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请求有罪》 作者:[日]早见和真   【作者简介】   早见和真   日本小说家,1977年生于日本神奈川县横滨市。   《我请求有罪》是他的知名代表作,2014年出版后荣获第68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小说奖。2018年,被改编成日剧《无罪之日》。   《我请求有罪》的创作灵感源于真实案件。1998年的“和歌山毒咖哩事件”造成4人死亡,数十人中毒。嫌疑人当庭否认全部控罪,并在庭审过程中保持沉默。在定罪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民众却轻易受到媒体的影响,一致认定嫌疑人就是凶手。 ============ 主要参考文献   那是个可以清晰感受到季节流转的清晨。   东京看守所[1]南舍房的单间内,透过巡视走廊的磨砂玻璃可隐约看见风和日丽的天空那平和的蓝色。百叶窗漏进了些许阳光将这里照得一片祥和,而聒噪的蝉鸣也被地上的虫子取代了。   田中幸乃跪坐在榻榻米上,微微地叹了口气。   矮桌上摊放着素描本,她在想象外面的景色。然而不知为何,总无法像以往那样集中精神,脑海中始终一片模糊。   刚被移送到这座近代风格的看守所时,她首先注意到的,却是房间的窗户上并没有铁栏杆。残留着新装气味的居室中,几乎感觉不到曾经有人停留的痕迹——毕竟被判处死刑的女性本就少之又少,自然也就更没有什么所谓“死亡的气味”。   本来还很期待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透过铁栏杆眺望天空呢。得知并不能欣赏外面的景色时,幸乃才第一次理解了单独关押的意思。   于是她马上找看守要来了素描本,然后盯着窗户上的磨砂玻璃,想象着应季的花草。写写日记,在画纸上画出这个季节的天空,自判决下达直至今日的六年间,这样的习惯一直未曾间断。   然而今天却怎么都没有提笔的心情。不知为何会如此心神不宁,她的目光扫过这个四叠[2]大的房间。   书架下层有一个信封。负责她这件案子的律师时不时会带一些支持者的书信过来,攒到现在也有不下三百封之多。她全都看过了,只是并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内容,更不要说动摇她的决心了。   不过那其中倒是有一个人,曾让她的心有过些许变化。那是个普通的茶色信封,上面的字迹工整得仿佛画了线一般。那个人寄来的信中总是不断重复着“绝对”这个词,幸乃的心正是为此而摇摆着。   倒在书架上的那封信是他早春时写来的。上面说,横滨山手一带的樱花已经盛开,幸乃至今都还记得信中字里行间那令人无法抗拒的怀念之情,以及自己当时强烈的触动。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了回信。回忆着当天透过磨砂玻璃射进来的春日艳阳,幸乃咬紧了嘴唇。   就在此时,她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了重叠的脚步声。抬头看一眼数字时钟,上面显示着“9:07”的字样。当她反应过来那些声音里混着一些陌生的脚步时,全身的肌肉都跟着僵硬了。   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   “1204号,出房间。”   女狱警的声音决然,眼眶却湿润泛红起来。这是唯一一个有机会跟她说过话的狱警。望着六年来容貌几乎没有变化的她,幸乃心中首先涌出的却是深深歉意,视线也跟着逃避似的移开,继而被桌上的台历吸引住了。   九月十五日,星期四——如此寻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就是这一天了”的感觉。太漫长了,如此漫长的人生终于就要落下帷幕。六年来她一直翘首以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她准备把那张看完的信纸再装回信封里,没想到竟从里面飘落出来几枚粉色的纸片。她伸手将纸片捡起,举到眼睛的高度。那并不是纸片,而是用蜡封起来的樱花花瓣。   春天的香气搔得鼻尖痒痒。并不是错觉。这是自从进入看守所以来的六年间,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体会到的,外面的气息。   她再次望向磨砂玻璃,此时,另一边的景色已在脑中鲜活起来。那是一个相距此地很远的地方,也是相距此时很远的时间。在被阻隔于仅仅十几米之外的世界中,有一棵被油菜花包围的巨大樱树,满树的樱花正盛开着随风摇曳。   不知不觉间幸乃的呼吸变得异常紊乱,她竭尽全力想将自己调整回正常状态。   拜托了,请让我平静地离去——   她向看不见的某人恳求着,挣扎着不想失去意识,然而在那张信纸上看过的一段话,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因为只有我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   仿佛从远处传来了那个人温柔的声音。   [1] 看守所:与我国法律不同,日本法律规定已判处死刑而未执行的犯人会关押在看守所中。——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叠:日本面积单位,一叠约等于1.62平方米。 序幕 “判决主文,对被告人处以——”   旁听庭审是我的兴趣。要是在联谊时不小心把这件事说出去,那些男生一定会认为我是个阴森古怪的女人,然后对我敬而远之。不过,法庭真的是个浓缩交汇了人生悲喜的地方。无论是何种案件,无论是怎么样的被告,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核心问题仅此而已。   那时我才十九岁,大学电影小组里的前辈借着“约会保留项目”之类的理由,第一次带我去了法院。旁听席空空荡荡的法庭上,偶尔能看到某个盗窃犯为自己的人生拼命辩解着。就连法官那张兴致缺缺的脸他都视而不见——大概是这个法庭上唯一认真的人了。   “这真是……太厉害了。有了这个谁还会花钱去看电影啊。”我出神地对前辈小声耳语道,“这才叫真正的演技。想尽一切办法都是为了给自己减刑,那个人啊,绝对没有半点反省。像这种赌上自己人生的大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一脸愕然的前辈此后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但这并不妨碍我从此养成了经常往法院跑的习惯。我甚至还发现了观赏庭审的小窍门。首先一点,要瞄准便于了解整个案件梗概的首次公审日,或是审理结束的那天。另外一点,就是在众多怨气冲天的案件中,尽可能选择被告人是女性的那种。   有几场我印象很深的庭审,其中之一是为了骗保而下毒的案子。为了能够一睹那个夺走了四名无辜者性命的女人尊容,当日,位于霞关的东京地方法院人头攒动。我也参加了抽选,并且幸运地赢得了一个席位。   把印有中签号码的抽选券换成旁听券后,我在座席区后方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我朝隔壁座位望去,正看见了那个男人。银边眼镜上盖着过长的刘海,几乎挡住了全部视野;他穿着西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不像是有同伴跟着的样子,泛着灰色的瞳孔神采奕奕地专注于法庭的方向。   有一个瞬间,贪婪的表情从那张脸上一闪而过,我却意外地涌出一股好感。我觉得相比起这样的本性流露,反倒是那些大肆鼓吹正义感的局外人更不可信。大家明明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才围在栅栏外面张望,却还要装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样子。我认为,八卦节目这种东西之所以存在,正是暗合了这样的人类本性。   接下来的时间我将庭审丢在一边,开始专注于观察这个男人的侧脸。等庭审一结束,我更是紧跟着他离席而去,并且在地铁站前叫住了他。我先为自己的唐突无礼道了歉,再尽可能表现出想跟他聊聊法庭辩论的样子。虽然他也是一脸愕然,但又马上苦笑着说:“我觉得你的目的应该没那么简单吧。”说完还有些窘迫地晃了晃肩膀。   那一天我们只是交换了联络方式,然后通过发信息和打电话逐渐熟悉起来。打破僵局的第一次约会后,总算开始有了点年轻男女相处的样子,如此这般经过一段时间,我们开始正式交往了。   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他其实是个非常会照顾人的男人。在我不久后毕业开始找工作时,他就设身处地为我想了很多,一边说着“我是公务员,所以不太了解一般公司的情况”,一边积极主动地帮我修改应聘简历。多亏有他帮忙,在被称为就业寒冬的现今,我也能够成功地被数家公司早早内定。   “因为你是容易招大叔喜欢的类型嘛。神气活现的女孩子,意外地能获得上层人士的好感呢。”他这样说着,看起来也很为我开心。   可惜我却没什么同感,因为目前这些内定的公司中,还没有让我感觉值得自己奉献终生的公司。   “话说,公务员是个什么样的职业啊?”都已经交往一年多了,事到如今我才想起问这个,令他也不由得眨了眨眼。   “这个嘛,虽然对我来说是份有价值的工作,不过对你来说就不行了。再说你本来也进不去。”   “为什么啊!”   “因为你不是那种会无可救药地喜欢政府工作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比较适合在私企干的类型。换句话说,你不会带着正义感去工作,对吧?”   说话时他脸上还露出了些许看不起人的轻蔑笑容。那种高人一等的说法真让我受打击……虽然倒也不是全因为这个,但正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开始对公务员这种职业有了兴趣。“哼!正义感嘛……”当天晚上我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开始在网上搜集信息。   就在即将升入大四的那个春假,我给自己最大的爱好“旁听审判”下了禁令,转而把时间用在了专门面向公务员考试的补习班上。将目标定为跟他一样的市政府职员后,我先是参加了五月举行的第一次考试,然后是六月下旬的第二次考试,都顺利通过了。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之前面试找工作时那种所向披靡的感觉。   就这样,在迎来第三次考试的时候,我果然搞砸了。这种面试按说就是“走走过场”,然而我拿手的十八般武艺却丝毫没有俘获面试官的心。看起来,他那句“不是会喜欢政府工作的人”完全说中了。   八月里的一天,我收到了不予录取的通知,竟然比自己想得还要失落很多。   “怎么办呢?要当无业游民吗?”他毫无安慰之情地问我。   “不要。我去之前定下的公司就好了,反正本来也不是那么想当公务员的。”   面对拼命逞强的我,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是吗?那也就不需要这个了吧?”说完从包里拿出了一份宣传册,上面写着“期盼您的‘正义感’”之类的话,还有“招募看守所警员”的字样。   “我是觉得姑且可以做个参考,何况这也是我很早以前拿到的。话说在前面,这可不是份轻松的工作哦,除非你真的有这份决心。”   “现在还在招人吗?”   “其实申请表我也一起拿来了,只不过截止日是后天。虽然我的观点并没有改变,但也没什么时间给你考虑了。”   我当然知道这份工作是干什么的。因为在频繁往来法庭的过程中,我曾经无数次地看到过他们的身影。算不上他所说的那种“决心”,但我能够轻松地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穿上那身制服的样子。   “嗯,我要去应征。至少先参加个考试看看。”   于是我着急忙慌地填好申请表,交到了人事院[1]的事务局。然后加倍小心地准备应对考试,特别是二次面试,为了不再重蹈面对市政府考官时的覆辙,我从志愿动机到自我介绍,把自己从头到脚伪装了一番,竭尽所能地扮演着面试官所期望的应聘者形象。   然而,到了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   当年纪足够做我长辈的面试官提问“你觉得对这份工作来说,最不可或缺的是什么呢?”时,我冲动地暴露了自己。   “正义感……或许是最合适的回答,但我其实并不是很确定。我曾经多次旁听庭审,看着那些记者和其他旁听者,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他们这样一成不变的正义感对这个世界来说真的是件好事吗?我不这么想。”   气氛一阵尴尬。我知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虽然个子小,但我对自己的体力很有信心!”最后,我适当地打了个圆场,并且附上些许微笑。内定通知送到的时候,正是秋日渐远的十一月中旬。   那天晚上因为太过兴奋,我竟有些难以入睡。   “时隔这么久再去法庭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说不定能够见到与以往都不同的景色呢。”还以为早已睡着的他,突然背对着我小声嘀咕道。我在黑暗中点点头,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网上查起了庭审的信息。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那桩被媒体大肆报道的纵火案。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田中幸乃”这个名字。   某天补习学校下课后,我来到了跟他约好的居酒屋,百无聊赖中看起了旁边的显像管电视。正值晚间新闻的时间,主持人用一种仿佛亲眼所见似的语气评论着纵火犯:其容貌外形、生平过往,从整体的复杂性,到其中强烈的嫉妒心……   盯着电视机画面上映出的那张薄命红颜,邻桌一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一看面相,就觉得不是好人呢。”男人有些反感地说道。他的女朋友也立刻表示同意:“怎么总是这种女人出来害人啊,上学时也经常遇到这样的家伙呢。”   虽然很想过去插句嘴,但我最终还是把这个念头忍下了。关于案件的专业性后续报道铺天盖地,就算没有特别关注,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了。据说公审地点就在附近的横滨地方法院举行。   等到他熟睡后的呼吸逐渐有了固定的节奏,我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开始记下案件的调查情况,权当是为旁听作预先准备。   网上的信息盈千累万。我专心致志地做着笔记,记录案件概要的本子上,转眼便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   三月三十日凌晨一点,正是樱花刚刚开始含苞吐蕊的时候。JR[2]横滨线中山站附近的一栋木造住宅楼燃起了火光。消防员赶到时发现已经没有救援的必要,不久后便从里面抬出了三具烧焦的尸体。   这几具从二层角落房间内搬出的尸体惨不忍睹,分别是井上美香女士(二十六岁)和一岁的双胞胎姐妹彩音与莲音。一家之主敬介先生(二十七岁)在某个带护理服务的养老院工作,当晚他因值夜班而逃过一劫,然而美香女士腹中还有一个八个月的胎儿。另有四名楼内居民因吸入浓烟而受了轻伤。   根据洒在井上家门前的煤油以及在附近河中发现的空容器,警察很快依据纵火线索展开了调查。案发当日傍晚,田中幸乃(二十四岁)即被警察带走要求协助调查。   幸乃服用了大量安眠药,意图在自己家中自杀,最终被破门而入的警察救回了一命。清醒后的她立刻承认了罪行,并被正式逮捕归案。   幸乃是敬介先生曾经的恋人。两人在交往一年半之后,于案发两年前分手。提出分手的是敬介先生。   那时候敬介先生已开始与美香女士交往。然而这件事如果被幸乃知道,显而易见会令她暴跳如雷。   对于只是一味重复“想分手”的敬介先生,幸乃不肯善罢甘休,表示“无法接受”。而又因问不出明确的理由越来越怒不可遏,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如果你是打算舍弃我而保护其他什么人,我是不会原谅那个女人的。我要毁了一切,然后自己也去死。”   两人的争吵持续了两个多月,害怕被抛弃的幸乃逐渐出现了有违常理的行为。即使是在敬介先生日夜颠倒的看护工作中,幸乃打来的电话也一刻不停地响着。   长期的睡眠不足与恶心想吐的感觉,将敬介先生的精神逼到了极限。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得知了美香女士怀孕的消息。敬介先生表示自己要保护家人,于是下定决心与纠缠不清的幸乃断绝关系。   他不仅换了新的手机号,甚至连老家的座机号码都改了,又搬离了一直居住的川崎,拜托朋友在横滨市的住宅区找了房子,当作与美香女士新的容身之所。他们甚至因为怕被幸乃知道,而特意选在天亮前搬的家。从前任房东到自己的母亲都不知道新家住址,连住民票[3]的变更都暂时没有去办理。   幸乃与他的联系被单方面切断了,然而他们两人之间却依然存在着细微的关联——因为敬介先生从幸乃那里借了将近一百五十万日元的钱。虽然对方并没有催着他还,但毕竟有这份借钱给自己的恩情,以及自己心中的内疚,他不想连金钱上都变得稀里糊涂起来。   从搬家的那个月开始,敬介先生以每次三万日元的金额向幸乃的账户中汇钱。护工的工资差不多是十七万日元,除去养家糊口的费用外,剩下的那些就用来偿还债务。生活虽然拮据,但他从未中断过汇款。   到了第二年,随着双胞胎女儿的出生,困苦的生活中总算也有了幸福的滋味。从开始偿还债务到这时已经一年半有余,一向谨慎的敬介先生终于还是犯了一个错误。此前的汇款全都是通过网上银行进行的,这一次他却使用了家附近的ATM机。那之后仅仅过了两天,敬介先生与家人一同去车站前的超市购物时,银行的背阴处就已经有了幸乃的身影。   两人确实都看见了对方,只是那天幸乃并没有更近一步的举动便消失了。然而随后她就不间断地出现在一家人面前。从那时起,即便是待在家中,他们也时常有被人盯住的感觉。并且就像是为了更进一步令他们不安似的,家中也开始不断响起接通后没有声音的骚扰电话。   如此执拗的跟踪狂行径终于让敬介先生忍无可忍,就在案件发生的两个月前,他向美香女士说明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美香女士痛骂了敬介先生,然后提出要马上还清全部欠款。提供资金援助的,正是美香女士的父亲。   美香女士将剩余一百万左右的欠款,按照挂号信遗失赔偿金额的上限,分成两笔五十万寄了出去。其中一个信封里还附带了信件,内容如下:   敬启 田中幸乃女士:   最近天气寒冷,不知贵体是否安康。贸然写这封信可能令您受惊了,我是井上敬介的妻子,名叫美香。   前几日,我从先生那里听说了他与田中女士曾经交往以及借钱的事。我很吃惊他居然借了那么大一笔钱,更吃惊这笔钱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还清。这件事令我备受打击,也让我痛感自己这个做妻子的能力不足。   这么长时间以来实在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用挂号信可能不太礼貌,但还请允许我以此方式将剩余钱款全部还清。请您务必收下。   我为以往带来的麻烦向您道歉,也衷心祈祷您从今往后生活幸福。   致敬   井上美香   然而,幸乃的跟踪狂行为并没有因这封信就有所收敛,甚至打到家里的无声电话还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最终夫妻两人讨论了一番,决定去附近的警察局报案。警察的动作比想象中还要迅速,马上就对无声的骚扰电话发出了“警告”,然而并没有什么约束力。过了一段时间,井上一家又开始隐隐感觉到幸乃的影子在周围出没。   案发当夜,敬介先生刚好夜班,时间过了深夜一点,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出美香女士姓名的瞬间,敬介先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袭来。他光凭直觉就想到了电话的内容应该是跟幸乃有关。   他茫然地按下了接通按钮,一阵从没听过的轰响冲入耳中。他拼命叫着美香女士的名字,那几秒钟,令敬介先生感觉时间长得没有尽头。   “喂,孩子爸爸……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在外面。”听到这细碎的声音,敬介先生眼前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一片空白。   那便是敬介先生所听到的,美香女士最后的声音。   ◆   搜查工作十分简单。主要包括公寓周边的目击证词、美香女士最后的那通电话,还有从幸乃房间中查收的日记本。而她过去因抢劫伤人案被送入儿童自立支援机构[4]的经历,也更加印证了她行凶的事实。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在幸乃房间内发现的几十本日记。那里面偏执地记述着“无法接受”“想杀人”“绝对不会原谅”之类的,对敬介先生及其家人的憎恨,其间还混杂着“想死”之类的字眼。   自从敬介先生宣布要与她分手那天开始,幸乃的日记一日都不曾中断过,然而在案发的数周前,日记却戛然而止,只留下了这样的绝笔:   “该和自己诀别了,就在今天,也要跟日记告别了。谢谢你能喜欢上我这种毫无价值的女人。永别了,敬介先生。”   在幸乃被捕之前,纵火杀人案的原委就已经铺天盖地布满了报纸版面。在她被捕后,这些报道又风头一转,开始了关于她过往生平与身姿容貌的混战。   特别是以周刊为首的媒体,对幸乃长相的追查已经到了执着的程度。幸乃在案发三周前曾接受过大幅度整容手术,一部分的周刊便在报道中推断:“她这是想隐藏自己的犯罪行迹!”   报道中还包含了她的私生子身份以及过往经历,还有她那个做酒吧女又十七岁生子的母亲。当然也没有落下她备受养父虐待,中学时参加了不良团体,后来因涉嫌抢劫伤人案而被送进儿童教养机构这些事实。以及在离开机构后,她看似洗心革面回归正途,却又因心爱的人与自己分手而再次化身野兽的经过……   这种可以说是陈词滥调一般的成长历程和分手情景被反复玩味,在满足了人们猎奇心理的同时,往往也会唤起人们的同情心,从而成为酌情轻判的依据。然而,参照“永山基准”[5]这一死刑判断标准来看,认为无法免于极刑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整个夏天,两家电视台如同搞竞赛一般轮番上阵进行报道,也对这种舆论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其中一则报道是住在现场附近的一位白发老婆婆的证词。她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案发当晚幸乃在现场周围徘徊的样子,并攥紧了胸前的挂坠,喋喋不休地说道:“竟然把小孩子也卷进来。像她这样根本就不是人,必须判她死刑。神是不会宽恕这种事的。”   另一个则是敬介先生所住公寓的房东,草部猛先生。草部先生成为当地的居民委员已经很多年了,案发前一周他还调解过附近公园里少年团伙之间的纠纷,深受周围居民的信赖。   草部先生与受害者美香女士关系很好,对待那对双胞胎姐妹也如同自己的亲孙女一般疼爱。听说他们一家被跟踪狂闹得鸡犬不宁后,每当遇见幸乃,他总会上前打招呼,甚至包括案发当晚。有几次他还瞒着美香女士把幸乃叫到了自己家里,打算开导开导她。   最开始,草部先生当然只是对这种纠缠不清的卑劣行为感到义愤填膺,然而幸乃所抱持的那种孤独与虚无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渐渐从单纯的好奇,不知不觉间开始将她视为必须保护的对象。   草部先生在那场火灾中也吸入了浓烟,住院接受治疗的他无疑是案件的受害人之一。然而在他出院后不久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时候,内心却表现出了极为复杂的感情。   ——您认识田中嫌疑人吗?   “发生纵火事件之前,差不多每三天就能碰到她一次。虽然平时她就总是无精打采的,但事件当天晚上的脸色已经可以说是可怕了。”   ——请您描述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况。   “当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吧。我看到她拿着一个大袋子在公寓周围转来转去。直到现在我仍然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留住她。我一直觉得,说不定正是我自己迫使那孩子干出了这种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就是没办法和大家一样,把所有罪名都推给那孩子。我也觉得很对不起美香女士,可自从案件发生后,我梦里就全都是田中幸乃的脸。而且是她动手术之前,会对大人们察言观色的小女孩一样的脸。当然,也并不是说因此就能够宽恕如此残酷的罪行。”   尽管自她被捕以来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但人们对案件的关注度依然未减。特别是当受害者家属“无论如何都希望判处极刑”的发言被媒体刊登出来时,舆论总会毫不犹豫地产生共鸣。   此外,八卦节目还为本案冠以“整容灰姑娘纵火杀人事件”这种标题,而案件的公审更是从侧面为其社会关注度的火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无论是陪审团第一次在法庭上提出死刑请求的“上野按摩师杀人案”,还是第一次做出死刑判决的“川崎杀人焚尸案”,或是面对检察官提出的死刑请求,市民们第一次作出了无罪判决的那起神户连续抢劫杀人案,每当陪审团法庭在审理死刑案件中遇到这许多的“第一次”,媒体便一片沸腾。而陪审团制度本身也才刚开始实行不久,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是“第一次”,于是人们便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第一次,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了。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登场的纵火杀人案,以及案件里的被告田中幸乃,令记者们久违地悸动起来。陪审团法庭对“女性”提出的首例死刑请求——那个因个人缘由而烧死了母女三人的女人,将首次面对普罗大众的制裁。案件所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纵火案公审的第一天,回顾幸乃生平的八卦节目主持人用这样一句话作为专栏的总结:   “我们终将会是历史的见证人吧。”   尽管对那张扬扬自得的脸十分厌恶,但我的心确实也在为此激动不已。   一审的集中审理过程长达五日,此时距案发时已过去了两个季节,进入了十一月下旬。我当然是希望能够把前四天的审判全部旁听一遍,为此不惜逃了大学的课,只可惜一直未能中签。尽管如此,在终审判决的那天,我还是如往常一样走出了家门。   横滨的官厅街两旁种满了银杏树,在秋风吹拂下树叶荡出一层层金色的波浪。尽管今天是工作日,却依然有很多人在树下摊开素描本,画起了各自心中的颜色。   从车站去往法院的途中,一个陌生的男人过来跟我搭话。   “小妹妹你也是去那个吗?去旁听的?”那个面前摆着画布、贝雷帽压得很低的男人慈眉善目地冲我微笑道,“我平时也都在这里画画呢。今天感觉人出奇地多啊。这么受关注吗,是什么案子来着?”   “是纵火案。就是那个在绿区死了母女三个的。”   “啊,那个吗?说起来好像在杂志上也看到过,叫‘灰姑娘’什么的来着,整容的那个。那张脸可真让人害怕啊,表情看着都没个人样了。”话是这么说,男人却又开心地晃了晃肩膀,“是吗,这样啊。好可怕呢。死刑吧,肯定是死刑了。审理这种案子根本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这种人渣就是得早点杀了才好。”   想想至今为止媒体报道的那些内容,男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尽管大脑中分析得头头是道,“杀”这个词的冲击感,还是让我一瞬间犹豫了。   “说得是呢。可能真的是这样吧。”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语。男人心满意足地缩回脖子,继续画画去了。   “为什么人类总是互相残杀呢。真是疯了。明明世界如此美好。”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画布。那小小的方形边框中,有一个温暖而色彩斑斓的美好世界,向着远处无限延伸。   法院前面挤满了人,包括媒体临时雇来的主妇们、熟门熟路的旁听爱好者,还有腋下夹着素描本的法庭画家,各种各样的人都老老实实地排成一列。   那个在电视上讲述了决定性目击证词的白发老婆婆也在其中。作为检方那边的证人,几天前她就应该已经出庭作过证了。老婆婆身边跟着一个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的金发少年,也许是她的亲戚吧。老婆婆脸色绯红,说教似的在他耳边不停低语着什么。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中选号码终于贴出来了。除相关人员与一部分记者外,用作分配的一共有五十二个席位。那寥寥无几的椅子,最终却吸引来了近千人。   前胸贴后背地紧密排在一起的队伍一点点动起来。我也连忙挤进嘈杂的人群,努力寻找自己的号码。之前明明毫无把握,可一旦中选了又马上觉得这是必然,真不可思议。   将抽签的纸条换成紫色的“公审旁听券”,我迈步走进了横滨地方法庭。一到里面,播音员和新闻节目主持人等名人的密度立刻高了起来,整个空间里充斥着外面无法比拟的紧张感。   下午三点二十分,允许进入法庭了。记者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起来,我也被他们带着加快了脚步,以便守住自己平时那个右手边靠后的位置。其他的旁听者紧随其后鱼贯而入,座位瞬间就被填满了。   没过多久,三名身着法官长袍的审判长走了进来。从他们云淡风轻的脸上一点也判断不出判决的内容。   接着,从审判长背后的墙壁那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八名陪审员,包括补充成员在内,共三名男性、五名女性。这些陪审员与审判长不同,他们只是一般民众,内心的情绪溢于言表。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的心都揪了起来。   对面左手边的大门徐徐打开了。田中幸乃在女法警的带领下走入法庭,人群之中一片喧嚣。“肃静!请保持安静!”一名审判长拼命提醒着,议论纷纷的声音却并没有消失。   就连我都情不自禁发出了一点声响。我曾经对着媒体报道中刊登的照片想象过她的样子,然而现实中看到却觉得与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她躬起的后背看着像个常年从事农业劳动的老人,不自然的苍白皮肤,眼神四下游移,表情更是呆滞至极。唯独那张脸,因为做了手术的缘故,倒是非常标致。   入座之后,幸乃的身影便与重归寂静的法庭融为了一体。明明她才是今天的主角,一举一动都被在场的所有人死死盯住,可她又像是会在眨眼的瞬间消失无踪似的。   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她所写的日记,那里面记述了一直被周围人所无视的日子。频繁出现的“想被人需要”,就如同是她前半生的关键词。   “起立!”一声号令响起,所有人站起身来。点头示意大家落座后,审判长立刻传唤幸乃上证人台。   审判长的位置能够纵览整个法庭,他从那里俯视着幸乃,微微低垂着眼。终章的序幕就此匆匆拉开。   “在对你宣读判决主文以前,我想先陈述一下作出这个判决的理由。”   数名记者突然脸色一变,夺门而出。刑事审判中的惯例是直接宣读主文,不过,遇到处以极刑的场合,基本都会有所不同。据说是因为担心判决结果会引起被告精神上的混乱,导致其无法正常地听完判决理由。   我根本无法从幸乃身上移开视线。虽然并不能通过背影解读她的内心,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掉转目光去看别处。   审判长的声音在法庭中游荡,仿佛那种生活在深海里的鱼一样。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   审判长饱含温情的声音,在叙述中渐渐变得生硬,就如同他脸上的表情一般。而以“即使考虑到以上这些对被告有利的现实情况”这句话为分水岭,在下一个瞬间,他的话语变得严厉起来。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考虑到其计划性与深深的杀意——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判决理由本来是念给谁听的呢?第一次听到死刑的判决理由时,我便有过这种感觉。对于接下来就要被宣布死亡的人来说,是“综上所述请接受这个结果”的意思吗?又或者对于被愤怒驱使的死者家属与市民来说,可以以此一解心头之恨吗?   朗读持续了十分钟以上,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持续的时间则还要更长,审判长甚至曾一度微微颔首。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沉默中的压迫感时,众人期待的那句话突然而至。   “主文,对于被告——”抬高一段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处以死刑!”   话音未落,这回有将近二十名记者一齐站了起来。椅子声响成一片。在他们冲出去的那扇门后,“死刑!死刑!死刑!”“浑蛋,搞错了!”“整容灰姑娘,判了死刑!”叫喊声交织成一片。   审判长咳嗽一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希望,被告能够保持心态平稳……”   讲到最后这些结束语的时候,法庭中的空气才有了些许缓和。几名旁听者立刻就要起身离席,我却没有任何动作。心中毫无以往的那种兴奋感,甚至想不出来以前来听庭审的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觉得有趣。   此时此刻我心中充满的只有违和感。这场庭审与我以往旁听的那些一定有什么决定性的差异,然而我又搞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突然间,仿佛一根细线拉起了寂静的帷幕,一个怯懦的声音敲打在所有人的鼓膜上,令嘈杂的空气当即凝固。   “非、非、非常抱歉。”听到声音的几个人回过头去,“生、生到这个世上,我、我、我很抱歉。”   幸乃的话让审判长移开了视线,还有几名陪审员擦了擦眼角。一名检察官活动着肩膀,律师们疲惫地互相点头示意。审判的大幕慢慢落下。   然而就在这时,又出现了异变。再次被拴上法绳[6]的幸乃,突然像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猛地回头看向旁听席。   我急忙寻找她望向的目标。一个戴大口罩的年轻男人低着头,他旁边是在电视上发表过目击证词的老婆婆与金发少年,再后方则是一位怀抱受害人照片状似死者家属的女性正瞪大着眼睛。   看不出幸乃到底在望着谁。只是她那双仿佛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眼睛深处,突然又闪现出一丝人性。就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看到幸乃随即露出了一抹笑容。   旁听者们看到不经意间笑起来的幸乃,一时都倒吸了一口气。持续一段的窃窃私语之后,众多的声音带着比之前更为汹涌的恶意,在法庭之中回荡。如同哀号一般吼叫痛骂着幸乃的女人的声音,以及试图制止她的法警的呵斥。   而幸乃,则全然置这些喧嚣于不顾,静静地离开了法庭。我拼命向着她的背影诘问:喂,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并没有在庭审中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离开法庭,我斜了一眼包围着其他旁听者的摄像机,又抬头望向那些银杏树。审判过程中一直萦绕心头的那种违和感,忽然间好像有了点头绪,并不是因为我当上了狱警的缘故,也跟什么女性被告、陪审团法庭或者死刑判决都无关。问题的关键在于,幸乃完全没有为自己的人生做任何辩解,连一丁点的抗争也没有。这一点就与以往我旁听过的审判完全不同。   我呆呆地回望法院。大脑中突然掠过了某日在居酒屋中一个陌生男人说过的话。   “反正,也确实如此吧。”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明明毫无感觉,如今却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我是不是真的有哪里不正常了呢?身体中渗透进一丝不安。   幸乃那无所依托的眼神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张脸看起来真的“如同恶魔一般”吗?我今日之所见到底是审判谁的法庭呢?   审判明明才刚刚结束,我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田中幸乃此前的人生,以及此后即将开始的日子。   [1] 人事院:日本内阁特设的中央人事行政机关。   [2] JR:日本铁道公司。   [3] 住民票:类似我国的户口本。日本没有我国这样的户口登记制度,所以采用住民票的方式登记个人信息。一般规定搬入新地址后14天内需要去当地政府机构更改住民票相关的住址信息。   [4] 儿童自立支援机构:日本针对行为不端或有行为不端倾向的未成年犯罪人员(或潜在犯罪人员),成立的教育矫正福利机构。历史上经历了从感化院到教护院,再到支援机构的发展过程。   [5] 永山基准:1968年,当时19岁的永山则夫一个月内先后枪杀四人。1983年,日本最高法院在该案审理中确立了死刑的量刑标准,即“永山基准”。经过27年的审判和等待执行,永山则夫最终被处以死刑。   [6] 法绳:捆绑犯人的绳子。一般用于死刑犯,避免犯人情绪失控后做出过激的行为。 第一部 事件前夜 第一章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十七岁母亲身边——”   得知田中幸乃被判处死刑的消息,已经是审判的第二天了,当时他正站在寂静无声的诊室中。   “那个,医生,我先走了哟。”这句话终于让丹下建生的眼前重新有了色彩。他抬头望去,眼前站着的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助产士。   “哎?啊,辛苦了。那么明天再见了。”   “哎呀真是的,医生您突然发什么呆啊,拜托您可一定要记得锁门哦。”助产士的脸上带着微笑,仿佛信不过他似的说道。   丹下冲她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转回到刚刚看着的报纸上。即使视线逐渐模糊,他也没有眨一下眼,仿佛忘了眨眼这件事一样,只是紧紧盯着“田中幸乃”这几个字。   那桩纵火杀人案从一开春就是各家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而她正是本案的被告人。通过报纸和电视,案情已经广为人知,丹下自己又有个差不多同龄的孙子,所以更是感同身受。只不过,当得知死刑这个结果时,一些之前并没有察觉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   报纸上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下面印着“二十四岁”,而旁边照片上的那张脸,逐渐与曾经拜访此处的少女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报道中不但附有对田中幸乃下达的判决,旁边还伴有受害人一家四口之前幸福生活的描述,以及独活下来的丈夫深切的哀痛。作为如此凶残的纵火案嫌疑人,这个女人毋庸置疑是正常人眼中的“恶魔”,不过,下面关于她的一段描述,还是让丹下感觉无法认同。   特别是审判长所陈述的判决依据那一部分。幸乃的母亲——田中晶生下她时只有十七岁,并且还在横滨做陪酒女,这的确没错。然而,如果仅凭这一点就质疑她没有成为一名母亲的“决心”,那么答案绝对是“NO”。一种味道在丹下的鼻腔中复苏,那是只有她和自己才知道的,某个清晨的味道。   丹下静静地闭上了眼。在他眼睑后的黑暗中上演的,并不是阿晶第一次来到医院时的情景,而是自己刚刚踏上产科大夫生涯的时候。   想一想,距今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   ◆   在丹下的记忆中,成为医生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愿望。作为四兄妹中的长兄,只有他被要求去读医科,并且顺利通过了国家考试。从京滨急行线日之出町站徒步走四分钟,在横滨市中部的小巷里有一家“丹下妇产医院”,正是丹下的爸爸所开办的。   昭和三十四年(1959年),丹下在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回到了老家。如今他已积累了丰富的医学知识,可在他眼中,父亲的技术依然是极为坚实的。不过唯独在一个问题上,父子俩无论如何也无法达成共识——丹下的父亲从来不接受任何女性关于流产手术的请求。   当时拒绝流产手术的妇产科医院不在少数。根据战后不久开始实施的“优生保护法”,法律上好不容易认可了人工终止妊娠手术,但一般人却依然保留着这是违法行为的印象。   考虑到医院的形象和世态炎凉,丹下也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不过他还是希望父亲能够更加以一个医生的立场去处理问题。   “至少应该听听她们怎么说的吧。”一天夜里,当父亲像往常一样打发走了前来寻求帮助的女性后,丹下用少有的强硬口气对他说道。   父亲当即呵斥他:“产科医生的使命就是尽可能多地迎接新生命。这种事怎么能草率对待!”   “帮助女性减轻痛苦不也是我们的使命吗?”   “你有这种想法没问题,等你自己独立出去就这么干好了。不过,我是不会认同的。”说完这句,父亲本打算闭口不谈了,却突然又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应该说,我没有那样的决心。”   之后又发生过几次类似的事情,次次都必定引来父子俩的争吵。每当这种时候,丹下就在心中暗想:等到自己继承医院的时候,一定要有所改变。   就在他们为此不断争执的两年后,父亲突然因为脑淤血去世了。那是昭和三十八年(1963年)的秋天,丹下二十八岁。   以父亲的死为契机,丹下将医院的方针变革一新。就在他继承院长之位一年后,随着时间流转,再加之地处小巷的位置优势,来这里做人流手术的女性人数暴增。   丹下平等地接待了每一位患者。无论是在一台难产手术后终于将婴儿接生出来的时候,还是在为产床上呜咽的女性插入点滴针时,他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不对患者倾注感情,是保持内心安宁的唯一手段。这种想法,甚至在他亲手接生自己的独生子广志时,也未曾改变。   医院的经营一直很顺利。如果病人有需要,他不仅会取消临时的休假,甚至连周日都继续开门问诊。渐渐地,来访女性已经多到他一个人应接不暇的程度,以至于在独立经营数年后,他不得不对医院进行了翻建,这也算是圆了父亲多年的夙愿。   即便是在诊所崭新的墙壁上被人涂鸦了“水子[1]之馆”几个字的时候,丹下的信念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对独自烦恼的病患伸出援手,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   “大夫,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望着面前咬紧嘴唇的女性脸上那双泛红而湿润的眼睛,丹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得到了证明。   让他平静的内心泛起波澜的,是儿子广志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你的爸爸是杀人犯!”他受到班上几个同学的排挤,被无情嘲笑着。闲言碎语和冷漠无视开始在全班蔓延开来,丹下的妻子小百合首先察觉到了异样。   在小百合的追问下,当晚吃饭时,广志第一次讲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到头来那些责难都是因他的父亲而起。广志试探性地抬眼与丹下对视,然后又一脸愧疚地垂下了头。   这个举动令丹下无名火起:“连你也觉得我的工作很丢人吗?”   不知为何,丹下的脑中突然闪过了死去父亲的面容。广志惊讶地仰起脸,接着又马上把头低下,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丹下的心情却没有就此平静。   “现在你能过上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过得比其他人都还要奢侈,你还想怎么样?知不知道我都是以什么心情来……为了你们,我到底是怎么——”   丹下竟无法控制语言了一般。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在对谁、为了什么而发脾气呢?广志的肩膀抖个不停,只能小声嚅嗫着“对不起”。   当天晚上,广志躺在床上边哭边说:“我也曾经想当个医生的。”不是想当,而是曾经想当。小百合告诉丹下他是这样对自己讲的。   父子俩原本交流就不多,从那以后,彼此之间说话的机会更是锐减。学校的欺凌行为很快便收敛下来,广志却又迅速进入了叛逆期。升入初中后,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抛给丹下了。   因为不愿接受家里给的零花钱,上了高中后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开始自作主张去打零工,就连要考的大学也是一个人决定的。对于他的专业,丹下心中并不抱什么期待,而广志果然也没有丝毫选择医科的意思。只是当广志顺利考中了京都大学法学部并理所当然地搬去住宿舍的那天,丹下还是出乎意料地感到心上开了个小洞。   随后,小百合就检查出了胆管癌。虽然万幸发现时尚在早期,手术也非常成功,然而术前术后的并发症还是导致了自律神经失调,眼见着小百合整个人陷入了抑郁。   广志偶尔会打电话回来说“下个假期我肯定回家”,以此给小百合打气。然而这也只能让她在接电话后的几天内勉勉强强恢复点精神,之后马上就又陷入黑暗之中,小百合脸上那一点点生气也随之消失殆尽。   就在升入大学四年级的三个月前,在新学期迫近的时候,广志一声招呼都不打地突然造访医院。   “最近我要搬出京都的宿舍,到这边租公寓住了。位置基本已经定下了,没什么问题。”   广志不等丹下问起,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在校期间已经通过了司法考试,经过从明年春天开始为期两年的实习期,接下来就准备在横滨市内找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事还在后面。因为广志找的山手区那边的公寓离自己家非常近,当天晚上他就帮着送了行李过去,结果发现广志带着一位素未谋面的女性。   “我们俩准备要结婚了。”   小百合脸上绽放的笑容,仿佛在说广志之前已经打过招呼,甚至已经介绍她们认识了一样。   “初次见面,我叫小希香奈子。”香奈子的自我介绍带着京都口音,说话间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她语言简练,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只是表情中尚且残留着一丝孩子气:“我今年二十三岁,也在大学读法律系。我跟广志是从大二开始交往的。”   听着她说话的时候,丹下的视线始终死死盯住一个地方。丹下好容易才慢慢把目光转回到香奈子脸上,还是广志先开口说道:“我们肯定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倒是不觉得他的口气中有什么挑衅的味道。丹下回味着这句话,再次把视线投向了香奈子的肚子。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吧?干什么这么着急呢?这个疑问涌上心头。然而,丹下的反应也只是一声“是吗”而已。   这时候他脑子里转动的,恐怕只剩下如意算盘了。最疼爱的独生子回来了,翘首以盼的孙子也有了。这时候小百合怎么可能还郁郁寡欢卧床不起呢。她作为母亲、作为祖母,现在才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啊。这么一想,丹下就不由得立刻期待小百合能因此而振作起来了。   实际上,小百合真的从那一天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恢复了精神。一直到她去世的半年间,是丹下家最为平稳的时期。如果说丹下还有什么奢望,那就是想让她也看看孙子的脸。可唯独这一点成了未能实现的遗憾。   看着广志在母亲的遗体面前强忍住眼泪的样子,丹下第一次明白了他匆忙回到故乡的理由。他是察觉到了小百合大限将至,为了陪伴母亲度过最后的时光,才不得已回来面对讨厌的父亲。这么说的证据,就是广志在头七法事结束后,就再没有直视过丹下的眼睛。   这样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靠香奈子维持着。   “我想让公公最先看到宝宝。”   两人已经定好了要在距自己家二十分钟车程的大学医院生产,但香奈子还是提出希望到时丹下能陪着自己。   “要在别的地方生,我觉得真的很对不住公公。”   面对香奈子的坚持,丹下嘴上说着谢谢,却并没有打算真的前往。毕竟这应该不是广志所希望的。   香奈子逐渐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也无计可施。然而预产期过去了好几天,正在大家都渐渐担心起来时,九月十四日这天深夜,丹下听到家门前一声刹车响,然后就看到脸色铁青的广志冲进了卧室。   “香奈子的羊水好像破了,她说已经等不到去医院了!不好意思了,父亲。”   “她人呢?”   “在车里。”   “马上把她推到诊疗室去。”   丹下用水洗了把脸,又拍了拍脸颊,打开了荧光灯的诊疗室内,香奈子满头大汗地痛苦扭动着。考虑到是头胎,丹下本以为还有时间不用担心的,可宫口却已经打开超过10厘米了。丹下马上做出指示,立刻把香奈子转移到分娩台上让她开始用力,还让穿好白大褂的广志握住了香奈子的手。   从进入房间到完成生产也就不到十分钟。深夜的诊疗室里回响起男婴气势如虹的哭声。   仔细擦拭过小婴儿的身体,交到他们夫妻怀中,丹下盯着洗漱镜中自己的脸。身后传来的哭声令他有点急不可待。   为了平复心情,丹下再次拍了拍脸颊,然后慢慢转回身去,看到那对包围着小婴儿的年轻夫妻脸上都泛起了红色。   “来吧,父亲。”   丹下很自然地走向眼看就要哭出来的广志。他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眼睛和小百合一模一样。   “我始终……还是想让爸爸来给小孩起名字。”   香奈子怀抱着婴儿小声说道。起名测字算是丹下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了,他只是偶尔说起过,香奈子当时半开玩笑地说:“那名字就让爷爷来起吧。”她边说边用手摩挲着自己的肚子笑起来。   本来丹下也只当是开玩笑地接个话头而已,可是现在,怀抱着小婴儿的香奈子,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丹下回头望向广志,只见他也略微点了点头。于是丹下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个以防万一——真的只是以防万一而藏在心中的名字。   “叫……Syoo,怎么样?”   “Syoo?是哪个字呢?”   “飞翔的翔。也就是在世界中翱翔的意思,觉得如何?可能感觉会有些过时吧。”   这不仅是考虑到字面的意思,更是丹下回顾了自己只在狭小的一片天地中过活的人生后,发自肺腑的祈祷。   望着满脸通红的丹下,香奈子露出了笑容:“不会的,这是个非常棒的名字。丹下翔,我是妈妈哦。”   广志也在旁边不好意思地说着:“什么嘛,自以为是地想那么多。”   “好啦,这是爷爷。”香奈子说着把翔递了过来。察觉到自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小小的翔立刻大声哭起来。   丹下并不想否定自己以往做过的事,对于这份事业的自豪感——当然还有热情,都是从未改变过的。然而即便心中这样强调着,不经意间他的眼角也还是阵阵发热。在无数个见证了生命诞生瞬间的时刻,以及同样的埋葬了生命之种的时刻,丹下可是连脸色都没有变过一次。   但是当他将翔抱在怀里时,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因什么而产生了动摇。   从那以后,丹下再也没有为堕胎的患者做过手术。很快便有传言四起,就跟他刚刚接替自己的父亲时一样。得益于此,前来堕胎的女性数量一点点减少了,不过也还是有一定数量毫不知情的女性来院就诊。   田中晶初次造访医院,是在翔一岁生日派对的第二天。街面上飘着淡淡的雾霭,明明才刚到九月,清晨却已让人感到了一层寒意。   “我听说您这里是可以做的,那就请帮我打掉吧。”   双眼中毫无感情的少女如此说道。丹下沉默地运作着手上的B超仪,确实有个豆粒大小的生命寄宿在她肚子里。   “您的配偶呢?今天没有一起来吗?”   丹下一边写着病历一边口气平平地问。阿晶只是露出了一点暧昧不清的表情,并没有开口回答。   丹下特意支开了年轻的护士,一个人接待了阿晶。保险卡上显示她的年纪是十七岁,但应该不是在校高中生吧。这个时间是刚下班吗?阿晶身上裹着廉价的迷你裙套装,散发出阵阵酒与香水混杂的味道。   一阵静默之后,阿晶的嘴里才挤出很小声的一句话:“我没有监护人也没有配偶,我不能生下这个孩子。”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她微微点了点头,用更加坚定的口气继续道:“我活到现在这十七年中,没有一次觉得被生下来是件好事。真的一次都没有。”   她盯着催促自己把话讲下去的丹下,自嘲似的歪着头,然后木讷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从自己记事起,养父的性暴力就已经开始了,妈妈美智子则始终装作没有发现阿晶发出的求救信号。阿晶自身患有神经系统的疾病,一旦情绪激动就很可能会失去意识,然而这并没有换来母亲的援手,更没能阻止养父的虐待。   整个家都被养父的暴力支配着,母亲光是为了讨好他就已经拼尽全力了。但只要是二人独处的时候,妈妈一定会说着“我爱你”,并好好地给她一个拥抱。然而,当那两个人离婚时,不知为何阿晶却被养父带走了。妈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踪迹,再也没有在阿晶面前出现过。   养父再婚之后折磨依然在继续,甚至还比以往更加频繁了,提出的要求也在逐渐升级。   养母带来的孩子是个与阿晶同岁的男孩。在这个狭小的家中,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异样。两人都长到十岁的时候,那孩子把养父和阿晶的事传到了朋友们中间。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位于群马县的小镇,瞬间便传言四起。   就连原本关系很好的小学朋友也开始对她冷眼相向。升到初中后,周围人的无视变成了残酷的欺凌。第一次拿起小刀割腕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没想到那时附近刚好发生了一场波及到自己家这边的火灾。   明明是打算赴死的,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正握着小刀东躲西藏。阿晶被自己滑稽的样子弄得又哭又笑,混在凑热闹的人群里,一起围观着别人帮自己家救火。就在那时,阿晶第一次感觉到有种侥幸降临到自己的人生中——从早到晚都醉成一摊烂泥的养父没能及时逃出,葬身在了那片火海中。   没有了住处,也没有了依靠,但是相对的,阿晶得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那就是不受任何人束缚的自由,以及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权利。   第二天,阿晶逃出了避难所,朝着东京的方向出发了。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憎恶。那个养父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死了,而为了那个禽兽不如的人,自己竟然还会抽抽搭搭地掉眼泪。对于这样的自己,她感到无比憎恨。   “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阿晶淡淡地笑了笑接着说。她在上野被人捡去做了陪酒女,后来就辗转到了横滨。在曙町的一家店里上班时,开始跟一个看场子的男人交往。一起同居之后,男人的暴力行为也开始逐渐显露,后来借着她怀孕的机会,干脆消失不见了。   丹下听完她的叙述,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当然会觉得心疼,但是另一方面又有一种看八卦杂志般的无聊感涌上来。大概正如她本人所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只是阿晶那平实的语调,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十七岁年轻人:“可是,大夫,这几乎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高兴。验孕试纸有反应的时候,我明知道又要被那个人揍了,却还是很高兴,但我真的没有自信能够养育这个孩子。”   幸亏现在没有其他来看病的患者。丹下默默地用笔写下一行字:“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要打掉,那所剩的时间可不多了。请立刻去这家医院吧。”   看着丹下递过来的纸条,阿晶难以置信地歪着头:“大夫您不能帮我做吗?”   “非常抱歉,我是不行的。”   “可是——”   “非常抱歉。”   阿晶看起来还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最终她却没有纠缠不休,反而小声说了句“是吗”,然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临离去时,站在门口的她再一次回过头来:“确实是把这个孩子打掉比较好吧?”   丹下下意识扭过脸去。如果是从前的自己,一定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是需要你来决定的事”吧。这个回答应该是无可挑剔的,他一直相信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的,说到底也只有每个人自己。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在他的大脑中,出现了来探望小百合的广志的身影。   “如果真让我说的话,哪怕只能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小孩也是可以走上正途的。你真的能够一直爱这个孩子吗?你有这份决心吗?我认为重要的不是自信,而是你的决心。”将自己人生的不顺全部归罪于孩子的母亲实在太多了。不是所有爱意都能直接传达给孩子的,这一点他更是有切身体会。尽管如此,丹下还是忍不住这样说道。   阿晶听完思考了一阵,似乎感到很意外,旋即她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我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所以我比谁都清楚想要一个孩子是什么感觉。”   “想要一个孩子?”   “是的。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不断地对她说‘我需要你’,不会对她视而不见,我绝对会一刻不停地看着她。虽然我可能没什么责任感,但要说决心,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哎呀,这已经很有妈妈的样子啦。”   “我还给她取了名字。其实我从十岁开始就在想象这件事了。”   “名字?”   “是的,是女孩子的名字。很奇怪我只能想象自己有的是女儿,总觉得我能够守护的必须是个女儿。”   最后,阿晶看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的丹下,小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这样应该就结束了吧,丹下想。去自己介绍的医院里打掉孩子,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夜店上班。他相信,阿晶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然而,自那以后过了三个月,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十年的老护士敲响了诊疗室的门。   “大夫,您记得一个叫田中晶的人吗?我找不到她的病历了。”   “啊,那个人我记得。没关系,让她进来吧。”   在一脸困惑的护士的引导下,阿晶穿着与那天完全不同的宽松牛仔裤走进了房间。最先吸引丹下目光的,就是她明白无误地鼓起来的肚子。   丹下一下紧张起来,他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又忍住了。阿晶脸上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明艳。   “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在想大夫您说的那些话,一直都在想,我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最后决定还是要生下来。”似乎是反复斟酌了很久,阿晶一字一顿地说。   “生下来是指……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我已经决定要结婚了,我找到了一个愿意接受我的人。”   “结婚?”   “是的。不过没关系的,虽然我把所有的事都跟他讲了,但也并没有期待什么。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所以,大夫,能请您帮我检查一下吗?”   仅仅过了三个月,阿晶看起来却成熟了很多。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谁、经历了什么才会发展到结婚这一步呢?想问的问题多如牛毛,可是看着眼前的她一副摆脱了过去阴霾的样子,俨然已经没有外人再多干涉的余地了。   从那以后,阿晶便会定期造访诊所。丹下曾在医院外面见过一个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令丹下惊讶的是,那个男人推着的婴儿车里还有一个年龄尚幼的小孩子。当然不会是阿晶跟他生的。   这位丈夫并没有像丹下擅自想象的那样染着满头金发,或是给人年纪非常小的感觉。男人看着比阿晶要大一轮以上,身上总是穿着品质上乘的夹克,笑容温和地看着小孩。如果是嫁给他的话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就是这样一个会让人产生安心感的男人。   “他以前曾经有一段过度饮酒的时期啦,不过现在正努力戒掉呢。”   在阿晶的开朗带动下,不知不觉间丹下也渐渐打消了心中疑虑。只是将姓氏从“田中”改成了“野田”,阿晶就实现了如此成功的转变。预产期在四月,两个人却已经早早地开始翘首以盼了。   而那一天,却比预计的还早到了一个月。   “我叫野田。大夫,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我老婆她——”   丹下此时独自一人在家,正是准备就寝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推着婴儿车的身影,丹下立刻向电话中确认了有没有出血,然后判断虽然是早产但问题不大,姑且让他先安下心来,并且指示对方赶紧把产妇送来医院。   阿晶很快便被带过来了,与那位嘴唇发青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倒相当镇静。   “居然就要早产了呢,真是太可怜了。”带着由衷感到抱歉的笑容,阿晶开始自己换产妇服。之后整个生产过程持续了七个小时,这对消瘦的阿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昭和六十一年(1986年)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六点二十分,在柔和的晨光与清脆的鸟鸣包围下,体重2480克的小小女婴诞生了。   “你看,长得跟妈妈多像啊。”   丹下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谁知阿晶却一脸认真地否认说:“那可不行啊,绝对不行,长得像我这么讨人嫌那也太可怜了。”   如此过激的反应之后,下一个瞬间,阿晶的眼睛湿润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在怀中,接着失声痛哭起来。小婴儿也像被她带动了似的跟着哭起来。   得到许可进入产房的丈夫轻轻抚摸着阿晶的后背。好容易止住了呜咽之后,阿晶将婴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继而用一种祈祷似的语气说:“Yukino,非常感谢你出生到这个世上。”   “Yukino?”   听到丹下重复了一声,阿晶用手指代笔在空中比画着:“是的,幸福的幸字,加上一个乃字。幸乃。因为我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因为我想要给她幸福。虽然这个愿望听起来很傻。”   “不不,没有的事。嗯,是个好名字。”丹下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写了下来。   “野田幸乃”。   原来如此,确实不错。从名字的笔画来看,意喻着正直与开朗,应该会督促她成长为一个落落大方的人吧。   丹下暗暗自嘲着自己这个多余的爱好,同时也放宽了心准备撕掉那张纸。但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并且就那样眼睁睁地,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写下了一个不同的名字。   “田中幸乃”。   这次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测算结果。总数十九画的笔画预示着病弱与不和,代表社会性的第十二笔“人画”则显示出孤独与精神上的不稳定。   丹下盯着这个名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这样的。测字这种事不过是人们讨个吉利罢了。只有母亲的爱和决心,才是真实存在的。本来也没必要用旧姓去测字不是吗?都怪自己太不严谨了。   似乎是为了摆脱这件事,丹下将视线投向窗外。漫天飞舞着樱花花瓣,仿佛在庆祝一个无价的生命诞生到这世上。多么美好的春日清晨啊。   丹下默默地撕碎了便签,并且将纸屑扔进了垃圾桶中。   ◆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丹下建生反复阅读田中幸乃死刑判决的报道时,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他躬身向前,再一次凝视着报纸上的那个女人和死去的那一家人的照片。那是因为自己转变了心意而降生于世的孩子和三条逝去的生命。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听从阿晶的愿望为她做了流产手术,这母女三人如今应该也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一个画面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年轻的母亲朝自己的孩子举起了拳头。命运轮回,阿晶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伤害着弱小的幸乃。   “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   当初听到她这句话,丹下便相信了她的决心,那就相当于是肯定了身为产科医生的自己所秉持的生存方式。   然而,伴随着那天那句“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当时暗含在那个沙哑声音中司空见惯的暴力印象,一直在头脑中挥之不去。 第二章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田中幸乃被宣布了死刑判决的第二天,仓田阳子站到了三浦半岛的高台上。这片陵园面积广阔,西面能够眺望整个相模湾。阳子拉着独生子莲斗的手,俯视着许久未来拜祭的父亲的陵墓。   “呜哇——这地方好漂亮的呀!妈妈,海面上闪闪发光的呢!”   刚过五岁的莲斗已经将扫墓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陶醉地看着面前的大海。他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是从上幼儿园中班以后开始的,阳子原以为是园内流行的语气,结果似乎只有莲斗自己是这样。   “真的是呢,闪闪发光呢。”   “下次我们在夏天时过来好吧?”   “嗯。那时候就是跟妹妹一起来了。”阳子示意性地抚摸着肚子,莲斗也眯起眼睛学她的样子。两人共同期盼的那个小女孩,还有三个月就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阳子仔细地擦干净墓碑,再把花插好。莲斗也跟着双手合十,口里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阳子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招呼着:“我们回去吧。”莲斗却若有所思地歪起头问:“我的爷爷就在这里面吗?”   柔软的声音敲打在阳子的鼓膜上,她回答:“是呀,这是跟大井町的爷爷不一样的另一位爷爷,是妈妈的爸爸。”   莲斗依然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妈妈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妈妈曾经有一个妹妹。”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死了,在妈妈只有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莲斗却是个意外敏锐的孩子,听了这话,他仰起头望向阳子的脸,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不过很快就又作罢似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啊。那妈妈的妹妹也在这里面吧。”   说着,莲斗温柔地摸了摸墓碑。昨天没能流下的眼泪突然涌上来,阳子拼命将它们忍在眼眶中,抬头去看天空,耳畔突然回响起父亲的话:“你不是姐姐吗!”那一天他呵斥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切。   阳子将视线从天空转回到莲斗身上,然后又慢慢地看向随身的手提袋,里面是她带来准备扔进海里的东西。   那是妹妹……是田中幸乃送给她的泰迪熊,已经有些脏了,看起来好像带着一丝不安的神情。   ◆   阳子非常喜欢妈妈阿晶,也非常信任温柔的父亲,而比起他们两人,她更是打心底里爱着妹妹幸乃。住在横滨山手区的野田家,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客厅里永远满溢着一家四口的欢声笑语。   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就是幸乃因为身子太瘦弱,从小时候开始便疾病缠身。四岁的时候因为感染肺炎,她甚至一度徘徊在死亡的深渊旁。她有一激动就会失去意识的老毛病,所以不管有什么兴趣爱好,都只能克制,不然情况马上就会急转直下。   三月二十六日,阳子即将升入小学四年级,幸乃也要上三年级了。这一天是幸乃的八岁生日,她们计划好了要跟两个同样住在山手的男孩子去看数年一次的流星雨。   可是,大概是太过期待了吧,晚上的生日派对上,幸乃塞了满嘴最爱吃的土豆炖肉,看到妈妈把亲手做的蛋糕端上来的时候,因为兴奋,幸乃像睡着了似的倒下了。   “啊,又来了,好像去年过生日时也是这样吧。”父亲温柔地将幸乃抱起来。他的表情充满怜悯,但说话的口气却透着一种异样的轻松。明明以前每次幸乃倒下,他都会吓得脸色发青。   不过话说回来,阳子自己也不是很惊慌,毕竟幸乃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加上同样有这个病的妈妈也说了不用担心,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不再会为了这样的情况手忙脚乱了。大多时候,过个几分钟到几十分钟,最长也就一小时,幸乃就会醒过来。今天大概用了三十分钟,她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确认着自己身在何处。   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幸乃似有怨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小窗,慢慢开口说:“啊,又这样了,真没意思啊。