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六嫁》 作者:苏眠说 文案 徐公有女,绝色,五嫁,倾七国。 第六次,她嫁给了自己的谋士。 “唯有嫁给先生,是我一意孤行的事。” 1、强势多变心机公主X清冷面瘫腹黑谋士。1V1,SC,HE。 2、女主看起来是个老司机,实际上啥都不懂…… 3、后期有包子。 4、乱世,廷斗,权谋,正剧,全架空。处处是陷阱。 5、因为过了半年才开文,之前的文案在情节描述上有偏差,请以现在的文案为准。 6、求收藏喵呜…… 内容标签:相爱相杀 主角:徐敛眉,柳斜桥 ================ 第1章 花前雨 雨落下来的时候,黄昏的颜色已褪尽了,月亮不曾出来过,横斜的疏枝之外,只有暗淡的云霭。 小雨廉纤,初时不觉,待走了数十个来回,才感到脚步都被雨水沾得滞重。她抬头,仍是不见星月,不由微微皱了眉。 她收回目光,就看见一个人站在秋夜的花廊的尽头,负手而立。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从他微微欠身的姿态知道他是在恭恭敬敬等着自己的。她想起来了,这里是鸣霜苑,是自己让他住进来的。 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可是他耐心地等候在彼端的样子,就好像他很笃定,她一定会朝他走过去一样。 她朝他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不足半尺之地。 他后退半步欲行礼,她淡淡看着,他便止住了动作,垂下眼帘低声道:“公主殿下为何事烦心?” 她舒口气道:“只是出来走走。” 闻言,他低头将油衣双手呈上,“在下见天落了小雨,殿下却未携伞,一时仓促,只得这一件油衣,还望殿下保重玉体。” 她抬了抬下巴。他便自将那油衣抖开,倾身为她披上,戴好风帽,将细绳绕至她的下颌下,松松系了个结。然后又退开两步。 那一个瞬间,她几乎能闻见他的呼吸,带着夜雨暧昧的清气。即刻便散去了。 她瞥他一眼,复转身,又往花廊上走去。他便跟随在后。 “柳先生。”沉吟许久,她终是问出了口,“齐国的冯将军,可信吗?” 身后的人步子明显地一顿,俄而却道:“殿下在想齐夏两国的战事?” 她走在前面,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包裹在暗沉的黑色的油衣底下。她的声音里好像带了笑:“为这一场战事,本宫可等了两年了。费尽心机套住齐王和夏公,你道本宫是为了什么?” 他想了想,道:“为了夏国的盘田三县,膏腴之地?” 她静了一晌,回过头来,隔着缥缈的雨帘朝他一笑,“不错。” 黑暗的夜色下,嫣然的一笑,简单的两个字,就坦承了自己的野心。 “但还不止于此。”她又道,转过了头去,却不做解释了。他知道不该再问,便只道:“在下听闻冯将军战功彪炳,权位煊赫,在齐国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 她点了点头,“本宫便是怕他出尔反尔。齐王既死,留下孤儿寡母,全靠这姓冯的一力支撑国体,本宫看他是个聪明人,他也不会相信本宫的。” “说到出尔反尔,”他淡淡地道,“殿下不是早已得心应手了么?在下猜测,殿下应当已有准备了才是。” 她没有说话。细雨迷蒙中,他感觉她似是又笑了。 两人绕着鸣霜苑的花廊又走了三个来回。雨渐稀,风渐疏,天边渐渐地有了光亮,像是月的影子。她与他谈得很投机。她与他从来都谈得很投机,不然她不会让他住进鸣霜苑里来,成为自己最信任的谋士。 齐王暴毙,齐国民怨沸腾,归咎于夏。夏公还在归去本国的路上,她已与齐国大将暗通了声气,半月后,雁愁谷是夏公一行必经的狭道…… “本宫已许嫁四次,每一次出嫁之前,每一次新寡之后,都会来此走上一遭。”她道,“柳先生可知为何?” “在下不知。” 她低下头,又走了几步,才道:“本宫在算。只有一个人,对着月亮,才能算得清楚。” 他拱手道:“那么今夜是在下唐突了。” 她摇摇头,不言不语,只伸手拢了拢风帽下飘飞的头发。 他从侧后方看着,感觉那似乎是一个寂寞的动作。但他很快就转过了视线,道:“这次仍旧让世子去雁愁谷接应冯将军么?” “不是接应,是合战。”她看着夜幕下的雨丝,语气一时又轻快起来,“我大哥许久未碰刀兵,正觉无聊呢。不过,本宫不打算让他去雁愁谷。” “哦?” 她笑笑,“柳先生总是这样引人说话的么?” “殿下想说,在下便听。”原来他已经走在了她的身边,很无礼的位置。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像洒了一片碎琉璃,可是也许是夜色太浓,那些嶙峋的晶莹的闪光时明时灭,没有人能够分辨得清楚。 “本宫已将许多秘密都说与先生了。”她淡笑道。 “秘密?” 她忽然觉得倦了。他总是这样的,用平淡无奇的表情,用一两个字引诱的言语,就能勾出她很多话来。这无论如何是件危险的事情,这种被人一分分渗透、一分分浸没的感觉让她不安。国事上她有分寸,但其他的事,她就没有把握了。 她往苑外走去。 “这几日本宫须同世子计议一番,你无事便不要出来了。” 最后,她说。 他停住了脚步,看着她走远,油衣沉重的衣摆拖过湿润的青石路,扫起几片落花来。 *** 所谓的“几日”,实际却是二十余日。 二十余日,柳斜桥自锁苑中,因未得公主传令,他未出鸣霜苑一步。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徐国公卿中知道他的人不多。他像是公主的一把秘密的剑,被公主妥善地藏好了,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擦拭一番,却从不让他沾血。他给公主出过三个计策,一是离间,二是嫁祸,三是远交近攻。 公主与齐国的联姻,是公主的第四个婚约了。齐徐订盟的宴会上,各国王公云集,众目睽睽,齐王却打了夏公一巴掌。没有人知道这一巴掌是为了什么,然而所有人都猜测是为了公主。毕竟夏公也向公主求亲过——毕竟天下五王十二公三十七国,几乎都向公主或明或暗地求亲过。 宴会之后,齐国传来急命,齐王连夜赶回处理国事,却在自己宫中遭遇了刺客,不治身亡。消息传到徐国时,公主立刻就哭了出来。 这是她的第四个婚约了,可最终还是死了相约的丈夫,就好像上天在诅咒她一样。想到这一层,大殿上的公卿百官都跟着他们的公主悲伤了起来。 然后公主下令,追回夏公的队伍。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而齐国悍将冯皓已厉兵秣马,誓要踏平夏国。 天下人只知道徐国公主美貌倾国,却不知真正倾国的是她的智计。再加上她还有一个所向披靡的孪生兄长,即使他们的父亲徐公既老且病,徐国也仍能稳据中原数郡之地,甚至还有扩张之势。 二十余日之后,公主终于来到鸣霜苑,秋意已很深了。落花都被扫去,枫叶正红,伴着菊黄桂嫩,偶或被秋风吹到那清浅的御沟水上去。徐国岑都地处河水之北,四季分明,寒冷从不假人辞色,每到这时候,柳斜桥的旧病就犯了,无论围上多厚的衣袍,总是冷得咳嗽。 公主站在窗外,等着他咳嗽完了,才道:“夏国盘田三县,土地肥沃,奈何百姓刁顽,如何是好?” 听她如此说,他便知道她已成功地拿下了夏国。他抬眼朝她笑,笑容像今日的太阳,隔着窗纱,带上秋的金色。她盯着他的笑容。 “让贾中郎去,如何?”他提议。 她微微拧了眉,不似生气,只似犯了点孩子气,“贾允?他可是酷吏。” 他但笑不语。 她道:“好吧好吧。”这种随便的语气,表明她今日心情的确不错。她转身欲去,复又道:“今晚在流玉宫有庆功宴,你也过来。” 他一怔。 “是本宫办的庆功宴。”她看着他道,“父亲和大哥都不会来。你尽可放心。” 他静了静,“是。” 她想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可是他已经恭谨地低下了头。 *** 柳先生似乎不愿见到徐公和世子。这是徐敛眉的感觉,她的感觉一向很准。既然他是自己的一把剑,她的确也应善待他,他不愿见的人,她便尽量不让他见。 到入夜时,柳斜桥来了。流玉宫里筵席已开,齐徐两国的文武高官欢聚劝饮,徐敛眉坐在上首相陪。 这次与齐国结盟出兵夏国,徐国是玩了一把声东击西。明里说世子徐醒尘走不开,派大将范瓒去配合齐国冯皓截击雁愁谷的夏公一行,暗里徐醒尘却带二千精兵走丹阳,奔袭百里,直捣夏国国都阑。夏国国主在外,军队知道齐徐二国的敌意亦出城去迎接夏公,国内只得一个年迈的国相,被徐醒尘一箭射杀在城楼上。当齐国在雁愁谷复仇成功,徐国的旗帜已插上了阑都的宫阙。 徐国就这样吞并了夏国。柳斜桥虽然猜中了徐敛眉想要做什么,却没有猜中她的做法。 一路上他已经听她的侍婢燕侣将战事交代了清楚。他盘算着,这样的战事若交给自己,自己会如何去打。自己也许会满足于雁愁谷一役,也许会在得到盘田三县后便收兵凯旋,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拔下夏国国都,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他站在公主身后,微微欠身道:“恭喜殿下,殿下运筹千里,锐气英迈,实不需在下辅佐。” 公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柳先生是认为本宫太鲁莽了?” “不。”他摇摇头,“殿下是非常之人,在下不敢以常理度之。” 她饶有兴味地挑起一边眉毛,“若以常理,该如何做?” 他便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公主听了,酒杯搁在唇边,笑意微微深了,“这也未为不可。但若只如此,所有人都想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眸色被灯火映得冷亮,“柳先生,你的计谋若只是这些,那本宫便不需要你了。” 他静了静,退后一步躬身拱手:“是在下识浅。” 她不说话。 难捱的片刻里,底下的人们有一些望了过来,都在猜测那在台上与公主说话的是何等人。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很诚恳地求她的谅解。徐敛眉这样盯着他,她想知道他会不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但她没办法知道。 终于,她清冷地一笑,示意鸿宾斟酒给他。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了酒杯。 她向他举了举杯,笑道:“齐王死了,本宫又自由了,你的确应该恭喜本宫。” 第2章 酒微中 冯皓对徐国如此下作的战术没有说什么,可能也是无力再说什么。他急着赶回齐国去,王座上的孤儿寡母还需要他。所以这次庆功宴,齐国只来了几个文人出身的使臣,嘴皮子十分厉害,喝酒却不太在行。 他们大约以为自己要义正辞严地谴责徐国很久,谁料徐国招待他们的只有酒肉。徐国出席这次宴会的大多是武将,酒一上头满殿喧哗,整得齐国使者们头疼不已,一个个都找了借口先行告辞。 徐敛眉微笑地看着他们狼狈而逃。经此一役,徐国不顾盟友、妄自尊大的脾性又会在其余三十六国——不,三十五国——口耳相传,但她不在乎。天下人早已知道徐国因女主秉政,便惯常是翻云覆雨不讲信义,他们还说女人就是这样,若换了是徐醒尘,兴许徐国会更有气概一些。但徐醒尘却非常听他妹妹的话,兄妹二人齐心协力,从未生过任何嫌隙,这也是让他国气馁之处。 更让他国气馁的是,明知道徐国公主是一朵有毒的花,却总还是有公子王孙不惜一切地想去采摘;这世上尽有美丽的女人,但这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既美且狠、还身带半国四郡二十五城陪嫁的女人。 好事者已开始猜测,她的下一个夫君会是谁了。 齐国使者既已离去,流玉宫里只剩下本国人,玩乐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公主虽是女人,但她却很懂男人的心思,从不禁止他们享用声色美好。歌舞娇娆,酒色温柔,在战场上绷了太紧的弦总是需要放松一下的。 而一片靡靡之音中,却有一个人,只在喝水。 他一身铠甲,冷眉端坐,身边没有女人。徐敛眉的目光朝他扫来,他便执起一碗水向她致意。 范瓒在徐国是仅次于徐醒尘的大将,他原是范国庶子,在本国不得意而投奔徐国。他的身后有徐国的十万大军,也有范国的数条内线和两县兵民,但他对徐敛眉是说一不二的忠心。 他从不喝酒。他说酒是用来壮胆的,他胆气足够,不需酒来承担。徐敛眉便特许了他,即使给徐公上寿,也可以仅用白水。 徐敛眉朝范瓒轻轻一笑,执盏欲饮,身后男人道:“殿下已喝了太多了。” 她听见了,却好像没有听见,仍是一饮而尽。 *** 范瓒的目光直接而炽热,徐敛眉能将他眼底的*看得一清二楚。这种*她已见过太多,多少男人,所谓爱她的男人,说出口的,没有说出口的,势在必得的,自知无望的,都不曾掩饰过这种*。这使她有时难免轻视男人,男人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可是她身后的男人,她就从来没有看懂过。这大约是因为他对她根本就没有*。 她想,若是他也像其他男人那样浅显就好了;可她又想,真好,真庆幸他不同其他男人一样。 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再喝多些。她高兴。 “真的不能再喝了。”身边有人叹了口气,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指一颤。她没有看他,却也不去抓酒杯了。 他转头说了什么,鸿宾便上前扶住了她,燕侣留下来善后。徐敛眉觉得自己很清醒,推开鸿宾,自己走出了流玉宫的侧门。 冷风刹那扑来,裹挟着过时的花香,激得她闭了闭眼。这一闭眼,晕眩的感觉便袭来,脚底一个趔趄,摔进了一个怀抱里。可她还没来得及蹭上一蹭,他已经扶正了她,与鸿宾一同搀着她往回走去。 她对鸿宾道:“本宫还有事与先生商议。” 鸿宾收了手告退。她复回头,看见柳斜桥正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好像看着一个孩子,一副明知她要如何、却偏偏拿她没办法的宽容模样。她喜欢他这样的眼神。 夜色清朗,徐敛眉踩着内宫小道上的月光,走得踉踉跄跄。他扶在她腰间的手加了力道,另一只手谨慎地抓着她的衣袖,没有触碰到她手臂的肌肤。她突然踩到一颗碎石子,轻轻“啊”了一声,他还未及反应,她已反手抓住他的手掌,牢牢地,像攀着悬崖上的枯枝,像抱住大海上的浮木,她醉得头重脚轻,全身力气都压在了那与他双掌贴合之处,这时候他若是一松手,她势必能摔成烂泥。 他没有松手。 她摸索着,拇指摩擦过他的虎口。他的手很粗糙,同她一样,满是颠沛生活布下的硬茧;但他的手掌比她大,手指比她长,可以很轻易就包覆住她的手。她抬起头看着前方,吁出一口酒气。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与男人牵手,是这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她过去不曾这样做过,她的四个丈夫都不曾牵过她。原来手指上也有心跳,连着一根颤动不已的弦,让她生出了惊弓之鸟一般的恐惧。满世界的风声都不见了,就连身边的人好像也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她只听见自己孤独的呼吸声。 他任她动作,没有进一步,也没有退一步。她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些什么。 她松开了他,扶着额头道:“本宫想去鸣霜苑歇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软,就像她的脚步一样。可他却还是那么平静,平静而温柔。 “好。”他说。 *** 鸣霜苑原本就是她的地盘,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只是后来为了方便理政,她时常在奉明宫里休息,鸣霜苑便荒废下来。再后来她捡到了柳斜桥,就将他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安全。 是的,这个男人,是她捡来的。 那是前年的冬天。她出巡东境,他披了一身的雪倒在她的行宫门外,恰撞上她的马车。数个时辰之后她行宫里的炭火将他身上的雪都催融了,才现出那一袭单薄的青衣,和那一双孤清的眼睛来。 徐敛眉坐在鸣霜苑里自己的床榻边,看着男人忙里忙外。不论自己送了他多少衣物,他总还是穿着这件寒碜的青衫。她忽然开口:“柳先生,你冷么?” 她记得他是怕冷的。 他停了动作,回头道:“在下不冷。水烧好了,殿下。” 她眯了眼道:“本宫没有气力,不想洗。” 这话三分撒娇,七分要挟,是她惯用的手段。他道:“那在下去找鸿宾姑娘为殿下沐浴。” “你为何不肯自称属下?”她却道。 他转头看向她,徐敛眉的目光已冷却,显示她已清醒了。他道:“殿下,在下是有国有家之人,在归国还家之前,在下不想另认他主。” “你的家……在丰国吧?”她想了想,“那很容易。” 丰国是南方一个小国,从来不在如徐这样的大国考虑的范围内。他要回家,何时不可以?——那他为何,至今还不回家?想到这一层,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一些。 “你若想回去,本宫可以派兵护送你。”她道,“即使要借道楚国,本宫也能做到。” 他摇了摇头,口吻平淡,“不劳殿下了。在下若想回去时,自己会回去的。” 她的眼中刹那掠过一丝冷光,锋锐但僵硬。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此刻的表情,所以她站起身往帘内走去。帘内的浴桶里,烧好的热水都快要凉了。 柳斜桥欠身道:“公主要沐浴,在下便告辞了。” “站住。”她冷冷地道。 *** 柳斜桥于是只好看着她在那帘后,一件件脱去了衣裳。深青的帘帷不动,只映出一个隐约的轮廓,然后一阵水声,她踏入浴桶,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喉头有些干燥,温热黏腻的水汽从帘帷四周漫了出来,却让他更觉干渴。他应该转身的,可是他没有。 公主虽然有时娇憨,有时顽劣,可是当她真的用方才那样的冷冰冰语气说话时,还是服从的好。 不多时,她赤着脚披衣出来,衣角在地上拖出一片水渍。她一手挽着湿漉漉的头发,却更露出了纤细泛红的脖颈。她的确是个极美的女人,他想,她的确是那种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女人。 为这样的女人亡国灭家,该是每个男人的夙愿才对。 她一路走到了桌案前。那里,摆了一张极大的地图,覆盖了整个方形的桌面。 “取灯烛来。”她头也不回地道。 他用灯烛为她一一照亮地图上的表里河山。 “范国,在徐的西边,西接北凉,南邻楚。”她说,手指指了上去,“若得了范,你不必借道楚国,也可回家了。” 原来她根本没有听进他刚才的话。她总是这样的,只听她想听的话。 “在下想走会自己走。”他只好又重复一遍。 她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也不尽是为了你。” 他不说话了。 她道:“你今日也见到范瓒了,他不是个好对付的货色。” “他对殿下,据说是忠心耿耿的。” “是啊,”她笑了笑,“他想要我。” 这话直白得有些卑鄙,可是他的眼神却危险地波动了一下。暗夜里,他闻见她发梢上传来的清香,他看见她晶莹肌肤上的水珠,沿着锁骨打了个旋,滑入衣领里去。是啊,范瓒想要她,他一点也不奇怪。这世上哪个男人不想要她?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她漫然道,“范瓒想要我,而我想要他的国。” 她的目光从地图移到了他脸上。还是那样一张木然的脸,烛火在他眼中跳跃,让她分不清那光亮是属于谁的。 “你说过你会帮我的。”她微微一笑,朝两人之间的烛火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声音像沾了露水的柔婉,或许那醉意还没有过去,“你说过,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 第3章 忽惊秋 “在下愿辅佐殿下,以效死命。” 两年前,当那个乞丐一样的男人这样对她说话的时候,徐敛眉只是笑了一下。 她问他:“你知道本宫想要什么吗?” 他跪在行宫正中,两名侍卫押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殿下想要什么,在下都会取来给您。” 她眼睛也不眨一下,“本宫想要你的头颅。” 他直起身,突然反手一抽,身边侍卫的长剑便出鞘,往他自己的颈子上抹去! ——手腕上蓦地钝痛,却是斜刺里飞来一颗石子,击中他的穴道。长剑哐啷跌在地上,徐敛眉回首对后边的人笑道:“多谢大哥出手。” 一道人影从帘子后边走过去了,一点声息都未发出。他盯着那帘子,方才太过用力的手此刻还僵硬着。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徐敛眉对她哥哥说话。这兄妹二人,几乎从不同时出现。 徐敛眉复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你为何要这样做?” 她看着他的神情就像看着一个有趣的玩意。 他低下头道:“在下的命是殿下救的。还殿下一条命,在下不亏。” 这话很坦诚,她的笑意更深,“原来这世上还真有知恩图报的人。” 他道:“殿下对在下也只有一命之恩。” 她顿了顿,复道:“不错。” 他道:“待在下报了此恩,在下自会离开。” 这是一句很聪明的话。徐敛眉知道自己很多疑,一个男人若别无所求前来投奔,她必不会相信。但他一开始就将筹码摆得很清楚:他只是来报个恩,分量是他算的,期限是他定的,他想走便会走,他与她之间再没有更多恩义,也就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狡猾。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她问道。 他淡淡笑了,“柳斜桥。” *** 这一晚,徐敛眉难得地睡得很沉。也许确实是喝多了,柳斜桥将她扶到床上,她落枕便着,手还抓着柳斜桥的左手。他不得不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掰开。 他离开了,她隐约感觉得到。可是头很疼,喉咙发哑,全身的力气都攥在手上,却还是被他挣脱开了。枯枝滑脱了手,浮木被浪花冲走,丢她一个人往下坠落。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留住他了。 一开始都说得那么坦然,说只要报了恩便再无亏欠,她也觉得很好,她不喜欢羁绊。可是现在先软弱的却是她。 他走之后,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做了一个梦。回到那个坦然的时候,那个她还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从那之后,她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偶尔做决定时会问一下他,他给出的建议往往稳健中肯。他似乎什么都懂,但话从来只说一半。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尊称他为柳先生了。 她开始想,这样的臣子,不啻一敌国。若放了他走,贻害无穷。 她开始想,她要留住他,让他一辈子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 她于是试图笼络他。她让他住进宫里,安置他在最靠近自己的鸣霜苑,不断地给他送礼。华衣、宝玉、名剑、骏马,还有美人。可是最后,她不知自己送他的礼物都到哪里去了。他仍旧穿着那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入冠中,用一根老旧的桐木簪束起。她怀疑他将财货移去了他国,趁他不在时命人翻查过鸣霜苑,却发现他把那些礼物都锁在一个房间里,而那些美人,他转手就还给了乐府。 她还想给他官爵,他却说,殿下若如此做,在下便即刻启程还家。 这是一个无法收买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令玩惯权术的她找不出弱点。他不接受她的一切转圜的条件,他只说:“在下若想回去时,自己会回去的。” 联齐攻夏,本是他的计策。此计一成,她便不由得要想,他该离开她了吧?她救了他一命,他还了她一个国家。自己真卑鄙,还要用下一个计划拖住他。 日光渐渐透过了窗纱,照到床榻上来。她伸手臂拦在眼前,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不管怎样,他没有拒绝,不是吗?他会留下来,直到她为他取得范国。 *** 灭来的夏国,徐敛眉很慷慨地分了齐国一半。剩下的一半初归附,人心未稳,徐敛眉很是忙碌了一阵。 柳斜桥不通战阵,内政却知之甚多。她每有疑问,他都能给出恰到好处的建议;她再问他的建议从何得来,他还能引经据典。她只好想,他也许就是书读得比自己多罢。 范瓒雁愁谷大捷,加封百户,赐带剑上殿。这个魁梧而寡言的男人站在朝堂上就是一种威慑,冷漠的神色只有对着徐敛眉才会变化。 柳斜桥私下对她说:“范将军对殿下想必是一往情深的。” 她皱了眉,听不惯“一往情深”这种词语。她不答,反将御史弹劾贾允的奏疏扔过来道:“治刁民则用酷吏,你出的好主意。” 他拿起一看,原来新收的盘田三县忽发地裂,好山好水都被天公劈裂开了,持法严苛的贾允却还要求百姓缴一样的赋税,乃至于将人给逼反了。 他神色未动,“将贾允召来斩了,再免盘田三年租税便是。” 她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的,是不是?” “嗯?”他低低一声。 鸣霜苑里,地图铺展在他们面前,奏疏扔得到处都是。红锦地衣上,徐敛眉仍旧是赤着脚,席地而坐,眉梢挑起,似笑非笑:“你当初让本宫派贾允去,便是想好了这一步后招的,是不是?” 柳斜桥坐在书案对面,闻言欠身道:“在下以为,新附之地,先加之以威,再抚之以德,才可长久。” “原是一条计分两步走,先生当初为何不完整告诉本宫?”她道,“你让本宫牺牲了一名能吏,却还要本宫佩服你不成?” 她的话愈说愈急,面色却愈平静,那是她发怒的前兆。她虽然在战场上、在敌国间不择手段,但她从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臣子。酷吏有酷吏的用处,若不是他一句话,她又如何会让贾允去面对盘田的夏民?而今他却告诉她,贾允本就是要舍弃的,唯其如此,才能市恩于民,让新归附的夏民对她感恩戴德——道理她都明白,可他为何不在当初就完整告诉她? 这回他静了很久,才道:“在下只是以为殿下信我。” 这话像一根针,一下子刺破了她险险膨胀起来的怒气。 她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抓着一册不知谁的奏疏,不过是薄纸黄笺,却让她指甲尖都泛起酸胀的疼痛来。她转过头,咬着唇,半晌,生硬地说了一句废话:“你以为本宫不信你?” 他没有回答。 她感到一种底细都被揭穿的羞怒,一下子站了起来,袍袖间便摔下几册文书来。温暖的地衣是她下令提前铺上的,因为他怕冷;可是此刻,她只觉这地衣柔软的绒毛都是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得她裸-露的双足无法走路。 但她终究是走了出去。 哪怕每一步都要刺得自己脚底鲜血淋漓,她也不想再留在那里。 走出了门,穿好鞋履,抬起头,她的表情已恢复如初。燕侣迎了上来,她道:“将奏疏都搬到奉明宫去。”便先行离开了。 燕侣往房内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跪着的背影,青色的,一动不动。 *** 徐敛眉回了奉明宫,关于鸣霜苑的流言,却反而在这时候蔓延开来。 窃窃私语在深秋里簌簌响动,如风过叶。他们说,公主之所以屡嫁不成,就是因为她在鸣霜苑里养了一个男人。 徐敛眉原不是很注意保守柳斜桥的秘密,他是她的谋士,天下人迟早要知道的;但这个时候,这种说法,却委实有些尴尬。她去上宫里探望父亲,还被父亲拿此事调笑了一番。 徐公卧床多年,身体极衰弱,精神却清癯爽朗,他伸出手去揉女儿的头发,“听闻鸣霜苑里,住了阿敛的心上人呐?” 徐敛眉正坐在父亲床边给他削水果,闻言老大的不乐意,“怎么还传到您这儿来了!看我不废了那些嘴碎的!” 外边已把这传闻说得很难听,可是父亲却笑呵呵地,“男宠”字眼换成了“心上人”,徐敛眉只觉瘆得慌。她也只有在父亲身边,才会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转了话茬说起灭夏的奇计,渐渐眉飞色舞。徐公听着,却道:“这是谁的计策?” 她停了话头,声音软了一些,“前半是柳先生的计策,后半是儿臣的主意。” “柳先生,”徐公的手指在衾被上划了划,“就是鸣霜苑那个男人?什么来历?” 她有些不耐烦了,却还是回答道:“是个流浪的丰国人,女儿前年在东境捡到的。” 徐公点点头,“丰国,那倒是与我们毫无瓜葛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的下一个计划,不由有些赧然,“可不是么。” 徐公看了她半晌,忽道:“你头发又乱啦。” 她恼道:“不是您方才抓的么!” 徐公笑起来,她便作势要闹他,徐公连忙坐起身来,一手去够床边的木梳,够不着,反引出胸中一阵气短,眼前发黑,又倒回了枕上去。徐敛眉吓了一跳,连忙呼人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推宫过血,忙了好久,徐公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便寻找自己的女儿。徐敛眉站了过来,担忧和羞愧都写在了脸上。他想,她在自己面前表情这么生动,好像是个赖着不肯长大的孩子,谁晓得一家一国的重担都给她扛在肩上了呢?如此一来,徐公的眼神又暗淡了几分,声音低哑地道:“是父君不中用,连给你梳个头都抬不了手了。” 她咬住了唇,“是我,是我不听话……” “阿敛。”徐公说,“折腾了这么几次,你也该找个好人家安心嫁了。我知道外边人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卖女儿。” 徐敛眉红了眼睛,“谁敢这么说,我——” “那个柳先生,”徐公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待闲下来了,带来让父君看看罢。” 第4章 如有意 徐敛眉回到寝殿,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范瓒一身仪典用的银灰战甲,玄色披风,笔直立在偏殿里,不知已等了多久。 徐敛眉迟疑地迈步进来。 范瓒转过身,浓眉之下的眼睛里燃动着令她感到陌生的光。她慢慢走至上首坐下,他披着沉重的甲胄,却还是屈膝行了礼。 “范将军找本宫何事,不待明日朝会再报?”她抿了一口燕侣递上的茶。 范瓒站起身来,声音沉闷:“末将听闻了一些不利于殿下的传言,来请问殿下如何处置。” “什么传言?”她淡淡问。 “……”饶是范瓒这样的七尺男儿,此刻也觉难以启齿,“这传言对殿下的名声不好,万一传到了其他国家……” “什么传言?”她打断他,复问一句。 “传言,”范瓒顿了顿,“传言殿下的鸣霜苑里,养了一个……男子。” 她笑了,“这是什么传言?这是真事呀。”她将茶杯放下,“改日让柳先生见大家一见。柳先生运筹帷幄,可为我国臂助。” 范瓒的表情既震惊又迷茫,还有一丝痛苦揉在里面,“殿下是说……这是真事……” “柳先生是本宫的谋臣。”徐敛眉平静地道,“本宫不想再听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传言,范将军明白吗?” “末将明白。”范瓒机械地应了,见徐敛眉整整衣襟便要走出,忽而又出声道,“殿下。” 徐敛眉转脸看他。 那是一张多么高傲的脸,清冷的眉毛底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范瓒总是将她当天仙一样的人物来顶礼膜拜的,可是今日,他的信念动摇了。 在来之前,他想了很多遍,他要如何保护住公主的名节,他要将造谣者大卸八块、夷家灭门,这若是敌国的阴谋,他甚至可以径直出兵去——可就在刚才,公主却告诉他,鸣霜苑里,的确有一个男人。 他只是公主的谋臣,但,他却住在宫里。 他可以随时随地接触到公主,公主也可以随时随地去见他。他们可以有密谋,也可以有幽会。 “殿下,末将……”范瓒觉得胸腔里好像烧起了一团火,却因为爱惜着眼前的人而舍不得发泄,“末将希望……您能保重名节,不要被那些宵小之徒害了。” 徐敛眉静静等着他后面的话。这种等待,还不如说是种逼迫。 空气愈来愈沉,拉扯着范瓒往下坠去。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都不曾如此恐慌过的男人,面对着她,竟然没有了丝毫的豪气。 “末将可以为您赴汤蹈火……您要攻打谁、灭了谁,末将可以带兵直取……”他闭了眼,一咬牙,“末将只希望您不要再嫁给您不喜欢的人!” *** 这一晚,徐敛眉又失眠了。 这于她而言本是常事。惯常她会去批阅奏疏,可此刻头脑里昏沉沉的,一个字也再看不下去。她让燕侣鸿宾自去歇息,一个人走出奉明宫,又是一弯眉月,入了冬了,天色凄清如一片黑暗的雪。 范瓒日间的话总在脑海中回响,她却抓不住话中的真实意味。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鸣霜苑来。 偏厢房里亮着灯。她来到房门前,却终究没有敲门,许久,她转过身,在台阶上坐下了。 初时还冷,渐渐也不觉得了,她头倚着廊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房内透出的烛火映到她脸上时,已只剩了残缺一点剪影,在她的眼睫上轻微地颤动着。 她知道自己在想谁,她在想房内的那个男人。 当范瓒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那个男人。 她琢磨他,她计算他。 可是她怎么也摸不透他。 算起来,他们也只相识了两年而已。在他来到之前,徐敛眉已经出嫁了三次,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第四次就会依赖他来做决定。没有必要。她的第一个丈夫亡了国,七窍流血地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第二个丈夫在征途中溺死,他的叔叔在国内发动了宫变,所幸她当时不在城内;她的第三个丈夫为了她与君父反目成仇,国都里刀兵相见,杀声四起,宫阙的红铜大门都被乱兵掀倒,她一个人乔装在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有那么几次,连徐公都以为她死了,可她自己却不认为那算什么绝境。她总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走下去,她丝毫不害怕。 她想她应该远离柳斜桥。这个男人,他不动声色,就可以让她体会到一些从前绝不曾有的情绪,譬如挫败、软弱和突如其来的疲倦。所以她虽然将他留在鸣霜苑,却很少见他,他也十分识趣,绝不做不速之客。他只是等着她,他似乎很有耐心。 徐敛眉有些害怕他这样的耐心。 就像在这样的夜晚,她候在他的门外,寒气冻住了她的双膝,但是他不开门。他不开门。这样的耐心,将她摧毁都足够了。 *** 那个素色的影子倚着门前的阑干,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柳斜桥站在门后,就如数日前站在她的浴房外面,只看见那一个浅淡的轮廓。他就能知道是她。 范将军今日在奉明宫的那一番话,经了宫里七嘴八舌添油加醋传到他耳中时,已坐实了暧昧的样子。他能猜到范将军那一刻的表情,大约是怜惜与苦楚交杂、温柔与愤怒叠加,可是他却猜不出徐敛眉的表情。 宫里的嚼舌也只说到范将军那句近似剖白的话语为止。没有人知道公主回答了他什么,但都很想知道。他也一样。 台阶上那个女子,从年幼起就与兄长并肩治国,杀伐决断间手腕凌厉,尔虞我诈中长袖善舞,她的父亲极少插手干预,她的兄长唯她之命是从,她若不是女流之身,或许早已盟会诸侯了。 ——可她若不是女流之身,又怎么能以四次联姻,乱了六个大国? 柳斜桥忽然侧身咳嗽起来,几步去捧起桌上茶杯,茶水还未入口却已被自己打翻了。 右手在发抖,带得他全身发冷,不可遏止的痛苦从脚底逆流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一声重响,他用左手将右手狠狠压在桌上,一个扭曲的弧度,几乎能将他右手五指都折了! 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不论如何,被痛苦磨折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到底还是知晓了如何忍耐。 他闭了眼,嘴角牵出一丝寡然无味的笑。 *** 徐敛眉再醒来时,人已在奉明宫的寝殿里,三五个暖炉围在床边,宫女端着热水冷水不停地换进换出。鸿宾一脸焦急地给她敷着额头,见她醒了,不由低低呼了一声:“殿下!”话里竟带了泪意。 她的手脚还是麻木的,被过分的温暖一催,反而更加难受,喉头像被人塞了一团不上不下的湿棉花。她安抚地拍拍鸿宾的手,抬眼望向床边忙碌的人。没有他。 鸿宾忙道:“是柳先生,今日早晨送您过来的。” 今日早晨?她的目光动了动,像是本已微弱的火光终于被熄灭了。 徐敛眉病倒了。原是秋冬之际易寒的天气,病了也是寻常,只是外边却又传出了难听的话,说有人亲眼见她被那鸣霜苑的男人抱来奉明殿,也不知他们晚上做了些什么…… 她听着燕侣给她读的进谏的奏疏,头痛欲裂,“换一份读吧。这样的话不必再念了。” 鸿宾犹疑着挑出一份递给燕侣,燕侣看了看,复犹疑地展开,半晌也不念。徐敛眉道:“什么难事?” 燕侣低声道:“这是范将军的上疏。他……他以范国庶公子的身份向您求亲,殿下。” *** 整整七日后,徐敛眉的病才算是大好。这七日里,便连徐公都被惊动,特意到她病榻前来嘘寒问暖了一回。可柳斜桥却没有出现过。 病来无心理政,不那么要紧的事务她都交给了国相周麟处理,要紧的反而搁置了下来。待到第八日上,她终于可以下地去了书阁,裹着一身严实的长袍,拿着范瓒的上疏,对着天下三十七国的地图琢磨了很久。 出得书阁来时,她吩咐燕侣,那地图该绘制一幅新的了,夏国已不在了。 燕侣应下。她紧了紧衣襟,走到辇舆前,对车仆道:“去鸣霜苑。” 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主动来找她的。每一次都是她先妥协,她竟也渐渐习惯了。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排场来到鸣霜苑。执戟的卫士护送着她过来,辇舆停下,他们便四散开,守在鸣霜苑的每一个角落。柳斜桥一身干干净净的青衫,一副干干净净的眉眼,立在院门前躬身相候。 这么恭谨认真的样子,就好像他特意等了她很久一样。 第5章 或相怜 徐敛眉走到堂上,屏退左右,将范瓒的奏疏随意扔在案上,漫不经心地道:“上回多谢先生了。” 这大约是说他将睡昏的她送回奉明宫的事。柳斜桥端来茶水,闻言欠了欠身,“殿下玉体可大好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是如此平静,平静而冷淡。七日之前,她没有敲门,他没有开门,她与他在门外门内各怀鬼胎地宿了一夜,而今他像没事人一样问她这样的话。 她最后垂下了眼帘,手指屈起敲了敲书案,自己坐了下来。他便走过来,拿起了那一份奏疏。 他在读奏疏的时候,她便轻轻吹着杯里漂浮的茶末,偶尔抬眼看一看他的表情。他没有表情。她过去是真的怀疑过,他可能披了一张别人的面皮,才会做到这么冷漠的样子。 不过现在她已知道了,他只是天生的铁石心肠。 范瓒求亲的奏疏或许不可以算一份奏疏,它以素白绢帛制成,金边彩缘,印有范国王族的徽识。毋宁说,这是一份国书。 这一份国书不长,但柳斜桥却读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将它在案上放好,低着头后退几步。她盯着他,不说话。 终于,柳斜桥拱手道:“在下恭喜殿下。” 她问:“喜从何来?” “殿下上回说欲取范国,而范将军已自来了。”他抬眼,与她的目光交汇了一瞬,就像战阵之前一次试探的搦战,“范将军毕竟是范侯庶子,在范国还领有两县食邑。徐范联姻,则徐国西可向凉、南可向楚,左右腾挪无往不利;范将军也可得偿所愿。” 她慢慢地道:“范将军有何愿望,先生可知?” 他顿了顿,“据在下耳闻,范侯并非不喜范将军,只是侯夫人、世子排挤范将军……范将军得娶徐国公主,于范国有百利而无一害,范侯或许会重新考虑继任者人选。” 她听了,轻轻一笑,“本宫还以为他的愿望便是娶本宫为妻罢了。” 他礼貌地躬身:“自然如此。齐王与夏公,想必也有这样的愿望。殿下明察秋毫,这一点在下以为毋庸多言。” 她点了点头。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事实上,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范瓒若得她支持,范国的国主之位便已得到了一半。 她没有什么好怪柳斜桥的。她只是有些疲倦。他总是这么冷静,他会不会疲倦? 她的声音略低了下去,“父君同本宫说,他希望本宫下一回,能安心嫁个好人家,再不要折腾了。柳先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斜桥道:“徐公是希望殿下,嫁一个能让自己快乐的人罢。” “范将军说,他希望本宫不要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徐敛眉歪着头想了想,“这句话与你说的,却有些差别。” 他没有接话。他只垂手立在堂上,与她相距数尺,微风偶尔撩起他干涩的衣摆。 她的声音仿佛有些遥远了,“本宫当时愣住了。本宫便问他,怎样是喜欢一个人?结果范将军也答不上来,他只说,他喜欢我。” 原来,这就是宫里人都不知道的后续。 她没有拒绝范瓒,也没有答应范瓒。她只是没听懂范瓒的话。柳斜桥感到一丝嘲讽,他不知道这比起直接的拒绝来会不会更伤人。 终于,徐敛眉叹了口气,“柳先生,你也说,范将军对本宫,一往情深。这是本宫第五回许婚了,本宫……自己也不想再守寡了。” 他忽然抬起了头来看着她,好像要捕捉她在这一刻的表情,目光从她脸上飞快地掠过去了。他那双浅色的眸子几乎变成了透明的,里面无波无澜,只是一径沉默地亮着。她屏息了一瞬,像在等待什么,可他已低下了头。 她于是什么也没能看清楚。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重重地砸回了地上。 *** 走到院门旁,鸿宾来迎接公主,十数个侍卫集结在辇舆两旁。柳斜桥淡淡地道:“殿下过去来鸣霜苑,从未如此兴师动众。” “本宫还未痊愈,不想步行。”徐敛眉不耐烦道。 他垂下眼帘,“殿下这样做,不怕流言更炽,令范将军生忧么?” “会么?”她反唇相讥,“他既要娶我,就该忍受我。” 他欠了欠身,不言。 她想,她真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的言语里没有情绪,他的沉默里也没有情绪,每每她以为他有言外之意,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她庸人自扰。她这回静了许久,才道:“他要娶的是我,你尚且无忧,他又何必要生忧?” 乘舆远去。他缓缓站直了身,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她最后这句话,他琢磨了很久。 *** 齐王死后两个月,徐国公主答应了大将范瓒的求亲,并允诺将随他回范国完礼。 这个消息一时在三十六国之间炸开,诸王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范瓒?那是谁?范侯庶子?他——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得到这份消息,病榻上的徐公却也皱起了眉。 徐敛眉伸手去抚父亲的眉头,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他喜欢我啊。” 徐公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过去她来说婚事时,理由都是对方国家的好处,就好像她嫁的不是人而是国。可这一次,竟好似不一样了。 徐公没有再问。徐敛眉便开始置办行装,安排国事,一时间岑都上下都染了喜气,宫中尤甚;就连鸣霜苑里,空气都好像走得快了一些。 柳斜桥听闻,在公主离岑的这一个月,将由世子徐醒尘暂时秉政。 徐醒尘是出了名地爱打仗,却也是出了名地讨厌国事。柳斜桥不知公主是怎么劝服徐醒尘安安分分坐下来给她守着国家的,从这个角度上说,他也不知她如此操持国柄,究竟有没有想过以后。 她总归是要嫁人的,有一个哥哥在,纵然是同时降世的孪生哥哥,她也不可能做真正的女主。待徐公百年,世子即位,她难道还要继续弄权下去?若世子有了子嗣,她又当如何自处? 虽然外间总说这兄妹同心牢不可破,但柳斜桥总怀疑并非如此。他极少听公主提起她哥哥的事情,她哥哥甚至从来不在有她的场合出现——也许面对这样的妹妹,战无不克的徐醒尘也不知如何是好吧? 偶尔公主会来看看柳斜桥。那日她来鸣霜苑摆足了排场,回去之后,流言反而不攻自破——原来鸣霜苑里,只是住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谋士而已,这没什么的。公主统率一国,还不能有几个家臣? 他听见这样说法,哑口无言。 岁暮天寒,她来鸣霜苑时却总还是一身单薄的月白裙衫,她将出行范国的道路事宜交给了他,每次只简单地提几个问,譬如何处有水流可饮马,何处的大邑可安置偌大的队伍,何处的山道难行不宜经过。他发现她对徐国的山川几乎熟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就好像每一棵树、每一条河都是她亲眼所见一般。 他曾礼貌地赞叹了一番。她说,这都是她哥哥教她的。哥哥游山玩水,又兼攻城略地,已去了太多地方了。 她说话的时候,一点笑意也无。她似乎有一阵子不笑了。他记不清楚。 他只记得她说过,她要得到范国。可是她没有再提起这事,他不知还作不作数。毕竟若只为了一条避开楚国的便利道路,与范结姻便可以做到,不必再动干戈。 他想,她可能是真的不愿再守寡了。 不知为何,胸口竟尔频频感到心悸,好像有些东西自己且尚未见上一见,就已经永远消失了一般。 ***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寒风酸骨,他闭门不出,守着暖炉,却仍是成日里咳嗽不止。这回来时她看见了,便皱了眉。 “本宫让御医再去拿几帖药。”她走到他身前道。 “不必了。”他咳得面泛潮红,落入她眼里,却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一般,“在下还有药,待用完了自会去御药房领的。” “你要随本宫去范国,药得带足。”她道。 他一怔。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她,她面无表情。 “在下……”他犹疑着措辞,“在下怕自己这病,冲撞了殿下和范将军……” “本宫也会让范将军见一见你。”她道,“不然本宫缘何让你来准备行程?既是你做的安排,旁人也代替不来你。” “可是……” 她截断他的话:“你是本宫最要紧的人,留你一个人在宫里,本宫不放心。” 这话分明没有别的意思。他是她私下的谋士,名声却已传扬出去,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敌意的远比友善的多。别的不说,单就齐国冯皓,恐怕就恨透了他。 可是这话,由她坦然地说来,却平白添了几分诱惑似的。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有分毫的杂质,注视着他时会让他觉得惭愧。他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坦率的眼神。 这大约是属于王者的眼神。 因为相信一切都在掌握中,才有底气这么坦率吧? 半晌,他离座行礼,“在下领命。” 徐敛眉安静地看着他。 他却不知,她花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才终于能在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说完这句话。 第6章 临歧问 十一月朔,徐国公主启程赴范,要赶在正月与范瓒完婚。范国在徐国之西,范国国都繇又在范国西部,车马遥遥,行了半月才终于看见了繇都的轮廓。 “柳先生说,此处距繇只有十五里了,正可以稍事歇息,整顿入城。” 燕侣在车外通报。徐敛眉掀起车帘一角,见道旁是一片松林,林下正有一片空地,便道:“可。” 范国的雪粗粝而干燥,并不如徐国的雪那么温柔。他们一路行来,已颇觉此间风土之异。好在今日雪已停了,甚至还有太阳险险地挂上了惨淡的天空,照映着松间积雪,不伦不类地温暖着。 使者们在空地上三三两两地坐下。范瓒坐在范国人一边,依礼,这一路他都没有同她说过话,但他的目光总是跟随着她。 徐敛眉不无失落地发现,范瓒似乎也变得复杂了。他的目光里除了*,还揉进了一些其他东西,她却看不明白。她只能在他望过来时,朝他微笑致意一下。 “本宫想去走走。”她对鸿宾道。俄而她转过身,踩着一地枯枝上的破碎积雪,慢慢地往树林之后走去。 她走过了席地而坐的柳斜桥身畔,衣角像蝴蝶飞动在他眼底,那么一瞬。但她好像没有看见他。 雪光与日光交射,映出炫目的色彩。松枝间偶尔有鸟雀飞过,便在这色彩中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她想那应是很大的鹰鹞,若换了平凡的鸟,怕不能挺过这样的冬天。 走到林木深处,上方的枝叶繁密地遮在头顶,脚底没了积雪;只偶尔疏枝上会抖落几片细碎的雪雨,落在地上却瞧不见。她听见了身后人并不刻意压制的脚步声。 这一路过来,她很少露面,除了鸿宾燕侣,几乎不与旁人说话。自然也包括柳斜桥。 她没有回头,只叹出口气道:“繇都如此风土,难怪范国强而不富。” “范国西有强邻,建都于此,是为防范西凉。西凉百姓剽勇善战,范国也难免传得了些习气,是以兵马强于列国。”他平淡回答。 她抿起嘴唇想了想,“这不是百年之计。西凉固然可怕,楚国便不可怕了?徐国便不可怕了?都城首要是四通八达,繇城位置偏西,若东境告警,如何是好?” 柳斜桥不紧不慢地道:“范国立都于此已有五十余年,这五十余年中,西凉几乎是连年犯境,而相比之下,徐国从未动过范,楚国只威吓过两次。殿下是精于计算之人,想必范侯亦如是。” “先生倒是知道不少掌故。”徐敛眉笑了,“可是西凉连年犯境,何尝有一次真正伤筋动骨?楚国只在东边威吓了两次,我可记得,范国就死了五个将军呢。” 他静了片刻,似乎是不想再与她争辩,道:“待殿下成了范夫人,自可与范将军讲通此理,便迁都亦非难事。徐国范国本是一家了。” 她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沉默了。 远方一声嘶鸣,真是一只鹰飞了过去。她看不见那鹰的模样。她不由得拢紧了衣衫。 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在身上,“请殿下保重玉体。” 保重保重,这大约是她所听过最多的话了。因为整个徐国的性命都担负在她的肩上,她便连生病也没有余裕。文武百官给她进献药材,庶民百姓为她的健康祈告,所有人都依赖着她,都害怕她会突然抛下自己。便这次暂时来范,徐国上下也无不是紧张万分。 可是待她当真病过一场,她才知道,这些人的关心都与她本人无关,而身畔这个男人,甚至根本就不会关心她。 她转头,看见柳斜桥惯常的青衣,又将这袍子解了下来,递还他,“先生更需要这个。” 她的手伸着,不远不近,他无端感到了尴尬。终于他一把接下了,却听见她发问:“先生当真是如此想的?” “什么?”他重又穿上外袍,闻言下意识抬头,却撞进她一双深冷的眸子里。 “你当真觉得……本宫嫁给范将军,会……快乐?” 一句话分三次说完,她的脸色白得像雪,深黑的瞳仁却愈发地亮,像燃烧着什么,不遗余力地只为了穿透他的表情。她衣袖底下的手攥紧了,仿佛回忆起某一夜里某只手的温度和触感,连手指尖都在发麻。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他冷静地与她对视。他本来比她高了些许,此刻的姿态是有些傲慢的。 她这才发现,他这张清俊的脸,其实有着冷硬的棱角。挺拔的鼻梁下薄如一线的唇,像一片双开的锋刃。 “范将军——”他张口说了三个字,却又顿住,半晌才接下去,“范将军既是喜欢殿下,想必会让殿下快乐的。” 她好像听见了脑海中一根弦猝然绷断的响。 还是一样的,无聊、庸俗、浅薄的说辞。和半个月前、一个月前一样的说辞。她转过头去,这样的说辞现在已不能让她有任何感觉了,也许因为她问出这话时就未抱有期待。她已经学会不要去期待男人。 只是她仍然可以继续问下去的。那你呢?你会让我快乐吗? 我们诚然有过许多快乐的日子。我们一起,纵横捭阖,比起范瓒,我更愿意与你并肩前行。但是我也并不很在乎这些,说到底,我也并不很在乎我自己。 我从来不计算我自己。 她舒出一口气,抬眼,眼中竟尔流动着明亮的笑晕,“那么——你自由了,柳先生。从这条小道往西南走,便是丰国。” (二) 他初时没有听懂她的话,只是呆住了。 她朝后方招了招手,鸿宾抱着两个包袱走来,交给了他。她嘱咐道:“这个包袱里是药方和药材,这个包袱里装了几本书。通关的文牒收在包袱最里层,小心带着。路上若还有不妥……”她低头,从自己腰间玉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这上面有本宫的徽记,你带着它,至少在范国,可畅行无阻。” 他没有接。她示意了一下,他才仓促拿了过来。那是一枚三寸见方的大玉,雕镂出精细的纹路,用金线敷描上去,是一只昂首欲飞的金凤凰。他的手摩挲着这只金凤凰,觉得它好像在发烫。 “在下……” “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她道,“你又要说,你何时想走,自己会走,是不是?可本宫不是个受得住这种要挟的人,你知道的。” 他不言语了。 “你为本宫夺得了夏国一半的土地,用来报那一命之恩,足够了。你若再耽留不去,本宫只会怀疑你。”她说得如此直接,目光剥落出两人初遇时冰冷无畏的色泽,“何况范将军见到你在,也不会高兴。” 听到最后一句,他的眼神变了。 “他路上同本宫说了。”徐敛眉朝他笑了一下,“他希望本宫将你调到外郡去。” 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破绽。 “在下明白了。”许久,他道。 “也不知下回相见,是何情状。”她仿佛感叹地说道,“你若留在丰国也罢了,你若去了别国,我们难保不会兵戎相见。” 这是隐隐的威胁了。 她负手在后,目光望向那条小道。密密匝匝的树林青白交错,犹如骸骨堆叠的原野。他沉默地背起了包袱,收好那枚玉佩,随她的目光望去,声音哑了一些:“殿下如何知道此路可走?”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微微一笑,“这世上何路不可走?先生当初走遍了南北西东来到徐国,不也是这个道理?” 他静了静,“殿下教诲的是。”他朝她拱手,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谢公主两年的栽培。” “彼此彼此。”她笑道。 今日她笑得尤其多。他想多看一会,又怕唐突,总是只能匆匆而贪婪地掠过。她的笑容是如此志得意满,连和蔼语气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可是他也知道她不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也许是世上最难看懂的那一类女人。 他往她所指的那条小路走去,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背脊上。他其实不相信她的说辞,因为他知道这条路绝不是她随便指来的。但又好像没有必要再问了。所有的问题,都已经在她那最后一问里失却了意义。 你当真觉得,本宫嫁给范将军,会快乐? 因为他没有回答好这个问题,所以,她放弃了他。 *** 男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松林深处。她转回身来,雪还是一样的雪,鸿宾满眼担忧地凝望着她。 她低笑道:“怎的,舍不得柳先生?” 鸿宾摇摇头,“婢子只怕殿下伤心。” “这是我早就答允了他的。”她径自往前走去,神容冷漠,“我嫁来范国,便是要为他开这条道路。” 鸿宾咬了咬唇,道:“那您为何还要骗他说,这是范将军的意思?您一路过来,根本没同范将军说过话。” 她顿了顿,朝前走去,“这不重要。” *** 这一日傍晚,队伍入了繇都。范侯在最大的宫殿里设宴款待徐国公主,也即他未来的儿媳。 侯夫人与世子显然坐立不安,而范瓒沉默寡言,偌大的宴会,反而只有徐敛眉一个人言笑晏晏。范国君臣见她如此,都不由得想,这个女人如此大气,怎么在列国间玩起手段却是心机反复? 她真是个光彩夺目的女人。范侯知道她曾让申公父子反目,心里提了一万重戒备,却还是抵挡不过她柔和的一笑。其实那只是一种错觉,范侯也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柔和的?可偏偏她这样对着他笑的时候,就会让他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只有自己是特殊的。 他又看向范瓒,然后不出意外地,在自己儿子的眼中看见了深深的迷恋。近乎绝望的迷恋。 此距大婚已只有半月,十分仓促。徐敛眉住进了范国王室在都城内的一处客邸,范瓒派人来向她递话,表示抱歉。这一场大婚,恐怕会成为她所经历过的最寒碜的大婚。不管是丈夫的头衔还是国家的规格,都比不上她过去的四次婚嫁。 她同来人说:“告诉范将军,本宫不在意这些。” 天晴不过数日,又飘起了雪。一片片雪花大而粗硬,在空中随狂风呼卷着,每一颗晶莹都丝缕可辨。她倚着紧闭的窗,听燕侣给她念徐国传来的文书,雪雾拍在窗上,模糊了小院里的风景。 忽而,迢遥的天际传来一声鹰唳。 她的目光一动,抬手制止了燕侣的声音,仰头便看见了那只鹰,通体玄黑,身姿矫健,径自从风雪低空中飞出了她的视野。 “这国都里也有鹰?”她微微皱眉。 范国人莫非好战到这个地步,要将战鹰带到家里来? 燕侣随口道:“殿下瞧见鹰了?婢子听闻范将军在徐国时就养了几只鹰的,上战场都不离身。” 她转过头,竟尔有些迷茫,“什么?本宫不知。” 燕侣也睁着眼睛回看她,好像公主不知道驸马的爱好是件很奇怪的事。 “那不是普通的鹰。”公主一反常态地补充道,“那是战场上用于传令的苍鹰,还可与主人一起杀敌。这种鹰,一般的熬法是熬不出来的。” 燕侣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严重,抬头看她,她面无表情,瞳孔深黑。 她又站了片刻,忽然道:“燕侣,你去一趟范将军府上,看一看他的鹰。” “是。”燕侣点了点头。 她却又转身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了一包香囊,递给燕侣,“将这个也送给他吧。”她低声道,“说不得……也许本宫错怪了他呢?” 第7章 爱憎难 正月初一,范侯庶子迎娶徐国公主,满城为之空巷。 但这样热闹喧阗的场景她已经历了许多次了,以至于看着车外涌动的人潮,心中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而已。大婚的仪式自昼至夜,她披着厚重的大礼袍服在雪中行那繁琐重复的礼节,也不觉疲倦,更不觉新鲜,这样就被送进了宫中去。 男人们在前殿饮宴,她一个人坐在后边的寝殿里,看那红烛一截一截地烧残下去。 如果不是她,范瓒恐怕还得不到这宫里的一个殿。 她也不甚在意这些。他既成了她的丈夫,她总不会让他在自己国中还抬不起头来。两国既然联姻,徐国自然会支持他夺位,徐国的财力人力都比范国强太多,甚至连发兵都用不上。 她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她来成亲,本不是为了守寡的。她过去几次嫁人,她承认,她用了计谋,可是其中又有那么几次,她原本不需要杀人的。 可是那些男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她,说着会对她好,说着没有她便不行,这样类似于承诺的话;转过身便又忘记了。 最后却反而是她,在列国间落下了一个冷血绝情的名声。 不对的,她想。这不公平。她从来没有对这些男人承诺过什么,她也就从来没有背弃过承诺。她说要嫁,她便嫁了,她只是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们。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婚嫁都不过是买卖,她从不讳言这一点,可这些男人却总要用什么情啊爱的来装裱这些买卖。她不装裱,他们就说她没有心肝。 她终于想起来有一个人。他也从来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相反,他却说:“殿下明察秋毫,这一点在下以为毋庸多言。” 她已经将他送走半个月了。以步行计,他应当已快到范国南界;以骑马计,他早已抵达丰国了。 “砰”地一声响,范瓒将门重重地推开。她立刻闻到了一身酒气。 ——原来他也喝酒。 这个男人,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范瓒身后的侍女上前来在案上布置好酒壶酒盏等物,便出去锁上了门。红烛摇曳,光影晃荡,范瓒走到红漆的桌案前,满斟了两杯酒,到床边坐下了,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他这个时候,才抬头看住了她。 那素来沉默的目光里此刻翻搅起了一潮又一潮的海浪。 “殿下,”范瓒道,“你我二人,便不讲那些虚礼了。饮了这杯酒,末将便保护您一辈子。” 他举起酒杯,压低杯口,与她轻轻撞了一下。两人一同一饮而尽。 他盯着她面上浅浅浮起的醺然的红霞,一时间,自己也好像有些迷醉了。徐敛眉朝他轻轻一笑:“我送你的东西呢?” 范瓒动作一顿,俄而从怀中拿出了那包香囊,表情微微柔软,“您是说这个?” 她道:“是呀。打开它看看。” 范瓒将空酒杯搁下,轻轻拉开了香囊的银丝索。香囊很轻,他原以为里边装的是花的粉末,然而一探之下,他的面色变了。 她接过来,将香囊里的东西倒入范瓒那只酒杯中。 一片簌簌轻响,像是夜雪的声音,其实不过是一把银粉。洒上酒杯里的残液,渐渐浸透出紫黑之色。 范瓒看着她动作。他的身躯僵硬,血液像是一节一节地被冻住,月光从窗口探入,一寸寸将这明暖如春的喜房变作惨白的冷色。 徐敛眉又执起案上的酒壶,在壶柄下隐蔽的机括上一按,壶盖弹开,内里赫然分为两层,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酒水轻微地滉漾着。 她仿佛也有些怔忡,低头看着那酒壶,许久才低声道:“本宫原是想相信你的,范将军。” “你是本宫的第五个丈夫了,无论如何,你比他们都要真诚得多。你说你会保护我一辈子,本宫原是想相信你的,范将军。” “我——”范瓒手撑着床栏,摇晃着站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一步,蓦地抬起头来。 那一瞬,他竟在她眼中看见了一种冷酷而警觉的光,一种他在战场上时常见到的草菅人命的光。 “你在徐国为将,用你那只鹰传了多少消息到范?”她冷冷道,“其实范侯早已答应立你为储,只是为了让你在徐国待得久些,才特意放些障眼法吧?本宫真有些同情你的嫡母了。” 范瓒哑声道:“我——徐国同西凉交好,范国不得不考虑——” “考虑杀了我?”她冷笑一声,“若不是本宫命人换了壶中的酒水,本宫此刻横尸于此,你便要做好准备,迎接西凉和徐的两面夹击。” “不。”范瓒却摇头,“我会痛哭一场,然后杀了侯夫人和世子,再与徐世子联军合击与侯夫人勾结的西凉国。” 徐敛眉的表情僵住。 这确实是一条好计。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感到侥幸的后怕。 可她抿了抿唇,却冷笑道:“这是行不通的。” 未待范瓒反应,她已低下头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听见这个秘密,范瓒的瞳孔倏然扩大了,里头的痛苦如恶鬼般飞扑出来,昂藏的身躯支撑不住,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径自往门边走去。却听见身后“哐啷”脆响,是那酒壶倒了地,“不——”范瓒的声音沙哑如厉鬼,“你出不去的!我不会放你走!” 他的身子半瘫在地,袍袖一把拂下了案上的红烛—— 烛火在满地酒水静了一瞬,忽而暴涨而起! 徐敛眉蓦然回头,脸色骤变:“你疯了?!” “我是疯了!”火光把范瓒的脸映得扭曲,那双眼里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弥漫成了蔽天的雾,“你的哪一个丈夫不是被你亲手害死的?我若手下留情,难道你会让我善终?你敢说你嫁我不是为了吞并范国?!” 她的脊背重重抵上了门。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火舔上了桌案,又蔓延上他大红喜服的衣角。 “我……”她动了动干燥的唇,“不是,这一回,不一样……” 可是这声音却太小了。他没有听见,他仍然恶狠狠地盯着她,那目光让她浑身发凉。 不,这一回,真的不一样!她已经决定要安心下来了,她已经尝试着相信他了,她已经放了柳先生走了啊—— 大火生出的浓烟弥漫过来,她无法呼吸,心在这一刻用力而徒劳地跃动着,直到将筋脉都拉扯得疼痛起来。她后悔了,她不该放那个人走的;可是她又庆幸,那个人不在这里,不会看见她最后一刻的惨状—— 她突然转过身,掏出随身的短匕,用力割划那扇锁死的门。 大火里传出范瓒最后的嘶叫声,她不敢转身去看。这个男人,他明明说过喜欢她的,他说得那么诚恳而温柔,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匕首与漆门之间发出刺耳的声响,间或撞出令她目眩的金光,她闭了气,只有手上的动作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划开一道不足半丈见方的小门。 浓烟刹那窜了出去,她躬下身子往外爬,目光警觉地扫向门外的厅堂—— “殿下!”是她的侍卫在大喊。 她站了起来,堪堪避过耳侧一根袭来的羽箭。堂上正在混战,此处的徐国侍卫只剩了四五个,他们想要打开婚房的门,却被范国守兵困在鏖战之中。堂外的大殿上,不知还集结了多少人。 “殿下!”鸿宾一边持长剑劈开飞射而来的箭镞,一边俯伏着身子过来,递给她一块湿润的巾帕,“殿下,走这边!” 她看了一眼堂上的侍卫,鸿宾却比她先下决断:“徐国卫士,为公主殿后!” “是!”几声气势十足的应答声凌乱响起。鸿宾再不多言,一把拉着她往偏门逃去。 火舌一瞬间飞窜出来,映亮了冷漠的夜空,却也催融了殿外的积雪。雪水往门里渗透,将火势困在这大殿内外四周。 偏门外仍有不少范国兵士,燕侣带着数十侍卫在前开道,鸿宾当即加入了战阵之中。徐敛眉低身,“唰”地一声,从尸体上抽出了一把长剑,反手刺死一个偷袭者,也同徐国人一起边战边退。 见她杀得兴起,鸿宾并无惊讶,反而是燕侣频频朝这边望了过来。 *** 徐敛眉听见了马蹄声。 “是骑兵!”鸿宾震惊地低喊。 被火光耀得有些头痛,徐敛眉闭了闭眼。 是她的错。 是她轻敌,将数百徐国人带入了这必死的牢笼里。 是她贪恋那安定的温暖,是她一意孤行地以为范瓒不会对己不利。 是她明明得知了范瓒给自己下毒,却没有能够料到范侯还有后招。 毕竟范侯的儿子不止一个,但徐国公主,却只有她一个。 她听见了军士的马蹄声,从外而内,如潮水般压迫过来,后退是火海,前进是刀山,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至于客邸的那些使臣,不用想了,必定早已就戮…… 是她的错。她竟然以为,自己的婚嫁,可以是一件和平的事情。 他们往前挪动了几步,死了不知多少人,终于在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可几乎是眨眼之间,方才还好像远在天边的马蹄声便踏碎了宫中的所有声响! ——范国骑兵! 徐国的数十侍卫,立刻便丧生在范国骁勇的铁蹄之下。她挥剑杀敌,围上来的范兵却越来越多,马蹄声密密匝匝地几乎要踏破她的头颅—— 突然一副铠甲被扔了下来,一匹马奔过她身畔,几声兵刃交击的巨响,而后那匹马回旋过来,马上骑者弯身一捞,便将她带上马背来! 一惊之下,她下意识挣扎起来,谁晓得这范军骑士抓自己去要做什么恶事?可是身后的人却竟然箍得她动弹不得,另一手往马背上落下狠狠一鞭,马儿便吃痛发狂般冲出了战阵一角! 她突然发现他给自己披上的是范军的铠甲。 她还想回头看看,他却死命抱住了她,下颌用力抵着她的头发,喉结在她耳边滚动,他喘息着,落了六个字。 “是我!”他说。“我没有走。” 第8章 忘身桥 我没有走。 这四个字,音色低沉,伴着震天的杀伐声击入她的耳膜,竟掀出更剧烈的痛楚。身后的人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握鞭的手脱力地垂下,她眼疾手快地将马鞭抢了过来,双腿一夹马肚子,便带着他冲入了黑夜之中。 *** 夜色是妖异的红,渐渐浸入沉默的黑。繇都正一片混乱,她凭着自己的穿着胆大包天地径直飞驰出了城门,竟尔无人敢来拦阻。身后的男人始终没有说话,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圈紧了她的腰,目光与她望向同一个方向。她驾驭这战马奔入城外的密林之中,头顶再没了一丝光,方才在烟雾中耽搁太久,此时一松懈下来她便立刻觉出晕眩,左手不由得抓紧了自己腰间那只男人的手。 月光忽而大盛,眼前一片明亮,却是一条小溪,上有一座岌岌可危的石桥—— “驭!”她目光一变,突然狠狠一勒缰绳,马儿一声长嘶,而后马蹄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下马!”她冷声道。 “什——”他还未及发问,座下马儿突然痛嘶着长身立起,将两个人都甩了出去!她仍旧抓着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一带,然后两人便往外摔去,整个地砸进了那河水之中! 天地骤然飞旋,心好像跳出了腔子,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只听见马蹄乱响,他还来不及感觉全身的疼痛,便被她拽住了右手往那石桥跋涉而去。 右手。 他的目光一时变得极其幽深,像是被痛苦攫紧了喉咙反而一声喘息都发不出来。此处的河水虽宽但浅,方及腰际,还漂荡着坚硬的浮冰。两人才刚刚艰难行到那石桥底下,便骤然听见杂沓的马蹄声! “那是他们的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吼着,赫然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那边,追!” 一,二,三,四,四骑马飞驰过了这座石桥。黑暗之中,她屏住声息,仔细地计数。还有五匹马。 “将军?” “那马跑得太快,说不得,他们也可能弃马逃了。”还是先前那个声音,“下马,就在这附近,仔细搜!” “是!” 石桥底下蔓生着成片的水草,黑暗里重重围困着二人。她回头看向外边,那水草尖上映出几滴似露的月光,淡薄地流洒着。她听不见自己的呼吸,于是她往前探出手去,待触碰到了男人的臂膀,才终于放下心来。 好像只有对方活着,才能够确认自己活着。 他在水里抓住了她乱摸的手。 那几个骑兵的脚步声就在桥上桥下来来回回,仿佛将那水中央的月影都踏碎了。柳斜桥觉得女人的手心里一定也藏了个月亮,她将那月亮递给了他,轻佻的水流在他与她的指掌之间滑窜,抹平了两人粗糙的茧,反显得这一牵手温柔宁静。他们不言不动,却心如擂鼓。 ——“啪!” 一声破空的鞭响,然后她整个身子陡然往前抱住了他! —— “有人吗?” “没有,”啐了一声,“抽到石头。” 他呆住,俄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紧贴着自己后背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可是她没有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骑兵方才,往桥底抽了一鞭。 柳斜桥听得出那鞭声中的力道,他甚至听见了布料被一鞭劈裂的微妙响声。抱紧他的身躯是如此柔软曼妙,却硬生生被当作了一块没有痛觉的石头。他感觉到她将脸埋在自己的背上,牙关咬得死紧,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无用,除了握紧她的手,他什么也做不到。 待她渐渐平静下来,外边的人声已经远了。他们在此处没有查获,只有仍去追那匹马。 极度的紧张过去后,意识一点点回流,两人都发觉这水冷得冻人。又等了片刻,她终于先行起身,往外看了看,再拉着他走出了这条小河。 两人靠着石桥边的石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转头问他:“还好么?” 他“嗯”了一声,慢慢地坐起身来,侧过头,望着她。 逐渐适应黑暗的瞳孔中映出他的模样,背对着暗夜的密林,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一霎之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他眼里看见了*,她所熟悉的那种男人的*;可是一霎之后,那*消散不见了,只剩下一层无边无际的薄雾,将他的一切情绪都掩盖住,再不容她窥视。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他不言不动,只是嘴唇抿得更紧,她往他靠近一些,终于,还是发出了低涩的声音:“为什么回来?” 他说:“我没有走。” 她抿了抿唇,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旋即她站起身来,这过程中她趔趄了一下,或许是背脊上的鞭伤使她晕眩,但黑夜中无法细看,他们还必须逃命。她往方才的反方向走了几步,感觉尚可,便回头道:“跟我来。” 他走过来,伸手扶住她的右臂。 她没有拒绝他的帮助,还安抚地朝他微笑:“往林子深处走,没有积雪,不留足印。让那匹马引追兵向西,我们往东去。” 他不言语,只是揽紧了她,一步一步带着她小心踏过地上的枯枝。 待走了三四里,月华渐隐,而林中仍然沉暗——他才发现,被自己扶着的女人,竟在不知何时已晕了过去。 *** “末将只是希望您,不要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饮了这杯酒,我范瓒便保护您一辈子……” “你的哪一个丈夫不是被你亲手害死的?!” 毒酒,烈火,浓烟,男人惨怛的笑,和骑兵一往无前的马蹄声—— 梦魇中的女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好像那萦绕周身的迷雾还没有散去,时时刻刻绞紧了她的鼻息。他连忙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脸,“殿下,醒醒?” 徐敛眉茫然地睁开了眼,首先便对上柳斜桥关切的眼神。那是关切没错吧?她不甚确定。毕竟她从未被人真正关切过。 她扶着额头坐起身,见自己正处在那莽林的外围,无风无雪而视野开阔,面前地势向下,稀疏的松柏之间积雪盈尺,不知延伸向怎样的所在。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火堆,埋在雪土底下暗自阴燃,她不知柳斜桥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仍旧抱着自己。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又正好这么安静,她也便不想出声提醒。他却开了口:“范国全境戒严,繇都里进驻兵马,你还要往东走么?” 往西不出二十里,便是徐国的盟国西凉;而往东漫漫百里,都是范国地界。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顺势脱离了他的怀抱,“这山谷下是什么?”她伸足踩灭那火堆。 “不知道。”他回答,“但看来没有道路。” “没有道路就没有居人。”她说。 他微微侧了头看向她,“您想从此处去?您确定不会被追踪过来?” 那目光清浅,褐色的瞳仁里泛着专注的光。她笑了笑,“试试看吧。” 他一怔。这却是他说过的话。在献计杀齐王之时,她曾问他:“柳先生,你确定这会激怒齐国?” 他当时便道:“试试看吧。”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来,语气是如此地不同。他是强撑起来的勇气,因为想要显得胸有成竹而故作谦卑;她却是毫不在意的淡漠,因为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化险为夷所以举重若轻。他看着她往前走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些嫉妒她的从容。 她好像从不相信,这世上当真会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 这座山谷仿佛是被大雪封印了。 一路走去,地势始终往下,雪也愈积愈厚。每一迈步,直没至膝。她走得越来越慢,背上的鞭伤好像千钧重物,压得她双腿发软,膝盖以下的骨骼仿佛都随自己的脚步发出了嘎吱的酸响。男人忽然走到了她的前面,道:“我背您吧。” 她颇有些惊讶,惊讶心情的底层还有些什么,她不愿去想。而柳斜桥已半蹲下身来,雪光之中,他的脊背显得宽阔结实,好像确是值得托付的一样。 她将双手缓慢地攀上了他的颈项,却是试探一般不敢用力。他双手往后托住她双腿,道声:“稳住了!”便出其不意地站了起来。 她吃了一惊,一下子搂紧了他,片刻之后才轻轻笑了一下,“瞧不出来,你真有力气。” 他淡淡道:“您太瘦了。” 不管他语气中多么冷淡,她总觉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太一样,好像格外地易于亲近。她想了想,道:“我小时候可不瘦。那时候有别国的小哥哥要跟我玩,他一把还抱不起我,被他父君笑话来着。” “是吗。”他忽而笑了,“好可怜的小公子,您后来嫁给他了吗?” 她怔住了。一时便就这样盯着他看,竟转不开目光去—— 他的笑容,原来是这样的。 清澈而徐缓,像乱山深处的一线泉流,漫漫然涌动而来,渐渐能填满了所有空虚的罅隙。他应该是开心的吧?虽然她也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话怎么就逗乐他了,但她知道自己喜欢看他这样的笑,即使自己要为他挨几鞭子,即使自己将只能做那一只在泉水上方徘徊不去的滑稽小鸟,她也愿意永远在他眼睛里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有。”她愣愣地说道,“我没有嫁给他。” 柳斜桥视线下掠,正看住了她那双仿若痴迷的眼。大约是太近了些,她的眼神中一时还来不及藏起那些过于昭彰的欢喜,全被他看了去。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那笑意静了静,渐而敛去,低低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从昨夜到今晨,一切好像已脱离了正轨;可她现在仍不想回到那正轨上去。她说他好大的胆子,可她心里是希望他能再反驳她一句的,玩笑的也好,严肃的也好,总之,让她能稍稍挽回些颜面,但又能继续开心下去,这样最好。 他看她一眼,却轻道:“我好不容易才救您出来。” 这话仿佛没头没尾,可她却听懂了,一时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第9章 冰中热 雪的尽头还是雪。 虽然在这无路的崎岖山谷里行得筋疲力尽,但她确实说对了一点:没有道路就没有居人。 终于走到地势最低处,目之所及,仍只有疏密错落的雪,间或冒出一点枯草的尖。她在他耳边道:“歇歇吧。”手往侧边一指,“那儿有个山洞。” 他随她所指处走去,果然是个半人高的洞口,他放她下来,便要弯身往里走去,她在其后淡淡道了一声:“当心有蛇。” 这山洞洞口虽矮,内里却似乎所容甚大,只是光线暗淡,徐敛眉看不清楚。忽而一声轻微的擦响,然后一道火光在他手上亮了起来。她微挑眉,“你何时做的火折子?” “您休息的时候。”柳斜桥说着,将点着火的树枝晃了一晃,便映出这洞穴影影绰绰的形貌。原来这里竟有两丈多高,数十丈方圆,四壁干燥,莫说蛇了,连杂草都无一根。他将火把在石壁缝隙中安置好,道:“此处他们一时半会寻不来。” 徐敛眉点点头,走到火把旁边,靠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终于暂时安全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全身的骨骼都在疲倦地发痛,她几乎想就此睡死过去。可是她却仍然睁着眼睛,看着柳斜桥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然后在自己面前坐下。 他仍穿着范国的军甲,她猜自己也是。此刻那甲衣上的雪被火把烘得融了,便滴滴答答地淌成了水。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冒出了隔夜的青茬,他看上去颇有些狼狈,却令她觉得好像比以往还要好看很多。 至少这个时候,他不再是那个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柳先生,她也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徐公主。至少这个时候,她想,他的每一个表情看起来都那么真实。 他伸出手来,轻轻捋了下她半湿的头发,“不歇会儿么?” 这样的语气,于他来说几乎可算是温柔了。她怔怔地摇了摇头,她怕自己睡过去后,醒来便再见不到这样的他了。 他淡淡一笑,又往她身边坐了一些,道:“趁着有火暖和,先好好睡一觉。往后的事情,醒来再想。” “那你呢?”她问。 “我陪着您。”他回答。 她的手在地上悄悄地移动,忽而,被他抓住了。他脸上的笑影似乎还没有消散,就这样睨了她一眼。她抿住了唇。 他的另一只手伸出来,揽住了她的肩头,让她慢慢靠入自己怀中来。“将就一下。”他的声音好像是响在她的梦里,“待衣裳烘干了,便会好受得多。” *** 徐敛眉是被寒冷催醒的。 原来那火把已熄灭,湿润的寒意渗入四肢百骸,又集聚在脑海,不知所由的疼痛一齐发作了起来。她半撑着身子坐起,发现自己身下垫着柔软的布料,还兀自散发着孤独的体温。四周静极了,又暗极了,外间大约已入黄昏,蒙昧的光匍匐在洞口方寸之地,还被那簌簌的落雪的影子所侵扰。 柳先生到哪里去了? 她揉了揉额头,虽然勉力让自己冷静,却仍止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复杂情绪。他若是丢了她,她自己也可以逃生;但他若是去找范国人来呢?