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伪装爱你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笼中雀 作者:Miang   文案:   魏国摄政王萧骏驰,求娶齐国公主姜灵洲。   姜灵洲知道,此去他乡,远嫁敌国,怕是要郁郁此生,做一只老死宅内的笼中雀。   但是……   萧骏驰:爱妃,请出笼。   姜灵洲:笼里挺好的,妾身懒得出去。   谁是谁的笼中雀,并不好说~   一句话:摄政王与他的小仙女互相驯养的故事。   阅读须知:   1.1v1,HE,双处,甜宠不虐。   2.全文架空,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甜宠   主角:姜灵洲;萧骏驰 ============= 华亭旧梦 第1章 和亲事   榴月仲夏,鸣蜩密密。   虽已是乌金西沉的薄暮时分,天气却依旧闷热得紧。   天灰沉沉的,似酝着一场瓢泼霪雨。芮絮宫的池塘里,支着几瓣萎蔫的水荷叶,几只青娘子在水面上摇摇摆摆地飞着。   朱太后近来身体欠安,终日里精思匮乏。唯有在见到几个孙辈时,朱太后才会有些劲头。为此,几位年轻的公主都聚到了芮絮宫来,为祖母朱太后侍疾。   虽说是侍疾,却也只有身为长姊的河阳公主姜灵洲一直守在太后枕边。其余的姊妹们,便留在外间。   此时此刻,外间里一片静默。几位公主心思沉沉,眉有忧意。   她们面上的忧虑,三四分是为了朱太后的病体;余下的六七分,则是为了另一桩事——   魏国摄政王萧骏驰,向齐国求娶宗室牖下公主。   这几位公主虽只是豆蔻之龄,却也知道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正是国运未卜、风雨飘渺之时。   魏国在北,齐国在南。魏人齐人,世世代代兵戎难休。自三朝前始,魏齐二国便已是判若水火。历数十年交恶后,如今更是方枘圆凿、形如鹬蚌。   自六年前,魏国先帝薨逝,竞陵王萧骏驰摄政,魏国便在战事上得了上风,在齐魏边域连得数镇,大有直挥南下之势。   因着魏人来势汹汹,一时间,齐国上下一片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谁料想,在这个当口上,不知为何,魏国摄政王萧骏驰竟命人千里驰书,携同使臣六人,直奔齐国国都华庭,意图求娶齐国公主为妻。   几位齐国公主正值青春华年,各个金娇玉贵,谁也不愿远嫁异国。事关婚嫁大事,便是这些平日里无忧无虑的王家贵姬,也不由垂眸忧虑。   隔着一道朱背福禄屏风,时不时传来朱太后的咳嗽声。   姜灵洲立在朱太后枕边,用调羹舀起一勺苦涩烫热的药汁,放在面前吹了吹。待药汁渐温,便送到了朱太后的口边。   朱太后神情恹恹,面色晦暗,眼角的皱纹似被鱼鳍晃开的波浪。她半抬沉沉眼皮,看到姜灵洲髻上的发簪,神情便渐渐舒展开。   姜灵洲鸦黑的髻间插了两枚金累丝菊纹对簪,绞起的菊花瓣薄如蝉翼,轻颤不停。朱太后一面望着那簪子,一面伸出满是褶子的手,摸了摸姜灵洲的手指,道:“河阳,你颜色好。这簪子,衬你。”   河阳是姜灵洲的封号。   “祖奶奶这般夸我,倒让河阳惭愧了。”姜灵洲放下半空的药碗,笑说。   她从袖里抽了一方帕子,想要替朱太后拭拭嘴边的药渍,却忽然听得屏风外一阵窃窃私语,原来是余下的姐妹们在谈天说地。   姜灵洲微一蹙眉,替朱太后拭了嘴后,便走到一旁,唤来了自己的婢女蒹葭。   “你去问问诸位公主们,在太后娘娘的跟前,是在闹些什么。”姜灵洲说。   蒹葭应声说是,立即去了。   不多时,屏风外便安静了下来。   随即,蒹葭低着头,小步走回了朱太后榻旁。蒹葭虽看似温驯地站在榻旁,却不停地朝姜灵洲打着眼色,显然是有要事需告知她。   姜灵洲却不急着同蒹葭说事,只是陪坐在朱太后榻旁。   夕光已经沉了下去,芮絮宫点起了晃晃灯火。   朱太后昏睐半阖,神思恍惚地望着姜灵洲。忽而,她道:“河阳,外边说得是什么事呐?”   “一些女儿家的小事。”姜灵洲答。   “听说萧家又打来了?”朱太后昏昏沉沉的,说话却慢条斯理,极是清明:“老二回来了吗?”   “是谁在祖奶奶面前说的这些事?尽是些胡说八道。”姜灵洲柔声道:“战事早两月就停了,二皇叔报了信,说孟秋时节便回来。”   “噢……”朱太后阖上眼睛,喃喃道:“河阳,哀家老了,你莫要骗哀家。”   “河阳怎会骗祖奶奶呢?”姜灵洲答。   姜灵洲一边说道,一边在心里默念“祈蒙见恕”。   姜灵洲幼年起,便随着朱太后礼佛,拜见过不少名僧硕学。曾有高行慧师要她“为人心诚、不得行违心之事”,姜灵洲也欣然应允。   而姜灵洲如今在朱太后跟前,却一连吐了三四个谎,已是违背了当初在佛祖面前的诺誓。   只是,如今战事吃紧,齐国连丢幽燕八镇,代上亲征的二皇叔更是归期难定。这些繁杂事务,如果让体弱多病、神思恍惚的朱太后知道了,也只是平添太后忧虑罢了。   姜灵洲正在沉思间,屏风外又响起了一片嘈嘈之音。   她心里微恼,当时便走出了屏风,低声喝道:“这又是在吵什么?”   三位正在争执不定的公主立时低下了头。   姜灵洲年十七岁,余下的三位公主都比她小上许多岁数。在长姊面前,她们便是有千般委屈,也不得不矮下身来。   更何况,姜灵洲还是大齐上下最得宠爱的公主。   今上膝下共有四位公主,独独姜灵洲恩宠深厚,不仅封河阳邑、领八千石,还上了“河阳”二字尊号。这样的尊荣,令几位公主难以望其肩项。因此,在姜灵洲面前,她们便只得低下头去。   姜灵洲看到几位妹妹乖顺模样,又瞧一瞧芮絮宫外已是昏黑的天色,说道:“罢了,今天你们便各自回去歇息吧,也省得让太后娘娘挂心。”   几位公主隔着屏风向太后告了辞,各自散去。   人去宫静,打眼色差点打到眼皮抽筋的蒹葭这才寻到时机与姜灵洲说话。   “公主,方才听那几位小公主说,那魏国的竞陵王递了尺牍来,说要求娶咱们齐国的公主。适才几位公主正是忧虑着和亲人选,这才焦虑了些。”   魏国地远人恶,齐魏又素来势如水火。若是哪位公主以和亲之身嫁往异国,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孤老他乡。   为了“哪个倒霉鬼嫁给萧骏驰”一事,几位公主才起了争执。   姜灵洲站在屏风前,秀眉半蹙,说道:“不见踪影的事,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么?”但她到底是挂了心,顿了顿,又对蒹葭说:“你去皇兄那边问一问,就说是我问的,这事可是真的?让他别瞒着我。”   蒹葭应喏,低头退去。   姜灵洲重回去服侍太后。   朱太后精神头不好,天色一暗便昏昏欲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太后便已经阖眼沉沉睡了。姜灵洲对宫女交代一番,这才带着另一个婢女白露回了自己的寝宫。   暮色沉沉,无星无月。红墙碧瓦皆被裹在一派黯黯夜色之中。宫里上了如云灯火,犹如盘蛇龙尾。只可惜这般猎猎灯火,犹驱不散暗沉夜幕。   过了小半个时辰,蒹葭才回来。   “太子殿下说,让公主您别记挂着这件事。”蒹葭向来稳妥大方,可此时也不由露了疑色:“然,太子殿下虽说了‘此事与河阳公主无关’,可怕就怕在……确有其事。”   蒹葭还藏了些话未说,譬如太子让姜灵洲“勿问国是”、“有个姑娘模样”。   类似的话,太子与皇后不知对姜灵洲说了多少次,可姜灵洲从不爱听。   姜灵洲听了蒹葭的话,久久不语。   半晌,她说道:“我乏了。”   她在蒹葭、白露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洗漱拆发,枕着一腔心事,缓缓入睡。   夜半下了一场瓢泼不绝的哗然大雨,雨点直敲着顶上屋瓦,噼啪如奏。姜灵洲夜半惊醒,误以为是魏人的马蹄声直逼都城华亭,当下便觉得胸口一窒,再难入睡。翻来覆去,直到天将明时,方才重新入睡。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皇后听闻姜灵洲夜里睡得不安泰,还亲自拿了安神的香料来。只是香料虽名贵,却也慰不平姜灵洲心底忧虑。   第三日的早上,姜灵洲坐在妆镜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素有貌美之名,可连日侍疾,夜晚又忧思难安,面色憔悴不少。   于是,她命白露取了些胡粉胭脂,用以遮掩悴色。一番收整,她便离开寝宫,直朝着前三殿而去。   连日骤雨,宫廷内舒爽不少。深深浅浅的绿萝青枝都被雨水浸润,更显幽深葱翠。只可惜雨后景色虽宜人,姜灵洲却无意观赏。   齐国兴旧礼,女子不得出三门。宫内的前三殿为帝王上朝、议事、批奏之所,便是皇后也不能踏及此地。可在偌大宫廷之中,有一者却是特殊的,那便是河阳公主姜灵洲。她得圣上亲令,不仅可以随意出入三门,更能入崇政殿面见今上。   守门的卫兵远远见到河阳公主,即刻低头放行。   姜灵洲行至崇政殿前,恰好撞见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子姜晏然。   “皇兄!”姜灵洲一攥袖角,问:“前几日我差蒹葭来问的事,当真不当真?”   太子见到她,当即皱了眉头,道:“河阳,我是怎么同你说的?平日无事,莫要出了三门。你这幅模样,哪有一点儿像是一国公主?”   姜灵洲看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心下微微一沉,知道那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河阳,你来这儿做什么?”太子问。   “有一件事,”姜灵洲慢慢道:“若是那萧骏驰真的前来求娶我大齐女儿,不如,便以我降于魏国。……以河阳之身,换齐国率土皆乐,海晏河清,实为河阳之幸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写古言www   第一件事,当然是给男主取个外号了!   从今天起,男主就是萧大狗了! 第2章 各有命   “以河阳之身,换齐国率土皆乐,海晏河清,实为河阳之幸也。”   姜灵洲说的认真,面色也极认真。   可太子看了,心里却愠怒得很。   他不怒反笑,捻着手指,道:“我倒想知道,是哪个奴才成天在你面前嚼舌根?”   跟在姜灵洲身后的白露、蒹葭立时低下了头,一副惴惴模样。   “总之,你莫要惦记这事了。”太子不耐地说:“在民间摘选一个女子,冠了姜姓,给魏国送去便是。你是父皇、母后的掌珠,又岂能让萧家人白白得了便宜?”   姜灵洲懵懵懂懂地点了头,问道:“这样做,会不会惹恼了魏国?”   “有什么恼不恼的?”太子一副愠怒模样:“难道父皇还会怕了那萧骏驰不成?”   他起初说这句话时,铿锵有声,气力十足;但他一想到幽燕丢的那八座重镇,还有归期未定、尺素罕寄的二皇叔,声势又弱了下去。   好在,姜灵洲似乎被他的话哄过去了——她展露出笑意来,向兄长辞别,随即便带着婢女朝三门处走去。   姜灵洲的背影纤盈如云,映在一段朱红高墙里,极是殊柔端丽。   太子心下舒了口气,折身又回了崇政殿。   他本就是出来散散心,缓一缓与父皇议事时梗在心里的那口气,自然还是要回崇政殿去的。   崇政殿内,齐帝的桌案上,摆着一封信笺。   这信笺乃是萧骏驰亲笔所书,字迹刚劲端方、铁画入木;单单是这些字,便已能让人想到执笔者是怎样一位歃血沙场的武人。   “——数昔高祖之时,齐、魏曾结秦晋之好。而今竞陵仰齐人礼义、慕华亭儒风,望大齐以河阳公主降,联姻亲之美,表门闾之耀;……兵戈阻绝,幽燕息征,永结世好。”   信件末尾,“河阳公主”数字,极是端正有力。   宫中众人只知萧骏驰求娶齐国公主,还以为萧骏驰愿意娶任一公主;殊不知竞陵王萧骏驰求娶的,正是盛名在外的河阳公主姜灵洲。   齐帝坐在桌案前,疏眉紧蹙,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   他望了书函半晌,对太子道:“晏然,若是河阳知道了这事,怕是会自请远嫁。河阳她……”   “父皇。”太子鞠身,低声说道:“古语有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如细君、东平公主远嫁,盖因国运式微,不得已耳。今我大齐威仪飒飒,又怎能将社稷托于河阳一人身上?”   齐帝按按眉心,面上愁闷之色愈浓。   若是将姜灵洲嫁去魏国,便可解了燃眉之急,与魏国停战修好,休养生息。   但以“和亲”换得如此太平,怕是史官又要提笔写他是个庸君。   齐帝向来爱惜自己名声,凡事都求个“贤”字。若最后青史上写他嫁女求和,讽他将社稷托于妇人之身,难免令他难受。   更何况,姜灵洲是他最为宠爱的长女,好似在掌珠玉、当空圆月,齐帝对她珍爱非常——齐人女子十四便可听婚嫁,正是因为齐帝挑遍华亭儿郎,也找不出一个能尚河阳公主之人,这才让姜灵洲在宫中待到了十七岁。如此厚爱,可见一斑。   齐帝与太子对谈一会儿,便挥袖让太子自行离去。   小太监替太子推门,朱红的门扇开了一半,便撞在了门外姜灵洲的身上。太子抬头,看到姜灵洲正矗在门口,作出偷听之姿,登时恼了。   “河阳!你怎么没回去?”太子说。   姜灵洲低垂了眼帘,眉眼微垂,声音轻淡:“哥哥与父皇还想瞒我到几时?那萧骏驰想娶的人,是我吧。”   “身为女子,怎能随意谈及婚嫁之事?”太子斥道:“萧骏驰要想娶你,怕是得等下辈子了。安心罢,皇兄定不会让那贼人如意。”   姜灵洲笑一笑,说道:“皇兄,这事可勉强不来。”   太子默然。   他也知道,姜灵洲说得对。眼下正是魏人占着上风,若惹得萧骏驰不满,怕是第二日魏兵的箭矢便要射上华亭城门来。国将不保,安论族人?   两兄妹对望一会儿,姜灵洲缓缓道:“憾只憾,河阳并非男儿身,不能为社稷身死。”顿了顿,又道:“……若能用得着河阳,皇兄与父皇可莫要自己捱着。大齐上下,不独姜姓一家,还有着千千万百姓。”   说罢,姜灵洲垂首朝着太子一福,携婢女离去。   姜灵洲先去看了朱太后,得知朱太后今日不想见人,便又回了自己的览芸宫。沿路上,她望见四下里飞甍连阙、凤翼低垂,朱阁碧楼层叠迢递,不由在心底低低一叹。   也不知宫中这般金粉太平,还能维持到几时。   她回到览芸宫中刚坐下不久,三公主姜惠风与生母丽妃便施施然登门造访了。   姜惠风与丽妃默然坐了好一阵,丽妃这才讪讪开口,说明来意。   “想必河阳殿下也知道,近日宫中所流传的那件事。”丽妃捏着帕子,缀在额前的翠色花胜曳着一小串豆大的宝珠,盈辉流转:“——魏国的竞陵王,向陛下求娶一位齐国公主。”   姜灵洲颔首,说:“确实有所耳闻。”   “我虽是后宫妇人,却也知兹事体大。我有心让惠风替陛下分忧,只是那魏国山远水恶,我又是惠风生身母亲,自幼看着惠风长大,到底心有不忍。”丽妃将手帕在眼角碰了一下,声音戚戚:“这才厚颜前来览芸宫,求河阳殿下帮一帮惠风。”   姜灵洲有二字封号,位在丽妃之上。便是在宫中颇有声势的丽妃,在姜灵洲面前也需呼敬称。   姜灵洲淡淡扫一眼姜惠风,见十三岁的姜惠风正瑟缩着躲在母妃身后,便从桌上取了一叠芙蓉紫薯糕,递了过去。   一边递,她一边道:“河阳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罢了,能帮上丽妃娘娘的地方,怕是甚少。”   姜惠风见到糕点,便不躲了,小手抓起紫薯糕便啃起来。   “河阳殿下说笑了。”丽妃道:“那萧骏驰求娶的是姜氏女。偌大皇室,只四位公主,总须挑出一位来远嫁魏国。河阳殿下是陛下的心尖肉,必然不会蒙此不幸。余下的三位公主,便不好说了。惠风才十三岁,若是嫁去了魏国,怕是得不到一段好姻缘。只望河阳殿下,能提携惠风二三。”   姜灵洲深受齐帝宠爱,只要姜灵洲在齐帝面前说上一句,姜惠风便会从和亲名单中摘去。   “丽妃娘娘,惠风定然不会嫁给萧骏驰。”姜灵洲心知内情,只好淡淡道:“你便放心吧。”   丽妃心下大喜。她一时忘乎所以,道:“依妾拙见,和亲人选倒也不是没有。二公主可不是极为适用吗?”   二公主姜清渠,平素最喜与姜灵洲一争高低。在这宫中,谁都知道二公主不喜姜灵洲。   姜灵洲虽从未对某人显露出明白的喜恶来,一直对所有姊妹兄弟一视同仁,态度温宜得当,但丽妃心下揣测,姜灵洲应当是不喜二公主的。   “这些事,自有父皇决议。”灵洲道。   丽妃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当下便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她抚一抚姜惠风的发顶,笑道:“有劳河阳殿下了。”说罢,便携着三公主离去。   姜惠风摸着嘴边的紫薯糕屑,扭头望着姜灵洲,脆生生地说道:“河阳姐姐这儿的紫薯糕,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吃。”   丽妃与三公主离去后,在姜灵洲身后侍奉的婢女白露不由露出了蔑色,说道:“这等家国大事,咱们河阳殿下只忧虑着如何为社稷解燃眉之急,丽妃娘娘倒好,尽顾着自家闺女能不能觅得个好夫婿!”   白露一向是个跳脱泼辣性子,敢说敢做,埋汰起主子来,嘴巴利索得很。   姜灵洲听了,低声道:“白露,休得多言。人各有命,丽妃只不过是爱女心切罢了。”   一日便这样匆匆过去。   日光西斜,到了傍晚,又降了一场骤雨。大雨倾盆瓢泼,遮天蔽地,令满庭枝叶都隐于雨幕白纱之中。日头昏昏暗暗,叫人看不分明。   刚到摆餐时,览芸宫外的宫人急匆匆来通传。   “太子殿下到访。”   话音未落,太子姜晏然湿漉漉的身影便自宫门间走出。   他没带伞具,一路披着雨水前来。面色灰暗,犹如殿宇外天色。   “皇兄这是怎么了?竟这般仪态匆匆。”姜灵洲蹙眉,连忙令白露、蒹葭两个去准备干爽帕子并崭新衣物,自己迎了上去,将手帕递给他。   “河阳……”   姜晏然说的话有些轻。恰逢天外一道白电劈过,陡然将半个天幕映的惨白,也将太子面上的衰颓映得清晰明彻。   “二皇叔被魏人俘去了。萧骏驰说,一个河阳公主,换一个姜家王爷。”   宫外闷雷滚滚,伴着大雨浇洗之声,响彻内外。   姜灵洲僵硬了手,心下一片惴惴。   她先想到幽燕二十万齐民,又想到朱太后昏沉倚在榻上,多次催问“老二何时回家”的模样。   闷了一会儿,姜灵洲道:“皇兄,这事怕是不能拖了,快回了魏国吧,就说我愿意嫁给竞陵王萧骏驰。”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你们不懂我的好,嫁给我明明是享福。 第3章 竞陵王   太子姜晏然与河阳公主姜灵洲一母同胞,兄妹俩情谊匪浅。他听到妹妹的话,有心再劝她两句,一张口,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嚏喷,一时间狼狈非常。   他不再言语,而是随宫女去了侧殿,换了一身干适衣服。   太子返身回到览芸宫正殿时,便闻到博山香里一味香意。   他仔细一嗅,辨出这是去岁南郡贡来的郁犀香。他想到平日里姜灵洲素来是个香球不离衣、笔墨常在案的风雅人,心下不由一阵百味陈杂。   ——若是嫁去了魏,她以后见到的,尽是些只知道骑马弄剑的粗鲁武人,哪会懂得什么香丸、香线的,只怕这日子着实不好受。   太子的心里闷乱起来。   姜灵洲嫁去魏国,又岂止是不好受,整个萧家都要视她如眼中钉,她自此就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而活。倘若他日齐魏兵戈再开,只怕姜灵洲便会头一个化为一捧紫烟。   这般想着,太子盯着那孔雀蓝雕金猊的香炉半晌,好一阵沉默,面色阴晴不定。   姜灵洲驱散了宫人,只留下白露、蒹葭服侍,随后问道:“皇兄在想些什么?”   “河阳,你若是不想嫁给那莽夫,定然要告诉为兄。”太子道:“只要你不愿意,这天下便无人能强你嫁人。父皇与为兄,定会护你一世平安。”   太子被雨淋湿漉的发髻未干,面上却是无比认真。姜灵洲见他如此模样,心下微微一动,好似春雪消融一般,暖洋洋的。   “家国大事,又岂是一个‘愿与不愿’能决定的?”她执起茶壶,亲自替太子斟了一杯,道:“河阳身为大齐公主,生而须担此重任。能为父皇与姜齐分忧,已是河阳之幸。”   太子没喝茶,接过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嚷道:“你可想好了!”   姜灵洲道:“自是想好了。”   太子脾性不好,可到底不忍亲妹妹受苦,又压下躁意,劝了起来:“齐魏交恶数十年,你若是嫁给了萧骏驰,只怕那萧氏上上下下都会看你不痛快。且山遥水远,人生地陌。你若嫁去魏,过得顺不顺且按下不提;只怕你这是一生都回不得华亭了。”   姜灵洲的手指微微一曲,暗暗绞紧了自己的袖口。   “无妨。”她道。   “……魏国萧氏本就多嫌隙,常有腌臜之事,自家的贵介豪族也斗个不停。你若陷了进去,那便安危难保。”太子陡然站起,在姜灵洲身侧负手踱步:“更何况,赵五战于秦,武帝亦动戈于匈人。便是将姜氏女儿嫁了出去,齐魏也未必如萧骏驰所算那般,可永结世好。若是他日魏人又起了心思,南下犯我姜齐,河阳,你可知你会落得怎样一般下场?”   姜灵洲半垂眼帘,气息微促。   半晌后,她沉静道:“以身为质,古来有之。大不了,便是奉上河阳一命罢了。总好过眼下幽燕二十万齐民家园不保,流理失所。”   太子的脚步僵住。   他似是没料到姜灵洲会这样说,面上一阵沉闷。顿了顿,他绕回姜灵洲面前,贴近她,偷眼瞄了瞄侍立在宫外的宫女,道:“河阳,再不济,你也要想一想刘琮。”   “刘琮”这个名字一入耳,姜灵洲便倏然抬起了眼帘。   她看着太子,一字字道:“皇兄,男女有别。河阳与那安庆王只不过点头之交罢了。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   太子喉头一噎,讪讪道:“是为兄说错了。”   他望向面前的姜灵洲,忽的意识到,从前那跟在自己身后闹着要扑蝶骑高的小女孩儿早就长大了,如今已出落得玉雪亭亭,早不是能与孩童玩伴胡闹的年纪了。   姜灵洲要做的事,便是他这个兄长也不好阻拦。   更何况,她嫁去魏国,自然能解眼前百般急难。   太子仰天长叹一声,道:“河阳,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若你心意已决,明天便与我去回禀了父皇吧。萧骏驰的使节在华亭待了三日,怕是早已不耐烦了。”   虽心疼自己的妹妹,可他终归是一国太子,不可将家国大事视为儿戏。   次日,姜灵洲便随兄长去了崇政殿,向齐帝陈愿。齐帝犹豫一番,便答应了此事,立刻回了魏国的使臣。当日,使臣便进了宫,说是有礼物要代竞陵王赠给河阳公主。   使臣作劲装打扮,窄袖短衣,浑身健实,个头比殿上的所有人都要高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眼睛更是如怒虎一般,令在旁伺候的宫女们都惊怯地低下了头。   他阔步走到阶前,屈膝半跪。   齐帝身旁的小太监立刻尖了嗓子,嚷道:“大胆!面见陛下,竟敢只行半礼!”   使臣扫了一眼太监,满面硬肃,双膝一落,这才跪在了地上。他自随身携带的囊袋中取出一枚金红色礼椟,朝上递去,道:“竞陵王以幽燕三座城池与此匕为聘,献予河阳殿下。”   太监接过了长椟,开盖验查一番,这才递给了坐于帘后齐帝身侧的姜灵洲。   蒹葭接过礼盒,在姜灵洲面前展开,那椟中藏的是一枚匕首,匕柄呈月牙状,雕着四爪捧玉的吞火鸱吻,又嵌了些松花色的细碎宝石,精美异常。   “此匕乃是竞陵王命人锻造之物。鸱吻在魏素有‘前龙子’之谓,喻竞陵王为萧氏血裔。此外,此匕更有辟灾驱邪之效,能镇千般恶念。”使臣说着,隔帘望一眼姜灵洲,又道:“竞陵王遥祝公主殿下,无恶念、无杂欲、无灾祸,安寿康乐,永享太平。”   姜灵洲命蒹葭收下了匕首,道:“谢过竞陵王美意了。”   |||   不过两日功夫,河阳公主和亲魏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华亭,继而远远朝着南北东西散去。   民众皆夸赞河阳公主身有大义,又有惋惜河阳公主远嫁的。最欣悦不过北方幽燕百姓,因萧骏驰退兵驻守,主动拱手让出三座重镇作为聘礼,逃难的百姓们纷纷回到了故乡。原本被虏去的嘉宁王也被送回幽燕,重返营帐。   姜灵洲身在深宫,不知宫外日月。自应下萧骏驰的婚事后,她便忙碌起来,无暇关注旁事。   萧骏驰像是怕已经到手的老婆会飞走一般,恨不得让使臣直接把姜灵洲带回魏国。但齐国重礼,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魏、齐两国磨了又磨,这才匆匆挑了个司天官算出的吉日,定下了孟秋七月的婚期。   既是公主出嫁,那便少不得大操大办。嫁女求和已是落了笑柄,齐帝更不愿让魏人在婚嫁上看了笑话,于是令少府开国库摘选宝物金银,又要挑如云婢女送予姜灵洲陪嫁。览芸宫内外,登时一片繁忙。   皇后向来是个硬气人,得知女儿自请出嫁,竟是赌气一般不愿见姜灵洲。小半月后,皇后才姗姗替她操罗起婚嫁事宜来。   礼单在手,可皇后娘娘却毫无嫁女的喜色,一张脸绷得比冰还冷。饶是姜灵洲左哄右哄,皇后娘娘都一副气极模样。   “母后,女儿为父皇解了忧,不好么?”姜灵洲问皇后。   “孰好孰坏,你自己省得。”皇后手指重重翻过礼单,背过身去不说话。   见此番景象,姜灵洲又是一番哄。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回到览芸宫,她便捧出萧骏驰所赠的匕首,仔细抚看。   白露见了,便对蒹葭偷偷私语道:“咱们公主到底只是个姑娘家,想必还是想嫁个良人罢。盼只盼那竞陵王对公主好些,莫要让她伤了心。”   蒹葭远比白露稳重,不似她一般天真跳脱。听得白露一席话,蒹葭摇摇头,浅浅一叹,道:“这般姻缘,已不算是‘姻缘’了。公主这一嫁,便犹如替我大齐下了一枚棋子。人在局中,又何谈姻缘幸事?那萧家人能让公主过得安生些,便已是大幸了。”   白露闷了声,面露愁苦之色。顿了顿,她道:“没料到和亲竟是这般麻烦的事。”   姜灵洲要嫁的人,白露和蒹葭都小有了解。   魏国国姓为萧,举国崇武,开国高祖便是一位马上好手。此后代代帝王皆是如此,擅长领兵作战。因着这一层缘由,魏人北跃白登山,西至大月氏,南扰姜齐,兵戈经年不歇。   六年前,魏帝萧图骥于西征途中战死,萧图骥长子萧武川继位。萧武川时年十岁,不理政事,于是,魏先帝三弟,竞陵王萧骏驰便代侄摄政。   此后,萧骏驰手握兵政,权势滔天,摄政次年便获许剑履上殿。其外,幼帝更为萧骏驰加封镇四处。竞陵王殊荣显赫,前无往例。   比之长兄,萧骏驰更知谋略、通军策,弯弓能射,领兵神勇。一时间,魏人无往而不利,以至于一连拿下姜齐幽燕八镇,前锋直逼华亭门户。   这样一位擅武摄政的王爷,想也知道,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莽夫。齐人看重的礼义诗书、风流儒雅,定和萧骏驰丝毫不沾边。   仔细算来,他唯一的好处便是不近女色。   二十好几了,别说娶妻,身旁连个侧室都没。   白露正在神游间,忽听得西面的小窗处传来石打窗棂的轻响,噼啪几声,极有规律。白露听见这声响,忙道:“公主,西窗那边有些响动,我去看一看。”   “……不用去了。”姜灵洲唤道:“随他去罢,不见就是了。”   西窗外,阵雨方停,夜色溶溶。   竹叶上沾着晶莹水滴,映出一道修长人影人。那人靠在朱红的长墙上,默默地等着什么。一会儿,他弯腰捡起一枚棋子大小的碎石,手指轻夹,略一发力,朝着雕花窗扇上丢去。   连着四五下“噼啪”、“噼啪”的轻响后,窗纸上都未见人影轮廓。   刘琮叹了一声。   他心知,这次,姜灵洲也不会见他。   仔细算来,自姜灵洲十岁后,两人已七年未曾私下二人相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竹马比不过天降系列。 第4章 春官卦   刘琮姓刘,此姓乃前朝国姓。   齐虽诞号数百年,却有陈齐、刘齐、姜齐之分。刘齐绵延近百年,大厦终倾,福泽耗罄,于二十年前为姜齐所取代。   姜军攻入华亭后,刘齐帝悬梁自尽,皇后一把火将小半宫殿都烧作灰烬。刘氏一脉,只余下一位两岁小太子,那便是刘琮。   姜齐帝登位后,体恤先朝血脉,效仿周王封商,为刘琮加封为“安庆王”,以图博个好名声。彼时刘琮才两岁,正是懵懂不记事的年纪。宫人问起他前朝旧事,他也只笑说丝毫不记得了。   他与太子姜晏然年岁相仿,姜齐帝便令他与太子一同读书习剑,以示抚恤。刘琮常在宫中,时常能见到姜灵洲。一来二去,他与姜灵洲便有了青梅竹马之谊。   从前幼时,刘琮便时常以石敲西窗为暗号,偷偷摸摸与姜灵洲一同玩耍。那时两人正是两小无猜之龄,姜灵洲又一向不喜欢那套“女子遵礼、静娴为德”的说辞,便与刘琮爬树翻墙,、捉迷猜字,玩得不亦乐乎。   此后,刘琮年岁渐长,深谙自己身世殊异,便疏远了太子,潜心埋头于书画风月之中。   姜灵洲十岁之后,渐明了男女之别,再也没私下与刘琮相见过。至多,只是在宫宴之时远远看过一眼。后来刘琮幽居西宫,偶尔还会来敲一敲西窗,可她再没理会过了。   姜灵洲听得西边渐静,窗外淅沥夜雨声又起,内心舒了一口气。   她走到妆镜前,翻开妆奁盒下的暗匣,取出一些玩意儿来捧在手心中。那是些六子联方、九连环之类的小东西,精致小巧。   细看之下,她掌心里的九连环与别处的有所不同,不仅藏了翻花的巧技,还扣了另九个小环,取了双阳极数,别具匠心。开环之后,还能自环身中取出一封小信来,巧妙至极。只是九连环光彩暗淡,漆金褪色,显然已是些老旧的东西了。   这些小玩意儿是刘琮赠给姜灵洲的,作她九岁寿诞之礼。她很是喜爱,年幼时时常取出把玩。   那时刘琮幽居深宫,姜齐帝虽因着惜名之故,善待刘琮,却也对他戒备非常,责令卫兵严加看管,不准刘琮踏出宫外,更不许刘琮面见外人。也不知刘琮是耗费了怎样的心思,才觅到了这样的小物什。   “把这些东西还予安庆王吧。”姜灵洲捧起暗匣,尽数交到了蒹葭手中,道:“幼时不懂事,收下了这些授受之礼。现在我将嫁为人妇,总不能再留着。丢了也是不好,不如还给安庆王吧。”   似这般需避人耳目的事,是只得让蒹葭去的。   蒹葭稳重,白露活泼。若是让白露去做,指不定会出什么漏子。   一夜便又如此过去。   次日晨起,姜灵洲梳妆打扮,又去了芮絮宫看望朱太后。   朱太后捱不住炎热天气,精神头一日差过一日。好在姜灵洲来时,朱太后又清醒了过来,笑呵呵的,半浊的眼里透着慈爱之情。   今日姜灵洲在髻上别了一枚鸟纹玉梳篦。髻间露出半抹白玉之色,与她雪腻月皎的肌肤颜色相似,衬得姜灵洲人若梨花。再兼之她衣裾翩翩,裙曳湘水,鬓耸巫云,更显纤秾合宜,极是动人。   朱太后只觉得眼前微亮,便缓缓笑道:“哀家这般年岁的人,看着河阳,竟也有些慕羡了。”   “祖奶奶羡什么?”姜灵洲坐在她枕边,道:“谁不知祖奶奶年轻时,也是冠绝一方的美人?”   朱太后被她这话哄得咧开了嘴,笑了好一会儿。   末了,她敛去了笑意,说道:“河阳,你是不是来同哀家辞行的?”   姜灵洲听得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她连忙说:“河阳哪儿也不去,只陪在祖奶奶身旁。”   “你当你还是七岁孩儿,同哀家撒撒娇,哀家便会信你?”朱太后说着说着,声音渐弱,不由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随即,她喃喃道:“哀家活了这一辈子,也并不蠢。你以为这偌大宫中,什么事儿都能瞒过哀家吗?哀家的耳朵,还聪敏得很呐。”   姜灵洲抿紧了唇,竟说不出话来。   殿内燃着有安神之效的乌沉香,靡靡熏熏,使人眼皮颤颤。太后昏昏沉沉的,捏紧了姜灵洲的手,声音低微:“哀家知道,河阳要嫁去魏国了。是也不是?你可瞒不过你的祖奶奶。……这宫中,又少了个难得的可心人。”   姜灵洲眼帘微翕,口中涩涩道:“祖奶奶,是。”   “也好,也好。”朱太后幽幽一叹,颤巍巍举起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来,似笑非笑道:“你父皇挑遍了华亭的将相贵胄,也挑不出一个配的上你的儿郎来。满齐国的男人都配不上河阳,于是河阳便挑了一个魏国人。”   朱太后故作释然的声音,令姜灵洲敛去了面上的苦意,微笑道:“正是如此。”   得知姜灵洲要嫁给萧骏驰,她的父皇、母后与皇兄皆是一阵劝说,面上也俱是一副心痛恼怒非常模样;独独朱太后,挑了这么一句好似玩笑一般的话出来,仿佛姜灵洲是因眼光太过挑剔,这才远嫁魏国。   听了太后的话,姜灵洲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河阳,怕么?”太后问。   “……”姜灵洲默然一会儿,道:“怕。”   姜灵洲终究只是个闺中少女,再沉静大方,也只不过做与他人看的皮相罢了。此刻在朱太后面前,她声音微哽,目含水光,道:“河阳怕此生再也回不了齐国,见不到祖奶奶和父皇、母后他们;也怕魏国地远人恶,孤苦难捱;更怕遇人不淑,那萧骏驰并非我良人。”   朱太后宽慰一般抚了抚她的手指,道:“莫怕。”   顿了顿,太后又道:“河阳,你可曾记得哀家同你说过,你出生时,春官替你占了一卦,说你‘南橘作枳,诗化神雾、凤翼攀龙鳞,传芳尽国风’。那时哀家便想着,你一介公主之身,又何来‘凤翼攀龙鳞’之象?……想来这多端造化,早已在佛祖莲前定下。你远嫁魏国,便是要应了这句‘南橘作枳’罢。”   姜灵洲听朱太后呢喃言语,眼泪更甚,不由趴在太后枕间痛哭一场。太后虽抱病,却撑着身子起来拍她肩膀,说了数句“莫哭”。   祖孙俩又是一阵细谈,之后,姜灵洲拭了拭眼角泪水,拾掇衣衫,恢复了沉稳模样。待太后重又休息后,她便携着婢女出了屏风。   三位妹妹正坐在外间,低头窃语。因着她们都知道姜灵洲才是和亲之人,此时此刻,她们面上格外轻快,与数日前满面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   二公主姜清渠穿着一袭耦色衣裙,目光直直往姜灵洲身上瞟。   姜灵洲还未走到她面前,姜清渠已是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河阳姐姐,莫要伤心了,父皇必然也不是故意迫你远嫁的。”   姜清渠素来喜欢与姜灵洲一争高低。   但凡姜灵洲有的赏赐,姜清渠便一定要争上一争。从小到大,姜清渠不知多少次为了那些鲛纱、钗环之类的东西,与姜灵洲闹起来。   每每姜清渠一闹,姜灵洲便自言“长姊须得谦让”,将那些珠宝布帛让给姜清渠;虽姜清渠时常说出些阴阳怪气的话来,姜灵洲也一笑而过,不以为意。   到了姜灵洲十五岁得封“河阳”尊号时,姜清渠差点没闹上天。只可惜,闹归闹,齐帝却不搭理她,反倒将姜清渠的生母章贵人训了一顿,说章贵人教女无方,竟把好端端的一国公主养成了小家子气的市井泼妇。   姜清渠得知姜灵洲要远嫁魏国时,心里极美——想那魏国山高水远,粗鄙重武,姜灵洲嫁去了便只有受苦的份。而她姜清渠身为大齐公主,自可以挑一位儒雅良善的帝婿。便是姜灵洲受尽宠爱又如何?终究还是被父皇狠心嫁予了魏人。   十数年来,姜清渠头一次压过了姜灵洲,心里自是美极。   此时此刻,姜清渠看着姜灵洲微红的眼眶,故作难过道:“听说那魏人都生的高大凶猛,性子低劣,还有弟娶孤孀的性好。父皇竟然忍心让河阳姐姐嫁去那样的地方……”   “二姐姐!”三公主姜惠风皱着眉嚷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三妹妹,我说的可是实话。”姜清渠讶然道。   姜灵洲正在脑中想着幽燕那还在魏人掌下的五个重镇,及那些未来得及归家的难民,心下有些乱糟糟的。听得两位妹妹争吵,便出口道:“莫要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   姜惠风、姜清渠立时安静下来。   姜灵洲身上还压着一堆事儿,便回去了。她走后不久,朱太后在宫婢的搀扶下勉强起了床,好似要追着姜灵洲的背影。   太后娘娘走路有些颤颤的,一路攀扶着座椅宝瓶。姜清渠见了,连忙上前搀扶太后,想要讨好一下这个一向不亲近自己,脾气又古怪的祖母。   朱太后扶着门框,喃喃道:“河阳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啊。”   姜清渠也应和道:“是呀,也不知父皇怎么忍心将河阳姐姐嫁给魏人?”这句话她已说了无数遍,问宫婢、问灵洲、问太后。问话之时,心里是一番幸灾乐祸与庆幸不已。   朱太后瞥她一眼,似是知晓了姜清渠心里的疑问,说道:“你父皇自是舍不得把你大姐嫁出去的,只是河阳自请出嫁,去意决绝,这才允了她。”   姜清渠微微一愣。   “河阳姐姐……是自请出嫁的?”她问道,似痴人呓语。   “是。”朱太后望着殿前台阶,喃喃道:“你大姐素来懂事,心知魏人马蹄压境,唯以和亲之计方可换来一时太平与民安国顺,这才向你父皇请命,远嫁魏国。”   朱太后的话,如一道重石打在姜清渠的心上。朱太后还说了些什么,姜清渠却不大听得进了。她只觉得心里闷得很,好似被阴云盖了一天一地。   没料到,姜灵洲竟是自请和亲的。   别的姐妹都避之不及,唯恐被父皇嫁给了剽悍粗鲁的魏人做妻;可她却自愿请命,远嫁异国,这又是为了什么?莫非真是为了这泱泱国土?   一时间,姜清渠心中酸涩难当。   她一忽儿想着,早知道她也似姜灵洲一般自请出嫁,许还能博个青史留名;一忽儿她又想着若是嫁去了魏国,这一生便已是毁了个七七八八,她可没有姜灵洲那般的决心。   犹犹豫豫,难以决断,这般恍惚一会儿后,姜清渠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她姜清渠之所以样样比不得姜灵洲,父皇不重她、太后不宠她,怕是……   理所当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你错了,父皇母后不宠你只是因为你不是本文女主。 第5章 终出嫁   七月孟秋,姜灵洲出嫁。   恰是初秋时节,高秋明爽、瑶阶生光,宫阙内外洒扫一新。   姜灵洲既是有尊号在身的公主,齐帝便依照祖例,允她自朱雀门发嫁。她卯时起身,在婢女的服侍下挽了如云发髻、披了艳红衣衫,便到皇后、太后跟前拜别。   她与朱太后本就感情极深,自又是一番惜别。只可惜太后身子不好,不得出殿送她出嫁。   及到皇后宫中,皇后端坐高椅,秀眉拧着,面上还是一副不甚愉快的模样。   皇后尚在家做姑娘时便极是得宠,后来她嫁了人,又随夫君入主华亭,更是过得顺风顺水。这辈子,皇后还未曾有什么大坎坷。因此,到了这般年纪,她还有些小女儿的天性。   女儿自请出嫁这事儿,让皇后赌了数月的气。她终日里对皇帝冷着面孔,只觉得皇帝为了在史官笔下留一个好名声,便赔了她最爱重的女儿。因此,即便到了姜灵洲出嫁这日,皇后依旧恼恨不已。   太子见皇后这幅模样,低叹一声,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母后,莫气了。不趁着现下多说说话,以后怕是都见不到河阳了。”   皇后听了这番话,犹犹豫豫的,最终面色还是软了下来。她牵过姜灵洲的手,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憋出气恼的一句话来:“以后若是在魏国受了气,可没有母后替你撑着了。记得时常捎信回来,你祖奶奶要看的。”   太子与姜灵洲都知道,皇后说“朱太后要看信”只不过是借口罢了。她自己念着女儿,想要女儿常常捎信回来,可又开不了这个口,还要倔上一会儿。   皇后与姜灵洲话完,又命婢女去取了一只宝匣来。匣盖一掀,登时满堂熠熠。匣内尽是些耀目珠宝,孔雀蓝点翠发簪、扣红宝石金崐花胜、如意纹卷须步摇,累累硕硕,犹如星辉。   皇后将这些钗饰在姜灵洲鬓边比了又比,觉得每一支都衬她。最后,皇后便将宝匣倒扣,把所有首饰都倾在姜灵洲掌心里。一时间,各色簪钗挤挤挨挨堆叠一块儿。   “河阳,这些你都拿去。”皇后道。   “母后,河阳的嫁礼可是早就封好了。”姜灵洲哭笑不得。   皇后这才想起,姜灵洲的嫁礼拾掇可是自己一手操持的。珠宝首饰、蜀锦吴绫、珠珰沈檀、香醪珍簟,样样齐全。此刻她手中这些珠钗,已是多余。   皇后复又将珠宝收好,扶着姜灵洲出了宫门。   日头渐高,将近巳时。颙颙群臣在朱雀门长阶前密密而立,犹如黑林。晴云缀玉台,朱门落蔼光,九重楼殿明澈如洗。   姜灵洲立于玉台上,脂泽翠匀,华服绿鬓。一袭嫁衣银叠金绣,似揽尽山丹之赤、红蕊之朱;额前珠玉玲珑低垂,髻上金蝉分鸦扫墨。远远望去,犹如一簇莲火,又似烛心绛焰,艳丽非常。   齐帝下了御辇,朝姜灵洲步去。   齐帝路过皇后时,皇后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齐帝面色一僵。   “河阳我儿,”齐帝转向姜灵洲,作出关切之姿,道:“今日你嫁为人妇,日后自当秉我大齐国风,摄德知礼,彰仪表善。你在魏国,更应谨记此条此道,切莫堕了我大齐之名。”   姜灵洲点头,低低应了。   礼官报了天时,便有命妇端来酒壶与金盏,呈在姜灵洲面前。姜灵洲取过酒壶,注入杯中,将酒液倾洒于面前阶上,如此往复三次,口中喃喃有声,轻如风动。   “一别父母兄弟,愿父母岁如松柏、寿烛荣煌;兄棣弟恭、姊妹静姝,秩秩德音。”   “二别大齐百姓,愿此后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物阜人丰。”   “三别八千里河山,愿岁岁花开如旧、王畿壮郁,犹似眼前景。”   浇在台阶上的酒液渐干,姜灵洲仰起头来,由着宫人替她理好红色盖头。命妇走上前去,想要引着她步入马车,太子姜晏然却别开命妇,走到姜灵洲面前,亲自将她背起身来。   见到此情此景,朝臣不由一阵哗然。   大齐重礼,男女十岁不可同席。便是兄妹姐弟,也需避以手足。可姜晏然却背起了姜灵洲,带着她朝马车走去。   姜灵洲匐在兄长背上,眼前晃着一片盖头的红色。她低声道:“皇兄,还是让我自己走吧。”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姜晏然不以为意,说道:“上一次背你,还是你八岁的时候。你被刘……安庆王弄哭了,非要我背你回母妃面前。一转眼,你便这么大了,就要嫁做人妇,以后还再也不回来了。”   姜灵洲听到他的话,又想笑,又想哭。   最终,她只是轻轻抹一抹涩涩眼角,生怕弄花了面上仔细妆容。   太子走至马车前,姜灵洲便坐入了车中。   “河阳,便是嫁去了魏,你也得记着我们。”姜晏然对着垂下的车帘道。一忽儿,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当然,姜清渠那样的,你要是不想记得,就别记了。”   姜灵洲拽着车帘一角,道:“好。”   一会儿,她又说:“河阳会记着皇兄的。”   礼号一起,宫婢卷膝,马车轮滚了起来,朝着朱雀门遥遥而去。其后跟着如流女侍、繁多嫁礼,仪仗好似火蛇盘龙,逶迤不尽。   姜灵洲撩起自己盖头,隔着窗纱朝外望去,但见群臣低首,宫阙如耸。行了不久,又是芸芸百姓,磕头跪地;华亭城连绵屋宇、如川街巷,自窗外一一而过。   她又回首望了一眼朱雀门,试图自茫茫玉阶上找出亲人身影。只可惜玉台高远,她也寻不到父母兄妹的影子了。   她在心底低叹了一口气,心道,待踏出了华亭城门,她便不再是大齐的河阳公主,而是魏国的竞陵王妃。公主的声名、父母的爱重、兄妹的环簇,她一夕尽失。   此去他乡,远嫁敌国,怕是要郁郁此生,做一只老死宫闱的笼中鸟。   想到此处,她捏了捏那柄萧骏驰所赠的鸱吻匕首。   ——萧骏驰啊萧骏驰,你可要对本公主好一些。   |||   朱雀门热闹已极,西宫内却是一片幽寂。   宫漏声迟,凉风刮阶。真珠帘外静谧无端,无埃无絮。   刘琮手持一卷书,正读到“固辞不能、子使余也,人各有能有不能”一句,远处礼乐声遥遥传入他耳中。顷刻间,书上字迹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他不由放下书卷,朝高处步去。   此时,姜灵洲的仪仗已到了华亭城门,从西宫最高处已是看不到了,但刘琮却偏能想出她出嫁时的模样。   他反复踱了一会儿布,口中念念有词。   “水精玉蝉拨弦手,嫁与瀚海劝狄酒。旭日初落近螭头,满阶素光映红衣。”   他喃喃念了这一句,又觉得“水精玉蝉”一句不好,想以“晓黛碧琅”替之。反复推敲琢磨,却始终难以定下。   末了,他低低叹一声气,喃喃念了一个名字,无人听到。   |||   姜灵洲辞别华亭,坐在马车里颠簸了许久。至晚间,她便在白露的服侍下以常服替了身上的嫁衣。她要嫁去的地方乃是魏国竞陵,此去一路须得花上一月有余。要是路上一直穿着这厚重嫁衣,怕是会难受得很。   白露、蒹葭也是第一次离开华亭,心下都有些戚戚,更别提其他宫人。夜里到了驿馆,使女们凑做一团,互诉不安。   蒹葭怕姜灵洲心中忧虑,便有意说些趣话去引她开心。   “公主,听闻那竞陵王不近女色,身旁没有任何侍妾侧室。魏国上下,也不兴女子为妾的风气,俱是白头偕老、伉俪情深的夫妻呢。”蒹葭说。   “真不近女色才好呢。”姜灵洲低声道:“也别来近我。”   听到姜灵洲的话,白露笑了起来:“哪有这样的事?既是夫妻,便少不得亲近。更何况咱们公主又是大齐出了名的美人。任是那竞陵王铁石心肠,看到公主也得甘拜裙下。”   姜灵洲听着,脑海里便冒出一副场面来。一个满身腱子肉、披着盔甲、挂着箭筒的男人,扑到她裙摆下来,软绵绵喊着“娘子”,登时一阵恶寒。   “还是……算了吧。”姜灵洲说道。   如此一路,仪队北上,渐渐近了齐魏边境。   越往北,天便愈寒冷。到了幽燕,姜灵洲已寻不到自己熟识的江南风烟,唯有万里孤山、迢迢河川,与南方景色大有不同。   起初的两三个晚上,姜灵洲还满怀思乡之情与惴惴不安,难以入眠。但后来她连日赶路,格外疲累,晚上一沾着枕头便睡着。因着沿途颠簸难受,她竟然开始期盼着早日赶到竞陵,好躺下来结结实实地睡一觉。   管他什么萧家、竞陵王的,她只想饱饱躺在枕头上睡一顿。   终于有一日,她在睡梦里被蒹葭喊醒。   “公主,公主,前边便是大魏了。今夜,我们就在这儿投宿。”   姜灵洲揉揉惺忪睡眼,掀起马车帘子,朝前望去。   白水墨山,孤云荒壁。   一点寒鸦自铅灰天际飞过,似一滴郁郁墨汁,将化未化。   半勾残月挂在黛蓝天幕,星也黯淡,云也黯淡。   肃然一阵寒风吹过,杂飞砂走砾,又似隐隐带着呼啸呜咽之声,令人索然生寂。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嫁人惹~ 竞陵秋冬 第6章 陈王谷   齐魏相邻,边线颇长。这一线接壤城池,在齐被称作幽燕十六城。而在这十六城的北方,便是魏国的竞陵郡与毫州郡。   姜灵洲要嫁去的地方,便是竞陵。   姜灵洲歇了一日,第二天天方蒙蒙亮,便起床穿衣打扮。如无意外,待过了这一道边线,便有萧骏驰的人前来接应。在魏人面前,她应当打扮得衣装妥帖些才是。   她坐在妆镜前,身旁窗棂外是将白未白的天色。窗外远处是一道高耸山壁,孤旷凄清,静得可怕,毫无禽踪兽迹。   姜灵洲正在梳发,房间门口响起了一阵扣门声。蒹葭前去应门,但见门口站着个身着铠甲的齐国军士,正是奉万乘之命护送公主出嫁的高将军。   高将军微微一躬,转向走廊窗外蒙蒙天色,一边捻着自己两抹小胡子,一边说道:“蒹葭姑娘,想要自此地入竞陵,须得过前面的陈王谷。这陈王谷乃一线天险,因旧朝陈军入魏时在此地大败而得名。若是有人在峰顶设伏,怕是公主安危难保。”   “将军,可否绕路而行?”蒹葭瞥一眼房内,轻声问道。   “想要直入竞陵,便只此一路。若是从毫州郡绕道,则更添祸患。”高将军说。   蒹葭跟着姜灵洲识字读书,通晓家国世情。她知道魏国也非铁板一块,而是常有倾轧阋墙。竞陵王萧骏驰与毫州王萧飞骕便是如此,兄弟俩互为敌手,时有斗争。   若是未来的竞陵王妃去了毫州,指不定毫州王会做些什么。想得远些,毫州王将齐国嫁来的公主杀了,好让齐魏战火再起,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依在下拙见,不如令公主乔装打扮,藏匿于仆婢车马中,这样便可迷惑人眼。纵有埋伏在前,也能应对一二。”高将军说道。   高将军一紧张,就喜欢揉自己胡子。   现在逢此难题,高将军差点没把自己的小胡子拽秃了。   蒹葭谢过高将军,便去房中回禀了姜灵洲。姜灵洲思量一会儿,便与白露换了衣装,与婢女们坐入了同一辆马车。   车队在巳时出发,轮轴轱辘向前,渐渐近了陈王谷的谷口。那谷山壁陡峭,地势险峻,峰下通路仅容一车通过。护送车马不得不拉为长长一条,犹如纤纤细绳,一劈便断。   天色渐明,峡谷间却起了大雾。   偶有飞鸟飞过,低鸣哀哀,令人心下惶惶。   姜灵洲与婢女同坐车内,秀眉紧锁,手指握紧袖中匕首。她偶尔抬头,朝车窗外望去,便看到生满湿漉青苔的陡峭崖壁,还有路旁不知何人弃于草中的生锈断剑。   “公主,这陈王谷为何如此寂静?”婢女为霜是个胆小的人,她抱着膝盖,瑟缩道:“听蒹葭姐姐说,这陈王谷折了陈王三万兵士,是不是那些亡魂日夜徘徊在此谷中……”   “莫要胡说!”白露瞪她一眼:“哪有什么亡魂不亡魂的?自己吓自己罢了!”   车轮滚滚,慢悠悠朝前行去。姜灵洲瞥着车窗外的景象,心底也有些惧意。但她身旁尽是些比她还年轻的婢女,她只得强打笑意,安慰她们道:“陈王败在意气用兵。便是有冤魂,那些冤魂也该找陈王索命,而非我等。”   姜灵洲一贯如此,对婢下极为体贴大方。   为霜的面色好了一些,可肩膀仍是瑟瑟的。   她们正在闲谈间,峡谷里忽而响起一声凄厉古怪的鸟鸣。   随即,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原本还寂静如死的崖顶上,陡然冒出黑压压一片人影来。顷刻间,箭矢如瀑,倾泻而下,一通暴射。   姜灵洲瞳眸微缩,心里暗道:果然来了。   萧骏驰要娶她,可魏国却有人希望她死在萧骏驰的封地上。   皇兄早就提醒过她,魏国萧氏宗支间斗得厉害,争权夺势、血雨腥风,远比齐王室耸人得多。   齐国的河阳公主嫁予了萧骏驰,那便意味着萧骏驰得了齐国的助力。如此一来,自会有人坐不住。   齐帝也想到了这事,为了护她安全入魏,这才拨了一支军队沿途护送。   四下里一片杂乱响声,犹如滚石落地。箭矢呼啸而下,时有伤人。被箭矢所伤者跪地乱滚,呻|吟不停。驭马受惊,嘶鸣乱奔,肆意冲撞,又伤及更多人。一时间,峡谷内一片狼藉,锈血味溢鼻、哭号声满耳。   坐在姜灵洲身旁的婢女们尖叫不迭,白露惨白着面色,勉强自己挡在姜灵洲面前,结结巴巴道:“公、公主!我定会护着你!”   姜灵洲强自冷静,一把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高将军驭着马,远远对她喊道:“公主莫慌!”   话虽如此,可姜灵洲又怎能不慌?   眼见伤者越来越多,甚至有数枚箭矢射入马车之中,斜斜擦着婢女的衣袖而过,惹来一片尖叫;她额上冷汗涔涔,只得躲回马车中去,与众女坐在一块儿。   胆小的为霜已然哭了出来,抹花了脸上的胭脂。   “公主,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儿了?”   “不会。”姜灵洲强自镇定:“萧骏驰这厮,千辛万苦向父皇求娶我,定不会让我们葬身于此。”   她在婢女前,虽作出从容大方模样,内心却极为忐忑,一只手攥着匕首,掌心冷汗满满;心底只徘徊着一个念头——   竞陵王,你人呢?   你在东北玩泥巴呢?   正当她如此想着之时,崖顶上传来一阵如雷喊杀之声!   姜灵洲微楞,便伸手去掀车帘,想要一窥山上动静。   车帘方掀开,便有一枚羽箭“嗖”得射来,钉在车窗旁。   箭头没入车壁,竟有一寸之余。若非姜灵洲缩手缩得快,免不了要落下一道伤口。   她心有余悸,终于悄悄朝着崖上望去。   一群着玄甲、持朱旗的军士,自山石缝隙间涌了出来。他们与黑衣人甫一见面,便互相搏杀起来。刀光剑影之中,鲜血四溅,肢首横飞,令人胆寒不已。玄甲军士身手极为利落勇武,竟是很快就占了上风。   忽然间,一具黑衣尸体自崖上直直滚落下来,摔落在姜灵洲面前。那躯体落地时,传出厚重沉闷一声钝响,姜灵洲立时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不多时,峡谷内静了下来。   原来在山顶设伏的黑衣人们,竟已然被清了个干净,只余下几个重伤未死的,想逃不能逃、想死不能死,被玄甲兵拘在了手中。   高将军跨过满地尸首,在一具黑衣人尸体前蹲下。他一手擦拭着面上血迹,另一手在黑衣人的内袋里摸索着。   两盏茶不见,高将军的胡子竟已经被他自个儿拔秃了。   “这、这是!”忽而,高将军惊诧地呼喊起来。   高将军一手从黑衣人内袋里拽出一个朱色令牌来,满面愕意。他手中那令牌还沾着血,上刻两个黑墨大字,写的是“竞陵”。   高将军反复翻看一阵,愕然高声道:“这竟是竞陵王的令牌!”   听闻高将军的话,姜灵洲也是微微一愕。   ——萧骏驰的令牌?   这些黑衣人,是萧骏驰的死士?   随即,不远处便响起了一道陌生嗓音。“甚麽令牌?我在王爷麾下十数年了,怎么从未见过那般东西?”这声音格外爽朗,还伴着一阵调侃笑声。   只见远处走来一个玄甲兵士,身材高大,好似一只猛虎;面孔却白白净净,带着一团孩儿气。这高大威猛的身材和青涩少年般的白嫩面孔反差极大,让人一看便生出古怪感来。   这娃娃脸的将军走到高将军面前,取过令牌一阵翻看,笑说道:“都是唬人的,我们王爷哪会弄这些难看的玩意儿?竞陵军只得一样标识,那便是我这身乌色玄甲。”   蒹葭从马车里下来,心有余悸,问:“敢问将军大名?”   娃娃脸将军听到蒹葭那柔软声音,转头一看,见是个着桃色软纱宫装的女子,立刻露出了笑嘻嘻的表情,说道:“这位妹妹,在下姓宋,名枕霞,在竞陵王手下讨口饭吃,人称‘笑面将军’。你要是欢喜,便唤我一声宋哥哥吧。”   蒹葭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宋枕霞说话如此油腔滑调,竟和市井里老不正经的登徒子一般,着实讨厌。   白露原本一直坐在姜灵洲身旁,听到宋枕霞这样对蒹葭说,立时便坐不住了。她板出一张恼怒脸庞,从车帘下探出头去,嚷道:“什么哥哥妹妹的?你们魏人知不知礼数?”   这尖锐的声音,让宋枕霞缩了一下。   “可怕!可怕!”宋枕霞瑟缩到高将军身后去,面上表情满是惧意:“我可是胆小得紧,经不住你一吓。”   送亲的队伍缓过神来,开始拾掇队伍、救治伤员。伏兵不多,虽有人受伤,但大多是些轻伤,包扎修养一番也就差不多了。约莫花了小半天功夫,车队才重新上路。   这回,有了竞陵玄甲军的护送,姜灵洲便安心多了。姜灵洲让白露和蒹葭也上了车,那宋枕霞则骑着马,行走在马车附近,一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一次,王爷本让我留在太延,而让傅大哥来接你。可我挨不住,便眼巴巴跟着傅大哥一起来了。要是王爷知道了,一准会责罚我,王妃大人可要替我多多保密啊。”   隔了一忽儿,他又说道:“说来要不是我提前策马疾行,兴许还赶不上方才那场好戏呢。我看他们也不想杀王妃,只是想留下那竞陵军的令牌罢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没人回答,他便自顾自说个没完。   姜灵洲蹙眉,心里想,这娃娃脸将军竟然是个没完没了的话痨。   但也是多亏了宋枕霞,这陈王谷里才安全了些。   看那群伏兵来意,竟是想要她对萧骏驰心生猜忌之意。如非宋枕霞及时赶到,又点破令牌真假,她可能便真的在心中忌惮起未来的夫君来。   想到此处,她不由觉得前路灰暗。   今日一入竞陵便如此凶险,往后又当如何?   也不知萧骏驰惹都了哪些人,她一条命够不够填进去?   本以为嫁给萧骏驰便一了百了,没想到嫁过去后,还要面临好一番血雨腥风。   萧骏驰,你这个臭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多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虽然东北不大~我在竞陵没有家~~~   pps男主第八章露脸儿 第7章 入竞陵   出了陈王谷,薄雾便散去了。   谷外是一片平坦阔地,一支玄甲军便在那处候着。   见到齐国的车马仪仗,那军队为首的将领便翻身下马,迎上前来。隔着一重纱帘,姜灵洲看不见他面貌,只看得他和宋枕霞一样,是个大高个儿。   宋枕霞吹了声口哨,对那迎上来的将领说道:“傅大哥!你不曾跟我一同前去,错过了一场好戏啊!”   那被称作“傅大哥”的将领不理会宋枕霞,踱至姜灵洲车架前,抱拳躬身,道:“枕霞一贯放浪,如有冒犯唐突,还请河阳公主见谅。”说罢,他侧头转向宋枕霞,说道:“霞弟,还不快来与河阳公主讨罪?”   一会儿,他又介绍说:“在下姓傅,单名一个‘徽’字,公主呼我本名便是。此行前来,乃是王爷派我迎接公主车架至竞陵郡府。”   这傅徽言辞有礼,颇为儒雅,倒是有几分齐人风范,令姜灵洲先有了几分好感。   “无妨。”姜灵洲说道:“宋将军救我一命,河阳还未曾道谢。”   “就是,”宋枕霞依旧笑嘻嘻的,道:“我就猜有人要坐不住。这才特意提前出行,及时救下了河阳公主。只可惜这般功绩,却不能对王爷说,谁让我只是偷溜出来的?”   末了,他唉声叹气道:“自太延偷跑来竞陵,只是为了见一见未来的王妃是怎样一番人物。”说完,立刻变戏法一般变了表情,挤眉弄眼地笑问:“敢问河阳公主,能否掀帘一见?”   “大胆!”   “不得放肆!”   白露与傅徽的喝止声,齐齐响起。   傅徽压下声音,沉稳道:“霞弟,齐国女子重礼教。若是配了婚嫁的妇人,是不得见外男的。齐魏殊礼,男女有别,更何况公主乃是未来的竞陵王妃。你这般无礼,本当罪该万死了。”   “就是!”白露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公主可不能随随便便让旁人见了去。”   “可刚刚我就见过了呀。”宋枕霞闷闷地说:“你们公主撩了三次车帘,不怕死似的将脑袋搁在车窗外,想不见到都难。”   “……那、那是意外!”白露嘴强。   “好了,好了。”姜灵洲轻笑一声,说道:“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见到我。”   她本欲再问一句“陈王谷中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但料想宋枕霞与傅徽也未必清楚,便缄口不言,决定静观其变。   一番休整后,车队才重新上了路,沿着官道向竞陵郡府前去。抵达郡府时,已是第四日的夜深时。姜灵洲睡得浑浑噩噩,扶着婢女的手便直接钻到竞陵王府中去,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除了床板太硬,硌得她脊背发疼外,倒也没什么不适。她倦得很,浑身乏累,沉沉得睡了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后,姜灵洲才悠悠醒转。   甫一睁眼,她便瞧见一纵列的吞火鸱吻,眉眼狰狞,四爪踩火,形制看着有些眼熟。   姜灵洲迷蒙着看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萧骏驰赠给她的匕首上也刻着这些张牙舞爪的神兽。而眼前这排吞火鸱吻刻在高高的房梁上,漆红墨绿,看起来栩栩如生。   她坐了起来,揉揉微酸的脖颈,打量着四下。   她在齐国宫廷里的居所名为“揽芸”,取“揽尽苍生”之意。齐帝与皇后格外宠爱她,因此揽芸宫中陈设摆件样样精美,无一不是珍稀宝物:木料取的是黄花梨与降香檀,墙上嵌的是夜光璧同石磷玉;便是那不起眼的小小灯烛,也是玉勾连云,错金描银。   乍一搬到别处,没了那些晃眼精美的陈设,姜灵洲还颇有些不适。   她的手掌在榻上摸一摸,发现这榻确实硬得很,难怪她被硌得颈子发酸。   也不知道魏人怎么喜欢睡在这样的地方。   屋外婢女听见响动,进来伺候她洗漱起身。   白露捧着盛了热水的金盆,腕上撘着一块帕巾,脸上一副没睡好的神色。蒹葭手里托着只小盒,装了些玉梳、发钗之类的物件,说:“昨夜到王府时,时候已经迟了,行李还未来得及收拾。公主今天便将就一下吧。”   说罢,蒹葭便扶她坐在镜前,替她梳起长发来。   白露绞了帕子,问道:“公主昨夜休息得可好?”   姜灵洲揉了揉太阳穴,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还成。我们这是已到了王府了?”   “是的。”白露用帕子轻轻按着她的面颊,道:“这儿便是竞陵王府了。宋小将军说了,这儿是全竞陵郡最太平的地方,公主便安心吧。”   姜灵洲的手指一僵。   不是为的那袭击她的黑衣人,而是为了……   她抬眼,瞄了瞄白露的脸,小声问:“那竞陵王,也在这儿了?”   白露露出一个笑脸,说:“竞陵王在太延呢。听说竞陵王这一年一直待在太延,年节时也不回来。竞陵的事儿,便托在部下身上。婢子问了问这王府里的人,他们竟也不知道竞陵王何时才会回来。”   姜灵洲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竞陵王,您就别回来了。   她待竞陵,他在太延,两不相干,最好不过了。   说话间,蒹葭便替她挽好发髻,又寻了一枚白玉莲纹簪斜推入她乌发间。一番收整休憩,姜灵洲这才出了房间,得以一见这竞陵王府。   姜灵洲生长在大齐皇宫,见惯了朱墙琉瓦、亭台楼榭,最喜爱江南风烟,绿柳红荷。可眼前这竞陵王府,却不同于齐国的玲珑精巧,破风脊上踞着暗金螭龙头,白玉庭柱间雕着威严嘲风,屋宇拔然大气,纵垣深深。   只一眼,姜灵洲便觉得这王府冷清的可怕。烟冷草衰的,也没什么响动,四下里只有不知何处的淙淙水流声。   若是以后真要在这样孤寂的地方过一辈子,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正当姜灵洲这样想着时,耳旁便听得一道女声。   “公主殿下起身了?”   一名女子随声走出,朝姜灵洲低身一礼。   这女子有些年纪了,耳上有一缕霜白发丝,眼角细纹如编草;她脸颊瘦削,高鼻深目,目光炯然,神色威严得让人有些害怕,似那壁画里表情端肃的佛陀似的;着一袭石青色香散梅花上衣,长裙曳地,顶戴漆纱笼冠。看衣裳形制,是一位有些身份的女官人。   姜灵洲早前便听闻萧骏驰身边没有女人,只有一位教养姑姑,是个羯部人,姓乌洛兰,汉名叫兰锦,似乎被称作“兰姑姑。”   “这位便是兰姑姑了吧?”姜灵洲问。   “拙名有幸能入公主之耳,倒令兰锦意外了。”兰姑姑的脸上无甚表情变化,依旧端正得很:“公主是主,兰锦是仆,当不起一声敬称。公主叫老身‘乌洛兰’或者‘兰锦’便可。”   听兰姑姑说话的口音,倒是与一般汉人毫无不同,显然是已在此地居住已久。   “竞陵秋冬天冷,公主切莫着了凉。不然,老身可无法对王爷交代了。”兰姑姑道:“公主既是未来的竞陵王妃,那这竞陵王府的上上下下,便都应交予公主殿下。府中服役的下仆、侍子共二十三人,公主是想今日见一见他们,还是以后再见?”   姜灵洲想到自己酸涩的脖子,说:“今日我还有些累,劳他们以后再来见过我吧。”   兰姑姑点头应了声是。   她有品阶在身,气度不同于普通侍人,沉稳得体,在姜灵洲这般身份无双的贵人面前,也不曾软下脸色来。   兰姑姑一直立在门外,似有话要说,却又一直没再说什么。姜灵洲有些奇怪,便问道:“兰姑姑可是有什么事儿?”   “……无事,公主见笑了。”兰姑姑一凛眉头,低身一礼,便告了辞。   待兰姑姑走了,她们便替姜灵洲摆早膳。蒹葭稳重,自是不会多言;但白露这个直性子可就憋不住了,登时横眉竖目地说起来。   “那兰姑姑一直冷着脸,也不知道是给谁看。咱们公主千金之躯,岂容得她在面前作威作福?”白露很是愤愤地说。   “白露。”蒹葭小声提醒道:“公主面前,休得多嘴。不管好自己的嘴巴,以后被人拿了话柄,也不要来找公主哭。”   姜灵洲把手放在净手盏里,慢声细语道:“兴许人家只是生来性子冷罢了,莫要放在心上。更何况,便是那兰姑姑真想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也无可奈何。寄人篱下,远嫁异乡,可不就是这般下场?”   虽是自怨自艾的话,她却说得极是轻松,不见丝毫颓色。侍婢们听了,倒也忘了先前的不平,服侍她用餐。   早膳是一小碟乳酪、玉露团并一盘切好的蜜髓饼,风味与齐膳大有不同。姜灵洲在齐国皇宫虽品尝过各式佳肴,但似这般原汁原味的膳食,还是头一次尝到,再兼之和亲路上伙食朴素,不禁多尝了几口。   蒹葭见她胃口好,心里也欢喜。   她自入宫便被皇后拨去姜灵洲身边伺候,姜灵洲又为人大方宽厚,她自是极爱戴这个主子。僭越些说,她是将姜灵洲当做自家妹妹一般细心呵护着的。   早餐过后,两个婢女便陪着姜灵洲四下走走。   她两人在王府中略走了两道门,便看到梧桐林下一道探头探脑的高大影子,侧朝她俩,不知在张望些什么。白露仔细一辨认,发现此人正是那娃娃脸将军,宋枕霞。   魏人不兴“女子不出三门”这套说辞,便是这竞陵王府,也没有划出明确的内外府来。姜灵洲走着走着,竟是遇到了萧骏驰的部下。   白露拽着披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娃娃脸将军面前,在他耳旁大喊道:“见过宋将军!”   宋枕霞被吓了一跳,捂着耳朵“哎呦”叫起来。   “好姐姐,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宋枕霞愁眉苦脸地揉着耳朵,嚷道:“万一引来了旁人可怎么办?那乌洛兰可凶了,训起我来从不留情面。”   “我倒是想问宋将军,鬼鬼祟祟地,是在做什么呢?”白露问。   她是河阳公主的贴身侍婢,在齐国宫廷便是见到了高官贵妃也丝毫不惧。便是皇帝座前的巡守将军,也要喊她一声“白露姑娘”。此刻见了宋枕霞,更是如此。   宋枕霞嘿嘿一笑,说:“当然是见一见河阳公主了!我瞒着王爷千里迢迢返回竞陵,为的就是看一看未来王妃的模样。之前陈王谷里兵荒马乱的,没怎么看清。今天晚上,我又要回太延去了,现在再不看,那便来不及了。”   白露的细眉拧成了一团。   她低低地嘀咕了句“无礼”,又说道:“我们公主自然是仪态万方、艳绝人寰,不能与庸脂俗粉并提。你看不得的。”   顿了顿,她又好奇地问道:“竞陵王是怎样的人呀?”   “王爷啊。”宋枕霞听白露问起萧骏驰,面色兴奋起来。他搓搓手指,卖力地开始描述起萧骏驰的形貌神态来。   “我们王爷,杀起人来最是勇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从不眨眼。臂力是玄甲军里数一数二的强,能横劈好几个人头,脑袋从颈子上咕噜滚下来时,血都不多溅一滴!皮就是皮,肉就是肉,骨头也安安分分归着骨头。入阵之时,便有如天神降世!”   宋枕霞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萧骏驰马上作战杀敌的场面,没发现他面前的女子面色越来越白。   隔着一道墙,姜灵洲也有些面色苍白。   这什么小宋将军,提起萧骏驰来竟然只说他杀人的模样,怕不是故意的!   姜灵洲拽住蒹葭的手,问道:“我现在回齐国去,还来得及吗?”   蒹葭沉痛地摇摇头,道:“来不及,来不及。”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还想走?   ps 魏的都城原名竟然是个和谐词,临时改成太延了。如果有没改过来的,欢迎捉虫……… 第8章 寄书误   魏,国都太延。   含章殿内,银熏小笼炉火霏霏,水晶珠帘转过缱绻灯火。隔着隐绰珠帘,两名宫装丽人正相对而坐。一者怀抱琵琶,另一者正用素手挑拣着小金碗里艳红色的山楂果。   靡靡的琵琶音慢悠悠地响着,有一声没一声。   十六岁的少年魏帝萧武川,正倚在美人膝上,阅着手中书卷。   他读的书叫《汲冢琐语》,载满了前朝怪闻异事。   萧武川读了几页,便将书倒过来阅读。哗啦一连翻了数页;接着,又跳着随意读了几章,一副兴味十足的模样。   美人拾起一枚山楂果,喂至萧武川的口中。他微微含住,往喉中一吞,秀气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口中怪叫道:“涩极!涩极。”   碧眸高鼻的美人用手帕遮了面孔,吃吃暗笑。   萧武川原本正拿斜眼盯着那异族的美人,此刻忽然听到了一声通传声。   “竞陵王求见陛下。”   萧武川立刻急急忙忙喊了声“传”,随即便从美人的膝头上弹了起来,如同一只被陡然烫到了屁股的鹿。   他胡乱地拽起案上的杂书、果盘与美人手里的琵琶,一股脑儿地朝罗汉榻下赛去。琵琶个头大,狭小的空隙里塞不下,萧武川便抬起脚狠狠踢了它一下。   两位美人四下瞧了几眼,煞为熟练地钻入了屏风后,还不忘将裙角向后藏起。   好不容易藏完一切,一道沉沉声音便在萧武川耳畔响起。   “陛下。”   萧武川用御袍的裙摆遮住琵琶半露出的一角,抖了抖袖子,状似威风凛凛地转过头去,说道:“是竞陵王啊。见朕所为何事?”   立在萧武川面前的男人并不说话。   萧骏驰的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玉谍,色泽莹润,浑然天成。此时此刻,他正慢慢地用摩擦着这枚扳指,似是在消磨什么无聊时光。   这是萧骏驰沉思时的习惯。   不一会儿,他弯下腰,从萧武川脚旁拾起一枚红色果子,放在眼前微微一转。艳丽如脂的果色,在他指尖慢悠悠旋转,映衬着扳指的白玉之色,愈发醒目。   许久后,萧骏驰缓缓说道:“陛下,毫州王可是又违例添了含章殿用度?”   他说话时,微微俯身,墨黑长发自耳边如云滑落。   萧武川一听,立刻面露纠结之色。“三皇叔!你可千万别罚二皇叔。”他急切地嚷着:“只是个果子罢了。要是没有二皇叔,这皇宫里可闷得很。”   萧骏驰挑眉,拇指轻轻一拨,将那果子弹了出去,又问:“太傅的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萧武川立刻唯诺起来,讪笑道:“再一天,再一天。”   萧骏驰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悠悠说道:“那就请陛下记着自己说过的话。臣这就告退了。”   说罢,他便要走。   萧武川的目光飘飘忽忽的,溜到了萧骏驰的腰间。   萧骏驰佩着一柄短剑,鞘身漆黑,剑柄上盘着睚眦与鸱吻,很是精美。萧武川看着那柄剑,目光热切:“三皇叔,你今日佩的这剑……”   “嗯?”萧骏驰的脚步微顿。随即,他解下腰间佩剑,将其放在案几上,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陛下的,更何况臣身上区区这一柄剑。只是这剑颇有些来历,还望陛下谨记。”   “来历?”萧武川不解。   “此剑本乃齐国大儒所有。这大儒日日夜夜以此剑戳刺双股,挑灯夜读,精进学业,即所谓‘悬梁刺股’也。陛下得了这柄剑,也当勤学苦练,不荒于嬉,莫要再做出‘将琵琶塞在床榻下’这般的荒唐事了。”   萧武川皱紧了脸,迟迟地应了声“噢”。   萧骏驰浅浅颔首,折身便朝含章殿外走去。   待踏出了含章殿的门槛,他右手微动,自袖中甩出一串佛珠来。佛珠是菩提子所制,沉红色的十八子上刻了六根、六尘与六识的梵文,一颗一颗似纯澈的红豆子,在他指间慢悠悠地转着。   一名须发鹤色的老者正候在含章殿外。老者的脸皮似被捏皱了的面饼,纹路一道接着一道,神色却极是抖擞。见萧骏驰踏出殿门,这老者便上前一步,唤住了他。   “王爷。”   萧骏驰微抬眼帘,不显声色地将指间佛珠收了回去,掩在袖下。   “费先生。”萧骏驰道。   “听闻宋小将军快从胶州郡回来了,沿途可安好?”费思弼抚一把白须,声音慢悠悠的。   “枕霞还未回太延来。”萧骏驰答道:“费先生有何指教,不如与竞陵直说了罢。”   “知我者,莫过王爷也。”费思弼左手一展,请萧骏驰与他并肩而行,自己缓缓向前踱去,状似不经意说道:“听闻齐国河阳公主千里跋涉,已抵达了竞陵。老朽在此,先恭贺王爷得此佳人。”   萧骏驰默一会儿,低声道:“谢过费先生美言。”   两人循着宫道向前行去,身旁梧桐树成林,茵茵郁郁,葱绿盎然。翠叶铺落一阶,似满地湛湛绿玉。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幽幽管篪声,吹的是《太平天子》一曲,声似穿云分金。   “只是,王爷。”费思弼抬起一杆低垂的梧桐枝,声音拖得愈发长了:“晋献公失道于骊姬,履癸亡国于妺嬉;成帝薨于赵宜主之榻,宣帝失子于霍成君。小容为馨,大容为祸;万望王爷谨记此言。”   萧骏驰眉心一紧,口中问道:“费先生这是何意?”   “听闻那河阳公主貌美绝伦,堪称国色,臣怕王爷也误入骊姬、妺嬉之围。”费思弼抚着长须,轻笑而语。   萧骏驰的面色微微一暗,脸上暗沉沉好似酝着一团风雨。   他生了一副好面孔,但他板起面孔时,便似只野狼般威压迫人,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费思弼不以为意,似未曾看到萧骏驰面上那一团黑沉,依旧笑呵呵的。他就用这张透着一团和气的面孔对着萧骏驰那阴沉沉的脸,一点儿都不退却。   萧骏驰渐渐舒了眉头。   但听萧骏驰低下头来,口中低低说了些什么。   费思弼支耳一听,萧骏驰口中所说的原是些羯语——他竟然在说费先生是块木头。   费思弼暗暗摇头。   萧骏驰的羯语乃费思弼所授。费思弼对萧骏驰倾囊相授,熟料这学生长大了,竟开始用羯语埋汰起自己的先生来。   费思弼不点破,只说了一句氐语作答,接着又接了一句羌语,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随即便笑呵呵看着萧骏驰,好似在期着萧骏驰能对答一二。   萧骏驰微微挑眉,却不言不语。一片梧桐叶子落至他的发心,绿意沾了乌发。他伸手,将那枚绿湛湛的叶片自发顶摘下,拨至一旁。   费思弼看他举动,问:“王爷怎的不说了?”   费思弼面前这位权势滔天的摄政王,慢悠悠地抚了一下自己的扳指,轻叹一声,低笑说:“费先生见笑了。竞陵长久不在氐、羌二部,这些言语词句,已是生疏了许多。”   “那老朽所劝,王爷可听入耳了?”费思弼又问。   “是。”这一回,萧骏驰不多言,恭恭敬敬道:“竞陵谢过先生教诲。”顿了顿,他眸光沉沉,低声道:“竞陵以姜女为妻,此权宜之计耳,非竞陵本愿。”   费思弼点头,所有所思道:“话虽如此,可那姜氏女到底也是个身带尊号的公主。王爷还应打点妥当才是。”   萧骏驰无声应下。   他当然是妥善打点过的。   为了不让那河阳公主感到身受冷落,萧骏驰特地写了一封信,命傅徽交给河阳公主。   想到此处,萧骏驰伸手一摸腰间囊袋。   没料到,那囊袋里竟飘出一件物什来,四四方方,封得齐整,封口上偌大几个字,写的是“爱妻灵洲亲启”。   一时间,四下一片寂静。   萧骏驰卡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脸色硬得可怕。   他差点没把手上这枚陪了他一十二年的玉扳指给生生掰碎了。   ——他竟拿错了信!!!   萧骏驰蹙眉,忆起交信时的场景来。   他坐在书案前,手边搁着笔墨纸砚、文书奏章,还有一些自军中没收来的东西。   若只是误把奏章文书寄出去了,倒也罢了。怕就怕在,他若是把那些从军中没收来的东西给寄了出去……   那便糟了。   |||   竞陵王府。   姜灵洲自傅徽的手中,收到了一封信。   据说这封信,乃竞陵王萧骏驰亲手所书。   萧骏驰希望,姜灵洲能亲启这封信。   姜灵洲遣散了婢子,坐在妆镜前,缓缓拆了信。铜镜里倒映出她白皙人影,肩上茜色披帛晃悠轻曳。纤纤素指徐徐展开信纸,又将信纸角落仔细抚平。   美人朱唇微启,自第一列起,轻声念出。   “燕楼春有含烟者,体态娇秾,眼若流丝,施以二十两银可一亲芳泽;凤来院有玉雀,擅奏琵琶,十指纤纤如素,性本芳洁;菱角院得一双姊妹,名金台、银池,丰腴体贴,笑靥兹娇,与别处不同。与姊妹二人共风宵,则别有销魂滋味。唯有一处不便,则是铜臭腌物所耗甚多……”   姜灵洲:……???   姜灵洲:(╯‵□′)╯︵┻━┻   萧骏驰,你个臭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吗!   ……好的,我就是一只hello kitty【可爱】 第9章 宜官字   竞陵。   天色有些暗了,天上团了些乌云,灰沉沉的。   不多时,便滴答落起雨来。簌簌的细雨疏疏薄薄的,似一层白纱,将竞陵王府蒙在其间。   傅徽立在屋檐下,正望着自檐上滚落的雨珠串儿。   他虽是魏人,却不似其他同袍一般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略显瘦削的身子着窄袖白袍,襟边滚了一道暗金色的云线,愈衬得他文质彬彬、风标落落,犹如玉石。   他见到栏外有低垂的枝叶,便伸手拽了片碧绿叶片下来;卷起衣袖,拭去叶片上莹润水珠,将那叶片放至唇前,试着吹了两声。   叶片的脉络、大小并不合意,只胡乱出来了两个低哑的音,不成曲调。   傅徽揉了一下叶柄,便将叶片半放下。他眼帘微抬,恰巧看到庭院口一抹飘然而过的红。   婆娑细雨间,那红色的群裾一角似被雨水给晕成了深色,艳如红莲。虽然一旋便消逝在墙后,却夺目得很。   傅徽的唇角微扬,低声说了些什么,语气颇为温柔。   “怎么总爱往外跑。……可别被雨淋出病了。”   傅徽方说完这句话,他身后的门便被嘎吱推开了。姜灵洲的婢女白露拽着一封信,怒气冲冲地踏了出来,道:“真是欺人太甚!”   傅徽微惑,松开手中竹叶,转过身去:“白露姑娘,出了什么事?”   “我们公主嫁来魏国,为的是天下太平。便是竞陵王再心高气傲,也不当如此羞辱大齐公主!”白露涨红了面孔,气得直跺脚:“公主在齐国内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此番远嫁,她便是大齐国体,竟被竞陵王如此苛待……”   白露的一张嘴开开合合,说个不停。   姜灵洲又好气,又好笑,在屋内远远唤道:“好白露,歇歇吧,不过是一封信罢了,你们公主并不放在心上。”   傅徽温雅的面孔愈添一层惑意。   王爷虽不通□□、不近女色,可也不至于落至“薄待女子”这般的尖刻。也不知那封信里是写了些什么,竟然惹得河阳公主的宫婢恼怒至此。   隔着一重珠帘,姜灵洲垂袖而立。她命蒹葭将那封信交递给傅徽,笑说:“傅将军,请转告王爷,河阳谢过他美意了。只是河阳不好女色,无意于风月场所,还请王爷自己藏着这封名单罢。”   听姜灵洲如此说,傅徽愈发疑惑。   他自蒹葭手中接过信笺,忍不住偷偷一瞄。信上内容,立时入了他视线——燕楼春有含烟者,体态娇秾,眼若流丝,施以二十两银可一亲芳泽……   饶是傅徽向来沉稳,也不由为这封信所惊。   难怪白露姑娘会如此恼怒!   这封信里竟写满了青楼女子之名!   可是这封信,绝不是王爷所为。   魏国上下,谁不知竞陵王萧骏驰从不近女色。这些年来,他身旁连个服侍的婢女都不曾有,平日里不是在军中,便是在宫苑内,又怎么有空去那些秦楼楚馆、风月场所,搜罗出这样一份名单来?   “公主,听我说!这绝不是王……”   傅徽刚想为萧骏驰辩驳一二,他面前的门便嘎吱合上了,让傅徽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他揣着那封烫手山芋一般的信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王爷啊,王爷……”   |||   竞陵王府极宽敞,里里外外,厅室院落,有近二十余处。府邸虽宽敞,却无甚住着人的地方。照白露问到的话来看,这偌大一个王府,也只有姜灵洲一个主子,余下的便是些仆役、嬷嬷之流。   她居住的小院是楝花院,因着庭院里栽满了密密楝花而得名;四四方方,犹如一格小盒,后通一片花园。过了厅室,便有两道穿廊直通向内屋。穿廊漆了朱红色,瓦顶压着龙子,屋檐下还垂几盏火光零落的灯笼。想必夏初楝花花期至时,这处定然美不胜收。   姜灵洲携着婢子走过这处穿廊,在一盏灯前停下。   白露余怒未消,犹在恼恨着那竞陵王的羞辱。   姜灵洲见了,便慰道:“横竖不过是一封信罢了。兴许是无心的?”   “公主!”白露嚷道:“您怎可如此……如此……如此!”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家公主绵软得过分。明明姜灵洲平日素来果决大方,哪怕是自请和亲这般的事情,都做的决绝了当。   “白露,公主并非不敢多言。”蒹葭慢声说:“只是公主无意于此罢了。信件也罢,竞陵王也罢,于公主而言,不过是一些过眼浮云。公主又何必为了那些不必在乎之事,恼了自己,坏了兴致?”   蒹葭一番说,白露也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又没那么气了。   姜灵洲见白露消气了,便又带着她们继续收整带来魏国的行李。   入了夜,姜灵洲用了晚膳,一身疲惫。   她刚想命人备热水沐浴,便听得傅徽与宋枕霞求见。   “两位将军是来做什么的?”她有些纳闷,问前去应门的为霜:“若是为了王爷的信,那便请他们回去吧。”   “似乎是宋将军今夜便要启程回太延了,因此便想来向公主辞别。”为霜答道:“那宋将军护着咱们自陈王谷中逃出,还未曾谢过他呢。公主,不如见一见吧?”她忆起陈王谷中那惊心动魄一幕,心有余悸,声音不由瑟瑟起来。   姜灵洲也觉得为霜说得有理,便令婢女放下了楝花院厅堂珠帘,让两位将军入内。   谁知,宋、傅二人甫一入内,便如约好了一般,齐齐弯腰,异口同声地大声念道:“公主!那封信绝非王爷手书!!”   绝非王爷手书——   王爷手书——   手书——   书——   回音袅袅,传入夜雨中,漫漫不绝。   姜灵洲被震了一下,放下掌中茶盏,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她闷闷道:“我还道傅将军白日里怎么走得如此干脆,原来竟是去搬救兵了。怎么说?”   傅徽与宋枕霞对视一眼,恭敬地说了起来。   宋枕霞:“公主,王爷向来洁身自好,从不沾染女色。”   傅徽:“当真。”   宋枕霞:“莫说青楼女子,便是侍妾侧妃也未曾有过。”   傅徽:“当真。”   宋枕霞:“不仅无侍妾侧妃,就连酒席间也无需歌姬舞女作陪!”   傅徽:“当真。”   宋枕霞:“通房丫头也是没有的!”   傅徽:“当真。”   宋枕霞:“不瞒公主,王爷实在是太不好女色,以至于军中常有军士暗传王爷有龙阳之好。”   傅徽:“当……当……应是当真的。”   宋枕霞:“怕是王爷政务繁忙,不小心取错了信。”   傅徽:“这是当真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接连不断地替萧骏驰洗白。说完后,他们便望着那道低垂珠帘,面上写满忧虑之色。   姜灵洲托起茶盏,轻轻呵散袅袅茶烟,漫声道:“二位将军,我当然是信你们王爷的。”   宋、傅齐齐舒了一口气。   “我见过王爷亲笔手书,字迹刚健、铁画错落,习得是宜官字,正所谓‘字如雕翅未息’。而那封信上所书字迹,却瘦削文秀,银钩妩媚,显然并非出自王爷之笔。”姜灵洲浅呷一口茶水,如此说道。   傅徽见状,露出笑意,说:“那便是了。徽亲见王爷提笔书信,想来是王爷将书信与桌上文书错混了。军中多杂务,偶尔便会收来一些奇怪物件。”   两人见姜灵洲松口,便如释重负。   宋枕霞抱拳一鞠,道:“公主,小将这便要回太延去了。还望公主替我多多保密,莫要告诉王爷我偷溜来竞陵一事。按着日程,今日我本应当还在胶州郡徘徊。”   姜灵洲道:“好。宋将军救我一命,我便以此为报吧。”   宋枕霞拜别姜灵洲,便与傅徽退出了楝花院。宋枕霞望向微雨不歇的庭院,伸一个懒腰,轻声道:“又要赶夜路,还是雨路,真是麻烦。”   “霞弟,可与采薇姑娘道过别了?”傅徽提醒道。   “啊?”宋枕霞挤了一下眉头,嬉皮笑脸地捅了捅傅徽的腹部,说:“怎么没道过别?采薇是我妹子,我当然道过别了。你怎的管那么多?管天管地,还管起我妹妹来了?傅大哥?”   傅徽薄面微红,并不言语。他本就清秀俊逸,此刻微一脸红的模样,让宋枕霞又笑了起来。   宋枕霞笑了一会儿,便正起神色,道:“不说笑了。傅大哥,采薇便交予你照顾了。她总是往房外跑,怎么也劝不住,我也不能留在竞陵,还望傅大哥……多多照看了。”   傅徽默然点了点头。   雨水愈深,夜色溶溶。   |||   屋内,蒹葭替姜灵洲拆了发髻,解了衣衫,服侍她入浴。   白露一边绞帕子,一边问:“公主是在哪儿见到王爷手迹的?”   “哪儿?”姜灵洲一撩半湿发丝,说道:“父皇桌案上。”   为了娶到姜灵洲,萧骏驰洋洋洒洒写了一整篇骈赋,先夸齐国儒风,再赞河阳贤淑。字字认真,句句端正,直如一篇大家墨宝,可见书写者所花心血。当今天下,能让权势滔天的萧骏驰亲笔写出这般赋文的,怕是只有这一桩事了。   这事儿,她姜灵洲能吹十年不带重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止十年,一百年都能吹。 第10章 兰姑姑   姜灵洲便这般在竞陵王府安顿了下来。   听闻她在陈王谷遇险,兰姑姑便送来了滋补名品,说是让河阳公主压一压惊,险些让姜灵洲在抵达竞陵后就胖上五斤。   秋色渐深,天气微寒。   姜灵洲入夜后,总不得安睡,时常梦见故国风烟。   自垂髫至豆蔻的倥偬年华,好似走马灯、仙音烛一般,一闪而逝,又滚滚而来,惹她在梦中不时蹙眉;又或是华亭春日,花满宫廷,御池水清,满渠流瓣;夜里月钩如洗,清辉铺阶,金殿宫女净手焚香,一道烟轨漫上殿前;细柳傍泊,飞絮满园,如冬日素雪漫于天野。   父皇、母后与兄长,便如那转鹭灯里的纸剪小人,你追我赶,一旋而逝。   偶尔,是一道清俊人影浮现于梦中。那人手指修长,举着一册书卷,笑唇微扬,念念有词。   “水精玉蝉拨弦手,嫁与瀚海劝狄酒。”   他一会儿念这一句,一会儿又念了另一句,似乎是“晓黛碧琅”之流,姜灵洲听不大分明。   往往梦到了这时,她便会醒来。接着便看到窗外晨雾弥散,梁上鸱吻纵列。   思乡之情与日俱增,姜灵洲便忍不住写了数封信,命侍婢递交出去。   她虽思念父母兄长,却不敢在信中显露端倪,只写了些宽慰之语,如竞陵天色、王府浩大,又或是美食佳肴、白日趣事,只盼着收到信的母后与祖母能释然。   便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时日,兰姑姑带着府邸内的仆役来拜见了姜灵洲。   竞陵王府虽大,下仆却只有二十余人,且大多都是男子,倒不如姜灵洲远道带来的仆役奴婢多一些。他们隔着帘子拜见了未来的王妃,领了赏钱,便各自散去了。   众人散去后,兰姑姑却迟迟不去,依旧立在楝花院的厅室里。   “公主,这王府中的事务由老身掌管。若是有何不周到之处,还请公主点明。”兰姑姑微微垂首,视线自珠帘缝隙间穿过,打量着端坐与正厅的姜灵洲:“老身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姜灵洲差点把一句“不当说”飞出口,所幸急急刹住,转而说:“请吧。”   “请恕老身冒犯了——””兰姑姑冷刻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戒备与提防:“既公主生长于齐国宫廷,又是因圣命远嫁来魏。想必,公主也无意于王爷。”   想必——   公主也无意于王爷。   此言一出,姜灵洲攥着袖口的手悄然缩紧。   她不着痕迹地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面上笑意略僵。随即,姜灵洲温雅道:“兰姑姑可真是快人快语。”   兰姑姑似没见到她面上古怪神情,仍旧目光直直,肃然言语。   “既嫁入魏,那公主自此便是魏人妇。”兰姑姑丝毫不怯,依旧冷声道:“齐人有一言,说‘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王爷乃竞陵之主,亦为公主之纲也。公主兰心蕙质,必当明白老身所谓为何。”   君为臣纲。   父为子纲。   夫为妻纲。   三句话说的铿锵有声,威压十足,竟然不似从一介仆婢口中说出。   兰姑姑的话,令姜灵洲面色一变。   她面上笑意依旧温软,一双眸却烟波微凝。   “敢问兰姑姑从前在哪位贵人身旁侍奉?”姜灵洲不答兰姑姑的话,反而提起了其他事儿来,笑意盈盈地说:“兰姑姑有这般气魄,竟敢对我说这些话,已是胜过寻常仆婢许多了。”   兰姑姑微颔首,目光直直望向姜灵洲,缓缓道:“老身虽敬您一声‘公主’,可这天下间,到底已没有了齐的河阳公主,有的只是魏的竞陵王妃罢了。还请公主,谨记此言。”   顿了顿,兰姑姑松下语气,道:“回公主,老身从前在太皇太后身旁做宫人。只不过,那已是咸元旧事了。”   咸元是萧骏驰之父在位时的年号。   立在姜灵洲身后的白露,已是满面不平之色,脸颊涨得通红。若不是姜灵洲在前,只怕她立刻便会冲上去与这乌洛兰一辩高低。   听这兰姑姑的意思,竟是要姜灵洲识清自己的身份,一心向魏,服侍着萧骏驰。这些话放在普通夫妻身上是无错的,可姜灵洲乃是大齐公主,大齐乃生养她之所,姜灵洲更兼有姜氏血脉在身,若是她一心向魏,岂不是忘孝悌、悖伦常?   白露气得咬牙切齿,小手攥得发白。   忽而间,一只微凉软和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是姜灵洲的手。   姜灵洲自椅上起来,渐渐近了珠帘。她伸出纤白素手,撩起叮当作响的帘子来,与兰姑姑双面相对。   兰姑姑视线触及她容颜,不由微微一愣。   她早就听过河阳公主盛名,知她貌美无匹,非寻常女子可比,可心中终究存了几分疑虑。前两日只是远远瞧了几眼,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却是四目相对,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面前这女子露着似笑非笑神色,云鬟闲坠,皎辉凝肌,容色殊丽非同寻常,恍如五云殿中玲珑仙子,不似人间凡俗之色。莫说男子,便是女子近看也须恍惚些时候。   “听闻太皇太后仙去后,竞陵王便由兰姑姑一手抚养。”姜灵洲步出帘外,立在门前,望向屋外一庭秋色:“我虽嫁予竞陵王为妻,却到底是个齐人。兰姑姑有忧虑如此,乃是人之常情。”   她语气柔和轻雅,丝毫不见怒意。   兰姑姑侧过身,默然不语,目光中却满是打量之色,似在斟酌姜灵洲话语中假意真心。   “只是……”姜灵洲眸光流转,含笑望向兰姑姑,道:“前几日,兰姑姑才同我说过,‘我为主,乌洛兰为仆’。似兰姑姑这般深谙何为‘纲’之人,也应当明白主仆之别吧?”   兰姑姑原本覆着寒霜的面孔,渐渐融开了面上的冰冷。   她弯下身子,似一个老实的仆役般行礼,低低说:“老身自是明白的。”   “既然如此,”姜灵洲敛去了面上笑容,一字一句道:“以一届侍人之身,却对竞陵王府的主子口出狂言,又该当何罪?”   姜灵洲面颊上的柔和之色早已消弭,只余肃穆。她立于一团秋色中,髻上珠箔银钿映着天光,茜纱披帛迤逦拖曳,恍若仙云中蓬莱女娥,凛然不可侵犯。   兰姑姑身形微震。   半晌后,她低头服了软:“……兰锦知错。”   “兰姑姑一腔忠心,我自是明白的。”姜灵洲复露出些微笑意:“只是这些话,便是要说,也只得让王爷来同我说。我乃大齐公主,姜氏族裔。这魏国上下,只有殿上萧家人可与我说教。旁得乱七八糟的,还是莫要来逗我笑了。”   一番话温雅淡然,却偏偏满是骄矜。   如芒刺,使人背沾银针般刺痒难熬,却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难熬来。   兰姑姑应了声“是”,心底若有所思。   她在魏国宫廷中侍奉二十余年,见惯了妃嫔豪族、帝王血裔,知晓怎样的金娇玉贵才能养出似姜灵洲这样的天成自矜来。   这河阳公主并非名不副实,徒有其表。她既美貌,又温雅,便是被冒犯了,也仪态翩然,毫不冲动,果真无负于盛名,倒是与竞陵王有几分匹配。   兰姑姑想到此处,放软了面色,恭敬对姜灵洲道:“是老身胡言乱语了。还请公主责罚。”   姜灵洲见她似是想通了,便笑道:“兰姑姑是王爷身旁的老人了,我岂能罚你?记得我这些话便足矣。”   兰姑姑原已想好了,若是公主责罚她,她绝无怨言。   萧骏驰的生母,太皇太后大且渠氏,一生共育有三子。长子为魏先帝萧图骥,次子为毫州王萧飞骕,幺子便是竞陵王萧骏驰。大且渠氏产下萧骏驰后,便因身子绵弱撒手西去。   魏人与匈、羯、羌、鲜、氐等部族血脉相融,因而不兴齐人“三妻四妾”的习俗,更多的是与北方各民族一般,一夫一妻举案齐眉,相伴至死。彼时,魏帝与大且渠氏也是如此,鸾凤和鸣、鹣鲽情深,魏帝的六宫之中再无其他妃嫔。   大且渠氏仙去后,后宫中并无妃嫔可以照料萧骏驰。兰姑姑身为大且渠氏宫中品阶最高的侍奉女官,自是接过了这一重任,替萧氏抚养起了子嗣。   兰姑姑在她青春大好之时被拨至萧骏驰身旁,二十余年过去,如今她已是半百之龄。这二十余年教养陪伴,使得兰姑姑视萧骏驰如亲子。听闻萧骏驰求娶齐国公主,兰姑姑又深知齐魏嫌隙难以冰释,生怕齐国公主对萧骏驰不利,这才出言警告。   她早已做好了被重罚的准备,却未料到姜灵洲并不想罚她。   “公主……”兰姑姑微愕,直言道:“您不罚老身吗?是老身胡言乱语冒犯您在先。”   “不过是几句话罢了。”姜灵洲淡然道:“比之陈王谷中真刀真枪,又算的了什么?”   兰姑姑这才确信,她是真不欲罚自己,顿时感慨颇深。   “公主,老身还有一件事。”兰姑姑放下了戒备,便打算说出另一件藏着的事儿来。   “何事?但说无妨。”姜灵洲道。   “这王府中,还借住着一位年轻小姐。”兰姑姑道:“公主可要见她?”   姜灵洲秀美轻蹙,说道:“哦?既然如此,那便见一见吧。”   “那位宋小姐与常人有些不同,还望公主担待一些。”兰姑姑说:“至于是怎样的不同,待公主见到宋小姐便明白了。”   说罢,兰姑姑便走到门外,对下人低语一阵,显然是让他们去传那宋小姐了。   不多时,只见一个脸盘圆润、着朱紫胡服的婢女急匆匆跑来,操着一口口音甚重的汉语,嚷道:“姑姑!姑姑!小姐被我弄丢了!”   “丢了?”兰姑姑也是怔住了。   这胡婢急得团团转,最后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蒹葭不由略嫌地蹙眉,斥道:“在主子面前怎可这般慌张?人丢了去找便是,这样哭天抢地是做什么?”   那胡婢大概是汉语不太好,听得一愣一愣,嘴巴哆嗦了半天也只说了个“我”字,硬是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她干脆说了一串叽里咕噜的胡语。   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汉话来。   “我们小姐,她看不到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哇~~~ 第11章 宋采薇   这胡婢名唤阿茹,服侍着借居在竞陵王府的宋采薇小姐。   宋采薇姓宋,是宋枕霞的妹妹。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是,这位宋小姐双目失明,无法视物。   似宋枕霞这般的小将军,本当有偌大家产,供养一位千金小姐必是没问题的。可不知为何,这宋采薇小姐却借住在竞陵王府。   或许是因为这位宋小姐双目失明,生活多有不便,需假托兰姑姑照料;又或是宋小将军竖敌颇多,生怕仇家对宋小姐下手,这才将宋采薇送来了守卫森严的竞陵王府。   阿茹的汉语说不利索,好一番解释连带比划,这才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宋采薇双目失明,行动不便,按说似她这般的瞽者,理应终日待在房中才对。可宋采薇却是个喜欢往外跑的,一点儿也不爱待在房中。   宋采薇天性灵慧,在王府住久后,竟将王府的地形默背了下来。何处有小道、何处有台阶,竟比在王府中服侍的仆役还要清楚几分。因此,兰姑姑也不阻着她在外走动。   原本有阿茹在旁看着,宋采薇在王府内走动一番,散散心,自是没问题的。可坏就坏在这两日姜灵洲入了王府,自齐国带来的一百二十抬嫁妆还未收整完毕,便有些杂物阻塞了路。阿茹一个没注意,宋采薇便踏错了台阶,崴了脚。   阿茹忙着回去喊大夫、取药膏,可等阿茹回到宋采薇崴脚的地方,却不见了宋采薇。   要知道,宋采薇可是双目失明的。她一个人跌跌撞撞,怕是会出事儿。又恰逢兰姑姑派人传唤宋采薇,阿茹这才有了先前那一出。   姜灵洲听完阿茹的话,道:“既然如此,那就快些派人去找宋小姐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觉得颇有些无奈。   本以为竞陵王府真的只有她一个主人家,未料到还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大小姐在。   阿茹乌溜溜的大眼转了一转,忽而喊道:“傅将军一定能找到我们小姐!每次小姐出了事,都是傅将军解决的!”   这一句耿直单纯的话,让兰姑姑面覆寒霜。   兰姑姑冷冷地剜了一眼阿茹,说:“岂能因为这种小事麻烦傅将军跑一趟?你弄丢了宋小姐,便要惩罚。先将宋小姐找到吧。”   兰姑姑那冷冰冰的一眼,令阿茹瑟缩起了头脑。她编了个小辫儿,发辫上扎着银色的铃铛,人一瑟缩,身上便丁零当啷的响。   “兰姑姑,那宋小姐是居住在楝花院后吧?”姜灵洲忽而想到了什么,淡声说道:“我带来的侍婢也住在楝花院后。齐国女子守周礼,若是让男役入内,怕是会引起纷论。不如便让我的婢女们去寻找宋小姐吧。”   兰姑姑是个明事理的人,便点头应了声“是”。姜灵洲交代了下去,登时间,婢女们便纷纷捉迷藏一般钻到各个角落里去搜寻那位宋小姐的踪迹了。   姜灵洲虽是主子,却也有些担心那宋采薇,便到了后园中四处走走,想着是否能寻到宋采薇的踪影。阿茹便跟在她身后,左右喊着“小姐”。一边喊,一边拽着自己的小辫子使劲摇晃小银铃。   渐渐的,姜灵洲便与阿茹分开了。   她带着蒹葭,慢悠悠逛去了园子的另一边。这花园极大,一眼望去看不到头,有泊着扁舟的静湖,亦有修着七层玲珑佛塔的小山。若是一个人想要藏在其中,怕是很难寻出来。   走着走着,姜灵洲便步入了一片梧桐林中。   其他人离她已经极远了,姜灵洲已无法听见那些人的呼喊声。但见碧绿梧桐参天,修长的红褐枝干随风而曳。霜风轻结,光凝绿意,四下一片寂静。   忽而,姜灵洲瞥见了一抹红色。这红色放在满地铺陈的绿色梧桐叶中,极是醒目。   姜灵洲仔细一看,那竟是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正合着双眸趴跪在地上,双手仔仔细细地在满地的叶片中摸索搜寻着什么。她一边仔细搜寻,一边向后膝行而去,丝毫不介意红衣染上尘埃泥土。   蒹葭已是低低地呼了起来:“是她?!”   姜灵洲亦是疑惑地上前,问:“……宋小姐?”   那趴跪膝行的红衣女子似是没听到她的呼喊,愈发仔细地扒开叶片,一寸一寸地摩挲着浸满了雨意的泥地。   这女子行为怪异,令姜灵洲满心惑意。姜灵洲提高了声音,又唤了一声:“宋小姐!”   那红衣女子如梦初醒,这才直起身来,支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浑浑噩噩说道:“我在。”   细细一看,这宋小姐生的眉清目秀,似一朵青涩橘花。这般如清水一般的气质,与她那身如霞红衣极不相符,仿佛是她偷穿了母亲压箱底的婚嫁正装。   宋采薇说了声“我在”,便清软一笑,道:“我无妨。阿茹一会儿便会来寻我。我在这儿等着她便是了。”   姜灵洲:……   你家茹妹妹怕是找不到你了。   “宋小姐,阿茹已找你许久了,不如与我一起出去吧。”姜灵洲款言劝道:“你似是崴了脚?可还能走?”   宋采薇微微一愣,清秀的面庞覆了一层歉意。   “阿茹又记错了路么?”她眼睫微翕,喃喃轻语,随即道:“是我不好,又给阿茹添麻烦了。只是我不能走,我在这儿掉了东西,必须得找到了才行。”   说着,宋采薇低声说了句“抱歉”,又跪在地上摸索起来。   “奴婢替您找吧。宋小姐,您请起来。”蒹葭连忙蹲在地上,又问:“是怎样的物件?”   “怎好意思麻烦旁人?”宋采薇柔声说道:“我自己掉的东西,我自己找便是了。我已是罪累之身,又怎敢给你们添麻烦。”   她说话的语气谨小慎微,与宋枕霞的跳脱飞扬全然相反,丝毫不似个大家小姐,语气里满是寄人篱下的意味。   又见宋采薇抬起手指,指了指梧桐林的前端,说:“我已找了这林子的许多地方了,马上就能找回来了。”   姜灵洲仔细一看,宋采薇竟然跪地膝行、双手搜寻了这小半片梧桐林,难怪她红色衣裙上满是污泥,如同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一般。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姜灵洲说:“蒹葭,你去喊人,多些人一起帮宋小姐找。”   “是。”蒹葭应声答道。   宋采薇立时露出了惶恐的神情。她有些不安地抬起了裂口斑驳的手掌,犹豫着说:“不,这怕是不成。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便好。”   “你要找什么?”姜灵洲不回答她,反而温和地如此问。   宋采薇仔细聆听,这声音清雅似荷风吹岸,毫无恶意,便渐渐放下了不安。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说道:“是一枚发簪,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我自幼贴身佩戴着。”   姜灵洲闻言,便慢慢向前走去,视线在地上逡巡着。   未多时,她便在一棵梧桐树旁寻到了发簪。那是一枚蕉叶缠丝银簪,形制较普通的发簪更粗重些,倒与两股合一的钗有些相似,握在手中也格外沉甸甸的。   姜灵洲把那发簪交到宋采薇手心里,问道:“是这枚发簪吗?”   宋采薇用双手摸了又摸,反复揣摩,这才露出欣喜神情来,点头道:“正是。谢过这位姐姐了。”   她虽容色寡淡似水,这一笑起来却添了几分柔美灵气。只可惜一双眼始终未曾睁开,姜灵洲也只得看到她乌黑纤长睫毛。   姜灵洲扶着宋采薇站起来,说:“阿茹弄丢了你,急得团团转。我的婢女已去了,一会儿就把她带来。”   宋采薇点点头。   她将那枚发簪推入髻间,轻声道:“这位贵人,便是未来的竞陵王妃,齐国的河阳公主吧?”   姜灵洲答:“我便是河阳。”   “可惜采薇愚瞽,不得见河阳殿下绝伦容色。”宋采薇低头轻语,话中不无遗憾。她的身子极瘦,竟好似一条柳枝般,使得看者生怜。   “都是旁人讹传罢了。”姜灵洲说。   说话间,兰姑姑、阿茹与蒹葭都来了。阿茹见到宋采薇,竟十分夸张地冲上去抱着宋采薇嚎啕大哭,胡语连篇。   一会儿,阿茹大喊了一声“这次我可不丢你了”,竟然双臂一举,将宋采薇横抱起来。力气之大,令满院齐婢皆惊。在众人喧哗声中,阿茹带着宋采薇见大夫去了。   “这阿茹好生失礼,竟也不知道同公主告退!”白露撅起了嘴,抱怨道。   “她必然是急着送宋小姐去见大夫呢。”姜灵洲并无被冒犯之意,反倒兴致勃勃的。   兰姑姑深深望她一眼,步至姜灵洲身旁,解释道:“那阿茹原本是个死囚,宋小姐救了她,又留她在身边做侍女。阿茹担心宋小姐,这是当然的。”   姜灵洲道了一声“原来如此”,若有所思点头。   兰姑姑见姜灵洲始终仪态得体,既不因阿茹失礼而恼怒,也不因宋采薇添麻烦而不耐,谈吐有度,从容大方,内心不由一阵微微叹息。   或许,过些时日便该给远在太延的王爷写封信,骗他说乌洛兰得了重病,让王爷回竞陵王府来瞧一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助攻,都是助攻。   更新时间是早上8点,其他时间都是捉虫www   ps,大狗会偶尔出来蹦跶一下,正式会晤在14章~   珍惜现在没有大狗的时光吧,因为以后会看大狗看到烦……这只汪怎么老是蹦出来啊—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第12章 书房事   宋采薇只是小小崴了脚,修养一段时日便好。只不过她在地上膝行摸索太久,倒给纤嫩的手掌添了些许伤口。   经过这事,姜灵洲算是见过了宋采薇。   这一来,竞陵王府中的人便见得差不多了。上下的仆役、借住的小姐都在她面前露了脸,独独竞陵王府真正的主人,竞陵王萧骏驰,还不见踪影。   姜灵洲远道而来,是为了嫁给萧骏驰。如今她抵达竞陵已有些时间,萧骏驰却迟迟不见踪影,连兰姑姑都不知道萧骏驰何时回来,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白露向兰姑姑问了数次婚仪定在何时,兰姑姑都摇头说不好说。   “我们王爷向来不喜欢别人替他拿主意。”兰姑姑说:“若是他不愿回竞陵来办婚仪,那便是当今天子,万乘之躯,也不能迫他回竞陵来。”   白露听了这席话,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气恼着走回了楝花院,却见到姜灵洲正端坐窗前,悬着腕肘执起一支青毫笔。笔尖落纸,字迹便流利向下铺陈而开,写得是一句“婉彼鸳鸯,戢翼而游”,收笔露锋,点画有骨。   姜灵洲抬笔,问白露:“什么事,让你如此急躁?”   白露见她一副自若模样,忍不住道:“公主,也不知那竞陵王何时与您完婚?公主到竞陵也有些时日了,竟不曾听得他一点动静。傅将军捎带来的那封书信,又是满纸混账糊涂,真不知道这竞陵王是怎么想的。”   姜灵洲闻言,挽着袖口放下手中笔。   “怕是那竞陵王,是想让我独自在这竞陵王府孤老了。”她淡笑着说,随即便望向窗边。   窗棂下的小桌上,叠着数封书信,那是姜灵洲一段时日前寄出去的家信。   “我本想给皇兄寄信报个平安,却未料到连信都不让我递出府外,今日统统退了回来。”她说。   白露一怔,喃喃道:“竟然这般欺负人……”   “又岂止是欺负人?”姜灵洲摇摇头,依旧淡笑着:“我带来的宫人,都不得出门去。采买添购,都由竞陵王府的人来做。你看,王爷不在此,我亦不得去外面,可不是孤苦终老么?”   她虽说话的声音温和平静,可话里的意味,却让白露觉得脊背一寒。   若是真如公主所说的一样,那这偌大的竞陵王府便是个奢华些的囚牢,像困麻雀一般困着公主,让她终生不得自由,只能在此独自老去,蹉跎青春。   “这太过分了!”白露咬咬牙,急的差点滚出眼泪来:“我去求求兰姑姑……”   “算了吧。”姜灵洲说:“便是做一只笼中雀,也没甚麽不好的。”   她远嫁魏国,便是将己身之幸置之度外,早已不再期许着寻常夫妻的白首相携、子孙满堂。与其让她与萧骏驰共枕而眠却同床异梦,倒不如天各一方,各自生活。   而且,在这魏国之中,有人想置她于死地。萧骏驰虽将她困在了王府,倒也保证了她的安全。如果她一定强求离开王府,反倒给了那些小人可乘之机。   正在这时,为霜前来通报,说宋采薇的婢女阿茹来了。   姜灵洲允了阿茹进楝花院来。不多时,便听得一阵轻轻的铃铛脆声,阿茹被晒成蜜色的脸蛋带着两团酡红,出现在了姜灵洲的视野中。   “小姐感激王妃帮她找回了发簪,所以命阿茹送些礼物来。”阿茹说着,捧上了两个不及巴掌大的小瓷盒,说道:“这是我们小姐自制的香膏。小姐虽然双目失明,闻香调味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这些小礼,就请王妃收下吧。”   蒹葭替姜灵洲收下了小瓷盒,姜灵洲又问了些宋采薇的日常起居,得知宋采薇的脚已好得差不多了,便让阿茹回去了。   阿茹走后,姜灵洲望着那小瓷盒,说:“这王府中还有人作伴呢,倒也不错。”   |||   阿茹给姜灵洲送礼去,宋采薇的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她是看不见的,因而听觉格外敏感些。外边的风声雨声、往来脚步,落在她耳里一清二楚。   她靠在桌案上,用手指捻着一小朵柔嫩花瓣,将其绞出汁来。她虽阖着双目,手指却翻飞灵活,丝毫不因目瞽而有所拖累。嫣红的花汁染红了她白皙的指尖,发髻上的缠银簪子盈着窗外的光。   忽而间,窗外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吹叶之音。   虽只有几个简单的音调,那轻悠的吹叶之声却奏出了一段完整的调子来,好似一只鸟雀在山林里啾啾啼鸣,又似清泉撞岩,水花四落之声。   宋采薇原本灵敏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便安静地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这吹叶之声断断续续、或远或近,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阿茹欢快笨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才戛然而止,消匿无踪。   “小姐!我把东西给王妃送去了。”阿茹推开门,颇为兴奋地说道:“那王妃可真是好看,漂亮得像个仙女儿。”   宋采薇微微含笑,柔声细语:“阿茹,齐人重礼。河阳公主与王爷还未完婚,称她是‘公主’才比较妥当。”   阿茹不懂汉人的礼教之说,撇了撇嘴。她瞄见自家小姐桌上的花瓣汁液,兴致勃勃地凑了上去,说:“小姐又要做些什么?想要什么花,阿茹给你采。”   宋采薇静了一会儿,轻声道:“把我放在小屉里的花囊取出来吧。”   阿茹翻箱倒柜地找起了宋采薇托人制好的香囊。而宋采薇则坐在床边,双手托腮,喃喃自语。她手上还染着嫣红花汁,指尖不小心划过脸蛋,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可她全然未觉。   “针尾凤养血辟秽,辛夷温中走气……”   她绵软的轻语声,飘散在风里。   不知何时,吹叶之声又响了起来,清远悠长。   |||   魏国国都,太延。   秋日已深,太延的夜格外严寒,再兼之已入宵禁,街上寂寥无人、一片寂静,唯有巡防司的卫兵手持灯盏,四下巡逻。那灯笼中昏黄灯火,是□□夜街中的唯一光亮。   忽听得街道上响起一串马蹄声,竟是有人疾驰而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意策马而奔。   巡防司的卫兵见了,急急忙忙避开飞马前行的方向,灯笼昏黄的光一时乱做一团。   “什么人!”   “大胆!宵禁后还敢在街上策马而行!”   杂乱的呵斥声响了起来。   那策马者未曾停下,依旧纵马向前。   他自卫兵面前经过时,昏黄灯火映出他容貌。诸位卫兵认出他是竞陵王麾下副将宋枕霞,连连噤声后退。   宋枕霞一路驱策,至摄政王府侧门才下了马。   仆役牵了他的马,他便掸一掸衣上尘埃,向着王府里走去。   萧骏驰正在书房里与费思弼议事,听闻宋枕霞回来,便出门迎接。   但见宋枕霞走上书房前台阶,嬉皮笑脸说道:“王爷,你要是再不回去娶妻,怕是老婆就要被毫州王抢走了。”   萧骏驰立在阶上,食指磋磨着玉谍。   萧骏驰之母大且渠氏乃是位羯部公主;萧骏驰继承了其羯部血脉,生得挺鼻墨眉,五官英气;一双眼于暗朱灯火下,泛着琥珀之色。   “何来此说?”他问宋枕霞:“你自胶州来,又如何得知王妃在竞陵的事?”   “人在胶州,可我心在竞陵。”宋枕霞抱一下拳,道:“想必王爷也知道,那河阳公主过陈王谷时遇了埋伏。伏兵身上皆带着‘竞陵’令牌。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者,除了那毫州王别无他人。”   萧骏驰松开玉谍,慢慢挑了眉。   “王爷?”宋枕霞见他久久不回复,又催道:“再不把这河阳公主接来身边,怕是好端端一位绝世佳人,便要就此香消玉殒了。”   萧骏驰还是没答他。半晌后,萧骏驰闲闲叹一口气,说:“明天还要去大庄严寺,路途甚远,着实麻烦。枕霞可要早些做准备。”   大光明寺在太延城外,是魏国萧家皇室礼佛之地。   萧骏驰说罢,便折身走回了书房中。   “王爷!”宋枕霞低嘘一声,跟着走上去,说:“好端端一个美人,你却放着不受用?”   “美人?”萧骏驰卷了袖口,提起桌案上的紫毫笔来,说:“那河阳公主还太小了些。”   宋枕霞噎住了。   魏国男子大多在二十五六的年龄才娶妻生子,有些人甚至在三十而立后方开始议婚;女子则在满二十岁时嫁人。姜灵洲今年才十七,放在魏国,确实是个未长成的小丫头了。   “王爷,这,这不一样啊。”宋枕霞说:“齐国女子可是十三四便要听婚嫁,那河阳公主的堂姊妹都是十三岁便嫁做人妇。公主在齐国宫中多留了四年,已算是嫁得晚了。王爷既然娶了齐女,那就按照齐人的惯例来,不就好了?”   萧骏驰默。   他扯出手腕上一串念珠,拨了两下,沉声说:“先将她养在竞陵吧。她要什么,便都给她送去。吃穿用度,莫要苛待了她。娶她虽是下下之策,可我也不想亏待了她。”   宋枕霞撇嘴,心里知道这是没戏了。   管那河阳公主貌美如花、洛神在世,王爷连见也不愿见,当然是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王爷想得可真多!   还担心人家太小受不住!   啧!   作者有话要说:   受不受得住不试试怎么知道啊 第13章 送画卷   宋枕霞风尘仆仆赶回太延,萧骏驰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让他回自己府中休息。   只是宋枕霞不肯走,还站在书房里迟迟不去。   萧骏驰对新王妃无甚兴趣,捻着手里沉红串珠,两眼散漫扫着案上一本半新不旧的经文。书页折了数角,订线也有些散乱,看起来时常翻阅。书页上恰好写着“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萧骏驰一眼扫到底,丝毫没做停留。   宋枕霞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萧骏驰看书不理他,他就自顾自绕着书房里的费思弼老爷子转悠起来,闷闷说着一些话。   “费先生,你说齐国足有四位公主,王爷怎么就挑中了河阳公主?”宋枕霞问。   费思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一捻花白胡须,语重心长道:“枕霞小友,这河阳公主乃是有尊号的公主。上了尊号的公主,与没上尊号的公主,那可是天上地下、云泥瑜瑕,差得远。”   宋枕霞方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啪”一声轻响,是桌案后的男人合上了手中的经书。   “枕霞,你为何不直接问我?”萧骏驰扬首,问。   “若是我问了,王爷又不答我,岂不尴尬?”宋枕霞说。   “那你且问。”萧骏驰说。   “王爷,敢问齐国四位公主里,您怎就一眼挑中了那河阳公主?”宋枕霞不敢卖弄,连忙做老实模样认真询问。   萧骏驰朝椅背上一靠,俊朗面孔上露出一抹促狭笑意。   “娶老婆可不得挑个漂亮的?”他似是甩掉了平日的威严仪态,语气里有一分吊儿郎当的不正经:“‘北有梁妃,南有河阳’,这一句说的便是河阳公主堪当国色,艳压群芳。”   宋枕霞:……   他们王爷说的这太有道理了,他竟然无言以对。   “多漂亮?”宋枕霞纳闷:“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   “我这儿还存着副画像。”萧骏驰站起来,自身后书格里抽出一副卷轴来,放在灯盏下铺开。他一边抚平画卷,一边道:“这可是齐帝派人送予我的。我平日里事务忙碌,还不曾仔细看过。”   画卷上绘着一纤娜女子,手持纨扇,立于宫窗前。   这幅画倒是画工精湛,只可惜画法着实朦胧的很,一团白面脸,两抹细线眸,宋枕霞实在看不出她的长相。   太朦胧了。   太梦幻了。   太迷醉了。   除了为罗衫素衣着上清淡色彩,画者还别具匠心地以“三白法”为这画中女子在面颊、下颚和额头上猛烈疯狂地打了三团白色。末了,女子的两颊上还有红扑扑、圆滚滚的两团腮红,好似两颗初生朝阳。   宋枕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女子两眼眯成一条缝,额头闪闪发光,小嘴儿一点樱桃红,驼背弓腰,长袖打脸……若是那河阳公主真是这幅样貌,我只能说齐人志趣怪哉。”宋枕霞感慨道。   这两人的话引起了费思弼的注意。   费思弼踱步至书桌旁,望向那画卷。视线甫一接触到画上女子,费思弼便轻轻地“嚯”了一声,蹙起眉来,喃喃道:“妙啊!妙啊。”   宋枕霞:?   “枕霞小友,魏人画工多粗犷,齐人彩匠重意境。比之实貌,更重虚意。因而南人仕女图千人一面,却胜在娇韵不同。”   宋枕霞:?   “你看这画中女子,眉似远山出岫,唇如樱桃滚水。妙目不描而含情,粉颊微点而生香。更兼之用色鲜妍清雅、浓淡阔细有致,更显娴静之姿。入笔生畅,提笔微弛,一刚一柔,各生韵致……”   宋枕霞:……   他当时便想来一套“在下告辞”、“溜了溜了”、“无法奉陪”,只是看在费思弼的面子上,不敢多言。   费思弼点评起画来,没完没了,喋喋不休。   渐渐的,不仅是宋枕霞的面色尴尬,萧骏驰也开始不耐地磋磨起手上扳指,目光放空。最后,他以手掩口,小小打了个哈欠。随即,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题外话,来打断费思弼连篇评语。   “既然这河阳公主的画像在我手里,礼尚往来,本王也得送一副过去才是。”他道。   “王爷,这事儿就交给我吧!”宋枕霞笑嘻嘻地接上。   萧骏驰心里微惑。   宋枕霞哪儿来的他的画像?   所幸,他本就对河阳公主不怎么上心,至多也只是在听闻河阳公主于陈王谷遇险时惊诧思虑了一番,生怕她真的死在竞陵府上,会惹来齐国怒火。因而,他也没有多问。   将近子时,宋枕霞才怀揣着暗暗笑意离开了摄政王府。   |||   萧骏驰不想见姜灵洲,姜灵洲也不太想见萧骏驰。   她有些想家。   越想家,她就越不想见萧骏驰,巴不得这个名义上的未来夫君一辈子别回竞陵来,留她清清静静在王府里好吃好喝地过日子。   正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萧骏驰不急,宋枕霞会替他担忧;姜灵洲不急,白露会气得跳脚。   姜灵洲也明白,白露年少单纯,以为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便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如意事。殊不知世上还有许多天拆怨侣,恨不得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她嫁到魏时,竞陵的月刚刚自圆化缺。兜兜转转一段日夜,弯月便又化作了一轮澄黄满月。姜灵洲在入魏途中耽搁了中秋之期,如今已是九月季秋了。秋色高寒,夜晚时月明星稀,月轮分外明澈。   她夜晚时看到窗外那轮月,便心思一动,不禁想起幼时兄长教诗的场景来。   齐人并不主张女子读书识字,说的更多的是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纵使是皇后、太后那样凤飞九天的朱门女子,也甚少有识字的。只是姜灵洲自小便爱这些书文,又因着受宠,这才跟着兄长一起读书习字。   正当姜灵洲望着窗外月轮时,她窗前倏忽飘转过一抹嫣红之色。   竞陵王府里会穿如此醒目的衣裳之人,便只有宋采薇了。   姜灵洲与宋采薇不熟,但姜灵洲好歹是竞陵王府里唯一的主子。她没听见阿茹发辫上的银铃声,怕宋采薇又在哪儿磕着摔着,便带着侍婢一同出了楝花院的小门。   宋采薇站在走廊末端,阖眼,提摆。虽双目不能视物,鞋履却平稳地落在石阶上,如踏平步。她的髻上别着姜灵洲上次替她寻回的发簪,沉沉半坠着。   姜灵洲未靠近宋采薇,便听到那纤弱清秀的盲女道:“公主,可是采薇惊动你了?”说罢,她还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   姜灵洲微奇,问:“宋小姐,你怎么知道是我,而非别人?”   宋采薇秀气一笑,露出一小片皓齿来:“男人、女人;垂髫、不惑;仆婢、主家,脚步声各有不同。”她本是个文秀青涩的人,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吞吞、绵绵软软的,似一只乖巧的白兔子:“公主的步子慢而雅,与其他人有大不同。”   “我也不是被你惊动,你不用多想。”姜灵洲想到宋采薇先前的惶恐模样,出言安慰。她眼珠一转,瞥到天上月轮,就说:“今夜是满月之夜,看到这月色便忍不住念起了故乡,因而出来走走。”   宋采薇点点头,道:“原来今夜是满月。只可惜采薇双目失明,无法同公主一起赏月。”   “无妨,”姜灵洲靠近了她,笑道:“你若想看那月亮的模样,我说与你听便是。”   “公主这样抬爱采薇……”宋采薇绞紧了手中刚采摘的一片香叶,语气有些不安:“我不过是一介民女,而公主是天之骄子。采薇又怎敢为公主添麻烦呢。”   她虽然惶恐,语气里却带了一丝希冀。   话毕,她还睁开了一直阖着的双眸,试图望向夜空。只可惜她那双眼一片渺白,空空洞洞似被一场白茫茫大雪洒过。   姜灵洲在心底微叹了一口气。   接着,姜灵洲便笑道:“谪仙人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又有人作曲,说‘银汉无声转玉盘’。今夜之月,便如玉盘、银镜一般,圆溜得很。”   宋采薇缓缓展露出了笑意。   她摸索着身前的雕花阑干,笑道:“采薇虽已十数年未曾见过圆月,但听公主一述,便好似明月近在眼前一般。”   顿了顿,宋采薇又低声喃喃絮语,话语中好不伤感:“我幼时见过明月,后来双目失明,再不得见月亮。不得见月,尚且如此凄楚;公主远嫁竞陵,不得见相伴十数载旧故,岂不愈发?”   姜灵洲未料到她会想这么远,心里也有了一丝愁绪。但她素来不喜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势,尤其是对方是位较她还纤细柔弱的人。于是,她打起精神,笑说:“倒也不是如此。有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与我父兄家人,此刻看的明月是同一轮。如此,便已足矣。”   两人正说话间,一串铃铛声响起。原来是顶着一头草叶的阿茹自阑干外的树丛中钻出,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把草叶,说:“小姐,你要的我都找来了!”   她眼光一转,瞥见姜灵洲,愣了一秒,连忙跪下耿直地行了个大礼:“见过王妃!”   宋采薇低下身,嗅了嗅阿茹手中草叶,满是无奈地轻声细语:“阿茹,你摘错了……”   既等到了婢女,宋采薇不敢多打扰姜灵洲,便告辞而去。   姜灵洲目送她和阿茹离开,转身回楝花院。刚走了没几步,便撞到兰姑姑冷着脸站在屋檐下,双手斜斜抱着一个狭长盒子,霜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姜灵洲看到兰姑姑那张冰似的脸,心里就有些发毛。   也不知道她刚才和宋采薇的话,叫这个姑姑听去了多少。若是她一时多虑,误以为她还想着回齐国去,又生出事端来,那可就麻烦了。   “这么晚了,兰姑姑可是有什么事?”姜灵洲问。   “回禀公主,这是王爷命人从太延送来的画卷。”兰姑姑低身一礼,将手中狭长匣子递交给蒹葭,说:“王爷长久不在竞陵,怕公主心有不安,因此便命部下准备了一副画卷送给公主。”   “画卷?”姜灵洲闷声说。   “正是。”兰姑姑说完。   一忽儿,兰姑姑又另起话匣,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兰锦好提前命人置办。”   “……也没什么想要的。”姜灵洲道:“吃穿用度都好。若是硬要说,便是这竞陵的冬日有些单调了,少了些花花草草。也不知道魏国的秋冬会开甚麽样的花?”   兰姑姑点了点头。   姜灵洲屏退了兰姑姑,回到房中,打开了画匣,取出卷轴来,在桌案上徐徐展开。   但见画卷上,一小儿穿着开档肚兜,开腿席地而坐,肥嫩左手持拨浪鼓,右手持木头剑,面色憨傻,犹如邻家老王的儿子。右下角一方小印,还有一句“三皇子骏驰足岁宴抓鼓并剑一把”。   那小儿憨傻笑眼,直直从画里望着姜灵洲。   姜灵洲:……   ???   ???????   【吃惊!!!】   作者有话要说:   吃惊!!   她的夫君竟然是……!!   不说了不说了打包回老家了,溜了溜了,在下告辞。   抓个bug 第14章 夫妻会   兰姑姑送完画卷,便回到了自己房中。   她跟在太皇太后大且渠氏身旁时,识过汉字,这些年写起书信来也与汉人无异。待压好信纸,她便提起笔来,冷着一张半老的脸,苦苦思虑起来。   头风太重,小咳太轻。   前者会惊扰萧骏驰,后者则根本没法把萧骏驰骗回竞陵来。   想来想去,兰姑姑都无法打定主意,便放下笔自书架上取出一本医书来,仔细翻阅着。她皱着的眉越来越挤,面色也愈发冷刻。   好一会儿后,她才坐回桌案前,重新提起笔来。   萧骏驰还未摄政时,她便这样骗过萧骏驰一回了。那时萧骏驰不顾自己伤重,定要亲自前往边线追击羌部残兵。兰姑姑无法,这才说自己病重,将萧骏驰从边关骗了回来。   如今再骗他一次,怕是萧骏驰也不会信了。   想了想,兰姑姑还是照实在信中写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观河阳公主,娴静淑怡,端方有仪。虽殊丽却不流于俗,虽贵介却不泯蕙心。贤而有悯,聪而有质,令吾身望而兴叹。   洋洋洒洒吹了一大通,通篇主旨是劝萧骏驰老实回竞陵娶老婆。末了,还添一句“我问河阳公主所缺何物?言‘唯缺时令始花耳’。”   写毕,叠信、折封、题款、压在枕边,一气呵成。   这封信次日便递出了竞陵王府,远寄太延。飘飘摇摇许久后,才抵达萧骏驰手中。彼时,萧骏驰正在教训宋枕霞将自己三岁画像转交给未来王妃一事。收到信时,他还以为兰姑姑又生了什么重病。   待他拆了信,仔细看完,面色便一片寂然。   宋枕霞探头探脑的,问:“可是竞陵出了什么事儿?”   “让你说话了么?”萧骏驰握着信,眼也不抬,说:“宋枕霞,你私盗宫廷之物,该当何罪?”   “王爷的画像在摄政王府里,又不在宫廷里,算什么宫廷之物啊。”宋枕霞撇撇嘴,继续没脸没皮地笑着:“再说了,那确实是王爷的画像啊!”   萧骏驰揉了揉信纸,道:“枕霞,本王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要要要。”宋枕霞连忙拱手行礼:“末将谢王爷开恩。”   “去给本王找些花来。勿论什么花,只要是花便行。”又静了好一会儿,萧骏驰才说:“过些时日,我要回竞陵去一趟。你便留在太延吧。我不在宫中过这个年,多少有些不安稳。毫州王最近虽安分了些,可也不得不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要让他败了魏的大好河山。”   说罢,萧骏驰便低头批阅起了书案上的奏折。   他的手极好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其上有一层厚茧,显得这双手的主人不是个金鞍玉马的堂上人。玉渫扣着拇指,莹润生光。雪色的窄窄袖口下露出半藏的几颗沉红念珠,好似雪里藏了几颗相思子。   忽而,有侍从在门外低声通传,说:“景韶宫中的秋鸳姑娘来了。”   萧骏驰权当没听到。   门外侍从又重复了一遍,道:“是景韶宫的秋鸳姑娘。”   萧骏驰还是权当没听到。   门口的侍从心里敞亮得很,立时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去侧院内回禀了那苦苦守候的年轻宫女。   “秋鸳姑娘来的不巧,我们王爷,今儿不在。”侍从道。   宫女着一袭豆绿宫裙,肩上系着缀了细流苏的短篷。她听闻这话,蹙了眉头,道:“竟又不在?我这一月来了四趟摄政王府,王爷竟都不在,这可要我如何向娘娘交代?”   “这,小的就不知了。”那侍从笑容愈发灿烂:“秋鸳姐姐回去也好生劝劝娘娘,这无用的事情还是莫要多做了。毕竟啊,”侍从凑近了秋鸳耳旁,放轻声音:“无情最是帝王家。稍有不慎,惹来的……便是杀身之祸呐。”   秋鸳面色一白。   她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恼怒地离开了摄政王府。   |||   竞陵。   晚秋渐过,冬日降临。   竞陵的冬季,较华亭冷得多。甫一入冬,姜灵洲便被冻得瑟瑟发抖,恨不得将所有压箱底的衣物都套在身上。白日的风呼呼吹得她脸颊发疼,因而她连门都不太想出。   楝花院里烧了地龙,上了捣椒泥的墙壁挂着锦布隔暖。饶是如此,她仍旧觉得冷;再望一眼窗外萧瑟萋萋、百树俱枯的模样,她就愈觉得冷了。   竟陵王府的人都知道,齐国嫁来的河阳公主不爱出门,整天闷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便也不敢打扰她,有事就只是上报到兰姑姑处。反倒是宋采薇不惧寒冷,去楝花院拜访了姜灵洲几次。   姜灵洲是极欢迎她的。   想她孤身来到竞陵,婚仪没办过,也不算正经地嫁了人;以后在王府里,也是孤身一人,倒不如与宋采薇偶尔来往,也算是多了一个伴。   唯一的不好,就是宋采薇那婢女阿茹说话口音甚重,偶尔还会冒出几句胡语来,让姜灵洲听得有些吃力。   方入冬不久,便有一个甚是可怕的消息传来。   彼时,姜灵洲正愁云惨雾地想着要怎么把年给对付着过了,想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对着大齐敬几杯酒便,算是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   就在这时,白露喜滋滋地露着笑脸来报:“公主!听说王爷要回竞陵来过了这个年。不妨便让王爷在竞陵留下,开春把婚仪也办了吧?”   姜灵洲人在家中坐,惊雷天上来。   这岂止是一道惊雷,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各路神罗大仙砸了她一头一脑。   “谁,谁要回来了?”   “王爷呀!”   “回,回哪儿?”   “竞陵呀!”   “什,什么时候?”   “在路上了呢!”   “回,回来做什么?”   “同您一道过了这年节呀!”   姜灵洲恍惚着问完,手心一滑,一首好端端的题诗就被毁了。她喃喃自语道:“我现在千里寄书,还能让摄政王回太延去吗?就说国务繁忙,太延不可一日无他。”   白露有些纳闷,问:“好不容易王爷才愿意回竞陵来同您完婚,公主怎么又把人往外赶?”   姜灵洲低头,看到那被硬生生多划了一笔的诗句,道:“我就是不想见他。”   她确实有些惴惴不安。   先前她虽嫁来了竞陵,可萧骏驰丝毫没有与她真正做夫妻的意思。她也乐得清闲自在,恍惚间还觉得自己只是挪腾了宫苑罢了。可现在萧骏驰要回来了,可能还要与她成亲圆房,她倏然意识到了——   她姜灵洲,已不算是闺中少女了。   说归说,可她夫君要回来,她也不能真的把人往外赶。   姜灵洲怀着惴惴心思,等着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回竞陵来。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可她却丝毫没听到萧骏驰踏入竞陵府的消息。若是问兰姑姑,她也只是说“按启程时间算这两天便该到了”。   “这两天”一拖就是小半月,久到姜灵洲都快忘了这件事。   姜灵洲心里懊恼地想,这萧骏驰八成耍她玩儿呢。   说要回来,又不回来,吓地她夜里都睡不安生。   渐渐的,天气愈发得严寒。下了一场蒙蒙细雪后,又接着一场覆野大雪。姜灵洲入睡前,屋外的小径树木还分分明明;一觉醒来,满庭皆白,厚厚的雪落了一天一地,恰似铺盖了一层雪衣。   姜灵洲生长的华亭,从未有过这样大的雪。   她内心有些好奇,忍不住披了毛领的斗篷,带着婢女出了门,这儿摸一摸松软的雪块,那儿碰一碰树枝上的白团。婢女们也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厚的积雪,新奇得很。   姜灵洲在雪地里待久了,白皙的面颊被冻出了花蕊色的微红,一双手愈显得素莹娇细。微一张口,便是一团扑面白气,徐徐在空中化开。几粒雪粒子落到她纤长睫毛上,不消多时便化成晶莹水珠,便好似泪珠挂在眼上一般。   “我还道人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只是夸大之辞,未料到真有大雪如此。”她对着白露笑了一会儿,便拔足朝着林间深处走去。   轻裘斗篷曳过地上积雪,滚起一团浮雪。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停住了。   落雪压弯了光秃秃的枝条,亦把她的视线遮挡得七七八八。   隔着素雪枝杈,站着一个男人。   身披轻裘大敞,玄衣窄袖,手上戴着一枚玉色甚好的扳指。一缕漆墨似的乌发落在肩侧,系着枚朱红色的滚珠。   他站在白雪地里,像是一颗黑子落在满盘皆白的棋局中。   姜灵洲微微退了一步,以袖掩面,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是……”   不会是那谁谁吧。   那男人喉结微动,轻咳一声,随即开口低声道:“在下姓宋,双名枕霞。公主唤我一声枕霞就好。”   姜灵洲:……   #山有木兮木有枝,君竟当我是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战友坑我,不止一次。 第15章 雪中言   宋枕霞是何人?   是萧骏驰麾下的小将军,一张白净娃娃脸,满嘴跳脱飞扬辞,最是活泼不过。为了见一见未来王妃模样,私下里自胶州疾奔至竞陵。   至于眼前这个男人……   若说他和宋枕霞有哪里相似,那便是二者都是男子。   这偌大天下,敢顶着宋枕霞的名字胡来的,想必也只有那一个人了——权倾魏国的摄政王阁下,萧骏驰。   姜灵洲虽然在心底猜出了他的身份,却不急于点破。一来她为报性命之恩,答应为宋枕霞守密;二来,既然这位竞陵王想要逗她,她也不妨也逗一逗竞陵王阁下。   “原来是宋小将军,久仰。”姜灵洲以袖掩面,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王妃不必见外。”萧骏驰道:“叫我枕霞就好。”   “宋小将军,未有婚仪,河阳不敢自称‘竞陵王妃’,也请宋小将军以‘公主’呼我。”姜灵洲露出笑容,如此说道。   树枝后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沉沉说:“迟早会是王妃,喊了又有何妨?”   说着,他便撩开头顶的枝叶,想要朝前走来。那枝叶上的残雪向下一滑,直直地落到了男人的肩上,啪嚓碎了开来。   场面颇有些滑稽。   虽说此刻他模样尴尬,可他终于走到了姜灵洲的面前。   他比宋枕霞还高出许多,姜灵洲在他面前,便似一只可捧在掌心里的鸟雀一般。而他却如身在笼外的赏鸟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这羽毛璀璨的小家伙。   姜灵洲抬头望他一眼,只觉得他的眸色直如石烟墨一般,深不见底。   匆忙间的一眼,姜灵洲便觉得心有惴惴,立时扭开了视线。   想她姜灵洲虽为女流,却也见惯了风云。可面前这男人却实在慑人,就像是自荒壁凉漠中走出的兽类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退意。   ……大概魏人都是如此吧。   “宋小将军,我生长于齐,齐教女子‘不见外男……’”虽然姜灵洲向来讨厌这套说辞,可为了让他不再那般兴趣十足地盯着自己,她也只能搬出这段话来了。   “无妨。”假名于宋枕霞的萧骏驰毫不在意,慢悠悠道:“王爷他不会生气。”   姜灵洲:……   废话。   怕是不但不会生气,还美滋滋得很吧。   萧骏驰没察觉到她微变的表情,视线如有实质一般,毫不客气地扫过了她的面容。虽说他并无逾距之举,看似得体守礼,目光却又放肆无拘,直如一个披着儒雅之皮的狂客。   那目光……   硬要说的话,便是已习惯了将天下视作囊中物,因而无论是打量着何物,都是同样的放肆与率性。   “河阳公主在竞陵住得可还习惯?”萧骏驰问。   “习惯了。”姜灵洲答:“王府的人待我都不错。”   “公主可思念故里?”   “思乡之情,在所难免。”   萧骏驰点点头,随即好似想起了什么,咳嗽一声,解释道:“这是王爷让我问的。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公主。”   他一边说,一边摩挲起了自己手上的玉渫。   萧骏驰肩上的雪水化了,晕开一片深色水迹。姜灵洲瞧一眼他的肩膀,道:“我看宋小将军身上落了雪,不如早点去休息更衣吧。”   “一会儿便去。”他没丝毫想走的意思,又随便捡了个话头:“公主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和我……和兰姑姑说。”   “万事皆顺,唯有一事不好。”姜灵洲直言不讳:“我思念故里,但寄出的书信却都被送了回来,我怕双亲久久不得书信,忧思难安。”   萧骏驰按着扳指的手停了。   他的目光外移,落到了厚厚积雪上,不轻不重地答道:“是吗?”   既无肯定,也无否定。   先前那副关切模样,都消弭不见。   看萧骏驰的回答,姜灵洲想,她以后必然还是送不出自己的信件。   她是大齐公主,而魏国的兵士还未远离幽燕。若是她的书信里藏了些什么,那便是萧骏驰引狼入室。因而,他拦下她的书信,将她拘在府中,也是常理。   他们二人虽是夫妻,却亦是敌手。   “公主可忙?”萧骏驰问:“不如陪我走一走。”   “虽有清闲,可到底男女有别。”姜灵洲一本正色道:“我怕王爷生气,不敢如此。”   “公主安心,王爷断然不会迁怒于你。”萧骏驰笑了起来,面上左侧有个淡淡的笑窝。   “宋将军为何如此肯定?”姜灵洲问。   “……莫问。”萧骏驰故作神秘:“以后公主便知道了。”   姜灵洲:……   废话。   于是,她不再推辞,而是与萧骏驰保持三步之隔,走在了他的身侧。   仆人在庭中清扫出了一条小道,两旁厚雪堆叠,一片晶莹雪白,煞是好看。萧骏驰拥手指拂去肩上未融落雪,垂手间,缠在袖中的沉红念珠便落了出来。   姜灵洲一眼就瞥到了那串念珠。   她在齐时,跟着朱太后拜访过无数名胜古刹,多少与佛有缘。她也知魏国上下寺庙无数,自王室至平民,信教者无数。   “宋将军信佛?”她问。   “是。”萧骏驰一手将念珠放回袖中,答道:“求个心安罢了。”   姜灵洲心底觉得有些好笑。   佛家讲“慈无量”、“悲无量”,慈爱众生、怜悯拔苦,才是上道。竞陵王出入战场,杀生无数,与“慈悲”早已无缘。他戴着这串念珠,想来也只是装模作样罢了;又或者只是怕杀生太过,祟邪难压,才戴了佛珠庇身。   “公主可怨竞陵王?”萧骏驰忽而问道。   “……怨?”她有些迷惑:“从何而来?”   “若非竞陵王一意孤行,求娶公主,公主也不至于独辞故里,远嫁他国。”萧骏驰说。   “宋小将军多虑了。”姜灵洲展颜一笑:“嫁予何人不是嫁?既然嫁予王爷,能换百姓安康,家国太平,又有何不好?”   “可齐之所以家国不宁,百姓不泰,也是因为竞陵王。”萧骏驰的眸光愈深,他望着身侧的女子,直言道:“如此,你也不怨他?”   “……家国大事,”姜灵洲低垂了目光,慢慢道:“又怎是两三笔账便能算清的。”   姜灵洲不知该怎样做答。   若说那幽燕诸城,原本便属于魏。后数十年间,起起落落,胜胜负负,两国兵戈不休,谁也说不清这片城池到底属于何人。   齐魏皆无义旗,有的只是利益相争。   “不谈这些事了。”萧骏驰道:“不敢打扰公主,我一会儿便走。王爷说了,再隔两天就办婚仪,公主可要好好准备一番。”   姜灵洲:……?   ……等?   竟然如此突然?   怕不是萧骏驰现在大腿一拍就做下了决策吧!   “宋将军,你且等等。”姜灵洲唤住他:“我有个故事,想要说予宋将军听。”   萧骏驰耐着性子,侧过身来,道:“公主,请。”   “东方君子国外,有鸟名‘凰’。”姜灵洲淡笑起来,慢悠悠道:“这凰寻思白日无聊,便四处寻欢作乐。一日,它假作生商玄鸟,绕屋而飞,口作飞燕之声。”   萧骏驰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却还是听了下去。   “商人一早便知这玄鸟并非天命玄鸟,便备了丝网、竹篓、火架、丝炭,并椒兰等八味调料。”   “……然后?”萧骏驰觉得更不对劲了。   “假充玄鸟的凰鸟,便被烤了吃了。”姜灵洲一眨眼,满面无辜:“据说其味香满,养口还养鼻,鲜嫩可口得很。”   萧骏驰总觉得他的王妃话里有话,哪儿怪怪的。   他若无其事地点头,随后便告了辞。走出两道门后,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只可惜满目都是皑皑白雪,看不到姜灵洲的身影。他望着地上的雪团出了一会儿神,随即便轻笑出了声。   ——北有梁妃,南有河阳,说的着实不假。   齐国的画师真真误人,直堪比当年毛延寿画王昭君。   他想到那女子一双如冰如素的纤细手掌,便想要将它握到自己掌心里来暖一暖。   “王爷。”   忽而间,萧骏驰听到有人在喊他。   他抬眸一看,却见到是傅徽。   萧骏驰对部下向来宽厚,傅徽、宋枕霞都能自由出入王府。不巧地是,这两人来王府的目的偏偏从来都是相同的。   为了某位借住府上的小姐。   萧骏驰打量了一眼傅徽,眼光落到了他腰间的香囊上,说:“谁人送的香囊啊?”   傅徽白皙的面色微红,答道:“故旧。”   萧骏驰面色淡然,似毫不在意地在傅徽身旁走了一圈。随即,他露出浅淡笑意,道:“针尾凤,辛夷,花椒,杜衡,山萘。”   傅徽有些无奈。   ——他们王爷的嗅觉未免太灵敏了些。   “‘视尔如荍,贻君握椒’……”萧骏驰笑意愈深:“赠君花椒,可是为了定情?”   “王爷,请不要取笑属下。”傅徽薄薄的面皮愈红了。   “杜衡别名‘薇香’。”只可惜萧骏驰还是不放过他,又道:“这个‘薇’,是哪个‘薇’啊?”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我一拳打爆你个装逼犯。 第16章 作人妇   傅徽脸皮薄,向来经不起调笑。   萧骏驰知道,他要是再逗傅徽两句,这个文质彬彬的家伙便会落荒而逃了。   于是,萧骏驰终于放过了傅徽。   “赠你花椒,那你可莫要辜负了别人。”他悠悠地说一句,便转身朝着自己旧时所居的庭院走去:“既是窈窕佳人,那也无甚奇怪的。”   傅徽呼了一口气。   儒雅的部下微躬身,礼送萧骏驰缓步离开。   萧骏驰有些许时日没回竞陵了,以至于这府邸中的一石一木,看着都有些陌生。好在覆雪如银,倒也添了几分诗情画意,不损他的兴致。   兰姑姑正站在院口。   她打着一柄伞,臂挂一袭轻氅,乌冠下的霜发好似被雪染开一般。   远远地,她看见萧骏驰的身影,便露出责备之色来,厉声道:“王爷怎的不带伞?”   大魏上下,胆敢以这样语气对待萧骏驰的,也只有她一人。   萧骏驰不改神情,悠然道:“难得可以独赏雪景,撑一把伞,岂不煞风景?”   兰姑姑微噎,一副气恼又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萧骏驰轻拂一下袖上残雪,推开屋门。   屋内有浅淡的都梁香气,青花香炉的漏隙中逸出一缕薄淡的白,似炉上的玲珑五云与蓬莱海波飘然而出。   萧骏驰走到香炉前,止步。   伴着脚步声,他状似不经意地散漫道:“后日便把婚仪办了吧,待成了婚,我便回太延去了。”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兰姑姑蹙起了眉。   “王爷,婚仪哪是如此简单的事?”她收起伞,一副忧虑模样:“更何况是半掌国祚的王爷您娶妻成婚。如无十天半月的准备,怕是不太像话。”   萧骏驰用手指拨弄了一下香盖,道:“不像话也无妨。后天办了便好。”   他眼眸半阖,话语里夹杂着两三分无所谓的懒散。系在发上的赤色小珠摩挲过玄色衣领,又归落于他墨色的发中。   兰姑姑看他这幅模样,知道他是不会再改变自己的主意了。   她一早就对姜灵洲说过,一旦萧骏驰认定了的事儿,便是当今圣上也不能改。   只是不知道,他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如此匆忙地想要娶姜氏为妻?   兰姑姑这样想着,低低地应了喏。   |||   不消半天,萧骏驰后日便要要与姜灵洲完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竞陵王府。   因着时间紧迫,仆役们便手忙脚乱地装点起王府来。大红的绸子、艳色的灯笼,一夜间便挂满了王府,倒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在这片喜气里,姜灵洲却愈发地惴惴不安起来。   她一旦想到萧骏驰看着她的眼神,便觉得背后有些冷。   她在华亭宫中,也遇到过无数贵胄豪族,可就算是治国天子,也谨遵礼节。而萧骏驰却与他们全然相反,目光总是逾越得很。   他那带着兴趣的、肆意打量的眸光,便像是野狼在盯着已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   说得通俗些,那大抵是一个猎人,在瞧见了自己的盘中餐时才会露出的眼神吧。   她看着屋外侍婢往来如鱼,内心却不由想起出嫁前兄长与妹妹说过的话来——皇兄告诉她,萧家人怕是会视她为眼中钉;而二妹妹则告诉她,魏人蒙昧粗野得很,弟承兄妻、母发异子,令人胆寒。   如是,慌乱之情便更甚。   可一旦思及故国与父兄,她便又镇定下来。   既然嫁给萧骏驰,便能换来故国安泰,她又有何惜呢?   不知不觉间,时间便过去了。   第三天的卯时,她便被白露和蒹葭喊了起来,坐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兴许是为了令那萧骏驰不要瞧轻她,两位婢女下了狠心地使劲打扮她,恨不得将所有的朱钗都一股脑儿堆在她头上。姜灵洲好一番阻止,才让自己的脑袋轻了一些。   她抿了水红色的口脂,用食指抹匀唇上的颜色。白露俯在她耳边,认真道:“公主,来,大声地和我念,‘八百标兵奔北坡’!”   姜灵洲:……?   白露:“这样,才能让唇色均匀!”   姜灵洲:……   姜灵洲非常主动地取过纱扇遮在面孔上,表示自己不想理会白露。   妆成,衣罢,她静静地坐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楝花院外似是极热闹,远远地传入她的耳畔。天色渐转,日光西去。终于,兰姑姑来扣她的门,在门外道:“请新妇出门槛。”   姜灵洲以手张扇,跨出楝花院。   萧骏驰权势滔天,可他的婚仪却未邀任何人请来。原本应有齐聚一堂、迎妇催妆的高朋宾客,可此刻的楝花院外却只有仆婢侍女。   想来也是,竞陵王府只有两日时间匆匆准备婚仪,既来不及印发请帖,也来不及广而告之。   描金刺银的赤色嫁衣,曳着如云长裾,迤逦拖行过降雪未净的青石小径。   红衣白雪,两相映衬,愈显艳丽。   纱扇扇骨半开,朦胧掩去嫁娘面容,只余她一双曼如山越素川的眼。自发旋向额间垂落的一小枚宝石花扣,雕着微颤的金叶,一闪一晃,似沾了日辉天影。   婢子迎她到青芦,萧骏驰则早已在那儿等她。   虽是大婚之日,可他却并未穿红衣。大概他穿习惯了玄鸦之色,纵使是这样的大喜之日,也只穿着寻常的衣袍。那模样,便像是刚从朝堂上归来一般。   若说有哪儿不太一样,那便是他一直按着自己指上玉渫,久久不肯松开。   好在,他生得模样好。便是身无锦衣华裘、玉冠博带,也足矣;又兴许加了那身一羽千金的俗物在他肩上,还会折了他的气度。   萧骏驰看到她慢慢而来的身影,便扬起了唇角,笑道:“王妃,许久不见。”   他虽竭力故作沉静,可眼里却有一分与外表和年龄不符的得意,仿佛是个玩笑得逞了的孩子。   姜灵洲差点在纱扇下笑出声来——看萧骏驰这幅得意模样,莫非萧骏驰真以为他骗到她了?   兰姑姑主婚,请了傅徽来催妆。年轻的儒雅将军看到萧骏驰成婚,竟比自己成婚了还要紧张,正儿八经地对姜灵洲念着催妆词。   “今嫁新妇,出来青芦;逢尔良人,施以酒黍……”   傅徽念催妆词的时候,宋采薇便在远远地角落里站着。   她平常便爱穿着一身红,今日愈发显地明艳。连带着那素白的面庞,都染上了几分喜色。   她远远地站在一角,扶着阿茹的手臂。礼乐声同傅徽的催妆声落入她的耳畔,令她渐渐展露出浅淡的笑来。   细白的牙齿,像是小雪块一般可爱。   阿茹趁机凑在她的耳旁,低声说道:“小姐,你嫁给傅将军的时候,一定也有这么好看。”   于是,宋采薇便有些扭捏了。她问:“……有多好看?”   “好看极了。”阿茹仔仔细细地看着站在萧骏驰身旁的姜灵洲,道:“比天空里的太阳还引人注目。新郎官看着新娘子,一直一直看着,都没转开过。”   青芦内一阵热闹。   一拜——   二拜——   三拜——   姜灵洲被引向了洞房。   她本用双手张扇,可她的夫君偏偏要夺去她一只手,牵着她向前行去。   如此,她只能单手执着纱扇。   她那夫君的手掌有些灼人,让她有些想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可她一缩手,萧骏驰便握得更紧;甚至于,刻意用拇指去按一按她柔嫩的掌心,好似在逗弄着一只小宠物一般。   自青芦,至洞房,短短一段路,竟好似走了一整天般漫长。   许久后,她才跨过了门槛,步入洞房中。   她的鞋履甫一落地,便觉得身子一轻,随即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彩烛高烧,陡然变为了屋顶的漆画房梁。   原来是萧骏驰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   他身量高大,抱起一个纤瘦轻盈的姜灵洲,自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他抱便抱了,抱着她时,还蹙着眉,状似嫌弃般轻啧道:“真小。”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小。   姜灵洲横在他的怀中,勉勉强强将扇子继续遮在面前,这才没坏了魏人嫁妇时的礼节。可萧骏驰却好似毫不在意礼节一说,单手便要拨开她面前的纱扇。   “王爷,这于礼不合。”姜灵洲别过了头。   “……”萧骏驰面色微沉。   他将姜灵洲放在喜榻上,折身去闭了房门,将屋外的热闹纷繁尽数阻隔,这才慢悠悠走回来。一边走,他一边道:“那我作一首却扇诗,总可以了吧?”   姜灵洲点头。   魏人嫁妇时,嫁娘张扇掩面。待至洞房,新郎作却扇诗数首,新娘方可移扇相见。作诗愈多,则嫁娘愈矜贵。   萧骏驰低垂眼眸,捻着手上扳指,静了下来。   许久后,他复才张口,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念得竟是《般若心经》一节。   姜灵洲:……???   这是哪门子的却扇诗(╯‵□′)╯︵┻━┻   大概是姜灵洲的眼神实在微妙,萧骏驰独自低低笑了起来。他且笑着,道:“王妃莫要怨我,实在是夫君我不懂风花雪月、舞文弄墨,作不出却扇诗来。”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想不到吧!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有读者说~感觉男主不尊重女主~emmm没错!现在的大狗确实不尊重公主hhhhhg   大狗只是因为兰姑姑的催促和公主长得漂亮才回封地来结婚的~他原本连婚仪都不打算办hhhhhh   毕竟是政治联姻~娶没见过面的敌国公主,做做样子ok惹~   以后调~教~ 第17章 御衣青   萧骏驰作不出却扇诗来,姜灵洲便不肯撤开扇子。   他似是没什么耐性,用手来拨她的纱扇。   而她则用了些力,愈发握紧了扇子。   如此,萧骏驰竟又笑了起来。   “王妃可在生气?气为夫当日冒了宋枕霞的名。”他问。   “非也。”姜灵洲好脾气地说:“只是王爷作不出却扇诗来,妾不敢退开这柄纱扇。”   她说这句时,忽而,袖中一沉,一把匕首顺着她的袖口滑了出来,坠落在地。笨重的一声钝响,令四下在顷刻间沉寂。   萧骏驰目光下移,落到了匕首上。   ——这匕首,是萧骏驰当日求亲之时,派使节赠予姜灵洲的。她一直随身带着。   烛花微跳,发出噼啪轻响。   萧骏驰的影子投落在墙壁上,斜而长,像是一道墨迹。   “大婚之日,王妃竟随身带着匕首?”他弯腰,淡笑着捡起了那把短匕,道:“本王赠你匕首,是想佑你平安无障,而非令你用于床榻之间。”   他虽在笑,语气却似一口无波古井般,深冷得很。   姜灵洲的手一抖,便放下了手中的纱扇。她仰起头,问:“王爷是在怀疑妾么?”   莫非他以为,她在大婚之日带着匕首,是为了行刺于他?   可是这匕首明明是他所赠。   姜灵洲觉得心口有些闷,呼吸便急促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又或是什么别的缘由。   烛火微曳,映出她玉肌堆腊雪,眸分春水平;一双无暇手,交叠握紧。   萧骏驰似笑非笑,将匕首归于她的掌中,说:“并非疑你,而是见你贴身佩着当日的下定之物,心下动然。既王妃喜欢这匕首,那便好,竞陵高兴得很。”   姜灵洲懵懂着握紧了匕首。   她有些猜不明白,萧骏驰是真的为此高兴,还是只是哄着她玩儿。   她懵懵懂懂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傻得可怜。只不过,她生就一张好皮囊,便是茫然微惑的神情,也如一株浸润了雨水的山荷叶般,动人得紧。   萧骏驰看着她微颤的眼睫,便俯身凑到她的耳旁,低低地念了些什么。   “今我子建,骤逢洛灵;瓌姿淑美,足谢风流。”   他的声音太低,似一阵风,只余喉间微颤的气息。   姜灵洲听不太清,轻声地喊了他。   “王爷?”   萧骏驰顿了一下,附着她的耳畔,继续说话。   微热的气,拂至了她的耳畔。   “五云羽仪,蔽之以扇;求驱彼霭,还以明睐。”   他竟在念一首却扇诗。   姜灵洲止不住在心里低声地腹谤起来。   ——这家伙,让他作却扇诗时,他不肯作,硬说自己毫无文采,要用佛经搪塞过去;可现在她已经撤掉了遮面的扇子,他却正正经经地作起了诗来。   “王爷,曹子建可七步作诗。可王爷您莫说是七步作诗了,便是一首玩闹的却扇诗都要想好半天,竟还想拿佛经敷衍妾身,”姜灵洲奚落他:“您可别自比子建了。”   萧骏驰喉中一噎。   他有些无可奈何,便叹了一声气。   “是,竞陵一介小人,自是比不得曹子建那般流丽天才。”他说。   说罢,他便以手托起姜灵洲的面颊,凑近了她。   姜灵洲的心咯噔一跳,差点没飞出嗓子眼。   “王爷,您、您……做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话语中满是不安。   “王妃一会儿便知道了。”   萧骏驰答。   “……王爷,我……”她睁大了眼睛,视线在一片艳红的房中乱扫着,声音嗫嚅。   萧骏驰抬眸,看一眼她紧张面色。   随即,他一手摩挲着她光洁的面颊,问道:“……怎么,怕了?”   姜灵洲心里确实慌乱得很。   ——夫妻洞房,肯定是要做那档子什么什么的事。可是萧骏驰这么高!这么结实!这么可怕!谁知道他是温柔是粗暴,是凶残是可怕?怕是过了今夜,她就会下不来床吧。   萧骏驰很有耐性,他用鼻梁碰了一下姜灵洲的面颊,说道:“一会儿便不怕了。你是竞陵王妃,总要习惯的。”   说罢,萧骏驰便想继续。   听了他的话,姜灵洲却更紧张了。   她怎么可能不怕!!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一双眼眨个不停。她很想逃得再远些,可床榻间只有这么些地,她便是用手用脚,毫无形象地爬开,也躲不开萧骏驰轻松地一捞。   “躲什么?”他将她拉入自己怀中,问道:“……你叫灵洲?‘大荒之中有灵洲’,可是这一句的‘灵洲’?”   姜灵洲胡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朝翔素濑。夕栖灵洲’的‘灵洲’。”她说。   就在此时,门外忽而响起了砰砰的拍门声。   与其同时响起的,还有傅徽焦急的呼喊。   “王爷——!王爷!”   连续不断的拍门声,聒噪不已,扰人兴致,也震得烛火微抖。   原本就缩在床榻一角的姜灵洲,借着萧骏驰一愣神的机会,躲到了更角落里。   萧骏驰的眉心一皱,面庞立即染上一层戾色。   他直起身来,对门外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完,他便弯下腰,想把姜灵洲拽出来。   “王爷!”门外,傅徽的声音愈发大了,他急促的喊声里,夹着止不住的忧虑与焦意:“乌穆沁起了大火,是鹘部在拔野点燃了草原。火势比先两次都要大些,如今快烧至山口了。”   萧骏驰一愣。   他停了手,松开了姜灵洲的手臂。   随即,他便转身朝门口走去,丝毫不作犹豫。   “……王爷?”姜灵洲有些懵,从床榻一角爬出来,看着他的背影。   萧骏驰已走到了门口,玄鸦色的身影停在了朱红的门扇前。   “你早点休息吧。”他背对着姜灵洲,道:“闹了一天,你也该累了。”   说罢,他便推门而出。   待门扇重新合上,房间内便只余下了姜灵洲一人。   姜灵洲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没回过神来,犹在梦中。   ——萧骏驰,这就,走了?   ——大喜之日,大婚之夜,他丢下小鹿乱撞的新娘子,自己走了?   不知怎的,本该感到庆幸的姜灵洲,竟有些气鼓鼓的。   可她想到傅徽在门口说的那番话,又觉得萧骏驰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   魏的北部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可偏偏居住在草原里的部族却各个不安分。烧有不顺意,便放起火来,部族边退边烧,将偌大一片丰茂水草烧成灰烬,来年给魏留下一片残芜。   这可是关乎国祚的大事。   姜灵洲揉了揉额头,心想既有大事当前,想必萧骏驰今夜也不会回来了,便喊了白露和蒹葭来为自己拆发解衣,打算早早休息。   白露惊诧着一张脸走进房来,人还未至,便恼了起来。   “王爷竟然丢下公主一人走了?”白露道。   “白露,该改口了。”蒹葭提醒道,责备地瞥了她一眼:“而且,你也不应多言。”   但白露一贯都是这个咋呼性子,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好在姜灵洲就喜欢白露这样的爽直,从来都护着她。   蒹葭替姜灵洲拆了发簪,又净面洁手,白露则去取了些糕点为姜灵洲填饥。蒹葭理着发簪,余光却瞄到桌子上压着什么,顿时有些诧异。   “王妃,这花……”   桌上放着一支御衣青山茶,绽的正盛。霞瓣素蕊,如涂獭髓。   “是王爷放在这的吧。”姜灵洲定下心神,道。   恍惚间,姜灵洲想起来,兰姑姑曾问过她一件事。   “不知公主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兰锦好提前命人置办。”   “这竞陵的冬日有些单调了,少了些花花草草。也不知道魏国的秋冬会开甚麽样的花?”   那时,她是这样答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mard,xx一刻值千金啊(╯‵□′)╯︵┻━┻   你们完蛋了!! 第18章 笼中雀   萧骏驰竟然送了她一株山茶花。   想来是因为严冬皑皑,除了能在冬日开花的山茶,他找不出其他的花来赠予她了吧。   姜灵洲拾掇好了自己,便觉得疲意涌了上来。   她守着门坐了许久,直到夜色深深,这才独自上床,睡了里侧。   按照齐的习俗,为妻者本当睡于外侧,这才方便服侍夫君。可她偏偏不喜欢这一套,一定要在床上挑拣一个自己熟悉的位置——什么服侍夫君,什么以夫为天,她才不管呢。   后半夜里,姜灵洲睡得迷迷糊糊间,隐隐约约听见了开门声。   好像是萧骏驰回来了。   萧骏驰借着未燃尽的残烛,抖开斗篷上的落雪。一番收整洗漱后,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唤了姜灵洲一声。   “王妃。”   他一边说,一边在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   “大婚之夜,可还没有过去。”   听他的话,好似是想继续前半夜的事情。   只可惜姜灵洲虽有万般好,却独有一个习惯讨人厌,那就是极疲累时便只想睡觉,不想理人。她迷迷蒙蒙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含糊说:“是王爷啊。睡吧。枕头被我踹后边去了,您自己捡捡。”   语气竟毫不见外,仿佛已是十年老夫老妻。   谁让她困倦得很,懒得思考。   萧骏驰默。   随后,他解开外衫,上了床。床榻发出一阵嘎吱轻响,却没能惊醒困意十足的姜灵洲。   床上的美人素衫半开,露出一截莹润锁骨。再往下,是交叠的腿与纤细的足。   萧骏驰摸了摸她的脚踝,只觉得触手生凉,仿佛摸着一块羊脂玉。   手指掠过足弓的弧度,男人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眼神渐暗。   “王妃这般敷衍懈怠,着实让人不豫啊。”他说。   不过,萧骏驰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可没有强迫他人的恶癖。   姜灵洲没听见他说的话,只觉得有一只爪子搭在自己脚上摸来摸去,怪痒的,于是便把脚瑟缩了起来。   萧骏驰手中一空,原是姜灵洲缩成了一团,像个白色的团子似的,蜷在床榻中央。   他低叹了一声,将手枕在脑后,安静地睡下了。   一侧头,萧骏驰便能看见姜灵洲近在咫尺的容颜。   羽睫微抖,眉出云岫,惹人生怜。   大抵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物,她的眉头始终蹙得紧紧,面容颇为不安。   不一会儿,她竟然说了一句梦话;短短的,极轻,不细听便会漏过去。   她喊了句“祖奶奶”。   想来是梦到了家人。   萧骏驰忽而想起来,他身旁这新王妃虽生得容色惑人,却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放在魏,便是身子骨都未长开的小家伙。   她还没长大呢。   她还没长大呢!!   ……没长大便算了,还是齐国的公主,姜氏的女儿。   她的叔叔,数月前还在幽燕的城楼上,喊着要拿萧骏驰的项上人头回去下酒。   萧骏驰表情复杂。   好一阵沉默后,他卷了枕头和大衣,睡书房去了。   |||   姜灵洲次日起床,想起昨天后半夜隐约的事,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萧骏驰不在,也不知道是去了哪儿。   她与萧骏驰礼成,本当拜见父母双亲、宫中圣上,可她与萧骏驰并不在太延完婚,自然也没了那套规矩,闲散得很。   虽然完了婚,她也成了“竞陵王妃”,可日子竟也无甚殊隆。   也许,是因为萧骏驰本来就不太在意“规矩”这般事。   到了午后,萧骏驰才自府外回来。外边雪停了好久,日光暖和,晒化了半寸屋顶积雪,也让萧骏驰的面色稍稍融了些。   “王妃呢?”萧骏驰问兰姑姑。   “刚用了午饭,说要小憩一会儿。”兰姑姑答:“可是要见见王妃?”   “不不不。”萧骏驰连连摆手。他深深地低下头,道:“让她睡吧。”   一会儿,萧骏驰又说:“吃的用的,都挑府里最好的给她送去。”   兰姑姑有些迷惑了。   前两天的王爷,好似被王妃的容貌所惑,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她完婚。可过了这新婚之夜,他又疏远起新王妃来。   真不知道王爷在想些什么。   兰姑姑正在出神间,忽听得萧骏驰问:“王妃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三月初七。”兰姑姑恭敬答道:“过了三月,王妃便十八了。”   “……十八,好。这就好。”萧骏驰如在神游巫山,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兰姑姑:?   兰姑姑虽然为人严刻,但她极听萧骏驰的话。萧骏驰让她厚待新王妃,她便定然会好吃好喝地替萧骏驰供养着姜灵洲。婚后第一日,姜灵洲就收了无数锦缎绫罗、美酒珍酿。   兰姑姑说,这些都是萧骏驰的心意。   姜灵洲愈发迷惑了——萧骏驰大婚第二日就消失不见,礼物却是一茬接一茬地来。   怪哉。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想到,萧骏驰之所以疏远她,是因为她乃是齐国公主。因而,他们两人可相敬如宾,却不可恩爱如寻常夫妻。   姜灵洲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可信,最后竟把自己说服了。   ——萧骏驰你个臭东西!   ——你在床上可一点儿都不警惕你老婆啊!怎么下了床反倒疏远起老婆来了!   姜灵洲有些恼,用手指揪了揪萧骏驰命人送来的布帛锦缎,权当解气。她揪的是一截上好的绛花锦,锦缎上有细致秀气的青蝉翼纹样,让她扯得有些变了形。   正在暗暗不平之时,她便听到了萧骏驰的声音。   “这锦缎是无辜的,王妃大可不必撒气于此。”   萧骏驰跨进房中,屋外的侍从便将门扇扣上。嘎吱一声轻响,房间内便只有了他们两人。   姜灵洲松开了手里的锦缎,轻浅地朝他行了礼。   “妾身见过王爷。”   她规规矩矩、乖乖巧巧行礼的模样,让萧骏驰很受用。   “我知道王妃在气些什么。”他走近了堆叠的赐物,道:“洞房之夜不在,第二日也不见踪影。确实是我过分了些。”   姜灵洲垂首,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妾身不敢有所多言。王爷摄政,自是国事为重。更何况,王爷不是送了妾身一支御衣青么?那就权当是份歉礼罢。”   萧骏驰在心底叹了一声。   ——不气才怪。   也难为姜灵洲现在还能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来。   他在桌案前坐下,自案上堆叠的书籍中拣出一本经书来。一面翻着书页,他一面拍了拍自己的腿,说:“王妃,过来坐。”   姜灵洲一愣。   她瞄一眼萧骏驰手掌所拍的部位,再看一眼萧骏驰淡然沉静的脸,迟疑问道:“坐……哪儿?”   萧骏驰抬眼,又拍一下自己的腿,语气极其自然:“此处。”   姜灵洲:……   她正色,道:“王爷,这于礼不合。白日宣……”   “那是你们齐人的规矩。”萧骏驰单手持书卷,以卷敲了敲桌案,语气中有了一丝不耐:“我叫你坐,你便坐。便是你躺在我身上,这魏国上下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姜灵洲:……   您废话真多。   魏国上下,谁敢对您说个“不”?   姜灵洲拗不过他,想想这里也无旁人,两人又是夫妻,坐就坐吧。   她姜灵洲干过的违礼之事,难道还算少么?   于是,她提了裙摆,颇为不安地、慢吞吞地坐到了他的腿上。甫一上座,微软的、摇晃的触感便令她面色一变。   她还从未与某个男子如此亲昵地相处过,便是兄长父亲也不曾。此刻她紧贴着萧骏驰的身躯,只觉得心里有一根弦绷得极紧,稍有不注意便会嚓然断裂。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萧骏驰丝毫未察觉她的不对劲,伸手揽住了她的腰,极是自来熟。   “王妃有些太轻了,多吃些肉食。”他用手臂量了量女子纤细的腰,如此说。   屋内熏着香,气味淡薄。朱漆钿镙的珍柜上,收纳着数卷佛书,厚厚一叠,有些破落了,想来年份不短。   萧骏驰看了两三页书,便将她扣在怀里,说:“等王妃过了十八生辰,与我回了太延,我便和王妃再办一次婚仪,让陛下主婚。彼时便不会这样简陋了,跨鞍、骑马、面圣,一样都不会落。”   圆房么,也自是留到那个时候。   昨日那场婚仪,就当是提前爽一把。   姜灵洲微张嘴,有些吃惊:“还要再办一次?”   姜灵洲的反应,和萧骏驰想象中有些不同。他皱眉,问:“王妃不喜欢?”   萧骏驰问这问题时的面色,凶得有些可怕了。   凶得仿佛……   下一秒他便要挥兵直指华亭城门。   “不是!”姜灵洲连忙亡羊补牢:“妾身自是喜欢的。”   只可惜萧骏驰没听进去。   “……也是。”他自顾自地说道:“你小小年纪便嫁予我这莽夫,如笼中鸟雀一般活在我翼下,想来心中多少有些不愿。”   姜灵洲不知道该答什么。   她确实不太喜欢做只笼中鸟雀,但她总不能指着萧骏驰的鼻子,将他数落一顿吧?   萧骏驰放下了经书,道:“我也不想把王妃圈在王府里,只是现下有些不太平。我既不敢带王妃去太延,也不敢放王妃出这竞陵王府。王妃且忍一忍。”   萧骏驰如此说着,语气中有着关切之意。   不过,这些话是真是假,将姜灵洲关在府邸内到底是为了护着她,还是为了防着她,除了萧骏驰自己,也无人知道。   姜灵洲也不是天真之人,自然不会萧骏驰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但是,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譬如她要哄一哄自己的夫君。   “这……那……王爷多虑了。”她挤出一个温柔笑容,说:“虽说是只笼中鸟雀,可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与人打交道;吃吃喝喝终日里……无忧无虑,无思无恼,这样的日子,不也挺好的嘛。”   萧骏驰疑:“那不是家豚吗?”   姜灵洲:……   你,说,你,老婆,是猪?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真是毫不做作,好清纯的女子啊!和外面的妖艳贱货都不一样! 第19章 小王妃   姜灵洲的笑,有些硬邦邦的。萧骏驰好像是被她这幅表情取悦了,终于松了手臂,还她自由,又道:“听兰姑姑说,王妃想寄书华亭。王妃欲书何物?竞陵替你成信。”   说着,他便提起桌案上的笔来。   看这架势,似是要替姜灵洲写信。   姜灵洲正因他松开了自己而偷偷释然,闻言,紧张道:“不敢劳烦王爷。这等小事,妾身自己做便好。”   “王妃嫌弃你夫君的字?”萧骏驰挑眉,语气里有几分揶揄:“……你可知,你夫君下笔成书,一字千金,须以‘城池’相易?”   姜灵洲默。   她记得萧骏驰的字,铁画掣驰,骨力遒劲非常,确实让人神往不已。   她决定向夫君低头。   于是,姜灵洲仪态妥帖大方地立到了桌案边,挽起袖子,想要替他磨墨。   皎纤五指撩起起黛乌色袖口,露出一截似藕手臂。   腕骨细细,肤白如腻。   萧骏驰提着笔的手一直停着,悬在纸上,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亦然,粘在王妃露出的手腕上,一动不动,好像是生了根。   姜灵洲看他一直出神,久久不动,便唤了他一声。   “王爷?”   “……王爷?”   连唤两声,萧骏驰才回过神来。他淡然垂眸,神色沉静,道:“王妃见笑了。方才只是想到了一些身外之事。”   姜灵洲看他表情正经,不由有些好奇地问:“何事?”   “五盖有贪欲盖、嗔恚盖、惛眠盖、恶作盖、疑根盖。不远五盖,则障心、蔽心,不得结业,永持轮回。”他声音淡淡,正经得很:“只是偶然想到了这句罢了。”   姜灵洲不吝啬地夸他:“王爷博学多识,令妾身自愧不如。”   萧骏驰表情不动,犹如无波古井,内心却全然相反。   ——糊弄过去了!   要是姜灵洲知道,他刚才盯着她的小手腕子看得出了神,那可就糟糕了。   墨是扶风松墨,色泽浓厉。他下了第一笔,其后铺陈开的字迹便如游鱼在水,飒然自得。   “别的无甚想说,只说我一切安好便足矣。”姜灵洲说。   “不提些别的?”   “不提。”   姜灵洲笑语晏晏,内心却很想把萧骏驰喷一顿。   他代替她写信,她还能说些什么?   ——“萧骏驰狼子野心,拘我于府内,父皇救我”?   ——“幽燕城下魏军撤否?若不撤,我便以身刺竞陵王”?   萧骏驰写完信,搁下笔杆,一边待墨迹干透,一边状似无意提道:“我已将幽燕余下的城池还了回去。你父皇为表诚意,裁了万两银于魏。王妃,现下齐国百姓安泰,再无战事,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也毫不吝啬地夸姜灵洲。   姜灵洲盯着桌上的信纸,内心还有几分恍惚。   ——百姓安泰,再无战事。   这短短数字,竟似凝了许多心血,叫她有种肩头一松、如释重负之感。   萧骏驰一直看着她的面容,见她表情变化莫测,最终归于平静,便笑说:“你也不用谢我。幽燕归于齐,正如河阳归于竞陵,乃天意也,不可违背。”   天色有些暗了,屋外灯影渐上。   天地间似又飘起了薄雪,琼枝素宇,落寞无端。檐下昏灯晚照,映出一庭黯淡。   姜灵洲瞄一眼天色,问萧骏驰:“王爷,天色已晚,在哪儿摆餐?”   他们是夫妻,本当是同桌而食,共枕而眠的。   只是,萧骏驰自书案后站起来,摘了斗篷,道:“竟陵郡府里还有些事儿,我不留了,去书房。王妃早些休息。”   他竟如一个客人般来去匆匆。   姜灵洲微垂眼帘,走上前去替他披上了斗篷。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绸结,低低道:“王爷,妾身还有一事相问。”   “……嗯?”   萧骏驰半阖眼眸,语气有些懒。   他想,八成又是要问齐的事儿吧。   父皇如何,母后如何,兄弟姊妹又如何。   “那位宋小姐,为何寄居在王爷府中?”她仰起头,极为认真地问道。   女子肌似霰雪,又如披明月。眸带湘水,自有花木深深。   萧骏驰任她替自己理着衣襟,不发言语,嘴角却悄然露出不易察觉的弧度。   “王妃很在意宋小姐?”他问。   “妾身乃王府主事之人,本就应当在乎府上人。”姜灵洲一本正经地答。   他穿好了斗篷,将袖口拢好,遮去自己手上佛珠。随即,他半踏出房门,慢悠悠道:“宋小姐双目失明,家中却变故频生。早年枕霞随我北征,她独自住在竞陵,几度险要命丧黄泉。是故,将她放在竞陵王府,好保她平安。”   说罢,他有些促狭地笑道:“王妃连一个瞽女的醋都要吃,可真是少见。”   姜灵洲:……   你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走走走!   作为对萧骏驰的回答,姜灵洲立刻把房门合上了,把她夫君关在了门外。   萧骏驰看着身后陡然合上的门,不知是当哭还是当笑。   ——小王妃虽面上一本正经,但想来对宋采薇还是有几分在意的。   想到此处,萧骏驰便觉得心里愉悦得很。   ——再等些许年岁,旧事皆毕,便让傅徽将宋采薇风光娶走,衣锦还乡吧。   他又想。   |||   竞陵郡府的事,一向都由萧骏驰的部下管着。   他虽受封竞陵王,可他摄大魏之政,光是国政便已忙不过来,更无暇管这封地旧事。   他回到书房,本是想理一理手上积压的事,可一进书房,便看到冷清清一张坐榻,铺着寒掺的薄被子,和王妃房间里的暖玉温香、满室芳馨比起来,真是可怜得要命。   傅徽早就来了,已在书房门口等了许久。   他平常喜欢吹叶片,摘着一片叶子便能吹出清扬小曲来,叫太延许多名门闺秀为他神魂颠倒。只可惜,纵美人如云、红袖满眼,他也全无兴趣。   今天的傅徽也有些可怜,冬天的树上没什么叶片,他找不到可以吹奏的东西。   “子善。”萧骏驰喊了一声傅徽的字。“久等。”   书案上压着一封信,是宋枕霞自都城太延寄来的。   萧骏驰看完信,目光漫不经心地向旁一扫。他看到一旁的傅徽垂着手,手指上有几道淡淡的红色伤口,还包了一块白帕子,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受了伤。   “王爷。”傅徽藏起手指,主动开口,问:“太延安否?”   “枕霞说安生得很。”萧骏驰磋磨着玉扳指,懒洋洋地说:“年节来了,连二哥都安分了不少,也不再整日往含章殿里去了。”   “看来王爷能舒心地过这年节了。”傅徽笑说。   “舒心?”萧骏驰的视线扫过傅徽面孔,原本懒散的眸光陡然一冷,似染上了冰雪之寒。   “毫州王意欲在陈王谷劫走河阳公主,这笔旧账尚未清算。”萧骏驰道:“又如何能舒心?二哥约莫是不能舒心过这年节了。”   萧骏驰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傅徽听了,神色复杂。   从前那个听到“王妃遇险”这事儿就“哦”了一声的王爷,去哪儿了?   风中似乎隐隐约约传来打脸之声,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呸呸呸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萧大狗:溜了溜了 第20章 出芙蓉   这一夜,姜灵洲又是自己睡的。   无人来和她分一席床铺,她正乐得自在。   在圆房这件事上,她着实是心思复杂。   既不想萧骏驰丢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又怕萧骏驰真的留宿在她这里。   两三日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有一个人坐不住了,那就是兰姑姑。   她眼见着萧骏驰回了竞陵,娶了佳妻,心里便逐渐柔软。   她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将来新出生的小世子、小郡主,应该寻找个怎样的奶娘。   只可惜,她想得虽远,事实却不尽然如她想象般美好——萧骏驰洞房之夜,北方部族火烧草原,让萧骏驰当夜便丢下河阳公主独自离去;第二日,萧骏驰又借口处理公务,歇在了书房。   看来看去,这两口子似乎是没有圆房的意思了。   兰姑姑有些急了。   两人不圆房,问题不是出在姜灵洲身上,就是出在萧骏驰身上。   她先去找了姜灵洲,想要提点一下这位年轻王妃,让她多多接纳自家夫君。可她刚道明了来意,姜灵洲手下那叫白露的婢女,便挤出了一张委屈巴巴、气恼极了的脸,把竞陵王给埋汰了一顿。   “洞房之夜,王爷却留王妃独守空房,也不知道这两天王妃暗自抹了多少眼泪。”白露恼说:“兰姑姑竟然还来责怪我们王妃?不带这般欺负人的!”   小婢女眼角红通通,满面委屈色。   兰姑姑的眼神,似一把刀般凌厉,差点没在白露身上剜出两个洞来——她兰锦有太皇太后亲赐的脸面,又是萧骏驰身旁的女官;宫里宫外,没几个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反驳她。   没想到,河阳公主的婢女敢。   惊讶虽惊讶,但兰姑姑的心里倒是不反感这快言快语的丫头。又想到这白露是姜灵洲的婢女,便更不会因为白露的言语而恼怒了。   姜灵洲为主,兰锦为奴。   姜灵洲护着的人,兰锦也应当护着才对。   兰姑姑收敛了面上的冷意,望向坐在椅上的姜灵洲,问:“王妃,老身并非有意责难于您。只是子嗣大事,自是不容戏谈,烦请王妃三思。”   姜灵洲捧着小暖炉,面色正经地听着。   她耳下垂着朱丹瑱珰,一晃一晃,似一小团红血。   “王爷不愿宿在这处,我也无甚办法。”姜灵洲答道:“兰姑姑也听见了,受这般冷落,我也委屈得紧,几欲落泪。”   ——胡说的,她一点也不委屈,也不想落泪,甚至还觉得松了口气。   兰姑姑心里一思量,觉得姜灵洲说的有道理。她以一国公主之身嫁来竞陵,受这般冷落已是委屈至极,想来是王爷那儿出了些问题。   一口大锅就这样飞到了萧骏驰头顶。   于是,兰姑姑又去找萧骏驰。   萧骏驰听到兰姑姑提起“子嗣”一事,顿时有些头大。   子嗣是极重要,可萧骏驰还是想等姜灵洲十八岁、二十岁时,再提这件事。   一来,姜灵洲实在是年轻,他下不来手;二来,姜灵洲才嫁于他为妻,两人还面生得很,又兼之她差点儿命丧陈王谷,怕是姜灵洲心底还极为排斥他。   萧骏驰是这样想的,可是兰姑姑却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说个不停。什么“子嗣为大”、“萧氏血脉”、“国体绵延”之类的话,嘴巴一张一合,词语吐得飞快。恍惚中,兰姑姑那严苛肃然的面孔,竟与远在太延的费思弼形象重合。   萧骏驰有些出神了,开始想杂七杂八的事。   ——那什么,不如让兰姑姑与费先生做对儿,也算是老来相伴了。   “王爷?……王爷?”兰姑姑发现他在出神,便唤道:“您在听吗?”   “在听。”萧骏驰回过了神,淡然一笑:“姑姑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觉得,不能任由兰姑姑继续说下去了。   于是萧骏驰开始岔开话题。   “钟别架递了信函,说要我去他府上坐坐。”萧骏驰悠然转开话头,一下子便跳到了别人的邀约上去了:“我应了,也打算把王妃带去。她在王府里待久了,应当闷坏了。”   兰姑姑的注意也被转开了:“王爷,您的意思是让王妃出府吗?”   她有几分吃惊。   当初,在姜灵洲来竞陵之前,萧骏驰可是明明白白交代过,别让从齐国嫁来的王妃踏出王府一步。没想到,这次萧骏驰却要亲自带她出府去。   “原本将她拘在府里,就是怕毫州王做出些什么来。既本王在此处,那便无甚可担忧的了。”萧骏驰磋磨着扳指,吩咐说:“先前不是送了王妃一些衣服料子?替她裁几身衣服吧。”   “王爷,请恕老身冒犯。”兰姑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姑姑不妨直说。”萧骏驰道。   “河阳公主嫁来魏,搬来了近泰半的国库作嫁妆。那一百多抬的嫁礼中,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无一不缺,怕是……”兰姑姑咳了咳,冷淡地说:“王爷赐的那些布帛,怕是还有些寒酸了。”   ——怕是有些寒酸了。   有些寒酸了。   寒酸了。   了。   萧骏驰开始沉默。   萧骏驰内心复杂。   萧骏驰满面深意。   换作是不认识的人说这番话,萧骏驰定会以为来者是在挑拨。   但是说话者是兰姑姑,那便不一样了。   她虽面冷,舌头也尖刻,心里却最是软实不过。对着自己认定了的人,兰姑姑便会像草原上护崽的鹰一样,细心呵护着。她所说所言,定然是心中真正所想。   “……有道理。”萧骏驰的表情让人极猜不透:“与王妃的嫁妆比起来,这竞陵王府里的东西确实有些寒酸了。那就让她自己准备罢。”   怕是王妃还有些嫌弃他送的东西呢。   兰姑姑应了喏,告退。   她走到书房门口,又折过身来,深深一躬,道:“王爷,子嗣为大。您既已娶妻,自当早日与王妃圆房。便是不顾虑子嗣,您也当思虑王妃一二。”   萧骏驰:……   没想到兰姑姑还没忘记这一茬!   他沉声道:“知道了,姑姑你莫要再记挂这件事,我自有分寸。”   |||   入了夜,细雪渐停。   庭院之中,时闻折枝之声,是积雪压弯枝条,又滑落在地。   姜灵洲沐浴完,坐在床沿边,让为霜替她捏捏小腿。   她散着漉湿头发,身披一件胡粉大袖冬衣。额上有一缕微卷的发丝,盈着未干的晶莹水珠。不多时,那滴水珠便落了下去,在她的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胡粉色。   便在此时,萧骏驰来了。   姜灵洲听到婢女说“王爷来了”,急匆匆想起来整理衣装。没料到,不过一转身的功夫,萧骏驰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姜灵洲有些尴尬。   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还高卷着右腿裤衩。   哪家的王妃是这样见自己夫君的?   她一面在心底尴尬着,一面恭恭敬敬、仪态周齐地朝男人行了礼。   “妾身见过王爷。”说罢,她抬起头来,眸里似有嗔怨之意:“王爷要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妾身全然没有准备。”   萧骏驰默然一会儿。   随即,他开始趣兴十足地打量起狼狈的姜灵洲来。   不施脂粉,不梳鬟髻,却也可爱得紧。   且她这番闲散慵懒打扮,让萧骏驰真真切切地有了“她已嫁为人妇”的感觉。   不是河阳公主,不是闺中少女,而是他的妻。   “我看王妃这身打扮,也很好。”萧骏驰促狭一笑,目光扫过她冬衣下玲珑身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足矣。”   姜灵洲微微一笑,柔声道:“妾身谢过王爷抬爱。王爷亦是。”   “本王亦是?”萧骏驰有些疑惑。   “是。”姜灵洲笑意盈盈:“王爷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美哉,美哉。”   萧骏驰愣了一下。   下一瞬,他忍俊不禁,低笑出了声。   世人评说男子,向来只论丰功伟绩,甚少赞人外貌。她这般说辞,倒大有“男子与女子同”的意味了。   ——尽管,她说他是“芙蓉”,实在是可笑极了。   萧骏驰笑了一会儿,便屏退了周边婢女,走近她,道:“你这样伶牙俐齿,在齐国宫廷里,一定惹来了不少麻烦。”   “王爷英明。”姜灵洲说:“妾身时常为齐太子所训。齐太子直言,妾身‘不似一国公主,倒如乡野小子’。”   萧骏驰听闻此言,笑容愈发:“你皇兄说的倒是不错。”顿了顿,他揽过姜灵洲,装模作样地说起了正经事:“有人邀我后日去作客,我正好带王妃出门散一散心。喜欢么?”   她点点头,老实说:“喜欢。”   “那今夜,为夫就留宿在这儿,权当做王妃谢礼。”萧骏驰厚颜说。   年轻王妃那秀美的面容,立刻染上了几分惶恐。   细眉不安蹙起,直叫人看得心疼。   看到姜灵洲这幅表情,萧骏驰的心立刻被愧疚感湮没了。   小姑娘家家的……   还没长大呢。   “……我只是借一半枕席。”萧骏驰无奈,低低叹了口气:“你叫我睡外边那椅子上,也是可以的。再不济,我坐到后半夜,等兰姑姑睡了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可怜的我QAQ   姜灵洲:哦 第21章 钟家宴   姜灵洲忽而觉得,这竞陵王有些可怜了。   进了老婆的房,却只能坐在椅子上,孤苦伶仃地独自过半个晚上,再回去睡书房。   哪家王爷会如此凄惨?   说是萧骏驰警惕自己吧,可他这模样,更像是被姜灵洲赶了出去。   “王爷在说笑什么呢?”姜灵洲暗暗鼓起了胆,笑说:“哪有让王爷在外间坐一晚上的道理?这让妾如何自处?”   说罢,她主动去搭萧骏驰的手背。   软软的手掌落到萧骏驰肌肤上,萧骏驰便觉得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暖和得紧。   “王妃当真这样想么?”他问。   “是。”姜灵洲说。   她既然嫁给了萧骏驰,便没有想过可以自这段姻缘里逃出去。   萧骏驰听她说这一番话,心中微微动容。   “只怕王妃现在还太年轻了些。”他微叹一声,实话实说:“王妃着实瘦弱,这样的身子不好好养一养,怕是不太合宜。”   姜灵洲懵了。   他的意思是,她年纪太小了……?   可若是在齐,她现在已是嫁不出去、只得让人诟病的年纪了。   “等你满了十八再说吧。”萧骏驰说完,将她拢入怀里,似哄孩子般拍了拍她的脊背。   姜灵洲倚在他的怀里,面庞陡然转为酡红。   她下意识地想挣扎,可一想到这抱着她的人是她的夫君,便硬生生止住了那挣扎的冲动,乖顺地靠在他怀里,两只手悄悄攥着他的衣襟。   萧骏驰对她的乖巧颇为满意。   怀中女子的乌发半湿,在他的衣上印出了一团水痕,可他丝毫不介意。不仅如此,他还低下头去,仿佛在轻嗅她发间的馨香。   半出神间,萧骏驰忽而想起费思弼的劝诫来。   “小容为馨,大容为祸;臣怕王爷,也误入骊姬、妺嬉之围。万望王爷,谨记此言。”   萧骏驰眼帘半阖,眸光暗沉,似凝着无星无月的夜。   他用右手揽紧了怀中的女子,扣着玉渫的拇指紧紧攀扶着她纤细的肩。“王妃早些休息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在姜灵洲耳旁说道。   姜灵洲自他的怀里挣出来,白玉似的面庞红得能滴血。   她抖着一双手,想要服侍他沐浴更衣,萧骏驰却推开了她的手臂,说:“王妃不用服侍我,我在军中早就习惯了,一人做来便够了。”   姜灵洲绞着冬衣的袖口,懵懵懂懂地点头。   这一夜,果如他所说的,什么都没发生。   若是愣说有什么,大概就是姜灵洲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男人,硬是要把她的腿分开来,还总是喜欢摸她的脚踝子。摸了一次两次便算了,摸三四五六次,姜灵洲便有些烦了,一脚朝那男人的脸踹了过去。   反正是个梦,她也无须在意什么礼仪,自然是有多狠、踹多狠。   爽!   只是第二天醒来后,不知为何,她家王爷的脖子上青紫了一小片,好似被什么打了一顿。   “王爷,您睡相可真差啊。”姜灵洲纳闷地说:“落枕竟然能落成这幅样子。”   “……”萧骏驰默。   |||   隔了几日,萧骏驰要带姜灵洲出府去,赴竞陵门阀钟家的宴。   钟家乃是竞陵数一数二的巨室,竞陵郡的刺史、别驾,俱是由这钟氏一族中所出。若非六年前萧骏驰摄政,少帝将竞陵郡封赐给萧骏驰,钟家在竞陵郡,本应是最为呼风唤雨的一等豪族。   好在萧骏驰平日里不在竞陵,而钟家人也投了萧骏驰作麾下一员,这才相安无事,和乐晏晏地过了这六年。今次,便是钟家人听闻萧骏驰回竞陵与齐国河阳公主完婚,便借机邀萧骏驰来府邸赏雪。   这还是姜灵洲嫁来竞陵后,第一次出王府。   竞陵的冬季,雪不大停。旧的积雪尚未融化,新的厚雪便又覆了下来。来来去去,屋宇上总落着一层绵软的白,彷如一件厚实的银衣。   姜灵洲坐在马车里,撩起车帘,朝外瞥去。   街道上的雪倒是打扫得七七八八,只是地上仍残着雪水,任往来马蹄行人践踏。车轮碾过,便溅起一小圈水珠子。   店铺鳞次栉比,很是热闹。往来穿梭行人,既有汉人,又有高鼻深目的外邦人。那衣衫更是花里胡哨、款式繁多,既有窄袖的劲装,又有折裥的长裙,色泽鲜丽,譬如湘妃、檀、雪青、墨缁,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忽而间,姜灵洲见街道上聚着一小团人,手举火盏,向前躬身而行。白日点火,颇有些奇怪,姜灵洲忍不住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萧骏驰原本坐在她身侧,见她好奇,便替她解释道:“羯部人信火祆,大祭小祭都要请火神去祭堂。竞陵郡里有羯人,白日捧火而行也是常有的。只要不做的过火,便随他们去。”   姜灵洲听他解释,愈发好奇了:“我听闻王爷身上也有羯人血脉,为何王爷不信祆教?”   萧骏驰的母亲,大魏的太皇太后大且渠氏,便是羯部的公主,可萧骏驰偏偏信佛。而且,他是毫不虔诚地信佛——他于战场上杀人无数,丝毫不以慈悲为怀。   “从前是信的,后来大哥亡故,便觉信得这祆教无甚意思,改了。”萧骏驰答。   “……原来如此。”姜灵洲道。   她一扭头,又见到街道上有卖陶泥玩具的,顿觉得十分新奇。   “那是什么?”她指给萧骏驰看:“有些有趣。”   “你没玩过?”萧骏驰纳闷了:“泥巴蟾蜍,背上有两个洞,吹一吹便有声音。”   “没有。”她老老实实地摇头:“我不大玩这些东西,从前也只有……”   她差点吐出一句“从前也只有安庆王陪我玩儿”,好在及时刹住了。   要是在夫君面前提起了刘琮,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从前只有什么?”萧骏驰追问。   “从前也只有皇兄陪着我。”她做出愁闷的样子来,说:“可无聊了。”   萧骏驰看她这幅模样,忍不住用手中的经书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沉声道:“王妃果真还是个小孩子,长不大。”   忽然被轻轻地打了一下,姜灵洲有些恼。   这竞陵王怎么像逗小孩似的逗她。   她可是他的妻子……!!   马车行至了钟府门前,萧骏驰下了车,撩起车帘,朝车内的姜灵洲伸出手来:“王妃,请。”   车帘撩起,一阵夹着细碎雪花的冷风便迎面扑来,让惯于南方温和的姜灵洲抱着手臂悄悄打了个哆嗦。但她很快摆正了容色,搭着萧骏驰的手臂,下了马车。   白露上来为她掌了伞,替她挡去了细雪。萧骏驰却自白露手中接过伞,撑在姜灵洲头顶。这柄红纸伞不大,两人便只得站在一块儿。   钟家一门数十人,都来门口恭迎他二人。见竞陵王车架到,门口浩浩荡荡站着的一众钟氏族人便相继弯下腰去,恭身行礼。   “见过王爷、王妃。”   钟家的当家人唤作钟贤,最擅见风使舵、趁风扬帆。他将萧骏驰请来钟家,自有一番自己的如意算盘——   钟贤的小女儿钟小燕,也是十八岁的年纪了,正适合订个人家。若是能让钟小燕攀上萧骏驰这根高枝,那自然是极好的。   钟小燕生的明姿飒爽,身材姣好,是竞陵郡内芳名远播的明艳美人。凭借钟小燕的容色,再兼之钟家的势力,想要做个王府侧室,还是极有可能的。   怕只怕,萧骏驰继承了他父皇的臭毛病,一生只得一人为妻,娶了河阳公主,便不再纳妾。   不管如何,先得试探一番才行。好不容易等到萧骏驰回竞陵,可不能平白放过这大好时机。   想到此处,钟贤暗暗朝站在身后的钟小燕使了眼色。   但是,任凭钟贤把眼睛眨得抽了筋,钟小燕都没有理会他可怜的父亲。   此时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新王妃。看着看着,钟小燕的两颊竟然渐渐泛红,眼神也微微闪动,如泛春水,就差在面上写上“一见钟情”四字了。   “……燕儿?”   “燕儿!”   钟贤有些绝望。   钟夫人亦有些绝望。   听闻老爷请到了竞陵王,钟夫人便下了苦功夫调|教钟小燕,定要钟小燕在萧骏驰面前博得个青眼,好为钟家铺好前程。   可是现在……   钟小燕看都不看竞陵王一眼,光顾着看新王妃了。   怪只怪,萧骏驰身旁的女子,艳色夺人,稠艳无端。偏鬓边缀着一枚碾玉蜻蜓,手上垂落窣地秋色披帛,形如洛神,又似湘女,叫人心驰神往。   谁不喜欢看美人?   便是女人,也不能免俗。   钟家人絮语不停,萧骏驰亦有所觉。于是他挑着眉,不动声色将姜灵洲遮在身后。   姜灵洲不解,问:“王爷,您做什么?”   “无事。”他笑答:“王妃不必在意。”顿了顿,他又道:“本王只是怕,时人目光灼灼,看杀卫玠。”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我万万没料到,作者又走了这个套路【笑容渐渐消失.jpg】 第22章 雪中诗+入V通知   竞陵王府。   宋采薇在窗前坐着,手指勾绕着自己的发梢。   萧骏驰与姜灵洲不在,平素里最热闹的几个婢女也一同出去了,这王府似乎陡然静了下来,只余落雪之声。   阿茹勾着膝盖,缩着身子,在躺椅上睡得正憨。有些毛糙的棕黑发丝乱糟糟地在头顶盘成一团,仿佛在雪地里滚太久了的野猫,乱了一身的毛。   换做其他人,断无婢女在主子面前熟睡的道理,可宋采薇对阿茹一向宽忍温柔,从不在意这些小事。   宋采薇听着落雪之声,摸索着拾起了台上的木梳,将梳子朝发间落去。   发梳还未碰到头发,那梳子却突然被另一个人拿走了。   指尖落空,宋采薇轻轻一愣。   是傅徽。   傅徽与宋枕霞,一直都能自由出入王府。宋采薇借居于东院,傅徽时常来东院探望她,王府里的仆人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了。   魏国国风开放,寡妇犹可再嫁,婚女也可和离。因而,男女私会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若有情投意合再结为夫妻的,还可传为一桩美谈。便是后来不成夫妻,也无甚大事,顶多说是一拍两散,各自生欢。   此刻,乌发俊颜的年轻人,一手持木梳,另一手撩起了宋采薇的一缕发丝。他腰间系着一枚香囊,杜衡的香气夹着山萘的气息,微萦于身际,淡薄怡人。   “这次,傅大哥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我竟一点都没有听见傅大哥的脚步。”宋采薇的两只手绞紧了袖口,唇角有一缕青涩的笑意。   “才来不久。”傅徽以指托起她的长发,将梳齿斜插进她的如云发丝间:“我看阿茹睡得熟,不想吵醒她,这才放轻了脚步。”   他托着发丝的手指上,包着一方白色的绷带。   他慢慢地替面前的瞽目女子梳顺了发丝,然后将发梳搁于案台上。继而,他自袖间摸索出了一枚木质的发簪来,想要将其簪入宋采薇的髻间。   傅徽修长的手指,落在宋采薇微偏的鬓发上。   此时,宋采薇的身子却忽然一僵。   她紧张起来,有些抗拒地推开傅徽的手,随后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她本就戴着一枚发簪,是那枚由姜灵洲在林间为她寻回的蕉叶缠丝银簪,亦是宋采薇之母留给她的遗物。   此刻,她用手指摸着那枚蕉叶缠丝银簪,释了口气,惭愧道:“傅大哥,这发簪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要我贴身佩戴,不可离身。所以我……”   “如此,是我唐突了。”傅徽微愕一会儿,释然笑起来:“既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仔细佩戴也是应当的。……我原本看你常常只戴这一支簪子,便自己替你做了一支发簪。”   听到傅徽的话,宋采薇略略有些惊奇。   她小心翼翼问道:“傅大哥为我做了一枚发簪么?”   “是。”傅徽笑地温和,将手中的木簪递到了宋采薇手心:“只是我笨拙,雕不出那些好看花样来,簪子的样式便难免蠢笨了一些。”   宋采薇一直阖着的眼帘微动,面上渐渐露出如水的笑意来。她用纤细指尖摸索着手心里的木簪,一一辨认簪上所雕刻的粗糙图案。   似是一小枝半开的梅花,花蕊被细心地雕了出来。   宋采薇的手指,自雕刻成梅花枝的簪尾向前滑去,滑过簪头,最后落在了傅徽的指背上。一不小心,宋采薇便碰到了傅徽手上的绷带。   她立时轻轻地惊呼起来:“傅大哥,你的手受伤了?”   “……是。”傅徽的笑意有些涩:“徽实在笨拙,刻这簪子时极不得法,这才弄伤了手。”   宋采薇闻言,秀眉微微蹙起。她似埋怨一般,轻轻说了声“下次可要小心些”;一忽儿,她又笑了起来,像是得了什么甘甜的妙滋味。   傅徽看她温婉笑意,目光也愈发柔和。   只可惜,面前这瞽女,看不到他眼神里如春风似也的光彩。   |||   钟府上,萧骏驰携姜灵洲落了座。   这钟家不愧为门阀巨室,屋宇极是富丽,厅室内罗列着珍奇珠宝,璀璨瑰奇。紫檀木的八珍柜上,还陈着一株杨妃色的珊瑚树,晶莹瑰丽,犹如龙宫之宝。   萧骏驰扫了一眼那株珊瑚树,赞道:“好一株龙宫宝。”   钟贤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在萧骏驰面前露富有何不妥,还洋洋得意道:“王爷谬赞了。想王爷坐拥天下珍宝,四海来臣,钟某人这小小一棵珊瑚树,实在是献丑。”   萧骏驰淡笑了一声,并不言语。   他坐首座,姜灵洲便坐于他的身侧。   姜灵洲仔细看了一阵钟家人,便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研究小案上的吃食去了。   萧骏驰看她第一眼,她在研究红枣银丝卷。   萧骏驰看她第二眼,她在研究鸳鸯花开酥。   萧骏驰看她第三眼,她在研究胭脂芸豆糕。   姜灵洲眼里只有食物,没有王爷。   姜灵洲平日里矜持端方,公主威仪绝不减损,私底下却有些小逆骨。从前,她便不太听父兄的话,也常常做出些违背周礼之事来;譬如幼时与刘琮一同玩耍,又譬如在崇政殿外偷听父皇主政。   她之所以敢这样做,是仗着父兄极宠爱她。而如今,她在萧骏驰面前,不知怎的,也起了这样玩闹叛逆的心思来。明明萧骏驰并非她的挚亲,她在萧骏驰面前,本无放肆的本钱。   萧骏驰屡屡看向王妃,钟贤自然是看到了。他拍了拍手,令仆婢端上一张小花桌来。那桌上放着纸墨笔砚等物,显然是准备在赏雪宴上用的。   “既是邀王爷来赏雪,便少不得请诸位就这雪景作诗。”钟贤一抚长须,笑呵呵道:“请恕臣冒犯直言。不知微臣,今日可有幸一观王爷墨宝?”   萧骏驰正瞅着姜灵洲面前的小点心,听闻这话,便抬起头来,随口道:“你们玩便是了。本王一向不擅这些东西,连王妃面前的却扇诗都只得拿佛经充数,算了罢。”   钟贤应了是。   这边姜灵洲却微微一笑,道:“既王爷不愿作诗,那妾身便替您作吧。”   萧骏驰点头:“也好。王妃比我聪明得多。”   钟贤听了萧骏驰的话,面皮轻轻一抽,神色复杂。   没想到摄政王与这河阳公主,看起来倒是感情极好。   好在他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作诗也只不过是为钟小燕铺个衬托罢了。更何况齐国向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齐国女人多数大字不识得两三个,这河阳公主又能作出怎样的诗来?怕是徒然贻笑大方吧。   “钟家子弟与王妃各作一首诗,由王爷来裁决,如何?”钟贤提议道。   “好。”萧骏驰说:“得头筹者,则由本王来赏赐。”   一炷香始,钟家的儿郎们便相继到桌案前去,撩起袖口,提笔而书。轮到钟小燕时,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萧骏驰,迟迟不下笔。好一会儿后,钟小燕才作完了一首诗。   如是七八人轮过,到了姜灵洲。   她是竞陵王妃,自不用屈尊下席,婢女会替她端来笔墨纸砚。   姜灵洲略一思量,提笔作了一首诗。刚完笔,又觉得纸上这几行不得心意,于是便废了第一首,另启一页,重作了一首,这才笑吟吟地将第二首诗递了过去。   婢女们将叠好的诗稿递予萧骏驰手中,他便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本王一介粗人,着实品不出好坏来。”他揶揄地说道:“只觉得篇篇都妙,分不出高低上下。硬要说,则是这句‘天上飞琼摇万花,人间情薄终寂寥’,写得不错。”   钟小燕微扬起下巴,道:“谢王爷夸奖。”   “噢?这首诗是钟小姐所作?”萧骏驰眸中略有玩味之色:“钟小姐倒是别具才气。”   钟贤极是满意,笑呵呵道:“如此,小女便要厚颜向王爷索一份礼了。”   “钟小姐想要何物?”萧骏驰问。   “……小燕……”钟小燕低垂了眼眸,口中吞吐不定。   依照钟夫人想的教诲,她本当自请嫁予萧骏驰为侧妃。可当她看到河阳公主绝伦容色,忽而又不想自请为妾了。   天下之大,嫁给怎样的男儿不好,偏要予人做妾?   正当钟小燕犹豫之时,钟夫人已是笑容满面地张口接话了:“我们燕儿,自幼便极仰慕一名男子。此生所愿,也只是嫁给那男人罢了。不知王爷可否……”   钟夫人话音未尽,萧骏驰已淡淡答:“不可。”   钟夫人的眼一下瞪得圆溜溜的。   “王爷此话何意?”钟贤问。   “噢,本王觉得,此处还有更妙的诗。”萧骏驰答。   “何……何句?”钟贤有些心虚了。   钟贤定神,想:若是家族里的其他儿郎拨得头筹,那便让他们为钟小燕求一个侧妃之位。   “这句。”萧骏驰悠闲地摘出了一页,慢慢念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妙极,妙极。”   钟家集体默。   ……《般若心经》??   这是哪门子的赏雪诗?谁,谁作的?   那边萧骏驰一锤定音,道:“就这首了。心若无象,见五色五欲,却心无挂碍,此乃超脱轮回之界也,足令本王心服。”   “可是,王爷,”钟贤垂死挣扎:“此诗并非咏雪……”   “本王说是头筹,便是头筹。”萧骏驰说:“钟大人有何高见?”   ……谁敢在竞陵王面前,自表高见?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萧骏驰:给我们夫妻俩一个话筒,我们能靠一节般若心经打遍天下。   Ps:钟小燕所作诗化用自《和范先之雪》。 第23章 自请愿   那张书稿的主人是姜灵洲。   头筹便这样落到姜灵洲头上。   钟家人俱是流露出古怪之色,不知该作何言语。   ——拿佛经搪塞敷衍,竟也可夺得第一,实在是莫名其妙、前所未见。从前他们可不知道,竞陵王是如此胡搅蛮缠之人。   坐在一旁的姜灵洲看到钟家人古怪表情,笑吟吟说:“王爷,还是算了吧。我原想,妾既是代王爷作诗,那便用王爷最拿手的东西来与他人一较高下。未料到王爷如此爱开玩笑,竟真觉得这佛语足得第一。”   她心底觉得甚是好笑。   萧骏驰这家伙,就连洞房之夜,却扇之时,都要拿出佛经充数。如今雪中作诗,她也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萧骏驰丢一丢脸面。   但她没料到,萧骏驰竟厚颜无耻至此,真的说这佛语是天下第一妙诗。   萧骏驰瞥她一眼,问:“王妃当真不要这第一?”   姜灵洲答:“不要。”   “那好,”萧骏驰搁下了手中诗稿,道:“那钟小姐便是头名了。这一句‘上飞琼摇万花,人间情薄终寂寥’写的实在是好,妙极。钟小姐想要何物?”   他虽在褒赏,语气却淡了下来,颇有几分随便。   钟小燕微微咬牙,明艳面孔上有一层屈辱之色。   夺得第一,又得萧骏驰赏赐,这本是好事。只是经萧骏驰如此一番折腾,所有的事都变了味,就仿佛她是运气好,才在萧骏驰面前得了这第一。苦心孤诣、精心设计,也不过是讨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欢喜。   钟小燕心下思绪翻滚,久久不能出声。   钟贤与钟夫人俱有些急,连连偷声催促她。   只要小燕攀上了竞陵王这棵高枝,那钟家在竞陵自是平步青云,地位愈益稳固。更有甚者,族内年轻辈的才俊跻身太延一二流,也不是没有可能。   “回王爷,”钟小燕微一躬身,终于出了声:“小燕确有一物想要。”她似终于下好了决心,声如清钟。   “说吧。”萧骏驰道。   “小燕恳请王爷,”她忽然跪落在地,言之凿凿,声色恳切:“恕我钟氏一族。”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钟氏的青年俱是不懂她何出此言。就连钟夫人与钟贤,也都是满面愕然。钟夫人已是连忙挤出了笑,忙巴巴地朝萧骏驰解释起来:“王爷,小女一时糊涂了,这才乱说起了话,请王爷莫要较真……”   钟小燕跪在席下,身姿笔挺,语气愈益坚定:“阿爹、阿娘不知事,在厅堂中摆出了这价值千金的珊瑚树。然我钟家阖家上下,岁石也不过百。王爷见此珊瑚树,定然心有疑虑。”   钟小燕的声音,于喧闹声中响起。   钟贤听着,面色也一变。   他忽然明白了,钟小燕为何不自请嫁予萧骏驰,而是提出这样的请求来。   钟家为竞陵巨室,从前行过商。他们虽在竞陵足以翻覆云雨,却不足以跻身太延名门之中,因而眼见也不如那些累世公卿,反而颇有几分小气。譬如钟贤为显家世累厚,便搬出了库中的珊瑚树来。   钟家已是百年未出过竞陵郡了。从前钟家在竞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何须故意藏起排头威风?如此,钟贤并未多想这一层。   可钟家首位,亦不过是竞陵别驾之身,又何来如此滔天巨富?落在摄政者的眼中,这便是逾距。若萧骏驰再有些疑心,说他钟贤授受财物,那就更是一桩重罪。   一心攀富贵的钟贤在顷刻间清醒过来,顿时冷汗涔涔。他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厅堂内那富丽堂皇的珊瑚树,在心底庆幸钟小燕的抉择。   “王爷,我钟家从前行商,因而累下一笔财富;这些年来父亲身为竞陵别驾,恤爱百姓,清政忠直,不惜自散家财为百姓谋利。如是,百年家业渐近一空。”钟小燕伏在地上,急急道:“因而,父亲才会邀您至府上,望王爷重用钟家子弟,再启钟氏旧辉。”   说完,她将身子伏得更低:“入仕者求高升,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错只错在阿爹为显我钟家家力,搬出了这一株珊瑚树。然我家中余财已是不多,供着这珊瑚树已是强弩之末。王爷若是不信,大可查上一查。”   她话毕,厅室内一片寂静。   钟贤拭一把额汗,连忙跪下来道:“请王爷恕罪。”   萧骏驰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这对父女,便悠闲道:“何必如此紧张?既钟小姐夺得了这第一,我便自会予你赏赐。”   他话不说满,亦不点明。   可看他语气,应当是放过了钟家。   钟贤松了一口气,顿觉得后背上冷汗湿透衣衫。这汗水不仅因着心如绷弦,更因那首座的摄政王总露着一副似笑非笑脸,叫人捉摸不透。一时间,他也不敢再提什么攀姻之事,只忙不迭地认错。   “不过,钟大人还有一事错了。”   这边钟贤刚放松,那边萧骏驰一句话,又将他打入地狱,吓得钟贤微微一震。   “王爷……在下,何错?”钟贤小心翼翼问。   萧骏驰以食指捻着玉渫,慢条斯理道:“我本是带王妃出来散心的,可你们钟家却闹出这样一番事来,难免坏了王妃心情,该罚。”   姜灵洲原本在一旁看热闹,忽而被点名,便眨了两下眼,说道:“无妨呀。妾身今日出来,倒是得了一句妙诗呢。钟小姐所作之诗,着实不错。”顿了顿,她又笑道:“我看钟家吃食不错,也算是解了我的闷吧。”   “这话说的,”萧骏驰低笑起来:“本王短了王妃吃穿不成?”   姜灵洲在华亭时,桌上也曾是珍稀佳肴、山鲜海味。只是魏与齐的口味终究有些不同,她还未过了新鲜劲,看什么吃食都觉得有趣新奇。   眼看着萧骏驰与姜灵洲又说笑起来,钟氏族人明白自己是逃过一劫,立刻又紧张地作出喧闹声色来。赏雪作诗、热茶温手、糕点盈桌,一时间热闹十足。   临傍晚时,萧、姜二人出了钟家,上了马车。   萧骏驰听见车外钟氏族人拜别之声,道:“不过是摆了棵珊瑚树,细如秋蝇的小事,竟让他们吓成这样。本王看着如此凶煞?”   他原本就不打算动这钟家,只因他最近懒得很。太延的公卿世家,一户户、一族族,哪一个不比这钟家麻烦。他既回了竞陵,便只想好好休憩一番。   他抚平了膝上衣褶,又散漫道:“不过那钟小燕倒是有些意思。”   “王爷上心了?”姜灵洲说:“纳入府内便是,钟大人想必极欢喜。”   “那便可惜了。”萧骏驰轻笑,道:“这钟小燕有好气性,嫁给我做妾难免可惜。她这般女子,何不寻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夫婿?”   姜灵洲原本正瞧着窗外昏黄天色,此时听他说了这句,侧过头来,语气犹疑地问:“这天下,有多少男子,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便是如她父皇那般的人物,除了母后外亦有妃嫔。她长兄虽迎娶了太子妃,可东宫之中也储着美妾娇婢。   只是萧骏驰好像无意于这儿女情长之事,已错开了话头:“我看王妃今日还做了一首诗,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却拿了佛经充数。王妃起初作了什么诗?”   “噢。”姜灵洲自袖中抽出一折叠好的素纸,递给他:“自己瞧。”   纸有些薄了,长久掖在衣袖里,皱巴巴的。不过那纸上的字迹,却是隽秀清丽得很。   宴上风月八千首,不如乱雪解我愁。   愿得宵雪几万重,铺尽人间不平路。   萧骏驰展开诗纸,一眼扫至底,笑道:“不愧是王妃,果真才气凛然,气魄不输男子。”   “浑说什么呢?”她说:“王爷不是一点儿都不懂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么?”   “是不懂,”他答:“随口乱说,随口乱说。”   正说话间,马车忽而急急刹住。在车内的姜灵洲坐得不稳,不由向前摔去。好在萧骏驰及时接住了她,将她揽在了怀里。   “王妃无事吧?”他问。   “……无,无事。”她揉了揉额,闷闷道:“王爷这胸口,有些硬,撞得妾……脑袋疼。”   萧骏驰松开她,撩起车帘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若是伤到了王妃,该当何罪?”   车夫一脸讪讪,连连告罪,又解释说原是有人忽而冲到了马车前,阻住了马车的去路。车夫为防伤着这人,情急之下,才停在了路中央。   马车外一团乱糟,侍卫们拔出剑来,斥来人“大胆”,又训说“竟敢冲撞竞陵王车架”,一副要将冲撞者就地□□模样。   萧骏驰的车马外有萧氏族纹,这样的车架在郡内自是无人敢拦。可那男子却不管不顾,只是疯疯癫癫地拍着车壁上萧氏一族的家纹,又哭又笑地嚷着什么。   “阿云!阿云!”   仔细一听,这蓬头垢面的男子是在喊着这句话。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抓这人。   “王爷,这人冲撞车架,若是有心刺您……”侍卫颇有几分紧张:“先前在太延便已这样来了几遭,还是小心为上好。”   “嗯?”萧骏驰转向姜灵洲:“王妃说了算。”   姜灵洲掸一掸袖口,道:“我看这人有些疯疯癫癫的,话都说不清呢,算了罢。”   她原本良善,换做是在华亭,她定会差人给这人治病。只是她现下嫁入竞陵,参不透大魏倾轧之态。万一她慷萧骏驰之慨,却为萧骏驰引来麻烦,那就不妙了。因而,她也不好多言。   她若做出不妥之事,己身遭殃倒也算了,给齐惹来麻烦,则是她最不想见到的。   “王妃说算了。”萧骏驰道:“让他走吧。”   “……嗳,等一等。”姜灵洲改了主意,握住萧骏驰手腕,说:“妾拿不好主意,王爷自行决断吧。我听闻太延有人意欲对王爷不利,若是这人伤了您,那妾便是罪过之身了。”   萧骏驰无言。   一会儿,他道:“王妃就是王妃,好话坏话都说尽,聪明得很,一点也不给占便宜。……算了,横竖不过是个疯子,审也审不出些什么,放了罢。”   侍卫们应声说“是”,便将那疯子驱走了。   待回到了竞陵王府,萧骏驰恰巧遇上傅徽。   傅徽来这王府,十有六次是为了萧骏驰,余下四次自是为了宋采薇。萧骏驰看到他,便想打趣他与宋采薇的事。只是傅徽也不是个傻子,抢先开了口。   “听闻王爷今日去了钟家赏雪,”傅徽一扫衣袖,轻轻作揖:“看王爷神色,王爷今日玩得必是十分尽兴吧。”   “有几分。”萧骏驰答。   “佳人在侧,自然心悦而往。”傅徽道。   “子善,你这话就无甚意思了。”萧骏驰微叹一口气,步过洒扫一净的青石小径:“你养了只笼中雀儿,平日里逗弄鸟雀,自是要开心些的。可你只要一开笼门,这雀便会飞走。你说,可心悦否?”   傅徽也淡了玩笑的心思。   他多少明白几分萧骏驰的意思。   这王妃是生得貌美,为人也良善可爱。但萧骏驰只能予她面上宠爱,似待一个因美貌而纳入府中的妾室一般。要他两人如寻常夫妻一般推心置腹、互知根底,那是绝不可能的。   “姜姓女,姜姓女……”   萧骏驰喃喃念了两声,抬头望向飞檐一角压着的黯金鸱吻,道:“姜姓女,怎可为?”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虽然我心里已经被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了,但是我还是要在脸上装装B。 太延烟云 第24章 过新年   一年岁尾, 总是要热闹一些。今年萧骏驰在竞陵王府,则凡事操办起来,更为慎重仔细些。   按道理,这一府的内事,须得交由身为竞陵王妃的姜灵洲来做。可兰姑姑做习惯了, 萧骏驰便将年节的事交予兰姑姑来打点, 只说了最后须得将采买的名册呈到王妃面前,让王妃过目。   姜灵洲自幼生长于华亭宫闱, 学的是琴棋, 知的是书画, 叫她拨算盘、结账面, 她还真做不来。用白露的话说,便是她河阳公主是个“不沾烟火气的仙女儿”, 做不来这些满是铜臭味的活。   人各有长, 姜灵洲不擅此道, 恰好乐得轻松, 寻了别的事来做。   她和宋采薇用金箔裁了些小人,又用彩线穿好,悬于活页四折的蝠纹屏风上。烛火一照,便显得金光熠熠,辉姿明媚。   姜灵洲从前不太做这些活,手有些拙,便是用上剪子,剪出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反倒是宋采薇, 无须视物,一双巧手便裁出活灵活现的人形来,令人惊奇。姜灵洲问起,她便抿唇笑答:“年年都做,自是熟能生巧。”   宋采薇又说,竞陵郡里多狄人,因而年节时稀奇古怪的习惯少见不鲜。这些狄人本不过年,只是在竞陵待久了,或多或少被汉人同化,便也开始庆祝起新年来。譬如有半夜三更围着羊头跳舞的,还有举着火把烧旧衣服的,怪得很。   一来一去,便过了小除夕。   守岁这天,兰姑姑命厨房张罗了一桌饭菜。摆桌摆得极有意思,一半是山珍海味,另一半则是素淡的菜色。姜灵洲与萧骏驰这对夫妻,头一次坐到了同一张桌前。   “王爷平常便口味淡些,”兰姑姑向姜灵洲解释那半桌的素淡小菜是怎么回事:“因是年节,就添了些油水。在吃食上,王爷素来不喜挥霍。”   姜灵洲点头。   想来是萧骏驰在军帐里吃惯了五谷粗粮,已经吃不下这烹调仔细、大鱼大肉的食物了。   但是,他待姜灵洲是极好的,丝毫不介意她挥霍食物,平常里总命小厨房时刻煮着熟食,就怕她饿着。似这般矛盾,也不知该夸他还是该训他。   傅徽也来了王府里,还捎了一坛椒酒来。   “王爷不喝酒,这坛椒酒,徽便赠予竞陵府上。”傅徽将封好的酒坛交给兰姑姑,在暖融融的厅室里落了座。屋外又下了雪,他头发上盈着一片雪絮。   “子善,你来的正好。”萧骏驰指了指身侧的空位,道:“你年节一个人在家也无趣得很,不如上座。”   傅徽笑了笑,说:“谢王爷美意了,只是属下这会儿还要去个地方,怕是不能与王爷同食。”   他要去的地方,不想也知道,必然是宋采薇处。宋采薇无双亲,兄长远在太延;而傅徽看起来也是一身轻松、无所眷念的模样,两人作伴,倒也合情合理。   待傅徽走了,姜灵洲扫一眼桌上饭菜,问:“王爷不能饮酒?”   萧骏驰正夹菜,听闻此言,差点把一小撮春菜夹到汤里去。他笑笑,说:“王妃不知道?饮酒可是佛门五戒之一。”   姜灵洲听了,心下无言——谁不知道佛门戒酒?   只是她家王爷,着实没个信教的样子,虚伪得很。怎么反倒在喝酒这事上,虔诚起来了?   厅内熏得极暖和,萧骏驰穿了件鸦青色的小袖衫,形色闲散。他不想再说饮酒之事,一边在水盏里净了手,一边错了话头,道:“这可是我头一回不在宫中过年。”   他对面的姜灵洲说:“妾身也是。”   萧骏驰微楞,忽而想起她面前这位可是大齐最受宠爱的河阳公主,从前被齐帝捧在手心里疼,怕是年年过年的时候,都在宫宴上出尽风头,艳压群芳。   “辛苦王妃了,要跟我在这封地小府里吃这些寒酸物。”萧骏驰挑眉,说:“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省去进宫面圣的功夫。年年都要进宫去见陛下,麻烦得很。”   姜灵洲有些担忧,问:“不见陛下,无妨么?”   她记得自己尚未出嫁之时,每逢过年,各方的王侯将相便都回了华亭,向她父皇呈上年礼,再一同参加宫宴。可到了萧骏驰这儿,他竟然说不去面圣了。   “无妨。”萧骏驰没放在心上,说:“别的王侯须得进京去拜他,我不用。”一会儿,他放下筷箸,又说:“待开春了,路上雪融,我便带王妃回太延去。到时候你想怎么见陛下,就怎么见陛下。”   “太延?”姜灵洲一愣。   “王妃想留在竞陵?”萧骏驰问。   “倒也不是,”姜灵洲也搁了筷子,用帕子拭了下嘴角:“只是,先前,王爷让妾身长久待在竞陵,如今却要带妾身回都城去,妾身有些不解这其中缘由呢。”   “先前留王妃在竞陵,是因为太延城里颇有些凶险。不过,最近太延安泰了些,想来带上王妃,也是无妨的。”萧骏驰说。   太延城里满是贵戚豪门,姜灵洲这样的身份,进了太延便会惹来大风雨。而毫州王更是心思叵测,似乎有心挑拨他二人。   不过现在的境况倒好些了——太延来了消息,说毫州王私下收受贿赂,犯了圣怒,被扣了俸银三月,又被罚居府思过十天。   虽只有十天,却也算是敲山震虎。   他萧骏驰便是不在太延,也有的是法子折腾人。   说定了回太延之事,萧骏驰十分妥帖地想替姜灵洲夹菜。他拣公筷的时候,一双手自袖下露出来,手指长长瘦瘦,好看得很。只是这双手的主人有些不懂女人心思,尽夹一些油腻腻的大块肥肉到姜灵洲碗碟里。   “王妃多吃些。”他浑然不觉自己夹的菜有哪儿不对劲:“王妃现下有些太纤细了。”   “……”姜灵洲无语。   他夹了半天菜,看姜灵洲一动也不动,她身后的婢女白露还偷偷在笑,顿时有些不解。于是,萧骏驰搁筷,问:“王妃怎么不动筷子?”   “腻歪。”她耿直地回答:“王爷吃一口?”   “……算了。”萧骏驰说:“王妃自己夹吧。”一会儿,他又道:“留在竞陵的时日也不多了,王妃若是想去哪儿走走看看,便同为夫说一声。”   “王爷舍得让妾身出府门了?”她调笑说。   “王妃这话说的,好似是本王拘禁了你一般。”萧骏驰不以为意,眸光里透着揶揄之色:“找几个侍卫跟着你,便差不多了。”   姜灵洲差点被他的厚脸皮震撼。   空口说白话,大概就是萧骏驰的特长了。   “那好,”姜灵洲毫不客气,说:“明日是初一,妾身想去庙里拜一拜。妾听宋小姐说,这竞陵郡府外的广果寺香火旺盛,是个好去处。”   “王妃想去便去。”萧骏驰道:“我叫人知会寺里和尚一声,免得闲杂人等冲撞了你。”   萧骏驰的用词,让姜灵洲蹙了眉。   这家伙,还自称是个佛门信子,称呼起方外之人来,竟然“和尚”、“和尚”的,好不无礼。   说话间,一顿饭毕了,两人出门点了天香。因着是新年前一夜,府里的下人也聚在小厨房等地,说笑玩闹声传得老远,极是热闹。   屋外有些冷,姜灵洲披了斗篷,将毛茸茸的兜帽罩在头顶上。一双手扣在帽沿上,细细嫩嫩,仿佛是冻好的豆腐般。   萧骏驰的目光,忍不住便往她细细的手腕子上飘。   他娶妻前从不留心女子容色,偶尔遇到流连花丛、风流好色之徒,他还会心中疑惑不解,想不通女子到底有何好处,值得如此用心。   直至他自己娶了妻,才知晓女子确实有可爱的。   姜灵洲没察觉他在看自己,还在仔细盯着远处的风光。夜色溶溶,远处有些许焰火光彩,迸射时,便如一闪而逝的朝夕之光。那光火映着她的面颊,便好似镀上了一层烂漫的金。   “王妃在想什么?”萧骏驰问。   说实话,萧骏驰没指望这心思聪慧的小王妃会老实回答他。   想也知道,她会说些体面话来抚恤他。   “妾身……”姜灵洲垂下了拎着兜帽的手,心里有一瞬的绵软。   她对着萧骏驰时,向来会留一层戒备,生怕说了什么不当的话、做了什么不当的事,惹来麻烦。可如今,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她却忽然想对萧骏驰说真话了。   “妾身有些想家了。”她喃喃道:“往年此时,母妃定回召我去身旁,叫我带着诸位姐妹一同剪彩绸燕。皇嫂的手总是最灵巧的,让祖奶奶很是喜欢。”   她是头一回在萧骏驰面前提起自己心底的事。   她想的事情有千千万,譬如朱太后的病情好些了没,太子妃的孕况可还稳妥,姐姐妹妹又是否懂事了些。可是这些事,便是在最贴心的婢女面前,她也不曾讲过。   萧骏驰微愕。渐渐的,他流露出了一丝笑意,反手握住了姜灵洲的手掌,道:“王妃的家便在此处。”   他的手极暖,驱散了一丝冬日的严寒。   夜深了,姜灵洲守不住夜,犯起了困,便回房休息了。她在妆镜前拆发时,白露笑嘻嘻凑上来,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挤眉弄眼道:“我看王爷待王妃愈来愈好了,王妃心里可欢喜?”   “欢喜什么?”姜灵洲打了个小呵欠,问。   “欢喜王爷呀!”白露说。   “……别浑说。”姜灵洲低垂了眼帘。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面色淡若流水,口中低声道:“萧氏子,怎可为?”   |||   大年初一,姜灵洲带宋采薇出城,打算去广果寺烧一柱头香。   宋采薇行路不便,因而傅徽也来护行。再加上跟着姜灵洲的婢女、侍卫,浩浩荡荡好大一支队伍,极是壮观。   姜灵洲从前在齐时,多多少少也要循礼节而避外男。自她嫁到了魏,这些从小学到大的规矩便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又不如说,她本就不喜齐国那一套礼教。   魏人多信佛,魏国上上下下,不知兴建了多少寺庙佛院。单单是这竞陵郡的郡府四周,便有三四所香火极旺的名寺,广果寺便是其中之一。   这广果寺本就香火极盛,今日又是初一,想来必有无数百姓来烧头香,姜灵洲已想到了寺里人挨人、脚挤脚的画面。   熟料,待她到了广果寺前,却见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偌大一个寺庙,冷冷清清,毫无香客。但见藤黄高墙积着未融的薄雪,花青屋瓦后逸开一缕袅袅素烟。几名僧人立在广果寺阶前,斜披□□的肩上竟有着星点雪粒,竟是已在雪中待了许久。   姜灵洲微楞,想到萧骏驰说他会“知会寺里和尚一声”,便想通了其中缘由。   “王爷着实有些过了,”姜灵洲道:“我要来这广果寺,驱散一二成的人也就罢了。从前我在华亭,但凡有名门女眷造访佛寺,便都是这般做的。可王爷竟叫人空出偌大一个庙来,还是初一这样的时候,岂不给人平添麻烦?”   宋采薇听了,柔声解释道:“王妃良善心肠,可这些事,怕是也不能怪王爷。”   “怎说?”姜灵洲不解。   “竞陵王妃要来寺里,哪家寺院敢不净场?”宋采薇轻声说:“怕是王爷随口提一句,他们便都会这般做。”   姜灵洲歪头,心里觉得宋采薇说的也有道理。   广果寺门前的僧人见到姜灵洲车架,便迎了上来。为首的僧人双手合十,浅浅一礼,道:“贫僧清悟,见过竞陵王妃。”   姜灵洲还了礼,道:“麻烦清悟大师了。”   她是来烧头香的,便携着宋采薇进了寺里。广果寺里极静,除了木鱼声外便再无其他声响。宿在寺里的斋客,也都闭门不出,只偶尔会有小窗推开一线,似乎是房中客人在窥视着外头模样。   想来,是在好奇竞陵王妃究竟生得如何模样吧。   寺里别无香客,上香便快得很。不过一盏茶功夫,姜灵洲便在三宝殿里求了来年好运,又在竹筒里抽了一支上签。   她仔细看了看签文,写得是“雾中朝花水中月,远在天边近眼前。门前桃李一卷画,柳暗花明更成书”;宋采薇则抽到了“几番风雨春又落,深宵尽处披雪归;东风裁绳催人去,何须强留江上音”。   清悟大师看了签文,便和蔼笑说:“王妃这支签抽得好,是吉兆。宋家小姐这支,虽有凶句,却也是风雨终消、波平浪静之象。”   宋采薇有些好奇,道:“王妃,我抽的签文上写了些什么?”   姜灵洲刚想念那签文,傅徽便插口道:“讨个彩头罢了,你也不用当真。和清悟大师说的一样,写的是‘几番风雨春又落,深宵尽处披雪归’,大抵是说你这些年没白挨那些糟心事儿,往后自会有好事等着你。”   宋采薇是极相信傅徽的,他这样说,宋采薇就信了。   “好,”她笑说:“是我沾了王妃的喜气了。”   看天色还早,姜灵洲便让几个小婢女也去求了签。四个婢女的签文都是不错,宋采薇的丫鬟阿茹却求了一张“财运开来”。只可惜阿茹不识汉字,横竖扯了半天签文,都读不懂签上意思,还差点将签文揉作一团废纸。   姜灵洲在寺里用了斋菜,这才与宋、傅二人一起出了广果寺。因为是初一,郡府里热闹得很,四下都有喧闹庙会和开市的炮仗声。姜灵洲特意在集市前停了停,让白露下车去买了支金糖人来玩。   这街市上的金糖人做的别有心意,她看着很喜欢。待快要到竞陵王府了,她就毁尸灭迹,叫白露把金糖人吃了,免得萧骏驰看到了,又借机说她是个还未长大的小孩子。   离竞陵王府只一条街的时候,马车外忽而起了喧闹。   继而,传来傅徽的低喝声。   “大胆!竟敢拦竞陵王妃的车马!”   好一阵骚动后,车帘外传来了傅徽颇为为难的声音:“王妃,前头被一个疯子缠住了,抓不得,打不得,怕是要耗费点时间才能回去了。”   傅徽一说,姜灵洲便想起那天遇到的疯子来了。   她和萧骏驰自钟家回来的那天,便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冲撞了马车。那男子又哭又笑的,只盯着萧氏的车纹看,口里还喊着“阿云”什么的,也不知是谁的名字。   想到此处,她便撩起车帘,仔细一看。   果真是那个疯子。   这头发乱糟糟的男子,脸上一团漆黑,叫人看不出原本容色来,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刺鼻的很,看样子就是个风餐露宿的流浪疯子。   他原本正直勾勾地盯着车壁上的萧氏族纹,此刻看到了姜灵洲自车帘下露出的脸,便眼光一亮,痴痴地喊了起来。   “阿云!阿云!”   几个侍卫面色一凛,立刻将他架开了。   被这疯癫男子伤到自己就算了,若是惊吓了竞陵王妃,那便糟了。   熟料,那男子的力道却大得很,硬生生从侍卫之中挣脱了。几个侍卫意欲拔刀吓一吓他,男子却高声嚷道:“你若伤我!便是违律!纵是天子,也须得与庶民同罪!”   这声音好不高亢,让侍卫们面面相觑,不得不停下了刀。   就在此时,宋采薇也自帘后露出了小半张忧虑的脸。原本盯着姜灵洲的男人立刻将目光移到了宋采薇身上,声音愈发尖锐地喊起来:“是阿云!是阿云!”   宋采薇被吓了一跳,面色微微一白。继而她轻抚着胸口,问:“王妃,阿云是谁?”   傅徽的面色极不好。他为人儒雅温和,可从没露过如此可怕的神色。“你可知,这是竞陵王府的车马?”他大步跨到那自称“均芳”的男子面前,肃声问道:“若是再有冒犯,怕是你会被治个失敬之罪。”   他大抵是怒极了,这才忘了,同疯子是无法说理的。   那男子闻言,竟目光炯炯地将视线转到了傅徽脸上。他盯着傅徽白皙俊俏的脸,古怪地嘻嘻笑了一阵,随即兴奋大喊道:“这是阿云!这才是是阿云啊!阿云,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均芳。”   侍卫们都安静了。   姜灵洲也安静了。   傅徽是最安静的。   那男子浑然不知周围寂静缘何而起,竟还要伸手去摸傅徽的脸颊。眼看着男子脏兮兮的手就要拍到傅徽干净俊俏的面孔上,傅徽“啪”的一声抓住他手腕,死死扣住。   姜灵洲扯着车帘,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想来这男子是得了疯病,见到谁都喊“阿云”。   于是,她道:“这般放了他也不是个办法。傅将军,你且问问他要做甚。”   傅徽忍气吞声,顶着对方雀跃欣喜的眸光,仔细询问起来。   “你是何人?从何而来?‘阿云’又是何人?”   那男子神志不清,颠来倒去只会说几句话,又时不时怪叫凄笑,令人背生寒意。傅徽忍着性子,仔仔细细听了几遍他颠三倒四的胡乱言语,这才回去禀报姜灵洲。   “这男子叫张均芳,她的妻子便唤作‘阿云’。那阿云生得貌美动人,又擅长吹篪,因而被豪门瞧上了,硬生生夺了去。那阿云被夺时,似是上了王妃所坐的马车。”   “我所坐的马车……?”姜灵洲微惑。   “徽以为,并非同列马车,只是同有着萧氏族纹的车马罢了。”傅徽道:“如此一来,但凡是皇室中人,便有可能是那夺其妻子之人。”   姜灵洲点头。   前些时日,这张均芳在钟府外拦马车时,她坐的便是另一辆马车。这两辆马车只有一处相同,那便是车壁上的萧氏族纹。   “这人也怪可怜的,找个人替他瞧一瞧吧。”姜灵洲垂下了车帘,道:“兴许他清醒了,便能记起到底是谁夺走了他的妻儿。”   “是。”傅徽说道。   张均芳还在原地又跳又叫,高喊着爱妻之名。姜灵洲见此疯态,心生悯意,说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云,傅将军与宋小姐亦不是。你若真想寻回阿云,便去医馆里抓几服药,好好养养身子吧。”   她的声音清雅柔善,似清水入溪。原本疯疯癫癫的张均芳听罢,面上竟然露出怅然若失之色来。不一会儿,他勾起背来,失魂落魄地侧过身去,朝着巷子另一头走去。   “送他去医馆吧。”傅徽上了马,对其中一个侍卫说道:“钱便先记在我账上。”   侍卫应声说是,随即匆匆追去。   |||   姜灵洲回到王府时,已是点灯时分。   傅徽辞了别,她便去见了萧骏驰。   萧骏驰坐在桌案后,批着面前厚厚一叠文书。他桌案上总叠着那么一大堆文书,虽然他每日都在批,可文书的厚度却不见减。   他听见通传声,才抬起头来,随口问:“王妃回来了?清悟师傅可还好?”   “尚好。”姜灵洲答:“妾还求了一支好签。”   “签文写的什么?”萧骏驰搁笔,问。   “门前桃李一卷画,柳暗花明更成书。也许是妾要行好运了。”她说着,又想起了王府外遇到的张均芳了:“只是妾今日着实不好运,又遇到了上回那个疯病之人。”   萧骏驰眉头一皱,费了好久才想起她说的是何人。“他又冲撞了你?”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纵使他是个疯子,这也算是一桩罪了。”   “嗳,王爷且慢。”姜灵洲拽住他袖口,道:“那疯子也是个可怜人。我听傅将军说,他的妻子叫人夺了去,这才变得疯癫起来,四处寻妻。我已叫人带他去了医馆,兴许他马上便清明起来了。”   萧骏驰瞥她一眼,说:“王妃倒是好心肠。”   “也算不得好心肠,只是那疯子有些痴情,看的人怪可怜的。”姜灵洲叹道。   “痴情?”萧骏驰不解,问:“如何痴情?”   姜灵洲懒得解释。   王爷这样不懂女人心思的家伙,说了也白说。   萧骏驰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姜灵洲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晃着,他便又将那些话吞了回去,改说起了旁的事。   “过一段时日便要回太延去了。我叫兰姑姑好好打点打点行李。”他说着,翻开案上一小叠文书。视线扫过纸上字,他登时笑起来:“我那贤侄儿,正在埋汰我不去陪他过年呢。”   姜灵洲有些好奇,想看一看那纸上写的什么。她方抬高了眼帘,又想起面前这位可是大魏的摄政王,他桌案上的东西是不能乱瞧的,尤其不能让齐国的公主乱瞧,这才收回了视线。   萧骏驰看出她心底踌躇来,便主动将那纸书凑过来,说:“王妃若是想看,便随便看。只怕武川这行文遣句,王妃还看不上。”   萧骏驰的说辞,令姜灵洲心底有些惊疑——全天下的人都避着陛下的讳,他却直呼其名,还指摘今上文采差强人意。   她可想象不出来,齐国上下,谁敢呼一声她父皇的名讳。   姜灵洲自萧骏驰手里接过了那捧纸书,放到面前。纸上字迹尚算清秀,看得出是练过的;只是和萧骏驰那一笔千金的字比来,便逊色了十二分。   ——三皇叔不在宫中,含章殿甚少欢笑。奏章如山,烦煞人也、烦煞人也,愁白朕青丝。绿蕙阿姐不解朕心意,打杀朕两只芥翼斗鸡,噫唏嘘悲也痛也。盼竞陵王早日归宫,代朕重启朝纲。   姜灵洲一阵无言。   过了这个年,少帝萧武川也有十六岁了,早就过了舞勺之龄。可看这字里行间,他竟还是一顽皮少年,毫无进取之心。   “陛下可能只是玩心太重,”她将纸书递了回去:“王爷切莫心焦。兴许陛下日后受教,便会有所增益。”   “教,如何不教?”萧骏驰说:“本王将魏国上下的学士请了个遍;结果他们俱是两手空空来,又两手空空走,说当不起这个帝师。陛下上课时玩蛐蛐,偏偏还教训不得,又该如何是好?”   萧骏驰面上有些苦恼之色,不似作伪。   姜灵洲想到那画面,差点笑出声:“我看王爷当日求婚的文书写的不错,倒也是个文采非凡之人,为何王爷不自己教?”   “……本王忙得很。”萧骏驰木着脸,道:“一回太延,王妃就得同我进宫面圣去,迟早都得见陛下。王妃且记着为夫一句话。”   “王爷请说。”姜灵洲乖巧答道。   “陛下是个小色胚,王妃莫要理他。”萧骏驰正经说道。   姜灵洲微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有些担忧地说道:“王爷怎可这样说陛下?这可是犯上……”   “无妨。”萧骏驰不以为意。   他面前的小王妃流露着担忧之意,一双美眸里倒映着烛火光影,这让萧骏驰觉得心里有些痒,但他又不想表现出来,便压下了心底躁动,敛了面色继续批手上的文书。   他一旦静下来,便总是露出一副叫人猜不透的神色来。这么多年,少帝萧武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毫州王萧飞骕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这样的人,上个时辰还在陪萧武川胡闹斗蛐蛐,没个权臣模样,下个时辰便又惹来一阵血雨腥风,斩了萧武川的宠佞。   此刻,站在他身旁的姜灵洲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只是突然觉得,王爷原是个很俊朗的人呐。   |||   隔了大半月,上京的路稍稍化了雪,萧骏驰便让府里人收拾起行李来,说是要带姜灵洲回太延去。因着王妃需要照料,兰姑姑也一并要去;再兼之傅徽本就要返京,这偌大王府里,便只剩下阿茹与宋采薇作伴。   出发之日,宋采薇来送别。姜灵洲有些于心不忍,想要带她一同上路,又担忧宋采薇不便行路。反倒是宋采薇,丝毫不以为扰,劝解她说:“采薇已习惯了独自居住在此,并无甚好担忧的。”   顿了顿,宋采薇白颊泛红,小声道:“还有,烦转告傅将军一声,若是要写信,只得写正经的东西。傅将军的信若是寄回了竞陵,可是要别人读给我听的……”   姜灵洲欲言又止。   这太尴尬了。   傅徽肯定是写过什么不得了的信,才会让宋采薇口出此言。   萧骏驰回竞陵带的物什本就不多,去时也是轻便的很。与萧骏驰相反,蒹葭几乎要将姜灵洲的全部行头都搬到马车上去。   搬了好半天,才将一支队伍打点妥当。   傅徽牵着马,看着王府内外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感慨说:“王爷这样娶了妻室的人,就是不一样。想当初,王爷与我、霞弟一齐出入军帐,几时用过这么多物件?还不是快马轻剑,一袭薄甲,就算是全部家当了?”   “迟早的事儿。”萧骏驰抚着扳指,淡淡看他一眼:“我看子善也好事将近。”   傅徽经不起打趣,薄薄面皮又红起来。   此时,有仆侍来报,是说信给竞陵王妃的,言说王妃送去医馆的那张姓小郎官走了。   据医馆的大夫说,张均芳住了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便自己走了,晨起时就没了身影。   姜灵洲正指挥着婢女搬东西,忙得很。听了这事儿,答道:“人各有命,随他去吧。”   她还有些不放心宋采薇,回头多看了几眼。萧骏驰见了,便说:“王妃且安心,以后会回来的。为夫封地在此,待王妃以后有了孩子,也是要回竞陵来养的。”   姜灵洲:……   这家伙想得太远了!!   又过了许久,几人才收拾妥当,坐上了马车。兰姑姑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太好,独自坐一辆。傅徽也有马车,可他更习惯骑行,萧骏驰亦然。   马车极是宽敞,铺着忍冬缠枝纹的绒毯取暖。累了困了,便能在马车里倒头就睡。只是马车虽大,到底比不得床榻,颠簸得很,让姜灵洲觉得有些难受。   刚出发了不久,她便听得一阵“扣扣”之声,是有人在敲车壁。   姜灵洲撩起车帘,问:“何事?”   “王妃先前不是寄出去一封信?”萧骏驰扯着缰绳,一手将一封信递过来:“今早收到了齐太子寄来的回信,王妃路上看着解闷吧。”待姜灵洲收过了信,萧骏驰又补道:“为夫没拆过这封信,王妃大可放心。”   “妾身谢过王爷。”姜灵洲露出笑颜,随即缩回暖和的马车里去了。   信封确实未有拆过的痕迹,她盯着信封上那属于兄长姜晏然的字迹,露出了笑意。   这还是嫁入魏国这么久一来,第一次收到家人的音讯。   她将这封信在胸前压了一会儿,这才珍重非常地裁开了封口。她唯恐裁封口时撕扯到了信纸,因而动作小心翼翼、谨慎无比。末了,才仔仔细细取出那薄薄信纸来,横在眼前。   ——吾妹灵洲,华亭诸事皆安。太后神思渐健;二妹已定人家,驸马乃赵家二郎。母后得信,甚是想念妹妹。   寥寥几句,俱是告安之言。   但到了最后一句,却笔锋陡转——   父皇意欲自萧骏驰手中得幽燕再北五镇,为兄深恐父皇求业心切,铸成难回之错。望小妹多多保重,凡事以己身安危为先。   ——望小妹多多保重,凡事以己身安危为先。   姜灵洲读到此处,捏着信纸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狂亲你们!! 第25章 路途遥   ——望小妹多多保重, 凡事以己身安危为先。   明明马车内安置着暖炉绒毯,姜灵洲还是觉得冷。   看信中皇兄所述,似是她父皇不满足于那幽燕八镇,一时胃口大开,想要愈北方的城镇。   姜灵洲忆起往昔在华亭的时日, 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诚然, 她父皇便是这样的君王。   齐帝确实予她无数宠爱尊荣,可齐帝先是一位君主, 继而才是一位人父。齐帝入主华亭, 使姜齐取刘齐而代之, 本就颇有些不正不顺;为此, 他精于政道,勤于治国, 意欲做一位明主, 以正天子之名。   他对姜灵洲虽有偏爱, 可他却更重那青史墨名、史简刻书。若不然, 他也不会轻易松口,不惜惹怒发妻,也要让河阳公主和亲魏国。   如今看来,她父皇大抵是觉得这女儿嫁出去便嫁出去了,不及多换点儿好处来的实在。如此作为,丝毫不曾顾虑她身在萧家人掌心中的安危,已然是将她当成了一枚弃子。   若是萧骏驰怒了,她又当如何?   是与从前一样, 独自幽居在竞陵王府,形同无物,还是干脆以一死结局?   姜灵洲微白着面色,将信纸叠好放予怀中。她思绪纷乱,脑海里一会儿想着“此事尚有转机,皇兄母后定然不会坐视不理”;一会儿又似破罐破摔一般,恼着想“若是真死在了魏,倒也算是青史留名”,心里头乱的很。   胡思乱想间,她瞥见信纸上有一行小字,似是匆匆写下的。   她举起信纸,仔细一瞧,原是姜晏然的字迹,上书“安庆王要为兄代转书信,拒之”。姜灵洲看到这行小字,恍恍惚惚想起了刘琮的面貌身形来,竟觉得有如大梦一场。   她将信纳入宽袖中藏好,面色恹恹。   恰好萧骏驰撩起了窗帘来看她。他瞧见她难生欢喜的面色,低问:“王妃面色有些不好,可是信里写了什么?”   “无事,”她强打起精神,说:“只是坐马车奔波有些倦累,妾身困乏罢了。多谢王爷关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眸偷窥萧骏驰神色。   若是她父皇真向萧骏驰索要城池,那只怕萧骏驰现在看到她便会恨得牙痒痒。   只是,那男子面上并无不悦之色,看起来和平常无甚两样。   马车外的风有些大了,吹开了他平常齐整的垂发。她不小心瞥见萧骏驰的耳朵上竟然有细小的耳洞,心里又想起了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大魏的男人,怎么还戴耳坠子呢?是那种鸡血红、松花绿的宝石串儿么?花里胡哨的,一点儿都不衬他……   萧骏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直瞧着她,看的她有些心虚不已,不由低下头去。   “王妃看来确实是累了,”萧骏驰说:“再熬个小半日,前边就是驿站。我们在那歇歇脚,休整一下。”   姜灵洲胡乱点了点头。   又行了一段时间,天光渐渐黯了,天边沉着半片乌金灿云,衬的地上未化的雪烂漫生光。车队行到了驿站出,蒹葭扶着姜灵洲下了马车,又替她整了整斗篷,这才搀着她去房间里休息。   驿馆送了一桶热水来,她屏退了白露,独自脱衣坐入浴桶中。氤氲的热意扑上脸颊,略略融化了她心底的寒凉。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思绪却仍在兄长的信上打着转。   不多时,屏风后便传来推门声,想来是蒹葭进来了。姜灵洲撩起湿漉漉头发,用挂在桶边的帕巾擦了手,说:“蒹葭,把我的信……”   “信?”   一声疑问,却并非是她的心腹使女,而是萧骏驰。   姜灵洲吓了一跳,身体僵住。她犹豫着扭过头去,透过纱屏望去,但见屏风后隐隐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萧骏驰。   姜灵洲将身体沉入水中,恼道:“王爷要进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本王来的不是时候?”萧骏驰往前走了一步,话里满是打趣之意:“夫妻之间,如何不可赤诚相见?”   姜灵洲狠狠攥了一团水花,低声嘟囔道:“谁要和你赤诚相见!”   萧骏驰没听见她的话,转而在桌案前搜罗起她的信来:“王妃要读信?我这就给你拿去。”   姜灵洲听闻,又是一惊——那信上写的东西,若是让萧骏驰瞧见了可不好。于是,她连声说:“不读,妾身只是在想着……先前,陛下写给王爷的那封信罢了。”   “噢。”萧骏驰停了身影,懒散答道:“怎么?王妃好奇?”   “是。”她将自己的身子缩的更低:“陛下所说的那位‘绿蕙阿姐’是何人?”   萧骏驰默了一会儿,说:“你以后便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绕过了纱屏。一转眼,他便站在了姜灵洲面前。   姜灵洲像个小虾球似的弓身躲在浴桶里,就差把头也埋到水下了。氤氲的水雾弥散得四处都是,连她的眼睫上都挂着两颗水珠子,还熏得她白肌里透着荔枝壳一般的妃红色,看起来极为可口。   “王……王爷。”姜灵洲有些心虚,说:“王爷做什么?”   “我怕王妃着凉。”萧骏驰瞥着她僵硬无措的模样,语气不咸不淡:“来替你更衣。”   说罢,他修长手臂一展,就从纱屏上取下挂着的寝衣来,另一手则捞起了用于擦拭身体的布巾,俨然一副要服侍她出浴的模样。   姜灵洲愈发不敢动了。   “王妃,站起来。”他说。   “妾……妾再坐会儿。”她答。   “会着凉。”   “妾不怕。”   “那王妃是怕我?”萧骏驰一皱眉,语气有些不客气。   一听这话,姜灵洲就更紧张了。她飞快地从萧骏驰手里拽过布巾,环在自己身上,刷得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不顾自己满身的水珠,硬着头皮便要把衣服往身上套。   裸呈的双肩,泛着珍珠似的光彩,又如刚打磨过的玉脂,剔透晶莹。轻薄的单衣一上身,便紧紧贴着她的躯体,勾勒出青春蓬勃的曲线来。   萧骏驰的喉结微微一动,眼神亦随之暗了下来。   姜灵洲未察觉他神态有变,兀自说着恭送之辞:“一路劳累,王爷还是先去休息……”   。   话音未落,她的腰便被人揽了去。   萧骏驰将她搂入怀里,低头便寻到她软嫩的嘴唇,胡乱地啃咬起来。   他的吻有些野蛮莽撞,仿佛是骨子里的狄部血脉,在这种时候终于透了出来。汉人的礼教压不住他从荒壁莽原深处而来的本性,叫他像只久未沾血肉的野兽一般凶狠。   姜灵洲被吓呆了。   她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无法动弹。   她惧极了,想要从萧骏驰的怀里挣脱,细瘦的身子又挣不开他那肌肉勃蓬的手臂,登时急得快要哭出来,口中发出不成语句的呜咽之声,仿佛一只被拔了羽毛、好生欺辱了一番的雀儿。   好不容易,她才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那男人推开了。   萧骏驰还是揽着她的腰,他看着她面孔上泫然欲泣模样,神色也沉了下来。   “灵洲,你果真怕我。”他伸出手指,替她拭去了眼角即将滚落的泪珠。他手腕上缠了一半的念珠坠下来,在她的面颊边晃悠着。   姜灵洲抖着嘴唇,嗫嚅道:“我只是……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萧骏驰松开她,将两手支在浴桶两侧,沉声道:“我们是夫妻,你却不喜欢与我亲近。这是为何?因为你乃大齐公主,而本王则是魏国的摄政者?灵洲。”   白色的热雾渐渐散去,姜灵洲低垂的衣摆落在了水中,被浸为了深色。她低垂头颅,目光躲闪,细声道:“非也,只是……”   “灵洲,你可知道,你的父皇向本王又索了竞陵五镇?”   猛然间一道惊雷,让姜灵洲如遭雷击。她抬起头来,轻声道:“妾身知道。”   “贪得无厌者,最惹人心烦。”他半阖眼眸,眉宇间有一丝乖戾:“你父皇如此作为,已失义旗。便是本王将河阳公主斩首示众,这天下人也无人敢有一丝非议。灵洲,你可知道,你已是你父皇一枚弃子?”   姜灵洲眼帘一抖,面露微微哀色。   她当然知道,父皇早就弃了她,如今她也算是寄人篱下,再无归所了。   在她出神间,萧骏驰将她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打横抱起,又将她放到了床榻上。姜灵洲想要起来,他便按住她的手腕,将她反扣在被席间。   一抬头,她便看到萧骏驰的面孔。   “……王爷?”她的声音颤个不停。   “闭眼。”萧骏驰低声说:“你已经十八了,不是小姑娘了。”   他的发丝垂下来,落在姜灵洲的额际。   “王爷,你难道想……”姜灵洲愈发惊恐了,小小地挣扎起来:“在这驿馆之中……”   “想什么呢?”   萧骏驰松了手,坐起来:“王妃还真想继续坐在那冷了的澡盆子里,直到着凉为止?本王捞你出来,是怕你伤风。”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你想多了,我是个正人君子【正色】 第26章 天子门   姜灵洲微微松了口气。   她压着心底轻微惧意, 小心翼翼去偷瞄萧骏驰神色,见他的面色不再是黑压压一团沉,反而带着些莫名笑意,于是心中渐安。   心中安定之际,她还小小腹谤了一句:一忽儿怒, 一忽儿喜, 真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王妃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问。   “……无甚。”她错开视线,小声说:“我看王爷先前那样气, 以为王爷要……咳, 没, 无甚。”   趁着她放松警惕的当口, 萧骏驰又扣住了她的手腕。“王妃的主意不错,为夫也觉得甚好。不然, 便依王妃所愿?”他如此说了一句, 笑容愈甚。   不仅如此, 他还作势要分开她的两条腿。   姜灵洲把双手一叠, 横在眼前,似只埋沙鸟一般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萧骏驰刚摸到她的脚踝,她就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   “疼……”   “啊?”   萧骏驰捏了捏她的踝骨,说:“这也疼?”   姜灵洲偷偷睁开眼睛,发现萧骏驰连衣服都没脱,顿时有些尴尬:“没,没事,不疼。”   萧骏驰看她手臂下一张脸惨白模样, 心里顿生怜惜,只能松了手。“先前是吓王妃的,王妃莫怕。”他道:“你若不愿,我不会迫你。只是为夫有些好奇,王妃这声‘疼’,是谁教的……?”   他的笑里有着一分恶劣。   姜灵洲仍旧白着脸,倔顶了回去:“出嫁前,华亭宫里的嬷嬷教的!”   “王妃知道的可真多。”他笑着轻轻拍了拍姜灵洲的脚腕,说:“本王自愧不如。”   一会儿,他又揽起姜灵洲来,同刚才一样去吻她。这一回,他温柔了些,不再如先前那般野蛮;而姜灵洲顾忌他刚才乖戾模样,也乖乖缩着,不敢反抗;如此,两人倒也尝了些甘甜亲昵滋味。   “我知你父皇是个求业之人,我方才那样说,不是真要斩了大齐的河阳公主,只不过是吓吓你罢了。”他的手攀上姜灵洲的肩,口中微微一叹,语气中略有无奈:“我不过想让王妃知晓,自此后,你所依者,唯本王耳。”   姜灵洲闷闷地应了一声,仍不忘说场面话:“王爷多虑了,妾自嫁到竞陵,便已是王爷的人了。”   听了她这般话,萧骏驰不由失笑。   这小姑娘总是这样,不肯老老实实说心里话,什么都要藏着捱着。   “我是说真的。”他强调道。   “那……”姜灵洲偷瞄他:“王爷不气么?”   “我对一个小姑娘生气做什么?”萧骏驰说着,松开了她:“快换身衣服吧,免得真伤寒了。”   姜灵洲本还想问一问萧骏驰如何处理她父皇索要城池之事,但忆起萧骏驰刚才那可怕的面色,便没有再提。   她的衣服早在水里泡湿了,现在贴在小腿上,冷得很。她取了新衣服,到纱屏后换好再走出。一面换衣服,她还一面踮着脚看着屏风那端,生怕萧骏驰再一时兴起,到她面前来。   萧骏驰看她警觉模样,心里也觉得有趣。   他原本只是想将这王妃娶回来当个摆设,安放在竞陵。现在却越看越觉得她好玩。虽然他有些厌烦她父亲的贪得无厌,可姜灵洲却不是贪得无厌的。   待姜灵洲换好衣衫,走出屏风,他就朝她招招手,说:“王妃,来圆房。”   姜灵洲飞速后退一步,紧张道:“王爷,在这驿馆之中,是否太草率了一些……”   萧骏驰无奈何,他只好叹口气,说:“想和你睡觉,怎么就这么难。”   他耿直的话,让姜灵洲觉得极不可思议。她飞红了面颊,想斥一声“下流”,又顾及着他的身份。最后,她只好瞪了他一眼。   萧骏驰轻抚着指上玉渫,笑着说:“王妃还是这样活泼时,更可爱些。”   姜灵洲先前被吓得不轻。那副怯怯的模样虽也如梨花带雨般动人,可到底不及声色俏皮时,来得撩人心弦。   “那就等回了太延,重办了婚仪再说吧。”他随手拍一拍身旁的被褥,道:“只是王妃多少也当为本王做些什么吧?”   姜灵洲心思一动,立刻说:“王爷,妾识字读书,擅诗文,长骈赋,少时也习过文舞同礼舞。若是有帮的上王爷的……”   “谁让王妃说这些了?”他嘴角微扬,直白说:“过来。”   姜灵洲不动,他就露出了先前的凶恶表情,吓地娇柔的小王妃立刻乖乖巧巧地坐到了他身旁,垂头等着夫君发话。   “王妃用手帮一下,总行吧?”他牵过她娇嫩的手,拇指在她藕节似的手腕子上按来按去:“本王想尝一尝温香软玉的滋味,还要仰仗王妃……多多帮忙啊。”   连珠纹的绛色纱帘垂了下来,掩去两道人影。   |||   姜灵洲第二日醒来时,萧骏驰已不在枕侧。她翻个身,便看到自己细细手指,眼前便浮现出昨夜景象来,登时有些面红耳赤。   那家伙,竟然让她用手……   无耻之徒!   无礼之徒!   无教之徒!   待她在心底将萧骏驰骂了个够,才姗姗起了身。   白露听见屋里响动,便和蒹葭一起端了热水和早膳进来。白露偷着眼,在姜灵洲身上左瞧右瞧,还附在她耳旁偷偷说:“王妃,恭喜呀。”   姜灵洲:?   她有些疑惑,继而看到白露时不时瞄着床榻方向,这才意识到昨夜她与萧骏驰同榻而眠。白露这天真的小丫头,准是以为他们两人已是真正夫妻了。   真是天真!   萧骏驰的门门道道可多的很呐!   收拾妥当,姜灵洲便下了楼,去往马车处。萧骏驰与傅徽正站在驿站口说些什么,远远瞧见姜灵洲来了,萧骏驰便露出张似笑非笑的可恶脸孔来。   “王妃昨夜睡得可好?”他明知故问。   “谢王爷关心,”姜灵洲行礼,拿出了漂亮的场面话:“昨夜妾身睡得极好。”顿了顿,她又说:“妾有一件礼物要送给王爷,想来是极适合的。”   “哦?”萧骏驰挑眉,问:“是何物?”   “喏。”她摸出了一串款式繁复夸张的金累丝嵌红宝石耳坠子,亲自托着,戴到了萧骏驰的耳上。继而,她以袖掩口,说:“果真适合极了。”   萧骏驰本就有耳洞,很轻松便让她把耳坠子挂了上去。此时此刻,他的耳下闪烁发光,极其夺目。   萧骏驰僵住了。   一旁的傅徽已是忍俊不禁,低声笑出了声。“极适合,极适合。”傅徽盯着那串女式的耳坠子,声音里憋着笑:“王妃真是好眼光。”   姜灵洲可不管萧骏驰面色如何,她系好了斗篷的系带,施施然便向马车行去。待坐入了马车内,她才掩着口偷笑起来。昨日的阴郁与担忧,似乎已被一扫而空了。   昨日她还在为未卜前路担忧,今日却又放下心来。   萧骏驰虽怒,却也没有真的将她怎样。两人不但没有闹出嫌隙来,反而还更亲密了一些。现在,她只愿萧骏驰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会将父皇所做之事迁怒于她。   |||   太延在东,竞陵在西,毫州则在更西。自竞陵上太延,慢慢行来,要花去半月时光。待姜灵洲近了太延城时,已是早春二月之时。   她生长于南方,见惯了莺飞草长、柳丝起绿的二月春景,而魏的二月却依旧严寒,令她不太适应。好在那路旁溪边,总有些未谢的梅花,也算点缀了这严寒的二月,不至于太扫了她的兴致。   一路上,萧骏驰都未再提起她父皇索要城池一事。听傅徽言谈之间,这件事也还没有在魏国传开。想来,也只是她父皇和萧骏驰书信之间偶尔提起罢了。   倒不算是没有回环余地。   又过了几日,太延城门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太延城外,是一片茫茫山野,覆着半化未化的残雪。渺渺起伏的山岭间,藏着数座幡斜烟袅的古刹。白雪间偶尔漏出一角飞檐,耳旁更能听得数缕佛钟。而太延城门则气势浑雄、牖垣壮阔,五扇赤红大门映着白日雪景,益发醒目。   此门为太延西门,名作“微山门”,因有五扇,又被太延百姓称作微山五门。这五扇门后,又分出五道来。依照律令,天子从中道;公卿从复道;百姓从左右。平日里,最中央的中门是不会敞开的。   太延巡防早几日便得了消息,知晓竞陵王在近日要回太延来,因而便早早派了人守在城楼上。他们远远望见了竞陵王府的车架,便立时驱散附近百姓。   “迎摄政王回京——”   一声唱喝,悬着“微山门”匾额下的中门,徐徐开启。   姜灵洲所坐的马车,便这样过了中门,入了太延城内。她略略觉得有些不对劲,许久后才琢磨出来——萧骏驰回太延,过的是天子门,走的是天子道。   他虽是摄政王,可这番阵仗,却已同天子无异。   姜灵洲陡然意识到,她已到了太延,魏的国都。   此地,乃是萧骏驰真正生长之所,亦是他的掌上棋盘。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装B,我在行。   姜灵洲:你不要命了吗!!!!! 第27章 太延宫   进了太延城, 四下便陡然热闹起来。   屋宇连片,楼阁相对。街南街北,尽熙熙攘攘。半化雪水,似浮着温吞玉光,半压于檐角上。往来人群喧闹已极, 有黄衫飞马的轻裘贵人, 亦有碧眼金发的匆匆胡客。车马碾道,发出轧轧阵响, 与人潮之声交织一处, 纷繁闹耳。   因萧骏驰走的是天子中道, 沿途无人阻碍。匆忙人流, 俱在中道前分开,好避让萧骏驰这一行人。未多时, 马车便到了城西。   这一片住的俱是些贵人, 不是皇亲国戚, 便是高官王爵。远远望去, 便见到一片肃穆宏大的赤色与白色。而在这连片楼阙之中,摄政王府则为格局最大者。   萧骏驰一入城门,这边摄政王府的人便得了消息。此刻,仆役们早已候在了摄政王府门口,齐齐弓身,恭迎萧骏驰及新王妃回府。   姜灵洲下了马车,蒹葭便来搀她。   萧骏驰看她面色尚好,问:“王妃可累?今日还要进宫去见陛下。”   姜灵洲摇摇头, 说:“我倒是没事。只是兰姑姑……”   两人齐齐扭头,果然见到一旁的兰姑姑面露疲色,一副快要倒过去的模样。她虽平时刚硬要强,但到底上了年纪,经不住这般的长途颠簸。   仆役们牵了马,运起行李物件。傅徽在太延亦有府邸,与萧骏驰告了辞便回府了。姜灵洲则跟着萧骏驰入了王府。   但这太延的摄政王府与竞陵王府可比不得,人多口杂,若是让有些人知道他们两人分床而睡,难免会招来是非。因而,两人的衣物行李都被搬到了一间房。   换句话说……   他两人从今天晚上开始,便要同床而枕了。   萧骏驰与姜灵洲都须得入宫面圣。萧骏驰是替少帝萧武川收拾烂摊子去的,而姜灵洲则是被太后房氏传去的,说是太后想见见摄政王妃。   既然是要入宫,姜灵洲免不了要打扮的郑重一些。待萧骏驰在王府门口再见到她时,只觉得眼前微微一亮——面前女子着一袭卷草纹垂髾杂裾裙,肩上加披了黄栌色的斗篷。一编香丝,淡扫岫眉;额佩花盛,堕髻沉檀。虽未丰容盛饰,却如一枝风静梨花。   “为夫真怕王妃入了宫,就出不来了。”他打趣说。   两人上了马车,去往陛下与太后所居的西宫。待见到了宫城,姜灵洲竟渐渐安定了下来,好似又回到了生长的华亭宫内。   萧骏驰先陪姜灵洲去永宁宫拜见房太后。   萧骏驰的长兄,先帝萧图骥,一生只得了萧武川这一个子嗣。然这子嗣却并非房太后所出,而是由萧图骥元妻阿达末氏所出。   阿达末氏体弱多病,在诞下萧武川后便早早逝去。她逝去后,萧图骥多年未娶。他见三弟萧骏驰也过了弱冠之年,竟极为信任地将萧武川交给萧骏驰教养,自己则征战在外。   朝臣们见后位始终空悬,纷纷进言,欲让萧图骥再立新后。于是,萧图骥便娶了太延权贵房氏之女为继后。这房氏颇有些倒霉,皇后才当了小两月,萧图骥便在西征途中战死,于是房皇后便做了房太后。   仔细算来,这房太后今年也不过二十六岁。   房太后一人独居在永宁宫里,平日里寂寥得很。听说竞陵王妃到了太延,她便想要见见这个新面孔。   此时此刻,被宫婢引入永宁宫的姜灵洲正倾身行礼,拜见太后。   “见过太后娘娘。”姜灵洲浅浅一礼,抬起身来。   珠帘微透,半露出帘后女人的身形。那端坐在凤座上的女子本应是雍容无端的,可此刻她却甚为紧张地站了起来,亲自出帘来扶姜灵洲:“摄政王妃快快起身吧。坐下就是。”   她戴着点翠錾花玳瑁的护甲套,手指轻轻扣在姜灵洲手腕上。   姜灵洲抬起头来,见这房太后虽年轻,相貌却只堪堪算的上清秀,若是放到她父皇的后宫里,顷刻间便会被湮没;且这房太后身上,也不见一国太后的华贵端方,以至于在姜灵洲面前都落了下乘。   房太后扶起了姜灵洲,便坐回了帘后。她端着笑脸,道:“早就听闻齐国河阳公主容色无双,足以倾国。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太后娘娘谬赞。”姜灵洲说完,便落了座。   “陛下顽劣,摄政王平日里忙于处理政务。若是王妃得了空,便可以到宫里来,哀家是极欢喜的。”房太后用扬起佩了护甲套的小指,如此道。   “太后娘娘如此厚爱,妾惶恐。”姜灵洲颔首,答道。   房太后轻轻拍手,便有宫女端着备好的赐礼入了永宁宫。但见那宫女手端锦盘,其中盛着一枚点绿松石的金腕钏,作分叶缠枝状。   “这是哀家为摄政王妃备下的见面礼,万望摄政王妃莫要嫌弃。”房太后取过那金钏,亲自递与姜灵洲。   正说话间,云母插屏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少年自插屏后走出,漫步至了太后身旁。那少年着一袭微乱的明黄衣衫,刺着九爪入云龙的衣摆上沾着一道古怪的红印子,用以固定发冠的玉簪子也歪歪斜斜,不成模样。   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浑然一副午睡方醒的模样。   “母后,你在同谁说……”那少年帝王话说到一半,便陡然睁大了眼:“三皇叔!”   下一瞬,萧武川便躲到了屏风后。   他露面的时间太短,又隔着一道真珠帘子,姜灵洲也没能看清他面孔。   萧骏驰原本一直坐在一旁,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他见到太后身旁一晃而逝的明黄色,便知道是陛下在这儿偷懒。他也不起身拜见陛下,而是坐在原位,挑眉道:“陛下怎么在这?”   房太后连忙解释道:“皇儿今日来拜见哀家时,说他有些困乏,哀家便让他在殿后小憩一番。”   “噢?”萧骏驰略歪过头,打量着太后身旁那露出一角的黄色龙袍,说:“微臣离京前,让陛下背《礼》、《传》,陛下可背了?”   太后身后的那一角黄色缩得更小了。   萧骏驰看萧武川这番模样,便知道他定然是没有老实背书的。他低叹一声,道:“罢了,以后再背就是了。今日微臣还有些事要做,便不同陛下说这些了。”   萧武川一听,不缩了,又探出了一双眼,眼睛咕噜噜的,视线朝外乱扫。姜灵洲本想看看这贪玩的少年帝王长得如何模样,见他望着自己,便立刻低下了头。   “三皇叔,你新娶的王妃可真好看。”那少年帝王嘿嘿一笑,故意拖长了语气,道:“怪不得三皇叔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萧骏驰微蹙眉,说:“陛下,微臣又改变主意了。”   “竞陵王……何,何意?”萧武川有些惶恐。   “臣觉得,还是让陛下在今日背《礼》、《传》为好。”萧骏驰答。   顷刻间,那少年帝王就不顾天子威仪,发出了惨烈的哀嚎声。   因着萧骏驰要抽书,萧武川急匆匆回去临阵抱佛脚了。房太后见过了姜灵洲,赐了礼,也让她全首全身地出了宫。   姜灵洲在入永宁宫前,还颇为担忧会发生些什么。她在齐时,皇兄姜晏然就曾告诫她,萧家人恐怕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还当这太延西宫里都是什么可怕人物,熟料只是一对孤儿寡母罢了。   踏出永宁宫后,姜灵洲笑说:“王爷,妾倒觉得陛下很是天真纯粹。”   萧骏驰深深望她一眼,道:“天真纯粹?王妃只是见他太少罢了。”顿了会儿,他说:“我萧家祖训,若非发妻行为有失,男子不得纳妾。自开国以来,多少代帝王都只与结发之妻白头偕老,我皇兄、父皇皆是如此。但这小子,却和他二叔一个德行,坏了祖训。”   “这……”姜灵洲有些吃惊,道:“陛下已娶妻了么?”   若她没记错,魏国的男子婚嫁大多在二十五后,可谓是极晚了。而萧武川今年不过才十六岁,竟然已经纳妾娶妻了。   “是,皇后是我替他挑的。可这小子六宫之中,却还储了十五六个妃嫔。”萧骏驰慢悠悠说着:“我萧家阖族上下加起来,娶的老婆怕是都不如他多。”   姜灵洲喃喃道:“怪不得王爷先前同我那样说……”   他说陛下是个小色胚。   “你先前不是问我,陛下信里的‘绿蕙阿姐’是谁?”萧骏驰道:“那便是住在景韶宫里的梁贵妃。说来她也是个有名的美人,你可知一句话,‘北有梁妃,南有河阳’?”   姜灵洲摇摇头,说:“为何又忽然提到妾身?”   “这是夸你。”萧骏驰道。   萧骏驰还要去处理些政务,便让姜灵洲先行跟着候在宫门外的侍卫马夫回府。待送走了姜灵洲,萧骏驰便朝着含章殿走去。未几步,他便看到一名垂双鬟、着豆绿色宫裙的婢女候在一旁。   甫一见到她,萧骏驰便觉得脑袋隐隐作疼,甚至有了想要揉一揉眉心的冲动。   “秋鸳姑娘,何事?”他压着心里的不耐,问道。   “回摄政王,”那名叫秋鸳的婢女深深一鞠,道:“娘娘已候您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和我好色小侄子的对比之下,不近女色的我简直绝世好男人【疯狂拍胸】   ps:大狗没有白月光,没有白月光,没有白月光~ 第28章 道中拦   想他萧骏驰, 纵横南北,难逢敌手,论起策马弯弓、军策谋略,鲜少有人能与他比肩。可偏偏他这样的人,还会怕了某些东西。   譬如, 这景韶宫的秋鸳姑娘。   隔三差五, 这秋鸳便和个幽魂似的跑到面前来,张口就是一句“咱们娘娘在等您”。   碍着她是个女人, 萧骏驰不好做什么;告诉小皇帝, 萧武川竟然也不管, 任凭头顶绿得发光, 甚至还觉得这很好玩儿。   于是,萧骏驰只能躲。   平常在摄政王府, 他就假装不在, 如是能躲过去好几回。没想到, 今日在西宫里, 萧骏驰被秋鸳逮了个正着。   “贵妃娘娘传唤微臣,所为何事?”他摩挲着玉扳指,问。   “王爷去了便知。”秋鸳说。   萧骏驰心底有些不耐。   这些拿腔作势、半藏半掩的人,颇有些惹人厌烦。   萧骏驰身边跟着一个内侍,那内侍知晓他心底事,立刻笑着挡在了萧骏驰面前,尖声细气地拉长了嗓音,道:“摄政王离京数月, 陛下案头压了一叠奏折,正等着王爷去批阅呢。秋鸳姑娘,怕是来的不巧。”   萧骏驰似笑非笑地点了下头,说:“正是。”   秋鸳面露不甘之色,道:“娘娘请了王爷这么多次,便是去见一次娘娘,又有何妨?”   “诶!”忽听得那内侍尖尖一声讶呼,是那内侍腰间的一枚玉佩摔在了地上。   内侍翘着小指,拾起那枚落地的玉佩来。玉佩既摔落,佩身上便现出一道裂痕来。他满是惋惜地说道:“我这玉佩,乃是一名贵人所赠。我今日不小心将这玉佩系错了地方,不料竟在此地摔落,还多出了一道裂痕来。”   秋鸳不解他意,疑惑地望着他。   内侍瞟秋鸳一样,声音愈发柔哑:“这物件不守规矩,放错了地方,逾了距,便会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就算是这贵人所赐的无暇美玉,也是系得越高,摔得越碎。秋鸳姑娘,你说是不是呐?”   秋鸳不是蠢笨之人,脑袋一转,便明白了这内侍是在讥她,登时涨红了面孔。   她还不曾说话,摄政王就笑着开了口:“王德海,这玉佩碎了便碎了,宫里头多得是,不足惜,回头本王补你一块便是了。”   “谢王爷。”王德海笑眯眯的,一副欣喜模样,捻着手指笑说:“王爷说的有理,这宫里头呐,最不缺的便是无暇美玉。”   两人说完,萧骏驰便不再理会秋鸳,转身走远了。秋鸳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她咬咬牙,瞪一眼王德海的背影,回了景韶宫。   她刚走到景韶宫外,便见到一女子正立在宫门处,翘首以待。那女子着华服、挽高髻,身后宫阙红漆琉瓦、雕金砌玉,极是美轮美奂,足见魏国天子何其宠爱这宫殿的主人。   “秋鸳。”她略带期盼地扬起一双美眸,问道:“王爷可答应了?”   秋鸳有些不忍,只能支支吾吾说:“王爷说他有要事要忙……”   只一句话,那宫装女子的面色便变了。   “娘娘,”秋鸳小心翼翼环顾四周,见诸位宫婢皆垂目低头,这才放下心来,轻声对她说:“陛下待娘娘这么好,娘娘倒不如放下心结……”   “你懂什么?”梁贵妃气性上来了,凌厉妙目狠狠剜了秋鸳一眼:“陛下待本宫好,只是碍着那道情谊,他就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将本宫当做姐姐。终有一日,本宫会……”   “娘娘!”   眼看着梁贵妃又要说出惊世骇俗之辞,秋鸳连忙喊住了她。   梁贵妃微愕,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失态了。她瞥一眼四周犹如泥偶般的侍女,这才扬起下巴,满面傲然地理了一下衣襟,进了殿内。   秋鸳心底有些后怕,紧紧地跟了上去。   |||   萧骏驰批了一下午的折子,手腕都有些酸了,这才携着余下的折子和文书出了宫门,回摄政王府去了。   姜灵洲正坐在房间里,支着手腕练字。萧骏驰一进房间,便看到她直挺挺的背,打趣说:“王妃忙了一天,也不累吗?”   姜灵洲闻言,侧过头来:“自宫里回来后好好歇了一阵,倒是不怎么累了。”   “王妃乐得轻松,只是苦了为夫了。”萧骏驰捏一捏手腕,皱着眉说:“写字写的手酸。谁料回家一看,王妃也在写字。”他走到姜灵洲身后,凑近一看,那纸上写的是一句“俯唼绿藻,托身洪流”。   “摄政者为国尽瘁,乃是本分。”姜灵洲一板一眼地答。   “今日有些晚了,来不及了。等改日,我带王妃出门赏一赏太延风情。”萧骏驰坐到床上,翘起脚来,一副茶馆大爷模样:“太延可比竞陵有趣多了,吃的、用的、玩的,样样都好。”   姜灵洲看到他衣上还沾着街尘,就一屁股坐到了床褥上,皱眉说:“王爷,妾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王爷下次更衣前,莫要上床。”   萧骏驰愣了一会,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久,才断续着说:“王妃莫气、王妃莫气。竞陵一介武夫,在军营里粗犷惯了,不懂那么多规矩。”   说罢,他就老老实实地去沐浴更衣,洗净了一身尘土,又干干净净地回来。   夜色渐深,已到了入睡的时候。萧骏驰上了床。他看姜灵洲犹犹豫豫着不肯睡上来,便对她挥挥手说:“王妃怕什么?我又不弄你。”   “此话当真?”姜灵洲眨巴着眼,极是渴求地看着她。   萧骏驰被她的眼神一看,有些受不了,胡乱点头:“当真当真。”   姜灵洲抱着自己填了香药的玉枕,终于上了床,坐到了他身旁。谁知她一上去,萧骏驰就翻脸,立刻把她搂过来,按在怀里一顿亲。   “……唔……王、王爷!”她有些恼,气得直用手拧他的袖口。   萧骏驰轻笑着说:“萧某人一介武夫,不知规矩,还请王妃恕罪。”   说完,他又作势要亲下去。   姜灵洲连连推搡着他的胸口,眼珠一转,赶紧说起其他的话来打岔:“齐帝求城一事,王爷打算如何解决?”   “放着不理,还能怎的?”萧骏驰揽着她的腰,兴冲冲又凑了上去,一边啃着她的脸,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有本事便从老子手里打下来。”   姜灵洲心里一懵。   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那市井无赖了?   姜灵洲想错了。   萧骏驰不仅仅是说话像市井无赖,做事也像是市井无赖。这一晚,他又被萧骏驰要求“帮忙”,用手忙活了好半宿。   次日天未亮,萧骏驰便起身去朝中了。姜灵洲再起时,王府里早就没了他的身影。   太延贵介听闻竞陵王妃到了京城,个个心思活络,第二日便发来了雪花似的片函。有请赏梅的,有请喝茶的,有请寿宴的,还有请她帮着相看子辈媳妇的。单是一个上午,门房便收了十一二封片函。   姜灵洲看到这些书函,就有些烦。   她向来不喜欢这些宴席,也不喜与那些贵族女眷在席上口蜜腹剑地闲聊。尤其是她初来太延,根本不认识那些贵介豪门中人。什么夫人、小姐的,她记也记不住。   从前在华亭时,她就不太去这类宴席,只偶尔去一去诗会。作完诗后,也觉得索然无味,不如在揽芸宫里写写字来得好。   萧骏驰下朝回来,听兰姑姑说了这事,便让姜灵洲去这些府上走动走动,认识些人。还说只要带着兰姑姑,便没什么大事。   姜灵洲思虑几天,便决定出去走动一番。   在这摄政王府里躲几天没事,可她不能躲一辈子。   兰姑姑替她挑了挑信函,只摘选出了公卿世家的请帖。那些二三流的太延官宦,俱是没资格请摄政王妃这等分量的人物的。看了又看后,兰姑姑择出了徐家的帖子。   “这徐家都有哪些人?”姜灵洲有些头疼地掰着手指:“有什么夫人、小姐,总得记一记,免得落了个无礼的名声。”   一到这等时候,姜灵洲就严谨起来,态度端端正正的。   她和萧骏驰之间的事可以糊弄糊弄,旁的事还是要仔细对待的。   “王妃倒也不用刻意记。”兰姑姑道:“按着王妃娘娘高兴来便是。纵是王妃您不认得人,也无人会多言一句。有那些机灵的,自然会自己凑上来混个面熟。”   “当真么?”姜灵洲有些疑惑:“我自齐来,是异邦人,怕是那些贵介亲眷不太待见我。”   “怎会?王妃妄自菲薄了。”兰姑姑肃声说:“王爷命我随侍您,这便说明您是堂堂正正的摄政王妃。既是摄政王妃,那全太延的权贵,便没有不拜见您的。纵使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也都须低您一头。”   兰姑姑说的这话,颇有些逾越。若是让人听见了,定然会说萧骏驰心有不臣之意,这才让一个仆婢有此野心。   可兰姑姑说的话,却也是现实。   姜灵洲忽然想起出嫁前,二妹姜清渠那口口声声的话——什么这魏国风极恶,穷山僻壤,父皇狠心,嫁她和亲……   她现在怎么觉得,她嫁来魏国,好像是来享福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是的汪汪汪汪!没错汪汪汪汪! 第29章 徐府宴   恰是太延开春时节, 徐夫人便下了帖子,延请摄政王妃来府上小聚。   徐家乃是太延数一数二的名流世家,老太爷受着国公的封,徐大人则是两朝重臣、堂上肱骨,徐夫人也是名阀之女, 身份贵重。这样的徐家, 自是有资格请摄政王妃的。   既请了摄政王妃,那这小宴便得做的正经些。徐夫人仔仔细细地摘选了延请名册, 生怕漏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进府来。   徐夫人早就听闻这摄政王妃虽出自齐国, 却有罕见美貌, 竟哄得那政务缠身的摄政王萧骏驰远道返回竞陵去与她完婚。为保王妃平安, 摄政王还在封地竞陵停了好一阵子,才回京来。   小宴前一夜, 徐夫人便把膝下嫡出庶出的几个女儿叫来, 仔细地叮嘱了一通, 令她们务必要讨得摄政王妃的欢心。   叮嘱完徐家小姐们, 徐夫人便放下了心。   她高枕一夜,第二天起来操办小宴事宜。未多时,便听闻大门处有一辆壁有萧氏族纹的马车到了。徐夫人心里一喜,道:“想必是摄政王妃来了,快快去请。”   徐夫人庄重了神色,带着嫡女去了正门处。   谁料,自那正门里进来的却并非是摄政王妃。   一女子恰跨过了门槛。她抬起头来,见到徐夫人僵硬面色, 便露出一个讥讽笑容,道:“许久不见,徐大夫人倒是心热不少,竟会来亲自迎我了,倒让我受宠若惊。”   那女子三十岁上下,面庞瘦削,一双微挑凤眼含着淡淡刻薄之意。她原本的容貌算是秀丽,只是颇为讥诮的神色令她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徐夫人低头,行了一礼,道:“见过毫州王妃。不知毫州王妃今日来徐家,有何贵干?”   “我听闻你请了齐的河阳公主来,便想来看一看她生的什么模样,竟能将三弟迷得神魂颠倒。”她道。   “毫州王妃来的不巧,”徐大夫人木着脸,道:“延请的名册是早就订好的,毫州王妃不在名册上,怕是不能如愿了。”   “若我非要如愿呢?”毫州王妃放冷了神色,道。   “请恕王妃无法如愿。”徐夫人丝毫不示弱,对家丁道:“送毫州王妃出去。”   “你!”毫州王妃板不住面孔了,气冲冲地指着徐夫人,声音尖锐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我家王爷知道了,你以为徐正能好过?!”   她虽喊得凶狠,却终究只是个女人,抵不过几个家丁,还是被“请”出了徐家门外。   见那毫州王妃出了徐府门,徐夫人便打算回去继续操持小宴了。她的女儿徐明妍却心有不安,惴惴问道:“阿娘,毫州王妃再怎么说也是皇室之人。阿娘这样得罪她,怕是……”   “明妍,”徐夫人瞥了女儿一眼,语重心长道:“若是今日真的让那毫州王妃来了咱们家,整场小宴都会不得安生。闹我们不要紧,若是闹到了摄政王妃,徐家便倒霉了。”   “……闹?为何要闹?”徐明妍仍是不解。   徐夫人冷笑一声,说:“谁不知道摄政王与毫州王不对付?摄政王妃与毫州王妃碰到一处,又能好到哪儿去?这朝堂上多的是‘非此即彼’的事。更何况,那毫州王妃从来不得自家夫君宠爱,就算她回家同毫州王哭诉,也不会惹出什么事儿来。”   徐明妍懵懵懂懂点了头。   毫州王妃不得宠爱,这倒是全太延满城皆知的事。   都说萧家的男儿多痴情,这毫州王亦是如此,只不过那痴情用错了地方。毫州王萧飞骕冷落正妃何氏,反倒对侧妃平氏宠爱非常。这何氏常年不得宠爱,人也变得阴刻尖酸起来,太延少有人能同她说得来话。   毫州王妃何氏走了一会儿后,摄政王府的马车才到,姜灵洲姗姗下了马车。   徐夫人带着徐明妍站在门口,抬头一瞥,见那摄政王妃虽年纪轻轻,却有罕异殊色,不由在心里说了一声“难怪”。   这摄政王再怎么被说成妖魔鬼怪,也是个男人。   有几个英雄能过美人关?难怪摄政王被“迷得神魂颠倒”。   “见过摄政王妃。”徐夫人知道姜灵洲是头一次来太延,还不熟识这太延城里的人,立刻将自己的女儿推了上去,温蔼笑道:“这是小女徐明妍,今年十五了。”   徐明妍立刻行礼,生怕坏了姜灵洲对她的印象。   姜灵洲打量了一眼徐明妍,堪堪记了一下五官,便夸奖道:“徐小姐真是端方有仪,不愧是徐家之女。”   徐夫人笑得更深了。   得了摄政王妃这一句“端方有仪”,以后定亲时也算是多了一个筹码。   她陪着姜灵洲朝府邸里走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她先说着园子里栽种的花草与墙壁上的题诗,然后又状似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大女儿来:“臣妇还有个大女儿,是极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她去年刚嫁给了费思弼费阁老的长孙。”   姜灵洲的心里有一丝茫然。   这费阁老……好像是萧骏驰的先生?   听徐夫人的意思,是想和她拉拉关系。   既然如此,那就先蒙混过去再说吧。   “费先生的长孙也确实一表人才,徐大小姐觅得了一个好夫婿。”她笑说。   说话间,便到了做宴的小花园里。只见园子里修着假山亭台,又栽了些名贵草木,一屋一叶,都透着精细匠心。四下里已零零散散站了七八个女眷,她们见到徐夫人陪着姜灵洲来,也暗暗猜到了姜灵洲的身份,立刻起来行礼。   徐家的两个庶女上了前,徐夫人语气淡了些,说:“这两位是明妍的姐妹。”   姜灵洲坐了首位,徐明妍与徐夫人便陪坐一旁。兰姑姑虽是侍者,但也有品阶在身,徐夫人也让她落了坐。婢女沏了五云毛尖上来,晶莹细腻的薄瓷杯壁里浮着水碧的茶,色泽可人,香气氤氲。姜灵洲低嗅着茶香,淡笑着夸了一句:“好茶。”   她正惦记着这徐府上准备了什么吃食,却听到花园里噗通一声响,原是不知道哪一家的小姐落到了水里去。   接着,便是一通好戏。   石家的夫人看着落水的石小姐,哭天抢地,指责对面的赵小姐推她女儿入水。赵小姐委委屈屈,眼含热泪,一副受尽欺压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两边好像都有理,又都没有理。石小姐去换衣服后,那石夫人与赵小姐便齐齐找上门来,要摄政王妃主持个公道。   姜灵洲刚捏起了筷子,就突然被交予了这么个重任。   旁边的徐夫人暗暗咬牙,心底好一阵气——她请来这些小姐、夫人,是为了徐明妍做陪衬的,谁准许她们在摄政王妃面前斗起来的?!   就知道给自己加戏!   一个个的,以为自己是台上的戏子么?!   姜灵洲之所以不喜欢来这些宴席,怕的就是这种事儿。勾心斗角、口蜜腹剑,让人头疼得很。她放下筷子,问:“石小姐没事吧?”   石夫人用手帕揩了一下眼角,说:“没什么大碍,但是着凉了。”   “没什么大事便好。”姜灵洲把这话题轻轻抬起又放下,就打算这样敷衍过去了。   “王妃可要为我们月儿做主啊!”石夫人哭哭啼啼的,一定要个结果。   姜灵洲的胃口都不太好了。   徐夫人看姜灵洲面色不佳,姜灵洲身后的兰姑姑更是神情可怕,知道是这没眼力的石夫人惹了摄政王妃不快。于是,徐夫人呵道:“在摄政王妃面前,像什么样子!石小姐没事就好,还想什么有的没的?”   虽然摄政王妃没发话,但徐夫人发话了,那也就说明摄政王妃不想搭理这件事。石夫人有些不甘,却只能讪讪地收敛了哭腔,老老实实坐到一旁去。她落席时,四下里还传来一阵轻轻的讥诮笑声。   姜灵洲看席上的小姐们各有心思,徐家的那两位庶出小姐也有意无意地比来比去,话多得不行。相比之下,徐明妍简直乖巧无比。于是,姜灵洲褪下了手上的一枚绞丝缠红宝金镯子,叫白露拿给了徐明妍。   “我看徐二小姐极面善,”姜灵洲笑说:“这小镯子便赠给徐二小姐,权当见面礼了。”   徐明妍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立时起来道谢,面庞绯红一片。她身旁两位庶出姐妹见了,登时有些眼红,眼巴巴地朝着姜灵洲望过来。   只可惜,姜灵洲喝茶去了,等着她们的只有兰姑姑似刀子一般的冷锐眼神,还有嫡母的可怕神色。   就在此时,一名婢女匆匆走来,附在徐夫人耳旁,说了些什么。   徐夫人露出讶然面色,低声询问了几句,面上愕色更甚。她有些不安地扫了两眼姜灵洲,这才挤出笑脸,走到姜灵洲面前,道:“王妃,臣妇有个不情之请……”   徐夫人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这请求。   “徐夫人,何事?”姜灵洲问。   “臣,臣妇……”精明能干、长袖善舞的徐夫人,竟然难得地语无伦次了起来:“臣妇有个小儿子,最……喜欢热闹。他看这园子里热闹,就想进来瞧瞧。摄政王妃您看……?”   魏国不讲究男女大防,再兼之既是“小儿子”,那想必年龄就比徐明妍更小一些。姜灵洲看一眼兰姑姑,见她没反应,便点头道:“无妨,让他进来玩儿吧。”   徐夫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那神态,就好像要进来的不是他的小儿子,而是什么天子贵胄一般。   不一会儿,挂在门厅里的挑花锦帘便被掀开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走了进来。他双手揣在背后,外开着脚步,走起路来姿势颇有些吊儿郎当的,不像是徐家少爷,倒像是市井登徒。   待他走近了,姜灵洲便看到这少年有一张格外俊俏的脸,细皮嫩肉,轮廓又有些阴柔,简直像个初初长成的漂亮大姑娘。眼下还有颗泪痣,衬得他双眼宛若脉脉含情。   “在下徐……徐……徐大武。”那少年抱拳,行了个胡乱的礼,徐了半天,才喊出一个名字来:“徐大武,见过摄政王妃。”   姜灵洲总觉得这声音耳熟。   耳熟……   耳熟……   格外耳熟。   等等,这不是少帝萧武川的声音么?!   这萧家人什么情况,一个两个都喜欢玩这套?!   陛下,你可知这是你叔玩剩下的把戏!   作者有话要说:  萧家特色,萧家特色。 第30章 帝王心   这徐大武正是少帝萧武川。   萧武川向来顽劣荒唐, 时常偷摸溜出宫外,单是被萧骏驰抓到的次数便已有四五次了。堂而皇之地钻入徐正家里,再借一个“徐大武”的化名,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此刻,这漂亮少年正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 眼珠滴溜溜地往上瞄着, 毫不客气地把姜灵洲打量了一通。   姜灵洲在心里低叹一声——这萧家一家人怎么都喜欢玩这把戏。   “原来是徐小少爷,”她重打起笑脸, 说:“这徐小少爷也是龙凤之姿, 徐夫人真是好福气。”   徐夫人额上立刻沁出了一道冷汗:“当不起, 当不起。”   也不知是当不起些什么。   萧武川也不等她喊起, 便自己大刺刺地直起了身,自顾自地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 不请自用了一杯上好的云雾茶。   “徐二小姐, ”姜灵洲转向徐明妍, 问:“你这弟弟, 学问如何?”   “这……”徐明妍呼吸一促,有些无助地看了一眼徐大夫人,茫然地点头:“学问极,极,极好。”   “极好?”姜灵洲扬起唇角,说:“那我倒要考考徐小少爷了。”   那边正在圈椅里喝茶的萧武川,差点没把一口茶水喷出来。他用袖口抹抹嘴角,可怜巴巴地说:“摄政王妃, 你别听她胡说,我最不会读书了。”   “是么?”姜灵洲语气愈益温柔:“我只是想抽一下徐小少爷是否会背《礼》、《传》罢了。敢问徐小少爷,太上贵何物?人子之礼又为何物?”   萧武川一张漂亮的脸立刻皱起了,像是个被捻了一顿的包子。“太上贵……太上贵……”萧武川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边徐明妍有些急了,小声接道:“太上贵德,凡为人子之礼,冬温夏清、昏定晨省、在丑夷不争。”   萧武川一拍手掌,说道:“对了!就是这个。太上贵德,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   姜灵洲点头,赞道:“若是徐家小少爷在摄政王面前也有此表现,那就更妙了。”   萧武川一听,立刻明白面前的女子已识破了他的身份。他登时有些扫兴,垂着眉尾,遗憾道:“原来竞陵王妃识得朕。”   他的自称一出,周围便呼啦拜落了一大片。姜灵洲也起了身,袅袅婷婷地行了礼:“见过陛下。”   “免礼。”萧武川摆了摆袖口,对旁人说:“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同我竞陵王妃单独说说话。”   “这……”徐夫人有些犹豫。   “怎么,朕的命令在这徐家,竟不管用吗?”萧武川可以露出怒容。   这个表情极为管用,徐夫人立刻给四下的女眷使了眼色。顷刻间,厅堂里便散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下了萧武川与姜灵洲。   “婶婶,你莫要见怪。”萧武川饶有兴致地托起一盘豆子,往嘴里一颗颗地丢:“实在是三叔太不近人情,把我关在含章殿里读书,我想看看新婶婶长什么样都不成,只能偷偷溜出来。”   这少年生的龙章凤姿,极为俊秀。若是他的面孔身在女儿之身上,想必也是一道旖旎祸害。坏心眼的说,姜灵洲竟有些想看他穿女装的模样。   “陛下勤学精政,国祚方可熙熙,此天理也。”姜灵洲对萧武川说。   “你怎么也喜欢说这一套?”萧武川露出困扰神色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喃喃念道:“也对,你是齐国的公主。公主和王爷是差不多的,都喜欢说废话。”   姜灵洲失笑。   “不说这些了,”萧武川吃光了一小盘豆子,懒洋洋翘着脚坐在圈椅里,道:“婶婶当初嫁来魏,是不是心里讨厌得紧?我三叔生的那样凶巴巴的,又极不会讨好女人。”   “陛下说笑了。”姜灵洲从容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婚女嫁,谈何喜厌?”   “婶婶看的可真开。”萧武川咧嘴笑了,那笑容就好似灼灼桃花一般,晃眼得很。若他能乖巧上进一些,想必是位极讨人喜爱的少年郎。他又磨蹭了一会儿,问:“婶婶,倘若当初求娶齐国公主的,并非是我三叔,而是其他的什么人,你会气么?”   萧武川这问题有些怪。   萧武川自己有了皇后,大抵不会是那他口中的“其他的什么人”,而这萧氏宗族里,也没有了其他的适龄男子。   “生气做什么?”姜灵洲说:“既不是王爷求婚,那也许嫁来的,也非我了。”   “也对……也对。”萧武川暗暗啧了一声,说:“三叔命好,这是天数。”   一会儿,那少年帝王又兴致勃勃地说:“三婶婶,我同你一见如故,想请你常来宫里玩玩。改天我叫母后办个宫宴,三婶婶可一定要赏脸。”   陛下邀约,怎能拒绝?   姜灵洲只能应下了。   这少年心直口快,什么话都往外吐,看起来没什么遮遮掩掩的花花心思,不似一位帝王,浑似一个草原上的飒爽少年郎。   姜灵洲同他聊了好一会儿,萧武川才作罢离去。他临走时,还特地问了一句徐明妍的名字。   “徐二小姐闺名唤作明妍?”   “正是。”徐夫人答道。   萧武川没再多言,在一片恭送声中离去。   到了傍晚时分,姜灵洲离开了徐府。她刚踏出徐府门,便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看标纹是她府上的。   车帘一撩,探出萧骏驰半个身子来。他束着乌黑的发,冠上横插着一枚玉簪子,这幅打扮倒是收敛了不少他平日的威慑,显得文质起来。   “王爷怎的来了?”姜灵洲微讶。   “我恰好从宫里出来,想到王妃在徐家,便取道过来捎王妃一程。”他道。   姜灵洲让几个婢女与兰姑姑坐了一辆马车,自己则上了萧骏驰的马车。她较魏人矮,踩小梯时颇为费力,两手扯着裙摆生怕摔了。萧骏驰见了,便干脆地把她抱上了马车。   一边抱,还一边掂了掂,说:“王妃好像稍稍结实了一点儿。”   姜灵洲:……   你养猪呢?   摄政王府的马车离去,徐府门前恭送的一大家子终于直起了身。徐明妍远远望着街巷的尽头,若有所思道:“阿娘,王爷待王妃可真好。”   徐夫人一向爱重自己这个聪慧明丽的小女儿。闻言,她刮了一下徐明妍的鼻子,笑说:“待明妍长大了,也能寻个竞陵王那样的好夫婿。咱们大魏,最不缺的便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徐明妍微蹙了眉尖,在心里小声地嘟囔起来。   ——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阿爹有妻如此,还不是娶了妾室?   |||   马车上,萧骏驰正盯着姜灵洲瞧。   姜灵洲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撇过了头去。   车轮轱辘向前滚去,车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虽已是天暮之时,街上却依旧热闹无比。   “徐正一家有没有为难王妃?”萧骏驰问。   “……怎么会。”她答道:“徐夫人待人彬彬有礼,徐小姐也知书达理。”   姜灵洲刚答了这一句,忽听得街上传来一阵震天的锣鼓响。接着,便是一串半齐不齐的呼喊声,像是江边纤夫拉船时喊号子的声音。有老有少,有哑有澈,零零碎碎,却气势十足。   姜灵洲仔细听了听,辨出他们喊得是“重下江南、还我幽燕”,脸色登时一变。   那串大嚷大叫的人一边走一边敲着锣。锣声慢慢地远了,人声也变得稀稀落落,但姜灵洲的面色还是不太好。   “王妃不用放在心上。”萧骏驰向着车壁一靠,拇指捻了下数珠,道:“这群人惯会闹的,一会儿巡防司便会来驱人了。整日里吵吵囔囔,丝毫不知何为‘修生养息’,真当我营下的将士命贱?”   姜灵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王妃这脸色,好像是见了鬼似的。”萧骏驰打趣了她一句,竟然毫不客气地捏了一下她的面颊:“怕什么。本王护着你。”   姜灵洲把他的手从面颊上摘下,认真道:“王爷,妾身并非是在惧怕。妾身只是在想,先有家,再有国,次之为天下。可易地而处,齐人乃子民、人臣,魏人亦为子民、人臣。但凡为人者,无不厌憎生老病死、兵戈烽火。若以‘天下’为论,则战无赢者,皆输家耳。”   萧骏驰微愕。他挑了挑眉,说:“王妃想的可真够远。”   “是。”她一字一句道:“惟愿妾身远嫁来此,能换来幽燕安泰,兵戈不再。”   萧骏驰笑了起来,说:“王妃真能说,让本王自愧不如。不知那出了名能说会道的徐夫人,敌不敌得过王妃这一张嘴?”   提到徐夫人,姜灵洲便想到萧武川来。于是,她将自己遇到萧武川之事告诉了萧骏驰。   萧骏驰并不惊讶,只淡淡“噢”了一声,显然是习以为常了。他一边摩挲着扳指,一边道:“这小子溜出宫外也是常有的事,抓也抓不住。”   “陛下邀我去宫中呢。”姜灵洲又说。   “……嗯?”这下,萧骏驰有些坐不住了。   他怎么提醒王妃的来着?   ——那家伙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色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孺子不可教也,竟然敢撬你叔叔的墙角。   抓个虫,三叔写成二叔惹 第31章 临华宫   马车慢悠悠的, 还在向前驶去。   “看来王妃是没将为夫的训导放在心上了。”萧骏驰道。   “王爷指得是哪句?”姜灵洲微惑。   “陛下是个小色鬼,王妃莫要理他。”萧骏驰正正经经重复了一遍。   姜灵洲抿着笑唇,说:“哪有那么夸张?我看陛下不过是玩心重罢了。虽背不出书,却也率真可爱。帝王之家,有子如此, 已是难得。”   萧骏驰扶着额头, 深深地叹了口气。   “王妃也懂,既是帝王之家, 便不会有子率真至此。”他揉了揉太阳穴, 道:“我就同王妃说一件事, 旁的, 王妃自己决断去吧。”   “王爷请讲。”   “一日,我在街巷里撞见了偷偷溜出宫外的陛下。”他微蹙着眉, 沉着声缓缓道来:“他与人争道, 一时兴起, 要与人比背书。陛下不知我在, 竟将《左》、《春》倒背如流,应答自如。他在宫中,当着我面前,可是半句也背不出的蠢钝模样。”   姜灵洲有些吃惊。   听萧骏驰之意,是萧武川明明聪慧无比,却在他面前装成顽劣模样。若非萧武川真的玩心太重,便是心计极深,令人不寒而栗。   “也许是……陛下在王爷面前, 小心了些。”她又小心翼翼道。   “王妃自行决断便是。”萧骏驰说。   姜灵洲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萧骏驰不可能看错。他执掌国政,眼光必然比自己老辣许多。接着,他又想到萧骏驰曾信誓旦旦地对她说,陛下顽劣不堪,登时又有些复杂。   “那时王爷对我说,陛下顽劣,请的先生都教不住他,我还真以为是如此。”她的语气里有一层自己都未察觉的嗔意:“王爷骗起人来,倒也是本领大。”   “那时我同王妃只算半个陌路。”萧骏驰捏了捏她的手指,意有所指:“总不能对王妃把话都挑明白了。现在……稍稍有些不同了。”   姜灵洲刚想问“哪儿不同”,马车便到了摄政王府。   她一下车,便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是许久未见的傅徽与宋枕霞。两人是来等萧骏驰的,三个大老爷们儿一碰面就往书房里钻,萧骏驰还留了他们用晚饭。   又过了许久,萧骏驰才慢悠悠回房来。   “王妃歇了么?”他问。   姜灵洲正在挑衣服,便答道:“一会儿便歇息了。”   “陛下不知从哪儿得知王妃的生辰是三月初七,想给王妃办个生辰礼。”萧骏驰把手揣在袖口里,话语间有些不是滋味:“为夫觉得这不是很好。”   姜灵洲歪头,咀嚼了一会儿才理解了他的意思,随即道:“妾也觉得这不太好。哪有开了府的王爷,还让自己妻子去宫中办生辰的?更何况不过是个小生日,随便过过也就罢了。”   萧骏驰应声点头,说:“是,随便过过,随便过过,在咱家自己过。”一会儿,他又说:“待王妃生辰过了,须办个正正经经的婚仪,那时我们再到宫中去。”   姜灵洲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脱了鞋履便坐到床上去了。