姐姐已经走了吗?”   “没有没有,我还在哦。再说了,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嘛。”   “姐姐,对不起。等到阿幸的病治好了,我们大家还能一起去看星星吧。”   之前曾听妈妈说起过这种病的名字,不过那个词实在太过复杂,阳子没有记住。可是妈妈抱着失去意识的幸乃,一边落泪一边说着“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的那个表情,直到今天她都忘不掉。   “那当然了,翔和小慎也都盼着阿幸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呢。”   “真的吗?阿幸……很喜欢那两个人呢。能让我加入‘山丘探险队’,阿幸太开心了。”   “是呢,他们俩都在等着你哦。”阳子点点头说。   “山丘探险队”是与阳子同岁的丹下翔创建的小团队。“我们在隧道旁边的小山上建了秘密基地,阳子也带着小幸乃来玩儿吧。”在这样的邀请下她们俩都加入了其中。   “去基地的路上必须过一个非常急的陡坡,阳子的话应该没问题吧?问题是小幸乃,不过大家一起帮忙的话总能解决的。”   翔就像动画片里的英雄一样讨厌恃强凌弱,总是站在被欺负的孩子一边。   “好发愁啊,到底是继承爷爷的事业当个医生,还是跟父亲一样当个律师呢。”平时说着这种大人口气的话,但是看看他出类拔萃的成绩,又不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而且他的家境也的确非常富足。   微微打开的窗户吹进来一丝令人舒服的风。幸乃躺在床上,阳子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一边想到,要跟翔说一声,她们去不了了。   可能是察觉了她的心思吧,幸乃劝她说:“没事的,姐姐你去吧。”   “我才不要,那样你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会啦,你去看吧。然后等你回来,给阿幸讲讲是什么样的星星吧。”   幸乃的表情虽然柔和,口气却非常坚定。她是个平时看着优柔寡断,可一旦说出了口就言出必行的孩子。身体固然孱弱,幸乃的意志却一点都不弱。阳子这样对自己解释着,打算把这种晚上跟翔见面的喜悦,推说成是妹妹的原因。   “那我真的去了哦?”   阳子再次确认之后,幸乃的脸上满溢着笑容:“姐姐,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哦,然后两个人去看好多好多的星星。”   街上到处都是出来看流星群的人,非常热闹,所以晚上阳子一个人出来也并不觉得害怕。走出家门,阳子跑了大约十分钟,很快就到了隧道这边。   见到等在黑暗中的另外两人,阳子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立刻上前跟翔打招呼。也正因如此,她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有人问:“话说,小幸乃呢?”   提问的是走在阳子他们身后几步开外的佐佐木慎一。慎一比阳子和翔小一届,跟幸乃同年。他脸上挂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镜片还总被刘海挡住。慎一个子不高,又非常瘦小,肯定不能说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却有着不输给翔的强烈正义感,特别是在幸乃的事上,比谁都更敢直言不讳。   幸乃因为走路很慢,时常被朋友们落下,唯独“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会配合着她的步调行动,就是因为慎一曾经说过“至少我们要等着小幸乃”。   “啊,对了,今天幸乃来不了了。”阳子慌慌张张地回头去看慎一,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的喜形于色被看透了似的。   “为什么?”   “还是以前那种失去意识的毛病。”   “小幸乃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恢复精神了,还说让我回去给她讲讲是什么样的星空呢。”   阳子尽可能说得轻松,翔在旁边也笑着接话:“是吗?那太可惜了,我跟小慎还给她准备了礼物呢。”然而慎一的表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得高兴起来。   又往山上走了约十分钟的时间,终于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这里四周有高高的樱树包围,街道上繁华的霓虹都被挡在了外面。如果抬头仰望,一定可以清楚地看到满天群星。他们心知肚明这一点,但真要抬头看,却是需要勇气的。慎一的表情依然很阴沉,因为在他看来这种行为是对幸乃的背叛。   大家一语不发地用脚踢着地面,一段压抑的沉默过后,慎一开口道:“果然小幸乃还是太可怜了。”   他用这种完全不容阳子他们插嘴的语气接着说:“我们四个才算是‘山丘探险队’,少一个人就没有意义了。”   短暂的沉默后,翔嚅嗫一阵终于笑逐颜开道:“也对。那我们今天就此解散吧。等小幸乃好了再来看星星。”   结果,他们三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天上。顺着刚刚费了很大劲爬上来的斜坡又回到山下,再次踏上平整的县内公路,两个男孩子说什么也要一直送阳子到家门口,因为“怎么说阳子也是女孩子”。   “那我们走了,小幸乃就拜托你啦。”翔大力地挥着手,慎一却叫住他:“喂,小翔,礼物。”   “啊,对了,完全忘光了。给你,就是这个。”翔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了礼物。阳子接到手上,同时下意识往二楼的房间扫了一眼。   “要不你们跟我上去吧,直接交给她不好吗?”她一边把包装袋还给翔一边说道。   “这个不太好吧,被阿姨发现了会生气的。”翔摇了摇头。   阳子却没有放弃:“没关系,被发现了不就是被赶出去嘛,只要我再偷偷放你们进来就好了。”   “说得没错,我们还是亲手交给小幸乃吧。”最先下定决心的是慎一。他在翔背后拍了一下,翔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了“坏小子们”恶作剧似的微笑。   于是他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着上了楼梯,然后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屋门。果然,幸乃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那扇小窗发呆。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阳子觉得妹妹好像一个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   幸乃看到他们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幸亏阳子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嘴,并在她耳边低语道:“大家都说想跟幸乃一起看星星,所以我们四个人一起眺望夜空吧。”   阳子与幸乃躺在床上,翔跟慎一躺在地上,大家一起仰头看着天窗,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明明应该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幸乃却也只是沉默地直视着夜空。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因为不愿发出声音,几个人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正在这时,一粒微光从窗外划过。   “啊!看到了吗?刚才那个。”翔压低了声音问道。幸亏他们选择盯着这一小方窗户,而不是漫无边际的广阔夜空。“嗯,看到了。”慎一这么一说,“我也看到了。”幸乃也难掩兴奋地开口道。   然后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窗外接二连三地有星星划过。明知道站在阳台上应该能看到更多的,不过谁都没有开这个口。肯定是因为他们都想跟大家一起看同样的景色吧。至少阳子是这么想的。   天真烂漫的眼瞳映着夜空,翔自言自语似的说:“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就是‘山丘探险队’的约定啊。”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幸乃的事,可此时此刻,最先表示赞同的却正是幸乃自己:“嗯,没错。幸乃会守护大家的。”“我也是,我也会守护大家的。”慎一马上跟着说。   我也应该说点什么。心中如此焦急的同时,阳子却只是入迷地看着翔的侧脸。正当此时,突然一道强光闪过,穿透整个房间,将四个人朦胧的身影照出了清晰的轮廓。   谁也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再去看窗户外面,天空中依然残留有那道强光拖出的尾巴。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对吧,大家都看见了吗?”   幸乃越说声音越大,兴奋地问着。慎一和翔略显呆滞地点点头:“嗯,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刚才那一下也太吓人了!”   只有阳子一个人没看到,甚至连探险队的誓言,也只有她自己没说出来。   “那、那个,大家……”好不容易阳子开了口,屋子里却再次亮起来。这回不同于刚才那幻觉似的一闪,而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亮了。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这是干什么呢?”   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妈妈阿晶站在房门口。纤细的身体,烫出波浪的浅棕色长发铺散在肩上,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白皙皮肤,还有阳子无限憧憬的细长眼睛。   妈妈的表情虽然严肃,看起来却像在微笑。应该是没有真的生气吧,不然她怎么会给四个人拿了杯子和碟子,还用大盘子把蛋糕端了上来。   妈妈先让翔和慎一去给各自的家里打了电话。看着两人离开,她沉默地给每个杯子都倒上了红茶,然后给每个碟子里分了一块蛋糕。那正是幸乃之前没吃到的生日蛋糕。   茶杯上腾起氤氲白汽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好棒——看起来超好吃的样子!”听到翔这么说,妈妈有些责备似的看着他。   “哎呀,对不起啦,阿姨。我就是特别特别想四个人一起看星星,这都是我出的主意。”事实并非如此,翔却代表大家道了歉。   “你妈妈说什么?”   “她说二十分钟以后来接我。”   “小慎那边呢?”   “我家也差不多这个时间。”   “是吗?那大家就一起吃着蛋糕等吧。就算你们偷偷摸摸地也还是被我发现了呢。我玩捉迷藏很厉害吧。”妈妈终于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大家的紧张感立刻消失无踪,所有人一起高声说了句“我开动了”,然后专心致志地吃起了蛋糕。   “啊,真好吃——!这是什么蛋糕啊?是阿姨亲手做的吗?”看到翔说话时两眼放光的样子,妈妈成就感十足地反问:“好吃吗?”   “超好吃的!真好啊,阳子的妈妈。人这么美,又年轻。话说,阿姨你今年几岁了?”   “我二十五岁了哟。”   “厉害!果然好年轻!阿姨你叫什么?”   “晶。用假名写的。野田晶。”   翔听完眨了眨眼。慎一慢慢地转过脸,看向了阳子那边。他们在想什么,不用说也知道。因为阳子自己对此也非常不满:明明“晶”和“幸乃”都是非常可爱的名字,为什么就只有自己是叫“阳子”这种名字呢?   每次闹别扭问起这个问题,妈妈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地望向父亲,而父亲也会一度别过脸去,继而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装傻充愣地说:“怎么了,不是很好的名字吗?这可是爸爸给你取的哦。”   爸爸什么都不懂,就是“爸爸给取的”这一点让人不满啊。不仅是名字,幸乃从头到脚都能彰显出妈妈那边的遗传基因,阳子这边却继承了浓厚的爸爸的血缘。无论是看着就很健康的黝黑皮肤,还是骨架大到藏不住的宽肩膀,以及从来不感冒的强壮身体,都让阳子愤恨不平。   另外还有一点,是阳子不满的关键,那就是妈妈的口头禅。当只有妈妈和幸乃两个人相处时,阳子无数次听她那样说过。   “幸乃,让你有这么多痛苦的回忆,都是妈妈不好。你要原谅妈妈啊。”   “为什么?阿幸并没有觉得痛苦啊。”   “是嘛,谢谢。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幸乃跟妈妈太像了。”   看着极尽所能撒娇的幸乃,妈妈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每次目睹这种仿佛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场面,阳子的心中总会一阵烦躁。   “喂,小翔,礼物。”   慎一那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让阳子回过神来。翔吐了吐舌头:“啊,我又给忘了。”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板形状的包装盒,交给了幸乃。   “好开心。我可以打开吗?”   见两个男孩子点了头,幸乃打开了包装纸,里面露出了三十种颜色的蜡笔。   “小幸乃,你很喜欢画画吧?这是小慎选的哦。”翔这么一说,慎一马上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尖。幸乃遇到高兴的事时,眉间必然会出现细小的皱纹,妈妈看见了便会摸摸她的头,这简直是妈妈的习惯动作。   “对了,妈妈也有礼物给你,稍等一下哦。”   说完妈妈直接走出了房间,不过不到一分钟就又回来了,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在众人的注视下,她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只粉色的泰迪熊。那是一家人外出购物时,在横滨的商场里看到的,当时阳子和幸乃两个人还为了它大闹了一场呢。   “哎?阿幸……已经收过礼物了啊。”幸乃一脸困惑地嘟囔着。   妈妈露出坦然的笑容:“那是爸爸给你的礼物,而这个是妈妈给的。幸乃,这是奖励你一直那么的努力。要对爸爸保密哦。”   阳子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灼烧的感觉。当然了,今天是幸乃的生日。可是就算大脑里再怎么清楚这一点,一直想要的布偶摆在眼前时,那种心情还是无法抑制。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点,妈妈突然说了句让阳子意想不到的话:“然后,这个是给阳子的。也一定要对爸爸保密哦。”   妈妈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布偶,是跟幸乃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泰迪熊。面对这个惊喜,幸乃显得比阳子还要开心:“姐姐,太好啦!是和阿幸一样的哦!”她欢呼起来。   正在这时,爸爸抱着吉他从一楼走了上来。幸乃慌忙将布偶塞进了床底下。   “怎么回事啊?你们不能自己玩得这么开心,却扔下爸爸不管啊。”听到父亲的玩笑话,翔也打趣地回应:“叔叔,您已经喝好了吗?今天是可以敞开喝没人管的日子哦。来来,再来一杯吧!”说着还模仿起喝酒的动作。父亲跟他有来有往:“怎么啦,翔,你也要一起喝吗?”然而立刻遭到了野田妈妈的呵斥:“孩子爸!”   大家一齐大笑起来。虽然表面看来妈妈是在配合他们的玩笑,但阳子却知道她真正的心情。爸爸的酒品非常不好,所以从阳子她们记事起,爸爸就已经戒酒了。两人之间如此令人怀念的对话,又仿佛曾在何时听到过。   爸爸无聊地噘了噘嘴,最后不情不愿地抱起了吉他:“在等你们妈妈来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来唱首歌吧。”   大家以翔为中心眺望着天窗,一起唱起了《向星星许愿》。这个时候,阳子想起了自己憧憬“幸乃”这个名字的另一个理由,那就是阳子非常喜欢“幸福”这个词。有可爱的妹妹、漂亮的妈妈、温柔的爸爸,还有最喜欢的朋友们,时时刻刻都有种被守护的感觉,非常幸福。   “十一月的时候还有流星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看吧。”慎一像故意说给谁听似的嘀咕了一句。而他那个投向幸乃的眼神,一定也只有阳子注意到了。   四年级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刚进入暑假,班上有些孩子就已经要去上补习班了,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探险队的成员们。就连要参加私立中学入学考试的翔也还在一脸讥讽地说什么“现在为时尚早,眼下就应该尽情享受小学生活”的话。   按照惯例,暑假里一家人依然要外出旅行。目的地是三浦半岛,顺便也要去扫墓。不过旅行途中出了点小状况——在酒店退房的时候,姐妹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泰迪熊丢了一只。   在阳子看来,她非常确信是幸乃那只丢了。昨天晚上,父亲带她去附近的便利店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幸乃是非常宝贝地抱着那只布偶走的,却不记得她有把布偶带回来。   听到阳子的说法,幸乃瞪大了眼睛反驳道:“这是幸乃的!这个左手上面有块脏东西,所以是幸乃的!”   “你在瞎说什么啊,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葡萄汁弄上去的,当时你不是也一起看到了吗?快还给我!”   “不要,我不要,你不要来抢幸乃的宝贝。姐姐是笨蛋!”   幸乃的表情中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执着,甚至令阳子都感到胆怯。但是,妈妈送的宝贵布偶就在眼前,怎么可能轻易退缩。最后,爸爸突然插进争执不下的两人中间,并且毫不犹豫地说:“喂,阳子,你不是姐姐嘛,一个布偶而已,就让给妹妹吧。”   爸爸尖锐的目光只朝向了阳子一人。阳子实在是委屈得不行,忍不住向妈妈求助,而妈妈也的确正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幸乃。   啊,又是这样,阳子立刻想到。又是这样的组合:爸爸和自己,妈妈和幸乃。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来区分呢?   慢慢转回视线的幸乃,这次表情突然一变,整张脸都苍白起来,她似乎在努力调整着呼吸。阳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她休克的前兆,于是再也无法多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跟幸乃和好,暑假就结束了,她们迎来了新学期。阳子慢慢注意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关系很好的同学们,现在不知为何都像是在躲着她似的。   幸乃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偶尔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幸乃出人意料地问:“那个,姐姐,‘后妻’是什么啊?‘陪酒女’又是什么意思啊?”   从妹妹嘴里吐出的这两个词,打得阳子措手不及。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正确的意思,但还是感到了围绕着这两个词的可疑气息。   “你是听谁说的?”   “就是随便听到的,总觉得大家都在盯着幸乃笑呢,还说我是‘后妻’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这么说,不过这种事无视它就好了。如果觉得不开心,就去跟小慎聊聊吧。”   “啊,对呀。嗯,就这么办吧。”   嘴上这么回答,幸乃的表情却没有放晴。那天快到家的时候,又发生了更让两个人心绪难安的事情。在平时常去玩的公园前,有几位妈妈正在闲聊家常,她们的视线不时瞟向阳子她们这边。   那些人阳子并不陌生,她们大部分都曾与自己的妈妈聊过天,其中甚至还有慎一的妈妈。大家不但互相认识,平时见了面还会亲切地打招呼呢。   幸乃不安地紧紧握住阳子的手。   “可以吗?”都已经握住了,才想起来问,然而阳子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幸乃就好像将不久前发生的事都给忘了似的,重新笑逐颜开起来。   “我还是把那只泰迪熊给姐姐吧。”   “你说‘给’是什么意思?是终于承认那只是我的了吗?”   “不是,倒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就不要,直到你承认为止我都绝对不会要的。”   “但是……可是幸乃很想跟姐姐和好啊。”说着,幸乃怯怯地抬头看看阳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说:“那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们一起玩那只泰迪熊吧。”   幸乃说完就悄悄低下头,额头上冒出一层汗。为了不让两个人拉着的手松开,她拼命配合着阳子的步伐,胸口也因此而阵阵刺痛。   “嗯,知道了,就这么办吧。不过,你可不要忘记了啊,那本来就是我的。”   “真是的,姐姐你的脾气也太倔了。”   看着笑容满面的幸乃,阳子顿时有一种责任压身的感觉。   我一定要保护好这孩子。身后那些妈妈们的目光如针一般扎在背上,阳子却在心中暗暗起誓。   从这一天开始,投向阳子她们的冰冷视线与日俱增。特别是幸乃,她的境遇更加糟糕。好不容易与姐姐重归于好,虽然那之后两人也没有聊太多,但是放学回到家总算又能一起躺在床上玩儿了。   妈妈的样子也明显变得奇怪起来。阳子总觉得这跟她们升入新学期后所直面的问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心情也就更加烦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刺眼的日照终于有所缓和,街道上的景色也逐渐轮廓清晰起来,某个日子里,阳子终于叫住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   “那个,妈妈——”   小窗中照进的夕阳将整个厨房染成了红色。妈妈握着菜刀的身影矗立其中,就像是一幅画那样美,然而阳子望着她,却不由得手心冒汗。妈妈不断地切着菜,案板上的洋白菜已经碎得不能更碎,她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样子。   这是自阳子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妈妈看起来非常可怕。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出去。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途中又看到了那些妈妈们聚在一起聊天,不过阳子选择了无视。   隧道旁的秘密基地中,翔与慎一正在爬树,两人看到阳子以后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喂——阳子!怎么啦,没听你说要过来呀?”翔满面笑容地挥着手,慎一则神情复杂地移开了视线。看着他们从树上下来,阳子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先是说了最近所有的违和感,接着又问道:“那个,后妻的孩子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是知道什么的话就告诉我吧。”   这下不只慎一显得手足无措,阳子意外地发现,就连翔也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拜托了,幸乃也很痛苦的。如果你们知道什么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等了一会儿,翔终于开口回答了她,然而那并不是阳子期待的答案:“虽然我不清楚是谁说了什么,但阿姨绝对是好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不是!我不是想听这种话!”   “可是,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阿姨绝对是个好人!”   正在这时,慎一露出无力的笑容打断了两人:“那个,我……先回去了啊。”   阳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这算怎么回事?不要逃走啊。”   然而慎一还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满腔的不甘与不安淹没了阳子,她瞪着慎一的背影,眼底涌出了泪水。   翔微微地叹口气,把手放在阳子的肩膀上:“听我说啊,阳子,现在暂时忍耐一下吧,那些无聊的传闻很快就会消失的。”   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被风吹动,在两人身上轻轻荡漾。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阳子只觉得他是在回避问题。   忍着眼泪回到家中,阳子一进门便看到玄关处放着一双磨损严重的红色皮质高跟鞋。肯定不是妈妈的。妈妈才不会穿这么没品位的鞋子,而且也不会让自己的东西如此破破烂烂。   玄关没有点灯,幸乃一言不发地坐在正门台阶上。   “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还不去……”   幸乃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嘴唇上:“妈妈生气了,因为有个可怕的阿姨来家里了。”   “可怕的阿姨?”   说话间阳子望了一眼客厅的门。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氛。阳子瞬间察觉到她们不应该留在这里。   于是她拉起幸乃上了二楼。日暮西垂,已经过了往常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一楼终于传来些响动。   阳子制止了想要马上冲下楼去的幸乃,自己起身从窗子眺望外面的情况。一个身形矮小的女人快步从玄关走了出来,那样子与幸乃所说的“可怕的阿姨”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那人披着一件白色长款大衣,背影看上去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   女人走到路灯前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身来。阳子慌忙躲进窗帘后面。在惨白的路灯照耀下,离得这么远她也能清晰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所化的浓妆。连同她身上的服饰,这个人只是在拼命装出年轻的样子,而实际上绝对不止二十几岁。   女人不知为何露出了微笑,再次转回身走掉了。异样的感觉一瞬间在阳子心中扩散开来,并且马上转变成一个切实的念头贯穿了全身。那女人走路时有点拖着左脚,这样的姿势令阳子有些眼熟。   应该是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曾见过一个女人在公园跟慎一说话。那人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无袖上衣,配上迷你裙,如此故作年轻的风格让阳子忍不住留意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可是随后那个女人看见了迟到的阳子,竟然脸色一变,然后逃跑似的迅速离开了。   慎一只是说“没什么,就问个路”,而阳子也全心全意地跟来晚了的翔聊起了其他话题,所以没有再多问什么。之后她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只是那个拖着脚走路的奇怪姿态在记忆中残留下了一个影子。   阳子牵着幸乃的手刚走下楼梯,就看见黑暗的房间中妈妈在无声地哭泣着。与呆立当场只能瞪眼看着的阳子不同,幸乃马上扑向了妈妈。   “妈妈,你怎么哭了?别哭了,没关系的,幸乃会保护你的。”   看着幸乃用手温柔地抚在妈妈背上,阳子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妈妈要被抢走了的错觉。于是她也慌忙跑到妈妈身边,把手放了上去。妈妈吃了一惊似的来回看看两人的脸,然后马上将她们一起紧紧抱入怀中。   “对不起呀,妈妈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呀,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阳子完全听不懂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也不容她多问,妈妈摇了摇头,擦掉眼泪:“啊,真是太不好意思啦,得赶紧去做饭了呢,想吃什么?”   “土豆炖肉!”幸乃马上喜笑颜开地说。   阳子责备道:“不要提这么麻烦的要求啦,做点简单的不就好了。”   “可是幸乃最喜欢土豆炖肉了嘛。”   “没问题,就做这个吧,土豆炖肉,不过要稍微等一下哦。”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加上回来的爸爸,一家四口久违地齐齐围坐在餐桌旁。对于这顿比平常迟了很多的晚餐,爸爸难免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是在妈妈拼命使眼色的暗示下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阳子以外,所有人都在漫无边际地搜罗着话题,他们都说着、笑着。妈妈的眼睛也眯成了两条线,之前才哭过的事就像假的一样。   时隔很久的全家聚餐,热闹得更胜以往,可这种热闹却像是为了抵抗沉默而故意制造的一样,令阳子感觉到隐隐不舒服。   对于那日造访家中的中年女性,妈妈似乎完全不打算作任何解释,如此一来只能再去问慎一了。就在阳子打定主意的时候,那个事故发生了。那是在女人来访的几周之后,原本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休克症状,爸爸是禁止妈妈开车的,然而那样的妈妈,却出了车祸。   大雨倾盆的黄昏时分,阳子在带着微微寒意的家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一直珍视的那个世界,被打破了。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并不知道自己路过的那个路口就在事故现场附近。医院里寂静无声,一脚踏进其中的瞬间,阳子心中那份妈妈还在努力求生的热切期盼便消失无踪了。   看见阳子她们来了,爸爸也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说,损伤太过严重,无法让她们最后看一眼遗体。从那一刻开始,阳子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模糊。究竟是现实,还是做梦?幸乃当时是什么表情,自己又作何感想?这些她都很难回想起来。   从那以后,鲜明的记忆便所剩无几。其中之一是在守灵的时候,见到了那些之前对母亲退避三舍的邻居妈妈们前来吊唁,那些家伙居然也装模作样地流下了眼泪。   爸爸红着眼眶向她们客气地行礼,站在旁边的幸乃则放声哭泣。唯独阳子没有哭。她无动于衷地面对着那些妈妈们,看她们用手绢按着眼角惺惺作态。阳子只是动了动口型,无声地说道:“都是你们害的。”冰冷的空气干涸了嘴唇,让上面布满裂痕。   从警局到医院再到丧葬事宜,爸爸将所有杂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至少爸爸还是个爸爸的样子,这一点令阳子备感宽慰。然而,爸爸的心其实也已经明确无误地破碎了。   头七法事结束的那天晚上,亲戚们——不知为何就只有父亲这边的亲戚——以及公司的同事等都全部散去,自事故发生以来,他们终于又能吃上一顿只有自家人的晚饭。   唯独不见了妈妈的餐桌前,两个姐妹从来不曾见过爸爸喝得如此烂醉。阳子此前也只是听说过爸爸以前饮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知道爸爸在守灵的晚上也曾去附近喝过酒,只是自己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就是那个爸爸,像喝水似的把一杯杯酒灌进胃里,一旁的阳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能够阻止他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阳子牵起幸乃的手打算带她回二楼去,却被爸爸制止了:“不要逃走啊,阳子。我们是一家人吧?”那低三下四讨好般的笑声割开紧绷的空气,击打在鼓膜上。   “喂,阳子,妈妈得的那种病叫什么来着?”爸爸继续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对不起啊,要是我强行把她的驾驶证抢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啊,全部都是我的错啊。”   阳子突然反应过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种成年人口气与她们说话。父亲开头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忏悔的语言,突然又变成破口大骂地斥责妈妈,下一个瞬间却转而满心懊悔地抽泣起来。脆弱、纤细、无依无靠,简直没有比现在的他更加脆弱的人了。   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父亲,阳子突然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孩子,心中很不可思议地萌生出一种“想要拯救他”的情感。自己必须替代母亲的职责——这个想法也随之一同涌现出来。   父亲也仿佛领悟了这一点似的,话语一点点变得如同撒娇一般:   “阳子啊,你能原谅我吗?”“阳子最喜欢妈妈做的汉堡肉饼了吧。”“妈妈她啊,总是跟我说,阳子是最可爱的呢。”“还说有阳子这个女儿真好。”“总是说阳子……”“总是对阳子……”   爸爸为什么只提起阳子呢。想到这一点,她猛然低头去看幸乃,就发现幸乃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地方。   “不要紧吧?”阳子问道,然而幸乃只是歪了歪头,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阳子接着说:“好了,我们上去吧。就算没有发病,你也肯定是有哪里不舒服了吧?”   幸乃没有理她,慢慢走向了父亲。瘫坐在地上的父亲抬起头,似有不安地看向站在面前的幸乃。两人对视一阵,最后还是父亲忍受不了先移开了视线,并且深深叹了口气:   “别这样,别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   在阳子看来,反倒是说出这句话的父亲一直冷着脸。幸乃并没有从父亲身边走开,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父亲重新对在一起。   她那令阳子无比熟悉的温柔声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爸爸,别哭了。幸乃都已经不哭了。我原谅你,幸乃会原谅父亲的。所以求你了,别哭了。”   说着,幸乃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父亲低垂着脑袋,依然没有停下摇晃身体。幸乃也没有放弃,准备更进一步地从后面抱住他,却被父亲很不耐烦地甩开了手。不仅如此,他的拳头也慢慢握紧了。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甚至没给阳子出手阻止的机会,一声闷响震动着四壁。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幸乃捂着左半边脸,沉默地缩成了一团。   父亲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低头看向倒在一边的幸乃:“我需要的不是你,我需要的是阿晶!”   父亲的话语一点点渗透进了阳子的耳朵,她却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幸乃听到。阳子跪在地上,把幸乃紧紧搂进怀中。   幸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对不起,非常抱歉。”然后又慢慢地抬头望着阳子,“姐姐,对不起呀。”   说完这一句,幸乃突然脸色惨白,如同睡着一般失去了意识。阳子的心中闪现出祭坛上妈妈的遗像——只有幸乃从妈妈那里遗传了这种病。阳子有种错觉,仿佛幸乃那瘦小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让她不由得抱紧了妹妹。   以前,阳子曾经问过幸乃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感觉,幸乃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感觉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着,非常舒服呢。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到了天堂似的。”   怀抱着幸乃,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露出自卑笑容的父亲,脑海中浮现出了翔所说的“探险队的约定”——   没关系,因为我会保护大家的。   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父亲那句“我需要的不是你”却如同流沙般将他们的约定无情吞没,也支配了阳子的心。   从那一夜开始父亲的眼睛就很少再有清明的时候,而每当父亲显露出无法掩饰的脆弱时,阳子便愈发思念翔和慎一。   所以在某天的傍晚,脸上瘀青未退,只得跟学校请假在家休息的幸乃,突然提出“想见见那两个人”时,阳子的心中也跟着一跳。   “你身体不要紧吗?”面对阳子的疑问,幸乃使劲点了点头。   “真的吗?”以防万一,阳子又再次确认了一遍,不过在幸乃点头的同时,她已经牵起了妹妹的手。   太久不曾配合着幸乃的步调走路,如今阳子甚至有些觉得不耐烦了。这是妈妈葬礼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才刚在秘密基地中看到那两个人的影子,阳子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男孩子们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慎一冷冰冰地盯着幸乃的脸,阴郁地问:“是被谁打的?”   听到他一反常态的带刺语气,幸乃有些怯懦地转过头来看向阳子,而阳子也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凭着直觉,她明白这时候自己必须保护的反而是父亲。   “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在楼梯上摔倒了。”她脱口而出一句电视剧台词般的谎话。   “你说谎。”慎一嘲笑似的睨视着她。   “我没有说谎。”   “肯定说谎了!那绝对是叔叔打的。大家都在说呢,这件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慎一的声音陡然变大,阳子下意识地朝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给我说清楚,‘大家’是指谁?他们说什么了?你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慎一虽然捂着脸低下了头,可他过长的刘海后一双眼睛依然尖锐地瞪着阳子,那种挑衅的表情让阳子觉得全身更加燥热。她又一次抬起了右手,只是千钧一发之际,幸乃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真的!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大家不要吵了!”   说着,幸乃就大哭起来,慎一也像是被她带动了似的红了眼睛,就连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翔这时也吸了吸鼻子。唯独阳子一个人没有哭,就像守灵时那样。为什么总有一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呢?阳子想着。   “翔,你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说了什么关于我们的事?”   尽管阳子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翔却只是摇了摇头:“总之现在先忍耐一下吧,传言什么的很快就会消失的。就算是为了幸乃,你也要振作起来。”   “可是……”   “没关系的,一定很快就会结束的。”   翔说得斩钉截铁,可烦心的日子却依然持续着。阳子一边期待着能有一件意外的事打破眼前的局面,同时又对那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恐惧。一种事情不会简单了结的预感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因此,当那通电话打来时,阳子既感到满心厌恶,却也感到了一丝安心。那是与翔他们在秘密基地见面的几天之后。   “我叫田中美智子。”阳子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但她马上就明白了,是那个曾经在公园里跟慎一讲话,然后又来到家中让妈妈哭泣的女人。   “田,中,美,智,子女士。”她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烙在心中似的重复着。而那女人只是淡淡地说:“你是小阳子吧?你好。你爸爸在家吗?”   阳子告诉她父亲这时不在,女人的语气立刻失望地降了下去。听筒中一阵简短的冰冷沉默后,女人假惺惺地加了句:“请节哀顺变。”   虽然大人们都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件事,但阳子始终觉得,在母亲出事前与她见面的正是这个女人。与此同时,她也怀疑所有的传言都起始于这个女人。听到这个女人事不关己地随口甩出一句“请节哀”,阳子那个有事即将发生的预感变得确信无疑。   意料之中,那个女人没过多久便再次造访。父亲果然也知道她的存在,尽管他在见到这个女人的瞬间露出了怯懦的表情,但马上又把她迎进了家门。   阳子小心翼翼地从二楼下来,生怕吵醒睡着的幸乃。她走到客厅门口,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女人鼻音浓重的话语立刻传了过来。内容与最近这几天阳子不想听却不得不听的恶言恶语没什么本质区别。   虐待的事已经……   如果闹上法庭的话……   只要你这边出赡养费……   坊间的传闻也……   阳子立刻就听不下去了,她逃命似的冲上二楼,一言不发地将睡在床上的幸乃紧紧抱在怀里。可是没过多久,卧室的房门就被粗暴敲响了。   幸乃猛然坐起身,她们两个一起看过去,女人双颊通红地站在门口。她看都没看阳子一眼,径直向幸乃走去。   “哎呀,小幸乃!”她边说边夸张大哭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表演罢了,阳子只觉得恶心。   可幸乃却眨了眨眼,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紧接着,她突然开始轻抚女人的后背。一定是本能让她伸出了手吧,毕竟就算她看错了也不奇怪,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的体形确实与妈妈很像。   女人被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小幸乃,对不起呀,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除了你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依靠谁,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那满嘴黄牙的口中,说出了与父亲完全相反的话。阳子狠狠地瞪着这个女人,她很明显是在乘虚而入地侵略着这个家。   不知道父亲到底跟她聊了些什么,但是当天晚上,幸乃就被那个女人带走了,说是就先去住一晚。然而不管阳子如何缠着父亲问理由,他却只是不停重复着“等时机合适了再说”,此外就不肯多说一句了。不仅如此,父亲的手又开始伸向酒瓶,但阳子是不会允许的。她抢先一步夺过酒瓶,将它砸进厨房的水池中。阳子盯着零零散散的玻璃碎片,讲起了那天晚上的事——现在已经不得不直面父亲曾经对幸乃动手的野蛮行径了。   父亲听着她的话,就像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事似的睁大了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又摇着头重复:“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不要说了。”   他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阳子,叹气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虽然一直不停逼问,但阳子也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实。   父亲就像河坝决堤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阳子的亲生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很快便死了,他跟阿晶是在横滨的餐馆认识的,当时十七岁的阿晶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幸乃。明知如此,父亲还是选择接受了一切,而妈妈也接受了父亲。那个女人其实是幸乃的祖母。妈妈跟你并不是亲生的母女,幸乃跟你也不是真正的姐妹……   “不过,我们彼此是真心相爱的。我当然也是爱幸乃的,至少这一点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低垂着脑袋的父亲,应该没有说谎吧,阳子想到。我们曾经真真切切地幸福过,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家是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正因如此才无法原谅。即使没有血缘维系,我们也依然是真正的家人。是真的母女,也是真的姐妹。并不是因为事故,而是因为醉酒才导致了暴力行为,最终毁掉了自己珍视的一切。不只是妈妈,现在就连最爱的妹妹,也要被父亲夺走了。   父亲塌下肩膀,开始像个孩子似的哭泣。阳子用尽全力不断击打着他那看上去已经消瘦了许多的身体。   幸乃现在大概也在听那个女人讲同样的话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今后会怎么样呢?   阳子拼命回想着幸乃的笑容,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阳子把翔叫到了公园。如果是翔的话一定能理解我吧。只要翔理解我就可以了。可是尽管她在心中拼命恳求,自己和盘托出的话语,对翔却没起什么作用。   翔若无其事地用脚踢着地面,听完也只是觉得麻烦似的挠了挠头。   “那样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啦,都是大人们才能决定的问题。”   “这算什么,不是说遇到困难大家一起帮忙的吗?”   “可是,我们毕竟是小孩子啊,无可奈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她突然看到那个女人拉着幸乃的手往坡上走来。幸乃应该是看了一眼这边,却装作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样子,径直走过去了。   阳子连跟翔告别都顾不上,就那么愣愣地朝着幸乃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飞奔进家门,就看到父亲站在玄关处跟那个女人说话。“暂时会在群马那边……”顾不上去想听到的只言片语,阳子直接冲进了二楼的房间,只见幸乃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行李。   大脑完全跟不上如此突然的变化,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从背后抱住了幸乃。   幸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给姐姐你吧。”   幸乃拿出来的,是那个左手沾着一点污迹的粉色泰迪熊布偶。一个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却如此淡淡地从眼前掠过了。   大约用了半个小时,幸乃终于作好了准备。就在她离开之际,阳子感到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幸乃,瞥了一眼桌子上妈妈的照片,先开口道:“我也会像母亲一样,因为同一种病而死去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反正,也说不定会变成好事嘛!”   “不会的。”   “会的。”   “会怎样?”   “就是说,比如,那个——”阳子拼命振奋着精神,“也许反而会救你一命……”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这种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只会越说越扫兴。幸乃也觉得无聊似的,冷笑了一声。   父亲站在玄关处,他低垂着头说道:“真的非常抱歉。”幸乃只是略微摇了摇头。   女人拉着幸乃一走出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翔和慎一。对他们两个人,幸乃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往前走去。女人按照自己的步调走路,幸乃只能被连拖带拽着尽力跟上她。   求你了,照顾一下那孩子的步伐吧——   阳子在心中呐喊着,那颤抖的声音一直涌上喉咙,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就在此时,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却盖过了她。   “要记得我们是同伴!别人无所谓,我永远是你的同伴!”分不清究竟是翔还是慎一的声音。   幸乃消失在坡道下面之前,仅仅朝这边回了一次头。翔他们立刻安心了似的使劲朝她挥手,唯独阳子觉得胸口一窒。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妹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一样,空虚的眼神中浮现出的是对所有人的猜疑。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阳子所熟悉的那个幸乃的身体里连根拔起,彻底抛弃了。   “那孩子,是谁啊……?”   阳子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十一月的一天,可以观测到狮子座有大型流星雨的日子。   当妹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坡道那头时,自妈妈发生意外以来一直没能流出的眼泪,终于从阳子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   仓田阳子没有一天忘记过妹妹的存在,但是她每天忙得天旋地转,幼年时的那些记忆渐渐变得模糊而难以捕捉,那个应该存在于某处的名叫幸乃的人,越来越没有真实感了。   所以最初从新闻中看到那起案件的时候,她心中很不可思议地竟没什么波澜。当然,记忆很快便被唤醒了,阳子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看着媒体的报道一动不动,可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或许这样说很冷酷,但对她来说,这件事跟那些数不胜数的虚构故事几乎没有区别。   只是其中的两条报道,令阳子心中起了疙瘩——一条报道武断地将温柔的母亲说成不负责任的陪酒女,另一条报道则将三年前过世的父亲说成是虐待养女的醉鬼。   父亲从那一天开始便真的戒了酒,而且自此以后一滴也没有沾过。虽然阳子并未因此就原谅他那一晚的野蛮行径,但那个人确实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直到临死前最后一秒都受着良心的谴责。   父亲只对幸乃动过那一次手,这一点阳子比谁都清楚。然而媒体却不停宣传着什么“受到了养父的频繁虐待”,一定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吧。那么,会是谁呢?那时附近主妇们轻蔑的神情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刺骨寒意,阳子下意识握紧了牵在一起的那只手,莲斗立刻皱起脸叫道:“好疼啊,妈妈。”   “哎?啊,对不起呀,莲斗。”说着,阳子的目光再次转向手中的提袋,并且将里面那个经过十年时间已经变旧泛黄的泰迪熊拿了出来。   泰迪熊的左手上依然留着一片污渍。“外公应该挺寂寞的吧。”阳子小声嘀咕着这样的说辞,将布偶放在了供花的旁边。   “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哦。”曾经那样天真烂漫的妹妹,如今她的人生就要落幕了。想到这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阳子的脸颊上再没有像那天一样流下眼泪。 第三章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   得知田中幸乃被判处死刑的那天,小曾根理子有一种被从沉重的十字架上解放下来的错觉。   那是距今四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盯着正报道判决结果的晚间新闻节目陷入了回忆,同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也跟着萌生出来,却一直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小曾根老师。各位同学一起鼓掌欢迎一下!”   在教导主任的招呼下,理子站到了舞台一侧。临开始前,她看了一眼舞台后方挂着的巨大横幅。   小曾根理子老师 演讲会 演讲题目《活在“当下”的觉悟》   稍微清了下嗓子,理子抬头面向挤满整个体育馆的将近八百名学生。   “各位驹山高中的同学们,初次见面,我是小曾根理子。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可能会觉得我今天演讲的内容很无聊,不过今天在场的各位之中,或许有人的人生会因为这场演讲发生巨大的改变。为了不要干扰到这些人听讲,恳请各位呼噜打得不要太大声。”   每次站在讲坛上,理子都必然会感叹:居然能够把每一张脸都看得如此清晰。这样的惊奇感依然让她觉得新鲜。   光明正大睡觉的孩子、看着手机的孩子、跟朋友聊天的孩子,也有一脸认真看向自己的孩子。虽然一概而论称他们为“学生”,可他们理所当然是千人千面的,怎么可能会毫无个性。   在这六十分钟的时间里,理子想要传达的内容只有一点,就是希望他们对活在“当下”能够有清醒的认识。理子一直努力着,想告诉这些孩子:把握住眼前的每一个决断,才能让自己在临死前不会后悔。   一如既往,学生们没有任何热情的回应。不过理子知道,那只是表层现象。几天后,学校会送来学生们所写的感想,里面必定令人惊讶地充满了热切之词。   理子按时结束了演讲,算着掌声结束的时机,教导主任问:“那么,接下来是提问时间。哪位同学有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的流程也是一成不变的。基本上这种场合,只有学生会长他们会绞尽脑汁想一些适当的问题出来,回答完这些问题,剩下的时间也就打发掉了。   今天应该也跟以往一样吧。这么想着,就真的发生了一件不一样的事。在教导主任的不断催促下,她正准备结束演讲的时候,一名女学生举起了手。   “小、小曾根老师,我还有……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拜托您……”   看着这名从一片黑色校服中站起身来的少女,理子不禁“啊”了一声。她分明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绷紧了。   病态的惨白皮肤,像老人一样佝偻着背,瘦长的身体,无所聚焦的眼神——一眼看去就不是那种会举手提问的类型,可这个女孩子依然拼尽全力将自己的问题当众讲了出来。   “我、我有一件非常后悔的事,或许再也无法挽回了。然、然后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挽回,非常不安。听了老师讲的话以后,我、我真的非常害怕……”说完,女孩像是下定决心了似的抬起头,“小、小曾根老师,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当听到女孩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时,理子猛然感觉一个疑问解开了。她的膝盖瞬间颤抖起来,心中掠过了自己固执地盯着电视机时那卑鄙的表情。   是啊,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从新闻中得知田中幸乃被判死刑的时候,最先在心中冒头的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安心感——“如此一来总算逃过了一劫”。   “我、我是……我自己——”   然而,理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体育馆中一片死寂。许多人投来怪异的视线,而那名女生上翻着眼睛直盯着理子这边的目光,则压过了所有人。   刚刚那个乖乖女的样子就像假的一样,她黑色的眼瞳仿佛一直看透了理子的内心。   ◆   “喂,理子,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一片淡淡的影子盖在了小曾根理子正看着的书上。抬头望去,同班的山本皋月满脸带笑地站在面前。   “哦,皋月呀。你好你好。”理子条件反射似的作出讨好的态度。皋月低头看看理子手上的书,厌烦地叹了口气:“又在看书啊——这次看的是什么?”   现在是午休时间,横滨市立扇原中学的楼顶天台上难得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皋月自己刚提起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转眼又被她扔在一边,理所当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即使认识这么久了,理子依然会因为皋月主动来跟自己说话而感到由衷的开心,不过身体也依然会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仿佛是为了帮她放松下来,日渐柔和起来的五月熏风吹拂着脸颊。皋月顺滑的头发飘散开来,洗发水的香味弄得理子的鼻子发痒。   “筒爱——?那是什么?有意思吗——?”皋月一把抢走了理子手中的书。   “嗯,是《简·爱》哦。很有意思呢,虽然偏少女了一点。”   “哎——讲的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灰姑娘’那种故事啦。不幸的女孩子开辟崭新人生,最后跟喜欢的人喜结良缘。不过并不是那种因为运气好就坐享其成的老套故事,好看就好看在主角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而且这个版本的翻译特别好。我已经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了!”   难得皋月会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感兴趣,理子一开心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这样啊——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点什么书好呢——”皋月摆弄着无人可及的黑发,歪着头说道。   望着她端正的侧脸,理子更胜以往地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皋月会来跟我做朋友呢?她在班上有着众星捧月一般的地位,脸上永远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而自己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哎呀,说起来今天怎么没看到惠子和良江呢?”   理子装出一副突然注意到的样子。那两个人跟皋月是从小学就开始交往的朋友,进入扇原中学后又加上了理子,四个人从一年级起就是同班,只不过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交集。理子是在上到二年级以后才进入她们那个圈子的。   “没——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呗,为什么——你要问这个呢?”皋月一如既往地用着那种拖长声的说话方式。   “没,就是——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事呢。”理子也被她带着拖起长声,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心来。皋月的态度在她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和有其他人在场时是完全不同的。简单来说,前一种情况她通常都比较温柔,而后一种情况下她总是话里带刺。理子当然更喜欢前一种的皋月,她一直觉得皋月是个本性温柔的人。   理子既紧张又兴奋地继续跟皋月聊着天,内容大多是流行时尚之类的东西。在她与皋月亲近起来之前,别说化妆了,就连穿的衣服也都是妈妈凭自己的喜好给她选的。可现在,每月翻看时尚杂志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项目。皋月将她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让她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啊,说起来我生日就快到了,到时候要办派对的,理子你也来吧?”皋月拖在尾音上的那个“——”突然消失了。这种时候要么是她很认真,要么就是不高兴了。   “哎——还真是呢——生日快乐。其实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的生日会是五月的哪一天呢?”   “为什么你知道我生日是五月?”   “没有啦,就是你看,你不是叫皋月[2]么?”   “啊,是因为这个。”皋月似乎觉得很无聊,眼神飘向了别的地方。理子知道她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皋月曾经很认真地说过,希望有个更时髦一点的名字。   那时候她们的关系还比较疏远,而且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所以理子没有说出来,但她其实一直想跟皋月说——   “我很喜欢皋月的名字呢,非常可爱。既梦幻,又纤细。哪儿像我,叫什么理子,姓氏还是小曾根。不知道被多少人说‘毛骨悚然’了。”   皋月忍不住笑出了声,理子顿时感觉开心得快要晕过去了。自己这种没骨气的爱哭鬼,在班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可是只要跟皋月在一起,就会感觉自己也变强了一些。这种感觉现在正充斥着理子全身。   这段午休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独占着皋月。“啊,总算找到你了!”背后传来这句话时,上课前十分钟的预备铃也响了起来。   理子与皋月一同回过头去,看到惠子和良江已经跑了过来。   “啊,理子也在啊?”良江气喘吁吁地说道,敷衍之情溢于言表。理子心里明白,她们两个到现在也没有接受自己,只是顺从皋月罢了。   “嗯,刚才偶然碰到的,就待了一会儿。”理子也口不对心地回答。   “话说回来,你们俩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找了半天呢。”皋月半开玩笑似的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口气,甚至特意夸张了些。   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话题却依旧无聊。真正让气氛一变的,是看到三个身穿运动服的三年级学生走过操场,其中就有理子暗暗憧憬的远山光博的身影。   一个声音将理子拉回了现实中:“哎呀,那不是远山前辈吗?”惠子不怀好意地笑着,良江也露出了一排白牙。   “哈哈哈!太厉害了——今天的刘海也一样是精心打扮过的呢!”   “而且还染成了棕色呢,初三就出道不会觉得丢人吗?”   “谁知道呢——不过,那个前辈貌似还挺受欢迎的哦?也有很多不好听的八卦就是了。”   “哎——真的吗?完全搞不懂呢。”   随口说说,她们就是随口说说,跟我并没什么关系。正当理子准备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几乎同时转向了她。开口的是良江:“哎呀呀,理子的品位实在是太俗气啦——”   “对吧,这口味可真不一般!”   皋月被惠子的回应逗得直拍手,理子陪着她们露出笑脸。这当然不是高兴的笑容。她明明拜托过皋月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的。   “啊,又要上课了啊——要不我们逃掉算了?”皋月当然就是发发牢骚,大家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正在此时,视线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的发帘阴郁地垂在脸前,脏兮兮的镜片后面透出不安的目光,脸色苍白得不自然,个子却比在场的几个人都要高。   “嘁,怎么又是那家伙。别的不说,你看什么看啊!”惠子代替皋月喊出了她心中的话。不过,那个女生并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就像故意无视其他人一样,她只看着理子一个。理子生怕其他人发现,赶紧不动声色地轻微摇了摇头,隔壁班的田中幸乃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她手中握着一本小说,那本书是几天前她从理子这里借走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那一天放学后,管乐社团的训练拖了些时间,理子开始准备回家时天色已晚,周围都是深浅不一的影子,空中深色的云彩反射着附近繁华街道的霓虹。   理子急急忙忙赶到约好碰面的公园,她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理子觉得对方肯定已经回去了,所以听到背后传来那声“理子”的时候,她打心底吓了一跳。   “啊!什么……幸乃?”她不由自主发出慌乱的声音。   “呀,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幸乃非但没有抱怨,反而小声向她道歉。理子刚才还想着让她等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道歉的,现在却把这些都忘了,忍不住生起气来:“我说你别吓唬我啊!明明还有其他打招呼的方式吧!”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理子。”   “我不理你了!”说着理子就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走出去几米远,感觉幸乃没有跟上来,又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只见幸乃正晃晃荡荡地用脚踢着地面。   “好啦快点吧,走啦,幸乃!”一看到理子朝自己招手,幸乃立刻高兴得要跳起来似的露出笑容。啊,真可爱呢,理子像往常一样暗暗想到。   幸乃终于放下心,开口说:“对不起,理子。午休时我差点忍不住跟你打了招呼,因为我刚刚把《呼啸山庄》的上卷看完了,所以特别想找你聊聊。”   “读起来是不是很顺畅?”   “嗯,很容易就懂了,我原本以为会更难一些的。”   “对吧?我就说了那本也翻译得很好!”   “嗯。我之前曾经在图书馆试着看过另一个版本,结果完全看不进去呢。”   幸乃总是说中理子心中的那个点。通常情况下,接下来两个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讨论起小说的话题。然而,今天理子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原本《呼啸山庄》这么棒的小说是很值得两人畅谈一番的,她却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理子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刚才幸乃说的那句“差点忍不住跟你打了招呼”令她难以释怀。   理子很难不觉得窘迫。“在学校的时候绝对不要跟我说话”,这是她每天都要再三提醒幸乃的事。   跟幸乃成为朋友,和皋月来跟自己打招呼几乎是同一时间,都是理子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   当初,理子并不怎么喜欢幸乃。或者不如说,学校里应该就没有人喜欢幸乃。她性格阴暗又土气,是没人搭理的怪孩子。对她的这种评价在大家之间逐渐成为了共识。   不过,最先打招呼的却是理子自己。   “啊,《简·爱》。”   某天午休时,理子想躲开皋月她们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跑到了天台上。听到理子突然跟自己说话,幸乃慌忙将正在看的书藏了起来。   “那本书是挺好看的呢!我也很喜欢。哎,你那是哪个出版社出的?”   “哪个出版社……”幸乃的声音在发抖。理子突然感觉十分奇妙而新鲜:原来她说话是这种声音啊。   幸乃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理子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书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内页里还标有假名,看来有年头了,出版方是理子很不喜欢的一家出版社。   “喂,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要等着我啊!”   丢下一脸呆滞的幸乃,理子飞奔回教室。她的柜子里有自己喜欢的那个翻译版本,无论如何都想让幸乃读一下。   那天她只是把书硬塞给了幸乃而已。没想到之后过了一周左右,某天放学时,幸乃竟然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着理子。   “那、那个,不好意思,小、小曾根同学。”   声音小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似的。理子回头一看,幸乃眼神不定地朝她点了点头。等理子打发走管乐社团满脸惊讶的朋友们,幸乃一边从包里取出借走的那本书,一边说:“非、非常感谢你,借给我这么好看的书。”   理子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笑出声来:“干吗用敬语啊,我们不是同年级的吗!”   