇的......像是王唯一活过来了一样。   殷长衍倒在血泊中,整张脸被血打湿,口中喃喃道:“唯、唯一......”   颤抖着手去抓黄符,每抓到一张,就如珠如宝地揣在怀里。   何鸣上扬的唇角慢慢降了下来,“殷长衍,这就是你满足时的模样。你一满足,我就不怎么满足。我很不喜欢你这张脸,请你换一副表情。”   何鸣上前两步,重重地踩在殷长衍手腕上。他来回碾了碾,很快骨头碎裂声从脚下传来。   “哈哈哈哈,这声音真是太悦耳了。殷长衍,今日的快乐是你带给我的。我玩儿够了,现在就挖掉你的眼珠子,叫你后悔见我。”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住手,何鸣,你做得太过火了。”   银色月光之下,站了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显然他是个练家子。穿一身常服,看不出来路。   何鸣顿了一下,起了杀心,“来者何人?”   魏璋本名不好听,他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魏璋,你叫我魏璋就可以。”   “明炎宗诸位堂主中,并无姓魏的。哪里来的低贱货色,敢插手我教导弟子。”   “呵,教导。明明因私仇恨不得弄死殷长衍,非得假惺惺说什么教导。明炎宗里,都是像你一样的伪君子、真小人么,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放肆。”   “错了,是猖狂。魏璋向来猖狂,你能拿我怎么办。”魏璋眸子微敛,身形一闪到了何鸣眼前,五指绕成一朵虚幻的花扣在何鸣脸上,撕扯下他半张脸皮。   扔废物一样扔在地上。从怀中取出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五指。   “啊!!!!”何鸣捂着半张血淋淋的脸,眸中带恨死死地瞪着魏璋,“战堂的传花手。”   胸部又挨一掌,“阵堂的挪移掌!”   “合欢宗的针术!”   “魔修的溶血指!”   ......   每交一次手,何鸣就受一次伤。而每伤一次,他就越发心惊一分。这个魏璋懂得实在是太多了,根本看不出他的修为路数。他究竟是谁,出自何门何派!   “你究竟是谁。”何鸣声音都在颤抖。魏璋耍着他玩儿,并不带表魏璋没有杀意。   “你年纪不大,记性怎么这么差。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叫魏璋。”魏璋以指为剑横在何鸣颈项处,“记好了,去阴曹地府,别叫错了仇人姓名。”   指尖一抹,何鸣尸首分家。   魏璋搀扶起不省人事的殷长衍。殷长衍左手软绵绵地垂落下来,从左臂到手掌部分尽数成了碎骨。   带着殷长衍离开。   临江边是殷长衍第一次在王唯一声音上吃亏,后面还有无数次。   并非分不清、辨认不出陷阱,而是他太想听见王唯一的声音了。   基本上,越危险的陷阱,声音就越接近本人。这一次三十六天罡的困阵几乎与本人无二,所以他甘愿沉沦。   王唯一想清这一点,心口又酸涩又难受。   他认不出她,可是她能感觉到他好爱她。   朝魏璋眨了眨眼睛,这份礼送到她心坎上了。感谢!   魏璋看着殷长衍,“事实上,你我的缘分,还要再往前一些。”   “你是......”太久远的东西回忆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好在殷长衍记性不差,基本没出过错,“......魏小二。”   望春楼的魏小二。赵鹏走后,魏小二负责管理房间的月事带。他被赵宣刁难时,魏小二是唯一一个无视赵宣暗令,该怎么做事还怎么做事的人。   “叫我魏璋。离开望春楼后,我给自己改名魏璋。”   “好的,魏小二。” 第89章 第 89 章   ◎“你不信我”与“深信不疑”◎   魏璋:“......”   真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魏璋:“今日我成婚, 要来喝一杯喜酒吗?”   “我没有准备贺礼。”殷长衍说,“双手空空,没有问题吗?”   “人到就行了。”   “承蒙不弃, 殷长衍却之不恭。”   王唯一听两人谈话。   殷长衍没读过什么书,给孩子取名时都是喜啊花啊敏啊之类的俗气字眼。可如今的近神人,虽然说不上出口成章,但也算彬彬有礼。   他什么时候开始认字了。   殷长衍侧过头, 对上王唯一视线, “姑娘, 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仔细端详, “没。”   “那是我相貌丑陋、异于常人?”   “丰神俊美,姿容绝艳, 跟‘丑’字不搭边。”   “那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因为你好看,我舍不得移开眼睛。”王唯一故作轻松, 以轻快口吻来掩饰失落, “说笑的。殷长衍, 我很想你。你怎么不认为我是王唯一呢。”   殷长衍沉默片刻, “够了, 姑娘,别再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这些话,会让你陷入险境。”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 语调也是如常, 但王唯一从中听到一丝淡漠冷意。   王唯一:“......”   没法儿沟通。   他坚持不相信, 她也没法子。   “好好好, 你不喜欢听, 我这次就不说了。生气做什么。”   湘儿上前两步, 抓着王唯一的手, “唯一,来喝我的喜酒。我让人备好了枣泥酥,你想吃多少,都管够。”   多多少少有转移话题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分享新婚喜悦。   男人得不到,美食总得放进肚子里,“......说好了再给几盒叫我带走,你可别诓我。”   “哈哈哈哈没问题。”   魏璋视线在王唯一身上短暂停留。她不是修仙之人么,为什么如此能吃?没见过这么重口腹之欲的修仙者。   “魏璋,你在编排我。”王唯一眯起眼睛。   “我一句话都没说。”   “你眼神不对。”   果然澄澈,不好瞒她呀。魏璋口出恶言,好奇她的反应,“那你是承认你重口腹之欲喽?连自身欲望都掌控不了的人,更谈何修仙。”   “修仙之人眼中有大千世界,又为何非得执着于欲、望一点。‘存天理、灭人欲’是修仙的手段,而非结果。魏璋,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承认,你的修仙一途走得有点儿偏了。”   王唯一每说一个字,魏璋眼睛就亮一分,唇角跟着上扬。不止通透,还很有慧根。   难怪只偏爱天才的剑堂堂主李卿之会选她做弟子。   魏璋面上的笑意多了一分真,“你在训我?”   长这么大还没人敢对他这样说话。   “你要学着习惯被训的感觉。”王唯一笑了一下,亲亲热热地挽着湘儿走在前头。   魏璋哈哈大笑,抬脚跟上。与殷长衍并排走。   青松山庄有钱,非常有钱,珍贵吃食流水一样送进敞开的厢房里,王唯一吃了个爽。   厢房和厢房之间用一道施了秘法的紫藤花墙隔开。风吹,紫藤花动,你能清楚地看见其它厢房的人。但人脸像蒙了一层水雾般涣散,看不真切。   殷长衍坐她隔壁厢房。   长发黑亮柔顺,风筝线一样垂在脑后;脊梁纤细,坐得很直,像是支撑风筝的竹骨,看起来既细且脆,但绷紧时又蕴含摧枯拉朽的力量。   相处起来也像风筝。   飞得离你很远时,它鲜活中充满危险性,抓住你所有的注意力。好不容易等它着地、落在你手上,可它又变成一堆寡淡的死物。   紫藤萝撩开,有人来了。   魏璋拎了一壶女儿红,“好好的一只鸡叫你吃得肚破肠流,王唯一,你也不简单。”   王唯一回头,咬下一大口鸡腿,“新郎官,你怎么不招待宾客?小心宾客生气呦。”   魏璋撩起衣摆坐在凳子上。防备一淡,眉眼间的一分媚意便难以压制住。他长了一双狐狸眼,“所谓招待,不过是维持情谊的一种无聊方式。魏璋成婚邀请的友人,岂是那等庸俗之辈。”   “话不能这么说。”王唯一接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第二杯给魏璋,“就比如现在,你来看我,我就比方才要高兴。”   “哈哈哈哈,我的到来会让你欢喜么。”   “当然。”王唯一扯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他,“吃吗?炸的酥酥脆脆,外酥里嫩。”   “那我让你更欢喜,好不好。”   “?”王唯一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你就不好奇,他连一些关于你踪迹的离谱讯息都照信不误,为什么认不出你。”   魏璋视线隔着紫藤花,看向面容涣散的殷长衍。他说了一些王唯一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魏璋从何鸣手上救回殷长衍,抱着他回到破庙时,发现放得好好的王唯一尸体不翼而飞。   尸体被吕靖偷走。吕靖用尸体做诱饵,没费什么功夫就抓到殷长衍。   吕靖在私牢里做了一个偌大的封灵阵,把殷长衍关了进去。   私牢位置十分隐蔽,魏璋找到时,已经是三个月后。   透过小黑窗朝里望去,殷长衍被绑缚在刑架上,血混着头发干涸成块状,宛如一大片干海带贴在大半个身子上,整个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吕靖每天去两次。   早上。   吕靖说,“殷长衍,今日来是给你带一个好消息,王唯一还活着。杨玄灵爱慕她,出手救了她。”   殷长衍晦涩的眸中燃起一线希望。张了张干枯的唇,哑着嗓子道,“真的吗?!你没骗我!唯一、唯一还活着。”   与好消息相比,这些非人的折磨根本不算什么。他开始期待见到王唯一,见到孩子。   晚上。   吕靖说:“殷长衍,王唯一死了。”   “唯一还活着。”殷长衍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杨玄灵很强,是明炎宗城府最深、修为最不可测之人。有他庇护,凭你还动不了唯一。”   “是吗?那你看看这是什么。”吕靖衣袖一挥,面前出现一个小臂长短的透明罐子,罐子里封存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婴孩。   殷长衍微愣怔。他猜到那是什么,但他不敢去确认,甚至连念头都不敢有。   吕靖语带恶意,“不看一看它吗?它是你的孩子,你殷长衍的种。我亲手从王唯一腹中剖出来的。”   殷长衍清楚吕靖的话真假难辨,但是,精神依旧被剧烈的绝望与疼痛拉扯。他堕落进深不见底的恐惧中,沉溺其间,“啊啊啊啊!!!!!”   魏璋救出殷长衍。   临江边相遇时,殷长衍目光还算明清,而救他出来,他整个人已经有些疯疯癫癫。   他的精神拉细绷紧成一条极细的线,任何一点轻微的外力,都能轻易摧毁这个人。   魏璋对王唯一说,“私牢里,殷长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使自己坚信你已经死了。吕靖只是在折磨他。否则,他熬不过那三个月。”   “也许,我是说也许,他现在,依然对‘王唯一已经死了’这件事深信不疑。” 第90章 第 90 章   ◎认字了◎   王唯一手中的鸡腿不香了, 顿时失了胃口。   魏璋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鸡腿,看起来就油腻腻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你在想什么?”   他好奇她知道这件事的反应。   为殷长衍惨痛的际遇一悲?为她依然被爱而欣喜?抑或是为两人之间方向未明的前路而惆怅?   王唯一很诚实, “你。”   “我?”   “感谢你呀。”王唯一继续嚼鸡腿,隔着紫藤花丛看着殷长衍沉寂的背影,“听了你这番话,我才知道殷长衍有心病, 病得很重。我想我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魏璋瞥了一眼王唯一, 她是他见过最通透的人。人面对问题时, 一定会下意识地将自己置身于问题带来的困境中。而王唯一不是, 她第一反应是解决问题。   “豁,你要治病?”   “殷长衍的病无药可医。”王唯一摇了摇头, “而且,有什么好治的, 人活在世上谁没点儿心病。我会陪着他身边, 一年, 十年, 一百年......一点点挤占心病的位置。”   嗯, 不止通透,而且洒脱。魏璋上下打量王唯一,眸中有一分赞赏, “明炎宗遍地淤泥, 没想到还能长出一朵干净的花。”   “我当你在夸我, 多谢啦。”王唯一瞧着魏璋盘子里的鸡腿, 酥脆咸香的口感别地儿吃不到, “你不吃的话, 能不能给我?放着多浪费。”   魏璋拍掉王唯一的手, 把盘子挪到自己身边,“给我了就是我的,谁说   我不吃。”   愣了一下。   明明刚才,自己还很排斥这油腻腻的玩意儿。   王唯一讪讪地收回手,“明明刚才,你还很排斥鸡腿,怎么突然就变了。”   过了一会儿,魏璋静静地说,“......改变我的人,是你。”   殷长衍喝完喜酒,就告辞离开。湘儿送他两食盒喜饼,给已故的剑堂弟子们分享喜悦。   湘儿当初开罪杨玄霜时,是剑堂一直保护她。这一份恩情她铭记于心。   他一走,王唯一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尾随在他身后,跟着他走了两个时辰。   两人之间一直维持着七步的距离。   他后背宽阔了,挺拔了,人也更稳重一些。   食盒看起来有点儿笨重,右手一直提不会酸吗?他都不会想换个手哦。   呃,忘了他左手绵软、使不上劲儿。   走了这么久,他要去哪儿?   等等,这个方向是......环线道。他要去祭奠剑堂师兄弟们。   环线道。   风景秀丽的环线道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墓碑,所有墓碑都是殷长衍亲手所立。   殷长衍放下食盒,站在原地半天没动作。   两食盒喜饼明显不够分,但又不能冷落任何一位师兄弟,愁人。   王唯一一看就知道殷长衍在烦恼什么。心中一喜,她和殷长衍的交集这不就来了么。   “殷长衍,要分喜饼是不是?我有一个法子可行。”   被跟了一路,殷长衍丝毫不在意,他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毕竟只是一个有几分像唯一的路人而已,与他无关。   听到这句话,他愿意分一丝注意力在她身上,“什么法子。”   他这模样多多少少刺痛了王唯一。   王唯一上前,打开两个食盒,摆出所有喜饼。二指并拢画了一个火阵烤喜饼。   没一会儿,喜饼的香味儿出来,飘向整个环线道。   “诸位师兄弟,湘儿今日成亲,请大家吃一口喜饼。喜饼得烤了才好吃。唯一烤好了,请诸位师兄弟品香尝味。”   这法子相当好。尝喜饼少不得要排队,但品香可没有先后。只要你喜欢,闻多久都可以。   殷长衍朝她颔首,行了一个礼,“多谢姑娘,姑娘帮了殷长衍大忙。”   姑娘。   叫得生疏又客气。   换成别人,她一句“小事儿,没关系”就过去了。但这可是殷长衍,想也知道她不会放过。   王唯一说:“我的名字是王唯一,叫我唯一。”   殷长衍神色不变,淡淡道,“王姑娘。”   唯一只有一个,姓王的姑娘遍地都是。   王唯一说:“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欠我一个人情。”   “那是自然。”殷长衍说,“王姑娘,可是有哪里需要殷长衍效劳?殷长衍一定照办。”   “有。”王唯一直视他,“叫我唯一。”   殷长衍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   有一道很轻的声音,“唯一。”   王唯一喜笑颜开,“我在我在,叫我干什么。”   殷长衍:“......”   环线道墓碑周围冒了一些杂草,有些都要比坟头高。   她来都来了,多少得除个草,尽一尽师妹的本分。   墓碑上的字歪歪扭扭,写得很差劲。老实说,她感觉眼睛被丑到了。   哦哦,后面墓碑上的姓名好多了。看来是写出经验了。即使这经验,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殷长衍,墓碑是你立的吗?”   “嗯。”   “字有点儿丑,好在字形都对。”   “我照着竹板路写的,不会出错。”   王唯一没听明白,什么照着竹板路写?“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有一段时间,我腿脚不好,师兄弟们曾为我在临江边铺了一条竹板路。当时他们起了玩心,比赛谁铺得多,于是在竹板侧面留了姓名用以区分。”   殷长衍为褚行收敛尸身的时候发现了竹板侧面的姓名。   殷长衍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诸位师兄弟铺竹板路的景象像一幅画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   他重新走了一遍竹板路,指腹轻抚姓名的时候,脑子就出现那位师兄铺竹板路的模样。   因此,即使他不识字,姓名和人脸也能一一对应起来。   然后,他回到环线道。   手攥着衣袖擦干净每一位师兄弟的脸,为他们收敛入棺,立碑造坟。每挖一个坟,每埋一个人,就说一遍听来的死祭词,为他们超度祈福。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   殷长衍亲手埋了所有剑堂师兄弟的尸身,共计一千三百二十六人。   王唯一胸口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住,压得死死的,整个人闷得不行。   她说他怎么突然认字了,怎么突然变得出口成章。   认字的代价,如此之大。 第91章 第 91 章   ◎葱油拌面◎   殷长衍在环线道待了一会儿, 转身离开。   王唯一立在一堆坟头中拔草拔的正起劲儿,注意到时,他已经走出好远。   直起腰, 边追上去边朝他背影喊,“你要走?去哪儿?”   “回家。”   “临江边屋子早已被毁,破败不堪,你哪里还回得去。”   “无量涧。”殷长衍淡淡道, “我家在无量涧。”   王唯一愣怔一瞬。这十八年来他有了另一个家, 而那个家在哪里、长什么模样、里面住了几口人......她无从知晓。   腿脚突然就有些重, 不怎么能挪得动。   “......慢点儿, 等一等我。”   殷长衍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路好长。   还不怎么好走。   过集市时不能御剑, 太扎眼了。   王唯一跳下剑跟在殷长衍身后,两人之间隔着十步距离。   过了一段时间。   抬头看天色, 走了有大半天, 还没到无量涧么。   脚掌有点儿疼。这个感觉, 怕不是磨出水泡了吧。   王唯一是李卿之最小的弟子, 李卿之很疼爱她, 说一句‘含在嘴里怕化了’都不为过。哪里受过走路的苦。   嘶,疼死了。不处理不行啊。   前面的巷子看起来人很少。   “殷长衍,先停一下。我脚好像磨了水泡, 前脚掌一着地就疼。”王唯一进了巷子, 身子歪靠在一旁的柳树上, 褪下鞋袜, 脚掌边缘三个绿豆大小的水泡。   先给鞋子里垫一层软布, 不那么硌。等会儿到了集市, 找个医馆再拿针挑破, 清洗、上药。   王唯一拿剑快速割下一块衣摆,铺进鞋子里,匆忙穿上。   虽然她叫殷长衍等,但他会等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抬头,撞进殷长衍视线里。   两个人相隔十步距离,她腰躬得很低、有点儿狼狈,他则立在不远处,眉淡眸散,长身玉立,天人之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她。   王唯一大大方方给他看,“女人的脚只给丈夫看。你直勾勾地瞧,是要娶我吗?”   不,不是。   他看的是她的鞋。   王唯一肚子八个月的时候,身子水肿越发厉害。平常的鞋子已经不能穿了,一踩上去就硌脚。殷长衍熬夜给她纳更软的鞋底,还问了周围上年纪的人,买了轻薄的细棉花垫在里面。   王唯一挺着肚子走过来,“噗”的一声吹灭油灯,拉起殷长衍推他上床休息,‘别缝了,你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细棉花?刚铺上去确实很软,但穿两次就被踩实了。不如剪一截衣料布头垫进去,能时时保持柔软。’   ‘明天再剪吧,走,睡觉。’   殷长衍不错眼地盯着鞋子。这是唯一的习惯,只有他知道。有这个可能吗?她真的是唯一?   王唯一狐疑地瞅着鞋子,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啊,他又走了。   快跟上去。   集市。   殷长衍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巷子。   眼看着他要甩掉她,他停下来,在一间面瘫前坐下歇脚。   要了一碗阳春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王唯一松了一口气。正好,趁他吃饭的空档,她处理一下脚。哪里有医馆?   天助我也,隔壁就是医馆。   “大夫,我要一根银针,再点一盏烛台。”   拿到银针,在火上细细地烤一遍。然后挑破水泡,挤出脓血,敷上一层药粉,用纱布包裹好。   王唯一打开荷包,“大夫,多少钱?”   十文钱应该够了。   “不要钱。”大夫正整理药材,闻言朝王唯一摆了摆手,笑道,“咱们家医馆位置偏僻,病人本来就少。这么点东西要什么钱。你尽管拿去用。”   王唯一愣了一下。这么偏僻的医馆,她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夫,钱你拿着。”王唯一放回十文钱,重新拿出一两银子搁在桌面上。   “姑娘,这太多了。”   “比起大夫的宅心仁厚,一点都不多。医馆偏僻,大夫所挣的钱难以维持正常开销,可大夫一直都开张。大夫仁慈心善令人敬佩,请让王唯一也出一份力。”   大夫身形一顿,从药材中抬起头来。面容老迈普通,一双眸子却极为清亮,“哦,那就谢谢王姑娘了。”   王唯一脚试着在地上踩了两下。没刚才那么疼,但是还有点儿难受。   起身离开。   殷长衍坐桌前,碗里的面条泡胀了,比起刚才只多不少。   他也不在意,一直看面摊老板。   面摊老板是个二十四、五的年轻男子,娘子端着托盘来来回回给客人送菜。有时候面条配菜花生米放的多了,娘子就斜老板一眼。老板憨憨一乐,嘴角朝耳根咧。   娘子心头的气像扎了针的皮球,一下子干瘪下来。罢了罢了,他这辈子是精明不起来了。而且,她嫁他就是看中他老实本分,没什么花花肠子。   女儿五、六岁,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坐在小板凳上读书写字。大眼珠子提溜一转儿,盛一小蝶花生米推到客人面前,“客人,我家的花生米是特色,可香了,要不要来一盘?只要三文钱。”   大多数客人哈哈大笑,当场掏钱买。   女儿看殷长衍,“客人,你一直看我,是不是你也想要一盘。稍等,我这就给你盛。”   殷长衍不怎么吃花生。   但他点了点头,“嗯。”   若他女儿还活着,一定也会这么可爱。   女儿蹦蹦跳跳离开。   “殷长衍,你怎么还不吃,面坨了。”王唯一坐在身边凳子上,她也饿了,“老板,来一份面。能做葱油拌面吗?”   “能,葱油拌面是我家招牌。”老板手在围裙上搓了两把,小木盆里放了两种葱,“大葱和小野葱,姑娘要哪一种?”   “小野葱,切碎一点儿,用猪油炸。”   殷长衍吃面的动作一顿,侧头看王唯一。   面端上来,热气腾腾扑在王唯一脸上。   王唯一后知后觉。忘了他不吃猪油,她是不是招他烦了?要不给老板说改成菜油?   那不成,那就不是猪油拌面了。   王唯一勉为其难道,“猪油是葱油拌面的灵魂,不能去掉。行行行,我知道,我这就抱着我的灵魂换一个桌子,可以了吧。” 第92章 第 92 章   ◎信了,她是唯一◎   殷长衍瞧了她一会儿, 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王唯一加快手下动作,吞咽两大口面条, 擦了嘴巴跟上去,“诶,我还没吃完,别走呀。”   怎么说走就走。   又冷淡又疏离, 明明以前那么黏人。   殷长衍脚步微顿, 转过身来, “别再跟着我。你不是唯一, 你是明炎宗弟子。”   他神色认真,王唯一也敛起玩笑之色,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就不会特地带我来医馆。殷长衍, 我了解你, 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从你见我第一眼开始, 你就已经在怀疑了。后来我的话, 我的行为, 与我相处的每一刻,都在使你不断地动摇。”   殷长衍眉毛微垂。熟悉他的人就会清楚,他已然不悦。   让近身人殷长衍不悦、还在喘气儿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   王唯一后脊背发凉打了个寒颤, 继续道, “你对我抱有最大的期待, 你认为我就是你的娘子王唯一。可是你不敢承认。你怕如果我是假的, 你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绝望。威名赫赫的近神人殷长衍, 也不过是一个胆小的夫君。”   殷长衍抿了抿唇, 没有说话。   周身寒意散了个干净。   王唯一声音很轻, 语气中有忐忑,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殷长衍,我就是她,我是王唯一。”   殷长衍一怔,瞳孔微缩,立在原地。   他下意识说‘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唯一’,但薄唇微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正如她所说,他无法否认。   殷长衍身形涣散成一堆红花金纸,红花挡住他的面容,遮掩了他的表情。   狭长的眼角透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冷漠。   红花金纸消散在天地之间。   王唯一心头钝疼,像拿一截带毛刺儿的粗木头扎进新鲜血肉里。   你明明清楚拔出来、挑干净木刺儿就好了,可你面对那么多木刺根本无从下手,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随着呼吸慢慢深入、持续带来疼痛。   他居然逃了。   胆小鬼。   弄了这么一个骚里骚气的逃走特效,也不嫌丢人。   红花看着有点儿眼熟。   王唯一弯腰,捡起红花。   是红花节时她说喜欢的红花,金纸也是。   殷长衍对她的死深信不疑,却随身留着她所有的痕迹。   王唯一合拢手掌,收好红花。他刚说他住哪里来着?   无量涧,是这个名字吧。   天边飞来一只引路纸鹤,盘旋三圈后停在她肩头。   引路纸鹤口吐人言,是金逸风的声音。   金逸风骂骂咧咧:“王唯一,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接我?我吃东西吃了两天,再这么下去,要撑死了。”   “......吃饱了就停啊,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别转移重点。你要把我扔在这儿到什么时候!”   她有手有脚,想去哪里都行。“金逸风,我要去一趟无量涧,没空去接你。你自己回宗门。”   “无量涧?!近神人殷长衍的地盘?!”金逸风倒抽一口凉气,狐疑道,“你不是被吓得半死,为什么还要找过去。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用十二个时辰过完了别人的一年么。在那一年里,我嫁给殷长衍,怀了一个孩子。”王唯一说,“你说错了,并非我长得像殷长衍的娘子,而是,我就是她。”   金逸风与王唯一一起吃一起玩儿好几年,王唯一性格懒散,活泼中带了点儿温顺。她从不会拒绝任何人,整天乐呵呵的。   金逸风第一次看见这幅模样的王唯一。   搁往常,她会立即跳出来调侃王唯一、说她风凉话,说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而现在,她竟出不了声。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听起来,你知道无量涧的位置。”王唯一说,“金逸风,告诉我无量涧在哪儿。”   王唯一语气闲散、一如往常,金逸风没忽视她话语中的势在必得,“不就是个地址么,这么凶做什么。给你给你。”   金逸风将无量涧地址发过去。   王唯一收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多谢。”   “你要小心红花。无量涧红花所到之处,便是界限,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有人曾擅自进无量涧,被削成人棍。我可不想下次跟一个缺胳膊少腿儿的人一起饮酒作乐,那太丢人了。”   王唯一着手掐断引路纸鹤,“好的。”   “别着急,还有一件事。”金逸风说,“剑堂堂主李卿之即将出关,所有弟子都得到位。召集令应该快发到你手中了。你是剑堂堂主最钟意的弟子,明炎宗已经派出弟子寻你回宗。”   这可不行。   回到明炎宗,就等于在近神人殷长衍面前说‘她是明炎宗弟子,不是王唯一’。那就彻彻底底地跟他划清界限了。   “多谢,我心中有数。”王唯一说。   “有数有什么用,你得不叫逮到。”金逸风一向聪明,很快意识到王唯一的处境,“不跟你说了,我去收拾行李。”   “行李?你要搬家?”   “是躲清静。”金逸风说,“宗门找不到你,一定会寻到我头上。好久没见师尊了,我要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孝顺?”   “咱们的对话指不定正被人偷听。祸水东引,也是一个法子。”金逸风语气带了一分无所谓,“好了,再跟你说下去只会浪费我时间,挂了。”   好鸡贼。“嗯。”   金逸风是个来历成谜的女孩子,很多人容忍不了她跳脱的脑回路和行事方法。整个明炎宗,只有王唯一能跟她说得上话。   天色暗了,王唯一找客栈休息了一晚。   照着地图找到无量涧时,已经是三天之后。   召集令收到了五条,看得出来明炎宗十分着急。   拿开地图,眼前无论是山头形状、河流走向、还是路旁的桂花树都跟地图上画的一模一样。   走过这段山路,就到无量涧领域范围。   找一个茶水铺子问路,顺便歇一歇脚。   王唯一合上地图,继续走。   身后不远处草丛中多了几双脚,衣摆上绣着‘明炎一纵破天关’图案。   无量涧山脚下有一间茶水铺子,有点儿褪色的红色茶旗在风中飘扬。   王唯一坐下来,“老板,来一壶凉茶。再来一叠豌豆糕,要大份,糖水多放一些。”   “行。”老板说。   王唯一打开荷包,取出上头的红花暂放在桌子上,底下是钱。   闻言动作一顿。   糖最近价格上涨,她才特地叮嘱要多放糖水。若是真正的店家,这些糖该收钱了。   而且,哪家店老板对客人是这个态度。即便是望春楼的掌柜,见了客人也是客客气气的。   抬眼。   店老板身形高大,器宇轩昂,端来一壶茶水放在桌子上,“客人,你要的茶。”   王唯一沉吟片刻,伸出一根素白指尖,戳倒茶壶,“水流的满桌子都是,老板,过来擦一擦。”   “客人怎么这般不小心。算了,我重新给客人上一壶吧。先说好,这一壶要另外算钱。”老板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抹布,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擦茶水。   王唯一利落出掌,反手扣住老板手腕,“老板,桌子擦久了,五指会粗糙生茧。可你五指白白净净,反倒是食指中指指腹老茧深厚,像是常年施术的修士。”   老板见被拆穿,懒得再装下去。掌心虚握,一把术法黄符横在手间,“王唯一,宗门有令,召你即刻回宗。识相的就跟我们走。”   “哇,恼羞成怒要动手?”王唯一跟着出剑,“我好歹也是剑堂弟子。论起玩儿剑,应该不会比你术堂弟子差。”   两个人缠打起来。   王唯一资质再差,那也是剑堂有史以来最强的堂主李卿之教出的徒弟,不是这几个术堂弟子能对付的了。   茶水铺子中又跑出来三个术堂弟子,画阵施术,以人数压制。   王唯一一时不察,中招了。   全身灵脉被封,整个人宛如泥人一般动弹不得。   麻烦了。   要怎么脱身。   仰天长啸喊救命不知道有没有用?殷长衍会不会听到?   不远处。   殷长衍静静地注视着茶水铺子。   无量涧是他的势力范围。即便只是一草一木的变化,他也了如指掌。   准确地说,他不是注视着茶水铺子,而是王唯一身后桌子上的一叠红花。   红花节时候,唯一捡了很多红花。她买了一大批宣纸裁剪成巴掌大的块状,两张纸将一朵红花压起来,上头再浅浅洒一层竹花水。这样处理以后红花得以保存、形状不改。   桌子上那一叠红花,便是用宣纸压起来封存。   有可能吗,她真的是唯一。   王唯一眼尖,看见殷长衍,欣喜不已,“殷长衍,你既然在家,怎么一直不出声。他们要掳走我,你也不管么。快救我。”   术堂弟子心中一惊。   她说谁?   殷长衍?!   眼前这位面容精致、俊美绝伦的年轻男子就是传闻中令人毛骨悚然的近神人殷长衍?!   术堂弟子恭敬行礼。“近神人,明炎宗召回离宗多日、久未归宗的弟子,叨扰到贵地,是明炎宗不对。这是明炎宗自己的私事儿,于情于理,都希望近神人不要插手。”   明炎宗的私事儿呀。殷长衍淡淡道,“那是自然。”   王唯一脸上得意的笑僵了一下。   不是吧,你认真的?   你是真的不打算管?!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走我?!   气死,他确实不打算管!   术堂弟子舒了一口气,恭敬行礼,“多谢近神人。明炎宗不打扰了,我等这就离开。”   他们来架着她走的时候,王唯一心都凉了。   一朵红花从天上飘下来,闯进视线中。   哪里来的红花?怎么从天上飘下来?   一起落下来的还有巴掌大的纸片。   宣纸夹着的干红花,她做的。   耳边突然响起哀嚎声,架着她胳膊的两个人面露惊恐之色,倒在地上。   术堂弟子面带惊慌,十分紧张,“近神人,你做什么!你要出尔反尔!”   “无量涧红花所到之处便是界限,无人可以越雷池半分。”殷长衍声音很淡,很轻,仿佛太阳光洒在头发上,“殷长衍从不打算插手明炎宗之事,现在,是你明炎宗越界了。”   语落。   一阵剑风罡气环绕明炎宗弟子周身。   剑风罡气快速隐去,明炎宗弟子不明所以,下一秒身上爆裂出数道血痕。血喷洒出来,如雾如气。   所有人哀嚎,死伤惨重。   殷长衍一双眸子沉寂安静,半点儿波动也没。抬步回无量涧。   “你等等,你就把我晾在这儿?!”王唯一说。   殷长衍头也不回,脚步不停,“你是在提醒我,别忘了将你驱逐出境?”   “你会吗?你舍得吗?我肯吗?”王唯一说,“宣纸压红花,你每见我一次,内心就越发相信一分。你明明已经信了我就是王唯一,为什么不敢承认?” 第93章 第 93 章   ◎相认◎   殷长衍步伐一顿, 看向王唯一。   王唯一叹了一口气,“你呀,究竟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你好歹也是做爹的人了, 这么胆小真的好吗?若孩子不幸性格随你,我教起来会很头疼。”   她的语气,她的动作,她的表情, 与十八年前一般无二。   殷长衍终于意识到, 不管他承不承认, 她就是十八年前的王唯一, 他的娘子王唯一。   近神人殷长衍在行刑场上见到围观行刑的明炎宗弟子王唯一。   见她第一眼,他愣住了。这张脸, 这个声音,宛如唯一回到他身边。   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失望地发现, 她看向他时的神情与跟唯一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不是唯一。   这个认知令他有些不痛快。他不痛快, 行刑场上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于是他杀了所有人。   两天后。   客栈。   他又一次遇见她。   短短的两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眼角含笑、熟稔地叫他“殷长衍”, 她讲出来的话滴水不漏, 甚至连说话时的神情、小动作都和唯一十分相似, 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样子仿佛他们夫妇二人只是两天没有见面,并非隔了漫长又枯燥的十八年。   他不敢再继续与她相处下去。他很清楚,他会沉浸进去, 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选择避开。   可是, 脚步会违背自己的意志。身体贪恋这一丝可能性, 不管不顾地跟在她身边。   既然如此, 那就看吧。   看得越多, 相处得越多, 就越容易瞧出破绽。   然而, 他失算了。   从软布垫鞋、葱油拌面到今天的宣纸红花,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只有两人知道的细节......哪里是去瞧破绽的,哪里又有破绽,每一个事实、相处的每一刻都在告诉他她就是唯一。   殷长衍开口,嗓子有几分涩意,像吞进去一口沙。   他终于肯直视她,“你是唯一吗?你真的是她?”   “殷长衍,你很清楚我就是她,但你不愿相信、不肯相信、不敢相信。你对‘王唯一已经死了’这件事深信不疑。”王唯一说,“如果你相信不了自己,那么,就选择相信我吧。”   殷长衍愣怔一瞬,瞳孔骤然紧缩,而后又缓缓扩散开来。   心头石封的地方“咔嚓”裂开一道浅浅的纹路。   这道声音很浅。   可是殷长衍听见了,王唯一也听得无比清晰。   “唯一,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殷长衍脚步抬起,上前几步。期待又忐忑地地望着她的脸,视线舍不得移开。   胳膊伸出,五指握了又松。他想摸一下她的脸,确认她是否真的存在,又怕一手抓空,是一场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   好怂啊。   这还是以前那个一言不合就将人按在膝盖上为所欲为的殷长衍么。   要是她能动,一定扑上去睡他个几遍,叫他由内到外体会个真真切切。   呃,想远了。   眼下还是先叫他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摸吧。”王唯一说。   殷长衍一愣。   “你不是怀疑自己在做梦么,给你一个证实的机会。”王唯一说,“摸我的脸,你就能感受到掌下是热的,软的,活的,皮肤还很有弹性。我是活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一碰就破的泡泡。”   “......哦。”话虽如此,殷长衍浑身僵硬,不怎么敢动。   深吸一口气,动了动手指,去戳她脸蛋。   很软,一下子就陷进去了。   同时温热的触感传到指腹。   “嘶!”王唯一倒抽一口凉气。   殷长衍动作一顿,有几分无措,“怎、怎么了?”   “你是要给我戳出一个酒窝吗?”王唯一说,“戳得太深了,疼。”   “呃、哦哦。”殷长衍快速撤回,手背在身后,“对不住。”   衣袖中,拇指悄悄摩挲着指腹,贪婪地蹭着最初的触感。   她是活人。   不是在做梦。   殷长衍咧开嘴笑,“唯一,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殷长衍眉宇间终年积着一堆雪,这堆雪藏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而在今日,它又重见到阳光,浑身上下恢复以往的通透明亮。   那张脸确实亮到几乎闪瞎王唯一的眼睛。   殷长衍上前两步,抱住王唯一。   手先是试探着虚虚环绕,然后蓦地收紧,死死地将人按在自己的怀里。   王唯一个头到殷长衍肩膀处。他这一抱,她身子微微向上,眼睛正对着他修长的颈项。   洁净工整的交颈衣领之上是线条分明的喉结;如玉颈项往上,下颌线轮廓精致利落;唇瓣很薄,似含了极浅的刀片,说话时一开一合,像被割破一般露出殷红内里。   睫毛如黑色羽扇,闭上时整张脸是一副完美无缺的画。而当睫毛打开,一双眸子里倒映的是世界颠倒身影。   王唯一喜欢看人的眼睛。通常由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是否站白踩黑,然后决定要不要交往、为何交往、怎么交往。   她以前经常跟殷长衍对视,现在有点儿不敢多看他的眼睛。   看得久了,整个人就会沉溺进去,成为那颠倒世界的一部分。   “怎么了?”   耳边响起殷长衍的声音。   他背光站着,阳光给从头顶到肩膀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发丝泛着一层金色、根根分明。   诶呀,又疏离又好看。   “没。”王唯一摇了摇头。   殷长衍说:“你明明有话要说,在我面前不用吞吞吐吐。”   “我好想你,殷长衍。明明我们才分开五天,我像是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你。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   殷长衍愣了一下,手收紧几分。察觉她疼了,又慢慢松开。   声音带着一分哑意,“唯一,我也很想你。过去的十八年,我没有一个刻不想你。”   “你先帮我解开禁制。我动不了,好难受。”   “呃、哦。”殷长衍松开王唯一,二指并拢、指尖亮一点青色光芒点在她身上。   可以动了!!!   太好了!!!   站在原地当木头人可把她难受死。   王唯一原地蹦跳活动身体,她眉眼弯着笑,眼睛里是一点极亮的光。   殷长衍垂下手,臂弯空落落的。怀里刚才还是温热的,冷的不免有些快。   王唯一抬高双手,脚步微压,跳起来,瓷白藕臂环在殷长衍颈项上,整个人压了上去。   “殷长衍,我又抱到你了。”   殷长衍愣怔一瞬,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空虚被填满,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好了。   怀里沉甸甸的,一颗心也跟着落地。   他听见自己说,“嗯。”   王唯一跟在殷长衍身后进无量涧。   无量涧是罕见的福地洞天,驱晦、辟邪、聚福、纳灵,自成一个麒麟穴。他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   “觉得顺眼,就买来了。”   这么一个地方可值不少钱,就算把整个剑堂卖掉,也不一定能买得起半块地皮。   “豁,你哪里来的钱?”   “十两银子而已,算不得太贵。”   十两?十两绝不可能买得起这地方。   殷长衍说,“我和原主人有点儿交情。唯一,我们回家了。”   无量涧内种满了红花林,风一吹,叶动花飘,宛如一阵花海。   花海尽头,围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一座小二楼,一楼是厨房和大堂,二楼是房间。   是临江边的家。   就连墙角冒出来的野葱都跟临江边一模一样。   上台阶,推开门。   往日的栏杆,熟悉的桌椅,烛台中烧剩一半的红蜡......一切都仿佛回到从前。   王唯一喃喃道,“真的是......回家了。”   近几日。   王唯一发现殷长衍怪怪的。   他好像没什么事儿做,总是围着她打转,远远地看着她。   她觉得他想贴贴,正好她也有那个意思,于是上前。但是等她近身时,他又不着痕迹退开数步。   啧,到头来搞得像她欲求不满一样。 第94章 第 94 章   ◎原因◎   王唯一坐在躺椅里晃晃悠悠看话本子, 膝盖上是吃了半盘的红花馅饼。   又来了。   不远处,殷长衍透过花窗定定地瞧她。已经瞧了小半个时辰。   多多少少有点儿烦人。   她得跟他谈一谈。   放下话本子,脚步踩在地面青石砖上, 躺椅木头抵压声戛然而止,“殷长衍、”   殷长衍偷看被抓,有一瞬间的慌乱,下意识后退半步借着花窗藏身。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走上前, 眉眼含笑看着王唯一, “有事儿找我?红花馅饼刚出炉了一锅咸口的, 要不要试一试?嘴巴会不会干?茉莉清茶可以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   殷长衍没有半分意外,“红花馅饼味道很好, 一边吃一边说可以吗?”   他很清楚她要说什么。王唯一坐回去,“要一碟咸口的。”   “好, 我这就拿过来。”   转身去取咸口红花馅饼。   脚步轻快, 腰上还系着一个碎花小围裙。   这一走就是好久。   王唯一吹着小风晒着太阳, 没一会儿就犯困。   肘部靠在椅子扶手上, 单手撑着下巴。在他回来之前合一下子眼睛, 一下下就好。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瓷盘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王唯一惊了一下,怎么迷迷糊糊睡过去, 坐直身子, “你回来了。”   “久等了吧。有人来, 我先去处理事情。现在才把红花馅饼重新烤热。”殷长衍手放在躺椅龙骨位置, 轻轻一拽, 把她连人带椅拖带身边。   取出衣袖中的宣纸红花。离开茶水铺子后, 他一直收在身边。   将宣纸折叠成方形指套, “红花馅饼比较酥,一碰就掉渣。带上它,手指不会沾渣、弄脏。”   他习惯性地拿起王唯一手腕,给她套上去,“看什么书呢,这么入迷。”   想到什么,顿了一下。   王唯一看着他收回的手,沉默了一会儿,“话本子。上头说村口有一个人卖美人灯笼,寡妇买了它,就夜夜笙歌;小孩买了它,就吃糖吃到身体变成糖做的;乞丐买了它,就高朋满座、妻妾成群。”   无量涧有一个书房,一本正经书都没有。全是话本子,相当一部分又破又旧,其中内容荒诞,可细思之下又有几分道理。   这不重要。她能感觉到,是因为她喜欢,殷长衍才有了收集话本子的习惯。   “殷长衍,如果你买到美人灯笼,会怎么样?”王唯一说。   “我眼睛大概会坏。放眼望去,大街上所有的人,都长着你的脸。”   王唯一愣了一下,脸蛋“腾”的热了起来。认字了,嘴皮子也变得利索,会说情话了。   既然他心中有她,为什么又不着痕迹地避开。   殷长衍想到什么,“魏璋来了,说是想探望你。要见吗?”   她更想跟他谈一谈。   罢了,见吧。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事情。   “他在哪儿?”   真的要见么。殷长衍眸中闪过一丝不赞同,“稍等,我叫他过来。”   魏璋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个纸包。   身量修长,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气儿。面容俊美,一双眸子沉如深渊,却有一点星光。   唇角微扬。不是习惯性的客套笑容,而是真的心情愉悦、期待看见她。   “好久不见,王唯一,你还是那么能吃。”   王唯一:“......”   王唯一:“也没多久吧,满打满算不超过五天。我腰肢也不算胖,而且殷长衍养得起。”   “哦,我随口一说。平常不怎么联系、关系又不好的两人不来一段寒暄,后面的话不好说出口。”   ......还真是这样,怪有道理的。   “给你。”   王唯一接过纸包,沉甸甸的,拆开绳子,“什么东西?”   “枣泥酥。”   “湘儿托你带来的吧,她真懂我。”   “不是。是你喜欢,我才带来的。”   王唯一心头起了狐疑,“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我了?”   魏璋脸带震惊,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上下打量王唯一,“自抬身价也该有一个度,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有事儿找你。”   “原来是有求于人。”王唯一取出一块枣泥酥送到嘴里,含混不清道,递出去一块,“要吃吗?”   “我不吃这玩意儿。”魏璋侧过头避开,“它容易碰碎,小心别掉在我衣服上。”   王唯一背离开躺椅,凑近魏璋,一脸的神神秘秘。   压低声音道,“魏璋,你与殷长衍相熟,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   非常近。近到能数清魏璋根根分明的眼睫毛,以及眸中一闪而过的无措。   肩膀被长指戳了一下,轻轻地抵开。   魏璋后退两步,眉头轻拧,放下胳膊,不着痕迹地甩了一下指头,仿佛碰上了什么脏东西,“够了,不要再靠近了,我们之间情分没好到这个地步。”   “有点儿硌,你戳疼我了。”王唯一半点儿不在意,揉了揉肩膀,“魏璋,前两天我与殷长衍相认,之后他就有些不对劲儿。他总是悄悄地盯着我。”   “人的眼睛总是在情人身上多留一会儿,这很正常。”   “可是每当我亲近他的时候,他就避开。虽然他极力掩饰,可下意识的动作骗不了人。”王唯一咽下枣泥酥,眯了眯眼睛,“你说,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魏璋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要我说,他很爱王唯一。我知道殷长衍对娘子有情,却没想到,居然情深至此。”   王唯一:“......我说的跟你听到的似乎不是同一段话。”   魏璋轻移步子,撩起衣摆坐在椅子上。身姿洒脱,颈项修长,一双眸子透着股深意,不经意道,“想知道吗?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声音云淡风轻,却像一只小爪子勾在王唯一心头。   “什么意思。”   魏璋如玉手掌张开。   一阵紫光闪过,上面出现一杆竹节,竹节下挂着一个素布灯笼。   灯笼大多是女人和小孩提在手里的。男人拿着,不免有些娘里娘气。   可魏璋拿着,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像是你要翻开一本书,可书页里夹着薄刀片,而且你不知道刀片在哪一页。   魏璋直视王唯一,又问了一遍,“要看吗?”   “为什么不看。”王唯一说。   魏璋二指并拢成利刃削下一截头发,头发冒出一点儿火苗,放进灯笼中,“青丝为引,燃芯竹笼。掠影流转,一线紫烟缥缈散,人则与梦通。”   素布灯笼无风自动,慢悠悠地转了起来,而后越转越快。   晃动的烛火透过灯笼竹骨打在素布上,仿佛出现一个裙绣栀子的双面美女。一面是仁善慈悲菩萨,一面是紫面獠牙恶鬼。   一股清淡的香气儿飘到鼻翼。   就在王唯一眨眼的一瞬间,周身已然换了一番天地。   眼前天色阴沉黯淡,不远处一棵巨大的枯树下有一座寂静的竹屋。   不知道为什么,王唯一十分确定竹屋里有她想知道的答案。   抬步上前。   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枯叶碎裂声。   推开竹门,路过大堂,走过长长的回廊后,拐到一间隐蔽的静室。   静室四面透风,挂着的青色纱幔随风摆动,露出满墙壁的一幅幅画像。   客座蒲团上坐着一个人。   是殷长衍。   殷长衍形销骨立,清瘦不少,玄色外衣明明穿得很工整,却感觉松松垮垮系在身上。   眼睛上围了一层纱布,隐约渗了一些黑血出来。露出的半张脸苍白而精致。   王唯一心揪了起来,他眼睛怎么了?   跑上前查看,五指却透过殷长衍的头发丝。殷长衍身子连带整个静室都涣散了一下。   怎么回事儿?!   王唯一很快意识到,她在做梦,她的情绪波动会扰乱梦中的竹屋。   收回手,退后两步。   离远一些,她不打扰梦。   殷长衍似有所觉,抬头,直直地对着王唯一的方向。   竹门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魏璋进入静室,穿过她的身体走向殷长衍。   王唯一有点儿失落。还以为他看得见她,原来是魏璋到了。   殷长衍薄唇轻启,“你救了我?为什么?”   魏璋“豁”了一声,惊讶地绕着殷长衍打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肯开口说话。”   “我与你并不相熟,为何救我。”肯定的语气。   “别你啊你的,我有名字,叫我魏璋。”魏璋撩起衣摆坐在蒲团上,正对着殷长衍,“看不惯明炎宗吕靖的虚伪嘴脸。吕靖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殷长衍闻到清淡的香气儿,对面的人正倾身打量着他。   他并不在意,腰间的手抓紧黄纸符。   何鸣身死道销,黄纸符失去效力,他再也听不见唯一的声音。   “要是我早一些找到你,你就不会瞎眼。”魏璋叹了一口气,视线下移,停在殷长衍手中的黄纸符上,“能不能把你手中那玩意儿扔了?你攥得太紧,时间又久,它掉渣。我这干净可爱的静室,全是一层灰扑扑的纸屑。”   殷长衍双臂收紧,呈一个回护姿势,“我不。”   “想见你娘子吗?”魏璋说。   殷长衍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垂泪菩萨允诺会让他和唯一相见,他等了又等,直到现在了,依旧什么都没等到。面前之人会比垂泪菩萨更有本事么。   而且他的眼睛......要怎么看?   “都说了,叫我魏璋。”   “你说真的,没骗我?你能让我见唯一?!”   “叫我魏璋。”   “魏璋,你能让我见唯一?!”   “我的名字不赖吧。”魏璋舒坦了,单手撑着下巴道,“确切的说,不是真正的相见。你昏迷时口中一直叫着王唯一的名字,你的梦中一定有她的存在。我能在现实与梦之间构造通道,让你一解相思之苦。”   魏璋张开手,一杆竹竿显现在掌心,竹竿的另一头是素布灯笼。   割断长发,点燃烛芯,一缕紫烟越升越高,朦胧了殷长衍的身形。   殷长衍很快入梦。   “作为你叫我名字的回报,殷长衍,我赠你一夜好梦。”魏璋声音很轻,唯恐惊醒梦中人。   头一转,脸上柔意散去,直直地看向王唯一,“朋友,不请自来,入梦相扰,魏璋善劝你,珍爱性命。”   “你看得见我?!”王唯一惊讶过后,便道,“先别恼,我们之间有误会。我是王唯一,殷长衍的娘子,经过十八年后的魏璋牵引入梦,与殷长衍相见。”   “嗯?”魏璋眉目微垂,看向王唯一的脚。她裙摆上绣着栀子图案,周身泛着紫气,确实与他同宗同源。   王唯一拿不准他信不信,犹豫道,“请你信我,不要拦我入殷长衍的梦。”   “既是如此,你便去吧。踏上紫烟,你就能入二重梦。”魏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竹竿,“二重梦很危险,你最多只能待一刻钟。过了一刻钟,稍有偏颇,便会迷失在梦境中再不能反。你要小心。”   魏璋袖子一挥,桌上香炉燃起一线香。   王唯一欣喜道,“多谢。”   忙踏上紫烟跟上殷长衍。   在二重梦中,殷长衍看到最初的家。   唯一呢?   唯一在哪里?   殷长衍喃喃叫着王唯一的名字,踏进家门。   厨房门半掩,里面传来锅铲碰撞声。   王唯一背对着他,将一盆红薯片倒进锅里,手持大漏勺,不断地搅动。   热气儿上升,朦胧了她的身形。   “唯一!真的是你!”   殷长衍心跳加速,抬步跑了上去。他想看她脸上明媚的笑,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直抱着,永远不撒手。   王唯一和厨房扭曲了一下,而后开始涣散。   “唯一!别走,别走啊!”殷长衍慌乱大喊。可他越是大声就越是激动,场景扭曲得越是厉害。   殷长衍极为聪明,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我的靠近惊扰了梦。唯一,我不看你,我不抱你,你别走,别从我眼前消失,别抛下我一人。”   殷长衍缓步退到厨房外,脚仿佛被一对看不见的钉子钉死在原地。他就这么站着,眼睛黏在王唯一身上不愿意移开,珍惜着相见的每一个瞬间。   他满心满眼都是梦中的王唯一,他不知道真正的王唯一一直站在他身后。   王唯一眼眶发酸,每一个喘息胸腔里都充满涩意。   难怪了。   难怪他眼里都是她,却下意识不肯触碰。他为了一个数步之外的朦胧背影,可以忍痛不与她相见。   殷长衍呐,你真的令人心疼。   等等,既然都是入梦,殷长衍是不是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她现在是不是可以抱殷长衍?   “殷长衍。”   殷长衍怔了一下,唯一的声音,是听错了吗?   带着不确定缓慢回头。   王唯一跑上前,张开双臂去抱殷长衍,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殷长衍,我在身边,我一直在你身边。”   “香燃尽了,姑娘。”耳边突然响起声音,是魏璋。   王唯一猛地惊醒。   她回到静室中。   魏璋正执笔在灯笼上作画,盯着最后一截紫红色的香燃尽,白色香灰掉落在香炉中。   “我差点儿就见到殷长衍了,差一点儿就能抱他,你怎么偏在这个时候叫醒我。”王唯一急道。   “你这是在训我?姑娘,二重梦很危险,我可是在救你。”魏璋视线移回到王唯一身上,眉头拧起。   “......对不住,我也是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你别生气,你让我帮的忙我一定应允。”   “是么,那魏璋先替未来的自己谢过姑娘。”魏璋放下画笔,有点儿好奇,“姑娘,梦就那么好吗?你和殷长衍不管不顾不计代价进去,只为一个虚假的相见。”   “有人在梦中求升官发财,有人在梦中求妻妾成群......为这一己私欲沉浸大梦,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王唯一摇了摇头,“我承认,美梦的诱惑很大。可是,梦就是梦,不是现实。假梦早应醒来。”   “豁,说得这么干脆。那梦中之人呢?梦中的情感呢?就此舍弃?不要了?”   “梦是假的,情是真的。假梦可以慰藉,但要尽快醒来。情永存心间,承载所有的梦。”   魏璋愣了一下,脸上笑意越来越大。好一个‘梦假情真,是梦早应醒矣。’   这世上,竟还有人与他有同样的看法。   “王唯一,你是第一个让我有志同道合感觉的人。”魏璋有点儿舍不得她离开,“你的梦要醒了,我期待着我们再一次相见。”   “不用舍不得,我这一觉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你。”王唯一身形随着紫烟一起消散。   魏璋说:“哈哈哈哈好。”   提起笔继续画灯笼。   鬼使神差地,笔尖在美人裙摆上画了一朵栀子花图案。   王唯一眼前一黑,而后睁开眼。   是无量涧。   回来了。   王唯一提着裙角匆忙离开,“魏璋,你先坐,自己喝茶吃点心。我想见殷长衍,我要去找他。”   走得着急,没注意到身后魏璋神色不对。   魏璋手背蹭了蹭素布灯笼上的美人图。   原来是她。   他会心一动,以笔入画留在素布上的人竟然是她。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刚刚才想起来?   魏璋捏起半块枣泥酥,放进嘴里。清甜的枣泥味儿从舌尖绽开,很好吃。   眼疾手快接住掉落的酥渣。   原本应该扔掉,却学着她的动作一点点舔干净。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看文去了,两个,武侠文霹雳江湖之青衣+po的蝴蝶效应,我看得完全停不下来,根本没法写自己的。   话说回来,这一章,就问你甜不甜!!!!!! 第95章 第 95 章   ◎含着◎   殷长衍一直站在花窗下。   离得太近, 会招唯一烦。他怎么能让自己处于那个不妥的境地呢。   走得太远,又有点儿放不下心。虽然魏璋性情冷淡,可他好歹是个男人, 还是个相貌相当出色的男人。   当然,他不认为魏璋有那个心思。魏璋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少年时在做月事带房间管理者之前,又曾干过半年的“葬花匠”。   “葬花匠”, 负责处理望春楼死去女支子的小厮。   在这半年间, 魏璋清楚地意识到“情”是人所有防线中最不堪一击的一环, 于是早在他认情识爱之前, 便先决定扔掉这没什么用的玩意儿。   两人同住时,魏璋曾因殷长衍过于重情而训他, 骂的还很难听。   同样的,他也不觉得唯一会移情别恋。唯一说过只爱他一人。会变心的人又怎么会是他娘子王唯一。   隔着花窗看, 只是好奇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会认识。没有吃醋, 真的一点儿都没醋。他可以保证。   魏璋怎么坐下了?   坐姿雅致, 显得人越发端庄。   ......刚才他走的时候为什不顺手把椅子拉走。   魏璋向来浅眠, 按理说对声音很极度敏锐。他什么时候受了伤, 得唯一靠那么近才听得清。   能轻易被人所伤......魏璋,你最近修炼懈怠了。   活该。   等等,魏璋手里那东西......他要引唯一入梦?!   王唯一周身萦绕紫气, 轻轻地阖上眸子。   殷长衍走上前。   魏璋回头, 食指比在唇间, 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呦, 终于肯出来了?”   “你让她入梦, 这样很危险。”   “说得好像是我蓄意引诱她一样。殷长衍, 是她想,我才做的。”魏璋说,“而且,谁叫我有求于她。我也没办法。”   殷长衍垂下眸子,“别拿你的把戏弄到她身上。再有下次,我会出手。”   “豁,难得见你有别的情绪。看来今日我所行不虚。”魏璋从刚才起就闻到一股石头烧干的味道,“殷长衍,你家的锅子一直在干烧,没问题吗?”   殷长衍一愣。   锅刚烤完红花馅饼,忘熄火了。   这口锅是他从以前居住的家里带来的,禁不起任何闪失。   起身离开。   等殷长衍背影淡出视野,魏璋脸上再没半分调侃之色。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素布灯笼,语中透着一阵无奈,“王唯一回来了又能怎么样,殷长衍,你依旧活在过去。明明是高高在上的近神人,却被一个情字缠得半疯半妄、不得解脱。殷长衍,你是修炼之人,应当知晓,情念缠身,等同于废功判死呐。”   王唯一睫毛微动,面上有悲痛之色。   哦,她要醒了。   正好,他忙完了,该轮到她做事儿了。   王唯一猛地睁眼,手撑着躺椅坐起来。没安静三秒,提着裙角匆忙起身,“魏璋,你先坐,自己喝茶吃点心。我想见殷长衍,我要去找他。”   魏璋:“......”   行吧,他时间多,也不是不能耗。   突然,指节顿了一下。指腹停留在美人仁慈心善那一面。   一些早已扔掉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   魏璋抬头,看着王唯一离去的方向。   ......怎么是她。   竟然是她。   王唯一的直觉一向很准。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殷长衍在厨房。   很快找到人。   殷长衍背对着她坐在厨房里。   她没有意识到不对,正常人谁会坐在厨房。   “殷长衍,我叫你好几声,怎么不答话。”王唯一快步上前,殷长衍怀里有一口锅,“抱着一口铁锅做什么?底都掉了。”   殷长衍手心部分烫了一圈细密的泡。   “殷长衍,小心手。”王唯一反应过来,打掉锅,去抓他大掌。   殷长衍空洞孤寂的眸子在看见王唯一的一瞬间重新染上情绪,眨了一下眼睛,“别碰,小心烫到。锅子烧坏了,我下午就出去重新买一口。”   他后退半步。   怕她被锅烫到,更怕自己碰触到她,然后这么美好的场景会突然扭曲而后涣散消失。   “你避什么避?”王唯一哪儿能顺他的意,稍微屈膝,跳到他身上挂着。与他鼻尖相抵,“殷长衍,你看清楚,摸一摸,我是活人,不是魏璋素布灯笼里那一碰就碎的浮光掠影。”   殷长衍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手慢慢抬起,小心翼翼地碰她的脸。   戳一下。   很快陷进去,又软又弹。   再戳一下,指腹传来细腻滑嫩的触感。   还有点儿温热。   他爱不释手地玩儿,王唯一渐渐有些忍不了。   “你是打算给我戳一对酒窝出来吗?你指甲很长,一戳一个印子,我疼。”   王唯一低头,含住他修长颈项上的喉结,将冰凉纳入湿热的口舌之中。   是蓄意报复,也是起了色心。   客栈时,他在她身前挡阵法,她就很想含一含这个喉结。   让冰凉玉石在她唇舌之下一点一点变得温润。 第96章 第 96 章   殷长衍眸子微动, 低头看着王唯一。   “你做什么?”   王唯一凑上去,舌尖慢条斯理地舔了一下喉结,在上头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这不是很明显么,舔你。”   他当然看见她在做什么,但是,没有必要。   戳过她的脸, 碰过她, 已经确认她并非大梦一场, 不必像个小动物一样舔上来。   殷长衍指节整理了一下衣领。这是一个下意识婉拒的动作。   “唯一, 我知道自己没有做梦,你回来了, 你真的回到我身边。”   厨房确实不是一个能办事儿的地方。到嘴的肉飞了,着实令人遗憾。看殷长衍的样子, 他不愿意。   王唯一啄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一触即分, “你做不做梦其实跟我关系不大, 我就是起了色心。要不是地方不对, 我舔完喉结,下来就要睡你,管你愿不愿意。”   殷长衍怔了一下, “哈啊?”   心口收紧, 下意识凝神屏息, 但更多地带着一点期望。   这世上只有唯一说得出这话, 她真的回到他身边了。   吓了一跳, 耳畔后知后觉地攀起一片潮红。   “手出来。”王唯一说。   “嗯?”   “你的手, 不是烫伤了么。”王唯一从袖口取出瓷瓶, 殷长衍乖乖地把手摊开在她面前,“好多泡,很多还是细细密密的小泡。这种最难好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知道热锅会烫伤人么。抱锅做什么。”   手心敷了一抹清凉,殷长衍不错眼地瞧着她明媚认真的脸。   那是你买来的东西。你死后,我将它回收,带在身边。   面条也好,馅饼也罢,吃什么都无所谓。但只有站在灶台前做饭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一些‘唯一在身边,没有远离’的错觉。   铁锅坏掉了,你在世间存在过的最后一抹痕迹也没了。我没法儿无动于衷。   好在,你回到我身边了。   殷长衍说,“我去买一口新锅,要一起去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得等我。”王唯一涂完药,顺手把药瓶给殷长衍,“魏璋还在院子里等我,我该去见一见他。”   殷长衍:“......”什么事儿是他不能知道的。   殷长衍:“我可以帮忙。”   “你的好意心领了。但魏璋找的人是王唯一,那这件事,也许只有王唯一能做。”   这是一个提醒。王唯一不喜欢被人偷偷地看,无论这个人是谁。   殷长衍抿了抿唇,他可以不介意让他们独处,“无量涧梨花长得不错,要不要取一些花露路上喝?”   “花露不都是清晨限定么,这个时辰能有?”   “花露一直有,采不采得到,端看个人使用的方法。”殷长衍笑了一下,“我觉得,我这方面还行。”   十八年的时间褪去殷长衍本就不多的稚气,妻儿的离世、剑堂师兄弟的枉死、卫清宁的背离、李卿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每一件事都在他脸上留下显眼的痕迹。   他一笑,狭长的眸子几乎眯成一条缝儿,端的是一副人畜无害。可谁都知道眯眯眼睁开时,底下的都是阴暗面组成的怪物。   ......除了王唯一。   王唯一说:“加点儿蜂蜜,我喜欢喝甜的。”   “好哦。”   殷长衍扣住她的肩膀,唇舌下移,学着她的样子舔舐她的脖子。   酥麻、冰凉、一股痒意顺着脊梁直冲天灵盖,身子要软成水。   “去吧,唯一。”   王唯一:……   王唯一:唯一去个鬼。顶着满脑脖子的痕迹她哪儿来的脸去见魏璋!!   作者有话说:   从小殷变成老殷后,心也开始阴了 第97章 第 97 章   ◎吻痕◎   啊啊啊啊烦死了。   这一片斑驳红痕要怎么遮掉。   难不成要在脖子上围一条丝巾?!   这么热的天, 一围立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吧。   王唯一长呼一口气,“殷长衍,你存心的, 你害我没脸见人。”   是,殷长衍就是不想她见魏璋。最好她哪儿都不去,只围着他打转,眼里只看他一人。   “我都苦恼成这样了, 你还笑?!”王唯一气笑了。一会儿愤愤不平, 暗骂殷长衍不做人事儿, 一会儿又觉得愧对魏璋, 叫他久等。   这一小会儿功夫,脸上眉毛眼睛就没重样过。   殷长衍目不转睛地瞧着。梦中, 她只有一个一成不变的背影,而今, 鲜活得要命。   殷长衍终归是舍不得王唯一苦恼, 等她平静下来, 缓声道, “走吧, 换一身衣服,能遮一遮脖子。”   他要不要听一听自己在说什么。   无量涧有女人的衣服?   难怪他没以前乖,果不其然是外面有人了。   王唯一亦步亦趋跟在殷长衍身后, 打算看一看那可能存在的女子。   噫, 这不是她住的房间吗?   木制衣柜打开, 里面全是衣服。   殷长衍曾把临江边家里的布料拿出来, 每个晚上都坐在桌边为她缝衣服。往日堆在角落成堆的布料变成一排排颜色各异的衣服。   殷长衍挑了一件碧青色长裙给王唯一, 叫她去屏风后面换上。   等了一会儿, 她在屏风后有点儿久, “唯一,衣服不合身吗?”   王唯一声音闷闷的,“这就出来了。”   衣服是交颈长裙,样式新颖、别出心裁,碧青色一如水洗后的天空,清爽干净。衣料上等,出自明炎宗,千金难求。   可是,衣服不合身。肚子部分很大,装下一个孕肚刚刚好。   突然很想她那没出世的孩子。   殷长衍也想到了。   沉默了一会儿,说:“脱下来,我给你改一改。”   “哦。”   改衣服费了很长时间。   王唯一穿上长裙,衣领是比别的能高一些,可它料子过于轻薄透气。属于乍一看很正常,多停留几秒就能隐约看到斑驳红痕。   凑合着穿吧。   傍晚。   王唯一回到院子里。   魏璋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素布灯笼。素布灯笼在他掌间慢悠悠地转。   听到动静,回头,“王唯一,你忙完了。”   “实在抱歉,叫你等这么久。”   魏璋秉持着‘不熟悉的人要多寒暄,否则后面的话说不出口’的原则,跟王唯一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话头。   王唯一拉开椅子坐在魏璋对面。频频点头应声,实则左耳进右耳出,一句都没听进去。   总想往上揪一揪衣领。   生怕被看到脖子上的红痕。   思绪更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殷长衍低头舔舐时的模样。   殷长衍没来,可她满脑子都是他。   她后知后觉,殷长衍怕不是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吧。   “王唯一,看来我不适合跟人寒暄,否则你也不会半句都没听进去。”魏璋哪儿能看不出她心不在焉,扯了扯嘴角,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真是对不住,难为你忍受我这么久。”   “哪里哪里,是我不够专心,走神了。”王唯一心虚得很,“你有什么事儿,若是能帮,王唯一一定全力以赴。”   魏璋拿过素布灯笼,眸子微垂,娓娓道来。   “这叫长梦灯笼,点燃后,人会在梦中实现缺失的愿望。长梦灯笼在作用时,素布上会出现双面美人,因此它也叫美人灯笼。”   “十八年前,我对殷长衍的悲苦痛情感兴趣,于是与他做了交易,用他一世梦魇换夜半入梦与娘子相见。那个时候我饶有兴趣地把玩殷长衍的梦魇,为自己得到一个排遣寂寞的工具而感到欢快不已。”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意识到殷长衍的梦魇无穷无尽。后来,我厌了,倦了,我渐渐心生一丝惧怕,这层出不穷的梦魇像一口粉碎机,迟早会将我拖进去,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我是幸运的,因为你回来了。这意味着殷长衍不需要再借助梦境与你相见,我与他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   魏璋袖子一挥,收了美人灯笼,“这就是我有求于你的事情,‘替我摆脱梦魇’。”   王唯一听到后面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需要我怎么做?”   “不,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交易到此为止,我已摆脱梦魇。”魏璋说,“只是,你得知道这件事情。你的到来,替我摆脱梦魇;我引你入梦,解开殷长衍避你之谜。王唯一,我们之间,两清了。”   真的两清了么?   并没有。   至少会心一动以笔入画的事儿,于他而言,无解。但口头上,得先划清界限,越黑白分明越好。   王唯一心头窃喜。话说完了,魏璋要走了吧。   赶紧走吧。   走了就瞧不到她脖子上的红痕。   “清了就好清了就好,你现在要走吗?我这就送你离开。”   魏璋瞥了王唯一一眼,她喜个什么劲儿,“呵。”   “腾”地起身,甩袖离开。   王唯一:“......”   王唯一:“怎么突然发火?金逸风偶尔会这样,可她是女孩子。莫非男人也有情绪不佳的那几天吗?”   过了一会儿。   殷长衍走过来,手中提了一个竹筒,脸上带笑,“我调好了梨花水,现在去买锅吗?”   他在无量涧门口立了很久。送魏璋离开后,才抬步进院子。   “这个天色,星星都快上来了,铁铺大概都关掉门。”   “无量涧山脚下有一个夜市,日日灯火通明,满集市都是香甜的吃食和好玩儿的东西。你确定不去?”   想去。   特别想去。   可她这个脖子要这么办。   “若你担心的是这里,没有关系,晚上不会有人看。而且太晚了,什么都看不清。”殷长衍手指点了一下颈项。   王唯一有点儿心动。   住在无量涧这几天,殷长衍一直在避开她,所以她其实很清闲。否则也不会在躺椅上一躺就是三、五天,翻看话本子。   起身,“走。”   殷长衍笑了一下,“嗯。”   王唯一走在前面,殷长衍隔了几步跟在身后。这就导致每当她遇见好玩儿的、吃到好吃的,想跟殷长衍交谈分享喜悦时不能立即找到人。   她回头,第三次喊道,“殷长衍,你跟我并排走。”   “好。”殷长衍三两步赶上来。   走了一会儿,又落在她身后几步。   王唯一:“......”   王唯一大概知道原因。殷长衍理智再清晰,可身体下意识地遵循过去的模式,本能地认为“一接近王唯一她就会溃散消失”。   于是他在无意识作用下拉开距离。   王唯一眸子滴溜儿一转,还治不了他了。 第98章 第 98 章   ◎亲一下◎   大街上灯火通明, 王唯一这儿吃吃、那儿碰碰,一头扎了进去乐不思蜀。   殷长衍抬步跟在她身后。   最初意识到不对时,是她买糖葫芦。   唯一有个习惯, 只吃没有糖衣的糖葫芦。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殷长衍不爱吃甜食,却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股糖葫芦的酸甜味儿。   他照常去拿接糖葫芦,唯一却一口咬裂糖衣, 用舌尖剥离然后吐到手帕上。   殷长衍收回手, 望着她走远的背影, 眯了眯眼睛。她是不是挺长时间没叫他跟上了。   王唯一停在一家首饰摊子前, 挑了很久看中一支翡翠银环簪,对着发髻比划。   烛火柔和了光线, 在她脸上折出一圈暧昧的光晕。她眼中盛满笑意,眸子极亮, 像谁撒了一把星星进去。笑嘻嘻道, “我带着还合适吧。”   ......对着摊主笑。   摊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哪里招得住这么好看的姑娘。从耳根直接红到脖子, 磕磕绊绊道, “合适合适,这支翡翠银环簪合该就是姑娘的。姑娘可真美。”   “多少钱?”   “......十、十两......不是......五两银子。”摊主含羞带怯地瞟王唯一,“其实价格无所谓, 只要姑娘喜欢, 拿走便是。”   “那怎么成。不能因为我喜欢就叫你白白吃亏。”王唯一掏出荷包, “我给你五两银子, 你再给我搭一对素耳铛。”   素耳铛做了狐狸形状, 很配金逸风脸上突如其来的坏笑。包好送给她, 算是赔罪自己不告而别。   想要耳铛, 王唯一笑得越发热切。   殷长衍觉得有点儿扎眼,于是他盯着王唯一。   然后更扎眼的来了。   唯一跟他对视,见了跟没见一样,继续跟摊主聊得热火朝天。   摊主嘴角朝耳根直咧,一个又一个首饰往出拿,恨不得把整个摊子打包给王唯一带走。   “十两银子,不用找了。”一个冷淡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瞬间给热火朝天的摊子降了个温度。   王唯一眼前投下一片阴影,翡翠银环从手中抽走,发髻传来轻微的扯钝感。   抬头。   殷长衍正替她插好发簪,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因不悦而抿起的唇线。   声音很轻,“唯一,你避开我。”   “错了,是你不愿意接近我。”王唯一说,“殷长衍,我想跟你亲近,可你跟我保持距离。眼下我避开你的视线,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厌了、乏了、倦了,直接转身离开,不再见你。”   话够重了吧,他有危机感了吧。呵,这若即若离的毛病还不一次给他治好。   殷长衍说:“你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唯一觉得后脊背有点儿凉。她选择忽视掉这一点儿违和感,嘴硬道,“你大可试一试。”   殷长衍敛下眸子,沉默了一会儿。   他表情不太妙,就像随时会给你一阴刀那种。啊,怎么办?她现在真的有点儿想退开几步。   殷长衍突然软了下来,单手环住王唯一肩膀,将她半拢在怀里,“唯一,对不住,我怕我一接近你,你就会离开。以后不会这样了。”   嗯?刚才那是错觉吗?“你知道就好。”   “前面巷子里有一家铁铺,要去看一看锅么?”这个地方一秒都不想多待。   王唯一没忘了此行目的,“当然要看。”   摊主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失落,原来姑娘有情人了。情人长得姿容绝艳,看一眼就自惭形秽。   不死心,多见一见也是好的,“姑娘,看你喜欢翡翠玉料。后天我这里要出几套新的翡翠玉料,你要不要来看一看?也许能挑到更中意的。”   王唯一乐呵呵道,“我喜欢翡翠玉料。成,后天一定准时到。”   被殷长衍揽着拐进巷子。   巷子越往后越远离灯火通明的大道,而且还很静。   王唯一意识到不对时,已经走了很远,“殷长衍,半点儿打铁声都听不见,是你记错路了还是铁铺关门了。”   