她躺了一会儿,又立刻坐起来,警惕地对萧骏驰道:“今天妾身累坏了,王爷别来闹我。”   萧骏驰原本是想往床上爬的,看她这么警觉,彷如一只竖起了耳朵的小兔子,不由失笑。他故意摆出那副正儿八经的面色来,淡淡道:“我知。我去看佛经。”   说罢,便一撩袖口,作势离去。   他那正正经经的面色,太具有欺骗性。拂袖而往,好似一个谋臣文将,出门便是满关大雪,而非这摄政王府的院子。   姜灵洲登时觉得他有些可怜巴巴,于是说:“王爷……还是上来休息吧。”   ——然后?没然后了。   她又栽倒在了阴沟里。   萧骏驰总说萧武川是个小色鬼,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   按萧骏驰的意思,姜灵洲的生辰是要在摄政王府办的。   但是,宫里的陛下耳朵灵得很,第二日就下来一道旨意,说是要在宫里替姜灵洲办了生辰宴,再让萧家人聚一聚,见一见摄政王妃。   大魏开国以来,可没有哪位王妃有这样的殊荣。即便是太子妃的生辰,那也不会由天子来办,至多请皇后、太后来办。   一不小心,姜灵洲“随便办办”的生辰,便办到了宫里去。   这实在太不像话,朝里的老臣便有些不乐意。   费思弼头一个找到了萧骏驰,直言不讳道:“王爷,陛下此举,有所不妥。”   萧骏驰恰好下了朝,正要去宫门处。费思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口中絮语不断:“按礼制,新王妃便不应在宫中办这生辰。便是陛下所赐殊荣,亦不可。若任凭陛下胡来,则王爷之过,又加一笔。”   费思弼捻了一把小胡子,语重心长道:“王爷可记得仲庆父缘何而亡?”   萧骏驰思量了一会儿,答道:“弄权无忌,胡作非为。”   “那便是了。”费思弼露出一点笑来,声音长长:“王爷本不欲胡作非为,可若有人要王爷胡作非为,王爷难道就不得不为吗?”   这话有些绕口,可萧骏驰听明白了。   他两手一拱,朝费思弼行了师徒礼,道:“费先生说的在理,竞陵会记在心间。”   费思弼说的有理,如他萧骏驰开了这先河,世人只会说竞陵王逾了规矩,不知何为“人臣”。   可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想委屈了姜灵洲。不让她风风光光一次,便觉得甚是不悦。   他权衡了一下“佞臣之名”与“王妃开怀”的重量,还是决定让姜灵洲在宫里办了生辰。   |||   三月初七这天,是姜灵洲的生辰。   午时,她便被萧骏驰拎去了宫里。   萧骏驰幼时就生活在太延西宫的临华宫内,如今这处宫室被腾辟出来,供摄政王妃在宫中歇息。   姜灵洲看到那“临华宫”的匾额,心里还有几分感慨——怪不得萧骏驰能率大军直入齐国,险些打入华亭来,原是从小就住在这“临华”宫里。临华临华,可不就是君临华亭么?   初初踏尽临华宫门时,兰姑姑还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道:“真是许久未来此处了。自王爷十五岁开府后,已是过了近十年。”   虽许久未有人居住,临华宫内却清净整洁,令人心悦。雕花窗格外,漏过婆娑树影;半敞的宫门,掩映着长阶阙宇。   “王爷从小便住在这儿么?”姜灵洲问。   “正是。”兰姑姑摸了摸摆驾上的雕弓与珍宝瓶,道:“从前这儿摆着王爷的藏书。王爷自幼便爱读书,勿论是汉文的,还是甚麽鲜卑文、羯文的书,他都读。老身离开旧部几十年了,都不太记得那些部语了,可王爷硬是一句一句让老身重新拾起了那些部语来。”   “王爷原来是个爱读书的人。”姜灵洲看着一方漏窗,心里有些好笑。   萧骏驰从不说他爱读书,他甚至说自己是个不通笔墨的粗人。从这点来说,他与他那贤侄儿萧武川倒是没多大差——叔侄两人都遮遮掩掩的,假装成胸无点墨的笨拙之人。   姜灵洲稍稍坐了一会儿,房太后与萧武川的皇后便来了。房太后今日挑了较浅的月白色穿在身上,显得鲜亮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宫中热闹,她素淡的面颊也有了几分血色。若只看她面庞,定无人会觉得她是孀妇。   萧武川的皇后姓陆,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生得端庄明秀,仪姿大方得体。她跟在房太后身后,一同来见姜灵洲。   “摄政王妃坐着便好。”房太后不等姜灵洲起身,便笑着制止了要行礼的她,道:“今日摄政王妃是主角,我与皇后都是陪衬。”   陆皇后附和道:“太后娘娘说的是。”   陆皇后穿着织绣了祥云瑞凤的锦裙,髻间插着嵌绿玉的衔珠凤钗,这一身衣裙剪金缀银,可落在她身上,却怎么也比不过对面那摄政王妃浑然天成的美貌。   明明是同龄女子,一个却嫁了徒有其表的人偶;一个却嫁了权势滔天的摄政王。   这就是命数。   陆皇后望了望姜灵洲,压下心底微羡。她嗪起一抹笑意,道:“原本这宫里,算上本宫与太后娘娘,应当有三个人前来拜见摄政王妃。只是贵妃妹妹她今日说……”   “她病了。”   陆皇后刚想实话实说,她旁边的房太后便笑眯眯地说了这句。   “梁贵妃的身子向来不好,常有病倒,怕是不能来拜见王妃了。”说罢,房太后便攥着帕子,坐到了姜灵洲身旁。“摄政王妃这手,保养得可真好。我们大魏的女子,小时还要学骑射,难免落下些茧子来。”   眼看着房太后将话题岔远了,陆皇后只得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摄政王权倾魏国,陛下犹如傀儡架子。在这西宫之中,执掌六宫的皇后,也不如摄政王妃尊贵,反倒需要先来拜见深受夫君宠爱的摄政王妃。   但凡有些眼力的,都不会得罪姜灵洲。   可那梁贵妃偏不。   想到陛下对梁绿蕙的偏宠,陆皇后暗暗揪紧了袖口。   ——若能让摄政王妃动怒,怕是就连陛下,也保不住那嚣张跋扈的梁绿蕙。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拿我当枪???溜了溜了告辞告辞 第32章 梁贵妃   房太后与陆皇后坐了一会儿, 便告辞离去了。   太后与皇后,与太延里的夫人小姐们有所不同,是最为尊贵之人。兰姑姑有心,特地提点了姜灵洲几句。   房太后是个好脾气的人,和陛下虽是半路搭伙的母子, 却待陛下极好, 极是溺爱。   而那陆皇后则唤作陆之瑶,出身胶州陆家, 乃是萧骏驰亲手替萧武川择出的妻子。去年孟秋, 恰在姜灵洲自华亭发嫁之时, 这位陆皇后也从胶州嫁到了宫里。   兰姑姑说了几句, 都没提到那梁贵妃。姜灵洲对这梁贵妃有些兴趣,毕竟这名贵妃娘娘与她齐名, 乃是大魏的第一美人。于是, 她问道:“兰姑姑, 那梁贵妃又是怎样的人?”   谁知, 兰姑姑的表情一下子冷了起来。   她冷哼了一声,露出轻蔑不屑之色,道:“这等腌臜之名,怎能污了王妃娘娘的耳?”   姜灵洲心底微愕。   能让兰姑姑说出这样的重话来,看来那梁贵妃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   也不知今天的生辰宴,那梁贵妃会不会来。   |||   快到晚膳时,前头含章殿的内侍便来请姜灵洲了。她携了兰姑姑和白露、蒹葭几个,施施然上了软舆, 去往了含章殿。   夜色初浸,华灯如豆。含章殿里,已有一番凡俗热闹,雕梁画栋、锦绣横陈。还未跨入殿中,便已闻得细腻酒香,惹人心醉。   内侍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说道:“陛下同两位王爷想要小聚一番。是故,请摄政王妃移驾后殿,赏诸位主子一点儿光。”   原是萧武川少见地将男人和女眷分开了。   后殿里明光不减,华彩明媚。殿下坐着一部女乐,怀中抱着琵琶与檀木五弦,红罗绕身,乐声如诉。当中还站着个歌博士,手持拍子,且拍且唱;此外,玉瓦金阶,浓香醇酒,满堂俱是旖旎奢侈。更有那殿上坐着的数位佳人,绿鬓高耸、玉蝉横插,犹如枝头结花,层叠妩媚。   房太后见到姜灵洲来了,连忙起身亲迎她:“瞧瞧,主人翁来了。”   陆皇后同几个妃嫔也在一旁陪笑。   “皇儿说与竞陵王、毫州王许久未见,想要聚一聚,这才将他们叫了去。”太后搭着姜灵洲的手,亲自扶她到侧位上坐下,笑道:“摄政王妃今天便同哀家与哀家的儿媳姐妹作伴吧。”   歌博士手持拍子,转了一圈,嗓音柔媚地唱道:“射生宫女,拾弓各张。隐花裙儿,红妆粉敷,换了男儿打扮,英姿勃勃……”   宫女鱼贯而入,手端珍稀佳肴。群裾一旋一扬,犹如一片嫩色的浪花。   陆皇后抬眼扫一眼殿门,见那处久久不见人影,便扬手招来自己的宫婢,小声道:“去催一催景韶宫的那位。摄政王妃已经来了,叫她勿要怠慢了。”   婢女点点头,小步出了宫门。   房太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陆皇后,便从婢女手中接过了一个狭长的盒子,放在了身侧的姜灵洲面前:“摄政王妃,这是哀家备下的生辰之礼。摄政王妃看一看,可喜欢么?”   兰姑姑上来打开盒盖,见那盒里装的是一卷画轴。展开一看,那画上绘着一匹骏马,栩栩如生、姿态如奔,画工极好。看落款,也是一副大家之作。   “太后娘娘所赠,我自是喜欢的。” 她答。   “喜欢就好。”房太后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   陆皇后见状,也想拿出备下的礼物。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梁贵妃到——”   话音毕,殿门口便出现了一道袅娜身影。但见那女子云鬓堆鸦,繁缀如星,一袭石榴色宫裙鲜艳似火;又兼之她艳妆华钿,红菱凤目,愈显得整个人光彩夺目、艳压群芳,竟隐隐有喧宾夺主之势。   她施施然跨入了殿内,妙目微动,目光傲然扫过四座,道:“妾身身体有恙,因而来迟了一些,请太后娘娘恕罪。”   请太后恕罪,却绝口不提摄政王妃与皇后之名。   一看到梁绿蕙,陆皇后便暗暗咬紧了牙关。她努力咽下心底厌恶嫉妒,面上端庄道:“梁妃妹妹向来身子弱,太后娘娘想必不会怪罪于你。”   梁绿蕙懒懒抬眼,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陆皇后,慢悠悠道:“是了。妾身不如姐。想姐姐在胶州那等地方时,常常跑马奔走,与民为乐,因而姐姐身体康健结实。妹妹着实羡慕的很。”   陆皇后差点没端住脸上的笑容,戴着护甲的手指狠狠扣住了桌角。   她出自胶州郡的贵胄世家,可胶州郡在太延贵介眼中不过是偏远乡下。自她嫁入宫里,梁绿蕙便时不时用陆皇后的出身来刺一刺她。   梁绿蕙讥完了陆皇后,这才正眼瞧了姜灵洲。   坐在太后身侧的姜灵洲并无盛装华服,花簇低低,钿头轻薄,却依旧引人心驰神往;恍若带雨梨花,又似初开新月,便是将风花雪月往她身上套去,也并无不合。   梁绿蕙露出一道风情万种的笑来:“原来这便是河阳公主,果真不负盛名。”   殿中的人听了,脸色俱是微微一变。   这梁贵妃不称“竞陵王妃”,反而呼她为“河阳公主”,莫非是不认她这个王妃?   “梁妃。”房太后款款开了口,声音软和地说:“你来迟已是失礼,莫要再对摄政王妃失敬。快快落座吧。”   姜灵洲原本正在一旁看好戏。她听到太后忽然提起“摄政王妃”,这才想起这是自己的生辰宴。于是她连忙笑道:“梁妃娘娘快坐。”   诸位妃嫔皆到,太后拍了拍手,便有伎子进来献舞。先是一群锦袄童子,持剑器而舞;又是一小团如花教女,合着乐声翩然而动;后又有绑着辫子的胡女,献上了满是番邦风情的舞。   姜灵洲靠在椅上,总觉得有人似在看着自己,循着视线望去,原是坐在左侧的梁绿蕙,不避不让地盯着她,眼里满是挑衅之意。   姜灵洲觉得有些奇怪。   她有什么值当梁贵妃挑衅的?   她是竞陵王妃,而梁绿蕙是陛下宠妃,两人着实没什么交集。这梁绿蕙不盯着陆皇后狠狠地看,反而盯着她,是个什么道理?   乐声微顿,梁贵妃忽而遥遥问道:“妾有一问,想问河阳公主。”   不等姜灵洲回答,陆皇后已是肃然眉眼,喝道:“梁妃,这可是竞陵王妃。”   梁贵妃美眸一横,瞪了陆皇后一言,随即不情不愿地开口道:“竞陵王妃。”   “无妨。”姜灵洲笑着,用杯盖轻掠了一下茶盏,道:“贵妃娘娘问吧。”   “妾身想问,”梁绿蕙抬起面孔,露出讥诮神色:“竞陵王妃既为齐国公主,又为何弃国而不顾,攀附权贵,远抱我大魏?你齐国子民尚身处水火,竞陵王妃却在此处坐享人间泰平,真是羡煞旁人。”   说道“羡煞旁人”,梁绿蕙竟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她这一串问题,个个尖锐迫人,堂上氛围亦随之一冷。献艺的伎子面面相觑,纷纷退到一旁;女乐也停了手里的琵琶,低着头不声不响。一时间,厅堂里极为安静,落针之声清晰可闻。   这满堂上,也只有一个人幸灾乐祸地在旁围观,那就是毫州王妃何氏。她甚至还煽风点火地附和了两句,道:“贵妃娘娘说得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陆皇后本想替姜灵洲出头,可她方启唇,房太后便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陆皇后有些心焦。   这梁绿蕙仗着陛下宠爱,在宫中横行跋扈、胡作非为,若是摄政王妃也被她盖了过去,那岂不是这天下的女人,个个都不如梁绿蕙了?   太后安抚性地拍了拍陆皇后的手背,示意她仔细看着姜灵洲。   姜灵洲一点儿也未露出不豫之色,依旧嗪着先前那抹从容笑意。但见她搁下手中杯盖,笑问:“贵妃以为,和亲他国者,是为坐享人间泰平?”   “是。”梁绿蕙毫不客气地答道。   “贵妃此言差矣。”姜灵洲淡淡道:“昭君出塞,换来汉匈结谊;东平公主为兄请援,自请嫁于梁王乾归;女子和亲一事,古来有之,为的皆是天下太平。”   顿一顿,姜灵洲又低声道:“佣者只见燕雀,自然不得与陈涉论。”   听闻这句话,陆皇后与房太后俱是忍俊不禁。陆皇后差点儿笑出声来,连连以袖掩口。   梁绿蕙不太读书,听不懂姜灵洲最后那句引经据典的话是在说什么。她只听得陆皇后笑了,明白姜灵洲这大概是在拐弯抹角的骂她。只可惜,就连骂她的话,她都不太听得懂。   陆皇后看她面露怒色,却想不出如何反驳来,便笑眯眯地说:“梁妃妹妹不太读书,自然是不懂这典故的,姐姐同你说一说。司马子长写有《陈涉世家》,道陈涉与佣人述他宏图大志。佣人不解,陈涉便道:‘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她说罢,看了一会儿梁妃陡然转差的面色,又补了一刀:“从前姐姐还觉得燕雀与鸿鹄同为天鸟,又怎会不知彼此?如今看来,果真是佣人燕雀,陈涉鸿鹄,差得远了。”   姜灵洲抬起眼眸,夸奖道:“皇后娘娘果然博学多识。”   这回,就连她身后的白露和蒹葭都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5个女人一台戏。   梁贵妃:吃了没文化的亏!! 第33章 生辰宴   梁绿蕙被噎了一下, 自然不服气。   她一贯不知“忍”为何物,当下就要发作出来。   “你说什么?”梁绿蕙陡然站了起来,视线死死盯着姜灵洲,面上满是冲冲怒意:“你竟敢戏弄于本宫?!”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姜灵洲身后的兰姑姑一声喝:“梁妃!摄政王妃训你, 你便该好好听着!你不拜见摄政王妃也就罢了, 竟敢说出如此不恭不敬之话来!真是好生大胆!”   兰姑姑的面庞本就冷刻,此时更是犹如严霜加身。有胆小的婢女, 便低下了头躲到一旁去。   梁绿蕙微怔, 随即愈发恼怒。她扬起手来, 以食指指着兰姑姑:“本宫同河阳公主说话, 你一介奴婢,插什么嘴?!”   兰姑姑冷笑一声, 道:“奴婢?老身自咸元年间, 便在这西宫太皇太后身旁侍奉。不仅是从女官之身, 更有太皇太后、先太后与摄政王赏下的恩赐。倚仗着这些, 我兰锦训你几句,你也得受着!”   兰姑姑的脾气刚直,对着不喜爱的人更是如此。   早先入宫前,萧骏驰便猜到梁妃会处处针对姜灵洲,便命兰姑姑多多看顾这新王妃。说是若有人欺辱姜灵洲,兰姑姑便尽管教训。出了事,有他萧骏驰担着。如今兰姑姑对着梁绿蕙,便把心里的厌恶与轻蔑都发泄了出来。   兰姑姑教训人的口气, 姜灵洲可是领会过的。那时她只觉得,这个带大了萧骏驰的老妇人怎么这么麻烦;现在姜灵洲反倒觉得兰姑姑真是好用极了,难怪萧骏驰要命兰姑姑跟着自己。   一旁的陆皇后,面上已不见了先前的焦急之色,此刻正仪姿端方、风轻云淡地坐在原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梁绿蕙被气得不轻,见到陆皇后那副观戏的神情,更是气极,一张美艳面孔扭曲起来。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口中不成声地说着些“你”、“大胆”之流的词。   她的婢女秋鸳见了,面露忧虑。   梁妃在宫中跋扈惯了,连太后与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可这竞陵王妃又与太后、皇后他们不同,背后可是有着摄政王的。连那兰姑姑,也显然是有备而来。梁绿蕙在这里耍脾气,定会踢到铁板。   “娘娘……”秋鸳小声地说道:“娘娘莫气,今日乃是摄政王妃的生辰,还是不要坏了您的兴致……”   话音未毕,便听得“啪”的一声,竟是梁绿蕙反手抽了她一个耳光。   梁绿蕙蔑哼了一声,揉着微疼的掌心,冷冷道:“大胆刁奴,竟敢妄议本宫。这一巴掌,叫你知道谁是主,谁是奴。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主子赏了奴婢再多的光,奴婢也不能越过主子去。”   秋鸳双眼含着泪,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奴婢知错”。   梁绿蕙耍完脾气,竟也不再参加这生辰宴,直直地说了声“妾身告退”,转身便朝着殿外走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陆皇后看着这出闹剧,嘴角不由扬了起来。   惹恼了摄政王妃,也不知这梁绿蕙会是个什么下场?   陆皇后刚想趁机说几句,房太后便对姜灵洲开口了:“让摄政王妃见笑了。梁妃一贯如此,哀家都已经习惯了。扫了摄政王妃的兴致,倒是哀家的过错了。”   “太后娘娘哪儿的话?”姜灵洲重新拾起了筷子,不以为意:“那梁妃倒是给我添了不少乐子。做生日,便要喜庆一些。”   这话让陆皇后都有些敬佩起她来。   这摄政王妃看起来秀气文弱,宛若一个不俗仙子,讲起话来却一点儿便宜都不让占。梁妃如此非难于她,她却丝毫不看在眼里,该乐便乐,仿佛只是看了一折不足道的戏。   生辰宴继续,舞乐又起。不一会儿,毫州王、竞陵王与陛下都来了。叔侄几个各自落座,堂上登时愈发热闹。   姜灵洲不曾见过毫州王,不由留心多看了一眼。   那毫州王萧飞骕约莫而立之年,相貌英武堂堂,颇有武将之气。只是眉宇间总有一股阴厉之气,目光犹如盘旋寻猎的鹫鹰。   姜灵洲看萧飞骕时,萧飞骕也在看她。萧骏驰坐下时,两人才纷纷移开了对视的目光。   萧骏驰刚坐下,便问:“王妃见到那梁绿蕙了?”   他的手掌搁在膝上,沉红的念珠自衣袖下漏出了一角。   “见着了。”姜灵洲答。   “王妃在梁绿蕙处受委屈了么?”他又问。   “不曾。”姜灵洲兴致很好。   “我就知道。”萧骏驰笑着拿起了筷著,夹了一小块糖糕放到她面前的小银碗里:“本王在王妃这儿,都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是梁绿蕙。”   另一侧,陆皇后时不时朝他俩投来目光,希冀着萧骏驰一怒之下拿梁绿蕙开刀。只可惜,她白盼了那么久,却只看到萧骏驰亲自为王妃夹菜的场景。   陆皇后登时有些失落。   她又看看身旁帝王——少年帝王正不安分地东摸摸、西碰碰,丝毫没有一国之君的模样。他看见陆皇后在打量自己,还兴致勃勃地问:“皇后干嘛一直看着朕?”   陆皇后露出一个温婉端方的笑容来:“无事,只是看看。”   她知道,就算将梁绿蕙对摄政王妃无礼之事说出,陛下也不会处罚梁绿蕙。陛下总是偏宠梁绿蕙,事事都迁就她。这等宠爱,已到了令六宫诸妃悍而生怨的地步。   没了梁绿蕙,生辰宴便顺顺利利的。皇后与毫州王夫妇先后送了赠礼,俱是上品的好物。萧飞骕连饮了数杯酒,少帝萧武川也喝了不少,独独萧骏驰滴酒不沾。姜灵洲偷偷问起原因,他就又说是“佛门九戒”。   几人恭祝了姜灵洲生辰,又祝了萧骏驰得此佳人。宴罢,姜灵洲便要与萧骏驰一道出宫。就在此时,萧武川喊住了萧骏驰。   “三叔,朕有事要与你商议。”萧武川道。   “嗯?”萧骏驰淡淡道:“明日上朝再说。”   “这事儿不能在朝上说。”萧武川嘿嘿一笑,漂亮的眉眼里满是狡黠:“必须三叔留下来,同朕单独说说。”   萧骏驰捻一下数珠,负着手,凑近了萧武川。萧武川便附在他耳旁,借着酒劲,轻声又兴奋地说道:“朕想纳妃,抬那徐家的二小姐徐明妍进宫。”   此言一出,萧骏驰顿觉得头疼不已——这都是萧武川第几个小老婆了?这次他看上的竟还是徐家的二小姐!   谁都知道,徐家是站在萧骏驰这儿的,那徐家的女儿更是太延一等一的名门闺秀。好端端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愿意嫁入深宫,做帝王家的妾室?   这事儿,还真得让萧骏驰留下来单独与萧武川商量商量。   “王妃且先回去吧,”萧骏驰挥了挥手,对姜灵洲:“这太延里还有些不安泰,恰好子善也在宫里,我叫他送你回王府。”   姜灵洲有些累了,随意地应下了。   她出了含章殿不久,便看到夜色里站着一个人,穿着月白的儒衫,乌发束以玉簪,一身温润玉质,正是傅徽。他摘了一片叶子,正嗪在口中,吹着断断续续的曲调。那调子绵延幽长,煞是好听。   夜风吹散了姜灵洲面颊上的热意,她走到傅徽面前,问:“傅将军这曲子吹得真好,可有名字?”   “拙劣小技,难登大雅之堂。不过,采……宋家的小姐倒是给了这曲子一个名字,作《红豆》。”傅徽放下叶片,行了礼:“徽见过王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姜灵洲喃喃念了一声“红豆”,夸道:“是个好名字。”   含章殿与宫门离得近,无须软舆,傅徽与姜灵洲便一同朝宫门慢慢走去。姜灵洲想到梁绿蕙,便好奇问道:“那梁妃好似对我颇有敌意,可是王爷对她做了些什么?”   傅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犹豫着说道:“君子……不于背后议人,尤是妇人……”   倒是兰姑姑不屑地说了起来:“那梁绿蕙是个心比天高之徒,出自一个普普通通的梁家,因有了这一张过眼云烟似的虚华皮囊,得了一个‘大魏第一美人’的名号,便有了登天之心。她从前对王爷……”   她说到此处,前方的暗夜里突然闪过一道银色的光。   那光既非宫女手中的灯笼光,也非什么错季的萤火之流,看着着实令人胆寒。傅徽眉头蹙起,道:“应当是带刀侍从进了内宫。容我去看一看。”   “傅将军!”兰姑姑喊住他:“傅将军留在此处,老身去看便是了。这西宫之中,还是老身较为熟悉一些。”   说罢,兰姑姑便自顾自向前走去。   姜灵洲在原地等了许久,都不见兰姑姑回来,便决定上前去看看。   兰姑姑所去之处,乃是一条林间小道。四下黑魆魆的,颇有些鬼魅之意。好在傅徽在此,姜灵洲倒也不怕。   “兰姑姑——?”姜灵洲站在那道口,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徐明妍:警觉!.jpeg 第34章 破一戒   林子里黑魆魆的, 并无人应答。   忽而间,林间响起一道吹哨之音。一道窄窄银光,犹如月华练丝,遽速向着姜灵洲身前射去。“噗嗤”一声钝响,傅徽便捂住了肩膀弯下腰来, 口中发出痛苦低吟。   “在这西宫之中, 竟有……”傅徽努力直起身子,口中声音断断续续。一枚小箭扎入了他的肩膀, 月白的衣衫上刹时间晕开了一片血迹。   “傅将军!”姜灵洲微惊, 立即后退了一步, 警惕地望向四周。   她一早便知道, 这魏国中有人盼着她死。可她未料到那人竟如此手段通天、胆大妄为,竟能进入这西宫禁苑之中, 还敢在皇家巡卫之下动手。   埋入他肩上的小箭上抹了药, 他一介武人, 竟也觉得视野混沌、身子沉沉起来, 好似下一刻便要倒在地上。“这箭支上有药,王妃且走。”傅徽勉强以手攀扶住身旁枝干,催促道。   “好。”姜灵洲挽住婢女的手,几步便朝后退去。她未走两步,傅徽的身体便重重摔在了地上,不省人事。姜灵洲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几分焦急。   她一介女子之身,也只能先去寻他人来帮忙了。   姜灵洲正这样想着, 忽觉得颈间剧痛,继而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   姜灵洲再醒转时,浑噩无比。   她好像蜷在一口大箱里,手脚都伸展不开。四下一片晦暗,只有箱盖处的缝隙里漏进一线光明。借着那道光,她勉强看到了箱子外边的模样——   这箱子在马车上颠簸着,上盖了一些稻草和布匹。车轮咕噜噜地,驶过了宵禁前的热闹夜街。驾车的男子穿着一袭朴素青衣,双手戴副粗布手套,挥着马鞭。看背影,也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   姜灵洲试着挣了挣,才发现箱子落了一把大锁,她出不去。   马车在一条暗巷里停下,男子费力地搬起了箱子,将箱子连带里头装着的姜灵洲一起运进了巷子里的一户人家。   这户屋子显然是许久未有人住了,简陋的家具上落满尘埃,蜡烛上还结着蛛网。青衣男子背对姜灵洲,花了好久才点燃了那蜡烛。   接着,他便掩门离开。   这一去,就是数个时辰没回来,仿佛遗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大活人。   宵禁时间到了,街道上渐渐静了下来。本就短短一截的蜡烛烧到了尾巴,芯子跳了几下火花,便彻底熄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静悄悄的,唯有姜灵洲的呼吸声依旧起伏着。   自那青衣男子离去后,姜灵洲便试着钻出这个箱子。只可惜她的力气太小,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这口箱子。她也曾试过大声呼救,只是四下并无邻里。   一番尝试后,她只得卧在这口箱中。   这辈子,这是她第二次遇到这样的事儿。头一次在陈王谷,她险些命丧马蹄下。本以为她的运气已糟糕到了极点,没料到如今还有更糟的。   也不知那青衣男子大胆潜入宫中,将她绑出宫外,是为了什么?   西宫内苑,难以进入。也正是因此,傅徽才放松了警惕,中了暗算。如此一来,也证明那青衣男子背后之人,手腕通天,足以在西宫之内翻云覆雨。   是梁妃,还是毫州王?   梁妃虽跋扈非常,却是个做事不经思量之人,应当不会这样拐弯抹角地绑她。那目光阴鸷的毫州王,倒是极有可能。   最怕的,则是那西宫之中,另有他人意欲对她动手。   上一次在陈王谷中,有宋枕霞来救她;那这一次,是否依然会有人来救她?   姜灵洲收紧了手臂,却忽然摸到袖中一件硬硬的物什。   原是萧骏驰赠给她的那把匕首。   她摸了摸匕首冰冷坚硬的外壳,忽而有了一分底气。   再不济,她也在手里藏了一把武器,勉强可以应对一二。   又一段时间后,那虚掩的门扇后响起了对话的声音,是两个男子站在那处,压低嗓音说话。两人的声音都沙沙哑哑的,像坏了嗓子。   “竞陵王妃就交给你了,卯时之前,她必须死。”   “你呢?”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回去了。”   他们说罢,便有一个驼背的黑衣男人推开门,虎虎生风地大步走了进来。他重新点了一盏油灯,接着便单膝跪在了姜灵洲所藏的箱子前。   “摄政王妃……河阳公主。”那男人搓了搓手,打开了挂在箱上的锁,声音阴阴的:“冒犯了,我们主人家想让你早点儿去见列祖列宗。”   姜灵洲头顶的盖子被掀开了,她立时用手挂在箱上,口中紧张道:“且慢!”   驼背男人已经在拔腰间的弯刀了,闻言,他稍微顿了顿动作。   “若是我死,摄政王定不会轻饶。你主人家兴许能保命,可你却未必。就算是英雄好汉,可命只得一条。”她咽了口唾沫,急促地说道。   “英雄好汉?命只得一条?”那驼背男子蒙着面,眯起眼来:“果然是妇人之见!我等行事,为的是大魏重入江南。家国当前,谈何性命?!若非你这贱妇将竞陵王迷得神魂颠倒,我魏必早已大军南下,直取华亭!”   一会儿,他蔑哼一声,眸光阴冷:“且那摄政王保不保你,也是个未知数。齐国那老儿借着嫁了个女儿,便胃口大开,意图索要城池。萧骏驰一直藏着这事,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   姜灵洲为他的话所惊。   她知道齐帝索要城池之事,可她不知除了萧骏驰的人,竟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摄政王保不保她……   她是齐国公主,他是魏国的摄政王。   小恩小爱、虚情假意,在萧骏驰面前,可敌得过那城池率土?   姜灵洲小小地呼了一口气,喃喃道:“他会的。”   不知怎的,她就是这样觉得。   萧骏驰不会弃她不顾。   “会?”驼背男子眼神愈发凶狠:“你怎知那萧骏驰不是借机杀人?指不定他正盼着你死在这儿,好早日娶个新妻,再挥兵南下,圆我大魏疆土!”   这男子句句话都在挑衅,好像笃定了萧骏驰已经弃她不顾。   姜灵洲愈听面色愈惨白,心头一片乱糟糟。她攥紧了手,手指却忽然碰到了萧骏驰所赠的匕首。随即,她的心思清明了起来。   “这位侠士想错了。”她定了定神,镇静道:“萧骏驰必不会弃我于不顾。”   “何以见得?”那驼背男子被挑衅了,冷笑一声:“妇人愚见!”   “我若身死,则齐国必怒,战事必起。”姜灵洲在宽袖里扣紧了匕首,一字一句道:“然,魏国多年穷兵黩武,战死士兵无数。现下正当是修生养息、以耕养军之时。若一意孤行,与齐开战,则无疑于损根基、耗血肉,更犹如吴之败于晋手也。”   那驼背男子听了,微微愣住。   姜灵洲不管不顾,道:“倘若这位侠士,真是为了这大魏天下,那便应阻绝兵戈,养民复息。正所谓曹丕云‘穷兵极武;古有成戒’。在此地拿我河阳开刀,与民何益?”   “一派胡言!”那驼背男子皱紧眉头,如此喝道。他像是被姜灵洲说动了,竟重新锁起箱子,起了身,出门反复踱步。他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垂头思量。   待过了卯时天,他终于走回了箱前。“巧舌如簧,竟险些坏我大业。”那驼背男子自腰间抽出弯刀,刀上银光令人脊背生寒:“我这就动手。”   他重打开箱子,以火烛照了照箱中人,却见那箱里坐着的女子容色极美,虽乌云乱坠、衣衫凌乱,却依旧有着动人心魄之姿。男子不由呆住,捧着烛火的手亦僵住了。   “北有梁妃,南有河阳……果真是不负虚名。”他念完这句,便放下了弯刀,诡谲地笑了起来:“不如先令我尝一尝这大齐第一美人的滋味。”   姜灵洲听得这句话,身子一震。   未料到这驼背男子满口家国大义,却是个如此下作之人!   毕竟是锦衣玉食的深宫公主,还从未遇见过此等不幸。她向后缩去,满面警惕,一双墨似的眸里却不禁流露出惧色来。这抹惧色,更激起男子的蹂|躏之意来,他竟伸手就要来撕她的衣物。   姜灵洲脑海一片空白,右手直直地拔出了萧骏驰所赠那柄匕首——   大不了,便是玉石俱碎。   她便是死,也不愿蒙此屈辱!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间,小屋的门被陡然推开。伴着“嘎吱”一阵响,重叠步声如雷响起,震得那屋檐上灰尘簌簌向下落去。已经泛了鱼肚白的天光漏入屋内,刹那间,照得屋内一片清明。   “大胆贼子!”宋枕霞活动着腕骨,令那骨节直作响。他缓步走入屋中,一张娃娃脸泛着少见的怒意:“竟敢行刺于竞陵王妃,真是万死亦不足惜!”   驼背男子陡然转身,见身后涌入一列士兵,再看看窗外天色,心下暗惊——先前与他接头之人,叮嘱他务必在卯时之前杀掉姜灵洲。可他被姜灵洲言语拖延,又垂涎其美色,已然是误了时间。   “你这贱妇!”驼背男子大怒,拔出弯刀来,直直朝着姜灵洲刺去。   弯刀直直朝着姜灵洲门面呼啸生风直去,眼看着下一瞬便要刺破她面颊。一枚小小石子,笔直从屋外飞入,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驼背男子的后脑勺,又自他额前穿出,带着涔涔血迹,钉在了墙上。   那驼背男子脑壳被穿了个洞,登时便不能动弹了。握着弯刀的手颤了颤,身子便噗通倒在了地上,扬起一片尘絮来。   “我……大魏……”   即便便是躺在地上,头带血窟窿,那濒死的驼背男子还是喃喃念着这些废话。   萧骏驰捻着佛珠,一撩衣带,自屋外跨入。   他以拇指拨过一颗红色念珠,口中道:“罪过,本不当破杀戒。”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竟逼我破戒,罪该万死。 第35章 病一场   驼背男子倒在地上, 宋枕霞上前去探了探他鼻息,道:“王爷手劲不改当年,这弹桃核仁的功夫还是大魏一等一的精妙。”   萧骏驰不答他,站在原处,阖着双目, 一边在手心转着佛珠, 一边喃喃念着经文。约莫念了五六句,他才重又收起佛珠来。   “王妃, 许久不见。”他走到箱前, 问道:“可有缺了首尾?”   姜灵洲匐在那口箱中, 惊魂未定。她仍旧是呆呆的, 花了许久才将视线移到萧骏驰脸上。一看到他那张俊朗又熟悉的面孔,她登时百感交集, 说话声竟不争气地带上了哭腔:“……夫君……”   萧骏驰微微一愣。   这小王妃从来都是聪敏的, 凡事都做的天衣无缝, 也不曾在他眼前含着眼泪喊“夫君”。他还是头一次看到姜灵洲这幅模样, 可见是她真的受了惊。   姜灵洲的视线下落,不小心看到地上那驼背男子的尸首,又失声惊叫起来。   “把尸体拖出去。”宋枕霞朝着兵士们喊道:“吓到王妃了,真是罪过,罪过。”   萧骏驰在箱前蹲下,伸出手来,以手指抚过姜灵洲面颊。他的手指,自她的鼻尖滑到耳畔, 悄悄拭去了一道黑灰的污痕,使她重露出光洁美丽的面庞来。   “灵洲,我同你说过,你唯我可依。”他摩挲着她的面颊,低声说:“莫怕,无论出了何事,我都会来。”   莫怕。   无论出了何事……   我都会来。   姜灵洲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她的手里依旧攥着那把匕首,久久不愿放开,手心里已满是冷汗。萧骏驰看她还没缓过神来,只得亲自把她从箱里打横抱起来,大步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恰好是早上了,叫府里把早膳备上吧。”   宋枕霞把手搭在额上,支了个凉棚。他看着自家王爷抱着王妃上了马车,不由嗤笑了一声。   “王爷可真是个实在人呐。”   昨夜萧骏驰听闻王妃被劫,便急匆匆地遣了人去寻。费思弼那老儿却趁机跑来胡说八道,令王爷多衡量利弊。   那时,费老儿道:“王爷想清楚了?若是河阳公主死在毫州王的手上,则夺兵权、入华亭,皆近在眼前。”   萧骏驰恰跨上了马,听闻此言,他一勒缰绳,道:“若以女子一命,换千秋基业,怕是竞陵会被耻笑万载。”   萧骏驰只说了这句,便策马离去,只留下寂寂无声的长街,   |||   待上了马车,姜灵洲才略略回过神来。   她这一夜,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一个生辰过得可谓是惊险。若是萧骏驰来迟一刻,怕是只能见到她的尸体了。   所幸,萧骏驰真的来了。   “王妃,你还握着匕首作甚?”萧骏驰看她始终不松开匕首,问。   “这……”姜灵洲盯了一眼自己手中,说:“方才贼子当前,我……妾不愿受此屈辱,想以此匕搏个鱼死网破。若是真遭侮辱,便以此自尽。”   她还有些头脑混沌,竟不小心把心底所想真的说了出来。   萧骏驰听闻,面上竟现出一丝怒色。他猛然抓过她手中那把由他亲自赠予的匕首,狠狠扔出了马车外,沉着脸道:“早知道王妃拿这匕首是用来的自裁,本王当初便不该赠予你!”   姜灵洲被吓了一跳,小声说:“妾身……妾身知错……”   “何错之有?!”   “不该污了此匕……”   萧骏驰面上戾气更甚,他不耐烦地将腕上念珠拍在马车里的小案上,道:“你为何要自尽?!因那男子意图□□你?”   “妾只是说,若万一遭……”   “便是遭了□□,也大可不必!”萧骏驰冷冷说。   如此凶悍的模样,姜灵洲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她父皇索要城池之时。   她不明白,萧骏驰为何这样说。她生长于齐,而齐国儒学最重女德。自小到大,无论是太后、嬷嬷、皇后,都教导她“贞洁之于女子极为重要”。   “你虽是女子,可也是人。”萧骏驰压下了脾气,放缓声音:“为了那可笑的‘贞洁’之物,便去送死,岂不浪费?更何况,此事乃男人之错,又与无辜女子何干?若是要自裁,那也是由那男子自裁。”   姜灵洲听了,一时撼然,久久难以出言。   女子若是糟了侮辱,便是失了贞洁。齐国女子为此投井触柱,以证刚烈清白者不知有多少。可在萧骏驰口中,这些却好像都是无须在意之事。   “人都要没有了,还管那些‘贞洁’作甚?”萧骏驰的声愈冷了起来:“若是真当爱慕女子,那只有更怜惜的,又怎会因这种他人之过,而厌弃妻子?”   姜灵洲弱弱地应了声“是”,小声辩驳道:“王爷说归说,将那柄匕首扔掉做甚?”   萧骏驰这才想起,方才一怒之下,竟将他赠给她的下聘之礼丢出了车窗外。他撩起帘子,朝街道上望去,却哪儿还寻得到那小小一把匕首?   “一会儿本王差人去找就是了。”萧骏驰说着,又去捏她,上上下下按了一遍,确保她并无闪失,这才道:“无事便好,回了府便差个大夫与王妃看看,王妃好好歇一阵。”   姜灵洲微扇了下眼帘,忽而忆起昨夜宫里头发生的事儿,问道:“傅将军如何了?他昨夜受我牵累,好像受了伤……”   “子善不大好。”萧骏驰道:“不过还活着便是了,王妃不必为这点小事挂心。倒是兰姑姑被人闷昏了,她上了年纪,这下要在床上歇上许久了。”   傅徽失职,已让他有些恼了。但看在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份上,他不会发作于傅徽。更何况,也是傅徽在天蒙蒙亮时强撑着起来,助他寻到了姜灵洲。   马车终于回到了竞陵王府。   一入院门,蒹葭与白露便迎了上来。两个婢女都红肿着眼睛,显然是哭了许久。一问才知,她们昨夜也被打晕了过去。只是那绑架姜灵洲的人大抵是嫌弃这婢女没甚麽用处,就丢在原地了,还是傅徽后来摇醒了她们。   姜灵洲一夜不曾安睡,回到房里匆匆洗漱,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着昨夜惊吓,她睡不□□生,总是反反复复梦到那绑架她的人。恍惚间觉得脖子前总横着一把匕首,偶尔又梦到那将她运出宫的青衣男子,那男子戴着手套的双手,将马鞭在她跟前挥得霍霍生风。   一梦一醒间,她出了一身冷汗,到傍晚时竟然发起了烧来。王府匆匆请来大夫,给姜灵洲开了一副安神退热的药。   姜灵洲上次生病,还是她十三岁时的事。她父皇做寿,南夷来朝,父皇要让这蛮夷都知他大齐国风威威,令姜灵洲苦练礼舞,好在国宴上惊艳四座。这一练,便是数月有余,日夜不休,直把她累得大病一场。   彼时她身旁坐的是皇后。皇后心疼爱女,亲自替她端药,喂一口药,便怨一声齐帝;口口声声,把自己的夫君骂得浑身无完处。   姜灵洲在睡梦里,隐约听到一句“喝药”,还以为又是她母后坐在枕边。睁眼一看,才发觉是萧骏驰。堂堂摄政王爷,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着颗压苦味的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   她瞥一眼拿药碗,便知道这药一定是极苦的,心里有些不大愿意,便说:“妾身怕苦,不大想喝。”声音一出口,沙沙的完全不复往日清灵,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拿匕首自绝时那副架势去哪儿了?”萧骏驰不放下药碗,说道:“要喝药了,便不见了堂堂大齐公主的威严。”   姜灵洲觉得自己好像被他埋汰了,便靠着软垫坐起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碗,一口把苦涩的药汁闷了下去。那药液真是苦极,令她紧紧地皱着眉。   “那匕首寻回来了么?”她问。   “找着了,先在我那儿搁着。”萧骏驰道:“我怕你再做什么大事儿。”   白露来递了一方帕子,姜灵洲接过,拭了一下嘴角药汁:“王爷,昨夜之事……”   萧骏驰却不让她继续说,而是把她按进了被褥里,道:“你精神头还不好,再睡会儿。这杂七杂八的事儿惹人心烦,你不必理会。”   姜灵洲也确实觉得余热未去,眼皮沉沉。她看了两眼萧骏驰,便复又睡去了。   萧骏驰替她掖好了被子,又嘱咐几个婢女好生照料王妃,这才出了门。一出门,便看到费先生揣着个手站在门口,脸上还露着一道欣慰之色。   “费先生可满意了?”萧骏驰下了台阶,道。   “满意,满意。”费先生捻了一把胡须:“我还道,王爷还同原先一样,与老夫说道说道假话,转身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未料到,这次竟是真的踏踏实实。”   顿了顿,费先生微微一鞠,道:“若王爷真为了削兵权,置齐国公主于死地,则王爷虽可近天下之位,却也失了为人之道。倘王爷当真如此行事,老夫便是时候自请离去,告老归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费先生:我不是反派呀! 第36章 床头吵   姜灵洲病倒的这几日, 太延城里掀起了好一阵风雨。   萧骏驰大抵是怒极了,竟将宫里的巡防尽数换了一遍,勿论官职大小、世家几何,统统削了官放回家去。   摄政王妃被劫掠一事,有宫里的陛下压着, 虽不至于传得满城风雨, 却也隐隐透了一些风声出去。一时间,太延城里人人自危, 生怕萧骏驰借机发作到自己头上来。   过得最难熬的, 当属毫州王萧飞骕了。   萧飞骕本就与萧骏驰不大对头, 这一回更是惹来了萧骏驰的怀疑。借着萧飞骕部下里一件小小行贿之事, 萧骏驰定要斩了他的部将,几如砍掉了萧飞骕一条左膀右臂。   自朝上归来, 萧飞骕跨进了自家府院里, 阴鸷面孔上盘着一阵怒意。   “我这三弟, 自掌了摄政之权, 便愈发不像话了!”他狠狠挥一下袖口,冷哼道:“仗着手中权势便为非作歹,真当他已是天下之主了不成?!”   萧飞骕身旁跟着个武将,那武将蓄着大巴络腮胡子,虎目黑面,十分壮硕,名唤格尔金。他见萧飞骕怒极,便说:“王爷且息怒, 那竞陵王愈是如此,则对王爷愈益。他本就不是天下之主,如此胡作非为,只会失了圣心。”   想到宫里头那成天只知道玩乐享受的侄子,萧飞骕冷笑了一声,问:“也是,只要令我那侄儿心服口服,最后必不会让三弟如愿。”   “正是如此。”格尔金抱手一躬,“太延出此大事,竞陵王必然借机大动干戈。恨只恨那……那两人行事不利落,竟连个弱质女流都解决不了。”   萧飞骕想到前几日生辰宴上见到的姜灵洲,道:“怕是被美色所惑!那河阳公主生的真是一介祸水,叫男人看了不心动都难。又兼之伶牙俐齿的,必然有一番手段,才能将我那三弟迷成这幅模样。”   格尔金瞥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听闻竞陵王连夜遣巡防司找人,竟在卯时天刚过便寻到了竞陵王妃……王爷,怕是此处有什么好心之人,替那竞陵王指明了前路。”   听闻此言,萧飞骕负手,慢慢地扫了一眼四周。   “罢了,”一会儿,萧飞骕摆摆手,阴鸷面孔恢复了一派风光霁月:“这次河阳公主不死,怕是以后都难下手了。想要齐国那老东西兵发幽燕,怕是要另寻他法了。”   萧飞骕心底余怒未消,却听得一墙之隔的院里传来了吹篪之声。那篪声古雅温秀,声如高山流水,竟渐渐抚平了萧飞骕的怒意。   那里是侧妃平氏所居之处。   萧飞骕遣散了格尔金,行至平侧妃所居之处,却见到门窗紧闭,细心调弄的绿藤萝攀着朱红梁柱。一个侍婢正候在门前,见到萧飞骕来了,便行礼道:“奴婢见过王爷。”   听到婢女的声音,房中的篪乐声便消失了。   萧飞骕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问那婢女:“侧妃最近可好?”   “回王爷,侧妃娘娘一切都好。”婢女答道:“只是侧妃娘娘想念世子,时常以泪洗面。”   萧飞骕望一望那紧闭的朱红雕门,道:“这也是无法,再忍忍吧。”   说罢,他便步出了这处院子。   想到世子,萧飞骕便想去看一看自己唯一的孩子。只是世子养在王妃何氏名下,若是要去见世子,则免不了见到那王妃何宛清。他与何宛清是诸人皆知的一对怨侣,一见面免不了两看生厌。于是,萧飞骕又有些踌躇了。   他是不大懂自己那王妃的。   明明何宛清每次见着他,都拉着一张脸,面色坏得像是刚糟了贼。萧飞骕一见到她,便觉得兴致都败没了;可偏偏那何宛清却总也不肯离开这毫州王府,既不肯和离,也不愿被他打发回毫州,心思莫测。   难得哪天心情好,他去何宛清那儿坐坐,何宛清张口便是一句嘲:“哟,王爷终于舍得来妾身这了?同是对王爷摆脸色,王爷却天天往平朝云那儿钻,好好的正妃倒是当个摆设。”   说的次数多了,萧飞骕更是不想见这王妃了。   萧飞骕远远看到何宛清的院门,随手召来一个婢女,问:“王妃今日可在?”   “在的。”那婢女忙不迭点头,道:“王妃盼星星盼月亮,可盼了您许久。”   萧飞骕将婢女遣回去,抽身就走。   他是真不想见何宛清,见了就头疼扫兴。   |||   摄政王府。   又过了几天,姜灵洲才算大好了。萧骏驰怕她落下病根,又硬生生逼着她喝了许多碗苦药。好不容易,她才从大夫的魔爪里逃出来。   但是,西宫被劫之事,到底给她留下了些心事。平日里一个人待着,总有些许不安,非要婢女们翻看了四周,确信再无旁人才安心下来。没事的时候,她也把萧骏驰给的匕首藏在身上,绝不离身。   夜里也偶起梦魇,让她不太睡得好。萧骏驰本就睡得浅,她一翻身子,他也醒了。如是几次,他只能起了身来,把姜灵洲搂在怀里哄。   不搂还好,一搂便觉得手中柔若无骨、软腻生香,让他心底躁动难安。只是看她瑟着肩膀,似一株雨打莲叶般抖个不停,又不大好意思放出自己那不能见人的心思来。   至多,也只能趁着她入睡时捏一捏她白嫩似藕节的小手腕子。   也不知是怎的,但凡他将自己的手臂借给姜灵洲枕靠,她就能睡得好一些。于是,萧骏驰的手臂便麻了好几夜。   后来,姜灵洲终于不再梦到那夜的刀光与恶徒了。   她在睡前听萧骏驰说,她在西宫遇袭时,傅徽中了迷箭,本已昏沉了过去。好在傅徽通晓一些异术,在姜灵洲身上留了一味气味经久不散的香丸。后半夜时,傅徽勉强醒来,才循着香丸的味道找到了姜灵洲的踪迹。   不过,那迷箭有些猛,让傅徽回去混混沌沌睡了好几天。   “这是甚麽异术?当真有香丸如此了得?”姜灵洲立时低头嗅自己的袖口。   “我哪知道。”萧骏驰道,“子善说那味道只得他自己闻到,旁人是决计无法察觉的。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早不拿出来?”   “别是唬王爷的吧?”姜灵洲说。   “若不然,他如何寻到你?”萧骏驰不以为意:“便是骗我也无妨。我同他同生共死、出入战场,这天下,独有枕霞与子善决计不会叛我。”   姜灵洲本想问“那妾身呢?”又想到她身份不同,登时把那句话吞回了嘴里。改提起了另一件事:“妾这生辰过的着实不安分,妾起初还道这太延城里不安分,是王爷唬我。未料到竟是真的这样不安泰。”   “我骗王妃做甚?”萧骏驰摸一摸她的手背。   “王爷,妾……”她任男人拿捏着她纤纤的手指,罥眉轻蹙,“妾若身死,王爷可会……算了。王爷便当妾不曾说过这句话罢。”   “什么死不死的?”萧骏驰把她带进了自己怀里,“你不是本王的一只笼中鸟儿么?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笼里的。我看王妃以后也如在竞陵时一样,留在府里便是。”   他想到怀中这小女子前些天险些香消玉殒,心里便一时有些悔。他明知这太延城里不安泰,却还是让她踏出了府门。他也未猜到她竟如此刚烈,竟然做好了自尽的打算。   姜灵洲听了他的话,却露出了几分郁郁之色。   她顶着那张苦瓜脸,说:“王爷考虑得周全,妾欢喜极了。”   萧骏驰心知,她这是又闹起口是心非的毛病来了。于是他便去揽她,耐着性子说:“王妃不要怨我,这只是为了保你。”   他怀里的小王妃低声说:“到底是为何,也就王爷自个清楚。”   她一贯这个性子,不爱在男人面前做小伏低。纵是嘴上会说漂亮话,可眼底面上却藏不住情绪。要她自己说,她也能说出千般理由来——她面前这男人,既不是父皇,也不是祖奶奶,何须她板着公主的万千端方,做出大方知礼的模样来?   萧骏驰好似是吃了一碗闭门羹,热碗送上门却被泼了满头,觉得自己一腔好心都白费。   他骨子里有些武人脾气,还带着母族的血性。见她这副模样,他有些耐不住了,沉了嗓音问:“那你要如何?灵洲。出了这门,被我二哥打杀成一捧枯骨不成?”   他记着面前的人是王妃,不是部下,因而取出了缠在腕上的念珠,一圈一圈地拨弄着,好压下心里莫名而起的暴戾来。   “王爷护着妾的法子,就是总想着把妾关起来?”她问。   “你不信我么?灵洲。”他也问。   “……妾……”姜灵洲本想说一句“妾自是信的”,可她想到被劫走之时,那驼背男子口口声声说“竞陵王巴不得你死在这儿好另娶新妻”,就觉得心里有一口气下不去。她恼道:“你要我如何信你?虽是夫妻,却到底是同床异梦。若我死了,你还可一口气打到华亭去……”   她原本是个聪慧人,断不会随便说这样的话。只是心结难解,始终挂怀,这才出口伤人。   但听得一阵脆响,竟是萧骏驰手中那串上好的念珠被扯断了。几颗红珠子咕噜噜地滚到床铺上,似一粒粒落下了枝头的熟红果。   “……同床异梦?”萧骏驰狠狠捏紧了掌心,串在断绳上的一颗珠子便被他捏作了一小团齑粉。他松开断绳,道:“灵洲,既然你不信我,那便与我做真正夫妻。我不信今夜之后,你还能视我如陌路。”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开始打卡了。 第37章 床尾和   萧骏驰总觉得, 自己对这个王妃算是极上心了。只是她不领情,还总是防着自己。每每想到此处,他都觉得自己有些蠢钝了。   费先生千劝万劝,让他不要误入女色之围,可他还是不小心溺了下去。谁让这笼中鸟儿非但有一身惹人怜爱的漂亮羽毛, 还有趣得很。他将她当做摆件, 想闲来无事逗一逗取乐,却越逗越觉得她好玩。   似开了笼门将她放走, 自己又孤零零一人住这样的事, 真是想也不想要。若是早知如此, 他就让齐帝嫁个皮囊一般又无趣至极的女儿来, 也好过他现在这样懊恼纠结。   她有一身素嫩肌肤,似暗开新昙, 叫秉烛夜游者情不自禁驻足细细观赏, 又恨不得分开那遐思无限的花蕊来, 好一品这难得的美景。   “你怕不怕?”他问了句。   只可惜姜灵洲还在气头上, 说:“我差点儿便死了,还怕这些做甚?”   她记着弯刀袭面,也记得那一夜缩在箱里的冷彻骨髓。   和这些事儿比起来,萧骏驰也不可怕了。   “你可知你被劫那夜,我部下劝了我什么?”他手里捏着一截衣摆,软生生的檀色料子上刺着层叠的结莲子。那莲子被他攥在手里,一点一点拽了出去。   “妾又怎么知道。”她捶了他一下,道, “妾那时被闷在箱子里呢。”   “我部将同我说,若你死,则削权毫州王、南下入华亭,皆唾手可得。”他道。刺着结莲子的衣料在萧骏驰的手边堆堆叠叠,半遮半掩着一双流光泼玉似的足。   “说的有理。”姜灵洲竟然这样说。   “那时我说,”他凑了过来,俯在她耳畔,“用女子一命来谋取天下,竞陵不屑为之。”说完这句,他便咬了一下她小巧的耳垂,让她惊叫了起来。于是,他又说:“叫什么?一会儿有你叫的。”   姜灵洲靠着玉枕,双目半睁。她一手缠着自己微乱鸦发,喃喃道:“那王爷可知,那歹人劫我时,也同我说了一些话。”   “说的是什么?”他问。   “指不定,萧骏驰正盼着姜灵洲死在这儿……”她向后仰去,声音弱了起来,好似一阵飘飘渺渺的柳絮:“好早日娶个新妻,挥兵南下,圆了那大魏疆土……”   “一派胡言。”萧骏驰道,“我若真盼着你死,就不会去救你。”   “我知。”她的声音愈发轻了:“那王爷可知道我是如何想的?”   “你怕是把本王从头到尾骂了个狗血淋头。”他道。   姜灵洲半垂了眼睫,掩去眸里一片清清水光:“那时,妾想着,王爷一定会来的。”   那模样我见堪怜,似月又似雪,更似雪里盈着一潭月华,清清冷又让人放不开手。萧骏驰听了这话,竟不知作何表情。   他抄起枕边一颗散落的佛珠子,似对着那佛珠子自言自语:“原来你是信我的。那你为什么不早些说?”   “我觉的王爷不信我。”她道。   他苦笑一声,说:“我以前不信你,我从前总觉你终归是姜家人。以后信了。你要做什么都成,我也不拘着你。”他说完这句,低头看面前,只见一片春景花色,香软玉温,无一不惹人怜爱。于是他有些忍不住了,便动起手来,口中还念叨着些什么。   “我本想等陛下替我俩办了婚仪,可如今我等不住了……怪你自己。”怪她硬要露出那副引人发狂的黯然模样来。   女子细细的手垂在枕边,慢慢地扣了起来。修剪妥帖的指甲,沿着掌心慢慢地刮着蹭着,好似能缓一缓别处的苦楚。她的指甲上凝着艳丽的丹朱之色,与新嫁娘的盖头一个颜色。   “你别伤着自己,掐我就是。”   萧骏驰第一次做这事,只觉得手掌里的腰肢软得很,翻来覆去地玩也不见腻味。那一身素肌更是一方绝好画布,若是能泼上彩墨绘出副寒梅傲雪来,则是最好的。   只是他怀里这人,总是不太愿意让他如意,时不时便要逃上一番。好在萧骏驰的力道大,单手擒了鸟雀儿的一只翅便又捉了回来,接着便是愈狠地抵死磋磨。   “这样不好么?”至极乐时,他滴着豆大的汗,竟也说起乱七八糟的话来,“你信我,让我做了你裙下之臣,夫妻到死,同茔而眠。不好么?”   她被弄得似一叶扁舟,在海波里晃悠着。声音呜咽着,骂起他来:“谁要同你……同茔而眠?不换洗便、便坐在榻上的粗人!死了后……呜……还想来脏我不成?”   圆滚滚的佛珠落下来,摔在地上。   谁都不记得这清净佛珠,只留了佛祖在心里,手头却干着破戒之事。   颠倒折腾了好半宿,萧骏驰那在军帐草原上练出来的力气才算是耗空了。只是苦了姜灵洲,像是个被去了根的爬壁草,蔫蔫地缩在角落里。   萧骏驰站起来,一身爽利。   “王妃,还不信我么?”   “……信……”回答他的话气若游丝。   他下床捡了先前落下的佛珠,理了理放在桌上的小盒里。这一弯腰一直身的功夫,一身精力好似又满了,目光便落到了王妃那约素纤腰上,又飘到了她那细嫩的脚踝处。   “我看王妃的脚生的好看,以后在这里刺些什么,”他托起女子玉足,在脚踝子上仔细比划着:“刺朵莲,‘步步生莲’,岂不是很妙?”   姜灵洲起初是不想理他的,听到他这话,忍不住强打力气反驳:“须知在我们齐,只有那犯了事儿的人才会在身上刺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损毁?”   萧骏驰皱眉,说:“那算了。不如绑个脚链子?挂个小金铃或者西边贡来的宝石……”   “你当养鸟呢?”她又不高兴了。   萧骏驰觉得姜灵洲真是越来越难弄了。明明她从前是个明理懂事、大方端庄的人,现在却有点小女儿脾气了。不过他不但不讨厌,还享受得很。   姜灵洲没什么力气,挨着枕头便要睡过去。他却不让她睡,道:“还忘了一件事。”   “明日再说。”她眼睛也不睁。   “已拖了好久,不能明日再说。”   “那王爷说。”她勉强撑开了上下眼皮子。   萧骏驰捧出个匣子,说:“我给王妃备了生辰礼,王妃看看,喜不喜欢?”   姜灵洲朝那匣子里看去,便被一阵金光刺得睁不开眼。那匣子里放着个大金链子,足有一指宽,黄澄澄的,亮得吓人。   “本王特意向子善讨教了该送何物,”萧骏驰丝毫未发现这件礼物有何不妥,还以为自己定然讨得了美人欢心。他笑地风轻云淡、故作淡然,说:“子善说了,女人最爱便是首饰发簪,若能自己亲手锻来则更佳。是故,我锻了这个来。”   姜灵洲愣愣瞪了一会儿那大金链子,木木说:“谢王爷,妾身喜欢。”   说完,她眼皮一合,翻身就睡着了。   萧骏驰:……?   总觉得王妃不太喜欢这礼物啊……?   |||   西宫。   离摄政王妃被劫一事,已过去了许久,宫里头也恢复了平静。   房太后坐在妆镜前,由着宫婢替她梳妆打扮。   宫女替房太后挑了身杏红的杂裾裙,又给她挽起了垂髻。待她鬓间插满沉沉珠玉簪花,眉间细画了一双蝉,房太后那寡淡素净的容色,便显得生动鲜活起来。可她犹嫌这不足,还淡扫胭脂、轻点檀口,这才手持妆镜,自揽自照起来。   镜中人容色娇媚,似新承雨露之恩,鲜活动人。   她细细端详了一阵,又叹一声,慢悠悠道:“罢了,拆了吧。哀家是戴不得这些东西的。”   宫女应了声“是”,将她鬓发间的璀璨珠宝俱摘了下来,收入妆奁盒中。又取了一件端重的乌紫棠色袄裙,换下了她的杏红宫装。不消多时,房太后便又成了那素淡的孀妇。   “绛春,一会儿,皇后她们便该来了吧?”房太后问道。   “回禀太后,是。”绛春垂首答道:“只是景韶宫的锦绣姑娘方才来说,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安,因而今日不来了。”   房太后丝毫不引以为恼,淡淡笑道:“随她去吧。”   一会儿,房太后似想起了什么。她一手扶鬓,道:“前些日子,陛下同我说,他似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和摄政王商量完,便会抬进宫里来做主子。这事儿,可跟皇后说过了?”   “这事儿似乎没成呢。”绛春小心翼翼答道:“陛下还气了好一阵子。皇后娘娘应是不知的。”   “不怪陛下。”房太后坐在镜前,慢悠悠打量着自己那尚年轻的容色:“这满宫的嫔妃,却无一个能生出龙嗣来。陛下着急些,想多纳几个女子,这是当然的。”   顿一顿,房太后眼眸微抬,低声喃喃自语道:“……旁的女子生不出皇子来,这是天命。”   作者有话要说:  萧骏驰终于不再是大龄魔法师了…… 第38章 鱼戏水   日上三竿, 姜灵洲才惫懒地睁开了眼。   她浑身上下都不舒畅,这儿疼那儿疼的,像是被人用树枝抽了好几下。   她刚歪歪扭扭地从床上坐起来,便看到对面小几上摆着那串黄澄澄的大金链子,登时又想滚回床里去了。   “王妃醒了?”   萧骏驰正坐在那小几旁, 提着笔批文书。他在肩上披了件绛色的袍子, 乌发散落了一肩一背。见姜灵洲醒了,他便露出个白齿齐全的笑来, 好似一个朗朗君子:“王妃累不累?要不要传膳?”   不熟他的人, 定以为他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人。但姜灵洲知道, 他那副故作淡然的面庞下藏着一个不要脸面、吊儿郎当的家伙。   姜灵洲按了按自己的小肚子, 眉心挤出了一片浅川:“总觉得这儿不太舒服……”   萧骏驰笑得愈发风光霁月了:“这是自然的。以后王妃便习惯了。”   姜灵洲懵了一会儿,才想通他指的是什么, 登时面颊染上了一片红。   昨夜她一时不慎, 竟然让萧骏驰得了手, 看萧骏驰今天这幅兴奋模样, 活像只刚得了吃食的狼狗,在一旁欢快地摇着尾巴。   “过十天半个月,我便让侄儿给咱们办了婚仪……”他越扯越远,说得更兴奋了。   “别了吧,”姜灵洲扫他的兴致:“怪累的,都已是夫妻了,还缺这个?”   一听她不想办婚仪,萧骏驰便觉得心里有哪儿空落落的。只是他对面的女子好像有些没心没肺, 丝毫未察觉他表情微变,还提起了其他事来。   “王爷,妾问你一件事。”   “问。”   “王爷还想拘着妾么?”   萧骏驰昨夜刚尝了那温柔销魂滋味,正是回味无穷之时,还想着跟她睡觉睡觉睡觉,自然是姜灵洲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不拘了。”他搁下笔,道:“王妃愿意去哪儿便去哪儿,爱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只是太延危险,须得多派几个人跟着王妃。除此之外,我都听王妃的。”   姜灵洲顿时觉得昨天的苦累没白受。   但她也不天真,知晓这句“我都听王妃的”不过是因着这浅薄的男女之情罢了。若是她真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怕是萧骏驰立刻就会翻脸。   “那好,妾现在便有一求。”姜灵洲在身上胡乱套了件素衣,将头发拢在身后,“能否请王爷闭眼?不到妾言及‘睁眼’之时,莫要睁眼。”   萧骏驰有些不解,却含着笑意答应了。   姜灵洲快速地撩起了袖口,露出两只灵巧的手来。她捧起自家夫君的脸,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他俊朗的面容,将他的脸庞撇到左又撇到右。   “怎么?”萧骏驰道:“王妃觉着为夫长得不好看?”   “非也。”她淡了声音:“王爷极是俊俏,只是平日不重打扮,让妾觉得颇为可惜。”   萧骏驰:?   姜灵洲松开了他的脸,从自己的妆奁盒子里取出一大串金灿灿的耳坠子,挂上他的耳朵。又胡乱地把胭脂狠狠地抹到他脸上;末了,再把萧骏驰备下的生辰礼——那威猛的大金链子套在了他的头顶。   此时蒹葭恰时来扣门,问道:“王妃起身了?可要洗漱?”   “进来吧!”姜灵洲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嘎吱一声,门外光线落入。千娇百媚、头顶大金链子的萧骏驰扭回头去,耳下摇曳生辉,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快伺候王妃起身吧。”   站在门口的蒹葭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把手里端着的面盆打翻了。“奴、奴婢……”蒹葭说话都不大利索,“奴婢这就告退!奴婢这就告退!”   说罢,她麻利地把门合上了。   萧骏驰有些纳闷,他觉得耳上重重的,随手一摸,就摸到了姜灵洲给他戴的耳坠子。再远远一看镜子里,他面颊上两大片酡红,登时就明白了姜灵洲做了什么好事。   他摘下了耳坠,又用袖口抹去脸上的胭脂,低笑一声:“王妃可真是好兴致。”   “谁让王爷总是欺我?”她道。   “我如何欺你?”他拽了女子的手,用蛮力制住她:“睡觉这事,也算是欺你么?”   纤柔娇躯落入他怀里,素衫半解、衣带微宽,露出半抹衣下秾艳旖旎。昨夜颠倒留下的点点淤痕,似红荔又似梅苞,令人欲低头浅尝。   “我从前不解,那些风流浪荡子为何整日流连花丛,”他将头埋在女子肩颈处,将她往自己的身体里揉:“现在懂了,确实是滋味非凡。只是太延女子千千万,加起来却不及一个王妃。”   一言罢,他抱着她往床上去,一撩衣袍便要胡来:“且让本王也做一回昏王、恶王、佞王,为美色所困,打死不上朝……”   姜灵洲本就没什么力气,在这件事上更是搏不过他。她拗了两下,便只能躺了下来攥紧了被角,愤愤不平道:“为何王爷一点都不疼?”   “那你拧我。”萧骏驰说:“你拧我,我就疼。”   “拧你也没我这般疼!”她说。   “以后就不疼了,”他哄她:“可见此事还是要多做做……快活么?我瞧你也很快活。”   鸾凤和鸣,鸳鸯作双。   帐上刺着一道鱼戏莲叶纹,那鱼儿在莲下四处钻着,好不优哉乐哉。   这一日,萧骏驰真如他所说,做了一回懒于政务的庸王。   |||   过了几日,徐府的徐大夫人递了帖子来,说是有事相求。姜灵洲去过徐家的小宴,也知道这徐家人和萧骏驰有点儿关系,便请徐夫人来了府里。   姜灵洲刚从萧骏驰的纠缠里脱身,看着面色还有些懒。白露搀着她到花厅里坐下,已候了许久的徐夫人便上来同她见礼。   “臣妇见过摄政王妃。”   上次见徐夫人时,她八面玲珑、威严有仪,一副大家夫人派头。而这次见徐夫人,她虽依然环钗加身、锦衣玉带,却显得憔悴不少。   姜灵洲端起一杯新茶,用杯盖掠了那小瓷杯,问:“给徐夫人看座。夫人最近可好?”   “谢过摄政王妃关心。”徐夫人在紫檀木的圈椅里坐下了,挤出个笑来,说:“臣妇这日子过得尚算好,只是有件小小心事一直挂碍心间,这才前来拜见摄政王妃,想求个解法。”   说罢,她便给身旁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捧上了一个紫釉花盆,盆里栽着株尚未开花的秧子,叶片乌青青的煞是鲜嫩。   “这是臣妇家中侍弄的牡丹,因着未到花期,此时还没开放。”徐夫人道:“牡丹艳冠群芳,臣妇家中这一株魏紫又是花中之后。摄政王妃天姿国色,与这花最是相配不过。”   “徐夫人有心了,只是,‘艳冠群芳’、‘花中之后’这些话,我是当不起的,捧与皇后娘娘才算妥当。”姜灵洲搁下了茶杯,笑说,“徐夫人若有烦心事,也可与我说道一二。”   徐夫人心知姜灵洲不会收了遮一株名贵牡丹,便命丫鬟将秧子遮了起来,退到一旁去。   “臣妇有一女,唤作明妍,前些时日与王妃见过一面。……承蒙陛下不弃小女拙姿,前些日子,宫里传了口风来,说要小女入宫为妃。”说及此处,徐夫人面露愁色,“我那女儿并非贪慕荣华富贵之辈,只求着嫁个心仪儿郎。但……”   姜灵洲立时便明白了徐夫人言下之意。   萧武川无实权,徐明妍入宫做他的妃子,于徐家毫无益处;且萧武川六宫多妃嫔,实在算不得徐明妍的良人。勿论是为了这徐家上下,又是为了徐明妍,徐夫人都不愿她嫁入宫里。   那徐明妍她见过一次,乖乖巧巧的,人也漂亮;若是真嫁给了小色鬼皇帝,着实可惜。   “这事儿,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姜灵洲不动声色,淡淡道:“我会同王爷提一提,但这事儿最后会如何,也要看造化了。”   徐夫人回去后,姜灵洲便将此事告知了萧骏驰。   他一听,就有些头大。   “为了此事,我早就把陛下训了一顿。”他道:“只是他打定了主意要娶那徐家二小姐,且太后娘娘也觉得好,想要做主替他纳了徐二小姐。……这事儿要是成了,徐正怕是要气坏了。”   “连太后娘娘也凭着他胡闹?”姜灵洲有些吃惊。   “我虽摄政,可这后宫之事也轮不到我管。”萧骏驰头疼得很,“我那侄儿虽后宫佳丽三千,却一个子嗣都不得,这才让太后急了些吧。……不过,也说不准;太后对陛下言听计从,兴许是听了陛下怂恿。”   慈母多败儿,大概便是这个意思吧。   姜灵洲想起在西宫见到房太后时,那太后娘娘对她殷勤恳切的模样,便说:“不然让妾进宫去,同太后说一说?”   “王妃不怕?”萧骏驰问:“我还道王妃先前在宫里遇了那一遭事,现下慌得很。”   “怕又有甚麽用?”她反问:“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莫非真要妾这一辈子都不踏出门?”   她并非胆小之辈,心知一直躲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宫中虽险恶,但若萧骏驰有心保她,旁的人也不会如上次那般,能再次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女装大佬萧骏驰 第39章 与帝言   因为傅徽失职, 至使姜灵洲被劫,这次萧骏驰便指了宋枕霞护送她去西宫。   宋枕霞和傅徽是恰恰相反的性子,一路唠嗑个没完。   “王妃娘娘,我听闻王爷打了条大金链子送您?哈哈哈哈……我们可是都劝过王爷的。傅大哥他说要做首饰,那也是做女人家喜欢的首饰。傅大哥为磨一根发簪, 手指上不知被削了多少道疤, 王爷竟然做了条金链子出来哈哈哈哈……”   宋枕霞不说还好,他一说, 姜灵洲也觉得想笑。   萧骏驰为什么会觉得, 女人会喜欢那样粗的大金链子?他还真是个从来只知道打仗骑马的将军, 半点不通风花雪月, 更不知女人心思。   待到了西宫里,她才止住自己面颊上的笑意。   未到房太后宫里, 姜灵洲便被一个宫婢拦住了。那宫婢生得眉清目秀, 看穿着也是个大丫鬟了, 只是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   “贵妃娘娘有请。”   姜灵洲想了好半日, 才想起来这个“贵妃”是那个大魏第一美人梁绿蕙。   不等她说话,太后派来接她的绛春姑娘就已露了些不快面色:“秋鸳姑娘,摄政王妃今儿进宫来,是来见太后娘娘的。贵妃娘娘中道截人,怕是不好。若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回头罚的又是咱两个。”   秋鸳有些踌躇,但她想到梁贵妃那抽人的手劲,只得咬着牙又说了遍:“就当摄政王妃行行好吧……秋鸳只是个做奴婢的……”   姜灵洲在旁看了会儿戏, 才淡淡开口道:“你家主子有些无礼了,不下帖子,不提前打声招呼,便要我去她宫里头。不知道‘规矩’二字怎么写么?”   说罢,她携着侍婢直往房太后宫里去了。   比之梁贵妃,房太后的态度不知好了多少倍。   房太后今日穿了身蟹青衣裙,外罩墨灰宽袖衫,髻上戴两对卷云纹的玉簪子,手间是嵌群青石的金钏。这一身虽素净了些,颜色却不如往日重,整个人看起来也轻快了些。   “难得摄政王妃今日有空,进宫来陪着哀家。”房太后露出些许欣色来,道,“我这里着实是寂寞了一些。”兴许是难得有姜灵洲这样的人来,房太后显得心情极好,如承春风。   “今日来见太后娘娘,实是有一不情之请。”姜灵洲道。   “摄政王妃不妨直说。”房太后用帕子按了下心口,慢悠悠道,“先前摄政王妃在宫里出了那事,哀家十分罪过。好在摄政王倒也没有怪罪于哀家……”   姜灵洲不想提那晚被劫之事,便开口道:“听闻陛下欲纳徐家二小姐为妃,臣妾倒觉得这不大适宜。”   房太后露出微怔神色来,面上似有几分动摇:“摄政王妃……是何意?有何不妥当?”   “一来,陛下已有十数位妃嫔,后宫充盈;若是再纳娶佳丽,难免落人口实。”姜灵洲一板一眼说,“臣妾虽自齐来,也知大魏皇族族训是‘不得纳妾’。臣妾如此劝谏,也是为了陛下之名。”   房太后似懂非懂地点头,面上动摇之色愈甚。   “再者,这徐二小姐年岁也太小了些。若是陛下真心有意求娶徐二小姐,不妨等她再大个两三年。”姜灵洲又说。   房太后听闻这一番话,默了下来。她用手攥紧了手帕,细声道:“原本摄政王妃同哀家提了这事儿,哀家便该松口。只是皇儿似是极看中那徐二小姐……”   房太后缄口了一会儿,说:“摄政王妃也知道,萧家男儿若是对哪位女子有意,那铁定是痴情难舍的,更何况,皇儿又是帝王……”   姜灵洲恰端着一杯茶,听闻此言,竟直接呛住了,手里的茶水都晃了出来,落到了衣衫上。   ——痴、痴情难舍?   ——萧武川那个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小色鬼?!   房太后见姜灵洲衣服湿了,面露忧色,忙唤来了婢女:“绛春,快带摄政王妃去换身衣裳。若是在宫里头落了风寒,哀家便要忧思难安了。”   姜灵洲看房太后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只得跟着绛春去换衣衫。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带着白露与蒹葭一道儿去了。   换衣服的地方在内殿,和房太后的起居所在只隔了一道八仙刻丝的黑漆屏风,屏风后垂着真珠帘子,将内里遮得隐隐绰绰的。   有白露与蒹葭服侍,姜灵洲很快便换下了被茶水打湿的衣服。待她重踏出屏风后时,却听得那道真珠帘里传来一个如梦方醒的声音:“母后?摄政王妃来了?”   哗啦一声,一个少年撩起了真珠帘子,探出头来。   萧武川歪戴着发冠,一袭龙袍也穿得乱七八糟,像是刚从床上起来。他正懒洋洋打着一个呵欠,抬眼便看到姜灵洲面前,立刻瞪圆了眼睛,七手八脚地整理起身上衣服来。   绛春与几个婢女立刻上去替他收整衣衫。   “三婶婶?”萧武川微惊,随即将目光投向远处,警惕地扫了一圈,“朕三叔……他,他不在宫里头吧?”   “回禀陛下,”姜灵洲答道,“王爷不在宫里。”   “好极,好极。”萧武川拍拍手掌,一撩袖口,脚步懒散地朝外走去,“三婶婶来找我母后?可是有什么事情?和朕说也是一样的,朕替你做主。”   房太后正捧着茶,远远听见萧武川的声音,微诧着起了身,道:“陛下睡醒了?先前读书这么累,怎的不多休息一会儿?”说罢,房太后又转向姜灵洲,露出不安之色来,“皇儿今日读书用功,是以疲累了些,哀家让他在这儿多休息一番,免得回去又逮着机会玩鹦鹉。”   姜灵洲了然,笑道:“陛下用功读书,这是好事。”   萧武川拽了下领口,用手挠了挠痒,圆领子里露出一枚淤痕来。姜灵洲眼尖,一眼就瞄到了。若是换做从前,她兴许还以为这是什么虫蚁叮咬的痕迹,但今时她已能明了这是何物了。   也不知道昨夜萧武川歇在哪个妃嫔宫里。   就这幅模样,还“痴情难舍”呢?可别糟践徐二姑娘了。   “玩鹦鹉又怎么?”萧武川不以为意,对房太后的话嗤之以鼻。他似牛嚼牡丹一般将一杯好茶咕咚咕咚一口饮尽,对着姜灵洲说,“三婶婶,朕宫里头那只绿毛鹦鹉儿贯是能说会道,聪明得很。改日三婶婶来看看,定会喜欢得不得了。”   “浑说。”房太后用手指戳了下他的脑门儿。   姜灵洲不想话头被扯远,又岔了回来:“不知臣妾所说的那事,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这……”房太后目光惴惴,又望向了萧武川,说:“这事儿还是要皇儿自己决定。……皇儿,摄政王妃同哀家说道了两句,那徐二小姐的事……”   萧武川作恍然大悟状,笑嘻嘻地说:“三婶婶不想朕纳了那徐明妍?好!既然是三婶婶说的,那朕不纳就是了。”   姜灵洲未料到萧武川竟这般好说话,便夸了他一句:“陛下真是明事理。”   “朕帮了三婶婶,那三婶婶一会儿随朕去看鹦鹉,”萧武川依旧嬉皮笑脸的,一条腿翘得老高,“我教它说了句‘倾国倾城’,待三婶婶来了便念与你听。”   姜灵洲失笑——那句“倾国倾城”,估摸着替萧武川讨好了不少嫔妃,他如今竟还把这小孩儿手段耍到她身上来了。   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去看那什么劳什子鹦鹉。   姜灵洲的事儿办完了,便想着出宫回王府去。谁料到她一出了太后宫门,便看到门口站着个美艳的宫装丽人,身后带着五六个宫娥,端的是气势十足,正是一身石榴红的梁贵妃。   “贵妃娘娘来寻陛下?”姜灵洲淡淡让开了一侧,道,“陛下在里头呢,请吧。”   “非也。本宫今日来,是为了摄政王妃。”梁绿蕙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来,“摄政王妃怎么请都请不来,这是不愿卖本宫一个面子么?”   姜灵洲真是一点儿都不想理她。   这梁贵妃为人跋扈,眼里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宫里头讨到了萧武川的欢心。换做是她作皇帝,早就把梁绿蕙打发去冷宫了。   “这不是只请了一次么?”姜灵洲淡了面色,答道,“贵妃娘娘再多请几次,两次不成便三次,三次不成便四次、五次,兴许我便高兴了,愿意去了。”   她这番话,让梁贵妃极不痛快。   恰此时,萧武川也从太后寝宫里出来。他好似没看见梁绿蕙一般,眼光直直落到了姜灵洲身上,立即热络地招呼起来:“三婶婶,你还在啊!走走走,去朕那头看鹦鹉去。”   姜灵洲瞬间警觉。   一瞬间,原本对梁绿蕙板着淡然脸孔的姜灵洲,露出了温婉可人、轻柔无比的笑容:“贵妃娘娘有请,我又怎敢不从?”说罢,她还格外友好地执起了梁绿蕙的手,体贴地将她向太后宫里引去,道,“贵妃有话,不妨在太后这宫里说了。”   小皇帝歪头,眼睁睁目送姜灵洲牵着梁绿蕙的手,走了。   萧武川:???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同样都是绿的,看绿毛鹦鹉不如看绿蕙。 第40章 赐婢女   梁贵妃被牵着小手, 进了偏殿里,又被姜灵洲按着肩坐下。梁贵妃懵懵地刚坐下,又笔直地站起来,重新摆出了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摄政王妃真是好大的派头。”   “我派头再大,也不及贵妃, ”姜灵洲自顾自坐下了。   梁贵妃讥诮一笑, 缓步走到姜灵洲身旁:“你以为你得了摄政王的宠爱,便算是这大魏头等尊贵的女人了?可惜了, 你是姜氏女。摄政王护不了你一辈子。”   “噢?”姜灵洲随口应了一声, 自顾自坐下了。   “且他只是看着你是和亲来的公主, 因而护着你一二罢了。”梁绿蕙挑眉, 艳红唇角绽出个笑来,“你可知, 摄政王为何迟迟不娶?”   她似乎意有所指, 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但姜灵洲不动如山, 十分淡定地答道:“王爷娶了啊。……哦, 对了,这大魏男子,多的是二十七八岁才娶妻的,王爷竟然在二十三岁便成了婚,确实早了些。”   梁绿蕙被呛了下,横眉竖目地瞪着姜灵洲。一会儿,她冷笑道:“你可知,在这太延中, 原本被选作竞陵王妃之人,是谁?”   “不知。”姜灵洲回答。   “是梁家女,梁绿蕙。”梁贵妃低下了身,一张美艳的脸上满是莫测神情。一忽儿,她又露出暗恨的神色来,道,“……耽误谁都成,却偏偏耽误我。”   “贵妃娘娘,”姜灵洲扫了眼四周,见婢女都站得远远的,听不见她这番放肆的话,这才放下心来,“您是陛下的妃嫔,却在这西宫之内说着逾越之言。若是让人听见了,那可了不得。”   “了不得?”梁贵妃的言语愈发张狂了,“连陛下都不敢罚本宫,谁敢多言一句?”   姜灵洲心里已有些疑惑了。   梁贵妃这样的性子,放在话本里,怕是活不过头两章,浑身都是把柄,随便捉一个就够她死上三两回。那小皇帝却始终视而不见,似还有意放纵她,莫非是……真爱?   至于梁贵妃所说的话,她倒是不大信。   萧骏驰要是真与梁绿蕙有过一段,那就不会在初初见到姜灵洲的脚腕时,就死死盯着移不开目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小子模样。   梁绿蕙一看便知,这个摄政王妃断然是没好好听她讲话,登时又恼了起来,“因着娶不成我,他才找了你来。若非你有个‘南有河阳’的名声在外,他也不会娶了你。”   姜灵洲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答复她。   这梁妃头脑简单得很,竟把和亲之事想的这么简单,也是世上罕见了。   姜灵洲估摸着萧武川已经走了,便不再陪聊,站起来便要走:“贵妃娘娘烦请自便吧,我这就要走了,府里头还有许多糟心事呢。”   “你等等!”梁绿蕙又想追上来,可姜灵洲走的飞快,一瞬儿便出了殿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梁绿蕙恨恨地咬牙,道,“你想过得舒坦!可没这么容易。本宫在这西宫里煎熬蹉跎,你们也别想快活!”   秋鸳在旁听了,面孔白了青,青了白。   |||   那边的姜灵洲刚走了没多久,在宫门口又被人拦下了。内侍领着个娇滴滴的姑娘,站在她面前,道:“奴才给摄政王妃请安了。”   “怎么?”姜灵洲认出那内侍是房太后宫里人,问,“太后娘娘有什么事儿?”   内侍推了一把身旁那年轻姑娘,笑地谄媚:“奴才身边这姑娘,名叫浣月,乃下头进贡来的美人。太后娘娘特意留了一个,赏给摄政王。……烦请王妃,捎带一程了。”   姜灵洲打量了一眼,见那姑娘面有媚色、身形高挑,显然是千挑万选过的,应是有人想把她塞进王府来,给萧骏驰做小老婆。   只是,那房太后是没这个胆量的,八成是梁绿蕙借了房太后的口,想往她这儿塞人。   “给我们府上做奴婢么?”她问。   “太后那边的意思是,摄政王妃可自行处置。”内侍笑得一张老脸像是绽了花。   “成吧,”姜灵洲转念一想,就收下了,“我带去给王爷看看,若是王爷喜欢,便收用了做个侧室,不喜欢,便留着伺候我。”   浣月听到“做个侧室”,便不由喜上眉梢,连忙说了句“谢过王妃”。   姜灵洲淡淡点了头,道:“浣月这名字,我听了不顺耳。我给你改个名儿吧。听闻以前有种马儿,脚程极快;我看浣月身材高挑,倒与那长腿马儿有几分相似,不如便叫做‘铁脚枣骝驹’,短些便喊作‘铁脚’,如何?”   浣月的面色有些变了。   “铁脚?”白露嚷了一声:“王妃娘娘喊你呢,怎么作奴婢的?”   “铁……铁……铁脚,在。”浣月勉强答道。   浣月心里登时有几分不平。   浣月本是下边进到宫里头来的美人,原是太后留给萧武川的。梁贵妃许诺让她去摄政王府,做个侧妃娘娘,能风风光光一把,她这才弃了宫里的繁华。谁料到,她这一去被改了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不说,还是去给人当奴婢的。于是,她心里有些恨上了梁贵妃。   姜灵洲带着侍婢们出了宫,上了马车。宋枕霞已候了许久,他看到姜灵洲身旁多了个人,有些纳闷:“王妃,这女人是……”   “这是铁脚姑娘。”蒹葭善解人意,笑说,“太后娘娘赏给咱们王妃的奴婢。”   “噢……”宋枕霞听到那古怪名字,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声。   姜灵洲的马车,在天子道上向前慢慢驶去,一路穿过热闹街市。行至一处岔道时,前头人车挤挤挨挨,极是拥堵。原本就是人仰马翻的混乱,见到天子道上有马车来,又要急匆匆地避让着,更是乱作了一团。   姜灵洲见马车停了,纳闷问道:“前头出了什么事儿?”   车夫张望了两眼,道:“好像是有人在姚家旁搭了个戏台子呢,方才看戏的人多了点儿,现在都散了。”   姜灵洲一撩车帘,朝外望去。但见目尽处有个宅子,看着很是肃穆宏大。只不过门庭冷落,把手与红漆的柱子都泛着陈色,朱门上也未悬匾额,一副萧条模样。反倒是这宅子一旁的酒楼门面里,唱戏与看戏的簇作一团,人声鼎沸。   宋枕霞也恰好在看那处,姜灵洲一时好奇,问道:“宋小将军,这宅子怎么了?”   宋枕霞有些恍神,许久后才撇回了头,笑眯眯说:“回禀王妃,末将看的不是姚家那旧宅子,在看戏呢。这酒楼里搭台的是五瑞班,在太延城里名气大得很。”   但见那台上出来个靠把须生,涂了副杏色脸谱,手里折扇扇得生风。梆子击节而响,又有板胡、唢呐应和;一忽儿,那须生唱道:“说甚麽姚家忠君甚!我看是满门皆逆骨;若交出那姚家儿郎来,便免你风霜苦。”   青旦甩了袖口,嗓音拉得高亢激楚,恨恨道:“你这奸王!休想!”   “你当你夫君满腹冤屈?”须生一撩长胡,脚步踩着急板,“我先斩了姚家大郎,再拉了姚家那小娘子。你若不说,我便先刺瞎她一双眼;再不言语,则哑她玲珑音;若再不言语,便斩五指、去手足,你儿女尽丧,本王看你交代不交代!”   那须生功夫极好,活灵活现,台下一顿唏嘘之声。姜灵洲正看得入神,忽听得耳旁宋枕霞道:“王妃娘娘,回府去吧,咱还带着个铁脚姑娘呢。”   “走吧。”姜灵洲只好讪讪放下了车帘子,又提了句,“这五瑞班唱得可真好。这出戏叫什么?”   “王妃娘娘若是喜欢,下次让人请来府里不就是了?”宋枕霞道,“只是刚才这折戏打打杀杀的,王妃定不喜欢。这五瑞班惯唱《鸳鸯枕》和《明妃琴》,太延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   不多时,马车便驶到了摄政王府。姜灵洲先下了车,几个婢女便跟了上来。站在王府门口的下侍见到多了个婢女,便有些惊疑:“王妃娘娘,这位姑娘是……”   “太后赏赐下来的奴婢,叫做铁脚。”白露赶紧答道。   “王爷在府里?”姜灵洲跨进了自家门,随口问道,“去把王爷唤来,就说是太后娘娘赏了他一个美人儿,可莫要怠慢了。”   一听这话,站在王府门口的下侍们都苦了一张脸。   自古妻妾之事,最是麻烦,更何况这小王妃身份高贵,嫁过来又没多久,那宫里头的人便急匆匆地要给王爷纳小,也实在是过分。   没一会儿,萧骏驰便来了。他一撩衣袍,面上挂着一幅正经容色,人还未道,声便已道:“房太后赐下了什么玩意儿?!”   姜灵洲瞄一眼浣月姑娘,淡淡说:“喏,站那儿呢。王爷瞧瞧,喜欢不喜欢?”   浣月见到来人正是摄政王,不由飞红了面颊。她小心翼翼一瞧,见他身形挺拔、风姿俊朗,又兼有满身勇武之气,与其他贵介男子大有不同,不禁心动更甚。   “见过摄政王。”浣月娇娇地行了礼,张口道,“奴婢浣…浣……铁……铁脚。”   “铁脚?”萧骏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浣月虽心有羞耻,却咬着牙点头应了:“奴婢唤作铁脚,是王妃娘娘赐的名字。”   姜灵洲在一旁煽风点火,问:“王爷喜欢不喜欢?要不要纳了?”   她这幅大方的模样,让萧骏驰有些恼。但他不发作出来,只是挑眉道:“巧了,本王不喜欢铁脚,比较喜欢猪肘子。王妃吃不吃?”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吃,腻歪。   仙女都是喝露水的,谢谢。 第41章 生尼庵   看样子, 萧骏驰对这个娇娇俏俏的浣月姑娘是没兴趣了。   “先送浣月姑娘去后头院子里吧。”姜灵洲摆了摆手,道:“毕竟是太后娘娘赐下的体面,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莫要怠慢了。”   待浣月走后,萧骏驰欺了上来, 道:“王妃, 为夫待你不好么?非要这样气我。”   “妾这哪算是气你?”姜灵洲用细细的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胸膛,悠声道, “太后所赐, 妾不敢不受呐。更何况, 妾看王爷年轻气盛, 正适合纳个美人儿。”   萧骏驰扫一眼四周,见婢子们都站得远远的, 便凑近了她脸, 捏着她下巴, 沉沉道:“不就是晚上多折腾了王妃一会儿?用得着这样闹小性子?”   姜灵洲横了她一眼, 问“王爷当真不喜欢她?”   她这一眼似娇嗔,让萧骏驰滞了一下,继而飞快答道:“看着就碍眼。”   “那成吧。”姜灵洲拍开他的手,道,“给妾四五日,定让这铁脚姑娘乖乖自请离府去。”   萧骏驰收了手,道:“那便有劳王妃了。”   萧骏驰还是懂她的。   姜灵洲看似温婉大方,但是从不让人占一点儿便宜。被咬一口, 就要细细碎碎地咬回来。宫里头的人想让她吃亏,也要看看她肯不肯。   萧骏驰还有政务要忙,过了半个时辰便出府去了。姜灵洲便拿了把剪子,坐在廊下,一边侍弄着草叶,一边想着如何折腾那浣月姑娘。银细的剪子穿在碧绿的枝叶间,咔擦咔擦便断了刚抽出不久的枝条。蒹葭在旁候着,等着把手里的帕巾和银壶递去。   不一会儿,姜灵洲身后响起一道脚步声,接着便是兰姑姑的声音。   “老身见过王妃。”   姜灵洲把剪子递给了蒹葭,扭过头去,果然看到兰姑姑打扮齐整地站在面前。她拿帕子擦着手,问道,“兰姑姑身子大好了?”   “已好得差不多了。”兰姑姑道。   她上了年纪,上次在宫里头遇到了那档子事,便卧床许久。但今日听闻了一件事,忙不迭地打扮工整,前来拜见王妃。   “王妃,老身听闻那宫里赐了个女人下来。”兰姑姑微挤眉头,覆着严霜的面上,神情愈发可怕,“老身劝王妃一句,早日赶出去,早日落个清净。”   姜灵洲正拨弄着一瓣绿油油的新叶。闻言,她松了手里的枝条,整着披帛懒散道,“横竖不过是个丫头,又能惹出什么风浪来?”   “请恕老身冒犯,”兰姑姑躬身,声音愈发冰寒,“若老身猜得不错,此女乃是宫中梁贵妃借太后之名所赐。”   姜灵洲轻笑了一声,说:“兰姑姑猜的不错。我就想问问,那梁贵妃同王爷有什么过节?瞒是瞒不住我的,我遣人打听打听就有了,倒不如兰姑姑亲自说与我听。”   兰姑姑原本正躬着身,此刻面上露出一阵厌恶来。   她挤着眉心,道:“只怕污了王妃的耳朵。”   “但说无妨。”姜灵洲又从蒹葭手里取回了银剪子,重又摆弄起草叶来。兰姑姑见她一点儿也无气恼之意,悠闲淡定得很,这才徐徐叙起梁绿蕙往昔旧事来。   这梁绿蕙出自太延的梁家,本家乃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那梁绿蕙天生好颜色,十二三岁便已隐隐有了盛名,这才让梁家名声大噪。   后来萧骏驰摄政,梁绿蕙之父梁智鸿辗转到了萧骏驰手下做了个小士长。出入军帐间,梁智鸿便与萧骏驰有了数面之缘。   那时萧骏驰十七八岁,正是年少气盛之时;跟着萧骏驰的宋枕霞等生死弟兄,也是活泼爱闹的年岁。有段时日几人留在太延,宋枕霞等几人便一直起哄,闹着要见那素有绝色之名的梁绿蕙。于是,萧骏驰便让他们一齐见了梁绿蕙一面。   那梁绿蕙时年不过十五岁,已有了倾国之色。据说她甫一入帐,便向萧骏驰跪拜行礼,口口声声道:“不愿玉埋香没,愿做人上之人”。   这小姑娘口出狂言,却令军帐里的少年郎们都鼓掌喝彩,大声喝好;彼时,刚掌国政的少年萧骏驰也笑了,道:“梁家小娘子有志气,本王便应了你这件事。”   然后……   然后他就把梁绿蕙塞到宫里头,给萧武川作贵妃娘娘去了。   姜灵洲听罢这件事,乐不可支。   也不知道那时的萧骏驰真傻还是假傻,竟然对这么大个美人儿置之不理。梁绿蕙说要做“人上之人”,摆明了是要委身给摄政之人,而非宫里头那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可偏偏萧骏驰似是个眼盲耳聋,全然曲解了她的意思。   “既如此,那还是早些让浣月姑娘出府去吧。”姜灵洲咔擦咔擦地比了两下剪刀,笑说,“但也不能做得太过火,免得世人说我善妒。”   |||   第二日,浣月大清早就被叫到了正院。她不是妾室,因而不是来给姜灵洲请安的。等着她的,是拉长着脸的兰姑姑。   “铁脚姑娘,”饶是兰姑姑向来严肃惯了,可念到这名字,也有些忍俊不禁。她顺了顺心底的气,耐着性子道,“你既是要进王府的人,这规矩便免不了要做一做。站有站样,坐有坐样,才算是不堕了竞陵王府的名头。”   浣月攥着帕子站在一旁,娇媚的面上泛开一阵喜色。   “是,”她福了一礼,软软道,“请兰姑姑指点了。”   “你这礼行得歪七扭八,实在是污人眼睛。”兰姑姑的脸色愈发吓人了。她从婢女手里接了条戒尺,啪啪就朝浣月的小腿肚上抽去,“腿不能颤!把腰骨头挺直!”   浣月疼得身子一颤,差点没哭出来。   好不容易,浣月才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礼,得以站起来。接着,便又被指点了一通如何站、如何走、如何坐、如何笑。光是反复走动,便练了半个时辰有余,一会儿都不得休息。稍有不慎,兰姑姑便要发怒,让浣月畏惧不已。   练了小半天,浣月便觉得浑身骨头酸软,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笔笔直地站在原地,露着个正儿八经的笑,那头兰姑姑却坐在圈椅里,喝着泡好的五云茶。婢女上去给兰姑姑加茶水,还笑着对兰姑姑道:“看惯了王妃娘娘,便觉得其他女子坐没坐样,站没站样。”   “尽胡说八道!”兰姑姑冷了婢女一眼,道,“竟拿堂堂的王妃娘娘和这等玩意儿比,你这张嘴是要不得了!”   那婢女立刻低下了头,战战兢兢道:“奴婢知错。”   又练了一个时辰,兰姑姑才让浣月歇息。   兰姑姑方走,姜灵洲房里的大丫头白露便趾高气昂地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卷佛书。白露将那堆佛书哗啦啦放在浣月面前,神气道:“铁脚,你识字么?”   “识字,”浣月连忙绷紧了身子,好让白露不要看轻她,“奴婢学过书。”   “咱们王爷、王妃都是念佛的人,你要是真想留在府里,就好好研读研读这佛书。”白露鼻孔朝天,嚣张跋扈的劲头和梁贵妃有的一拼,“王妃说了,你要是能研透这一本佛书,再誊抄个十五六遍,王爷便会爱你重你。”   浣月一听,差点没厥过去。   她是识字,可识的也不过是风花雪月、红袖添香那点儿字,书是没读过多少的,更别提佛经这样的东西了。   只是王妃有令,她不得不从。   于是,浣月咬牙提起笔来,没日没夜地抄起了佛书。她白天拜佛念经,烟熏火燎;晚上则就着油灯抄书,青灯古佛。不是出家人,胜似出家人;还没嫁入摄政王府,已经把庵堂老尼的日子过了一遍。   浣月一边抄,还一边恨起梁贵妃来——若非梁贵妃从中作梗,她必然还留在宫里头等着享福。兴许哪一天在花园里遇到陛下,便一飞冲天作了凤凰。   也许是那梁贵妃见她貌美,生怕她分走了陛下的宠爱,才说动她自投了这摄政王府!   浣月越想越不平,手下的佛经也抄不顺了。她摔了笔,自衣柜里翻找起自宫中带出的行李来。不一会儿,她便扯出了一身杏色的百褶纱裙。   她对着妆镜妥帖打扮了一番,便满意地揽镜自照起来。镜中女子虽无梁贵妃那样的绝色,却也算是娇媚可人。   继而,浣月又抱出一小坛子酒来。她用手指压了压面上脂粉,便提着那小小酒坛子出了房门,直往萧骏驰的书房去了。   浣月在入宫前,也学了一身争宠的本事。   要她真过着老尼姑的日子,她可不愿意。   王府向来是外头严,里头松。又因着浣月是王妃带回来的人,她一路都畅通无阻。快到书房门口时,恰有人自萧骏驰的书房里出来,是个长身玉立的俊秀儿郎,却是傅徽。   “这位将军,”浣月朝他妩媚一笑,低身行礼,“王妃娘娘差奴婢来给王爷送吃食。”   傅徽迟疑地“哦”了一身,有些疑惑。他是不大擅长与宋采薇以外的女子打交道的;碍着礼节,他也从未仔细看过王妃身边有哪些丫头。因而,他虽看浣月有些面生,却也未多想。   “我送进去吧。”傅徽到底还有一分戒心,接过了浣月手里的坛子,开坛嗅了一下。他懂些奇奇怪怪的术,能辨出百八种毒来。开坛闻一闻,免得旁人别有用心,在坛子里下毒。   好在,这坛子里装的只是下品酒,并无旁物。   可傅徽还是有些疑惑——他们王爷不喝酒,莫非王妃不知情么?   傅徽刚想进书房,那浣月便紧紧跟了上来,也想进去。傅徽耐着性子,温声道:“既酒已经送到了,就快去回禀了王妃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浣月咬一咬嘴唇,面有不甘之色。   傅徽有些无奈了。他一手端着酒坛,一手握着剑柄,用拇指把剑柄推了起来,露出一截寒光澄澄的剑刃来。他问:“你回不回去?”   剑锋寒骨,浣月立刻软了身子,老实答道:“奴,奴,奴婢这就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mmp,我不喝酒,我不喝酒   今天我回英国啦,因为在英国换了房子要重新弄网络,可能会有1-3天不能上网,再加上航班时间和倒时差,大概有四五天不能上网……设置了存稿自动更新,也会在有话说里唠嗑,但其实我人不在噢(^з^)-☆ 第42章 不饮酒   书房里, 萧骏驰正擦着一柄剑。   他原先的佩剑被萧武川要去了,现下这柄是新造的,模样崭新得很。稍一擦拭,便露出寒人的光彩来。可惜的是,这剑到底未沾过血, 虽开了刃, 还是少了些什么。   门外傅徽去而复返,拎着一个小坛子进来了, 道:“王爷, 方才末将遇着了王妃那儿的婢女, 说是王妃带了酒来给王爷吃。”   萧骏驰握着剑柄的手微滞。   ——姜灵洲主动给他送酒来了?   她可不是那么小意可人的女子, 平时可没少损他。   他不动声色收起了剑,藏起心底的欣悦来, 淡淡道:“搁着吧, 我一会儿喝。”   “可, 王爷……”傅徽有些忧心, “您要是饮了酒,就……”   “王妃难得如此体贴,总不能置之不理,”萧骏驰声音愈发淡然了,“且只喝一两口,应是不碍事的。要不然王妃回头问我这酒是何滋味,我要答不上来,便坏事儿了。”   老实说, 萧骏驰还怀疑那牙尖嘴利的小鸟在这坛子酒里下了辣子胡椒,就等着呛他一下。   “不然,末将今夜就留在王爷这儿,免得出事儿吧?”傅徽试探问。   “子善。”萧骏驰压沉了声音,面上有一丝不豫之色,“本王在你眼中,竟如此无能么?还耐不得这一口酒?!”   傅徽见他好像被戳了痛脚一般,连忙改口道:“那属下这就回去了。”   他退后了一步,又犹犹豫豫地扭头看着萧骏驰,一副挣扎神色。萧骏驰最受不了他这幅欲回头又不回头的样子,一拍桌子,道:“快回去快回去。本王最烦你这幅磨蹭的样子。”   傅徽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遇着事便有些摇摆不定。觉得这也得做,那也得做,犹犹豫豫的难下决断。   傅徽被萧骏驰一催,便下了决心出去了。   待傅徽走后,萧骏驰开了酒坛子,嗅了一下,发现这酒不过尔尔,也算不得太呛人。于是,他意思意思着喝了两三口,记了下味道。   接着,他便披衣出了书房,打算去姜灵洲那儿讨赏。走了没一小段路,他就觉得有些头晕脑胀的,知道是酒劲上来了。   萧骏驰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他滴酒不沾,也喝不得酒。   说什么“佛门戒数不饮酒”,那都是骗骗人的。他打从娘胎里出来便是碰不得酒的,一滴都能晕上好半天。若是喝了一杯,那差不多就该耍起酒疯来了。因而,其他贵介少年涉猎豪饮之时,他都和傅徽一起扮儒雅之士;后来信了佛,干脆直接搬出了佛门九戒的借口来。   他走到姜灵洲那儿时,已是酒劲上了头。   “王妃!王妃在吗?”他大着嗓子,砰砰地拍门。   姜灵洲正在写信,听到这狂躁的声音,只得起身去开门。门一开,萧骏驰便直接扑了过去,逮着姜灵洲的脸一通狂捏,嘴里还说着奇言怪语。   “王妃生的模样标志,爷看了就欢喜……这小嘴儿小鼻子的,给爷捏捏,是不是画上去的?”   姜灵洲愣了几秒,看他有些不对劲,问:“王爷,您喝酒了?您不是不沾酒么?”   “王妃送来的酒,爷哪敢不喝啊?”萧骏驰搂着她,晃瓶子似的把她抱起来颠上颠下,“那酒滋味可真是下品,王妃故意气爷呢?”   “酒?……王爷放妾下来!”姜灵洲被他颠得难受,忍不住轻轻锤了一下他,“妾没送过酒呀。王爷不是不能饮酒么?”   “不是王妃?”萧骏驰一阵狐疑。但他晕乎乎的,脑子里的念头便如电光石火一般飘忽,一会儿就想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低着头,盯着姜灵洲衣摆下露出的绣鞋,露出了笑容来,“王妃这脚真可爱。”   姜灵洲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家王爷喜欢看她的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是在床上,他也喜欢托着她的脚掌一阵乱玩。   萧骏驰喝了酒,就愈发不像话了。他竟一撩衣袍,干脆地跪下来,斜坐在地上,捧起她的脚就放在手心里把玩着。一会儿,还把她的绣鞋脱了甩远,手指头在足弓上描来摹去的。   “王爷可别闹了。”姜灵洲惦念着还没写完的信,就把自己的脚抽了出来,回到桌案前坐下,重新抄起了笔。可谁知,那家伙竟也跟过来,又噗通在椅子旁坐下了,钻到桌子底下去碰她的脚掌。   “给爷玩玩。”他拨弄了一下她的脚趾头,笑嘻嘻的。   姜灵洲握着笔杆子,一张脸又羞又恼。无奈何萧骏驰力气大得很,不让她挣脱。她一缩脚,萧骏驰还故意挠她痒痒。   姜灵洲试了几次,都不得挣脱,只好随便他去。萧骏驰管自己玩儿,她管自己写信。   烛火下一派和谐。   姜灵洲坐得端端正正,面不改色地写信,字迹还极是隽秀;萧骏驰则捧着她的脚尖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他竟然还低头去亲她如嫩豆腐似的脚背。   “花……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书桌底下的男人,没个王爷模样,开始念起李后主的香艳之词来,“刬袜……步、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姜灵洲写完了信,想歇息了,可萧骏驰还拽着她的脚。她有些没办法了,卯足了劲把自己的脚抽出来,又提起地上的绣鞋,塞回萧骏驰的怀里,道:“喏,王爷就捧着这个,聊以慰藉吧。”   萧骏驰喝懵了,竟真的分不清鞋和脚了。   他抱着那双绣鞋,深深地吸了一口,道:“真香。”   姜灵洲:……   那一刻,她深恨自己没有脚臭,不能熏死这丫。   |||   次日清晨萧骏驰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抱着一双鞋睡在地上,顿时有些懵。   昨夜的场景在他脑海里一一回放,他明白,自己着了道了。   这满王府的人都知道他不喝酒,是谁送的酒,一目了然。   萧骏驰想到昨夜所作所为,登时倍感丢人。但他不想在姜灵洲面前发火,便把怒气转到了送酒人和梁妃身上。   他浑浑噩噩地起了床,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对姜灵洲说:“王妃,我看你也别折腾梁妃送来的那女人了,直接轰出去了事。”   “王爷想的简单,总得找个由头。”姜灵洲对镜描眉,声音懒懒。   “找什么由头?”萧骏驰有些不悦,“直接赶出去。”   姜灵洲应了声好,在心里偷偷嘀咕了句“无情”。   既然萧骏驰想直接赶人,姜灵洲也不客气了。这日刚用过早膳,她便传了浣月来房里。浣月见是摄政王妃房里的大丫鬟来唤人,以为自己入了王妃的眼,心头一喜,便好生打扮起来。   浣月穿了一身崭新,又涂脂抹粉,显得娇媚不已,这才去了姜灵洲房里头。   姜灵洲坐在珠帘后头喝茶,总是冷着脸的兰姑姑侍立一旁。见浣月来了,兰姑姑便开口训道:“铁脚,你可知错?!”   这一声喝犹如当头棒喝,让浣月立刻蒙了。   她瑟缩一阵,嗫嚅道:“奴婢不知何错之有……”   “你冒名王妃婢女,还不知错?”兰姑姑声音又冷了几分。   浣月立时知道,是昨夜做下的事让王妃知道了。   “奴婢只是思量着,王爷摄政,应很是辛劳……”她嗫嗫着解释道。   “还敢狡辩?!”兰姑姑横眉竖目,一张脸凶巴巴的,极是吓人,“梁妃没规矩,带来的人也不懂规矩!前前后后教了你好几日,竟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兰姑姑一旦凶刻起来,那语气便格外瘆人。浣月不由跪了下来,哀哀地乞求着:“奴婢只是一时糊涂,求王妃恕罪。”   兰姑姑冷哼了一声,道:“我们王妃仁慈,念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便打算给你拾掇点嫁妆,自己挑个如意夫君嫁了。你今日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明两天便走吧。”   浣月听了,不由懵住。   若是出了这摄政王府,再去哪儿找这样天大的富贵?   她是绝不愿出这摄政王府的!   她立刻匐到地上,恳求道:“奴婢只愿一心服侍王爷、王妃,求王妃娘娘恕罪!”   兰姑姑听了,知道这浣月还是不死心,立刻又想发作。姜灵洲却抬了手,让兰姑姑先缓一缓。只见姜灵洲搁下了手里的茶盏,慢悠悠道:“浣月姑娘,你说你不想好好地出去嫁人?”   她语气良善,浣月听了,心里有了一丝希冀。   “回王妃娘娘,是。”   “那好,”姜灵洲轻笑一声,道,“你不愿嫁人也好,今夜就发你到教坊司去,跟着那些伎子歌女学学弹琴唱歌,来日也好给人取个乐子。”   她这轻飘飘一句话,却令浣月惨白了面颊。   去教坊司,那岂不是落了贱籍?她是等着做凤凰的人,又岂能去那种地方?   可面前这人是摄政王妃,若是她真要自己去教坊司,那也没法逃。   浣月抬起头来,见帘后那矜贵女子正低头拨弄着茶盖儿,瞧也没瞧她一眼。若非浣月是梁妃的人,怕是这摄政王妃都不会传她,只会和前两日一样,叫丫鬟和嬷嬷来打发了她。   “奴婢……”浣月白着脸,颤颤道,“奴婢知错。”   “自个儿挑吧。”姜灵洲懒得说话,她身旁的白露接上口了,“是好端端地嫁出去,还是去做个贱籍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我不是酒量不行,只是佛祖不让我喝酒。若我真喝起来,千杯不倒。【冷酷装逼脸】   姜灵洲:呵呵,走了,我和装逼犯说不来的。 第43章 华亭柳   最终, 浣月还是老老实实地嫁了出去。至于嫁了谁,就轮不到姜灵洲操心了,兰姑姑自然会替她打点好。   姜灵洲给华亭递了一封信,心里盘算了一下,要隔大半个月才能收到回信, 心里便有些思乡。恰好徐夫人又递了帖子来, 说府上请来了五瑞班,那五瑞班会唱些南方的曲目, 因而徐夫人想邀来摄政王妃一同赏戏。   萧武川不再强求徐明妍入宫后, 徐夫人便闪电般给徐明妍相好了人家, 等着徐明妍一过十九, 就能嫁过去了。   按照大魏习俗,两家结为姻亲, 得先由各自夫人谈妥婚事, 再下了小定。小定之日, 须请个官夫人来压压场子, 请的人分位越高,这待嫁小姐的身价也就愈高。   徐夫人请姜灵洲看戏是个幌子,想让她给徐明妍小定之日压场才是真。   姜灵洲不傻,自然也看出徐夫人意图。但徐家与萧骏驰一向交好,她是摄政王妃,也当照拂徐家一二,于是便应了下来。   小定之日,姜灵洲一到徐府, 徐明妍与徐夫人便迎了上来。   因为今日下定,徐明妍穿得格外郑重,未长开的小女儿也打扮得如珠似玉。她见到姜灵洲,便低头一礼,道:“谢过王妃娘娘了。明妍能得嫁如意郎君,都是托了王妃娘娘的福气。”   姜灵洲虚扶了一把徐二小姐,道:“陛下是个好说话之人,我也没出多少力气,我是当不起你的谢的。”   “王妃娘娘良善,日后必有好报。”徐夫人笑着做了个请姿,道,“明妍许给了陈家的大公子,那陈夫人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王妃娘娘看戏便好,不用理会我俩。”   徐夫人说的倒是真的,那陈家地位不如徐家显赫,因而陈夫人在徐夫人面前也低了一头。尤是见到徐夫人请了摄政王妃来,愈发战战兢兢了。   这陈夫人心底又是欣喜,又是难耐;喜的是攀上了一根高枝,以后有徐家乃至徐家背后的摄政王府照拂,陈家必然水涨船高;忧的是这徐二小姐嫁过来,怕是得供起来,只盼着这徐二小姐温婉些,别是个刁钻脾气才好。   这边徐、陈二家相看着人,那边姜灵洲便自顾自看戏去了。   这五瑞班先前她在街上听了一回,确实是唱得好。这回徐夫人请了五瑞班来,就只有她这一个台下观者。婢女捧上折子来,让她挑曲目。一眼扫去,倒是有许多齐国传唱的曲子,什么《宫娥娇》、《华亭柳》、《刘家苑》,最下边还有一支《姚府案》。   她看到那《姚府案》,就想起上次在道上听到的那折戏来,遂问:“这《姚府案》唱的是什么?”   婢女答道:“唱的是从前姚家谋逆之事。”   “噢?”姜灵洲忽而有了兴趣,道,“同我说道说道。”   婢女应了是,便同她娓娓叙来。   通惠年间,太延城里有个姚家,满门忠良。姚大将军能征善战,姚大夫人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奸王妒憎英良,便诬姚家谋逆;又恰好新皇登基,朝况难明,听信亲弟构陷,要斩了那姚家满门。   姚大将军与兄弟俱惨死断头台下,只余下姚夫人、姚二少爷与姚小妹。姚夫人勒令二少爷连夜奔走,投身善王麾下,一避风雨,待来日东山再起。   奸王见那二少爷跑了,便威胁夫人交出二少爷。谁知这夫人刚烈不屈,宁死也不愿断了姚家血脉;奸王无法,便要拿那八岁的姚小妹开刀,先弄瞎了姚小妹的眼,又要毒哑姚小妹的嗓子;可偏偏姚大夫人无动于衷,最后竟一头撞死在柱上。   这折《姚府案》唱的便是姚大夫人刚烈坚贞。因着唱腔凄厉激楚、悲愤欲绝,须得是五瑞班顶好的旦角儿,才能上台演这姚大夫人。   这折戏果然同宋枕霞说的一样,打打杀杀的,不适合在这满是女眷的园子里看。于是,姜灵洲便点了一曲《华亭柳》。   不多时,徐二小姐便微红着脸来了,陈夫人与徐夫人也俱面露满意之色,想来是这桩亲事已彻底定下了。   徐明妍正给姜灵洲请安时,一个婢子匆匆穿过石头桥,碎行至徐夫人身旁,同徐夫人一阵低声絮语。徐夫人听罢,面色立刻一变,口中喃喃道:“怎么又……”   “怎么?”姜灵洲关切道,“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徐夫人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讪讪道:“摄政王妃,臣妇那小,小儿子……大武……”   这名字就像是个暗号似的,让姜灵洲记起了上次来徐家时遇见的事儿。彼时,萧武川化名徐大武,偷偷溜进徐府来见她。天子驾临,徐家为人臣者,不敢阻拦,也就让他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看徐夫人这模样,是萧武川又来了。   姜灵洲心底有些纳闷了,怎么她去了谁家、看了谁,宫里头的人竟如此清楚?且萧武川总是偷偷来徐家见她,一回还可说是好奇,若有二回,三回,那又像是什么样子?落在外人眼里,岂不是婶侄逮着时机偷会?   “既陛下来了,那我便先避让吧。”姜灵洲起了身,道。   “三婶婶走得那么急做什么?”不待姜灵洲踏出一步,萧武川那颇为爽朗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面如春风、头冠明珠的少年郎,大摇大摆地踏了过来,眉眼间满是狡黠之意。   “见过陛下。”姜灵洲垂首,行了一礼,“我是个无趣之人,留在这儿,怕是会扰了陛下兴致。”   “有什么扰不扰的?我出宫来,又不是为了找婶婶。”萧武川一张俊俏的脸笑嘻嘻的。他的眉目生得有几分像萧骏驰,却更添风流;不知哪宫女子与他胡闹,在他眉心点了一粒朱砂,衬得他愈是多情。   听闻这句话,姜灵洲松了口气。   那边萧武川一撩衣袍,已在席下坐着了。台上的戏子原本已停了长袖,面面相觑地立在原处。萧武川拍一拍大腿,嚷道,“来来来,继续。唱的甚麽?是《华亭柳》么?朕也会两三句。”   他说罢,侧过头对姜灵洲道:“朕也喜欢听这五瑞班的戏,可是三叔叔弹压着朕,请都请不来宫里头。要想听一听,竟然只得偷偷摸摸跑到外边来。”   姜灵洲失笑,说:“陛下当以国为重。”   “国?甚麽以国……”萧武川装傻充愣,一张漂亮的脸故作无辜,“朕这不是……遇着了些事儿,出来散散心么?”   “这……”姜灵洲不大想理会他了。横竖这少年帝王总有理由偷懒,把政务一股脑儿丢给他的三叔叔来处理。   “昨日,太医给王嫔诊出了喜脉。”萧武川道。   “恭贺陛下,喜得龙嗣。”姜灵洲与身旁的一干人连忙说道。   萧武川虽早早就娶妻纳妾,可他子嗣艰难,一直没得一儿半女。偶有妃嫔怀孕,往往不足数月便掉了。这样的事情有了三四回,朝堂里便一直隐隐绰绰有流言,说是萧骏驰暗自下了手脚,为的便是绝先皇一脉。   姜灵洲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萧骏驰动的手脚,但她知那家伙应当是以国为先的;于国无益之事,他八成不会做。   “嗳嗳,朕还没说完呢。”萧武川搁起了二郎腿,拉长了声音,“今早上王嫔摔了一跤,肚里孩子又没了。朕烦闷得很,出来散散心。”   姜灵洲心里一惊。   又、又掉了?   这下,萧骏驰怕是更难甩脱黑锅了。   “陛下日后定会福泽绵延,儿孙绕膝。”姜灵洲不知该说什么,随口搪塞了几句。就在这瞬,她听到萧武川喊叫起来。   “婶婶!你可别动!你肩上有东西!”   姜灵洲被吓了跳,登时不敢动弹。她低眼一瞟,肩上似乎确实隐约停着一点什么,好像是只虫儿。她是女子,最怕的不过蛇鼠虫蚁,于是便愈发不敢动弹了。   萧武川半蹲在她面前,伸手去探她肩膀,口中念念有词:“婶婶莫慌,朕这就替你捉了它。”   少年帝王伸出手掌来,在她肩上轻轻一点;与此同时,他轻声对姜灵洲道:“婶婶可问过叔叔了?当日叔叔为何求娶你?”   萧武川的手指,顺着姜灵洲乌黑发丝落下。发如墨流,滑过他的指缝与掌心,最后轻飘飘落回了原地。“原来是片花瓣,”萧武川举起了手里的东西,挑眉,眼里满是逗弄之意。   诚然,他手心托着一枚深杏色的花瓣。姜灵洲一抬头,便看到这徐家的园子里,有棵合抱粗的老树开了花儿,油嫩的绿意里藏着几点深红浅红,煞是可爱。   萧武川拍了拍手,卷起袖口,重坐回了位上。恰好是在唱着纨绔子弟斗鸡走马、蟋蟀相争的戏码,他跟着戏子念唱了两句,有板有眼的,倒也挺像是那么回事儿。   “这蟋蟀儿斗得欢,白将军,大铃儿——你俩不斗,怎让我那青麻头作了王?哎呀小公子,袁瓘写那‘芳草不复绿,王孙今又归’,施荫却愣说‘王孙,蟋蟀也’,岂不笑煞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我怎么觉得有点绿。 第44章 光明寺   姜灵洲自徐家回去后不久, 便听到了宫里王嫔掉了孩子的事。   说来也玄乎,这已是第四回出事儿了。先前那些有孕的妃嫔,滑着碰着,又或者不小心吃了相克的吃食,便落了孩子。要说是巧合, 也太过巧合了些。   有人说是摄政王动的手脚, 又有人说是那梁贵妃专宠擅妒,还有人说是陆皇后蛇蝎心肠。众说纷纭, 却也没甚麽正儿八经的证据, 只得沸沸扬扬地猜着。   房太后总念叨着萧武川得早些有子嗣, 谁料到这些妃嫔却一个个的出事, 萧武川迄今都没有一儿半女。她一介妇人,脾气软绵绵的, 没什么雷厉手段, 查不出宫里是谁在搅混水, 也只能去寺里拜拜佛。   过往有妃嫔掉了孩子, 房太后便会亲自去大光明寺拜上一拜。一来求那未落地的皇嗣早登净土,二来求萧武川子嗣绵延,福泽永享。   这回王嫔落胎也是如此,执掌六宫的房太后与陆皇后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陆皇后倒是暗地里疑心是梁贵妃做的好事——梁贵妃虽深得圣宠,却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梁贵妃这飞扬性子,倒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等下作事来。   叹只叹,抓不到梁贵妃的把柄,陆皇后也只能打落牙齿含血吞, 看着梁贵妃继续在西宫里作威作福。   房太后在宫里坐了两三日,便要去大光明寺拜佛。为了求个心诚,她一向是将萧家女眷一齐带去的。宫里的皇后、有分位的妃嫔,宫外的王妃、上了名谱的侧妃,俱要一同跟去,姜灵洲也不例外。   姜灵洲倒是不反感去寺庙里,只是一想着要见到梁贵妃,就颇为头疼。   临去大光明寺前一夜里,她看蒹葭收点了行装,便露着闷闷之色坐在了榻上。萧骏驰恰好进屋来,手里托着串新造的念珠。见状,他问:“王妃这面色,可是我又惹到王妃了?”   “明天要见着那梁绿蕙,妾身烦。”她道。   “我也烦她,”萧骏驰失笑,挥手遣散了房里的仆婢,“可我那侄儿把她放在心尖上宠,动梁绿蕙一下,我那侄儿能跳三天。”   萧骏驰一提起萧武川,姜灵洲便想到在徐家遇到的事。   那时,萧武川问她,知不知道萧骏驰娶她的缘由。姜灵洲仔细回忆起来,也确实有些不明不白的——萧骏驰求娶她时,魏军形势一派大好,刀锋直指华亭,还抓了一个齐国的王爷壮士气,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能破了华亭城门,长驱直入。   若真成了那副光景,那她就是个任人糟践的亡国公主了。   可那时,萧骏驰忽然遣来使臣,说要结亲。   硬要说的话,也能说出个理由来——譬如魏一直大动干戈,民不聊生,萧骏驰不想再作践军士性命,欲修生养息。可姜灵洲总觉得,这其中没这么简单。   “王爷,妾问一件事。”她拽了拽萧骏驰袖口。   “你问。”   “王爷……当日,为何求娶妾?”   突然问出这话,她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萧骏驰收起了念珠,抚平袖口,慢悠悠说:“王妃想听真话,假话,还是半真半假、真假半掺话?”   “先听假话吧,假话好听些。”她道。   “那好,”萧骏驰笑说,“王妃素有齐国第一美人名号,竞陵心驰神往,仰慕已久;大军南下,也不过是为了借机求娶与你。正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难听!”她嚷道,“甚麽‘倾国倾城’?家破人亡的事儿,都推到女子身上,自古唯有无能之辈,才这般胡说八道。”   萧骏驰说不过她,哑口无言。一忽儿,他道:“是是是,王妃说的对。那王妃可想听真话?”   “当然要听。”   “我怕王妃听了,会生气。”   “不生气。”   “真不生气?”   “那我说了。”   萧骏驰咳一咳,说:“事儿……有些杂乱。我现在想想,还觉得心虚得很。王妃也知,我那侄儿是个小色鬼,他看到梁绿蕙,就走不动步子,硬要把梁妃抬进宫里,封了贵妃。只是梁妃她……”   萧骏驰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也是我的过错,年少时爱玩笑,耽误了她。”   这说法,让姜灵洲的耳朵一下子立了起来。“王爷,你直说罢,”她露出温婉似水的笑意,一副大方娉婷的模样,“妾是决不会生气的。”   “梁妃从前同我说,想做这人上之人,我便应了。我想她小小士长之女,嫁入宫中作了贵妃,也算是人上之人;可她原想要的不是如此……”   “是嫁给王爷?”   “是。”萧骏驰点了头,又苦恼道,“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我一介武人,粗鄙不堪,除了手上小有权职,也没甚麽好欢喜的。我大魏女儿向来多情活泼,可这也忑多情活泼了些……”   “哦。”姜灵洲说,“王爷继续说。”   萧骏驰揉着额头,有些困扰,道:“算了罢,这些事儿王妃不知道也罢。知道了平添心烦,我自个儿会处理好的。”   “妾为什么要心烦?”姜灵洲笑的愈发温柔了,“王爷瞒着捱着不告诉妾,才叫妾心烦。”   萧骏驰默了,心里想了一会儿,觉得姜灵洲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他缓缓道:“后来梁妃嫁入宫里,圣宠不衰,可她隔三差五,就要命宫婢来找我。这实在不像话,我便打算娶个妻子,好断了她的心思。”   “于是,王爷就挑中了妾?”   “是。只不过,这其中还有层缘由。”萧骏驰淡然说完这句话,忽然又缄了口——他意识到自己多言了。一会儿,他笑笑,说:“王妃别放在心上,我胡说八道呢。”   姜灵洲见他死活不说“剩下那层缘由”,心里似白爪挠心一般的痒,上去就揽着他的肩,晃着手臂娇娇地说:“王爷,您就告诉妾吧。”   如雪似玉的美人,嫩生生的手臂揽着他的肩颈,馨香馥郁,诱得人心底微动。犹如恰添了凤髓的兰烛,明光照人;又似金簧微奏,莺语声滑。   萧骏驰险些乖乖听了她的话,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刚说的是半真半假、真假半掺话,王妃不用放在心上。”他搂了怀里人柔若无骨的纤腰,一双手上下摩挲着细腻玲珑体态,声音沉了些,“明日你去大光明寺,要宿在佛寺一夜,是故今夜可不能浪费了……”   旋即,春暖花开,玉融香透。   |||   次日启程,姜灵洲便随着太后启程去了太延城外的大光明寺。萧氏女眷的车马洋洋洒洒列了一队,随行的宫婢、侍卫又是如长龙般的一串。远远看去,香车玉马、金笼玉匣,蔚为壮观。   姜灵洲一早便见过了太后,自太后那儿得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梁绿蕙称病留在了西宫里,不去大光明寺。   一想到不用见到那深宫怨妃,姜灵洲便觉得空气也舒爽多了。   梁绿蕙这样的小妇人,甚麽大错也没有,惩也惩不得,罚也罚不到,她还老在言语上怄气膈应人,就像是只藏在梁柱缝隙里的虫蚁,拿刀切大材小用,用扫帚拍还老打不着,难受得很。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了半天功夫,就到了太延城外。   大光明寺隐匿在太延城外的十里青山中,屋瓦飞檐,极是肃穆庄严。因为这寺庙是由萧家供养的,平日里没什么外人去,因而寺堂虽宏大壮阔,却清净萧寂。   住持携着几个小沙弥候在寺门口,等着接见这一行身份尊贵的女眷。房太后在女官搀扶下下了马车,又轻轻搭住姜灵洲的手掌,引她到住持面前。   “弥行大师,不必多礼。”房太后笑道,“这位是哀家弟妹,竞陵王妃姜氏。”   这弥行法师白须长长,眼有慧光,显然是个得道高僧,因而才得房太后如此礼遇。法师双手合十,微微一躬,对姜灵洲道:“贫僧见过竞陵王妃。”   见完礼后,弥行法师在前引路,将一行人带入大光明寺中。   房太后身后跟着陆皇后与三四个高位的妃嫔,还有毫州王妃何宛清与一个生面孔。姜灵洲用余光望了一眼那陌生女子,小声问兰姑姑:“毫州王妃身旁那女子是何人?”   向来通晓太延人情世故的兰姑姑,竟然难得地犯了难色:“这……老身也不知。怕是近两年老身在竞陵时,才入了名谱的女眷。”   陆皇后耳朵尖,听见了这话,便笑着替兰姑姑答了。   “摄政王妃有所不知,这是毫州王侧妃,平氏,双名朝云。”她攥着帕子,瞥一眼那平氏,忽而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言语里有着蔑意,“她祖家便是毫州的,家里经着商,王妃不知情才是正常的。”   原是个商人家的女儿,难怪陆皇后面露不屑之色。   姜灵洲这样想着,忽而又觉得“平朝云”这名字好生熟悉,却死活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饿喔想吃麻辣香锅嘤嘤婴 第45章 送香片(二更   这平氏生的体态风流, 含烟带玉,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毫州王妃何宛清与她站在一块儿,也硬生生被压下了一头来。   毫州王独宠侧妃,冷落正室,在太延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也难怪何宛清常常拉着一张苦瓜脸, 四处尖酸刻薄地找别人的茬子。   姜灵洲是不大懂何宛清的。这魏国和齐国又不一样, 女子可和离再嫁。既何宛清与萧飞骕两看生怨,又互不欢喜, 为何不干脆一拍两散?这样生生耗着, 岂不是蹉跎年华?   一行人到了正殿, 但见福界威严, 鹫堞森然。一座大像浑然庄严,满身金彩。梵语声声, 伴着远处猿鸣钟音、木鱼敲打, 如入非人间之境。   房太后取了香, 双手合十, 闭目而拜。她髻上垂珠微晃,映出佛像前一排煌煌烛火来。忽而殿外一道冷风吹入,竟将那排烛焰齐齐扑灭。陡然一瞬,殿里便黯淡下来。   房太后一惊,手里持着的香险些落地。弥行大师不忙不乱,道:“太后娘娘心诚,这是佛祖显灵。弥空,再将烛火点上。”   房太后这才释然。   待一排女眷皆拜了那樽金佛, 房太后入了佛像后的小间。余下女眷,便各自念佛作祷。   小间里,房太后跪在蒲团上,慢慢拨着手里念珠。她望着龛笼里供着的小像,口中念念有词:“祈蒙见恕,不得不为。祈蒙见恕,不得不为。祈蒙见恕,不得不为……佛祖谅我。”   “太后娘娘,”门外守着的绛春忽而道,“皇后娘娘来了。”   房太后手里念珠一顿,放柔了声音,道:“让她进来吧。”   陆皇后撩起香帔,进了小间。太后正双手合十,闭目喃喃念着“愿佑哀家那孙儿早登极乐”。等房太后念完了这句,陆皇后才在蒲团上跪下来,见礼道:“太后娘娘,臣妾有一言,不得不说。”   房太后闭着眼,道:“什么事儿?”   陆皇后朝外看去,见诸妃嫔都在远处,便悄悄凑近了房太后,低声道:“陛下久久不得子嗣,这恐怕与梁妃脱不了干系。”   “休得胡言。”房太后微微一颤,小声斥道:“没影儿的事,也拿来嚼口舌,哪还有个皇后的样子。”   “臣妾并非空口捏造,红口白牙胡说八道。”陆皇后抿紧了唇,肃然道。   “佛祖在前,我陆之瑶又怎能是非不分?臣妾所说的句句属实——从前谢贵人落胎,跟着她的宫女便与梁妃身旁的秋鸳交情不浅;如今王嫔流了胎儿,她失足的地儿被人泼了油泥。若说无人动手脚,臣妾是决计不信的,只是……”   只是,陆皇后意图罚那梁绿蕙,却被萧武川拦住。她无法,一五一十地将这些缘由条条状状地说与萧武川听,可萧武川却一口咬定此事绝非梁妃所为,还大发脾气,将陆皇后斥了一顿。   陆皇后毫无办法,才求到了房太后处。   说实话,陆皇后并不抱期望。因着这房太后像团软泥巴,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一副菩萨面孔。若是有谁闹起来,房太后也只会在中间和稀泥。   果然,房太后听了,便犹犹豫豫道:“算了罢。既皇儿说不是梁妃,那便不是。”   陆皇后咬咬牙,又道:“可若长此以往,六宫规矩岂不是犹如无物?臣妾掌凤印、理宫事,又怎能放任不理?”   房太后听了,软和说:“梁妃是皇儿心尖上的人。你做皇后的,也多少体贴一些。”说罢,她又转回去念佛了。   陆皇后见了,心知房太后是绝不会还王嫔一个公道了。她告了退,暗恨着出了小间。抬眼一望,恰巧看到姜灵洲的身影,顿时又有了主意。   房太后不理她,说不准,便是因着她陆之瑶是竞陵王挑出的皇后;可换做是竞陵王妃,便没了这层妨碍。且那竞陵王妃也是个硬气人,嫁进来已有一段时日了,却愣是没让梁妃讨到过好处。   听闻梁妃三番五次请那竞陵王妃去自己宫中,可这竞陵王妃一点面子都不给,次次都不理。后来梁妃又想法子赐了个美妾下去,那美妾还没摸着竞陵王的边,就被打发出去嫁人了。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于是,陆皇后便走近了姜灵洲。   “摄政王妃,念了这会经怕是累了,不如去后头歇一歇?”陆皇后笑说。   “也好。”姜灵洲确实觉得有些累了。   两人到了厢房里头坐下,婢女们取了斋点茶水来,又有给陆皇后捏腿脚的。姜灵洲随口问了句:“太后娘娘还在佛前么?”   “是。太后娘娘心诚。”顿了顿,皇后又叹道,“只是这样心诚,也不知佛祖愿不愿保佑。”   姜灵洲听她话里似有深意,蹙了眉问:“皇后娘娘可有人什么扰心事?”   “说与摄政王妃,怕是叨扰了。”陆皇后啜了一口茶水,“六宫之事,总也不好劳烦摄政王妃做主。横竖只是本宫管教无方罢了。”   姜灵洲想到这陆皇后可是萧骏驰亲自选出来送进宫里的,娘家远在胶州。除了那个谁都能拿捏、谁的话都听的房太后,她也只能向摄政王府求助。摄政王府要是不帮这陆皇后,她便会孤立无援。   “皇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说。”姜灵洲分得清轻重,便如是道。   “那摄政王妃便当本宫是在胡言乱语吧。”陆皇后放下茶杯,眼里望着房梁上七宝佛印,“陛下子嗣艰难,若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本宫稍稍查证,得知妃嫔落胎之事多多少少都与那梁妃有所关联。只是陛下偏宠,本宫也无可奈何。”   姜灵洲听罢,心里略一思虑,答道:“皇后娘娘掌管六宫,事务繁多,若有顾不到之处,也是常事。这事儿我会与王爷说道。只是那梁妃跋扈,皇后娘娘还须多担待一番。”   陆皇后露出一分慰意来。   两人说完这事儿,又坐了一会儿,便出了厢房。晚上用了斋菜,便各自去房里歇了。大光明寺的客院隐在山里,东一座小院、西一座小院,又有朗月清泉、层叶叠浪,风景煞好。坐在客院里时,便能听到流水潺潺之音。   姜灵洲累了一天,倦得不行。正欲梳洗之时,便听到门外为霜道:“谢贵嫔娘娘来了。”姜灵洲一懵,心里嘀咕着谢贵嫔又是哪家哪户的闺女儿,忽然跑上门来打搅。   为霜开了厢门,见门外立着个巧笑倩兮的宫妇。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实在愧怍。”谢贵嫔并不进屋,只是站在外头,远远道,“妾身这几日作了些香片,有采了红雪的,还有采了零陵和兜娄的,气味各不同,却都有安神静气之效。趁着今日大家都在,赶着分发出去。”   姜灵洲仔细一看,谢贵嫔的婢女手中捧着个小花篮,里边装了似香袋一般的物什,芳香怡人,有红有绿,确实是女子平常用的东西。   “谢过贵嫔娘娘了。”她道,“贵嫔娘娘可要进来坐坐?”   “不了。”谢贵嫔说,“这香片芳香浓郁,放在房里反倒是有些熏,挂在屋前便好。前头的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也是这般做的。”   兰姑姑向不远处望去,见陆皇后的小院里果真也挂了个小香片,想来是大家都这样做的,便对姜灵洲点了点头。于是,姜灵洲收下了香片,挂于房檐上。   只是,自从在宫里出过事后,她就格外警觉,因而姜灵洲着意叮嘱了白露,过一个时辰便将这香片收起来。   可是,还不等一个时辰过,兰姑姑就浑身起了疹子,好像是对那香片里的东西过了敏。姜灵洲有些愁,因为这香片是他人所赠,若是丢了,则有些失礼。可一直放着,便要害兰姑姑难受。   她想到人人屋前都挂了香片,便拿起一枚镶红宝对蝶的发簪,同蒹葭道:“你拿这香片去,与陆皇后的香片换一换。兰姑姑过敏了,换一包香片来总没事。顺便拿了这簪子,与陆皇后赔罪。”   蒹葭应声说是,便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换了个香片来,兰姑姑的过敏之症也有所好转。于是,姜灵洲便安心歇下了。   那边,陆皇后解了一身衣衫,拆了如云发髻,也恰好在床上坐下。她的心腹使女纨扇解了床帘,还有些不安:“娘娘,您说摄政王妃会理这档子事吗?”   “若是她不理,刚才便不会谴婢女来同本宫换香片。”陆皇后慢慢道,“她必定不喜欢欠着旁人,因而本宫求她一件事,她便要求回来。不然,小小一个香片,何至于要本宫帮忙?直接丢了便是。”   纨扇笑了,说:“娘娘说的是。那梁妃怕是跋扈不了多久。”   陆皇后躺卧下来,嘴角亦嗪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房太后一副菩萨面孔”时,手抖打成了“房太后一副披萨面孔”……   反复看了三遍都觉得没毛病啊,差点就这样发出来了……   感觉剧情有些慢了 加一更~   目标是快点打倒反派大混蛋~ 第46章 客宿夜   夜渐深, 榻上女子倚枕而卧。莲纹帐勾低垂,素色帘幕下半露出年轻女子窈窕身形。窗外树影婆娑,摇曳生姿。溪声淙淙,不绝于耳。   “吱呀”一声轻响,映着树影的窗扇被人推开。一个着僧衣、踩布履的男子, 翻过了窗扇, 落入了房内。   他一眼就看到床上那女子纤袅身形,不由轻笑一声。丫鬟在外间睡得熟, 他悄然靠近的脚步不曾惊动已经睡熟的婢女。   僧衣男子撩起素帐, 坐上了床榻, 继而便用单手扣住女子的肩臂, 另一手去撩她身上被褥。   这样的动静惊醒了床上女子,她顷刻间发出惊呼来。   “纨扇!如意!来人呐!”   陆皇后从梦中惊醒, 却见到一个僧衣男子坐在自己枕边, 又惊又恐, 登时奋力反抗起来。   她这一声出口, 却令那僧衣男子微惊:“怎么是……”   陆皇后一介弱质女流,又是自幼在闺中娇养大的,虽学过骑马射箭,可力道到底比不得男子,竟被按得死死的。她欲再呼救,却被那男子闷住了嘴。   纵使陆皇后千算万岁,也未料想到这由萧家供养的大光明寺里,竟会出这等胆大包天之徒。   她奋力挣扎间, 手指拽下男子头顶僧帽,却见他一头乌丝顷刻间落了下来,披了一身。月色盈盈,照亮他面颊一角,露出眼角一颗泪痣来。   竟是个假和尚!   谁在外间的婢女纨扇、如意等人惊醒,伴着杂乱的脚步声,灯火倏然亮起。   “娘娘!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男子见状,只得松开了陆皇后,又从那窗里翻了出去,顷刻间便逃得没了影儿。待纨扇推门而入时,只见窗扇大开,榻上的陆皇后衣衫凌乱,满面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恐惧模样。   “娘娘,这是……”纨扇大吃一惊,连忙替她的主子披上外衫,又去查看那道窗扇。陆皇后大口喘着气,胸脯起伏不定。半晌,她狠狠将一个玉枕丢了下去,尖声叫了起来,“真是好大的胆子!”   陆皇后所遇之事,顷刻间便惊动了整片客苑,连房太后也自懵懵睡梦里惊醒了。上僧听闻寺里的贵人出了事,忙不迭匆匆赶来,生怕贵人出了一二差错,连累整个寺都落不得好下场。   “堂堂大光明寺,竟然出了如此肖小!”皇后身边的女官桂姑姑差点儿咬碎一口牙,恨恨瞪着赶来的上僧,“竟敢行刺皇后娘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上僧额头冷汗涔涔,连连跪地磕头求饶:“皇后娘娘恕罪,是贫僧管事有失。只是我大光明寺向来只收虔心向佛之人……”   “竟敢狡辩?!莫非我们娘娘还会拿此事同你玩笑?!”桂姑姑大着嗓子,大声地嚷道,“还不快去抓人?!”   “已去了!”上僧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   屋外如此热闹,姜灵洲自然也无法安然入睡。她披着衣衫起身,见屋外灯火通明,一团人聚在一块儿,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便亲自踏出了院门。   “这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如此热闹?”她打了个小呵欠,问。   “……竟然惊动了摄政王妃,实在愧怍。”陆皇后面色一缓,又恨恨道,“这大光明寺里藏着贼人,夜半三更竟敢行刺于本宫。”   姜灵洲微惊。   这大光明寺可是皇家礼佛之地,佛徒的甄选向来最是严格。且寺内武僧众多,极是安全。若有人大着胆子进了大光明寺,行刺皇后娘娘,岂不是自寻死路?   且……   行刺皇后做甚?   她一介女流,娘家远在胶州郡,既无宠,也无势。虽是皇后,有着小小掌理六宫之权,却始终斗不过梁贵妃,全依仗着摄政王府与太后娘娘的鼻息过活。   说话间,武僧们便推推搡搡着一个僧人来了。那僧人生的其貌不扬,走得踉踉跄跄的。上僧一见,连忙道:“娘娘,人已经抓到了。”   陆皇后一见,便攥紧了手。   刚才坐在她枕边的那男子,分明不是眼前这相貌平平的僧人。那男子蓄着长发,且眼旁有一滴冶艳泪痣。那隐隐约约轮廓,竟好似那……   想到此处,她连忙打住了自己思绪。   这绝无可能。   被捆起的僧人,一听闻上僧称陆之瑶为“娘娘”,立刻“噗通”一声,跪在了陆皇后面前,哭丧着脸开始大声嚷叫起来。   “我与王妃娘娘是真心的!”他说的话还带点儿口音,似乎是齐国华亭地方的方言,“我与她在华亭就已相识,恨只恨摄政王棒打鸳鸯,硬要拆散我俩!”他说完,环顾四周,望着那些妃嫔,口口声声道,“你们也是为人妃嫔者,也心知求而不得之痛!不如放我与王妃娘娘一条活路吧!”   说罢,他就朝陆之瑶膝行而去。   一个作和尚打扮之人,却说着“求而不得”;自称与姜灵洲相识,却又把陆之瑶认作了姜灵洲。这其中若是没有猫腻,恐怕无人会信。   桂姑姑冷笑一声,当即就要开口。姜灵洲却抢先一步,兴致勃勃地开口问,“哦?你说你与王妃娘娘是旧故?”   僧人扭头看她,为容貌所惊,小小恍神了一阵,便铿锵答道:“正是。我从前乃是华亭奉行官,与王妃娘娘自小便识得。”   在场女眷,大抵都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有的便发出轻笑来。   “噢?”姜灵洲兴味愈甚,“那你今夜来此,是来做什么的?”   “是王妃娘娘找我来的。”僧人信誓旦旦,“她说她嫁了摄政王后,对我万分思念,想要一解相思之苦。因而,我才想方设法入了这大光明寺。”   “一派胡言!”兰姑姑横眉冷目,道:“你所跪之人,乃是大魏的皇后娘娘。与你对话之人,才是摄政王妃。你连摄政王妃的脸面都不识得,还敢谎称与王妃娘娘相识?”   那僧人一愣,顿时有些慌了。   桂姑姑也接口,板着老脸,冷冷说道:“竟敢污蔑摄政王妃,杖杀也不为过。来人呐——”   “慢着,”陆皇后理了下衣襟,微微挑眉,对那僧人道,“我看你区区一介小僧,也无这样大的通天本事进来这大光明寺。不如同本宫说一说,你身后有哪位贵人指点?兴许本宫还能饶你一条贱命。”   僧人听闻,登时额头冷汗涔涔。   “我……我……”   “算了罢,”一直在旁旁观的房太后却在此时慢悠悠地开了口,“闹了大半夜,也该休息了。杖杀便好,这后头的事儿自有大光明寺来管。”   房太后的话,比陆皇后管用的多,武僧们立时将那男子带了下去。大光明寺内不可破杀戒,这男子约莫是要带出去杖刑了。   陆皇后心有不甘,犹如百爪刺心般难受。她心里笃定此事是梁绿蕙所为,却又不能顺杆把她挑出来,心里有些埋怨起了次次都搅混水的房太后。她目光一转,看到在旁瑟瑟发抖的谢贵嫔,又想到了一出好计来。   “这僧人缘何将本宫与摄政王妃认错,本宫倒是极为好奇。”陆皇后端正了神色,目光落在谢贵嫔身上,“说来也怪,摄政王妃与本宫换了个谢贵嫔所赠的香片,今夜便发生这样的事儿……”   谢贵嫔抖了一下,立刻跪在地上。她抬起头来,清丽的面庞淌下两行泪来:“皇后娘娘,臣妾与此事绝无干系。这香片谁人都送,太后娘娘、毫州王妃、静妃姐姐都是有的,臣妾也不知为何娘娘会遇到这样的事儿……”   “好了!”房太后的语气里有些埋怨了,“皇后,你也别把怨洒到别人身上了。大家都累了,各自回去歇着吧。”   陆皇后噤了声,眼中是满满的不甘。   她压下怒火,恢复了平日里端庄从容的模样,回小院去了。   房太后叮嘱姜灵洲等人回去好生歇息,自己则去陆皇后房中安慰她。房太后时常这样,各打五十大板,两头都作好人。此刻她也是特地去给陆皇后脸面的。   “皇后,你是六宫之首,也须宽忍些。”房太后素面清淡,步入了陆皇后的房间,口中喃喃有词,“哀家知道,梁妃多少有些得罪你,可那梁妃是皇儿心上的人。”   陆皇后垂首,面上恭恭敬敬听着,心底却有些不耐。   这房太后翻来覆去,就只会说这几句话,和她儿子一样,一心护着梁绿蕙,也不知是图些什么。想要扳倒那梁绿蕙,还得仰仗摄政王府。   房太后说完那一句,忽而久久停住了。   她的目光落在窗台处,那儿有个淡鹅黄的香囊,穿着金线银绳,煞是精致。   看到那香囊的一瞬,房太后的面色陡然狰狞了起来。向来与世无争、平和寡淡的面孔,满布扭曲的阴沉之色,与她过去示人的形象判若两人。   好在她背对陆皇后,陆皇后并未发现。   “太后娘娘……?”陆皇后小声地问了句。   “无事,”房太后恢复了淡然神色,不动声色将那淡鹅黄的香囊扫入自己袖中,“哀家刚才同皇后说话,不小心竟掉了只香囊,找起来费眼睛。”   |||   次日,太后一行人出了大光明寺,回太延城去了。   陆皇后受了惊吓,心里对梁绿蕙愈发暗恨不已。她有心拔除梁绿蕙,却苦于手中无人可用,只得一封书信递到了姜灵洲这来。   姜灵洲看着皇后递来的信,有些头疼不已。   她平常管管府里的事儿,看看别家女眷勾心斗角就已有些心烦了,谁料到现在这宫里头的事都要她来管。她一介摄政王妃,倒像是个皇后与太后了。   她愁了一天,待萧骏驰回来了,就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   皇后说梁妃跋扈,暗暗怀疑陛下无子都是梁妃从中作梗;又说大光明寺遇袭一事,也与梁妃脱不开干系,因而望摄政王府能助她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萧骏驰听了,凝神道:“确实该查查。不然,本王便要背个‘断君子嗣’的污名了。且听你所述,怕是那夜本当是你受罪,皇后只是被牵累了。”   姜灵洲心里“咯噔”一下,也惊疑了起来:“如此一说,倒是极有可能……”   “早该把你关起来,做本王的雀儿,”萧骏驰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脸,低声说,“这天下竟有那么多人看着你,真真是恼人。”   “只会关着妾身,算什么本事?!”姜灵洲不服,反刮了回去。她本想用指腹刮一下他的鼻梁,却冷不防落到了他的嘴唇上,那家伙还不知羞耻地捉住她的手指亲了一下。   “你!”她顿了顿,狠狠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用牢笼来圈人,是圈不住的。王爷若有心,他日无须画地为牢,妾也会留在这儿,再不出去。”   “成了成了,说不过你。”萧骏驰道,“说正事儿吧,宫里头还是得查。”   “可这又该怎么查?”姜灵洲露出愁色,“太后与皇后都查不出,妾又能做些什么?”   “让兰姑姑去吧。”萧骏驰说,“兰姑姑在这西宫里待过几十年,先后服侍了我母后与皇嫂,对西宫再熟稔不过。这些宫里头的门门道道,兰姑姑也极为清楚。虽为了照顾姚……宋采薇,在竞陵待了两年,但必然比皇后身边的桂姑姑顶用。”   “如此也好。”姜灵洲点头。   “只是要得罪你了,”萧骏驰说,“没兰姑姑在身旁,王妃可会寸步难行?”   他面带调笑之色,令姜灵洲满心不服。她挑眉,道:“原来妾在王爷心里便是这样不顶用的么?没了兰姑姑就做不好事儿?”   “玩笑之词,玩笑之词。”萧骏驰连忙讨饶,说着把她抱到自己膝上来。姜灵洲一瞥屋外天色,嚷道,“这大白天的,王爷真是不知检点!”   “检点甚麽?”萧骏驰权当没听到,一双手直往她衣裙下钻去,“还是风流快活有趣些。”   “不要脸……”她嘟囔道。   话音未落,便吞进了腹里去。男人如她所言,一点儿脸面都不要,竟拨开她的衣领,在她玉雪似的肩上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千辛万苦娶了来,总归要多亲热亲热才好……”   |||   过了两三日,兰姑姑便打点行装,入了西宫。姜灵洲也进宫见了房太后,直言要彻查王嫔落胎一事。房太后喏喏的,却还是点了头,不安道:“此事便交给摄政王妃了。”   待姜灵洲从房太后宫里出来,梁妃的软舆恰好近了宫门。   已是暖春了,梁妃换了一身绡纱宫装,依然是艳丽如火的石榴红。若说宋采薇穿红是压不住,那梁妃穿红色便是恰得其所,爪牙张扬。她那副凌厉傲然的面孔,恰好衬这如至荼蘼的红。   “河阳公主又来拜见太后娘娘么?”梁妃扬起手掌,软舆便停了下来。只是她不下舆,也不行礼,甚至依旧称姜灵洲为“河阳公主”。   “恰好无事,与太后娘娘做个伴罢了。”姜灵洲答道。   梁妃露出一抹讥笑,道:“河阳公主真是好气运,在大光明寺竟得以全身而退。”   姜灵洲微微一愕。   听梁妃这语气,她果然是对大光明寺的事了解一二。或者说,她便是那幕后之人。   “贵妃娘娘这般大张旗鼓地道出来,也不怕惹火上身?”姜灵洲抬了眉眼,极是认真地问,“皇后可是正在彻查此事。”   听见“皇后”一词,梁妃嗤笑一声,懒懒撩了颊边散发,道:“一个不得宠爱的女子,又能对本宫做些什么?不过是只草里行虫罢了。就算是本宫所为,你们又能奈本宫何?”   她虽故作不屑,可一双眼却忍不住地偷偷朝姜灵洲望去,眸底深处是藏不住的妒忌。   “贵妃娘娘以为,若那淫僧得手,王爷便会弃我不顾?”姜灵洲问。   “你们齐人不是最重‘贞洁’么?”梁妃轻飘飘道,“若真出了事儿,怕是河阳公主便要一死了之吧?”   “那贵妃娘娘可是太不懂王爷了。”姜灵洲淡然一笑,说,“既贵妃娘娘一点儿都不懂王爷性情,那便也无甚好担忧的。”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白露早看那梁妃不顺眼,咬着牙悄声道:“王妃,这梁妃好生嚣张,为何不治她一治?”   “有什么可治的?”姜灵洲不以为意,“这样的性子,傲不了多久。她这一身骄横,皆倚仗着陛下宠爱。世事无常,天道有变。他日一旦失宠,梁妃的下场便不用猜了。”   更何况,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梁绿蕙再这样跋扈下去,怕是威风不了多久。   |||   陆皇后有了摄政王府在背后,立时便查起宫内之事来。因着房太后也被提点了两句,这回倒没有“算了”、“算了”地在其中和泥巴。陆皇后入宫大半年,头一回感觉到了手握掌理六宫之权的滋味,不由出了一口恶气。   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送香片的谢贵嫔发落了。   她动不得梁绿蕙,难道还动不得一个小小的谢贵嫔么?   陆皇后带了兰姑姑、桂姑姑等人,到了谢贵嫔宫里,言说谢贵嫔勾结大光明寺恶僧,行为有失,秽乱宫闱,须得除了嫔位,降为御女。   谢贵嫔闻言,立刻软了膝盖,跪倒在地。她双眼盈泪,一双娇嫩手掌紧拽着陆皇后衣角,口中哀哀求饶:“皇后娘娘明鉴,臣妾对此事实不知情,万望皇后娘娘明察!”   她又一连磕了数下头,额上擦破,渗出嫣红血珠来。   陆皇后托着茶盏,鎏金米珠的指套搭在杯沿,在烛火下流溢着黯淡的光。她慢悠悠地啜了茶,这才望向满面惊色的谢贵嫔,道:“谢如莺,你要怪,便去怪梁妃吧。”   陆皇后甫一回宫,梁妃便已趾高气昂地来她面前转了一圈,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大光明寺一事,直说那谢贵嫔便是她派去的,气得陆皇后心口绞痛,却又无可奈何。   若是动了梁妃一根手指,怕是陛下即刻就会摘了她的后冠。   她想到梁妃与谢贵嫔勾结一气,心里愈怒,再看谢贵嫔楚楚可怜模样,恼怒愈甚。她端着皇后矜贵的架子,声色却冷得很:“来人,送谢御女迁宫。”   说罢,陆皇后带着身后的女官婢子,浩浩荡荡离开。   谢如莺抽泣了一声,神色呆呆地跌坐在地,一双手在地上胡乱抓着,险些折断了指甲。眼见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姑姑包了一团简单的衣物首饰,便要架着她朝外走,谢如莺终是没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豆大的泪珠子直往下滚。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看着毫不可怜。   只可惜那几个姑姑都是皇后宫里人,对她毫无怜悯,还冷笑连连:“陛下不在,装什么可怜呐!哭哭啼啼的。”   谢如莺带了两个婢女,迁入了冷清的宫舍。说是“迁”,也只不过是被人胡乱地扔了进去,浑身物件只留了一包衣物和首饰。   这宫室破破落落,门窗有些漏风,四下里的梁柱都掉了漆,磨了边角的八宝柜上结着蛛网,看着好不寒酸。因着是西宫里最角落的宫室,四下里安静无比,听不到一点声音,死寂得可怕。   两个婢女扶起谢如莺来,抹着眼泪劝道:“不如去求求梁妃娘娘吧!”   “算了罢。”谢如莺怔怔道,“梁妃若会救我,当初便不会让我做那事。”   谢如莺本是个小官之女,因有美貌,才被召入宫内。她知道这宫内有梁妃这等人在,因而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在陛下没有薄待她,宠爱甚厚。虽位在梁妃之下,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妃嫔。   那日梁妃召她去宫中,让她在大光明寺分送香片。梁妃拨弄着艳红指甲,心不在焉道:“只不过是送个东西,你什么也没做,有什么好怕的?”   梁妃向来跋扈,若是得罪了梁妃,在这宫里必然不好过。谢如莺权衡之下,便应了梁妃。料想只是送送东西,应当不会出事。谁知,皇后娘娘遇了歹人,现下又得了权势,竟将她发落到了这冷宫里来。   且……   若是陆皇后与摄政王妃真换了香片,那原本被设计之人,就是摄政王妃。   梁妃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贵嫔: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说不当说。 第47章 罚梁妃   天气渐暖, 太延城次第染上了春|色。方发轫抽芽的新绿里,时而藏着或细碎或繁大的花骨朵儿,有的挤挤挨挨躲在屋檐下,有的摇摇曳曳藏在石缝间,还有的则娇娇俏俏别在女子的髻上。褪了冬雪的太延, 整个儿活泼鲜亮起来, 犹如刷了一层厚重油墨。   姜灵洲收到了华亭的回信,姜晏然说华亭一切安好, 只是近来朱太后偶有咳嗽, 需要静养一阵。末了, 又提及刘琮, 言语朦朦胧胧、模棱两可的,让姜灵洲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日生变, 望小妹勿要伤心。”   听姜晏然这话, 似乎是笃定了刘琮会出些什么事儿。   可刘琮向来无心权势, 只爱舞文弄墨。姜灵洲出嫁前, 他便缩居一隅,成日里研究些风花雪月的东西。这样的人,又能折腾出什么事儿呢?   她正端着信纸看,冷不防手中的信纸便被萧骏驰抽了去。   他倚着窗,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信纸,道:“王妃,这‘安庆王’是谁,为何姜太子要特地与你提上一提?”   姜灵洲心里暗叫一声“麻烦”。   她与刘琮是幼时友人, 后来已经生疏了。若是硬要说,顶多是见过几面。可这又要如何与萧骏驰解释?——你老婆的青梅竹马?   “安庆王?是个王爷啊。”萧骏驰不等她回答,已是自个儿钻研出了答案,“又是你的哪个叔叔吧?你们齐国人娶这么多老婆,生的王爷皇子也多,我是记不住的。”   姜灵洲一听他这么说,就有些不服气:“王爷,您嫌弃我父皇和皇祖父娶的多,可你们萧家人不也是如此?你侄儿宫里那十来个妃嫔,王爷都不记得了?毫州王独宠侧妃,王爷也不记得了?”   萧骏驰吃瘪了,默然好一阵,说:“我说不过王妃。罢了罢了,我认输便是。”他和姜灵洲闹了一阵子,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了,“险些忘了我要同王妃说些什么了。