这时候她不得不反省起自己的轻信,昨夜发生的那些生死奔命的事情,其实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吧?他怎么会真的舍命救她,她又怎么能相信他? 才刚遭了范瓒的背叛,转眼又将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另一个男人。她怎么能做这种傻事? 她探手入怀,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还在。她握着匕首的柄,深呼吸一口气,往洞外走去。 忽而,一个身影遮住了洞口的光。 她一怔,而柳斜桥已探身进来,怀中抱着一把干柴,肩上负着几只野物。两人差点撞上,她后退一步,他站直了身,道:“您醒了。” 很自然的一句话,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她静静看着男人把那些东西都扔在地上,专心地生起了火,慢慢地将手从匕首上移开。 噼啪几声,火光耀了出来。她这才看清他带来的东西,有药草和死了的野獐子。那野獐子还是洗净了剖了皮的,柳斜桥将它架在火上,转身又去收拾墙角。墙角是她方才睡过的地方,原是铺着他的外袍,他在那外袍下堆了很多柔软的干草,又压了一压,手法很是熟练。 他的身上散发出洗浴过后的微凉的清气。长发重新梳理过了,以桐木簪束了一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逸的鬓角。他又穿回了他的青衫,敝旧而朴素,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一只雪白的小玩意冒出了头来…… “嗯?”饶是她见惯了各种阵仗,此时也忍不住惊讶地低哼了一声。 他好像这才想起来,连忙将怀中的小兔子小心抱了出来,“这是我在谷中捡的。它断了腿,险些冻死在雪地里。”说着,他便要将这兔子递给她,她却没有伸手。他眸色一暗,将它放在了地上。 它也不跑不跳,就在那小小的巴掌地面上蜷着身子躺了下来。 徐敛眉咬着唇靠近一些,看见它的左后腿上绑着一条青色的布料,上泛着干涸的血迹。它微微眯了眼,好像在打量她,她也不怕,便这样与它对视。 烤獐子的香味散发出来,油水一滴滴落在火堆里。 “小时候,父君也送过我一只兔子。”徐敛眉生硬地道,“谁知我抱着它的时候它却咬我,我吓得手一松,它便跑了。” “兔子被欺负得急了,自然会咬人的。”他淡淡道。 她迷惑地望着他,“可我何尝欺负过它呢?我给它好吃好住地供着,还陪它玩,去哪里都带上它。我这么喜欢它,它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他许久没有说话;野獐子彻底烤得熟了,他取将下来,她便拿出了那把匕首来割獐子肉。他看着她毫不费力的动作,道:“那或许只是它不喜欢您吧。” “喀”,锋锐的匕首割到了骨头,发出刺耳的一响。 “都不重要了。”她说,“后来它被我祖父的下人抓了去,炖了菜。” 她扯下一块肉来递给他,他摇摇头,她正要送进自己口中,衣摆却被什么蹭了两蹭。 她低头,见是那雪白的兔子,正仰着小脑袋安静地看着她。她被小兔子那若有所待的神情逗笑了:“你莫不是一只吃肉的兔子?” 柳斜桥道:“这只兔子看来是喜欢您的。” 她瞥了他一眼。那眼中的笑意犹未及散去,一瞥之下,荡人心魄。 *** 一只野獐子两人分食,还留下大半,柳斜桥收好了,又去捣鼓他采来的那些草药。她看看外边已是全黑,但自己却一无睡意,便拿一根草茎儿逗兔子玩。 这白兔闻了闻草茎,张口要吃时,她却把草茎挪开;待它艰难地拖着伤腿追了上来,她却又把草茎悬得高高的…… “您这样待它,它都会记住的。”他一句话,打消了她所有玩兴。 懊丧地扔了草茎随它去吃,她转头,看见他在地上捣出了一团药糊,不由皱了眉,“做什么?” “给您上药。”他平静地道,“请您将衣服脱了。” 她默了默,道:“我自己来。” 他的语气没有分毫变化:“您的伤在背上,您没法子自己来。” 她蓦地抬头盯住了他。一晚上和乐融融,他没有想到她还会对自己摆出这样的眼神。锋利的,像精钢的箭镞,直射过来,一无余地。 一时间,他不觉难受,只觉尴尬。 两只手全染了药草的黏腻汁液,苦味渗进了掌心肌理,往血液里钻去。他甩了甩手,道:“您不愿意便算了罢。”说完他便起身。 “你去哪里?”她发问。 “去洗手。”他道。 “哪里有水?”她却也站起了身,“我去沐浴。你带路。” 他微微无奈地看向她,她已往前走去,话音缓了下来,仿佛是最终放弃了什么,“回来你给我上药。” *** 走出洞穴,便见雪月交映,整座山谷泛出柔和的银白色。她道:“这范国的月亮,是不是比徐国的亮些?” “那是因范国干燥少云,月光不受遮蔽。”他走到前面去为她引路。 “我听闻范国与西凉交界的地方,传唱着一首歌。说是这月亮虽亮,却寒冷迫人……” “月兮月兮,皎而寒兮,我独无衣。月兮月兮,出而落兮,我独不归。”他低声道,“这是戍边将士的歌。” “是了。”她点点头,“总有一日,我会让所有的将士都不再唱这首歌。” 他一怔,但听她续道:“我会让月出与月落的地方,都只有一个国家,那就是徐。” 第10章 猜心水 柳斜桥抬起头,看见那一弯苍白的眉月,虽则不过露出一点钩子样的轮廓,但确实是光芒明亮。 身后传来哗哗的水声,是公主在他寻到的溪涧中沐浴。他时而担心那掺着冰块的水太冷,时而担心她背上的伤被水逼得发作,最后却想,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她?她那么英勇无畏,周旋列国十年不败,这样的一点小事,哪里轮得到他来置喙? 如此再想自己方才坚持给她上药的情状,便觉自己滑稽得可笑了。 他不是第一次等在她沐浴的地方外面。这一刻,却好像与徐国的王宫中有很大的不同。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一触即发的暧昧,和她刻意的纵容。她总是这样的,一边勾起男人的情-欲,一边却又明明白白地鄙夷着男人。他想,她的前几个丈夫,说不定到死都处于这种不上不下的痛苦之中。 “柳先生。”清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太久没听到的称谓令他恍惚了一下,“我的衣服。” 她的衣服不是她自己脱下的么?为何要问他?他惘然转过身—— 月光清透,照得汩汩流动的涧水如珠玉四溅。她侧身倚着一块大石,锁骨以下仍浸没在水中,水波挟着碎冰不断拍击那大石,她长长的头发也随而在水花中飘荡。 她在水中站定了,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岸上的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微觉异样,低头,才发现自己险些踩到她的里衣。他连忙将它捧起,朝她示意,她轻轻一笑,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一惊,几步走到水边来,只见水下柔白的身躯如妖魅,长发在水面上散开,“哗啦”一声,她在他足边探出了头,溅了他一身的水。 她仰头朝他笑,伸出了一只手来。 他也伸出手去。他不知她要做什么,他感到很危险,他不能这样被她所操纵。可是他伸出的手里,却好像已经满载了期待,不能回头了。 她却一把抓下他手上的衣物,在出水的一瞬间披上了身。 手上的期待被流水冲刷而去,他后退了好几步,才敢抬眼看她。 徐敛眉低头系好了衣带,又伸手将长发捋出了衣领。她直着身子,月光在她身上的千千万万颗水珠上折射出千千万万重清光。她朝他走了过来。 她在他面前站定了,眼睛微微眯起,好像在审视着他。他沉默以对。终而,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 徐敛眉想,自己若再不转身,想必,就要被这个男人给看穿了。 她从未发觉自己如此拙劣。她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她甚至认为只要一眼就够了。她没有别的奢求。 可是他连这一眼,也不肯给她。 其实男人对她已经很好。他没有扔下她,还给她找来食物和药。他没有因为她的傲慢而生气,他仍然愿意帮助她。归根结底,他救了她。 她可以忘了自己为他而受的一鞭,也不会忘记他将自己从范宫的火海与铁骑中救了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吧?她到底还想要什么呢?那一眼有什么重要的呢? 回洞穴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她背上的伤经了流水冲洗,污垢除去,剧痛没了遮掩地发作起来。她不知道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在想些什么,这使她更加难受,古人说的如芒在背,真是很有道理。 洞口躺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徐敛眉讶异地抱起它,“它是在等我么?” 柳斜桥却道:“它伤了腿,要挪多久才能挪过来?” 她静了静,抱着它坐在了草堆上,侧头在兔子耳边轻轻哄着,他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他重新生起火,地上的药糊都将干了。他低头看火,道:“可否借匕首一用?” 她看了他一眼,将白兔放下了地。探手入怀,将匕首拿出来,“哐啷”,扔了给他。 就像投降一样。 他拾起匕首,她紧盯着,见他面无表情地将匕首放在火上炙烤,心上的那根弦一分分地松弛下去。似乎在交出匕首之后,其他的妥协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解开了衣带。 她抿紧了唇,转身背对着他侧躺下来。 那道鞭伤从她那半褪的后领口探出了一端,就像毒蛇的信子。片刻后,他将药糊抹上烧红的匕首,走了过来。 身边的草堆微沉,是他坐在了自己旁边。她闭上眼,把自己后背的空门全部露给了他。 他拿着她给的匕首,随时可以割断她的后颈。 可是他为什么要伤害她? 她想,就如自己今天醒来之际,她应该学会不要那么莫名其妙。她想,他毕竟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她应该安下心来,试一试,相信这个人。 仅仅是相信,对她来说,应该……不难。 “……”被火炙得滚烫的匕首挑开了她的伤口,她刹地咬紧了牙关,冷汗流了下来。 药的刺激,火的炽烈,刃的锋利,险些逼出了她的痛呻;可这一切却又偏偏伴以极度轻柔小心的动作,好像工匠在处理一块稀世而易碎的玉。他的手一边将她衣领轻轻往下拉,一边将药敷上裂开的伤口。 她看不见自己的背,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很深,眼眸中有不明的光在闪动。 流水洗过的背脊苍白瘦削,肌肤泛出水润的光泽,却布满了交错的陈旧伤疤。刀剑的伤疤。他处理好了她的新伤,才问:“原来您也上过战场?” 她微微一僵。然后她一点点将衣衫拉上来,盖过了自己的后背,仍是背对着他道:“我偶尔会随大哥一起出征。” 他点了点头,“难为您了。” 她默默。柳斜桥拿着匕首去洞外洗了一洗,回来还给她,“您早些睡吧,我来守夜。” 她却摇了摇头,坐到他身边来。 他有些惊讶,但没有阻止。徐敛眉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的臂膀就在她肩侧,但她只能凝视着燃动的火光。 “你好像很有经验。”她像是没话找话,“找吃的、采药、生火……” “我逃难过。”他平平地道,“您忘了么?我走了大半个中原才来到徐国。” “我也逃难过啊。”她不服气似的,“我曾经从申国独自逃回徐,后边还有追兵……” “可您是公主啊。”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您逃难的时候,心中其实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吧?您知道哪里会有人接应您,也知道再走几天就能有食水和马匹,而且您还那么熟悉地形……” 她看着他。他的微笑里好像有一道裂隙,令她心惊胆战,令她束手无策。 “而我,我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没有人追我,但也没有人等我。我总不知道,自己倘若立刻便死了,是不是也没有人发现。” 她动了动口,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一时也有些累了似的,眼帘垂下,神容静默。那雪白的小兔子不知何时挪到了两人中间,前腿搭在他的脚上,一双红红的眼睛凝着他瞧。 他正伸出手去,却被她抢先一步将兔子拎走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你。”她的语气很镇定,“但我也并非生来就知晓自己要做什么的。” 他抬起头来,她的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明暗莫辨。她却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等了一会,终而浅淡地笑笑,道:“殿下是天之骄子,何须同我相比?” “可是你却救了我。”她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他笑得很平静,眼底如一片荒芜旷野,没有丝毫的笑的影子。她想从那旷野上翻找出一星半点情绪,却无果,反而教自己迷失了路径。 “是啊。”他大约也有些累了,话里带上了感叹似的,“是我放心不下。” 其实似他这样面无表情的人,常人看了,反而会觉得他一定藏了很多心事;而似她这样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反而更易于伪装。 徐敛眉垂下眼睑,身子往火堆旁凑近了些,也就往他身边凑近了些。相比火堆毕剥燃烧的声音,男人要静得多了,可她偏是能够听见他的呼吸略微乱了一瞬,她低着头,也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 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拉住了他垂在地上的衣角,而后一点点向上攀援。俄而听见他笑了一下,她脸色稍变,手将要畏缩回去了,他却伸长了手臂揽住她,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方才那言语和动作的小心翼翼仿佛都被他这个拥抱所消解,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忐忑了。 他的肩膀宽阔,臂弯温暖,他根本不在意她的不善言辞或傲慢无礼。她过去所见识过的男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她所影响,他却全然不会。 反而他只会影响她。 “睡吧。”他低低地道。声音在空气中仿佛是变了形状,竟变成了温柔的。徐敛眉的心于此奇异地安定下来,仿佛进入了一个无风无浪的港湾。 第11章 珍重意 “母妃!” 夏日的鸣霜苑里,姹紫嫣红一时齐绽,随着天边的彩日流云一同幻出无穷的梦影。她沿着记忆里那条长长的缤纷的花廊奔跑,脚底的小屐啪嗒啪嗒踏出吵闹的响,将花丛中的白色蝴蝶都惊了出来,翩翩飞动到垂柳深处去了。 “阿敛?小心一点!”母妃就在花廊的尽头笑着等她,朝她张开双臂。她欢喜地叫了一声,一下子扑进了母妃的怀里去,拉着母妃的袖子撒娇道:“母妃母妃,陪阿敛去捉知了吧!” 母妃还未作答,却先听见一旁父君和蔼的声音:“怎么又闹你母妃?你母妃身子不好,让鸿宾陪你玩去吧!” 她一听便急了,连忙从母妃身上下来,拉着母妃左看右看,“母妃您生病了吗?什么病?重不重?” 母妃却脸红了,不说话,拿眼斜觑凉亭上的父君。父君笑了起来,道:“你母妃要给你带个弟弟妹妹来,你得乖一些。” 她的眉毛拧住了,“弟弟妹妹?” 父君笑着点点头,“是啊,阿敛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呀?”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了想,才说:“阿敛想要个大哥哥。” 父君和母妃愣了一下,旋即便开怀地笑出了声。她却好像有些郁闷,一脸没好气地看着他们俩,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能有个大哥哥,父君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她以为自己叫了出来,其实却没有,暑热的气流从她眼前浮动而过,她在父君和母妃的眼里仍然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孩子。他们还在笑,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说的话。 笑声,蝉鸣声,风声,鸟语声……那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夏天。 徐敛眉睁开眼,便立即被火光耀了一下,她发现自己正侧躺在火堆近旁,连发梢都沾上了一点火星子,难怪梦里那样热。然而腰身上却被一只手臂圈住了,似乎是在睡梦里拉着她不要往那火焰的深渊掉下去。 男人的呼吸在她身后停匀地起伏,已是睡得熟了。 天仍未晓,篝火仍未燃尽,而梦中那阵眩晕的心悸仍未过去。她静静躺了一会,才轻轻地挪开了柳斜桥的手,一个人走到了一边上去。 *** 天亮的时候,柳斜桥从洞里出来,便见徐敛眉正抱膝坐在洞口边的石头上,眼望着白雪皑皑的山林,不知在想些什么。 路过的风吹起她的发,间或露出她那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一双深潭样的眼底波澜不惊。他走上几步,脚底踩碎了积雪,她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殿下没有睡好么?”他轻声问。 她轻轻笑道:“梦见了一些事情,便起来坐一坐,谁晓得坐到了这个时候。”说着将手边东西往前一推,“顺道去摘来的野果子,权充早饭吧。” 他拿起那野果子瞧了瞧,她却笑得好像更开心了:“你大约没见过,放心,我方才也吃了。”说着还拿起一颗咬住,朝他眨了眨眼。 他有些赧然,也觉腹饿,便默默吃了起来。她一边颇感兴趣地看着他,一边道:“冬日在狭道里行军,有时同粮车断了,便可以让士兵们去找这些果子吃。它们都长在阴凉的地方,往往还能引导军队找到水源。”顿了顿,又道,“这也是我大哥教与我的。” 他抬起头来,看见她双眸如水,因了他的闯入而泛起些微的涟漪。他低声道:“您昨晚梦见什么了?” 这话问得有些僭越,但话里的关心却让她心中微微有了暖意。她转过头去,云淡风轻地道:“梦见了我的母妃。” 他一怔,“徐夫人?”他过去从未曾听说过。 “我父君继位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所以她算不上徐夫人。”徐敛眉淡淡地道,“我梦见我们一家人在鸣霜苑里游憩,我母妃怀了身子,父君便小心地呵护着她……”她抬起头来,没有叹气,就让话语突兀地断在了这里。 他道:“殿下还有弟妹的么?” “没有。”她说,“那一年恰遇上莒国来袭,父君在战斗中受了重伤、双腿残废,母妃受惊之下便小产了。从那之后,母妃便再不能怀娠了。” 柳斜桥沉默下来,走到她身边,想了很久,却是把她昨晚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给了她:“我不知如何安慰您,但若我说,我的父母家族都已经一个不剩了,您会不会好受一些?” 闻言,她竟尔笑出了声。转过头看他,眼眸中烟波流转,“这还是你第一次同我说起你的家人。” 他道:“日子过去太久,我也很少会想起他们了。” 她静了片刻,才道:“莒国攻徐,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五岁。可我总记得那么清楚,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一样。” 莒国攻徐,那是件当时人都不曾注意过的事情;但后来徐公甫一继位便灭了莒国,轰动天下,众人也才记起原来更久以前还有过这样一桩耻辱。 总是要在强大起来以后,才有资格让人记住自己。人如是,国家也如是。 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已长大了,她已知道了父母亲的笑声里,并不全是那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柳斜桥将挪出洞来的小兔子抱到了腿上,“不论如何,您还有徐公和世子,还有徐国百姓。” 她低垂着眼也看着那只小兔子,半晌,才道:“哪知到了此处,却只能同先生相依为命了。” 他微微一笑,“承蒙殿下关照。” 闻言,她也浅浅地笑了起来。 *** 援兵不来,追兵也不来,洞中的日月就仿佛凝固了一般。徐敛眉倒是毫不着急,还自到谷中猎野味去。柳斜桥也出门去,找来了一些干燥的木柴收好,还搬进来几块平整石头。又将两人两套范军的甲衣拿去溪涧里洗了洗,裁出铠甲下的布料,和着干草塞成了一张床褥子。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忙碌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在洞口相聚时,心头竟生出归家一般的错觉。 她看着柳斜桥堆出来的褥子,拧着眉毛道:“这……这有些小。” “那就是给您做的。”柳斜桥一边清理着她带来的野鸡一边道。 “那你呢?”她在洞中转了转,“你睡哪儿?” 他不答,反而将那野鸡提起来,又看了看道:“这是雪地里冻死的?” “啊,”她躲开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可不是么,大雪天的,难道还有活蹦的野鸡不成?” 他盯着她的侧脸,像是很严肃,其实心里早已想笑。“您知道野鸡很难烹调的么?” “我知道。”她对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来由地气短,索性一把将他手中什物夺了过去,“——我这就去给它拔毛。” 说着她便提着野鸡要往外走去,他却忽然从后头伸过来双臂,她惊得僵住—— 他轻轻巧巧将她的东西夺下,漫不经心地道:“天底下哪有让堂堂公主殿下打下手的道理。” 那怀抱旋即就松开了,她的一颗突然跃起的心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 两人吃过了烤野鸡做的晚饭,月亮已挂在中天,夜的山谷里寂静一片,只有这一个小小洞穴里散发出轻柔的暖意。 小兔子倚靠在徐敛眉的怀里,伤腿蜷了起来,歪着小脑袋睡得正香。徐敛眉一手护着它,一手拿起一截顶端烧焦的干柴在砂石地面上画了起来,时而停下来陷入沉思。柳斜桥看过去,却是许多他看不懂的线条,像是国境山川的舆地图,却又比舆地图多了一些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 她看他一眼,“这是沙盘。” 他怔住,“沙盘?” “是啊。”她往某个地方点了点,“看,这是繇都。驻地离繇都最近的骑兵是临凉骑,在繇都与临凉郡的交界处。昨日范侯为了对付我,将骑兵都调出来了,可见临凉郡对此早有准备。这样的时刻,范侯不可能不提防着西凉,所以势必还要从别处调兵排布在与西凉交界的一线上。……” 不知不觉,她将自己方才正在思索着的问题都自问自答了出来,偶或往那个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沙盘”上添些东西,话音渐低,目光渐深。他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被她那自信满满的模样勾起了一簇细小的火苗,他抑住它,认真地、不动声色地,带上寡淡的一副神情。 她忽而停下来,看他一眼,心上难得地有了些羞赧,“献丑了。这是我……从小爱玩的……游戏。” 游戏?他不禁失笑,“原来殿下小时候便是心怀天下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笑,虽然明知道找不见他这笑容的底细,却还是为之心动神驰,于此,她竟无计可施。 柳斜桥又道:“可惜在下没有世子那样的谋略,能同殿下一起纵横这沙盘。” 她看着他那微露出寂寞似的表情,心头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一手撑在地上朝他靠近过去,仰着头去谛视他的脸。他没有后退,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像是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而后那清亮的泛着涟漪的眼眸便凝住了她。 徐敛眉抿了抿唇,“先生何须要那样的谋略,先生已然是最好的了。” 她沉静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郑重,他却好像全无所觉,默了片刻,声音清冷下来,“您对范将军也会说这样的话么?” “什么?”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像是惊讶,旋即又回缩,像是冷酷的思量。 他慢慢地道:“您明明知道,这样的话会让人误会。” 方才心底浮现的片刻温存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她冷冷地道:“我从不说假话。” 他背转身去,向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声音在火光里有些飘忽:“在下问的不是真假。在下曾说过,范将军对您,是一往情深的。”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连日以来的忙碌让她没有余暇去想范瓒,此刻被他提起,她才惊觉那个人已经成了一个令她羞耻的禁忌—— 范瓒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看起来,最接近于爱她的那一个;可也是她曾嫁过的男人中,最接近于杀了她的那一个。 她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感到些乏力的惘然,“范将军——我只说我要嫁他,不曾说我不会杀他;他却说要保护我一辈子,转眼便在我的酒杯里下毒。你们男人究竟想要什么?” 她的语气是迷惑的,明明是个反问句,却仿佛还要向他求解;她没有听见他的辩驳,于是这迷惑中还混杂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恼怒和冷嘲,“我说过我不想再守寡了。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他娶了我,储位唾手可得,便是西凉,我也可让他们不再袭扰范国边境。他想要什么我给不了?!” 她转过头,蓦然间,却被堵上了双唇。 她震惊得忘了呼吸,只见他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仿佛深海里落了漫天的繁星。下一刻她便觉出不适,他稍稍放开她一些,却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肩,辗转又吻了上来。 他的唇碾过她的,轻轻试探她的齿关;却在她即将开城投降的前一刻,善解人意地退了出来。 不过是刹那间事。 他自己也在微微地喘息,目光却更亮了,好像有火在烧,“您问男人想要什么?男人想要的,都是这个。” 第12章 若一梦 柳斜桥出去了。 徐敛眉怔怔然伸手触碰自己的嘴唇。还有些微妙的湿意在上面,那是被他亲密触碰过的地方,像拂晓时半开的花。她逼迫自己去回忆那个吻,去回忆那一刹那间仿佛魂魄都会因此而投降的感觉,心头却泛上了一种陌生而不讨厌的甜腻。火光仿佛在她的面容上映出了微红的晕,她不由得转过了头去,不言不语地只是盯着那已经乱掉的“沙盘”。 这不对……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她嫁了五次人了,却被一个吻打乱了阵脚。她的那五个丈夫都不曾吻过她——也许他们是想要的,只是他们不敢。她熟悉他们眼中的*,却是在今日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 是那半明半暗的火光,是那难以压抑的轻喘,是那额角忍耐的汗水和温柔如动物的舔舐。可是他接着便放开了她,自己很快地走到了洞外去,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一样。 这*,让人冲动,也让人恐惧。 还好他及时地逃了出去。她不由得想。不然下一刻,她会做什么,他会做什么,他们谁也无法预料。 可是刚才的那个吻好像还压在自己的唇上,触感鲜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无视它。火还在静静地燃烧,温顺的白兔依赖地躺在她的衣角,她伸手一下一下给它捋顺了雪白的毛,心却成了一团乱麻。 *** 柳先生,原来可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她越是与他相处,越觉得自己过去看待他太过苛刻。从那一晚的那个吻过后,他再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放得轻轻的,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人照顾着的。撑持着徐国这么多年,她竟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夜里需要有人暖着她,白日需要有人陪她说话,甚至连走着、坐着也需要有个人相陪——她几乎感到慌张,她有些害怕他把自己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可又好像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在这个地方,再没有第三个人看到她的这副窘态。 何况她每次以为柳斜桥对她有些温柔过分的时候,再抬头看进他的眼睛,却又是一片捉摸不定的迷雾了。 她原本是一点希望也不留了的,可是他却吻了她;吻了她之后,他却又再没提起过,就好像这件事真的从来不曾发生过。 她一遍遍地劝自己说,这次是不一样的。柳先生和其他男人不一样,自己对他的感觉……也和对其他男人不一样…… 深夜里,两人一兔仰天躺在洞口之外的干燥地面上,夜空中星子稀疏,弦月将冷冷银光洒遍了山岗。她偶尔侧过头来,看着他一派平和的侧脸,心头就像被小爪子挠了一下,俄而他转过头来了,她却又慌忙地别开了目光去。 她听见他清朗的笑声,耳根窜了红,手却一把拎过那只兔子,摆在了两人身子中间。 小兔子不耐地往她身上拱了拱,她被蹭得心浮气躁,干脆将它抓到了身上来。小兔子却又拱上了她的胸口,才终于安分地躺了下来。 这一下,可让她连心都有些犯堵了。可看着小兔子好不容易躺下安睡,却又不忍心再闹醒它。柳斜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纠结的样子,他过去竟不知道她的表情如此丰富。 然而下一刻,小兔子将腿一伸,徐敛眉的领口被拖开了些许,柳斜桥就笑不出来了。 徐敛眉连忙将衣衫揽好,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此刻只想把这只兔子摁死在怀里。 柳斜桥的眼神一时有些深,他不像她,在这种时刻会移开目光;他反而会愈加专注地盯着她看,仿佛毫不在意,又仿佛极其在意——她总是摸不清楚,可是最终,她总还是会朝他靠近一些。 她小心地护着小兔子,倚向他身边。他曲肱而卧,她将头悄悄靠了过去,他没有说话,她就一个人开心了起来,嘴角沁出了柔柔的笑影。 这是一份极珍重、又极缥缈的欢喜,在这几乎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人世上,她得了这样的欢喜,就好像得了一切。 她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好,他们可以不说话,发着呆看星星,她也心地安宁。 她宁愿永远如此下去。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会对着她笑,而她可以偶尔地任性。她不需要任何戒备与计算,就可以活得很好;除了每日里伤脑筋吃些什么,再没有别的人间负累。 “世子大约会来接您吧?”很久之后,他开了口。 她“嗯”了一声。 “出了这样的事,”他顿了顿,“徐公和世子想必很担心您。” “我自有盘算。”她生硬地截住了他其它的话。此时此刻,她不想听他说这些。他却半撑着身子侧过来,看着她道:“出了这个山谷,您便是徐国的公主,整个徐国都在担心着您。” 她被他这样注视着,不自主地竟感到心虚,“不出这个山谷,我也仍然是徐国的公主。” 他的眸光一黯,“不错。”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很害怕看到他这样的神色,不由得靠近他一些,低低地道:“柳先生。” “嗯?”他应道。 “我……”她凝注着他那浅色瞳仁里流转的星光,心如擂鼓,话音却是呢喃轻落,“我很高兴你没有走。我再不想放你走了。” 我再不想放你走了。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样的话,她若有所待地看着他,在他的表情中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遍又一遍。 他不说话。也或许他是想说些什么的,可在对上她的眼神的一刻,他却避开了去。 “你救了我的命,”她深呼吸一口气,希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回徐国之后,你尽可以提要求……” 她希望他提怎样的要求,已是呼之欲出。 可是她已胆怯,她再没有说出这要求的勇气。 你会明白的吧?她望着他,眼中不自觉充满了希冀。 他始终只是沉默。 *** 在被困谷中的第十七日上,徐敛眉终于收到了鸿宾的飞鸽传书。 她扯下自己外袍刺绣的一角,绑在了鸽腿上,将它送了回去。转身,便见柳斜桥一身青衣,散散倚着山壁,眼帘微垂,好像并不在看她,开口却道:“他们何时到此?” 她道:“不出三日。” “怪不得您坚持往东走。”他低声道,“范国想必将所有军力都布在西境防范西凉,哪里知道徐国会从东边乘虚而入。殿下谋略,远胜列国。” 她看他一眼,轻轻一笑,“还不是被你看穿了。” “世子要坐镇岑都,大约不会轻易亲征。”他道,“来的是褚将军,还是易将军?易将军与范将军有故,所以在下猜测,来救驾的当是褚将军。” 她不置可否,一手捋着兔子身上柔软的毛,却听他又道:“殿下从来不曾想过会被困在这山谷里吧?殿下总是胸有成竹,想必早已算好了今日的吧?” 他的语气仿佛有些急,她抬头,却看见他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可在下却险些以为,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她的喉咙动了动。她想说,我也是这样以为;可她知道这话不能说。 “至于那天晚上,对您的冒犯——”他开口。 她怔怔地看着他。 “是在下一时糊涂,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每一个字,安静、沉稳、平淡,就像这山谷里苍灰色的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冰雪。 第13章 不复返 得知公主被骗、下落不明,愤怒的徐国世子派出三十万大军在范国境内长驱百里,兵锋直犯繇都城下;范侯大惊失色,急忙从西境撤军回援,奈何万事已晚,繇都沦陷,范侯在回师路上被突袭的西凉军所杀,夫人世子尽成了徐国的囚徒,范氏宗亲数百人俱槛车押送岑都。 范国,亡。 徐国左将军褚功明在□□前列好了阵,自己下马亲迎公主回銮。 公主走出这雪谷时,还穿着许久以前那套成亲的喜服,虽然干净,但已然破烂不堪。发暗的红色映衬着她如雪的脸颊,一双眼睛含着冷的锋芒,扫视过这漫山遍野朝她铿然跪下的千军万马。 “殿下!”燕侣鸿宾从褚功明身后奔了出来,给她披上了长袍。她的下巴往后一指,她们便看见了柳斜桥。 燕侣捧着另一套衣物走过来,低头道:“柳先生,多谢您救了公主,徐国上下都感念您的恩德。” 说完,她也将那衣袍给他披上。他一言不发地任燕侣动作,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公主的背影。 她站得很直,半个多月前受的伤似乎是彻底好了。鸿宾陪着她上了朱轮的马车,她的裙裾迤逦拖过雪地,又消失在那车门之后。 “柳先生?”燕侣在轻轻地唤他,“请您也上车,在后面。” 他安静地跟着燕侣走过去。上车坐定,马匹起行,车帘在身前晃荡,间或漏入外间积雪的光。他静了许久,才低下头,看着那从自己袖管里一瘸一拐走出来趴好的小兔子,它好像全然没有感觉到他们已离开了那个安全的山谷,正奔驰向一个陌生的无边世界。他的手在新袍的玉带上摸索了一下,“咔哒”一声,玉带钩里弹出来一个纸团。 *** 徐*队闻名列国,一靠纪律,二靠速度,三靠主帅。如今那盛名在外的主帅留守国都,但有公主坐镇的徐军仍是纪律严明,行进如风,她来时花了半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归去时只花了十天,这还是算上了她下车安抚路边百姓的时间。 她知道若不是范侯太过大意,徐军原不能如此轻易取胜。她三令五申,如今的范国百姓便是徐国百姓,徐国士卒不可掠取一分一毫,不然的话和敌军有何差别?而范国人渐发现这个徐国公主比之前横征暴敛的范侯好得多,乃至于夹道欢迎她的车马,也是令槛车中的范国贵族始料未及的事。 草民总是易于遗忘。柳斜桥稍稍掀开车帘,便见到公主正与路边的百姓交谈,那农夫模样的老人将怀中的枣子捧了出来,公主便笑盈盈地拿了几颗来吃。一旁的卫士紧张欲拦阻,公主却装作没看见。 她在世人面前,其实颇爱笑的。那样笑起来的她,甚至还有几分孩子般的可爱。 笑是女人的武器。他想起在那山谷溪涧中,赤-裸的她如某种男人无法抵挡的妖物,朝他笑得千娇百媚的样子。那时候他几乎可以确定,她在有意地引诱他。 但他们已经走出了那座山谷,一切也就回到了原点。她是高高在上的徐国公主,而他只是个无官无爵的卑微谋臣,他们在路上甚至绝不交谈。他必须谨慎,他知道所有被妖物惑去了心神的男子都活不下来,如果他要迎合她的引诱,他至少要保持清醒,要占据上风。 这一晚军队在范国边境上扎营。徐敛眉清点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在此处守望屯候,剩下的带回徐国。忙完大小事务时夜已过半,她走入了柳斜桥的营帐。 柳斜桥正在看书,听见声音略略抬了下眼。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戎衣,黑衣结束,外罩黑甲,凛然生威。走过去,看见他在读《吕览》,微微一笑:“先生欲做吕不韦么?” 他摇摇头,合上书,“吕不韦总不会将自己的经验写进这种书里。” 她在他几案对面坐下来,便有侍从上前斟了两杯茶。待侍从退下了,她才缓缓开口:“本宫此来,是有话问你。” “殿下请问。”他彬彬有礼地道。 “本宫听闻,楚国半月前突然攻占了与丰接壤的芸城,丰国原本不过两县之地,芸城便是其中一县的县治,是也不是?” 他的表情微微一僵。这一微妙的变化自然落入了她的眼中。她低头抿一口茶,便听见他道:“楚国十年前因内乱而元气大伤,如今倾力攻丰,大约是得知徐范结盟,内不自安,要另辟一条往西的商道罢。” 很精到的分析,她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不错,楚国当年的内乱还是因本宫而起。那你为何回范国来找我?” 他沉默了。 她看着他,男人沉默的时候,仿佛会更显出几分棱角,可又偏偏掩饰以温顺的表象。她深呼吸一口气,续道:“你回来是打算找本宫救援丰国吧?你原想回家,却发现家国危殆,才不得不求助本宫,是不是?” “……是。”他道,“丰国位于多国交界之要地,殿下若放任楚国取丰,势必危及徐国西南。” 她的眸光暗淡下来,可她知道他是讲道理的。虽然在烈焰熊熊的范宫,在白雪皑皑的山谷,她曾经幻想过他是专程为她披荆斩棘而来,幻想过他或许还是舍不得离开她—— 可是不讲道理的感情终究只能是幻想。 “可惜如今半个月过去了,丰国一半地盘都已降楚。本宫虽不怕楚国,但也不想得罪它——”她闭了眼,话音冷静地没有一丝缝隙,“最多出一千人,送你回家。你家乡所在何城,本宫可以保证夺回。” 他飞快地掠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带着毫不避讳的诧异。她承受住了,还补充一句:“柳先生不想回家么?” “我——”他眉梢微凝,仿佛染了清淡的愁绪,“若是如此,那在下不想回家,殿下。” “半个月前你还想向本宫借兵,而今天你却说要放弃丰国?”她紧紧盯着他。 “不是放弃。”他摇摇头,“楚国初进兵占领芸城之时尚未站稳脚跟,我回繇城找您,是因为那时候出兵丰国正好可以打击楚国;但今日楚国已攻占了丰国一半疆土,徐再出兵,就得不偿失了。” 她慢慢地道:“看不出来,你每一招还都是为徐国着想的。” 他微微欠身。 她嘴角微勾,半带着嘲讽道:“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祖国。” 他看她一眼,眼神里竟是毫无波澜。“与其救丰,不如伐楚。”他缓缓说道。 一时无人说话,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本宫毕竟是先楚王的孀妇。”她冷冷道。 “是。” “先楚王为了本宫,先灭莒,复灭南吴,最后,死在了东江水里,谥号厉。”她寡淡地道,“如今的楚王是先楚王的叔父,对本宫的仇恨不小。” “是。” 他的回答恭谨,神色从容,似乎很有些书生的底气。她不免有些想笑,“楚国即使国力大不如前,毕竟坐拥东南四十多座高城大邑,曾经又是多年的霸主国;你让本宫伐楚,可想清楚了没有?” “只要殿下有意,在下可草拟伐楚方略,交殿下审阅。”他道,“楚国虽忝列强国,其实不过百足之虫,早在十年前便大势已去——” “不必了。”她冷睨他,“本宫只答应为丰国救一次急,而先生不愿意便罢了。父母坟茔所在的地方,先生也不想回去看看么?” “不想。”他回答得很平静,“父母只会以我为羞。” 她听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此时此刻的柳斜桥,完全变作了一副陌生的样子。她于是寥寥应了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他看她一眼,眼中浮出极淡的笑意,“是啊。殿下有父兄的宠爱,自然会这样说。世子一听闻殿下在范国出了事,便立即派出三十万精锐,不惜与范国铁骑在范国境内硬碰硬。如此的手足之情,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她凝住了他,“柳先生想说什么?” “很久以前,在下也有几个兄弟。”他淡淡地道,“我与他们的感情虽不算坏,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世子与殿下这样地同心同德。你们就从来不会发生争吵么?” “不会。”她生硬地回答。 “那等到世子娶了妻子、得了小世子,而殿下依旧大权在握,你们仍然不会发生争吵么?”他望向她,“等到徐公不幸——” “柳先生,”她陡顿截断了他的话,目光冷厉地射过来,“这些都与你无关。” “是。”他低下了头,臣服的姿态。他反应得如此之快,乃至于让她觉得烦躁。 “本宫不会让徐国有那样的一天。”她站起身来,冷冷地道,“本宫宁愿自裁,也不会毁了徐国。” 他低着头,叹息般地道:“殿下,在下伐楚的提议,便是诚心为您的未来着想啊。若世子将来同您——您总要有力气自保。” 她再不想听,径自拂袖而去。 *** 公主车驾回到岑都的那一日,徐国世子徐醒尘来到了西城楼上,亲自迎接妹妹入城。 徐醒尘除了带兵出征外,很少抛头露面,若不得不出面时,也往往身穿盔甲、头罩面具。据说这是因为他十三岁首次随楚王出征南吴国时被南吴世子一剑割伤了面部,从此他便再不肯让人看见他的脸。但也有人说,其实那南吴世子将死之躯,根本伤不到徐世子,那一剑之伤很快就愈合了,徐世子仍然是英俊倜傥的好相貌…… 徐敛眉在马车中一言不发,柳斜桥骑马在旁,行入城门时,他抬头望向城楼上那个沉默的身影,那个徐醒尘,整个人都藏在重重甲胄之下,只在冷铁之间露出一双深而冷酷的眼睛。 他其实看不清楚那双眼睛,但他对车中人说:“世子的眼睛与您很像。” 车中人没有接话。 第14章 酒杯中 柳斜桥仍然住回了宫中的鸣霜苑。在他以公主救命恩人的身份扬名徐国之后,这样的安排便激起了许多议论。其中最是言之凿凿的,便是道徐公有意将公主许给他,让他成为公主的第六个丈夫。 柳斜桥恍如未闻,回来之后,他先是好好地喂了一番兔子;然后找出一套赴宴的新衣。 那是丰国制式的衣衫。青色长襟,靛蓝箭袖,衣衽比徐国的要高一些,上面暗绣着大片大片的菖蒲花。他穿着这样的衣衫去了宴会上,当即引来了无数人的注目。 徐敛眉在大殿遥远的彼端站了起来,目光朝他投射过来。柳斜桥一步步走上前去。徐公果然来了,不知是病还是懒,斜斜地倚着至高处的软罗金榻。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也在打量着他。 徐公确实在打量着柳斜桥。俄而,他对身边的女儿道:“此人不好,有戾气。” 徐敛眉抿了抿唇,不说话。徐公知道她又犯了犟,只有叹口气。 待走到距离丹墀上的主位数丈开外,柳斜桥停步,而公主举起了酒杯,“柳先生单枪匹马勇闯繇城,救本宫于水火之中,千钧一发之际不改其节,本宫须同众卿一起,敬柳先生一杯。”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软不硬,但在这刹那寂静下来的大殿上,好像还激出了数重回响。 徐国公卿顿时一肃,一时都站将起来,在公主带领下向柳斜桥敬酒。柳斜桥觉得这场面颇有些滑稽,像一场傀儡戏,但一转念,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戏中的傀儡。他喝干杯中酒,润了润喉咙,道:“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得公主知遇之恩,死而不悔。何况公主英姿天纵,在下得为公主执鞭,是在下的荣幸。” 她高高在上地凝视着他。彼此心里都知道,方才这一来一往,都不过是客套话罢了。但她仍然忍不住揣摩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有几分预示了他接下来的回答。 徐公摆摆手道:“今日且由寡人做主,柳先生,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 柳斜桥看了徐敛眉一眼,上前一步,跪倒在徐公面前的台阶上,整个身子都俯伏下去。 “在下只有一个请求。”他一字字道,“请徐国发兵伐楚。” *** “哐啷”一声脆响,白玉的酒杯被拂落在地,碎玉飞溅。 奉明宫后边的寝殿里,徐敛眉沉默地侧身坐在桌边,眉心泛着冷酷的光。鸿宾默默走来,持箕帚扫去了地上的碎片,又直起身道:“殿下,您吃点东西吧……” “外边的人可看够本宫的笑话了?”她却冷笑,“他倒是给本宫出了个好题目。” 鸿宾顿了顿,“柳先生将军国大事当作邀功的把戏,这若是叫楚国知道了……” 她却径自站起身来,“本宫去一趟鸣霜苑。” 经了一冬的萧瑟,暗淡的鸣霜苑里刚刚冒出些极浅的绿意,又被她踩踏了下去。 他仍同过去一样,站在院门口相候。恭恭敬敬的样子,就好像他从来没让她为难,又好像他从来没让她产生过不恰当的期待。 走进堂上,沏了茶,她才道:“你知道本宫可以反悔的吧?装作从不曾听见你在宴会上的请求。” 他欠身,“是。但在下过去从未见殿下对内臣出尔反尔过。” 她清冷一笑,“你不是内臣。” 他不言语了。 “本宫此来,是为听你的理由。”她放下茶盏,专注地盯着他道,“伐楚是件大事,你必须说服本宫。” 他看她一眼,起身去书架后取来了一册文稿,双手呈递上去,“这是在下几日来拟出的方略,请殿下过目。” 她一动不动,“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此时此刻伐楚,对徐国而言将是最合适的。殿下莫忘了,徐国还有南吴四郡,西边与丰结盟,便可对楚国形成包围之势。殿下方收了范国的精兵,若再与丰结盟,便可从西北线突破;南吴四郡再在东南做出点声势,便可让楚国左右掣肘……” “本宫问的不是这个。”她冷淡地截断他的话,“本宫问的是理由。本宫问的是你为什么坚持伐楚,是你,不是徐国。” 他叹了口气,将那文稿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桌案上,“楚国是丰国强邻,多年来欺压丰国,如今更是径自攻城拔寨。殿下若再不出手,丰国便要灭了。” “我以为你不在乎丰国存亡。”她冷笑,“何况你的风格向来畏手畏脚,怎么会仅仅为了救丰就去动楚国?” 被她这样毫不留情地点破,他的表情也没有分毫变化:“这是其一,殿下。其二是,在下的父母兄弟,就是被楚厉王的军队杀死的。”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默地审视着他。 “不知这个理由,够不够?”他平静与她对视。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他的身世。她曾经试图查探他的底细,但只知他浪迹萍踪地辗转了大半个中原,甚至还去过极北之地,却就是查不出来他从何处启程的。他说他是丰国人,她也只能姑且相信。 她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破绽,却无果。 “在下旧家在沐城。”他续道,“沐城与楚国接壤,十年前,楚厉王在楚国西陲围猎,出了边境,口渴而进入一个农家。农家招待不周,楚厉王便杀了他们全村。” 她记得这件事。十年前,她十三岁,刚刚成为楚厉王的王后。 “只有你逃了出来?”她面无表情。 “只有我逃了出来。”柳斜桥点点头,“我在亡父的尸身下躺了两天才逃出来,连家人的尸首都不敢收殓。所以殿下问我父母坟茔,我确乎是不在乎的,因为我的父母没有坟茔。” 他的面色坦然,好像那十年前的阴霾已全然不能侵扰到他。独自偷生的羞愧,含垢忍耻的压抑,这些逃难者惯常应有的情绪似乎绝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忽然笑了起来,明眸里波光流转,艳而近妖,“柳先生,现下是你在求我。求人,便要有求人的样子。” “不错……”他的手指摩挲过案上的酒杯,“殿下需要什么凭证?” 徐敛眉笑道:“其实本宫也不那么在乎你究竟是哪里人,做了什么,族人怎么死的,你的一切言行都有什么背后的目的。本宫只要确证一点,那就是你同本宫一定在一条船上。本宫若是翻了船,你也不能幸免。” 说到这里,柳斜桥终于露出了微微惊讶、乃至于激赏的神色。 “殿下是明白人。”他礼貌地道。 “坦白说,本宫不想伐楚。费力太大,而收效难测。更何况出师无名——只是为了酒宴上对救命恩人的一个承诺,就要牺牲千万将士的性命?那未免太儿戏了。”她一字一顿道,声音清冷而有力,“可偏偏是父君有言在先,也就是徐国有言在先,本宫不得不履行诺言。但本宫在出兵之前,必须先知道你不会背叛本宫。” 他的眸光渐渐静了,“殿下想如何做?” “你娶我,”她盯着他,目光冷得像冰。明明是撒娇耍痴一般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成了大国强兵的威胁,“我便发兵。” 他默了很久。 她嘲讽地勾起嘴角,“先生娶了本宫,徐国发兵伐楚便是为驸马旧家报仇,丰国得了徐国臂助,又何愁亡灭?而若徐国失势,你也再无法逃往别国——你知道,徐国在天下间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本宫将这些都告与你了,你可不能说本宫言而无信。” 他抬头,“您这是在赌。” 徐敛眉若不在意地道:“本宫一直在赌。本宫给过你机会放你走,你却自己回来了。” 他轻轻道:“是,我不会走。” “那你要证明给我看。”她毫不妥协。 他怔怔然望向她。此刻的她姿态高傲,神容冷漠,犹如一只金色的凤凰。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着十成的把握,每一个语气底下都埋着机关和陷阱。他过去竟是太小看她了,她偶尔在他面前露出小女儿的模样,原来竟只是他看走了眼。 他怎么就会看走了眼的?这个女人从十二岁时起就掌政治国了,她美丽、狡猾、无情,像只心机深重的狐狸。可是他明知如此,心却仍然动了一下,在她说出那句冷酷的承诺的时候。 “在公主心里,嫁娶总是这么轻易的吗?”他低声喃喃,“只要是为了徐国,公主可以嫁给任何人吗?” 她的表情好像动摇了一下,但他没有看见。她微微抬起下颌,声音从高处传来:“是。只要是为了徐国,本宫可以嫁给任何人。” 她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了。侍从在屋外等候。 “好。”他道,“我娶你。” 她掠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脚步飞快,好像再也不想停留多一刹那。 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之外,才觉浑身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一时间骨骼都松散下来。 与她说话,真是很累的事情。 他踱到后厢房里,那只雪白的小兔子正倚靠着笼子边上的栏杆发呆。见到他来,它抬起了头,鼻翼一动一动。 “她没有问起你。”他伸手进去摸了摸它的脑袋,淡淡地道,“她大概忘了你了。” 第15章 千千结 “好。我娶你。” 徐敛眉站在窗前,看院落里积雪渐消,老树上点缀着几朵红梅,明明是冷硬的幕景,却偏要显露出温柔。 她哪里知道,他会答应得如此容易。 她想起他那一刻的模样。清俊的长眉下一双浅色的眼眸,总是很专注,却是一种理智的专注。他的嘴唇微微开合,语气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从内到外,都是干净而无情的。 她何尝这样逼迫过一个男人来娶她?最初提起来还有些儿女情长的羞臊,待见了他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便觉得也不过如此。比起列国来向她求亲的男人们一副为她神魂颠倒的模样,她也不知道哪一个更为可悲。 她明明也见过他情动的样子,在那座山谷里。可他们却回不去了。 所谓嫁娶到了这样的境地,已经没有了任何浪漫的意味。只有控制,只是为了控制。伐楚之事,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保障后方,她必须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当然她也不会否认,她的确为他描述出来的远略而心动了一瞬。 她转过头来,看向地上新换的舆图。方广数丈的素色绢帛,直铺满了整个房间。她赤着脚踩了过去,站在了楚国的位置,目光一一掠过周遭数国。 *** 徐国公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许嫁三次,这一消息带给列国的震动,远大于徐国准驸马曾经在宴会上请求讨伐楚国。 楚王婴何还是派了使者来庆贺,同时也为了试探。徐国公主笑笑,只问:“叔父安好?” 这样卑躬屈膝地承认了楚王尊长的身份,顿时让楚国使者大涨气势,言辞也不逊起来,质问徐国为何不同楚国和睦相处,而要挑起攻战的流言。徐国公主笑眯了眼,“攻战的流言?何时本宫与柳先生的闺中话也会成了流言?” 满殿哄笑。楚国使者起初还没听懂,待耳边徐国人的议论越来越难以入耳,才蓦地明白过来:“这——这——”不知廉耻! 公主待众人都笑得够了,才款款道:“只是因为柳先生来自丰国,所以有此流言。但本宫总以为尊强之国如楚总不至于贪恋两县之地,明眼人都该明白。” 话题转到了楚国攻丰的战略上,让楚国使者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搁置了。 公主这次大婚不同以往,是第一次在本国国都举行的,有意要大操大办,婚期乃定在了半年之后,这一年的秋天。岑宫附近早已修好的公主府终于再度起用,又修缮一新,首先便让准驸马住了进去。 公主府的奢华比之岑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徐敛眉听闻外边还传出个笑话,说公主金屋藏“娇”,还没成亲就等不及了,只怕那男人一早就是她的男宠,乃至于令她什么都不顾了。她听了也就笑笑而已。 她实则已很久没有见他了。 *** 徐国的天气是四季分明的。时间并不肯安然地走,总是在远近山水间留下各色的痕迹。春水落后,芙蓉褪色,群鸦飞去。柳斜桥想,这里和他所熟悉的那个家乡,真是太不一样。不过从这狭窄的窗格里望过去,那冷清清的月亮,倒永远是没有变过。 大婚的前一夜,他做了一个很久不曾做过的梦。 冲天的大火。杂沓急乱的马蹄声。兵戈交击发出一连串刺目的金光。月亮。 他的右手突然痛苦地痉挛起来,可是睡梦之中的他,除了忍耐之外,再无他法。 金色的龙。鳞甲闪耀在玉的光泽里。面具。三尺长的剑。号哭的宫女,和戛然又止住的哭声。 “你不想回家么?” “父母坟茔所在的地方,先生也不想回去看看么?” “有时我真怀疑,你究竟有没有祖国。” 只有从小受惯了家人宠爱的人,才能问得出这种话吧。他苦笑欲辩驳,眼前却看不到发问的人。仍然是无数人在混战,厚重的帘帷飘起又落下,血肉飞溅在半空中……他突然又被抛回了那个冰冷的地方,十八岁的他躲在祖宗的神位之后,看着身披铠甲的楚王提剑朝自己的方向一步步走来,那垂地的剑尖上不断地流下鲜血,他的亲人的鲜血。 “不可!”一声压抑的低喊,是父亲!父亲整个人扑了上来,他被挤进了神龛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父亲宽阔的背脊挡住了他的视线。 楚王注意到这边,停下脚步,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婴仲!”父亲对楚王大喊,苍老的声音隔着岁月回响过来,令柳斜桥的太阳穴跳得发痛,“你中计了,婴仲!我们也算相交多年,你怎么为了一个女人就——” “大王小心!”蓦然间一声清亮的断喝,楚王被一个人从后方扑倒在地,而那人生生用后背为他挡了一剑!柳斜桥睁大了眼,透过神龛下的小孔,他看见那个英勇护主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竟然还是个孩子的个头,却披着一副极其沉重的银甲,那是与楚国不一样的、徐国的战甲。 鲜血飞溅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清楚地看见那人的铁面具底下那双近乎成人的眼睛,深黑的漩涡,冷酷的色泽,和一点点年少轻狂的清光。 那是十三岁的徐醒尘,他知道。十年前的他和十年后的他,都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双眼睛。 原来徐国王室的人都是如此,天生一副聪明而毒辣的心肠,和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躲在父亲身后的十八岁的他,明明应该恐慌的,可此时此刻,却在无边耻辱中感到了莫名的钦敬。 他比不过这个孩子,甚至也比不过他的妹妹。他怔怔地看着惨剧的发生,他无能为力,乃至于面上镇定得好像一个局外的人。 啊,是了,他已确实成了个局外之人。 他已没有了祖国,没有了家,甚至他已没有了自己。他不过是天地间一缕漂泊的孤魂,靠着所有人的牺牲苟延残喘下来,却…… “哐啷”一声,是长剑坠地的脆响—— “阿喻!”父亲撕心裂肺地吼道! 他的哥哥,在这失败的拼死一击之后,终于失力地瘫倒在地,后背上插满了箭镞,他倒下之时,便根根贯穿心胸。 哥哥的鲜血从身下流淌出来,渐渐地,浸没了这祖宗神灵飘荡来去的祠堂,汇流到了柳斜桥藏身的神龛下,将他身前的父亲的衣衫全然染作了红色。 他想举手擦擦眼睛,他不明白,眼前像蒙了一层红色的雾,再看不清楚了…… 楚王举起了剑。 *** 柳斜桥蓦然睁开了眼。 那一轮明月仍然好好地悬在窗外,而他竟是在窗前的地上睡了半夜。 他睁眼看着那月亮,许久,一动不动。右手的经络里仍泛出细细密密的疼痛,那是父亲的尸身在他手掌上压了太久,留下的一种生不如死的幻觉。但这比梦中的撕心裂肺已好了很多——奇怪的是,在梦中以为是撕心裂肺的事,醒来之后,却反而不觉得有多么可怕了。 一杯水递到了他的面前。他眼帘微垂,声音沙哑地道了句:“我动不了。” 那人娇小的身形便从黑暗中一点点现了出来。她扶着他半坐起来,将水杯凑到他的唇边。他抿了一口,听见她道:“明天便是大婚了,今晚你是想让自己病倒么?” 他摇摇头。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徐国最近又抓了几个齐国的细作,好歹徐和齐还算结了盟的,徐敛眉却径直把那细作的人头送还冯皓了。” “细作么。”柳斜桥将水杯放下,寥寥勾了下唇。 “其实,徐公主看起来刀枪不入,”那人顿了顿,才道,“同你我却是比不了的。” “哦?” “虽然徐文公冷酷了些,但徐公和世子对她从来是宠在手心里,后来她嫁的几个丈夫,哪一个不是对她千依百顺?她从没有吃过苦头,做起事来难免自信太过。” 柳斜桥往黑暗里掠了一眼,“看来你是很了解她的了。” 那人“哼”了一声,“虽然你娶她不曾同我商量,但只要能对楚发兵,娶她也无不可。你若能让她全然信任你,事情便好办很多。” “她怎可能全然信任我。”柳斜桥的神情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她根本不会信任我。” 那人怔了一怔,旋而又道:“那也无妨。她嫁了五个男人,哪一个留得住她?同样,你娶了她,她也不见得能留得住你。即算眼下她是有些怀疑你了,但明面上毕竟不曾撕破脸不是?” “我并非担心这个。”他道。 “那是——”那人一顿,“担心她出尔反尔,嫁了你后不肯发兵?” “她不会。” 那人静了。忽而她站了起来,冷冷地俯视着他道:“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我——”他动了动口,只觉嗓中干涩。他闭上了眼,“我不会。”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离去了。空气里的秋意层层渗入了肌肤,他确是觉得有些冷了。 可他仍没有动弹,就这样守着月亮坐了一夜。 第16章 低眉处 九月庚子,日色晦暝,天阴不雨,宜嫁娶。 公主府早是一片喜庆的大红色。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徐敛眉没有守在房中,而是和柳斜桥一起招待喜宴。他们已经行过了礼,也敬过了酒,可不知为何,直到这个时候,两人一同应对着来来往往的宾朋贺彩,她才感觉他们真的是一对夫妻了。 “草臣敬公主、驸马,愿公主、驸马永结同心,徐国国运昌隆,天祚无极!” “多谢庞大夫。”徐敛眉微笑应和,举杯欲饮,却被柳斜桥拿下,彼竟也款款地在笑:“公主已喝得太多了,便由在下代她三杯吧。” 众人自是轰然叫好。但见公主转头望向驸马,神容温和,而驸马的侧脸却还泛了红,两人之间情意流连,众人一时都觉无比新鲜。这些同公主运筹帷幄多年的宿臣们即是在过去送公主出嫁时,也从未见过公主这副样子,在温暖熨帖的同时,也不免感到危险。 公主是公主,公主是不应该太动感情的。 灯影摇红的喧嚣之中,徐敛眉望着柳斜桥的笑容,心里涌起一些异样的柔软的感觉。她过去是太过珍惜他的笑了,哪知道今晚他会笑得如此轻易。他们之间从来不曾这样和谐,就好像他们真的很恩爱似的。可是她偏又很喜欢看他这样,又害怕他下一刻就会变回那个冷冰冰的柳先生。 真是奇怪啊。她自以为是喜欢他的,却只喜欢这个如幻象一般温柔幽静的他,而抗拒着他的所有深冷的秘密。 寻常人嫁给自己想嫁的人,难道也是这样的心情?她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半月前她还如是问过鸿宾,鸿宾只说:“殿下为何这样着急呢?” 她一怔,“着急什么?” “着急嫁他呀。”鸿宾悄声道,“我看柳先生对您,也不是全然……您何不等上一会儿,让他自己来求亲呢?您这样……逼迫他,算什么呢?” 她静了下来,刚才还有些忐忑的心情,此刻都变涩了。鸿宾有些慌神,忙道:“我,我也是随口一说,殿下……” “我是着急啊,”她却道,“无论如何,我要在伐楚之前嫁给他,我怕……” “别说了!”鸿宾立刻伸手虚掩了她的嘴,几乎要哭出来了,“是婢子口无遮拦,您不要说了!” 徐敛眉哑然。 她其实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错了。 她轻轻地攥紧了身边男人的手,引来他微微关切的眼神。她笑了笑,他却别过了头去。 如果他在回国的那场宴会上,提出的请求就是娶她为妻,那她仍然会为他出兵伐楚,从结果来看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是次序颠倒,这悲欢的一切却就此完全地不同了。 *** 待宾客散尽,新人在洞房里坐定,已然是后半夜。 桌上没有酒,床上也没有铺什么豆子,新房里除了一对红烛,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样子。可当他揽着她走进来、又关上门的时候,她还是微微地脸红了。 他带着她在床边坐下,自去端来了醒酒汤,站定了微微一笑,“再没有旁的新人像我们一样,洞房夜只顾着醒酒了吧?” 她低声道:“是我让她们准备的。” 他眼神微幻,在她身边坐定,她感觉床铺稍稍下沉,心有些慌,又往旁边移了些,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转过头,却撞入了他的眼眸里。他正紧盯着她,目光谨慎而探究。 他一点点掰开她的五指,将自己的手指扣了进去。另一手将那醒酒汤在桌上放下了,俄而寥寥地一笑,“我尚未醉,您呢?” 她摇摇头。慢慢地,她逼自己平静下来,可这新房里许是太热了,手指尖上像是点着了火,映得她双颊上的温度迟迟不退。她将眼神掠向别处,过了很久才轻轻开口:“柳先生,你娶了我,会后悔么?” 清亮的烛火撩动着软红的纱帘,明暗扑朔在她的侧脸。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侧脸,微挺的鼻梁,柔润的唇,只是下颌微微扬起的弧度仍显得过于倔强。他安静地看着,他想,那些为了她亡国灭身的公子王孙显然也不是瞎子,他们都知道她美,他们都知道她独一无二。 而现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女人,是他的了。 他已然排在了第六个,他甚至也没有把握自己会是最后一个。 他的手稍一用力将她拉过来一些,声音就响在她的耳畔,低低拂出些痒来:“现在后悔,来得及么?” 她笑起来,眼睛里清光闪烁,话音有些仓促:“怎么来不及?我们虽行了礼,但毕竟还未圆房——” “那便现在圆房吧。”他说。 她呆住。刹那雪白的脸上,刹那又通红。他几乎有些迷恋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她过去从来不曾这样失控过。 也许即算是徐国公主,在这满目大红的喜庆新房里,也该要有些新妇的娇羞的吧。 也不知她从前那些男人,有没有见过她这样? 徐敛眉抿了抿唇,便想甩开他的手,身子也想站起来。他连忙稳住了她,动作间将她的头拥入了自己怀中,按住了,自己还未开口,却听见她闷闷的声音轻轻震在自己的心口上:“娶我的人,可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明明是句可怖的声明,却被她说得有些悲伤。他感觉自己被她蹭过的胸膛有些发痒,声音也哑了下去:“那是他们太贪心,想要的太多了。” “那你呢,”她贴着他的心跳,喃喃,“你想要什么呢,柳先生?” 他顿住。他想要什么?想要功成名就,想要报仇雪恨,想要……她?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最后说出的答案好像也没有经过很多思考:“我想要我的家人回来,殿下。” 她静了片刻,道:“先生比他们都要贪心啊。” 他苦笑。 女人慢慢地伸出手来,试探地环住了他的腰。他的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下,然后便放松下来。鼻端传入她发间的幽香,像是一种梅花,又好像只是山野里新雨后天地间的一股清气。他的手轻轻抚上去,那触感柔顺如水,几乎令他流连忘返。 “我还应向先生道歉。”她的话令他的动作停住,“我不该讽刺你没有祖国。先生说得对,我一直以来,都被人宠爱着,我不知道真正的绝望是什么样子。”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 “因为有家人,是以即使刀剑横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害怕。”她低低叹了口气,“曾经在申国就是如此。他们恨我挑拨他们的君王和世子,要将我枭首示众。可我知道,我父君和大哥一定会为我报仇,我就不怕去死。”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他,“所以柳先生,你的家人,在为你而死的那一刻,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如今你娶了我,你便可以为他们报仇了。”她如发誓一般坚决地道,“因为从今日起,我也是你的家人。” 家人——家人?! 这却是个太容易让人肝肠寸断的词啊。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发现那里竟纯净得没有一丝欺骗的痕迹。 过了很久,他终于是生硬地将话题换了个方向:“听闻申公和申世子都为公主辗转反侧,市井里还将这段父子争美的故事编了戏本。” 她眉头古怪地一皱,嘴角微撇,像是想笑又没有笑,最后嘟囔着道:“小民无赖。” 他眉梢微微一挑,“莫非不是这样?” “是……是离间计。”她承认,“但申世子早有夺位的打算,说他父亲欺负我,也不过是个借口。”她仰起头,轻轻地一笑,“我送给他一个弑父的借口,不好么?” 一瞬间,他不知如何回答。她光明正大地笑,眉眼里带着高傲,这样的女人谁都想要,可谁又敢要? 你爱上了我,你弑父弑君,这都不过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呢? 他真是从没见过比这更无情的说法了。 他无端又想起楚厉王,想起齐王和夏公,想起范瓒……想起了那么多个因她而死的男人,他们在她这里,是不是连一滴眼泪都赚不到? “可是,”他艰难地道,“不论有多少利益权衡,他们最开始,也的确是爱您的。” “爱?”她微微皱了眉,好像明明是很不屑的,却因顾及他的脸面而只是挑了挑眼角,“若只是最开始那一瞬间的心动,能有什么益处?” 她说得如此冷漠而轻慢,目光是下掠的,显出一种不可一世的遥远来。可是他却感觉到她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颤抖。他没有低头去看,只是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 她的面色变了,却没有阻止他放肆的动作。 他叹息般道:“您爱过他们吗,殿下?” 她冷淡道:“没有。” “那您如何能嘲笑他们呢?”他凝视着她,好像能看进她那双深黑的瞳仁底里去,“您都不知道,他们见到您时,是怎样心动过;您如何能说,他们的心动都是虚假而无益的呢?” 第17章 不敢言 (一) 我知道。 我知道心动是什么样子。 她想反驳,可是所有的话语都在他的触摸下丧失了出口的勇气。他静静地抚过她发烫的脸颊,好像在上面寻找着什么痕迹,又好像要把她的容颜镌刻在掌心里。她想说她现在就知道,她的四肢已然僵麻得无法动弹,可她的一颗心却跳得那么快、那么快,这难道还不能算心动? 她很恐惧,恐惧自己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可这恐惧中却又潜生出隐秘的向往,让她总不由得蠢蠢欲动。 大约感情这东西也就像权力,若一无所知也还罢了,怕就怕尚只沾了一星半点就被悬置在*的火上—— 她愈是挣扎,那绳索便缠得她愈紧。她不想死,可她更不想求饶。 她突然抓住了他抚摸自己的手。手心手背贴合,陌生的一个颤栗让两人都怔愣了一瞬。俄而柳斜桥看见她的眼里亮着光,好像在等待着他,且等待了他很久了。 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过,从未有人这样安静而孤勇地等待他过。 他的手从她鬓边滑落,搭在了她的肩上,整个人倾身过来。她睁大了眼睛。他却从容不迫地笑了,“闭眼。” 她只看了他一下,竟然便闭上了眼。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呵出一段湿气,“上回你忘了呼吸了,是不是?” 上回?她怔了一瞬,然后耳根便红透。她没有想到他还能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谈起雪谷里的那段时光,好像从那时到现在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谁知道呢,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她一个人在原地庸人自扰。 柳斜桥的手在她的肩背上悄然地滑动。虽然看起来比她镇定很多,可他都忘了去端详她的神情。他只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那发红的地方,便听见她急促地喘了一声。 他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却刹那就沸腾了起来—— 没有关系的吧?他想。在这一刻,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内心底里隐约的放纵,就算是他无耻在先,那也将是个永远的秘密—— 他悄然吻到她的左颊,最后,轻轻吮住了她的唇。 一股无明火在他的心腔里游走,抚在她背后的手从那衣领子里缓慢地探了进去,仿佛即将死亡的蛇在沙漠中寻找最后的泉源。他的身子愈加压得低了,她撑在床上的双手险险支持不住,惊得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颈项。 这一刻,她整个人都依赖着他。她的眼睛闭得死紧,眼睫却在发颤,十指在他的衣料上抓出了皱褶。 他微微一怔。 她好像……很害怕。 然而她却没有拒绝他,在他轻叩她齿关时便悄然地打开自己,虽然不知迎合,却已然如是献祭。 他放开了她,微微压抑着神色道:“您不曾做过,是不是?” 她不说话,容色里却隐忍着深深的伤楚,他看不懂的伤楚,“我……我过去不惯……” 那样低迷的语气,好像她真的对床笫之事有着极度的恐惧感。 柳斜桥的心倏然被刺了一下。 这样恐惧,却还要给他么? 他有些无措,更深处还有些不能细想的欢喜,他仓促地掐灭了它,又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慌乱而有些恼怒,以至于根本不愿再细想她的异常:“其他便不说了,您嫁到楚国五个月,难道楚厉王竟不碰您?” 她脸色倏然发白,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绝望的清醒。 “我不会让他碰我。”她说,“我早已想好要杀了他的,怎么可能留下隐患?” 他静了很久,直到所有旖旎的余韵都在烛火中消散净尽。 一阵风来,将那烛烟吹得飘忽了一下,在帘幕上荡漾出千万重明暗交疏的影子。 最后,他也没有问出口,她会不会让自己碰她。他总觉得,方才自己只要再用些力,她就会配合地张开口,甚至会配合地躺下去了;他所有那些卑鄙的愿望、庸俗的意趣、低劣的想象,在这一夜,她都会宽容。 毕竟在那山谷里的时候,她就曾无声地宽容过他一次了。 可是方才,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开了她,他竟也感到迷茫了。 她平静地凝望他半晌,然后脱了鞋履,躺上床去,又拉下了床帘。 “本宫累了。”她的声音透过薄纱传来,有些不真实,“歇了吧,柳先生。” 他沉默地望着那轻轻摇漾而终至平息的帘帷,直到眼睛都发酸发疼,才闭了闭眼。 “毕剥”一声轻响,是那红烛爆了个热闹的灯花。 (二) 待列国来贺的宾客使者都离开徐国,柳斜桥也很少再见到公主了。徐国正忙于厉兵秣马,准备出征楚国,公主大约每隔半月会回来府里一次,问问他的生活如何、有何缺欠,偶尔也问问他对战事的看法。但他已知道自己献上的平楚方略她并不看好,也就不再献丑。说到底,论战场上的谋略,他们兄妹都比他强太多了。 这样的日子,平静安好,似乎和他娶她之前并无什么两样,有时他几乎要以为时光停滞了,而新婚那夜的尴尬从未发生过。她在他面前笑得得体,每一字每一句都合乎身份,时而还显露出款款的柔情—— 但他却知道,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真正的她。 他也觉得自己不知好歹,原本不曾期待过她真实地对待自己,可是在当真见过了真实之后,就会本能地反感她的一切伪装了。 过了三个月,到正月里徐敛眉又来了一次,陪他吃了顿饭。 她说,徐醒尘马上就要出征了,她问他想要什么。 他静了静,说:“在下希望从军。” 她想也不想便道:“不行。” 他大约也料到了这样的回绝,只是仍有些寥落似地,“殿下是想这样让我留在岑都一辈子么?”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这样做。”她冷冷睨着他,“但你会留在岑都一辈子么,柳先生?” 他不想再争辩下去。当她浑身竖起了防备的刺,对话就总是变得毫无意义。于是他说:“那在下请求,若世子得胜了,便将楚王全宗灭门吧。” 她的眼神微微一深。她是有些惊讶的,他从来没说过这么狠毒的话。可是他的眼睛发亮,冷冷的亮,那是仇恨的光,她很熟悉。她于是知道他是认真的。 “依军礼,降虏不杀。”她道,“他们若是投降了,本宫必须将他们带回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好像只要想到楚国王族还会活下去,就会让他十分难受似的。 她端详着他,慢慢道:“本宫可以答应,将他们带回来后便交给先生处置,如何?” 他离座行礼,“多谢殿下。” 用完了膳,她便要离去,冬春之际天色昏黑,外头的灯已挂起来,映着雪地里新踩的足印。他送她到门口,问道:“殿下下回何时来,在下也好做上些准备。” 这话让一旁的鸿宾都红了脸。她倒是坦然自若,将长衣的风帽戴上,只露出巴掌大一张清丽的脸,脸上一双深黑的眼睛盯着他瞧,“三日后世子出征,本宫会去南境的赤城督战;待灭了楚国,本宫再来看望先生。” 他神色微动,“那今日竟是要同殿下告别了?” 她抿着唇微微颔首。 他微笑,“在下毕竟是殿下的夫君,如此作别,未免也太唐突了些。殿下可在意多喝一杯酒?” *** 今年的雪,同去年的雪,好像并没有什么两样。 徐敛眉命人在鸣霜苑的梅树下铺了一席,她靠着树干而坐,柳斜桥就在她对面为她斟酒。越过男人的身影望过去,花廊里零落着残雪,竹篱上缠绕着枯死的藤,更远的地方云如纤缕,飘飘荡荡地拂过四方寂静的惨白的天空。 男人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然后指尖便挟着一朵半开的梅花给她看。他举杯:“祝世子与殿下旗开得胜,为徐国再开疆土。” 她莞尔一笑,一饮而尽。她这笑容就像是面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宽容不计较。 旗开得胜,再开疆土? “本宫不在意那些。”她低笑,酒意流转在她深幽的眸子里,“你知道本宫是为了什么发兵的。” 他竟尔也随着她笑,一边笑,一边还凝望着她,眼神浮动,像是温柔。她移开目光,放下酒杯道:“依先生的才能,不如多想想,待得了楚国那四十多城,要如何治理。” “在下听闻楚人桀骜,最好是分而治之……” 谈起政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顿时变得干净爽朗。她想她喜欢这样,她喜欢听他有理有节地侃侃而谈,她喜欢看着他发挥自己的长处在最紧要的地方,她同时也对自己说,这种喜欢,也无非就是求治的主君对优秀的臣下的喜欢罢了。 这让她感到轻松无拘束,她想他们之间或许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而新婚夜的刹那绮念,雪谷里的数日柔情,那些,都是不对的。 她也有些迷惘,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呢?如果嫁给他之后,他们仍然是以这种方式,在虚与委蛇、而心照不宣地相处着—— 啊,是了。自己一定要嫁给他,是因为自己马上要出征了。 不论如何,她总是有可能死在战场上的。 她想抓住他,在这连生死都不能确定的世界上,这样的想法,总不会很可耻吧? 第18章 曾轻别 (一) 月亮隐在云层之后,枯枝之间飘着残剩的雪,偶尔落进杯盏中化开,又不慎入了口,便是一片冰凉。 “殿下在楚国生活了五个月,想必对楚国风土是有所了解的。” “不错,可先生是南方人,旧家还在丰与楚的边界上,想必比本宫了解更多。” “啊,”他笑起来,“在下不过是乡野人。” “尧舜伊周,最初也不过是乡野人。”她扬眉。 他颇有些出神地看着她的表情。他就从来不会如她这样自信无畏。“公主说笑了,在下如何能是那样的人物?” “你是我的丈夫,如何不能是那样的人物?” 他复失笑,“公主这话未免前后矛盾。” 她拧着眉毛想了想,点点头,“不错。”举起酒杯,“本宫自罚一杯!” 他又一手拦下了她,“其实在下不曾说过,”他的眼睛里笑意盈盈,好像有万千星光浮动,“按南人的风俗,可不该让女子饮酒。”说完,他握着她执杯的手,往自己唇边饮了一口。 两只手交叠的地方像是酥麻的,她体会不到任何的感觉,可能是因酒意而全然地痴怔住了。他将那酒杯拿出来,手却仍握着她的,她望进他的眼睛里,轻轻地道:“先生……可醉了吧?”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早已醉了。” 他轻飘飘放开了她的手。她低下头,许久才道:“我会回来的。” 他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曾经在祖父面前发过誓,一定要让徐国成为天下最强的大国,其他国家,谁也不能来欺辱徐。”他朝她看去,她低垂着眼帘,表情很晦涩,“为达此目标,我不介意自己要嫁多少次,也不介意天下人会怎么看我。我总是谨慎地算计着,一步步走来,将徐国治理成了今日的样子。——可是嫁给先生,唯有嫁给先生,是一件我明明忐忑不安、却仍然一意孤行的事。” 他沉默地收回目光,手指摩挲着陶酒壶上的纹路。 “先生心中挂牵死去的家人,为了给他们报仇,你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徐敛眉寡淡地笑了一下,柳斜桥下意识想反驳,却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徐敛眉顿了顿,“你既有这样的心意,便也该明白,我对徐国的感情。” “在下仍是要感谢公主的。”他低声道。 她看他一眼,蔑如一笑,“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感谢?先生看来从未把本宫放在眼里过啊。” 