殷长衍抬手漫不经心地为她整理发丝,手指蹭着翡翠银环,“唯一,翡翠银环就那么好看吗?与他讲话让你很欢乐?”   “好看,你不觉得翠绿绿的很漂亮么。”   “你说是就是吧。”殷长衍掐断翡翠银环。   翡翠银环很滑,擦过耳畔掉进衣领里。   “啊我的翡翠银环,你做什么?!”王唯一有点儿急,今天衣服领子偏窄,手不可能伸进去取。   殷长衍眼皮微掀,伸手扣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他学着她方才的动作,又舔又咬,温柔却又寸步余地都不肯留地在唇间辗转。   另一手扣住她双手腕,按在身后。   这个动作迫使她跟直立的红薯一样直直地贴在他身上。   他的手有这么大吗,能掌控她所有。   “唔!!”翡翠银环上有纹路,陷进肉里硌着皮肤。   嘶,好凉,硌得人生疼。   殷长衍离开她的唇,低笑出声,笑意不达眼底,“唯一,你紧张什么。”   他亲了一下她的颈项,在上面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夜风一吹,泛着股凉意,令人脊背发麻。   王唯一要哭了。   他亲得倒是不紧不慢,舔吻够了就轻啄两下,可是手肘钢筋一样箍得很紧,胸膛跟着挪,首饰嵌得人好疼。   “嘶......殷长衍,停停停。”   殷长衍眼角含笑。她眼眶泛着水汽,亮晶晶的,真好看。   再亲一下。   “殷长衍,咱们家买红薯时,偶尔红薯袋子里会混入一个石子。石子很小,但是能蹭掉皮。”   “别亲了,你硌到我尖儿了。”低头瞄一下,呜呜呜呜是不是破皮了。   殷长衍愣了一下,指腹剥开衣领,“是么,我瞧一瞧。”   王唯一揪紧衣领,“瞧、瞧什么?”   “美景。”殷长衍说。   ......   半个时辰后。   殷长衍揽着王唯一从另一头出了巷子。   灯火通明的巷子口摆了好几个首饰摊。   女孩子天生喜欢亮闪闪的漂亮首饰,王唯一走到摊子前,捡了几个对比着看。   老板娘一眼就叫灯下殷长衍的脸荡了神魂。男人生得这般好看,她做女人都自愧弗如,羡慕得紧。   “咱们家发簪都是我自己做的,样式独特又好看,姑娘挑两个?”男人好看对她来说没用,女人才会是打开荷包花钱的,“我看姑娘肤如凝脂,又生得白,要不挑一块翡翠玉料?一定很衬姑娘。”   王唯一正挑得欢喜,突然脸色一白,头摇成拨浪鼓,“不要翡翠玉料不要翡翠玉料,我不买了。”   身上难以言喻的地方又隐隐泛疼发酸了。 第99章 第 99 章   ◎十八年前的殷长衍不是现在的殷长衍◎   老实说, 殷长衍有点儿意犹未尽。   看着王唯一,开口道,“回去吧。”   回去?那不得继续给他折磨。   啊啊啊啊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头皮发麻, 腿脚酸软。   王唯一吸了吸鼻子,“锅还没买呢。”   她对一些小点异常认死理。   殷长衍失笑,“这个时间,铁铺应该关门了。”   “总有挣钱的。”   殷长衍从不会拒绝王唯一, 笑眯眯道, “嗯, 依你。”   王唯一打听了一路, 问到西南三里外,有一家铁铺通宵营业。   殷长衍手背在身后, 闲庭信步陪着她找过去。   王唯一稍稍侧头。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皮垂下来, 敛着眸子, 似乎有点儿怯懦不敢看别人。可他无论什么时候, 下巴都是轻扬的, 骨子里透着股不折的清贵。   看起来他半分都没有改变。   可若他还是以前的他, 她哭着喊着说“不要”的时候,他怎么能无动于衷。   对,殷长衍变了。   三面透风的草庐里, 一座两人高的泥炉矗立在角落, 炉膛里放着黑色的铁器, 火烧得发白。   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农具。   右下角那个平底的不错, 烙馅饼刚刚好。底儿薄, 看着不重。大小看着也合适。   没有人。   王唯一扬声喊道, “铁匠, 买个锅。”   等了一会儿,铁匠才匆匆赶到。   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频频拿袖子按眼角。眼眶通红,硕大的块头哭得肩膀一颤一颤的,“客人,对不住,家里有事儿,今天不开张。”   那怎么行,她很中意这款锅。   王唯一解开荷包掏钱往铁匠手里塞,“就墙上挂的那款,你给我取下来。”   “客人,那锅不卖,锅是我打给闺女的。”铁匠悲从中来,“我闺女夜里没了。闺女自打生下来就体弱,缠绵病榻多年。可她很乖,芝麻馅饼烙得极好,总说等她身体大好就支个摊子烙馅饼挣钱,叫我不那么累。晚上她还下厨给我做宵夜,谁能想到转个身就上吊了。”   “无意戳中你伤心事,还请节哀。”王唯一感到抱歉,“让我给姑娘上一柱清香吧,聊表哀思。”   铁匠冷硬眉眼软了下来,按了按眼角,“行,随我来吧。”   王唯一上了一柱清香后,与殷长衍一道离开。   殷长衍说,“这里是最后一个开门的铁铺,你今天买不到铁锅。”   “我已经买到了。”王唯一说,“等铁匠从丧女之痛之中走出来,他就会将铁锅给我。”   “这么有信心?”   “是对铁匠有信心,他是一个磊落的人。”王唯一说,“我看人一向很准。”   “那你看一看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唯一侧头,直勾勾地盯了殷长衍一会儿,“以前纯粹、通透,满心满眼只有我,是个傻小子。”   “现在变浑浊了?”   “不,你依旧纯粹、通透。只是浅浅地加了一些我认不出来的东西。”王唯一说,“而这些东西,我不是很喜欢。”   “唯一,于你而言,时间仅仅过去了八天。今日的唯一依旧是八天前的唯一。而现在的殷长衍还是十八年前的殷长衍吗?”殷长衍说,“唯一,你必须思考这个问题。否则,我们之间,只会停留在过去。”   王唯一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好深奥,我一直不怎么不擅长动脑子。”   “慢慢来,我们来日方长。”殷长衍笑眯眯。他眼尾一勾,方才的疏离散了个干净,仿佛她看错了,“走,回家。”   回家给他这样那样吗?还是算了,“再逛一会儿。”   “依你。”   两人逛到天色将明时才回家。   王唯一到处逛,殷长衍与她并排而立,完全是一个人形自走货架子,身上挂的东西能把他给埋了。   回到无量涧,王唯一手虚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酸软的小腿。原本打算歇一下,没成想眼皮子打架,瘫倒在椅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殷长衍哑然失笑,“扛东西的是我,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体力一点儿都没有长进。”   轻手替她卸下钗环发簪,松开发丝。解开繁琐的衣裙抱进热水桶中。   她皮肤白皙细腻,翡翠银环到处印着指甲盖大小的红痕。热气儿朦胧,像是身上开出一朵朵绽放红梅。   有些地方破皮了。   很想继续巷子里做过的事儿。但她这么累了,今天暂且放过。   殷长衍欣赏了一会儿,手下动作不停,沐浴、更衣、拿净棉帕绞干发丝,把她抱回床铺上。   然后细心地为破皮的地方上一层药。   王唯一拧了一下,觉得痒,脚趾无意识地蹬床单,却因乏力而在停在半道。   殷长衍涂完药,为她收拢好衣服,轻轻地揉捏按压她的小腿。   想到什么,手一停。   二指并拢,迟疑地移到她鼻子底下探一探鼻息。有热气儿,是活的。   唇角勾起,继续按。   王唯一常常避开李卿之出宗逛街,每次都蹦蹦跳跳地回来,然后在床上一瘫就是一天。   逛街时的快乐有多无可比拟,瘫在床上时就有多萎靡难受。   今个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睁眼就神清气爽,阳光灌亮整个屋子。   试着蹬了一下腿,没有熟悉的酸累,活力充沛。   “醒了。”耳边传来殷长衍的声音。   王唯一侧头。   他靠坐在偌大的亮窗前,单手撑着下巴,阳光给他从肩膀到额头的轮廓镀了一层亮边。颈项后的头发丝被照得根根分明。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盯着看了一宿。   “你一直在这儿?”   殷长衍松开手起身,“会饿吗?要不要喝点儿粥?”   端来一碗桂花糖粥。   粥是温热的,不烫。得一直放在小火上炖,随时看着,才能随在她醒时端过来。   王唯一心中一暖。就算是毒,她也会眼睛都不眨地吞下去。   “要。”   安静的房间里,偶尔响起勺子碰瓷碗壁的声音。她像只奶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粥,一脸很享受的模样。   殷长衍舌尖在牙齿上慢条斯理地舔了一圈,他也想含个什么东西。   上前两步,停在她床前。倾身下来,手去勾她的腰带。   王唯一一口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儿呛死。他做什么?!   “给破皮的地方涂药。”   “我都好了。”   “涂一次药就这么有效果,再来一次,你伤就好了。”   他涂过药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王唯一三两口把粥吞进肚子里,“我自己来。”   殷长衍手离开腰带,把药给她。   王唯一舒了一口气,但没完全舒。   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即使这个人是夫君,她多少也有几分不自在。   转念又一想,夫君该看的都看过了。她扭捏个什么劲儿。   利落脱衣,开始涂药。药水涂到破皮地方,冰冰凉凉的。   涂着涂着就沉浸其中。   能感觉到殷长衍在看她。   可他目光澄澈,只盯着上药,半点儿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   剩下的半口气舒了出来。   突然,他身子下倾,薄唇微启,露出森白的齿尖。   含住一个地方,一触即分。   王唯一闷哼一声,突如其来的温热令她手发软,根本拿不住药瓶。药瓶滚落在地,发出清亮的磕碰声。   “殷长衍!!”你个色鬼!!!   “叫我?在呢。”殷长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亲了上去。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眸子澄澈无比,毫无半分旖旎。   王唯一突然意识到,是殷长衍想含,他才会去含;而承受这个动作的人是谁,似乎无关紧要。   这并不是说他不爱她了。他依旧爱她,在十八年时间的加催下,这种爱与日俱增,“王唯一”三个字甚至已经成为他的执念。   十八年前,他满心满眼都是王唯一。   十八年后,刻骨铭心的人被深藏在心间,而心口空余一大片虚无。   她猛地反应过来,“现在的殷长衍还是十八年前的殷长衍吗”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连殷长衍自己都不认为她会继续爱心口多了一片虚无的自己。   清淡的药水味儿窜入口鼻,王唯一皱了皱眉头。   药水是灵植和神花调的,并不难闻。但他刚含完就来亲她,总感觉怪怪的。   殷长衍笑道,“是你的味道,你嫌弃什么。”   殷长衍顿了一下,抬起头。   “怎么了?”   “有人来了,我去看一看。”殷长衍拿出一套新长裙放在床上,“今天风大,穿这个。中午想吃什么?”   “水煮肉片。”   “行的。”   王唯一换好衣服出门,殷长衍立在院子里,桌子上放了一口平底锅。   殷长衍回头,“铁匠差人送过来的,你算得很准。中午我多烙几个黑芝麻馅饼,好不好?”   王唯一上前,摸了一下锅,不出意外指腹上沾了一层油。   有些不对劲儿。   “殷长衍,上香的时候,隔着停灵白纱,我见到铁匠女儿的尸体。她死的时候,唇角含笑。这锅擦过油,准备用来做饭。一个正要做饭的人,怎么会突然去上吊。”   “我有必要再去一趟铁匠家。”   说好了两个人吃午饭,她要往出跑。殷长衍抿了抿唇,“即便要去,也得先吃完饭。”   “......”他怎么突然闹别扭。   中午,殷长衍做了水煮肉片。蒸米饭的时候顺手泡了些绿豆,烤了一锅绿豆糕。又泡了一杯茉莉青提茶解绿豆糕的干噎。   两人往铁匠家走的时候,已经到下午。   王唯一吃撑了,全程扶着肚子走。她侧过头,“殷长衍。”   殷长衍正琢磨着回去后给她捏几个山楂丸助一下消化,“?”   “看我这个姿势,像不像有孕四个月?”   殷长衍愣了一下,“像。”   “我想它了。”   肩膀被搂住,整个人陷入一个冷冽却又坚实的怀抱。   头顶殷长衍的声音有几分哑意,“是我没用,没护好你们。唯一,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从两个人再次相见后就写得磕磕绊绊,写了删、又删了写,主要是老殷的状态不对。   他对“唯一死了”这件事深信不疑,现在是勉强接受“唯一是活的”,这就意味着他对唯一是一种打量、观察的态度。   还有,两个人之间隔空白的了十八年,十八年里发生了什么只有老殷知道。十八年前的殷长衍不是现在的殷长衍,连殷长衍自己都厌恶千疮百孔的自己。   唯一是世上唯一一个会爱他的人,他不怀疑这一点。可唯一爱的是十八年的他,她真的会喜欢现在到他吗?他不相信。   因为她是唯一,所以他完全宠着她。她要谈情,他就会吃醋、嫉妒、亲昵,她要分开,他就会放手,从此把唯一深埋心间,抱着过去记忆里只属于他的唯一过活。   就是说,老殷有病,心病,病入膏肓。   为紊乱的更新情况向大家道歉。   这篇文随榜更,晚上10点前不更就是不更啦,大家别等(绝不坑文!!看我专栏,虽然墨迹,但都会写完。) 第100章 第 100 章   ◎读书了就是不一样◎   果然。于殷长衍而言, 过去比现在更能影响他。这不是一件好事。   魏璋说得没错,殷长衍依旧沉浸在过去。   铁匠村子。   王唯一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宽肩、窄腰、面若好女, 通体气度不凡,除了魏璋还会是谁。   他面色不怎么好,透着股严肃。   “魏璋,真巧, 在这里碰到你。”王唯一提了一纸袋绿豆糕本来打算路上吃, 可眼下这情况属实是闻到绿豆味儿都想吐。遇见他可真好, 能分担一部分。   递过去, “你有心事哦?要吃一吃绿豆糕么。”   “多谢,不需要。”   再递, “试一试嘛,甜而不腻, 会让你心情好起来。”   魏璋冷下脸, 挥手打开, “说了不需要,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绿豆糕掉了一地。   王唯一:“你、唉。”   蹲下来, 内心狂喜。好耶!掉到地上就有理由不吃了!方圆十里的土地神,这些点心就算是王唯一供奉给你们的祭品。吃好喝好,慢慢享用, 千万别客气!   魏璋愣了一下, 挥开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   然后, 他甩了甩手, 那是一个嫌弃的姿势。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 魏璋三分之二手掌瞬间被切掉。她的手, 不是你说碰就能碰的。   魏璋嗤笑一声, 手掌对着殷长衍,切口处涌出一团黑雾,迅速长回原样。   两人针锋相对,之间绷起了一根弦。   殷长衍别开眼,蹲下来,替王唯一折叠衣袖、卷起被碰到的地方,“不捡了,回去后我重新做一锅。不是说要去铁匠家,再耽搁下去天要黑了。”   王唯一把另一只手也送过去,“也卷一卷这个,做事儿方便。魏璋,你不在你青松山庄做庄主享福,跑这儿做什么?”   “白茶村是青松山庄的统辖区域之一。村里出现异状,闹的沸沸扬扬,我来看一看。”   “什么异状。”   “三天之内,白茶村死了四个乞丐。而这四个乞丐,无一例外全是带着行礼上吊,死时唇角带笑,周身泛着淡淡的木头味。”   “和铁匠女儿情况一模一样。铁匠女儿的死果真有蹊跷。”王唯一说。   魏璋拧着眉头,“什么铁匠女儿?”   王唯一告诉他来龙去脉。   两个人交谈,离得近一些。   殷长衍冷眼盯着。这个距离,脑袋都要靠到一起了。   步子迈大了一些,插在两人中间。   有点儿挤。王唯一下意识朝路边后退半步,哪儿知道一下子撞到路人。   “对不住,我没看路。没有撞到你吧。”   那人语带惊讶,“姑娘,怎么是你?!”   是卖   翡翠银环的摊主,他身穿丧服,额覆白布,显然在服丧。身上有一股很淡定木头味儿。   摊主面上有几分歉意,“姑娘是特地来找我买翡翠的吗?抱歉,家有丧事,我爹去世,翡翠首饰不能如约完成。买卖就到此为止,劳烦姑娘白跑一趟。”   她半点儿都不想要什么翡翠,“请你节哀,千万要保重身体。否则令尊看在眼底伤在心头。”   “呵,我爹才不会。我爹喜欢读书人,我大字儿不识一个,是他最讨厌的儿子。”摊主扯了扯嘴角,“我爹那人,一辈子想读书做官。前几天还跟我说他做梦当官了,临死前脑袋上还扣着他买来的官帽。”   “要我说,你就买个纸白马、纸朝堂烧过去,叫令尊也过一过做大官的瘾。”   摊主眼睛一亮,拳头轻碰掌心,“是这个道理,我现在就去。”   王唯一想到什么,神色一变,叫住摊主,“稍等一下。能冒昧问一问,令尊的死因吗?寿终正寝,病死,意外......抑或是上吊?”   “是上吊。”摊主强撑起笑脸,“可爹死的时候脸上带笑,这应该算是喜丧吧。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村东头有几个乞丐,也是这两天过世。大概是老天无仁,狠心降杀。”   “哦,那我就不清楚了。我家不在这里,我只是过来替爹取修理好的锄头。”摊主说,“姑娘,我还要操办丧事,先告辞了。过了这阵儿,你随时来找我。”   “呃好好。”   王唯一回头,魏璋若有所思、脸色更差了。   殷长衍上前两步,衣袖替她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王唯一扭头打量自己,“我有碰到什么脏东西吗?等等,你是不小心眼到嫌弃人家摊主吧。”   殷长衍没否认,只说,“他家死人,去一去晦气总是好的。”   “真稀奇,你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他敛下眸子。你死的那天,我求遍漫天神佛。   三个人到了铁匠铺子,魏璋提出要看一看女儿。   铁匠脸一下子就黑了。“你一个外男,与我女儿非亲非故,看什么看。传出去,我女儿名节还要不要了。我家虽然清贫,但也不是能随意让人侮辱。你滚,滚出去。”   魏璋做过“葬花匠”,收敛的女人尸首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第一次遇到这事儿。   ......被女人尸首爹当成女干夫推搡也是头一回。   打又不能打,骂又张不开口,麻烦。   掌心聚灵,正准备出手,王唯一上前挡在两人之间,背对着他。   王唯一看够热闹,才肯抬步上前。   诶呀倒霉,被铁匠拳风扫到,怪疼的。“铁匠,听我说。你女儿的死不简单,我怀疑她是被人害死的。”   “你说什么?!”   王唯一说了蹊跷之处,“女儿如此孝顺,却被人狠心害死。为人父母,怎么忍心看她含冤而亡,定得搞清楚真相,叫杀人者在坟前三拜,然后以命相偿。”   铁匠红着眼眶点头,是这个理,“请姑娘为我家女儿讨一个公道。大恩大德,必将结草衔环以报。姑娘,这边请,我这就带您去看女儿。”   “前面带路。”   魏璋跟在她身后,她悄悄地揉肩膀。   他冷哼一声,开口,“有什么好挡的,他再练十年也不是我对手。”   “豁,你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我在给你挡吧?我怕你下手没个轻重伤到他。”王唯一压低声音道,“我怎么说也是拿了人家铁锅的人,不好看着一天之内办两场丧事。”   魏璋原本上扬的唇线慢慢压了下来,“呵。”   “讶,原来你真这么想。”王唯一只是随口一说。   魏璋拐进铁铺后院停灵处。   棺材盖掀开,铁匠女儿静静地躺在里面。她面色红润,唇角带着一丝浅笑。   王唯一又闻到淡淡的云杉木味道。   果然是这样。   “姑娘,怎么样!能看出凶手是谁么。”铁匠着急道。   “女儿常年体弱多病,这几天她做了一场美梦,梦中她很健康,如常人一般成亲生子。她深深沉迷于梦境,拒绝缠绵病榻的现实,于是以上吊的方式让自己永远存活在梦境中。”王唯一说,“你看,女儿尸体面色红润,这是她对自己所下的象征着‘健康’的暗示。”   “村口的乞丐居无定所,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个落脚地。梦境能帮助他们实现心愿,于是他们集体上吊。身边的行礼就是证据。”   “摊主的父亲也是如此,在美梦中带着官帽上吊。”王唯一单手撑着膝盖起身,一双眸子看向魏璋,“事实上,梦是假的。谁施了梦术骗他们上吊,谁就是凶手。”   别怪她怀疑他,谁叫这里只有他会梦术!   铁匠面色惨白,脚步不稳踉跄两下,坐到椅子上。口中喃喃道,“是美人灯笼,美人灯笼冤魂不散,回白茶村复仇了。错不了,一定是他。”   “铁匠,什么美人灯笼。”王唯一问道。   铁匠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十六年前,白茶村还不叫白茶村,叫病村。   病村里住了一位名唤驱寒公子的美男子,他总是手持一杆美人灯笼。驱寒公子有造梦的独门绝技,他只给出得起价的富贵人家造梦。后来驱寒公子说要攒钱,开始给穷人造梦。可穷人拿不出钱。   那面如观音、心似蛇蝎的驱寒公子恼羞成怒,竟丧心病狂地为病村所有人造梦,引诱病村之人集体上吊。   病村怨念丛生阴云罩顶,天光射不透,经久不散。   时值明炎宗高层修士路过,杀了驱寒公子鞭尸七七四十九天,病村才得以重见天日,并从此更名白茶村。   “一定是驱寒公子回来复仇了,一定是这样。”铁匠喃喃道。   这几天,关于驱寒公子的传闻越演越烈,传到魏璋的耳朵里。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特地走这一趟。   殷长衍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火炉前打量。   王唯一默默挪到他身边,手抓着他的袖子才能舒一口气。她怕鬼,怕得要死。   手背传来一阵温暖干燥,被一只大掌罩住了。   仰头去看,一直沉默的殷长衍直直地盯着火炉,缓缓开口道,“驱寒公子早在十六年前就死了,死人不可能会出来作恶。造梦之人另有其人,他在白茶村范围内造了一场大梦,藏身暗处欣赏白茶村的惊慌失措、恐惧无助。”   “这话怎么说。”铁匠说。   殷长衍敛下眸子,“我对造梦之术颇有研究。青丝为引,燃芯竹笼。掠影流转,一线紫烟缥缈散,人则与梦通。造梦之人以火炉为竹笼,炉膛里的炭上缠了他的长发,他为白茶村造了一场连续不断的大梦。这一股淡淡的云杉木味道就是证据。”   “你的女儿离得近,首当其冲;四个流离失所的乞丐对家的执着比其它人更深,因此更容易受到影响;摊主父亲纯粹是倒霉,过来铁铺修个锄头就被缠上了。”   铁匠大惊失色,“哈啊?你的意思是,我家火炉是罪魁祸首?!”   “我没这个意思。”殷长衍摇了摇头,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铁匠,“我是说,你就是造梦之人。”   “胡说,满口胡言乱语,你开什么玩笑!铁匠就这么一个女儿,疼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害自己的女儿!”   王唯一望向殷长衍,跟着点点头。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且铁匠对女儿数十年如一日的疼爱做不得半点儿虚,左邻右舍都能证明。   “为人父亲当然会爱女儿,可你不是铁匠。”殷长衍一字一顿地说,“铁匠早就被你掏空了,你操控他的皮囊扮演他,为白茶村造梦。”   铁匠面容不知道什么平静下来,声音由浑厚转为勾人清澈,带着一股似水的阴柔,是个年轻男子,“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看你,锄头修得破破烂烂,你压根就不会修锄头;女儿喜爱的铁锅说送人就送人,你一定没做过父亲;桌凳上覆了一层尘土,显然你没把这里当家......你总共有七十六处破绽,多到我想不发现都难,你自己好好检讨一下。”   “对了,提醒你一句,别随便开口。你每一次开口,都在向我透漏讯息。比如,听声音你与魏璋年纪相当。你精通造梦之术,对魏璋又有几分随性,或许,是魏璋的师兄吧。还是关系不怎么好的师兄。此番前来,你是在针对魏璋吧。”   “铁匠”抿了抿唇,眸中之色渐渐转为防备。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他能从只言片语推测出任何他想知道的讯息,这他妈的还是个人么。   王唯一:!!!   读书了就是不一样!!! 第101章 第 101 章   ◎在意的女子◎   “你, 名字。”“铁匠”直视殷长衍。   “殷长衍。”殷长衍跟他打商量,“和你有过节的是魏璋,能让我们离开吗?”   王唯一手腕一紧, 殷长衍将她拉到身后,面对几步之外的“铁匠”。   “你怕他?”王唯一拍了拍殷长衍的背,安慰他,“安心安心, 我在他眼里看到防备, 证明你已经让他心生忌惮。照我看, 你对上他赢面很大。不, 稳赢的。”   “哈哈。”殷长衍轻笑两声,“魏璋, ‘铁匠’由轻佻转为认真,我们得小心应对。事先说好, 我不怎么擅长造梦之术, 这一局还得指望你。”   “别谦虚, 久病也能成良医。”殷长衍是魏璋见过最聪明的人, 无论在哪个方面。   “太不厚道了。他可是你师兄, 这件事也是冲你来的,与我们夫妇二人无关,又为何非得将我们拖下水。”   魏璋看着殷长衍抓着王唯一手腕, 移开视线, 淡淡道, “我不好, 你也别想痛快。”   “好生霸道, 蛮不讲理呐。你说是不是, 唯一。”   王唯一点点头。毫不意外被瞪了一眼。   她突出眼珠子又瞪了回去。   “铁匠”双手在胸前结印, 即使隔着一副皮囊也能看到他皱着的眉头,“我说,你们都不担心一下自己么。一个本就在我之下,一个梦魇缠身活在过去,无论我怎么算,都看不到你们的生路啊。”   侧了一下头,“师弟,这就是你在意的女子么。半吊子修为,长得还不好看,是个丑女,你眼光真是一如既往地差。我真是搞不懂,明明你样样都不如我,为何师父只对你另眼相待。”   王唯一被肆无忌惮地打量本就不舒服,听完最后一个字火一下子冒出来,“说谁丑,有没有长眼睛!有没有审美!我可是明炎宗剑堂最出色的女弟子!你去医堂找卫清宁去看一看眼睛。”   “唯一,别说话。”殷长衍忙阻止,可是晚了一步。   再拙劣不过的激将法,但是对每个女人都有用。   王唯一一开口就意识到不对,浓郁的云杉木味道窜入口鼻。   脑子有一瞬间的发懵,眼前火炉被扯着两角拉出夸张的弧度,平整的地面开始扭曲,整个人地转天璇。   这个感觉并不陌生,她正第二次入梦。   彻底失去意识前,王唯一听见“铁匠”说,“魏璋,殷长衍,你们也会像病村之人一样,在短暂的梦中获得永恒。”   眼前一片黑暗。   这里并没有时间的流动,因此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前方有一线白光。   白光中心突起一个白点,白点越来越大,直至充斥整片视野。   王唯一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   看着有点儿眼熟。   打量好一会儿,似乎是铁匠家。   桌椅板凳都是新的,脚下的青石地面十分平整,一丝裂缝都没有。   前方不远处是垒了一半的砖,绕圈垒,正在盖火炉。   耳边传来脚步声,很重。   铁匠掀开蓝色门帘走过来,手中端了一碗药。抬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讶,你醒了!药煮好了,你趁热喝。”   跟我说话?   铁匠,你看得见我?!   太好了。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什么比‘他乡遇故知’更令人欣喜。   王唯一刚要张口,突然看见自己伸出手接过药。   湖蓝色宽大袖口,外面套一件月牙白竹风暗影外衫。皮肤白皙,小臂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肌肉,看得出来不是身强体健那一挂。指腹一侧有老茧,那是长时间拿笔才能留下的痕迹。   ‘她’闻到药味顿了一下,开口说话。声音如素手拨弦,清亮,又带了一丝内敛。怎么是个男人。“草果、赤参、干草、老姜......这药不便宜。”   “但很有用,你再吃两帖就能好起来。”   “侄女的病得一直吃药,驱寒公子这算不算是占了侄女的药钱。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哈哈哈哈,我就说你是仙人,你还不承认。”铁匠蹲下来继续垒火炉,头也不回道,“我们平头百姓张口就是‘我’‘你’,只有仙人才直呼自己名号。”   驱寒公子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你耳聪目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驱寒公子,你真的是仙人?!那你会不会点石成金,或者手一扬变出一堆钱?”铁匠转过头,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那样会扰乱人世间的平衡,得一时之利而后患无穷,我不建议这么做。”驱寒公子仰头灌下汤药,苦涩感虽充斥口鼻,心却泛着一丝甜,“干活儿挣钱,就很好。”   “仙人也要干活?”   “驱寒公子不干,会显得很掉价。”   铁匠想到什么,“对了。下午我有一口锅要打,动静小不了。会不会打扰到你休息?”   “怎么会呢。”驱寒公子摇了摇头,唇角带笑,“我喜欢听打铁声,入耳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王唯一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做的这场梦是十六年前的病村,驱寒公子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他目之所及即是她眼中天地。   只是这驱寒公子不像外头传言中所说是个恶人。   铁匠垒好砖头,起身去了外面,很快传出一下又一下有节奏的打铁声。   驱寒公子闭上眼睛,背靠在栏杆上小憩。王唯一跟着眼前一片黑。   王唯一:“......”黑漆漆好无聊的,这打铁声有什么好享受的。   过了一会儿。   嗯?谁在拽她(他)的衣角?   眼睛睁开,一个五岁的女孩子。穿一身碎花红衣,肩上斜挎一个百宝袋。   王唯一一眼就认出她是铁匠女儿,跟十六年后基本是等比放大。   “吃绿豆糕吗?甜甜的,可好吃了。”女儿从百宝袋中拿出半块绿豆糕放在驱寒公子手心,“咳咳,只有吃药的时候,爹才会给我。平时吃不到的。”   绿豆糕放进百宝袋中,被其它零碎小玩意人压得不成样子,上头还沾了线头、草根、石子。   不是,谁会把吃食放进布袋子里。   驱寒公子大掌一抬,倒进嘴里,舌尖顶出石子和草根。笑道,“小丫头,你咳嗽还没好?”   “爹说再吃一帖药就好了。”   “药在哪里?我带你去吃。”驱寒公子一把抱起铁匠女儿,叫她坐在臂弯上。   铁匠女儿特别喜欢驱寒公子,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咳嗽两下,“爹说你的病比较重,先喂你吃药。等有钱了,再给我买药。”   驱寒公子愣怔一瞬。铁匠看着憨厚蠢笨,实则就是憨厚蠢笨。他一个外人哪里有女儿要紧。   陪女儿玩一会儿,打铁声停止时,驱寒公子单手撑着膝盖起身,“你爹忙完了,去找你爹。”   “那你呢?”   “去一趟大街上,干活儿挣钱。” 第102章 第 102 章   ◎莫非姑娘是我心上人?◎   驱寒公子会的东西本就不多, 能拿出来变现的就更加少得可怜。   这么一想还真是悲哀,除了讨厌的造梦之术,他一无是处。   驱寒公子叹了一口气, 抓起墙角靠着的竹竿,把白幡挂在上头,写了“贩卖美梦”四个大字。   扛在肩上,走出院子。路过一个房间, 脚步一顿, 屈指敲门, “徒儿, 走,去集市, 我们去做生意。”   没动静。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床上躺了一个闭目休息的少年,唇红齿白, 面若好女, 正是魏璋。虽然带了几分稚气, 但依旧可见日后的风华绝代之姿。   驱寒公子弯腰去够墙角的被子。盖一盖, 要是着凉了, 他可出不起医药费。   魏璋蓦地睁眼,眸子里有一分惊讶,还带着机不可察的戒备。望春楼出身的人在这方面比常人会多留几个心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对男人下手。我怕你着凉。”驱寒公子扔开被子,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 “正巧你醒了, 走, 跟我去集市。”   魏璋:“?”   “挣钱, 我们总不好在别人家白吃白住。”   魏璋抿了抿唇, 坐起来,抬步跟在他身后。   驱寒公子和魏璋三天前在一株大桑树下共同躲雨。驱寒公子需要一个徒儿,魏璋看上他修士身份、想修仙以求自保,二人一拍即合,当场结了师徒。   魏璋一路跟着驱寒公子回到病村。   集市。   驱寒公子把白幡往地上一插,找了一个台阶撩起衣摆坐下,单手撑着下巴,静等生意上门。   魏璋也不是个话多的,有样学样坐在他身边。   王唯一:“......”   会不会做生意,好歹吆喝两声,叫大家知道你在干什么。   不是她说,他这种奇奇怪怪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他要是不直白地告诉大家,再找一个托儿炒一下场子、活络一下氛围,根本没人上门好吧。开张即关店。   驱寒公子坐了一会儿,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踹一下魏璋,“徒儿,你假装客人上门,做一场美梦后对我感激涕零三跪九叩大夸特夸,咱们场子就热起来了。”   “......”魏璋说,“别把路人当傻子,我们一直在一起,明显就是一伙的。”   “讶,还真是。”   魏璋什么话都不想说。   过了一会儿。   一个少年走上前询问,脸上既期待又惊喜,“你真的能造梦吗?我想做一个富贵荣华、洞房花烛的梦。在梦中,我要穿金戴银、奴仆无数,娶天下第一美人做娘子。”   他穿一双草鞋,脚背皮包着骨头,衣衫洗得发白,不显眼的地方藏了几个补丁。脸生得极好,眸子里有不合年纪的深沉。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尾部藏着一丝潋滟。   声音有意放大,周围人频频侧目。   王唯一愣怔一瞬,这声音好熟......想起来了,是魏璋的师兄!   ......好的吧,魏璋师兄这个姿色确实有资格叫她丑女。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驱寒公子有些拿不准对方来意,莫不是来砸场子的。薄唇微启,“可以。”   “事先说好,你要是不行,我不会给钱的。我攒两个子儿不容易。”少年打开荷包,取出一锭银子给驱寒公子。   一锭银子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足够一家三口吃一个月。   周围人的胃口被钓了起来,目光比脚步更快一步集中过来,很快围得水泄不通。   驱寒公子张开手,一盏素布灯笼躺在掌上。二指并拢,口念咒语,指尖冒出紫色火苗。火苗一放进灯笼,灯笼就无风自转。   少年眼皮越来越重,沉沉地睡了过去,身子朝前跌。驱寒公子眼疾手快,上前两步揽住人,将他放到台阶上。   周围人议论纷纷。   “做梦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做没做,做成什么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的意思是他们联合起来骗人?”   “我觉得不像骗人。表情可以作假,但是反应不会。”围观之人说,“大家看,他脸蛋泛粉,粉越来越重,转为潮红,显然是梦到洞房花烛男女情、事。”   “哗,真的诶!”   “要是能跟天下第一美人被浪翻滚,我宁可一辈子生活在梦境中长睡不起。”   一个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子看了很久,拿出一袋银子,对驱寒公子说,“摊主,方圆十里最大的酒楼是我所开,我有的是钱。”   驱寒公子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回来,可以确定对方心无恶意,甚至特地来当他的托儿。接过银子掂了两下,唇角似笑非笑,眼皮子微掀,“客人想要什么?”   “我要试一试做皇帝的感觉。”   “驱寒公子有‘三不梦’,无钱不梦,无亲不梦,无故不梦。客人的钱还差点儿意思。”   中年男人唇角抽了一下,又拿出一袋银子,“驱寒公子,可别叫我失望。”   “放心,驱寒公子绝对不会叫客人吃亏。”   周围人倒抽一口凉气。骤然看到这么多钱,对驱寒公子的本事信了个十成十。   驱寒公子为中年男人造了一个长梦。   傍晚,中年男子醒来,回味无穷。成瘾一般追在驱寒公子身后乞求什么时候可以梦第二场。   驱寒公子一时间风头无两,在病村名声大噪。同样传出去的,还有他的‘三不梦’和贪财。   驱寒公子收拾摊子回家,“走了,徒儿。”   魏璋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哦,找到了。   那位从他们到集市就一直在暗地里观察的少年。   少年从暗处走出来,脸上带着笑。   “演得真像,你脸怎么做到渐渐变得潮红?”魏璋问道。   “提前吞一把春、药就好。”   驱寒公子扔给他一袋银子,“这是你那份儿,多谢你仗义助我师徒二人,否则我们今日别说挣钱,恐怕连张都开不了。”   “我不要钱。驱寒公子,我想跟你学造梦之术。”少年手抓着裤子,紧了又松,眼里有着紧张和期待,归还银子,“你看。”   二指并拢,结印,素白灯笼周身不稳,隐隐有要动的趋势。   驱寒公子眸中闪过一分震惊。造梦之术本来就是高阶术法,少年毫无修仙底子,却能只看一眼便学到入门,这是何等的天赋!   “你想拜我为师?”驱寒公子饶有兴致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跟你学造梦之术。”   “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王唯一跟着点点头。对呀,有什么区别么。   “有,区别大了。”少年认真道,“你贪财贪婪,今日不过是在卖弄自己的伎俩。德高为师、身正为范,这才是师父。你当不了我师父,我也不会唤你师父。”   驱寒公子哈哈大笑。   这少年有本事,有野心,有手段,他上位是迟早的事儿。   原本没有再收徒儿的打算,尤其还是一个机智、理智、果决的徒儿。可是他足够清醒,这份清醒让驱寒公子愿意为之一试。   驱寒公子决定为魏璋找一个师弟,“可以,我会教你造梦之术。你叫什么名字?”   “戚言枫。”   “戚言枫,去扛白幡,我们回家。魏璋,拿着钱去村东头的药铺,给小丫头买两副咳嗽药。”驱寒公子想到什么,说,“再买一包绿豆糕。她爱吃。”   戚言枫挽起袖子干活儿,“知道了。”   魏璋点点头,“行的。”   王唯一砸出一点儿不对。   驱寒公子心胸开阔,谦冲有度,明事理,懂进退,不像是传闻中那般穷凶极恶的俗人;少年时的戚言枫从骨子里就透着股正直,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才能使他长歪成那个德行。   对了,按辈分说,魏璋才是师兄吧,他怎么混成师弟了?   驱寒公子叹了一口气,“姑娘,女人都像你一样话这么多么。我实在很想当不知道你的存在,可我的耳朵要生茧子了。”   嗯?他在说什么?   ......卧槽不是吧,他能听见她的画外音。   “是呀,一字不漏。”   王唯一惊到了,酝酿好久才试着开口,“你怎么能听见?”   “你在使用梦术,而这梦术,似乎与我的同宗同源。我会听见,并不稀奇。”驱寒公子声音有几分迟疑,“姑娘,你的声音从我心口出来,莫非你是我的心上人?”   他一向好静,没想到心上人这么能说。她一天能用完他一年的说话份额。   但是,莫名的,不讨厌。   王唯一:......你非要这么说也没错,我是事实上的“心上人”。 第103章 第 103 章   ◎好心,坏事◎   “委屈一下吧, 我也不想做你心上人,这都得怪你徒儿。”   驱寒公子看着魏璋、戚言枫远去的背影,“你指的是......哪个呀?”   王唯一“呵”了一声, “......两个都有份儿。”   “哦。”驱寒公子说,“心上人,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   “王唯一。”   驱寒公子将“唯一”含在嘴里饶了两圈,唇角带笑, “我叫姜驱寒。”   多了一个人, 驱寒公子怎么好意思再麻烦铁匠。他从铁匠家搬了出来, 在隔壁买了一套小院子, 当天下午就收拾行礼搬了进去。   他只需要动动嘴,魏璋和戚言枫指哪儿打哪儿, 被指使成团团转的小陀螺。   王唯一闲着也是闲着,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絮絮叨叨。   大门口放一张毯子, 灰尘会被留在外头。   红梅插在白色的瓷瓶里会比较出彩, 陶罐子太俗气了。   门帘上要挂一串风铃, 这样有人来他能第一时间听见。   ......   驱寒公子一开始还会说两句自己的想法, 被反驳了几次之后, 学会“女人说话时要做的事情只有安静听,否则连多喘两口气都是错的”。   他开始配合王唯一,王唯一说什么他就转述什么。   比如现在。   驱寒公子说:“戚言枫, 给墙上钉两口钉子, 在扫帚顶部缠两圈线, 扫帚用完后挂到墙上。”   戚言枫刚给椅子换好一套菱形图案坐垫, 转过头, “......驱寒公子, 我觉得我好像在给我娘做事。”   “未来师娘也是娘, 差不多,差不多。”   “?”戚言枫不理解。   “我心上住了一个女子,她非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   “真的?你心上住了一个人?怎么办到的?”   “她应该是中了梦术,恰巧流落到我所在的时间节点。”驱寒公子笑眯眯道,“戚言枫,难得见你对女子感兴趣?要聊一聊吗?”   他大抵能感知到,王唯一对戚言枫的戒备和提防。也许,她和以后某个时间节点的戚言枫之间不怎么愉快。   王唯一有“得道多助、此路守正”的命格,人也是一个纯良的女孩子。戚言枫杀伐果决,理智的外表下藏了一分偏执,这注定是个令人费心劳神的孩子。   若戚言枫不与她背道而驰,也许能寿终正寝。   排解一下未来的困难,算是师父送你一份见面礼。   “心上人,徒儿想见你,谈一谈可好?”   王唯一突然被叫,懵了一下。啊?要怎么谈?   “我把身体让给你。”驱寒公子双手结印施法,脸上有一抹红霞,“我还是第一次请别人把玩我的身体,请你温柔一点儿,可以吗?”   戚言枫愣住。   王唯一:“!”   要死了,不会说话就请你闭嘴可以么!你听一听自己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看看戚言枫手足无措眼带尴尬的模样,他绝对把我当成随随变变的女人了。   王唯一突然觉得身上一沉,特别沉重。   手指动了动,抬到眼前,是驱寒公子宽大素净的手掌。   她在用他的身体。   冷不丁叫她说点儿什么,她嘴巴里没词。   王唯一干巴巴道,“你长得确实好看。尤其是眼尾,像剪碎的干辣椒散在周围。”   夸他做什么。   她应该叫他别那么坏心肠引全村人入梦集体上吊。   “你、”   王唯一刚张口,突然身体一僵,意识紧跟着从驱寒公子的身体中抽离回来。   她还有话没说,怎么就回来了。   驱寒公子接管身体,“......”   双意识争抢一具身体的主动权,哪方强,哪边就用得久。   为了让两人交谈,他刻意将自己的意识降至最低。   他猜到也许会很快,但没想到能这么快。   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心上人,修炼可以划水,但你这划的是一片海。你师从何人?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儿同情你师父。”   王唯一面红耳赤。   她给剑堂堂主李卿之丢人了。   “你师父难道就教给你‘如何请别人更快地夺舍自己’?”   “你不是别人,你是心上人。”   王唯一没话说。   戚言枫视线停在驱寒公子身上,没有再移开。   短短几个喘息的功夫,一个清俊通体贵气的年轻修士变成活泼灵动的女子。   他十分确定他见到的是两个人。造梦之术可以通古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很清楚心上人对他的防备,他毫不在意。他一定会在她出手前先一步弄死她。   直到,心上人说他眼尾像剪开的干辣椒。   娘还活着的时候,就用布满老茧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说‘我儿眼睛尾巴好看,窗台上晒着的干辣椒似的,又红又喜庆’。   他突然就觉得心上人其实还不错,起码明着坏。   驱寒公子手把手教两个徒儿造梦之术。   王唯一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跟着学,半个时辰后宣布放弃。   驱寒公子演示一遍造梦,然后一挥衣袖,“看到这一盘绿豆糕没?我吃完之前,造出十个梦境给我。”   魏璋说:“是,师父。”   戚言枫点点头,离开。   一炷香后,魏璋带着十三个梦境回来,戚言枫则带了十四个。   驱寒公子拿着刻刀给铁匠女儿雕小狗,头也不抬道,“一个时辰,筛选出我会喜欢的两个梦。如果一个时辰不够,那就两个时辰。”   “就一个时辰。”戚言枫转身离开。   魏璋点点头,“够的,师父。”   王唯一叹了一口气,这叫她怎么学。驱寒公子的教学方法只适合教天才,普通人学不来。   “那么多人捧着钱在门口求你造梦,你却在这里玩儿木头。”王唯一说,“你雕什么呢?”   “村口的大黄。”驱寒公子吹去木料上的浮渣,“侄女腿太短撵不上,我给她刻一个。”   魏璋带着筛选好的两个梦回来,恰好听了一耳朵,“见者有份,徒儿也要一个。”   “......雕这个还挺费时间的,我今晚得熬夜。行行行,给你雕,谁叫你是我徒儿。做师父的,不宠着能怎么办。”   戚言枫回来,“驱寒公子,我选好了。”   驱寒公子头也不抬道,“嗯,放到桌子上,我等会儿检查。”   师徒一派其乐融融场景,他一个外人在这里有点儿不合适。戚言枫起身离开,掀开帘子走远。   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驱寒公子顶着两个黑眼圈,神色恹恹地坐在桌前喝茶。   另一侧,魏璋与手里巴掌大顶着驱寒公子脸的木头人偶面面相觑,“这是什么?”   “木雕,你不是说你要。我雕了一宿,现在困得要死。”   “我要的是大黄,不是你的脸。”   “大黄有自己的主人,你要它不合适。魏璋,你只有师父我。”   魏璋:“......”   戚言枫没兴趣看他们师徒情深,回房,掀开被子睡觉。   肩膀被硬物硌了一下。   什么东西?   王唯一看到戚言枫风风火火从屋里跑出来,一脸紧张地站在驱寒公子面前,手里拿了一块巴掌大的木雕人偶。   人偶的脸是一个面容慈祥的女子。   “你雕的?”   “......不然呢?家里也没住其它人。”驱寒公子说,“你娘的脸很像吧,抓神韵费了我好长时间。”   “为什么做给我?你不是说只给徒儿做。我没认你当师父。”   “不碍事,我拿你当徒儿就行。”驱寒公子打了个哈切,吃完早饭去补个觉。上年纪了,熬夜就是伤身体。   戚言枫瞳孔骤然收紧,面带震惊,而后慢慢舒展开,“师父,能不能换一张脸?”   “娘不是你最重要的人么,你想换谁......”驱寒公子一顿,愣住了,惊讶抬头,“戚言枫,你叫我什么?”   “师父。”戚言枫把人偶递给驱寒公子,声音软了三分,“能不能换成你的脸?”   “为什么?”   “娘十年前死了,我现在拥有的人只有师父你。”戚言枫说,“师父,不行吗?”   “......行,当然行。”   驱寒公子回去补觉时脚步都是飘飘然的。   驱寒公子一走,戚言枫看向魏璋,“魏璋,我要做离师父最近的人。我要做师兄。”   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关系。魏璋点点头,“没问题,师兄。”   戚言枫抿了抿唇,漂亮的眸子里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早晚我会超越你,成为师父膝下最强的弟子。”   “不用早晚,你现在就是。”   认师父后,戚言枫很黏驱寒公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魏璋走得近一些都要被瞪。   要是视线能实体化,魏璋现在估计就是个筛子。   魏璋交完所造之梦,去大街上买绿豆糕。   一方面是给铁匠女儿买,另一方面也是借这个机会出来透一透气。   对了,师父交代他要买一罐子皂角。   最近村子里生病的人很多,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腐臭气儿。皂角泡水能去一去臭味儿。   “老板,两碟绿豆糕。”   衣角被拉了一下。   回头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面容消瘦,双颊凹陷,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我看见你从仙人的院子里出来,你是仙人的徒弟吗?你是不是也会造梦?”   魏璋点点头。   女孩子很兴奋,“梦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魏璋说。   “那你能给我造一个梦吗?梦中有爹和娘。”女孩子脸上有一丝落寞,“娘生我时难产去世,爹上个月也病死了。我很想他们。”   驱寒公子有‘三不梦’,无钱不梦,无亲不梦,无故不梦。也要求戚言枫和魏璋严格执行‘三不梦’。   魏璋说,“你有钱吗?”   女孩子面带羞涩,手指紧张地搅了一下衣带,摇了摇头。   “你有亲人吗?”哦,她刚说死完了,魏璋说,“那你有故交吗?”   这话白问。她才多大,哪儿来的故交。   “你无亲无故,我连找谁要钱都不知道。我不会为你造梦。走开,别挡道。”   女孩子很失落,眸中的希冀退了个干净,蒙上一层晦涩。从怀里掏出一朵红花放在魏璋手心,“小仙人,叨扰你这么久,实在抱歉。这朵花我本来打算给娘,现在留给你,很香的,能遮一遮臭味。”   魏璋愣了一下,手心里一片柔软。   凑近一闻,香香的,鼻间臭味儿消失无踪。   手慢慢收拢,攥紧掌心的花。   魏璋提高声音,叫住走远的背影,“喂,我能为你造梦。”   女孩子回头,脸上满是惊喜,想到什么又有一分迟疑,“......可是我没钱。”   “一朵红花就可以。”   女孩子咧开嘴笑,脸上的笑容比正午的阳关还要温暖耀眼。   魏璋为女孩字造了一个很美好的梦。梦中,她和爹娘一同生活。美好到她沉溺其间不愿清醒。   过了两天。   女孩子来找魏璋,身后跟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是病村的居民。   众人身上散发出臭气儿。很明显,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有些还病痛缠身。   魏璋抬袖掩鼻后退两步,戒备地回望,“有事儿?”   众人双手呈收拢姿势。他们张开手,脏污发黑的掌心里藏了一朵漂亮的小红花。   眼中满是小心翼翼,讨好地望着魏璋。   “湘儿说带来小红花就能造梦,是不是真的?小仙人可以为我们造梦吗?”   “我女儿死两年了,我好想她。我想见一见她,跟她说两句话。”   “我的病治不好了,我想叫娘子给我拖一个梦,告诉我她和孩子黄泉路上走到哪儿了?我加快脚步,没准能赶上。”   “我......”   魏璋接过小红花。他们怕小红花被撞坏,于是护在手里,这就导致小红花缺水有点儿萎,反而显得皱皱巴巴。   魏璋点头同意。   然后,施法一天一夜耗尽灵力为所有人造了一个美梦。   虽然累到全身发虚,瘫在地上手指头连动都动不了,可是好满足,心里很充实。   昏迷过去时,他想,师父,这世上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当晚。   病村所有人在村东头树林上吊身亡。   他们好不容易见到梦寐以求的家人,又怎么会舍得再次放手。他们沉浸在美梦中不愿清醒,选择在睡梦中与世长辞。   死的时候,各个唇角带笑。   魏璋没想到,他的好意成全,反而成了一道索命符。 第104章 第 104 章   ◎殷长衍做得出这事儿?!◎   魏璋反应过来, 为时已晚,他已经铸下大错。   风很大。   数百名村民悬挂在林子中,消瘦的身子像寺庙前祈福的经幡, 随风荡来荡去。   他们脖子高高地上扬,唇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见过的人无不头皮发麻。   因为只要你一看见,就会明白,吊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自愿赴死。   他们脸上的笑太蛊惑人了, 你甚至会心生一种‘我也要去吊一吊’的想法。   醒悟过来后, 你会为有这种想法而遍体生寒。   见过这一幕的人回家后大多发高热, 噩梦连连。   魏璋仿佛被抽去全身力气, 腿一软,跪了下去。   失魂落魄, 宛如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驱寒公子背对着他, 手中拿着雕刻刀, 正在木板上刻着什么东西。室内极为安静, 只有一下又一下的雕刻刀刮在木板上的声音。   身旁是戚言枫。   戚言枫眼睛亮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还有脸回来!照我说,不如自请逐出师门,免得连累师父。请你出去!”   驱寒公子面容未改, 与平常一般无二。听到动静, 侧过头, 睫毛微动, 掀开眼皮, 直直地看向过来。   没发火, 不生气, 也不开口责罚,眸中平静至极,连一丝怪罪都没有。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魏璋心口像缠了几圈细线,细线缓慢收紧,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知道,他让师父失望了。   “师、师父......”魏璋痛苦地合上眸子,喉头像吞了一把沙一样干涩,双膝跪下,“......我错了,大错特错。”   驱寒公子指节一顿,放下雕刻刀,脊背挺直,天人之姿。   他说:“设立‘三不梦’,是因为这三类人无牵无挂,最接近死亡。你一直认为梦是真的,但你错了,它再虚假不过。就是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以轻易害死数条人命。魏小二,驱寒公子只问你一句,你认为,他们是自杀吗?”   “......不,不是。是我利用他们心中最薄弱的一环,引诱他们去死。是我,亲手杀了他们。”   这一句话不过短短几个字,魏璋却说得艰难无比、良心难安。   静默良久。   驱寒公子轻叹一口气,转过头,继续在木头上雕刻,“记住这一点。然后,起来吧。”   “?”魏璋不明所以。   “懊恼、后悔、自责,从来都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除了浪费时间内耗自己,不再有别的意义。”驱寒公子敛起眸子,雕刻刀头部是不是有点儿卷边,变钝了,“这几日别出门了,去修炼,什么功法都可以。本质上来讲,造梦之术只是一类观赏术法,于修士而言,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王唯一听到这儿,有些明白为什么十六年后的魏璋出手招式繁多、来历成谜。怕是听驱寒公子的话,什么东西能自保,就都去学一学。   “是,师父。”   戚言枫抿了抿唇,有些醋,“师父,就这么轻轻揭过?魏小二果然是你最喜爱的弟子,你连多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我有一些好奇,要是有一天我也犯了这样的过错,你会像对他一样对待我吗?”   “有心思胡说,看来你的修炼功课还是太少了。”驱寒公子掏出一块玉简递出去,“练不完,不要来见我。”   戚言枫翻了一下,心惊不已,“合欢宗的寂静铃,明炎宗的回天剑法,圣佛岩的清心咒,归墟的不凡圣功......师父你都是从哪儿搞到的?!”   “别想着转移话题,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次。去修炼,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上。”驱寒公子挥了挥手,继续雕刻面具。   “哦。”   王唯一渐渐品出点儿不对劲。   又是修炼又是自保,驱寒公子这一举动更像是未雨绸缪,应对即将到来的祸事。而且这祸事只大不小,因为他很清楚根本无从避开。   “驱寒公子,是我想的这样么。”   “心上人就是心上人,我在你面前,几乎无所遁形。”驱寒公子端详雕刻刀,果然卷边了,拆下来,明天出去买一个新刀片换上,“这件事很快会传到明炎宗耳朵里,魏小二惹了大麻烦,只怕难以善了。若是能勤加修炼,没准运气好能留个全尸。”   “......你也太悲观了。”   “不,是你过于乐观。”驱寒公子神色认真。明炎宗的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只盼魏小二迟一些被发现。就算被明炎宗逮到,也希望能少遭一些罪。   第二天中午,魏璋偷跑出家,去了一趟书斋。   出来时将一个宣纸包裹的东西塞进怀中。   拐进一个巷子,不远处立了一个面容俊美的修士。修士穿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背后背一柄长剑。   修士缓缓抬起手,指间握一把泛着森冷寒意的铁扇,扇子另一端直直地指向魏璋,“在病村施展造梦之术的人就是你吗?   “是。”   “那就是说,你承认是你引数百名病村村民上吊自杀。”   魏璋眸子闪过一丝晦涩难过,“是我。”   “很好。明炎宗殷长衍为你而来,问你讨一个说法。”即便殷长衍强行压制,可周身的杀意依旧漏出两分。   魏璋不主动惹事儿,但这并不意味他怕事儿。   魏璋与殷长衍缠打起来,两人以快打快,身形几乎成残影。周身剑风罡气频频撞击,擦出亮眼的火花。   魏璋心惊不已。这就是明炎宗修士么,如此强大,自己的胜算连半成都不到。   殷长衍心生诧异。正常修士修一套功体都磕磕绊绊,可眼前这个散修至少已经用了十七套不同的功体,十八,十九......数量还在不断攀升!   “若非李师兄拉我练习厉鉴扇舞,我真想看一看你究竟有几套功体。我们要比赛,练习时间比较紧。只能委屈你了。”殷长衍横握铁扇,身形消失。   下一秒出现在魏璋面前一臂距离处,抓着铁扇一划。   嗯?这个触感......没有划到预计中的颈项。啧,有人相扰。   罢了,眼珠子也不错。   森冷的扇片上静静地躺了两颗眼珠子。   魏璋:“啊啊啊啊!”   双手捂着上半张脸,血不断地从指缝里溢出来。   肩膀被搂,身子落进一个有着淡淡云杉木味道的胸膛,是戚言枫。   戚言枫说:“走!”   殷长衍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眸中冷漠不已,“呵,血迹蜿蜒,你又能逃到哪里。今夜子时,我一定会要你为病村亡魂偿命。”   驱寒公子从戚言枫怀里接过狼狈的魏璋,整个人脸色都黑了。   叫他在家里修炼,为什么非得往出跑,平白弄一身伤。这双眼睛,就是拎不清的代价。   魏璋手在怀里掏着什么东西,眼眶处的剧烈疼痛让他的手不停地颤抖。   王唯一提醒驱寒公子,“驱寒公子,徒儿似乎有东西给你。”   驱寒公子手里被塞了一个宣纸包。   打开,里面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叶状刀片。是雕刻刀用的那种。   魏璋晕了过去。   驱寒公子搂紧徒儿,心中发酸发酥,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戚言枫说:“师父,那人是明炎宗弟子,他自称殷长衍。”   王唯一:“!”   掏了掏耳朵,她没听错吧,谁!!!   她那老实本分的夫君能做的出这事儿?! 第105章 第 105 章   ◎二合一(补上昨天的)◎   戚言枫走过回廊, 隔着窗户看到房间里的魏小二。魏小二双眼蒙了一层白布,从床上坐起来,手去摸一侧的茶壶。   他与魏小二虽为师兄弟, 但两人之间的交情只仅仅存在于“师出同门”四个字上。   魏小二不过是比他早几天认识师父,拜入师门。师父不在的时候,两人所说的话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   可是今天,魏小二颤抖着手掏出雕刻刀尖的时候, 他突然觉得有一个师弟也不错。   “师弟。”戚言枫推开门进去。   魏小二顿了一下, 疑惑地侧过头。他从没这样叫过他。   “以后我都这么叫你, 如果我们还有以后的话。”戚言枫二指推茶壶, 到魏小二掌边前一点儿停下,撩开衣摆坐在床边。   “?”   “你看不出来么, 你此次惹祸太大,师父无力庇佑师门, 才会叫我们勤加修炼以求自保。”戚言枫说, “你与明炎宗弟子交过手, 他的实力有多可怖你再清楚不过。咱们师徒三人, 这回凶多吉少。”   魏小二心口一疼, “......对不住。”   “如果你口中只有这轻飘飘的三个字,那才是真的愧对师父,愧对师门。”戚言枫抿了抿唇, “你自请逐出师门, 然后逃吧。穿过病村后山的槐树林, 会有一条河, 河边有废弃的渔船。只有你逃了, 师父才会平安。”   过了很久, 魏小二才开口, 声音低哑,“我明白了,师兄。”   戚言枫有点儿意外他这么好说话。目的达到,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起身离开。   魏小二一言不发坐了很久,腰肢靠在床背上,轻叹一口气。   他一逃,师父和师兄立即会成为明炎宗的目标。明炎宗会在他们身上用尽一切手段逼出他的下落。他在这里,他们两人反而会平安无事。   而且,他害死那么多人,理应偿命。   下午,驱寒公子拎着两壶酒推门而入,手里端了两盘子吃食。   王唯一对这菜色很是无语。   烧鸡,烧鹅,绿豆糕,红糖饼,花生米......不适合养病就算了,吃多了还会加重伤口。   “徒儿,感觉怎么样,眼睛有好一些吗?”   “应该没有。”   “我想也是,毕竟眼珠子又不能重新长。”   这是探病应该说的话吗?   驱寒公子说,“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来,我上街买的,都是你爱吃的口味。”   “师父,我没胃口。”   “那就陪我吃。”   魏小二没动。   “病村不大,师父的掩蔽术学得不精,最迟今晚,明炎宗就会找来。”驱寒公子坐下来,夹了一块绿豆糕放进碟子里,“过了今日,我们师徒永远相别、不会再见。动一动筷子,吃一场饯别宴,算是送行,全了你我师徒情分。”   魏小二想了一下,今晚他就死了。陪师父好好吃一顿饭,也就这么一次。   点头应了,拿起筷子。   王唯一说,“......你心真狠,这话也未免太过伤人。”   驱寒公子说,“心上人,事实都是伤人的。”   魏小二夹绿豆糕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好好的一块绿豆糕,叫你吃出咽沙子的感觉。以后你家的伙食费一定很省钱。”   “离近了才发现,你过于干瘦。听说这样的人床上功夫不好,会被娘子嫌弃。来,吃肉。”   “......啧,绿豆糕渣喷我一手,我去洗一洗。”   清洗完回来。   “院子的青松开得不错,又嫩又绿。魏小二,以后你家可以多种几颗,到秋天还能吃上油润的松子。”   驱寒公子边吃边说,絮絮叨叨讲了很多。魏小二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身边人说得太过离谱时才开口应上两句。   到后面魏小二有点儿后悔。烧鸡很油腻,绿豆糕齁甜,吃饭好累,他再也不想跟人一起吃饭了。   打了个哈切,犯困,现在是什么时辰?   脑子怎么有点儿转不动,手脚也越来越重,挪一下都很难......   竹筷和碟子掉地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驱寒公子上前半步,接住徒儿,“迷药放倒你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长得多。真听话,一直在修炼。”   王唯一愣了一下,“驱寒公子,你不会是要把他交给明炎宗换平安吧?好卑劣的手段。”   话是这么说,但她很清楚驱寒公子不是这种人。事情有些突然,驱寒公子到底想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铁匠搓着手进来,“驱寒公子,我到处都没寻见戚言枫。除此之外,你吩咐的事儿都弄妥当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寻不到?   眼下境况,他着急也没用。罢了,天意如此。   驱寒公子抬手,为魏小二整理好头发,指腹轻轻掠过覆眼白布,“你今年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像个小老头。眼睛里要有光,要亮堂一点儿,这样才会招女孩子喜欢。”   “你天赋好,又肯吃苦,造梦之术会在你手中突破如今界限,你日后成就不可小觑。”   “你会被坑,会被骗。但没关系,当你学会识人之时你会交过三、五个能以命相托的朋友。”   “你会在壮年之时遇见一个活泼的女孩子,你与她成婚,然后有自己的家。过几年,你会有一个孩子。你渐渐地不再手足无措,你知道怎么为人夫,为人父。”   “徒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亲不在你身边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地活。”   驱寒公子说:“铁匠,病村后山那一条路我已经安排好。路尽头有一艘插了蓝色酒旗的船,你把他放进船里,后续自然有人处理。”   铁匠接过魏小二,听完愣了一下,“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不走。”驱寒公子摇了摇头,“总得有人留下挡住明炎宗,病村村民集体自杀事件也确实需要一个说法。而且,我走不走,意义不大。”   铁匠心中一凉,“驱寒公子,你曾跟我说你大限将至,莫非就是指今天?”   驱寒公子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走吧。快到子时了。再耽搁下去,谁都走不掉。”   铁匠心中无比难过。他很清楚,这一别,日后不会再见。叹一口气,扛起魏小二。   驱寒公子送他们离开,直到两个人背影缩成一个小点儿,再也看不见。   人一走,房间变得无比安静。   驱寒公子坐在梳妆台前,取出雕刻刀和木料,一点儿一点儿地刻。   新刀片在木雕上划出丝滑的声音。   天色渐晚时,驱寒公子停刀。   吹去浮沫,举起木料,“你看,心上人,像吗?”   王唯一抬眼,木料上刻了一张脸,那张脸完全就是魏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儿木雕。”   “哈哈哈哈,那就是像了。”驱寒公子看了一下天色,“时辰到了。”   口念咒语,右手上浮现一层橙黄色泡泡状灵力。在木雕上伸手一抓,魏璋的脸型神韵被抓了下来。   敷到自己脸上。   王唯一目瞪口呆地看着梳妆镜中的驱寒公子变成魏璋。   她终于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你什么时候开始打算做魏小二的替死鬼。”   “他跪在我膝下哑着嗓子说‘师父,我错了’,我就知道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有资格修习造梦之术。”   “木雕换脸之术虽然惟妙惟肖,但不见得能瞒得过明炎宗。”   “我从未想过瞒明炎宗。明炎宗需要的只是杀人凶手魏小二,仅此而已。至于魏小二是谁所扮演,无关紧要。”   王唯一心头急躁,即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急躁什么。她只想阻止驱寒公子做傻事儿,“可是、”   “心上人,你从未来而来,应该很清楚我的结果。”驱寒公子打断她。他直视梳妆镜,镜中之变成王唯一的脸。两个人面对面交谈。   王唯一愣住,铁匠的话言犹在耳,‘......时值明炎宗高层修士路过,杀了驱寒公子鞭尸七七四十九天,病村才得以重见天日,并从此更名白茶村。’   驱寒公子在她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王唯一有气无力道。   “我死,魏小二活。我的目的达到了,难道不值得开心么。”驱寒公子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的脸,想象着徒儿日后的模样。   王唯一沉默了一会儿,“驱寒公子,你把桌上的烛台端过来。”   “这个吗?”驱寒公子照做。   “往右挪一下......再往右......过了,往回挪一下......停,现在刚好。抬头看。”   跳动的明亮烛火倒映在驱寒公子瞳孔间,呈一点亮光,照亮了向来漆黑暗沉的眸子。   驱寒公子愣了一下,“这是、”   “未来我所见到的魏小二。”王唯一说,“他不知道什么叫好好活,但他很听你的话,照你所期待的路去走。对了,他刚成亲,娘子明媚漂亮,叫湘儿,是个很好的女子。”   驱寒公子咧开嘴笑,笑声响彻整个院子,“心上人,谢谢。”   一阵劲风穿街过道而来,侵门踏户撞开门扉,驱寒公子衣袂翻飞,黑发随风飞舞。   月亮之下,立了一个姿容绝艳的年轻修士。他身穿明炎一纵破天关宗服,肩背长剑,手持铁扇。一双眸子极黑极深,直直地盯着驱寒公子。   殷长衍!   “我的造梦之术只困住你一炷香,看来我今日必死。明炎宗之人都是你这种级别的怪物么。”   殷长衍缓缓展开铁扇,“论造梦之术,你深不可测。但生死较量,你远不是我的对手。受死吧。”   殷长衍足尖轻点,身形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王唯一只觉得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殷长衍的脸就到了眼前,离她一拳距离。   是那张刚与她亲昵过的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眸中却冷漠如冰。   他腕间翻转,一道森冷充斥在她眼眶之间。   眼睛被划,疼!!!   胸口骤然一空。   铁扇精准无误穿透胸膛、破体而出。   王唯一浑身发冷,能听见热血在身体里鼓噪、急促地撞击着血管壁,而后从破口处喷涌而出洒了一地。   殷长衍皱眉,抽出铁扇,“你不是他。”   “好敏锐的观察力,瞒不过你。”驱寒公子说。   好蠢,怎么会蠢到替人去死。   “他是我徒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人父的心情你不懂。”驱寒公子声音越来越低,“算我求你,能不能,当我是他。”   殷长衍愣了一下。   驱寒公子觉得自己重伤眼花了,否则怎么会看到对方杀意渐敛。   过了一会儿。   听到他说,“可以。但我家师兄早就在病村后山候着,他修为在我之上。你徒儿存活与否,皆看天意。”   “......多谢。”   殷长衍转身离开。谁说他不懂,再过七个月,他也要做爹了。   今天早点儿结束练习,快回家。   王唯一第一次看到殷长衍的另一面,心有余悸,半天才回神。   “心上人,心上人。”驱寒公子叫她。   “驱寒公子。”   “我快死了。现在,我把身体的主动权给你。”驱寒公子二指并拢点在眉心,王唯一看到一副地图。   他意识越来越涣散,因此她看到的场面也跟着时明时暗,“魏小二就在这座宅子里。我的眼珠染了明炎宗之人的灵力,现在与魏小二同宗同源,能换给他。新眼珠弥合需要避光七七四十九天进行,我会散尽修为遮掩天光。替我转告他,今日之事不是他的错,别再责怪自己。”   “还有,宅子第一颗青松树下,埋了一个木盒。木盒中有一个雕刻的铃兰发簪,是我送你的礼物。”驱寒公子声音越来越淡,“你说你不喜欢翡翠银环,那就换成同样饱满圆润的铃兰。唯一,你会喜欢吗?”   驱寒公子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就是诀别。   王唯一眼眶骤酸,悲伤之感席卷整个心口,像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   悲伤没有持续太久,她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去做。她意识被撕扯,不断下坠迅速变得沉重,接管驱寒公子身体。   这具身体撑不了太久,她必须赶在死前找到魏小二,将眼珠换给他。   半个时辰后,王唯一跌跌撞撞到了宅子,推开大门,看到瘫软在床铺上的魏小二。   魏小二天赋很好,修炼速度出乎驱寒公子意料。原本能放倒他两个时辰的迷药,眼下也不过是让他四肢乏力。   这个脚步声......魏小二侧过头,薄唇微张,“是......师父吗?”   “嗯。”王唯一拖着沉重的身体跑过去,胳膊发抖,手有点儿不听使唤,“你别动,驱寒公子现在把眼睛换给你。换好后,你就能睁眼看青松,修炼,立业,然后成家。”   王唯一按照驱寒公子所教的方法,挖下眼珠,再装进魏小二脸上的两个黑窟窿里。   “......你不是师父,你是谁?”师父在他面前从不会自称驱寒公子,只会说‘师父’,“......你用师父的声音,师父的身体,你究竟是谁?师父怎么样了?师父还好吗?”   魏小二情绪激动,开始挣扎起来。他不配合,王唯一这边就很难做。   王唯一轻叹一声,“魏璋、不、魏小二,驱寒公子死了。”   魏小二愣怔住,整个人石化了,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是心上人,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王唯一继续换眼珠,生命力不断抽离身体,眼前阵阵发黑,“驱寒公子要我转告你,无论是病村村民集体自杀、还是驱寒公子替死,都不是......你的错,别再......责备自己。”   魏小二面色苍白,额上青筋暴起,五指死死地陷进身下床单,即使这动作看起来只是在床单上蹭了个褶子。   师父啊啊啊啊!是徒儿错了!徒儿愧对师门,对不起你!   等等,这个喘息......这个停顿......“心上人,你怎么样了?!你有没有事!停下,别再换眼珠了,你会死的!我已经失去师父,我认识的人只有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少年时的魏璋心地良善。王唯一毫不怀疑,他会把心上人的死也算在自己头上。这个时候,她开始理解,为什么驱寒公子会留下那一句叮嘱。   魏小二在哭嚎,在喊,在发疯。他的声音渐渐离她远去。   意识离体,身体沉沉地倒在地上。   王唯一听见自己说,“心上人......大限将至,注定会......死。我的死......与你无关,别算在自己头上,别......责备自己。”   殷长衍说李卿之会在病村后山拦截。魏小二平安无事到达宅子,病村一定有人拖住李卿之的脚步。   会是谁呢?   铁匠?不,他没那个本事。   ......戚言枫!   戚言枫个性认真中带着一丝偏执。作为徒儿,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师父。同样的,他既然承认魏小二是师弟,就会履行师兄的责任——   即便拼上这条命,也会拖住病村后山之人,不叫他近魏小二的身。 第106章 第 106 章   ◎你是心上人?!◎   王唯一猛地回神, 从睡梦中惊醒。   脱离睡梦是一件相当费体力的事情,尤其是噩梦。   额间冒着冷汗,手脚有些发软。   环顾四周, 是十六年后的铁匠家,从梦中脱困了。   “唯一,你醒了。”   殷长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透着一丝欣喜。   王唯一侧头, 他的脸在眼前放大, 两人鼻尖抵着鼻尖。   他不放心她, 一直坐在身边盯着她。   那一双寂静极黑的眸子让王唯一蓦地回想起殷长衍贴近驱寒公子, 下一瞬以扇剜眼的场景。   下意识脖子后仰,拉开两人距离。   等等, 这样不妥。殷长衍又没剜她的眼,她没理由也没必要与驱寒公子在这方面共情。   而且, 她大概能琢磨出来, 驱寒公子为了给魏璋换眼而故意被剜。   挪回去挪回去。   “你怕我, 唯一。”虽然在问, 殷长衍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依旧在笑, 却不达眼底,“明明之前还不这样。是梦中发生了什么吗,我能不能知道原因?”   王唯一凑上去, 鼻尖抵着他的, “下一回我离你这么近, 看你会不会被吓到。”   殷长衍静静地打量她, 然后抿唇笑了一下。   王唯一知道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仔细一想, 就算没有以扇剜眼那事儿, 他不错眼地一直盯着她也怪渗人的。   伸出胳膊, “你什么时候清醒的?”   殷长衍搀扶她起来,想了想道,“比你快一点儿。”   当时,殷长衍吸入云杉木气味儿后紧跟着入梦,单手撑地支住身子。   戚言枫没有杀人的癖好,他喜欢看各式各样的人陷入梦境后痛不欲生、几近崩溃的模样。   走向殷长衍,蹲下来,肘部撑着膝盖平视他。   这是不是太过容易了。   他最好有后手,否则传闻中的近神人也不过如此,一个逃不开嗔痴爱憎的俗人罢了。   殷长衍睁开眼睛,一双眸子清澈无比。可当你仔细看,你就会沉溺在无尽的黑暗中。   戚言枫一点儿都不意外,“你没陷入梦境?”   “你造梦之术已臻化境,我怎么会逃脱得了,只是出来的比较快。”   戚言枫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人入梦境如踏雪留痕,痕迹越重,陷得越深,滞留的时间就越长。   殷长衍当真是对这个人世无牵无挂。   你以为世间会多出一尊活菩萨?   错了,错得离谱。   活菩萨身上所背负的是悲天悯人的渡世大愿,沉重至极,沉重到得万佛齐咒才能实现一二。而与之相对的,是纯粹的破坏。   也就是说,殷长衍只是一个披了人皮、内里谁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怪物。   但殷长衍说自己能入梦,也就意味着他依旧保有最后一丝人性。   戚言枫看向殷长衍怀中搂着的女子,他唯一的人性......就是她吗?   殷长衍不着痕迹地挡住王唯一面前。   “长得又不好看,求我看我都不看。”戚言枫偏过头,手掌撑着膝盖起身,抬步离开,“你的脸无趣得要死,我同样提不起劲儿。还是魏小二痛苦的表情有意思,看了就令人心情愉悦。”   