她边说边在幸乃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从那天开始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飞一般地缩短了。等回过神来,幸乃已经不再对她用敬语,称呼也从“小曾根同学”变成了“理子”。对理子来说,与幸乃一起度过的时光,就跟与皋月她们一起玩耍的时光一样,都是五彩斑斓的学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两人的这种关系却突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那家伙,可不妙啊。据说是个危险人物呢。”   依然是在天台上,一起吃便当的时候,皋月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理子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是有点呢——”   “话说,那家伙真的很喜欢待在这儿呢。”良江跟惠子也串通好了似的应和道。皋月先是不屑地瞥了两人一眼,接着将冰冷的目光转回刚刚一直盯着的地方。在她视线前方的人正是幸乃。   “那家伙,每天从宝町来学校上学。不过她应该不是一直住那边的,宝西小学的人没一个听说过她。这怎么可能呢?所以她一定是最近才搬来的吧?”   皋月一口气讲了一大堆。理子她们上的这所扇原中学,主要生源来自三个小学。大致划分的话,就是理子以前上的那所有钱人家居多的万永小学;以及大部分是皋月她们这些中产阶级子弟所上的峰内小学;还有位于劳动阶层聚集区宝町校区之内的宝西小学。   “就是这种每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丑女,一旦发起疯来肯定会干出超离谱的事。”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是。”   “还是绝对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的好。理子你也这么想吧?”   惠子和良江讪笑着问道。对于突然从她们嘴里迸出的“丑女”这个词,理子没能马上点头认可。除去传闻今年要被评上“扇中校花”的皋月以外,老实说比起惠子她们,幸乃可要有魅力多了。   理子心中第一次萌生了反对大家的意识,不过皋月却抢先一步问道:“你知道了吧,理子?回答呢?”语气上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笑。想说的话到嘴边又消失了,理子回答了一声“嗯”。   第二天,理子将幸乃叫到了空无一人的天台,低下头说:“抱歉,幸乃,以后在学校里不要再和我说话了,跟你讲这种话真是抱歉。”面对垂着目光的理子,幸乃没有追问理由,只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将视线投向了港口的方向。   从禁止在学校交谈的那天开始,理子对幸乃的怜爱便与日俱增。她们即刻交换了联络方式,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放学以后还会偷偷碰面,一起聊喜欢的小说。幸乃也曾经到她家中来玩儿过,理子的妈妈亦是很喜欢她。   只有自己知道幸乃的可爱之处,每每想到这里,理子心中便会萌生出一种近乎于优越感的东西。   给予者与被给予者,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理子与幸乃的关系显然不同于她和皋月的感情,但理子认为正是自己给予了幸乃莫大的勇气,这让她们成为了对彼此来说都非常重要的朋友。   “都这么晚了,去你家打扰真的好吗?”虽然在公园苦等了那么久,可当她们来到理子家门口的时候,幸乃依然不安地四处乱瞟。   理子从背后推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幸乃,特意让她去按了门铃。妈妈一脸不高兴地打开了门,肯定直到刚刚还在生气呢,不过一看到幸乃的脸,她立刻就温柔地露出了微笑。   餐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点心,比起好不好吃,理子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却是万国旗。   “‘It's a small world’的感觉呢。”理子开着玩笑,幸乃却没有附和,她喉咙里轻微地咕噜了一声:“土豆炖肉。”   “啊?”   “有土豆炖肉。”   昨晚吃剩的土豆炖肉的确还不太体面地摆在餐桌角上。   “怎么了?土豆炖肉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吗?”理子傻乎乎地一问,幸乃的脸上总算透出来了笑意。今天爸爸出差不在家,所以她们决定举行策划已久的晚餐会。席间,幸乃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着土豆炖肉,看得妈妈笑眯眯地由衷感慨:“你还真喜欢土豆炖肉呢。”点心大多还剩在盘子中,唯独盛土豆炖肉的容器眨眼间就空了。   平时几乎不怎么喝酒的妈妈,今天却很快就打开了第二罐啤酒,并且高高兴兴地聊着天。   “话说,幸乃你有兄弟姐妹么?”   啊,开始了。理子心中一阵郁闷。之前招待皋月来家里玩儿时也是这样,妈妈缠着人家不停问东问西。家住在哪里啊,每月零花钱多少啊,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啊,有没有男朋友啊……   皋月当时眼看着就不高兴起来,而幸乃不同,她只是淡淡地回答着问题:“没有,我是独生女。”   “是嘛。那随时欢迎你来我家玩啊,毕竟理子也是独生女。我啊,可担心她了。”   “哎呀别说啦,妈妈!”理子觉得太丢脸了,不高兴地插嘴道。   “可是我又没说错,如果有幸乃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安心多了呢。”妈妈根本不理会满脸怨气的理子,继续对着幸乃说,“我说幸乃啊,如果这孩子沾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可一定要帮我阻止她呀。一定跟她说: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告诉她有人会因为她而难过,说得严厉些也没关系。”   看来妈妈是喝多了。理子满腔的郁闷之情,与笑得更胜以往的妈妈形成鲜明对比。她在妈妈的话里看到了皋月的影子。   好不容易来家里玩的皋月被她从头到脚问了个遍,妈妈却始终没有给人家好脸色看。在这一点上,无论性格、言行、说话方式,幸乃无疑都更合妈妈心意。   不过,这是因为妈妈还不知道。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住在宝町,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大人们可是一直禁止理子靠近那地方的,并且还从不对此加以解释。如此一来,妈妈还会对幸乃说“欢迎你随时来玩”吗?   “拜托你了,幸乃。”妈妈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还像承了好大人情似的低下了头。幸乃则始终带着暧昧的笑容。望着她的侧脸,理子的鼻子里仿佛又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酸腐味。   妈妈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吧,理子又想到。如果知道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仅仅因为好奇就去了那条街,妈妈会怎么说呢?   宝町是条与周遭完全隔绝的街道。一眼望去,理子感觉有一条明确边界在告诉她“从这里开始就是宝町了”。算不上多宽的街上一座挨一座排满了便宜的小旅店,名字都是“××庄”之流,而且越是往街道中心走,价格就越便宜。理子见过最便宜的一家是“带电视,八百日元”。   多到离谱的自动贩卖机,还有落下卷帘门的酒馆和商店,以及用她从没见过的外国文字写成的招牌,再加上坐镇整个街道中心的、结构复杂奇怪的“宝町综合劳动福利会馆”。宝町这条街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繁华的旖旎风姿,只是现在已看不出任何生气。   不过街上依然人头攒动。有人,但没有生气。路上来往的多是上岁数的男人,几个人围成一圈,有些人在喝酒,可大多数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路边。理子不敢去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因为她感到那些人浑浊的瞳孔正望着自己。   非常不巧,今天是不合时令的回暖日。理子发现自己正额头冒汗,同时也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   “是不是觉得很臭?可能我自己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幸乃愧疚地说道。理子大方地摆了摆手,表示“完全没问题”。   “不过现在已经算好的了,大家都说过去还要离谱呢。”   “对吧。”   理子偷偷捂着嘴凑到幸乃耳边小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这条街是干什么的?”   说完理子慢慢转过脸去。横滨的主干道就在眼前,无论是横滨未来港、中华街,还是横滨体育场和元町,就连山手之丘也是几步就能到的。距离观光地如此之近的一条街,宝町却显得这样格格不入。   幸乃盯着理子看了一会儿,最终小小地叹了口气。然后她重新迈开脚步,边走边讲起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啦……”   幸乃说宝町这条街就是人们所说的“穷鬼街”。每天早上五点就有人来招当日的工人,为此,劳动者们也是一大早就会赶过来。   她还说,因为横滨的地理位置的关系,一般都是找人去干与港湾工作有关的体力劳动,于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活都会优先分配给年轻力壮的人。加上长期不景气的缘故,上了年纪的人经常找不到什么工作。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如此。我想那些应该是今天没找到活干的人,没有人给他们工作的话这一天就无事可做了,非常可怜的。”看着睡在路边的老人,幸乃讲话的尾音变重了一点。她继续说,这里也存在着掮客似的一类人,专门瞄准这些老人。那些人吃的是企业回扣,对找不到工作的人拼命压价。可即便如此,老人们也总算能找到个活干,这一天才能有饭吃。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幸乃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解说道。   “然后呢……”她忧郁地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间开在民房底层的小酒吧,现在还没有开业。打满补丁的遮阳棚上写着崭新的“美智子”三个字,看起来非常怪异,理子甚至觉得有些扭曲。   “我的外婆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很可笑吧?我也是得益于那些老爷爷才能上得起学。”   幸乃很自然地走进了小酒吧。虽然还没有营业,但却有个女人在吧台那边喝着酒,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喋喋不休地用简短的日语说着什么。   “我回来了,美智子。”   幸乃回头看向理子,平淡地说:“这是我的外婆,我跟她一起住。”理子一时不知该先对哪件事感到惊讶——是这恶劣的环境;还是幸乃居然直呼外婆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个过于年轻的女人周身围绕的妖艳氛围,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外婆”这个身份。   女人的视线只飞快地朝这边瞟了一下,就毫无兴趣似的转回到男人那边,倒是男人的眼神一直黏在理子身上。   微微点了下头,理子便飞奔上楼梯,就算身后传来“真是个碍眼的孩子”这句话,她也没有回头。   跑进房间的时候理子觉得喉咙特别干涩,然而当幸乃端来了麦茶时,她却一口都没喝。因为她觉得恶心。玻璃杯上残留着水渍,杯子边上还有小小的缺口,透着生活的惨状,这让理子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嘴。   从房间的窗户眺望出去,可以一览宝町的街道。日暮西垂,店前几根光秃秃的路灯杆上有灯光慢慢亮起来。人们不知从哪里涌上了街头,有下班回家的人,也有这个时间才拉起卷帘门准备营业的人。有人高声叫嚷着外语,人群中还能看到些小孩子的身影。这里是夜晚之街,理子突然想到。失去的生气仿佛又重新回归了,大家的脚步也不再沉重拖沓。   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理子一边望着日落迟迟的街道一边想。不过,幸乃的事则是另当别论。房间里的书架上零零星星地贴满了老旧的贴纸,却没有几本书码在上面。想到自己的好友每天就这样焦躁地看着时光流逝而无所事事,理子暗下决心要多送幸乃些礼物。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跟她一起把这个书架填满。   想到这里,理子刚要冲幸乃点点头的时候,突然发现书架深处似乎藏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盒子。   这时的理子尚且不知那个盒子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那天晚上理子正一个人在家里翻着书。五月,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六,持续了数日的春季强风终于过去,横滨的夜空中闪耀着许多星星。   理子等了足足一天的电话铃声终于从楼下传来,她的房门随即就被敲响了。当时已经是二十一点前后。“理子,电话。”妈妈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词。   一看妈妈的表情她马上就猜出了是谁打来的电话,理子连忙跑下一楼,拿起随意搁在一边的听筒,可她刚“喂”了一声,皋月的怒吼就瞬间冲进了耳朵。   “喂什么喂啊——!你也太慢了!”皋月的口气前所未有的尖锐。不只是声音,她的情绪也很奇怪。   “我不是说了要办生日派对,让你过来的吗?怎么回事啊——理子?你居然这么薄情,让我好伤心呢——”这回皋月又换了种口气,小猫撒娇一般的声音直往理子的耳朵里钻。理子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因为自那天以后皋月再也没提过派对的事,她也就不好主动开口了。   理子说了句“我马上过去”就挂了电话。她跑回房间,从衣柜中取出一条雪纺材质的粉色连衣裙,这是长假中一起去元町的时候,皋月帮她选的。   她又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牛仔夹克。稍微犹豫一下,理子开始给自己化妆,然后她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以免被父母发现。到了门口,理子飞快地说了声“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去开门,然而还是看到了一脸不快地注视着自己的妈妈。妈妈郁闷地叹了口气,说:“我送你去,你等一下。”   坐在车里,妈妈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是皋月的生日嘛,我……之前给忘了,所以她有点生气。”理子嘴上这么说着,却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毫无说服力。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她们很快就到了皋月家。她家住在一栋随处可见的砖瓦风格的公寓里。听说皋月的父母已经离婚,她跟当护士的妈妈两个人生活。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很快就会回去的。”   看到理子如此诚恳地道歉,妈妈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要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你。”   理子坐电梯上了楼,按响皋月家门上的门铃,那头传来她的声音:“门开着呢!”理子将礼物藏到了背后。皋月她们所在的房间很好找,除此之外家中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在。   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理子敲响了房门。等她慢慢将门推开时,最先感觉到的是呛眼睛的烟气,然后她在朦胧中看见扔了一地的空啤酒罐。几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包围了理子,除了她的三位朋友,还有两个扇中的学长在场。   “那是什么?”皋月貌似很开心地扬了扬下巴,理子只好把原打算藏起来的礼物拿在了右手上。   “啊,是给你的礼物,只不过我不太确定你会不会喜欢。”   那是理子精挑细选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有十本之多。虽然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零用钱,但一想到皋月曾经跟她说的那句“如果有好看的书要告诉我哦”,她还是买了下来。不过她并不觉得这种环境下皋月会感到高兴,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再交给她。   果然,撕开包装纸的皋月兴致缺缺地“哎——”了一声。“这是什么啊?我说,你是认真的吗?”惠子拿起一本看了看就扔到床上,然后露出恶俗的笑容。   “不过今天的理子,看起来好可爱啊——这身连衣裙真适合你——”良江懒洋洋地换了个话题。   “对吧——?是我给她选的。这样出去钓男人也完全没问题吧?”皋月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朋友们都理所当然地来劝理子喝酒,无法拒绝的理子只能笑着将玻璃杯举到嘴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啤酒,味道真是不敢恭维。很快她就觉得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脑袋也开始一阵阵钝痛。   除此之外还有强烈的孤独感——完全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也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心中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自己与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妈妈的脸,挥之不去那张眉目低垂、尽是悲伤的脸。理子一直在寻找脱身的时机,所以当听到皋月问自己“不要紧吧?你脸色很难看啊”的时候,她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个,大家,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然而理子的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哦,终于来啦。”惠子露出猥琐的笑容。紧接着,理子背后的房门也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你来啦!人气男!”皋月阴阳怪气的声音引来大家一阵哄笑,理子在笑声中慢慢地回过头去。   “你们这些人烦死了。”他故作姿态地啧了一声。不知道是从哪个瞬间开始,理子其实已经有了这种预感,所以当她真的看到那个身影时,她并没有多么惊讶。那个用冰冷目光俯视着理子的人,正是她一直憧憬的远山前辈。   大家喝酒的节奏立刻变快了,远山也在大家的怂恿下喝光了一罐又一罐的啤酒。不知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连房间里的灯都不知何时换成了间接照明,酝酿出一种成人场所的气氛。   良江和一名学长毫不在意周围人眼光地亲热起来,理子终于明白了自己那种孤独感源于何处——这样的事对这些人来说是非常“普通”的,却与自己的价值观完全相反。之所以头脑中总是闪现出妈妈的脸,也是这个原因。   “那个,我……稍微去一下洗手间。”她哑着嗓子随便对周围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出了房间。卫生间的荧光灯对于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来说显得格外耀眼鲜明。   坐在温热的马桶座圈上,理子一边方便,一边将脸埋在手心里。皋月的目光在胸中闪过,接着是良江她们嘲笑的表情。但是,她甩甩头,下定决心一定要马上回家。就算之后被她们抱怨,就算被她们讨厌,自己也是必须回家的。   理子抬起又重又疼的脑袋。就在她伸手去扯厕纸的时候,卫生间的门锁突然悄无声息地转动了。   理子吓得只“哎”了一声,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打开的门那头,站着远山。一枚十日元的硬币正握在他手上,应该就是他开锁的工具吧。理子全身都被巨大的恐惧贯穿了,与此相比远山那句“啊,抱歉”显得无比空虚。   她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来,迫切地想要赶紧提上内裤,然而冲上前来的远山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好疼……”理子用力抵抗,然而远山像是要堵住她的嘴一般强硬地吻了上来,由于用力过猛,理子的后脑直接撞在了墙上。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袭来,但理子知道现在不能晕倒,所以不顾一切地奋力反抗着。   可是,她与远山的力量之差实在太过悬殊,理子几乎当即就被制服了。远山左手用力堵着她的嘴,右手不管不顾地伸向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双腿之间。   “真好啊,小曾根,现在可比在学校时看到的你要好太多了。衣服、化妆,真的很好啊。”   眼泪很轻易地就掉了下来,理子感觉自己仿佛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远山的声音,反抗的力气也随之远去。注意到她的变化,远山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然后温柔地搂过理子的肩膀,扶着她走出了卫生间。   一抬头,理子就看见皋月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她那引以为傲的长发披散着,唯独发帘被剪成了人偶模样的齐刘海。她是什么时候剪的呢?在此之前理子从未注意过。   站在旁边的男人将脸埋进皋月的头发中,好像在闻上面的味道。救救我,理子一瞬间想到。尽管皋月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表情,理子却依然感到莫名安心。   “笑一笑,理子,不许哭。”皋月命令一般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理子真的依她所言地露出了微笑。总是这样,只有皋月能为理子指明道路,皋月所说的就是绝对,只要跟她在一起自己就能变强。   “今天可是你很重要的日子哦,能够跟喜欢的人睡,这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说完,皋月收回了温柔的笑容,将目光转向远山,并且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看到那样东西,理子不禁呼吸一滞。那个盒子与放在幸乃书架最里面的那个一模一样。现在,理子已经彻底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了。   “你记得对人家温柔点啊,随着你的性子胡来我可饶不了你。要是弄伤了人家,不管你跑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找出来,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之前把脸埋在皋月头发里的那个男人好像要教训远山似的看向了这边,远山被他的气势压倒,点了点头。皋月眯着眼睛,指向对面的房间。   “你们可以用这间。虽然初夜用我妈妈的床可能没什么情调,不过反正她短时间内也不回来。”   理子被半扶半抱地带到了床上,等她清醒过来时,那件珍爱的连衣裙已经被脱了下来。远山似乎是真的听从了皋月的忠告,抱她时非常温柔。他的表情也极其认真,所以看起来十分愚蠢。   脑中循环着皋月的话。笑起来、笑起来……理子对自己说着。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因为这并不是暴力。正如皋月所说,我是跟喜欢的人睡了,根本没有讨厌的理由。我当然是幸福的。   理子对着远山露出了微笑,远山的喉咙中发出咕嘟一声,眉毛没出息地垂了下来。枕边的避孕套盒子反倒在一边,这是睡着以前理子最后的记忆。   霓虹灯的光从磨砂玻璃另一边照进来。理子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远山的踪影,也听不到对面的房间中有任何动静。春天夜晚的气息从开了条缝的窗户中吹进屋里。   头还是非常重。假装没有注意到下腹的疼痛,理子打算坐起身来,这时她才察觉到,有人在摸着自己的脸颊。   妈妈……?瞬间涌起了这个念头,但理子又立刻惊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鼻子里钻进来洗发水的香味。   “喂,理子,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那只手从脸颊慢慢滑到脖颈时,皋月说道。理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定是了。现在一定是在学校的天台上,和煦的春季海风吹拂着,皋月提起的法律话题让理子兴致缺缺,接下来的画面有些迷迷糊糊的。现在就是那一天的继续。   理子拼命驱赶着那些杂音、那些下腹的疼痛、那些现实的霓虹灯、那些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她竭尽全力否定着那些与梦境不相符的东西。   可是,皋月从未有过的平淡音调却盖过了一切。   “你记得几年前发生在某处一所中学的案件吗?就是有一个小孩把另一个小孩的脑袋砍下来了的乱七八糟的事。因为那个案子,这个国家把法律都改了。原本十五岁以下的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都可以没事的,现在变成十三岁以下了。我还被前辈嘲笑说:你们可真不走运呀。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因为呢——”   皋月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我啊,今天就十四岁了。所以理子,万一我快被抓起来的时候,你要来做我的替身哦。放心吧,他们是绝对不会去抓你的。”   抚摸在理子额头上的那只冰冷的手,离开时仿佛带着无限留恋。下一个瞬间,伴随着一声干脆的开关响,屋里的荧光灯被点亮了。   “刚才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现在大概正在往这边赶。我说你好像玩得太累所以睡着了。”   理子一下被拉回了现实。“妈妈?”她愣愣地重复着,皋月则紧紧地抱住了她。   “只要你一直做我的朋友就没事了,相信我。”面对皋月命令的口气,理子只说了声“谢谢你”。   理子委身于这种只有皋月能够给予她的全知全能的感觉中,这句话她说得发自肺腑。   从那天晚上开始,理子与皋月她们的来往越来越亲密。不仅在学校里一直与惠子和良江组成四人小团体状态,就连放学以后,只要她们来找她,理子也会翘掉社团活动随她们去任何地方。   理子穿制服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她将裙腰卷起变成迷你短裙,她的发型也学皋月一样换成了成熟妩媚的样式,上课时戴的眼镜同样换成了隐形的。就连见到远山的时候,理子也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了。   最重要的,是理子的笑容变得更多了,和皋月她们在一起时也不再觉得害怕。当然,并不是说跟她们在一起就一定会沾染不好的东西,或者不如说理子觉得自己扮演着监督者的角色,起到了压制她们的作用。无论如何,黑暗之中皋月的声音,以及那句“在你十三岁的这段时间里——”,于明艳的阳光下是如此无力,仿佛只是个幻觉。   一方面积极地投身于新环境之中,另一方面理子也与许多事物断绝了往来。社团的伙伴、补习班的朋友,与他们分开并没有想象中痛苦,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开对书籍的喜爱。不,应该说故事的力量如今变得更加重要了。   从小时候起,书就是她唯一可以随便买的物品。看完一本后,只要跟妈妈聊聊感想,就又可以一起去书店挑下一本了。虽然现在一起去书店的机会变少了,但小曾根家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理子只要一拿到零用钱,立刻就会去买新书。《哈姆雷特》《麦克白》《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鲸》《老人与海》《安娜·卡列尼娜》《乱世佳人》……即便是已经买过的书,只要看到不同的翻译版本,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很多描写都是一目十行地带过,也有些许不能理解的地方,可理子还是不停地看下去。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她这样急不可待地阅读,那应该就是幸乃。理子一本接一本地看完的书,第二天就会交到幸乃手上。虽然幸乃必定会露出犹豫的表情,但是只要强硬地塞过去,她还是会以不输理子的速度整本看完。   对理子来说幸乃这个人也是必要的,就如同书中的故事一般必要。与皋月她们在一起当然是开心的,可不知为何,越是跟她们在一起,理子就越需要幸乃。   结束了忧郁的雨季,期待已久的暑假也因为补习班课程的缘故眨眼间就过去了。迎来新学期后,与许久未见的皋月一碰面,她便立刻问起:“喂,理子,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你不办个生日派对吗?”   这句话里应该没有什么暗含的意思,理子也并不觉得害怕或者怎样,但她的腿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我家大概是办不了了。”   “为什么啦——?”   “我妈妈不喜欢咯。对不起呀,皋月那时候还特意请我去了呢。”   其实,妈妈非常想办派对。即使是理子自己,直到刚才为止也是打算要邀请皋月的。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谎言。   “哼——是吗——算了,你那个妈妈也难怪。那我就只能好好给你挑个礼物算了。”   看着爽快接受的皋月,理子的眼神略微暗淡了些。本已强迫自己忘记的那一晚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理子终于彻底想通了。原来自己一直在衷心期待着。   我一直在衷心期待着。十三岁结束的这一天。   从那天开始直到生日的一周时间里,理子一直在说谎。良江说:“喂喂,现在开始策划派对也还来得及哟——”理子便露出为难的表情回答:“可是,我妈妈还是不同意啊。”   “那再来我家办吧?”等到皋月这么说的时候,她又回答:“抱歉,那天我必须跟家里人一起吃饭,我也觉得很麻烦啦。”这当然又是一个随口而出的新谎言。   理子只对一个人说了实话,那就是幸乃,而且她还邀请幸乃来参加派对。   “喂,幸乃,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哦!”   生日的前一天,在经常碰面的那个公园里,幸乃快要蹦起来似的立刻回答:“嗯!”似乎是为了压制她的兴奋,理子加重语气强调:“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明天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来我家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到,拜托了,幸乃,能答应我吗?”   “嗯,谢谢,理子,我答应你。”   第二天,太阳还未完全落下的十八点,家中的门铃响了两次。一打开门,理子就看见外面站着的幸乃戴着一顶帽檐压得极低的棒球帽和一副圆形镜片的墨镜。   “哎?变装?”   “嗯,姑且。”幸乃一脸认真地回答。   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为了满足自己的任性要求竟然如此拼命努力。想到这些,理子流着眼泪大笑不止。   随后爸爸也回来了,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都怪你突然说要办派对啦,弄得我都来不及好好准备。”只有妈妈一个人还在抱怨。今天早上理子告诉她想招待幸乃来家里的时候,顺便点了两道菜。一个是理子喜欢的带蓝莓酱的芝士蛋糕,另一个就是土豆炖肉。   那天晚上幸乃吃得格外多,也笑得格外多,让理子忍不住想,如果幸乃平时就是这个表情的话,应该会交到更多朋友吧。她当然为能够独占幸乃而高兴,但同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至今为止,幸乃依然没有对她解释过自己所背负的那种阴影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跟外婆一起住呢?为什么父母不在身边呢?为什么要住在宝町呢?此前在群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偶然问到触及这方面的问题时,总会被幸乃含含糊糊蒙混过去:“那个啊,反正就是有很多情况啦。”被她这样糊弄地一说,理子就很难再追问下去了。   饭后,妈妈调暗了餐厅的灯光,然后将插着蜡烛的蛋糕端了上来。爸爸也抱起了吉他,随手拨着和弦弹些曲子。摇曳的烛光中,理子发现幸乃的脸上笼罩着忧郁的影子。是为什么呢?幸乃盯着爸爸手中的吉他的眼神好像很不安。理子有一种直觉,她们最好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真是的,爸爸,多不好意思啊,快别弹了,我要把蛋糕端到楼上去吃啦。幸乃,我们走吧。”   幸乃老实地听从了理子的安排。躲回房间,两个人沉默地吃着蛋糕,直到喝了几口茶壶里泡好的红茶后,幸乃才仿佛终于平静下来了一些。然后她说了一声“对了”,眉眼间终于有了笑意。   幸乃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纸上印着“佐木旧书店”标志的东西。似乎是觉得拿不出手,还特意在上面系了根粉色缎带,结果却显得更加寒酸了。   “对不起,我没有多少零花钱,所以买不了新书。我跑了好多地方,到处找理子可能喜欢的东西。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换张包装纸的……”   幸乃为自己辩解着,可理子其实完全不在意。她当然开心了。幸乃选择书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可以打开吗?”理子说着已经动手拆起了包装。当看到里面的五本书时,忍不住惊讶得“哎”了一声。   “史努比?”   幸乃依然满脸紧张:“其实一共有十本的。对不起,我会尽快攒齐的。”   “那倒没关系啦。为什么会选史努比呢?”   “因为我觉得对理子来说,应该是什么书都已经看过了,所以我就问了那家书店的老婆婆。虽然她是个挺可怕的人,不过据说在书这方面懂得非常多。”   “你怎么说的?”   “我说自己有个将来要当翻译家的朋友,问她有没有什么书是这个朋友会喜欢的,然后那位老婆婆一下子就拿出了这套书。”   理子傻呆呆地张着嘴。当翻译家确实是她的梦想,但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自己的妈妈应该也是不知道的。   “据说这本书的译者,是一位叫谷川俊太郎的诗人。老婆婆说,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居然是这个人在翻译美国漫画。”   “为什么啊?”理子下意识说。幸乃没有听明白,正歪头思考的时候,理子一下凑到她旁边:“为什么幸乃会知道啊?我想当翻译家这件事,为什么?”   幸乃耸了耸肩膀:“我当然知道啊。哪会有中学生这么在意小说的翻译版本,而且理子你在上英语课时尤其认真呢。我总在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非常棒的翻译家。”   “等一下啦,你别自说自话的。你这样太狡猾了!简直就像一眼看穿了我最不想被人知道的地方,那我也要知道幸乃的梦想。”   “嗯——不过,我并没有梦想啊。”   “你看,就会耍赖。你这样太狡猾了。”   “可是,这是真的啊。我没办法想象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总觉得思考未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尽管说话的口气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把握,但幸乃的表情却非常严肃。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待太晚了也不太好。”   幸乃说着站起身,而理子马上抓住她:“幸乃,对不起,再给我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好,有件事我从以前就很想试试了。”   “想试试什么?”   “化妆啊,搭配衣服啊,虽然我也不是那么擅长,但请让我做一回吧!”   “哎?不是、那个、可是……”   少见幸乃如此慌张,可理子还是硬拉着她坐下。给别人化妆并不像给自己化那么顺手,好在只是稍微加些腮红,再涂上口红,花了十五分钟左右也如愿完成了。   接下来理子又开始在衣柜里找适合幸乃的衣服。幸乃那边总是想找机会照照镜子,理子拍拍她的胳膊,下定决心拿出了“那件”衣服——那件自从皋月生日之夜以来,她再没有穿过一次的粉色连衣裙。   理子穿时还是过膝的裙子,在高个子的幸乃穿来却已经是迷你裙了。这样反而更加突出了她的一双长腿,比想象中还要合适。   理子将手放在目光低垂的幸乃肩膀上,轻声说道:“真好看。”幸乃仰起的脸颊上一片绯红。   “你看,很可爱吧。我就觉得一定没错。不过,后背要挺直一些哦,挺直了会更漂亮呢。然后,硬要说还有哪里的话,幸乃的眼睛是内双,很难被看出来呢。”   当说到眼睛的时候,幸乃的脸立刻陷入忧伤之中。不过听到理子继续开玩笑说什么“没事,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整形就好了”,她又轻松地重展笑颜了。   理子的视线重新回到镜中,她越过幸乃的肩膀看着倒映在里面的自己的脸。啊,是啊。我今天也十四岁了。终于逃脱了——   毫无预兆地,眼前的景物突然扭曲变形。“哎呀……?”话一出口,眼泪就瞬间溢出了眼眶。   面对突然哭起来的理子,幸乃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像安慰小孩一般小声念着:“不要紧。嗯,哭吧。”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让理子的感情彻底决堤,而幸乃则紧紧拥抱着她。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等到理子总算调整好情绪,她讲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自己的愚蠢、不检点、轻薄、幼稚,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尽管她深深为自己的行为自责,但理子心中的某处却始终觉得,如果是幸乃的话,一定能够原谅自己。   幸乃握住了理子的手。化了妆的她看起来成熟很多,只是注意挺直背而已,居然就能变得如此漂亮,让理子总有种自己多了个姐姐的错觉,忍不住一直对她倾诉。   “我不能没有幸乃,因为只要幸乃在,我就会不由自主挺直腰杆,因为只有幸乃会认同我。我真的不能没有幸乃。”   就在理子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打算结束叙述时,幸乃不知为何突然睁开了眼,像受到惊吓似的松开了手,并且夸张地使劲摇头。她只说了个“我其实——”就猛然止住了话头。   幸乃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凝视着某处,好像在朝一个看不见的人询问:我可以说吗?还是不行呢?这孩子会是我的敌人吗?还是朋友呢?理子仿佛听见她在心中这样说道。   等了一段时间,当幸乃终于决定开口时,那些话语就好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要从嘴里满溢出来的一样。她所讲述的,是一个少女与母亲的故事。与泪眼婆娑的理子相反,幸乃口气平平,脸上时而露出自嘲的微笑,时而有所不甘地眉头紧锁。   “其实我也有跟妈妈一样的病,至今仍然会在精神高度兴奋的时候失去意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说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我总觉得自己不会活得太久呢。”   理子难掩脸上的惊讶之情,幸乃却并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在群马的生活一点都不好。不过也很合理,毕竟是自己曾经舍弃的城市,周围的人们自然只会用冰冷的目光看待我们。所以美智子找了有门路的人,结果那人推荐了宝町。我怎么都不愿意来横滨,拼命反对,可毫无意义。最后借着上中学的机会,美智子带着我搬了过来。”   “差不多就这么多了吧,讲话完毕。”幸乃最后做了个鬼脸,带着笑容看向理子。   理子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当然为幸乃心疼,但也并没有多么想哭。明明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眼泪,为什么现在却哭不出来了呢?   “那,你的姐姐和爸爸现在也还在山手吗?”理子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见幸乃暧昧地歪了歪头,理子凑得更近些:“但是,也还是有可能在的吧?那我们去看看吧。去拜访一下幸乃住过的家。”   那一瞬间,幸乃露出了非常不快的表情,可是理子并没有胆怯。这么做是有意义的,理子认为,在她那充满绝望的故事中,这是唯一的希望的种子。   “你绝对不要做多余的事哦,理子。”幸乃烦闷地叮嘱道。   “知道啦。”   “说真的哦,不然我真的不会原谅你哦。”   “不原谅会怎样?”   “就不会再跟你做朋友了。”   尽管幸乃如此强硬的措辞令她心中感到隐隐作痛,不过理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前往山手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因为对理子来说,已经无法想象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了。   可是,就结果而言,理子还是没能造访山手。谁都不曾想到,做了“多余的事”的人,竟然是幸乃。   第二天午休时,理子来到学校的天台上,与其他三人一起打开了便当。皋月她们的对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理子这边也像昨晚无事发生一样享受着拂面的微风。   一道影子突然盖住了四人,最先察觉到的是皋月。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   皋月的声音有一点颤动,惠子和良江也抬起了头。当看清站在那里的是幸乃时,理子一瞬间全明白了。   “喂,山本同学。”幸乃叫着皋月的姓氏。除了皋月自己,在场其余人全都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得闭上了嘴。   幸乃直截了当地说:“能不能请你向小曾根同学道个歉。”   面对眼前一排呆住的脸,幸乃大义凛然地昂着头:“山本同学生日时发生的事,让小曾根同学非常受伤。我觉得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了。”   “拜托你向小曾根同学道歉。”幸乃最后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深深地低下了头。理子闭着眼睛听她说话,她紧咬住嘴唇,只是一味等待着有人来打破这段寂静。   最终还是皋月,她突然高声大笑起来:“哎——真有趣。实在太有趣了,田中幸乃。知道了,我道歉。理子,对不起呀。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呢,根本没想到会让你受伤,真的对不起。”   说完,她看都没看一眼语塞的理子,反而再次转向幸乃:“幸乃也不要傻站在那里了,过来坐吧。你带便当了吗?我们一起吃吧,本来你们两个人也没必要偷偷摸摸的嘛。”   理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了。皋月其实已经知道她跟幸乃的关系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至今为止都要装不知道呢?   幸乃将视线投向了理子。皋月注意到了,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幸乃说:“好啦,快坐下吧。”   “可是……”   “我都说没关系了。”她的口气不容置疑。等到幸乃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皋月立刻开始更加热情地跟她搭话。皋月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要高兴,简直就像现场只有她们两人似的。   自从这件事以后,理子身边的环境就发生了变化。皋月似乎比理子还要看重幸乃。   幸乃的确有着这种能够挑起别人占有欲的能力,不知道皋月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第一次目击皋月和幸乃两个人单独待在天台上时,理子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喂喂,你们不要排挤我啊——”,一边在内心为同时失去两个重要的东西而感觉万分焦虑。   十月初,天气终于渐渐有了秋意。某个幸乃因感冒休息的日子,其他几个人午休时在天台上聊起了最近流行的掌机。皋月很宝贝的那个游戏机坏掉了,最近什么都玩儿不了,她为此唉声叹气的。   “其实买个新的就行了啊——可我又不知道哪里还有卖的。”皋月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理子突然脱口而出:“那我帮你买吧。”   “帮我买?去哪儿买啊?”   皋月的眼神一下就变了。这台游戏机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状态,可以说一机难求,已经成了社会性话题。理子当然也没有头绪,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能够以此将某种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我自然是知道才这么说的啦,反正我就是能买到。”   皋月高兴得脸上放光,惠子她们虽然一脸无趣,却还是附和着皋月的情绪。理子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交给我吧,我帮你想想办法”来卖人情。   从那天开始,理子走遍了横滨街头,然而无论是听到传闻一大早跑去的家电商城,还是打电话咨询的玩具店,都没有那种掌机的踪影。   最后,还是理子的爸爸帮她找来了一台,那是他在秋叶原的黑市上以接近定价十倍的价格买回来的。理子当然高兴得不行,爸爸却揉着脖子说:“饶了我吧。”此时距离她跟皋月许下约定的那天,已经过去三周多了。   理子给游戏机重新换上漂亮的包装纸,再将它送出去,皋月高声尖叫着扑了上来。良江与惠子脸色难看地站在旁边,在她们面前,理子品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优越感。   于是理子越来越得意忘形。“啊,皋月,不用给钱啦。”这种自己都没想过的话也是张嘴就来。   “你看,我当初送给皋月的生日礼物太寒碜了不是吗?所以就让我用这个挽回一些面子吧。”这样的话就像自己从嘴里流淌出来一样不受控制。   皋月脸上的表情简直是迷恋:“谢谢你,理子,我真的好开心啊。”仅仅是被她叫了名字,理子的心就填满了幸福。   理子和皋月之间重新诞生出了亲密的关系——皋月积极主动地向理子尽情撒娇,理子也努力回应着她的愿望,只要听说她有什么想要的,肯定会想尽办法弄到手,如果自己的零花钱不够,就毫不犹豫地找父母去要。   等回过神来,幸乃已经再次被扔出了圈外,理子与皋月的亲密度却不断增长。皋月甚至会在放学后只叫理子一个人来自己家,然后两人一起度过一段亲密的时光。皋月不断塞给理子一些首饰衣服,或者化妆品什么的,而且必定会加上一句“要对其他人保密哦”。理子当然很开心,不过如此一来她也必须要还礼才行。   皋月的要求不断升级,等到快圣诞节的时候,已经到了理子想尽办法也无法满足皋月要求的程度。自己的书和游戏,有时候还有皋月送给她的衣服和首饰,只要是能卖的东西她都卖掉了,甚至还从妈妈的钱包里偷过钱,过一阵子见妈妈没有提起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有时候妈妈又会一脸不安地问:“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啊?”   不是问有没有偷拿钱,妈妈说的是“被欺负”。理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妈妈脸上严肃的表情却不见松动:“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正面回答我。”   “等一下等一下,我怎么可能被欺负啊。说到底谁会欺负我呀?皋月她们吗?”   “这个嘛……”   “真是的妈妈,你饶了我吧。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的啦。”   理子发自肺腑地说道。怎么可能会被欺负呢?妈妈实在是太爱瞎操心了。每次理子染发的时候、化妆的时候,妈妈也都是一脸闷闷不乐的,还经常忧心忡忡地来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这误会也太离谱了。光是“时代不同了”这句话,理子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可是,你最近真的有点奇怪哦,都没怎么见你读书了,你的钱真的都拿来买书了吗?”   “当然是买书了。”   “真的?那妈妈可相信你了。”   “烦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每天都过得很正常。”   理子的视线往旁边一转,突然瞥见了桌上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是一个完全脱胎换骨的自己,是皋月帮她找到的全新的自己。   没错,我现在过得很正常也很快乐。对着妈妈重新点了点头,同时理子也在心中重复着。   总之妈妈这边是姑且应付过去了,可要拿来当圣诞礼物的包还是没有着落。皋月当初在横滨女王广场看到那个包时,两个眼睛直放光,不愧是标价超过五万日元的高档货。   万般无奈,理子只能去跟爸爸说自己需要图书卡。其实她早就暗中计划好了,要来卡就立刻转卖掉。到了圣诞前夜吃晚饭时,爸爸倒是真的拿出了一张卡,还带着满脸施恩于人的神情对理子说:“这下又能买好多书来看啦。”然而那张卡的面额只有五千日元。因为去年圣诞节的礼物是价值三万日元的毛呢大衣,所以理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年应该也是差不多价格的礼物,谁知却猜错了。   那天晚上,理子辗转难眠。一闭上眼,脑子里就都是被朋友们排挤到外围的自己。跟皋月约定的时间是在新年之前,自己还夸下海口说放寒假以前就能让她拿到那个包。可是现在,除了去跟她坦白实情,理子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转天到了周一,原本打算等到午休时再说,可刚下了第二节 课,理子就按捺不住行动起来。   皋月每次课间休息时都会带着惠子她们去厕所,就是其他人都不会用的那间B座四层的女厕所。   理子调整好呼吸,抬腿走了进去。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马上传进了她的耳朵。虽然无法完全分清哪句话是谁说的,但谈话内容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太狠了吧。”   “可是是她自己说的嘛。”   “真好啊,还有这么方便的家伙。”   “我可不会把她让给你哦!”   “幸乃不也挺好吗?”   “但是幸乃太穷了。”   “确实。”   “那,你今天又拿到什么了?”   “嗯?Kathy的包?”   “为什么啊?”   “怎么了?”   “你又不喜欢那种东西。”   “啊,我是要拿去卖的。这种名牌货卖二手也不会掉价。”   “卖了?”   “当然要卖了,我又不喜欢嘛。”   “你这人真可怕。”   “话说,那你一开始要钱不就好了嘛。”   “要钱的话那孩子多可怜呀。”   “为什么?”   “人家只是喜欢送我礼物而已啦,又不是我敲她竹杠。”   “呜哇,你这人果然很可怕。”   “哈哈哈,的确是很可怕呢——”   ……   快点逃,快点逃,快点逃——与这种强烈的念头相反,理子的身体纹丝未动。那三个人就站在L形厕所的拐弯处,就在放扫除用具的隔间前面。   最先发现理子的是惠子,她不禁“啊”了一声,良江的脸色也眼看着渐渐变青了。这两个人吓得直往后退,可皋月与她们不同,三人中唯独皋月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态。她就好像从一开始便已经知道理子在那里一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仅如此,皋月甚至还走到理子身边,对她说:“我要的包带来了吗?”   理子用力摇了摇头,拼命忍住眼泪:“已经不可能了。皋月,我已经没有钱了。而且听了刚才那些话,我什么都不会再给你了。”   即便如此,皋月仍是毫无动摇。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把手伸进背在肩上的学生包里,掏出一本厚重的时尚杂志,然后语气平平地说:“说要卖掉是我不好。因为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嘛。所以呢,理子,我真正想要的是这个。那就拜托你了,理子,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当理子垂下视线去看那本杂志时,她身上最后一点剩余的力气也被抽空了。翻开的那一页上,刊登着一个连理子都知道的知名大牌的系列背包,皋月所指的那个标价“十八万八千日元”。   她脱力的原因却不在于此。名牌特辑那两页中间,夹着一张照片。裸体的理子被远山压在身下,脸上带着笑容。本来那只是个毫无防备的表情,但是被拍成照片就显得格外猥亵。   “拜托你了,理子。”   听到皋月强调的声音,理子咬紧了嘴唇。事到如今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不仅如此,理子甚至很乖顺地“嗯”了一声。   果然自己没有这个人不行。跟幸乃在一起自己就会变得温柔,但是只有跟皋月在一起自己才会变强。   不过眼泪依然自顾自地流了下来。并没有什么悔恨之情,理子只是独自在厕所中哭泣着。   寒假期间,理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幸乃在一起的。白天幸乃来家里找她,她们就一起在房间里做功课,等到写累了就出去散散步,回来以后继续学习。太阳落山后,基本上每个晚上幸乃都会被留下吃饭,是妈妈特意嘱咐理子挽留幸乃的。   理子知道只要自己跟幸乃在一起,妈妈就会放心下来。实际上,也只有在跟幸乃独处时,她才会忘记皋月的事。   可是,这段逃避现实的时光,也仅仅持续到了新年伊始。迎来新年的理子心情却日渐忧郁。她是不可能帮皋月弄到那个包的,但是这种话要如何说出口呢。等到新学期开学,自己一定会被欺负得很厉害吧。心中的不安渐渐膨胀,感觉快要爆炸了。   一月三日夜里,理子依然在跟幸乃一起学习。幸乃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在理子看来,那张脸上写的全是无忧无虑。   “我啊,或许已经找到了呢,幸乃的梦。”理子望着骤然空掉很多的书架,突然说道。   “我的梦?”幸乃的眉间皱起了小小的细纹。   理子对她点了点头,说出了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嗯,我在想,你将来从事个插画师之类的工作不是很好吗?幸乃,你一直都很喜欢画画吧?”   以前,理子曾经跟幸乃交换过日记。在那些日记中,幸乃总会额外画上几笔。并不是一般初中生画的那种可爱的插图,而是更加写实,或者说更加正经的东西。   其中让理子感到特别震撼的,是一幅描绘横滨夜空的画,上面缀满了繁星。夜空下面有一棵被风吹拂的樱树,满天飞舞着粉色的花瓣。   “喂,幸乃,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未来依然无法想象吗?”幸乃看着她的眼神非常严肃,理子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一起工作了呢,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我是因为那本史努比才想到的。将来我翻译好了书,就由幸乃来给它加上插画。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寻找新的书。再一起把书带回日本,介绍给大家。就用我的翻译和幸乃的插画。”   说着说着,理子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幸乃比她哭得还要厉害。聊过这些梦一样的话以后,总还是要从梦里回到现实中。看着幸乃脸上温柔的笑容,理子想要不跟她商量看看吧。并不是想让她帮自己解决问题,只是希望能够让幸乃听自己说说。   可理子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怕会发生跟之前一样的事。这样一个愚蠢的、不知检点的、轻浮到可怕的自己……如果连幸乃也开始鄙视自己,那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   她变得害怕幸乃的视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明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吧,好久没去了,偶尔也要喘口气啊。”   “哎?难道不是正相反吗?既然说出了这些话,那就应该更加全情投入地努力学习才对啊。”   “哎呀,偶尔一次没关系啦。就当是约会吧,约会。”   “真是的,理子你啊。”幸乃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理子模模糊糊地想着,拉上了窗帘。   虽然远不及幸乃画的那幅画,但冬季的夜空中依然有几颗星星在闪耀。   第二天,幸乃上午就早早跑了过来。她穿着理子送的那件粉色连衣裙,搭配抓绒外套,一条红色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她一定没注意到,自己的背比平时挺直了许多。   理子先把幸乃领进家中,帮她化了妆,然后自己也盛装打扮了一番。这个造型走在街上,一定没人能想象到她们在学校时的样子。   理子也挑了件粉色的连衣裙从头顶套下去,外面披上件抓绒外套。这么刻意地追求双胞胎效果多少有点羞耻,但最终开心的感觉战胜了一切。稍微犹豫了一下,理子还是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   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过了许多地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买什么,却一家接一家试穿着可爱的衣服。理子只要发现了适合幸乃的衣服,每件都会让她去试一下。   在一家进口品店铺中,理子等着幸乃试衣服出来,店内的导购小姐跟她搭话说“你好可爱啊”。   “是亲姐妹吗?双胞胎打扮很适合你们呢,还有围巾也是。”   正在此时,幸乃打开了试衣间的门。“这个会不会很奇怪?”身穿一身黑色西服裤装的她羞涩地说。第一次看到如此成熟的幸乃,理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导购小姐的反应却与她完全相反:“嗯,很奇怪,太奇怪了,穿成这样完全不可爱嘛。反正这种衣服再过几年你想不穿都不行的,所以现在还是尽可能穿可爱的衣服吧。”   理子跟幸乃互望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她们开心地跑出商城,发现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了,街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与落日余晖中的天空交相呼应,显得无比美丽。   “我好像……有点想坐那个。”这是今天幸乃提出的第一个心愿。在她手指的前方,可以看到横滨太空世界的巨大摩天轮。   “好,我们走吧!”理子抓起幸乃的手,一直跑到了摩天轮下面。幸运的是今天人并不太多,只等了五分钟左右,两个人便手拉手坐进了一个轿厢中。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个,虽然小时候经常看别人坐。”幸乃时不时就会语气平平地说出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幸乃你不是在横滨出生的吗?怎么可能没坐过?”   “嗯,确实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我还会唱《横滨市歌》呢。我——们日本啊是个岛国——,朝阳与大海陪——伴——我——……”   唱着这首可以作为市民身份证明的歌曲,幸乃却没有露出开心的神情。横滨的街道在下面铺展开去,不仅是霓虹闪烁的横滨未来港、法院等政府部门所在的官厅街、野毛山那边的动物园、伊势佐木町还有曙町的闹市,当然还有幸乃生活的宝町。在这片曾经是海洋的土地上,许多的光与影混杂在一起。   幸乃呆呆地盯着某个方向,不用问理子也知道,那边就是她以前居住的山手之丘。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所以理子能够感觉到幸乃的手心里正不停冒汗。   “肚子饿了吧?”   理子说着,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幸乃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两颊一阵绯红。   “嗯,我们吃点东西回去吧。”   跳出轿厢时两人松了手,但还是紧紧靠在一起地走在路上。她们漫无目的地穿过樱木町的高架桥,朝野毛方向走去。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理子的注意。   “哎呀,这里是?”望着那块老旧的招牌,理子脱口而出。   “佐木旧书店”——幸乃正是在这家旧书店买下了那套《史努比》,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理子。   理子望着幸乃的脸,幸乃则惊讶地望着店门口。“小慎?”她自言自语地呢喃道。   理子转头去看,一个年纪与她们相仿的男孩子正从店里走出来。他穿的双排扣大衣肩膀明显过宽了,牛仔裤的裤腿反而短了一截,脸上一副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刘海阴郁地垂在眼前。在学校里并没有见过这个男生。   “认识的人?”   “哎?啊,不是,没什么,只是跟我一个熟人长得有点像。”   “嗯——是吗?先别管这个了,这个佐木旧书店啊——”   尽管转换了话题,理子依然留意着那个男生。以前幸乃给她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其中有两个男生登场,其中一人的名字好像就是“慎一”。不过……   看着那个逃一般离去的背影,理子下意识摇了摇头。故事里的两个男生给人一种正义感很强、家教很好、外表也非常帅气的印象,跟这个畏首畏尾、眼神乱飘又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实在相差太远了。   幸乃自己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很快就重新露出开朗的笑容:“没错,我就是在这里买到《史努比》的。”   “我们进去看看吧。”   “嗯,好啊。”   两个人再次拉起手,一起踏进了佐木旧书店。外面依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幸乃的手心却带着些潮汗。   店内的暖气根本没有效果,室内简直比外面还要更冷些。干燥的空气中,充斥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店内听不到任何广播或电视的声音,耳朵里只有荧光灯管轻微的电流声。   理子跟幸乃一样看起了书。她随手挑了一本封底已经明显变黄的《简·爱》。理子从未听说过发行这一版的出版社,看了看版权页,上面写着“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虽然有些介意这本书的老旧程度,但是作为今天的纪念品,理子还是拿着它走向了收银台,准备买下来。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一些异样: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呢?这家店里根本看不到店员。杂乱地堆满了书本的店内,只有理子与幸乃两个人。   理子无意识地将书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眼睛看向收银台,收银箱的钥匙就插在上面。开阔的视野突然都集中到了一点上:除了自己,这里没有别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了整个大脑。   与皋月的约定突然闪过心头。距离新学期开始还有三天,虽然她已经决定要据实已告,道歉说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可会不会还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呢?理子突然这么想。   自己今年收到的压岁钱第一次超过了十万,如果再加上眼前这个泛着褐色的老旧收银机的话……无论她如何努力想要遗忘,皋月失望的脸一直在自己脑中挥之不去。   理子迈步走进收银台里面,嘴里涌上来一股酸水,又被她努力咽了下去。她伸手转动了插在锁眼中的钥匙,冰冷的声音响起,钱箱轻而易举地敞开了。理子的视线完全被收银机里的东西吸引住了。   她无意识地伸手拿起了钱。纸币共有八千日元,剩下都是些零钱。这点钱当然不够拿来买包,但是很不可思议的,她并没有觉得沮丧,只是一下子醒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理子想到,并且准备把钞票再放回收银机内。然而就在此时——   “果然是你啊。听说你住在宝町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直都觉得奇怪呢。”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理子的右手腕。那只手上遍布着凸起的血管,如同置身梦中一般的游离感,与轮廓清晰的真实感混杂在了一起。   “你给我过来!今天我决饶不了你。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我这就报警,你给我在这里等着!”   严厉的女声突然中断,手也一起松开了。理子完全听不懂她的话。果然?一直?宝町?今天?干了什么?她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不是把我跟什么人弄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要赶紧解开误会才行。本来我也没打算偷钱的啊,我刚才正要把钱放回去的。对了,要赶紧告诉她——   理子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回过头去。然而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女人嘀咕着:   “啊,如今这世道真让人讨厌,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教育孩子的。之前的那些,我肯定会让你父母一起赔上的。”   听着那干哑的声音,理子全身的细胞都仿佛尖叫着爆炸开来。妈妈的笑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从小到大都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妈妈的脸。   不要,她唯独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些。理子恍惚地望着天花板。不只是今天的事,从初二开始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想让妈妈知道。被皋月她们随便利用又随便利用幸乃的自己,如此卑劣的自己,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卑鄙的本性,不想让妈妈知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理子突然察觉到自己无意中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使劲咬住自己的手。   屏住呼吸,慢慢转过身,老婆婆弓着背的身影进入了理子的视线。不干不行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理子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朝老婆婆撞去。   老婆婆的头撞到了堆积的书山上,伴随着轰响和四散的大量灰尘,无数书籍散落到地板上。   每当有书本打在她身上,老婆婆就会发出“呜”的呻吟声。她的身体趴伏在地上,正以一定的节奏抽搐着。   本该只有自己存在的单色世界,渐渐恢复了颜色。理子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胃液猛然涌上来,又被她拼命咽了下去。因为她突然想到,绝对不能留下痕迹。   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将左手上的《简·爱》塞进了包里。要消灭证据。事到如今还能思考这些事的自己真是可怕,理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感觉有道视线看着这边,理子一抬头,发现幸乃不知为何站在那里。对了,我是跟她一起来的。理子终于想了起来。糟糕,这下坏了。全都完了。这样一来就逃不掉了。   似乎是明白了理子的心情,幸乃用力点了点头:“逃走吧,理子。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有人会因为你而难过的。”   理子的腿抖得更厉害了。必须逃走——既然幸乃都这么说了,那就得马上逃走才行。想要强迫自己服从的念头和认为不可能逃掉的想法相互交替,推搡着理子。结果,她一动没动。就如同以前的某个晚上一样,她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   理子瘫坐在原地,抱着头大叫起来。她看见了皋月的眼睛,还有妈妈悲伤的脸。紧接着,在理子心中闪过的,是她曾在某时某刻的黑暗中听到过的、魔鬼一般的低语。   理子半张着嘴,呆滞地仰起脸,然后不明所以地嘿嘿傻笑起来。她看着视野中那个与自己外形十分相似的人,自然而然地开口说:“我说,幸乃。”   理子语气坚定,对满脸急切的朋友说道:“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她拼命忍着笑——这样的表情绝对不能被对方看到,为此理子又低下头等了等,然后用更快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幸乃你是三月出生的吧?所以你现在还是十三岁吧?那就没关系了。