柳斜桥生硬地道:“在下……哪里敢?” “其实徐国和楚国终有一战。”她冷淡地道,“你只是让这一战提前了而已。我虽说是为了先生,可我其实也自私得很,我也想要那四十多城。若非先生的建议确实合理,我也不会答应。”她喃喃,“我没有那么傻。没有。” 说着她便要站起来,脚底却趔趄了一下,立刻就被人扶住了。他就站在她的身边,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散发出醉了的热气。他忽然就在这极近的地方了,她仓促伸手欲推挡,却被他抓住了手。他说:“我相信您。我等您回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 指尖相触的温度让她想起洞房花烛的那一个夜晚。她已经很尽力地去忘记它了。 “我行南走北,从未见过……似公主这样的女子。”他有些不自在地笑笑,“我相信您一定能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我所愿为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讥,可是已没有力气。也许是这雪地太冷,让她的情绪都冰冻住了,只剩下一脉细细的泉流,透明的,什么也不沾染。 她闭上眼,“先生真是醉得不轻了。” 他伸手去揽她,她没有抗拒。他的下颌轻轻摩挲她发顶,哑声道:“你又知道了?” 她轻笑道:“若不是喝醉了,先生何尝会这样对本宫笑?” (二) 柳斜桥或许真是醉了。 这一晚,他睡得很沉。没有噩梦或美梦来侵扰,也不觉寒冷或燥热。竟然便就这样安然地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卧房的床上,鞋履整齐放在床头,床帘妥善地拉下。 他扶着尚有些昏沉的额头坐起身,燕侣端着水盆和毛巾走了进来。 “公主呢?”他发问。 “殿下回奉明宫了。”燕侣低眉回答,“她后日便要出发,有许多事要准备。” 他点点头,太阳穴有些发痛。燕侣给他洗了脸,又道:“昨晚你睡着后,她一直陪着你。” 他一怔。 “……后半夜才离开。”燕侣看着他,却又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去换水了。 柳斜桥凝着虚空,发了很久的怔。 两日后,徐国大军出发。鸣霜苑的侍从们似乎都变得心不在焉,十分埋怨这个差事让他们不能去观看大军出征的盛况。他换上一身锦袍,结起一个包袱收在柜子里,这时候,燕侣来了。 侍从犹疑地道:“是公主处来了吩咐?” “公主敕令,驸马可去城楼送行。”燕侣冷声说着,向他们出示了公主发给的腰牌,俄而又压低了声音,“虽然这是公主的意思,几位最好还是看紧一些,跟上来吧。” *** 大半年来,第一次走出鸣霜苑,脚底都似有些虚浮。柳斜桥听见身后两个侍卫无声地倒下,脚步丝毫不停。这条路他已经在空房间里记忆了半年,闭着眼都能走。到一处隐蔽的巷弄里他将锦袍换下,仍是那身不打眼的青衫,燕侣跟上来,不动声色将包袱递给他,转身便离去了。 他随着群情激奋的人潮一同涌向城门口。 徐公破天荒地出现在了城楼上。城楼之下的队伍,兵戈整齐,甲光耀日。徐醒尘一身红衣银甲,高头大马,铁面具在日光下反射着冷而璀璨的光。 徐醒尘抬起手,下巴微微上扬,是柳斜桥曾在徐敛眉身上见过的冷漠的弧度,棱角锋锐得足以伤人。难得的好天气,冬日冰冷的太阳照进徐醒尘眼底,深黑的荒芜渐渐与柳斜桥记忆中的那个冷酷的孩子重合。 人山人海之中,徐醒尘仿佛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旋即又转过了头去。人群欢呼起来,他的手重重劈落。 旌旗哗啦抖开,大军起行。 第19章 剑底容 死在岑都小巷里的几个侍从的尸体很快被人发现。驸马从鸣霜苑逃走的事情不出两日就汇报到了徐公的病床前。 徐公半倚着床榻,沉吟道:“有内鬼。” 几个腹心之臣面面相觑。 徐公低头看着自己残废的双腿,面色沉暗。他一早便不认同阿敛嫁给那个人……那男人看起来温润平和,其实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戾气,就好像孤独了太久,都已不知该如何与人为善了那样。 可是徐公也知道,长大了的女儿,不会再听父亲的话;末了,他也只有摆摆手,“此事须得保密,尤其不可让公主和世子知道,以免军心动摇。此时此刻,一切应以前线为重。” 几人领命而去后,徐公怔怔然望着虚空,沉沉叹了口气。 *** 徐醒尘大军从与楚接壤的南境出发,徐敛眉也坐镇在南境的赤城,楚国早有准备,将雄厚的兵力在北部徐楚边界上一字排开,阵如水桶。楚王婴何不是傻子,他也防范着徐醒尘从他路奇袭,国都绉城的守兵并未调开。 可谁知道,徐醒尘的第一战,竟是绕道楚国西境,在楚国接管的丰国芸城打响的。 这一下婴何是真的措手不及,待被打懵了才想起来徐国发兵的初衷,一时只痛骂自己糊涂。徐国攻楚,竟当真只为了给那男宠报仇?婴何只道徐敛眉绝不会为了区区男宠就感情用事,哪晓得她不仅荒唐,还要连带着她大哥一起荒唐? 攻下芸城之后,徐醒尘却也不急着东进,反而绕道去了趟丰国国都,与丰伯签了不知什么协议。而后徐军便以丰国与楚国交界的沐城为根据地往前推进,一尺一丈地碾压过来。 婴何原本是瞧不起徐国的。在他看来,徐国无非是凭卖女人走到了今日的地步,徐醒尘的战功基本靠捡;可现下是真正的硬仗打起来了,没有任何诡谲的余地,他才惊慌地发现徐军的战斗力已远非十年二十年前可比。 徐醒尘的目标很明确,他只要楚国的国都,只要楚国的王。 “这什么狗屁!”婴何在大殿里骂出了脏话,将战报往地上狠狠一摔,“什么不伤一草一木,只要什么——只要本王的人头?他想从内部策反本王的国家?!” 殿上议事的贵族们一言不发,气氛沉重如凝固。 婴何当机立断,派宗室去前线守城。理由很简单,徐醒尘的话都放出来了,只有姓婴的宗亲才与这场战争性命攸关,也就只有他们才会死命抗敌。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徐醒尘却又向这些人承诺,只要投降就可以活下来享尽荣华,所过之处,降将都被他随手封侯,这份诱惑不是谁都能抵挡的。 若不是确有几座城池殊死顽抗,徐国大军只怕早已推进到绉都了。可讽刺的是,那几座城池的守将都是无爵平民出身。 婴何想不明白。徐敛眉害死了他的侄儿,仇恨满腔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吧?如今徐氏兄妹这究竟唱的哪出?楚厉王死后,元气大伤的楚国休养生息,除了攻丰以外不曾有别的举动——徐国总不能真的是为了那个庶人驸马吧?! 最前线那几座城还可以守上至少三个月。婴何计算着…… 可是徐醒尘留着围困那几座城的军队竟然只是幌子,他一个人领着三千精骑,从绉都背后楚王室围猎的云落山上抄狭关小道疾速奔来,直捣婴何的王宫! 一样的计策。 和对付夏国、对付范国一样的计策,声东击西,迂回奇袭。一样的计策,竟无人能破解。徐国的军队好像可以从任何方位冒出来,根本防不胜防。 徐醒尘是如何知晓云落山上那条只有楚王室才知晓的道路的?! 楚王宫内外一片惊惶。以一当十的徐国兵卒根本不管乱走的宫人,只杀披甲的士兵。一时楚国的甲胄都被人丢弃,还有顽抗的,见到徐醒尘已扼住了楚王的咽喉,也不得不投了降。 徐醒尘仍是戴着那副了无装饰的铁面具,站在大殿王座之前。婴何被他掌控在身前,他一手扣住婴何的喉咙,另一手短匕抵在婴何的胸膛。 “这不过是一场私怨。”他说得云淡风轻,那声音悦耳得出乎众人意料,“放下武器,徐国向来优待俘虏。楚地四十三城,皆免税三年,有爵者不夺其爵,有田者不售其田。” “哐啷”、“哐啷”,是一把把兵器被扔在地上的声音。婴何目眦欲裂,却因咽喉受制而发不出声音。徐醒尘低头看他一眼,他的心底便冒出来一股寒气。 那目光好像根本没有把他当人。 徐醒尘不是仇恨他,他是完全不在乎他。 *** 徐醒尘在前方的功绩,传到后方来时,已是神乎其神。 柳斜桥都听说了。三个月,没有多一天,也没有少一天。三个月,曾经不可一世的楚国,国都竟然就这样陷落。 虽然楚国各地还零星有反抗,但无论如何,他曾经以为,这件事至少要花上三年的。 而如果让他自己来做……可能,一辈子都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借刀杀人,并没有什么可耻。”燕侣曾经对他说,“三十六计,哪一个是光明正大的?徐醒尘全都用过。你若忘了,我可以提醒你,他杀了你的全家,用的就是借刀杀人。” 而如今,徐醒尘终于也成为了他手里的一把刀了。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襟,丢下两个铜板,走出了这座茶楼。这是徐楚边境的一座小城,正因为迎来了凯旋而归的徐国世子而欢呼雀跃着。 徐军为了不扰民,在城外扎营,预备明日便走。留给他的时间,只有这一晚。 *** 出征楚国已达三月,这近南的小城外,已是夏意盎然。 徐国的士兵们大约也没料到攻克绉都如此轻易,眼角眉梢都颇有得意之色。柳斜桥候在半里外的树丛中,看这些放松下来的士卒在营地间来回走动,正中间是主帅的黑帐,周围却没有人。 徐醒尘偶尔会出来一下,吩咐几句话。柳斜桥冷眼打量着,徐醒尘的身材不高,然而即使在半里之外,柳斜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压迫力。 就和他妹妹一样。 士兵们似乎都很惧怕徐醒尘。至少柳斜桥就听说,徐醒尘带兵,从来不会与兵士打成一片。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老兵,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对于主帅而言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比如现在,柳斜桥就能很容易地计算出去主帐而不打草惊蛇的路线,因为徐醒尘根本没有让人看护他。 他将匕首用青布缠在左臂上,衣袖披下来掩住。然后他嚼了几口干粮,便闭目养神。 他未觉有多少激动,只是初夏的气候让他略感不适。郁郁葱葱的丛林里,鸟语虫鸣,充满了盎然生机。这曾经是他所熟悉的南方的天气,潮湿,炎热,躁动,轻浮。可是十年过去,他竟然已变成一个不耐流汗的北方人了。 他闭上眼,感觉阳光在他的眼皮上跳跃,静谧的时光,像是偷来的一样。鼻端浮来极淡的血腥气,营地附近有一条河流,大约有士兵在洗濯伤口或武器。他曾一度不能闻见一丁点这样的腥味,为此燕侣逼他在满是屠户的街道上住了一个月。燕侣说,不管是鲜血、刀剑还是尸体,你都不能害怕。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样,你父亲死在你面前,你也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十年前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他分明是吓傻了。 燕侣的心肠比他硬太多了。为了大哥,哪怕只是死去的大哥,她都可以牺牲一切。为什么她只是个仆人?他想,如果燕侣能够有他的血统,也许她早就已经成功了吧。 也可能女人都是这样,平日里表象上看似温软,当真狠下心的时候,却比男人强悍很多。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双深黑的眼睛,研判地凝视着他。公主在赤城,想必早已听闻了自己逃走的事情了吧?她迟迟没有动作,是不愿动摇军心吗?待大军回朝,针对他的搜捕便应当要公开了吧? 若他能杀了徐醒尘,徐敛眉一定会迁怒楚人,楚国俘虏是必杀的了;而徐国失了世子,宗亲里的孩子都还年幼,徐敛眉将大权独揽——他想,若是这样的结果,她或许会高兴也说不定。 若他死了也就罢了;可若他赢了,他也只能满天下地逃亡,也只不过是将他过去十年走遍的路再走一回而已。 世人都道走天下是多么潇洒多情的壮举,可只有真的走遍了的人才知道,那其实只有不能回头的寂寞。 ——若真如此,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大约不会了吧。 想到这里,柳斜桥莫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说到底,公主还是要守寡了。他有点抱歉。但也还好,他不曾让她对自己有过太多的期待,她甚至无时无刻不是怀疑他的——这样总归是好事,她可以更坦然地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那个辉煌、宏伟、充满了野心和豪情的世界,本就从来不曾属于他过,不是吗? *** 今晚没有月亮。黑暗的夜色里,连星子都被层云遮蔽去了,大风刮起,似乎会落一场暴雨。半里外的营地篝火密布,却又时不时被风吹灭。浓墨一样的云从原野上压了过来,远方农舍的风灯摇摇晃晃,近处的丛林千林万叶一齐作响,到后半夜,几乎能隐隐听见雷声了。 主帐的灯火已熄灭了两个时辰。他踏着计算好的路线躲开当值的士卒,直往主帐而去。 “站住——”一刀割开了挡路士兵的咽喉,在引起更多人骚乱之前探身窜入了帐内。 漆黑。 风雷滚滚,将飘摇篝火影影绰绰投射过来。主帐并不大,绕过屏风,几步之外便是一张简易的床,床帘被风吹得直直飘起,现出床上人侧身向外而卧的一点轮廓。 他屏息走到床的侧面,听了一会外边的声音。似乎还没有人发现方才被他杀死的士兵。他目光微动,看见床帐钩下叠着的战袍。 袍带的一侧压着一块玉佩。 一块通体天青色的大玉,上面金线勾勒出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傲慢的姿态几乎刺伤了柳斜桥的眼。 他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身影挡在了床前,袖中的青布褪下,匕首的柄握在了左手心。 这一日,他已等待了太久了。 他低下头,鬼影幢幢的昏暗夜光浮来又掠去,时断时续地映出床上人那泛着冷光的铁面。 徐醒尘的面具,竟当真是从不脱下的。 柳斜桥冷静地将匕首在床上人的下颌之下轻轻一挑,宛如挑开新妇的盖头—— 刹那之间,他面色煞白,往后跌出一步! 正在这时,外边发生了骚动—— “将军!”有兵士在主帐外厉声呼喊,“楚国人攻过来了,请将军示下!” 第20章 君不知 (一) 那张幽丽的脸,即在睡梦中,也似带着倔强的清愁。那双过于冷酷的眼睛此刻闭合着,长发散乱披拂在枕边,她显然睡得很浅,乱军声中,她的眉梢微拧,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将军!” “烦请通报一下,我军正在抵抗——” “但楚军人数太多了!” “将军,我们要不要撤?!” 柳斜桥以为自己呆立了很久,但待他回过神来,也不过一瞬——一道寒光倏忽掠至他眼底,他闪身避过,那寒光却不偏不倚劈向了床上的人! 柳斜桥一见大惊,整个人一扑而上,那一刀便砍在了他的肩膀。他蓦地咬住了牙,挡住床上的人一个转身,那人却正欺近过来,一刀刺向他的腹部! 柳斜桥匕交右手,用左手死死地抓紧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对方的刀割破了他的衣衫,险险就要刺入,却再也动弹不得。 柳斜桥死死地盯着他,在这个再无第三个人能看见的瞬间,他的眼眸里,猝然亮出了陌生的火光。 他深呼吸了一下,那几乎是残废的右手集聚起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力气持匕横掠出去,割破了对方的肚腹,再狠狠一绞!那人惨叫一声,手中长刀掉落在地,倒了下去—— 外边的将士听见那声惨叫,慌乱起来:“将军?将军怎么还不出来?方才是谁?” 终于有人下决心道:“顾不得了,我们进去看看!” 帐帘哗啦掀过,几个将士一边大声通报着一边执着火把焦急地走了进来。见到内里一片黑暗,他们的心中无不腾起恐慌,交换了一个神色,便绕过屏风,“将军!末将——” 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床边,一个楚军士兵肚腹被绞开,鲜血流了满地,死前的一瞬表情狰狞而无措。 将军已经坐起身来,铁面具戴在脸上,披落的乌黑长发之下,只露出一双深寒的眼。她扫视一遍众人,又低头,拿脚踢了踢地上的楚兵,提剑站了起来。 “把俘虏的囚车移到河边去。”她冷冷地道,“他们是来救人的。” 众人面色一凛,方才还慌乱的心情立时安定下来,各个领命而去。主帐里静了一瞬,而后徐敛眉站了起来,铁靴踢到了那个楚人的尸体。她低下身子,将那楚人的衣襟拨开,眉头渐渐凝起。 有个人潜入她帐中、救了她一命,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二万楚军奇袭徐军营地,初时打了徐一个措手不及,颇占上风;但因他们全然是为解救被俘虏的楚国贵族而来,当徐军将囚车推向河边,他们也就跟了过去—— 夜空被撕裂一个豁口,大雨终于瓢泼下来。暴涨的河水成了徐国的援军,将楚国背水一战的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溺水而死的,踩踏而死的,战斗而死的,尸骸几乎堵住了滔滔的河流…… 柳斜桥躲在风雨飘萧的草木丛中,看见那人从主帐里出来,厉声指挥着徐国士卒往河边去。她连头发都未来得及束好。 风雨吹刮着她纤细的身形,倒映在他浅色的瞳仁里,却仿佛是顶天立地的模样。 她又赢了,她永远能赢。 他终于不再看她,转过身去,一手按着伤口,另一手紧握着鲜血横流的匕首,头也不回地沿河往下游踉跄奔去。 风声凄厉地呼啸过耳,雨脚如一根根毫不留情的针刺在他脸上。他闻见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也看见了脚边的河流里混杂着浓稠的红色。肩上的血被大雨冲下,坠入泥土,又汇进那河水里去。 他想起那个面具,想起那双眼睛,想起两年前自己在帘后看见的那个身影,和她淡淡的那句“多谢大哥出手”…… 他想起她每一次神乎其神的出兵,想起她对天下地形地势熟悉到可怕的记忆力,想起她斩钉截铁地说,她的大哥永远不会猜疑她…… 他甚至想起她这次从云落山突袭楚宫——她走的是楚王私人的围猎道路,若是那个从未去过楚国的徐醒尘,如何能记得如此清楚? 当然不能。 因为她根本没有大哥。 那不是她的大哥。 那只是一个傀儡的空壳……真正的徐醒尘,其实是她自己! 肩上的伤好像骤然连接到心脏,刹那间痛得他弯下腰去。适才在帐中过度使力的右手在这时剧烈作痛,好像即刻就要断掉了一般,他不得不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任大雨把肩伤冲得几乎溃烂。 那个女人……他原以为,今夜过后,自己就可以再不与她有任何绝望的牵扯。 所有黑暗里曾涌动过的爱慕,所有梦寐中曾潜生出的怜惜,所有机锋中曾遭遇到的欢喜,所有的崇敬、欣赏、快慰,与恨。 可是如今,这一切,却又是悔棋重来了。 他抬起头,看见天际乍开一道微光,又转瞬合灭去。 (二) 第二日。也许是过了一整天,也许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风雨仍然不歇,但声势已小了很多。柳斜桥睁开眼时,先是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那滴水的叶梢,而后,才缓缓地将身子挪动起来。 如此囫囵过了一夜,肩上的血都已流到无可流,但所幸右手也不再作痛。所带的行李已尽失,他撕下衣角自将肩膀包扎了,用牙咬掉了布头。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匕首也不见了。 他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湿漉漉的黑发披下,浑身都是泥泞,却洗得一双浅色的瞳仁静默地亮。他向这莽林四周望了望,没有瞧见自己掉落的匕首。 脑仁在发痛,肩伤在溃烂,全身上下仿佛一张被撕碎了又草率粘贴起来的纸。他闭了闭眼,却也并未觉出特别的不适。他也许还可以忍受下去。 他慢慢往外走。没有听见人声,只有血腥味在弥漫,昭示着此处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他走到丛林的外缘,看见旷野上尸体横陈,旌旗残破,徐军却是早已拔营而去了。 然而与此同时,身后却传来了人语声。 他来不及躲避,便被人叫住:“你是谁?” 柳斜桥挤出一个笑来,转过身,见是两个平民装束的人。 这两人衣装整洁,还撑着伞,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不安分的气息,往柳斜桥身上打量半晌,又问:“你是谁?” 柳斜桥低着头,一副讷讷不知其所以然的样子,一开口说的却是地道的徐国南境方言:“我,我从左近榆树村来,打柴上城,结果遇上打仗……” 他脸色本是苍白如雪,又沾了泥尘,声音更显得虚弱无比。那两人对视一下,忽而笑了,“原来是个乡下人?想进城去是不是?爷带你去,怎么样?” 另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说话也比较沉稳:“爷两个是外地来的,你给我们带三天路,我们给你的酬劳比你打一年的柴都多,如何?” 柳斜桥抬起头,仍有些犹豫似的,眼里却藏着光,“你们,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这条河的下游。”那个年少的指着一旁的河流说道,却遭了那年长者一个眼色。 “那不就是璇玑口?”柳斜桥真诚地笑了,“这个容易,你们打算给我多少钱?” *** 璇玑口是这条弥河流入岑河的交界处,但因为弥河中流绕过茉城转了个弯,所以去璇玑口最便捷的道路是先入城,再从城北出去。这两个人却似乎并不愿意入城,只让柳斜桥带他们走当地的小道。 柳斜桥原不是当地人,但当初为徐敛眉拟平楚方略时,这一带的地形他极仔细地研究过,那时心里或许也存了与徐敛眉一较高下的意思,谁知今日却派上了用场。只是这两人赖上他也不全是让他带路,他们让他做饭洗衣、驾车驱马,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拿他当下人使了。 有时候,柳斜桥听见他们用另一种方言说话。 “这个乡巴佬,看起来阴恻恻的。”那个年长的道,“到了璇玑口便甩脱他吧。” “大哥也是多虑了。”那个年少的却似心宽得很,“这乡巴佬对地形如此熟悉,说不得,或许能直接带我们往岑河上游去呢?” “总不能带他一路进岑城吧。”年长者皱眉,“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了。” “多一个人使唤有何不好。”年少者满不在乎地道,“到了岑城就杀掉。何况岑河上风险也不少,让他帮我们喂刀子,也算是干掉了一个徐国人。” 年长者眉头锁得更深,压低声音道:“你莫忘了,冯将军交代了……” “茶水呢茶水呢!”年少者却极不耐烦地敲起了桌子,借此打断了对方的话,“乡巴佬,去给我们催催!” 柳斜桥低头道:“是。”便走到了茶楼的外间去,吩咐小二加紧上茶水来。 等候的空隙里,他转头,望向那阴雨连绵的天。 他漂泊南北十余年,却是任何地方的话都能听懂七八分的。 *** 三日后,柳斜桥带二人走到了璇玑口。 经暴雨而上涨的弥河滔滔流入岑河中,河面骤然宽阔,长风将河上的船帆都吹得鼓起,不停歇的雨点点滴滴在河水上惊起无穷涟漪。许是因这几日水流太急,河口边并无渡船,更无行人。 “两位爷,”柳斜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璇玑口到了,议好的价钱,可不可以给小的了?” 那两人却突然争吵起来。柳斜桥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好似在谦卑地等待着他们吵完,而那极具特色的齐国方言已窜入他的耳中: “不能带他!”年长者沉声道,“万一如你所说真被岑河上的人发现,这个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就是无穷祸患!” “可他又不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年少者嗤笑,“谁能想得到冯将军会做徐楚之后的黄雀?徐醒尘当初可是瞧不起我们冯将军的,就算是他本人见到这个乡巴佬,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年长者的手按在了腰间,袍襟底下的剑柄露出,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自去看看他衣带里挂着什么,我不同你分辩。现在就杀了他。” 年少者微微眯起眼睛看他半晌,旋即又笑一声,“杀就杀。老东西恁多讲究。”转过身,走到柳斜桥跟前,“乡巴佬,你是要多少钱?” “五十文就够了。” 对方许久没有答话,柳斜桥便又道:“或者……三十文也好啊。” 那年少者却径自伸手过来在他衣带里侧一抓,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大玉来,倒抽了一口气,“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说话间,手指牢牢地扣住了这玉,望向柳斜桥的眼神也阴沉了下去。 “这是我的……媳妇儿,给我的。”柳斜桥想了想,加了一句,“这是她家里的传家宝。” 那年少者回头挑衅地看了看年长者,又对柳斜桥笑道:“小爷同你说,小爷刚才啊,本想杀了你的——”看见柳斜桥躬下的身子在发颤,他笑得更开心了,“但既然你有块这么好的玉,便拿它抵了你的命吧!” “这是我的媳妇儿给我的。”说过了一遍的话,再重复时,似乎就不那么难了,“你不如将我的命拿走吧。” 那年少者睁大了眼睛,笑闹般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话音未落,他一手拽着玉,另一只手便一个巴掌朝他横削过去! 柳斜桥头也未抬便侧身避开,左手一拳直接击向年少者的肚腹!这一下出其不意,年少者脚底不稳立时痛呼着跌倒,衣袍里藏着的剑被地面顶了出来。年长者见状大惊,拔剑便要上前,柳斜桥却一脚踩在年少者的身上,一手“唰”地从年少者腰边拔出了一把剑,便直直送入了年长者的胸膛! 那玉佩跌落空中,被柳斜桥一手接下,在衣襟上轻轻擦了擦,又揣了回去。 他的眉眼依旧压得很低,晦暗的风雨天色里看去,就像是个平凡的乡野人一样,任是谁都很容易认错的。 鲜血从年长者胸口不断地涌出。年长者一手抓着剑锋,脸上的血色迅速地流失,大喘着粗气道:“尊驾……是何来历?!” 柳斜桥面不改色,左手将剑拔出,年长者的手掌便被割破,无力地垂了下来。柳斜桥脚底用力,那年少者痛得身子都仰了起来,柳斜桥平淡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似是沁在寒冰底里的玉: “冯将军为何如此关心岑河?” “你杀了你小爷得了!”年少者破口大骂,“徐国人果然都是这副无耻德行,总有一日冯将军要踏平岑城,把你们那公主拉出来给——” “呲啦”,极细小的声音,柳斜桥一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那持剑的左手很稳,那风中的衣角却似在轻微地颤抖。 年长者那双渐渐灰暗的眼睛却仍然死盯着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在鲜血飞溅上天的时刻,在生与死的恍惚的间隙之中,年长者似乎听见这乡野人说了一句话。 “在下姓柳,是徐公主的丈夫。” 第21章 两般心 大军班师回朝,徐醒尘在赤城与妹妹“会合”,而后一同北上还都。 此番出征,楚国四十余城尽入囊中,徐国疆土扩大了近一倍。轰轰烈烈凯旋入城,她先去向徐公汇报了战况,便急急赶往公主府。 柳斜桥却仍是如往常一样,得了消息便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她,就好像他从来不曾离开过。 她的脚步在台阶下顿住,抬眼,他的面容好像同三个月前没有变化,又好像变了一些。 他许是变瘦了,这一副孤伶伶的骨殖,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浅色的瞳仁深邃下去,宛如映着天空的井。 “我——”她顿了一下,宣告般道,“本宫做到了。本宫拿下了楚国。” “是。”他低声,微垂的眼帘下,一双渊海般的眸子静默地望向了她,“在下须得感谢公主,为在下的父母亲人报了仇。” 她却不想听他这种无益的感谢。她从他身边走过去,声音已回复了冷硬:“本宫回来是听说,你竟然私自外逃了三个月。” 柳斜桥没有回答。 徐敛眉的声音变得冷峭:“本宫倒是好奇,你是如何逃走的?” “殿下或许比在下本人还要清楚了吧。”他轻轻地道。 她尖锐地指出,“若无人帮你,你逃不出去。” 他笑笑,“那只是您没有尝试过。” 她停下脚步,游廊上转头看他,“为什么要逃?” 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复杂,他垂下眼睑不想承接。 她也觉这个问题实在很没有必要,于是她换了种问法:“那既然逃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他静了片刻,才缓缓地道:“因为……在下记起,在下曾承诺过,会在此处等您回来。” 他站直身,温凉的目光凝注着她,仿佛在期盼她明白什么,又好像只是无意义地保持一份沉默。她被他盯得莫名有些不自在,别过了头去。 “父君说你杀死了两个下人,”她咬住唇,“你真的会杀人吗,先生?” 他道:“殿下会杀人吗?”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你若就这样逃了,本宫反而轻松。”她低声道,“可是你却回来,本宫总不由得怀疑你用心深毒。” 他看着她微露迷惘的神色,心跳重重地停顿了一拍。像是在晦涩的荒原上,前后俱已无路可走,却还是一言不发地凝注着她。 “殿下。”侍从在几步外通报,“丰国来信。” 她看了他一眼,同那侍从往房中走去。 不出多久,她重又走出,见他还在廊上,不由顿住了脚步。 草木微黄的背景掩映着他的青衫,未束的长发披落腰际,清俊的侧脸苍白如雪,相处这些年,她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类似斗志的东西,即使他杀人逃窜,她也感觉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满心都是孤独的愁闷。 他只是从不怨怼。 柳斜桥转头望向她,神色平静。 她轻声问道:“柳先生,你真的是丰国人吗?” *** 丰伯来信说,已经彻查了本国全境二十年的户籍册,没有找到一个叫柳斜桥的人。至于十年前在沐城被楚王屠杀的那个农户,登记在册的只四口人,都已死亡,绝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徐敛眉盯着他。 他垂下眼帘,道:“公主不相信在下?” 这话真是问得有些可笑了。她终竟没有再说话,只深深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公主走后,柳斜桥一个人,茕茕立在秋意微凉的院落中,似是怔了很久。 她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及至最后,他也未能问出那有关岑河与冯皓的问题。 他回到此处,原是为了提醒她留意岑河动静;可如此一来,却让他的心得以缓慢地冷却了。冷却是好事。或许也只能就这样,继续这一场相猜的局,她不信任他说的任何话,而他也就渐渐地缄了口。再渐渐地,他就可以忘记自己曾在一闪念间拼死保护过这个女人,说不定到了肩伤全然愈合的时候,他就能成功地让仇恨将自己麻木掉了。 麻木,也是好事吧。 燕侣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整个人愤怒地几乎发抖,声音却仍是克制的:“你为什么回来?” 柳斜桥不言。 “你为什么回来?”她质问,“你既然……做不到,就该走得远远的,你回来是送死!” 他的脸色泛出仿佛伤重的苍白,“我回来自有我的道理。” “什么意思?”燕侣微微眯起眼。 “我这趟出去,知道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柳斜桥淡淡道,“徐国不敢杀我的。” “什么事?”燕侣的语气急促了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她是公主身边最近的人了,可这个秘密,连她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很久,公主是如何将这个秘密维持了二十多年的——他越想越觉得可怕。 他摇了摇头,寡淡地道:“你最近可与齐国联络过么?” “齐国?”燕侣狐疑地看了看他,声音忽而诡秘地低了下去,“你是说冯皓?” 柳斜桥掩了睫,声音很平和:“原来真有此事。” 燕侣上下打量他几眼,难得地露出了些赧然的神色,“此事也非有意瞒你,冯将军找上我时,你已走了。” 那我若是一去不回…… 柳斜桥终于没有这样问。他不习惯这样针锋相对地说话。 他若是一去不回,不论是死是活,燕侣与冯皓联手,总可以继续同徐国作对。可谁知道,他这三个月一去一来竟都平静如此,连一点涟漪都不能惊起? 想到此处,燕侣又有了些底气去指责他:“这回你失了手,往后可再不会有这样好的时机了。” “失手就是失手,我做错了,我无话可说。” 燕侣抿了抿唇。许久,她往前动了两步,在咫尺之间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地道:“你怨我了,是不是?我让你一个人去抵挡徐公主的猜疑,却绕开你去找了齐国,你怨我了?” “不敢。”他说。 “阿欢,”燕侣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们只有彼此,你知不知道?我只是在你离开的时候去搭上了齐国,你回来我不就同你说了?阿欢,在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三个我们的人了。” 他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我知道。”他回答,“阿嫂。” *** 六月十五,徐公为世子和公主摆上了庆功宴,同时也宴请了楚国的阶下囚们。 徐醒尘照例是不会来的。这是在岑宫的御苑里,透过浓郁的花香和繁密的松枝,可以看见一轮圆而苍白的月亮。灯火翩跹在林木之间,照映着四五道长长的筵席,和人们足边渐浅而冷的脉脉流水。 在这样的圆月下,亡国的俘虏,心情自然不会很好。楚王婴何被引入座时,面色黑得像铁。在他身后渐次坐下的是十数名楚国贵族,身后还立着楚国的宫人。 物是人非固然痛苦,却不知人是而物非感受何如? 徐公慈和地笑着举杯,向楚王一一介绍徐国这边的人物。几位贵族之后是公主徐敛眉,婴何隔着数尺距离盯着她,俄而桀桀一笑:“公主比十年前更美了。” 话里透出的猥琐之意对徐国无疑是一种挑衅。但徐公却只是笑笑,公主还低头道:“多谢您了。” 婴何终于知道徐国是一个可怕的国家。他的目光移到公主身边,微微定住了,“这位就是公主的庶人驸马了?听说公主执意与楚作对,就是为了你?”他站起身来,两手按在案上,身子前倾,目光透着威胁,“不知你的命运,比起她的前五个丈夫,能好到哪里去?” 一声低低的惊呼,却是他身边的楚国宫人不留神将酒盏打翻了。那宫人连连赔罪道歉,婴何怒道:“给我下去!”她低头掩着脸匆忙退开。 柳斜桥一直看到那宫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林小径,才回过头来,温文一笑:“这要看公主,她愿意让我陪伴她多久了。” *** 徐敛眉似乎没有听见他这句若有情若无情的剖白。 她轻轻晃着酒杯,目光出神地凝视着酒水,不知在思考什么,眸中光芒冷静,一点醉意也无。柳斜桥并不喜欢这样的她。 过不多时,她便一声不吭地离席了。 她在筵席的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惊慌失措的楚国宫人,将她带到了僻静处,才平静地道:“你是南吴人。” 那宫人低着头,手指痉挛地绞着衣襟,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抖,“是,是的,殿下……婢子是先王——先楚王伐南吴时俘虏过去的,如今——如今又被您俘虏了……” 乱世里的一个小小宫女,若得不死,最好也就是像她这样,辗转在各国宫廷之间,做最卑贱的俘虏吧。 徐敛眉盯着她。怪不得,她觉得这宫女的眉眼有几分熟悉,自己是见过她的…… “你方才为何惊慌?”她皱起眉。 那宫人的声音更细了,“我——婢子错了!”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下来,低抑着哭喊就去拉她的衣角,“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啊,公主,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徐敛眉不动声色地甩开她的手,“说清楚,本宫就饶了你。” 第22章 几分真 (一) 后半夜,筵席终散,驸马与公主二人同车离去。 车顶上嵌着一颗夜明珠,莹润的清光随马车颠簸在两人面容衣发上流转。柳斜桥一手撑在车窗上,身子微微靠后,眼帘微合,清俊的容色微露疲倦。徐敛眉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盯着他看。 “公主真是精力过人。”他淡淡道,“往日在下总为您挡酒,现在想来,真是不自量力。” 可悲的是一个戏子入了戏,即使明知一切是假的,却总忍不住悲欢的变换。 她看着他,很久之后,才微微笑了一下,“先生确实比我更易醉些。” 他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府上。下车的时候他趔趄了一下,被一个温柔的臂膀扶住了。他没有挣开她,虽然他实在并没有醉到那个地步,但他的确也很乏了。 她扶着他走到房中坐下,鸿宾在外头通报热水已烧好。徐敛眉点上了灯烛,便来给他更衣,动作似理所当然。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后退两步。 烛火都被他的衣风带得偏斜了一下。 他的衣衫稍乱,发冠下的脸一半蒙着阴影,教她看不清虚实。她于是放柔了声音道:“先将衣裳宽了。” 他摇头,声音很是清醒,“我自己来。” 她的微笑里带着隐隐的威压:“你自己来是可以,但本宫要看着。” 他愣愣看向她。 “我们是夫妻,先生。前一阵本宫忙于战事无暇内顾,但本宫心里是有你的。” 她说这话出口,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有一双眼睛沉得发冷。 柳斜桥觉得这样的她有些陌生,她好像在看着一个敌人。 他感到肩后的伤又泛起细密的痛楚,仿佛是直连到心脏上去的。他摇了摇头,“多谢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说着,他抬起手,自将束发的木簪解了,长发披了下来。他将木簪搁在桌上,便自往浴房走去。 “——先生!”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愿意这样。” 她的神容似在隐忍着什么,眼底若幻动着深渊里的冷光;然而说出口的,却偏偏是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柳斜桥侧首望她,竟望不清她的底细,一时间,犹疑着止住了步子。 徐敛眉抓紧了他的手,闭着眼,用尽所有力气一般,一分分往上,在长袖底下抚摸过去,他的手臂虽瘦但结实,筋脉都在她的手下发颤—— 他的面色终于变了,盯着她的眼神里仿佛波动着千万种感情:“您会后悔的。” “不会。”她冷冷地反驳。 他看了她许久,却觉此刻的她是如此遥远,明明肌肤相贴,她却像是把所有的藩篱都竖了起来,所有的刺都张了开来,这个样子的她就如一条神秘的河流,他不知底下涌动着什么,也不知最终她将去往何方。 可是却令他心痒难耐。 徐敛眉上前一步,低着头,两只手生硬地抽开了他的衣带。 她发现他仍将那一块金凤玉佩佩在腰间,衣带一松,那玉便悬了下来,像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哐啷落了地。 好像终于不能忍受了一般,他突然揽住她往自己身上一带,她皱眉“嗯”了一声,手臂抵在了他的胸膛。 他一只手搂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脊椎骨抚摸上去,指尖微微发颤,好像能穿破她的肌肤直刺入她的心脏。她正低着头,后颈露出一个微妙而诱人的弧度,她的手慢慢地探进了他微敞开的衣襟。 一片平滑的肌理上,她的指尖所触碰之处都会微妙地收缩一下。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目光也没有对视,只好像达成了一种各怀鬼胎的默契,在这烛光明灭的秋夜里,在一条不能望返的河流上,无声无息地溯回。 “在他的左胸下三寸,有一块月亮样的胎记……”那宫人抽抽搭搭的声音盘旋在空气中。 她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胸膛,轻轻碾过尖端。他微微嘶了口气,她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从认识他起,便从来不敢想象这个男人脱光衣服的样子。 他正低着头看她,目光回复了平淡的从容,甚至有了些笑影。他好像——他好像因为她的触碰而快乐着。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纵容自己,更没有想到在这一刻他会是这样近乎温柔的表情,他认真地凝注着她,就好像凝注着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后的珍宝。她的心头突然慌乱,像是手心底那沉稳的心跳传到她的身体里就变了速,她的脸烧起来的前一刻,她蓦然抽出了手后退一步。 他衣襟大敞着,锁骨下一小半光洁的胸膛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微红,他颇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如此不负责任地抽身而退,鼻间的喘息清晰可闻。 一瞬间,她不敢面对他如此复杂的神色,就好像自己辜负了他什么一样,内心里莫名升上一种不安之感。她仓促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喉咙干哑:“去……去洗洗吧。” 他缄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夏末秋初的寒意从脚底袭了上来。他安静地拢好衣襟,礼貌地欠了欠身,掀帘而去。 *** 待柳斜桥从浴房出来,卧室里已只留了一盏小小豆灯。他走到床边,徐敛眉已睡下,侧身向内而卧,给他留出了一个枕头和一大半的余裕。 他坐下来,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头发。她似乎连头发尖都在颤抖。他不再说什么,吹熄最后一点灯光,也就这样躺了下来。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他的背脊贴着自己的。这大约并非因为床小,而只是出于汲取温暖的本能。她的牙齿已将嘴唇咬得发白。她闭上了眼睛。 (二) “你在玩什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走到了她的面前,低下脑袋好奇地看着她的地盘。 她连忙伸双臂护住了,大声喊道:“你走开,走开!不要踩坏我的沙盘!” 小男孩虽然一身华贵的衣装,却是很有礼貌的。他连忙道着歉往后退了几步,再抬头看,那砂砾上原来画了一幅巨大的—— “这是地图吗?”他又忍不住发问。 “这是沙盘!”她纠正,“是打仗用的沙盘!” “喔。”他装作听懂地点点头,又去看那地图。看了半晌,他发觉不对:“南吴国在哪里?” 她懵懵懂懂抬起头,“什么?” “南吴国!”他有些生气了,“你怎么能漏了南吴国!” “什么南吴国?”她却没听说过,但她很感兴趣,“在哪里?你告诉我,我把它添上!” “在这里。”小孩子的怒气转眼即消,他凑了过来,和她挤着坐在沙盘的边缘,伸手在沙盘上划拉着,“在江水之东,楚国东南,东到海滨,南抵千岛……临椤郡与徐国接壤……国都在这里,叫旸城……” 她歪着脑袋看那个不认识的字。 “日出旸谷,浴于咸池。”男孩子笑起来,眼睛里落着璀璨的光,“南吴国在列国之东,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 两个小孩言笑晏晏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回忆的云雾之中。徐敛眉睁开眼,发现天已亮了。 枕边没有人。 她抬起手,挡住帘底漏进的秋日晨光,思绪在有无之间飘荡。那个男孩是跟随他的父王应邀来拜访徐国的,那时的徐国国主还是她的祖父。两位国君在大殿上交谈的时候,孩子们就在后苑里玩耍。 后来他走了,她记得,是被他父王生拉硬拽走的。她还记得他父王冷嘲着对她祖父说,不可能,徐国如此一个蕞尔小国,竟还妄想攀上南吴的姻亲?! 徐敛眉的眸色渐渐地幽深了下去,仿佛一直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海底。 卧房的门被推开,柳斜桥一边低头系着衣带一边走进来。他似乎刚洗了脸,额头上还沾着水珠。他对她道:“殿下醒了?早膳已备好了。” 她慢慢挪开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的身子背对着窗,黎明梨花白的光晕笼在他身上,阴影交错间,他仍是那么温和清淡的样子。 可谁知道这温和清淡的背后是什么?他还有多少后招,他出门三个月做了什么,南吴王室还有多少残党? 她必须留住他,才能看清他;她必须锁他在自己身边,才能保证徐国的安全。 不管怎样,南吴国早已消失十年了,而他昨晚与她同床共枕,却没有杀她。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就像同一牢笼中两只相距半尺的野兽,耐心地等待,冷酷地计算。 她坐起身,道:“让鸿宾进来。” 他的表情略微僵硬了一下,便恭顺地退了出去。 第23章 一样月 “殿下,”鸿宾小心地给她理顺长长的头发,一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先生一直在外边等您一同用早膳。” 她的眉毛拧了一下。“知道了。” “殿下,婢子斗胆……”鸿宾觑一眼她的表情,续道,“婢子觉得,您回国以后,和先生处得有些……奇怪。” 她淡淡道:“难道我们过去便处得很妥当了?” “不不,”鸿宾忙道,“婢子是觉得……殿下,您若真心喜欢先生,婢子想……先生他,他不会感觉不到的。婢子是说……虽然先生逃了——出门了三个月,可他却还是回来了,不是么?他知道回来会有什么后果。但他心里放不下您。” 她沉默了。 她不由得想起昨晚,想起昨晚他那个宠溺的眼神。她想起他提议她拿下楚国,与其说是为了对抗徐,不如说是要与她联手对抗她“大哥”。虽然灭楚是帮他报了仇,可徐国的版图也扩大了一倍,南吴国仍然不过是徐国的四个郡,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除非,他所谋者大。 她的脑中在计算着,心却有些发憷。 “殿下。”鸿宾不知她在想什么,还道她只是胆怯,“鸿宾眼中的殿下,一直是胸有成竹的。柳先生原本是个一无所有的浪人而已,是您给了他今天的一切,他没有理由对您不好。” 徐敛眉闭了眼,唇边沁出清冷一笑,“呵,都是报应。” 鸿宾没有听懂。她站起来,拍拍鸿宾的肩,走到门外去。他当真仍在走廊上等着她。听见声响,他回过头来,眸光平静。 *** “先生今日,打算做什么呢?”吃饭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问。 他停下筷子,“殿下有何吩咐?” 她道:“本宫答应过,那些楚国俘虏,都交由先生处置的。” 他静静道:“在下浅薄无知,哪里晓得怎么处置敌国战俘。还是请殿下代劳吧。” “你原说让我杀了他们的。”她微微眯起眼睛。 他有些吃不下去似地放下了碗,“殿下随意吧。” “那是你的仇人。”她不知怎么犟了上来,“我是为了你才去攻打楚国的。” “不是的。”他的话让她愣住,“您是为了让我娶您,才去攻打楚国的。” 所有机锋都突然钝了,她张了张口,只问出笨拙的一句:“先生……不开心么?” 他抬眼看她半晌,叹口气,又拿起碗来,还给她夹了点菜,“在下不敢。” “不敢不开心,那是什么道理?”她却追问,“本宫莫非是如此的暴君了?” 他不言语,反而让她有些想笑。 “那往后,既然无事,”她盯着他道,“我都来陪你吧。”又补充一句,“我们毕竟是夫妻了。” 他的筷子顿了顿,“是。殿下随意。” *** 柳斜桥不明白公主在做什么。 六月十六,他在房中读了一天的书,她竟也就陪着他在书阁里待了一天。她命人将新赶制的地图送到了这里来,长五尺,宽两丈,铺满了窗前的整片空地。这张地图上的楚国已经消失了,代之以九个郡的名称。 这九个郡里,至少还有三分之一并未彻底屈服,郡治总处于被暴动颠覆的危险边缘。柳斜桥坐在重重书架后边读书,听见外边公主与来来往往的大臣议事,说的都是新征服的楚地如何骚乱难控的事。 “这次太快了,殿下。”国相周麟显然颇为担忧,“以徐国的国力,很难负担得起这样广袤的地面,老臣只担心这一口吃得太急啊。” “那就送出去一些。”徐敛眉面色不改,在地图上放上两块铜镇,“这一部分,给丰国;这一部分,给滇。” 几个大臣大惊失色,俄而面面相觑。 “殿下,”仍然是周麟发话,“如此不妥……” “本宫听闻滇国与楚国素来不合,边境上吵嚷了数百年?”她笑着截断了他的话,“这个容易,把楚国与滇国相邻的土地送出去后,便说是感谢滇国帮了我们的忙,如此一来,你说那些地方的楚人会更恨谁?” 周麟静了下去。俄而,褚功明站出来道:“那丰国……” 徐敛眉往书架那头看了一眼。众人会了意,只好不再言语。 这些人走后,她揉了揉太阳穴,便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在公主心中,徐国最大的敌国是谁?” 她转头,看见柳斜桥已站在地图的边缘,正垂首打量着地图上那两块铜镇。他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着表情。 “天下皆敌国。”她选择了一种审慎的回答,“认定其中的最强者只会让本宫对其他敌人放松警惕。” “认定其中的最强者会让您更明了刀锋所向。”他却说道。 徐敛眉怔了一下。他似乎已很久不曾以这种谋士的铮铮之骨来同她抗辩了,以至于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今之徐国,已是天下一霸。但惟因如此,更需担心其他国家一齐联手抗徐。”柳斜桥平静地道,“而在当今剩下的大国之中,西凉、滇国僻处边陲,郑国长年受制于徐,邶国、越国却是惟齐国之马首是瞻——在下以为,有能力、更有野心逼得列国联手抗徐的,是齐国。” 徐敛眉微微眯起眼睛,听完了他的话,才道:“当初本宫受你之计,灭夏削齐,齐国如今只剩孤儿寡母而已——” “以及冯皓,冯将军。”柳斜桥顿了顿,“殿下,孤儿寡母的斗志,有时是最强悍的。” 徐敛眉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本宫不明白。冯皓没有必要这样做。” “冯将军恨您。” “难道先生便不恨我了?” 柳斜桥滞住。 徐敛眉看着他的神情,嘲弄地笑了一声,“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恨我,我早已习惯了。” 柳斜桥回头看向地图,仍然不放弃般,“殿下且看,岑河这一条大河,泰半在徐国境内,但支流分散各国,下游更是在齐国入海——这样的河流却是贯穿王都的,殿下难道从不曾担心过它?” 徐敛眉的眸光猝然一冷,仿佛一把刀从冰水中提起来指向了他,“此事本宫心中有数,先生便不必再谈了。” 他沉默了。 徐敛眉咬了咬唇,忽而故作轻松地一笑,“与其去谈那样迂远的事,不如来谈谈眼下这四个郡。”她在舆图上指出来,“本宫方才说要让出它们,先生可有指教?” 柳斜桥看了她一眼,好像有些不能理解她,但他仍旧只有恭顺地低下身子看过去,“这确是釜底抽薪之法,但……但百姓不是傻子。”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他们知道是谁灭了他们的国家。被当做礼物一样抛来抛去,他们不会高兴。” 她笑了笑,显然并不同意他的话,但仍点点头道:“那先生以为本宫当如何做?” “殿下已经减免了楚地三年的赋税,却还有人闹事,这只说明两点:一是殿下吏治未达公允,二是楚地贵族余孽犹存。”他抬起头,“寻常庶民得知免税只会欣喜若狂,哪里来得及去造反?一边有贪官污吏上下其手,一边有旧国残毒煽风点火,才会生出这样大的事端——” “那本宫该如何做?”她饶有兴趣地道。 他轻声道:“杀了楚国的俘虏。楚地只剩下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贵族,依托着楚王的名号才能兴风作浪;杀了所有俘虏,再传檄天下,他们自然再不能作怪。” “他们难道不知自立为王?”她淡淡挑眉。 他摇摇头,“楚人十分重视王室正统。楚地巫风盛,楚王兼掌神巫之事,除楚王一脉,无人可以——” “本宫曾经是楚王后。”她的眼里扬起轻蔑的笑意,“本宫比你更清楚,楚地婴氏掌权百年,哪怕只是一个小贵族也都姓婴。” “但楚国的婴氏,也有大姓小姓、神姓俗姓之分——” “你只是想杀了楚国俘虏而已。”她再次打断他的话,清冷下来的声音没有了丝毫波澜,“你只是恨极了楚王,想借本宫的手将他灭宗而已。” 他忽然抬眸掠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仿佛沉淀了一些她不认识的东西。她有些害怕,却意识到在这一刻,任性的人是她,而他在纵容着她。她反而咬紧了牙。 柳斜桥终于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退后两步,躬身行礼道:“今日,都是在下,僭越了。” *** 公主在傍晚时出门,对晚膳未作吩咐,侍女来请驸马时,后者便道:“待公主回来再吃吧。” 这样,一桌晚膳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半夜,她也未曾回来。 柳斜桥颇有些抱歉地看了看等在餐桌边的侍女,执筷尝了两口,便放下道:“都倒掉吧。” 说完,他便一个人回了房。 夜空无云,月光朗朗地照进房中,一地银霜似雪。他在窗前伫立片刻,欲转身时,忽听“叮叮”两声,是石子敲在窗棂上的顽皮声响。 他站住了朝外望去,却见一架悬梯从房檐上伸了下来,兀自在半空中晃荡。他走出房门一看,那女人已然坐在了屋脊上,一轮圆月在她身后光辉澈亮。 她的身边还摆了酒壶,此刻她俯下身来,朝站在庭院中的他笑了一下。 “本宫请先生喝酒。”她的话像一种挑衅,“先生喝不喝?” 第24章 (一) 明明白日里才疑似吵了一架,半夜又来请他喝酒。他向来是摸不准女人的用意,尤其在她这样柔和而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的时刻。 他从悬梯攀上了房檐,脚底的琉璃瓦十分光滑,他从未做过这种事,小心翼翼中总不免踩空一两回。她突然就笑得很开心了,上前一把拉过了他,他还来不及抗议就被她按在了屋脊上,然后转个身坐好。 两人之间隔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盏的距离,面前的月亮忽而又远了许多,仿佛是漠然地立在那重重云山之外了。深秋的夜晚,风凉如冰,他咳嗽稍停,才发现她已经盯着他瞧了很久。 她道:“听闻先生去过极北之地。” “是。”他沙哑回答。 “那里有什么?” “雪。” “只有雪?”她眨了眨眼睛,“没有人?没有君王,没有国家?” 他道:“只有雪。没有人,没有君王,没有国家。” “那真是个好地方。”她说。 两人同时沉默了。 他低眉看她,见她的脸在月光映照下竟现出微红,便知她在自己来之前已喝了不少。可她却又斟了两杯酒,低吟道:“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他接过一杯来,“这是离别的诗。” “不应景?”她笑。 “殿下又要出远门了?” 她摇摇头,“何必出远门才算离别?” 他静了静,朝她示意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她望着月亮,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空杯,“本宫虽说先生易醉,可也从未真见先生喝醉过。” “任何人醉了都不好看的。”他说。 “不错,先祖父也是这样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几缕发丝拂过她的脸颊,“本宫很小的时候,就被他逼着练酒量了。” “原来徐文公对后辈如此严格。” “你上回说,在你们南方,姑娘家是不让喝酒的?”她笑笑,“那可真是遗憾,姑娘不知道酒有多好,你们也见不到喝醉的姑娘。” “南人始终记得醇酒亡国。《尚书》谓殷人好饮,周人禁之……” “那都是禁百姓饮酒。你看周公自己,祭祀饮宴,难道滴酒不沾?”她的话语慢了下来,“先祖父总希望,我能学会所有男孩子都会的事情。” 他飞快地掠了她一眼。 她恍如未觉,“那时候徐国只有三县之地,比丰国虽然大些,但先祖父的爵位与丰伯平级,都是教别国瞧不起的。先祖父文韬武略,远交近攻,在位期间徐国的领土扩大了两倍,到临死前,乃进爵为公。” 这些他都知道,于是“嗯”了一声。 “可先祖父一直有个遗憾,就是父君的身体太虚弱了。”她喃喃,“父君其实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受了莒国人的陷害,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所以您执政以后,第一件事便是灭了莒国?”他低声。 “虽然莒国不大,可当时先祖父刚刚去世,父君在病榻上即位,徐国的人心很乱。这样的情势下,要灭掉一个偌大的侯国固然很难,可若是做到了,便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她迷茫地笑起来,“我还在伤脑筋呢,莒侯竟来向我求亲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身为女人,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他看着她,喉咙有些干哑,像是酒气沿着嗓子蒸腾上来的。“殿下以一己之力将徐国整治为天下霸主,列国之间,谁都知晓殿下是个奇女子。” 她转过头来,幽丽的容颜上一双孤清的眼睛默默地凝注着他。“你羡慕我?” “是。”他哑声道,“我羡慕您。”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他想,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在羡慕她什么。他羡慕她那一往无前的孤勇,羡慕她那毫不留情的果决,羡慕她明明已经那么聪明了,却还可以漠视自己受到的伤害。 他也许比她聪明一些,但他永远做不到像她这么勇敢。 高处的夜风刮过,她有些冷似地缩起了腿,双手抱膝发着呆。也许真是酒的缘故,她的话变少了。他放下酒杯道:“若是太冷,便回去吧。”说着他便站起来,打算过来扶她。 “本宫听闻很南的地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没有雪也没有北风,但是有大海。” 她突然开口,说了这样毫无章法的一番话。 他的身子僵住。就这样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冷风彻骨而过,月光好像能将他整个人的骨肉皮都照个通透,可是这些,这些全都不如他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来得可怕。 他的右手又开始发抖。 “你见过大海么,先生?”她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微眯了眼睛,目光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见过。”他将自己的声线控制得很平稳,“在下是从东边过来徐国的,东边也有大海。” 她点点头,“可是东边的海同南边的海是不一样的。本宫曾经缠着楚厉王,说想去看看南海之滨,他也真是不分轻重,就为本宫一句话灭了一个国家。” 他的神色只僵硬了片刻。 “楚厉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平淡地道,“他是爱您的。” 她低着头,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我却只想骗他而已。”这时候,她才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他比她高一个头,她抬起目光直视他眼睛的样子却好像与他平齐,“你呢,柳先生?” “什么?”他的喉咙动了动。她靠得太近了。 她的眼睛里凝聚着朦胧的醉雾,渐渐地似乎有些看不清他了。试探到最后,又回到了那句无法证伪的话上。 “他们都说,只要我愿意,任何男人都会爱上我。”她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片刻前还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好像是真的醉了,眼底是潮湿的红晕,“我过去以为他们是对的,现在才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她后退一步,他连忙伸手拉住她,两人在屋脊上危险地趔趄了一下才站定了。“他们是谁?”他喘着粗气问。 “男人。”她说。 ***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喝醉的女人从屋顶上弄下来,悬梯的绳索都险些被他拽断了。她喝醉以后竟然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闹,就任他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卧房。他真不知她这是喝了多少了。 带着她在床上坐好,自去打了盆水过来,正要给她擦脸,却发现她已经躺倒在床上。他只好俯下身去亲力亲为,温热的毛巾触上那张柔软的脸时,她蓦然睁开了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眼神清亮,好像流动着幽凉的泉水。 他忽而又怀疑她其实根本没有醉了。 但她的呼吸确实很急促,酒气上涌令她整张脸染着虚幻的红,柔婉得像是夕阳边的云朵。一点烛光根本照不清晰她的样子,只能看见帘影在她肌肤间摩挲拂动。 柳斜桥觉得这样也无不可,他不需要将她看得更清楚,她最好也不要将他看得太清楚。他们就在这样一个光影模糊的地带里呼吸相闻,彼此诱惑,明明互相警惕,但谁也不先加害对方。 因为谁也不先加害对方,就以为可以永远如此相安无事地存活下去。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那是她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的预兆。然而她又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好像快要跳出嗓子口了,近三十岁的成熟男人,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笨拙得无所措手足。他缓慢地俯下身去,鼻尖几乎就要碰上她的鼻尖,唇与唇之间的缝隙一点点地咬合—— “哐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将两人从迷梦中惊醒。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毛巾被自己攥得发了凉。她揉了揉额头撑着床坐起,迷糊地问:“什么声音?” 那种迷瞪着眼的模样,真是半点也不像平素那个威严的公主殿下了。声音也软糯糯的,便连那微醺的酒气竟也显得可爱而温柔。 他怔了怔,“好像是后院里的兔子……” “啊,”她笑眯了眼,“是它!” 这种如见故人的口吻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她突然精神百倍地跳下床来,跑去后院看那只将笼子抓得吱吱作响的野兔子。更深露重,院落里晚风微凉,原本放在长案上的兔笼子被带得撞在地上,那兔子见他们过来,更加急不可耐地用头拱着笼子的铁栏杆。 她笑道:“原来你在这里!”便要伸手去摸它—— “小心!”他话刚出口,她那白皙的手指头已被兔子恶狠狠咬了一口! 她立刻缩回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古怪地拧了拧,神色变换了一瞬。 他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自己被兔子咬的事情。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它是饿极了,平日它从不咬人的……”说着他便低身将笼子打开,那兔子立刻跳出来吃草,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她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兔子一摇一摇的雪白的小尾巴,手指头上还在滴血。 “可是你说过的,”她低声道,“你说这只兔子是喜欢我的。” 那是他在山谷里说过的话了,她竟然还记得。看她这个模样,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或许连自己迷了路都还不晓得,只是惘然地看着她所能求助的唯一一个人。他叹口气,抓起她的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酥麻的感觉倏忽直通心底,逼得她突然清醒了一半。她睁大了眼,立刻就要收回手去,他却不放。 她感觉到他的舌头轻柔地舔舐过那个极细小的伤口,她不由得干涩地发出了声音:“先生……” 他终于放开她,示意她去看那地上的小兔子,“您再摸摸看。” 她迟疑地低下身子,抚了抚白兔背上柔滑的毛。它回过头来,嘴里还在咀嚼,红红的眼睛不知望到了哪里。忽然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手指头。 “咝……”她没有料到,看了一旁的柳斜桥一眼,“原来你是属兔子的。” “兔子舔您,说明它喜欢您。”他低声道。 她的脸红了,不再看他。 “我……我也想喂兔子。”她喃喃。 “我教您。”他凑过来,将草叶放在她手上。两人的声息明明都很轻,可她却觉得这个夜晚热闹得厉害,草上露珠落下的滴答声,草底促织有气无力的最后的鸣叫声,实在有些肥胖的兔子慢吞吞移到他们手边来的脚步声……她总害怕它还要咬自己,不知何时竟抓紧了身边男人的手,男人没有言语地回握住。 醉与醒的界限里,徐敛眉想起了黄昏时分,她一个人走入了岑宫后的地牢,潮热的地底下暗火重重,那个被多年牢狱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南吴卧底干瘪的声音: “三王子么……呵,那是个废人。他同先王和世子都没什么感情……他的尸体是我收的,你知道吗?他竟然躲在先王的尸体背后,到死也没有出来战斗过……” 月影从疏枝间筛落,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 *** 第二日,柳斜桥是被兔子舔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兔子还大力用脚拍了拍他身边的枕头,似乎在示意他女人已离去了。 他笑起来,“是她将你放到床上来叫我的?真是胡闹。” 六月十七,徐公下诏,将新得楚地分出两郡给丰国,两郡给滇国;同时宣布,楚国的十八个贵族俘虏已于昨夜自杀于牢狱之中。 (二) 一枝鲜红的羽箭带着猎猎长风呼啸而过,“笃”地一声,正中靶心。 黎明时分,空旷的演武场上,只有徐敛眉和几个陪侍的将官。她将长发束在冠中,一身挺括的戎装,长弓在手,双臂还保持着拉伸的动作,拇指扣住的弓把上镶嵌着亮银的箔片,那光芒反射到她的瞳仁中,冷定的神色几乎就同个男人一模一样。 徐国的将领们对这样的公主已是见怪不怪了。有时他们还感慨徐国的幸运,若说世子是将才,那公主便是帅才—— 只可惜,是个女人。 “好箭法。”有人脱口赞道。 她冷冷地望过去,眉目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便奇异地舒展开了。女人的光彩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将长弓丢给侍从,迎过去笑道:“先生怎么来了?” “来看看殿下。”柳斜桥的笑容清淡得几乎看不见,可是他就这样立在秋风里,青衣柔软,神色平和,就好像一道宽容着她闯入的风景。 可是一直禁锢着他的,是她。 让下人将醒后的他引到演武场来的,也是她。 此刻的两个人两副笑容,又究竟是做给谁看的呢?有时觉得不必再计较这许多,有时却更难以细想其中的差别。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刹那间的欢喜,却让人迷恋得不敢放手。 “先生也来玩玩么?”她吩咐侍从再取来一副未开的弓。 “多谢殿下好意。”他欠身道,“在下不通武艺,要叫各位将军们笑话的。” 她微微顿住,目光扫向他,他一派平静。俄而她又笑开,“便试试吧,何况还有本宫教你。不过本宫总知道你是谦虚的。” 说话间,她已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上了场,寒风压草低,用稻草扎出的小人在十丈开外,背后是茫茫天地旷野。他接过她递来的弓和箭,仍欲辩解:“殿下,我真的……” 她已抓住他的左手持起了弓,并将他的右手放在弦上。 她好像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过去都是我大哥教我,如今可轮到我教别人啦。”女人顽皮的气息蹭上他的颈项,身躯贴着他的后背给他校准动作,可他无法专心,不仅因为她在,也不仅因为她的话语。 他的右手,不要说引弓射箭,根本连一桶水都提不起。 女人给他摆好姿势,便后退两步,若期待、若信赖地看着他。 一时间,他竟不想看到她对自己失望的样子。他转过头去凝望远方的靶心,清晨的光束从裂开的天际坠落,正笼罩着眼前的荒草平畴。右手在弦上张开了又握紧,最后下定决心狠狠一拉时,却只得一下短促刺耳的划弦声—— 一声轻响,羽箭还未飞出,便落在了地上。 几位将官惊愕了一瞬,便即宽慰他道:“驸马是治国的大才,文质彬彬,这等武夫的粗事,不会也罢!” “依你们的意思,本宫是个武夫了?”徐敛眉眼角微挑发了话,众人立刻噤声。 她走上前,将他手中的弓箭扔掉,道:“你不喜欢,我便不玩。” 这话说得有些蛮横,好像片刻前她不是在逼着他“玩”似的。但无论如何,她用这种小孩子般的语气把他的难堪遮掩了过去,而没有露出那种失望的表情,这让他松了口气。 她带他走出了演武场,自去将戎装换下,穿上一身月白襕袍,发冠未解,手摇折扇,便换作了翩翩佳公子模样。他看着,温和道:“殿下如此男装打扮,倒能将岑都的公子王孙都比下去了。” 她笑道:“但教你在我身边,女人们便不会看我。” “殿下要去都城里么?”他问。 “你不想去看看?”她眨了眨眼,“看看本宫治下的徐国,是什么模样。”说着又拿折扇拍拍脑袋,“本宫忘了,那四个月里,你大约早已看够了。” 他的神色微微一僵。她却握住了他的右手,双眼笑得眯了起来,像一只明明在耍赖却仍让人不忍斥责的小狐狸:“冷了吧?再过些日子,便要降霜了。” “柳先生,我们已认识四年了。” *** 今年的天气冷得也太早。走在干燥的街道上,扑面的空气都似挟着寒光的刃。柳斜桥出门时未及多想,此刻才发觉穿得少了,冷风袭来,逼出他一连串的咳嗽。她不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捂在了手心里。 拐过几个弯,道路变得空廓,地势低下,是临近岑河了。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临街的茶楼,他跟在她后边半步,倒像个小厮。 “是梅公子!”小二看到她来,笑着回头朝掌柜的喊了一声,“梅公子可有日子没来小店啦!还是二楼的雅间?还是铁云根?” 徐敛眉颔首道:“近来忙于俗务,真是惭愧。” 小二道:“梅公子忙的俗务,想必都是大事,我等升斗小民哪里想象得出呢!”一边说着一边领他们上了二楼,顿时清气扑面,原来二楼四面轩窗大开,江上云气穿窗来去,直如神仙之地。不过也因为天冷,虽然放下了隔帘,仍是寒风肆虐,是以二楼不见几个客人。她停了步子,深呼吸了一下,回头朝柳斜桥一笑:“这茶楼位置选得巧妙,江上风云对冲,都在此间化为具象了。” 他衷心道:“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怪不得此地题名‘容容阁’,闹市之中,乃有此山人之野趣。” 她愕然:“我只记得容容是此间老板娘的闺名。” 一旁的小二忍不住闷笑出声。柳斜桥难得地脸红了,连着咳嗽了几声,直到两人在雅间里坐定,还不肯再说话。 雅间是由嵌着珠箔的竹帘隔开,江风来去,便听见珠箔交击的清贵而和悦的声响。从窗边望去,一条长河在底下蜿蜒而过,河的两岸俱是炊烟人家,河上桥梁处处,河下小舟停泊,云雾垂落,将眼底万事万物都点染得有些缥缈。 “岑河是岑都的母亲河,也是徐国的母亲河。”她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当然它不够大,也不够长,到了冬日里,还会结冰的。” “足够了。”他低声道,“岑河贯通徐之南北,一年四季商旅来往河上,是殿下的大功臣。” “先生慧眼。我曾说过,都城首要是四通八达;譬若东南边上的梓城,通往岑都的陆路邮驿最快要走五日,而水路只需两日半。”她淡淡地道。 “少了一倍的时间。” “所以徐国十八年前败给莒国的那一场战事,莒国便是在冬日进攻梓城,岑河结冰不通,消息传到岑都时,梓城已然陷落。”她的目光很冷,窗外的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将她的肌肤吹得剔透。 他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今非昔比,如今莒国已灭,似莒国那样的侯国,殿下也不再放在眼里了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许久,开口:“不错。如今我连王爵之国都不再放在眼里了。” 他的手颤了一下。就在这时,小二在竹帘外吆喝一声:“铁云根——”奉上了一壶清茶。 “这茶名,总得有些名道吧?”他移开眼光,换了话题。 她笑了,“你尝了便知晓。” 他执起茶杯,饮了一口,当即皱起了眉,“好涩。” 她悠悠然品了一口,“这茶叶极硬,须长久泡在水里才稍微见软,气味苦涩枯涸,却是提神的绝佳好物。” “云根乃山上之石,铁云根,是说这茶坚如铁石?”他微挑眉。 她笑道:“先生是南人,想必喝不惯这样的茶吧?据说这茶喝得多了,人的心肠也会变硬。” 他的眸光从容,“原来殿下披靡列国,法宝都在此杯中。” 这话像是投机的称赞,又像是平静的反讽,她静了片刻,轻轻地道:“我总希望这说法是真的。” 他不言语了。 时至近午,日隐不出,天际压下冷漠的阴云,秋风清峭,河水沉滞。他忽而望见一艘小船从岑河上游而来,船上人披甲执戈,溯流而下,而下游一座旗亭旁正站着几个兵士,要待接过这小船上的人。 她顺着他目光看去,语意微妙:“就如先生所言,这条河对徐国太过重要,是以守河的将士每日须轮岗三班,巡逻十二次。” 他低头寥寥一笑,“原来岑河上自有岗哨,在下还多此一举地提醒您。” 她大度地笑起来,“这类事情,自然不能随意让人知晓,军船都须掩蔽起来。” 柳斜桥看了她一眼。她绚烂的笑容里仿佛带着钩子,诱惑着每一个不慎望了进去的人。他收回了目光,手指在衣襟上擦过,“那您便不应当让我知晓。” 她的笑容渐渐地隐去了。 “我不是徐国人。”他又道。 “那你是哪国人呢,先生?”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丰国人。”他回答得很快,也许有些太快了。 她点头,“说的是。我险些都要忘了。” *** 此后她便再没有说过这样试探的话。她笑着给他挟菜,向他介绍岑都风物,带他在岑河边悠闲地走了一遭。阴天的河流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云层堆积之下浑浊的水浪裹挟着尘埃缓慢流动,不远处云霭之中偶或探出一方徐国的旗帜。他想,这条河大约是被鲜血漂染过无数次了,才会这样淡漠而克制吧。 而就这样和她平平静静地谈天说地,好像也是不错的。他咳嗽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就会紧一些,目光投注过来时,当真怀着紧张。最后她好像再也无法忍受,到近黄昏时,带他走进了一家医馆。许是因天气的缘故,医馆里病人略多,她还耐心地拉他坐下等候了一会。他问她:“为何来这里?” 她理所当然道:“你都咳了好几日了,自然要看看。” 他却忽然缩回了手,站起身来,有些不自然地道:“算了吧。” 她不解地道:“为何?此处无人认识你我,也不给那些大臣留口舌,你让大夫看看,咱们开了药便走。” “治不好的。”他道,“这不是寻常的风寒,我自己清楚。” 他说这话的时候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她的心却突然颤抖了一下。她的手按在他手臂上,关切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论如何,试试看吧。” “不劳您费心了!”他的话音似发狠,嘴唇抿紧,脸色微微发了白。她脸色微微变了,却是拉他走了出去,到一条小巷里,才低声道:“柳先生。” 这一声唤,竟让他整个人晃了一晃。 他低眉看去,她怔怔地凝注着他,好像也在猜测着他的心思。对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个谜?她已经不再直接刺探他的底细,也不再随意揣度他的用心,她只是想给他看看病,难道也要被他排斥? 他恨她,她一直都感觉得到,她只是从来不敢去想,他恨她有多深。 今日带他出来,她是想求和的,可是他高墙坚壁,根本不容许她往内窥探一丝一毫。她有些丧气,话语也是发软的,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索性转身便走。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他看见她眼中含了委屈的水光,一时呆住。 她这是在演戏吗?她要用这种感情的伎俩骗他到什么时候?一身男装的她,却在此时显出楚楚可怜的风韵,这是在玩什么新鲜的局?他的脑中一片闹哄哄,身体却先于神智做出了诚实的反应——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吻上了她的眼睫。 (二) 唇底是渐渐浸润过来的咸涩,然而并不过分,她是流了泪,但不多,只是一点零星闪烁的碎光。他想这样一点点泪水,对她来说大概很容易做到。他感到她的眼睫在发颤,于是他将手臂渐渐收紧了,直到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抱里。 他的下颌轻轻点着她的头发,声音不自禁变得柔和,“我知道殿下关心我的身体,这是许多年的老毛病了,其实没有大碍的。” 她闭着眼睛,“你不懂。” “是是,我不懂。”他哑然失笑,放开了她,“可以回去了,嗯?”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自己真是没出息,只是得了他一个吻,就好像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两个人慢慢地走回公主府。气氛好像悄然地变了,长袖之下,十指紧扣,深冷的秋风中,却没有一句言语。她的心跳快得可怕,指尖上的一点颤动仿佛就能乱了整个的步伐,却偏偏还有一个冷静的身影在头脑里沉默着,不知在何时就会跳出来反噬了自己。 迈入府门时,她踟蹰了下,他退后半步让她先走,她却也在这时往后退。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笑起来,又各各别过头去,一同往前走。夜幕在他们身后降落下来,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这一点卑微的时光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到得内室,她吩咐着燕侣去烧水,自将发冠解下,又到书案前翻了翻今日的公牍,腰身便被他从后抱住了。 他腰上的玉佩轻轻叩击她衣带上的铜扣,胸膛贴在她的后脊,声息蔓上她的颈项,滚烫,她的耳垂在不自主地跳跃,而后被他轻轻地衔住了。 她的心大力地跳了一下,她猜想他一定听见了,不然他不会低低地笑。善意的嘲笑,像是在笑她,又像是在笑他自己。 整个世界在他的嘲笑前分崩离析。所有的计算都乱了阵脚,她想回头看他却看不到。只有发红的耳根上感受着他轻飘飘的呼吸,他的声音好像是直接透进了她的耳膜:“殿下……其实什么都不懂吧?” “什么?”她微微一怔。 他嘴角微勾,似一个笑,瞳仁里却流转着危险的光,“您总以为自己很懂男人,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明明是句有些挑衅她的话,可是在他的怀抱里,在他的气息间,她似乎也不那么在意了。她终于挣脱出来正面对着他,微微仰了头,眯起眼睛道:“那,你教我?” 他的眼睛骤然一暗,扣在她腰上的手又紧了几分,她被他带得往前了一些,以至于不再能看清他的表情—— “殿下。”侍卫在门外通报,“易将军求见。” 腰上的力道消失了,她竟尔还有些恍惚,半晌才应了句:“知道了。”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仍旧是没有表情的表情,眼神在暗处幽微发亮,“您要穿这一身去见易将军?” 她还穿着白日里的男装,只是披下一头长发,映得肌肤明丽如玉。她回眸朝他一笑,“先生提醒的是。” 她喊了一声,燕侣便从后边的浴房里出来。他的眼皮一跳。 燕侣目不斜视地伺候她脱下襕袍,又给她换上襦裙。虽然穿着里衣,他仍下意识地背过了身去。 而后她走到门边,停了一下,伸手轻轻拉了下他腰间的玉佩。她始终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唇角含笑,那笑容仿佛一道青涩却诱人的邀请。 她走了许久了,他才转过身来。 *** 燕侣冷冷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敛了衣襟走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扯他的衣带,被他一把拂开了,她冷声指着那玉佩道:“她竟然将这个都给了你?而你竟不告诉我?” 他低头,将那枚金凤玉佩收起,走到书案边磨开僵冷的墨。她的话音变得急促,“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我都看见了,你——” “你不必管。”他似乎不再想和她说话了,“做好分内的事。” 她突兀地冷笑了一下,“我从来只做分内的事。” 他闭了眼,轻轻地道:“你不必如此激我。” “阿欢,”她咬着牙,说出的话却似叹息,“那个女人,她的手段太多了。