再过一段时日,便是春猎了。到时候这宫里宫外的人,都要一齐去北山行宫的。王妃有猎装没有?”   姜灵洲摇头:“别说猎装了,我连弓都不曾碰过。”   “那王妃怕是也不会骑马了。”萧骏驰将信纸递回她手中,道,“罢了,我抽空教教你吧。改日我给你选一匹温驯点的小马,好好让你学学。”   一听到骑马,姜灵洲就有些憷了。但她不想在萧骏驰面前露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不过两三日,萧骏驰便弄来了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个头矮矮小小的,恰好能让姜灵洲跨上去。   “你给它取个名字,可千万别叫‘铁脚’了。”萧骏驰摸了摸鬃毛,那小母马鼻口一张,呵出口气来,很柔顺地在男主人手上蹭了蹭。萧骏驰感叹一声,道:“王妃哪天也这么温柔小意,那就好了。”   姜灵洲横了他一眼,极想提起裙角就踹他。   “马当以疾驰千里为上,我看叫‘骏驰’就好。”她义正辞严道。   “……”萧骏驰微微一愣,露出个淡定笑意来,说,“王妃总是记着我,让我受宠若惊。”   两人在马厩里说了会儿话,就看到蒹葭捧着一叠新衣来了。   “王妃娘娘,猎装已裁好了。”   “这么快?”姜灵洲有些惊奇,“连我的尺寸都没量,这就做出来了?不会不合身吧?”   “是为夫让人备下的。至于王妃的尺寸么……”萧骏驰泯了笑意,再也不语。   睡觉那点儿功夫,还不够他用手把姜灵洲的尺寸从头量到脚么?   宫外诸人在准备行猎一事,宫内亦是如此。虽离春猎还有一段时日,陆皇后却早早开了箱笼,让人备好了猎装与靴袜。她虽力气不大,却自认在这西宫里尚算姣姣,因而想着在春猎时好好出一回风头,免得叫梁妃太春风得意。   纨扇、如意几个正在陆皇后身上比着新衣,那边兰姑姑却在同几个婢女低语。   “有人瞧着出事前的一夜里,恩怀宫的锦雀去了那处。可是昨日那锦雀便投井了。听闻她在井水里泡了一个晚上,捞出来时浑身都……”   胆小的婢女瑟缩了一下,面如菜色。   兰姑姑闻言,心里有几分奇怪。   这锦雀看来是与妃嫔落胎之事脱不了干系了。只是她前日才遣人去查,昨夜锦雀便投井自尽,未免太巧了些。且这锦雀从前也不是梁妃宫里的,反倒在房太后身旁服侍过一阵,听闻她与太后身旁的绛春、令冬都交情不错。   太后从前的丫鬟,有谁敢乱动?   若是那绛春和令冬在太后面前,替自己的小姐妹哭上两句,那岂不是平添麻烦?   “兰姑姑,可是又查到了些什么?”陆皇后试了新衣,便扭头来问兰姑姑。只见她换了一身窄袖劲装,脚踩轻靴,乌发束起,看起来英姿飒爽,颇为明艳。兰姑姑先赞了她一句,又道:“无甚大事,只是昨夜有个婢女落了井罢了。”   陆皇后一听,便不再追问。   近来她发落了梁妃身旁好几个得力心腹,心下正舒畅得很。   兰姑姑心知,她在陆皇后身旁不过只待这段时日,她的主子还是竞陵王妃。因而,与其将这大有蹊跷的事告诉城府不深的皇后,不如还是告知姜灵洲来的好。   “皇后娘娘,老身想请个恩赐。”兰姑姑在皇后面前一礼,肃然道,“老身想回竞陵王府一趟,按一按王妃的意思。梁妃势大,查起来实有不便,若是得了王妃襄助,则凡事都便利一些。”   陆皇后一听,便答应了。   “兰姑姑的主意甚好。”她从如意手里取过一匹布,道,“本宫这儿还有匹鲛纱缎,是西边贡来的料子,柔软腻滑,如披鳞在水,全西宫也只不过三匹。梁妃与太后各有一匹,本宫这份,便赠予摄政王妃了罢。”   兰姑姑谢过皇后,便携了那匹鲛纱缎出了宫。   待到摄政王府,兰姑姑却见到宫里的内侍恰好上了马车。一问才知,原是房太后也打发人来送鲛纱缎了。她进了府,和姜灵洲说道了一番宫内秘事,到了快宵禁时才回西宫去。   还未到皇后处,便有桂姑姑前来同她贴耳秘语。兰姑姑一听,登时有些诧异。   桂姑姑说,兰姑姑才离宫那么一会儿的时间,梁妃宫里的宫人便出来认罪,说是因为一枚发钗起了争执,失手把锦雀推入了井里;还有从前一位落了胎的美人,身旁宫女亦有被搜出梁妃所赠财物的。   兰姑姑微惊,这么些时间,这宫里的人和风就全变了。原来她还在疑惑为何这些事儿都与太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矛头竟全部齐齐指向了梁妃。   怕是有人要梁妃死吧?   兰姑姑与桂姑姑到了陆皇后宫里,兰姑姑本想劝陆皇后再好好查一番,谁知陆皇后笑了一阵,斩钉截铁道:“查甚麽查?本宫看确实是梁绿蕙所为!”   兰姑姑心里暗衬:怕只怕,皇后要的根本不是查出真凶来,只是想折腾梁绿蕙罢了!   “去把摄政王妃请来,本宫今日就要问一问这梁绿蕙,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陆皇后面露悦色,披了一件妃色锦披,便气势汹汹朝着梁绿蕙的宫里去了。   这次,太后必然不会阻拦她。事关皇嗣,铁证如山,她不信陛下还能放任梁绿蕙胡作非为!   梁绿蕙得了音讯,不但不慌,还盛妆华服,款款立在景韶宫门前,似是有意在等陆皇后驾临。她远远地看到陆皇后的身影,便笑道:“什么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   因为早已派遣了婢女去告知萧武川,她一点儿也不慌乱。   梁绿蕙早就想好了,终有一日她要出宫。待河阳公主身死,她便换个身份,堂而皇之地嫁予萧骏驰为妻。   萧武川当初便是如此允诺她的。   萧武川还说了,待她出宫之日,太延名门的姓氏随她挑选,想要做哪家的千金就做哪家的千金。届时,她便可风风光光嫁入摄政王府。   只是做不得元妻,只得做个续弦,多少有些委屈自己。   至于那河阳公主……   必然会死,只不过早与晚罢了。   梁绿蕙正这般想着,皇后身旁的桂姑姑抡起手掌,就给了她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梁妃那美艳的面孔,立刻红肿起来。   “梁绿蕙!你谋害皇嗣,该当何罪?!”   陆皇后喝道。   梁绿蕙微微一愕,继而露出怒色,道:“你血口喷人!”   什么谋害皇嗣?!   她需要去做这等下作之事?!   她早晚要出宫去,又何必与这西宫里的怨妇们一般计较!   “人证物证我皆有,我看你如何狡辩?”陆皇后却不管那么多,让身旁的婢女与姑姑上去就绑了梁绿蕙,“今时不比往日,摄政王妃不喜你,因而太后娘娘也不会保你了。”   梁妃在宫中一向骄纵,当然不愿乖乖束手就擒。她见宫妇上来拿她,立刻便挣扎起来。她本就是小官之女,在宫闱里待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学到了什么知书达理,反倒依旧浑身带刺,现下竟像个市井泼妇似的闹起来。   “陆之瑶!陛下不会轻饶你!”梁妃用手抓破了桂姑姑脸面,大喊大叫着,“不是我梁绿蕙做的!我为何要认?!你栽赃嫁祸!别以为得了摄政王妃的青眼,你就能胡作非为!”   她那美艳的面庞颇为扭曲,心里却盼着萧武川早些来,好发作了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皇后。只是左等右等,婢女去了快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萧武川来。   梁绿蕙心里陡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   莫不是陛下也弃了她?   一慌神间,梁绿蕙便被捉住了。几个姑姑将她制住,半拖半拽地朝景韶宫外拖去。但凡她有挣扎,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可怜这大魏第一美人,竟被折腾得发髻散乱、满身污痕,犹如个女乞丐。   谋害皇嗣是大罪,须得奏明圣上方可量刑。在下狱前,她被迁去了冷宫,与谢如莺作伴。只是梁妃能闹腾,因而陆皇后又派了五六个内侍看着她,免得惹出什么乱子来。   姜灵洲来到西宫里时,这一团乱已落下了帷幕。陆皇后露着笑脸,格外舒畅地引她去冷宫,道:“这宫里乌烟瘴气了那么些时候,总算能清净些了。”   梁绿蕙被去了首饰珠宝,又被剥去了与妃位不符的衣饰,穿着一身素,坐在门槛上。她显然是很想出去的,因而时时刻刻眺望着这冷宫外头。听见脚步声时,梁绿蕙面露喜色,喊道:“是陛下么?!”   只是来的人,却是陆皇后与姜灵洲。   “原来是河阳公主,”梁绿蕙收敛了笑意,冷冷地瞥着她俩,“怎的?来看我如今落魄下场?”   “梁绿蕙,你这是罪有应得。”陆皇后露出端庄笑意来,款款道,“别委屈了。”   “陆之瑶,你别高兴得太早。”梁绿蕙咬紧了牙,恨恨道,“陛下是绝不会弃我于不顾的。”一忽儿,她转向姜灵洲,一双美眸里满是挑衅之意,“姜灵洲,你且等着,看看谁会笑到最后。”   几个仆妇大惊,立即按着她便要迫她扣头:“竟敢直呼摄政王妃的名讳!”   姜灵洲有些纳闷了,道:“你笑不笑,与我何干?”   梁绿蕙平生最恨,便是姜灵洲这万事过眼云烟般的作态。这姜灵洲夺了她的一切,竟还做出这样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好似她苦苦追着的万事万物,在姜灵洲眼里都不值一提似的。   梁绿蕙向来不会掩饰情绪,她看着姜灵洲那副不关己事模样,怒火愈甚,竟然拔出髻上发钗,伸手就朝姜灵洲脸上抹去,口中尖叫起来:“我看你没了这张脸,萧骏驰还要不要你!”   几个内侍一见,立马慌慌张张地按住了梁绿蕙,又向姜灵洲讨饶:“摄政王妃恕罪!是小的失察了!”   梁绿蕙被按着,一张美艳脸孔贴着地,生生地磨出血丝来。她恶狠狠盯着姜灵洲,一字一句道:“陛下早就应了我,待你死了,便让我嫁给竞陵王。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她这话实是大逆,内侍与使女都不由噤了声。   兰姑姑怕再生事端,连忙道:“这梁妃怕是失了智了!”   “什么失了智?”皇后却冷笑一声,心里为又抓了她一个把柄而暗自庆幸不已,“我看她就是有意秽乱宫闱。身为陛下妃嫔,却想着再嫁竞陵王,可真是个淫|妇!陛下就算再宠她,也绝不会放任此事!”   “乡下小妇,懂些甚麽?”梁绿蕙散乱着发丝,喘着气说,“你去说啊!你看陛下会不会罚我!”   她理直气壮,笃定了萧武川绝不敢罚她——这西宫里,就她梁绿蕙一个人,知道萧武川那不可告人的阴私。若是萧武川罚她,她便将这阴私宣扬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看那对母子还如何面对大魏子民!   “这梁妃疯疯癫癫的,王妃娘娘还是请回吧。”陆皇后对姜灵洲道,“此次还要谢过摄政王妃,要不是摄政王妃向太后进言,只怕太后还被此女所蒙,铁了心要护着梁绿蕙。”   “当不起。”姜灵洲点头,道,“我也只是同太后娘娘偶尔提了两三句罢了。”   她听见梁绿蕙还在嚷着,便在梁绿蕙面前蹲下身来,问道:“梁妃,你想嫁予竞陵王?”   听了她这话,梁绿蕙安静了一会儿,继而满是幽怨地说道:“我从来都只想嫁给他一人。若非你夺了这竞陵王妃的名头,我也不至于如今还在西宫里蹉跎。”   “梁妃,这你就错了。”姜灵洲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梁妃面上的血痕,道,“就算没了我,萧骏驰也会娶王灵洲、赵灵洲,但却独独不会娶你。”   “你……你……”梁绿蕙气得说不出话来,恼恨地瞪着他,“这天下男人,又有谁不想娶我?!”   “你被一个‘第一美人’的名头蒙了眼睛,已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了。”姜灵洲叠好了帕子,丢到一旁,“须知娶妻生子便是过日子,你一点儿都不懂他的性情为人,他又怎会愿意与你过日子?”   听了这话,梁绿蕙好一阵呆怔。再抬头时,姜灵洲却已走远了。她望着竞陵王妃的背影,竟流下一滴泪来。   此时此刻,她心里也只盼着去请萧武川的秋鸳早些回来。   秋鸳应梁妃之命,去含章殿请萧武川。然而她苦等了许久,都不得见陛下。守在含章殿外头的内侍只说摄政王在含章殿内,陛下没空见梁妃的婢女。   秋鸳急得团团转,无法,只得悄悄凑近了窗扇,想听一听摄政王什么时候离开。   含章殿内,萧骏驰已坐了许久。他抽完萧武川的书,又让他处理了几个折子,硬是不让萧武川踏出含章殿一步。萧武川也不傻,他苦笑了一阵,对萧骏驰道:“三叔,你这样拦着朕,是不是绿蕙阿姐又惹你生气了?”   “陛下也知道?”萧骏驰淡淡放下手中佛书,“她害的陛下连个子嗣都没留下,陛下竟还喊她‘阿姐’?”   “女人嘛,善妒。”萧武川嘿嘿一笑,不以为然,“更何况,这情情爱爱,哪有什么理由?朕就是爱她这般作态,想要护着她、宠着她,不成么?三叔。”   “少来。这种话你说给自己听罢。”萧骏驰道。   萧武川见他油盐不入,手心悄悄握紧。他终于卸去了那油腔滑调的面皮,对萧骏驰正色道:“三叔,梁绿蕙之于朕,便如三婶婶之余你。今日三叔动了绿蕙阿姐,那来日朕若动了那姜灵洲,三叔可能以常心而处?”   “陛下有能耐动了再说罢。”萧骏驰道。   屋外来了个内侍,俯在萧骏驰耳旁一阵耳语。得知梁妃已被陆皇后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一撩衣袍,掸掸袖口便要离去。临走时,萧骏驰叮嘱道:“陛下可切莫再宽忍那梁绿蕙了。”   “是。”萧武川扮了个鬼脸,“三叔说的话,朕哪敢不听?不就是个女人!去了还有新的。”   待萧骏驰走了,这少年便褪去了方才的稚嫩听话,一张漂亮面孔布满了沉沉阴云。他想到方才萧骏驰那云淡风轻模样,心里戾气微生,扬手便摔碎了一盏茶碗。破碎的瓷片割伤了他的手,流出一道血珠子来。   窗外的秋鸳听闻萧武川的话,又再听到那打碎瓷盏的刺耳响声,心头不由微惊。   这宫里是真的要变天了。   陛下这次也不会救梁贵妃了!   秋鸳在含章殿外徘徊了一阵子,既见不到陛下,也不敢回去找梁妃,只因那梁妃脾气不好,她在梁妃身旁虽有脸面,又月钱丰厚,却时常被梁妃打骂;她对陛下笑了一下,那梁妃还险些划花她的脸蛋。   这次若是白手回去了,梁妃必然把怒气尽数洒在自己身上。   秋鸳面上写满了愁色,站在含章殿外久久不动。   忽而间,她听得一声唤,喊的是“秋鸳姑娘”。回头一看,原来是房太后宫里的令冬。   令冬、绛春、秋鸳与同在梁妃身旁的夏枝,本就是一处宫苑里教养出的婢女,恰好应了春夏秋冬四个时令。几人虽分侍不同的主子,但从前都是在一块儿长大的。   “梁妃娘娘遭了难,怕是你也不好过。”令冬面露关切之色,拿出一小包碎银来,递了过去,“日后日子兴许会苦,我和绛春姐姐凑了点银钱,你拿去打点冷宫上下,也好过得舒畅些。”   秋鸳见到那包碎银,心里登时愁喜交加。   “也难为你还记着我。这钱我不能收,都是做人奴婢的,攒月钱哪有那么容易?”秋鸳抹着眼角的泪珠子,抽泣道,“只盼着陛下能早日记起贵妃娘娘来。”   “莫慌,贵妃娘娘国色天香,陛下又是长情之人,她定然能渡过此关。”令冬左右张望一阵,道,“我倒是有一计,你不如献予贵妃娘娘,也好叫她复宠。届时你成了贵妃娘娘面前的大红人,可别忘了我和绛春姐姐。”   “不是快到了春猎时候么?你让贵妃娘娘如此如此……到时候有我和绛春姐姐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都是我太帅惹的错 第48章 春猎惊   姜灵洲出西宫时, 已是深夜宵禁时了。   临近宫门处有一道水渠,案上栽花傍树。几个内侍举了晕黄的灯笼,那灯笼里的火光像是磷火一般,飘飘悠悠的。仔细一看,是萧骏驰站在那水渠旁, 捻着树上的叶片儿。他的身影黑漆漆的, 和这夜色快溶在一块儿了。   姜灵洲下了软舆,问道:“王爷, 您还在这做什么呢?梁妃已被罚了。”   “王妃还没回府啊。”萧骏驰转了过来, 淡淡说, “只是要出宫的时候, 恰好看到这棵树罢了。从前子善在这儿等我时,时常拽这棵树的叶片下来吹奏, 我总是担心这树哪一天便被子善给摘秃了。”   姜灵洲无言一笑。   她想到梁妃挣扎的模样, 不由弹了口气, 道:“王爷真是红颜祸水。”   “嗯?你是在说梁妃一事么?”萧骏驰从内侍手中接过灯笼, 打在她身前,“我也无法。她像是中了魔障,一日日地都在想求不得之事。求不得便算了,还偏偏贪心不足,将我那侄儿也耍的团团转。”   灯笼的光火,映得他眉目生温。   “男女之情,哪有那么容易开解。”姜灵洲喃喃道,“她不过是喜欢你罢了。”   “王妃倒是想得开。”萧骏驰失笑, 又问,“那王妃可喜欢为夫?”   姜灵洲说不出话来。   这人怎么总能问出这么无赖的问题来呢?   “不讨厌就是了。”她答道,“若王爷能再心思细腻些,懂些风花雪月,我兴许就喜欢王爷了。”   “好好好。”萧骏驰答。   两人结伴回家去了。   梁妃失宠算不得什么大事,梁家也不是权贵之家。虽在后宫里掀起了好一阵风云,却惊不动朝堂。不过三四日功夫,这件事便平息了下去。兰姑姑回了摄政王府,陆皇后也趾高气扬了好一阵子,独留下梁绿蕙一人在冷宫中咒骂踢打。   秋鸳连日里活的战战兢兢的,梁妃稍有不顺,便对她非打即骂。秋鸳无法,只得把令冬给她出的计谋说了出去,好讨梁妃的欢心。   “太后娘娘体恤您,说是春猎那日,愿意带您去行宫。若是娘娘您稍加打扮,再施以妙计,定然能让陛下回心转意。”秋鸳跪在梁妃身旁,小心翼翼说道,“娘娘您看……”   梁绿蕙鬓发散乱,原本正扯着枕上流苏。听闻此言,她冷笑一声,重复道:“太后娘娘体恤本宫?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太后最是胆小不过。因为惧怕摄政王妃,这才放任他们作践自己;如今房太后又说“体恤她”,岂不是笑掉大牙?!且那房太后十有八|九,只是怕她失宠之后,将那桩秘辛说出来罢了!   “既然房太后愿意替本宫穿针引线,那本宫便没有不赏脸的道理。”梁绿蕙扶了一下歪斜鬓发,向着另一间宫室望去,“叫谢如莺过来!让她服侍我用膳。”   谢如莺本就是个柔顺性子,自从梁绿蕙来了冷宫后,她便日日被梁绿蕙欺压着,活的如同一个宫婢。她服侍了梁绿蕙用膳,又被扇了一巴掌,这才呆呆愣愣地回去了。   这冷宫里没什么好药,谢如莺先前磕头留下的伤没好好养着,留下了豆大的一团疤痕,看着甚是丑陋。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眼泪便直直淌下来。   忽而间,她听到有人在喊她。   “如莺。”   谢如莺手里的铜镜,陡然摔碎在地。她颤着身子扭过头去,却见到光线晦暗的宫门口,立着乌发俊颜的少年帝王。   “臣妾,见、见过陛下……”她抖着嗓子,一面遮着额头的疤痕,一面跪下来。膝盖还未落地,眼泪却是越滚越凶。   “你在这冷宫里受苦了。”萧武川走进来,扶起了谢如莺。他亲手拭去女子的眼泪,低声道,“朕知你是被梁妃所牵累,朕会让你出了这冷宫的。”   谢如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膝行向前,紧紧拽住萧武川的手,泣道:“陛下,这莫不是臣妾的梦吧?”   “非也。”萧武川蹲下身来,声音极是温和,“你受了委屈。朕日后会好好待你。只要你听话,朕便让你做下一个贵妃。”他顿了顿,手指掠过谢如莺的眉眼,轻声道,“你这双眼,倒是与竞陵王妃有些相似。”   谢如莺没听清这句话,只是泣不成声地投在了帝王怀中。   萧武川搂住她,将她向榻上带去,在这冷宫里便临幸了这御女。一墙之隔,便是他从前最为宠爱的梁妃。   |||   萧氏崇武,无论男女,皆擅骑射。因而每年魏国皇室都要于北山行宫春猎。有些官阶的臣子、宗室,便都要跟随圣驾,一同前往北山行宫。为了春猎一事,西宫已准备了许久。女眷们无一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好在春猎时一展风头。   姜灵洲第一次穿大魏的猎装,只觉得浑身都不太适应。她又想到自己虽向萧骏驰学了骑马射箭,却都是半桶水晃荡,一点儿都不得章法,便说:“我还是别穿猎装了,免得惹来笑话。”   “谁敢笑话您?”兰姑姑替姜灵洲拾掇着衣衫,“王妃娘娘穿这一身美极了,这天下的女子都比不得您。”   诚然,她穿这身猎装,不见英气,反显得柔弱纤细。缀了金叶子的发冠束着乌漆的长发,耳上别了一对小巧珠珰,无一丝多余赘饰,愈彰显出她浑然天成的美貌来。   “若是倒时候您真不想骑马,那就随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她们坐着便是。”兰姑姑满意地打量着她。   一行人出了摄政王府,又到了西宫里,这才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去了行宫。萧武川丢了个梁绿蕙,姜灵洲猜他现在应是失魂落魄的,谁料那萧武川怀里竟然又搂了个美女,一路都缩在马车里,同那美人嬉闹。   仔细一问,才知道是萧武川去冷宫探梁绿蕙时,撞见了谢御女独自哭泣,一时惊为天人,又将谢御女迎出冷宫,重封了个美人的位置。   陆皇后刚折腾完梁绿蕙,没甚麽精力管谢如莺的事儿;又想到谢如莺性格向来胆怯,因为磕头讨饶还破了相,必然不会得宠多久,也就随他去了。   姜灵洲听闻此事,有些惊愕——这萧武川真是个薄情人。   说来也怨不得萧武川,他子嗣艰辛,似乎与梁妃脱不开干系。虽是从前宠爱过的女子,但一旦祸及后嗣,他也不能放之不理。   到了北山行宫,宫妃、女眷便各自凑做了一团,三三两两地落了席。有交情好的,自然是凑在一块儿谈天说地;有从前就看不过眼的,便借着时机攀比一番。   萧家人是坐在一块儿的,房太后、陆皇后、谢美人与毫州王府的女眷们,便占了视野最佳的席位。毫州王妃何宛清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锦珠华服、蔚为奢美,只是再好的首饰衣衫,都压不住她面上的刻薄之气。到行宫还未一个时辰,她已找了许多人的麻烦。   她毕竟是王妃,那些臣子家的夫人、小姐无有敢顶嘴的,一时间何宛清好不畅快。目光一转,她便看到坐在太后身侧的姜灵洲了。   姜灵洲倒没怎么仔细打扮,穿起骑装来也不显得英气干练,反而有着水一样的纤柔。何宛清一向看她不太顺眼,便尖着嗓子开了口:“竞陵王妃竟坐在太后身侧,这不当是皇后的位置么?”   何宛清不得夫君宠爱,平日里无事可做,便喜欢四处找茬。姜灵洲这样的弟媳,与她是同样身份,却偏偏把竞陵王府里拾掇得清清爽爽,让何宛清很是不平。   不等姜灵洲开口回答,何宛清又冷着眉眼,自顾自地回答了:“照我说呢,这皇后便该坐皇后的位置,王妃便该坐王妃的位置。若有那低的越过了高的,小的越过了大的,岂不是乱了套?”   她说完这句,瞥一眼身旁坐着的侧妃平朝云,问:“朝云妹妹,你说是不是?”   平朝云垂着头,应了声“是”,再不答话。   陆皇后又哪敢让姜灵洲起身?连忙笑说:“毫州王妃思虑的周全,只是本宫喜欢这侧风景,因而才与摄政王妃调了个位。不过是席位顺次罢了,没什么妨碍。”   何宛清还想说什么,姜灵洲却开口了:“毫州王妃说的对,长幼尊卑有序,毫州王妃既是我的嫂子,便该坐在我前边。”说罢,她一撩衣摆,款款下了坐席,走到平朝云身侧,道,“平侧妃,我想要坐在嫂子身后,劳烦你和我换个位置。”   平朝云讶然抬了头,一时不敢随意动弹。   与摄政王妃换个位?那岂不是坐到了皇后身前、太后身旁的位置?   “这……”平朝云嗫嚅了几下,迟迟不敢动弹。   明明可令人添席位,姜灵洲却偏偏不这么做。不得她的吩咐,四下的内侍、仆婢也不敢贸然添席,只得干干看着。   何宛清听了,一张脸登时愤愤起来——让这平氏的小贱人坐到那位置上,压过自己一头,那还了得?!于是,她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顺次罢了!竞陵王妃请回吧!我这妹妹认生,还是坐在我身后为好。”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姜灵洲淡淡一笑,坐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眼看姜灵洲与太后低声谜语,何宛清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这齐国嫁来的河阳公主,真是恼人!   行宫里围出了猎场,各家儿郎便纷纷牵马持弓而来,只等着一身令下,好飞驰出去搜寻猎物。各家的少年儿郎都跃跃欲试,想要在摄政王面前一展风采。还有不少英气飒爽的小姐,也做射猎打扮,要与男儿一较高低。   萧武川允诺给谢美人一条狐狸皮子,这才兴冲冲朝着猎场走去。内侍给在他身后,替他提箭筒、牵马,萧飞骕与萧骏驰也跟了上去。   “我看三弟还是别下场了。”毫州王萧飞骕挎了猎弓,牵着一匹骏马,对萧骏驰笑道,“连着三年都是你拨得头筹,让其他人可怎么办?”   萧骏驰笑了笑,止步,道:“也是。佛家说‘不杀生’,我往年犯得戒数太多,今年就不行猎了。二哥与陛下好好玩一把。”   猎场里绿意盎然,春枝繁茂。层层叠叠的枝叶,掩着行宫一角。一声令下,诸人便争先恐后地策马飞奔了出去,四下寻找起猎物来。   萧骏驰捻了佛珠,慢悠悠晃回了女眷休憩之所。莺声燕语的女人堆里,就他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看着甚是扎眼。   姜灵洲坐在太后身旁,正与太后、皇后说着华亭趣闻。冷不防见到萧骏驰走了回来,纳闷道:“王爷怎么不去射猎?”   “佛门戒数。”他笑了笑,便在姜灵洲身旁坐下,“与其杀生,不如回来同你说说今晚上吃什么。”   “能吃什么?还不就是烤兔子、狐狸肉。”姜灵洲道,“既是行猎,总得吃些野味。王爷若是要吃的话,就别搬出佛门戒数来了,省得佛祖罚你。”   “我确实许久未吃这些油腻红肉了。”萧骏驰说,“刷了油、上火烤,我们在军帐里都这样吃。”   两人正说着晚上烤野味的事儿,那边房太后却用手背掩了口,小小地干呕了声。陆皇后见状,关切问道:“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无妨。”房太后软绵绵道,“哀家许久不吃这些烤的、炸的,乍一听见这油腻腻的说法,便有些不爽利。”   “倒是竞陵考虑不周了。”萧骏驰笑了笑,便牵起姜灵洲的手,道,“竞陵去一旁坐着说便是。”两人十指紧扣,便从女眷丛中穿了出去。陆皇后望着他俩背影,眸光里好不羡慕。   萧骏驰和姜灵洲坐到一旁,徐家的一团夫人小姐恰好在旁。徐夫人带着徐二小姐来请安,又把自己已出嫁的大女儿也领来拜了姜灵洲。   “这是费家的孙少奶奶吧。”萧骏驰认出了徐大小姐,笑说。   “我这不成器的闺女,前两年嫁了出去,难为王爷还记得。”徐夫人答道。   “本王记得那费家长孙是个才华横溢之人,骑射功夫也不错。徐正挑女婿的眼光倒是不错。”萧骏驰提到自己恩师的族人,便满口夸赞不绝。   “可不是?”徐夫人笑意盈盈,“我那女婿才许诺了要拿射猎的头名,好挑一张完整的皮子给她做明年冬的衣裳。”   徐夫人拉完了家常,便领着两个女儿回去了。姜灵洲正拨着面前小几上的茶点,她听到徐夫人走远,便小声道:“陛下给谢美人打一张狐皮,费阁老的孙子也要给媳妇打毛皮。王爷倒是省事,什么也不用做。”   萧骏驰摸了摸下巴,语气有些讪讪:“王妃想要什么裘皮锦衣,王府没有?”   姜灵洲气不打一处来,瞪他一眼:“王爷真是一点儿都不懂风花雪月之事。”   “我懂了,”萧骏驰垂下手,若有所思,“重要的是一个‘心意’,那我也下场打猎去。只是我不敢多猎,怕佛祖怨我。”   “算了罢,妾不过是在玩笑罢了。”姜灵洲笑了起来,“王爷这个假善男,不如早点儿把佛珠摘下来,免得叫真和尚看了笑话。”   姜灵洲知道他多少还是要做做样子,假充出个信佛的模样来,便没有强迫他去射猎。反正王府里怎样的皮子衣料都有,也不缺这一块。   一个时辰后,射猎的男男女女便陆续回来了。有的收获颇丰,马鞍旁的猎筐里堆得满满当当;有的两手空空,顶着讪讪之色羞愧无比。内侍上来清点猎物,好抉出一二三四名。   数来数去,这猎获最多之人,既不是费阁老的长孙,也不是向来擅猎的毫州王,而是一个名叫格胡娜的小姐。   那小姐是毫州王近侍格尔金的妹妹,本名好像叫做什么“娜塔热琴”,五官生就一副外邦人模样,射猎功夫也是好得很,竟生生盖过了当场所有儿郎。   萧骏驰听闻第一名是个女子,不由哈哈大笑,问:“格尔金的妹妹想要甚麽赏赐?”   “我听闻王爷请了五瑞班来行宫,”格胡娜爽朗道,“想请这五瑞班唱一折戏。”   “这还不简单。”萧骏驰挥挥手,应了,“本王答应你便是。”   那格胡娜像男子一般作了个揖,又说:“我猎到了一只狐,想把这狐赠给在场女子,不知王爷可答应?”   “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萧骏驰失笑,“男子送猎求爱倒是常见,你送猎做什么?”   格胡娜提起了狐狸来,走到姜灵洲面前,将背上插着箭的猎物奉到了姜灵洲面前:“我早就听闻齐国的河阳公主有‘大齐第一美人’之谓,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在匈部,猎首当将所猎之物献给全匈部最美的女子,如今我便将这狐狸献给竞陵王妃。”   萧骏驰怔住了。他心底有些复杂,最后还是认命了——他老婆太美,连女子都时常被她迷住,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风吹动萧字猎旗,那金红旗帜呼呼作响。猎场林间影影绰绰,枝叶翻动,绿意随风而涌。   就在这时,那繁茂枝冠下,渐渐走出个人影来,似一片张扬的火。有恰好抬头的内侍,不由疑惑道:“这是哪家的大人刚射猎回来么?”   再定睛一看,那原是个赤足散发的女子——身无缀饰,只着一袭如莲红衣,袒着雪白双臂与无暇玉足。如瀑乌发为风所扬,露出一张似傲雪骄梅般的面容来。这缓步踏来模样,竟似天女迎玉练而下,美得惊心动魄,足令人一眼就心动。   这女子正是梁绿蕙。   她本应待在冷宫中,但房太后将她偷偷放出冷宫,又带来了猎场。稍加打扮,她便在这群凡夫俗子面前出现了。   眼见着诸人一片寂然,目露惊艳之色,梁妃内心好不得意。再看看那少年帝王,已然是有些痴傻了,心中狂喜之意不由愈发。   庸人到底是庸人。   只要她有这无匹美貌,就算犯了什么惊天大罪,也无甚要紧的。   只要陛下重新召见了她,那她便可重归贵妃之位。   她正这样想着,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咆哮,如铁磨石裂,好不吓人。梁绿蕙一惊,扭过头去,见那竟然是头通体棕褐的巨熊,站立起来足有一人之高。此刻这熊正张牙舞爪,大有向梁绿蕙扑去的架势。   猎场之内,本无这样凶悍的猎物。这突然异变,令所有人都呆住,一时不知所措。女眷们有胆小的,都惊呼起来。反倒是房太后先反应过来,尖叫道:“还、还不快放箭!”   立时便有几个外侍弯弓搭箭,对准了梁妃身后的巨熊。也不知太后平时没甚麽权力,这几个外侍缘何会这么听她的话。   “太后娘娘!”内侍王德海连忙劝道,“这梁妃娘娘还在呐!若是贸然射箭,唯恐伤到了梁妃娘娘啊!请太后三思!”   房太后面露惧色,颤着手,连带着指上的护甲也哆嗦着:“陛下龙体重要,还是这梁绿蕙重要?!还不快放箭!”   梁绿蕙虽僵在原地,却耳聪目明,自然能听清房太后所说之话。她心中巨愕,明白这房太后怕是要借机杀人,眼前登时一片灰暗。   她还未复宠,还未出宫嫁予竞陵王,又怎能白白命丧箭下?!   她咬咬牙,提着裙摆便想逃跑。谁知那巨熊见她逃跑,竟愈发兴奋起来,口吐浊气,嘶喘着朝梁绿蕙冲去,混着污泥的爪子一样,便在梁绿蕙的身上深深地抓出一道印子来。从面颊到左耳旁,数道可怖抓痕,滚满了血污,煞是吓人。   梁绿蕙哀叫一声,捂着面颊滚落在地。她向来金娇玉贵,何时受过这般痛楚,顿时嘶叫起来。更令她癫狂的是这深深一抓,足叫她破相。从前她嘲笑谢如莺破了相,可如今她自己却也遭此厄运。   没了这张脸,萧骏驰还会要她么?   向来以容貌为傲的梁绿蕙,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瞬间万念俱灰。她散乱着发髻站在原地,抬眼便瞥到房太后故作瑟缩地躲在高台上,心里恨意齐齐涌出。   面容好一阵扭曲翻腾后,梁绿蕙忽而似疯了般大笑一阵,随即恶狠狠地瞪着房太后,道:“房月溪,你想要杀我,你也别想好过!我今日就要这天下人都知道,你们做的好事!你同你那好皇儿……”   话至一半,一枚羽箭倏然破空,以迅光极电之势,飞速掠过猎场,直直射入她喉间。那羽箭力道之大,竟穿喉而过,又自梁绿蕙后颈没出,带着余力射入了那巨熊心窝。   巨熊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梁绿蕙呆愣着面容,立在原地,面色已急遽衰败下去。她抬起抖个不停的手,想要摸一下自己喉间,却看得身前满是滚热血迹。   “你……们……”   她勉力挤出两个不成模样的字来,便如风中弱叶,软软倒在了地上。鲜血与她的红衣混在一块儿,让人分不清楚这红到底是她的衣衫,还是她喉间喷涌出的血水。   梁绿蕙最后所见,便是那曾经宠她至深的少年帝王,垂眸注视着微颤弓弦,戴着玄色护甲的右臂尚摆出引弦模样。   真是好一位风姿翩翩的贵胄儿郎。   萧武川摘了箭筒,将弓丢给了内侍,抚着手掌懒洋洋道:“三皇叔,朕射的这头熊如何?可能算我摘得头筹?格尔金妹妹猎到的那两箩筐猎物,也不及这一头熊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不如何【冷漠】 第49章 伴青灯   四下一片寂静, 无人胆敢应答。   萧骏驰眸色深深,寂然注视着梁妃匐倒的躯体。半晌后,他扬手,淡淡道:“梁妃失智,行刺陛下, 为外侍所杀。王德海, 把梁妃拾掇好了。”   看他模样,似乎只是死了只猎物般, 无甚好惊的。   王德海捻着手指, 喏喏应了声“是”。   眼见着几个太监手脚老练地去抬梁妃尸身, 四下百官依旧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多言。只有格胡娜像是不懂这氛围,笑哈哈道:“陛下打得这头熊, 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当不起第一名, 陛下才是实至名归。”   竟不知该说她是快言快语, 还是有心讽刺。   跟在毫州王萧飞骕身旁的格尔金, 简直想把自家妹子的嘴给缝上。   萧飞骕却不管那么多,露着笑着接了话头:“我看陛下颇有大哥当年风范,来日定是个马上好手。待三弟归权于陛下之日,陛下便可一展风采。”   萧骏驰沉着面色点了头,算是应了。   萧武川走到萧骏驰身旁,对他露出张恍若无事的笑脸,说:“三皇叔不会对朕心有怨憎吧?她一直念叨着,说朕与母后对三叔心有疑虑。也不知她私底下和三叔告过状没有?朕对三叔可是信得很。若是她真在我与三叔间挑拨, 那可真是死不足惜。”   “怎会?”萧骏驰磋磨着扳指,慢悠悠道,“胡言乱语,叔还不至于放在心上。更何况,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大魏都是陛下的,疑不疑也是陛下说了算。”   萧武川笑了起来,一旁的萧飞骕也跟着哈哈大笑:“说得好,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场面这才活络起来。   姜灵洲陪着笑了两声,眼前的茶点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瞥一瞥身旁,陆之瑶、何宛清那几个,都是闺中女子,没见过这等场面,不由肃白了面色。而谢美人与陆皇后,面色则尤为青白。   想来也是,射死梁妃之人乃是她们的枕边人,又如何不惊?   反倒是太后,毕竟经了些风雨,此刻已安泰了下来,轻轻抚着胸,似缓过了一口气,喃喃道:“幸好、幸好,皇儿不曾受伤。”   她用帕子掩住了唇,在帕下悄然一笑。   梁妃身死,众臣子皆面露惊色。射死梁妃的萧武川却面不改色,笑着要回去与太后讨茶点吃。临路过萧飞骕面前,他还故作讶然道:“二叔,我看那格尔金的妹妹很有趣,她许了人没有?”   萧飞骕拦住张口欲言的格尔金,答道:“胡娜是个飒爽个性,常说女子当与男子同,因而至今都没挑出满意的夫婿来。”   “那真是好极了。”萧武川拊掌笑着,回房太后身旁去了。   待萧武川走了,萧飞骕这才沉下面庞来。他远远望了眼萧骏驰,见他谈笑自若,正与王妃细说着什么,心下不由一阵狐疑。   萧武川自小都是顽劣个性,斗鸡走马、贪好渔色,看起来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是以萧骏驰才会摄政多年,免得江山落到萧武川手上,被他败个精光。可今次看来,他这侄儿似是改了性子,有些喜怒无常了。单说他射死梁妃后还能面不改色,就足见他心底阴郁。   萧飞骕坐回席间,不由闭目深思。   若是他这么些年来都看错了萧武川,而那萧骏驰却早就知道萧武川的性子……莫非是这叔侄俩联起手来,给他下了个套?   不,不可能。   有他萧飞骕当年一番作为,萧武川与萧骏驰,绝无可能结成联盟。这两人只会互生猜忌,鹬蚌相争,缠斗至死。   萧飞骕生性多疑,此刻便多想了一分。   梁妃的尸身被抬走后,五瑞班的人便来搭了戏台子,张罗起要演的戏来。因萧骏驰早已允诺让格胡娜点戏,格胡娜便拿了曲册,点了一折《姚府案》。   乍一听见这名字,萧飞骕的面色便有些不好。格尔金连忙从自家妹子手里夺过曲册来,用匈语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格胡娜笑了笑,便改点了《明妃琴》。   萧飞骕的面色,这才缓了下去。   他看格胡娜那明丽面孔盈着笑意,心里便有几分不悦。格尔金这妹子也不知是天生傻乎乎,还是故意为此,总是有事没事儿便拂别人的逆鳞。   何宛清一见,好似找着了机会发威,立刻教训起格胡娜来:“娜塔热琴!你是甚麽意思?有什么话便堂堂正正地说,点这一折戏明里暗里地讽人,算什么本事?真真是丢人!”   格胡娜又嘀咕了句匈语,说道:“回王妃,我这是无心之失。”   萧飞骕抬手招来了格尔金,故作谦和,道:“不就是一折戏么?不值当闹起来。这《姚府案》也不过是市井人歪臆浑说,众人皆知,也碍不着本王什么。姚家害我大哥惨死,诛了九族,是罪有应得。”   “是,”体格健壮的格尔金满头大汗,应道,“王爷说的对。”   何宛清见萧飞骕开了口,这才不再找格胡娜的麻烦。   盛装华服的戏子上了台,一甩长袖,扬着嗓子唱起来,声音煞是婉转,清清悠悠的。萧飞骕倚在席上,闭目听着,忽而道:“朝云也吹过这曲子吧?”   他问了半晌,身旁那垂头的侧妃平氏始终不语,恍然未闻。   见此情状,毫州王妃何宛清发出一声冷笑。   晚上诸人宿在行宫,原本是要吃野味的,只是太后受了惊,又亲睹梁妃之色,一整天胃口都极不好。待诸人架起了烤架,太后竟然干呕起来。随行女眷也有面色惶惶,胃口不好的,萧骏驰便准了他们各自回去歇息。   格胡娜似是有什么话要同姜灵洲说,执意邀她一同回去。但格胡娜怎么说也是毫州王那边的人,萧骏驰是决计不会让她和姜灵洲独处的。   是以,萧骏驰不要脸面地贴了上去,愣是要跟着这两个女人一块走。   好在一路上也没发生什么,格胡娜笑嘻嘻地夸着姜灵洲美貌,偶尔还捏捏她的小手,说些草原上的笑话来逗乐她。见美人笑了,格胡娜也笑得极是开心。   被冷落的萧骏驰跟在后头,心里极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自己像个倒贴的小妾,跟着老爷和正房,眼巴巴看人家打情骂俏。   将格胡娜送回了休憩的宫苑,他终于能与姜灵洲独处了。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刺啦”一声,原是林子里的树枝刮破了姜灵洲身上的骑装,撕出一道裂口来。   她莹润的肌肤袒露在月光下,像是散发着玉石的辉芒。   “这可糟了,”姜灵洲想唤婢女去取备用的衣服,这才想起来婢女们已被萧骏驰驱散,登时有些愁眉苦脸,“妾总不能这样狼狈地出去吧。”   “莫慌,跟为夫换一件就是。”萧骏驰眼巴巴地解开身上衣服来,披在她肩上。   春夜里还有些料峭,冷风吹得他肩颈作冷。他正帮她正着衣领,冷不防怀中的女子便倚在了他的胸膛上,像是只委委屈屈的小猫似的,把头埋在他怀里,藏得死死的。   萧骏驰的手僵了下,上下挪了挪,最终落在她腰上。“王妃这是怎么了?冷么?”他问。   “不冷。”她答道,细细的指尖纠起了他的衣料,“只是想到那梁绿蕙,心里便极不安。”   萧骏驰失笑,他抚了抚怀中女子微颤的背,道:“有什么好不安的?她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所谓伴君如伴虎,我那侄儿看起来是只猫,实则比虎还凶恶些。她参不透这些,便贸贸然狐假虎威来,这也是应当的。”   “你们萧家人都是这样的么?”她抬起头来,眉心微蹙,清丽的面庞上有一层忧虑,“要是你哪一天也与梁妃一般,不小心惹恼了那虎……”   “不会。”萧骏驰用手揽尽她的腰,手指开始胡作非为起来,“我那侄儿若是虎,我便是专捉虎的猎人。他动不了我。”   姜灵洲听到他淡然自若的话,不知怎的,便有了底气。   面前这家伙,虽自负,却倒有自负的本钱。   只是不知萧骏驰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皇位原本就是萧武川的,终有一日,他得把手上的摄政之权还回去。可看如今情状,那萧武川着实不成器,好色贪玩不说,还射杀宠妃、草菅人命。若是真让这样的人掌了政,这魏国又当如何?   “王爷同妾说,梁妃将陛下哄得独宠她一人,”她垂着眼睫,心有疑虑,“可妾看却未必如此。勿论是那太后也好,陛下也好,都不是简单人物。因而,王爷也请……”   “想那么多做什么?”萧骏驰打断了他的话。   他浅浅叹息了一声,说:“你冰雪聪明,我早该知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但是我不想令这些烦心事扰了你。”   她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还以为,因妾身是外人,王爷才不与妾身说明白。”   “王妃算什么外人?”他无言地笑了,“王妃不要瞎操心这些事。凡事自有我来挡。”   那万一挡不住可如何是好?   前有狼、后有虎的,萧骏驰自己都是一尊泥菩萨了。   她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耳旁萧骏驰说起了不要脸皮的话来:“王妃这是在担心我?可见王妃其实是欢喜我极了,不然也不至于如此春悲秋伤、愁花忧月,见到梁妃便担忧起我来。”   姜灵洲立马把刚才想的事儿都抛到了脑后,心里恼了起来。   得寸进尺!   “王爷,”她挤出一个柔和笑颜来,“您将衣衫给了妾,您就只得穿着里衣出这林子了。您堂堂摄政王,乃是半个国体,又怎能衣冠不整?妾倒是有一计献予您。”   萧骏驰看到她那温温柔柔的性子,心里立刻警觉了起来。   她又在打奇怪的主意了!   不多时,萧骏驰终于从林子里出来了。他僵硬着面色,穿着一件被刮破了的女式骑装,身上挂着红的披帛、金的耳珰,脚还拖拽着一双小了许多的鞋,一头乌发被挽出个简单的发髻来,好一个……   女装大汉。   傅徽恰好路过此处,看到萧骏驰模样,手中的箭筒哐当落地。   “王、王爷……”   |||   四五日后,春猎结束,一干人浩浩荡荡回了西宫。因着梁妃一事,太后受了惊,夜夜不得好眠。虽那梁妃是死于萧武川之手,太后却时常噩梦连连。据令冬说,太后已连着数日梦到那梁妃坐在她床前了。   一回到西宫,太后便秘召了一个房家私蓄的大夫入宫,给她按了脉象,又开了几幅安身宁心的方子。可饶是如此,太后仍是不得安睡,于是便决定去静亭山的慈恩寺休养一阵。   这静亭山乃是座闻名佛山,山上有数片庙宇。每逢晨间雾起,山间佛光万丈,乃是个灵气十足的佛缘宝地。历朝历代,皆有吃斋茹素的萧家人去此处静修的。   临出发前几日,房太后坐在宫里,满心惴惴。   金雕玉砌的宫室里,珠奢流溢生光。可这偌大厅堂,却显得极是冷清。几个婢女远远垂头站着,皆不敢抬起眸来。如斯寂静,以至房太后站起身来,那上好衣料的摩挲之声,便显得极为刺耳。   房太后持起妆镜,望了一眼镜中人容颜,随即便命令冬取来唇脂,给自己添点血色。她蹙着眉,一双手轻轻放在腹部,尾指的镶翠点金护甲扬起,一双眼里又是欢喜,又是忧虑。   “陛下来了么?”她问绛春。   “回太后娘娘,陛下……似是还在谢美人那儿。”绛春小心翼翼答道。   房太后的眉纠了起来,面上浮现出一阵怒色。她看到镜中自己寡淡的容色,又想到谢美人那虽破了相却依然娇媚的面孔,不由狠狠将妆镜扫落在地。   一阵脆响,铜镜摔得粉碎。   宫婢们噤了声,独有绛春劝道:“太后娘娘当以保重身体为上。”   “什么谢美人?!死了一个梁绿蕙,又来一个谢如莺!”房太后恨恨道,“不过是沾了那双眼的光,不过就是因着她长得像河阳公主!”   她刚说完这话,便听得屋外传来萧武川懒洋洋的嗓音。   “母后怎么这么大气?这样对腹中胎儿可不好。”   房太后敛了眉眼,道:“我还道,皇儿不打算来了。”   “母后马上要去佛山静修,朕为人臣子,又怎能不来相送?”萧武川踏入殿中,眼见着满地狼藉碎镜,又看到房太后难掩面上妒恨之色,与平日大为不同,他便慢悠悠道,“母后摔了镜子可不好。所谓‘破镜难圆’,不是么?”   房太后不说话。   “对了,母后。”萧武川自顾自坐下,还捏了下绛春的脸蛋,“朕看母后近来心思损碍,需要常伴佛前;不如母后此去静亭山,就一直在那儿歇着,莫要回这西宫来了吧?”   此话一出,房太后顿时脸色惨白。   她颤着扬起手来,声音微弱,道:“武川,你这是……你这是,要哀家守着青灯古佛,终此残生么?”   萧武川依旧笑得吊儿郎当,他不顾房太后面色,把绛春搂来怀里,上下磋磨了一番,优哉游哉地说:“母后可别忘了,你本就该常伴青灯古佛。若不是朕一时意起,母后本当替我父皇守着这偌大宫室,孤零零过日子。”   房太后退了一步,险些踩到地上的碎镜。她不可置信,道:“武川,你不怕我将此事宣之于众?”她用手护着腹部,道,“我这身上,有的可是……有的可是你的骨肉!”   她说完这话,眼前一时灰败。   房月溪自己也不知,为何事情最终变成了这幅模样。   好似眨眼前,她还是房家待嫁闺中的掌上明珠,满心欢喜地等着嫁个一心一意的好夫婿。忽然间,宫里便来了圣旨,要她嫁入宫中为后。   洞房花烛之夜,喜烛高燃之时,那英武的帝王推开宫门,直直走到她面前,既不作却扇诗,也不褪新郎衫,只是对她道:“房月溪,朕这一生,必然有愧于你。”   先帝萧图骥是个长情之人,此话着实不错。   即使元妻阿达末氏已故去多年,他依然记着那女子音容笑貌,以至于后位空悬多年。虽碍于朝臣进言,不得不娶房月溪为续弦,他却不想违背从前对爱妻许下的诺言。   以是,他可令房月溪为皇后,予她无限财宝珍琅,再令房家人步步高升,可他却无法把房月溪视作妻子。   年纪轻轻的房皇后,独自守着偌大的宫室,听着那些“独宠六宫、羡煞旁人”的艳羡之语,心里只能冷笑不语。   青春蹉跎、无边孤寂,又岂是这些财宝名利可以补偿的?!   两月后,萧图骥于西征途中战死。朝中流言纷纷,都说是萧骏驰暗害了萧图骥,然那萧骏驰最后还是坐上了摄政之位。可怜萧图骥留下的独子,孤身一人、无父无母,面对独掌摄政大权的萧骏驰,犹如蚍蜉撼树,绵弱无力。   那时,房月溪想,同是这寂寂深宫可怜人,不如多关照垂怜几分。   后来,萧武川少年初成,已有了萧图骥几分俊美影子。萧家人都生得好模样,连这未及弱冠的萧武川亦是如此。深宫冷清、无人为伴,房月溪一时情动,自此后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只是,萧武川是个多情之人。   他虽于房太后身上尝得情爱滋味,却又广纳宠妃,后来更有梁绿蕙入宫,无边独宠。房月溪心生妒恨,数次对有孕嫔妃伸出毒爪。   天公不作巧,梁绿蕙无意撞破房月溪与萧武川之事,她自以为握住了天大把柄,自此后愈发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萧武川也将计就计,哄得宫里宫外人皆将矛头对准梁妃。   姜灵洲嫁来后,竟要彻查后妃堕胎之事。眼见着兰姑姑手脚快,要将真相查出,房月溪便将梁绿蕙推出去做了个替罪羔羊。   打入冷宫还不够,妒意烧心,她还要梁绿蕙死。她早就有意除梁绿蕙而后快,恰好借此次行猎之事,杀了梁绿蕙,以消后患。   自行宫回来后,房月溪便发现自己有孕在身,一时又喜又忧。喜的是这孩儿是萧武川的骨血,忧的是她一介孀妇,若是让朝臣发现此事,岂不是自寻死路?   因而,房太后决定远藏佛山,待产下了孩子,再归来西宫。   熟料,萧武川竟在此时出此言语,让她不要再回西宫来!   萧武川松开怀中绛春,道:“母后,朕劝你在佛前多多祈福,朕那几个可怜孩儿,若非命丧你手,如今本该是咿呀学语之龄。”   房月溪皮笑肉不笑,扯了下嘴角,颤颤道:“此事不是已由摄政王妃查清了么?件件桩桩,皆是梁绿蕙所为。你宠她过甚,以至于……”   “母后蒙得了别人,蒙不过朕。”萧武川打断了她的话,眉眼淡然了起来,说的话中却有一丝无端戾气。房月溪听着这话,竟隐隐约约从他面上看出了先帝萧图骥的影子来,心下不由一惊。   “武川,你与我实话实说。”她扶住妆台,问,“你之所以驱我走,是不是因着那……因着那……竞陵王妃?”   她看出来了。   他动心了。   向来游戏花丛的萧武川,从不予任何女子真情。纵是盛宠如梁绿蕙,他亦可亲手射杀;自小相伴如房月溪,他也绝不留情面。   “因为……求不得?”房月溪的声音,颤抖愈甚,“因她被人夺了去,你就自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武川,你可知她已是……”   作者有话要说:  灵洲:窝草,原来都是本仙女惹的祸吗?? 第50章 凤凰签   “够了。”萧武川打断了她的话, 蹙眉道,“便是朕与你之事曝于天下人眼前也无妨。朕乃帝王,无人敢多言。反倒是你,你猜我三叔会如何对你?”   此话一出,令房月溪彻底瘫软在地。   是, 萧武川是帝王。看在萧家血脉、帝王之位上, 或多或少,萧骏驰会手下留情。   可她又当如何?   房月溪的手划过身旁, 被碎镜割破, 流出几道血痕来。她对痛楚浑然未觉, 面上淌下清泪来, 边笑边哭,道:“我去就是了。如你所愿, 我这辈子便不再回到西宫来。”   过了几日, 房太后便启程去静亭山了。   姜灵洲、陆皇后等人, 特意至太延城门相送。房太后似是舍不得这太延城的热闹, 握着姜灵洲的手,好一番诀别。   “太后娘娘,您手上这是……”姜灵洲见太后的指尖包了白纱,惊讶道,“竟伤了太后娘娘凤体……”   “无妨,昨夜不小心打碎了铜镜。”太后笑地极是温和,只是她捏着姜灵洲的手却格外用力,以至于血珠子都从白纱里沁了出来, 染红了原本的白色。   姜灵洲不由蹙了眉,差点儿就想无礼地把手直接抽了回来。   从前可不见太后娘娘这么大力气。   “哀家觉着那佛山甚好,日后应会一直待在那处。这宫里宫外,还望摄政王妃多多照看。”房太后说着,又分出手来,握过陆皇后,笑道,“之瑶也是哀家捧在手心上的人,她娘家甚远,在这太延,摄政王府便是她的娘家。”   “太后说的是,”姜灵洲答。   陆皇后似乎是想笑的,可她听着太后这状似关切的话,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臣妾恭送太后娘娘。”   伴着妃嫔女眷的恭送声,房太后的车驾,悠悠远去。   房太后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一手缓缓抚着腹部,从前寡淡平和的面容忽然多了几分冷厉阴郁之色。她撩开车帘,令绛春上了马车。   “绛春,毫州王可给了回信?”房太后倚在软垫上,手撑额头,一副倦怠模样,“以哀家身后这房家权势,换毫州王心想事成,哀家不信,毫州王会回绝此事。”   |||   房太后离开太延,姜灵洲就清净多了。没了太后娘娘时不时请她入宫,便少了许多麻烦。   陆皇后从前因为梁妃得势,又有房太后维护,过得很是艰难,不得不仰仗摄政王府来扳倒梁妃。现下宫里去了梁妃和房太后,陆皇后此刻正是独掌六宫之时,日子过得极是舒爽。   日子一旦好起来,她也不想时时刻刻依附着摄政王府了。   是以,陆皇后对姜灵洲也冷淡下来。   姜灵洲乐得自在,恰好蜗居在自家里,打理打理摄政王府的事。她在自家王府里开辟了个小院,种了些花花草草,让下人悉心打理着。又因夏日将至,她又忙着挑裁剪新衣的样式,打算做几身魏国时下流行的衣裙来。   这日,裁缝方量好了她的尺寸,就有人来报,格胡娜上门拜访来了。   姜灵洲在魏国没甚麽说的来的人,她在竞陵时尚能与宋采薇作伴,到了太延便真的无人可交心。这格胡娜她只见了一两面,虽是毫州王部下的妹妹,但却是个直爽之人,姜灵洲倒也不怎么排斥,于是便将格胡娜请进了王府。   那格胡娜和太延城里的其他夫人小姐不同,穿一身飒爽男装,骑着高头大马、扬着马鞭,在街道招摇过市,便是上摄政王府这样的地方,也不曾换下身上的男装来。   进了王府大门,格胡娜便松了马鞭,对姜灵洲笑说:“摄政王妃真是个大美人,我光是看着,便觉得很是满足了。”   “格……格小姐,也生得好模样。”姜灵洲不大记得她的名字,好半天才想起来她姓什么。   “什么格小姐?听着怪怪的。那都是我大哥硬要套汉人名字才取出来的。”格胡娜爽朗地笑了一声,明艳五官如生光辉,“你叫我娜塔热琴就好,这是我本名。”   两人进到厅室里,格胡娜一眼便看到摊在桌上的图纸,道:“这是摄政王妃备下的衣服?好看得很。美人配华服,应当的。”   两人谈说着衣服首饰,一日便飞也似的过去了。格胡娜虽不是汉人,却谈吐有趣,常常讲些有趣的话来博姜灵洲一笑。姜灵洲在西宫里时,须得和那些妃嫔女眷打机锋,已是许久没这样开怀畅谈过了。   临别之时,她有些惋惜,邀了格胡娜下次再来。   姜灵洲光顾着和新认识的姑娘闲谈,完全没注意萧骏驰已在不知何时回来了,此刻正拉长着脸,像是何宛清似的,站在走廊上,在廊柱后露着半张脸暗中观察。   待格胡娜一走,萧骏驰便扣着白玉扳指,问:“王妃心情甚好啊?”   “是。”姜灵洲行了一礼,问,“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妾竟不知道。”   “回来了大半个时辰了,”萧骏驰语气有些奇怪,“王妃一点儿都没发觉。”   眼看着面前高高大大的男人,像是个被圈着脖子系在笼里的獒犬似的,因为主人久久不至而幽怨地摇着尾巴,姜灵洲心里陡然有了一层愧疚。   “妾下次定会注意些。”她说着,不知哪根筋抽了,竟伸出手去,像摸一条獒犬一样,踮起脚来摸了摸萧骏驰的头顶。连摸数下,姜灵洲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立时讪讪地收了手,道,“妾……妾看看……王爷有没有长高?”   “然后?”萧骏驰挑眉,问,“长高了么?”   “好似……是没有的。”她退后一步,声音有些磕磕巴巴了。   “想摸就摸,”那男人倒是很豪爽,握住她的纤纤小手就往脑门上按,“本王还能说你不成?来,摸,想摸哪儿都成。”   他拽着姜灵洲的手,在自己头顶上按了两下,又放到脸上蹭一蹭,最后还不要脸地贴在自个儿胸口上,险些把她的手塞到自己衣领里去。   向来端庄大方的王妃不由熏红了面颊,死命地把手抽了回来,小小地嚷了声:“王爷不要脸面,妾身还要脸面呢。”   “王妃把我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萧骏驰不放她走,弯下腰来,低声道,“这亏,本王可不愿吃。本王要摸回来。”   姜灵洲对他的强买强卖恼极了,红着脸嚷了句“真不要脸”,转身就跑。   诚然,萧骏驰很是不满姜灵洲冷落了她,可是日后格胡娜上门,姜灵洲只有欢迎,没有赶人。眼见着格胡娜与姜灵洲的感情一日好过一日,两人俨然太延第一闺中密友,萧骏驰的心里愈发不平衡了。   他堂堂摄政王,竟叫一个女人比了下去!那还怎么了得!   于是,旦逢格胡娜来找姜灵洲玩儿,他就像是个委委屈屈的小妻,眼巴巴地跟在两个女人后头,就差给她俩提鞋了。次数多了,萧骏驰自己也觉得不是回事儿,趁着晚上在床上堵了姜灵洲,要她好好斟酌斟酌。   “王妃要广纳友人,本王不介意,”萧骏驰将姜灵洲压在床上,手扣着玉枕,死活不让她逃跑,“但是因着一个两个友人,就无视本王,本王就不乐意了。这格胡娜与夫君,孰轻孰重,还望王妃仔细思量。”   姜灵洲目光飘忽,声音细细轻轻的,像是只刚回发声的鸟儿:“哪有王爷说的那般夸张……”   “就是有。”萧骏驰用腿分开了她的身子,往里头抵去,低声喃喃道,“不像话,简直不像话。王妃哪儿来的那么多话,要与格胡娜说?与本王说不好么?”   他一不留神,那小王妃就从他身子下钻了出去,溜得好远。她靠着壁角,还挑衅道:“当然与王爷说不得。我要讲首饰珠钗、衣裙臂钏,还有那女人小月事,王爷懂哪一件?”   萧骏驰懵了。   他还真的一件都不懂。   他登时有些咬牙切齿了——莫非想要笼纳住女子的心意,还得学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不成?他可不见傅徽整日里捧着珠宝衣裙研究!   恼怒之下,他下了床,把姜灵洲又捉回来,按在床上好好疼爱了一番。这一夜被卷红浪,折腾到三四更天才罢休,直让姜灵洲叫苦不迭,第二天险些起不来床。   她以为这一晚上已经算是让萧骏驰解了气,谁知道连着五六个晚上,夜夜都是如此。那家伙好似有浑身发泄不完的力气,总是拿折腾她为乐。   姜灵洲起初还能拒绝一下,说是“自己累了”,可次数多了,她也尝到其中乐趣,象征性地推两下夫君的胸膛,也就从了他。一向端庄矜持的人,也变了番模样。情至深处,又羞又涩,却什么糊涂话都说得出来,让第二天梦醒后,不敢再仔细回想。   到了这天晚上,眼看着萧骏驰又是磨刀霍霍向灵洲的模样,灵洲有些慌了。   再这样折腾下去,她可是要起不来身了!   明天陆皇后还请她去宫里呢!   姜灵洲乌黑眼眸一转,立刻想出个坏主意来。她开了箱笼,取出一坛酒来,捧到萧骏驰面前:“王爷,不如饮一杯助兴吧?”   面前美人眉眼里俱是笑意,那姣美面容更如初开月华,光彩熠熠,浑如天宫仙子,却不隔云端,触手可及。   萧骏驰明知她在打什么主意,也知自己一点儿都沾不得酒,可是看到她微扬唇角、含情眉目,便不忍心拒绝,只得接过酒杯来,小饮一口。   酒液入喉之时,萧骏驰想:若是哪一日,她在这酒里下了毒,恐怕他也会如饮鸩止渴般尽数喝下,甘之如饴。   姜灵洲本以为,他喝醉了,就会自己抱着绣鞋去地上打呼噜。谁知道,这一回他喝醉了,反倒是凶相毕露,极是凶猛地把她扛了起来,丢到床上,三下五除二便压了上去,浑似一个八百年没见过女人的乡野小子。   姜灵洲被他胡乱吻着,心里惊呼一声“不妙”。   ——没料到,这次萧骏驰喝醉了,竟然是这般表现!   果真,他极是粗鲁地又把爱妃折腾了一夜,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他本就在军营里磨炼出好体力,浑身都是劲头;醉了酒,就愈发来劲了,险些没让她脱了力。到后来,也只能咬着被角,呜呜地低声嚷着了。   待万籁俱静了,姜灵洲倚着枕头,忽听得屋外有了沙沙雨响。   春夏之交,夜雨初落。   雨水婆娑,在四下漫溢而开。窗外叶片为雨水敲打,摇曳之姿映在了窗扇上。被这雨声所笼着,四下便听不到旁的声音了。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有了夏虫第一声匐在草里的幽长鸣叫,让人听不分明。   萧骏驰忽然将手臂笼到了她胸前,将她搂入自己怀中。   那男人贴了过来,在她耳旁如梦呓般轻声说了句话,声音轻飘飘的,有些听不清。   “比之刘琮,王妃可是更欢喜我?”   “刘琮”这个名字,如一道惊雷入耳,把姜灵洲狠狠劈了一下。她浑身一僵,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来——“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继而,她又闷闷地拽上了锦衾,阖上双目。   反正她与安庆王也没什么。   身正不怕影斜,萧骏驰就可劲儿查去吧。能查出些什么来,她就是小狗。   |||   次日大早,姜灵洲挺着酸痛的身子,勉勉强强地起了床。蒹葭替她挑了一身蜜合色的纤髾裙,挽了发髻。正当婢女将一对步摇别入她发间时,萧骏驰醒了,扬起半个头来,问:“王妃要去哪儿?又去大光明寺?小心些。”萧骏驰又躺回了床上,“你多带几个人去,省得再出事。”   上次大光明寺里出了个假和尚,这寺庙从上到下都被罚了一通,住持更是被赶了出去。因而,萧骏驰对这大光明寺有些恼了。   好在那住持有了个“萧家御僧”的名头,去了其他佛缘宝地,依旧是德高望重之人,横竖只是换了个寺罢了。   “妾只是去宫里罢了。”姜灵洲答,“皇后请妾身去,妾不得不去。”   姜灵洲用了素淡的早膳,便出发去西宫了。待到了宫里,才知陆皇后还请了几个千金小姐、名门夫人来,其中就有徐夫人、徐二小姐与格胡娜。想来是知道姜灵洲与这几人交好,才特意请了来作伴。   因昨夜下过一场雨,宫墙玉阶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探出墙头的油嫩叶片儿,沾着亮晶晶的水珠子,迎着日光熠熠生辉。镇角鸱吻压着的琉璃瓦,便像是一整片的宝玉似的,格外亮眼。未谢春花沾着雨露,一片红蛮紫俏,鲜妍动人。   现在太延既无宠妃,也无太后;六宫之中,皇后独大,因而陆皇后面色舒爽,虽也和从前一   样板着端庄大方的模样,看上去气色比往日更好,眼角眉梢都带着轻快之色。更兼之她穿了一身丹蕊色错软翅凤的衣裙,好不华贵骄矜,一副母仪天下之姿。   “闲来无事,本宫寻思着太延的女子,多是能识字作诗的,便将诸位请来,想一同聚一聚。”陆皇后说罢,故作寂寥道,“这偌大宫廷,竟无几个妃嫔能作诗词歌赋,本宫竟连消遣都找不着。”   一名贵夫人连忙笑说:“皇后娘娘凤仪之姿,其他女子又怎敢在前卖弄?”   婢女们上了香茶、糕点,一时间席上似蜂须浮动、蝉翅搔头,绿鬓春烟里满目皆是莺莺燕燕,极是活泼热闹。桌上盛着海棠酥、梅花酥酪、脂髓薄片等物什,引人食指大动。   就在此时,宫婢来报,说毫州王妃不请自来,也要赴陆皇后的宴席。   陆皇后有些恼,心里暗怨这何宛清不知礼数。但何宛清来都来了,她也不能堂堂毫州王妃赶出去,毕竟陛下与毫州王可是亲叔侄。她瞥一眼姜灵洲,看她正专心研究面前吃食,好似毫不在意何宛清,这才让宫婢把何宛清也请了来。   一听毫州王妃也来了,诸位夫人、小姐心里有些不痛快。谁都知道那毫州王妃爱没事找事,今天必然会惹出不高兴来。   披着一身耦合衣衫的何宛清施施然入殿来,参见了皇后,这才落了座。上次姜灵洲没让她落得好处,她这次特地要坐在姜灵洲身侧,好反找些麻烦。   陆皇后生怕这毫州王妃又惹出事情来,连忙急匆匆催促道:“纨扇,还不快去拿签筒来?”   于是,纨扇捧了签桶,按顺次先到了徐明妍身旁,道:“请徐二小姐先抽。”   徐明妍伸手在签筒里一舀,取出一枚签纸来。展开一看,上书“喜得良缘”。众人立时调笑起徐明妍定亲之事来。徐明妍微微羞红了脸,取过纸笔来,闷头作诗。   纨扇又向旁挪了几步,令诸位夫人小姐都取了签,有抽到“春意盎然”、“上元佳灯”的,还有抽到“小管丁宁”、“竞渡船头”的。到了姜灵洲这里,她抽出一支“花色怡人”来。她在华亭时常习诗文,因而作一首诗不在话下。略略思忖了一阵,她抬笔便写出了四句来,写得是“蜂黄秋娘立幽丛,一夜自怜披清霜;翦翦寸心未归客,千枝遗香带雨斜”。   到了格胡娜这儿,她苦恼了好一阵,直嚷“不会写诗”,最后却还是把手伸到了签筒里,随手抓了一根出来。展开一看,写得却是“凤凰当空”。   她歪着脑袋,纳闷地念出这四个字来,嘟囔道:“凤凰当空要怎么写?我可没见过凤凰。”   殊不知,格胡娜身后的纨扇已是惨白了脸面,陆皇后也僵了面色。须知这一筒签书里,只有这一枚“凤凰当空”是事先放好的,本该由纨扇藏在袖里,由陆皇后抽走。谁知纨扇一时疏忽,竟将那“凤凰当空”也落到了签筒里去,还让格胡娜抽走了。   陆皇后僵着笑面,说:“随便写便是了,这儿都是自己人,无人会笑话你。”   格胡娜咬着笔杆苦思冥想去了。纨扇抖着身子,挪到了陆皇后身旁。陆皇后露着笑脸,不深不浅地瞥了眼纨扇,便抽出一支签来,是普普通通的“莲生几绿”。   何宛清见了,像是终于找到了痛快色,嗓子尖尖地开了口:“唷!我看这‘凤凰当空’,可不就是皇后之象?上次陛下不也相中了格尔金的妹妹,问过她婚嫁否?”   何宛清瞥着格胡娜,满眼都是幸灾乐祸。   陆皇后听了,登时想起来,上次北山行猎之时,这格胡娜快人快语,在萧武川面前露了一脸,萧武川便格外留意她,大有召她入宫之意。莫非这“凤凰当空”签文被格胡娜抽中,乃是天意?   正当陆皇后狐疑之时,姜灵洲开口了:“不过是支签罢了,哪有那么准的?若是这次皇后娘娘放了满筒的‘凤凰当空’,依毫州王妃所言,岂不是要满堂皇后?”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了起来。   “我少时在华亭,也有和尚与我批命,说我乃‘凤翼攀龙鳞’之象。那和尚不知我乃公主之身,便乱说一通,好讨我祖奶奶欢心。”她又说起了少时趣事,缓缓道,“后来听闻我是一国公主,根本做不得皇后,吓得头发都要长出来了,连说数句‘不作数、不作数’。”   格胡娜也哈哈笑了起来,场面一时极是热闹。陆皇后听了,面色才渐渐好转,又瞪了一眼办事不周的纨扇,这才低头作起诗来。   高僧批命,都有“不作数”信口胡言的,更何况小小一支签文?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伸手在那签筒里一舀,抓出张签纸来。展开一看,写得是一句“饿死我了”,她笑道:“这签文甚好”,当下便提起笔来,毫生游龙,字如野蔓,四句诗一气呵成,写得是“麻辣香锅上好佳,可乐鸡翅炸猪排;金枪寿司蛋包饭,红豆奶酪回锅肉。” 第51章 假王妃   西宫里和乐融融, 摄政王府却有些忙碌。傅徽恰来府上,急匆匆要拜见萧骏驰,两个人屏退旁人,便坐入了书房里。   傅徽附至萧骏驰耳旁,低语一番。   萧骏驰蹙眉, 说:“子善又是从何得知?”   “应王爷嘱咐, 末将遣了人一路跟随房太后。部下来报,亲眼所见, 不得不信。”傅徽压低了声音, 悄然说, “此事还是早作计划为好。”   萧骏驰点头, 又叮嘱道:“切勿走漏了风声,连王妃那也不许说。本王这摄政王府里, 怕是早就有了李鬼。”   “王爷不如借此机会, 一举抓出那李鬼来。”傅徽劝道。   “且先看看, ”萧骏驰磋磨着玉扳指, 语气沉沉,“本王还看不确切那人是谁。”   两人又细说了一阵,萧骏驰召来宋枕霞,一同议事。待姜灵洲自宫里归来,萧骏驰便对她说:“这两日,为夫有事想求王妃帮忙。”   “何事?”姜灵洲微惑,“王爷竟然有事要求妾身?”   “为夫前几日重金购得了一卷画,卖画人说这画出自齐国名家楼宏台之手, 价值千金。只是为夫不曾见过楼宏台手迹,也不好说这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想王妃一定是知道的,因此想让王妃看看这画。”萧骏驰说。   “这有何难?”姜灵洲笑说,“莫说是两日,只要给我一刻钟,我便能识出来。”   “一刻钟哪够?说是两日,便是两日。”萧骏驰笑,“王妃这两天就好好待在王府里,莫要出门。”   说罢,萧骏驰便离去了,一副行色匆匆模样。姜灵洲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恼,想着这家伙怎么又固态萌发——从前好不容易才答应了不再关着她,这两天竟又要把她关起来了。   她回了房里,晚间便有侍从送来了萧骏驰所购之画。她在桌上徐徐展开了画卷,低头仔细研究了一番。   这画名叫《溪山赏秋图》,画轴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岁了,空白处还印了里里外外三四个朱红赏藏阳文大章。画里一抱竿老翁,屈身盘坐于溪旁,浑似一株古松。远山多用拖锋,下笔重如高山落石,却愈显得画上层林尽染,秋意盎然。   她看完画,又去看跋文,用草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看字迹确实是楼宏台所作。   “王爷花了多少钱在这幅画上?”她问那送画的侍从。   “说是以黄金论。”侍从答,“王爷说上回送给王妃的生辰礼不讨喜欢,便寻思着再送些什么。找来找去,才觅了这幅画来,说王妃是个风雅之人,一定喜欢。”   “原来如此,他真是有心。”姜灵洲小心翼翼卷起画轴来,又嗔道,“有这样好的画,为何不拿给费先生看?我明明记得费先生也擅鉴画。提前拿到我面前来,不是全露了馅?真是不懂女人心思。”   “王妃说的是。”侍从点头哈腰。   姜灵洲把《溪山赏秋图》放入画匣内,抱着画匣便向书房去,想要将这幅画归还给萧骏驰。她行至书房外,朝屋外侍从示意,要他们莫要出声,免得惊扰了萧骏驰。   她本是好意,却听得屋内传出萧骏驰与宋枕霞的声音来。   “届时你便假作王妃,但你比王妃高出太多,须得弯腰上车才行。”   “这还不简单!只是要我穿那女装,就……”   姜灵洲一听,心里立时如明镜般通透了。什么鉴画、什么楼宏台,都是借口。萧骏驰分明是又有事瞒着她,要偷偷摸摸地自己去干。因着不便让她知晓,这才要将她在府里关起来。   她立刻推开了门,恼怒地走了进去,道:“王爷又要瞒着妾身做些什么?”   她来的太突然,里头三个人完全没发现。此时姜灵洲一现身,三人不由齐齐僵住。还是宋枕霞机敏,最先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只是王爷突然心血来潮,要我和傅大哥……扮女人,作弄我们呢。”   傅徽有些讪讪,也忙点了头:“我看王妃不是很喜欢看王爷穿女装么?”   “骗什么人呢!”姜灵洲气不打一处来,将那楼宏台的画摔在桌上,对两个年轻将军说道,“你们出去,留我和王爷在着就行。”   以黄金论价的名画摔落在桌上,傅徽与宋枕霞的心俱是一颤。宋枕霞连声说“王妃轻点”,语气肉疼不已。姜灵洲才不管那么多,横了那两人一眼。明明是纤弱娇柔的女子,这一眼却好似陡然有了力气,让傅、宋二人只得缩起脖子来,灰溜溜地出门去了。   书房门一合上,便只剩下了萧骏驰与姜灵洲。   萧骏驰看她气呼呼的样子,问:“这又是怎么了?”   “王爷竟还问?”她捡拾起那画匣来,塞入萧骏驰怀里,认真问,“王爷到底瞒了妾什么?需要让宋将军扮作妾的模样?”   萧骏驰有些头疼。他摘了手间念珠,揉着眉心,道:“王妃不用管这些事儿。”   “上次行猎之时,王爷便这样同妾说。可妾到底不是那笼中鸟儿,只需主人羽翼便可一避风雨。”她走近了萧骏驰,语气极是迫切,“王爷想要做的事,与妾有关,是不是?”   萧骏驰别开了视线,望向书房里挂着的一副字画,似在品着上面的如龙笔画。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本王只是希望王妃可免于俗世之扰,不要为这等腌臜之事忧心。”   他初初与姜灵洲相识时,她在冬日的竞陵王府里逐雪嬉闹,浑然一副无忧无虑模样,仿如误入尘间的世外仙子。也正是那番灵动声色,方打动了萧骏驰,让他改了主意,决心与她做真正夫妻。   萧骏驰想好了,他既倾心于她,便要护她一世周全,让她一辈子都做那个在雪里无忧笑闹的女子。   姜灵洲看他微微黯然的神色,心底不由软了起来。她伸出手去,用细细手指刮着如刀眉峰,好似这样就能把那皱起眉心抚平,再抹去这世间千般万般的烦心事。   “妾知王爷是好意,可有一句话,说‘夫妻同心’。你我既是夫妻,那便再无高低,同甘共苦、风雨同舟才是应当的。”姜灵洲抚着他眉宇,神色温软,如春雪渐融,“更何况,妾也是俗人,本就不是王爷所想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区区世俗烦恼,也不会令妾增忧。”   萧骏驰握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颊上,垂眸道:“也是。”   但是,他却仍未多言,还是不打算把事情告诉姜灵洲。   她无法,只得凑近了他的耳旁,环着他的身子,悄声说道:“妾也想替王爷分忧,不至于叫王爷一人承担这福祸幸厄。”   这话飘飘悠悠的,如花瓣挠心一般,让人心里痒痒的。萧骏驰听了,忍不住便将她搂来了自己怀里,好似要融入自己骨血一般胡乱地揉着。   “说不过你,真是说不过你。”他叹了一声,说,“我可以说与王妃听,只是王妃莫要吃惊,再嫌弃我大魏皇室秘闻耸人,嚷着要回娘家便好。”   “妾也是宫室里出来的,哪会如此脆弱?”她说。   于是,萧骏驰便仔仔细细说了房月溪与萧武川之事。   说罢后,他道:“我本已给了房月溪数次机会,谁料此女依旧不愿收手。现下她被迫远去佛山,再不得回太延,因此心有不甘,想要搏个鱼死网破,与毫州王密谋行刺于你。”   “又是我?”姜灵洲指了指自己,讶然道,“莫非毫州王真以为动了妾身,齐、魏便会打起来不成?且那房太后平素对妾身甚好,为何会想要对妾身……”   萧骏驰面露苦色,这可是他最不愿说明的一件事。   “王妃可记得,当初你问我为何求娶于你,我说还有一层缘由,尚未解释?”萧骏驰道。   “记得。”姜灵洲懵懵懂懂点了头。   “去年夏,我那侄儿还未立后。我二哥给他出了馊主意,让他至齐求娶河阳公主,另附书信一封,要你父皇出兵助他除我。”萧骏驰压低声音,冷笑一声,“真是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毫州王,须知一旦让齐兵入境,再驱之出境,则难上加难。若要除我,自有千千万万种法子,何必远借齐手?!”   他说完这句话,记起怀中人乃是大齐公主,立刻讪讪道:“王妃,我不是埋汰你父皇,只是,只是国事当头……”   “无事,王爷再说便是。”姜灵洲倒是不在意他的说辞。   “眼看着武川的使节已到了竞陵,截是截不住了,我想着反正我也未娶妻,便抢先从竞陵郡发了个使团,带上那匕首去华亭求娶你。好在你父皇有求于我,不过两三日功夫便答应了。武川总觉得是我夺人所爱,因是‘求不得’的人,自此便对你念念不忘。后来,我又从胶州挑选了陆家女嫁入宫中为后,武川这才消停了下来。”   顿了顿,他低笑道:“北梁妃已被他占了,南河阳他也想娶走,天下哪有那么美的事儿?”   萧骏驰说得轻松,姜灵洲听了,却不由心底微微一惊。   若此事当真,那原本她嫁的人,也许就是萧武川了。难怪那时萧骏驰忽然上门求娶,难怪陆皇后在她华亭发嫁时才入主西宫。   她回忆起萧武川平时笑闹举动,心里不由有些后悔。她不知道萧武川曾经有心求娶自己,还以平常婶侄之谊待他,真是大错特错。   一会儿,她又庆幸,还好萧骏驰提前求娶了她,要不然她兴许真的就要嫁给萧武川了。那少帝虽生的好容貌,又是一国之君,可性情却难测了些。单单是他在行宫射杀梁妃一事,就足令姜灵洲对他敬而远之。   萧骏驰看她怔怔的,便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问:“怕了?”   “不怕。”她眸光微动,神色淡然下来,“妾一人远嫁至竞陵,都未曾怕过。这一桩已经过去了的事,又有何好怕的?比之此事,房太后之事才叫人心惊。”   一国太后,竟与继子做出如此有为伦常之事,实是可怕。   提起房太后,萧骏驰的面色也有些可怕了。他冷着眉眼,说:“我大哥从未碰过房月溪,我看她是在报复我萧氏一族。”   这句话一出,姜灵洲便叹了一声,说:“虽然手段错了些,可太后娘娘也是可怜人。既娶了她,却又不让她做个好端端的妻子,这是什么话?”   她想到自己险些也成为如房月溪一般的人,不由愈发感同身受,语气轻飘飘的,都带起了一阵哀怨之意。萧骏驰看不得她这幅样子,连忙连哄带抱的,才让她屏退了那层忧意。   “王妃拿自己和房月溪比什么?王妃是嫌弃为夫陪你陪的不够多?”他问道,笑容促狭了起来,“那今夜,为夫再好好陪一陪王妃?”   “别、别!”姜灵洲立时慌了,嚷道,“王爷可别折腾了。每日都这样,也不闲累得慌?”   “少年夫妻,当然该多亲热亲热。”他理直气壮。   “甚麽少年夫妻?……年纪一大把了。”姜灵洲有些嫌弃,“放在齐,王爷这年纪,孩子都能背书文、做童生了。”   “那王妃也赶紧生一个,不就好了?”他愈发来劲了,手开始乱动,好似要在书房里就把她给办了。   姜灵洲连忙按住他的手,说起了正事:“既房太后有心对付妾,那王爷又是如何打算的?”   萧骏驰收了手,按着玉扳指,道:“房月溪远去静亭山,想要在太延动手,便只能借助他人之力。这京畿上下都被我收整得如铁板一块,因而她也只能求到毫州王面前去。按着子善所说,她打算在这两日,趁你外出之时将你掳走。”   “掳走……”姜灵洲微蹙眉,心下立刻转了开来,“掳走我作甚?”   “她到底是个妇人,没什么大的胆量,”萧骏驰慢悠悠说,“想来想去就那几个打算,说是要找人折腾你一番,叫你丢了脸面,在太延难以立足。如此,萧武川便不会再念着你。”   乍一听闻这番话,姜灵洲面色微白。   丢了脸面,在太延难以立足,这话说来含蓄委婉,但里头的打算,她也能猜得到——无外乎令她坏了名声,或是惹出个通奸之名来。魏国就算国风再豪放,也容不得水性杨花之女。   房太后竟然要如此对她……   萧武川对房太后来说,就这般重要么?   还是说,女子因嫉成狂,实乃常见?   她可不这样觉得。   她惊了一会儿,神思便定了下来,立时开始想着对策。   “只要妾身不出这王府,岂不就能躲过一劫?”她垂眸,神色极是认真,这幅沉思模样褪去了平日的灵动活泼,显出她沉稳有加的一面来,“虽如此,王爷不妨将计就计,也好将毫州王从中揪出来。”   萧骏驰低笑了起来:“王妃果真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早就想着找个男子假扮王妃,与房月溪备下的人互相折磨去。料想那原本打算折辱王妃的市井喽啰,脱了裤衩一看,面前是个满身毛的野男人,那表情定是精彩极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姜灵洲便回房休息去了。后一天,她再无动静,竟真的安安心心做起一只笼中雀来。侍弄花草、练习书字,日子好不惬意。   到了第三日,毫州王府递了帖子来,邀姜灵洲夜游王府,说是府上有一株月下美人,近来大有开放之兆。这佛国产的花株在太延极是少见,毫州王妃想邀旁人来一同观赏。   姜灵洲初初一见这名帖,眼里还亮了一下,心道这房太后和毫州王真是懂她,特地弄来这些风雅之物。若非她早已知道房太后企图,此时怕是已乐颠颠地送上门去了。   她应了帖子,又和白露、蒹葭一起打扮宋枕霞。但是宋枕霞虽长着一张秀气娃娃脸,那高壮身量实在不是摆着看的,浑身的腱子肉是藏也藏不住。手臂一用力,绷起的肌肉就把轻绡做的衣衫给撑破了。现在又是初夏,也不能如冬日一般,用厚厚斗篷将他的身躯藏起来,麻烦得要命。   姜灵洲愁了一会儿,还是宋枕霞出了主意,唤来一个叫做郭世通的部下,方才解了这麻烦。这郭世通虽是魏国人,却生的个头矮小纤细,在军营里干的是走伙刺探之类的活。郭世通虽比姜灵洲高一些,但猫了腰,却也差不多了。   白露给这郭世通换了衣衫,挽了发髻,又佩了珠宝首饰。不消多时,一个冒牌王妃便出炉了。   兰姑姑在一旁看着,提点道:“走路的步子小一些,哪有女子这样虎虎生风地跨步走?!叉腰这样粗鲁的姿势,也是不行的!”   姜灵洲屋里正一团乱,萧骏驰来了。他一推门,便看到郭世通的女装扮相,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啊!未料到你竟如此适合这身装束,从前倒是小瞧了你的才能。”   抹着口脂的郭世通嘿嘿一笑,道:“王爷不知,小的从前就时常打扮成女乞丐、女疯子,混在那人群里乱走。打仗的时候,靠着这身本事,可能混到不少东西。”   萧骏驰笑了一会儿,捻着佛珠子,问道:“这回让你去做的事,颇有几分危险。一个不妙,就会有男人轻薄于你。你可想好了?防身最重要。”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皆笑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郭世通拍了拍胸膛,脸上的脂粉簌簌直落,“比之从前,这活儿可简单多了。更何况,王爷曾救小的一命,小的替王爷出生入死,那是应当的。”   萧骏驰笑容有些讪讪,显然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这人了。郭世通看看他,又提醒到:“去岁春,在召城,王爷替小的挡了一箭……”他小声提醒着,只不过萧骏驰还是一副没想起来的模样。   “算了算了,王爷不记得也是常事儿!”郭世通是个想得开的,面上的笑容极是憨厚快活,这模样,倒跟没什么城府的乡下小子似的,一点儿都不像在军营里待过的探子,“能替王爷干活,小的心里高兴。”   几人说完话,萧骏驰便与郭世通一齐出去了。   为了做足样子,萧骏驰亲自相送到王府门口,牵着郭世通的手,扶他上了有着萧氏族纹的马车。郭世通也摆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来,直叫旁边看着的宋枕霞险些笑地肚子痛。蒹葭跟上了马车,复又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一般,下马车匆匆入府去了。   碍着时间紧迫,摄政王府的马车这就出发了。   天色晦暗,王府前没点灯,这一片朦朦胧胧的,倒真叫旁人难以察觉。   摄政王府的门阖上了,萧骏驰踏入廊里。他见姜灵洲还立在夜色里,便问道:“怎么?王妃还在忧心?”   “非也。”姜灵洲眉心微舒,檐下摇曳灯火,映着她殊丽眉目,显出一分远离世俗的清冷来。她放轻了声音,话语飘飘渺渺的,说道,“虽我不欲犯人,可却有他人总来犯我。妾看起来便那么好欺负么?”   萧骏驰打量她纤细如柳枝的身子,道:“看起来确实挺好欺负的。不过本王倒是知道,王妃一点儿都不好欺负。”   “是。”她笑了起来,脊背挺得端直,面上又有了从前身在圣驾前的骄矜,“小打小闹,妾可从不会去斤斤计较。只是若想大打大闹,把脑筋动来了妾的头上……真真是找错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mmp,我就是樽菩萨,也给你气坏了。 第52章 房月溪   摄政王府的马车, 出了巷口,拐个弯便慢悠悠向着另一头的毫州王府去了。夜色沉沉,巷子里了无人烟,安静得很,只有马蹄子和车轮的轻响, 碾得人心慌。   宋枕霞一路悄悄跟着马车, 将身影藏匿于屋瓦之中。夜色溶溶,他藏得好, 一身黑色隐匿于天幕之下, 叫人难以察觉。只消他吹一声口哨, 早已布下的京畿巡防兵便会涌出来, 将此处团团围绕。   远远地,宋枕霞只能看到马车的轮廓。一路行来都平安无事, 他甚至都觉得有些无聊透顶, 不由从口袋里摸出根草叶, 塞在嘴里慢悠悠地嚼着。   行至第三条街巷时, 那巷子里终于有了声音。几个黑衣人,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来,将那只有马夫和婢女的马车绕了起来。   宋枕霞等这一刻,已等得有些无聊了。一见此景,他立时兴奋起来,吹了声口哨,朝身后兄弟比个手势,人便立即跃了下去。   “抓人了抓人了!抓着领头的有赏钱!”宋枕霞笑嘻嘻地喊着。   一时间, 早已布下的卫兵便尽数涌出,将那些黑衣人包围了起来。黑衣人见势不妙,竟往马车里钻去,想来是要挟持摄政王妃,以谋出条生路来。   “这群人手生,粗手粗脚、处处是破绽,我看倒不像是毫州王的人,”傅徽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宋枕霞,道,“怕只怕,不过是些杂鱼。要引那毫州王上钩,还得下些鱼饵。”   宋枕霞点头,也觉得有道理。   在傅、宋两人示意之下,卫兵假作无力抵抗,任凭黑衣人钻进马车里。但听那车厢里一阵晃动,随即,黑衣人便扛了一个大黑麻兜出来了。那麻兜扭动不停,显然是装了个大活人在里边。   “这摄政王妃真他娘的沉!齐国娘们就是不一样!”黑衣人嚷了一声,往马车下跳去,口中喊道,“兄弟们,撤!”   一声令下,那群黑衣人便个个都急着往外窜,但大部分却都走不脱,立马便被卫兵制住了,好在那扛着假王妃的男人已经走脱了。难为他背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大老爷们,此刻还能健步如飞。   待巷子里静了下来,宋枕霞问傅徽:“傅大哥,能找得到吗?我记得你不是会闻什么香味儿么?当初找王妃时,你就用过一回,管用的很。”   “怕是不行。”傅徽露出歉意,道,“那香丸我只留了一颗,这次就没得用了。横竖咱们的人也跟了上去,也用不着我那奇巧淫技。”   “也是,”宋枕霞笑意十足,对部下招招手,道,“去请王爷来,好戏开场咯。”   宋枕霞的部下悄悄跟上了黑衣人的步伐。一路跟随,只觉得这几个黑衣人都是门外汉,个个都只会些皮毛功夫,一点儿都没发现身后黏了尾巴,实在是不像毫州王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暗卫。   但见这几人扛了假王妃,竟朝花柳之地跑去,一股脑儿便溜进了一家青楼的后院子。眼见着这夜色里娇声软玉、莺红燕翠,一路蹲行屋顶的宋枕霞不由喃喃道:“这回小郭子可真当是有好福气了。”   萧骏驰来时,宋枕霞已在含春楼的窗外趴了许久了。萧骏驰走近宋枕霞与傅徽,弯腰低声道:“我叫你俩追毫州王的暗卫,你们跑到这秦楼楚馆来做甚?”   傅徽讪讪不语,宋枕霞则比了个静声姿势,示意萧骏驰朝窗缝里头看。   屋里头的装扮有些寒酸,仅一张床并几张毯子。低低矮矮的屋梁,险些要垂到人脸上来。楼上的人咚咚走两下,便有灰簌簌地从缝隙里漏下来。床前塞了痰盂、脚踏,看起来都脏兮兮、破破落落的。   显然,这是那些年老色衰、身价便宜的□□接客之所。   郭世通还被蒙着大黑布兜,坐在床沿上。一高、一矮俩黑衣人,正守着郭世通,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那样子,活像个不敢掀开新娘盖头的新郎官似的。   那矮的黑衣人咽了口唾沫,道:“虎哥,不是说这摄政王妃是个绝世美人吗?我们掀开她的盖头来,瞧一瞧是有多美。卖给别人之前,自己先过把瘾不成?”   “你不要命了?!”虎哥骂那矮子,“你摘了她的蒙头布,万一让她看见我俩长相,那该怎么办?只要有点脑子都知道,她在这含春楼里顶多被折腾三四天,就会被摄政王府的人找回去。要是那摄政王按着长相来找我俩,那岂不是送死?”   矮子一听,顿觉得十分有理,点头不止,讪讪道:“俺错了。”   “更何况,一会儿还有贵人要来,若让那贵人撞见这腌臜场面,”虎哥磋磨了下拳头,警惕道,“那以后这生意,我兄弟几个都不能做了。”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开了。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缓缓踏了进来,那步子极雍容,看身形是个女子。一见这人,在屋外蹲守着的人便心知,大鱼上钩了。   “毫州王竟派女子来做这事?”窗外的宋枕霞嘀咕道,“不像他的作风。”   房间里的虎哥朝那女子点头哈腰,谄媚地说道:“万事皆已打点妥当了,小的在这含春楼有个相好,最是会调弄女子,无论是贞洁烈女,还是清白良妇,保管都让她变成这花柳之地的小□□。贵人您只管满意就好!”   那披着斗篷的女子点了点头,问虎哥:“有匕首没有?”   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这音色,却有些耳熟。   虎哥立刻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匕来,捧到那女子面前,道:“有的有的,您随意用,随意用。”   那女子极是满意,接过匕首,几步走到郭世通面前,声音愈发低沉了:“你不是自恃有绝色美貌么?我今日就亲自动手,叫你这张脸再没法见人!”说罢,便是一串森冷笑声,那笑声极是瘆人。   窗外萧骏驰一见此景,立时嚷道:“不能等了。”挥了挥手,道,“算了,莫等毫州王上钩了,怕只怕毫州王就没掺进这趟浑水,根本等不到。总不能让小郭子真被毁了容。”   他说罢,傅、宋就应声说是,随即推开窗扇,陡然跳了进去。   女子手持锋锐匕首,狠狠地朝着郭世通脸面刺去。就在此时,萧骏驰笔直地拽住了斗篷女子的手腕,恰恰好让那刃尖悬在了郭世通鼻梁前。   “险些就真毁了人家的容。”萧骏驰冷哼了一声,一只手攥得愈发紧,几乎能听到骨骼捏裂之声。那女子哀叫一声,声音极是凄怆。仔细一看,原来她的手已被拧得脱了臼,腕子红红肿肿地歪着。   那虎哥与矮子虽然武功拙劣,却也是有功夫和蛮力在身的,大惊之下,立刻抵抗起来,与傅、宋缠斗在一块儿。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傅、宋是孤身来此,部下都留在这花街外。远水难救近火,二人也指望不到其他帮手。   这屋里乒乒乓乓的声音惊动了门外青楼女子,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们打开门来,撞见这一幕,陡然尖叫起来,四处呼唤着含春楼养着的杂役。不多时,男人们扛着扁担、菜刀赶来,场面一时极是混乱。   萧骏驰本想拽了这女子便走,却忽见那握着匕首的尾指上,戴了一枚点翠錾花玳瑁的护甲套。这眼熟的玩意儿落在他眼里,不由让萧骏驰心下一惊。   “你是……”   伴着他惊疑之声,斗篷兜帽自那女子的额顶滑下来,也叫那一张面孔彻底袒露在萧骏驰面前——五官寡淡清秀、面色苍白微悴,透着惊惧与扭曲之色,正是本该远去静亭清修的房月溪太后。   萧骏驰身子一僵,不由松开了手。   房月溪明明已离开太延,为何又会在此处出现?!   这可是一国太后!   若房月溪在此地为他所伤,那世人鞭笞他的罪行,岂不是又增一项?   房月溪被抓着手腕之时,一颗心已近乎跳出嗓子眼。待见到萧骏驰,她眼前顿时一片灰败衰绝,心知这次行事大概是早就被萧骏驰看在眼里,她不过是如涸池之中一条濒死的鱼一般,只是在他面前垂死挣扎罢了。   萧骏驰在此,那此事便必无成路了!   怕是萧骏驰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故意布下这局来瓮中捉鳖!   难怪毫州王总不肯助她!   此事被萧骏驰撞破,她又岂能有好下场?转念一想,她忆起萧武川口口声声说“不要再回这西宫来”,心里愈发绝望。   佛山清苦孤寂,她若真去了,便是一无所有,生不如死。与其被打发去佛山,又或是被萧骏驰处死,倒不如在此地搏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她房月溪不得好过,夺走萧武川的姜灵洲也不得好过!   一时间,她脑海中理智之弦已然崩断,人若疯癫一般,忍着脱臼之苦,扬起匕首,便狠狠朝着那黑麻兜里的人身上刺,想方设法地扎着要害。   她原本只是想毁了面前这个人的容,现在,她想要面前这个人死!   萧武川正当犹豫着是否要动这一国太后,谁料这房月溪便已面色如狂,将匕首深深插入了郭世通身上。伴随着“噗嗤”一声轻响,血味便蔓延开来。   郭世通嚎了一声,立刻弹了起来,在麻兜里扭着朝旁边滚去。   “哀家的腹中有着你们萧家的骨肉!”她一边将那匕首再次朝郭世通身上捅去,一边癫狂地尖叫狂笑起来,“摄政王,你若是敢动哀家,便是对不起萧氏列祖列宗,要先帝断子绝孙!”   萧骏驰不敢犹豫,立时制住了房月溪,朝宋枕霞嚷道:“还不快救人!”   宋枕霞从杂役的锄头下逃脱,顶着满天飞的铜镜、钗簪,急急地解开了郭世通身上的麻兜和绑绳。他伸手一探,大惊道:“不妙,破的是脖子!救人要紧!”说罢,他扛起郭世通就跑。   房太后眼睁睁见着宋枕霞背着郭世通跑远,癫狂的神色怔住了,继而,她像是个孩子似的发出奇怪的喃喃自语来:“竟……竟……竟不是那河阳公主……?!”   她像是陡然失了力气,手中牢牢握着的匕首脱手坠下,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竟……竟不是河阳公主……”她身子瘫在地上,声音犹如梦呓,“这竟不是河阳公主?!”   此时,京畿兵士也赶到了,将这含春楼里里外外包围了起来。   萧骏驰见她不再挣扎,寒着面孔,朝傅徽抬了下手,道:“把房月溪带回西宫去,别惊动陛下,省得中道生变。把这儿也处理干净了,谁也没见过太后娘娘,只不过是几个烟花女子在闹事罢了。”   傅徽应声说是。   房月溪浑浑噩噩的,便被捆着、扯着带上了马车,押回了西宫。从始至终,她都像是个无知孩童似的,在马车上喃喃着什么。仔细一听,说的都是“河阳公主”、“摄政王妃”之流的话。时而低笑起来,叫人毛骨悚然,一点儿也无从前那和气太后的模样。   待她重新到了自己宫里,虽身旁俱是玄甲兵士,心思却镇定了下来。   她腹中可有着萧家血脉,萧骏驰又能拿她如何?   这样想着,房月溪理了理凌乱鬓发,又恢复了那副柔和面孔。先前尖叫弄哑的嗓音还沙沙的,她却有模有样地发作起看守着自己的兵士来了。   “哀家这手折了,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只是玄甲军向来只听萧骏驰号令,听了这话,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大胆,哀家的命令,在这西宫里竟作不得数了么?”房月溪的声音高了些,可却依旧无人理会她。这时,房月溪才有些凄楚起来。   她在这西宫里,虽有权势威严;可若出了西宫,要对那摄政王妃下手,却是远远不及的。她本想求助于毫州王,可那毫州王竟对她不屑一顾。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动手。可她久居深宫,并未做过这等事,一出手便叫萧骏驰抓了个痛快。   宫门被推开了,殿外夜色溶溶,那暗沉沉的天色,像是能把人吞入腹中似的。几盏微渺的灯笼,被人提着急匆匆地游走着,随时都能被那夜风吹卷了去。   萧骏驰一撩衣带,带着两三个内侍走了进来。   王德海垂头弓背,双手端着个盛了红丝垫的锦盘。他将那锦盘托得高高的,抵在额前,像是什么祖宗牌位似的敬着。一路走来,王德海的步子极是小心,像是怕颠了那锦盘里的物什。   房月溪定睛仔细一看,那盘里装着一盏小金杯,雕着飞凤浮龙,金灿灿的映着烛火,好不贵气。只是其中盛着的酒液,就叫人不寒而栗起来。   萧骏驰在她面前站定,原本缠在手腕上的念珠被取了出来,挂在右手背上。他慢悠悠地拨着那檀木珠子,沉红的数珠一颗、一颗滚过指腹,发出细细的轻响。   这声音明明极细小,却偏偏让人心里如针在刺般难受。   房月溪原本端坐在凤椅上,见此情状,她向后缩了一下,继而又摆出副端庄模样来,问道:“摄政王,你这是何意?”   萧骏驰闭目,喃喃念了一句佛语,继而淡淡开口:“送太后娘娘上路。”   西宫里的更漏声传来,远远的,极是幽长。   房月溪的嘴唇颤了颤,她露出个勉强的笑来,道:“……摄政王真是说笑了。哀家何错之有?”   更声停了,萧骏驰慢慢睁开眼,低声道:“太后心里,难道不是跟明镜似的清楚么?”   房月溪屏住了呼吸,戴着指套的尾指颤个不停。   ——是,她确实极清楚,只是她不甘愿就这么死去。   她强自故作镇定,眸中浮出泪意来:“摄政王,这也是哀家的错么?奉先皇之召入宫,却不曾被当做妻子对待;武川与我,虽是母子名义,却无血脉亲缘。只不过是生不逢时,这也罪当至死么?”   看她这幅哀戚模样,若有不知情者,恐怕真会被她打动。   萧骏驰敛了眉眼,想到郭世通生死未卜模样来。去时,那小子还在憨厚地说着对他如何仰慕,回来时便已去了大半条命,也不知能不能熬下来。   他也未曾料到,这房月溪竟如此心狠。   她本想将姜灵洲送去烟花之地折辱,此事本已是不可饶恕;为了亲自毁去姜灵洲的容貌,房月溪竟不惜独身一人重返太延来;后来,竟萌生出杀意,亲自动手。下手之狠毒,令人惊愕。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信这是女子的手段?   “房月溪,你错在三处。”萧骏驰淡然地开了口。   不知为何,这初夏的寒夜极冷,竟让房月溪隐隐有了如在冬季的错觉。可明明如此冰寒,她身上的津津冷汗却浸透了华美衣衫。屋外的夜风涌了进来,吹得那香笼里的烛火明灭不定,几度要熄了下去。   “你勾引陛下,悖逆人伦,有愧于先帝。此为其一之罪。”   “你谋害帝嗣,几度暗害妃嫔落胎,又栽赃嫁祸于梁妃,此为其二之罪。”   他声音铿铿,犹如一把坚匕,直直插入房月溪心里头。她的手颤着,胡乱地抓了下什么,却只摸到座椅上冷冰冰的盘雕云母,锋锐的棱角刺得她肌肤生疼。低头一看,那原是处刻着鹊桥相会的浮纹。   “那、那……又如何?”房月溪面色倏白,咬着牙道,“你可知,哀家身上还怀着你萧家血脉?你若是要我死,那便是断了先帝子嗣,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太后娘娘莫不是糊涂了?”王德海掐着嗓子,小声提醒道,“先帝已薨逝了那么些年,太后娘娘哪儿来的身孕?……更何况,陛下这后宫佳丽啊,足有三千人,兴许明儿个就有哪位主子怀上了。又怎能算是‘断了子嗣’?”   房月溪听闻,忽而低低冷笑起来:“他休想!”   “太后娘娘好似是有些癫了。”王德海心有余悸,不由后退了一步。   “房月溪,若说这前两桩罪,本王都可以忍,那这最后一桩,本王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的。”萧骏驰声音愈冷,面上泛出令人胆寒的薄戾之色来。   王德海只瞄了一眼,就赶忙垂着脖子低下了头——真真是吓人。怪不得竞陵王出入战场,素有“无人能敌”的名声。这黄泉恶鬼似的神色,叫人看了就想跑。   “你竟然想对竞陵王妃下手……”萧骏驰缓缓地说完这句,拇指一动,将一枚念珠朝下拨去,继而才淡淡说出下半句话来,“……真是愚不可及。王德海,送太后娘娘上路。”   “是。”王德海放下锦盘,托起那金杯就朝房月溪走去。房月溪往后缩了一下,面有惊恐之色,口中喃喃道:“萧骏驰,你不能杀我,我有你们萧家的骨血,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说罢,她就抵死挣扎起来,不肯喝那毒酒。   挣扎推打之下,那灿光婉转的小金杯里,酒液险些晃了出来。   萧骏驰暗啧了一声,当即将那念珠收了起来,大步上前,一手牢牢制住房月溪的脸颊,另一手接过金杯,强硬地朝她嘴里灌去。   房月溪口中被闷了酒液,说不话来,只能发出呜咽之声。因惊恐而扭曲的面庞,倏然淌下两行泪来,热烫的泪珠滚入那酒液里,又被倒入了她的喉中。   许久后,她才被迫着喝完了这一盏毒酒。   生死已定,房月溪怔怔地瘫坐在凤椅上,云鬓歪斜,满面泪痕。她抖着青白的嘴唇,似梦魇呓语一般念道:“你们萧家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萧家的男人……”一忽儿,又狂笑起来,嚷道,“有情、多情,又无情,没一个是好东西!”   毒酒的劲头上来了,她笑了两声,便咳了起来,嘴角淌出殷红血迹来。不一会儿,那如丹蕊赤瓣的血痕便染开了莲色的前襟,也落在那鹊桥相会的云母雕纹上。   “萧骏驰,你杀了我,不会心有不安么?你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么?”她捂着胸,散乱发丝,残着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我有何不安?”萧骏驰问。   房月溪是想站起来的,但她方直起膝,身子便滚落了下来,与小金杯摔做了一团。她喉间发出嘶嘶的嗓音来,面上血痕与眼泪并流,口中微弱道:“你与姚家合谋害死先帝,又从武川手里夺走这大魏,如今又断了先帝血脉。萧骏驰,你可会……夜不能寐?”   她露出一个凄怆的笑来,极是瘆人。   “我大哥身死,与我何干?”萧骏驰的面色极是淡然。   “不……”房月溪那染了朱血的唇,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你心虚得很。不然,何至于改信了佛宗?何至于命人写了那折《姚府案》……?你心虚了罢……”继而,在喃喃念了一声“先帝”后,她便垂下头去,再没了声息。 第53章 婢女争   夜幕里的西宫极是静谧, 更漏声已过去了,便只有御渠的淙淙分流之声。远远似能见到哪出宫苑里有隐约灯火,在一团黑夜里,像是幽山磷火似的,泛着诡谲之色。这偌大西宫, 见不着白日的琉璃瓦、朱红墙, 便显得张牙舞爪起来,压得人心底一沉。   萧骏驰走出太后宫殿时, 远处有一小簇灯火, 晃悠悠而来。仔细一看, 原是天子圣驾。他微弯了腰, 向萧武川行礼,道:“臣, 拜见陛下。”   萧武川站在夜色里, 夜风鼓起他的衣袍。明黄衣摆上, 九条踩珠盘云的金龙, 因夜风而起伏不定。他面上似有困意,因而那双漂亮的眼里盛着朦胧之意。   “三叔,出了什么事儿?”他问道。   “陛下,太后娘娘忧心难安,身子不适,”王德海上来,面露哀色,如此说道, “在去静亭山的路上,人便不行了……”   萧武川听了,面有怔色。他转向萧骏驰,喃喃问道:“三叔,当真、当真……如此吗?母后已去了吗?”   萧骏驰攥着佛珠,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陛下节哀顺变。”   萧武川垂下了头,冠上一整块的莹润宝玉,与他的面孔一样叫人心生喜怜。顿了顿,这有一副漂亮皮囊的少年帝王又嚷起来,追问道:“这不可能,母后可是有身孕在身。母后不会死的,她怎么能……”   他一直未能有子嗣,多少有些遗憾。虽每每妃嫔有了身孕,他都极力护着,可耐不过他手无实权,在后宫里有时竟不如房太后说话管用,因而次次都让房太后得了手。   房月溪怀孕,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令他也十分惊喜。   可是如今……   王德海假意用食指拭了拭眼角的泪,哀声道:“陛下这是难过糊涂了。去的是太后,又哪来什么身孕?这话若是要先帝在天之灵听了,岂不难受?”   萧武川那双清明的眼,微微覆上了一层黯然之色。他双肩晃了下,说道:“是了,朕有些糊涂了。母后待我不薄,这样去了,未免有些可怜。……好好发丧吧。”   “臣遵旨。”萧骏驰淡淡应了,说,“王德海,送陛下回含章殿吧。现在夜里还凉,莫要叫陛下受冷了。”   王德海应了声是,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请萧武川回宫去了。   萧骏驰理毕这西宫里的事,沉着面色出了宫。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儿太多,他再归家时,已是夜深时分了。待他重新见到摄政王府的匾额时,竟觉得有几分恍惚。   一阖目,房月溪那含着血口口声声说着“你心虚得很”的模样,便浮现在眼前。明明过往他见过不少更是煞人的场景,断尸残肢、无头将士、满目血肉、尸堆成山的模样,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偏偏房太后那模样却挥之不去。   尤是,一想到房太后的腹中,还怀着不足月的胎儿。   萧骏驰揉了下眉心,向书房走去。路过庭院池塘时,便见到塘中水波泛泛,散着粼粼月光。他驻足望了那水塘许久,便摘下手腕佛珠,扔进了水塘里去。噗通一声轻响,那檀木所制的名贵佛珠,便悠悠地打破塘面,沉入满是淤泥的塘底去了。   他沐浴一番,驱净了身上所有的血气,一如出门时的模样,这才去了姜灵洲那处。   夜深人静,姜灵洲却还未歇息,一直在房中等着他回来。   萧骏驰推门时,她恰好坐在妆镜前,慢悠悠地梳着乌黑的长发。葱白指尖穿插于乌瀑之中,细瘦窈窕的身形如一株柳枝。   他看着她,心思便宁静下来。   只一瞬,他便忘了那宫里的种种恼人事,只觉得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日子好极了,惟愿这夜时光不要悄然溜走,留他多看几分这在妆镜前梳发的女子。   “王爷回来了?”姜灵洲听到响动,笑盈盈地起身,向他行礼。姣好的面容,虽不沾脂粉,却依旧如清水芙蕖一般。她微一弯腰,发下便露出似细雪妆成的颈子来,极是柔美。   姜灵洲见他久久没有回答,不禁疑惑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没抓着毫州王的人么?”   萧骏驰咳了咳,坐了下来。他正了下衣襟,不着痕迹地闻了下袖口是否还残存着血腥气,这才缓缓说道:“是出了些事,不过已经解决了。”   姜灵洲面露犹色,问:“郭世通没事吧?”   “方才子善来说,没事儿。活下来了。”   一听这话,姜灵洲便知道事情远比他二人预料得要复杂。她正了面色,认认真真问:“王爷,这前前后后,是怎么一回事,不如您与妾身说道一二?”   萧骏驰既已决定与她风雨同舟,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道:“如今太后娘娘已经去了,事情皆已尘埃落地,王妃不用扰心。”   一句“太后娘娘已经去了”,其间多少回环曲折,她又岂能疏漏?   姜灵洲不由微微一怔。   ……这一夜过去,房太后,竟已经……   她有些心惊,不由抬起头来看面前男子。从前未曾发觉,如今她才忽而惊觉,眼前这男人掌握着大魏生杀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在战场上砺出了一副果决狠辣的性子来。便是对着房月溪这样的一国太后,他也能狠下杀手。   ……可是这样的男人,在她面前,却几乎未展现出那一面来。   萧骏驰顿了顿,忽而仰头,问道:“王妃可会厌弃我?”   “……为何?”姜灵洲不解。   “我逼死了太后。”他垂眸,道,“是我亲自将那毒酒灌入了太后口中。”   “王爷是为了妾身,才那样做的吧。”她浅浅叹息一声,抚了一下男人的眉宇,“且太后娘娘害了如此之多的无辜孩儿,她若不得恶报,才是天道不公。”   萧骏驰想到在含春楼时,那房太后如癫如狂模样,一刀一刀要置姜灵洲于死地,顿时心里一愣。还好他早有准备,令郭世通李代桃僵。不然,若是姜灵洲真的被掳,被送去烟花之地折辱、毁容,那他……   此事决不可发生!   想到此处,萧骏驰将面前女子拥入怀里,如获珍宝。迎着姜灵洲不解的目光,他将她死死地按在自己胸口,一副舍不得松手的样子。   “还好子善将此事提前告诉了我。……还好,还好。”他在姜灵洲耳旁喃喃道。   “王爷,若是心有忧虑,请务必要与妾身说。”她闷在萧骏驰怀里,小声道,“妾虽是女子,却也不是那等经不起风雨的纤纤弱柳。妾曾是一国公主,见过的事儿也不算少。”   萧骏驰却不再与她说宫里的事了,只说太后去了,便要发丧,日后会累得很,早些歇息。   |||   只一夜,太后去了的消息,便随着那初夏之雨,传遍了太延。都说房太后忧思难安,积虑成疾,在去静亭山的路上便追随先帝而去。陛下感怀太后养育之恩,以厚制发丧,谥以“恭德贞温懿翊顺化皇后房氏”,待停灵过后,就与先帝葬于同陵。   毫州王萧飞骕自朝上归来,不由在格尔金面前冷笑了一声。   “果真是个无知妇人,最后将自己也赔了进去。”他在桌案前坐下,呷了口茶,又转向格尔金,道,“本王早说过,不该与这妇人联手。若是听信了她无知蠢言,怕是此刻已被我那三弟一网打了个痛快。”   格尔金连忙道:“王爷英明。”顿了顿,格尔金又说,“且王爷这府中内鬼还未被抓出,贸然出手,唯恐被人捉了把柄。此次王爷按兵不动,那人也得无功而返。”   “正是。”萧飞骕低笑了起来,道,“此人埋藏如此之久,可不就是在等一个大好时机?”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听闻婢女怯怯来报,说毫州王妃又去平侧妃的院子里找麻烦了。萧飞骕一听,便有些脑仁疼,对婢女说:“叫王妃稳重些!她再找朝云不痛快,本王便把她休回何家去。她不是最怕本王休妻么?有这功夫,不如和陆家那皇后多多走动。我看她最近倒是心思活络得很。”   婢女吓了一跳,又唯唯诺诺地回去禀报了。   萧飞骕也只是说来吓一吓何宛清罢了。这上了名谱的王妃,哪是说休就休的?要是真想与何宛清一刀两断,还得多哄一哄宫里陛下。   想到此处,萧飞骕便理了下衣襟,对身旁侍从说:“备车马,本王要再去宫中。”   萧飞骕本想着,太后离世,西宫里必然一片期期艾艾。谁料这宫里虽然处处扬了白缎,宫人们也作一身缟素,含章殿里却依旧是莺红燕翠、金玉如常。萧武川召来了歌博士与乐女,彻夜管弦不歇,热闹如不夜天。   萧飞骕至含章殿时,萧武川正翘着脚坐在椅上,搂着谢美人,神态懒散地喝着酒,竟一点儿也不见哀伤之态。   “二叔来的正好,”萧武川一见萧飞骕,便露出个轻浮笑脸来,“二叔许久未陪我喝酒了,今夜定要不醉不归。如莺家里贡来的这‘千年春’,滋味真是好极、好极。”   萧飞骕不由微微蹙了下眉,很快又如常道:“太后方去,陛下还是莫要如此为好。”   “人生苦短,不更应及时行乐?在这西宫里,可是不知何时就会去了啊。”萧武川不以为意,笑着朝萧飞骕招了招手,“二叔怎么也变成这幅唠叨模样了?”   萧飞骕虽早就明白他是个荒唐性子,此刻却不由心底一沉。   ——幸而此子贪于美色享乐,不成大器,否则,必有后患。   萧飞骕正想说自己来意,抬眼一望,却见谢美人身后侍立着一个婢女,年轻姣美,模样极是眼熟。他仔细打量一阵,忽然恍悟此女乃是房太后身旁的宫婢绛春——房月溪这才身死,尚在停椁,萧武川竟将房月溪从前的婢女召来了宫内侍奉,不可谓不薄情。   绛春提着鹦鹉笼子,侍立在谢美人身侧。   这短短一日一夜里,绛春便经历了极悲极喜——太后身死,依照竞陵王之意,她与令冬须得到陵寝里长伴太后。说的好听,实则竞陵王这便是要赐她与令冬死。从西宫内的太后女使,到冰冰冷冷一具躯壳,不过也就那么几尺白绫的事。   绛春与令冬抱头痛哭,令冬尚好,她是被房太后提拔起来的,太后既去,令冬感怀太后知遇之恩,极是悲恸,竟也应了长伴陵墓一事。可绛春自恃有大好年华,宫外还有父母弟弟,却不愿白白赔上了这条命。   恰在此时,萧武川将绛春召去身旁侍奉。从前萧武川去房太后宫中秘会之时,就时常对绛春动手动脚;绛春深知房太后与陛下关系匪浅,虽有心高攀,却不敢贸然自荐。如今房太后既去,她也不必畏首畏尾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恒古不变之理也。若是她福气好些,兴许还能混个一妃半嫔当当,也好给家里的弟弟、爹娘争光。   自来到这含章殿,绛春便费尽心思想要留住萧武川的目光。萧武川爱谢美人,那谢美人破了相,因而在额头疤痕处描一朵桃花用以遮掩疤痕;绛春也如是照搬,在额上绘出一朵半绽桃花来。果然,萧武川一见她便觉得妙,今夜宴席便要她侍立在旁。   此刻,她正绽着笑颜,望着谢美人身旁的萧武川。   忽而间,那谢美人手一抬,腰间系着的香囊便不小心滑了下来。陛下身旁婢女如云,竟无一人看见这香囊,也无人上来捡拾;绛春左等右等,只得自己躬身捡了起来。   她想将这香囊奉还给谢美人,却见谢美人依偎在萧武川怀里,两人喃呢耳语,好不亲密,显然此时不便她开口插话,她只得老实站在一旁。。   萧武川见萧飞骕的目光时不时便落在绛春身上,道:“二叔可是看上这丫头了?现在这丫头侍奉于朕,二叔若是喜欢,领了去便好。”   “非也。”萧飞骕立即应道,“只是觉得这女子颇为面熟罢了。”   “宫里来来去去的,可不就是这些面孔?”萧武川抬了手,对绛春招了下,道,“朕那后殿里,备了一份孔雀翎织成的羽披,你去拿来捧给毫州王。”   绛春娇娇地应了是,便向后殿里去了。   她穿过回廊,却见得廊边小林旁,有个穿着杏色宫裙的女子正哀哀哭泣着,细瘦的肩一抽一抽,在夜色里显得好不可怜。仔细一看,却是令冬。   绛春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便步出廊去,行至令冬身旁,问:“令冬妹妹,你哭甚麽?”   令冬抹了抹眼角泪意,哽咽道:“太后待我们不薄,却就这样去了。我等身如浮萍,不能报答太后启用之恩也就罢了,竟被陛下……”   令冬本不欲留在宫中,只等着年岁大了就放出宫去。萧武川说是召她为婢,实是将她也纳入帷帐之中。令冬本无承恩之意,如此一来,心中颇有怨意。   “令冬妹妹,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绛春得意一笑,额上桃花映着烛夜流光,极是妖美,“谁又愿意做个死人呢?陛下召幸我俩,是三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宫里的美人、贵嫔,哪个不想被陛下临幸?若是你运道好,自此便能一飞做了凤凰也未可说。”   令冬的哭声停住,她抬起头来,却见到绛春面泛桃色,一副想入非非模样,竟丝毫也没有悲痛之意,令冬不由露出震惊之色来,道:“绛春姐姐,太后娘娘去了,您竟一点也不念着她么?”   绛春被说得有些不自在,横了令冬一眼,啐道:“说句难听的,谁会为了这等事儿难过?你呀!还是莫要做出这幅春悲秋伤模样来,免得叫人说一句‘假惺惺’。”说罢,她捻了捻自己的发梢,又欢喜道,“你没见着,今日陛下赏了我一枚手镯,还夸了我一句‘妙人’。若是来日我发达了,也会提携提携你。”   见绛春早已忘了房太后,满心都扑在荣华富贵上,令冬不由冷笑一声:“绛春姐姐真是糊涂了,忘了姐姐你替太后娘娘办过的事儿了么?若是哪一天东窗事发,怕是十个姐姐你,也不够陛下发作的。”   令冬的话,勾起绛春些许不好回忆来。她面色微微一白,望了望左右,见四下无人,这才轻声道:“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太后娘娘知。太后娘娘已不在了,只要令冬妹妹你不说,又有何人知道?”   令冬见她执迷不悟,只是冷笑不已。   她的笑容刺到了绛春,绛春心里登时恼了起来。从前同在太后面前侍奉,令冬就常做出忠心耿耿之姿来讨太后的欢心,绛春看了,心里极是不喜。如今太后不在了,这令冬竟然还要数落她,真是不像话!   一忽儿,绛春又想到,太后命她做过的事儿只有令冬知道,若令冬不在了,那此事便再无人知晓,真是□□无缝;要是令冬还在,哪一天这令冬起了争宠的心思,要把那些惊天秘闻说出来,那她可真是非死不可了。   ……不,岂止是她得死?   怕是这宫里,这萧氏皇族,都得变了天,那竞陵王、毫州王,便立时会动弹起来了。   这样想着,绛春的心,陡然通通跳了起来,手里也紧张地出了些汗。   ——现下陛下爱她好颜色,这般福气,可不能叫令冬毁了去。   荣华富贵当前,绛春的胆子陡然大了起来。她攥着汗津津的手心,对令冬道:“令冬妹妹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人呀,总是要往前看的好。我们是八|九岁便在一块儿的姐妹,可莫要因这件事生分了。”   说罢,绛春就哄得令冬跟她一块到后殿取羽披去。   一入那林子深处,绛春便落在了后头。左瞄右瞄,悄悄捡起一块大石头来,往令冬的脑上砸。连着哐哐两三下,待令冬满额是血地倒了下去,绛春这才松开了屏着的一口气。   她按捺着狂跳心脏,将石块丢在令冬一动不动的躯壳旁。   “令冬妹妹!反正你原本就执意要陪着太后娘娘,现在姐姐只不过是送你早一步去罢了!”绛春满面冷汗,声音颤抖不已。一会儿,她哆嗦着两条腿,噗通一声,在令冬毫无声息的躯体旁直直地跪了下来,叩了一下头,道,“我做姐姐的给你叩个头,你做了鬼,就跟着太后娘娘罢!千千万万不要来找姐姐!”   她哆嗦着身子站了起来,手往衣袖里揣去,摸到了一个香囊。这香囊原是谢美人之物,今夜宴席时滑落在座侧,绛春看着便捡了起来,还未曾归还给谢美人。   她将这香囊塞入令冬手里,这才慌张地看了看四周,理一理衣裙鬓发,急匆匆地提着裙角儿,离开了这片黑漆漆的林子。   绛春去了后殿,与后殿的内侍小印子话了会殿上之事,取了羽披,这才回了含章前殿,将物件奉给了毫州王。   谢美人那双水样柔的眼睛望过来,问道:“怎的去了这样久?”   “在后殿碰到了小印子,小印子问了奴婢这儿还差些什么,以是耽搁了。”绛春笑道。   “原来如此,小印子一贯有心。”谢美人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   含章殿内温暖如春,让绛春渐渐放下心来。她一眨眼,露出娇媚笑容,心里便忍不住乐滋滋地想出了日后做主子时颐指气使、锦衣华服的模样。   她不知道的是,皇后陆之瑶的软舆,恰好经过令冬所伏的林子附近。   陆之瑶穿一袭素莲色衣裙,髻上只佩了两对牡丹绕凤纹的白流绿玉发簪,不施脂粉,打扮极是素淡,腰间还系了一方洒了椒粉的帕子。她方在房太后灵前跪了小半日,眼下膝盖有些疼了,便早早地回宫里去歇息。   路过含章殿,她便听得那宫室里曲乐不歇,极是热闹。陆皇后不由蹙眉,道:“绕行吧,本宫这身打扮,怕是要扰了陛下兴致。”   于是,她便路过了那处林子。   走在陆皇后身旁的纨扇忽而小声惊惧道:“这林子里,好似有什么声音……”   如意的面孔也微微一白,道:“太后娘娘方去,西宫里就……”   “净胡说八道!”陆皇后不悦道,“太后娘娘思念先帝,这才西去了,又岂会无事来惊吓你二人?赵有全公公,你去那林子里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赵有全应了,便前去探查。不多时,便惊慌地冲了回来,慌慌张张道:“皇后娘娘!不好了!是太后……陛下宫里的令冬姑娘!摔着了脑袋,怕是只有一口气了!”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皇后使眼色,手里又捧出个香囊来。陆皇后在这西宫里早就练出了精明眼神,也明白赵有全话里有弦外之音,还藏着什么内情。   “把令冬姑娘带回本宫那儿,再请个太医来,说本宫膝盖疼,要好好看一看。”陆皇后道。 第54章 停灵日   令冬虽神思昏沉, 可牙却一直咬着。不知是什么狠劲儿支撑着她,第二日的早上,令冬便倏然醒了过来。   她浑身冷汗淋漓,勉强睁开了眼。本以为自己再睁眼,便会见到已经故去的房太后, 但谁料, 她却在陆皇后宫中。   两个女官正搬了脚凳,坐在床榻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屋里萦着浓郁的药味, 极是苦涩刺鼻。那两个女官听见响动, 便转过身来道:“哟!令冬姑娘醒啦, 捡回了一条命, 可真是好福气!也要谢谢咱们皇后娘娘。”   令冬听着两个姑姑将昨夜之事叙来,这才明白是陆皇后救了自己。   她想到对自己狠下杀手的绛春, 心里便涌起一股狠劲来——绛春想要害死她永绝后患, 好在以后坐拥荣华富贵, 想都不要想!   “皇后娘娘可在?”令冬伤着脑袋了, 此刻还昏昏沉沉的。她摸索着床榻,向前挪蹭着,结结巴巴道,“奴婢有要事要禀报!事关陛下,皇后娘娘万万不可轻视!”   两个姑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立马去请皇后了。另一个则安慰道:“令冬姑娘莫慌,咱们娘娘也知道你有话要说,这才带你来宫里好生修养着。”   不一会儿, 陆皇后便带着纨扇、如意等人来了。   “令冬,你身子未大安,不必行礼。”陆皇后极是大度地说道,便端方地坐下了。她一抬眼,示意身旁的杂人都退下,这才道,“有何事要禀报?”   “回皇后娘娘……”令冬瞥一眼四下人,苍白着面孔,挣扎着从榻上起来,附至陆皇后耳旁,低低窃语。   陆皇后听她说话,起初还不以为意,手里慢悠悠地拨弄着茶杯。继而,她便露出了瞠目结舌的神色来;一个不小心,她手中薄青瓷的茶盏便落了地,摔为一堆碎片。茶水溅湿了她月白色的衣裳,茶杯盖儿也咕噜咕噜滚出好远。   “皇后娘娘!”纨扇惊呼了一声,抽出帕子来,便想替陆皇后擦拭水迹。陆皇后咽了口唾沫,扬起纤白素嫩的手掌来,颤着声儿道,“一会儿再弄。”   陆皇后听令冬说完,已是满面惊色,恍若明日这天便要塌了。她问令冬:“此事当真?”   “绝无作假!”令冬信誓旦旦道,“若是此刻去绛春的屋子,还能搜出那些药来!绛春媚颜惑主,意图引诱陛下,又怕奴婢阻了她的富贵路,因而才狠下杀手!”   陆皇后好不容易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她眼珠一转,道:“这等大事,绛春一介贱婢,又怎么有胆识去做?她又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神通,能弄来这样的药?必是有人在背后穿针引线。”   令冬心一跳,心里登时有些急了。   她到底是个小婢女,没什么见识,做不好万全打算——她急着报复绛春,却忘了此事乃是太后吩咐。若是照实直说,免不了又给已故去的太后添一层污名。一时间,令冬便急的像是只热锅蚂蚁。   一会儿,令冬脑袋一热,便说道:“是那梁贵妃指使的……”   “什么梁妃?”陆皇后冷笑一声,从如意手上取过一枚带血香囊来,“这枚香囊是在你手里发现的,赵公公说了,你趴在地上那会儿,手里一直死死攥着这个香囊。我看这香囊的主人,就是加害于你之人。东西我已经找人辨识过了,是谢如莺的。”   她眸光一转,向来端庄的面容露出得意之色来:“令冬,你听好了。害你的人就是谢如莺,物证本宫已有,人证,便是你。”   令冬还欲挣扎,说道:“可是那绛春……”   “皇后娘娘有命,你竟敢不听么?”桂姑姑大喝道,“果然是被陛下养在了身旁,就没大没小起来,都不记得皇后娘娘于你有救命大恩!”   令冬听到“救命之恩”几个字,立刻噤了声,心里暗道不妙——这皇后娘娘可不管元凶到底是何人,只一心想扳倒陛下的新宠谢美人。   陆皇后命人给令冬换了药,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便向着含章殿去了。太后停灵七日未满,这宫中依旧上下一片缟素,宫婢内侍皆着鱼白,却独独那含章殿依旧倚红偎翠。待陆皇后到殿内时,正好看到萧武川用白帕子蒙了眼睛,伸直着双手,四处摸索着。   挂在屋檐下的金笼里,养着一只翠绿鹦鹉。那鹦鹉看到陆之瑶来了,便扑扇翅膀学起人话来:“皇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蒙着眼的萧武川笑了一声,说:“什么皇后娘娘!鹦鹉也不识得人!皇后怎么会来朕这儿!”说罢,他便伸直着双手,向前一抱,恰好抱到了陆之瑶身上,口里腻腻歪歪道:“让朕猜猜,是哪个小心肝?是不是如莺?”   说着,他便扯下蒙着的白布来。   一入眼,就是陆之瑶那端方圆润的脸蛋,萧武川不禁有些扫兴。他甩着那条白帕子,道:“皇后今天怎么有兴致跑到朕这儿来?”   几个藏起来同萧武川游戏的妃嫔怯生生地出来,朝陆之瑶行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谢如莺可在?”陆皇后扫一眼这圈娇美嫔妃,心下有些妒恨。   谢美人垂着头,上前一步,将头垂得愈发低了:“臣妾在。”   “陛下,”陆皇后望向萧武川,凝神道,“昨夜您宫里的令冬姑娘,在中道被人暗害,险些就去了一条命。”说着,她便命人抬出头绑绷带、满面悴色的令冬来,“令冬手里一直死死拽着一个香囊,料想这香囊定是那加害于她的贼人所有。不知诸位妹妹,可愿辨识一下此物属于何人?”   说着,如意就捧出了那带血香囊。   不待谢如莺开口,站在一旁、身量矮小的季御女便讶然道:“这绣技,不是谢姐姐的手艺么?前些日子,妾身便见到谢姐姐带着这香囊了。”   这季御女不怎么受宠,但挤兑起谢美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好。   谢如莺抬起头来,百口莫辩,水似的眼里凝上了一汪眼泪儿。她看向皇后,却见陆皇后目光如锐箭,冷笑着看着她,心底不由一阵惊慌——自在大光明寺得罪了陆皇后,她便成了陆皇后的眼中钉!就算她百般避让,但只要陛下宠爱一日尚在,陆皇后就绝不会放过她!   谢如莺立刻跪下,匐低了身子,哭道:“陛下明鉴!昨夜妾身伴于君侧,整夜不曾离开,又如何害了令冬姑娘呢?”   季御女却以帕掩口,小声道:“可是谢姐姐你昨夜不是也离开过含章殿,说是要去摘夜里刚开的花儿……?”   萧武川翘着二郎腿坐到圈椅上,揉着眉心,道:“皇后,你也别瞎折腾。母后这才去了,西宫里还是静一些为好。”   陆皇后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静一些?这西宫里最热闹的,便是含章殿了!   他竟然要自己静一些!   “且如莺和令冬无冤无仇的,害她做什么?”萧武川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无稽之谈罢了!”   陆皇后望着自己的夫君,圆润的指甲盖儿直直的刺入掌心娇嫩的肌肤里,惹来一片生疼。可这疼,又怎比的上心里的恼恨?   萧武川总是如此,愿护着梁妃、护着谢美人,却不愿听她一句实话!   “当然有冤有仇。”陆皇后放柔了声音,道,“只是这事,还是陛下与妾身私自说道的好。”   萧武川见她面色肃然,便驱散了余下的妃嫔,只余下陆皇后、谢如莺、令冬与自己。待含章殿里清净下来,他才不耐地开口道:“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吧。”   “谢美人擅妒,怕其他妃嫔有孕在身,夺走陛下宠爱,因而指使身旁婢女,悄悄在陛下饭食中添加一味伤身之药,想要陛下……想要这萧家皇裔,不得子嗣。”   陆皇后吸了一口气,这才稳稳当当地继续说这惊天大秘密:“只是陛下真龙天子,自有吉人天相,未曾受到这药物阻塞,以是嫔妃才得以有孕。谢美人毒计被令冬撞破,这才对令冬狠下毒手。”   此言一出,含章殿内一片寂静,只余殿外风声呼呼。   谢美人淌着泪珠子,猛然摇了摇头,已是跪在地上抖成了筛糠,泣不成声,“陛下明鉴!臣妾又怎会有这样的胆量?!”   她的抽泣声如幽幽鬼魂,回荡于偌大的含章殿内。   陆皇后一攥指尖,强忍着惧意,道:“臣妾所言,句句为实。不信,陛下可以问令冬。”   绵软靠在肩舆上的令冬被抬了上来,她无甚力气地抬眼望着萧武川,吊着一口气,说道:“奴婢……奴婢亲眼所见……”   这会儿,她忽然想到,若是谢美人死了,绛春便被挑出了事外,大可继续攀她的高枝。而自己所作所为,便成了皇后娘娘手中一杆枪。一时间,令冬觉得心底憋着一口气上不来。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她直起了身子,似回光一般,把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声音飘飘悠悠的,和一抹游魂似的:“陛下明鉴!此事……实乃绛春所为,与谢美人无关。”   此话一出,陆皇后面色便沉了下去。   桂姑姑立即大喝道:“大胆!竟敢在圣驾前满口胡言!你现下言语,怎么和说与皇后娘娘的不一样?”   三言两语,就将陆皇后拨了个干净。   令冬已无暇去管桂姑姑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事儿,只是惨白着面孔,颤巍巍道:“下药之人乃是绛春,绛春所住之处,妆奁匣的暗格之下,尚藏着未用完的药物。”顿了顿,她喘了口气儿,气若游丝道,“太后远去静亭山前,绛春特地用了十倍之量。陛下不妨召来御医,看看奴婢所言是否为真。”   说罢,她就像是用尽了全部余力,目光呆怔地跌坠在了软舆上。   萧武川听到那两个婢女的名字,已明白了大概。他晃着身子,朝前走了两步,抬头恰好看到悬在檐下的绿鹦鹉。那鹦鹉歪了歪脑袋,学起舌来:“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房月溪。”   他喃喃地念了一声这个名字,猛然将面前的抱月梅枝美人瓶踢翻在地。   “你非要与朕不死不休么!”   那美人瓶原插着一捧时令花,此刻花枝萎落一地,无人收捡。   他突然暴起的嗓音,令诸女子都吓了一跳,就连陆皇后也不由瑟缩一下。   “传太医来。”萧武川负着手,在殿内反复踱步。他原本轻佻俊俏的面孔,早已布满了沉沉云霭。当他抬头扫着谢美人与陆皇后时,那一眼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不由想到梁妃身死时的惨象来。   谢美人颤了一下,心里却思绪万千。   这绛春从前约莫是小心翼翼地下药,因而陛下的妃嫔尚能有孕。但太后远去静亭山前,绛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一下下了如此之多的药剂…   只怕陛下,现在已是无法得嗣了。   若是陛下真绝了嗣,那他便是做不得帝王的。这皇位,终究还得轮到毫州王与竞陵王来坐。这消息若是传出宫外,只怕那摄政王立时便会开始裁起龙袍来。   她知道了这样一个天大的消息,以后可又该如何是好?怕不是也会和梁妃落得一个下场!   且那皇后视她为眼中钉,若是陆皇后以此要挟陛下,自此得势,她又岂能在这西宫中继续活下去?   思绪斗转间,鹤发白须的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拜过陛下之后,那御医便下了帘帐,替萧武川问诊起来。   不一会儿,那帘帐后便传来御医跪落在地的声音。随后,那年迈衰老、侍奉过三代萧氏帝王的老御医便膝行着退出了帘帐,口中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谢美人从未见过这德高望重的老御医,露出过这般模样。   但见萧武川撩起帘帐,负手慢悠悠走了出来。他冷冷地瞧了一会儿老御医,便道:“庸医错诊,杖刑一百。”   谢美人心口一窒——看这模样,令冬所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了。不然,陛下不至于为了封口,而要杀了这老御医。   这御医尚且如此,自己又待如何?   萧武川的目光朝谢美人扫过来,谢美人哆嗦了一下,泪眼朦胧,哽咽着开了口:“臣妾……”   萧武川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她那双眼,几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去,抚着她沾满泪珠的眼角,低声喃喃道:“如莺,朕不杀你。”   在旁观望的陆皇后,心里一阵失望。   谢如莺微微一愕,眼泪愈发汹涌。她跪在地上时擦着了额头,叫那额上妖艳的桃花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听见萧武川说道:“只是,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如莺心里应当有一个谱。”   谢如莺连连点头,哽咽道:“臣妾知道的。”   那少年帝王拎来了檐下小金笼子,逗弄了一下鹦鹉。只是他神色阴郁,那鹦鹉大概也不喜欢他这张脸,迟迟不肯开口。最后,才说了句“大吉大利”。   谢如莺用袖子拭去了面上泪水,心道:唯有在这等时候,她才看出来陛下与那摄政王都是姓萧的人。   眼见着那鹦鹉懒洋洋的,百般逗弄,才肯吐出一句敷衍的话来,萧武川也不耐烦逗它了,将小金笼子又挂回了屋檐下,道:“如莺先回去吧,朕有话要同皇后说。”   谢如莺理了理发髻,应了声是。   待谢如莺与令冬都离开后,这含章殿里便真真正正地寂静了下来。萧武川踱回座椅上,歪歪斜斜地坐下,似一潭融了的春水。他懒懒抬手,对陆皇后说:“皇后随意坐,不要见外。”   陆皇后沉着面孔坐下了。   “朕有事……要求皇后。”他说。   陆皇后微微抬高了下巴。   她倒要看看,萧武川用什么来理由来说动她?   含章殿里,水精帘低垂,博山香炉逸着一抹浅淡白烟。金雕玉饰、山奢海侈,俱是无言,唯有那细细帘珠因风而荡,互相击打,发出清脆空响来,半露出其后一双帝后身影。二人交颈密谈,影子映在墙上,竟好似一对恩爱眷侣。   |||   房太后尚在停灵,宫妃、命妇俱要进宫,替房太后守灵。便是皇后与摄政王妃,也须念经颂佛、长跪灵前。房太后的宫殿里,一连几日几夜,都期期艾艾、哭声不绝,纸钱溢地,焚香绕梁。便是那再末等的外命妇,也哭得极是悲恸,可独独为人臣子的陛下,始终不曾露面。   姜灵洲为摄政王妃,须得做个表率,因而一直在灵前操持。净手焚香、抄写经书不说,还在房太后灵前长跪了许久。   萧骏驰心疼她,也不想让她跪这房月溪,打从一开始就明说了“王妃大可不去”,可姜灵洲还是咬着牙去了,免得天下人又用言语鞭笞萧骏驰这个摄政王当得太肆意妄为。好在蒹葭在她的衣裙里缝了两块软垫子,这才不曾伤了膝盖。   到第六日时,姜灵洲也有些熬不住了,便偷偷摸摸地用手捶起膝盖来。   她瞥一眼左边,见陆皇后将洒了椒粉的帕子蒙在眼前,却也不太哭得出来,明白这是所有人都做戏做累了。就在此时,格胡娜磨磨蹭蹭地挪了过来,跪在了她身侧,低声道:“摄政王妃累不累?”   “太后灵前,又岂敢言累?”姜灵洲挺直了脊背,道,“惟愿太后娘娘早登极乐。”   “我看着王妃娘娘刚在锤膝盖了,”格胡娜不顾这是在灵前,竟然没心没肺地偷笑了起来,“我可讨厌这太后了,她去了刚好。我总觉得她不是好人。”   此话让姜灵洲不由微微蹙起了眉,道:“娜塔热琴,在我面前尚好。你若在别人面前说这些,会惹来一身祸。”   诚然,格胡娜那没理由的直觉,还挺准的。   “因为知道是你,才敢这般说。”格胡娜偷偷瞄了一眼四周,假模假样地哭了一声,又低声嚷道,“汉人就是麻烦。我十五岁前都在草原上,那可没这样的规矩。唯一的烦心事便是族人稍有不豫,就要火烧大草原。”   听格胡娜所说,姜灵洲能想到她年少时那无忧无虑的模样来。   陆皇后又甩了两下帕子,蹙起了眉。大概是她那催眼泪用的手帕已不管用了,于是她唤来如意,要如意搀着自己起来。   陆皇后歪歪斜斜起身时,身子骨一软,便朝着姜灵洲这边倒来,好在姜灵洲伸手扶住了她:“皇后娘娘小心些。”   “谢过摄政王妃了。”陆皇后用手背按了下额头,轻声道,“本宫近来不知怎的,总是这样头脑昏沉、身子乏力,胃口也差得很,一会儿本宫宣个太医来瞧一瞧。”   如意一听,面露惊喜之色。碍于这四下乃是太后停灵之所,这才严肃了面孔,小声道:“皇后娘娘的小日子好似也许久未来了……莫非是……有喜了?”   此言一出,姜灵洲也不由严肃起来。   陛下一直未能得子,此事虽是房月溪所为,但世人却常常说是萧骏驰暗中动了手脚。若是陆皇后一举产下太子,那这无端罪名便可得以清除。   想到此处,姜灵洲愈发小心地搀着陆皇后,道:“纨扇,如意,赶紧送你们娘娘到侧殿去歇着,召个千金妙手来瞧一瞧。太后灵前有我照看着,无妨。”   如意应声说是,陆皇后却紧紧拽着姜灵洲不放手。她不着痕迹地将捏着帕子的手搁在腹上,一双眼警惕地扫着四周,尤是狠狠地盯着角落里的谢美人、王嫔那几个,口中低声道:“摄政王妃……可否陪本宫一道去那儿?”   姜灵洲见她一直狠狠盯着那谢美人,心下了然。   这宫里明争暗斗、倾轧太过,从前就有数个嫔妃落了胎。有那吃错了吃的食、摔了跤的、落了湖的,这数个有孕嫔妃,竟没有一个真的产下子嗣来。现下那么多双眼看着陆皇后,她自然是担忧非常。   想到这陆皇后乃是萧骏驰一手挑选出来送入宫中的,摄政王府也须扶持她一把,于是姜灵洲便点头应了。   “我陪皇后娘娘一道去。纨扇,还不快去宣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  光看内容提要,竟然有了百合的错觉哈哈哈哈哈哈 第55章 求不得   姜灵洲起身, 陪着陆皇后离开了房月溪灵前,去了侧殿。   一至侧殿,陆皇后便遣散了身侧婢女,对姜灵洲道:“摄政王妃,本宫有些话, 想要在私底下与你说。可否让蒹葭姑娘去一旁吃茶?”   姜灵洲扶着她在圆凳上坐下, 道:“皇后娘娘还信不过我么?蒹葭是自己人,有什么话, 直说无妨。”   陆皇后的笑容滞了一下。她攥起手帕, 假作拭了下额间汗水, 道:“只是此事……着实不便与外人听见, 还是摄政王妃与本宫单独留下来的好。”   姜灵洲听了,心下微有些疑虑, 愈不肯应了。   她就不信, 这由萧骏驰亲手捧起来的陆皇后, 还能强求她做些什么。   “皇后娘娘这话, 我就有些不懂了。”姜灵洲笑了笑,“皇后这是信不过我么?”   “自然不敢。”陆皇后垂下了头,低声道,“但蒹葭姑娘,无论如何都要请出去的。”   这话一出,姜灵洲便觉得不对劲。不容多想,她转身便走。只是这偏殿的大门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合上,似还在外落了锁。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女官上来按了蒹葭, 就往旁拖拽。   “王妃!”蒹葭大惊失色,立时便想挣扎,只是那两个姑姑力气大得很,一下便闷住了她的嘴巴,让她发不出声来。   姜灵洲静静地立了一会儿,问:“皇后,你这是何意?”   “本宫并不欲做些什么,王妃娘娘大可放心。”陆皇后的声音缓缓响起,“只是有个人一直想要见王妃娘娘,本宫只是应人所托而为之罢了。”   “皇后娘娘,你可知你这样做,后果会如何?”姜灵洲侧过头,问。   陆皇后被她瞥了一眼,心里一虚。眼前这女子真是美极,同是身着缟衫,她便如披雪素荷,看着便让人自惭形秽。   “本宫自然是知道的。”她稳住了心神,道,“这事儿,王妃娘娘便不用操心了。”   说罢,姜灵洲身后便传来一阵衣料窸窣之声,原是陆皇后走远了。   陆皇后退出偏殿后,便正了下衣衫,对如意道:“回太后灵前去。”   “可是,娘娘……”如意满心忧意,她望着自家主子,急匆匆道,“若是真得罪了摄政王,那娘娘日后可怎么办?”——那摄政王有能耐将娘娘送入宫中为后,便也有能耐将她重新送回胶州那等乡下地方去。   “莫慌,此事本宫自有打算。”陆皇后扬眉,如此道。   她根本不曾有身孕只是说来哄一哄姜灵洲罢了。   那日在含章殿里,萧武川与她点明了前路,令陆皇后茅塞顿开,这才答应助萧武川放手一搏。   她虽是萧骏驰选来送入宫中的皇后,可这“皇后”二字,也需要是帝王之妻,方才算有意义。若是萧武川不再坐在那龙椅上,那她又算是什么皇后?   如今萧武川已无法再有子嗣,此事若是让萧骏驰知道了,怕是这大魏江山第二日便会易主。与其等待东窗事发,倒不如提前出手,好保住萧武川的皇位。   她妙眸一转,想到从前诗宴时,姜灵洲所说的话来——高僧为姜灵洲批命,说她“凤翼攀龙鳞”,那岂不就是皇后之象?若萧骏驰真取萧武川而代之,可不就是应了这句话?   想到此处,陆皇后心底涌出一股冷意来。   |||   姜灵洲待着的这偏殿里极是清净,似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太后灵前的恸哭之声。听着这模糊朦胧的哭声,人便仿佛如坠阴泉一般。   她一个人站了会儿,便觉得身子冷得厉害。   她仔细一想,还是不明白那陆皇后哪儿来的底气对她做这等事。得罪了她,便是在太延没了摄政王府这个背后大树,那日后这陆皇后,又怎么在西宫里继续过下去?保不准哪一日,她便被摘了后冠、打入冷宫。   明明是捏在手心里的提线傀儡,却生出了什么别样心思。   这宫里,是出了什么事罢?才至于让陆皇后胆敢背叛她。   忽而间,屏风后响起了一道怪异声,原来是一只鹦鹉,在叽叽喳喳地嚷着“倾国倾城、倾国倾城”。姜灵洲转过身来,却见萧武川提着小金笼,慢悠悠从纱屏后踱了出来。他发上冠玉皎晶,一身姿仪彰煌。若非面上浮着轻薄的笑,也可谓是霞姿月韵、清风霁月了。   “早先就和三婶婶说好,要三婶婶到朕这头来看鹦鹉。只是三婶婶总不来,朕也只能恳请皇后帮忙了。”萧武川逗了一下那鹦鹉,将这金笼挂在一旁。那鹦鹉蹲在金澄澄的笼子里,披一身绿,额顶一撮红黄相间,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悠着。不一会儿,便张嘴吐出一句“倾国倾城”来。   “原来是看鹦鹉,”姜灵洲笑了一下,“早说不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除了看鹦鹉,确还有些旁的事儿。”萧武川笑了笑,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三婶婶可知道,原本你应嫁的人是朕?”   见萧武川忽而提起了这句话,姜灵洲不动声色地答道:“噢?还有这事?”   “可不是,”萧武川托着面颊,那唇角的笑意里忽然有了一分恣意,“朕听皇后说,你从前获批一命,说你有‘凤翼攀龙鳞’之象。此句甚好,你本就应当嫁予帝王。”   “皇后娘娘只说了前半句,还未曾说后半句,”姜灵洲不疾不徐,缓缓道,“那高僧批完命,听闻臣妾是一国公主,便说‘姜氏又另当别论,此句不作数’。如此一来,臣妾便是嫁不得帝王的了。”   姜灵洲说罢,又在心里默默念了句“祈蒙见恕”。   这句“凤翼攀龙鳞”原本是春官替她占出的卦词,本就不是什么高僧批命,也自然不曾说过“不作数”。当初在皇后面前,为防引来皇后猜忌,这才又加了后面的半句话上去。谁曾料,陆皇后却还是记到心里去了。   身在深宫,“说谎”一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萧武川听着,笑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他不说话了,那笼里的鹦鹉却又嚷了起来,像是在乞食。   “你说这鹦鹉成日被关在笼子里,闷不闷?”萧武川瞥一眼那鹦鹉,懒懒开了口,“这鸟儿若是有灵性,应当觉得朕惹人烦吧?”   “鹦鹉只是鹦鹉,当然与人不同。”她答道。   “那你呢?”萧武川抬起眼来,那声调依旧懒洋洋的,“三叔迫你嫁了过来,你可怨他?”   不知为何,他面上渐渐显露了笑意。他本就生的好模样,这一笑,竟如花明露生、春光渐袅,又如那万枝红丝轻拂,叫人心里都不由痒动了起来。若非姜灵洲早知他是个阴晴难测的人,只怕是也要被这皮囊迷惑了去。   “陛下何必问?”姜灵洲低垂了头,声音清淡,“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这不过是臣妾与王爷之间的事,与陛下无甚干系。”   她低头的时候,鬓边簪着的一朵缀流苏白绢花不小心便落了下来,啪嗒坠在鞋履旁。那豆大的珍珠滚落了一地,着实有些可惜。   萧武川见了,便起了身。   他一起身,姜灵洲便倒退了一步,可那少年帝王却并不迫近她,只是在离她数步处,弯腰捡拾起了那朵绢花,又试着将珍珠串了回去。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怨朕三叔了。”他拿起这绢花,在姜灵洲发髻上比了比,慢悠悠道,“也是,他虽是摄政王,却比朕这个皇帝更像皇帝。跟着他,当然是自在如意的。”   说罢,他便将那绢花慢慢插回姜灵洲墨鸦似的鬓发间。   少年的面庞离得极近,让姜灵洲颤了下眼睫,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谢过陛下。”她躬了身,沉稳道,“王爷只是代君摄政,终有一日,会还政于陛下。”   “怕是没那样的一日了。”萧武川手间一空,他有些扫兴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如玉面庞上一副兴致阑珊模样,“倘若三叔真要将这江山还给朕,早就还了,何必等到如今。更何况,他苦心孤诣谋划至今,借祆教、姚家除去我父皇,可不是为了将这江山再交还到朕手上的。”   他这话说得虽快,却极是清楚。一字一句,似是丢下了数个惊雷,姜灵洲险些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她猛然抬起头,压住愕意,道,“请陛下慎言。”   听闻这句话,萧武川无声地笑了一下。   不知怎的,姜灵洲忽而觉得他这笑起来的模样,与萧骏驰有几分相似了——这两人虽相貌大有不同,却都是萧家人,骨子里有些相似,自是应该的。   “我少时就跟随在三叔身旁,同他学骑马射猎、军策谋略。朕有两个玩伴,十岁左右的年纪罢了,只不过是同朕说了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三叔便斩了他们。”   萧武川忆起了往事,面上那笑意便愈发让人琢磨不透了:“可朕至今仍觉得这句话是对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本当是朕的,三叔所佩的剑是朕的,这太延是朕的,乃至于你——”   “河阳公主,原本也当是嫁给朕的。”   这句话一出,姜灵洲的心底便微微一颤。她不动声色地露出个轻婉笑容来,说,“只是臣妾如今已嫁为人妇,怕是对不住陛下如此厚爱了。”   萧武川看着她的面容,眼底似弥散开了一片黯压云雾。   “……北有梁妃,南有河阳。”他喃喃地念了一句,以手托起姜灵洲的面颊,低声道,“所谓‘惊鸿瞥过游龙去,漫恼陈王一事无’,说的大抵便是婶婶了。虽令朕耿耿不寐,沾霜至曙,只是不知,三婶婶可愿长寄心于君王,怅神宵而蔽光?”   姜灵洲侧过脸,避开了他的手掌,道:“王爷先前还同妾身说,陛下不爱读书,为此极是烦恼。现在看来,陛下也是看书的。这一首洛神赋背的好,陛下何不把这功夫花在正经书文上?”   她说着,便又向后退了一步。只是她身后乃是一道纱屏,被她鞋履一撞,便轰然倒落。姜灵洲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摔落在地。   姜灵洲心里立觉不妙。   果然,萧武川欺了上来,一手已落在了她的衣领处。   就在此时,那殿门被人陡然踹开。力道之大,竟令那红檀雕花的门扇直直飞了出去,断作两截,带着簌簌木屑扑落在地。   萧骏驰沉着脸,大步跨了进来。   他本就浑身满是凶杀之气,浑如破军落凡。一见到姜灵洲狼狈姿态,他的眉宇间更添一分凶戾之气,似是骨子里的野性都被挑了出来。   他似是忘了君臣之别,竟狠狠拽起了萧武川的衣领,将他朝旁掷去。   萧武川养尊处优,又怎是他的对手?竟被生生丢到了一旁,撞在一道红漆抱柱上。这少年帝王咳了两声,漫笑了起来:“三叔来的……有些迟啊。再晚一些,三婶婶便是朕的人了。”   姜灵洲这才回过神来,惊叫了一声:“王爷住手!”   再怎么说,萧武川也是一国之君。萧骏驰这样伤他,已是大逆不道。   “一墙之隔,太后尚在停灵。陛下这又是在做什么?”萧骏驰眉心一皱,面上薄戾未减,浑身上下都迸发出惊人的肃杀之气来。他大概是想压一压自己的怒意,因而便伸手去袖里摸索。摸了好一阵,他才记起那串佛珠已被他自己丢到王府内的池塘里去了。   “朕做什么?”萧武川掸了掸衣上灰尘,又露出了笑嘻嘻的脸,“率土之滨,四海之内,普天之下,皆为王土。朕想做什么,自然便是做什么。”   顿了顿,他低笑了起来,问:“难道在这西宫里,朕还做不得主吗?!”   “为君王者,更应守礼循法。”萧骏驰将姜灵洲推至身后,道,“若是令陛下失足毁誉,那便是臣千古之失了。”   萧武川觉地口中有些咸腥,便用手背擦了擦唇角;垂下眸光,便看到手背上一条蜿蜒血痕。他冷笑了一声,道:“竞陵王,莫非你强娶了灵洲,她本当是朕之皇后。……她本当是朕之皇后!”   这幅模样,倒像是个无理取闹、索求点心的孩子了。   不等萧骏驰回答,萧武川便扶着那红漆大柱,轻佻地说起话来:“待三叔死了,朕便封她做个贵妃,日日宠爱,也好一解这相思之苦。对了,三叔与灵洲还未有孩儿罢?待灵洲有了皇嗣,朕便封他做太子,再让他来三叔面前拜一拜……”   萧武川字字句句,甚是诛心。萧骏驰面色越来越沉,手上青筋臌胀,几能听见骨骼作响之声。没那佛珠帮他静心,现下他已到了濒越雷池之时,满身孤戾之气,令人心惊。   姜灵洲心惊胆颤地注视着这一幕,忍不住牵了萧骏驰的手,小声道:“王爷!王爷!切莫做出傻事来!”   只是那竞陵王却将手从她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三叔,为何不说话?”萧武川扬眉,挑衅道,“你谋害父皇、害他惨死马蹄之下的气魄,又去了何处?”   姜灵洲已看出来了,萧武川这是在故意激怒萧骏驰。   只可惜,无论她怎么焦急劝说,萧骏驰都沉着脸不发一言。   “三叔,你拿走了朕那么多东西,父皇、儿伴、河阳、月溪、孩子,”萧武川忽而收敛起那满身的轻浮来,言语之间,锋芒尽显,眸中锐意让人只觉得不曾认识过他,“朕只是取走一件本当是属于朕的东西,三叔便受不了了?!”   弦绷至极限,倏然断裂。   萧骏驰攥起他衣领,将萧武川陡然提离地面。   “本王从未谋害过大哥。”萧骏驰一字一句地说着,那字句似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待他说完这句话,一双手便忍不住想要朝这少年的颈上移。但他终究记得此人乃是大魏天子,兄长的唯一后嗣,只能堪堪压下了满心杀意,忍住颤抖不停、五指绷张的手,改为将萧武川狠狠朝前掷去。   轰然一声钝响,萧武川的身躯砸裂用于隔开正殿与偏殿的门板。带着簌簌尘烟,萧武川滚落在地上,周围便是替房太后守灵的朝臣命妇。   原本正在哭丧的命妇、女眷,陡然见到陛下摔落在地,而对面则是满身杀意的摄政王,顿时尖叫起来。   萧武川咳着血,勉强支起身来,指着萧骏驰的身影,强撑着力气,道:“摄、摄政王意图弑君……此乃谋逆之大罪也……”   陆皇后忙过来搀扶起了萧武川,口中焦急呼道:“陛下!