殷长衍结束回忆,应该没有什么遗漏的,“差不多就是这样。”   王唯一听后目瞪口呆,“啥?你是说戚言枫在这里?”   殷长衍眸子微敛,她怎么会知道戚言枫的名字?看来她在刚才的梦境中去了驱寒公子那段时间。莫非......她是驱寒公子。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难怪她怕他。   “殷长衍,魏璋呢?”王唯一抓殷长衍的衣袖,面上有着焦急。   “我带你去。”   魏璋盘腿坐在地上,阖上眸子,眉头紧皱,显然深陷梦中不可自拔。   戚言枫坐在桌子上,右腿脚腕放在左腿膝盖,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听到动静,抬眼,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丑女,你是来叫醒魏小二吗?你不行,别自不量力。”   王唯一又被气到了,“叫谁丑女呢?我可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我虽然称不上容貌倾城,但绝对不到丑的地步。是不是相貌不如你的女人都会被统一称作丑?”   戚言枫曾有一位名叫心上人的挚友。心上人夸他好看时,眼睛里有着自愧弗如。心上人一定长得相貌欠佳。   没关系,在他眼里,心上人就是世上最美的人,其它女人都是丑女。   “随你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丑这个事实。”戚言枫凉凉道。   “你在低估我,还是高估自己。我有办法叫醒他。”再跟他纠结下去一定会被气死,王唯一嗓门很大,“魏璋,驱寒公子的死不是你的错,心上人的离世更加与你无关。你可以沉浸在痛苦中,但是要尽快结束,他们才不想看到你这副模样。”   魏璋睫毛微颤,但闭合得很紧。有用,但不多。   “......魏小二,别再责备自己。”王唯一无奈道。   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魏璋猛地张开眼睛,额头满是冷汗。什么都顾不得,直勾勾地看着王唯一,“你说什么?”   “魏小二,别再责备自己。”   魏璋摒住呼吸,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会知道心上人的话......你就是心上人?!”   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梦中之人。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唯一如释重负,笑了一下,“眼睛用得不错。看青松,修炼,立业,然后成家,你都做到了。”   魏璋愣住。难怪他见她第一面,跟她交谈就有一种熟悉感。他们曾经见过,还有一分交情。   “心上人还活着......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戚言枫面色冷凝,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魏小二,她有这个本事叫醒你,我为先前的自大道歉。但是,魏小二,别犯蠢,她不可能是心上人,心上人早死了。”   看向王唯一,脸上嫌恶之色渐重,起了杀意,“喂,丑女,打着死人的旗号口出狂言招摇撞骗。你要为你的话付出代价。”   五指成爪收紧,数道细长的灯笼竹骨破空贴地,张牙舞爪涌向王唯一。 第107章 第 107 章   ◎吃醋◎   怎么能让他相信她就是心上人?   认真算起来, 心上人和戚言枫之间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两句。   头疼。   ......试一试吧。   “戚言枫,驱寒公子曾雕刻过一支簪子,那是他送给我的礼物。”王唯一说。   戚言枫神色不变, “你指的是铃兰簪子吗?因心上人喜爱,师父为她而雕的那一支?”   王唯一知道戚言枫脸长得很绝,没想到他的脑子比脸更绝。   眼下这种境况,还能想着给她下套。   “不是。驱寒公子知道我不喜欢翡翠银环, 因此才选择同样饱满圆润的铃兰发簪代替。”王唯一想了一下, 十分确定道, “我从没说过我喜欢铃兰。”   戚言枫愣怔一瞬, 眼底的寂静冷漠有了蜘蛛网状裂痕。   挥袖撤回灯笼竹骨。   灯笼竹骨身有煞气,出鞘后必定染血而回。   此番强行撤回, 受到反噬。   乌黑的血从袖中流出,顺着手掌蜿蜒而下, 滴滴答答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   他在院子修炼时, 师父坐在青松下一边乘凉、一边雕刻木料。   ‘师父, 又买木料了。既然你钱都花不出去, 不如就给我攒着吧, 以后娶一媳妇儿用。’   ‘师父,你雕什么呢?’他有点儿醋,那么个小玩意儿抢了师父全部的注意力, ‘不看一看我修炼么。’   ‘礼物。’驱寒公子吹去木料上浮木屑, 隐隐透漏出发簪轮廓, ‘徒儿天资出众, 我看不看没差别啦。’   魏小二有木雕, 他也有, 那这个......是给心上人的?‘又是长了你脸的木偶?’   ‘发簪。心上人是女儿家, 发簪比木偶更合适。’驱寒公子雕刻刀刀尖一顿,抬起头,脸上有一分迟疑,‘你觉得哪种花型比较好,我有些拿不准。’   戚言枫想了一下。心上人夸他时,眼睛溜圆,像是圆润饱满的铃兰,‘铃兰怎么样,我觉得铃兰的花型不错。’   ‘哈哈哈哈,好,就听你的。’   是,心上人不一定喜欢铃兰,喜欢铃兰的人是他。   所以,眼前之人真的是心上人!   她还活着?!   太好了。   抬步走向王唯一,唇角扬起,脸上带着笑意,“你真的是心上人,你没死!师父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   戚言枫脸上带着三分稚气,一如两人初见时的模样。   在她面前,他依旧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驱寒公子要是看见你今日所做之事,他一定笑不出来。”王唯一说。   戚言枫笑了一下,“心上人,你说得我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没做吗?铁匠与驱寒公子是至交好友,你用造梦之术引诱他女儿去死,又掏空他。若是驱寒公子泉下有知,就算躺在棺材板里也能被气活。”   戚言枫脾气一向不好。若换成别人,连在这儿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她是心上人,他才愿意匀出一点儿耐性。   她的话他并不喜欢听。   戚言枫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哈哈哈哈,至交好友。铁匠,他配吗!”   语气中带了一丝恨意,“当年,师父遭遇明炎宗逼杀,命在旦夕。他又是怎么做的!他弃师父不顾,头也不回地逃了。心上人,你把这样的人叫做好友?!简直可笑。我今日所为,不过是在替师父斩断孽缘。”   王唯一脑子里闪过那个面带愧疚低声说‘到处都寻不到他’的黑壮男子,心中一阵酸涩。   摇了摇头道,“不,你错了。铁匠并非逃走,而是去寻你了。他在病村奔波了数个时辰,遍寻不得,才怀着满腔遗憾只带走昏迷之中的魏小二。”   戚言枫没说话,他半信半疑。   “我猜,铁匠看见你时,一定是先惊再喜。”王唯一说,“惊的是好友的徒儿还活着,喜的是好友的传承更上一层楼。”   好一会儿,戚言枫说,“若不是心中有愧,他为什么不还手?”   “若不是心中有愧,你以为你杀得了他!”王唯一气笑了,“他是驱寒公子的至交好友,能与驱寒公子做好友的人怎么会没几手保命本事。他愧对驱寒公子的嘱托,所以才甘愿死在你手上。”   戚言枫抿了抿唇。   难怪。   难怪铁匠死的时候,面上无悲无惧,而向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了。铁匠觉得自己有脸去见驱寒公子了。   所以,铁匠不曾背弃过师父,还跑出去寻过他、想带他一同离开。   戚言枫紧闭双眸,逼迫自己不去想胸口泛着的一丝丝酸疼。   王唯一说,“驱寒公子心慈,在病村居住期间常常赠药施医,无论谁有求于他,他必定倾力相助。他护着病村村民,你倒是杀得毫不留情。”   戚言枫睁开眼睛,“心上人,你也说了,师父对他们很好。可他们又是怎么回报师父的?他们在他死后指着他尸体骂贪财,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害死病村村民。为除村口上方的厚云,他们刨开师父的坟,拖出来鞭尸。”   王唯一没想到是这样的缘由。   驱寒公子那么好的人,竟然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你说真的?你没骗我?”   “我亲眼所见,如何做得了假。”戚言枫摩挲着手掌上的圆形疤痕,淡淡道。   当时师父被吊起来鞭尸,他扮成樵夫躲在人群离开看。悲到双眼发红,五指收紧,树枝戳穿手掌而不自知。   王唯一现在反而对戚言枫感到好奇,“你能忍住不当场报仇?这一点都不像你。”   “病村后山一役,我重伤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答应过救治我的人,‘十六年内,绝对不对病村出手’。”   戚言枫想到什么,抬步走向魏璋,挥了挥衣袖祭出灯笼竹骨,“心上人,你稍等一下我。等我处理完魏小二,咱们找个地方促膝长谈。”   ......处理?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握草他要杀了魏璋!   殷长衍视线从王唯一脸上移回来,出手打偏攻击。抬步走到魏璋面前,转身与戚言枫面对面,直视他。   “魏璋对我有恩,今日,你不能越过我近他的身。”   好险,幸好殷长衍在。   王唯一连忙劝道,“戚言枫,魏璋是你师弟。驱寒公子死后,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怎么能忍心下手。而且,手足相残,百年之后,你哪里有脸去见驱寒公子。”   “我嫉妒他。”戚言枫坦然道,“师父偏爱他,为了替他顶罪甘愿去死,留我一人在世间,丝毫不顾我的感受。老实说,心上人,这十六年来,只要一想到魏小二还在活着喘气儿,我就难受得要死。”   王唯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你和魏璋都是驱寒公子的徒儿,他对你们是同等的爱。”   “豁,好一个同等的爱。同等的爱就是对我不管不顾,然后为了魏小二去死吗?”戚言枫说,“心上人,你是故人,我敬你三分。我对你的容忍度是有限的,你别胡搅蛮缠。”   “戚言枫,你有没有想过,驱寒公子不是替魏璋死,而是他自己寻死。否则,他为什么会在壮年之时挑选两个徒弟去传承一身造梦之术。”王唯一说,“铁匠也不止一次提到过,驱寒公子说自己大限将至。”   戚言枫愣住,一双眸子骤然收紧,然后扩散开来。   一直沉默的魏璋惊讶不已,而后便是沉思。   两人都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王唯一看到戚言枫身上杀意渐敛,而后消散,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好了,兄弟阋墙的场面不会出现。”   戚言枫说,“今天不杀,是因为殷长衍在这里。他与魏小二联手,我胜算不大。”   好么,还是看师弟不顺眼。   “我想去一趟宅子,驱寒公子在那里留了一个锦盒给我。当年死的仓促,没时间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一起同行吗?”   魏璋说,“我忙得很。”   戚言枫说,“我手头还有一些事儿没有处理。”   “也许里面会有留给你们的东西也说不定啊。”王唯一想了想道。   “其实,我现在很闲。”魏璋利落改口。   “既然是心上人的邀请,我不介意同行。”戚言枫说。   王唯一:“......”   王唯一顺着记忆中的路寻到当年的宅子。   宅子长久没有人居住,破败不堪。外面的两只红色灯笼早已褪色泛黄,上头还挂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蛛丝。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院子里野草冒得比人都要高。   王唯一找到第二棵青松,挖开土。   没费什么功夫就挖到一只古朴的锦盒。   锦盒打开,里面有一个粉色手帕包裹的铃兰簪子,并一个钱袋子。   铃兰发簪雕刻技术精巧,样式新颖,极美。是王唯一逛首饰摊子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东西。   戚言枫很失望,一把夺过盒子从里到外检查,失望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肩膀被戳了一下。   “做什么?”戚言枫没好气儿道。   “这是你的。为铁匠女儿买绿豆糕时,我问师父多要十文钱,他把我给拒了。”魏璋把钱袋子递给戚言枫,一双黑亮的眸子直视他,“师父说,‘这钱不能动,你师兄将来还得指着它娶媳妇儿’。”   说起来的,挺无语的。   若是有这十文钱,他就不用在书斋里抄书换取雕刻刀刀尖。也就不会因为脱离师父结界范围而被明炎宗搜寻到。   戚言枫一愣,接过钱袋子。   双手合上,五指紧紧地捏紧它。   王唯一心中酸涩,将铃兰发簪插到乌发间,“魏璋,我曾经告诉你‘梦是假的’对不对?现在我改了主意。梦再假,可其中的感情是真的。”   “就比如现在,我敬佩驱寒公子的人格,叹息魏小二的无奈,惋惜戚言枫的行差踏错。”   “戚言枫也会因为我在梦中看到的东西,而再次感受到驱寒公子作为师父付出了什么。”   “魏璋,梦是真的。”   魏璋一怔,抿了抿唇。手指摩挲着掌间的美人灯笼,眼里多了一分怀念。   戚言枫身形越来越淡,离开这里,“魏小二,你听着,今日我不杀你,是因为殷长衍在。下一次我遇上你,定斩不饶。”   “戚言枫,今日我入梦,意识受损。下次相见,我要你为白茶村村民之死付出代价。”魏璋说。   王唯一耳边响起一句很轻的叹息,轻到只有自己听得见,“心上人,多谢你。”   很长一段时间后。   某一天,镇子上最大的药铺里进来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   一个容貌绝美男子陪在她身边。男子五官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像是揉碎了红辣椒点在上面。   戚言枫抱过小时候的铁匠女儿。铁匠女儿从小就粘他,于是他常陪她玩儿。   殷长衍与王唯一回家。   王唯一从来不知道寡言沉默的殷长衍能有这么烦人。   “魏璋为什么叫你‘心上人’?”   “我入梦的时候,意识在驱寒公子心口。驱寒公子这么叫我,他就有样学样。”   “你之前没有见过戚言枫是不是,他怎么也这样叫你。”   “他也有样学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真名,反而默许他们用这种暧昧的字眼称呼你。”   驱寒公子所修习的造梦之术与其说是造梦,不如说是将人拉到过去未来。稍微出点儿纰漏,就会产生严重的人际后果。   比如,去了一趟殷长衍的梦境之后,魏璋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温暖还含笑,像是在看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这一次借着梦境去了驱寒公子那一段时间,真真切切地成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因为,在人际关系方面会有混乱的结果。”   “......这么暧昧,不混乱才怪。”殷长衍默默地想,过去的时间他顾及不到,以后得把控着她别玩儿造梦之术。   一想到再来几个俊美男子张口闭口冲着她喊“心上人”,他就心中不痛快。   王唯一脚步一顿,眯了眯眼睛,“你这是在抱怨我?”   “唯一,你看不出来么,我在拈酸吃醋。”殷长衍停下脚步,一双眸子十分寡淡,“你个性很好,但凡与你相处过人的都不介意与你继续下去。我只有你,你要是被钩走了,我要去哪里寻一个娘子?我要怎么办?”   王唯一叫这话说得心花怒放,乐陶陶的找不着北。   “唯一,别对我有所隐瞒。”一旦你这么做,我会对你玩儿手段。   “不会的不会的,我什么都跟你说。”   “真的吗?”   “那当然,夫妻间讲得就是一个坦诚。要是一直藏着掖着,那这对夫妻指定走不长久。”   殷长衍突然低头,与王唯一鼻尖对着鼻尖。   毫不意外地,她先是一愣,而后下意识后退两步。   殷长衍直起腰,肯定道,“唯一,你怕我。”   王唯一实话实说,“我在驱寒公子的身体里,他被你用铁扇挖去眼睛时我感同身受。殷长衍,现在我一看见你,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种绝对的恐惧。我不是怕你,而是怕那种被人摁住喉咙、濒临死亡的绝望。”   过了一会儿,殷长衍缓缓开口。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你惧怕绝望,而这绝望,是殷长衍带给你的。”   “区别大得去了好吧。”王唯一笑了一下,扑到殷长衍怀里,“绝望是绝望,殷长衍是殷长衍,你是我爱的人殷长衍。”   殷长衍抬手,轻轻地抚摸王唯一的乌发。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铃兰簪子真是碍眼。   唯一,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你见到的那个殷长衍才是真正的殷长衍。   你要做的也不是区分,而是学着接受这样的殷长衍。   无量涧。   这段时间正是铃兰盛开的季节,无量涧后山有一片野生的,开了一丛。   风一吹,白色的铃兰花跟着荡来荡去,别提多好看了。   王唯一蹲在那儿看了很久。   从后面被人披上一件外衣。   即使知道是殷长衍,转过头撞进他眼睛里时依旧会下意识闪避一下。   “殷长衍,你看,是不是很美。”王唯一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场景。”   殷长衍直勾勾地瞅着她脑袋顶上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铃兰簪子,“嗯,如果再洒一层面粉,上锅蒸一蒸,放点儿糖就更美了。”   王唯一:“...... ”   王唯一:“你确定这能吃?”   “红花能,铃兰有什么不能的。”殷长衍挽起衣袖,蹲下来,肘部撑在膝盖上,大片大片随风摆动的铃兰倒映在他眸子里,“唯一,去厨房拿一个盆,越大越好。”   “好的。”   回来时震惊了。   一大片铃兰被撸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排排光秃秃的绿色草杆子。   ......殷长衍手快得仿佛跟铃兰有仇一样。   “没仇。”夫君娘子之间偶尔吃醋是情趣,但醋一朵铃兰就着实有些小心眼儿,打死殷长衍都不会承认,淡淡道,“多蒸一些,我爱吃。”   “......你换口味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甜食。”   “从现在开始。”   殷长衍吃完五盘铃兰,惨白着脸挺着滚圆的肚子在院子里转圈圈。   那架势,仿佛怀了一样。   “豁,吃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爱吃铃、唔!”嘴被一只大掌盖住。   “......别说出那两个字。”殷长衍下意识反呕,另一手捂自己的嘴。   殷长衍消食消得差不多,拿着笼屉装满蒸铃兰出门。   面色凝重地进了青松山庄。   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帕子擦去掌上的泥,面上一片舒坦。   湘儿丫鬟兴冲冲地提着裙角去浇花,到地方后傻眼了。   不是,哪个缺德的把她辛辛苦苦挪到道路两侧晒太阳的铃兰拔光了!!   手也未免太欠了。   哭唧唧回到湘儿身边。   湘儿安慰她,端一碟蒸铃兰放在她面前,“甜丝丝的,味道很好。别伤感了,过来尝一尝。”   “可是我的铃兰......”   “长花盆里的是铃兰,碟子蒸的也是铃兰,差不多差不多。”   湘儿丫鬟含泪吃了三大碗。   殷长衍路过布行。最近风大,唯一需要一件披风。   进去看一看。   “客人请进,买成衣还是买布料?咱们家新出了很多款,明媚,活泼,柔美......风格各异,您需要哪一款?”   “我不挑。”殷长衍有说这话的资本,他的裁缝手艺能完美驾驭各式各样的布料。   半柱香后   。   殷长衍铁青着脸离开布行。   老板骂骂咧咧。多大仇啊,客人剪烂他所有的成衣。   呜呜呜呜,这可都是最时兴的铃兰花图案,难买着呢。 第108章 第 108 章   ◎超甜◎   “唯一, 我回来了。”殷长衍推开门。   王唯一蹲在院子里移栽铃兰,袖子挽到肘部,双手都是泥。运气很好, 在犄角旮旯里找到几个瘦小的野生株。   这东西实在漂亮,拿来蒸着吃太浪费。   鼻尖微动。   血腥味儿。   抬头。   殷长衍长身玉立站在不远处,手中提了一串漂亮的五花肉。   “长衍,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肉?”   “你喜欢吃, 我买了一些。”殷长衍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还有几株没处理完。拔是不能拔, 唯一会火大, 但也留不得。   王唯一下意识手环住铃兰,提高声音,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不准你碰。”   殷长衍没说话, 抬步上前。   人与人说话有一段舒适距离, 远了声音过不去, 近了不免会觉得冒犯。   殷长衍踏出舒适距离后不止没停, 还单刀直入侵门踏户。   她无措的脸在他澄净的瞳仁中不断放大, 轻而易举占满整个眼球并理直气壮地登堂入室。   起了一阵风。   他的长发擦过她的耳畔。   不用看也知道他的长发在她脑后随风飞舞,与她的融为一体。   离得太近了!   心跳快了三分,他长得真好看。   世间罕见的美人在她身下任她这样那样为所欲为......停, 打住, 不能再想了。   露骨的心思见不得人, 王唯一干咳两声掩饰羞涩, 装模作样避开。   等等, 避什么避, 他们是夫妻, 这不是很正常的闺房生活么。   王唯一兴冲冲望回去。   她避开的时候,殷长衍眼皮微敛,澄净的眸子跟着渐渐晦涩。   于是王唯一猝不及防撞进一双低沉、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与被铁扇贯穿胸口那时一样。   殷长衍视线停在她脚上,毫不意外看到她裙摆微动。恐惧让她下意识后退,可她很清楚后退会伤到他,所以她强压下本能反应立在原地,维护他。   她的心善乐观一如以往。   他不舒服,没人能坦然接受被惧怕,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爱的人。   但她的维护令他心情愉悦,他可以容后发作。   殷长衍提起五花肉,笑了一下,“要怎么吃?红烧还是煎烤?”   诶呦这个成色真好看。   “煎烤!用街东头的八角、香叶和花椒腌制,特别入味儿。切薄一些,肉一烤就卷边儿,可太香了。”   “行。”   殷长衍出门一趟,买齐了烧烤用的香料。   付钱的时候随口问道,“听着有鸡叫,店家后院养鸡吗?”   “客人耳力真好。我媳妇儿在后院圈了三、五只,供自己家吃。”   “鸡蛋卖吗?给我拿一个。”   一个?一个够谁吃?“可客人是要买一打吗?我家量不够。沿这条路直走然后右转,有好几个提筐子卖鸡蛋的。”   “一个。”殷长衍肯定道,“多少钱?”   店家叫娘子拿一个鸡蛋过来,豪爽笑道,“送你了。客人常来买肉,鸡蛋又不值什么钱。”   “谢谢。”   殷长衍接过鸡蛋,大拇指稍微一按,鸡蛋壳裂开一条细缝儿。   仰头,将鸡蛋倒进嘴里。   无量涧。   五花肉用研磨碎的混合香料腌好后,拿小刀切成薄如蝉翼的片儿。大石头清洗干净,用大火烧得发白,就成了一个天然的烤锅。   肉片放上去,没一会儿就滋滋冒油卷起泛黄的边。   边缘酥脆,内里油润咸香。   殷长衍熟练地用匕首尖挑起烤熟的肉片递过去。   王唯一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肉特别嫩,可好吃了,你真的不试一试?”   殷长衍摇了摇头,“腌制时加了蛋清,肉更滑嫩。还要吗?”   “再烤两盘蒜,多放点儿辣椒。”王唯一咽下食物,注意到他手,“烤得时候离远一些,油就溅不上来。”   真可怜。   指头、腕部都是小红点儿。   ......看着有点儿眼熟,与其说是油溅的,更像是“天克”症状。   王唯一擦干净手,撸起他的袖子。果然,小臂上都是。   “你碰鸡蛋了?腌制时抓拌两下,居然严重成这个样子。”   殷长衍没承认,更没否认。放下衣袖,“这一锅多放了辣椒,尝一尝味道?”   她脸上满是自责、担心,这几片肉怕是食不下咽。   也好,肉吃多了容易积食。   王唯一有被感动到。老实说吃到现在,她差不多饱了。但一想到殷长衍牺牲这么大才烤出来的肉,说什么她都要咽进肚子里。   一脸的视死如归,“都放到我盘子里。”   殷长衍:“......”   王唯一吃饱喝足,扶着肚子在院子里转圈圈消食儿。   时不时瞅一眼移栽的铃兰。   很好,花苞依旧雪白,结成串儿。不是光秃秃的叶杆子。   殷长衍在河边干什么?   他宽衣解带,身形偏瘦,皮肤是冷白色。   乌黑长发垂在脑后,长度及膝。   脚腕很细,皮勾勒出脚踝的形状,在光的照耀下几乎是透明的。   看起来精致又脆弱,似乎一折就会断掉。   王唯一抬手遮眼,“虽然无量涧就我们两个人,你也不好大白日就在外头清洗身子。”   “屋子里都是烤肉味儿。”殷长衍侧过头。   “现在是大白天,带着那么点儿白日宣淫。”   “我身上痒,等不到晚上。”   呀,身体最重要。王唯一忙道,“你洗你洗,我回房替你拿外衣。”   王唯一抱着衣服出来,远远地看见殷长衍立在湖水中心。   长发打湿了,一些飘在湖面上,另一些蜿蜒在结实的身体上。   水珠顺着如凝脂的皮肤下滑,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炫目的光晕。   紧实平滑的腹部往下在湖面往下,只有她知道那里有多傲人,诶,如果小红点全身无差别地起,那里是不是也冒了......咳,跑题了。   “唯一,过来。”   谁能懂啊。这句听在她耳朵里不亚于荒郊野岭的狐狸精勾引路过赶考书生。   不去不去,一过去绝对会暴露她饥不择食的丑恶嘴脸。这多败坏好感。   “唯一,拿药,替我涂一下背部的红点儿。”殷长衍掌心握着瓷瓶。   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去。   王唯一深吸一口气,希望自己别太出格,“这就来。”   一开始涂药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点儿羞涩。   心跳如雷,看一下就立即瞥开视线,盯湖面。   嘶,粼粼波光晃到眼睛了。   知道他一直侧头瞧她,所以她越发小心翼翼不敢与他对视。硬着头皮往上涂。   他身上的热气儿透过稀薄的空气传过来,她脸颊跟着泛红。   直到碰上去,红疹子凸出来,他情况很严重。   “涂完了,前面你自己可以。”王唯一舒了一口气,把瓷瓶递给他。   殷长衍没接。   “殷长衍?”   “我身体不舒服,你替我涂。”   休想勾引她!“你的身体,你爱涂不涂。”   “也不知道是谁坚持吃烤肉,要是不腌那么久的话,是不是就不会......”   真会谈条件,尽往人心口软的地方扎。他这些年专门学了怎么拿捏人了是吧,“好好好,我涂。”   过了一会儿。   殷长衍“嘶”了一下,声音很轻,“唯一,那个应该不是起的疹子。”   “......右边的也不是。”   王唯一面红耳赤,手在空中停滞一会儿后,气性上来拧过去,“我说是就是,你要是有意见就自己涂,别叫我。”   “嘶。”殷长衍眉头轻皱。   “嘶什么嘶,我没用劲儿。”   “你指甲刮到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等会儿就去剪了它。”   过了一会儿。   王唯一抹一把额上虚汗,盖上瓷瓶塞子,“涂完了。”   “没。”殷长衍视线往湖面底下瞧,“漏了一个地方。”   王唯一一下子从脖子红到耳朵,把瓷瓶扔他身上,“这种地方你自己来。”   “哪个男人会碰自己那里,不是很奇怪么。”   “哪个女人会碰男人那里,不是很变态么。”王唯一有点儿崩溃,“我又不是有毛病,求你自己来。”   殷长衍想了一下,开口道,“也不知道是谁坚持吃烤肉,要是不腌那么久的话,是不是就不会......”   王唯一愧疚了,“我涂我涂,你别说了。”   “把有皱褶的地方抻开......”殷长衍被瞪了一下,解释道,“我只是怕你有没涂到的地方。”   那里情况也挺严重,像被蚊子叮了数个鼓包。真的可怜。   王唯一手掌在湖面下摊开,特地找有漩涡的地方,借着强劲的水流冲洗掉黏糊糊的脏污。   呃,不舒服,湿哒哒的。   都怪他。   带了点儿泄愤的心理,手掌往他胳膊上蹭。   殷长衍瞧了一眼,拧起眉头。   王唯一毫不客气嘲讽他,“你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嫌弃的。”   “不,是遗憾。”殷长衍低头,盯着她的小腹十分惋惜道,“它应该堆积在这里。”   无耻!   太无耻了!   王唯一再也待不下去,扭头就走。   长时间泡在湖水里,身子不是那么麻利。腿脚绊住,身子有一瞬间的失重,直直地朝后倒去。   进了一个温暖且湿漉漉的怀抱。   王唯一呛了一口水,“咳,衣服湿了。”   “往好处想,也没那么倒霉,正好清洗掉烤肉味儿。”   “呵呵,是哦。”王唯一拧他的手,“松开,我要上去。”   殷长衍伸手抬高她的下巴,凑上去,亲吻她的唇。   仅仅是唇齿相依,一个简简单单的吻。   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无孔不入地蹿入她的口鼻。   她的双眸里倒映着的整片湛蓝天空加起来都不及他俊美沉静的面容。   王唯一回吻他,双手勾着他的颈项。   过了很久。   殷长衍取过衣服替她穿好,挽起袖口。蹲下来,折叠衣摆。   他的手碰到她小腿,与上面清晰的五指印子重叠。   王唯一瞬间回忆起小腿被人死死地攥在手里的感觉,“别动我。”   “衣摆过长,你腿又没什么劲儿,小心绊倒。”殷长衍顺手捡起一块小石子。   “我这人一向脚踏实地,走路特别稳。”   “听你的。”殷长衍神清气爽跟在她身后,瞧了一眼左边草丛中的不起眼的铃兰,“唯一,走左边,路平。”   王唯一偏走左边。   突然小腿酸软,身子不受控制地朝一侧倒了下去,很倒霉地压垮了铃兰。   “我的铃兰!!”这幅模样就算是神农氏在世也没得救。   “唯一,小心。”殷长衍抹掉指腹上的尘土,快走两步上前扶人。   铃兰烂兮兮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第109章 第 109 章   ◎黏糊糊◎   王唯一心里不对劲儿, 总觉得殷长衍是故意的。   没好气儿道,“你别动我。”   殷长衍扶住她胳膊,承接她大半个身子的重量, 低声笑道,“坚持走左边的是你,压坏铃兰的也是你,拿我撒什么气儿。我比铃兰还要可怜。”   王唯一推开他, 瞪了一眼, “不行吗?”   殷长衍还要上前, 被拍掉, “行行行。”   王唯一身体不舒爽。   明明他清理得很彻底,很干净。   但多走几步就有一股暖流顺着大腿流下来。   膝盖也酸, 腰也疼。   第一次觉得房间离院子的距离这么远,真想立即扑进柔软的床里。   “唯一。”身后传来殷长衍的声音。   完全不想搭理他。   “唯一。”   无视他无视他。   “唯一。”   好烦啊, 叫魂么, 一直叫一直叫。“有事儿说事儿。”   殷长衍蹲在地上, 双眼发亮地盯着地面, 绿色青草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白色斑痕, “你看,掉下来了。”   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弄进去的东西。”   王唯一耳朵烧得通红, 脑子发热, 完全无法运转。   双手缓缓抬起捂着眼睛。   当看不见。   半晌。   细如蚊蚋的声音从唇缝里出来, “殷长衍, 把草都拔了吧。”   “角落里冒了不少铃兰, 要不要留着?”   “拔。”   “花骨朵有黄豆大小, 再养几天就要开花了,现在拔不会很可惜么。”   王唯一指头分开一条缝儿露出眼睛,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带着羞涩,“我在顺你的意,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殷长衍咧开嘴笑,朝她伸出手,“瞒不过你,我的唯一越来越灵巧聪明。走,回房吧。”   毫不意外被她警惕地从头发丝打量到脚趾。   回望她的双腿,“别这么看着我,不睡你。休息,腿在我腰上挂了那么久,估摸着会酸。”   呃啊啊能不能别说这事儿了,王唯一生硬地岔开话题,“看你是因为你指甲比以前长了很多,不好看。自己脑子都是不该想的东西,还说别人。”   “会吗?”殷长衍抬起手掌,素白指甲又尖又长,唯一死后就没人替他剪指甲,“等洗完衣服再剪。”   “长指甲洗衣服才不方便吧,单薄的衣衫经不起勾。”   “两个人衣服缠在一起,上头都是小浮萍和干草,得一点一点挑。”   王唯一脑子快速闪过刚才的场景,刚散了一点儿的潮红又袭上脸蛋。“我给你剪指甲。”   殷长衍愣了一下,笑道,“嗯,好。”   王唯一靠在榻上,身体又困又乏,动都不想动。但大脑刚经了一场□□,正在新鲜头上。她半点儿睡意也没。   爬起来,百无聊赖地翻看话本子打发时间。   年代越远的话本子,里面的故事就越发荒诞离奇。说起来怪有意思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儿,都曾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过。   比如美人灯笼,皮肉树,还有之前的垂泪菩萨。   泛黄的纸张在掌间翻过末页,几句话吸引了王唯一的注意力。   “吾少时沿学,至病村,见一人抱恙小憩。赠其药,人大好,回礼大梦一场。梦中如幻亦如真,不足为外人道也。吾诧异之,提笔记下。——己亥年五月初七,玉少一。”   玉少一。   这名字似乎在哪儿见过。   对了,垂泪菩萨那篇话本子的执笔人就叫这个名字。“玉”字很少做姓,她当时留了个心。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殷长衍提了两桶热水过来,倒进浴桶里,“我以为你睡了。”   王唯一放下话本子,“睡不着。”   “听说热水解乏,我在里面加了药草,泡一泡会很舒服。”殷长衍手腕试了一下温度,“差不多了。来,试一下。”   “行。”   王唯一泡澡,不着边际地想,虽然殷长衍不在房间里,但他一定没走远。   他喜欢她的身子,而且重欲。   掐的大腿内侧现在都隐隐泛疼。   低头一瞅,果然有几道指头印子。   开门声,步子偏轻,是他。   殷长衍停在浴桶前,她合拢膝盖,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遮掩美景。   他觉得可惜。   蹲下来,撩起水淋在她修长的颈项上。水珠顺着脖颈下滑,在如凝脂般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蜿蜒水渍,停在锁骨无力向下。   “你怎么进来了?”王唯一装模作样羞涩一下。   好吧,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在□□方面,向来都是殷长衍面红耳赤被她耍着玩儿。分开一段时间后,她隐隐觉得自己反倒成了被拿捏的那个。   “送点儿东西,你会用得上。”   王唯一这才看到殷长衍手中放了两个托盘,一个放了一团核桃大小的干净棉花,另一个是二指粗细的嫩竹管。   这有什么用?   “唯一,我弄进去的东西能使你有孕。”殷长衍像在说今天吃什么一样平常,“你想生的话,细棉花堵进去,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孩子。若是没这个意思,得用净水彻底清洗,我弄得过于深。”   嘴巴被捂住。   王唯一耳朵红得要滴血,“求你了,闭嘴吧。”   殷长衍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藕粉色衣裙上有一片巴掌大的血,是她的落红。他微妙的意识到,她是他的娘子,又不是他的娘子。   他得把导致“不是”的因素全部处理掉。   殷长衍面上不显,内里渐冷,试探道,“你不愿意生孩子?还是说,不想生我的孩子?”   明明之前都要临盆了,怎么突然改了主意不乐意生。   哪里出错了。   王唯一能理解殷长衍的想法,他痛失妻儿,如今娘子在身边,他也想回到以前一家三口的模样。但是理解归理解,这两种做法都很极端,她说没点儿膈应那是骗人的。   “我当然想,但不是这种急法。我们顺其自然就好了,孩子会来的。”   殷长衍当然看得出她的排斥,眸子微敛。怎么,怀他的孩子就这么让她为难么。   沉默地取下嫩竹管。竹子用药水泡过,虽韧但软,并不会刮伤她。   压进水面。   王唯一拧紧眉头,闷哼一声。   刚才经历过一场□□,身体并不排斥它。芯被撞时也只是有一点儿酸。   但没想到,随后集中一点越来越重的碾压迫使这一份酸如种子推开头顶巨石破土而出,越攀越高。   酸很快满了碗,然后倾倒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王唯一耳根发麻、一直延伸到头皮,十指掐紧殷长衍的手臂。这份力道在他面前如风吹岩石,不堪一击。   殷长衍后知后觉这么做不对,生小孩的可能性更小了。拿出来,换成自己。   得比之前更往里才行。   “你跟我说说,什么叫顺其自然。”   等那一阵儿过去,王唯一喘两口气平复,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之前怎么让我怀上的,日后继续保持就是。别搞这些庙小妖风大的,没有什么效果。还有,你比嫩竹子好用。”   “你是说,你改主意了,愿意生孩子?”棉花棉花,把瓶口塞好。   “......什么耳朵,我一直在点头好不好。”   老实说,照她的表现,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但架不住言语听在耳朵里令人心情愉悦。   殷长衍笑了一下,她的肚皮鼓鼓的,像个盖了一个薄皮儿西瓜壳,“好,我们一起等好消息。”   不自在,十分不自在。   但总觉得,取出棉花,尤其当着他的面取,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   泡热水澡容易犯困,王唯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趁他不在取棉花。   哦哦,没了。   应该是他取的。   身子干净且舒爽,衣服从里到外换了一套。料子看着是纯棉的,很亲肤。   ......一想到是棉的就浑身不舒坦,换衣服换衣服,鹅黄色那件绫罗的就很不错。   “殷长衍,我衣服呢?就那件鹅黄色的。”   殷长衍正在做饭,快步走过来,想了想,“洗了,在竹竿上晾晒。”   “我想穿那一身。”   “可以,等干了我拿过来。”殷长衍偏了一下头,“你之前还很喜欢这一件,是哪里不合身吗?还是开线了?”   针线放在哪里来着。   王唯一表情变了一下,不好意思中带了三分难为情,“它是棉做的。至少现在,我不太想看见棉花及棉花相关的。”   殷长衍愣了一下,“抱歉,是我的疏忽。”   她眼睛发亮,“下一次不会做了,是不是?”   “会做。”   她眼里的期待瞬间没了,“那你抱什么歉。”   “棉花带给你的不好体验让我觉得抱歉,但这份抱歉并不影响我下次继续。”   “无耻。”   “嗯,我也觉得不怎么光彩。”   王唯一无语了,跑过去蹬了一下他小腿以示泄愤。   殷长衍不闪不避。   于是两人同时听见“咔嚓”一道清脆的骨头裂开声。   王唯一:“!”   王唯一:“我可一点儿都没用劲儿。你是瓷做的吗?一碰就开裂。你该不是装的,意图讹我。”   “之前受过伤,我坐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轮椅。你踹的那个地方旧伤复发。”殷长衍看了一下,面露遗憾。   “对不住,提起你的伤心事。”   “伤心?并不。我只是在遗憾。五日内不能抱着你做。”   “?!”他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就昨天,我们在湖里两个时辰。”以为她忘了,殷长衍好心帮她回想,“那个姿势会比较深,你哭了七次。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   王唯一没忍住,又补了一脚。裂缝声越发得清脆。   踹完就后悔了,怯生生地抬头对上殷长衍的视线。   殷长衍说,“现在得十五日了。”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管这叫乱七八糟?我觉得我已经很收敛。”殷长衍抬高手,“唯一,扶我坐下。后院储物仓库里有一把轮椅,替我取过来。”   “我先替你找医修。”   “没那个必要,我有别的事情要做。”殷长衍单脚往出跳。   一般人跳时,膝盖会稍作弯曲。殷长衍不这样,他膝盖绷得很直,整个人像话本子上记载的僵尸。   他跳得低,过门槛时绊了一下,脸直直地朝地面扑过去。   王唯一连忙给他扶起来,就算是装的她也心生愧疚,“着什么急!没什么事情比你更重要!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这就去取轮椅。”   找到轮椅,扶殷长衍坐上去,“去哪儿?我推你。”   “厨房。”殷长衍拧起眉头,“炸的小酥肉要糊了。”   那怎么成!   小酥肉可是今中午的主菜。   “抓好扶手,我这就带你过去。”   王唯一跑得很快,一路破空而行,周围景象成色块在两人身后不断地后退。   殷长衍:“......”   这有点儿不妙,总感觉她一停他就会被甩出去。   果然甩出去了。   头直直地插进灶台里。   身后王唯一毫不客气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知道我不应该笑。但是我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哈哈。”   “......”殷长衍手在灶台上面摸,照着记忆中的位置基准找拿到漏勺,捞出锅子里的小酥肉盛在盆里。   小酥肉碰壁的声音听起来炸得刚刚好。   真不错,赶上了。   “笑够了么,把我拔出来。”   王唯一憋笑道,“拔拔拔。你的脸都快黑成炭,我打盆水给你洗脸。”   “好。”   大概是常年躲在院子里洗月事带,殷长衍一身都是冷白色。   王唯一称得上一句玉雪可爱、白里透粉,但跟殷长衍站在一起那就只剩一个粉。摸着良心说,她挺嫉妒的。   这下好了,他烤得黑成炭,这个家她最白。   快乐来得太突然,今天少说得多吃两碗饭庆祝一下。   .......好吧,快乐走得更无声无息。   湿帕子擦干净他的脸,他居然比之前更白!怎么会这样!!   殷长衍摸了一下脸,“碳灰浮在脸上,大概是捂白了。”   就捂了那么小会儿,只有一小会儿而已......真令人气馁。   “唯一,你很饿吗?盛了四碗饭。”   “凑活吧。主要是,化悲愤为食欲。”   “多吃一点儿。”殷长衍把小酥肉盆推过去。   比他更重要的事儿是她。她的吃饭,她的穿衣......她的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都远比他更重要。   吃完放,两人坐在院子里吹风喝茶。殷长衍不怎么吃肉,茶水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   王唯一放下茶碗,朝他那儿瞟,“长衍,你不会内急吗?”   “你要替我扶它吗?”扶的话,他不介意假装一下。   在她心怀愧疚的时期内,他被允许对她予取予求。 第110章 第 110 章   ◎我在她心中的份量◎   打死不要。   “吃饭吃饭。”   殷长衍指腹摩挲着茶碗边沿, “你嫌弃我?”   王唯一摇头。怎么会,当然不是。   “要是腿没受伤,我能自己来。”   他总是知道她的愧疚点在哪里并且精准拿捏。   王唯一吞下一块小酥肉, 咀嚼两下,“长衍,家里还剩了点儿瘦肉,做一个油豆皮包肉卷。”   殷长衍推动轮椅, 转向厨房, “等我半柱香。”   瘦肉馅儿是调好的, 只需要把泡得发软的油豆皮包上肉馅, 上锅蒸熟就好。   一盘油豆皮包肉放在桌子上。   “今天你吃得多,看来我手艺有长进。尝一尝, 合不合胃口。”   “刚才就吃饱了。”王唯一没动筷子,直接上手摸, 说到最后怪不好意思的, “你那儿摸起来很像肉豆皮包肉, 我提前适应一下手感。”   他面容表情都没变, 但王唯一能感觉到他多了一分愉快。   看来她踹得真的很重。   诶呀, 油豆皮破了,细肉馅儿散出来。   快塞回去。绝对不是她手重,是他蒸过头。   吃晚饭, 殷长衍洗锅, 清理厨房。   王唯一原本要自己来, 但是发现她弄完后他还得二次反工, 于是很听话直接交给他。   坐在桌前看似闲散, 眼睛一直停在殷长衍下本身, 提心吊胆地等着他叫她帮忙。   轮椅拐出去了, 他是不是去茅房。   王唯一“腾”地站直身子。很好,茶壶里还有水,快速冲一下手指,麻溜儿跟上去。   他是你夫君,你是他娘子。他全身上下你哪里没有见过,怕什么,羞什么,没有必要。   做完四遍心理建设感觉差不多了。   风很大。   殷长衍坐在轮椅上,堆叠在脚边的衣摆随风翻滚,一头黑发线一般荡在脑后。颈项修长,半边侧脸无悲无悯,整个人空旷又单薄。   眼睛望向远方,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装了很多东西,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重。   听到动静,回头。   眸子清澈,“唯一,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   “不是你要我给你扶那什么,我以为你在茅房。”   殷长衍抿唇一笑。他随口一说,她当真了,“脏。”   修真之人本就功体纯粹洁净,他是这世间接近神的人,怎么会脏。而且,他在她腿间碰,抠,甚至啃的时候也没嫌弃她。   “不脏,而且我愿意。”声音很小,不用看就知道耳根已经红到滴血。   “你愿意,和我舍不得完全是两回事。”   王唯一心花怒放,“噢。”   他完全没那个意思,她跑出来张口就说绝对显得很欲求不满。作为一个女孩子实在是太不矜持了。   王唯一打补丁,“不用我也挺好的。我最近修为有长进,没准一个手抖就把你的皮给扯碎,毕竟那里很脆弱。”   “咳,所以上药的时候还请唯一手下留情。”   “小红点好多了吗?”王唯一难得见到殷长衍害羞,新奇地瞧了好一会儿。上前推他,“你太不小心了,明知道与鸡蛋天克,下次别再碰。”   “听唯一的。”   “你刚才表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刚才?做了一个坏梦。”   “我小时候常做噩梦。那时师尊安慰我,说裁下做梦的枕头上一块布做成锦囊,把噩梦装进锦囊里,用头发绑好挂在香火旺盛的寺庙树上,噩梦就被封进留梦净土。”   “古本上曾写过留梦净土,传说黄粱一梦的梦就在那里。”殷长衍不信神佛,“李卿之为了哄你,煞费苦心。”   师尊确实一直很疼爱她,“我早上出门买了一颗菠萝,又清爽又甜,要吃一吃吗?”   她这张嘴跟小老鼠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吃独食会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总拖着他一起吃。   住在一起这段时间,明显能看出来殷长衍胖了一小圈。   “嗯。”   王唯一清洗好菠萝,放在盘子里,“长衍,试一试。”   殷长衍嚼了两下,“不酸很清甜,好吃。”   难得见他多吃两口水果,王唯一稍微倾斜盘子,让菠萝朝他那边偏过去。   殷长衍吃完了一盘菠萝。   他并不喜欢甜的东西,可是她悄悄地抬高盘子。   然后,嘴巴里热辣辣地疼,两天没开口说话。   人有偏爱,但菠萝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王唯一毫不客气笑他,“近神人修为那么强,嘴巴却很脆弱。”   殷长衍定定地瞧着她,指头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舌头有力就行。’   读完最后一个字,王唯一笑声戛然而止。如坐针毡,好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我出门一下,晚饭不用等我。”   “去哪儿?”   “买一盘鸭舌以形补形。”王唯一心里羞涩,嘴皮子从不吃亏,“它要是不好,我的乐趣也没了。”   果然殷长衍愣怔在原地。   傍晚。   天下了大雨。   王唯一回来时裙摆和肘部都是泥,湿透的头发上沾着枯树叶儿。   殷长衍眉头微皱,取过干净的帕子,“唯一,坐过来,湿头发很容易着凉。”   他看到你的狼狈,却选择不问缘由,略过难堪,只是安静地替你处理接下来的事儿。   骨子里是一个极为温柔的人。   阴雨天的水气最寒,过给他就不好了。王唯一走过去,把鸭舌放上桌子,坐在轮椅的脚踏板上,背对着他方便他擦湿头发。   “看到天气不好,就换个时间去买鸭舌。摊主又不会跑。”   “我馋啊,想吃。”   “你啊。”殷长衍擦拭头发,腿好之后去拜访一下摊主,学一学怎么做鸭舌。   王唯一转过头,凌乱的湿黑发中一双眼珠子亮的出奇。掌心躺了一个瓷瓶,“长衍,这个药粉含在嘴里能治菠萝划伤。我叫大夫添了红枣粉,一点都不苦。”   修士,还是一个修为极高的修士,哪里需要药粉去驱痛。   殷长衍擦头发的手一顿,接过瓷瓶。大雨天路不好走,她摔倒了。当她意识到可能会跌碎瓷瓶时,便改握在手心。   因此,她手背上淤泥与擦伤混在一起,而冰凉的瓷瓶则温温热热。   殷长衍五指合拢,收紧瓷瓶。她的体温通过瓷瓶传递过来。   王唯一转过头,“鸭舌摊子对面就是药房,就顺便捎了瓶药粉。”   “嗯,我会按时吃。”   大风吹开窗户,雨丝飘了进来,凉嗖嗖的。   王唯一打了个哈秋。   殷长衍转动轮椅,去关窗。   她身影快他一步,“你在轮椅上不方便,还是我来。”   黑色雨幕中,一团巴掌大的东西急速飞了过来,在窗户紧闭前一瞬穿过细缝儿飞进去。   王唯一吓了一跳。   定睛一瞧,紫色的传讯纸鹤。   不曾见过,谁啊。   绕着她不停地打转,是来寻她的。   “唯一,怎么了。”   “有人寻我。”   传讯纸鹤嘴巴一张,一串字符打在空中。   ‘心上人,我要出门七天,劳烦你替我家树浇一浇水。’   是戚言枫。   “张口就指使人干活,你礼貌么。”   ‘我也没办法,谁叫我只认识你。’   她是他家丫鬟吗?才不去。“魏璋最近新婚,想来没什么事情,你可以寻他。”   ‘......那叫树死了吧,哼。’补打一句,‘树是你害死的,你这个杀树凶手。’   喂喂喂,他讲点儿道理好不好,真是任性。王唯一叹了一口气,“地址。”   ‘豁,你改主意了?’问号比前面六个字加起来的都要大。   “殷长衍腿伤,我哪里也去不了,不介意勉为其难替你浇一浇树。”   ‘抱梦童子明天寅时会来接你,记住,别跟祂对视,别跟祂搭话,别碰祂。留梦净土就麻烦你了,多谢。’   “你说什么?留梦净土?那个黄粱一梦的留梦净土?只在书本中出现过的留梦净土?”王唯一在殷长衍眼中看到同样的惊讶。   传讯纸鹤吐出一个硕大的‘?’,紧跟着‘有什么问题?’   “没。戚言枫,你欠我一个人情。如果有需要,我一定会前来讨要。到时候就麻烦你。”   传讯纸鹤沉默了一会儿,‘为殷长衍冒雨买药摔好几次一声不吭,轮到我就人情往来算得清清楚楚。’   “怎么,你嫉妒吗?”   ‘呵,非常啊。’传讯纸鹤说,‘我这边有事,日后再聊。切记,跟抱梦童子保持距离。’   传讯纸鹤闭上嘴巴,振翅而飞,离开这里。   沉默了很久的殷长衍开口,“我们对留梦净土一无所知,是吉是凶也无从预料。抱梦童子,听起来不是善茬。唯一,你执意要去吗?”   “可是他说他认识的人只有我。”王唯一对这样的情况没有免疫力,“你拉着一张脸,怕留梦净土?你可是近神人,应该这么胆小。难不成你也在嫉妒?”   殷长衍直勾勾地看着王唯一,坦然承认,“是,非常啊。”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轮椅,“眼下我这个情况,唯一打算怎么处理我?”   又是这个眼神。   和昨天她拒绝极端方法生孩子时一模一样的。   总觉得要是答不对,会有不好的后果。   王唯一利落吞下“你是腿受伤,又不是残废,安静在家里等我回来”,一边观察一边改口道,“当然是带着你一起。你这个情况,我放心不下。”   他眼尾上扬了,话说对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唯一推着殷长衍出门。   不晓得留梦净土有没有吃食。就算有,也不一定合胃口。王唯一转了几条街买点儿干粮。   一路上说说笑笑。当然,存了逗他开心的心思。   “长衍,在这里等我,我去铁铺买一把剪刀。”   “嗯。”   殷长衍靠在轮椅上,突然闻到一阵很淡的檀香味儿。   不远处有一座寺庙,在一片金边榆树林中十分不起眼。   很古朴,不大,但香火很旺,人来人往的。   推着轮椅去寺庙。   有烧香拜佛之人见他行动不便,热心帮忙推,“你帮我拿一下篮子,我来推你。这座寺庙建了快百年,里头供着菩萨。别看老旧,灵验着呢。你有什么佛愿就告诉菩萨,菩萨见你断腿还诚心祭拜,一定会保佑你。”   “真的吗?多谢你。我很重,推得会累吗?”殷长衍将篮子放在膝头,远远地端详了一会儿。   “我儿子前些年叫倒塌的墙压断了腿,一直都是我在伺候。你可比他瘦多了。”   “断腿这种事儿,尤其求神拜佛,不如找大夫来得有效果。”殷长衍说。   热心人笑容黯淡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到寺庙了,走,我推你进去。”   “没事,我在门口坐一会儿。”   “那行,我先走了。希望拜完这一次,能有大夫大发善心帮我治儿子。”   殷长衍解下腰间荷包,悄悄放进热心人篮子里,用盖布遮掩好。递出篮子,“你忘了东西。”   “瞧我这脑子,谢谢。”   殷长衍抬头,头顶上偌大的金边榆钱树撑出一片阴凉,盖住小半个寺庙。   风一吹,几片叶子落了下来。   昨天唯一回来的时候,头发上沾了一片金边榆钱叶。   她来这过这里。   殷长衍眼神很好,很快在树高三分之二处看到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   锦囊布料是他亲手所买、缝制成枕头,再熟悉不过。   往下半米处树枝劈开,拉出青白色的内里纹路。应该是树枝承受不住重量,应声而断。   殷长衍敛下眸子。   他就说,她好歹是个修士,路途再泥泞也不至于半路摔跤。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随口一句“坏梦”居然有这么大的份量。   王唯一买完剪子回来,老远就看到人群中的殷长衍。   这么一个相貌出众、身姿不凡的人是她的夫君,她上辈子是走了什么大运。   “长衍,久等了吧。”   殷长衍抬头,王唯一笑嘻嘻,一看就令人心头郁结一扫而空。   “还好。”   “你心情是六月的天么,说变就变。我就说人得多出来走一走,容易开心。”王唯一递给他一串糖葫芦,“看到时觉得你会喜欢,就买了。”   殷长衍向来不在意甜食,糖葫芦算是一个例外。神禾桥上小男孩给的糖葫芦,那滋味他一直记到现在。   接过来,咬一口。   王唯一绕到他身后推轮椅,边吃边说,“拿着东西,再逛一会儿我们回家。”   殷长衍看到草绳袋子里有一把剪刀,只有核桃大小。而这种剪刀专门用来修剪指甲。 第111章 第 111 章   ◎醋◎   无量涧。   王唯一收拾好包袱, “长衍,不知道抱梦童子长什么模样。”   “我又没有见过。”   “你猜一猜,说不准是个不输给你的俊美少年。”   “我很确定, 我会是好看的那一个。”   王唯一愣了一下,调笑道,“对自己的脸这么有自信么。”   “不是,是对你有信心。”殷长衍回望王唯一, “情人眼里出西施, 在你眼里, 没人越得过我。”   “咱俩想一块去了。”   天边太阳渐渐偏移, 寅时到了。   殷长衍鼻子微动,有淡淡的铃兰花味儿传来。   王唯一压低声音, “你也闻到了?”   抬头去看。   道路尽头,两个身量不高、穿赤缇色兜帽衣的少年抬着一顶红色轿子走过来。   他们步伐走得从容, 甚至称得上缓慢, 却在眨眼间到了你眼前。   面容像用炭笔涂黑一样, 看不出五官。可是你却很清楚两人长得无比出色, 还唇角挂着笑意。   王唯一跟殷长衍咬耳朵, “他们长得很好,就是看不真切。”   “大概吧。”殷长衍语气淡淡的,“戚言枫用的是‘祂’, 应该不是人。可‘童子’二字显然要融入人群。我想, 祂们是披着人皮的非人之物。”   王唯一脸上兴奋“唰”的一下收回, 去抓殷长衍的手, “你说的我后背直发毛。”   她又软又温热, 覆盖上他微凉的掌。殷长衍勾住她的手指, 忍不住摩挲, “祂扮成人,就会按照人的规则行事,不必担心。而且,有我在。”   为首的抱梦童子后退两步,身子微躬,兜帽跟着下移。   祂在邀请王唯一。   王唯一推着殷长衍上轿子。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脚切切实实踩在轿子上,轮椅却穿透红色轿子,在地面上压出轮辙痕。   殷长衍上不去。   “唯一,看来留梦净土只有你能进。听戚言枫的吧,‘别跟祂对视,别跟祂搭话,别碰祂’。然后,做自己。”   抱梦童子重新回到轿前,轿子开始抬动,殷长衍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远。   殷长衍咧开嘴冲她笑,“别愁眉苦脸的,我会去找你。”   “你看起来不像认路的样子。”王唯一慌乱的心渐渐安稳下来,撩开窗帘扯着嗓子喊,“快点儿来,别叫我等太久。”   红色轿子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殷长衍垂下眸子,手搭在轮椅上。   李卿之口中曾出现过留梦净土,他一定知道些什么。有必要走一趟明炎宗。   王唯一坐在红色轿子里,手指在红色轿子箱壁上涂涂画画。原本打算记一记路,一有不对就原路返回。   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红色轿子先是往前走一段路,然后又后退同样的距离。紧接着它朝左走,依旧是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原路折返。   如此反复了九次。   无论怎么画,她都会回到原地。这法子行不通。   红色轿子渐渐变得平稳,停了下来。   抱梦童子掀开轿帘。   宽敞的衣袖随着动作上移,露出一截水泥色的纤细小臂,手指秀气细长,指甲是亮眼的赤缇色。   祂多久没换过衣服,颜色褪了大半,领口、袖口都泛着毛边,看起来十分破旧的样子。   请她下轿吗?谢谢,好有礼貌。   轿子离地面有巴掌长的距离,王唯一没个准备一脚踩空,踉跄两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怎么说她也是客人,抱梦童子都不伸手搀一下么,真是没礼貌。   地面有一些黄豆大小的坑洞,密密麻麻遍布四周,这都是什么。   嘶,抱梦童子双脚悬空、脚尖绷直,几乎是脚尖点在地上行走。坑洞是祂们的脚印。   王唯一抬眼,环顾四周。   褐、红双色细沙泾渭分明,呈带状不断向远处延伸,天空是澄净的橘红色。   地面没有一根杂草,但每隔十丈,有一株腰身堪比房屋粗细的巨树。巨树顶部树干分支不多,没有叶子,但十分细长,远看像女人的头发,蚯蚓一般扭来扭去。   树枝末端绑了无数锦囊,大多布料腐朽过半、看不出年代。也不是没有新的,就比如那个铃兰花图案,她前些天才在路边铺子里看到。   走过这片山头,山谷沟壑处有一条湍急的河流,水是极深的枣红色。   但是极为安静,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王唯一蹲在岸边,单手撑着下巴不着边际地想:这水不会有毒吧,碰一下手会烂掉吗?没有桶,要用什么接水?让她浇树,也没说要浇多少。那些树不会都得她来浇吧,那么多!!   前面不是抱梦童子么,祂在那儿踮什么脚尖,肩膀往上一抽一抽的。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走过去。   抱梦童子衣摆被河边凸出来的细长尖石勾住,祂越往上跳,勾得就越紧,越难以脱身。   尖石有两米左右,王唯一脚踩了一下试探结实程度,估摸着没问题便抬步仔细走过去,弯下身子去解衣摆。   咱就是说,能不能别再跳了,每次都是刚拉出来一点儿又被跳回去。   忍住,闭上嘴巴,跟祂搭话会有不好的后果。   哦哦,解开了。   王唯一唇角微扬,脱身的抱梦童子飘离河面。是一个巧合,两人都瞧着水面,而视线有一瞬间相接,一触即分。   回到岸边,王唯一后知后觉,她刚才是不是跟抱梦童子对视了?   抱梦童子该不会突然发疯然后吃人。   悄悄端详了抱梦童子很久,没发现没什么不同。王唯一放下心来,应该是错觉。   走,拿桶浇水。   过了一会儿,王唯一坐在褐、红双色沙子上叹气。   找了半天别说桶了,连个勺子都没看见,今天这树怕是浇不成。   突然,身边响起重物陷进沙子的声音。   侧头一看。   抱梦童子将一个比三个自己还要高的木桶放在她身边,垂手立在一侧。   模样竟透着一分乖巧。   王唯一挺感谢祂的,真的。但是这个木桶过于巨大了,压根没法儿提。   坐在原地继续叹气。   又过了一会儿。   再次响起一阵沙子下陷声,这次轻了很多。   换了一个小桶。   王唯一试着提了一下,正好适合她这个身高,提起来相当舒服。   她改主意了,祂真的好有礼貌。   “多谢”两个从腹部升起,由齿关滑到喉头,又咽了回去。不行,不能跟祂搭话。   王唯一欢快地提着木桶去接水浇树。   拿不准水量,那就一棵树一桶。反正她浇了,头发树枝也看起来兴奋地花枝乱颤,给戚言枫交差应该问题不大。   王唯一浇树动作一顿。   远处,一颗大树被人拦腰断掉,内里被掏空。没接触到褐、赤双色地面的树枝舞得依旧欢脱,但着地的锦囊尽数变成褐色、赤色沙子。   树木纹理看着怪眼熟,跟她手上木桶真是像极了。   被掏掉部分的形状也很像木桶。v   王唯一试探着两木桶装回去。   豁,真他娘的严丝合缝儿。   抱梦童子为了给树浇水把树给砍了。   真是个令人窒息的事实。   王唯一放下木桶坐在地上,没劲儿干活了。   殷长衍怎么还没来,她有好多话想要跟他逼逼叨叨。这个篓子不补好,她一时半会儿不敢联系戚言枫。   等等,天空好像有点儿问题。   天空像玻璃一样裂开三道缝儿,然后破了个窟窿!   王唯一下意识后挪两步。   一道赤缇色背影飘到她眼前,顿了一下,而后冲向窟窿。   但窟窿后的人更快一步,越过抱梦童子来到王唯一身边,朝她张开双臂,将人紧紧地搂进怀里。   “唯一,久等了是不是,我依约找到你了。”殷长衍说。   最先是远处一个细小的点倒映在王唯一眼眸里。很快,小点有了轮廓。那熟悉的轮廓令王唯一心头重重地跳了一下,而后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   殷长衍的面容不断放大,不由分说地充实她的眼眶,直至彻底替代头顶那一片橙红色的天空。   她落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清新的皂角味儿萦绕在鼻间,侧脸贴着他的胸膛,熟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令人无比安心。他的长发在她脑后飘起,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这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是饥寒交迫的肠胃灌饱了热水,暖慰、舒服又自在。   唯一的不足就是他手臂勒得她腰要断了,胸紧贴着他也被压得很瘪。呼,有点儿喘不过气。   “长衍,松一下,等我多喘两下你再抱。”   “弄疼你了?”殷长衍松了手臂又舍不得拿开,于是虚虚地拢着她。   “疼,但是好舒服。”王唯一手臂挂在他颈项上,环了上去。他的唇很薄,凉凉的,看起来很好含的样子。   舔一下。   殷长衍哑然失笑,“唯一,我们在外面。”   “那你倒是推开我呀。”   殷长衍眨了眨眼睛,选择轻启唇缝,邀她进来任其攻城掠地。   王唯一含了两下,毫不恋栈抽身而退,“我有事儿要跟你说,我好像得罪戚言枫了。你看到这个桶没,我......”   她小嘴巴一开一合,将发生的事儿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尽数倒出来。   殷长衍:“......”   殷长衍舌尖在唇瓣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模仿她含着他的感觉。   “长衍,老实说,我有点儿对不住戚言枫。”王唯一已经想到戚言枫回来大发雷霆的模样,叮嘱道,“我打不过他。他要是动手,你可千万得拉一下架。”   殷长衍依依不舍地停止模仿,拉起王唯一,“走。”   “嗯?去哪儿?”   “浇树,我帮你。”殷长衍弯腰,提起沙子上的木桶。   “这是我的。那边有个大的,你用大的。”   “好。”   殷长衍见到大木盆时着实愣了一下。知道大,没想到能这么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她手上那个木桶倒是合适女子用。   等等。   殷长衍想到什么,转头望向不远处的抱梦童子。   不是错觉。   他打破留梦净土境壁时,抱梦童子确确实实在以一种保护者的姿势挡在唯一面前。   呵,抱梦童子还知道大木盆她用起来不顺手,重新做了一个合适尺寸的。   眼前这两个木头疙瘩,真是越看越碍眼。   “长衍,想什么呢。”王唯一催促他,“不是说要浇树。”   殷长衍掌心聚灵“啪”的一下打向一颗树,树应声而断。   “殷长衍,你发什么疯!”王唯一目瞪口呆。   她跟他逼逼叨叨是让他帮忙亡羊补牢想法子补救,不是叫他拿个竹竿把窟窿越捅越大。   “我在帮你。”   “帮倒忙的帮吗,你根本是在胡搅蛮缠。”   殷长衍眯了眯眼睛,眸中闪过锐利的光,“人呐,是世上最会自寻麻烦的生物。唯一,你尤其是。戚言枫叫你浇树,仅此而已。树的死活,与你何干。”   “换句话说,要是树都死了,你还用得着浇水么。”   王唯一无语了。   王唯一:......这都什么奇葩的想法。   他刚才不是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换了套截然相反的脑回路。说不着边儿吧,偏偏还有点儿歪道理。   王唯一说不过他,冷哼一声道,“我就是想提着水桶浇水,不可以吗?”   殷长衍勉为其难,“......可以。” 第112章 第 112 章   ◎变了◎   殷长衍提起大木桶, “我帮你,这样能快一些。早点儿弄完早点儿回去。”   “你知道回去的路?”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穿窟窿?也行。   有殷长衍帮忙,很快浇完水。   王唯一走的时候, 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回头。   除了高耸入云的大树以外,只有抱梦童子立在红色轿子旁。   大概是错觉吧。   第二天寅时。   抱梦童子准时抬着轿子停在门口。   王唯一打开通讯纸鹤问戚言枫,“你家树是个什么浇法?”   ‘一次一桶,一年一次。’   “我昨天浇了水, 抱梦童子又来了。”   那边愣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   文字后面还跟个三个硕大的感叹号。   “戚言枫, 我有个问题, 跟抱梦童子对视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   “抱梦童子是你的手下,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就是不想给我说。”   ‘迄今为止, 没有人触犯过这一条,因此我也不清楚。’传讯纸鹤说, ‘还有, 你搞错了一件事。远在我继承留梦净土管理者职位之前, 抱梦童子就已经存在了。’   抱梦童子还帮她做桶,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王唯一掐断通讯纸鹤。   殷长衍一直在旁边看着, “唯一,祂们还在等着。”   “去去去,谁叫我弄坏了树。”殷长衍抬步, 王唯一制止他, “你腿脚不好, 昨天强行站起来, 伤又重了。坐着吧, 我自己去。”   “你担心我?”   “你来我还得操心树。别跟着我, 我自己去。”   殷长衍扬起的唇角书瞬间拉平, “行。”   王唯一上了红色轿子。   是错觉么。   抱梦童子脸好像有点儿变化,没有上一次笑得开心。   但是后面那个就一如往常。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回浇水就快多了。离开留梦净土时,才中午。   王唯一坐在红色轿子里,正要撩开轿帘,一只手先她一步。   抱梦童子......?不是,是殷长衍。   “回来了。”殷长衍坐在轮子上,眉眼含笑看着她。   她一回来他就上来揭轿帘。如果不是一直在门口等着,是不会比抱梦童子还快。   “我今天干活儿快,中午吃什么?”王唯一快快乐乐下轿。   “饺子,玉米虾仁馅儿。”殷长衍扬手,玉米新鲜又饱满,“要帮我剥玉米吗?”   “不要,那个手疼,你自己来。”坐等吃食送进嘴里显得她太过霸道,王唯一推轮椅,“我能帮你擀皮儿。”   “哈哈哈哈好,那就交给你了。”殷长衍余光瞥了一眼抱梦童子。   王唯一陪殷长衍一起在厨房做饭。   包饺子得先从和面开始。   她守着大盆倒面粉,这些应该差不多够吃,“长衍,你会把面粉做成面团吗?我会倒是会,就是拿捏不好水量。要不偏硬,要不就软成一滩泥。”   “我来吧。”   殷长衍舀起一瓢清水洗手。   洗得很仔细,又久。   王唯一看到他指甲缝里有一些黑色粉末,“你是去挖煤了吗?”   “你说这个?”殷长衍抬起手掌,“这叫观音土,搀上香炉底部的旧香灰之后,最能迷人眼睛。”   “竟然跑去挖土,你多大人了,还玩儿泥巴。”王唯一愁眉苦脸,“怎么办,一想到你的手我就没了胃口。”   殷长衍笑道,“我多洗几遍,白白净净的,应该问题不大。”   王唯一全程在边边角角打下手,今天的饭基本出自殷长衍之手。   玉米虾仁馅儿饺子油润鲜香,带着虾肉特有的紧致弹牙,咬一口在嘴里直接爆汁。嚼到后面是玉米的清甜,回味无穷。   说什么倒胃口,她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就连殷长衍也只是在尝生熟的时候吃了一个。   王唯一挺着滚远的肚子在院子里遛弯儿。   撑得好难受,感觉肚皮要炸开。   早知道不吃这么多。   明天还要浇水,这个样子要怎么去干活儿。   希望抱梦童子晚一些来接她。   这基本就是妄想。抱梦童子的守时程度堪比‘阎王要你三更死,没人留你到五更’。   叫殷长衍多买一些山楂回来,能消一点儿食是一点儿。啊不,还是熬成水算了。她现在一点儿固形物都咽不下,山楂水勉强能溜一溜缝儿。   次日。   王唯一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山楂水。   路的尽头处没有出现红色轿子。   抱梦童子迟到了。   门口,殷长衍坐在轮椅上,“唯一,你还在?要不要去寺庙,听说今天大师开光赠德,很热闹。”   王唯一下巴微扬看日头,“过了寅时,抱梦童子还没到。”   “也许半路出了岔子,迟一些到。抑或是被人杀了,永远也到不了也说不定。”   “你说这是什么话,就不能盼着点儿人家好。”   “祂们是非人之物,被路过的好心高阶修士除掉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王唯一拧起眉头,“长衍,抱梦童子哪里惹到你,你看祂不顺眼。”   “如果你认为我讨厌祂,那你也太过乐观了。”殷长衍笑得眉眼弯弯,眸子里透着光,活泼又欢快,“我盼着祂死呢。”   王唯一想说‘你别开说笑了’,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认知令她后脑勺发凉。   “开玩笑的。”殷长衍抿了抿唇,“但是唯一,你当真了。也就是说,在你眼里我是完全能做出这种事儿的人。”   王唯一张口想要解释,又慢慢地合上嘴巴。她确实起了这个心思,没法儿否认。   “对不起,长衍。我跟你保证,没有下一次了。”王唯一补了一句,“长衍,你是见我最大度、最好的人。”   “笑容再讨好一些,你的夸赞就显得不那么违心。”殷长衍说,“事实上你也不必夸我,因为我确实给抱梦童子使了些绊子。”   王唯一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不是看见了么,我手上的观音土和香灰。”殷长衍说,“祂装扮成人,就得遵守人规则。人眼睛被遮掩,就会看不见。我用观音土和香灰迷了祂的眼睛。这个时候,祂应该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鬼打墙。”   “唯一,祂不会来了,你在这儿等着也是白白浪费时间,回家吧。”   王唯一指着殷长衍的手都在发抖,“殷长衍,你好损啊。”   “难道你要我对讨厌的东西嘘寒问暖?”殷长衍想一想就觉得厌烦,“唯一,你去哪儿?”   “找抱梦童子。”王唯一推殷长衍轮椅,“你也别闲着,跟我一起去。”   王唯一在留梦净土待过一段时间,与抱梦童子之间有特殊的联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抱梦童子的,反正就是寻到了。   街头巷子处。   抱梦童子眼睛被观音土和香灰眯了眼睛,扛着红色轿子慢悠悠地在原地打转,怪滑稽的。   瞪了殷长衍一眼,“看你做的好事儿。”   上前两步攥着袖子去擦祂的眼睛。   噫?!怎么擦不掉。   要不蘸点儿水试一试。   嘶!   水碰到观音土和香灰之后开始发烫,犹如热油溅脸。抱梦童子上半张脸被灼出圆形孔洞伤痕。   扭头看向殷长衍,“怎么回事儿!”   殷长衍只是笑,唇角朝耳朵边越扬越高。   “殷长衍!!”   豁,真惹恼她了。殷长衍看够了,笑完了,才不情不愿地说,“观音土和陈旧香灰是秽物,水乃至洁之物,不灼伤祂才鬼了。”   “那要怎么办?”   “用寺庙的香油擦就行。”殷长衍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问王唯一,“我一直问你要不要去寺庙添香油,是你拒绝我。”   王唯一:“......”   王唯一:“走吧。”   “唯一,你推我。”殷长衍低头看了一下轮椅轱辘,“前些天刚下过雨,道路比较泥泞。慢慢走,不着急。”   王唯一手在轮椅背上渐渐收紧,深吸一口气,“可是抱梦童子着急。”   “那是祂的事,与我何干。”   “......走吧。”   殷长衍问寺庙要了一个硕大的瓷瓶当祈福礼,还给里面灌了很多大师开过光的符咒水。   王唯一到寺庙取了香油,马不停蹄回到街头巷子。指腹点了香油涂在抱梦童子眼睛上,祂果然恢复正常。   抱梦童子撩开红色轿子轿帘,邀请王唯一进入。   殷长衍朝她招手,“早去早回,唯一。”   去留梦净土浇完水回到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   “唯一,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去的晚当然回来的晚。”王唯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捞过桌子上的茶碗倒水往嘴里送,没好气儿道,“都是你害的。”   “我迷了祂的眼睛,你不去都没什么。”殷长衍觉得有几分无辜。   “闭嘴吧你,害人家那么惨,好意思开口。”   “你对祂的维护,会让祂陷入一个被迷眼都算是幸福的处境。”   王唯一警惕心一下子拔得老高,眯了眯眼睛,“你又想做什么。抱梦童子明天寅时能准时到吧。”   “说不准哦,得看你的表现。”殷长衍说。   老天呀,她已经把留梦净土的树给搞坏,要是人再出个什么好歹,她哪里来的脸见戚言枫。   “你想我怎么表现?”王唯一调整眉眼,软了身子,朝殷长衍暗送秋波。   殷长衍笑意微敛,视线上移,停在王唯一脸上。呵,就为了一个抱梦童子,她可真够豁得出去的。   啧,眼皮闪得太勤,好酸,要流泪了。行行行,她完全不是勾引这块料。   放弃了,“你想要我怎么做,直说就是,我一定全力配合。”   做饭、洒扫之类的,她干的还不错。缝补会差很多。   殷长衍舌尖细细地舔过森白牙齿。配合,还全力。   她是怕抱梦童子日子过得太舒坦么。   “亲一下我。”殷长衍说,“参照我们在留梦净土那个程度的,我很喜欢。”   王唯一愣了一下,就这么简单?   拿起他一根手指头,嘟起嘴啄吻了一下。又觉得有点儿敷衍,为表诚意,伸出舌尖细细地舔吻了一遍。   他看起来有几分享受的样子,太好了,保住抱梦童子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很喜欢。就这么说好了,你别刁难抱梦童子。”   饿了饿了,厨房有清炖排骨的香味儿,去舀一大碗吃。   王唯一走远,殷长衍抬起手,光透过手指,上头有清晰的亮晶晶纹路。   下巴微扬,舌尖舔舐手指,与她留下的痕迹缓缓地重合。   呵,抱梦童子。   第二天。   时辰过了寅时,太阳渐渐地偏移。   红色轿子呢?抱梦童子呢?   “殷长衍,你明明答应过我不用观音土和香灰抹祂。”   “冤枉。”殷长衍说,“唯一舔过的手,我都舍不得洗,怎么会去碰它们。”   “可是抱梦童子还没到。”   “祂走得慢,我能有什么办法。”   王唯一眸子一眯,听出点儿不对,转身离开。沿着路去寻找。   “唯一,走那么急,等一等我。”殷长衍推着轮椅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找到抱梦童子的时候,是在巷子里。   抱梦童子浑身湿漉漉,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像动作慢放十倍,宛如蜗牛在爬。   不用问,除了殷长衍谁能干出这事儿。   “怎么回事儿?”   “你看到了,天地良心,我这次没用观音土和香灰涂祂们眼睛。”   王唯一气急败坏,“我是问你祂们为什么这么慢!”   “祂们踩水了。”殷长衍说,“抱梦童子双脚沾水,身子会比从前重千倍万倍,行动迟缓。看样子,他们踩的份量相当之多。”   “你倒的水?”   “是我。”殷长衍供认不讳。   “抱梦童子的行走路径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你怎么找得到?”   “祂们的路径古板且单一。昨天你找祂们时,我也有陪同前往。”   昨天晚上并没有下雨,地面怎么会有水,还恰好能为他所用。等等,他怀里抱着的大瓷瓶?!   “水是你倒的?你也太缺德了吧。”   “那不是普通的水,是大师开过光的净水。我自己都舍不得用。”   王唯一要气死了。   他嘴上话一套套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下起黑手来一点儿都不带含糊。   “长衍,要怎么样才能弄干?”   “晒一晒太阳,干透了自然会好。”殷长衍笑了一下,“留梦净土今天你是去不了,在家里待着,多休息一会儿。过几天镇子里放烟花,我们去逛一逛,很热闹。”   王唯一屈指敲了敲轮椅背,“它那么大,哪里都挤不进去。上一次能出门是因为剑堂师兄们为你铺了......”   话音一断,这是两个人共同的伤心事。   “......我们去买一副拐杖。”王唯一说,“轻便又灵巧,适合晚上出去看烟花。”   “不去留梦净土了?”殷长衍咧开嘴巴笑。   “引路人被你搞成这个模样,哪里还能去。”王唯一端详抱梦童子,解开兜帽是不是能晒干得快一些。   哇,布料都腐朽了,手一抓就是一把渣。   离近一看,祂们都挺高的。她脑袋只到祂们肩膀部分。   王唯一索性卸了两个抱梦童子的兜帽,叫祂们在太阳底下晒。   抱梦童子垂着头,所以没人知道祂们眨了一下眼睛。   王唯一回到无量涧,草草地扒了两口饭下肚。陪着殷长衍去大夫那里买拐杖。   大夫说,“这些东西都是咱们自己做的,专门给病人用,不卖。”   打量殷长衍几眼,“你家夫君用不了,他个头太高。拐杖太低走路时摔伤的可能性更大。”   “我知道了,谢谢大夫。”王唯一推着殷长衍离开药铺,跟他咬耳朵,“你看,天都不想叫我们去。”   “缺一个拐杖的事儿,天什么都没想。”   殷长衍打算找些木料自己做拐杖,但是他修为好,手稍微使点儿劲儿木料都碎裂成渣,根本没法儿弄。   殷长衍盯着自己的双腿,眉头拧起。难不成要唯一一直推着他?   这不行。   他可以对着一直漆黑一片的夜幕,但是唯一得看到漂亮的烟花。   寅时。   抱梦童子扛着红色轿子准时停在无量涧门口。   王唯一唠叨了殷长衍两句,他发誓不会再刁难抱梦童子。这两天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闭门不出,说是要做一副合身的拐杖。   几天后,王唯一最后一次给树浇水。   抱梦童子将她送回无量涧。   下红色轿子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衣袖被拽了一下。   怎么了?   低头一看。   水泥色的手抓着她。   握草。王唯一腿脚一软,她又触犯了‘别碰祂’这一条。   转念一想。算了,都触犯一条了,再多加一条又有什么关系。   祂有事儿?   抱梦童子另一只手抬起,指了指红色轿子箱体角落。   那里放了一副全新的拐杖,高度正适合殷长衍用。   王唯一愣住了。   对了,那天也是她抱怨没有桶,抱梦童子才去重新做了一个。   她说需要买拐杖时,抱梦童子就在身边。   所以抱梦童子看着面如土色,其实是一个心底良善的暖男。   无量涧。   院子里堆了一层废掉的木料,木屑在草地上盖了厚厚的一层。   殷长衍坐在轮椅上试新做的拐杖,毫不意外又断成两截。   真令人气馁。   身后传来脚步声,“唯一,回来了。先休息一会儿,我挑好木料就去做饭。”   “不用做拐杖了,抱梦童子为你做了一副。”王唯一把拐杖递给殷长衍,“树做的,材质相当结实。祂怕你划到手,还打磨掉多余的木刺儿。”   殷长衍愣怔一瞬。   接过拐杖,各部分与他都十分契合,完全是按照他的尺寸所做。   “第一次有你以外的人给我送东西,我会当面谢谢祂。”   王唯一坐在凳子上,“你与抱梦童子素未谋面,祂做了什么,让你这么不痛快。”   殷长衍说,“抱梦童子与我素未谋面,祂做什么,与我何干。唯一,让我不痛快的是‘你对祂不一般’这件事本身。”   “不一般?有吗?”王唯一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对谁都这样。就算没有抱梦童子,还有抱梦女子,抱梦老大娘。长衍,为什么不承认,是你心理出了问题,你太过偏执。”   “我不否认这一点。”   王唯一:“......”   这就没了?不改一下吗?以后继续这样偏执行事?   这话没法儿谈了。   叹了一口气,“长衍,别这么小肚鸡肠,不然日子过得会很累。”   “没办法,大度不起来。”   王唯一:“......”   殷长衍得了新礼物,在兴奋头上,一宿都没睡。   王唯一连浇七天树,乏了累了,一觉睡到傍晚。醒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她在拐杖靠着的桌子上看见了两套全新的兜帽。   兜帽底下是同色系的衣物,料子十分珍贵。   心口这一股突如其来的感觉怎么形容呢。两个温暖的人互相靠近分享温暖,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心口泛着甜。   王唯一坐在桌子前倒了一碗茶水,头脑慢慢地冷静下来,梳理最近发生的事情。很显然,十八年前的殷长衍做得出今日之事,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黑心使手段蓄意对付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过往一些刻意忽视掉的地方开始变得明晰。   王唯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殷长衍那句话的意思——‘十八年前的殷长衍不是十八年后的殷长衍。’   殷长衍身上发生了一些转变,而转变的方向,她相当陌生。   可殷长衍知道自己身上所起的变化吗?   不,他知道,而且相当了解。   否则不会一直提醒她这一点。   对,两人重逢相认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一直在有意提点她注意他的变化与不同。   该死的,她怎么没意识到这一点。   夕阳像熟透的柿子被筷子戳破,流的到处都是。映在人脸上也是红彤彤的。   往日她最喜欢看这样的夕阳,觉得风景无限好。今天只觉得好饿。   殷长衍坐在院子里,背对着她看天边斜阳。听到动静,轮椅发出迟缓的“嘎吱”声,稍微转了一下。   他侧过头,脸上带笑,“唯一,醒了。”   柿子红夕阳给他从头顶腰间长发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橘色的边。由于背光,脸色调比较深,看不太真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笑得很欢喜。   “饿了吗?想吃什么?”殷长衍说。   “柿子饼。多放点儿糖,煎的油润软糯。”王唯一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柿子。   “好。”殷长衍推着轮椅往厨房走,“去洗漱,我做好了叫你。”   “谁家正经柿子这个月份结果?”王唯一跟在他身边。   “我家的。”   无量涧有一条河,殷长衍带着王唯一停在河边。   殷长衍单掌聚灵,贴在河面上。以手掌为界限划开一道极长的线,将湍流的河水分成两块。河里空出来的地方有数块巨大的寒冰,里面冻了五颜六色的东西。   殷长衍找到几块厚冰,拿出来。里面冻了柿子。   “每年柿子结果的时候,我都挑很多又大又红的冻起来封存。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的解封,味道半点儿不输刚从树上干摘下来的。”   河里厚冰封存的全是她爱吃的东西。   王唯一突然感觉到,十八年后的殷长衍身上什么都在变,但唯独对她这一份爱意,与日俱增。 第113章 第 113 章   ◎抱梦童子◎   这几天是风季, 昨晚大风刮了一宿,小一些的树苗没扛过去、被拦腰折断。   殷长衍找了一些裁剪衣服剩下的碎布,把幸存的小树苗扶一扶, 说不准能活。   “唯一,锅里有煎好的柿子饼,记得吃。”   王唯一刚睡醒,迷迷瞪瞪刷牙洗漱, 胡乱地点了点头。   刚出锅的柿子饼, 煎得油润橘红, 入口香甜绵软, 十分甜糯。   殷长衍不吃甜的,所以这些都归她。   王唯一抱着盘子吃, 满足极了。   传讯纸鹤穿过窗户飞了进来。   一听到传讯纸鹤特有的煽动翅膀声,王唯一就觉得不太妙。   浇水结束了, 它还来寻她, 无非是戚言枫看见的树毁了、抱梦童子有了人气儿, 过来兴师问罪。   她可以想象出戚言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瞬间嘴里嚼着的柿子饼都不香了。   传讯纸鹤口吐人言, ‘留梦净土的树怎么回事儿’   后买跟了一排‘!!!!!!!!!!’   好多的感叹号, 撑得她眼睛疼。   “断、断了。”王唯一小心翼翼地说,“最近大风季,刮断那么一棵两棵树很正常。”   ‘那是殷长衍的无量涧, 留梦净土向来无风无尘。’   “凡事都有例外嘛, 而且起风这个事得看天, 说不准留梦净土从此就有风了。”   ‘呵, 什么样的风能把树刮断成桶的模样。’戚言枫信她才有鬼了, ‘抱梦童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唔, 抱梦童子这阵风把树刮断。这只是个意外。”王唯一说了抱梦童子的事儿, 包括她的碰触,祂展现出的善意。   传讯纸鹤沉思很久,这件事还得继续调查。拖着声音慢悠悠道,‘戚言枫向来不喜意外。恰好你是心上人,才能活到现在。’   戚言枫语气漫不经心,在开玩笑,可王唯一很清楚这一份轻飘飘之下的认真。   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真好,捡回一条命。   “别生气,请你吃柿子饼。”   ‘装个食盒送过来吧。要双层。’   “没问题。柿子饼是我包的,丑一点儿不介意吧。”王唯一有点儿意外,“我第一次见到喜欢吃甜食的男人。”   戚言枫没说话。他偏爱咸辣口。除了师父驱寒公子以外,第一次有人送他吃食。   甜、咸无关紧要。   她不是诓他的吧。她真的会送么。   传讯纸鹤振翅而飞,‘走了。’   柿子饼凉了之后就有些泛硬,不那么松软可口。王唯一将半截柿子饼放进盘子里,剩下的端给殷长衍。   殷长衍在树林里弯着腰绑压倒的小树苗。   袖子撸到肘部,小臂肌肉线条十分漂亮。衣摆别在腰间,一双腿又长又直,隔着轻薄的裤子能看见隆起的肌肉。   只有她知道他大掌撑在她脑袋一侧时手筋绷起的线条有多流畅,他轻轻喘息时薄唇呼出来的热气儿有多滚烫,他胸腹下肌肉舒展回收时凹出的弧度有多诱人......   打住,不能再想了。   那些东西时是属于晚间的事情,见不得光。   “唯一,你怎么来了。”殷长衍瞧见她,直立起身子。   哦对,她干什么来的。王唯一余光瞥到柿子饼才找好借口,“送柿子饼。你没吃早饭,是不是?”   “还剩一片山头,等我干完再吃。”   “那就凉了。”没差啦,这一盘跟凉也没什么区别,“树苗又不会跑,你吃完再扶。”   殷长衍抬步走出树林。拿柿子饼前,手在衣摆上悄悄蹭了一下。   王唯一出声道,“那块是我吃过的,换一个。”   殷长衍拿起她吃剩的柿子饼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吞咽,“好吃。”   “你手艺一向很好,柿子又这么甜,味道怎么想都不会差。”   他不饿,也不吃甜食。是因为与她共吃一块,所以才觉得吃柿子饼是一件还不错的事情。   这一锅是柿子饼是王唯一包的,形状不怎么好。   殷长衍捡掉所有又小又破的,把既大且圆的留了下来。   王唯一被狠狠地感动到了。   突然就很想扑到他怀里,把头埋进去使劲儿蹭,然后深吸一口气,让安全感从里到外包裹着全身。   她也确实这么干了,伸出手去。   殷长衍在这时候抬眼。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儿难为情,手也跟着停滞在半空。   好尴尬,他瞧了一眼她的手,脸上的神情绝对是不明所以。   她现在碰他会不会让他觉得她是一个随便且欲求不满的女人?这可不行,她的清誉不能毁在这里。   短短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手顿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变了方向。   拍了拍他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很好,他头发上有碎叶和断枝,捡拾一下。   “咳,草粘在衣服上了,头发里也有。”   “这些东西满身都是,光靠手捡拾是弄不完的。”   “扔了吧,抽时间重新去买一件新衣服。”王唯一说,“我身上这料子就不错,很舒服,你做一身一样的,咱们一看就是一家子。”   殷长衍原本想着这一身还能穿,多洗几遍就好。一听她这话,立即改口,“行的。我们什么时候去。”   “你不是要扶剩下的树苗?”   “哦,树苗什么时候都可以弄。”殷长衍拿过地上的拐杖。   “傍晚去可以吗,顺便给戚言枫送两盒柿子饼,咱们再一道出去吃个饭。我知道一家酒楼的菜超级美味。”   毕竟搞坏人家的树和抱梦童子,多少得有点儿表示。   殷长衍顿了一下,“还要去戚言枫那里?”   王唯一上下打量他的腿脚,是了,他不方便,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要不你在家里等我,我一个人去。”   他是不想让她跟戚言枫见面。“走吧。”   “傍晚才去。”   “我去沐浴焚香,换一身衣服。”   殷长衍以前出门从不这样。他有点儿像金逸风出门,但她是去艳压群芳,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出去会招蜂引蝶吗。   傍晚,殷长衍换了一身水洗灰绿色衣服。他相貌清秀,衣服显得人如竹如松,既有林间君子的气度,又有读书人的腹有诗书。   颜色不出挑,不会一下子抓住人眼球。但他在人群里,你第一眼只能看见他。   王唯一听人说过,做针线活儿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眼里的颜色会交朋友。所以做针线活儿的人能准确地从一堆五彩斑斓的颜色中挑选中关系最融洽的,它们搭配处的效果也是最为出彩的。   长衍不愧是个裁缝。   殷长衍悄悄地瞥了一眼王唯一,她穿今天早上的藕粉色衣服,那他这一身就很合适。荷花和莲叶,一看就是一家子。   留梦净土。   戚言枫捧着食盒。这玩意儿差不多两斤,不算重。   但他总觉得手中之物沉甸甸的。比他过去这双手所拿的物品加起来的还要重。   殷长衍拄着拐杖立在一侧,“不打开看一看吗。”   这一锅柿子饼煎坏了。做的时候没注意火候,翻面迟了,导致一面颜色橘红漂亮,另一面黑如冬碳。   王唯一瞪了他一眼,“哪儿有当着客人面拆包裹的,这不合礼数。”   戚言枫曾对她释放杀意,所以她做的东西他八成不会入口,剩下两成是连盖子都不会打开,直接丢掉。   “哦。”戚言枫揭开盖子,柿子饼的甜香味儿混着泛苦涩臭味儿窜入鼻息。   拿起柿子饼,咬下一口。   宛如同时在嚼棉花和砖头。   王唯一双目瞠圆。以为他只是客套地说一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会打开她的食盒吃柿子饼。   他不会下一秒就把食盒砸到她身上吧。   戚言枫咽下最后一口柿子饼,然后依依不舍地舔了一下手指。   王唯一一脸懵逼,难不成这一锅柿子饼其实跟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香。   再看殷长衍,他也是同样的表情。   王唯一拿起一个咬一口,呕。苦涩盖过香甜刮着舌头,干硬如柴的柿子饼一咬就是一口渣,一吞咽就卡喉咙。   “这玩意儿又湿又硬,你究竟是怎么咽下去的。”   戚言枫一把夺回来,如珍如宝地丢进盒子里,不满地看了王唯一一眼,“没礼貌,谁准你碰我的东西。”   王唯一:“......”   王唯一:“你都没有味觉么。”   戚言枫轻手轻脚地合上食盒。   师父死后,第一次有人送他东西,还是亲手烙的柿子饼。别说难吃了,就算是拌了毒药他也会欢欣雀跃地吞下去。   王唯一突然明白了什么。戚言枫从小跟驱寒公子卖艺,过餐风露宿的生活,一定没吃过什么好的。真是可怜呐。   “走,今天咱们去酒楼,我请客。”王唯一特别大方。   “可以,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王唯一、殷长衍、戚言枫三个人结伴同行。   殷长衍一身灰绿色衣服素雅低调,戚言枫反其道而行之,大红色绣凤穿牡丹锦袍明媚夺目。两人站在一起,是清新绿叶衬托娇媚红花,更是柔嫩花朵显示勃勃生机生生不息。   王唯一这一身不够鲜艳又谈不上清纯的藕粉色,宛如路边被人踩了一脚后蔫了吧唧的小花。   作为女人被两个男人比下去,真的有够丢人现眼的。   好想在地上找个缝儿把自己埋进去。   酒楼里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往日能连干三碗饭,如今全然没了胃口。   殷长衍瞅准王唯一夹过的菜,端起盘子尽数倒进自己碗里,然后埋头吃饭。   戚言枫第一次跟人出来的吃饭,怪新奇的。他能吃,饭量大,看殷长衍不动哪个菜,便学着殷长衍的样子都倒进碗里。   王唯一不想说话,殷长衍不爱说话,戚言枫忙着吃饭压根没时间开口。除了桌子上的碗碟越堆越高,三人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王唯一结了账,荷包空荡荡。剩下的钱不够买一身衣服。   但是逛一逛也是可以的。   看一眼角落里两个吃到撑的男人,“我要去成衣铺子,你们是一起去还是在这里继续消食?”   戚言枫朝王唯一摆了摆手。稍微动一下都感觉炒青椒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这感觉真是幸福。   殷长衍拄着拐杖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你腿脚不好。”   “陪你逛街,不碍事。”   成衣铺子。   老板蔫蔫地坐在柜台后面,一身紫衣宛如晒干后皱巴巴的茄子,有气无力道,“咱们家有最时兴的布料和款式,客人需要什么自己看。”   她前几天路过,老板可是活力四射、上跳下窜各种介绍,宛如十五、六岁的小青年。怎么今日跟被抽干了精气似的,活像五、六十岁的老大爷。   王唯一问了出来。   老板打了个哈切,整个人恹恹的,眼底发青,唇色偏紫,“这几日没睡觉,叫客人看笑话了。”   离近一看,眼球也是布满红血丝,明显往外凸出,像是下一秒就要掉出眼眶。   看起来怪渗人的。   “老板,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人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完了。”   “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想睡,而是压根睡不着。”老板打了个哈切,耷拢着眼皮,手揉着自己后颈,“就比如现在,我很困,眼皮子跟灌了铅一样,可是每当我躺倒床上,却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客人,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中邪了......”老板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层晦涩的阴影里,“......抑或是,被人取走了睡觉做梦的能力。”   老板轻扯了一下嘴皮子,声若游丝道,“哈,我发一发牢骚而已,客人别见怪。客人是要布料还是成衣?”   这老板看起来整个人下一秒就要垮掉,真的没问题么,“布料,要时兴一点儿的。”   老板唇角朝两边牵引,努力做出一个笑意动作,但脸苦哈哈的,看起来不别扭极了。   他也意识到自己脸上表情一定很难看,于是侧了一下肩膀给王唯一展示衣服,“我身上这款花型怎么样?是最时兴的铃兰图案。”   “还、还行吧。”王唯一违心道。   殷长衍眸子一眯,出声道,“我不喜欢铃兰图案。”   “老板,你听见了,我家夫君不爱这一款。还有没有别的?”   “随我来吧,里面有其它图案。”   老板在前头引路。   王唯一借着搀扶殷长衍的动作跟他咬耳朵,“我总觉得怪怪的,你看一看老板是不是中了什么害人的术。”   殷长衍路过柜台,扯下一张账簿白纸,用特殊的手法撕了两下,展开成人型。   小指蘸了一点墨,从人头划到人脚。伸手揪下老板一根长发,绑在人形纸上。   “老板,天色渐晚,能不能把烛台搬过来的。我有点儿看不清。”   老板身形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身后是一排高高挂起的各色布料,“烛火要加收费用。”   “点吧。”   王唯一接过烛台,殷长衍用烛火烤纸人,看向老板的影子,“唯一你看,影子没变化,不是中术。应该就是简单的失眠疲劳。”   “那就是我多心了。”王唯一举着烛台照布,来了兴致挑布料,“长衍,喜欢哪一匹?”   “你看着好就行。”   “是你穿又不是我穿,我看着好有什么用。”王唯一说,“挑一下。”   殷长衍抬手指了一个。   “藕粉色?”王唯一回头,摇了摇头,“这个颜色偏女气,很少有男人选择这一款。要不要换一个。”   殷长衍坚持要这个颜色。无他,看起来跟她是一对儿。   王唯一掏钱买布。   在街边散步。路边有个穿沙黄色短打的人在卖野山楂,形状虽小,但是肉很厚。   “小哥,你从头到脚都是沙黄色,特别凸出,我老远就看到你了。”王唯一蹲下来,“山楂可以尝一颗吗?”   “前端时间降价,我一口气儿买了六匹。”小哥说,“跟我套近乎就是为了尝果子,客人你真是会讲话,给你两颗尝一尝鲜。 ”   王唯一挑了两个扔进嘴里,酸得牙根都发软。   “小哥,来两斤野山楂。”   “好的。”这声音气若游丝的,跟成衣铺子老板不相上下。   王唯一抬头一瞧,吓了一跳。小哥也是整个人恹恹的,眼皮耷拢下来,眼底发青,唇色偏紫。   他正拿秤杆称野山楂,眼睛有点儿看不清秤杆上的读数。使劲儿眨了两下眼睛......还是看不清,算了,放弃了。   抓两把丢进纸袋子里,“客人,保证只多不少,给十文钱就行。”   王唯一接过纸   袋子,这份量起码三斤,“小哥昨晚没睡好?”   小哥苦笑一声,“从七日前起我就没睡过。明明很困,就是睡不着。”   七日。   跟成衣铺子老板是同样的时间。   “能不能帮我分开装?”   “可以。”   两人走出老远。   王唯一问:“长衍,怎么样?”   殷长衍掌心中站了一个正在燃烧的小纸人,摇了摇头,“没有中术。”   “那就怪了。”   两人重新回到客栈,戚言枫依旧坐在那里。他一身红衣,惹眼至极。相貌又生得极好,对他抛媚眼的女子一抓一大把。   受他吸引的男人也很多。一个小厮只顾着看他,没注意路,不小心摔倒砸了两壶酒。   王唯一上前两步,“呦,还在呢。”   戚言枫移开视线,“呵,没回呢。”   “给你。”王唯一将一个纸袋递过去。   “什么东西。”是山楂。   “没事儿吃几颗,肚子会舒服很多。”   “里面混了几个坏果。”戚言枫轻微抖动纸袋,唇角微扬。   “嫌弃就还给我。”王唯一伸手去拿,抓了个空。   戚言枫提高纸袋子,“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不还。”   殷长衍特别失望。这么久了,戚言枫应该已经走了才对,怎么还留在酒楼。   王唯一调侃戚言枫,“待在酒楼一直不走,是不是看上哪个小姑娘了。年轻人,就要勇于求爱。我给你说,就凭你这张脸,不管哪一个女子都不在话下。”   戚言枫虽然东张西望,但视线一直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   “戚言枫,人家年纪可以做你娘了。”王唯一觉得戚言枫的口味一言难尽。   “她长时间没有合过眼,在这么下去,最迟今晚就会死。”戚言枫挑了一颗山楂扔进嘴里,“我问过周围人,镇子上已经死了七个。”   “长时间......是指七日吗?”王唯一说。   戚言枫转过头,三人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讯息。   戚言枫说:“七日前,抱梦童子身上开始有人气儿,行为举止越发地像一个活人。我怀疑,是抱梦童子在抢夺普通人的精气。”   “抱梦童子是类人之物,祂们遵守人的行事规则。祂们除了接送唯一,一直在留梦净土。如果是祂们所做,要怎么完成。”   戚言枫摇了摇头,“想不通,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王唯一坐在角落里,脑子突然闪过什么东西。   等等,她好像知道抱梦童子是怎么做的了。   “唯一,你脸色不对,是身体不舒服吗?”殷长衍问道。   “我似乎知道抱梦童子是怎么完成的。”   王唯一声音不大。此话一出,两个男人面上皆闪过惊讶,望向她。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个习俗。人做了噩梦,可以把做梦那天的枕头布裁下来做成锦囊,挂在香火旺盛寺庙前的树上,就可以摆脱噩梦。”   “那又怎么样。”   “留梦净土有很多树,树枝如人的头发,树上就挂着锦囊。世间传说皆有来源,不会空穴来风。人说三千烦恼丝,指的就是头发。”王唯一说,“我认为留梦净土的巨树才是习俗中真正所指的树。”   “代表梦的锦囊一旦消失或者损毁,那就意味着做梦能力的也会失去。”王唯一说,“不睡觉就做不了梦,所以人会无法入睡。”   “我记得第一颗树折断的那天,一小部分锦囊触地,变成沙子。时间恰好就是七日前。对了,其中一个锦囊就是印有铃兰图案的布。”   “那能说明什么?”戚言枫问到。   王唯一说,“成衣铺子老板身上穿的就是印有铃兰图案的布。老板看守店犯困,常常枕着手臂入眠,所以衣服也算得上是枕头布。”   殷长衍脑子转得很快,“卖野山楂那个小哥没有钱,从头上帽子到脚下鞋子都是降价出售的沙黄色布料,相信家里的枕头、被子都是同样的东西。”   “抱梦童子通过砍树,叫锦囊落地,然后夺取锦囊主人的精气。”   王唯一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儿是她惹出来的。   她与抱梦童子对视,才让抱梦童子渐生人性。然后恶念丛生顺应本能夺取人的精气。   “都是我的错,对不住。”王唯一语带歉意,膝盖上的双手紧了又松,摩挲着布料。   “这不怪你,唯一。没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殷长衍伸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插进她掌缝中,与她十指紧握。   戚言枫起身,搂着野山楂袋子离开,红色眼尾含着一丝煞气,“若果真如此,我会出面清理门户。还有事情要忙,先不奉陪了,告辞。”   王唯一坐了一会儿,等心情平复下来,拉着殷长衍起身,“我们回家吧。”   “嗯。”   一路上,王唯一闷闷不乐,提不起劲儿。   她第四次回头看。   “唯一,怎么了?”殷长衍说。   “没事。”王唯一张望了一会儿,“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在后面跟着我。”   殷长衍环视四周。   沉吟片刻,二指并拢为刃割下一截长发。拿出一个印法,指间翻转,将长发并印法编织成一根细细的手链。   为她系上,“不要解开。关键时候,它会护着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在你身边。”   两人一起回家。   晚上。   殷长衍烧了一锅热水,“唯一,沐浴。我们出去逛了一天,泡一泡热水,你会舒服很多。”   “好,这就来。”王唯一泡了一会儿,身上果然轻松很多。   殷长衍添热水,送换洗衣物忙进忙出,几乎忙得脚不沾地。现在坐在院子里洗衣服。   “长衍,你来一下。”   殷长衍起身,在衣摆上擦干手上水渍。隔着一张纱帘看着室内她朦胧且绰约的身形,“要添热水吗?”   “你进来,陪我一起泡。”   殷长衍愣怔一瞬,有点儿结巴,“啊?这、这不好吧。”   “你不愿意?”王唯一说,“快点儿做决定,我没那么多耐性。”   “自然是愿意的。”他两颊倏地飘上一抹红云。   殷长衍脱掉衣服,与她一同入浴。   以往添热水的时候,都是他将桶放在帘子外。等他走后,她才起身去取。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唯一,你有点儿反常。”殷长衍紧闭双眸,有些不敢看她。就连耳朵轮廓都透着一股潮红。   “想通了一些事。”王唯一细嫩手指勾起他的长发,绕啊绕,“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藏在心里的话也好,敛在眼底的事也罢,不说出来的话跟没有是一样的。”   殷长衍听明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我想睡你。今天早上你扶树苗的时候我就动欲了,伸手也是不由自主地想碰你。”他要是睁开眼睛,就会看见她灵动狡黠的眸子里盛满情思。   靠近他,心口砰砰直跳,“长衍,你的回答呢。”   殷长衍脖子往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在她的再三催促中,声如蚊蚋,“想、想的。”   王唯一“噗嗤”一乐,隔着热水拥抱他。一双洁白藕臂环上他的颈项,嘟起红唇亲他的脸。   “唯一,上次之后,我以为你不愿与我行房。”   那误会可大了,她特别愿意,“怎么会这么想?”   她不愿意他的东西留在体内。   他没说话,王唯一知道他的意思。“那件事是你不对,生孩子不能强求。好嘛,最多我答应你多留它一会儿。”   “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要再弄什么嫩竹管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准用棉花,堵得很难受。”   嫩竹管这个东西吧,抵住了还能再往里碾压一小下下。就那么一小下下,前面绷得极紧、抵抗的身子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溃不成军、四散分离。   而且,由于不涉及他身体,这个时候他总是极为理智。   只有她一人被旋涡拖着越陷越深,仰头会看到他清醒的脸越来越远。   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操纵她整个人。这个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   殷长衍几乎没有考虑就点了点头。没有嫩竹管也有别的管状物替代,棉花棉布,看起来效果差不多。   王唯一十分欣喜,在他左半张脸上又亲了一下。   水面荡起春波,一圈推着一圈荡出浴桶边缘,洒了满地水渍。   过了很久。   王唯一手死死地抠着木桶边缘,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殷长衍,你这个骗子!!说话不算话!!!”   殷长衍大掌覆盖上她的五指,与她十指紧握,“发什么火,你不是挺喜欢的么。”   “我没有。”   “唯一,低头。”殷长衍慢条斯理地说,“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现在的模样,你会比谁清楚自己的想法。”   王唯一全程没睁眼。   她不敢。   眼底都是真实,她不愿意、没有勇气、也不敢面对真实。   仔细想一想,其实很矛盾。   十八年前的殷长衍对她百依百顺,尤其是在房事方面,她说什么是什么,他全程被她带着走。她享受这种状态。   十八年后的殷长衍依旧百依百顺,却不再跟着她的指引。他总能在自己想的任何翻身成为真正的主导者,他能将自己完全剥离出来、以一种极为清醒的状态看她沉溺其中溃不成军。   最开始只是在房事上这样,现在,其它事情上,也慢慢有这样的趋势。   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这一段关系中王唯一处于下风。   只要她想,她可以随时从这一段关系中抽身而退。疗个几年情伤,她又是快快乐乐的小仙人。时机成熟、因果合适的话,她也可以投入下一段感情。   而殷长衍,没了王唯一会疯、会崩溃、会死。   第二天,王唯一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了。   阳光透过偌大的明窗洒进来,整个房间都是暖洋洋的。   他替她清理过了,全身上下都很清清爽爽。   王唯一赖了一会儿床,爬起来,穿好衣服。   院子里上方有一只传讯纸鹤,翅膀煽得巨快,嘴巴被人给折了一下,说不出话。   那不是戚言枫的东西么。   “唯一,你醒了。”殷长衍说,“怕它打扰你休息,我封了它的嘴。现在要看吗?”   王唯一点了点头。   传讯纸鹤憋得要死,好不容易解封,一堆文字噼里啪啦全倒出来。   ‘是抱梦童子所做,我会清理门户。’   ‘抱梦童子跑了。’   ‘祂也许会去寻你,请小心提防。’   等等。   她感觉被人盯着,那不是错觉。 第114章 第 114 章   ◎抱梦童子◎   “祂寻我做什么?我跟祂一无怨二无仇的。”王唯一有点儿怕鬼, 声音放大,但愿祂听见后能离开。   “你对祂有恩。”殷长衍说,“你不是说祂衣摆挂到细石头上, 是你取下来。”   “哈啊,你是说我热心助人也有错。”   “抱梦童子是非人之物,于是比常人更会遵守人的规则。世间规则众多,最简单直白的就是‘有恩报恩, 有仇报仇’。”殷长衍说, “祂是在向你‘报恩’, 但这份‘恩’天生不对等, 祂的‘报恩’会害死你。”   殷长衍顿了一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帮他呢。”   莫非是看上人家长得俊?   也不是没可能,她一直在夸抱梦童子的脸。   手指无意识轻抚耳朵, 他这张脸看起来不比抱梦童子差。   王唯一两手一摊, 叹气道, “我也不想多管闲事, 谁叫我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是团结互助呢。我已经很努力在克制自己了, 谁承想本能还是占了上风。”   殷长衍笑了一下,“不怕了?”   王唯一摇了摇头,“你在身边, 我什么都不怕。”   她眼尾含笑上扬, 甚至有点儿骄傲。她十分确定有殷长衍在, 什么风雨都会拦在他身前, 波及不到她。   目光太过直白真挚, 搞得殷长衍有几分不自在。   耳朵好热。   怎么回事儿, 明明没有在做情人间亲密的事儿, 可心跳竟比那时还要再快三分。   “咳,抱梦童子没有完全化人,祂目前摆脱不了留梦净土的规则。所以祂一定会在寅时到你身边,请你上红色轿子。”   “你说得我直起鸡皮疙瘩。不进轿子就可以了,是吧。算了,我见着方框形状的都绕道走。”   “小心一点总没坏处。”   王唯一觉得费解,“我是不是命中带衰,怎么总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戚言枫是,留梦净土是,抱梦童子也是。”   一旁的传讯纸鹤:‘......’   几个大字浮现出来,‘你是不是忘了我还在这里。你当面讲我坏话。’   “难道你希望我背后嚼你舌根。”王唯一眯了眯眼睛,“是你寻我帮忙,才有今天的事情。你可不能不管我。”   ‘够了,在往过赶了。’隔着干巴巴的文字都能看到传讯纸鹤的凉薄,‘你毁我留梦净土在先,私自触碰抱梦童子在后。我还你这一次,此后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字太多,打眼睛,我不看。”   传讯纸鹤:‘......’   传讯纸鹤飞走了,翅膀比平时扑腾得更欢实。   身边床铺一软,有轻微的下陷。殷长衍坐在她身边。   “我捡了很多小石子,拌点儿泥正好垒鸡窝。空闲的话,能不能搭把手?”   “你要养鸡?”王唯一随口问到,“你不吃肉,又碰不得鸡蛋,垒鸡窝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最近觉得偶尔吃一个鸡蛋还挺不错的。但这心思不能放在明面上。   “你喜欢吃烤鸡,自己养吃起来方便。”殷长衍找了一个借口。   “我不怎么擅长做手艺活儿,最多就是坐旁边给你当气氛组,不会碍事吗?”   “你管这叫‘碍事’?”殷长衍浅笑,摇了摇头,下巴微扬望着明窗,眸子轻阖,一派自在,“这种日子,我求之不得。”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挺想养鸡,“行,走吧。”   殷长衍手艺差到离谱。垒了半天,乱七八糟地勉强成型。顶部朝一边歪,围壁千疮百孔,看看摇摇欲坠。   稍微戳一指头估计就散了。   王唯一伸手试探地戳了一下。   哗啦一声,全倒了。   殷长衍脸上的笑“唰”地凝固,眼里的亮光也没了。手指动了动,试图拯救,停顿一下垂了下来。   难怪当年盖房子的好活儿总轮不上他。要真让他上,房得坍塌好几次,没准白事席面都得出好几场。   “好在鸡没住里头,否则得连吃好几天全鸡宴。”王唯一想到什么,“对了,魏璋明天在白茶村给铁匠办丧事,我们一道去一趟。”   “铁匠是戚言枫所扮,你又不认识铁匠。”   “你不懂,红白喜事的席面味道相当不错。咱们随份子,去蹭一桌席,你不用做饭,吃得还好。”   殷长衍正沮丧,没做饭的心情,“好。”   白茶村经了集体上吊的事儿,村民搬得搬走得走,没剩下几户。   铁匠丧事里里外外由魏璋一力操持。   魏璋面容俊美、气度不凡,即使仅着一身丧服站在那儿,也格外令人瞩目。   ‘女要俏,一身孝’,这句话对男人同样适用。   他身边有一个年轻少女,长得我见犹怜,频频拿帕子按眼角。   “魏璋,你来一下。”王唯一叫魏璋。   魏璋不明所以。   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王唯一掐他,压低声音道,“你才成婚多久,就学人跑去纳小妾,你对得起湘儿!都成婚了还勾搭人家少女,你不是想骗财骗色吧。”   魏璋拧眉瞧着王唯一的手,不着痕迹避开,“她是铁匠女儿。”   “铁匠女儿不是死了吗?”   “师兄把她养的很好。之前一直缠绵病榻,如今能走了。”   王唯一顺着魏璋视线看去,铁匠女儿正侧头跟身边人讲话。那人一身大红衣服极为惹眼招摇。   戚言枫!!   她好像看穿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王唯一语带调侃, “不是说担心我的安危正在往回赶,原来在这里陪心上人。”   她怎么来了。戚言枫说,“你不就是心上人。”   “我是心上之人,而非心上人。”   “有什么区别。”   “哈哈,何必避重就轻呢。”王唯一朝铁匠女儿看去,铁匠女儿先是一愣,而后“唰”的羞红脸,“师弟都成家了,你也得抓紧时间尽快将终身大事定下来。驱寒公子攒钱,就是为了这一天,别叫他在地底下还为你操心。”   “你在教我做事?”戚言枫说。   怎么突然冷脸?“呃,不敢不敢。”   铁匠的丧礼在院子里进行。今夜守灵,凌晨出殡。   铁匠女儿说希望王唯一在身边陪她一宿。都是女孩子,各种事情能方便一点儿。   王唯一应了,叫殷长衍回去收拾换洗衣物。   “你叫我竹青就好。你是枫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竹青累了一天,揉了揉泛酸的肩膀,“先坐,要喝什么?女孩子大多嗜甜,要不就果茶,入口甜丝丝的。”   枫,叫得好亲密。两人果然关系不一般。王唯一眼疾手快,将有厚棉垫子的凳子换给她,“姑娘太客气了。”   竹青眸中浮现一丝柔软。打开随身的小罐子,取出一颗果干放进果茶中,“咸青梅,我亲手调制的,能使果茶韵味更浓厚。”   眉眼含笑,“继爹、枫之后,你是第一个品尝的人。”   王唯一受宠若惊,嘴甜道谢。端起茶碗喝一口,果然味道惊艳。   “这滋味真独特,能不能再放一颗?”王唯一伸手去够,被拍了一下。   竹青嗔笑道,“过犹不及,咸青梅偏多会破坏茶水间的平衡。但我能送你一罐子,叫你随时解馋。”   “哇,谢谢。竹青你人真好。”王唯一笑得眉眼弯弯,“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戚言枫杀了铁匠,你真的能毫无怨怼地待在他身边?你一点儿都不介意?”   饶是竹青早有准备,听见这话时依旧有几分意外。她沉默了一会儿,半张脸在烛火的映衬下,一双眸子通透又坚如磐石。   “驱寒公子死后,爹就成了个行尸走肉,终日浑浑噩噩。若非爹一心求死,枫又岂能轻取爹的性命。我甚至觉得,是枫让爹得到大解脱。”竹青看向王唯一,“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孝?”   “没有,你清醒又坚定,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王唯一摇头,“有你在戚言枫身边,是他莫大的福气。”   竹青脸颊“咻”得飘上一抹红晕,手指在手帕上搅啊搅,无比娇羞。有过否认的念头,但最终决定坦荡地面对自己,“那便希望,这福气能再厚一些、连绵不绝。”   “一定会的。”王唯一起身朝竹青行了一个礼,“冒犯竹青姑娘,王唯一实在对不住。”   “说什么冒犯,是我该感谢你。”竹青连忙搀扶她,两人亲亲热热,“不瞒你说,我一直在亲与情中踌躇不定。是你直言不讳地发问,才让我确定自己的心。”   “唯一,你的传讯纸鹤将枫气得跳脚。我那时就想,对面是个什么样的人。”竹青说,“我在枫身边数年,他一直踽踽独行。能让他停下脚步、分出时间相交的人不多,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你是其中一人。”   王唯一拧起眉头。   一个手掌五个名额,驱寒公子已死,魏璋跟他断绝往来,他又舍不得让竹青伤神......所以就逮着她一个人尽情地祸害是吗?   命中带衰的原因居然是戚言枫交友面太窄?!这真是个令人伤心的事实。   “很快就不是了,他要跟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王唯一一想到这里就开心。   竹青多久没看见枫这般少年意气的一面,不禁掩唇轻笑。   门口传开叩门声。   竹青欲起身,王唯一先一步跑过去,“长衍,这么快就拿来。把软底鞋给我,脚上这双沾点儿泥。”   殷长衍怎么不说话?   而且门那边似乎过于寂静。   王唯一脚步微顿,手移开门把,轻手轻脚后退,挡在竹青身前。   “长衍,是你吗?”   “怎么不说话?你是谁?”   门口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嘶哑声。像打开是尘封已久的枯井,井盖木质腐朽脱落,一股陈旧的寒意蹿了出来袭向你。   “......唯......一......”   “唯一......快......”   竹青愣了一下,“唯一。”   “去找戚言枫,说抱梦童子寻来了。”   “我立即去,你千万小心。”   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敞开,抱梦童子立在红色轿子前。青灰色手臂掀开轿帘,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王唯一后背直发寒。   她想跑,脚却像被钉子钉在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更令人惊恐的是,她的鞋子轻轻抬起,向着红色轿子的方向踏步。 第115章 第 115 章   ◎竹截◎   殷长衍拎着换洗衣物赶到, 神色一变。   王唯一心中松了一口气,“长衍,我没法儿控制自己。”   祭拜铁匠的桌案上放了一盏香炉, 线香青烟袅袅上升。   殷长衍取下三根烧了半截的线香吹灭,折断尾端使之平齐。指尖施法,然后将线香按在地上王唯一的影子额头。   嘶,额头好烫。   王唯一痛呼出声, 下意识抬手捂额, 欣喜地发现能动了。   殷长衍递去换洗衣物, 背对着她, 戒备地望向抱梦童子。   抱梦童子身形涣散,如烟飘散, 没了踪影。   “长衍,幸好你及时赶到。”王唯一翻出软底鞋子, 换掉带泥的。   “没事吧。”   王唯一摇了摇头, “就是有点儿吓着了。”   戚言枫和魏璋赶到。上下打量王唯一, 见她安然无恙, 一颗心揣回肚子里。   戚言枫皱起眉头, “对不住,我会负起责任。我一定尽快将抱梦童子逮住,囚在留梦净土永世再不得出。”   殷长衍眸子微敛, “你最好祈祷先比我找到抱梦童子。下一次再见抱梦童子, 我一定会杀了祂。”   “有必要赶尽杀绝么。”戚言枫叹了一口气, 试着跟殷长衍谈。即便他很清楚这件事毫无回转余地。   “戚言枫,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我在通知你。”   “杀吧杀吧。”   竹青脸带歉意, “要不是我执意留唯一谈话, 也许今夜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抱梦童子本就是冲我来的。你不怪我连累你卷进这件事中,我都很感激了。”王唯一安慰她,竹青回了一个笑。   魏璋说,“眼下最要紧之事,就是尽快找到抱梦童子。每拖延一刻,就有人因失了精气而丧命。抱梦童子也会变得越来越难对付。”   看向戚言枫,“能感知到祂在哪儿吗?”   “祂切断了和留梦净土的联系,抹去自身痕迹。”   大堂里众人沉默,一筹莫展。   王唯一沉吟片刻,“我也许有法子能抓到抱梦童子。”   殷长衍:“!”   魏璋:“?!”   戚言枫:“?!!”   “抱梦童子是冲我来的,不如我当饵,坐在大堂里请君入瓮。等祂一到,就会落入我们提前布好的阵法中。到那时候,就能轻松处理掉抱梦童子。”   “那太危险了。”殷长衍并不赞同。   魏璋和戚言枫也是这个意思。   “你们三人没有保护我的自信吗?”王唯一说,“那不妨试一试相信我,我觉得你们不会让我死。”   戚言枫愣怔一瞬,点头首肯。   魏璋说,“你是湘儿的朋友,若你出事,我没法儿向她交代。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殷长衍摇了摇头,“肆意妄为。”   一般这个语气,就代表他同意了。   王唯一坐在大堂里从天黑等到天明。寅时都过去两轮了,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王唯一揉了揉酸困的眼睛,打了个哈切,“天都亮了,看来今天是不会来了。要不咱们收拾收拾,先进行铁匠葬礼?”   众人没话说,也只能这样了。   铁匠入殓放进棺材里。   按照规矩,大家轮番走到铁匠面前,瞻仰仪容,做最后的道别。然后就可以盖棺火葬。   竹青拿帕子按着眼角,一直在哭。戚言枫全程守在她身边。   魏璋将驱寒公子的雕刻刀封存在锦盒,放到铁匠手中,“铁匠,师父走得匆忙,把它落下了。你带着雕刻刀去见他,他一定会很开心。”   王唯一并不想看。她和铁匠又不认识,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轮到她这儿了,走掉又不太好,于是打算只看一眼就结束。   铁匠身形高大,棺材也是加宽加厚的。里面铺了红色缎面的里衬,乍一看还显得铁匠脸蛋挺红。   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不舒服。   这个棺材,似乎有点儿像是平放的轿子。红色缎面里衬,颜色也对得上。   等等,莫非!!   王唯一惊出一身冷汗,正要起身离开,一只青色的手从棺材中伸出,死死地扣住王唯一手腕。   “......唯一......快......”   是抱梦童子!!!   “谁要快来啊!松手!!”王唯一挣扎起来,可手腕仿佛被巨石箍着,挪不动半分。   身子重心一沉,整个人被拽进棺材......不......应该说是红色轿子。   “唯一!!”   殷长衍最先发现不对,伸手去抓,迟了一步,袖子从指缝间溜走。   魏璋面色冷凝,咬牙切齿,“可恨。”   戚言枫没说话,眼底一片深沉。是他优柔寡断,若是一早就弄死抱梦童子,哪里来后面的事儿。   王唯一坐在红色轿子里,轿窗两侧景色泛着模糊重影,宛如色块一样倒退。   好慌。   等红色轿子停下来,抱梦童子就该吸食她的精气,她也会像其它人那样死去。   啊啊啊啊早知今日,当初打死她都不会手贱去帮人。   “......唯一......快......”抱梦童子的声音透过轿帘传进来。   别叫魂了,人已经到了。   突然,手腕一烫。   王唯一低头,殷长衍留下的头发正在自燃,一阵青烟从红色轿子窗帘飘出,为追来之人指引方向。   抱梦童子迟钝抬头,“......追上......不可以......”   祂松开红色轿子,双手并用挥散青烟。   一支长剑携带瑰丽无匹剑气破空而来,所到之处,模糊景色皆恢复清明。   戚言枫握着剑毫不迟疑斩断抱梦童子双手,调转剑身“噗嗤”一声贯穿抱梦童子胸膛。   魏璋一掌震碎红色轿子,见王唯一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来迟。”   殷长衍双手结印,在抱梦童子周围画了一个阵法。这个阵法专门对付非人之物,抱梦童子会在极大的痛苦之中慢慢凌迟,而后去死。   抱梦童子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王唯一方向,“...... 唯一......快......快呀......”   祂身子化为一团飞灰。   王唯一身子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熟悉的味道盈满鼻腔,是殷长衍。他双臂收得很紧,是能把人弄疼得程度。   王唯一怕疼,可现在她享受这份疼,“长衍,我要怕死了。你说到做到,你来保护我了。”   “我一直在你身边,别怕。”   “长衍,我们回家。”王唯一埋在他胸口,闷声说,“人在害怕的时候,会调动起更强大的情绪来抵抗害怕。这情绪大多数是欲望。”   “所以现在,我很想睡你。棉花也罢,嫩竹管也没关系,只要让我抱到你,什么都好。”   殷长衍神情严肃,眸子里没有半分□□,“我这就带你回家。”   戚言枫抬脚踏上飞灰,碾压了几下。   这么个吸食人精气的败类,真是留梦净土的耻辱。   突然,脚下感觉不对。   嗯?这是什么?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戚言枫再次抬起头,脸色难看,眼睛直直地看向王唯一和殷长衍离开的方向。   无量涧。   殷长衍先抱王唯一去沐浴,洗一个热水澡。   温热的水能让她尽快平复下来。   嗯?什么东西顺着热水进来了?   王唯一坐直身子。   殷长衍取过旁边的干净棉布,给她擦好身子,换上舒适的寝衣,替她拉好被子。   坐在床头,替她绞干湿发。   “那是什么?”她拧眉感受了一下,像是环状物。   “竹环。”殷长衍说,“因为是老的,所以比较硬。或许也带点儿粗糙。”   “!!!”妈的,他竟然让一截老竹环上她。   殷长衍眼疾手快搂住王唯一,双臂隔着被子收紧,桎梏她的双手只能贴在身侧。   “唯一,你讲一讲道理。”殷长衍强迫她抬头与他对视,十分认真道,“若你真的想睡我,我求之不得。可你显然不是,你只是想用我去覆盖方才的恐惧。”   王唯一不再挣扎,她很清楚他说得是对的。   “你要的只是一个引起情潮的工具,仅此而已。”殷长衍说,“我是你的爱人,夫君,不是工具。”   王唯一心虚又无助,“那我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很嫉妒,但我会教你。”殷长衍嗓音很低,在她耳边说话,“现在,先平复下来。”   殷长衍吹灭蜡烛,整个屋子里漆黑一片。   目不能视,所以触感被放到最大。任何一丝轻微的动静,都会牵扯起严重的后果。   “脚并在一起。”   这没问题,“哦。”   “试一试合拢膝盖。”   王唯一闷哼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做、做不到。”   “唯一,不用你一下子做到最好,慢慢来就行。”殷长衍抬以手为指轻轻地梳理她的长发。   竹环越挤压越难耐,她只能慢慢地试。   他很有耐心,一遍遍地教,一次又一次地引导。   在她脸蛋酡红的时候,手指恰好整理完长发。   于是大掌顺势往下挪到膝盖处,扣住,一下子封死两个膝盖。   意料之中听见她今晚最为短促的喘息声。   缓过来后,王唯一双手盖在脸上,没有颜面见人了。   边哭边骂,“呜呜呜呜呜,殷长衍,你混蛋。你欺负人。我不在无量涧住了,我要回剑堂。”   话语清晰有条理,人又精神,看起来摆脱那种状态、恢复到从前了。   殷长衍很安静地等她骂完,掀开被子,拔萝卜一样把她从被窝里拔出来。   她额上的汗打湿了鬓角头发,床铺也不怎么干爽,潮潮的,“我去换一副床单,你等一下再睡。”   他在调侃她吗?王唯一试探道,“长衍,竹截好舒服,我觉得我可以不用你了。”   殷长衍走到半道,扔了手中床单,折返回来。   单膝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想今晚就试一试怀胎五月的感觉吗?长一点眼色,别故意激我。” 第116章 第 116 章   ◎戚言枫的求亲◎   王唯一舌头磕绊, 死死地闭紧嘴巴。   大气儿都不敢出。   耳朵一阵阵的发烫。   殷长衍停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一宿没回房。   隔天中午王唯一在院子里看见他搭好的鸡窝,样子一如既往的差劲。有长进的是拿泥巴多糊了几层, 起码一戳不倒。   “鸡窝有什么魅力,你都不舍得睡觉。我这么一个大美人躺在床上,你视若无睹,跑去搭鸡窝。”王唯一装模作样地矫情了一把, 叹口气。   殷长衍动作一顿, 回头。   王唯一立在阴凉处, 手中端了一个香瓜大小的竹杯。泡了茉莉花茶, 放了咸青梅,闻起来味道不错, 但跟竹青的比起来还差一截。   改天找她问一问是怎么弄的。   “鸡窝是平常的鸡窝,有问题的是我。”殷长衍埋下头继续拿小铲子铲泥巴往上糊, “与你待在同一屋檐之下, 我没有把持住的自信。五个月, 数字上还是有些保守了。”   王唯一猛地咳嗽, 耳朵红得要滴血。   现在可是大白天。   她想一想就觉得难以启齿的字眼他怎么做到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除非这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对他而言习以为常。   啊这, 这不能吧。   他沉默寡言,无悲无悯,男女之事是对他的亵渎。   殷长衍看王唯一。   王唯一很不自在, “瞧我做什么?”   “竹环切口有细小的刺, 不泡在特质的药水里软化, 很容易刮伤人。”   什么泡竹环......莫非......?!   殷长衍点了点头, “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这个杯子我泡过竹环。”   王唯一愣住, 手一紧, 杯子滚到地上,水撒了一地。   咸青梅放进罐子里束之高阁,茉莉花茶全扔掉,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无量涧只有茶水。   天渐渐的热了起来,晒得很,王唯一不乐意出门。坐在凉亭里吃糕点看话本子,顺便吹一吹风就很好。   一张纸“啪”的吹到她脸上。   废纸,皱巴巴的。   哪个没公德心的随便乱丢纸张!   突然,纸张动了起来,沿着皱巴巴的折痕把自己折起来,还原成一只传讯纸鹤。   这不是戚言枫的传讯纸鹤,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传讯纸鹤似乎没想到能接通,先是愣怔一瞬,而后语气有几分试探,‘王唯一?是不是唯一?’   “之前亲亲密密地叫人家心上人,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后就改口直呼姓名叫王唯一。男人呐,真是现实。”   ‘你住在无量涧?怎么不在明炎宗?’   字迹中有几分责备,“我不能住?夫君娘子住在一起不是很正常。”   ‘殷长衍没娶你,你不算是他娘子。’传讯纸鹤顿了一下,扔出来一个爆炸性消息,‘王唯一,我要娶你。今夜子时,我来接亲。’   王唯一一口糕点卡住,猛地咳嗽起来,“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嘴巴有问题?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我是为你好。提前做准备,迎亲仪仗会准时到。’传讯纸鹤飞了出去。   准备什么准备,她半分都不想嫁。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要娶她。   这件事光听着就觉得很荒谬,仔细一深思后,简直离大谱!   殷长衍抱着一叠半人高的话本子放在桌子上,“唯一,你表情不对。”   王唯一张口,话说的艰难,“戚言枫说要娶我。”   殷长衍顿住,拧起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相貌不差的好吗。配他也是配得起。”王唯一说,“他那个语气不像是在说笑,他是认真的。长衍,你帮我分析分析,他脑子哪里出了问题。”   成亲,两个人在一起一同生活。   那就更匪夷所思了。戚言枫前几天还在说等抱梦童子这事儿一过,就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断个干干净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迫使他态度大变。   殷长衍这段时间一直养王唯一,除了在床上,他对她一直百依百顺。他喜欢她的活泼灵动,可当她过分专注于别的事情,他隐隐会有“不稳”的感觉。   这让他觉得随时会被抛下。   殷长衍定定地看着王唯一,“唯一,你是我娘子。”   “嗯?怎么突然说这个。”王唯一满脑子都是戚言枫的反常。   “怕你忘了,提醒你一下。”   “这种事儿也能忘?我记性没那么差。”王唯一说,“长衍,他要强行娶我怎么办?”   “他能吗?我肯吗?”殷长衍语气淡淡的,却毫不掩饰话里的强势。意识到她在身边,软了语气,“在这里想也没什么用,等见到他,当面再问。不管什么问题,总能解决的。”   王唯一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   搁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睡了。此时精神绷了起来,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快到子时,无量涧外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迎亲仪仗,媒婆炮竹。   会不会戚言枫在故意捉弄她?   有这个可能。   “长衍。”   殷长衍一直守在门口,听见动静,推门而入,“唯一!”   “我没事,你别紧张。”王唯一挺开心的,“这个时辰,戚言枫没来,他也许不会来了。我越想越觉得他在捉弄我。”   是吗?他不这么认为。殷长衍敛起眸子,抬手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我在门头守着,你休息一会儿,别担心。”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王唯一心头大安。她对殷长衍有信心。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戚言枫不会害她。   见一面吧,只要见一面,心中疑窦皆能消除。   殷长衍去门口守着。   大概是心头放松,王唯一困意袭来,昏昏欲睡。   打了个哈切,到床上去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耳边响起子时水滴沙漏声,一下接一下,王唯一沉沉得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从床上坐起来,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踏过门槛笑意盈盈地凑上来,为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可是她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身子像个傀儡一样任人摆布。   凤冠霞帔,珠宝首饰,冰凉的珠串偶尔擦过皮肤,凉凉的。   喜婆进来,满脸热情洋溢地说“吉时已到,请新嫁娘出阁”。   她有点儿慌,抱着床头柱子不撒手。可身体不受控制,自己站起来。   涂着豆蔻的纤纤玉指接过带着大红喜带,被喜婆搀扶着抬步走出房门。   跨过火盆。   上喜婆的背。   进插满铃兰的大红轿子。   诶,又是大红轿子。这一顶好像就是抱梦童子那一顶。他们留梦净土是穷到废物利用吗?   喜婆放下红色轿子轿帘,轿子被人抬起。   这梦也太真实了。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戚言枫搞出来的。   殷长衍还在门外守着吗?他能不能进来看一下,里面出事儿了啊啊啊啊。   虽然她张口闭口是殷长衍明媒正娶的娘子,但是认真算起来,王唯一本人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红色轿子停了下来。   是驱寒公子买的那个小院子。院子明显打扫过,门口贴了喜字,上面挂了两个大红灯笼。院子里,白色的铃兰花开了一层又一层,风一吹,荡漾起波纹。   大堂桌案上放了两个香炉,中间是驱寒公子的灵位。   戚言枫身着大红喜袍,指间三根线香青烟袅袅升起,对着驱寒公子灵位虔诚三拜。   听到动静回头,“唔?娘子来了。”   他眼中有着笑意。与其说是娶到新娘子的那种眼含幸福、会心一击的笑,不如说是完成一件心事后的轻松坦然。   王唯一突然发现自己能开口了。   “谁是你娘子?!戚言枫,你发哪门子疯,莫名其妙要娶我。”王唯一把大红喜带甩到他怀里。   戚言枫矮身躲过手掌上抱着白布,“好凶,我是为你好。”   “你强娶良家女子,还说为我好,哪里来的脸!”   戚言枫皱起眉头,“那你想嫁给谁?殷长衍?嫁谁都行,唯独不能是殷长衍,他不是一个良人。”   “唯一,你都不觉得疑惑吗?抱梦童子天性纯良,祂怎么会突然做出吸食人精气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抱梦童子被人操控了,有人迫使祂这么干。”   王唯一心里咯噔一下,他这话什么意思?他是在怀疑殷长衍?   “怀疑?呵,有证据的事儿叫指正。”戚言枫摊开手掌,从腕骨到虎口部位有一道被利刃割成的开口。血一直在流,根本无法愈合。   王唯一遍体生寒。   切口她并不陌生,审判场上死去的所有人肢体上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切口。   “我在抱梦童子尸体后颈上发现一根指头长的细丝,手掌就是那个时候割伤的。”戚言枫重新缠好手掌,眼皮微敛,“唯一,你还记不记得,抱梦童子跟你讲过的话?”   怎么会忘?祂就说了一句话,反反复复只说那一句——“唯一.......快......”   等等,那根本不是什么“唯一,快来”,而是“唯一,快逃”。   “抱梦童子根本不是心生邪念,祂一直记得你在留梦净土的解衣之恩。当祂被操控,祂便想救你。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报恩。”戚言枫说,“我找过你很多次,但传讯纸鹤根本飞不进无量涧。”   “于是我选择了下下之策,娶你。”戚言枫神色认真,“师父死后,你是我唯一的好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只要带你离开殷长衍身边,你会平安无事。”   戚言枫很清楚殷长衍对王唯一情根深种,只有自己娶她,生米煮成熟饭,殷长衍才会远离她。   重新捡起大红带子,揪几下整理好造型,“好了,别耽误时间,拜完堂立即送去洞房。唯一,我是为你好。”   王唯一脑子很乱,居然是这样。   镇定心神,“戚言枫,放我离开。”   “你还想回到他身边?糊涂!愚蠢!!”   “事关重大,我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我要找殷长衍求证。”王唯一抿了抿唇,“殷长衍是近神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小心。”   这句话说得还算她有良心。戚言枫脾性微敛,“我的造梦之术不是浪得虚名,殷长衍能不能找梦眼、寻过来,得看他本事。” 第117章 第 117 章   ◎假装的爱◎   殷长衍坐在门外。子时水滴一下又一下滴了下来。   到时辰了。   戚言枫还没来吗?   不, 已经来了。只是他不知道。   殷长衍起身,推门而入,“唯一。”   王唯一躺在床上, 在睡觉。   “唯一,困了吗?醒一醒。”殷长衍摇她,她没醒,心渐渐沉了下来。   造梦之术......想在梦里成婚吗?休想!   殷长衍拉好被子, 合上房门。转身的一瞬间, 眼里阴霾中透着一丝狠意。   梦中。   王唯一捏着大红带子僵硬地站在原地。劝不进去, 完全劝不进去。戚言枫执意成亲, 什么都不听。   嫌她话多封了她的行动。   喜婆一个指令,她一个动作, 浑身僵硬宛如提线木偶。盖了盖头,眼前一片红, 耳边是喜庆又诡异的唱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她不爱戚言枫, 戚言枫也只是想帮她一把。怎么就成了他们两个人拜天地。   要是殷长衍在这里就好了。   “夫妻......”   “咔嚓!!!”   一阵清脆的声响, 驱寒公子灵位裂开三道缝。一道黑色身影从细缝中出来, 正是殷长衍。   他身如一阵风贴地而行, 直直地飘向王唯一,五指结印打在她身上。王唯一顿时感到周身桎梏碎了个干净。   尝试着抬一下手指。   太好了,能动了!   腰间一紧, 脚腾空离地, 殷长衍的气息从头到脚笼罩住她, 整个人被搂住挪到另外一边。   眼前殷长衍背影挺拔直立, 他掌心横握长剑。剑的另一端指向戚言枫。   殷长衍嗓音淡淡的:“找到你的梦了, 戚言枫。”   “长衍, 戚言枫, 先停手!有话好好说!”王唯一拉住殷长衍手臂。   戚言枫冷笑一声,“说什么,说你殷长衍用细线操纵并嫁祸抱梦童子,还是说你才是吸食人精气的恶魔。”   “长衍,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王唯一盯着殷长衍,揪紧他的衣袖,要一个答案。   殷长衍眸子寂静,直直地望着戚言枫,抿唇道,“是。操纵抱梦童子的是我,吸食人精气的也是我。你好聪明。早知道有今天,我在病村就应该除掉你。”   王唯一脑子发懵,几乎有些站不住。紧闭双眸,而后睁开,“为什么。”   她不相信殷长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事情。   戚言枫嗤笑一声,“还能是为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觊觎更高的修为罢了。”   戚言枫、殷长衍各自持剑而上,打斗纠缠。两人之间划出数道浑圆、经久不散的剑锋罡气,剑锋所到之处、火花四溅。   殷长衍吃惊于戚言枫招式变化无穷,层出不尽。戚言枫甚至比魏璋的修为更多、更杂、更精进,他在他面前一时之间占不了上风。   戚言枫知道殷长衍修为高深,对方是赫赫有名的近神人,但他从来不知道与近神人面对是这么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每一次与殷长衍交手,他的眼睛都像被一块黑布蒙着,看不到活路。   殷长衍抬手,将一个破旧的蓝色布包扔到戚言枫脚边。   那一抹蓝刺痛了戚言枫的眼,他下意识后退两步,不敢冒犯。师父当年死的时候是他亲手收敛尸身,为之穿上蓝色丧服。殷长衍竟然挖了他师父的墓。   戚言枫面色极为难看,五指绷紧青筋暴起,“师父!!殷长衍,你怎么敢!!!”   殷长衍、戚言枫两人针锋相对,他们之间崩起了一根极细的弦。稍微拨弄,就会引发势不可挡的震荡。   驱寒公子尸身受辱让戚言枫难以冷静下来思考,他越打越猛,越打越不管不顾。于是,露出了破绽。   殷长衍抓住这一线破绽,长剑刺中戚言枫的左胸贯穿而出。胸口喷涌而出的一股暖热,浇透他满手。   “这世上戚言枫真心相待的人不多,一个手掌就可以数的过来。驱寒公子绝对排在前列。唯有驱寒公子的尸身能撼动你的防线,让你轻易失守。”   “殷长衍,你好无耻。”   殷长衍轻笑一声,拔出长剑,“战斗场上,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突然,殷长身形一僵。   怎么回事,全身仿佛被钉住一样,动不了。   中术了。   戚言枫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双掌聚灵。恨意携带怒火加催战意,重重地打在殷长衍胸口上。   两人负伤,各自而退。   殷长衍单膝跪地,长剑撑着身子,“哇”的吐出一口血。他能听见胸口的肋骨尽数断裂的声音。   什么时候中术的?戚言枫应该没有接触他的机会才对。   等等。   驱寒公子的尸体。   “戚言枫,你早就猜到我会去挖驱寒公子的坟墓,所以提前在他尸体上埋了术,引我上钩。刚才被激怒,露出破绽,也是你故意为之。”好缜密的心思,好一个戚言枫。   戚言枫手背擦去唇角血迹。妈的,这一剑正中死门,他能感觉到灵力在快速流失,“怪就怪你心狠手辣,否则也不会在我这里吃苦头。”   “驱寒公子是你最为敬重之人,你竟然为了唯一,在驱寒公子的尸身上做手脚。你这样做,令驱寒公子心寒呐。”殷长衍有些不可置信。他十分肯定,对戚言枫而言,驱寒公子的事情比他的一切更加重要。   可如今为了唯一,他竟愿意舍弃驱寒公子。   王唯一说不感动是假的,没人比她更清楚驱寒公子在戚言枫心中的地位。   戚言枫握紧长剑,血打湿厚厚的护腕,顺着剑柄上的纹路蜿蜒下滑。   “呵,师父早就死了。师父死前惦记的人,就只有心上人、我和魏璋。如果师父泉下有知自己的尸体能够帮助心上人,他巴不得把尸体打包双手奉上。”   “殷长衍,收起你的话术,你动摇不了我。”   戚言枫再次与殷长衍交手。他打的毫无章法,却偏偏天衣无缝找不出一丝攻击破绽。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杀了殷长衍,心上人就安全了,那么九泉之下他也有脸去见去师父。   戚言枫放手一搏,自然制胜。开始占上风。   殷长衍因其对王唯一的维护,下手招招容情,留一丝余地。   突然胸口一紧,戚言枫的胳膊贯穿他的胸口。   戚言枫握住殷长衍的心,干脆利落收紧,然后抽出。“对敌人仁慈是你失败的开端。去死吧,混蛋。”   等等,这个触感,似乎有些不对。   戚言枫视线移到手心,那里躺着的并不是想象中的血淋淋、正在跳动的心脏,而是一团捏成心脏模样的香灰土。   这玩意儿......是殷长衍的心?   一堆垃圾玩意儿搁在胸腔里头,他会有人的情感?他会心生爱意?   笑死人了。   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没想到时间太久、执念太深,连他自己都诓骗过去。   殷长衍收拢胸口衣衫遮掩,“没礼貌,不要脸。我们的关系没好到你可以扒我衣服。”   王唯一吓了一大跳,“长衍,怎么会是香灰土捏成的心。”   殷长衍薄唇紧抿,脸色微变。他抬眼去看王唯一脸色,但等她转过来时,他又下意识移开。他不愿意看见她眼中看见“恶心”、“抗拒”等情绪。   罢了,她已经知道了,总是要面对。   殷长衍面无表情,“要是戚言枫手再重一些,连肠子一同扯出来,你就该改口问心肠怎么会如此。”   殷长衍装了一副香灰土心肠。   当年,殷长衍求垂泪菩萨,他希望再次与王唯一相见,为此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垂泪菩萨点头应允,但这份应允有一个交换条件。   垂泪菩萨说,“殷长衍,你有一副侠义心肠。这幅心肠是世间最稀缺的东西,我想要它。只要你把它给我,我就允诺你与王唯一再次相见。”   “没了心肠我会死,死了怎么会见到唯一。”殷长衍摇了摇头。唯一的死令他伤心,但没有带走他的思考能力。   垂泪菩萨弯眉笑。祂用力有点过度,眼角朝下弯成四分之三的月芽,瘆得慌,“我重新用香灰土给你装一副心肠。香灰土心肠和你现在的区别不大,好好使用它,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   殷长衍扯开衣服,“那请尽快。”   垂泪菩萨掏出殷长衍的心肠,然后将香灰土捏成心与肠的模样,放了回去。   殷长衍抬眼看向王唯一,胸口位置空荡荡一个窟窿,“香灰土心肠毕竟不是肉做的,时间一长会化成泥土。我试过很多种方法,吸食人的精气能保证香灰土心肠正常运作。”   “唯一,自从我与你相见之后,香灰土心肠化为泥土的速度逐渐加速。我需要去吸食更多人的精气。”   “抱梦童子闻到我身上香灰的味道,祂很清楚我与他一样是非人之物,从那时起祂一直让你远离我。”   王唯一脑子都是懵的,但她思维清晰,“所以,你在见抱梦童子第一眼就心生杀意,顺水推舟利用祂吸人精气。殷长衍,香灰土造心没了仁慈缺了情感的你,真的爱我吗?”   殷长衍没否认,“我们相认之后生活得很好,不是么。无需别的事情打扰。”   王唯一心中又空又凉。刚才还跟她做得浪潮迭起、爱语连连的夫君原来根本对她无意。   所以重逢这段时间,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她一个人在两人相处时像个猴子上跳下窜?   真是可笑。   戚言枫气得半死,“就因为抱梦童子讲了真话,你就设计祂去死,你就让祂担着不清不楚的罪状被人们所厌弃,你好狠毒的心肠。”   狠毒?会吗?   大概吧。   但这种东西这无关紧要。   殷长衍记得他来这里的目的,“戚言枫,你娶不了唯一。天色大亮,你的梦该醒了。”   戚言枫重伤,他造出来的梦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呵,不堪一击。   大堂地面浮起扭曲的纹路,四四方方的方砖向两边扯长弯起圆润的弧度,整个梦境一团糟。   戚言枫气的原地跺脚。他很清楚这个梦境是杀殷长衍的的唯一机会,一旦出了这个梦境,他就永远杀不了殷长衍。   但梦境濒临结束,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长衍搂着王唯一离开。   王唯一猛的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   头顶是熟悉的锻花琉璃天花板,身上盖着鸳鸯戏水被子,桌上的烛台静静的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啵”声响。   殷长衍腰脊挺直,静静地坐在床的一侧。睫毛微动,睁开,漆黑眼珠慢条斯理地看着王唯一,“醒了?没事吧?”   眉眼含笑,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王唯一失落地点了点头,眼神抗拒,不与他平视,“嗯。”   “香灰土捏成的心肠你会觉得恶心吗?你可以实话实说,我不会介意。”殷长衍歪着头打量她,等一个结果。   王唯一当没听见,她现在不想开口。慢吞吞地缩回被子里。   殷长衍单手撑着下巴。搁往常,她一定蹦蹦跳跳跑过来挂在他身上,一边倒苦水说委屈一边怪他没看好她。   眼下缩在被子里当鸵鸟。   拿起被角捏了一捏。很薄,经不起半分撕扯。但又莫名很厚,将两个人完全隔在两个世界。   “唯一,说话。”   王唯一拉高被子。她的拒绝他能看懂吧,还不快走,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两边身侧床铺下陷,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上方,双膝分开抵在她腰两侧。   强势、危险、富有侵略性的气息笼罩着她。   显然,他要一个结果。   她闷声道,“如果我说介意,你打算怎么办?”   殷长衍笑了一下,“如果,那就是说你不介意接受香灰土。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像之前一样生活。你又何必缩在被子里。”   他脸上笑意渐敛,“唯一,香灰土心肠有那么脏吗?就那么令你难以忍受?”   王唯一“腾”地拉下被子,“我什么时候嫌弃你脏,你别含血喷人。殷长衍,没了心肠的你,现在真的爱我吗?”   “我对你一直很好。”   “是很好,但好不是爱。在换心肠的那一刻,你的爱就停滞了。现在,你仅仅是把对过去娘子的爱弥补在失而复得的王唯一身上。”王唯一心头堵得慌,难受,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滴下来,在被子上打湿成铜钱大小的水渍。   与垂泪菩萨做交易,你得付出代价。于其它人而言,这代价可有可无。但对王唯一来说,这代价大的像天。   她哭了。   殷长衍细细地打量她,心生一丝燥意。   已经与唯一相见,心肠放在垂泪菩萨那里也没什么用,取回来就是。 第118章 第 118 章   ◎撒一把糖◎   王唯一突觉身体一重, 他整个人压了下来。   好沉,五脏六腑都要从嗓子眼出去。   抬手推他,纹丝不动。闷声道, “你有多重自己心里没点儿数。”   耳边是他的声音,说话时热气哈着耳廓,一股痒意直直地吹到心头挠着。   “我腿脚不好,不能长时间跪着。”   “你怪我?又不是我叫你上床。”她语带责备。   殷长衍轻笑一声, “是是是, 是我想上你的床。”   “别说这种暧昧的话, 容易令人误解。”   “那又怎么样, 你是我娘子。”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王唯一就来气。有几分委屈, “爱谁谁,反正我不是。你又没明媒正娶。认真说起来, 戚言枫才算, 起码我们拜了天地。”   虽然没拜完。   周围一下子冷了好几度。   殷长衍说:“唯一, 我们做过夫妻间的事, 不止一次。”   王唯一已经意识到不对, 她该说点儿好话及时止损。但是,嘴有自己的意志,不怕死地火上浇油, “我和竹环也做过, 难不成它也是我夫君。”   话说完就后悔了。   殷长衍模样明显不对。   身上的人离开。   王唯一手揪紧被子, 正庆幸逃过一劫。被子被一股外力抽走, “哗”的一下掀开。他坚实的胳膊把她拔萝卜一样从被窝里拔出来, 扛在肩上。   长腿阔步走出去。   她晕头转向, “你腿不是坏了?”   “装的。”   “......你想做什么?我今天不想做, 一点儿都不想。”她怕怕的,“我好歹也是一个道心坚定的修士,死在床上的话太丢人了。长衍,我这么爱你,你一定舍不得我闹笑话是不是。”   她在他身上执着找爱,仿佛那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却又张口就来,说糊弄都是抬举,她到底是怎么看待爱的。   但,她说爱他的那一刻,他确实心头欢快。   