你可一定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他没再答话。 *** 易初此来,是为了表忠心的。 他是地道徐国人,但因曾经同范瓒交好,而今在朝中地位是岌岌可危。 “原来是这个事。”徐敛眉笑了,将茶盏放下,“本宫何尝怀疑过你?岑河上的防务是徐国至重,本宫不是从未将你撤换下来?” 年轻的将领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谜一样的笑容,他却只能选择相信;一时赧然地答道:“是……末将定不负殿下所托!” “冬天就要到了。”公主敛了笑,“你也该明白,本宫是赏罚分明的。若岑河上出了半点闪失……” “末将明白!”易初拱手大声道。 夜色渐沉,徐敛眉往寝房走去。路过后院时她经过了那只白兔的小笼子,嘴角沁出来一个微笑。 那是不同于她适才勾引柳斜桥时的微笑。那是个温和而坦荡的微笑,仅仅是因为她想起了昨夜那毫无负累的回忆,虽然染着酒气和傻气,但却有着真实的欢喜。 她推开门,便撞上刚从浴房里走出来的他。 他刚穿上里衣,正低头系着衣带。湿漉漉的长发沾湿了他的前襟,勾勒出胸膛的轮廓…… 他显然也怔了一下,而她一个心慌,猝然就关上了门,那“砰”地一声让她的心都震了一震。她抿着唇,脸是红的,那笑意还未褪去,血液在加速奔流。她感觉到他身上的水汽一分分逼近,房中只有一盏暗昧的青玉灯,灯下男人的影子压了上来——她转过头去给自己斟茶,手却拿不稳茶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又将茶壶缓缓提起,一道银亮的水柱无声地注入茶杯中。 “哐啷”,她的手一松,茶壶被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 他一把抱住她退开几步,紧张地抓起她的手:“烫着了没有?身上呢?”她低着头不看他,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空气在这一刻静得有些诡异。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沿着喉结往下,在锁骨上滑了个圈,然后坠入衣领。她低头时正抵着他的胸膛,那发丝好像就在他的心口上方拂过,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挠着。茶水在地面上漫过,画了一滩后凝定下来,在袅袅烛烟中幻动着寒冷与火热交替的影子。 她想找些话来说,一时竟尔口拙,只道:“我……我一时累了,我叫人来收拾……” “不用了。”他顿了顿,抬手放开了她,“您无事便好,这些过会再让人收拾。” 她重复:“过会?”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如果她抬头看了,她便知道,此刻他的表情里满是她所熟悉的那种*。 可是他偏偏用那种柔软温暖的外壳,将那*层层包裹了起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易将军是来谈他自己的吧?” 她只得道:“易将军是范瓒的旧友。他总是有些害怕的。” 他“唔”了一声,似乎也不关心这件事,笑笑道:“他将你拉去了一个时辰,我原想同您说些什么的,却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擦过他的手背,“那就慢慢想。” 他的笑声在她头发上撩动,她莫名地也笑了起来。 他已经不再是她最信任的人,可是她发现,不需要信任,她也可以在他身上感到这样一种虚妄的快乐。周遭明明是冷的,两只手相触的地方却散发出暖意,她在他的怀里,就像在一个清香的梦里,她不知他会不会也有如此的幻觉。 她猜测不会,因为他就是那个为她制造幻觉的人啊。 她忽然踮起脚来,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她眼底的东西,她就突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又退得太快,那一口不轻不重,就像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痛只是一刹那,痒却在蓦然之间无法无天地蔓延开去。 他的眼神终于变了,像是黑夜里裂开了一道光亮的罅隙,他再也压抑不了了。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身子凌空的一瞬她有些恐惧,更多的却是冲破牢笼的兴奋,仿佛她已经等待了很久,等待他同自己一样失去理智的这一刻。 他将她放上了床,身子重重地压了下来,像夜空里的乌云遮蔽了月光,像垂帘上的暗花蒙住了灯火,她一眨也不眨地仰头看他,他却避开她的目光,直直吻住她的喉咙。 她忍不住“嗯”了一声,喉咙里滚动出来的呻-吟,在他的唇舌下滑了一圈又古怪地吞咽下去。她伸出手臂欲缠住他的脖颈,他却在床上跪直了身子,“哗啦”一下拉上了床帏。 背着灯火,他身躯上坠落的水珠陷进被褥的重重褶皱里。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喉咙轻动:“殿下。” “先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不行。她已经乱了,她甚至希望自己能继续乱下去,至少在这一个刹那,她愿意放弃一切。“叫我阿敛。”她说。 “阿敛?”他低低重复一遍,话音沉得危险,“您的前几个丈夫,也这样叫过您么?” 她一怔,还当真去想了想,“大约不曾……” “阿敛,”他却又唤了一遍,“你为何一定要嫁我?” 她咬住唇,轻声道:“为了锁住你。” “你已经锁住我了。”他说。他的声音几乎是绝望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她慢慢坐起,慢慢朝他倾身过来,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第25章——*底 最初的时候,还只是吻。 他的动作很轻柔,她不知道男人在床上是不是都应该这样轻柔,但她想若真如此,她不讨厌。他耐心地诱引她的舌,仿佛在与她玩一个新奇的游戏,躲闪,跳跃,纠缠,偷袭,唇舌之间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抓在他衣角的手指一分分收紧了,睁开眼,眼里一片惶恐的水光。 他有些想笑,可他自己也是惶恐的,他竟笑不出来。 他又安抚地吻了她一下,谁知她却在这时候伺机反击,重重在他唇齿里探过。他“嘶”了一声,她的眼神却像一个点燃了烟花的顽童,站在离危险最近的地方洋洋自得。他的眸色发暗,却不还击,任由她胡闹,她莫名急了,拥抱已不够用,她拽着他跌回了枕褥间—— 他护着她的头,远开几分,低着头看她。 她仰躺着,视野里全是他,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阴影,透着沐浴过后的清气,如山间云雾将她缭绕。“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发问,话音里隐隐含着埋怨,手掌从他的领口探了进去,沿着某条脉络找到了他心跳的位置。 她按住了它,感觉到咚、咚、咚的跳动,她才能确定他是真的。她那么爱他,可却那么害怕。 他似乎叹了口气。他纵容了她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自己俯下身去,一手拥着她,另一手轻轻拉下她的衣带,打开了她的衣衫。她咬着唇,努力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眼神却不断地往外飘。好在这个时候他并无暇来笑话她,他自己也有些焦头烂额——他解不开她的亵-衣…… 她抱紧了他的颈,自己稍稍起来了些,声音低如蚊蚋:“上边……”他的手探过去,却刹那滑过一片光裸的背脊,险些抱不稳她。明明曾经还给她背上上过药,这个时候,这个女人却又变成了全新的样子,教他无法应付了。 她抿着唇,下颌搁在他的肩窝,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过自己的长发,轻轻解开了亵-衣上的结。一瞬间失去所有依恃的空旷感令她抱紧了眼前的男人,他悄声地回应着她:“无事的,阿敛……我会小心……” 她不吭声。 他将她轻轻放回枕上,小心翼翼吻过她的肌肤。偶尔抬起眼时,便见她将手臂横在额上遮住了眼,嘴唇轻微地发颤。他知道这时候不该再多话,可他心中却有着无数个问题,他想问她,您想好了吗?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您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可是又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催促着他,快一些吧,纵然是初冬的夜晚,也不可能无穷无尽,待到破晓时分,还不是要现出原形…… “嗯……”难耐的呻-吟从她喉间溢出,汗水淌下来,很快被他轻柔地吮去。他移开她的手,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她呆呆的样子好像全然的懵懂,又在懵懂中仍然掺杂了本能的羞耻,她张了张口:“先生……” *** 她一直知道这会是件很疼的事情。只是她上过战场,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内伤外伤,她以为自己承受得住。然而就在他望过来的时候,伴随那一刹那极致的痛楚,竟逼得她叫出了声。 “——很疼?”他停下了,眼里透着紧张,撑在她头两侧的手在发抖,“我慢一些……” 她大口呼吸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这是完全不同于刀剑造成的痛。这是连着心腔的痛,整个人都忍不住要蜷缩起来,可是却不舍得;然而这种不舍得,又反过来成了最痛的缘由。她看见他忍耐的表情,心里有一块地方,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愿意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都送给他,不计回报。 毕竟冬夜亦短,寒冷转瞬即逝,她只能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他是真的需要着她。两个孤独的身躯贴在了一起,并且为了这片刻的温暖各个藏好了自己的刺,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还感到了快乐,只是她不敢高声,她怕惊碎了这个羞于启齿的夜。 她的手抓紧了他瘦削但结实的肩膀,忽而听闻他极低地喘了一下,似是被刺痛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抚摸过去,却在他后肩上摸到了一片伤痂。 她微微凝了眉,好像在思索什么,“你这里有伤……” 他突然低下身子来吻住了她。一个用尽全力而令她惊愕的吻,仿佛含着太多未尽的话语,全都要在这柔软的吞咽和舔舐中说与她听,却全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忍耐着沉进了深深的海底。他勾弄着她,取悦着她,她很快就不能再思考其他事情了。 男人的温柔就像一个陷阱,吸引她坠落,吸引她在疼痛之后,仍然义无反顾。垂帘不断地摇晃着,筛动满室烛风月影,冬夜的霜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窗外渐渐响起簌簌的落雪之声。 “先生。” “嗯?” “先生这么多年……有没有过女人的?” “……” “先生……我方才好痛。” “……”他抱紧了她,自责的话音里透出几分难堪的羞涩,“是我不好,下回……下回不会了。” “先生也是第一回吧?”她却不管不顾地追问,眼睫毛在他的颈项间扑闪扑闪的,让他没来由地心浮气躁。 “……是。” “先生过去都没有喜欢过谁吗?”她还在问,“没有喜欢的女人吗?” “殿下,”他终于无奈地道,“我听闻,聪明的女人不会问丈夫这种问题。” 她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便不想做聪明的女人。” “……” 她的手臂圈紧了他,声音轻而翩然,“先生,不管怎样,我都是喜欢你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 没敢去看他的表情,徐敛眉将头靠在男人胸膛,心想,可总算将这句话说出来了,原来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说出来之后,整颗心都因某种不堪重负的期待而发着颤,却偏偏悄无声息,她想用惯常的笑来掩饰,却笑不出来,或许只是太郑重,反而显得生硬了。 从他的方向看去,只见她那红红的耳尖,像一只笨拙的小动物。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低低地道:“那真是在下的荣幸。” 她怔了怔。隐约感觉对这回答不是很满意,但她也不知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更加不知道寻常人在这种情形下都该是什么样子。可是她听得出他的话音是轻松的,好像他也很快乐,而他的这快乐是她带给他的——这样一想,她又释然了,于是她含糊地点点头,便靠着他的胸口闭上眼。她实在有些累了,她不知道这原来也是件累人的事情,身心都松弛下来,万事万物在他的心跳底下都渺如飞烟。 在她依偎之处,他绷紧了肌肤,胸口下三寸有一块胎记随呼吸起伏,宛如一弯在夜的海水中浮沉的月亮。 他睁着眼凝望着帘帷撩动的虚空,许久,才轻声道:“我过去并不曾喜欢过哪个女人。” “嗯?”她似将睡熟了,只困倦地应了一句。 他却不再说下去了。 *** “若是如此,那在下不想回家,殿下。” “在下的父母兄弟,就是被楚厉王的军队杀死的。” “我在亡父的尸身下躺了两天才逃出来,连家人的尸首都不敢收殓。” 黑暗如波浪,将回忆的暗沙汹涌席卷而来。 她的第二个丈夫楚厉王,是在莒侯的宴会上对她一见钟情的。 他有着楚国王室中少见的挺拔身材,平淡无奇的脸容上,那双眼眸里好似总有着无穷的亮光。他仿佛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男人,他为她杀了莒侯,他带她去云落山上围猎,他为她踏平了南吴国都。 可是即便这样看似愚蠢的男人,也有私心。在攻入南吴王宫的前一夜,他还向所有人保证着降虏不杀,可转眼间他便屠尽了南吴王室。 他这么做,却只是为了让她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觉得自己很傻。一次一次,以为自己嫁了个爱自己的男人,就可以放心去利用他们的好;可一次一次,却发现自己才是被所谓的爱愚弄了的那个。 十三岁的她,在举目无亲的异国,做着旁人口蜜腹剑的王后;可心里却还是有过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得到了男人的爱。——这本身就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楚厉王的尸首从东江里打捞出来时,挺拔的身形已浮肿变形,青白的脸上双目凸出,似含了无穷的苦恨。深夜里不见繁星,东江上的冷风彻骨刮过,她蜷紧了自己,无意间却仿佛撞开了一扇温暖的门—— 所有的寂寞和寒冷,突然都消散了。 “梦见什么了?”一个温存的声音轻轻地响在梦境上空,“您出了好多冷汗。” 楚王。她发不出声音。楚王死了。他那样恨我吗?他为何要瞪着我? 那声音轻笑了一下,好像冬日里的一缕日光,轻悄悄就驱开了重重阴云,“您在我的怀里,却梦着别的男人?” 怀里的女人却不说话了。她嘴唇发白,修长的眉毛紧抿,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柳斜桥凝视着她的脸,心中时而紧张、时而苦涩,只想闯进她的梦里去看个究竟。 她忽而向着他转了个身,整个脸都埋在了他的胸口,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身子都在发颤。 他怕她是发热了,给她盖好被子,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才舒了口气。可这样一来,他便再睡不着了。 第26章 第26章——冷香外 这一日徐敛眉醒来时,眼前的光景似乎与以往都不太一样。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身边便伸过来一只臂膀将她扶起,也不说话,就这样耐心地等她回过神来。 恍惚间她好像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如梦一般。她任性地不想醒,双手覆在脸上,很久才道:“天亮了?” 他轻声回答:“大亮了。” 她懊恼地“噢”了一声,挪开手,便对上他清澈的眼瞳。她的脸又红了,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又加了一句:“真亮。” 他有些不着边际地道:“是啊,下雪了,殿下。”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句“真亮”简直傻兮兮的,转头想拿回点面子,却见他并没有笑,沉默的神容里,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只是怔忡。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在经过了这样的一夜之后,她该说什么才能不那么跌份?心在缓慢地下沉,像被铅坠子拴住了,她却不敢问,万一他后悔了怎么办? 他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也不说话,便下床去开了门。她连忙缩回被子里,但听得他在门边同鸿宾说了几句话,然后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洗漱吧,殿下。”他淡淡道,“鸿宾说您还要去奉明宫议事的。” 至少他的语气还是温和的。她仰着头,吐出一口气,“所以我不喜欢留在岑都,每日里总有数不尽的事要议。” “朝会集议是祖宗法度,总不可轻废。”他一边拧毛巾一边道,“在下却是佩服殿下,可以驭群臣于股掌之中。” “你喜欢这种感觉吗?”她忽而侧过身来,一手撑着头,懒懒地看着他,“你喜欢这种运筹帷幄、计算人心的感觉吗?” 他倾身过来,折起巾子轻轻地给她擦脸,“在下尚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是以无从谈起。” 她长叹一口气,“比起这些,我更喜欢战场。” 他看她一眼,“那不如让世子与您易地而处,您去冲锋陷阵?” 她的手指玩着他腰间的玉佩,慵懒地笑了笑,“那大哥可要怪你的。” 他也应景地笑了一下。她坐起身来,浑身依旧乏力,却不想说出口,手扶着床栏站了起来。他看着她,轻声道:“您若真去了冲锋陷阵,我也要怪我自己的。” 她抬起头,他的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腰,正给了她一份足以支撑但不至于僭越的力道。他静静地凝注着她,清浅的眼底,却藏了深深的漩涡。 她动了动口,仿佛承诺般道:“那我便不去了。” 他垂下眼帘,似笑非笑地道:“在下可不敢向您要求什么。”说着,松开了手,欠了欠身,“我先出去,不扰您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离开了。 *** 徐敛眉梳洗一番,便冒着风雪匆匆赶往宫中。今日没有多大事情,倒是今年第一回下了雪,群臣都有些兴奋,贺喜的话说了不少。然后便是将领们挨个来禀报全境防务,易初也在其中。 易初统辖的正是岑河上的重要守备,飘雪之后,岑河的冰期便成了徐敛眉最关切的事情,依往年常例,驿船将停,而河边的守备却要增加,这是当初莒国进攻带来的教训。 徐敛眉同易初谈得累了,回府的时候,在辇车上险险要睡着。鸿宾到车中来给她塞了个暖炉,也不言语,只是盯着她瞧。她被这样瞧得不自在了,“怎的了?” 鸿宾竟然也脸红,低声嗫嚅:“昨晚婢子听见,您和驸马,房里……” 徐敛眉整张脸哗地通红,只得拿怒意遮着羞意:“乱讲什么呢!” “其实今早婢子真不想叫您去议事的。”鸿宾软声道,“您一定累坏了吧?” “……”徐敛眉再不想接话,干脆闭上了眼。鸿宾倾身过来将车窗放下,一边好声好气地道:“殿下,不管如何……婢子很高兴。” “什么?”徐敛眉懒懒发问。 “婢子原本以为,”鸿宾偷眼觑她,神色里像有些难过,“您不会对任何人……” “放肆。”徐敛眉蓦地截断鸿宾的话,她睁开眼,冷冷注视着她,“这种话也是你说得的?” 鸿宾低下了头,被公主毫不留情地数落,心里却更加为公主感到委屈,眼中几乎要坠下泪来,却也不敢让公主瞧见,“是婢子放肆……可婢子真心希望,殿下能同柳先生好好地过,过一辈子……” 徐敛眉看了她许久,终而,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鸿宾,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心中总是将你当姊妹一样看待。”这样的话她甚少说,说出口便觉生涩,“你这样关心我,我很感激,但我同柳先生……” 鸿宾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有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梗塞在喉头,却终于是对着最亲密的鸿宾也说不出口。徐敛眉最后也只是又拍了拍她,便闭上眼睛,“……让我休息一会儿吧。” *** “殿下。” 柳斜桥站在车门前,一手扶着车辕,一手挑开帘幕,安静地迎接着她。 她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走入府中,留给下人们一个伉俪和谐的背影。房中已摆上了晚膳,柳斜桥将牙箸递与她,一边平平地道:“我去厨下看了看,添了几道菜。” 她朝桌上看去,是惯常朴素的五菜两汤,只中间那条清蒸的鱼十分显眼。 “……”她道,“本宫不爱吃鱼。” 他也不恼,“这是我自己做的,可能……不合您的口味。” 她复看他一眼,执箸尝了一口,细嚼慢咽,“倒是颇得鲜味,不似北方做法。” 柳斜桥道:“在下本就是南方人。” 她道:“丰国也并不算南方,反而偏西。” 他叹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似的,“这种事情,我总是辩不过殿下的。” 她耳根发了红。胃口不佳,心里发堵,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自去了一边翻书。未几柳斜桥走过来,踌躇着道:“您若不高兴,往后我便不这样……自作主张了。” 她轻轻地道:“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他将她手中的书抽了出来,她却转过了身去。他从后方拥住她,用哄小孩的语气道:“不要不高兴了,嗯?您不喜欢的事情,往后我都一定不会做的。” 不知他这半日都学了什么,到了傍晚,竟知晓这样来哄她了。可无论如何,女孩子总是喜欢被人哄着的。徐敛眉低着头,嘴角却弯了弯,“真的?”声音悄悄的,好像害怕惊破了什么。 “自然是真的。”他说着,牵住她的手,“昨晚……”他顿了顿,“是我不好……” 怎么又是这件事!她咬住了唇,还未发作,却听他声音沙哑了几分:“我真的没有想到……” 她皱了眉,“什么?” 他低垂眼帘,眼睫在微微地颤抖,“我今日早晨看见时,是被吓坏了……您……流了好多血……我真不曾想到……所以我一时……” 她一下子甩脱了他的怀抱,话音发冷:“你说清楚。” 他闭了闭眼,仿佛有些不能承受的痛苦,“我原该再小心一些。” 她脸上阵红阵白,方才好不容易攒聚起来的气力一时又散尽了,身子一旦发起软来,便只想靠在他怀里,却还拉不下颜面,只道:“你又知道怎样是小心了?” 他被她这一问噎住,半晌才道:“我……我可以学。” 她盯着他瞧,蓦地扑哧一声笑了。 看她笑容绽放出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刚刚经过了一道很紧张的审讯一般。她心情舒畅了,便觉出饿来,“你方才也没吃多少吧?” 柳斜桥却只是看着她,“您若有心事时,我也吃不下。” “这是何必。”她看到桌上都已收拾整齐,眉毛拧了拧,“那条鱼呢?” 他道:“殿下还想吃的话,想必还在厨房。” 徐敛眉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小时候本宫有个恶习,饭桌上的东西从不好好吃,偏喜欢去厨房里偷食吃。本宫看先生也没吃饱,不如便陪本宫走一趟吧。” 厨房里的张大娘已到了老糊涂的年纪,看见公主、驸马纡尊亲临,吓得连碗都拿不稳了:“殿、殿下,奴婢正要洗碗……” “您洗您的。”徐敛眉伸手将长发草草挽了一半,“晚上那条鱼去哪儿了?” “殿下要那个?”张大娘指了指,“所幸还未扔呢,奴婢原想着,殿下既然嫌弃,奴婢便……带家去喂孩子……” 徐敛眉转过头,见柳斜桥脸色颇有些古怪,便笑得格外娇艳,“那可不成,这是驸马给本宫做的菜,本宫怎么会嫌弃?本宫将它拿走啦,其他剩菜您随意挑吧!” 张大娘“哎”了两声,便见公主小心翼翼将那盘鱼捧走了,驸马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张大娘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碎碎念叨着:“这可好,殿下这可好……” 第27章 第27章——襟袖上 徐敛眉一手高高托着盘子,踩着从厨房到后院的一路积雪,偶或回头望他一眼。柳斜桥也不说话,只是紧张地看着她的步子,似乎生怕她摔了。夜色降临,女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投映在雪地上,从背后看去,谁也看不出她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徐国公主。 他一时觉得迷惑,一时又觉得欢喜:她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稚气,像是个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玩乐过就被迫长大了的孩子。 她自顾自在后院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他低声道:“冷的,殿下!” 她笑眯了眼,“殿下怎么会是冷的?” 他竟尔有些脸红,自在她身边坐下了。她瞧得有趣,凑近他一些,却忘了手中还托着食盘,汤汁都洒了出来。他伸袖子给她擦拭,她却并不管他,自己拿筷子戳起了鱼肉。 “你不要笑话张大娘。”徐敛眉衔着筷子道,“我记得我五岁的时候,莒国围城,城里缺粮,祖父不给我东西吃,还是张大娘去军营里偷来了米给我做饭吃的。那时候宫里不能开火,她在自己家里做好了,揣在兜里带给我,我就在灶台边上把它吃得干干净净。” 她说这话时带着笑,好像那只是一件童年趣事。他的心却微微一沉,“徐文公怎会不给您东西吃?” 徐敛眉想了想,“他不喜欢我母亲。” “您的母亲?” “是。张大娘给我的吃食,我还揣了一些,回去喂给母亲吃。那时候她还怀着身子……她已是那么虚弱了,但我祖父无论如何都还想多个男孙。”她回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先生家中兄弟众多,大概不会知道这种苦恼吧?” 柳斜桥静静地笑了一下,“我是家中老幺,有什么苦恼,料都轮不上我的。” 他笑得很浅很淡,却不知为何,让她的心愀然了一下。她不想看他,转头又道:“后来还有一次,岑河泛滥,退潮之后发了瘟病,祖父嫌我不干净,就把我锁在房里,不给我饭吃——张大娘就偷偷给我送饭,被祖父发现了,打了她一顿,她大约被打糊涂了,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那年您多少岁?” “八岁。” 他微微皱眉,凝视着她道:“您上回还说,徐文公对您寄予厚望,还着意培养您的。” “是啊,这不矛盾。”她笑道,“祖父对我的厚望,是我争取来的。”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他却从中听出了铮然的意味。 “张口。”她忽而夹起颤巍巍的一块鱼肉,转向他。 柳斜桥愣愣地张开口,嫩滑的鱼肉便落了进来,虽然放得凉了,滋味却仍然是他许多年前最喜欢的那种。恍惚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道菜便是母亲教会他的。 而今他将这道菜做给了她,她又喂还了他。 徐敛眉望着他,忽然道:“你教我吧?” “嗯?” “教我做这道菜。” “您不喜欢吃鱼,为何要学?” 徐敛眉停了一下,好像被他问住了,最后却又放弃了一般,直截地道:“为了做给你吃啊。” 他沉默了。 这沉默让徐敛眉忐忑起来,她不无沮丧地想,自己又说错话了。昨晚上当她说出喜欢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径地沉默着。 其实她还有什么筹码可要求于他呢?他是恨她的,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他,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这样也就够了,她哪里还敢要求于他呢? 这样宽慰了自己一番后,心情似乎终于开阔,她将剩下的鱼吃完,若不经意地说道:“其实很好吃的。” 他却望向院落里零碎的积雪,微微叹息地道:“殿下何必这样为我花心思?” 她一愣,“什么意思?” 他慢慢地道:“其实您不必顾虑在下的想法。您是君,我是臣,您不论做什么,我都无从置喙。” 她笑了笑,“可你是夫,我是妻啊。我虽然嫁了许多次了,却从来不知道夫妻该是怎样做的,柳先生,你可要担待一些。” 柳斜桥转头看她,她的眼神清亮有定,笑容里却渐渐染上寂寞的味道。他不禁有些失神了,似她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女人,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寂寞?可是这寂寞同她的傲慢糅合一处,好像也并不突兀。就这样看着,他都想伸出手去抚摸她,就好像这世上任何卑微惯了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抚摸一下所见的一切高贵的。 待手指真的触碰到了那微凉的肌肤,他才醒过神来。徐敛眉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沉湛的眼里,全都是他。 他仓促地吻了她一下,站起身来,“您若喜欢,我天天都可做给您吃。” 她一跃而起,却盯着他,舔了舔上唇,笑容里泛着坏,“是不是一股鲜味?” 他别过头去,她却将脸追了过来,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目光,像个孩子一样瞪视着他。他红了耳根,被她逼到无可退处,索性倾身吻住了她。 她惊了一跳,却遭他出其不意地攻入唇舌温柔碾磨,立时就泄漏出了不可抑制的喘息。她不得不用手推挡在他的胸口想让他放开自己,他却将双臂都环住了她,将她的身子往自己身上按—— 她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脸上唰地红透了。 他放慢了节奏,轻而又轻地擦过她的唇,柔软触感像雪花一样转瞬陷溺在带着香辛滋味的唇舌之间,她留之不住,却愈益渴望,手从他的胸膛渐渐往下,直到听见他皱紧眉头闷哼了一声。 他一把抓住她那只胡闹的手,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很……很鲜。”他的呼吸仍然急促,咫尺之距,他的眼眸却是柔软宁静,宛如月光之下飘着雪的湖泊,带出片片缕缕沉溺的笑影。 她只觉自己被他抓住的手,五指都酥麻得没了气力。也许是这天太冷了,也许是他的身躯太热了。冬天,真是容易让人脆弱的季节。 “你……你也想要。”她喃喃,“你也想要我的。” 他低沉着声音道:“您这样的女人,世上任何男人都想要的。” 她摇摇头,“可你同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好像有些固执了。 “你想要我,自己却会忍着。”她低声道,“你以为你同他们没有区别,其实,你比他们都要好。” 他的目光沉默了下去。 “你这样好,可我却这样害怕。”她低下了头,“我怕我用寻常的东西,根本不能让你快乐。” 他抓在她手腕的手轻轻地翻上来,与她的手指扣在了一处。“您便像现在这般,不要变,永远都不要变——我就很快乐了。” 迷蒙的雪色里,浮动的夜霭遮住了月,只投下似有若无的温柔的暗影。凛冽的朔风一时也止息了,雪片儿仿佛是停泊在了空中,幻出一片永远不会下坠的晶莹世界。 永远不下坠,永远不融化,永远不离开。 *** 天气是突然间冷到了极致。立冬之后,雪便不曾停过,起初以为是祥瑞的大雪,到冬至前后竟已成了灾,门前积雪盈尺,扫也扫不尽。过了冬至,徐敛眉便让众卿都回家休养,她自己留在奉明宫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但不论如何忙碌,她每晚都一定要回府去。 柳斜桥总是在那里等着她。 她不再向他垂询国事,他也不再过问她的事务。可两个人就在深夜里拥抱一下对方,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汲取一点温暖,也觉十分欢喜了。徐敛眉觉得自己过去对于信任的偏执真是有些可笑——其实男人和女人只要到了床上,就可以快乐起来,哪里还需要互相信任呢? 这样一来,被她锁着的柳先生,还真有些像是她的男宠了。 她复有些过意不去,待偶尔闲下来了,也带他出门去走一走。有时行得远了,到岑都之外的官道上,便见许多流民曝露草野,在积雪的林木间枕藉而憩。柳斜桥看得心惊,她却面无表情,径让马车行过去了。 于是他们的马车便在许多饥民干涸的眼眶中溅起泥泞的雪,没有人说话,也许是都没有力气说话了。这算不上一乘极华贵的马车,可那拉车的马膘肥体壮,已然是比他们还吃得好了。 柳斜桥只觉那些饥民的目光好像能穿透车帘,直刺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不自在,却无法开口说话。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坐在他身边,手与他手相扣,疲累地倚靠在他身上,这种时候,他所需要做的,似乎就只是给她慰藉罢了。他不能再同她提建议,她不会听。 待这个冬天过去吧,徐敛眉闭了眼,心中想。冬天这么冷,可他的怀抱却这么暖,她舍不得。 第28章 第28章——不禁猜 三九之后,徐国大雪愈加恶劣,徐敛眉没日没夜地留在奉明宫中,莫说闲下来,她已连公主府都无心回去了。 “今日公主仍不回来么?”柳斜桥问鸿宾。 鸿宾一边往暖炉里添着炭火一边道:“可不是么!殿下每日都要伏案到凌晨,回来也麻烦,大雪阻着路,还不如在宫里歇息了。” “公主已有半个月不曾回府了。”柳斜桥眸中暗影浮动,“公主在忙什么?” 鸿宾直起身看了他一眼,道:“便是这大雪吧。”说着也叹了口气,“这雪下的,没个尽头,许多贫户秋收后方交了粮,冬天再熬不过去,便成了流民。然则河流冰封,道路不畅,流民积堵,曝露旷野,最后也是死路一条,被大雪一埋了事。殿下正焦头烂额呢。” 柳斜桥听着,眉头微微蹙起,道:“我去看看她。” “哎,先生——”鸿宾忙道,“殿下特意吩咐了的,您这屋里炭火最足,这天气里您出去一趟,不是活受罪么?” 他没有答话,草草披了外袍走到门前去,见漫天雪花如飞絮,轻飘飘软绵绵地往四方里坠落而去,风声哗啦灌了过来,逼出他胸腔里一阵咳嗽。鸿宾一见,连忙过来扶着他叫苦道:“您这可让婢子怎么处呀!殿下一片心意,您怎的就是不领呢?” “殿下……一片心意?”柳斜桥立在门边,忽而回过头来,浅色的瞳眸里泛着深光。 鸿宾被他这样的眼神吓得声音也小了几分,只得道:“柳先生,我们做下人的,只盼着您同殿下能和和美美的,您也晓得,殿下过去嫁人那都是假的,只有嫁给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是喜欢您的……” 他怔怔地转过头去,看向一庭萧索,风雪仍没有一点要停的样子,反而变本加厉地呼啸起来。许久,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多谢提醒。你是真心关心殿下的人。” 鸿宾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奇怪。她自然关心殿下,可难道先生就不关心吗?她叹口气,小心翼翼地又加了一句:“先生莫怪,婢子有句话……您既娶了殿下,便该知道殿下是怎样的人,先生既是外人,便最好……莫去打扰殿下公务的好。” 柳斜桥微微一笑,“我明白的,多谢姑娘提醒。” 见了他这样一个微笑,鸿宾反而不知还能说什么了。忽而却见柳斜桥紧了紧衣襟,提起一把伞,竟是已迈步走入了风雪里去。 *** 徐敛眉已经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原本每年的冬季,总会有些流民四窜,但今年因为刚吞并了夏、范、楚三国,情况就变得更为微妙,徐国百姓往外郡跑,不是好事。岑河已结了冰,驿马却在此时因严寒大量冻死,虽然国境四方还算平静,但她知道,徐国内里已有些乱了。 雪片一般的奏报飞向尚书台,尚书台不敢怠慢,将它们原样摞起递进了宫里。不时有地方郡守被召回岑宫,更有几位将领每日都须向徐敛眉汇报,统辖岑河的易初便是其中之一。 “岑河无事。”易初每回过来,只是这一句话。 然而得了这样的汇报,徐敛眉却没有松开紧皱的眉头,“易将军,本宫是宽待了你,可也希望你能够戴罪立功。” “殿下!”易初神色一变,不顾甲胄在身,扑通跪了下来,“末将再如何无能,也不至于拿岑河来开玩笑啊!只是,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岑河上确然平静得很……但末将绝不敢荒忽!何况如今已结冰了——” 徐敛眉开口截断他的话,“易将军何必如此紧张?”她缓了缓,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本宫也只是给你提个醒,冬天还没有过去,徐国最近风头太盛,不可以不加强戒备。” “是!”易初连忙应道,“末将明白!” 徐敛眉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低头看着奏报,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本宫又何尝希望岑河上出事?” *** “殿下。”燕侣捧着一摞奏疏进来,面色颇有些为难,“又是外郡的文书……” 徐敛眉叹口气,“拿来吧。” “上回周相国说的话,婢子以为是在理的。”燕侣将奏疏放在书案上,一边斟酌着道,“我们动作急了,夏国、范国、楚国,那么大的地面一口吞下,还多多少少都减了税,徐国自己的百姓总不会乐意……” 徐敛眉将奏疏一本本翻开来看着,“不瞒你说,曾经那个酷吏贾允,逼得盘田反乱,本宫是心有余悸。对这些新招降的土地,总不能用强。” 燕侣道:“可多出来那许多官署总要人供养,不是外郡人便是内郡人,新招降的土地不出工出力,供养却要内郡人来分担,他们怎会不往外跑?何况今年被大雪害得最惨的,都是内郡……” “那你有何办法?”徐敛眉反问。 燕侣怔了一怔,声音弱了些许,“我一个奴婢,有什么好法子……” “嗯?”徐敛眉的声调略略抬高了些。 燕侣只得硬着头皮道:“婢子以为,可以仿效我们当初对南吴四郡的做法……” “南吴四郡?”徐敛眉目光动了一下。 燕侣点头,“南吴与徐风土大异,我们当年是委任地方豪族为郡守,任其自辟僚属,不过分干预内情;婢子以为,治楚国和范国,也可如此……” 徐敛眉摆了摆手,“本宫再想想。” 燕侣便不多说了。 日渐黄昏,风雪未停,黑夜推着阴云一层层压迫过来,雪花都似成了灰色。正是一日中最难辨物的时候,纵点了灯烛,也觉心境颓然,徐敛眉推了奏疏走到门外,却望见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撑着伞匆匆行来。 她怔住了。 无边无际的沉沉的暮色里,男人一袭青衫透出老旧的白,袖中探出的瘦削的手骨节分明,握着伞柄。 他抬起头看向台阶上的她,雪花扑落在他的伞上,簌簌有声。 她却觉得天地都寂静了,只衬出她的心跳,在黄昏的暗霭中上上下下不定浮沉。 这只是刹那间事。下一个刹那,她已摆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欲迎上前,却因风雪呼啸而止步,“柳先生。” 柳斜桥没有笑,只是低下头走过来,在廊檐下收了伞,才低声道:“殿下最近总不回府,在下有些担心。” 她被噎住。最近确是事务繁忙不假,可遭他这么直白地一说,她的心里却泛出细细密密的欢喜,像被极轻的绒毛悄悄撩拨了一下。 “外边冷,进来吧。”她转身往里走,话音落得甚轻。 两人走入阁上,徐敛眉让燕侣退下,回过身,见柳斜桥衣衫上沾了雪花,入室便被催融,脚边零落了几点水渍;俄而一只雪白的小脑袋从他怀里探了出来,愣愣地四顾而望—— 徐敛眉终于笑了,走过来给他拍了拍衣袖,理了理衣领,却不看他,只低声道:“辛苦你来瞧我一遭,我却连衣裳也没法给你换。” 他将小兔子抱了起来,不言语只是看着她。她也就静了片刻,回到书案边,道:“先生既然来了,就给本宫出出主意罢。”说着,她将内郡的奏疏递给了他。 “是。”他微微一怔,而后应了,在书案对面坐下,将奏疏仔细读过。她想低头做事,心却静不下来,于是自去窗边挑了挑灯,黄昏的暗光在灯盏周围布下深浅不一的柔晕,柳斜桥读完奏疏,抬起头,就见到她立在那光晕边,面容上蒙着他也看不清楚的暗影。 “依在下看,”他思索了一会,才郑重地道,“这次灾荒,主要由于殿下给楚地、夏地、范地免税,税吏便克扣到了内郡百姓头上,才导致他们都无法过冬……” “本宫总不能朝令夕改。”徐敛眉声音清冷。 柳斜桥摇了摇头,“的确不可朝令夕改。但殿下有无想过,这天降灾异,受苦最深重的就是那些勤勤恳恳种田为生的老百姓,而对军旅和官吏,几乎没有损伤?” 徐敛眉神色微动,“先生想说什么?” “眼下首要是稳定人心。”柳斜桥看她一眼,似乎是思考了一下,选择了一种更为谨慎的说辞,“每到这样的时候,贵族大姓就趁机而出,以贱价抢占田地,乃致使百姓流亡无所。”他将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在下以为,不如向他们收钱。” 徐敛眉顿了顿,再开口时,话里带上一层轻慢:“向贵族收钱若如此容易,本宫早就做了。” “不是直接地收钱。”柳斜桥摇摇头,“徐国以宗法为本,对贵族历来宽松,任他们私自盗铸铜钱——在下以为,首先当禁盗铸之风;同时,朝廷应当定下土地的官价,任何人都不得将土地以低于官价的价格卖与他人,若实在非卖不可却又无人肯买,便由朝廷来买。” 徐敛眉沉默了。很久,她才伸手过来,将小兔子抱入怀中,又移步到窗边去,长长出了一口气。 柳斜桥凝望着她的表情,“殿下可是以为不妥?” “不,很妥。”她摇摇头,“本宫只是觉得,本宫早应该找你商议的。” 他原就是她的谋士,可她,却从来不曾真正将他作谋士看待过。 过去她当他是亲密的,如今她当他是敌人。 忽而她又道:“虽则如此,燕侣方才提到,还可用治南吴四郡的方略对付范、楚诸郡,先生怎么看?” 第29章 第29章——惊梦后 (一) “治南吴四郡的方略?”柳斜桥反问,“什么方略?” 徐敛眉的手在窗棂上敲了敲,外边的积雪便落下来,小小的白兔嫌冷,更往她怀里钻去,“十年前,楚厉王在南吴杀孽太过,南吴王室尽灭,然而楚厉王转眼也去了,地方上的豪强没了顾忌便要造反;那时候徐国接手了南吴,本宫手头却无兵可以镇压他们,只能招抚,让那些大姓做了地方大员,如此才平息下来。” ——杀孽太过? 她说了这么长一番话,他却好像只听见了这四个字,一时间甚至感到了耳鸣,像是光阴都错了位的荒唐。 她看了他一眼,复踌躇着道:“其实本宫看来,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南吴与徐毕竟相隔遥远,依本宫当年的意思,本要远交近攻,却没有料到楚厉王为了捆住徐国,竟将南吴王室都杀了。” 他静静地道:“但当年世子的反应也很迅速。” 她停顿一下,笑笑,“什么事都逃不过先生的法眼。” 他欠了欠身,“楚厉王溺死东江,虽然徐国人说是亡命的南吴王族所为,但明眼人却都看得出来,世子也在楚厉王的船上。”他直起身来,嘴角缓缓勾起一弯笑影,眼底却如一片冰冷的砂砾。 徐敛眉却并无太大反应,百无聊赖似的,“可先生也当听说过,我大哥在南吴王宫里拼死为楚厉王挡了一剑——他若有杀害楚王的心思,何不让楚王就死在那里?那样一来,楚军群龙无首,南吴仍要入我彀中,比之溺亡归途,时机上还可抢先一些。” 柳斜桥笑起来,“这确是在下疏忽了。流言总也不过是流言,清者自清罢了。” 徐敛眉看着他的笑,颔首,“既然徐国最终得到了南吴,世人无论怎样说徐国,徐国总必须要承受的。” 他沉默了。 徐敛眉是真的倦了,连日以来的忙碌早就抽空了她的身体,在男人到来的时刻就变得格外窒闷起来。就连在她怀里磨磨蹭蹭的小兔子也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徐敛眉望向窗外已拉下的夜幕,和那仍不止息的风雪,她想,可以停止了,这所有的试探和挑衅,所有的真的惶惑和假的温柔,都可以停止了吧——待这个冬天过去,一切便结束了。 所以,至少,让她先自欺欺人地度过这个冬天吧。 于是她拢着衣襟,回眸一笑,“公事谈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谈谈私事了?” 柳斜桥叹口气,“是不是可以谈谈,殿下为何总不回府了?” 她咬住了唇,“本宫——我近日忙得不可开交,你也看见了。” 柳斜桥走到她身边,将窗上的隔帘放下来,一边拉着她后退一些,才道:“殿下以国事为重,可也当注意身体才是。” 徐敛眉道:“本宫以往也都如此,并无大碍。” “怎会无碍?”他道,“我总在等您回去的。” 她微微一震,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稍稍背过身去,眼睫在灯影中忽闪忽闪。他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刻害羞的侧脸、微红的耳根和轻柔的唇,这么柔顺的样子,几乎能骗过世上每一个男人——谁能想得到就在刚才她还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似有若无地在他面前解释南吴灭亡的主因,将屠戮的罪责都推给了那个为她而死的丈夫,还连带为胜利的自己叫了冤——谁能想得到呢?她为了自己的国家,当真是什么都可以做啊。 到了这个时候,柳斜桥才发现自己因太多天不曾见她,已然要连她这种傲慢的宽纵都快要忘记了。他想嘲笑她,却更想嘲笑自己,她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她是他灭国的仇人,祸国的妖女,引楚厉王入侵南吴的始作俑者,在他父亲与兄长的尸体之前面无表情的帮凶—— 身体的本能是拥抱和抚触,可他却不能举步上前,咫尺之距,连对视都成了奢侈的背叛。 袖口上被人轻轻地牵住了。他低头,沿着她的手看去,她却仍然没有看他,只是那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地侵略过来,从袖口攀上他的手腕,又悄无声息地落入他的手掌。 他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朝她望过去时,目光是动摇的冷。 她指尖颤了一颤。旋而她抿了唇,轻轻道:“我不过去,你便不知过来么?” (二) 柔软的地衣上,凌乱摊开的一本本奏疏都被推到一边,沾了冷雪的衣物扔了下来,轻飘飘地还未落地,人便重重地压了上去。柳斜桥将手撑在徐敛眉两侧,稍稍抬起身子来注视着她,浅色的眸子里反射出她自己故作镇定的模样。他的呼吸灼热,眼神却是冰冷,这让她不禁有些害怕,依赖地将手环住他的颈,想求得一点两点他在意她的证明—— “我若不曾过来,”他平静地说着,将她的乱发捋到耳后,“您待如何?” 她却只有笑,“我也不知道。我好像拿你没有法子。”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笑,无奈的笑,带一点高高在上的容忍,又带一点不知所以的苦涩。他有些不能理解,她怎么能对着自己摆出这样的笑?就好像他们真是一对温柔相待的夫妻一样?她怎么能说拿他没有法子?她明明都已经让他深陷泥沼了! “你,”被他这样盯着,她有些紧张了,手指甲在他颈背上轻轻地挠过,仿佛是在悬崖边上,她却偏偏摆出了上位者的倨傲来,“你轻一些,我已乏了——” 他毫无预警地吻了下来。 身子又摔回地衣上,他按着她的后脑,牙齿重重啮咬过她的唇,让她错觉自己要被他撕裂了。他怎么会这样用力?她下意识想躲避,却根本躲不开,她一转头,他的唇齿便咬上了她的耳垂,然后是那一道颈项上的筋脉,一直吮吻至锁骨…… “先生,轻一些……”她不由得又道,眉头皱紧,语气在羞涩中带出了疼痛,“你不能……” “我不能?”他平淡的口吻里似含着嘲讽,沙哑的冷嘲的声息侵略过她的肌肤,“那还有谁能?” 只有我能让你痛。 只有我。 他稍稍放开了她,隔着不远的距离,他的瞳仁里飘摇着夜的烛火,却是冷色的。 徐敛眉有些害怕地想将身子都蜷缩起来,柳斜桥却把自己的身躯卡入,她的表情怔了一下,蓦然又痛呼出声:“不要……!先生……” 他听见了,血液里却像有什么猝然被点燃,大火呼啦啦烧过血脉,熔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锁链。他冷淡地说:“不要?您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你说什么?”她刹那间惨白了脸,连痛苦亦忘了,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表情让他的心极度抽痛起来,他却更想让她也知道自己这痛—— 她真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女人啊。这一个多月,她用那是耶非耶的温柔、那或明或灭的期待、那似有似无的无辜的眼神,竟然便将他的心都锁起来了!他隐隐然却知道自己是愿意的,即使让自己从此只做她的男宠自己也是愿意的,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试探他?! 她试探他,就好像她已经全然掌握了他的所有底细,只要将引绳轻轻一拉,就可以让他分崩离析了一般。 他想,这样子的他,或许连做一个男宠,也不再够资格了吧?! 徐敛眉想将身子都蜷缩起来,柳斜桥却把自己的身躯强硬卡入,直到在她眼中看到了慌张和迷惑——她大约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柳先生”吧?他的嘴角竟尔沁出了一道冷笑。 很痛吗?他想问她。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痛吗?你真的见识过吗?被大军追逐到海边,不得不跳海逃生的绝望你见识过吗?蓬头垢面地逃到最北的北方,被了无人烟的雪原逼得几乎失语的孤独你见识过吗?终于接近了自己的仇人,却发现——却发现自己正一点一点无可救药地爱上她,这种羞耻的感情,你见识过吗?! 他不想让她看着自己,于是他埋下头去吻她,逼着她闭上眼,在交缠的喘息声里他的话音仿佛翻涌着海浪:“我可以……我可以死心塌地不闻不问做您的男人,但是这样的我,您敢要吗?!” 她闭着眼咬着唇,他吻不进来,她将自己反咬出了血。他复用舌头轻缓地舔舐上来,那触感却是冰凉如雪,她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他的颤抖的眼睫。 他在忍耐,无论她给了他怎样的挫败、羞辱和苦楚,他都在忍耐。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的忍耐是为了恨她还是为了爱她,可有时他又发现,这二者其实没有很大的差别。 这样的我,您敢要吗? 她终归不会回答他。 他那颗悬起来的心便只能漂浮在空气里,忍耐的继续忍耐下去,喑哑的仍旧没有声音,烛火被衣风带得摇曳不定,就像大海里浮浮沉沉的水沫。 她有时候是那么温暖可爱,可有时候,又是那么孤冷绝情啊。 他再也不说话了,好像言语在此刻只能带给他更多的耻辱。他宁愿自己可以再愚蠢一些,他宁愿被她用温柔的假象蒙蔽一辈子—— 突然间那只兔子不知从何处窜了上来,扑到了柳斜桥的脖颈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那是一种极细微却极深的痛楚,一下子激得柳斜桥清醒了一半。可他还未来得及细想已经将兔子一把甩开,小兔子跌在了地衣上,绑着青色布条的右腿一抽一抽的,始终站不起来。可它却朝他龇起了牙,红红的眼睛好像马上就能哭出来了一样。 自己在做什么? 柳斜桥重重地喘息着,不想再管那只不认主的兔子,回过头,却看到徐敛眉闭了眼,几绺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鬓边,嘴唇已被她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 她在疼痛中呻-吟,一只手无助地伸了出来,却是扣紧了他的蝴蝶骨,指甲在他肩背的伤疤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的目光里仿佛掀涌着千层浪,可真到了肌肤相贴之处,却终究是柔缓了下来。 所有的痛他到底都隐忍在了深心底里,他是那样地卑微而仓皇,用尽浑身解数,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好。 柳先生……徐敛眉想再唤他一声,可是全身力气都在那只手上,声音再发不出来。她看着他的痛苦,心上仿佛被钝了口的刀锋削磨着,因为她知道他的痛苦从何而来。 自己酿下的苦酒,总要自己喝干。 可是,即使在这个他完全有理由失去理智的时候,他也终究没有狠下心,他等待着她的节奏,直到疼痛渐渐转变为微妙的快感。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好像一切悲欢哀乐都不重要了,只有这一丝半点将二人心脉相连的快感,才是真实可信的东西。 这些,都是她欠他的吧? 他若是来索债的,就将她拿去;他若是来复仇的,就将她杀了;可他这副样子,是算好了最能折磨她的吧?他知道她最怕的是什么,他才是掌控了她的人—— 她咬紧了牙关,眼中不知是蒙了汗水还是泪水,望出去时只有一片惶惶的剪影。 她不再喊痛,她没有资格。只有他爱的女人才能在他的身下婉转呻-吟,而她不是。 她从来都不是。 *** 黑暗。 尖锐的痛楚,却听不见一丝声音。像是在空旷的雪原,只有那无边的冰雪将自己整个人都包围、浸没、封冻。 他举目四顾,没有人烟,只有天际永不停歇倾泻而下的风雪。双腿已几乎走到麻木,随时都可以死在这白茫茫的干净地面上了—— 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穿着华美而鲜艳的衣衫,墨黑的秀发柔亮地披下,映衬出一双皎若星辰的眼。她朱唇轻启,他却听不清楚,下意识地往她靠近。 她朝他伸出手来,宽容地笑着,看着他一步一步笨拙地挪动,耐心地等待着。 他走啊,走,寒冷的跋涉好像再没有了之前的可怖,女人却始终在他的面前,不过一丈之地,他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阿敛……” 他唤成声时,她却突然化成片片雪花,转瞬消散去了! 浓浓的迷雾里,一盏飘忽的灯火,好像马上就要燃尽了。窗外是雪花的扑簌之声,又像是夜里扑火的飞蛾,在光焰中粉身碎骨的轻响。 徐敛眉紧闭的眼睫下渗出了泪。 “为什么……要哭?”他哑声,“我还是……弄疼你了……是不是?” 她不做声,那一行泪水滑下了她的鬓角,旋即消失不见,只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清亮的痕。 第30章 第30章——有情无 翌日,徐敛眉醒来时,人在床上,穿着干干净净的里衣,身上虽然酸痛,却显然已得了精心的清理。她恍惚了一阵才转过头,枕畔连一点痕迹都没有,那个人想来根本不曾在这里过夜。 连兔子也不见了啊。 脑中想着这样穷极无聊的事情,好像时间就停在了这个孤独的清晨,生平第一次,她对自己每日里都必须要处理的国事产生了畏避的情绪。 整个徐国都仰赖着公主,却不知道公主其实是个恨不得永远耽留在半梦半醒之间、永远不要起床来面对现实的可怜虫啊。 “殿下。”燕侣在帘外低声道,“洗漱么?” 徐敛眉低低地“嗯”了一声,燕侣便走入来,将全身乏力的她从床上搀扶着坐起。那样的一夜过后,公主的身上留下了不少红印,被衣襟掩着,似有若无地探出一点影子来,一一都落入了燕侣眼底。她沉默地为公主洗脸。 “燕侣。”公主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燕侣的手一抖,巾帕掉入水盆,激起“哗啦”的水花。她静了静,将巾帕重又拾起,“婢子很小的时候就被爷娘卖了,殿下您在南境给婢子赎了身,您当时便晓得的。” 公主微微惘然,“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爷娘的模样?” 燕侣咬着唇,摇摇头,“回殿下,婢子不记得了。” 公主寡淡地笑了笑,墨黑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映得这笑有些疏凉,“本宫这段日子,却总是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初她为了让我活下去亲去城外买吃食,结果自己染了疫病,连城门都进不来……” 外人如张大娘,做到极致便是给她送饭吃了;可亲人如母妃,却会为她甘冒一死的险。 “十多年了,也不知她在地下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过我,又到底知不知道本宫在想她。” 燕侣低声道:“夫人若泉下有知,怎会不想念殿下?” “那时候,祖父总是说,徐国若不是太弱小,又怎么会受这许多委屈?莒国围城也好,南吴拒婚也好,便连我父君的病,和我母亲的死,也都是因为徐国太弱小了。本宫听了,便信了,本宫在祖父的病榻前发誓,本宫将不惜一切让徐国强大起来,让旁的国家再也不敢来欺辱徐。” “殿下,”燕侣抬手给她按揉着太阳穴,声音轻柔,“您已经做到了,如今徐国已是天下强国了。” 公主静了片刻,一笑,“是啊。你说的是。” *** 那一夜之后,柳斜桥仍来找过她多次,但她却再也不见他了。 “驸马在宫门外……”鸿宾为难地道。 夜色已深了,她不知道男人在那寒冷的冬夜雪地上等了多久。可是殿中正批阅奏疏的公主,却丝毫没有动容。 末了,公主将几本奏疏往案下一扔,冷冷地道:“告诉他,不要再擅自出府。” 鸿宾从奉明殿走出来,夜幕坠落,星月都隐去了,冷风吹过高高的树杪,抖落一地晶莹的碎雪。柳先生就站在百级台阶之下的石狮子旁,披着玄黑的氅,一手握拳抵在唇间,似乎仍在轻轻地咳嗽。 听见有人出来,他扶着石狮子的底座抬起了头,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清亮得令鸿宾感到了不忍。她猜,他大约误以为会是公主出来迎接他。 “殿下……”鸿宾回身看了看后头的殿堂,“殿下正忙,就不见您了。” 柳斜桥的眼神微微暗淡,嘴角却仍带着和蔼的笑,“这样。那便劳姑娘同她说一句……早些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举足,一阵寒风掠过,他又开始咳嗽。那咳嗽声仿佛响在鸿宾的心上,每一下都似在喉管间刮出一道血痕。鸿宾看着他一步一步在雪地中走远,没有追上去搀扶他,也没有说更多的话。最后,她只是叹了口气。 *** 徐敛眉不想见柳斜桥。炭例早已吩咐下去,她只要知道他仍在公主府中寸步不出就足够了。他不逃,她也不发难,她等着这个冬天过去,不论她在宫里忙成了什么样子,她也不会让自己再想起他了。 她不会让自己想起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会让自己想起曾经有过的羞涩、温柔或悸动,日子终于恢复了寻常的模样,她所最习惯的那样一种、守寡似的模样。 好像已经爱过了一回,又好像还未来得及爱、血液就已经冷却了。 她与诸将领大臣们目不交睫地忙碌了一整个冬天,直到岑河开冻的那一日。 直到那一日,她仍不敢相信,这个冬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奉明宫里摆起了宴会,夜里的气息一带上春日将来未来的暧昧,仿佛立刻就有了不同。徐敛眉到后半夜时,已觉筋疲力尽,便告辞出来。 “您将兵力都调到王都,尤其是岑河;但事实上,这一个冬天,岑河都平静得很。” “我们对您自然是忠心耿耿,但地方上那些人,可难保没有怨言啊!” “说实话,老臣……也不明白您在提防什么。真正要紧的可不是南吴,而是新收的外郡……” …… 宫殿的挑角飞檐之上,是一轮苍白的月亮。积雪渐渐融化,那月亮仿佛也被洗过了一遍,那微光中的清愁愈加明晰地显露出来。 她感到有些头晕,不想对鸿宾多说,径自朝殿阶下的辇舆走去,却被一个人叫住了。 “殿下!”是易初,从殿内跑了出来。 她回过身,负手看向他,“何事?” 夜色深浓,易初迟疑地顿了步子。他今日赴宴,未着甲胄,头发都束在冠中,显出光洁的额头,倒颇有几分年轻飞扬的味道。徐敛眉等着他说话。 这样却等了许久,直等得她要不耐烦了,才听见他小声地道:“冬天已过去了……殿下可还要末将为殿下守着岑河么?” 她怔了怔,目光凝在了他的脸上,“易将军若愿意,便守着吧。” 易初一下子高兴起来,眼里都有了光彩,说话却更加小心翼翼:“那,那末将可还是如冬天时一样,每日来同您禀报?” 她端详着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只要易将军不嫌麻烦。” “不嫌的,不嫌的——”易初竟是雀跃得连话都说不好了,鸿宾在后头给他打了个狠狠的眼色,他才反应过来,“啊,末将该死,末将僭——殿下!” 鸿宾听他一喊,仓促回头,却正见到徐敛眉摔倒在冰滑的地面上,俄而整个身子都往那长长的殿阶滚落下去! *** “公主回来了!” 公主府上,不知谁仓促喊了一声,下人们都往门口跑去。柳斜桥闻声走到厢房门口,见他们提着灯一脸慌张情状,身子慢慢地靠在了门楣上。 这一次,他没有去院门口迎接她。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抱着公主快步抢了进来,鸿宾和一众下人在旁边小跑着跟随。柳斜桥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再看去时,公主双眸紧闭,脸容竟是惨白如纸。 “柳先生!”鸿宾见到他,点了点头,便示意易初将公主抱到房里去。柳斜桥皱了眉,上前一步拦住他们,“怎么回事,要硬闯么?” 鸿宾急道:“公主摔倒了,先生,请您暂且借便吧!” 柳斜桥冷声道:“借便是什么意思,莫非我还是这府上的客人?” 鸿宾愣了一下,旁边的易初却开了口:“回禀驸马,公主殿下若有个差池,我们谁也担待不起。旁的人便不要跟进来了,还请驸马容末将将公主放好,再去请御医。” “你是谁?”柳斜桥抬眼瞥向他。 易初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堵,“末将贱名贱姓,不足挂齿!” 柳斜桥嘴角勾了一下,侧身让开,易初和鸿宾便抢了进去。鸿宾将内室的帘帷卷起,柳斜桥看见易初走入内,将公主轻轻放在那张雕花的大床上,同鸿宾交谈几句,立即又奔了出去。 房里只留鸿宾一个人忙前忙后。 这时候,燕侣也赶过来了。她往里间看了一眼,“殿下是累倒的。” 柳斜桥不言语,眼底清冷一片,好似对房里的女子全无感情。 “御医来了。” 未过多久,易初带来了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御医,由燕侣鸿宾领进了房门。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柳斜桥似的,自将床帘拉起,便开始给公主诊脉。 柳斜桥被迫得后退了几步,站定在廊上的阴影里,沉默地望向他们。 床上的女人,说到底,是这徐国的主人。她可以不是他的妻子,但她永远都是这徐国的主人。 而他,在这一屋子的徐国人中间,永远只是个外人罢了。 御医诊过脉后,静了很久,才让取纸笔过来开方。 “殿下只是劳累过度,一时睡晕过去,让她睡足便好了。倒是腿上摔跌的伤,老夫且开些外敷的药,得好生将养着。” 鸿宾连声应了,老御医写好了方子,却仍有些迟疑,深深地望了公主一眼,才慢慢道:“请各位用心伺候殿下,待殿下醒来,老夫再来叨扰。” 第31章 第31章——死生中 (一) 待手忙脚乱的众人终于散去,易初也走出来,便看见驸马一人茕茕立在空庭的夜色里,背对着所有人。 听见易初的脚步声,柳斜桥转过身来。 这是易初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男人。原来这位传说中让公主执意下嫁的男人也不是那种三头六臂或魅惑众生的模样,反而只是个清清淡淡的书生,容色在隽雅中透出微凉的疲倦。 “今次要多谢将军。”柳斜桥欠了欠身,低声道,“公主一人在宫里,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今次若不是将军,还不知会如何。” 易初连忙摆手,“小事罢了……” “于将军或是顺手的小事,于在下,公主的事却是这世上最大的事。”柳斜桥笑了笑,“方才一时情急,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公主往常也总提起将军,说将军是个可信赖的良将。” 易初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公主当真这样说过?” 柳斜桥微笑着点点头,“公主一向公私分明,您同范瓒自是不一样的。” 易初脸上的笑容稍稍一僵,“啊,原来驸马也知道这个。” “请将军勿怪。”柳斜桥举步往房中走去,到门槛边却又停住,侧首道,“在下当去照料公主了,更深露重,从宫里到公主府这条路积了冰,将军来时,怕是不好走吧?” 易初呆住,而那个言笑晏晏的男人已收了笑,径自走入寝房中去了。 *** 柳斜桥听见那年轻人离开了,才回转身,将外间的门关上。 这是礼节,对任何客人,总不可失的。 而那双浅褐色瞳仁里的笑影终于彻底消弭,他走进来,内室里灯烛明亮,帘帷飘动着复落下,香雾袅袅,温暖如春。这些都是徐敛眉为他布置的,她自己却已很久不曾来过了。 他缓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将床帘上的钩子放下来。一时间朦胧的纱影拂过,好像给她的脸颊添上了几重呼吸的血色。那是一张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可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发现她已全然地变了。 他曾经伤害了她,他想求她原谅。可她却再不给他机会了。 他以为自己看了她很久,却终究不过是片刻而已。片刻过后,便连他自己也感到了隔夜的困倦,他稍稍倾下身来,他告诉自己他只想看清她的脸,看清这一张从来无人能看清的脸,然而身躯之间却又仿佛自生了一种纠缠的力道—— 他想吻她。 手撑在枕边,隔着咫尺之距,他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好像要从昏迷的她身上偷来一份吻她的许可。 可以吗? 在这虚幻的世上,这一副尘累的身躯,这一颗锈蚀的心。 还有资格吻她吗? 他终究是坐直了身。有没有吻她,他已不再记得,或许也不重要了。 *** 数个时辰之后,天色大亮,徐公竟不顾病体赶来了公主府,那个老御医气喘吁吁地跟在徐公的身后。柳斜桥一宿没睡,听闻了便去堂上恭迎徐公,徐公却全不看他一眼便往里走去。 柳斜桥还未及跟入去,寝房的门便被重重关上了。 徐敛眉仍然未醒,眉宇暗暗地蹙着,仿佛在梦里还凝着些愁绪一般。徐公立在床边,虽是由鸿宾扶着病体,内心的激动却让他精神了许多倍。老御医恭恭敬敬地道:“老夫昨夜未敢擅作主张,主君您看……” 徐公急切地道:“多久了?” “不到两个月……” 徐公将手中铜杖焦躁地敲了敲地面,眉头一会儿高高锁起,一会儿又带着欢喜舒展开,一向和蔼的声音也变得惶然:“她这阵日子太辛苦了!往后再不能这样——还有那个,鸿宾,叫那个柳先生进来!” 鸿宾应了,忙去外边将柳斜桥请进来。柳斜桥看徐公面色,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眼神不自主便去打量床上的女人;俄而却听徐公冷声道:“当初阿敛执意要嫁你,我只道不妥;如今既是孩子也有了,我不管你们中间有多少恩怨,你都得好好地照料她,切不可让她再累倒了,明白吗?” 空气寂静了一刹那。 柳斜桥将目光移回来,好像还没能听懂徐公的话:“您说……” 御医在一旁躬身笑道:“老臣恭喜驸马,徐国有大喜了!” (二) 夜。 公主府的屋檐上,摆了一壶酒。 柳斜桥过去不知道,一个人坐在这高处喝酒,会是这样寂寞又寒冷的事情。他想起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在那里他一个人活了两年,他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所经历的寂寞与寒冷的极限了—— 可是不,这个女人所经历过的时光,似乎比他还要过分啊。 他想起很久以前女人拉着他上来,眼中含着孤注一掷的期待,就好像要把所有的寂寞和寒冷都抛却—— 而他辜负了她,他知道。 身畔一阵风起,却是燕侣站到了他的身边来。燕侣看了看屋脊上的酒盏,又抬头看看那了无意趣的月亮,道:“我是该恭喜你么?” 他答道:“是啊。”嘲讽地一笑,“大哥未得孩子便死了,可是我有。” 燕侣刹地转头看向他,那一瞬她的眼里几乎燃出了怒意,“这个孩子不能留。” “为什么?”他淡淡地道,“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徐敛眉的孩子。”燕侣攥紧了拳,“那是徐国未来的——” “你忘了徐醒尘了?”柳斜桥打断她的话,“如今徐世子还未娶妻,公主却先有了孩子,你说,徐国大臣该怎么办?” 燕侣一怔,俄而眉宇松开,“原来你的意思是……” 柳斜桥执起酒杯,慢慢地喝下一口,眼中清冷的光芒一分分黯淡下去,无人能看得清楚。燕侣叹口气,又道:“你想得这么深,我倒有些可怜徐敛眉了——”柳斜桥突然站起身来,眼光冷冷地扫向那突然起风的院落。 暗云遮月,一个黑影倏忽掠过草木之间,掩入了廊檐底下。 *** “——谁?!” 柳斜桥落地时一声断喝,那黑影一纵,便从窗口闯进了房中。柳斜桥连忙跟了过去,脚底却被绊住,竟是好几个不知是晕是死的公主侍从。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趁手物什,耳后蓦地劲风擦过,却是一剑横削过来! 他侧身一避,后腰撞上桌角,当即抓住桌上镇纸朝那黑影砸去!却听“哐啷”声响,镇纸不曾砸到人,却砸倒了青玉灯架,正将他和那黑影隔开,他定睛看去,黑影竟已欺到徐敛眉的床边,而他的左手终于找到了搁在架上的一把宝剑—— 金铁交击的一霎,他看见这蒙面人的眼底全是疯狂的仇恨,一时竟怔住了。那人将手中刀陡然转势,竟便刺向他的胸口—— “小心!”一声急喊,一股力道突然将他推到一边,他得了这电光石火的喘息之机,反手一剑将黑衣人胸膛刺了个对穿! 黑衣人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鲜血汩汩地冒出来,刹那便将红锦地衣染成了青紫色。 然后,柳斜桥才敢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徐敛眉。 她方才仓促下床,用尽全身力气为柳斜桥挡了一剑,便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柳斜桥一步抢上抱住了她,只见她脸色苍白如雪,唇边没有丝毫血色,只那一双眼睛还是分外地亮,静静地凝注着他时,仿佛了然了一切。 他将长剑丢下,抱着她跪倒在地衣上,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他的手颤抖着抚上她胸前的伤口,她似乎艰难地想低头,却做不到,反而喘得愈来愈重,冷汗将她的发丝黏在了颈项间,被他轻轻拂开去。 在极暗淡的月色里,他看见那道剑痕,从左边锁骨劈裂下来直划到心口,虽只在皮肉,血却不会少流一滴。她睁着眼睛凝视着他,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清醒的,但他受不了,受不了这样被她看着—— 他仓皇地叫起来:“来人!有刺客!快来人!”一边拿自己的衣襟给她按住伤口,可那伤口上的鲜血却越流越多,他止不住,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又喊:“御医!去找御医来!……” 惊呼声、撞击声、脚步声一时都慌张地响了起来,在这静到极点的夜里几乎能逼得人疯狂。青玉灯架被人扶起,灯烛点燃,一室惶惶,他一侧头,便看见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被投射在惨白的墙壁上。 自己左手的小指忽然被人握住了。 他低下头,她的手劲不大,却用五指包住了他那根小指,好像在讨好他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同他撒娇——他有多久不曾听见她的讨好和撒娇了?过去她对他好时,他从来不曾在意,而今他想补偿,却已回不了头了。 “你救我?”她的嘴唇动了动,他连忙低下身子去听,一阵似有若无的气流滑过他耳畔,话语却是危险而冰冷,震得他心一颤,“你……为什么救我?你不想……我……死么?” 他震惊地看住了她,还未想好措辞,却见她双眼都已闭上。 可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第32章 第32章——心无度 (一) 徐敛眉再度陷入昏迷,这一回,她睡了整整五天。任旁人为了她如何紧张,她都不知道。 终于在某一个傍晚醒来时,她惘然四顾,只觉腹中饥饿非常,整个身子都提不起半分力气。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寝房里显然已清理一新,一点血腥气都闻不到了,可她感觉到自己胸口上包裹的纱布里,总好像还冒着些隔夜的血锈味。 她真是钝了,连这样的刺客都能伤到自己。 “你醒了?” 沙哑的男声响起,一个人影过来,蒙住了窗外透进的夕光。徐敛眉睁了眼,尚且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那暌违许久的气息又萦绕在她的周身,让她未免如惊弓之鸟般咬住了唇。 “本宫为何会在此处?”她开口,声音极干涩。 柳斜桥将水盆放在一边,坐在床沿,看着她温声道:“您太累了,易将军和鸿宾他们送您回来休息,御医给您开了药;前几日,又来了个刺客……” “本宫问,本宫为何会在此处。”她冷冷地道。 柳斜桥笑了一下,“这里是您的府邸,您不在此处,还应该在何处呢?” 她没有笑。 柳斜桥道:“在下说过会等您,便会一直等您的。” 徐敛眉盯着他,许久,神色是冰冷如雪,心底却只不过是一片荒芜。“那刺客死了?” “死了。”他道。 “是你杀的。”她说。这不是个问句。“我记得,你用的左手剑。” 他点点头,也不避讳,“在下见您受伤,一时情急,下手便没了轻重。” 她微微眯起眼审度他的表情。他却一派安然,扶着她坐起身来给她洗漱,几乎算是小心翼翼在伺候她。她没有抗拒,或许身子仍有些倦怠,而况这副身躯与他总是熟悉的,她甚至都用不上羞涩。随即他吩咐鸿宾将饭菜摆到了床边来,鸿宾看着公主,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斜桥却挥手让她退下了。 他给她搛好了菜,鱼骨头都小心剔掉,才递到她的嘴边。她张口咬下,那味道让她一时怔住了。 “喜欢么?”他轻轻地问她。 她淡淡地道:“劳累你了。” 他摇头,“您隔了一个半月才回来一次,说什么劳累。” 她默然。 用过了膳,却又有些困,她不想起身,便道:“让燕侣将本宫积压的文牍取来吧,本宫便在这里办了。” “取是取来了。”他拿过来一册书,坐在灯边翻了翻,“但您的伤还需要静养,在下奉劝您莫再为国事劳神了。” 她盯着他,“先生又在读《吕览》?” 他笑笑,念出一句:“事随心,心随欲。欲无度者,其心无度。心无度者,则其所为不可知矣。” 她静了良久,“是本宫心无度了。” 柳斜桥放下书,朝她沉沉地道:“殿下言重了。心无度的,一直都是在下啊。” 她深吸一口气,不想将精力耗费于这种无聊的辩难。他向来是舌灿莲花,她说不过,偏还有时被他诳住,真是愚蠢。 “殿下,”他侧眸望去,眼底有些复杂的神色,她统统没有看见,“您……”他动了动喉咙,却似乎这样一句话对他而言亦是艰难,“您这回伤得有些重,便在府里多留些时日,可好?” 她微微挑了眉,不说话。 他对她这样一副神态根本没有办法。他觉得他是喜欢她的傲慢的,他不会愿意磨折掉它,可他有时候,也真是怕极了她的傲慢。 “我是说,您回来吧。”他低声道,“上回……是在下……” 徐敛眉的脸色变了。 “您这样同我赌气,旁的人见了,却会焦心的。”他低压了眉,“整个徐国都仰仗着您,便我……也是仰仗着您的,殿下。” 她冷冷地睨过来,缓慢地道:“先生是在威胁我?” 他苦笑,“在下如何敢威胁您?在下同您相识这样久了,可曾有过一句话是威胁您的?” 这话说得急了,难免有些顶撞。他是有委屈的,可是那委屈的棱角却被他自己用心血一点点熬得平了,痛到麻木之后,他再说出这样类似于委屈的话,甚至还会惶恐。 所以他很快又道:“抱歉,殿下。” 他走过来,撩开床帘,见她抱膝坐着,并没有看自己一眼。他坐在她床边,静了片刻,道:“抱歉,殿下。我往后,再不会这样……不知好歹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一声抱歉,像是一块石头砸了地,像是一片尘埃被拂去,像是悬了太久的刀,终于扎进了不相干的血脉里。痛,但尚且不会死,就在那劫后余生的惊愕里,又潜生出卑劣的企盼。 她过去不曾这样对待过任何人;而今她尝试了,才知道这是爱情的滋味,才知道这种滋味,真是有不如无。 (二) 闻知公主终于醒来,几位大臣连夜赶去探望,向公主禀报一些不能拖延的事务。柳斜桥便安静地去了后边的房间,不来打扰。 终于到夜半过后,大臣都离开,公主也必须要入睡了,柳斜桥便给她端来了一碗药,说是御医开来,让她安心养神的。他捧着药碗轻轻地吹了很久,才一勺勺不厌其烦地喂给她。她不看他,低着眉喝下,却被那苦味呛了喉,表情有些古怪。他也不言语,每一勺虽然缓慢、但总是坚定地递过来。 “苦么?”待她终于喝完那碗药,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拭过她唇边的药汁,她的眼睫颤了一下,却转过了脸去。 “苦。”她终于回答了他一句,一个字,内里却好像藏了千万根针,将他的心都戳得疼痛了一瞬。 他将手指轻轻拈住她的下巴,她感觉到某种压迫力,忍不住就想挣扎,他却轻轻地、带笑地唤了一声:“阿敛。” 这个称呼让她全身一震。她几乎是恍惚地望过去,她想起那个漆黑的夜里,他也是这样地唤着她,然后将她为他捧上的心都劈裂成两半。 是她特许他这样唤他的,也是她容忍他这样伤害她的。徐敛眉甚至都不能怨怪他,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柳斜桥有些看不下去,垂眸吻住了她的唇。他知道极度虚弱的她在此时不会反抗自己,他就是知道。她呆住了,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里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他,他将舌头在她的齿关上滑了一圈,那是他惯常的挑情的动作,他记得这个动作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引出她的欲念——可在这一刻,一切都失灵了。 “是有些苦。”他放开她,还品了品唇中的味道,朝她微笑,“良药苦口,往后还需多喝的,您若嫌弃,我便同您一起喝。” 她盯着他问:“这到底是什么药?” “安胎药。”他的笑容里多了些踌躇,好像说出这样的话也让他紧张,“殿下,我们有孩子了——” ——“哐啷”一声,药碗被打翻在地! *** 残留的药汁渗入织锦的地衣,染作了青黑色。徐敛眉紧盯着那污渍,不抬头,被褥上的手指在颤抖,身子却一动不动。 “殿下,”他抿了抿唇,神色仿佛被刺痛了一下,“您……您不高兴么?” 她是有些想笑,可她并未觉得高兴,于是她抬起头,许是方才的药终于让她拾回了一些力气,她的目光冷锐地刺来,话音像淬了冰:“你很高兴么,柳先生?” 他凝了眉,好像有些困惑,方才的笑容还勉强地挂在脸上,“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撑着身子坐直了,长发披散全身,让她的脸显得益加苍白。她就这样冷厉地盯着他,许久,冷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不会要孩子。” 他微微惊讶地睁了眼,“为什么?”又认真地想了一下,重复道,“若是您的孩子,我自然是高兴的。” 她的冷笑僵在了脸上,反而显得滑稽。 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这个孩子难道要成为南吴的遗种?她能说,你曾那般对待我,如今又怎能如此温和地笑着看我?她能说,你当真以为一句抱歉,就可以抹杀了一切吗? 可是这些问题终竟是无用的。她守了一整个冬天,却没有守到他鱼死网破的一击,反而只等来他在灯下温柔的笑。所有蓄积以待的力气都被无形地消解,阴谋不曾存在过,仇恨不曾存在过,他们好像只不过是两个在床上犯了别扭的年轻夫妇。 而无理取闹的那个人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 他端详着她的面容,终于,他的笑也黯淡了下去。 “您不想要这个孩子么?”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她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眼下冬日过去,国境艾安,她若真想安心养胎,并非不能做到;何况若得了男胎,对徐国来说,便是件举国同庆的大事。但她清楚,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 “我只以为,你讨厌我。”她静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当初娶我,同我圆房,都是我逼迫你的。所以那个晚上……你做的事,说到底,是我咎由自取。我也不曾怪你,你也无需抱歉,我们……” “逼迫吗?”他浅浅地笑,笑容里却沾了夜的寂寥,“可我也只不过是个庸俗的男人,这世上的男人都想要您,我也想要。这,您还不知道吧?” 她没有回答。有一些震惊,被她自己吞咽下去,和着药,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滋味。他凝视她半晌,叹口气,脱了鞋履上床来,她下意识地往侧旁缩了一下。 “那个刺客,我听闻了,”她抢着说道,“是楚王婴何的幼子。” 他的动作滞住。她咬着唇,倔强地看着他,明明是在床上,这样风情旖旎的数尺之地,两个人却像两只僵持的野兽,眸中的光都冷得不似常人。 她总是知道怎样在最恰当的时机一针见血地戳伤他。