因为他们绝对不会抓你的,大家都会原谅你的。”   那种卑劣的笑容非但没有丝毫减退,甚至最后她还笑出了声。理子知道自己很奇怪。没错,做错事的就只有我自己,现在应该还可以回头,所以赶紧道歉吧,向老婆婆、向皋月、向妈妈,也向幸乃。   尽管头脑中不断如此重复,她的身心却完全分裂开来。等回过神来时,理子正摆出下跪磕头的姿势,脑门抵着地面。   “求你了,幸乃,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我不能没有幸乃。所以求你了,请你帮帮我。”   店内回荡着静谧而紧张的气息。沉默中时间不知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随即,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搭到了理子的肩头上。   “嗯,说得也是呢。毕竟有人会为理子感到悲伤呢,而且理子一直以来都这么照顾我,现在理子又是如此需要我。”   幸乃搭上来的手慢慢移开了,她的双脚掉转了一个方向。在幸乃前方,能够看到一扇半开的拉门。高出一截的屋内堆满了书,数不胜数的书籍中间,放着一部黑色的电话。   “没事的,理子。你快逃走吧。”   “可是……”   “没关系,你走吧。我有点担心老婆婆,得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所以你快逃走吧。”   理子在催促中站起身来,下身脱力的状态仿佛瞬间化为乌有,她迈开脚步朝外面走去。   最后一次回头看时,收银台那里已经不见了幸乃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模模糊糊传来她胆怯的声音:“扇原中学二年C班的……”   走出店门的瞬间,寒冷的空气令理子身体一僵。她看见那个早就应该离开了的男生,不知为何从附近跑开了。就是那个幸乃叫“小慎”的男生,他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奋力狂奔而去。   理子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等那个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以后,理子才突然想到,他说不定全看到了!恐惧一下包围了她全身。   直到开学前的几天里,理子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她打了许多次电话,可是别说幸乃,就连她外婆也没有来接过。   她也去了好几次宝町,那家叫“美智子”的店根本没亮灯。等到新学期终于开始,理子才明白了自己所犯的最大错误究竟是什么。   幸乃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让她烦闷的是,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不是“没想到竟然是那孩子”,而是“是她的话就不奇怪了”。明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几个像是不良少年的男生还这样说过:   “C班的田中幸乃,听说被抓进监狱了啊。”   “骗人的吧?不应该是少管所么?”   “不是啦,是儿童自立机构什么的。也就是过去的少年教养院[3]。”   “不愧是经验之谈,知道得真详细啊。”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有过那种经验呢。反正,不管是哪种,那家伙应该都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是吧。初中生抢劫杀人什么的,完全笑不出来呢。”   “哎?杀人了吗?”   “没有吗?”   “是伤人吧?我记得是抢劫伤人啊,不过无论是哪个都不好笑呢。”   “话说,那家伙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吧?”   “为什么?”   “可是,你看,她不是住宝町嘛。”   “啊,是因为这个啊?那确实是为了抢钱吧。”   “果然不好笑吧?”   “啊,的确笑不出来。”   传闻总会带起更多传闻,最后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相了。大家都随口说着自以为是的话,事态发展仿佛坐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理子每天都在亲眼目睹现实被逐渐改写,她恨不得捂上眼睛生活。   只是,在这之中也有不折不扣的事实,比如理子搞错了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就是其中之一。理子一直以为只要是十三岁以下的人,无论犯什么罪都会被原谅。所以不管是监狱还是少管所,不管是儿童自立机构还是教养院,理子觉得这些都与幸乃无关。她对此深信不疑,等到新学期开始了,幸乃就会回来学校上学,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可以继续像平常那样生活。   然而不管她给幸乃家打多少次电话也没有人接,不管过了多少天、多少星期,幸乃依然没来学校。最后连传言都慢慢消失了,大家开始讨论起新话题,关心的不是考试就是恋爱。   除了理子之外,只有一个人仍然在意着幸乃的事。即将迎来二年级毕业典礼的某日,理子正趴在桌子上,一个影子遮住了她。   “事情干得挺漂亮啊。”   理子慢慢抬起头,就看到皋月交叉着手臂站在那里,她俯视着理子的目光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瞬间,理子全身的细胞都紧绷起来。   理子沉默地站起身,用尽全力扇了皋月一巴掌。教室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回声。   皋月脸上泛着红痕,却并没有收起笑容,然后她毫不犹豫地也还了理子一巴掌。   “别得意忘形,理子,我可是还有那张照片呢。”   仅仅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之后,理子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觉得疼,而是因为她发现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她所犯的错误面前,那张照片又算得了什么呢。   理子抬眼看去,除了惠子和良江以外,皋月还带着一个女生。是隔壁班的,之前并没有说过话,那个女生正一脸不安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想到她应该就是自己的替代品,理子笑了。   “我无所谓,你想散出去的话就散出去好了,所以请你离我们远点,求你别来找事了。”   盯着皱紧眉头的皋月,理子想起了那一天的事。耳畔重新响起老婆婆的叫声,每当回想起那句“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就会有一阵战栗感席卷全身。不可能是幸乃干的,而理子又是第一次去那家店。那么,到底是谁呢?   所有一切都令人恐惧。幸乃如今人在哪里?又在做着什么?她真的没有出卖自己吗?将来她又会怎么样呢?那个逃走的男孩子有没有看到什么?那一天的自己到底又是以怎样的决心,说出那么残酷的话的呢?   再怎么想,头脑中也没有任何答案浮现。盯着那个曾经一度以为会是自己朋友的女人的眼睛,理子又一次开始因恐惧而颤抖。   ◆   理子真正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十字架,是事件过去四个多月后的初三早春。她经常会过来看一眼的“美智子”,突然变成了一个空壳。   “是趁夜逃走的。现在,正有许多可怕的小哥红着眼到处找呢。小妹妹你还是不要再来这种地方的好哦。”   当路边的一个男人这样跟她说过后,理子哭了,这是她自从事件发生以来第一次哭。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一边呜咽一边祈求宽恕,然而此时此刻,伴随着背上的沉重感,她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期待:自己终于能够彻底与那孩子断绝关系了吧?   理子借此抓住了改写人生的最后机会。她彻底告别了山本皋月,并且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惨烈霸凌——她觉得这都是自作自受,然后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她得到的回报便是成功升入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一所位于学区范围外的县立高中,并且在高中毕业当年考上了国立大学的英语专业。包括研究生时代在内的六年当中,她始终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不断拼命地学习。   后来她曾经考虑过成为一名日语学校的老师,不过在研究小组教授的强烈推荐下,最终被东京郊外一所新创办的私立大学聘请为兼课讲师。在外人看来这必定是光彩照人的资历。每当理子取得一个新的成绩,妈妈也都会高兴得眼眶湿润。   然而,理子的心中一次都没有满足过。教授在得知她始终有一个成为翻译家的梦想后,就为还在读研究生的她介绍了多家出版社的关系。当其中一家传来内定她的消息时,理子却越发感到内疚。   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自己实现了什么,那个人的影子总是令自己心惊。她一直不停地在心中祈求宽恕,然而这声音自然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理子陷入了无边的忧郁。那天夜里寒冷的空气,她一次都不曾忘记过,背上的沉重感也一味地逐年递增。   所以当一个素未谋面的记者因为田中幸乃所犯下的重大纵火杀人案,而提出想请她“作为初中时代的朋友谈一谈”时,理子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不仅接受了,甚至打算努力保护幸乃。   采访一开始,理子就明白过来,记者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参加不良社团”的少女形象。   这种事理子当然不会承认,她原原本本地讲述了真实的幸乃。自己的人生已经不能背负更沉重的罪责了,所以她尽量不去管记者那个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猥琐笑容。   “那个孩子并不是能够犯下如此残酷罪行的人。她其实非常温柔,也非常替朋友着想。”   最终,前前后后的发言都被完美地剪辑掉了。看着新闻中被马赛克处理过的自己,听着那种仿佛吸入了氦气一般滑稽的声音,理子放声大笑起来。   很不可思议地,她竟觉得可以理解。采访里所描绘出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经常听说的那种罪犯形象。如此空无一物的台词、平淡无奇的证言,早就不知在新闻中看过多少次了。   背上的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即使想要反抗,也没有任何力气。理子不由得想要诅咒这般无能的自己。   关上电视,回到电脑前,桌上放着她正在翻译的绘本。那是她在旅行途中发现的一本名为《滑稽的埃莉诺》的古老童话。看着这本童话,理子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不是的。应该诅咒的不是软弱无能,而是时至今日都没有讲出那一天所有真相的自己——我应该诅咒的,正是自己的卑鄙。   理子忍不住在心中祈祷,希望能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一个能够在如今支撑起幸乃的人,一个需要着幸乃的人。她急切期盼着,在什么地方,能够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突然间,她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那两个英雄。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段模糊的记忆,也已经被旧书店前慌忙逃走的少年身影所取代了。 第四章 “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   望着田中幸乃的身影逐渐消融在法庭的人群之中,八田聪依然难以抑制内心的思念。时隔数年再次见到她,样貌与从前并没有任何变化。   媒体报道中大肆使用的“整容灰姑娘”这个词,也被那个身影挤出了脑海。无论那病态的苍白皮肤,还是瘦削高挑的身形,都与那时毫无二致。当她垂下眼睛,看上去完全就还是那个孱弱的少女。   一审的第四天,八田聪终于得到了旁听机会。这天法庭上搭起了隔断,裁判长传唤了最后一位证人。   金城好美是作为检方这边的证人出庭的。在这个女人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有段时间与幸乃一起在儿童自立支援机构中待过。似乎是使用了变声器,她那毫无生气的声音在气氛肃杀的法庭中回响:   “那个……所以说,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过就是觉得阿敬挺可怜的,所以——”   面对检方这边的问题,她也就是有问有答,但是等到辩护律师提问时,她的声音却陡然抬高了许多。   “呃,不好意思,我稍微整理一下。你说的阿敬,就是受害者的家属井上敬介先生对吧?然后,你并不十分了解被告人与井上之间的关系?”   “是说关系啊……他们两个人各自的情况我倒是很清楚,而且两个人我都挺喜欢的……不过最近没怎么见过面就是了。”   “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他们了?”   “这个嘛,就是说差不多一年……或者两年吧。”   “这一点很关键,到底是一年还是两年?”   “所以说,那个……可能三年左右吧……”   看着就没什么干劲的辩方律师无奈地叹了口气。每当证人发言时,法庭里总会零零星星听到一些嬉笑声。无论是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还是旁听者,甚至包括身为被告的幸乃自己,在场所有人中看不出有任何人是认真关注这场庭审的。   “不过啊,井上先生不是已经把借的钱都还上了吗?真是可怜呢。她也不是那种会杀人全家的坏人啊。”   证人说得越多,周围的气氛就越冰冷。最后,根本没留下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证词,她就被命令退庭了。   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在八田聪心中扩散开来。就如同自己的存在被认可了一般,八田聪知道那个女人根本讲不出什么幸乃的事,她对敬介也完全不了解。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两人交往直到分手的整个经过的,就只有八田聪自己。   旁听席上开始议论纷纷,审判长看都没有看一眼便取下了眼镜。他面无表情地宣布,明天下午三点半将宣布判决结果,今日到此休庭。   想不到自己第一次旁听的审判竟然如此无聊,如同茶余饭后的闲谈一般。让八田聪强烈感受到这一点的,并不是证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语气,而是对审判已经毫无兴趣、一脸大彻大悟的幸乃。   八田聪坐在旁听席上,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了幸乃的笑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昏暗的房间中,幸乃冲着八田聪露出了一个寂寥的微笑。   那一天她应该也露出过笑容吧。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距离现在四年前的夏天。   ◆   “对了,阿聪,这个,是我女人。田中幸乃。我们从上个月开始交往的,以后请你多关照啦。”   阿聪被叫到了涩谷的一家咖啡厅里,店内充满了香烟的烟气。井上敬介是他从小学时起的朋友,他把田中幸乃介绍给阿聪的这天,正是七月末,连日大雨终于放晴的一天。   “我是八田,请多关照。你多大了?”   “二十岁,比我小三岁。”明明是问女方的,不知为何却是敬介替她回答。   “这样啊,请多关照。”   八田聪敷衍地重新打了个招呼,也掏出支烟点上。原本打算过了二十岁就绝不再抽的,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他依旧一点戒烟的意思都没有。   吞云吐雾间,阿聪抬起眼皮瞥了幸乃一眼。仿佛能透出血管一般的白皙皮肤,配上长长的头发,和剪得很整齐的刘海,眼睛像猫一样细长。幸乃的样子让人不由得联想起那种古老的日本人偶,完全想不到一向喜欢华丽风格的敬介会找个这种类型的女朋友。   “我、我叫田中幸乃。”   她的声音与外表完全不同,比想象中要低很多。幸乃只在喉咙里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浅浅地鞠了一躬算是打过了招呼,连跟阿聪对视都不敢。她非常自卑地弓着背,嘴唇甚至还有些颤抖。   整个过程中基本都是敬介一个人在说话,所以当他中途因为手机响而招呼都不打地走出去后,突然而至的紧张感横在了剩余的两个人之间。   “看来总算是放晴了啊。”感觉一直等下去对方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打算,阿聪只得无可奈何地先挑起话头。   “哎?”   “梅雨。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的。”   “啊、啊啊,是、是这样吗?”   说完这句幸乃又沉默下来,而且看起来是没打算再说什么了。耳畔传来店内播放的乡村音乐。   “那个……幸乃是吧?你是哪里人啊?”喝了一口自己点的冰咖啡,阿聪继续问道。   “群、群马那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什么啊?”阿聪忍不住笑起来。   “是群马。”   “这样啊。那你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具体的我也……因为小时候开始就经常辗转各地……”   “是这样啊。嗯……”   幸乃的头比刚才埋得更深了一些,八田聪感觉自己还从没有被初次见面的人如此拒之千里过。光是自己一个人努力打圆场的感觉也太傻了,于是他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聪整个人都因为无聊而烦躁起来,所以当走回来的敬介笑着问他“怎么样?很阴沉的家伙吧”时,他瞬间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幸乃那边则更加明显,甚至露出了小狗与饲主重逢一般的安心表情。   “我当初也花了好长时间呢,因为她超被动的。有时候她自己倒也想主动找话题,结果反而更让人心累呢。”   说着,敬介摸了摸幸乃的头发,阿聪重又看了她一眼。简单来说,就是个完全让人看不出过去经历的女人。什么出身女子学校的感觉啦,家中有兄弟姐妹的感觉啦,这些在她身上都没有。   “你最近怎么样啊,说起来工作应该定下来了吧?”   话题一转,敬介问道。现在还是大白天,他就已经喝起了啤酒。他们这次见面与上一次时隔一个月。自从阿聪重考两年终于考上了横滨市内国立大学,而敬介从护理系的专科学校毕业一直打零工开始,两个人每天都混在一起。所以只是一个月没见,感觉上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已经定了。”阿聪略微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哪家啊?”   “一个叫山县物产的公司。”   “哦吼——厉害啊。虽然不知道他们家是干什么的,不过这精英味道简直扑面而来啊。”   “有吗?说起来,就职定了的事之前我们也聊过的吧,那时候你也是这句话呢,精英味道什么的。”   敬介笑得两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们从小学开始就在一起了,中学时代的回忆基本都是共通的。回想一下阿聪自己那个寥寥几条的手机通信录,敬介可以说是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了。   不过,阿聪几乎没有主动给敬介打过电话,每次都必然是敬介约他出来,所以如果敬介不约他,他们之间的见面机会就会急剧减少。   敬介那边联系减少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交到了新女朋友。周期上几乎也都差不多,少则几周,多则几个月。每当阿聪想起最近似乎没怎么联络的时候,对方必定会打来电话,猫一样讨好地说:“阿聪,最近怎么这么冷淡啊?一起出来玩儿吧。”   然后在约好见面的地方,总会有一个新的女朋友跟着敬介一起出现。这种时候大多是敬介对那些女人感到厌倦了。不知道是他想打破千篇一律的僵局,还是单纯就想跟阿聪见面。总之对那些女人来说,阿聪都无疑是个电灯泡,所以从来没有一个给过他好脸色看。   一起多玩几次之后,阿聪好不容易跟那些女人混熟了一点,也就该是敬介跟她们分手的时候了。虽然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可每次听到敬介嬉皮笑脸地说“没办法啊,我已经不喜欢她了嘛”时,阿聪还是经常会怀疑自己这个朋友到底有没有人性。   眼前这个女人一定也是如此吧。按照惯例那样,敬介一直都只跟阿聪说话。可幸乃的态度与此前那些女人都不太一样,她非但没有不高兴地插嘴,甚至连一点无聊的神色都没显露出来——既没有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也没有一个劲儿摆弄头发,反而像被下达了命令似的老老实实低着头坐在位子上。   因为许久不见,他们聊得异常起劲。敬介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同时,也就离开了当时居住的上大冈地区,转而在武藏小杉那个地方租了一间老旧的公寓。取得了资质证书以后,他去了川崎市内的老人院就职,本来也是个不错的出路,可不到半年他就辞职了。   “看护的活既没什么钱,也没有未来,应该还有其他更适合我的工作啦。”   这么说着的敬介就开始了打零工的生活,只可惜无论是模特星探、净水器推销员,还是类似男公关的陪酒工作,他都没有一件能够干得长。   与此相比,他对弹子机的热忱倒是不断高涨。在快要关店时观察每张台子的胜负比,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去堵门,敬介曾经一脸认真地讲过自己所做的这些努力,然而就结果来说并没有什么成就。连房租都付不起的窘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跑来找阿聪。至今为止跟他借走的数额,加起来应该不下五十万了。   两人一直闲聊着往事,一旁的幸乃依然没有抱怨什么。梅雨刚过的天气里,太阳明晃晃地晒着,她却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幸乃将冒着热气的杯子举到嘴边,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样子简直如同一幅画。一瞬间,阿聪竟被幸乃的举止迷住了。   “你们两个挺像的吧?”敬介突然说。   阿聪下意识“啊?”了一声,敬介看着他点了点头,笑得肩膀直抖。   “我跟她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就有种在跟你聊天的错觉呢。”   “什么意思啊?”   “我也说不清呢,不过真的会有这种时候哦。所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总会觉得很踏实。”   说完这种令人脸红的台词,敬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账单还是像往常一样留在桌子上,阿聪略微叹了口气,伸手准备去拿时,幸乃却抢先一步把账单拿走了。   “哎?没关系的,我来付吧。”   阿聪下意识地看了眼幸乃的衣服,就是一般超市里常见的那种大众服装,长袖的白色针织衫配上卡其色的紧身裤,怎么看也不像很有钱的样子。   “那样我会为难的,请让我来付。没关系的。”幸乃一边说,一边夸张地使劲摇头。   “那怎么行呢?”   “真的没关系,拜托了,就让我来付吧。”   在此之前真是没有想过她还能口气如此强硬地说话,阿聪仿佛被幸乃的气势压倒了似的。远处传来敬介的声音:“喂,快点走吧。电影可要开始了。”   这时候,阿聪才第一次与幸乃四目相对,而她马上便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真是可怜。不管这孩子多么拼命努力,马上就会被甩也是已成定局的事了。无论阿聪觉得她多么的好,幸乃毕竟不合敬介的口味。   刚才那句“挺像的吧”回响在阿聪耳畔。为什么敬介总要如此不厌其烦地伤害别人呢?   即使做了十多年的朋友,阿聪依然无法理解,这让他由衷感到自己的无能。   或许他本人已经忘了,但敬介第一次跟自己搭讪时说的话,阿聪到现在依然记得。   “你是想死吗?”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秋天,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放学后的小号声。自以为空无一人的学校天台上,突然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话。阿聪吓得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同班同学敬介站在那里。   “你是不是傻?死了就全完了,你知道吗?舍弃自己的命,是最蠢的事了。”   “为、为什么……”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你可怜,而且马上就会把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什么用自己的死来复仇,都是骗人的鬼话啦。”   阿聪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上,他真的正在思考,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能不能死在这里。   敬介拍拍屁股走到他旁边。这个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的同班同学,露出了阿聪未曾见过的严肃表情。   “死是没有意义的,只会被人笑话而已。”   一股热意从搭在肩膀上的手中传过来。老实说,阿聪非常不擅长面对这种同学,他们总是几个人聚在教室后方,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的事,跟朋友们大声地说笑着。   为了表示自己已经没事,阿聪向他点了点头,敬介这才松开了手。   “不管多么痛苦,也不可以把痛苦挂在脸上,只能给别人看到自己的毅力。”   说完,敬介那热忱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下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同情的神色。他紧紧盯着阿聪的眼睛,仿佛是打算从中看出些什么。   “你的爸爸死了,是吧?”   阿聪被如此唐突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他并没有含糊其词地糊弄过去,反而挺起了胸膛。   “是啊。我爸爸干了件蠢事,自己一个人痛苦着,然后一个人死去了,也让留下的我们吃尽了苦头。”   敬介满脸意外,阿聪却没有半点移开视线的意思。大概是在给他看自己的毅力吧。   直到小学五年级为止,阿聪都住在静冈,那时候他的姓氏也不是八田,而是小坂。他的家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过着随处可见的普通生活,然而这些全被警察的一通电话打碎了。爸爸瞒着家人借了一大笔钱,最后不堪压力选择了自杀。   父亲选择了集体尾气自杀作为自己离世的手段,而且他是通过一种叫“轮盘Q2”的服务,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叫上一起自杀的。生活环境、年龄、性别各不相同的四个人,先在沼津集合,然后坐上租来的汽车,向富士山出发。最后他们各自怀揣着宝贵的遗书,死在了停于林荫道旁的汽车里。   如此令人震惊的自杀方式,当然是媒体最喜欢的饵料。阿聪清楚地记得,那些连续几日挤在自家门口的大人丑陋的嘴脸。   从急急忙忙赶往警局的那一刻开始,再经过混杂着眼泪与好奇心的葬礼,与朋友们草草告别之后,他们一家人就逃跑似的搬到了横滨,还把姓氏都换了。如此令人应接不暇甚至记忆都有些混乱的时期,其实也才不过一个月而已。   痛苦并没有因为换了新环境而消失,阿聪在新学校能够受到大家无条件欢迎的时间,也就只有最开始的一周左右,之后他的周围再次充满了好奇的目光。一定是什么地方漏了消息出来。那些远远地围着他冷眼旁观的同学们,目光中尽是卑劣,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那些记者还要过分。他一直以为敬介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冰冷的风从两人中间吹过。阿聪已将这些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和盘托出,而对象竟然是最有可能嘲笑他的人。   “事先声明,我是不会同情你的。”这是敬介听完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慢慢地站起来,回头看着还坐在地上的阿聪。   “我的亲生父亲也死了,不过并没有上新闻,就是很普通地死了。”   阿聪倒不觉得惊讶,虽然敬介还什么都没说,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他的爸爸也是自杀的。父亲确实受到了嘲笑。被那些记者,被那些大人,甚至不说别人,就连阿聪自己也笑话过他。敬介所说的“死了只会被人笑话”,他深有感触。   阿聪觉得敬介也一定有过相似的体验,只是对方没有像他一样苦着一张脸。想到这里,阿聪下意识地说道:“喂,以后你能不能叫我阿聪啊。”   敬介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然后他大喊着说道:“那你也叫我敬介吧!”并且好像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一个人如果不被别人需要,就会死。我老爸留下的信上是这么写的,是不是超不要脸的?怎么可能会没有人需要他呢?”敬介回味般地说完,重新换上一脸认真,“就让我来需要你吧,所以你也来需要我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不会让阿聪死掉的。”   他的话语慢慢渗透进阿聪心里,阿聪记得自己当时费了很大劲才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如果故事到此结束的话,那必定会作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在两人之间。   可是,敬介还在继续。他马上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伸手在书包里掏来掏去。“所以说呢,”敬介一边念叨着,一边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盒子,“抽一根吧?友谊的香烟。”   阿聪被噎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但他马上回答:“嗯,我抽。”他拼命吸进那些只觉得很呛的香烟,从那一天开始,阿聪便与敬介一起活了下来。初中毕业前他们就干过触犯法律的事,也有不少次让阿聪感觉自己单纯是被利用了。成年之后这种关系依然被生拉硬拽地持续着,偶尔也会有敬介因为得意忘形而尝到苦头的时候。   可是,那天的那句话至今仍然残留在阿聪耳畔:就让我来需要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朋友的眼神。虽然嘴上没有讲过,但是对于阿聪来说,他也确实一直需要着敬介。   从他将幸乃介绍给自己的那天开始,阿聪又经常与敬介一起玩了。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个比往年都更热的夏天,听过了寒蝉的鸣叫,等到枯叶落尽的冬天到来时,敬介依然与幸乃保持着男女朋友的关系。   虽然跟幸乃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她也逐渐开始对阿聪敞开了心扉。她比以前更爱笑了,也能主动打招呼,阿聪被招待去敬介的公寓时,她还特意做了饭,而且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可是,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幸乃的表情看起来无疑是幸福的,但她苍白的皮肤上却时常有显眼的瘀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聪也开始留意起来,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数年前已经再婚的妈妈现在跟新丈夫过着平静的生活,姐姐也一直是不怎么联系的状态。大学四年级年末到年初的那段时间,无家可归的阿聪待在公寓里看电视,打算就这样过年。   距离新年只剩三天的时候,应该回老家探亲去了的敬介突然打来电话。   “你在干吗呢?”   “没干吗,就是看看电视什么的。”   “玩老虎机去吧。”   “啊?又去啊?”   明明年底前才跟敬介一起去过弹子机房的。那一天敬介输得一塌糊涂,总共借了两万日元。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有钱吗?”   “今天的足够了,不用担心。”   “你哪儿来的钱啊?”   “压岁钱!哎呀烦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总之我就在平时的那家店,你赶紧过来。”   说完,敬介就自作主张地挂断了电话,阿聪忍不住叹了口气。并不是只有今天才这样。自从他跟幸乃交往以后,敬介的手头就明显变得宽裕起来,不但向阿聪借的钱骤然减少,甚至有时候还反过来请阿聪吃饭。   赶到川崎那家弹子机房后,阿聪立刻发现了敬介的身影。阿聪的视线首先投向了他面前的那个烟灰缸——如果一直在输钱,敬介抽烟的量就会异常增多。现在那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个烟头都没有,这令阿聪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慢?你玩什么?”   意料之中,敬介的声音很轻快。阿聪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往兑币机里塞了一千日元的纸币。   “手气怎么样啊?”   虽然没什么兴趣,但阿聪还是问了一句。话音落下时,他突然想起就快过年了,赶紧又加了句:“啊,新年快乐。”   敬介直接把新年问候省掉了,得意扬扬地耸了耸肩膀。   “非常不错哦。投了两千以后一直特别顺,不过现在也都赔进去了,但是西瓜和樱桃的中奖概率极高,而且看样子现在的设定已经到5以上了[4]。”   敬介兴致勃勃地转动着画面,却怎么都没能中奖,千元纸币就像溶化了一般消失。他给香烟点火和捻灭烟头的节奏也越来越快。   奏响着吵闹音乐的机器,仿佛是为了吞掉那些游戏币而存在。大概是他今天运气不好吧。阿聪以为他就要不玩了,可敬介似乎并没有那个打算。“赔率很好,肯定很好。”他像呓语似的不断重复,接着就和往常一样,从开始的“借我根烟抽”,变成了最后的“借我点钱”。   全部的两万日元都输进去了,敬介用光了来路不明的钱,双目血红,完全是一副输得血本无归的标准赌徒模样。虽然阿聪明知如此,但劝阻也是无济于事的。   阿聪默默交给敬介的一万日元也瞬间消失了,然后他在敬介的要求下交出了一张又一张的一万纸钞,最终连阿聪的钱包也空了。   “阿聪,再借我一万,已经见底了,肯定会还你的,今天之内我就能还给你。”   敬介这么说的时候,脸上连一丁点的不好意思也没有,只有单纯的怒气。   “我也已经没有了啊。”今天确实太过分了,阿聪说着把钱包打开给敬介看。敬介眼神突然发直,这是他发火前必然出现的征兆。   “那你就快去自动取款机取啊!”   敬介狠狠地踹了老虎机下面一脚,幸亏是在充满噪声的店内,坐在周围的几个人往这边看了看,却也没有通知店员。   “知道了,我这就去。”   阿聪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便利店在正月里也能提款[5],他顺便买了罐装的冰咖啡和给敬介的烟。   回到店内,阿聪把一万日元和烟一起交给了敬介,但敬介一直盯着机器,连句谢谢都没说。   最终,这一天他们也一直待到了关店时间。令人吃惊的是敬介随后就一直在赢,直到关店为止那台机器都不停地往外吐着硬币。   凭着这样的惊天大逆转,不但借的四万元都还上了,他手里还剩下了四万。这么一来,应该也能把过去借的钱还上一些了吧,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开口破坏他的心情呢。反正本来也没想着能要回来。   “不好意思呀,阿聪。”敬介边说,边大大方方把钱塞回了口袋。太久没听过这句话了,愣住的阿聪下意识问:“什么事?”敬介这回倒是笑得不好意思了:“就是……怎么说呢,我刚才态度不太好。我在这方面尤其不行啦,很容易就会上头。”说着他的脸都红了起来。   虽然敬介的朋友很多,但那个眼角皱起细纹的笑容,就只让阿聪看到过。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敬介总是格外神经紧张——冒失、顽固、不服输,他身上保留了太多当小混混时的毛病,经常因为得意忘形而导致失败,但又打死都不肯认错。唯独面对阿聪的时候,会像这样不好意思地道歉。   这种时候的敬介总是显得特别可爱。归根到底,他们能相处这么多年,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表情吧。阿聪有时会这么想。   “没事啦。别说这个了,我都饿坏了。”   “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那还用说吗?”   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他们蜷缩着身子走向卖牛肉盖饭的店铺,这时敬介突然站住了:“啊,坏了。”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敬介背对着阿聪,不知跟谁打起了电话。寒冷和饥饿让阿聪不免有些焦躁,但他依然默默等待着。意想不到的是,挂断电话的敬介突然对他说:   “今天幸乃要来家里的,那家伙说要做饭。”   “不是吧?那我回去了。”   “正好啊,你也过来呗。我已经跟她说过了。”   “可是,太晚我就回不去了。”   “那你住下来不就好了。”   “就你家那么小的地方?”   “今天可是吃火锅哦。”   敬介挑衅地说道。一瞬间,温暖的晚餐画面从阿聪头脑中闪过。他对家常菜毫无抵抗力这一点,敬介当然是知道的。   “反正平时我没少受你关照,偶尔也让我报答一下嘛。”   满脸堆笑的敬介,看来是真的心情很好。他们在超市装了满满一购物车的啤酒和烧酒后,敬介也理所当然地付了钱。   过了十二点两个人才到家,幸乃已经在公寓里等着迎接他们了。一看到阿聪的脸,她立刻鞠躬说道:“新年快乐。”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让阿聪瞬间愣住了,甚至没能当场还礼。   六叠大的一居室小屋内,飘荡着味噌与辣白菜的味道,小小的被炉桌上有火锅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响声。锅子周围摆满了各种食物。“好像做得有点多了。”幸乃虽然这么说,但她做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土豆炖肉。一般来说这道菜并不会跟火锅一起吃,不过味道实在是好得没话说。   “这是什么啊,太好吃了吧。”阿聪自言自语似的不断重复。幸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土豆炖肉谁做都一样啦。”难得她用如此坚定的口气说话,说着还拿起杯子喝了口梅酒。   深夜的宴席真的很快乐。阿聪的话比往常多了很多,幸乃也时常用手挡在嘴边咯咯地笑。她的酒量出乎意料的好,脸色一点变化都没有。   已经喝了三罐啤酒的敬介则在旁边一个劲儿鼓动幸乃:“怎么啦幸乃,再多喝点儿啊。可别让阿聪觉得扫兴啊。”   敬介的脸已经因为酒精作用而变得通红,也只有当他的声音响起时,屋里才会充满紧张感。这也是他的坏毛病之一——越是心情好的时候,他说话就越难听。再加上今天晚上又打老虎机大胜而归,他的情绪比以往还要亢奋许多。   “我喝不了那么多的……”   就算幸乃委婉地拒绝了,敬介也还是毫不客气地继续说:“你挺能喝的吧,别那么不给面子啊。”   “可是我……喝多了的话就会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   “就是……那个老毛病……”   “管那个干什么,拿出你的毅力来,毅力。”   敬介斟了满满一杯酒,硬把杯子举到幸乃嘴边。   “拜托你,别这样。”幸乃说着别过脸去。并非打算帮她说话,阿聪只是忍不住好奇才插嘴问道:“是什么老毛病?”   话一出口,幸乃立刻脸上泛青,敬介那边也啧了一声。他白了幸乃几眼,十分嫌弃地开口说:“这家伙,动不动就会晕倒。好像是种什么病,一兴奋整个人就厥过去了。其实就是太娇气了。”   “才不是因为娇气呢……”幸乃苦笑着,用一种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你他妈还敢顶嘴了。”敬介说着整个人都要冲过去似的,为了拦住他,阿聪连忙说:“算了算了,愿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好了。”这回他是真的想帮幸乃解围。敬介有些惊讶地来回看着他和幸乃,然后口气不善地嘟囔着:“你们俩怎么回事?看着就来气。”   那之后敬介的情绪也一直高涨着,尽情地恶言恶语,尽情地一个人傻笑,等阿聪注意到的时候,他又独自睡着了。   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不好意思啊,幸乃你也赶紧睡吧,我找个网咖之类的地方凑合一下。”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一边帮忙收拾碗筷,一边就这么跟幸乃说了。幸乃却怯懦地摇了摇头:“不行,那样我会为难的,他醒了以后一定会对我发脾气。”   幸乃说的也是事实。低头看了看睡着的敬介,阿聪只好重新提议:“那至少让我来洗碗吧,光是受你照顾我也觉得怪别扭的。”   “那样我也会为难的。八田先生请去洗澡吧,毛巾和寝具已经都给您拿出来了。不好意思,都是敬介用过的。我现在就去给您铺床。”   “不不,这个实在……”   “拜托您了,这样是最稳妥的,拜托了。”被幸乃这样深深地鞠躬请求,阿聪也只能服从了。   闭着眼睛躺在冰冷的被子里,阿聪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浴室传来淋浴的声音,盖过了敬介睡眠中的鼻息。一种紧张感仿佛在心中筑了巢,阿聪一心想在幸乃出来之前睡着,却反而越来越清醒。   花了很长时间,幸乃才从浴室出来,耳边传来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阿聪的身体正面冲着敬介睡觉的那张床,迷蒙间微睁开眼,看到了幸乃钻进被窝的身影。贴身圆领衫的剪影突出了她的身体曲线,这种纤细感更加强调了她原本就很显眼的高挑身材。   过了一阵,幸乃也传出了熟睡的鼻息声。那之后阿聪继续翻来覆去了一段时间,终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不行,别这样,求你了。”压抑的声音一下撕开了小屋中的寂静。眼前的床铺微微摇晃起来,一时间阿聪甚至有点不能判断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   “不要紧啦,他已经睡了。好啦你别出声。”   阿聪终于搞清楚了自己的所在,并且深深后悔当初没有坚持回家。他明白那两个人一定会竖起耳朵听他这里的动静,所以他全身绷紧,一动都不敢动,连咽口水也小心翼翼的。   “可是……”   “烦死了,你只要闭上嘴听我的就好了。”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不行。”   “闭嘴,不然我揍你了啊。”   钢管床发出“哐”的一声,紧接着是“好疼”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细弱的哭泣声,在哭声之间还能听到敬介压低的声音。   “不许哭。你只要闭上嘴听我的就好了。”   每当床铺吱嘎作响时,就会听到幸乃痛苦的喘息。抑制不住的冲动让阿聪慢慢睁开了眼睛——幸乃的右脚从床边滑了下来,月光照耀下,那条小腿苍白得如同假肢一般,却又如此美丽。   幸乃的脚随着一定节奏不停摇晃,渐渐地,两人的呼吸变得逐步一致。床铺机械性的晃动并没有什么色情的感觉,但也不会令人不快。   只是不知为何,阿聪一直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撕扯着,仿佛他所重视的某样东西正在遭受蹂躏。如同只剩下自己被遗弃在这世间一般的,不可思议的孤独感包围了他全身。   大气不敢出地忍了不知多久,阿聪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行为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只是不知不觉中裹在被子里的动静消失了,房间重又回归寂静。听着耳边仅剩的冰箱压缩机的低鸣,阿聪突然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   “对不起啊,幸乃。我……真的很抱歉。”   一段平静之后,传来了敬介的声音,那是阿聪从未听过的音色。过了一阵他才意识到,敬介哭了。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也不好,总是说些任性的话。”   应该是习以为常了吧,幸乃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哄小孩一样。两人的关系居然如此自然地逆转了过来。   “你才没有说任性的话呢。我心里明明很清楚的,可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住。”   “不要紧,没关系的。不要哭了。”   “对不起啊,幸乃。我会努力的,今年一定会好好努力,你不要丢下我不管。”   “嗯,我不会丢下你的。加油吧,我们两个一起努力。”   “真的对不起啊,幸乃。谢谢你。”   “没有,我才是呢。谢谢你。”   确实应该分手了。感觉到幸乃拥抱着敬介的气息,阿聪如此确信地想到。幸乃对于跟敬介继续交往这件事,实在是太没有防备了。对于这种毫无防身之计的女人,敬介可是半点都不会留情的。他会闯进你内心最深处,毫无自觉地随意使用糖与鞭子,随意践踏别人的温柔,而且还不带丝毫恶意。正是因为没有恶意,所以才尤其恶劣。   只有敬介能拯救自己,但是与敬介待在一起,有时又会感觉到无药可救的寂寞。如果被这家伙遗弃,自己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因为那个能够理解自己并且需要自己的人不在了。阿聪有这样的自觉,同时也有相应的觉悟。   “你们两个挺像的吧?”第一次见到幸乃那天,敬介好像是这么说的。阿聪现在非常希望能够否定他这个说法。怎么可能会像呢?不过是刚刚认识几天的女人,怎么可能有自己这样的觉悟呢?反正她肯定会误以为有了恋人这个立场就算安稳了,关系就算确立了,可以尽情地撒娇了。所以才说他们必须要分手啊。在被敬介弄得体无完肤之前,还是赶紧撤退吧。   第二天早上,幸乃起得比阿聪还早,而且一脸幸福的样子。她在厨房里手持着平底锅忙活,鼻子里还哼着歌。   “啊,早上好。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吗?”看到阿聪,幸乃吓得浑身一震。昨晚的事在阿聪头脑中闪过。大概幸乃也是如此吧,所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马上给您倒咖啡。”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那种缺乏自信的表情。   “啊,没关系。我这就要回去了。”   “哎?不不,我已经把早饭……”   “不用了,我跟人约了有事。不好意思,敬介醒了以后帮我跟他说一声吧。”   说完这句,阿聪飞快地走出了房间。刚出玄关,他就点起一支烟。虽然听到背后传来开门声,但他并没有回头。   “今年一定会好好努力。”敬介在床上发的誓阿聪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就好像这回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敬介的生活一成不变。   没有工作,每天都在弹子机房里自甘堕落。为不值一提的输赢或喜或忧,唯独暴躁的脾气与日俱增。即使一段时间没见,阿聪也完全能想象他跟幸乃是怎样的状态,这令他感觉非常丧气。   自从四月阿聪开始正式上班以后,敬介对他的依赖更胜以往。无论工作时间还是深更半夜,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打来电话,所说话语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内容,只不过从敬介的抱怨中依稀也能够感觉到他的焦虑。一个人持续同一种生活这么久,就算是敬介也会感到不安的。   黄金周假期里,阿聪几乎每天都陪着他打弹子机,可是敬介粗暴的情绪却完全没有平复的迹象。虽然阿聪也想要帮他,但他自己刚到一个新环境,还没有完全适应,实在很难照顾周全。   快要进入梅雨季的时候,阿聪突然察觉到敬介有段时间没跟自己联系过了。因为不久前他才刚说过“我也差不多该去找个活儿干了吧”,所以阿聪满心以为那个人是忙着找工作去了,然而事实与他的期待大相径庭。八月第一个周六,敬介久违地打来一通电话,把他叫到了涩谷的咖啡厅。一碰面,阿聪就发现敬介身边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叫美香,我们不久前开始交往的,多多关照啦。”   敬介说话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那个叫美香的女人也没有半点友好相处的架势,只是懒洋洋地说了句:“初次见面。”   阿聪一阵哑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盯着敬介。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此之前敬介已经不知多少次介绍自己的劈腿对象给阿聪了,但是这次的意义完全不同。阿聪与幸乃之间的关系,比他与敬介之前所有女朋友的关系都要深。   他与幸乃之间有着确实无误的友情,阿聪甚至认真地为她的幸福考虑过。当然,敬介是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的,可是他却一心只想让百无聊赖的美香开心起来。   “阿聪是哪种类型的人啊?”美香用手摆弄着金色的发梢,兴致缺缺地问道。她的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一岁,无论是那双看着好胜心极强的大眼睛,还是试图掩盖廉价本质的夸张服饰,浑身上下无一不与敬介的口味完美契合,让人心服口服。   阿聪满心失望,几乎没怎么开口。当然,这场可以说是完全话不投机的会面,也并没有持续很久便草草结束了。   简单与两人道别之后,阿聪向车站走去,在即将过检票机前,他的手机响了。按下接通按钮,敬介的怒吼立刻传了出来。什么你也太不像话了,什么这是朋友该干的事吗,阿聪听着这些话,内心毫无波澜,不过为了让敬介平静下来,他还是道了歉。   “算了算了,你给我在那儿等着别动!”   喊完这句,敬介一个人跑来了车站。“那个人呢?”阿聪问他时故意没有用“女朋友”这个称呼。“我怎么知道!”敬介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径直往通向东横线的楼梯上走去。因为不能丢下他不管,阿聪无可奈何地追在后面。   坐在电车中,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敬介直接塞上了耳机,而阿聪也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一直到武藏小杉站都是如此,最后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又走了二十分钟,一直从车站走到了敬介的公寓。   敬介没掏钥匙直接打开了屋门,“你回来啦”的欢迎声立刻从屋中传了出来。此时是下午五点左右。   “啊,八田先生,好久不见。”   看清了阿聪的脸以后,幸乃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为什么她会在敬介家里呢?初次见面的人叫自己“阿聪”,幸乃却还是叫自己“八田先生”呢。   敬介不高兴地臭着一张脸,高声呵斥:“喂,幸乃,啤酒没有了!赶紧去买!”幸乃左眼周围有一大块瘀青,嘴唇也是肿的,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好”,放下熨斗走出了家门。   “怎么回事啊,敬介?她那个伤,不管因为什么也太过了吧……”   阿聪率先打破沉默说道。可敬介并没有回答,只是烦躁不已地点上了一支烟,捻灭之后马上又点上了第二支。   过了一会儿,幸乃回来了,敬介直接从她手上抢过啤酒,打开一罐就喝。幸乃一言不发地走去做菜,矮桌上很快摆上了一道又一道下酒菜。   外面太阳还没落山,这顿晚餐无论是季节、时间,还是气氛,都跟之前那一次大相径庭。一样的只有在场的三人,以及桌上的土豆炖肉。   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老旧的空调传出些响动。敬介抽光的香烟数量和他一罐罐往下灌啤酒的速度,都明显不正常起来。幸乃却只是坐在旁边,嘴唇发白,甚至看都不看敬介一眼。   阿聪在脑内寻找着话头。他拼命思考着有什么话题是可以让敬介恢复正常的,有什么事是可以保护幸乃的。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件事他很早以前就想问了。   “问个比较过时的问题,你们两个是在哪里认识的?我之前一直挺好奇的。”   阿聪觉得借这个机会让他们回想起以前的热恋时光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房间里的空气果然有了细微变化,只是与阿聪期待的发展并不相同,敬介干巴巴地抛出一句话,连幸乃都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抬起了头。   “怎么,阿聪?你是认真问的吗?”敬介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幸乃的脸。   “别这样。”幸乃从嗓子里挤出了一点声音说。   “怎么啦,不是你喜欢的阿聪想听的吗?有什么好隐瞒的。”   “好了别说了。”   “你闭嘴!为什么我就不能说啊?”   “不要!求你了不要说!”   “所以我不是问你为什么不能说吗!少给我蹬鼻子上脸!你只要闭上嘴讨好我们就行了!”   敬介的眼神一下就直了,下一个瞬间,他猛然踹了柜子一脚。巨大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幸乃有些夸张地用双手抱住脑袋,阿聪则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必须阻止他们……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卑鄙的好奇心却席卷了全身。   “喂,阿聪,你还记得金城优子吗?牧中跟我们同年级的那个。”   “啊?啊,记得。当然记得,怎么了?”   意想不到的时刻被抛来了一个意想不到名字,阿聪一时反应不过来。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那所本地中学里,优子可算得上是个显眼的女人。   大概是同为不良少年,所以很对口味吧,敬介与优子总是出双入对,好像也确实交往过一段时间。优子这个女人的特点就是强势且夸张,仔细想想,也确实是敬介喜欢的类型。   敬介依旧用那种冰冷的目光俯视着幸乃,继续说下去:“那家伙有个叫好美的妹妹,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不良少女,我还挺宠她的,结果她跟这家伙进了同一个地方。”   “什么?”   “就是说跟幸乃啊。”   “我是问你说的那地方,是哪里?”   “谁知道呢,少年院还是教养院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那种地方。好美在里面对这家伙可关照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啊。”   幸乃的呼吸越来越慌乱,敬介却仍然不依不饶:“喂,幸乃,你也解释解释啊。为什么你会在少年院里?”   “对不起,请原谅我,敬介……”   “说啊。你最喜欢的阿聪可等着听呢。”   “所以说,我、我……”   幸乃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很痛苦地喘着气。阿聪回过神来,连忙说:“算了,别说了。”可是他的话还没出口,敬介的手已经抢先一步伸向了幸乃。   他把幸乃拽到自己身边,一把揪住她额前的头发,强行让她仰起了脸。幸乃痛苦地紧闭双眼,敬介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要是敢晕过去我真的会揍死你。拿出你的毅力来,毅力。”   直到刚才,幸乃的表情还不甚痛苦,此时却完全变了样,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垂着眼睛,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然后不知为何就那样静静地睡着了,甚至可以听到她睡梦中的鼻息。   阿聪根本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由得“哎”了一声,与敬介不屑的“嘁”重叠在一起。后者郁闷地望着睡在怀中的幸乃,然后将她扔在了地上。   敬介翻出幸乃的钱包,从里面拿走了几张纸币,看都没看阿聪一眼,就那么走出了家门。   “等、等一下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啊?”阿聪用尽全力撕开干涸的嘴唇,然而敬介并没有回头。   “我不是说了吗?她一兴奋就会晕过去。超搞笑的吧?不要紧的啦,这是常有的事。”   “还说什么常有,真的不用送去医院看看什么的吗?”   “都跟你说没事啦!既然那么担心,那你就留下看着她吧,想去医院你就自己带她去吧。”   敬介脸色通红,快速地离开了房间。猛烈的关门声响过之后,耳畔又只剩下空调的噪声。   夕阳终于开始下坠,房间里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暗影。   阿聪没有开灯,他小心翼翼地把幸乃抱到了床上。街灯刚好打在枕边,映出幸乃雪白的皮肤。   幸乃的睡相非常安稳,就好像在回味着幸福时光一般。真是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的病。第一次看到幸乃如此安逸的表情,令阿聪的内心震荡不已。他一直看着她,感觉像是在凝视某种神圣的事物。   阿聪一直静静地看着幸乃,手指像被吸附住了似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拇指滑过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如此冰凉。见幸乃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过来的样子,阿聪又在她的头发上摸了一阵。   屋中只亮着一点间接照明,他就这样在昏暗的房间中等待幸乃醒来。过了三十分钟左右,阿聪终于听到一点被子摩擦的声音。   慢慢苏醒的幸乃惊奇地眨了眨眼睛,努力辨认着自己身在何处。“你还好吧?”阿聪满怀内疚地问道。一听到他的声音,幸乃慢慢回过头来,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我把灯打开吧?”   “不开也没事,毕竟我现在还有点头晕目眩的。说起来,敬介呢?”   “抱歉,他好像出去了。”   “是吗?不不,这事不该由八田先生来道歉。”   “喂,不可以太让他由着性子胡来啊,幸乃。”   说完,阿聪又觉得以自己的立场讲这种话实在是没有说服力。幸乃一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是稍微停顿一下又不知为何好像很开心地笑了。   “并没有让他由着性子胡来,由着性子胡来的其实是我。”   “可是,这样下去你真的会遍体鳞伤的。”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自己也很清楚吧?还是分手比较好啊。或者说,我觉得你们现在也必须分手了。不要再被敬介玩弄了,以你的条件来说太浪费了。”   阿聪说得满脸诚恳,然而一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的幸乃,此时脸上却浮现出了怒意。那种激烈的情绪就仿佛要与阿聪势不两立,让阿聪直打退堂鼓。   最后先扭过脸去的还是幸乃,她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说:“我一直是孤单一人,而他肯向这样的我伸出手,是我一直依赖着他。”这算是对她刚才那个说法的解释吧。   尽管阿聪依然满脸不解,幸乃却没有理他,只是转而盯着天花板。随后,在略显昏暗的房间中,幸乃平静地说:“我真的就只有他了,只有他还需要这样的我。”   “需要?”   “是啊,只有他还肯与我保持着关联。”   “没这种事啦,为什么你会那么没自信呢?”   “可是,一直以来我依赖过很多人,又都被他们抛弃了;我也相信过很多人,结果只是重复着遭受背叛。无论是童年,还是中学,又或者在机构里面,甚至出来以后。我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让任何人走进我的心中了……可是,敬介却强行将封闭的门打开了。”   幸乃笑着低下了头:“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于是就把心交给了他。”   “什么意思?”   “如果连那个人都抛下我不管了,我就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了。”   她的话语没有半点犹豫,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幸乃吗?阿聪心中惊讶不已。但是这些话却没有打动他的心,幸乃的话说得实在太过毅然决然,让人不禁觉得这只是她自己的武断。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是她爱着敬介的理由啊。如果被需要就是她生存下去的理由,那么即使对方不是敬介也没关系,不是吗?   阿聪明白无误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幸乃的怜爱,想要再次触碰她双唇的冲动在体内翻涌,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做。他无法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幸乃,对于缺乏幸乃那般强烈意志的自己,阿聪只觉得无比焦躁。   “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一心只想缓解气氛的阿聪脱口而出。   “那种事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你没有这样的梦想吗?”   “一想到梦想和未来什么的,我就会变得非常恐惧。我无法想象几年以后的事情。现在,只要这个瞬间敬介还是看着我的,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阿聪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了,他突然感觉任何语言在如今这个场面下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是不会跟敬介分手的,绝对不会分手的。”   幸乃自言自语似的反复念叨这句话时,阿聪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要与眼前的她同化了。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话又会怎么做呢?如果自己被敬介简简单单抛弃掉了呢?如果自己的满腔热忱被对方像踩死一只虫子般随意践踏呢?应该会杀了他。不,不对。是会杀死自己吧?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脑袋不由分说地作出了这个决定。   “喂,幸乃,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   “哎?可是,这个……”   “别担心,我绝对不会主动联系你的。就当是平安符吧,实在太痛苦的时候,就想一想还是有人可以听自己倾诉的。”   阿聪拿起矮桌上的手机,硬塞进幸乃手中。   一边用蓝牙与完全愣住的幸乃交换着数据,阿聪一边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不可以随便死哦。”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话了。所以阿聪没有去确认幸乃的反应,而是一口气全部说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随随便便去死。自己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那是最愚蠢的事了。我也不会原谅你哦。”   慢慢抬头望向他的幸乃,这次没有了目空一切的微笑,只是傻呆呆地盯着阿聪,然后回答了一声“好”。   尽管幸乃并没有联络过自己,阿聪也不是很担心。因为他知道,虽然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敬介的心还是会逐渐回到幸乃身边的。   敬介渐渐不再提起美香的事了,反而再三表示很后悔对幸乃的所作所为,不但不再玩弹子机,更为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比阿聪更早地戒了烟。从秋天开始,敬介在另一家带护理服务的老年院入了职,虽然依旧是满腹牢骚,但这次没有很快辞职,反而一直干了下去。   距离最后一次与幸乃见面,就这样过去了半年。直到一月三日那天晚上,许久不曾联系的敬介突然打来了电话。   “总之就是各种各样的情况啦,我现在还是在跟美香交往。之后要去见幸乃一面,不好意思,你能不能也一起来?”   敬介的话说得含糊其词,阿聪感觉就像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   “为、为什么要我去?”   “拜托了,阿聪,陪我一下吧。”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我去啊!”   简短沉默之后,敬介回答出的理由,的确是阿聪所无法拒绝的。   “我不是净干了一些对不起她的事吗?所以我有点不敢自己去见她。”   屋外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在这非常有正月气氛的如洗碧空之下,阿聪赶到了约好见面的涩谷车站,他一眼就发现敬介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一问之下,原来是幸乃的事被美香知道了。美香大怒,臭骂了敬介一顿,然而她并没有提出分手,反而要求敬介跟幸乃彻底断绝往来。   他昨天晚上已经给幸乃打过电话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好言相劝,幸乃却根本听不进去,所以约好了今天当面谈谈。但他并没有告诉幸乃阿聪也要来。光是向阿聪解释完这一切,敬介看起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   “你告诉她那个女人的事了吗?”   阿聪怒气冲冲地问。敬介无力地摇了摇头,回答说:“没有。”   “你是打算就不说了吗?”   “这怎么说得出口啊,更何况说这个也没有意义。”   “这不是有没有意义的问题,你不能一直逃避啊。”   “可是那家伙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或许她连美香都不会放过。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有多恐怖啊。”   “我知道。”   阿聪回答得非常干脆,敬介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回想起那天晚上幸乃过于执拗的眼神,阿聪颇有感触地说:“这样真的可以吗?”   “这不是被发现了没办法嘛。”   “所以到底为什么暴露了就一定要跟幸乃分手啊!”   “你烦死了!我也是考虑了各方面情况之后才这么决定的。”   结果,阿聪还没来得及让敬介改变主意,他们就已经走到了第一次与幸乃见面的那个咖啡厅。幸乃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她带着深深的黑眼圈,脸色比以前还要苍白些。   事到如今,阿聪才突然惊觉自己的出现是多么不合时宜,然而幸乃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她不仅没有与他打招呼,表现得就仿佛视野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存在。   “抱歉,我们迟到了。”   敬介佯装平静的声音依然没有令幸乃动容:“昨天也说过了,我就是想分手。”如此薄情寡义的措辞,幸乃只是置若罔闻,如同在讥笑他一般。   “我无法接受。”   这是幸乃说出的第一句话。敬介低垂着脑袋,反复说着“求你了就跟我分手吧”“我真的已经不喜欢你了”之类的话。就敬介而言这确实已经是拿出相当大的诚意了,以往分手的时候,他连时间场合都不管,对恋人向来是说甩就甩。从这一点来说,倒可以看出敬介对幸乃也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可幸乃无论如何都不肯点头,只是不停说着“不能接受”,并询问敬介理由。   最先焦躁起来的还是敬介——说到一半他开始点啤酒喝,明明已经戒了却又管阿聪要了烟开始抽起来,而且还是那种点上又按灭、又点上又按灭的抽法。慢慢地,他连话都开始变少了。   看着他那无情的样子,幸乃的脸上透出些许以往的温柔。她略带不安的视线向上看了看,然后改变了质问的内容:   “敬介,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聪觉得敬介不如就此坦白算了,这显然已经是幸乃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她一定是明白了什么,所以故意制造一个让敬介更容易讲出来的气氛。说不定,这是幸乃最后的温柔了。   然而阿聪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估计错了。   “没那回事,我只是想重新开始而已。”   “真的吗?”   “是啊。”   “真的?请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是真的,你相信我。”   幸乃沉默地盯着敬介的眼睛,气氛紧张得仿佛随时会绷断那根弦。过了一会儿,幸乃终于点了点头,仿佛叹气似的小声嘟囔着:   “如果敬介是打算舍弃我而保护其他什么人,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要毁了一切,然后自己也去死。”   说完,她马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阿聪觉得那笑容恰恰证明了她这份决心是真的。   “你、你这什么意思啊?你不太正常了吧?”   敬介的眼睛湿润了,嘴里吐出的恶语也没有了往日的迫力。幸乃始终保持着笑容:“我无法接受。”   “你怎么这么烦人?所以说交往本来也不该是这样的吧!”   “我不要,我不能接受。”   各执己见的争论再次开始。这一次先烦躁起来的还是敬介,他盯着自己的手掌,咬住了嘴唇,然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求你闭上嘴从我面前消失吧。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了。”   阿聪的背上冒出一层冷汗。敬介所说的这些话,从根本上否定了幸乃的存在。她当然也理解了这一层意思,但脸上依然强撑着冰冷的笑容,没有让人看到一滴眼泪或一点怒气。幸乃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我无法接受”这句话。   敬介最后丢下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回去了。我的想法是不会变的”,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临走的时候,敬介伸手去拿记账单,阿聪在这个时候瞄到了他的表情。   