殷长衍心情回暖,仅仅一点点,“我不碰你。”   王唯一一颗心揣回肚子里,那真是太好了。   很快她就意识到高兴得太早。   她被剥了衣服丢进放满热水的木桶,水面上浮了一层厚厚的红花。   殷长衍衣袖挽到肘部,沉了下去。   她坐直身子,合拢膝盖,语调很慌,“你说了不碰我!”   “我一向守信。”   殷长衍个头很高,手指修长又灵活。常年做苦力,指腹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停在皮肤上稍微带点儿力道时,都会不小心擦拭出红痕。   每次他都下意识放轻动作,但这次不会。   他的指腹划过绵软,碾过一点茱萸,在皮肤上带起一层战栗。水的差不多的时候,毫不迟疑深陷进目的地。   王唯一面色酡红,呼吸短促,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答应不碰我。”   “所以我只挽了袖子。”   “.....”手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行吧。   她听到两种水声。浴桶里的水一圈又一圈撞击着木质桶壁,极为清澈洒脱。另一种黏腻又充沛,十分沉闷的“叽咕”声,只有透过骨骼肤肉才能爬到心口挠痒。   两个时辰后。   有完没完了。   再这么下去她要脱水。   嗓子都快冒烟了。   “长衍,我渴。”她可怜兮兮道。   殷长衍另一只手轻抚过她唇瓣,嘴巴上都冒干皮了,“是我的疏忽,我这就去倒水。”   他端来一个茶盏抵在她唇边,冰凉的瓷器带来一分凉爽。   王唯一大口喝水,真舒服。   “还要吗?”殷长衍又倒了一杯,抵过去。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真是水做的人儿。”   右手手掌抬起,指间挂满水丝。烛火一照,发凉发银,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王唯一一口水呛出来,猛地咳嗽。打掉茶盏,头摇成拨浪鼓,“不喝了不喝了。”   “好。”他把茶盏随意丢在一侧,手继续沉下去。   王唯一膝盖发软无力抵抗,哼唧一声,“够了,这么久了,你要什么时候才结束。”   “我小时候打架,腿上伤口混了泥。去溪流里冲洗时,差不多十二次干净。”殷长衍抬手摸了摸她发顶,眉眼带笑,“你还差一次。”   王唯一听明白了,用水冲洗掉竹环的痕迹。   很委屈,“可是,那玩意儿是你自己弄进来的。”   “这并不代表我不嫉妒。”殷长衍加重碾压擦拭,安慰她,“乖,唯一,就快了。”   他比她更懂她的身体。   一股麻意顺着脊椎攀到头皮。呼,解脱了。   他终于离开。   等等,这些又是什么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殷长衍拨开水面上的红花,将她拦腰抱起,披上外衣防着着凉,“红花有舒缓疲劳的功效。放心,很软,不会刮伤你。”   王唯一钻进被子里。忍着羞涩准备悄悄掏出来。   “红花这个东西很软,一碰就烂。我劝你别生拉硬拽,不然断在里面,再取就麻烦了。”   王唯一:“......”   救命啊,她再也不多话了。   呜呜呜呜想回明炎宗。   王唯一边啜泣边睡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神清气爽。扒开看了一下,他已经清理过了。   换上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身上一股红花味道。   “唯一,收拾东西。”   殷长衍坐在明窗下喝茶,日光透过来,给他从肩膀到侧脸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头发丝根根分明,偶尔来一阵风,便随之轻荡。   握着茶盏的手指漂亮又修长。   谁能想到这么个风光月霁的人物背地里在床上能使出那么多下作手段。   王唯一愣了一下,喜出望外,“你怎么知道我想师尊了。我这就收拾包裹回明炎宗。”   快走快走。只要不留在这儿,不在他身边受折磨,哪里都好。   殷长衍放下茶盏,眉头微拧,“回什么明炎宗,我送你去铁匠家。”   “去哪儿做什么?”   “我有事要外出几天。”把她放在戚言枫那里,他放心。殷长衍说,“你不是喜欢竹青?跟她在一起,不开心么。若不愿意,跟着我也行。”   “愿意愿意。”王唯一小鸡啄米式点头,“我这就收拾东西。”   殷长衍放下茶碗,指节屈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桌面上。   竹青有这么好,就这么不乐意待在他身边?   改主意了。   与其去找垂泪菩萨,不如引祂出来。诱饵的话,就用她最喜欢的竹青好了。 第119章 第 119 章   ◎问垂泪菩萨要心肠◎   王唯一跟着殷长衍离开无量涧。   这方向不对。   “长衍, 你记错路了。去铁匠家不走这这儿。”   “先去一趟寺庙。”   寺庙?他不信鬼神,拜什么佛。   殷长衍点了点心口,“我缺一副心肠, 抓一把香灰土做一副先凑合着用。”   王唯一了然,“只要是寺庙里的香灰土就可以吗?”   “寺庙的香火越旺,香灰土就越有效。”垂泪菩萨的香灰土是殷长衍用过最为纯正的。这也正常,毕竟垂泪菩萨有求必应, 祂的信徒也最为虔诚。   而且谁也不知道垂泪菩萨究竟活了多久。   两人到了寺庙。   王唯一取过三支香, 虔诚地拜了拜。差点儿忘了, 今天是她生辰。那请佛祖做一个见证, 希望佛祖能保殷长衍一世平安,两人白头到老。   殷长衍取过香炉中的香灰土, 指尖轻碾。   王唯一把香插进香炉中,“你看什么呢?香灰土有问题?”   “里面被人掺了碎稻草。”   “用的话会怎么样?”   “稻草人四肢无法行走, 我用后, 行动会变得迟缓。”殷长衍抖掉指腹上的香灰土。戚言枫, 手伸得够长, “唯一, 打一盆清水过来。”   “你不是说香灰土有问题,还要用吗?”王唯一找庙祝要了一盆清水。殷长衍宽衣解带的时候,胸口黑窟窿十分惹眼。   戚言枫掏胸口时他下意识遮掩, 足见不喜欢被人看, 她转过去比较好。她缝衣服时指头上扎两下都难受得不行, 他那么大窟窿要怎么扛。   殷长衍眸子微黯, 还说不嫌弃, “总比不装要强。”   一阵窸窸窣窣后, 他收拢好衣衫。“唯一, 走吧。”   “哦。”   “不想看,瞥开头就是,不必勉强自己。”   王唯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你不想被看,我才转过头的。要不是尊重你,你以为你现在能披着衣物出庙门。”   呵,论嘴皮子和不要脸,王唯一就没输过。   殷长衍唇角微扬。   戚言枫坐在屋顶上喝酒,一头长发如丝如缕披在大红衣衫后。老远就看到殷长衍和王唯一过来。算了一下时辰,殷长衍比预想中行动更快。   放下酒杯,居高临下与殷长衍对视,“下一次掺净水,看你这幅肮脏的破身体要怎么动。”   “有时间关注我,不如多看一看身边之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了。”   戚言枫下巴离开手掌,拧起眉,“你打什么鬼主意。”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王唯一及时插话,“戚言枫,我来看竹青,她在不在。”   “当然,她能跑到哪里去。进来吧。”戚言枫起身,跳下去,昂首阔步走向殷长衍,顺手抽出一块写着“殷长衍与狗不得入内”的木板横在两人中间,“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不进就不进,那么大声做什么。”殷长衍端详一会儿木板,“字好丑,是驱寒公子教育水平堪忧,还是你学习很差劲。”   戚言枫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儿捏碎板子,“是你审美烂到跟狗一个水平,不懂欣赏。”   殷长衍不置可否,欠身行礼,“唯一就劳烦你照顾了,我有事外出,傍晚来接她。”   说完话转身就走。   戚言枫眯了眯眼,“你放心得下?你就不怕我继续梦中未完成之事、生米煮成熟饭?”   “你不会的。”殷长衍脚步不停,没有回头,“我与驱寒公子交过手,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清二楚。你是驱寒公子的徒弟,若这世上有人继承他之风范,那一定是你。”   戚言枫安静一瞬,嗤笑一声,转身回房。随手抓一把土把“狗”字给涂了。   就刚才那句话来说,殷长衍审美比狗要强。   院子里传来锅铲碰撞声,桌子上堆了满满的菜。竹青端上最后一份鱼汤,见到王唯一很是欢喜。   “做了一大桌,我正愁没人分享,天意叫你过来。”竹青笑着去添一双筷子。   “竹青,好丰盛,你提前知道我要来吗?”   竹青摇了摇头,脸上有一分羞涩,“今天是我的生辰,枫陪我一起过。”   “豁,这么巧!”王唯一接过筷子,对着菜咽口水,“今天也是我生辰。”   “真的?没听你说过。”   “我师尊懒,又常年闭关,于是便把每次出关之日定为所有弟子生辰,一起庆祝。”王唯一尝一口琥珀核桃仁,又甜又酥,咬一口齿颊留香,太满足了。   “要来一碗酒心汤圆吗?”竹青盛了一份白嫩饱满的汤圆给王唯一,“我老家那边的习俗,吃一碗酒心汤圆,来年一定平安团圆。唯一,我希望你一直平安快乐。”   王唯一心像被掐了一把,软得一塌糊涂,“谢谢竹青。”   “呦,吃上了。”戚言枫进来,瞅了一眼,“汤圆?”   “要来一碗吗?”竹青脸蛋红扑扑的。她家的习俗要是有一天能变成枫的习俗就好了。   “太甜了,我不要。”戚言枫拿筷夹菜。   他饭量很大,又没有忌口,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竹青眸子里闪过落寞。转念一想,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只有她,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有特别的意义。   又快快乐乐地坐下来吃饭。尽可能吃甜食,将别的口味给戚言枫。   是不是长时间没吃酒心汤圆,怎么感觉脑子晕晕的?   醉了吗?   竹青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可她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   梦中。   娘病入膏肓,缠绵病榻数个月后离世;铁匠被戚言枫掏空,死不瞑目;戚言枫八抬大轿迎娶一个女子,盖头掀开,女子赫然是王唯一的脸。   竹青心痛极了。   所有人都弃她而去,绝望盈满心头。   枫,不要离开她。   戚言枫呐。   竹青从睡梦中惊醒,满脸泪痕。   桌面上剩一些残羹剩饭,不见戚言枫和王唯一身影。   跌跌撞撞跑出去。外面正在下雨,两人在院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醒酒聊天,脸上表情互相嫌弃。   心中放松,舒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便听王唯一说,“你突然说娶我,吓得我浑身冒冷汗。”   “殷长衍很危险。嫁我虽然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效最快。”   “‘娶’不能随便挂在嘴上,这件事很严重的。万一结成怨偶,两个人得痛苦一生。”王唯一苦口婆心道。   “有什么关系?我并不介意跟你过后半生。”   “我介意呀!!”王唯一急了,“而且,竹青要怎么办?”   戚言枫嘴巴一开一合,继续在讲话。内容竹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脑子平地起了一个雷,满都是“戚言枫求娶王唯一”。   悄悄退回房间。关紧门,她需要静一静。   坐到床上,抽噎的动作一顿。   等等,刚才是不是路过了一个泥菩萨。   怪了,她房间里哪里来的泥菩萨。   抬眼望过去。   方才那个位置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耳边响起一个清浅的、带着点儿引诱意味的声音。   一尊两人高的垂泪菩萨立在右侧,低着头,靠近她的耳朵讲话,“绝望吗?向垂泪菩萨许愿吧。垂泪菩萨什么都会允诺你。”   竹青吓得心头猛地一跳,双手紧紧攀着床柱子,“你是谁?为何偷偷来我家?出去!”   “你叫垂泪菩萨来的。”垂泪菩萨对愣怔的竹青说,“你心爱的男子求娶你最好的朋友,你心生绝望,才叫来了垂泪菩萨。”   “向垂泪菩萨许愿吧,垂泪菩萨能让戚言枫的心彻底属于你,让王唯一从此消失。”   垂泪菩萨很喜欢竹青这种小姑娘,被嫉妒冲昏头脑后,交易做得很轻松。   竹青擦了把眼泪,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搞清楚事实,我得亲口问一问枫和唯一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枫真的爱慕唯一,我会退出。”   垂泪菩萨有一分意外,“你不嫉妒吗?”   “呜呜呜呜嫉妒的要死。”竹青脸娇俏柔美,眸子却坚定,“可再怎么嫉妒,枫也我最爱的男人,唯一是我最爱的女人。”   垂泪菩萨沉默了一会儿,“竹青,垂泪菩萨欣赏你。”   “啊?你这就走了?外面在下雨,你会被淋湿。”竹青抓起墙角的油纸伞塞到垂泪菩萨手里,“拿着吧,你是泥人,会垮成一滩烂泥的。”   三根细线从身后袭来,割向垂泪菩萨的脚踝和脖子。   这个气息,是他。   垂泪菩萨脑袋调转三百六十度,直勾勾地望向身后之人,“殷长衍。你故意引诱我来这里。”   “抱歉,竹青,在你脑子里插了一段梦境。你绝望,才能引来垂泪菩萨。”殷长衍说,“久见了,垂泪菩萨。”   插的梦境?所以枫求娶唯一那件事是捏造的喽。竹青破涕为笑。   “寻垂泪菩萨有事?”   “做一笔交易。”殷长衍说,“我要拿回心肠。”   “交易取消,交易失败。”垂泪菩萨说,“心肠垂泪菩萨已经上交了。”   殷长衍注意到祂用了一个词“上交”,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尊称,“呵哦,交给何人?殷长衍能知道吗?”   “扼住垂泪菩萨命脉之人。”垂泪菩萨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敬意。   “这人姓甚名谁,如何称呼?”   “垂泪菩萨不被允许直呼那位尊者姓名。”垂泪菩萨抱着油纸伞离开。   殷长衍停在原地。看来,此事得从垂泪菩萨由来下手。   王唯一跑过来,“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原来真的是你。长衍,你怎么在竹青规闺房里?”   “垂泪菩萨来过了。”竹青刚哭过,眼尾泛红。   戚言枫脑子很聪明,几乎是一瞬间,就联想到整个事情经过。揪起殷长衍衣领,嗓音很低,“混蛋,你利用竹青。要是她出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殷长衍视线从对方大掌上移开,不咸不淡道,“松手,她不是好好的。”   竹青脸皮微红。枫居然为了她发火,垂泪菩萨再来几次也不是不行。   殷长衍整理好衣衫,“唯一,记不记得你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垂泪菩萨相关事迹?”   王唯一回想了一下,“一个话本子,作者叫玉少一。皮肉树、造梦之术也是他执笔的,所以我印象深刻。”   殷长衍沉思片刻,“竹青,你家有地图吗?拿过来。”   “哦,好。”   殷长衍在地图上分别将发生过皮肉树的山头、病村、十八层岩用炭笔圈起来,这三个地方组成一个圈。   圈子中心,恰好有一个镇子。也许,玉少一曾在这个镇子上生活过。问一问他,也许有收获。   戚言枫抽出地图,拧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这不是碑林镇么。”   “你知道这里?”殷长衍说。   “当年病村后山拦杀,是恩公救了我,将我带到碑林镇救治。”戚言枫十分确定,“我在碑林镇生活了三年,就是这里。” 第120章 第 120 章   ◎碑林镇◎   殷长衍打算走一趟碑林镇。   王唯一听说他要去寻心肠, 要陪着一起。   “竹青能把你照顾的很好,你也喜欢她,留在这里。”殷长衍说。   竹青满眼羞涩, 看戚言枫的眼神能拉丝。没准再过段时间他们就要升格当人家爹娘。   她怎么好意思留在这里妨碍两个人。   殷长衍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但她十分善解人意。   王唯一亲亲热热道,“我想跟你在一块。”   殷长衍点了点头,松口了, “好。”   “我这就去收拾东西。”王唯一给竹青飞过去一个眼神。竹青意会, 脸颊飘红, 回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一直沉默的戚言枫张口道, “我跟你们一起去。”   王唯一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走!”   专门给他们两人留的独处空间。他一走, 这不就白干了。   “我为什么要留。”戚言枫双臂环胸,语气淡淡的。   “这、竹青身子不好, 你多陪一陪她。”   “我又不是大夫, 身子不好叫大夫。”   这人平常看着挺精明, 怎么关键时候犯蠢。他的情路, 她得操好多心。王唯一苦口婆心, “你又没缺心肠,去碑林镇做什么。”   “很久没见恩公,跟他叙一叙旧。”戚言枫心里明镜一样, 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他没那个意思, “而且, 碑林镇是不容于世之地。没有我, 你们到不了碑林镇。明日辰时, 我们启程。”   竹青拳头在身侧握紧, 鼓起勇气道,“我也去。”   戚言枫没说话。   竹青心中舒了一口气,没拒绝那就是默许。太棒了。   次日辰时,四人离开白茶村。   几人跟着戚言枫翻山越岭,进了一个密林。树影重叠不见天日,到处充满雾气。   王唯一捏了捏酸疼的小腿,低头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一朵并蒂小黄花。   这是第四次了,他们一直在树林里打转。   戚言枫,你有点儿不太靠谱。   戚言枫一看王唯一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打转,没有迷路,碑林镇外面有四个一模一样的树林。”   王唯一有点儿尴尬,“我什么都没说。”   戚言枫停下脚步,“到了。”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坟头,野草疯涨,每隔几步便出来一个破旧的墓碑。   一阵风吹来,有一种透骨的森森寒意。   王唯一后脊背发麻。   突然肩上一沉。   是殷长衍的外衣,有他的体温。   殷长衍肩宽腿长,黑色衣服扎进腰带里。腹部看着纤细,却结实有力。   修长的颈项之上是姿容绝艳的一张脸。   仅仅被这张脸盯着,就很令人脸红心跳。   殷长衍怎么摸她腰?   他也未免太大胆了,戚言枫和竹青还在呢。   等等。   殷长衍走在她前面,怎么可能从后面揽她的腰。   谁在碰她?   低头一瞅,一副白骨人手抓着她的腰。   白骨腰部以下叫土给压着,半天拔不出来。干脆揪着她的衣衫往上攀,试图借她的走动更快地将自己拔出来。   “啊!!!!”   王唯一一脚踹散骨头架子,手脚并用攀到殷长衍身上,“死人骨头死人骨头,长衍,死人骨头从坟墓里爬出来。这个山头都是坟,八成全都能出来。”   死人骨头不是用灵力操纵的吗?符纸怎么会没有用。能操纵这么庞大数量的死人骨头,背后之人修为不可小觑。也没听师尊说过这一带有这等隐士高人。   殷长衍二指夹符纸拍到死人骨头脑门上。符纸里掺了解灵咒,能无效化操控死人骨头动起来的灵力。   啧,没有用,还在动。   王唯一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舌尖都在打颤,“你能不能行啊,它怎还在动。符纸是不是放久了导致过期。”   竹青说:“你们快看,死人骨头都从坟里爬出来,四面八方地涌向我们。”   一副死人骨头扑向竹青后背,抓撒了她的衣襟,漏出肩头的竹节胎记。竹青受到惊吓,“讶!”   戚言枫抬脚踹碎,一把将她拽到身后。   王唯一眯着眼睛瞧戚言枫,竹青在他身后面带羞涩地收拢衣衫,‘还说没什么。’   戚言枫懒洋洋地瞧回去,‘怎么,非得我看着她死。’   ‘张口闭口就是死啊死的,多晦气,快闭嘴。’王唯一拍殷长衍肩膀,“长衍,拿一块骨头关节给我,里面似乎有东西。”   打开骨头。   果然。   里面是机关盒。   难怪解灵咒符纸对死人骨头没有用,它们靠机关运作行动。   机关无悲无痛无惧,下达指令后只有损毁方可休止,面对起来相当棘手。而且,一次性处理满山遍野的机关,是一件十分难做的事情。   殷长衍也意识到这一点。嗯,难做而已,又不是做不了。   掌心缓缓蓄灵。   戚言枫仰头,浑厚的灵力托送着声音传出去千里,“留老,我回来了。是戚言枫回来了。他们是我的朋友。”   殷长衍敛下眸子,收回灵力。   远处,一阵箫声穿山过水而来。   曲调欢快,像是春雨洋洋洒洒落到麦苗上,是“春夜喜雨曲”。   噫?   明明没有听过,她怎么知道这曲子叫“春夜喜雨曲”。   “春夜喜雨曲”所到之处,死人骨头都像按下了暂停键。   静止在原地一瞬,而后自己走回坟里。   谁在抻她裤腿?   王唯一低头。   碎了半边身子的死人骨头揪着她衣服往上爬,长长的手指一勾,取回她手里的骨头关节。   坐在坟里,一边往下躺一边往身体里装。   没一会儿,死人骨头散了个干干净净。   戚言枫舒了一口气。   留老性格孤僻,不喜外人。他养伤期间,留老对他非打即骂。今日一行,他做好了硬闯的准备。   没想到留老会让他进去。真令人受宠若惊。   “走吧。”   一望无际的坟头之后,路渐渐宽了起来,开始出现镇子。   镇子里杂草丛生,道路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墓碑。   街口站了一个鸡皮鹤发、背部佝偻的老者,个子不高,双膝上有不自然的扭曲,手上拄一根老榆木拐杖。   眼皮耷拢着,遮住锐意眸光,语气很冲,“戚言枫,你回来干什么。还把不相干的人带回镇子里。”   “留老,我想你了。特别想。”   戚言枫一边走一边张开手。他胳膊长腿长,又穿一身大红衣服,活像是一只花蝴蝶。   花蝴蝶将留老报了个满怀,还不怕死地高高举起来。   留老脸上满是窘迫,拿拐杖敲他的头。   “别打了,留老。要是打坏我,以后你百年归天,谁要给你操办后事。”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可是能长命百岁的人。快放我下来。”留老脸上有一丝笑意,“我去收拾床铺。”   “多收拾几个房间,我带了朋友来。”   留老十分了解戚言枫。这小子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说目中无人都是委婉。能入他的眼就很稀奇,尤其是还有两个女孩子。   目光移到王唯一三人身上,打量一番,“哪一个是你中意的女子?”   戚言枫拧眉。   留老顿了一下,跟着看向殷长衍,“这个是你中意的男子?” 第121章 第 121 章   ◎对,没错,就是他◎   戚言枫张口就胡来, “对,没错,就是他。下个月初三良辰吉日, 正适合摆酒。我打算在碑林镇办,地里的鸡可以拿来宰了做个一鸡三吃。”   留老点了点头,想到什么,“家里还存了几缸鸡蛋, 无论是香煎还是爆炒都不错。酒席上再添一道菜。”   “留老, 你认真的?两个男人生不出孩子, 日后碑林镇可没人继承。”   “碑林镇随我入土, 无需传世。你又不是什么濒危物种,用不着孩子来延续无聊的血脉。”   戚言枫哈哈大笑,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竹青一颗心高高地悬在嗓子眼, 手心湿冷。戚言枫这个性子, 只有你想不到的, 没有他做不出来的。她真怕他看上哪个男人。   “就算无聊, 我也喜欢。”竹青鼓起勇气, 耳根红红的,手指无意识地搅着衣带,“我想要一缕枫的血脉。”   留老重新看过来, “你不错, 相貌好, 气质上乘, 一看就是个能顾家过日子的。”   王唯一凑热闹, 笑嘻嘻道, “那你看我呢?”   留老转过来, 眸子中有着锐利的光,“你不适合戚言枫。”   王唯一来了兴致,“怎么看出来合不合适?”   她留着头发,应该是未嫁之身。可她眼尾能看出一丝媚态,显然是经了人事。碰她的人,是一旁的殷长衍。   留老虽然在碑林镇隐居,却并非对世事一无所知之。早就听过近神人殷长衍的名号,如今一见,更加确定他是个披个人皮的怪物。   与怪物交、媾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货色。   王唯一跟殷长衍走在后面,“长衍,留老好像不喜欢我。”   “有什么要紧,我喜欢你就够了。”   王唯一心口泛一丝丝甜。   一行人到了屋子,留老煮了一壶茶,请大家进大堂休息。   殷长衍离得近,上前搭把手,“我来。”   留老避开他,“雨前茶是最为纯净的茶,极其容易被其它味道污染。你身上香灰土味道太重,会折损雨前茶的风味。”   殷长衍手缓缓地撤回来,他怎么知道这些。   留老放下茶壶,给竹青倒了一杯,然后把茶壶塞到戚言枫手里叫他自便。抬眼看殷长衍,“这么多年了,垂泪菩萨一点儿没变,看上人家的心肠,就想法设法不择手段要得到。你看着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蠢到跟他做交易。”   “蠢吗?对十八年前的殷长衍而言,这是一生之中最为划算的买卖。”殷长衍说,“留老和垂泪菩萨交情匪浅,可知道垂泪菩萨上头有一位贵人,垂泪菩萨敬畏他,听命于他。”   留老喝茶的手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殷长衍看了一眼留老,他显然知道些什么。“我并非要对这位贵人不利。垂泪菩萨将我的心肠上交给贵人,我只是想见贵人一面,拿回心肠。”   留老摆了摆手道,“我又不是垂泪菩萨,我怎么知道。”   殷长衍换了一个问题,“留老在碑林镇隐居数年,镇子里可有一位名叫的玉少一的修士。据我推测,这位玉少一应该就是垂泪菩萨的贵人。”   留老放下茶碗,他动作很重,茶碗底部磕碎了一个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准备了些吃食,都是些粗茶淡饭,愿意吃就用一些。”   殷长衍知道从他那儿问不出什么,“是殷长衍话多了。”   饭菜端上来,小葱拌豆腐,清炒菜心,蒸红薯,糙米饭。   戚言枫拿筷子拨了两下,连点儿荤腥都不见。他养伤时逮过几只野鸡圈在家里养,每日能下两、三个鸡蛋,“留老,我要吃鸡蛋。”   “你一个大男人,吃鸡蛋就是   浪费。”留老将一碗蒸鸡蛋羹放在竹青面前,声音软了一些,“多吃一些,养身子。”   王唯一附和道,“就是就是。”   上手去拿酱油,等会儿再滴几下香油到鸡蛋羹里,会很香。   留老没给她准备蒸鸡蛋羹。   王唯一把酱油放回去的时候,耳朵都是烧的。幸好殷长衍和戚言枫没注意她,少丢点儿人。   吃完饭。   留老拄着拐杖起身,“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去休息了。碑林镇墓碑众多,你们夜间不要乱跑,更不要上祭台,省得惊扰到逝去的死者。”   戚言枫习惯性收拾餐桌,竹青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帮他一起。   王唯一和殷长衍回房。他们住两个房间。   知道留老的安排时,王唯一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殷长衍。独处时她会很局促,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碑林镇三步一墓碑,走在路上都能被绊倒,王唯一总觉得心头直发毛。   房间又窄又长,一张床塞得严严实实,人站在床头,连转身都艰难。没有窗户,只在屋顶开了一个西瓜大小的天窗,用以透气。   怎么说呢,活像躺在棺材里。   头皮发麻,一刻都不想待。   看得出来留老不喜欢她。她刚去竹青那里,竹青房间有三个她那个大,窗边还挂着竹截风铃,有风来就叮叮当当的响,特别好听。   戚言枫敲门,“开门。”   王唯一打开门,“你怎么来了。”   戚言枫手上端了盘热乎乎的炒鸡蛋,连筷子一起塞到王唯一手里。   “给我的?”   “我蒸鸡蛋羹总是上头有很多洞。虽然是炒的,你凑合着吃一些。”戚言枫催促道,“快一些,我还等着刷盘子。”   王唯一心口有一股暖流,顿时就觉得碑林镇没有那么瘆得慌。   刚才没吃饱,大口吃了起来。   戚言枫拿着空盘子离开。   王唯一打了个饱嗝。刚要关门,一只大掌按了上来。门跟被焊住一样,纹丝不动。   “长衍,你怎么来了。”   殷长衍冷眉冷眼,摊开手,手心里有一把刚掏回来煮熟的野鸟蛋。   “吃。”   她现在很饱。要不他拿回去自己加个餐?   这话要是说出来,她会很不妙。   王唯一收下野鸟蛋,“我明天吃。”   殷长衍二指取出一个野鸟蛋,敲碎,剥掉蛋壳,“相对于煮的,炒蛋会更好吃吗?”   他看见了?“特别好吃。蛋还挺多的,你怎么不来一起。”他脸色不对,王唯一利落改了口,“煮的更好吃,尤其是这种个头的,一口一个正合适。”   “张口。”   王唯一张口,野鸟蛋塞了进来。殷长衍继续剥下一个。   殷长衍估摸着她吃水煮蛋比炒蛋多了,心满意足地停手,“唯一,你休息吧。”   休息个鬼,她现在撑得要死。   叫住殷长衍,“过来,扶我消一消食。”   该死的。感觉一张嘴就往外面蹦蛋黄。   “哦,好。”   王唯一小肚子滚圆,宛如怀了四个月。单手扶着腰在院子里转圈圈消食。   竹青和戚言枫也没睡。竹青拿了个小锄头蹲在地上刨凸出来的墓碑,整齐地放到一边。   戚言枫指头戳了一下,一排墓碑骨碌碌地滚倒,“你平日文文静静,看不出有刨坟的兴趣。”   竹青忙道‘罪过勿怪’,一个个给扶起来。摇了摇头道,“留老年迈,腿脚又不便,把家里的墓碑清一清,免得他走路摔倒。”   戚言枫“呵”一声,“摔倒?留老?你真把他当普通老头了。留老脖子以下可全是机关。”   留老不是修士,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灵气,可他那一手机关术能叫诸多修士胆寒战栗。   竹青愣在原地,手尴尬地抓着衣衫。   “没事儿,竹青,留老对你的偏爱有目共睹。”戚言枫把墓碑又一个个插回去。   王唯一不想打扰竹青和戚言枫,拉着殷长衍去别的地方。   两人到了一个祭台,空气中都是香灰的味道,黄色垂条经幡偶尔擦过肩膀。   祭台长案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位,集中供奉。是碑林镇的镇民。   王唯一看了一会儿,发现不对。   “长衍,好奇怪。碑林镇镇民死期都是同一日,己亥年五月二十五日。而造坟立碑之人,是玉少一。”   祭台长案上每一个灵位的落款都是玉少一。可留老为什么要说不知道? 第122章 第 122 章   ◎春夜喜雨曲◎   留老出房间, 院子里墓碑被整整齐齐地移到一侧。   呵,这点儿东西怎么能绊倒他呢。   虽然这么想,脚步却轻快不少。   王唯一、殷长衍众人都坐在大堂里。留老见到竹青鞋子上沾了泥土, 这泥是院子里独有的细沙泥,心中一片了然。   王唯一说,“留老,祭台上有很多陈旧的灵位, 摆放灵位的人就是玉少一。”   留老眼皮微垂, 遮掩部分锐利眸光, “你去过祭台了。”   “昨晚消食散步, 走到了那里。”王唯一说,“碑林镇的人为什么会在己亥年五月二十五日尽数身亡。玉少一,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留老摇了摇头,“别问了, 留老不被允许说出那位贵人(玉少一)的事情。”   竹青温声软语地说, “留老, 你要是知道什么, 就告诉我们。”   留老眸中有一丝暖意, “你想知道玉少一的事情?可以。”   王唯一特别庆幸竹青与他们一道。很显然,留老疼爱竹青,但凡是她的要求他一定会满足。   这座屋子的主人就是玉少一。   留老本名谢留, 少年时是一个混不吝的痞子。薄唇常叼着一根紫藤叶, 腰间挂一只皮囊, 里面都是毒虫。时间依旧, “毒虫”就成了他的名号。   常常游走在碑林镇四周, 放毒虫进居民家里, 趁乱之际偷摸抢砸无恶不作。他走到村东头, 村西口立即大门紧闭。   谢留搜刮来的金钱让他三天挥霍干净。   今早起来,等酒劲儿过去。,把玩着手中毒虫,琢磨着去搞下一家。   对了,镇子东口新搬来了一家,男主人姓玉,听说长得也是面如冠玉,好看得紧。娘子怀孕七个月,为人温婉,小家碧玉的。   要不,就这个姓玉的。   夜晚,谢留翻墙摸进玉少一家,解开随身携带的毒虫,倒进夫妇二人的房间。   这么久了,没有预料中的动静。   谢留心生疑惑,单手撑着膝盖起身,将窗户推开一个小缝儿。   屋内景象令人大骇。   毒虫密密麻麻皆伏地弯曲着身子,宛如向着一个方向俯首称臣。桌前,一个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的男子正在喝茶。   男子放下茶杯,转过头展露笑颜,“来了?”   语气轻柔,宛如在问候老朋友。   谢留浑身汗毛竖立。本能告诉他,快逃。但是一双脚宛如被钉在原地,根本挪不动半分。   无路可逃,与其惶惶度日提心吊胆,不如坦然面对。   谢留抿了抿唇,大着嗓门道,“嗯,来了。”   玉少一愣了一下,眸中有一丝赞赏。这么迅速就从恐惧中抽身而退的人,世上少之又少,很多修士都做不到。   内室有微小的动静,玉少一二指竖起在唇缝中间,“小点儿声,别把我娘子吵醒了。”   “你想怎么样?”   “杀你。不过我改主意了。”   谢留不理解。   “我孩子三个月后出生,我得积一积阴德。而且,你很不错。”   那些不是毒虫,是披了死毒虫壳子、里面塞了简易机关盒的小机关,用来吓唬人的。机关术对学习者资质的要求极高,很难想象这么一个野孩子能无师自通做出一个机关盒。   玉少一眸中有着俏皮,挥了挥手,“离开吧,我当你没来过。”   谢留绷紧的弦松弛下来。离开玉少一家,夜风一吹,他才意识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打湿了衣服。   回头看了一眼玉少一家。   庆幸捡回一条命吗?并且以后见了玉少一绕道走?   都不是。   玉少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他想看。   谢留回家改装毒虫。七日后将升级版毒虫从门缝儿倒进玉少一家。   没有动静。   谢留伸手推开门。   毒虫们向着一个方向虔诚跪拜,那里坐着披了外衣、对着昏黄烛火提笔写字的玉少一。   谢留眨巴眨巴眼睛,行不通啊。   转身离开。   玉少一写完今日游记,放下笔,合上书页准备休息。   发现鞋尖上趴了一只小小的毒虫。   有点儿惊讶。   拆开一看,毒虫壳子里的机关盒远比上次的更加复杂。   短短七日,竟有如此进步。这少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又过了七日。   谢留将毒虫倒进去。然后推开门,撩起衣摆蹲下来,看都毒虫能走到哪一步。   要是能伤到玉少一那可就太好了,最好毒得他期期艾艾瞎叫唤。   意料之中的结果,毒虫依旧没能近玉少一的身。   玉少一唇角轻扬,抬手拿下来趴在笔杆子上的毒虫,赞叹道,“都走到这里了。不愧是你,谢留,你真的是个人才。”   谢留走出老远,脚步一顿,回头。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手无意识地揪着衣摆,眼睛亮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玉少一愣了一下,“谢留呀,难道你不叫这个名字?我脑子一向好使,应该不会记差。”   他叫谢留,可从小到大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碑林镇镇民以前叫他小杂种。后来他会做东西,他们改口叫他毒虫。   玉少一说:“诶呀瞧我,直呼你姓名,太过失礼。对了,我新得了一本机关术的书籍,要不要看一看。”   机关术?那是什么?   玉少一手一扬,把书扔过去,“你机关术基础为零,竟然还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天生的机关术家。你的天赋令人羡艳不已。”   “也包括你吗?”谢留翻了两下,头也不抬道。   玉少一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我的专长不在机关术。”   嗯?谢留怎么走过来了?有东西掉在房间里吗?   谢留把书塞到玉少一怀里,拖来一张凳子放在屁股底下,“我不认字,玉少一给我念一念吧。”   玉少一说:“......哈哈哈哈哈文盲。”   以此为契机,谢留和玉少一渐渐熟络起来。   谢留知道了很多玉少一的事情。   玉少一是一个修真门派的弟子,天资出众,惊才绝艳;玉少一犯了宗门忌讳,被逐出宗门;玉少一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与卖花女邂逅,娶她做娘子;玉少一家里遭了涝灾,带着娘子逃难到碑林镇......   玉少一见识到谢留的机关术资质有多逆天,一本厚厚的书籍,三个月就叫他吃得透透的。感觉得给他上点儿难度。宗门百年前封禁的机关术就不错,难度直接拉满。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玉少一娘子发动,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玉少一抱着女儿,喜得合不拢嘴,“竹报平安,你的小名是小竹子。”   “大名呢?”谢留侧过头,小竹子肩膀上有一个细长的胎记,像是正在抽芽的小竹笋。   “名字很重要,不能马虎,我得多翻几本书。”玉少一把小竹子塞给谢留,转头回书房翻书。   谢留双手绷得很直,精神高度集中,宛如捧着一颗不定时燃爆的炮仗。   说实在的,最精密的机关术都没这个肉乎乎且脆弱的小玩意儿令人胆战心惊。   啊啊啊啊她在瘪嘴。   她是不是要哭。   她果然哭了。   谢留急得焦头烂额,细长舌尖调整了一下紫藤叶,尝试吹了一首曲子。   豁,有用。   小竹子哭声渐弱,安静地听。偶尔冲他咧开嘴,露出粉色的牙床。   玉少一听到宝贝闺女哭,掀开门帘出来,腋下夹了一摞书,“你吹的什么?尾调上扬,怪好听的。”   “春夜喜雨曲。”娘生前常为他吹曲解闷儿,没想到小竹子会喜欢。以后可以常吹给她听。   谢留眼中有一层自己都不知道的柔软。   玉少一打量谢留,一脸了然。他就说,小竹子太可爱了,没人能拒绝软乎乎的小竹子。   谢留有一丝尴尬,干咳一声掩饰道,“看什么看。你有看我的功夫,不如去找更高深的机关术。你答应我的,不准食言。”   “会找的会找的,催什么催。”玉少一满口答应。   十日后,玉少一离开碑林镇,再回来时将一块玉简给谢留。拳头抵了一下他的肩膀,唇部有着不自然的苍白,“好好修炼,你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谢留,你是一个天才。”   “嗯。”   后来谢留才知道,玉少一为了拿到这一块机关术玉简,被伪善的宗门废去一身修为。   玉少一是罕见的半阴半阳体质,是制作古籍中最终邪器的唯一原料,宗门觊觎他很久了。于是趁玉少一失了修为,拿他的身子当容器封存邪器表里灯,为制作最终邪器做准备。   玉少一是逃回碑林镇的。玉少一深知邪器表里灯会滋生伴生咒,稍有不慎便会带来极大的灾难。于是他一回家便闭门不出,赶制祭台,意图以身为笼封印邪器表里灯。   至少,不要波及到碑林针的无辜镇民。   宗门很快找到碑林镇。他们事先放出流言,说玉少一制作祭台、修炼邪功,会害死整个碑林镇的人。这样就能煽动碑林镇镇民去对付玉少一。   碑林镇的人信了。   五月二十五日,玉少一娘子抱着女儿外出晒太阳,他们一涌而上抓了玉少一妻儿。   谢留得到消息赶到时,目眦欲裂。   冲天火光中,娘子被捆在石桩上,烧得只剩一具干尸。她的手脚、喉咙被三寸长的铜针钉死,针尾深入石桩。   小竹子失踪,下落不明。   隐藏在镇民中的宗门弟子见到谢留,纷纷掀开兜帽,唇角越扬越高。眸带贪婪,宛如围着肉的恶狗,一步步逼近谢留。   “是你,我认得你,你叫毒虫。我该感谢你。要不是为了你修习机关术,玉少一那般聪明绝顶的人怎么会甘愿沦为落网中的云雀。”   “毒虫,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带我去找玉少一。”宗门弟子说,“再晚一些,玉少一就要封印完成了。”   谢留眼前一阵发黑。心像破了一个窟窿,呼呼地往里惯着冷风。   玉少一,你原本有幸福的家,温婉的娘子,可爱的女儿。可你为了我,如今一无所有。   谢留眼皮子微掀,睁开眼睛。二指并拢,在身后地面划一道长长的线。   线后面正对的方向,是玉少一的家。   “谢留死,也绝不准任何宗门弟子越线犯禁,侵门踏户,进入玉少一的家。”   谢留杀疯了,杀了整整一天一夜。   嚣张狂妄的宗门弟子和愚昧无知的碑林镇镇民,无一生还。   谢留躺血肉模糊的死人堆里,脖子以下全身关节碎裂,没一处完好。   他一点儿都不在乎,心头甚至冷静地吓人。   他艰难地叼过紫藤叶,很想吹一首完整的春夜喜雨曲。小竹子很喜欢。   可是舌尖被细箭射穿,尾调再也无法上去。 第123章 第 123 章   ◎尾调应该上扬一点儿◎   谢留再次醒来, 头顶上方蹲了一个泥捏的菩萨,正弯腰低头瞧他。   菩萨长了一双哭眼,唇却高高地扬起。看起来怪异极了。   祂身上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恶念。即便是炎炎夏日, 祂也浑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湿气,拌着香灰土令人恶心。   “呦,睁眼了,垂泪菩萨真欢喜。”   嗯?头一回见到泥人也能说话。   泥人救了他?   垂泪菩萨脑袋往后转了一圈, “玉公子, 人醒了, 垂泪菩萨能歇一歇吗?”   语调竟有几分撒娇讨好。   等等, 玉公子。   是玉少一吗?!   他平安无事?!   谢留挣扎着扭头去看玉少一,可他耳朵只是轻微地蹭了一下土。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人撩起衣摆蹲下, 一股充沛的灵力从额头灌进体内。   颈项修长,面如冠玉的脸上多了数道蓝黑色咒纹枷锁, 给人畜无害的脸添了几分淡漠邪气。   除了玉少一还会是谁。   玉少一说:“你没修习过道法, 灵力对你用处不大。我会用机关盒重组你的四肢, 你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谢留开口, 缓慢且含糊地说了一堆话。没一个字能听清。   玉少一听懂了, 心口抽疼。   “娘子身亡是我做夫君的失职,没有尽到保护的职责,小竹子下落不明更是为人父亲的错。与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无需自责, 不必愧疚。”   谢留更觉得心中酸楚, 很难想象玉少一是以什么心情听他说这话。其实这个时候, 若是他能再冷静一点儿, 或许就会意识到, 玉少一变了。   谢留叽里呱啦几句。   “嗯, 被废了修为。用修为换你前途坦荡,值得了。”   谢留口中的字眼含混不清。   “认真论起来,这是我第七次被废修为。”玉少一睨了一眼指尖充沛的灵气,“我的专长,与常人不同。每被废一次,我的修为就会成倍增长。我尚且不在意,你又何必挂在心上。”   谢留眼珠子微动,看向垂泪菩萨。那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玉少一要远离祂。   玉少一说:“你的关心令我感动。垂泪菩萨不是外人,是基于我体内表里灯滋生出来的伴生咒。未来有一天,我会拔除伴生咒。”   谢留睫毛微颤,他心中起了一丝不安。   谢留身子不便,玉少一将他交给一名寡妇照顾,自己去为碑林镇镇民收敛入棺、安葬刻碑。   寡妇带着一个女儿过活,相依为命过着清贫的日子。   这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寡妇受了垂泪菩萨引诱,做了交易。女儿死了,寡妇变得疯疯癫癫。   谢留不满垂泪菩萨做法,两人起了冲突,闹得很大。   最为心地良善的玉少一却只是在一旁慢悠悠地喝茶,结束后提笔为游记增添一页“垂泪菩萨”。   谢留后背冒着一丝寒意。俗话说“物似主人形”。擅长玩弄人心的垂泪菩萨,正是玉少一人性阴暗面的冰山一角。   这个时候,谢留反应过来,玉少一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寡妇母女试探垂泪菩萨。   恐惧吗?   心寒吗?   怨怼吗?   都有。   但更多的,是自责与愧疚。   如果不是为了他修习机关术,玉少一本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退隐生活,娇妻稚儿在身侧。   过了一段时日,玉少一说要去找心爱的小竹子,带着垂泪菩萨离开碑林镇。   此后,谢留再也没见过玉少一。   留老从回忆中抽离,目光直直地看着竹青,“玉少一临走的时候留了三根线香给我,若要寻他,只需点燃香。你,想见他吗?”   竹青手轻抚着胳膊,她肩膀上就有一个竹子形状的胎记。她恍然大悟。难怪留老对她这么好,原来是在她身上看到小竹子的影子。   王唯一插嘴道,“能把线香给殷长衍吗?他得要回自己的心肠。”   留老没说话,等竹青的答案。   王唯一尴尬地闭上嘴巴。   竹青做不出冒充别人的事儿。   竹青说,“留老,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我当成小竹子,我会像小竹子一样孝顺您。”   留老哈哈大笑,把线香交给竹青。   王唯一喜不自胜,很想原地跑圈圈。竹青那么好,她一定会把线香借给殷长衍。四舍五入能拿回心肠了。   殷长衍面上也有笑意,但与心肠无关。他对这玩意儿无感。   这几天第一次看到唯一这么欢快。真好看,多看几眼。   傍晚。   留老坐在屋顶上,紫藤叶横在唇间,一首春夜喜雨曲清悠悠地吹出来。显然他心情不错。   王唯一路过,停了一会儿竖起耳朵。   留老取下紫藤叶,“你偷偷摸摸听什么。”   “说什么偷偷摸摸,好难听的字眼。我光明正大的听好不好。”   “你听不懂。”就连竹青都听不懂。留老懒得跟她废话,拄着拐杖起身离开。   王唯一嘟着嘴,道,“反正你这样吹不好听,春夜喜雨曲的尾调应该再上扬一点儿。”   留老身形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转头看向王唯一,“你说什么。” 第124章 第 124 章   ◎你是说,竹青是小竹子?◎   王唯一讪讪道,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春夜喜雨曲的尾调应该再上扬一点儿。”   留老沉默片刻,“为什么这么觉得。”   “感觉就是感觉,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见留老执意要一个答案,王唯一说,“不知道啊,也许我曾经在哪个地方听到过也不一定。曲子童谣不都是这样在街头巷尾传开的。”   曲子童谣会, 但春夜喜雨曲不会。   春夜喜雨曲是娘自己琢磨出来的曲子。   可王唯一怎么会听过。   难道她是小竹子?   可竹青身上有竹笋胎记。   王唯一见他面色突然变沉, 似乎在想一些事情。他一直不喜欢她, 她还是识趣一点儿走开一些。省得无辜被波及。   既然线香已经到手, 她和长衍明天一大早就离开。   垂泪菩萨身形从阴影处显现。   王唯一愣了一下,祂怎么跟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垂泪菩萨出现的时候,留老上前半步, 身子侧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像是挡在她面前。   突然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错觉错觉, 一定是错觉, 别自作多情。   垂泪菩萨唇角扬起, 带着恶意的笑,“谢留,咱们不被允许说出贵人(玉少一)的事情。你越界了。贵人不会开心, 贵人的白使徒不会放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你要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代价。”   留老没说话。   “当然, 谢留你是机关术中的佼佼者, 白使徒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你。”垂泪菩萨脑袋一歪, 视线越过留老停在王唯一身上, “但是, 她呢?或者你养了十来年、亦徒亦儿的戚言枫?抑或是, 正在房里休息,那个满眼含笑的娇弱小姑娘?”   “垂泪菩萨,口无遮拦的是你。”留老说,“你知不知道,竹青肩膀上有一个竹笋形状的胎记。”   垂泪菩萨顿住,泥捏的脸上有一丝惊讶,“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房间里那个小姑娘是小竹子,那位贵人的女儿,金尊玉贵的小贵人?”   他没说。他只说他看到的事实,竹青肩膀上有一个竹笋形状的胎记。至于竹青究竟是不是小竹子,现在存疑。   虽然还未得到证实。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性,竹青就不是祂垂泪菩萨能擅动之人。   垂泪菩萨也清楚这一点,隔着老远朝谢老行了一个礼,身形渐渐淡去,“谢留,多谢你叫我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   王唯一舒了一口气,好想尽快离开这里。她又不是竹青,没那么好的待遇,留老和垂泪菩萨都下意识宠着。“留老,天色已晚,你快休息吧,我走了。”   “嗯,休息吧。”留老拄着拐杖离开。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留老居然对她说这话。   戚言枫路过,手中拿一个湿抹布,“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赏月吗?今晚夜黑风高,看不到月亮。”   “你大晚上大扫除?”   戚言枫瞥了王唯一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这么无聊,我有正经事。”   殷长衍挖坟那事儿给他整出心里阴影。他把驱寒公子的骨盒带过来,放在触手可及之地。没事儿就擦两下。   “早点儿成家,与竹青做夫妻,过两年生个孩子才是正经事。”   戚言枫突然面色冷硬,把抹布扔到王唯一脚下。   顿了一下,走过来,捡起抹布径直离开,   好端端的,他又生什么气?   王唯一回到房间,殷长衍背对着她,正宽衣解带。   王唯一尴尬不已,转过身去,“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沐浴。”   殷长衍系上衣带。由于心肠香灰土掺了稻草,他动作迟钝且缓慢。干脆停下手,将镊子放在桌子上,“没。”   正打算用镊子一点一点挑出香灰土心肠中的稻草,没想到她提前回来。   以前的她,会含羞带怯地凑过来,双眼放光宛如镶嵌了一颗星星。然后口无遮拦地说‘长衍,我想睡你。’   “你瞧我做什么。”王唯一顺着他的目光打量自己。   “唯一,星星呢?我想看见星星。你能不能把它放出来。”   他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是王唯一能听懂。   上前两步,手捂住他的眼睛。“星星一直都在,从未远离。长衍,你看不见,是因为有厚云挡在眼前。”   殷长衍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缺了心肠,他看不到她口中的厚云。   王唯一很失落,语气中透着一阵无奈,“休息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殷长衍看出她不欢喜,轻声道,“我帮你宽衣。”   “解衣带、褪钗环这种精细的活儿你能做?”王唯一表示怀疑,她自己动手还比较快。   “我可以给你洗头。”殷长衍瞧了一眼香灰土掺稻草,有自知之明。都怪戚言枫。   “行。”   殷长衍打好热水,替王唯一洗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还很厚,浸泡水里时就像一把油润的海草。   “长衍,剪子放哪儿了?”   “?”   “头发又重又热,剪薄一些会比较好打理。”万一有什么事儿,逃跑的时候也能快一些。   殷长衍捧着头发像是捧了一堆黄金,斩钉截铁道,“不剪,日后我替你梳头。”   “哈哈哈哈这可是你说的,我没逼你。”王唯一唇角越发上扬,谁会拒绝一个人形全自动洗头发工具呢。   两个人玩闹了一会儿,去睡觉。 第125章 第 125 章   ◎她是小竹子◎   谢留回房后, 在积尘已久的阁楼中取出一个木质盒子。   这个盒子连通明炎宗李卿之。   当年病村后山,谢留从李卿之手上救出戚言枫。谢留和李卿之打了一天一夜,两人惺惺相惜、互相欣赏。   临别时, 李卿之赠给谢留一个木盒,依依不舍地说,‘哪一天得空,可以寻我聊一聊天。’   谢留抿了抿唇。李卿之又不是姑娘家, 有什么好聊的。   但是盒子留了下来, 没扔。   谢留打开盒子上的封条, 一条柱状蓝光射出去。   几段“刺啦”后, 李卿之的声音陌生又熟悉,“阿留, 十八年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抛到脑后。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你竟然会来寻我。”   “说了多少次, 叫我谢留。”谢留脸上带着笑意。这么多年过去, 李卿之一如既往的自来熟, “明炎宗有个叫王唯一的弟子, 自称是你徒儿。”   “唯一?她又惹什么祸了?”   “小孩子打打闹闹,不碍事。”谢留不着痕迹说道,“我想知道她的生身之父、造骨之母是何人。”   李卿之“豁”了一下。唯一究竟闯了多大的祸, 师尊出面都不行, 人家点名要找父母谈。   “父亲我不晓得, 她母亲叫邹静云, 是个农妇, 十八年前就死了。”李卿之说, “有什么事情, 你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听到“邹静云”三个字,谢留瞳孔骤缩、面带震惊。   邹静云是玉少一的娘子。   谢留放轻了声音,语气中透着一股怀念,“能说一说,你遇见邹静云那一天的事情么。”   李卿之不知道谢留为何这般神态,但他很清楚接下来要说的话对谢留而言很重要。   点了点头,“好。”   李卿之出宗研学,路过一个镇子。见周围都是明炎宗弟子的痕迹,心生好奇,便进了镇子,找一家茶馆坐下打听消息。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过来,面容温婉沉静,唇有一些苍白,脚上有明炎宗追踪印记。‘看修士穿着,是出身明炎宗。听人说明炎宗仙人宅心仁厚,最是良善。我身患重病,无力抚养女儿,请仙人代我抚养女儿。’   ‘呵哦,是吗?’李卿之冷眉冷眼,邹静云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伸手扣住邹静云手腕,‘夫人只是有几分体弱,健康得很。夫人为什么要撒谎,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硬塞给我?或者说,硬塞给明炎宗?’   邹静云听到自己手骨轻微的碎裂声,冷汗顿时覆满小脸,‘仙人应该听到风声,明炎宗弟子今日围剿邪修玉少一。我被玉少一女干污,生下这个孩子。我一直想杀了她,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怎么忍心下手。’   试探着将女儿放到李卿之怀里。很好,他脸上只有审视,没有半分拒绝的意思。   ‘我原本想带她离开,引她向善。可是,我发现她大哭时五官透着一阵淡淡的紫光,那是邪功的证明。’邹静云泫然欲泣,‘她继承了玉少一的邪功。’   李卿之半信半疑。   掐了一把襁褓中女儿的脸,女儿哇哇大哭。体内果然渗透出淡紫色的光。   同时,一股强劲的灵力从她体内传出,震开他手指。   李卿之惊讶地看着指缝间几缕血丝蜿蜒而下。   ‘我也是明炎宗弟子,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女儿交到宗门讨功。’   你不会。   因为你是李卿之。   玉少一曾说,李卿之是明炎宗里少有的心怀渡世大愿的修士。   ‘我相信仙人您。’   李卿之不爱管闲事,但她的‘相信’令他心中一动。   李卿之看到女儿肩膀上有一个竹笋形状的胎记。他运用灵力,将邪功尽数引导到胎记上,然后拔除出来。   只要邪功拔除,她就能和女儿退隐山林,一起生活。   原本想将邪功装进瓷瓶里,可是邪攻意料之外的强大且不受控。撞伤李卿之,脱手而出,向着天边飞去。   李卿之气息大乱。等他调理好身子,已经找不到邹静云身影。女儿躺在一旁哇哇大哭。   哭什么哭,吵死人了。   累赘,麻烦。   李卿之没兴趣养孩子。抱起她寻了出去。   大街上所有人都往广场中心跑,说是抓到了玉少一的家人。烧一烧,用家人逼出玉少一。   李卿之赶到广场,晚了一步。邹静云被铜针钉死在架子上,全身大火熊熊燃烧。   隔着厚重的黑烟,她看到人群中轻拧眉头、单手抱着襁褓的李卿之。她用尽最后一口气感激地冲他笑了一下。   她眼睛里倒映着火苗,他也在里头。   李卿之突然就感觉被火苗烫了一下心口。   女儿似有感应,哭声越发响亮。   李卿之顿了一下,单手拍着女儿笨拙地哄着。   广场上混了很多明炎宗弟子,左右张望。   人群散去的时候,李卿之跟着人流离开。   低下头,淡声道,‘你娘是一个聪明又痴情的女子。她深爱你父亲,她知道明炎宗来势汹汹,只有把女儿藏到明炎宗手中才安全。’   ‘她没来得及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是玉少一的女儿,王唯一为玉,我先叫你王唯一。你的名字,只有你生父有资格来定。’   这话是不是说得太过绝对,玉少一也许半途死了呢。‘或者,等你十八岁,你自己改。’   在他身后,邹静云周身火光散尽,执念化成一缕冷白色的烟从干枯躯干中溢出,散向天际。   没有人知道,那一道邪功误入一名有孕女子腹内。   女子正抬步上医馆,忽觉肚子一热,“讶”地一声叫了出来。   铁匠一脸紧张,连忙拖来一张板凳让她坐下,‘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扯着嗓子道,‘大夫,来看一看我娘子!’   大夫把过脉,惊讶不已,‘你给娘子吃什么灵丹妙药了?按理说,你家娘子有冲虚之证,这一胎难以保住。可我刚才把脉,发觉她体内有一阵强劲的力道滋养胎儿。简直是怪哉。’   铁匠悬着的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咧开嘴笑,‘真的吗?谢谢你,大夫。’   ‘这是你妻儿的福报,好好珍惜。’   过了五日,铁匠娘子发作,一名女婴呱呱坠地。   铁匠看到女婴肩膀上有一个黄豆大小的竹笋印记,咧嘴一笑,‘竹青,你的名字是竹青。竹子最是坚韧,你一定会像竹子一样健康长大。’   谢留听完,心中浪潮起伏。   王唯一为玉,玉少一为王。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一直视而不见。   王唯一才是小竹子,是玉少一的女儿。   谢留语气中有三分责怪,“李卿之,你一直知道,王唯一是玉少一的女儿。”   李卿之心中一惊,这件事应该只有自己知道而已,谢留从哪儿听到的风声。“嗯哼。”   “为什么不告诉她?”   “有什么好说的。”李卿之说,“知晓自己身上流着那样一种血脉,对她而言有什么好处。”   李卿之抱养王唯一后,曾去翻阅过玉少一的相关讯息。发现玉少一曾经是明炎宗有史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是最初的‘近神人’。后来不知何故故叛逃出宗,宗门抹去玉少一在宗十年期间的所有存在痕迹,让他所沾染的事件皆成一片空白。   他意识到,邹静云正是清楚明炎宗的态度,知道玉少一的女儿落到明炎宗手里会有怎样一发不可收拾的后果,才会选择用自己的死绝了玉少一女儿的讯息。   谢留不同意这句话,“父女血脉亲情,你有什么权利剥夺。”   “我养她十八年,有权利替她选一个平安、快乐的生活。”李卿之说,“阿留,与其关注唯一,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在你联系我的时候,明炎宗就已经锁定你的位置。这个时候,他们正在赶往碑林镇。”   “你不拦一下?我们的交情也未免太脆弱了吧。”   “我好歹也是明炎宗弟子,向你通风报信儿已经是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李卿之懒洋洋道。   “我真不明白,褚行死在明炎宗手上,你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留在明炎宗。”谢留说,“你该不会是怂到不敢报仇吧。”   “你骂我。堂主死前有遗言,无论发什么事儿,都不允许我对明炎宗出手。”这世上唯一能困住李卿之的就是褚行。李卿之笑道,“明炎宗把你身体搞成这幅德行,你不也没对明炎宗出手。你才怂。”   玉少一被逐之时,曾跪在山门口叩谢师恩,立誓二十年之内不冒犯师门。   谢留算得上师承玉少一,于是也遵从这个誓言。   今年是第十八年,还有两年,快了。   “不急,迟早的事儿。”   谢留和玉少一聊了很久,直到天色将亮,方才依依不舍地合上盒子。   谢留点一把火,烧了盒子,为了安全起见。想来李卿之不会责怪他。   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尽快离开。   谢留出了房间,他很想看一看王唯一,看当年的小竹子长成什么模样了。是像爹多一点儿还是像娘多一些。   到她院子里时,脚步顿了一下。   这个时间,会不会有点儿太早了。她还没醒吧。   要不他先去弄个早饭?   王唯一洗漱完,伸着懒腰出门,口中不断地打哈欠。   谁天还没亮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吵死人了。   豁,留老?!   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个冒着热气儿的汤盅。   王唯一整个人都精神抖擞了,她还是有点儿怕留老的,“留老,你怎么在这里?”   她怕他。   这个认知令谢留不太开心。小时候她一见到他就咧开嘴,露出一张粉色的牙床。   “呃,弄了点儿早饭。要不要试一试?”谢留有点儿紧张,重新摆放了一次勺子。   留老是不是弄错院子了?竹青不住在这里。   王唯一很热心给他指路,“留老,竹青住右边的院子里。你沿着这条走廊,右拐就到。”   她好心指路他脸怎么耷拉地更严重了。   懂了,一定是嫌她没长眼色,不在前头带路。   王唯一很狗腿子,“留老,你跟我来,我这就为留老领路。留老,我年轻,有劲儿。我来端。”   谢留取下汤盅塞给王唯一,“不用你端,你喝。”   懂了,叫她试味道。   “留老,你等一下,我去拿个茶碗。”王唯一跑回房间里,去了一个茶碗,小心翼翼地将汤盅里的东西倒了一些出来。   没敢多倒,就浅浅一层。   奶白色,怪好看的。   抿一口。   嗯?这不就是羊奶吗?   “挺香的,但是竹青应该喝不了这个。她身体虚,不常吃燥热的食物。”   谢留说:“谁说要给竹青,我给你的。” 第126章 第 126 章   ◎心肠◎   可算了吧。   她可不敢要。   王唯一把汤盅推回去, “我不喝。”   “你不喜欢?”   挺喜欢的。小时候师尊牵了两头羊养在院子里,专门给她弄奶喝。   有一段时间,明炎宗见羊如见李卿之。后来羊死了, 李卿之郁闷了好久。   “又不是小孩子了,过了喜欢喝羊奶的年纪。”   谢留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端着茶盅的手缓缓收紧,“是啊, 你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 他一大早把她拦下来就为了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王唯一鼓起勇气, “留老, 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直接说就是。等殷长衍烧香问完玉少一, 我们就离开。我应该不会太碍你的眼。”   谢留语气罕见地生硬,“不用离开, 把这里当你的家, 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里一草一木都是玉少一亲手所植, 她是唯一的主人。   王唯一信他个鬼。打哈哈道, “客气了客气了。”   谢留脸色并没有好多少。   大堂。   殷长衍点燃香联通玉少一。   火折子被突如其来一口气吹灭。   谢留怕没吹彻底, 嘟起腮帮子又补了一口。拧着眉头,“你就打算这么随随便便弄?”   “?”殷长衍低头看霜白色的香头,“不然呢?难道要我设祭台、沐浴焚香、三跪九叩去燃香?”   “好歹是第一次相见, 别太失礼。”   “有什么关系, 我也没讲过礼。”   “那不一样。”谢留很坚持。   挥袖召来几个机关人偶。人偶开始提着扫帚、捏着抹布开始大扫除, 连墙面都重新粉刷了一遍。   “勉强可以了, 差不多就这样吧。”谢留检查完, 对殷长衍比了个手势, 示意他可以开始燃香。   戚言枫双手环胸, 安静地立在一旁。留老向来强势、说一不二,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一面。真罕见,多瞅瞅。   王唯一越发好奇玉少一究竟是怎么样的人,谢留这种到哪儿都能横着走的天之骄子竟也对他如此尊敬。   香头冒出一缕线一般直的轻烟,缓缓上升至头顶,然后凝滞住长久不散、越积越多。   对面沉寂片刻,出来一个声音。   玉少一的话像是工工整整写在一张白纸上,可又拿炭笔将所有字迹涂抹得模糊不清。   你分明从头听到尾,可是仔细一回想,什么都没听到。   殷长衍倒是偶尔沉思,回两句话。   谢留从头听到尾,饶有兴趣地看着玉少一和殷长衍。   有趣?到底哪个地方有趣啊。   太好了,戚言枫也是一脸懵。不是她一个人这样。   屈肘怼了一下戚言枫,“你说他们在聊什么。”   戚言枫“啧”了一下,挪走胳膊,“问殷长衍,我又听不懂。”   殷长衍熄灭香,轻烟散去。   王唯一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玉少一愿不愿意还你心肠。”   “心肠并没有送到玉少一手里。”   “啊?那会在什么地方?”   “一个名为喻白的修士手上。”殷长衍很确定自己没听过这号人。一个强大的修士,怎么可能半点生活痕迹都没留下。要么对方生活的年代远早于他,要么对方刻意抹去自己的痕迹,后者的可能性很大,“留老,你有听过这个人吗?”   谢留显然知道。他面带惊讶,怎么会是这尊煞神。   “留老,你听过这个人。”殷长衍眨巴眨巴眼睛,肯定道。   “有过一面之缘,他是明炎宗创宗三杰之一。”谢留点了点头,“明炎宗靠黑吃黑起家,喻白就是那个黑的。跟他合作的,被他背叛。意图操控他的,被他反噬。听说只要是他待过的势力领域,无一例外皆被祸霍到团灭。”   “但就这么一个人,却意外地跟玉少一处得很好。两人喝光了碑林镇的酒窖,我大晚上跑到隔壁镇子买酒坛子扛回来,没看路,掉粪坑里了。”   这事儿是少年谢留心中一辈子的阴影。   王唯一“诶嘿”一乐,差点儿笑出声儿。   她一乐殷长衍也开心,“唯一,去收拾东西,我们是时候离开了。”   “啊?”王唯一突然被点名,点了点头,“哦,好。”   “你要去找喻白?”谢留一直在观察殷长衍。对声名显赫的大人物敬而不畏,不主动挑事,但也不怕事。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表现得勉强算得上凑合。   殷长衍摇了摇头,“我找心肠。”   谢留眸中闪过一丝赞叹,他开始觉得殷长衍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女婿。“喻白在鸣风谷退隐,你可以去那里找一找。别带上唯一,你死是你的事情,莫要拖累她。” 第127章 第 127 章   ◎有玉少一的影子◎   王唯一有点儿意外, 对谢留笑了一下。   殷长衍只是想着把唯一带在身边,仅此而已。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她跟着我会比较好。”   “心肠上掺了稻草、动作慢到一步一卡的你吗?”   殷长衍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唯一,你留在碑林镇。”   那可是喻白啊,传说中明炎宗创宗三杰之一的喻白。明炎宗弟子有恭恭敬敬献上双膝的机会, 得感激到涕泗横流!!!   眼中满是期待, “就不能把稻草挑出来吗?我镊子用得很好, 能帮你挑干净。”   “稻草卡在干掉的香灰土里, 得极为柔和的修为才能避开心肠取出稻草。否则,心肠会碎成渣。”   戚言枫迎上殷长衍的视线, 回他一个假笑。活该,谁叫他挖师父的坟。   王唯一说:“可我想跟你一起去。”   殷长衍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眼里有一抹羞涩。他开始不愿让王唯一犯险, “听话。”   他定下的事情, 很少会更改。   王唯一不免有些失落, “那行吧。你什么时候走?”   心肠掺了稻草的后果比预想中要严重, 得运功压制伤势,“今天中午。”   戚言枫撇了撇嘴,还得再看这张讨人厌的脸一早上, 真是晦气。   不如去弄点儿酒喝。   竹青知道后, 起身去厨房, “大早上喝酒伤身体, 我给你弄一下粥好不好。多放点儿你爱吃的花生米。”   王唯一回房给殷长衍收拾行李。   窗户外树荫里站了一个半旧不新的泥人, 定睛一瞧, 是垂泪菩萨。   怎么是祂?!   垂泪菩萨一向是嗅着灾厄来, 诱导、哄骗人许愿做交易。莫非碑林镇有祸事发生?   再一眨眼,垂泪菩萨又没了。   仔细一想,其实垂泪菩萨挺好破解的——垂泪菩萨这个东西吧,让祂开口,你就输了一半,等祂全部说完,你就没半分赢的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在捂住耳朵什么也不要听。   收拾行李收拾行李。   弄到一半,突然觉得很热。   黑色浓烟透过窗缝翻滚进来,很快弥漫开来。桔色的火苗紧跟着钻进屋子。   “厨房失火了?”   推开门的一瞬间,无形热浪扑面而来卷上肤肉,将衣服朝外推开一层。整个院子都充斥着黑色浓烟。   热度更高,烤人脸上生疼。   王唯一单手横握长剑,恢弘剑风风生水起打向大火。   大火不灭反燃,烧得越发旺盛。   果然,这不是普通的火,是明炎宗的断火。只要放火之人还活着,断火就不会灭。   竹青是普通人,她有危险!!   王唯一衣袖掩鼻冲向厨房,大火已经烧断了房梁,剩下半个架子。   隔着金橘色的火光,垂泪菩萨正弯着腰凝视坐在地上之人。   竹青!!   王唯一悬着的一颗心揣回肚子里。太好了,竹青还活着,可怎么又被这么个讨人厌的玩意儿给缠上了。   顶着火势冲了进去,以防备者的姿态挡在竹青身前,剑锋指向垂泪菩萨。   “竹青,还好吗?”   “唯一,你来啦。”竹青欣喜道。   “别听祂胡言乱语,戚言枫不会出事,铁匠早已死去,也不会再活过来。祂嘴里的话,你半个字都不要相信。”王唯一直视垂泪菩萨,“在我面前,你休想诱骗她。”   竹青愣了一下,不明所以道,“唯一,你在说什么。祂为什么要提枫和爹。”   “引诱人做交易,是祂惯用的伎俩。”王唯一握剑的手顿了一下,垂泪菩萨没跟竹青提要求?祂转性了?   竹青摇了摇头,“没,祂半个字都没跟我说。”   “那就好。这里不安全,我们离开。”王唯一收了剑,拉起地上的竹青。   走出两、三步,王唯一袖子被握住。   竹青不忍地望了一眼垂泪菩萨,祂颈项后面有一道很深的裂痕。她不再迟疑,恳求道,“唯一,能不能把垂泪菩萨一起带走?刚才要不是祂突然出现,烧坏的房梁砸到的就是我,那一道裂痕本来应该出现在我身上。”   她就说嘛,垂泪菩萨向来心高气傲,怎么会对人俯首称臣。祂保持弯着腰的姿势,原来是为了护住竹青。   真稀奇,非人之物竟也会有一天动恻隐之心。   有点儿羡慕竹青,天生邪性的非人之物眼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例外。   “行。”   王唯一收了剑,返回火海去扛垂泪菩萨。   垂泪菩萨半张脸笑,半张脸哭,看着怪渗人的。   脱掉外套盖在祂脸上遮一遮。   很好,不自在、不舒服的感觉没了。   妈耶好沉,压得她早上的饭都要从胃里呕出来。   怎么闻到臭臭的味道?   低头一看,她的头发被烧了。那没事儿了。   嘶,又看到祂的脸。扭头扭头,不看。   没忍住道,“工匠给你捏脸时究竟是怎么想的,做得真丑。做菩萨的,笑的喜庆一些才招人喜欢,信徒遍地。”   王唯一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连忙扶好垂泪菩萨。   垂泪菩萨改了一下姿势,脸对着王唯一后脑勺。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泥土眼珠子左右动了一下。   很多年前,玉少一撩起衣摆蹲在地上,衣袖挽到肘部,满手的香灰泥土往祂身体破损处涂。   已经记不清面容,只看到他嘴巴一开一合,说着类似的话,‘看看庙里的菩萨笑得多喜庆,相比之下,你这张脸也未免太瘆得慌。要多笑,才招人喜欢。’   泥土眼珠子上移,停在王唯一发间晃荡的铃兰发簪上。   也许是大火黑烟模糊了视线,有那么一瞬间,祂在祂身上看到了玉少一的背影。   戚言枫提着酒壶回来,在遍地火海中注意到剑风的方向,果然寻到王唯一和竹青。   王唯一怎么还扛了个比两个她还厚实的泥人?   怎么是垂泪菩萨。   接过身子发软的竹青,“怎么回事儿?!”   “这不是很明显吗,失火了,看着像是从大堂方向来的。”   戚言枫面色一变,转身走向大堂。袖子被竹青抓住。   他毫不迟疑抽出袖子,大踏步离开。   竹青愣怔地望着抓空的手心,他的背影早已走远,“枫,看这个架势,整个碑林镇都烧起来了。你现在回去会很危险。”   王唯一很快意识到什么,驱寒公子牌位就在大堂。放下垂泪菩萨,抬腿跟了上去,“竹青就交给你了。”   大堂在一片火海中烧得只剩半副骨架,更别提木板做的牌位。   戚言枫双膝一软,落在地面上,喃喃道,“......师父。”   王唯一拍了拍戚言枫肩膀,安慰的话到喉头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事关驱寒公子,没人安慰得了戚言枫。   冲天火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慢吞吞地走出来。   是殷长衍。   他衣摆烧了小半,衣袖半拢在身前,怀里似乎护着什么东西。   “哦?是你唯一。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殷长衍嘴上说得亲密,眼里却一点儿紧张都没有。她头发怎么了?   王唯一咽下心头的细微酸涩,“长衍,你怎么从火里出来。”   “还不是拜戚言枫所赐。香灰土搀稻草导致腿脚挪太慢,走不快。”   “等会儿我拿小镊子给你挑出来吧。”   “不行的,香灰土中混着的稻草只有极为阴柔的修为才能取干净。阴冥宗的‘万丝缕’是顶级阴柔修为,可是阴冥宗在二十年前灭宗,修习者已经尽数陨落。”   见她神伤,殷长衍鬼使神差道,“找到喻白,换回心肠就好了,不用太多担心。”   王唯一点点头。   殷长衍把东西“哐当”扔给戚言枫,“这玩意儿究竟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沉得要死。”   驱寒公子的牌位!   戚言枫晦涩的眼睛突然起了一线亮光,膝盖往前挪了两步,快速抱起牌位,“师父!”   揪着衣袖仔细擦去牌位上的黑灰。   “连一声‘多谢’都没有吗,真是没礼貌。”殷长衍盯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   王唯一说:“多谢你,长衍,你特地去取驱寒公子牌位。”   “为什么是你说,不是他说?”   “你只是想听‘多谢’两个字,从谁的口里说出来不都一样。”   “那倒是。”没有特地,看见了就顺手拿了。   王唯一抬头望天,忧心忡忡道,“这么大的火要怎么办?”   “是明炎宗的火,留老惹来的祸。你没有必要担心,留老出去处理了。”殷长衍敛起眸子,抬手召来王唯一,“唯一,扶我回房。”   “哦好好,大白天你发困?”   “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要处理一下。”   “有哪里烧伤了吗?”王唯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你先坐,我这就去取药膏。”   殷长衍回到房间,坐在镜子前。   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小剪刀在掌中把玩。   脱掉外套。觑了一眼衣服袖子,为了戚言枫烧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令人心情糟糕。   拿剪刀剪断。   王唯一端着药膏进门,“长衍,衣服好好的,你剪它做什么。”   “看着心烦。”   王唯一脑子转的很快,“为了戚言枫受伤就这么令你难以接受?”   “嗯,总有一种和脏东西不清不楚的感觉。”   “......”你心里可以这么想,但不能说出来。这有些侮辱人。   大门“哐当”一声推开。   戚言枫端了一壶凉茶站在门口,脸色很差。   拎起茶壶,将原本为殷长衍准备的凉茶咕嘟咕嘟全喝了。阴阳怪气儿道,“脏到你了真是抱歉哦。”   “无碍,已经切割干净了。”殷长衍把衣服给扔掉。   戚言枫冷哼一声,很大力地把茶壶叩在桌子上,“想得倒是美。”   上前几步,扯开殷长衍衣襟,大掌贴上他胸口位置。   殷长衍眨了两下眼睛,“你要取出香灰土心肠上的稻草?寻常修为根本做不到,只有极为阴柔的修为才有一试的可能。”   “‘万缕烟’算不算极为阴柔的修为?”   “当然算,‘万缕烟’是顶级的阴柔修为。”殷长衍愣了一下,“你会?”   “你该问的是,‘有什么你不会’。”   戚言枫掌心聚集起点点星光灵力,如丝如缕渗透殷长衍胸口。半个时辰后,掏出了一堆细碎的稻草。   王唯一很兴奋。   殷长衍尝试着运灵。太好了,如此一来寻喻白的事儿就好办太多。   戚言枫衣衫下起了一丝薄汗,“连一声‘多谢’都没有吗,真是没礼貌。”   讶?原来那个时候他有在听话。   “我有今天是什么人造成的?是你。你治好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要什么‘多谢’。”   戚言枫梗了一下。   