那个刺客眼中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和绝望还在他脑海中若隐若现,和他一样的身份,和他一样的身世……却比他勇敢无畏。 终而,他叹口气,还是先举了白旗。 他伸出手臂,以男人的力道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躺下来,将她揽进怀里,又给她掖好了被角。她想挣扎,可在他的怀抱里却全然使不出力气,便眼睁睁看着他将帘外的烛火吹熄了,寝房一时陷入温暖的黑暗。 “您昏睡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黑暗里,柳斜桥开口道,“我们……为什么必得要这个样子?我们可以好好儿过日子的,阿敛。这个孩子,他或许就是上天赐给我们……” 男人的声音响在她发顶,胸膛随着呼吸细微起伏,她都能感觉得到。像是某种来自黑甜梦乡的诱惑,拽着她的心往底下沉坠去。 “可是,”她道,“你瞒了我太多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夜里听来,很有几分诚恳的意思:“您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 他究竟是不是爱过她,是不是恨着她,是不是每一个他说的字、她都可以选择相信。 然而最后她问的却是—— “你到底是哪国人?” 黑暗宛如轻柔的绸缎,在肌肤间滑落下去,慢慢地折叠出错纵的褶皱。呼吸相闻的世界里,两颗心平和地跳动,却是在最后一点侥幸的余温里,等待着那一声终将到来的宣判。 执着的人,总想求一个清醒的回答,宁愿遍体鳞伤,也不肯接受暧昧的和解。 她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但她没有睡着,渐渐地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便看见他的面色在平静里隐忍着悲哀。 “我是南吴人。” 他说。 第33章 第33章——向谁明 (一) 说出这句话以后,房中有那么片刻,陷于尴尬的静默。 仿佛是费尽浑身解数去排一场戏,结果尚未来得及登场就被人拆了台,一个人孤零零地,还在想念戏里该有的样子。柳斜桥不想去看她冷漠的表情,不想听她嘲笑的话语,他无声地放开了她,黑暗里正要坐起身来,却被她用力抓住了手腕。 他顿了顿,道:“我去点灯。” “不必。”她的声音极冷,手心里也是冷的。 他道:“殿下想必早已知道了我是谁,又何必玩这许多欲擒故纵的把戏?” “我不知道。”她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在你告诉我之前,我猜了你大半年。” 他笑笑,“可我今日若不说出来,您恐怕便已杀了我了。” 徐敛眉盯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杀你岂有那么容易。” 他的笑容有些难看了。“然则说不得哪一日,我便会同那个楚国的小王子一样,在睡梦中来杀了您的。” “初得知这消息时,我确是想过杀了你。”徐敛眉慢慢地道,“可久了我便发现,杀了你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再守一次寡。——哪晓得到了后来,我便没法子杀你了。” 他望向帘外,月影昏昧,什么都瞧不清楚。 “你若当真想杀我,你的机会太多了。”她微微眯起了眼,冷酷的、研判的目光射过来,几乎让他无所遁形,“可你却来救我。为什么?” 他的喉咙动了动,“其实早在殿下为我灭了楚国时,我们便两清了。” 她抬眼看他。 “我手段虽卑鄙,但总是为了给君父报仇。”他的话语竟离奇地坦荡,“我曾说过,在我想离去时,便会自己离去。所以那时候,楚国被灭,我大仇得报,原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 “所以你走了。”她喃喃,“可你为何还要回来?” 他寥寥一笑,却不答话。那笑容里仿佛藏了些昭然若揭的心事,勾得她想问却又不敢问。最终他回过头来,冰凉的手轻轻从她手掌中抽了出去。 “我若说我离不开您,”他轻声道,“您信我不信?” 他的声音低迷在夜色里,徘徊在帘帷间,就像一缕抓不住的微风,却宛转出不可思议的温柔。 不可思议的温柔,却含着不能明言的忧伤,好像这一切,都是真的一样。 *** 月影朦胧,探入冬末春初的暗香。 她凝视他很久,才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他却说不下去。 他要说什么她才会相信?他已经看见了她紧皱的眉头。他住了口,那些在不曾放真心的时候可以顺口而出的话,在此时此刻反而都珍而重之地畏缩在了唇齿之间。 相信与否,在他们二人中间,因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所以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回转身,微微低了头,被褥中的手却缓缓移上了她的小腹。她下意识便去打他的手,“啪”地一声脆响,有似一个耳光,在黑暗里听来格外地亮。 徐敛眉深深吸一口气,他听见了她略微紊乱的呼吸,仿佛传递到她腹部的脉动上去。他垂了眼帘,低声道:“您就算不相信我,要杀了我,这个孩子,也是无辜的。我恳求您……” “你不恨我了么?”她咬紧下唇。 他惘然,“说不清楚……” “可我恨你。”她截断了他的话。 他怔住,俄而仓皇地缩回了手,好像被烫到了一样;一时间,仿佛与她同处一张床上都变成了莫大的讽刺,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心跳却是乱的,在这冰冷四壁之间,他竟没有了一点点退路。 他分明已将自己都和盘托出了啊——她还想怎样? 他抬起头,只看见她眼底璀璨的冷光。她还是那个令他仰望的女人,她或许从没有变过,错的人是他。 他伸手到床边去,在外袍中摸出来他自己的一把匕首,倒转刀头递给了她,“您想杀我,便动手吧。” 他的面容很平静。 “我已报了仇了,如今的南吴四郡在徐国治下也算安好,徐国统一天下指日可待——而我,我不会做什么复国的大梦。”他道,“您若了解我便该知道,我一向是个无大志业的人。” 她却愈加不解,眼底腾起迷雾,“然则我已灭了楚国,对你来说,再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为何不直接对我动手?” “我为何要对您动手?”他淡淡地道,“您也说过,屠戮南吴王室是楚厉王一意孤行,您不过是做了后头的黄雀。如今我借您的手灭了楚,我也做了一回黄雀,我们扯平了,殿下。” “这倒是一副好算盘。”她道,“你倒是敢。” “我却觉得这是很怯懦的事。”他将那带鞘的匕首放在床的中间,“即使在全家遭屠之时,我也不敢挺身而出,只是畏缩地躲在父王身后。即使要为家门报仇,我也没有建功立业的信心,只是依赖着您来帮助我。我之平生,其实不算个太有勇气的男人,殿下嫁给我,是低就了啊。” 他过去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低到有些颓靡,在料峭的夜里,令人听得耳酸。 她微微蹙起了眉,似乎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道:“你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理直气壮……” “我以为殿下过去算计人心时,也是这样理直气壮的。”他顿了顿,嗓音里发了涩,“我——我不后悔利用您,我只后悔,我不曾用最好的方式对待您。” 如果可以认真地去爱你,我又何尝会不愿意? 只是哪怕到了这样的夜里,我们的感情,也还是悬在高空上的那一道锁链,或者将你重重围困,或者让我粉身碎骨。 她闭了眼,全身都在发颤,却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泄漏出丝毫软弱的情绪。 柳斜桥终于还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齐整地下床来,又将外袍披好。他没有拿回自己的匕首,只是站在床前,仿佛有些悲哀似地凝望她,却说不出更多的话,只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敛。” 刺探被消解,迷局被冲乱,痛苦的来由变成了没有来由,温柔的眷恋变成了无辜的背叛。一年的夫妻,到得此处,终于也该是个尽头了吧? 她突然一手扶住床栏,咳出了一口鲜血! 她的半个身子往侧旁倒下,重重的咳嗽摧裂了她胸前包扎起来的伤口,血色刹那透过纱布浸没了月白的里衣。他眸中光芒微动,仿佛想上前搀扶,却听见鸿宾在外边急切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快进来。”他沉下声音。 鸿宾赶忙过来,见状大惊,点起灯来给徐敛眉止血、上药、重新包扎,在这期间,柳斜桥便坐在灯烛旁,沉默地看着。 待鸿宾终于忙完,徐敛眉半坐在床头歇息,房中的三个人,一时陷于诡异的沉默。终而鸿宾走过来,朝柳斜桥行了个礼,“柳先生,您知道……殿下若再这样咳一回血,孩子便保不住了。” 他心神一凛,“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话里有些仿似走投无路的悲哀。 鸿宾离去,徐敛眉自床帘里伸出一截玉白的手腕,轻轻将帘钩挂了上去。那张苍白而无情的脸就这样显现出来,经了方才的一番惊险,她的唇角反而有了几分血色,冷亮的眸光仿佛能将他洞穿,却又那么平静,平静中渗透着悲凉。 “您既不肯杀我,便……便试着信我一回,好不好?”他低低地道,“让我好好照顾您,照顾孩子,您会知道——” “照顾我、照顾孩子?”她重复一遍,轻蔑一笑,“你是我的谋士,柳先生。” 柳斜桥只觉这话里全是讽刺,但他承受住了,他说:“我不想做您的谋士。我愿意只做您的丈夫。” 她的笑影渐渐消散,“做什么不好,要做我的丈夫。” 他平静地凝视着她,“谁能抗拒重新活一次的诱惑呢,殿下?这诱惑却是您给我的。” 片时的沉默里,他又寥寥地笑了一下。“然则,我毕竟是个如此自私、懦弱、卑鄙、无能的男人。这样的我,却还想要好好去爱您,这让我自己有时候都感到可笑。” 她的身子慢慢倒回枕上去,闭了眼。 “明日,你随我去个地方。”她的声音低缓,却是不容置疑,“我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你。” “明日?”他道,“您的身子……” “我不想听保重的话。”她道,“毫无用处。” 他抿了唇。 “其实,你叫顾欢,对不对?”她终于还是笑了,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水底诱人的妖物,又仿佛只是春日里一个天真的顽童,时光里传出来一声久远的叹息,“我总是记得你的,小哥哥。” “你那时候,不肯娶我啊,小哥哥。” (二) 翌日下午,公主与驸马同车出游,去了岑都的西城门口。 那里却是岑都有名的刑场。 辇车停下,鸿宾燕侣将公主搀扶了出来,驸马跟随在后。冬日已逝,积冰消融,一轮堂皇的太阳挂在半空中,将西城门飘荡的风沙都映照出无穷的重影。几个囚徒模样的人正被推了出来,监斩的刑台甚是简陋,旁边围观的百姓也并不很多。 柳斜桥微微皱了眉。开春行刑,绝不是好事。 那监斩官一副森冷模样,看上去却是品级甚高,不知为何要来监候这样一场行刑。见了公主车驾,他也不过来行礼,只隔着距离朝公主躬了躬身。 徐敛眉微微抬了下巴,监斩官便示意刽子手上前去。 刽子手将那几名囚徒的头发抓了起来,对着太阳露出他们脏污的面容。而后便是手起刀落—— 刹那之间,柳斜桥紧紧闭上了眼。 徐敛眉却不曾错开目光,血肉飞溅,她的声音冷淡地散在空中:“这几个是敌国派的奸细,将他们显戮于市是因为他们已不再有利用价值,更多的,还活在岑都的地牢里。” 柳斜桥只觉那惨白的阳光几乎要将自己劈裂,嗡嗡作响的耳畔仿佛又听见很久以前燕侣的话:“最好是像十年前一样,哪怕亲生父亲死在你面前,你也能无动于衷。” 可是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是做不到。 女人的威胁像一把钝了的刀,割过心脏时带出锈蚀的痛楚。 徐敛眉也不看他,径自走到一个断裂的头颅前,拿脚尖挑起了它的头发,“你要不要看看?这一个,是被本宫关了五年的南吴人。” 柳斜桥睁开了眼。 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但那眼眶里瞠出的双目却是他所熟悉的浅褐色。 “这天下已没有了南吴,也没有了莒国、夏国、范国和楚国。”徐敛眉冷笑一声,“所有这些地方,如今只有一个名字,叫徐。” “……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回答。 她截断他的话:“本宫想让你看清楚,十年、二十年,本宫便一直是个这样的人。也许先生平素不常看舆图,”她顿了顿,“如今的徐,已得天下三分之一,本宫为徐国强盛所做的任何事,本宫都从不后悔,也绝不道歉。” “我不需要您的道歉,甚至也不需要您的信任。”他静静地道,“您照顾徐国,我照顾您。” 她转头看他,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那,”她的眉梢上挑,眼神却沉暗下去,“我们便重新开始吧,柳先生。” 像一句滑稽的问候,像一场残忍的承诺。在这明媚的初春的光日里,这样的言语却有类于情话,它不美丽,不温存,充满了血和阴谋的味道,然而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也只能做这样的人。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心底里知道,自己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早已一败涂地了。 他伸过手来,掰开她冰凉的手指,将自己的五指扣了进去。他感觉到背后射来两道森冷的目光,那是燕侣在冷冷地看着他们。 第34章 第34章——温柔客 (一) 这是柳斜桥在徐国度过的第五个春天了。 数日之后,公主府后院的老树上便抽出了嫩芽,点染出一些细弱的绿意。徐敛眉也从这时候开始身体不适,时常反胃呕吐,成日里恹恹地吃不下东西。柳斜桥便尽心在她身旁照料她,几乎是寸步不离。 但徐敛眉毕竟仍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整个徐国压在她身上的担子不会因她有孕在身便卸下来片刻。歇了不到三日,感觉身子好些了,她便自去了奉明宫。 柳斜桥留在公主府。 燕侣站在窗外,见他闲闲地翻着书,一派世外逍遥的模样,轻轻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好手段。” 他的目光不曾从纸页上离开,“你不怪我告诉她我是顾欢了?” “此一时彼一时。”燕侣叹口气,“既然她早已发现了,便不如顺水推舟,你做的是对的。” 柳斜桥抬眸掠了她一眼,神容清淡,不客套,也不反驳。 燕侣想了想,仿佛也为那个不在场的女人感到悲哀似的,“不过也不怪她。若换了是我,大约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柳斜桥静了很久,才道:“我却觉得她深不可测。” “你那是当局者迷罢了。”燕侣笑了笑,“冯将军那边来了消息。” 柳斜桥翻着书页的手顿住。 “他说,岑河上的戍备状况他始终没有弄清楚,发了几批探子都沉了底。”燕侣压低声音,“阿欢,你可听公主说起过?” 柳斜桥平静地道:“不曾。” 燕侣微微眯起了眼睛,审视地盯着他,“当真?” 柳斜桥将那一页轻轻翻了过去,“这既是连冯将军都摸不清的事,公主又怎会随意告与我知。” 燕侣笑了一下,“我却看你们近日来过得不错。” 柳斜桥垂下眼眸,不再答话。 *** 奉明宫。 “此次东泽国主率众来降,实是扬我国威的大好时机。”老臣姜闵激动道,“殿下,东泽国被齐国所欺,来寻求徐的庇护,我们当待以上宾之礼,赐以公卿爵禄,再将东泽国土皆列为郡县……” “缓着来。”徐敛眉摆摆手,话音平淡,目光却始终沉稳地凝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东泽国常年是在大国之间虚与委蛇,但如今的东泽侯却是和齐国有姻亲的,如何能那么轻易就背弃了齐国?” 姜闵一愣,老脸有些下不来,“殿下说的……也是……” “殿下,”易初指着舆图道,“东泽若果降我,东边的压力便小了很多,更可以安心应付南吴四郡的反乱了。” “南吴四郡是要平,而且要速平。”徐敛眉冷淡地道,“这块地方的乱象已拖了十年之久,海滨之民,简直不可理喻。” 国相周麟叹了口气,“这也是当年楚厉王给我们留下的难题啊。他非要杀光了南吴王室,谁知是不是为了今日?” “楚厉王已经死了!”徐敛眉的声音陡然抬高,她站了起来,惊得堂上众人齐齐跪了下去。她扫视一遍这几个心腹重臣的脸,开口道:“若说平理南吴四郡的法子,本宫却有一个。” *** 夜已深了。 徐敛眉从宫中回府时,寝房里犹亮着灯。她迈步进来,便抖落夜中的寒气,灯中的光焰晃了一晃,扑朔在男人的脸上。 柳斜桥仍是坐在窗前,仍是读着那一本装帧很旧的《吕览》。但闻得她来,便抬起头,发影微动,眼眸中仿佛幻出一些亮;他放下书过来扶她,反而叫她不好意思,只道:“本宫还不至于走不动路。”他笑笑不言语,手却未尝松开。 她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个谜一般。当他转过头来了,她却又移开了目光。 “这些日子以来,先生总这样等着本宫,也很乏吧?”她开口。 他正给她叠着外袍,闻言一怔,旋而一笑,“那也是要等的。” 她淡淡道:“那先生不如回鸣霜苑去住吧。本宫想着,索性都住在宫里,好有个照应。” 柳斜桥略略直起身来,“殿下最近国事很忙?” 徐敛眉道:“我只是想多见到你。” 这话说得太过直接,反而显得不那么真实。她终归是不放心他的,不如将他安置在自己眼皮底下盯着,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柳斜桥顿了顿,点头道:“都听殿下吩咐。” 他掀开锦被上床来,抬手拉下了帘钩。徐敛眉往里缩了一下,却被他拉住手靠近了,他随着她一同躺下,将手搁在了她的肚腹上。与他的手掌隔了一层衣料的地方仿佛传来了跃动的脉搏,她一动不动,像是在负隅顽抗。 “今日院子里的花开了。”他开口轻轻地道,“是小桃红。” “嗯。” “好在那树生得高。有几丛小花也开了,全被小兔子咬坏了。” “嗯。” “它也真是只野兔子,还改不了山里的习性,且还越长越胖,笼子都管不住。” 阴影里,她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却没来得及看清楚。 他将手指在她腹部画着圈,像含了无尽的温柔在这简单的动作里面。“按御医的说法,如今已将四个月了?” “……嗯。” 他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肚腹上,她连忙拿手推他:“这是做什么……” “我也想,多见到‘他’。”柳斜桥抬起头,浅瞳中微光闪烁。徐敛眉的表情滞了一下:“你为何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仿佛很困惑地望着她:“不留下,难道杀掉?” 她道:“你若是为了南吴顾氏的血脉,那也容易,你自可去找旁的女人……” 他的话音有些冷了,“您让我去找旁的女人?” 她微微皱了眉,复摇头,“我只是不明白。” 他沉默地凝视着她。她似乎真的不明白。可他却又不能说出口,他眷恋她,却不敢留下她,这一份卑微到尘土里的心情。她即使不至于蔑视,大约也永远都不能理解吧? 他想要一个她的孩子,他想要一个他可以全心托付的她的孩子。他想把自己所有亏欠于她的都补偿给这个孩子。可是他看着她的模样,又觉自己这想法是极其自私而卑劣的了。 徐敛眉静了很久,没能等到他的回答,便自往床里边蜷缩着躺下了。他给她掖好被角,她却说道:“我知道没有母亲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他的动作滞住。 她睁着眼睛看着他,眸光清澈,像两泓乱山深处的泉。从权欲的修罗场上一步步走过来的女人,竟然还有着这样一双眼睛,这怎能不让天下的男人迷恋? 他有时真想将手探进她的胸膛里,去试试她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徐敛眉很慢地开口了:“如果有一日你会杀了我,或我会杀了你,那这个孩子,不如便不要出生。” 死寂。 柳斜桥突然笑了一下,像是努力要驱散掉极沉重的阴云,他将她揽进了怀里,有些夸张地温柔着,“说什么傻话?” “我的母妃……她是为我而死。”她却不为所动,闭了眼,声音仿佛漂浮海上的孤舟,“从那一日以后,我再也没能睡安稳过。我知道母妃可以为我放弃一切,可是我害怕。我害怕有一日,我也会为另一个人放弃自己的一切。” “这个孩子会成为我的弱点,所以我不想要。” “可如果他是你想要的,我……” 他伸手护住她后脑,吻在了她的额头上。见她没有反抗,才敢悄悄吻到她的鼻梁,衔着她的唇瓣,声息倾吐在咫尺之间:“那要谢谢你了,阿敛。” 谢谢你,为我留住最后一线期冀。 (二) 过得几日,柳斜桥带着公主府一众从人都搬到了宫里的鸣霜苑去。鸿宾对此事却有些意见,私下问公主道:“这样对柳先生,是不是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徐敛眉看着奏疏,漫不经心地道。 “外边都说柳先生……说他就是,就是个一无是处的……”鸿宾将声音压得极低,“……男宠。” “那他便是吧。” 鸿宾一怔。 徐敛眉道:“我还希望他是呢。听闻男宠这东西,心眼子不会那么多。” 鸿宾呆呆地看着她。往日里那些劝和的话如今竟都说不出口,面前的公主好像是她再也不认识了的样子。徐敛眉侧过头,忽而对她笑了笑,“鸿宾,本宫有事托付你,你可答应?” *** 三月,东泽侯举国降徐。 四月,齐国在东泽、徐与齐的边境上增迁屯戍二万人。南吴四郡郡守连兵而反。 五月,丰国、蒙国、燿国降徐。西凉国主来徐探望。齐国向西北吞并幽。 六月,楚国遗老拥立某婴姓男子为王,聚众万人,一举夺下原楚国国都绉城。滇王朝于岑都。 在一整个冰封的冬季之后,天下仿佛是突然间动荡起来,而已得天下半壁江山的徐国,就在这动荡的漩涡中心。 七月朔日,百官朝会于岑。徐国公主宣布,徐公将进爵为王。 柳斜桥站在奉明宫后殿的城楼上,炎炎夏日里高处却刮着冷风,将屋檐下的铁马吹得叮咚乱响。他隐约可以看见前殿的阴影后边,那许多密密匝匝俯伏称臣的身影,一个个高冠博带,呼声遏于云天,似乎他们真的相信着,他们所称颂的那个人就是天命所归。 即使她是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柳斜桥经常不能想象,同样是这个女人,在一年之前,还曾带着羞涩的温柔凝望着自己。他更加不能想象的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原来是被他自己,亲手推开了的。 第35章 第35章——不知足 其实在怀胎五个月的时候,徐敛眉便感觉到了腹中生命的动静。 也许做母亲能让人变得平和,她在杀伐决断的同时,已几乎不再发怒,即使大臣的谏言十分刺耳,她也能带着笑聆听应对。 回到鸣霜苑里,春日的烟柳桃花,夏日的小荷彤云,总是伴着那个人的微笑。虽然她没有刻意禁制他,他却也再没出过鸣霜苑一步。 据眼线来报,在鸣霜苑里,他连同鸿宾燕侣都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男人的温柔是极容易让人耽溺的那一种。当她在深夜看奏疏时睡着,他会过来轻轻地将她抱回房间里去。他查阅许多胎产经,按上面的说法为她下厨熬药煮菜,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下。有时她被孩子闹得睡不着觉,半夜里痛得汗水涟涟,他会惊醒起来,点起灯烛,她便能清晰地瞧见他眼底惊慌的关切。 他会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腰,将耳朵贴在她的腹部,眼睫微微垂落,若有所失地道:“早知如此让您辛苦……我不会那样……” 虽然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当他这样亲近的时候她总还有些情怯,便拿手推他,嗫嚅道:“你何必总这样说……” 他笑了。 “我不求您原谅我。”他道,“可我们还有一辈子啊。” 看着他露出那久违的笑,她恍惚了一瞬,心田上像是下了雨,涟漪数点,飘忽而没。 *** 悉心养了数月,徐敛眉胸口上的刀伤已见好,然而那伤处敏感,当结痂脱落之后反而痒了起来。 她起初不容柳斜桥靠近,只让鸿宾燕侣给自己换药;然而到深夜里,有时痒得狠了,忍不住要伸手,却总是被他一把拦下。 床帘微微一晃,他将身子侧转过来,黑暗里,她仿佛还感觉到他的一双眼睛专注地发亮:“伤口很疼?” 她摇摇头,软软地道了句:“痒。” 他怔了一怔,俄而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从她宽松的衣襟底下探过去。他屏住呼吸听她的反应,原想着只要她不高兴自己便即刻停手,可她却好像没有拒绝。 他只听见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又或许那本是他自己的冲动。他生怕惊着了她,可他自己的声音也明显染着羞涩:“御医说,这里……痒,都是寻常的,只要您的伤口在好转……便没有大碍。我给您揉一揉,好么?” 她咬着唇点了点头。俄而才想起黑暗中他或许瞧不清楚,但她却绝不愿意说出口来,便索性同他僵持。他耐心地等待她回答,手指忽而滑过她小腹上的肌肤,却逼出她一声呻-吟。 这一种熟悉的呻-吟,一时间让两个人都乱了手脚。 他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既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已动了欲念,又不愿在冲动之下再次伤害到她,手已经伸到了床帘上打算下床去。她也是不知所措,慌乱之下,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走。”她说。 他只觉自己被她抓住的手腕上好像燃了一圈的火焰,摧枯拉朽地烧进了他的心腔里。他根本不能抵挡这样的她。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几下,回来坐好,轻轻扶着她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手轻轻给她揉着伤处。她羞得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里,还将被子拉得极高,然而视线被阻隔后,感觉着他的手在被褥底下的动作,她的脸上却烧得更热了。 “有没有……好一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沙哑着声音问。 她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他的手抽回,她心中竟尔浮起些羞耻的失落。他护着她躺好,自己却仍是下了床。 “你去哪里?”她浑身已倦得发软,又似是舒服得发软,也不拦他,声音里似能漾出数重的云水。 “去……去沐浴。”他说。 闻言,她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 *** 在七月朔日的大朝之后,徐敛眉足足休歇了六日。怀胎将近八月,她的腹部已隆起,宽大的衣衫也难以遮挡,且总是腰酸身乏,徐公时常劝她不要太累,进爵虽是头等大事,但他也并不必得要天下一统的。 “我也不想要了,父君。”徐敛眉在父亲的膝盖上休息着,声音懒懒的,显然还未从劳累中恢复过来,“可我最近,总想起自己在祖父床前发的誓。祖父却没有告诉我,这是件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的事情。” 徐公抚着她的头发,露出她那肖似乃母的侧脸,叹了口气,“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总是记挂着家里的人。可你自己开不开心呢,阿敛?” 她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为了你母妃,对祖父发下那样的誓;又为了我,将自己折腾得这样劳累。做父母的,心里却并不很开心啊。” 徐敛眉突然抬起脸来,怔怔地道:“你们……你们不开心?” “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徐公慢慢地道。 徐敛眉咬紧了唇。 “当初……”徐公叹息道,“我们在列国间屡屡受辱,我确实很想让徐强大起来……可我不曾想让无辜的人受这冤孽。更何况,我不曾想让我的女儿,为了背负我这无能父亲的仇恨,而去牺牲了自己。” “我哪里有什么牺牲?”徐敛眉勉强地笑了起来,“我不是终于有了柳先生了么?他如今对我这么好,我们还有孩子,您便不必再担心了。” 徐公静静地凝视着她,“你可莫要瞒着我。” 徐敛眉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笑道:“我哪里会瞒着您什么事呀。” 见徐公不接话,她忙道:“他对我很好。”怕他不相信,加重了语气,“真的,我……我觉得足够好了。” “若是他负了你,”徐公一字一顿地道,“你也不必难过,你总可以回到父君身边来。” “是是。”徐敛眉虚虚行了个礼,笑得双眼弯成了月亮,“若那柳先生负了我,我便回到您身边来,伺候着您,一辈子也再不嫁人了。” 第36章 第36章——露微泫 徐敛眉陪徐公用了午膳,出得上宫时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她回到鸣霜苑,却是去了鸣霜苑的厨房里。 “去年驸马做的那条鱼,您还记得做法吗?”她将外衣脱下,换上了粗布的袍子,又将袖子卷起来,煞有介事地问张大娘。 张大娘原本脑子有些问题,此刻看着徐敛眉,还道她是小时候的那个姑娘,一脸慈爱地要去摸她的头。她尴尬地受住了,但听张大娘笑道:“殿下是何时有了驸马的,大娘竟都不知道哩!” 徐敛眉看着这个笑得温厚的老妇人,心中一时发窒。有多少像张大娘这样的平民百姓是被上位者的争斗害了一辈子?可她仍然对着自己笑,全然忘了是自己害得她成了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大娘您忘了,这可是我的六个驸马了。”徐敛眉笑了一下。 张大娘呆了一呆,俄而自己敲敲脑袋,咕哝着:“啊,是是……您是说柳先生吗?” “正是。”徐敛眉浅浅一笑。 张大娘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去灶台底下的小橱里拿出一只钱袋来,对徐敛眉道:“柳先生是个好人,上回他央我给殿下熬些粥,就塞了我这么多钱……我本是为殿下家做工的人,哪里还能另外收钱?他却不听,只说要谢谢我。我一个老婆子,却不知他谢我做什么。殿下不如将这钱拿去还给他……” 徐敛眉将她递来的钱袋推了回去,“驸马既给了您了,便有他的理由,您就收下吧。” 张大娘怔了怔,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那……那就谢,谢殿下赏。”将钱袋收好,又将手擦了擦,“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要学做鱼。”徐敛眉说。 她的笑容虽淡,眼中刹那闪现的清亮光芒却是真的,那光芒让她平素显得过于凌厉的容貌一时柔软下来;若说平素的公主美丽得让人仰视,那么此刻的公主便是美丽得让人心生眷恋。 *** 忙了一整个下午,坏了四条鱼,终于做出了她尚算满意的一盘。她总记得当初柳斜桥那盘鱼的味道,且还觉得自己做的无论如何有些缺欠,但看厨房里满地狼藉,张大娘也累得够呛,她也只好作罢。 小心翼翼地将鱼放在膳盘里,又配上两道小菜和清粥,她想了想还觉缺了什么,转身去拿出来一壶酒;再转身时,却被个声音吓得手一抖—— “您在做什么?” “哐啷”一声,诱人的晚膳全被打翻在地。 柳斜桥站在厨房门口,微微拧了眉看厨房里的腌臜,那不解又关切的模样在暮色里平白显出些无辜的温柔来。 徐敛眉稳住自己,无奈地低头看地上那条死鱼和那几盘菜。倒是那银酒壶不会碎,在地上滑了个圈停住了。 柳斜桥从那堆奇怪东西里看不出所以然来,只道:“您这是……要喝酒?您不能喝酒……” 她一时没了兴致,绕过地上的乱七八糟往外走,“只是想给你做顿饭……” “哪里需要这样着急。”他一听,语气却急了,“您这是站了多久?您便不知晓累的吗?想吃什么就同我说,您这是折腾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那条鱼。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是条用他做过的法子来做好的鱼。 如是想着,徐敛眉又觉他说的有道理,自己虽然素来体健,可此时也难免从心腔里都泛出些酸疼来。她回转身道:“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他一怔,想了想,恍然大悟般,“是七夕啊。” 徐敛眉看着他笑,自己也笑,“说不得,只好让张大娘再辛苦一下,给我们做份晚膳了。” *** 柳斜桥觉得徐敛眉今晚有些奇怪。 吃过了晚膳,她又要他好生准备一番,要拉着他出去看七夕的灯会。待他沐浴出来,却见她已穿上了一条鹅黄的襦裙,袖口緄着月白的边。她坐在妆台之前歇了一会儿,从青菱镜里看见他,轻轻地抿上了口脂。 他怔怔地走过来,见镜中的女人朝自己眼角微挑,妍冶之中带出一股英气,心神一荡,手便不受控制地穿过她长发挽起的斜髻,拨弄得珠钗轻微地颤响。他的手抚上了她的锁骨,仿佛下一刻就要挑开她的衣衽了,她却忽而一个转身站了起来。 他的手便缩了回去。 她笑起来,低头理了理裙上的褶皱,又皱了皱眉,“总是让他们找件大些的衣裙来,也没有法子了。” 襦裙遮着她的腹部,反还透出些娇憨的情态来,似个十多岁的少女一般。柳斜桥的心中隐约一动,他过去未尝见过她十多岁时候的样子,她把那份青春分给了徐国和前三个丈夫。 如果他早一些遇见她,或者如果他的父王不曾拒绝徐国的婚盟,如今的他们,会不会有所不同? “您今日怎么了?”他轻声问,“御医说了,眼下要紧关头,您可千万不能累着……” “一个孩子尚且累不着我。”她轻笑道,“先生有那个工夫,不如多想想给孩子取什么名。” 两人说话间,鸿宾已来通报:“车马都备好了,殿下。” 徐敛眉一怔,“我没让备车。” 柳斜桥再忍不住,俊脸微红地低声道:“那是因为您胡闹。难道您还要走着去么?” “啊,”徐敛眉恍然大悟,却并不在意似的,反还朝他嫣然一笑,“还是先生想得周全。” 说着,她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轻声道:“先生,我猜着这是个男孩,他总在我肚子里跳……” “那您疼不疼?”他隐忍地看着她,她却将他的手握得紧了紧:“你可以感觉得到他。” 她的容色平和,夏夜的星光之下,仿佛若流转着静谧的光晕。她低着头宁静地看着他,这一个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掌心底下那陌生而稚嫩的脉动,一时竟怔忡了。 *** 两人从府中相偕而出,夜色已深了下来,街道上却还腾着白昼里的热浪,宵禁撤下,行人也多了起来。马车摇摇行到热闹的街市口停下,柳斜桥掀帘看了看,“我到徐国来后才知道,原来徐国人过得比他国人都要快乐些。” 透过那半卷的车帘,徐敛眉已听见了喧嚣之声,人们穿梭在街衢浮灯之间,黑夜在灯光中旋转出无穷的重影,带出一径幽深的燥热。 柳斜桥回头来,神色里是为难的纵容:“这样多的人,还是莫下去瞧了吧。” 徐敛眉回过神来,笑一笑,回身靠着车壁上的枕垫,“那便听你的,不下车了,直去河边吧。” 柳斜桥对外边吩咐了一句,马车再度起行。已然是走得极慢了,却还常因路上行人而停住,而每每稍有颠簸,柳斜桥都会下意识将手臂伸过来挡在徐敛眉前方。 徐敛眉抬眼看他,他却恰好也望了过来。她唇边的笑影还未散去,此时似乎终于觉得倦了,身子悄悄地往他那边靠了过去。 他的肩膀僵硬了一下,才得以安然地接纳她的依偎。 总是在他以为已掌控了全局的时候,她却能冷酷地抽身而出;又总是在他以为已失去了她的时候,她又沉默地给予他想要的。 “我祖父虽然为人苛刻,但他教我许多道理,我从未忘过。”徐敛眉淡淡道,“他说,百姓其实很容易骗的,只要给他们衣穿、给他们饭吃,他们就会跟随过来了。他们都分不清楚王族的徽识,天底下三四十个国家、三四十姓王族,他们哪里记得过来呢?” 柳斜桥淡淡道:“百姓却不是记吃不记打的。贵族固然可以供他们吃穿,然则贵族自己吃的比他们好了多少倍,百姓却是心中有数的。” 徐敛眉笑了,“那又如何?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由贵族浴血奋战而来,贵族比他们吃得好些,难道还有错了?” “那只是因为您不容许他们入伍为徐国浴血奋战。” 徐敛眉静了片刻。她大约没有料到在这个问题上,两人会接近争吵的边缘,“依先生的意思,庶人还应当在军旅中做校官了?” “殿下,”他叹口气,“即算是周武王,亦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这世上为王为霸者又何德何能,竟生来就比庶人高出一等呢?” 她抿了抿唇,道:“……受教了。” 得她这一句话,他便知晓她并未听进心里去。他静了静,也恼恨自己无趣,取悦她本就是极难的事,偏他还要在这样的节日里谈这样扫兴的话。好在这时马车停了,侍从请他们下车,一阵爽朗的河风迎面吹来,也就多多少少缓解了方才车厢内的抑郁。 岑河边也是人群熙攘,河上千万盏花灯映着粼粼波光顺流漂去,亲友在河边漫步谈笑,小贩在叫卖着河灯,士女在杨柳小桥畔依偎低语……夏夜悠长,蝉噪虫鸣,河风如轻柔的扇,将两人的衣发都吹结在一处。 他扶着她走了几步便站住了,犹疑道:“还是……莫去河边了吧,殿下。” 她却道:“你先给我买两只河灯来。” 他一怔,“殿下要许愿?”这晚上拉着自己出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看他一眼,他似乎还懵懵懂懂,她便笑了,“今日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放河灯原不是为了许愿,是为了让他们在天上找到彼此呀。”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却只知道鹊桥。” 她笑笑,“银河那么宽,夜又那么黑,总怕牛郎会看不清鹊桥的。”说着便将他往那卖河灯的小贩处推去,“去去,给我买来。” 他却抓紧了她的手,“您同我一起去吧。” 她歪着头看他,忽而笑出了声。 像是真的快乐,星星点点的光在女人的眼眸里点亮,浮起,流淌。他脸上微红,低下头亦笑了。 游人如织的夏夜像一幕温暖的背景,将他毫无芥蒂地涵括进去,而他就在那辰光里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地笑着,像是变回了那个她从未曾遇见过、却频频闯入她梦里的无忧无虑的少年。 第37章 第37章——有所待 (一) 买来两盏莲花灯,待要题写心愿时,他却迟迟不动笔,只特意绕过来看她的。她连忙拿手拦住了,嗔道:“看我的作甚?” 他伸出手来,她下意识一躲,他却是为她拂去了肩上的碎叶,笑道:“今晚风有些大,后夜怕要落雨。” 他的声音宁静,她抿了抿唇,但听他道:“公主的心愿,我便不看也知晓。” 她眼眉微挑,“是吗?” “您志向远大,怕是要这天下吧。”他负手在后,微微笑着的样子好像已十分了解她了一般。 徐敛眉的笑容淡去,眼帘轻悄悄垂落,“先生自然是懂我的。” 她写好了心愿,提着花灯便要去河边,吓得他立刻过来搀扶,反而害她险些跌跤。她没好气地看着他道:“你这样紧张,才会让我出事吧?” 他讷讷收了手,她才瞧见他的河灯上仍是空空无字,怪道:“先生不许愿么?” 他抿了抿唇,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她沉默地凝视着他,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片刻,她开口道:“那也无妨,我们一同将它们放了,让牛郎织女相会吧。” 他将自己的河灯倚在河岸边,而她没法弯腰,他将她的河灯也拿了去同自己的放在一处,趁她未尝注意,他抬眉偷觑一眼那河灯上题的字—— “愿家人安好,再无仇怨。” 他的心突然一颤,连着手指都在痉挛,然而伸出去的手已不可挽回,只是轻轻地一推,那两盏相依相邻的灯便轻飘飘随水流漂荡而去了。他站起身来,看那柔软的灯影在无边的黑暗的河上漂泊,时而相并、时而分开,而只是一个晃眼,他就再也分不清哪两盏才是属于他们的花灯了。 身边的欢声笑语依旧,天上的鹊桥银汉依旧,女人在三尺之外凝望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眼底找寻出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等待他先开口说话。 他低着头,一步步往回走。见她拢了拢披帛,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给她披上。 “南方有句老话,不知您有无听过。”他一手揽着她,加了些南人腔调的话语温和呢喃在她耳畔,像是古老梦里的回响,“‘河边冷,河风吹老少年人’。” 她道:“若是我们当真就这样老了,该有多好。” 他笑笑。 “先生很想要这天下吗?”她忽然问。 他一怔,“殿下为何如此问?” “因为我除了这天下,也没有其他的还能给你了。”她道,“你为何还要留在我身边?” 他彻底地僵住了。 就在这时,天际耀出了一道绚烂的光。在游人士女的欢呼声中,一朵璀璨的烟罗在高空中绽放开,万古之中,那么短暂的一个刹那里,它在所有人面前,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华彩。 然后坠落下千万条银光,宛如流星匆忙滑过这尘世。 她的手轻轻覆住了他的眼,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几乎没有了底气:“你爱我,我便给你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我一直……是爱您的。”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在这片刻黑暗里,他没来由地感到慌张了。他不该说出口的,他们本就是在玩一个缄默的游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然而他的唇却突然被她封住。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主动的吻。初时如羞涩的半开的花,还在轻微地颤动;然后她就用了力,他稍一恍惚便被她侵入进来,带着冷酷和傲慢的气息,在他的唇齿之间耀示着自己,摧枯拉朽,毫不留情。他的手握住她的腰身,想掌控局面却无法争得过她,心上像被沸水浇了个通透,极热,又极潮湿,还蒸腾出无限欲念的呻-吟…… 他竭尽全力地回应着她的吻,仿佛只要他能做好这一件事,她就能彻底明白他的心意了—— 天际的余光犹在,仿佛亘古里溢出的灿美,连灰烬都那么灼烫。乱世里的人们在欢呼,因为至少这一夜,他们安全而幸福。 “柳先生,”她忽而挣开了他,将额头与他相抵,直直地盯着他道,“待这个孩子生下来,你便带着他……” 他突然就不知如何呼吸了。双手在她腰间扣得死紧,骤然被打开的双眼里全是她眼底嶙峋的冷光,像深渊里无数根孤独的刺。她顿了顿,续道:“你便带着他去——” “殿下!” 骤然间,一声仓皇的低喊打乱了这个压抑的夜。 易初一身甲胄纵马奔驰过来,一路惊散了河边许多百姓。他见了二人立即翻身下马,压低声音叫出口:“殿下,请您速速回宫!” 徐敛眉抬眸望了一圈四周容色惊惶的百姓,低声道:“何事?” “殿下,”易初急道,“是东泽、东泽国反了!” *** 徐敛眉慢慢将柳斜桥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扳了下来,又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竟让他寒到心底里。 方才的霎时旖旎好像从未发生过,女人似是突然就变成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幌子。 “回宫。”她冷冷地说,转身便走。 “你——”柳斜桥忍不住道,“您小心一些,马上就——” 然而易初已扶着公主坐进了车里,自己执起了马鞭,着急地对他道:“驸马,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肚子里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柳斜桥看着这个年轻人就想反驳,却终究忍下了,一声不吭地上了车。 易初猛一挥鞭,马儿起行,过不多时,便将节日里快乐的人群都抛在了身后。 烟花终于燃尽了,徐景公十二年七月初七,岑都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夜。 (二) 周麟等人已候在奉明宫外。徐敛眉吩咐易初驾车带驸马先回鸣霜苑,自己走上了奉明殿的台阶,衣摆冷冷掠过一众文臣武将身畔,“都进来吧。” 数十支膏烛照彻暗夜,长长的舆图在大殿上摊开,几匹铜筑的小马被推了上去,齐国、东泽、楚国、南吴,连成了一条线。 东泽不是莫名其妙就来捋徐之虎须的。它有盟国,盟国还不少。 “驸马!”易初将柳斜桥送到鸣霜苑门口,自己却也下车,喊了他一声。 柳斜桥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他。 “驸马,请您,”易初艰难地道,“请您不要再欺骗殿下了。” 柳斜桥眸中光芒一幻,神色却更加沉定,“易将军的指教,恕在下愚钝,不能听懂。” 易初道:“殿下……殿下她知道您在做什么,您这样执迷不悟,只能是害人害己……” “她知道什么?”柳斜桥寥寥一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她又知道什么?”眸光一动,冷了下来,“倒是易将军您,在岑都城里百姓面前大叫大嚷,您有没有想过后果?” 易初一怔,面色泛出羞赧的红,往后退了半步,却不肯认错。 他就算有错,又跟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 柳斜桥却一步逼上前来盯着他,声音是铁线一般的冷而微妙:“易将军,在下不管您心中在想什么,公主既信赖您,就请您竭忠尽智,保护好公主。” “这我自然知道……”易初欲辩解,却又被柳斜桥打断:“知道就好。东泽背后是齐国,徐国若忙于对付东泽,齐国必从其他地方趁虚而入,易将军常年掌管岑河守备,须得留意一二。” 易初一震,抬起头来,却见柳斜桥神色隐忍,眸中闪烁着痛楚。易初喃喃:“这些话,您为何不……自己去同殿下说?” 柳斜桥道:“我的话,她不会听的。” 易初惶惑地点点头,“我……末将明白了。” *** “东泽只是打头阵的,齐国冯皓还等在后面。”卫尉高荣指着舆图道,“他们不从东边、南边进攻,反而从北边侵入,一夜之间便推行百里。” 徐敛眉的话音没有丝毫波动:“我们将很多兵力布置在南吴四郡应付叛乱,加上西凉和滇都是我们的盟国,他们自然只能从北边侵入。” “当初总还以为东泽是真心归顺。”周麟叹息道,“所幸殿下英明,留了个心眼……” “东泽必反,本宫在年初便知道了。”徐敛眉的嘴角微微勾起,就在这时,易初匆匆赶来,徐敛眉将一匹铜马推向东境,“虽则如此,我们仍必须守住东境,那里才是东泽国的命根。”顿了顿,“易将军。” 易初一愣,“什么?”下意识便道,“殿下,末将只怕……” “如今岑都的武官里,你的品衔最高。”徐敛眉眯了眼,“易将军是想临阵推卸?” 易初挠了挠头,他实不是推卸,而是不敢相信公主会将这样重大的任务交给有嫌疑的自己。这时旁边的姜闵插嘴了:“老臣以为,不如先让褚将军他们从南吴撤兵回来专心应付东境,如今畿内空虚……” “那南吴如何是好?”有人问。 “上回殿下不是说了么,”姜闵斟酌地看了徐敛眉一眼,“让驸马去南吴……” 徐敛眉抿了唇,不接话。 “说来,东泽选的这时间也有些蹊跷。”周麟眉头深锁,又道,“便是这岑都里,知晓您……怀娠的人也并不多,东泽国赶在这时候闹事,好像是算准了……” 徐敛眉眼皮一跳,冷冷道:“东泽一个区区侯国,不过是傍上了齐来趁火打劫,敌军尚还在边境上,你们竟然便担心起国都来了?一个二个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莫非是当真不相信本宫了吗?就算本宫一步也走不动了,也还有世子!” 众臣吃了一惊,俱慌乱跪下,“是臣等考虑不周!”“臣等不该长他人志气!”…… 忽然,姜闵跪了下来,花白的胡子垂到地上,他沉沉叩下头道: “殿下,臣等请由世子出战!” 第38章 第38章——留不得 姜闵这一声喊,众人都齐齐附和起来: “是啊,我们还有世子!” “驸马可以去安抚南吴,让褚将军他们尽快回来,悉听世子调遣!” “世子神威天纵,战无不克,区区东泽,何足挂齿!” 便连易初也恳切地道:“殿下身子不好,也是时候让世子担起责任了!” …… 世子…… 幸好我们还有世子。 说着这样的话,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现出了盲信的斗志。 十多年了,徐国经受了多少次内忧外患,都由徐氏兄妹带领他们不回头地走了出来。他们终于明白,这一次也无须慌张,即使公主身怀六甲,他们也还有世子。 灯火在徐敛眉的眼底耀出千万层重影,像在深而又深的河水底下透进来黎明的光,所有的声音隔了虚幻的水流,都变成一团团吵嚷的迷雾。徐敛眉的身子晃了一晃。 “你们都停下!”她身后的鸿宾突然大喊,一步上前扶住了她,急急地道,“殿下?殿下!”又对众臣怒道,“殿下如今不同以往,你们纵是元老重臣,也不该在怀胎八月的女人面前吵吵嚷嚷吧!” 众人都是一愣,一众老的少的大男人竟被一个娇弱的侍女说得老脸泛红。 易初动了动唇,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方才和这些庸俗的男人是一样地在叫嚷。 徐敛眉扶着太阳穴,闭着眼,很久,终于在鸿宾的帮助下站稳,腹中一阵一阵的绞痛却让她连声音都在颤抖:“本宫……本宫会让世子出战。”她骤然睁开了眼,“但这挟君自重的把戏,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殿上一片死寂。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困惑,有的惶恐,有的不甘,有的焦躁……他们一直知道公主与世子之间融洽得几如一人,但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他们望向公主的眼神里已多了些不信任。 ——她毕竟是个女人。就算她文韬武略,她心狠手辣,她也到底会嫁人、会怀孕,她也到底比不过真正的世子。 ——她为徐国鞠躬尽瘁这么久,却也把世子藏了起来这么久,谁知道她到底是为了徐国,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她对那姓柳的驸马似乎颇是在意,总觉得她比起过去,已然是变了…… 徐敛眉一一望进他们的眼底,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男人曾说过的话—— “那等到世子娶了妻子、得了小世子,而殿下依旧大权在握,你们仍然不会发生争吵么?” “殿下,在下伐楚的提议,便是诚心为您的未来着想啊。若世子将来同您——您总要有力气自保。” “那不如让世子与您易地而处,您去冲锋陷阵?”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 “都回去吧。”她的话音清冷如夏夜的雪,“一点小事,就让你们慌成这样。周相国请留下,其余人等,”她将手指敲了敲桌案,一字一顿地道,“都给我回去安心睡觉。” *** 夏夜的奉明宫,灯烛彻夜未熄。蝉鸣一声声透过黑暗的树叶传来,风将廊檐上的提灯吹得哗哗作响,飘动的帘帷之外,阴云遮住了月亮,反让天气愈加窒热难耐。在舆图和沙盘上的厮杀像是幻化出了真实的风沙,直到徐敛眉走出大殿时,仍觉得眼中酸痛。 齐国……东泽……楚国……范国……夏国…… 南吴…… 她仿佛能看见千万里土地上燃起的一丛丛烽火,可待她再定睛看去,却发现那不过是车壁上悬着的灯罢了。腹中孩子的踢闹始终不曾停歇,她将手放在腹部不停地抚摸着,口中安抚的小调渐渐地变了味道,咽得她满喉都是苦涩。 鸿宾紧张地看着她,“殿下,莫不是……” 徐敛眉疲倦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的眼神却平静如港湾。 鸿宾的心一时也柔软下来。公主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不论她在柳先生面前如何讨厌这个孩子,可她内心底里,想必也珍惜着这个孩子的吧? “这调虎离山,倒是一条好计。”徐敛眉忽而开了口。 鸿宾低声道:“殿下总要先生了孩子再出征……” 她和燕侣不同。她是从小陪着公主长大的,她知道公主几乎所有的秘密。她也就知道公主刚才对着群臣是许下了一个不可能的诺言。 徐敛眉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道:“本宫手头的兵大多在南吴,东泽却在北境弄兵,目前安稳的只有西边,本宫若从西边抽调,却又拿不准范地的态度……呵,”她笑了一下,“还真是给本宫造了个好局。” 鸿宾不知如何开解她,“好在殿下早有预料,东泽会走北边……” “本宫何尝能预料到他们会走北边,”徐敛眉的笑容很薄,“那些话都是诓他们的。过去的事情到底都过去了,本宫这样说,是给他们些信心。” 小腹的疼痛愈加剧烈,徐敛眉渐渐地咬紧了牙,身子向后靠在了车壁上。鸿宾拿巾子给她拭去额头的汗,担忧地看着,却听她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来:“本宫何尝能预料到……柳先生有这样狠的手段。” 鸿宾呆住。 “南吴那边,褚将军已传来消息,那些人是被南吴王族的旧人所煽动的……”徐敛眉惨笑一声,望向鸿宾,“你还不知道吧?柳先生花了十多年做一个局……只是为了让我身死国灭啊。” 鸿宾凄惶地唤了声:“殿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哭着盯住了徐敛眉的裙角,“殿下,您先坐好,我们马上,马上就回去了……” 血。 鲜血已从徐敛眉的裙底渗了出来,在昏灯反照下变成漆黑的夜色。 徐敛眉闭上了眼。 她从未觉得从奉明宫到鸣霜苑的这条路是如此地漫长。马蹄声孤独地响在沉沉的夜里,车檐上的悬铃在风中呜咽。应是要下雨了,却迟迟落不下来,草木在晦暗的梦境中摇摆,仿佛都在焦躁地等待这雨水给个痛快。 他还会在鸣霜苑里等着自己吗?就像他过去这些年所做的一般?他那么平静安稳的一个人,似乎还从来没有当真地惊慌失措过,就好像他已经可以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那般地胸有成竹。 是啊,他明明知道她不信任他,明明知道她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迹,可他仍然有恃无恐——这又有什么不对?她明明已将天下形势都算得清清楚楚,却仍然、仍然想要相信他,这不就是她的错吗?! 天上突然炸裂几个惊雷,像隔夜的烟花轰响在耳畔,只剩了狂躁的回声。孩子像是受了那雷声的惊吓,在这时却愈加不甘心地闹将起来,徐敛眉一手抓紧了车窗,另一手将腹部的衣料绞成了一团,冷汗从发鬓间涔涔流下。 为什么没有在一开始就杀了柳先生?她问自己。为什么如今明明已痛苦成了这副模样,却还是不曾后悔自己得到过的那些虚无缥缈的幸福? 这个时候,他已将要成功了,可他还会在鸣霜苑里等着自己吗?他还会将那些独一无二的温柔给予自己吗? 明明是件极疼痛的事,可到了此时,却只能感受到身处荒野的空虚。如果没有伤害、没有利用、没有阴谋、没有背叛,那她又如何才能留得住那个男人? “——啊!”公主咬紧了牙,痛呼出声。 鸿宾大惊失色,辇车却也正在这时候停下来,鸿宾还未及说话,就见公主一手抓着车辕,摇摇晃晃地走下了车! “殿下!”鸿宾追赶过去扶住她,天上却骤然一道闪电劈落下来! 像是一闪的刀光劈裂了黑暗,在带来鲜血和死亡的同时,也带来了黎明。 徐敛眉艰难地抬起头,看见柳斜桥仍旧等在鸣霜苑的门口,一袭青衫出尘如洗,在一刹那照彻天地的光耀里,他神色关切地朝她望了过来,那眉宇沉默仿佛千山的温柔,转瞬却又隐没在了滚滚浓云暗雾之中。 这就是她爱的男人。她爱得那么卑微、那么暗淡、那么小心翼翼,可他仍然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地方,她无法再靠近一步。 豆大的雨珠遽然砸了下来,像是从天边那豁开的云层缝隙里劈开了一道口子,在天地间拉下来一道轻狂的大幕——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鸿宾的声音忽远忽近,徐敛眉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滑—— “殿下!——阿敛!” 她好像听见了男人匆乱的脚步声,像是再也来不及的一场追赶。 大雨瓢泼而下。 第39章 第39章——孤鸿去 大雨。 “去叫御医!”柳斜桥抱着流血不止的妻子奔到房中,对外厉声嘶喊,“快去!” 半昏迷的徐敛眉躺在床上,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就像溺海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那么用力,以至将他的手腕抠出了红痕。柳斜桥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阿敛,你醒醒。” 她紧抿着唇,仍旧是那副他所熟悉的倔强模样。她不肯醒。 “阿敛,你必须醒着面对这一切。”他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抛下我……”声音的末梢在颤抖,脆弱地融化在哗啦灌进来的雨水之中。 “驸马,这边请交给我们吧!”老御医来了,许多个下人也来了。柳斜桥道声:“拜托您了!”老御医沉着脸不答话,柳斜桥仓促地拉下徐敛眉的手,给他们让出了位置。 庭园中风雨哗然,草叶翻飞,夏夜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秋的模样。御医和下人们匆匆忙忙来来去去,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焦头烂额。未过多时,徐公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守在了偏厢房里。房中时而传出凄厉的呼喊,柳斜桥想冲进去看她,却被人推搡出来—— “您就不要来添乱了!”鸿宾瞪视着他,旋即又跑开去。 大雨倾盆的游廊上,连天雨幕之下,他一时竟有些怔愣。 所有人,满面焦急,为他们的公主而担忧着。可他,她的丈夫,却竟然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着,没有为她担忧的资格。 雨声如千万条蛇在树叶间爬行,窸窣抖落出无数潮湿黏腻的响,又随风沾落在他身上。 没有人把他视作自己人。就连这个丫头——他过去都未觉察到的——原来她对自己,也有这样深的敌意。 异国的来客啊,你为什么还要淹留? “燕侣呢?”他听见鸿宾在屋外惶然地喊,“这样要紧的时候,她却跑哪里去了?!” *** “殿下!殿下用力!” 几个稳婆和女医团团围在床边焦急地呼喊着,在她们身后帘帷翻响,是无数人在走来走去。徐敛眉的眼前仿佛都被汗水糊住,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那煌煌的灯烛照进来,都像是隔夜的鬼影—— ——“殿下!殿下您醒醒!御医!” ——“殿下!醒醒,用力啊!” ——“主君!去找主君!” 老御医仓皇奔到偏厢房来,扑通一声跪下了,“主君!如今……如今情形凶险……” 徐公颤巍巍地站起来,将铜杖在地上狠狠敲了几下,“说!” “殿下……殿下她昏过去了……孩子是寤生的!”老御医战战兢兢地低声嘶喊,“臣来请您示下……是留母……还是留子?” 一道闪电在窗外斩落,像是把那窗纱都劈裂了,漏进来风雨重重,将白日永远地沉匿不见。 徐公的身子晃了一晃,“寤生?可看清……” “是一位王孙,主君!” 徐公眼底仿佛掠过了许多复杂的颜色,但他做出决定却并没有很久。 “留子。”他说。 “——不可以!” 一声呼喝骤然打断了风雨,柳斜桥再不顾礼节地闯门而入,雨水顿时挟着劲风倒灌进来,吹得他衣角猎猎飘举。柳斜桥三两步抢上前,拉着老御医嘶声道:“不可以,一定要保住殿下!” 他从来没有这样惊慌失措过。仿佛这只是一个混沌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他将优雅的面具撕下来了,他低声下气地恳求着那个老人,浑然不觉四周突然涌起的冷峻的沉默。他一把拉过要往卧房去的小厮,沉声道:“不准去!” 是徐公冷冷地“哼”了一声,“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父君!”柳斜桥用力闭了闭眼,一转身便朝他跪下,直着身子道,“您——您仔细想想,留孩子不如留母亲!如今东泽反叛,战事正紧,徐国需要殿下,天下都需要殿下!可留一个孩子,再等到他长大的时候,徐国说不定已经——” “这是个王孙!”徐公干涩的声音在颤抖,“你一个外人,你根本不懂……那是我徐国的王孙!” “可他也是我的儿子!”柳斜桥抬起头来,眼眸中流落下湿漉漉的光,“父君,失去这个孩子我会比您更痛苦百倍,但我绝不允许失去阿敛。”他的每一个字里仿佛都夹着刺,无论他说什么都会感到尖锐连心的痛楚,可他仍旧是说出来了,“请您认真想想,于公于私……谁更重要。” 徐公沉默了。 “御医!”鸿宾突然奔过来喊道,“殿下醒了!御医,拿药!” 老御医高声应下,蹒跚欲去,却仍不敢定夺地回头看这对翁婿。终于,徐公挥了挥手,声音似又苍老了几分:“按驸马说的做。” *** “啊——!” 徐敛眉整个人在床榻上痛苦地翻滚,汗水将发丝黏成了一缕缕的贴在额头上。她咬着布条,她觉得自己的牙已咬出血了。 她好痛…… “很痛吗?”久远的时空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冷酷的声音,“痛便忍着!你既已承诺了我,便要做到!” 祖父……她睁大双眼,却只看到茫茫虚空。想发出声音,却只剩下脱力过后的痛呻。祖父……可是,太痛了…… 可是祖父却没有立即回应她。许久之后,祖父竟尔发出一声温和的叹息,“阿敛,世上的路有那么多,你却偏要选择最辛苦的那一条。你本不是王者之资,你太重感情了,阿敛……” 她怔怔然地看着虚空,痛到极致之后,脑中竟是一片麻木。 我……我以为我可以…… “阿敛。”一个低哑的声音忽而响起,“阿敛,想想我。” 你是谁? “阿敛……我可以不要这个孩子,但你一定要活下来。阿敛,我不在意我能不能拥有你,我只在意你。” 你骗我。 所有的脆弱都被最后这句话刹那间逗引出来,泪水涌上了喉咙口,堵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苦苦地看着那个幻影。 你骗我,你已骗我太多次了…… “我纵是骗了你一辈子,唯有这一句话,却不是假话。” *** 两日两夜。 易初率大军连夜间疾行千里,却在北境有悔山遭遇齐国精锐伏击,五万大军折损近半。易初收拾旗鼓,然因迟迟未等到岑都的指令,穷途之下,自作主张往东北攻袭东泽国驻守的涣城,意外得胜。 第三日清晨,岑都才终于传来消息,却是一份私诏和一份檄书。 檄书明言世子将在十日后出援,褚功明也将在半月后从南吴回师;私诏则言公主顺利诞下一名男婴,允许军中饮酒同庆。 早产又寤生的孩子,瘦弱得几乎没有重量,双眼始终是闭着,还一直含着手指。 徐敛眉被孩子的哭声吵醒时,便见柳斜桥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好声好气地拍哄着,好像这孩子是个了不得的秘密,让他连眼睛都舍不得错开一下。 柳斜桥将孩子小心翼翼放在床头,又扶着徐敛眉坐了起来,对她轻轻地、宽慰地笑:“让您受苦了,殿下。” 徐敛眉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着孩子。孩子却也恰在这时候“呜哇哇”地睁开了眼与她对视,清澈见底的眼神,还泛着天真的水光—— 她忍不住也抿唇笑了一下。 柳斜桥一直在凝视着她的表情。见她终于笑了,他才松了口气,笑道:“御医都说这孩子命大,哭得比寻常孩子还要响,以后定会做一番了不起的事情。” 徐敛眉看着孩子道:“我并不需他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柳斜桥道:“可我却觉得他将您累成这样,我很害怕,也很后悔。” 他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徐敛眉没有看他,只是咬住了唇。孩子盯了她半晌后,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柳斜桥起身去将膳盘端过来,“要不要吃些东西?孩子先交给鸿宾吧,既然他饿了……” “你先出去吧。”徐敛眉却道。 柳斜桥一怔,旋而尴尬地笑了一下,“您要……喂孩子?” 徐敛眉的表情没有变化,耳根却红了一红。他看得可爱,伸手想去触碰,她却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他怔了一怔,收回手来,低着头,匆匆道:“我去找鸿宾他们。”便离开了。 *** 鸿宾按徐敛眉的意思将檄诏都发出去后,心中不由十分惴惴:“殿下,您当真要出征……” 徐敛眉低头看着小床上吃饱发呆的孩子,神色渐而沉了下来,却不接话,许久才慢慢地道:“本宫几日之前,已将世子的身份同周相国坦白了。” “——什么?!”鸿宾险些坐不住,大惊失色道,“殿下您——” “所幸这是个男孩。”徐敛眉轻轻地说着,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渐渐地冷了,“本宫出征之后,这后方便只能托付给周相国……和鸿宾你了。” “殿下!”鸿宾跪了下来,抓着公主的手,仰头哀求道,“殿下您何必如此……” 孩子恰在这时候朝空中摇起了手,小小的身子在床上翻滚,口中咿咿呀呀地哭叫着,眼睛望着母亲,好像是非得要她多注意自己一眼。徐敛眉轻轻握住他的小手,与这不知人事的孩子对望了很久,才轻声道:“柳先生若想要什么,就全都给他吧。” 第40章 第40章——知谁伴 (一) 徐敛眉休息了半月,柳斜桥也就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半月。 她沉默地看着他忙前忙后,开口问道:“你这样照料我,能坚持多久呢,柳先生?” 柳斜桥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自然是一辈子。” 徐敛眉不再说话,只将手指轻轻勾住身边孩子的小拳头。孩子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发现这是个很开心的游戏,只追着母亲的手来玩。 柳斜桥拧了拧毛巾,回头见女人和孩子融融泄泄,一时也眉眼舒润地笑开。 “来,洗脸。”他柔声说着,一手揽着徐敛眉,一手将毛巾递给了她。“孩子的名字,您可想好了?” 徐敛眉擦了脸,摇摇头,“你读书比我多,早已说了让你来取。” 柳斜桥道:“那便再等等吧。” “明日是我大哥出征的日子。”徐敛眉淡淡地道,“本宫现下需去趟奉明宫。” 柳斜桥的动作滞住了。 “明日?”他哑声道,“您才歇了几天……” “本宫总要去见见大哥吧。”徐敛眉道,“我们要谈前线的战事,你便不必跟去了。” 柳斜桥抬眼看她,又垂下眼睑,“既如此,您为何不让他到鸣霜苑来同您商谈?” 徐敛眉微微眯起了眼,话里也带上了一层烦躁,“明日他便要出征了,我必得为他送行。” “不可以。”柳斜桥突兀地道。 她反而愣住了。 “……”柳斜桥冲动地说了这样的话,却不知如何接续下去,胸臆间渐渐涌上酸涩的情绪。他深呼吸,勉强地笑道:“我担心您,可不可以,让我陪您一起去?” 徐敛眉抿了抿唇,“你还是留下来照顾孩子吧。不过是去送个行……” “我不是说送行。”柳斜桥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好像抓住什么极珍贵的东西,就连那永远冷淡的眼神里也似乎裂开了罅隙,露出了哀求的微光,“我是说……让我陪您,出征。” *** 徐敛眉猛地甩脱了他的手站起来,又往后跌退几步。 “小心——”他还没叫出口,她已抓着纱帘站稳,她抬头望向他,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他的眸光一黯,“阿敛,你这样如何能上战场?” 她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这样出征去,你打算如何瞒住我?你又要用什么借口?”他只觉心似火煎,“东境总还没有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何必——” “你什么意思?!”她双目死死地盯着他,嘶声重复,“你知道了——” “我已知道,”他不知如何措辞,“没有世子,只有殿下,您一个人撑持……” “什么?!”徐敛眉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里满溢着震惊和愤怒,胸腔里仿佛被一只恶毒的手攥紧了血脉,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既已是您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总有一日会发现的。”他低声道,“我一直未敢同您说,我怕……” “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她截断他的话,“你既早已知道我就是徐醒尘,为何还要假惺惺这么久?” 他惊愕地抬起头。 “怪不得你一定要留这个孩子。”她一手指向那小床,只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发抖,“你就是为了今日吧?就是为了今日,我不得不出征前线,我明明才刚为你——为你生了个孩子!” “阿敛!”他急急地喊着,浅色的瞳仁底下全是痛苦,可他却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其万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曾想过……” “只有我身边的人才知道我怀了身子,而只有参与政事的人才知道我将兵力都派去了南吴四郡。这样加减下来,有嫌疑的人就不超过十个。”她的笑容几乎是凄惨的,“东泽为什么会算好了时间在这时候进攻?冯皓为什么会算好了时间在这时候夹击?更不要提南吴那边,到底是谁先挑起的战火?柳先生,我同你夫妻一场,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柳斜桥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燥热的七月,脚底却爬上来清寒的秋气,不是冰封的冷,却反而如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坠落,深渊的四壁都是逼仄的风,没有人可以拯救他,没有。 他哑声道:“这八个月来,您也看到,我从未离过鸣霜苑一步,您的一应国事我又能知晓几分?” “谁知道你们南吴人还有没有残党。”她冷笑。 这样尖锐的话终于刺中了他。 南吴残党? 原来,他想尽办法去待她好,她也仍然是这样看待他的啊。 “你是不是很可怜我?”徐敛眉嘶声道,“如今你可以拆穿我了,你还有了这个孩子,如今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 柳斜桥惘然,“你在说什么?我……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她的笑声听起来像哭,“你若当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又为何要这样对待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最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反而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视阈里的人一脸茫然,让她痛恨的茫然。她却也痛恨这时候的自己,她为什么最终还是忍受不住,竟要说出这样怨妇一般的话?早就在心中对自己劝诫了无数次的,可真到了他的面前,却还是觉得忍受不住,所有的委屈,一年两年三年的委屈,在他面前从来得不到回应的委屈,都像洪水一样滔天而来,她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就只能任自己被耻辱地吞噬…… 柳斜桥上前一步,她却更退后三步。他曾经那么钟爱的那个机敏、温柔、勇敢的徐国公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惨厉地笑着的女人,像一个疯子,像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柳斜桥低下头看自己的手,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至少这八个月,他已经用尽全力去补偿她——也或许一个像他这样卑微拙劣的人,仍然是配不上的吧? 即使是他的补偿,她也不要。即使是他的心,她也不要。 父母的激烈争吵终于让小床上的孩子“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徐敛眉的神色动了,似乎想去安抚他,身子却仿佛是钉在了地上。柳斜桥惶然四顾,他不知道他们之间这是怎么了,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一架南辕北辙的马车,不该贪恋的却流连不返,不该慈悲的却滥施好心,不该停顿的却永恒沉默……于是所有的所有,都错了。 “柳先生。”她开了口,“你让我觉得,我过去半生戎马,都不过是个笑话。” “不是这样的……” 一字一字,他说得很艰难。可他也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言语是他唯一还能使用的东西,如果她始终不相信他的言语,他还能怎么办? “我宁愿我们,”她往外走去,声音已干涸下来,“从不曾离开过那座下雪的山谷。” 在经过婴孩的小床时,她的脚步似乎犹豫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温暖的七月的房间里,日光一无余地,她走了,将他一个人怔怔地剩在那里。 (二) 七月廿五,徐世子率岑都近畿禁军出援涣城。 八月初一,将军褚功明也从南吴四郡的反乱中抽身出来,率师驰援东线。 这一场战事,徐国和齐国双方都打得颇为吃力。徐国这两年来迅速扩张,士卒却也疲于刀兵,何况本来人数不多,只好在处于徐国地面,打的是防御战;齐国孤儿寡母全力依赖大将冯皓,上下一心,但常年积弱之下,攻坚也非易事。 渐渐地,双方战线越拉越长,竟有了天下大战的趋势。西凉、滇及一众小国都来支援徐国,而大国如郑、越、邶等则都站在齐国一边——他们不是瞎子,看着徐国在短短十数年间一跃而成天下霸主,他们谁都坐不住。 岑都中的氛围是紧张的。前线的消息总是模棱两可,很少有绝对的捷报传来。东泽是玩了一次流氓,徐国大军压来时他们就只管跑到了齐军的盾牌后面。原本计算着只需半个月便可平定东境的徐世子终于还是算错了一回,到第二十日上,他仍只能滞留原地等候援军,甚至都未曾与齐军有过一次正面的对决。 第一手战况总是先传到国相周麟处,再由周麟呈给公主。公主甫诞王孙,亟需休养,除周麟外,没有任何外臣能见到她。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公主根本不在岑宫,而周麟每回进宫汇报,只是去见徐公而已。 偶尔,他也会带着徐公的教旨去一趟鸣霜苑。 鸣霜苑里的枫叶已红了。风吹过,便如是一片片枯蝶在飞舞,又悄然落到了流水上去。 枫树下,流水边,一袭青衫的男人眉目如画,却是低头在专心地哄着孩子。 周麟的脚步在花廊外止住,看着那男人一手抱着襁褓,另一手摇动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襁褓里便伸出两只小手,不住往空中抓着,还伴随以咿呀的叫声,像是在笑一般。 乳母在一旁轻轻道了声:“驸马,有客来。”柳斜桥才恍然惊悟,转头见是周国相,歉意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不及他的眼底便消散,像是虚幻的雪花一般。 周麟没有笑。他捋着花白的胡子,神色是凝重的。 柳斜桥将孩子交给了乳母,理了理被孩子抓皱的衣衫,走过花廊朝周麟拱手:“原来是周相,在下有失远迎,得罪得罪。请里边坐。” “不必了。”周麟淡淡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张折好的宣纸来递给了他,“这是主君为小王孙取的名字,请驸马看一看,下月的满月礼上,便将它定下来了。” 柳斜桥将那宣纸一层层剥开,其上墨色饱满浓郁,只题了一个字—— “肇”。 “……用肇造我区夏?”柳斜桥下意识地道。 周麟的面上掠过欣赏之色,“驸马果然博闻强识。这个‘肇’字正是取自《康诰》,肇者,始也,主君是将天下霸业的始基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啊。” 柳斜桥停顿了一会儿,淡淡地笑了一下:“还是父王想的最好。”转身看向乳母怀中的孩子,“那他便叫柳肇了?” 周麟却道:“不,是徐肇。” 柳斜桥一怔,抬起头,周麟神容沉定,“这个孩子必须姓徐。他是徐国的王孙。” 柳斜桥静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好像才回过神来,苦笑地摇了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但是……” 但是,你们这些年来,就是用这些东西,一直在束缚着阿敛的吗? 柳斜桥终究没有这样说。他是个外人,他没有资格。而况这样的束缚,他自己也从未挣脱出来过。 周麟要走时,柳斜桥送他到院门口,若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前线如何了?” 周麟看他一眼,斟酌着道:“公主不曾同您说吗?” 柳斜桥礼貌地笑道:“公主这一向正忙,在下不敢叨扰。” “那老臣也不便多说。”周麟道。 “是……我知道了。”柳斜桥眸光一黯,“那可否再问一句,公主身边的那个叫燕侣的侍婢……周相可知道,她去哪里了?自王孙出生那日起,她便忽然不见了。” *** 这原是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 周麟是个外臣,无论如何,也管不上公主贴身侍婢的事。虽然公主身边几个侍婢同尚书台都颇有联系,周麟的确是知道这个人的,但这样的问题,也未免太离谱了。 他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奇怪的驸马一眼。 后者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连带那脸色也如秋空一样苍白,浅色的瞳仁里多了几分悲伤的色泽:“周相,在下有事相告,须得请周相移步。在下只担心……祸起萧墙之内。” 七月三十日晦,世子在归川畔遭遇齐国与越国十万联军的伏击。 第41章 第41章——火中身 燕侣已很久不去找柳斜桥商量了。她趁着公主生子那夜的混乱,彻底逃出了岑宫。 许多时候,她自己也恍惚,不能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毕竟那个人的模样在十多年之下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可她却总还记得那个人曾经对自己温柔过。她是南吴世子的贴身侍婢,在她十四岁那年成为了他的侍妾。南吴世子是个有勇有谋、英武有为的完美的男人,和他那一无是处的幼弟全然不同。他温柔起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可是那个曾经将全世界的温柔都捧给她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十多年了。记忆是一座被重重围困的城,久攻不下,饿殍遍地。 她贴着墙根匆匆走过,太阳在她身上只来得及留下一片干燥暗淡的衣角。 燕侣侧身躲进一所大宅的拐角,身后便有人欺了上来。 她没有回头去看,只手心里被人塞进了一个纸团。 “徐醒尘将要撑不下去了。”身后阴恻恻的声音说,“我们家主说,徐敛眉就交给你了。” 燕侣攥紧了那个纸团。 “八月十五,将有一次大朝。”她冷冷地道。 *** 八月初八,世子在归川畔遭遇齐国与越国十万大军的夹击。 世子在重围之下鏖战三天,才终于带领三千将士杀出,剩下二万多人俱埋骨归川…… 这个惨重的消息传到周麟处时,他再想压也压不下来了。八月十五,前来朝会的众大臣都聚集在宫门口,焦头烂额高声议论,要等着公主给一个说法。 他们直等到了晌午,宫门才打开,奉明殿上秋风乍起,是徐公将他们都请了进去。 公主却不在里面。 “世子如今到了何处了?冯皓如今又到了何处了?” “这可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怎么竟出了这样的事!” “公主呢?让公主出来拿主意啊!” 原先还是窃窃私语的,待发觉坐在上首的徐公并不阻止他们,声音就越来越大。都是被国家养得娇惯了的贵族王臣,虽不敢骂徐公,但对不在场的公主却不那么敬畏了。 “都说够了没有!”周麟站在众人之前,厉声道,“如今国难当头,主君在上,你们却都在想些什么?!” 众人静了片刻,却反而爆发出更加不满的情绪:“自古太子不将兵,公主却屡屡让世子出外迎战,如今可出了大事了吧!”“公主当政这么多年,要何时才还政世子?”“牝鸡之晨,为家之索!如今徐国在天下间孤立无援,就是因为公主女子当国!”…… 在穷途险境之中,众人的风度仪节都不见了,他们忘记了公主所指挥的无数次胜利,只看见眼前这一场惨败。 徐公沉默地看着他们,想起了昨日那男人说的话—— “什么元老宿臣,信他们,还不如信刀兵。” 男人的双眸微微眯起来时,那神态竟和公主有三分相似了。 说来,那个男人…… “公主既不肯来,那这次大朝也无意义了!”老臣姜闵哼了一声,甩袖便要走,许多人有样学样也跟在他后面,却被门口的卫士拦住。姜闵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拦我?”话音未落,一把刀尖突然从那卫士腹心刺了出来! 姜闵当即后退一步,虽吓得脸色发白,却还是勉自镇定,回头朝周麟冷笑。那卫士哐啷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他身后持刀的人也现出了形—— 连带着,这大殿四周,无数的刀兵,都现出了形! “姜闵!你做什么!”周麟震惊大喊,“这些是什么人?!他们——” 他们穿的甚至不是徐国的战衣! 殿上众臣登时大哗,仿佛被关进了笼子里的狗一样都狂吠起来。徐公的手抓紧了御座,苍老面容上的每一道沟壑似乎都绷得紧了。 “都给我冷静!”姜闵抬手道,“冯将军沿岑河逆流而上,一日间驱驰百里,马上就要抵达岑城了!徐世子早在归川畔被打得落花流水,徐国已将完了,识时务的就站到我后面来!” 