陛下伤得可重?”   虽声音焦急,可她的面颊上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缕扭曲的浅笑,根本藏不住。   萧武川此言一出,周围哭灵者面面相觑。继而,哗然议论之声便如潮水,轰然响起,纷纷不绝。四周人皆垂头侧目,不敢直视这一对萧家叔侄。   “摄政王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谋害陛下?!”   “可我等亲眼所见,方才陛下都咳了血……”   “虽我早知摄政王有狼子野心,可这也未免太……”   此时,殿外忽然响起了兵戈之声。数队外侍剑履上殿,不顾此处乃太后灵前,竟将灵堂环得水泄不通。连串铿锵锐响,宝剑尽数出鞘,直指站在一团狼藉里的萧骏驰。   能在萧骏驰威压之下,于太延调动兵力的,也唯有毫州王萧飞骕了。   “三弟,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陛下出手。”   萧飞骕自外跨入,话语里满是扼腕叹息之意。他那与萧骏驰肖似的面庞上,盛着痛惜与憾然,旁人不知,定会以为他与萧骏驰兄弟情深。   叹过之后,萧飞骕扬起脸来,满面刚肃:“我虽是你兄长,可这‘君为臣纲’之理,为兄还是懂的。你竟敢对陛下出手,实乃谋逆之罪也!在场诸位,皆亲眼所见;便是愚兄,也不可对你网开一面;否则,便是我这个老二,愧对大哥在天之灵!”   此话说的掷地有声,极是铿锵。   萧骏驰沉着眉目,望着眼前一切,冷冷道:“原来二哥也是早有打算,倒是竞陵失策了。也罢,我自己做了的事,自是要承担。竞陵愿还回摄政之权,也愿随二哥走这一趟。只是,此事与竞陵王妃无关,须得先让她平安归家方可。”   姜灵洲听闻此言,面色一阵苍白。她轻轻摇了摇头,便去拽萧骏驰的衣袖,道:“王爷,妾身同你一道……”   此事乃是萧武川失德在先,萧骏驰虽犯下大罪,但若凭她言语,也许还能有几分回转余地。可如果她只顾着保全己身,退而求全,那萧骏驰便是真真正正地回不来了。   谁料,萧骏驰却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在她耳旁低声道:“无妨,我早就料到有这样一日,自是已做好打算,王妃安心回家等我音讯便是。”   虽面前境况于他不利,可他这一句话却说得信誓旦旦。   而姜灵洲听了,原本悬着的心竟也有了落地的迹象。   不知为何,他总能叫人心安。   眼看着萧骏驰要朝萧飞骕走去,姜灵洲仍是有些不忍,眼里不由盈出了水意。   “……王爷!”她喊了一声,那声音极是凄楚。   萧骏驰回过身来,摩挲着指上白玉扳指,道:“王妃听话。”   只一句话,便止住了姜灵洲的眼泪。   他还有余裕说这等情人私话,想来,心中也是有几分底的。   |||   朝堂惊变,太延城里家家闭户,忧心忡忡地等着将至风雨。姜灵洲不安地回到了摄政王府,却见傅徽在王妃门口等她。   “末将拜见王妃。”   傅徽躬身,对她道,“王妃这几日,还请待在王府之中。末将等自会护王妃周全。”   姜灵洲虽心有不安,也不至于失了理智。她说道:“谢过傅将军了。”   傅徽与她一道穿过王府内垂花游廊,口中低声道:“王爷早猜到这一日迟早要来,以是已做好了准备,王妃不必忧虑。只是……”   “只是什么?”   “王爷虽受困,至多也只是去了摄政之权。只要竞陵王麾下玄甲军尚在,这大魏便无人动的了王爷。毫州王与圣上也意在此处,想要借机夺走玄甲军权。若要号令玄甲军,须有鱼符在手;接下来那毫州王必然会想尽办法,从这摄政王府里夺走那鱼符,还请王妃……谨记此言。”   傅徽末尾几句话,压得极轻。可姜灵洲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鱼符如此重要,凭借萧武川与萧飞骕必然是找不着的。   因而,如今是萧飞骕与萧武川,有求于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起来像是小高潮   然鹅离完结还远滴很。 第56章 隔仙乡   今夜不同往时, 太延的城街格外寂静寥落。可偏偏是在这万家灯火灭、了无人声息的时刻,那夜户之中却悬着皎皎天河,银浦流云、霄汉生波,抖落一岸似水灿星,丝毫不解人间情愁。   摄政王府内, 也是一片寂静。   蒹葭还被扣在宫中, 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白露与蒹葭情同姐妹,此刻心下暗暗焦急, 却也不敢说出口来, 以免坏了主子的心情。   姜灵洲倚在栏边, 垂着手拨弄着一株兰草。那兰草被她一戳一弄的, 险些折坏了叶子,可姜灵洲浑然无觉。好半天, 她才惊觉这事儿, 立刻收回了手, 喃喃道:“险些养坏了它。”   白露见了, 知道她方才一直在出神,便安慰道:“王妃切记保重自身,王爷吉人天相,必然会化险为夷。”   姜灵洲敷衍地点了头,面上却牵起一抹苦笑来。   萧骏驰虽权势滔天,可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及陛下,那便是万死难恕之罪。他若身死,那是理所应当;他若不死, 也免不了落个“恣意妄为”的名声来。   萧武川打定了主意,要在太后灵前激怒他,因而才让陆皇后将姜灵洲骗去。现在想来,什么身孕,什么忧虑,都是假的。不过是陆皇后的计谋罢了。   也不知道这陆皇后是怎么想的?   好端端的皇后不做,偏偏要与一力扶持她的摄政王府为敌?   想到此处,姜灵洲脑海里似是有什么东西通畅了——   必然是宫里,或是萧武川出了什么事儿,才会诱使陆皇后放手一搏。   萧骏驰知道这事儿么?   想他那么有底气,口口声声说着“安心”,心里也是知道几分的吧?   怀着辗转心思,姜灵洲靠在白露身上,踱回了房中。白露一路搀着她,唯恐自己的主子因心思恍惚而跌着、摔着了,格外小心一些。   一夜无梦。   晨光乍起时,摄政王府外便闹腾了起来。一队巡防卫兵王府门口开列,打头的则是宫里的章公公。那公公拧着细长眉目,手里抖开一捧明黄卷轴,拉长着声调道:“姜氏灵洲听旨——”   “为何吵闹不休?”   素衣简装的姜灵洲自门内跨出,便看到了手捧明黄圣旨的章公公。她露出笑来,道:“原来是章公公,有何指教?”   章公公挤出个阿谀笑容,眯着眼睛朝她哈腰:“奴才这是给贵人您报喜来了?”   “噢?”姜灵洲慢慢道,“报的什么喜?”   章公公目光落到了那一卷圣旨上,抬高了声,念道:“河阳姜氏,淑敏懿慧,嘉言含章;圣情垂赏,皆具太赞;今召姜氏入椒兰内庭,……”   圣旨还未念上几句,那向来仪姿端方的摄政王妃,竟然粗鲁地伸出手去,将章公公手中的圣旨打落在地。嗵的一声轻响,那等如天子的圣旨便滚落在地,惊得周遭人齐溜溜地跪下了一大片。   “哎哟!”章公公叫了起来,连忙趴跪在地上,捧起圣旨来,仔仔细细地吹着灰。一边吹,他还一边道:“您这又是何苦呢?这可是圣旨,当如面见陛下呀!奴才也只是个传话人,您何必为难奴才呢?”   姜灵洲却只是风轻云淡地掸了掸袖口,道:“我这样做,可是为了陛下着想。”   章公公身旁还跟了一个年老的女官,唤作敖姑姑。那敖姑姑见状,便开口道:“姜氏,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拒听圣旨!莫非这太延城里,只知竞陵王,而不知天子是何人么?!”   敖姑姑的语气煞是咄咄逼人,只是姜灵洲不吃这一套,依旧立在下跪的人群里,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凶态毕露。   “这位姑姑真是说笑了,”姜灵洲垂下了手,笑意从容,“古有礼法,君王须遵而循之。以叔母为妾,成何体统?若是我真受了这召,前往内庭,那便是害陛下陷于不义、不伦、不法之境,更为陛下添了一个‘秽乱枉礼’之名。我岂敢从命?”   说罢,她含笑望敖姑姑,道:“如此千古大罪,姑姑你又……担得起么?”   敖姑姑一听见她朝自己扣来这么大一顶帽子,心里立时慌了起来。她一边在心里暗骂着“齐女擅狡”,一边道:“那便是不听这封赏,贵妃……王妃也须得随奴婢几个去一趟宫中。娘娘莫忘了,蒹葭姑娘还留在那宫里头呢。”   姜灵洲身后的兰姑姑一听,便冷冷一笑,说:“区区一个奴婢,也值得王妃娘娘亲自走一趟?便是太后未故,也没有这样天大的面子!”   谁料,姜灵洲却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来。   “要我亲自去宫中走一趟?那倒是也成。蒹葭须得安然无恙才好。”她笑意盈盈地,道,“只是你们几个做奴才的须记好了,我乃河阳公主,竞陵王妃,并非什么内庭妃嫔。若是你们喊错了口,陷陛下于千古骂名之中,那便是万死难逃其咎。”   她说这话时,虽是笑着,话里的气势却极是迫人。章公公不由低下头来,额上冷汗涔涔。心里暗道:不愧是自小金娇玉贵养大的公主,又跟着摄政王这么些日头,耳濡目染的,这气势竟比宫里那些贵人、主子要厉害多了,实在是有威严。什么“北梁妃、南河阳”,这梁妃明明远不及河阳。   兰姑姑听了姜灵洲的话,心有不安,连忙附在姜灵洲耳旁,低声劝道:“王妃娘娘还是留在府中为好。那蒹葭与王妃再是情同姐妹,也不过只是个奴婢罢了。奴婢为主子死,实属常见,王妃不必挂心。”   姜灵洲却淡淡一笑,说:“莫说自小与我一同长大的蒹葭了,便是兰姑姑你受困,我也会想方设法保你。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做了人上之人,那也还只是个人。更何况,对宫中情势,我自有忖度计算,兰姑姑不用担心。”   在兰姑姑一片愕然之时,姜灵洲便命白露回去收拾行装了。   去了这宫里,恐怕没有三四天还出不来。好在她心里有几分数,能让那萧武川不动她一根手指头,于是,她收拾了些字帖衣物,便跟着那章公公去了西宫。   一路上,章公公谨记着她的话,口称“王妃”,绝口不提“贵妃”。   ——这太延,日后是谁当主子,还未可说呐。万一那竞陵王气运未绝,又翻身再起,他在此处得罪了竞陵王妃,岂不自断前程?   行至西宫门口时,姜灵洲的马车却被一列兵士拦住了。章公公有些纳闷,朝前探了探脑袋,只见那列士兵手持长矛,牵着骏马,很是威风凛凛。正中却是骑在马上的毫州王萧飞骕,一袭紫袍、手勒缰绳,满身英伟。   “奴才见过毫州王。”章公公连忙下了车马,见了一礼,道,“陛下召竞陵王妃入宫,奴才正送竞陵王妃过去呐。”   萧飞骕笑了一声,道:“有劳章公公了。只是我这侄儿行事多有荒唐,竟然召叔母入宫,实在不像话。本王一个做人叔叔的,也当看顾一二。竞陵王妃交予本王便好。”   章公公的心里咯噔一跳。   陛下召姜氏入宫,是中意其美色,又想要那玄甲军的鱼符;这毫州王要截走竞陵王妃,只能是为了那鱼符了。若是鱼符在手,玄甲听令,那岂不是又一位竞陵王?   这前脚竞陵王才刚下狱,后脚毫州王就管教起陛下来了。看来,这毫州王也不是个安份的,还想着做下一个摄政王呢。陛下也是可怜,好端端一个大魏,却偏生要在两个叔叔手里辗转。扳倒了这个摄政王,另一个摄政王又要立起来。   “王爷,奴才也是替陛下跑腿。若是丢了竞陵王妃,奴才也不好去陛下面前交代。”章公公小心翼翼道,“您看……”   “出了事有本王担着便是。”毫州王哈哈一笑,笑容极是意气风发,“三弟不在,我这个二叔也是该关照关照皇侄了。”   姜灵洲坐在马车里,将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若是只去西宫就算了,那萧武川年纪轻轻,她也了解几分,尚有把握全身而退;可是她对这毫州王极为陌生,只是在宫宴时见过几面,根本无法与之周旋。   倒霉一些,为了讨要鱼符,他直接给自己上了大刑,那也未可知。   正在此时,姜灵洲身后又行来一辆马车。   萧飞骕一见那马车,面色便有些不善,急匆匆道:“她来这做什么?”不等那马车前婢女开口,萧飞骕便几步骑行至马车一侧。待马蹄声落,他便低声道,“府外危险,你快些回家去。莫要搅合这等杂事。”   马车内安静了好一阵子,才探出了一只藕段一般的细细手腕。那手的主人戴了辣绿的翠镯,将手指朝着萧飞骕招了两下。五指轻翕之下,这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王爷便乖乖低下头去,将耳朵凑近了车窗。   车帘半撩,露出一个女子的侧面来,这女子的侧颜含烟带露,似芍药一夜经微雨,好不惹人怜爱。她对萧飞骕细细一阵低语后,萧飞骕便沉了面色,说了句“本王知道了”。   继而,他便策马上前来,黑着面色,对章公公道:“送竞陵王妃入宫吧。”顿了顿,他又对姜灵洲道,“本王的爱妾有话要与竞陵王妃说。”   他特意说了这句话,像是怕那爱妾在竞陵王妃面前落了下风,遭了白眼似的。   不消一会儿,那马车中的女子便下了车来。只见这女子穿着一身若紫垂髾裙,披帛如飘,白肤似雪,面容姣美,宛如篱间一朵含露花儿,极是柔美,原来是毫州王的侧妃平氏。   那平氏在婢女搀扶下,近了姜灵洲车马。她转向婢女白露,以只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娇柔道:“平氏朝云,代张均芳,谢过竞陵王妃恩典。”   白露微微一愕的片刻,那平朝云便已回去了。   萧飞骕在马上问道:“你同那竞陵王妃说了何事?”   “不过是一句多多保重罢了。”平朝云婉声道,“先前行宫春猎之时,竞陵王妃待妾身极好,多番解开王妃娘娘非难,是个恩慈人儿。未料到,她今日却沦落至此,妾身难免感伤。”   “你怎么一贯如此忧心?”萧飞骕叹了一声,却还是撤去了手下兵士,给姜灵洲让出道来。   章公公松了一口气,马车又徐徐向前驶去。   白露将平朝云的话回禀给了姜灵洲。   姜灵洲初听这事,十分惊奇。陡然间,她便想起从前在竞陵前,似是无意间救过一个叫做张均芳的疯子。那疯子见到有着萧氏族纹的车马,便上前冲撞拦车,且哭且笑。姜灵洲命人将他送去医馆,留了药钱,便再没有多管。   未料到,那张均芳苦苦寻觅、被人夺走的爱妻,便是这毫州王的侧妃平氏。   她早该想到的,平朝云,擅吹篪,是萧家人的妾室,又是从毫州来的……   “那平侧妃真是个好心肠的人。”白露喃喃念道,“看模样,便是个柔善女子。”   “好心肠倒未必,但她必然是个聪明人。”姜灵洲攥紧了袖口,轻声道。   不怪她凡事先想坏的一面,实在是如今身不由己,做事都须多想一层。   ——这平朝云真是个聪明人。   既然平朝云代张均芳前来道谢,那想必张均芳也已大好了,兴许两人早已瞒着毫州王破镜重圆。此事若是让外人所知,那平朝云在毫州王府必然举步维艰。   且……   若未记错,张均芳那时疯疯癫癫,无意说出平朝云被掳走时就已怀有身孕。而今毫州王府只有一个世子,今年不过一岁多,由平侧妃所出,养在王妃何宛清名下。   细细思索来,疑点颇多。   这平朝云是抢先卖了她一个人情,好让她少说些话。   马车悠悠的,朝西宫驶去。待入了西宫,姜灵洲竟被领至了萧骏驰少时住过的临华宫。这宫室上下洒扫一新,又添了些女人家的物什,显然是着意提前收拾过的。   不多时,蒹葭便被放了过来。她是个稳重的,虽在西宫里与姜灵洲分离,又在陆皇后处受了些刁难,却没掉眼泪。见到姜灵洲,才扑了过来,与白露抱成一团,小声哭泣。   跟着蒹葭一道来的,还有两个婢女,都是含章殿那边派来服侍姜灵洲的,一个叫宝钏,一个叫翠翘。她们手捧绫罗衣裳、珠翠首饰,垂首恭敬道:“请王妃更衣。”   有了章公公叮嘱,她们都聪明地口称起了王妃。   姜灵洲瞄了一眼,便看到她们手里捧着款式花哨、颜色艳丽的衣衫,单单是那绣了软金凤凰的衣裙,便是不合规制的,更勿论那衔珠凤钗了。   “这些衣衫是做什么?”姜灵洲不起身,淡然道,“太后方才出灵,今早才送去了陵寝。我不能前去送太后一程也就罢了,还要在这西宫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你们这是嫌我名声太好,要败坏一二么?”   她这话毫不客气,宝钏哆嗦了一下,嗫嚅道:“王妃娘娘恕罪。可是,只是在这西宫里换身衣裳罢了……”   “送回去吧。”姜灵洲抬手驱散了二人,“免得叫人说陛下不守礼数。”   宝钏还欲再言,可一抬头,便看到兰姑姑那石头似的冷硬面色,只得作罢。   陛下与这竞陵王妃,俱是她的主子;可相比而言,还是陛下更好说话些。   且除了这二人以外,她们还服侍着……   宝钏与翠翘退下后,姜灵洲嫌着看到她俩人有些心烦,便令白露放下了珠帘来,自己坐到里头习字去了。纸墨一铺,她便浑然抛却了外物,沉浸到笔毫之中去了。   ——楚山浮碧。江汉无终极。鄂渚几行云树,天何意、限南北。使君觞醉客。健倒曾何惜……   一首霜天晓角,叫她写得墨渗纸背。白露见了,心道王妃这定然是心里有气。须知平常姜灵洲只写一写那闺中诉情、山河风物,几时又写过这么大马金刀、阔论三国的东西?   萧武川来时,恰好见到她坐在窗前,悬肘提笔模样。   宝钏与翠翘正欲请安,萧武川便在唇上做了个噤声姿势,慢悠悠朝那半落珠帘踏去。正是露华清、人语静时,窗外叶绿枝垂,香风轻惹;那窗前女子鸦鬓微堕,虽无叶叶罗衫、重重锦绣,却仍似一株新结丁香,惹人垂帘。   他与她虽只隔着一道珠帘,却如隔五云仙乡。   萧武川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便想伸手去撩那帘子。熟料,那坐在窗前习字的女子,却不轻不重地开了口,道:“陛下若是再上前一步,怕是那号令玄甲军的鱼符便要融作一滩金水了。再打个金手钏、金发簪,送予哪位主子也是不错。”   萧武川的手微微一僵,他不放下那帘子,却笑道:“婶婶说笑了。那鱼符若是融了,则三叔也得不了好处。”   姜灵洲挽住袖口,阁下了笔。   “我管竞陵王的好处做甚?”她抬头望着窗外枝叶,声音漫而柔雅,“若是玄甲军不听号令,陛下又越了周礼,以我为妾;那恰好,齐太子正可点兵华亭,发往竞陵,岂不如意?”   此言一出,萧武川的手狠狠攥成了拳。   他像是恼极了,锤了一下红漆的屋柱,道:“你已嫁入了魏,竟还念着齐么?”   “我虽是竞陵王妃,却也领着齐国封地,乃是上了封号、堂堂正正的河阳公主。”她浅笑一声,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声音好不从容,“齐生我养我,为何不可念?”   萧武川望着她唇边笑容,只觉得刺目非常。   诚然,现下玄甲军不听号令,正是大魏兵力空虚之时。若不尽快拿到鱼符,万一齐国趁虚而入,取道竞陵,那便可长驱直入,率兵北上。凭借毫州王手上那点儿残兵,可无法与整支齐国大军为敌。   而面前这女子,非但是竞陵王妃,还是齐国公主。   萧武川勉强收回了手,俊俏的面孔上露出了笑意来:“灵洲,不说那些糟心事了。朕带了些新奇玩意来,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这时候,他的笑倒是一点儿也不轻佻了,仿如真是个刚见着了心上人的赤诚少年,正以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珠子,满怀希冀地望着她。他身旁站着个婢女,手托锦盘,盘里装了些西边传来的新鲜东西,譬如玻璃珠子、沙漏和颜色艳丽的香料匣子之流,色彩炫目。   姜灵洲侧过头,隔着珠帘远远地望了一眼,问:“陛下以为我是梁妃么?”   萧武川有些不解,疑道:“你不喜欢么?”   “陛下莫忘了,我自幼生长于华亭宫闱,虽齐数败于魏手,却也是个万邦来朝、威仪赫赫之地,要怎样的山珍海味、锦衣玉食没有?”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散漫的轻视,“陛下这些小心意,哄哄那小门小户出来的梁绿蕙倒算尚可,我便算了罢。”   萧武川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他敛去了方才的讨好之色,猛然掀翻了婢女呈上来的锦盘。物什落地之声,惊得四下婢女纷纷退后,连白露都低呼一声,道:“王妃娘娘……”   白露生怕王妃真的惹怒了这萧武川,他会对王妃做出什么诡秘举动来。   “让他闹。”姜灵洲却坐回去写字了,笔尖重新沾了墨汁儿,“横竖又不会少块肉,我不放在心上。”   萧武川的心底,忽而生出了一层无力感来。他虽龙袍加身、身于万人之上,本可俯瞰众生尘土,却偏偏拿这一帘之隔的女子毫无办法,竟真如那陈王与神女似的。   先前他为萧骏驰所伤,内里有些损耗,此时还未大好,便急匆匆地忙着来见姜灵洲。被她一气之下,竟觉得喉间微痒,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转眼间,闷着嘴的手心里便多出了一团猩红。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不虐~把小皇帝气吐血~一会儿就把大狗放出来~   注:【霜天晓角·汉阳王守席上】 张孝忠 第57章 出西宫   萧武川虽被姜灵洲气得够呛, 却仍未放弃。绫罗绸缎、珠钗首饰、佳肴珍酿,连日里源源不绝地朝临华宫中送。西宫内的诸妃嫔虽不知临华宫里住的是谁,却都暗自忧心不已,怕那儿又出了下一个梁妃。   说来也是萧武川狡猾,将姜灵洲弄进了西宫里, 马车转了一圈又赶回摄政王府, 便说是竞陵王妃已经回府去了。这临华宫里住的,是先太后赐下来的美人。   萧武川打的什么主意, 无须言明。   此外, 萧武川还把他饲弄着的一只鹦鹉赠给了姜灵洲, 说是要挂在屋檐下, 给姜灵洲解解闷。可当日晚上,姜灵洲就开了笼门, 把鹦鹉给放出去了。第二日萧武川来时, 看到那空空如也的金笼子, 面上竟有了一丝落寞之绪。   “成日关在笼子里, 怪闷的,倒不如让它自个儿飞了。”姜灵洲说。   “这鹦鹉打小就跟着朕,含章殿里的人每日挑着晨间露水饲弄它。若是让它自个儿活,兴许明天就因不习惯外边的严霜烈日、粗枝糙叶,死在歪头了。”萧武川看着那空笼子,言语里满是遗憾。   “死在外边,也比死在笼子里好。”姜灵洲面色不变。   来这西宫的几日,她已练了数张大字, 心境倒是越来越稳了。萧骏驰下狱至今还好端端的,连那摄政王的称号也未被褫去,想来并无大碍。   萧武川眼看她始终不转过身来,只是背朝着自己,不由轻叹一声,负手出去了。   他本就还在养伤,能来这临华宫坐一会儿,已是用了泰半力气。按御医所说,若萧武川不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静养,怕是会是留下遗患来。可偏偏萧武川不听御医的话,日日都朝着这临华宫跑。   陆皇后对此早有耳闻,忧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日,连陆皇后身旁的桂姑姑,都假作不经意地提起了那新近得宠的美人儿来。   “皇后娘娘,不知您可听闻了近日宫里头的传闻?”   桂姑姑跟在陆皇后身后,陪她慢悠悠地穿过湖心一座小亭。夏日的绿荫在碧色的湖面上留下一团墨绿阴影,看着煞是凉快。亭旁的九曲石桥上,牵了一叶小舟,随波而漾。   陆皇后在亭中坐下,饱满端正的面孔上露出一分凝重之色来。“本宫自然听说了。”她理了理滚金绣的衣边,髻上白果大的南珠生出柔和的光。   “临华宫里的那一位,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派头。”桂姑姑挤眉皱眼,老脸上挂着不悦,“竟比当年的梁妃还要厉害些,惹得陛下不好好养伤,天天往那妖妇处跑。”   陆皇后的眉眼里也溢上了一分冷色。   要是萧武川不保重身体,那再多的荣华富贵、皇权在手,都是没用的。可偏偏萧武川从不听她的话,除非有求于她时。现下,又在临华宫弄出个不知道是谁的美人来,让陆皇后极是懊恼。   唯一的好处,便是现下她能随意摆弄谢如莺了。   “可是陛下这性子,桂姑姑你也是知道的。”陆皇后悠悠叹了一声,望着眼前的波心,又拨弄起护指套上的小颗红石来,“好言相劝,陛下是决计不会听的。若是本宫硬要发作了临华宫的那位,怕是又要同本宫置气。”   一会儿,她又叹了一声:“……今时不比往日,本宫这背后呀,已没了摄政王府。想怎么发落本宫,还不是凭着陛下一句话?”   桂姑姑见陆皇后似有后悔之意,唯恐她想不开了,郁结在心,连忙劝道:“皇后娘娘莫要这么说!您与陛下,应当同舟共济才是。那摄政王妃待您再好,也只是个外人罢了,哪有自家夫君来的好?”   听闻此言,陆皇后冷笑一声,道:“不过,本宫发作不了那妖妇,还不能给她添点儿气么?去召季御女来。”   这季御女向来不太受宠,平日里最是会踩高捧低。前些日子,因帮着陆皇后折腾了一回谢如莺,便入了陆皇后的青眼。又兼之她像是个坊间泼妇似的能闹,陆皇后便觉得她甚是好用。   陆皇后向来不是个宽忍的人,不然,也不至于想方设法地扳倒梁绿蕙与谢如莺。听闻临华宫又有个美人得了陛下专宠,陆皇后心底的妒意便再度燃了起来。   季御女到了陆皇后跟前,听着陆皇后提点了两句,这便撩起袖子,兴冲冲地朝着临华宫去了。   方到临华宫门口,便看见数个手持长矛的侍卫站在宫门口,模样好不威严。一见季御女近前,那侍卫便将长矛一叉,严声道:“还不速速退去!”   季御女被吓了一跳,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她从来胆子大,也是学过骑射功夫的,此刻便撩着袖管儿抵了上去,喝道:“我乃陛下后庭妃嫔,亦是你们的主子。伤了我,可是罪该万死!”   听到她如此嚷着,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一阵,不敢贸然动手,却还是将武器横着。   季御女见无人理会她,便扯着嗓子在殿外嚷叫起来,什么“媚惑陛下、祸乱六宫”,什么“别以为有些宠爱便能盖过这诸位姐姐”、“迟早有一天落得个梁妃下场”,一声接一声,越来越高亢,连侍卫们都有些瞧不下去了。   ——虽大魏女子多的是这样活泼热辣的性子,还有那部族女子也有更豪放的,可这季御女既然入了宫,便该有些宫妃的样子。可她却还是这么不知礼数,难怪一直都不得宠。   隔着一扇门,姜灵洲恰在午睡。她倒是听见了季御女的大喊大叫,却只是裹了薄毯子,翻个身继续睡了。她要睡觉的时候,便是萧骏驰亲自在门口大喊“奴家有了”,也是没用的。   尤是,近来天气渐热,她便格外嗜睡了。   那季御女喊破了嗓子,也不见有人理她,不禁觉得好生无趣。可想到了陆皇后的交代,她也只得忍着怒意,又尖锐地喊了一嗓子。   “你若是有本事,便出来让我闭嘴!”   这一回,门倒是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冷面姑姑提了木桶走出来,扬起木桶,哗得一声,就将一整盆冷水泼到了季御女脸面上,将她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聒噪!快些闭嘴!”那姑姑拎着木桶,又将门扇合上了。   季御女浑身湿淋淋,鬓发歪斜散乱,面上妆容湿漉,一副极是狼狈的模样。因是初夏,她穿的衣服也单薄贴身,被水一浇,便勾勒出隐隐约约的身体曲线来。眼见着那几个侍卫的眼神贼溜溜地往自己身上落,季御女又惊又怒,低呼一声,便掩着胸口灰溜溜地走了。   她勉强擦了擦面上水珠子,便想往自己宫室溜。可天公不作美,这幅模样的她却在路上迎面撞见了刚打算回含章殿的萧武川。   季御女无法,只得用这幅妆容凌乱、鬓发歪斜的模样拜见圣上。   “妾身见过陛下……”   “怎么仪容如此脏乱?!”   不等季御女掐着娇滴滴的嗓子说完话,萧武川便嫌恶地挥了挥手,径自走了。   季御女心里好不晦暗。   她想到刚才那出来泼她一身水的姑姑,总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想,陡然一惊——若她没记错,那姑姑便是时常跟在竞陵王妃身旁的兰锦。   也就是说,那华亭宫中所住之人,与竞陵王妃有关!   季御女不敢懈怠,回宫匆匆打理了衣鬓,便回去禀报陆皇后了。   |||   姜灵洲在榻上翻了个身,懒洋洋睁开一只眼,问:“消停了?”   “回王妃娘娘,消停了。”白露笑着说,“奴婢出的这个主意可好?兰姑姑泼了她一盆水,人立马就闭嘴了,走的可快了呢。”   “消停就好。”姜灵洲用手梳了一下散乱的长发,又靠回了玉枕上,口中喃喃道,“骂我两句,我倒是不在意,也不会缺斤少两。扰人清梦,那就罪该万死了。”   说罢,她扯了一下薄毯,又在那真珠帘后沉沉睡去了。   兰姑姑在帘后探头张望一阵,低声问蒹葭:“王妃娘娘在华亭时,也一贯如此嗜睡吗?”   “正是。”蒹葭点头,“王妃的身子就是如此,易困乏,一睡着,便是天打雷劈也不愿醒的。入了夏尤是如此,每日都要小睡上许久。”   “原来如此。”兰姑姑点了头,不知为何,心下有点空落。   到了夜里,萧武川本想再去姜灵洲处坐一坐,可想到她那油盐不进的性子,又觉得自己热手捂着冷石头,怪难受的;且那鱼符久久难得,心头烦闷的很,便改为在含章殿休息,又召来了谢美人作伴。   谢美人抱着琵琶,在榻便慢悠悠拨了一曲,又服侍着萧武川喝了药,这才轻声地开了口:“陛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萧武川喝完了药,正觉得口中苦涩得很,便剥了一颗糖含在唇间。他托着面颊,含糊道:“何事?如莺的事儿,朕还有不答应的时候?……这糖味儿可真郁,像父皇小时候弄来的那种。”   “妾身想去那临华宫……探望一下竞陵王妃。”   此言一出,萧武川的面色便陡然冷了下来。   “谁告诉你,临华宫住的是竞陵王妃?”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地盯着谢如莺。   谢如莺有些慌乱,却仍是直着眼神望着他,声音打着颤儿:“换做别人,或许就被陛下蒙过去了。可妾身与陛下日日作伴,陛下对那河阳公主的思恋之情,臣妾又怎会不知?”   不知多少次,陛下喝醉了酒,每每临幸她时,抚着她的双眼,喊的却是竞陵王妃的名字。如此,她又怎能不知道萧武川心底的思恋?只是假作什么都不知,闷口不言罢了。   听闻临华宫里住进了人,谢如莺便猜到那人是竞陵王妃,立时便打点了两个丫鬟,前往萧武川面前自请去临华宫服侍。借翠翘、宝钏一窥之下,果然,那人便是姜灵洲。   面前美人绿鬓春烟、双眸似水,极是惹人怜爱。萧武川看着她那双眼,心底便不由软了下来。他又盯了她一会儿,靠回了软垫上,道:“你去看她做甚?”   谢如莺露出个凄凉的笑来,道:“陛下之所以召我出冷宫,只是因着如莺这双眼有几分那人的影子。若非是她,如莺怕是这辈子都只能终老冷宫。……待他日,那人宠冠六宫,陛下必然会忘了如莺。在那之前,如莺想知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儿。也好……不必抱憾。”   一番话说的决绝又凄怆,让萧武川心底有些不自在。   他也知道谢如莺说的便是事实——若是手上有了正牌货,又何必要那赝品?   这谢如莺到底是他宠爱过一阵的美人,心底也有些怜惜之情。他料想两个女子也做不出什么来,便松口答应了:“去吧,朕写份手谕给你,守着临华宫的人见了,便会放你进去。”   谢如莺哽咽着谢过皇恩,面上淌下了眼泪。   当夜,谢如莺便裹了披风,带了手谕,携着菊容、桃姿两个丫鬟并一个姑姑,去了临华宫。那守卫一见陛下手谕,便让开了道,让谢如莺进去了。临入宫前,他们见那谢美人以帕掩面,不由多问了一句:“娘娘为何遮着那手帕?”   谢美人咳了两声,道:“偶感风寒,怕这临华宫里的贵人也染上,是故以帕遮面。”   姜灵洲正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月色。听见响动,她侧过身来,发现来人是谢如莺,不由疑惑道:“谢美人?有何贵干?”   那谢美人眼角通红,正是一副哭过的带雨梨花模样。未走几步,她便急匆匆道:“王妃娘娘,时间紧迫,还请您务必要信如莺。”   姜灵洲愈发疑惑,问道:“美人这是何意?”   谢美人破涕为笑,道:“如莺今日,特地来送王妃娘娘出宫,还请王妃娘娘与如莺换一身衣裳,捧着这手谕出去。格家小姐就在西宫侧门处等您。”   姜灵洲听了,微微一愕。   她与这谢美人从未有过利益相织,这谢美人却愿意出手襄助,到底是陷阱还是真心?   那谢美人用手帕按了按眼角,道:“王妃娘娘莫怕,如莺是真心相助。这儿有格家小姐并摄政王府下宋将军的信物,还请王妃娘娘过目。”   姜灵洲接过她手中信物一看,果然如此,都是宋、格二人常佩之物,心底不由信了几分。若只是一个娜塔热琴,她还信不了多少;可若是有宋枕霞的信物在,她便大为心安了。   这边姜灵洲还在犹豫,那儿谢如莺已经脱了外衫。她垂着头,道:“王妃娘娘可是心底好奇,如莺为何如此作为?”   “是。”姜灵洲点头。   “若是王妃娘娘一直待在宫中,那摄政王府必然也好不了。如此,便无人制衡陆之瑶,如莺在这西宫里,也会过得益愈艰难。”她擦了擦面上泪痕,一会儿,又道,“且,如莺待陛下是真心相许。可如莺也不过是王妃娘娘的一个影子罢了。若是王妃娘娘身处西宫,陛下的眼里,又怎能看到如莺呢?”   话至末音,极是凄凉。   转眼间,姜灵洲与谢如莺便换好了衣裳。谢如莺有心,连带来的丫鬟与姑姑也是着意挑过的,和蒹葭、白露她们身形相仿。姜灵洲理好了发髻,将那白帕子试着蒙在面上,又问:“若我出去了,谢美人又当如何?惹怒陛下,可是难逃一罚。”   “无妨。”谢如莺用手卷着发梢,在窗前的矮凳上坐下,“这宝钏、翠翘都是如莺那儿的人。只要如莺说是被打伤了,那便无甚大事,这两个丫头俱可以为如莺作证。”   一直侍立在旁的两个婢女,点头应是。   姜灵洲垂下手,又问:“若我出了这西宫,陛下无以制衡摄政王,又失权于王爷。谢美人不怕么?”   “——怕?”谢如莺用手抚过窗台前那一叠写有墨黑字句的薄纸,口中喃喃道,“只要如莺能与陛下在一块儿,便无甚好怕的。勿论是为君、为帝,又或是为囚、为奴,都无妨。”   顿了顿,她轻声道叹息道:“摄政王妃的字,写的可真是好看。细瘦妩媚,却偏又带着刚劲。陛下想要折了您,着实是天真。”   窗外竹影婆娑,风移叶动。萧飒竹声,宛如一曲断弦之音。   “谢美人,请多保重。”姜灵洲说罢,便以帕掩面,朝临华宫外走去。   门外的胖侍卫正打了个哈欠,抬眼便看到谢美人以帕遮面出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咳了两声,看样子风寒染得不轻。   待这女子走了几步,侍卫又觉得跟着她一道走的姑姑,似乎模样变了一变,不由喊道:“贵人请留步。”   假作谢如莺的姜灵洲停下了脚步。   旁侍卫怀着疑惑神色,走上前去,意欲查看她身份。另一个瘦侍卫却陡然拍了拍他的手臂,低声道:“这可是陛下捧在手心里的谢美人!要是惹怒了她,可得不了好果子。”   “可是我看此女,身形颇有些鬼祟……”   正在此时,那殿内传来“咚”的一声重重钝响,继而,便是宝钏与翠翘的尖叫声:“娘娘!娘娘!不好了!来人呐!快去请御医!”   胖侍卫吓得不轻,立刻向着殿内望去,只见一袭素衣、身段窈窕的竞陵王妃倒在地上,梁柱上好大一团血迹,极是触目惊心。宝钏与翠翘正焦急地蹲在她身旁,口称“娘娘”。   “错不了,摄政王妃在里边呢!”瘦侍卫急了,道,“这些人又出不去这临华宫,只得咱几个跑一趟。你还不快去请御医?”   “可是这……”胖侍卫还欲探查前边那“谢美人”的身份,神色犹豫。   “我们娘娘千金之躯!岂是你能耽误的起的?!”宝钏竟直接哭了出来,“陛下如此宠爱娘娘,若是有所闪失,你们又该当何罪?!”   听此哭诉,那胖侍卫不敢再多言,立刻急匆匆去请御医了。   姜灵洲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见无人再上来盘问,便朝着西宫侧门处去了。按谢如莺所说,侧门处有格胡娜等着,凡事都不需要她操心。因怕夜长梦多,她走的步子格外急。   朱红高墙被夜幕所掩,失了白日的显耀颜色,化为一团漆黑。偶有高阙里一星明洸,似舟上摇灯,隐隐约约、明明灭灭。   宫门早下了门禁,只留一扇小口儿。一个内侍反复在前踱步,满面焦灼。看到姜灵洲的身影,那内侍猛的拍下了手,朝着姜灵洲满口苦言:“哎哟谢美人!您总算来了。再晚些儿,可就出不去了。”   那内侍取过一块朱红对牌,塞到姜灵洲手里,露出讨好笑容来:“这富贵是要险中求,奴才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望谢美人以后,多多照拂。”   姜灵洲自然懂他的意思,给白露使了个眼色,白露便拿出一个装满碎银的荷包来,又褫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一齐塞到了内侍手中。   正当姜灵洲欲走过那道门时,身后陡然传来一道声音。   “宫门已下了锁,谢美人这是要去往何处?”   一华服女子曳着重叠衣摆,仪姿端方缓缓步来。两侧内侍打着灯笼,映得她髻上额顶珠翠流光溢彩;抬首间,额前花钿上贝光微动,犹如满天惑星。此女正是西宫皇后,陆之瑶。   她将手搭在纨扇的手背上,慢悠悠道:“去了临华宫,便急匆匆要走。那临华宫里,住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她微眯了眼,轻声道,“是竞陵王妃的姊妹侄女?”   姜灵洲在原地立着,不言不语,四下一片安静。   陆皇后向前走了一步,漫声道:“怎么,谢美人不愿说?”   正当陆皇后心底微微不耐之时,那女子慢慢摘下了套在头上的兜帽,又放下了捂着面颊的白帕子。继而,徐徐转过身去,对陆皇后道:“是我。”   兜帽下,女子沉静殊丽的面容,彻底展露在陆皇后面前。   陆之瑶大惊,不由向后一退,脚步踉跄。   ——竟然……竟然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where am I   作者:给我老实待在小黑屋里。   抓个虫~ 第58章 归来时   ……竟然是她!   那临华宫里关着的女子, 竟然是竞陵王妃姜灵洲!   陆皇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让萧武川魂牵梦绕、捧在掌心的女子,竟然是她姜灵洲。明明姜灵洲已嫁为人妇,明明姜灵洲与萧武川是婶侄身份……   心底大乱之下,陆皇后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 望向面前女子。   平素习惯了在竞陵王妃面前低头, 她也从未仔仔细细地打量过姜灵洲。初见时,陆皇后已觉得十分惊艳, 而现在一看之下, 更觉得姜灵洲容华无双, 堪当得起“国色”二字。如此美貌, 陛下又怎会放过?   想到当初萧武川恳求自己所为之事,陆皇后心底不由一阵暗暗后悔——说什么“引那摄政王谋反”, 说到底, 还不是为了将这齐国美人纳入后宫!   自己竟也被萧武川诓骗了过去!   “皇后, 我早先与你说过, 我得了一句‘凤翼攀龙鳞’,又被高僧矢口不认。”姜灵洲立在夜风之中,又缓缓将那兜帽罩上,清丽容颜隐在了夜色之中,“若是你不在此地做个清楚打算,怕只怕,这句‘凤翼攀龙鳞’便会成了真。”   此言一出,陆皇后心底暗惊。   萧武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将叔母纳入后宫之中,足证其对竞陵王妃如何垂涎;若是姜灵洲真的入了后宫,那这好不容易被自己攥入手中的后宫……岂不就成了姜灵洲的天下?   ——所谓“凤翼攀龙鳞”,就成真了。   陆皇后攥紧了袖口,面容一阵肃然。   这姜灵洲是否留在西宫内,就在她此刻的一念之间。若是姜灵洲留在西宫里,难免萧武川此后独宠她一人;若是姜灵洲出了西宫,萧武川又无以掣肘萧骏驰,怕是连皇位都会丢了……   忽而间,陆皇后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来。   “王妃娘娘,本宫也是个明理的,岂能让陛下陷于骂名?”她款款一笑,对姜灵洲道,“摄政王府从前提携之恩,之瑶没齿难忘。来人呐,传本宫之命送竞陵王妃出宫。”   说罢,陆皇后便转身离去。   姜灵洲望了她的背影一眼,便默然无声地朝着侧门处走去。   陆皇后走出许久后,端着笑意的脸才沉了下来。她给纨扇使了一个眼色,道:“毫州王妃近来不是时常凑上来么?差个人去毫州王府跑一趟,动作快些儿。”   吩咐完这件事,陆皇后心底不由有了得色。   谁说世无双全法?她偏要做出件两全其美的事儿来。   既不让姜灵洲留在西宫,也不让她脱出牢笼。   |||   姜灵洲出了西宫,果然见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夫脚旁搁了一盏灯,在长夜里透着一股儿暖色。再仔细一看,这车上作劲装打扮、手拽缰绳的车夫,正是穿着男装的格胡娜。   格胡娜把微卷的乌发束成了一条高辫,耳旁别了一条白羽,窄袖束胸;在这夜色里粗粗一看,她倒确确实实像是那年轻俊俏的草原小哥了。见着姜灵洲,格胡娜用手托着面颊,对着姜灵洲粲然一笑,道:“我还以为竞陵王妃是出不来了呢。”   一开口,属于女人的嗓音暴露了她的性别。   姜灵洲在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刚稳妥坐下,格胡娜就嚷一声“坐好了”,一抽马鞭,驾着马车向前去。这宵禁后无人的街道,恰好适合她策马狂奔,于是她便像是个驰骋草原的骑手似的,将手里的马鞭扬得虎虎生风。   她去的是摄政王府的方向。   不出三条街,便见着了宵禁巡查的兵卫。只是今时不比往日,这巡查的兵卫显然不是从前萧骏驰手下的人,而是毫州王府的人。   奉毫州王密令,满城的巡查兵卫都在搜寻竞陵王妃的身影。眼见着这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向前驶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味,那几个兵卫连忙拔剑出鞘,大声喝道:“何人胆敢冲撞!现在已是宵禁之时!”   “吁”的一声,格胡娜紧急勒了马,停下了这颠簸冲撞的马车。她露出个飒爽的笑,用手挠了挠面颊,轻快道:“怎么,见了祆教女使的马车,还要上来搜查一番不成?”   几个兵卫一听,立时犹豫了。这“祆教女使”的名号,似乎比陛下还管用些。不一会儿,他们便纷纷让开道来。于是,这马车便安然无恙地过了宵禁搜查,又往摄政王府去了。   姜灵洲撩开车帘,勉强探出头来,问道:“娜塔热琴,祆教女使是什么?”   格胡娜翘着腿哼着小曲儿。闻言,她侧过头来,道:“你是齐人,不知道也是自然的。以后你就知道了。小心些,坐稳了。”说罢,她一抽马鞭,那骏马便疾驰更快。   不一会儿,这马车便悄悄停在了摄政王府门口。此处不同别处,竟无毫州王的兵卫巡查;想来是摄政王余威犹在,旁人不敢随意惊扰。   格胡娜跳下了马车,伸手扶着姜灵洲下车。   她朝姜灵洲挤弄了眼,道:“王妃,多多保重。我这样送你出宫,怕是我大哥明日醒来就会气得歪胡子瞪眼睛,嚷着要把我送回草原上去了。”   姜灵洲见她眉宇轻快,毫无惧色,便道:“那不是很好?娜塔热琴不是一直想回到草原上去?”   “正是。”格胡娜哈哈一笑。   待格胡娜重新坐上了马车,执起缰绳,姜灵洲便捉住她的手腕,追问道:“娜塔热琴,我与你不过数面之缘,你为何肯这样帮我?”   格胡娜睁着眼睛,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   “竞陵王妃,你在宫里头待得久了,被那些嫔妃折腾出了同样的毛病么?”她说的话有些不客气,却并不惹人讨厌,“我非得因为能得什么好处,才能来救你不成?我们草原上的人向来如此,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便是‘士为知己者死’。”   她低垂了眼帘,慢悠悠道:“……若说是好处,那也是有的。我这样做,也可勉强一正祆教之名了罢。”   说罢,她扬起马鞭,吹了声口哨,驾车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姜灵洲目送马车离去后,走入了数日未见的摄政王府。她从华亭带来的婢女已是泣不成声,纷纷说着“幸哉”;而竞陵王府的侍从则恭敬如昔,并无惊色,足见从前兰姑姑是如何下了苦心□□他们。   宋枕霞也在,一见姜灵洲,他便行了一礼。“王妃娘娘大安?”他笑说,“倒比末将想得要更快些。想来是娜塔热琴的车马功夫更娴熟了。”   听宋枕霞如此说,他与格胡娜必然是相识的。   一勾新月悬在夜幕之中,夜色溶溶。庭院之中,已有了凄清的蝉鸣之声。刚入夏的夜里,风还有些大。侍女替姜灵洲披了外衫,又捧了好茶来。   她在园子里的小石凳上坐下,道:“我先前一直在西宫里,倒不知这外边境况如何了?”   宋枕霞道:“王妃倒是不必担忧。”   宋枕霞慢慢叙来,姜灵洲才知现下的境况,确实无甚好担忧的。   萧骏驰在太延摄政多年,根底深厚。这朝堂之上,泰半的臣子皆是他的人。那剩下的人里,也有二分之一乃是费先生的门生。   以是,萧骏驰下狱这些日子,朝堂上一片混乱。以徐正为首的群臣,皆进言要免了萧骏驰死罪;更有那远在郡县的刺史、别驾,竟直接拒听号令,不遵天子之言。   朝臣口口声声说“竞陵王虽有罪”,但“念在摄政多年、劳苦功高”,因而可“功过相抵”,至多免去一个摄政之权,远发竞陵,让他做个闲散无权王爷便是。   如此一来,魏国上下便乱了套。毫州王进不来这摄政王府,也无法得到那鱼符,手无重兵,也不敢做出什么大事来。   最令人惊愕的,则是姜灵洲的父皇竟真的趁着这魏国空虚之时,在齐魏接壤之镇点起兵来,还将自己的二弟遣往了边疆,一副跃跃欲试、急待发兵的模样。   没了能征善战的竞陵王与玄甲军,魏国又以何物对抗齐军?这时,就连百姓,都嚷着要放那战功赫赫的竞陵王出来。   内乱外患,毫州王想必是顶不了多久的,更何况是从未碰过政务的萧武川。用不了多久,萧骏驰便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闻言,姜灵洲松了一口气,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一路出宫,她的疲乏劲又上来了,便撑着额头说了句“我乏了”。   于是,当夜她便歇下了。   此后,连着数日,她都成日、成日地坐在庭院里的花荫之下,只因此处能一眼看到王府的门口。勿论是日头高照的白天,还是新月西升的夜里,她都似一樽泥偶塑人一般,坐在那儿不怎么动弹。因为心思忧虑,是以胃口也不佳。饭菜只动了一两筷,便搁下了。   路过的侍婢见了,不免有几分揪心。只是,她们也知道,竞陵王妃是劝不走的。   第四日入夜,姜灵洲又坐在了庭院里。   蒹葭提了一盏灯笼,侍立在她身侧。那灯笼火明晃晃的,映得她面颊微生暖光。庭院里有一方池塘,塘波粼粼,映着散碎月色,明晃晃的。   姜灵洲以手托腮,半寐半醒间,只觉得那池塘里有什么东西,便道:“白露,你去看看,那池塘下边是不是有一串佛珠?”   白露走过去,踮起脚尖一瞧,果真如此:“哎呀!这不是王爷手上的佛珠么?婢子还想着王爷怎么不再戴那佛珠了,原来是掉到这水塘子里来了。”   姜灵洲听了,便命人将那串佛珠捞捡了上来,洗净积淤,又在佛前重新请了光。她将这串念珠捏在手里,再坐回庭院之中时,心下便安稳了几分,好似握着那人的手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困倦,对蒹葭道:“我小睡一会儿。到了熄灯之时,若王爷还未回来,便把我叫醒吧。”   蒹葭有些担心她会着凉,便将一件胡粉色的外衫披在了她肩上,又用身子替她挡着风。没一会儿,姜灵洲便趴在小石桌上睡着了。   她梦里的光景兜兜转转,如走马灯一般。一忽儿,她便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到蒹葭似乎握了握她的手腕儿。可是蒹葭的胸口,又怎会那么宽呢?这人绝不是蒹葭。   一瞬之下,姜灵洲便醒了过来。   第一眼,她便瞥到蒹葭立在对面的游廊口,手里的灯火明晃晃的,像是晕开的萤。天上月华似水,塘中似练水纹却倒映着月。高檐坠下幢幢寒影来,正是叶上露珠漙漙之时。   一个男人,正将手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不知是在摸着她的手掌,还是摸她掌上缠绕的念珠。   “王……王爷!”姜灵洲陡然回国神来,扭头望向身后。这一眼,让她望入了一双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眸。   这眼眸宛如月华不开、别无灯火的长夜,对她而言,极为熟悉。   萧骏驰直起身,一张俊朗如昔的面庞上带着着薄笑。他捻着手上扳指,道:“王妃久等了。”   一瞬间,姜灵洲还道自己身在梦中。她不由用指甲刺了刺手背,喃喃道:“莫非妾身在梦中,因而方能与王爷相会?”   “你以为这真是五云仙子与擅梦君王,只能在梦中相会不可?”萧骏驰挑眉,话语里有着促狭之意,“且王妃莫要伤了自己的手,王妃不心疼,本王还心疼。”   姜灵洲站了起来,正欲说话,却觉得眼前一昏,身子不由自主便朝前倾去。好在萧骏驰就在身前,轻轻松松便接住了她。   “来人!”萧骏驰蹙了眉,面色染上了急切,“你们是怎么照看王妃的?!”   萧骏驰下狱时,摄政王府里依旧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但摄政王妃一晕,整个王府都乱了套,摄政王本人带头慌张了起来,亲自横抱着王妃回了房中。   待老大夫匆匆赶来,替姜灵洲诊了脉,又问了王妃食欲、寝眠、月事等近况,这才两手一揖,对萧骏驰道:“恭喜王爷,这是王妃有喜了。”   闻言,房内侍立着的婢女、姑姑皆是面露喜色。兰姑姑尤是如此——她那张总是黑沉的脸,此刻像是化开了冰雪,能开出朵花儿来。   “当真?当真?”兰姑姑比萧骏驰更惊喜些,连连追问。   “自然是做不得假,”大夫捻了一把白须,笑呵呵道,“从脉象上看,王妃这身孕已是一月有余。只是竞陵王妃先天不足,身子有些弱质,日后定要好好养着。”   说罢,那大夫又叮嘱了些养胎之事,领了大包赏钱,这才离去。王府上下,登时一片喜气,甚至都忘了外头正是风雨飘摇、满城危云之时。   姜灵洲醒时,正见着萧骏驰坐在枕边。她方想起身,萧骏驰就道:“王妃这几日忧思操劳,还是先好好歇息吧。”   姜灵洲摸到念珠还在手上,便取了出来,轻声道:“王爷落下的念珠,妾身命人捞了起来。”   萧骏驰看了一眼,不由失笑。   竟是那串他亲自丢入水塘的佛珠。   “这佛珠被王妃看到,也是有缘,”他扣住了姜灵洲的手,道,“这串念珠,王妃便留着吧,日后自有佛祖多多护佑。”   “因为掉入水中,王爷不要了,所以才赠给妾?”她嗔怪道。   “王妃若是嫌弃,不收便是了。”萧骏驰答道。   “谁说不要了?”她横了萧骏驰一眼,“要。”   萧骏驰敛去了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俯至她耳畔,道:“王妃,我有一件喜事,你要不要听?”   姜灵洲掖了下枕头,道:“陛下免你一死,要发配你去边疆戍卫?”   提到萧武川,萧骏驰的面色就有些不好。他用手分捋开姜灵洲鬓边墨黑发丝,缓声道:“说来还得多亏王妃有个能闹腾的娘家……罢了。那些恼人的事,日后再提。我想说的是,王妃有喜了。”   “有什么?”姜灵洲有些懵。   “有孩儿了。”萧骏驰将手落在她的小腹处,道,“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他这样一说,姜灵洲倒是反应了过来,脑海里陡然一片空白。继而,便是如海潮般漫开的欢喜。她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径自坐了起来,捻着佛珠连说了数声“佛祖保佑”。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有了身孕。   忧虑与喜悦,交织着涌入心底,叫她心绪变幻不停。   “恰逢多事之秋,这个孩子……”姜灵洲有几分忧虑,“妾身着实是怕不能护他周全。”   “怕什么?我在。”萧骏驰不以为意。   他抚了下王妃的手,道:“我早就想着还政于武川,只是他行事放纵、难成大器,我才迟迟不松手。如今我犯下大错,恰好将这摄政之权还回去,留下费先生他们辅佐朝政,而我便管自己回竞陵去,也好做个闲散王爷。”   他话说的简单,可做起来,又岂有那么轻松?   他虽名声赫赫,可此次到底是犯下了大罪。若非这满城文武抵力进言,萧骏驰又手握重兵,他也不会得此殊遇,竟可全身而返。若是说难听些,他这便是已凌于帝王权威之上。   没了这摄政之权,只余兵权,萧骏驰可还能如以往一般,出入无虞?   只怕毫州王与萧武川时时刻刻会盯着他,只等着逮着了机会,就让他死亡葬身之地。   姜灵洲眉心微蹙,忧虑道:“可是,王爷,若是离了太延……”   “王妃安心。”萧骏驰捏了捏她的掌心,“实话实说,本王也有一桩不得不做之事,须返回竞陵去。若是此事不解决,只怕武川会一直蒙在鼓中,对我记恨非常。从前我道他只是口头说说罢了,这一回,方知他是恨我入骨。”   姜灵洲心底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先帝”、“姚家”、“祆教”等词,便猛地窜入她脑海里来。于是,姜灵洲问道:“事关先帝之死,是么?”   “是,王妃真是聪慧。”萧骏驰夸了她一句,便道,“夜已深了,王妃按捺些,好好休息。便是不保重自己,也要替孩儿想一想。”   既有了身孕,她也不可任性,于是便依言洗漱休息了。   |||   第二日晨起,姜灵洲用早饭时,便听下人说了这太延城里的事儿。因萧骏驰犯上,陛下震怒;萧骏驰自请卸去摄政之权,重回竞陵封地去。过不了多久,宫里头的人便会来卸了这摄政王府的匾额。   陛下虽重掌朝纲,可萧骏驰却留下了四个佐政大臣,在旁辅佑。这四个人皆是两朝老臣,极擅理政,想来有此四人在旁辅佐,也不至于朝纲败落。   太延城中,一时风雨动荡。   在这片风雨之中,萧骏驰却催促起府里的下人收拾行李,打算带着王妃回竞陵小住一段时日。一来,他有事要做;二来,太延城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能给人平添烦恼,着实不利于养胎。倒不如趁着姜灵洲月份尚轻,赶紧回到自己的地头去,好生养着。   姜灵洲有了身孕,自然无人敢让她操劳,她只需要在旁看着众人忙进忙出罢了。   离出发前一日,她去书房转悠,却见着萧骏驰的桌案上,散乱摊着几本辞书,另有几张薄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他那万人相争、以金论值的字。仔细一看,原是些横七竖八的名字。   珠玉为佩,叶茂为蓁,取作佩蓁;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取作温淑;江山如画,河川似锦,取作如锦……   看来看去,竟都是些女孩儿的名字。   想来,他只想要个漂亮的小姑娘,而不要闹心的儿子。   姜灵洲一页页掀开,唇角渐渐带了笑意。萧骏驰写了那么多页,显然是对这些名字不甚满意。于是到了末页,他写了个“春儿”。这样寻常且没新意的名字,也亏得他取得出来。   大抵是因为,那孩子当在春日出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了,就是萧春儿了!男孩也叫这个!【美滋滋】   贱名好养活! 祆教疑踪 第59章 寻常人   含章殿内, 药味弥散。   向来满室缱绻的殿内,却少了檀板笙琶之声,落寞了不少。鹦鹉笼空空如也,向来被主人爱重的金挑牙鞘亦被束之高阁。明黄帷帔下,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刺耳得很。除此之外, 清清静静的殿宇里,只能听得不知何处的迟迟花漏之声。   萧武川倚在榻上, 翻看着手中书籍。他起先翻的是一本《鬼志》, 后来便干脆从枕下抽出一本《春秋》来。不消一会儿, 便已看过了三四页。   这些书他早就倒背如流, 再翻也无甚趣味。   “陛下,”内侍刘公公在帷帔外轻声道, “是时候服药了。”   “进来罢。”萧武川搁下了手中书, 问, “如莺怎样了?”   “谢美人已醒了过来, 但据太医说,还是需要好生将养着。”刘公公躬着腰,语气里有惋惜之意,“没料到那竞陵王妃身边的丫头,看着柔柔弱弱的,手劲却是那么大。只是可惜了美人了,这回必然会落下个疤来……”   这谢美人也真是倒霉,回回受伤都伤着脸面;偏偏破了相, 陛下却依旧怜爱无比。   “醒了就好。”萧武川接过药碗。从前他身边向来有着如云美人,几时自己冷冷清清地喝过药?于是他张了张口,道,“宣王嫔来……”   “哎哟,陛下。”刘公公却苦着脸,道,“您忘了毫州王的吩咐了?在陛下龙体痊愈之前,是万万近不得女色的。王爷也交代了,让那些妃嫔们安分些。”   萧武川的手微微一绷,白瓷药碗竟在他手中碎裂。褐色的药汁洒了一枕一席,也浸透了他身上的明黄衣袍。一个不小心,碎裂的瓷片竟割破了他的手。   “好……好一个,毫州王。”萧武川喃喃地念了一句,陡然咳了一声,又靠回了枕上。   “陛下!陛下哟……”刘公公连忙收捡起碎瓷片来,急的团团转,“奴才去喊太医,再给您取一碗药来!”   “一点小伤,不碍事。”萧武川却说。他望着漆红绘绿的屋梁,俊美的面庞露出茫然之色。这一瞬,他忽得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在做什么了。   他少时有两个伙伴,是毫州王从官家摘选来的,活泼爱闹、聪敏心细;一个通晓这太延城内有何妙地;另一个则擅射猎骑马,常常带着萧武川去后山偷偷行猎。年少时玩伴在侧,无忧无虑的日子好不快活。   那时,这两人知他是陛下,便常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更说过待来日萧武川重新掌权,定要封他们做个大官,让他们一尝扬眉吐气滋味。   少时玩伴那意气风发、朗朗笑声,还宛然在耳,可如今萧武川却无法兑现此言了。十岁生辰未过多久,萧骏驰便以“意图行刺陛下”之名,将那两个无辜孩童处死。饶是他们哭喊哀求,萧骏驰却未手下留情。   后来,萧武川长了些岁数,心里渐渐明白了这叔叔虽亲,但也是最为无情之人。   ——不然,父皇何至于受那祆教女使蒙骗,一意孤行,定要赴那被玄甲军团团包住的陷阱之围,最后落得个惨死马蹄下的下场?   这些年,萧武川一直藏聪扮劣,做个声色帝王,只为了让掌握摄政大权的萧骏驰松懈大意,好有朝一日替父复仇,再从萧骏驰手上夺回本当属于自己的东西来。   借着房太后停灵之时,萧武川自认时机已到,便说动毫州王一齐动手。他虽赢了,却也输了——萧骏驰主动还政,丝毫不留恋这摄政之权。   今日过后,这太延城里便再也没有了摄政王。   可竞陵王离开太延了,毫州王却又心思活络起来。趁着萧武川身体未安、难掌朝纲之时,毫州王竟在这太延结营新党,竟是打好了主意要做下一个摄政者。   怕只怕,他的这位好二叔,这些年避着萧骏驰的锋芒,也只是在养精蓄锐,等着大好时机吧。   现下,毫州王竟连他的宫闱之事都管教了起来。   真是……白忙活一场,徒为他人做嫁衣裳啊,徒为他人做嫁衣裳。   刘公公取了新药来,却在含章殿门口见着了陆皇后的身影。他连忙露出谄媚的笑容,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陛下在里头呢。”   陆皇后微微颔首,一袭锦服,说不尽的骄矜华贵。她仪态万千地步入含章殿内,问道:“陛下身体可大安了么?”   萧武川听见她的声音,眉尖便微微一蹙。   他想到了姜灵洲,心底好不憾惜。本已被抓在掌中的鸟儿,却被旁人开了笼门,放了出去。个中滋味,又岂是一个“悔”字了得?   “原来是皇后。”他将那本《春秋》藏在了枕下,散漫道,“皇后,朕问你一件事。……那临华宫的人,是皇后放走的么?”   陆皇后露出端庄笑意,款声道:“是。为后者,也当督视陛下之行,襄助陛下博一个‘明君’之名。臣妾又怎能放任陛下收用叔母,铸成大错?以是,臣妾开了宫门,送竞陵王妃出了西宫,好免去青简上口诛笔伐,以正陛下之名。”   萧武川的心底有了残虐之意,可这薄薄杀意却被他压下了。   陆皇后善妒,她放走姜灵洲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怕姜灵洲独宠六宫。萧武川与陆之遥相处甚久,知晓她是个怎样的性子。她为了这皇后之位,汲汲营营,先后对梁妃、谢美人动手,又讨好房太后与姜灵洲;口中说的冠冕堂皇,但为了那顶后冠,她怕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可是,萧武川发作不了陆皇后。   她知道萧武川的一个大秘密,那就是他已无法诞育子嗣。   为了守着这个秘密,他必须将陆皇后宠着、捧着、端着,让她继续做这一国之母。   “……是么。”萧武川低笑了一声,道,“倒是有劳皇后了。”   “陛下切莫气坏了身子,要多多保重自身。”陆皇后从刘公公手里捧过了药碗,亲自舀了药,吹温送至萧武川面前,语气愈发地柔缓了,“臣妾在这宫中过活,还得仰仗您呐。”   |||   太延风云变动,摄政王府却一派平和。   ——现在的王府,已卸下了“摄政王府”的匾额,成了普普通通的竞陵王府。只不过,这王府的气派与威严,倒是和从前没有二致。   知晓竞陵王要启程返回封地,徐夫人等名门女眷特意挑了时间来上门作别,还送了许许多多的名贵礼件。   竞陵王不在太延,以后又没了这摄政之权,怕是太延自此就变了天。每每想到此处,徐夫人都心有忧虑。但她到底记得摄政王府的恩情,因而亲自带了女儿来送别,还惋惜了好一阵,说是“王妃不能亲眼见到明妍出嫁,着实遗憾”。   这一日,行装终于打点妥当,萧骏驰与姜灵洲便作别了这太延城,回竞陵去了。冬末春初,残雪未化之时,姜灵洲远道来了这魏国都城;兜兜转转,经历了惊心动魄与皇权生杀,在这榴月初时,又要离开这繁华的太延了。   马车最后走了一次天子道,出了那气势磅礴、巍峨朱红的微山中门。待门扇合拢的声音渐渐消匿,坐在马车里的姜灵洲便倚着软垫靠下。忽而间,她听得车窗外的侍卫一阵惊呼,还有萧骏驰在低低地喊着什么。   “娜塔热琴,你做什么!”   听到这名字,姜灵洲便陡然撩开了车帘。   果然,是格胡娜骑了马,一路追出了微山门。   她今日没作男装打扮,却穿着汉人的裙衫,一身茜红薄黄,鲜妍明媚;微卷长发被挽了个牡丹髻,垂下支百蝶银步摇来。她这一身实在不适合骑马,一路衣裾披帛如飞,勾缠得四处都是,那支步摇险些就飞了出去。   “王妃,我来送你!”她挥挥手里马鞭,嚷了一声。   “娜塔热琴,小心你的鞭子!”在前头的傅徽勒了马,大声提醒道。   马车停了下来,格胡娜也紧了紧手中缰绳,驱策着爱马踢踏走到了马车旁。她露出一个欢畅的笑颜来,道:“我今日原本被我大哥关在家里,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因而是这幅打扮,王妃别见怪。”   “既被大哥关着,那就好好待着。”姜灵洲说道,“免得又惹怒了兄长。”   “那可不行,”格胡娜笑嘻嘻的,“我怕这次不来送你,以后都见不到这么漂亮的美人了。好不容易才在中原见到了衬我心意的女郎,我又怎能不来相送?”   “怎会见不到?”姜灵洲失笑,柔声道,“你若是想见我,来竞陵便是。”   “见不到了!”格胡娜说,“因我擅自救了你,我大哥生气了,要把我嫁给一个一穷二白、家业未成的穷小子,说是此子非池中之物,来日前途不可限量。我嫁的那地儿实在有些远,怕是见不着你了。”   听闻此言,姜灵洲不由好一阵讶然。   未料到格胡娜竟然要嫁人了。   那也好,若她嫁给个平凡人,想来陆皇后也不会再记恨那一枚凤凰签。   忽听得萧骏驰说了些什么,用的是匈语,声音有些凶巴巴的。格胡娜也用匈语叽叽咕咕地顶了回去。两人用这部族语言说了几句,让姜灵洲如坠云雾之中。   这两人说什么呢?   两人说完了,格胡娜哈哈大笑了一阵子,丝毫没有闺阁女儿的模样。继而,她便从袖里掏出枚色彩绚丽的翠色鸟羽来,递给了姜灵洲,道:“我没什么好送你的,想来你王妃之身,也不缺东西,便把这个给了你吧。”   “这是……”姜灵洲接过那枚鸟羽,有些诧异。   “这是我当年从草原带来太延的,一直藏在身边,本想着有朝一日回家时,便可重新带回去。现在想来,大抵这辈子都没回到草原上去的时候了,不如赠给你。”格胡娜道。   “……那我收下了。我会记着娜塔热琴的。”姜灵洲应了。   萧骏驰又用匈语催了催,格胡娜扬起了马鞭,又嚷了一声:“别过了!”   两人终于作别。   微山门外,青山层出、草色悠悠无涯;绿树层枝,笼着长天短梦,古刹之中有杳杳佛音远远传来。这太延满城繁华、楼阙柔绪,皆被抛在身后。三千喧嚣,如落于纸上,一吹即散。   格胡娜驻马原处,目送着竞陵王府的马车远去。   此时,她家的侍从才策马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口中嚷道:“小姐,你这样偷偷溜出来,要是让大人发现了,咱几个又得倒霉吃鞭子。”   格胡娜一勒缰绳,挑眉道:“他都要把我嫁给那个破落汉人了,还不准我出来?”   “什么破落汉人?”侍从对她这性子苦不堪言,一边喘着气,一边道,“您嫁过去,便是一国之后,有何不好?”   “省省吧!”格胡娜一抽缰绳,又策马狂奔起来,“他也只余个龙嗣的名号罢了!哪儿来的国呢?又是谁的君主?现在的他也不过是个齐帝封的落魄王爷罢了!”   侍从眼看着刚追到的格胡娜又策马而去,不由一阵痛呼。   “小姐!你等等我!”   |||   沿途颠簸,姜灵洲又是有孕在身,萧骏驰自是心疼的不得了。一逮着机会,便想方设法地在沿途城镇留下来休憩一阵。好在他现在也无那繁忙政务缠身,悠闲得很。似这样一路行来一路看景,倒也无妨。   鸣蜩仲夏,日头极是炎辣,本就容易困乏的姜灵洲近日里便愈发惫懒了。为了让她好生睡上几日,萧骏驰便在沿途的镇上停下了车马,盘下最好的院落,好让王妃休息落脚。   姜灵洲自幼生长于华亭宫闱,见惯了宫宇连绵、楼阙参天,甚少住这样的青篱小院,一时觉得新奇非常。她绕着庭院里合抱粗的柿子树走了一圈,只觉得这院落质朴无华,却五脏俱全,恰适合那寻常人家的小夫妻居住。   一抬眼,又见着屋瓦上探出几枝深浅不一的绿枝来,残着蕤宾骤雨后晶莹的水珠,颜色苍翠宜人;更有那掩门榴花,恰是开到阑珊之时;余在枝头的荼蘼红色,缀着门缝外漏出的一角青砖长径,别有情致。   姜灵洲用手指抚了下那榴花残瓣,对萧骏驰道:“若是有机会,妾想与王爷一道来这样的小地方住些时日,像寻常夫妻那般过日子。”   “王妃说什么,就是什么。”萧骏驰答应得飞快。   “对了……王爷是否忘了一些事?”姜灵洲松开花枝,对他道,“王爷连日赶路,太过忙碌,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罢。”   经姜灵洲一说,萧骏驰才想起自己这生辰确实是在仲夏时节。只是他向来不给自己喜大操大办,也从来不好好过这生辰,所以不太记得住。   “怎么,王妃有礼物要送给为夫?”他问。   “正是。”姜灵洲朝屋中走去,“请王爷跟妾身来。”   待入了屋里,姜灵洲捧出一卷画来,在萧骏驰面前徐徐展开。那画上是江南三月缱绻烟雨,柳枝飞长、桃杏娇娇,一蓑衣老妇抱着半截柳枝,踏上牵在岸边的小舟;一旁还写着“华亭春归”四个隽秀大字。   “妾身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以此画赠给王爷最是合宜。”她用指尖抚了那画轴,漫声道,“远嫁竞陵前,妾身命人作了这幅画,算是留了个念想。那时已是夏末之时,可妾身最爱江南的春景,因而要的是‘华亭春归’之画。”   顿了顿,她唇角展露轻婉笑意:“王爷从未去过华亭,自然不知这江南三月是何景象。如此,妾身便以此画赠给王爷,算作生辰之礼。”   萧骏驰负手,目光徐徐扫过画上景物。   他又怎会不懂她的意思呢?   将“春归”二字赠予他人,便是她已不要了这“华亭春归”。此生此世,都将自己托予良人,再不归去华亭。   屋外响起一道清幽竹音,是傅徽不知在何处又吹起了《红豆》之调。虽不风流多情,却宛转悠扬,直入心扉。   “王妃的贺礼,为夫就收下了。”萧骏驰收起了那画卷,道,“虽这江南风烟惹人流连,可终有一日,王妃也会觉得着魏国河山,万里壮阔,亦滋味不差。”   姜灵洲正了神色,道:“现下,该说些正事了。王爷可知,皇后娘娘她……”   她实在有太多话要说。   陆之瑶背叛了竞陵王府,萧武川身上恐怕出了什么事儿;太后身旁的绛春、令冬悄无声息地死了,还有那毫州王府里的侧妃平氏,事关先帝之死的《姚府案》与祆教迷踪……   可是,她的夫君却只是用手指抵住了她的唇,慢声道:“灵洲,如今在此处,我们只不过是对寻常夫妻罢了。”   他眸色深深,似有江波浮沉、烟光明灭。对着这双眼,姜灵洲心底的忧虑便慢慢落了下去,恍如一枚秋叶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继而,她扬唇一笑,道:“好。夫君说的是,如今我们不过是对寻常夫妻罢了。妾身想去这街市上逛一逛,夫君可愿相伴?”   “娘子莫忘了,你如今有身孕在身。”萧骏驰立刻沉下了脸,“还是留在屋里,多多保重身体为好。连日赶路,想必娘子已是格外惫累。”   “夫君说的甚麽话?”姜灵洲不以为意,“做妇人的,当然是要多走走路,才能平安顺遂地产下孩儿来。整日坐在屋里,才会闷出毛病来。”   姜灵洲坚持如此,萧骏驰也不好拒绝,只得喊上宋枕霞,陪她一道出去。   这镇子小的很,没什么厉害人物,也不知太延城里的王爷长甚麽样子,自然认不出他们两人来。凡有巷口邻家、街角路人,都只觉得这一双夫妻金玉华贵,又生得一副好模样,真是一双璧人。   一路漫步而去,只见这街上摊贩鳞次,卖着各种物什:梅色纸伞、素白纨扇;翠绿小菜、新摘枝果;针线布匹、字画文房……街上人声喧闹,别有繁华。姜灵洲这儿驻足一下,那儿停留一会,尽买些没用的东西,譬如什么针线粗布、海棠绢花,还让堂堂的竞陵王替她拿着。   她出手阔气,随侍的婢女一取就是一整两的银子,须得翻找好久才能拿出铜板来,周围的商贩自然全都看着了。有个机敏的小花童,就提着花篮子,对萧骏驰嚷道:“这位老爷,不如给太太买朵花儿吧?”   这女童面黄肌瘦的,看起来极是可怜,手里提着的花也不大好看。姜灵洲却动了恻隐之心,对萧骏驰道:“小姑娘讨生活也不容易,买了吧。”   “买!”萧骏驰大手一挥,把这篮子花都买了下来。只是他手里实在提不下了,便统统转身交给了宋枕霞。宋枕霞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提着这小花篮,模样好不滑稽。   “王,……老爷……”宋枕霞有些不平,“你叫我一个男人拿着这东西……”   “老爷有命,你一个做下人的,还敢不从?”萧骏驰调笑道。   “是是是,”宋枕霞叹了口气,“谢老爷没让我沿街卖花之恩。”   周围人见姜灵洲出手大方,便愈大声地叫卖着自己的东西,指望着萧骏驰也将他们的东西全买了。姜灵洲挑挑拣拣,又买了些女人家的头花、头绳,甚至还有双自家绣的莲开并蒂鞋垫。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落到了宋枕霞的怀里。   宋枕霞是不大明白王妃买这些做什么的——她又怎会真的穿戴起这些来路不明的物件?也只是此刻买一买过瘾罢了。偏偏萧骏驰一点儿都不觉得有麻烦,陪着她兴致冲冲地挑挑买买,说的最多的便是一句“老爷全要了”。   宋枕霞叫苦不迭。   “老爷,您不劝劝夫人?”宋枕霞顶着头上花圈,嚷道,“再这样买下去,就算是十个我,也拿不过来啊!”   “劝什么劝?”萧骏驰顶到了他面前,恶狠狠道:“你不知道,老爷我怕老婆怕得紧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宋枕霞: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呐!汪汪汪! 第60章 梦故景   青山镇上的人发现, 这镇上来了个了不得的富商。   老爷姓王,生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太太也是个格外标致的人物,生的水灵纤弱,像是南边嫁过来的女子。   这一对夫妻年纪轻轻、郎才女貌,还家资丰厚, 出手极是阔绰;一时间, 全镇都传起了这“王老爷”和“王夫人”的美名。   不过一日的功夫,便有镇里满心好奇的孩童, 搭着人梯爬上墙头来, 想要一窥那位夫人的美貌。若不是宋枕霞在墙边拿了一根长杆将人驱了回去, 怕是小院的墙头边就攒满了脑袋。   萧骏驰几度出门, 都见着宋枕霞在墙边像是打鼹鼠似的挥着杆子,心下不由好笑。他回望一眼房中, 道:“娘子真是艳名远播, 引来十里乡邻竞相追逐。旧时潘安出行掷果盈车的盛况, 也不过如此了吧?难怪连我那侄儿都对娘子念念不忘。”   姜灵洲倚在美人榻上, 背后靠着个帛枕,姿势好不优哉。她摆弄着昨日买的头绳,悠悠道:“潘安出行?掷果盈车?夫君竟用这些话来说一个女子?……我竟不知人人争着做妾室的夫君,又能比妾好到哪儿去?”   “可为夫到底是不敢纳妾的。”萧骏驰说。   “是没有纳妾。可这前仆后继,想要给夫君做妾的女子,难道还少了不成?”姜灵洲横他一眼,“前有钟小燕,后有梁绿蕙;中间再加个太后娘娘赐下的浣月姑娘。妾身心里难受, 那是应当的。”   虽在说着“难受”,可她心底其实一点儿都不难受,面上笑盈盈的,只等着看萧骏驰笑话。   “我萧家族训,男儿不得纳妾。”萧骏驰正色道。   “少来,你看陛下和毫州王,不是照样纳了妾?”姜灵洲抽出背后的帛枕,朝他丢了过去,“我看你呀,长得好看,却不是个好东西。”   萧骏驰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绵软的一击。他故作出疼痛的样子来,说:“因为别人要嫁给为夫做妾,娘子就出手伤人,真是痛哉、痛哉……为夫又几时敢嫌弃娘子容姿过甚?”   姜灵洲有些不服气了,嚷道:“夫君这话说的,莫非妾身只有这皮囊好看么?妾身的字也是华亭一绝,拿笔来!”   “娘子说得对。”萧骏驰连连叨扰,“笔墨伺候就免了,娘子的字自然是一字千金、价值连城,我萧某人不敢与之相论。”   他这话,当然是自谦。魏国上下,谁不知道萧骏驰写的一手铁画劲骨的好字?只是姜灵洲不饶过他,一定要在字上争个高低。于是,蒹葭、白露便取来纸笔,在桌上摊开,让姜灵洲好一展长处。   她撩起袖口,认认真真地蘸了墨汁,悬肘提笔,冥思一刻,便字如游鱼般落了笔。   萧骏驰靠在门处,含笑望着她,并不言语。   屋外日光澈然,枝蔓摇缀。一窗树影似酾炎风,间或婆娑一晃,犹如曼丽女子之身形。偶有清泉声来,哗然不绝,如珮鸣在耳。如斯静谧,竟让萧骏驰有了“一世安好”的错觉。   啪嗒一声,是桌案前的女子搁下了毫笔,抬眸笑道:“夫君,你看妾身这字写的如何?”   萧骏驰直起了身,走到她身旁一看,见纸上写了“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她的字迹虽是妩媚隽秀的小楷,却也带了几分刚劲难折的意味。萧骏驰看了,便立刻赞不绝口地开始夸。   “此字本当天上有,人间又得几回见?竞陵着实惭愧,惭愧。见着王妃的字,竞陵便想弃笔从戎,再不言书。这字实在是好看,待回了家,便在书房里裱起来……”   “停了停了,够了够了。”姜灵洲打断他,将笔塞到他手里,道,“夫君也写。”   “哎,遵命。”他笑了一声,便提起笔来,打头的第一个“车”字,便写的有些歪七扭八,和他从前的字丝毫不像,竟是打定了主意要写出不如姜灵洲的字来。   “夫君休想诓我。”姜灵洲用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微恼道,“妾身可是见过夫君的宜官字的,那时夫君写了句‘而今竞陵仰齐人礼义、慕华亭儒风,望大齐以河阳公主降’,妾身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故意把字写得歪七扭八,妾身可不依。”   萧骏驰没法子,只得揭过这张纸,重新铺开一张,这才端端正正地下了笔。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数列字都是杀意浸透、锋勾入骨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写闺怨之句。   姜灵洲提起两张纸,吹干了墨迹,便召来了白露,颇有兴致地说:“将我与老爷的字拿到镇上去卖一卖,问问那些卖字画文房的,可有愿意收的?到时候,将卖价过来回禀于我。”   萧骏驰一脸诧然,道:“娘子,你可想好了。为夫这字,在太延可能买下一栋宅子了。可是在这镇上,兴许只能卖五两银。”   “想好了。”姜灵洲语气理所当然,“莫非咱家还缺了那一栋宅子不成?白露,快去。”   白露应声说好,便捧了两张字出门去了。   听闻这王家的老爷夫人要卖字,镇上的生意人便齐齐聚过来凑热闹。他们看那对夫妇八成是不缺钱的,心里也明白这俩人不过是卖着玩玩,于是便团在一块儿,对两张字品头论足起来。   “这句‘龙马花雪毛’写得极是俊秀,只不过笔力却是不足了。”   “我看呀,这闺怨诗八成是王老爷写的。男人家写这等东西,可不是字浸纸背?什么‘愿为影兮随君身’;换我说,这俩人该换一换才是。”   “谁说男子不得写闺怨?兴许这太太心有大志,是个风度不输男子的妇人;那老爷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观察入微,这也也未可说。”   热热闹闹之下,竟真的有人一两、二两地喊起价来。只是这儿终归是小地方,不识书文的白丁无数,更别提能识得竞陵王千金之字的人了。于是,最终萧骏驰的字被卖了七两银,姜灵洲的则是五两。   要是太延人知道了这事儿,怕是定会气得呕血。   白露捧着银子回去了,却在门前被宋枕霞拦住了。宋枕霞瞟了瞟她怀里的碎银荷包,低声问道:“老爷差我出来问问,各自卖了多少钱?”   白露右手攥了个数,道:“老爷的卖了七两;”又在左手攥了个数,“太太是五两。”   宋枕霞笑了一声,学着她的模样攥着手指,道:“错了错了,太太是七两,老爷是五两,明白了么?老爷有吩咐下来,你就只管这样回去禀报太太。太太七两,老爷五两,记好了。”   白露也知道,这是萧骏驰哄着老婆玩呢,于是便依言回去禀告了姜灵洲。姜灵洲一听,果然高兴得很,将卖字的钱拿来打赏了下人,直呼“解气”。   如此,在青山镇停留了数日,一行人才重又返回竞陵去。这处小院还留着,雇了个妇人洒扫照看,留待日后姜灵洲有兴致了,便回来小住一段时日。   一别半年,竞陵郡城廓如昔。   姜灵洲见了这竞陵郡府,竟然有了几分亲近之心。诚然,比之满城权贵、步步惊心的太延,这竞陵郡于她而言,要好的多。   马车驶过街道,在竞陵王府前停下。车轮未稳,便听得一阵银铃脆响,原来是阿茹冲了出来,口里嚷道:“是王爷和王妃回来了么?!”   兰姑姑虽旅途劳顿,却还是率先下了车,黑着脸教训道:“不得无礼!”   王府门口,藏着一道明红的影子,正是许久未见的宋采薇。她清丽的面庞上挂着笑意,半垂着头,似是在辨识着脚步之声。   “……王爷,王妃,兰姑姑,……哥哥也回来了。还有……傅大哥。”   说到最后一个名字,她的面上已染上了几分羞赧之色。   萧骏驰刚下了马,见此情状,哪有不明白的?便对傅徽和宋枕霞说:“你们各自回去休息下。枕霞与自家妹子也许久未见了,不如好好聚一聚。”   傅徽牵了马,别开了头,低低地应了:“谢王爷体恤。”   他与宋采薇确实许久未见了。这离分半年,一直以书信往来;他记挂着宋采薇双目失明,书信须由他人读给她听,傅徽也不敢在信中写出露骨之辞;以友待之,止乎礼节,分外拘谨慎微。如今见了这一身久别红衣,方知何为“一日不见似隔三秋,况乎已过半载”。   他回去拾掇了下行李,不顾满身疲惫,当夜就去见了宋采薇。   落入院中,傅徽左右看了一眼,寻见一棵郁葱树木,便伸手摘下一瓣叶来,含在唇间。夜色渺渺,他倚在枝干上,悠然吹奏起那一曲《红豆》。   未及时,不远处的窗扇便被推开了。   宋采薇将手支在窗上,笑道:“傅大哥,你有心事。”   她还戴着那枚旧发簪,鬓发松松。傅徽见了,松开手中叶片,道:“我是有心事。我送你的发簪,你不曾戴过么?”   听见他清朗声音,宋采薇露出赧然之色:“傅大哥亲手所刻,采薇怕哪日摔着碰着了……便藏在妆奁盒里,好好藏了起来。”说着,她微睁双眸,瞽目之中,竟奇异地有了一丝光彩,“傅大哥生气了么?”   “我怎么会生气?”傅徽是个好脾气的人,闻言便笑了下,“我知道你头上那簪子是你娘留给你的,你宝贝的很,从不离身。”   “那采薇赠给傅大哥的香囊……”宋采薇微红了面颊,声音有几分嗫嚅,接下来的话,碍着羞涩,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傅大哥可有……可有……”   “我一直带着。”傅徽失笑,走到了她面前,“先前我在信中和你说,王妃已有了身孕。再过不了多久,这竞陵王府就会热闹一些了。”   宋采薇听了,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儿白如皎贝的牙来,“王妃娘娘果然是好福气的人。不知道采薇什么时候,也能如王妃一般……”说到此处,她“呀”了一声,赶紧将自己心底的话藏了下去。   然而,傅徽听了这话,却愧然一叹。   “我虽在京中,却也不能做些什么。虽毫州王近在眼前,却无法正姚家之名。”他垂下了头,将宽大手掌覆上了宋采薇手背,“你可愿再等我些时日?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必会……娶你为妻。”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足叫那无法视物的女子露出笑来。她鼓起了勇气,小声道:“便是毫州王不得恶报,我也愿嫁给傅大哥为妻。”   月华漫阶,流水淙淙。一双人隔窗浅拥,照影生温。   |||   姜灵洲回到这竞陵王府,先是好好地休息了五六日。接着,便到了萧骏驰的生辰。   往年他过生辰时皆在太延,这竞陵的权贵们便是想要送礼道贺,也寻不着机会。这次萧骏驰恰在竞陵,便有人寻思着赶紧抓住门路,上来套套近乎。   萧骏驰就算不摄政,他也是堂堂正正的竞陵王,又岂有不讨好之理?   又有人听说竞陵王妃在太延待得闷坏了,这次回竞陵来散心,还恰在此时有了身孕,也顺带给姜灵洲也备下了厚礼。一时间,竞陵王府门口车马往来不绝,热闹非凡。   既是要过生辰,王妃又有孕在身,诸多事务都落到了兰姑姑身上。待这一个生辰过去了,兰姑姑扶着老腰说:“王爷还是俭节些好。要是再这么来几次,老身怕是直接会折了这腰。”   萧骏驰笑说好。   闹腾了一日,他也有些累了,便回去歇息。姜灵洲住在楝花院,因怕惊扰了她,自回竞陵后,萧骏驰便与她分房而睡。此时,萧骏驰回了房,便孤零零地靠坐在枕席边。   灯光昏寐,催人昏昏欲睡。他本想小憩一会儿,一不留神,便陷入了浅眠之中。虽房里灯烛犹在,他的神思却已到了梦中。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   “古言朵占出了金位为胜,今日若不去,怕是再难攻下那河关要地。三弟,时不我待,铸大业者,当记一个‘以速决胜’,此为行军上策。”   身披重铠、手持长|枪的男人,勒着缰绳,策马立于山巅处。极目远望,是万里山河绵延如画,谷间惊涛巨澜蜿蜒如蛇。满山萧瑟秋意,金红渐染,宛如被西沉斜阳披上一层烧灼之色,又似星火漫溢而开,荼蘼千里。   “大哥,只凭女使一言,便贸然前往……”   萧骏驰听见了自己年少时的声音。   男人转过身来,刚毅面庞如蒙纱雾,叫人看不分明。可那双炯炯有神、宛如金玉般熠然的眸子,却清晰得紧。   “祆教在,则魏在;祆教亡,则魏亡。”男人低声说着,身上玄色盔甲发出摩擦之声,锵锵肃然,“古言朵必不会骗朕。”   一阵风吹过这极高处,卷来一阵苍脆落叶。   萧骏驰忽听得那男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磊落爽朗,如落山谷,荡起一阵回声:“更何况,朕还有姚用与玄甲军在。得将如此,同生共死,岂不快哉?他日你得了这玄甲军,也必要结识几个生死兄弟,方不算白走了这一趟。”   接下来的事,则模糊不清了。   只有几个转瞬画面,宛如走马灯一般飞速旋逝。   一忽儿,是戈响铁鸣、厮杀震天。金羁染血,满目皆是残肢断臂。玄甲军犹如黑龙,溯游而上,将大地染为一片墨锈夹杂之色;少年将领伸出手来,朝着前方努力探去,口中是嘶竭的呼唤。   “大哥——”   马蹄高扬,嘶鸣萧萧。   长风一起,边鼓轰隆。泥与血似雨而降,浇得人浑身湿透。   一忽儿,又变了一处场景。少年萧骏驰掀开营帐垂帘,怒吼道:“女使呢!”却见得帷幕里垂下一道玉臂,手腕处一道深深口子,蜿蜒血迹几近干涸,与墨黑发丝绞在一块儿,如蛇如川。   最末,则是姚用跪在刑场之上,一身铁骨,铮铮依旧。虽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眼眸却清朗如旧。他戴着重枷,朝前深叩了三个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末将与陛下生死知交,此生相逢,未有悔恨。便是今以身赴死,也未有不忍。只是可怜膝下尚有儿女。长子已去,次子莽撞,采薇年幼。日后,烦请竞陵王……多多看顾。末将,感激不尽。”   天上阴云滚滚,似铅墨染就。哗然一盆骤雨倾斜而下,覆尽太延城阙。   “王爷?”   “……王爷?可是梦魇缠身?”   忽而间,萧骏驰听见了姜灵洲的声音。   他陡然从梦中惊醒了,察觉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姜灵洲正立在他面前,秀美的面庞上挂着担忧之色。屋外夏虫萋萋,凉风四袭。   “啊……王妃。”萧骏驰起了身,舒了口气,“确实做了个不大衬意的梦。你怎么起来了?我听兰姑姑说,你一早就歇下了。”   “睡的太久了,热出一身汗,起来走动走动、吹吹风。恰看到王爷这儿还亮着灯,妾身便过来看看。”姜灵洲从袖里抽出了手帕,替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汗珠,道,“怎生出了那么多的汗?这梦……如此可怕?”   她的手帕上有幽幽兰香,让萧骏驰心思渐安。   “我梦到了我大哥。”他揉了揉眉心,道,“想来是之前在太延的事儿太惹人烦,才让我夜不能寐,连做梦也梦见大哥的事情了。”   姜灵洲在他身旁坐下,温婉一笑,道:“那王爷白天多想想别的事就好了。”   “……”   “我小时一旦遇着梦魇,兄长便告诉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多想想喜爱的事儿,那夜里必然会梦着欢喜的东西。”姜灵洲叠好了手帕,慢悠悠道,“我那时也不过七八岁,正是贪玩时候,想着多溜出去放会儿纸鸢。果不其然,晚上就梦到了我母后送我一个红纸裁的大风筝。”   “那我须得多想想王妃才是。”萧骏驰道,“你快些回去休息吧。你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要太随意了。赶明儿叫兰姑姑给你屋里加些冰,免得你热出病了。切记不可贪凉快,半块冰即可,不得任性。”   姜灵洲见他已平复了下来,这才抿唇一笑,告辞回去了。   又隔了几日,白露忽然捧来了一个东西,说是萧骏驰送来的礼物,原来是只红纸裁的风筝。姜灵洲看了,不由失笑——萧骏驰当她还是七八岁的小姑娘呢?且现在也不是春日放纸鸢的时候了。   日子便这样一点点过去了。   夏季炎热,日头毒辣,摧磨得叶片娇花都无精打采。好在到了秋月,便有几阵雨水,重新沛润了叶片。只是秋老虎也生猛得很,硬是让这孟秋时节变得炎热不已,须得抱冰枕竹而活。   七月初七是乞巧,年轻的姑娘们多要穿针结彩,以求一个好姻缘,姜灵洲的婢女们亦然。有好几个小的,听闻郡府里会有乞巧市,便早早求了姜灵洲,想去看一看那乞巧市。次数多了,连姜灵洲都有些好奇这竞陵的乞巧市是怎样一番模样。   她怀胎近三月,还不怎么显怀,身上纤云薄衫腰身仍是掐得极细。她盘算着自己月份尚轻,也不能算“不便活动”,便想要去看看那乞巧市。   萧骏驰应了,只是要求自己必须跟去,周围也得安排人马护卫才行。于是,这夜,她便好好打扮一番,要与萧骏驰一同出门去。萧骏驰站在门口,抬头一看,却为眼前女子所愕——   未施晚妆,却明肌照雪;薄绿绮罗,如色染翠微。   萧骏驰只看了一眼,便沉沉一叹。   姜灵洲有些疑惑,问道:“王爷叹什么呢?可是妾身胖了些,现在再穿这身颜色鲜亮的,已不太合适了?”   “怎会?”他故作扼腕之姿,道,“实在是王妃身姿耀眼,令人无心游走街市。怕只怕,出不了这街,王妃便会被为夫扛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谁敢说你胖,我第一个宰了。   公主:【不可思议脸】宰谁?我吗?养肥了可以吃了?   【1】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白马篇》,李白。   【2】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车遥遥篇》,傅玄。 第61章 乞巧夜   鸣蛩戚戚, 正是佳令时节。天上是星桥鹊驾横渺渺,又有娟娟月辉分金镜;人间是穿针巧妇望玉钩,别有蛛丝锁情两依依。   这竞陵的乞巧市极是热闹,有卖针线宝匣的,也有卖簪花烙果的;行人往来、络绎不绝, 又娇俏言语, 也有欢畅大笑。浓醇酒香,自酒楼中满溢而出, 被夜风吹得满街皆是。   街市一角几棵合抱粗的桂树、榆树和梧桐, 在枝干上悬了藏着谜语的夹纱灯笼, 花几个铜钱可猜一次;若有人猜中, 便可换彩线一包;河边停了几艘锦罗玉舷的画舫,岸边灯红柳绿, 衬着河上流灯点点、波光熠熠, 好不妩媚。   姜灵洲沿着街侧慢悠悠向前走去, 身后翠微色披帛低坠, 晃如流云。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几棵悬着夹纱灯笼的树,便想要猜一猜灯谜。白露上前去,从那灯笼下抽出一纸迷面来,递给了姜灵洲。   她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似花又非花,别处有根芽;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这着实是好猜,可不是李太白的清平乐?谜底是雪花罢。”姜灵洲笑了笑, 说。   萧骏驰接过一看,道:“王妃说的没错。这未免也太好猜了些。不过想来,这灯谜都是作给寻常百姓看的,那写灯谜的书生也猜不到,聪慧如竞陵王妃者也会来猜这七夕灯谜。”   白露拿着这迷面去换赏,店家听闻是竞陵王妃猜出了谜底,登时有些惶恐。除了一包彩线,还捧出两盏流灯来,执意要赠给竞陵王妃。   白露提着两盏灯回来的时候,脸都有些气鼓鼓了:“咱们王妃哪会缺这个?店家还硬是要塞到奴婢手上来。”   “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姜灵洲不以为意,从白露手里接过了那灯笼,仔细一看,知晓这灯笼是要写了心愿,在河岸边放入水中的。   “这倒是有趣,不如王妃与本王一同放灯?”萧骏驰道。   姜灵洲转望向河边,但见暗夜里,那河面上火光点点,皆是随波而荡的流灯,一明一灭,犹如无数淡色红莲盛开水上。   “……王爷可想好了?”她故意打趣道,“王爷不是自称‘一字千金’么?若是王爷这写了心愿的流灯放入河里,又被贪财之人捞走,那心愿也许就不灵了。”   “怕什么?重要的不是一个心意么?”萧骏驰哈哈一笑,“若是王妃真的担忧,我便让枕霞在日后日日夜夜地守着这盏灯,随它奔流至江海,照顾得无微不至,那不就无妨了?”   在远处抱刀体会孤寂汪生的宋枕霞:……   ——王爷您清醒一点!!   姜灵洲取过笔墨,在纸上写起心底愿景来。无须斟酌,她便下了笔,极快地写完了。   ——愿家国泰平,万事无忧。夫君与春儿,俱能安好。   萧骏驰还没写,却偷偷地张望着她的笔下。她一点儿都没避着萧骏驰的意思,大大方方将笔下的字迹展露在他面前。   萧骏驰一看到那个“春儿”,就微微一愣,道:“王妃……去过我书房了?”   “正是。”姜灵洲气定神闲地答道,“夫君取的那些名字,妾身也觉得甚好。这‘春儿’一名,虽无甚出彩之处,却应了时令,又有春暖花开之寓意,做个乳名倒也不错。”   萧骏驰表情复杂:“……那,万一是个男孩,又该如何是好?”   “男孩?那还不简单。”姜灵洲瞥他一眼,“就是春哥。”   “……王妃……开心就好。”萧骏驰说。   萧骏驰虽然看了姜灵洲写的愿景,自己所写的纸条却藏着捱着,不肯让姜灵洲看。他力道大,姜灵洲怎么也掰不开他护着灯笼的手臂,只能看着他吹干墨迹,把纸叠好,又在灯笼上以砂墨点了个梅花似的标记,这才将纸张放入流灯之中。   “王爷为何要点那梅花?”姜灵洲问。   “这还用想?为了方便枕霞日日夜夜地守着他。”萧骏驰道。   远处的宋枕霞:……   ——王爷您还真的来劲了!   “那王爷写了什么?”姜灵洲与萧骏驰向那河岸边走去,眼里是止不住的好奇。   “本王自是写了要这魏国上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萧骏驰回答的大义凛然。   姜灵洲听了,却有些恼了:“王爷平日里就记挂着国事、政事,到了七夕之时,竟还念着那些事儿?……果真,妾身在王爷心底,是远远排不上号的。”   两人在河岸边立定,萧骏驰自她手里接过流灯,与自己的一道放入河水中。浅流拍案,数盏流灯幽幽随浪而浮,轻旋而逝;近的,尚能看到白纱下烛芯焰色,远的,便只能见着一点红心,明灭于夜色之中。   萧骏驰的流灯落入水中,又被反复冲上岸三次,这才随着水波渐渐远去了。待那盏灯消匿在视野里,他才笑道:“当然是逗你的,为夫又怎么可能写那样的东西?国事自然是交给我侄儿与费先生烦恼去。”   “那夫君写的是甚麽?”姜灵洲问道。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萧骏驰不告诉她。   ——笑话!那等肉麻言语,要是说出来,岂不败坏他形象?   “什么不可说呀……”她追问。   “万般佛法不可说,诸项清净不可说。”萧骏驰假作正经。   “王爷可少来吧!”姜灵洲轻飘飘地捶了他一下。   两人闹了一会儿,萧骏驰便牵着她的手,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画舫。起初他还怕她晕水,见到姜灵洲毫无虞色,反而这儿张望、那儿瞧瞧的,他这才放下心来,让画舫离了岸。   双星在天,凤箫鱼舞。画舫驶出一段水程后,便停于河上。魆魆水面,映出一片锦绣旖旎来,倒似织女手中一枚金梭了。再兼之岸边灯花簇簇,往来喧嚣,令这夜色好不热闹。   姜灵洲正倚在船舷边,张望着隔岸灯火,却瞄见舱底下上来两个女子,皆衣罗纱、绕红绡,身材丰腴、面容姣美。其一抱琵琶,其一持玉箫,显然是有备而来。   萧骏驰见了,微蹙了下眉,心底觉得有几分奇怪。   他可不曾叫人来弹琵琶、吹箫曲,这两个女人,又是谁自作主张弄来的?   这样想着,萧骏驰的目光便向着宋枕霞扫去,可宋枕霞也只是迅猛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如此一来,萧骏驰也猜着了——这大抵是这画舫的船家弄的噱头。   “见过竞陵王、竞陵王妃。”那抱着琵琶的女子娇滴滴地看了一眼萧骏驰,如此说道,“奴唤作莲蕊,这位是奴的阿妹,唤作红梅。奴姊妹俩,最擅琵琶凤萧,愿为竞陵王奏一曲《姑苏弄水》。”   萧骏驰内心苦不堪言。   他可不敢说话,只得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姜灵洲,指望她醋意大发,好把人打发出去;就是姜灵洲直接变成母老虎,将这两个女子掀入水中去,他也只会在旁鼓掌大喝“好!妙!”。   谁知,姜灵洲却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姊妹俩,道:“倒是有胆色,你二人不妨来上一曲;若是技艺好,则大大有赏。”   莲蕊、红梅听了,面露喜色,愈呈娇羞。于是,二女便依言拨曲吹音。姜灵洲一听之下,发现这两姊妹果然伎艺精妙,大有“银灯一曲太妖娆”之意。她面露笑色,击掌而和,竟是一分十分欢喜的模样,看的萧骏驰愈发心情复杂。   悄夜迢迢,待一曲毕,莲蕊起身一礼,面有羞红。   “倒确实有一身本事。”姜灵洲笑了笑,道,“可有什么赏赐想要?让竞陵王赐予你二人便是了。”   莲蕊悄悄望向萧骏驰,眸光微亮,口中娇涩道:“旧朝有大小周后,共侍后主。娥皇擅乐,能定《霓裳羽衣曲》;小妹擅歌,妙音唱彻锦洞天。奴姊妹俩,也愿与她二人一般,共侍明主。”   一番话说的委婉旖旎,却令人遐想无比,正是无端飞来的一桩艳福。   姜灵洲按捺住心底笑意,只等着看萧骏驰的笑话。萧骏驰张了张口,又揉了揉太阳穴,对莲蕊先道:“那李后主喜爱大小周后,也是因着他自个儿喜欢吹弹拉唱。本王挑女人,也得挑些和我趣好相同的。”   莲蕊急急道:“王爷不爱听琵琶曲么?”   “本王虔心向佛,不爱琵琶,只爱梵音。”萧骏驰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会诵读金刚智所译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   ……什、什么经?   莲蕊目瞪口呆,手中的琵琶差点掉下来。   “既然不会,那就快回去吧。”萧骏驰挥了挥手。   莲蕊泫然欲泣,悄悄背过身去。她的妹子红梅却凑了上来,满怀希冀道:“王爷,我会背几句佛经,南无阿弥陀佛……”   “咳,本王现在又不喜欢佛经了。”萧骏驰淡然地说,“看到会念佛的女人便心烦得要命,直想把人丢到水里去。你也不如早点回家去吧。”   红梅也目瞪口呆。   眼看着莲蕊、红梅两姐妹满面委屈之色,好不惹人怜爱,姜灵洲险些笑出声来。她忍住笑意,对那双姐妹道:“你二人想效仿大小周后,共侍后主?”   原本正抽泣着的莲蕊、红梅一听是竞陵王妃问话,便立时打起了精神,齐齐答道:“回禀王妃娘娘,正是。”   “那好,”姜灵洲慢悠悠道,“那大周后得知小周后入宫得宠,气得呕血身亡。你姐妹俩先来效仿个大周后被气吐血的模样,让我瞧一瞧。若是效仿得好,便准你们入王府来侍奉;效仿得不好,便一直在这画舫上效仿下去。”   莲蕊和红梅俱是懵了。   ——效、效仿什么?   ——小周后将大周后气的呕血身亡?   这竞陵王妃,比竞陵王还要不可理喻!   两人面色变了又变,生怕这两夫妻真的把她姐妹俩丢进水里,又或者强迫她俩效仿起大周后呕血身亡的景象来,赶紧灰溜溜地下到舱底去了,不敢再多言。   待那两姐妹走了,姜灵洲才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萧骏驰在一旁黑着脸,看着她笑。待笑够了,她便坐到船舷边,将手探入了那清幽河水之中。   “王妃快下来。”萧骏驰赶紧扯住了她,“这地儿太危险了。”   “王爷在呢,妾身怕什么?”她回了头,夜风吹得她身上绫罗飘扬、发舞如绢,真好似广寒仙子一般。   指尖探入水中,划开细细波浪。煌煌船影落于河面,彷如这碧水之下,尚有个水精龙宫。而她则是那珊瑚女娥,窥伺着水岸边人间繁华、七夕相许。   “夜里风凉,王妃吹够风了没有?”萧骏驰有些无奈,“别人家的娘子,怀了身孕都是日益谨慎,偏偏你怀了身孕,便趁机做些乱来的事。是不是揣摩着为夫现在不好罚你?”   “王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   轻笑了一阵子,她望见对岸宝马雕车、龙羁银鞍,暗香微微浮动,已是红兰受露,青楸承霜的火银阑珊之时,心底念起,不由喃喃道:“王爷何时才愿将心底的事儿与妾一一道来呢?”   萧骏驰一听,便明白她是想把先帝之死问的明明白白。   他不知道,姜灵洲之所以久久地立在船边,是因为她见着水上漂着一盏浮灯,起起伏伏,灯笼上用砂墨点着一朵红梅,正是萧骏驰先前放入水中的灯笼。   她一边与萧骏驰说着话,一边趁他转头不注意的那一忽儿功夫,飞快地弯腰将纸条从灯笼里抽了出来,纳入了袖中藏好。   纸条受了潮、沾了水,极是绵软。   她捏在手心里,心跳得快了起来。   萧骏驰侧回头时,见她面色有异,又见到水中倒着她一袭倩影,好不虚幻。他便有些怕他一松手,这人便真要归回鹊桥旁去了。于是,他赶紧将姜灵洲抱回了身旁,低声道:“好好好,全都说给王妃听。”   萧骏驰搂了她,坐正了,眉目间有了些郁色。   默然许久后,他才捻着手上白玉扳指,将往事逐一道来。   若要说有什么东西可以渗入铁板一块的魏,又能号令诸人、宛如君主二身,那必然是这祆教了。自古以来,莫说齐魏,便是那西域诸多小国,也常有各教教法凌于国法之上,肆意妄为者。十数年前的祆教亦是如此,不可免俗。   这祆教本作“索黎雅士德”,自焉耆、小宛等国传来,经由乌穆沁草原上的鹘部、匈部,兜兜转转又来了魏。入了魏后,这祆教便摇身一变,竟成了国教;以是,萧骏驰之父亦娶了祆教信女大且渠氏为妻。   这祆教崇火,视火为万物之源;因而魏国上下,大修祭坛,供奉神火,日夜不熄。   在祆教诸多信徒之中,以“祆教女使”为最尊贵者。代代女使,皆由大祭司选出;依照祆教教理,这女使乃是明光主神选中之人,可代传天意、匡正世道。但凡是祆教女使所占之卦,便需遵守,不然将招致无穷后患。   十数年前,正是祆教在魏最兴盛之时;魏国上下皆是祭火殿不说,连魏国皇室都笃信火祆,亲迎祆教女使入宫,以贵宾之礼待之。   萧骏驰长兄萧图骥登上帝位时,时任祆教女使名唤古言朵,是个棕发褐眸的草原女子,模样美艳、性格热烈。她被萧图骥奉为座上宾,日久天长,她竟对萧图骥暗暗倾心相许。只可惜那时萧图骥心念亡妻,并无意再娶。   古言朵为了心上人,自是努力传递神意;不知是真有神助,还是古言朵运气好。但凡她占的卦,便没有不中的。凭着她的卦语,萧图骥一路西征,百战百胜,一时间意气风发。   萧图骥有个生死兄弟,唤作姚用。两人在营帐间相识,姚用为人果敢勇猛、能征善战,与萧图骥一同出入战场,数经生死,极得萧图骥信任;萧骏驰少年初成之时,便跟在这姚大将军手下学着行军打仗,也与姚家的两个儿子有了交情。   萧图骥擅带军,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勇猛无匹的精锐之军,因常着黑甲,便唤作玄甲军。因着萧图骥信任姚用,他便将号令玄甲军的鱼符交于姚用之手。   然后,便到了七年前的最后一次西征。   那时,少年萧骏驰亦随在君王侧。他敏锐早慧,一早便察觉到那时情况大有异变,姚用不知所踪,玄甲军被偷偷调用;可偏偏萧图骥不以为意,执意出征,原因是古言朵给出了必胜之言。   萧图骥笃信火祆至深,深信不疑,一意孤行。最终,萧图骥竟被他的玄甲军围剿于鹤归山口,死于乱军马蹄之下。   可偏偏这数万乱军,却放过了萧骏驰,令他全身而返。   姚用不知所踪、玄甲军被调用、女使执意引陛下出征、萧骏驰安然无恙……种种迹象合在一块儿,便变了味儿。萧图骥尚未出灵,太延便谣言漫天,皆说是萧骏驰联合姚家、祆教,谋害陛下,以期登上天子之位。   可偏偏这等时候,古言朵却自尽而亡。所留遗言,只有渺渺数语,写的是“他可以房氏为妻,却偏不可以古言朵为妻,天命若此,不如同归”。如此一来,死无对证,再无人可说出女使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彼时,太延城一片动荡,萧骏驰意欲遵照亡兄遗命,主理朝纲,毫州王萧飞骕却出口驳斥,定要萧图骥的幼子萧武川登临帝位。焦头烂额之下,萧骏驰无暇他顾,竟让萧飞骕趁机抓着把柄,要以谋反之名处死姚家上下。   姚用夫妻虽身死,姚用一双儿女却得以逃出生天。辗转颠沛之下,终于投在萧骏驰麾下,化姓为宋,只说是萧骏驰自幼好友,再不提及旧事。   时光辗转,太延终于安泰下来,萧骏驰得封摄政王,主理朝纲。自那时起,他便与自己的侄儿萧武川越行越远,貌合神离。   萧骏驰摄政后,忆起古言朵那一道卦语,心里恨极了肆意妄为的火祆,便改信了佛宗。在他授意之下,魏国上下佛教重兴,火祆渐渐淡出百姓视野,少有痕迹了。   萧骏驰以淡淡语气说完这些陈年旧事,姜灵洲却彷如犹在梦中,浑然未觉他已停了声。许久后,她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   金月在天,星河映水,四下渐渐寂静了。   这一瞬,姜灵洲便想起许多事儿来。譬如从前在竞陵时,萧骏驰随口说了一句“大哥身死后,便觉得这火祆无甚意思,改信了佛宗”。谁又能料到,这简单一句话背后,竟有如此惊心动魄、事关生离死别的旧事?   转念一想,又思及格胡娜提到的“祆教女使”,心底便微微不安起来——格胡娜若是祆教女使,那她的身世,岂非也不简单?   “王妃想什么呢?”萧骏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道,“这些陈年旧事,要分丝捋线地理出来,可是极耗费功夫的。这些事儿,有本王忧虑着便够了,王妃只需养好身体,好好将春儿……春哥生下。”   “还真的叫|春哥了?”姜灵洲问。   “这不是王妃说的么?”萧骏驰反问。   “那妾身再想想。”她暂时忘记了萧骏驰刚才说的种种旧事,展露了笑容。   趁着萧骏驰扭头看着岸边灯火的光景,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了那从萧骏驰流灯中抽出的纸条,用低垂余光,小心地瞥了一眼。   继而,她便心满意足地收起那张纸来,唇边笑意透出一分甘甜。   萧骏驰回过头时,恰好看到她不知为何在笑,便问:“王妃在笑什么呢?”   “妾身在想……王爷的字,果真是一字千金、价值连城。日后我俩落魄了,若无家可归,便让王爷出去卖字画去,讨碗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技艺在手,走遍天下都不愁。   【1】应是天仙狂醉……《清平乐·画堂晨起》,李白。   【2】大小周后共侍明主……取李煜、娥皇、小周后典故。   【3】索黎雅士德……应作Zoroastrianis.m。本文只借其名,内容全部架空,请勿代入史实   哇靠 春哥的名字都给我屏蔽了 第62章 竞陵秋   七月流火, 八月萑苇;九月授衣,十月陨箨。   竞陵的秋季,便这样悄悄过去了。   姜灵洲如今已有了五个月身孕,精神却比往日更好了。她从前偶尔会感到反胃,进而干呕起来;入了五个月的时候, 反倒连干呕之症都消解了。不仅如此, 她既没有困乏厌食,也没有胃口大开, 倒是和常人无异;反倒是兰姑姑想着法子, 指望她多吃一些, 好补一补身子。   姜灵洲沾沾自喜, 说:“怀胎生子,也不过尔尔, 倒没什么痛苦的。”   有生过孩子的老姑姑就笑眯眯地说:“哎呀, 王妃娘娘这是高兴的太早了。这五个月的时候, 确实是比较舒坦的;可一旦肚子再大起来, 之后可有的折腾了。”   姜灵洲听了,担心了一阵子,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她听闻郡府城外的枫叶红了,便极想去赏枫,好不容易,才让萧骏驰答应陪她同去。   自然,少不了前后侍卫护送、仆从跟随。   姜灵洲想起从前自己去参佛,萧骏驰特意让那寺庙里都腾空了, 只为了避免冲撞了她;于是这次,她便着意叮嘱了萧骏驰,无须如此大动干戈。   以是,到了枫树遍布的山野时,还能见着别家的马车女眷。   萧骏驰下了马车,亲手来扶姜灵洲:“说来,本王也没怎么仔细看过这郡府外的枫叶。怪不得王妃一定要来看,仔细观摩,确实是景色绝佳。”   红叶萧萧,满山皆赤。那枝叶下,偶尔还藏着女眷们衣衫一角,翠绿薄红,极是鲜妍。忽见得一株枝叶后,走出个款款女子来,作妇人打扮,却颇有几分面熟。   这女子远远瞥见了竞陵王府的马车,也是惊讶地轻轻“呀”了一声,此女却是钟小燕。   姜灵洲听见她的声音,便问道:“可是钟家小姐?”   那妇人应声上前来,答道:“确是小燕。”   傅徽在前,本想伸手阻拦这妇人。可他身旁有一截树枝,在他错身之时,竟“嘶拉”一声割裂了他的袖口与衣袍。一截青色衣料,连着他身上香囊与所系红绳,俱落在了地上,场面好不尴尬。于是,钟小燕便畅通无阻地站到了姜灵洲面前。   好在,萧骏驰也无阻拦之意,像是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初在钟家的那些不悦之事了。   姜灵洲打量了钟小燕一番,见她盘着妇人发髻,鬓列金饰、锦衣华服,显然过的极是不错,便笑眯眯地问:“许久未见,钟小姐已经嫁了人家?”   钟小燕嫣然一笑,道:“是的,现在小燕已是金家妇了。”   “原来如此,”姜灵洲作恍然大悟状,“那我该改口称金夫人了。当初在钟家一见,我与王爷俱是为你才气所惊,王爷也说似金夫人这样的女子,便该做个堂堂正正的妻室。”   钟小燕扬起头来,眉宇间有了一分傲色,道:“王妃说的正是。既是好人家的女子,便不应为妾。宁做个寒门妻室,也不该为了攀附而去高门做小。”   一席话说的极对姜灵洲胃口,她不由笑容愈甚。   “听闻王妃娘娘在太延闷着了,这才回了竞陵来。请问王妃娘娘几时再回去?”钟小燕笑问,“届时,小燕也好与夫君同去相送。”   看她提起夫君来,面露笑意,想来是丝毫不芥蒂钟家曾要她嫁与萧骏驰为妾之事了。   “应当是不回去了。”迎着钟小燕讶然面色,姜灵洲答道,“那太延人多事杂,怪闹心的,倒不如竞陵待着自在些。”   钟小燕闻言,道:“那倒是竞陵郡民的福气了。想王爷政务缠身,久久不在郡中,百姓想见都见不着王爷;如今可好了,王爷与王妃能长久留在郡里。”   姜灵洲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旁萧骏驰咳了一声。她立刻关切地问道:“秋日风冷,王爷可是感风寒了?要不要去取件披风来?”   萧骏驰板着脸,说:“无妨。”   姜灵洲又转过头去和钟小燕说话了:“也不知道现在竞陵时下流行些什么衣服花样、发髻簪子……”   话才说了一半呢,那边萧骏驰又咳了起来。姜灵洲这就有些不懂了,怎么这人专挑自己和别人拉家常的时候咳嗽呢?   钟小燕倒是反应过来了,说:“王妃与王爷难得一并同游,小燕便不打扰了。夫君还在那边儿等着我呢。”说罢,也不等姜灵洲准了,便低着身子匆匆地退了下去。   姜灵洲懵了一阵子,才用手指捅了捅萧骏驰,说:“你呀,连妇人家都不让我多说话?从前娜塔热琴是这样,如今钟小燕也是这样。”   “为夫好不容易才挤出时间来陪王妃,”萧骏驰捉住她的手,笑道,“王妃总得赏些脸面不是?”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去了那枫林深处。一路行来,满山金红。每逢风起,便是一阵猎猎秋声,景色甚佳。   姜灵洲在山野里行了一段,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王爷此番回竞陵来,为的是查证当年先帝身死的真相吧?”   “是。”   “可如今祆教已消匿无踪,姚用也去了这么多年,若是要理清旧事,又要从何理起呢?”   姜灵洲问完这句,却久久听不得回应。她扭过头去,却看到萧骏驰做出苦闷的样子,揉着自己的脑门儿。半晌后,他才叹道:“王妃的性子总是如此,事事都要了解清楚。有时候我倒希望王妃安心一些,外边的风风雨雨就交给男人,自己便坐着享福就好。”   “事关王爷,妾身又怎能袖手旁观呢?”她说着,将手覆上了小腹,低低道,“更何况,这也是为了这孩子呀。”   “……真是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萧骏驰说。他向着枫林深处走了几步,伸手捻起一片金红色的五瓣叶来,转着叶柄,慢悠悠说,“虽然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要说线索,也不是没有。当年玄甲军被偷调之时,其实鱼符已在我的手上。”   “怎会?”姜灵洲有些吃惊,“玄甲军的鱼符不是被先帝交予姚大将军了么?”   “那时我年少,也不明白姚用为何匆匆将鱼符在私下交托予我。”萧骏驰面上浮出一层追忆之色来,“现在想来,必是那时的姚用猜到了些什么,这才把鱼符给了我。即便他失去了踪迹,那玄甲军不得鱼符号令,本当是驻留原处的。”   姜灵洲弯腰穿过一道低枝,紧紧地跟了上去:“可若依照王爷所说,先帝是死在玄甲叛军之中。”   “是。即使鱼符从头到尾都躺在我的手心之中,可那玄甲军还是被他人调动了。”萧骏驰说着,眼光一转,忽而瞥到她头顶躺着一片细小的金叶,便说,“别动。”   姜灵洲立刻待在原地,不敢动弹了。他走上前去,从她乌黑发间摘下那枚叶片,这才慢悠悠地继续说了下去:“我猜,是那鱼符被人作出了仿品。”   此言令姜灵洲颇为惊愕。   她不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妇人,在齐时也对军策有所涉猎。鱼符如此重要,必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枚金符。想要仿出个赝品来,怎么也需要将其捧在手心仔仔细细观摩上半个月,才能勉强打出个形。   “后来我想起,齐国确实有那么一位人物,眼力非凡,只须过目一看,便能将金件的图纸仔细画出来。不知你可否听过他的名字?他本叫做应君玉。”萧骏驰说。   提起“应君玉”这个名字,姜灵洲倒确实有些印象。   这应君玉少时长于市井,擅制金巧之物,拿手的技艺是“多极连环”。他做出第一个多极连环后,便曾扬言说,若有谁能解开这连环,他便愿为其老老实实干上十年的活。他在酒楼放话后,日日都等在二楼雅阁。只是三月过去,也未能有人解开这多极连环。由是,此人便名扬江湖。   后来,应君玉也试做过巧锁机关,乃至火器暗器,一张图纸叫价千金,却供不应求。只是不知何时起,应君玉便忽地从市井中销声匿迹,再无法寻见了。   姜灵洲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刘琮送了她一副双阳极的九连环。她翻看那环身之时,便看到上边刻着个小小的“应”字,那时蒹葭便玩笑说:“这莫不是应君玉应先生的大作吧?”   不过,那也只是蒹葭的玩笑之辞罢了。   因为应君玉的名号大,因而坊间多有人冒称应君玉之名,给自己的暗器、匣锁等物刻上一个“应”字,再模糊其来历,希冀以此卖个好价钱。因此,坊间流通的“应君玉作”之物,数量极为庞大。   “妾身知道。”姜灵洲回答道,“是那个擅长制巧锁暗器的匠人,是也不是?”   “正是。”萧骏驰答,“若说谁能凭仅仅一眼就制出个鱼符来,这应君玉倒是极有可能。就算不是他干的,凭借他对这一行的熟悉,也该知道些什么。更何况我大哥身死后,应君玉便从齐销声匿迹,我看……这也是有理由的。当年他最后出没之所,便是竞陵,如今我特地来寻他的踪迹,万望不要白走一趟才好。”   如此一说,姜灵洲倒有些后悔当初将那些东西还给刘琮了。   要是留着,指不得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不过萧骏驰这脾气,要是她留着其他男人送的东西,准能闹得竞陵郡都颠倒过来,叫人不得安生。   午膳便在山脚酒家用了,恰好是松江蟹肥的时候,店家上了一捆儿的蒸蟹,一只赛一只的肥大;滚金色的壳与健实的腿脚,捆得严严实实待人品尝,看着就令人好不心动。可偏偏姜灵洲怀有身孕,不能吃这寒凉水物,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吃。   “王妃莫急,待以后生下了春儿,再吃也不迟。”萧骏驰陪着她,也没有吃蟹,安慰道,“届时为夫亲自剥给你吃,如何?”   “可那一等,便是要一年。”她垂了眉,道,“妾总算明白了,为何这孕事极为艰难。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可真是难受得要命。”   “王妃就这么贪嘴?”萧骏驰失笑,给她夹了点儿撒了碧绿葱花的鲜嫩鱼肉,道,“尝尝这个罢,鱼肉是可以吃的,还能叫春儿生的更聪明活泼些。”   这鱼肉蒸得漂亮,鱼肉白嫩,落在浓郁的汤汁里,像是雪花点儿似的,叫人不忍下筷。鲜绿的葱点衬着嫩生生的豆腐方和黄澄澄的姜片,颜色好看极了,香味也是一等一的诱人。姜灵洲尝了一口,果真不再记得吃蟹的事了。   ……啊,何以解忧,唯有吃。   ……从某个角度来说,说姜灵洲是家豚倒也没错了……   萧骏驰哄完姜灵洲,抬眼便看到另一桌的傅徽似有心事,迟迟不动筷著,一双眼望着窗外招摇旌旗与满山红叶。于是,他问道:“子善,怎么不吃?一会儿还要回郡府去,饿着可不行。”   傅徽笑了笑,说“好”,拿起筷子来。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又低头去看手里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有些开了线的旧香囊,被裁断了红色系绳,口儿都敞开了。   几人用完了午膳,又赏玩了一阵子,便回郡府去了。姜灵洲有些累,便将萧骏驰当做枕头,一点儿仪姿都无,倚到了他的胸口上。   “王妃现在这幅横七竖八的模样,叫人看见了,准要惊掉下巴。”萧骏驰说。   “怎么,妾还非得时时刻刻端着礼仪不成?”她懒洋洋地说,“更何况,有身孕者为最大,王爷不知道么?”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   她平常总是端着仪态的,在华亭时,谁不夸一身河阳公主有大国之风?就算嫁来了魏,也没见过谁能在她的礼仪上挑出毛病来的。可是在萧骏驰面前,她就卸下了架子,躺得歪七扭八、东倒西歪。   姜灵洲望着马车车顶,视线随着车帘荡来荡去。忽而间,她想到了什么,对萧骏驰道:“跟王爷在竞陵过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些正事。王爷还记得,妾初初嫁来竞陵时,曾被个疯子冲撞了么?”   萧骏驰皱眉思索了一阵,讪讪道:“为夫……不大记得了。”   “王爷可真是贵人忘性大。”她说着,就陡然坐直了身体,道,“当初王爷还说,那疯子冲撞了我,是一定要好好罚上一番的。后来妾身遣了傅徽,将他送去医馆了。王爷真不记得了?”   听她一番话,萧骏驰勉强想起了一个模糊的人脸来:“……噢,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怎么?王妃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王爷在太延出事那会儿,妾在西宫前头,遇见过毫州王府的平侧妃一回。”姜灵洲皱着眉,努力思索起当日之事来,“那平侧妃对妾说,‘代张均芳谢过毫州王妃’,妾就猜那平侧妃,便是张均芳苦苦寻觅的妻室。”   萧骏驰闻言,微微一懵,“此话当真?”   “十有八|九是真的。”姜灵洲道,“为了让妾不将此事说出去,那平氏还在西宫前卖了妾身一个人情,放了妾一条生路。现在妾可真是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不如早早就将那张均芳招揽过来。”   此事若是真的,那可真是峰回路转。   且不说毫州王竟然夺人妻室为妾,这于萧氏皇族而言无疑是道耻辱;再说那平侧妃若和张均芳依旧藕断丝连,这其中便有许多关节可让外人敲打。   搞不好……   毫州王府那由平侧妃所出的、唯一的小世子,都是别人的种。   毫州王这可真是头顶绿油油,出门喜当爹呀。   萧骏驰思忖了一阵,道:“罢了,现在也找不到那张均芳了,便随他去吧。那平氏必然是记着王妃救了张均芳的恩情,这才施以援手,王妃不必挂怀在心。”   谈话间,两人便回了竞陵王府。   一个侍从匆匆迎来,附在萧骏驰耳旁说了些什么,又将一封书信交纳给他。他匆匆扫了两眼,面色便沉了下去。   姜灵洲正要回房,见他面色如此,便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事与魏不大有干系,只是王妃……”萧骏驰咳了咳,道,“算了,与王妃也无甚干系。”   “嗯?”姜灵洲疑惑与他的态度,又问,“什么事儿?王爷又想把什么事儿瞒着妾了?”   萧骏驰的眸光低垂,好像并不欲开口。好一会儿,他才道:“是齐国的事儿。飞马来报,刘齐废太子刘琮,脱走华亭已有三月,遍寻不得。这两日,方知他带了一干前朝老臣旧将,扯了‘匡复刘齐’的大旗,意欲在召城重立旧朝。”   姜灵洲听了,懵了一会儿。   一瞬,脑海里便涌现出个似远似近、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男孩身影来。那男孩也不过八|九岁稚弱年纪,面孔生嫩得很。   “灵洲,等你解开了这道双极数九连环,就把它还给我。届时,我便应你一个心愿。”那男孩嗓音脆生生的,如盈玉珰。   提起刘琮,姜灵洲便只能想到这个半大的孩子了。他后来似是出落为了清俊温雅的偏偏君子,宫宴与生辰礼时,她也匆匆一瞥过,只知道他长得颀长丰润、风姿如玉,若非他身世坎坷流离,定能得华亭贵女竞相追逐。   不如说……   如她父皇并未入主华亭,刘琮身为刘齐太子,生得如斯模样,又擅书画、长辞赋,定然会是一位令人惊叹的天之骄子。   只是运命从来弄人,刘齐王室骄奢淫逸、税赋奇苛,以至于民怨纷纷,最终齐国大乱。便是没有姜灵洲父皇带兵入主华亭,也会有他人来推翻这刘齐王室。最后,刘琮终究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若刘齐只是个贵介文人,便是有一身不折清骨倒也无妨,可他偏偏是太子。姜灵洲的父皇重名声,这才效仿周王封商,让刘琮当了个手无实权的安庆王;若是其他人入主华亭,保不准刘琮两岁时便已丢了性命。   说来说去,也只得道一声“运命无常”。   可那些都已与姜灵洲无关了。就算是在姜灵洲出嫁前,她也未曾见他一面。   萧骏驰见她久久不回神,便戏谑道:“怎么?王妃想着幼时竹马,想的入了神,忘记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   姜灵洲听了,便踮起脚来,用手指抵了他的眉心,道:“少说这种玩笑话,妾身是那样的人么?……妾与那安庆王,不过是年少不知事时一起读过书、玩过风筝,再长几岁,便没再说过话了。”   顿了顿,她又觉得不大对劲,问道:“王爷怎么对妾小时候的事情,这么清楚?”   “既然是要娶你,当然是要把你了解得清清楚楚,”萧骏驰笑说,“我知道王妃从小就得宠爱,和华亭宫里的二公主不对头,喜好读书写字,因为‘不大守规矩’被你母后罚过三回。”   姜灵洲微愕了一会儿,小声说:“妾与那二妹妹,也不是不大对头。是她年岁还小,有些不懂事罢了。妾也从不与她闹脾气。”   “是了是了。河阳公主最是谦谨忍让,实乃大齐女子表率也。”萧骏驰携了她的手,朝房间去了,“刘琮复国一事,你倒是不用担心。你那父皇与皇兄俱不是软柿子,没道理让刘琮白白得了便宜。更何况,上回你父皇作势点了个兵,现下还没把你叔叔叫回华亭去,那可不是虎视眈眈对刘琮?”   姜灵洲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可安庆王……刘琮也非蠢人,又怎会做毫无胜算之事?若是他向魏求援……”   她说了这话,抬眼就看到萧骏驰一脸复杂。   他默然一会儿,无奈一笑,问:“这大魏的玄甲军在为夫手上,莫非王妃觉着,为夫会借兵给王妃的小竹马,助他称王称帝不成?……那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他这一说,姜灵洲也低低笑了起来:“王爷瞎说什么呢?你要是再‘小竹马’、‘小竹马’的喊,妾就将那莲蕊、红梅两姊妹喊来府里,夜夜服侍王爷了。”   笑完,两人便各自回去歇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怀孕的时候,就想下一章开头就“九个月后,孩子生了”……   啊_(:зゝ∠)_ 第63章 吹红豆   又过了一段时日, 日头渐渐冷了。萧萧秋风渐起,枫叶荻花都一道儿飘落。   连着数日,萧骏驰都发现傅徽心不在焉,时有做错事的。他虽从前是个犹豫性子,但也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不由便仔细留了心。   这一日, 他又撞见傅徽在屋檐下发愣,手里一瓣叶子已被揉得发了蔫。于是, 萧骏驰便问道:“子善, 最近你这是怎么了?常常心不在焉的。”   傅徽愣神了好久, 才转过身来, 歉然道:“属下有愧,但着实无什么大事, 谢王爷关心了。”   “子善, 你可瞒不过我。”萧骏驰沉声道, “你必然是心底有事。”   傅徽又默了一会儿, 这才释然道:“真真是瞒不过王爷。可是,说来也确不是什么大事,徒惹我一人心烦意乱罢了。王爷听了,反倒要笑我小家子气。”   “说说无妨。”   于是,傅徽便取出了一个开了口的香囊来,原来是从前宋采薇亲手制了赠给他的。   他用拇指捻着那香囊,道:“从前徽与王妃、采薇一道去了广果寺,那时采薇抽了一道签文, 写的是‘东风裁绳催人去,何须强留江上音’。如今她送我的香囊便被割断了系绳……多多少少,有些不安罢。”   萧骏驰听了,果真失笑。   这确实是一桩小事,可落在有情人眼里,便成了须得紧张的大事,难怪傅徽成日心不在焉。   “这还不简单?让采薇再给你做一个不就行了。”他道。   “当日去广果寺,采薇也听到了那签文。她生性敏感聪慧,要是知道了我这香囊断了绳子,是一定会多想的。”傅徽说着,竟叹了一口气。   萧骏驰听了,也没甚麽办法。   “唉,这年轻人情情爱爱之事,本王也不晓得该如何说。”他学着傅徽,悠悠叹了口气,“毕竟本王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儿,就直接娶上了王妃。……本王,不是在有意炫耀,子善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萧骏驰便踏着一地未扫秋叶,慢悠悠离去了。   傅徽望着他的背影,墨眸微动。布着疤的手指不自觉动了起来,将手心攥着的那片叶子撕扯为一团细齑似的碎片。   他有心事,脚步声便格外沉一些。   即使近了宋采薇的闺房,那脚步也未曾轻起来。   忽而间,他便扫到了一缕艳丽红色,原来是宋采薇听见他的脚步声,已早早地倚在了门框处,微微翘首,面露希冀之色。令傅徽讶然的是,她松松发髻上插着的,却并不是那枚姚夫人留给她的蕉叶缠丝银簪,而是傅徽亲手刻的木簪。   为了这枚簪子,傅徽割破了自己的手,留下了不知几道疤痕。   “采薇,你……”傅徽望见那簪子,心底有些暖融。   “傅大哥近来有心事吧。”她拨弄了一下那枚发簪,轻声道,“从太延回来后,便一直是心事重重的,脚步声也不似往日,竟如换了个人似的。所以……”话到最后,她垂了眼帘,羞红面颊,再说不出话来。   傅徽当然懂她的言下之意。   为了让他解开心下愁闷,这才摘下了一直不离身的发簪,换上了傅徽手制的木簪。   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只因傅徽说了句“你若穿红,我便好快些找到你”,便摈弃了其他裙衫,衣箱里压着的都是或深或浅的红装。   ——可是,可是。   他所烦忧之事,又岂是这一枚发簪能解的?   宋采薇微抬了头,小声问:“傅大哥,采薇这样……好看么?”   他点了点头,道:“好看。”   面前女子笑了起来,如那河川上一株飘零白萍,清秀渺小,却又惹人怜爱。虽为无根浮叶,只得逐水而流,可落在有情人眼里,却能入诗入画,与梅兰竹菊同纸而存。   “天色已然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最近天冷,待在外头容易着凉。”傅徽道,“我吹一曲,便回家去了,明日便会万事皆好,你不用担心。”   宋采薇点了点头,背过身回屋里去了。   天上微星垂下霁色冷光,满院萧瑟荻花,宛如狼藉翠娥。傅徽摘了一片叶,靠在墙边,慢悠悠地吹起了《红豆》。虽是简简单单的相思之曲,可和着今夜无月之夜,竟显得有几分孤寂凄清了。   《红豆》幽幽吹了三回,夜霜初上,万籁俱寂。傅徽垂下手来,望向天户。   忽而间,他身后响起了锐器破空之声。傅徽擅武,反手便将手中叶片当做武器掷出。绵软一片叶被他注入气力,竟有了削铁断钢之力,硬生生阻下了那几枚暗器。   叮当一阵乱响,数枚银针坠落在地。   “傅徽,既你一身功夫未退步,那为何你回竞陵已如此之久,还迟迟未能取来河阳公主?”   伴着这银针坠地之声,则是一道曼妙女子嗓音。   那女子悄然落在庭院之中,脚步轻软无声。她披裹着一袭艳纱,深邃眉眼俱被掩在那方纱丽之下。不过,那蔚蓝的眸里,倒是盛着满满的嘲讽之意。   傅徽见了她,负手而立,低声道:“掳走竞陵王妃,于魏无益。徽从来只遵从女使之言,旁人的命令,请恕徽概不听从。”   披纱女子冷笑一声,道:“哦?只听娜塔热琴的,不听祭司的?我倒是不知,祆教上下何时冒出来这么多不听话的东西了。”   傅徽掸了掸衣上薄尘,面色如旧,语气不改:“火祆本为善教,主张的是一个‘善’字。若非大祭司争名逐利,也不至于让祆教落得如今下场。女使心善,愿正祆教之名,为何不从?”   这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却惹怒了那披纱的蓝眸女子。   “傅徽!你莫不是在这竞陵王手下待久了,便忘了毫州王与大祭司的的知遇之恩了罢!”那披纱女子叉着腰,声音里透着一分野蛮傲慢,“若非毫州王惦念着你还在这竞陵王府里还能有些用处,你以为你还能与萧骏驰称兄道弟?做梦做得久了,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只可惜,她虽话语狠辣,傅徽却全然面色不改,竟大有直直离去之意。   女子抬眉,道:“傅徽,你走不了了。”说罢,她用胡语说了一句什么,宋采薇的屋子里便传来一阵响动。继而,身着寝衣的宋采薇,便鬓发散乱、满面浑噩地押了出来。两个胡族女子扣着她,将一把匕首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看见这一幕,傅徽始终淡然如水的面庞,终于裂开了冰面。   他一横左手,低喝道:“何必伤及无辜?!你要河阳公主,与采薇何干?”   披纱女子娇娇一笑,声有得色:“若非如此,你又怎肯乖乖替大祭司卖命?”   傅徽胸口鼓动不停,他眉尖动了几下,视线扫过宋采薇面庞,这才狠下心来,道:“你松开她,我便应了你。”   宋采薇无法视物,可却能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听闻那几句话,她的心里已然有了一阵不安,面上是焦灼之色。   傅徽深呼了一口气,快速道:“采薇莫要忧心,我不会让她们伤了你。”   熟料,那瞽目女子,却愣生生地说出一句令傅徽始料未及的话来:“傅……傅大哥,采薇心底……有些不安。不知,采薇赠给傅大哥的那枚香囊……断了么?”   这一句话,让傅徽无从回答——香囊已经断了,那句“东风裁绳催人去”,怕是要一语成谶了。   他勉强笑笑,道:“没有,我还贴身佩戴在身上。采薇,你不用多想,此事我会处理妥当。”   披纱女子轻笑了一阵,手指捻着纱帛一角,声音慢悠悠的:“看不出来,傅公子还是个大情种。也是,我们祆教贯出这样敢爱敢恨的人儿。只是,若你不服从祭司之命,这娇娇俏俏的宋小姐,怕是也回不去了。”   傅徽的手微微攥紧了。   ——为了防止宋采薇落入贼人之手,萧骏驰才会同意将她一介未婚女子养在府上,也算是勉强对得起当年姚大将军托孤。只是,未料到,这严防死守的竞陵王府,竟还是让祆教寻到了错漏之处。   “今夜我就动手。”傅徽蹲下身去,捡拾起那枚被他当做暗器用的叶片,纳入袖中,又道,“不过,若你们伤了采薇一分一毫,那谁也休想得到河阳公主。”   他相貌温雅,可说这话时,却字字铿锵,犹如一把匕首,叫人心底一寒。   说罢,傅徽抬脚就要走。   “傅大哥!”宋采薇急急地喊住了他,声音里有着凄惶之意,“你……你不会对王妃娘娘动手的,对不对?对不对?”   傅徽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顿。   披纱女子见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笑嘻嘻道:“宋姑娘,这是好事呀。这说明你在这男人心里头,地位要高过那竞陵王夫妇,还有这大魏家国呢!”   “傅大哥——”忽的,宋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尖锐得有些可怕。接下来的声音,竟然在悄悄地发抖,“傅大哥,从前你就一直想要摘下我的发簪。你想要的,根本不是我戴上你做的簪子,是不是?你想要的……是我发簪里藏着的东西,是不是?”   夜风渐冷,傅徽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傅大哥——”   宋采薇一声未喊出口,便被身后人以手刀击晕。   |||   傅徽穿过王府,沿途兵卫见到他,皆低首退避,恭敬有加。他一路穿行过走廊,直到在书房前停下。书房里还亮着灯,显然是萧骏驰依旧在处理公务。   “王爷,”他扣了扣门,道,“月色难得,徽想与王爷小酌一杯。”   屋里静了一会儿,便响起脚步声。继而,门便嘎吱开了。披着外衫的萧骏驰靠在门口,道:“子善,你再犯傻也不当是这样的,竟然忘了本王不大爱喝酒。”   “……是。”傅徽一愣,失笑了,“是徽最近鲁莽笨拙了。”   萧骏驰招了他进书房,合上了门扇。傅徽在圈椅上坐下,便见到脚边堆了一些文书。他从前是做惯了这些事的,便自然而然拾起这些文书来,提笔圈圈点点。圈椅旁的小案上搁着一副备用笔砚,就是萧骏驰为他备下的。   书房外静悄悄的,并无声响,房内也唯有笔尖摩挲之声,偶尔响起两人一问一答之语。   “王爷,费先生从太延寄来的这封信当如何处置?”   “搁着便是,费先生自个儿会拿主意。”   “钟家这封秘信,就当做不曾收到罢。”   “甚好。”   “胶州陆家怕是又有些小心思。”   “还能做什么?本王扶了个嫡女做皇后,陆家其他的女儿也想做个贵妃玩玩?”   半个时辰后,傅徽搁下笔,微微活动了下肩颈。萧骏驰看他折腾完了手上的文书,这才道:“有劳子善了。若非有子善在旁处理这些杂务,怕是本王一个人要忙到地老天荒。”   傅徽捏着手腕,低声道:“日后若是徽不在了,王爷也可重用枕霞。他虽有些顽劣,但于政见之上,却有几分眼光。”   “这话说的,倒像是你明日便要走了似的。”萧骏驰一理披在身上的外衫,不以为意,“本王与你未来娘子、大哥都在此处,你又能跑到哪儿去?”   傅徽闻言,愣了一会儿。他注视着案几上微曳烛火,那火光微微晕开,在他眼里似一团黑夜明星一般。许久后,他才喃喃道:“也是,也是。……仔细想来,徽与王爷在军帐间相识,不知不觉,已有近十载了。”   听他提起往事,萧骏驰也道:“是啊。当年我大哥便同我说,待我接手了玄甲军,也当有几个可共生死之士才是。我大哥有姚用,我有你与枕霞,何等幸哉。本王还与王妃戏称,这天下谁都可背弃本王,独独子善与枕霞不会。”   说罢,萧骏驰便低笑起来。   “是。”傅徽用手玩着那片萎了的叶子,慢慢道,“这十年来,徽也给王爷添了不少麻烦。若非当年我与霞弟一句玩笑话,也不会惹来梁妃之事。还望……王爷勿要怪罪。”   “这算什么事儿?”萧骏驰不以为意,“那是梁妃自己贪念不足,总是想着求不得之事,怪不得你和枕霞。更何况,那等年少轻狂的年纪,谁又不是如此呢?只不过一转眼,我等便已不是少年人了。”   傅徽点了点头,仍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玩着那片可怜巴巴、皱兮兮的叶子,萧骏驰看了,蹙眉道:“成了成了,你可放过你手里那叶片儿吧。西宫御渠前的那棵树都要被你摘秃了,如今又折腾起竞陵王府的叶子来。”   傅徽哑然,这才收起了那片叶子,解释道:“先前刚去看了采薇,给她吹了一曲《红豆》。”   “她可好?”   “一切安好,谢王爷关心。”   “你也老大不小了,挑个时日就把采薇迎娶过门吧。”萧骏驰靠在椅背上,声音悠然,“你不早些娶妻,那些竞陵的名门贵女便不会死心。待采薇嫁给你之日,我让王妃替她发嫁,包准她做个风风光光的新娘子。”   “这话,王爷还得与霞弟说道一二。他才是做人兄长的,他不松口,我也娶不了妻。”傅徽的面皮微红,他喃喃道,“更何况……若无法匡复姚家之名,我又怎有脸面娶她为妻呢?”   萧骏驰啧了一声,道:“我看人家倒是一点儿都不介意。你早点娶了妻,生了子,要是争气些,勉强还能与王妃赶上同个日子,兴许还能做个儿女亲家。”   闻言,傅徽又是安静了好一阵子,像是经不住萧骏驰的打趣。好一会儿后,不知怎的,他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如此甚好,都依王爷所言吧。夜色已深,徽就先回去休息了。”   萧骏驰不以为意,披了衣继续伏在案上,道:“早些歇息吧。过两日还要你出去找那应君玉的行踪,这竞陵王府可少不了你。”   傅徽应了是,便退出门外,将那门合上了。   夜色戚戚,偶尔有一声残存的夏虫弱鸣。风已经停了,树影巍然不动。傅徽久久地立在门外,对那合上的门扇深深一躬,口中道:“徽,谢过王爷,十年知遇之恩。”   终于有夜风起了,树影又动了起来,婆娑细碎。   傅徽的声音,似乎也弥散在风中,再不得闻了。   傅徽直起了身,黑色的长发被吹动,衣袍翻飞如云。他并没有朝着王府走去,而是向着姜灵洲居住的楝花院去了。一路走,他一路忆起自己这十数年的所作所为来——   他六岁时便失去双亲,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后来,他被祆教传教者捡拾归教,自此便皈依了这以“善”治教的火祆。   他自幼流离失所,深明百姓之苦厄;虽入祆教,可彼时之祆教,尚以“化疾苦而求善同”为教宗,抚育孤儿,教书习字,再传授其武艺。傅徽一心为国,只想以己之力,换百姓安泰,是以笃信祆教至深。   后来,毫州王忽而力助祆教,向祆教内拨入了一笔豪资,成了大祭司的入幕之宾。自此,这祆教便悄悄变了模样——   不知何时,祆教裂为两派。一派是以国为先,一派却是争权夺势,妄图令教法凌驾于国法之上。最终,祆教令先帝萧图骥身死,因而也惹来滔天大祸,最终在魏没落。   十年前,正是祆教登顶魏国之时,少年傅徽在毫州王授意之下,加入玄甲军。机缘巧合之下,步步高升,最终得以与萧骏驰相识。   此后数年,他与萧骏驰一道出入战场,生死与共、历经恩仇战场,盈了一腔家国豪情热血。他险些忘了,自己本就是毫州王打入萧骏驰麾下的一枚暗桩。   只是,毫州王并未遗忘傅徽。   毫州王知晓姚家一双儿女投在萧骏驰麾下,化姓为宋,便令傅徽接近宋采薇,意在得到她手中所藏之物——   一柄由应君玉所造之秘钥。   那柄秘钥,正藏在姚大夫人留下的蕉叶缠丝银簪中。那枚发簪形制之所以厚重古朴,不似簪,反倒似两股合一的粗大发钗,正是因为其中别有洞天,藏着足以致毫州王身死之物。   傅徽奉命行事,然,却在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再不能拔。   后来,河阳公主远嫁入魏,毫州王为挑拨离间,三番五次对河阳公主下手。傅徽生性犹豫,既不能拂逆毫州王之命,又不愿违背祆教教义,于是,便只能做出折中之事——   虽掳走河阳公主,却又回禀于萧骏驰,望萧骏驰能救出妻子,以保战火不起。   河阳公主在西宫被掳一事,乃是傅徽亲手所为。他假意昏迷,又亲自从背后打晕河阳公主,运出宫外。若不然,凭借傅徽一身精锐功夫,怎至于被区区一根迷针药倒?   河阳公主也定会记得,那掳走她之人连夜驾车,却戴了一双布手套——那是因为傅徽为了雕木簪,在手上留下了数道疤痕。如果不加以掩饰,聪慧如河阳公主,定能一眼识破。   傅徽掳走河阳公主后,自己则孤身返回竞陵王面前求援。他深知河阳聪慧,必能拖上一拖,   于萧骏驰面前,傅徽说他在河阳公主身上留下“一味香丸”,因而才能循着香味找到河阳公主。然而,这尽是无根无据的谎话——所谓香丸,毫不存在。他之所以能找到河阳公主,不过是因为是他亲手掳走了她罢了。   以是,在真假王妃之事中,他才无法借助所谓“香丸”寻到郭世通踪影。   小路走至了尽头,楝花院到了。   傅徽上前扣了扣门,喊道:“蒹葭姑娘。”   蒹葭出来应门,见是傅徽,便揉了揉睡眼,道:“傅将军,这么晚了,是出了什么事呀?……今日又待到这么晚,是在和王爷一道处理政事么?”   “王爷命我来送一件物什,须得由徽亲自交到王妃手上。”傅徽笑了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物。我早点送完,也可早点回去休息。”   蒹葭“噢”了声,便敞开了门,道,“傅将军,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埋了好久的伏笔终于可以慢慢提起来了 第64章 见故人   姜灵洲坐在摇晃的马车里, 眸光低垂。   两道粗粝麻绳,分别捆缚住了她的手腕与脚腕,使得她无法挪动。但,这看似粗陋的马车里却细致地垫了帛绣的软枕与毛皮毯子,暗格下还置了个黄铜小暖盆, 以让室内温暖如春。若非她被缚住双手, 定会觉得这辆马车是接她出游的。   姜灵洲心底虽有几分乱絮微长,可更多的却是沉静冷然。她未喊也未叫, 只是对着车帘外问道:“蒹葭、兰姑姑她们, 不曾有事吧?”   “王妃放心, 不消两个时辰, 她们便会醒来了。”   车帘外传来一道声音,儒雅清朗, 极是熟悉, 属于傅徽。   闻言, 姜灵洲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继而, 她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的脚下,开始回想起方才那短短的一炷香所发生之事来。   事情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呢?   傅徽奉萧骏驰之命,前来楝花院送物。姜灵洲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原以为傅徽替萧骏驰宋的又是一副三岁画像,或是封写着风尘女子名录的信件;可她在外间看到的,却是一地东倒西歪的侍婢,还有傅徽茕茕身影。   “傅将军,这是何意?”她问。   “……王妃娘娘, ”傅徽低垂了头,声音温润一如往昔,“为了腹中骨肉,还请王妃不要伤及己身。大喊大叫、惊扰他人,也是使不得的。徽已犯下大过,不想再伤及萧家子嗣。”   不等姜灵洲将疑问问出口,她就被缚徽制住,又掩住了口。碍于身孕,她不敢随意动弹,只得寄希望于王府侍卫。   可是,王府侍卫又怎会阻拦傅徽呢?   傅徽与萧骏驰有着近十年战场情谊,为萧骏驰出生入死,乃是被萧骏驰的心腹与左膀右臂。他与宋枕霞陪着萧骏驰从一介少年之身,一路走上摄政之位,如今又陪他重归竞陵。   因有这份殊外恩宠,他和宋枕霞从来都是自由出入王府的。傅徽与萧骏驰,便如姚用与萧图骥,又如伯牙、子期,或是羊角哀与左白桃,从来都是知己。   车轮发出吱呀轻响,碾过空无一人、铺满夜霜的石板,向着郡府城门外走去。宵禁巡逻的郡府兵卫,看到来人乃是傅徽,纷纷退避行礼。   姜灵洲知道傅徽的身手很好,若她在此地出声求援,怕是只能惹来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的下场。于是,她没有出声。   待出了郡府城门,她才放缓了声音,道:“傅将军,这是王爷同我开的一个玩笑,是么?王爷又藏了什么事儿,想要我来猜?”   没有回答,唯有车轮的吱呀响声,在耳旁回荡着。   姜灵洲等了许久,都等不到傅徽的回答。她的呼吸略略急促了起来,声音里有一丝不可置信:“傅将军……你与王爷,相识已近十年。我知道你替他挡过伤,也知道你救过我。……十年啊!傅将军。”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无法猜明傅徽的意图。   若说他背叛了萧骏驰,可从前的戏未免也做的太真。十年生死与共,从低微到显赫一齐并肩走了一遍。这样的情谊,又是怎样的代价才可以换来的?   忽而一阵夜风起,将厚厚的车帘吹得纷纷扬起,露出在前驾驶的傅徽来。他脊背笔挺,身姿如鹰,束起的乌发被风吹乱。忽而间,他扬起手,戴着布手套的右手抽了一下马鞭——   这一幕落在姜灵洲眼中,却令她的瞳眸急遽缩小。   这一幕何其熟悉?   她在太延西宫被掳走时,那黑衣人便是这一模一样的姿态、一模一样的手套。便是化成灰,她也无法忘却。   姜灵洲的声音有些颤,她问道:“傅将军,西宫掳走我之人,是你么……?”   厚重的车帘垂下了,遮去了他笔挺背影。傅徽的声音传来时,被夜风吹得有些许模糊了。只是他未回答姜灵洲的问题,只是喃喃说了一些叫姜灵洲听不大懂的话。   “年少懵懵之时,徽以为好运乃天赐之物;若是运道好,便唾手可得。如今想来,方知这所谓气运,都是以物易物,前生便以明码标了价。所谓‘厚生行善’,徽前世之善已然不足,今生之幸,怕也是需要赔了上去。”   之后,他再没说过话。   马车一直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看方向似是往南去了。可出了这竞陵郡,便是齐的国土。傅徽这是要送她去往何处呢?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下。从窗里缝隙看去,是一家凄清驿站。傅徽下了马,扣响了驿馆门,不多时又回来了。他上了马车,手里端了一个木盘,上置热汤与吃食。   “路途绵长颠簸,王妃用些水与热食,好好睡一觉吧。”他说着,便端起清淡的汤水来,慢慢吹温了,姿态温煦。   放了葱末的汤面泛开一阵纹路,他舀起一勺汤,奉至姜灵洲面前,神色谦谨:“王妃大可放心,这汤中无毒。”   姜灵洲默了一会儿,还是喝了汤。   这一路上,若是傅徽想伤她,有几千、几百个机会可对她动手。可傅徽没有,还依旧奉她如主,可见他并不是想杀死姜灵洲。   她现在是有身孕的人,不可与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于是,她依言用了汤食。   傅徽拨暖了黄铜火盆,又为她加了一身粗绒毯子,这才重回去驾车。车轮滚动之声又起,姜灵洲倚在软垫上,竟真的有了几分困顿之意。   要怪只能怪傅徽与她太熟悉,实在生不出“这人是敌人”的想法来。   ——况且,无论出了何事,萧骏驰都会来救她的。   于是,她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怎的,这在马车上的一觉,竟让她梦到了幼时在华亭的往事来:刘琮送了她一串双阳极连环,允诺若她解开,便应她一件事。   那连环虽难,可也不算太难,想必也不是所谓“应家之作”。只费了小半个月,姜灵洲便解开了它。当刘琮问她所要为何物之时,年幼的姜灵洲想了想,道:“本公主现在还未想好,以后再与你说。”   这一等,便是纷纷扰扰的十年。   直至她出嫁的那一日,她也没向刘琮提出任何一个要求来。   也不知那幼时的诺言,如今还作数否?   两三日过去了,傅徽的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上傅徽将她照料得极好,每逢驿站便停,不仅找来使女服侍她洗浴更衣,还找了大夫替她看脉安胎。只是傅徽时时刻刻守在门外,让她无处可逃。   看这模样,傅徽倒是丝毫不在意让萧骏驰查到他的行踪,竟还有大张旗鼓留下线索之意。   马车驶过一道城门,窗帘外传来喧嚣市井之声。那带着方言口音的声音一入耳,姜灵洲便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直起了背,将耳朵靠近了车壁——虽然与华亭官话相去有些谬误,可这却是确确实实的齐国方言。   此处竟然是齐国。   傅徽竟然带她返回了齐!   叫卖、嬉闹之声与马车外掠过,不绝于耳。那颇为熟悉的乡音,令姜灵洲心底一时百感交集。她远嫁去魏,本以为这一世都不得回齐。未曾想,竟在这等情况下归来故国。   马车穿过了几条小巷,在不知何处停下了。   有人问到:“可是祆教来使?”   继而,那马车便继续走了。最终,傅徽终于撩开了车帘,解开束着她双脚的绳子,躬身道,“王妃娘娘,烦请下车,前两天刚下过雨,路有些滑,万万小心一些。”   姜灵洲放眼望去,却看见这是一处旧朝宫苑。它本应当是破败的,不过却新刷了红漆、铺了琉瓦,看上去有些焕然之美。所见之处,乃是红墙绿树、长砖玉阶。不过,与华亭皇宫相比,这处前朝行宫却算不得什么。   傅徽送她至一处宫苑,便退避了。   这宫殿极是敞亮,雕花木窗分开雨后初霁之晴光。帘缀珠珰、壁饰泥椒;帐蹙金龙,翠幕窣地,一副宛然华美模样。   她走走望望,却见到窗前案几上,搁着一排朱云毫笔并青山松墨,都是她从前在华亭揽芸宫中惯用之物;翠幕旁的木架上,悬置着一袭仿若金缕织就的霓裳羽衣,竟也与她在华亭揽芸宫中摆设一致。   一瞬间,她竟以为是萧骏驰又折腾出什么花样来戏弄她了。   可萧骏驰又是怎么知道,她少时曾穿着这轻薄羽衣,于父皇寿诞上翩翩献舞一事呢?   所以,应不是萧骏驰。   红漆柱下,立了两个婢女,垂头静气,并不言语。