王唯一笑得眉眼弯弯,“多谢你,戚言枫。”   戚言枫心口有火,“呵,你代表得了殷长衍?”   “当然。他是我夫君,我是他娘子,夫妻本就是一体的。”   殷长衍快乐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快乐。但她说他们是一体时,他心情就很好,唇角也无意识地上扬。   “多谢你,戚言枫。”殷长衍说。   “谢个鬼。带着你的谢离我远点儿。”   殷长衍朝戚言枫招手,拍了一下身边的座位,“戚言枫,过来。”   “你想做什么?”   “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戚言枫倒不是怕殷长衍使诈,他在殷长衍面前有不吃亏的实力。只是两个大男人坐那么近,着实令人不痛快。   “啧。”戚言枫坐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头发被剪了一半。   戚言枫对着地面落发目瞪口呆,“你有病吧。”   殷长衍手中剪刀发着明亮的寒光,“唯一为救竹青烧毁了头发,竹青是你戚言枫的人,你头发凭什么能好端端的立在脑袋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回路,真是病的不轻。   谢留拄着拐杖回来,面色并不怎么好。   “留老,明炎宗还在碑林镇外吗?”戚言枫说。断火灭了,应该问题不大。   “打发走了。”   “你大获全胜,应该开心才对,何必绷着一张脸。”   谢留与明炎宗弟子交手数次,那是一群出鞘必沾血的剑,今日怎么撤得这般轻易。只怕有诈。   “碑林镇近期怕是不会太平,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唯一,你跟着殷长衍走。戚言枫,你也别留。”谢留看向戚言枫,终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唯一,外面最近时兴这种发型吗?”   王唯一头摇成拨浪鼓,“绝对不是。”   “那他怎么剪成这副狗啃的模样?”   她又不能出卖殷长衍,避重就轻含糊其辞道,“哈哈哈哈可能他比较中意这一款。”   “现在的年轻人呦,老人家我看不懂。”   王唯一跟着附和,点了点头,“别说老人家了,年轻人我也看不懂。”   王唯一说话的时候,烧焦了的发尾在殷长衍面前荡来荡去。   殷长衍拿帕子擦干净小剪刀,拖过凳子坐在她身边,一点一点地为她修剪掉烧了的部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128章 第 128 章   ◎你的名字谁起的◎   谢留在碑林镇口送别殷长衍、王唯一、竹青、戚言枫。   王唯一接过谢留的小盒子。她原本不想要, 但他执意要送,她再拒绝就不太好。“留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就送到这里吧。”   “嗯,收好盒子。若是哪一天陷入绝境,就打开它,它能救你一命。”   “这也太贵重了。”   “无妨, 老人家我觉得跟你投缘, 就送你当见面礼。”   竹青衣袖掩唇笑道, “留老, 你之前还说跟我投缘,怎么不送我见面礼。”   “你不是已经从我这里拿走了我最为珍贵的徒儿。”谢留唇角朝两边扬起, 视线落到戚言枫身上,“竹青是个好女孩, 你别叫人家等太久。否则, 人家就跑了。”   戚言枫懵了一下, “我师父是驱寒公子, 什么时候成你徒儿了。”   “我不介意与驱寒公子分享一个徒弟。”   “可我介意侍奉两个师父。”   谢留笑了两下, 当没听见,“殷长衍,你很像我一位故人。唯一跟着你我是放不下心的。但转念一想。她这样的来历, 没你在身边还真的会很麻烦。”   “你说的故人, 是指玉少一吗?”如果单指丧妻丧子方面, 两个人确实很像。   谢留没说话, 算是默认。   某种程度上而言, 殷长衍和玉少一太像了。   谢留说不来这种感觉, 就像是用心煮一桌饭, 宾客到场快开饭了,突然发现所有的菜都把糖当盐放。   这一桌没法入口,再怎么可惜也只能丢掉。   然后从买菜开始重来一遍,按部就班地洗菜、切菜、炒菜......   如果能得到一桌预想中的菜当然很好,可是做菜途中通常会有很多突发状况,比如火大了、盘子破了......   王唯一听了一耳朵。来历?她什么来历?   她问了出来。   谢留说:“我才知道,你是明炎宗剑堂堂主李卿之的徒儿,来历不凡呐。”   王唯一骄傲地挺起胸脯:“低调,都低调。师尊太出色,我也没办法。”   谢留意有所指道,“父母师尊长辈起名字,大多包含美好的祝愿。王唯一听起来就比较普通,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叫王唯一?”   “师尊过去有一名挚友,叫王唯一。即便他修为不凡、剑术举世无双,也没能护住她,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死去。大概是为了弥补这种遗憾,他将捡到的女孩子取名王唯一。”   “李卿之要是有一个挚友叫王唯一,他就不会给一个婴孩起同样的名字。”谢留摇了摇头,“你知道为什么吗?越是重要的人,在心里的位置就越为独特。若是好的独特,便会时常念起,抑或挂在心头、抑或宣之于口。一般人把这种表现叫喜不自胜。”   王唯一的死显然是不好的独特。“照留老所言,那要是不好的独特呢?”   “束之高阁,永久的封存在心里,轻易不再碰触。”谢留说,“若你所说为真,那王唯一这个名字应该成为李卿之的痛,轻易不被允许提及。李卿之行为反常,应该隐瞒了一些事情。”   王唯一有点儿敬佩谢留的脑子,能从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挖出这么多东西,“我得空回去问一问。”   无论什么理由,师尊都不会害她。她有这个自信。   殷长衍打断谢留,“留老,天色不早了,殷长衍就此拜别。”   玉少一也好,李卿之也罢,都跟唯一无关。他是夫君,有保护的职责。   谢留哈哈大笑,浑浊的眸中闪过一丝满意。他喜欢殷长衍这个态度。   王唯一跟着行了一个礼,“王唯一拜别。”   他们来碑林镇这几天着实是给留老添了不少麻烦。看,留老都忙得没时间清洗,胳膊肘关节处都积了一层灰。   戚言枫、竹青跟着拜别。   谢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走。   晚上。   明炎宗弟子去而复返,将碑林镇围得密不透风。   谢留静坐在屋内,双手蔓延出无数丝线操控机关人偶迎战明炎宗弟子。碑林镇成了厮杀的战场,机关人偶无痛无觉又不会疲惫,很快占了上风。   突然,谢留按着丝线的指头一顿。怎么回事儿?机关人偶的动作正在慢慢变钝。   ......莫非!   “断火烧碑林镇是障眼法,为的是将黑色烟灰吹到机关人偶关节里,让动作变钝。”   明炎宗弟子领导者切瓜一样切掉一堆机关人偶,重新占据上风,“你察觉到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可惜,还是迟了一步。今日,整个碑林镇将从地图上除名。”   碑林镇除不除名的,他半点儿都不在乎,“问你个事儿,黑色烟灰飘到正常人关节里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对女孩子伤害大吗?”   “关节慢慢腐朽僵硬,直至化为只能喘气儿的活人偶。”   “昨天刮风,风会将黑色烟灰带往东南方向数个城镇。明炎宗是不打算顾数以万计居民的死活了?”   “为了除掉碑林镇,总要做出点儿牺牲,相信他们没什么怨言。”   “呵,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不配呼吸碑林镇的空气。”   谢留双手收紧,指间用力,拽断所有丝线。   碑林镇上的机关人偶们先是停滞一瞬,而后手舞足蹈原地旋转起来。转速也来越快,机关躯体也跟着逐渐瓦解,肢体碎片疾射而出宛如数道流弹无差别地攻击着碑林镇所有人。   碑林镇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两日后,明炎宗接到消息,派去碑林镇的弟子们命灯皆灭,无一生还。   而谢留不知所踪。   王唯一右手虚握成拳悄悄地锤了一下膝盖。中午就进了鸣风谷,这都快傍晚了,怎么还看不见人影。   “唯一,累了是不是,我背你。”殷长衍蹲下身子,背对着王唯一,示意她上来。   “累倒是不累,就是膝盖有一点儿疼。”王唯一说,“不是走路太多的酸疼,而是像关节中丢进去几颗石子,磨的很疼。”   竹青正在敲打双腿的手动了一下,双手撑着膝盖,“我也有这种感觉。”   戚言枫也是同样。   四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到诧异。   他们很快意识到碑林镇起的那场断火不对,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已经在圈套中了。 第129章 第 129 章   ◎换心肠(上)◎   耳边又响起风声。   一阵风贴地袭来。上一次风将人吹得睁不开眼睛, 这一回风更大,小一些的树苗都被连根拔起,王唯一觉得有些站不稳。   脚下踩到一些动物骸骨。骸骨不是遭到野兽撕咬, 倒像是从高处摔落成碎骨。   奇怪,动物怎么会在天上?   “唯一。”殷长衍见她没动,转过头站在原地等。   “这就来了。”   “鸣风谷有古怪,小心一些。”   “什么古怪?”   戚言枫环视四周, 指头扣好计时尺, “从我们进鸣风谷开始, 这里每隔两刻钟就会刮一阵风, 最开始是清风拂面,到刚才已经能刮动人了。”   王唯一想到什么, “也就是说,下一次刮风, 这些碎的乱七八糟的骸骨就是我们的下场。”   “八成是。”戚言枫说。   竹青心中担忧, 试探着抓着戚言枫的衣袖。在他身边, 她才能好一些。   殷长衍朝王唯一伸出手, 牵到她, “走吧。”   鸣风谷深处人迹罕至,越是往里,越是难行。   殷长衍走在前面, 耳朵一动, 抬起头来。   “怎么了!”王唯一说。   戚言枫神色冷凝, 警惕地望着四周, 将竹青拉到自己身后。   “来了。”殷长衍说。   大风来了?在哪里?她怎么没有看见。   王唯一腰被殷长衍扣住, 脚步腾空, 不由分说被抱在他身边。   她面上一热, 心跳快了三分。   抬头,殷长衍颈项修长,侧脸极为出色,一双深邃的眼睛倒映着远方灰沉沉的密林。   在那里,一阵极为安静的风贴地袭来。所到之处,落叶草根翻滚成汹涌波涛扬上天际,连点成线朝前快速地推进。   殷长衍周身聚起紫色灵力,身子沉沉地下压。劲风吹起他黑色长发在空中乱舞,衣袂翻飞中,一双眸子坚定又沉稳。   他以一人之身,与鸣风谷抗争。   王唯一躲在他怀里,虽然偶尔被飞驰而过的木段、草片打到,但心是安的。这种满足谁能懂啊。无论外界有多乱,都不会越过他侵染她身。   风越刮越大,地面开始出现三指宽的裂纹。   这么下去不行,地面迟早会被刮裂。   “......长衍。”王唯一揪着殷长衍腰间衣服。   殷长衍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沉思片刻,收了灵力,身子被风高高地抬起,像一叶孤舟飘荡在风里。   王唯一冒出脑袋瞧了一眼,头晕目眩。妈耶离地好远,这要是掉下去一定会死。   腰间的胳膊搂紧了一些,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看,别担心,我一直在你身边。”   “长衍,我们会被吹去哪儿?”   “大概率会被吹出去,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到喻白所在的地方。”   这一阵风是阵法弄出来的,风所起的地方就是阵眼。而布阵之人,就是喻白。   殷长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一个竹子搭成的屋子里。试着动一下身子,全身关节处像是塞满铁锈,浑身僵硬。   唯一呢?唯一去哪儿了?   喃喃道,“唯一。”   不远处有一个兰青色背影。兰青色背影指间夹着眉笔,正在对镜画眉。   兰青色背影身旁立着一个身穿鹅黄色衣服的少女,偶尔对他的妆容指指点点,不满意的时候就拿帕子给擦掉,催促他重新画。   鹅黄色衣服少女听到动静,用力拍青兰色背影,小声道,“师父,他醒了。”   力道太大,青兰色背影手一抖,毁了整个妆容。叹口气道,“醒了就醒了,你打我做什么,很疼。我肩膀怕不是要脱臼了。”   “捡回来扔到一边不管,那救他干什么。”鹅黄色衣服推了一下青兰色背影,不满道。   青兰色背影从她手中扯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掉画毁的部分,淡淡道,“我没想过救人,从头到尾都是你多管闲事。”   “才不是多管闲事,那可是唯一。他是唯一的男人。”   鹅黄色衣服走向殷长衍,脸上堆笑,眼里闪着八卦的光,“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抱唯一抱得很紧,我抠都抠不开。你是她什么人?我与唯一认识好几年,没听她说过有情人。”   唯一倒是说过她在梦里嫁了一个夫君。呃,梦里的不作数啦。   殷长衍抬头,来人皮肤白皙,杏仁大眼樱桃小嘴,一头乌黑的辫子斜梳在胸前。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飒爽英气。   “你是......”   金逸风站在殷长衍床前。手背在身后,弯下腰,辫子跟着垂了下来。   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身上有一阵迎春花的活泼香气。   “金逸风,唯一的闺中密友。”就是那个被王唯一遗弃在望春楼、一个人吃一整套酒席吃到肚子差点儿炸开的金逸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唯一的什么人?”   殷长衍抿了抿唇,伸出手。   关节处被黑色烟灰腐蚀,他动作一顿一顿的,抬的有些吃力。   细长白净的五指贴上金逸风的胸脯。   寻常姑娘遇见这种事儿,就算不当场炸起来,也少不得面带羞涩。   金逸风仅仅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得爽朗,头上的迎春花簪子荡出浅欢快的弧度,“第一次见面就摸人家胸,你也未免太着急了。”   殷长衍薄唇微启,“你心是黑的,是坏的。”   金逸风笑容一僵,拧起眉头,“行事无礼就算了,你怎么还骂人。”   站直身子,掌缝间夹着三根铜蓝丝针戳进殷长衍手腕上,“我的人品受到了侮辱,我不开心。我一生气,你也别想好过。你这只色手,还是废掉比较好。”   殷长衍手腕往下的地方尽数没了知觉,面条一样软软地垂下来。   兰青色背影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少年人有眼光,一下子就看穿徒儿恶劣本性。徒儿,被说中心事也别恼羞成怒嘛。”   抬步走过来。   他一头白发,面容却俊美,有一对极为少见的双尾眉。眉眼间堆积着慵懒闲适,整个人像是一只在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的大猫。这猫还是上了年纪的那种。   “少年人,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摸我徒儿的胸。”   殷长衍说,“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女人。摸一下也不会少块肉。”   没错,王唯一的闺中密友金逸风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少年人,这个唯一,是你怀中的那个姑娘吧。她是你什么人?”   师父和徒弟一样的八卦,殷长衍想。   “我娘子。”殷长衍语速很快,“这位老人家......呃......不是......公子,唯一在哪儿?”   看发色分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可对着这张年轻俊美的脸他无论如何都叫不出老人家。   “娘子。”兰青色背影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撕开殷长衍的伪装,让他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坦露人前,“你口口声声叫她娘子,语气也很着急,可是你的眼里平静到冷漠。下一次,眼尾记得动两下,这样能装得更加情深意切一些。”   殷长衍褪去焦急,不装了。   “是,我下次改进。您可是传说中的那位明炎宗创宗三杰之一,喻白公子?”   听到“喻白”二字,兰青色背影眸子眯了一下。捞起殷长衍的手替他把脉,懒洋洋道,“豁,这都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我这个糟老头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那种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啦。”   殷长衍没错过他那转瞬即逝的杀气。   长久浸淫在“黑吃黑”环境中的人,全身上下都是心眼。而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怎么能盖得住内里那一团锋芒毕露、被虚伪缠绕的杀机。   “你的感觉无关紧要,我认为你像就够了。”殷长衍说,“喻白公子,我有事儿求你。”   喻白没应声。   殷长衍当他默认,“你手中有一个檀香盒子是不是?我想要。”   喻白想了一会儿,衣袖一挥,桌子上出现一个雕刻葡萄缠枝花纹的檀香盒子,“这个?”   就是它。   垂泪菩萨取了他的心肠后,便是封存进这个盒子里。   “是它。喻白公子,我想要。”殷长衍视线移回到喻白公子身上。   喻白公子皮肉上带着笑意,笑意不达眼底,“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什么意思?”   “坦白跟你讲,我跟玉少一做了交易。我求他一件事,他叫我代替保管盒子。”喻白公子说,“你掂量一下自己,你有多少分量,能叫我失信于玉少一。”   殷长衍嗅到一种危险的气息。他突然意识到,喻白公子方才的杀气是故意让他察觉的,意在震慑。   那一直震慑下去不好吗?为什么收了?   殷长衍沉默片刻,视线移到一旁暗自生闷气、嘴里骂‘色鬼’的金逸风身上。   是因为金逸风吗?   常年在“黑吃黑”环境中打滚的喻白公子,跟他合作的被他背叛,妄图操纵他的被他反噬。喻白公子跌落泥潭早已满身尘埃,手中唯一干净雪白的,怕只有这个徒儿。   喻白公子把自己仅有的人性寄托在他一手养大的徒儿身上。   殷长衍开口,“喻白公子,金逸风的心黑了一半,再这么放任不管的话,他活不过今年端午。我能救他。”   喻白公子听前半截话时,眉头紧蹙,周身威压失控,狠狠地压向殷长衍,“你从哪儿得知?”   待听到后头,愣怔一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你说什么?”   他代替玉少一保管盒子,就是想从玉少一手上换取让金逸风活命的方法。   殷长衍关节生锈,闪避不及。事实上以喻白公子这种程度的修为,殷长衍也难以避开。   嘴里“哇”得呕出一大口血。   抬起手背默默地擦去血迹。   啧,再怎么激动也别突然释放威压。很容易误伤人的好不好。   下巴微扬,直视喻白公子,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他半点儿都不知道自己的话在喻白公子一潭死水的心中究竟搅起了多大的浪。   将一把铁扇并三页图纸扔给喻白公子,“这叫厉鉴扇舞,你让金逸风修炼。待他能将舞完整地跳下来时,我将用半颗好心去替换金逸风发黑坏死的那颗。到那个时候,金逸风就平安无事了。”   殷长衍有两幅心肠,一副是自己的,另一幅是香灰土的。   这些年他吸了不少活人的精气滋养香灰土心肠,半颗好心能抵消半颗香灰土心的僵硬缺点,这一步绝对可行。   厉鉴扇舞的兼容性很强,能将他与金逸风的功法调整至最为契合的状态。到那个时候,两人再进行换心,就万无一失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130章 第 130 章   ◎换心肠(下)◎   喻白公子说:“要是成不了呢?”   “我剃掉头发, 给你表演编七股花辫子。”殷长衍唇角带着笑意,“要是能成呢?”   “我剃掉眉毛,给你表演眉毛舞。”   “就这么说定了。”   “嗯, 就这么说定了。”   喻白公子握着厉鉴扇舞的手缓缓地收紧。   期盼了这么多年,一朝得以圆梦,心潮久久不能平复下来。   胳膊抬起,五指收紧, 雕刻葡萄缠枝花纹的檀香盒子“咻”的飞到他掌中。   殷长衍眼前一亮, 接过檀香盒子, “多谢喻白公子。”   抚上葡萄缠枝花纹的手一顿。   檀香盒子被下了咒术。打开盒子的一瞬间, 心肠的主人就会死于咒术,心肠也会因此失了效用。   殷长衍抿了抿唇,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玉少一。   玉少一把心肠盒子交给喻白公子保管,叫喻白公子拿着救命的东西却无从下手、不可使用。玉少一告诉殷长衍心肠讯息, 可即便殷长衍能从喻白公子手中拿到盒子, 但在他打开的一瞬间就会因为咒术反噬失了性命。   不, 玉少一不是心机深沉, 他是在玩弄人心, 他是纯粹的恶。   “你一早就知道?”殷长衍说,“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和玉少一这样的人交朋友。”   喻白公子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   哦, 那没办法了。自己选的路, 跪着也要走完。   殷长衍拔掉手腕上的铜蓝丝针, “唯一在哪里?我想见她。”   “后院。”喻白公子把铜蓝丝针给按了回去, “铜蓝丝针能解关节处的铁锈, 多扎一会儿对你没坏处。”   “哦好, 谢谢。”   王唯一坐在房间里。没想到金逸风常常挂在嘴里的师父就是明炎宗创宗三杰之一的喻白公子,原来她家底这么殷实。   桌子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都是她爱吃的口味。但是她半点儿胃口都没有。   金逸风刚才来过。   ‘那男人搂你搂得很紧,我差点儿掰不开。他是你男人吧。’   ‘唯一,我瞧过了,他挺大的。那什么的时候搞不好你会很辛苦。’   ‘有一个好东西,能完美解决这个状况。’金逸风掏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我给你很早就备好了,只等你有男人。’   王唯一打开小盒子,里面装了一盒类似冰水的凝胶物质。凝胶物质中躺了几个的透明细长皮囊。   等金逸风说完这东西怎么用时,王唯一整张脸红成柿子,羞愤欲死地一把盖上盒子,扔到他脸上。   金逸风把盒子又扔回去,在她扔回来之前扬长而去。   王唯一拿着盒子宛如烫手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愣神的功夫,殷长衍就来了。   殷长衍不瞎,眼神还很好,一眼就看到她藏了东西。见他进来,还神色慌张地找地方塞。   然后塞她袖子里了。   “唯一,你藏什么呢?”   王唯一话说得磕磕绊绊,“没,没,什么都没有。”   殷长衍坐在桌前,王唯一自动往一边移,跟磁铁两极相斥似的。   殷长衍给自己倒了一碗茶,铜蓝丝针大咧咧地撞入眼帘,极为醒目,“唯一,我手疼。”   王唯一“蹭”得站起身,“你手怎么了?”   “关节上积了铁锈,喻白公子说这针能祛除铁锈。”殷长衍端详她的脸,与他的冷漠不同,她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担忧。这个事实令他心情舒畅,“扎够时间了,过来帮我拔一下。”   “哦,好。”   王唯一不疑有它,手碰到铜蓝丝针的一瞬间,一只大掌扣上她的手腕。   滚烫的热度贴着纤细手腕,烫得人耳朵直发红。   殷长衍靠近她,狐疑地望向袖口,“你藏什么了?”   要死了,这怎么能说。让他看见盒子,那不是显得她很荡么。   头摇成拨浪鼓,手也跟着挣扎,另一只手抵在他胸前排斥他的靠近,“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殷长衍轻松将两只手腕扣在一起,稍微使劲儿一拽,她像羽毛一样轻盈落在他腿上。   从她衣袖里取出盒子,打开,一脸疑惑。   王唯一暗暗舒了一口气。太好啦,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使用。   殷长衍指尖捏起一片,“唯一,这是什么?做什么用?”   二指并拢施了一个咒术,点在她唇瓣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讲。”   王唯一震惊的发现,话从腹中升到喉头,不受控制地滑向齿关。   她脸红的似要滴血,用了一炷香时间声如蚊蚋地告诉他,这东西是情人之间做那什么的时候用,套在他那儿,能防病,防有孕......   殷长衍打量透明皮囊,若有所思道,“这尺寸是不是太小了。”   “金逸风说它有弹性,可大可小。”话说出来她恨不得把舌头咬断,要没脸见人了。   殷长衍二指戳进去,抻开到最大试了一下,认真建议道,“真的有点儿小。”   王唯一实在是听不下去,一把夺过透明皮囊塞进盒子里,连盒子一齐丢出去,“你又不用,管它大还是小。”   殷长衍眼疾手快捞住。怎么说呢,她这般抵触,他反而想试一试。   王唯一和殷长衍共度一个寒暑,他一个眼神,她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整个人坐立不安。想逃,又被扣着手腕,根本挪不动半分。   语带恳求,“这里是鸣风谷,别人家,你别乱来。”   “我没有让人听床脚的癖好。”殷长衍拧着眉头,“周围布了禁制,没人能听到房间里的动静。”   “我不要跟你上床,打死都不要。”   殷长衍拔掉手腕上的铜蓝丝针,拈起一个透明皮囊放到她手里,“你知道怎么弄,你来套。听话,套上去就不去床上。”   王唯一一脸纠结。好羞耻,可是这笔买卖也未免太过划算了。   “行吧,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殷长衍点了点头。   王唯一坐在他腿上,抖着手褪下裤子。她不敢看,所以褪得磕磕绊绊,卡了好几次。   “嘶。”殷长衍轻声道。   王唯一动作一僵,不敢动,“你‘嘶’什么。”   “布料刮到头部,不舒服。”   “......抱歉抱歉,我下次注意。”   王唯一摸到了那东西。触感一如既往,像是泡在温水的里油豆皮,既光滑又有韧劲儿。   把透明皮囊往上套。   要死,明明好几次都弄上去了,要么手上打滑,要么方向不对,最后都是功亏一篑滑到一边。   累到满头大汗,还是没成功。   王唯一开始认同殷长衍的话,这玩意儿就是太小了。   王唯一是一个有一些死心眼的孩子。认定了一件事,她就一定要做成。   她把套上去当成事业,不再羞于面对,而能垂下头认真端详,仔细钻研。   殷长衍顿了一下,被她这么注视着,更有感觉了。   王唯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套上去,还细心地弄平了每一丝皱褶。   结束时拍了一下头部,“合作愉快啊我们,下一次可千万不要再合作了。”   双手撑着他肩膀,要从膝盖上移开。腰部刚抬起来,肩膀一沉被按了下来,眼睛直直地撞进他盛满□□的眸子里。   “殷长衍,你反悔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王唯一气得拔高声音。   殷长衍手指灵活地解开她的裙子,将自己抵在入口处。透明皮囊上有凝胶状物质,很滑,一下到底没有压力。   殷长衍慢条斯理道,“我没去床上。”   “你钻我话的漏洞。”   “你又没有说不行。”殷长衍喜欢看王唯一专注的样子,哑着嗓子道,“唯一,专心一点儿。”   王唯一再大的火气也经不住时间消耗。四轮结束以后,整个人宛如从水里拎出来,瘫倒在他怀里,直朝地上滑去。   殷长衍扣住她的腰,撤出来,摘掉透明皮囊又后送进去。   防什么防,没什么好防的,他和唯一的孩子说什么都得留着。   王唯一闷哼一声,咬上他肩膀,呜呜呜呜牙根都是酸软的。“那个就是防孕的。你要是想生,从一开始别套嘛。费死劲儿好不容易套上去,临到紧要关头又摘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为了快乐。”   他挺大的,套上去后能进的顺利一些,就很快乐。两个人要是有孩子的话,他就更快乐了。   “可是我好涨。”王唯一脑袋抵住他的肩膀,手指戳了一下小肚子,从来没有这么涨过。   莫名地,她总觉得她要怀孕了。   “唯一,再坚持一会儿。”   殷长衍陪王唯一在鸣风谷住了一段时间。金逸风厉鉴扇舞练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向喻白公子辞行。   天下间最快的剑能把心脏切成一模一样的两部分。剑切开他的香灰土心脏,拿出一半移植给金逸风。   哪里去找最快的剑呢?   明炎宗剑堂堂主李卿之。   李卿之身负九圈剑骨,拥有世间最快的一把剑——绛辰。找他帮忙,一定可行。   殷长衍趁夜潜到明炎宗剑堂。他可太熟悉这里了,剑堂的护堂大阵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叩响李卿之的门。   “李师......”迟疑了一下,他已经被逐出师门,叫李师兄不太合适,“李卿之,我寻你有事儿。两个时辰后,我们环线道相见。”   两个时辰后。   李卿之依约而来。   老远就看到月下松林立着的修长身影。   殷长衍回头,月光给他从肩膀到头发丝尾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银边。一张脸姿容绝艳。   “李师、李卿之,你来了。”殷长衍唇角朝两边咧,对着他笑。   “恶徒,有何贵干。”   “李卿之,我们同宗同堂一年多,你的冷言冷语会让我伤心。”殷长衍顿了一下。他没有看错,李卿之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陌生与防备,仿佛不认识他。   李卿之指头点了一下脑袋,“恶徒,我这里曾受过伤,对那一年的记忆很模糊。或许我们曾同宗同堂有一份情谊,但那是过去的事儿了。”   李卿之对近神人殷长衍没有好脸色。   刨除立场问题先不论,他徒儿唯一才十八岁,殷长衍这个老男人大她一轮还多。老牛啃嫩草。   老牛不要脸是老牛的事情,他作为师尊,总得心疼一下自己家的嫩草。   “能不能别一直叫我恶徒,听着怪扎人的。”殷长衍弯起眉眼笑道,“我叫殷长衍,你可以叫我长衍,我也不介意你叫我师弟。”。   “你确定要继续浪费时间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殷长衍叹了一口气,“我叫你出来,是有事儿求你。你有天下最利的剑,我想请你挖一个人的心。”   “谁?”李卿之拧着眉头。   “我。”   李卿之正打算反唇相讥,愣住了,“为什么?”   “救   一个人。”   “亲人?友人?爱人?”真令人意外,原来恶徒心中也有良善的一面。   殷长衍摇了摇头,“素未谋面。”   “那为什么......”   “他是他师父一生中唯一的寄托,他只有十八岁......”殷长衍顿了一下,笑容有一分讨好,“......这个理由,足够打动你吗。”   李卿之心中震惊,面上有一分敬意,“殷长衍,李卿之愿意出手。”   殷长衍愣了一下,他听到了什么,李师兄叫他殷长衍。   “哈哈哈哈好。李卿之,挖出我的心后,把它装在这个盒子里,在一个时辰内送到鸣风谷,交给一个叫喻白公子的人。”   李卿之单掌横握,祭出爱剑‘绛辰’,刺向全然不设防的殷长衍。   干脆利落地挖出心脏。   很奇怪。   绛辰,你怎么了?   往日无往而不利的你,为何面对这人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绛辰似有所感,浮到李卿之面前。光洁如镜的剑身倒映着他的脸。   李卿之,你又怎么了。你明明厌恶他,为什么会哭呢? 第131章 第 131 章   ◎李卿之的记忆◎   李卿之抬手, 摸到湿漉漉的一道泪痕。   他哭了。   他为什么会哭。   想问一问近神人殷长衍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可近神人殷长衍立在原地,胸口破了一个窟窿。他双眼轻轻地合着,他死了。   李卿之抿了抿唇, 人都死了,什么都问不出来。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事儿的时候,得先把盒子送到鸣风谷喻白公子手上。   鸣风谷。   金逸风照常练习厉鉴扇舞, 喻白公子一边对着镜子描眉毛, 一边督促金逸风不要偷懒。   王唯一边看边吃点心, 偶尔跟着附和两声, “金逸风,你动作不对, 手要再打开一些。”   “师父就算了,你哪儿来的底气说我。你见过厉鉴扇舞吗?你会跳吗?”   “当然, 我还看过现场版呢。”   “我不信, 除非你来跳一段、呃......”   突然, 金逸风挥扇偶转圈动作一顿。他眉头拧起, 手不由自主地抓着胸口的衣裳, 身子躬着,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金逸风,你怎么了。”王唯一“腾地”站起来, 跑了过去。   喻白公子搁下眉笔, 快步走过来。皱着眉头道, “怎么回事儿?”   金逸风声音带着哭腔, 诶, 他为什么会哭, “我好难过, 胸口像是被利刃剖开一个窟窿,冷风灌了进去。我难受死了,我想哭。”   喻白公子给金逸风把脉,一切正常。   厉鉴扇舞能把金逸风和殷长衍功体调整至最为契合的状态。金逸风在鸣风谷一切都好,莫非是殷长衍出事儿了?   可殷长衍是近神人,谁轻易动得了他?   正沉思着,鸣风谷入口处的‘大风起兮’阵法被破,裂开纹路。   一个道绝世身影出现在眼前。   来人面容俊美,身量高挑。虽然穿明炎宗烂大街的宗服,可只要与他对视,你就会知道他绝非一般人。   正如腐朽陈旧的剑鞘挡不住不世名锋的锐气,来人通身气度在场众人没有一个敢轻视。   他手上拿了一个盒子。   金逸风说,“你是......李卿之。”   金逸风不错眼地盯着盒子。他能感觉到,那里有他缺失的东西。   “师尊,怎么是你。”王唯一连忙放下点心,狗腿地凑上去。   “喻白公子是哪个?”虽然是问语,但这里只有一个人令人无法忽视。李卿之直视喻白公子。   “我就是喻白。道长不打声招呼就闯进我家,是不是有些太过无礼。”   “若不是受人之托,我才懒得跑这一趟。”李卿之把盒子递给喻白公子。   喻白公子狐疑地打开盒子,里面躺了一颗心。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殷长衍的心。   难怪殷长衍信誓旦旦叫他不必担心,原来一早就打算挖出自己的心给金逸风。可人失了心,怎么能活。   所以,殷长衍死了。   他竟然用性命来完成对自己的承诺。   面对这一颗心,他又怎么有脸去使。   在场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到喻白公子周身气压一瞬间降到最低,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他毫不掩饰地释放近乎于苛刻的杀意,一头白发无风自动,扰乱了梳得精致的双尾眉。   直视李卿之,“你,动的手?”   喻白公子语气很轻,却一字一顿,话似有千斤重敲在众人心头。   李卿之惊讶于喻白公子那纯粹的杀意。那是只有待在死人堆里,用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才能堆出来的东西。   “是。”李卿之视线移到金逸风身上,“他说他要救一个人,这个人才十八岁,是师父这一生唯一的寄托。他请求我,挖出他的心脏。”   喻白公子才不管这么多,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杀了他。”   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火气大到蛮不讲理。   李卿之蹙眉,“嗯,我动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喻白公子愤恨中带了一抹无力叹息,“怎么能......是你动的手。”   王唯一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有点儿看不懂。   屈肘怼了一下金逸风,压低声音道,“我师尊和你师父以前认识吗?”   “他们见过一面。”金逸风说。   “师尊一脸陌生,不像是见过喻白公子的模样。”   金逸风十分肯定道,“他们见过,那时候我在场。”   金逸风小时候,喻白公子给他买衣服。喻白公子没带过孩子,买回来才知道弄了一堆女孩子的衣服。   金逸风气得要死,赌气脱了个精光跑出去裸奔。后来突发半心坏死,是路过的李卿之给扛回来的。   也因此,金逸风看不上明炎宗弟子,却对王唯一宠爱有加——看在李卿之的面子上。   李卿之抿了抿唇,“凭什么我不能动手?还有,喻白公子说得像认识我一样,我很确定我们不曾见过。”   “我们见过。你这里少了一年的记忆,对不对?”喻白公子指尖点了一下额头,一字一顿道,“我抽的。”   李卿之惊讶道,“你说什么。”   “别用那种防备的眼神看着我,活像是我偷了你记忆。你搞清楚,当初是你三跪九叩求我抽的。”   当年李卿之一夜之间失去褚行和众多剑堂师兄弟,心痛到无以复加。他无时不刻地想着向明炎宗报仇,但褚行死前下了命令,禁止他二十年内对明炎宗出手。   李卿之差点儿被逼疯。出门发疯时,顺手救了金逸风。   喻白公子感念他的恩情,建议道,‘你情绪已经在崩溃边缘,再这么下去,很容易走火入魔。要不要我帮你抽去不好的记忆?你会很轻松,至少也要比现在更快乐。’   抽去记忆?那怎么行。   剑堂师兄弟们惨死在环线道,宗门下令抹去他们存在的所有痕迹。若是连他都忘了他们,那世间再也找不到剑堂的师兄弟们了。   ‘没这个必要,你也无需多管闲事。’李卿之抬步离开。   ‘好心当成驴肝肺。’   过了一个月,李卿之再次来到鸣风谷。   李卿之开门见山道,‘喻白公子,上次你说抽记忆的事儿,还作数吗?’   ‘呦,改主意了?你不是打死都不愿意忘记你的师兄弟们吗?还是说你狼心狗肺准备遗弃他们了?’   ‘这几日,我发现明炎宗在偷偷地查探我的大脑。明炎宗忌惮殷长衍,他们想从我这里找出殷长衍的落脚地,赶尽杀绝。’   ‘我已经失去师兄弟们,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无所知的他,是对殷长衍最好的保护,‘喻白公子,求你抽走我的记忆。’   喻白公子挽起衣袖,‘你想清楚了,为了一个殷长衍,要遗弃所有同生共死的师兄弟们?’   ‘换成任意一个剑堂师兄弟坐在这里,都会做出跟我同样的选择。’殷长衍阖上眸子,‘喻白公子,动手吧。’   喻白公子依照约定,抽了李卿之关于殷长衍的所有记忆。   后来,喻白公子去了一趟环线道。那里立了数个坟头,插了数不清的墓碑,每一个剑堂师兄弟们的姓名、生辰八字都在上头。   他们一直被人铭记,不曾遗忘。 第132章 第 132 章   ◎甜◎   喻白公子说话声音不大, 李卿之从头到尾听得很清。   喻白公子说他为了近神人殷长衍不被明炎宗寻到,甘愿被抽去一年的记忆。   但是今天,他却对精心呵护了一年的近神人殷长衍刀剑相向, 亲手剖开胸膛,挖了他的心,杀了他。   这太荒谬了。   李卿之摇了摇头,“这不可能, 你在胡说。”   可是, 他却感觉到, 他越来越坚信喻白公子所说是真的。为什么会这样?   喻白公子笑得很难听, “我胡说?那你反驳我呀,跟我动手啊。呵, 你没有。那是因为你心底已经承认我所说的话就是事实。”   李卿之发白的唇瓣动了两下,想要说些什么反驳。接下来喻白公子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窖。   “李卿之, 你哭了。你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你摸一摸你的脸, 是不是濡湿一片。”   李卿之愣了一下, 抬手放在脸蛋上。   冰凉, 濡湿。   他哭了。   突然之间心口很疼。像拿一把尖锐的锥子往里怼, 先刺开柔软的肤肉,然后撕扯出一阵阵钝疼。   李卿之手抓皱心口衣物,额头冒着冷汗, 身子承受不住弓起腰身, 只余单膝落地艰难地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王唯一听到这儿, 眼前一黑, “喻白公子, 你是说师尊杀了长衍?这不可能。长衍答应会换回心肠爱我, 要带我看烟花, 现在天还没黑,还没到放烟花的时候,他怎么会死。”   从李卿之口里问到地点,王唯一拔腿跑向环线道。   不会的不会的,长衍一定不会死。   不就是一副心肠么,他以前也失去过,不也继续活蹦乱跳。   长衍,等我。   我马上就到。   环线道。   无数墓碑中间,殷长衍尸体立在原地。   双眸阖上,唇瓣泛着惨白。   胸口之间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风从那儿穿过,走时带起一阵血气。   衣摆被夜风吹起,寂静地飘起又垂落。   突然,他宽大的左袖之下,因废掉而绵软无力垂下的手掌上五指有了细微变化。   五指上提前装了五个机关盒子,于是它们以细小的、僵硬的姿势动了起来。它们各忙各的,不协调不统一,呈现出来的就是一副机械死板的模样。   五指打开随身携带的盒子,拿出心肠塞进主人胸口的窟窿里。   最开始,有细微的心跳声从寂静发冷的身体中传来。渐渐地,心跳声越来越大,一下又一下,强劲又有力,鼓动着漆黑的夜。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长衍的脸开始变得有血色。   “长衍!!”   王唯一赶到,眼前的一幕令她心口发疼、眼前生黑。双腿似被人抽去所有气力,直朝地上软去。   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殷长衍怀里,双手死死地抱住他。   “长衍,明明说好了你要换回心肠来好好地爱我,你怎么突然就死了。”王唯一边哭边说,“呜呜呜呜你个骗子。我给你说,我绝对不会替你守寡。明天我就去挑男人,后天改嫁,再过三年直接抱俩。”   “......休、休......想......”   耳边突然听到气若游丝的声音。   王唯一哭得更惨了。看,她都伤心到出现幻听了。   她听到殷长衍跟她说话,还有他坚实的心跳......等等,心跳好像是真的?   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上眼泪,双目瞠圆,侧脸立即贴着他的胸膛,立即竖起耳朵听。   “......唯一......怪羞的......”   不是幻听,是真的!!殷长衍还活着!!!   王唯一喜到差点儿飙出眼泪,边哭边笑,半扶半搀着他的身子,“长衍,你还活着,你没死,太好了。坚持一会儿,我带你去鸣风谷。喻白公子在那里,师尊也在,他们两人都是强大的修士,一定能救你。”   殷长衍掀开沉重的眼皮,艰难地盯着她。几颗碎眼泪集聚在她眼眶里,又闪又亮,像是盛满了这漫天的星星。   多久没在她眼睛里看到?真的太美了。   唇角微扬,下巴朝前搁在王唯一肩膀上,将自己的全部份量都给她。气若游丝道,“......不,我们回家......回无量涧。”   回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   ......李师兄厌恶他没关系,假装不认识也不要紧,他有她就够了,心满意足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甜甜◎   两个人回到无量涧, 这几日殷长衍一直在修养。   殷长衍不方便下地走动,大多时候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手里拿一卷书打发时间。   困了就后仰, 颈项轻轻地靠在躺椅枕骨部位,阖上眸子休息。   王唯一端着饭来的时候,他睡得安稳,书本盖住大半张脸, 胸口轻微上下起伏。   拿回心肠后的殷长衍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无论是语气还是行为, 都一如既往。等会儿, 还是有一些区别。   他过去看人的时候有点儿像照镜子,就是什么都看到了, 但又全程漫不经心,不甚在意。   现在他也这样。但看见是她时, 他目光就不会再移开了, 会很专心很专心。   殷长衍听到动静, 慢慢地抬手拿下书本。左手机关盒得适应一段时间, 动得还不太灵活。   侧过头, 一头柔顺黑发跟着滑落肩头,又闪又亮的眼睛追着王唯一,“开饭了?”   老实说, 王唯一有点儿不习惯, 怪难为情的。托盘放到一边的桌子上, “嗯。”   他怎么一直在看她。   莫名羞耻, 忍不住了。   王唯一抬手遮住脸蛋, 耳朵红红的。指缝分开, 与他对视, “长衍,别看了,我很不好意思。再看下去我就收费。”   殷长衍因自己看得过于久而感到些许羞涩。干咳一声,撇开头。没一会儿就悄悄移回来继续看。   打开腰间荷包,拿出银子倒在托盘上,“再看三两银子的。”   “哈哈哈哈,原来我这张脸这么值钱。”王唯一收好钱。   殷长衍坐直身子,接过碗,打开盖子,“肉沫茄子烫饭?”   “看天色等会儿要下雨,天也凉了,吃一些热的会比较舒服。”   “你吃了没?”殷长衍拿筷子把肉沫挑到一边,跟饭拌好,方向对着她,“我们一起吃。”   “早吃过了。”   “坐这儿,陪我一起吃。”   “......也行,我去重新拿一双筷子。”王唯一站起身,手腕被握住,“怎么了?”   嘴巴刚张开,被喂进一筷子油润咸香的肉沫拌饭。   哇哦,她手艺可真不错。   一连被殷长衍喂了三、四口。   王唯一边嚼边直起腰,“够了够了,别再往我嘴里塞,这是给你做的饭。筷子沾了我口水,你换一头用。”   殷长衍筷子刨了两下饭,往嘴里送。   “筷子我用过。”王唯一提醒他,“有口水。”   殷长衍吃得很快,抬起头认真道,“你身上的水,我哪里没吃过。”   王唯一懵了一下,脑子里快速闪过很多香艳画面,耳朵红得要滴血。声如蚊蚋,“是哈,都吃过,都吃过。你下午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准备着。”   要死了要死了。这么羞耻的话,为什么他能说得一脸坦然。   饭后,殷长衍睡了过去。   傍晚,下雨了。   晚夏的雨细细密密的,交织成一片雨幕,将万家灯火笼罩在烟雨中。   王唯一怕他着凉,拿了棉毯子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长衍醒了。他半靠在躺椅上,头发散在肩头垂了一地,正抬头看雨幕。   脚边是一堆撞碎在屋檐上的细小雨滴。地板没湿,但踩上去一定会留下脚印。摸一下他的衣摆,一定是潮的。   他小臂伸出去,冰凉的雨水接了满手。   雨滴在苍白的皮肤上停滞一小会儿,而后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答在地面。   鼻间闻到一股特有的雨腥味儿。   世间角角落落里多少脏污东西,被这场大雨清洗了个干干净净。   “多大人了,还在玩雨。”   殷长衍拿回手,“唯一。”   手被棉毯子裹住,擦了好几下。很快温热起来,不再冰凉。   殷长衍隔着棉毯子拉住王唯一,“唯一,陪我坐一会儿。”   “你占得满满当当,往旁边挪一挪。” 王唯一胳膊被拉了一下,坐在他大腿上。感觉不妥,站起来,“你还受着伤,我压到你怎么办。”   “我胸口受伤,又不是腿。”   “那倒也是。”心安理得坐下来,陪了他一会儿。不是,下雨有什么好看的。“要出去走一走吗?”   “不去,我讨厌下雨天,有不好的味道。”殷长衍看着她,“下这么大雨,你要出门?”   “得买点儿肉和菜,傍晚要做饭。”   “能不能别去。”   “不吃晚饭,你不饿?”   殷长衍垂下头,鼻尖靠着她的,说话时温凉的气息萦绕在她唇间,找个时机亲下去,“书上说秀色可餐,我看你就够了。”   王唯一被逗乐了,咬了一下他的唇瓣,“你能有情饮水饱,我可不行。”   扒着他肩膀起身,“晚上我想吃烤排骨和烤鱼,多放一点儿辣椒和麻椒。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殷长衍舌尖探出来,顺着她留下牙印的地方又依依不舍地舔了一圈,“都听你的。晚一些去吧,雨能小点儿。”   “嗯,好,我先去找蓑衣。”   王唯一翻找出蓑衣。蓑衣很久没用了,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儿。   披上它,离开无量涧。   殷长衍靠回躺椅,继续看雨。   目光顿了一下。   那个背影像是唯一。   不是说好了雨小再走,着什么急。   蓑衣太大了,她披上活像是一只甲壳虫。   蓑衣上有霉斑,挡不住什么雨。等她回来,估计得成落汤鸡。   为什么不好好走路?雨水把地上石子都冲刷得光滑,她迟早要滑倒。   ......   殷长衍掀开棉毯子,从躺椅上坐起来。   王唯一买好东西,大包小包提得满满当当站在寺庙前,跟一堆人一起躲雨。   真后悔没好好检查蓑衣。这玩意儿霉了,水一打湿就烂,压根不防雨。   头发湿了贴在头皮上,风一吹就发凉。肚子也很饿,真的是饥寒交迫。   “姑娘,你往我这里站一些,雨吹不到。”一个女子拍了拍王唯一肩膀,往后退了一下,给她腾了一点儿地方。   “嗯?谢谢。”王唯一说,“我等雨小点儿就走。”   “买这么多东西,有肉又有菜。谁要是娶了你,可就有福喽。”女子挎着菜篮子,突然看到什么,咧开嘴笑,“夫君来接我了。姑娘,你慢慢等,我先走了。”   “哦好。”   过了一会儿。   一个披着蓑衣的壮汉跑向王唯一身边的妇女。壮汉打开腰间的纸包,热腾腾的烤梅花糕香味儿传来。   妇女满脸欣喜,一边仰着脖子叫壮汉给系蓑衣,一边吃甜丝丝的烤梅花糕。   壮汉:“好吃吧,我排了好久的队。”   王唯一咽了咽口水,看着就好吃呀。   壮汉:“我后面一个人也来买,他拿了一堆生锈的坏钱,老板没卖。我就匀了他一个。”   妇女笑道:“我男人心好。我买了鱼,回去烧给你吃。”   夫妇二人甜蜜离开。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周围人都有人接,没一会儿,一个一个走得干干净净。   寺庙前就剩她一个。   饥寒交迫。   好想吃一口热腾腾刚烤出来的梅花糕。   ......怎么感觉有人在叫她?   “唯一。”   确实有人叫她!!   王唯一猛地抬头。   雨幕中,殷长衍举一把深蓝色伞立在原地,对着她弯起眉笑。   “长衍,你怎么来了?”   “接你。”殷长衍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还挺沉。随口问道,“买什么了?”   “菜花,多吃一些对伤口好;包菜烤一烤很脆的,你一定会喜欢;我看你中午茄子吃得多,又买了一根茄子;这是板栗南瓜,老板说花椒盐先拌再烤特别好香,我试一试;啊老豆腐撞碎了,原本打算红烧一下,特别下饭......”   “还有面粉。”   “蒸点儿馒头。我要做成心肠形状,以形补形。”   殷长衍抖了两下袋子,不是说要吃烤排骨烤鱼,在哪儿呢......特地跑出来给他买菜?   “长衍,你身上好香。你买烤梅花糕了?”   殷长衍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王唯一,“嗯,看着是你爱吃的口味,就买了。”   排队加清点钱浪费了他好多功夫。以后钱罐子不能放床底,无量涧水汽大,钱会锈。   “走吧。”   “长衍,回家不走这条路。”   “去买鱼和排骨。”   殷长衍打伞,伞全部偏向王唯一,他半边肩湿得彻底。 第134章 第 134 章   ◎甜甜甜◎   王唯一在宗门时, 剑堂上上下下宠着,十指不沾阳春水。嫁给殷长衍的一年时间里,殷长衍一人包揽所有家务。   其实, 她压根就没正经做过几次饭。   ......肉末茄子烫饭例外。   到家后,殷长衍挽起衣袖,提起大包小包进了厨房。   “长衍,你要做饭吗?”王唯一跟了进去。   “你会?”   “不会。但是我能给你打下手。”   “把菜花掰成小朵, 南瓜削皮, 包菜撕成小块。”   “就这么简单?这就完啦?”   “嗯, 剩下的是我的事。”   “行的。”   殷长衍把排骨和鱼腌制好, 整整齐齐地码在铁盘子里,送进烤炉。肉烤到一半的时候, 又调了一个秘制酱料,给洗净切好的蔬菜刷一层, 一同送进烤炉。   南瓜呢?   “唯一, 南瓜削好了吗?”   王唯一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厨房外面, 盘子里是削好的南瓜条。她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的手。   “长衍, 削完南瓜后我的纤纤玉指变黄了。洗了好几次, 愣是半点儿用都没有。我以后再也不碰南瓜了。”   殷长衍端起盘子,“好,我一定好好调味, 等一下你多吃一些解气。”   殷长衍拿鸡蛋、生粉和香料抓了一下南瓜条, 刷一层薄油放进烤炉里。生粉和鸡蛋烤出一层酥的掉渣的皮, 与软糯香甜的南瓜完美融合, 咬一口齿颊留香。   “唯一, 特别好吃, 快来试一试。”   王唯一还有抵触情绪, “你拿远一些,我说不碰就不碰,你吃吧。”   猛塞一口烤排骨。   殷长衍吃掉所有的烤南瓜。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王唯一陪着殷长衍在养伤。家里的东西都被吃光了,得再次出去采买。   王唯一兴冲冲道,“御剑吧,东西就放在剑上。这次多买一些水果。”   “我来提东西。”殷长衍说,“在镇子上御剑,太惹眼了。   “那怎么行,你可是病人。要是伤口不小心裂开,再死翘翘,我要去哪儿哭。”王唯一摇了摇头,“你不管了,我来提东西。”   “你是女孩子。”   “我还是个修士,这点劲儿还是有的。”   他好歹是个男人,怎么能让她动手。殷长衍想了和个折中的法子,“后院有一些木头,我去做一个代步工具。”   “你还会木匠活儿?”   “试着做一做。”   一个时辰,殷长衍做了一个机关木马。上半身是马,下半身用两个轱辘代替腿。拍一下头,木马就走动。再拍一下头,木马就停止。   王唯一围着木马打量,“这丑到惨绝人寰的东西是什么?”   “机关木马。”留老就是用它把鸡蛋驮到集市上卖,殷长衍撞见过几次。   “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修习机关术了。”   “这又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东西,看几眼就能复刻出来。用不着修习。”   王唯一观察过机关盒。那个机关盒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但里面已经是一个精细微小的机械空间。   这绝对不是什么看几眼就能复刻出来的东西。   啧,跟他一比,她就是生到这个世界上凑数的。   真是个令人自卑的事实。   突然肩头一重。   侧头,殷长衍下巴搁在上头,一颗大脑袋与她对视。   “唯一,你情绪不高,跟我说一说。”   “长衍,我刚发现你是个天才。你看,剑法、医疗就算了,我连木匠活儿、做饭、家务都搞不过你。”王唯一感慨道,“做你娘一定十分省心。”   殷长衍抿起唇笑得羞涩,“那你可要把我抓紧,不要松手。我能让你做一个省心的娘。”   “我一定抓得牢牢的,就算胳膊断掉、指甲全裂都不会松手。”   殷长衍笑出声儿,大掌揉了揉她的脑袋,“越说越离谱。走吧,去镇子上。”   两个人逛了一会儿镇子,买了很多东西。   王唯一东跑跑,西逛逛,额间冒着细小的汗珠,欢快极了。   玩儿的有多爽,走回家时就有多累。   回途,她手悄悄地揉发酸的小腿。   殷长衍注意到,“唯一,坐机关木马上。”   他一个重伤病患都不累,她哪儿来的脸叫累。王唯一说,“我还能走。”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等到你走回去,脚怕是要磨出水泡。”殷长衍把机关木马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往一边推,腾出一小块地方。   她买了什么?摸着又圆又硬,份量还很沉。   噫?南瓜?   “你不是嫌南瓜染黄指头,打定主意再也不碰?”   “我也不想买的,谁叫你喜欢吃。”   他什么时候说他喜欢吃南瓜?   哦,说过。   他说烤出来特别好吃。   殷长衍心头有一丝喜意。这并不代表他有多爱吃南瓜,而是他无心一句话却有人听入耳里、记在心头。   这个人还是他爱的王唯一。   “长衍,我不坐。机关木马实在是过于丑,坐上去我就没脸见人了。”   “那我背你?”殷长衍蹲下来,背部宽厚又结实,一看就很可靠。   “不要,你心口的伤还没愈合,叫我压裂了可怎么办。”   殷长衍异常坚持,“要么机关木马,要么我,你选一个。”   “......那还是机关木马吧。”王唯一爬上机关木马,老羞耻了。   全程双手捂着脸。殷长衍,我为你做出了好大的牺牲。   机关木马走了一会儿,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   噫?怎么不动了?   王唯一拍了两下机关木马头部,是不是哪儿坏掉?   心头一喜,不用继续干这丢人现眼的事儿啦?   “机关盒子被重物压弯掉,暂时动不了。”殷长衍检查了一下,“唯一,你下来,我推着机关木马走。回去修一修,应该还能用。”   重物?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我肥?   你推?算了吧。你伤口要是裂开,我不就得守活寡。   王唯一双手移开脸蛋,一脸的视死如归。长腿支在地上,脚往后一蹬,机关木马轱辘吱呀呀滚了起来。   如此反复数次,机关木马动了起来,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轱辘痕迹。   路边之人一脸震惊,目送王唯一离开。   作者有话说:   我昨天骑电动车,电动车走到半路上没电了,我愣是用脚滑回学校。   哈哈哈哈哈哈原本打算叫老殷尝一尝这滋味,但唯一一定舍不得。那就唯一来吧。 第135章 第 135 章   ◎烙薄饼与减肥◎   殷长衍修理完机关木马, 回到房间。王唯一正在吃饭。   殷长衍洗干净手,取下帕子擦,有点儿意外, 平常这个时候桌子上的菜该见底。   夹了两筷子送进嘴里,味调得比之前更加出色。她吃不多,是有心事吗?   “唯一,要不要换一桌菜。”   “吃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换?”   “不合你胃口。”   王唯一搁下筷子, 叹了一口气, “谁能在丢了一路的脸后还能有胃口。”   怎么说她也是个小仙人, 要脸面的。   殷长衍把开胃的菜夹到她碗里,“后悔了?当时应该叫我去推机关木马。”   “肠子都悔青了。”王唯一幽幽道, 夹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慢慢嚼,“但是吧, 要是重来一次, 我还是会蹬机关木马。”   “你的脸面要怎么办?不觉得丢人了?”   “丢人, 所以我昨天就应该蹬快一些。买花生时送了袋子, 扣在我头上刚好。”   殷长衍抿唇轻笑, 声音软了一分,“那太丑了。我把彩绘牡丹的面具借过来,给你用。”   王唯一:“......你是打算继续叫我骑那丑绝人寰的机关木马?”   “哈哈哈哈没, 我努力一点养好身体, 推机关木马。”   “这还差不多。”   “心情有好一些吗?多吃一些。”   “嘿嘿。”   王唯一吃完两碗饭, 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怪不好意思的, 他做的饭, 大半个桌子的菜都进了她肚子。   “等我消完食儿后, 就去洗锅刷碗。”   “你洗得不干净, 我得返工。”殷长衍起身,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收拾,“我来快一些。”   “你想洗就洗吧,我大方得很,不跟你抢。”   王唯一坐了一会儿,去院子散步,顺便消一消食。   散步散到傍晚,天有点儿凉。正准备回去添点儿衣服,碰到殷长衍。   他刚从外面回来。   “长衍,我还以为我吃得很多,碗筷都把你绊住一个时辰。”   “很早就洗完了,出去一趟,处理点儿事情。”   王唯一鼻尖微动,闻到微热的麦香味儿。   很惊喜,“你买烙博饼了?”   “鼻子比老鼠都灵。遇上了,就买了几个。”殷长衍提着一个油纸包。   “哇,给我给我。”   “明天再吃。”殷长衍抬高手,不叫她够到,“你中午吃得不少,再吃胃该撑坏了。”   王唯一踮起脚尖,也碰不到他手腕。不死心道,“那你掰一小块,就一小块,我尝一尝味道。”   殷长衍掰下指头大小一块给她。   王唯一咬一口。   “怎么样?”   “好吃,但没有咱们家巷子口那一家的香。”把剩下的丢进嘴里。   “是吗?我尝一尝。”   殷长衍低下头,细滑舌尖掀开她的齿缝钻了进去,勾走烙博饼。   咀嚼两下,细细品味,“咱家门口的那一家确实更香。”   王唯一耳朵一下子就红了,“你手里好几个烙博饼,非得跟我抢么。”   “那我还给你?”殷长衍作势要低头,唇贴上她的。   王唯一连忙侧开头,手捂上他薄唇,“不要不要,我没有吃人家口水的癖好。”   殷长衍也没有。他笑眯眯地咽下烙博饼。   王唯一殷长衍住望春楼附近时,他们家巷子口有一个卖烙薄饼的。山泉水和面,饼擀得薄薄的,上面撒一层白芝麻,嚼起来时热乎乎的麦香饼胚混着醇厚的芝麻,后劲儿是淡淡的甜,特别好吃。   后来搬到明炎宗,再也没有吃到那一家烙薄饼。别说,怪想念的。   第二天中午,他们家桌子上堆了七、八种烙薄饼。   “我去望春楼巷子口打听了一下,老板十年前就过世了。我跑了九条街,把周围的烙薄饼都买了一份。你试一试,哪个是你爱的口味。”   王唯一有点儿感动,把每个烙薄饼都咬了一口,“长衍,都特别好吃。”   “没有吗?”殷长衍拿过她剩下的烙薄饼,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殷长衍找到烙薄饼老板的小儿子,求了两天,人家才勉为其难同意教他。   往日令人闻风丧胆的近神人殷长衍,现在头发丝儿里带着面粉,腰间系着枣红色大花朵围裙,寸步不移地守着灶台烤炉。   挨批时,双手会局促且无措地抓围裙。意识到抓皱了,再忙不迭小心翼翼地抻平整。   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他从头到尾就“嗯”、“啊”、“好的”。   殷长衍端出刚出炉的烙博饼,朝王唯一招手,眼里满是期待,“唯一,来试一试。”   王唯一这几天一见烙薄饼就脑壳生疼,哪家好人几天一日三餐顿顿吃烙薄饼.   咬下一口,不是。   殷长衍翻出小本本,炭笔熟练地划几下,“这一批也不是。怪了,都已经试完所有可能的配方,怎么就是做不出原味儿。”   “试不出来就算了,天下又不缺好吃的。”王唯一抓紧机会劝到。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每当殷长衍想起王唯一消食那天晚上,她脸上那种怀念的表情,他就觉得他得做出来。   他一大早去老板小儿子家,忙活到傍晚取下围裙准备离开。老板小儿子叫住他,拿出半截牛角,“长衍,这东西磨成梳子,女人用能疏通头上脉络,不止头发长得乌黑发亮,人也睡得香。”   “牛角?”   “昂。这东西放库房里好几年了,占地方,你看能用上就拿走吧。”   “你家里养过牛?”   “我爹养的。爹死后没一段时间,牛了就跟着去了。”   殷长衍端详着牛角,他好像知道为什么烙薄饼总差一点儿味道。   殷长衍立即系上围裙又做了一批烙薄饼,兴冲冲端出来,“小老板,你尝一尝。”   老板小儿子拧巴着一张脸。不是他不配合,而是他这段时间天天被迫充当殷长衍的试饼工具人,见到饼就心头烧得慌。   “小老板。”殷长衍催促道。   老板小儿子不情不愿地咬一口,愣住了。不是像,是完全一模一样。“豁,长衍,这就是我爹的手艺。你怎么做的?”   殷长衍脸上带笑,迫不及待地摘下围裙,“家里的牛是母牛,能产奶。老板烙薄饼时用牛奶混着山泉水和面,因此烙薄饼有一种旁人没有的独特风味。”   快回家给唯一尝一尝。   王唯一在殷长衍期待的眼神中咬下一口烙薄饼,当即眼泪就出来了。   呜呜呜呜一模一样的味道终于要结束顿顿吃烙薄饼的日子了。   这种苦尽甘来的日子谁懂啊。   殷长衍笑得腼腆,“好吃吧,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嘴巴猛地被王唯一捂住。   殷长衍:?   王唯一坐在椅子上啃饭后消食苹果,扔掉核,起身拿湿帕子擦手。   摸肚子的动作一顿,她最近吃太多,好像胖了。   “殷长衍,我是不是胖了?”   “没吧。”   “腰这里的余量显然比之前要小。”   “衣服缩水了。”   王唯一闷闷不乐,“我胖了我胖了我胖了。昨天我陪湘儿出去试衣服,就该意识到镜子中我比人家大一圈。以后别叫我吃饭,我要饿死自己。”   殷长衍眨了眨眼睛,那怎么成呢。   殷长衍依旧每天顿顿做烙薄饼,一做就是好多张。做完他不给王唯一吃,自己也不碰,把一部分打包送到魏璋那里,剩下的投喂给王唯一常去光顾的烤梅花糕老头、果蔬店老板娘、成衣铺子掌柜......   然后魏璋夫妇胖了一圈,其它人衣服换大一个尺码。   王唯一兴冲冲地说,“长衍,跟大家一比我还算瘦的。这个鬼肥谁爱减谁减去,我再也不减了。” 第136章 第 136 章   ◎特别甜◎   减肥成功(并没有)以后, 王唯一往外面跑得很勤,跟镇子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在段时间内建立起深厚友谊。   端着藤条小板凳坐在镇子口,王唯一提了一袋瓜子跟大家一起嗑。   一个老婶子越看王唯一, 越是觉得遗憾。   “殷夫人,你人长得这么漂亮,又嘴甜会说话,现在的夫君不行, 配不上你。”   王唯一吐掉瓜子皮, 嘻嘻笑道, “何以见得?”   “你去大街上转一圈, 哪个小姑娘不是穿金戴银的。你看你,头上就一支木头发簪, 太寒碜了。”   “会吗?”王唯一抻长脖子给她展示,“铃兰造型很雅致, 出自名家之手, 市面上买不到。”   “再好看它也是木头。”老婶子斜了一眼王唯一, 这媳妇儿还是年轻, 不懂金银玉石的好。   王唯一乐呵呵附和, “一看婶子就懂得多,婶子给我支个招儿。”   老婶子压低声音道,“我手头攥着好几个青年才俊, 家底那叫一个殷实, 给你介绍几个。至于你家那个抠门的, 趁早踹到一边。”   “啊?这不好吧。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   “呵, 握在手里的家底允许就行了。”老婶子嗤笑一声, 压低声音, 脸上带着暧昧的笑, 意有所指道,“你家那个瘦得跟竹竿一样,床shang功夫一定差劲,能得什么趣味儿。早换人早享受。”   王唯一差点儿叫瓜子卡了喉咙,“咳咳咳。”   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老婶子给她顺背,“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给你说,我当年就是因为抹不开面,耽误三年才尝到个中滋味。”   不远处,殷长衍站在那里。   要死,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长衍,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殷长衍上前,挡开老婶子给她顺背。拔开竹筒塞子,将杨梅荔枝水喂给她。   一众七大姑八大姨倒抽一口凉气。   往日远远地看殷夫人夫君只觉得偏瘦,今日一见,这男人长得极为俊俏,唇红齿白,跟一个姑娘似的。   只是......   视线下移,不停地瞄殷长衍下半、身。   有些痛心疾首。殷夫人,好看没有用,得中用才行!   殷长衍脸都黑了。   王唯一讪讪道,“嫂子婶子,忘了我家锅还没刷,我先回去。瓜子大家慢慢嗑,不够就去炒货店里买,记我账上。”   王唯一拉走殷长衍。   一段路后,终于琢磨好安慰的说辞,“长衍,别把她们的话放心上,你特别好使,是世上最好使的男人,真的。”   殷长衍没说。   “你别不信。我给你说,你一夜六次,少说也能倍杀他们。”   殷长衍顿了一下,“他们?”   “望春楼的恩客。我私底下问过雪娘,她亲口说的。”   “......你还问什么了?”   那可多得去了,但是总觉得告诉他会有不妙的后果,她选择闭嘴。   殷长衍敛下眸子,她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没关系,他总能在她身上一个一个试出来。   这几日气候都不太好,大雨。   连绵阴雨让衣服洗了晒不干,出门也没地方可以去,令人心生烦闷。   殷长衍在躺椅上躺了几天,姿势都没怎么变,一直望着外面雨幕,衣服也是潮潮的。   王唯一觉得再这么下去,他身上都要长蘑菇了。   王唯一在被窝里看话本子,突然他抬步走来,把她从棉被里拔出。   “唯一,收拾东西,我们出门一趟。”   “嗯?现在?”王唯一坐直身子,正看到兴头上。   “对。”   下这么大雨,她不是很想去。“你不是讨厌下雨天吗?”   “我要出门。”他语调未变,却很坚持。   王唯一依依不舍地放下话本子,“行吧。”   殷长衍带着王唯一出远门,停在两个镇子交接处,把她安顿在一个客栈中。   只说他和客栈老板有交情,她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叫客栈老板,叮嘱完就离开。   王唯一点点头,心头窃喜,继续看话本子。   中午肚子饿了,下楼叫小二炒了一份鸡蛋木耳,一份双椒鸡丁。   正准备回房,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王唯一?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一袭浅橙色交颈长衫裹住纤秾合度的身躯,面容娇俏,唇角上弯永远挂着自信张扬的笑。脚步轻盈,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活泼。   “柏裳,我夫君带我来的。”   在认识金逸风以前,王唯一和柏裳玩得最好。倒不是两个人关系有多好,而是娇艳欲滴的花总得要个花瓶。   柏裳的骄纵脾性和她的相貌同样出众,除了王唯一,没人能在她身边待够一个时辰。   柏裳愣了一下,“啥?你嫁人了?”   “等他回来,我介绍你跟他认识。”   柏裳大受打击,王唯一样样拿不出手,为什么这样的人都有人要,“呵,我说,你就不怕你夫君见了我,被我相貌惊艳到,从此追着喊着做我的狗。”   殷长衍那寡淡的性格做尾巴摇来晃去的修狗?哇塞,好有趣,想看。   “你好好打扮,要是缺胭脂水粉,叫我,我有钱。”   看王唯一这样,她嫁人的事儿是在胡扯吧。对,一定是在胡扯。   柏裳心里畅快了,“我还以为你也是冲着七宝琉璃冠来的。”   “七宝琉璃冠?”王唯一住进客栈后,听到这个东西好几次。但身处陌生地方,不好问人。   “柏家十八年前因缘际会得到的至宝,顶漂亮,是世上最绚烂夺目的东西。”   “豁,这么厉害。我都没听过。”   “你能听过才鬼了。”柏裳翻了一个白眼,“我听家里长辈说,是十八年前一位强大修士为自己未出世的女儿亲手所做,后来家逢巨变,七宝琉璃冠遗失,辗转到了柏家手里。”   “这样啊。那位修士听到消息,说不准会去柏家讨要。”   “不会哦。”柏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那位修士不知何故,被从历史上抹去姓名,如今是不是活着都两说。”   “讶,真可怜。”哦哦,菜炒好了,小二端着托盘在敲她的门。   “我柏家人才众多,七宝琉璃冠就是我囊中之物。退一步讲,就算有别的高手得到,那人一见我如此出众的相貌,还不把七宝琉璃冠双手奉上。”柏裳抬袖掩唇笑,声如银铃,“唯一,我们俩素来交情好。等我腻味了,说不准会把七宝琉璃冠借你戴一戴......噫,人呢?去哪儿了?”   王唯一大快朵颐,吃饱喝足后继续看话本子。   这几日,不断有关于七宝琉璃冠的消息传来。   柏家设立二十四番珍珑棋局以文会战,胜者可以得到七宝琉璃冠。一个穿黑衣、身形偏瘦的修士以其精湛棋技连破二十四番珍珑棋局,成为胜者。   黑衣修士看都没看七宝琉璃冠一眼,掀起衣摆离开。   次日。   前一天在二十四番珍珑棋局中出现的柏家人尽数中术,命悬一线。   柏家情报网四通八达,在橙光湖堵到黑衣修士,珍而重之地拿着真品七宝琉璃冠交换解药。   黑衣修士不为所动。   柏家家主叹了一口气,‘两个镇子交接处的客栈里,有一个头戴铃兰发簪的小姑娘,她要是出了事儿,道长要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黑衣修士脸黑了一截。   王唯一听到这儿,飞快伸手拔下铃兰发簪塞到怀里。她十分确定黑衣修士就是殷长衍,殷长衍到这儿来是为了得到七宝琉璃冠。   “王唯一,你讲究一点儿,好歹是个姑娘家,披头散发像个什么样子。”柏裳一脸的一言难尽。   “发簪断了,我重新换一个。”到哪儿去找发簪啊,有了。   王唯一扯下一页话本子卷成细细的纸棍儿,插进头发里。   柏裳脸带嫌弃地看着王唯一,怎么活的这般粗糙,“我居然跟这样的人一同生活十几年,还将继续下去,真是噩梦。”   “你可以走。”   “我才不走。”柏裳哼了一声,倨傲地仰着下巴,“柏家情报网说,黑衣修士正在往这个方向来。他一定是听到我的美名,特地带着七宝琉璃冠上门见我。他这么诚心,我怎么忍心让他跑空。”   王唯一说:“......他来见我的可能性比较大。”   “大白天的你做什么梦,王唯一。”   半柱香后。   一个黑衣修士进了客栈。   柏裳一眼荡魂,见他第一面就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人家,舍不得移开。   “王唯一,王唯一。”柏裳不断地扯王唯一袖子,“见到他的第一眼,我连孙子的名字都已经取好了。他朝我走过来,你快帮我看看发型、妆容哪里不对。”   “......你抓着我,我要怎么跑。松手。”   柏裳整理头发,扬高下巴,摆出最美丽的笑容。心脏怦怦直跳,恨不得直接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黑衣修士走向她,路过她,与王唯一拉拉扯扯、举止亲昵。   柏裳懵了小半会儿,好久才回神,脸色十分难看。   王唯一说:“呃,我夫君,殷长衍。柏裳,我们同为明炎宗弟子。”   殷长衍对明炎宗之人没有好脸色。就明炎宗在他身上做得那些事儿,不动手已经算是修养极佳。   但是他愿意作为“王唯一夫君”见人。   轻轻地颔首,声音极淡,“殷长衍。”   殷长衍揽着王唯一回家。   无量涧。   殷长衍把一个檀香木盒子推到王唯一面前,“唯一,打开看一看。”   “给我?”   “嗯。”   他千里迢迢跑到柏家取来珍贵的七宝琉璃冠,就是为了送她。   王唯一打开檀香木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发冠。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七宝琉璃冠上,折射出七彩光晕,朦胧了发冠。   “哇,真的跟传言中一样,是顶漂亮的东西。”   “来,我给你戴上。”殷长衍上手解她头发,瞧了一下天色,“戴好差不多正好你出门。我给你拿藤条小板凳,你去门口多坐一会儿。”   “这种精贵的东西怎么能带出门?我现在就感觉,我头上顶了十辈子不吃不喝都不一定能攒的下来的积蓄。”王唯一对着小镜子直瞧。   “是吧,我不抠门,家底也很殷实。”   ......看不出来他一个大男人还挺斤斤计较。   行,她出去显摆一会儿。   往常聊天,王唯一第一个受不住离开,老婶子因其话多嘴碎而成为闲聊活动的中流砥柱。今日,生生耗到老婶子这根柱子被水冲倒。   王唯一打着哈欠、眼角积泪离开。   困得要死,今儿个算是把她一年的闲聊份额都用完了。   不聊了,打死不聊了。   老婶子回到家,自己男人洗干净躺床上等了很久,面色红润的不行,宛如吞了十斤补药。   一见她,干瘦的身体扑了上去。嗷一嗓子好嚎出来,按着她一逞雄风。   老婶子嘴上骂骂咧咧,身子比往常和地稀泥还要软,半推半就半痴迷地从了。   次日。   老婶子满脸娇羞,回春了不少。和她那三天一小吵、五天拿菜刀的干瘦男人好得蜜里调油,黏糊极了。   “咳,其实吧,身形干瘦和床上那活儿好赖没什么必然联系。我家男人个子还没我高,办起事儿来那叫一个莽,真是我的冤家。”   王唯一听得一愣一愣的,前几日不是还信誓旦旦,这口改得也未免太快了。   不远处,殷长衍眼皮微垂,没浪费他大量的补药+□□照着三餐往里加,真不错。   老婶子是个实心人儿。自己春风得意、快活得要命,也没忘了王唯一的事儿。   每次跟七大姑八大姨聊天时,总有那么三、五个青年才俊路过,还时不时跟王唯一搭话。   有个年纪不到的愣头青看上王唯一了,大着胆子上来说话。王唯一没事儿就回两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还挺愉快。   愣头青是个胆子大的,找上了殷长衍。撩起衣摆、双膝跪地,鼓起勇气道,“你是唯一的长辈,也就是我的长辈。日后我们俩成婚,我一定孝敬你,给你养老送终。”   长辈姿容绝艳、面容俊美,但眼里的阅历没个几十年熬不出来。   唯一十八,他一定是唯一的长辈。   噫?长辈脸怎么这么黑? 第137章 第 137 章   ◎我叫玉少一◎   长辈打量了他一会儿, 转身离开。   长辈好像不开心。   也是,谁家孩子要出嫁,都会舍不得。   长辈是真的疼爱唯一, 他成亲后一定孝顺长辈。   先离开。   咦?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动不了。   王唯一拖着藤条小板凳回来,惊讶道,“你怎么来我家了?”   “我走不了。脚像被看不见的钉子死死地钉在地上,半点儿动不了。”愣头青盯着鞋面, 语气有几分疑惑, “我害怕时, 会浑身僵硬。可是你家也没什么恐怖的东西。真是奇怪。”   他啥意思?她家闹鬼?   王唯一头皮发麻, “住口,闭嘴, 别乱说。”   愣头青吓了一跳。她发起火的样子好凶。   讪讪道,“是是是。”   过了几日, 王唯一照常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 周围落了一圈皮。   叹一口气, “长衍, 我最近是不是变丑了。”   殷长衍放下一壶荔枝玫瑰水, 端详她,“越看越好看。”   “真的吗?我不信。愣头青前几日还说中意我,这几日都看不见人影。”往日这个时候, 路过的青年才俊至少有七八个, 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 愣是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吐一口瓜子皮, “啧, 男人的嘴, 骗人的鬼。”   “你好看是真, 他花心更是真,说不准他转头就去中意别人。”