大殿上有一瞬间微妙的死寂。 尚且无人敢动弹时,不知是谁仓皇地叫了一声——“看,看外面!”有人探出头去,立刻被殿外的景象惊得往后跌了一步—— 天光澄亮,万里无云,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这孤零零一座奉明殿,竟围满了披坚执锐的兵士! 姜闵说话时,他们已如潮水般涌上了殿前的百级石阶,岑宫的守卫们在对方的绝对数量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个冲上前去,便像水滴转眼被大海淹没了…… 鲜血喷溅上天,还在犹豫站队的大臣突然就被杀死,几个守卫将徐公和周麟护在中心,却被对方的包围圈一点点压迫过来。 “周麟。”姜闵冷冷地道,“我们已将岑宫团团包围,岑河上的守备也已攻破,你最好识相一些,赶紧交出公主!” “交出公主?”周麟愣了一下,而后夸张地笑出了声,“我周某今日死则死矣,公主你却是想都别想!” 姜闵咬了咬牙,一挥手,殿上的齐国士兵再也没了顾忌,对不降的大臣展开了一场屠杀。他原是有意留着周麟性命,哪知道周麟还在不死不休地挑衅着他:“你有多少人,姜老贼?两千?你以为得了岑河就得了徐国吗,谁告诉你的?公主早已料到你图谋不轨了——” 一枝带火的羽箭突然从殿外飞射上来,刺穿数重帘幕直直地钉上大殿房梁!火苗刺啦一下子撕开了帘幕,在木梁上飞蹿开去! 姜闵呆了一呆,回头大喝:“谁放的火?!我们的人都在里面——” “不是我们——”一个身上着了火的齐国士兵在地上扑腾着惨厉叫喊,手往外指,“是——是徐国人——” 姜闵抢上前去,却见风中翻起一面徐国的龙凤大纛! “是公主?”他喃喃。 “是驸马!”有人在欢呼,“驸马带兵来了!” 姜闵欲往外逃,一根燃火的房梁却直直倒向了他!仓皇四顾,他的两千人已全数攻上了奉明殿,如今却又被人瓮中捉鳖了! 驸马……驸马?! 大风呼啸而过,将火势陡然拔高数丈。令人眼酸的灼热里,姜闵看见百级台阶之下排布开一列列肃穆兵马,为首的那个一身青衣,身姿挺秀如一杆竹,冷淡而遥远地坐在马上,正似笑非笑地朝姜闵望来。 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鲜血在他的剑底流淌,他神容却似冰雪,眼角微微上挑,他虽在他们的下方,那姿态却好像是睥睨着天下。 “保护主君!”周麟将徐公推给守卫,自己颤巍巍地攀上了殿中高台,振臂大呼:“还愿做徐国人的,就跟我走!” “保护主君!” “从后门走!” 这时候,大殿里边那些个不愿投降的臣子们反而得了便宜,只需守住内外殿之间的那扇门,就可以逃出火场。周麟看着他们一个个地逃了出去,自己也矮身出了这道门,一挥手便让人将那扇门落了闩—— 一队兵士立刻冲过来,守在这扇不断飘出浓烟的殿门左右,待那殿门朝外坍塌,齐国人争先恐后地奔逃出来,便手起刀落地结果了他们! 周麟带着众臣一直逃到了后殿之后,才敢回头来看这硝烟滚滚的战场。 这全是……全是那个男人的计策。 纵隔了不近的距离,周麟亦能听见被困在奉明殿前殿里的敌人们绝望的嘶喊。房梁屋顶都是木制,地面则铺着描花的青石,偏那青石的花纹都用赤铁拼嵌,这样被火一烧,便成了个炙热的火笼。周麟还记得自己将那男人带到徐公面前,男人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样子。 那么沉静的头脑,那么冷酷的思路。人命在男人的脑海里似乎只是坚实的数字。这一刻,周麟很庆幸公主用她自己的一生锁住了这个男人,他无法想象这个男人为齐国、越国或任何其他国家出谋划策的境况。 “竟然真的是驸马。”有人望着那冲天蔽日的浓烟,感叹。 周麟回过头,看见衣衫褴褛的众人,却怔住了,“主君呢?” 那人一怔,“主君?主君没有走这边啊!” “什么意思?!”周麟目眦欲裂,却听另一人道:“主君是被我们的人带着的,可是没有走这扇门!” “——周相你看!”前一个人叫出了声,他的声音在颤抖,“那,那是不是主君?!” *** 大火呼剌剌将前殿的藻井都拉了下来,屋脊重重地垮塌在地,扬起一地烟尘。仅剩的十几个齐国人不约而同地往外逃窜,却被好整以暇守在殿外的士兵轻易杀死;偏偏在这些人中,却有一个与众不同,竟是往那倾斜的屋脊上爬去! 火苗就在她的身后飞窜,几乎要舔上她的战甲;可她另一只手却抓着一个虚弱的老人! 老人双目睖睁地看着抓住自己的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白发飘萧地落了下来。 她一步步地爬到了那坍倒的屋脊鸱吻上,阳光和火光将她凌乱的鬓发吹得飞飘起来,间或带出了火星子。她站稳了,将徐公横在身前,冷眼扫向四周乱象,厉声嘶喊:“徐国人听着,你们的主君在我手上!你们再不停手,我就将他丢进火里去!” *** 逼仄的军阵之中,柳斜桥在马上抬起了头,望向奉明殿高处的那个女人。 他找了她这么些天,竟没料到她会混进齐军的队伍里。 燕侣低头下望,很快就在乱军中找到了他,声音又冷了几分:“让你的人都停下,放我们出去!” 柳斜桥沉默。他身侧的徐兵已排好阵势,弓都拉了满弦,却因为徐公在那屋脊之上而都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左手一分分抓紧了缰绳,然后,他抬起了右手,目光一错也不错—— “放下武器。” 徐国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想及主君就在那熊熊烈火之上,一时也不知道除了放下武器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可就在他们放下武器的一瞬间,柳斜桥便突然驾着四蹄飞扬的战马直直冲上了奉明殿的百级石阶! 第42章 第42章——愁如海 锋刃底下的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被大火熏得奄奄一息的他,却仍有一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着燕侣,说:“你不是齐国人。” 燕侣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只刚好让他听见,“我是南吴人。” 就在这时,下方一片放下武器的声音。而后马蹄声仿佛破天响起,柳斜桥驾着马踏过一地灼烫的残烬冲了过来。 她双眸一冷,握着匕首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另一手痉挛地抓紧了徐公的后领。 柳斜桥在离她数尺远的平台上停下,看了她仿佛许久,才慢慢地、近乎冷酷地道:“阿嫂,你已输了。” “不错。”燕侣冷笑,“我是被叛徒害输的。” 柳斜桥并不反驳。“你将徐公交给我,我放你出去。” 燕侣道:“我真是看不懂你,顾欢。” “我有时也看不懂我自己。”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样为徐国拼死拼活,徐国人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了?真是笑话!”燕侣的声音仿佛被火焰扭曲成沙哑,“你本就不是徐国人,而今你连南吴人也不做了,你还能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 “我从十二年前便什么都不是了。”柳斜桥抬起头,波动的空气将他的眸色映出了粼粼微光,“我时常以为自己活在虚假之中,是徐敛眉——”他顿了顿,“是徐敛眉让我觉得,我还可以是真实的。” 他的话音很低,像是在忧伤的孔道里徘徊不去。从未提及的话,在这生死千钧的时刻,却反而可以比较容易地说出口了。 燕侣震惊地看着他。 徐敛眉…… “徐敛眉是我们的仇人!”她怒喊。 柳斜桥道:“阿嫂,收手吧,我放你走。我前些日子一直在找你……” “你放我走?”燕侣狂笑出声,“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告诉你,离了徐敛眉,你什么都不是!” 柳斜桥沉默了。 大火逼得他的马儿狂躁起来,不停地踱着步要往外边走,他不得不拉紧了缰绳,殿下的兵士们有的已再度拉起了弓。 在大火灼烫出来的气流之中,那一轮天际的秋阳好像也模糊成了一团巨大的阴影,压在那猎猎翻风的屋檐上。 “顾欢,”燕侣低声道,“你这样,会很痛苦的。” 柳斜桥抓着缰绳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我知道,阿嫂。” 爱让人勇敢,爱让人怯懦。 他原就是四面都无胜算。 “没有人会信任你,没有人会保护你,没有人会依赖你。”燕侣的声音沉沉,像是诅咒,又好像只是叹息,“你将永远是个异类,天下之大,你将再无藏身之处。” 柳斜桥抿紧了唇,离火海太近令他额上渗出了汗水,脸色苍白如洗。 “你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却只是为了一个弃你如敝屣的女人,值得吗?” *** 火势渐渐地弱了,只是那弥漫的烟尘仍在秋空下肆虐。 “阿嫂,你同我是一样的。”柳斜桥轻声道,“大哥已去了十二年了。” 燕侣的脸色顿时变了。毕剥的火声之中,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仿佛说了什么,可他却再也听不清楚了。 他回过头,看见台下兵士已做好准备,默默打了个手势。而后他足下一点马镫,自马上纵跃而起,一剑刺向燕侣! 燕侣立刻拿徐公的身子挡在自己面前,柳斜桥却似已料到这招,剑锋斜出,身子依旧前逼,燕侣在狭窄的倾塌的屋脊上不断后退,突然脚下在碎屑里一滑—— 她整个人摔跌下去,一手抓住了房梁,另一手不得不放开徐公而抓住他的衣领,徐公被她带得狠狠摔倒在屋脊上。柳斜桥抢上半步,直挥一剑割开了徐公的外衣,将徐公搀扶了起来,交给其后跟上的兵士。 “你竟是这样护着徐敛眉!”燕侣悬在火海之上,看着这个临阵倒戈的男人,眼中渐渐涌起了绝望。 柳斜桥剑交右手,微低下身,左手朝她伸过来,“阿嫂。” 燕侣笑了起来。 看着他痛苦得皱起来的眉头,她觉得自己已足够了。 何必再苟活下去?她到底是赢不了了。落落的二三十年,于她好像只是一场大梦,在火焰里灼醒了。 “我至少还有回忆,可你什么也没有。”她说。 她松开了抓在那木梁上的手。 柳斜桥慢慢地站了起来。 火墙四面围拢,人们在呼喊着他,像是从后世传来的回响。火海茫茫,就如这嘈杂人世,他什么也看不见,从今日起,他便没有了过去,也再没有了未来。 他捂着口鼻奔出了火海,朗朗青空,乾坤一洗。他一步步往台阶下走,焦急的人们匆匆与他擦肩而过,有的停下来喊他一声,有的便直接跑开了。这里的人,原就同他都没有关系。 走到台阶之下,他突然扶着白石栏杆咳嗽起来。他咳得那么用力,就好像要把心血都咳出来一般,身子弯了下去,长发被风拂起,露出的脸色苍白如雪。 *** 八月初三,徐国东境上的大雨刚刚停歇。 在徐与东泽交界的重梨镇外三十里,有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大雨之后,空气里翻出来泥土的清新,枝叶间水声滴答,渐而染出了秋气。 徐敛眉同她剩下的一千八百名将士们,就在这片树林中暂时歇息。 经历了几日前的惨败,一路溃逃至此,伤兵占了过半。无人有说笑的心情,只是沉默地嚼着干粮或闭目将息,当值的则抱紧了刀站在外缘,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向那似无穷尽的深山丛林。 他们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得去。齐国和东泽的军队就驻扎在重梨镇上,而郑国在北、越国在南,只有向西才是徐国地界,但那样就等于逃回老家,还说不定会将敌军引入老家。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当值的士兵回过头,“将军!”当即便要起身行礼,却被她按下了肩膀。 铁面具下,那双眼睛似乎闪动着温和的光芒,“不必多礼,我只是出来看看。” “是。”那士兵讷讷地咽了口口水。 她侧头看他,这个士兵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从额头直划到眉骨,看起来很狰狞,对着她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徐敛眉有些想笑,“很怕我?” “也,也不是……”那士兵连连摇头,“我们都很崇敬您。” 她轻轻一笑,也不接话了,径向远方望去。 崇敬吗?来自这样一个普通士兵的崇敬,真让她有些难以承受。她刚刚才带着他们打了一个败仗,她也不知下一场仗能不能赢。长久以来总是自信可以渡过任何劫难的她,似乎从某个时刻起,就不再有那种目空一切的力量了。 也许是因为她终于也经历了一场无望的感情,在竭尽全力的追索过后却只得到一场空,她便迅速地成熟起来,再也不会掂不清楚自己的分量了。 腹部总是隐隐作痛,全身一上马就会酸痛难当,到了晚上更是痛到整夜无法入睡。她知道是刚刚生了孩子导致的,却无法同人明言。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这回带了鸿宾过来,总可以为自己分担一些。 “将军,”那士兵出神地看着将军的侧脸,没话找话地道,“虽然上一场我们是输了,但……但您还在,我们就相信您。您往常虽然不爱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您爱护我们,所以便是为您去死,我们也都愿意的。” 如是说了半天,却不得人答话,士兵也觉颇不好意思,挠着后脑止住了话头。尴尬之中,却听见将军低声道:“没有谁可以让另一个人去死。” “什么?” “你想回家吗?”徐敛眉回头看他,恍惚之间,士兵以为将军似乎是笑了,那眉眼都变得温润,几乎像是个女人了。 “想啊。”士兵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也想。”徐敛眉望向远方,树梢之上透出的那一方澄明天空,“我不需要你为我去死,你只要跟我一起,赶走敌人,将徐国人都带回家就可以了。” 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士兵却听得心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挺了挺胸膛道:“是,将军!” 徐敛眉淡淡地笑了。 “殿下……世子殿下!”一个女声响起,是鸿宾手中拿着一封书匣跑了过来。徐敛眉站起身,眉头微微凝起—— 书匣上插有白羽,是八百里急递。 她打开了它,取出那印了国玺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过—— 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鸿宾连忙过去扶住她,她的手却颤抖得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鸿宾接了过来,一看竟是—— “齐人沿岑河侵我岑都,内逼宫禁,虽稍斩退,仍念速回。切切。” 这是来自徐公的私诏,是以不加落款,却是鸿宾能认出来的徐公亲笔。 短短数十字,鸿宾简直不能想象王都里发生了怎样的腥风血雨,下意识转头去看徐敛眉,后者的铁面之下,只露出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岑河……”她喃喃,“他到底还是动手了吗?” 这是夏末秋初,岑河水涨,齐国要沿岑河攻入,只能逆流而行;若不是对岑河上的守备有着足够的把握,冯皓如何敢这样铤而走险? 鸿宾怔怔地道:“您是说……” “将军!斥候回来了!”身旁当值的士兵望见了人影,大声道。 树林中惊飞起一群鸟雀,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奔了过来,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终于气力不支地倒了下来。 “将军……重梨镇上已无人了……他们、他们可能出来了!”那斥候说一句话,喉咙间就冒出一股血泡,两眼翻着白,手指却探入怀中,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我回来的时候,碰上了越人……” 当值的士兵走上前,在战友面前单膝跪下,顺着他的手抓住了他怀中的那一卷纸张样的东西,低声道:“放心吧。” 那斥候闭上了眼。 士兵将那东西掏出来,回身道:“殿下,是一张舆图!” 一张旧的舆图。 上面还有楚国、范国、夏国,和南吴。 在南吴四郡的范围上,用朱笔描了个重重的鲜艳的圈。 徐敛眉的手握紧了腰间的剑,很久,很久。 一千人马已集结过来,密密匝匝的丛林间,他们的身后是倒下的八百伤兵,他们的身前是沉默的世子。 世子的剑底是一张被划烂的舆图,那舆图散碎成无数片,沾着泥泞挂在树枝之间,天边有群鸦飞过,枯燥的叫声将黄昏的大幕渐而拉下。 “日落时分,”世子长剑挥出,直指东方,声音沉得可怕,“突围。” *** 八月初三黄昏,徐与东泽交界的重梨镇外十八里,流玉岗上,一千徐兵与诸国两万联军猝然相接,杀敌五千,推进数十里至涣城之下。 涣城守将易初率两万守军与两万援军倾巢而出,出其不意剿灭联军大半,齐将冯皓、越将卢放仓皇东窜逃入东泽地界,易将军乘胜收复失地,直追穷寇。 而涣城之下,那一千徐兵,已全数阵亡。 第43章 第43章——残梦影 到八月十四,柳斜桥才终于平定了岑都的内乱。 奉明殿已彻底烧毁,只留下那被烧得焦黑的白石台阶,一层层往上,引人走到那断壁残垣去。远处是阴沉的天空,将将似有一场秋雨。 徐公由人搀扶着一步步走了上来,废墟的影里,男人仍旧是一身落拓青衫,已垂手等候在此。 徐公挥挥手屏退左右,男人便沉默上前扶住了他。 徐公没有推拒,相反,他直截地转过头来打量柳斜桥。 这是一种倨傲的王者态度,即使他只是个残废而无力的老人,即使他不久前才被眼前的男人从火海中救下,但徐公仍然可以这样理所当然而毫无顾忌地审视着他。 从这方面来说,徐敛眉是极像她父亲的。 柳斜桥微微低头,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锋锐的线。高空上秋风掠过,吹起他鬓边的发,苍白的容色上,一双眸子清澈如琥珀。 “你同燕侣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徐公开口。 “是。”柳斜桥回答。 徐公又道:“你是南吴先王的三儿子,那么,我曾见过你的,是不是?” “是。” 徐公又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看似卑微怯懦,实际却绵里藏针,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都绝不会激动一下。 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能让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变成如此宠辱不惊的模样? “所以你毕竟是个外人。”徐公道,“我想,阿敛也是这样想的。” 柳斜桥将嘴唇抿得更紧,在听见“阿敛”二字的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罅隙。 “任何人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东西,都不敢再次地轻易相信。即使你救了她,救了我,救了徐国,这么久以来,她也不愿意对你放下戒备,因为楚国的事,原是你欺骗了她。你懂吗?” “我……”柳斜桥开了口,又不知如何措辞,抬起头,对上徐公平静的目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老人是宽容着自己的,自己也许可以,也许可以在老人的面前,鼓起勇气,把一切都说清楚。 “可是我爱她,父君。”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声音极轻,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我已经爱上她了,我自己也没有法子。” *** 长风刮过,徐公沉默地看他许久,末了转过头去,望向岑宫以北的千万重河山。 “阿敛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徐公缓缓地道,“但我同她的母亲,总是想让她快乐些,不论她祖父对她如何,我们总是宠着她的。她从她祖父那里学到了骄傲,从我们这里,学到的却是脆弱。” 柳斜桥低声道:“这世上总没有谁是永远强大的,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 “她可能看起来比寻常人都要坚忍一些,但事实上,那就像个泡沫,只消一弹指,便戳破了。”徐公缓缓道,“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心中撑着的一股气,但这股气却太容易消散。每到这样的时候,便只有我去同她说,没有关系的……便是你得不到天下又怎样?爱你的人,都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可是殿下,她是在意的。”柳斜桥笑笑,“父君也许应该想想,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徐公一时眯起了眼,却又慢慢地缓了神色。他的眼中浮现出了苍老的悲哀,“你说的是。”他复沉默了很久,才道,“她的祖父并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我的妻子、阿敛的母亲。因为阿敛的母亲出身低贱,更因为……她从始至终,只得了阿敛这一个孩子,女孩。” 柳斜桥神容僵住,屏了呼吸。 “你已经知道了吧。”徐公看他一眼,“阿敛已告诉我,你都知道了。可是在燕侣面前,你却没有说出来。燕侣要挟你交出阿敛,你同她周旋,却没有说阿敛并不在此地。”顿了顿,“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你是可以信任的。” 这些久在上位的人都是这样的么?当怀疑你的时候,他们不需要给理由;当信任你的时候,他们不需要问你的意愿。柳斜桥沉默着,听见徐公又道:“阿敛为了我和她母亲,同她祖父发誓说,男孩子能做的事,她都能做,而且,她会做得更好。” 柳斜桥嗓音干涩:“殿下是吃过了苦中之苦,才成为了人上之人。” “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上人。”徐公摆摆手,又颇感有趣地笑了一下,“阿敛却对这事有着执念。她瞧不起庶人,乃致徐国太过倚赖贵族,果然便出了事。你游历各国,民间疾苦,该当比她懂一些吧?” 柳斜桥却道:“决胜千里,我不及她。” “不错,你是帷幄腹心之臣。”徐公睨了他一眼,眸色中带出老人的傲气,“可惜,你却娶了她,一辈子便只能这样委屈着了。阿敛她是个敢作敢为的个性,赢得多了,就目空一切,不相信这世上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她其实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你,就逼你娶了她了。” 柳斜桥想了想,摇摇头,平平淡淡地道:“不委屈。” “你救了整个徐国,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徐公道,“燕侣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你在徐国,永远只是个异类。” “我知道。” 徐公笑了,深邃的眼神中,笑意浮露出来,终于冷酷褪去,而有了些慈祥的意味。他拍拍柳斜桥的肩,笑道:“外人或许只道你沉迷女色,可父君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 第二日,东境大胜的消息传到岑都。恢复得并不如人意的徐公坐在上宫临时设的朝堂上,听那几个校官慷慨激昂地念着捷报。 “易将军说,若没有世子,我们赢不了。”其中一个校官大声道,“世子率一千勇士,以身作饵,将敌军引至涣城周围,易将军才能一鼓作气,歼灭敌人——” 徐公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朝堂上的贵族们已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他们不是傻子,他们都从这战报中听出了一些什么东西。 徐公将铜杖敲了敲地面,人们安静下来,内心的不安却好像浮到了朝堂之上,凝入了微凉的空气。 “那么,”徐公顿了顿,“世子如今已同易将军会合了,是也不是?” 那几个校官都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尴尬的表情里隐忍着悲痛。 俄而,他们一齐跪了下来,叩头嘶喊道:“世子、世子已阵亡了,主君!世子没能进得涣城,易将军找到他时,他已经——” 像是永恒一样的沉默。 极冷的秋日的早晨,密云不雨,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寒风吹到这高处上来,依稀还带着半月之前的火焰气味,几缕纤尘一样的灰烬在虚无中飘飞,永没有着落的时候。 他们赢了,可他们失去了世子,还不如是败了。 徐公安静了很久。 好像只是这一瞬之间,他终于成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皱纹深深地凿下,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光亮。 可是这偌大徐国,已只剩下他,这一个老人了。 “主君,”那个校官膝行着往前挪了一步,声音在发颤,“世子的灵柩就在城外,您看……” *** 柳斜桥平定了岑都的内乱,却仍旧不能在朝会上露面,回到了鸣霜苑里去,仍旧是做那个世人口中不齿的赘婿。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拯救了岑都,也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只是他们宁愿选择遗忘。 因为他不是徐国人。 仲秋里冷意袭人,粼粼流水之上落叶漂浮,闪动着微凉的光点。拨浪鼓摇动的节奏清脆地响着,伴随以婴孩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在笑似的。 柳斜桥抱着孩子坐在秋风袅袅的庭院中,旁边的乳母程氏拿着拨浪鼓逗孩子,孩子双手都从襁褓里伸出来,咿呀叫着去抓那拨浪鼓,乳母便将手抬高了,孩子抓不到,眼巴巴地看着,嘴巴一扁,眼见就要哭出来—— “呜——哇!” 这一声哭得是气出丹田、惊天动地,柳斜桥哭笑不得,连连拍哄着孩子,一边对程氏无可奈何道:“便将玩意儿给他吧。” 程氏是个颇有经验的乳娘,闻言却道:“这可不行,驸马,孩子哭一哭是好事儿,可不能娇惯了。这时候他要什么您都给他,待他长大了,您给不了他了,可怎么办?” 柳斜桥笑道:“我总是应该把他想要的都给他的,这有什么错?” 程氏道:“人说慈母多败儿,驸马,这可是徐国的王孙……” 柳斜桥的脸色微微暗淡了一些,旋而又笑起来,因为怀中的孩子看到了自己。他低下头,将鼻梁轻轻蹭着孩子的鼻子,嘴唇在他脸上点了点,笑着唤他名字:“阿肇?阿肇,阿肇,阿肇……” 才一个多月大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话,也更加不懂得如何回应,但此刻却怔怔地收了哭声,好像竟忘了那只拨浪鼓,只是呆愣愣地与他的父亲对视。 “这双眼睛像公主。”程氏在一旁由衷地道,“黑得透亮,真好看。” 柳斜桥的眼中泛起欢悦的笑影,“是啊。” 只要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的人,都会感觉到力量的吧。 程氏打量这父子俩一会儿,又道:“但鼻梁像驸马,很直,显是个坚韧不拔的性子呢。还有这眉毛,皱起来的时候,真同驸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柳斜桥一边听着,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怀中的孩子。真是个神奇的小东西,自己可以一整天都盯着他瞧,也绝不会厌倦。只要一想到这是自己和阿敛的孩子,就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柳斜桥想,他真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让这个小东西一辈子快乐无忧。 “驸马您真疼他。”程氏感叹道,“小孩子是有感觉的,您疼他,他就同您亲一些,您看他现在,见天儿只爱缠着您……” 柳斜桥笑道:“那只是公主太忙了,公主又何尝不疼他?” “您说的是。”程氏躬身笑着,伸手去逗孩子,“待公主忙完东边的战事,你们一家三口,可不就和寻常人家一样,和和美美了么!” 柳斜桥的笑容温暖如春,“是啊。就和寻常人家一样,便是最好的了。” 程氏忽而看见院门外有人,忙道:“有客来啦,驸马,让我将孩子抱回去吧。” 柳斜桥抬起头,却见几个将官模样的人在院门外徘徊来去,他心中有些疑惑,将孩子递给程氏,理了理衣襟走过去,“各位是?” “驸马,”这几个将官也是第一回见到公主的男人,一时都很尴尬,“东境捷报,主君让您去听一听。” “东境捷报?”柳斜桥方才有些凝重的眉眼此刻俱舒展开,好像春水被柳絮点开了涟漪,“这是好事……世子要回来了?公主也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几个将官的脸上却全然不见大胜的欢喜之色,互相间看了几眼,最后还是道:“您现在就去上宫看看吧。” “这么快?”柳斜桥微微睁大了眼,“我……我可以去看吗?”他明明不该出现在大殿上的。 “就是主君让我们来找您的。”有个将官不耐烦了,“您快一些吧。” 柳斜桥忙道:“好的,在下去换身衣裳。” 那将官哼了一声。 他们从前线的血火里回来,自然是瞧不起这个养在深宅的驸马。柳斜桥也不在意,回到房中去,心里想的只一件事:她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也就是公主回来了。他该穿什么衣服去?不可太寒酸,也不可太招摇,毕竟是去上宫朝见……终于他换了一身惯常的青衫出来,只是特意佩上了大印和玉带,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看上去清爽而温和,神色间飞舞着快乐的神采,好像是连过往的一丝丝阴翳都不再有了。 第44章 第44章——归去来 几个将官都不太敢同他对视,只走在侧旁引路。阴沉的云堆积在天边,挂在高挑的飞檐上,像层层涌动的灰色海浪。从鸣霜苑到上宫的路上一片死寂,只在脚步间撞出玉佩的铮铮之声。在这寂静声响里,柳斜桥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说不清楚那是兴奋还是紧张,一下一下愈来愈急促,像是有意要蒙蔽了他的思考。 他就这样,脑中空白一片地走到了上宫。 侍从卷起后殿的帘幕,首先闯入眼帘的便是停在殿中央的那一抬灵柩。 黑漆漆的壳,几乎要与黑葵纹砖地融为一体。柳斜桥眨了眨眼才看清楚,再抬头,徐公拄着铜杖坐在上方,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灵柩,相隔只一天,他的脸色好像瞬间老了二十岁。 柳斜桥往前走了几步,殿中从人们无声地退下。他望了望四周,揣度着,仍是拱手行礼,礼貌地微笑道:“在下奉命来贺世子,世子旗开得胜,此后东境战事,料无虞矣。” 徐公抬起一双苍老的眼看了看他,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平静得几乎是麻木的,“世子已战死。” 柳斜桥没有听清楚,笑意还挂在脸上,“什么?” 徐公将铜杖执起,指了指殿中央的灵柩,“东泽人将他的尸首收去,首级挂在了蒙城城楼上。我们的人只在战场上找到了几件遗物。” 柳斜桥微微皱了眉。他实在是没有听懂的,却不敢再问,只能在内心里想,可是五蕴六识好像都被封闭住,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转过身,那灵柩普普通通,只在盖顶上方暗雕了一对交缠的龙凤,那是徐国徐氏的徽识。柳斜桥盯着那龙凤看了很久,忽然回头来,仓皇地笑了一下,“我该回去看看阿肇了,我……”说着他就要走,脚底却莫名趔趄,险险摔倒的一刹那,他的手扶住了身边的灵柩。 一册书札被扔到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见那册页上鲜红的标识,是捷报。他不太想低身去捡,他不太想看它。可这时候徐公却又说话了,就好像知道他不会去读捷报一样:“世子身边只有一千疲兵和八百伤兵,矢尽援绝,不得已从流玉岗突围,拼死一搏,将敌军带到涣城城下,让易初得以出城歼敌——” “您……您不必同在下说这些。”柳斜桥笑着,嘴唇微微发着白,温和地打断了老人的话,“我既是个外人,还是先回去吧,我答应了公主,会在鸣霜苑里等她回来的。” 那双浅色的瞳仁里,藏着柔软的哀愁,却不流溢出来,而只是盈盈在那秋空般的笑影中。 “公主已经死了。”徐公说。 柳斜桥的声音像是冲撞在沉闷的空气里,“我答应了公主,我会等她回来的。” 徐公凝望着他,微微垂下了衰老的眼角,“你若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便知道这样欺骗自己无非是浪费时间,除了你自己以外,也无人会相信。” 柳斜桥笑了笑,“公主若不回来,我该怎么让阿肇相信,他母亲是疼他的呢?” 他想他是在伪装,他自己也明白,可是这一刻,他不知还能做什么好。身子好像全然没了站立的力气,摇摇欲坠着,他能看见地底裂开的那条血河流淌的缝隙,他只要闭上眼放任自己,就可以摔一个粉身碎骨了。 那样会不会更轻松一些? 徐公低声道:“灵柩还未上钉,你可以打开来瞧瞧。” 这句话像一道符咒,猝然让柳斜桥感知到自己手底是真正的死物。 那棺柩的触感渗进了手指尖,仿佛是秋气渗进了木纹里,缓慢地染出来铁石般的冰冷。 很久,很久,他才伸出手去,他以为自己在推那棺盖,可实际上他根本没能使出力气,右手又开始疼痛,经络连接着血管燃烧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呲啦……”极轻的声响,那棺盖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突然一道大力将他推倒在地,鸿宾站到了灵柩之前,满溢着怒气的红肿双眼直瞪着他,嘶声厉喝:“不许你再碰殿下!” 柳斜桥骤然被摔倒在地,仓皇间右手支撑了一下,便痛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他皱着眉,眼中浓雾已化不开,像是下一刻就可以渗出水来,可他却忍住了,连一声痛呻都没有。 他以一只左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鸿宾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只爬虫。 “我早已劝过你不要再管徐国的事情,哪晓得你当真是个狼心狗肺!”鸿宾清冷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殿下究竟哪里亏待过你?你在她身边阴谋诡计地算着,殿下全都优容了,殿下甚至还想——她甚至还想把南吴国还给你!” 柳斜桥震惊地抬起头。 裂开了,那一道深渊终于裂开了。 可是这虚空中的下坠,却永远没有尽头。 他死死地咬着牙,全身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接二连三的咳嗽从胸腔中迸发出来,好像要将他的身心都撕裂掉。 “南吴四郡反叛,她已筹谋好了让你去戡乱,借机恢复南吴国,你就可以回到你的王位上去——她知道她留不住你!”鸿宾哭着说道,“可那时候,你却又让她有了孩子。她不想要孩子,她腾不出手照顾,她也不在乎徐国的继承人,她只在乎你!可是你说,你说你想要这个孩子……殿下怎么这么傻!我真不知道她还在留恋你什么,你从头到尾只是利用她,你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柳斜桥只是咳嗽,苍白的脸容上一双忽然消黯的眼,他偏过头去,长发落下,便遮住了他的神色。 空旷的大殿上,只听见婢女的哭叫声和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的咳嗽。 “殿下她那么喜欢你,喜欢到什么都可以给你……哪怕你要这天下,她也可以给你!但你却先下手了,你还要从她手里抢过去!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若不是你,冯皓怎么会攻上岑河?若不是你,岑都怎么会陷入危险?若不是你,殿下怎么会急于突围?殿下一身的伤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殿下,是你!” 柳斜桥捂着心口,突然咳出了一口鲜血! 鸿宾被他那模样骇得退了一步,后腰抵在了冰冷的棺材上,才觉自己有了几分力气,可是刹那间的愤怒消散过后,剩下的却只有流泪的悲痛。“殿下她带着一千人马冲出去……她要我一个人逃走……她同我说,柳先生想要什么的话,就全都给他吧……即使知道您背叛了她,她也仍然愿意,仍然不后悔……” 柳斜桥忽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伸袖一抹唇边血迹,一把推开鸿宾,鸿宾惊怒道:“你做什么!你不可以——” “喀——”棺盖被遽然推开了大半。 黯淡的光线漏了进来,照映出棺柩中的软垫上、无数片玉璧拱聚的中央,是几片玄色暗绣的碎布,一块金龙腾舞的大玉,和一把沉厚的黑鞘长剑。 也许是经了仔细的擦拭,这三件遗物都泛出净澈的冷光,可是在那绣线的接缝处,在那玉佩的金线缝隙里,在那长剑的血槽上,仍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刀兵砍击的刮痕。血肉相搏的厮杀声一时嗡鸣在四壁之间,震得人心发麻。 柳斜桥的神情渐渐地沉默,乃至于死寂。 他转过身,对鸿宾道:“我不曾背叛她。” 鸿宾怒极反笑:“那岑河——” “我知你不信我——” “我信你。”徐公开口了。他方才始终不发一言。 柳斜桥没有回头看他,“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我对你们也没有了价值,不如便放我走。我要去蒙城,将她的首级带回来。” 冷静,冷静到冷酷的地步。他的眸中闪耀着噬血的光芒,像一头不辨敌我的兽。 *** 一个人,一身青衫,寥寥落落走出上宫后殿,天边的云仍如低压的眉弯,永是愁倦地蹙起。 秋风萧萧呼啸而过,依稀含着未尽的水汽,隐约还听见雷声,却总不落下雨来。阴云已将这午后的天色渲成了黄昏的模样,枯黄落叶被风吹起来又落下,在泥尘里匆匆扫过,再飘入那沟水中去。 他抬起衣袖,仿佛要遮挡那本不存在的阳光。 “你这样照料我,能坚持多久呢,柳先生?” “你爱我,我便给你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愿家人安好,再无仇怨。” 软罗的襦裙,俏嫩的鹅黄色,像早春里先开的素馨花。她在暮色里柔柔地朝着他笑,小狐狸一样慧黠而清澈的眸子,晕开一圈又一圈透亮的涟漪。每当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总能让人忘记她是个如何英武决断的女人,她低垂着眼,眉梢却还轻微地上挑,像是在逗引着他,可那逗引却又是青涩的,泛着忐忑的苦味。 他在这一刹那感觉到内心在颤抖,像是一座坍塌的楼,残垣底下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一一都找不见了。 她死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怎能这样便死了呢?他内心里不能相信,可又因为这不相信而更加感到痛苦。 她是不是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相信着是他背叛了她? 可是我爱您啊……我一直,是爱您的。 我纵是骗了您一辈子,唯有这一句话,却不曾骗您。 我爱您—— 他的嗓音仿佛被烧灼,透出来的只是沙哑的秋气。 可是,这又如何呢? 他已然令她抱着恨死去,在那远离家人的地方,在那寒冷的深秋里,身躯融在了地底,首级挂在了墙头,她听不见了,他也可以,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柳斜桥慢慢地闭上眼,很久后再睁开,眸中的光泽已干涸。他迈步下了台阶,身后鸿宾追了出来,喊道:“你还去不去南吴?” 他顿住脚步。 鸿宾咬着唇哭泣道:“你总还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你现在就启程去南吴,做你的南吴王,殿下将一切都给你备好了,你也再不需要回头……” “我选第二条路。”柳斜桥很平静地回答。 第45章 第45章——竟何之 (一) 九月初,一行神秘人马抵达涣城,径自投入易将军幕下。 两日后,落霜的一夜,东泽国边境上的蒙城守军被兵戈号呼声唤起,仓促间竟见烽火连天,五十里外的涣城徐军突然出现在了城楼之下,乌压压一片人与夜色相接,又耀出铠甲的银光。 蒙城守将惊慌奔走,急匆匆向从岑河败退的冯皓一部求援。谁知易初对蒙城似乎也不甚在意,围着外城搦战了两夜,竟便就此撤军了。 待冯皓抛下越国人马当先赶来蒙城下时,却只能对着满地狼藉与蒙城守将面面相觑。 “这是在羞辱我们!”蒙城守将羞愤道,“没想到徐国还有这样胡闹的力气……” “不。”冯皓勒住了马,抬头看向那城楼上飘扬的旌旗,“这不过是声东击西。” 那守将顺着他目光看去,惊住了—— 不知何时,城楼上那徐醒尘的首级,已不翼而飞! 那守将急道:“这算怎么回事?闹这样大的阵仗,就为了带个人头回去?!” “那不是一般的人头。”冯皓微微眯起了眼,“不过你说对了,他们还真是在羞辱我们。” 冯皓年近四十,是八岁的齐王的舅父,一生戎马罕少败绩,然则策划了多年的岑河之役竟莫名其妙输了个溃散,心中正自好气,又被东泽人这样一搅缠,直是心中郁结。东泽侯听闻冯皓到了蒙城,连忙从国都赶了过来赔着笑脸宴请齐国诸将,冯皓拿着酒杯却只哼了一声,不谈眼前的事,却仍对近一个月前的大战耿耿于怀。 “徐世子不在岑城,徐公主也未露面,更莫说我们还有岑宫里的内应,还有那老贼姜闵——岑都里那一场仗,究竟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做的手脚?” 东泽侯捧着酒盅,缩手缩脚地笑道:“徐公主不曾露面吗?” “燕侣拿徐公威胁她,她也没有露面。”冯皓冷笑一声,“说来这南吴女人也是烈性得像个傻子,竟然就这样投了火。” “谁知道呢。”东泽侯低矮着身子道,“小侯只听一点小道消息说,岑宫里那个烧死两千齐国人的,是徐公主的丈夫呢。” 冯皓执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徐公主的丈夫?” “是。”东泽侯挤了挤眼睛,“是徐公主的第六个丈夫,听闻姓柳,却是个不知名的人物。” 冯皓沉默地喝干杯中酒,才道:“这是个大人物。” 东泽侯谄笑道:“那又如何?徐世子便不是大人物了?还不是照样被咱们——” “报——” 一声断喝打破了堂上的歌舞升平,一名士兵手中攥着红羽檄书奔了进来,仓皇道:“不好了,将军!越国卢将军在岑河上被截击,我们的人都被打散了!” “喀啦”一声,冯皓竟是将手中酒杯都捏碎了,双目几欲裂出:“中计了!” *** 涣城。 城令的衙门早已改作了帅帐,此时四方的屋檐斗拱上都悬了白布,来来往往的人衣衫肃穆,额头上缠着白纱,眉宇间凝着愁恨。 一项首级被恭恭敬敬地放在大堂正中的香案上,炉烟袅袅,缭绕着那已清理干净的首级上平凡的男人眉眼。从额头到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将这普通的容貌添加了几分冷酷之气。 那一副铁面具在清理时被卸下了,洗得锃亮放在一旁,那幽深的眼孔中仿佛还泛出冷厉的光。 柳斜桥跟在易初身后给“世子”上香。所有人都相信了这就是世子,这就是世子的首级,当柳斜桥攀上蒙城城楼,撕扯下那旌旗上缠绕的绳索,看到这铁面具的一瞬间,他几乎也要骗自己相信了。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叫什么名字,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世子已经死了。 深秋的风穿堂而过,呼啸着卷起素白的纱帘,仇恨在香雾中氤氲翻滚。每个人含着沉默的悲愤来看上一眼,献三炷香,再沉默地离开。柳斜桥苍白的脸上却平静得骇人。他想了很久,想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世子“死”了,她亲手杀死了“徐醒尘”。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内心里其实隐隐有着答案,却不肯相信,秋风太冷,吹得他的心肺如凋零的叶,血液一寸寸僵冻住,不再回流。他闭了眼,往香案前叩下三个头,径自举步离去。 “先生很想要这天下吗?” “我除了这天下,也没有其他的还能给你了。” “你爱我,我便给你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二) 易初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 他过去瞧不起他,以为这驸马不过是个在女人裤腰带上讨生活的男人,与公主比起来,他一万个不配。然而在举国动摇的时候,却是这个男人站了出来,他仍旧那样温和从容,好像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地退进四壁后的暗影中去,如果不是易初亲眼看见他在烽烟中抢上了蒙城、杀死了旗亭上的守军、一把扯下了东泽的大纛、然后一骑快马带着世子的首级飞驰归来—— 蒙城外的官道上,男人立马三军之前,沉默地举起了手中那铁面血污的人头。 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徐国的兵卒们,齐齐朝他下跪叩首,甲胄交击之声遏于云天—— 那一刹那,没有人说话,天上浮云流过,易初站在最前方,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眼中深而又深的痛苦的漩涡。 “我会带你们,”男人开口,嗓音却被烽烟熏得沙哑,他不得不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我会带你们,为世子复仇。” 那般病弱的模样,那般低哑的声音,他甚至不能用双手抓稳缰绳,可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却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真的可以做到。 “末将但听驸马驱遣!”易初当先举起了长剑怒喝。所有男儿都在秋风中应和起来—— “但听驸马驱遣!” “但听驸马驱遣!” “但听驸马驱遣!” 易初看见驸马微微扬起了眉毛,那双浅色的瞳仁底下,有着他所陌生的光焰。 *** 九月十五,满月之夜,岑河上滞后的越国守军遭褚功明统率的徐军拦腰截击,全军覆没于浩瀚河水中。 九月二十,褚功明带兵顺流而下抵达蒙城外,与同时赶来的易初一部会合,直攻蒙城。齐将冯皓殊死抵抗,然而同在城中的东泽侯却不知去向。 九月廿三,东泽侯开蒙城门,肉袒负斧锧请降于徐。城中齐军已被反水的东泽人屠戮殆尽,冯皓带着十余亲兵往东北奔逃回国。 褚、易二将带兵入城,下的第一道军令便是在城门上斩杀东泽侯。 东泽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举国投降竟得了这样的下场,被人拉扯着犹嘶声哭喊:“你们——你们说好了的会放了我!那个——那个人呢,叫他出来,我要同他对质!堂堂大国如徐,竟也有出尔反尔的时候——” “你还不配同他对质。”褚功明冷笑道,“如本将所知,出尔反尔这种事,还是君侯您做得最是得心应手。” “——不可以啊,降虏不杀!”东泽侯的哭声被拖曳得远了,“降虏不杀,这是列国公认的军纪,你们这是要遭报应的——” “等到再没有‘列国’的时候,遭个报应也无妨。”褚功明走到门口,看着那畏畏缩缩哭哭啼啼的东泽侯被人悬在城门上的绞架上,过不多时,便再也听不见他的嘶喊声了。 “褚将军似乎与驸马颇相熟。”易初走到这位同袍的身边,神色有些复杂。 褚功明看他一眼,坦白道:“他在来涣城之前,先去找了我,定下了这个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易初低声道:“驸马是这样足智多谋之人。” “你还不知道么?他过去便是公主的谋臣。”褚功明笑了,“公主灭夏削齐、讨范得楚,都是驸马的计策。他原是个智计无双的人,只是他甘愿为公主驱策罢了。” 易初没有接话。 “驸马可还是病着?”褚功明浑然未觉对方的异样,只是关切着那个没有露面的人,“下一步如何走,可还要去向他请教啊。” *** 从涣城往东百里,有一座断天而立的虎牙山,是东泽与齐国的交界;越山而东则地势愈下,在此处,沿着任何一条河流往东行,最终都会见到一片浩瀚无际的海洋。 是以虎牙山东麓虽不近海,却时时如被海风吹拂,到了秋深,空气中仿佛随时凝着湿润的凉汽,黏在肌肤上挥之不去。 山下住着几户农家,漫天红霞铺遍西山,正是樵采归来、阖家团聚的时分。 “男声欣欣——女颜悦哟,人家不怨——言语别。五月虽热——麦风清哟,檐头索索——缲车鸣。野蚕作茧——人不取哟,叶间扑扑——秋蛾生……” 变了调的歌声响彻山野之间。 “您别怪,大郎他瞎嚷嚷惯了的……”竹篱笆围起来的院落里,老妇颇不好意思地对客人道,“他从来不晓得他唱得有多难听……” 那客人却是个女子,将将洗净了头脸,湿漉漉的头发挽成一个髻,斜斜搭在白皙的脖颈上。可就在那白皙的脖颈上,却有着三四道入肉的血痕,那老妇怀中团着药,伛偻着身子,正给她仔仔细细地涂抹着,一边嘴里还没停了碎碎念: “姑娘这脖子生得真是好看,皮肤像是泉水里泡出来的,只可惜了到哪里刮擦出来这样的疤哟……” 女子淡淡地笑了一下,眸色清冷如霜。 “大郎唱的是什么词儿呀?”她问。 “还能是什么风雅的词儿不成。”老妇道,“无非是我们这些做农的事情啦……” “娘!我回来啦。”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人背着厚厚一捆柴一脚踢开了柴门,憨厚地笑了笑,将柴火放在一边。直起身来,目光与女子对上,他竟尔怔了一怔。 挠了挠后脑勺,他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原来你洗干净了,这样好看……” “去去去!”那老妇羞得拿扫帚赶他,大郎啊啊叫了起来,绕着院子四周地跑。徐敛眉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得也随心地笑了,可那笑影却也不过一刹那,便飘忽沉没下去。 第46章 第46章——无限恨 十一月廿二,徐国大将褚功明带两万人马并世子首级,班师回朝。另一大将易初仍留在东境,扫荡东泽残余,并坚墙深壁,准备同齐、越诸国打一场持久战。 正月朔,大军入城,徐公亲自出城迎接,却是从褚功明身后迎出了一乘马车。那马车也无甚奇特之处,只是用黑色的帘幕将四周遮得严严实实,外边的人无法瞥见内里的一点半点。 到仓促修缮成的奉明殿下,马车的帘幕挑起,几名亲兵上前将车中人迎了出来。那却是个青衫寥落的寻常男人,眉宇低低地压下,不断地咳嗽着,抵着唇的手心里渗满了血,又被他不动声色拿绢帕拭去。 空旷的殿前甬道上,文武百官忽而陷入了奇异的沉默。寒冬里那百级石阶凝了冰,男人挺直了背脊走得非常慢,却不让人搀扶,冷风仿佛可以从他的喉咙眼对穿过去,在雕梁画栋间灌出无限空旷的回响。 徐公站在奉明殿上方等着他。 正月朔,列国朝奉,百官朝会,徐公下诏,立小王孙徐肇为储君,因徐公与公主皆身体不适,由王孙之父、驸马柳斜桥佐政治国。 “我不是徐国人。”在落雪的黄昏里,柳斜桥倚着奉明殿后的白玉栏杆,低低地说道。 “你要做一个‘天下人’。”徐公笑了笑,“这道理说给阿敛听,她却是不懂的。只有你,才能做到。” *** 王孙徐肇,从小就是个极乖巧的孩子。 他有个伴读周寰,是周国相的孙儿,比他大三岁,胆大包天;每日里上房揭瓦、爬树掏鸟、在习字的帖子上画乌龟、在厨房里偷吃东西……徐肇就傻愣愣地跟在他后边,微胖的身子左摇右晃的,哪里有周寰那么敏捷,周寰有时还嫌他:“阿肇你快一些!张大娘要抓过来了!” 徐肇咬着手指呆呆地抬起头,便看见周寰跟猴儿似地三两下窜上了树,叶子间哗啦啦下了好一阵青绿色的雨。 就像爹爹的衣服一样呢。 他望了望四周,他们是在鸣霜苑里,可是鸣霜苑好大,种满了花儿草儿,有时候都能把他小小的人给淹没了。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往鸣霜苑的青草地上一躺—— 那时候爹爹也不那么忙,往往会亲自过来找他,爹爹会从那些新开的小花儿中间慢慢地踱步过来,温柔地低下身子,拿手指头蹭蹭他的小鼻梁,朝他笑道:“小懒虫。” 他才不是小懒虫。他背了好多书呢,只是爹爹没工夫来检查罢了。徐肇撅起嘴,不高兴了,爹爹便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抱起来,带他去后院里看小兔子——那早已不是小兔子了,爹爹说它是野兔子,所以才会长那样大,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凶呢。 “有鸟蛋!”树上的男孩兴奋地叫了起来,“阿肇!阿肇过来接着!” 徐肇还没来得及反应,周寰却显然已不耐烦了,一手托着那鸟窝,一手抓着树枝便荡了下来,险险将那鸟窝里的蛋摔了出去。周寰捧着鸟窝,满脸脏兮兮地蹭过来道:“阿肇你看,可以孵小鸟的!” 徐肇一双黑琉璃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鸟窝瞧。只有一颗鸟蛋,孤伶伶的,沾着草木泥尘,还随周寰的动作晃动着。徐肇看着看着,忽然一撇嘴,“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周寰被吓了一跳,“小祖宗,你哭什么呀!” 徐肇这一哭,可把鸣霜苑里的下人们都从春睡中惊醒了,乳母程氏第一个跑了过来,看他哭得稀里哗啦,心疼得什么也似:“哎哟我的小王孙哟,谁又惹了你啦!”周国相家里的小厮周炎就只管追着他家小公子打:“您您您怎么又把小王孙闹哭了?您还让不让人省心啊您?” 周寰满腹的委屈:“我对他还不好么,我特意掏鸟蛋给他——”蓦地惊觉说漏了嘴,赶紧地闭上了。 周炎气得直跺脚:“敢情前些日子这院子里的鸟窝,都是您给捣的?” 周寰梗着脖子道:“是又怎样?我只是看王孙他喜欢……”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程氏抱着徐肇往回走,一边道,“驸马多久才回来午睡一下,便给你们两个淘气包给搅了,真是一刻都舒心不得。” “我不是淘气包。”五岁半的徐肇突然发出了声音。 众人一愣怔。 徐肇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生硬,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像能倒映出天空上的影子,“爹爹,不喜欢,淘气包。” *** 鸣霜苑的花廊外,引了淙淙的春水入御沟里来,汇成一个小小的莲池。春日里只有连天的荷叶,簇拥着水中心一方八角小亭,亭的四面下了隔帘,好风便被裁切成一缕一缕地从隔帘的缝隙间刮入去。 程氏将徐肇牵到了隔帘外,低声嘱咐道:“你爹爹这阵子很辛苦,好容易休息一晌,你过去见他可以,可不要闹他……” 话还没说完,徐肇已是拼了命地点头,不发出声音,只把眼睛睁得圆圆的,也不知他到底听得懂几分。程氏对这孩子倒是放心,只要不让他给周寰那样的男孩带着跑,他一个人,便总是安安静静的。她稍稍掀起隔帘的一角,让徐肇钻了进去。 素色的天气,隔帘将日影筛到地面,斑驳流转出极淡的光。徐肇看见爹爹坐在阑干旁,一条腿屈起,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微闭着眼似在假寐;他不愿打扰爹爹,便这样怔怔地站在原地等他醒来。 可也许是方才奶娘的声音吵醒了他,爹爹不多时就睁开了眼睛,见到徐肇,那原本还有些疲倦的神色忽然被点亮了一般,爹爹笑了起来,朝他张开双臂:“阿肇,过来。” 徐肇咬着手指走过来,突然,“哇呜”一下扑进了爹爹的怀里。“爹爹,好久了,爹爹……”他嚷嚷着,“好久不看阿肇……” 柳斜桥揉揉孩子的乱发,又捏了捏他白嫩嫩的脸蛋,笑道:“可是阿肇却长胖了呢。” “阿肇才不要长胖!阿肇不要胖……” 徐肇双手乱舞一脸慌张,柳斜桥笑得几不可抑,一时间都忘了朝堂上的烦心事。 “爹爹,”徐肇突然停下来,眼神盯住了他的鬓角,小手径自抓了过去,“白头发。” 一下来不及反应的轻痛,一根白发被孩子扯了下来,放在手心里给他看。柳斜桥怔了怔,旋而笑道:“爹爹老啦,阿肇就可以长大了。” “阿肇不长大。”孩子撅起了嘴。 “阿肇长大了,就可以保护爹爹,不好吗?” 这句话徐肇仿佛听不懂,于是他睁圆了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就像是太阳光揉碎了落在里面,闪闪烁烁地在温暖中漂浮。 柳斜桥耐心地又道:“阿肇长大了,爹爹就把这整个天下都送给阿肇,阿肇就可以做这世上最强的、最好的王,阿肇还可以带爹爹去玩,去找娘亲……” “娘亲。”徐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虽然爹爹已经跟他说过许多许多关于娘亲的事,可这个词对他而言却到底是极陌生的。他绞尽脑汁似地想了想,“周寰哥哥有娘亲。阿肇没有娘亲。” “傻孩子,你也有娘亲。”柳斜桥抱住了他,将他的小脑袋在自己胸口揉了揉,自己却别过了头去,“你娘亲她只是生了一场大病,她心里一定是想阿肇的……” “爹爹想不想娘亲?” 柳斜桥怔了一下,很快便是一笑。 徐肇呆呆地看着爹爹的笑,他知道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就算他的头发已白了大半。不要问为什么,他就是知道。 “爹爹自然想你娘亲,爹爹合该是这世上最想她的人啊。”他笑得那么熨帖,那么理所当然。 *** 柳斜桥陪着孩子用了晚膳,又牵着他回房中休息,自己方行出来,沿着花廊走了两进院子,到他过去曾住过的旧厢房里去。 那时候他还不是驸马,他只是被公主捡来、悉心“报恩”的一个谋士。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偶有温柔。 那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关上门,点亮了灯,逼仄的房间里陈设简单,床上丢着一册书,是他上回看剩下的《吕览》。这是他从南吴王宫里带出来的少数几件东西之一,其实并不是他有多么爱看,只是看得久了就不忍释手。黄老之言总归是好物,需要机谋权术的人可以看,需要避世慰藉的人却也可以看。 灯火将他一个人孤伶伶的影子扑朔映到惨白的墙壁,他脱下外袍放在衣桁上,手指轻轻擦过衣带上悬着的玉佩。推开窗,暮色将将隐去,月亮还未升起,满天里只有暗淡的云,不见霞光。 五年又半。 他摄政徐国,厉行改革,允许庶人参军并以军功得爵,由此打通了贵庶天隔,徐军力量大增,几乎无往不胜;徐国仍保持着与西凉和滇国的盟约,着力仍在东方,到去年已灭了大国越、郑,小国十余,一点点蚕食齐国周边土地,对齐国呈包围之势。 今之徐国,已得天下大半。若论称王称帝,只缺一个正统的男人了。 世子既殁,徐公老病,王孙又太小,驸马如今一手遮天,却也全无自立的意思。局外的人看得清楚,徐国十余年来打下如此基业,靠的却是女人和外姓,最终还说不清会如何了局。 “驸马。” 有人在窗外低声道。 “进来吧。”柳斜桥淡淡道。 两名黑衣银甲侍卫模样的男人走进来。这是柳斜桥培植的暗卫,长年在外打探列国消息,此时他们回来,柳斜桥也并没抱什么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有念想。 “驸马。”那两人对视一眼,又唤了一声。 柳斜桥在桌边坐下,摆摆手,“但说无妨。” 其中一个当先发话了:“齐国今年春旱,小人们在齐国走动,看冯皓那意思,似乎要把灾民往西境赶……” “唔。”柳斜桥沉吟,“他想让灾民到徐国打头阵,还真是个损招。” “是。”那人躬身道,“小人们还在那边查探着……”却又不说了。 另一人搡了他一下。 柳斜桥抬起眼看向这两人,“卫风,卫影,你们要说的还不是这一桩吧?” 卫影便是前一个开口的,这时候骑虎难下,打了个哈哈道:“小人还不太清楚,还是让大哥来说吧……” “驸马。”卫风干脆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见到公主了。” 柳斜桥微微眯起了眼,藏住了眼底的光。 “在东境虎牙山,齐国那一侧。” 第47章 第47章——忽消瘦 “先生,您找我?” 鸿宾在帘外立定了,望过去,柳先生的侧影很薄,教她看不分明。 五年前的怒气早已消弭,在得知公主未死的时候,她看着这个男人一滴眼泪也不曾掉,面无表情地坐在奉明殿最高的位置上,一日一日、一步一步,拖着日渐衰弱的病体,冷静地带领这个没有了公主的徐国一直走到了今天。她曾见他在朝堂上眉头也不眨一下就处死了十余个反对新法的大贵族,也曾见他在后院里和小王孙玩迷藏,他将半个身子都藏在了荷花池里,拿大片荷叶遮着头,在小王孙找过来时不断朝她打着眼色…… 鸿宾愈是接近他,便愈是看不懂他。鸿宾不知道公主过去是否曾看懂过他,毕竟隔着一层障眼的雾,男人已经是如此地让人着迷了。 “我要带阿肇去一趟东境。”柳斜桥道,“公主已找到了。” 鸿宾震惊地捂住了嘴,眸中刹那便涌出了泪来。 帘影婆娑,柳先生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得了这个消息,我想着当先要告诉姑娘。” 五年半,说来也不是很长的时间。阿肇虽然每一日都在长大,可怎么看也还是那个圆滚滚傻兮兮的模样,好像永远可以赖在自己膝边撒娇一样。 五年半,他不曾有一刻放松过对她的寻找。可是对外仍要做出一副公主深闺养病的模样,还要应对徐国人上上下下的猜忌疑虑,乃至于齐国明里暗里的挑拨离间…… 这一刻,他好像真的轻松了很多。虽然这五年里生出的白发不会一夕消失,胸腔里的病痛也从未止息,但这一刻,他终于清楚地看见了自己要去的方向。 *** 三月初三,虎牙山下。 正是明媚动人天气,山间风涛阵阵拂过平畴新绿的麦苗,拂过屋前新晒的药材,轻飘飘撩起了门前的一串红纸折成的风铃,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便好似飞了漫天的红絮。 从那向阳的房间里,传出来吱吱嘎嘎的机杼声。 “姑娘还在做工哪?”喜娘看了一眼织机道,“我还记得姑娘刚来咱们村的时候,摆不好这机子,十指被梭子扎得都是血哟……如今可好了,姑娘兰心蕙质,织的布那是村上最快最好的了!也不知杨大郎是攒了什么福气……” “大郎一家救了我的性命,又收留我这些年,我只是为他们织了些布贴补家用,远不够的。”女子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五年多隐姓埋名藏迹山野的日子已将她眸中过于锐利的冷光磨折了许多,如今的徐敛眉看起来好像只是个淡淡的影子,风一吹就会化散掉了。杨家村的人都喜欢她,因为她勤快、聪敏、落落大方;可也都害怕她,因为她看起来很有些孤高,好像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快活了一般。 前些日子,杨大郎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提了亲。她起初是愕然的,旋而想到自己这五年住在杨家委实叨扰,便提出要搬出去住;杨大郎却急了,说自己是真心想娶她,不是为了同她卖什么恩情,他愿意一辈子供着她,只要她不嫌弃…… 憨头憨脑的男人,不俊,力气倒是很大,却不敢来抓她的手,只是傻愣愣地杵在门口不让她走。 她叹口气,“我今年已将三十岁了,早已嫁过人的,还有个孩子。” 杨大郎呆住,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这个,这个我也看得出来——啊呸,不是,我是说,我知道了,没有关系——我不在意!我是真心的,梅姑娘,我是真心的!”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真心、真心,这话她听了太多次,从不同的男人口中说出来,都是一样的*的滋味。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只是看见了她温柔美丽的一面,便说自己对她全然是真心的,转过脸去,他们便会背叛她了。 只有一个男人,从不对她道真心,以至于当他背叛了她,她连一句指摘的话都没有立场说。 五年间她断断续续听闻那个男人如今已掌理了徐国国政,新法大行,徐国仍旧扩张无止,隐然有一统天下之势。在这齐国与徐国交界处的穷乡僻壤,她也听不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反而每日里只看见齐国的灾民都往徐国涌去。她想,他是真的要成功了;不知到了何时,他会把徐国的国号也改了呢? 还有……还有那个孩子。 他当初那么想要的孩子,她留给了他,会被他养成什么模样? 心脉像是与一个隐秘的地方脆弱相连,每次想起那个人和孩子,就会悄悄地痛一下,再归于寻常。 她便是那样笑了一下,然后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听你的。” 杨大郎得了这句类似允诺的话,欢天喜地地走了,根本没有去揣摩这话里的深意。倒是他母亲听了他的转述,回头来找徐敛眉,忧心忡忡地道:“姑娘不必为了报恩,就把自己搭给我家那个傻子……我虽然想要孙子,可也不愿勉强姑娘……” 这老妇是精明的,一眼就看出徐敛眉绝非她家大郎可以降服的人物;且在听闻她已嫁过人后,眼光里便带了些嫌弃的意味。可徐敛眉却也很累了,她没有力气再同这些人周旋,她宁愿永远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屋里,于是她道:“那便算了,但听大娘吩咐吧。” 结果却是杨大郎和他母亲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最后,婚期敲定在三月初六。 喜娘待她从织机上下来,便一件件给她试着嫁衣。已出嫁六次的她过去却从未穿过这么……粗制滥造的喜服,一件件认真看了下来,并不介意,却还有些想笑。 待喜娘走后,徐敛眉将嫁衣收好,又摆弄了一会儿绣花的绷架,低头看见自己手指间厚厚的茧,那种粗糙感觉,同练剑的茧是不一样的。 其实便在这山野里做个不问世事的农妇又何如?恩恩怨怨的债都已结清了,她送了那人整个天下,甚至都不再求他爱自己。 她再不欠他什么了。 而如果,不是他的话……嫁给谁,似乎都无所谓了。 毕竟她这一生,只勇敢了那么一次,就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 门口的风铃轻轻地响了一下—— “谁?”她仓促放下手中东西,却被绷架上斜插的绣花针刺破了指尖,鲜血细微地涌出来。她下意识吮住,抬眼看了过去。 却没有人。 *** 三月初六。 杨家村从村头到村尾摆上了流水席。自东泽国覆灭以来,久不见这样的好天气,久不见这样阔绰的喜事。村里的妇人姑娘们搡在杨大郎家里屋和外屋中间的那条过道上,待新娘子出来之后着力地去看,好像能看见她笑了。梅姑娘是不常笑的,但今日她却笑了,很温和,眼角往上微微勾起,是一种沉着的幽丽。 杨大郎从外头被人推了进来,不断朝四周宾客作揖,笑得连眉眼都瞧不见。然后新娘也被人推了上前,两人险些撞在一处,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新娘的脸上仿佛泛着惨白的红晕。 杨大郎将红绸一扯,抓牢了自己的新娘,带着她慢悠悠走到了堂上。喜娘们在一旁凑着趣要他说些吉利话才肯放他们拜天地,闹得杨大郎满脸涨红,却反而去问徐敛眉:“你——你开心么?” 喜娘叫起来:“哎哟不可以,不可以跟新娘子说话的哟!来来来,茶呢!” 有人便端了茶上来,人群努力地压住了声息,等着新人向祖宗牌位敬茶。杨家老妇坐在那牌位之旁,一言不发地看着。 徐敛眉抬起眼,那堂上奉的是齐国人信的神,底下排开杨家的列祖列宗,并杨大郎早去的父亲。 对着那陌生的神位,她有些怔忡,竟尔跪不下去。 满天满地的红,快活的,热闹的,所有人都在笑,就算这一刻大家都安静着,她也能感觉到空气都在躁动。 喜娘轻轻拉了一下她的红绸子,将茶碗递给她。 她的手在颤抖。在这异国的神的面前,她感到了无处可逃的苦楚,竟不知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那个人……那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徐国做一个异乡人的滋味,是否也同她现在一样? 她觉得可耻,她竟然还是不能斩断对他的思念,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候,这思念让她几近于崩溃。 众人此刻是真的安静了,连笑容亦渐渐敛去,沉默地凝视着堂中央这不肯下跪的新娘。杨大郎自己当先跪了下去,紧张地抬头盯着她。 “——娘亲!” 一个软糯糯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众人立时循声去看是哪家的孩子这般不听话,新娘子却蓦地打翻了手中茶碗。 杨家老妇的脸色变了,手撑着桌子一下子站了起来。 徐敛眉没有转身。她将手中的红绸帕抓紧了、揉皱了,也不愿转身。可是一个软团团的小家伙突然就扑了上来抱住她双腿—— 号啕大哭起来。 *** 柳斜桥急匆匆赶过来,谁料孩子却比他跑得还快,径自冲上那喜堂去了。待他站定在徐敛眉身后时,徐肇已经在后者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娘亲你不要不要我……”徐肇将鼻涕眼泪都抹在徐敛眉的喜服上,“我一直乖乖的,爹爹也一直乖乖的……你不要嫁给别人……” 徐敛眉不会抱孩子,便任他这样拽着自己,尴尬地杵在地上。她认不清这孩子哭花了的眉眼,可他的哭声好像扯着她的心脉,牵得她浑身都疼。 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孩子一个没抓稳扑跌在地上,呆住了,俄而,哭得更加惊天动地,却除了“娘亲”二字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阿肇!”柳斜桥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过去抱起孩子哄道,“阿肇别哭,阿肇跟爹爹到这边来……” 五年半未见,甫一遭逢,却见到他哄孩子。 徐敛眉的嘴角扯了扯,不知该如何说话,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是一派地无措地立着,像一个等人认领的大小孩。 待好不容易将徐肇哄得稍稍住了嘴,柳斜桥牵着他站起来,看定了徐敛眉,又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蕴着几多无可奈何的宠溺,令徐敛眉的心都颤了一下。 “阿敛,同我回家吧。”柳斜桥温和地道。 第48章 第48章——冷修眉 徐敛眉咬着唇,低低笑了笑,“回家?” 被吓呆了的喜娘这时候突然叫出了声:“不可以啊!你这,你这男人做什么呀,这里正是要嫁人哪!” “唰——”柳斜桥手底突然拔出了剑,挽一个剑花斜抛过去,徐敛眉伸手稳稳接住。 她皱起眉头,眼神变了。 堂上众人被这猝然的剑光骇得脸色青白,便连杨大郎也连连惊退出去。然而跟着又见徐敛眉面不改色地执剑,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这位他的新娘。 柳斜桥凝视着徐敛眉,凝视着她今日红衣红裳,冶艳的妆。“您杀了我,便可以嫁人了。” 徐敛眉不言语,手指在剑柄上张开了又握紧。 五年半,这个男人清俊的容颜仿佛更苍白了一些,一丝不苟束入冠中的发竟已大半灰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那么微细的东西,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想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浅色的,却深邃得无边无际,她只要一同那双眼睛对上,就一定会粉身碎骨。 她已尝试过太多次、又摔跌过太多次了。再是勇敢的人,也总有个恐惧的极限的。 “你为什么要找我?”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 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被刺痛的表情,可转瞬他又掩藏得很好了。 “除非我死了。”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声音压得很低、很寂静,“否则,我不会让您再嫁第七次。” *** 他怎么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好像过去的一切伤害和背叛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死寂的空气里蒸腾出不可名状的灼热,仿佛那红艳艳的喜庆都变成了煎熬的火。像是回到了五年多前的战场上,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剑往外缘挣扎着爬动,明明是一场大胜,可身边都是同胞的尸体,鲜血糊了她面具底下的缝隙,天地都是冷红的一片。 从流玉岗到涣城城下,有五十里的山路。 她带着一千的疲兵,同两万敌军厮杀了五十里。 在易初的援军出城之前,她已经倒下了。最后一刻,她将面具抛下,涂污了脸背转身,任逃兵的马蹄从她身上践踏过去…… 在山林中昏迷过去的她脊骨几被踩裂,死亡的污浊空气窒息了整个世界,从那一刻起,仿佛她过去所纠结难解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心在鲜血中封冻,她让“世子”从此死去,也让曾经那个勇往无前、不计代价的自己就此死去了。 徐敛眉闭了闭眼复睁开,眸中是一片干涸的绝望。 她抛下了手中红绸,另一手剑光陡现,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她手中剑尖已指向那男人的咽喉! 柳斜桥没有动,只是稍稍压低了眉看那轻微颤抖着的剑锋。被他牵着的孩子看得傻了,将整个右手都咬进嘴里,连哭叫亦不敢。 她被柳斜桥这副沉静的态度所激怒,声音似含着泪水在发颤:“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您敢的。”柳斜桥苍白地笑了笑,“我从来不敢将自己想得太重要。” 徐敛眉咬紧了牙,眸中冷光耀动,麻木的手指一抓,剑尖便往前刺进半分—— 肌肤刺破,男人忽然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那几乎是把他的咽喉要害往她剑尖上送了! 徐敛眉脸色一变,下意识仓促收手,立刻便听见孩子震天动地的哭声:“爹爹!爹爹死啦!爹爹不要死!……” “咳咳……”柳斜桥一手捂着咽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来,他却用另一只手连连拍抚着孩子,“爹爹……咳咳,爹爹没事,阿肇不要哭……” 徐敛眉冷冷哼了一声,将长剑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好好的男孩子,怎么教养得说哭就哭。” 柳斜桥微微一怔,随而抱歉地道:“是我疏于管教,给他挑的几个从人难免惯着他了……” “哼。” 柳斜桥拾起剑收入鞘,温和地道:“您既不杀我,便同我回家吧。” 她不说话。 围观的众人见剑已入鞘,都是松了口气,继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声音也渐渐地大了起来。亦有好心人去取来了纱布,却是先交给杨大郎,后者犹疑着递给了离自己较近的柳斜桥。 “多谢。”柳斜桥接过,又被徐肇抢下来,柳斜桥便配合地蹲下身子任孩子将自己的颈项包成一圈乱七八糟的样子。徐肇是被吓怕了,包扎完后便抱着父亲的腿不肯松手,柳斜桥转头对杨大郎温和地笑了一下,重复道:“多谢你了。” 杨大郎怔怔然。他再是愚钝,也从这男人的温和里看出了明明白白的蔑视:这个男人,他根本不在意杨大郎正在娶他儿子的母亲,他对这山野里的一切都抱持着温和的宽容,因为他知道“梅姑娘”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留得长久。 杨大郎一瞬间觉得嫉妒无比,一瞬间又只觉得沮丧。 “大郎,给我过来!”杨老妪将拐杖一戳,皱紧眉头道。 杨大郎挠了挠后脑勺,频频拿眼去看冷面冷心的新娘,但到底是走到了他母亲身边去。 杨老妪拉着儿子,大声道:“梅姑娘,你们自己的家务事便自己先解决了吧。这个亲,我们老杨家是高攀不上了!” 徐敛眉望过去,大郎一脸踌躇地也正望着她。 这个男人过去对她是好的,体贴的,且还救过她的命;但这个男人却终究不会接受这样的她。 男人们喜欢的都是那种征服她的感觉,就像驯服一匹烈马,可事实上,他们不在意她的心中到底怎么想。 她抬手将沉甸甸的发冠摘了下来交给一旁面色难看的喜娘,对杨家母子一字一顿地道:“五年来多有叨扰,日后必将报答。” “梅姑娘……”杨大郎低低地唤着这个虚假的名字,却不再挽留一句。 徐敛眉再不看他们一眼,径自走了出去。徐肇“呜哇”一声便要追过去,被柳斜桥一把抱了起来,快步赶上。 院门口停了一匹马。徐敛眉毫不犹豫便要踩镫,却被长长的嫁衣绊住,低头皱了眉。这时候柳斜桥却当先上了马,低下身子来朝她伸出了手。 她盯着那指节修长、脉络分明的手掌,好像这样就能将它盯出个窟窿来。 柳斜桥笑了,“我在邻近镇上住了店,我有五年多的话,要细细同您讲。” 她怔怔地抬起头,只看见他那笑容的末梢,柔软的,舒适的,映着他背后的春阳,仿佛能将一切坚冰都融化了。 她已太久、太久不曾见到这个令她迷恋的笑容,一时间呆住了,鬼使神差一般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他一把拉起她,让她横着身子坐在自己身前,再去拉傻愣愣站在地上的徐肇。 “坐稳了。”他说,声息就吐在她的耳畔。 “不是我……”她小声辩解。孩子不肯安安分分坐在前头,却硬往她的怀里钻,叫她简直不知如何措手足。柳斜桥却道:“您只能抱着他坐,不然我如何拉缰?” 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将徐肇抱在怀里,徐肇瞬间就安生了。 也不知是怎么养的。徐敛眉腹诽。 “阿肇是个好孩子。”柳斜桥却笑得那么温柔,好像一个为她布下的陷阱一样。 *** 最近的莲桐镇上只有一家客栈,柳斜桥熟门熟路地过去,将马给店小二牵走,徐肇已又抱上了父亲的大腿。 柳斜桥低头给他打眼色:“去同你娘亲撒个娇。” 徐肇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母亲,摇了摇头,仍是抱着他。 柳斜桥叹口气,一手捂着脖颈上的伤口,拖着徐肇走入客栈上二楼。 徐敛眉默默地跟在后头,忽而道:“你的伤须得重新包一下——” “我带了药。”他说。 “在哪里?” “在房里。” 她“噢”了一声,不再说了。 很短的十数级楼梯的路,聊了这么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也就走到了头了。柳斜桥推开一间客房的门,徐肇便开心地扑了进去,喊了一声:“鸿姨!” 徐敛眉的脸色微微一变,俄而便见鸿宾扶着房门出来,颤颤地低唤了一声:“殿下……殿下!” 徐肇缩在鸿宾身后,看了看鸿宾又去看徐敛眉。 徐敛眉抿紧了唇,只觉口中干燥,许久才道:“你也来了。” 鸿宾一时似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柳斜桥开口了:“你在此处带着阿肇休息一会儿,我们去隔壁。”说完,还对鸿宾身后的徐肇笑了笑。 “什么?”徐肇瞪大了眼,“我不要——”脆生生的声音才刚出口,柳斜桥已将门都关上了。 终于隔断了那个躁动的年幼的视线,徐敛眉皱着眉,却是道:“孩子交给了你,怎么便养成这般娇滴滴的模样,成日里只知道缠着父母闹这个闹那个——” “你错了。”柳斜桥推开另一间房,笑盈盈地道,“阿肇其实很聪明的,他知道在什么样的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而况他也不是缠着父母,他只缠父亲。” 徐敛眉走进来,心里一股浊气不知如何发泄,便莫名其妙地都抛给了一墙之隔的那个孩子:“我五岁的时候都可以上马拉弓了,他却那样细胳膊细腿的,恐怕还跑不动几步路吧?看他那个假模假式的样子我便知道是你教出来的,半点也不像我徐国的——” “砰”地一声,他关上门后将她一带便推到了门上,整个人压了下来。 唇齿重重地碾过,她睁大眼睛,呼吸都错了。 短暂的停歇里,他一只手撑在她肩侧的门板,另一手轻轻拈起了她的下巴,迫得她抬起头,俄而又吻了下去。 第49章 第49章——旧心魂 狭小的、逼仄的房间,好像还漂着些老旧的木板的气味,窗户关得死紧,透不进一丝的光,偏还能听见楼下小二吆喝、客人吵嚷的声音。徐敛眉感到热了,喜服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男人的气息还不断地侵略着她的边界,她甚至能品尝到自己唇上的胭脂,被男人的舌轻轻地推了进来,便带了些许的苦味。 他吻着她,却不曾闭眼,极近的距离里他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眼,好像一定要在她眼底烫出一个烙印。她整张脸烧得通红,却不知是因羞耻还是愤怒,深邃的、迷幻的、不可自拔的吻,像一道裂开的深渊,她想推开他,却反而不得不缠紧了他的脖颈,她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坠落下去了—— 他突然放开了她,偏过头去一手抓着桌角重重地咳嗽起来。鲜血从他颈上的纱布里渗了出来,徐敛眉看得心惊,忙去翻他桌上的包袱:“药呢?还有纱布……” 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她猝然转头,便对上他一双深潭样的眼眸,里面翻搅着被掩藏的痛苦。 她的心竟尔一颤。 ——他凭什么痛苦?! 她垂下眼睑,道:“你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给你处理伤口?” 他凝视着她,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坐到了桌边。她沉默地推开了窗,让光线斜斜照进来这昏暗的房间,而后将他颈上浸血的纱布一圈圈取下,再用新的干净纱布沾了药敷上去。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动作,发丝撩动在他的肌肤,呼吸倾吐在他的耳畔,他紧紧抿住了唇,被她碰触到的地方却都紧缩地泛着红。 末了,她将东西收拾好,直起身看他半晌,忽而道:“你的头发都将白了。” 柳斜桥看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您今日却这样好看。”