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的敬介,脸上浮现着不安的神情。即便如此,阿聪还是觉得他很快便会将今天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迟早会把幸乃这个人赶到记忆的角落里。毕竟他就是那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总是肆无忌惮地践踏那些依靠着自己的人。为什么没有人对他说一声不呢?不过,无论自己还是幸乃,确实也都没有这个权利。所有助长了敬介气焰的人都是共犯。   幸乃呆坐在位子上。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看阿聪一眼,而阿聪也始终没能开口说一句话。   如果幸乃真的希望将自己与敬介的关系维持下去的话,就应该先退一步。因为对于那种穷追不舍的女人,敬介只会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敬介主动提出复合的前任,无一不是爽快地同意了分手的人。   然而幸乃根本使不出这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她只会持续给敬介打电话,不分昼夜地让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有时甚至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造访武藏小杉那间公寓。   “那个女人完全不正常啊,已经变成跟踪狂了,说不定她真的会弄死我。”   敬介来找阿聪商量这件事时,距离那次见面已经有半年,他的脸颊完全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   “不要紧的啦,弄死你是绝对不可能的。”   听到阿聪如此肯定,敬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然而阿聪并没有理他那个眼神,只是问道:“你到现在还不打算跟她说清楚吗?”   “说清楚?是指什么?美香的事吗?”   “是啊。”   “不行的,现在这种局面更不能说了,不然会把美香也拖下水的。”   阿聪觉得肯定是敬介想得太夸张了,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你啊,是不是还跟人家借着钱呢?”看到敬介一脸惊讶似的仰起脸,阿聪点了点头,“至少先拿出点诚意来把钱还上吧,好好地写封道歉信一起交给她。就算以后真有什么事,至少在法律上应该会对你有利一些吧。”   “在法律上是什么意思?你不要吓唬我啊。再说了,钱的话大概有一百五十万左右哦?怎么可能还得上?我挣的那点钱光平时拿来过日子还紧巴巴的呢。”   “每月还三万也行,反正要还给人家,实在没有的话我借给你。”   “啊?你什么意思啊?真让人不爽。为什么你对那家伙就那么……”   “行了行了,赶紧闭上嘴照做吧!没钱总比死了强吧。别那么多废话了,老老实实把钱还回去!”   冲敬介嚷嚷的同时,阿聪其实心里也清楚,这样并不能拯救幸乃。她需要的并不是钱。而且跟有没有新的恋人也没关系。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自己的确应该离开的解释,但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敬介也没力气再争下去了:“如果你来帮我写的话,那就这么办吧。”   “啊?”   “我可没自信能把那封信写到让她接受。你写好了我再抄一遍就是了,或者你告诉我该怎么写。”   在感到绝望的同时,阿聪还是先点头答应了他。他十分确信,幸乃所需要的那个念头,也只有自己能够用文字描述给她。这并非是为了敬介,而是为了从此以后依然要生活下去的幸乃。至少用这封信,用敬介偿还借款的行为表达一些诚意,希望她能够接受。   然而就仿佛是在嘲笑阿聪的一厢情愿那般,幸乃的跟踪行为反而逐渐升级。只不过她越是紧追不放,敬介也就越是抱紧了美香这根救命稻草。幸运的是,即使在幸乃的事暴露了之后,面对依赖性日渐变强的敬介,美香也温柔地接受了他。   所以当得知自己怀孕了的时候,美香并没有显得手足无措,而敬介也重新隐藏了自己的慌张,开始努力接受现实。   “我是不是也搬到中山去比较好啊,毕竟美香也有了宝宝。幸乃那边我打算该怎样就怎样了,这一次我是真的要重新开始,那家伙再干什么我都不会搭理她了。”   敬介打来这通充满决心的电话之后不久,便举家搬了过来,新公寓距离阿聪的住处只需步行十五分钟。   令阿聪惊讶的还有美香的变化:长发被剪到了齐肩的长度,颜色也染回了黑色;脸上没有化妆,连穿的衣服都与从前大不相同。看到阿聪目瞪口呆的样子,美香不好意思地说:“让您见笑了,这也算是当妈妈的自觉吧。”这还是她第一次对阿聪使用敬语。   不知道是感到了威胁,还是为了表达诚意,敬介的的确确一直在偿还着借款。尽管偶尔还是会来找阿聪借钱,但次数也少得屈指可数。随着美香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每次见面阿聪都感觉她变得更加稳重了一些,而敬介也毫无怨言地老实工作着,似乎越来越有个当爸爸的样子了。他们的生活就像完美咬合在一起的齿轮,而幸乃的影子也完全消失了。在几个月之后,两个人的小家迎来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   生产当天,阿聪被第一个叫了过去。他跟公司请了假,飞奔到医院,一见面敬介就给了他一个沉默的拥抱。“喂喂,我肚子可还疼着呢。”美香在旁边带着笑意假装抱怨道。在这位妈妈旁边,双胞胎面朝同一方向睡着,跟小时候的敬介非常像,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女孩。   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一月,阿聪突然感到一个故事就此落幕了。那就是自己与敬介两小无猜共同长大的故事。   实际上,最近这段时间敬介已经很少跟他联络了。离开敬介后自己就一无所有的问题再次被摆在了眼前,然而阿聪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他认为自己到了该戒断依存症的时候,于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虽然幸乃的事情始终在头脑中挥之不去,但阿聪也确确实实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双胞胎的名字分别是彩音和莲音。快到她们一岁生日的某天晚上,敬介来到阿聪的公寓,两个人喝着酒聊了起来。   许久未见,他们两个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可敬介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虽然嘴上说的都是和家人一起的幸福时光,但不知为何他的表情与谈话内容完全不符。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哎?不,没什么。”   “少骗人了,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说完,阿聪喝了口啤酒。敬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眼神绝对是有事要问的样子。在阿聪无言的催促下,敬介终于略微低下头,平静地讲起来:   “其实,今天确实有点不妙。”   “不妙?什么不妙?”   “哎呀,就是说……”讲到这里敬介突然一时语塞,满脸通红地纠结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欠幸乃钱的事,被美香知道了。”   阿聪忍无可忍地皱起了眉,如果可以的话他实在不想听下去,可敬介却像河口决堤似的一直讲了下去。他按照阿聪的指示,一直通过网上银行向幸乃偿还着借款,可是有一次没留神,在车站前的自动取款机转了账,结果就又被死死缠上了。美香得知后边哭边让敬介交代了其中原委,然后她向娘家借钱还清了幸乃这边的欠款,可幸乃仍然不依不饶,最后终于闹到了警察那里,警察也给予了“警告”……   这已经是阿聪所能想象的最糟糕的进展了。敬介话音刚落,他就生气地大喊一声:“你这个大浑蛋!”   他下意识推搡了一把敬介的肩膀,然后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手机。阿聪从通信录里找到了“田中幸乃”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等待接听的铃音一直在响,却没有等来幸乃的应答。   “你现在有她的住址吗?”反复拨打着电话的阿聪向敬介问道。“不过,这个……”见敬介犹犹豫豫地不肯说,阿聪又催促道:“我也不是现在就要过去,只是以防万一,快告诉我吧。”   敬介郁闷地打开手机,把地址写到了桌子上的记事本中。阿聪站在旁边看着,无意中瞥见了“东京都大田区——”几个字,但他并没特别关注这个,而是在心中反复思索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话会怎么做呢?然而现实已经朝着他的想象力所不可及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如果换作是我的话会怎么做呢?阿聪的脑海中画不出任何清晰的图像。   意想不到的是,幸乃真的给他回过电话。那是三月二十九日,在他与敬介会面的两个多月以后。未接来电显示的时间是二十点十四分。   季度末工作总是特别多,阿聪整整一天都在忙着应付客户,等他发现幸乃曾经打来过电话时,已经称得上是深夜了,他正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中。   “司机先生,麻烦在那边的便利店前面停车。”   距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可阿聪实在坐立难安,只得在中山站附近下了车。他盯着来电显示的列表看了好一会儿,始终觉得再怎么样这个点打回去也太晚了。还是应该等到明天再说吧。阿聪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将手机收进口袋,走进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然后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家和敬介住的公寓之间,正好有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休息日这里挤满了带孩子来玩儿的人,非常热闹,洋溢着温暖的氛围。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夜里路过此处,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惨白的街灯洒下一片寒光。   前面有五六个少年,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吧,一直看着阿聪这边。“喂,叫你呢,大叔!”这样的喊声也随之而来。阿聪没去搭理,他们也就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公园出口那里了。   阿聪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天的疲惫在此时仿佛正随着寒夜的湿气一点点渗入心里。他掏出一支烟,静静地点上后抽起来。这样还嫌不够,他又打开了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啤酒,几罐啤酒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喝光了。终于,阿聪疲惫不堪地想要站起身来,但是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猛然抬头看去,眼前是一棵樱树。春寒料峭的夜风吹拂,刚刚结出花苞的樱树随着摇曳发出阵阵响动。即将开满花的粗壮大树,与强劲的北风形成了一种异样的不协调感。   阿聪没有站起来,而是再次靠回椅背,并且拿出了手机。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回拨键。他有种预感,这一次幸乃绝对会接的。   然而与他的预料相反,电话里传出的只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现在无法接通……”   挂上电话,阿聪突然回过神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事到如今他才因为这个点给别人打电话而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独自在无人的公园里苦笑起来。   可是他的心情与打这通电话前已截然不同。这一次阿聪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迈步离开了公园。   工作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走在路上,阿聪一直在想幸乃的事。她是不可能就这样完全原谅并接纳一切的,但就算不为别人而是为她自己,也不应该再跟敬介扯上任何关系了。   幸乃给阿聪打了电话,说明也许还有一线希望。现在该是她停手的时候了,阿聪由衷地盼望着,她能够走出去、活下去。要把这些传达给她。这世间不是只有敬介,自己也是一个需要着幸乃的人,不是用电话,而是看着她的眼睛当面告诉她。   他从外套的怀兜里取出了香烟的盒子。压抑住抽烟的冲动,阿聪将剩余大半盒的烟盒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突然有种身体变轻的错觉,仿佛是终于从一个长久的束缚中解脱了出来。   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音。当手机响起,看到是敬介打来的电话时,阿聪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笑容。   警笛声渐渐由远及近,他的意识已经扔下电话铃声飞往了别处,阿聪拿着手机转过身去。   如同太阳一般燃烧的冲天火柱,耸立在漆黑的街道另一头。   ◆   八田聪也被警察找上门过几次。由于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出庭作证,阿聪一直都是坚定拒绝的。出乎意料的是,警察也没有使用什么强硬的手段。面对摇头的阿聪,他们最后也只是突然没什么兴趣了似的简单作罢。   媒体这边的采访请求他当然也没有回应。阿聪自己就切身体会过,说出的事情如何被他们随意曲解然后擅自刊登出来。他并不打算帮任何一边说话。他既无法说出对井上敬介有力的发言,也无法原谅用纵火这种残忍手段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田中幸乃。   庭审进行到第四天时,阿聪终于获得了旁听资格,而在宣布审判结果那天,他向公司请了假。   人头攒动的法院门口与前日的状况大相径庭,阿聪只觉得失落。这么多的人里,只要能有一个人真正为幸乃考虑过,就一定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警察收走了她的日记,那里面频繁地出现了“需要”这个词。每当看到这样的报道,阿聪就感觉自己背负上了某种沉重的东西。   他抽中了判决当日的旁听券。阿聪觉得这是必然的。他甚至觉得,见证那两人的命运,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随后开始的审判,也只是像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一样,空洞无物,完全没有面对一个人的生死时所应有的热忱,有的只是人们那种好奇的目光。所有人都深信,田中幸乃与自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就连曾经称她为“随处可见的普通女性”的那位新闻讲解员,都露出了轻蔑的表情。   审判长宣读判决理由时如同爬山一般缓慢,尔后又从某一刻开始急转直下地加速起来。   幸乃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那个仿佛忍耐着什么似的握紧拳头的姿态,与阿聪记忆中第一次在咖啡馆见她时的样子重叠到了一起。   自宣读判决理由开始,阿聪就基本已经预想到了大概的结果,然而当他凝视着幸乃的背影时,还是不自觉地眼角发热。明明他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做的,明明他并没有想要伸出援手。如此伪善的眼泪,令阿聪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幸乃的人生轨迹被法庭一一镌刻下来。真是配得上如此残酷案件的,一场凄惨人生。   开庭约一小时后,审判长慢慢垂下眼睛。似乎是确认过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了,他点点头,然后朗声道:“主文!”   “判处被告人死刑!”   接近怒吼的声音响起,身穿西装的男人们一齐飞奔出去。这景象只占据了阿聪余光中的一角,他始终固执地盯着幸乃,没有把视线移开半分。   阿聪的两只手如同祈祷般握在一起。实际上他也的确在祈祷,祈祷着幸乃能够看向这边。一切并非就此结束,之后还要进行二审。只要不是这一两天内就行刑,那么就必须让她回头。   如他所愿的,幸乃慢慢地回过了头。阿聪激动得呼吸一滞,但随即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幸乃冲着旁听席微笑,尽管那微笑是真实的,她微笑的对象却不是阿聪。幸乃朝向与他完全不同的方位,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阿聪此时才第一次将目光从幸乃身上移开,去追寻她视线所指。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似乎是为了遮挡容貌,他脸上戴了口罩。男人在幸乃回头的瞬间便转过脸去,逃跑似的离开了法庭。   你这家伙是谁啊?   阿聪在心中疑惑道。   还有其他男人与幸乃的人生有关联吗?   阿聪打算立刻就追上去,然而幸乃离开法庭时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个男人则在喧闹的人群中消失了踪影。   “果然是这样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将阿聪的意识猛地拉回现实中。那是一位经常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播,正跟一个看起来是她上司的男人感叹着。   男人百无聊赖地揉着肩膀。   “希望这样能让家属觉得安慰一些吧。那边还是卧床不起吗?要是能采访一下那家男主人就好了。”   就算自己不想听,那些无孔不入的报道也还是避无可避,阿聪始终无法全盘接受上面所说的内容,有些在他看来根本是歪曲事实。比如他们把敬介说得好像全无过错一样。无辜的前任交往对象——每当听到他们这样称呼自己的好友,阿聪就觉得难以释怀。   可是,即便是为了复仇,也并不存在迫不得已的谋杀。幸乃夺去了三条宝贵的生命。只有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即便无数次在脑海中为自己申辩,阿聪依然无法令自己振奋起来。案件发生的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夜里,自己没有察觉到幸乃打来的那通电话,也许是她最后的求救信号,阿聪至今为此懊悔不已。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幸乃选择的并不是杀死自己,而是把刀刃伸向了对方。阿聪始终痛恨着到最后都没能看清这一点的自己。 第五章 “考虑到其计划性与深深的杀意——”   田中幸乃侧躺在被窝里,静静地调整着呼吸。大脑深处感受着身体传来的热度,在她眼中,整个房间都在摇晃。她被溶解一般的虚脱感包围着,就连想拉开窗帘都做不到。   无人祝福的二十四岁生日已经过去三天了。在此期间,她没有走出过家门一步。她曾停用的抗焦虑药物,也从两年前重新开始服用了。那时她刚被恋人井上敬介狠狠地抛弃,为此她造访了许久未去的精神科,从那以后就再也离不开药物了。   特别是这几周以来,焦虑与不安日渐严重。她不但经常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而且对什么事都感到异常倦怠。三个月前辞掉了工作,已经没有任何必须去做的事了,可她还是异常恐惧明日的到来。   一想到清晨的阳光,就会感到胸口被锤子击中一般沉重。一定是因为自己叠毛巾的时候又想起了与敬介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昨晚除了常吃的噻吩唑仑[6],她还加上了自己购买的SSRI[7]类药物,于是今天头重脚轻的感觉比以往还要厉害。   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幸乃拿起了遥控器。显像管电视机模模糊糊地亮起来。她特意避开了五彩斑斓的私营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选择了NHK频道,可那边放的却是与私营电视台一样的新闻。   被方括号圈住的字幕立刻映入眼帘。一瞬间,幸乃屏住了呼吸。   “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想被处以死刑。”   新闻报道的内容是几天前发生在新宿的无差别杀人事件。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大白天持刀出现在歌舞伎町,夺走了四个人的生命,他在电视上这样说道:我一直很想死,如果杀很多人,应该就会判我死刑了吧,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我没办法杀死自己。   大脑呆滞地接收着电视里传达出的信息,幸乃拼尽全力才撬开了自己的嘴:“为什么……那么自私……”她强迫自己说出这句话。她不得不这么做来作为对自己的一种警告,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即刻认同那个男人的想法。相似的事件此前也听闻过不少,不过她还是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心情。   当然,她并不会认同一个人剥夺另一个人性命这种傲慢的行为,可是她也的确心绪难平。无意中将她那颗心击碎的,正是男人所说的那句“我一直很想死”,以及“我没办法杀死自己”。   那天在大雨中见到的情景,和妈妈发生事故的现场,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一想到再过一年自己就与她去世时同岁了,便会感到有种温暖的气息包围着自己。然而,那犹如希望一般的温暖,却总是被“即使如此也不能自杀”的念头带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时候自己曾经天真无邪地说过“想要活到一百岁”的话,可等到发现的时候,那种心情已经变成了对未来的恐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迎接明天这种自然而然的事都会让自己浑身颤抖了呢?   失去了妈妈,又被爸爸说“我需要的不是你”,曾经满心认为绝对安全的立足之地瞬间崩塌。紧接着,一个自称是外婆的女人出现在眼前。从一开始,美智子身上就没有任何幸福的馨香,而且幸乃也知道,妈妈一直是想尽办法不让外婆接近自己的。   可是,当美智子说出那句“我能依靠的人就只有你了”时,幸乃的心仿佛被刀剜开了一块,而两人独处时对方追加的“我不能没有你”,更让幸乃感到有人对自己伸出了援手。   与美智子一起生活并不算多么容易。美智子没有恋人的时候,幸乃对她确实是必需的。至少她会让幸乃产生这种错觉。可是,每当她的生活中有了男人的影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一直将幸乃视为与自己一样的女人,时常用一种饱含敌意的冰冷目光看着她。像是她对自己包养的那个韩国男人说的“真是个碍眼的孩子”这种话,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了。   然而当撞见幸乃被那个男人凌辱的场面时,她却又装作没看见似的该干吗干吗。只是像看脏东西一样瞪着幸乃,然后啐了一口说:“你也跟阿晶一样啊。”接着扔给她一盒避孕套,留下手足无措的幸乃独自面对。   尽管如此,那时候的幸乃也还是有朋友的。她至今都不后悔为小曾根理子顶罪的事。发自真心爱着她的父母、温馨幸福的生活、关于未来的耀眼梦想——理子会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而她自己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只要想到这个,无论是多么煎熬的审讯过程她都能忍耐。如果说还有什么让她挂念的,就是那样温柔的理子会不会为此内疚。幸乃完全不希望她为了自己而痛苦。   在儿童自立支援机构中,她学会了彻底封闭内心的方法。从机构出来以后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壳中一天天过下去的,可是正当她在心中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着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敬介强行打开了幸乃的心,并且把自己的软弱也毫无保留地拿给她看,一次又一次帮幸乃卸下了心头的重担。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幸乃将如此强烈的觉悟藏于心中,全心全意地投进了敬介的怀抱。   想要了结自己的念头由来已久,可是却一直没能做到。无论是年幼的时候,上中学的时候,成年以后,甚至是现在。每当幸乃陷入绝望的时候,必然会有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人出现在眼前。   “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   这句言之凿凿的话是谁对自己说的呢?已经想不起来了。随时可以去死的选项就这样被强行划掉了,幸乃只记得当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涌上来。   换句话说,要是让别人来下达判决,自己就能平静地接受了吧。“想被处以死刑。”穷凶极恶的犯人这句玩笑话,在幸乃听来却完全不觉得好笑。   当她终于从自问自答的循环中解脱出来时,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依然紧闭的窗帘缝隙间,透进柔和的春光。这间住了将近八年的大田区蒲田的一居室,几乎没有什么摆设。   “你这屋子也太厉害了,完全感觉不到有人住在里面呢。为什么东西会这么少啊?”第一次来家里玩时,敬介瞪圆了眼睛。   “是吗?我没觉得缺什么啊。”   “与其问缺什么,不如问到底还有什么吧?衣服啊,电脑啊,连宠物都没有呢。还有那个,微波炉。”   “微波炉?”   “嗯。不然你怎么做饭啊?没有那个多不方便?都不能热剩饭了。”   敬介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着,不过从那以后他就很少过来玩了。幸乃倒是不出几日就急急忙忙买回来一台微波炉。这件高档家电只是她一心为获得敬介的夸奖而买,多半的功能她至今依然搞不懂如何使用,就那么一直摆在冰箱上面。   打开冰箱看了看,一个容器里装着不知什么时候做的土豆炖肉。可能是药物的关系,最近的记忆也经常模模糊糊的。难得她的肚子有饿得叫唤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幸乃还是走向洗漱间,打算先去洗个脸。   洗面台上那块巨大的镜子,是交往一年半以来,他送给过自己唯一的礼物。那天既不是自己的生日,也不是什么节日,他就像在拿幸乃寻开心似的笑着说:“你也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脸吧,这张脸意外的还挺可爱呢。”   如今望向那面镜子,却需要一点勇气。幸乃慢慢地抬起视线,凝视着倒映在里面的自己的脸,然后失望地叹了口气。   三周之前,从横滨那家实施整形手术的诊所回来时,盯着这面镜子而留下的泪水,仿佛是个幻觉一般。曾经那般开朗的表情,如今却毫无生气,甚至肤色都跟着暗沉了许多。   “幸乃完全随了妈妈呢。”   妈妈说这话时那个悲伤的表情滑过脑海。幸乃也一样厌恶着自己的嘴、鼻梁、脸型,还有最关键的——那双虚无的眼睛。让爸爸怒吼过“别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的眼睛,就连理子也曾经批评说:“硬要说的话是眼睛吧。幸乃的眼睛是内双,很难被看出来呢。”   然后她又加上了一句:“没事,等我们长大一起去整形就好了。”   因为在那家旧书店发生的事,“一起”这个愿望也未能实现,不过总有一天要去整形的决心却始终没有消失。幸乃没念高中而直接去工作,也是为了这个目标在拼命攒钱。   无意中和精神科的医生说起过这件事,医生肯定地说:“你这是一种丑陋恐惧症。你啊,只是被一种感觉自己很丑的执念控制住了。”幸乃却并不这么想。   她深信,自己会为周围的人带来不幸,都是因为这张跟妈妈太过相像的脸,所以想象着总有一天能够做手术改变这个长相,心里就会觉得踏实很多。可是这仅有的一点希望,最终也必定会被绝望取代。   幸乃非常清楚,自己纠缠不休的行为已经脱离了正常范围。每天醒来,她都会为自己前一晚的愚蠢行径而懊悔,对自己说绝不再犯第二次。然而到了晚上,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又会有同样的念头萦绕心头。   想听到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样子,哪怕一眼也好。一旦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情绪就会逐渐失控,最终又一次拿出了手机。   在此期间,敬介也写了封信过来,并且开始每月往她的账户上汇三万日元。可是,这些东西对幸乃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倒不如说看着那少得可怜的三万日元每月到账,就像要将自己托付了性命的岁月一点点抹除似的,每每都会令幸乃哭泣。   悔恨与不安,以及小小的愤怒,一直扰乱着她的心。终于有一天,敬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电话号码换掉了,武藏小杉的公寓也人去楼空。幸乃马上明白过来,他已经把一切都抛弃了。为了切断与自己的联系,他连自己生活的痕迹都抹掉了。   敬介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一切都已经彻底结束。想到这里时,幸乃简直惊慌失措到了极点,并且陷入了深深的抑郁之中。   尽管如此,随着时间流逝,季节转换,幸乃也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纠结在一起的复杂感情中,唯独“愤怒”的部分逐渐消失了,不知何时被“安心”取而代之。   她已经彻底被敬介抛弃,连一丁点可以凭吊的东西都没有留下。这种不得不放弃的状态,是最有效的精神安定剂。讽刺的是,自从敬介完全消失以后,她连服用的药量都变少了,眼前的雾霭也逐渐散去。确实已经没有人需要自己了,但是同时自己也就不会再给别人带来麻烦,剩下的就仅仅是找个安静的地方离开人世而已。然而……   距今四个月前的十一月中,种满银杏树的街道上开始染上一层层金色。自从敬介开始每月给她转三万日元以后,幸乃就决定无论身体多么难受,每月都要去一次银行。从打印存折明细,到在窗口确认转账账户,这套流程一如既往。   然而这一次,当她的目光落在打印好的底联上时,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呼吸紊乱的情况,额头不由得渗出一层油汗。   “长阳银行中山站前支行ATM井上敬介”   接过来的这张纸上,写的并不是以往那个网上银行的账户。脑海中关于这一瞬间的记忆非常模糊,唯独那行记录着转账信息的文字,甚至连同使用的字体,至今都清晰地印在幸乃的脑海里。   自己是如何走向车站的,又是如何顺着铁路线到达了中山站,这些她都不记得了。就算去了也不一定就会见到敬介,说到底她连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幸乃依然在那家转了钱的站前银行附近隐藏起来,时时刻刻监视着。第二天、第三天……   在她打印转账信息的两日后,一个星期日,幸乃发现了敬介的身影。当时她全身汗毛倒竖,恨不得立即从停车场飞奔出去,然而还是拼命忍住了。因为在敬介身边,还跟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那女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推着一辆双胞胎专用的巨大婴儿车。   幸乃像被吸住了似的久久眺望着他们的身影。那真是一幅完美的“家庭画像”。   心爱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发出阵阵欢笑。一定是同卵双胞胎吧。鼻子眼睛长得一模一样的她们互相逗乐,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是幸乃从小就一直憧憬的,幸福美满的家庭情景,只不过站在正中间的那个女人,与她梦中的不一样。   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告诉她赶紧逃走,但幸乃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就像冥冥中受到了什么指引,只有敬介一个人望向了她。这是幸乃第一次目击到血色从一个人的脸上褪去的瞬间。   幸乃暂时躲起来了一下,然而又难以抑制心中的亢奋,一直追着他们,直到那家人生活的公寓外。   就在这一天,幸乃勉强维持的临界点彻底崩塌了。蒲田的小屋中一切都乱了套,药量也不再受控制。只要躺在被子里眼泪就会立刻涌出来,然后就那样无法入眠地度过整个夜晚,第二天又重新徘徊在敬介的公寓周围。   幸乃也感觉到自己随时都会闯下大祸,因此非常害怕,她甚至想干脆让警察把自己抓起来。盼着警察找上门的她特意在敬介的家人面前露了一面,可是不知为何,过了段时间等到的却是“井上美香”送来的接近一百万日元。还有一封长信。   “敬启,田中幸乃小姐——”信件的开头这样写道,幸乃却毫无感觉。被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没有留下新伤痕的余地了。   在此期间她终于被叫到了中山站附近的警察局,接受了“警告”,还被要求签署了“承诺书”一类的东西。可是,她那一片模糊的大脑中根本记不住上面写了什么。为什么不逮捕我呢?带着这种漫不经心的不满,幸乃被释放了,然后没过几天她又重新开始在敬介的公寓周围徘徊。   与幸乃正面接触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敬介所住公寓的房东——草部猛。   在此之前草部已经很多次主动地跟幸乃搭过话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不过在一月的寒夜中,幸乃终于被抓住了。草部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感觉起来格外温暖,令幸乃无法将之挥去。   草部就像对老朋友般毫无拘束地招待幸乃进了家门,一想到敬介就住在这间公寓的二层,草部语气温柔地说出的那些话,她基本都没有听进去。   我家老太婆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我一个男人也用不到什么钱……   最近这附近也不安宁呢……   就在前几天我才刚刚教训了附近那帮臭小子一顿……   都那么晚了居然放鞭炮……   老人充满正义感的话,好像永远也讲不完似的。草部一直说个不停,在他的声音中,幸乃渐渐开始感到安心起来。   尔后,草部随口问道:“话说回来,你以前也是住在横滨的吧。”一时间,屋中煤油炉子的味道、白炽灯柔和的光线,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突然与曾经的那个位于山手的家重叠在了一起。   下一个瞬间,依然迷迷糊糊的幸乃开始对草部讲述起来。具体讲了什么内容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草部听完一切之后微微耸了耸肩,然后慢慢垂下了眼角。   “如果这么讨厌这张脸的话,干脆就真的把手术做了不好吗?如果只是这样就能让人生重来,那也是很值当的。人啊,是可以很多次重新来过的。不过呢,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有魅力啦。”   满脸褶皱的笑容,配上那句无凭无据的话,却让幸乃觉得心中一阵暖意。她真的想要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机构中的伙伴曾跟她说过一家位于樱木町的医院,幸乃去了那边,决定了手术的时间。那天晚上,幸乃停掉了服用已久的药物,坐在矮桌旁边,将日记本摊开。   那上面满满都是“不能接受”“无法原谅”之类憎恨与嫉妒的言语,堆积如山,她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害怕自己如果看下去的话精神又会被击垮,幸乃谨慎地调整着呼吸,开始下笔写起来。只要一次就好……只要这最后的一次……幸乃在脑海中反复强调着,眼睛直盯着面前的日记本。   “该和自己诀别了。就在今天,也要跟日记告别了。谢谢你能喜欢上我这种毫无价值的女人。永别了,敬介先生。”   最近自己的行动明显变迟缓了很多,用微波炉解冻了米饭和土豆炖肉当午餐吃完时,都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   午间的八卦新闻还在报道新宿那起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后续,她看着看着就觉得意志消沉。想起自己已经窝在家中好几天了,幸乃决定出去走走。   记下了必须买的几样食材,她走出房间。是个晴天,风却冷得不像是三月下旬。无意中抬头看了看樱树,令她大失所望,枝头只有些畏缩成一团的花苞。   直到在站前的超市里买东西这一步都还很顺利。可是,人果然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幸乃突然想要再买个灯泡,就走进了旁边的折扣商城。过度的照明和吵闹的店内音乐她都忍受住了,唯独走到玩具专区时,无意中看到了某样东西。   那是个印有卡通形象的玩具箱,她突然想起,敬介的双胞胎女儿们就穿着印有同一个卡通形象的小衣服。   幸乃呆滞地伸手拿过那件商品,转头走向收银台。“跟您确认一下,是要两件完全相同的商品么?”店员殷勤地询问道。幸乃点了点一直低垂的脑袋,慌慌张张地结了账。   大脑就好像被什么人控制了一样,幸乃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像是要逃离店内的暖意一般冲到了外面。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店门口的霓虹灯一个个亮起来。   幸乃将折扣商城的巨大包装袋抱在胸前,冲进了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车厢内。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为了躲避周遭视线而闭上了眼。就在眼睛合上的瞬间,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幸乃几乎即刻便进入了梦境。那是个她从不曾做过的、残忍的梦。   姐妹两人开心地笑着。   她们手上拿的是自己刚刚买来送给她们的玩具箱。   明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两个人却依然在互相争抢。   幸乃一边做着晚饭,一边用温柔的口吻责备她们。   正在此时,身穿西装的敬介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妈妈又给你们买好东西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女儿们的头。   女儿们全部心思都在玩具上,根本顾不上看爸爸一眼。   幸乃告诉他们饭做好了。   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到了餐厅。   这是一栋老旧公寓二层最靠外的房间。   一个两室的小巧精致的家。   圆形的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主角当然是所有人的最爱——土豆炖肉。   升腾的热气中充满了甜甜的香味。   大家都在笑。   所有人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幸乃俯瞰着这一切。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细长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眯得更细了。就在此刻,事情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不知为何自己的脸正在逐渐膨胀,像是不断注入空气的气球一样,眼看着越来越大。可家中的其他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那张脸不断膨胀,渐渐变得像个怪物一般丑陋,在下一个瞬间又猛地爆开,里面竟然飞出了美香的脸。   孩子们若无其事地管美香叫“妈妈”。甚至连敬介,都发出猫一般撒娇的声音说道:“喂,妈妈,可不要抛弃我呀。”   美香高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望向天花板。不,她望着的,是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家人的幸乃。   美香继续笑着,她的嘴却动了起来。幸乃马上就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敬启……敬启……敬启……   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幸乃从噩梦中解救出来,她拼命望向四周,视野中出现了“东神奈川”的指示牌。   下了电车,幸乃努力迈动虚脱的双脚爬上楼梯,换乘了横滨线以后,她终于小小地呼出口气。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千家万户的灯火,这样的风景她看过不知多少遍,今天却觉得格外新鲜。   在中山站下了车,幸乃目不斜视地径直朝敬介的公寓走去。怀抱着折扣商店的购物袋,念叨着“我只是要把这个交给他”的借口,她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   到达公寓附近时,四下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竖起耳朵却又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幸乃绕到公寓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抬头望向二层,只有敬介家没拉上窗帘,荧光灯的光亮从窗户那里透出来。哭泣声比刚才更大了,接着是美香喊叫般的声音。   幸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间房子。突然窗边站过来一个人,不知为何,幸乃一时竟没能察觉那是美香。   美香的身体半掩在窗帘后面,她神情忧郁地仰望着天空。不要说梦中的样子,就是跟幸乃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比起来,整个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了。张扬的感觉消失了,即使离这么远,也能看到她苍白的肤色,以及凹陷的脸颊,然而她的肚子却莫名地鼓了起来。   幸乃的指甲深深陷入握紧的手心里,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要叫嚣着炸裂开,强烈的恶意在心中汹涌翻滚。“明明在那里的应该是我……”幸乃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着。   就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美香看向了这边。然而即使被发现了,幸乃也没有移开视线。清冽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美香先颤抖起来。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神智似的眨了眨眼,转头看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望向幸乃,接着浅浅鞠了一躬。如同是在同情她一般,如同是在与她分享痛苦一般。   随后,一阵更大的哭声传来。美香再次向幸乃鞠了一躬,然后就像要遮丑似的拉上了窗帘。   幸乃突然察觉自己开裂的嘴唇渗出了血,铁锈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一种被独自留下的孤寂感随之而来。不可能送出去的礼物在手中突然显得格外沉重。自己为什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呢?幸乃觉得很不可思议。   周围的景物如梦初醒般恢复了颜色,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喂,你是田中吧?”   耳边传来一个饱含温柔的苍老声音。草部正朝着她走过来,步伐坚定得根本不像一位老人。   已经没脸见他了,再也不能继续向其他人撒娇了,自己根本没有这种价值。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立刻逃离了此地。   幸乃跑过整个住宅街,手上的袋子随着脚步不停发出声响。就在她觉得已经撑不住了打算停下来时,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儿童公园。公园比大路上还要更暗一些,连里面有没有人影都看不出来。幸乃放下心来走到入口旁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把药拿出来,不用水就直接吞了下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一直以来的那个念头在心中闪烁。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呢?乱发脾气似的在心中诘问时,她猛然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自己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个干瘪的声音如此说道。幸乃不记得他告诉过自己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于是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手机,第一次翻出了“八田聪”的号码。她期待着对方有能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方法,所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按钮。可是,阿聪并没有接电话。   好长一段时间里,幸乃都在等他打回来。在此期间,她渐渐感觉到一阵暖阳照耀下的困倦。   追求即时起效的药物果然立竿见影。强忍着随时都会睡过去的舒适感觉,幸乃抬起头,看到了粉色的花。粗壮的樱树上唯一一朵花,一朵樱花。   最初幸乃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开始做梦了,但那凛然于枝头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从某处射来了一道灯光倾泻于那朵花上,在众多花蕾之中率先开放的樱花,骄傲地迎着夜风摇摆。   啊,是啊,已经没有必要活到明天了。幸乃无力地想着。其实就在今天,她失去了一切。或者说是很早以前便已失去了,只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过来。我是只要活着就会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人,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   时间到了夜里九点左右,幸乃关闭了手机的电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脚都像要留下切实足迹似的,向着车站走去。   将折扣商城的购物袋扔进旁边的河中后,她先后坐上了横滨线与京滨东北线,从蒲田的车站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中。打开门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才第一次落了下来。   她顾不上压抑涌上喉头的呜咽,慌忙伸手去够柜子,拉开抽屉,从里面尽可能多地抓出一把SSRI药剂,塞进嘴里嚼碎。   幸乃沉浸在瞬间袭来的安心感之中,一片粉色的光景在脑中不断扩大。她做起了今天的第二场梦。   那是她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每一天,眼中映出的一切都是清澈的。是与敬介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吗?不,不是的。是更早之前。是那个生命还没有与痛苦为伴的世界。   远处可以看见摩天轮,右手边是白涛翻滚的港口。无论是横滨地标塔,还是如同鼓起的船帆一般造型别致的酒店,都被海上升起的太阳渲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   樱花花瓣如雪片飞舞,山丘上伫立着一名少年。   压抑着悸动的心情,幸乃向他问道:“你是谁?”   听到她异常高亢的声音,戴眼镜的消瘦少年回过头来。   “我?嗯,我啊——”   那个名字,令她的心仿佛被紧紧攥住了一般。毫无预兆地,眼泪滑过了脸颊。“哎呀?”幸乃惊讶地脱口而出,尽管她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幸乃蹲在地上,少年在她面前跪下来,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背,用力抱紧了她。   “不要紧,别哭了,求求你。我会保护你的。”   如此温柔的低语,却被幸乃拼尽全力地拒绝了。   “不要碰我!”   在这一声呐喊中,幸乃被猛地拖回了现实。她睁开眼,头顶上方是无尽黑暗,房间里冷得好像被抽光了空气,并且空无一人。如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时间在流逝。   她看了看枕边的表,意识再次模糊起来。幸乃感觉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三月三十日,凌晨一点十八分——田中幸乃年满二十四岁的人生,静静地落下了帷幕。   [1] 水子:指的是生下来没撑过一天便夭折的婴儿,或是因流产而死亡的胎儿。这个词来源于传说中的神“水蛭子”,水蛭子刚一出生便漂入了大海。   [2] 皋月:日本对五月的别称。据说最早源于我国的夏历。   [3] 少年教养院:儿童自立支援机构的前身。   [4] 设定5:日本弹子机房的老虎机一般赔率分为1-6档。   [5] 便利店取款:日本的银行在新年假期中是不营业的,因此需要去便利店等有取款服务的地方取钱。   [6] 噻吩唑仑:抗焦虑药物,具有较强的镇静、催眠、抗焦虑作用。   [7] SSRI:新型的抗抑郁药品,包括百忧解、赛乐特、兰释、舍曲林、西酞普兰和艾斯西酞普兰。 第二部 判决以后 第六章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在网上看到“被告人田中放弃上诉”这条新闻标题时,丹下翔下意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周围是被黑暗包围的印度瓦拉纳西街景,许许多多廉价旅馆的阳台上都挂着样式相同的电灯泡,灯光摇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弹奏锡塔尔琴的声音,只是翔所在的网吧中充满了外国人嘈杂的交谈声,缥缈的音乐被掩盖了下去。   那个初春时发生的案件,总是时不时在翔的心中若隐若现。因为记恨抛弃了自己的前任恋人,而纵火将一家三口烧死,老实说这种故事并不算多么新奇,翔也没有过多的感受。无论案发前曾经整容的事,还是作案后试图自杀的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尽管如此,翔的视线还是无法从那则标题上移开——很少听说有被判处死刑的人会放弃上诉。他试着搜了一下辩护律师的说法,可惜在网上一无所获。   也不知翻找了多少的网页,背后传来“翔?”的问询声时,他竟一时没有察觉。   “啊,整容灰姑娘啊。”   翔终于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大学生富田此刻正盯着自己的显示器。   “灰姑娘?”翔问道。   富田夸张地摇着头说:“一般都是这么称呼她的。据说她为了隐藏身份,在案发前还特意去整了容,真是个畜生。我上的大学就在横滨,所以看了好多相关报道呢。只能说,不愧是宝町出身的啊。”   “哎——是宝町啊,就这个人?”   “啊,你也知道吗?那地方可是够呛啊,我跟大学的朋友曾经为了试胆跑过去玩儿。现在还能听到传闻,说那边满地都是碰瓷的,路边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尸体呢,虽然我去的时候感觉也就是条比较老旧的街道而已。”   倒也不怪富田满脸轻蔑的笑容,就连翔也从小就被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绝对不能接近那条街。   另外,被告是自己同龄人这一点也让翔难以释怀。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屏幕,凝视着粗糙画质中显示的女人的照片。视角向上的不安眼神,以及与此相反的坦然表情。与自己同一个时代,又住在自家附近那条街上的女人。   这个怪物在接受手术前是怎样一张脸呢?突然涌起一股看热闹的好奇,于是翔在检索框中试着输入了“田中幸乃”和“整容前”的关键词,并且找到了整理整个案件信息的网站。上面按照从新到旧的顺序刊登了被告的照片。随着这些照片的时间越来越早,翔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群马那所小学的毕业相册。当幼年时期的被告出现在眼前时,一种出乎意料的怀念包围了他。   他还记得那双细长的眼睛。脑中闪过鲜明的星空景象——并不是他在旅途中所见的那些夜空,而是一幅比它们要更加色彩斑斓、艳丽夺目的星空图画,在那幅画上,可以看到樱花花瓣随风飞舞。   翔仿佛听见了身体中脉搏的跳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中微笑的少女,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抱歉,富田,我要走了。”   富田只是失落地点了点头:“是嘛。那你路上小心。”   “你啊,可不要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旅行了就开始粗心大意啊。人一旦得意忘形就肯定没有好事,可不要在旅行中留下悔恨啊。”   听他这么说,富田才终于察觉了翔的异常:“说这个干什么?哎?你说要走……难道是要离开瓦拉纳西?”   “是啊,我回到酒店后马上就会出发。”   “真的吗?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日本。”   富田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进行一次冒险。”   “啊?在日本冒险?”   “我们一定还会再会的,让我们各自继续美好的旅程吧。”   翔微笑着说道。一趟看不见目的地的大冒险——他兴奋的心中已经切实地感到,这趟冒险一定会发生在日本。   翔离开日本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通过樱木町一家小小的旅游代理店买到了去香港的机票,尽可能选择路面交通,半年前来到了加尔各答。印度那与传闻毫无二致的大杂烩气氛令他感觉十分有趣,于是翔穿过尼泊尔,重新取得签证之后,再次进入了印度。在一个月前,他来到这座恒河流经的圣域——瓦拉纳西。   能在世界各地旅行是翔幼年时便有的梦想。这当然是受他学生时代读过的那些游记影响,不过更直接的原因,是由于在日之出町经营妇产医院的祖父曾说过的话。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因为爷爷我就一直生活在如此狭小的一条街上啊,将来把你看到的东西都讲给爷爷听好不好?”   据说“翔”这个名字,也是因为爷爷的意愿才起的。这个包含了“翱翔于大千世界”的意义的名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人生。   翔一直很崇拜祖父工作时的身影,而只要翔来到医院,祖父也总是喜笑颜开地教给他各种知识。特别是其中一句话,给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有一件事绝对不要忘记:那就是要认真替对方想象,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象?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当时翔还在上小学,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祖父看着他,微微晃了晃肩膀:“人类是非常复杂的生物啊,并不是所有心里想的事都能清楚地讲出来。总有一天,你面对的那个人,会期待由你说出那句话。然而他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说明,甚至可能净说些违心的话。所以你必须要真诚地面对那个人,去帮他想象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翔明白祖父是回忆起了什么事。因为他自己也在想这样的事,一个从小与自己亲如兄妹的朋友,以及那个女孩子刚从自己面前消失的那段时期。你真的有认真想象她的心情吗?如同被这样当面质问似的,祖父的话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   在翔的眼中,祖父工作时的身影是如此炫目,而另一方面,他却完全不明白爸爸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在知名律师事务所上班的父亲,在翔上小学六年的时候便独立出来,于横滨站附近建起了自己的王国。   这样一来,应该就能有更多休息时间,晚饭也能跟家人一起吃了吧。然而事与愿违,现实背叛了翔的期待,独立创业的父亲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早上醒来时父亲就已经出了门,就算是休息日也经常不在家。“多亏爸爸我们才能过上这么富裕的生活呀。”翔也能够理解妈妈的话,然而这却并不能让他对父亲产生崇敬之情。   翔跟任何人都能很自然地交流,却唯独不擅长面对他的父亲。自从考入了神奈川县首屈一指的初高中一体私立学校,并且加入了足球部以后,父亲这个存在就变得离自己更加遥远了。   进入高中以后,翔依然保持着优异的成绩,而对课外小组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高一那年的冬天,拿到进路志愿表[1]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公立大学理科专业”。这当然是为了将来继承祖父的事业当一名医生。   这件事翔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不打算向谁汇报。只是刚过完新年的一天夜里,妈妈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去京都旅行了,足球部刚好在这一天没有练习活动,翔正一个人吃着炸猪排饭的外卖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能回家了,问翔能不能帮忙拿一些换洗衣物过来。   虽然觉得麻烦,但翔还是将衬衫和手绢塞进了包里,然后跨上了自行车。从山手到横滨站骑车大约要三十分钟。从山丘向下俯望,可以看到摇曳的霓虹。小时候他非常喜欢与朋友们一起眺望这里的景色,不知何时起他却对此毫无感觉了。   忍耐着彻骨的寒意,翔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到达了横滨站。父亲的事务所在保龄球馆后面的商住两用楼里。这栋与豪华完全不搭边的建筑看起来甚至连御寒都做不到,望着星星点点亮着荧光灯的窗户,翔感觉这里与自己想象中的“律师事务所”大相径庭。   事务所里似乎还有客人,透过隔断可以看到人影晃动,还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声音。翔本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的,父亲却从隔断那边露出头来跟他说“稍等一下”,他也只能听命了。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一个年轻女人终于走了出来。她双眼湿润还有些发红,脸上展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知为何还向翔鞠了一躬。   翔对于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那些造访祖父诊所的女人们,也总是对幼小的他露出同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啊,我带你去吃个饭吧。”目送那位女性离开后,父亲淡淡地说。虽然他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可翔看得出来父亲在使劲掩饰自己的羞涩。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翔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那也没关系吧,就当陪陪我。吃烤肉怎么样?”   “不不,真不用了。说起来刚才那个人是怎么了?我看她好像哭了。”   父亲有些出乎意料地噘起了嘴。翔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为此而有些后悔。父亲却不以为意地对他笑笑:“我说,翔,你知道保密义务么?”   “什么?”   “我不能说啊。关于客户的任何细枝末节我都不能透露,即使对方是我亲爱的家人。”   父亲的心情似乎比以往都要好,所以话也说的多了些。他重新对错过回家时机的翔露出微笑,并且换了个话题。   “最近怎么样?学校生活还开心吗?”   “挺好的。就是该填志愿表了。”   “志愿?”   “是要学理科啊,还是文科啊,公立啊,还是私立啊。反正,我大致已经填好了。”   “是嘛,才十六岁就必须作这么重要的决定了啊,学生也真是不容易呢。”   父亲像煞有介事地念叨着,却并没有问出核心问题。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干涉过翔的决定。上私立中学就是他们母子二人决定的,去补习班的事也是事后才告诉父亲的。   “话说,这个工作有意思吗?”   翔若无其事地问,父亲的脸上却浮现出非常少见的神色。   “律师吗?当然有意思了,爸爸我每天都充满期待呢。”   “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后悔?完全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问呢?”父亲下意识问出这句话,然后马上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啊,是嘛。因为爷爷的事啊。确实,我能想到唯一有关联的就是这件事了。以前我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最近却有点不一样的想法了,比如没有继承你爷爷的工作真好啊之类的,反正也确实不适合我。”   之后他们继续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翔摆摆手说:“那就这样吧,我也该回去了。”   父亲看着他问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我也一起回去吧?”   “啊?干什么啊?我当然没问题啦。”   “为什么这么抗拒我啊?你该不会是准备带女孩子回家吧?可别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   “喂喂,爸爸,”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打断父亲的话头说,“这我可不能说啊,保密义务。”   升入高二时要选择学科,翔按照预定的计划选了“公立理科专业”,并且为了上医科,还特别加入了考试辅导课。   而最终让翔放弃了理科专业——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转文”,是在高三那年的秋天。这当然不是因为父亲希望他这么做,他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从事律师工作。只是,他不知为何总有种坚定不移的感觉——这才是能让自己将来不后悔的选择。   就像挂着四挡又踩了一脚油门似的,翔全心全意扑在了学业上。作为回报,他考上了当年的东大文科一类专业。不过翔并没有什么值得松口气的成就感,只是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选了什么专业的祖父能够由衷为自己高兴,令他十分开心。父亲也是一样,虽然用半开玩笑似的口气说着“哎——你最后选了文科吗”,可还是难掩喜悦之情。   大学生活是极其无聊的,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很不可思议的,翔对学习的欲望丝毫没有减淡,所以在入学之后他马上就报名了对口专业的校外课程。于是翔在大三那年便通过了司法考试,无论是考上私立中学时,还是被东大录取时都不曾有过的充足感,此刻才真正填满了他的心。   “怎么回事啊,你是天才吗?”明明父亲自己也是在学生时代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可他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祖父更是再一次笑得满脸皱纹,并且偷偷给他的账户里转了百万日元的零花钱。   大学毕业之后,他马上就进入了司法实习期。将近一年四个月的课程即将结束时,丹下家经常充斥着紧张感,因为马上就要决定翔去什么地方工作了。特别是在无言的晚餐餐桌前,父亲看起来纠结了很久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就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一个被两人拖延了很久的话题。翔稍微坐直了些,尽可能坦诚地摇了摇头: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丹下律师事务所’。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   “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打算让你马上参与到工作中来。就算是来我这边,也得先在外面历练几年再说。”   “历练?”   “我有个同学,司法实习期时我们在同一家律所,现在他是麹町那家事务所的所长。你去跟着那个人学习学习。”   “哦,是指这个。”   “我先安排你们见个面吧,他是位很和蔼的老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自称“爸爸”而改称“我”了呢?大概就是在翔不叫“爸爸”而改叫“老爸”的那段时间吧。   稍微踌躇了一下,翔盯着父亲的眼睛说道:“那个,老爸,你说的历练,能不能让我自己安排?”   看到父亲惊讶的表情,翔点了下头,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我一直想到各地去旅行,亲眼见识一下广阔的世界。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有点太任性了,但同样是历练,我更想试试自己来锻炼自己,而且用爷爷给我的钱就足够了。”   父亲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太天真了,翔,再怎么说这种想法也太天真了。”   “我知道的。”   “你应该也明白现在是什么样的时代吧,并不是说取得了资格证就能轻松吃上律师这碗饭的。”   “所以说我知道啦。”   “你不知道。大家都拼死拼活地工作才能保住饭碗啊。”   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可反驳。但是,翔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反正就算他不接受,自己无非就是要在回国后自力更生找工作罢了。   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插嘴帮腔道:“可是,出去旅行好像也不错啊。”父亲的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母亲毫不介意,继续眼睛放光地说:“本来就是嘛。而且爸爸你不是也经常说,时代不同了,今后的律师必须要放眼海外什么的吗?”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反正我是觉得很好啦。虽然我们自己已经没有做这种事的余力了,可好在翔还有的是时间。就算将来要一个人打拼,让他能够自由地生活不也很好吗。”   母亲明显是打定主意站在翔那头帮他说话了。父亲紧闭着嘴,眼神锐利地瞪着空气。   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寂静之后,父亲终于开口了,语气和之前完全不同:   “你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吧?”   “嗯,这一点我知道。”   “就算之后再回来,可能也没有职位给你哦。”   “那我就从零开始,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   父亲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直视着翔的眼睛,可没过多久便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   “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老师曾经说过,一个律师在整个职业生涯中,能遇到一件值得自己豁出命去的案子,都是非常难得的,而人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是为这一天所作的准备。既然要去,回来时就要有所成长。但是,可不要做出让妈妈伤心的事来,去尽可能多地汲取知识吧。”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然后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像是很骄傲地眯起了眼。   最后父母二人愉快地送走了翔,翔在旅途中却几乎没有跟他们联系过,甚至回国时连个电话都没打。父亲满脸惊讶,母亲却相当喜悦地迎接了他。   还没顾上寒暄两句,翔就问起了幸乃的事。父亲和母亲都是从新闻报道中知道那个案件和被告田中幸乃的,对于曾经住在附近的“野田幸乃”却几乎没有印象。   “可以让我在老爸你那边工作吗?虽然跟之前相比我可能并没有太大长进,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跟您一起工作。”   翔带着些许紧张向父亲低下头,那天夜里,他们一起来到了伊势佐木町的烤肉店。事务所的事和翔回国的事都没有聊太多,话题主要还是集中在幸乃的案子上。父亲已经帮他从法院的主页上下载了判决书的原文。   “你是准备有什么动作吗?”父亲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现在还没想好,总之我想先跟她见一面,想要当面听她说说。”   “目标是什么?重审吗?”   “所以不是说还没有想好吗?我想先问问她为什么没有上诉。”   “对于判决你有什么感觉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嘛,别一个劲儿催我啊。所以说真的什么都还没决定呢。只不过我看到报道里说她在案发前服用了抗焦虑药物,然而审判中却没有任何从丧失心智或行为能力这方面来争取的迹象。