殷长衍见缝插针地展示自己,“只有我会一心一意陪在你身边,你可要千万把我抓紧,别松手。”   王唯一失而复得,殷长衍总怕她再次丢失,经常一遍一遍地向她确认她不会离开,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才舒一口气。   王唯一笑着腻在他身上,“那就这么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不松手,你也不要推开我。”   推开?怎么会呢。   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最为珍惜的东西。这样美好的日子,求之不得。   荔枝玫瑰水入口清甜,丰盈水润,王唯一喝完一壶,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长衍,这个好好喝。能不能再做一壶?”   “可以是可以,但是家里没有荔枝。要一起去买吗?”   王唯一嗑完最后一把瓜子,拍掉手上的皮,“走走走。”   半路,天上下雨了。   殷长衍手遮住王唯一的头,进了附近的一家酒楼。   “小二,要一碟茉莉乳酪,一碗糖水。”殷长衍说,“唯一,你在这里等,我买好荔枝,就过来接你。”   “行。”王唯一点了点头。   酒楼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大多是躲雨,空桌子没一会儿就坐得满满当当。   王唯一问小二要了一把小刷子,弯腰擦鞋侧沾的泥。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音质如玉击石,“姑娘,介意对面多一个人吗?”   王唯一抬头,对面一个身穿淡降色衣服的男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头上一截玉扇骨做簪,斜插进乌发里,脸上虽有几道蓝黑色咒文枷锁,却丝毫不掩俊逸绝尘。   他生得人畜无害,一股闲适从头流到脚。而且你一看见他的脸,跟他交谈,就不由自主地跟着闲适起来。   “请坐。”   “真是太感谢了。”那人坐下,整理潮湿的衣服,望了一眼天色,黛眉微蹙,“出门的时候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下大雨。”   “唉,谁说不是呢,我原本跟夫君出门吃荔枝,叫一场雨困在这里。”   “夫君?你成家了?”那人有点儿惊讶,侧过头瞧王唯一。   “很意外吗?”   “对呀。你明明看着不大,应该是父母最头疼的年纪,却已经嫁人了。”   王唯一乐了出来,“你明明看着跟我差不多,张口却像是老人家在说话。”   “哈哈哈哈,我确实上年纪了,是个老人家。”   王唯一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是十八年前的款式。也就是说,这个人虽然看着年少,但至少大她一轮半。   那人朝门外招了招手,示意蹲着的小摊贩过来。   小摊贩左手腕上挎了一个篮子,右手拎着秤杆子,脸上带笑,“客人,买荔枝吗?荔枝我家自己种的,又大又甜,十文钱半斤。”   真走运,没想到躲雨还能有生意上门。   那人抓着篮子晃了两下,已经见底的荔枝滚来滚去,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就剩这么点儿了,又绿又小,有些还是破的。”   小摊贩“豁”了一声,看着是个富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个懂过日子的,“给你算五文钱。”   “十文钱,我都要了。”   小摊贩掂了一下篮子,按分量这些至少有二十文钱。但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剩下这点儿不一定能卖出去。   啧,第一次见这么会砍价的男人,“拿走拿走。”   那人和小摊贩一手交钱,一手收货。   又问小二要了两个空盘子,放好荔枝,推到王唯一面前一盘,“来。”   王唯一一怔,“给我?”   那人剥去荔枝壳吃了起来,他的指节是冷白色,看着竟比荔枝还要更加莹润一些,“你不是想吃么。”   “谢谢诶。”   小二端着茉莉牛乳酪和糖水过来,瞧了一眼,心道这男人好抠门。他盘子里的荔枝又大又圆,对面女孩子的就很小且泛青。   那人说:“小二,你来的正好。我要一碟茉莉乳酪,一碗糖水.....噫,你怎么知道我的口味?”   小二挡开他的手,“客人,不是你的,是这位姑娘的东西。”   那人笑道:“真巧,姑娘,我们口味相同。”   从王唯一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荔枝虽大,但背面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坏,而给她的都是完整的。   王唯一剥了一个荔枝,清甜汁水在齿间绽开,“那就一起吃吧。算是你给我荔枝的谢礼。”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不妥。我们两人素未谋面,共吃一份吃食未免太过亲昵。”   王唯一又剥一个荔枝,她不觉得这有什么。   那人脖颈往前探、浅嗅一下,“品香也是尝味的一种,茉莉乳酪很香甜,多谢姑娘款待。”   身子收回去,他眼皮微敛,侧头看雨。   他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在麦田里吹暖风,和煦又舒适,不由自主地放松,但他不再看你,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冷漠。   “一直在看雨,你喜欢雨吗?”王唯一说。   “不讨厌。每逢雨天我就会过得比较糟糕,但又很幸运,雨停的时候遇上了一个重要的人。”   “听起来有故事,我能知道吗?”   “可以呀。那年雨天,我心头也阴雨连绵,一个好心姑娘送了一把卖剩下的芭蕉叶给我挡雨。我拉住她的手,问她能不能跟我成亲。”   王唯一:“!”   ......这也太唐突了吧,姑娘没扇他一巴掌吗?   “第二年夏天我女儿就出生了。”那人想到什么,看向王唯一,“姑娘,我有个东西落在你这儿了,能不能还给我?”   “啊?”   “七宝琉璃冠,是我做给女儿的东西。”那人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玉少一。”   他就是玉少一,那个传闻中被从历史中抹去、不容于世的孤独天才。 第138章 第 138 章   ◎愣头青◎   一语成谶, 七宝琉璃冠的主人找上门了。   还是一定要还的。得好好安慰殷长衍,他为了七宝琉璃冠费了不少心神。   “可以,在我这里。”王唯一打开荷包, 取出七宝琉璃冠。噫,颜色怎么变得黯沉?难不成被人掉包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七宝琉璃冠没离开过我,按理说没人有机会接近才对。”   七宝琉璃冠在王唯一指间翻转, 她抬头解释, 但愿玉少一别误会她是贪图七宝琉璃冠。   “是真品。”玉少一说, 天不知道什么放晴了, “姑娘,将它对着日光。”   王唯一依言照做, 没一会儿,七宝琉璃冠又重新萦绕彩色光晕, 绚烂夺目。   惊奇道, “怎么会这样?”   “我特别定制的。小孩子对着发光的东西太久, 容易伤眼睛。”   真是个接地气的理由。   王唯一揪着衣袖擦了一下七宝琉璃冠, 递给他, “还你,物归原主。”   七宝琉璃冠的另一面,玉少一敛起眸子。   那天大雨, 娘子取下衣领后插着的芭蕉叶递给他挡雨时, 手指悄悄地蹭了几下叶杆, 叫叶杆干净。而他接过芭蕉叶的手, 满是泥泞。   大抵是两人做了相似的动作, 才会让他在这小姑娘身上看到一些娘子的影子。   “你在想什么?不拿的话, 我就不还了。”   玉少一接过七宝琉璃冠, “多谢。”   “七宝琉璃冠换两个字‘多谢’,我亏得好伤心。”   “我欠姑娘一个人情。”玉少一笑眯眯道,把一截线香递给王唯一,“姑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不妨来找我。”   他混到被从历史上抹去姓名的悲催下场,总觉得不太靠谱。“找你有没有用啊。”   玉少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应该是有用的,我认识很多厉害的人,自己修为也还过得去。”   王唯一快乐了。   小二端着茉莉乳酪和糖水过来,两人边吃边聊。   玉少一吃完就起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殷长衍提着半篮子荔枝回来,放下一纸包枣泥酥。   “路过望春楼,就买了一份。”看到对面的空碗,“真巧,有人跟你是相同的口味。”   “还有更巧的事儿呢,这人就是把你和喻白公子耍得团团转的玉少一。”王唯一说,“他问我讨七宝琉璃冠,我物归原主了。我没吃亏,从他那儿要了个人情。”   殷长衍与玉少一交过手,知道跟这个人打交道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上下打量王唯一,眉头轻皱,“唯一,没事儿吧。”   “我好得很。”   殷长衍并没有松一口气,“回家吧。”   王唯一仰着脖子道,“小二,来一份茉莉乳酪和糖水,打包带走。”   “这么喜欢呀。”   “特别好吃,那个滋味怎么形容呢,像是看到牛胸上挂了两丛茉莉花。”   殷长衍哑然失笑,接过小二手中的茉莉乳酪和糖水,牵着王唯一离开。   两个人边聊边走,突然,路口有几个修士看向这里。   “长衍,他们板着一张脸,怪吓人的,像是来找你麻烦。”王唯一压低声音道。   话音刚落,便见殷长衍抬手四指捂住她的眼睛,面前一片漆黑,“长衍?”   “他们在客栈里就认出我。面目可憎一脸恶人相。吓人就别看了,你小心晚上做噩梦。”   殷长衍说话的时候,数条藕丝一般纤细的线从脚底下涌向几个修士,填满口鼻七窍不叫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出声机会,然后悄无声息地切碎肢体,随意扔远。   “长衍,我闻到血腥味儿,他们是不是伤你了?”王唯一语气中带着担忧,扒他的手掌,想看。   线慢吞吞地撤回,最后一缕线在殷长衍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然后懂事地缩回去。   王唯一乍一下重见光明,眼睛有几分不适应,使劲儿眨了好几下才缓过来。环视一周,没看到几个修士的人影,应该是落败而逃。   抓着殷长衍的手,心疼得要死,“你什么都没做,他们却肆意伤人,真是一班恶徒,欺人太甚。”   殷长衍附和道,“对对对,一班恶徒欺人太甚。”   “茉莉乳酪洒掉一半,好可惜,好浪费。糖水还好吗?”   洒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殷长衍拎起汤盅仔细端详,底部被打到,出现蜘蛛网状裂纹。荔枝也有一些被捣烂。   “我再买一份。”   “不要了,我在酒楼吃过茉莉乳酪,解馋了。”   “你不是想喝荔枝玫瑰水?”   “吃过荔枝,玉少一买了很多。”   殷长衍抿了抿唇,牵着王唯一的手往家走。   他有心事,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   “抱歉,唯一,他们是冲我来的。是我把你卷到不好的事件里。”   “你沉默半路就想通了这个?”这么点儿事情需要想半路?   “不止,我要办一场葬礼。”   “给谁?”   “殷长衍。”   王唯一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谁?!!”   “殷长衍。”殷长衍看向王唯一,十分肯定道,“近神人殷长衍树敌无数,只要近神人殷长衍活着,身边永远都是是非之地。今日之事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我必须要办一场葬礼。”   一个男人为了你打算假死抽身,王唯一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她很清楚,世上之人恨毒了近神人殷长衍,哪里会轻轻松松放过他。   “话说得轻巧,天下人又不是傻子,你说死他们就信你死。就算你埋了,他们也得挖坟,开棺验尸。遇上性格极端的,说不准还要取尸体出来鞭打以泄心头之恨。”   “不,天下人一定会信。因为近神人殷长衍确确实实死过一次,死在玉少一手上。”   仔细想一下,你会发现殷长衍这手有点儿坏。自己转到台面下韬光养晦,老婆孩子热炕头,却把玉少一推到众人视野的最中心点架着,尤其玉少一这个人本身就很腥风血雨。   王唯一想通关窍,“这样不太好吧,有点儿对不起玉少一。”   “确实缺德了点儿,但是玉少一的死活与我何干。”   “......也是。”   过了几日,王唯一去镇子上棺材店买香案、白烛、冥纸。   遇上了个熟人。   愣头青刚从对面的龙凤喜事店出来,怀里抱了一堆红烛、喜糖、喜饼之类的东西。他要成亲了?   “前几天还说想向我提亲,我还以为你真的中意我。结果转头就去跟别人成亲。你这是不是有点儿吃着盆里的望着锅里的,好渣呀。”   “没。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愣头青拧着眉头,眼底有着明显的疲惫,“望春楼一个花娘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非说看上我,哭着喊着要嫁。她拦在我回家路上,说要是我不娶便要跳河,然后真的跳了。我跳水救她,她说我看了她身子,要我负责。”   “呃,她对你的爱可真炙热。”   “算了吧。我之前送货路过望春楼,跟她打过几次照面,她对我冷若冰霜。”愣头青说,“那天大雨后,她突然就转了态度。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也别这么悲观,白得一个漂亮媳妇儿不好么。”王唯一安慰他,想到什么,“说起来,那段时日好几个男人对我有意,到后来就只剩你路过我家门口。”   “他们都去捡钱了。”   “捡什么钱?”   “你不知道吗?一个富户路过你家附近的岔道上时没注意到钱袋子破了,每隔几步就掉铜钱,那几天好多人都去捡钱。”就是钱上面偶尔有斑斑点点的锈迹,不太好花出去。   王唯一失落极了,“捡钱这种好事,怎么没人告诉我。我觉得我损失了一大笔。” 第139章 第 139 章   ◎殷长衍的葬礼◎   殷长衍六月十八日举办葬礼的消息传了出去, 宛如一颗雷引爆各大宗门,一时之间众人讨论纷纷。   王唯一喝一口荔枝玫瑰水,“现在所有宗门都在说你的事情, 我听了一耳朵,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是吗?他们都说什么了?”   “他们松了一口气,大快人心,普天同庆。有些宗门摆了流水席, 要与民同乐三天三夜。”   “看来我做人很失败。”   “不要紧, 放轻松, 做夫君成功就好啦。”   殷长衍笑了一下, 胳膊肘靠在桌子上,手指轻撑着太阳穴, 一双眸子极为通透,“事实上, 他们在乎的只有两个点。”   “哪两个?”   “第一, 近神人殷长衍突然死了, 他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当然, 他们更希望是真死。”   “经历过审判场那一日的人都很清楚, 近神人殷长衍的修为有多高深,手段有多令人不寒而栗。现在好了,近神人殷长衍死了, 他们可以松一口气, 从此快活过日子。”王唯一犹豫了一会儿, 疑惑道, “但是部分宗门高层似乎不这样, 他们接到消息, 先是意外, 然后脸都黑了。”   殷长衍拿过她面前的杯子,把荔枝玫瑰水倒满,“这就涉及到第二点。殷长衍死了,谁杀的他?”   近神人殷长衍强大到深不可测,这样的殷长衍却悄无声息地死在另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姓甚名谁?何门何派?出身为何?像这人一般的人又有几个......   稍微一深思,就令人头皮发麻、背后满是冷汗,整个人如履薄冰、不寒而栗。   殷长衍笑眯眯道,“我很心善,不需要他们头疼去猜,我告诉他们这人的姓名——玉少一。”   “......好坏啊你。”王唯一开始同情玉少一了,杯底荔枝有很多,“长衍,拿个勺子给我。”   “好。”殷长衍手撑着桌面起身去取勺子,她以前没这么嗜甜,而且最近是不是吃得有点儿多,“唯一,下午还吃吗?”   “吃呀,为什么不吃。”   “......你小心积食。”   六月十八日,王唯一在无量涧操持殷长衍葬礼。   偌大的灵堂上挂满黑白绢花,殷长衍棺材摆在祭台后,祭台上白烛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哔啵”声响。   要死,还以为只要站在这里等今天过去就好了。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各个宗门的宗主都到了。   灵堂最中心处站着一个肩挂白羽披风、脸扣白龙天面具的高大男人,这人正是明炎宗宗主。   明炎宗好几位堂主正在打量她,她现在大气儿都不敢出。   长衍,你究竟结过多少梁子。   王唯一深吸一口气,顶着众人视线朗声道,“各位,大家拨冗前来是想知道近神人殷长衍的事情。近神人殷长衍十日前遇上玉少一,玉少一拿走他的心肠,近神人殷长衍当场毙命,他的尸体此刻就在棺材里。”   一个宗门门主嗤笑一声,面带轻蔑道,“小丫头,这里站着的人是各个宗门的高层,不是三岁小儿。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哄骗大家。你说殷长衍死了他就死了么。”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   “我是要你拿出证据。”   怎么拿证据?叫玉少一过来当场在杀一次殷长衍吗?   突然,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她的话就是证据。”   众人回头,一个身穿鹅黄色衣服、头戴迎春花发饰的明媚女孩子昂首阔步而来,一条乌黑发亮的辫子垂在胸侧。   金逸风!他怎么来了!   金逸风站在王唯一身边,面对众人。转身时,衣摆划出一道亮眼的黄色弧度。他这个姿势,像是挡在她身前。   他解开衣衫,胸口处有碗口大的疤痕,“我天生缺半颗心,活不了。要不是殷长衍十日前将他的心肠给我,我早死了。”   灵堂上鸦雀无声,在场之人信了一半。   一个明炎宗弟子小声道,“我认得你,你是金逸风,和王唯一玩儿在一起。谁知道你是不是和王唯一串通好的。你的话不可信。”   金逸风瞧回去,眉宇间带着一丝轻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金逸风不屑说谎。看你也穿明炎宗宗服,难道你认为,明炎宗弟子都是谎话连篇的虚伪小人吗?”   明炎宗弟子吓得一哆嗦,这抹黑宗门的罪名他哪里敢担,头摇成拨浪鼓,“我信你我信你,刚才是我胡说的,我满嘴胡言。”   角落响起一个清朗且玩味的声音,“我虽非明炎宗弟子,但我信她。”   来人面容精致,极为俊美,左臂背在身后,右手中一把折扇轻轻地摇着。他身上有一种书卷气息,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人敢把他当手无缚鸡的读书人看。   “诸位看,祭台长案上有两支真言灯。这位姑娘方才说话,真言灯半分没有黯淡,足以证明这位姑娘所言非虚。”   除了熟人,这里居然还有人替她说话。   王唯一兴冲冲望过去,看清那人长相后,心头原本激动跳动的小鹿后腿一崴“啪叽”一下摔死了。   华铭。   这张脸她化成灰都认识。   呿,真是晦气。   华铭手腕轻转,折扇挡住半张脸,笑眯眯道,“姑娘,你看我很久了。我虽然是个男人,但也是会害羞的。”   “.....你替我说话,我才看你。”王唯一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帮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这张脸熟悉,你对这张脸有点愧疚。”   “大千世界,无所不有,相似面容的人多的是,这一点不足以叫华铭站队。”尤其对于窃脸者而言,面容更是什么都算不上。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华铭眼皮微敛,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哀伤,“我有一位故人,他与姑娘有相同的名字。也许,我不愿意看见这个名字受委屈。”   呵,装得可真像。   要不是她被他出卖、死状凄惨,她就信了。   “胡扯。”王唯一轻哼道。   明炎宗宗主白龙天面具身边有两个堂主,一个外形俊朗、眉眼间有着桀骜不驯,让人不敢轻易冒犯,是当年红花君子之一的陈枫。另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都笑呵呵的,看似阳光开朗、人畜无害,却会在你毫不知情的时候,给你脚下布满无数陷阱,他是赫赫有名的陷阱天才沈念。   白龙天面具给身边两个堂主一个眼神,林枫和沈念会意,身形一闪,下一刻到了殷长衍棺材前。   王唯一很快意识到,他们要开棺验尸。   呵斥道,“不可!宗主,殷长衍已经死了,明炎宗何必做到开棺验尸这么羞辱人。”   陈枫和沈念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无奈。他们当然知道此举相当羞辱人,尤其羞辱的还是他们的挚交好友殷长衍。可是宗主有令,即便不愿、也不得不往。   快来个人吧,谁都好。快拦住他们两个,不要让他们两个冒犯殷长衍的棺材。   两人同时双掌聚灵,重重地打向棺材。同时头朝一侧偏开,不忍再看。   眼看棺材要裂开,突如其来两只手大掌斜着伸出格挡,带着冷冽灵压分别震退明炎宗两位堂主。   两位堂主后退数步,脚底施压,才堪堪稳住身形。身受重伤,当即吐血。   抬眼望去。   殷长衍棺材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的男人。   一人身穿青衣,似笑非笑看着你,当你仔细回望,他眸子里都是冷漠。另一人披凤穿牡丹刺绣大红衣服,姿容绝艳,手里提一杆纸糊的美人灯笼。   王唯一松了一口气,“魏璋,戚言枫,幸好有你们。”   周围人有眼尖的,惊声道,“我认得他,他是青松山庄庄主魏璋。魏璋一向特立独行,他怎么会跟殷长衍有交情。”   “另一个又是谁?不曾见过这人。”   “身穿红衣,手持纸灯,莫非他就是传闻中那个屠了白茶村的惊梦仙人!!”   “嘶,这等危险份子竟然跟殷长衍有交情。难怪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明炎宗两位堂主对视一眼,强撑着伤势站起身子,“明炎宗与两位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两位想好了,要为了一副死人棺材与明炎宗作对。”   戚言枫说:“殷长衍怎么样与我无关,你就是把他拖出来鞭尸,我也没有意见。但是,王唯一的话我不得不听。她不叫你们碰棺材,你们就长一点眼色,远远地避开。否则,休怪我不讲情面。”   魏璋沉思片刻,疑惑道,“你与明炎宗之间有情面?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为什么不知道。”   “我瞎扯的,你怎么能知道。”   师兄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白龙天面具眸子阖上,过一会儿又睁开。身形凝滞,而后原地消失,下一秒立在殷长衍棺材上。   魏璋、戚言枫颈项微拧,向后转,与白龙天面具四目交接。两人同时心惊不已。   显然,白龙天面具修为在他们之上。   遭了,殷长衍的棺材!!!   白龙天面具腿慢悠悠地抬起来。他动作又轻又缓,宛如在悠闲散步。可谁都知道,这一脚下去,棺材立即粉碎开裂、尸骨无存。   白龙天面具放下腿。   “别!!”王唯一心尖发颤。   戚言枫:“住手!”   魏璋:“住手!”   两人想要出手阻止,但这个距离显然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   一股强势不已的外来灵力先一步将殷长衍棺材踹离白龙天面具脚下。棺材在地面拖行数米,发出尖锐的噪音、拉出长长的痕迹,而后停下。   灵堂众人皆心惊不已。   谁!!!   谁这么本事能从明炎宗宗主手上抢人!!!   白龙天面具顿了一下,放下腿。这种修为,这个速度......难不成是他。   白龙天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头发银白、面容俊美的男子,他长奇特的双尾眉。看不出年纪,但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懒散的气息。   “是你,喻白。”白龙天面具说。   别说围观的人了,即便是明炎宗弟子们都到抽一口凉气。   他们听见了什么!!   这人是喻白公子!!!   那个明炎宗创世三杰之一的喻白公子,多少弟子心中的枭雄偶像!!!!   “白龙天面具,殷长衍对我有恩,今日请你给我一个面子,别动棺材。”   作者有话说:   我在收尾啦,争取用3w字写完这一本,加油啊我。 第140章 第 140 章   ◎她是玉少一的女儿◎   “有恩?”白龙天面具语调奇怪, 仿佛听见什么笑话,“百香阁捡回你、传授你功法、还把圣女许配给你,对你称得上恩重如山。你灭人满门的时候, 也没见手软。”   “喻白,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言语带刺,喻白却并不恼,脸上依旧带笑, “事关殷长衍的时候。”   白龙天面具看向殷长衍棺材, 显然, 喻白铁了心地要护他。   移开腿, “真不知道殷长衍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 这次就算了。”   !,   王唯一松了一口气, 总算平安渡过。   王唯一朗声道, “各位, 人死如灯灭, 既然殷长衍已经身死道销, 不如就让一切恩怨情仇随他入棺材。此后,尘归尘土归,世上再无殷长衍。”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 人都已经死了, 还能怎么样。   一个宗门宗主上前, 取了一根清香, 点燃后插进祭台长案前的香炉里, 假惺惺道, “若有来世, 望你好好做人,切莫再行这恶劣之事。”   有了第一个,后面的人也跟着做一做。居高临下地说几句教训的话,转身挥袖离开。   没一会儿,灵堂上只剩下明炎宗。   王唯一头皮有点儿发麻,一点儿都没觉得轻松。总觉得白龙天面具一直在盯着她。   王唯一拿起一根清香递给白龙天面具,“宗主,要给殷长衍上一柱香吗。”   这是一种试探:上完香后,殷长衍的事情就到此为止,离开吧。   王唯一心渐渐地沉了下来。白龙天面具只是打量着她,没有接香,他并不打算放殷长衍干休。   白龙天面具开口道:“看你身穿明炎宗宗服,想来是宗门弟子。你现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什么身份?   一时之间说不清。   她是殷长衍的娘子,明炎宗逼死她,致使夫君殷长衍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数年。可是李卿之养育她、教导她,让她平安无忧活到十八岁。   王唯一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礼,“剑堂弟子王唯一见过宗主。”   “呵,你今日在灵堂上好本事。知道的说你是剑堂弟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殷长衍的人。”白龙天面具眉眼泛着冷意,缓缓地伸出手,隔空扣住王唯一手腕,一点点收紧。   “嘶。”王唯一手腕上出现越来越深的指头印,他按着她的手将清香攥断成几截。   突然,白龙天面具顿了一下,视线下移,停在王唯一小腹上,语气变得奇怪,“你今年多大?”   怎么突然问她年龄?   “......十八。”   “哦,殷长衍是个畜生。”   “你咋还骂人。”   白龙天面具单掌聚灵,打向王唯一。   他来的猝不及防,王唯一根本来不及避开。心下一凉,完了完了。   突然,一柄细如丝线的长剑携带庞大的寂静剑意从王唯一身后破空而来,擦过她高高扬起的发尾,剑尖与白龙天面具针锋相对。   双方受到抵制,各自退开。   王唯一高兴死了。绛辰,是绛辰,师尊来了!!   李卿之闲庭信步而来。明炎宗里能跟白龙天面具同等对话的人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李卿之是其中一个。   下巴微扬,唇角含笑,直视白龙天面具,微微颔首以示敬意,“剑堂堂主李卿之,见过宗主。”   “剑堂堂主修为高深,却不怎么会教弟子。本宗主得空,替你管教管教,不必太过感谢。”   “唯一,之前闯祸就算了,今日怎么闹宗主面前,未免太没规矩。”李卿之说,“还不出快向宗主赔不是。然后回房反省,禁足三日。”   明炎宗弟子面面相觑。王唯一在灵堂上公开跟明炎宗作对,这种行径当场打死都不过分。剑堂堂主李卿之轻飘飘一句“没规矩”就揭过去,还罚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禁足三日,显然剑堂堂主在护短。   但宗主都没说什么,他们能怎么办。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剑堂堂主李卿之。   竹青跑过来,搀扶起王唯一,“唯一,没事吧,快起来。”   “你怎么来了?”   “殷长衍死讯这么大的事,都传遍天下了,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枫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擦师父牌位,差点儿把牌位给摔了。”   竹青瞪了一眼白龙天面具,环视四周朗声道,“唯一,起来,别跪。我不管殷长衍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他现在人都死了,就该让死人入土为安。明炎宗登堂入室扰乱灵堂,还想拆开棺材侮辱尸体,简直没有人性、欺人太甚。”   白龙天面具眯了眯眼睛,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竹青,“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张口就污蔑明炎宗。你要为你的满口脏话付出代价。”   王唯一心头咯噔一下,他刚才扣她手腕也是这样打量的!宗主阴晴不定,他会顾及李卿之的面子,却不会在意一个没人认识的娇弱女子,保不齐下一刻就会对竹青出手。   挡在竹青面前,沉声道,“宗主,如果你不想得罪玉少一,就别碰竹青。”   “玉少一”三个字一出,整个灵堂寂静一瞬,所有人目光透过王唯一、全集中在竹青身上。   明炎宗高层脸黑的能掐出水。   白龙天面具眉眼低沉,狭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你说什么?”   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人后脊背颤抖、手脚发凉,仿佛一股无形的压力扣住咽喉,她甚至感觉有点儿呼吸不畅。   王唯一大口喘了两下,“竹青是玉少一的女儿,不是宗主你可以随随便便欺负的女子。”   “胡言乱语。玉少一踪迹不明数年,怎么会突然蹦出一个女儿。”白龙天面具伸出手,隔空抓着竹青肩膀,将她高高地提起、脚步离地,“小姑娘,我问你,你真的是玉少一的女儿。”   竹青离地面很高,她能听到喉骨被捏出的咯吱声。咬牙忍痛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就要骂你没人性、无耻。”   戚言枫喊道:“竹青!”   王唯一握起手中的剑,“竹青!”   突然,空中飘来一阵湿土气息,土很阴冷,还混着厚重的香灰味道。   白龙天面具抿了抿唇,他的隔空控制能力被切断。   抬眼。   一尊垂泪菩萨像立在他与那名叫竹青的女子之间。   垂泪菩萨身上,有熟悉的感觉,确实与当年的玉少一一般无二。   “你是谁?”   “一个侍奉玉少一公子的家仆罢了。”   垂泪菩萨弯腰,行了一个僵硬的礼,“明炎宗要拿捏柿子,也得挑一挑对象。我们家少主人,不是白龙天面具您可以随意拿捏的。”   “我家主人知道女儿回来,很是开心,正在家里翘首以盼。白龙天面具,我得带走我家少主人。告辞了。”   作者有话说:   估计错了,没见到。晚上有一更,会见到。 第141章 第 141 章   ◎面馆老板殷长衍火热赔钱中◎   垂泪菩萨脚底张开一个铺满香灰土的圆, 将竹青囊括在里面。   垂泪菩萨带着竹青消失。   白龙天面具立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白色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且利落的圆弧。   白龙天面具一走,明炎宗众人还有什么留下的理由, 纷纷跟上离开。   王唯一有点儿担忧,“戚言枫,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竹青被带走?你不打算追一追?”   “她跟她爹见面,父女团聚共享天伦, 有什么好追的。”   说得也是。谁敢不要命跟玉少一作对, 嫌命太久了么。   李卿之眼底的戒备一松。对上宗门, 他还真没有胜的把握。好在宗主没有过多纠缠。   叹一口气, “唯一,你胆大包天,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明炎宗下不来台。你今日此举, 无异于正式跟明炎宗宣战。”   上次见的匆忙, 这是王唯一第一次仔细打量李卿之。   他风采依旧, 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 他行事作风不再锋芒毕露, 而是转为沉稳圆滑,整个人变得内敛、谦冲有度,一派翩翩君子。   “......做都做了, 你再生气也没有用。”王唯一嘻嘻地去拉李卿之的衣袖, “我就知道师尊一定会护着我。师尊, 你都不知道你方才的样子有多气势不凡, 威风得要死。”   “真的?比我在红花节上跳厉鉴扇舞还要威风?”   “厉鉴扇舞的风头不是叫殷长衍一个人抢得光光的......”王唯一话音一顿, 十分惊讶, “......师尊, 不,李师兄,你想起来了?!”   “嗯,什么都想起来了。”李卿之笑了一下,眼尾带着一股怀念。   难怪当年他一见她就觉得亲切,原来她是他日后从襁褓中开始、一手带大的孩子。   揉了揉她的发顶,面目微沉,轻声道,“唯一,你老实告诉我,殷长衍果真出事儿了吗?”   魏璋大步上前,“王唯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殷长衍真的死在玉少一手上?”   戚言枫说,“我确实跟他处不来,但他要是为人所杀,我可以不计前嫌替他报仇。”   “是,殷长衍死了,玉少一拿了他的心肠。”金逸风手轻抚上胸口位置,“他换下来的心肠,此刻正在我的胸腔里跳动。他救了我。”   “确实如金逸风所言。”喻白眸中带着一丝无奈,叹一口气,“我要是一早知道他会剖了自己心肠给金逸风,我绝不会同意这种以命换命的做法。”   李卿之眼里有着浓重的哀伤,袖中之手微颤。脚步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踉跄两下才堪堪稳住身形。   “是、是么,长衍死了。”   方才心头还有一线期待,如今听王唯一这么说,嘴里苦涩悲凉随着呼吸穿喉而过。是他,是他亲手剖下殷长衍的心。若是他早点儿想起来一切,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怪他。   王唯一心疼且心虚,可是不能安慰。好不容易扛到这一步,一旦说破,所有功夫都白费。   拿衣袖按着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你们真心对他,殷长衍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开心。殷长衍身上功罪交加,早就已经恩怨难偿。如今逝者已逝,就让一切恩怨情仇随着他的死一同埋葬。”   殷长衍娘子都这么说了,众人心中便是有天大的怨,也放下了。   众人给殷长衍牌位上了一柱清香,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后,纷纷告辞离开。   魏璋走之前说:“王唯一,我完全尊重你的意见。日后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随时来寻我,我一定鼎力相助。”   “多谢你,魏璋。”   看看人家魏璋,多体贴。同为师兄弟,戚言枫的脾气就差了好多,他插香的时候力道大得差点儿把香炉搞翻。   上完香也是草草地甩袖离开。   后来王唯一才知道,殷长衍葬礼后连续三天,明炎宗所有弟子噩梦连连,昏睡呓语昼夜不分。最后还是一位擅长梦术的师叔发现关窍,叫众人对着无量涧殷长衍牌位祭拜一下,才得以从噩梦中脱身。   七日后。   王唯一提着半个西瓜出现在望春楼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   走到尽头,敲了敲门,然后用力推开。   陈旧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院子里有个半旧不新的方桌,殷长衍正低着头看纸。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冲王唯一笑,“唯一。”   “我回来了。以后近神人殷长衍死了,世上有的,只是王唯一的夫君殷长衍。”王唯一快走两步,张开双臂揽在殷长衍颈项上。   “你买了西瓜?”殷长衍侧头,唇正对着她耳朵。没忍住含吻了一下。   “哈哈,好痒。”酥麻感从耳朵传到半边身子,王唯一闪躲,“就在东巷口那家买的。他家不做了,要搬离,所有西瓜便宜卖。买了半个西瓜给你庆祝。”   “我去切。”殷长衍接过西瓜,往厨房里走,“各大宗门有人为难你吗?没事儿吧?”   王唯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走了一路真的好累,“有,但是护我的人更多。金逸风,喻白公子,魏璋,戚言枫,还有师尊,他们都风雨兼程来助我、做我的后盾,我真的好感动。”   “我家唯一人缘一向很好,招人喜欢。”殷长衍削去西瓜皮,切成核桃大小的块儿,插一根银签。   “不是,长衍,他们是为你而来。”王唯一扬起笑脸,把葬礼上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殷长衍。   殷长衍正挽着衣袖处理西瓜,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他们为了护他的棺材,大打出手。   真的吗?   他怎么不知道他在他们心中有这么重要。   “长衍,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你描述的抢棺材场景令我感动,我有一种冲动想去棺材里躺一躺。”殷长衍唇角泛着笑意,扎一口西瓜块送进嘴里。   他每想一次王唯一所描述的场景,就扎一块西瓜。往日不怎么碰甜食的人,硬生生吃掉大半个西瓜。   王唯一:......别了吧,躺棺材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王唯一说:“长衍,你朋友给你写信吗。”   “不是信,是地契。”殷长衍摇了摇头,叫她过来看,“唯一,我把巷子东头的店铺盘下来了,以后我开面馆卖面,一定能养活你。再过两年,等家底丰厚一些,我们要个孩子。”   从十八年前开始,殷长衍就打算盘一个店铺开面馆、卖面挣钱,养活妻儿。   如今,愿望实现了。   殷长衍太快乐了,做梦都能笑醒。   “在你的面馆前面支一个馅饼可以吗?我卖鱼肉馅饼。”王唯一烙馅饼很可以,对自己的手艺相当自信。   “不用,你坐着收钱就好。”   半个月后。   巷子东头一家面馆开张大吉,面馆前头还支了一个烙馅饼摊子。就是面馆老板的手艺不怎么样,煮出来的面清汤寡水,素面就放一点点盐,寡淡得要死。   但是面馆老板长得好,相貌极为俊俏,姑娘小媳妇儿们没事就往他那边凑,因此生意看起来热火朝天。   他家的鱼肉馅饼味道相当不错,赚了一些钱,刚好填补面馆的窟窿。   作者有话说:   (挺起胸脯)我觉得我还能写一更(给自己留点儿余地,12点前没发就是没有,么么哒) 第142章 第 142 章   ◎女儿◎   晚上。   王唯一抱着钱罐子清点钱数, 蹙起眉头,“长衍,我们亏了。再这么干两个月, 咱们家家底全都得赔进去。”   殷长衍懵了一下。   赔了?   不至于吧。   他下面条的手艺虽然达不到顶尖,但远不置于难吃,没道理会赔。   “是不是你数错了,再数一次。”殷长衍等不及, 直接上手, “你去一边坐着, 我来数。”   真的赔了。   殷长衍双手环胸反思了一会儿, 抿了抿唇道,“我煮的面很难吃吗?”   “反正跟好吃不沾边, 太素了,太寡淡了。”王唯一实话实说, 认真建议道, “改卖葱油拌面吧, 那个会好卖一些。”   殷长衍俊秀的脸上满是挣扎, “......试一试吧。”   第二天一大早, 殷长衍开始慢吞吞地做葱油拌面。   凉猪油用热锅烫化,煎一把小野葱到焦黄。捞出小野葱,放酱油、自己熬的清酱化开, 加一点儿沸水烫一会儿, 放到一边。   下面条。煮熟后过凉水捞出装碗, 放两根烫好的挺阔青菜, 舀一勺葱油放在上面, 再撒几颗花生粒。   殷长衍把面端给客人。手悄悄地在围裙上蹭去油, 这种油乎乎的玩意儿真的有人会喜欢么。   客人拿筷子挑起面条, 尝一口后,面露惊讶,大快朵颐尽数吸溜进肚。   边咽边说,“老板,再来一碗。”   面馆当天就爆满。   殷长衍忙到脚几乎没有离开锅子前,王唯一数钱数到手软。   晚上。   王唯一借了个算盘算账,惊叹道,“长衍,我们赚回本了。照这个势头下去,咱们家过两年就买得起独栋小院。”   殷长衍瞧了一眼见底的猪油罐子。心情复杂,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会喜欢这种油腻腻的东西胜过盐水煮面。   他很不理解。   破庙。   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   高大的佛像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长长的香案上蒙了一层灰尘,香炉里面积的香灰泛冷如霜,积压了厚厚一层。   玉少一闲适地坐在神像头顶,右脚脚腕搭在左膝盖上,指间夹一根翠玉衔环细烟杆子。   颈项微偏,静静地打量着手中的七宝琉璃冠。   殷红的薄唇吞云吐雾,模糊了半张俊美的脸,变得悲悯难辨。   明明是欺神压佛的人,周身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性。   前几日,垂泪菩萨突然找到他,说是丢失已久的小竹子找到了。小竹子现在的身份是铁匠的女儿,名字叫竹青。   外面有动静,垂泪菩萨带着女儿回来了。   玉少一倏地坐直身子。   女儿是女孩子,女孩子应该不会喜欢烟味儿。   玉少一两只手挥了挥,打散空中的烟味儿。   “小竹子,你就是我的女儿小竹子吗?我是爹。”玉少一有三分紧张。从高处一跃而下,跳到竹青面前。   竹青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两步。   待看清他的脸后,愣住了。除了戚言枫,这世上竟然还有这般俊美的男子。   早就听说玉少一极为强大,天下各个宗门就没有不忌惮他的。原以为是个严肃冷峻的中年男子,今日一见,才知晓他跟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一样。   他好像还有点儿局促,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腰带。   竹青心生好感,一下子就不紧张了,“我叫竹青,我爹是铁匠。”   玉少一眨了眨眼睛,“我女儿小竹子肩膀上有一个竹笋胎记,听说你也有,你会是我的女儿吗。”   “肩膀上有胎记的人多了去了,胎记长成竹笋模样的也不少。就凭这一点,不能证明我是你女儿。”   “还有一个方法。”玉少一说,“我当年修炼邪功,娘子抱着女儿陪在我身边,我失手将一柱邪功打进女儿体内。你是不是我女儿,一试便知。”   “可以,你试吧。”   玉少一二指并拢,轻轻地点在眉心。周身散发出一阵深紫色的光芒。   一旁的垂泪菩萨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紫光。   竹青被这紫光罩着,心口突起一股燥火,弄得她心神不宁心绪紊乱。   烦躁至极,“啊啊啊啊”的一声发泄出来。   她长发飘起,衣袂翻飞,眼耳口等七窍中皆泛着一阵紫光。   竹青平静下来后,轻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她这般失常,显然和眼前的男人有关系,莫非她真的是他女儿。   “看到了吗?我们俩身上是同宗同源的邪修为。也就是说,你是我的女儿小竹子。”玉少一说。   玉少一打量竹青,衣袖中的手摩挲着七宝琉璃冠。七宝琉璃冠明明是为女儿所做,他竟有些不想送给她。   竹青脑子有些混乱,好半天才整理清楚思路,“玉少一,你是说,我不是铁匠的女儿,我叫了十八年的爹娘都是假的。”   “可能性很大。”   “呜呜呜呜爹。”竹青落泪,扑到玉少一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腰肢。   玉少一身子一僵,双掌慢条斯理地抬高在头顶,跟她拉开距离。女大避父女大避父。   过了一会儿,等竹青哭够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舟车劳顿累了吧,垂泪菩萨,带小主人回房休息。”   “是,主人。”   房间。   玉少一接过垂泪菩萨递过来的数张画卷,一张张地端详。想看看在他监管不到的地方、错失的这些年里,小竹子都过的什么日子。   端详了一会儿,发现了什么,“过来,垂泪菩萨,这两个人是谁?”   垂泪菩萨慢悠悠地挪过去,低头一看,“铁匠和他娘子,小主人的养父母。”   玉少一阖上眸子,在脑海中临摹了一遍竹青的脸,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睁开眼睛,再次拿起画卷端详,“垂泪菩萨,你说,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会越长越像吗?”   “一般不会。”   “是呀,不会的。否则一家都去共用一张脸了。”   “主人,你在想什么。”   “想你也许找错了,竹青有可能并不是我女儿小竹子。”殷长衍起身,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手背轻抚自己脸蛋,“她长得既不像我,也不像静云,她更像她的养父母。”   “垂泪菩萨,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玉少一说,“......玉少一的仇家将邪功烙在竹笋胎记中一同拔走,转到竹青身上,让玉少一永远都找不到自己女儿,痛失天伦之乐、父女亲情。”   “.......你想多了。”   “哈哈哈哈我也觉得是我想多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一定能见到,绝对的。 第143章 第 143 章   ◎父女相见◎   “垂泪菩萨, 帮我做一件事。去碑林镇周围查探十八年前五月二十五日所有人的出入镇情况。”   垂泪菩萨敛下眸子,主人怀疑竹青不是小竹子,“是, 主人。”   走出几步,玉少一叫住祂,“等等,时间扩到五月二十五日前后三天。”   “好。”   过了三日, 垂泪菩萨回来。十八年前碑林镇五月二十五日的人员流动情况并无异常, 但在五月二十七日, 一个叫李卿之的明炎宗修士离开碑林镇, 而李卿之到达碑林镇的时间是四月十六日。   玉少一讶然,抽烟的动作一顿, “怎么是李卿之。”   “主人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最多算是一面之缘。我被逐出宗门沦为叛修的时候, 他刚进宗门。”玉少一薄唇含住翠玉衔环烟杆子, 轻吸一口, 缓缓地吞云吐雾, “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眼神既漂亮又坚定,大概率能长成宗门为数不多的良心。”   玉少一接过垂泪菩萨递来的信封,明亮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偶尔发出“哔啵”声, 地上的人影也跟着晃荡两下。   玉少一合上信封, 起身推门而出, “我要一会李卿之。我出门期间, 你好好照顾竹青。”   “是, 主人。”   去明炎宗的路很熟, 剑堂的路更是闭上眼就能走。玉少一进剑堂跟进自己家后花园一样悠闲。   松柏林感应到外人,护堂大阵突起,漫天皆为密不透风的凶残剑阵。   诶呀,他说怎么突然起了大风,原来是剑阵。   玉少一一驻足瞧了一会儿,单手支着下巴沉思,“难怪瞧着眼熟,这不是我走之前排设的么。那帮孩子也未免太过偷懒,这么多年都不改一改。”   李卿之寝室里有一个祭台,上头供奉着褚行的牌位,如今又多了一个殷长衍。他刚给两人上完香,突然眉头微皱,什么东西进来了。   身后不远处。   一个面容精致的男子正笑意盈盈看着他。   几乎是打照面的一瞬间,李卿之就认出来人。   玉少一!   销声匿迹数年的玉少一!   他来这儿干什么?莫非是家长找上门了。   李卿之说:“阁下身手不凡,剑堂剑阵对阁下而言竟如同虚设。”   “那么简单的玩意儿,困得住谁啊。”玉少一指间夹着烟杆子,“我是玉少一,来这儿是有一件事,需要你解惑。十八年前,你在碑林镇留滞一个多月,走得时候带走一个孩子。有没有这回事儿?”   果然是家长找上门。“有。”   “孩子生辰八字是多少?”   “具体日期不清楚,她母亲将她交给我的时候是五月二十五日。然后,她母亲死了,死因是大火焚身。我想去救,但是晚了一步。”   玉少一握着烟杆子的手慢慢地收紧,“我能够知道孩子的生身之父、造骨之母是谁吗?”   “可以。她母亲叫邹静云,是个善良且倒霉的卖花女。父亲么,叫玉少一,听说是个无恶不作的邪修头子。”   玉少一怔了一下,沉吟片刻,“她身上是不是有一个竹笋形状的胎记?”   “从我抱起她开始,就没了。”李卿之一双眸子直直地望着玉少一,“她身上曾被父亲失手注入邪功,我将邪功抽到她肩膀上的竹笋胎记上,一同拔除。”   难怪了,难怪竹青身上会有竹笋胎记和邪功。   玉少一神色难掩激动,强行按捺住心绪,轻声道,“后来呢。”   “她母亲不希望她被其父之事牵扯,于是我将她带回宗门,抚养成人。我为她取名王唯一,意为‘王唯一为玉’,她的名字,只有她生父有资格来定。”   玉少一眸中悲喜交加,多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五味陈杂。   他的怀疑是对的,竹青不是他女儿,他女儿叫王唯一,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撩起衣摆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一壶茶水,“李卿之,能给我讲一讲我女儿的事情吗?”   李卿之瞟了一眼着茶壶,玉少一可真够不客气的,一下子就把他的茶水倒了个干净。   二指拎起茶壶,“重新煮一壶茶赔给我,我们边喝边说。”   “哈哈哈哈,好。”   玉少一和李卿之促膝长谈,谈了三天三夜。   殷长衍的面馆生意红火,桌子上放着的钱罐子每天都塞得鼓囊囊,恨不得要炸开。   周围摊贩一开始看他面馆人来人往的顾客,没觉得有什么,新店都这样。过几日客人的新鲜劲儿过了,大家都差不多。   可是等啊等,殷长衍的面馆火爆氛围一点儿没减,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别的镇子上的人都跑过来,点名要吃他家的葱油拌面。而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开过张。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几个摊贩换上常服,决定去挫一挫殷长衍的锐气。不就是葱油拌面好吃一点儿,姓殷的快狂得没边了。   “殷老板,来三碗葱油拌面。”摊贩们坐在桌前,等会儿吃两口,他们就把筷子一摔,骂甜骂咸骂难吃,非得叫姓殷的抬不起头。   殷长衍煮好面,端过来,“客人慢用。”   摊贩从筷子笼中抽出筷子,在衣摆上擦了擦,挑起葱油拌面送进嘴里。   妈耶,微咸油润的葱油包裹住每一根弹牙的面条,最大限度地激发出二者香味儿。这究竟是什么人间美味。   摊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齿不清骂道,“蓝(难)吃,司再似太难吃了,我想要吐。再来五碗打包带走。”   殷长衍一愣,眼底先是意外,而后充满喜悦,“难吃!你真的觉得难吃!太好了,咱们看法一样。我一直在想,这油腻腻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吃的。”   “我不想卖葱油拌面了,你觉得我改卖水煮肉片怎么样?或者熬肉片粥,我肉片粥做得不错,要不我现在去熬一碗给你们尝一尝?”   摊贩咀嚼的动作慢下来,殷长衍是不是有点儿太好骗了。他这副模样,叫他们怎么好意思继续再欺负他。   摊贩们良心回笼,拎着三份葱油拌面回家时,对满面笑意的殷长衍说,“你家葱油拌面好吃,真心话。好好干,你能做大做强。”   殷长衍笑容一僵,他受了好大的打击,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二天面馆由于殷老板身体不适、暂停营业一天。   王唯一难得轻松,一觉睡到自然醒。   下雨了,她趁机将房间里的大花盆拖到屋檐下,浇一浇水。   最后一盆迎客松可不轻,戳在地上纹丝不动,拖起来挺费劲儿的。   突然,身边出来一只手帮忙,轻轻松松抬起迎客松,放到位置上。   王唯一双手撑着膝盖站直身子,放下挽起的衣袖,“长衍,你不在墙角充当蘑菇了么......怎么是你?玉少一。”   玉少一手中撑一把红伞,笑眯眯地看着王唯一。   玉少一说:“王唯一?”   如果王唯一认真听,就会听到他语气中有一种压制不住的轻快。   “嗯,是我,找我有事儿?”王唯一面带防备。她已经忍痛将七宝琉璃冠物归原主,他还想找什么麻烦。   “你自己在搬东西?你那个夫君呢,他是手断了还是脚崴了,为什么不来帮忙?” 第144章 第 144 章   ◎父女升温◎   他可真不客气, 手都伸她家来了。   “跟你有关系?”   玉少一不假思索道,“当然。”   一缕阳光穿透乌云射下来,太阳出来了。   玉少一合上雨伞, “天放晴了,真不错。你家卖葱油拌面,我来吃面。老板,来一碗面。”   “今天我家休息, 不出摊。”   而且她也不想伺候这位大人物。   “你休息你休息, 整日干活儿一定累坏了。”玉少一缓了语气, 一脸柔软。径自走进面馆, 打量整个屋子,视线停留在殷长衍身上, “那个蹲在墙角的,过来出摊, 你家第一单生意上门了。”   殷长衍正沮丧着, 听到动静, 顿了一下。   这个声音不陌生, 是跟他交涉过心肠问题的神秘人玉少一。   留老虽然跟玉少一情分不一般, 但只能通过线香维持联系。   他葬礼之上,天下各个宗门几乎倾巢而出,玉少一只派来一个垂泪菩萨就令全场胆寒、让众人回忆起被玉少一支配时的恐惧。   今日他居然现身在此。   殷长衍眸中一秒切换戒备,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 上前两步挡在王唯一身前, “阁下是?”   玉少一也在打量殷长衍。殷长衍下意识的回护姿势看起来还挺贴心, 但当被回护的人是小竹子时, 这份贴心就变成了闹心。   “玉少一。”玉少一并不想跟殷长衍有过多交谈, “葱油拌面不要葱花不要油, 请尽快上菜。”   殷长衍:......离大谱,你吃个鬼哦。   玉少一抻开衣袖擦了擦身旁的座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挂笑十分殷勤道,“来,王唯一,坐,坐我身边。”   王唯一:“......”   王唯一:“玉少一,玉公子,你这样反常我有点儿害怕。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说吧。”   “不用怕不用怕,对自己爹有什么好怕的。”   王唯一懵了一下。每个字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反而听不懂。   玉少一是谁的爹?   嘶,玉少一是她爹!!!   “你搞错了吧,留老说你女儿是竹青,垂泪菩萨也把竹青带走了。”   玉少一一向慢悠悠,此刻竟有几分急切,“没搞错,小竹子不是竹青,是你。我已经找过李卿之,他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不,不能急,冷静,会吓到小竹子。   玉少一怔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需要告诉自己冷静。   事关孩子,即便是冷情冷性的玉少一,也会和平常的父母一样思绪缠身。   玉少一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不疾不徐地,一边瞧她脸色一边将所有事情告诉王唯一。   “玉少一为王,王唯一是玉,我们两人在名字上就有联系,这也正是李卿之为你取名王唯一的原因。”   王唯一听得一愣一愣的。   耳朵里有很多话,总结起来就两句。她亲爹找上门了,她亲爹叫玉少一。   她跟亲爹还挺像的,都爱吃茉莉乳酪和糖水,以后去店里可以买两份,蹭第二份八折的优惠。   偷偷瞧一下,眉眼也有三分相似,能在眸子里看到对方清晰的倒影。   王唯一试着叫了一句,“爹。”   从没叫过这个字眼,有几分生疏,再多叫两声习惯习惯。   “爹。”   “爹爹。”叫一个字会好一些,显得不那么油腻肉麻。   玉少一在讲王唯一身世时,手下意识虚拢,将湿冷与鼓噪的心跳捂在掌心。他不得不双手交叠让自己不至于那么忐忑。   说来好笑,去鬼门关跟回家一样没什么区别的人,此刻竟如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紧张不已。   王唯一叫“爹”,玉少一猛地抬头。   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话尾带着一点儿颤音,不确定地确认道,“你叫我什么!”   王唯一眨了眨眼睛,他更喜欢“爹爹”这个叫法吗?   “......爹爹?”   玉少一一怔,呼吸放轻、瞳孔骤缩,整个脑子一片空白。有那么几秒钟,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这在以往的玉少一身上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几秒钟的丧失思考能力,够他死七、八次。   玉少一脸上扬起笑。他本就生得俊美干净,皮肤又白,雨后阳光透过云层,不偏不倚的洒了他满身,整个人周身都泛着一层明亮的光。   一阵风吹过他发梢,乌发在身后扬起,跟沉降色发带混在一起,闲适又轻松。   他听见自己说,“是,我是爹爹。”   殷长衍端着做好的葱油拌面立在不远处,眉头微蹙。   前头父女两个靠在一起抱头痛哭,一声“爹”叠一声“女儿”,难舍难分。   哭这么久了,不累么。   殷长衍上前两步,把碗“噹”地一下放在桌子上,“客人,葱油拌面。”   玉少一抽空瞅了一眼,一边抽噎一边嫌弃,“没有葱也没有油的面叫什么葱油拌面,还坨成一团,看起来好恶心。”   “......是你不要葱和油,是你把面放到坨。”   “反正我不吃。”玉少一撇开头。   “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味道好的东西,你记得付钱就行。”   面馆二楼有杂物房,王唯一整理出来,问玉少一要不要住。   玉少一看着娇生惯养,对衣食住行半点儿都不挑剔。   尤其还是女儿找好的地方。   “住住住。”   “会不会有点儿委屈你?”   玉少一头摇成拨浪鼓,“怎么会。我看我们以后就同住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嘿嘿。爹,缺一张床。等会儿咱们一起去外面新买一张。”   “不打紧,我不睡觉。”   “人怎么可能会不用睡觉?”   “玉少一非一般人呐。”玉少一抽一口烟,手背在身后,“走吧,女儿,买床。”   王唯一亲亲热热地挽着玉少一,殷长衍隔着十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   王唯一去木匠店订了一张床,店主喜不自胜,说是傍晚前一定送到。“来,殷夫人,今日端午,送夫人两个粽子,跟你家那口子一起吃。”   这段时间忙着葬礼和面馆的事情,都忘了今日是端午。   王唯一伸手去接,一只大掌抢先一步拎过来。玉少一咧开嘴笑,“对,我是她爹,她是我女儿,我们长得很像吧。”   店主愣了一下,视线在王唯一和玉少一脸上来回打量,两个人眉眼确实相似。还想着是殷夫人娘家大哥,原来是父亲。   王唯一咧开嘴笑,“老板,再给一个呗,我们家三口人。”   “你们笑起来嘴角上扬的这个弧度,简直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好。”   “谢谢老板,下次去我们家吃葱油拌面不要钱。”   粽子是熟的,入手还热乎着。王唯一替玉少一剥掉粽叶,“爹,红枣的,我爱吃的口味。”   玉少一也喜欢吃红枣味粽子。女儿除了相貌随了静云,其它地方简直简直是他的翻版。   咬一口粽子,清香的粽叶与红枣的甜味瞬间充斥口腔,温热的糯米一直暖到心坎里。   玉少一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入口过热饭。挑出一个最漂亮的粽子剥好递给王唯一,声音有一分暗哑,“嗯,女儿你也吃。”   女儿没接,笑意盈盈道,“爹你是男人,一个粽子一定吃不饱,你吃就好。”   玉少一感动得要死,然后看着她提着最后一个粽子跑到殷长衍身边,两人分吃一个,黏糊得要死。   玉少一:“......”   感动打骨折。   王唯一说:“爹,王唯一是师尊给我起的名字,你给我起的是什么?”   “玉美好。第一次抱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生中遇见的最美好的东西。”   ......好难听,爹,你是文盲吗。   “找个时间改回自己原本的名字吧。”   “不行!那太对不起师尊了!”王唯一转移换题,“少一是我爷爷给你起的吗?少一,缺东少西的,不圆满。”   “是我给自己取的。我是孤儿,你没爷爷。”玉少一说,“我少年时游历九州,有个大师给我批命,他说我这一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难得圆满",我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大师算得很准。   少年时他在明炎宗如日中天,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宗主,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可一夜之间,他沦为叛修,被逐出宗门。   后来他与邹静云结为连理,两人一同孕育孩子。他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角色调整过来,全心全意地为人夫、为人父,可没过多久就妻离子散。   呵,真的是无论做什么,都离圆满差一步。   王唯一敏锐地察觉到玉少一情绪不高,揪了一下他的袖子,“我的名字是王唯一,我就是爹你少的那个一。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从今往后一切都变得会圆满。”   玉少一愣怔一瞬,眉眼挂起柔和的笑,“好,我们一定会变得圆满,越来越好。”   道路两边全部都是小摊贩,有一个摊贩在卖烟草,王唯一叫摊贩拿几个给她闻。   殷长衍说,“唯一,你什么时候开始有抽烟的习惯?”   “给爹买的,他烟杆子快空了。”王唯一细细闻了一会儿,挑中一款茉莉烟叶,“茉莉烟叶拿牛乳泡一泡,不就是茉莉乳酪的味道。就这个,要二两,包起来。”   摊贩手脚麻利包好烟叶,“夫人收好。”   殷长衍先一步抬手接过,“我来吧。”   盯了烟叶一会儿,唇角带笑,“让我也孝敬孝敬爹。”   “孝敬”两个字,咬的得重了一些。   玉少一收到女儿的新烟叶时,挑衅地朝殷长衍看一眼,当即就换上了。抽的时候意外又惊喜,居然是茉莉牛乳口味,呜呜呜呜女儿有心了。   然后整个牙口染得乌漆麻黑,三天没开口说话。 第145章 第 145 章   ◎父亲和夫君◎   午饭。   王唯一兴冲冲地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瓷盆水煮肉片, “爹,开饭了,这个比葱油拌面还要香, 你今天多吃一些。”   玉少一单手掩唇遮牙,“小心烫手。”   拿一块抹布折叠好,垫在桌子上防烫,接过水煮肉片。   殷长衍随后端着米饭过来, 刮下表面一层软饭放身前。唯一爱吃锅巴, 锅巴都给她。   玉少一从筷笼中抽出筷子, 递给两人, “水煮肉片?哇,肉质鲜嫩爽滑, 辣椒和麻椒更是提前烤酥,热油一泼, 整道菜咸香诱人。”   “嘿嘿, 长衍厉害吧, 他的鱼片粥也很香。”   “是吗?明早做给爹尝一尝。”   殷长衍夹一筷子米饭, 送到嘴边时突然闻到淡淡的苦杏仁味儿。顿了一下, 端详筷子,筷头部分有一些还未完全渗进去的粉末。   玉少一趁递筷子的时候给他下药。   调转筷头,用筷尾部分继续吃饭。   “长衍, 你怎么不夹菜?”玉少一说。   “这就夹了。”   殷长衍眼尖手速快, 玉少一想夹哪个菜, 他就先他一步夹走。边夹还边说, “爹, 别因为暂住在女婿家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多吃一点儿。”   一顿饭吃下来, 玉少一愣是没几口菜下肚,还得被看不顺眼的女婿话里话外挤兑。   殷长衍饱了,放下碗筷,“爹,明早吃鱼片粥是不是?”   “?”   “我要出摊,脱不开身,爹下午去鱼市买两条活鲈鱼,再买一些花蛤清炒,现摘的青豆也比较爽口。酒楼就在鱼市附近,爹顺手带两份茉莉乳酪和糖水,你和唯一一起吃。”殷长衍解下腰间的荷包,推给玉少一。   玉少一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不超过三个铜板。   ......光糖水就不止十文钱。   “没办法,家里刚整理了房间,又订了床,就剩这些。”   “呵,已经多到根本花不完。”   饭后,玉少一睡了一会儿,然后出门。   到买床的店铺花两文钱拿走一个小板凳,出门时看街边老妇编的草帽好看,问了一下价格,正好一文钱,买了直接扣在头上。   巷子东头有一条河,河面又宽又大。正午太阳下风一吹,河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鱼鳞状波光。   玉少一沿河走了一圈,捡到一根没人要的鱼线。找了棵差不多大小的树,削成细长杆子,将鱼线套上去,做成一个简易鱼竿。   挑好地方坐下来,甩出鱼竿,边晒太阳边钓鱼。   将小板凳垫在脑袋后面,拉下草帽盖在脸上。头一歪,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突然,小腿被踹了两下。   玉少一揉了揉惺忪睡眼,一个肩宽腿长、有窄细公狗腰、留着刺猬头的俊朗男子正双手环胸打量着他。嘴里叼一根草,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书生,钓鱼呢?”   啧,语气也不正经,怕不是个流氓。   玉少一说:“是呀,明早想吃鱼片粥。你也要钓鱼吗?我给你挪个位置。”   “不需要。书生,这条河我管的,你看着给一些钓鱼费。”   “我现在还没开张。你看这样成不成,等我钓到鱼,就分你一半。”   水旋一愣,第一次见这么上道的人,“那就这么说好了。你要是跑了,我就打断你的腿。”   “嗯,你傍晚来,那时候我应该能钓到不少。”玉少一躺回去,拉高帽子挪到原位置,继续睡继续睡。   天黑了,月亮高高地挂在枝头。   玉少一左肩扛一根鱼竿,右手提半框鱼满载而归,手上还拎着茉莉乳酪和糖水。   王唯一正收拾客人吃完的桌面,抬头惊讶道,“爹,你这么有闲情逸致去钓鱼。哇,好多条。”   “技术很不错吧。”玉少一说,“原本可以拿回来更多,有一半给人家交了钓鱼费。”   “钓鱼费?”   “那人说河面归他管,我就给了。”   荒谬。巷子东头那条河都流了几百年了,没听说谁家把河买下来,她爹是不是被流氓给勒索了?   说起来,她爹生得白净斯文、人畜无害,确实长了一张容易被欺负的脸。   “爹,你被勒索了。下次钓鱼你叫上我,我给你撑腰,他拿你多少我非叫他双倍给你返回来。”   “女儿,我好感动,瞬间觉得自己腰杆子粗了不少。”   “小事。”   “女儿,别擦桌子了,我买了茉莉乳酪和糖水。去厨房拿小碗,我们一起吃。”   “可我还得给两个客人端面条。”   “殷长衍又不是没长手,叫他去。”   殷长衍表情诡异地看向玉少一。呵,装什么纯良,不觉得害臊吗?谁敢勒索到你头上?   诶呀,一个失神,面煮过头了,快捞快捞。   客人窦良说:“老板,面是不是煮过头了?断断续续的根本夹不起来。”   客人窦良身形英挺面冷心硬,虽然穿简单的粗布麻衣,但掩盖不住眉眼间的锐利煞气。   “抱歉,我重新做一碗。”   “算了算了,不麻烦了,正好我娘子吃不了太硬的东西。”窦良三两下将葱油拌面调好,拉过娘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掌心。   窦良不说,殷长衍都看出不去来板凳一侧的人是他娘子。   娘子披着又大又宽大的兜帽衫,越发显得身形消瘦。她摘下兜帽,头发并不像时下女子长发及腰,而是近乎贴着头皮。发尾处很奇怪,像被火烧过融化的蜡烛。   娘子手指上也有融化的痕迹。她双手在碗边摸索了两下,抓起筷子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边尝试边慢慢地送进口中。   这是盲人才有的动作。   殷长衍单指在娘子眼前晃了一下。果然,娘子看不到。   窦良伸手扣住殷长衍手腕,动作虽慢却又精准狠辣,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   王唯一听到这边嘈杂,连忙咽下口中的糖水,起身跑过去,“客人,可是有哪里招待不周?你先放开我夫君。”   玉少一放下勺子,一同跟过去。   殷长衍说:“她怎么了?”   窦良见殷长衍只是打量,没有恶意,便松开手,“生病,看不到。”   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娘子离开。   “不,不是,她中术了。”   窦良一怔,惊讶地瞧着殷长衍,“你怎么知道。高人一眼能看出我娘子中术,是不是知道解法。”   娘子揪着窦良衣袖的手收紧,显然她也很期待。   殷长衍说:“先说一说,她的术是怎么回事儿。”   “娘子十年前中了一种叫‘人烛’的术。中术者会变成瞎子看不见东西,但只要当中术者把自己当蜡烛点燃,就能短暂地重见光明。这些年来,她已经燃完了头发、指甲。”   “上个月,娘子有孕了。我做活儿回来,撞见她燃烧手指,对着镜子看凸起的肚子。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她生产之前解了这个该死的术。”   窦良撩起衣摆跪在殷长衍面前,“求高人助我娘子解术,窦良一定为奴为婢,以报高人大恩。”   殷长衍在明炎宗医堂修炼之时,曾在医书“术法——人烛篇”上见到过这种叫“人烛”的术。他当时还跟卫清宁讨论,两人一致认为创造这术的人一定心理变态。   而“术法——人烛篇”的撰写者,叫玉少一。   “我治不了,但这里有人能治。”殷长衍看向玉少一,抿了抿唇,“你不觉得你应该说点儿什么吗。”   玉少一一开始凑过来听热闹,听到一半觉得怪怪的,这症状好耳熟。听完时心里一咯噔,握草,这不是他创的术么。   然后,全程心虚。   “爹,你能治吗?那你就帮一帮他们呗。”   “能倒是能,但玉少一不做没回报的事儿。”   窦良两膝并用跪到玉少一面前,“求高人救我娘子,窦良什么都愿意做。”   王唯一:......差不多得了啊,爹。   玉少一闪避女儿目光,“咳,这样吧。你替我保管一物,作为交换,我治你娘子。”   玉少一抽出腰间的翠玉衔环烟杆子递给窦良。   单手结了一个十分繁琐的金色印法,打在娘子头上。   娘子睫毛微动,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无神的目光渐渐开始出现聚焦。   似是被光灼到,有些不适应,又下意识闭上。   咦?她刚才好像看见光!   她能看得见了!!   娘子放轻呼吸,有些不可置信,抬起双手试探地在眼前晃了晃。   “呜呜呜呜有模糊的轮廓,真的能看见。阿良阿良,我不用点燃自己也能看见了。”   窦良心中一松,心里悬着的一颗大石头落地。   冲着玉少一,真心实意地叩了三个响头。   窦良娘子身子不好,两人没有留太久,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窦良走在娘子身边,周身煞气散得一干二净,脸上带笑、说话都是轻声细语,连脚步也无比轻快。   王唯一看着他们的背影感慨道,“他真的很爱他娘子。”   殷长衍侧头看王唯一,“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也很爱你。”   王唯一脸蛋泛红,哎呦好害羞。   玉少一瞧了一眼两个人,黏黏糊糊地腻在一起,成何体统,“女儿,男人嘴里的爱都是受场景、时间限制的,除了爹。爹是生你的人,对你爱不会比任何人少。”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对邹静云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殷长衍说。   玉少一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爹你说什么。”殷长衍指头比在唇缝间,声音放得很轻,“说话时小心一些,邹静云没准正在天上听着。”   “夫君对娘子的爱,不会比父亲对女儿的爱少。”殷长衍笑眯眯说。   玉少一冷哼一声,“我会向你证明,父亲对女儿的爱,远胜于夫君对娘子的爱。” 第146章 第 146 章   ◎你是不是有孕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 玉少一就推门而出。手中提一壶糖水,坐到面摊桌子前慢慢地喝。   桌子上摆了两副茶碗,他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 一个留着刺猬头的男人跑过来。他背部微弯,双手撑着膝盖,胸膛上下起伏,微喘着气。   一双眸子盯着悠闲喝糖水的玉少一, 既庆幸又带着恨意。跑了大半条街, 终于找到他了。   手中镰刀横在玉少一颈项上, 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别出声,跟我走。”   “诶呀, 有话好好说,别动刀。我这么细皮嫩肉, 万一不小心被割伤了, 可怎么是好。”玉少一倒一碗糖水推过去, “瞧你跑得满头大汗, 喝一喝, 能平燥。”   “装什么纯良。少废话,跟我走。”   “我一向纯洁良善......好好好,别生气, 走就走。”   水旋挟持着玉少一左拐右走, 进了一个破败的寺庙。   寺庙里面打扫的干净整洁, 院子中支了一口大锅, 锅里熬了鱼汤, 鱼还剩了半条。   大堂里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孩子, 衣衫破旧打满补丁, 是附近的乞丐。他们各个眸子紧闭,口中呓语连连,身子缩成虾米,手紧紧的按着肚子,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玉少一有点儿意外。以为会看到一群穷凶恶极的团伙,没想到是一些孩子。   水旋恨道,“混蛋,你他妈给鱼里放了什么东西!”   “一个很简单的小术法,虽然会让人生不如死,但是绝对死不了人,你可以放心。”   “解术!”   “可以,但这术不白解。”玉少一眼皮子微掀,指尖轻轻地推开刀刃,“我的翠玉衔环被一个叫窦良的年轻人拿走了,你替我要回来。”   “行,没问题。解术!”   玉少一上前,撩起衣摆蹲下,单手结印放在孩子头上,孩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诶,你给这群孩子带吃的有多久了?”   他问这些干什么?“差不多七、八年。”   “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七、八年前差不多只有五六岁。水旋,你对他们而言如同父亲。果然父亲最爱孩子。”   解术结束,玉少一单手撑着膝盖起身,“好了,这几日饮食清淡就没问题了。答应我的事情,希望你尽快完成。”   “我会的。”   “那就麻烦你了。”   玉少一抬步,转身离开,唇角挂起的弧度敛平,沉降色的衣摆在黑夜中划出利落无情的弧线。   刚走出寺庙,就与殷长衍打了个照面。   讶,这讨人厌的东西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豁,殷长衍,你都看见了。”   “嗯,但是难以理解。”殷长衍说,“你把翠玉衔环给窦良,却要让水旋为你找翠玉衔环,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水旋抚养寺庙那群孩子,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是他们的父亲。窦良是各方面都十分出色的夫君,他喜爱他的娘子。我想知道究竟是父亲更爱孩子,还是夫君更在意娘子。”玉少一眯着眼睛笑道,“我不是说了,我要向你证明么。”   殷长衍皱起眉头,就因为一句话,便要把其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怎么,生气了?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为人着想的人。”玉少一打量他的脸。   殷长衍摇了摇头,无论是窦良还是水旋,都跟他无关,他生哪门子气,“只是突然意识到,我比想象中更加讨厌你。”   “呵,你以为我就喜欢你么。”   玉少一与殷长衍并肩而行,两人往家走。   玉少一没了烟杆子,总觉得手心空落落的,不习惯。