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换下这一身嫁衣,一时有些羞赧,却听他又道:“我见您穿这样的红衣也有许多次了。” 她咬着唇,或许是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道了两个字:“先生。” 他抬起眼,清楚地听见自己心中某根弦绷紧到极致而后崩断的声音。 他曾忍受多少年的寂寞,也不及这一刻心中空旷的回响。 *** 徐敛眉想,她若有力气,一定要同他认真地理论一番。五年前那一场大战的得失,五年来她一个人的漂泊,徐国的大业和他的背叛,还有他们的孩子……那么多心事,那么多沉重的心事曾经在一夜夜里把她的心都绞成了乱麻,让她受着疼痛的清醒的折磨——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个沉静温和的男人,她却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件事,比这所有的事加在一起还要重要,重要得多。 她听见他在轻声地笑。纵容的笑,好像她在他这里,可以做任何事情,不必承担责任,也不必付出代价。他站起来了,晦暗的黄昏里她闻见他身上掺着血腥气的男人的味道,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味道。窗下是人来人往的市井,那热闹声音却都影影绰绰仿佛是被隔断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微微挑眉:“我若不及时赶到,您当真要嫁那个齐人么?” 他的动作很强硬,声音却很温柔,这让她更加不安,想挣脱却不能够,便只能在话音里多添上一些倔强意思:“我便是嫁了,你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他笑了,“我的法子,可多得很。” 她正欲反唇相讥,却突然被他一把横抱起来,大步径自往床边走去。 *** 她吃了一惊,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臂膀,却又立刻羞恼地松开了手。他不在意地笑笑,将她放在床上,探身拉下了素白的纱帏。 暗沉沉的天光在四壁间折了几个来回,映到他的瞳眸中时,已是极深的深黑。她往后退缩了一下,他却没有强逼着跟上来,而是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轻柔的触感,像一种甜腻的诱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光阴在他们中间阻绝,如一条河流突然摔下悬崖,迷雾重重之中,只闻那仓皇的水声。 当他慢慢倾身吻过来时,她的手指抓紧了床褥,眼睛闭上,嘴唇在他的试探下,终于是悄悄地开启。 这也许只是她的一个不见光的梦境。在经历了那么多伤害之后,她仍然会在黑暗中想起他,想起他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身躯的重量,想起他偶尔从心底里泄漏出来的低沉气息,想起他灼热的眼。无论多么冷静自持的男人,到了床上,总是不能全然掩饰自己的。*让人防不胜防,来不及披挂好伪装,便已足够被看穿。 他显然也是惊讶的。从她身上抬起了头,他复怔怔地看她许久,伸出修长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好像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您……您当真回来了。我总要以为自己是做梦。” 短短两句话,却好像能钩出许多吞咽着血泪的回忆,空气变得粘稠,让人不堪重负。她咬着唇,不愿意示弱却更不愿意僵持,于是稍稍屈起了腿,动了一下。 他闷哼了一声,抬眉望向她时,她竟尔在笑。 他再不多话,身子卡了进来,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 徐肇与鸿宾各坐在床的一头,大眼瞪小眼。 小客栈的房间简陋,墙壁亦薄,隔壁房里的床想是贴墙放的,能听见一阵复一阵奇怪的摇动声响。徐肇歪着脑袋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他们在做什么?” 该来的总是会来。鸿宾在内心感叹,对小王孙摆出一脸诚恳:“王孙殿下想要弟弟妹妹吗?” 徐肇又歪着脑袋想了想,“爹爹会喜欢弟弟妹妹吗?” “当然会啊。”鸿宾拧了拧眉,又当即补充一句,“但先生最喜欢的当然还是王孙您了。” “爹爹喜欢的话我就要。”徐肇却说。 鸿宾笑起来,“真乖。” “所以他们在做什么?” 鸿宾僵了僵,“啊……就是在给殿下找弟弟妹妹呀。” 徐肇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鸿宾不想再纠缠于这个问题,“王孙今日见到娘亲了,开不开心?” 徐肇一听,却扁了嘴,“娘亲不喜欢阿肇。” “怎么会呢?”鸿宾一看他这个表情就心疼得不得了,“那只是她太久没见到您了,您多去找她亲热亲热就好啦。” 徐肇摇摇头,“娘亲欺负爹爹,阿肇也不喜欢娘亲。” 鸿宾感到头疼,“娘亲怎么会欺负爹爹呢?” 徐肇说:“她现在就在欺负爹爹,你还帮着她来骗我。” “……” *** 天旋地转。 用三十年的一生做了一场梦,梦里光影朦胧,粗糙的枕巾被揉皱,干燥的床褥被浸湿,抵足-交缠中溢出沉闷的喘,撞在梦境的壁垒上。很久以前的明暗变灭的记忆被唤醒了,徐敛眉想起来她曾经是多么熟悉这个男人瘦削而有力的躯体,想起来她曾经如何在内心里反抗这种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快感,想起来她每每妥协时那黏稠的柔软的心情。 男人不说话,却总让她意识到,他会保护好她。 他在侵犯她的同时保护她,在掠夺她的同时赠予她。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某些事情,还真是莫名其妙。 他低下头,一边安抚地吻她的颈,她搂紧了他,手指摸索过他肩背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逗出他敏感的呻-吟。他压低了眉,不服输地伸手探上她的心口,四年前的剑痕已养得不见痕迹,可她却仍然难以忍受他如此的带笑的触摸,像有细小的虫子沿着他的手爬入了她的心脉里去,一丁点一丁点地将她蚕食。 什么情仇爱恨的煎熬,都比不过此刻最微渺的、最末端的那一屑的快乐。 巅峰来临的刹那,黑暗无边无际,他深深地吻住了她,仿佛是给了她一整片的星空。 不知过了多久。 双眼已然习惯了黑暗,徐敛眉抬起头,便对上柳斜桥温和的眸。她仓促坐起了身,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扔作一摊的艳红嫁衣,无端觉得刺目。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笑了。 他倚靠着床头坐起来,被褥滑落,露出宽阔结实的胸膛。真是奇怪,他素日里看上去明明是清瘦得风吹即倒一般,却原来脱了衣裳才能暴露出他原本蓄藏的深沉的力量。他的笑声仿佛便是从那胸膛底下发出来,沉稳而清越,带一点点宠溺的味道。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客官?”是店小二,“水烧好了,是现在送上来?还有您要的烧酒……” “进来吧。”柳斜桥说。徐敛眉一惊,却被他面不改色拉回了枕上,盖好了被子。 店小二走进来时脸都红透了,连忙将热水在帘后放好,又提来两壶酒便离开。 徐敛眉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生闷气。 柳斜桥一根手指挑了挑被角,“你猜他瞧见你几分?” 被子里无人答话。 “好了,咳咳……”他偏过头去咳嗽几声,微微无奈地笑,“他若瞧见你一分,我早已挖了他的眼睛了。” 她一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男人眼中的光微露冷峭棱角,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模样。 是什么东西,竟将他的棱角给洗出来了? 她看着他道:“你今日咳得比过去格外多。” 他笑道:“五年了,哪能没有一些变化。” 她抿了抿唇。 “去沐浴吧。”他温声道,低下身来便要抱她,被她避开了。 “我自己来。”她不自然地道。 他顿住,复一笑,“好。” 第50章 第50章——樽前约 待徐敛眉换了干净衣裳,躲在壁橱后头看着小厮将被单换过,她又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柳斜桥才从浴房出来。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不同的只是她在窗前立了片时,心肠已从方才迷乱的灼烫而渐渐转了冷。他披着里衣出来,便觉出些春夜的料峭寒意,原来是从那半开的窗底透进来的。 他也不看她,走到桌边,执酒壶斟了两杯酒道:“殿下可愿陪在下做一个游戏。” 她转过头,不说话地看着。 他一手执起一杯酒,另一手将另一杯酒推给她,“一个问题,一杯酒,怎么样?” 她凝望着他,眼角一分分挑起,像一朵冶艳的花被打开,“本宫为何要同你做这个游戏?” 他笑了,执杯走过来,探身望向窗外那一轮冷月,“因为这夜太长,又太冷了。”他将手碰了碰脖颈上的纱布,好像在摸着那底下的暗涌的脉搏,“难道殿下便不想知道这五年多来,徐国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不,我不关心徐国。 至少今夜,我不关心徐国。 可是这样的话,她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于是她径自拿过了酒杯,一饮而尽,道:“你找我回去,打算如何处置我?” “自然是请您回去执天下之牛耳。”他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碟辣香干来呈在她面前,“小镇无甚好物,好在辣的东西总可以下酒。” 他连筷子都递上来,她只好接住。 他将自己的酒杯撞了撞她的空杯,“您为何要嫁那个齐人?” 她皱了眉,“因为他救了我的命。——你不是徐国人,为何要这样好心对待徐国?” “因为徐国是您的。——您会嫁给任何一个救过您性命的男人吗?” “不会。——五年多前你有意引敌军入岑,怎么如今又一派高风亮节了?” 她问得急了,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应该这样显露,即使她已经被逼到了某个危险的界限上,她也不应该这样显露给他看,给他嘲笑。 他低压了眉朝她望过来。月光浮动,映得他的发上如洒了银霜,又散碎落在他的眼底。 “五年多前的齐越诸国联军,同我没有关系。”他说。 她当即便要冷笑,却被他一杯酒堵住了声音:“您是真心要嫁给那个齐人吗?” 徐敛眉觉得烦躁了。 她知道谁先较真谁就输了,可她已管不住自己心中那团乱窜的火气——她从未被人以这种语气质问过,而此刻她竟然好像还矮了他一头。她哐地将酒杯放下,咬着牙道:“他的真心总比先生多一些。” 他不再说话,只慢慢地倒酒。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突然他咳嗽起来,酒壶摔在了地上,溅出一地酒水,好像还朝空中冒着辛辣气。他一手扶住窗框,五指都嵌进了窗棂里,劣质的木头里翻出倒刺扎进指尖皮肉,痛得他几乎要麻木掉。 “——爹爹!”蓦然间,房门被人敲得震天价响,好像是遭着拳打脚踢的,“爹爹,开门!我要爹爹!”夹杂以鸿宾着急的喊:“您——您不要这样,先生好好的呢——” “我爹不好!我爹又在咳了!”徐肇的喊声里好像带了哭腔。 门开了。 站在门后的却是徐肇最害怕的那个女人。那个爹爹花了好长时间好大力气去寻找的女人,徐肇从小就听爹爹说,那是娘亲。可是娘亲看起来一点也不亲,孩子的感觉是很敏锐的,他觉得娘亲好像完全不想看到他。 所以看到徐敛眉后,他下意识就往鸿宾身后躲。 徐敛眉怔愣地杵在当地,不知该如何同自己的儿子说话。就在这时,柳斜桥走了过来,脸色苍白而唇角带笑,“阿肇又不乖了?” “爹爹……呜哇!”老半天没看见父亲,五岁的孩子想得抓心挠肺,再不想管旁边那个奇怪的母亲,一下子扑了上去。 柳斜桥好不容易接住了他,便哄着他乖乖去床边坐。徐敛眉和鸿宾在门口尴尬地对视一阵,最终徐敛眉侧身道:“进来吧,本宫有话问你。” 她终究还是要做回那个徐国的公主。 *** 六年以前,岑都内乱,冯皓派两千精兵自岑河趁虚而入,却被驸马柳斜桥设计全歼。但这样的消息,传到前线却是语焉不详。 徐敛眉目光闪动,不去看任何人,只独自立在窗前,听鸿宾说当年的事。 驸马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人,虽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得不依靠,但当时名义上的“公主”还在都内,总不宜让太多人知晓。直到后来“世子”阵亡的消息传来,徐公再没了其他选择,只有让驸马站到台前来摄领政事。 “岑河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敛眉冷冷地道。 柳斜桥叹口气,“您可还记得更早以前,我便同您提过岑河的危险了?冯皓打岑河的主意不是一两天,他敢冒兵家忌讳逆流而上,就说明他已经把岑河的底都盘查清楚了。” 若在过去他说这话,难免有些邀功的意味,要遭她不齿;但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的地位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换,她发现自己不再能全然高高在上地嘲讽他了,这个男人看起来温顺如昔,却在实际上掌控了全局的节奏。 这让她有些慌张。 “所以那个内奸竟是——” “燕侣。”鸿宾说着,眼圈又红了。 长久的沉默。 徐敛眉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了一个拙劣的圈套里。将近六年,她用尽全力去恨他,只有这样才能不那么爱他;可是现在他们却告诉她,她再没有恨柳斜桥的理由了。 这六年辛苦筑起的痛苦的壁垒竟然就这样被三言两语所拆下,心中突然空出一片,令她仿佛一脚踩空般心悸。 徐肇摇了摇父亲的手,“爹爹,爹爹我饿了。” 柳斜桥将他从怀中放下来,他仍是抱着柳斜桥的脖子不肯放手。柳斜桥指指房中道:“去同你娘亲说。” 徐肇撅起了嘴,转过身,看了徐敛眉一眼又转回来,“我饿了。” 柳斜桥道:“我这里可没有吃的。” “爹爹去买嘛!” 柳斜桥两手一摊,“如今你娘既回来了,钱可就不归我管了。” 徐敛眉忍不住道:“我可没拿你的钱。” 柳斜桥笑道:“可我的钱都是你的。” 鸿宾“扑哧”笑出了声。 徐肇傻愣愣看着大人在笑,自己也慢慢地笑开来,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这个娘亲脸颊微红,眸中带水,看起来虽然还是很矜慢,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了。 柳斜桥凑到他耳边哄道:“去,去拉一拉她,让她带你去吃好吃的。” 徐肇咬着手指头犹豫了一下,小小的一团身子便往前一挪,又一挪,然后伸手去碰徐敛眉的手。 徐敛眉这回没有甩开他。她低下头,看着这个从自己身体里翻搅出来的小东西,如今也是有眉有眼地站在自己跟前了,会吵会闹,会讨巧,会耍心眼,白嫩嫩的皮肤上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唇红齿白,竟然还是挺漂亮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来,他便乖乖地两只手抓了上去。肉乎乎的小手掌团团地包紧了,仿佛是把他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了娘亲那一根久违的手指上。 徐敛眉扯出一个笑来,“你想吃什么?” *** 四个人在镇上找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酒馆,已入夜了,客人不多,菜却上得慢。这期间徐肇就抓着徐敛眉的左手玩,一根一根手指头地数过去、数过来,好像是这世上最好玩的游戏。 徐敛眉神色古怪,想抽回又作罢,只是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柳斜桥在一旁温声道:“他现在还不敢同您撒娇,您给他一只手,他便只敢跟这只手玩。” 徐敛眉不说话,只是把好不容易上来的菜往徐肇面前推了一下。 柳斜桥对徐肇道:“吃饭了好不好?” 徐肇看一眼饭桌,一手拿起了筷子,另一手却仍抓着徐敛眉的手不放。 鸿宾低声道:“殿下,您给他夹些菜?” 徐敛眉原有这打算的,被她这样一说,执着筷子的手反倒僵住。就在这时,徐肇有模有样地夹起一块鱼肉丢进徐敛眉的碗里,“娘亲吃菜。” 柳斜桥和鸿宾俱是一愣,旋而忍不住都笑起来。徐肇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两转,也跟着呵呵地笑;徐敛眉的脸竟尔红了。 四人回到客栈后,柳斜桥带着徐敛眉很自然地往日间那房中走,徐肇却也很自然地跟了进来。 鸿宾急得在后头跺脚:“阿肇,过来,你今晚住我那儿!” 徐肇拧了眉毛,听不懂这话似的看看她,又看看已走进房里去的父母亲。 鸿宾上前来哄他道:“你爹爹娘亲还有好些体己话儿要说,阿肇今晚乖一些——” “我同他哪有什么体己话好说。”徐敛眉忽而笑了,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今晚同我们睡吧,阿肇。” 第51章 第51章——天下计 这是她第一次叫阿肇的名。原来娘亲叫自己的声音这样好听,阿肇怔怔地想。软软的,唇齿间吐出来又些微收进去,带着心腔子里的温暖气息。他可以从这两个字里听出来大人的一些心里话。 鸿宾舒了口气,“那殿下,先生,奴婢就在隔壁,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说完她出去,体贴地带上了门。 柳斜桥去点上了灯,听见徐肇和徐敛眉的对话: “娘亲我要沐浴。” “那便去呀。” “娘亲您带我去。” “为什么要我带你去?” “我不会。” “你五岁了,你还不会沐浴?” “我六岁了。” “……” “爹爹都会帮我的。” “怎么帮你?” “帮我放好水,再给我擦背。” “那你找你爹去。”徐敛眉微微皱了眉,走到桌前喝了口茶,未料却是隔夜的冷茶,当即重重放下了杯子。 徐肇没想到刚才看起来还颇为可亲的娘亲为何一下子又变得这么难以捉摸,眼睛红红地盯着地面,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柳斜桥叹口气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爹爹带你去沐浴好不好?” 徐肇却来了脾气似的,猛地将他父亲的手甩脱了,仍是低着头死盯着地面。 “你就不该这样惯着他。”徐敛眉抱怨,“什么都由着他,等他长大了可如何得了?” 柳斜桥抬眼道:“他从三岁以后便是自己沐浴了。” 徐敛眉被梗住,半晌强道:“他爱洗不洗,我不管他。” 说完她走去那张床上。这房间太小了,一家三口挤在里面,谁也避不开谁。她看见那件嫁衣被丢在床头,想起这到底是杨家出了钱的,将它铺过来叠起,又打开,再叠起……双眸便盯着那大红的鸳鸯纹样,不说话,只嘴唇在颤抖。 徐肇发了这个脾气之后,渐渐地觉得害怕了。 他从来都是个很懂事的乖孩子,他从来没有这样任性过。现在他尝试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爹爹和娘亲,却都不说话了。 他们谁也没有来哄他,便连最宠他的爹爹也在沉默。爹爹没有笑。爹爹不笑的话,徐肇便没有办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何况徐肇现在还低着头,他必须低着头,他不愿意给大人瞧见了他的泪水。 过了不知多久,徐肇听见门开了,爹爹走了出去。然后鸿姨进来,将他拉走了。这一回徐肇没敢再甩开大人的手。他乖乖地跟着鸿姨去了隔壁,洗了个澡,洗的时候他差点从浴桶里的小凳子上滑下去,鸿姨就在帘子外面,可他不想像个胆小鬼一样叫喊,好在他的小手扒紧了浴桶边缘险险站稳了,然后豆大的泪珠便接二连三地往下掉。掉进涟漪微绽的清澈的水里。 “您对我有怨,不必对孩子发火。”柳斜桥站在床前,看着徐敛眉将那件嫁衣叠起来又打开,很平静地道,“那是您的孩子,我以为您想见他才将他带来。若是您同恨我一样地恨他,我会让他回去。” “原来你还记得那是我的孩子。”徐敛眉忽然惨笑一声,“你把我的一切都偷走了,包括我的孩子。” 他深呼吸一口气。“可我是您的。” 徐敛眉抬起头来。 柳斜桥慢慢道:“您不相信我。十多年了,您仍然不相信我。” “难道你便相信我了?”徐敛眉喃喃,“柳先生,虽然如今已真相大白,可我六年前的绝望,却不曾减轻一点半点。” 柳斜桥静静地看着她,“我明白。” “你不明白。”她摇头,“我跌下了马,脊背几乎被马蹄踩裂,我一点一点往外爬,一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只能和死人一起溃烂在山林里……那时候我闭着眼,我就想,这样子的我,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感觉着斗室中的沉默,她轻轻笑了一下,“而后杨大郎救了我,采药求医为我治伤,我原以为不过是像从前在申国、在楚国一样,只要逃回家去就可以了,可随即我又听闻,你已在摄政了。那时候伤口又在溃烂,我走不回来,也不想走回来,就在齐国边境上落了脚了。” 柳斜桥只道:“你为何不回来?” “我本已想好把这天下都给你的。你却要来抢。”她笑了一下,“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曾想过,如果你肯出现,你肯来救我,我便原谅你,一切都原谅你。可是……可是你没有出现。 “柳先生,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可在我们中间,我永远是爱得更下贱的那一个。” 他沉默很久,然后在她身前半蹲下身,轻轻朝她张开了双臂。 他仰起头来认真凝注着她的那一瞬间,她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仓皇地转头,便忽而被他揽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极纯粹的拥抱,纯粹到几近空无。他抱紧了她,感觉着她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他的手穿过她的黑发,与她颈项最深处的筋脉相连,她的心跳便这样传递到了这黑暗之中,一下一下令人战栗。 什么也不用想。这个拥抱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上文也没有下一步,它就只是一个拥抱而已。在这个拥抱里,所有空无的魂灵都被宽恕了。 她紧紧闭着眼,忍住几乎落下的泪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皱着眉,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子震了一下。 透过单薄的衣裳,她知道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牙印。她知道这是她所能带给他的唯一的痛苦了,因为其他的痛苦,她都舍不得了。 泪水终于流下来,浸透了夜。 *** 徐敛眉已很久不曾睡得如此沉。一个梦也不曾做,一点烦恼事也不必想,男人的体温圈着她,让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安全的透明的罩子里,与世隔绝了。 直到她睁眼醒来,身畔的体温仍未消散,枕巾上压出了皱褶,提醒着她,他们在时隔六年后,再次地同床共枕了。 空气里混着一缕苦涩的药味。徐敛眉揉着眼睛慢慢地起身,穿衣,梳洗。将铜盆里的水轻轻泼在脸上时,腰身被人从身后环住。 她抬起头,看见铜镜里男人温和的笑容,正抵着她的鬓角柔软厮磨:“您醒得太早,早膳还未妥呢。” 她垂下眼睑,“我闻见药味。” 柳斜桥面色不变:“是我在喝药。这些日子咳嗽得紧……” “已开春许久了,我记得你往常只在冬天咳嗽。”徐敛眉道。 柳斜桥笑笑,不接话。徐敛眉转过身,忽而睁大了眼睛—— 他的长发,比之昨日,似乎又白了许多。 一缕缕的白发夹在黑发之间,顽固地生长,蔓延,衬得他的容颜愈加苍白如雪,薄唇却沾着水色的红。他安然地笑着看她,似乎还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惊讶。 徐敛眉咬住了唇。 “正好岑都里来了些人。”柳斜桥温声道,“殿下要不要去见见?” *** 在另一间客房里,一张舆图已铺开,徐齐边境上的沙场布置已初具规模。几位将臣原在此同驸马商议着军事,忽而驸马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驸马便牵来了一个女人。 易初腾地站了起来,“——殿下!” “易将军,请沉稳些。”柳斜桥笑道。易初挠挠头,赧然坐了回去,柳斜桥回身向徐敛眉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侍卫,卫风、卫影;这几位是新晋的纪将军、孟将军和封校尉……我们的人马都留在边境那一头的嵘城。” 徐敛眉一一点头看去,除了易初以外,都是些陌生脸孔,她想起柳斜桥这些年来在徐国的改革,心中不禁没了底。 他把她的军队几乎都换了遍血……那她还如何统御这些人? 六年,已经太久了啊……原来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再面对天下的舆图时,竟尔感到了陌生。 柳斜桥走到舆图前,“离此处最近的邬城,自东泽覆灭后,便成了齐国边境上最重要的堡垒。但也是从那之后,齐国对邬城的征募变本加厉,邬城吏民不堪忍受,戍边将卒更时常凑不上数目。” 徐敛眉想了想道:“邬城令是谁?” “邬城令冯洸是冯皓的堂亲戚,出了名的苛刻暴虐,软硬不吃。”易初道。 “那便没法从上头下手了。”徐敛眉道。 柳斜桥笑了,“殿下说的是。依例,冯洸今日又派人去附近乡里征兵了,方才在下同诸位将军已商议出了对策。” 徐敛眉看他一眼,慢慢道:“既有了对策,便不必同本宫讲了。” 易初惊讶地抬起头来。 却看见驸马朝公主温和地笑着,而公主低下了头,虽没有笑,脸上却泛起微淡的红霞。 易初呆住了。 不仅因为他不敢想象公主会对这样重大的兵事不闻不问便交给旁人,更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公主这样……这样别扭而甜蜜的模样。 他感到驸马和公主像是处在一个极私密的空间里,用风的流动、用影的变幻在交换着一些极私密的话语,他插不进去,只能在外面怔怔地看着。 柳斜桥拉着公主的手,对众人道:“便依此部署,请诸位回去准备。” 诸将各各领命而去。易初走在最后,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驸马微微低了头靠近着公主说了一句什么,公主便终于笑开了。 第52章 第52章——曾照影 (一) 两人下楼来吃饭时,已是一副寻常夫妻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方才在房中密议着夺取这附近的城池。徐肇早已在楼下饭桌边乖乖坐好,鸿宾给他盛了满碗的粥摆在他面前,他也不看一眼。 柳斜桥坐过来,笑道:“阿肇在等我们么?” 徐肇眼巴巴地点头。 柳斜桥揉揉他的脑袋,“快吃吧。” 徐肇偷眼去瞧徐敛眉,“……娘亲。” 徐敛眉正喝着粥,闻言将碗放下了,看向他,“嗯?” 娘亲看起来没有生气的样子,徐肇心里松了口气,想爹爹到底还是很厉害的,不知道昨天晚上用了什么法子,就让娘亲开心了呢。 一家子人将将用过早饭,还未上楼时,一个老妇拄着拐棍蹒跚走了进来。 徐敛眉站起身,“大娘?” 来人正是杨老妪,一眼见到她,自喉咙里冷冷哼了一声,“我来取昨日被你穿走的衣裳。” “啊,好的。”徐敛眉下意识便要回房去,却被柳斜桥按住了手。后者示意鸿宾,“去将我们房中那套喜服取来。” 鸿宾领命去了,杨老妪的目光转到柳斜桥身上,又转回徐敛眉,“梅姑娘,我家大郎当初救你本不图报,却怎么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女人……” 徐敛眉低压了眉头,“我自己也没想到……” “如今不过一天,大郎在村里都成了个笑话!”杨老妪气急了,拐棍在地上敲得噔噔作响,眼里蓄着泪水,“只道你是个天仙儿一样的人物,哪晓得你同别的男人早没断过,连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来骗我的大郎!” 徐敛眉怔怔抬起头,“我没有骗他,我同他说过——” 杨老妪大声打断她的话:“平日里装得那么清高,谁知道你背地里几个男人!”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直把街坊邻居都引来了,探头探脑在客栈门口看热闹。徐肇被她吓得直往父亲背后躲,柳斜桥一手握着徐敛眉的手,另一手还腾出来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大娘这话可错了。”柳斜桥仍旧端坐着,温文尔雅地朝杨老妪欠了欠身,“她从来只有我一个男人。” 杨老妪瞠目结舌,“那为何还来招惹我大郎——” “大娘,衣服。”鸿宾适时地将那套喜服双手递了上来。杨老妪一把扯过,嘴中喋喋不休,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忽而她身后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抓兵啦!邬城的又来抓兵啦!刚过了杨家村,大家快藏好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都往自家里跑去,眨眼间作鸟兽散。复听有人喊道:“杨家老太,大郎给人抓走啦!” 杨老妪一听,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我的大郎哟,你怎么这么命苦哟……连个后也不给我留……就要被抓去当兵了……” 徐敛眉低声道:“原来他娶我,是为了在应征之前留个后吗?” 柳斜桥站起了身。 他这一站起,屋外的人群竟尔都后退了半步。他走到老人面前,伸出一只手道:“老人家,这件事是我们做得草率,您要什么补偿便开口,只是‘梅姑娘’实是在下的妻子,恐怕不能还给您。在下只怕您这样当街耍赖,更会让大郎被人看去笑话的。” 杨老妪索性躺倒下去,瘪着嘴哭。 徐敛眉走上前,道:“大郎当真被征走了?” 柳斜桥转过头,看见她眸中隐隐含着关切。他抿了抿唇,对杨老妪道:“拙荆的命是令郎所救,又承蒙你们照料她这些年,大郎如今被恶吏征走,我们总也要出一份力气。” 杨老妪刹地止了哭声:“你说什么?” 柳斜桥温和地道:“在下保证,会将大郎给您完好无缺地带回来。请您先回去村上,少安毋躁,外边不论有什么响动,都请您同大家说好,切莫随意出来。” *** 送走杨老妪后,柳斜桥却先回房休息去了。 到晌午时,他吩咐将饭菜送到房里,送饭来的却是个校官,同他说:“易将军已在邬城的河对面按您说的扎好了营,冯洸果然慌张起来,往常这一日只到附近村落里抓人,这会子眼看要打大仗,连城里人他也没放过呢。” “冯洸长年戍守边境,到底还有近万的精兵吧。”柳斜桥侧过头去咳嗽着道。 “您说的是。”校官道,“易将军的任务不就是将那一万人引出来?已经在搦战了,且看冯洸忍得了多久。” “他哪里需要忍,只待他将守城的兵招齐了,他便可以迎战了。”柳斜桥嘴角微勾,“人心最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若不是总在扰民征兵扩充自己的私军,我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那校官离开之后,房中许久没有动静。 帘幕之后,徐敛眉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帘影筛落的一片薄雾。柳斜桥不停地咳嗽着,手往桌边摸索着拿了一碗茶,慢慢地饮尽了,右手却一软,茶碗哐当地落了地。 他闭上眼,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虚弱,已全被帘后的女人瞧见了。 但她不会表达怜悯。相反,她冷静地开口道:“冯洸是个有经验的守将,手底精兵皆可以一当十,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冒险。” “战场上的事,哪一件不是冒险?”柳斜桥苍白着脸笑了一下,“这还是您教与我的。” “你让易初与冯洸的军队针锋相对,本宫怕讨不了好。”徐敛眉一针见血。 “那是易将军的事。”柳斜桥道,“我会在城外两军分出胜负之前,就将邬城拔掉。” 徐敛眉道:“你太自信了。” 柳斜桥笑道:“我只是相信百姓的力量罢了。” 徐敛眉静了很久,道:“我相信你。” *** 傍晚申时,邬城外驻扎的徐国易初一部开始攻城。邬城令冯洸将抓来的几千贫民送到八个城门及城中各处守卫,自己领着一万精兵出城与易初鏖战。 从黄昏到深夜,双方战了个不胜不败,伤亡略当,但冯洸回过头,却看见徐国的旗帜已飘扬在邬城上方。 邬城城门洞开,徐军再不同齐军缠斗,径自从他们身边冲杀进了城里去。 (二) 不过一日之间,邬城便换了旗帜。冯洸直到被斩杀在徐兵马下的一刻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百姓会为敌人打开城门。 在新派的守令到来之前,易初暂代了邬城令,将邬城着力改造成徐国在前线上的一座堡垒。为了安定邬城,柳斜桥仍滞留此地半月之久,处理各种大小事务,接待当地的豪强大族,忙得不可开交。夏日渐渐地逼近了,邬城的空气里暖得几乎能渗出水来,柳斜桥的咳嗽却越来越频繁,到得后来他已不愿同徐敛眉睡在一处。 “我……咳咳,我怕半夜吵着您。”柳斜桥说着,已入夜了,烛火在他脸上扑朔,却显得他整个人更为苍白。他起身往外走。 徐敛眉坐在床前,抬起半边眉毛打量着他。俄而她开口道:“我记得过去怀着阿肇时,你总是半夜里照料我。” 他侧过头看她。 她抿了抿唇,侧了身子道:“你换房住,叫我如何照料你?” 他低下头,看向桌案上的文牍,“我怕会很晚才睡。” 徐敛眉道:“你的头发,是不是熬夜熬白的?” 他笑了,“是啊。殿下若能回来帮我,是最好的了。” “我不帮你,你也不许变老。” 柳斜桥惊讶地摸摸自己的脸,“啊,我变老了?” 徐敛眉扑哧笑出了声,眼眸里微光浮动。柳斜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夸张地道:“您说的是当真的么?” 她渐渐地敛了笑容。手底的肌肤苍白而微凉,被烛火照出几重暗昧的影。他自然没有老,他抬眸微笑的模样,仍然如一个年轻的仰慕者,眉眼间点染着多情的俊逸。 他总归是好看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她似乎从来没有见他狼狈过。 “先生若老了,”她放缓了声音,夜色中听来,几乎染着温柔,“我也便老了。” 他微笑地凝注着她,“我等着那一日。” 她抿着唇,身子一点点朝他倾靠过去。他揽住她,轻轻地吻她的发顶,她感觉到他的喉结就在自己的耳畔微颤:“待此间事了,您可愿陪在下去一趟南海?” 她一顿,“南海?为什么?” “您不是一直想去?”他低沉的笑声像一种诱惑,“那是我的家乡,我已十八年不曾回去看一眼了。” 她有些讶异,“岑都的事你不管了?南海那样远……只有我们两个……” 她脸上泛着红,心跳得极快。她还在恐惧,她不敢探问他更多的事,只是咬紧了唇。他放开了她,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您不愿意?” 她连忙地摇头。“我,我只是……” 他笑了笑,“您可以再慢慢想着,我先出去睡了。” 他这是——生气了? 她睁大了眼睛抬起头,却只看见他的背影。 第53章 第53章——似多情 孤清的烛火不声不响地燃烧着。徐敛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她不想睡,她知道今晚会有噩梦。全军覆没的噩梦,刀光剑影的噩梦,血染的松树林,血染的东江水,十多年的血,流到她脚底,再沿着夏夜的寒冷流遍她周身。 没有柳先生的陪伴,她只会成夜成夜地陷在噩梦里。 他还在生气么?因为自己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其实他是欲擒故纵吧? 她咬着唇,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她需要他——她并非不愿意陪他去南海,她只是害怕自己对他依赖得太过——长久以来她所害怕的,一直都只是这一桩事情而已。 柳先生是一个谜,呈给她一副微笑的假面。在他制造给她的这片迷雾里,她不仅解不开他,而且还无法保全自己。 被火焰烫过之后,谁敢立刻再次向光芒伸手?半个月以来,他用繁忙的政务军务,用体贴和温柔,用……阿肇,把她的人和心都锁了起来,逼得她从内里向他投了降,可这还不够,他还要得寸进尺,要带她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她深呼吸一口气,走下了床。她要同他说清楚,说清楚自己所有的脆弱和倔强,然后,她愿意……她要告诉他,她愿意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 敲门声却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咚咚咚,敲得很没有章法。 徐敛眉抬眼看向那扇门。即使明知道柳先生不会这样敲门,心里也掩藏不住那一点小小的期待。她走过去打开门,却没有见到人,这时一个糯糯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娘亲!” 她低下头,徐肇穿着件洗白的里衣,裹着他圆滚滚的小身材,正仰头朝她招着手,眉眼笑得弯成了月亮,“娘亲娘亲,我在这里!” 徐肇的眼睛生得像她,黑得极清澈,可她的眼睛从来不会这样笑。小孩子总是有着无穷的期待一般,笑的时候尽可以笑得不遗余力,她却做不到。 她嘴角微微一弯,低下身子将他抱了起来,手臂都沉了一下,“阿肇还不睡么?”她抱他进来,拿脚踢上了门,话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徐肇双臂大张地抱住她的肩膀,说道:“爹爹今天不跟娘亲睡呀,阿肇就可以跟娘亲睡了。” 徐敛眉笑了。 这半个月来,徐肇总想着蹭到父母床上来睡,可小客栈里的床太窄,容两个人正好,再加个孩子就难免睡不踏实。如是闹了几次,徐肇也不喜欢了,便自己同鸿宾睡在隔壁。 徐敛眉刮了刮他的鼻子,啼笑皆非地道:“娘亲惹爹爹生气了,你还这样高兴。” 徐肇小大人似地皱皱眉:“我知道!我看见爹爹在楼下喝酒。” 徐敛眉心中一动,“是么。” “爹爹有心事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喝酒。”徐肇吐了吐舌头,“阿肇觉得,爹爹的心事都是娘亲吧。” 徐敛眉勉强地笑笑,“小孩子家家的,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是真的。”徐肇自顾自躺倒在舒服的床上,手却不肯放开她的手指头,“阿肇还见过爹爹哭。” 徐敛眉惊了一跳,“哭?!” 徐肇点点头,突然紧张地看向她,“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爹爹都不知道他被我瞧见了的。” 徐敛眉脸色白了,不说话,只紧紧咬着唇。 “但我只见过那一次。”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半夜窗前炸响的小烟花,“爹爹太累了,每次回鸣霜苑来,都是直接休息,我不敢吵他的。可那一回他回来以后,灯却一直亮着,我想,爹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如果他不累的话,我一定要找他说说话儿的。于是我走过去,爹爹站在窗前看月亮,一边看,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吓得不敢再瞧,跑回去装睡,第二天一早,爹爹给我做了早饭。我一看有我最讨厌的鱼汤,不想吃,可是想起爹爹哭了的样子,又不得不吃掉。” 徐敛眉默默脱了鞋,上床来,将孩子抱进怀里。孩子说着说着就累了,母亲的怀抱又是这样的温暖,他眼皮子直打架,嘴上还在念叨:“爹爹总是做鱼给我吃,我都说了我不爱吃,他还要做,没人吃,他就倒掉……” “你爹爹有没有提起过我?”徐敛眉轻轻地开口。 “提过呀。”徐肇蹭了蹭她的衣襟,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他说,娘亲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娘亲,娘亲是世界上最疼最疼阿肇的娘亲,她肯定不会丢下阿肇的,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陪着阿肇的……” “鬼灵精。”徐敛眉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谁教你那么多心眼子,说话弯弯绕。” 徐肇不再说话,只一个劲往她怀里蹭去。 她见他睡得熟了,便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了下来、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披件衣裳出了门。深夜的客栈寂静无声,她的软鞋踩在年久失修的楼板上发出轻微的脆响。走到楼梯边她低头下望,空旷的清冷的大堂,店小二横躺在桌上睡着了,柳斜桥就在另一张桌边斟酒,昏黄摇曳的烛光将他的白发照得丝丝缕缕清晰可见。 饮下手中杯酒后,他若有所感地望了过来,见到是她,怔住了。 楼上楼下,两两相望,不长的距离,没有人说话。 她想他没有醉。人在有心事的时候是很难喝醉的,因那心事不会让人这样容易就逃脱开去。可是他却对着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她的心猛一颤。 酒杯滑落在地,他推开椅子慢慢地站起来,身子有些晃,目光却始终凝望着她。 他会走过来吗?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自己吗?她还未来得及想清楚,耳畔突然袭来一阵凛冽杀气,她狼狈转身,却遭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掌! *** 一声惊叫,脚底踏空,徐敛眉从楼梯上摔了几步,猝然跌入了柳斜桥的怀中。 他险险赶来接住了她,她裙衫凌乱,两只手死命地抓紧了他的肩膀。她尚没有站稳,那黑暗中的人已现了身,那竟是个士兵模样的人,也不知已在这店里潜伏了多久,满面灰尘,浑身散发出一股恶臭,手中挥舞着半截断矛,直直在这狭窄的楼梯上朝柳斜桥挥剑而来—— 柳斜桥来不及将徐敛眉放下,只能背转身去往下跑,用背脊硬接了这一矛! 她听见剑锋划破衣衫的声响。 下一刻,柳斜桥已到大堂放下了她,反手拔剑,回身便同那刺客战在一处。那士兵双目瞪得发红,人鬼不分,招招狠毒,柳斜桥拼杀不过,背上的伤已渗出血来,不管不顾地往青色的衣料上浸。徐敛眉往后退了几步,环视四周有无趁手兵器,忽听那店小二嘶喊了一声:“是你!你抓走了我哥哥!” 那士兵却好像没有听见,杀红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柳斜桥,好像能将他盯个对穿。柳斜桥喝了半夜的酒,气力已然不支,一边咳嗽着一边后退,始终将徐敛眉牢牢地护在身后。 蓦然间“哐啷”一声脆响,竟是那醒来的店小二将酒坛往地上摔了个粉碎。 店小二矮着身子拾起一块碎片,慢慢地接近了柳斜桥和那黑衣人的战阵。徐敛眉呼道:“小心!”那黑衣人目光朝她射来,柳斜桥得了一刹那的空隙,长剑低掠他下盘,黑衣人立刻跳了起来,柳斜桥一侧身,黑衣人便飞掠到了大堂中去—— “你去死吧!”店小二用了全部的力气将那枚碎片割进那士兵的后颈里,那士兵身躯僵住,回头看他一眼,店小二却被他看得心里发了毛,尖叫一声丢掉了碎片逃开去。那士兵只觉得后颈极痛,抬眼看去,在他面前的却是徐国的公主。 他亲耳听见那些徐国人叫她“殿下”的……只要杀了她,齐国就有救了! 他张牙舞爪地朝她扑了过去,却遭人从背后轻轻地勾住了脚—— 士兵整个人朝前栽去,脸孔扎进了地上的碎陶片中…… “啊——!” 饶是徐敛眉也不忍再看。 她绕过这人走到柳斜桥那边去,柳斜桥并不看她,只反手一剑刺入士兵后心,结束了他的痛苦。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之后,柳斜桥却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撑着那刺入血肉的剑柄,慢慢地单膝跪了下去。 徐敛眉连忙抢了过来,“柳先生!” 柳斜桥拄着长剑,膝盖之下是他人的鲜血流成了河。他低着头,长发拂落下来,她觉得他的白发仿佛又多了一些。 无边的恐惧突然攫紧了她的心。她不能呼吸,她不敢呼吸,她怕自己尚来不及辨别清楚胸臆中那些酸涩的感情,时间就突然流逝干净了。她没有伸手去碰他,他就像个易碎的雕像,沉默地、却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那目光中的温柔却没有变。 “我,”她的声音干哑,像是断了的丝弦,极其难听,“我们去南海。” 他动了动唇。 她倾身过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我说我们去南海!”她突然道,“我后悔了,我不该总在害怕,我不该说了那些矫情的话……” 他笑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昙花一般的笑。 她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吃力地将他扶了起来。他的身子像一副已被用尽的皮囊,这个时候他倚靠着她,再也没有任何违心的话,再也没有任何故作冷淡的表情,两个人都袒露得一无所有了。 他轻轻地笑着,口唇微动,轻飘飘的气流从她耳边划过。 “我已忘记了。”他说。 得他这一句话,泪水突然就哽上了她的喉咙。他总是这样的,他总是这样的!用他那仿佛无所不包的宽容,永远在忍受着她,一点怨怪的话都不会说。他总是用这样的法子,让她不得不看清楚自己的任性。 她半搀着他,一步步地往楼上走,直到吓傻了的店小二回过神来,也来帮她一把。男人微笑着看着她,那微笑仍旧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谜,但她现在已不想知道谜底,她只要沉溺。 翻涌不息的海浪总要输给无垠的沙,搏击的飞鸟输给不动的白云,根茎张裂的树输给忍耐的泥土。 她合该输给他。 第54章 第54章——隔梦川 (一) 柳斜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他的所有家人都回到了他的身边。 天上是一轮光辉盈满的圆月,地上是团圆的笑着的人。那也许还是他很小的时候,还不懂得王族的勾心斗角或列国的尔虞我诈,他很小的时候,原是个很愚蠢地快乐着的孩子。 孩子们在花丛间打闹,大人们端着酒杯在笑。暖风从海上来,席卷着柔软而芳香的尘,小树轻轻地点着头,像是要酣睡过去了。柳斜桥自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父亲就在他面前同叔父低声交谈着,柳斜桥走过去,拍拍父亲的肩。 ——父亲却突然幻成了无数尖锐的碎片,晶莹地散碎掉了。那碎片的冷光扎痛了他的眼。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尚来不及收回,一如他面容上那个纯稚的孩童般的笑。 他再也不敢去碰梦境中的任何人了。他只能仓促地在这个本该属于他自己的梦里潜行,像一个偷入了关的外客。他走过他的大哥,和大哥身边那个娇羞依人的燕侣。他走过他儿时的玩伴,走过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厮。他走过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也在笑,看着不相干的人和事,只是没有看着他。 他们都已不需要他了。 “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过来,却是冰凉的,让他呆了一下。“先生。先生……” 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个呼唤他的人却没有了下文。他的心隐约被牵动着,他想抓住那只手,因为那是在这个地方他唯一能触碰到而不会立刻粉碎掉的东西—— 他睁开了眼。 一只小铜盆搁在床头的架子上,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轻飘飘地鼓动着低垂的床帘。他就怔怔地看着那床帘,很久,很久,痛苦的痕迹好像还存留在四肢百骸的缝隙中,让他不愿动弹。 一片温热的毛巾贴在了他的脸上。他吃了一惊,而后便看见徐敛眉动作笨拙地给他擦脸,“是你说要分房睡,却不好好睡。” 他不言语。 她道:“你憔悴了许多,若在六年前,这样的刺客,不会让你昏迷这样久的。”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几分:“我……我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柳斜桥笑了,“只是这些日子劳累了些而已。” 徐敛眉专注地看着他,却看不出他脸上有分毫破绽。于是她相信了,想了想又道:“那刺客是冯洸麾下的逃兵,往常在乡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此间店小二的哥哥被他抓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是个可怜人。”柳斜桥说,也不知是在说店小二、说小二的哥哥,还是在说那个逃兵。 徐敛眉点点头。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在此时,谈一谈旁人的事会比较轻松。她知道他会体谅她的,不论她做什么,他都会体谅她的。 她将毛巾在盆里拧干,不看他,“我们去南海吧,先生。” 柳斜桥静了很久。 没有疑问,没有埋怨,他温和地答了一句:“好。” *** 邬城易主二十日后,徐国钦命的守令终于到任,第一道教令便是释放战俘中所有那些被无辜强征来的平民百姓。邬城人在议论着,说听闻有徐国的大人物在城里,一手策划了他们的自由,却绝不肯出来抛头露面。 杨大郎从战俘牢里蓬头垢面地出来时,邬城已回复了往日那虽不算繁荣、但到底是热闹的模样,就好像半个月前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样一场残酷的战斗。百姓的生命力是极顽强的。 他跟着小吏去衙门里取了官家发的银钱,在城里吃了碗面,看向这个世界,只觉恍如隔世。 他不是很想回村里去见他的母亲。虽然来城里的乡亲们都说是他母亲救了邬城,却谁也说不清是怎么个救法。他仍旧想念他的梅姑娘,却不敢去见她,他知道自己是懦弱的,也许即使娶了梅姑娘,自己也还是会后悔的。 他根本不了解她,对着她的眼睛时,他甚至会害怕;就好像这世上人人都求神拜佛,可若神佛当真在眼前现了真身,任何人都会转头就跑的吧。 杨大郎脚步钝重地走出面馆,忽而一列马车驶了过来,车夫高声提醒着他:“小心!” 他仓促往侧旁一避,马车轮子底下尘土飞扬起来,他眯了眼再看过去时,只见阵风拂起了车上细纱的窗帘。 一个似曾相识的侧脸在他眼前闪了过去。 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马车便去得远了。 (二) 徐敛眉和柳斜桥将孩子交给鸿宾,让鸿宾带回岑都去,孩子闹了老半天,终于在父母的合力承诺下听话了。 “我要这——么大的贝壳!”徐肇用力地张开了双臂,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环抱进来。 “好,没问题。”柳斜桥笑道。 徐敛眉不拆穿他,也只是笑。现在他们家里,地位最高的已是这个小孩子了。 送走了徐肇,又同邬城守令作了别,夫妻两个径自往南行去。绕过齐国土地,从临椤郡进入南吴地界后,四周的风土立刻就变得不一样。 家乡真是个很奇异的东西。柳斜桥已十八年不曾踏上这土地,可一旦踏上了,久远的记忆便都涌了回来,他同她指点了一路,她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地明亮了,像傍晚时分一盏一盏点起的灯。 两人行到旸城时,离大海已不甚远,长夏的太阳温煦而长久地挂在天际,云朵都似海浪般堆到屋檐上来。旸城过去是南吴国的王都,如今是徐国海沙郡的郡治,又地处交界,官道交错,十分繁华,街衢间人流熙攘,货铺上琳琅满目的都是些从南洋、南海过来的珍奇物事,徐敛眉一上街就逛花了眼,拉着柳斜桥直走到了傍晚,才想起两人忘了投宿。 看她那懊恼的表情,柳斜桥笑着咳嗽几声,径自走进了侧旁一家店铺。 那却是一家布店,柜台上不卖绫罗绸缎,全是一匹一匹扎染青蓝色各式花朵的布料,偶或在花朵中间点缀些鲜艳的红色。老板娘见有客来,笑眯了眼地迎上前道:“客人要买花布啦?” 旸城人的口音比之南吴其他地方更平软一些,听来叫人颇是舒服。徐敛眉搡搡柳斜桥:“你不是会说列国的话么?同南吴人你尽可以讲家乡话的。” 柳斜桥笑道:“我是会说天下列国的话,可是家乡话却已忘记了。” 他走到店铺里面,拿手指了一下,“烦您将这匹布给我妻子做件衣裳。我们要去海边的,做凉一些。” “哎!”老板娘快活地应了,“要做衣服的话客人还要等几天啦,您看您十天后来取怎么样?” 柳斜桥朝她轻轻一笑,“十日自然可以,只是在下夫妻两个是外来客,今日已误了打尖,老板娘家大业大,要不借我们一间房住,在下按客店的算法同您结账?” 老板娘得他这一笑,身心都熨帖极了,再看这对夫妻是男俊女俏,温文尔雅,哪还有不同意的。柳斜桥便回头对徐敛眉笑道:“我同你说过了,南人都是心好的。” 她微微一挑眉,“偏你是黑心。” 柳斜桥笑了出声,一把揽过徐敛眉同老板娘谢礼。 *** 原来柳斜桥进门前已看准了,这布店果真是家大业大,后头有一进大院,环着四五间房,也是赁惯了的。老板娘给他们安排好了,还给他们做了顿晚饭。 “可惜了我那当家的不在,他是个读书人,见到你们,一定喜欢得紧。”老板娘道。 徐敛眉疑惑:“你们做买卖的,如何还出读书人?” 这话是她一贯的直接,柳斜桥咳嗽了两声。好在那老板娘没有介意,只道:“这店面是我家里的啦,我男人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娶我之前就是旸城的小吏,前几年岑都里说小吏可以循资升迁,他就升迁升迁着,给升迁到外郡去啦。” 徐敛眉看向柳斜桥,后者微微一笑,承认了这是他的手笔。 到晚间时,人声都息,老板娘那边厢的灯火也灭了,徐敛眉沐浴出来,柳斜桥却不在房中。她走到房门口,见院落中月华流淌,树影摇曳下摆着一张藤椅,柳斜桥便半躺在那藤椅上,许是听见了声音,淡淡地道了声:“阿敛。” 她慢慢地走过去。那是一张很老旧的藤椅,柳斜桥长发未束,如清泉般流泻在竹木之间,夜色将白发都隐去了,看去是一视同仁的流光的墨色。他将一只手挡在眼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那双浅色的眸看向了她。 刚才有一瞬间,她以为她几乎可以看穿他了。 他直起身来,笑道,“坐吧。” 她抿抿唇,“这要如何坐。” 他笑意更深,伸手一拉她的袖子,她低叫一声便跌坐在他的腿上。他将双手圈住了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声音滑过她耳畔带出一阵酥软的气流:“抬头。” 她吃力地仰起头,却撞入了漫天的星斗的迷阵里。 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低迷的轻笑:“我自离开旸城起,便再没见过这样多的星星了。” 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就响在自己的背脊上,脸红了,心却好像被拽入了深深的大海里,随着他一起浮沉。“你同我说过旸城的。”她道,“小时候你来岑都时同我说过,日出旸谷,浴于咸池,旸城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有些惊讶似的,“我还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她不接话。他的手在她的腰际轻轻摸索过去,宁静的吻落在她的颈上。她的长发还带着水,沾湿了他的衣领,又沿着他的胸膛直流下去。两人贴得紧了,便觉出身躯之间的那一股黏腻,填补了衣料之间的每一个缝隙,像水一样,缓慢而不停歇地流动着。 她侧过身来抱住他的颈,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抱着她,看着那久未重逢的辽远星空,低声道:“阿敛,我很快乐了。你呢?” 徐敛眉轻轻地蹭了他一下,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那神态不知为何让柳斜桥想到了徐肇,唇边浮现出薄薄的笑来。 “我们回去睡吧?”他好心同她商量着,语气像是在哄孩子。她已有些困倦,尚未回应时,他已抱着她站起身。她便又缠得他紧了一分,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胸膛。如果她这时候清醒着,她也许可以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温暖而微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艰难地跳动着,好像只是为她而跳动着。 他抱着她回厢房里去,绚烂的星光照落在他清瘦的背脊,在他那长长垂落的白发上流转出数重幻影。 第55章 第55章——双燕子 第二日,徐敛眉醒得比往常都早了些,睁开眼时,正见到柳斜桥坐床沿系着衣带。他的衣带上还悬着那一枚玉,描凤的金线迎着枕上的晨光轻柔地闪烁着。 柳斜桥温声道:“还这样早,你再睡一会儿。” “你去做什么?”她懒懒地问。 “我去厨下看看。”他说着,往外走去。 厨下有什么好看?清晨的迷糊里,她揉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他不是要给自己做吃的吧?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碗鱼,她的心就像是被什么撩拨了一下,微微的痒,又微微的欢喜。她睡不着了,索性下床洗漱,整饬一番后也出了门,绕过院子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却有两个人。一个衣衫朴素,坐在灶台前,拿一把蒲扇扇着火,正是这布店的老板娘;柳斜桥坐在她身边,给她递着柴草,看着她将柴草扔进那火堆里去。 浓郁的药味随风而来,门外的徐敛眉止住了脚步。 那两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用的是她听不懂的南方话,像是用语言画了一个秘密的牢不容她窥探。柳斜桥是背对着她的,她只能听见他偶尔的咳嗽,和那老板娘充满关切的侧脸—— 那其实就是很寻常的一种关切而已,他们是萍水相逢的同乡,在这微冷的清晨,他央她给自己熬一帖药,在等待的时间里说一些不相干的闲话。那老板娘少说也有四十岁了,看起来大方而和蔼,纵是人情慕少艾,也不至于—— 她放弃了说服自己,径自敲了敲半开的门扇。 里间的说话声停了。柳斜桥转过身来,看见是她,眉眼间却没有喜色:“你怎么过来了?” 我为何不能过来?她一时气堵,说不出话来,转身便走。 “啊呀,着你娘子误会啦。”老板娘连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卷起衣袖将灶上药锅端起,给柳斜桥面前倒了一碗药,“快喝了,喝了去找她。” 柳斜桥匆匆喝下了奔将出去,却发现徐敛眉并没有走远,她就站在厨房外一个阴暗的拐角,晨曦在重叠的屋檐间折了几折便跌落了,没有能照到她的脸上去。 他走到她面前,她却又转过了身去。他笑了,张开双臂将她圈住,她欲后退,脚后跟磕到了墙根。 她低下头,咬着唇,道:“你既不想见我,又过来做什么?” 他也跟着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眼里是令她烦躁的笑,“你吃醋了?” 她的眉头拧了拧,当即伸手去推他,他抓住她的双手笑道:“好了好了,老板娘帮我去抓了药,大清早地帮我熬着,你这醋可吃的全没道理……” 不是这样的。她哭笑不得,她想说自己不是在吃醋,可是脸已红了,显得很没有底气。她在意的不是这件事,但她却说不出口,他忽然间侧过脸去咳嗽起来,这一回,他咳嗽了很久。 她听着他的咳嗽声,渐渐地平静了。被他抓住的手反握住了他,认真地凝注着。 “小两口的,真是感情好。”老板娘倚着厨房的门,笑眯眯地道。 徐敛眉噌地一下从柳斜桥身边跳开了。 *** 到第十日上,老板娘果然将衣裙做好了交与柳斜桥,徐敛眉要看,柳斜桥还不让。 徐敛眉只觉他近来笑得愈来愈多,几乎有些不像他了,“那可是我要穿的。” 柳斜桥笑着朝老板娘告了别,带她坐到了马车前,才道:“去海边穿给我看。” “谁要穿给你看。”徐敛眉将脸别了过去。 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去拉她的手道:“我想看。” 她不说话了,只别扭地将他的手甩脱下来。 他闷哼了一声,右手筋脉痛了一刹,被他忍下来了。她却突然转过头:“怎的了?” 他摇摇头,挥鞭起行,车轮辚辚轧过路上的碎石头,颠簸之中,她靠住了他,又问:“你的右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不痛了。”他说。 她不说话了。 他吻了一下她的发,驾着马车,他低声问她:“待回岑之后,你有何打算?” “你又有何打算?”她反问。 “徐国是你的,既然交还给你,我自然也听你的。” 她想了一会儿,神色渐渐暗了下来,“阿肇还那么小。” 柳斜桥握了握她的手,“父君可是将天下一统的希望都放在阿肇身上了啊。” “父君总是说他只要我快乐就好。”徐敛眉低着头,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可其实他心里毕竟渴望着建功立业,也总毕竟指望着我能替他完成这一切的。” “你从小就是背负着整个徐国的希望。”柳斜桥温声道,“所以你才能这样出类拔萃。” 被他这样直接地称赞,她有些不自在了,手指上的头发缠了结,她解不开,却还将他的头发也缠了进来——素净的、雪白的发。 “这六年,”她怔怔看着那白发,“辛苦你了。”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在她指间绕了几下,两缕发丝便解开了。“我不像你,我从小只是个贪玩的孩子。” 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们相识已十年了,这却是他第一回说到他的童年。 “我小时候很傻,分不清好歹,只喜欢缠着人玩。”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笑,“我的父王、嫡母、大哥、二哥……他们其实不喜欢我,但我总爱去跟他们撒娇讨糖吃。虽然每一次都闹得灰头土脸地被他们赶出去,我却不长记性,下一次见到时,仍旧以为他们是对我好的。” 她咬住了唇。 “直到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母亲被王后害死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死因,可是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我,傻兮兮地去找我父王理论,结果被他关了三个月。” 他的母亲出身低微,就同她的母亲一样,她是知道的。 “先生年轻的时候,当真是不很聪明。”她低声道。这样的事情,如何理论得?可是年轻气盛的顾欢却不知道王宫里原来已对他全是恶意,他仍旧以为大家都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一家人,为何会有这样的事?年轻的顾欢想不明白。 当他想明白的时候,他已不再是顾欢,而是柳斜桥。 “三个月后,我被他放出来。我发现王宫里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就好像少了一个人对这世界没有任何的改变。我发现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是悲伤的,他们已然都忘记了我母亲了。”柳斜桥道,“父王关了我三个月也没有让我死心,但是当我看到他们一如往常的脸,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沉默良久,慢慢地伸手抱住了他。 心上像是被虫蚁轻而不绝地啃噬着,滴着血,却又引出微痒的渴望。她终于明白了柳先生为什么会是现在的样子,清淡温和仿佛绝无所求,宽容坦然地包纳她的棱角和刺,那不是出于居高临下的怜悯,相反——那是因为他卑微而胆怯。 南方风物从眼前一一掠过。晚夏里葱茏的草木染着水汽肆意生长,满目都是苍深的翠色,映着天边的云霭。从旸城一路往南,行到傍晚时,路上已全无人迹,地面愈加湿滑,偶或布着海沙。 徐敛眉不知自己是何时进了车厢里来休息的。似乎是他劝她去歇歇,他自己却驾了一整日的车。待她醒来时,外间似已入夜了,车厢上嵌着一盏小小的豆灯,正安静地燃烧着。 柳斜桥掀帘进了车厢来,阴影遮去大半灯光,食物的香气从他怀里散发出来。她用力嗅了嗅,他便笑开了。 “天气阴湿生不了火。”他拿出干粮来,“就拿这几块肉饼垫一垫吧,我到附近村上讨的。” “讨的?”她接过一看,还真是很朴实的肉饼,分量却足,两手才能捧起一个。 他道:“喏,我在那村里正好又找见一家,有个好看的老板娘,我便同她说……” 她羞得拼命搡他,“你又拿我寻开心!” 他清朗地大笑起来:“我喜欢你,自然看着你处处都开心。” 她愣了愣,低下头,“你就是爱说漂亮话。” 微弱的灯光在深夜里透出几分温柔,朦朦胧胧在她的容颜间晕开,似含着欲说还休的情意。她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那肉饼,他看得怔怔,抬手为她将一缕细发捋到耳后,嗓音沙哑:“漂亮话……你不爱听么?” “嗯……爱听的。” 他忽而遭她抬眸掠了一眼,心上像有一扇门骤然被撞开,他仓皇转头过去咳嗽了起来。 “你吃过了么?”她道,“还……挺好吃的。” 他低咳着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已吃过了。” “噢。”她顿了顿,又道,“当真有个很好看的老板娘么?” 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不如你好看。” 她笑起来,两眼弯弯,像一只皮毛软滑的小狐狸。“我猜也是。” 第56章 第56章——芳心可 吃了东西之后,她有了些精神,半躺在车厢里问他:“我们还有多久到海边?” 他一手揽着她的肩,低声道:“你仔细听。” 她眨了眨眼,起先还不明所以,然后便听见了—— 一叠推着一叠的海浪,拍击到岩礁上,击打出粉身碎骨的浪花,又倏忽退散回去。如是复如是,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我听见潮声。”她喃喃,“我们原来已走到了?” “还有十几里呢。”他哑声道,“我小时候很爱听这声音。我觉得,纵是这世上一切都变了,海潮扑岸的声音却永远也不会变。我总是从宫里偷偷跑出来,到这海边,听上一天一夜,也不会厌倦。” 她转过头,仿佛还能从他脸上看到那个独自听海的孩子寂寞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海浪永远只能退回去,永远也不能真的上岸来。”她说。 他侧过头,在她的颈项间摩挲了片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被他的呼吸所触之处都变得灼热可感,抿了唇道:“先生。” 他却不接话。她感觉到他的舌头,轻轻地擦过她的颈侧,她突地喘了一声。 “先生。”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却反过来将她的手按在了车座上,身躯逼了过来——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感觉到他传递来的什么讯息。她一点点、一点点在他的力量下仰躺了下去。 他的眸色背着光,幻出深渊一样的黑。但他的动作却轻柔得令人发指,他一寸一寸地抚过她的肌肤,一分一分地侵入她的世界,就好像他从来不曾见过她一样,每一个抚触都带着新奇的颤抖。 他俯下身舔舐她的喉咙,慢慢地往上轻轻地挑,直到吮住了她的唇。她连呻-吟都不能,只能将手攀上他的背,手指在他的衣料上划出来深深浅浅的痕。 两个人的衣衫堆叠在一处,玉带玉佩相互撞击,马车在深夜里晃动着,天边的月亮亦慢慢地躲去了云后。 她的手攀着他的肩,摸到他肩后的疤痕,她知道那里还留着她的牙印。她将手指一寸寸移了下来,将衣衽一寸寸挑开、剥下,他的肌肤随她的动作轻微地收缩,仿佛还有些羞涩。她过去竟不曾意识到他的身体也是一片神秘之地,像一条河流逗引她去探索底下深埋的东西,一只手都不够用。直到她抚上他的腰眼,他终而在她的呼吸间轻轻地笑了起来,带着息事宁人的温柔:“男人的腰眼可不能随便摸。” “为什么?” 他贴住她的右耳,身子低低地伏下来,同她贴得紧了,令她酥麻的声音低沉震动在她耳膜上:“因为腰眼连着肾……” 徐敛眉立刻缩回了手,满面通红却不知往哪躲,直将脑袋埋进了他胸膛里。他一边笑着,一边却拈着她的下巴逼她直视着自己,“阿敛。” “嗯。”她不敢错开眼睛。 “很久以前你问我,我过去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他的嗓音透着*的沙哑,眼中光芒却是透骨地亮,“没有,我没有别的女人,这一世,我都是你的。” *** 阳光透进这架马车里来,照映出两个熟睡的人影,女人伏在男人胸前,而男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揽着她,两人的衣物随便地盖在身上,长发缠在了一处。 许是被那笃笃敲窗的声音所惊醒,柳斜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先看见了徐敛眉乌黑的发顶。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徐敛眉的眉眼都皱了皱,而后呢喃了一句什么,翻身到另一边去睡了。柳斜桥也不起身,只抬高了手推起车窗,便见一只信鸽单腿立在窗栏上,一双眼睛圆溜溜地往车内看去。 他扯下信鸽腿上的纸条,拿手去拍它:“不准看!”信鸽咕咕地叫唤一声,展翅飞走了。 徐敛眉动了动,闭着眼低喃:“什么呀?” 柳斜桥拿手遮着光去看那信笺上的字迹,俄而坐起了身,转头看她一眼,道:“只是这半月以来的齐国动向。” “齐国。”她重复一遍,抓了抓头发坐起来靠在他身上,懒懒地一笑,“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世上还有冯皓那个老冤家。” “我们刚得了邬城,齐国咽不下这口气,在边境上闹了几次,都被易将军打回去了。” 徐敛眉点点头,“我对易将军总是放心的。”停了片刻,又道:“如今中原大国,也不过齐与徐。我们只要稳住后方的西凉和滇,尽取中原以东,不是难事。” 柳斜桥看她一眼,不说话,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 柳斜桥将那条新裙交给徐敛眉,自去外边驾车了。徐敛眉在颠簸的车厢里钻研这衣裳的样式——这原是条交领襦裙,做得十分简洁,印染的蓝花布拼贴起来,将身子扎得很紧,领口袖口边露出洁白的缘饰,上襦系带之处点缀着小朵小朵的红梅花,若不是她特意低了头,还看不出花了这样的心思。 马车停了下来。 柳斜桥推开了车门,笑道:“出来吧。” 她低头注意着裙角,一手被他搭在了手心牵引出来,下车时脚下却是一顿,她才发现自己踩的全是细细的银沙。 他笑道:“当心一些,可莫踩到螃蟹。” 她惊得一跳,抬起头,才看见他也换了一身蓝布短衣,头发都包住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反显得更年轻许多。他大笑着揽住她的腰肢,还揉了揉,“这身衣裳不错。” 她嗫嚅:“像个渔妇。” 蓝布包身,裙不曳地,可不正是个出外劳作的渔家模样?柳斜桥着意看上几眼道:“渔妇可没有你这样好看的。”说着又往车内一捞,却是一块蓝色的头巾:“这也是特意做的,海边风大,难免吹着头发。” 她嗔道:“这不是更像了么!”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可是我想看。” 又是这句话。她拿他没有办法,别别扭扭地将那头巾包好了头发,蓝白扎染的色泽衬得她肌肤如雪,双眸似嗔还喜地转过来:“这样你可满意了?” 柳斜桥一边往后退着走,一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这边,没有掖好。”她跟着他走着,抬手掖了掖,他又道:“不对,这边,不对……”说着说着,他已欺到她身边,声音挠得她脖颈微痒,她欲向后躲,却突然被他双臂搂抱住,“别动!” 她挣扎起来,他的怀抱却一转,声音响在她的发间:“抬头。” 她怔怔地停住,再抬头时,却看见一整片银亮的沙滩,和那碧波无际的大海。 她呆住了。 暖日的光芒透过丝丝缕缕皎白的云照彻了海面,折折叠叠潜入深海之底。海潮一浪接着一浪扑上了沙滩,又慢慢地、若有留恋地往后退却,只留下洗得发白的千万颗银沙。 他将五指扣入她的指间,拉着她往前走。细软的沙在鞋底细细地磨着,偶或发出令她心悸的轻响。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所有的话语好像都从指尖流泻了出来,太多,太深,太温柔,以至于两个人的心跳都在微微地发颤。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海潮的边缘。 “这纵不是天涯,也可算得海角了。”柳斜桥低声道。 她不言语,眼看着那海浪在一点点蓄积着力量,她想往回走,他却一把拉回了她吻了下来。 大浪倏忽打来,将两人衣衫打个湿透,再退潮时,两人仍旧抱在一起。 柳斜桥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忽而低低地笑出了声。渐渐地她亦笑了,抬手轻打他一下:“胡闹!”他笑得咳嗽起来,咳得低下了腰,可他仍然在笑。 就好像他要把这辈子所有的笑都花在今日,笑得不留余力不留余地,阳光灿烂地洒在他的脸上,点亮他瞳眸中温柔的火焰。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她曾错过的十六七的清秀少年,迎着海风爽朗而无拘无束地笑着,他对这人世毫无芥蒂,他对所有的伤害和背叛都报以年轻的有恃无恐的宽容。 柳斜桥的笑容凝定下来,沉沉的目光注视她片刻,在她还来不及推求那目光中的深意时,他已轻柔地抱过她来,双手捧着她脸,再度吻住了她。 这一回,他吻得极深。 唇齿之间是海水微咸的味道,带着情-欲在太阳底下蒸腾,她的手滑进了他的衣摆,摸索到他被海水冲得冰凉的肌肤。两个全身湿漉漉的渔夫渔妇,水光在他们的额头上闪烁着滑动着,海浪再扑过来时他们一齐地跳开了,然后他们便笑着一前一后往沙滩上跑去。 追逐着他们的身影的,是那海潮之上灿烂的太阳。 第57章 第57章——海上日 (一) 这一整日,好像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事情。 徐敛眉后来屡屡回想这一日,才发现这一日的记忆淡薄得可怜。他们好像只是在沙滩上走了不多的路,去邻近的渔家里蹭了一顿饭,便天黑了。 太阳是那么不留情面地往海下坠落而去,将深海底里的黑暗都翻搅了出来。他们还什么事都来不及做,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仓促地天黑了。 他在避风的岩礁下生起了火,从马车上找来外袍给她披上,两个人依偎在明灭的火光边,远空中的星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将幽蓝海水幻变出粼粼的梦影。 “这便是南海了。”她喃喃。 “是。” “这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 “从小在海边长大的人,却去了北方十多年,先生很不习惯吧?” “早已习惯了。”他微笑。 “极北之地那样冷,而先生的家乡却这样暖和。” 他道:“我不过是个四方漂泊的人而已,早已没有家乡了。” “我不明白,”她忽然道,“你的家人既然对你不好,为什么你还要为他们报仇?” 他怔了一怔,“什么?……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啊。” 她咬住唇,“可你愿意他们再活过来欺侮你和你母亲么?” “人命总是宝贵的。”他没有直接回答她。 她道:“若换了是我,我恨不得杀了他们,怎么还会为他们报仇。” 他笑了笑,“我平生最悔恨的时刻,是我父王死在我面前的一刻。” 她看向他。 他的笑容很温和地迎接着夜色,“他平日对我不算好,但在那一刻,我大哥死在了他的面前,他却只是护住了他身后的我。那一刻,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他这样拿性命做恩惠。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大概明白,父王那样做并不是为了市恩,也非出于对我的愧疚。他只是……他只是来不及多想,便凭最直接的感觉这样去做了而已。这种最直接的感觉,大约就是……家人吧。”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而后平定。“他的尸体压住了我的右手。我躺了三日三夜才得以逃出去,可从那之后我的右手就废了,我只要瞧见了这只手,就会感觉到那一刻压在我手上的所有的疼痛。” 这只是一种幻觉的痛,他心里清楚。可是他摆脱不掉,永远也摆脱不掉。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抱歉。” *** 他笑道:“多谢了。” 这话一出口,两人之间长久悬置的什么东西便终于,轻声地碎掉了。 柳斜桥望向大海,“殿下。” 他忽然改了称呼,令她微微拧了下眉。 “我相信殿下能一统天下。”他说,“我相信我们的孩子,将是那个肇基的王者。” “为什么……说这些。”她有些不自在,好像这一整日花费力气营造出来的幻境突然被拆除,她转过了头去。 “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说过吧?”他平静地道,“殿下在我心中,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也是世上最好的主君。在我们初相遇的那一日,我站在您的阶下,仰望着您,我便知道,您一定能得到一切您想要的东西。” 她不想再听了,抓着他的肩去亲他的唇,“可是我只想要你。” 他温柔地接受她小猫一般的舔吻,“您是天下的公主,您不可能只有我的。” 她任性起来,抬腿坐到了他的身上,“我只想要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双手扶住她的腰,微微抬起头,眸光湛亮如洗,“好。” 她狠狠地吻了下去。 (二) 海风吹灌进海礁之下,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她一把解开了头巾,流墨般长发披散下来,如千万重缭乱的暗昧的花影。海上的月就在她的脸颊之侧,映出一片皎洁的幽光,落在她桀骜的眸子里。 他慢慢地抬起手来轻抚她的脸,她咬着唇,将手按在他胸膛,慢慢朝他俯下身去。 他的手倏忽滑落在她腰际,轻悄悄解开了衣内的系带,那系带上含羞的梅花蓦地被打开来,被月光笼罩着,绽放着,又随那衣物飘落在地上。 咫尺之距,徐敛眉凝视着他,而他认真地抬起身来向她送上了吻。 这个虔诚的吻如一个火种。 好像是心中突然燃起了一种不可抑止的渴望,徐敛眉突然很想要这个男人,又很想告诉他自己是多么地想要他,在这么多年的口是心非南辕北辙之后,她仍旧可以为了他的一点点最细微的碰触而放任自己软成一滩水。 海浪不断地拍击着岸,黑黢黢的岩礁像一座永恒的森严堡垒。她有时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海浪拽到深海底里去了,她不能呼吸了,可他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抓稳了她,渡给她活命的气息,呢喃着一些暗夜里听不分明的话。她想她的人生好像也是如此,她不能没有他,只要一开启那样的想象,她就会窒息。 所以他们只能呼吸交缠,性命相连,汗水滴落在一起,爱抚变得没有了章法,而探索对方的渴望却仍旧很强烈,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有对方的温柔、甚至是带来疼痛的温柔,才可以稍加弥缝。 “阿敛……”他吻着她,在她柔软的发间痴迷地呢喃着她的名,她搂住他的颈给予更热切的回应。谁也没有工夫去笑话对方了。在这无人的海边,在这无声的月夜,两个人都褪去了所有的伪装,□□裸无遮掩地摆出了自己的所有,从此再没有谁比谁更高明,再没有谁比谁更低贱,两个人,都已经把自己,燃烧尽了。 很久之后,她乏了,他便抱她在身上,絮絮地同她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她有些困,却绝不肯睡,只睁着眼睛瞧他。那春水一样的眸,摇漾着迷丽的波光,小巧的鼻翼上微微渗着汗,嘴唇被咬得发了白。在她的身后,从那苍青色的夜的边际,渐渐地渗出来绯红的霞光,将些似有若无的红晕染在了她的脸上。 她突然感到了羞涩,却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新嫁娘一般的羞涩。像是个十六七岁将将出阁的少女,忐忑不安地坐在大红的新房里,将手中的丝帕揉成了一团。她不曾体会过,她从第一次嫁人时起就已经是个冷静的谋国者了。可是在这时候她才发觉,原来,没出息的感情是这样地幸福啊。 若是可以,若是可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刹那间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疯狂的念头,就立刻如春草一样生长蔓延无法无天。她可以,她可以抛下这世上的一切,徐国,天下,誓言,王位……她可以永远地跟着他走,再也不回头! 她看着他,黎明的微茫的光渐而移动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清晰可辨。这是她此时此刻、可以抓得住的最真切的笑容。 “天亮了。”他低声说。 