可能是这一点让我有些不满吧。”   脱口而出的不是“难以理解”而是“不满”这个词,翔自己也有些惊讶。父亲为难地揉了揉脖子。   “如果你是打算从负责的律师那里问出实情,那可是很困难的。”   “为什么?保密义务?”   “是啊。就连庭审记录都不会给你看吧。不相干的律师突然插一脚进来,谁都不会高兴的。”   “说的也是呢。不过,我再想想办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我先说好,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在日常工作中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事务所越来越忙了。可能是现在这种不景气的时候,我们这种单价比较低的地方反倒更容易揽活儿吧。这么说来跟你爷爷的医院也差不多呢。”   翔边笑边听着父亲的牢骚话,却没有再说什么。耳边突然传来肉在炙烤中的声音。旅途中期待已久的日本料理,如今吃在嘴里却意外地没什么味道。   望着烤焦的肉,父亲继续说:“你真的确定要用这个案子来试水?虽说是小时候的朋友,但这能成为你自报家门的理由吗?”   恐怕这才是父亲想说的正题,这也是自从翔在瓦拉纳西看到案件的后续报道以后,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为什么看到新闻时自己的内心会如此震动呢?在不断地、不断地追溯幼年的记忆时,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眼前。在曾经的友人——包括幸乃在内的“山丘探险队”全体成员面前,自己曾经这样说过:   “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就是山丘探险队的约定啊。”   会在记忆中消失的只有谎言,那一夜的情景则在翔的脑海中鲜明地复苏了,并且越来越耀眼。   不过他并不打算跟父亲说明这一点。   “这或许就是我那件职业生涯中唯一的案子了吧,只是难得它出现得这么早而已,所以我想挑战一下。”   父亲张着嘴哑口无言,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眉心。最后他只是耳语般地小声念叨了一句:“可别干出什么会让你妈妈伤心的事啊。”   在网上尽可能多地搜集了各种信息之后,转天,翔便早早拜访了位于小菅的东京看守所。上次来这里还是他做司法实习生的时候。当时他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座建筑是如此拒外来者于千里,如今这种压迫感甚至让他有些胆怯。   翔比自己想的还要紧张。前天还身处印度的他,如今在巨大的温差中被北面刮来的强风吹得寒冷彻骨,然而手心却是汗津津的。   如果想要见到幸乃,那么今天应该是机会最大的。相反如果今天见不到她,那么或许就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在翔看来,会面的理由会随着拜访的次数增加而逐渐消失。   从幸乃房间中搜查到的日记里,据说也记载了她幼年时期的一些事。由负面情绪堆积而成的日记中,唯独在山手的那段过往是绽放着光芒的。她之所以一直渴望着别人对自己的需要,会不会也是因为跟他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呢?   午后的看守所内,出乎意料地挤满了前来探视的人。翔按照说明将填好的申请表交了上去——这次探视的身份不是律师,而是朋友;不是接见而是会面。这就是第一道关卡。与尚未判决的犯人会面很容易便能实现,可一旦确定是死刑犯了,就只有“亲属”或“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公务人员”才能得到允许。   话虽如此,可事实上并没有人能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公务人员”。不同场合下这条分水岭的划分也会有微妙的不同,事实上这个标准全都靠看守所那边来拿捏了。   等了大约十分钟后,他被叫了过去。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满手心的汗,慌慌张张地迈开脚步朝窗口走去。工作人员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告诉他:“根据本人的意愿,您无法与她会面。”   翔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打蒙了。比起工作人员的冷漠,更让他吃惊的是一向奉行神秘主义的看守所居然会告诉自己拒绝的理由。   “呃……那个,不好意思,您有告诉那边我的名字吗?她听说了以后还是拒绝了吗?”   “这一点我这里就无法知晓了。”   “是这样啊。没关系的,非常感谢。”   翔利落地鞠了一躬。幸乃一定听到“丹下翔”这个名字了,即便如此还是“根据本人的意愿”无法会面的话,失望的感觉自然不小。   不过,翔很快调整了情绪。走出令人窒息的看守所,他回头望去。这座如同要塞一般的建筑物,幸乃就在其中某处。一想到这里,翔就觉得全身充满了责任感。   总之第一支箭已经射出去了。这是他面对不可撼动的大山所射入的第一支箭,而翔一面将昨晚仔细检查好的信件投入看守所附近的邮箱,一面想着:这是第二支。   “只要我的名字能让你略微感觉到什么,我就会觉得很开心。时隔这么久,我想再同你聊聊‘山丘探险队’的事。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好快乐啊。”   越是写下去,沉睡的记忆就跟着文字一个个苏醒过来。不知何时起,翔写信的目的已经从令幸乃振作精神,变成了真的想跟她聊一聊过去的往事。   察觉到这样下去信就写不完了,翔在结尾处加了一笔后,就静静放下了笔。   “每周五的下午,我都一定会来的。希望什么时候能够与你见一面。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翔。”   按照信上所写的,翔每周五都会到东京看守所来。不管日常事务多么繁忙,也不管身体是不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唯独星期五的下午他必定会腾出时间。   然而会面的愿望一次都没有实现。翔逐渐忘记了紧张,也逐渐习惯了被拒绝,只是每次踏进看守所的大门时,他还是会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道:“就是今天了!”   他也同样去见了负责为幸乃辩护的律师。国家指派给她当辩护律师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名为上野的男人,正如父亲所说,上野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不过他倒没有表现出多么不耐烦,无论翔来拜访多少次,上野都没有让他吃过闭门羹。   只是,对方果然还是拿着“保密义务”当挡箭牌,没有透露半点消息给他。翔还特意带上了住民票,证明自己与幸乃的关系,拜托上野帮他送信进去,然而实际上有没有真的送到也是未知数。只是一直被对方打太极一般地绕开话题,翔也不由得焦躁起来。   不过,在他开始出入上野那边四个月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那天翔的计划是缠着他问出一些警察方面取证的内容。面对比以往还要不依不饶的翔,上野不经意间开口说道:“总之,那毕竟是高城的案子嘛。”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突然有了波动。   “高城先生?”   “是啊,啊不,总之,关于这部分我也没有太过深入了解。不过,据我所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翔对高城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记得好像是在神奈川县的本地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报道中关于他的部分极少,作为帮上野做辅助工作的律师,他的存在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值得赌一把的。   高城的律所属于四谷的大牌律师事务所。与头发花白的上野不同,才四十出头的高城一脸精悍。   高城倒是显得非常欢迎翔的到来。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还专门带翔去了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并且带着真诚的笑容对他说:“虽然那个案子我并没有接触太多,不过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奉告。”   翔准备问高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警察的取证调查。   高城的表情立刻有些阴郁起来:“可能你是在怀疑其中有强迫认罪的情况吧,不过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被告自己承认了全部的罪行,警察那边的鉴定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整个调查过程简单到傻子都能看懂,并且被告也很快就在供词上签了字。”   “有交代警方不知道的细节吗?”   “当然有,就是关于扔煤油桶的地方,她说是一条叫恩田川的河。”   “没有考虑从丧失神智或行为能力这个方向来辩护吗?”   “你是指摄入了抗抑郁药物的事吗?当然已经在起诉前仔细做过鉴定了。只是精神科的医生认为她的摄取量不足以引起特殊的异常反应,即便如此上野老师也还是打算重新申请正式鉴定,但是被被告自己拒绝了。”   “被幸乃?为什么?”   “谁知道呢。她说想偿还自己的罪孽,就只是一个劲儿这么说。可是,关于这一点,实在有些……”滔滔不绝的高城突然停住了话头,“啊不,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负责调查的刑警都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明明所有问题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但就是决口不提反省之意。就算引导她往这个上面说,她也只是略微摇摇头。”   “我可以问一下那位刑警的名字吗?”   “没问题,我记得自己还留着他的名片。是位相当优秀的刑警啊。”   高城取出厚厚一本名片册,抄下了负责刑警的姓名和电话交给翔。   接过便签匆匆扫了一眼,翔发自肺腑地感慨说:“为什么你会这么配合呢?老实说,我还以为交流起来会更困难一点。”   “像上野老师那样吗?”   “这个嘛……的确是呢。”   “在回答你的疑问之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高城脸上依然带着柔和的笑容,声音却暗暗透出一种锐利。   “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呢?虽说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因为这个就会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提出了与父亲一样的问题。翔至今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至少有一点他能够确信:   “依然与她相连的人就只剩下我了。我觉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带给幸乃她一直期盼的东西,所以只能是我。”翔坦率地说道。   高城继续盯着翔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是因为这并不违反我心目中的正义。虽然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这样做可能有些失职。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会,上野老师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高城将余下的意大利面一口气塞进嘴里,露出了轻佻的微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你跟我很像。从一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笑,周围的人一定经常说你‘会哄人’吧?”   “嗯,我可能真是这样。”   “而你也会误以为能将这一点当作自己的武器吧?”   见翔一时词穷,高城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不不,我并不是要批判你什么。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可是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栽跟头的。我是想早点让你体会一下这方面的经验教训,所以才有点摆前辈架子了吧。”   翔感觉到他是在往某个方向诱导自己。虽然大家都是律师圈里的无名小卒,被他这么说自然有些不爽,但比起这一点小情绪,翔还是更想跟对方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我之所以会这么笑,或许也跟幸乃有关呢。”   “她的妈妈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后来大家都在传她爸爸对她有暴力行径。那时候我总是板着个脸。因为觉得每天都很无聊嘛,一心只想让风言风语早点平息下来大家好一起去玩儿,没想到事态却一味恶化下去。我也跟着越来越烦躁。”   “这种事我也能理解,但这也不是小孩子可以处理的事情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却总觉得如果当时能多陪她一起想想办法就好了。至少多对她笑笑也好,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做,只是自己生闷气。结果,迎来了最坏的一场离别,让我从小就学会了愁眉苦脸事情也不会变好的。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笑容。”   高城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看到他的举动,翔又加上了一句:“他们是我人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了,说不定幸乃对我来说真的是不可或缺的。”   高城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把手搭在了翔的肩膀上:“这种青涩的正义感也跟我很像哦。你只要挺起胸膛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就好了。当然,全部的责任也都要由你来承担。绝对不能赖到别人头上哦,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有太多这种家伙了。”   第二天,翔拜访了神奈川县警察局,见到了那位刑警。果然如高城所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男性长辈,接待不请自来的翔时也表现得非常诚挚。   然而,翔在他这边并没有打听到自己所期盼的消息。老刑警的话中只有一句引起了他的兴趣。   刑警看着翔递上来的名片,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那孩子,翻来覆去就是说自己想要用死来偿还一切。看到她决定不上诉的新闻时,我突然感觉有点理解了。就觉得,啊,果然是这样。”   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季节不知不觉地转换了。死刑犯的关押时间平均为五到七年,这比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自宣布判决之日起的六个月内”要明显长了很多,难怪被很多人批评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但也并非无限延期。总之就是无论何时行刑都不奇怪。   然而翔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并且还在不断减少。即使走访了幸乃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有她在儿童自立机构时的伙伴,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仅如此,由于媒体长时间的包围,正常生活受到严重干扰的他们,对于翔的到来都非常抗拒,表现出露骨的抵触情绪。   被害者的家属自然更不愿意跟他见面。那位住在中山、跟媒体念念叨叨讲了不少目击证词的老奶奶,甚至对他大发雷霆,在家门口冲翔撒盐[2]。   唯一接待了翔的,是那所被烧得半毁的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草部并不记恨幸乃,甚至在讲述关于幸乃的回忆时,还能从话语间感受到一种爱意。只不过讲述的内容与他告诉媒体的那些也是大同小异,这一点更令翔感觉灰心丧气。   对于曾经的伙伴们,翔也进行了调查。可惜他从中学开始就去上私立了,从此跟他们失去了联系。幸乃的姐姐野田阳子在初二那年的春天搬到了东京,之后便没有消息了。   至于另一个“SHINICHI”[3],可能因为他比自己小一年级的缘故,翔已经连他的名字具体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年他住的房子里已经住进了别的家庭,翔也试过跟其他上了公立中学的小学同学描述这个人,却没人想得起来。即使想上网查查,可连个关键词都没有,根本无从下手。   就快到他回国满两年的日子了,翔变得异常焦急。不,应该说他是怕自己不够焦急,怕自己不再为这件事牵肠挂肚,就那样逐渐适应了一成不变的日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五,前一天晚上的预报说会有初雪的那天。因为寒冷而怎么也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翔,喝着妈妈倒给他的热咖啡,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发呆。   从反核电团体的游行,到名古屋一家酒店发生了食物中毒,再到艺人的拍卖欺诈行为,还有昨晚观测到的双子座流星群,以及叙利亚内战持续激化的消息……看着五花八门却又与平时无异的新闻,翔突然觉得心中一颤。   “我说,翔,你发什么呆啊……”妈妈刚一开口,就被他“嘘”一声制止了。“喂,翔,我昨天看到个有意思的东西……”父亲不合时宜的发言引来他更强硬的一句:“抱歉,先别说话!”   翔不断地跳着台,不管哪个台播放的新闻都大同小异,被遗忘的记忆相继被唤醒了。   “对不起,老爸,我今天先走一步了!”   连已经摆上桌的早饭都顾不上吃,翔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家门。来到冷如冰窖的事务所,他先把昨晚写好的那封信塞进了碎纸机,然后在桌上铺开了新的信纸。   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这种话语从心底不断涌出的感觉了。翔有预感,这将是一个突破口,于是对这种心情完全不加控制,奋笔疾书着幼年时的回忆。   “昨天,横滨出现了大规模的双子座流星雨,令我回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幸乃,你所在的地方能看到星星吗?”   这一天他几乎没有干什么正经工作,只是稍微把堆积下来的业务处理了一下,一过正午,翔便打算比往常更早地离开事务所。   “不好意思,翔,能不能过来看一下这个?”父亲立刻从笔记本前移开视线,一脸神秘地叫住了他。   “什么事啊,我赶时间呢。”尽管嘴上发着牢骚,翔还是老老实实地凑过去看向屏幕。   上面打开的是一个大型门户网站的博客页面,与那个随处可见的标志相比,这篇博客的标题可要博人眼球得多。   “这是什么?”翔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睛瞬间就被钉在了《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这个标题上。   “我也是偶然看到的。里面人物的名字已经被模糊处理了,而且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说这个死刑犯就是田中小姐。不过,已经被判处死刑的女性犯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吧。”   “这是谁写的?”   “这个嘛,还不知道,虽然应该是位男性没错。”   “知道了,我去查一下。总之现在有急事我真得走了,谢了。”   翔打定主意之后要把网上的资料调查个遍,网罗所有的相关页面——毕竟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在横滨站上了电车之后,他立刻用手机打开了网页。然后在到达东武伊势崎线小菅站的一个小时里,他几乎都没有抬过头。无论是坐在车厢里的座位上,还是穿过车站大厅的时候,他都不停地滑动着页面。   博客中所写的“死刑犯A子”必定是幸乃无疑。曾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与幸乃近距离接触的作者,从半年前开始出于一种“悔恨”的心情,开始撰写博客,至今为止一天都不曾中断过更新,而且大部分都是长篇文章。其中确实包含了作者追悔莫及的心情,同时也有许多令翔颇为触动的地方。   里面所提到的曾经与A子交往的亲友,应该就是受害人家属井上敬介吧。不过文章中的他却不是媒体所报道的那样单纯无辜,反而更加有了人味。   到达小菅之前翔只来得及读完十天左右的文章,但上午那种兴奋的感觉却也已经随之消失殆尽了。   每周都会走过一遍的这条路上,那司空见惯的景色在今天看来也有了些许不同。这种违和感在即将进入看守所时愈加强烈。翔看到前方站着一个女人,正略带着隐隐的不安望向旁边的建筑,她有着一张令翔感觉似曾相识的脸。一瞬间怀念与苦闷同时在胸中涌起。   “那个,您好——”翔下意识跟她打了个招呼,彼时她身上那种妖艳的氛围如今已无迹可寻。女人惶恐地回过头来,在翔的眼中化成了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瘦弱老婆婆。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讶异地皱了皱眉,但是翔却十分肯定:“许久不见了。您是幸乃的外婆吧?”   女人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只是能看得出她在拼命地寻找蛛丝马迹来做判断: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   “我叫丹下翔,是幸乃住在山手时的朋友。我曾经见过您,就在幸乃离开那栋白色房子的那天。”   翔目光锐利地盯着女人的脸,对方却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冷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虽然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翔依然保持着冷静。   “您是指什么?”   “我经常到这里来。明明很想见那孩子一面,想当面跟她道歉,却怎么也做不到。”   “为什么呢?跟我一起进去吧。”   “可是不行呢。虽然我就只剩下那孩子了,但她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只想着自己。一想到可能被她拒绝,我就非常害怕与她见面。”   讲完这些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话,那女人直接掉转了脚步。明明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的,可关键的问题一个都没能问出来。好在最后关头,翔还是问她要来了联络方式。那张写着“田中美智子”的老旧名片上,依然残留着些许温度。   翔走进了看守所,如往常一样在会面申请表上填入了幸乃的名字与性别。只是不知为何,这次等待的时间比以往都要短许多,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被叫到了窗口前。对翔的心情毫无察觉的工作人员,递给了他一张小小的纸,上面写着“会面须知”,以及“会面地点为本楼二层”。焦急等待的日子就这样突然降临了。   翔呆滞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望向四周,除了自己还有十几个人。电视中传来冰冷的声音,他看到墙面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今日会面时间:二十分钟”。   这可是相隔十年的再会。相比之下这点时间远远算不上充足,但是据说人多的时候还有“五分钟”的日子,所以今天已经算难得了。   等了一会儿,叫到了自己那张会面须知上的号码。坐电梯来到二层后,再次出示了一遍自己的会面须知,翔被告知“请去二号房间”。接下来所有的发展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也是这两年之中他魂牵梦萦的事。就像上了传送带一般,等到翔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了会面室的钢管椅子上。   隔开会面人与犯人的亚克力板面上,淡淡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翔对着它毫无意义地摆弄了几下头发。   等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吧,里面的门突然打开,出现的却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女狱警。制服帽子下面可以看到一点点染成棕色的头发。她散发着一种与看守所完全不符的现代气息,令翔颇感意外。   然而,这种违和感转眼便消失无踪了。下一个瞬间,房间内的空气为之一变。仿佛藏在狱警背后似的,二十六岁的幸乃站在那里。   “时间是二十分钟。你们可以开始交谈了。”   狱警平静地说道。不对,虽然她装得很平静,但翔能感觉到这名狱警对于他们的会面异常关切。并且那绝对不是什么卑劣的好奇心,而是像对待需要保护的幼子一般的感情——那名女性狱警望向幸乃的眼神极其温柔。   在薄薄的亚克力隔板那一头与自己相对的,是翔期盼已久的身影。那种幼年时期的感觉……当然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却依然残留在她的面容之中。世间相传的“恶魔”“整容灰姑娘”等称谓所代表的巨变,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讽刺的是,散发幼年气息最浓郁的部分,正是她反复动手术的,那双淡然的眼睛。   “好久不见啦,小幸乃。你还好吗?”   原本设想过无数次再见时问候的话语,最终说出的却依然是如此老套的台词。幸乃慢慢地歪了歪头,用细弱的声音回道:   “听不太清楚。”   “哎?”   “声音有点模糊。请您大点声说话。”   她没有与翔对视,只是指了指亚克力板上的圆形孔洞。   “啊,这样啊。抱歉,不好意思。”翔一时有些被打乱了思路,不过还是将声音抬高了一些,“那个,我一直很想见到你。能够见面真是太好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幸乃。”   幸乃神情恍惚地低着头,这次没有丝毫回应,然而翔也没有尴尬的时间了。   “为什么今天你愿意见我了呢?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在里面有什么麻烦的话尽管对我说。”   虽然他努力诱导着对方开口,幸乃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沉默的时间随即变为巨大的压力,淹没了翔。   “幸乃,你不打算请求上诉试试吗?”   他也知道还不到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会承担起责任为你打头阵的,能不能请你相信我呢?我觉得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争取,至少也能赢得一些时间。我相信,幸乃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是不会干出那种事的。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抗争的机会。”   幸乃这个时候才第一次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小声说道:“那种事是指什么?”   “不不,我是想说……”   “你说赢得时间,又是什么时间呢?”   “什么时间……你应该明白的吧。”   “距离执行死刑,还有多长时间?”   “那个……据说是大约六年。但是,视情况而定是有可能延期的。”   “有没有反而能够让时间缩短的办法呢?”   “哎?”翔被问得哑口无言。幸乃则无力地看着他,略微点了点头:“原来你成为了律师啊,没有去当医生呢。”   些许沉默之后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唯一能够感受到包含了幸乃情感的言语。翔下意识挺直了背:“你……还记得我爷爷是医生的事吗?那就是说,幸乃你还记得我咯?还记得住在山手时我们经常一起玩的事咯?”   面对这一串“还记得”的提问,幸乃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段沉默可能持续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翔却一直等待着她的回答。与幸乃会面的时间就要过去一半了,但翔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幸乃一成不变地低垂着眼睛,认真地点了下头:“我在这里面还是比较自由的,没有任何不满,负责看管我的人对我都很好。我很感激。”翔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背后那名狱警听的。幸乃不等翔回答,继续说道:“这里也能听广播,昨天还播送了新闻,流星雨的事我也听说了。”   一开始翔误以为幸乃这是在说自己给她写的那封信,但那是他准备见不到面才去投寄的,所以幸乃不可能知道自己尚未寄出的那封信的内容。   “昨天我没怎么睡好,一直在看着带磨砂玻璃的窗户。星星什么的当然是看不见了,可还是盼着屋子里说不定会变亮一些。”   随着幸乃讲述的内容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翔突然意识到她是在解释愿意与自己会面的理由,于是忍不住开口道:“我也记得呢。那一天同样是冬季来着,大家一起去秘密基地看了流星。黑暗中一颗星星拖出笔直的尾巴,照亮了我们站的地方。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吓了一跳,然后大家一起笑了。”   对于翔所讲的回忆,幸乃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那不是冬天。”   她的话中略带了一丝尖锐的语调,引得狱警向这边看了一眼。   “那天是我的生日。三月。当年樱花开得很早,春天时已经盛放了。而且,我也没有去山丘上的秘密基地。我因为生病所以躺在家里,大家一起来看我。然后我们就透过房间的天窗眺望天空。那天并没有多少星星,却出现了一颗非常大的流星。可是,我们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的责备,蛋糕的美味,爸爸抱着吉他演奏的歌曲,大家一起度过的温馨时光。幸乃源源不绝地讲述着,翔也一直沉默地聆听着。虽然大部分情节他都仿佛第一次知道,但幸乃的声音如同流淌进他的心中一般令他感到非常舒服。   幸乃一直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着,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快到时间了。”狱警缓缓地抬起头,向她告知说。幸乃微微叹了口气,服从地站起身来。眼见她就要安安静静地走出房间了,翔竭力叫住了她。   “抱歉,等一下,幸乃!”   幸乃转回来的脸上有一些讶异的影子。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畏缩,可翔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还记得SHINICHI的全名吗?”   好像不太明白翔为什么这么问,幸乃看着他,脸上透出些不高兴的神色:“你是说SHINICHI吧?”她带着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完又露出些许微笑,“佐佐木SHINICHI。他……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是见到他了,就在法庭的旁听席上,虽然他戴着口罩,但其实完全是老样子。”   说完,幸乃微微鞠了一躬,这回真的走出了会面室。翔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冰冷的房间内,他突然觉得脸颊发僵,这才注意到尽管没有任何开心的事,自己却一直在笑。   他将“佐佐木SHINICHI”这个名字写到了一片空白的记事本上。比起终于能够见面的喜悦,或者没能说服她提出再审的懊悔,此时此刻翔最强烈的感觉却是能够从面对幸乃的时间中解脱出来的安心感。   被迫面对自己的傲慢,感觉并不好受。原来与幸乃有关联的人并不只有自己。比翔注意到这个案子的时间还要早很多,那个“SHINICHI”便已经在注视着她了。自从那次会面之后,随着时间推移,翔越来越觉得羞耻。   虽然知道了名字,可事实上依然没什么进展。“信一”“慎一”“新一”“伸一”……翔尝试用所有能想到的同音字去网上搜索,却没有任何看起来能对得上号的人物。他同样去问了对方毕业的中学,也找了过去的朋友,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唯一确定的只有“佐佐木SHINICHI”这个人在中学曾经遭遇过霸凌。可是,那个跟他同年级的人虽然告诉了翔这一信息,却也一脸抱歉地说:“毕竟他不是个很显眼的孩子,所以我也记不清了。我想他应该是中途转学去其他地方了吧。”   幸乃再也没有回应过翔提出的第二次会面请求。翔隐约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利用好流星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怎样都无法释怀心中的悔意。   事态一直没有进展,唯独光阴无为地流逝而去。渐渐地信上的内容越来越乏味,甚至有时从看守所出来时都忘了投进信箱。   住在一起的父母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翔的变化,唯独偶尔才会见面的祖父却看透了他的内心。在与幸乃会面一年后,十二月的某一天,祖父突然约翔一起吃饭。尽管并不是很情愿,可翔最终竟反过来招待祖父去了小学同学开的寿司店。因为那位曾经与他同年级的富坚健吾刚好有些事要跟翔说。   “想不到带我来吃的居然是寿司,你也讲究起来了啊。”一边用温热的手巾擦着脸,祖父一边带着些许不屑的口气笑着说。   “不是那种高档的地方啦。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不然他这里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翔说着瞥了一眼站在料理台里的健吾。这位旧友一直是个好色的男人,现在依然每晚都在红灯区出没,但自己很不可思议地从以前开始就跟他很合拍。   “这话也太伤人了。爷爷,您别来无恙啊。不过说起来,您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虽然这样对我来说可能更好一些。”   “嗯?我跟你曾经见过?在你小时候吗?”   “我记得应该是初二的时候吧。当时我交的女朋友生理期晚了几天,我们俩都有点担心,误打误撞跑去了翔祖父的医院里还浑然不知。结果虽然并没有怀孕,却还是被狠狠训了一顿。那天我还顶嘴说什么‘闭嘴,臭老头’之类的话。哎呀,想起这段真是对不起您啊。”   健吾不好意思地缩了缩鼻子。中学时他因为跟过于严厉的父亲闹别扭,染了一头金发,还把眉毛都剃光了。这与他小学时的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以至于翔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没敢出声打招呼。   而这位友人也不知是栽了什么大跟头,高中退学后突然跟以前的狐朋狗友一刀两断,去东京的寿司店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徒,回来后终于重振家业,继承了父亲脑淤血倒下前开的寿司铺子,站到了料理台后面。如果健吾是因为爷爷说的话才改邪归正,那真是再令人高兴不过的事了。   想到这里,翔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幸乃的事。或许在幸乃的人生中,只要能有一个这样的人出现,她也就不必误入歧途了吧,就不会染指那样的暴行了。   最近翔经常会想起这些问题。在她的妈妈依然健在的时候,即便作为带过门的孩子,幸乃也无疑是幸福的。如果把那段时间切割出来单看的话,自己跟幸乃的人生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那场事故却成为分歧点,让两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果幸乃的妈妈没有发生那场交通事故,不,如果那天没有下起冰冷的雨,她的家人自然就还健在,也就不会被田中美智子乘虚而入,幸乃现在一定仍然过着被众人包围的幸福生活吧。还是说,会杀人的人,其残虐本性是与生俱来的呢?   无论在心中自问多少次,始终都得不出答案,但他又无法让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那间冰冷的会面室中,亚克力板的那头与自己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呢?为什么犯人会被众人视为“与自己不同的生物”呢?其实只要偶然间少下一场雨,大家或许就都能过上平凡的生活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又在想田中幸乃的事了吗?”远处隐约传来一个声音,翔抬起头,只见健吾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看着他。   “啊……不是,这个……”   “有时候想太多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   “哪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好啦,总之先笑一个吧。”   “啥?”   “你笑一个我就告诉你件好事。快笑吧。”前不良少年的魄力如今依然健在,语气上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可还是有一种无形的气势让翔不得不服从。   “好吧。这样总行了吧。到底有什么好事啊?”勉强扯出的笑容转瞬即逝,翔催促着问道。健吾再次坏笑起来,从背后的碗架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其实今天叫你来呢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啊,终于收到回信了。”   “回信?”   “装什么傻啊,还不就是你拜托我帮忙的那件事。‘死刑犯A子’前男友的那位好朋友。名字好像叫八田聪,比我们大一岁,今年三十了。”   翔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大约半年多以前,健吾执拗地缠着他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当时翔正苦于无法让幸乃同意二次会面,能做的事情本就有限,所以翔一度摇头拒绝了他,说:“一点都没有。”   然而健吾反而更加穷追不舍:“骗人的吧,一定有的。”在他的追问下,翔只得把自己的日常作业拿了出来——自从父亲告诉了他那个《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的博客以后,他一直在定期给作者发邮件。   “为什么突然就回信了……”翔从健吾手中接过手机,出神地盯着屏幕。本来从对方栩栩如生的博客内容来看,翔估计他是不会回信的。至今为止自己连续好几个月发出的邮件也都石沉大海,所以他才觉得干脆把这件事扔给健吾也没什么问题。   “哎呀,真是不容易呀,我可是用尽了各种手段呢。”健吾得意地眯起眼睛说。   “你都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咯。”   “总觉有点难以置信呢。”   “说什么呢。总之他跟我说要见面聊聊,说虽然不会讲网上写的内容以外的东西,不过跟丹下先生或许能聊得来。”   “丹下先生?”   “是啊,我自作主张用你的名字注册了网页邮箱的登录名,然后跟他说‘换了个邮件地址,还是我丹下翔’。一会儿我把用户名和密码告诉你,你就可以看到全部邮件了,里面也有我给他写的那些,然后你再重新开始跟他交流吧。”   突然而至的沉默散去后,祖父感触颇深地说道:“翔真是个幸运的人啊。有这么好的朋友,还有这么好的工作。”   “不愧是丹下医生,讲话就是有深度。不过嘛,我反正看不出这种一分钱好处都没有的工作叫什么好工作就是了。”   “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是一边工作一边烦恼着自己干的事对这个世界来说毫无意义呢。在这一点上,翔的工作可是已经有了明确目标的啊。”   很久以前曾经听大人讲过自己出生时的故事,如今那段往事突然从翔的心头掠过。祖父看着眉头拧在一起的健吾,脸上露出了布满皱纹的笑容。   “并不是为了钱,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你这里的鰤鱼如此好吃,还不是只卖这么便宜的价格吗?那不就等于说,比起金钱,你更想追求的还是看到客人们喜悦的笑容嘛。”祖父满意地望了健吾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把视线转回到翔身上,“能让人赌上整个人生的事,一辈子也不过一两件而已。你比别人都要早的得到了这个机会啊。”   “是啊,爷爷。我听过这句话哦。”   “你听过?”   “嗯。老爸曾经对我说过完全一样的话呢。我记得那是司法实习期刚结束的时候,他说‘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告诉我的’,直接告诉我是爷爷说的不就好了吗?”   “呵,广志居然会说这种话啊。”祖父反复念叨着。   翔将手机还给了健吾,向他低下头说:“之后可以将全部内容转发给我吗?真的非常感谢你啊,健吾。”   “再有什么事可一定要跟我说啊。话说,现在有没有什么要我干的呀,感觉有点手痒了呢。”   “虽然现在没有,不过一旦有了我肯定会来找你的。毕竟我已经见识过你厉害的手段了。”   翔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健吾对这话却真的很受用:“因为我就是那种没法对朋友的困难坐视不理的好兄弟咯。”说着还非常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祖父亦跟着说道:“我也是个幸运的人啊,有这么好的孙子。”   很奇怪的,翔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只是切身感受着两个人对自己的期待,令他有一种久违的责任感。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二月里异常寒冷的某一天,翔终于见到了博客的作者八田聪。地点是八田选定的一家咖啡厅,尽管是工作日,店内却依然聚集了很多年轻人,显得异常热闹。之前通过往来的邮件和博客文章,他给翔的印象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如今感受着店内华丽的氛围,翔着实有些意外。   翔比约定的十八点早了两个小时到达店内。因为在来涩谷之前,他先去了一趟看守所。   周五下午去看守所的习惯他一直保持着,也一样还会在返回途中往附近的邮筒中投信。只是今天他在最后关头打消了这个念头。翔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等跟八田见过面以后,连同这件事一起写到信中。   店员带翔走到了咖啡店最里面的座席边。他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坐下来翻看自己的笔记,想着除了井上敬介将幸乃介绍给八田认识的经过、平日经常对她暴力相向的事、她对药物的依赖之类,还有什么遗漏的问题。等到他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请问,您是丹下先生吗?”   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驼绒长外套的男人。翔下意识回答了一声“是”,却迟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八田。八田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太多了,而且浑身散发着开朗的气息。他递上来的名片印着某著名公司的标志。   “你喝的是什么?”八田一边不慌不忙地脱着外套,一边看向翔的杯子。因为突然很想喝酒,所以点到第三杯时,翔换了带酒精的爱尔兰咖啡。   他很老实地向八田坦白了这件事。八田微微一笑,连珠炮似的说:“确实不错。那,我也点杯酒吧。晚饭你有什么打算?这里的鸡肉料理还挺好吃的。”   一下说这么多,翔完全被问愣了,竟有些哑口无言。他不禁怀疑对方这样是为了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八田话头一转,突然说道:“我不太擅长回复别人的邮件,总是因为这个得罪人呢。”   翔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老实地点了点头:“博客上看不出你是这样的性格呢。”   “那个嘛,文章毕竟是文章啦。而且回想起那时的事,心情不由自主就会变得低落。无论哪种性格都是真的,我并没有伪装什么。那晚饭要怎么办呢?”   “就听你的吧。”   “鸡肉料理是吧?也来点啤酒吧?”   八田叫住了店员,点了几道菜和一瓶啤酒。啤酒端上来以后,两个人碰了杯,八田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他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似的说道:“这家店,就是我第一次跟她见面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吗?我还在想为什么要特意约在涩谷。”   “这家后面有个非常大的弹子机房,你知道吗?”   “不知道。”   “敬介经常去那边。啊,敬介就是井上敬介,田中幸乃的前男友,那个案子的受害人家属,也就是我博客上所写的‘朋友B’。”   “没关系,我能猜出来。”   “我在博客里也写过了,那家伙有段时间玩老虎机上瘾,我也经常被叫来陪他。然后,不管是谁赢了笔大钱,时不时就会来吃这边的鸡肉料理。就在这家店里。”   “原来如此。那么,请问你还能想起是因为什么跟她见的面吗?”   “我记得是敬介给我介绍的,说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工作,大概二十二三岁吧。差不多也过去七八年了呢。”   “第一印象感觉怎么样?”   “当时觉得是个相当阴沉的女人。”   “还记得都聊了什么吗?”   “这个嘛,聊了什么来着……这个暂且不说,我先确认一下,今天是这种形式的会面吗?总觉得像接受采访似的啊。你该不会是媒体的人吧?”   八田拦下了奋笔疾书的翔,重新看起他之前递上来的名片。   “啊,不好意思。我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不不,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只是我一直都非常怵媒体的人。”   “有这样的事?”   “嗯。我几乎拒绝了所有关于她那件事的采访。其实,前前后后我真正接受的采访就只有一次,而且还就是最近的事。有个跟你一样通过博客给我发邮件的人,他可比你难缠多了。”   听了这话翔突然想起,幸乃纵火的那间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还有四谷的律师高城等几个翔联系过的人,都提到过有这么一个记者。   翔刚想提问,八田却抢先晃了晃肩膀:“媒体的报道总是很片面对吧,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吃过他们的亏了。就拿这次的案子来说,我也觉得他们把敬介描述得太过完美无瑕了。”   “可是,井上先生毕竟是受害者的家属,我想还是应该尽可能保护他的。”   “真的是这样吗?”八田挑衅似的歪了下头,“如果事情真的有那么单纯就好了。那样的说法放在绝对无辜的美香或双胞胎女儿身上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敬介来说,我并不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你的博客中也写过类似的话呢,像是‘并非要给他定什么罪,只是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原原本本讲出来’这种。”   “田中幸乃所犯的罪行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可是呢,即使放火的瞬间她确定无疑地变成了怪物,可就我近距离接触到的感觉来说,她并不是天生如此。那么又是谁将她变成了怪物呢?我认为这是很值得去验证的。一段段拼凑我所见到的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自身的净化。”   “你是说净化吗?”   “嗯。不只是敬介,我的博客中也包含了对自己的批判。她之所以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周围所有人都难脱关系,毫无疑问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的确如此。在八田每天不间断更新的博客中,缓缓流淌着他对自己的批评,甚至有些让人感觉悲观过头了。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是其中之一了。”   八田对于翔的说法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继续说道:“她让我感觉背负了巨大的包袱。我不是能够坐视那个案件不理的人。当我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就尝试着接受了媒体的采访。”   “你有没有去探视过幸乃呢?”   “没有。至今一次都没有,以后我也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呢?”   “我觉得已经没必要重提旧事互舔伤口了吧,我也不可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而且敬介毕竟是我曾经的好友,虽然已经很多年没见了。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用何种脸面去见她——”   八田讲的话很流畅,却又戛然而止。翔注视着他的脸,发现八田正面色冷峻地盯着某处。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八田将视线慢慢转回到翔这边,然后似是有些愧疚地垂下了头,“抱歉,丹下,这些都不是实话。老实说,我是害怕背负上更加沉重的包袱。关于幸乃的事我从来都没跟家人提过,如果知道我背地里偷偷写博客,我妻子一定会很不舒服吧,还有我三岁的女儿也是。”   “你已经有孩子了啊。”   “嗯,小小年纪就已经十分嚣张了,将来还不知道多可怕。丹下你呢?”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什么的,而是我从小就不怎么受女孩子喜欢。”   “是吗?看着完全不像啊。说到底还是你太挑三拣四了吧。”   翔刚被说得有点窘迫,八田又再一次停下了这种流于虚表的话题,表情重新认真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严肃。恐怕他是要说些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的心声了。如果可以的话,翔真的很不想听下去。   “说得更坦率些,我倒是盼着她能够更早一点行刑。我知道这种想法非常过分,但就是没法抹消这个念头。一想到她现在仍然活在某个地方,就令我感到恐惧。我想逃离那几乎每晚都会出现的关于她的梦境。”   果然今天应该先把信寄走的。在一段比之前都要长的沉默之中,翔这样想到。并没有什么新内容要写进去——他是不会在信里写上自己跟一个盼着幸乃早点死的男人见面的事的。   之后翔又跟八田敷衍地聊了一会儿。虽然他看得出八田其实很想多谈谈幸乃的事,但翔却并没有让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以后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今天聊过之后我感觉也轻松了不少。”   八田理所当然地伸手去拿账单,这个举动令翔突然火大,他有点争抢意味地把账单夺了过来。   “啊,不好意思。今天当然应该我来付账的。”   眼看最后关头又要陷入尴尬的沉默,翔慌忙转换了话题:“那个,请问八田先生可以告诉我,采访你的是哪家公司吗?说不定我也能跟他们聊一聊。”   他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打算,只是单纯希望能够多一点机会。   其实就算得到更多关于幸乃的信息,就算把事件的轮廓还原得更加清晰,翔也还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感觉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幸乃了,而上诉请求也是完全没影的事。可是,不能就这样结束。至少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一下,这样才有可能打开局面。   八田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并不是什么公司。他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我记得名片上写的也是他家里的住址。”   “是有名的撰稿人吗?”   “不,好像说是刚入行。年纪也不大,看着跟丹下你差不多吧。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八田回想了一阵,突然一脸豁然开朗地说:“啊,对了,我记得他说姓佐佐木的。嗯……佐佐木什么来着——”   “SHINICHI?”   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他又觉得怎么可能呢,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八田却眨了眨眼:“呵!好厉害!没错,就是佐佐木SHINICHI。他竟然是那么有名的人吗?我之前还在网上查过,结果什么都没查到,我还觉得奇怪呢。其实他确实看着有点怪。”   “有点怪?”   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然而他依然强装镇定。被八田知道自己跟SHINICHI的关系倒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说为妙,因为他害怕好不容易抓到的这一点线索又从手心溜掉。   八田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他的。在他来采访我的很久之前,我曾经在法庭上见过他。判决下达以后,仅有一次,幸乃回头望向了旁听席这边。而我印象中,佐佐木就坐在她看向的那个地方。不过他一直说自己绝对没有去过庭审现场,是最近才开始调查这件事的。只是这个说法太牵强了,让我有点想不通呢。”   绝对错不了。八田的话与幸乃说的完全吻合。翔若无其事地摊开了笔记本:“那他去看守所探视过么?”   “没,他说没去过看守所。”   “你还记得‘佐佐木SHINICHI’的‘SHIN’是哪个字吗?”   “嗯……应该是‘谨慎’的‘慎’吧。”   “真的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嗯,回去之后我给你发邮件,我想他应该也是想知道更多消息的吧。啊对了,说起来他好像特别关心中学时代的那起抢劫案呢,一直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那件抢劫旧书店的案子吗?为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觉得有什么疑点?不过就算我这么问他,他也只是说没什么特别原因,然后就蒙混过去了。”   不知道八田是怎么理解翔脸上那个陷入沉思的表情的,等翔回过神来,就听到八田带着温和的笑容对他说:“希望你早点找到吧。”   “我是指女朋友。我始终觉得你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可翔并没有把八田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拼命忍住双手的颤抖。   那天夜里,回到家的八田马上就给翔发来了邮件。除了对请客晚饭表示感谢,邮件中还写了佐佐木慎一的住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令翔吃惊的是,慎一居然也住在横滨市内。“横滨市神奈川区神之木台——”翔将这个地址输入到网上进行搜索,结果连建筑物的外观都显示了出来。他既对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状态感到不舒服,同时又很感谢互联网让自己可以窥见慎一生活的一隅。   慎一居住的公寓看来相当老旧。离得最近的是JR横滨线的大口站,从八田和井上一家居住的中山站乘坐去往横滨站方向的电车,只要五站就能到达。应该是偶然吧,翔想着,却又总感觉有种他不想面对的违和感。   他先给八田回复了一封道谢的邮件,然后就拿起手机,照着邮件中的号码拨了出去。但是通话键按下没多久,在对方接起来之前他又将电话挂断了,因为翔想到还是应该先告诉幸乃一声。当他从幸乃口中听到“慎一”这个名字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必须进行的工作发生了变化。现在,翔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心情。   翔从包中取出了今天没能寄出的信,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新的信纸,心无旁骛地写了起来。因为太过专注,他甚至不记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小时左右,眼睛干涩的感觉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重新检查自己写下的内容,字迹比以往要凌乱许多,还有不少错字,但是翔并不打算重写一遍。自从上次看到流星雨的新闻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翔再次拿起信纸,想象着读到这封信时幸乃的样子。然后作好了思想准备,在信中加上了最后一句——   “很快我就会跟小慎见面了,或许也会带他去看你。你想见到他吗?请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周简直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星期五的中午,草草喝了一杯咖啡后,翔正准备离开事务所,父亲却突然一脸严肃地叫住了他。   “就是今天了吗?”   翔不太明白地皱起了眉毛。他既没有跟父亲说过慎一的事,也没有说过自己写的信。   “你怎么知道?”   “看脸。”   “脸?”   “从早上起来你的表情就十分异常呢。而且不只是今天一天,最近你的样子都有点吓人。连你妈妈都害怕地说,好像不是我儿子了似的。”   “啊,我自己完全没觉得……”说着说着,翔突然止住了话头。父亲无意中的感叹,让他突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   “嗯,或许就是今天了。”   “是嘛,是今天啊……到底是什么事来着?”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却接不上来,父亲露出了滑稽的困惑表情。眼前仿佛喜剧电影般的一幕,令翔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如果能让事态有所改变的话,那一定就是今天了。虽然这种预感不断增强,但要从头说清个中缘由又太过麻烦,翔于是随便敷衍道:“不好意思,老爸。保密义务。”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翔只想着一件事。没有看书,没有翻笔记,也没有听音乐,只是不断地想着幸乃的未来。   进入看守所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提交了会面申请,然后心平气和地在接待处等着叫到自己。真的叫到他的号码时,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激动心情,只是平静地办好了手续,连记事本都没带,直接走进了会面室的门。等了几分钟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还是跟上次一样的女狱警。仅仅一年未见,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褐色的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的妆也变淡了。   跟在她身后的幸乃,却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是她头发的长度、眼下的黑眼圈、纤细的线条,还是苍白肌肤上的光泽。所有这些让幸乃真正成为幸乃的要素,不知为何让翔感到些许焦躁。   翔呆滞地从位子上站起来。眼前与自己对峙的已经不是幼年时的好友“小幸乃”了,而是在众人的期盼下获得了制裁的凶犯,是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死刑犯。所以看到幸乃对自己所犯的罪行毫不在意的样子,翔怎么都无法接受。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悔过自己的罪行呢?”翔茫然地问道。旁边的狱警已经变了脸色,冲他喊着“请坐下”,翔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将手拍在亚克力板上:“为什么一点都不反省呢?你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吗?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这不是只要你死了就一了百了的问题,还有很多人无法逃离你的影响啊!”   不知道为何,幼年时慎一的身影突然在脑海中闪过。幸乃直直盯着翔,眼睛中突然浮现出一丝卑劣的笑意:“我并不想见慎一。”   冰冷的寂静仿佛刺穿了翔的身体。   “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来了,也不用给我写信了。非常感谢你之前所做的种种,我由衷地感激你。”   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那样慢慢掉转了脚步。那句“不要逃走”只出现在翔的脑海中,甚至没能变成言语。   会面室中只剩下翔独自一人。无论他笑还是不笑,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了。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感觉到的就只剩自己的无能为力,但翔却并没有因此就意志消沉。   不如说他反而下定了决心。从审判日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所剩应该无多。至少要让她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罪恶。自己只剩一件事可做。   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一阵,翔才猛然想起自己把手机预存在柜子里了。即使是取回手机所花费的这短短几分钟,也令他感到无比焦急。   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山丘探险队”来说,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救赎一定就在那里。   翔咬紧了嘴唇。他相信,将慎一与幸乃联结起来,是自己的使命。 第七章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正当自己如往常一样想着田中幸乃的事情时,佐佐木慎一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他原想着无非就是妈妈打来的,然后打开了手机,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第一通打来的时间是十五点半。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早的来电,他又去看了其他几通的时间。第二通是二十一点,也在自己开始打工之前。还有一通打来时日期已经变了,是零点半。   心中莫名悸动起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平时这个时间他绝对不会打回去,然而今天慎一却按下了通话按钮。   对方一直没有接听。等待的铃声响过了七遍、八遍……中途他已经开始盼望快点跳转到语音留言系统了,结果人工应答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当铃声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对面突然有了回应。   “嘿嘿嘿,小慎?好久不见。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忘记。即便听不出他的声音,会叫自己“小慎”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嗯、嗯,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慎一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并且将手贴到了冰冷的窗户上。开始在这家著名的城市煤气公司做兼职接线员,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三十层的休息室望出去,能看到横滨未来港的红砖仓库、海军塔以及横滨港……而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再往前一些,则是他一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山手的山丘。   “你、你好,好吗?小翔。”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中,必然会出现翔的身影。丹下翔对慎一来说是最早的朋友之一,如今他的声音正欢快地在耳边回响。   “哇!真的吗,小慎?你还记得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翔的笑声落下之后,丝毫没有跟他聊聊近况的打算,而是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我说,小慎,最近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然后也不等慎一回答,更进一步说道,“今天,我去见了幸乃。小慎也打算做点什么的吧?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平时灰白单调的横滨街景,突然像被阳光照射了一般鲜活起来。曾经在山丘上眺望到的景色重新复活于慎一的眼中。他向着看不见的通话对象点了点头。   “嗯、嗯。你说得没错,就这么办吧。”   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慎一听到自己这样说。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温柔景致,如今切实地在他视线下方展开。   与翔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后的周日。最让慎一惊讶的是从电话中听说翔依然住在横滨市内,他家还在山手,而上班的地点也跟慎一一样,在从横滨站徒步可到的距离内。   此外还听说翔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名律师。与一直都只是不断打零工的自己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慎一将萌生出的那一点点自卑深埋进了心里。   翔选定的见面地点在山手。能够同意他这种提议,对慎一来说是需要很大决心的。   翔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得很坦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你还记得幸乃她们以前住的房子吗?那附近有家叫‘爱丽舍’的咖啡厅,我们下午六点在那边见如何?”   终于迎来了约定的日子,慎一到达那家店的时候,翔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他脸上没有半分年少时的影子,眼前这个男人身着高档羊绒上衣,翻看着一本皮革封套的小说,完全就是一派精英律师的样貌。   “那、那、那个……”因为紧张而升高的语调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翔抬头看时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又马上变成了认出慎一后的温柔笑容。   “哇,小慎?天啊,真是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翔脸上笑容不改,却又投来了估价一般仔细打量的视线。   “嗯、嗯。好、好、好久不见。”慎一没有去看翔的眼睛,只是点了下头。无论跟谁说话他都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这个样子一定很可疑吧。即便知道如此,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的话。如果是打电话倒还能多聊一些,直接见面的话就连眼睛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   “哎呀,实在是太久了。小慎,你还住在横滨啊?”翔看起来毫不介意,只是随口一问。   “一、一年前搬过来的。在那之前,我、那个……住八王子那边。”   “这样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八王子那边的?”   “初中毕业之后……那个、是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   “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见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稍一大意,气氛转瞬便陷入了沉默。翔依然带着单纯的笑容,但慎一觉得他此刻一定感到了尴尬。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翔的近况。慎一始终一味地附和,自己却没有主动说过什么。   “那,小慎你呢?”翔突然转过了话头。   “哎,不好意思。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   “啊、啊啊,在东都燃气上班。从、从这边就能看到那栋大楼。”慎一连忙回答,然后转脸去找朝向公司方向的窗户。然而翔并没有随着他移开视线,反而问出了一句令慎一意想不到的话。   “果然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呀。”   “哎?”   “八田先生说,你是这么跟他介绍自己的。你曾经跟他联系过的吧?那个把幸乃的事写到博客上的人。”   慎一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明知道翔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朋友犯了案,我想找相关人员问话,应该怎么办呢?”   两年以前,他在求助网站上写下了这个问题。连同谩骂在内的所有回复中,有一条建议令慎一大为心动,打算真的去实行。那条回复是:“你就说自己是撰稿人不就好了。”   慎一马上去印了名片,然后把想要问话的人列了个表出来。然而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之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正是因为发现了那篇《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当时他刚刚辞去便利店的零工,每天缩在家里不出门,有的是时间。用了大概一周读完所有更新后,慎一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搬出父母家,独自回到横滨居住。   “不过,真了不起啊。冒名撰稿人什么的,需要很大勇气吧?真的,你比我有行动力多了。”翔由衷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跟八田先生聊过以后,我依然觉得有充分的理由提起上诉。至少也可以争取点时间。”   突然切入了正题,慎一被说得目瞪口呆:“时、时间……是指什么?”   翔露出些许苦笑:“幸乃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呢。当然是指她被执行死刑之前的时间了,虽然我没有跟她说得这么清楚。”   “那、那个,抱歉。关、关于这件事,小翔——”   第一次面对面叫出翔的名字,慎一硬逼着自己开口,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死、死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是为了让她反省吗?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啊?而、而且,既然要让她反省,最、最、最后又要杀死她,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翔的脸上透出一点坏笑:“怎么?小慎你是废死派[4]吗?”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一开始,啊不,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死刑是必要的。”   “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现、现在,姑且是站在加害者这一边的。就、就、就只能考虑幸乃的事,所以现在我应该是反对的。”   完全不对,根本不是这样。说不出自己想表达的话,嘴里吐出的都是无比幼稚的想法。慎一急切地咬住了嘴唇。   可翔相当感动似的眯起了眼睛:“哦——你这种不管不顾、完全自我的想法不错啊。如果你跟我说什么全世界主流思想都支持废死,或者说这是以国家的名义杀人之类的话,我反而会很失望呢。”   翔一口气说完,慢慢地转头望向窗外:“我果然还是觉得这里的夜景很美。可是在那些不住横滨的人看来,反而评价不高,说是排他的景色。可见不管什么事,看法都是不尽相同的呢。”   “那、那个,小翔……”慎一吞了下口水,再次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直等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判、判决是可以推、推、推翻的吗?”   “什么判决?幸乃的案子吗?”   慎一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发现周围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头顶的荧光灯发出细微的电磁声,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翔,此时像逃避似的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这个嘛,过去也不是说没有那样的案例……”   “要、要怎样才可以呢?”   “嗯——感觉上需要有决定性的新证据吧。可是,出现那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是万分之一。”   “说、说不定这回就是那个之一呢。”   “不是不是,小慎,不要一上来就抱着太离谱的期待啊。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并不是为此叫你出来的。”   “我就是想知道!”   慎一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这让翔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他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就是说啊……虽然调查过程可能并非特别细致,但也还是严谨的,并没有发现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案发之前她就在公寓附近,甚至也有人看到她将煤油桶扔进河里。如果犯人是在拘留期限的最后关头才坦白,那还有可能是被强行逼供的,但幸乃也不是这样,她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   “可、可是啊,小翔,就算是这样——”   不知是逐渐习惯了对话,还是进入了自己真正想谈的主题,慎一感觉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涌进了嗓子里。   可翔抢先摇了摇头:“不对。我们该做的不是这种事,我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翔反复地强调,仿佛是在表明自己并不想听他的意见。慎一还有很多话没有传达给他,可眼见着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高高在上的表情,慎一立刻蔫了下来。   翔脸上的寒意未见丝毫松动:“我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不愿直面自己的罪行。我们认识的幸乃并不是那样的孩子,我就是怎么都想不通这一点。”说到这里,翔暂时停住了话头,然后重新讲起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叫幸乃的人。关于她人生的分歧点,关于自己没能拯救她的悔意,关于之后打算做的事,关于如何让幸乃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也关于争取时间的意义。对于他一点一滴的讲述,慎一确实觉得有很多自己非常认同的想法。   “我说,小慎,‘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句话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山丘探险队’的约定。”   “当然,我当然记得。”   “现在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是、是呢,或许真是这样。”   “是幸乃跟我提起小慎的名字的。”翔的话语中暗含着一丝尖锐。   “她说在法庭上看到了戴着口罩的你,还说她不可能忘记,这些都是她跟我说的。所以,小慎,要不要去见见幸乃?我觉得只有小慎能够融化她的心了。拜托了,至少给她写封信也好。”   翔深深地低下头恳求他,那神情仿佛是在宣扬自己才是最能正确理解幸乃的人。慎一俯视着他,眼神变得莫名冷淡。翔所说的话在他听来毫无触动,只有刚刚滋长出来的一种寒意在心中不断膨胀。   翔与自己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一起朝山顶进发的同伴,到头来却发现彼此根本不在同一座山上。就连突然席卷慎一全身的孤独感,仿佛也在告知他这一点。   “现在我们能为她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她以平静的心情迎来最后的终结,不能让她以现在这个状态离开。”   口号喊出来自然很动听,可慎一只觉得乏味。对于理所当然地将幸乃的死刑视为前提的人,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了。   很可能,不是她干的——   最想告诉翔的这句话,如今卡在喉咙中怎么都说不出口。并没有什么确实的理由,只是无法相信,连虫子都不愿杀死的幸乃,竟然会干出这种事。   不,不对,不是这件事。事到如今了自己居然还在试图掩饰,那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翔挑了挑眉毛,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因为慎一最终只是对他微微点头行了个礼,然后便拿走了账单。慎一的余光中瞥见了横滨的夜景。那天的事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每当他想起幸乃,那个场面就必然会闪现。   幸乃离开那条街的第二天早上,慎一缩在被窝中,他第一次意识到:田中幸乃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了。   前一秒的噩梦还没有完全从意识中退去。那是个世界一片漆黑、失去了所有颜色的梦。   “小慎,起来了吗?已经早上了哦。”   穿着围裙的妈妈静静拉开了窗帘。一瞬间,慎一“啊”地叫了一声。因为他突然发现,就连射进房间的阳光,在自己看来也是黑的。他第一次痛彻地感觉到,原来世界可以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怎么了呀?”妈妈回过头,脸上带着获胜般的骄傲。她是已经得知幸乃离开这条街了吧。那个从自己记事起便一直关系很好的,住在附近的“小幸乃”。两家的妈妈们还曾经笑呵呵地互相打招呼,也多次到对方家中喝过茶。   然而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妈妈突然毫无预兆地禁止自己再跟幸乃一起玩。大人们拐弯抹角,却又言之凿凿地描述的野田家,散发着一种令慎一感到陌生的淫靡气息。   如果只是妈妈这么说,慎一倒也并不会太介意。可是仅仅过了两天,他就亲眼目睹了一件足以为妈妈佐证的事情。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站在公园中等着探险队的其他人,突然感觉有一道陌生的视线射向了自己。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冲自己微笑。慎一下意识向她鞠躬行礼。那女人好像放下心来,笑得更明显了些,并且拖着左脚向他走来。   “初次见面,我叫田中美智子。今天天气好热啊。”   因为同情她腿脚不便,慎一还特意往前迎了迎。很奇怪的是,他内心没有丝毫戒备,可能是因为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的气息不知为何与幸乃的母亲,甚至与幸乃都非常相似。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女人始终面带笑容,可就在慎一刚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接下来我要跟你说一些事情,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能答应我吗?”   女人盯着慎一的眼睛,直到他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似的说:“我是你的朋友野田幸乃的家人。”   慎一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觉得那女人的目光似乎躲躲闪闪的。然后她稍作思考,突然又情绪激动地讲述起来。她说自己因为离婚的关系不得不跟幸乃的妈妈分开,又说幸乃的妈妈年轻时曾经做过陪酒女,说她不找个男人依靠就活不下去,还说了幸乃亲生父亲的事。最后,她还说自己如何肝肠寸断地寻找着女儿,说自己生活得多么艰辛……   这些平时并不会随便相信的话,眼下在慎一听来却相当真实。因为这些与她妈妈一脸神秘地说出的话,有许多相通之处。   “我偶尔会过来这里一趟,你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那孩子和她妈妈的事情?”   “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把她们夺回来。”   “夺回来?”   “放心吧,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敌人就只是那个男人而已。居然不让我见自己仅有的两个家人,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   “你是说幸乃的爸爸吗?”   “那个男人太不像话了,只会乘虚而入,简直是人渣。”   女人的语气变成了从未有过的严厉。回想起自己平时所见的幸乃爸爸,慎一并不能接受她所说的话,可是又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说谎,只觉得阵阵心痛。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关于我的事哦,只要偶尔过来跟我见一面就行了。”   女人慌忙直起身来。公园的出口处出现了幸乃姐姐的身影,女人朝阳子瞥了一眼,最后又强调了一句“拜托了”,就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从那天开始,田中美智子真的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慎一面前,向他打听幸乃她们的情况。虽然偶尔他也会因为这种告密似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但想到对方毕竟是幸乃的外婆,慎一还是知无不言地说了。   就是在这段时期,街上开始流传起关于野田家的负面传闻。慎一也想堵起耳朵不去听那些,可是每天传闻都会用新加入的内容打他个措手不及。日复一日,田中美智子的话显得越来越真实。与之成正比的,则是慎一越来越觉得幸乃的双亲污秽不堪,觉得幸乃可怜至极。   可是妈妈禁止他跟幸乃一起玩,就算是去跟翔商量,对方也只是说“姑且先忍耐一下”。如刹车失灵一般的事态中,慎一与幸乃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渐渐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徒增焦虑。   就在这种时候,幸乃的妈妈发生了车祸。慎一与妈妈一起参加了葬礼,看到田中美智子坐在席间哭得比谁都伤心。胜过强打起精神接待吊唁客人的幸乃爸爸,胜过阳子,甚至胜过幸乃。   冰冷的雨中,慎一追上了独来独往的她,大声问道:“幸乃她没事吧?”田中美智子转过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就只剩下那孩子了,我需要那孩子,就算豁出命去我也会保护她的。”   正是此时,慎一才明白过来,那种在自己体内翻涌的情感,叫作“愤怒”。对无法反抗的现状,对不近人情的死亡,对幼年伙伴的命运,更加对自己的无能,恨到想要作呕。   慎一愿意相信田中美智子。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帮助她与自己唯一的血亲取得联系。在所有自私自利的大人之中,至少她还是关心幸乃的。因为她说了需要幸乃。再没有比这更可信的话了吧。   慎一将自己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田中美智子,包括幸乃受伤的事,以及那多半是她爸爸造成的事。他毫不动摇地认定这一切都是为了幸乃,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最坏的结果。从街上流言四起,到幸乃一脸淡然地走下坡道,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曾经深信永远不会解散的“山丘探险队”转眼分崩离析。这不是少了其中一环那么简单,幸乃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为了保护病弱的她而集合在一起的伙伴,此时此刻也都留下了同样的伤痕。幸乃离开这条街以后,慎一的记忆中,自己再也没有跟学年不同的另外两个人讲过话。   崩塌的并不只是与伙伴之间的关系。   “邻居们都在传呢……”慎一知道,虽然妈妈每次都不以为然地用这句话开头,但其实所有谣言的中心,正是她自己。   你不要再跟那孩子一起玩了。不管是否有意,妈妈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这件事让慎一产生了说不出的违和感,妈妈自己却转眼就把幸乃的事忘光了,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目标。那就是慎一的私立中学入学考试。   慎一一直按照妈妈的要求上着补习班,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怀疑这么做的意义。平日里妈妈的话题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事情,一切都是关于电视里的内容。为什么自己要相信这样的妈妈所说的话呢?幸乃走后生活便像失去了颜色一般,每度过一日他便会更加怀疑这一点,直至今日。   从违和感变成怀疑再变成愤怒,而当妈妈擅自指认为命中注定的那家私立中学,给他发来了不合格的通知时,那一天,愤怒转化成了暴力。   “真是太丢人了。”他听到妈妈这样说,举起的拳头毫不犹豫地砸向了妈妈的后背,伴随着慎一的咆哮,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中喷涌出来。幸乃离开时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此刻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妈妈拼命护住自己的脑袋,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从那以后无论干什么,她都会先看看慎一的脸色,而慎一也变得一有不顺心就对妈妈动手。家庭中的权力平衡已经完全崩坏,但此时的慎一每天还会照常去上学。他之所以变得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则是另有缘由。   与只想一味逃避的小学时代不同,升入中学后,慎一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安然躲在壳中了。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那家伙的眼神好像很嚣张啊?”   第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个素不相识的小混混开始找慎一的碴儿。那些都是从其他小学升入这所中学的人,慎一瞬间就成为了他们攻击的目标,并且班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   原本在班上也没有朋友,所以慎一并不害怕这种无视。就算挨了揍,只要回家再去揍妈妈一顿,也就不觉得多么郁闷了。   然而,他们的暴力却不断升级。每次课间休息,慎一都会被叫到楼顶天台上,不是被小刀抵住额头,就是在极近的距离被气弹枪打;有时候还会被针或图钉扎大腿和膝盖,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扎进了脸颊内侧。当然,敲诈勒索也是必不可少的。那段时间慎一的嘴里总是充满了血的味道。   一开始对方要多少他就从妈妈的钱包里拿多少,可是不久之后妈妈的钱包就从她的提包中消失了,等到他在柜子上找到了藏起来的钱包,又发现里面的钱不见了。慎一觉得这简直无法原谅——是谁害得自己落到这种境地的啊,他将全部的愤怒都倾注到了拳头上。叫嚷、殴打、怒骂之后,再把钱抢走。   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从他小学毕业开始忍受了一年的妈妈,终于将这些全都告诉了父亲。慎一第一次见到狂怒成那个样子的父亲。这回轮到父亲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并且用尽全力暴揍了慎一。   简直就是弱者向更弱者的暴力循环,等到父亲从魔鬼一般的狰狞面孔中恢复神智,终于住了手时,他又换上了一副坦诚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慎一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父亲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自己如果是个能跟他讨论这种事的人,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被人欺负了。   “爸爸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尽管跟我说。”   父亲说得好像很有威信的样子,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却面有难色地告诉慎一让他休学一天。直到慎一照镜子时,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自己的脸肿得好像包子一样,看起来异常滑稽。嘴上说得那么潇洒,到头来还不是要隐藏自己的暴力行径。   那一天,确定两人都去上班了以后,慎一重新倒回床上。霸凌的主谋曾经对他说过:“敢休学就宰了你。”如今这句话被他封印在内心深处,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下午。慎一打开遮光窗帘,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冰冷地打在他的鼓膜上。   “呼哈,找到了。一猜就中。”   慎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叫加藤的不良少年头目正指着自家的门口大笑。慎一把以加藤为首的四个人招待进家中,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脸惊讶。“什么啊,你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人问道,可慎一没吭一声。   加藤不耐烦地开口道:“到底是被谁揍了啊,你这张脸真是惨不忍睹。”   “啊,这个,是我爸爸。”   “啊?为什么?”   “我、我从妈妈的钱包里偷钱,被发现了……”   加藤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所以我就说了不能打脸嘛,这不是马上就暴露了吗?”听着像是开玩笑,不过加藤确实叮嘱过那些同伙绝对不能打慎一的脸。   “不过,机会难得,那我就沾你爸爸点光吧。”加藤说着便骑到了慎一身上,毫不犹豫地对准他的鼻子挥起拳头。闷响震动着房间的墙壁。当然,并没有人出手制止。加藤像骑马一样跨坐在慎一身上,呵呵地笑起来。   “我是不知道你爸爸怎么说的,总之钱你还是要老实交出来。”   “可、可是……”慎一努力想说些什么,加藤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去偷不就好了。不管是CD还是漫画,偷偷拿出来然后找地方卖掉。”   打了数分钟之后,加藤似乎终于厌倦了,翻身躺到了慎一旁边。   “话说回来,你爸爸也真过分啊,居然对这么弱的儿子动手。简直不是人嘛。”   加藤举起的拳头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慎一才突然被疼痛贯穿了全身。   从那一天起,慎一就开始遵照指令去偷东西。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慎一在这方面似乎还挺有才能的。在教室中异常薄弱的存在感,用在犯罪中倒是如鱼得水。   从书店到录像带出租店,再到游戏商店,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偷过。然后渐渐地,他变得能轻易分辨出哪家店更容易得手。   偷窃的目标主要是书。在此期间,慎一又找到了可以把书换成钱的二手书店。需要监护人签字的那种大型连锁书店当然不行,他去的是一家位于野毛地区的旧书店,只有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名字叫作“佐木旧书店”。   老婆婆总是对慎一笑脸相迎。出版时间比较新的书在这里都能换个好价钱,慎一对她说自己的爸爸非常喜欢看书,老婆婆马上就相信了他。   对此慎一不但毫无愧疚,反而开始了更多的犯罪行为。经营书店的老婆婆有个习惯,每次收书的时候,她总要去里面拿自己的计算器。   某天,慎一算准了老婆婆不在的时候,从收银台里拿走了一点钱。第二次再去店里时,他当然紧张得不行,可老婆婆对他还是笑脸相迎。偷盗的金额一点点变大,出入旧书店的次数也在不断增多。慎一总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会露馅儿的,可他也没有其他更有效率的来钱门路了。   正式进入冬季,学校开始放长假的时候,加藤说着“下个月得来个新年大礼包”之类的话,要了个比平时多很多的金额。过年的压岁钱仅仅够他交上平时的数目,到了年后的一月四日,慎一攒起来的只有焦虑而已。所以在这一天,他心烦意乱地出了门。   他并不打算在正月里偷东西,也不想再从收银台里拿钱。可是两只脚却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旧书店。一到店内,慎一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老婆婆不但没跟他问候新年,甚至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她用两道怀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慎一。   明显不同于以往的气氛,令慎一打起了退堂鼓。他拿了一本根本不想要的小说走去结账。这时老婆婆终于露出温柔的微笑,嘀嘀咕咕地说:“就是嘛,怎么可能是你呢。新年快乐呀。”   慎一走出书店时心情非常不好,接触到户外冰冷空气的瞬间,他仿佛突然被一箭射穿了似的浑身一僵。一片灰白的世界中,某一处竟然有了颜色。为什么呢?明明听说她搬去很远的地方了。   他勉强控制住使不上劲的双脚,同时又拼命忍住跑起来的冲动,慢慢地走开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一直到了要去的巴士车站,才停下脚步。那真的是幸乃吗?疑问不断地涌上心头。   即便真的是幸乃,他也不打算去跟她说话。一来是无话可说,二来他也不想让幸乃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慎一反复在心中重复着,跟自己说只是去确认一下她的脸,然后掉转了脚步的方向。回到书店近前,他再次压了压心中高鸣的悸动。   慎一透过灰蒙蒙的玻璃观察着店内的情况。一开始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老婆婆正在往里屋走,而那个跟幸乃打扮得很相似的女孩子悄悄从背后接近了她。   他屏息凝视着。那个女孩子不知为何猛然撞向了老婆婆的后背,堆积在旁边的书籍依次倒下,巨大的轰响一直传到了店外。慎一睁大了眼睛,使劲咬住自己的手腕,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当场叫出来。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店内的情景。慌慌张张跑向那个女孩的人,无疑正是幸乃。身上穿着可爱的小裙子,甚至化了淡妆。尽管眼下是这样的状况,慎一还是觉得怀念的感觉撕扯着内心。   已经看不到老婆婆的身影了。幸乃她们蹲在地上似乎在说着什么,只是慎一听不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盯着里面看了多久,直到觉得眼睛发干,慎一眨眼的瞬间,猛然看到幸乃已经站起身来。他慌忙想要藏起来,却再次感到全身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那个撞倒了老婆婆的女孩子,不知为何正一步步地朝店门口走来,幸乃似乎没有跟上她的意思。不仅如此,幸乃反而带着温柔的微笑,朝着里屋的方向走去。   当那个脸色通红的女孩子走到门前时,慎一终于吸了一口气,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慎一目不斜视地奔跑着,穿过再次失去了颜色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因为满心不安,直到早上都没有睡着。在那间旧书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等到慎一终于知晓整个经过的时候,距离那个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当他鼓起勇气再次来到旧书店,他看到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后,慎一一边把书递过去结账,一边问道:“请、请问,平时在这里的那个老、老婆婆呢……?她一直对我、挺好的……”   男人翻起眼睛看着他:“她啊,不小心卷进了某个案子里,受伤了。怎么?你是常客吗?”   “那、那个,是的……”   “是嘛,原来还有像你这样的好孩子啊,真想不到居然是一样的初中生。”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抢劫啊。抢劫伤人案。一个中学生打算偷钱,我妈妈发现后却被撞倒了。”   “犯、犯、犯人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可、可能是,我、我的朋友。那个,正、正好有个孩子,没来学校……”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要长很多。慎一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无比盼望着对方能够回答自己“是一个人”,而且他也相信着会是这样。毕竟幸乃什么都没干,作案的只有那个女生。   “啊,是一个人呢。”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鄙视。正如慎一所愿,就在他准备放下心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是个叫田中幸乃的学生呢。虽然往外传这种事不太好,但我真的很生气啊。说是才十三岁不用接受处罚,居然为了钱而对身体不好的老人下手,简直是恶魔。十三岁什么的,那种法规真的有必要吗?反正她根本就不会反省……”   男人如开闸的洪水般说个不停,然而他的话慎一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慎一心里很清楚,能够证明幸乃清白的,只有自己。   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深恶痛绝地清楚着,自己除了浑身颤抖,其实什么也不会做。   是自己将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告诉了田中美智子;也是自己,作为旧书店事件的当事人,却没有向任何人坦白真相。这两件事令慎一的心陷入了长久的抑郁之中,夺走了他去上学的力气,以及走出房间的勇气。   当然,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自作自受。既没有怨恨别人的权利,也一样算不到妈妈头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其他能够排解怨气的方法。殴打母亲是他与别人唯一的接触机会,也是唯一能让他切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方法。   暴力一成不变地持续着。无论是慎一初中毕业的时候,还是差不多与此同时他父母离婚的时期,或者是他跟妈妈两个人搬进外婆家以后,以及几乎是被赶出来一样在附近一间公寓中居住下来的时候。   他觉得妈妈真的很能忍耐。为了让慎一能有个自己的房间,她特意找了间面积宽敞的房子,并且为此没日没夜地工作。慎一心中渐渐萌生出了感激之情,然而他始终没有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只是任由时间流逝。   在这种没有上高中,也几乎不外出的日子里,慎一迎来了十九岁生日,而这时的他再也不会对母亲动手了。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间慢慢变多,家中的气氛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缓和下来。随后他取得了大学入学资格,上了一所函授大学。慎一外出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虽然最开始不过就是深夜去趟便利店的程度,但是后来也能够去神田那边上函授大学的现场课程了。   他终于逐步从旧书店事件的情绪中解放了出来——幸乃一定也过得很幸福,现在应该不是女大学生,就是白领女职员了。凭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想象,慎一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横滨发生的那起纵火杀人案。   最开始他并没有关注案件相关的事,当得知幸乃就是这起震惊世间的案件的被告人时,距离开庭审理也只有一个月了。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在网上搜过田中幸乃的消息了,于是将这个名字输入进了搜索框。此前明明一条结果都没有的,这一次满屏都是那起案件的报道。   画面中出现的图像无疑就是幸乃。当看完了整个事件梗概的时候,慎一在只身一人的房间中剧烈颤抖起来。   “啊,又是这样。”他自言自语道。幸乃一定又是在袒护谁了,不然就是出于什么理由才顶下了罪名。慎一几乎对自己这种直觉深信不疑,只是无论看多少报道他依然找不到解释。文中所描绘的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与自己知道的那个真实的幸乃,毫无交集。   最初慎一将它当成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放到了一边。然而,疑问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他想知道自己执着相信的到底是不是事实,为此,慎一下定决心,时隔十年后再去一趟横滨,他要去旁听审判。   从庭审第一天开始,他连续几日都没有抽中旁听资格,但他仍然毫不气馁,连续去到第五天时,法庭外面聚集了比前一天还要多出许多的报名者,这一次,慎一居然抽中了。   他的心情相当平静,丝毫没有往常的激动,就那么平淡地走进了法庭。周围充斥着紧张的空气,唯独慎一却在这样的气氛中更加冷静下来。   就连他夙愿得偿地在多年之后见到了幸乃时,甚至在幸乃如众多人所预料的一样被判处了死刑时,这种冷静都没有改变。法庭中的隔断划分出了那一边与这一边,两边流淌着完全不同的空气。慎一因此重新认识到自己与幸乃之间已经断绝了联系,以至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毕竟是不同于别人的。退庭的时候,幸乃突然回头望向旁听席。她直直地看着慎一,对他露出了微笑——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令时间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童年时期。慎一猛然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所在,他慌忙低下了头。   当离开法院的慎一偶尔抬头,看见头顶上空如同金色火炬一般的银杏树时,他终于意识到了整个事态的发展,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好友“小幸乃”的人生即将谢幕了。年少时光的回忆如同一本被风吹动的相册,在他心中一页页地翻开。   他一味地想让这个瞬间快点结束,甚至故作平静地在心中对自己说谎。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回。永远都是这样,从中学起就毫无长进。慎一在心中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愤,简直忍不住要大喊出来。   “能为幸乃做些什么……我究竟能为幸乃做些什么……”   那一天,走在挤满了媒体记者的大街上,慎一默默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它刻在心里一般。   “不是我说,你这房间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老实说我有点受到了冲击呢。”   虽然是工作日,翔却穿了件粉色的POLO衫,此时正巡视着慎一的房间。自从山手那次重聚以后,翔便会定期与慎一见面,不过像今天这样突然杀到他家里却还是第一次。   “哎,抱歉,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房间啊,连电视都没有,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这个啊……没、从没觉得。”   “那不就看不了新闻了吗?”   “可、可是,只要有电脑就足够了吧。”   看着微微摇了摇头的慎一,翔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我突然跑来,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没办法啊,最近经常联系不上小慎,你该不会是在躲着我吧?”   “没有的事,就、就是工作太忙了。”   “至少回一下我的邮件啊,我可是觉得很受伤呢。”   “那、那个,那是……对不起。”   “哎呀,说对不起又有点太严重了……”翔露出一点苦笑,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已经进入九月中旬了,外面却依然热得像盛夏一般。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扇着扇子的翔突然换了个话题。   “虽然我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但其实我爸爸也想好了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到慎一歪头冥想的样子,翔又笑了笑,然后将视线投向旁边的日历。   “是敬太。‘尊敬’的‘敬’,加上‘太阳’的‘太’,敬太。因为我出生的那天,以前曾经是‘敬老日’。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被起了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因为“快乐星期一”[5]还是什么的,如今这一天也不再是敬老日了。话说这种规则怎么也能说改就改呢。”   慎一也随着他望向日历。没有任何标记的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在他眼中却突然有了颜色。这么说来,“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们好像曾经一起庆祝过什么。他总是觉得暑假结束后的第一个节日带有一种令人雀跃的回忆。   “喂,小慎,下周的集会你也来参加吧。有了认识幸乃的人在场,会上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翔终于切入了正题,与慎一预料的一样。尽管翔探着身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慎一却正相反,心中的情绪逐渐黑暗起来。   从他跟翔重逢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在此期间,翔为幸乃所做的努力让慎一非常感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拉拢了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律师朋友,组建了一个五十人规模的援助团体。   自从团体建立以后,翔便一直以每月两次的频率召开集会。最初慎一也是积极参加的,然而慢慢地就与他们渐行渐远。毕竟是来参加集会的,很多与会成员对问题的认识都很深刻。从现行死刑制度的问题点,到各国刑罚的现状,以及日本国内起诉后有罪认定率极高的现象,等等,每当坐在前排的律师们发表一条言论,必然引起激烈的讨论。   其中也不乏质疑幸乃自白的可信性,与怀疑幸乃究竟有没有犯案的人。这也曾经令慎一瞬间激动起来,然而充其量也就是众多说法中的一个,并且还没什么说服力。   他知道主持集会的翔一直意有所图地盯着自己,因此当翔毫无征兆地提出“小慎也来说两句吧”的时候,慎一并没有太多惊讶。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没有用麦克风,而是直接对着众人说起来。   他所讲述的,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中学时代的往事。大家都已经认定为事实的旧书店抢劫伤人事件,其实另有真凶,而自己至今为止一直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包括在那之前自己一直到处行窃的事,慎一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参加集会的人。   “我、我并不是、想要获得原谅。可、可这就是那一天所发生的,真相。同样的,以田、田中幸乃纵火为前提进行讨论的各位,在我看来,非常可怕。”   这话说得要比平时强硬很多,甚至有点要跟人吵架的意思。因为听到那些人进行着将“田中幸乃”替换成其他死刑犯也依然成立的对话,一直令慎一愤怒异常。   他设想过自己说完后被大家怒斥的场面,然而一段静寂后,响起的却是无比热烈的掌声。还有很多人对他说“讲得真是太好了”。虽然必然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舒服,但至少在慎一眼中,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张张非常淡薄而苍白的笑脸。   自从那天以后,翔再没有跟他问过旧书店的事,而慎一在那间一度如火如荼的市民活动站中体会到的孤独感,也仿佛要死灰复燃。   像是要躲避翔的目光似的,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日历。   “那、那天下午我有一个公司的面试,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不过我肯定会去的。”   慎一死死盯着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如同要把纸看穿一般,说完他又想起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小翔。”   集会的参加人数比他上次来时又多了许多,讨论也更加热烈。然而一如既往地,幸乃的存在被丢到了一边。违和感在心中不断膨胀,慎一果然还是觉得这里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一味地抱怨也无济于事。自从幸乃被判处死刑之后,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段时间因为现任法务大臣的原因,“废死派”逐渐广为人知,因此最近几年死刑的执行似乎全部停止了。可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最迟估计也拖不过明年夏天的大选了。别说法律规定的六个月,就算是以从定刑到执行的平均时间来看,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慎一都会感到席卷全身的焦虑。   既然可做的事情有限,那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慎一花最多时间干的事,就是跟案发前认识幸乃的人见面,特别是与八田聪的联系尤其密集。基本上都是慎一发邮件然后八田回复的形式,但是偶尔也有八田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八田必然会带给慎一一些新的消息。比如已经停止更新的博客中又有了什么样的留言,或是他去跟什么样的人打听了消息。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实际意义,可是在眼下这种漫无目的的境况下,他的联络还是十分难得的。   时隔许久八田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距离慎一最后一次与翔见面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季节,时间是樱花几乎凋零殆尽的四月末。“明天能不能稍微跟我见个面?”电话中八田的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急切,慎一不由得担心起来。八田指定了中山站作为见面地点,这个细节也是他备感不安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二天,慎一特意比约定的中午十二点还要早了十分钟到达,然而八田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   “啊,佐佐木,好久不见了呢。话说,你看起来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呀。”盯着他身上那身最近刚买的春季外套,八田半开玩笑似的说。自从慎一假装撰稿人与八田见面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好、好久不见。那个,八田先生,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恭喜您呀。是您的第二个孩子吧,我记得是小男孩。还收到了您专门写来的信。”   说着事先想好的客套话,慎一将准备好的点心递了过去。这下,八田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的神色。   “你……真的变了啊。跟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是、是吗?”   “是不是幸乃的事上有什么好消息了?”   “不,那个,那方面完全没有进展。或者应该说,我已经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了。”   很不可思议的,在面对八田时,慎一就能讲出一些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包括初中时代的罪行和“幸乃可能是无辜的”这一主张,最早他也是说给了八田听。   八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换了话题:“啊,对了,我也得祝贺你才对。工作的事终于定下来了啊,我收到你的邮件后还没跟你道喜呢,只不过我这边就真的什么都没准备了……”   从这个四月开始,慎一就被聘用为东都燃气下属公司的正式员工了。工作的内容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成为正式员工后只要白天上班就可以了。   “怎样?工作很忙吗?”   “怎、怎么说呢,或许责任上有所增加吧。”   “佐佐木,你今年多大了?”   “最近刚过了三十岁生日。”   “是嘛,那就是说幸乃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了呢。总之,能让她活到这个年纪,我们还是应该心怀感激的吧。”八田说着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又换上一脸认真的表情,“好了,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们走吧,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八田朝着案发现场走去。这条路慎一也曾走过无数次——不知多少次他就是沿着这条路来跟公寓的房东草部猛会面,也曾不打招呼地在周围闲逛,被附近的居民当成可疑人物。   随处可见的普通街景,却让慎一回想起了很多事。从草部的证词、美香去世前打出的那通电话,到案发当晚幸乃确定无疑在附近出现的事。即使真的如慎一所想她是被冤枉的,那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街上呢?当时的她必定满心绝望,又或者是在寻找合适的死亡地点?这片寻常的街景,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对不起,八、八田先生。”八田沉默地走在几步开外。每次见面时慎一都有个问题想问八田,但每次都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她、她的病,还没有治好吗?”   “病?”   “是。昨、昨天我又读了一遍您的博客,看到里面有几次写到她‘像是昏过去一样睡着了’,您还记得吧?关于这一点,能不能请您详细讲讲?”   小时候,幸乃经常会因为亢奋而失去意识。尽管周围人很担心,她本人却是一副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实在让人不知该作何感想。慎一记得幸乃曾经笑容洋溢地说:“妈妈告诉过我,这种病只有小时候会发作,长大了就没事了。”在他的印象中,当自己听到她这么说时,突然便明白过来,这种病大约是要伴她一生了。   八田无力地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啊,是指那个吗?”   “我倒没有直接问过她本人,实际上我也就见到过两次左右吧。不过让我更加难忘的,是敬介看到她要晕倒还要斥责她的场面。这件事我没有在博客中写出来,敬介是不许她晕倒的,反而会疯了一样骂她,让她拿出毅力来,而幸乃也死咬着嘴唇拼命坚持不要倒下。可最后还是力气用尽睡过去了,这却让敬介更加生气。”   这个画面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无论是她晕倒前苍白的脸色,还是晕倒后反而显得很舒适的鼻息,又或者是刚苏醒时寂寥的表情,所有这些都能轻易在慎一的脑海中形成画面。   八田再次陷入了沉默,开始向平缓的坡道上走去。又走了几分钟,他停下脚步,面前却并非案发地点。他们面对的是一块石碑,尽管被人喷上了“FUCK!”的字样,但刻在上面的“白梅儿童公园”依然清晰可辨。   “我们坐一会儿吧。”八田在入口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抬头望着上方长满樱叶的树枝,开始讲起来:   “她……曾经就在这里给我打过电话,就在那个案件发生的前一刻。可我没有接到那通电话,这件事一直令我非常痛苦。那可能是改变她人生的唯一机会了,连我的人生都可以改变,她本来也应该可以的。”   八田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慎一听到他说“案件发生前”,而不是“犯案之前”,知道这是八田特有的温柔,心里有些感激。   “其实就在那天晚上,我也到过这个公园。”   “哎……?”   “就在她来到这里的几小时之后。当然只是巧合。虽然现在我已经搬家了,但那个时候我也住在附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同一个地点打电话给我。”   说话时八田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棵樱树,他的话仿佛没有终点一般,慎一一点都猜不出之前所说的“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到底是指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八田慢慢望向慎一的眼睛,然后露出了带有些许挑衅意味的微笑。   “佐佐木啊,你也别再畏首畏尾,赶紧去见幸乃一面吧?”慎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八田也没有管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她是被冤枉的,直接去当面告诉她不好吗?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又打算等日后再后悔吗?”   “八、八田先生不也还没有去见过她吗?”   “我跟你不一样吧。”   “哪、哪里——”   “我已经不能将自己的人生赌在她身上了,因为需要我来保护的另有其人。”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八田却又马上垂下了头,“不,不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为她赌上人生的立场,我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他站起身来,重新望向那棵樱树,“判决的那一天啊,如果她回过头来看的是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这么想。然而,事实上她看的就是你。当时她那个柔和的表情,甚至连敬介都没有见过。真让我有点受打击呢,原来她也有一个能够如此笑颜相待的对象呀。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那件事真的不是她干的。”   八田的话一点点地渗透进心里,慎一能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触动。可是最后关头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我还没有找到值得去跟她当面说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啊,你可以去为以前的事道歉啊。”   “可、可是,我并不是想让她原谅我。”   “那是谎话。不然的话,你到底是为什么在做这些事呢。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了,快点去吧。”   八田的用词比以往都要强硬,他的语气却是温柔的。见慎一没有回答,他将手搭在慎一的肩膀上,劝导似的冲他点了点头。   “现在的你肯定没问题的。好好去见见她吧,你是有这个资格的。”   八田再次坐回到长凳上,突然变得很在意时间的样子。十三点四十五分。从刚才开始,耳边能听到的就只有风声。   “话说,对佐佐木来说,幸乃是个什么感觉的人呢?”八田问完反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感觉?这个嘛……小、小时候的话,应该是很开朗、无忧无虑的感觉吧。”   “哦?真厉害,跟其他人对她的印象完全相反呢。而对我来说,最强的感觉还是无垢吧。”   “这样啊。”慎一听不出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内心只觉得非常焦躁。   八田却好像故意戏弄他一般呵呵笑起来:“顺带一提,纯粹、无垢这样的词,你知道英语怎么说吗?”   “不知道。那、那个,八田先生……”   “是INNOCENT。”八田打断他说道。然而慎一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八田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然后呢,这个‘INNOCENT’同时也有‘无辜’的意思。很不可思议吧,为什么会用同一个单词来表示‘纯粹’与‘无辜’呢?”   八田并没有等待慎一的回答。他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后说着“差不多了”站起了身。   “实际上,今天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道歉?”   “嗯。今天我将为她的故事画上句号。之前的那个博客,还是被我妻子发现了。不过我已经不再更新了,所以她也并没有觉得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只不过我觉得正好是个机会。再说我家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啊不,可、可是,那个……”   慎一还没有说完,八田就抢先摆了摆手:“不好意思,今天我就会关闭博客,这样一来我这边就再没有什么新消息进来了。然后,我也打算把你和丹下的联络方式从手机里删掉,还有很多年没有联络过的敬介,我打算切断一切与幸乃有关的联系。所谓从故事中退场,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目送她走到最后。”   慎一总算明白了为何今天的八田看起来一脸清爽。他当然不会反对八田的决定,或者应该说对于八田至今为止的配合他都是心怀感激的。然而尽管理智上能够理解,心情却还是无比郁闷。因为八田是为数不多的能理解自己的人,没有了他的未来令慎一感到非常恐惧。   八田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擤了擤鼻子说:“所以,今天我要向你提供最后一条信息。我觉得很有把握。”   说着,他迈出了坚定的步伐:“走吧。已经到时间了。”   慎一静静地跟在他后面,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八田背影中散发出的紧张感又不容他问出口。   他们两人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着,几分钟之后,八田停下了脚步。他悄悄躲到了电线杆后面,视线注视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造民房。屋前挂着一块基督教系团体的牌子,在这条街上倒是随处可见。   八田盯着那扇门,小声地讲起来:“大约两个月前吧,我的博客邮箱里收到了奇怪的匿名邮件,写着‘我的亲人有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秘密’‘我很怕自己现在不小心就会说漏嘴’之类的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奇怪的迫切感,当我试着给那边回信的时候,却从此没了音信。所以,我又试着写了封内容不太一样的邮件发过去,主要就是‘您贵体是否安康’之类的话,结果那边马上给我回信了。”   八田毫无停顿地一口气说完,慎一却依然捋不出头绪。他好不容易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什、什么?”声音不由得抬高了许多。   八田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我现在入了教,所以心情平静多了’,那封信上这样说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对方是谁。所以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时不时来这边观察一下,结果还真猜对了。我发现每周六对方都会到这边来,如果今天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应该就快到出来的时间了。”   慎一也已经想到了八田所说的人是谁。在接受电视采访时,那个人的脖子上始终戴着一个十字架的项链吊坠,这正是教会信徒的标志。那句歇斯底里的评语“神是不会宽恕这种事的”,也曾成为网上的热门话题。   两个人都沉默地等待着那扇门打开,当那个身影确实出现在视野中时,八田拍了拍慎一的背,对他说:“去吧,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加油哦。”   一脸平静地从建筑中走出来的人,是一位白发老婆婆。案件发生之后,正是她非常积极地在媒体上发表着评论。   慎一在法庭上也曾看到过她,那一天应该还有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陪在她身边,他们两人小心翼翼警惕着四周动静的神态,在气氛热烈的法庭上显得尤为突出,给慎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婆婆像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似的看向这边。比起在法庭上时,她看起来老了许多,蒙上了一层褐色的瞳孔中,浮现出明显的惶恐神色。   “不、不要过来!”老婆婆也认出了慎一。当他走到距离自己数米远的距离时,老婆婆更加大声地喊起来:“我说了不要过来!”   喊过这句话之后,她像是转身要走,慎一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整张脸都因为恐惧而扭曲了,看起来真的随时都会大声喊叫起来的样子,于是慎一一点点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拜、拜托你了,至少请收下这个。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慎一掏出钱包,拿出了自己以前做的名片。这张为了以防万一而放在钱包里的名片,四个角都已经磨圆了。老婆婆紧张地盯着名片上的字,小声问道:“你,是记者吗?”   “不是,我是田中幸乃以前的朋友。”   老婆婆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网上那个人就是你吗?”   “也不是。不过,我的确认识写那些文章的人。今后能否请您直接与我联系,无论是多小的事都没关系,您、您所知道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老婆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惊胆战地重新去看那张名片。慎一看着她,心中不住地祈祷着。   后来他与等在旁边的八田一起回到了中山站,并在那里道了别。早早地踏上回家之路的那天晚上,慎一给幸乃写了第一封信。   写好的信纸又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又拿出了新的信纸,写好后又再次扔掉,如此反复,最后终于写完了一封自己满意的信。这时已是深夜。尽管如此慎一还是拿起了电话——虽然并不情愿,但他无论如何都得问一下寄信的地址该怎么写。   电话响过几声之后,翔接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惊讶慎一隔了好几个月后会打电话给自己,声音听起来很是欢迎。慎一单刀直入地告诉了他写信的事。   “哇——真的吗!小慎!我太开心了!”   慎一怀疑他是不是喝了酒,翔显得比平时还要能说会道。高兴过一阵之后,他还要更进一步地说:“哎呀,不过啊,小慎,写信当然是不错,但那只是拖延时间而已,你就直接去见见她吧。”   “我没办法去见她。”   “为什么啊?”   “就算见到她,我也没有值得说给她听的事。”   “啊?什么意思啊?我说你真是认真过头了,看守所那边等着会面的人可都是很随便的。”   翔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最后又声音清晰地说了一句:“不过啊,你还真是毫不含糊呢。一点都没变啊,小慎。”   对翔来说,这一定只是随口说说的一句话。但是,朋友抛出的语言,却像猫咪尖锐的爪子一样挠在了慎一的心上。   尽管他向八田给的那个邮箱地址发了好几封邮件,老婆婆却一直都没有回复。时间依旧毫无意义地流逝,心中的焦虑也不断堆积。   夏天时众议院举行了选举,在野党取得了超过半数的席位。被任命为新任法务大臣的是以作风硬派闻名的年轻政客。那个男人是律师出身,曾是备受瞩目的“保死派”[6]先锋。从这一举动来看,新政权似乎打算让停滞的死刑重新恢复行刑。   自从入秋之后,一口气就行刑了三名死刑犯。当慎一从新闻网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尽管其中并没有“田中幸乃”的名字,他还是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眼冒金星。   反复看着那条只有寥寥几句的报道,慎一仿佛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当中。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不得不争分夺秒,因为或许就是明天了。明天,童年玩伴的生命或许就会终结。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给幸乃写信,也开始更加频繁地给老婆婆发邮件。自从看到了执行死刑的新闻以来,他再也没有闲心上网,甚至都不再去搜索“田中幸乃”的名字。   焦躁、愤怒和无力感与日俱增,在这样的情绪中,慎一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就是幸乃被判处死刑的第六年春天。他每天都在盼着手机响起,又害怕手机响起。对于网上的报道也同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由谁、带来怎样的消息。是能够拯救幸乃的新消息,还是她被执行死刑的噩耗。期待与不安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一点点侵蚀着慎一的内心。   在这样持续的紧张感之中,他终于接到了一通电话。那时是三月的末尾,一个阳光和煦地照耀在草木上的周六。慎一之前就决定了要在这一天去老婆婆家中拜访。   就在他作着出门准备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映出了“丹下翔”三个字。慎一咬紧嘴唇,作好思想准备后,他按下了接听按钮。   “啊,喂喂,小慎?”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令慎一松了口气。   “小慎,你现在在家吗?”   “嗯,我在家。”   “不好意思,我已经到大口站了。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有些话想对你说。”   语气上是不容置疑的强硬。慎一问他要不要来自己家,翔还是说在车站见面。慎一只好告诉了他一家自己常去的咖啡厅,然后急急忙忙准备出门。   今天是休息日,翔却依然穿了一身西装等在那里。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还有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坐在他旁边。年纪大概四十五岁上下吧,同样穿着材质优良的三件套西装,不用问慎一也能猜出他的身份。   “小慎,这位是滨中博律师。可能你也在电视之类的地方看到过他,总之他现在在帮我们的忙。”   翔简单地作了个介绍。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慎一房间里没有电视,如果连他都看着眼熟,那一定是非常有名的人了。   “初次见面,我是滨中。”   男人说着递上来一张专业印刷的名片,点头程度地略鞠了一躬。“那、那个……”慎一正想解释自己没有名片可做交换,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进入了主题:   “我主要负责的是刑事案件,此前曾有过两次成功的无罪辩护经验,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   这个叫滨中的男人讲话方式极为自傲,同时又让人觉得冷冰冰的。慎一求助一般望向翔,后者却一脸激动地看着滨中。   “我跟他说了小慎的事,他就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说只要有人提出了百分之一的冤案可能性,我们也要相信他,这就是律师存在的意义。之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小慎。”   翔的脸上透出崇拜的神情,甚至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红。滨中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打开了桌子上的笔记本。   “这个国家的警察对工作太敷衍了事了,完全不值得信任,那帮人的侦查能力根本不值一提。”   翔点点头跟着附和道:“顺便说一句,滨中先生跟加贺伸孝是司法实习时的同期。”   “加贺是……那个加贺?”   “嗯,现任法务大臣。年轻时两个人从属同一家事务所,还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呢。”   翔讲得好像自己亲眼见到了一样,滨中却抬手制止了他。看他的表情,仿佛提到那个名字都会脏了自己的嘴一样。滨中有些神经质地转着手上的钢笔,第一次将视线投向了慎一。   “我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请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说着滨中一使眼色,翔立刻把一堆需要填写的资料摆到了慎一面前。看着他打下手一般的忙活,慎一只觉得无比违和。   “首先,我想请问一下佐佐木先生认为她是被冤枉的理由。就具体的理由来说,第一——”   “不、不是,请稍等一下,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空气瞬间冻住了。滨中奇怪地看着慎一,翔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仿佛在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你搞什么啊”。明白过来好友的意思,慎一心底一阵郁闷。   “我、并没有说过有话想跟你谈啊,什么相信的意义,什么啊,我从来没有拜托过你做这种事吧。”   说这话时慎一只看着翔。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慎一听到滨中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却根本不打算搭理他。   翔这才直直地瞪着慎一,瞳孔中渗出越来越多的怒气。   “你生什么气啊?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啊?”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起来,我从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小慎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就那么看不上我所做的事情吗?”   “没那回事。我知道小翔你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又是什么?”   “就是说……那个……总之……”   就在一时词穷的时候,慎一瞥见了坐在旁边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滨中脸上事不关己的表情,令慎一当场怒形于色。他重新直面翔的眼睛,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我说,小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翔一脸呆滞地重复道,“今天怎么了?那个案件发生的时间应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吧。我记得不是——”   “不是的,小翔。不是说那个。三月二十六日,今天是幸乃的生日。是我们的好朋友的第三十次生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一段沉默之后,翔无力地开口辩解:“我……”可只是轻轻念叨了这一声,后面就再说不出别的了。慎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有什么新消息我会再联系你的。”说完,慎一站起身来。   此时翔才终于苦涩地叹了口气:“总觉得小慎你变了呢。”   “是吗?”   “嗯,变得非常有自信。