大街小巷上老头都喜欢手里盘核桃,他也赶潮流盘了两个,“今早吃什么?”   “鱼片粥。”   “多放点花生,我爱吃。”   “......谁家好人鱼片粥里放花生啊。”殷长衍沉默了一会儿,“单独给你炒一锅花生米,可以吗?”   玉少一勉为其难道,“也不是不行。”   殷长衍做的鱼片粥异常鲜美,玉少一吃到的时候双眼发亮,恨不得把锅子都刮干净。并且特别指明,以后每天早饭都要吃鱼片粥。   大方地表示鱼不是问题,他每天都会去钓。   过了两日,阴雨连绵,水旋和窦良相见。一人为承诺要取翠玉衔环,一人为挚爱要守翠玉衔环,这注定是一场无解的局。   然后,厮杀以水旋的身亡告终。   窦良满身是伤,他没有立即走。对方的战斗意识相当出色,假以时日一定是人中之龙。唉,可惜了。   窦良不忍水旋暴尸荒野,他挖了一个土坑,把水旋放进去,“对不住,我不想杀你的。”   雨越下越大,地面泛起一层白色水雾,水流冲刷着泥土,渐渐地没入水旋发间、眉毛、口鼻,而后彻底淹没了他。   同一片阴雨之下的另一个方向,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巷子。小巷子里有一家生意很好的面摊,面摊二楼,玉少一靠在躺椅上悠闲地晃来晃去,修长五指缓缓地盘着核桃。   又下雨了,吵得人睡觉都睡不安稳,真是烦心。   水旋没有来找他送翠玉衔环,他失败了。唉,要叫殷长衍得意了。烦心加倍。   身后响起敲门声,王唯一探出头来,笑嘻嘻道,“爹,吃饭了。”   “好,这就来了。”女儿笑起来跟小太阳一样,真好看。玉少一单手撑着躺着扶手起身,唇角带笑,“今天吃什么?”   “海带排骨汤。”   “......哦。”   “爹不喜欢吃海带,还是讨厌吃排骨?”   “海带,它有一种下雨天的味道。”玉少一捏碎核桃,捡核桃仁丢进嘴里。   “你不是说要盘核桃,怎么吃掉了。”   “不盘了不盘了,我更喜欢抽烟。”   三个人坐在饭桌前。   殷长衍快速扒两口饭,出门收拾面摊。今天大雨,客人少一些,可以提前收摊。   王唯一一直知道殷长衍和玉少一之间稍微有点不对付,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最近这种不对付好像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王唯一给玉少一添满一碗排骨,试探着问道,“爹,你是不是不喜欢长衍。”   “自信一点儿,把"是不是"三个字去掉。”   王唯一手一顿,把排骨又舀出来,换成海带添回去,“那你还喝人家的粥。”   “他不也利用我假死。那段时日,把我搅得不得安生。”这肉还怪好吃的,玉少一拿汤勺在汤里捞肉,“我这个人呢,向来记仇。”   “嚯,你打算怎么报仇。”   “不如就让他生不如死,好不好。”   玉少一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但王唯一感觉到,他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爹,你别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玉少一揉了揉王唯一的脑袋,声音柔和,“女儿,你不需要害怕,你只需要记住两件事情:第一,殷长衍不是你的良配,第二,爹永远不会害你。”   玉少一看着满桌子的骨头,感叹道,“女儿,你吃得好多,饭量都快赶上我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胖?”王唯一瞬间不开心。   “胖点儿好,证明咱们家日子过得比常人家滋润。”   “爹,吃排骨,别开口,别说话。你要是实在很闲,就去多钓几条鱼。”   “怎么,家里要来客人?”   “嗯,窦良给长衍发了一个传讯纸鹤,说等过几日他娘子大好,夫妇二人要过来感谢你。”   “哇,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   三天后,窦良带着娘子来了,还扛了几个麻袋的土山货,菌类干菜之类的。   窦良一向沉默寡言,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这一次却脸带喜意、对着玉少一说了很多很多感谢的话。   殷长衍拍了拍窦良的肩膀,递给他一块湿帕子,“给你,擦一擦脸上的汗。”   “嗯?哦,谢谢。”窦良接过湿帕子。   玉少一拿回了他的翠玉衔环烟杆子,点起烟抽了起来。   他盯了很久窦良的脸,窦良擦个脸把眉毛都擦飞了。薄唇吐出一口烟雾,“你像是换了一个人。”   窦良愣了一下,单手抚上自己的脸,“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你没懂我的意思。”玉少一摇了摇头,翠玉衔环烟杆子磕在桌角,磕灭火苗。然后烟口部分抵上窦良的嘴,手腕稍微使劲儿一拉,他的嘴巴就移到耳根,“涉世未深的小窃脸者,你手劲儿太大,把眉毛都搓掉了。”   殷长衍与窃脸者打过交道,对这一类人并不陌生。原来窦良也是窃脸者。   窦良面色沉了下来,防备地看着玉少一和殷长衍,“你们怎么知道?是,我是窃脸者,但我没害过人。你们想怎么样。”   当今世道,窃脸者风评并不好。不,说不好都是抬举,简直差到极致。   窃脸者一开始在台面下活动,过得犹如阴沟里的老鼠。后来命主华铭上台,领导窃脸者转暗为明。窃脸者很强,但因其行事作风狠辣,于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想......你以后拿松脂和雾灰抹脸,五官会变得脆硬一些,不会那么轻易挪动。瞒过一般人,绰绰有余。”玉少一说。窦良有什么好紧张的,他又不吃人。   窦良迟疑了一下,“我可是窃脸者,你不嫌恶我?不拿着扫帚把我赶出去?”   “不就是个窃脸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见过的窃脸者多得去了,你还排不上号。”   “真的吗?你都见过谁?说出来,没准我认识。”   玉少一想了一下,“太多了,但有一个人我印象深刻。那时候我沉迷挖地道,不小心挖到一个十二角的铁笼子,笼子里关了一个窃脸者。”   窦良:......十二角的铁笼子?该不会是窃脸者的无间囚牢吧。命主关在里面失踪后,囚牢就成了禁忌之地,无人敢去。   “那个人名字起的奇奇怪怪,叫命主。世上哪里有姓命的,真难听。”   窦良:命主!!!   “后来我不小心把铁笼子挖断,我跟命主面面相觑。我解释说这玩意儿得用铁汁浇上去才能修复,命主就出来跟我一起去镇子上买铁汁。唉,花了我不少钱。”   窦良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恩公认识的窃脸者是不得了的人!!!原来这就是命主囚牢销声匿迹的真相,真草率。   殷长衍越听越不对,囚牢,命主,逃脱,这几个字眼串到一起,不就是卫清宁卫师兄。   原来卫师兄是这么离开窃脸者族群的。   窦良娘子姓章,叫章非凡。章非凡生了一双漂亮的杏眼,又亮又圆,笑起来时特别好看。   头发已经长到耳朵,乌黑亮丽,再也看不见半分蜡烛痕迹。   大概女孩子之间天生就有说不完的话,王唯一和章非凡一见如故,仅仅半日就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章非凡口有点儿渴,取出随身携带的水瓶,倒在茶碗里喝。   王唯一瞧了一眼,“这是什么?红红的看起来很好喝。”   “要尝一尝吗?”章非凡怀孕三个月,最近有点儿孕吐,喝这个会好受一些。倒了一杯给王唯一,“兑一点儿冰水喝会比较好.....诶,你着什么急,会很酸。”   王唯一仰头全部灌进去。是杨梅汁,酸酸甜甜,还挺好喝的。   “你不会觉得酸吗?”章非凡有点儿诧异。   “还好呀,喝下去很舒服。”   “那就好。”章非凡翻开包袱,“我做了两瓶,你这么喜欢,这一瓶送给你。你这个模样,是不是有孕了?” 第147章 第 147 章   ◎怀孕啦◎   王唯一愣了一下, 心中涌起喜意,“会吗?”   “可能性很大。我熬得杨梅汁很酸很酸,窦良连咽都咽不下去。除了有孕在身, 谁会这么喝呀。”   怀上了?真的吗?   诶,她这几日确实的吃得多,又能睡,症状很像之前怀孕时候的样子。   她要见到之前的那个孩子了吗?   章非凡掩着唇轻笑道, “抽时间找大夫看一下, 就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王唯一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眼里满是柔意, “好。”   “看来我得多准备一些杨梅汁给你准备着。我的杨梅与世面上的不同,是我娘家镇子独有的三角杨梅, 你有口福了。”   “哈哈哈哈好,你准备多少我就能喝多少。”   窦良和章非凡待了大半天, 临走的时候, 殷长衍送了他们一罐子自己熬的猪油。   王唯一按耐了一会儿, 迫不及待地出门找大夫把脉。这个时候她完全忘了殷长衍是医修这回事儿。而且就算想起来, 他也不会叫殷长衍来。她得先确定下来。然后给殷长衍一个惊喜。   巷子口药铺。   “大夫, 我今日吃得多,又贪睡,你帮我瞧一瞧是不是病了?”   “姑娘坐, 我给你瞅一瞅。”头发花白的大夫三指按上王唯一手腕, “最近天气炎热, 许是吃多了, 没消化, 不用太担心。”   大夫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上下打量王唯一。收回手, 握着毛笔大掌一挥,“唰”“唰”写好药单子,“我给你开两副药,一副落胎,一副补身体。”   什么意思?她真的怀了!   王唯一正欣喜着,后知后觉懵了一下,“为什么要落胎?我不落。”   大夫一脸“我这双眼睛看透太多”,“傻姑娘,你被男人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若是那男人心中有你,早就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断不会叫你作出婚前有孕这种丑事儿。”   “大夫,我成亲了。”   大夫愣了一下,脸上有一抹笑意,揉了落胎单子,“成亲了怎么不把头发绾起来,我还以为你没嫁人。这幅安胎三天吃一回,半个月后来找我复查。”   王唯一怔了,抓起发尾瞧了一会儿。从审判场上清醒以后,她一直追在殷长衍身后。她一直从她生孩子死去那天继续活,却忽略了原本的自己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   这么一想真的是有点儿愧对原本的自己。   啧,高低得叫一殷长衍补一个大婚给她。   王唯一接过安胎药单子,“好的好的,多谢大夫。”   殷长衍做葱油拌面做得够够的,他把视线移到窦良送来的足有两人高的菌类干货上头。   上手清洗了一下,切成丁泡在高汤里一夜,然后和刚宰的鲜牛肉、花生一起熬肉酱。   客人来买葱油拌面,殷长衍摇了摇头,“没熬猪油,只有肉酱拌面,要来一一碗吗?”   客人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殷长衍的肉酱面火了。   排队的人比买葱油拌面时翻了一番,能绕巷子两圈。   那一天,整个巷子上空都飘散着肉酱的香味儿。   王唯一兴冲冲回到家,“长衍,我饿了,下一碗面。不,两碗。”   她现在可是一人吃两人补。   殷长衍坐在桌前,头也不回道,“嗯,好。”   他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王唯一凑过去,殷长衍面前放了一个传讯纸鹤,是窦良的。   窦良说,章非凡回娘家镇子长安镇摘三角杨梅,被镇长带人给扣下了。镇长知道章非凡腹中怀的是窃脸者之子,气急败坏,要在三天后火烧章非凡。   “长衍,你别担心,非凡会没事的。”   “章非凡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在意的是窦良。”   “豁,你跟窦良都交上朋友啦,真好。”   殷长衍拧着眉沉思。窦良要是出事,就没人给他送干菌山货,他又会沦落到做葱油拌面的田地。这样的日子想一想就可怕。   不行,窦良不可以有事。   殷长衍坐不住了,“唯一,我去一趟长安镇。”   “我跟你一起去。”王唯一说,“非凡是我闺中密友,她是为我摘三角杨梅才会被抓,我说什么都得去一趟。   王唯一不说,殷长衍也得带着她一起。当初放她一人在临江边,结果是什么。那样的场面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回想一次。   “嗯。”   玉少一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爹,你凑什么热闹。”   “什么叫凑热闹,我有两个故人住在长安镇,我顺道去探望一下他们,不可以吗?”玉少一说,“好吧好吧,我住这儿是想跟女儿在一起。女儿不在,我留这里做什么。”   王唯一被说服了,“那好吧。”   殷长衍、王唯一、玉少一三人去了长安镇镇外,先跟窦良碰面。   窦良一直没进去,怕打草惊蛇。   长安镇镇子口有一群穿青矾色长衫的修士在检查进镇之人的脸,手粗鲁地搓两下,五官没挪动就放进去。   “他们是谁?”王唯一问道。   窦良说,“镇子上以诛杀窃脸者为目标的镇兵,镇兵衣服上都有‘三花飞草’图案。镇兵心狠手辣,你们若是遇上了,一定要小心。”   ‘三花飞草’图案的上面有三个点,下面是形如拉长版的“×”。   玉少一抽一口烟,闲庭信步往前走,“站镇子外有什么好看的,先进去。”   “爹,你又不是窃脸者的,你当然不在意。”   “他也不用在意。”玉少一烟杆子指了指窦良,“他脸上抹了松蜡和雾灰,一般人的手劲儿搓不动五官,安心进镇子吧。”   窦良眼睛一亮,“好。”   几个人经过插查验,顺利进镇子。   镇子上热闹非凡,修士众多,比起明炎宗山脚下的朱雀大街也不遑多让。一些酒楼店家门外插了‘三花飞草’图案的旗子。   王唯一说,“‘三花飞草’图案黑漆漆的,又不好看,怎么插得满大街都是。”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以前有一对窃脸者夫妇进了长安镇,花言巧语哄骗单纯善良的镇民,套完所有信息后就偷走他们的脸。后来窃脸者夫妇事迹败露,被镇兵烧了三天三夜,两人跪着抱在一起的干尸就是这个模样。镇兵为了纪念那一天,便将这图案做成镇旗。”   “有‘三花飞草’图案旗子的店家必须无条件招待镇兵,满足镇兵提出的所有要求。这是特权的象征,好不好看不重要。”   王唯一转头一看,来人面容精致,极为俊美,左臂背在身后,右手中一把折扇轻轻地摇着。身上有一种书卷气息。   除了华铭还会有谁。   “华铭,你怎么在这儿。”   华铭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说“华铭”两个字时的语调像极了十八年前赠他鱼肉馅饼的王唯一,真是令人不舒服。   “听说窃脸者的娘子要被烧死,我身为命主,怎么能坐视不理。”   “豁,说得大义凛然。你不还是利用窃脸者居民设局拉卫清宁下水,你不还是害死收留你、给你做鱼肉馅饼的王唯一。你会有那么好心,简直笑话。”   “别说了。”   王唯一嗤笑一声,“你做得,别人就说不得?”   华铭脸上依旧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王唯一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沿着脊背窜入头皮。   他一字一顿道,“别用她的语气说话。”   这女人说什么都无所谓,但别用姐姐的口吻。 第148章 第 148 章   ◎你吓到我女儿了◎   王唯一打了个寒颤。   诶, 等等,为什么要怕。爹和殷长衍都在身边,她就不相信他能越过这两人动她。   “长衍, 他恐吓我。”   殷长衍牵王唯一的手,“华铭,你吓到唯一了。”   这是对王唯一的维护,更是对华铭的警告。   华铭唇线渐渐地拉平, 这女人连姐姐幸灾乐祸时的小表情都在模仿, “假货, 你真以为你是十八年前的王唯一么, 你给她提鞋都不配。”   无论是语气还是情绪,都不像是装的。搞不好他真的有点儿在意十八年前的王唯一。   王唯一看出这一点, 脑子一转,开始不遗余力地戳他伤处。   “别装的跟王唯一感情很好似的。十八年前, 是你向明炎宗出卖王唯一, 致使她一尸两命。”   “你知不知道, 那日明炎宗大堂一别, 王唯一把家里所有的鱼肉馅饼都拿去喂狗, 她也没再动手做过鱼肉馅饼。”   华铭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熟知他的人就会知道他现在相当不痛快。   华铭不痛快,王唯一就舒服啦, “爹, 长衍, 窦良, 咱们走。非凡还在等着我们。”   章非凡背后满是冷汗, 匆忙地行了一个礼, “命主, 非凡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   玉少一视线从华铭身上移开,步子不急不缓地跟上王唯一。   章非凡被关在广场泥炉里,等待三日后的火刑。   当年那一对窃脸者夫妇就是被关在广场泥炉里火烧而死。镇兵此次选择同样的方式,就是为了惩戒章非凡、警示后人莫像她自甘下贱委身窃脸者、沦落到此等下场。   玉少一放下茶碗起身,清澈的茶水在细腻温润的瓷白茶碗里晃了两下,“殷长衍,照顾好唯一,我走一趟广场泥炉,去救章非凡。”   “嗯,好。”   “爹,镇兵看起来很不好惹,数量又多,你要小心一些。”王唯一忧心忡忡道。   殷长衍喝一口热茶,慢悠悠道,“我反倒觉得,要小心的是镇兵才对。”   广场泥炉。   玉少一越过众多镇兵,轻而易举进了广场泥炉。   广场泥炉墙壁上刻着硕大的‘三花飞草’图案,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张非凡的身影。   这是一个局。   华铭紧随其后进了广场泥炉。   ‘三花飞草’墙壁前站着的那人不是玉少一么。   耳边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定睛一瞧,四周的镇兵一涌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   玉少一转过来,抽一口烟,薄唇间青烟缭绕,“别误会,在下玉少一,为寻故友而来。不想惊动了诸位镇兵。玉少一这就出去。”   为首的镇兵冷笑一声,“是吗?这里有你的故友?”   “有的。故友名叫华旭,是一名窃脸者。他娘子有孕,他不忍孩子同自己一般终年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于是与娘子一起离开窃脸者族群,来到长安镇定居。”   镇兵愣了一下,玉少一说的故友就是被烧死在广场泥炉里的那一对窃脸者夫妇。   嗤笑一声道,“长安镇镇民热心淳朴,丝毫不介意这一对见不得光的窃脸者夫妇。镇民不止接纳他们,还对他们关怀备至。没想到华旭夫妇包藏祸心、恩将仇报,利用镇民的善良和对人毫无防备,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替换成窃脸者。华旭夫妇烧死在大火中,是天命所归。”   “华旭夫妇死的时候,可是足足□□痛呼了三天三夜才咽气。可惜你没听见那声音,真的是令人神清气爽。”   华铭越听脸色越阴沉,握着折扇的手无意识地绷起,手背筋骨分明。   玉少一眼皮子微掀,“呵,若是华旭夫妇真的那么罪大恶极,人人诛之而后快,长安镇为什么一直在使用华旭的方法烧制茶碗,种华旭带来的三角杨梅。坦诚认了吧,你们只是单纯地找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名正言顺烧死华旭夫妇。”   镇兵脸黑得能掐出水儿来。   静默了一会儿,道,“那又如何,华旭夫妇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怎么,你要为他们报仇?”   “华旭夫妇只是故人而已,我没资格、也没立场替他们报仇。”玉少一看了看华铭,视线移到镇兵身上时带了三分恶意,“但他就不一样了。他一定会杀光在场所有人,你们死期将至。”   华铭展开纸扇,“玉少一,何必将你与镇兵之间的火引到我身上。而且我生性胆小,连蚂蚁都不敢踩一下。”   “哈哈,还用得着我引吗,你们之间不是早就已经不共戴天了。”玉少一说,“当年广场泥炉那一场大火,没人知道老天有眼,跑出去了一个孩子。孩子逃出生天,立誓要报仇。华铭,你就是那个孩子,还嚣张到不改名字。”   华铭抬头,一双深如黑渊的眸子静静地瞧着墙壁上的‘三花飞草’图案。   “爹娘被大火焚烧的时候,他们呈跪姿抱在一起,护着怀里的我,因此我得以成活。长安镇镇兵却将这残忍的景象画下来,欢天喜地充当镇家徽,真是讽刺。”   华铭转身看向长安镇镇兵,镇兵们顿时觉得被一股无形的恐惧压力桎梏住周身,浑身动弹不得。   而这恐惧压力,来自于不远处的华铭。   玉少一瞧了一会儿,没在华铭身上察觉到杀意,“怎么不杀了他们?以你的实力,杀他们轻而易举。”   “爹死前的愿望,是希望我能摆脱窃脸者的宿命,正大光明地活在众人视线之中。你看,现在整个长安镇祖祖辈辈都活在对窃脸者的恐惧之中,无时无刻地受折磨,这不是很棒么。”   玉少一沉吟片刻,笑了起来,“所以,你在十八年前设局害死王唯一,就是为了以此为契机,让窃脸者族群名正言顺地进入大众视野。”   华铭没否认,“那是最快的方式。”   “也是最令你心痛的方式。”玉少一说,“十八年前的王唯一是除父母外,唯一对你好的人,你却献祭她、害死她。你后悔了。别不承认,否则刚才唯一不会戳到你的痛点。”   这个事实华铭压在心底最深处数年,从不敢请轻易碰触。玉少一登堂入室,利落地扯下那一块遮掩的皮,将所有见不得人的腐烂血淋淋地暴露在太阳底下。   疼啊,疼得要死。   华铭皱着眉头,十分确定道,“玉少一,你故意的。”   “是,你吓到我女儿了。”玉少一眯着眼睛笑,他与华铭对视时,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令华铭后背一凉,“杀人是解脱,诛心才是折磨。” 第149章 第 149 章   ◎王唯一身上的光◎   华铭说:“够了。”   “不够。”除此之外, 还有更加诛心的,“华铭,你爹娘拼了命护你, 让你活。你非但不感激他们,反而怨恨他们。你觉得他们蠢死了,他们放着好好的窃脸者族群不待,非得跑出来卑躬屈膝做世人的狗, 还是一条被呼来喝去、哄着献出所有后、被人扔害虫一样随手扔掉烧死的狗。”   华铭总算想起来, 那个假货除了身侧站着的殷长衍, 背后还有一个玉少一。   她是与玉少一的掌上明珠, 玉少一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她。   “玉少一,你忘了来广场泥炉的目的了, 我们得尽快找到章非凡。”   玉少一有点儿意外。这小子有野心,有狠心, 有城府, 跟华旭那个每天只知道傻笑的老好人可完全不一样。   玉少一不咸不淡地说, “显然她被藏起来。我们找只会浪费时间, 不如等消息。”   两个人离开广场泥炉。   他们走后, 瑟瑟发抖的镇兵长舒一口气,走了大运捡回一条命。   长安镇甜品很多,杨梅乳酪、杨梅软饼最为出色。王唯一尝过之后就爱上了, 一口气要了三份杨梅乳酪。   正吃着, 窦良面色凝重地跑过来, “玉少一、华铭的行为触怒了镇兵, 他们要立即烧死非凡, 就在长安镇镇子口。”   王唯一“腾”地站起来, “走。”   殷长衍、玉少一跟在她身后。   长安镇镇子口。   章非凡被绑在柱子上, 四周除了层层环绕的镇兵,还有几个各个宗门的弟子。   “让一让,让一让。”王唯一挤进去。   宗门弟子正想说没礼貌,一看王唯一,愣了一下,“你还活着?运气真好。”   “?”她有见过他吗?   “审判场我们一同围观近神人殷长衍行刑,我站在你身边。你一边喊着别挤了,一边屈肘怼我,我腰上多了三块淤青。”   啊。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让一让,我有急事,不然再怼你。”   宗门弟子下意识侧身让路。   长安镇镇长举着火把,朗声道,“长安镇人士章非凡,受窃脸者引诱,与之私通□□怀上孽种。长安镇断不能容忍这等德行败坏之人。今日放着诸位的面,烧死这不知廉耻之人。也希望其它镇民引以为戒,切莫再犯类似错误。”   火苗刚舔舐上章非凡衣摆,王唯一闯了上去,一把夺过火把,头朝下“刺啦”一声给按灭。   王唯一上下打量章非凡,见她平安无事,一颗心揣回肚子里。给了她一个眼神,叫她安心。   环视众人,朗声道,“章非凡不过是普普通通地认识一个男人,嫁给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凭站在高处义正言辞地指责她,凭什么杀她。你们是在草菅人命。”   看向几个宗门修士,“你们是修士,应该知道罪恶归身、祸不及他人的道理,难道连你们都同意长安镇的做法。”   修士当然知晓这个理,但这件事不一样,“就凭章非凡嫁的人是万恶的窃脸者,她就该受此刑罚。你问一问这里的各门各派之人,谁没几个挚交好友、师兄弟妹死在窃脸者手里。章非凡私通窃脸者,还有了孽种,镇兵只烧死她已经是法外开恩。若换成是我,她全家都别想好过。”   王唯一经历过十八年前“永恒花冠”,她知晓那种绝望,“窃脸者做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在迁怒。相对于懊恼自己的无能,你们更愿意发狠责怪别人。”   各个宗门弟子怔了一下,他们拧着眉想反驳,可是惊讶发现她说的是对的。   镇长眼皮子微抬,浑浊的眸子中透出一线锐利,“姑娘,你有没有听过地脉。地脉沉睡的时候,一切都相安无事。可当它苏醒,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坏事,没有人能活。窃脸者就是地脉苏醒的前兆之一。正常人会被地脉苏醒同化成窃脸者,窃脸者本身就代表着一场坏事。”   “对待坏事,当然是赶在它祸害人以前就根除干净。我知道姑娘心善到愚蠢,可是心善也要分一分对象。姑娘需得知道,纵容坏事,就是在对所有的百姓使坏。”   人群中,华铭面无表情一直在听。   这套说辞他已经听了无数次,熟悉到镇长每一吸口气他就能一字不差地推出对方接下来说的所有内容。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气到浑身发抖,握着拳头冲上去跟人理论。再长大一些,他能充耳不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而现在,他能笑着符附和对方的话题,一起对窃脸者指指点点。   他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窃脸者会和窃脸者站在一起,其他人的不屑与之为伍。就算只有口头上的虚伪应付,他们也不肯。   呵,可悲的窃脸者。   王唯一说,“镇长真是心怀天下。镇长,我要是你,就会建一个祠堂把所有的窃脸者供奉起来,感谢他们为世人做出的牺牲。”   镇长眯了眯眼睛,“什么意思。”   “照你所说,正常人会被地脉苏醒同化成窃脸。那换句话说,这一群人付出了身体被蚕食异变的代价来向世人发出‘地脉即将苏醒’的警告。”   “可是世人又做了什么?世人高高在上,无视他们,贬低他们,践踏他们,将逆耳忠言看做恶意诅咒,还频频出手意图封住他们的嘴。”   “窃脸者才不是你们在广场泥炉中烧死的罪恶满身之人,正相反,他们是提醒着者、劝诫者,是以身为灼点亮前行之路的领路人。”   “长安镇镇民,瞧瞧你们都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儿。”   王唯一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敲进长安镇镇民心里。镇长愣住,浑浊的眼珠子瞠圆,因过于震惊而突然清楚了一下。   华铭瞳孔骤然收紧,猛地抬头望向王唯一。周遭人流涌动,嘈杂至极,可是他像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但他要是聋了,为什么能无比清晰地听清她每一个字。   他搞不明白这种感觉,但他十分清楚,她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会立即在窃脸者族群中传开,然后奉为圭臬。   窦良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他在听的时候,甚至会开口,一字一句地复述王唯一的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少一不再吸烟。他定定地望着台上一直在说话的女儿。   太阳照在女儿白嫩的鼻尖上,她整个人闪闪发光。   “华铭,当初华旭说他要离开窃脸者族群去在太阳底下生活,我十分不解,还嘲笑了很久。但是刚才,我突然明白了。华旭一定曾看见过像她这样的光,这种在天性阴狠的窃脸者身上完全不会出现的光。”   “华铭,华旭夫妇爱你,很爱很爱你。他们为了你能在睁眼的时候看见光,才会在明知人心险恶的情况下依旧决心在太阳底下生活。”   “华铭,别再怨恨你父母。他们不是愚蠢,他们只是在爱你。”   华铭看了一眼玉少一,他不诛心的时候还挺贴心的。   台上。   王唯一扬手召来佩剑,砍断章非凡身上的锁链,打横抱起她离开。   偌大长安镇,人数众人的镇兵和各个宗门修士,竟没有一个人敢出手拦她。   她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大路,人群注视着她离开。   王唯一听爹说了华旭夫妇的事儿,她跟华铭打照面时,直想骂他傻叉。华旭都把窃脸者族群带太阳底下了,华铭硬生生地给往窃脸者族群头上盖了一层防晒衣。   殷长衍一直在王唯一身边,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眼睛。   怎么办,好自豪,好幸运。   人人求之不得的光,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小心翼翼地收拢双手,意图握紧光,将光死死地关住。但是,当手合得太紧不留细缝时,光又没了。   于是他只能一边收拢双手,一边朝里面看,确认她还在,然后期待又紧张地守着。 第150章 第 150 章   ◎惊吓、惊喜◎   面摊。   王唯一给章非凡开了一个房间, 窦良陪娘子,小夫妻两个人你侬我侬。   玉少一在躺椅上跟煎鱼似的翻来翻去,到第十三次的时候, 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敲响隔壁的门。   “窦良。”   窦良打开门,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柔情蜜,“恩公, 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 你少说几句肉麻情话, 我要腻死了。”   窦良脸上有一丝不赞同, “恩公,你偷听我们讲话。”   “在我听来, 你声音大到仿佛拿了一个喇叭在我耳边喊。”玉少一指尖点了一下耳朵,“我耳力一向不错。”   窦良脸上倏地飘上一抹红晕。   跑回去, 没一会儿拿了一团棉花出来, “给你, 塞耳朵很好使。”   玉少一:“......”   玉少一:“你脸皮可真够厚的。”   “啊?会吗?”窦良单手抚上脸, 二指捏起脸皮, “我做窃脸者没有多久,脸皮应该很薄才是。”   玉少一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窦良跟着愣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吗, 恩公脸色越来越凝重, 像是听到什么严肃的事情一样。   窦良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我做窃脸者没有多久, 脸皮应该很薄才是。”   玉少一语气略沉, “你不是天生的窃脸者?你什么时候成为窃脸者?”   窦良摇了摇头, “差不多五个月前。我与非凡是青梅竹马,五个月前我察觉自己身体异变,是非凡不离不弃,我才能从绝望中扛下去。恩公,你表情不对,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太大了。将正常人同化成窃脸者是地脉复苏发出的征兆之一,从征兆开始到地脉彻底复苏,是六个月。也就是说,一个月后,地脉会再次复苏。”   窦良经历过当年的地脉异热,那期间他失去所有家人后沦落街头,“你的意思是,十八年前那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将会再次出现。”   “不止。”玉少一抬起翠玉衔环烟管子,吸了一口,“十八年前,地脉异热因殷长衍娘子王唯一的舍身献祭而被中途压制。如果地脉彻底复苏,那人世将面临比十八年前更可怕的后果。”   窦良倒吸一口凉气,“诶,等等,王唯一是怎么活过来的。”   “那女人都死十八年了,我女儿只是碰巧跟她同名同姓。”   “哈啊。”窦良十分震惊,“那、那殷长衍不就是把王唯一当替身,在她身上找原来娘子的影子。殷长衍也未免太渣了。恩公,你当人父亲的,这也能忍。”   窦良回想了一下玉少一对殷长衍的态度,呃,说凶残都是恭维。   “......呃,你好像没忍过。”   玉少一瞥窦良一眼,抽完一根烟后,转身离开。   他有必要去找殷长衍谈一谈。   王唯一回来的时候路过酒楼,打包了两份茉莉乳酪和糖水。杨梅乳酪虽然惊艳,但经不起天天吃,还是茉莉乳酪深得她心。   吃完这一口就叫殷长衍来收盘子,然后她会趁他弯腰的时候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她有孕了。   茉莉乳酪盛在瓷白的碗里,瓷碗侧缘倒映的华铭身影后。   华铭跟来面摊,他已经站了很久。   他刚来干什么,真是烦死人了,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王唯一舀一勺茉莉乳酪,瞥向华铭,“长安镇镇口怎么说都是我帮了窃脸者,你但凡心中有一点儿念着我的好,就该远远地走开,别杵在这儿碍我的眼。”   华铭笑眯眯,这次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终于肯理我了。你帮了我,我总得有所表示。”   抬步上前,在王唯一对面坐下,“我有话要说。”   “我没兴趣听。”   “事关殷长衍,你也没兴趣?”   王唯一放下勺子,“说。”   “一个月前,窃脸者族群来了几个新人。我盘问过他们,他们是由人异变转为窃脸者。而且,最早出现症状的人在五个月前。”   王唯一顿住,勺子磕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地脉又开始复苏了。“可这跟殷长衍有什么关系?”   “上一次出现地脉异热是在十八年前,那时,明炎宗献祭了异世来魂殷长衍娘子,才压制住地脉异热。”华铭说,“可事实上,真正在压制地脉异热的人是殷长衍。”   王唯一拧起眉头,“你在胡说什么。”   “数百年前,从地脉异热被察觉到时候开始,心怀渡世大愿的修士们就在思考对策。他们想出了一个方法,一个天才在最绝望的时候会滋生无穷尽的阴暗面,如果能把阴暗面转换成修为,那就足以抗衡地脉异热。”   “可是要如何挑天才?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圣洁岩应运而生。”   ......难道是,圣洁岩的测剑骨!!   “后来,明炎宗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叫玉少一。玉少一完美符合要求。”华铭给王唯一倒了一杯热茶,贪凉会拉肚子,“明炎宗高兴极了,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培养他,给予他亲如父子的恩师长辈、两肋插刀的挚交好友、纯洁无瑕的青梅竹马,另一边摸排将天才阴暗面转换成修为的方法。”   王唯一脑子里闪过一线光,想到了什么,“明炎宗的方法,是不是邪器表里灯。”   “是。王唯一,你比我想象中更加聪明。”   “后来呢,明炎宗成功了?”   华铭摇了摇头,“我之前就说了,玉少一是个天才,还是天才中的天才,他察觉到整个事情来龙去脉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他甘愿被当棋子利用。直到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女人,跟她成婚生子。”   “玉少一改主意了,玉少一为了家人与明炎宗分道扬镳。明炎宗彻底抹去玉少一存在过的痕迹,以表里灯为借口诛杀玉少一家人。”华铭说,“人世间不断地围杀将玉少一逼至崩溃边缘,直至他们发现了继玉少一之后的第二个天才——殷长衍,这时,玉少一得以喘一口气。”   “明炎宗吸取在玉少一身上的教训,他们与殷长衍保持距离,自始至终游走在殷长衍数步之外,但却又不遗余力地将殷长衍引导至崩溃。”   “殷长衍娘子王唯一是殷长衍眼中唯一的光,于是明炎宗选择在她临盆当日,熄灭这一道光。可是明炎宗没想到,殷长衍会抱着妻儿尸身跑去和垂泪菩萨做交易。在这之前,明炎宗甚至不知道垂泪菩萨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一场荒谬交易宛如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而美梦的另一端是岌岌可危的殷长衍。稍有不慎,殷长衍就会从美梦中惊醒跌落绝境。”华铭说,“可这美梦明炎宗弄不醒,因为做梦的人是殷长衍。”   王唯一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后背发寒。会是她想的那样吗?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华铭嫣红的薄唇吐出世上最刺骨冰冷的字眼,“殷长衍没有破绽,明炎宗就给他制造一个破绽。明炎宗找了一个相貌与王唯一相似的女子,给予她王唯一的经历、过去与记忆,让她陪在殷长衍身边。殷长衍越相信,戳破谎言的时候他就越绝望。”   “明炎宗为殷长衍造了一场美梦,梦醒之日,就是殷长衍绝望身死之时。”   大堂里寂静良久。   王唯一白着唇说,“难怪不管我怎么证明,你总是不信我是王唯一。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华铭抿了抿唇,“王唯一,你替窃脸者说话,我很感激你。这一番话,是我对你的表示。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王唯一难受得要死,趴在桌子上直哭,一直哭到打嗝打得停不下来。   隔着朦胧哭眼,她好像眼花看到垂泪菩萨趴在桌子另一边。祂吊着眼睛,唇角挂着诡异的笑。   抽噎两下,擦了擦眼泪。   哦,不是眼花,就是垂泪菩萨。   “坏东西,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我告诉你,我不会跟你做任何交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垂泪菩萨才没这么无聊。”垂泪菩萨声音又缓又慢,“垂泪菩萨找你,是有事儿要告诉你。十八年前垂泪菩萨把你的魂拽到邹静云的肚子里,让你长大,再临人世。因此无论是十八年前,还是十八年后,你都是王唯一。”   王唯一哭声一顿,真的吗?会有这个可能吗?垂泪菩萨不会是在骗人吧。   “你在审判场上身受重伤濒死,使得魂魄震荡,才让之前的记忆再次复苏。这是一个巧合,也是一个意外。”   王唯一抽噎两下,手抹了一把眼泪,“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垂泪菩萨与殷长衍做了交易,殷长衍既给出他的心肠,垂泪菩萨就要履行承诺让他与娘子再次相见。”垂泪菩萨说,“这是垂泪菩萨的行事规则,无人可以更改,即便是垂泪菩萨自己。”   王唯一破涕为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你看,你心眼一向很坏,最爱看人家求之不得、受苦受难受折磨,这次怎么变了。”   垂泪菩萨敛起眸子。那一日碑林镇大火,是她一步一步将瓷实、沉重的祂扛出来。   “......你对垂泪菩萨好,垂泪菩萨总得有所表示。” 第151章 第 151 章   ◎动手◎   玉少一坐在殷长衍对面, “事情就是这样。地脉复苏,最迟一个月,明炎宗就会找上你。不, 明炎宗会找上唯一,从她入手来令你绝望。”   “唯一这个孩子,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她把你当夫君, 然后在相处中爱上你。你不一样。你在审判场上甫一打照面就杀了她, 你会跟她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她说话的方式、做事的样子像极了你的娘子, 你一直在她身上找娘子的影子。你根本不爱她。”   “我有时候在想, 她跟你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差,毕竟她爱你。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明炎宗一定会告知唯一真相, 那时她会身心俱   伤。与其沦落到那种田地,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   “殷长衍, 跟唯一分开。”   殷长衍一开始听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脑子一片空白。玉少一说完, 他也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来。直到“跟唯一分开”五个字撞进脑子里。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 嘴巴先一步开口, “不行!”   怎么能跟唯一分开,她是他依旧活着的唯一理由。跟她分开的画面,他连想都不敢想。   “我是你的上一任, 你的经历我感同身受, 我很同情你。但是, 我也是一个父亲。”玉少一抽一口烟, 轻薄的烟缭绕在惊艳绝伦的眉眼间, 添了一分淡漠疏离, “殷长衍, 跟唯一分开。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殷长衍单掌“啪”地一下排在桌面上,“住口!不可能!你凭什么要我跟唯一分开。”   “就凭我是她父亲。”   “我问的,不是你身份。”   “呵哦,打算动手?”玉少一笑道,烟杆子磕了一下桌角,倒掉多余的灰烬。敛起的眼皮子再睁开,眉眼间杀意渐显,“正好,我也想知道,最初的天才和悉心培养的天才究竟谁更强一些。”   王唯一与垂泪菩萨走到院子里,脚下突然飞沙走石。   爹和长衍怎么了!   若不是顾及着孩子,她真能脚下生风跑起来。   远处,殷长衍和玉少一分立在两侧,两人衣袂翻飞,发带和高高扬起的乌黑发丝几乎融合为一体。   二人背后的强大修为对峙,省去试探、询问、留余地的功夫,突然冲着对方攻过去。   厮杀、纠缠、叫嚣,盘旋着直冲云霄,几乎要把天炸出一个窟窿。   顿时,整片天地风云变色。   王唯一双手拢成喇叭靠在嘴边,衣袖被风吹得剧烈翻滚。叹一口气,无奈道,“爹,长衍,你们又发什么疯。住手。”   垂泪菩萨看向王唯一,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么。高手有高手的行事规则,一旦开斗那将是不死不休。难道仅凭她一句话,就能让当世两个高手止战?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令人跌破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殷长衍和与玉少一身形同时顿了一下,看向王唯一。即使脸上写满了心不甘情不愿,两人背后的冲天修为依旧停下撕咬,慢慢撤退,然后回归本体。   玉少一指间翻转,翠玉衔环烟杆子送到嘴边,吸了一口,边走边说,“女儿,你怎么来了。   眉眼弯起脸上带笑,与平常别无二致。半点都看不出方才要动手的狠样子。   殷长衍三步并做两步超过玉少一,身子将后头的玉少一遮了个严严实实,“唯一,这里漫天飞沙,一呼吸,没准喉咙里都是沙子。走,我们回房间。”   作者有话说:   囊中羞涩,先给这么多。 第152章 第 152 章   ◎女儿,把孩子打掉◎   王唯一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游移, “什么天大的矛盾,你们打成这个样子,恨不得要对方的命。”   玉少一瞥向殷长衍, “问你呢,说话。”   殷长衍敛下眸子,遮去其中所有情绪。抬起眼时,什么都没发生过。微笑道, “有一些小矛盾, 已经解决了。”   “小矛盾?小到要让对死的矛盾吗?”王唯一不是很相信, 算了, 这不重要,她有重大的喜讯要宣布。   王唯一笑得眉眼弯弯, 脸上有着羞涩,“我有孕了, 已经看过大夫, 大夫说差不多两个月。长衍, 你要做爹了。爹, 你也要升格当人家外公了。”   殷长衍愣怔一瞬, 瞳孔骤然收缩,耳边整个放空,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一件事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玉少一先是一顿,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看向殷长衍, 眼里的刀子几乎能杀人, “畜生。”   王唯一:“?”   殷长衍就算了, 他显然是太过于震惊导致脑子暂时有点儿不够用, 卡顿了。但爹你是怎么回事儿?你看起来气得七窍生烟, 一口吞了殷长衍的心都有。   “爹,你年纪轻轻就要做人家外公了,轻松打败同龄段所有人。干什么哭丧着一张脸,快乐起来,自豪起来。”   玉少一神色复杂。这孩子不能留,后患无穷,会把女儿拖累死。   “女儿,把孩子打掉。”   王唯一脸垮了下来,双手揉了两下耳朵,“爹,我耳朵突然有了‘听话只能听相反意思’的坏毛病。只听说过‘一孕傻三年’,没听说耳朵也会有影响。”   玉少一心口泛着一丝酸,疼惜地揉了揉王唯一的脑袋,“女儿,你被利用了,你不是殷长衍的娘子。你脑中被喻白植入了殷长衍娘子的记忆,再经由他徒儿金逸风的手带入审判场与殷长衍相见。这是明炎宗针对殷长衍做的一场局,这局布得很大,可是连累我的女儿做了牺牲品。”   玉少一将一切事情和盘托出。他侧过头,不忍心与女儿对视,怕看到女儿眼底的悲痛和绝望。   女儿有事,不亚于有一双手在撕扯他的心肠。   冷情冷性如玉少一,也不过是一个面对孩子时心绪柔软的父亲。   “爹,长衍的娘子是我。无论是十八年前,还是十八年后,他的娘子都是我。”   王唯一看向殷长衍,笑了起来,“长衍,你跟垂泪菩萨做了交易,想与我再次相见。于是垂泪菩萨将我的魂魄拽到娘的腹中,让我重新生于世间。我们终于重逢了。”   她上前几步,踮起脚尖伸出双手勾住殷长衍的颈项,抱了上去。   十八年的等待太久了,久到殷长衍的灵魂开始陈旧腐朽。殷长衍每次跟王唯一相处,都会下意识地遮掩身上的腐朽气息。   她环住他的时候,他像被一团明亮、温暖的光包裹住。他灵魂腐朽的部分开始蜕皮掉漆,新的灵魂熠熠生辉。   殷长衍伸手回抱她。动作很轻,宛如在抱一块稀世珍宝。   他埋首在她发间,深深地嗅了一下,是记忆中怀念的味道。   王唯一捧着他的头笑,“长衍,你鼻息扑在我脖子上,热热的,有点儿痒。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很意外。”   “没有哦,我无比确信你就是她。”殷长衍眉目变得柔和,“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起来,什么时候能想起来,但我知道你就是她。以后我们两个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不是两个,是三个,我们有孩子了。长衍,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它舍不得我们,它回来找我们了。”   孩子?   对了,孩子!   唯一有孕了!!   殷长衍握着她的肩膀拉开一点儿距离,目光下移停在她小腹位置。   他眼眶发酸,声音有点儿抖,“对不起,十八年前没有护好你,爹是一个无能的爹。谢谢你不介意我的过错,依旧愿意选择我做爹。”   “等你出来,春天爹带着你去环线道看迎春花,金黄金黄的一大片,风一吹跟浪一样,好看极了;夏天爹带你去松柏林避暑,那里很凉快,还有盛大的红花神祭,晚上会放绚烂的烟花;秋天我们全家一起去百柿林,娘做的柿子饼很好吃,但是那里味道有点儿臭,也许你连半天都待不到,就闹着要走;冬天......我还没想到冬天要做什么,等你出来,你告诉我,好不好。”   王唯一鼻子也跟着发酸,“嗯,咱们全家一起去。”   不远处,玉少一盯着抱在一起如胶似漆的二人。抽一口烟,吐出轻薄的烟气。罢了,这样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垂泪菩萨,别杵在这里膈应人,陪我走一走。”   “是,玉公子。”   玉少一抽了两口,随手在身旁的树上磕了一下烟杆子。   橘红色的烟灰掉下来,还没落地,已经变得如霜泛白。然后在玉少一脚下泯灭化尘。   “唯一说,你把殷长衍娘子的魂魄拽到邹静云肚子里。”   垂泪菩萨心中了然,玉少一这是要秋后算账。“是。玉公子不满吗?”   “我不介意你拽魂魄,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满的,是你的蓄意隐瞒。”   “那玉公子该学会适应,毕竟以后这样的事儿只多不少。”   垂泪菩萨不仅不遮掩自己的意图,甚至将它明晃晃地拉到台面上给玉少一看。   玉少一一顿,笑了一下,“你倒是诚实。对主人有所隐瞒,你不会觉得做的有点儿过分么。”   “过分吗?还好吧。”垂泪菩萨说,“玉公子不也一直存着拔除掉我的心思。”   当初在碑林镇,玉少一救了濒死的谢留,他亲口对谢留说‘总有一天会拔除掉垂泪菩萨’。   “我跟你共度数个寒暑,万一我改了心思,你这行为不就误伤了我的心。”   世间万物都有感情,人尤其是。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垂泪菩萨一定相信。但要是换成玉少一,垂泪菩萨只会“呵呵”两声。   祂真的“呵呵”出来,“呵呵,玉公子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不,也许你是有的。但你的心很小,估计刚好只够塞下你的女儿。垂泪菩萨身重体胖,若硬是挤进去,会裂开纹路然后碎掉。”   “哈哈哈哈,我想也是。”   王唯一怀孕了,闻不得猪油。   味道稍微飘过鼻翼,就会引起恶心干呕。   王唯一抱着花盆吐了好一会儿,犹豫道,“长衍,咱们家面摊最近可能卖不了葱油拌面。”   殷长衍给她倒好温水、放到嘴边漱口,闻言眼睛一亮,里头的惊喜散做星星恨不得闪瞎人眼。   还有这种好事儿。   他早都不想干了。   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改卖肉酱面。”   过了一会儿,问道,“唯一,今天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准备。”   王唯一手松开花盆,总算能舒坦一些,“你定吧,什么都行。长衍,把窗户打开大一些,吹一吹风会好些。”   “哦哦,好的好的。”   殷长衍刚把窗户打开,一个传讯纸鹤直直地飞进来,盘旋几圈后,停在王唯一面前。   是李卿之的声音,“唯一,在哪儿呢。”   师尊上次用这个语气说话,是她在望春楼吃了好几天,他催她回宗门。   王唯一不是很想回,“师尊呐,我跟爹在一起。”   “你爹那里我去说,回来吧。”   “可是、”王唯一还想说点儿什么,李卿之利落打断她,“没有可是。”   王唯一只得应允,“弟子遵命。”   殷长衍说,“我陪你一起去。”   “好。”   傍晚,松柏林。   李卿之坐在长案一边,拿着细长毛笔在一掌厚的律典上勾勾画画。听到动静,头从律典中抬起,“舍得回来了。”   “回来了。”   李卿之视线越过王唯一,与殷长衍对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哈哈,我夫君,殷长衍。”   “不害臊,还没成亲,就张口闭口叫人家夫君。”   王唯一笑嘻嘻道,“师尊,我有孕了,你要做人家师公了。”   李卿之愣了一下,直接捏断手中的细毛笔。皱着眉头看向殷长衍,“谁的?”   殷长衍说,“除了我,还会有别人么。”   殷长衍觉得李卿之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惯会油嘴滑舌骗人的地痞流氓。   “长衍,唯一死了十八年,你的心也跟着封闭。既然如此,你守着唯一过就行,为什么要玩、弄我徒儿。她才十八,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把她当替身用,让她做你排解相思寂寞的工具。”   “我没,你听我解释。”   李卿之怒火上头,半个字儿都听不进去,“你做得太过火了,殷长衍。”   王唯一很感动,师尊对她真的特别好,“傍晚了,师尊还没吃吧,我去给师尊做一碗炸红薯片蒸饭。长衍,你跟师尊好好聊。” 第153章 第 153 章   ◎与李卿之相认◎   再待一会儿, 师尊非得骂她个狗血喷头。   松柏林一侧有一个小厨房,王唯一炸红薯的时候,殷长衍掀开门帘过来。   王唯一看到殷长衍指尖凝气、衣摆上的剑意还没散干净, “长衍,你动手了?”   “我也没办法。谁叫他说又说不听,打又不能打,我只能做一个幻阵来拖住他脚步。”殷长衍打量四周, 心生怀念, “这里本是丹药房, 什么时候改成厨房 。”   “这一代剑堂弟子各个天资出众, 在上一届的宗门大比中以一己之力将所有堂全部甩在平均线以下,哪里会用得上丹药。师尊虽然不怎么出面管宗门的事, 但向来护短,所以宗门没几个眼瞎的敢犯到剑堂头上。”   “后来丹药房的药品全部过期, 大家懒得清理, 一商量, 索性拆了丹药房改为小厨房。然后小厨房就成了你娘子我的天下。”   王唯一捞起炸好的红薯片, 糯米饭也煮好了。在碗底铺一层炸红薯片, 将调好味道的糯米饭盖在上头一起放进锅里大火蒸。   殷长衍双臂环胸,肩膀轻靠在门框上,她围在灶台前跟一个小陀螺似的转来转去, “炸红薯块呢。”   “嗯, 师尊喜欢吃红薯, 无论是蒸还是炸, 他都吃得很香。”   “你都没给我做过。”   “我做饭没有你好吃。”王唯一说, “下一此我专门给你炸一锅。”   殷长衍接过炸红薯片蒸饭, “给我, 我端过去。”   “行。”   王唯一熄了灶台的火,收拾干净后出了小厨房。长案两侧,殷长衍和李卿之对着坐。显然,李卿之不想搭理殷长衍。   “李师兄,我还以为幻阵能多困你一会儿。”   李卿之越过他看向王唯一,“徒儿,过来。”   王唯一颠颠儿地跑多去,“师尊,有什么吩咐。”   “你爱殷长衍?”   “当然,不然我不会跟他生孩子。”   “你爱他哪儿?”   “我住江边他给我钓鱼,天热他给我缝凉衣,地不平他给我纳鞋底,我疯玩儿回到家里,桌上一定摆的是我爱吃的菜......太多了,我说不过来。”   李卿之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李卿之清楚殷长衍的过去有多苦,如果殷长衍能从情伤中走出来,他会亲自吹吹打打把徒儿嫁过去。可是,殷长衍显然是在徒儿身上找死去王唯一的影子。   他把徒儿当什么了。   不,不行,绝对不行。   “徒儿,十八年前殷长衍有个娘子,叫王唯一。她吃够了烤兔肉,殷长衍就去江边给她钓鱼,一坐就是一天,风雨无阻;她不喜欢大街上的衣服款式,殷长衍就学着给她做,为了买到上等布料他铤而走险去参加剑堂战堂大比,弄得满身是伤,双脚穿铜针在百柿林服刑;她怀孕时腿脚发肿,鞋子硌脚,殷长衍一针一线给她纳鞋底......”   “徒儿,你爱的是殷长衍,还是别的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李卿之叹了一口气,“他只爱他娘子王唯一,他不爱你。你跟殷长衍分开吧。”   “我就是王唯一。师尊你也说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他分开。”   “傻徒儿,明炎宗在你脑子植入了殷长衍娘子的记忆,你不是她,你不是那个王唯一。你只是宗门用来引殷长衍入局的棋子。”   “我就是王唯一,垂泪、”菩萨可以作证。   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就被李卿之打断,“你已经全完被记忆左右了。明天你跟我去鸣风谷拜访喻白公子,我会求他把你脑子不该有的记忆收回来。”   “师尊,你听我把话说完。”王唯一说了垂泪菩萨的事儿。   李卿之听完,不止没有半分喜意,反而眉眼含怒地看向殷长衍,“殷长衍,你联合垂泪菩萨骗徒儿。你这么做,既是对王唯一不忠,又是对徒儿口蜜腹剑。你以前不这样,你怎么会长成一个虚情假意的人。你太令我失望了。”   王唯一:“......”   长衍说得对,顺尊说又说不听,打又不能打。麻烦死了。   “师尊你一直饿着,先吃口饭吧。你嘴里再多蹦出一个字,我就要被气死了。”   李卿之还想说什么,但想到徒儿现在也很难受,于是闭上嘴巴。   拿起筷子吃饭。   吃了两口,咀嚼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王唯一,“你是十八年前的王唯一。”   王唯一:“?”   刚才她说了那么多,嘴皮子都要翻烂了,他一个字都不信。现在为什么突然变得深信不疑。难不成炸红薯蒸饭里下了什么咒术不成。   李卿之筷子拨开饭碗上层的糯米饭,露出下面的松柏针,“徒儿做的蒸饭,碗底下铺的是炸红薯块。而王唯一做的,底下是松柏叶。”   王唯一呆住了。她明明铺的是炸红薯块,什么时候换成松柏叶。殷长衍,你偷吃。   殷长衍供认不讳。夹走所有的炸红薯块后碗底会空,糯米饭会塌下去,他就顺手揪了点儿头顶的松柏叶垫进去。   十八年前他就是这么干的,现在也一样。   “这次揪得松柏叶比之前要嫩的多。”   还“之、前”。   那也就是说,十八年前她挺着肚子做炸红薯蒸饭给李师兄,殷长衍每次都嘴上说着“我去送”,实际上把炸红薯全换成松柏叶。   可怜的师尊。师尊,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信任。   李卿之很是意外,又十分惊喜,“原来你就是当年的王唯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垂泪菩萨这等阴邪的玩意儿,有朝一日也能做出善事。”   “对对对。”王唯一心虚得要死。   “王唯一,你表情有点儿怪,怎么了?”   “呃,没,没有。”   殷长衍给李卿之倒了一杯茶水,“李师兄,用饭吧,在耽搁下去饭都要凉了。等李师兄吃完,咱们三人再慢慢叙旧。”   “好好好。”李卿之连道三声好,拿起筷子。   “别、”王唯一欲言又止,李卿之人逢喜事儿精神爽,已经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没眼看没眼看。   李卿之吃干净饭,放下空碗,认真建议道,“王唯一,以后做蒸饭时能不能把松柏叶都换成炸红薯,炸红薯蒸饭显然要好吃太多。”   王唯一点头如小鸡啄米,“听你的听你的,以后只做炸红薯饭。” 第154章 第 154 章   ◎完结章◎   三个人叙旧, 相谈甚欢,一直谈到深夜。   怀孕的女子嗜睡,王唯一困得扛不住, 打了好几个哈切。   眨了眨眼睛,“没事儿,长衍,我扛得住。你们聊你们的。”   殷长衍拉近王唯一的蒲团, 叫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胳膊揽着王唯一, 手掌轻轻地盖在她耳朵上。   继续与李卿之交谈。   “李师兄, 白龙天面具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和他交过手, 他实力不可小觑。”   “他么。”李卿之想了一下,“他是天才中的天才, 是天才们拼尽全力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人。他站太高,看得太远, 想得太深, 所以在芸芸众生看来, 他偏执, 固执, 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长衍,他是明炎宗创宗三杰之一,是明炎宗宗主。你能从他手下毫发无伤脱身, 也算是这些年进步神速。”   “白龙天面具修为很杂, 乱中无章, 偏偏又自成一派, 难以探到深浅。”殷长衍想了一下, “白龙天面具五指修长, 食指指腹上有薄茧, 是常年抓笔所致。他是术法出身吗。”   李卿之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赏,厉害,能从这么小的地方推出白龙天面具出身,“嗯。还记不记得剑冢的生人祭,就是他指导我排布。白龙天面具偏执、固执,你跟他对上,会有苦头吃。所以,尽量避开他行事。”   “哈哈,避得开么。最迟一个月,地脉异热爆发,白龙天面具一定会对唯一下手来令我绝望。”   李卿之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极力反对徒儿和殷长衍在一起。   “长衍,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殷长衍说:“明天去找窦良,要几袋子干货菌类,我家以后改卖肉酱面。”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的打算只有这个。”殷长衍侧头看王唯一,她睡得很香,脸蛋儿粉扑扑的,“地脉异热爆发,我与明炎宗势必有一战。赢不了,我就陪她一起死,我们一家三口在黄泉继续过平淡的日子。赢得了,我就每隔十天去一趟窦良那里买干货菌类,卖肉酱面养家养妻儿,偶尔再养一养有点儿膈应的岳父。”   李卿之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打算不错,以后我照着你的搞。”   殷长衍和王唯一告辞离开。殷长衍蹲下来,“来我背上继续睡,我背你回家。”   王唯一打了个哈切,眼角积着困泪,眼皮子都睁不开。手脚并用爬上去,“我可重了,你背不动。”   “我行的,上来。”   他的背又宽又厚,靠上去很舒服。他特意走得很稳,人在上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晃悠。   王唯一眼皮子微掀,远处月亮洒下一层清冷的银色月光,地面跟起了一层白霜似的。两人长长的影子叠在一起,难舍难分。   突然就不困了。   王唯一开始跟殷长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时候是她在说,他安静地听,偶尔来一句“嗯”“哦”“是吗”以示‘我在听’。等说到欢乐的部分,他也跟着笑两声。   面摊门口。   殷长衍脚步一顿,里面有不速之客。这个气息,是白龙天面具和明炎宗弟子。   “长衍,怎么不走?”   “家里有人来。”殷长衍说,“唯一,先下来,别离开我身边。”   “这么晚了是谁来。爹不爱跟人打交道,居然会留人家这么久。”   留?   应该是拖住白龙天面具的脚步。   殷长衍推门而入。   巴掌大小的院子里站着明炎宗各个堂的堂主,他们中间,白龙天面具与玉少一对坐在一张桌子两侧,桌上摆着两碗半空的茉莉乳酪。   数目相对,死一般的寂静。   王唯一最先开口,“爹,我不知道家里有客人,回来晚了。”   “不打紧,他突然过来也没通知我。”玉少一脸上带笑,朝王唯一招了招手,“女儿,过来,见过你师公。”   王唯一惊到舌头打结,眼睛在白龙天面具和玉少一身上来回游移,“师、师公?!”   爹是白龙天面具的徒儿?!   玉少一说:“师尊,你在雨天街道后巷将我捡回宗门,抚养我长大,收我为弟子,传授我一身修为。我对师尊,感激不已,敬爱不已。所以就算当年师尊献祭我,我也没有半分怨言。”   “唯一是我女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之人。师尊杀我一次不够,如今还要来杀我女儿吗。”   白龙天面具看向王唯一,居然是她。玉少一的女儿居然是殷长衍的娘子。   “如果我提前知晓她是你的女儿,也许我会换一个人接近殷长衍。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即便我如此低声下气,师尊还是不肯放过我女儿。”   明炎宗各个堂主心头狐疑地瞅了一眼玉少一。玉少一你说话要讲良心,你哪里低声下气了。从我们进来,你这张嘴几乎就没合上过,怼天怼地怼宗门,门口路过的野狗都叫你骂两声。反倒是宗主在你面前一言不发,任你诋毁暗骂。   普天之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宗主如此放肆,如此大不敬。宗主对你够忍让了。   玉少一视线停在白龙天面具上,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犹豫迟疑,但是失败了。   白龙天面具说,“是。用她一人,换天下平安无事,这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玉少一脸彻底冷下来,“呵”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殷长衍,做好准备,今夜二挑一群。”   殷长衍将王唯一拉到身后,“嗯,好的。”   白龙天面具单手撑着桌子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就十分优雅,“前面两个人,是世上唯二的近神人。普通打法行不通,换封神的方法来,稻草、糯米、黄纸......你们随机应变。明炎宗弟子听令,诛神!”   白龙天面具和玉少一周身涌起极为强劲的剑意。   白龙天面具是混沌剑意,吞噬一切,拖垮一切,玉少一剑意是破碎虚空,破坏一切,毁灭一切。   周围各个堂主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可他们仅是远远地看着这两道世间绝无仅有的绝世剑意,便立即心中大骇,心生绝望。一双脚像想被钉到地上不敢动弹,背后冒着冷汗。   两道绝世剑意交接的一瞬间,碰撞出极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能把黑夜照亮成白昼,让在场所有人身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诸位堂主,切记不要沉迷于眼前的景象,否则会看不见身边的小事情,从而失了性命。”   明炎宗各个堂主听见殷长衍的声音立即回神,可是晚了一步。他们的脖子上圈了一条极细的丝线。稍微拉动,立即身首分离。   线的另一头,是殷长衍。   明炎宗各个堂主猛然想起来,这位近神人殷长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审判场上,他一个人诛杀近千位元婴修士,还把他们穿成血淋淋的人形糖葫芦挂在线笼上。   在这一瞬间,明炎宗各个堂主回想起被殷长衍支配的恐惧。   王唯一注意到,天色被剑意照亮以后就没有再变回黑夜,反而是有些泛红。   奇怪,现在是晚上,怎么会泛红呢。   莫非,地脉异热爆发!   “爹,长衍,地脉异热爆发,你们看天,天是红的。”王唯一大声喊道。   白龙天面具愣了一下,立即抬头,果然看到天色是红的。而且这种红还在以极快的速度不断的加深。   “诶,天意,迟了一步。”白龙天面具立即收了武器,身形一纵跃出数里,离开玉少一,“玉少一,我不杀你女儿。地脉异热突然提前,杀你女儿于事无补。”   瞧瞧白龙天面具说的这是什么话。停手不是心怀愧疚,而是发现杀了她没用,才懒得动手。   王唯一拧着眉道,“爹,你师尊心肠不好,跟我师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玉少一身形落地,望向白龙天面距离开的方向,声音极冷,“呵,他整副心肝都是黑的,肚子里也都是黑水。”   白龙天面具离开,明炎宗各个堂主也不恋战,试图离开。“听见了吧,殷长衍,不杀你娘子。松手,让我们离开。”   殷长衍收了丝线。他得为未出世的孩子积德,能少一些杀生,就少一些杀生。   地脉异热来势汹汹,所有的异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   天边变得通红一片。   草木变枯,地面裂出蜘蛛网状纹路,纹路细缝中透出亮眼灼热的橘红色光芒。   四周的空气偶尔扭曲出透明的弯痕。   短短三天时间,民不聊生,各自惶恐。明炎宗弟子纷纷调了出去,在各地镇压地脉异热。   而地脉最近的爆发地点,是环线道,剑堂众位师兄的坟墓。   殷长衍的面摊早就关门,“唯一,我要去一趟环线道,你跟我一起。”   玉少一慢悠悠地盘着核桃,“我在这里,我有自信能护住她。再说了,她一个双身子的人,经不住在外面跑来跑去。”   女儿怀孕后,玉少一就收了翠玉衔环烟杆子,改盘核桃。盘腻味了,捏碎能直接吃。   “爹,我身强体健,再多跑几趟都不是问题。”   殷长衍执意要带上王唯一,“她不在我身边,我不放心。”   玉少一放下核桃,“行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   环线道。   白龙天面具站在一个大坑前观望。   他脚下有一片极大的地陷大坑,里面是宛如粘稠的水一样晃来晃去的岩浆。偶尔溅出两滴,落地变成熄不灭的大火。   明炎宗众堂主见到殷长衍、玉少一,三天前的噩梦又回来了。   “环线道是明炎宗的地盘,你们两人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   “请尽快离开,否则休怪明炎宗不客气。”   彩绘牡丹认出王唯一,她是李卿之的爱徒,“离开,这东西浇到身上熄不灭,小心惹火上身。”   王唯一心暖了一下,“彩绘牡丹,这里你最有人性,回头给你送一罐子柿子饼。”   彩绘牡丹怔了一下。李卿之的爱徒以往见了他,总是规规矩矩地行一个礼,喊一声“见过堂主,不打扰堂主”,然后夹着尾巴火速离开。   哪里会像今天直呼他姓名,说这么多话,还要给他送柿子饼。   会给他送柿子饼的人只有一个,十八年前对姐姐和萍儿有恩的那个女孩子。   等等,莫非!   “王唯一,是你?”   王唯一有点儿惊讶,彩绘牡丹反应好快,接受得更快,“雪娘还好吗?萍儿长了吧,现在应该有你肩膀那么高。”   “我会找时间安排你们相见。现在离开环线道,这里不安全。”   “哦好。等长衍忙完,我们就离开。”   殷长衍闲庭信步走过去,与白龙天面具一道观望了一会儿地陷。   白龙天面具头也不抬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环线道埋了一千三百二十六名剑堂弟子,他们死在你的布局中,难道你心中就没半点儿愧疚。”   “地脉异热爆发,每一刻都会死成千上万人。若白龙天面具要为死去的每一个人忏悔,后半生干脆住进佛龛里做那眼盲心瞎的泥佛。”   殷长衍说:“智者总是口不对心。你若是心中无愧,便不会将地陷周围的坟墓全部迁往高地。”   刚一到这儿殷长衍就发现了,地陷周围干干净净,牌位和坟墓都已经被迁离。   白龙天面具心中是有愧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干脆利落推人去死。   白龙天面具说:“如果你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废话,就请尽快离开。”   “我有办法压制地脉异热。”   白龙天面具一愣,看向殷长衍,“你说什么。”   明炎宗所有弟子不约而同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听到殷长衍说他能压制地脉异热。   玉少一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本能却相信殷长衍说得是真的。   殷长衍抿了抿唇。十八年前,唯一的死和地脉异热脱不了干系。他为人夫、为人父,怎么会放任罪魁祸首继续留存。   唯一死后的每一年,他都在找寻方法根除地脉异热。所幸,找到了。   地陷的红色岩浆倒映在殷长衍脸上,给从额头到下巴的轮廓上镀上一层金红色的边。他一双眸子极黑极冷,即便是滚烫的岩浆倒映进去,也会沉溺其中消失不见。   殷长衍飞到地陷上空,无形的热浪之上玄色衣服衣袂翻飞,黑色长发跟衣服纠缠在一起,难以分开。   他祭出体内的表里灯。   以表里灯为媒介,周身一阵如深海一般浩瀚的灵力透过表里灯压向地脉异热。   那灵力太深太重,即便是玉少一和白龙天面具都忍不住心生一丝颤意,起敬畏之心。   玉少一喃喃道,“这怎么可能,世上竟有人能修炼出这等庞大的灵力。”   想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道,“莫非,殷长衍将自己炼化成最终邪器。这他妈的根本不讲道理。”   白龙天面具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我是天才,但显然,殷长衍是凌驾于你我二人之上的天才。而天才做事,向来没有道理可言。”   殷长衍听到细微的“咔嚓”声响,表里灯灯身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出一道细纹。   殷长衍低头,“白龙天面具,表里灯承受不住我的灵力,你尽快找一个能替换的媒介。否则,我们将功亏一篑。”   王唯一心中一惊,表里灯本身就是天下强大的邪器,如果连表里灯都扛不住,那根本就没有东西能替换。   白龙天面具沉吟片刻,想出了一个方法。   纵身飞到殷长衍身前,在表里灯碎掉之前替换掉它,胸膛贴上殷长衍泛着深黑灵力的手掌。   深黑灵力瞬间传遍白龙天面具四肢百骸,他身体出现轻微颤抖。   殷长衍眸中有一丝惊讶,这跟白龙天面具站着让他打没区别,还是不间断地连续打。皱着眉头道,“胡来,你会死。”   白龙天面具听到灵气撑碎每一寸筋脉的声音,呕出一口黑血。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但又似乎多了一分喜意,“以一死换万生,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白龙天面具身体撑到极限。   黑色的血最先从耳朵流出来,顺着颈项蜿蜒而下、没入衣领。而后,是眼睛、鼻子......   一个小白点从地陷边上飞过来,殷长衍认出他,他是兵堂堂主。   兵堂堂主伸出手掌贴在白龙天面具背上。   殷长衍愣道:“为什么。”   “明炎宗宗规,以一死换万生,十八年前是,十八年后亦如是。”兵堂堂主说,“殷长衍,请你专心。”   兵堂堂主没有白龙天面具那么深厚的修为,紧咬牙关仅仅扛了半柱香,就撕心裂肺地“啊”了一声爆体而亡。   他身子下落被翻滚的岩浆吞没,无踪无迹。而他的正上方,十二个小白点填补过来。   明炎宗各个堂堂主手纷纷贴在其它人身后,他们组成一个扇坠形状,而窄小的那一端,正对着殷长衍。   小白点没一会儿就变黑。   当所有明炎宗堂主填完后,便是在场的明炎宗弟子;当在场的明炎宗弟子掉落岩浆,无数明炎宗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千里迢迢一个个赶来,又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层层剥落。   殷长衍侧过头,阖上眸子,不忍再看。   快一点,快一点镇压结束,不要再有人去死。   通红的天变得越来越暗。   在某一时刻,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漆黑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殷长衍跟着眼前一黑,身子停滞一瞬,跌落下来。   他心中却看到了无比光亮的希望。   镇压成功了。   唯一,你在哪儿?   一个人飞到他身边,揽住了下落的他。   这种温暖又熟悉的气息,是唯一。   “唯一......终于......我护住你了......”   王唯一直接泪奔,哭出声儿来,“长衍,我安然无恙,你把我护得特别好,把孩子护得特别好。”   王唯一和殷长衍抱在一起,十八年的缺失与遗憾在今日终得圆满。   一片黑暗中。   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玉少一抬步走向地陷某一处,蹲下来,捡起半截插进土里的翠玉烟灰刷。   翠玉衔环烟杆子烟腔掏得深,光靠磕的话,里面贴壁的烟灰清不出来。但配套的翠玉烟灰刷可以。   地脉异热后的一个月,百废待兴,天下休养生息。   地脉异热后的五个月,大街上的早市和晚市热闹非凡,人们生活基本恢复正常。   地脉异热后的八个月,明炎宗山脚下开了一家面馆,殷老板的肉酱面卖得特别好。   他家葱油拌面卖得更好,但是限量供应。因为殷夫人大着肚子,闻不得这味儿。   每天早上天一亮你就去排队,前二十个人差不多能买到葱油拌面。运气好的话,给你端面的会是一个俊逸出尘的绛色衣服男人。   绛色衣服男人可不是什么小二,他是殷老板的岳父,他心疼自己女儿,所以偶尔会来帮忙。   不说了,天亮了,殷老板在出摊,我得快点儿排队,不然买不到。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这一本原本打算写20万字,不知不觉翻了倍,好累,辛苦我了。   后面有几个番外,包括孩子、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一些小角色的后续。   番外隔日更,希望大家能喜欢。   顺便推一推我新文《追到一半不追了》,以下是简介:   修真时代,一种名为[白胞]的东西风靡整个修真世界。[白胞]能带来修为高涨、权势地位、无尽财富,也是铺成去往堕落无尽深渊的不归路。   修真联盟将[白胞]列为违禁品,用了二百年严格规章制度、重拳出击,[白胞]疯狂扩张的态势得到有效遏制,由明面上转为地下。   特别培养的[白道士]是唯一被允许出手管理、对抗[白胞]的修真者。他们强大,理智,心怀渡世大愿,却因与黑暗太过接近而日渐冷漠、敏感。   韩婉暗恋同出一族、大她十三岁的韩儒净。他是少年天才,意气风发,风头无两,笑起来特别暖。   韩婉为爱学习,拼死拼活考上宗门。他面上冷漠、无悲无悯,手执火把,处理战后[白胞]场地。火光冲天中,他解下[白道士]衣袍盖在身后女人头上,她不再觉得气味呛鼻。   韩婉想缩短跟他的距离,专心学习、修炼,门门拿第一。他叛宗出逃,沦为叛修,加入[白胞]祸害世人。   韩婉心如漏气儿皮囊,不追了不追了。当晚倒霉遇上[白胞]的人。   [白胞]话事人:“瞧她这身宗服,是你前师妹。”   “韩儒净,好久没开荤。你来还是我来?”   “巧了,她也姓韩。要不,前师妹给你?”   韩婉脚往后移,她清楚韩儒净做不出这事儿,而且还心有所属。   韩儒净薄唇吐出一口轻烟,磕灭烟杆子,猩红火苗落在地上发冷泛白。   单手撑着膝盖起身,脚踩碎不堪一击的烟灰走过来。   韩儒净第二次见韩婉,她挺了六个月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