她们见姜灵洲久久立在原处,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道:“奴婢染紫、澄碧,见过河阳公主殿下。”   姜灵洲闻声,侧过头去,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回殿下,奴婢二人是在这鱼藻宫内侍奉您的。”染紫答道。   “侍奉?”姜灵洲挑眉,道,“替何人来侍奉我,又是在何处侍奉我?”   染紫显然是被训教过的,答得有条不紊:“这些事,公主殿下日后便知道了。近来,主子在忙些别的事。日后,殿下定有机会见过那位大人。”   虽是答姜灵洲的话,却也和未答话没什么区别,什么有用的都没说。   姜灵洲四处走了走,见这宫殿倚水而建,风光极好,却只有一处门。那门外重兵把守,凭借她弱质女流之身,是决计出不去的;更何况,她也不能损碍了腹中孩儿。   正当她反复看着窗外湖光山色之时,忽听得一道悠长竹音,是那熟悉的《红豆》之声。这竹音犹如平湖微波,能让观者心渐静谧。她听着《红豆》,心思也渐渐安定下来。   既对方无意伤她,她便暂且只管坐着养胎就好。   傅徽这一路大张旗鼓的找侍女、住驿馆、请大夫,她不信萧骏驰还会发现不了她的踪迹。   |||   染紫与澄碧被调|教得极好,平素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叫人几能忘记了她俩的存在。做起事来,也是手脚勤快、稳妥得当;染紫擅梳发,能挽各式玲珑发髻;澄碧好眼光,会挑各色衣衫收拾。服侍她的时候,也甚为细心。姜灵洲现在有些挑厌饭食,她们便仔仔细细地记下了姜灵洲吃过什么、用过什么,次日再命人精心烹调了同样的食材来,只望她多吃一口。   将她们送来之人,想必也费了一番苦心。   即便齐国在南,天气也是日渐严寒的。姜灵洲来到这鱼藻宫时,已是深秋时节。从雕花窗扇望出去,便能见到一山半凋树木;住了未多久,那满山的枝叶便光秃秃的了,格外萧条。唯有山下的如镜湖面上,尚转着几片飘落的叶子。   姜灵洲有空时,也问过染紫与澄碧,她来此处是为了什么,这鱼藻宫的主人家又是谁;可这两个婢女将谜底掩得严实,从不会轻易吐出答案来。   “公主隔些日子便会知道了”、“以后公主定然会见到的”,便是她俩最常说的答案。   得不到答案,姜灵洲觉得索然无趣。   好在,这准备宫室之人倒算是悉心,案格上摆放的书籍无一不是她从前爱看的类型;有史书传记,亦有风物游记,拿来打发时间也不错。若是实在无聊,还能在窗前练会儿字。   姜灵洲素来有在晨间写大字的习惯,写了七八日后,她便见着那一叠宣纸下,压着一张字,上书两句诗,写的是“旭日初落近螭头,满阶素光映红衣”。这是两句未完的残句,字迹细瘦隽永,如柳枝长舒。   不知怎的,姜灵洲看到这句诗,心底便隐隐冒出一个人的名字来。这名字令她有些心烦,她竟极是暴殄天物地将这张诗粗暴团了起来,随手掷出了窗外。   每夜入夜之后,天色昏沉,鱼藻宫外定然有吹竹之声响起。一曲《红豆》,反反复复,不知吹彻了多少个难眠之夜。   日子一点一点过去,姜灵洲原本坚定的心底有些动摇了。   若是此地在魏,那萧骏驰怕是早就掘地三尺,将宫殿的主人翻了出来;可是这是齐国,纵使萧骏驰还未被削权,仍是那个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也无法将手伸入齐国来。不然,她的父皇与皇兄准会让萧骏驰好看。   偏偏这宫殿的主人迟迟不露面,叫她也无计可施。   若是真见到了主人家,兴许还能凭着她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别人回心转意。   眨眼间,日子又严寒了一些。这座城飘起了细细小雪,窗外的山林覆上了薄薄霜色,像是盈了一层纯白羽毛。她的月份越重了,因此,除了每日吃食之外,鱼藻宫里还会来一位老大夫,替她安胎看脉。   每日的生活都是重复枯燥的,这多少有些惹人烦。   终于有一日,这处宫阙里有了哪里不同——   姜灵洲正站在窗前,望着山下湖水之时,忽听觉礼乐之声。那礼乐之声庄重而盛大,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之意。板弦声里,混着礼官奏时之声,显然,这是一场婚典。   鱼藻宫里,虽能听见那遥遥往来的热闹之声,可宫殿里却是极清冷的。就算推开了窗户,也只能看到满山飞雪罢了,见不到一丝一毫喜庆的红色。   姜灵洲问染紫:“这是鱼藻宫的主人娶妻了?”   染紫答道:“公主以后就知道了。”   姜灵洲微蹙眉,道,“这主人家真是好生无礼,把我掳来,自个儿不露面,却痛痛快快地娶妻去了。真不知道娶的又是哪个倒霉姑娘?”   染紫又答:“公主以后就知道了。”   这染紫像是个泥巴人偶似的,来来去去只会说这句话。萧武川养的那只鹦鹉还会变着法子说句“倾国倾城”呢。只可惜,她却不能开了宫门,把这个染紫也放出去。   入了夜,那丝竹喧嚣之声终于淡了下去,宫阙复归了宁静。她推开窗,便看到湖面上依旧一片细雪乱舞,满山都是皑皑皎白之色。一轮如盆满月高悬在天户之中,散发着柔和光辉。   她抚了下腹部,喃喃自语道:“春儿啊春儿,若是不巧,你在此地出生,也不知道该算你是魏人,还是齐人?”   转念一想,这孩子既有萧家血脉,又有姜家血脉,真可谓是天生贵胄了。到时候,也不知该继承父王的封地,还是母妃的封地?   论大小,当然是竞陵郡更大些的;但她的河阳邑却胜在良田丰饶、土地肥沃,乃是一块天府之地。若是坐拥此邑,以后自然是吃穿不愁的。   春儿如是个女孩,以后封个“河阳郡主”之名,倒也是不错。然后,她便可教她读书习字,跳舞弄筝。   也不知会生得像她,还是像萧骏驰?   萧骏驰身上可是留着草原羌部血脉,若是孩子长得像萧骏驰,岂不是也会如格胡娜那样五官深邃、明艳动人?   若是如此,那也不错,可令萧骏驰教她骑马射箭,做个武功太延第一的贵女。只是,性格可千千万万不能变成格胡娜那样,成日里打扮成个假小子模样,四处对着漂亮姑娘笑,那她会疯的。   就在此时,姜灵洲听见宫门开启时的沉闷响声。   她不回头,依旧望着窗外的飞雪,道:“是赵大夫来了么?我今日没什么不同的,开了药便回去吧,我叫染紫去煮了。”   然而,背后却并无人回答。   姜灵洲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慢慢侧过头去。终于,她见到了自己身后的场景——   宫门大开,门外是白玉长阶铺着落雪与月华。夜色如溶,满月溢辉。一名男子立在洞开门前,着一袭大红礼衫。那红似焰色,又如画上丹朱,刺目得很。他的肩上落了雪,化开的水濡深了大喜的礼服。   姜灵洲的目光,自那男子的宽袖处向上掠去,终于看到他略显苍白文秀的清俊面容,还有束以玉簪的乌黑长发。   姜灵洲的口微微一张,又合上了。   ——果然,他还是如她印象中一般,似皎洁月辉,又如风中萧竹,透出一身隽雅清贵来。   她勉强露出个浮在表面的笑,声音涩涩的:“安庆王,今日是你大喜之日?那还真是恭喜了。”   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与刘琮重逢。   刘琮向前踏了一步,姜灵洲便向后退了一步。于是,刘琮便站定了,再不向前。他掸了掸衣上落雪,声音平和,宛如无澜静池:“河阳,我只是来与你说几句话罢了,不用如此忌惮。”   “想说什么?”姜灵洲问,“大喜之日,你不在洞房里陪着新娘子,却跑到我这个妇人处,叫人看了难免笑话。”   “我……”刘琮慢慢低了头,从袖里掏出了什么,原来是个被揉皱的纸团。他将那纸团慢慢展开,露出不成痕迹的两句字来,声音清浅,“我只是来与你说,这两句诗还未作完,你便急着扔了。应当还有两句的,是你在华亭出嫁之日,我推敲作出——‘水精玉蝉拨弦手,嫁与瀚海劝狄酒’。”   姜灵洲见他果真没有再向前踏一步,绝不逾越雷池,这才微微向前,道:“安庆王文采果然不输当年。……快些回去陪着新娘子吧。”   刘琮扯了扯嘴角,俊雅的面庞浮出一层苦涩来:“她怕是不大想见到我的,听闻嫁来召城前,她曾两度逃跑,最后还是被她兄长捆上了花轿。”   他这说法,让姜灵洲微微愕然。   现在刘琮身份不比当年,将自己姊妹嫁给他的人,必然是抱着要在刘琮身上赌一把的念头。如此一来,那嫁给刘琮的女子也确实毫无幸福可言。   “所以我想,与其令她看我生厌,倒不如来河阳这里坐一坐,也好过她在枕旁放一把小金刀。兴许雪停了,我就回去了。”刘琮说。   “你娶的人是谁?”姜灵洲问。   “是河阳的熟人,”他答,“大魏贵女格胡娜。”   作者有话要说:  8虐男女主8虐男女主,坚持给他们开金手指化险为夷。 第65章 鱼藻宫   刘琮娶了格胡娜。   姜灵洲微微愣了一会儿, 扯了个勉强的笑,道:“她是个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   口中虽如此说,但她也明白这不过是套话罢了。刘琮复国,不论成与不成, 前路皆满是艰险险阻;稍有不慎, 便会丢了性命。而格胡娜嫁给他,自也会随着刘琮一道辗转奔波, 飘零四方。   门外簌簌落雪不歇, 刘琮一撩大红衣摆, 在桌前坐下。他将那张皱巴巴的诗文勉强抚平, 低声喃喃道:“这句诗里,当作‘水精玉蝉拨弦手’, 还是‘晓黛碧琅拨弦手’, 始终想不好, 拖拖延延便留到了现在。河阳以为如何?”   “横竖都差不多, 但水精玉蝉更顺口些。”她答道。   “好,那就用‘水精玉蝉’。”刘琮笑了起来。   姜灵洲在窗边注视着他,心底有些不可思议——这刘琮大婚之夜跑来她这儿,莫非只是为了探讨这两句诗文么?   安静了好一会儿,刘琮才道:“我看河阳的身孕也很久了,大夫说你脉象稳,这一胎也可能是个男孩儿。这鱼藻宫里吃的、住的,可有不喜欢的地方?”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她声音没什么起伏, “只是在这里乞口食罢了。人在屋檐下,怎可不低头?”   刘琮握着诗文一角的手微微一紧,那好不容易抚平的诗纸又皱了起来。他将目光落向书格,又道:“我挑的这几本书,都是你从前想看又没法子看的。大魏抄本贵,也少存本,你可以在鱼藻宫里用这些书来打发打发时间。”   姜灵洲听了,语气冷淡地答道:“竞陵王待我很好,但凡我有想要的书目,他都会找来。更何况,时过境迁,如今我已经不大喜欢看这些东西了。”   听了她暗暗带刺的话,刘琮失笑。许久后,他才幽然一叹,道:“你也没必要句句话都梗着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竞陵王现在就横军白岭关外,我可不敢随意动弹。”   姜灵洲第一次从刘琮口里听到了萧骏驰的消息,忍不住靠近了他,追问道:“你说什么?王爷……他做什么了?”   刘琮折起了那方诗文,收入袖中,淡淡道:“若是我动了你一根手指头,玄甲军下一刻便会破了召城的城门。”   顿了顿,他望向窗外飞雪,缓缓道:“你父皇当年带兵攻打华亭,城破之日,兵荒马乱。纵使我还小,那日的景象也着实无法忘记。若是再要经历一次城破之险,那可真是折磨人。”   姜灵洲低低说道:“那你乖乖做你的安庆王,不就好了?”   听闻此言,刘琮竟然笑出了声来。   许久后,他摇了摇头,像是在感慨什么:“河阳,我从不知你是个如此天真之人。……我也想依你所言,只做个醉心书画的文人墨客,可是我不能。旧朝文武、父皇部将,每一日都在告诉我,这江山本是我的。若不将其夺回,便是对不起刘家列祖列宗。我又能如何?”   话末,刘琮又是重重一声叹,清俊的眉眼上浮出一层倦意。   姜灵洲哑口无言。   她也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太过天真莽撞了。于姜氏皇族来说,能给予刘琮一条活路,再令他做一辈子的富贵闲王,已经是极大的恩赐;可是对于刘琮来说,却不然。他本就该是天之骄子,是姜家叛兵扭折了他原本的命运轨迹。   可是这成王败寇,又岂是他们这样的晚辈可以说清的?古来争权夺势之事,便没有绝对的正误。若刘琮觉得她父皇是逆贼,那她尚可称刘琮之父荒政失道,乃天下百姓之敌。   “我要匡复刘氏一脉,须得借助魏国兵力。虽毫州王愿助我,可他到底也只是个手无兵权的小王。若想要竞陵王将玄甲军借给我,也只能……劳你一用。”他苦笑了一阵,道,“果真,河阳好用的很。只要知道你在我手上,他便同意将玄甲军借给我了。”   顿了顿,他又道:“他待你……是真的好。你父皇知晓你在魏,却仍要讨要城池;可他知道你在我手上,无论什么无礼要求都会答应。……如此,我便放心了。”   姜灵洲愣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刘琮,你不但要占据这召城,莫非还要一路南下,重夺回华亭不成?”   刘琮撇过头去,低声道:“我乃刘氏后人,别无选择。”   “刘琮,你真是白读了那么多书。”她冷笑了一声,道,“古来举旗夺位者,又有几个是在太平盛世登上龙椅的?天子不失道,你又以何理由攻打华亭呢?只不过是给百姓带来更多苦厄罢了。”   姜灵洲的父皇之所以能入主华亭,便是因为刘齐皇帝昏庸无道,民怨纷纷。渭阳姜氏被逼得无法存活下去,这才成了所谓叛军。而如今天下太平,她嫁去魏,又恰好换来齐魏修好,正是国泰民安、修生养息之时。刘琮要在此时掀起战争,真可谓是……   嫌火烧得不够多。   无论刘琮胜败,苦的都还是百姓。   “我今日不是来同河阳吵架的,我只不过是来坐坐罢了。”刘琮掸了掸衣上融雪,站起了身,道,“我看河阳心情尚好,便不打扰了。有玄甲军在关外,我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你的。”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   染紫、澄碧弯了背,低身行礼:“恭送陛下。”   姜灵洲一听,心里还咯噔了一下——这家伙,在召城竟然已当起了“陛下”。   刘琮离开了鱼藻宫,自有婢女上来为他打伞。那婢女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不去皇后娘娘那儿看看么?今夜可是您的大婚之夜。”   刘琮望向大红的伞面,视线掠过伞外的飞雪,缓缓道:“你把伞给我,让我自己走一阵吧。……皇后那儿,就算了,她不大想见到我。”   婢女应了喏,就将伞交给了刘琮。   刘琮独自持着伞,着一身喜服,于大雪中穿过漫漫宫道。   这召城的皇宫原本是前朝行宫,乃是刘齐皇室夏季避暑纳凉之地,如今却做了他的宫阙。刘齐亡朝时,刘琮才两岁,根本不记得是否来过此处,只是听旧宫人偶尔提起时才知晓,当年的皇后是抱着襁褓中的他来过的。   但是,他的母后生的什么模样,刘琮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城破之日,前朝皇后一把火将华亭宫殿烧了一小半,遗骨都不曾找到。对于刘琮而言,曾经的家人与故国,都像是远在华胥之中,遥不可及。   他穿过光秃的小林,走到了一处静湖旁。虽大雪盈山,湖面却并未结冰,倒映着天上一轮金澄满月,犹如清澈无双的银镜。刘琮见了,便止了步,心底止不住地有什么字眼冒出来。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大抵是与这类似的字眼。   他见到那湖边牵了一叶浮舟,看模样,年岁仿佛比刘琮还要大些,摇摇晃晃的,覆着一身白雪,也不知是不是前朝时一直留下来的旧物。他撩起衣带,跨入舟中,将伞搁在船头,仰面躺了下来。   有月,有雪,有夜,只差一壶酒与一知己了。   只是如今,并无人可与他煮茶论诗,或者红泥醅酒了。   小舟摇摇晃晃的,松了系绳,向着湖心慢悠悠荡去。他将头枕在伞下,双眼斜斜望着满夜空的飞雪,脑海中悠然浮现出过往之事来——   “阿琮,我有个妹子,性格比较……不听话,很难管教,像个小子似的。一会儿她要过来接我,你要是见到了,莫要觉得奇怪。我们姜家的女儿,其实还是很知礼的。”   姜晏然与刘琮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年级小小的男娃娃。他年纪虽小,却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来,白白嫩嫩的面颊俨然一团肃意。两人坐在书堂里,用一本《左传》挡着太傅视线,偷偷摸摸地说着话。   “哪个公主……”刘琮低低问了一声。   “刘琮。”老太傅抚着花白胡须,点了他的名,“卷二可背诵完了?”   “是。”刘琮连忙垂着头站起来,很是流利地背了一遍。   老太傅“啧”了一声,摇摇头,道:“不解其意,囫囵吞枣,终究难成大器。别以为背得好,日后便能成个人物了。一会儿你将这卷二抄读五遍,完了再走。”   太傅话毕,周遭便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嘲笑之声来。那老太傅恍若未闻,摇头晃脑地继续往下讲了。   刘琮沉默地坐下了。   他早就习惯了这老太傅的为难。   课一毕,陪读的姜氏子弟与名门少爷们便嘻嘻哈哈地下学去了。刘琮留下来抄读文书,姜晏然则不太想走,还陪他抄书。   “太子,方才你说的公主,是哪一个公主?”刘琮问。   “噢,是我的亲妹妹,灵洲。”姜晏然答,又暗暗恼起太傅的可恶来,“这老家伙可真可恶,有事没事便找你麻烦,还成天说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流的话,莫非他能通晓未来不成?”   刘琮但听,却不说话。   他年少失国,早就饱尝人情冷暖,知晓太傅也只是得了陛下授意才会如此行事,意在打压他,免得他日后真成了砥柱之材,撼了这姜齐基业。   “什么‘小时了了’?哪个老头子说话这么不客气?”   正在此时,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响了起来。刘琮扭头一看,却见到个粉雕玉琢、似雪人一样可爱的女娃娃,正提着裙摆儿朝这里跑来。虽然年幼,不过她的容貌着实玉雪可爱,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夸一声。   “说我们太傅呢。”姜晏然笑了起来,“你偷偷溜来学堂这,母后没管你?”   “章贵人装病呢!母后忙的很,哪有空来管我?”那小姑娘说话很是俏皮,却也不惹人厌。   诚然,和那些自小就遵着大家礼仪的华亭闺秀相比,这个提裙快跑、钻来男子群聚之地的小公主,确实是有些出格了。但因为大家都是孩子,倒也不觉得有哪儿不对。   “阿琮,我和你说,这就是我常常和你讲的灵洲。”姜晏然得意洋洋地说着,像是在介绍什么珍稀宝物,“她出生时,就得了春官一道卦,说她有‘凤翼攀龙鳞’之象,兴许未来还能做个皇后娘娘呢!”   姜灵洲正在掸着头顶沾到的叶片儿,听闻此言,她也露出个灿烂的笑来。她抬眼时,就看到坐在书桌后的刘琮也望着他,不知为何,他那乌墨似的眼格外亮灿一些。   “凤翼攀龙鳞……是么?”提着笔、正在抄书的刘琮喃喃念了一句,道。   “你做什么呢?”姜灵洲一点都没公主模样,眼巴巴地跑过来看他在抄什么。   “我们先生罚阿琮抄书,虽然他把先生的文书都背出来了,可先生就是不喜欢他。”姜晏然摇摇头,道,“真是麻烦,麻烦。”   “哪有这样的事?”姜灵洲有些愤愤不平,想从刘琮的手里拔出笔来,“我去和父皇说去,或者我和皇兄一起陪你抄。”   “谢过公主美意了。”刘琮却从她的手中温柔地抽回了笔,道,“太子殿下的字比我的好上太多,先生又有一双慧眼,当然能识得我和太子的字迹。”   于是,刘琮便低下头去,继续安静地抄书了。   姜晏然就和姜灵洲说:“在一群陪读里,阿琮的文采是最好的。好几次我看到太傅都憋不住想夸他‘惊才绝艳’,后来还是闭了嘴,还罚阿琮抄书,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真那么会读书呀?”公主问。   “那是当然!”姜晏然拍着胸膛,一副与有荣焉模样。   “那让他借我一些书看看呐。”姜灵洲说。   “……不成!”姜晏然又有些懊恼了,“说了多少次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看什么书呐?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年幼的姜灵洲显然是有些不屑一顾的,对着自己的亲哥哥也露出一点儿幼稚的轻蔑神色来。这样的表情,在大齐的千金小姐脸上可是很少看到的。   刘琮抄书抄得快,过了一个时辰便抄完了,字迹隽秀工整,任凭是谁看了都要叫好。他拾掇笔墨,打算回去休息时,却看到姜灵洲和姜晏然还守在门口。   “刘琮,你不借我本书看看么?”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什么书都成。”   “……成吧。”他失笑了,“如果你皇兄准的话。”   姜晏然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准了,道:“你藏好些,要是让母后知道了,他一定会罚你。我的书都是母后管着,是借不出去的。……说到底,女子读什么书啊!”   那一次,刘琮借了她一本《诗选》。小公主偷偷摸摸自己学着识字不久,书上有七七八八的字都不认得,只得来求助刘琮,问他这一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是什么意思。   刘琮有些烦恼,这书里这么多诗,可她偏偏问的是这一首。   “意思是说,有个女郎叫做静女,在城角等着心上人。……唉,公主,您还小呢,不能多看这个。”他解释不下去了,只得讨饶。   “啊?”姜灵洲一点儿都不懂为什么不能读,“为什么?”   “没为什么。”刘琮很有耐心,道,“春日风大,不如去放会儿风筝吧。”   于是,他便和姜灵洲熟了。   他知道这个小公主表面上乖乖巧巧、温柔端庄,在朱太后、皇后面前极为得宠,其实私底下极讨厌“规矩”这样的东西。她像个野小子似的爬墙头、捉蛐蛐,齐国不让女子做的事,她偏偏要做个遍。什么习字读书、出入三门,令人咋舌不已。   刘琮那时少言寡语,心底却不知说了多少次“这样不成”。齐国国风如此,容不得一个女子大肆挑战礼教。有一次,刘琮终于忍不住教训了她一句,说:“公主,为女子者,当以娴静为仪。……以后,还是莫要偷偷溜出来玩了。”   谁知,说完这句话,漂亮的公主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女孩子的眼泪来的无根无据,也无理无由,说哭就哭,像是六月的天,让刘琮好一阵不知所措、手忙脚乱。最后,还是姜晏然来哄了姜灵洲,亲自把她背回了宫里。   姜晏然背着她的时候,口中还念念有词:“嗳,等灵洲妹妹以后出嫁了,哥哥我也这样背着你,坐到那花轿里头……你要挑个世间顶顶好的夫婿,然后,就让姜清渠那样的臭丫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哈哈!”   为了赔礼,也为了姜灵洲的生辰,刘琮才费尽心思弄来了一道少见的双阳极连环,指望着她好饶恕他的无礼之言。   那几年,是刘琮在这偌大宫闱中最快乐的几年。   偶有闲暇,他也曾幻想过哪一日娶一个如她这般的妻子。他是不敢奢望娶姜灵洲为妻的,但最好是个擅诗文、懂筝舞的平常女子,不需如她一般惊艳人世,却也要才情内敛、蕙质兰心才好。他不要权势,不要帝王之位,只想埋首书里风花、画中雪月,与心爱之人相濡以沫,共度此生。   后来姜灵洲年岁渐长,懂得男女之别,便如刘琮与姜晏然所愿,愈发娴静典雅,几乎不会再展露出那调皮的一面了。区区豆蔻之年,她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温雅,美名惊动了齐国上下。   与此同时,她与刘琮也未再私下二人相处过。偶有言语,也只不过是在有人看着的场合,点点头、说说话,如同从未熟识过,只是萍水相逢的人生过客罢了。   刘琮心下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曾深交,便已擦肩。渐行渐远,犹若未识。   召城的雪愈发大了,风吹着雪点漫天乱舞。忽而一道狂风起,将船头搁着的红伞吹了起来,飘飘扬扬落至远处。没了红伞的遮盖,雪点子便落到了刘琮的眼睫和嘴唇上。   雪是凉的,也是淡而无味的。   湖岸边忽然热闹了起来,是一串宫婢在焦急地嚷着“陛下”。刘琮支起身来,仔细一看,不由失笑。原来是那群宫女、太监以为他想不开了,此刻正急哄哄地抬船来追他呢。   忽而间,在一众宫女见,刘琮看到个高挑的红影。   她穿着一袭大红嫁衣,凤髻上簪着明晃晃的宝饰,一袭累赘反复的衣物恍如火烧。这身嫁衣本该衬着一个端方得体、母仪天下之人,可此时此刻它的主人却简单地撩起了袖口,又扯开了裙摆,大步走到船上,道:“让我来!”   格胡娜顶着漫天大雪,一脚踩在船头。她嘴里叼着发绳,几下就拆了复杂发髻,给梳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儿。接着,她便抡起一串粗麻绳来。抡了三圈后,那麻绳便被抛出,勾住了刘琮坐着的小舟。   见刘琮的小舟被拖了过来,格胡娜哈哈大笑起来:“有什么事儿是难得倒我娜塔热琴的?”   她笑的开心,岸边的婢女们早就惊得变了颜色,大声嚷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竟让皇后千金之躯来做这等事……”   刘琮的小舟被拉近了格胡娜的船,她一脚踏入刘琮船里,用足尖把他的船勾了过来,嘴里嚷嚷道:“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这湖里来干什么?要死也死得远一些儿。”   这些话说的可真是痛快淋漓,却让宫女太监们瑟瑟发抖。   刘琮抖了抖袖上的雪,淡淡道:“只是看这夜色好,便来瞧一瞧。不是有诗云,千山暮雪,只影向……”   “什么山不山雪不雪的?我给你头顶撒把盐巴成不成呐!”格胡娜啧了一声,明艳的脸上露出一层嫌弃之色来,“你们齐国男人就是文绉绉的,鸡毛蒜皮点事儿都要吟诗作赋,忑烦人了!”   刘琮站在船里,竟然忍不住笑出声了。   ……啊,曾想过娶个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的温婉女子。如今,却娶了个恰恰相反的女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明如月……,《短歌行》,曹操   【2】千山暮雪……,《摸鱼儿》,元好问 第66章 射鹤女   格胡娜和刘琮一同上了岸, 宫婢上前打伞,替两人遮雪。不过,这撑伞的行为没什么意义,因为刘琮的肩上早就落满了雪花。   “陛下,可要请大夫来?”侍从焦急地追在刘琮的身后问, “怕是会着了凉……”   “我看不用了罢!”格胡娜提着裙摆, 步子走的大马金刀,口中耿直道, “他这不是浑身上下都好好的么?何必劳烦人家老大夫再跑一趟。”   “皇后娘娘慎言呐!”内侍掐尖了嗓子, 提醒道, “教养姑姑都说了您多少次了, 在外万万要注意仪态,不可提裙而行, 不可让下人见了您的脚, 不可以‘我’自称, 不可面见外男, 也不可与陛下直言……”   一连串的“不可”,说的格胡娜横眉竖目。   “哪儿来的那么多规矩?”格胡娜瞪一眼内侍,眼神有些凶巴巴的,“你能耐我何?我帮你们把刘琮找回来,你们倒没感谢我呢!真是不懂礼数。”   她这话一出,内侍与奴婢们又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苦着脸道:“皇后娘娘,您怎可直呼陛下名讳?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呀!使不得!”   格胡娜的面色上挂满了不耐烦。   她在前走的虎虎生风, 刘琮便跟在她身后。他望着那女子利落飒爽的背影,心里也渐渐起了一层疑惑的波澜——他又是为何娶了这样一个全然不相识、全然不喜爱的女子呢?   他要复国,便需借助魏国之力。那魏国的毫州王与草原祆教来往甚久,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为结同盟,那毫州王便将祆教女使嫁了过来,以证两方修好。   可他又何尝愿意娶妻呢?   不过是避无可避,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至于那格胡娜,好像也是不愿意嫁给他的。听说她来召城之前,曾试图逃跑了好几次,最后被亲兄长捆上了马车,一路找人看着,这才嫁来了召城,做了他的妻。   可拜过堂后,她在洞房里、枕头边,就搁了一把小金刀,痛快直言,说什么“你若敢上床,就阉了你”,令刘琮大为惊愕——他生长于齐,还从未见过如此不明礼数、快意直言,犹如男子一般的女子。   夜已经深了,今夜大婚的格胡娜与刘琮却仍未同枕而眠。格胡娜走到宫殿门口,便拍了拍门扇,道:“丑话放在前头,刘琮,你要是上了床,我可是真会动刀子的。横竖我也回不去穆尔沁草原了,我倒也不在乎在这儿过的怎样。你要休我、打我入冷宫,都成。”   “皇后,你我二人是夫妻。”刘琮蹙眉道,“怎可如此生分?”   “什么夫妻?刘琮,你为什么娶了我,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吗?”格胡娜答。   刘琮安静了一会儿,望向殿外风雪,答道:“皇后,我也是……不得已为之。我乃刘氏后人,被人推向此位,不得不为罢了。……是,不得不为。”   说完这句,他心底忽而有些懊恼了,可他依旧露着那副温俊面貌,不轻不重地说:“若是有的选,我当然愿意做个普通的书生。”   那着一身嫁衣的明艳女子听了,却横抱双臂,冷笑了一声:“齐国男人都是这么虚伪的么?”   不待刘琮问出声来,格胡娜便接着说了下去:“若是你真不想要那帝位,不想遗祸百姓,早就躲得远远的,又怎会这样半推半就地当了个不像模样的皇帝?”   这话,让刘琮有些哑口无言了。   雪落下来,玉阶上铺满了一片银白,纯澈如初生之地。他攥了下袖口,叹口气,道:“我……我是真的,不得不为。”   “省省吧。”格胡娜瞪了他一眼,反手进门去了。她转身那一瞬,束成马尾、不饰珠钗的微卷黑发扬了起来,像是一笔用了拖笔的墨锋似的。哗然鼓起的嫁衣裙摆,犹如猎猎的火焰,真是美不胜收。   刘琮慢慢垂下了眼帘,在门外轻声道:“那我去看会儿书便是。皇后好好歇息吧。”   这么轻的声音,也不知那皇后听见了没有。   说罢,他转头离去。   他与格胡娜说不来话,反倒会两看生厌,还不如回去看看自己喜爱的东西。   刘琮去了藏书阁,在黑魆魆的楼阁里点了一盏油灯,裹着披被翻阅起书架上的旧书来。这儿收纳着前朝皇后网罗来的诸多书籍,有名家传记,亦有儒书注疏,足够刘琮打发时间了。他翻了几册书,便枕在书页上睡着了。   梦飘飘悠悠的,他隐隐约约看见了什么犹如世外宝境一般的地方,那是一片凄冷的雪,覆盖了起伏皑皑的山野。一片连绵佛寺便矗立其上,梵音直入云霄。那寺庙前站着个和尚,斜披着袈|裟,刘琮看着便觉得有些眼熟。   他仔细一想,啊,莫非这就是为姜灵洲批命的和尚?不,为姜灵洲批卦的是春官,而非什么和尚。可是他听那和尚开口说话了,念得是一句“凤翼攀龙鳞……”   没错了,这就是一切执念障缘的起源。   姜灵洲是凤翼,理当攀龙鳞。所以她所嫁之人,应当是天子。   既是在梦里,那便没有什么不可承认的了。虽他潜心书画风|月,在姜灵洲面前以一句“不得已而为之”来述说己身言行,一次次与自己说什么“不求做帝王”,可他骗不了自己。他知自己心底深处,仍旧是眷恋着那天子之座的余温的。   因有了那一句“凤翼攀龙鳞”,他便总觉得只要娶了姜灵洲,刘齐便可光复了。以是,执念就此深种,即使姜灵洲已嫁做人妇,依旧念念不忘。   梦里那和尚又喃喃念了什么,似乎是一句不可多得的佳句。刘琮爱诗如命,连忙想要将那和尚念的诗记下来,只是梦中事终归只是梦中事,是根本记不住的。不消一会儿,那佳句便消匿如烟,再听不见了。   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耳旁喊:“陛下!陛下,您怎么在这个地方睡着了?”   刘琮恍恍惚惚从梦中醒了过来,便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从窗缝里望出去,屋外的雪好像是停了,一片银光素裹、晴初好霁。一个内侍正立在身旁,紧张道:“周大人与秦大人正在等着您呐。”   那两位大人都是前朝旧部,刘琮其实不大想见他们,因为这二人每次都只会期期艾艾说着同一句话,所谓“不敢不报先帝之恩”云云,听得次数多了,刘琮便觉得着实烦人。   可是不见那两人,又不行。于是,刘琮招了招手,道:“请那两位大人进来吧。”   内侍小心翼翼问:“陛下,您不洗把脸再见客么……?”   “不了。”刘琮淡淡道,“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没什么好见外的。且我是什么帝王,他俩心底也知悉得一清二楚,何必在这种小事上讲究?”   ——他算是什么帝王?   ——不过是比丧家之犬更好些的东西罢了。   内侍不敢惹怒他,便将那两位老臣召进了藏书阁。老臣不上前,隔着一道书柜,先痛哭流涕地哭诉了一番先帝之恩,又恳请刘琮务必光复刘氏王朝。最末,则提了一下那魏国的竞陵王之事。   “陛下,现下那竞陵王横兵关外,这也不是个办法。”周大人的声音里透着一层惊惧,“倒不如趁着竞陵王的使节来召城时,就把那竞陵王妃还回去,好让他早些退兵。既他答应了借兵,那就没道理毁约……”   “把竞陵王妃还回去了,谁能保证那竞陵王不背约?”刘琮说,“兵不厌诈,他行军打仗多年,又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唯有竞陵王妃在手,才算是多了个保证。”   “陛下!臣也知‘兵不厌诈’,臣疑心那竞陵王妃一介妇人,又何来威慑之力?”秦大人又道,“我看就算将这竞陵王妃杀了,那竞陵王也不会哀恸。怕是他就在等此时机,好与姜家人来一个左右夹击。臣觉得,那使节是接待不得的……”   吵吵嚷嚷的声音,让刘琮颇为头疼。   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道:“我会考虑的,你们先下去吧。”   周大人与秦大人又吵着走出了藏书阁。刘琮应完那两人,却并未多思虑萧骏驰之事,只是继续翻了下书页。他昨天枕在这书页上睡了一整晚,手臂压皱了书页,他看了便觉得好不可惜,只好叹了一声。   “皇后在做什么?”他问内侍。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好像说是要在内宫打猎呢。”内侍答。   “打、打猎?”刘琮一愣,心里暗叫不好,立刻起身匆匆往藏书阁外走去。   这内宫里哪有什么圈养着的猎物?只有他养在湖边的几只白鹤罢了。他素来爱那“带雪松枝翘膝胫,放花菱片缀毛衣”,也爱鹤那本应鸣于九皋之声,因此养了许多鹤。   果然,待他到了池边,便看到格胡娜正瞄着那白鹤呢。   雪后初晴,满宫素光。琉璃瓦上覆满白银,萎萎蔓草上结着玲珑清霜。身材高挑的女郎穿着一袭宝蓝直缀猎装,耳边别一根白羽,额上系着一小块儿的金护额,双手张弓引弦,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那一瞬,刘琮忽而隐约想起来,他在梦中所得之句是何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原是前人已作之歌,叫他在梦中得了去,恍恍惚惚以为是自己所作了。   风一忽儿吹过来,那池边的鹤陡然扇翅,仰头唳鸣。格胡娜看到刘琮站在一旁,有些扫了兴致,放下弓来,道:“是刘琮啊。”   她还是不觉得刘琮是帝王,因而一直直呼其名。   继而,她看到刘琮的脸,又哈哈大笑起来:“嗳,刘琮,你这脸……你上哪儿睡了一觉,都不知道洗把脸的么?”   她的笑声一点儿也不收敛。齐国女子本就不常在人前露面,便是要笑,也是隔着纱扇、帷幕、珠帘,隐隐绰绰地扬唇一笑,似那五云后的袅娜温婉仙子;而格胡娜笑起来,不遮不掩,直白地将心底的乐意袒露出来,是截然不同的美。   刘琮有些纳闷,走到池水边一照,方发现自己面颊上沾了三四道墨痕,黑漆漆的,很是滑稽。他这才恍悟过来,难怪那内侍要他“洗把脸”;而周大人、秦大人则忙着哭诉,根本不敢看他的面颊,也没指出来。直到在格胡娜面前,才被她的嘲笑惊醒了。   刘琮用手帕抹了抹脸,蹙眉道:“皇后,行宫禁苑,不得射猎。且哪有女人打猎的道理?真是闻所未闻。”   “那是你孤陋寡闻,看的太少。”格胡娜正了下背着的箭筒,鄙夷道,“大魏的女子从小就学这些,练的手上都要起茧子。而草原上的女郎则更是如此,莫说骑马射箭了,就是行军打仗都是要去的。”   刘琮听了,实在想不出来她说的那是怎样一番光景。   竟然叫女人去打仗?真是不可理喻。   “可是这些鹤是我养的。”刘琮一甩衣袖,急道,“鹤有灵性,皇后怎可以它们为猎物?”   “养鹤干什么?”格胡娜一脸不解,“不都是些长了漂亮毛皮的动物么?”   刘琮心底有些挫败,想这格胡娜到底是异邦人,不知事就是不知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鹤,即‘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还没念完,他就发现格胡娜一脸惑色,于是刘琮接下来的话,便哽在了喉咙里。许久后,格胡娜收了弓,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让,我不做就是了。我只求你别有事没事儿就念诗,我最受不了这个。”   说罢,格胡娜便要离去。她走了两步,又折过身来,笑嘻嘻道:“刘琮,听闻你那鱼藻宫里,关了魏国的竞陵王妃,这是真的?”   刘琮的面色,一下淡了下来。   “这些事,与皇后无关。”他答道。   “当然有关,”格胡娜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一点儿也没个皇后模样,“我心悦她,不想她受伤。你把她弄来这儿,是会让她难过的。”   刘琮在心底暗暗道:他又如何不知这一点呢?可是他别无选择。   “我能去看看竞陵王妃么?”格胡娜问,“我和她在太延时,关系一向好。”   “不能。”刘琮拒绝了,“她有孕在身,只能静养。”   格胡娜横叠双臂,打量着刘琮那清俊的面容,“啧”了一声,道:“我看你也喜欢竞陵王妃。你们汉人不是常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君……’”   “君子好逑。”刘琮忍不住替她接了上去。   “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喜欢个漂亮姑娘也没什么。”格胡娜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但是你支支吾吾着不说,还要给自己找借口,去令喜欢的姑娘难受,那就很不像话了。在我们草原上,你这样的男人可是娶不到妻子的。”   刘琮不想提姜灵洲的事。因为如果他否认,便显得有些心虚,不够光明磊落;若承认,则更是不像话。于是他顿了顿,问了件无关之事:“……我听毫州王说,你小时候便去了魏,怎么到如今你还记挂着那穆尔沁草原?”   “你不也记着你的故国么?”格胡娜答道,“更何况,你在一个喜欢的地方待习惯了,便觉着其他的地方纵有千般好、万般好,也不觉得衬自己的心意。”   池旁养着的白鹤飞了起来,掠过宫阙,隐入云间,成了一线灰白之色,竟叫人分不清那是一排鹤、一团云,还是一片雪。   “……皇后喜欢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刘琮不由问。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明明面前的女子丝毫不得他心意,也不是他所爱之人。但他想同她多说点儿话,兴许只是因为两人……同病相怜,都是命不由己之身罢。   “成。”格胡娜一撩裙摆,在池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翘起了腿,“本姑娘就同你说一说吧。”   接着,她就开始细说那穆尔沁草原的往事。部族的火祭、最漂亮的女子、最英勇的男人、满天星河、草原风动、牛羊成群、羊奶与酪酒,竟令刘琮都有些心动起来。   若那草原之民真如格胡娜所说那样淳朴好客、热情单纯,那可真是个人间宝地了。只是可怜了格胡娜,被自己的兄长带着加入祆教,又投奔了魏国的毫州王,自此再也回不去了。   格胡娜说的口干舌燥,便问宫女要了一盏茶。上好的雪尖云雾,她如牛嚼牡丹似的一口饮尽,连点儿茶渣都没剩下。然后,她到:“我和你讲了那么多,你能放我去见见竞陵王妃了么?”   “不能。”刘琮还是这样说了。   他实在不敢放格胡娜去见竞陵王妃。   萧骏驰手上的玄甲军,令他不敢随意动弹。唯有把姜灵洲握在手上,他才稍稍有点儿底。如果没了姜灵洲,他不敢想那竞陵王会如何横扫这小小的召城,又如何将这来之不易的小小复国火焰给一举熄灭。   格胡娜有些扫兴,便摊摊手,回宫去了。她身后跟了一串教养姑姑,捧着衣服、首饰,追着她喊“皇后娘娘”,口中喋喋不休。   “皇后娘娘,您穿上这个先!”   “皇后娘娘,走路不可如此大摇大摆!”   “皇后娘娘,您怎能去打猎呢?”   格胡娜全然不管,比喻得难听些,就像是身后带了一群小鸡的老母鸡似的。她回了宫,却见到门口站着个老大夫,口中道:“老夫来给皇后娘娘按按脉,这是皇后娘娘前两日留给我的东西,不知皇后娘娘可还记得?”   说罢,那花白胡子的老太医便拿出一片翠色羽毛来。   格胡娜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她赠给姜灵洲的羽毛。   她勾起了唇角,了然一笑,道:“是啊,最近听刘琮念叨得多了,总觉得头疼,你赶紧来给我瞧瞧,开两幅方子罢!”   入了宫,格胡娜遣散了婢子、女官,从大夫手里接过那羽毛,道:“是竞陵王妃让你来的?”   老大夫忙不迭地躬身,道:“不敢、不敢,老夫只是奉命送个东西罢了。”   这老大夫是个千金好手,一生悬壶济世,自有一颗冰雪仁心。姜灵洲与他相处了一月有余,日日见他,也摸清了他的性子,便装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来。虽然平时好吃好睡,可那老大夫一来,就是一副唉声叹气的哭丧模样。   老大夫不忍心见她一介孕妇如此伤怀,便劝她早日开解心结。于是,姜灵洲便捧出那羽毛来,说这是皇后所赠之物,她与皇后曾经情同手足,如今却身在二营,因此想要归还羽毛,以示缘断。   老大夫想,只是一枚羽毛罢了,且要送的人是皇后,是陛下之妻,也出不了什么差错。揣着“救人一命”的念头,老大夫便来了格胡娜跟前。   格胡娜接了羽毛,就知道这是姜灵洲要见她。   于是,夜深人静之时,她便悄悄起了身,翻了窗户,往山上的鱼藻宫跑去。一路踏雪分枝,很快便看到那殿前长长玉阶。   那长阶上正有个年轻男人,背着一个箱箩,正一阶、一阶地向上走着。身姿极挺,一副不卑不亢模样。格胡娜及时止了步,却还是叫那男人发现了。   那男人转过身来,行礼道:“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格胡娜惊了一下,问道:“你是何人?这齐国不是不准女子与外男相见么?”   那男子笑了一下,道:“草民应君玉,奉陛下之命,来鱼藻宫给公主找些乐子,消遣消遣时间。皇后娘娘,不妨与草民一道进这鱼藻宫去?”   格胡娜用马靴碾了碾长阶上的雪,嚷道:“你真的是应君玉?少来诓骗人。”   那男子幽幽叹了一声,道:“娜塔热琴,你要与本王说话,也不是在这儿说。万一刘琮过来了,他可是识得那被我捆在园子里的应君玉长成什么模样的,那可就不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出来惹!   【1】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   【2】翻然敛翼,宛将集兮,……《放鹤亭记》,苏轼。 第67章 久别见   此人正是冒名为应君玉的萧骏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傅徽竟会将姜灵洲从竞陵王府带走。傅徽与他多番出生入死,被他予以极度信任,乃是十年生死之交。被这最不可能背叛之人所背叛,饶是谁都无法猜到。   姜灵洲被带走后,萧骏驰仍犹自信任着傅徽, 笃信是有旁人陷害于他。直到昏迷的宋采薇醒来, 对萧骏驰一五一十道出了那夜所发生之事,萧骏驰才强迫着自己相信了她的说辞。   不容多虑, 他便立刻追捕起傅徽来。循着踪迹, 他查到了这被刘琮所占据的召城;只是这召城在齐国国境内, 若他贸然越过国境, 恐怕会惹来麻烦,因而萧骏驰只是陈兵在国境之处, 以图威慑刘琮;他自己则暗自潜入了召城之内。   他原本只是碰碰运气, 谁料竟撞到了受召前来、正要前往鱼藻宫的应君玉, 便将其打晕捆缚在花园一角, 自己则穿上了应君玉的衣物,决定替应君玉去见姜灵洲。   鱼藻宫前的长阶到了尽头,萧骏驰对门口的兵卫捧出一道手谕,道:“草民应君玉,奉陛下之命来拜见河阳公主殿下。”   兵卫检查了一下手谕,又看到萧骏驰身后跟着的格胡娜,连忙匆匆行礼,道:“皇后娘娘, 此处您是来不得的!”   “是陛下让她一同来的。”萧骏驰扬了扬那手谕,道。   那兵卫不敢质疑手谕,只得让出了身后守卫着的殿门。   鱼藻宫的门扇开启,萧骏驰与格胡娜齐齐踏入殿内。室外虽天寒地冷,这殿内却温暖如春,和煦融融。姜灵洲正托着腮打量着窗外的湖景,肌白靥娇,依旧是一副水灵灵的模样,显然没什么亏待。   格胡娜掂了掂脚,便将萧骏驰推到一旁去,出声道:“王妃娘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姜灵洲听到格胡娜的声音,心知是那片翠羽送到了。她转眸一看,见到了格胡娜的身影。她虽嫁了人,却依旧穿着男装,不改洒脱飒爽模样,姜灵洲见了,心下便有了一分释然。   “娜塔热琴……你未变多少。”她望着格胡娜,语气里有感慨之意,“微山门作别之日尚在眼前,未料到如今再见,竟然在这千里之外的大齐。”   “我早与你说过,我要嫁个破落汉人,如今可不是嫁来了?”格胡娜一撩衣摆,利落地坐了下来。额前一缕微卷碎发,在她长而密的眼睫前晃着、坠着。   姜灵洲抿了一下唇,牵起她的双手,道:“我本当问你一句‘过的好不好’,可如今事情紧迫,也容不下我说那些话了。……娜塔热琴,事关我大齐太平、百姓安泰,我不可轻易听之任之,放刘琮毁了我姜家艰辛匡正的基业。在这儿,我能信的也只有你。我知道祆教以‘善’奉教……”   “稍等,稍等。”格胡娜推开了她的手,眼帘一抬,道,“我知道你是个胸有大志的人,但是如今我娜塔热琴想先不提那些,只想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姜灵洲微愕。   “你知道应君玉吧?就是那个擅制作机关锁匣的巧匠。刘琮将他找了来,陪你消遣消遣时光。”格胡娜挤眉弄眼的,仿佛那应君玉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惊喜。   闻言,姜灵洲微微苦笑一下,道:“谢过你了……只是,我实在无心于这些身外之物。”   “不,你必然会感到惊喜。”格胡娜却信誓旦旦地。   “还能怎么惊喜?”姜灵洲松开了格胡娜的手,喃喃道,“难道王爷下一刻便会出现在我眼前么?这又如何可能呢?”   格胡娜不答,只是朝帘后招了招手,让那藏匿起来的男人现出身影来。于是,萧骏驰便移步出了垂帘,朝着姜灵洲弯下了身子。   这男子身影颇为眼熟,让姜灵洲微微愣了一下。虽还未想到面前人是谁,她的身子却已紧了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身旁的红柱,一双眼紧紧地注视着男人,好早点儿看出他的身份来。   “草民应君玉,拜见竞陵王妃。”那男人对着她躬下身,道。   这声音一钻入耳,姜灵洲就立时愣住了。她险些克制不住,就要朝着面前这男人奔上去,却还是按捺住了,道:“免礼,起身吧。”   ——她面前这个男人,虽作布衣打扮,身无锦靴轻裘、美玉明珠,却依旧灿灿生辉,犹如一颗在寒夜里煜煜流光的明月珠似的。那熟悉的容貌与声音,她又怎能认不出来呢?   不知怎的,姜灵洲眼眶微热,竟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她哽着声音,连忙背过身去,用手背抹着眼角,道:“格胡娜说的没错,真是个大惊喜。这应君玉做的东西,我向来喜欢,知我者,唯娜塔热琴也。”   她是在笑的,声音却带着哭腔。这幅又哭又笑、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格胡娜看了好不心疼,连忙用袖子给她揩眼泪:“嗳,你可别哭啊,你哭了我就心疼。”   格胡娜不说还好,她一说这话,姜灵洲的泪珠子便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她婆娑着泪眼,望着格胡娜,道:“都怪你不好,从前在太延时与我千好万好,结果转头就嫁给了刘琮,一声招呼也不打,害的我现在只能哭。”   她被缚徽千里迢迢带来此处,被关在这鱼藻宫里,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心里只想着萧骏驰是一定会来的。而如今,见着了她最想见的人,却止不住地掉起眼泪来,连姜灵洲自己都不懂这是怎么了。   “好好好,怪我怪我。”格胡娜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急匆匆地给她擦泪珠子,“我也不想嫁人呀!只是我大哥太凶悍,亲自操了刀守在花轿旁,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听她这话,姜灵洲破涕为笑。   “染紫、澄碧,你们退下吧。”姜灵洲止住了泪意,恢复平素模样,对两个婢女道,“皇后娘娘也在这儿,你们不必特意看着我,各自去吃茶吧。”   染紫与澄碧面面相觑,不等她俩开口,格胡娜凶巴巴的嗓音就响了起来:“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我这个皇后的话,在你们两个丫头面前还不够管用?信不信我把你们捆在箭靶子上射着玩儿?”   此言一出,染紫与澄碧俱是吓得花容失色,立刻告了退。   婢女退了下去,一直躬身的萧骏驰终于松了口气。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一阵姜灵洲,见她不再哭泣后,露出一张气色极好的俏丽脸庞来,心里便微微一安;待视线落到她的腹部,他那眸光又微微柔和了一些。   他卷了下袖口,道:“想要见一见王妃,还真是不容易,须得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潜入这召城里来。……不过,看到王妃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她被自竞陵王府带走一事,始终让萧骏驰心底有一丝不豫与后怕。顿了顿,他叹一口气,道:“是我对不住王妃,为傅徽所诓骗,让王妃平白蒙此无妄之灾。”   姜灵洲心底有些苦涩,道:“王爷何必与妾说歉?傅将军与王爷十年情谊,骤逢变故,王爷现下必然很不好受,便不需要为此事斤斤计较了。若是白露、蒹葭几个也背妾而去,那妾定然是不会好受的。”   虽然她有意开解,可萧骏驰还是无法抹去心底的后悔之意。好一会儿,他才问道:“那刘琮,不曾对王妃做些什么吧?”   姜灵洲摇了摇头,道:“只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也没做过什么。”   “我料他也不敢。”萧骏驰提到刘琮,眼角眉梢便透出了一分锋锐来,“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本王便敢让这召城自此灰飞烟灭。”   “王爷,那可使不得。”姜灵洲眉眼一肃,“你要动刘琮可以,可是这召城百姓是无辜的,又怎能让他们的故乡就此灰飞烟灭?”   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便听到一旁的格胡娜猛烈地咳嗽了一声。她翘着腿坐在桌后,道:“二位,知道什么叫‘长话短说’么?这可是在别人家的地头上。”   格胡娜说得对,这儿可是刘琮的地盘。萧骏驰只得压下了心底的千丝万绪,对姜灵洲道:“有玄甲军在关外,刘琮必不敢轻举妄动。王妃且安心将养着身体,再过数日,待时机成熟,我便会带王妃从这鱼藻宫里出去。”   姜灵洲匆匆问:“那王爷呢?”   “我还有其他要事需做。”他忍不住走近了女子,用视线细细描摹了一阵她的五官。顾及格胡娜在此处,他没有做出亲密之举,只是沉沉道,“子善……傅徽之事,还需由我亲手做个了结。且若要将王妃带出此处,也少不了他。”   姜灵洲眉心一舒,道:“好,妾等着王爷归来之日。”   萧骏驰听她这话,也无声地笑了一下。继而,他便取下背上的箱箩来,从其中取出了一些机巧玩意儿,道:“王妃先拿着耍一耍吧,总不能白白辜负了应君玉一番心思。他虽助纣为虐,但若能哄得王妃花颜一笑,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姜灵洲伸手去接,那男人却趁机捉住了她的手,一直紧握着,不肯松开。   她皱了皱眉,小声催促道:“王爷!”   只是他依旧没松手,反而说:“得握得紧些,要是摔坏了,那可不好。”   “夜长梦多,还是快些走吧。”她又催道。   只是萧骏驰仍不肯松手。他这幅不嫌麻烦的模样,让姜灵洲心底漫开一阵焦心与幸慰混杂之意来。只是她也明白现在时机非常,她不能跟着萧骏驰一道耍性子。   于是,向来在外人前优雅端方的姜灵洲,从裙下探出了脚,朝他踹了过去。“王爷可以走了!”她眼眶虽红通通的,声却带着些咬牙切齿,“非要本公主踹你一脚才成么?”   佛祖在上,她可是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之事。“拿脚踹男人”这样的事儿,便是小时候不懂事时也不敢这样做的。但她和萧骏驰在一起久了,竟然也有了这样刁蛮的冲动。   萧骏驰连连后退,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他拜一下,口称“草民告退”,行至鱼藻宫门口,又再拜一下,这才离去。   待萧骏驰离开后,格胡娜才慢悠悠地说:“不愧是王妃娘娘,前一秒还能和我谈说国事,下一秒便儿女情长。我就没这样的本事,总是只顾得来一头,因而全然没考虑过嫁人这样的事儿。”   姜灵洲久久地立在原处,似是在望着那离去男人的背影。听闻这话,她便亲自替格胡娜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道:“你先坐着,我要求娜塔热琴的事,还不曾说完。”   “你可别亲自给我倒茶,你还怀着身孕呐。”格胡娜赶忙接过茶杯,“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不想让刘琮复国,但是我也无可奈何。我虽是祆教女使,但因为我不大听话,大祭司已不打算认我这个女使,只等着再选出一个听话的来。”   听闻此言,姜灵洲不由有些挫败。   若是格胡娜也劝说不了,这召城内怕是真没有人可以劝阻刘琮了。如果刘琮一意孤行,陷百姓于战乱且不提,于他自己、于格胡娜而言,也是一场噩事。   “那我再想想法子吧。”她叹了一声,压下心底千般思绪,对格胡娜道,“他待你好不好?你在召城过的可还习惯?你是皇后,理应是这儿最尊贵的女子。”   虽然明知格胡娜这皇后之位可能坐不了多久,可姜灵洲还是这样问了。   格胡娜玩着那被喝空了的茶杯,道:“刘琮啊,对我也就那样儿吧。我是不大习惯这儿的,但先前在太延的那些年也都过来了,再换个地儿待待倒也无妨。只是这齐国的规矩实在烦人,你没见着白天总有三四个老阿婆跟在我身后,说长教短的,真真是要我命。”   听到她那副不胜其扰的语气,姜灵洲心底有了暗暗好笑之意。   “是,齐国便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也受的是这样的规矩。母后成日与我说,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身为女子,便是连跨出后院之门,见一见外边人也是不成的。”姜灵洲说。   “这么吓人?”格胡娜做出目瞪口呆的样子来,进而双膝一放,身子前倾,像是要与她说什么秘密似的,道,“你有空一定要去那穆尔沁草原上看一看,那儿的女子绝不会有这么多的规矩,想嫁什么样的勇士,就嫁什么样的勇士。”   姜灵洲总从她口中听到那大草原,但是她不曾去过,也想象不出来是怎样一番光景。正欲追问时,却听得鱼藻宫门口传来染紫、澄碧脆生生的拜见之声。   “奴婢见过陛下。皇后娘娘刚刚也来了,正在里头呢。”   婢子的声音软软俏俏,却似一记当头大棒,敲得格胡娜天灵颤颤。她登时急急站了起来,撑着额头原地打转儿,碎碎声音里全是焦虑。   “刘琮?刘琮来了!他不让我来这儿的!这可如何是好?”   姜灵洲也微微一愕,未料到格胡娜竟然是自作主张偷偷溜来的。   耳听着那宫门嘎吱开启,属于男子的脚步声已到了外间。格胡娜目光一急,瞥到那大敞的窗口,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离弦之箭似的蹿了过去;一记利索翻身,她便落到了窗外,一手攀着窗棂,吊在了那儿,只余四指攀在那处。   姜灵洲看到她这一番动作,惊出了一身冷汗——那窗可是足有三层那么高,也亏得格胡娜竟然吊得住自己。   不待她做出什么来,刘琮便已哗然撩开了珠帘。一阵玎珰碰撞脆响,霜色长衫的青年便在姜灵洲面前露出了身影。   姜灵洲刚打算好如何应对刘琮那张总是挂满倦意、疲惫与苦涩的面容,想了一圈如何说家国大事与旧日往昔,谁料她一抬头,却看到刘琮的表情和往常不大一样。   他扬了眉,眉角直跳,张口不问姜灵洲,而问格胡娜。   “皇后呢?”刘琮问。   “这……”姜灵洲讪笑一下,转开话锋,道,“安庆王,你又来我这做什么呢?横竖我一介妇人,也阻碍不了那竞陵王的玄甲军。”   可刘琮却难得地没与她提起这些挂心的大事,竟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搜寻起格胡娜的身影来。眼看着他的脚步近了那处窗台,姜灵洲的心也吊了起来。“刘、刘琮!”她大着胆子喊了一声,“你快些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若是换做从前,这话准能让那自幼长大的竹马露出苦笑。可此刻他竟然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便撩起衣袍,弯腰到桌案下去查看格胡娜的踪影,险些要趴跪到地上去。   姜灵洲忍不住插嘴道:“皇后娘娘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怎么不可能?”刘琮起身,摊手道,“你不知道她的性子么?她什么都会做。”   “我可不管那么多。”姜灵洲故意作出傲然的模样来,“你快些走吧。”   刘琮在原地站定了,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继而笔直地将视线转向了窗外。这一眼,让他一下便看见了那只攀在窗棂上的手。   他负了手,慢悠悠步近窗扇,声音是清泉过石般的润澈:“皇后,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格胡娜在窗外吊着,手臂的力量已用了大半。她原本正盯着脚下的粼粼湖面,听见这声音,惊得差点松开了手,好在刘琮伸手拉了她一把。   不轻不重的一握,桎着她的手腕。隔着猎装袖料,却热烫得紧。   刘琮虽扯着格胡娜,她却不想进屋去。   “我……我没干什么。”格胡娜扬起脸来,对刘琮露出一个颇为肆意的笑,“你不是不准我来鱼藻宫么?我这也不算是进了鱼藻宫,是在宫外。我就这样,和王妃说说话。”   格胡娜说的话,可真是一番歪理。刘琮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狡辩。见她如此,刘琮只得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外头危险,你先进来吧,我准你来见河阳就是。”   格胡娜没个皇后模样,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格胡娜闻言,这才翻回了窗台内。又是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地,末了还风轻云淡地掸了掸肩上的落灰。这番身手,让刘琮看得目瞪口呆。   刘琮本是想来问问那应君玉做的东西可对姜灵洲的胃口,如今却已忘了来鱼藻宫的本意为何,只顾着压着心底的恼意,盯着格胡娜瞧了。   他一边盯着格胡娜,一边对姜灵洲道:“河阳,你也不要太护着她。她既嫁我为妻,便也该学学汉人的规矩。哪有女子这样活泼多动的?好好待在房里,坐着绣绣花便是了。”   格胡娜正拂着肩,听闻此言,便飞了一记眼刀过去,道:“绣花?你信不信本姑娘在你身上绣朵魏紫牡丹花?女子也是人,哪儿来的这么多条条框框!真是不可理喻。”   刘琮被她噎了一道,皱着眉说:“你才是不可理喻。”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小书生,要不是有那几个兵卫保护你,我看你连我都打不过。”格胡娜眼神一飘,又嘀咕道。   被她这样一打岔,刘琮已忘了原本来意。他负着手,对格胡娜道:“皇后,你跟我出来。河阳公主在静养,容不得你打搅。”   “什么河阳公主?”格胡娜还想噎他一噎,“人家嫁了人,是正正经经的竞陵王妃,你老喊她‘河阳公主’,又是什么居心……”   见她原地絮叨个不停,刘琮受不住,直接捉住了她的手掌,握在手心里,直直地带她走出了鱼藻宫。格胡娜几度要挣脱,刘琮都攥得更紧。   一路上,他心底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女人的力道为何这么大?   作者有话要说:  是女A男0啦哈哈哈哈哈哈 第68章 有美人   “松开!松开!”   一路上, 格胡娜都在如此喊着,只是刘琮却一直不松手。   到最后,格胡娜恼了,开始骂骂咧咧地说起狠话来,什么“今晚就在你脸上绣一朵狗尾巴花”, 什么“让你也尝尝穿十层八层礼服的滋味”, 这些不知是“幼稚”还是“直接”的话,让刘琮心底又想气, 又想笑。   他在中道停下, 同格胡娜说:“你是皇后, 便只要坐在一旁就够了。明日我要去见两位臣子, 你就在旁边站着,学学什么叫‘温柔娴静’。”   刘琮说的认真, 也打算这样做。   他这二十余年里, 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惹人发愁的女子。只有在碰上了格胡娜后, 他方知自己原也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和气人, 还会怒、还会恼,还会在心底有火气轻轻地灼,像是开了锅的沸水似的。   次日,他便携了格胡娜,到了理政殿。这宫室内外分了三进,碧纱屏后便置了檀木的小茶桌与太师椅,以供人休息。刘琮指着那张太师椅,对格胡娜道:“皇后, 你就安安生生地坐在这儿。要是你吵,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得河阳公主。”   格胡娜本想说“不需要你点头我也可去那鱼藻宫”,但他看到刘琮的面色,只得不甘不愿地坐下了。不过,虽坐上了那张椅,她却依旧翘着腿、托着脸,一副吊儿郎当的市井小子模样,让刘琮心底直叹。   他与这格胡娜,真是冤家聚头。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娶了个妻子,反倒像是要养个千金闺秀似的,从头再手把手教养起。   殿外有了几道零落脚步声,三个人奉召入了殿。两个是早过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一个则是身量矮小的年轻人。那年轻男人蓄着两撇小胡须,其貌不扬,眼神却极是精亮,一双虎虎生威的大眼瞪得如铜铃似的,直如罗刹像上的泥珠子一般,叫人心底发憷。   刘琮见到那年轻男人,心底就有些烦恼。   他父皇留下的一干老臣,个个都是人精之中的人精,油滑狡诈得紧;不然,他们也不足以在那等动荡之年保全己身,在双朝更迭之时还蓄下余力来,苦等多年,候着刘琮东山再起。而在这一干人中,又以手握残兵的贺家最是麻烦。   昔年刘齐亡朝,残兵败将本就寥寥。剩下的精锐,则尽数被归到了贺家手中。现下,那贺家的家主,正是面前这个双目精亮的矮个男人,他唤作贺奇。   贺奇倒是懂得些领兵打仗之事,也小胜过几场;可正是因着他几乎握住了刘家所有的残部,便有些趾高气昂起来,只觉得自己便是刘氏的救世佛祖。这刘齐天下安能匡复,都要看他贺奇的意思,以至于,贺奇在刘琮面前都分外傲然一些,大有平起平坐之意。   最最麻烦的,则是这贺齐性好渔色,为人荒淫残虐;凡有小胜,便让部下屠尽全城,只留下有些姿色的女子,以供蹂|躏玩弄;上至三四十岁的妇人,下到初初长成的少女,都不放过。   刘琮是极不屑这等禽兽不如之人的,可是他手无兵权,虽是帝王身,却也说不上话,无法与贺奇硬碰硬。此刻,刘琮看着贺奇那一双眼四处扫着,心底有些后悔将格胡娜带来此处了。   他正这样想着,那贺奇已经发现了纱屏后有个绰约身影。   那纱屏后的人虽着男装,但肩膀却细细瘦瘦,婀娜有致,看着便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女郎。于是,贺奇便“嘿嘿”一笑,对刘琮道:“陛下不愧是人中之龙,也懂得了女色之妙,竟在此地就……妙极,妙极。”   一番龌龊言语,让刘琮与那两位老臣皆在眼底露出嫌恶之色。刘琮压住心底蔑意,道:“皇后有事禀报,我让她在后候着,有何不可?”   他有意点明格胡娜是皇后,只为让贺奇收敛一些,莫在此地大放厥词。只是那贺奇显然不懂刘琮良苦用心,言语之间,竟然愈发露骨不堪起来:“臣听闻那皇后乃是个胡女,不知滋味几何,可与汉女有何不同?”   刘琮一听,浑身如遭雷击。他只觉得这耻辱迎面泼来,却不得避开。   “贺奇!”他冷着面色,道,“你怎敢对皇后不尊?”   贺奇却并未为他的怒意所退,依旧嬉皮笑脸着:“陛下生的哪门子气?你我二人可不是兄弟?这刘家的江山都要靠臣来打,怎么到了说女人的时候就如此生分?”   贺奇言语之间,全然没有对帝王应有的尊崇之意,竟还妄图与刘琮称兄道弟。   刘琮听了,心底恼极;继而,又泛起一抹无力来——他又能如何?本就手无实权,不过是个随时便会丢了冠冕的伪王罢了,难得还能开罪这唯一会带兵打仗之人么?   他正如此想着,却听到那纱屏轰隆一声倒下了,原来是格胡娜一脚踹翻了屏风,转身便到了刘琮身旁。她转得利索,宝蓝骑装并着那高束乌发一飘,飒爽非凡,别有英朗之美。贺奇见了,眼神不由愈亮,赞道:“果真是别有味道!”   “味道?”格胡娜扬眉,露出一份挑衅神情来,从腰间摸出了一柄马鞭,道,“你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头,叫你再尝不得味道?”   这话说得可一点儿都不客气,贺奇一听,便有些恼。他用舌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分阴仄仄的神色来,道:“皇后娘娘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问问我是谁?”   刘琮眉心一皱,立时将手横在了格胡娜面前,对贺奇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些小小误会,爱卿与皇后各退一步便是。”   格胡娜到底是他的妻子,他总不能不伸手。   若是对弱势女子视而不见,那并非君子所为。   他本想着各打五十大板,好换来个稳稳当当,谁料格胡娜一点儿都不领情。她推开了刘琮的手,上前一步,笑说:“你叫贺奇?好,那我今日就要抽掉你一个‘贝’字,叫你变成加奇。”   她从小便是生长在草原上,无拘无束、自由倜傥,从来是爱恨分明,有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便是嫁来了这召城,她也一点都而不愿改。此时此刻,她竟然真的抽出了马鞭来,朝着贺奇狠狠挥去。   “娜塔热琴!”刘琮喊了一声,连连捉住她的手。   “你松手,”格胡娜挑眉,“还有,谁准你喊我的本名?那只得我亲近的人才能喊。”   “好,格胡娜。”刘琮改了称,道,“这贺奇于我而言,分外重要……”   “你是不是男人?”格胡娜一脸不可思议,“他都欺到你头上来了,你还能忍。你是大王八么?你受得了,我受不了,我这就替你出一口气。”   说罢,她手中马鞭一甩,便朝着贺奇所站直处直直劈去。鞭子快如闪电,刷刷抖裂空气,如同龙尾似地横扫而去。亏得贺奇身手快,这才一把拽住了鞭尾,暗地里道了一声“好险”。   贺奇刚松气,手中一松,那鞭子被抽了回去,又以闪电之姿破空而来,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贺奇的身上,抽得他“哎哟”、“哎哟”的惨叫起来。一边叫着,贺奇还一边嚷道:“这刘家、刘家仰仗的都是爷!你个臭娘们,竟敢抽我!”   “我是祆教女使,这刘家不刘家,关我什么事?”格胡娜笑地欢畅,口中道,“你有本事便与我打一架,看我祆教再不再助你们匡复旧朝?”   虽大祭司已不大想要格胡娜这枚废棋了,可她现在到底还是女使。贺奇一听,便陡然想起了她的身份来,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被抽了几下后,贺奇才心知这异族的皇后不大好惹。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这便有些怂了,道连忙:“是臣冒犯了,请皇后娘娘息怒。”   “这就不行了?”格胡娜讥讽一笑,卷起了鞭子来,“对着你们陛下,也当恭敬点。”   “是。”贺奇连忙说。   刘琮在旁看了,竟觉得心底有一分小小快慰。格胡娜做了他从前不敢做之事、说了他从前不敢说之话,着实解气。偏偏这时候,那穿着骑装的女郎还扭过头来,朝他露出个旗开得胜的明媚笑脸,那笑意真真宛如草原上的太阳似的,极是耀目。   那一瞬,刘琮心底又想到了那句于梦中所得的佳句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后面两句是什么?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   召城的冬夜,寒凉湿润,冷意总能穿透衣领,似细细冰针般浸入骨髓,让人从头到脚都觉得冷,只想缩在温暖的宫室之中,再不出门。   傅徽亦觉得有些冷。   他生长于魏,虽习惯了北方的冷,可那样的冷到底和这召城的冷是有些不一样的;魏的冬季是凛冽寒风刮面如刀,干干燥燥;而这齐的冬季,则像是把人从冰水里湿淋淋地捞出来,每个毛孔都在打着寒颤儿,他不大习惯。   他想在房内多待一会儿,可又实在待不下去。不因别的,只因隔着一道屏风,他能听见那几个在外间侍奉的侍从正在窃窃私语,言谈之间,说的便是他傅徽。   “虽是魏送来的助力,却是个叛子,也难怪陛下不愿用他……又有何人愿意用背主之人呢?”   “既背了第一次,那便能有第二次、第三次,谁知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可轻些声儿!也不知他睡熟了没有?”   “必然是睡熟了。魏人都是如此,一旦睡着,便是雷打也不醒的,半夜还会鼾重如雷。”   傅徽无声地起了身,默不作声地披上外衫。他练过功夫,若是执意要藏起行踪,普通人是绝发现不了他的小小动静的。耳听着那两个侍从依旧在嬉笑,他便悄然地自窗边翻了出去。   甫一落地,那湿湿冷冷的风便吹拂了过来,让他眼帘微微一动。他的脚步踏过覆着松软细雪的地面,留下一道蜿蜒细长的脚印来。   还是这安静的冬夜更好一些。   傅徽靠在一颗树下,张口呵了些许白气。那些渺渺的白烟在夜空中化开了,隐隐绰绰竟好似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侧面来。他不由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个从不离身的破旧香囊——   已经敞开了口儿的香囊,系绳都泛着脏污,可他就是丢不掉。   这是宋采薇送给他的东西,他又怎么能丢呢?   他望着那香囊,便想起那女子的模样与细细轻轻的声音来。从前不觉得,现在在这寂静冬夜里,他便忽而觉得那声音真是好听极了。若是能有机缘再听她在耳旁说一次话,那他便已心满意足。   宋采薇与他说过许许多多的话,他最喜欢她所说的那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正是因着这句她最爱的诗,他也将自己常吹的那曲命为《红豆》。   只是,这冬日里却没什么完整的叶子,可以让他拿来吹曲子。   傅徽收好了香囊,低头在四下搜寻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捡拾起一枚破破落落的叶片来。他用袖口拭去雪粒,放在唇间试了一下音色,这才勉勉强强地吹起了起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悠悠叶声,徘徊于南国冬夜,飘飘渺渺、悠悠荡荡,如无家可归又无处安放的幽魂,辗转难定,弥散四处。   一曲罢,傅徽放下叶片,双目望着面前夜色。   恰在此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从前,本王不懂你为何要叫这曲子为‘红豆’,如今听你一吹,倒能理解一二了。”   这声音沉而内敛,却慢悠悠的,像是夜赴友人之会,不忙不乱地姗姗来迟。   傅徽微微一愕,侧过头,道:“……王爷?”   他口中呵出的白气,在夜色里消弭不见。   萧骏驰捻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淡漠着面色,眸光巍然不动,直直的望着傅徽。他穿的衣衫是月白色的,落了一袭夜色,又垂在积了松软雪粒的草里,似乎已和那茫茫夜雪融作一片了。   “子善,真是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萧骏驰垂下手,问道。   这语气,竟恍如真的在和一位数年不见的老友叙旧一般。   傅徽微微张了张口,又将嘴合上了。他抚着粗糙树干,苦笑一阵,道:“徽何德何能,还能令王爷以表字呼我?一介罪身,已是当不得王爷如此亲近了。”   顿了顿,傅徽又说:“王爷以身犯险,身入召城之内,又特地亲自来见我,不怕我将此事揭发出去,令王爷无法全身而返么么?”   他说的可怕,但萧骏驰却全然不改面色,只是笑说:“本王知道,子善不会。若你真是那样了不得人物,本王就不会来了。”   傅徽心底有几分苦涩,他道:“王爷还真是了解我。”   “子善,本王来你面前,只是为了一件事。”萧骏驰向前踏了一步,道,“本王要你带王妃出这召城。如何送她来,便如何平平安安送她出去,你可办得到?”   傅徽听闻此言,面色复杂已极。瞬时,感怀、苦涩、欣意俱是环绕胸臆之间,难以抒怀。可到最后,他的眼底却涌上了一层落寞之色,道:“事到如今,王爷也不可能再信我。王爷想要做些什么,不妨直说吧。”   萧骏驰无声地笑了一下,道:“我只求这一件。兵家输赢,又或是华亭易主,本王统统不在乎。独独只有王妃,令本王无法置于心外。只是这召城地远人疏,还是要你来办这事才稳妥。”   傅徽低低垂了眼帘,声音渐慢:“徽本当说一句‘力所能及之处,徽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这事须得由徽考虑一番。只问一句,采薇可安好?”   “安好。”萧骏驰答,“祆教要的,只是她藏着的秘钥,要她的人也没用。拔了她的发簪后,便将人留下来了。”   听闻此言,傅徽便松了口气。   他胸中有一股气,想让他张口便答应竞陵王的要求,再与从前一样,与他同生共死。只是他知时过境迁,现在两人已是不可能如从前一样了。千言万语,到了唇边,便化作一句微透着疏远之意的“容我考虑一番”。   他是极想答应的,但是他怕萧骏驰后悔。   为了萧骏驰,他便主动回绝吧。   “无妨,”萧骏驰倒也不怒,只是拂袖淡淡一笑,似是全局尽握手中,“明夜我还会再来,那时,你必然会答应我。”   说罢,他便转了身,朝着宫阙走去。   他不知走了多久,又听见那曲绵长幽幽的《红豆》之声响了起来。   ***   萧骏驰知道,一旦入夜,这召城行宫里就没什么人在外晃悠了,他大可随意走来走去。虽然是座“皇宫”,但到底只是个冒牌货,愿意来此地做宫女、侍从的人,并不多。   不知不觉间,他便走到了鱼藻宫的一侧,那片倚傍着山宇的湖泊旁。   夜色静好,今夜无雪,那连绵山峰上的积雪却未曾融化,仍旧是薄薄一层雪盖儿,似美人头顶一小片柳絮似的。萧骏驰看惯了魏铺天盖地的厚厚大雪,忽而觉得这南方薄雪也有其美处。   他将视线上移,望向了鱼藻宫的窗扇。红木雕花的窗紧合着,透出一缕隐约昏黄的光来。一想到那窗后之人,乃是他的妻,萧骏驰的目光便微微一柔。   忽而间,似是心有灵犀,那窗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人影探了出来,原是姜灵洲倚在窗边,托着腮垂眸望着那夜里湖景。   暖融融的烛光落在她的面庞上,映得她颊生微光。虽隔得远,萧骏驰无法看清她的五官,却愈觉得这样的她极是秀美,便如那隔着云端的仙娥似的。   ……还是个怀了他孩子的仙娥。   姜灵洲看了一会儿那湖景,便低下头。这一眼,让她扫到了站在窗下的萧骏驰,目光里不由有了一层讶色。她朝前探出身子,想要仔细地看一眼,又怕跌了出去,只得紧紧拽着窗台。   ——没错了,那人是萧骏驰。   她微微怔了一下,继而便坐回窗后,提起笔来,匆匆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又趁着染紫、澄碧不注意,将其揉成一团,朝外猛力扔去。   皱巴巴的纸团儿从窗台落下,啪沙一声,便跌坠在草丛里,溅起一小片欲化未化的雪来。   萧骏驰见了,几步上前,弯腰捡拾起那纸团。   在展开纸团之前,萧骏驰心里是有几分期待的——不知这纸团里会写些什么?   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亦或是“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   不过,他也知道,按照姜灵洲的性子,这种词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她最有可能写的,定然是什么“莫要让刘琮坏了这家国安泰”,或者干脆一句“你若借兵刘琮,妾就撞死此地”。   七夕时节,因被萧骏驰骗了,姜灵洲就怨他老记挂着国事、政事,不将她放在心里做头一份;可姜灵洲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有百姓的事儿在前,她堂堂河阳公主,怎会将自己的儿女情长摆在第一位?   他当然是了解这令他无比心仪的小女子的。   可他也知道,如今这当口,实在不适合谈及此事——若是她真写了这些话,纸条又让别人拾见了,那便糟了。   想来,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冒险之事。   终于,萧骏驰展开了那纸团。但见皱巴巴的纸团上,写着个妩媚隽秀的大字,因为墨迹未干便被团起,稍稍有些糊了,但并不损碍他辨识出这个字儿来。   ——豚。   豚!!!   萧骏驰:……   啊,他家王妃的字真是好看极了,妙不可言。这小小一个豚字,真是笔锋利落、秀美而不失大气,有如劲竹抱风、霜菊傲骨,令人望之兴叹,只觉得愧对不如。以“豚”字寄托家国之重思,民生之忧虑,道出人间险恶、艰难风霜,感怀平和之不易。胸有天下,念在四方,不拘于小恩小爱、儿女情长,实乃大国公主之典范也!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500°滤镜开启】下面是阅读理解主观题,这个“豚”字用了什么样的手法,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感情,在文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1】身无彩凤□□翼,……《无题》,李商隐。   【2】两情若是长久时,……《鹊桥仙》,秦观。   【3】相逢草草,……《鹊桥仙》,范成大。 第69章 心底愿   次夜, 傅徽又在原地候着萧骏驰。   他吹了会儿《红豆》,竞陵王便如昨夜一般来了。一如昨夜,萧骏驰布衣打扮,身无锦绣。   傅徽转向萧骏驰,道:“徽思虑一夜, 还是想听王爷决断。”   今夜有小雪, 他的发顶积了湿漉漉雪粒,颀长身影茕茕立在夜色之中, 宛如一盏孤灯。   萧骏驰将手探入袖中, 摸出什么物什来, 递了过去。   傅徽接过, 仔细一看,原是个小巧香囊。里头缝了针尾凤、辛夷和花椒。针尾凤养血辟秽, 辛夷温中走气, 花椒则是……   椒聊之实, 蕃衍盈升。视尔如荍, 贻我握椒。   这是宋采薇做的香囊。   “我同采薇老老实实说了香囊之事,她便连夜又给你做了个。只是现下香料不好找,便用了去年阴干的,因而气味差一些。”萧骏驰负手,慢慢道,“她说,她知你身不由己,必有苦衷;因而, 纵姚家之名未复,也愿意嫁予你为妻。”   傅徽听着这番话,面上表情变了又变。   最终,归于一片略带痛苦的然寂。他深深地叹了一声,道:“徽叛罪之身,已是配不上她了,怕是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   萧骏驰的发间也落了雪,他伸手轻轻一拂,又道:“子善,娜塔热琴常和本王说,毫州王府上有个内贼,常常做些令毫州王懊恼不已之事;可偏偏此人又聪明无比,让毫州王总也抓不得他。从前,本王一直在想着此人是谁。子善如何以为?”   傅徽握着香囊的手微微一紧。   他别开视线,望向一旁寥寥落雪与覆满夜色的山廓,低声道:“徽不知。”   “子善,特意兴师动众、带领玄甲军前往陈王谷迎接王妃之人,是你;房月溪意图谋害王妃,将她送信予毫州王一事告发之人,亦是你。从前本王也不懂,为何偏偏是子善知道的那么多,现下,本王才算是懂了。”萧骏驰又道。   傅徽凝视着那山宇的轮廓,苦涩一笑,喃喃道:“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王爷。徽既不配为王爷之将,也不当为毫州王之臣;既不忠,也无义,真乃无用之人也。”   他说完这话,夜色便归了静寂,唯有细细飘雪慢慢落下来,仿佛要将两人披成雪块。   许久后,萧骏驰摩挲着扳指,道:“子善,旁的便不说了。我只说一句——我愿再信你一次,以你为生死兄弟。你可愿再为我出生入死,做我部将?”   他的声音落在茫茫夜色里,竟显得如刀锋般锐利铿锵。   傅徽缓缓抬起头来,却望到萧骏驰那张面庞。这张脸他是极熟悉的,他也见过这张脸染上鲜血、尘埃与烟灰的模样。更莫说那双直如打磨锋锐之玉石一般的双眼,透着令傅徽心底再次沸起一腔热血的坚韧。   瞬时间,傅徽不由想起了十年间的种种兄弟情谊——   那年北征之时,白登山外也下着似这般的飘荡细雪。起初是薄薄的雪,后来便越下越大,直到变为了漫天皆是银白。   天寒地冻,不便行军。战死兄弟虽能以马革裹尸,却不得返乡,只能就地草草葬了,再列上一个粗糙简陋墓碑,便算走完了这一生。   白登山外土地久冻,要往下挖一寸,需要耗费极大功夫;他和萧骏驰便以枪柄为铲,一寸寸向着那冻结的土地下挖去,再将剑插在坟包上当做墓碑。从夕烧染山的傍晚,直到泛起鱼肚白的破晓,两人手上的老茧俱是磨破了,这才与军士一同葬完了战死弟兄。   下了一夜的雪将数列墓碑尽数湮没,他与萧骏驰瘫在布满马蹄印的雪地上,仰头便能看到夜空里悬着一道如焰赤气。那夜空里的光带斑斓绚烂,犹如破军星落。   那时,萧骏驰便指着那道光带,对傅徽道:“这光兴许便是一道天裂,战死之人,便入了那裂口。为将者得以战死沙场,实乃幸事也。若为碌碌小事消匿,不问天下兴亡,岂不遗憾?”   若为碌碌消匿,不问天下兴亡,岂不遗憾?   时隔多年,这声音仍旧掷地有声,令傅徽如醍醐灌顶,心底倏然清明——他想要的,从不是为毫州王登顶皇位而出谋划策,而是跟随萧骏驰出如战场、征伐四方。   ——即便,即便萧骏驰已不可能待他如前。即便,救出姜灵洲后,他便可能与萧骏驰再成陌路,再不可以“部将”自称。   既然宋采薇已无危险,他又有何好顾忌的?   他敛了神色,陡然直起脊背,朝萧骏驰微一躬身,双手利落抱拳,口中朗声道:“末将愿听王爷调用。”   这一声如破云穿雾,似乎要将这茫茫夜雪都劈分开来。   萧骏驰听了,唇角微扬。他起初是想压着笑意的,可忍了一会儿后,他还是仰头大笑起来,道:“子善,早该如此!早该如此。”   笑了好一会儿后,他才重新收敛模样,道,“想必子善也知道,自本王下狱之时起,王妃那好二叔便在齐魏边境处收整了军编,原是为了出兵魏国,现下却只等着将刘琮一网打尽。王妃那父皇是个薄凉之人,怕是不大会顾忌王妃生死;在齐军发兵前,你须得将王妃带出召城。”   傅徽略一思量,道:“徽这两日倒是已将召城行宫摸了个七八,只是只凭徽一人,怕是仍不能突出重围。且王妃怀有身孕,徽怕……”   “无妨,此事本王自有思量。”萧骏驰道,“本王已连夜派了人远上华亭,要那齐太子允我带一支精锐跃过竞陵边线。本王不信大军压境之时,刘琮还能分神追捕王妃。”   傅徽原本心底有几分疑虑,但因说话之人是萧骏驰,那些忧虑便烟消云散了。   “末将遵旨。”傅徽道。   萧骏驰与傅徽分别后,又回到那鱼藻宫下,久久望了一阵并无人在的窗口,这才折身离去。他先到了角落一处马厩里,提起被捆缚在草垛中的应君玉来,又携了他摸索着出宫。   这召城虽有兵力,却大多布设在城防处,宫内巡查甚少,与普通勋贵人家无异。无需耗费多少工夫,萧骏驰便轻轻松松地出了宫。   接下来,则是一路北行,回到军中。   他行至军队驻扎之地时,宋枕霞已在灯前候了他许久。见到萧骏驰勒马营帐外,宋枕霞连忙迎了上去,道:“王爷总算是回来了,我还道王爷此去,便要长长久久留在那召城里。”   “本王留在召城做什么?让那刘琮以我为后?”萧骏驰松了手,把应君玉丢在地上,口中开起玩笑来。一会儿,又道,“这人便是我们苦寻不至的应君玉,竟在刘琮手下。你看好了他,莫要叫他逃跑了。”   应君玉被甩落在地,撞到了腰,此刻正扶着腰“哎哟”地叫唤着。闻言,他恼怒地抬起头,道:“你这贼人真是好生大胆!竟把我劫持到这等地方来!”   萧骏驰没下马,扯着缰绳,让马蹄悠悠地转了个向儿。他低俯下身,借着火把的光打量着应君玉,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应君玉倒是生的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只是脸上总挂着一幅不耐烦的表情,看着怪惹人厌。他听了萧骏驰这话,嘁了一声,道:“我哪知道你是哪儿的阿猫阿狗?”   “那竞陵王的名号,你听过没有?”宋枕霞笑嘻嘻地接上了,抱着剑在一旁看好戏似的打量着应君玉。   应君玉懵了一下,眼前瞬间涌现出许多往事来,表情随之泛起青白惊惧之色。立时,他便如嗅到了危险的动物似的,在地上挪腾着挣扎起来,又像是个蚕蛹一般蹭来蹭去,想要逃跑。   “可省些力气罢,”萧骏驰翻身下了马,落在他身旁,“当年的旧事,本王还要好好问问你。在那之前,你可不能丢。”   说罢,他拍了拍手,便有几个玄甲军士上来,抬了应君玉便往营帐间走。   “我——我不曾做下什么大事……我不过是,打赌打输了罢了……”远远地,还能听到应君玉传来的不甘大喊,“赌有输赢,这不是极常见?何必找我!何必找我……”   营帐里火光熊熊,照得萧骏驰面庞上光影明灭。   一会儿,他问宋枕霞:“华亭那边,可有回信?”   “有的,方才刚收到快马来信,是齐太子给了答复。”宋枕霞连忙自盔甲下抽出一个封好的信封来,递了过去,“王爷,我猜是不成的,毕竟那齐帝是个无情之人……”   “成了。”萧骏驰撕开信封,扫了一眼信纸,便如此打断宋枕霞。   他将那薄薄信笺折叠起来,重新塞入封中,道,“齐帝确实是个无情之人,就算是皇后、公主全在召城为质,他必然也会直接攻打此处。但那齐太子却未必。以是,我让他去劝说齐帝,以我玄甲军替齐歼除刘琮。”   宋枕霞微愕,在心底道:真亏王爷想得出,竟绕过了齐帝与太子直通书信。   若那太子姜晏然并非真心疼爱妹妹,便决计不会答应此事。毕竟,稍有大意,姜晏然便会落得个“外通魏敌”的名声,岂不自毁城墙?   好在,萧骏驰还是说服了姜晏然。   这偌大姜氏王族,倒也有温情之人。譬如这姜晏然,虽明知稍有不慎,与萧骏驰私通书信之事便会惹来大祸,可他还是毅然答应,只为了换取姜灵洲一个平安。   “收整军备,连夜行军罢。”萧骏驰一扬手,道,“取本王的铠甲来。”   火光如跃,映得夜色宛如撕开了一道艳红沟渠。   ***   傅徽决定襄助萧骏驰,只是在那之前,他还需要做些什么,来拖住刘琮。思索之下,他前去找了格胡娜,趁着旁人不注意,将一张字条塞入格胡娜手中。   格胡娜从来都知道傅徽双面为谍,也知他心底向着萧骏驰。明白傅徽要救姜灵洲出召城行宫,她自然是乐得帮忙。   待她回到宫里,便展开那字条仔细一看,只见上边写了一串细密小字,是什么“万望娜塔热琴务必拖住刘琮”云云。话到了最末,竟还有几个字是格胡娜不认识的。   这种时候,格胡娜就恼起自己来了。   她虽在汉人的地界待了这些年,却每每都想着自己迟早是要回到穆尔沁去的,因而没怎么好好学汉人的字,现在竟然看不懂傅徽写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她朝宫婢扬了下手,问道:“刘琮呢?”   宫婢哆嗦了一下,道:“皇后娘娘,万万不可再直呼陛下名讳了……”   “我问你刘琮呢?”格胡娜有些不耐烦,又说了一遍,“谁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陛下……陛下正在理政殿……”那宫女喏喏道。   格胡娜便起了身,宽袖一甩,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小径上的积雪被宫人扫净了,袒出一条青石路来。她循着小径,慢悠悠走到了理政殿,恰好看到几个老大臣哀声抬起地从殿门内跨出。   “陛下……唉,我看陛下复国之志……唉,我等苦心,不知陛下可看在眼里?”   “陛下也是无可奈何。那竞陵王迟迟不派使节来,既不得玄甲军,又如何与姜家逆贼为敌?”   几位须发花白的老头叹着气,缓缓地踱远了。格胡娜听了,微一扬眉,便面不改色地踏上阶梯,入了理政殿。殿门半开,却见得刘琮背对门扇而立,脊背微弓,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刘琮?”格胡娜唤了声,那青年却迟迟不转过身来。   “刘琮!”她提了声音,这才惊动了如梦方醒的刘琮。   刘琮慢慢转过身来,略带苍白的俊秀面颊上散着一分落寞。他有些迟滞,道:“原来是皇后,有甚麽事?”   格胡娜见他这幅模样,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刘琮垂了眼帘,答道,“无事。只是忽而觉得,匡复旧朝这事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写写书、看看画儿。”   看他这模样,格胡娜也能猜到刚才这理政殿里发生了什么。无外乎是那几个老头儿又来哭诉了一轮要如何匡复旧朝。可是萧骏驰迟迟不借兵来,刘琮什么也做不了,只得用读书来避世。   “行了,与其在这唉声叹气,倒不如拾掇拾掇做些正经事。”格胡娜抄起一旁桌案上的笔来,抓着歪歪斜斜写了两个丑兮兮的字,问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刘琮看了一眼,说:“这是‘恭’,就是恭恭敬敬的恭。”   “那这个字呢?”格胡娜又写了一个字。   “这是‘善’,与人为善的善。”刘琮答。   格胡娜知道了两个字的意思,便笑起来,道:“不赖嘛!你竟知道这么多字。”   刘琮闻言,不由失笑——但凡是读过书的人,都会识得这些字,可这落在格胡娜眼里,却仿佛是什么了不得的丰功伟业一般,比身为帝王还要厉害上一些。   他望着那女子轻快笑颜,心下一动,问道:“要不要我教你写些字?”   “我可是识字的!”格胡娜嚷道,“你别看我现在眼巴巴地跑来问你,其实我也是识得你们汉人的字的。再怎么说,我也在太延待了那么些年。”   刘琮撩起袖口,提笔写了个字,问道:“那这个字,你认识么?”   在格胡娜眼里,这纸上乃是一团乱符。她闷了一会儿,说:“我识得半边,是个心字。”   “那你还不服输?”刘琮搁了笔,轻轻笑了起来,“皇后识字不如我,我武艺不如皇后。承认一句‘不如’,哪有那么难?”   格胡娜一抬眼,他的笑颜恰好撞入她眼底。刘琮本就是个清贵如竹之人,他一旦敞开心扉笑起来,卸去了面上倦怠苍白,竟显得灼灼生辉起来。那一瞬,格胡娜有些讶然——她倒是从未发觉,刘琮原也是个这样好看的人。   她直愣愣地望了他太久,令刘琮目光里泛开了惑色。他不由摸了摸自己面颊,不自在道:“可是我的脸上……又沾了墨汁?”   “没、没有。”格胡娜咳了咳,结结巴巴道,“你不是擅长写诗吗?你给我写一首看看呗。”   “以何为题?”刘琮问。   “我吧!”格胡娜坦然道,“你写上个十七八行,我也不介意。”   不知怎的,刘琮又想笑了。   和格胡娜待在一起,倒是比与那些烦人的老臣待在一起要快活多了。外头的烦心事多了,他便想一头栽进自己的小世界里,再不出去。   两个互有不幸、命不由己之人,倒也合适搭伙作伴。   他提起笔来,心底却只能浮现出那句“野有蔓草”,因而迟迟不能下笔。停的久了,格胡娜便嘲笑起他来:“什么才子!竟然连句诗都写不出来。”   刘琮微窘,面泛红色,道:“你……你等我会儿,我要斟酌半日,晚上一定成诗于你。”   “好。”格胡娜起了身,悠悠然往殿外走去,“行吧,准了。”   ***   入了夜,暮色四合。   姜灵洲正倚在案前假寐,忽听得门扇咯吱一声开了,继而便是两个婢女的惊叫。   “你是何人……”   “未得陛下手谕,不得入内……”   姜灵洲睁开眼来,恰好看到傅徽一记手刃,劈在染紫后劲。细瘦的小丫鬟身子一软,立时厥了过去,趴倒在地。   这幅场景何其熟悉。   傅徽将她从竞陵王府带走时,楝花院里便是这样一番景象。而今,傅徽又来了。   “傅将军,”姜灵洲慢慢起了身,近前道,“这一次,是王爷命你前来的么?”   “……”傅徽微一抱拳,道,“正是。末将奉命前来营救王妃。”   这话说得可真真是可笑,明明便是他将姜灵洲掳来此处。可此时他说这话,姜灵洲心里不恼、不怒,却有微微释然。她低垂着眼帘,却展露出轻笑来,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她已快要生产了,身子沉得很。傅徽不敢怠慢,搀了她慢慢走下那台阶去,道:“王妃且忍一忍,只要出了这召城行宫,便自有好马好车、大夫婢女。”   姜灵洲提着裙摆,向下走去,道:“我有什么好忍的?这一路我都不曾吃什么苦头,在这鱼藻宫里又被神仙似的供着,腿脚都足足粗了两圈。”   长阶上,是东倒西歪的兵卫躯体。傅徽怕冲撞了她,因而特意叮嘱姜灵洲扭过头去,免得看到这幅场景。饶是如此,那血腥之味,仍旧让姜灵洲蹙起了眉头。   有个人尚未断气,仍在苟延残喘。见傅徽搀了姜灵洲出来,那人便拼了命地朝傅徽伸出手去,像是要凭借残力抓住傅徽。继而,他断断续续嘶哑道:“果真是……叛贼之身……不会只背主一次……”   只是,傅徽却不曾回头,只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姜灵洲下了长阶。马车早就备下,也如来时一般铺了绒毯厚垫,置了铜盆暖炉。待姜灵洲坐稳,傅徽便去驾马。   “我弄到了出宫的对牌,届时王妃莫要发声,我们便可出去了。”他道。   为了弄到这令牌,他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全天下,能够指使他如此辛劳的,也只有竞陵王了。想到此处,傅徽并不觉得酸涩,只觉得内心释然。   他挥了一下马鞭,车轮便动了。   在马车离开后,那长阶上的士兵便挣扎踉跄着起了身,拖着一行蔓延血迹,直直朝外爬去。他身上滴落的血珠子落在雪里,几乎将积雪化开了。好不容易,他才遇着一个提着灯的内侍。   垂死的兵卫死死拽住内侍衣摆,口中喃喃说些什么。那内侍听了,便惊得跳了起来,不敢延误,立刻向着刘琮的殿宇行去。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   刘琮听见这呼唤之声时,恰好落下了诗句的最后一笔。   他吹了墨,心底有些烦碍,却只得命婢女去开门。   不知又是哪个老臣出了事?秦大人、周大人,还是那贺奇?   “嗳——等。”格胡娜却在此时猛然坐直了身子,对刘琮道,“你先教教我,这两个字怎么念。”她的手指在诗纸上飘了会儿,便落在个“蝉”上。   刘琮侧了头,却见到她笑颜晏晏,在灯火下便如花蕾似的。   他心底微微一动,脚便有些不听使唤,坐回了那桌案前。   “陛下!陛下可在?”   “这句是‘不饰玉蝉不施妆’,这‘蝉’,便是女子发上之物。” 第70章 雪夜奔   “陛下!陛下可在?”   隔着一扇门, 是忽亮忽暗的火光,及内是匆忙焦急的呼唤声。刘琮听着门外内侍焦灼的嗓音,眼眸不自觉地望门扇处望去,可他口中却说着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所谓‘翠蜂玉蝉’,皆指女子髻上物什。你不喜欢戴这些……”说着说着, 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停住了, 双膝动了动,似乎是要站起来。   “嗳, 还有这个!这个。”格胡娜戳了戳诗纸, 问, “这个字呢?”   刘琮朝她露出了淡淡笑容, 余光瞥着门扇,好不容易才落回了诗纸上。继而, 他才心不在焉道:“这‘舁尽春泥’指的便是……皇后, 门外有人, 我先去……”   “去什么?”格胡娜拍了一下桌子, 托着面颊瞪他,“你这是要失言么?刘琮。”   她这幅模样,虽与从前是一样的英气,落在刘琮眼里,却有了一分小女儿似的娇蛮。刘琮本已挪动了的双脚,便又定了下来。他讪讪一笑,道:“不是,我继续同你说便是了。”   “陛下, 贺大人有要事禀报!”门外的呼喊声又换了一拨人,极是急躁。   “说。”格胡娜却翘着腿,一手拽住了刘琮的胳膊,道,“不说完,别想走。”   “……春来雪融,扫净雪沟,所以作‘舁尽春泥’……”刘琮忍住瞥向门外的眸光,声音平平地同她说文解字。   在殿门外等候接见的一干人等,反复徘徊,却苦等刘琮不至。这其中有秦、周二人,也有贺奇。终于,负着手原地踱步的贺奇按捺不住了。他顾不得有闲杂人等在旁,便扯着嗓子,高声地嚷了起来。   “陛下!萧骏驰发兵了!他都要打来家门口了,陛下莫非还在和皇后卿卿我我不成?!真是不像话!”   此言一出,周围人皆是大惊。秦大人连忙拽住贺奇手臂,道:“贺大人万万不可如此大声,此乃军机密事也,怎么能声张呢……”   贺奇甩开秦大人的手,不耐烦地喝道:“陛下!那竞陵王妃也被傅徽这叛贼带走,你若再不出来,可是要满盘皆输了!”   这一声吼得极为响亮,终于惊动了刘琮。   他将手臂从格胡娜腕下抽出,立时去开了门。贺奇一见刘琮出来,立刻上前,也不行礼,极是无礼地直言道:“真是急煞人也!那竞陵王不借兵也就罢了,偏偏还在这个时候发兵打来,也不怕姜家人将他扣死在这儿!”   刘琮看着贺奇满面恼怒焦虑,愣愣道:“你……你说什么?河阳被带走了?”   “是!”贺奇声音极是恼恨,“陛下就不当留下傅徽!此人惯是个背主之人,果真又背弃了陛下!现在姜灵洲不在手中,又如何压制那萧骏驰?便是只有一小支玄甲军越过境来,我等也是扛不住的……”   刘琮听闻此言,面色骤白。   他本就不是个擅政之人,匆匆忙忙间被推上帝位,大权又旁落在贺奇手中,自己便如个傀儡般,别人提一下、他动一下,他从来也无什么自己的考量。自从来了召城,便整日只顾着躲在诗画书籍之中。   因而,这召城上下,包括刘琮,都未曾料到傅徽会再次背主。   刘琮苍白的面色,在夜晚的灯火映照下,便似幢幢鬼魅一般。他失了一会儿神,很快便稳下心来,问贺奇:“萧骏驰的玄甲军到了哪儿?”   “探子回报,说戌时刚越过了关口;照行军之速,后半夜便能到召城之外。”贺奇一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怒目圆睁,道,“便是姜家人现在发兵去阻拦萧骏驰,也是来不及了!”   “贺大人可能抵挡一二?”刘琮急急追问。   “陛下莫要为难臣!”贺奇的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小小一支贺家军,如何与萧骏驰匹敌?挡是挡不住的!”   刘琮微微蹙了眉,道:“贺大人莫急,我有一计,你且按我说的去做,便可拖上一二时间。”说罢,他低头对贺奇耳语一阵,说出自己计谋。   贺奇听了,满面狐疑:“此计真当可行?若是不成,那可真是满盘皆输了!”   “便是不行,也得试上一试!”刘琮一攥袖口,道,“贺大人前去抵御那玄甲军,我便趁此机会,去追河阳公主。”   在旁的秦大人一听,立刻“哎哟”一声,急急劝道:“陛下三思呐!陛下万乘之躯,怎可亲自前往?只需派支轻锐精兵……”   “不。”刘琮眼帘微垂,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自去。”   独独她,是绝不能放走的。   秦大人又颤着一把老嗓子,好一阵劝说,可刘琮却心意已决,定要亲自前往。无奈之下,秦大人与贺奇只得领命,各自回去准备。   待众人离去后,刘琮侧身,便望到格胡娜的身影。她正稳稳坐着,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诗纸。虽然满面不在意,她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刘琮。   刘琮想到她刚才缠着自己习诗的场景,心底便有了七八分猜测。继而,刘琮问道:“格胡娜,你方才缠着我学字,是不是在为河阳拖延时间,好让我不得脱身?”   格胡娜撇了下嘴,笑了一声,极是坦荡地认了:“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正是如此。”一会儿,她又玩着袖口上的流苏,满不在乎道,“你要怎么罚我都成,休了我、宰了我,我都不畏,还欢喜得很。”   听她这样说,刘琮便默了下来。宫室内灯火惶惶,可他眼底却不甚明亮。许久后,刘琮道:“我为何要罚你?我知道,河阳是你密友,你愿意救她,实属常事。”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格胡娜听见他的说法,微微一愕。   她倒是没想到,向来文绉绉、脾气文懦的刘琮,还会有这样大方的一面,竟好似……与她已相处了许久,极了解她似的。因而,也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格胡娜摇了摇头,将这错觉甩出脑海,匆匆将桌上的诗纸折起来纳入袖中,出门追了上去。她先去了马厩,随手便牵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她一边揉着那骏马脖颈,一边低声道:“你乖些,我们一道追刘琮去。”   刘琮出行宫也是骑马,格胡娜料想自己追上他也不难。谁知她刚跨上马,便有一群提着灯笼的姑姑、婢女围了上来,挥着手要拦她。   “皇后娘娘要去往何处?没有令牌是出不得行宫的!”   “皇后娘娘,女子怎可骑马……”   “皇后娘娘,求您快回去吧!”   灯笼光在寒夜里四处晃着,模样滑稽极了。   格胡娜一勒缰绳,不耐烦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随即,马蹄一扬,她便寻了间隙从婢女、姑姑间冲了出去。一声“驾”,她便策马冲上了宫道,一路横冲直撞,惊得沿途宫人、守卫惊呼不已。   及到了宫门,远远见着有人拦路,她干脆紧勒手中绳,令马身高高跃起,一气跳过了那道阻碍,在一片惊呼里向着宫外雪道疾驰而去。   只是,她终究落了刘琮一步,看不见刘琮的身影了。   ***   刘琮带着一支轻锐出了行宫,但见宫外是一片茫茫白雪。行宫外本就是山野,如今则是一片覆了雪色的枯林。绵软如沙的雪地上,分出两条岔道来,其中一条岔道上,有着车轮碾过的车辙印迹。   “追!”   刘琮掖严实了身上斗篷,便率着部下朝那有车轮印的一道岔路追去。   马蹄飞溅起雪泥,一路穿行于林中,斗篷一角猎猎当风。追至林子深处,却见那车轮轨迹陡然失了踪影,林边只斜倚着一辆板车。刘琮一看,登时惊觉自己被诓骗,咬咬牙,又掉头原路返回。   待刘琮走后,那板车后的杈丫间才缓缓走出个人来,是傅徽。   他蹲下身来,查看一番地上的马蹄印子,用手抹开地上覆着的雪,这才折返身去,走入林间深处。那积着薄雪的光秃秃树木旁,正停着一辆马车。   他故意用浮雪覆去车辙,好令刘琮误以为自己上当受骗,以此争取时间。   傅徽走到车旁,道:“王妃,刘琮已走了,我们现下便继续赶路吧。”   坐在车里的姜灵洲“嗯”了一声。待马车动起来,她便轻轻撩开帘子,问那驾车的傅徽:“傅将军,我可否问你一桩事?”   傅徽稳稳驾着车,道:“王妃有话直言。”   “傅将军为何……又回来了?”她用细细手指攥着车帘,语气里透着一丝茫然,“我道傅将军这一去,便是不会再返,谁料竟还能再见到你。”   傅徽的眸光向后一扫,口中缓缓道:“王妃多虑了。徽自知是戴罪之身,因而此番救出王妃,只是赎罪罢了。待召城事了,兴许,徽也是再回不去王爷身旁的。十之六七,徽便会与王爷、王妃,就此别过。”   听闻傅徽此言,姜灵洲心底既有讶异,又觉得此事早在意料之中。   傅徽虽救她出了召城行宫,可此事本就是因他而起。他背叛了萧骏驰,乃是有罪之人。待了结此事后,他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自请归去。且,萧骏驰也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信他;他们主臣二人,必然是回不去了。   不知何时,细雪又落了下来,雪夜无声,微缺了一口的金月悬于云间。   ***   傅徽携着姜灵洲逃出召城行宫之际,魏国玄甲军已越过窄窄关口,连夜赶路,奔赴召城城下。这召城虽为刘琮所据,可兵力却甚是虚少,只靠着贺奇手中的一支军队戍卫着。   未及子时,玄甲军便已近了召城。   贺奇站在城墙上,反复踱步,极是焦虑,额间直直淌下豆大汗滴来。每隔半柱香,他便烦躁地抓来部下,询问姜家人可有出兵。   他虽自负,却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军队并非是玄甲军的对手。眼下,他只能盼着萧骏驰跃过关口的举动会惹怒姜家人,然后姜、萧便鹬蚌互斗起来,他则可在这召城里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姜家人一点儿动静也无,似是全然不知道魏国人已经入了境一般,令贺奇愈发焦虑,直想把自己头顶的几根头发都拽秃。   “将、将军!玄甲军已在布设军阵……”一名侧将声音凝重,远眺着城外。那一片漆黑之中,陡然亮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绵延火光来,显然是有人已抵达了城阙之下。虽还远着,却令人不自觉胆寒不已。   贺奇恨恨地跺了跺脚,道:“将那女子押上来!让竞陵王好好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军士,推推搡搡着个怀孕女子走上了城墙。那女子披散着一头乱发,穿一袭华贵衣衫,虽有孕在身,却能看出她原本就是个身量极好的美人儿。   那女子口中塞着帕子,只能“呜呜”了两声。贺奇不耐烦道:“嚷什么?爷花了钱将你找来的,好好干!现在反悔可不成了!”   贺奇亲自举着火把,将那女子推上城墙。火把光焰熊熊,却照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以明灭光线在雪夜里勉强勾勒出她的身形来。   “萧骏驰!”贺奇卯足劲,喊了一声。他的嗓门不可谓不大,在广阔的城墙前回荡了一阵,回声不绝。   许久后,他才哈哈大笑着接道,“看看这人是谁?可不是你捧在手心里的竞陵王妃!你要是再上前一步,这温香软玉的绝色美人,连带着肚子里的萧家小孽种,都要一道香消玉殒了!”   贺奇的声音极是猖狂,叫玄甲军士听得清清楚楚。   召城城下,一片漆黑肃穆的军阵之中,萧骏驰用手扯下面甲内的白罩来,呵了一口白色烟气。他略略挑眉,打量了一阵那城墙上的女子,悠悠道:“看身形,倒是挺像王妃的。”   宋枕霞也道:“末将也觉着这女子像极了王妃。王爷,如何?可要让兄弟们退一退?万一傅大哥不成,我们还可留一条余地。”   萧骏驰的手抚过黑马金羁,口中道:“身形虽然像,只是性子却不大像。”   宋枕霞有些疑惑,道:“王爷如何看出来的?”   “换做是王妃被人挟为人质,她早就不管不顾地跳下来寻死了,便是腹中有孩子也是拦不住她的。”萧骏驰扣上了面甲,只露出一双于暗夜中微流灯火的双眸,“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若是她真被挟做人质,萧骏驰便需借兵给刘琮。届时,战乱四起,姜刘开战,那绝不是姜灵洲所愿看到的。   为换家国安泰,她宁愿远嫁和亲;被掳之时,也曾下了决心要自我决断。此情此景,若换了是姜灵洲当真在此处,她必然会直接从城头跳下来。   “刘琮不在?”萧骏驰又打量一阵那灯火密密的墙头,道,“我信子善,必然是已经带着王妃出宫了,我估摸那刘琮也是追着王妃而去,因而才不会亲临此处。”   说罢,他阖上双目,从手甲下取出一串念珠,放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同时口中低念经文。雪夜一片寂静,唯有火把噼啪之声。漫漫玄甲军,却寂然无声,连盔甲摩擦之声都未曾发出,犹如死寂的兵俑阵似的。   他约莫诵了十二三句,便重睁开了双眼,竖起手掌来,对宋枕霞道:“杀吧,到城下即止,万万不可入城伤及百姓。枕霞留看此处,我寻刘琮去。”   宋枕霞抱拳,喝了一声“末将得令”,便转身勒马,扬起大旗来。写有“竞陵”二字的赤乌旗帜倏然飘扬,如染血锈之色。   玄甲军看旗得令,顺时便如开了机关钮一般,齐齐整整地动了起来。一片铿锵金戈之声,横扫过漫漫雪夜。军士如黑潮一般向前涌去,萧骏驰却握紧了缰绳,调转方向,策马朝着别处奔去,将那交战喊杀声响作一团的召城丢在了身后。   傅徽动手前,给他留了图纸,以是萧骏驰知悉傅徽撤退之路。此时此刻,他便一人一骑,循着纸上路线,向前疾奔而去。   ***   姜灵洲所坐马车,车轮轱辘而响,碾过雪地。   忽而间,那车轮处发出一阵刺耳短促的响,继而那木轮子便落了下来,咕噜噜打着转滚远了,摔倒在远处。那马车向下一斜,半陷在了雪地里。   姜灵洲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她忍不住探出身去。待看到那马车歪歪斜斜陷在雪地里的模样,她露出震惊神色来,道:“我只是怀了个孩子,却重成这幅模样,活生生把好好的马车给压塌了?!”   傅徽默了一会儿,劝慰道:“这不是王妃之过,是这道路着实崎岖难行,因而才会……”   他也未曾料到,这马车轮子竟然会半途损坏。   两人正在说话,冷不防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小片马蹄踏雪与抽鞭之声。傅徽面上一喜,即刻道:“是王爷来了么?”   话未落,月下便展露出五六人的身影来,打头便是玉冠策马的刘琮。他的面色映着这苍苍雪夜,似乎愈发地苍白了。他抿着唇,目光扫过那歪斜马车,道:“河阳,马车既坏,你也逃不远了,不如现下便跟着我回去罢。”   他身后跟着五个人,俱是作轻骑打扮。傅徽见状,拔了剑便横在姜灵洲面前。但姜灵洲却推开了他,低声道:“让我来和刘琮说。”   傅徽微愕:“王妃……”   “刘琮。”姜灵洲扶着车沿,下了马车,朝着骑在马上的刘琮远远道,“你以为你千辛万苦把我捉回去,就能让竞陵王借兵于你?莫不是我嫁去魏国太久了,你忘记了我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此言一出,让刘琮心底微沉。   他当然知道姜灵洲是怎样的性子——她从不是逆来顺受、乖巧柔弱的闺阁女子,心中时时都自有打算。如果他一意孤行,定要借兵攻打华亭;为了这齐国上下,她兴许便会一死了之。   如此一来,竞陵王震怒,便绝不可能襄助刘琮。而那魏国的毫州王,便更是靠不住。这样,莫说复国,只怕是那小小的召城都要守不住了。   瞬时间,刘琮便有些慌了。   他并不是因着无法复国而慌,而是因为想到姜灵洲会身死才会慌。他下了马,向前走了两步,又担心惊到她,复退后一格,焦急道:“河阳,你莫要冲动。我虽称帝,却也未必会与你父皇兵戈相向……”   “刘琮,”姜灵洲呵了一口白气,微翕的眼睫上盈了将融未融的雪珠,“我问你,你是为何而称帝?”   “……自然是,是为了匡复刘氏一族,迫不得已……”刘琮有些语无伦次,俊秀的面庞上因为寒冷而浮起一团薄红,“是迫不得已才如此……”   姜灵洲闻言,便轻笑一声。她拨开傅徽欲保护她的手,大着胆子上前,道:“为帝王者,当心系天下,以抚恤万民、开创太平为己任。你为一家之利,便枉顾百姓安危,执意要引来动乱。如此愚行,可有一二配得上‘帝王’一词?”   她虽是女子,声音也柔美,可这话说来却极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刘琮听了,竟呆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一时间,他只能想到一个念头:这召城的雪可真是冷。   姜灵洲顿了一会儿,又清清楚楚道:“若非我是女子之身,便是由我姜灵洲称王称帝,也好过你一介唯重己利的怯懦之人登上帝位。”   刘琮听了,连连后退数步,心口闷得极是难受。   他竟觉得她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他本就不应当是帝王,自从来了这召城后,除了逃逃避避,躲在藏书阁里研究诗书词画外,竟什么都没做。军事、政事尽数听从贺奇摆布不说,就连贺奇屠遍全城、奸|□□女之事,他也未曾阻拦。   如此之人,怎堪为帝?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武力值就靠嘴遁来补充技能。 第71章 离召城   如此之人, 怎堪为帝?   刘琮攥住胸前衣襟,大口呵着气。一时间,他脑海里竟莫名回荡起不知何处的幽幽梵音来。继而,便是那两句有如蛊咒一般的话——   “凤翼攀龙鳞,传芳尽国风……”   刘琮陡然握紧了拳, 双目圆瞪, 几乎要迸出残烛将熄时的火焰来:“河阳!那句卦语,说你‘凤翼攀龙鳞……’你本当嫁给帝王!你我自幼一起长大, 这原本就是……本就是天命所定!”   他吼完这句话, 嗓子便有些沙哑了, 目光愣愣地落下来, 垂落到如沙雪地上。倏然间,他便回想起初见到姜灵洲的那个暮色将落之日了——   “阿琮, 我和你说, 这就是我常常和你讲的灵洲。她出生时, 就得了春官一道卦, 说她有‘凤翼攀龙鳞’之象,兴许未来还能做个皇后娘娘呢!”   刘琮誊抄书文的笔停住了。   他抬起头来,眸光格外黑灿,直直地望向那令人怜爱的小公主,口中喃喃说道:“凤翼攀龙鳞……是么?”   从那日起,这句话便深深地藏在了刘琮心底。不如说,他之所以会在那一日、那一刻抬起头来,望向姜灵洲, 便是因为他从姜晏然口中听到了这句“凤翼攀龙鳞”。   纵使骗了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喃喃自语着自己并不渴求帝王之位,好似这样便能撇清干系,令自己做个清名华华的君子;可独独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底依旧埋藏着对帝位的渴望。   只是这念头,说不得,诉不得,谁也听不得。   冬夜的雪地之中,刘琮恍惚从回忆中惊醒。他望向对面那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女子,决绝喝道:“来人,将逆贼傅徽拿下!带河阳公主回宫!”   部将得令,便齐齐拔|出剑来,拔腿向傅徽袭去;傅徽亦不落于人后,右脚在雪地中一扫,一枚暗器便倏然出了掌心,直直朝刘琮面门袭去。   剑光劈裂雪光,映着缺月之华,狠狠向前刺去,犹如迅疾雷光一般;而那暗器也似一道天穹鸣电,快不可见,只余下伴着破空之音、稍闪便逝的残影。   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军士的刀尖已到了傅徽面前寸余处,傅徽的暗器也直逼刘琮眉心,大有穿额而过之势。   “且慢!”   “停罢!”   就在此时,两道喝止之声相继响起。一道是沉沉男声,另一道则属于微微拔高了尖锐音调的年轻女子。   与此同时,三枚羽箭倏忽破空而来,以几不可见之距,带着不可逆转之势,分别钉击在刀尖之上;另有一条长鞭,发出呼啸之声,在空中展开又收卷,竟硬生生将傅徽的暗器别转了方向,令其重重落在了茫茫雪野之中。   刀刃被击,握刀人只觉得虎口一麻,不由自主便松了手,任凭那刀在傅徽面前散了一地。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又是数箭呼啸而来,撕裂夜空,直直穿过要害,竟令那数人当场毙命,连喊叫都不曾来得及发出一声。   “傅徽,你怎么这么不留情面?”伴着一声骏马嘶鸣,格胡娜在刘琮面前勒马,手持长鞭,如此说道。她一路策马而奔,出了一脖一背的汗,面颊上泛着一团薄薄的红。   继而,格胡娜仰起头去,笑了一声,道:“竞陵王来的可真是慢!也不怕王妃娘娘再被人捉了去关起来?”   姜灵洲闻言,心底微微一跳。   她的视线先落在面前几枚箭支上;继而,她转过身去,望向身后那片本应茫茫无物的雪地——那纯澈浑然的白色中,不知何时,停了一骑漆黑,就像是白色薄纸上写了个利落挺拔的大字似的。   那来人披着一身漆夜色盔甲,手张长弓,长臂恰是一箭初出的姿态。虽有渺渺落雪,在他墨色盔甲上却丝毫点不出一星的白,彷如那人便是长夜凝铸一般。   他并不说话,只是缓缓将手放至背后箭筒处,又抽出一枚羽箭来。手臂一绷,便将弓弦引满,恍若下一秒便会令这索命之箭离弦而出,直奔刘琮心口。   “刘琮,若你再不后退,下一箭,定会要你性命。”他道。   马蹄微踏,溅起一小团雪泥。   姜灵洲愣愣地望着那人,心底涌起一股似热泉一般的暖意来。   她就知道,萧骏驰是会亲自来的。   刘琮白着面颊,僵硬矗立在原地。还是格胡娜下马,干脆地踹了他膝盖一脚,令他不得不踉踉跄跄地后退了。   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格胡娜不由握紧了手中马鞭。   明明他在看着那些诗书词画时,是那样的光彩溢目,可此刻的刘琮却一点儿都没了那样的灼灼之华,像是美玉湮没于沙土里,黯淡了本应有的光辉。   “竞陵王,”格胡娜牵着马,远远对萧骏驰嚷道,“娜塔热琴与你相识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爷能不能卖娜塔热琴一个面子,暂时先不要杀了刘琮?他为我作了首诗,足有六十四句,还余下四十余句未能一一解述。待他说完了,再杀了他,如何?”   听闻此言,姜灵洲微微一愣。   她倒是没想到,格胡娜会出言保刘琮。   “听王妃的罢。”萧骏驰闻言,放下了弓。下了马后,萧骏驰牵着马行至了她身后。他不摘面甲,声音闷闷地问道:“王妃可还认得出我?”   “怎么认不出?”姜灵洲拿手在额顶挡着雪,轻轻瞪了他一下,“真是好认极了。”   一会儿,她蹙眉转向格胡娜:“娜塔热琴,你……你当真么?不若这次,你便随我一道走吧,然后你便可回草原去,从此后山高水阔,再无人会逼你嫁人了。如果你要走,就让王爷带我们一起走吧。”   娜塔热琴眨了下眼,拍着马背靠在了马上,脸上露出姜灵洲所熟悉的笑来:“王妃娘娘,谢过你的好意了。我确实一直想回穆尔沁去,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了。为了听刘琮说完那余下四十句诗,我决定留下来。”   顿一顿,她往手上哈一口气,嘟囔道:“而且,我可是祆教女使,若是一走了之,祆教又该如何是好?任凭大祭司猖狂挥霍么?”   姜灵洲敛去了眉宇间的忧意,低声道:“你自己做决断便好。”   她俩说话之时,刘琮终于回过了神。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场景,视线扫过格胡娜、傅徽、姜灵洲,最后又落到了萧骏驰身上。   萧骏驰与傅徽都在此地,他怕是带不走姜灵洲了。   且格胡娜也不会放任他那样做,必然也会阻拦他。   刘琮垂下眼帘,默然了好一阵。最终,他才半侧过身去,道:“……河阳,你走吧。你有身孕,小心勿要颠簸。”   姜灵洲望了他一会儿,正想说什么,却察觉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覆着手背的薄甲硬邦邦的,被化开的雪水浸得泛冷,可却实实在在地捏着她的掌心,让她的心底有了一份安稳。   她想了想,便对刘琮说:“安庆王,你可还记得,你曾赠过我一副双阳极九连环,说只要我解开了那道环,便应下我一件事?”   刘琮微一扯嘴角,道:“当然记得。”顿了顿,他眼底溢出苦涩之意来,道,“河阳,你要我放你走,也不要与你父皇开战,是不是?”   “非也。”姜灵洲反握住了萧骏驰的手,对刘琮道,“你会不会再来捉我、要不要与我父皇开战,我不会在今日说。今日,我只要你在日后好好待格胡娜。你既有幸得妻如她,便该珍之爱之。如若不然,定会悔痛一生。”   刘琮闻言,面上满是愕意。就连格胡娜,都惊诧地嚷了起来:“竞陵王妃,你……”   “娜塔热琴!”姜灵洲盈了笑意,望向格胡娜,道,“你早说过我能喊你娜塔热琴,不用喊你的汉名。既如此,你也不要总是‘王妃’、‘王妃’的喊,太生分了。你叫我灵洲,或是叫我河阳都成。日后若是有空,记得来竞陵看看我。”   “嗯?……噢……”格胡娜懵懵地点了点头,“好的,王……灵洲。”   姜灵洲交代完这句话,便扯了扯萧骏驰的手,道:“我看刘琮是不会追来了,天又怪冷的,不如走吧?王爷。”   萧骏驰收了弓,走到那马车旁查看一番情况。见那车轴已断,木轮子也震破了小半边儿,无奈道:“马车是不能坐了,骑马又太颠簸。子善,你可能去附近找一辆车来?”   “回王爷,车……倒是有……就是……”傅徽有些支支吾吾的,说,“是辆拉货用的板车。”   他先前提前在林中停了一辆板车,用以迷惑刘琮视线,好让刘琮误以为两人另择路而逃。未料到,那板车还能在此处派上用场。   “板车也行吧!只是要委屈王妃一会儿了。”萧骏驰挥了挥手,便亲自和傅徽一道从马车里拿了毛毯、暖炉、软垫等物,朝着林间走去。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后,刘琮像是陡然失了力般,双膝一弯,跪落在雪地里。他的面前还倒伏着近卫的尸体,热烫殷红的血,融化了附近的白。   格胡娜轻啧了一声,道:“走吧,回去了。”   说罢,她便一转身,牵着马儿沿来时路走去。可她走出许久后,都不见刘琮跟上来,便纳闷地转身。只见刘琮依旧跪在雪地里,呆呆愣愣地,像是又失了魂。   “嗳嗳嗳!你做甚麽呐?”格胡娜干脆弯下腰来,揉出了个大雪团儿,朝刘琮头上砸去,“陛下!刘琮!回宫了。我安安生生地跟着你回去做皇后,不好么?”   刘琮被雪团砸歪了头,这才低声道:“皇后为何留下来了?似我这般……”   “什么?”她又捏了个雪团,直直丢到了刘琮脸上。   刘琮顶着一面颊的碎雪,喃喃道:“似我这样的废人,又有何值得垂怜的呢?”   看到他这幅自怨自艾的模样,格胡娜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干脆大步走到刘琮面前,将捏了雪的、冷冰冰的右手直直塞入他的领口,嚷道:“知道你是个废物,还不快些振作起来?”   她那冰冰凉凉的手,冻得刘琮浑身一个激灵。因为失神而察觉不到的冷意,似乎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刘琮一瞬间便打着哆嗦站起来,嚷道:“冷!冷,皇后,你的手……”   “回神了罢?走吧,回去讲诗。”格胡娜抽回了自己的手,“你还没说完呐,那句‘有美一人清扬婉’是个什么鬼意思。”   刘琮抹了抹脸上的雪碴子,他见格胡娜直直追了出来,都没来得及穿披风,便解开了身上斗篷,系在了格胡娜身上,口中低声道:“此句出自《国风》,乃是先人所作,我只是化用了一番,说的是……”   两人的背影,终于一同归于雪中。   ***   姜灵洲、萧骏驰与傅徽沿着林间小路走了许久,便看到了那辆歪歪斜斜、靠在树旁的板车。萧骏驰用手抚开板车上积着的薄雪,铺好了毯子靠垫,将自己的爱马缚在了车前,这才扶着姜灵洲坐上去。   接着,堂堂竞陵王便像是个运货郎似的,穿着一身铠甲上了这板车。   “娘子坐稳了,”他还有闲心开玩笑,“为夫这便要进城赶市去了。若是有中意的头花,娘子记得说,为夫定然给你买下来。”   姜灵洲裹紧了身上毯子,凑近了将熄的小暖炉,小声嘟囔道:“没个正经样子。”   驶出许久,她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回首望去,是漫漫雪夜,与召城行宫那一道隐约轮廓。天边金月清澈,月华如水,流泻一地。慢悠悠的风,吹着细细落雪随风而舞,好似春初柳絮。   她被带来这召城后,虽终日好吃好睡,但心上还是有着忧虑。这时,她那心底的倦怠与疲累,终于齐齐发作。于是,姜灵洲将头枕在萧骏驰的背后,在磕磕绊绊之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耳畔还听见了不知道是谁在说的话。   “王爷,你卸臂甲做什么?一会儿还要回那阵前……”   “硌着王妃,会叫她不舒服。一会儿便穿回去。”   再醒来时,她眼前便已没有了那茫茫雪原与挂月夜幕。抬眼望见的是一道房梁,绘着富贵花鸟。角落亮着一盏灯,灯芯将尽,光焰已渐趋微弱。身下垫着厚实的长绒暖毯,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四下暖适如春,舒服得紧。   她本就有孕,更嗜睡一些。因着四下暖适,便干脆闭眼又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多久,她才被一道细细的少女嗓音唤醒。   “王妃娘娘,起身用些茶饭吧。”   姜灵洲听着这声音,才睁开了眼儿,却见到是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丫头,端了热腾腾的饭食来,此刻正小心翼翼候在她枕边。   恰好,她确实觉得有些饿了,便简单地漱了漱口,令丫头将饭食端来。那备餐之人像是知道她现在格外挑嘴似的,各式各样的菜色备了许多。姜灵洲用筷子这边拔拉、那边挑选,这才下了口。   她现在饭量比从前大,又挑嘴,便只管对着一道枸杞鱼汤动手。筷勺轮番动,停也不带停。好不容易,她才搁下筷著来,拭着嘴角,问那丫头:“我睡了多久?这是何处?还在召城内么?”   “自娘娘来到此处,约莫已睡了有两个多时辰了。”那丫头道,“此处是威宁,离那召城还有些路,是极安全的,娘娘大可放心。”   “王爷呢?”姜灵洲净了手,倚回了榻上。   “半炷香前才回来,此刻在外头接待贵客呢。”丫鬟答道。   姜灵洲正欲说什么,却觉得脚底有些抽疼。她知道是最近睡得少了,连忙挤着眉眼,对那丫鬟道:“嗳……我……揉下脚。”   虽然她的话说的有些语无伦次,那丫鬟却机灵得很,一下子便去按她的脚底心儿。姜灵洲嘶了一声,觉得抽疼缓解,夸道:“真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王爷挑奴婢来侍奉时,可是着意问过奴婢懂不懂如何照顾有孕之人。奴婢家里两个姐姐生子坐月子,都是由着奴婢来伺弄的。”那丫鬟面色颇为自傲,道,“同行有三四个妇人,俱是不如奴婢,最后王妃娘娘见着的就是奴婢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萧骏驰大步跨了进来,道:“王妃醒了?猜猜是谁来看你了?”   他卸了盔甲,着一袭常衣,已没了阵前的肃杀鬼戾。现在的他,便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夫君,带着笑在妻子枕边坐下。   “还能有谁……”姜灵洲懒得理他,“别带个小妾来见我就成。”   她话音未落,那门外便又走入了一个男子,身着紫袍白绔,带饰金钩,裙摆下隐着一条登云四爪龙,绣纹如滚赤黄波浪。   他的面容,是姜灵洲再为熟悉不过的。   姜灵洲一见他面孔,登时直起了身,口中喃喃道:“……皇兄?”   那后进入之人,正是姜灵洲一母同胞的兄长,齐国太子姜晏然。   “河阳,是为兄。”   此刻,他负着手,慢慢踱至姜灵洲身旁,仔细打量她一阵,道:“……许久未见,你倒是……未改多少。”   话至末尾,姜晏然也有了感慨之意。   遥记得去年孟秋,他亲自背着这自幼宠爱大的妹妹,送她坐入了马车,眼睁睁看着她华亭发嫁,远去异国。回宫后,饶是他那向来爱闹脾气的母后,也扯着手帕哭了好几日。   本以为,那一别后,便再也见不到这远嫁异国的妹妹了,谁料今时今日,竟还能在这边境处的威宁再见她。   眼前的姜灵洲面容未改,却又添了一分柔美妩媚。因有身孕,身子难免丰盈柔润一些,这让她不再和从前一般,细细瘦瘦、看着便惹人心疼。   看来,萧骏驰待她应是不错的。   姜晏然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可却依旧隐隐藏着一股咬牙切齿之意。   不管这萧骏驰对她好不好,姜灵洲一定遇着了许多事。她嫁过去这些时日,魏国上上下下发生了不知多少事儿;又是太后暴毙,又是陛下削权,又是萧骏驰被褫去摄政之权……如此颠沛动荡,一点儿都不安生。   总之,萧骏驰一定对不住他妹子!   “皇兄……真的是你!”姜灵洲面有惊喜,声音里盈满了悦意,“华亭可好?祖奶奶近来身体如何?冬日天寒,她的咳病总要犯上一犯;大嫂的身孕……对啊,大嫂应当已诞下了孩子,你都不曾和我说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可姜晏然却没回答。他轻轻拍了下姜灵洲的手背,道:“河阳,为兄一会儿再与你说。”说罢,他转向萧骏驰,道,“竞陵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请。”萧骏驰答道。   两个男人出去了。   屋外是安静的夜,萧骏驰与姜晏然走远了,姜晏然才皱着眉,开口道:“竞陵王,魏国这一年许,动荡不安,着实不是个好地方。河阳马上便要生产,这妇人生产难是个生死关,诞下孩子后也要好好养着。以是,这段时日,河阳还是留在齐国为好。”   萧骏驰听了,慢慢点了点头。   “那竞陵我……”   “竞陵王大可回魏国去。”   萧骏驰的眼底有了一丝惑色。他指了指自己,对姜晏然道:“王妃生子,留在齐国;大舅子你却要赶我回老家?”   “竞陵王,河阳在竞陵过的想必不大安生,如此,不好么?”姜晏然说。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竞陵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之事么?”萧骏驰愈发狐疑了。   姜晏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一句“是啊!”迎着萧骏驰疑惑之色,他才支支吾吾地临时找起借口来:“你竟敢……你竟敢……”   哪儿来的借口啊?   他只是不爽自家妹妹嫁给这个男人罢了。   “我把好端端的妹妹嫁给你,你竟敢让她大了肚子!”最终,姜晏然脑海一空,说出了这句道理不通的话。   萧骏驰:……   他让老婆大了肚子又怎么了!!   大舅子,你到底有没有亲妹子已经嫁了人的自觉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子与妹夫撕逼现场 第72章 兄妹话   “我把好端端的妹妹嫁给你, 你竟敢让她大了肚子!”   沉默。   沉默。   姜晏然瞅着妹夫脸上奇怪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怎样的话来。他不自在地咳了咳,道:“罢了罢了,你当是我胡言乱语吧。只是妹夫你也知道,现在河阳几近生产, 实在不宜颠簸, 你不能带她去竞陵。”   “这一点,竞陵自是知道的。”萧骏驰答, “竞陵愿意陪伴王妃留在齐国。”   “竞陵王, 齐国允你玄甲军入关, 只是为了让你将河阳救出来;可如今河阳既已平安, 这玄甲军便没有再留在齐国的道理。”姜晏然语气之间,故意吐露出一分担忧之色来, 浑似个处处替人着想的好长兄。   “竞陵既娶了王妃, 便不会什么都不做。不如让玄甲军助齐一臂之力, 一同讨伐刘琮, 如何?”萧骏驰笑道。   “这刘琮不过区区蝼蚁,要想剿灭易如反掌,父皇只是暂时无暇理会罢了,自然也无须玄甲军出手帮忙。”姜晏然露出个礼节性的笑来,道,“我自是知道妹夫你不是别有所图,可落在旁人眼里,难保不会非议你竞陵王想要插手齐国政事。”   萧骏驰的面色微微一凝。   姜晏然呵呵一笑, 垂了手,道,“还是说,妹夫你愿意屏辞玄甲军,孤身一人,留在齐国陪伴河阳?”   姜晏然心里底气十足。   这对于萧骏驰来说,真可谓是个两难之题。齐国是绝不允许玄甲军留下的。萧骏驰只有两个退路,一是与姜灵洲告别,带着玄甲军回齐国去。待姜灵洲产下了孩子,再老老实实等着他们将姜灵洲送回去;二是命玄甲军回魏,他自己孤身留在齐国。   不过,如此一来,没了玄甲军的保护,又身在敌齐,萧骏驰可是十足危险。   姜晏然几乎可以肯定,萧骏驰是绝不会留下的。   “如此,”萧骏驰慢慢点了下头,道,“太子殿下说的着实有理,竞陵深以为然。明日,竞陵便让玄甲军后撤至关外。这段时日,竞陵就要在威宁叨扰了。”   听闻此言,姜晏然有些吃惊。   萧骏驰竟然要留下来?   没了玄甲军在身侧,他这岂不是变作了案上鱼肉,任人刀俎?   姜晏然蹙了眉,忍不住道:“妹夫,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齐可是担不住的。”   “能出什么事儿?”萧骏驰笑道,“谁不知道河阳公主和亲魏国,使得齐魏停战修好、亲如一家?如今我们可不是什么敌人,而是盟友。”   姜晏然皮笑肉不笑的,也点了点头:“竞陵王说的极是在理。我与河阳许久未见,这就进去同她说说话,是我叨扰竞陵王了才是。”   说罢,他推了门,又朝屋内走去。未几步,姜晏然便坐到了姜灵洲枕边。他重打量一边妹妹的容貌,低声道:“河阳,你受苦了。”   姜灵洲摇了摇头,道:“王爷待河阳甚好,皇兄大可放心。”   “我能不知道你?”姜晏然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急躁,“你的信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只提花鸟风|月,不说那宫闱惊变,你当我不懂你在遮遮掩掩着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何必瞒着为兄?”   姜灵洲听了,鼻子一酸。一忽儿,她道:“虽风波多了些,可王爷确实是待河阳极好。这一点是确确实实的,皇兄不用忧虑。”   为了不让姜晏然不再问起她的事儿,姜灵洲连忙转了话头,道:“祖奶奶身子可安泰?几位妹妹亲事定下了么?她们也快到了订婚之时,二妹妹尤是如此,也不知父皇替她们找了怎样的驸马……”   “太后身子还硬朗着,前两日还说是定要看到河阳再回华亭的模样。至于那几个小丫头么……”姜晏然有些不耐道,“就那副模样吧。父皇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么?左右挑的都不过是那几家的人。姜清渠的婚事已差不多谈妥了,选的是许家的长子,她自个儿也欢喜得很。”   提起这件事,姜晏然就有些气。   许家乃世代公卿之家,祖父袭了国公名头,一族里也都是些俊杰之辈。那许公子尚了姜清渠,日后自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姜灵洲这样好的妹妹,被远嫁了异国去和亲;讨人厌的姜清渠却能够嫁给许公子,真是令人火大。   好在姜灵洲却不大在意,还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那许家也是诗礼传家,听闻许大公子也是个儒雅君子,想必日后待二妹妹也是好的。……对了,河阳出嫁前,大嫂已有了身孕,后来皇兄也不曾在信里和我说是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现在可说了吧?”   姜晏然握着她的手倏忽一松,表情微黯。许久后,他道:“原本我是不想与河阳说的,免得惹你忧心。可既然你当面问我,我也不得不说了……玉儿的孩子,没能保住。”   许久后,他重重叹了一声,道:“那时她已近生产之日,却偏偏……孩子没保住且不说,险些让玉儿也去了一条命。那时恰好是竞陵王被剥权之时,我想你本就烦恼缠身,便不想让这事扰了你……”   姜灵洲眼神一动,面露怅惘之色。   “女子生产本就艰难,以是,为兄望你万万要保重身体。”姜晏然低声道,“你不便长途颠簸,这段时日,你便留在威宁好好养着。竞陵王也说了,会留下来陪着你。旁的事,你就不用忧虑了。”   姜灵洲知道这是兄长在关心自己,便点了点头。   她虽点了头,可脑海里还有些凌乱思绪。眼看着姜晏然便要起身,她连连拽住他袖口,道:“皇兄,我虽不会再管这些事,可问我还是要问的。刘琮的事儿,父皇打算如何解决?”   “……唉。”姜晏然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答应得好好的,可是该问的时候,却一点儿都不含糊。你便放心吧,父皇定不会放任刘琮胡作非为,已派了卫大将军领兵前来;更何况,二皇叔还驻守在武杨,凭借区区一个刘琮,是绝翻不起风浪来的。”   听姜晏然这么说,姜灵洲便放心了。两兄妹又说了一阵子话,姜晏然说自己奉齐帝之名前来监军,还要去见见那卫大将军,这才与姜灵洲道了别,又说明日还会再来看看她。   姜晏然出了这园子,便要了马车,连夜向着威宁城外去了。卫大将军奉命讨伐叛军刘琮,此次就将大军扎营在威宁城外。   姜晏然坐在马车里,想到那卫大将军,就有些头疼。   这卫将军本名卫烈,是个少言寡语的闷性子。因而,连齐帝都常常摸不透这手握重兵的卫将军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和姜晏然的二叔,嘉宁王姜恒素有不和,常在带兵打仗之事上闹出些事儿来。   从前齐魏尚未停战时,这卫烈就常常提起议和之事,说齐国连年征战、军士疲惫,齐帝要学那武帝穷兵黩武,实在不好;但是嘉宁王却是个爆裂性子,一定要将魏兵打退,还常在墙头嚷着要拿萧骏驰的头做下酒菜。以是,这两人若是碰到一处,便会有些摩擦。   齐帝虽不说,但心底却是有些怀疑的,觉着当初嘉宁王之所以会被魏兵掳走,让萧骏驰敢胆大妄为地提出“以河阳公主换嘉宁王”,便是这卫烈从中捣鬼。   卫大将军像是也猜到了齐帝在猜忌他,自此后,愈发闷闷少言了。   不过,猜忌归猜忌,齐帝却依然重用他。齐国上下崇文轻武,华亭城内只有那清贵公卿才受到追捧,武将常常被冠以“粗人”之名,因而除了卫烈这个将军尚能在魏国军队前挣扎三四分外,华亭竟无其他武将能与萧骏驰匹敌。   这次齐帝派卫烈来讨伐刘琮,又不放心卫烈,便索性要了姜晏然一同来监军。   马车在城外停下了,姜晏然下了车。远远地,便有几个身材粗矮、身披铠甲的人迎了上来,打头一个便是卫大将军。   “末将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这卫烈已经年过不惑,粗糙面庞上挂满风霜痕迹,嘴边留着一圈糙糙胡茬,肩膀滚圆有力,虽然矮,下盘却很稳,看上去便是一副久经战事的模样。   “卫将军不必客气。”姜晏然虚扶起了卫烈,道,“此次讨伐刘琮,还望卫大将军竭尽所能。”   ***   威宁。   姜灵洲之前睡了一觉,现在反而有些精神了。虽然还未天亮,她却精神得很。萧骏驰走进来的时候,她正眼巴巴地望着桌上未收拾走的碗碟,一副还想吃一顿的模样。   “王妃这模样,看起来是嘴馋得很。‘硕鼠硕鼠,无食我粟’,说的可是王妃你?”萧骏驰笑了笑,便招来丫鬟,叮嘱她再去小厨房要些饭菜来。   “哪有人这样说娘子的?”姜灵洲不大乐意了。   “王妃先前赐给为夫一个‘豚’字,为夫倒是没有好好谢恩呢。”萧骏驰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事儿,姜灵洲就想起自己写的那个大大的“豚”字来了。当时只顾着取乐,谁知道萧骏驰就这样记在心里了。   她横了他一眼,道:“怎么?王爷是想秋后算账么?”   “不敢,不敢。”萧骏驰道。   说话间,丫鬟又端了热好的饭菜上来,姜灵洲仿佛先前那一顿白吃了似的,又拿起筷子好一阵朵颐。待吃饱了,她才愁眉苦脸道:“妾身不该赠王爷一个‘豚’字,妾才是啊……”   看她竟然争起这种幼稚的事情来,萧骏驰失笑。   不一会儿,天要亮了,她的困意终于上来了,似是有要睡去的意思。只是她虽靠在了枕上,却始终不松开萧骏驰的手。无奈之下,萧骏驰只好坐在她的床边,待她睡熟了,才将麻掉的手臂抽了出来。   他按捏着手,走出了房。   此处乃是威宁镇衙的产业,唤作合园。因威宁地处要冲,常有朝廷大员来此驻守巡查,这合园便是为贵客所备下的。萧骏驰将姜灵洲带回营帐后,姜晏然便骤然到访,说服他将姜灵洲放在合园休养。   萧骏驰借了笔墨,写了一封短信,要同来的傅徽回头转交给宋枕霞。傅徽接了信,却木讷了一会儿,有些犹豫。   “又怎么?”萧骏驰问。   “王爷,徽想问一问,采薇她……”傅徽垂着眸,若有所思。   “自是会见到的。”萧骏驰道,“现下你就别记挂着她了,先把眼下这儿的事了结罢。”   傅徽应了声,领命去了。   萧骏驰负手,摇摇头叹了一声,继而便向着偏厢去了。待他进了门,就见到应君玉盘腿坐在里头,一副闷闷不乐模样。   “嗳!我说竞陵王,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一见萧骏驰来,应君玉便站起来,嚷道,“我安安泰泰一介小民,你抓我做甚麽?”   “应先生,无须自谦。你又岂是一介小民?”萧骏驰命人看了茶,在他面前坐下,道,“你若是愿老实些,本王自然也不会捆着你。”   应君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竞陵王,你想问什么,直问便是!”   “应先生,本王想问,七年前,你可曾替毫州王制过一枚鱼符?”萧骏驰压低了嗓音,道,“回答之前,应先生可要想好了。那召城不出一月便会被攻破,要刘琮来救你是绝不可能的。你是要平平安安走出这威宁城,还是要做个阶下囚,都在应先生一念之间。”   这赤|裸裸的威胁,叫应君玉面色一变。尤是听到那句“七年前”,他的面色更是不好。但是,他却懒洋洋地翘腿靠到椅背上,逞强说:“竞陵王,你这样空口白头地污蔑人是个什么道理?凡事可都要讲究证据呐!”   萧骏驰听了,不怒反笑,道:“无妨,七年本王都等得及,便是再十年八年,本王也等得及。本王不是个有耐性的人,没甚麽精力陪应先生打机锋。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在这儿待一辈子就是。”   说罢,萧骏驰起了身,扫袖而去。   “嗳!嗳!”应君玉横眉竖目,恼怒地朝着他的背影喊了句,“你这人怎么这样子?”   他有些恼,可却无可奈何。他虽自负手艺非凡,但在竞陵王这样手握大权的人面前,却无能为力。所谓“民不与官斗”,说的可不就是这事儿?   这威宁的小破院子里,既没有工具图纸,也没有好酒骰子,想要赌一回、喝一口都不行,莫非他应君玉真要在这穷极无聊之地过一辈子不成?   真是烦煞人也!   ***   威宁虽已是战事告急,齐国的首都华亭却是依旧一片歌舞升平。临近年关,宫中正在急匆匆准备着新年之事,四处皆是一派洋洋喜气。   华亭早先下了一场薄雪,很快就融了。华亭的雪总是积不起来,但天气却冷潮冷潮的。宫里的妃嫔、公主们,早早试了冬衣,各个都是俏艳非凡。   二公主姜清渠新近得了一袭白狐裘的斗篷,这斗篷毛皮水滑,如盈雪光,让她爱不释手。因而,姜清渠没事便会穿着斗篷去四处显摆一番。每每见到下边两个妹妹微羡的眼神,姜清渠心底都会有着轻微的得意。   不过,她倒是没直白地把那得色展露在脸上,而是努力压在心头,好做出一份端庄大方的模样来。   自姜灵洲远嫁后,姜清渠本以为自己会扬眉吐气,成了父皇的掌上之爱。可齐帝却还是不大理会她;眼看着姜清渠也要年满十五了,齐帝却从来不曾提过给她上封号的事情。   渐渐的,姜清渠便有些急了。她想到从前姜灵洲那足令华亭公卿倾倒的仪姿,不知怎的,便开始模仿起长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来。   姜灵洲从前是不会因为得了一件披风、一匹布料便洋洋得意地四处炫耀的,也不会对着姊妹露出傲然之色。因而,姜清渠也要忍。   不过,姜清渠心知自己好事已近,倒也不太计较封赏的事情了。   齐国女子十三四岁便要出嫁,她今年恰好是十四,待过了年,到了四月生辰,便是十五岁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姜清渠的母妃章贵人早就探过齐帝口风,说是已经挑好了中意的驸马人选,乃是华族许家的大公子,唤作许广元。这许大公子年少有为、才华横溢,相貌也生的堂堂,本就是华亭诸多贵女的意中人。他能尚了姜清渠,自是再合适不过。   这一日,姜清渠又披着那身白狐斗篷去三妹姜惠风面前转了一圈,便向着自己母妃章贵人的宫中去了。   齐帝的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叶氏外,便只有章贵人与丽妃还算得宠。丽妃是因着容色非凡,又出自名门,这才得了不薄恩宠;而这章贵人,却是从齐帝还在渭阳做刺史时便跟着他了,因而齐帝才颇为怜爱她。   只是章贵人跟着齐帝的时间虽久,但她本就是个三流之家出来的妾室,所以这么多年了,分位一点儿都不见升,从始至终都是个贵人,被皇后死死拿捏在手心里。这事儿,也是章贵人心底的一根刺。   姜清渠入了章贵人的宫室,解了那身白狐皮的斗篷,便在章贵人身旁坐下,有些扭捏地问道:“母妃,今日……可去问过父皇那事儿了?”   章贵人虽然已三十多了,因为保养得当,却显得很是年轻,面容光鲜妩媚。她正提着冬日新裁的一件厚袄子,闻言,便扯着这件袄子在姜清渠身上比了比,道:“日日问,天天问,你父皇会烦心,总是要等两三日再去才好。”   虽然姜清渠没明说,章贵人也知悉得一清二楚,她想问的是什么。   不就是和许大公子的亲事?   “你一个女儿家,日日催问这些,也不知羞?”章贵人搁下了手里的新衣,拨弄着腕上的玉镯子,面上笑意盈盈的,“叫你父皇知道了,又要怪罪你。”   姜清渠也知道,未出阁的女子是不当问起自己婚事的,只是她实在按捺不住,这才特意让母妃多多去齐帝耳旁探听消息。   “对了,今日叫清儿来,还有个好消息要说与你。”章贵人心情极好,眼角眉梢盛着悦意。她凑近了女儿耳畔,悄声说道,“清儿应当要再有个弟弟了。”   姜清渠闻言,心底一喜:“这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章贵人点了下姜清渠的额头,笑道,“太医说,母妃这胎应是个男孩儿。”   