简直判若两人。”这话刚一出口,翔马上更正道,“不对,是变得和小时候的小慎一样了。”   慎一先向滨中道了歉,然后对翔微微一笑,接着便丢下二人走出了咖啡厅。过了车站的检票口,站在月台上等着去往中山的电车时,慎一看到朝反方向开的电车先一步进了站。   只是犹豫了一瞬,慎一立刻蹿进了那辆列车的车厢。反正也没有跟老婆婆打过招呼,反正都是没有确定的打算,那么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从大口一直坐到神奈川,又在那边换乘上京滨东北线,然后在石川町下了车。穿过干净整洁的元町商店街,一口气爬上坡道很陡的坂道,来到可以眺望港口的山丘公园侧面,慎一终于抬起了头。   好像燃着火焰一般的身体,被海风吹得很舒服。幸乃她们曾经居住的家,与翔再会的咖啡厅,妈妈曾经跟人闲谈的小巷,中学时代哭着走回家的上学路,被田中美智子搭话的公园……许许多多个不同时间点的回忆混在一起从眼前掠过。   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慎一踏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站在小时候经常跑上跑下的堤坝上轻松地喘了几口气,可是看到飘落到地面上的花瓣时,他的呼吸一下又急促起来。   随后当他到达那个回忆中的地方,那座山丘上的秘密基地,映入慎一眼帘的是一片远超过他期待的粉色风景。“哇——”他不禁发出了孩子般的欢呼声。   一棵棵樱树在春风中摇曳,花瓣如雪片般飞舞,枝干演奏出柔和的声音。美好的回忆紧跟着在大脑中呼之欲出,却被慎一拼命按住了。   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横滨的街景。春日暖阳从云间照射下来,为所有景物染上了一面橘色。在这片光景中只能看到希望。   慎一用力握紧了拳头。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要一个人眺望此情此景,更不敢想,有一天自己无论多么盼望都无法再将她带来这里。   回程的电车中,慎一从包里掏出信纸,忘我地写了起来。写着写着,坐在旁边的中年女性突然对他说:“去赏花了?真好啊。”   发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慎一露出一脸不解。女性开心地笑起来。   “头发上沾了好多呢。不好意思,”她伸手到慎一头上,“好了,就是这个。”边说边把几片樱花花瓣交给了他。慎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他接过花瓣,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和那个女性聊天的时候,电车开过大口,也开过了中山。那个女性在町田下了车,慎一却继续坐在座位上。他想去见见母亲,有件事想要问她。   到达终点八王子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慎一很庆幸妈妈就好好待在家里,妈妈倒是对他突然回来大感意外。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保存起来,不让它枯萎?”看到慎一手上举的花瓣,妈妈更加惊讶了,但是只停了一会儿,她又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点了点头。妈妈自然是知道慎一在忙幸乃的事的。   “那就用蜡封一下怎么样?可以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母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于是慎一把花瓣全部交给母亲,自己继续去写信。时隔这么久重新把自己锁在这间屋子里,慎一全部心意扑在写信的事上,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他在信中所写的,就只是樱花。关于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樱花,也关于他一个人看到的春日景色。写啊、写啊,回忆渐渐不断地涌出来。写完后慎一只重读了一遍,当然有许多想要修改的地方,但他只是闭上了眼。已经无法唤起像刚才那样的热情了。最后他只动笔又加上了最后一句,他所有的心情都已经寄托到了这些词句当中。   “我想再跟你一起看看那样的景色。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自信心莫名高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两眼放光地打开了房门。她手上拿着带有薄薄涂层的花瓣和棕色的信封,还有一瓶看起来很高档的香水。   “要不要稍微下点工夫?”   慎一点过头后,妈妈给樱花花瓣喷上了一点香水。他试着闻了闻,真的有了春天的气息。她应该会注意到吧。慎一非常希望自己的心意能随着香气一起传递过去。   几个月后,当梅雨季即将过去的时候,慎一意想不到地收到了幸乃的回信。他冷静地打开信封,随着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手也不再颤抖。可是当他读完那封寥寥几句的信文,慎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拼命忍耐着想哭的冲动。这一刻,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在信中所写的全是自己放弃生命的打算,可慎一强烈感觉到的,反而是幸乃对活着的执着。那些散发着淡淡怀念味道的文字是如此专注,蕴含着让他不得不这么想的力量。   真的没有什么时间了。这个念头出现在心里的瞬间,慎一飞快地打开了电脑,进入邮箱系统,选中那个已经再熟悉不过的邮件地址。慎一先为自己的冒失道了歉,然后讲述了自己第一次得到幸乃回信的事,并将信文的一部分附在其中。   “如果说我不想去看那片樱花,那肯定是谎话。可是,我心中有着比那更强烈的期盼,就是希望能早日在这里被处刑。我每天都在祈祷着,希望自此便能从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的记忆中消失。法庭上那种为自己生来这个世上而感到抱歉的心情,至今也没有任何改变。”   慎一知道这样做或许会事与愿违,但他还是希望老婆婆在看到这封邮件后能有所感触。   这一季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热很多。已经进入九月了,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未减,混凝土路面上腾起的热气令人更加不舒服。好在到了第三周,终于有了难得的降雨。   然而雨水又带来了台风,一时间干旱的担忧烟消云散,反而是低洼地区的积水灾害成了新的问题。   猛烈的风雨持续了三天依然没有停,等到总算放晴见了阳光时,夏季也已经彻底结束了。早上,慎一离开公寓去上班,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刮过的风也变得干燥起来,蝉鸣亦已偃旗息鼓,夏日的喧嚣从街面上退得一干二净。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慎一如往常一样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坐下来,翻开一本小说,吃起了从便利店买的面包。但是天气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反而无法专心阅读。   他无可奈何地打算听听音乐,于是从包中拿出手机。平时几乎没有动静的未接来电提示灯,此时竟然在闪烁。慎一屏住了呼吸。   列表中显示了两个横滨郊区区号“045”打头的电话。确认过没有语音留言之后,慎一按下了拨通键。对方马上接了起来。   “那个……我看到了您打来过电话,我是佐佐木。”   几秒的沉默感觉上有几十秒那么长,随后对方小声说:“我是江藤。”那位老婆婆声音沙哑,显得十分疲惫。   老婆婆对慎一说,想要马上见他一面。慎一告诉她自己还在上班,结果对方说了一句“趁我还没有改变心意”,慎一只得马上答应下来。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结束通话后,慎一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十四点零六分。九月十五日,星期四——   他对这个日子有印象。是什么日子来着?慎一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先考虑老婆婆那边的事。   老婆婆指定的见面地点,是“白梅儿童公园”。慎一想办法跟公司请了假早退离开,然后打了辆出租赶到那里,只见她正坐在长椅上发呆。比起一年半以前他见到她的那天,老婆婆的身形变得更加瘦小,也显得更加老迈了。   “让您久等了。”慎一打招呼的声音令她肩膀一震,仿佛她已经忘了约好见面的事。   “啊……佐佐木先生。”老婆婆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那一天她浑身散发的戒备如今也烟消云散。慎一正准备向她鞠躬,老婆婆却抢先开口道:“百忙之中请您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礼貌地打过招呼,老婆婆又急急地边说边站起身:“把佐佐木先生您叫来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   “原因?”   “是的。我想先请您看看这里,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老婆婆用力站直了佝偻的身躯,望着空无一人的公园。尽管她的声音令慎一非常担心,却依然充满了力量。   “请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听到慎一这样问,老婆婆微微地点了两三下头:“我曾有个叫浩明的孙子。那孩子六岁的时候就没了爸爸,小学四年级时我的女儿——也就是他妈妈庆子,又病逝了。从那时起我就跟他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尽心尽力地把他拉扯大,就是为了不让他再受任何的苦。那孩子其实也是很体贴的,只不过上中学以后,跟一些坏朋友走到了一起。”   听了老婆婆痛心疾首的话,慎一突然想起在法院看到过的那名少年:“请问,是曾经跟您一起去过法庭的那位吗?染着金发的……”   老婆婆露出不置可否的暧昧表情。   “老实说,有段时间我也是拿他没办法,有时候甚至闹到警察都出面了。我从来就只教育他两件事:不要伤着别人,不要死在我前头。可他偏偏骑摩托车出了事故,三天三夜都在三途河边上徘徊。那时候我当然也是气得不行,等他终于睁眼之后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他也跟我道歉说再也不让我为他担惊受怕了。”   老婆婆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问慎一:“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得到慎一的同意后,她向公园出口走去。慎一默默地跟在后面,速度虽然不快,但步伐非常坚定。   “中学毕业的时候,高中退学的时候,被熟人介绍开始干装修的时候,每一个开头,浩明都向我保证再也不干傻事了。可是,根本没用。只要踏进坏圈子一步,就很难再脱身了。这已经不是他本人意愿如何的问题了。”   老婆婆辩解似的大声说道,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跟慎一对视了一眼。带着试探神情的眼睛有一些泛红,看起来很不安。   “上周,给我那个孙子做完了三回忌[7]的法事。”   “哎?”   “那时他二十三岁,骑车撞上了护栏。警察当作交通事故处理了,可我觉得不是。我总怀疑他是自杀的。”   “自杀?”   “是啊。因为那天啊,跟庆子——就是那孩子的妈妈走的时候是同一天呢。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我要送走多少自己宝贝的人才算完啊?我开始恨那些神明,又或者这是我不得不受的惩罚吧,毕竟我也是有罪在身的。可是,那毕竟是比我命还重要的孙子啊。我真是难过得不行。”   老婆婆讲述的内容非常抽象,慎一实在听不明白,只能看着她表情严肃地闭上了嘴。有风吹过,撩起了她头上的白发,仿佛在向别人证明这许多年来她所受的苦。   “或许您已经知道了,我是‘迦南地平线’的信徒。”老婆婆失落地叹了口气,“我是在庆子去世时在熟人的劝导下入教的,现在我也依然信奉着教义。可是不管我怎么劝,浩明都不肯跟着我信教,已经到了见到就烦的程度。那孩子甚至留了遗言说,就算是死了也不想按迦南的方式举行葬礼,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给他做了佛教的法事。”   “他还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吗?”   “也不是遗言那么一本正经的东西,只是浩明写在本子上的话而已。自从发生纵火案以后,他每天都会在那个本子上写点什么。”   啊,终于说到关键问题了。就在慎一这么想的时候,老婆婆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眼前的平房门口挂着“江藤”的名牌。这是座丝毫说不上整洁的木造民房,就连名牌上都脏兮兮的,仿佛是要刻意隐藏起那个名字似的。   “请吧,请进。”   慎一听从老婆婆的话走进屋里,立刻睁大了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与房间面积完全不相符的巨大佛坛,上面摆着几张少年的遗像。   令人惊奇的还不只是这里。小小几平米的狭窄客厅中,堆满了让这里显得更加局促的东西,基本上全都是宗教相关的物品,光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铜像就数也数不过来。   基督像的缝隙中又填满了崭新的佛像,鼻子里充满了线香与菊花的味道。这座房子俨然变成了两个宗教角逐的战场,扭曲的感觉令慎一忍不住快要吐出来了。   “佐佐木先生,您还记得草部先生吗?”   从厨房端出了麦茶的老婆婆突然问道。想不到在此时会听到这个名字,慎一一时有些词穷:“就、就是那位,公寓的房东……”   “对,就是草部猛先生。那一位跟浩明也是认识的,只不过草部先生应该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老婆婆在慎一对面坐下来,从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日记本中抽出了一册。   她紧咬住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望向慎一。那句慎一曾经深信不疑的、一直在探求的话,以最简单的方式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起案件真正的犯人,并不是您的朋友,而是浩明和他的那帮朋友,不是田中幸乃。”   慎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婆婆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应该是那个案件发生前的一周左右吧,那孩子有一次非常生气地回到家中。他说刚才跟几个朋友在白梅儿童公园那边练拳击什么的,结果一个没见过的老头突然跳出来把他们骂了一顿。当然,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可如果浩明的说法是真的,那也确实不怪他要生气。对方真是口无遮拦,连‘你们对附近的居民来说就是一群麻烦东西’‘反正公园的涂鸦也一定都是你们干的吧’‘真想看看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出你们这种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安抚下来。”   老婆婆翻开了手上的日记本。慎一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一条曾经看过的报纸消息。   那是案发之后介绍草部证言的几行字,其中有过那么一句“案发前一周他还调解过附近公园里少年团伙之间的纠纷——”。不管真相如何,报道肯定都是片面的。   不等慎一回应,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讲了下去。虽然她的孙子并不知道老人是谁,可不凑巧的是,他们一群人里带头的那个认识就任民生委员的草部,还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一个自诩前辈的人提出要去报复,其他同伴也都赞成。浩明的一个朋友于是说,要在公寓前面点火,煤油也是这个朋友跟浩明两个人准备的。他们看到二层角落的房间门口挂着“草部”的名牌,却不知道那是草部和井上家想出来的防骚扰对策。结果是一位最受疼爱的后辈放的火。   他们当然只是想吓唬草部一下,并没有真的打算杀死谁。过于干燥的空气不过是一时不走运,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惨剧。那天凌晨,回到家中的孙子看起来神色非常怪异,但也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老婆婆自然也就没有深究……   “第二天早上,我从‘迦南’的熟人那里听说了火灾的事。可是,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将这件事跟浩明联系起来。真正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是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在电视上看到了田中小姐被捕的新闻。那孩子突然开始掉眼泪,并且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老婆婆低垂着的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了:“是的,他说‘那个人,大概是想死吧’。”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慎一又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强忍着把嘴里涌出的口水咽了下去,向老婆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但那孩子只是一味地摇头,根本不打算解释。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他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当时他铁青着脸,突然说什么‘要去自首’。我听不明白啊,因为你想,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电视上的人都在批判田中小姐啊,过去犯罪的事还有纠缠不清的事,全都被挖出来了,大家已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呀……”   “关于那个,其实……”   “我知道的,因为浩明的样子看起来太不正常了。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怎么都不想承认,甚至都不愿意听他多说。我就只跟他讲‘千万什么都别说’,然后自己站在摄像机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了谎话,甚至还上了法庭。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人顶罪,但反正有人愿意代替浩明了。想要沾这个光是很奇怪的事吗?田中小姐被判处死刑的时候,虽然对不起大家,但我真的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也能多少放心了。可是,浩明却不一样,那孩子的压力反而更大了。”   等到老婆婆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慎一冷静地问道:“为什么您会带着孙子一起去呢?”   “您说什么?”   “就是说,我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会带他去法庭那么显眼的地方。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地想问问:难道不应该把他藏起来吗?”   “啊,那倒不是。”老婆婆自嘲地吸了吸鼻子,“别说带他去了,我连审判的事都没有告诉过他。不只是出庭作证这件事,我其实每天都会去旁听,这些都没有让他知道。判决的那天,那孩子突然来找我。我当然骂了他一顿,可是他说自己已经抽到旁听券了。那时候我就应该拖也把他拖回去的,这也是我后悔的地方之一。”   说着,老婆婆将翻开的日记本递到了慎一面前。慎一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写着“想向田中小姐道歉”这样非常无助的文字。   “这是宣布判决结果那天的日记。”听着老婆婆的话,慎一开始一页页翻看。不同的只有上面的日期,内容则几乎都是一样的,里面写满了后悔的心情。对于被夺去了性命的一家人,对于孤身一人的井上敬介,对于公寓几乎被烧毁的草部猛,对于拼命想要保护自己的祖母,然后还有等于是被自己断送了生命的幸乃,谢罪的话语绵绵不绝。尽管老婆婆不愿承认,但这看起来的确更像是遗书。   在慎一翻看日记的时候,老婆婆又继续源源不断地讲起来。   “至少,希望那孩子现在已经去了神明身边。虽然我不停这样祈祷,但一直无法说出真相。直到上周,三回忌的法事结束后,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天我从抽屉里拿出许久没有动过的浩明的日记,重新读过之后,我突然变得困惑起来:我到底是在保护着什么呢?最后,我变得非常害怕,隐约开始觉得杀死那孩子的其实就是我自己吧。就是那个时候,我把你发来的邮件全都打开看了。幸乃小姐写的那封信,对不起,我真的很受打击。虽然知道自己没那个权利,但我的眼泪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一种宽慰感在心中扩散开来。慎一无意中望向窗外,街灯照耀下的银杏树叶正随风轻摆,用不了多久枝头又将是一片闪耀的金色,而到了春天鲜花也会再次绽放。那时樱花已经漫天飘散了吧。   “可以请您跟我走吗?”慎一咬紧了牙齿问出这句话。是的,我们还来得及。下一个春天就可以一起去看樱花了。从山手的山丘上眺望整个横滨的街道,一定可以找回各自失去的东西。   看到老婆婆毅然决然地点了头,慎一握紧了拳头。他再不想与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了。   “我想,从现在起,很多人的人生都要改变了。或许对多数人来说并不希望这样。对您来说是如此,对幸乃来说或许也是如此。然而,我还是要带您去警察那里。也是该做个了结的时候了。正义或许不止一种,但真相应该只有一个。”   老婆婆的手慢慢地从腿上滑了下去。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看起来就像跪地谢罪似的。   似乎是为了将此刻铭记于心,慎一向墙上挂的日历望去。九月十五日,命中注定的星期四——   啊,原来是这样,慎一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一直觉得心里有件事悬着,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在得到老婆婆的许可之后,慎一拿出了手机。从通信录中找出“丹下翔”的名字时,他不由得想象了一下,不久后在这里填上“田中幸乃”的条目时的情景。   “真的赶上了。”慎一无意识地小声说道。这样一来自己也终于可以去见她了。不,再见面的时候应该已经是牢笼之外了吧。   慎一紧紧握着电话,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1] 进路志愿表:日本中学生面临升学或就业时需要填写的表格,老师会根据学生填写的志愿进行相应辅导。   [2] 撒盐:日本传统的驱魔辟邪方式。   [3] SHINICHI:“慎一”的日语发音,在这里翔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是哪个汉字。   [4] 废死派:废除死刑派,主张废除死刑的人群。   [5] 快乐星期一:日本曾经出台法案,将一部分的民众节日由原来的日子改到某个特定星期的星期一。   [6] 保死派:保留死刑派,主张保留死刑的人群。   [7] 三回忌:按照日本的传统,死者两年后的忌日被称为“三回忌”。   尾声 “处以死刑——”   执行田中幸乃的死刑这一命令传来的时候,是九月十二日,东京正遭受着十年不遇的巨大台风的袭击。   这条通告带来的冲击力实在太过强大,我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一时无法言语。直属的看守所所长对我点了点头,继续语气凝重地说道:“关于这一点,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佐渡山你,我这也是传达上级的指令,请不要怪我。”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还是猜不出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我就任狱警的第六年。自从被分配到东京看守所内的狱政管理部门,我就一直作为看守负责女囚区这边,并且已经送走了一位死刑犯——虽然没有跟她见过面。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象着田中幸乃的“那一天”的到来。   不提出上诉,也不请求宽赦,既然如此,何时被下令行刑都不奇怪。头脑中虽然想得明明白白,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非常唐突。因为我总是莫名觉得她的死期应该是在春天。   看守所所长盯着我,微微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想要请你也陪同过去。”   “哎?”   “对不起,这都是上面的决定。”   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甚至知道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陪同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希望由你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   “那怎么行,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为什么呢?说到底,我……”   是女人啊……?这句话冲到嘴边又被我忍下了。   所长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一度表示过不同意了,可是因为上回那件事,上面相当重视呢。”   “上回那件事?”   “就是光山爱的那件事咯,上面对那件事反应很大的样子。”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距今一年之前,以骗保为目的下毒杀死了四名男性的光山被执行了死刑。当时是由男性狱警带走她的,结果在去往刑场的路上,以及站上了死刑台以后,她一直不断高喊着:“有人摸了我。”   本来,刑场上发生的事都是被当作最高机密处理的,然而光山这件事却瞬间在看守所内谣言四起,甚至流传到了外面。她突出的容貌与优越的身材对看守所来说也是极大的不幸,一部分周刊又因为感觉有趣而开始煽风点火,挑逗着读者的兴趣。所以上面会特别敏感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这件事不会只拜托你一个人,我们也都会到场的。希望你做的就只是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以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希望你能在旁边控制住她。不会让你看到行刑现场的。”   看到所长如此恳求的样子,我并非想要责怪他什么。正如他所说,这是上面的命令,对此我也能理解。尽管如此,我却无法默默接受。   并非说因为我是女人就如何如何。这方面本就是有明确规定的,陪同工作从来都是交给在岗十年以上的中坚骨干来做。   “你是最可靠的人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香山前辈呢?还有水口前辈。”   “这个……现在还没有对外公布,香山其实已经怀孕了。水口那边春天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总不能让人家在服丧期间去陪同行刑吧。”   “可是,那也还有其他人啊。比如说——”   “都是一样的啦,佐渡山,上面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深思熟虑,最后才选中你的。你也可以将这次的事作为之前所说的那个看守所改革的一环来考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你的机会。”   所长特意强调了“机会”这个词,仿佛这是他的撒手锏一样。为了应对不断增多的女性重刑犯,将比以往更加积极地发挥女狱警的作用——当初看到现任法务大臣以“看守所、监狱统一改革”为前提打出的这个口号时,我的感受甚至超越了惊讶,反而不禁苦笑。女狱警,竟然被视为一种需要特意推行改革的美好工作吗?真是让人无语。万万想不到事情也会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你跟田中幸乃的关系很好吗?”所长重新调整了情绪向我问道。   “不,当然不可能关系好了。”   “那么,你就好好地目送她吧。今后这种机会还会更多的,如果你想比别人爬得更高,就不能干等着,要行动起来。”   这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有强烈的怒气。不过,这种愤怒到底是针对谁的,具体是哪一种愤怒,我自己也并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跟恋人新田春树约在了汤岛的酒吧见面。以前春树就曾一针见血地说过:“你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来我家,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汤岛呢。”虽然内心的想法被人识破总是有些不爽,但现在我也的确不想去他居住的代代木那边。   幸运的是今天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酒吧老板正在看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见我进来就慌忙去找遥控器。我简单地说了句:“没事的,我等个人。”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春树也到了。还是往常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但也很明显能看出是着急忙慌赶来的。   “出什么事了吗?你脸色很不好呢。”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了?是有什么很要紧的工作吧?”   他问得这样言之凿凿,让我一时不爽,于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反正看守所的事跟春树说了也没用。   我与春树在法庭上认识之后过去快八年了,他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工作,去了一家环境相关的风险公司,如今也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里他几次提到结婚的事,回回都被我搪塞了过去。   每次他提到结婚,肯定都是我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而每当这种幸福感突然将我包围,我就会想起那名年龄与我相近的死刑犯的脸。田中幸乃少之又少的笑容不知为何会突然掠过心头。   春树跟酒吧老板一起开心地看起了电视节目。我一手撑着脸颊,随意地蘸着水渍在杯垫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佐渡山瞳。”   “新田瞳。”   我从小就很讨厌这个笨重感十足的名字,现在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将它换掉。一想到这里,就有种将从此掀开人生新篇章的错觉。   我带着隐隐约约的厌恶感,看着“新田瞳”这三个方方正正的字。突然听到春树鼻子里发出细微的笑声:“田中幸乃的事?”   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我不禁皱起了脸。我没说话,只是用手晃着玻璃杯,弄出一点冰块碰撞的声音。春树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要是猜错了我先道个歉,可是,你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啊。”   “没那回事啦,我只是有点累了。”   “真的?要是那样……就太好了。要是那样就太好了呢。”   嘴上这么说,怀疑的神色依然没有从春树眼中消失。   “那么我就发表一点毫不相干的看法。假设你受命去执行自己根本应付不来的工作,而你发自内心想要拒绝的话,那么我认为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掉,即使被别人认为是临阵脱逃也没关系。对于那些指责你的人,只要无视他们就行了。”   春树滔滔不绝的话语刚一结束,窗外就传来了狂风大作的声音。我突然有了一种干脆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即便那么做感觉上有点任性,但他应该也不会责备我吧。我不由得有点想依靠他了。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心中想到的是自己与春树的关系,如果得知对方参加了执行死刑的现场,人们还会如往常一样地对待这个人吗?一定会有所改变的吧?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幸乃她终其一生所追寻的就是“与别人的联系”,那么如果我向别人倾诉这件事会使我与她之间的联系变得哪怕有一丁点稀薄,我都不可能独自一人轻松。   “那么我也当作毫不相干地回答一下吧。假设是我被任命去执行这样的任务,那么我是不会逃避的。因为我认为,只有将这种关系维系到最后,才是对那个人尽到了责任。我想,那个人肯定一直被别人逃避着,从来没有一个像春树之于我这样的人,陪在那个人身边。”   春树虽然噘起了嘴,但过了一阵,他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可以再问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吗?”   “嗯,怎么?”   “就没有什么可以回避死刑的方法吗?”   看来春树果然是在怀疑我被命令去执行幸乃的死刑,于是我用更加直接的说法确定了这一点。   “那是指什么?对于被下达了命令的人来说吗?”   “是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没有吧。因为上面的命令是绝对的,这种直线型组织结构中,至少我这种末端的意见是被忽略不计的。”   “是吗,真是没有回报的工作啊。说到底还是官僚主义。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被判决了的人才会想放弃吧。”   春树郁闷地发着牢骚的时候,风雨忽然吹进了店里。潮暖的空气一瞬间包裹住了我那被空调吹冷的身体。   如果这场台风能将看守所吹垮就好了。我知道这个念头很傻,可也只能想到这种办法了。即使满心盼望着能够回避行刑,却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的办法。   “不对,或许——”我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当然我不是真的在切实考虑这个问题,但也并非绝无他法。其实我知道一个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拯救她的办法。   春树的眼神仿佛要一直看到我心里。察觉了这一点,我敷衍地对他笑了笑,试图用这种生硬的笑容,将心里突然涌起的奇异念头封印起来。   我拼命从头脑中抹消掉了幸乃那副司空见惯的苦闷表情,以及与之相反的幸福表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陪同行刑的事,就那样辗转难眠地度过了好几天,然后迎来了九月十五日,周四的早上。台风过后的天空一览无余,空气凛冽清新。而我,只觉得如此美丽的天空是对自己的讽刺。   五点过一些,我离开宿舍,拖着比往日都要沉重许多的步伐向看守所走去。所内的气氛也与平时大为不同,仿佛所有工作人员都承担着共同的罪责一般,大家目色凝重,郁闷非常,连招呼都打得十分冷淡。   简单的全体会议结束之后,看守所所长叫我过去。推开会议室沉重的大门,包括所长以内的干部、与行刑相关的押解负责人和负责警备工作的狱警,所有人都已作好了准备。   有负责值夜班的年轻看守向大家汇报了幸乃今天早上的状态。内容没有任何问题,早饭也全都吃下去了。我能够切身感觉到会议室里飘荡起了一股令人沮丧的气氛。   如果想要逃避这次的死刑任务,现在就是最佳时机了。刑事诉讼法第479条,其中有一部分条文规定了:死刑犯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行刑应立即停止。即便不是这样,按照惯例,据说只要死刑犯罹患重病,行刑也是可以停止的。   干脆因为急病倒下吧。不行,对于管理部门来说,没有比意外更讨厌的事了。到时就算发生了这种情况,会不会真的停止行刑都不好说。可是,再怎样也不会硬把人架上死刑台给脖子上套绳索吧。   时间到了八点。所长下达了最后的指示:“那么,大家记得提前十分钟到达指定位置,要反复确认各方面都没有差错。”接着相关人员便四散到了看守所内的各处。   我马上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头脑深处热得不行。窗外是昨天才被雨水打湿过的民宅屋檐,上面反射着熠熠的晨光。街道被洗得纤尘不染,这种清透的感觉让我更觉得讽刺。   “你在这儿啊。”回头一看,那边站着要与我一同押解的警备负责人,“到时间了,快走吧。”   这个倔强的男人眼中也蒙着一层阴霾。心脏猛跳了一下,同时,我强迫自己下定了决心。   “好。”   我只是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并不是身为狱警的义务,而是作为一个与田中幸乃有关的人,就应该注视着她直到最后。   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移开视线。   九点刚过的时候,我在两名男狱警的陪伴下,踏进了关押着女子拘留人员与十几个既定死刑犯的南舍房。   我们的目标牢房中,幸乃正坐在榻榻米上,右手不知为何拿着一枚信封。   “1204号,出房间。”   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笑声、哭声以及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从其他牢房中传出来。   幸乃茫然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立刻准备将手上的信纸放回信封中。就在这时,粉色的纸片从里面飘落出来。幸乃将它捡了起来,背对着我们,向着透出阳光的磨砂玻璃举起了手。   “田中小姐,请抓紧时间,我们要带你去事务所。”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幸乃继续盯着粉色的纸片看了一会儿,不过最终她回答了一声“是”便转回身来。她一定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混乱。幸乃看着我,将纸片握在左手中。我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但什么都没说。   即将走出舍房的时候,并肩而行的幸乃向我问道:“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吧?”   等在门外负责警备工作的男人们立刻紧张起来,我朝他们望了一眼,点头示意没事。   “怎么了?”   “九月十五日。难道不是敬老日吗?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非常重要的朋友。”   幸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透她的内心。无论是多么厌世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基本都会慌乱起来。关于这点我曾经听看守前辈讲过,然而这种情况在幸乃身上却不见分毫。她淡定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还要宁静。   “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已经变了。”对于这一点我既感到奇怪,又觉得不满。就这样心情平静地离开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吧。头脑中虽然能够理解,内心却还是想拒绝。我希望她能够慌乱一点,因为我想要看到幸乃对活着这件事还有执念。   然而,幸乃的表情毫无变化。“是嘛。”她浅浅地露出个微笑,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无论是走过渡廊的时候,还是乘坐电梯去往地下的时候,幸乃看上去始终都是一个样子。这就是即将赴死的人的表情吗?我心中怀揣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念头,轻易间便动摇了。   幸乃直视着前方。然而,当我们无言地穿行于不见阳光的走廊时,当目的地的刑场大门出现在面前时,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还是乱了起来。   幸乃的脸色逐渐苍白,尽可能不被周遭察觉地调整着呼吸。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她相似的举动。   最初是幸乃同意与一位律师身份的老朋友会面时,面对那位重复说着“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的朋友,幸乃罕见地充满了怒气。   我非常期待那位朋友能多说点什么,期待他哪怕是用强迫的方式也要打开幸乃那颗禁锢的心,而这个愿望最终的确实现了。幸乃勉强装出表面的平静,最后只说了句:“请不要再来了。”   然而在那位朋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面室之后,幸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痛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她甩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那么瘫坐到了走廊上。   我也跟着蹲下身来,不顾一切地抚摸着幸乃的后背。幸乃发出痛苦的憋气声。状况明显已经不正常了,附近的看守马上呼叫了医生,我不停地叫着幸乃的名字。幸乃拼命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那、那个……”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后,幸乃闭上了眼睛,然后依靠在我身上,发出睡梦中的鼻息。那张睡脸实在太过无忧无虑,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我一瞬间忘了慌张,紧紧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幸乃就睡在我的臂弯中,看起来十分幸福。   第二次是在牢房里。当时幸乃正在阅读一封已经过检查的信件,背对着我的她突然颤抖起来。“田中小姐?”察觉到不对劲的我叫了一声,幸乃带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那个,我、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歪了歪头,几秒后果然面带微笑般地陷入了睡眠。   幸乃被送到医务室后,我捡起了掉在房间中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工整到有些神经质的硬朗字迹:“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对于那样的内容我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觉得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抱有的一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曾出现在与律师朋友对话中的名字——“佐佐木慎一”,对自己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去的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而且还被分配到了狱政管理部门,这一切虽是命运却绝非偶然。   在这五年期间,我不是通过报纸或电视上的报道,也不是通过街头巷尾的传闻,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田中幸乃这个女人。并且,就在那一天,在热气升腾的横滨法院中我所抱持的违和感,如今愈发强烈。   即便在看守所中,幸乃也从不为自己的人生辩解。既不像其他死刑犯一样歇斯底里地叫嚣自己的清白,也从未有过任何狂乱的举动。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巡视时,其他囚犯都为没被点到号码而松了一口气,唯独幸乃是失望的叹息。   但她同样也不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直面自己并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样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由衷悔过着自己的罪行,面对受害者会表述反省的话语,或者寄托于宗教信仰,这些在幸乃身上都看不到。没有憎恨任何人,也没有叹惜自己的不幸,从不写信,也不要求与律师见面。不提出上诉,不恳求特赦。她一心只想被处刑,并且只一味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幸乃从医务室回来后看到了我,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个一激动便会晕倒的毛病,给您添麻烦了。”   “现在没事了吗?”   “是,稍微睡一会儿就好了。这个病遗传自我去世的母亲。虽然大家可能会吓一跳,不过其实还挺舒服的。只是经常被人骂,说我是因为毅力不够才晕倒的。”   “我说,田中小姐。”这时候我的脑袋里只有信上的那句话——“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时时刻刻在质问着我。   我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望着幸乃的眼睛:“你真的没有做吗?”   “哎?”   “对不起,这个。”我将藏在身后的信递给了幸乃。那双虚弱的眼睛中顿时充满了怒意。幸乃着急忙慌想要抢回那封信的瞬间,长久以来盘踞在我心中的疑问,变成了一种确定。   这个人并没有犯罪——只是一个机会降临到了这个一心求死的女人身上。   对生活依然绝望,然后服药自杀又失败了的女人,紧接着便被传授了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死法。极度恐惧着给别人带来麻烦,只一味忍耐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如果这样想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所有的疑问也就都有了合理解释。   当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在我看来完全找不到任何能为她做的事情。幸乃自己已经不想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对于那一天的我来说,完全无法想象这个问题会有答案。   那扇象征目的地的铁门被打开时,幸乃的呼吸完全慌乱了。现在她的状态已经非常接近之前两次晕倒时的样子了,我不由得想起她所说的“一激动便会晕倒”这句话。   这时候的我,头脑中回想着刑事诉讼法的条文: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这句话在我心中不断重复。   “那枚粉色的纸,你准备带到哪里去呢?”刑场的大门打开时,十几级台阶耸立在我们面前,我无意识地开口问道。   幸乃很有节奏的步伐停了下来。她压抑着眼眸中不安的神色,脸色苍白地转头看向我这边。   她的呼吸更加慌乱了。我乘胜追击一口气说下去:“我在说你左手上拿的东西。你打算就这样隐瞒着一切离开吗?只要自己死了就好了吗?我一直都觉得难以接受,有句话想对你说。”   我的眼中就只剩下幸乃,甚至忘记了背后还站着看守。“怎么了,佐渡山?”连这句问话都没有听进去。   幸乃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到似的摇着头。看着她就那样蹲到了地上,我装出要去扶她的样子,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幸乃闭着眼睛用尽全力调整着呼吸,我则抓住了她的右手腕,慢慢将她的手从耳朵上拿开。   我凑到幸乃耳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声低语道:“太傲慢了。明明还有人将你视作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却都不向死亡抗争一下,实在是太傲慢了。”   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我在心中不停祈祷着,几乎就是在恳求她“活下去”。幸乃更加激动地摇着头,用一种求饶般的眼神望着我。   即使能够拖延片刻,也还是无法逃避行刑,而我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被追究责任。即便这些我都明白,可心中还是有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觉得现在非做不可。   我必须让她活过这个时刻。即便是此时此刻,幸乃的朋友们一定也还在为她而竭尽全力。从那封信中就能看出对方的决心,如果不能让她逃脱这个瞬间,那么所有人就都没有希望了。   幸乃的呼吸是从未有过的急促,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无论是她柔弱无助的表情,还是我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都令我感到害怕。可是我不断对自己说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将心中的恐惧强压下去。   时间过去了几秒钟,或者是几十秒钟,我和幸乃对视着。她用力咽了下口水,逃避般移开了目光。前两次晕倒的时候,最后关头她仿佛都有话要说似的张开了口。现在幸乃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着。真的就差一点了。我已经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又叫了一声“田中小姐”并准备暗中下手的时候,当我准备给她致命一击的时候,我突然被人从身后反剪住双手,嘴也被什么人堵住了,怒斥声传入耳中。本应只有我和幸乃两人的世界,突然间闯入了好几个男人。   幸乃脸上一瞬间放松下来的神色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在那双充满烟味的粗糙大手中拼命叫喊着,然而我的声音却再也无法传达给幸乃了。   狱警慌慌张张地想要拉起幸乃,却被她挥开了手。她已经无法开口,也抬不起头,四肢着地支撑着身体努力调整呼吸。慎重再慎重,负责警备的年轻狱警望向自己的上司,请他下达指令。上司小声回答:“再等等。”   时间持续了几分钟,耳边传来的只有幸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屏住呼吸,看着她在六年的牢狱生活中第一次表现出的抗争姿态。距离我期待的情景越来越近了。只不过,她所努力的方向,与我的期望完全相反。   在这样的拉锯之中,幸乃明确无误地稳定了下来。她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的节奏也逐渐平缓。   眼见无法挽回的局面令我深受打击,眼睛也跟着腾起了水雾。不过,我绝对不会移开视线。我必须要亲眼见证。她为死而生的样子,将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最后随着一阵呻吟似的声音,幸乃直起了上身。她眨着眼睛,似乎想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握紧的拳头也随之松开了。好一会儿,幸乃都在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微笑。   幸乃站起身来,先向主管鞠了一躬:“非常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她用清澈的声音说着,又抬头望向天井。露出片刻的迷茫表情之后,这次她看向了我。   “我真的非常害怕啊,佐渡山小姐。”那声音浸透了我的全身,“如果真的有人认为我是不可或缺的,那么我会更加恐惧未来有一天要被他抛弃。”   接着,幸乃一边微笑,一边移开了视线:“比起忍受待在这里的几年时光,甚至比起死亡,还要令我恐惧得多。”   重复着这句话的她,看起来美得惊人。无论何人在何时问起我她的结局,我都会这样说。夙愿得偿的幸乃无疑是美丽的。美到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别处。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上了传送带一样,一切都机械化地进行着。幸乃迈着坚定的脚步上了台阶,进入到忏悔室中。我被等在那里的几名狱警挡住了视线,站在走廊中却完全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能想象幸乃面对他们时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   之后是一段僧侣诵经的时间。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这样的声音丝毫无法救赎她。几分钟后从房间走出来的幸乃,与之前毫无二致。表情依然异常平静。   再次走过刑场的走廊,幸乃始终直视着前方。她已经不会再看我一眼了。那种凛然的气势,仿佛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一般。只是她好像在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始终紧握着左手。   被称为“前室”的房间中,以所长为首的几个干部等在里面。   “1204号,田中幸乃。遵照法务大臣下达的命令,即将对你执行死刑。很遗憾我们就要在此分别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没有了。”   “那么,你可以给家人写一封信。我记得你应该还有一位外婆吧。”   “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没有任何话要传达给外婆,也没有其他想要寄信的对象了。”   然后我就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前室与行刑室之间的窗帘被拉了起来。仅仅如此,幸乃便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段极其安静的时间,走廊中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想要从这片静寂之中逃走一般,我闭上了眼睛。   眼帘后面,出现了她在房间里面的情景。幸乃毫不反抗地闭上了眼,任由别人给自己戴上手铐。阻隔着行刑室的窗帘被突然拉开,这是她唯一听到的声音。   在狱警的引导下,她一步步走向行刑室,又在引导下站到了一平米见方、被红框圈出来的踏板上。   就在相关人员固定她两腿的时候,幸乃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半空。自然,她的眼中空无一物。她仿佛炫耀般地挺起了胸膛,看上去简直就是在拼命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   绳索套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想象中的幸乃第一次真的咧嘴笑了出来。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想着即将迎来的时刻,她的脸上只有纯洁无瑕的笑容。   然而一阵轰然巨响,却将我头脑中美好的想象震得粉碎,它所代表的东西一瞬间击穿了我的身体。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声音——明白过来的时候,我猛地睁开眼,伸手去够前室门把手。旁边的警备人员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忍下想要叫喊的冲动,挥开了他的手,然后冲进屋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打开的踏板。铁制的绳索尽头吊着一根粗粗的套圈,发出如野兽咆哮一般“吱嘎”“吱嘎”的响声。   我茫然地想要走上前去,却被人从后面制住。我的双腿一瞬间软下去,想要咬紧牙关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绳套的声音一点点减弱了,仿佛象征着幸乃的生命也在随之消逝。终于,房间内再次恢复了平静,毋庸置疑的事实摆在眼前,一个女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旁人眼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无论是冰冷的空气,还是四周升腾的线香气味。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个无比恐惧着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女人,最后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被那些“别人”处决了。   周围渐渐有了些骚动,我也强撑起依然在打战的腿脚,向着行刑室下面的房间走去。   比起已经被收殓入棺的幸乃,我更加急切地寻找着另一样东西。但是,无论我如何四下搜寻、凝神注视,也依然没有发现那枚粉色的纸片。幸乃到底有没有紧紧握着它走到最后呢?就在我打算坚定地相信这一点时,突然毫无来由地闻到了一股花香。   曾在信中看到的一段话从头脑中掠过,小山丘上樱花烂漫绽放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了那纸片是什么。也知道了最后关头,幸乃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慢慢走到棺椁旁边,向里面望去。她的双手被摆在胸前,手里握着一束菊花,真是跟她一点都不相衬。最适合她的,果然还是左手中那缭乱绽放的樱花。   幸乃躺在棺木中,她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想要活下去的隐隐冲动,被强烈的死愿封印其中。面对带着少女般微笑的她,我应该说什么呢?是“辛苦你了”,还是“永别了”呢?   我当然知道最应该说的是“恭喜”,然而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由于一系列的异常举动,我当场就挨了一顿批评。当天晚上,尽管上面命令我留在宿舍待命,我还是跑去了汤岛。   和几天前一样,酒吧老板依旧在看搞笑节目。我也像几天前一样,只跟他说了句“没关系,我等个人”,然后明明不怎么喝酒的我,却点了一杯春树几天前喝过的那种威士忌。   过了一段时间,开门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高档西装的四十岁男人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格外亲热的两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完全不同,而他们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被周围当作不伦之恋。   看到老板拿出了电视遥控器,男人马上说:“啊,就开着吧,不过能不能请您换到NHK台。”   老板弱弱地望向了我。今天下午,法务大臣将就田中幸乃被执行死刑一事发表讲话。我对老板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报道幸乃的事。   正好赶在九点新闻开始的时候,春树也赶到了店内。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他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店?”春树用那对情侣听不到的声音小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用,没事的。比起这个,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真是搞得我焦头烂额,很久没有像这样从头到尾都用英语沟通过了,现在我还晕头转向的呢。果然还是得雇一个会英语的人啊,托业考试没个600分还真搞不定呢。”   春树神情夸张地继续说:“对了,说起来你不是归国子女吗?”   “我只在外国待到了五岁,而且还是法国。顺带一提,我的托业考试只得了550分。”   “那也没关系,来我的公司吧。”   “这主意还真不错呢,那我们就开夫妻店吧。”   我回答得这么爽快,让率先提起这个话头的春树反而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虽然我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心情上却没有说谎。我对自己的工作已经了无遗憾了。虽然幸乃留给了我一道深深的伤痕,但也同样带给了我巨大的解放感。   而且,今天还有一个令我想要辞职的理由。不,应该说是不得不辞职的理由。   “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某个人。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住在什么地方;虽然他对我来说还只是个名字,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做狱警了。”   这样说着,我的头脑中已经有了那个人的清晰印象。幸乃躺在棺木中时脸上那个温柔的笑容,我是曾经见过的。那是比她两次晕倒更早之前,在横滨地方法院,在她被判处了死刑的那天。   退庭的时候,幸乃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转头望向旁听席。并且在人潮当中看到了谁,然后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虽然当时我没有留意,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幸乃所看的是谁了。那个男人,一定就是“小慎”。一定就是佐佐木慎一。   用一个硕大的口罩遮挡住相貌的慎一,也惴惴不安地看着幸乃。他们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简直毫无二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一幅画面,是他们两人站在樱花飞舞的山丘上。   这些抽象的语言恐怕并不能传递什么逻辑清晰的东西,但春树依然深深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尽快来公司面个试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向我深究,转而悠闲地看起了电视。   新闻里根本没有报道幸乃的事。在不断上演的最新恶性事件面前,过去曾经名声大噪的人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换上了另一位播音员,开始播送体育新闻,然而此时我的头脑中已经全是幸乃了。喝光了第二杯酒,看着空空的玻璃杯,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心的伤痛与解放感,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留给我的最终还是一种贯穿全身的愤怒。   但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种感情的根源。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生谁的气呢?真正的犯人吗?警察吗?审判系统吗?死刑制度吗?最终也没能拯救她的那些朋友吗?又或者是对幸乃自己呢?   仿佛所有目标都是对的,又仿佛哪一个都不准确,这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对准哪个目标抛出愤怒的利剑,最终都会像回旋镖一般扎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也曾经一度认为,幸乃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   忽然间,我感觉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怒目相向的目标,那就是正在播报新闻的那名播音员。然而对方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一脸紧张地宣布:“插播一条突发新闻。”   我立刻凑上去想看看是不是要说幸乃的事了,画面中映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田园风光,以及自行车横倒在水渠旁边的影像。播音员紧绷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发生在埼玉县的诱拐案。根据与警方的协议,媒体此前被禁止报道此案相关细节以及犯人已被逮捕的事。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女性嫌疑人的大幅照片。眼睛下面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单薄且泛着青色,头发稀疏,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名字旁边写着代表年龄的数字44,而实际看上去这个女人还要更加年老一些。   “看着就是个坏女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对并排坐在一起的情侣中的男人神情鄙夷地念叨着,女人则立刻发出庸俗的笑声。   “这种案子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啊。话说,你有没有感觉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反正就都是这种类型吧。”   “什么类型啊?”   “总之,就是说吧……反正,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啦。”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我突然觉得全身寒毛直竖。当即转身面向他们,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   然而我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那个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瞪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有去理她的视线。到头来,抛出的利刃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也许根本不是这样呢……”我小声嘀咕着。明知道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非常奇怪,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什么‘一看就知道’这种说法,我必然也有这么想的时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总自以为是。”看着那对夫妻走出店门后,我开口讲起来,全然不去理会春树的一脸莫名。这次一定要保证愤怒的利刃只朝向自己。“明明都不一定是乱伦,说不定就是夫妻,说不定就是情侣,说不定是父女,说不定是兄妹,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呢?然而一无所知的我却还是给别人下了定义。这样不行,我根本就没有成长。”   忏悔般地小声说着,我茫然地将视线转回到春树身上:“面试的事,可以等到明年春天吗?”   “春天?”   “嗯,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我想去横滨看看,想看看一个叫山手的街区。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呢。”   春树莫名其妙的表情逐渐被不满取代,没想到那张脸却正中我的下怀。我第一次浅浅地笑起来,头脑中飞驰着春天的横滨街景。   想象中的山手之丘,完全就是慎一在信中所写的样子。一座不算很高的小山上,樱花正在枝头绽放。带着浓艳粉色的花瓣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而在粗壮的树干之外,林立着一棵棵银杏树。   在我与春树的旁边,两个小孩互相追逐嬉戏着。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男孩子。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没有扣歪的纽扣,没有走歪的道路。   那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了樱花组成的隧道。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安,只有天真烂漫的笑容。   隧道的尽头是一片反射着阳光的蔚蓝海面,那两道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光中。花朵在风中发出柔和的声音。   春天的风吹拂过来,头顶的樱花就像在祝福他们两人一般。   我回过神来,看向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幸乃的黑白照片。女性旁白毫无感情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死刑犯田中幸乃出生于横滨市,现年三十岁。在曾经交往的恋人向她提出分手之后,由于情绪激动,纵火烧毁了前男友一家居住的公寓,导致其妻子与两名幼儿葬身火海。二〇一〇年秋天,经过横滨地方法院的审理,被处以死刑。据说其本人已对自己的罪行表示悔过,一直在看守所中静静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主要参考文献   [1] 雷·温图拉著,森本麻衣子译.横滨寿町的菲律宾人(横浜コトブキ·フィリピーノ).现代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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