她拧了拧眉毛,坐起身来,却突然感觉眼前一耀—— 她仓促转过头,便见一轮红日跃出了海面! 火烧一般的朝霞刹那如锦缎般被抛了出来,染红了整片大海。红日再无留恋地升上了天空,无量海水猝然绽放出绮丽的光芒。 “你方才怎不同我说?”徐敛眉喃喃,“这样好看的日出。” 他握着她的手笑了笑,“等待太难熬了。不妨就给你看这最好看的一刻。” 她抿住了唇。 两人披着衣裳并肩坐在礁石下,望着那太阳与大海。有那么一阵子的缄默,心上仿佛空旷了一片,唯一的声响是那伴着海潮进退的沙鸥嘶哑的鸣叫声。 “阿敛。”他低声说,那声音仿佛是被海浪偷偷地送到了她的身体里面,“我们……便留在这里,不走了,好不好?”他抬手为她拂了拂头发,将她发间的细沙一颗一颗挑了出来,“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好不好?” 她怔怔地转过了头看他,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他听见便安静地笑开,俄而又转过头,抵着唇闷闷地咳了几声。 *** 歇到日中,海边炎热已极,两人便往回走。那马车还在海边的灌木林边停着,马儿在安静地吃草。柳斜桥走过去拍了拍马背,忽而听见了马蹄声,由远至近而来。 “你们南人会在海边骑马么?”徐敛眉好奇地问他。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当真住在海边的人,都不会骑马……” 她挽着他的手臂笑了起来。这时那一乘马已驰到眼前,柳斜桥眼神一变:“卫风?” 马上的骑者相貌平平、穿着一件平平无奇的衣裳,浑身都是汗水,显然是在这烈日下奔波了很久。他一骨碌翻身下马,行礼道:“驸马!” 柳斜桥握着徐敛眉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下,“何事?” “卫影让属下来告知您和殿下。”卫风道,“岑都那边……徐公……” “我父君怎么了?”徐敛眉突然问道。 “徐公前夜突然发病,许是……年纪到了……”卫风低下了头,“就没有撑过去……” 徐敛眉的身子晃了一晃。 第58章 第58章——哭不闻 (一) 九月初七,徐公病殁,天下震动。 九月廿五,徐国公主抱着王孙出现在了奉明宫上,徐公的灵柩之旁。驸马柳斜桥率领文武百僚,齐齐跪拜称礼。 “都把眼泪给本宫收起来。”徐敛眉一字一顿地道,“徐国还没有亡国灭种,父君虽殁,英灵犹在,徐国绝不会给列国宵小以任何可乘之机。父君的丧仪一切从简,下月大朝,王孙即位,本宫会同元老宿臣一起听政,请列位不要忘了六年前流玉岗上世子的仇!” 直到众臣都摇头晃脑哭哭啼啼地散去了,对着那一抬灵柩,徐敛眉才终于感到了疲倦。 她挥了挥手,“抬到侧殿去。” 徐肇两手扒着母亲的手臂,一个字也不说,只拿眼睛盯着那几个侍卫将棺柩抬走。过一会儿,徐敛眉站起身来,他却仍然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角。 “我的贝壳。”他说。 “什么?”徐敛眉皱眉,低下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全是满溢的水光,咬着嘴巴道:“我的贝壳。” “我没有那种东西。”她烦躁起来,便想甩开他。 “阿肇。”柳斜桥及时地唤出了声,“这边。” 徐肇怔怔地望过去,被泪水糊花了的视阈里,父亲手中拿着一片巴掌大的贝壳,正招引着他:“到这边来,爹给你带了贝壳。” 他“哇”地一下哭出了声,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抱里,语无伦次地抽噎着:“爹爹,我……我怕……阿肇……好怕……阿公……他没了,我……爹爹回来……” “哭什么哭。”徐敛眉冷声道,“你马上就是徐国的王了!” 徐肇好像没听见,只闷在柳斜桥怀里哭,喧哗不安的泪水将父亲的衣襟都浸得湿透。柳斜桥拍拍他的背将他抱了起来,自己背过身去咳嗽了一阵,才对阶上的人道:“殿下,回鸣霜苑还是回府上?” “我们就住奉明宫里。”徐敛眉揉了揉眉心,“父君一去,列国都蠢蠢欲动,我必得看着他们。” 徐肇突然哭得更大声了:“呜哇!我不要……我怕……爹爹,我们……我们回去……”说着他的小拳头便挥舞起来,没什么力气地砸在父亲的肩头,“我好怕,我不要住在,这里……” 柳斜桥一手抓住他的小手,徐肇想到阿公临终的样子,却愈加恐惧地挣扎起来,手推在柳斜桥的胸口,逼出后者好一阵咳嗽。徐敛眉难以忍受地道:“你没瞧见你父亲病了么?你还要让他咳到什么时候?”她三两步走过来将徐肇从柳斜桥身上扯下来狠狠往地上一摔,徐肇往后跌去,后背撞上了台阶,极烈的痛刹那攫住了他,令他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 而后他竟然便不哭了,声音像是戛然被掐断的,他睁着那双水一样的大眼睛,不能理解地看着他的母亲。 徐敛眉咬了咬唇,自己的眸中也湿了。 柳斜桥看着这倔强的母子俩,叹了口气。他先去将徐肇拉了起来,给他揉了揉后背,徐肇正要再哭,柳斜桥却将那枚贝壳塞进他衣服里,道:“这是你娘亲特意捡来给你的。” 徐肇愣愣地看着他。 他揉揉孩子的头发,“如果爹爹死了,阿肇会怎么做?” 徐肇突然间睁大了眼,“爹爹——不要——” “所以,”柳斜桥及时地止住了他说来就来的哭声,“现在是你娘亲的爹爹没了,她现在很难过,也很孤单,阿肇可不可以给她唱首歌?” *** 徐敛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现在很难过,也很孤单,阿肇可不可以给她唱首歌?” 一只胆怯的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小心地扯了扯。徐肇抬着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母亲,抽咽着道:“娘亲,阿肇给你唱首歌。” 徐敛眉没有动弹。 徐肇又回头向父亲求助,父亲鼓励地笑了笑,朝他做了个唇形。徐肇拼命把泪水收回去,软糯糯地唱了起来:“月兮月兮……皎而寒兮……我、我独、无衣……月兮、月兮……出而落兮……我独不归……” 母亲慢慢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两手捧着他的小脸,指腹轻轻地摩挲去他的泪水。他忽然就哭得更加厉害了,徐敛眉手足无措地看了他一阵,俄而将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好了好了……”她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小声道,“男孩子不要哭,会叫人看去笑话的。你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就总是哭……你看我,我就不哭。” 说着这样的话,她自己却哽住了。 (二) 深夜。 柳斜桥将徐肇哄睡了,走到侧殿来,只见飘摇的长明灯火将灵柩前徐敛眉的身影惶惶地投映到墙上。 他咳嗽了几声,那灯火便晃了一晃。徐敛眉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到徐公灵前拜了三拜,方挪过来,低声道:“后半夜我来守着吧。” 徐敛眉摇了摇头,柳斜桥轻轻揽过了她,让她疲倦的身子靠在了自己身上,“我没有想到他去得这样突然……”徐敛眉喃喃,“我甚至没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听说,他去得很平静,大约真是年纪到了。”柳斜桥温言道,“你也无需太过自责了,他知晓你的苦处。” “我的苦处。”她摇了摇头,话音哽咽住,“六年前我一去不返,一定伤透了他的心了。他知道我没有死……” “我明白。” 徐敛眉抬手拨弄着银盆中缓慢燃烧的冥纸,火光幽幽地落在她的眼里。“我很想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出来,同我去看个地方。” 夜深人静,只有素白的帘在无声飘动。沿着抄手游廊再转几个弯,他带着她走到了岑宫北的钟楼下。 她看他一眼,提着裙角爬上那狭而陡的旋梯。钟楼里长燃着幽亮的灯火,却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更远的地方便是一片漆黑,她不得不抓紧了他的手,每踩一步都感觉到木板的轻响。 她须得同时听见他的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她才安心。 每一层的缝隙里开着窗,透进来深秋的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和他的白发。走到顶楼上,沉默的古铜钟四周只铺有半步宽的木板以容人站立,两个人不得不站得很近,她的背脊贴上了他的胸膛。 他低声道:“你看北边,那是什么山?” 她怔怔地抬起眼,只见深沉无星的夜空下是沉默的山峦的剪影,从脚下到彼方,全是一片黑暗。 “近处的是有悔山。”她伸手指道,“更远、更高的那座是贰锋山。” “六年前,易将军在有悔山遭遇伏击,那时候的有悔山,是徐国与齐国的边界。”柳斜桥顿了顿,“而现在,有悔山已全入徐国,徐齐边境推进到了贰锋山,也就是说,你现在目光所及的土地,都是徐国的土地。” 她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望向远方。 远方只有漆黑的夜。她慢慢地伸出手去,在虚空里描摹这片土地的形状,就算夜色昏黑,她也知道在何处是平畴沃野,何处是湖泽水域,何处是樵采的山林,何处是丰穰的良田……在这高处俯瞰下去,山川梦影之间道路逶迤绵延,偶尔有行路人的灯火飘纵而过,她听见他低声道:“你曾问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在这里,在最需要你的地方,我成为了你。” 夜风凉得彻骨,男人的声音却永是温柔的:“如今你回来了,我便将这些再还给你。这也是父君的愿望,是天下人的愿望,阿敛,你明白吗?” 她的手指渐渐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在颤抖:“还给……我?你同我一起,不好么?” “我是个外人,怎可能同你一起分享这天下。”他笑了笑,“阿敛,如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绝不可再离开这片需要你的土地,你明白吗?” 她仓皇地转过头来盯着他。他笑着,清逸的面容,多情的眼。风吹起他如雪的鬓发,一丝丝一缕缕,原来已苍白尽了。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也可能下意识里她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她不想听。于是她朝他踏了一步,却忘了这是在钟楼的狭窄顶层,他往后退一步脚跟便抵住了栏杆,他抱住了她,笑着正要开口,她却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他怔了一怔,抱紧她的腰轻轻地回应她,她却突然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退开来,舔了舔带上血锈味的上唇,低低地、恶狠狠地道:“我不许你走。” 那眉宇间的清傲竟一如往昔,沉着的、志在必得的、毫不留情的。 他的心猝尔一颤。 第59章 第59章——吾往矣 丧期还未过半,徐敛眉便去了尚书省,将前些日子堆积的奏疏命人抬到了书阁里去。然后柳斜桥带着周麟等臣子过来,将这六年来的事务向她一一禀报清楚,包括柳斜桥耗费心血培植起来的暗卫和卧底,以及边境上的几支精骑。如此夫妻两个一直忙碌了三日,直到第三日傍晚才得稍事休息,徐敛眉吩咐宫里宴请这几个心腹大臣同用晚膳,柳斜桥便告退了。 徐敛眉看着他,抿紧了唇不言语。 柳斜桥欠身咳嗽着道:“在下已尽忠,往后便请殿下乾纲独断,振我河山。” 三日的繁忙之下,他的声音里疲倦已极,公事公办的措辞里却透出了安慰的期待。她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毋宁是说,他一个外人掌政五年,如今,必得退出这局,才能让她重树威信。她想阻止他,却又不知如何阻止,便只能看着他行礼走了出去。 后殿里开宴时,徐敛眉命人将徐肇带了过来。 这是六岁的徐肇第一次穿上那华贵的袍服。高高的金冠戴在他的小脑袋上尚有些不稳,一步一摇地,黑底刺绣金丝线的龙凤王袍袍角拖曳到地面,得让鸿宾牵着。徐肇低着头不肯看众人,只是扭捏地揉着自己这身奇怪的衣服,徐敛眉离座拉过他来,将在座的名臣宿将一一介绍与他。 他皱起眉毛,每向一个大臣行礼招呼,他都要转头去看母亲的反应。母亲笑了,他便知道自己是说对了;母亲不笑,他便惶恐不安。不到十个大臣,却让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不知道大人们是在做什么。他只是遵从着母亲的吩咐,该行礼时行礼,该说话时说话,大人们的话都文绉绉的,他听不懂。 他隐约感觉到这里的人已都把他当做大人看待了,虽然周寰哥哥总数落他应该快快长大,可徐肇一点儿也不愿意。他不愿意这些人拿这种态度对待他,这会让他想起阿公死前的样子。他宁愿他们来哄他。 “本宫虽一介女流,却到底会尽力匡正主君。”徐敛眉举起酒杯来,徐肇连忙也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依礼,丧中不可饮酒。但这一杯酒,却是我父君的在天之灵看着的——望各位齐心协力,鼎助主君,兴徐国,得天下!” 徐敛眉一饮而尽,朝众臣亮了亮杯底。众臣却还不喝,只看向一边的徐肇。徐肇忽而反应过来,连忙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那杯酒给自己灌了下去,立时便呛得满面通红,连连咳嗽。 那酒杯的棱角硌进了手心里,他觉得好痛。他无助地看向徐敛眉,小声说:“不好喝,我不想喝。” 徐敛眉眼睛都未眨一下,挥手命人再给徐肇满上,徐肇正慌张时,她却将他的酒杯拿了过来。“主君今日身子乏了,这后面的酒,本宫替他喝。” 徐肇眼中酸涩。他觉得今晚的一切都颇错乱,身边的人忽然板起了脸,母亲忽然不再叫他阿肇,他们所慷慨激昂地谈论着的,却还是阿公当初拉着他说的事情…… 六岁的他根本听不懂那些话,他只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泥人,只要团团地坐在这大得出奇的后殿里就足够了。 他很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这金灿灿的王袍已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身躯压垮了。 他想,方才母亲既然纵容了他替他喝了酒,那现在他再求求母亲,可不可以更得一些宽赦呢?于是他低着头又去拉母亲的衣袖:“我想回去,娘亲。” 徐敛眉没有理睬他。 “我想回去!”他鼓起勇气放大了声音,“我、我不要做这个王!” *** 大殿上陷入一片令徐肇恐慌的死寂。 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但他们确然都听见了这句话,都朝徐肇望了过来。徐肇局促极了,他想躲闪,这偌大殿堂空空荡荡他竟无处可以躲闪,他下意识又想找母亲求助,母亲却不看他。 徐敛眉朝众人笑了一下,道:“主君乏了,鸿宾,送他回去休息。” 鸿宾过来对徐肇婉言道:“主君,我们走吧。” 连鸿姨也叫他主君了么?徐肇睁大了眼睛,好像自己被欺骗了一样瞪着这些大人。 徐敛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带他走。” *** 深夜,奉明殿那边的宴乐声仍未止息,传到徐肇在上宫的寝房,就撞击出诡异的回响。 小小的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他想了很久阿公临终前同他说的话。 他心里是害怕极了,乃至于不敢回顾,那画面却又频频从深心底里翻搅出来扰得他不敢闭眼。阿公到底是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是说……要……一统天下? 阿公那时候咳了满床的血,身子都佝偻起来,却死死抓着徐肇的手不肯放开。他说:“不论你父亲有没有将你母亲寻回来……你都必得要……继承我徐国的王位……做我徐国的王!这天下……已到了一统的关头,不是徐国就是齐国……我不容许你出分毫的差错!”他的五指抠进了徐肇的手臂皮肉里,徐肇痛得大哭,他从来不知道向来和蔼的阿公会有这样执着到惨厉的一面,“我这一辈子……身为一国之君……却受够了有志不遂的苦楚……你要记住我的话,要带着徐国……做这天下的霸主!” 阿公的双目都眦裂了,那剑拔弩张的眼神底里却全然是脆弱的哀求。他在求他,他在求他的外孙,正如他一直以来求着他的女儿,来替他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事业。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正如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女儿和外孙的痛苦。 徐肇将脸埋进了膝盖里,慢慢地,发出了一声止不住的呜咽。 不行……他还是害怕……他还是害怕啊! “哼。”窗外忽然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我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男孩子。” 他蓦地抬起头,红着眼睛嘶喊:“怎么又是你!”他抓过身边的瓷枕就丢到那声音传出的窗边去,“你给我出来,出来!” 自打他从邬城回到岑宫,这个声音便三不五时地出来同他打岔,还总是挑在他心情最坏的时候,令他羞愤到不堪。他这回赤着脚走下了床,大声哭叫道:“我倒要看看你,你是什么——” 一只手突然死死捂住了他的口。他瞪大眼睛“呜呜”地挣扎起来,那人将他放开了,道:“其实你的阿公,你的母亲,他们都不在意你的死活,他们只是想逼你去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罢了。” 这话却似击中了徐肇的心,他发愣地抬起头,看见那人穿着宫里下人的短衣,他努力认了认,道:“你是厨下的人吧?” 那人好像全没听见他的话,“你以为他们很爱你么,就像家人一样?怎么可能,你是徐国的王孙,你必是要继承王位的,这里就是徐国主君的寝房,你必要住一辈子的。”那人嘴角一勾,“你将一辈子做你母亲手中的傀儡了。” 徐肇咬了下嘴唇。他听得一知半解,却有一种恐惧始终攫着他的心:“你说什么……什么住一辈子?!” 那人拿下巴指了指这灯火暗昧的寝房,“就是这张床,你阿公死在这上面,往后,你也会死在这上面……” “我不要!”徐肇突然喊道,拔腿就往外跑。 那人冷淡地笑了一下,举足跟了过去。 *** 徐敛眉今晚喝得有些多了。 她走回奉明殿侧殿的寝房,柳斜桥正在灯下等着她。他捧着的书终于不再是《吕览》,却是一册《庄子》。 她觉得无趣,道:“怎么还是黄老。” 柳斜桥放下了书,笑道:“殿下爱读什么书?” 徐敛眉撇了撇嘴,“兵法。” 柳斜桥大笑起来,笑至咳嗽不止。徐敛眉有些恼了,微醉的薄晕爬上她的脸容,显得分外娇艳无理:“我、我虽然书读得不如你多,但总归还是读过一些,你可莫要笑话我!” 柳斜桥摇头笑道:“我岂敢笑话你?”他走过来,揽住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声音低哑些许,“你可是世上的奇珍异宝。” 得了这样一个温柔的怀抱,她的所有疲劳和委屈好像都瞬时释放了出来,她低下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先生,我不是个好母亲。” “怎么了?” “阿肇说他不愿意做徐国的王。”她的手指抓紧了他的衣襟,低低地道。 柳斜桥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平日里教导得不够,同你有何干系。” “我……”徐敛眉竟尔哑然,但听了这样的话,她心中总有些难受,“我若早一些回来……” “没有谁生来就知道如何做一个王者。”柳斜桥揉了揉她的头发,“即便殿下当年……也是受了很多苦,才有今日的。” 徐敛眉咬住了唇,“可我真想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让他不再受一丁点我当初受的苦。” “若殿下从小不是被徐文公所逼迫,现在会不会快乐一些?”柳斜桥仿佛是思索了一会儿,又浅浅地笑开,“不过若是那样,或许我同殿下便没有今日的缘分了。” 她抬头,只见他平静而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她的心安定下来,浅醉的脸颊泛着轻红,如一朵澄净的花。柳斜桥为她捋了下鬓边的发,柔声道:“我去瞧一瞧阿肇,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扁着嘴,点了点头,手却抓着他的不肯放松。他笑起来,“你莫不是还要吃阿肇的醋?” 她脸红道:“你便同他说,今晚上,我并不曾怪他什么……只是他往后也不可再当着文武百官那样任性。” “我明白了。”柳斜桥柔声道,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 柳斜桥走出奉明殿,乘着夜色往上宫步行去。未多时,徐敛眉却也出来了,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 柳斜桥的嘴角带上了笑,脚步亦放慢了,留神听着后边的动静。 徐敛眉喝得醉意盎然,脚底时常便趔趄一下,又仿如没事人般摇摇晃晃地继续走,还紧张地看着柳斜桥的后背生怕被他发现。两人就这样行到了上宫,忽而却见鸿宾提着灯笼从上宫的台上满面惶急地奔了下来,到他面前,喘着气哭喊道:“驸马!王孙——主君不见了!” 第60章 第60章——烽烟起 (一) 十月初五,齐国通檄天下,言徐国幼主已在彼手中,限徐国于三十日内献出东境、北境的四个郡,并自黜为侯,从此奉齐为天下霸主;否则,三十日后,只会给徐国人送回幼君的首级。 十月初十,齐国的使者在奉明殿上堂而皇之地读完了这一封国书后,傲然地负手在后,抬头不无得意地望向御座上的徐公主。 徐敛眉在忍耐。 寒冷的天,逼得她浑身都在发抖,可是全徐国的人都在此时此刻看着她,看她打算如何应对这种无法应对的耻辱。她真想径自将这无礼的齐国使者给杀了,然后率军直接踏平了齐国国都—— 可是不行。她出来时柳斜桥已再三告诫了她:一定不可动怒。齐国人敢这样明目张胆遣使来告,为的就是激怒她,让她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 “怒气不必给敌人看见。”他平静地说。 她从他平静的面容上,竟然真的找不到任何的情绪,只有那浅眸深处,有丛丛阴燃的冷火。 终于,她抬起手来。 殿上众臣一时屏息,那齐国使者冷哼了一声。 “徐国北部的两个郡,本就是齐郡,由本宫的驸马打下来的;东部的两个郡,是原来的东泽国,恰也是齐国送与本宫的。”徐敛眉盈盈地笑开,“你们送来的东西本宫已收下了,如今你们却又说要拿回去,是不是也太便宜了一些?” 齐国使者冷笑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三十日,期限一到,我们便只有拿小徐王的脑袋祭旗。届时齐国大军压来,徐国举境而降,可就不是割让四个郡这样简单了!” 徐敛眉摆摆手,“贵使误会了。本宫的意思是,天下之大,徐、齐二国本可以分而治之,何以一定要你死我活呢?还请贵使在岑都少待,这分地的事宜,本宫还想同冯将军亲自商量商量。” “冯将军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若真要见,不如战场上见。” 徐敛眉拊手而笑,“说的不错。那便战场上见吧。” 那齐国使者变了神色,“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贵国国主的性命,难道殿下都不想要了?” “本宫同冯将军打交道已快十年了,冯将军的想法,我可比你熟悉得多。”徐敛眉笑道,“三十日内,本宫若降你们四个郡,再自黜为侯,你们定然得寸进尺,哪肯容易便放了徐王;本宫若坚持不给,三十日后,你们要么杀了他,要么更提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过来。无论怎么看,你们都不可能放了我的孩子。”徐敛眉眸中光色猛地一厉,“既如此,不如趁早便上战场决一胜负。” 齐国使者咬咬牙道:“您可知道,您今日这番话,我只消传给了冯将军,小徐王立刻就得死?” 徐敛眉的手紧紧抓住了桌案的尖角,她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身子前倾,一字一顿地道:“在这之前,贵使不妨先让冯将军去看看,齐国西边的怀夏郡。” 齐国使者惊疑地看着她,“你们做了什么?” “现在不是我们要做什么,而是你们要做什么。”徐敛眉冷声道,“你们若敢动我的孩子一根手指头,我必让你们的土地寸草不生。” *** 徐敛眉回到鸣霜苑时,柳斜桥已在整治行装。 “将阿肇骗走的人已查明了。”见到她来,他直起身,疲倦地笑了笑,“是厨下张大娘的儿子。她今早哭哭啼啼地将那人绑了过来求我杀了他。” 徐敛眉的手握成了拳头,感觉到指甲掐进肉里的锐痛。 “我将他下了宫里的监牢,具体如何处置,便听殿下的了。”炉中水沸,柳斜桥执起茶壶,往桌上斟了两杯,“明日我会带卫风卫影同我一起去,冯将军那边,还要靠殿下周旋。” 徐敛眉伸手去抓那茶杯,却不防备烫了手,哐啷一声摔了杯子,溅出来的热水瞬时在手背上灼出一片红色。 柳斜桥三两步过来,蹲下身捧起她的手细细地吹了吹,又去翻出了药膏给她敷上。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说话,低着头甚至没有看她,她怔怔地凝望着他束起的白发,和那白发下微微压低的眉,突然就堕下了数颗清泪,滴落在微红的手背上。 柳斜桥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继续,将药膏涂好,又拿纱布缠住,才抬起头来,手指轻擦去她的泪水,“乖,我很快就回来,带着阿肇一起回来。” 她呜咽着道:“我怕……” 他柔声道:“你不能怕。孩子还在等着你。” “张大娘……那都是我造的孽……他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徐敛眉哭道,“他恨我,尽可以把我的命拿去,他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柳斜桥站起来抱她,却又侧过头去咳嗽了一阵,才哑着声音道:“阿敛。” 她咬紧了唇。 他安静地抚过她的唇,凝着她的眼睛道:“阿敛,我说了会带他回来,便一定会带他回来。” 她的手指抓皱了他的衣襟,“你……”她低声喃喃,“你可一定要回来。路上千万小心,不可以受伤,也不可以去瞧旁的女人,带出阿肇之后不要恋战……” “我知道了。”他柔柔地笑了起来,眸中宛如落了夕阳的光,“我家中还有娇妻等着,我怎会恋战?” 他抚着她的肩,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平和了下来。她脸红起来,心中不安减退,终于是埋入了他的怀里。 “去沐浴吧,阿敛。”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道,“你今日辛苦了,早些休息才是。” 她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你陪我。” 他失笑,“我陪您?” “嗯,”她抬起头来,目光清亮,“陪我……好不好?” 其实心中是羞怯的,说出口时,像是撒娇似的命令。她的身子在轻微地发颤,他低声问:“齐国使者说了些什么?” 她不说话。 他已了然,笑了笑道:“列国相争,你比我懂得多了,可不要关心则乱啊。”他低下身将她一把打横抱起,她吃了一惊,连忙搂住他的脖颈,“这样时候,总需要解解乏,是不是?” 他笑得颇有些深意,她羞红了脸,一时还真忘了朝堂上齐国使者那冷酷的威胁—— 这个男人看起来那样宁定谦和,可是她那无坚不摧的力量却好像从来都是他给的。 (二) 十月初十,齐国使者面见徐国公主的同一日,驻守邬城的徐国大将易初突然出击齐国怀夏郡东,不到五日,攻下六城,兵锋直逼怀夏郡郡治。 怀夏郡郡守仓皇逃回齐国缙都,冯皓闻而大怒,一面派兵回击,一面将抓来的徐国小王绑到了缙都城楼的旗杆上。 徐肇每天只能得一碗饭吃。 已是入了冬了,高处的风一日比一日寒冷,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的时候,徐肇都能听见皮肉皴裂流血的声音。他的四肢已僵麻了,整个人在空中半吊着,双手绑在身后的旗杆上,背靠城堞,脚底悬空,这是衙门里处置犯人的做法,而今是用来处置国君了。 那个徐国人将他卖给了齐国人。 那个人能把国君从宫里骗出来而一路畅行无阻,他自己也必然是宫里的人。徐肇不知道自己何从分辨那是个徐国人,但他就是能感觉得出。因为那个人不恨徐国,他只恨徐肇的母亲。 他说,徐公主害惨了他自己的母亲,所以他也要把徐公主的儿子给抓走。 “吃饭了。”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喊道。 徐肇困难地转过头,一个齐国士兵将一碗饭摆到了城堞上,冷笑一声,便走开了。 徐肇这样四肢受缚,根本不能够到那碗饭。给他送饭的齐国士兵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冯将军不肯让这小徐王饿死,但他们都希望他饿死。 徐肇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他根本就从未见过、更从未招惹过的人,会恨他到这个地步。他不明白,他才六岁,他没有做过一丁点坏事,最大胆也不过是跟着周寰哥哥去掏鸣霜苑里的鸟巢,为什么他们却连一口饭也不肯给他吃? “你们这样,他如何吃得了饭?”一个稚嫩而平和的声音响起。 城楼上接二连三地跪下来一片,“主君!”“主君!”…… 徐肇歪着脖子艰难地看过去,那是个穿着王袍、头戴金冠的少年,白白净净的脸,瘦瘦高高的身,朝他走过来时,微微皱了眉头。 徐肇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齐国的王。徐肇自己也有一套这样的衣裳,可他穿得不如这人好看。 那个给他送饭的士兵又走了过来,捧起那碗饭往他嘴边塞。少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虽是我们的俘虏,可也是一国之主。放他下来,让他好好吃饭。” “主君,冯将军吩咐了……” “放他下来。”少年道。 士兵不得已,给徐肇松了绑,徐肇脚下不稳摔跌在城堞上,又将那碗饭打翻了。 少年朝身后打个眼色,便有人又盛了一碗饭来端给徐肇。 徐肇接过饭便狼吞虎咽起来。小小的一团瑟瑟地蜷膝缩在城堞豁口上,将那只碗作珍宝似地捧紧了,筷子飞快地动着,他没有说话,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了下来。 一方绢帕递到了他的面前,“你多大了?” 徐肇不理睬,只是埋头吃饭。 那绢帕停了许久,收了回去。 “本王是五岁登基的。”少年认真地看着他,“你同本王那时候差不多的模样。” 徐肇闭着眼睛哭。 “你的母亲设计害死了我的父王,却嫁祸给夏国,还背弃与齐的盟约,趁火打劫把夏国土地抢走。从那以后,齐、徐两国便成了死敌。”少年说。 徐肇没能完全听懂,怔怔地张开了眼,眼中全是模糊不清的水雾。 “我舅舅说,泪水不能流给敌人看的。对着敌人,应当笑。”少年想了想,加了一句,“我舅舅便是冯皓冯将军。” 徐肇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空空的饭碗,把它慢慢地放在了脚边。 “还要吗?”少年问。 徐肇摇摇头。 “往后本王还会来的。”少年向那些士兵掠去一眼,“他们若欺负你,你尽可以同本王说。但你不可以逃走,不然我舅舅会生气。” 徐肇抬起脸。微薄的秋光照映下,他脸上的泪水竟已全然地干涸了,只留下一道道深的浅的泪痕,爬过那白皙的幼嫩的脸颊。 第61章 第61章——忽长成 从这天起,十四岁的齐王便经常到城楼上来找徐肇说话。 他好像从来没跟人说过话一样,面对徐肇,他可以说上一整天。徐肇便只是默默地听着。他大约是听不懂的,少年也这样以为。高高的城楼上,森严的枪戟间,两个孩子凑在一起,一个双手缚在身后屈膝坐在城堞上沉默,另一个站在他身前絮絮地说话,这画面安静极了,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是天下两个大国的君王。 “你叫徐肇,对不对?我舅舅同我说过。”少年道,“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徐肇摇摇头。 “我叫游。靳游。”少年道,“孔子有个门生叫子游,你可知道么?” 徐肇点点头。 少年笑了,“你也读了很多书么?” 徐肇道:“我爹让我读的。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少年张了张口,半晌,方苦笑着道:“你好不容易说一句话,却呛得厉害。你不高兴我来看你,你宁愿被人吊在旗杆上是不是?” “你总是来看我,你舅舅不会生气的么?”徐肇说。 少年很自然地道:“我舅舅又出门打仗去啦。” 徐肇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少年想了想道:“我看子游这话也不一定对,做朋友总是要多多来往,不然如何做得成朋友?” “但你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徐肇慢慢地道,“你并不是真的拿我当朋友。你虽然把我从旗杆上放了下来,可你还是绑着我的手。” 少年怔了一怔,苦笑着道:“也对,我们本来不会是朋友的。” 徐肇不言语。 少年烦躁起来,“我是想找你说话,因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话!我母后也不听,我舅舅也不听……我已经长大了!你懂吗,你懂这种感觉吗?——你跟我不正是一样的吗?!” 他们都是过早就被推入刀光剑影中的孩子,他们本就应该互相理解不是吗? 徐肇看了他一眼,眸光干净清澈,好像根本没有听懂他的话,又好像他听懂了,可是却根本不在意。 默然片刻,齐王靳游转身朝士兵们道:“将他的手解开。” “什么?”士兵吃了一惊,后头几个宦官也惊讶地看过来,“这可不行,主君,这个人质太重要了,咱可不敢出这样的岔子……” “你们自去看看他的手,被绑成那个样子,还能有缚鸡之力吗?”靳游道,“冯将军那里有什么干系都由本王担着,你们给他的手解开一阵子,再捆上就是了。” 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地推脱一阵,终于是过来将徐肇手腕上的绳索解开了。徐肇的两只小手已因长久的绑缚而变了形,甫一解脱,确然是使不上任何力道的。 但他突然拿臂膀勾住了靳游的脖子,将靳游的脑袋往城堞上狠狠一拽! *** 大风呼啸而过,徐肇单膝跪在狭窄的城堞上,两只手死命将靳游的脖颈卡在城堞上,简直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小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靳游万没有料到他会使出这招,后肩砸到了墙头,脑袋又被拖到城堞外凌空悬着,双足踩不到墙内地面只能不断地扑腾。那几个士兵本来离他们颇近,正要出手时却见徐肇手中亮出了一方尖锐的碎瓷片,正正压在靳游纤弱白皙的颈上! 徐肇其实也很紧张。 他的手心里冒着汗,几乎要抓不稳那瓷片——那是他上次打碎了饭碗偷偷捡的。不到六岁的孩童能有多大的力气,若不是这一块瓷片,那几个士兵早已一拥而上将他扔下城楼去了。 可是徐肇看起来却很冷静,像个大人一样,冷静到淡漠。 像大人一样的小孩,总是让人感到有些恐怖的。 “你们放我走。”他说,眸光一狠,将那瓷片抵入了靳游的下颌—— “你别乱动!”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匆匆赶了上来厉声喝道。 城楼上的士卒慢慢地朝这方城堞合围过来,城楼下也排布开弓箭手。 靳游的上身悬空,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孩,眼中漫上了绝望的死灰:“你……”他嘶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徐肇的指缝里渗出来,“你这样……对我……” “你们放我走。”徐肇重复。 那将领微微眯了眼,点头道:“好。”说着便示意身边的士兵退后给他开出一条道路,一边在背后打着手势。 徐肇笑了一下。 幼童的笑,天真烂漫似的。 然而他却不从城楼上走,反是拖着靳游的脖子,竟径自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两个孩子在空中不分敌我地抱在一起,底下早已准备就绪的齐国弓箭手瞠目结舌,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靳游摔在地上,徐肇摔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城楼上有人仓皇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不远的官道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逼来,在这初冬的风里扬起漫天沙尘!旋即无数弓箭猝然从空中掉落,就如百万飞蝗,箭羽的抖动之声就是那飞蝗食草的声音…… 城楼外的齐国弓箭手们还未来得及弃弓用剑,就被一一射落马下…… 城门在这时訇然大开,方才那齐国将领领着兵马冲了出来,当先奔到徐肇旁边一剑向他刺去! 徐肇慌张往侧旁一躲,后领却又被人抓住,像抓小鸡一样吊了起来。那将领趁机便将地上的靳游救走。 徐肇回过头,见那齐兵的盔甲之下,却是一张他极其熟悉的脸。 “你做得很好。”柳斜桥说。他将徐肇放在身前马背上,纵马飞驰扰乱齐国的军阵,直直往城外的官道冲去。 徐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十月廿二,褚功明率十万大军兵临齐国缙都城下。 冯皓早已领兵去救怀夏郡,缙都守卫兵力不过二万,城楼上那副将看着滚滚沙尘旌旗飞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徐国所统辖的城池中离缙都最近的是邬城,而就算从邬城赶来,一路上也需先攻克至少二十座城,可这些日子以来分明烽火无警,这十万大军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要到三日之后,他才会知道,原来齐国沿海的两个郡,已被突然从海上登陆的褚功明所攻下了。 柳斜桥抱着徐肇奔回了己方战营。城楼下的攻坚战血肉横飞,而这林中的营地却因无人而显出一片死寂。军医都在前线,柳斜桥将徐肇放在床上,自己给他察看伤势。 那双小手上被绳索勒出了见血的伤,全身各处都有青紫淤痕,连日的折磨之下,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儿已瘦得脱了形,嘴唇干裂出血,脸上还有错纵的泪迹。 柳斜桥沉默地给他上药,俄而捧着他的手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地抱紧了他。 徐肇哭着,哭着,也渐渐地不哭了。反而他伸出那伤痕累累的手,在父亲背上用力拍了拍,宽慰他似的:“阿肇很好,爹爹不用怕。”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阿肇以后再也不会任性了。” 柳斜桥放开他,“你说什么?” “阿肇会好好去做徐国的王。”徐肇很认真地看着他道,“阿肇会长大,会保护爹爹,再也不让爹爹担心。” 柳斜桥静了很久,最后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最担心你的,是你娘亲。” 徐肇皱起眉头,过了很久,像个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只是嘴硬。” *** 三日之后,缙都北城门攻下,齐国人将徐军拖入了旷日持久的巷战,两方折损都不在少数。东边的冯皓急于回师救援,却被易初一部无赖地缠住,边追边打,待冯皓带军到了缙都城外,易初也已追了上来。 那却已是整整一个月后了。 冯皓站在城下,看见那城楼上已变换了旗帜。徐国的龙凤纹大纛翻飞在苍青的天空之上,旗杆顶上沾惹着破絮样的浮云,古旧的城堞间堆叠着数日前的残雪,雪上还留着深深浅浅的干涸的血迹。 一个六岁的孩子站在那城楼上。他的脚下垫着高高的凳子,穿着的王袍却仍然拖到了地面。金冠束带,唇红齿白,他看起来是那么玉雪可爱,眸色却含着深沉的黑。 冯皓看到那双眼睛,心便沉了一下。 他见过徐敛眉,这个孩子的眼神和他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你们的王已下了我徐国的大狱。”徐肇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喊了出来,声音里还带着奶气。“齐国文武百官、士卒百姓,降者不杀。” 冯皓仰头笑,好像还当他是个孩子似地在哄他:“我冯皓若降了你,你将如何待我?” 徐肇的眉头皱了皱。他冷冷地道:“待君以不死耳!” 冯皓怔住。 冷风翻搅着他的旌旗,身后的士卒开始了骚动。他再抬起手时,已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号令,他们交头接耳着,武器一个个地丢下了,有的已出了队列往城下走去…… “谁敢投降!”冯皓一把夺过亲卫马背上的弓,“嗖嗖”数箭射死了那擅自出列投降的士兵。冯皓须发皆张,厉声道:“齐国人宁死不降!” 城楼上的徐肇笑了一下。而后他转过身,看着他的父亲。 柳斜桥站在他身后三步外,温和地道:“放箭吧。” 十一月廿五,回援缙都的冯皓力战不敌,阵中自刎。那一日的缙都上空阴云密布,厮杀至夜方休,到后半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将北城门下数万齐军的尸体一点点地掩埋掉。缙都从此变成了缙城。 齐国,亡。 第62章 第62章——冰霜下 徐肇住进了齐王的宫殿。他发现齐王的宫殿比岑宫还要大得多了,雕梁画栋、珍奇陈设也比岑宫多得多。 “齐国的上下尊卑之分,比之徐国更甚。”书案边,柳斜桥道,“齐国的士兵大都是获了刑的罪犯和四境抓来的庶人,一辈子行役军伍而不能有所拔擢。所以,他们才会临阵倒戈。” “那徐国呢?”徐肇坐在他怀里,仰着头问。 柳斜桥揉了揉他的头发,“徐国过去也是如此,士庶天隔,庶人每月里给贵族交税,自己却感觉不到身为徐国人的荣耀。自你出生之后,为父做了些改革,让庶人得以升入上流,但贵族仍有些不满的,就要留待你来解决了。” 徐肇“哦”了一声。 静了片刻,他又问:“那个叫靳游的齐王,他会死吗?” 柳斜桥搁下了笔看向他,“阿肇想要他死吗?” 徐肇咬了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柳斜桥叹口气,最后却道:“人都是会死的。” 岑都传来了徐敛眉的亲笔玺书,问父子俩何时归去,明年元月朝会,该让徐肇行即位大礼了。 寒冷的冬夜里,柳斜桥抱着徐肇坐在齐宫寝殿的炉火边,不时地咳嗽着。玺书送到,徐肇兴奋起来,抬手就抢,柳斜桥由着他去。徐肇三下五除二将那玺书拆开了,抖了抖,煞有介事地读出了声:“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柳斜桥的咳嗽声忽而更剧烈了,脸上泛出可疑的红。他伸手欲拿回,徐肇偏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嘻嘻笑着让他来追自己,“来岁元会,今王即位……今冬风雪甚盛,君当早日启程,以免路途险阻,贻我多忧。……” 阔大的寝殿里帘帷垂落,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夹杂在含混不清的吐词里,柳斜桥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拧着眉去追徐肇,可是几步便跑不动了,只能扶着膝盖喘着气,感觉胸肺里一股抓不住的热气在四下里飘散,他每多喘上一口气,眼前便更灰暗一分…… “爹爹?”徐肇回过头来,吓了一跳。他扔了那信笺跑过来,抓着柳斜桥的手臂喊,“爹爹?!” 柳斜桥朝他艰难地笑了一下,“爹爹没事。你……咳咳,你去给你娘亲复信……说我们后日便启程,快马加鞭,送你去做徐国的王。” *** 十一月,缙城攻克的消息传到岑都,徐敛眉下令徐国全境赐民爵一级,赦死罪,减租税,在新君即位之前,同庆大捷。众臣听闻了褚功明从南吴绕行海上突袭缙城的壮举,无不啧啧称奇:徐国过去虽领有南吴四郡,却从未想过靠海取胜,不意五年之间,褚功明竟已在驸马授意下培养出十万威武水师,一举摧毁了整个齐国——驸马的用心深远,用计沉稳,当世之下,恐怕也只有公主能与之匹敌了吧? 徐敛眉含笑听着众臣对驸马不吝其辞的赞美,心中想着,不,就连我,也不如他的。 她清楚自己的短处。她善赌,艺高胆大出奇制胜,而往往陷于凶危;柳先生却不赌,他很冷静,韬光养晦轻易不出一步,但每一步都是必胜的招数。 也不知道阿肇以后会更像谁?她听闻阿肇在齐国也颇有一番险遇,传来捷报的校官着意夸赞新王是如何地沉着伟岸、履险如夷,她听得想笑,一个方六岁的孩子而已,哪受得起那样的谀辞?然而待听到阿肇在缙的城楼上拖着小齐王一同跳下去,她笑不出来了。 这个孩子,这个由柳先生一手养大的孩子,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周麟捋着胡子叹道:“此便是帝王之资吧!” 这一日难得没有什么要紧政务,徐敛眉在奉明宫中写好了信,交给鸿宾送去,便披着衣裳走出来。鸿宾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望着纷飞细雪,想起来今晨的捷报,徐敛眉心境轻松地笑开,“去鸣霜苑看看吧,许久未去了。” “是。”鸿宾亦笑道,“容奴婢多句嘴,驸马和王孙可都要回来了吧?” “要回来了。”徐敛眉笑睨她一眼,“你也该改改口了,往后不可以称王孙,要称主君了。” “是。”鸿宾脸上一红,却又道,“婢子只是担心驸马此去齐国,带的药不够,殿下要不要再吩咐着送去一些?” 徐敛眉沉默片刻,笑容亦敛去,“本宫明白。” 待鸿宾领命而去,徐敛眉便披上外袍,去了鸣霜苑。 自她从南海归来,一向多事,竟然还未回过一趟鸣霜苑。夜色深浓,平静的宫苑里悬着点点华灯,引出那一条积雪的花廊。还未走近柳斜桥的厢房,便闻到苦涩的药味,萦绕在空气中,经久不散。路上几个宫女侍从见了她来,讶异又慌张地跪下行礼,她看定其中一个道:“你是……” 那程氏连忙走出来道:“回殿下,奴婢是王孙的乳娘,本家姓程。” 徐敛眉点了点头。怪不得眉目有些熟悉,很久以前她曾见过这个乳娘的。想了想,她又道:“我有些事要问你,其他人等可以退下了。” 她走上那道长长的花廊,软红的丝履踏在积雪上,发出清脆的响,仿佛是那月光碎裂的声音。程氏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本来料想她会问自己王孙的事情,没想到公主问的却是:“驸马平日用的什么药?” 程氏愣了一愣,“这……奴婢也不大清楚,是从御医那边拿的……似乎是治驸马的咳嗽之症。” “所以驸马他知道自己……”徐敛眉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疏枝之外的月亮。“驸马的头发是何时开始白的?” “驸马的头发那是累的。”程氏毫不犹豫地道,“从五六年前开始,便一点一点地白下去,咳嗽也愈来愈厉害,想来都是因国事操劳的。” 徐敛眉不再问话了,反是笑了笑,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殿下说什么辛苦!”程氏连连摆手,“真正辛苦的是驸马,您同奴婢说辛苦,可不是要折煞了奴婢么!” 徐敛眉点了点头,“我自会去同驸马说的。” 第二日,徐敛眉去了御医署,也不遣人通报便径自去了炼药庐里。 老御医连忙迎了出来,白发白须,比之当年好像并没有更老一分。他不知公主缘何大驾光临,一边催赶着炼药的徒弟一边颤巍巍行礼道:“殿下!殿下怎的想起到御医署来……” 徐敛眉在药气氤氲中停住脚步,道:“本宫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 老御医的表情凝固了。他沉默片刻,回身将几个小徒屏退,才道:“请殿下移玉屋中。” 徐敛眉盯着他,却不动,很久才道:“元会时驸马同主君归国,那时候,本宫须得你治好他。” 老御医摸了摸鼻子苦笑一下,“这可也不是老夫能说了算的。” “这是本宫说了算的。”徐敛眉冷冷道。 老御医转过身去,将药炉的铜盖揭开闻了闻,又自往里添了几味药,俄而叹口气道:“老夫早已同殿下说明白了,驸马是在极北之地落下的病根,十多年不曾认真调理过,这几年又用心太深,心血已耗尽了……” “本宫知道。你已说过了。” 老御医好像不是很理解地道:“殿下——要留住这样一条性命,绝非易事啊。” “本宫偏要留住他。”徐敛眉道,“本宫若不发话,神也不能,鬼也不能,从本宫手里夺走他。” 老御医仓促地抬眉瞥了她一眼。公主清清冷冷地立在门边,淡薄的晨光里,像一片风中的影子,平静,晦暗,不留余地。 “药引子按殿下的吩咐,已快要做好了。”老御医移开目光,换了一种语气,“殿下如当真决定如此做,便从明日起每日傍晚到此间一趟,老夫会避开众人耳目。只是殿下莫嫌老夫啰嗦,驸马的寿数早已是折了,殿下要如此逆天改命,总会遭到报应的。” 徐敛眉转身欲去,“本宫知道。” 老御医忽而感觉到自己这话确实是多余的,似公主这样的女人,原不会害怕什么报应。她可能根本不会把这区区后果放在眼里,她一直是个毫无畏惧的人。 他突然往前几步,颤巍巍地拉住了徐敛眉的衣角:“殿下!老夫还有几句话,请殿下务必听老夫说完……” 徐敛眉的脚步滞住,一动不动。 老御医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衫,才慢慢地道:“殿下,老夫六年前便同驸马说过,依驸马如此的病体,便好生调养,最多也只有六年可活。殿下,到如今已六年了。此时用药,不论对驸马还是对殿下,都有大凶险。” 看惯生死的老御医终于是沉沉地叹了一声:“殿下,驸马心如明镜,却太过隐忍自苦,他为殿下所做的牺牲,恐怕都不曾告诉殿下过。驸马病由心生,殿下请一定耐心开解……这样,即使老夫……没能做到,驸马现下也能过得……快活一些。” 寒风裹挟着冰粒扑上积冰的台阶,幽冷地攀上徐敛眉的衣袍。透过屋檐上垂落的澈亮冰凌,可以看见那衰草连绵的远山之上漂浮的冷暗的云。 徐敛眉没有说话,老御医只能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却太薄了,像一张纸印在冥漠的天色里,寂静得令人心颤。 *** “来岁元会,今王即位,君临四方,不可差池。今冬风雪甚盛,岑都积冰逾尺,寒入骨髓,不知齐地何如?思惟君当早日启程,以免路途险阻,贻我多忧。君素畏寒,我将焚香熏被,以待君归。” 第63章 第63章——日将暮 (一) 十二月晦,褚将军带着小徐王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即位大典之前赶回了岑都。 徐敛眉站在城楼上,看那乌泱泱军旅整齐肃穆在城外十余里停驻,而后一支千人的骑兵护送着徐肇走到了城下来。 徐肇坐在褚将军的马上,两只手抓紧了马背上的鬃毛,寒冬的天气里他裹着狐裘,紧张得浑身冒汗。他知道身前和身后都有很多人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永远不能摆脱天下人的注视。 城门缓缓打开,一骑高头大马缓缓扬蹄而出。 徐敛眉披着玄色大氅立于马上,三军阵前,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直到她终于确定,他已经长大了。 “请主君入城。”她逆着光,朝徐肇微微一笑。 “母亲。”徐肇抿了抿唇,在马上挺直了背脊,道,“父亲在路上病了,赶不上大典,我……本王让卫风卫影和一列亲兵陪着他,会到得晚一些。” “有多晚?”徐敛眉道。 徐肇咬住了唇。虽然他已经装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可此时的母亲毕竟让他有些敬畏。 “不知道。”徐肇说,“他走得慢,也许处处要歇脚……” 徐敛眉已纵马从他身边奔了过去。 *** 徐敛眉策马奔出岑都地界,沿官道向东奔驰数十里,便见到了卫风卫影一行人。 他们却并没有前进的意思,反而是在原地徘徊不动。见了徐敛眉,卫风卫影连忙领众人下拜行礼,神色惶恐。 徐敛眉下了马,大雪已将她眼睫上都凝出了一层微淡的霜。“驸马在何处?” “回殿下……”卫风道,“我们昨晚经过一座山谷时遭遇了大风雪,一转眼间,驸马就不见了……我们还在这附近搜寻……” 大风呼啸刮过,将卫风的声音擦进徐敛眉耳中时,已变成一片模糊混沌的响。徐敛眉的手抓紧了缰绳,声音里像是吞了雪,苦涩地融化开:“驸马身子不好,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知道,殿下,是我们该死!”卫影也膝行上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我们走得慢了,就是去邻镇上买了些药,昨晚上宿营原想着熬药给驸马喝,哪里晓得突然发了大风雪……” 徐敛眉道:“将药给我。” 风雪溯洄翻飞,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卫风连忙吩咐亲兵将药包呈上来,徐敛眉接过了,将它缚紧在自己的马鞍边,然后纵身上马。 “是哪一座山谷?”她道。 卫风一愣,“那山谷的径路已被大雪封住了,我们正想着从西北边绕行过去……” “你们绕行,我走直道。”徐敛眉道,“是哪一座山谷?” *** 无尽的雪,一点一点,将人影人声都淹没。 徐敛眉策马一步步踏进深埋的雪里,风雪鼓荡起她玄黑烫金的衣摆,将她的眸色都吹成冷光离合的一片。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却把嘴唇咬出了血。手是麻木的,只是僵硬地拉着缰绳让马匹不至于在看不清的危险中失蹄,颠簸之中,她觉得冷而无措,就连眼前她本该极其熟悉的道路都好像分出了无数的岔道…… 她找到了那山谷的入口,在两座高崖之间,昨夜崩塌的碎雪堆叠了十余丈高,将谷口封得死死的。她策着马绕着谷口走了一圈又回来,最后,她下了马。 她将那几包药和水囊一起揣入怀中,拍了拍马背解开了马的缰绳。马儿不能理解地嘶鸣一声,她却再不看它一眼。 一声刺耳尖响,她将匕首插-进了冷硬的石缝,而后一步、一步地攀上这碎雪之侧的山岩。指甲在岩石间发出喀啦断裂的脆响,她恍若未觉,将脚踩稳后,又往上几寸。 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凝着冰,她几度滑跌下去,身体淹没在荒芜雪地,脊骨旧伤却发作起来,提醒着她她还没有死,她还可以继续。于是她起身继续。 山崖并不说话,只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倔强的女人。 终于她攀到了朝向谷内的一面,在与谷口碎雪平齐的高处往下望,谷内的积雪其实不如谷口那般吓人,而只是一望无垠地铺满了整座山谷。 除了雪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 ——“先生若老了,我也便老了。” ——“我等着那一日。” 暖日的幻影中,男人的微笑宁静如谜。他朝她伸出手,她竭尽全力去抓,就好像去抓那岩石上的野草,最后却从手掌中滑脱。草上的积雪融化在她的掌心,只剩下沁入肌肤的冰冷。 先生。 先生,你还是……还是骗了我啊。 她望定那山谷下的积雪,慢慢地抬起了足,放开了手—— 她跳了下去。 山风烈烈割过,崖壁上的凝霜被她惊落,纷纷扬扬洒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破碎的雪。 *** 一声钝响,她落了地,又被碎雪推动着向地势低处滑落。脊背上擦出一阵剧痛,她咬着牙,一手抓住了侧旁的枯树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折断了那根树枝做拐杖,在积雪中探着路。大风仍旧,不时将地面上的雪粒都吹起来,像鞭子一般在她脸颊上扑打出血痕。视阈中茫然一片的雪色让她几乎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双足从雪中拔-出来又踏下去,雪水渗了进来,从足底将她一点点地冰封住。 “我不许你走。” 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可其实只有一阵软弱的气流而已。 “我不许你走。” 她甚至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我是个很恶劣的女人……我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而今我知道了,你却再不给我机会了。”她笑起来,“不……再给我一次,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你却还骗了我呢……” “你骗我,骗我说,我们,还可以一辈子……一直到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像晶莹的碎片坠落下来,转瞬便溶在了风雪里。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摸索着山壁往前走,一寸一寸地寻找过去,再没有说话。 不知找了多久,天色已阴沉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竟然真的看见了他。 他倚着山壁坐着,半身都被大雪所覆盖,与雪同色的白发长长地披落在地。 他闭着眼睛。 (二) 柳斜桥的身子尚未全然冷却,甚至还有微弱的鼻息,显然昏迷未久。他全身都覆着雪色,唯有襟前却是触目的鲜血。 那是他咳出来的血。 从那被大雪堵塞的谷口到此处,至少有半里的路。徐敛眉猜测他是险些被那崩塌的大雪埋没,而后一步一步挪到了这里,才终于支持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她扶抱着他走入不远处的山洞,日色将暝,这洞中虽没有积雪,却寒冷彻骨。她找出几根枯枝生了火,将柳斜桥沾了雪的外袍和靴子都除下,而后将自己的大氅拢过来,靠着火堆抱住了他。 雪水在火上渐渐地沸腾起来,直至溢出了水囊。她取下来稍微凉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递到柳斜桥嘴边灌进去,他却全部咳了出来,将水泼了一地。见他还能咳嗽,她心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自己饮下一口,便给他对着唇渡了过去。 男人的唇冰凉却柔软,温热的水在其间流淌着,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 “先生。”她低声说,“先生,你要活下来,你会活下来的。你同我,许了那么多诺言,还一桩都不曾兑现过。先生,我可都记得很清楚的……” 话音突兀地止住了。因为没有人回应她,这些话显得是那么可笑,终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咳嗽起来。 她连忙放开他,却见他皱起了眉头,咳了好一阵之后,那双眼睛,终于也缓慢地睁开了。 他看见她,还怔了一下。 徐敛眉一时被欢喜淹没,笑得不知所措,“我……你……你醒了……” 柳斜桥凝视着她,又咳嗽几声,才道:“你……你救了我。” 徐敛眉咬着唇点点头,又连忙拿出干粮来,“要不要吃一些东西?你想必饿了……” “我这回再不会骗你了。”他却说道。 他的眼睛很深,却也很茫然。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会同我回去的吧?”他又道。 “嗯!”她连忙点头,双手仓促地捧住了他的手,“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卫风卫影他们马上就会找过来了……” 柳斜桥笑了。 她怔住。 他的笑容温暖如春,容色里一分分泛起微淡的红晕,嘴唇亦显出水色。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春日的湖水,溅起清妙的涟漪,一圈圈如诱人的符咒引人坠而不返。 这,原是她最爱的笑容啊。 柳斜桥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方才是你在给我喂水?” 她讷讷,“我,我是不是呛着你了……” 他含笑摇摇头,旋而吻了上来。柔软的、一点点的舔舐,将她冰冷的唇徐徐地润出了暖意。他便连眼睛里也带着笑,像一闪一闪的星子,她不由得伸出双手去抱他,他却将她的肩膀压下来,迫得她躺倒在了火堆边的地上。 他的身影覆盖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无比地安全。可是这样的安全又要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她死死地咬唇,直到咬出了血腥味。 他凝视着她,修长的手指擦过她的唇,“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会回来,你怎么不信?又跑出来找我,瞎担心了,是不是?” 一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在男人面前她再也无需假装坚强,抱着他的腰身闷闷地点头。男人纵容地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家中还有娇妻等着,我又怎会恋战?” 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火光映着她含笑带泪的容颜,明丽的眸子里满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她的发梢,安静地看着她。 她想起身,“你……真的不用吃些东西?你饿了多久了?” 他却将手指按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让我看看你。”他柔声说。 像是春日里城门外骑马倚斜桥的少年,眉宇里折了春水,眼瞳底含着月华,只是这样盈盈淡淡地凝视着她,她就可以忘却这世界了。 第64章 第64章——情何物 (一) 徐敛眉不知道他看了自己多久。 极近的距离里,两个人呼吸相闻,她一度面红耳赤不能把持自己。可男人却始终很安静,那双浅色的瞳仁里渐渐有了些更深的意味—— 他俯下身来,她乖顺地闭上了眼将自己递出去;可他却只是碰了一下她的唇便离开了。 她仓促睁开眼,他已然坐起了身,道:“外边是什么声音?” 她诧异看他一眼,走到洞口去,却见不远处的夜空上绽放出无数璀璨的烟罗—— “啊。”她喃喃,“明日是阿肇的即位大典……” 今日是十二月晦日了,明日便是元会,新的一年将开启,徐国也将正式迎来新的主人。烟火在岑都上空绽放,照亮远近群山巍峨庄严,也照亮了徐敛眉身后男人的眼睛。 他走上前,同她并肩望去,“阿肇要即位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于是她最终也没有说话。他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俱是冰凉,却在血脉里交出了自己所有的温热—— “阿敛。”他低声说,“你今日是不是很累?看你的脸上,是被什么东西刮着了?” “我不累。”她摇摇头,话里竟有些慌乱,“你冷不冷?我煎了一些药,你过来,喝一些……” 他顺从地跟着她回到洞内,她将盛好药汤的水囊递给他,看着他喝下。他的手指擦了擦唇,又吮了一下,笑道:“雪水煎药,会不会有奇效?” “奇效便是,让我能多看你一会儿吧。”她喃喃。 “阿敛。”他倚着洞壁拉着她坐下,从后方将她拥入怀中,话音轻缓地流淌在她的耳畔,“我这一生并不曾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我已比世上其他所有男人,都要快活了。” 她想起身,他却将她抱紧了。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略微发颤的声音。 “阿敛,对不起。”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火光刺眼,扑进火里的灰埃都化了烟,她忽而感到恐惧了,在这万籁无声的时刻,她感到必须要说些什么才好—— “先生,我在这世上从未怕过什么,可是,可是刚才,你若当真离开了我……” 他轻轻地、困倦地“嗯”了一声,仿佛是带着微笑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的手痉挛地抓紧了他的胳膊,“先生?我已问清楚了你的病情,待回岑之后,好好调理,定不会有大碍的。先生!你要相信我……” 火堆毕剥有声,映亮两人周围的方寸之地;雪花在洞口尺隙间安静飘落,比风雪更遥远的地方是一轮晦暗得几乎隐入了夜色的残月。 身后人的呼吸渐低渐沉,渐渐隐没无闻。 “先生!”她咬紧了唇,却不敢回头,“先生,你不要睡,你听我说……待天下大事了了,我们便去你喜欢的南海边,一辈子留在那里,好不好?那边那样地暖和,再不会让你挨着冻了……好不好,先生?” “先生,我看卫风卫影他们明日便能找过来了,今天晚上,只能先委屈一下……” “先生,你在听我说话么?” “先生,你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她低下头,眼睫微微颤动,未几,坠下一滴晶莹的泪来,掉落在他的手背上。她轻轻地擦拭去,他却全无反应。 她终于扳开了他环住自己的手臂,转过身,看着他。 很久,很久。 很久之后,她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他的脸很干燥,似带着风雪的刮痕,眉宇微微地凝着,那双紧闭的眼眸却好像还透过虚空在专注地凝视着她。他的唇冰冷,她俯下身去吻他,却再也打不开他的齿关。她将衣裳都披在他的身上,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一丝温度。 一声脆响,火堆里柴薪烧尽,便不留情地熄灭了所有的光。洞中陷入一片醒不来的黑暗,只能凭那浅淡如无的月光看清一点微渺的轮廓。 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过去,终于颤抖着抓住了那把匕首,然后突然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狠狠一划! 鲜血一滴两滴地渗了出来,继而愈来愈多,她将手抬到他唇边,强力打开他齿关,将自己的鲜血汩汩喂入他口中…… 他的口唇并不动,一些鲜血被咽下了,更多的却是溢了出来。但他的身躯也终于不再那么冰冷,她终于还可以再自欺一会儿。 也许他根本就不曾醒来过,也许方才的笑容、烟火和十指相扣,都不过是她自己做了一场温柔而团圆的梦罢了。 她在他身边躺下来,抱着他,一只手揽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轻轻地拉开了自己的衣带。 “先生。”她的声音轻如静夜的耳语,“先生,你还是很冷的吧?你总是这样怕冷。过去我给你的鸣霜苑里每年都送去最多的炭,还有地龙和暖炉……那时候你却很不领我的情呢。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 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放入了自己温热的胸怀里。衣衫褪下,盖住了两个人,她抱紧了他对着火堆躺下来,双眸空空地呢喃:“那个时候,我就很喜欢你了。” *** 第二日清晨,从山谷西北角绕行过来的卫风卫影一行人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公主。 寒冷的空气里,烧残的火堆边,公主一手缠满了绷带,另一手抱着驸马,低着头,很久很久,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说话。 “殿下……”卫风感到喉咙间仿佛有什么哽住了。 公主终于看了他们一眼,却轻声道:“你们小点声……驸马他,睡着了。” (二) 柳斜桥又回到了十年前,徐国东境的那一片雪地里。 他满身伤痕和疲倦地从极北之地走到了这里,大夫同他说,他活不过十年了。可是在这片雪地里,他却遇见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傲慢的,她穿着华美鲜艳的衣裳,立在驷马的轺车上,身子微微前倾,遥遥地看了他一会儿,便对身后的人吩咐了句什么。而后便有人将他抬了起来,抬到那女人身后的车厢里,给他温水,给他炉火,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又给他喂下御寒的药。 数日后,他被人请上了徐国行宫的大殿。 那个女人拢着裘袍坐在上首,望着他,微微上挑的眼里带着清傲的笑意,薄如刀锋的唇微微张合:“你醒了。本宫救你一命,你是不是该报答本宫?” “在下愿辅佐殿下,以效死命。”他说。 她微微眯了眼,“你可不能骗我。” 他沉默良久,“我这回,再不会骗你了。” *** 柳斜桥睁开眼,却先见到一团乌黑的发顶。 他动了下身子,却发现全身僵硬得发痛,只好作罢,睁眼看着床顶。然而立刻徐肇就抬起头来,开心地哇哇大叫:“爹爹!爹爹醒啦,爹爹你醒啦!” 这原来是在岑宫鸣霜苑的卧房里,炉火安静地燃烧着,床幔垂落出一片温暖的阴影。几个下人跑了进来,看见他醒了都是谢天谢地,鸿宾没有说话,只走出一步,便捂着嘴哭了。 众人来来往往地伺候着他起身洗漱,徐肇寸步不离地跟着,口中说个不停:“……娘亲说要给爹爹用那个药,老御医就急啦,说不可以,爹爹你知道么?他居然还说爹爹已经死了!我才不信呢,娘亲也不信,娘亲说她的药一定能救爹爹的命,爹爹,娘亲好厉害啊!……” 柳斜桥坐在床头,他就抱着柳斜桥的身子说啊,说啊,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着,眼圈还泛着红。柳斜桥看得有趣,揉揉他的头发道:“阿肇又哭过了?” 徐肇“嘎”地闭了嘴。 柳斜桥笑道:“以后遇事,万不可再哭了。男人的眼泪可不能给别人瞧见,尤其不能给心爱的女人瞧见,知道么?” 徐肇愣愣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可是,可是阿肇真的害怕爹爹会死了……” 柳斜桥温言道:“爹爹放心不下阿肇,怎么会就死呢?” 徐肇觉得这话颇有道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可又没来由地觉得委屈,于是撅起了嘴。 “所以,”柳斜桥叹口气,“你的娘亲呢,她在哪里?” *** 另一间寝房中,一道金色的屏风隔开了老御医的视线。公主慢慢地扶着床榻坐起来,胸前包裹数层的纱布又浸出些微血渍。 老御医已很老了,话音里忧心忡忡:“殿下即便如此做,也不见得能救下驸马的性命,只是让他再多活一时片刻,又有何益?” “有何益?”徐敛眉似是被逗笑了,“你是大夫,你问我,一个人活下来,有何益?” 老御医不说话了。 徐敛眉将衣襟揽过掩了伤口,良久方低低地道:“我将我自己的心血给了他,和他一起生,一起死,便是最好的了。”她将声音放得轻了,小心翼翼似的,“若没有他,我一个人独自活到老,在我看来,那才是最无益的事。” 老御医盯着那屏风看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叹口气,“取心头血不是什么正道的法子,万一日后殿下的身子又出了凶险……” “只望您不要告诉他才好。”徐敛眉复笑开了。 *** “娘亲!”冒冒失失的小人撞开了门,笑嘻嘻地扑过来,“娘亲,爹爹醒啦!” 徐敛眉坐起身来,向他张开双臂,抱了个满怀。“是么?”她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而后下了床,笑着将手牵住徐肇,“阿肇是一直守着爹爹的吧?” “是啊是啊!”徐肇拼命点头,“阿肇好怕,好怕爹爹会……” “不会的。”徐敛眉蹲下身子,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有娘亲看着呢,爹爹不会出事的。” “为什么?”徐肇歪了歪脑袋,“为什么有娘亲看着爹爹就不会出事?” “因为他答允了我的啊。”徐敛眉笑道,“我们说好了,要一辈子到老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踏出了门槛,院落里的积雪未融,今日却难得有阳光照耀,遍地是碎金色的雪光。她听见清越的笑声,抬起头,就看见柳斜桥站在素色的花廊上,稍稍侧过身来笑望着她。 阳光将他的青衫与白发都蒙上温柔的光华,那双浅色的瞳仁看定了她,泛起涟漪般的笑影。 他显然是听见了她最末那句话,才会笑得那么开心吧。 第65章 第65章——如明烛 大胤乾极六年春,海沙郡南界,大海边。 涛声依旧,无休无止。海潮抚过的砂砾柔软地摩擦着脚底,还留有被太阳烘过的潮水余温。 拢着衣襟走了数十个来回,往衣兜里装满了奇形怪状的贝壳,再回过头去,正见自家小屋的窗扇被推开,柳斜桥一袭洒落青衫,正斜倚着窗朝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隔着颇远的距离,她朝他挥了挥手,指手画脚地比划着示意他将窗子关上—— “风大!”她喊着,声音却散在海风里,他显然听不清楚,笑着同她喊:“回来吧,天晚了!” 她歪了歪脑袋。 柳斜桥转头看向房中正收拾东西的大夫,“要不您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那大夫连忙摇了摇手,“这可不必了,我是身负皇命为先生医病的,哪敢再多作叨扰。” “那多谢您了。”柳斜桥说着,将大夫送到门外去。 “先生留步吧。”大夫道,“先生的身子比之去年又好了许多了,看来南方确是宜人,当初郭老的交代是没有错的。” 郭老便是那个白须白发的老御医,已于前年离世,那之后例行来给柳斜桥看诊的便换了这位中年大夫。柳斜桥笑笑道:“郭老曾断言我活不过六年,可如今已过去十三年了。” “虽是如此,仍需小心……” “人生还能有几个十三年?”柳斜桥的笑容里仿佛闪动着海天外的阳光,“医者仁心,有时却未免不懂得计算。” 大夫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先生说的是。” “郭老医术通神,当初在下真以为自己已到了鬼门关上,却偏还被他拉回来了。”柳斜桥欠了欠身,认真地道,“在下至今不知他用的是何药法,去年他去得仓促,在下也未及吊唁,实是深以为憾……” “郭老在御医署六十余年,看惯风浪,我们都佩服得紧。”那大夫道,“当初公主殿下诞育皇嗣,九死一生,不也全赖郭老保全母子平安?说起先生当初的凶险,那是心血耗竭所致,我也不知郭老是如何办到……来之前我问遍了御医署的人,也未得一个答案。倒是有几个干犯国法的偏方,譬如取人心头活血之类……”大夫摇了摇头,“老夫也不甚了解。” 柳斜桥沉默了。 就在这时,徐敛眉已向他们走了过来。她一手压着被海风吹动的裙摆,另一手提着装满贝壳的衣兜,赤足踩在银沙上,仰面朝他们灿烂地一笑。柳斜桥侧过头,微微地笑了一下。 “早说了屋外风大,你还站这么久。”徐敛眉走近前来便嗔怪他,又转向大夫问道:“先生这一向可没有大碍吧?我可是变着法儿养着他的。” 柳斜桥突地咳嗽了两声。徐敛眉紧张地拍拍他的背:“怎的了?怎的又咳了?”他却低着头道:“你又捡这许多贝壳,我只怕阿肇不会要……” “他不要的话,可以送给媳妇儿啊。”徐敛眉理所当然地道,“他就算是皇帝了,我也是他的娘亲,当初他那么寻死觅活地管我要这些玩意儿呢……” 大夫看着这夫妻俩,半晌,失笑摇了摇头,也不告辞,便离开了。 徐敛眉转头看着夕阳下那大夫的背影,忽而笑了一下,回头道:“回屋里坐着吧,我去烧饭。” *** 几碟小菜,一盘蒸虾,一大碗浓浓的鱼汤,徐敛眉将它们一一端了出来,柳斜桥点起了灯烛,便坐在桌边一手撑着头笑睨她这副洗手作羹汤的模样。 徐敛眉将手在巾帕上擦了擦,“过几日阿肇过来,我给他留了些新鲜海味,你便勉强将就这几日吧。” 柳斜桥道:“这也算将就?” 徐敛眉挑眉笑看他,荧荧的烛火下,伊人眉眼仍似当年绰约而明媚。他真是爱煞了这样的她,鲜活的,飞扬的,无所畏惧一般。 他剥好了虾放在她的碗里,她怪道:“特意做给你吃的。” “我今日听方大嫂说,凡是他们家做了虾,一定是方大哥剥给她吃的。”柳斜桥很严肃地道。 徐敛眉的眉毛古怪地拧了拧,“你跟那群大娘大嫂的倒是很合得来。” 柳斜桥笑了,“知己知彼嘛,我总也要学学如何取悦你。” 她的脸噌地红了。 偏柳斜桥仍旧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外间渐入夜了,海潮声静谧反复,微淡的月华将银沙的光铺进门槛里来,又被烛火阻隔,幻作许多重模糊的影子在男人雪白的发上跳跃。虽届不惑之年,时光却好像在男人的身上停滞了,只在他眸中刻印下愈来愈深沉的柔情。徐敛眉只觉喉间干渴,低头不敢看他,只默默地吃着他剥给自己的虾。 晚饭后,她去洗碗,柳斜桥先去沐浴。待她收拾完了,回到卧房,却未见到他。 “先生?”她走到后边的浴房去,氤氲的水汽刹时扑面而来,令她一时看不清楚。突然“哗啦”水声响起,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两片湿润的唇压了上来。 柳斜桥自水中立起将她紧紧揽在身前,低头深深地一吻。她险些窒息住了,伸手欲抓住什么,却碰到一片湿漉漉的赤-裸胸膛。她睁开眼,便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呆呆地道:“你这是在……” “在等你啊。”他笑着说道,一只手绕到她身后,轻轻一拉她的衣带。她的衣衫滑落大半,露出一弯温柔香肩,他低下头便吮了上去。 她低低“嘶”了一声,手按在他的发上。她闭上眼,仰起头,他的唇渐而从肩头移至锁骨,又轻轻啮咬上她毫无防备露出的优美颈项。 “冷不冷?”他在她的喉咙间哑声问,“我刚换了一遍热水……” 她搂住他的颈,分明不冷的,她却觉得浑身酥麻得不知如何动作。他将她抱了起来,又是一阵水声,两人一同跌在浴桶中。 他靠着浴桶的壁,两臂搭在桶沿上,看她在滑溜的浴桶里艰难地跪稳在他身上,然后她抓着他的肩膀,吻了过来。 他熟悉她这样的动作。女人在某些时候总有点莫名的固执,譬如床笫之事上,总不会让他永远地占上风。所以他乖觉地等着她的反扑,安然地承接着她这个吻,手掌抚摸着她的背脊,肌肤所碰触之处都激起微妙的战栗。 她终于喘息着放开他的唇舌时,眼中也已蒙上清润的水汽,朦朦胧胧的像山林间迷人的云雾,“先生……” “嗯?”他低低地笑,语调微微上扬,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她将脸埋到他肩窝,声音闷闷地,“先生,给我……” 既似柔弱无骨的撒娇、又似颐指气使的命令,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话语,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这样的她。 “好啊。”柳斜桥哑声笑了起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 在徐敛眉左胸上方半寸,有数道极细但极深的交错的刀口。但因她身上的旧伤太多,柳斜桥一时想不起来这刀口是何时留下的了。 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擦过,她便突然惊喘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抬头欲问,她却堵住了他的唇不容他言语;片刻过后,他也便忘记了。 浴桶里的水渐冷了,他抱着她出来,披好衣裳回了床上,她又蹭过来,将耳朵贴上了他的胸膛。 “在做什么?”他觉得她这样像个小兔子般,颇有些新奇的可爱。 “听你的心跳。”她说着,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他胸口的肌肤,惊得他重重“嗯”了一声。 “先生。”她却不管他的*,反而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你的心跳得好快。” “因为是你。”他说。 她想了想,靠着柳斜桥的胳膊躺了下来,絮絮地道:“这样的日子,若换到六年前,真是不可想象。” 六年前,也就是徐肇即位后的第二年,天下方刚一统于徐,徐肇登基称帝,建立大胤,那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如此过了三年,徐肇却无论如何都要把父母赶到南海边来了。 “再不许你们为这些事情操心了。”十岁的徐肇义正辞严地道,“我已经长大了,总让爹娘帮衬着像什么话?南方气候好,郭御医早已说过,爹爹就该去南方养着。” 孩子的眉眼渐渐长开,糅合着母亲的英锐和父亲的坚韧,在朝堂上睥睨群臣的时候不怒自威。 徐敛眉当时就想逗逗他:“陛下长大了,可何时给爹娘看看媳妇儿呀?” 徐肇一下子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方才的气势全不知哪里去了。 “我听闻今春要选皇后了。”徐敛眉手指绕着柳斜桥的白发,忽而道,“阿肇十三岁了。” “啊。”柳斜桥隐秘地笑了笑。 徐敛眉撑起身子来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柳斜桥笑着吻了下她的额头,“阿肇这回来接我们回岑都去,你就可以见到你媳妇儿了。” 她撅起了嘴,“你们父子俩,总有这么多的秘密。” “我们都是男人嘛。”他朗朗地笑起来。 夜的温柔和疲倦慢慢地侵了过来,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地低了,浅淡地徘徊在空气里。 “你说……待阿肇有了漂亮媳妇儿……会不会就不要他娘了啊?” “我确是听闻男人都有这样的秉性……” “那可怎么办?先生,我是不是老了?感觉阿肇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了……” “你若是老了,我不也同样老了?” “可是……” “儿女总会离开我们身边,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嗯。先生,我……” “怎么?” “我爱你。” 幽暗的深夜里,一阵短暂而柔和的沉默。 “我爱你,先生。即便到了我们都垂垂老矣的那一日,我也还是只有这句话同你说。” 她闭着眼在他怀中蹭了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喃喃着说道。 还未等到他的回答,她便已然睡着了。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声音低柔仿佛能潜入她的梦境,“我等着那一日,阿敛。” (全文完) 书香门第【霎紫明嫣】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