章贵人能怀上身孕,自然是件大大的好事。齐帝膝下有四个公主,却只得了姜晏然这一个男嗣。章贵人若真能产下男嗣,日后定会一飞腾达。至少,她绝不会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贵人了,这让她挂心了一辈子的事儿也可算是解开了。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便听得宫女来报,说齐帝来了。章贵人面露喜色,飞快地压了压髻上珠花,领着姜清渠前去见礼。   齐帝入了殿,见着章贵人温柔小意的模样,面上表情却未大改,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章贵人偷偷瞥他一眼,便有些慌了神,担心今日这衣裳颜色挑得不好,碍了齐帝的眼。   “秀言,让清渠下去吧,朕有话要同你说。”齐帝道。   姜清渠应声告了退,心底不禁雀跃起来。   莫非是父皇终于打算定下那桩婚事了?   她怀着满满腔小女儿羞情,别扭着脸儿坐在侧殿里。一想到宫宴时偷偷瞥到的许大公子,心底便忍不住泛起一腔羞涩之意来。   也不知道那许大公子,喜不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可她乃是大齐公主,又有谁敢嫌弃她呢?   姜清渠正这样想着,冷不防便听到章贵人那头传来茶盏破裂之声,不一会儿,便看到齐帝拂袖离开了。姜清渠忙不迭赶到母妃面前,却看到章贵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脚下是破碎的茶盏。   “母妃,出了什么事儿?”姜清渠问道。   “……陛下怎可如此待我?”章贵人喃喃自语一声,道,“真是……真是,叫人不甘呐。”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吃吃吃吃吃吃……】   萧骏驰:【喂喂喂喂喂喂……】 第73章 赌与否   “母妃?母妃?”   姜清渠的呼唤声, 好不容易才让章贵人回了神。章贵人理了理耳旁碎发,眸光一垂,眼里又泛起一圈红色来,口中喃喃道:“陛下可真是寡情。”   “母妃,到底是怎么了?”姜清渠有些着急, 追问道, “可是父皇不肯允了清儿的婚事?”   章贵人见自己虽已是这幅狼狈模样,女儿却依旧只顾着那许大公子, 心里有了一丝丝寒凉, 不由想道:果真是女儿生来便是别家的人, 一到了要出嫁的时候, 就把娘家人放在后头了。   方才,齐帝确实提到了姜清渠的婚事, 只是这婚事却不大衬意。因而, 章贵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答应。   因着她不肯低头, 齐帝才匆匆拂袖而去, 临走前还撂下了一句话:“若你允了,便算是有功于齐,令你做个贤妃也是应当的。”   “贤妃”这个名头,于章贵人而言,可是十二万分的心动。但是那桩婚事又实在是委屈了姜清渠,因而章贵人心里矛盾得很。   现下,看到面前姜清渠急切的面容,章贵人又不忍心提起那桩糟心的婚事了。于是, 她便谈起了齐帝方才所说的另外一件事。   “不关你的婚事,”章贵人抽出绣了香兰的帕子来,按了按含着泪珠的眼角,道,“是你父皇说,待母妃腹中这孩儿出世后,便抱到皇后娘娘那儿去养。”   想到方才齐帝的言语,章贵人便觉得心寒不已。   齐帝说她出身于小户,不大会教养孩子。她养大的姜清渠不似一国公主,倒像是个市井女儿;和姜灵洲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云泥玉暇。因而,待章贵人腹中这孩子出生后,也要交给叶皇后来养,免得叫章贵人给养出了一股小家子气。   如此一来,别说是让她晋分位了,她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要拱手送给叶皇后养。孩子一旦去了叶皇后那儿,那便与她无甚关系了,以后更是无可能要回来的。   真真是让人不甘呐!   想她章秀言自陛下未腾达时,便已嫁给他做妾了。渭阳姜家,高门大户,她年轻时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那人,在正妻叶氏手下讨生活。后来入主了华亭,日子总算好过了些。这么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地拉扯大了姜清渠这个女儿,现在却反倒要落得齐帝的嫌弃。   齐帝拿她和叶芷柔比,又拿姜清渠和姜灵洲比,也不看看二者根脉差了多少?   那叶皇后是正妻,是渭阳名门之后,也是自小娇宠大的显门千金,教养比她章秀言强了不知几何。在教养女儿上,本就是叶皇后占了上风。饶是章贵人请了教养姑姑来指点姜清渠礼仪,可耐不住章贵人本身便是个小户之女,姜清渠跟着她,耳濡目染,也有些小家子气。而那姜灵洲是被叶皇后用公主之仪端着、捧着,一点点儿教养大的;两者之间,自然是有些差别。   再者,齐国上下,又有几个夫人、太太,敢让自己的嫡出女儿去读书识字?也只有叶皇后敢这般做了——她虽嘴上说着“女子不该读书”,可因叶皇后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便对姜灵洲读书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干脆让姜灵洲一路这样看书长大。   细细一想,便是做了后宫里的娘娘,这出身还是章贵人心里一道跨不过的坎儿,以至于后来嫁入宫中的丽妃都得以给她脸色看,暗地里嘲笑她是个粗鄙之人。   想到此处,章贵人的眼泪便又要落下来。   “母妃莫慌,兴许父皇明日便会改了主意呢”姜清渠劝道,“这世间哪有子女不留在双亲身边的道理?母妃好好劝解一番便是。”   “是。”章贵人拭净了眼泪,语气硬了起来,“母妃是绝不会让这孩子被抱去皇后那儿的。清儿,你也要争气些,莫要惹你父皇生气,免得他发作到我母女俩身上。”   姜清渠点了点头,心里却嘀咕道:这哪是那么简单的?   齐帝常常会觉得姜清渠这不好、那不好,尤是和姜灵洲一比,便样样都落不得好。要不惹齐帝心烦,真是比读书识字还难。   姜清渠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出了章贵人的宫殿,便将这事儿抛在脑后了,又期盼起自己的婚事来——十四五岁的如花女儿,自然是日日都盼着嫁个如意郎君的。   ***   入了夜,姜清渠坐在妆镜前,挑着妆奁匣里的珠钗首饰。   满匣熠熠,珠灿生辉,各个都让她爱不释手。这些簪钗中,独有一支扣红宝的银鎏金瓒凤簪最得她的心意。硕大饱满的红宝颜色极正,像是出嫁之日喜服上所摘取之色。姜清渠早就想好了,她嫁给许广元那日,便要佩着这支发簪。   此时,婢女香绫从外头回来。见了礼后,香绫便细步上前,悄悄附在姜清渠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   这香绫是姜清渠的得力心腹,最擅出小主意和打探消息。从前章贵人觉得香绫嘴碎,爱挑弄是非,几次想把她放到别处去,可偏偏姜清渠却护着这小婢女。以是,香绫为报姜清渠的恩情,打探起小道消息来便愈发勤快了。   听了香绫的话,姜清渠握着那发簪的手,陡然紧了些。   “池明珠?”姜清渠喃喃说着,把那瓒凤簪放入了匣中,“不应当呀。父皇应已和许大人透了口风,怎么许大夫人还要相看那池家的大小姐呢?”   香绫也是满面不解,她眼珠一转,道:“公主殿下,保不准便是那池大小姐自己妄想高攀许公子呢!池家门第虽好,却不如许家显赫,也许,许大夫人现在就在发愁如何回绝池家呢。”   姜清渠听了,也觉得是如此。   许广元放着好端端的公主不尚,去娶门第、容貌俱不如她的池大小姐,哪有这样的事儿?定是池大小姐想要嫁个高枝,这才死乞白赖地贴上来。   “你去给池家下道帖子,就说母妃要请那池明珠来宫里坐坐。”姜清渠望着镜中的自己,面露冷意,“我倒要看看,她拿什么与我争?”   香绫却没有立即应下,忧虑道:“可是这毕竟不是主子娘娘下的帖子……”   “怕什么?”姜清渠道,“我母妃哪有不护着我的道理?决不能让池明珠缠着许大公子。”   香绫素来知道自己家公主的脾气,姜清渠倔起来可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事儿又关乎她的亲事,她是绝不会放手的。于是,香绫只得老老实实去办了。   次日,池明珠便入了宫。   来时,池明珠是笑如春风,去时却是哭哭啼啼,也不知在章贵人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回了家,便说是受了姜清渠万般屈辱,闹着要悬梁自尽。脖子挂进白绫里了,凳子都踹了,又被池家的婢女、仆妇给匆匆抱了下来。   听了这事儿,许大夫人便去池府走了一趟。一转身,便拍板子将两家亲事定下了。池明珠便是未来的许家大少夫人,婚期便在明年三月中。   姜清渠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许家与池家的婚事竟就这样定下了。   那她又该怎么办?   姜清渠心里极是气恼,认定了是那池明珠抢了她的姻缘,恨不得将池明珠的脸都给刮花了。只是无奈她出不了宫,只能自己生生闷气。   可池家人却并非什么软柿子,池明珠入宫被姜清渠一顿言语羞辱,又被姜清渠要挟着去主动退婚,池家上下都在心里厌恶极了这盛气凌人的二公主。于是,池大人便假作不经意,在齐帝耳旁提起了这事儿来。   齐帝一听,面色当时便极不好。   他转身便去了章贵人宫里,沉着面色道:“朕看,你也不必考虑了。与其留她在华亭丢人,倒不如早点嫁出去。既同是公主,那便让她与河阳一样从朱雀门风光发嫁,再给你抬个贤妃名号,免得丢了皇家脸面。”   章贵人这才知道姜清渠干的好事,此事已气得心口绞疼。听闻齐帝此言,她登时眼里盈了泪,哽咽道:“陛下,你怎可如此无情?再怎么不欢喜清渠,她也是陛下的亲生女儿。那卫烈年近半百,又已死了元妻,还带着三个孩子,陛下到底如何舍得……”   听到章贵人的话,齐帝面色愈冷。   “河阳远嫁魏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替她说话!”他冷冷喝道。   一句话,就让章贵人闭了嘴。   ——饶是深得宠爱如姜灵洲者,最后还不是被齐帝嫁到魏国那样的孤山陌土去了?   这卫烈虽然年纪大了些,可到底还是齐国人,姜清渠逢年过节还能回华亭来瞧一瞧。哪像姜灵洲,嫁过去便是齐质,一生不得归齐不说,兴许哪一天连命都没了!   齐帝见她噤了声,便叹口气,道:“她是公主,便不该任性。当学学她大姐,以国之危难为先。朕手下之人唯卫烈可用,若再不拉拢于他,怕是又要多出一个刘琮来。秀言,朕也知你委屈;若你允了这桩事,便封你为贤妃,届时,清渠出嫁,也能更风光些。”   章贵人听着,心里的一杆秤已微微有些斜了。   清渠到底只是个女儿,是要嫁出去的,日后便不大会再记着她这个生养的母妃了。而且,把清渠嫁出去,她便是贤妃娘娘……   “这……陛下……”章贵人还是有些犹豫,面上戚戚之色不减,“清渠到底是妾身一手拉扯大的……”   “若你应了,这第二个孩子也无须抱到皇后那儿去养,留在你自己身边便是。”齐帝不慌不忙,又抛出一个饵来,像是已把章贵人的心底事尽握在掌中。   章贵人一听,一双眼登时便亮了起来。   姜清渠只是个公主。可她现在腹中怀着的,极有可能是个皇子!若是她能自己教养这皇子,来日皇子有了出息……岂不是好极了?   不,那岂是一个“好极了”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前途不可限量。   “既然如此,那妾身便去试着劝劝看清儿。”章贵人放低了声音,语气里有一丝心疼,“能为陛下分忧,自然是好事。只是清儿向来固执……”   “容不得她固执!”齐帝起了身,直白道,“家国大事,岂容儿戏?且她在华亭惹出了这样大的笑话,朕现下还要去安抚那池家和许家。让她嫁给卫烈,已算是一桩好事了!”   说罢,齐帝便沉着脸离去。   章贵人起身恭送陛下离去。直起腰时,她的一颗心跳得极快,脑海像是被扯裂成了两半。一半儿是养着姜清渠的欢喜哀乐,另一半儿则是日后得封贤妃,令那丽妃气歪了脸的风光得意。   “二公主呢?”章贵人问身边的婢子。   “回主子,公主殿下那边的人说,二公主今日困乏得很,早早便睡了。”婢女说。   “……那便不要去扰她了。”章贵人道。   章贵人按了按鬓发,心底幽幽一叹。   她这女儿,怕是还不知道,她的命数已然大改了吧。   ***   威宁。   “什么?那卫大将军,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入了夜,军营里火光明灭。轮值的卫兵握着枪矛,成列在营中巡逻着。那最中央的大帐里,忽然传出了姜晏然惊诧的呼声,恰好路过的巡兵不由齐齐侧目望去。   大帐里,太子姜晏然搁下了手中军报,极是愕然地问面前的谋士叶伦:“眼下军情紧急,那卫烈却要求娶姜清渠?阿伦,你莫不是听错了?”   叶伦道:“做不得假。”   姜晏然没说话,重摊开了面前军报,心底却已对此事隐隐有了猜测。   若是简而言之,便是一句“陛下疑他”。   卫烈手握重兵,与嘉宁王二分军权。那嘉宁王姜恒是自家人,可卫烈却不是。因为嘉宁王被魏人掳走一事,齐帝心底已种下了猜忌卫烈的种子。   那卫烈又不是无知小儿、天真稚子,自然不肯白白交出军权,又或是送上项上人头来。他虽奉命讨伐刘琮,可怕就怕这不过是桩幌子差事,陛下只等着挑个差错将他的军权褫走。为了保命,卫烈便向齐帝求娶恰至出嫁之龄的二公主姜清渠,为的便是与姜家做一姓人。   按照齐帝的性子,十有八|九会答应卫烈的请求。   齐帝连姜灵洲都舍得弃了,更何况是姜清渠?   姜晏然想到那卫烈,再想想娇花一样年岁的姜清渠,心底不由有些惋惜。虽然姜清渠性格不大讨喜,平常挺惹人厌,可也不过是个脾气娇蛮了点的小姑娘罢了。要让她嫁给一个年过四旬、几乎可做她父亲的人,也太残酷了些。   叶伦也露出惋惜之色,对姜晏然道:“卫大将军说了,二公主何时人到威宁,他就何时攻打召城。横竖这召城里外被围,也不急于一时。”   “这卫烈简直是胆大妄为!是不将天家之威放在眼里么?”姜晏然皱了眉,“他这是看着父皇要夺他军权,便干脆撕破脸面乱来了么?!”   一会儿,他又想通了什么,道,“算了,也不怪卫烈,是父皇总是猜他疑他,让他有些风声鹤唳了。既如此,便让清渠早些嫁过来便是。就算不成婚,定下亲事也行。那召城物资将尽,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便招降刘琮,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   合园。   已是十二月尾声了,再过段个十天八天,便是年关。但因附近在打仗,又有大军驻扎,所以这威宁城家家闭户,一点儿也不喜闹。反倒是小小的合园内,有了几分年关的喜意。   姜灵洲怀胎八月余,不大爱动,白天顶多坐着给将出世的孩儿念念诗书,或者在房间里走走。再远些的地儿,她就懒得去了。   蒹葭、白露她们都在竞陵,身边没了惯用的丫头,她就不客气地使唤起竞陵王来,常常让萧骏驰给她端个脸盆、洗个脚什么的。有一日心血来潮,她还想试着让萧骏驰替她梳头发。   “王妃想要为夫梳头?甚好。”萧骏驰揽起她的如云长发了,将一柄小木梳子咬在齿间,含糊道,“为夫的手艺可是极好的。王妃闭眼就是。”   姜灵洲闻言,听话地闭上了眼。   一瞬儿,她心底想了许多念头,譬如那“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又譬如那“待他重与画眉时,细数郎轻薄”。杂七杂八的念头想了许多,终听见了萧骏驰道:“好了,王妃睁眼便是。”   姜灵洲悄然睁了双眼,定睛朝那镜里望去。   姜灵洲:……   梳这个冲天大马尾,夫君欲如何啊!!   “王妃,为夫手艺如何?”萧骏驰拨了一下她的马尾,笑问。   “好极了,”姜灵洲挤出个柔美笑容来,“好到妾也想为王爷梳发了。来,王爷坐。”   萧骏驰心底立刻有了警戒——她的梳发,绝不是一般的梳发!绝对是把他的头发盘成女子的样式!   饶是他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可他也不敢反抗已有身孕的姜灵洲。只能心底哀叹着,在镜前坐下。正当他内心涌出了视死如归的念头时,便听到门外有人喊话。   “王爷!那应君玉说他病了,要请个大夫!”   “王妃且慢!”萧骏驰捉住了姜灵洲的手,道,“我去处理一下那应君玉的事儿,去去就回。”   说罢,他大步离去。   没多久,萧骏驰又回来了。   “王爷,那应先生怎么了?”姜灵洲问。   “没怎么,那应先生赌瘾犯了,装病呢,指望着好找人帮他逃出去。”萧骏驰说,“想从我这儿逃走?这应君玉未免也想的太简单了些。”   姜灵洲闻言,道:“我听闻那应先生素来好赌,初初成名之时,就用自己十年光阴来作赌资,还真的输给了别人。不如叫那应先生来与我赌一把?”   萧骏驰知道她素来有主意,问:“王妃又有什么法子了?”   “那应先生事关魏先帝之死,王爷必然想早早撬开他的嘴巴。既然他爱赌,不如便让妾身来试一试与他做个赌约。”她笑盈盈道,“不试上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萧骏驰思索一会儿,便应了她,命人将那应君玉带来。   应君玉正是穷极无聊之时,又因为装病被识破而被奚落了一阵,现在满面不快。见到姜灵洲,他不行礼,还极是轻蔑道:“我道是谁要与我赌,原来是个妇道人家。我看你大着肚子,不好好养身体,出来折腾什么事儿?”   “应先生,我这可不是无聊了,才找你小赌一把么?”姜灵洲命婢女看茶,问:“应先生愿不愿意?”   应君玉好赌,现在又无聊透顶,干脆便答应了。   他点点头,又竖起三根手指来,道:“与你这小妇人赌,倒是可以,不过要约法三章。其一,我出赌题;其二,若我赌赢了,竞陵王就要放我走;其三,好吃好喝、好酒好菜不得少,不然便赌得不尽兴。”   “本王应下你就是。”萧骏驰不以为意,道,“应先生要喝酒也行,来人呐,上酒。”   几个婢女便去小厨房取了酒菜佳肴,端入房中。应君玉见了,果然双目放光。他一脚踩着凳子,提起酒壶,便往口中灌酒。酒液却不大稳妥,直直淌入他衣领里去。   待一口气喝完后酒,应君玉抹了抹嘴巴,挑起一双筷子,道:“我善金工,那就赌这小妇人解不解得开我做的巧匣吧。”   姜灵洲点了头,又道:“赌博总要有赌注才好,除了让王爷放你走,还得有些别的赌注。”   说着,她便将一个荷包倾倒在桌面上,洒出些碎银来。她指了指那些碎银,用手掌比出个“五”字来,说:“我赌这个数,应先生也赌这个数,如何?”   应君玉瞥一眼那碎银,又伸手掂一掂自己荷包,哈哈笑道:“才五两!有何不可?来赌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名词解释:   【萧骏驰】:女装大佬   【姜灵洲】:打造女装大佬的名匠 第74章 姜清渠   应君玉擅金工, 便向萧骏驰要了笔墨皮纸、金件木铁,又要了好酒好菜,约好三日后便将制好的机匣送来给姜灵洲。他自负手艺天下无双,能做百巧,因此回房后也不急着动手, 拖拖延延、醉醉醒醒, 在第二日黄昏时才动起手来。   他料定那竞陵王妃只是个空有美貌的小妇人,因此对技艺也不怎么上心, 只是粗粗制了几道从前便做过的机关, 令这机匣没那么容易打开, 便送去了姜灵洲面前。   “来, 你若是能解开,应某这五两银便归你了。”应君玉带着微醺酒气, 对姜灵洲道。   “应先生且坐, ”姜灵洲令婢女接过机匣, 捧在手心打量了一番。不一会儿, 她就拧动暗格和藏在盖中的几道机关,将这小巧机匣打开了。   应君玉看了,瞪直了眼,立时嚷道:“不成!我这机匣从前便做过,齐、魏皆有在市面上流卖的,你定是从前已玩过这小玩意儿了。再赌一局罢!”   “自然可以。”姜灵洲不以为意,笑道,“应先生再去作一个也成。只是还有五六日就是年关了, 若是时间赶不及,这赌约便要明年再说了。”   这次,应君玉不敢再拖延了,回到房中便构思起图纸来,磨件削铁、装铆涂漆,区区一日一夜,便赶制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新匣来,拿去给姜灵洲看。   这一次,姜灵洲倒是没有当着应君玉的面,就将那机匣解开。她琢磨了一下午,才将其打开来,重还给应君玉。   应君玉百思不得其解,一边掂量着钱囊,一边问道:“便是再聪明,也没有第一次见就如此快解开的道理。你这小妇人是怎么解的?”   “日后,应先生便知道了。”姜灵洲道,“如何?应先生还赌么?”   “……赌!”应君玉咬咬牙,干脆将钱囊中剩下的碎银都倒出,又从鞋履里缝住的内袋中取出两张银票来,道,“我将这些也赌了,赌你解不开第三个匣子!”   “应先生但赌无妨。”姜灵洲应了。   离年关只剩下三日,应君玉便用这三日仔仔细细地琢磨了新匣,足足熬了三个晚上。待第三天将幕时,两眼通红、俱是血丝,嘴边绕着一圈胡渣,看起来憔悴不少。他呵着口中白气,便要将这新匣捧到姜灵洲面前去。   这日已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合园里比往日热闹许多。按照齐人的习俗,檐下挂了一溜的红灯笼,便如一列星子似的。小厨房忙忙碌碌,热乎的水气扑满了门扇,院子里的空地上摊开了晒好的五谷豆蔬,人高马大的仆妇撩着袖口,拾掇着鲜鲫鱼,又宰杀了羽毛鲜亮的活鸡。   应君玉看到这一幕,才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在院子里转了好一会儿,见合园里虽忙忙碌碌,却并没什么缺漏可让他逃出去,这才灰心丧气地重新去找姜灵洲。   “竞陵王妃在不在?”应君玉拦住一个丫鬟,问道。   “今日可是除夜呀!”那穿了一身新衣、头戴绢花的丫鬟露出诧异之色来,道,“现在王妃娘娘都要用膳了,应先生你不回去吃酒睡觉么?”   “吃什么酒?睡什么觉!哪有赌重要!”应君玉道。   “是应先生么?”姜灵洲听见了他的嚷声,便让丫头请他进来,“反正饭桌上也人少,应先生不如也进来一道吃了?”   应君玉急着打赌,便跨入房里去。迎面便是一阵扑鼻香气,桌上布设着佳肴汤羹,脍鱼积霜、鹿肉压红,有鱼有肉,样样不缺,更有一盆滚溜溜的金桔圆子,看着便暖人心肺。桌边坐着萧骏驰与姜灵洲,只得两人,却要这么一桌子菜,着实是浪费。   其实姜灵洲早先便派人去请过姜晏然,她料定姜晏然也不可能返回华亭去宫中过年,倒不如一同在威宁聚一聚。只是姜晏然却回绝了,说军情紧急,他不得离开军中,还是与将士们待在一块儿为好。   应君玉站在桌前,他从来都爱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又因为熬夜赶制机匣而没怎么用饭,一时不由有些心动。   “那草民就……就,不客气了。”应君玉咕咚吞了口水,便坐到了桌侧。丫鬟给他取了筷著碗碟,饿了两天的他便忙不夹起菜来。   吃了没几口,他就将那机匣递了过去,口里嚼着肉,含糊道:“拿去吧,你要是能解开这匣,便是我应某人输了。”   萧骏驰给姜灵洲夹了块白生生的山药板,说:“先吃饭,吃完回去再瞧。”   “诶,不成,我现在就要看,反正也没什么胃口。”姜灵洲拨开了碗,全心全意解起那道机匣来。她因为孕事,胃口反复无常。有时候能吃上许多,有时候却觉得样样吃食都不对眼,口味和脾气一样反复无常。   于是,这餐年夜饭便变成了萧骏驰和应君玉一道儿吃了。   萧骏驰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姜灵洲有孕,吃了饭就容易犯困。她今年不用守夜,没多久便早早去洗漱睡觉了。临睡前,她还捧着那道机匣在摆弄着,便是睡着了也将其横在胸口。还是萧骏驰担心她硌着,才悄悄把那机匣抽走了。   夜已深了,威宁城里静了下来。因为战事将近,便是这除夜也没什么热闹的烟火气,与他二人去年在竞陵的景象完全不同。不过,因为姜灵洲在身旁,萧骏驰倒觉得很是满足。   他将那机匣端在手里,仔细看了一阵,上手摆弄起其中机关来。一按才知,这小小一道匣子,能盛十数道小小关卡,一格扣一格,要想将其解开,还需用到卦辞干支之数。   萧骏驰左右看了看,慢慢摸索着。夜色渐深,合园里灯火渐熄,丫鬟、婆子们都去睡了,人声罕听,他这才解开了其中几道机关。然后,他将机匣放回原位,假装不曾动过。   次日姜灵洲起身后,刚净了面,便想去继续解那道机匣。只是她一看之下,便觉得这匣与昨日有所不同。   “王爷,您替妾身解了?”她问萧骏驰。   “没有啊。”萧骏驰正在写信,闻言,侧过头来,满面茫然,“我哪会解这种东西?”   姜灵洲“唔”了一声,便想着大概是自己睡模糊了。看到那匣子已快被解开了,她心底颇有几分沾沾自喜。   她重新捧起匣子来,问道:“王爷今年又不去宫中,无妨么?”   “无妨,为夫和武川都闹成那副模样了,他一定不大想见我。”萧骏驰写完了信,搁下笔,“且我已与太延那边说过了,就说我陪王妃归家省亲。只是可怜了采薇,她的亲哥被我带了出来,昨夜和玄甲军一道在关口吃了饭。”   “那傅将军呢?”姜灵洲忽而问道。   “……”萧骏驰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   四下忽而便安静了。正在此时,姜灵洲手中传来“咔哒”一声,原来是那道机匣被解开了。她登时站了起来,满面雀跃之色,对婢女道:“快去请应先生来!”   应君玉来时,满面不可置信。他顶着青青胡渣,道:“竞陵王妃,你莫不是耍诈吧?你是不是叫人偷偷看了我搁在枕下的图纸?”   “我何须做那样的事?”姜灵洲抿唇一笑,将机匣递了回去,道,“愿赌服输,应先生输了,便应当交纳出赌资来。”   “成罢!”应君玉挥一挥手,道,“不就是点儿银票么?你拿去就是了。堂堂竞陵王妃,竟然还要贪个白身小民的银钱!”   姜灵洲的笑意愈发柔婉,她缓缓道:“谁告诉应先生,是五两银了?”   应君玉愣了下,说:“不是你说的么?”   “当时我说的,”她撩起袖口,用手掌比了个“五”,道,“‘赌这个数’,应先生不记得了么?”   “那、那……”应君玉眉毛一颤,试探道,“五十两……?”   “非也。”姜灵洲摇头。   “五、五百……五百两?”应君玉面有白色。   “非也。”姜灵洲还是摇头。   “五千两?!”应君玉大喊起来,“便是卖了我应某人,也找不出那么多钱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谁说我要的是银子?”姜灵洲好整以暇,放下手来,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我要应先生五年时光,做我部将,为我所用。”   此言一出,应君玉的嘴惊得都无法合拢。他气的横眉竖目,用手指指着姜灵洲,口中连说数个“你”字。许久后,他才嚷道:“岂有此理!你竟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辞来!”   “怎么厚颜无耻?”她不怒反笑,道,“应先生当年初出茅驴,便以十年做抵。如今换个明主,只要你五年时光,便不行了?所谓‘赌’,不就是求个畅快淋漓、愿赌服输?”   她说的话太有道理,连应君玉都被绕了进去。他狠狠一甩袖口,道:“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解开我那第三道匣的?我应某绝不信,这天下还有第三个人能解开我所做的机关匣!”   姜灵洲却没直接告诉他答案,只是不紧不慢道:“应先生若是服输了,我便告诉你。不然,应先生一辈子都休想知道。”   应君玉气得差点儿被呛住。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说的似乎也不错。   现下刘琮人在召城,丢了姜灵洲,没法向萧骏驰借军,只得坐以待毙。召城被齐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但那齐军不知怎的,也不攻打召城,只是一直在静候,似是要等刘琮主动开城投降是的。往好处儿想,是齐军自己起了内讧,商量不好要不要攻打召城;往坏处想,这齐军便是在蓄劲,只等着把刘琮从里到外都拾掇干净了。   跟着刘琮,十有七八就是送死,倒不如换个人服侍。   “成吧!反正我跟着那刘琮也有十年,看着他从一个小娃娃变成如今模样,也是时候换个人跟着了。”应君玉深深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与其跟着刘琮送死,倒不如赶紧保命要紧。不过你一介妇人……”   “妇人怎么了?”姜灵洲挑眉,“应先生是不服输么?”   “……服输!赌就是要一个畅快!”应君玉道,“妇人便妇人吧!”   姜灵洲听到他的话,点点头,命婢女给应君玉添了茶,这才道:“应先生,我出嫁前生长在西宫,与刘琮熟识。为哄我开心,他常常捧些机关宝匣来让我玩。不瞒应先生,这暗匣中所藏的十三道机关里,有六道机关,我在九岁时便已摸索了个透。”   听她说话,应君玉的眼珠子越瞪越圆。   最后,他恨恨地跺了下脚,道:“怪不得那小兔崽子当年求我给他造这样的玩意儿,原以为是他想学我的手艺,竟然是拿去讨好小姑娘!真真是不争气的东西。”   “既然应先生愿跟我五年,现在不妨说一说,那魏先帝与鱼符之事了吧?”姜灵洲问。   “说什么说?”应君玉瞪了她一眼,道,“我连着六七日没睡好觉了,现在要回去睡觉去!你给我备下酒菜来,待我醒了再说!”   应君玉这一休息,就足休息了十二三日,眼看着上元节都快到了,应君玉却还是成日里吃吃睡睡,喝酒闲逛。好在姜灵洲也不急,她自然有的是法子撬开这应君玉的嘴。   ***   华亭。   上元佳节,宫里自是要办宫宴会。每逢此时,华亭便满城灯火,如荡春烟。宫中更是宝月佳宵,热闹非凡。   于姜清渠而言,这一次宫宴是极重要的。好不容易,她才有机会见着许广元,问一问他为什么宁可要那池明珠,而不要她这样堂堂的一国公主。   姜清渠在朱太后和叶皇后跟前不安地坐了会儿,分了一盏桃枝灯笼,便挑了个“要去园子里看灯”的借口,领着香绫出去了。她将自己的手帕交给香绫,叮嘱她去将那许广元约到御花园角落的偏风亭来。   不多时,许广元便捏着那手帕来了。   他在亭前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姜清渠。他大惊,连连避让,道:“在下不知二公主在此处,听婢女说是未过门的妻室在此等候,这才来此……”   “许大公子,想要见你之人就是本公主。”姜清渠顾不得小女儿的羞涩,语气颇有几分咄咄逼人,“本公主想问,明明父皇已透了口风,为何许大公子还是与那池明珠订了亲?”   许广元愣住了。   齐国民风保守,他还从未见过那个女子如此胆大妄为,私下约见外男不说,竟还这样逼问婚事,简直是不成体统,更何况姜清渠还是一国公主。但他抬起头来,却看到姜清渠双眼似要透出火来,直得硬着头皮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公主何必问我?”   “定是那池明珠以死相逼,对不对?”姜清渠问道。   “池大小姐为人端方,二公主切莫乱说。”许广元蹙了眉,心底愈发不耐了,“且陛下确实是与我爹透了口风。二公主莫非不知么?过了上元,二公主就要嫁给卫大将军了。为了这事,陛下还特意敲打了我爹。”   姜清渠听闻此言,心底极是惊愕。   嫁给……卫大将军?   卫烈?   那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   “不……”她苍白了面颊,喃喃道,“这不可能!许大公子,你是在骗本公主,是不是?”   许广元只想着赶紧离开这花园一角,免得叫人撞见了,毁了他名声。于是他匆匆将那手帕还回去,道:“是与不是,公主回去一问便知。在下这就告退了。”说罢,他和躲洪水猛兽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姜清渠犹在浑噩之中,便如被当头棒击了一般,连许广元已溜走了都不知道。现在的她已管不了什么池明珠与许广元了,只想去问一问她的父皇母妃,那桩亲事可是真的?   想也不想,姜清渠便转身冲回章贵人身旁,抹着泪眼悄声问起了这件事。她本指望着母妃好为她撑腰,替她硬气地回绝了婚事,可谁知章贵人却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儿啊,你为公主,便当替你父皇分忧……”   登时,姜清渠的眼泪便滚了下来。   她再无心思参加什么宫宴,丢了手里花灯,便坐在花园里闷闷地哭。哭了好一阵子,她才在心底下定决心,绝不嫁给那卫烈。   可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有何余力反抗齐帝呢?   过了上元,饶是姜清渠再不愿,也被按着披上了喜服,塞入马车之中,送到那威宁去了。因姜清渠下嫁卫烈有功,章贵人摇身一变,成了章贤妃。姜清渠出嫁之日,章贤妃在朱雀门送别,眼泪浸湿了手帕。   这婚事来的匆匆,却也并无人惊诧,盖因卫烈与齐帝嫌隙由来已久,朝臣尽知,早就纷纷猜测陛下会嫁个女儿给卫烈,只是恰好人选是姜清渠罢了。   这一路车马颠簸,却始终有四五个粗壮的姑姑跟随在她身旁,姜清渠每每想逃都找不到机会。她终日里以泪洗面,连丫鬟香绫都唉声叹气,哭个不停。   就这样,威宁到了。   那卫大将军驻扎在威宁城外,说没空来见公主,也没空成亲,让姜清渠自个儿住着便好,这倒是让姜清渠松了口气。待搬入了威宁镇衙后,她便又琢磨起脱身之法来,成日里派丫头香绫出去打探情况。   姜清渠也试着跑过一回,可是出了这镇衙,她手无银钱,吃不好、穿不好,三四天她便受不了了,又老老实实回去了。   眼下,姜清渠只盼着那一日卫烈良心发现,与她退了婚,将还是清清白白完璧之身的她送回华亭去。她现在已不奢求嫁什么许大公子了,只要是个年纪相当的年轻才俊便可,哪怕是小家出身也无妨。   终有一日,香绫说出了点有用的东西来。   “那卫老头子正和召城的贺奇对着阵,说是这两日即刻便要打起来呢!”香绫道,“那贺奇为人残暴,也不知卫老头子打不打得过他?”   姜清渠听了,心底咯噔一下。   若是卫烈死了,这桩婚事岂不就是不作数了?   她的心咚咚乱跳起来,立刻就有了个好主意。她抬手招来香绫,道:“你去和管事姑姑说一声,就说本公主体恤卫大将军辛劳,要去军帐里看望卫大将军。”   香绫眼珠一转,应了声,便去和守门的姑姑如是说了。   姑姑心底有些疑惑:前几日,二公主还闹着要逃回华亭去,不愿意嫁给卫烈这个莽夫。今日二公主怎么就转了性子了?莫非是真想到了那卫烈是国之勇夫不成?   但二公主能安安心心嫁给卫烈,自然是好的。于是,管事姑姑便让几个小厮、婢女跟紧了姜清渠,随她一同去了军帐。   一路马车颠簸,姜清渠到了军士驻扎之地。陡然见到那么多浑身臭汗的男人,姜清渠吓得花容失色。但她硬着头皮,找到了卫烈,道:“卫大将军如此辛劳,本公主前来探望一番。只是……不知卫大将军能否去整一下容仪?”   面前的卫烈一身泥汗,看着很是令人倒胃口。   卫烈听了,蹙了眉,碍着她是公主,便压下了心底的怒意,去收拾仪冠了。趁此机会,姜清渠便走入了他的军帐之中。因为她是一国公主,又是卫将军未过门的妻子,军士无人敢拦,只得让她进去。   她大着胆子,开始翻起卫烈桌案上的东西来。   此时此刻,她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召城不召城,卫烈不卫烈的!偌大齐国,还怕少了一块地儿不成?召城收不回来便罢了,可不能白白搭上她的一辈子!父皇早看这卫烈不顺,她这就替父皇剪除心腹之患! 第75章 小世子   入了夜, 姜清渠才惴惴不安地走出了大营,朝马车走去。   想到方才卫烈那副粗鄙不堪、令人厌恶的武人模样,再想到许大公子那清风朗月一般的神貌,姜清渠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念头——她绝不嫁给卫烈!   她提着裙摆,左右偷偷看了两眼, 发现那几个原本守在军帐外的强壮姑姑, 又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像是甩不脱的牛皮膏药, 极是烦人, 不由暗暗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正当姜清渠要上马车时, 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嗓音。   “二妹妹?”   她抬起头来, 却看到姜晏然微染尘埃的面容。   虽姜清渠与姜晏然这异母兄长向来不亲,可身在这偏僻孤陲, 却忽然见到旧日华亭宫中的熟悉面容, 让她百感交集, 一时间, 心底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皇兄!”姜清渠用手背抹了眼泪,满面都是哀戚。她本就只是个小姑娘,相貌生的也不差,这样楚楚可怜地哭起来,让平素不大喜欢她的姜晏然也有几分于心不忍。   父皇虽力求贤明,可他虽做了个明君,却着实不是个好父亲。为了这国家,便将公主们一个个嫁出去, 或是笼络权臣,或是和亲他国,全然不管不顾女儿们己身之幸。那卫烈的年纪都可以做姜清渠的父亲了,姜清渠却要嫁给他,这真是造化弄人。   “二妹妹,别哭。”姜晏然递了一方帕子上去,叹道,“我知你嫁的匆匆,心里委屈。可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父皇所能倚仗之人唯有卫大将军一人。他虽是个武人,却也是个一心为国的勇武之人。便是为了齐,你也要忍着这眼泪。”   说到此处,姜晏然自己也不大说的下去了。横竖怎么想,父皇都是愧对了姜清渠,他又能怎么开解呢?   姜清渠心底早已有了计划,见状,她微眨泪眼,哽咽道:“皇兄,清儿心底明白。从前清儿常常与大姐姐争抢,现在方知大姐姐是有多么好。大姐姐便是以身和亲也绝无怨言,那么清儿自然也不会违抗父皇之命;只愿清儿能如大姐姐一般,替父皇分忧。”   听到姜清渠这番话,姜晏然微微一愣,继而在心底叹道:真是时事磨人,连姜清渠都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为了一匹锦缎、一颗明珠就阴阳怪气闹别扭的小丫头了。   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是让她在威宁过得好一些了。   “二妹妹既然到了这威宁,便是为了令卫大将军心安。若你有什么要吃的、用的,便只管告诉皇兄便是。”姜晏然一转眼,又瞥见那几个姑姑始终紧紧盯着姜清渠,便道,“你们是做什么的?二妹妹是公主,又岂容你们像是看着阶下囚一般看着她?”   几个姑姑支支吾吾的,又抵不过姜晏然乃是太子之身,只好应了“是”,各自退开。   姜清渠拭了眼泪,规规矩矩地同姜晏然道了别,又叮嘱了几句让卫大将军保重自身的话,这才上了马车。   一旦,坐到马车里,她从窗户中望到了姜晏然的背影,就在心底恨恨说了句“假惺惺”——这姜晏然平常只护着姜灵洲,哪儿替她说过好话了?她要嫁给卫烈了,倒是跑来展现仁德,生怕这军帐中的军士不知他是个仁慈之人似的。   那姜灵洲千好万好,样样都比她姜清渠好。也不知她到底哪儿不如姜灵洲了?也是老天开眼,才让那讨人厌的大姐嫁到魏国去,再不得回来。要是哪一天传来个消息,说姜灵洲死在魏国了,也不知这假惺惺的皇兄是什么脸色?   回到家中,姜清渠便取了纸墨,凭着记忆,将方才在军帐中所见的军布图给草草画了出来。虽有几分潦草简陋,却也能看出些大概门道来。   恨只恨卫烈戒备十足,重要的东西都贴身带着,便是更衣洗漱也是如此,她也只能翻到这无甚用处的行军布阵之图。   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姜清渠收起草图,塞入信封中,招来香绫,要她打扮做普通农妇,将这信送到那召城军队里去。香绫一听要去那尽是男人的地方,还是敌军军营,立刻便打起了退堂鼓,小声道,“不明不白一个农妇,忽然跑来告密,又有谁会信呢?公主,不若算了罢。”   “怎么能算了呢?!”姜清渠眼招子一转,又有了个主意,“皇兄不是叫那几个姑姑都回去歇着了么?现在我可出门了,你去买两身农妇衣衫来,本公主亲自去便是。堂堂一国公主的话,那贺奇总会信吧?”   香绫心里极是不情愿,可她根本拗不过姜清渠,只得照做。   于是,趁着夜色深深之时,姜清渠便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府。她刚来威宁时,便逃出去过两三次,以是,她对这四下的小路都极是熟悉,轻易地便找着了路。   她用碎银雇了个马夫,便循着小径向那召城去了。召城正门紧闭,唯有南门偶尔会敞开一阵子。齐军虽驻扎得远,可姜清渠不敢大意,一路小心藏着容貌。   待到了城下,她便直与那守城军士说齐国二公主要见贺奇。   她本还想着要如何证明自己身份,谁知那军士扫了她娇美脸蛋一眼,便笑道:“你要见贺大将军?跟我来便是。”   姜清渠心里一跳,觉得这事儿竟超乎寻常的顺利,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想到卫烈那副粗鄙衰老模样,她心底的不甘与恨意便涌上来,于是,姜清渠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马车入了召城,四下一片寂静,家家闭户,竟宛如一座死城一般,唯有那远在东门边、高高在上的行宫,似还留着一片繁华灯火。而姜清渠眼前这座贺奇所居的府邸,却也是热闹非凡,管弦不绝。   一路穿廊绕厅,姜清渠提心吊胆地跟着那军士,鼻中偶尔闻到香腻脂粉味与酒味,心底不安愈重。待到了会客厅,才见到那贺大将军一身紫袍,搂着两个美人儿座在席间。   这贺奇生的矮小精瘦、其貌不扬,独独那双眼,总是透着令人心底阴鸷的光。   “你就是齐国的二公主?”贺奇拥着个酥胸半裸的女子,目光从上到下将姜清渠扫了一遍,视线如冰冷的蛇。   “是。”那视线令姜清渠有些不舒服,她却板出了公主的架子,傲然道,“今日我来见贺大将军,只为了一件事儿。贺大将军听了,必然会欢喜。”   “哦?”贺奇一双眼愈发炯炯有神,他推开身边衣衫凌乱的美人,阴仄仄一笑,道,“二公主,你知道什么东西能让我贺某人心悦?”   “自然知道。”姜清渠心底极有把握,她捧出那封信来,递了过去,道,“贺大将军一看便知。”   贺奇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抽走信封,取出那张纸。一扫之下,贺奇便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阴森表情。   “你们都退下吧。”他慢悠悠拍一下手,四周的舞女、歌女便躬了身,退了出去。   接着,贺奇道:“二公主果真是好胆色!如此女子,着实难得。”说罢,他哈哈大笑了一阵,又道,“只是我贺某人不懂,二公主缘何要助我灭那卫烈?若某不曾记错,那卫烈可是二公主未婚的夫婿呐。”   姜清渠想到那卫烈,眉宇间便露出一分厌恶之色来。   “没甚麽别的原因,只不过是这老匹夫痴心妄想,竟向父皇求娶本公主,折了本公主这一辈子的姻缘。”她说道。   想起池明珠与许广元的婚事,又想起母妃自从重怀身孕、又得封贤妃后,就将她忘了个干净,拱手令她嫁给了卫烈,姜清渠心底的委屈、不甘混杂着恨意,愈发地浓烈起来。   “这么说来,公主殿下是不满足现在的夫婿咯?”贺奇嘿嘿一笑,托起酒盏一饮而尽,眸光又向着姜清渠细瘦的身量落去。   “此事与贺大人无关吧。”姜清渠冷冷哼了一声,高高在上道,“本公主助你一臂之力,是望你能令那卫烈丢了官。——又或是,干脆把他那条老命丢了,本公主也不在乎!痴心妄想之人,就合该有这般下场!”   说到最后,姜清渠年轻的面容上,竟然有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狠毒之色。   她本就不是什么贞静娴淑的做派,被章贵人教养的争强好胜又小家子气。身边的丫头也都是如香绫之流嘴碎又爱挑拨是非之辈,以是她的性格与姜灵洲相去甚远。如今她被迫嫁给卫烈,便下了狠心思要为自己谋取一番未来。   “好!”贺奇竟然又鼓了掌,赞叹不已。只不过,不一会儿,他便叹了一声,语气懒洋洋,“只是,公主殿下,我贺某人平生最好,却并非这打胜仗一事。”说着,他站起来,走近了姜清渠,“贺某只是比较爱重好颜色的美人儿罢了。”   听闻此言,姜清渠心底一跳,顿时紧张起来。她连连后退数步,冷笑道:“贺大将军是嫌弃本公主的赠礼不够么?待事成之后,本公主重返华亭,便会赠你无数美人。”   “哎,那可要等上许久啊。”贺奇又逼近一步,笑容愈发放肆阴鸷,一双眼紧紧逼视着姜清渠,“不如现在,便让贺某享受一番这神仙乐趣吧?”   姜清渠脑海嗡的一声,陡然放空。   就算再不谙世事、天真幼稚,也该知道贺奇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喝道:“贺奇!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乃是齐国公主,万金之身,你竟敢……”   “连自己夫婿都要杀的毒妇,装什么贞洁烈女?!”贺奇一丁儿都不怜香惜玉,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抽得姜清渠面颊瞬间肿了起来,“不妨让爷猜一猜,是不是那卫烈老匹夫年纪大了,不能让公主你享尽闺房之趣?!”   听到贺奇的话,姜清渠羞愤欲死。她抬脚就想跑,可又哪跑的过?只见贺奇伸手便紧紧拽了她的手臂,一下便推倒在了矮桌上。酒水珍果洒了一地,满地都是狼藉。   “贺奇!你放开我!”姜清渠尖叫起来,大力地踹打着身上的男人。她听到耳旁布料撕裂之声,面颊一片惨白,“我父皇定不会饶过你!卫烈也不会放过你!”   “放过爷?”贺奇一手按着她,一手急匆匆地解了裤衩,口中狠狠道,“你那老爹就没打算放过爷!爷天不怕地不怕,便是刘琮那皇后在爷面前,也得求爷爷告奶奶,你算个屁?!好好服侍爷,还能赏你做个妾!”   尖叫、踹打、巴掌声混杂着,一片混乱。只是不一会儿后,姜清渠便陡然收了声,再说不出话来,只余眼角淌下了一滴泪。   ***   合园。   应君玉歇了十几日,过了上元,这才懒洋洋地提着酒壶去见姜灵洲,说是要讲一讲那从前的旧事。不过,他人刚到了院门口,便被萧骏驰亲自拦下了。   “应先生,王妃有身孕,如今正是要好好歇着的时候。你要是想提伤神的旧事,只与我说便是。”萧骏驰道。   “你?”应君玉打量他一眼,哼道,“你把我关了那么久,还指望我告诉你?我是输给了那个小妇人,而不是输给了你!应某这就回去睡大觉了。”   应君玉说罢,转身离去。   萧骏驰心底有几分无奈。   姜灵洲将要临产,现在本不该为了其他事情费神,只要好好生下孩儿便够了。可偏偏这应君玉不听萧骏驰的话,给他吃了一头闭门羹。   萧骏驰想了想,便将傅徽召来,道:“应君玉不肯对我张口,那就待王妃产后再说。子善先与我说说那祆教大祭司之事吧。我改信佛宗甚久,早已不知现在是谁人在主事了。”   傅徽应了声是,就将自己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现下祆教的大祭司唤作费木呼,从来都是毫州王萧飞骕的坐上宾客,已主事有二十余年。古言朵、娜塔热琴等祆教女使,都是他亲手选出;因着娜塔热琴不大听话,现下费木呼又选出了一个新女使,无人知其是谁。   因萧骏驰当年大力驱逐祆教,如今祆教在魏国境内已不复从前繁荣,仅仅是倚仗着萧飞骕的鼻息勉强繁衍罢了。费木呼也曾试图染指齐国,只是齐帝向来信奉儒术,又将这宗教一事看得极严,因此费木呼处处碰壁,不得入齐。   “徽曾以祆教为尊,只是如今祆教已不复从前模样。娜塔热琴有心一正祆教善名,只是无奈力不从心。她被嫁给刘琮,如今自身难保,费木呼又选出了新一任女使。”傅徽叹了声,摇头道,“如今的祆教,怕是已再回不到从前了。”   萧骏驰沉默一会儿,道,“若能剿灭那费木呼,兴许祆教便能重兴正光。”   “说来简单,做起来何其困难?”傅徽苦笑道,“费木呼极是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行踪隐匿得滴水不漏。要在茫茫大魏将他找出来,实属困难。”   萧骏驰听了,道:“无妨,此事我自会想法子。现在一切以王妃为重。”   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比姜灵洲更重要呢?   现在当然没有东西比姜灵洲更重要了!   便是在这天气严寒的一月,威宁城里又发生了一桩大事。   在威宁待嫁,等着与卫大将军完婚的二公主姜清渠,悄然消失的不知所踪。三日后,她却在召城的城头出现,那贺奇压着她,对着卫烈好一通污言秽语,言说二公主对他自荐枕席,夸他比卫烈更勇猛云云。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好在,二公主最终被稳妥地送回了威宁。只是她神情呆滞、表情麻木,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像是个傻子似的。至于她是否是完璧之身,并无外人知晓。   众人只知道卫烈蒙受此奇耻大辱,竟不骄不躁,依旧从容自若地围着那召城。   弹尽粮绝,召城将要不攻自破。也是卫烈压得下耐心,竟然真的敢这样等着召城自破。若非他早早放言,说这是要“不费兵卒为陛下擒获刘琮,再解贺奇夺妻之辱”,旁人定会觉得这卫烈是有心要反,因此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这一切,姜灵洲都不知道。萧骏驰知道她的性子,不敢让繁杂的外务扰了她的心情,免得她挺着一个大肚子还要去操劳忧心家国大事。现下,他只要姜灵洲好好养着身体便够了。   二月早春,新柳发轫之时,姜灵洲终于到了生产之日。   因要避秽,接生的产婆不让萧骏驰进房。他却嚷着“避什么秽!本王是秽么?”,直直要往里头闯。好在傅徽拦住了他,让他好好坐一会儿。   “王爷不妨猜一猜,是男孩还是女孩。”傅徽说。   “这我哪知?”萧骏驰本想坐在石凳上,因为心不在焉,直接坐歪了,差点儿摔到地上去。他拽着手上的念珠,险些将这佛门宝具给直接抓破了。每隔一会儿,他便向那产房里张望一阵,指望着能看到谁出来。   “子善你听,是不是有婴孩的啼哭声?”他忽然紧紧抓着傅徽的袖口,皱着眉头,面色沉沉问道。这严肃模样,仿佛是行军时刻。   “王爷您听错了。”傅徽答。   “……噢。”萧骏驰有些扫兴,揉了揉眉心,舒缓了眉宇。可是没过一炷香,他又拽了傅徽的袖口,紧张地问起了同个问题,“子善!你听!这回定是婴孩的啼哭!”   “……王爷,”傅徽哭笑不得,“刚才那是风声。”   “王爷更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为了防止堂堂竞陵王再犯傻,傅徽问了个别的话题。   “你问本王这个作甚?”萧骏驰头也不回,“本王又不是和你生孩子!”   “王爷,我也不想和你生孩子啊!”   “你还真和本王杠上了?好大的胆子!”   从日暮时分,到月上中天,萧骏驰连口水都没敢喝,只是始终徘徊在那房门前。偶尔听到一声闷闷的呼痛声,他就露出可怕的表情来。   终于,一声属于婴孩的啼哭传入到了他的耳中。萧骏驰闭目凝神,捻了下手中佛珠,表情淡淡,从容道:“这回,是风声、雨声、花落声,还是脚步声?风不动却有他物动,是诸天光阴之声……”   傅徽,:……   “王爷,醒醒,”傅徽语重心长地说着,拍了拍萧骏驰的肩膀,“是王妃娘娘生了。”   就在此时,一个仆妇抱着个襁褓,满脸喜色地走了出来,道:“恭喜王爷了!是位小少爷!这小少爷哭的响亮,生的也俊俏,像王爷。”   听见这话的一瞬间,萧骏驰没空再念什么“风不动却有他无动”,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他先几步冲到那仆妇身旁,看了几眼孩子,又很快撩起衣带,进了房间,直朝姜灵洲那头去了。   “王妃如何?”他问道,“身体无大碍吧?”   “王妃累极了,一会儿估计会睡过去。”服侍的婆子正将脏污的热水往外端,口中贺道,“恭喜王爷了!是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名字可取好了?”   “取好了取好了。”萧骏驰直直地穿过了这婆子。   几个丫鬟正收拾着一室狼藉,姜灵洲已披上了一件外衫,白着脸颊靠坐在床上。她似是疼极了,嘴唇还颤个不停。这幅虚弱不已的模样,让萧骏驰看了就心疼不已。   “灵洲!”萧骏驰接过了她的手,在她耳旁道,“你先好好躺下,是个男孩儿,一会儿便抱来给你看。”   “我……我……妾……”姜灵洲躺低了身子,眼角不知怎的,却泛起一圈泪色来,口中吞吞吐吐的,“妾身……”   “怎么?可是太疼了?”萧骏驰用袖口替她拭了下冷汗,道,“你咬我一口,兴许会好一些?”   “我……”姜灵洲眼眸一转,愣愣地望向他,喃喃道,“我想吃螃蟹……”   萧骏驰:……   没想到秋天那一口没能吃到的螃蟹,让她记到了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看啊!是春哥儿!!!!   安心,会有大名的!!!! 第76章 战事起   萧骏驰替方呱呱落地不久的儿子取了名字, 作“逾璋”,取其“日越久则益如宝玉”之意。至于小名,那是早就定好了的——俗的不行的春儿。   姜灵洲听到这名字时,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道:“要是下次再生了个男孩儿, 不如叫‘娇儿’, 配成一对,岂不美哉?”   萧骏驰:……   这又是春儿、又是娇儿的, 王妃的癖好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他不由开始怀疑, 王妃是不是投错了女胎的男儿郎, 因此总喜欢折腾这样的事情。   姜灵洲的身子较弱质, 奶水也不大足,好在合园里早就备下了几个身家清白的奶娘, 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此外, 萧逾璋也不是个爱哭闹的孩子, 初初落地便显得极是乖巧,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甚少有哇哇大哭的时候。   姜灵洲正在养身子,本应好好休息,可她却对萧逾璋怜爱非常,每日不愿离手。有事没事,便要凑到面前看上一看,仿佛这个白团子是什么了不得的稀奇珍宝一般。一想到这小家伙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她便转不动眼, 只想整日盯着他瞧,怎么也不肯去好好躺着休息。   “为了你呀,娘亲可是没吃上秋日的螃蟹……”   萧骏驰常常听到她对着萧逾璋这样嘀咕着。   同在威宁的姜晏然听闻姜灵洲顺利诞下了孩儿,便也想来看一看自己这小外甥。他每日坐在营帐里,一天到晚与卫烈打机锋,想要卫烈攻城,头疼得很。也只有“看看小外甥”这事儿,能叫姜晏然心底好受些。   他备下了贺礼,叫了马车来,便要到合园去。姜晏然方上了马车,便听得有人来报,说是姜清渠身边的姑姑来了。   “什么事儿?”姜晏然挂念着小外甥与妹妹,话里有些不耐。   “二公主她……想见见太子殿下。”那老姑姑有些忐忑,道。   “下次罢,河阳刚刚生产,本太子总要去探望一番。”姜晏然说罢,便挥了挥手,离开了。   坐在车里,姜晏然心底想到姜清渠,浓眉便微微一皱。   ——姜清渠被贺奇掳了去,这已是齐国王室的奇耻大辱。好在卫烈也知这事不当责怪一介女子,并没有太苛待姜清渠,将她接回来后,便继续放在威宁好吃好喝地供着。   如今姜晏然想到姜清渠,便觉得丢人,一点儿也不想见她。   太子的车马走远了,那老姑姑叹了口气,遂折身回了姜清渠那儿。   ***   镇衙的客苑里,姜清渠正愣愣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一叶儿低垂的绿藤萝。这二月的春颇为料峭严寒,可她却只穿了件薄薄内衫,似是一点儿都不畏这未融寒风。   “老奴见过公主殿下。”   听到姑姑的声音,她迟滞地扭过了头,原本清秀的面容已变得瘦削憔悴,像是大病了一场。   “皇兄不肯来么?”姜清渠哑着嗓音问。   “是,”老姑姑看她这幅模样,心里也有些痛惜,“河阳公主也在威宁,这两日刚刚产下了孩儿,太子殿下说要去探望一番,以是没什么闲暇来您这儿。”   听见“河阳公主”这个名字,姜清渠喃喃道,“河阳姐姐竟也在威宁么?……她是怀着身孕被赶了回来么?”说罢,她竟凄清地笑了一声,道,“都是可怜人,我早不该那么讨厌她。”   “这,老奴也不大清楚。”老姑姑道,“听太子身旁的叶大人说,好像是那竞陵王陪河阳公主一道回来省亲。”   “省亲……?”姜清渠微微一愣,声音渐抖,“她难道不应当是被赶了回来么?或者是死在那人生地陌、国人粗鄙的魏国了么?她竟然还带着那竞陵王回来省亲?她竟然……”   竟然平平安安产下了孩儿,俨然一副喜乐顺遂的模样!   “公主!”老姑姑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抚了抚她的脊背,声音哽咽地劝道,“老奴劝您一句,莫要贪,莫要比;人各有命,看着眼下便好……”   姜清渠被贺奇掳走,失了清白,卫烈还愿娶她做正头夫人,令她享荣华富贵,这已是天大的运气了,姜清渠应当知足了。   姜清渠听了这话,眼眶一红,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料峭寒风自窗外漏入,吹散了女子幽幽怨怨的哭泣之声。   ***   姜晏然一路假寐,到了合园,才拾掇衣装,敛去面上疲惫之色,下了马车。几个丫鬟迎上来,纷纷见礼,又说竞陵王妃与小世子正待在里头等他。   “河阳!让我看看外甥生得什么模样,像不像你!”姜晏然步入姜灵洲的房间,一边笑着,一边命侍从将备好的礼物奉上,“人在威宁,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就找人打了副长命锁送给外甥。”   萧逾璋在奶娘的臂弯里睡的正香,白嫩五短的手指空空伸着,模样极是可爱。姜晏然看了,不大敢抱,只笑着说:“这小外甥睡着的样子,倒和河阳小时候有几分相似了。当年母后叫我去枕边抱河阳,我就不大敢抱,生怕摔着磕着了。如今见到外甥,我还是这般没出息。”   “原来皇兄当年还想过抱我?”姜灵洲抿唇一笑,道,“是皇兄占了早生的便宜,不然哪有那么好的机会?”   “是是是,为兄不与河阳计较这个。”姜晏然拿手轻轻碰了下萧逾璋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地把手收了回来,道,“名字取好了没有?”   “取好了,叫做‘逾璋’,乳名是春儿。”姜灵洲答。   “这名字,怎么倒像是个女娃娃?”姜晏然蹙了蹙眉,“外甥长大了,怕是会不大乐意。”   “我没叫他‘螃蟹’,已是我这个做娘的怜爱他了。”姜灵洲道。   姜晏然不知其中缘由,面色莫名,只是在旁的萧骏驰却笑了起来,显然是知道一二的。听见萧骏驰的笑,姜晏然心底一时有些酸涩,道:妹妹看来过的确实是挺好。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孩子,说道了一番家常,姜晏然便要告辞回军营之中。   现下境况尴尬,那卫烈拘着兵士,只说要静待良机,让那刘琮自己投降,迟迟不肯发兵,连监军太子的话都不放在眼里。若是姜晏然不盯紧点儿,怕是会有其他变数。   姜晏然出了门,萧骏驰便迎了上来,笑道:“大舅子,行色匆匆,去往哪边?”   “回军中。”姜晏然停了脚步,打量萧骏驰一番,道,“妹夫有何指教?”   “竞陵确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齐国能施以援手。”萧骏驰道,“不知太子殿下可有空移步与竞陵详谈一番?”   “不巧,我今日来只是为了河阳与外甥。其他的事儿,我怕是没甚麽空商谈。若是长话短说,兴许我还能听取一番。”姜晏然道。   “既如此,那竞陵便直言了。”萧骏驰拱手,从容道,“不瞒太子殿下,竞陵有一桩难解心事,便是那遗祸深远之祆教。竞陵苦于那祆教大主祭行踪难觅,一直不能捉他正|法。听闻祆教数度欲入齐境,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是故,竞陵想在此恳请太子殿下,助竞陵一臂之力。”   听了萧骏驰这一席话,姜晏然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   “竞陵王,齐魏虽结秦晋之好,可齐到底不是我姜家之齐,而是百姓之齐。这事,与百姓何益?若是无益,又何必做?”   他虽口提“百姓之益”,实则只是不想助魏国铲除祆教罢了。不如说,于齐而言,那魏自是越乱越好。若祆教能搅得整个魏天翻地覆、不得安宁,齐国只有暗自窃喜的份儿,又何必特地眼巴巴跑去助他?   “他日,若是这祆教与我齐国有了什么干系,那再提这件事也不迟。”姜晏然笑了一声,道,“妹夫,某这就要回军中去,就不打扰了,告辞。”   说罢,他便要走。   “太子殿下,”萧骏驰朝他背影道,“再过不久,太子殿下便会应下这事。彼时,竞陵扫雪烹茶以待。”   姜晏然脚步一停,面上皮笑肉不笑,悠悠道:“怕是要妹夫失望了,我们这的冬春都是不大下雪的,也没甚麽机会让妹夫扫雪烹茶。似今年召城那样的大雪,已是十年难见了。”   姜晏然转身上了马车,车夫一扯缰绳,便驾着车朝那威宁城外去了。   车轮轱辘作响,一路出了城门。四野新绿初发,一派生机盎然景象。只是那扎在山野下的军营,让人无心赏这早春美景。   马车在军营大门外停下,侍从撩了车帘,姜晏然弯腰出了马车。他甫弯下腰不久,便听到一阵兵器出鞘的铿锵之声。   一阵锐响后,他的颈上便传来紧贴的冰凉之意。   姜晏然缓缓地直起了身子,目光一扫。军营口的火堆已熄了,昨夜的木炭烧得焦黑,朝上嘶嘶冒着刺鼻的烟气。几个身披铠甲的军士环立在他身侧,两柄银芒闪溢的剑正紧紧贴着他的脖颈,那倒映着天幕、满布寒光的剑刃,极是让人心惧。   “几位将军,这是何意?”姜晏然不轻不重地用手指弹了下剑刃,指腹却不小心被那锋锐的剑刃给切开了一道口。瞬时,剑刃便染上了血珠子。   “太子殿下还须小心些,免得伤着了自己。”   厚重的脚步声传来,是重装厚武的卫烈。他手搭腰间宝剑,常年神色闷木的脸上萦绕着一层黑沉,“卫某为了求条活路,只能如此。”   “卫大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姜晏然直视着卫烈满布风霜的脸,道,“你娶了我二妹妹,与我便是一家人,父皇又哪会去动你?”   “二公主?!”卫烈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那日也在召城城下,想必也听清了贺奇的言语。你们姜家人如此折辱我,还要我卫某这条老命!”   姜晏然心底一沉,心道:果真如此,那不妙的猜测成了真。   那日在召城城墙下,贺奇如从前一样出来叫喊,还押出了忽然失踪的姜清渠,说这姜清渠嫌弃卫烈老匹夫不能予她床笫欢愉,所以跑来对贺奇自荐枕席,还双手奉上军中布阵行军之图,要贺奇杀了卫烈以绝后患。   若姜清渠只是与贺奇暗通款曲便罢了,竟然还要置卫烈于死地,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卫大将军,这其中想必是有些误会。”姜晏然道,“定是那贺奇居心叵测、挑拨离间,且我二妹妹乃是一国公主,又何必做出这等事?”   “如若是假的,那贺奇又怎会有卫某的行军布阵之图!”卫烈语气满是怒意,道,“君不仁,臣不义。陛下疑我十数年,卫某便干脆消了陛下这桩心底猜忌!来人,将太子带下去,好好招待着!”   姜晏然心道不妙,知道这一被押下去,便是要做卫烈的阶下俘虏。   这卫烈是真的要反。!   一瞬间,他又想到与萧驰临别时,他所说的话来——那萧骏驰说他“扫雪烹茶”以待,是不是便是已猜到了这件事?   他虽这样想着,可受制于人,却也无能为力。   “卫大将军,且慢!”他努力扭过头去,道,“卫大将军,河阳公主也在威宁,可她已经嫁了人,早已不是华亭姜家人了,你可否手下留情……”   “河阳公主?”卫烈负了手,道,“太子殿下如此护着自家妹子,倒是个好长兄。河阳公主既已嫁给了魏国的竞陵王,那便不是姜家人了,卫某心里自然有数。太子殿下无须挂虑,只消在这军帐中好好待着便是。”   他卫烈要反,只是因被姜家人猜忌羞辱而反。姜灵洲是竞陵王妃,动了他便是动了魏国,卫烈还不至于给自己惹上这么大一桩麻烦来。   军中有变,消息即刻便传到了威宁。   本就是人心惶惶之时,听闻卫大将军要反,百姓都猜这威宁要打起来,纷纷连夜收整行礼,拖儿带女,拉着板车、马车,一股脑儿朝城外涌去。从前入了夜便寂静无端的街道,如今却是人头攒动、兵荒马乱,满街皆是呼儿唤女之声。   外头喧闹,合园里的人自然也听到了。姜灵洲本来已睡下了,听到外边这样吵杂,便召来侍婢,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你去打听一二。”   婢女领话去了,回来时是跟着萧骏驰一道来的。   “王妃,齐国的卫烈要反,这威宁怕是保不住了。”萧骏驰握住她的手,道,“你是魏国的竞陵王妃,卫烈不会愚笨到来动你。今夜我便送你走,让枕霞护着你回竞陵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姜灵洲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恰在此时,本已睡熟的萧逾璋也醒了过来,像是被屋外的嘈杂所惊扰,难得地哭闹起来。   “春儿莫哭。”姜灵洲连忙抱起这软似一团面团的孩子,心疼地拍哄着。好不容易,萧逾璋的哭声才低了下去,她这才轻声问道,“卫烈怎么要反?这些日子妾一心扑在春儿身上,倒是不清楚这些外事了。”   “我知王妃放不下齐,可如今这威宁实在不可久留。”萧骏驰抚一下她的眉心,低声道,“灵洲,你先乖乖回竞陵去,如此,也好令我安心。我定不会袖手旁观,令卫烈踏你故土。”   他这样一说,不知怎的,姜灵洲心下便渐安了。   她若是自己独身在威宁也就罢了,可如今春儿尚且幼弱无力,她不可将这孩子的安全置之身外。为了春儿,她也得先回竞陵去。   “妾身知道了。”她将萧逾璋交给一旁侍奉的乳娘,道,“妾这就带着春儿走。只是王爷……”   “待了结了这头的事情,便会回家。”萧骏驰答道。   不知何时,提起“归家”,姜灵洲想到的已不再是那华亭的宫殿,而是竞陵的王府了。   夜色深深,窗外嘈闹不断,车声马鸣、哭声惊乱不绝于耳,可只要看着萧骏驰的容颜,她便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合园上下的婆子、婢女们都听闻了风讯,立刻收拾起行礼来。有家人在威宁的,匆匆跑来结了银钱,便返家跟着亲人一同奔逃去;若是在威宁已没什么眷念,又舍不得合园的厚薪,有愿意的,也可跟着姜灵洲一道去竞陵。   不消一个时辰,姜灵洲便怀抱萧逾璋,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街上极是慌乱,尽是些得了消息便连夜朝外奔逃的百姓,牛马、驴子都被用来套了车,平日宽敞整洁的道上,挤挤挨挨走着各种牲畜;富贵人家的华顶马车与贫家百姓的破板车挤在一道儿,却谁也顾不得谁。   “卫大将军竟然会反!这威宁怕是头一个就要被他打下来做老家!”   “阿爹,阿爹去哪儿了?谁见到我阿爹了!”   “先逃命要紧,快将这玩意儿丢了!要是明日卫烈反应过来了,怕是连城门都出不去……”   姜灵洲坐在马车里,听着这纷杂的声音,不由低低一叹。她的目光落到怀中萧逾璋身上,便渐渐柔和了。   “春儿,不是娘亲不挂念着齐,是拖着你这个小东西,实在顾不得其他了。”她将面颊贴到萧逾璋那软嫩的脸蛋儿上,心底溢出一股暖柔之绪来,“只指望着你父王不会食言了……”   马车行了半道,恰好路过威宁镇衙,姜灵洲忽而听到一声熟悉又凄紧的叫喊。   “这可是我大姐姐的马车?是合园的马车么?”   是姜清渠的声音。   姜灵洲微微一愕,心底极为不解为何姜清渠在此处。   她自从在合园待产后,萧骏驰便瞒着外界之事不让她操心,她自然也不知道姜清渠奉旨在威宁待嫁,又干出了那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二妹妹?”姜灵洲撩开车辆,向外望去。   一望之下,心底好不惊诧。只见匆忙人群里,立着姜清渠的身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便如不愿随波逐流的一株浮萍似的。原本清秀圆润的面容,现下极是瘦削苍白,虽系着一条豆绿的薄斗篷,可那身形的瘦弱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姜清渠在华亭时,虽不是齐帝最宠爱的公主,可也过的春风得意,平日是最耀武扬威的那个。可如今她这副模样,与从前那骄矜尊贵的华亭公主仿佛截然二人。   姜清渠一见到姜灵洲的面容,眼泪陡然便滚落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大姐姐!你带我走好不好?你是竞陵王妃,卫烈不会动你。可是清儿留在这儿,那卫烈定会杀了我……”   这哭声极是凄怆,让人听着便揪心。可姜灵洲不傻,她将怀中孩儿交给奶娘,问侍从道:“怎么回事?二公主怎么会在威宁?”   “回禀王妃,二公主是奉旨来威宁备嫁的,所嫁之人乃是卫烈。”侍从答道。   “原来如此,”姜灵洲稳了心神,露出一抹憾色来,“二妹妹,不是我不顾姊妹情谊,不愿带你出威宁,是二妹妹你乃嫁给卫烈之人,若是在此地一走了之,怕是会为齐惹来更大祸患。你既奉旨备嫁,便不该逃走。”   她虽良善,可也懂分是非。随便带走奉旨备嫁之人,若是惹得那卫烈愈怒,又当如何?   姜清渠瞪圆了眼珠子,似是不相信这向来良善的大姐会如此无情。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是极正常的——姜灵洲事事以国为先,她这个大姐姐连自己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一个异母妹妹?   绝望之下,姜清渠身子一颤,便如一朵被雨打尽的菟丝花似的,朝地上落去,竟是失去了意识,直直栽倒在了地上。   跟着姜清渠的香绫、香绡两个婢女大惊失色,蹲下身去摇着她的手臂,焦急地呼着“公主”。这两个娇小的婢女一旦蹲下来,便叫人难以察觉,冷不防便让逃难的人踩了好几下手脚。   看着这幅模样,姜灵洲叹了口气,道:“罢了,去带二公主上来吧。”   她不能带走姜清渠是一回事,可见死不救、放任她昏倒在这急于奔波逃难的人群之中,又是另外一回事。   大不了,带她出了威宁,放在附近的城镇,再命人秉明父皇便是。   几个侍从应了“是”,便推搡开逃难的百姓,将姜清渠带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萧逾璋:好险好险,差点就叫了螃蟹,我宁可选春哥! 第77章 偏向晚   威宁城外, 最近的便是武扬。姜灵洲的二皇叔,嘉宁王姜恒奉旨镇守此处。姜灵洲仔细思量了一会儿,便将姜清渠带到了武扬。   她刚出月子,不宜操劳,姜清渠的事便都交由婢女去打点, 自己只偶尔去看一眼。   姜清渠大抵是受了惊, 一路神色恍惚、昏昏睡睡,像是染了病。可请了大夫来, 大夫又说不出个三五, 只说姜清渠心火虚旺, 需得好好静养才是。   妹妹染病需要静养,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却丢了她就跑,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姜灵洲斟酌一番, 便没有急着回竞陵去, 而是也在武扬留下了。   姜恒听闻她的马车来了, 便亲自来接她去武扬镇衙。   这嘉宁王年近不惑, 生的勇武英挺,有姜家人一贯的好皮囊。因为姜灵洲和亲魏国,被魏人俘获的嘉宁王才被放归齐国。以是,嘉宁王虽是长辈,可对姜灵洲却极是爱重,一点儿都无长辈的做派。   “河阳怎么眼巴巴地在这个当口儿回来了?”姜恒在城门口见到姜灵洲的马车,道,“前有刘琮, 后有卫烈,就算你思乡情切,也当晚些时候再回来。听闻你在威宁方产下了孩儿,这可实在是乱来……”   姜灵洲听着他的话,心底有些无奈。   二皇叔只知道她是带着萧骏驰回来省亲了,不知道她其实是被绑到了刘琮的召城,辗转才到了威宁和武扬。   “二皇叔,我歇一阵便要回竞陵去了,只是我那二妹妹……”姜灵洲面露犹豫之色,道,“还望二皇叔多多关照了。”   “姜清渠?”姜恒一听,面露不快,道,“你管她作甚?换作我是她,早就投了井、触了柱,省的丢人。一国公主,受此屈辱,竟然还敢苟活着!”   姜灵洲看他脸上厌恶之色,极为诧异,一问之下,方知姜清渠与贺奇暗通款曲、被贺奇污了清白之事。   依照着姜恒的话,若非姜清渠要暗害卫烈,也不至于让那卫烈觉得耻辱万分,以至于一意孤行,非要造|反。   “今早竞陵王来了信,说是愿助我一举除去卫烈与刘琮。河阳且安心,现下我可不会要那萧骏驰的人头做下酒菜了,”姜恒提起旧事,哈哈大笑一阵,道,“有竞陵王与玄甲军在,想必那卫烈与刘琮也快活不了多久。你在此地安心住下便是。”   于是,姜灵洲便带着姜清渠一道在这武扬住下。宋枕霞是萧骏驰部将,不便入武扬,便带着应君玉去了城外找地方落脚。   到了武扬,姜灵洲忽然接了信,得知白露、蒹葭与兰姑姑她们,因见王妃久久不归,心里极是担忧,已经上了路。竞陵与这边陲八镇本就近,出了陈王谷,不过两三日功夫,一行人就到了武扬城。   姜灵洲自来到齐国后,手边便没有了惯用的丫鬟。如今白露和蒹葭来了,自然是皆大欢喜。主仆几人许久未见,前情又是复杂如斯,见了面便不由红了眼眶。   几人在信里得知姜灵洲顺利诞下了世子,又欢喜不已。兰姑姑尤是高兴,抱着那期盼已久的小世子哄了许久。   姜清渠的病情时有反复,她终日神思昏聩,睡睡醒醒,整个人瘦了一圈,形销骨立,显的极是楚楚可怜。姜灵洲偶尔去看她,她便会牵着姜灵洲的手,无声地留下了两道泪来。   “大姐姐,清儿后悔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姜灵洲有些不忍,可一想到她做下的蠢事,又觉得姜清渠丝毫不可怜。只厌那章贵人没有好好教养姜清渠,令她落了如此下场。   “河阳姐姐,清儿没想害死卫大将军……”姜清渠用手背抹了泪珠,声音低微,“我只是不想嫁给她。易地而处,若大姐姐要嫁给卫烈,心里可会欢喜?我只是要他知难而退,清儿又岂会真的去害卫大将军?”   她这番话说的真真假假,连自己都要信服了。   “你先歇着,好好养养神。”姜灵洲劝道,“我命人上奏了父皇,来日便把你接回华亭去。”   “我不要!”姜清渠却陡然睁大了眼睛,颤着声儿,道,“大姐姐,你知晓父皇是个怎样的性子,若是让清儿就这样回去了,岂不是要清儿死?”   齐国国风保守,女子未出嫁却失了清白,便是丢了天大的脸面,更何况她又是皇家公主。齐帝现在恐怕只想要抹煞了姜清渠这条小命,好挽一挽皇家的威严。   “不回华亭,你又能去哪儿?”姜灵洲叹道。   “清儿可以跟着大姐姐去魏国!”姜清渠像是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道,“大姐姐的夫婿是竞陵王,若是大姐姐愿庇佑我,父皇也不能杀我!”   姜灵洲觉得有些头疼。   从前她只是觉得这姜清渠不大讨人喜爱,因着姐妹情谊,多多少少还会关照谦忍一番。可是姜清渠如今的作为,已让人有些反感了。   若是擅自带她去了竞陵,谁又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她给自己添麻烦倒也罢了,她不在意这点儿小事。若是姜清渠又挑起了齐魏之间的纷争,那又当如何?   会惹来麻烦的轫芽,便该按死在泥里。   于是,姜灵洲心下便做好了计较。   “二妹妹,姐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摇摇头,道,“我不能带你去竞陵。”   在这种事儿上,她是不屑于骗人的,因而也不愿降了身段,去编什么“不得已”的借口。她只是与姜清渠如此说了,便回去照看萧逾璋了。   跟着姜灵洲的蒹葭却比她更懂得变通些,眼看着姜清渠面色怔怔,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蒹葭便对姜清渠道:“二公主,竞陵王妃这个名头听着响亮,可盛名之下到底是怎样一番光景,也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河阳公主和亲嫁人,又如何能活的自在呢?”   蒹葭说着,还红了眼圈鼻尖,一副心酸已极、感同身受模样。   姜清渠有些懵,心底挣扎了起来——如果这大姐姐真的在魏国过的不好,那她去了魏,也只不过是换个牢笼罢了。   “这……”姜清渠还想挣扎一下,“大姐姐如今产下了小世子,那竞陵王应当待她甚好才是。更何况大姐姐国色天香,又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恕奴婢直言,若是世事真有这般简单便好了。”蒹葭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哀戚,“二公主可知道那魏国起了多少波澜?太后暴毙、竞陵王被褫职、梁妃病疯、祆教作孽,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岂能让人好过?”   听蒹葭的话,姜清渠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惧意来,面色略白。   “实不瞒二公主,若非王妃娘娘吉人天相,怕是当初入竞陵之时,便死在陈王谷的伏击之中了。”蒹葭摇摇头,道,“嫁过去这一年余,王妃几度在鬼门关徘徊。王妃如今不让二公主一道去竞陵,是为了二公主的安危着想。”   “那竞陵王竟放着大姐姐不管吗?”姜清渠追问道。   “和亲婚嫁,又能如何?”蒹葭不答,只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姜清渠的身子摇摇欲坠,眼底已无光彩。   若是竞陵都不能去,她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可容身之地。   姜清渠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华亭,只得留在武扬养病。   武扬城外,却是一片天翻地覆。   齐国本就无多少可用之将,卫烈造|反,齐帝便只得一个嘉宁王姜恒可用。正是焦头烂额之时,萧骏驰便说要助他铲除卫烈与刘琮,这无异于给瞌睡人递了个枕头,饶是齐帝心底不愿魏人入境,却还是允了此事。   于是,玄甲军与镇守武扬的嘉宁王军士便合为一流,将卫烈堵死在威宁附近。   姜恒见识过萧骏驰与玄甲军的厉害之处,从前齐魏尚未修好之时,他对这萧骏驰恨得咬牙切齿,只觉着他次次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让人怒恨非常;如今成了萧骏驰的同盟,他才知那人是真当运筹帷幄、果决聪锐,实乃天降奇才,难怪当年在萧骏驰手上次次都讨不得好。   有了玄甲军助臂,卫烈很快便败下阵来,在威宁自刎而亡。于是,两军矛头一转,指向了苟延残喘的召城。   那召城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因着卫烈有心有反,一直置之不理,这才一直留到了现在。玄甲军早先已攻了一次城,如今再到召城,自然熟门熟路,吓得贺奇头一个便要卷了钱财跑路。   玄甲军初初到城下之时,贺奇已不在墙头了。他没有了当日羞辱卫烈的威风,急匆匆地在府邸里收拾细软,只等着轻车快马、连夜奔逃。   “老爷!老爷,您可要带上红儿呀!”   “老爷莫不是忘了旧日的恩情?这要逃命了,又岂能撇下我们姐妹几个……”   平日里丝竹连天、热闹非凡的府邸里,现在满是凄凄楚楚的哭声,几个侍妾云鬓散乱、不饰脂粉,只盼着贺奇将他们一起带出城去。   “放你娘的屁!”贺奇一脚踹到女子身上,竟直直踹到了她心窝,“带上你们几个臭娘们,爷爷我还要不要跑了?女人哪儿没有!都给爷滚开!”   那女子心口一阵剧痛,不由呕出一口血来,随即便恹恹地垂下头去,再没了声息。余下几位侍妾见了,不由发出一阵尖叫来。   贺奇收拾了银钱,牵了马便要带着亲信出走。那亲信心有不安,道:“陛下怎么办?大将军不带陛下一起出召城么?只要陛下还在,来日便可东山再起。”   “带那个小兔崽子作甚?”贺奇翻身上了马,眼里是毒辣凶狠之色,“要不是为了刘琮,爷爷我现在还是手握重兵的贺大郎将!别管他!咱们走!”   说着,贺奇便抽了一下马鞭。   马匹嘶鸣一声,便朝前急遽奔去。将要到城门时,贺奇又勒了马。他打量着面前这座栖于黑夜之中的召城,眼珠一转,迸射出精光来,口中嘿嘿笑道,“就算爷要走,也不能将这召城拱手让人。且让爷来一套空室清野的功夫!”   不多时,召城的一角便有了隐约的火光。   那火光起先只是微微一星,可夜风涨火势,火苗倏然便沿着草垛与屋子蔓延开了。不消一炷香,那火便化作了一大片绵延的烈焰之海,火光映得夜色似都被烧红了。未多久,整座召城竟都陷入了这庞然火海。城池之内,一片哭叫悲恸之声。   召城行宫修筑在山野上,在召城一角,离得远,还未被火势所累。可召城内大火突起,又如何能不发觉?   刘琮登上了行宫高处的楼阁,举目望去,面色一片冷清。   虽大火已渐渐逼来了,行宫中也一片慌乱,宫人们都四处蹿奔着,想要逃出去,可他却一点儿都不慌乱,似是已想好了要葬身于这片火海之中。   “刘琮!”   格胡娜的嗓音忽然传来。   刘琮回头,见到一身男装的格胡娜登上了楼。自从跟着刘琮回召城后,她就很少再穿男装了,大多时候 规规矩矩地穿着皇后规制的汉女衣衫。刘琮如今忽见到她穿的一身利落直缀长袍,竟有了恍惚之感。   “皇后快些走吧。”刘琮淡淡一笑,道。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袖鼓动。满城尽是大火,熊熊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你跟我一道儿走,”格胡娜将头发束了起来,道,“我看城南那火势还不大,我骑马带着你冲出去便是。只不过你的帝王梦要落空了,出了这召城便是一介白身小民,什么都没有。”   刘琮闻言,轻笑出了声。许久后,他道:“皇后想的太少。出了这召城,还有萧骏驰与姜恒。我窃姜家国,又夺萧家妻,他们二人可会轻易放过我?皇后快些走吧,莫要被我拖累了。”   他说罢,又扭头去望那满城火海。眼帘一垂,口中便喃喃念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时也命也。”   格胡娜可不管那么多,竟上去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少叽叽歪歪的!跟我走。”趁着刘琮被她那一巴掌扇得丢了魂,她拽着刘琮,一路磕磕绊绊地下了楼,她带着刘琮上了马,让刘琮坐在她后头。   “这……”刘琮抹了抹面颊,惊诧道,“你要我与你共乘一骑?”   “凭借你的骑马功夫,我怕你是冲不出去的。”格胡娜上了马,拍拍自己身后的位置。   “皇后,这怕是不大妥当。”刘琮说。   “又在叽叽歪歪!”格胡娜扬起手,作势要扇他巴掌。   刘琮无奈,只得上了马,伸手搂住格胡娜的腰。他虽与格胡娜成亲甚久,却从未与她亲密相处过。这样搂着她的腰,还是第一次,不禁心底有些动容。   不等他仔细想明白这份动容是从何而起,格胡娜便一扯缰绳,策马狂奔起来。她的骑术在太延就是以“横冲直撞”见称,向来可怕。无论是带着火星的物什还是低矮的路栅,在她面前都像是不存在似的,轻轻松松便跃了过去。   一转眼,骏马便冲出了一片混乱的召城行宫,奔入火海之中,朝着一侧的城门疾驰而去。四周皆是烈焰,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噼啪的火星声,伴着房屋倒塌的轰裂巨响,回荡在夜色之中。   刘琮望着这片火海,心底一片空白。   他所谋所求,到底是何物?   是那九重宝殿之上,龙椅皇袍;亦或是悠漫乡下,一人一鹤,逐秋而归?   时也,命也,无可违也。   城门近了,格胡娜竟真的带着刘琮一气冲出了火海。两人都形容狼狈,面沾焦黑,可到底是已出了城。只是这城门外,仍旧布设着重重阻碍,能否逃出生天,还是个未知数。   果不其然,未有多久,便有嘉宁王手下的兵卫发现了他俩。   “是叛贼刘琮!”   “捉拿刘琮!”   伴着一阵喧闹,便有一整支轻骑快兵追了上来,扬手便是数箭,嗖嗖射向二人。只是格胡娜的马跑的太快,箭矢未碰着他二人,便力竭而落地。   “先杀骑手!”夫长看出关键所在,一扬手,便让军中骑射好手追了上去,“刘琮必须留活口,留着去王爷面前领赏!其他违抗者,格杀勿论!”   夜风飒飒,数个齐国军士策马追了上来,弯弓搭箭,将箭锋对准了格胡娜。格胡娜一手扯着缰绳,侧眼一瞧,便咬了咬牙继续策马而奔。   她打定主意了,便是被射中了肩膀,也要带着刘琮逃出去!   她是必然要回穆尔沁去的!   夜色溶溶,箭矢破空之声倏然响起。寒入脊背的撕裂之声后,便是锐器入肉的轻响。兴许是格胡娜太专注于纵马而奔,竟不觉得有多少疼痛,只是一气驭马奔出了许久,直到将那些追兵统统甩在了身后。   待奔入了一片原野,她忽而觉得身后一轻;继而,便是“噗通”一声重响。格胡娜勒了缰绳,回身一瞧,竟是刘琮中了箭,摔落下马去。   原来她之所以一丁儿都不觉得疼,是因为箭都落在了刘琮的身上。   “怎么会射到你?”格胡娜下了马,急匆匆地上前查看,“他们几人瞄的都是我!”   “我怕……若你被伤,便不可专心策马……”刘琮的声音有些微弱。   流矢恰好射裂了他的发冠,令他披散下了一头乌发。苍白面颊上染着不知何处的血,如朱砂落在了纯白的画纸上,格外触目惊心。   “我死了也就罢了,这是应当的。可你如果走不了……岂不难受?”刘琮说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   格胡娜盯着他,忽而觉得心里特别痒痛。这感觉分外难熬,她便狠狠抓了下头,道:“得了吧,少作出这副模样来,你当我没受过伤?不过是伤了肩膀,养养就好了,快走。”   说罢,她又要去牵马。可是那马匹一路载着两人疾驰,早已力尽,竟然也是一副奄奄一息的将死之态,四脚都弯了下去。   “你怎么跟刘琮似的!”格胡娜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反身去背起刘琮,拖着他,一步步朝前走去。一边拖,还一边嘀咕道,“你当初还教我什么‘扫春泥’,我看我俩就是那扫把,一路扫这融的差不多的春雪……”   刘琮垂着头,气力流失得有些快,眼前略略昏黑。可他强撑着一口气,说:“皇后……你别管我了。回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回穆尔沁么?”   “你就中了三四枚箭,怎么一副快死的模样?”格胡娜闷声道,“真是奇了怪了。”   “皇后……”   “叫我娜塔热琴便是。格胡娜是我汉名,娜塔热琴才是本名。”   “……娜塔热琴。”   “嗳,在呢。干嘛?”   “娜塔热琴。”   “嗳!烦不烦人呐。”   “娜塔热琴。”   “啊?”   “娜塔热琴,我伤得轻,不会死,你大可放心。”   “知道了!”   两人一路辗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客栈。格胡娜找来了大夫,给刘琮简单包扎了一番伤口,确信他不会死,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回穆尔沁去?”格胡娜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明艳的脸上露着爽快的笑,“你一辈子待在齐国,见识少的可怜,我就开恩带你去长长见识。”   刘琮倚在床头,低声笑道:“娜塔热琴不怕我拖累了你么?齐国必不会放过你。只要与我待在一块儿,你便会有性命之忧。”   “姐姐我几时怕过这些?”格胡娜道,“这天下便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儿!”   “……好。”刘琮应了。   于是,格胡娜便心满意足地去采购了马匹、干粮与清水,只等着挑好日子,便启程返回穆尔沁草原。   当夜,刘琮睡下了。天还未亮,他便悄然无声地挣了眼,忍着箭伤的痛楚起身,披衣梳发、收整行囊,默默推开了客栈的门。   他回头望一眼,见格胡娜还趴在桌前呼呼大睡着。她的睡颜也染了分倦意,却依旧显得极是美丽。   刘琮望着她的侧颜,勾唇一笑。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邂逅相遇……   适我愿兮。   现在,他之所愿,便是不要拖累她,让她安然回到辗转梦寐、阔别多年的故土去。   他合了门,踏着未亮的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城。前路茫茫,别无熟识,他便慢悠悠地乱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一片冬雪未融的山野。   这是犹如世外宝境一般的地方,一片凄冷的雪覆盖了起伏皑皑的山野。连绵佛寺矗立其上,梵音直入云霄。那寺庙前站着个僧人,斜披袈|裟,似是已候了许久。望见刘琮的身影,那和尚便双手合十,道:“因缘已尽,红尘净扫。无上妙音,候归已久。”   刘琮痴痴望着那寺门与僧人,忽而笑起来。   ——这不就是他曾在梦中所见的那寺庙么?连寺门前的僧人都生的一个模样。   原来前路渺渺,早有天命。   时也,命也,无可违也。   作者有话要说:  娜娜可以回家咯。 第78章 酒后疯   卫烈虽手有大军, 可从前他与姜恒联手都不是萧骏驰的对手,更何况如今是姜恒与萧骏驰齐齐站在他对面。不过一月余,情势便一边倒。召城城破,刘琮与格胡娜不知所踪;贺奇于逃亡路上被捉,现下被押在了牢里;卫烈自刎而亡, 部将四散逃窜。   这场叛乱, 草草收场。   玄甲军横扫威宁四下城镇,令卫烈自刎而亡。待城破后, 被囚于牢狱之中的太子姜晏然重得自由。他在牢里关了大半月, 形容狼狈, 早就没了一国太子的偏偏模样。好在萧骏驰早就命人备下了衣衫客房, 令姜晏然有闲暇重整仪表。   待姜晏然收整完仪容,便有一个婢女来请他:“太子殿下, 竞陵王请您移步一叙。”   姜晏然跟着婢女出了门, 上了马车。   这威宁城刚打了一仗, 里里外外都乱糟糟的, 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破败废墟。不过,因着已是近阳春之时了,那石缝里倒满溢出了嫩绿的枝芽,河边的柳枝也抽了腰身。   马车出了城,竟是往武扬的方向去了。这“移步”移得稍稍有些远,让姜晏然心底直嘀咕——这竞陵王是在耍什么滑头?   好不容易,才到了城外一处宅院, 马车停下了。   姜晏然下车步入,便看到这四四方方的庭院里栽了几棵梨树,满枝都是初绽的雪梨花,白妆素袖、馀香入衣,一地落瓣,便如那未化开的雪似的。暮色渐落,天边染了一抹沉沉乌金之色,染得那满枝梨花都涂了层灿灿金红。   树下搁了张酸木方桌,玄衣束发的萧骏驰挽着袖口,正在拨弄桌旁的小炉。   “太子殿下,坐。”萧骏驰笑道,“竞陵原想着,找片地儿,扫雪烹茶,静候太子。只是那威宁没有雪,也没有杨花、梨花,因而便只能劳驾太子殿下,来这武扬城外了。”   姜晏然一撩衣带,在他对面坐下,道:“竞陵王为了扫雪烹茶以待,倒是费了一番功夫。若非此时是梨花开时,又去哪儿找这满地雪瓣?”   “便是在地上撒盐,也要给太子殿下折腾出一片雪来。”萧骏驰笑了笑,见茶煮好了,便替两人各自满上,“竞陵助齐国一举除去卫烈与刘琮,如今,太子殿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姜晏然想到威宁一别时,他胸有成竹,说出“来日定会扫雪烹茶以待”这样的话,就知萧骏驰是早有准备而来。   “竞陵王敢来见我,定然是已得了我父皇的首肯。”姜晏然不动那茶杯,目光低垂,“说罢,竞陵王所求为何事?”   “竞陵所求之事,仅有一件,便是除掉那祆教主祭费木呼。”萧骏驰说。   “竞陵王真是说笑了,这祆教与齐少有干系,齐又如何去除掉那主祭?”姜晏然答。   “如何无关?那祆教自被竞陵从魏国驱逐后,便极想再复国教尊荣,为一国之君捧作作上宾客。”萧骏驰吹了下茶烟,声音散漫,“若太子殿下能假意与祆教修好,将那费木呼引出,此事便大功告成了。”   姜晏然闻言,笑了一声,道:“竞陵王倒是好算计。那费木呼确实有意与齐修好,还胆大包天地向我父皇求娶过宗室女。只是,父皇不大喜欢这些东西,那信都不曾递到我父皇桌案上,就被我打回去了。”   “哦?”听闻姜晏然的话,萧骏驰声音里似有玩味之意,“既如此,不妨假意嫁个宗室女儿给费木呼,让他乖乖出来迎娶,再由竞陵来一网打尽,如何?”   “这……”姜晏然的眸光里有层豫色,“但凡姜氏之女,又有谁愿意嫁给那一介糟老头子?虽是假意降婚,可到底事关名节,谁也丢不起这桩人。若要去民间摘选女子,冠以姜姓,又怕那费木呼不信服……此事怕是不成。”   萧骏驰不紧不慢,道:“无妨,竞陵倒知道一个不错之选,太子不如听上一听。听闻齐国这卫烈之乱,便是因一位宗室之女而起……”   他余下的声音,便极轻了,只得这两人听得见。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既无怜悯,也无同情,仿佛只谈及一桩微不足道、渺如蜉蝣之小事。然,他简言单语间,便定下了一位妙龄女子余生幸哀。   姜晏然听罢,面露复杂之色。许久后,他道:“此事,还需容我再考量一番。再如何说,她也是我的妹妹。纵有千般罪过,也轮不到我来定夺。”   “那好,太子殿下好好考虑便是。”萧骏驰笑着,将姜晏然面前的茶杯推得更前,道,“这茶可是极为难得,唇齿留香,余韵满口。过了今日,可就喝不到了。”   “茶有什么意思?”姜晏然哈哈一笑,道,“不若饮酒。”   “那可不成,竞陵不饮酒。”说罢,萧骏驰一扯袖子,露出串佛珠来,“佛门九戒,不得喝酒。要竞陵破戒,那是不行的。”   “竞陵王破的戒数还不够多么?只是饮一杯酒罢了,算不了什么。”姜晏然不以为意,道,“今日若是竞陵王不肯捧场,陪我饮一杯,便是不给我这个面子。那费木呼之事,也请恕我不愿出手相助了。”   萧骏驰闻言,心底有些无奈何——看来这姜晏然是打定主意要与他喝一杯了。无法,他只得叫人拿了酒坛子上来,又说:“说好了,竞陵只喝一杯,多的便不再喝了。”   “一杯就一杯。”姜晏然感慨一声,拍开封泥,道,“我本以为齐魏交好,便能高枕无忧、再无祸患。在那牢里被关了一月有余,方知天下无美事。这战事呐,总会来的。”   他替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随即道:“竞陵王,请!”   萧骏驰死死地盯了那酒杯一阵子,面露肃杀冷意。许久后,他终于视死如归地举起酒杯来,也一口饮尽。   “爽快!”姜晏然大笑一阵,道,“如此,某便不与竞陵王浪费时间了。卫烈余孽犹存,我这就要去见嘉宁王。听闻河阳不曾回到竞陵,也停留在武扬,竞陵王如要去见河阳与逾璋,可要与某顺路一道走?”   明明是顺路,只要一道入个城门便罢了,可偏偏萧骏驰不答应。   “不劳烦太子了。”萧骏驰站起来,笑道,“竞陵自己回去便是了。”   ***   因萧骏驰与姜恒一道击败了叛军,以是,姜恒允许萧骏驰以竞陵王之身进入武扬。   换做从前,这是想也不敢想的。   姜恒曾嚷着要萧骏驰的项上人头,如今竟让他的死敌来武扬城中做客,着实是岁月辗转,人事两变。   萧骏驰平定卫烈叛乱,花了一月有余。细细算来他已经许久未见到姜灵洲了。如今,一旦扫清旧事,有了闲暇,他便对姜灵洲及萧逾璋思念非常。分别时,她刚刚生产完毕,萧逾璋还是那小小的一团。   也不知如今那母子俩,变了没有?   她瘦了些,又或是圆润了些?   他的儿子如今是爱成天睡大觉,还是也与其他婴孩一样,爱呀呀哭闹了?   早先叫她回竞陵去,她也不回去,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为了萧逾璋的满月宴?也不知姜灵洲私底下操办过满月没有?   姜灵洲住的地方,唤作畅阁,是嘉宁王用来招待宾客之所。萧骏驰于这武扬不熟,东问西问,这才找到了路。他原本想推门而入,可是到了扣门之时,又有些犹豫了。   当初只说“王妃回竞陵等我”,便转身去打仗了。也不知她生气了没有?   是不是因为气着了,才赌气不肯回竞陵去,一定要留在齐国?   他正在思虑间,那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婢女吓了一跳,随即惊呼道:“王爷?……是王爷来武扬了?!”   婢女既嚷了出来,他也没法遮遮掩掩的,只得咳了咳,装作从容镇定地跨了进去,道:“去与王妃说道一声,就说是本王打了胜仗回来了。”   “是、是。”婢女面露喜色,极是欢喜。   不一会儿,姜灵洲便带着萧逾璋迎了出来。她见了萧骏驰,第一件事既不是问安,也不是行礼,而是极愧怍地低了头,语带歉意,道:“王爷,妾没听王爷的话回到竞陵去。实在是路上遇着了事,耽搁下了脚程……”   萧骏驰正酝酿着重逢之喜,看她这幅小心翼翼、偷偷打量自己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道:“王妃为这档子事道歉做什么?我还能怪你不成?”   “妾知道王爷向来体贴,只想着护妾身平安。妾身辜负了王爷美意,自然心有愧怍。”姜灵洲将怀中熟睡的萧逾璋交给奶娘,行了一礼,道,“王爷能平安归来,妾自是最欢喜不过的。”   “可不是?”萧骏驰眉眼含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为夫不负王妃所托,没让那卫烈和刘琮践踏王妃故土,也算是解开了王妃心底一桩忧虑。”   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都有一分动容。恍惚间,姜灵洲竟觉得她和面前这男人已在一起过了许多年的日子,所以心底才会这样安稳。   萧骏驰虽是去行军打仗,可归来时的模样却一点儿都没改。既未瘦,也未憔悴,仍是如从前一般的俊朗齐整、仪表堂堂,仿佛根本没有去那血与泥里滚了一圈似的。   饶是如此,姜灵洲想到先前那场动乱,便有些后怕。她正想问问萧骏驰可有受了伤,那刘琮和格胡娜又如何了,萧骏驰却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在她耳畔低声道:“先回房。”   “做甚麽?”姜灵洲有些疑惑。   萧骏驰的脚步晃了一下,有点儿不稳,立即靠到了她身上。姜灵洲察觉到了,大惊失色,内心不由惊道:莫非他受了重伤?   “王爷!”她立刻扶住了萧骏驰,小声问,“可要请大夫来?”   “不……不用。”萧骏驰咳了咳,赶紧解释,“只是先前被你兄长拉着,喝了一杯。”   姜灵洲:……   哦。   就萧骏驰这碰了半口酒就要晕倒的酒量,还敢和姜晏然喝酒?   她扶着萧骏驰回了房。   接下来,便等着坐看萧骏驰发酒疯就是了。   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捧着绣鞋狂亲不止,还是在地上挪腾摩擦?   叮嘱婢女去煮一碗醒酒汤,便回去照顾萧逾璋了。体贴如姜灵洲,在离开前,还不忘特地在地上排开了三四双鞋履,有刺并蒂莲的,有镶小明珠的,还有绣双金凤的,够萧骏驰挑拣了。   ***   畅阁的另一角。   “公主,喝药了。”   香绡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捧到了姜清渠身旁。   姜清渠正靠在美人榻上,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一株瘦柳。她眉有郁色,满面憔悴,看着好不可怜。听见香绡的话,她不去接那药碗,反而喃喃问道:“大姐姐那头,今夜为何如此热闹?”   这畅阁里的春夜本应是寂静的,可今夜,姜灵洲那头却格外热闹一些。   “听闻是那竞陵王打了胜仗,中道来了武扬,想要带河阳公主和小世子一道回魏国去呢。”香绡吹了吹药汤,又道,“公主,快趁热将这药喝了吧。”   “竞陵王……来了?”闻言,姜清渠原本无神的眼里,陡然精亮了起来。   她从前是看不起那竞陵王的,觉得魏人都粗鄙不堪,空有一身蛮力,那竞陵王尤是如此。但如今她流离失所,不敢回华亭去,便觉得竞陵王府也是个好去处了——只要她去恳求那竞陵王,看在姐姐的情面上,带她一道去齐国,保不准便可以再享荣华富贵。   她失了清白,若是回去华亭,等着她的也只有一根白绫或是一杯鸩酒。若是去了魏国,兴许还能有道转机——纵她不再是齐国的公主,也还有着竞陵王妃之妹这样的身份。   “香绡,去把妆奁找出来。”姜清渠只觉得峰回路转,立时便有了神采,“替本公主好好梳妆一番,本公主要去见那竞陵王。”   只是,姜清渠的行李在威宁之乱中丢的一干二净,如今只有几样随身放置的简单首饰,与一些单薄衣物。她草草打扮了一番,丝毫没有公主的威仪。   姜清渠揽镜一照,惊觉自己竟这样苍悴。   “罢了,兴许这幅模样,还能叫那蛮人王爷有些怜悯之心。”她的话语里仍带着一份轻蔑。   “公主真要去求那竞陵王?”香绡有些怕,道,“奴婢早就听说那竞陵王最是无情狠辣,又是那种粗野之邦出来的武人,怕是丝毫不会怜香惜玉。听蒹葭姐姐说,连河阳公主在他身旁都过的不大好呢。”   “不试上一试,又怎么知道?”姜清渠冷冷一笑,道,“不是怜香惜玉的男人才正好,若是他与那卫烈老匹夫和贺奇那废物一样,岂不令人作呕?”   想到自己颠簸流离、被人强娶和玷污之事,姜清渠又自怨自艾起来。   她不施脂粉,袒露着憔悴容颜,令眉眼中再添一分柔弱之色,这才带着香绡,施施然向着姜灵洲所住的楼阁去了。   老远,她便听见那房间里一团混乱,似乎是蒹葭、白露那几个婢女,在大声地惊呼着什么。   “王爷!王爷!快住手啊!”   “使不得呀,王爷……”   姜清渠一惊,踏在廊上的脚步,不由停下了。   ——住手?   ——大姐姐那儿,这是在闹什么?   姜清渠不知道的是,姜灵洲的房中正是一片混乱。   萧骏驰发起酒疯来,那混账的模样是谁也拦不住。此时此刻,他正两手扯着厚重绣帘,大手一绞一拧,硬是要将手中这精工绣帐给撕裂成两半。不仅如此,他还低垂眼眸,口中极是认真地数着数,也不知道在数着什么。   “一,二,三……”   “王爷……”蒹葭与白露都无可奈何,一面叫人去准备新的床帐,一边努力地劝着,“王爷,您清醒些……”   萧骏驰停了手,目光直直地瞪了一会儿墙壁。不一会儿,他转过身去,又大步走到了姜灵洲身旁,想要去闹她。只是姜灵洲好不容易哄完了萧逾璋,现在正看书呢,不大想理萧骏驰。   “做甚麽?鞋在地上呢。”姜灵洲指了指地上那一排绣鞋,“喏,自己玩去。”   “王妃……”萧骏驰压低了声音,不顾侍婢在旁,在她耳边低声道,“王妃可真是……人如梨花……美哉,美哉。艳静如笼月,香寒未逐风……”   “起开。”姜灵洲不大领情,用手中卷起来的书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来闹妾身。”   听了她的话,萧骏驰极是听话地不再缠着她了,而是大步一蹲,往她脚旁靠去。他乖了一会儿,就又闹起来,硬是要摘了她脚上的鞋履。姜灵洲死命地勾着脚,却抵不过他的大力气,让他轻轻松松地把鞋脱了去。   “做甚麽呢!”姜灵洲看不进书了,嘀咕道,“春儿都比你省心些,现下都乖乖睡着了!”   “春儿……是……”萧骏驰有些浑噩。   “你醉了酒,连自己儿子都不记得了?”姜灵洲有些不可思议,“是逾璋啊!”   “儿子……”萧骏驰喃喃念了一遍,面露喜色,道,“本王有儿子了!是王妃生的!”   看他这幅时喜时肃的模样,姜灵洲不知当哭还是当笑,娇嗔道:“发起酒疯来,真是惹人厌。”   “王妃生气了?”萧骏驰捧着她的脚,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来。继而,他瞅瞅那只鞋,竟然抄起鞋来,狠狠地将鞋往自己脸上抽了一记,口中道,“为夫赔罪……赔罪……”   鞋底抽在脸上,“啪”的响亮一声,传出老远,令四下婢女又惊叫起来。   “王爷!”   停在走廊处的姜清渠自然也听到了这耳光声。她忍不住抚着胸脯,又后退了一步。这记耳光声,真是直直落到了她的心里;扶着她的香绡也面色惨白,哆着嘴唇道:“这竞陵王……真是野蛮……竟敢打河阳公主耳光……”   姜清渠靠着廊上的红漆大柱,目光锁着那扇紧闭房门,心下一团乱。   ——她的大姐姐在齐国时何其风光?可饶是有那样的玲珑心思与绝色容貌,嫁给了这竞陵王,却过得如此不堪,竟然刚出月子,便被夫君打了耳光……   房间内,几个婢女七手八脚地夺走了萧骏驰手上的鞋,免得他再继续打自己耳光。只是萧骏驰的酒还没醒,他虽然没了鞋,却又想出折腾的新花样了。   “王妃会不会游水?”他贴着姜灵洲的腿,闷声问。   “不会。王爷别指望了。”姜灵洲没好气地回答。   “那为夫便教王妃游水罢!”萧骏驰道。   姜灵洲:……   游什么游?   这春日刚来,水还严寒的很,现在下水,怕不是要落出一身伤寒来。   可耍酒疯的萧骏驰才不管这么多,二话不说,当着她的面便扯开了身上的衣服,裸着精装的上半身,如一阵风似的踹开房门,直直朝着院子里的水塘中扑去。几个婢女急匆匆追了上去,口中又是“王爷这不成”又是“快来人呐”。一时间,四下一片慌乱。   立在走廊上的姜清渠只见着一道黑影,噗通一声落入池里,那池子边上是一串属于婢女的黑影,慌乱不已。   见此情景,姜清渠忍不住扶了柱子,侧过头,喃喃问香绡:“这、这又是怎么了?”   香绡面色大变,额头尽是冷汗:“这是河阳公主投水了!”   “我那大姐姐怎会自己投水?为了齐,她定不会死在竞陵王面前!”姜清渠仍旧不愿相信。   “那……那岂不是更糟?”香绡抖着嗓儿,道,“那就是……那竞陵王,将刚出了月子的河阳公主,丢到了水里头呐!”   姜清渠巨震。   “公主,这,咱们……还去求竞陵王吗?”香绡小声问。   “你傻还是本公主傻?还不快点走!”   作者有话要说:  姜灵洲:??咩咩咩???我过的一点都不惨啊?? 第79章 叛乱终   姜清渠步伐细碎, 走了一小段路,便迎面撞上了一个紫袍玉带的男人。   “二妹妹?”   黑夜里,那男人的声音极是耳熟,让姜清渠陡然青白了面色。她低垂着头,喏喏道:“清儿……清儿见过皇兄。”   这面露疲色、长身玉立的男人, 正是齐太子姜晏然。   “二妹妹身子已大安了?”姜晏然早就听说惹出大祸的姜清渠生了病, 以是一直留在武扬。此刻看姜清渠的模样,似乎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于是, 姜晏然道, “那正好, 父皇说了, 卫烈既反,你也不用在这边备嫁了, 回华亭去便是。”   他虽说的简单, 可姜清渠知道, 在华亭等着她的东西必然不简单。   “皇兄!”姜清渠的嗓音拔高了, “父皇是怎样的性子,皇兄难道不知道吗?如果皇兄要清儿回华亭去,那就是要清儿死……”   “你干蠢事的时候,怎么不见得头脑有如今这么敏快?”姜晏然的眉眼中有一分厌色,“父皇早两天就差人传话与我,定要把你带回华亭去,你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齐帝知道姜清渠的所作所为后,自是震怒万分。他无法容忍自己这个女儿再留在外面丢人现眼, 定要将她召回去。   姜晏然知道,等着姜清渠的结局无非那么几种。失了贞洁的女子,在齐国寸步难行。她若能在深宫禁苑中孤苦伶仃地度过余生,已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好过被送去嫁给祆教主祭那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姜晏然说罢,扬一扬手,身旁的侍从便大步上前,将姜清渠与婢女分开,左右架住了姜清渠,要拖她回客房去。   “把二公主看好了,莫要让她再跑走了。若是看守有失,则以渎职论斩。”姜晏然道。   “不……不!皇兄!”姜清渠死命地挣扎着,声音凄厉,“清儿不想死!皇兄当真如此无情?!大姐姐是你的妹妹,清儿就不是你的妹妹了吗?!皇兄!”   “为兄已然手下留情。”姜晏然表情不变,对她的挣扎熟视无睹。   姜清渠借着灯火,看到姜晏然那毫无动容的神情,心底一跳。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从前章贵人讲给她的事儿——无论是怎样的名门贵女,但凡是失了贞的,不是沉塘,便是投井,总之必然是死路一条。   一时间,姜清渠心底满是绝望的惊惧。   这姜晏然就是要她死!   他从来都没将她当做过妹妹!她被池明珠夺走婚事时,姜晏然不曾出来帮她;她因“不如河阳”被父皇冷落责骂时,姜晏然不曾出来帮她;她被迫嫁给卫烈那个糟老头子时,姜晏然不曾出来帮她……   如今,她要回华亭去白白送死了,姜晏然竟说他“已然手下留情了”?!   一股怨毒之意涌上了姜清渠的心底。   “皇兄,你要清儿死,好,清儿回去。”她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紧紧盯着姜晏然,眼中的怨毒之意令姜晏然眉头一皱,“只是,皇兄,你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合该不得子嗣……这是报应!”   “住嘴!”姜晏然陡然喝道。   太子妃叶玉儿落胎一事,是姜晏然心底最深的一道疤。   明明此前,太子妃一直胎象安稳。眼看便要生产了,可偏偏太子妃在八月余时落了水。不但孩子没保住,连太子妃都险些丧了命。更令人叹息的是,因这次落胎,太子妃的身子落下了病根,怕是以后都难以怀上了。   姜晏然与太子妃感情甚笃,身旁没有妾室。如此一来,为了替皇室开枝散叶,叶皇后便不顾姜晏然的抗拒,着手替姜晏然挑选起侧室来。为了这事,太子妃不知哭了多少回。   以是,姜晏然才会对姜灵洲生产一事格外重视,一定要她在齐国产下孩子、好好休养一番,再动身回魏国去。   此刻,姜清渠却用这种怨毒的口气揭开了他心底的疤痕,自然令姜晏然恼怒非常。   “皇兄,清儿有些事忘记同你说了,”姜清渠的声音轻轻的,脸上展露出奇异又诡谲的笑容来,在幽幽的夜色里,竟宛如鬼魅一般,“太子妃跌入水池,才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崴了脚落下去的,是清儿……在背后推了一把……哈哈哈……”   姜晏然的面色陡然僵硬,浑身血脉恍如瞬时倒冲上头顶。   “你、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二妹妹,你最好是在胡说八道。还是你已疯了不成,竟然张口就说这种话?”   “清儿都要死了,有什么可胡说八道的?”姜清渠轻笑起来,声音拖得极长,“当然,清儿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她罢了。那时清儿还觉得愧疚不已,现在清儿只恨没让她淹死在那池子里头……!!”   “啪!”   重重一记耳光,落在姜清渠面颊上。她被姜晏然抽得眼前一片昏花,口中还在喃喃不停,“反正那叶玉儿平日就一贯趾高气昂,仗着有个皇后姑母,便在这宫中作威作福,忘了自个儿是谁……真是活该呐!”   姜晏然黑沉着面色,脸色极为可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对姜清渠这个妹妹最后的怜悯之心,也随着那一巴掌消泯殆尽。   他揉了揉手腕,声音哑哑,冷然道:“二妹妹不想回华亭去?好,为兄便圆了你这个心愿,让你去别处便是。”   闻言,姜清渠诧异地抬起了头。下意识的,她知道这之后不会有好事。果不其然,姜晏然接着道:“祆教主祭向父皇求娶公主。他一把年纪,已有了十五六房妻妾,想来也不会介意你是不是贞洁女子。既然二妹妹不愿回华亭去,那便嫁去祆教吧。”   说罢,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被架着的姜清渠愣住了。   ——嫁给,祆教主祭?   ——有了十五六房妻妾的老头子……?   许久后,她尖锐的嘶叫声才遥遥传来,透着疯狂与歇斯底里,像是将死之人的挣扎。   “皇兄!皇兄!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皇兄——皇兄!你不可以这样对待清儿!”   ***   次日,萧骏驰的酒醒了。   他一旦酒醒,就会想起自己酒后做的糊涂事来。昨夜抽自己耳光、跳水游泳的事儿,令他不由扶着额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王爷醒了?”   坐在桌案边的姜灵洲问。   她逗着奶娘怀里的萧逾璋,目光不曾从萧逾璋那雪嫩一团的脸蛋上移开。要不是萧骏驰发出了点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怕是理都不会理一下她的夫君。   “……春儿,看这边,看这边。”她捉着萧逾璋的手指,眉眼里盛满了温柔之意。   隔着一道帘子,萧骏驰胡乱地自己套上了衣衫。他看到珠帘外不仅站着王妃,还站在奶娘,便无奈道:“王妃大清早就叫奶娘来房里,也不怕让人看到本王醉后模样?”   “横竖丢的是王爷的脸面,不是妾身的脸面。”姜灵洲又哄了一下萧逾璋,这才对奶娘道,“春儿似是又要睡着了,带他去休息吧。”   “等——等会儿罢。”萧骏驰撩开珠帘,探出个头来,“抱过来,让本王瞧一瞧再走。”   奶娘应了喏,将已吮着手指睡着的萧逾璋捧到了他的面前。萧骏驰仔细打量一番,眼底有些失望,“我还道一个月不见,他能长得大些,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柔弱一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学骑马的年纪?”   他是很企盼那副画面的——带着自家的臭小子,骑马驰骋在苗猎大会上,叫那些还没婚嫁的太延贵女都面露爱慕之色,疯狂地想要嫁给他的儿子。   “小孩子哪有长得那么快的?”奶娘笑道,“不过等小世子长大了,王爷便会觉得快了。这养育孩子,都是如此,一眨眼的功夫,儿女便纷纷成了家,离了巢。那时,王爷再感叹也不迟。”   “王妃办过满月没有?”萧骏驰问。   “打仗的时候,哪有心思大操大办?不过私底下办了一次。”姜灵洲答,“春哥儿极是聪慧,抓了我的胭脂盒子与发簪呢。”   萧骏驰:……   他没大惊失色,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   他怎么觉得,他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儿子的未来呢……   萧骏驰伸手,想要抱一下这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只是那熟睡的孩子方到了他的手里,他就浑身僵硬、紧张不已,生怕自己硌着这娇嫩不已的小家伙。这怀里绵绵软软的一团,像是随时会化开的雪。他抱起萧逾璋来,仿佛比只身深入敌阵还要困难些。   “不、不抱了,不抱了。”他连连把孩子还到了奶娘手里,叹道,“本王不擅长做这些。还是待春儿长大了,再教他骑马射箭吧,这些我擅长。”   萧骏驰和姜灵洲显然是有密话要说,奶娘便抱着萧逾璋告了辞。   待仆从都离去后,萧骏驰从脸盆里掬起一捧水,敷衍地擦洗了脸,这才道:“王妃,我知你要问什么。那贺奇逃跑前,放火烧了召城;整座召城,连带着那行宫都化为废墟。城内骸骨无数,都烧的面目全非,辨不出来谁是谁。要想找出格胡娜与刘琮,实在困难。”   顿了顿,他用袖子擦了脸,道:“不过有人似是在城外撞见了他们,但姜恒守口如瓶,我也探听不出一二来。要我说,若他们已葬身火海,那也是无法;若还活着,便也当他们已葬身火海,那便是最好的。”   姜灵洲默然了。   她觉得萧骏驰说得对。   刘琮是叛臣贼子,而格胡娜嫁给了刘琮为后。无论局势如何扭转,齐帝都会下令追杀他二人,以正国纲。若是齐帝能当做他二人已葬身于召城火海,那也许逃出生天的他们便能有条活路。   想到从前在太延时,格胡娜那英姿飒爽、令男子都自愧不如的明朗身姿,姜灵洲不由轻轻一叹,只觉得岁月如流,转眼间便是物是人非。   惟愿她真的逃出了那场大火,与刘琮一道远去他乡。无论是去了她心心念念的穆尔沁草原,还是什么竹菊为伴、鸡鸭为邻的乡间,都好过在那满布素雪的孤寂行宫里,做不成模样的帝王与皇后。   “贺奇烧了召城?”她想到那大火,便问,“那百姓岂不是要流离失所?”   “是,你二叔叔正在为此事头疼着。”萧骏驰道。   “王爷……妾身……想求王爷一件事。”姜灵洲咬了咬下唇,道,“妾可否在齐国再停留一阵时日?妾想为那些因大火而流离失所的灾民尽一份绵薄之力。”   “王妃去做便是。只是你万万要保重身体,切莫太过操劳。”萧骏驰道。   姜灵洲抿唇一笑,点了点头。一忽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身后的小柜里拿出个机匣来。萧骏驰一见那机匣,心情就有些复杂:“怎么,王妃又迷上这些小玩意儿了?”   上次那应君玉做了一堆匣子,让姜灵洲没日没夜地解,一副茶饭不思模样,连他这个夫君都要向后排。没想到现在战事平定了,她还在沉迷开匣。   “非也。”姜灵洲道,“这匣子,只凭借妾身是解不开的。”   “怎么说?”萧骏驰问。   “王爷去平定卫烈之乱的时候,妾身也并非什么都不曾做。应君玉跟着妾身一道来了武扬,妾便要他将当年旧事一五一十地道出。”姜灵洲低垂了眸光,随即缓缓叙出当年的往事。   十年前,应君玉初出茅驴,年少轻狂,扬言要以自己十年光阴为赌注,要人来解开他所制的第一个多极连环。这般猖狂得意,引来无数人争相试赌。可整整三月间,可却无人能解开他的巧手之作。   最后一日,酒楼的雅阁前,却来了一个口操齐国之音的老者。   “我们少主愿试上一试……”   那时,应君玉以为这少主应是位风华正茂、恰及弱冠的才俊。于是,他便如往常一般,叫那老者捧走了多极连环,嚷道:“若是一日内解不开,便要包了我三日酒钱!”   “一日是决计不成的。老夫要返回齐国,将此物呈给少主才行。这齐魏之间,往返少说也要十五日。”那老者答道。   “十五日?”应君玉嗤之以鼻,“想要拖延时间便直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既已是最后一日,应先生不如试上一试?”那老者答,“若应先生不信,便与老夫一道走便是。这沿途车马酒菜,皆由老夫来出便是。”   “你出?”少年应君玉打量一眼这老头子,道,“酒我只喝十银一坛千柳酿,逢满月便要一坛百两高顶红开馋。你出得起么?”   “不在话下。”   于是,应君玉便跟着这老头去了一趟齐国。沿途吃吃喝喝自是不必说,待到了齐国都城华亭,那老头去了没多久,便捧着一道解开的多极连环回来了。   “应先生,愿赌服输。”老者道。   “这……”应君玉极是惊诧。   最令他惊诧的,不是有人解开了他的连环,而是那解开者乃是个恰好十岁出头的孩子。应君玉只见过他一回——这孩子披着斗篷而来,俊秀的面庞上神情内敛。他虽寡言少语,却身带贵气,衣饰煌华,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兴许,还是个皇子呢。   这孩子当着应君玉的面,重解了三遍连环。末了,他还淡淡说:“我不算聪明。如果送给河阳的话,她定能解的比我更快。”   这句话,气的应君玉险些栽倒。   也不知道这河阳是谁?又是哪家的孩子?   后来,应君玉得知了他的名字——他叫刘琮,乃是前朝遗脉,确确实实是一位真正的皇子,只不过生错了时候。如今的齐国天下已不姓刘,而姓姜了。   愿赌服输,应君玉将自己的十年光阴交给了这位前朝皇子。刘琮幽居深宫,想要出宫并不容易。以是,应君玉只能见着刘琮的前朝旧部,与那些胡子长长的老头儿为伍。   刘琮虽招敛了应君玉,却并不用他,而是用金银好酒供着他,令他来去自如、快意潇洒,在齐魏间闯出了一个响亮名号。   应君玉知道,没人会白白对他好,刘琮将来定会用他。果不其然,三年后,第一道命令便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刘琮要应君玉仿制魏国玄甲军鱼符,再将其送到毫州王萧飞骕手上。   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应君玉稍稍一想便能想通。   刘琮怕是和那毫州王做了什么约定:你今日助我夺得军权,我来日便助你匡复旧国。应君玉愿赌服输,愿听命仿制鱼符,可他却不愿卷入这桩惊天阴谋中去。因而,他悄然无声地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他私留下了制作鱼符的图纸,及与毫州王往来的书信,将其封在自己的得意机匣中,又上了一道秘钥。如此,若是他日东窗事发,毫州王要杀他灭口,他尚能有一搏之力,可以此为把柄,谋求一条生路。   现下,那藏着图纸与书信的机匣,便在姜灵洲手中。   而那柄开启机匣的秘钥……   “应先生说,毫州王得知这匣子存在,几度欲毁其痕迹。因应先生一路辗转奔逃,那秘钥便不慎遗失,不知去了何处。”姜灵洲抚着那老旧机匣,道,“后来,为免毫州王一路追杀,他便遁入齐国,老老实实地跟着刘琮了。”   “我知道那秘钥在何处。”萧骏驰忽然说。   “王爷知道……?”姜灵洲讶然,“在何处?”   “原本,应是在宋采薇的发簪里。姚大夫人当年辗转得到了这柄秘钥,便将其贴身戴着。只是不等姚大夫人雪冤,她便也去了。这簪子,便落到了采薇手中。这些年来,采薇一直贴身佩戴,从未离身。”   顿了顿,萧骏驰叹道,“只是王妃被从竞陵掳走那次,采薇也遇了袭,那发簪也不知所踪。不知是去了毫州王手中,亦或是祆教主祭的手中。不过,主祭与毫州王二人都在太延便是了。”   兜兜转转,一切矛头,又直直转回了魏国太延。   若要找出谋害先帝真凶,令姚家沉冤昭雪,那便边必须拿到祆教与毫州王一派所持有的秘钥。如此一来,两人非返回那风云跌宕的都城太延去不可。   “没想到呀……”姜灵洲将机匣放在膝上,笑道,“本以为你我离开了那满是烦心事的都城,便不用再回去了,如今却偏偏事与愿违。不过,能与王爷和春儿在一道,妾身心里极是安稳。”   “王妃留在竞陵也成。”萧骏驰道,“太延如此危险,我又怎么能让王妃以身涉险?”   “王爷不记得了么?妾身说过,既为夫妻,便当风雨同舟。”她微微一笑,声音极是从容,“更何况,妾身可不想一个人待在竞陵,无聊透顶不说,还见不着王爷。”   “见不着本王,才是大事吧?”萧骏驰笑道,“我已打算好了,再过十日,便启程直返太延去。至于入京的理由……本王也想好了,王妃不必忧愁。”   他家王妃都生了个大胖小子了,当然是要捧去给萧武川瞧一瞧啊!   这心思诡谲阴沉的小皇帝,肖想了王妃大半年。如今,萧骏驰与姜灵洲美美满满地生了孩子,就是该让这家伙瞧一瞧!   “回魏国之前,妾身还有些事要做。这次只在幽燕待了一段时日,妾身怕母后、祖母怨怪,因而想修书一封,托人带回华亭,安抚家人。此外,召城大火,流民失所,妾身想命人去开棚施粥,好叫百姓们好过一些。”   “放手去做便是。回了太延,王妃恐怕也不能如此随心所欲了。”萧骏驰说着,眸光一冷。   ——这一次,他若回到太延去,必会一举扫荡沉珂。   ——再过不久,太延定会云开雾散、天穹见明。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回都城,就是最终卷啦www所有的伏笔都提起来ww   萧骏驰:我已预感到了,我的儿子将来会是个女装大佬。   萧逾璋:……【有这样一对爹娘,我能怎么办啊我很绝望啊!】 凤翼龙鳞 第80章 归太延   春来花开, 山野上次第绽出姹紫嫣红。一列车队,自齐国幽燕入了竞陵郡,又朝太延行去。大半月后,才抵达了魏国国都。   微山门一别如昨,朱红门扇依旧气势恢宏。门外青山绵延, 一遮半掩着佛寺檐角。梵音绰绰, 如入天境。白鸟当空而过,隐入云雾之间。这幅模样, 与往昔并无多少差别。   姜灵洲这次回太延来, 心境与从前已大有不同。虽这太延是步步惊心的国都, 可她已没了初初来时的惴惴与忧虑。也许, 是因为夫君与孩子在旁,她的心里已大有底气了。   入了微山门, 热闹喧嚣迎面扑来。吆喝叫卖声、凌乱脚步声, 并着马蹄踢踏之声, 糅作一团。抬帘望去, 熟悉街景近在眼前,满是生动人气。   这一回,竞陵王府的车马已不能在天子道上行驶,只得老老实实待在旁侧。百姓见了,却依旧纷纷避让,恭敬如前,不敢有所冲撞。   很快,王府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   “王妃收整收整, 晚上到宫里头去。”萧骏驰下了马,来牵姜灵洲的手,“许久不见陛下,兴许他又动起了什么歪脑筋,为夫还得想想怎么对付他。”   两个人回了太延的王府,府里的下人自然是欢喜已极。因两人返回竞陵而清寂已久的王府,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唯一的遗憾,便是傅徽与宋枕霞都未一同回来。宋枕霞是有公务在身,要过段时日才来;而傅徽则是……不愿回来,独自留在了太延城外。   入了夜,萧骏驰与姜灵洲都整理了仪容衣装,带着萧逾璋去了西宫。   姜灵洲对这西宫已是熟的不能再熟,也知道这西宫里住着些怎样口蜜腹剑、心思诡谲的人物。因而,她入宫前便想好了能少说便少说,免得再起波澜。   不知怎的,自萧骏驰被削职后,少帝萧武川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他遵着御医的叮嘱,平日里卧床休息,涵养精神。至于政务,大多都交给了四位辅政大臣。所以,这一次,他也在寝宫含章殿见竞陵王夫妇。   “陛下,竞陵王、竞陵王妃来了。”   内侍细细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之间。   “让他们进来罢。”靠在卧榻上的萧武川扬了扬手,放下手中书籍,目光微茫,口中喃喃道,“也是许久未见三叔了……”   金雕玉砌的含章殿没了管弦板牙,竟也有几分清寂落寞。萧骏驰踏入殿中时,便闻到这殿内有着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这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积下来的气味,似是已浸透了这金玉殿堂的每一寸帘幕与台柱,哪怕是馥郁的沉水熏香也遮盖不去。   “见过陛下。”   萧武川似是想说一声“免礼”,可先出口的却是一串轻微的咳嗽。姜灵洲听了,不由微抬起头来,打量着那靠在榻上的帝王。   一望之下,不由有些惊诧。   从前的萧武川生的颜如美玉,令人惊艳无比。可现下的他却病容明显,身材瘦削,从前那副俊俏皮囊,如今已失了五六分色。   这还是那个容貌出众、令人过目难忘的萧武川么?   萧骏驰那一掌,竟有如此威力?这怕是不大可能吧。   “免、免礼。”萧武川涩涩一笑,目光扫过面前这一对璧人,表情极是复杂。他哑着嗓子,道,“朕近来精神头不大好,怕是不能陪你二人多说话。一会儿皇后会来,若是三婶婶怕一人待着无趣,可与皇后一道儿坐坐。”   他说罢,怔怔目光便落在了姜灵洲脸上。   ——一段时日不见,她似乎又更好看了些,真是无愧于“南有河阳”的佳名。只是,这样的人啊,却并不是他的掌中物。   难捱,难捱。   真是难捱至极,又无可奈何至极。   “陛下,遵祖制,灵洲诞下的长子应当是世子才是。臣想在此,向陛下替长子请封。”萧骏驰道,“这孩子唤作萧逾璋,乳名‘春儿’,是臣陪灵洲回齐国省亲时诞下的。”   “……三叔真是急性子,竟然连那么几年都等不得。”萧武川咳了咳,目光略略茫然,“罢了,现在朕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吧。”   “请陛下多多保重自身。”萧骏驰听着那咳嗽声,关切道。   萧武川不说话了,靠在枕上,直直望着头顶,一副将要昏睡过去的模样。他一天里有泰半时间都是如此,在床上修养着度过,咳嗽声与翻书声,便是含章殿里唯一的响动。   西宫的嫔妃,包括那曾盛宠一时的谢美人,早已被陆皇后驱散了个干净。现下,萧武川也算是“只有一个女人了”。谁都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遵循了祖训。   至于国政,则尽在四位辅政大臣与毫州王萧飞骕的手中。从前,他费尽心思褫夺萧骏驰的摄政之权;可事成之后,他却依旧不能亲手掌政。这魏国天下,从三叔叔的手中,又落到了二叔叔的手里头。   不仅如此,他如今已不能生育,此事更令他心如灰死。历经大起大落、大喜大灭之后,萧武川竟觉得,那苦苦追求的帝王之权已不再重要了。只要能为父皇报仇,他便满足了。他现在只想着保重身体,免得熬不过别人,让毫州王与竞陵王白得了欢喜。   叔侄两谈了会儿请封世子之事,萧骏驰便告辞了。   待出了含章殿,萧骏驰去临华宫坐了坐,又以头疼为借口,命人去请了太医来。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很快提着小箱来了,见过礼后,便替萧骏驰诊脉。   “王爷的身子没什么大碍。”那老太医抚一把胡子,道,“怕是一路上京,沿途劳顿所致,老夫替王爷开一副保养精神的方子,王爷回去好好歇一阵便是了。”   “赵太医,本王还有件事儿要问你。”萧骏驰收回了手,笑道,“是关于陛下的身体的。”   一听闻这句话,赵太医立刻闭了嘴。许久后,他苦着脸,耷拉着眉毛,道:“这事儿,老夫是说不出的。还请王爷莫要为难老夫。”   这赵太医在西宫中待了许久,最是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了保命,有时候就得做一只老老实实的缩头乌龟。   “赵太医,”萧骏驰的声音里笑意极明显,“本王知道你想保重自身。可这审时度势,也是极重要的。本王既然已回了太延,你以为,接下来……又待如何?”   此言一出,赵太医的目光便诡谲起来。   ——接下来会如何?   这竞陵王萧骏驰曾摄政六年,手握大权、翻云覆雨,本就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当初他虽被剥了权,可但凡是这西宫里的,谁不知道是萧骏驰主动抛掉了那摄政之权?要不是摄政王妃当初突然有了身孕,萧骏驰想带着她回竞陵去,只怕他现在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他如今回了太延……错不了!定是要来夺回那些名利了。   一想到从前萧骏驰的铁血手腕,赵太医便冷汗涔涔而下。一时间,他只觉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心里矛盾至极。就在此时,他听到萧骏驰说:“赵太医大可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他人知道。”   顿了顿,萧骏驰又道:“本王返京时便听闻,赵太医的长孙现在正想入朝,只是苦于无人举荐。若是不嫌弃,不妨由费思弼费先生来做这举荐者,何如?”   费思弼!那辅政大臣费思弼?   赵太医的心底登时有了计较。   为了这长孙之事,他没少费脑筋。可他虽是太医,识得不少达官贵人,可因着他赵家到底不是官宦世家,甚少有人愿伸出援手。便是有帮忙的,也被拒了回来。但若是有费思弼举荐,那便大为不同了。   赵太医思虑再三,大着胆子,附到了萧骏驰耳旁,小声说起话来。   ***   依照萧武川的话,姜灵洲回太延,陆皇后是要来见姜灵洲的,可她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姜灵洲与萧骏驰要出西宫时,才有陆皇后身旁的婢女纨扇迟迟来报,说陆皇后身子欠佳,起不来身,不能相送。   “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好,那便不必麻烦她了。”姜灵洲道。   纨扇应了喏,垂首恭送二人,这才返回陆皇后宫中。与纨扇口中相反,这“身子欠佳”的陆皇后却并没有卧病在床,而是打扮地丰容盛饰,面带悦红,正高高兴兴地听着戏。宫殿里热热闹闹的,满是琴梆声与拉长的唱戏声。   春光正好,低垂的枝叶下攒着细细的花骨朵儿,娇嫩鲜妍。花枝下坐着的陆皇后,也是容光焕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她又如何能不春风得意呢?   这宫里再无旁人,没有了太后,也没有了摄政王妃,她便是这太延最为尊贵的女子。且萧武川现在卧病在床,宫里头的事也不管,她又与毫州王交好,自然是风头无两。   “这一折唱得好,有赏。”陆皇后笑了一声,扬起佩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自如意手中接过一颗剥好的红果,塞入唇齿间。   “回禀娘娘,竞陵王妃已经出宫了。”纨扇垂头行至陆之瑶身旁,说道。   “算是她懂事。”陆之瑶倚着的姿势愈慵懒了,眉目间都是满意之色,“她现在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妃了,不过是个失了势的女子,哪还配得本宫亲自去见她?”   桂姑姑在一旁谄媚附和,笑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娘娘金娇玉贵,哪是谁都能见的?”   这话哄得陆之瑶心情极好。她摘下手上一枚金手钏来,放到了桂姑姑的手上。继而,她对桂姑姑道:“姑姑,一会儿,本宫要那秦郎来唱一嗓子。”   桂姑姑眼珠一转,小声问道:“娘娘,可还点从前的曲目?”   “是。”陆之瑶拨了下耳下的珠珰,目光落到了戏台上。一名身穿青衣、身量高大的武旦,正直直望着她。那武旦虽作女装打扮,因五官佼好,却并无不合,只让人觉得英气斐然、容貌出众。   陆之瑶望着他,唇角忽而有了一抹笑意。   她在这西宫里,从来都是端庄贤惠的。无论私底下如何嫉妒欲狂、怒火浇心,在嫔妃面前,她都是大方无比的模样。为了“皇后”的声名,她行有度、坐有尺,从不曾露出轻浮的表情。像如今这般如少女怀春一般的笑意,无论是谁都不曾见过。   只除了一个人……   台上的武旦喝了一声,又唱起下一行词来。   ***   毫州王府。   “王爷,费木呼大人求见。”   听见侍从禀报之声时,萧飞骕正搂着长子萧翊珩,耐心地教导着他何为三九之数。闻言,他抬头,说了声“传吧”,便继续低头对着萧翊珩了。   “珩儿,一会儿与你母妃去玩,可好?”萧飞骕露出少见的温柔笑意,道。   可那小孩儿却不大领情,哭闹起来:“珩儿要阿娘。”   萧翊珩口中的“阿娘”自然不是终日板着脸的王妃何宛清,而是生母侧妃平氏。萧飞骕甚少碰何宛清,何宛清便将怨气洒到了萧翊珩身上来。虽不至于克扣他的用度,却绝非一个良母。   对此,萧飞骕也是无可奈何。   若想为萧翊珩请封世子,也只得这一个办法:让正妃何宛清养着萧翊珩。因而,就算何宛清有心薄待萧翊珩,他也只得假装没看到。大不了,回头再好好补偿一番平氏母子。   他对平氏母子还是极为怜爱的。唯一的遗憾,便是萧翊珩生的不像他,也不像是萧家的任何一位,而像面貌柔美婉约的平朝云,看上去便是普普通通的汉人长相,没有一点儿草原来民的风范。   仆妇将萧翊珩抱了下去,萧飞骕空出书房来,命人将等候已久的费木呼领了进来。   “王爷!你可定要救我!”   人还未到,费木呼一惊一乍的声音便已传了进来。一个高鼻深目、年过半百的老者,穿着一身喜庆,跨了进来。他身上这衣衫极是滑稽,虽是喜服,却染满灰尘,刮擦出了数道裂口。   “主祭为何如此狼狈?”萧飞骕惊讶。   这费木呼与他相识已久,乃是祆教主祭。从前祆教风光之时,费木呼也是呼风唤雨、傲然得意。可自从萧骏驰驱逐祆教后,费木呼便一日过的不如一日,如今只不过是个寻求他庇佑的糟老头子罢了。若非费木呼手中还有些教众可用,萧飞骕也早就甩脱了这桩负担。   “王爷救我!”那费木呼又嚷了一声,这才恼怒道,“我活了一把年纪,代传天旨,侍奉光明,还从未蒙受过如此屈辱!那齐国假意与我修好,嫁了个公主过来,转头却要杀我!”   萧飞骕听着,眉头不由皱紧。   “主祭大人,你这是瞒着本王,擅自联络了齐?”他悠悠问道。   “这……”费木呼陡然噤了声。许久后,老头子才愤愤不平道,“王爷,我这也是为了你。若是祆教能入主齐国,再重振国教之风,岂不是能让王爷也获益良多?”   萧飞骕冷笑了一声,道:“主祭大人真是越活越老糊涂了,你莫非忘了,那驱逐祆教的竞陵王可是娶了齐国的河阳公主为妻。现下,齐国与我那好三弟可是一家人。你竟敢纳娶了齐国之女,也怪不得本王护不住你了。”   费木呼一听,唇舌麻麻,说不出话。   曾几何时,祆教何等风光。先帝萧图骥奉他为座上宾,他费木呼出入魏国、拥戴万千;虽不是帝王,却浑似一位帝王。   正是被这无两风头、极度显赫冲昏了头脑,费木呼不满足于国教之位,想要更上一层,碰一碰那萧家人手中玉玺。因而,他答应助萧飞骕图谋帝位。   虽事成,只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萧图骥竟然如此深信萧骏驰。那萧骏驰不但未死,还成了摄政王,反将祆教驱逐出了魏国。   自此后,祆教一日不如一日。陡然从云端跌落,费木呼过得自然极是不好。他终日里迫切地想要重现旧日辉煌,因此急病乱投医,将主意打到了齐国头上。一听闻齐国欲迎祆教入国,便眼巴巴地前去迎娶那象征着“结契”之意的公主。   谁知道,公主的面还未见到,便吃了一场伏击,险些丢了命。好不容易,才灰溜溜地讨回来,企求萧飞骕的庇佑。   “我看,主祭大人近日便好好待在这儿,莫要到处走动。”萧飞骕声音淡淡的,“主祭大人可知道,竞陵王已经回太延了?”   “什么?!”费木呼大惊。   这竞陵王又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怕不是要重新拿那摄政之权!   “主祭大人,你新选出的女使是个聪明人,这些天,让女使放手去做便好。”萧飞骕悠悠说罢,又想到自己那玉雪可爱、肖似母亲的长子了,眼底不禁有些柔意。随即,他厌倦地摆了摆手,道,“主祭大人去客房歇着吧。”   ***   过了几日。   太延的春极是热闹,枝头花苞齐放,叶绿花红,春意盎然。姜灵洲虽然在竞陵和太延两边住,但太延的府邸却让下人打理的极好,连她的小花圃也被侍弄的不错,这几日正是姹紫嫣红一片之时。   她抱着萧逾璋,在太延王府里四处转了转,对着这咯吱咯吱笑的小家伙一一说道:“这便是春儿在太延的家了。母妃与父王住在此处…兰姑姑住在那头…蒹葭姐姐便住在这里。”   逗了一会儿萧逾璋,便有人来报,说是有个陌生女子求见。于是,奶娘抱着萧逾璋下去了。   “有下过帖子么?”兰姑姑问那通传的婢女,“若是没下帖子就来,那真是好生不懂礼数,王妃娘娘不见也罢。”   “虽不曾来过帖子,可那人……”通传的婢女面露难色,道,“自称是什么‘祆教女使’,说王妃娘娘听了,就一定会见她。”   姜灵洲果然愣住了。   “娜塔热琴……是娜塔热琴?”她眼中漏出一分焦急,连连朝着王府门口跑去,要亲自去见那上门拜谒的女子。   只是,到了门前,她却失望了一阵。   那拜见的女子生的身材高挑、五官艳丽,也是草原长相,眼珠子是极淡的雾蓝色。她虽然长得好看,却和格胡娜截然不同。若要说和格胡娜有什么相同,那便是这自称“祆教女使”的女子也穿着男装,看起来英气拔然。   不如说,这女子有意在模仿格胡娜一颦一簇、穿着打扮与行事作风。   “你是何人?”兰姑姑上前一步,挡住姜灵洲视线,喝道,“竞陵王妃是你想求见就能求见的么?”   “在下唤作阿依丽·古尔扎丹,汉名为元依依。”那女子明艳一笑,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格胡娜昔日的影子,“今日我冒着危险只身前来,只为了一件事——我想求王爷、王妃,助我重振祆教教纲。”   “你高看我了。”姜灵洲垂了眼眸,声音不疾不徐,“我没那么大的本事,王爷也只不过是个富贵闲王罢了。这些祆教之流的事,求我们也无甚用处。”   “王妃定会有所考量。”这元依依却极是胸有成竹,面露自信之色,“再不济,王妃也会记着娜塔热琴这心愿,不是么?”   “你和格胡娜很熟?”姜灵洲问。   “正是。”元依依笑道,“如何?竞陵王妃可愿接见我?”   ……   ……   沉默。   姜灵洲微微挑眉,没答,转身就走。   ——这元依依要见她,她就得眼巴巴接见?   ——这元小姐以为她是谁?   更何况,她着实不喜欢有人处处模仿格胡娜。   婢女和兰姑姑懂得姜灵洲的意思,立时关门的关门,哄人的哄人,全都当没看到门口这位祆教女使。白露和蒹葭也直接扭了身,提着裙角儿追上了自家主子的脚步。   “哎哟王妃娘娘,您等等奴婢……”   “走了走了,别矗在人家家门口。”   “王妃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嘎吱一声,王府的大门关上了。   迎面一阵灰尘卷过,元依依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   作者有话要说:  萧飞骕:【满是反派boss气场地走了过来】   萧骏驰:【大惊】哥,你头发绿光! 第81章 祆教使   春猎时节又至。   前一年春猎时, 梁妃身死;其后,太后又因忧思过重而病去,。往事尚历历在目,又一年春猎来了。北山行宫绿草悠悠,丝毫没留下当初那梁妃的艳丽影子。   宫里宫外, 都忙着裁剪猎装。可就在这个当口上, 萧武川的病情却忽然愈发沉重了。他整日整夜地咳嗽着,再苦涩的药也压不下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既然陛下身子不好, 那春猎便也没甚麽必要了。陆皇后与四位辅政大臣一商量, 便将春猎改为西宫内的宫宴, 也算是应了时令。   虽然不再打猎, 可贵介名门之间,仍免不了一阵攀比;头面首饰、绫罗锦缎、名贵珍奇……一时间, 太延的珠钗布匹竟被哄抬至了高价。   姜灵洲自然是一点都不愁的, 兰姑姑去库房随意翻了翻, 便找出了两匹鲛纱缎来。去年姜灵洲还有个摄政王妃的名头时, 宫里头的陆皇后、房太后都争先差人将这极是珍稀的缎子送来给她裁制衣裳,今年倒是恰好能派上用场。   兰姑姑想要用这料子裁一匹衣服,姜灵洲却心底有些忧虑,道:“我现在已不是摄政王妃之身,如果用了这匹料子,也许会惹来非议……”   “王妃娘娘何须忧虑此事?王爷定会处理妥当。”兰姑姑却不以为意,一副极是相信萧骏驰的模样,“不过是一匹衣服料子, 王妃娘娘想裁什么,便裁什么。便是把天上的云彩剪下来当衣服穿,也无甚麽大碍。”   萧逾璋还太小了,想必是不大适合西宫这种地方的,姜灵洲便没让人把萧逾璋也带了去,只是与萧骏驰两人双双去了西宫中。   盛春之时,西宫内开了团团簇簇的花,绿盎红娇;几许繁茂青枝压着亭台楼阁,半掩去飞檐镇鸱,隐隐绰绰,似藏春光。御渠流水上浮着几瓣落花,娇娇嫩嫩、随波而逐。不知何处飞来清越的古篪之声,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皇后娘娘到——”   伴着内侍通传之声,四下的名门贵介俱是垂首见礼。陆之瑶身披华裳、发堆乌云,款步行来。那席上设了凤椅与龙座,可那雕金琢玉的龙座今日注定是空的,因为萧武川身子有恙,今日也躺在含章殿里修养着。   “免礼吧,既是春日宴,便莫要拘谨了。”陆之瑶在凤椅上坐下,唇角含笑,道,“这宫里头,可是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自从萧武川病倒后,西宫里确实寂静了不少。寂静的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陆之瑶趁着萧武川无暇管事,借机将那群嫔妃都发落了出去。偌大西宫只余她一个皇后,可不是极为清静么?   陆之瑶刚落座不久,毫州王妃何宛清便姗姗坐到了陆皇后下侧。若是在从前,这样的位置可是摄政王妃才敢坐的。可如今何宛清不仅坐了,还细眉一挑,挑衅地望向了姜灵洲。   ——姜灵洲正背着身子,手里端着一碟糕点,同萧骏驰说着话,一点儿都没接收到何宛清那满是挑衅之意的目光。   何宛清有些气馁。   她一向喜欢找碴。尤是看不顺眼姜灵洲这个事事都过的比她好的弟妹。听闻竞陵王被削职,何宛清可是欣喜了好久。   “竞陵王妃身上穿的……”何宛清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姜灵洲身上那轻盈如飞的衣帛,尖声道,“可是那只有三匹的鲛纱料子?皇后娘娘可真是大方,这料子全西宫也不过三匹,竟然就拱手送给了竞陵王妃。”   陆之瑶一听,眉目一肃。   她送衣料给姜灵洲时,情势可与现在大大不同。那时她初入西宫,不得陛下信任,房太后处处搅混水;无奈之下,她只得仰仗摄政王妃出手相助。可如今已不一样了,她陆之瑶在上,姜灵洲在下,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竞陵王妃倒也衬这身衣裳。”陆皇后不生气,大方道,“不过竞陵王妃是齐人,不了解魏的规矩。我们魏国向来章条严苛,什么品阶的女子,当着什么样的衣衫,都定的分分明明。竞陵王妃下次可要瞧好了。”   这话说的温柔端庄,可话底藏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姜灵洲不懂礼数,齐国人也不懂礼数。   “皇后,你这话就说的让本王极是不懂了。”萧骏驰翘着腿,慢悠悠地开了口,“我们魏人何时如此矫情了?若是真将那章条分的那么清,那庶出的皇后娘娘,也不该坐在这凤座上。”   一句话,便气的陆之瑶心底翻江倒海。   她的出身,向来是心底抹之不去的痛。   当初萧骏驰摘选女子入主西宫为后,为方便行事,便去了胶州那样一个偏远的郡县,挑中了庶出之女陆之瑶。她比太延那些名门贵女好对付一些,更容易握在手心;而魏国也不大讲究皇后的嫡庶之分,这才让萧骏驰敢这么做。   陆之瑶不知费了多少劲,才让自己那些姐妹知难而退,得到了这嫁入太延的机会。自此后,她果真一跃为凤。   “竞陵王说笑了。”陆皇后勉强一笑,便偷偷瞪了一眼那挑拨的始作俑者何宛清。   就在此时,纨扇匆匆行来,附至陆皇后耳旁悄声说了些什么。陆皇后面色一变,随即朝着众人雍容笑道:“诸位先坐,本宫去去便来。”说罢,她便携着婢女返回了宫中。   因春日宴设在花园里,陆皇后的寝宫便冷清了下来。只是有一角,却偶尔传来几缕吵闹的声音,是豆蔻宫婢的娇嗔之声。   “秦大哥这一句唱的真是好听,让女子都自认不如呢。”   “横竖皇后娘娘也不在,不如秦大哥再留一会儿?”   隔着绰约枝叶,一名年轻宫女正站在戏子秦令卿面前。女子纤细袅娜的身影,投落在地,倩约动人。   陆皇后立在宫门外,面上一阵沉色。许久后,她面无表情道:“将那个贱婢拖出来。……秽乱宫闱,理当杖毙。”   ***   花园的宴席上,一道亮色忽的自人群中行过。这女子大步而行、五官浓艳,浑身满是与汉人截然不同的美感,却是祆教女使元依依。   她不与千金小姐们凑做一团,也不曾芳心暗动地眺望贵介公子的方向,而是直直地来到了姜灵洲的面前。   “想要见竞陵王妃一面,真是艰难。”元依依爽快一笑,学着男人姿态抱拳作揖。这模样,倒与格胡娜有几分相似了,“王妃不喜欢我,我自然理解。只不过我仍望王爷、王妃能听一听依依之辞。”   萧骏驰打量了她一眼,道:“这位姑娘是哪家亲眷,又怎么入了西宫的?”   “回禀王爷,是皇后娘娘请我来的。”元依依转向萧骏驰,红唇一勾,雾蓝色的眼里盈着笑意,“竞陵王也不必急着赶我走。事关祆教,想必竞陵王不愿置身事外。”   她的一举一动都酷似格胡娜,这让元依依极有自信,笃定自己能打动这对夫妇。谁不知道格胡娜与竞陵王夫妇交好?整个太延,也只有那格胡娜才入了他们的眼。为了让自己与格胡娜更神似一些,元依依下了苦功夫去学骑射功夫,又请格胡娜的长兄格尔金指点自己。   她本想学格胡娜在春猎上拿个头名,只可惜今年萧武川身子不好,春猎变作了春日宴,她也憾然丢了好时机。   “噢?”萧骏驰笑了笑,道,“祆教被本王驱逐出魏已有数年,如今又想折腾出甚麽事儿来?”   “依依想借王爷之力,驱逐主祭费木呼,重振祆教善纲。”为防别人听到,元依依声音压得极低。她以铿锵之语说罢,便抬头打量萧骏驰。只可惜,这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悠悠地点着头,好像是信了,又好像是没信。   “本王确确实实有些兴趣了。”忽而,萧骏驰道,“罢了,你日后再到府上来商讨就是。今日是春日宴,还是好好玩玩儿罢。”   元依依得了这一句话,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她穿行于贵介女子之中,竟无丝毫不适。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饮酒说笑;虽不是太延人,却像是在太延已待了许久一般。   春日宴罢,如龙车马自一侧宫门离开。毫州王府的马车,也在其列。   萧飞骕喝得有些高了,身上带着些微酒意,脚步微晃。坐上马车时,已不太辨得清人,对着一个小侍从直嚷“贤侄儿”,还硬是要在路边摘一片绿油油的大叶子扣在那侍从头顶做帽子,吓地侍从惊颤连连。   待回到毫州王府,萧飞骕便耍起酒疯来。   他推开了下人和侍从,直直向着王妃何宛清的房中走去。   何宛清刚拆了鬓发、卸了珠钗,坐在镜前自照,便见到萧飞骕推门而入,心底不由极是讶异——须知道萧飞骕自诩深爱着那侧妃平氏,平常是绝不踏入这儿一步的,更别提碰她一下了。   “哟,怎么?王爷今儿个有空到妾身这头来了?”何宛清张口便是讥讽,话语里满是尖酸的嘲意。   谁知萧飞骕不理会这嘲讽,拽着她的手臂便要将她往床上带。何宛清心底一喜,正想着王爷这是终于有了些良心,却听到那枕边人嚷了句“朝云”。登时间,何宛清的心又落到了谷底。   “既是想见平朝云那贱人,又何必眼巴巴地跑来这儿?!”她尖叫了一声,挣扎起来,“这是在可怜我么?!”   只可惜萧飞骕醉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压着她,喊着那侧妃平氏之名,硬要与她亲热。何宛清本就是个心高气傲、心胸狭窄之人,听到萧飞骕口口声声地唤着平朝云的名字,怒意与不甘瞬时点燃了她。   “找那小贱人去!”她尖叫了一声,踢打起自己的夫君来。可饶是如此,却并无用处。她只能含着恨意,任凭久未碰过自己的夫君,将自己当做了另一人来恩宠。   ***   过了几日,太延下了一阵小雨,将城街洗得清爽干净。雨后初霁之时,元依依便骑着马、身着男装地上了门,叩开了竞陵王府的门。   仆从引她到院里坐着,令她稍候一会儿。   元依依穿着一身宝蓝骑装,挽了个高鞭儿,红唇妙目,显得极是美艳英气。   她在院里坐了一会儿,便见着一旁的绿叶堆里生了一朵颜色艳丽热切的花,如她这人似的。她心生喜爱,便将其摘下,别在了鬓上。她对着塘水一朝,更觉得这花衬自己容色,别有一番风情。   “元姑娘,久等了。”   萧骏驰的声音传来时,元依依还在理着鬓边那朵花。她扭头见到萧骏驰,便灿然一笑,问道:“王爷,依依配这朵花,如何?”   萧骏驰立在檐下,手里捻着串念珠,英挺的脸上没甚麽表情。他安静地拨了会儿念珠,说:“元姑娘,你这一摘,便把竞陵王妃精心伺弄的花给折腾没了。”   此言一出,元依依微楞。随即,她扶着自己鬓边那花儿,极是尴尬地说:“依依不知这花是王妃心头好,还以为只是寻常一朵……真是罪过了。”   “光说一句‘罪过’有什么用?”萧骏驰收了念珠,淡淡道,“这花难养的很,株种便要百两银,伺弄它的匠人也是专门从小宛那边找来的,月银也高。若是元姑娘真觉得罪过,不妨把钱都付了?”   元依依又愣住了。   ——堂堂竞陵王,竟然和她计较这一株花的钱?   ——没错,堂堂竞陵王,就是要和她计较这一株花的钱。   识时务者为豪杰,元依依很快认清形势,明朗一笑,道:“是依依粗莽,太不知礼数了。今日出门,没那么多银钱,改日必定全数奉上,还望王爷代依依向王妃道声歉。”   这话说的干脆利落,又极是诚恳,好听得紧。   “坐吧。”萧骏驰指了指院中石凳,道,“元姑娘既然有求于本王,便说说你求的都是何物吧。”   ***   这元依依来了竞陵王府一趟,日后跑的便勤快了些。隔三差五,便捎带些礼物上竞陵王府拜见。美其名曰“重振祆教善纲”,却总只单独见萧骏驰,也不知道是在商量些什么。   次数多了,竞陵王府里便隐隐有了风声,说这元姑娘怕是有心要做个侧妃。这样的流言,自然也落到了姜灵洲的耳旁。   “那元姑娘怕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兰姑姑劝道,“王妃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做什么打算?”姜灵洲不以为意,摘了耳上一对坠子,“谁若能把那喝醉了酒就连儿子都不认得的王爷从我身旁摘走,重重有赏。那元姑娘不是弄坏了我一株花儿么?若是她真的做了个侧妃,我就免了她的银钱。”   兰姑姑看她如此不把元依依放在心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会儿,她又想,这两夫妻已不是什么初初成婚还会闹别扭的少年伴侣了,也轮不到她说些什么。   罢了罢了,还能信不过王爷么?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   隔了小半月,太延又下了一场雨。那是出了春日、即要入夏的雨,淅淅沥沥的,带着清爽湿润,夜色都被浸洗得清澈无端、星河愈明。   这夜,元依依又来了。   她仍是作了精心打扮,挑了一身妃红直缀骑装,额佩一串细碎明珠;微施脂粉、淡描菱唇,整个人便极是璨璨夺目,如那草原上初升的烈烈朝阳似的。   她在园子里等了萧骏驰许久,待萧骏驰来了,便笑道:“王爷,依依今日备下了一桩小礼,还望王爷笑纳。”   “噢?”萧骏驰不动声色,“你次次来都备了礼物,今日这礼有何特殊之处么?”   “自是特殊的,还望王爷莫要笑依依。”她说着,面颊间有了一缕羞红之色。   “好。”萧骏驰点点头 ,道,“元姑娘,本王今日也为你备了一份小礼,还望元姑娘莫要惊诧,也莫要笑我,更莫要惊喜难当。”   元依依侧过头去,面上羞色愈甚,“……好,依依定会受着。”   “元姑娘,请。”萧骏驰道。   “依依……”元依依垂下头,安静了好一阵子,才重抬起头来望着萧骏驰,明亮双眸中满是热切仰慕之情。   “与王爷相处的这些时日,依依只觉得与王爷相逢虽晚,却犹如已是十年故交。我们草原上的人向来不遮遮掩掩,喜欢的是爱恨分明。依依心悦王爷,想以己为礼,还望王爷……笑纳。”元依依道。   她说这话时,面颊上虽有羞红,模样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俨然便是那些热切又不拘小节的草原姑娘,与汉人女子截然不同。   元依依之所以如此做,自然是费了心思琢磨过的。   那格胡娜频频出入王府,又得了萧骏驰青眼,总不至于是骑术了得,才让萧骏驰忘记了格胡娜乃是格尔金的妹妹,本应当是敌人,还将她视作友人。思来想去,元依依也只得这一个解释:萧骏驰怕是对那格胡娜别有所求。   若是能借着格胡娜的东风,令她嫁入竞陵王府,再将萧骏驰握在手上,岂不是直接替毫州王除去一害?   “原来如此。”萧骏驰微蹙了眉,道,“元姑娘不妨先看一看,本王备下的礼是何物吧?”   元依依唇角一扬,轻轻点了点头,“依依自是愿意的。”   听她说罢,萧骏驰就拍了拍手。立时间,一张大网便从元依依脚下的草叶中提了起来,将元依依笼了个严实。那大网收得迅速,很快在末梢结成了一股绳,那绳结绑在元依依的小腿处,竟将她整个人倒吊着提了起来。   粗麻绳极是柔韧,提着元依依在空中来回反复摇晃着,像是做秋千似的。钱囊、珠串,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元依依头发披散、衣衫零落,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王、王爷!”她顾不得自己形象狼狈,在大网里挣扎了下,道,“您这是做什么?”   “这便是本王备下的小礼。”萧骏驰收起了念珠,笑意淡然,“如何?惊喜否?意外否?……看来,元姑娘是真的惊喜难当啊。”   “王爷,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元依依拽着那张网,忍着血逆流上头的肿胀不适,嚷道,“明明前两日,您还对依依温柔以待。依依是真的与王爷一见如故,此话绝非戏言……”   “本王对元姑娘温柔以待,是因为元姑娘乃是祆教女使。”萧骏驰淡定自若地在石凳上坐下了,“本以为元姑娘能说出些有用来的,谁料元姑娘只想着嫁人。既如此,本王便也不奉陪了。元姑娘乃是费木呼亲自选出的女使,元姑娘留在这儿,那费木呼安能稳妥地待在毫州王府?”   元依依在空中晃悠着,面色因为血液冲上头顶而显出一派红色来。她揪着那张网,不甘心道:“原来王爷自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依依么?王爷仍觉得依依与主祭是一路人?”   元依依还在嚷着,萧骏驰却不大理她了,因为宋枕霞来了。主从二人有其他事儿要商量,摊了文书便说起话来,完全忘了身后还有个蚕蛹在树上晃来晃去。   “王爷!王爷!”元依依却犹自喊道,“莫非是依依还不足像娜塔热琴,所以王爷才不心动?”   “嗯?”萧骏驰抬头,声音里满是疑惑,“元姑娘,你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是依依想错了么?”元依依不甘心地追问,“王爷对那娜塔热琴……”   萧骏驰收了手中文书,低声道,“该问娜塔热琴对王妃有什么企图才对!”   元依依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可萧骏驰的话,却又极是明白清晰地传来,让元依依不得不听着。   “娜塔热琴那家伙,最是烦人不过。见了王妃的第一日,便追着夸王妃是个绝色美人,定要把打到的猎物赠给王妃,也不看看那些腥气野兽会不会吓到王妃!后来日日来、天天来,撺掇着王妃都不大理会我!”   说罢,萧骏驰甩了袖,抬头望元依依:“元姑娘,娜塔热琴来王府,为的可不是本王,而是王妃呐!”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你tm追错人了 第82章 夕阳沉   元依依被竞陵王拘起来的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便传到了毫州王府。耐不住费木呼的恳求,萧飞骕只得亲自上竞陵王府走一趟,让萧骏驰把元依依给放出来。   春夏之交,天气微炎,风一吹, 前几日积落在枝梢的雨水便落入行人的衣领与发间。竞陵王府的墙头探出了一枝半残垂花, 似午睡未醒的残妆美人似的。   攀着绿萝的回廊上,立着萧家的两兄弟。婢女、侍从们皆立在原处, 个个都不敢抬头, 屏声静气, 生怕叨扰了这两个皇权贵胄之后。   “三弟, 那元依依虽是平民女子,可也断没有这样随意拘起来的道理。”萧飞骕负着手, 对萧骏驰道, “旁的人见了, 还道是我们萧家男儿占人为妾, 于理不容。”   “二哥此言差矣。那元依依口口声声自称是祆教女使,可这祆教早已不是我魏国国教,自也不存在‘女使’这一说。她居心叵测,我缘何扣不得?”萧骏驰问。   “她说她是祆教女使,三弟你便信了?”萧飞骕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言语里似有关切之意,“不过是个小姑娘的粗妄之言, 当不得真。”   “二哥这样急着要我放了那元姑娘,”萧骏驰拨弄着扳指,声音悠然,“也不怕嫂子怪罪?”   “怪罪什么。”萧飞骕的面色有些怪,“你嫂子不在意这些小事。”   ——实则恰恰相反。   毫州王妃何宛清可是最爱拈酸吃醋,平常有事没事就找侧妃麻烦不说,若是有旁的女子多看一眼毫州王,都能被她用眼神剜出个洞来。   “二哥要我放了元姑娘也成,”萧骏驰终于松了口,慢慢道,“我只要二哥答应我一个条件,将京畿卫营借我一用。”   此言一出,萧飞骕的笑意就僵住了。   “三弟啊……”萧飞骕挑了挑眉,道,“这怕是不成。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武川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二哥还不清楚么?”萧骏驰毫不在意地点破了他的推辞之语,“若是二哥你想借,便没有不能借的东西。”   萧飞骕背后的手微微攥紧,面上的笑容极是僵硬。   可是这元依依在萧骏驰手上,不救又不行。也不知道那费木呼是中了什么邪,说他若是不救这祆教女使,费木呼也不必留在魏国了,自请离去便是。   许久后,萧飞骕沉沉叹一声,道:“罢了,为兄答应你便是。那元姑娘实乃无辜之人,你还是早日放了她为好。”   “二哥如此心善,三弟真是自愧不如。”萧骏驰微扬起笑容,道。   不一会儿,便有人将元依依送来了。她散乱着头发,面上神思恍惚。看到萧骏驰那带笑又莫测的神色,元依依仍是心有余悸。   这竞陵王说翻脸就翻脸,真不是个寻常人。   难怪毫州王说他不好对付,叫她仔细思索了再动手。   毫州王带了元依依一同出了竞陵王府。回到毫州王府时,却见着对头悠悠行来一辆马车,原来是侧妃平朝云出门去了。   毫州王有些讶异,问婢女:“侧妃去了何处?”   “我去探了一下友人。”   平朝云撩了车帘,探出身来。她说话时不笑也不闹,神态沉静,像是一朵安静开在枝上的含露蔷薇。说完一句,便低下头去,再不看萧飞骕一眼。   “云儿,你在太延有友人?”萧飞骕问道。   “如何不能有?”平朝云说完这句话,便携着侍婢步入了王府。   虽然平朝云没给萧飞骕好脸色,带萧飞骕却一点儿都不气。他向来爱的就是平朝云这样的性子,虽不热烈,却是柔中带刚,难以折断,叫人不舍得放手。所谓越求不得,便越想要,说的便是萧飞骕对平朝云的情愫。   待将元依依送回费木呼那儿,萧飞骕召来了部将,显露出头疼不已的神色来。   “怕是不能等了。”许久后,萧飞骕重重叹了一声,道,“我虽算到了三弟还会再回太延来,可未料想到竟然如此之快。那姜灵洲非但未死在召城,还好端端地一同回来了。”   底下有人应和着。   “那刘琮真是个废物!枉费王爷还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   “不过是命好的妇人罢了。若是大势终去,又能如何?还不是得死!皆时齐国借机起事,王爷便可令那竞陵王……”   听着部将或愤慨、或羞恼的声音,萧飞骕掸一掸袖上浮尘,慢慢道:“罢了。现在要再将三弟赶回竞陵去也不大可能。他有玄甲军,如今又要走了我手上京畿兵力。若是要以刚对刚,怕是只会两败俱伤。……怕是,那事要早些做稳妥才好。”   零零散散的应和声传来。   萧飞骕想到自己多年苦等,顿觉得心上覆了一层疲累。可那近在眼前的宝座玉玺,又如暗夜将近时的破晓之光似的,让他好似又年轻了起来。   “这事,只能让陆氏来做。”萧飞骕精神一振,冷冷笑道,“立刻派人去联络陆氏,叫她早些动手,勿要再磨蹭拖延。”   ***   平朝云坐在房中,手握一方旧手帕,眸色沉沉。许久后,她五指一弯,将那方手帕揉成了一团,贝齿轻咬着唇角。   想到白日见着的人,平朝云心底就是一阵微怕。   她原本是去见张均芳的。   在嫁入王府前,她便已嫁了人。只是萧飞骕看上了她,一定要娶她做侧妃。强权之下,她与张均芳劳燕分飞,各自远走。而她也被改了出身,一路被带来了太延。   张均芳爱妻被夺,还被打了一顿,伤了头,又受了刺激,便有些疯疯癫癫的。从前文采俊秀的才子,却落得这般下场,平朝云心底又是歉疚、又是痛楚,却也无可奈何。   那时她已有了一月身孕,为了这孩子,她假意顺从,说腹中之子乃是萧飞骕的骨肉。萧飞骕极是迷恋她,竟然深信不疑,让她平平安安诞下了子嗣,取名做萧翊珩,又送到了王妃何宛清的名下教养,俨然一副要将其养成世子的架势。   谁料,天无绝人之路,张均芳在竞陵为竞陵王妃所救,又在机缘巧合下治好了疯癫之病,神思渐明。如此,两人才得以在太延重逢。   平朝云狂喜已极,时常偷摸着去见张均芳。夫妻相会,情意更胜从前。张均芳也发誓笃言,定会让平朝云离开毫州王府。   可是今日,她方踏出与张均芳私会的茶室,便有人悄悄地跟了上来,要与她“借地一谈”。   平朝云最是惊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人是竞陵王的人,要她做一件事——从毫州王府中盗取一枚发簪。   竞陵王要她盗取的东西,必然极不好拿。那时,平朝云是这样答的:“便是以张郎之事威胁朝云,朝云怕是也无能为力,只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不过,既要入王爷的书房……兴许,毫州王妃何氏能办到。”   “哦?那平侧妃可有法子办了这件事?须知这张均芳生死一线,均握在平侧妃手中。”   那人是这样答的。   身在太延,须得步步为营。也不知道,她何日才能带着孩子与张郎重聚?   ***   入夏后,又落了几场阵雨。虽有丰沛雨水,太延还是一日日地热了起来。不知不觉间,枝丫间也有了蝉鸣之声。   一份拟好的圣旨,摆在萧飞骕的案头。   明黄之色,与那天子精裁细剪、缀紫镶朱的龙袍之色无二。游走字迹,力重千钧。透过这沉沉字迹,似隐约能见着大殿深处华藻碧帘、飞凤盘龙。   ——朕身弱无躬,幽悴渐笃;盖炎运行此,天星有违。察上下之廷纲,考六朝之延例,为拯泰万民、安铸率普,大庇生众……疚心日惕,今禅毫州王。   这样一份圣旨,却偏偏差了一枚玉玺。   萧飞骕反复打量了一番这卷圣旨,便仔细将其收纳起来,放入梅花多宝柜的暗格之中。   这份圣旨,他备下已久,只等着来日印上玉玺。只是时运不巧,他左右苦等,却始终不得时机。萧武川虽缠绵病榻,却一直活的好好的,还有精力将那传国玉玺藏起来。   此番他向宫中递话,便是要陆皇后赶紧动手。   他对陆皇后看的透彻,知晓这女子从来是个心思多变的人。为此,他已早早在手上握好了陆皇后的把柄。那陆氏便是不想做,也得替他做。   万事俱备,只待萧武川病重,他便可趁机将玉玺找出。   只是这一等,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夜长梦多,若是让萧骏驰有所动作可不成。他手上现下只有祆教部众能用,是决然赢不过萧骏驰的。他的胜算,只在于现下在宫中布设下了无数棋子,稍一拨弄,便可为他所用。   “王爷。”婢女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   “何事?”萧飞骕有些心烦。   “王妃娘娘她……”那婢女的声音里有了些哭腔,“又去了侧妃娘娘处……”   萧飞骕一听,便知道是那何宛清又去找平朝云麻烦了。他本就心烦意乱,此刻更是怒意十足,甩袖便朝着平侧妃的院落走去。   “又在闹些什么?!”萧飞骕沉了声音,道,“王妃,你有没有正妃的模样!”   平朝云鬓发散乱,跌坐在地,面颊高肿,显然是被何宛清抽了一记耳光。何宛清见萧飞骕来了,尖着嗓子交道:“王爷,妾身这是在替你收拾这个贱妇!”   “何宛清,你住口!”萧飞骕听她言辞,满心不悦。   “王爷!”何宛清垂了手,急切道,“妾身亲眼所见,这小贱人连着几日与野男人私会,真真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东西!”   此言一出,萧飞骕顿时怒不可挡。他怒的不是所谓平氏私会男人,而是何宛清的言语——萧飞骕一向都是如此偏心的。   “何宛清,信口雌黄、不分青红,这便是你何家的教养?”萧飞骕冷着面孔,盯视着何宛清,“平日你爱四处惹麻烦便算了,如今却污蔑云儿,又是想做什么?!她是怎样的人,本王还能不知道吗?”   何宛清极是不可思议,她尖叫起来:“王爷!妾身何必骗你?这是真的!这个小贱人就是个私通外男的贱妇……”   她言辞粗鄙,丝毫没有贵女的模样,令萧飞骕难以容忍。他本就因玉玺之事心烦意乱,如今更是怒上心头,竟然扬起手来,对着何宛清便是一巴掌。   “你打了云儿一次,本王便打你一次。”他一点儿都没手下留情,喝道,“我看你是疯了、癫了,这才会满口胡言乱语!来人!将王妃带回房,禁足十日!”   萧飞骕手劲大,何宛清被抽了一记耳光,竟然天旋地转着向后踉跄跌去了。恰好,她脚后有一颗石子;疏忽之下,何宛清便绊着了自己,朝后仰着重重地摔了下去。   “成日只知道添麻烦。”萧飞骕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   就在此时,他听到婢女们的惊呼来。   “王妃……这血……”   萧飞骕侧过头去,却见到何宛清的裙上有了一滩浅淡的血色,看着极是奇怪。   “不过是小伤罢了!”萧飞骕冷哼一声,转身去扶平朝云,道,“云儿,你先回去休息便是。”   毫州王府的热闹便这样散了。   侧妃与正妃争宠,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下人们讨论了几句,便也各自回去做事了。   ***   久居西宫的陆皇后,延请竞陵王妃去宫中坐一坐,说是近来有个极好的戏班子,擅唱南调,定要竞陵王妃来看上一看。若是姜灵洲愿意,将世子萧逾璋一同带来便更好。   姜灵洲其实是不大想见陆之瑶的,但又怕她想折腾什么事儿,便还是依言去了。   西宫里墙红瓦晶,长阶上青红净扫。陆皇后倚着细栏,垂眸望着寂寞庭院,如云广袖低垂,似泛开了菖蒲色波纹。四下并无戏梆曲乐之声,唯有风卷过丫杈,作出悄然叶音。   “见过皇后娘娘。”   姜灵洲的见礼之声,叫陆皇后陡然回了神。她扶了扶鬓上一枚衔珠凤钗,恢复了端正大方的神色,笑道:“竞陵王妃坐下便是。都是自家人,无须见外。”   两人在庭中石凳上坐下,陆皇后招了招手,让抱着萧逾璋的侍女上前一步。她瞧了一眼熟睡的孩子,便道:“世子真是好模样,将来定是人中龙凤。”   她说这话时,颇有一分落寞。   她身为太延最尊贵的女子,却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属于自己的孩子,又岂能不落寞?   “皇后娘娘召臣妾来,想必也不只是为了看一看逾璋吧。”姜灵洲抿了唇角,沉静问道,“娘娘与我相识甚久,彼此也都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话,不妨敞开来说。”   她实在是不愿和陆之瑶打机锋了。   这陆之瑶向来是个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之人,哪一头对她有利,她就靠向哪一头。做的件件、桩桩事,都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西宫中的地位。与这样的女子相谈,不如直截了当地实话实说。   “本宫知道……竞陵王妃对本宫心有芥蒂,因着摄政王被削职那事。”陆皇后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熟睡的萧逾璋身上收回来,柔声道,“只不过,本宫料想竞陵王妃也懂得,女子身在西宫,如何不易。今日,本宫邀王妃来,便是想与王妃冰释前嫌。”   说末了四个字时,她微挑了眉,语气里是淡淡的试探。   “噢?”姜灵洲不动声色,“陆皇后与我有何前嫌可释?释了又如何?”   “本宫确实做过愧对竞陵王妃之事,可那也只不过是为了保住这摇摇欲坠的皇后之位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竞陵王妃必然也明白一二吧?”陆皇后起了身,手捻一片低垂枝叶,口中喃喃道,“如今想与竞陵王妃重修旧好,自是因为……时局有变,不得不为。”   “皇后娘娘不如说一说,到底为何不得不为?”姜灵洲却丝毫没被她打动。   “竞陵王妃,本宫只说一句。”路皇后陡然转身,群裾一曳,语气也沉了下来,“毫州王已传了话来,要陛下早些让位于他。如此,竞陵王妃还能熟视无睹么?”   她说这句话时,胸口起伏不停,眼里满是恼意。   为了将西宫抓在手心,她与毫州王搭上了线,在萧武川的补药中添了几味毒,令萧武川的身子一日弱愈一日。只要萧武川始终是那般卧病在床的病弱模样,她便不必忧心有人自她手上夺走皇后之位。   可如今,毫州王坐不住了,竟是要萧武川先禅位于毫州王,再令萧武川毙命。   如此一来,她又何去何从?!   她必然不再是皇后,兴许还会陪着萧武川一道死!   她费尽心思与一众姐妹争夺,才得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嫁入太延为后;她熬死了房太后与梁贵妃,赶走了谢如莺等妖妃,又令摄政王妃不得不返回竞陵去。如此艰难,好不容易才坐上了如今的位置,又岂能轻易拱手交出去?   “皇后娘娘,信口拈来的话,谁都会说。”姜灵洲却不紧不慢,“陛下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是他不愿禅位,天下又有谁能迫他?”   陆皇后面有怒意,质问道:“竞陵王妃莫非是要眼睁睁看着这天下易主么?”   “那倒不至于。”姜灵洲抬了眸,悠然道,“只不过,皇后娘娘若诚心要与竞陵王府和解,总得有些诚意罢。”   陆皇后的手绞紧了广袖。   “……本宫知道了。”陆皇后笑了笑,道,“那擅唱南调的班子已候着了,竞陵王妃可得好好听一听才是。”   说罢,她便拍拍手,叫戏曲班子上来;婢女们又端了果品茶水来,往来身影如鱼。一时间,原本落寞的宫廷又热闹了起来。   ***   姜灵洲回府时,宋枕霞正在竞陵王府前等着她。   “王妃,王爷想请你去个地方。”宋枕霞笑嘻嘻的,白净的娃娃脸上透着促狭之意。   “去哪儿?”姜灵洲微奇,问道。   “王妃去了便知道。”宋枕霞答,“王爷说了,不用捎世子,只留两个人便好。”   姜灵洲听了,不由失笑。   他前一日对萧逾璋还爱若珍宝,今天就嫌弃起萧逾璋妨碍了二人世界了。   她跟着宋枕霞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城外,登上一座小山,才见到萧骏驰的身影。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天边悬着半轮臣日,乌金之色染遍层云,似丝丝缕缕的黄绸红缎在天地交接之处相继铺开,极是壮美。   傍晚时的风,吹的萧骏驰衣摆猎猎作响。他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道:“王妃来了?站这儿便是。”   “怎的?”姜灵洲走上前去,与他并肩而立,“今日忽然起了兴致,要妾身来看这夕阳?”   “是。”萧骏驰直直望着那轮渐沉红日,眉目轮廓俱是染上了暧昧夕光,“只是想到日后会有些忙碌,怕是再没有机会与王妃一道看这风花雪月,因而才特意喊王妃来一道赏这难得夕阳。”   “有什么可难得的?若是想看,天天都能来。”姜灵洲不以为意。   “应当是抽不出身来的。”萧骏驰侧了头,望向她,“王妃怕是还不知道吧?赵太医与我说了,武川已不能生育,这辈子注定是无子嗣了。大哥留下来的皇位,终究得由兄弟来继承。因而……”   顿了顿,他叹一声,道,“我与二哥,必然有一场死斗。”   姜灵洲微愣,想到今日陆皇后在宫中所说的那些话,心底也知这是事实。她点点头,道:“顺其自然便是。”   “灵洲,听闻你出生之时,春官替你占了一道卦,说是‘南橘作枳、诗含神雾;凤翼攀龙鳞、传芳尽国风’。这一句‘凤翼攀龙鳞’,令刘琮心心念念难以忘怀。……如今想来,兴许还是一道好兆头。”   是何兆头,萧骏驰未挑明。   他望向那渐沉夕阳,只在心底悄然说了一句话。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层云染遍金红之色,苍穹铺开了一抹夜色。夜风渐起,吹遍都城太延。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发动特有技能【借机吹老婆】 第83章 禅帝位   何宛清的孩子掉了。   她从不曾想到, 自己竟还会怀上萧飞骕的孩子。   萧飞骕虽娶了她,却从未视她如妻子,而是将爱重恩宠都给予了平朝云。平素,他连踏进她这儿一步都不肯,更别提碰她了。   可偏偏天意弄人, 春日宴那夜, 萧飞骕醉了酒,将她误当做了平朝云。因而, 她才阴差阳错地怀上了孩子。   这本当是好事, 可如今却变作了一桩伤心事。   何宛清倚在床榻上, 面色惨淡地盯着窗外, 面上的刻薄恨戾比往日更甚一层。那直直的目光,仿佛似两柄刀锋似的, 叫一旁的婢女心惊胆颤不已。   “王妃娘娘, 您见不得风, 还是将窗户关了吧。”婢女道。   “我受了风寒又如何?横竖也无人在乎我死活。”何宛清冷笑了一声, 心底却几欲滴血。她想到自己没了的孩儿,便觉得浑身都疼痛难当,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王爷呢?”何宛清问。   “王爷近来事务缠身,极是忙碌,奴婢去了几次,都不曾请到。”婢女答道。   萧飞骕确实是极忙,这也算不得说谎。但是这话落到何宛清耳里,便变了味。她忍不住尖了嗓子, 扯着被角儿,道:“便是我死了!他也不会来看上一眼!”   说罢,她小声地哭泣起来。   几位婢女见了,在心底一叹,却是谁也不敢说话。早两年她们还劝过王妃,说何家乃是太延名门,王妃娘娘和离再嫁,也能再觅个如意夫郎,何苦在这毫州王府里苦苦蹉跎。可是何宛清不愿,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和离娘家去。   一想到要将萧飞骕让出去,何宛清便满心俱是不甘。   十四五岁春猎之时,她便一眼看上了萧飞骕,认定了他便是自己的良人。何家乃太延名门,她求着、闹着,终是如愿以偿,得以嫁给萧飞骕为正妃。   只是,此后的日子,却与她所思所念,恰恰相反。   何宛清愈是不如意,便愈是不甘;愈是不甘,便愈要留在这毫州王府里,非要等到萧飞骕回心转意不可。这一等,便是漫漫十年,硬是将女儿家最好的年华都蹉跎了过去。   恰在此时,有婢女来报,说是侧妃平氏来探望王妃了。   听闻此言,何宛清双目怒睁,满是怒火。   “那个贱人来做什么?!”她胡乱地扫开了身旁物什,怒道,“她如今要来看我的落魄模样是不是?!让她滚回去!”   她之所以掉了胎儿,便是因为平朝云。若非她撞破平朝云与外男有染,又如何会与平朝云起了争执,又引来王爷掌掴?   如今她没了孩子,萧飞骕恰好以“王妃需要静养”为由,将她禁足在房内。她哪儿都去不得、谁都指使不得,便是要告发那平朝云也没了时机。   听着何宛清的话,婢女俱是不敢出声,只得怯怯地去回绝了平氏的探望之求。不一会儿,婢女回来了,附在何宛清的耳旁低低说了一阵子话。   何宛清眼底的泪意凝住了。她满面不思议之色,痴痴问道:“那贱人当真这么说?”   “是,”婢女点头,“怕是自觉愧对王妃娘娘,才甘愿自请离去。”   “……不。”何宛清喃喃道,“是那贱人本就有了情郎,这是早就想着逃走了。等等,你且去叫她进来。但凡她有半句假话,我定要撕了那贱人的脸。”   未多时,平朝云便来了。   她打扮得极素淡,不着钗饰、不施脂粉,面色有几分恍惚;乍一看,倒也不比何宛清好多少。何宛清见她并无春风得意、扬武扬威的意思,心底便稍稍舒开了。不过,她仍是恨着面前这女子的。   “平朝云,你真愿离开毫州王府?”何宛清尖着嗓,质问道。   “朝云知道,仅是离开王府,定不足以解王妃心头之恨。在王妃娘娘心底,朝云是应当千刀万剐,送去那尼庵窑子的。”平朝云垂着眸,细声道,“只是,若王妃娘娘这么做,定会惹来王爷大怒。最好的法子,不过是朝云自行离开罢了。”   从前她与张均芳失散,就算离开毫州王府,也没有去处。孤儿寡母,又何以为生?如今便不同了,她不仅与张均芳重逢,还得了竞陵王的口信。有竞陵王在,想来萧飞骕也不能轻易找到她的踪迹。   “是,”何宛清冷笑着,眉宇间现出一抹痛色,“要不是因为你这个贱婢,何至于让我没了来之不易的孩子?!我恨不得咬噬你的骨血!”   “王妃娘娘恨就恨罢,日后要杀朝云,也随了王妃娘娘的心愿。”平朝云的声音不轻不重,像是不曾起过波澜的溪流似的,“朝云只想在此处说一件事。……若是王爷他日成了帝王,王妃娘娘又待如何?”   何宛清微怔住。   ——帝王?   她隐隐约约知道萧飞骕极是渴求那帝王之位,只是几度阴差阳错、命运作人,都令他与那帝位擦肩而过。因而,她也从未想过萧飞骕成为帝王之日会如何。   若是他做了帝王,怕是头一个便休了自己,再立平氏为后吧。又或者广纳妃嫔、充盈后宫,好绵延子嗣。   一想到那副画面,何宛清便觉得怒火中烧。   “王妃娘娘,若王爷只是王爷,那只要王妃娘娘不和离,他便只是您一人的。”平朝云露出个惨淡的笑来,道,“若王爷成了帝王,那便不好说了。朝云知道,王妃娘娘之所以留在这儿,不是为了毫州王妃的名号,只是因为爱着那人罢了。”   何宛清原本满面怒戾,可在听见平朝云最后一句话时,面上的面具却陡然破裂了。   她察觉到面上一热,不由用手指揩了一把眼角,才发现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泪来。她喃喃道:“谁都不知我心意,未料到最后竟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出来……”   一时间,她心底恨慨交加,竟不知该不该继续痛斥这夺走她夫婿的平朝云。   “王妃娘娘好好保重身子,来日方长。”平朝云起了身,朝她屈膝一礼,眉眼里含着忧意,道,“朝云这便告退了。”   平朝云走后,何宛清还久久不能回神。平朝云的话,便似一记重锤,久久回荡在她耳畔,一句句、一遍遍,扰的她心绪不宁。一想到萧飞骕若是称帝,便会有各色佳人投怀送抱,她便觉得心底抑郁不已,彷如要喘不过气来。   连着好几日,她都心底郁郁。偏偏婢女去请了萧飞骕好几次,都请不到他来看望一眼自己的正妃。何宛清在房中等着待着,渐渐死心。   她终于想明白了,萧飞骕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她。   想到自己那来之不易又掉了的的孩子,她便痛楚不已。她从前对那男人有多眷恋,如今便化作了有多憎恨。怀着这难解的怨意,她对婢女道:“去把平朝云叫来,我倒是要听听她有什么事儿有求于我,这才肯说出‘自请出府’这样的话来。”   ***   太延的初夏,时有骤雨。天色常是昏沉绵灰一片,沉沉的似要压倒屋檐上。这样的天色,让行人总不敢在某处驻足,生怕下一刻便下起瓢泼倾盆的雨来。   萧飞骕苦心等待之下,终于得了陆皇后的消息,说是已找到了那方传国玉玺。只要草拟好圣旨,事情便可成了七八分。   萧飞骕自是狂喜不已,立时取出了那早已拟好的圣旨。眼看着多年所求之物近在眼前,他欣喜异常,几乎彻夜难眠。未有几日,他便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要试一试那龙椅的滋味。   待算好黄道巧辰,他便挑着日子,假作如常地去上了朝。   朝堂之上,群臣林列,密密云云。皇家的威严压下来,令这漆红雕金的大殿御宇一片静寂,几可听闻落发之声。正是龙烟日暖、玉殿当风之时,可这殿中人却都极是拘谨,似猜到了今日会有何事发生。   萧武川从来不上朝,这朝堂便是四位辅政大臣的天下。萧飞骕手领大职,也能位列朝前,与四位辅政大臣比肩。   四位佐政大臣迟迟不提国事,众臣皆惑,悄然无声地互相打量着。不少老者俱是摇头,人群间间或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叹息之声。   “诸卿,陛下久病,日愈难返……”   年过六十的何大人先开了口。他乃是毫州王妃何宛清之父,是太延出了名的清贵达臣,为人以“刚正肃毅”著称。   “陛下忧虑积重渐深,因而特传奏圣旨……”何大人颤巍巍地说着,抖开了手中一捧明黄卷轴。那道圣旨,令满朝俱惊,文武臣子皆如海浪似的纷纷跪下。   ——朕身弱无躬,幽悴渐笃;盖炎运行此,天星有违。察上下之廷纲,考六朝之延例,为拯泰万民、安铸率普,大庇生众……疚心日惕,今禅毫州王。   圣旨的内容,无异于一道平地惊雷,令众臣皆惊。   “这……”   “为何会禅毫州王?!”   “此事绝无可能……”   “不可说!不可说……”   萧飞骕立在人群前,满面皆是震愕之色。他蹙了眉,许久后,痛叹一声,抱拳道:“此事,小王万万不可得受。若不然,则是愧对我皇兄在天之灵。还请何大人劝陛下一句,收回旨意,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你有本事推辞,就真的别当这个皇帝啊! 第84章 剥桂圆   萧飞骕一让, 再让,三让,终于辞而后受,勉强跪接了陛下旨意。他跪落于地,沉声道:“臣必然不负陛下所托。”   一时间, 朝臣皆惊。   不知是何人先一撩衣带, 拜伏于地,口称“陛下万岁”;继而, 那金雕玉砌的朝堂之上, 便如潮水一般响起了“陛下”之声, 零零落落, 却又似一记重敲。不知何处传来鸣钟之声,厚重浑朴, 慑人心魄。   人群之中, 也唯有两位佐政大臣不愿下跪, 一直久久矗着。   萧飞骕久久拜伏于地, 许久后,才起了身,满面从容,转身对群臣道:“诸位爱卿,免礼,起身便是。”   “谢过陛下。”   群臣相继起了身。   萧飞骕望着这朝上黑压压一众臣子,面上不由露出淡淡笑意来。他仰头一望殿宇尽头处那象征着帝王之权的宝座,道:“武川体弱, 因心系大魏社稷,而禅位于朕。朕感怀甚厚,意欲以显恩郡封赐武川,以‘王’号之,诸位意下如何?”   言辞之间,他已不愿再为萧武川加敬称,竟直称萧武川之名,以昭示“陛下”与“长辈”之身。   “陛下恭仁良慈,实乃万民之表彰也。”   不少臣子已看清了这太延局势,当廷便对萧飞骕顺从不已,立即谄起媚来;也有刚毅之士,俱是蹙了眉头,心底忧叹不已。   “甚好。”萧飞骕一撩衣摆,坐上了那盘龙宝座。放眼望去,群臣皆在脚下,殿外苍空如洗,真真是壮美已极。他将手落在那宝座上,又道,“朕虽得武川之禅,却也不当在武川病重之时迁入西宫。待武川病体稍愈,再令其迁至显恩。”   群臣又是一阵溢美之声。   萧武川禅位萧飞骕之事,以迅雷急电之速在太延传了开来。不消一日,魏国上下皆知道这西宫的主人就要换了——从前那傀儡帝王萧武川,如今是真真正正地丢了帝位;而新的掌权者,正是毫州王萧飞骕。   有心思活络者,立刻汲汲营营地讨好起毫州王一脉来,试图在新朝立稳脚跟。新旧交替之时,总是最为忙碌;登基大典、册封仪式、迁入西宫、重改年号、新朝大赦……   太延城陡然忙碌了起来。   萧飞骕虽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迁入西宫,可是为了做做样子,他依旧居住在太延的毫州王府。虽登基和改元等事都压在案头,等着他准奏,可他如今一想到登基之事已成了七八,便极想开怀畅饮一杯。   是夜,他在毫州王府中延请了太延名门,要满太延的贵胄高介都一同饮一杯。他还特意邀了竞陵王夫妇前来,所藏心思,昭然若揭。   ——纵是萧骏驰曾权势滔天又如何?如今他有了玉玺,得了帝位,萧骏驰也只能在一旁空看着。便是手握大军,只要师出无名,萧骏驰便奈何不得他萧飞骕。   每每想到此处,萧飞骕便觉着自己这多年辛劳并未白费。   多年前,他苦心孤诣令萧图骥身死后,本欲令萧骏驰陪着萧图骥一道去,谁知萧骏驰不但未死,还顶着满太延的流言蜚语,成了摄政之人。   无奈之下,萧飞骕只得周旋于萧武川与萧骏驰叔侄之间,令这两人从此离心,互不信任。多年挑拨,终是未曾辜负萧飞骕的期待。萧武川恨极了萧骏驰,果真拼死摘了他的摄政之权。   如今,萧骏驰已无权对西宫指手画脚。这宫里又俱是他萧飞骕的人,大势已成,新旧更替已是必然之局。再过数日,他萧飞骕,便是帝王之身了。   待彼时,定要施恩于天下,以堵悠悠众口。来日,他必然建业铸功,名垂万世;如此一来,他便可成那青简留名的难得帝王。比之萧武川这样的无能庸碌之辈,他萧飞骕才更适合那九天之上的帝位。   萧飞骕倚在座上,望着满目光转灯旖、杯香盏郁,面上不由露出一分春风得意的笑来。满园皆是熙攘喧闹,衣香鬓影、朱紫交错,俨然一副金粉盛世。   只是,贵介之辈虽做出其乐融融、推杯换盏模样来,心底却极是不安。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又有谁敢多嘴?不过是假装出一副觥筹交错的繁闹景象来,好不惹祸上身罢了。人群之中,隐隐绰绰的,还有着不知谁的窃语之声传来。   “真是变了天了……”   “嘘,切不可谈及此事……”   “竞陵王、竞陵王妃到——”   通传之声后,便是那曾权倾太延的竞陵王萧骏驰跨入了园中。   萧飞骕下了座,露着清朗笑意,道:“皇弟,朕本以为你今夜不会赏这个脸。你乃国之栋梁,既来了,今夜定要好好与朕饮一杯。”   萧飞骕已换上了明黄衣袍,衣脚垂一条盘云飞龙,爪扣宝珠。夜风一拂,便如穿云登雾一般,栩栩如生。他本就生的好模样,有了这一袭皇袍加身,愈显的龙章凤姿。   “二哥多虑了。既是二哥的好事,竞陵又怎能不亲眼目睹呢?”萧骏驰道。   萧飞骕朝他面上望去,试图寻到一分怒意、不甘与憎恨,可他却失算了。面前的弟弟神情如昔,并未有那些多余情绪,好似今夜只是来赏赏花、吃吃酒罢了。就连他身旁的竞陵王妃,也是笑容如常,未有多变。   看到姜灵洲,萧飞骕心底便有一分恼意。   这女子虽生的容色极美,却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他几度欲置她于死地,好让齐国与萧骏驰反目成仇;谁料,她不但逃出生天,如今竟还让齐国助萧骏驰一道剿杀祆教,真是狡诈已极。   再看她眉目婉约、秀丽动人,萧飞骕心底便愈发不屑。   美色误事!   他这弟弟之所以在帝位之争中与他擦臂败落,便是因着这妖妇容色过甚,迷得萧骏驰失了心智,竟然主动丢了摄政之权。   待来日,他定要替魏除了这个祸患。   “三弟,这边坐。”萧飞骕亲自引了路,满面笑意,“我知弟妹爱听那五云班子,今日特地请了来。一会儿,便让他们唱上一曲《露华浓》,还望三弟与弟妹莫要嫌弃。”   “哪儿的话?”萧骏驰手里捻着念珠,淡笑道,“谁敢嫌弃这五云班的戏?坐下听便是。”   萧飞骕拍了拍手掌,那戏台子上便热闹起来。不一会儿,梆子一响,便有盛装打扮的旦角上了台。长袖一水,几道利落的转身,便亮了个极是英气的相。   萧飞骕击了掌,先赞了一句:“果真是有些功底的,不愧是名满太延的五云班。”   那旦角似是听见了萧飞骕的夸赞之声,神情愈发楚楚。但见她眉目微动,双膝微沉,开口便是哀哀婉婉的一句白唱。   “老爷,苍天无眼,奸王作恶,叫你孤苦伶仃去了,留妾扯着这凄苦儿女……”   第一句唱词出口,萧飞骕已然变了面孔。他忍着耐性,又听了几句,顿时怒不可挡。他大喝道:“是谁准他们擅作主张,唱这《姚府案》的?!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虽暴怒,可那台上的戏子却分毫未被吓到,竟还在凄恨不绝地唱着。   “可怜我姚家满门忠烈,竟在这里头丢了性命。本当马革裹尸,今却白白洒血……”   “来人!”萧飞骕起了身,满面怒色地指着台上那扮演姚大夫人的旦角,喝道,“此女有违圣令,还不将她带下去!”   “且慢。”   萧飞骕忽而听得身旁的萧骏驰如此说道。   “这《姚府案》有何不好,为何二哥一听便怒?”他没看戏台,慢悠悠剥着手上龙眼,放到姜灵洲面前的红漆小碟里,“唱个戏谋生罢了,二哥何苦为难人?……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萧飞骕一甩袖口,道,“只不过是此女擅作主张,有违圣令罢了!”   “哦?”萧骏驰剥完了龙眼,用帕巾拭了拭指尖,道,“我倒不知,二哥区区一介毫州王,何时竟成了当今陛下?贤侄武川,如今可还好端端地待在西宫的含章殿之中。”   此言一出,萧飞骕心底一震,随即面泛冷意。   萧骏驰不知他已得了武川禅位?   真是笑话!   他必然知道,只不过是假作不知,不认自己这个帝王罢了!   只是成王败寇,他登上帝位已是木已成舟,再难扭转。萧骏驰纵是再心有不甘,也做不出什么了!若是他想借机兵变,那便更好,自己可借着由头,让祆教部众将其困死在此处!   “三弟竟然不知,武川已禅位于朕么?圣旨玉玺,都在朕之手中,无有作假。”萧飞骕胸有成竹,不紧不慢,“莫非,三弟是想说那玉玺是假的不成么?”   “可不是?”萧骏驰道,“竞陵从前摄政,多多少少也碰过那玉玺。二哥没仔细看过,大抵是不知道的——那传国玉玺早年被武川抛着玩儿,摔到地上缺了一个角。若是仔细看,那真玺的玺印,可是残了一小块的。”   萧飞骕的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淌落下来。   ——若是玉玺当真是假的,这便是假传圣旨,篡夺帝位。   那玉玺是陆皇后找来的,莫非陆氏竟背叛了自己?   这绝无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搞啥宫变啊,不如给老婆剥桂圆吃。早点打完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第85章 王府宴   眼见形势陡转, 萧飞骕不由疑心起宫里的陆皇后来。   ——莫非那陆氏竟然背叛了他?!   萧飞骕额上冷汗直下,却僵着身体,未去擦拭,心里反反复复想着陆皇后之事——那陆皇后也是个按捺不住的,萧武川缠绵病榻, 她便与戏子秦令卿有染。萧飞骕抓着此事当做一道把柄, 要陆皇后为他所用。   那陆氏若背叛了他,岂不是得让这桩丑事曝于天下人面前?!   还是说……   那陆氏打着主意, 要让他萧飞骕败落, 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想到这个可能, 萧飞骕便觉得心底一震。他干笑了一声, 负手而立,对萧骏驰道:“三弟说的哪儿话?这玉玺可是武川亲手印上的, 岂能作假?朕知三弟心有谤议, 只是三弟毕竟已不是摄政王, 没道理对着武川的事儿指手画脚。”   萧骏驰的眼里有笑意, 他道:“是不是假的,拿其他的玺印来一辨便知。虽大体上看是一个模样的,可仔细瞧还是有些差池的。”   他像是将一切都备好了,拍了拍手,便有侍从捧上从前他批阅过的奏章书文来。他将书文展开,手指掠过朱红色的阳雕玺印,停至了一角,道, “二哥,你细看此处,是不是缺了一道?”   萧飞骕的目光,久久停住在萧骏驰的面颊上。许久后,他才极不情缘地将目光下移。细看之下,果真如此。那缺角极是细小,若非日日夜夜摸着玉玺,是决计看不出来的。   “这……”萧飞骕汗如雨下,心脏咚咚狂跳。   谁也未曾想到,眼前形式会陡然逆转。   丢了皇位是小事,可若是伪造圣旨之事叫天下人知道了,那便是罪不可恕,萧骏驰也有了名头来讨伐他这罪人。   已到了这一步,绝不可再输!   萧飞骕的眸光,落向了酒宴上的一位老者。那老者白须鹤发,面色刚毅,正是毫州王妃何宛清之父,佐政大臣之一的何大人。   瞥到萧飞骕的目光,何大人露出了震愕之色。   “王、王爷……”何大人捻着胡须,颤着老嗓子唤了一声,可萧飞骕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他。何大人跟着萧飞骕已久,自是明白萧飞骕的意思——王爷这是要舍弃他了。   何大人面色灰败,随即便一撩衣带,跪落在地,瘦弱衰老的身躯佝偻匍匐在地,嗓音沉痛道:“竞陵王息怒……此事,与毫州王无关,俱是罪臣擅作主张,伪造玉玺……”   萧飞骕露出惊愕面色,道:“何大人?!您怎可如此鲁莽行事?!就算武川体弱、不理朝纲,你是为了这魏国社稷,也不当做出此事!这叫我如何面对大哥在天之灵?!”   何大人跪伏在地,老泪横流,道:“王爷,罪臣自知罪该万岁。只是毫州王实属无关,还望竞陵王莫要旁责王爷……”   这一出唱念俱佳,竟比先前五云班的戏还要好看些。   萧飞骕若有所思地点了头,道:“何大人,你竟敢假传圣旨。你可知这是泼天大罪?若是要抡起罪来,抄了九族也不为过。”   何大人涕泪纵横,长跪不起,却咬死了牙,又说:“罪臣愿领此罚!只是毫州王与此事无关!”   萧飞骕收敛了惊愕面色,露出沉痛容色来。他望向萧飞骕,道:“三弟,我也未料到何大人竟敢假传圣旨。不过,武川确实不像话了些,何大人心系天下,有此忧虑,也是自然的……”   他这话说了一半,一道尖锐的女声却陡然传来。   “萧飞骕!”   萧飞骕微愕,只觉得耳中一震。他侧过头去,却看到王妃何宛清的身影出现在了人群之中。她身子还未好透,面色染着苍白,看上去便憔悴不堪。只是此时,她那憔薄的脸上还覆着一层扭曲的怨怒之意。   “你这是要弃了我何家?”何宛清直直盯视着萧飞骕,目光不屈不挠。   “王妃何意?”萧飞骕蹙眉,话语中有了不耐烦,“天子有过,尚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何荣只是臣子,犯的还是这等大罪。纵使何荣是你爹,本王也绝无网开一面的道理。来人,将王妃带回去!”   他一声令下,便有几个婆子来拖拽何宛清的手臂。何宛清挣扎起来,满是刻薄的脸正对着萧飞骕,口中道:“萧飞骕,你偏宠平氏那贱人,空蹉跎我十年年华,又害我落了孩子便罢了;如今,你竟连何家都要弃了?!你可知你这一路,我何氏一脉为你做了多少?!”   她的质问,令萧飞骕不由侧过了头。   他当然知道,他能攀到如今地位,何氏一族功不可没。可是如今乃非常时刻,若不舍卒保帅,则一损俱损,多年苦心皆毁于一旦。孰高孰低,为何这何宛清就是不明白呢?!   “是何荣假传圣旨在先!”萧飞骕狠下心来,道,“王妃,你回房去吧。”   这句话,便如压垮了何宛清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尖叫起来,竟然将绝望的目光投向了萧骏驰,道:“竞陵王,你不是要那柄秘钥吗?我拿到了,你拿去便是!”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萧飞骕极是震惊,断续道:“钥……什么秘钥?”   “我哪知道是什么钥匙?”何宛清神情里满是讽意,“我只知道竞陵王想要那柄秘钥,我便去取来给他。萧飞骕,你要我何家先死,你再登上帝位,好休了我,再立平氏,门都没有!”   她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像是恶鬼修罗一般,纵是男人看了也不由心惊。萧飞骕尤是如此,他后退一步,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这个结发之妻。   ——当年初初娶她时,萧飞骕也是爱重过她的。只是这份怜爱,却并未让何宛清满足。她妒忌每一个接近萧飞骕的女人,掌控欲一日盛过一日。渐渐的,萧飞骕便与她渐行渐远。终有一日,他遇见了那篪声悠悠、可平人心的柔弱女子,至此沦陷,再不可拔。   “嫂子拿到了钥匙么?”姜灵洲笑着上了前,浑然不惧那些健壮的婆子,道,“既如此,交给弟妹我便是。嫂子信不过毫州王,莫非还信不过我么?”   其实何宛清谁都不信,她只信自己。   可是如今,木已成舟,她和萧飞骕撕破了脸面,已再无回环余地。她咬了咬唇,便挣脱了婆子的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发簪来,递了过去。   见那枚发簪落在了姜灵洲的手中,何宛清便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萧飞骕这一辈子都休想登上帝位。   他休想。   他休想!!   “弟妹,你这是做什么?”萧飞骕缓缓平复了呼吸,僵着笑容,道,“不过是一枚发簪,又能做些什么?”   姜灵洲将那绞丝蕉叶银簪子翻了个身,轻松一拧,便将其拆做两半。一柄小巧黄铜钥匙,便从中落了下来。   “毫州王难道不知么?”姜灵洲招了招手,白露便捧出了应君玉所做的机匣。她慢悠悠地抚了一下那匣子,神情淡淡,道,“这匣中藏着什么,毫州王应该最是清楚不过了吧?”   ——毫州王,应是最为清楚不过了吧?   萧飞骕的眼光落在那古旧机匣上,面色变得极为古怪。一瞬间,前尘往事迎面轰隆扑来,似要将他湮没了——   大哥萧图骥总说他心思用偏,独独重用幺弟萧骏驰;次次远征,萧骏驰皆随在军中,而他只得做个富贵闲王;费木呼远入魏国,地位尊崇,携了祆教女使前来,问他可愿一展宏图;齐国旧朝部将蠢蠢欲动,将这应君玉送来做了助力……   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之前,萧骏驰摄政之日。   少年萧骏驰下跪接旨,目光昭昭,如盛焰火。满朝文武俱是向他下跪行礼,口称“摄政王”。独独萧飞骕站在苍天之下,手几乎要刺出血来。   那时,他便已尝到了一次败落滋味。   如今,他不愿再尝第二次!   萧飞骕的目光死死锁着那匣子。终于,他目泛血丝,暴怒道:“那又如何?!三弟,我知你手下有玄甲军万千。可是只要你出不了这毫州王府,便有千军万马也无丝毫用处!来人!擒拿竞陵王!”   一声喝下,毫州王府内竟涌出一波黑衣人来。看身形与样貌,各个俱是胡人,显然不是这京畿的兵卫,而是祆教的教众。   原本在王府中的权贵们,立刻抱头鼠窜、四处奔逃。华美宴席,顷刻间支离破碎;酒盏倾覆、满地狼藉,簪钗萎落如沉泥,并无人有心捡拾。火把光起,映出奔逃人影;此起彼伏的惊叫慌张之声,不绝于耳。   转瞬间,萧骏驰与姜灵洲便被祆教部众团团围住。   “二哥,”萧骏驰不忙不乱。他的面颊映着火把之光,显出几分莫测来,“你这是已不顾及声名,要对竞陵下手了么?”   “是又如何?”萧飞骕冷笑一声,“既已到了如今情势,便没甚麽好藏得。你我兄弟二人,本就势同水火。有此一搏,实属正常。”   “原来如此。”姜灵洲掂了掂手中宝匣,道,“毫州王竟自弃阵地,真叫人想不到。我原本只是叫人打了一柄钥匙来吓一吓毫州王,未料到……毫州王竟真的上钩了。”   萧飞骕蹙眉,道:“你说什么?”   “我在说,”姜灵洲微微一笑,“我手中这柄钥匙,是假的。毫州王府严防死守,卫兵重重,凭借区区一个毫州王妃,又如何拿到那钥匙呢?于是我便令人造了一柄假的,让嫂子来吓一吓二哥。没想到二哥丝毫经不起吓,竟然……自己便乱了阵脚呐。” 第86章 为质者   那柄钥匙竟是假的!   毫州王心底大震, 不由又羞又悔。他方才被何宛清言语冲昏头脑,忧虑过甚,一时冲动之下,竟自乱阵脚,主动露了短处。如今, 已让萧骏驰捉着了把柄。   事已至此, 再无可返。   “三弟,我看你今日如何走出毫州王府!”萧飞骕冷笑一声, 手臂一挥, 便有更多祆教教众从王府各处涌了上来, 只待萧飞骕一声令下, 便要捉拿竞陵王夫妇。   “二哥真以为,竞陵会什么准备都不做, 便来赴你的鸿门宴?”萧骏驰眸光扫过各处。他模样从容, 让萧飞骕心底又是一乱。   莫非, 萧骏驰真备下了一手不成?   不, 按照他二人惯用的伎俩来看,这必然又是虚晃一招,无中生有。   “三弟,这骗人的把戏,用一次之后便不灵验了。”萧飞骕负手,身上皇袍为夜风所拂,下摆鼓起,“你想要再诓骗我一次, 怕是不成。”   “我与你瞎说这些做什么?”萧骏驰似是拿他这二哥没法子,便道,“二哥,你遣人看看毫州王府外头,如何?”   萧飞骕心底微惊。   萧骏驰赴宴之前,玄甲军与京畿兵卫皆在营中。不过半个时辰,军士又如何赶赴此处?莫非那玄甲军真的如斯神速?   他正恍惚间,便听得王府门外传来一阵喧闹,紧闭的大门似要被什么重物撞开。再看墙头间,火把之光熊熊照人,长兵枪矛闪动折辉,竟然是真有人将这毫州王府团团围了起来。   “好一个竞陵王,”萧飞骕心底一沉,眸光愈暗,“从你来赴宴之初,便想好了要谋逆!三弟,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在此处动手,便是捉拿了我,在武川那儿也要落下个谋逆之名。”   “武川本就不大信我,他爱说便说去吧。”萧骏驰道,竟是一点都不在意得罪了萧武川,“只是二哥你也要考虑得仔细了。就算绑了我,你也冲不出这万千玄甲军去,倒不如在此地束手就擒。看在兄弟情分上,兴许还能留你一条命。”   萧飞骕暗暗咬牙,心底愤恨不已。   束手就擒?!   说的简答,他已走到了此步,又怎能束手就擒!   就在他思量的这会儿时间里,毫州王府的大门已被撞开,无数玄甲军士涌了进来。那漆黑墨甲迎着火光,泛起森罗之色,叫人胆寒不已。   萧飞骕汗如雨下,眼珠一转,便落到了姜灵洲的身上。   萧骏驰不是极宠爱这河阳公主么?这齐国公主兴许还能为他所用。   萧飞骕身旁的祆教部众得他意思,立刻详装劈砍向萧骏驰。刀光剑影一瞬间,趁着萧飞骕侧身躲开的刹那,姜灵洲便被扯至了萧飞骕面前。   “三弟,绑了你兴许没甚麽用处。不过,绑这河阳公主,一定是有些好处的。”萧飞骕侧头一望,笑道,“为兄我也知道,三弟为人向来无情无义。自得了大哥那句‘时不我待’,便成了个不择手段之人。想来,就算是这河阳公主今夜在此地香消玉殒,对三弟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王妃!”   “竟敢劫持竞陵王妃!”   挤满了王府的玄甲军士皆微惊,继而齐齐将枪矛指向萧飞骕。倏然银光,齐齐闪动,如泛一片凛凛月辉。   此变一出,玄甲军便已按捺不住。刹那间,几声钝钝闷响相继响起,围绕着萧骏驰的祆教部众竟被劈砍在地,热烫粘稠鲜血飞溅于花叶之上。盔甲摩擦之声不绝于耳,玄甲军终于将萧骏驰护了起来。   萧飞骕见此场景,不但不惊,反而露出了笑意。他伸手托住姜灵洲面颊,轻轻抬起,道:“果真是国色天香,难怪三弟宠爱如斯。”   姜灵洲被反剪了双手,推搡在萧飞骕面前。她并未露出惊色,只是直直望着萧飞骕。她的那双眼,便如什么深海宝珠、难得琥珀似的,流转着剔透的光,叫人仿佛要陷进去。便是萧飞骕,也不得不在心底赞一声“美人”。   若非他心仪平朝云,恐怕也要叫这齐国公主的美色迷了去。   “弟妹,是二哥对不住了。”萧飞骕有了人质在手,竟也平复了慌乱,仿佛重掌胜券。他展露出清风朗月一般的笑意,对姜灵洲道,“你嫁来太延也不久,必然是不知道我这二弟是一个怎样人物。若是一会儿他向着弟妹动了手,可莫要怨我萧家男儿无情。”   说罢,他就将姜灵洲勒至了身前。锵的一声,左手拔出腰间佩剑来,闪着锐利锋芒的宝剑便横在了姜灵洲细嫩的脖颈间。   “弟妹,怕否?”萧飞骕笑问。   他本想着,这姜灵洲一介妇人,面对此景,定会慌乱失策。熟料到,他面前却传来一道不乱嗓音:“二哥过虑了,这等小场面,弟妹我还是不放在眼中的。”   萧飞骕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这等小场面?!   他动了动手指,重攥紧了剑柄,险些叫那锋锐剑锋切入女子娇柔的肌肤中去。只是那寒光四溢的剑,却被姜灵洲视作无物。   她不紧不慢,道:“我过陈王谷时,便已遇过伏击;后在西宫之内,又遭了暗算。房月溪善妒,欲拿我性命。后入召城,几度逢险。这些事儿,哪一件不比现在更值得惊惧?”   萧飞骕咬牙切齿,却无话可说。   一时间,他心底竟也有些佩服这胆色过人的小女子了。都说齐国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心围着夫婿打转。可是这河阳公主却不似齐女,叫人惊叹。   若是他的王妃并非何宛清之辈,也是河阳公主这般胆识、才色皆过人,又有一国为背的公主,又岂会落至如今地步?   “王妃这番话说的,倒叫为夫有些不好意思了。”萧骏驰淡笑了起来,仿佛他也丝毫不担心姜灵洲的生死安危。他站得远了些,徐徐道,“拿弓来。”   “三弟!”萧飞骕出声警告,怒目圆睁,“若是你执意动手,为兄也不会手下留情!”   “嗯?”萧骏驰笑意不改,接过了一柄黑色大弓。手臂一伸,便搭了一枚朱色羽箭。箭峰微动,锁住了萧飞骕的方向,“今日又要破戒,真是罪过。……竞陵,枉为佛教信众。”   “……三弟!!”萧飞骕额头汗如雨下,脚步不由微微后退。   ——他这三弟的箭术,他可是见识过的。在这太延城里,萧骏驰的骑射功夫要说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若是让他射出了那一箭,怕是今日便要休命此地!   萧骏驰引满了弓弦,弯弓如新月。夜色寂静,却似能听到弓弦张满欲裂之声。无论是祆教教众,亦或是玄甲军士,皆紧紧望着他手中弓箭,如今已是千钧一发之刻!   萧飞骕眉目微扭,心底重响一声,终是道:“怪不得我!”   可惜了这河阳公主!   萧飞骕想罢,长臂一挥,宝剑迎月扬起,重重朝着姜灵洲脖颈落去。眼看着姜灵洲便要身首分离,一支羽箭倏忽破空而至,直直扎入萧飞骕的肩膀。   哐当一阵乱响,萧飞骕连连后退散步,叫身后的祆教部众扶住了,才勉强站起身来。一枚长箭深深扎入他的肩膀,浓郁的血腥味散了开来。   因着这伤口,萧飞骕手中宝剑沉然坠地,摔在一旁。   他自知留在王府内已不是明策,立刻喝道:“走!”   祆教部众殿后,护着萧飞骕且战且退。不过转瞬间,萧飞骕便已藏入书房之中,又消失于事先备好的密道里。   “王妃娘娘无事吧?”   见萧飞骕逃走,众部将围了上来,问姜灵洲道。   姜灵洲微舒了一口气,问萧骏驰:“方才妾眨了几次眼?”   “不多不少,恰好五次。”萧骏驰将弓交给部下,道,“看来王妃也不大害怕。”   “我信王爷。”她笑了,“王爷在,妾身怕甚麽?”   萧飞骕虽遁走,却留下了王府内一干臣子。老老小小、高低贵贱,皆两股战战,只等着萧骏驰发落。虽历经了萧武川禅让、萧飞骕称帝等事,可面前这位不曾坐上龙椅的竞陵王,却更叫群臣发自心底的惊畏。   “诸位大人,这太延城今夜怕是不大安定。不如请各位在此地休息一夜,待明日风平浪静,再各自归家,如何?”萧骏驰朗声道。   他既如此说了,又有谁人敢反对?纷纷应了下来。   待给群臣安排好了休憩之所,萧骏驰走到何宛清面前,道:“嫂子,今夜就劳烦你了。”   何宛清倚在一个婆子身上,双腿绵软无力,彷如失了神智。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心底又是痛快,又是痛楚。听闻萧骏驰此言,她狠狠瞪了萧骏驰一眼,道:“轮不着你假惺惺。”   “将毫州王妃带回房休息。”萧骏驰说着,又转向手下玄甲军士,道,“先搜书房,务必将那秘钥找出。……对了,怕是过不了半个时辰,那潜伏在太延城中的祆教部众便会暴动。你们动作利落些,免得叫他们伤了无辜百姓。”   作者有话要说:  萧飞骕:你以为我逃走是因为技不如人吗?不,我只是不想被秀恩爱的闪瞎狗眼。【率领祆教部众一脚踹翻狗粮】 第87章 太延夜   祆教曾为国教, 部族信教无数,各个皆是勇战好手;有祆教教义在前,教众听从费木呼之命,皆愿以身死而侍火神,因为勇猛无比、不畏死亡。   虽数年前萧骏驰已驱逐祆教, 然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在毫州王苦心经营之下,祆教又吸纳不少勇士。如今骤然暴起, 甚是棘手。   姜灵洲初初嫁到竞陵时, 便听萧骏驰说过祆教之事。那时他轻描淡写提了句“只要不闹的过分便随他们去”, 现在才知这祆教分明是暗藏于魏国之中, 伺机而动。若非毫州王终于按捺不住,她也不会知道这太延城中竟有如数之多的教众。   正是因着手中有祆教部众, 毫州王才敢铤而走险。   如今祆教已是穷途末路之时, 尚且叫人胆颤不已。若是六七年前, 祆教鼎盛、尚为国教之时, 也不知会是如何一番景象?难怪萧骏驰无论如何都要驱逐祆教。   是夜,太延灯火巍巍,满城喧哗,兵甲之声如动山河。   只要竞陵王身死,这玄甲军便也群龙无首,不足为据。祆教部众得了毫州王之令,只想要取下萧骏驰人头,因而前扑后拥, 拼死也要冲入敌后。   那教众们多是狄人、胡人,体格格外高大壮硕,使的武器也是少部惯用。冲锋之时,口中还以部语嘶吼着教义;那高唤之声,一呼百应,犹如潮水,仿佛能令传火之神下一刻便降临此间。但凡有短兵相接,军士皆为教众之勇猛而惊服。   “尽除奥赫都——”   “索罗亚都喃……”   那胡语狄言,令玄甲军士都觉得甚为悚然。   “真是不怕死!”   “若按祆教教义论,只要不食自毙之物,不以火烧葬,死后便必然得以积善;若为神明号召战死,则积善成倍,来世富贵无穷、坐享荣华。这祆教部众之所以如此勇猛,怕是急着要去过下一辈子!”   “这祆教信众四处皆有,太延祆教一反,怕是魏国上下一呼百应,四地皆起,着实是麻烦……”   两相对垒,最终在西宫门前僵持不下。那祆教教众各个杀红了眼,直嚷着要为神正天道,烧了西宫以祭神火。   萧飞骕身披铠甲,自祆教部众后献身。他手握宝剑,声音朗朗,喝道:“竞陵王,你目无陛下,无请命而擅调兵权,实乃大罪也!且你笃信佛宗,因而迫害无辜祆教部众,屠戮百姓,祸及教众;如此残暴无道,实不配做萧姓之人!我虽为你兄长,今日却也当替天行道!”   祆教与萧骏驰本就是大敌,教众听闻此言,纷纷振臂大呼,如注沸血。   待如沸之声平息,萧飞骕又道:“祆教为善,本是良教。只因遭你迫害,因而教众四散流离。如今四地教众皆起,不为旁事,只为除掉你这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之奸王,以正君侧!”   萧飞骕虽说话说得义正辞严,心底却没甚麽底,只在默默盘算以后之事。这祆教自从被驱逐后,便一如不如一日,虽信众响应费木呼之召,纷纷而起,却无法与玄甲军相较;恐怕还得再度吸纳教众,徐徐图之。   祆教教众声音鼎沸,那玄甲军却极是安静。许久之后,萧骏驰才策马出了人群,道:“二哥一见面,便给竞陵扣了这么多罪名,真是让竞陵担当不起。”   他顿一顿,道:“不如来说一说祆教当年所做之事,如何?”   萧骏驰身旁一名军士接了口,道:“占田修寺以供奉神火,招揽闲恶却无税徭;上贿百官群臣以通朝堂,下压百姓子民以搜刮钱财;主祭费木得了银钱财宝无数,还娶了十几房妾室。但凡是看上的女子,勿论有无婚嫁,皆强纳入房中。如此恶行,竟被尊崇为‘贤者祭主’,哀哉!痛哉!”   “如此倒也罢了,可那费木呼尚不知足,竟加害大哥。”萧骏驰道,“若非祆教女使古言朵妖言惑上,大哥又怎会白白战死?”   “萧骏驰,你这是在胡说八道!”萧飞骕怒目圆睁,大喝道,“世人皆知是你心生贪欲,这才加害于大哥,只为了得那摄政之权!若不然,你何至于驱逐祆教以肃余证,又命人写了那出《姚府案》来蛊惑人心?!”   “二哥,竞陵像是那般有有耐心舞文弄墨之人?”萧骏驰竟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姚府案》是民间戏唱,又与竞陵何干?有那闲工夫看戏听曲,倒不如多陪陪家中妻儿来的实在。”   两人互斥恶行,未多时,西宫前又是一片喊杀之声。那祆教本就崇火,竟意图趁乱烧毁西宫。一时不慎,竟真让他们点着了宫门之处。好在火势尚小,还能泼灭。   只是着火的忙乱过后,祆教教众尚在沐血厮杀,他们的主将毫州王却不见了踪影。   趁着着火之时,萧飞骕已然调转方向,奔逃出城。他一边着手派人去接平朝云母子,一边思量着接下来的落足之处。   这祆教到底不比军队,讲究的是以教义御人。太延城既已无落脚之处,不如撤出城去。他若能集结四处教众,以身化神,便如虎添翼。届时四地皆起,便是萧骏驰用兵如神,也必会手忙脚乱。   他策马狂奔许久,便有部将来报,说是不曾接到平朝云母子。   萧飞骕顿时大惊,险些就想立刻回那太延城去。想到长子玉雪可爱容颜,与平朝云那令人魂牵梦绕的身姿,心里便极是不安泰。   “再去找!便是死,也要将侧妃与世子平安带出!”萧飞骕下令道。   ***   萧飞骕撤出太延之后,果然魏国上下,祆教皆反;不仅如此,萧飞骕还自称为教首主祭,大有以身为神之势。这祆教虽已被驱逐了七年之久,却遗毒深厚,难以拔除。一时间,各地皆是一阵忙乱。   好在萧骏驰终于从毫州王府中搜出了应君玉所铸之秘钥,当即开了机匣,取出七年前萧飞骕私铸鱼符时所留之往来书信。物证人证皆有,萧飞骕加害先帝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可覆。转瞬间,太延皆惊。   萧骏驰终于得了圣命,得以光明正大追捕萧飞骕。   ***   含章殿。   祆教叛乱那一夜,萧武川彻夜未眠。他倚在枕上,听着宫外喧哗呼闹,望着不绝火光,只觉得自己似已与这三千红尘剥离。   那夜,他便已猜到了,待这场叛乱尘埃落定,胜出的那一人便会皇袍加身,取他而代之。   他心底是有些恨的,可要说恨些什么,却又不大说的出来。尤是在听闻萧飞骕私造鱼符、加害父皇一事后,他便愈发空茫了。   若是仔细想来,万事皆有迹可循。萧骏驰曾斩了他两个少年玩伴,那两人怂恿他斗鸡走马、沉迷享乐,常以一句“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来哄诱他荒废学业。而这两人,正是毫州王萧飞骕送来的。   后来,他恨萧骏驰夺他权势,他便假作顽劣笨拙。萧飞骕事事顺着他,将他乖戾脾性打磨得更甚;反倒是萧骏驰,常常劝他精学苦读,莫要沉迷享乐。只是彼时,他被那“摄政”之名蒙蔽双眼,又年岁尚轻,只是一心听从萧飞骕之言,只想扳倒萧骏驰。   未料到,他竟是自始至终都疑恨错了人。   如今他病弱之身,缠绵病榻,又不能生育,形如废人。倒不如真将皇位交了出去——若是将这帝位交给三叔,想必父皇也是愿意的罢?   只是,他心底仍有些残余的、不知是谁的渺茫恨意。   他招了招手,对内侍道:“叫太史来。”   太延城内暴动稍歇,满城皆是狼藉。负责撰录青简的太史得召,提心吊带地驱着马车,穿过满是巡逻兵卫的西城,入了宫,又到了含章殿。   “太史,若要你来记这安平七年的谋逆之事,如何书之?”   太史望着珠帘后那隐约的帝王身形,战战兢兢道:“臣须有笔墨纸张,才可下笔。”   “来人,奉四宝。”萧武川咳了咳,道。   有了纸墨笔砚,白发苍苍的太史撩了袖袍,提起笔来。虽沾了墨,却迟迟不下笔,只在心底盘算着事儿。   身为太史,便当明载君王一言一行;若是为了活命,便肆意修注谋改,则不配为太史。如果今日他得罪了这帝王,命丧于此,也不知家中那几个孩子可会顶替上来,继续明书撰录?   “安平七年,毫州王率祆教余部叛乱……”老太史落了第一笔,口中道。   “且慢,”萧武川制止他,道,“朕要你,只字不提毫州王。只书‘祆教叛乱’,不写萧飞骕如何作为。朕怕后世予他一个神雄枭猛之号,因而只想要他消匿无踪,滴水不留。”   ——诚然,他心本稚,只能做出这般幼稚之事来。   萧飞骕意欲登上帝位,成就千古佳名;那他便要史官再也不提这毫州王,要萧飞骕于青史之中再寻不到踪影;更要后世之人提起萧飞骕时,只得茫而询声,问“此为何人?”   这便是他现下唯一的报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飞骕对萧骏驰道:如今四地教众皆起,不为旁事,只为除掉你这为非作歹、为所欲为之奸王!   萧骏驰:【试探的】为……为所欲为?   萧飞骕:为所欲为!   萧骏驰:为所欲为!   萧飞骕:为所欲为!   ……(省略N个循环)   萧武川:【呕血】你们玩个捶捶的成语接龙!还打不打了!不打我就领便当了! 第88章 平朝云   毫州王撤出太延后, 便自号为祆教首领;无数信众,皆对其顶礼膜拜。主祭费木呼跟着一同撤出太延,再安定下时,已身在毫州。   费木呼本性好奢,吃用俱要用上品。可一路奔逃, 毫州王却并没有如前一般以贵宾之礼待他, 反倒颇有些不耐烦。费木呼若是要想让教众做些什么,竟然还要再问过毫州王的意见方能动手。如此一来, 费木呼心底极不是滋味。   ——从前便是祆教没落了, 他也是祆教说一不二的主祭。这毫州王虽与他是一道人, 可明面上还是撇的清清楚楚;然现在这毫州王堂堂正正地做了祆教之首, 让他费木呼的颜面落去了那儿?   到时候,王位没了着落, 还要白白赔上这偌大祆教家底!   想到此处, 费木呼便觉得心底气极。他不由便去找了毫州王, 劝毫州王莫要冒进, 立足于毫州便好。这毫州虽小了一些,却确确实实是萧飞骕自己的地盘,萧骏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手伸进来的。   萧飞骕听了,哈哈大笑,道:“主祭何时也如此畏首畏尾了?毫州虽好,可终究不及太延好。本王早晚是要回去的。”   费木呼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他出了萧飞骕的书房,便向地上啐了一口, 用胡语骂骂嚷嚷地说了些什么。   这毫州指不定哪天就被竞陵王打下来了,萧飞骕还做着皇位大梦!要是祆教不曾被萧飞骕牵扯入皇位之争,兴许现在还是魏国国教,贵不可言!   费木呼越这样想,心底就越觉得如是。当下,怒火一起,便想找人泄泄火。他一贯爱渔猎美色,纳了十几房妾室,可如此还是不太满足,只贪图新鲜年轻的。此刻,他便在王府里逡巡一番,一双眼珠子四处瞄来瞄去,打量着丫鬟媳妇们的姿色。   他啧啧嘴,越看越觉得可惜。   萧飞骕女人不多,这毫州的女人姿色也平平。偌大王府里,他只觉得那个侧妃平氏还算顺眼。只可惜毫州王一反,那平朝云也在动乱里失了踪影,现在指不准落到了哪个野男人手上。   正在此时,祆教女使元依依恰好走过。她从来都生的好模样,一副标准草原美人的面孔,平常又酷爱打扮。费木呼见了,极是心动。   祆教女使从来都是费木呼选出的,说是“听神令而为之”,实则费木呼广收贿赂,再挑一个合心意的女子做女使;从前的格胡娜便是因为兄长格尔金与萧飞骕有些关系,萧飞骕为了方便,花了些银钱,使格胡娜做了祆教女使。   这元依依便不同了,她虽有野心,却并无格胡娜那样深厚的家底,只空有一副皮囊罢了;为了当上这传令女使,元依依以身侍奉了费木呼许久,用尽了一身媚劲才换来这女使之位。   当初费木呼无论如何都要萧飞骕将元依依救回来,便是因着这层关系——费了好大劲才弄到手的女人,又岂能把她白白送给萧骏驰?   “阿依丽……”费木呼一张老脸上露出笑意,朝着元依依走去。   熟料,那元依依却并不如往日一样待他热情备至,反而颇为嫌恶地避开了。   “主祭,如今祆教之首是王爷,依依也是王爷的人,还请主祭莫要胡来。”元依依一副义正辞严模样,仿佛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圣女一般。说完这句话,她便如同躲洪水猛兽一般,小步儿跑开了。   费木呼留在原地,面色气的铁青,险些厥过去。   未料到风水轮流转,在祆教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他,竟也有了如此时候!   好一个萧飞骕!   费木呼驼着背,老脸上露出诡谲神色来。他眼珠一转,望向毫州王萧飞骕的书房,心底暗暗有了打算。   ***   太延的叛乱信众虽已被扫清,各郡的信众却仍在作乱。萧武川病弱,萧骏驰不得不重揽政权,理肃国事。正是繁忙之时,他便没什么空与姜灵洲说闲话。   不过,姜灵洲也不悠闲。   她向来知道自己父皇是个有野心之人,一直都在想着一扩疆土,从魏国手中再得几寸土地。齐国青史之上,出嫁公主向来只留下一句半言;有时只留一个封号,连名字都不会写明。然扩张疆土则大为不同——那是值得万事彰表、刻碑立柱之事。   魏国内乱,她父皇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当下,姜灵洲能做的也只是写了信件,命人急送华亭;信里陈述条条利弊,只望齐帝看在百姓之份上,勿要动武。   只是她仍有几分忐忑,因她知道齐帝八成是不会听从她之言语的。   若放任萧骏驰一扫魏国沉珂,除掉祆教与毫州王,那萧骏驰十有八|九便会称帝。萧骏驰与萧武川不同,是帝王之才。若是让萧骏驰登临了帝位,魏国岂不会又壮大几分?于齐帝而言,这无疑是养虎为患。   她正在忐忑之时,萧骏驰已率兵抵达了毫州郡府。   萧骏驰与宋枕霞等人,早已算好了要在此处与祆教教众好好清算一笔,提前摸清了四下路脉,又命人给这城池断粮绝水,只等着萧飞骕主动出城。   萧飞骕如今自称为神,在教众之中一呼百应。不过三日,他便率领诸教众出门迎击。教众们身披铠甲、手持兵器,比从前还要精锐勇猛几分。   “萧骏驰,莫非你真要对祆教赶尽杀绝不成?”萧飞骕立在城头,一副痛惜模样,“为除异端,竟不择手段至如斯地步!为兄着实憾哉。”   他正说着话,忽有一教众小跑上了城头,附到萧飞骕耳旁细细说了什么。萧飞骕大惊,扭头一看,果见得身后城内火光熊熊。当下,萧飞骕便扭曲了面孔,低吼了一声。   “费木呼这无耻老儿!”   只见城内冒起了一团火光,又有身穿不同色盔甲的信众从四下冒出,四处作乱。原是萧飞骕与费木呼这一对盟友,然在毫州兵戎相争起来。   那费木呼说祆教本是善教,萧飞骕却是个谋害长兄、不折不扣的有罪之人。此前他为萧飞骕蒙蔽了双眼,助纣为虐;如今知悉萧飞骕本性,费木呼决定痛改前非,一并讨伐毫州王。   可萧飞骕也并非简单人物,他既自化为神,便在教内有无数信中。一时之间,祆教裂为两半,毫州王派与费木呼派,彼此征伐不断,毫州一片动荡。   于萧骏驰而言,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当下,他便命玄甲军直扫了毫州。所过之处,毫州王所率之部将败如山倒。不仅败如山倒,还有费木呼一派信教出来添乱。   玄甲军在城门处找着了匆匆出逃的费木呼。四处喊杀声不断,火光冲天,那费木呼披着女人衣衫,涂脂抹粉,模样好不滑稽。   萧骏驰策马上了前,险些没压住自己笑声。   “一别许久,主祭大人怎么做了女人?”他问。   费木呼扯一扯裹在头顶的披帛,涂得惨白的脸上粉末簌簌直落。他讪讪一笑,望着面前这骑着骏马的将领,道,“只是……一时有感……”顿了顿,他又腆着老脸,高呼道,“竞陵王,我费木呼已痛改前非。如今费木呼什么都不求,只愿带着手下信众归顺竞陵王。”   “噢?”萧骏驰露出动容神情,问,“主祭大人真当愿意报效魏国?”   “正是!正是!”费木呼忙不迭点头,“我虽是个草原人,可在这魏国也待了数十年。这魏国便如我故土一般……我费木呼好歹也是个主祭,愿以祆教之力为竞陵王做些什么……”   “主祭大人真是好一番忠肝义胆!”萧骏驰的声音感慨万千,他摊开双臂,手中马鞭险些扫到了旁人,“似主祭大人这般识时务者,便该得个一官半职,继续在太延做名门权贵才是。”   费木呼听了,双眼不由放光。   “竞陵王……”他都忘了扯住自己的披帛,眼里满怀希冀,“竞陵王此话当真?”   “不当真。”萧骏驰笑了一阵,肃然道,“来人,将费木呼捆了带下去,择日问斩。”   一句话,便令费木呼从天上跌至地下。费木呼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捆下费木呼后,玄甲军又攻入了毫州王府。那王府内一片狼藉,婢女、侍从都已跑的无影无踪。萧骏驰直直奔向书房,一脚踹开那书房门,便看见萧飞骕恰好拔出腰间宝剑,将那剑锋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且慢,”萧骏驰低喝了一声。   “为何慢?”萧飞骕惨然一笑,依旧将剑锋横在脖颈之间,“费木呼眼界狭短,只能看得眼前之利,竟害我至此。也罢,也罢。成王败寇,没甚麽可多说的。为兄也只能祝三弟多多保重。”   说罢,他就要将那宝剑继续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二哥莫非是不记得平侧妃与小世子了?”萧骏驰问。   “……”萧飞骕一怔,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听着书房外喊杀之声,神情犹在梦中,“云儿……你找到云儿与翊珩了?”   “正是。”萧骏驰点头,道,“如今母子两人俱是平安,好端端地待在太延。”   “……是么?”哐当一声,萧飞骕手中宝剑落地。他茫然扫着四周摆设,道,“她二人平安就好。”如今,得知了平朝云生讯,他却忽而不那么想死了。他望向萧骏驰,道,“我败给了你,理应在此地自刎而亡。只是为兄尚有一个未完之愿……想要见一见云儿与翊珩。”   书房外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萧飞骕终于束手就擒。   祆教叛乱,最终因内乱而就此告终。   ***   萧飞骕被押回太延后,被安置在毫州王府。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不过小半月未见,这太延的毫州王府已是一派凄清。   毫州王虽能在这王府里如旧生活,奉养之准一如从前,他却踏不出王府门去,整日里只能独自坐着。他现下只指望着萧骏驰看在长子年岁尚幼的份上,莫要为难平朝云母子。   一声厚重响声,王府大门推开了,萧骏驰携着一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体态纤弱、面如梨花,正是令萧飞骕魂牵梦绕的平朝云。   “云儿!”萧飞骕灰败的脸上陡然有了神采。他扫一扫衣上灰尘,打起精神来,向平朝云步去,道,“是我无能,牵累了你们母子。这段日子你可有受委屈?”   说罢,他又转向萧骏驰,恳切道:“三弟,我知你必要杀我。但稚子无辜,珩儿尚未知事,如今我只求你能放他一条生路!他好歹也是萧家孩儿,只要不再认他,送入民间,也没什么大碍……”   “二哥可真是想的周到。”萧骏驰望一眼平朝云,道,“当初姚大夫人死时,大哥怎么不见有这样温情?”   提起姚家之事,萧飞骕的面色变得颓然。他顾不得平朝云在前,颓唐地坐了下来,道:“胜者王,败者寇;若是换做你,必然也会做同样之事。……罢了!人各有命。”   萧骏驰却没再说起姚家之事,笑道:“二哥你且放心,平氏之子当然无辜,竞陵已打算好了让他继续跟着平氏生活,日后好吃好穿招待,会令他活的好好的。”   萧飞骕微露释然之色。   “今日,朝云便是来与王爷辞行的。”平朝云上前一礼,含烟带露似的容貌不改当年。她起了身,道,“这孩子虽不是王爷的骨血,却得王爷视如己出,也是大幸了。”   萧飞骕面色一僵。   “你、你说什么?”他面色微狞,喝道,“云儿,你糊涂了?珩儿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   “糊涂甚麽呢?”平朝云抬起眼帘,面容惹人心怜,“当初王爷是如何得到了云儿,王爷已不记得了么?这孩子,自然是张郎的。”   萧飞骕怔怔后退了一步,忽然暴出了一声嘶吼,像是什么野兽。那平朝云却不管不顾,又低头见了一礼,随即便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绿色的光芒,洒遍魏国。 第89章 离别绪   晚夏杪月, 暑气侵宵。   祆教叛乱终被一扫而净,山川重复清宁。太延的街市里,重现出一片鼎沸喧闹的繁华来。   一辆马车驶过微山五门,穿行过热闹已极的街道,向着竞陵王府驶去。才行了半道, 便听得对面传来马蹄之声, 原是一个年轻将领策马而来。   “总算是来了!”   宋枕霞勒了缰绳,翻身下马, 几步便走到那马车旁, 伸手就要去撩车帘子, “妹妹这一路上可好?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便提前差人送了书信,好早点叫你回家来。”   说到“回家”, 宋枕霞那娃娃脸上便有了一分笑。   “宋将军, 这杵在大路中间, 怕是不太好。”车夫有些为难, 看了看前后,“小的怕一会儿又有其他贵人来……”   “也是!”宋枕霞哈哈大笑起来,“是我耐不住想见妹子,急匆匆地就自己跑过来。时隔多年,采薇才回太延来,我心底欢喜。”   说罢,他就重新上了马,慢悠悠地牵着马行在马车旁, 不时向那车窗里问些什么。   “妹妹还记得不记得了?这条道再往前,便是咱们家。当年阿娘最喜欢带着你出来转,说是要看什么月亮。有一回险些被飞马冲撞了,阿娘差点徒手就把人家给拆了……”   许久后,那马车里才传来细细弱弱的声音。   “采薇有些……不大记得了。”   她这话说的虽轻,却还是叫宋枕霞听出了一分哭腔。   他和宋采薇本姓姚,原本是这京中姚家之后。先帝身死之时,姚家被毫州王趁着新旧交替的忙乱之时泼了一个谋逆污名;那之后,姚将军与姚大夫人都去了,唯有兄妹两人辗转流离,最终在萧骏驰身旁以“宋”姓活了下来。   为斩草除根,毫州王这些年时不时便会动手,想要顺手除掉这两兄妹。只是竞陵王府保卫重重,并非那么好得手。多年后,毫州王才借祆教之手成功了那么一回。   只不过,如今尘埃落定,毫州王下狱、费木呼问斩,当年谋逆一事水落石出,姚家也得以沉冤昭雪,重复旧日光辉。以是,宋枕霞才命人千辛万苦接了妹妹上太延来,要带她归家。   可惜的是,宋采薇离开太延之时,尚是无知稚幼之龄;如今再回来,却已不记得了太延景象。   两人到了竞陵王府,宋枕霞扶着瞽目的妹妹下了马车,领他去见了萧骏驰与姜灵洲。夫妻俩恰好在一块儿,世子萧逾璋也在,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   “早两天我就让枕霞把你接来,盼了些时日,采薇终于来了。”姜灵洲说,“不过,如今太延还有些忙乱,怕是我不能常陪着你。”   “不敢劳烦王妃娘娘。”宋采薇有些惶恐,“还请王妃娘娘……恕了当日之事。王妃娘娘之所以在竞陵被掳走,都是因为采薇之过……”   姜灵洲微愣,想了许久,才想到她指的是她被掳去召城一事。   “你要不说,我都忘了。这样一桩小事,算的了什么?”姜灵洲语气轻快,似是一点都不在意,“要不是去了召城,我还见不得我皇兄呢。”   宋采薇听着,心底越发忐忑。   这样大的事情,王妃娘娘竟然只说“这样一桩小事”,她心底觉得极是不可思议。   两人谈说了一会儿,萧逾璋忽然抬起了头,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姜灵洲命仆妇将孩子抱了过来,说:“对了,采薇还不曾知道吧?这孩子呀,被王爷取名作‘逾璋’,小名春儿。若是采薇要留在太延,怕是以后要常常见到这小家伙。”   宋采薇听着她的话里并无怪罪之意,温和一如从前,才悄悄安下心来。她虽然看不见,但听到那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便觉得十分可爱。   “恭喜王妃娘娘。”她由衷地道了一声贺。   自始至终,她都不敢问及一个人,生怕戳了别人痛处。哪怕她已经在心里记挂了一路,也不敢张口吐出那个名字。   待从竞陵王府里出来,宋枕霞便带着她回了姚家。姚家已重新翻了一遍,因为她双目失明,所以雇了些懂事仔细的婆子丫鬟,生怕伺候的时候不周到,磕着碰着她了。   “采薇,这便是你的房间了。你且安心住下。明日要早起,去给一个人送行。”宋枕霞送她回房,语气里颇有感慨,“你定会想见他的。”   他一说,宋采薇就在心底明白那人是谁了。   是傅徽。   宋采薇点了头,摸索着墙壁,回了房间。耳边除了婢女阿茹的声音,还有其他丫鬟们紧张的声音,她还从未受到这样的对待。   “小姐!抬脚了!抬脚了!”   “这儿走,奴婢扶着您……”   “可要喝茶?”   虽然已不记得太延城的风花雪月,可一旦踏入了姚家,她便觉得这儿就是她的家。连带着,已有些模糊不清的往事也一并涌现了出来。   ***   宋采薇歇了一夜,次日大早,便有人来唤醒她。伺候完洗漱后,便要给她梳发。宋采薇只听得一阵钗饰玎珰之声,然后便是梳发丫鬟的声音。   “小姐喜欢什么发式?如今太延的姑娘都喜欢学着王妃娘娘,挽南边的发髻。小姐生的秀美,要不要试上一试?”   “我……我不大挑这些。”宋采薇有些腼腆,“真是愧对了你的手艺。便是你梳得再好看,我也看不见。”   “小姐虽不看,可自然有心上人来看。”那丫鬟不以为意,笑道,“不是说,女为悦己者容么?”   稍稍收拾梳妆一阵,便有人接了她上马车。那马车行过太延刚苏醒的街巷,最后停在了一处渡口旁。江声轻浅,风卷叶落。早有个肩挎行囊的男子,等候在渡口处。   “傅大哥,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宋枕霞哈哈一笑,上前说道。   站在渡口处的傅徽有些窘迫,道,“不是说了么?不要带她来,免得让她……”   “当着我妹子的面,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宋枕霞却不以为意,“我知你俩有话要说,若是这时候不说,怕是要等下次见面。也不知会在何时?因而才把她带来。”   江浪浮沉,水波拍打着江岸。几只水鸟展翅而过,双翼掠过水面,几要俯入江心。水风飒飒,鼓得傅徽衣袍如舞。他望着面前女子,心底有万语千言,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自从竞陵一别后,他二人便再未相见。   如今重见,却是告别之时。   本应有万语千言——赔罪之言、倾诉之言、爱慕之言、告别之言、期许之言,然而此刻,两人却都说不出任何话语来。   “傅大哥,你要去哪儿?”宋采薇问道。   “王爷悯我,不究罪责,只是让我重归祆教,以掌费木呼之职。”傅徽答道。   祆教之乱,让萧骏驰明白这信众之力不可估量。为防再有人如毫州王一般利用祆教作乱,萧骏驰决意接手祆教,因而派了傅徽前去。   等在渡口的船家有些不耐烦了,他抬起了斗笠,催促道:“客人,你还走不走哇?若是时间太晚,今夜就过不了江门。”   傅徽微窘,回身答道:“这就来。”   虽然是这样回答了,可他还是望着宋采薇。   终于到了不得不踏上船只之时,宋采薇才开了口。她一面说着,一面飞快地理了一下发髻,将耳边的碎发全撩到了一块儿。   “……傅大哥!”   “何事?”   “采薇今日的发髻……好看么?”   “好看。”   接着,那乌发白袍的年轻人便踏上了船。船家打了个哈欠,摘下斗笠来,便启了程。江波起伏不定,载着那船只远去。   未多时,宋采薇便只能听见江浪之声了。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吹叶之音,吹的是一曲《红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全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含章殿。   萧武川直视着面前的男子,面露疑色。   萧武川瘦得厉害,如今已完全没有了旧日的翩翩风采,只显得憔悴病弱。黄袍落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三叔,你当真不要?”他倚着软枕,问,“朕明日兴许就会改了主意。”   “臣不敢要。”萧骏驰手指摩挲扳指,话语平淡,“皇位乃是先帝留给陛下,岂能说禅便禅?这天下,是陛下您的天下,臣不敢要。”   “别光顾着说漂亮话。”萧武川长叹一声,喃喃道,“如今朕形如废人,正是你掌权的大好时机。父皇不是常说一句‘时不待人’么?过了今日,兴许便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臣不敢要。”萧骏驰依旧如是回答,面上未有分毫波澜,“实不相瞒,比起接过陛下手中玉玺,臣更愿回家逗逗孩子。”   萧武川默了好一阵子。   终于,他开口了:“既你不要,那便算了,朕这个废人,继续坐在龙椅上便是。”   萧骏驰应了,这才与萧武川告退,出了西宫。   回了竞陵王府,却见得姜灵洲在读信,他问:“是大舅子又写信来了?嫌弃我让王妃怀了?”   姜灵洲没理他的话,面上透着一股欣悦之意。   “你猜猜是谁的信?”她问。   “大舅子。”   “不是!王爷再猜猜。”   “二……二舅子?”   “再猜猜。”   “王妃,我猜不着。”   姜灵洲这才笑眯眯地扬起了信,说:“是娜塔热琴写来的。”   “格胡娜……”萧骏驰也微愣,问道,“她还活着?一切可好?”   “她说一切都好。”姜灵洲低垂下了头,重新看信,“她如今已回了穆尔沁,与魏国再不相干了。她还说她从寺庙里抓了个和尚,给她做饭洗衣,那和尚三番两次逃跑,她如今天天出门抓人,累得很。”   “和尚……?……做饭洗衣?”萧骏驰听了,大为惊叹,“不愧是娜塔热琴,做的事就是不一样!连和尚都敢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姜晏然:我就说错了那么一回,妹夫你是不是要拿来玩一辈子的梗?! 第90章 嫡出女   叛乱平息后, 因竞陵王有功,萧武川又体弱难理朝政;遂,竞陵王重得摄政之权。   谁都未料到,仅仅时隔一年,萧骏驰便又重返太延, 再次摄政。没了毫州王处处与萧骏驰作对, 他大刀阔斧地在太延城内清肃毫州王余孽与祆教残党,誓要一扫太延陈疾弊病, 重复清明之光。   群臣每日上朝之时, 都会发觉这庙堂之上少了些熟面孔, 又多了些生面孔。未有一旬, 这朝廷上上下下的人便被萧骏驰洗了一遍。   但凡是有些头脑的,都知道如今风向大改, 摄政王重掌朝纲。摄政王府的匾额重新挂上后, 不过一两日功夫, 王府门口就再度热闹起来。终日里, 送礼的、下帖的、拜谒的,络绎不绝。萧骏驰生辰之日,王府上下极是喧闹,送来的珍礼稀物塞满了库房。   眨眼间,郁热炎夏便过去了。   孟秋早降,流风微凉。   正院里,姜灵洲捧着一封书信细细看着。   萧逾璋在床上打了个滚,试图坐起来, 却几度失败,像个胖团子似的滚了回来。他一贯是个不爱哭闹的孩子,王府里婢女、姑姑都喜欢他;兰姑姑尤是宠爱他,一有空便会抱着里里外外地哄,仿佛这是她的亲生孙子一般。   姜灵洲手里的信自华亭来,写了近来华亭的事儿。   看信时,她起初还舒着眉头;越看,眉心却越紧。   从前萧骏驰扫荡祆教叛乱之时,她一直担心父皇会悍然插手齐国之事。所幸,齐帝最后并未这么做。今日兄长姜晏然来信,姜灵洲才知道个中原因。   她那一贯强势的父皇突发急疾,这两月来身子都不大好。半月前,齐帝甚至已不再每日上朝。病体沉沉之下,齐帝自然无暇他顾,分不出神来考量魏国之事。如今他精神稍有好转,便开始暗暗后悔错过了如此良机。   姜灵洲看了这信,心底又是忧、又是叹。   虽齐帝时常流露出薄情一面,但他到底是姜灵洲的父皇,待她也不薄。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得知他病体难愈,姜灵洲也不由有几分担忧。   “王妃娘娘在吗?”   门外传来婢女为霜的声音。   “进来吧。”姜灵洲收起了信,道,“什么事儿?”   为霜左右各瞄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姜灵洲身旁,附耳说道:“王妃娘娘,王府里来了一位陆小姐呢,王爷此刻正在书房见她。您要不要……去瞧一瞧?”   听到“陆”这个姓氏,姜灵洲便觉得有些头疼。姓陆的姑娘有多爱折腾,她已经在陆皇后那儿领教过了。此刻又来了一位陆小姐,她觉得有点儿受不了。   “哪儿的陆小姐?胶州的陆小姐?”姜灵洲问。   “听兰姑姑说,确实是胶州那儿来的,说是皇后娘娘家嫡出的亲姐姐呢。”为霜道。   “这可真是怪了,”姜灵洲站了起来,用手抚过窗外一支青枝,“好端端的胶州不待,跑来太延做什么?莫非是看家里出来一个庶女皇后,又想拱手送来一位嫡女贵妃不成?……走,看看去。”   为霜口中的“陆小姐”,唤作陆之若。她与陆皇后虽同姓“陆”,却是异母姐妹。当初萧骏驰挑选陆皇后入太延时,为了少惹事,就挑了偏远胶州的庶出之女嫁入西宫为后。陆皇后是贵妾的庶出女,而这陆之若,却是不折不扣的嫡出千金。   只不过,魏国人一向不大看重这嫡庶之分;更何况是胶州那种小地方,嫡出与庶出本就没什么区别。   姜灵洲携着婢女,到了书房门外,恰好见到那陆之若与萧骏驰告辞。她与陆皇后生的并不像,穿得极是得体,一举一动都像是刻意教养过的,透出一股子大家风范来,与陆皇后那身上的端庄持重如出一辙,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小地方来的小姐。   那陆之若转过身来,见到姜灵洲,微微一诧,见礼道:“之若见过王妃娘娘。时候不早了,之若便不在王府打扰,告退。”   待陆之若离去后,姜灵洲问道:“王爷,这陆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又是塞来给王爷您做侧妃的?”   萧骏驰听了,笑脸僵住。“嗳,王妃怎么这么记仇呢。”他说,“还是说王妃也爱拈酸吃醋?王妃以为,但凡是靠近我的女人,便是要给我做侧妃的?”   “实在是要嫁给王爷的女人太多了,叫妾身心里不安泰。”她说,“更何况,妾本就只是个爱争风吃醋、嫉妒心重的小妇人罢了。”   “成吧,小妇人,小妇人。”萧骏驰掸了下衣上灰尘,道,“王妃放心便是,不是嫁给我的,是嫁给陛下的。”   “嫁给……陛下?”姜灵洲愣住了。她回想起萧武川那副瘦巴巴、可怜兮兮的模样,惊诧道,“莫非是这姐姐看妹妹做了皇后,心里不服气,便也要来太延搏上一把荣华富贵?”   “我也不知这陆家在想什么。他们怕是不知道,武川的身子已不大好了。”萧骏驰叹了一声,走到了池塘边,望着那塘中游曳的几尾金花锦鲤,“且这陆之若还和陆皇后提前通了气,说是陆皇后给她送了信,要她进宫助自己一臂之力。”   “这……”姜灵洲有些犹豫,“恐怕,是那陆皇后还不知道,陛下已不能……”   已不能生育了。   因此,便是叫再多姐妹进宫承欢,也诞不下子嗣来。且萧武川那副模样,实在是不能近女色。哪一日精神有所好转,便算是大幸了。   “她知不知道这事儿,我心底稍稍有点数。不过,既然她姐妹二人已商量好了,那我也不好拦着。她俩要做娥皇女英、大小周后,我哪能坏了武川的好事?过个小半月,便把人送入宫里。至于拟什么封号,王妃你看着来便好。”萧骏驰说。   “西宫之事,与……与、与妾何干?”姜灵洲问。   “房太后不在,陆皇后如今又做足了低姿态,现在也只有你能管一管这西宫之事了。”萧骏驰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捧鱼食,洒入塘中,“反正只是想个封号罢了,你爱赐什么字,就赐什么字,叫那陆之若做个‘陆巨妃’、‘陆圆妃’,也成。”   他这番话,逗得姜灵洲笑出了声。   陆之若离开王府后,过了没多久,便被人抬入了西宫。她的封字是姜灵洲想的,简单干脆取了个“德”字,望这陆德妃能贤良淑德一些,与姐姐陆皇后相互扶持,不要生事。   陆德妃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大魏女子待嫁的花期正好之时。   从前在胶州时,她与陆之瑶互看不惯,常有摩擦;后来,得知摄政王要在胶州摘选女子入京,她更是与陆之瑶争得起劲。只是无奈何,最后还是陆之瑶入了摄政王的眼。   陆之若本以为自己会在胶州终老,嫁个普通的胶州贵介。只是,时隔两年,她却忽然收到了陆之瑶的信函。一晃许多时日过去了,如今的陆之若身披妃位华衣,髻顶宝冠,正给自己从前瞧不起的妹妹请安。   “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吧,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端坐在首位的陆之瑶面露款款笑容,虚扶了一下这个姐姐。她今日特意盛装打扮,额前花钿华彩流转、髻间凤钗珠光漫溢,再兼之满宫灿灿旖旎,宝光耀目,令初来乍到的陆之若有些看花了眼。   陆之若虽是陆家千金,可胶州那等小地方,又几时能见到这样的皇室威严?   “若姐姐,这西宫,你可还待得习惯?”陆皇后问。   “谢过皇后娘娘关系,之若自然是习惯的。”陆之若勾起笑唇,答道。   “我看若姐姐也欢喜极了这偌大西宫的华美灿然。只是——”陆皇后端庄圆润的面孔上,笑容骤消。她一扬衣摆,几步走到了陆之若面前,低声沉沉道,“若要保住我陆家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便要若姐姐你好好出一番力了。”   陆皇后先前还笑如春风,这一刻却忽然变了脸,语气沉沉,让人心惊胆颤不已。前后差别,令陆之若心底微跳,不由略略不安起来。   ——她这庶出妹妹,在西宫磋磨了两年后,似乎已比从前更厉害了些。也不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儿?   “皇后娘娘与之若是姐妹,之若定然与娘娘齐心协力。”陆之若起了身,声音之中满是恭敬。   “好,若姐姐,日后可千万莫忘了今日之言。”陆皇后挑眉一笑,戴着点翠鎏金甲套的手指扣在自己的腹上。那平坦的小腹处,绸制衣料平滑如水,刺着低翔凤翼。   她费尽千辛万苦,才坐到了如今这样的位置。   她决不能让一切荣华富贵随水东流。   哪怕,这会对不起腹中这亲生骨肉。   作者有话要说:  大狗:封她圆妃、巨妃,如何?   灵洲:喵喵喵?(忽然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并且十分后悔有了“凤翼攀龙鳞”这个Flag……)   快要完结惹,最后几个残余小炮灰扫一扫。 第91章 秦郎君   陆皇后有了身孕, 可这孩子却并非是萧武川的。   萧武川体弱,也几乎从不临幸中宫。她一人独居西宫,日子孤寂,便与戏子秦令卿有了瓜葛。数度风流后,一不小心, 她竟有了身孕。   可是这身孕之事, 陆皇后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声张出来的。   萧武川不能生育,若是让萧武川知道她有了孩子, 她的下场必然不会好。好在如今萧武川并无实权, 摄政大权又重归于萧骏驰手中。陆皇后决定借口回胶州参佛, 悄悄生下这孩子, 再交由娘家人照料。   虽那娘家人向来势利眼,但胶州地远偏僻, 无人知道西宫秘闻;只要她假称这孩子是龙裔, 只是碍于萧骏驰之威, 不得不送回胶州, 那娘家人便必然愿意接纳他。   只是苦了这孩子,明明以她为母,却偏偏得养在胶州那样凄苦的地方。   陆皇后从前与姜灵洲有了嫌隙,料想她若要离开太延,姜灵洲兴许还会高兴一些。只是回到胶州虽是个解法,却也有不足——   陆之瑶舍不得这西宫的权势。   这太延城里,有多少人在盯着西宫之座,她的心底清清楚楚。虽有“为陛下参佛”这个借口在, 她可安心回胶州去;但这十月里,若是有人夺了她的西宫之权,岂不舍本逐末,令人惋惜?   遂,陆皇后才召了自己的嫡姐陆之若上太延来。   将这西宫交给旁的女子,她是绝不放心的。但这陆之若,她尚有信心握在手里。   此时此刻,陆皇后看着面前新册封的德妃,笑意晏晏,道:“一会儿,摄政王妃便要入宫来。你去拜见她之时,切记得拣些好听的话来说,勿要触怒了她。如今太延是怎样一番情势,想必若姐姐心底也一清二楚。”   陆之若垂头,应了声“是”。   陆之若虽貌似恭恭敬敬的,心底却有几分不屑。   她这庶妹,脸皮子也是够厚。从前她与摄政王妃几度翻了脸,如今还能眼巴巴地凑上去,说是“拣些好听的话说”。也亏得那摄政王妃教养好,没扒了陆之瑶一层皮。   陆皇后交代完了此事,便令陆之若退下去了。   她理了理衣襟,目光垂落至自己小腹处,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她喃喃自语道,“……莫怕,来日,你定会是陛下之子嗣。”   她这话说的极小声,并无他人伺候的寂静宫殿里,唯有风穿珠帘之声玎珰作响。   她是真的打心底心疼这孩子。陆皇后本就喜欢孩童,看到姜灵洲抱来的竞陵王世子,便只觉得羡慕落寞不已。如今好不容易,她才有了骨肉,又怎能不要他?   陆皇后一人待了一会儿,便扬声要如意进来伺候。   “秦令卿这两日可在宫中?”她扶了发髻,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在呢。那秦郎君得了娘娘青眼,又怎敢不好好留在宫里?”如意挤出个笑,道,“今日娘娘有空闲,可要再叫那秦郎君来唱一折子?”   “去叫罢。”陆皇后眉眼一扬,道,“总扣他在宫中唱戏也不是个法子,听闻他在太延城外还有姊妹父母,过两日便给他收拾些银钱,厚赏了送出去吧。”   “娘娘可真是菩萨心肠。”如意低身一福,道,“奴婢这就去传那秦郎君。”   陆皇后点了点头,唇角含笑。   她虽面上笑容温煦,心底却是冷笑连连。   这秦令卿活着,便是个偌大的把柄。从前毫州王能用,现在毫州王死了,难保其他人不用。她绝不会放着这偌大一个把柄不去处置。   她早已想好了,这秦令卿只要一踏出微山门,马车便会在山道上出事儿。至于五云班子和秦令卿的家人能不能找回他全尸来,便要求菩萨保佑了。   她正这般想着,便看到如意匆匆忙忙地回来了,面露惊色。   “娘娘!不好了!”如意也是知道自家主子和那秦郎之事的,眉宇间皆是惧色,“那秦郎君不见了,连带着屋里的细软包裹也没了!怕是已出了西宫……”   “你说什么?!”陆皇后倏然站起,身形微晃。   秦令卿跑了?莫非他知道自己要杀他,所以才……?!   不,若是没她的命令,他是出不了这西宫的。万一是有人得知她与秦令卿之事,便将那秦令卿带出宫去……   一时间,陆皇后心底思绪纷乱。   “本宫亲自去看。”陆皇后一撩衣带,肃着眉目,踏出了宫门。   待到了那秦令卿所居之苑,果见得屋里一团空荡,没了行李衣什。陆之瑶微紧双手,眉宇里皆是怒气。   “来人呐,给本宫去搜……”   “皇后,为了一个戏子,何至于动怒?”   陆皇后话至一半,一道熟悉嗓音便于那屋宇深处响起。伴着一阵浅淡的咳嗽之声,一人撩开珠帘,漫步而出。   他穿着一袭明黄,衣上飞龙如盘云登雾。只不过那黄袍虽气势非凡,落在他身上却显得极不合身,只能勾勒出一圈嶙峋兽骨来。   “陛……陛下。”陆之瑶直直注视着他,心底微跳。随即,她低头一礼,恭敬道,“妾身见过陛下。陛下怎么突然驾临这等卑贱之处?”   萧武川身子瘦弱,面庞已没有了昔日的俊美风流;可此时此刻,陆皇后却偏偏能从他的面颊上看出几分昔日的影子来——阴鸷的、令人胆颤的阴郁之意,便如一团挥之不散的铅云似的,落在他的面容上。   “听闻皇后很是爱重这秦令卿,朕便想来看上一看。只是来的不巧,这秦郎君似乎已被皇后遣出宫去了?”萧武川低垂了眼帘,慢慢说道。   此言一出,陆皇后便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这秦令卿约莫是自个儿卷了些银钱,偷偷溜出宫去了。早前臣妾便听赵公公说,这秦郎君有些手脚不干净,喜欢偷些物什出宫变卖。因着这事,臣妾才来瞧上一瞧。”陆皇后顿了顿,叹了一声,低声愧怍道,“陛下让妾主掌六宫,这宫里头却出了这样的事儿……臣妾实在有愧于君。”   她这话一抛出来,如意也立刻道:“娘娘所言非虚,那秦郎君确实手脚不干净!”   萧武川负了手,面无表情,漆黑墨眸中盈着一团烟云:“哦?如此说来,这秦郎君还真是个祸害。”   “正是。”陆皇后不敢起身,只得如此答道。   四下里极静,陆皇后只觉得萧武川的目光望着自己,便如有千斤重压似的,叫人喘不过气来。她在心底一遍遍劝慰自己——陛下定然不知,陛下定然不知,陛下定然不知——   忽而间,陆皇后听见了萧武川的声音。   “皇后,朕已经没甚麽力气折腾旁的事儿了。这大魏就交给三叔去管;若是后宫再出了纷乱,朕也想不出什么解法来……罢了,你喝了这碗药罢。”萧武川话至最末,有些绵软了,还带起了一阵撕心的咳嗽。   “陛、陛下……”陆皇后不可置信地抬头,道,“您这是何意?”   “只要与那秦令卿再无瓜葛,你便依旧是皇后。”萧武川慢着声音,低哑道,“朕说了,朕已没有闲暇去顾你了。”   虽他说的话语极是仁慈,可那面颊上的神情却黑沉一片,如急待出笼的野兽一般。陆皇后愣愣凝视着他,一瞬之间,只觉得又回到了从前春猎之时——   萧武川亲手弯弓引弦,射死梁妃之时,便也是这幅神情。阴郁的、低沉的,叫人心底直泛寒意。只不过,那时的萧武川尚有余裕游刃有余,还能风轻云淡问一句“这猎物射得如何”;而今的他,却不能那样做了。   “陛下……”陆皇后唇角微颤,道,“定是有什么差错,那秦郎君与妾身毫无干系……”   “毫无干系?”萧武川垂眸,冷淡地望着她,“便是朕这江山,为毫州王、竞陵王所夺,可这江山也是萧家人的江山。可若是江山落到旁人手中……皇后应当明白吧。”   “来人呐。”顿了顿,萧武川抑住咳嗽之声,淡淡道,“给皇后服药吧。”   说罢,他便转身入了里间去。陆皇后睁大了眼睛,如石化一般留在原地,心底惧极惊极。她瞥见萧武川转身时的匆匆一眼,只觉得此时此刻的他,真是像极了手弑梁妃之时的她。   几个手脚粗壮的姑姑走上来,恶狠狠按住了这荣威显赫的一宫皇后,又伸手掰开她下颚,要灌她一碗堕胎之药。   其实她们不用如此凶恶,因为自始至终,陆皇后都是呆呆怔怔地立在原地,恍如丢了魂儿一般,目光紧紧地追随着萧武川的身影。   ——原来,她与梁妃本无什么两样。   ——她与那梁妃斗了这么久,从前还欢喜着梁妃落得那般下场。可如今,她与那梁妃又有什么二致之处?   陆皇后双腿绵软,目光无神。一袭刺云叠凤的华服染了褐色药汁,如溅开了一片泥渍污团。   许久后,才听见陆皇后一声绝望的恸呼之声。   “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扫清炮灰,手脚要快,动作要利索,姿势要彪悍。   大狗:只有没有被绿过的萧家人,才有资格登上皇位。 第92章 湖心亭   陆皇后疯了。   这消息从宫里传出时, 姜灵洲正坐在姚府新翻修的园子里,与宋采薇说长道短。   婢女来说这事,姜灵洲极为诧异。   那陆皇后前几日还叫了家里的姐妹入宫做贵妃,也心思活络着要去参佛,整个儿便是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怎么如今好端端的, 忽然就疯了?   兴许……只是病了?   姜灵洲与宋采薇又说了几句, 便赶着去西宫里瞧一瞧。   陆皇后虽然与她不大对头,但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西宫皇后。如今西宫之事是姜灵洲在管, 她无论如何也得去问问太医, 皇后这病情到底如何了。   待入了西宫, 便有早候着的宫女太监迎上来, 抹着眼泪说皇后娘娘前几日头磕着了柱子,醒来后便有些疯疯癫癫的, 成日里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茶饭不思、以泪洗面, 让人担心得紧。   “……这……”姜灵洲微愕,“皇后娘娘哪儿来的孩子?”   “自然是不曾有的,”婢女们抽抽噎噎的,“皇后娘娘向来菩萨心肠,好端端的,怎么遇上这种事?”   姜灵洲喊了太医来,一同去皇后寝宫中看陆之瑶。一入殿,便听到一阵酸楚抽泣之声, 原来是陆之瑶坐在榻上,哀哀地低哭着。她头上绑着圈纱布,像是真的撞着了脑袋。   “娘娘,摄政王妃来了。”一名婢女上前谨慎道。   姜灵洲隐约记得,陆皇后身旁的掌事宫女分别唤作纨扇、如意,可如今在旁伺候的,却是两个生面孔。于是,她问道:“皇后娘娘惯用的婢女呢?”   “回王妃娘娘,因伺候不周,已被陛下杖毙了。”那面生的婢女战战兢兢答道。   “杖毙?”姜灵洲微疑:“这……”   陆之瑶听闻姜灵洲来了,竟然止住了抽噎。她茫然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着,道:“竞陵王妃来了?小世子带来了没有?让本宫瞧上一瞧!他与吾儿日后乃是堂兄弟,自当守望相助……”   姜灵洲蹙了眉,脚步止住了。   她想到从前把萧逾璋抱来时,陆之瑶那羡慕又落寞的神情,心底不由微微一凉。   她日后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萧逾璋来宫里了,免得让陆之瑶见了,生出什么事端来。   “皇后娘娘,精神头如何了?”姜灵洲上前,问道。   陆之瑶痴痴抬起了头,眼泪尚残在眼角。她面色苍白,眼下一圈乌紫,形容憔悴如野鬼。此刻,她抿着唇,绽开一个凄楚的笑来,问姜灵洲:“竞陵王妃,你看到本宫的孩子没有?他方才还在这儿,嚷着要本宫来抱呢……”   明明不曾有孩子,却说得如此真真实实,仿佛真有个所谓“孩子”在这宫殿里似的。   姜灵洲有些发寒。   这陆之瑶看来是真的疯了。   “皇后娘娘怕是有些睡糊涂了,还是好好休息一阵吧。”她不想多留,只觉得这宫里冷风瑟瑟,吓人得紧,便快步出了陆之瑶的寝宫。将太医召来仔细问一阵后,得知这皇后确实是有些神智失常了。   一个疯癫女子,又怎能为一国之后?姜灵洲回了王府,与萧骏驰商量一下,便只能让陆之瑶摘了后冠,老老实实捧交到嫡姐陆之若手上。   那陆之若懵懵懂懂的,还不曾明白庶妹把她叫来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忽而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府抬起的皇后娘娘,一时间又是喜、又是忧。   册封新后之日,西宫内华彩纷呈、金台映鳞,尽彰皇家仪派。陆之若身披正红后帔,曳一袭云纹凤袍,立在大殿里,髻上珠光如闪翠微。然而这大殿里虽辉煌非凡,却并见不到萧武川的影子。   新后陆之若的心底,微微有些不安。   ——陛下的身子,已病弱至了如斯地步么?   这是安平七年的秋日,太延城外的满山青叶都转了灿灿的金。凉风已至,满城飘叶。   因陛下已经许久未上朝,朝廷上下、百官民众皆在心底暗暗猜着,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待那北方的严寒倏然而降,满城皆是凛冽严霜寒雪,陛下又怎么撑得过去?   虽并无人敢明说这话,可私底下,所有人都已明了了一件事——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讨好那手握重权的摄政王。如今陛下无子,又身患重病,毫州王身死,再也无人能与摄政王一争这帝位。日后,他定然会登上那皇位,只不过是早与晚罢了。   太延城便犹如一潭表面无波的静水,水面下却翻涌着极是险厄的巨涡。   姜灵洲也猜,萧武川是撑不过去了。   私下之时,她也问过萧骏驰这事当如何处置。萧骏驰答:“还能如何处置?顺其自然便罢。”   于萧骏驰而言,萧武川生或者死,并无多少不同。萧武川活着,他可随时还政给萧武川;萧武川若死,他便受了皇位,重续萧家之辉。   秋叶飘落,天气渐冷。太延的冬日,终于来了。第一场薄薄初雪一下,满城便披了浅浅素白,如一件仕女轻薄纱衣。那巍巍西宫,也披银戴皎,仿佛裹了一身月华,愈显壮阔浩大。   摄政王府里,姜灵洲与几个婢女绕着黄铜小炉围坐着,一边暖手,一边细说着府里年关的事宜。兰姑姑有意让她学一学这些事儿,便只在旁边指点。   几个婢女俱是穿了新裁的厚实冬衣,一团红绿娇俏,极是可人。   “待过了年,蒹葭也到了魏国女子出嫁的岁数了。那时,我便替你仔细挑拣一个夫婿,再让蒹葭风风光光嫁出去。”说完了年关之事,姜灵洲提起了贴身婢女的婚事来,“总不能把你扣在我身边一辈子。蒹葭喜欢怎样的儿郎?不妨与我说道一番。”   蒹葭微蹙眉心,道:“奴婢愿伺候王妃娘娘一辈子。”   “哪儿的话?你日后还要照料自个儿的孩子呢。”姜灵洲握了她的手,笑容绵软,“且你就算是嫁了人,也可随时回我身边来伺候。竞陵王府何愁养不起一个蒹葭?”   一番话,令蒹葭心底又是酸涩又是欢喜,眼角不由有了泪意。   就在此时,为霜撩了帘子,顶着一身风雪进来了。她见了一礼,道:“王妃娘娘,西宫里来了话,说是陛下请您去赏雪呢。”   “……陛下?”姜灵洲有些疑惑,“为霜,你不曾听错吧?”   “是陛下请您呢。”为霜答道。   萧武川的身子如今已弱极,哪有什么精神请她去赏雪?正当姜灵洲疑惑不已时,为霜就凑到她耳旁,低声道:“西宫里还传了太医的话来,说陛下……怕是要不行了,只是想最后见见您。不过,您若是不想去宫里头,想必也无妨。”   “罢了,去吧。”姜灵洲起了身,让婢女给她披上了鹤敞,“这西宫,我还去的少了不成?有什么可担忧的?我这就出门去。白露,你记得去与王爷支会一声。”   婢女备下了马车,她便顶着洋洒细雪入了西宫。   ***   萧武川在湖心亭里等着她。   那湖心亭修筑在水上,四面皆是平平池面。八角的飞檐上,积着些微白色,如洒了春日新絮。时有落雪飘扬着坠入湖面,泛开一圈细小涟漪来。几条荷杆孤零零矗在碧水之中,像是已在这儿待了十好几年。   四下极静,落雪无声。   姜灵洲循着九曲石桥,慢慢走到了那亭前。伞面之上,已是沉沉的了。   萧武川坐在亭中,望着湖心里那两道荷杆,像是不会动的石像似的。瘦削的面颊上,竟然有几分气色,目光也有了几分神采。姜灵洲一望之下,竟觉得那令人惊艳无端的翩翩美少年又回来了。   “摄政王妃来了?”   他听见脚步声,回了头。他那因久不见天日而显得极其苍白的面孔,彷如被雪染就;眸光微亮,如同初初见到心上女子的纯澈少年一般。   “见过陛下。”姜灵洲收了伞,低身一礼。   “免礼吧,坐就是了。”萧武川一笑,抬起了空空衣袖,瘦削手臂指了指石桌对面的位子,“这儿本当是留给你的。”   他打量着姜灵洲,眸光愈亮,只觉得面前的女子真是美极了。不一会儿,他低声道:“今日召摄政王妃来,只是想与王妃说些话罢了。待说完了,便送摄政王妃出宫去。”   “陛下但说无妨。”   萧武川安静了好一阵子,望向那亭外落雪,慢慢道:“朕常常想,若是朕不曾误解三叔,又听信了二叔之言,与三叔较了一辈子劲,是不是今日的景色,便会有所不同?”   姜灵洲没说话,他又继续道:“朕这一辈子,也只是庸庸碌碌,毫无所为。与父皇相比,实在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陛下,”姜灵洲开了口,低声道,“‘一辈子’可还长着呢。哪是这短短十数年可说完的?”   “这话,摄政王妃说给旁人听便可以了。朕这身体如何,摄政王妃还不明白么?”萧武川笑容愈益灿烂,便如春风过庭、吹开一院棠梨般,满目皆是棣华,“兴许,当年朕不与三叔较劲,最终……娶了你的,便是朕吧。”   他还是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是朕先向齐国求娶河阳公主。”他垂了眼眸,低声喃喃,“若是这一切都不曾有过,那也许今日我俩便可在此地对饮赏雪,共赏山河。”   可这也仅仅是“如果”罢了。   如今河阳公主嫁给了萧骏驰,而他则浑浑噩噩地过了那么些年;既无大业,也无功过。如今身体衰弱,如这落入池面的冬雪一般,随时便会消散而去。   “……河阳,”萧武川将目光转向她,语气中微带希冀,“假若,朕,不,我是说,假若……你不曾遇见三叔,你可愿嫁给我?”   姜灵洲默。   萧武川见她不答,眉心微蹙,眼眸中有了一分哀求之意。他放低姿态,道:“河阳,我快要死了。说两句好听话,让我安安生生地去了,不成么?”   姜灵洲还是默。   萧武川僵硬着点了头,喃喃道:“你当真如此恨我么?因为三叔的缘故?”   这时,姜灵洲倏然抬起了头,道:“陛下,臣妾并不敢憎恨于您。陛下只是受了奸人蒙蔽,也并未做过如何伤害臣妾之事。便是有,那也是过去之事了,臣妾并不放在心上。”   “那你为何不答?”   “臣妾不答,只是因为陛下之言,并无可能。”她直视着萧武川,眸光坚定,“陛下并非无知幼子,也知道时事如东流之水,无可往复。如今凡事已定,又何必苦求一个‘如果’?”   萧武川微喘了两口气,喉间如漏风一般,发出嘶嘶之声。   “我只是……想要听你说……”   “既然陛下想听,那臣妾便说吧。”姜灵洲道,“若是臣妾不曾嫁给竞陵王,陛下不曾与王爷有过那样一番嫌隙,时事定然大改。竞陵王不摄政,手无玄甲军,自然攻不下齐国幽燕八镇。届时,就算陛下求娶齐国公主,嫁来的至多也只是臣妾的妹妹罢了。”   顿了顿,她又道:“兴许,毫州王还能掌政。如此一来,齐国会攻破魏国也未可知。那时,便是和亲缔盟也不成了。世事有变,天行无常,又岂是一个‘如果’可以囊括的?”   萧武川听了,怔怔不动,仿佛又成了一尊石像。   ——若是真如她这样说,怕是他这辈子都不会遇见姜灵洲了。   “河阳,你可真是不饶人。”他苦苦一笑,眼底满是涩意,“从前我竟只觉得你皮囊好看,真真是蠢钝极了。”顿一顿,他又问道:“那我如今只问一句。”   “陛下且问。”   “河阳,你恨我么?”   细雪无声而落,满湖细细涟漪。   姜灵洲正了肩上鹤敞,悠悠一叹,道:“不恨。”   萧武川的面容上渐渐泛开了苦涩笑意。   他曾欲占有她,又几度对她夫君下手。她不恨自己,可真是幸哉。   “臣妾之所以不恨陛下,只是觉得陛下之事,并不值得挂虑心间罢了。”   她淡淡说,“佛书里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虽是劝人戒了人之爱的话,可也能算是臣妾此时心底之言了——陛下便是做过什么,臣妾也不曾放在心上,转头便忘。……以是,不必恨。”   她这番话说完,萧武川的苦笑愈甚。渐渐的,他觉得身子有些困乏,那眼眸里的光彩也有些淡了。困意上涌,像是小时候被父皇教训着练了一夜马术一般的困倦。   他倚靠在亭上,阖上了双眼,喃喃道:“摄政王妃,朕有些困了,在此地小眠一会儿。你叫那些宫女莫要来扰了朕的清梦。太阳落山之后,再来叫朕回含章殿去吧。”   他眼皮沉沉,似是根本睁不开了。   姜灵洲起了身,见了一礼,答:“是。”   继而,她便将身上鹤敞解下,披在帝王身上以御冬寒,然后悄声退出了湖心之亭。   待步出了那九曲石桥,便有宫婢迎上来。姜灵洲将手中纸伞交于婢女,眼眸微暗,低声道:“叫太医过来。……还有,去备灵事吧,快些手脚,莫要过了今夜。”   湖上冬雪纷纷,披着鹤敞的瘦弱帝王如睡着了一般,倚在亭中。   ***   安平七年,冬,魏帝萧武川病薨。   作者有话要说:  萧武川:我这口便当吊了半本书终于发了!!   姜灵洲:发动特技*【当场念佛超度】   陆之若:我有一句***不得不说 第93章 笼中雀   安平八年, 春。   太延冬雪初融,新枝探绿。整座城池,犹如渐渐从冬日好眠之中苏醒,重焕出勃勃生机。城池一面,传来修筑敲打之声, 原是冷清已久的太延东宫正被翻新着。   工匠出入宫门, 里里外外忙碌着,一片热闹鼎沸。疏通了淤泥的御渠里, 被引入一注清流, 水波直直泛入花园池塘之中。屋宇飞檐之上, 新铺砌的琉璃宝瓦, 在日光下璀璨生辉,仿佛佛前铺地宝石。   萧氏皇族历来居住在西宫, 这东宫只是用于偶尔小住一阵;以是, 东宫远不如西宫奢侈巍峨、宏大壮阔, 反倒有几分南人宫殿的意蕴。   而如今, 这东宫却忽而被翻修一新。原因只得一个——新朝又将来临。   去岁冬,萧武川病薨。此后,朝臣便力主摄政王萧骏驰登上帝位,一正萧氏大统。前前后后,百官商议了诸多琐碎繁杂事务;几经周折,终于尘埃落定。   萧骏驰将于三月身登宝殿,一揽皇极。   按照惯例,新帝理当迁入西宫。可萧骏驰却并不要那奢华的偌大西宫, 而是点名要翻修扩建这东宫。各中原因,朝臣们或多或少都能猜到几分。   一来,摄政王妃自齐国嫁来,摄政王自然会爱重垂怜几分。是这东宫里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又有巧匠能工仿照齐人修造的园林;恐怕是摄政王怕王妃思乡过甚,这才要迁入东宫。   二来,是那西宫里从前明争暗斗、死生无数,令摄政王不大喜欢。宫殿虽宏大,却载了无数冤魂孤魄;且,那疯疯癫癫的前皇后陆之瑶也还住在西宫中。摄政王信佛宗,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也是自然的。   匠人翻修东宫的手脚极快,不过一月余,便清淤排沟、栽花种树,令那东宫焕然一新,显露出巍巍的皇家派头来。远远望去,便如一片琼台仙宫、瑶池玉殿似的。   这一日,萧骏驰带了姜灵洲,一起去看那翻修完毕的东宫。软舆过了朱门,姜灵洲便下了轿舆,四处张望着。她扫见宫殿虽气宇非凡,却并无匾额,便问道:“王爷,为何这宫殿无名?”   萧骏驰负了手,说:“等着王妃来取名。”   “王爷就不能自个儿取了?”   “我一介武人,粗鄙不堪,哪识得什么好字?”萧骏驰笑道,“你看我给那陆之若起的封号,都是什么‘圆’、‘巨’;如此,王妃还放心让我来取名么?”   那陆之若说来也是个倒霉女子。她虽嫁给萧武川为后,可不过一个秋日,萧武川便没了。她独守空房了那么一阵子,便得封了个“惠懿皇后陆氏”的名头,接着被迁到西宫一角,独自生活着去了。   萧骏驰也不是个死板之人,他也与陆之若说过,若是陆之若想要走,随时可离开这西宫。但那陆之若却恍恍惚惚的,始终不愿走。   陆之若想的很简单——她在胶州时是放了大话,说是要在太延做人上人的。如今她好歹是个惠懿皇后,虽孤独寂寞了一些,却能享着荣华富贵。若是离开了西宫,回到胶州去,那就是一文不名。   以是,陆之若不愿走,只说要在西宫陪着废后陆之瑶。   姜灵洲四下走了走,见一处殿宇旁有绿萝攀援,花叶满墙,便给这宫殿取名作“翠微宫”;又见一处宫殿旁有流水泛波,粼粼生辉,便称其为“洞庭居”。四处闲闲晃了一阵子,也取了不少好名字。   “王妃挑好了没有?日后搬入这东宫内,要住在哪一处宫所?”萧骏驰问。   “若是要妾身自个儿选,自然是喜欢傍水而居的洞庭居。但是,凡事皆有规章,依照你们魏人祖制,妾是只能住在那紫宸宫的。”姜灵洲答道。   “怕甚麽?”萧骏驰不以为意,“王妃爱住哪儿,便住哪儿,看有谁敢多说一句?”   姜灵洲看他这幅模样,心底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知道,萧骏驰有时便是这样的性子,一点都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礼制之事,于他也如无物。为了哄人高兴,便会做出逾越雷池之事来。   “那便住在洞庭居吧。”姜灵洲说着,扫了一眼偌大的宫宇,道,“这么大的地方,却只留我俩与春儿,未免有些孤寂了。到时候,王爷要不要广纳嫔妾,充盈后宫?”   萧骏驰登时警觉。   求生欲使萧骏驰学会如何完美答题。   “除了王妃,天下其他女子皆不能入本王的眼。便是来一千个、一万个,也和没有一个样儿。”萧骏驰道,“王妃若是觉得寂寞,可常常召些小姑娘进来坐坐。只可惜了娜塔热琴,现在还在与她家那和尚打架,没空回太延来瞧瞧。”   近来格胡娜时有书信送来。她先是祝贺了萧骏驰大事落定,又说自己已与傅徽联络上了,要回去与傅徽一同重振祆教。说的最多的,还是她家那仆人和尚——   那和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齐人,起初什么都不会。格胡娜说她下了狠劲头调|教他,现在那和尚会洗衣做饭,还会打猎骑马;上能修屋顶,下能辨草药,是和尚中的大能者。   若是有机会,她就逼那和尚还了俗,与她结为夫妻。   “对了,王妃,我有一件事不得不说。”萧骏驰忽然道。   “嗯?”   “从前刚来太延时,本王与王妃提过,要重办一场婚仪,令陛下主婚。”萧骏驰咳了咳,道,“只是那时王妃怕累,本王一提,王妃便只说自己没精力折腾这事儿。拖拖延延的,如今春儿都一岁了,还没好好重办那婚仪。”   “王爷,你莫非是……”姜灵洲微惊。   “待本王登基之后,定要好好办一次婚仪。”萧骏驰摩挲着扳指,一脸意气风发。   姜灵洲觉得心里有点儿累。   光是折腾册封大典,就肯定要累弯了腰。再重新办一次婚仪,那岂不是要累出人命来?   这些仪式都是虚的,如今她身在此处,身旁有夫君孩儿为伴,又怎需要那些东西?   但是她看着萧骏驰的面色,却又不忍心拂逆了他的兴致。最终,她也露出个柔柔的笑来,说:“王爷不嫌累便好。妾身也欢喜。”   ***   三月廿日,摄政王妃生辰后不久,新帝萧骏驰登基。   这日晴空朗朗,春光明澈,太延湛空万里、如洗碧色。苍穹之下,东宫一片巍峨;朱红明黄,各得其所。群臣百官身着华服,紫袍玉带,如鱼而列,黑压压似一片密林,肃穆万分。   玉阶生光,如砌金银。   “陛下驾到——”   伴着一阵通传之声,百官相继跪伏而下,口称“吾皇万岁”。   依照典制,新帝将独自登上那玉阶,一览脚下众生江山。然而,萧骏驰来时却并非孤身一人,还带着另外一名女子。   臣子眼角余光瞥见多了一人,不由微愕着抬头,却发现萧骏驰身旁的,乃是他的结发之妻,齐国河阳公主姜灵洲。此时此刻,那素有艳名的女子与夫君并肩而行,缓缓登上了九重高阙。   她虽是女子,却并不显单薄瘦弱。一袭明黄礼服落于她身,便真如展翅翱凰一般,令人不由想要低头拜伏。长裾一曳,便如海波般垂落在长阶上。远远望去,她发髻上的珠钗闪逝着渺渺流光。   “陛下……”礼官蹙了眉,小步行至萧骏驰身旁,道,“皇后娘娘还未册封,不当在此刻与您同登长阶……”   “不成么?”萧骏驰瞥了那礼官一眼,道,“朕想要灵洲与我一齐站在此处。不成么?”   “可是,此举有违礼制……”礼官还是颤颤的。   “那便改了。”萧骏驰收回了目光,向长阶下群臣望去,“现在就改。”   礼官收了声,不敢再有异议。   那礼官退远了,姜灵洲却忍不住掩着唇偷笑起来。   “王爷……不,陛下。臣妾早与您说了,莫要带臣妾一道出来。”她说,“这可不是被骂了?”   “那又如何?”萧骏驰负了手,在背后拽了拽她的手腕儿,“为了王妃……不,皇后,被骂两句也是值当的。此处风景绝佳,不带皇后来,难免可惜。”   两人都不大适应这帝后之身,一时还改不过口来,总觉得有哪儿怪怪的。不过,萧骏驰说的倒是不错,此处的风景确实是极佳——   天高而远,碧空湛蓝。脚下众生云列,她与夫君并肩立在此处,饱览千帆过尽之后,满宫次第春景。   “唉,待那册封大典过后,”姜灵洲望着脚下拜伏的百官,口中低声喃喃道,“臣妾便要被关入这东宫之中,再做一只不见天日的笼中之雀了。当皇后,哪有那么好?”   诚然,她也只是说说罢了。   现在的萧骏驰已不再拘着她了。他敬她爱她,护她宠她。这一路行来,姜灵洲当然心底一清二楚。   “哪门子的笼中雀?”萧骏驰面上表情一派镇静。百官群臣站的远,决计发现不了他正偷偷与皇后唠嗑着。他一边做严肃正经状,一边悄悄与姜灵洲说,“依照本王看,本王才是王妃的笼中之鸟才对。”   “王爷,该改口啦。”   “本王知道。”   “哎呀,妾该说王爷什么好呢……”   “王妃不也一样么?”   夫妻两人立在长阶尽头,背后的手却悄悄地勾了一下。   ***   安平八年,已未春末,竞陵王即帝位,以河阳姜氏为后,改元洪垂。又次月,大赦天下。   新帝勤勉,执德成固。禁奢僭罔极、绝靡侈逸豫;广纳良臣、兼听方正,曰为魏成帝。   姜后贤敏,柔善殊质,擅忠谏、有恤心。长子逾璋,为皇太子;长女佩蓁,为成国公主;次女温淑,为永庆公主。   帝后恩爱,伉俪情笃,为后世嘉表。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qwq   还有包子长大的番外。   毕竟生了辣么多。 第94章 番外   天昭三年, 春。   恰是春猎时节,北山行宫一片喧闹。猎旗飒飒,迎风而舞。或大或小的帐篷扎在草场上,便如一道道小丘陵似的。   徐家的大小姐徐蕙芷擒了弓、牵了马,领着一个一身骑装的婢女, 向着帝后御前行去。徐蕙芷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生的活泼俏丽,引得无数少年人朝她身上瞧。   “成国公主来了么?”徐大小姐将手搭在额上, 踮着脚眺着帝后之席, 想要从那远远的人影里辨出成国公主萧佩蓁的模样来, “她与我说去去就来, 可是眼见着这苗猎都要开了,竟还不回来。要是让他人拿了头名去, 可如何是好?”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徐蕙芷才见到一个明媚少女匆匆跑来。   那少女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 生得极是艳丽, 便如一株花色浓郁的牡丹似的,叫人移不开眼睛。不过,她虽然有这样出众的容貌,却没有与之相应的盛装华服,而是穿了一身男装。   这少女正是成国公主萧佩蓁,行二,乃是帝后的掌上明珠。   帝后膝下,有一子二女。皇长子萧逾璋今年恰及弱冠, 是全太延名门贵女的心仪夫婿。皇长女萧佩蓁,封成国公主,十七岁;皇次女萧温淑,封永庆公主,十五岁。   姜后年轻时便素有艳名,有着“齐国第一美人”之谓。成国公主萧佩蓁自然也是生的美貌无双,惹人艳羡。不过,萧佩蓁的性子倒是与姜后一点儿都不像,为人泼辣爱闹、耿直英武,像是个男孩儿似的。   这一次北山行宫春猎,萧佩蓁便拉了闺中密友徐蕙芷来,说一定要拿下射猎的头名来。   “方才我被母后逮住,说教了几句,这才溜了出来。”萧佩蓁理了理箭囊,道,“我看今年那费家的长孙与你哥都不来,这头二名非我俩莫属。”   “公主说的是!”徐蕙芷嘟囔了一句,“皇后娘娘说您什么呢?”   “嗳,还能说些甚麽?不过是叫我玩玩便好儿,别往那林子深处去。”萧佩蓁上了马,说,“母后总觉着我会在那林子里遇着事呢。能出什么事儿?是母后想多了罢。”   两个少女正窃窃私语间,便见得仲裁一声令下,数匹快马冲了出去,原是苗猎开始了。   “走着!”萧佩蓁扬起马鞭,露出畅快笑容来,“今日就比一比我与你谁猎到的更多!”   数匹骏马涉入林中,在其间向着各处分道扬镳。萧佩蓁策着马,朝着林间深处骑行而去。耳边风声呼呼,几瓣低垂枝叶擦着她发辫而过。   忽然间,萧佩蓁瞧见前边枝叶的缝隙里有一抹白色掠过。她一勾唇角,立时搭了弓,单手抽箭,瞄准了那叶丛。连发数箭,皆是未中,她不由有些懊恼。于是,她便策马愈向林中深处奔去。   簌簌林间,草叶被什么东西搅动了。萧佩蓁一见,心中微喜,又立刻张了弓。   ——这次,这猎物定然无处可跑!   羽箭离弦,破空而去。她自幼跟着父皇学习骑射,射箭的功夫极好,几可说是百发百中,就连她的皇兄都自愧不如。   眼见着那羽箭将要射中猎物,那叶片却被分开了。原来,搅动草叶之物并非是什么猎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时此刻,箭尖便离那人只有寸许之遥。。   “快躲——”   萧佩蓁惊叫起来,声音极是尖细。   那人似是愣住了,竟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萧佩蓁脚下的地面震了震,竟然整个儿朝下塌陷而去。萧佩蓁的爱马受惊,扬起双蹄嘶鸣起来,竟然直直将主人甩了出去。落石伴着泥巴向下滚动,萧佩蓁与那人一起轰隆滚到了底部。   待回过神来,萧佩蓁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坑洞里。   这坑洞足有六七人那么高,猎场里丰茂的枝叶横在坑洞周遭,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这坑洞里也光线暗淡。她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巴,箭囊和弓也不知去了哪儿。   除了她外,这坑底还有个人,是个穿着白色胡袍的男人。   “嗳,你怎么不骑马?害我以为你是猎物。”萧佩蓁站了起来,拍拍头顶的泥巴,又跳了两下,嚷道,“这下糟了,这坑洞深不见底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没人发现,可如何是好?”   那男人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坐了起来,揉了下手。   萧佩蓁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发现他与自己皇兄差不多大,不过却是个明显的草原面孔,生的高鼻深目,一双眼是深琥珀色,黑色的长发微卷,在脑后束成了一扎。   “你是哪家的少爷?”萧佩蓁问道,“怎么见了我,也不行礼避让?”   那男子还是不答。   萧佩蓁心里微疑,道:莫非这家伙不懂汉话?   她跟着父皇学过些部族话,立刻便换了羌语与这男人搭话,只可惜他还是不答话,像是个哑巴似的。萧佩蓁想了想,泄气了,猜这男人八成是哪个小部族的人。   她朝坑洞外嚷了几声,回音重重,却并无人来救她,于是,便也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嗳,真是倒霉。头名拿不成,却要和你这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一块待在这儿。”萧佩蓁曲了腿,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土块儿,“瞧你这一身破破落落的,是从哪个穷地方出来的?”   反正对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便没什么顾忌了。   “本公主呢,叫做萧佩蓁。你若是叫本公主高兴了,本公主以后便能给你个恩典,让你喊我‘阿蓁’。不过,这十有八|九是不可能的。”萧佩蓁自言自语着。   她一贯觉得,自己的小名是最好听的。   她的兄长叫萧逾璋,小名却是春儿,听着有些怪怪的。而她的小妹温淑,人如其名,是个羞涩内敛、如南人女子一般的温柔性子,小名叫做蒡蒡。虽然是种草药,可萧佩蓁每次听母后喊这名字,都觉得是在喊螃蟹,听了便想笑。   还是她自个儿的小名好,就叫阿蓁。   萧佩蓁嘟囔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手臂上一阵热痛。抬起胳膊肘、撩了袖管一看,原来是摔下来时擦破了皮,留下了好长的三道口子,隐隐作痛着。   萧佩蓁立刻懵了。   她虽然是个胆大的姑娘,可最是怕疼了。不察觉的时候还好,一察觉了,便觉得痛得死去活来。当下,她就立刻滚下了眼泪来,嘶嘶嘶地倒吸着冷气。   那一直不说话的男人终于朝她投来了目光,眼神里满是惑色。   “你不懂了吧!”萧佩蓁边擦着眼泪,边说,“我就是怕疼嘛!”   那男子还是保持着疑色,盯着她的眼泪。好一会儿后,那男子站了起来,四下摸索着什么,原来是从随身的行囊里摸出了些草杆来。那些草叶各有形状,萧佩蓁识得不全,但也知道都可以入药。   那男子将草叶摘了下来,放入口中,慢慢地嚼了一会儿。没多久,便朝萧佩蓁伸出一只手来,示意她将受伤的手臂探过来。   “你……”萧佩蓁微愕,问,“你你你你,你不会是要把你嘴巴里的玩意儿涂到我手上来……”   她说完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男子听不懂她的话。   男子见她抗拒,便直直地拽过了她的手,俯下身去,把嚼烂了的草汁喂在她的伤口处。绿色的草汁淌下来,似乎真有清凉阵痛的功效,让萧佩蓁没那么难受了,也止住了眼泪。   “算你有功,”她抹了把眼泪,说,“待从这儿出去,本公主必定重重有赏,就赏你可以喊我一句‘阿蓁’吧!……反正,你也听不懂我的话。”   两人在坑底待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直到天黑,才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林间呼喊着什么。   “成国殿下——”   “公主殿下——”   萧佩蓁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立刻嚷道:“我在这儿呢!”   未多时,火把的光便亮到了坑洞的边缘。几列卫兵对着这深深的坑洞犯了愁,只得抛了条粗麻绳子下去,道:“公主殿下,待小的下去接您,只是要冒犯一下了。”   萧佩蓁刚想说好,却被身后的男人陡然横抱了起来。   “再抛两条绳下来,我抱她上去便好。”   男人的口中吐出字正腔圆的汉话来。   萧佩蓁一脸愕色。她听到刚才这男人说的话,分明就是极正的官话。可他先前的表现,又像是个听不懂汉话的草原来民似的。   “你这家伙!”萧佩蓁横眉竖目起来,恼道,“竟敢欺瞒本公主!”   “莫动。”男子说,“臣这就要抱您上去了,阿蓁。”   听到他喊自己的小名,萧佩蓁便觉得吃了惊天大亏。可是,话是自己说的,收也收不回来。都怪他骗了自己,叫自己以为他听不懂汉人的话。   待重回了帝后面前,萧佩蓁便吃了自己母后一顿教训。姜后看上去是个温婉淑顺的人,可教训起儿女夫君来,嘴巴可是极厉害的,能说的萧佩蓁眼眶通红、几欲泪下。   “和你说了莫忘那林子深处去,莫要与随从走散,你一点儿都不把母后的话记在欣赏!”姜后直直看着自己长女,一副微恼的模样,“再这样,便把你嫁出去,叫你的夫君来管管你。”   “阿蓁才十七岁呢!”萧佩蓁不服气,道,“二十之后再嫁人,不成么?”   “谁让你总惹出乱子来?”姜后不满道,“叫你带随从,也不肯。叫你与徐大小姐一道儿待着,也不肯!平白就只知道叫人操心。”   萧佩蓁本以为母后只是说着吓吓他,谁知道回宫后,姜后竟然真的给她张罗起婚事来。   太延的姑娘家,哪有那么早就嫁出去的,像什么样子!   萧佩蓁自然是不肯,可在姜后面前,她也说不过自己的亲娘。于是,她便想出了个法子来——与其嫁给一个不认识的家伙,倒不如自己找个认识的儿郎,领到母后面前,就说是情投意合,想要订婚,再拖上一阵子。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好,立时开始行动。   太延城内,想要娶萧佩蓁的儿郎数不胜数。可是萧佩蓁真的找到他们时,这些贵介少爷们却又退缩了。   ——若是真与成国公主“情投意合”,那岂不是在帝后的眼皮子底下,挖走了他们的心肝?如此一来,莫说是顺顺当当地娶到成国公主了,怕是连安稳地过日子都难。   既然帝后要为成国公主挑选夫婿,何不正正当当地让帝后来挑?   以是,萧佩蓁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眼看着姜后手脚利落,像是已经敲好了驸马是谁,终日里和陛下商量着彩礼嫁女事宜,萧佩蓁的危机感越来越重。最终,她瞄上了那个与自己一同跌进猎场天坑的男人。   他叫做刘昀,比她皇兄小了一岁,今年刚来太延,才待了一月有余,所以于太延贵介来说是个生面孔。很少有人知道这刘昀是什么出身,家在草原时又是哪个部的。   萧佩蓁找到刘昀时,刘昀正坐在街边的茶摊子上。   堂堂成国公主,不坐轿舆,反而骑着高马,在天子道上招摇过市。最后,她到了刘昀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刘昀,本公主找你有些事儿。”   刘昀吹了面前粗茶,抬头,问:“阿蓁找我何事?”   听到他喊自己小名,萧佩蓁便想把马鞭抽出来。但是想到自己有求于人,她就忍住了。   “刘昀,你初来太延不久,想必过的也不大好吧。”萧佩蓁下了马,动作利落地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又要了一壶淡茶,“本公主给你个良机,让你一飞登天,如何?”   “是何良机?”   “娶我。”她一拍糙木桌子,肃声道,“当然,就是作个样子。待本公主二十之后,便解了婚约,还你自由之身。”   刘昀眉宇一蹙。   “臣要好好考虑一番。”他放下了茶盏,道,“婚姻大事,并非我等可随意做主。”   “怕什么?我去求求父皇,软磨硬泡,总会有点儿转机。”萧佩蓁不以为意,“父皇常与我说,这嫁人就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再不行,我还可以耍点别的手段。”   “可是阿蓁又不欢喜我。”刘昀说。   “本公主也不是要真真正正地嫁给你!”萧佩蓁瞪他一眼,有些恼了,“就是作个样子。明白么?作个样子。”   “臣……还是得考虑一番。”刘昀道。   “考虑什么考虑?磨磨蹭蹭的。”她还瞪着他,“又不占你便宜。”   她看着刘昀的神色,心里便有些不大爽快。这刘昀莫不是还瞧不上她不成?是她不够好看,还是出身不够高?天下只有她嫌弃人的道理,哪有其他人嫌弃她的?   刘昀回去考虑了三日,还是回绝了萧佩蓁,说是不敢欺瞒帝后。   萧佩蓁气得够呛,气里带着委屈,当场就掉了泪珠子。她一向娇贵,哭起来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饶是刘昀平常都木木的,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是被她吓着了。   “成国公主,你莫要哭啊……”刘昀有些手忙脚乱,“我看公主平常大大咧咧的,怎么哭起来这么吓人?”   “吓人?”萧佩蓁噎住了,“你竟然说我吓人?我都还没嫌弃你呢……我母后要将我嫁给个不认识的男人了,还不准我哭两句?”   刘昀被她哭得没法子了,只得说:“那我便应了你吧。”   萧佩蓁抹了眼泪,嘟囔道:“算你占了大便宜了,过几天就随我进宫去见我母后。”   她的脸翻得比书页还快,一会儿的功夫便雨过天晴了。再一会儿,她就开开心心地牵着马去街上溜达,这儿买一串果子,那儿要一朵头花,活像个整日里混在市井的野小子似的。刘昀跟在她身后,有些无奈,却也不敢跟丢了。   刘昀逛得累了,就在路边的石墩子上坐了下来歇脚。长腿一叠,手从行囊里拽出些草药来,细细地分辨着。   萧佩蓁见了,问道:“刘昀,你做什么呢?”   “摘药叶。”   “你怎么分得出来的?”   “看出来的。”   “嗳你要是嫁了我……不是,娶了本公主,以后就不必干这些小活,叫下人去干就是了。”   “……阿蓁。”   “嗯?”   “你不是说,你二十以后就还我自由?”   萧佩蓁噎住了,她刚买了一柄铜镜,此刻不由愤愤将铜镜对着自己照:“你嫌弃我?这天下竟然还有人敢嫌弃本公主……”   “我哪敢嫌弃成国公主?”刘昀叹了一口气。   “可你分明就是在嫌弃我!”萧佩蓁不服气。   “……成国公主天生丽质,我见犹怜。”刘昀说话说的极利索。   他的话逗乐了萧佩蓁,萧佩蓁轻笑,说:“算你会说话。有多丽质?有多惹人怜?”   “阿蓁,你放了我罢,我不大懂汉文。”刘昀说。   萧佩蓁觉得这刘昀是个有趣的人,于是便日日往宫外跑。她本来就不是个坐得住的人,妹妹温淑时常觉得她风风火火的,不像是一国公主,可萧佩蓁不在意。   处得多了,她也知道刘昀只是个汉名,本名是一长串胡语,萧佩蓁不大记得下来。   这刘昀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人,他自幼跟着母亲待在穆尔沁草原上,又从父亲处学了些汉人文字言语。去岁冬,他母亲觉得他长大了,该来太延历练一番,就将他赶来了。   “我阿娘说,要我在太延娶一房妻室再回去。”刘昀提到自己的母亲,便露出微微笑意,“她说汉女多美人,水灵清透、惹人怜爱。”   刚说完这句话,萧佩蓁就露出鄙夷神色。   “色胚。”她说,“整天想着‘美人’、‘美人’。”   “小的知错。”刘昀失了笑,“在见过阿蓁后,便知道这太延再无美人了。”   “谁说的?”萧佩蓁反驳,“我母妃和妹妹都是了不得的美人,你娘亲见了保管会看直了眼。”   刘昀怎么说都是错,便干脆不和她争辩了,只是她说什么,就应什么。   “我今天回宫去,先去求求母后让我自己挑个夫婿。”萧佩蓁卷着自己发梢,志得意满地计划着,“不过,我母后是个顽固之人。若是她不同意,我便直接找个人私奔,看她敢不敢再逼我嫁人。”   “和谁?”刘昀问。   “还能和谁?”萧佩蓁反问。   “……是和我。”刘昀肯定地说。   “想什么呢,当然是自己一个人私奔。”萧佩蓁笑了起来,“我哪敢耽误你?不过,若你不嫌弃,今夜子时就到东宫侧门处的那棵老梨树边上来。”   虽然只是玩笑之辞,萧佩蓁还是认认真真地和刘琮做了约定。她觉得私奔这事儿有趣、刺激又新鲜,恰恰适合她这样胆子大的人。   然后,她就回宫了。   姜后一直是个固执的人,认定了的事就不会改。萧佩蓁果然没有说服母后,当夜便收拾了行礼,跃跃欲试地出了东宫。   她想好了,待出了太延,就叫刘昀带她去穆尔沁草原上玩一圈。   子时,歪了脖子的老梨树下,刘昀果然在等着了。他还牵了马,带了行囊。看到萧佩蓁露只身前来,他露出愕然面色,道:“阿蓁,你竟然真的……”   “走!”萧佩蓁极是兴奋,拍了下刘昀的肩膀,“走,咱们浪迹天涯去。”   “阿蓁,你想好了。”刘昀扯着缰绳,道,“你不是个孩童了,也该仔细想想所做之事的后果。若你真与我走了,日后你就不再是金娇玉贵的成国公主了。”   萧佩蓁微微一愣。她顿了一会儿,笑道:“那还是算了吧。”   “嗯。”刘昀点头,“快些回去吧,外边风大,我怕你着凉。”   “我不是因为怕丢了荣华富贵而回去的。”萧佩蓁顶着夜风,执着地说,“我一点儿都不怕这些,我早就想过要一个人出宫游历了。我只是怕,你要是和我一起走了,会丢了性命。我父皇凶起来的时候,很可怕。”   “……”刘昀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的。阿蓁。”   萧佩蓁看他笑容,不由嗳了一声,说:“你怎么这幅性子?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岂不是哪天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公主才是。”刘昀反驳道,“见了我,便信了我。若我是个坏人,那又该如何是好?”   “你是坏人也打不过我。”萧佩蓁一擒马鞭,满面笑容,“你以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本公主一鞭子下去,能抽的你认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在此时,那东宫宫门处忽而有了骚动,竟然是一圈内宫禁卫。萧佩蓁一惊,想到自己小时候干坏事的后果,心底立刻紧张起来。   “走……还是走吧!”萧佩蓁不敢回宫了。她望一眼那追出来的内功禁卫,扯上刘昀,说,“把你的马借给我,待出了太延,我就放你走。要是被母后抓到我半夜溜出宫,那就糟了……”   刘昀也上了马,一扯马绳,便策马向前飞奔而去。萧佩蓁起初是想驭马的,可她在刘昀的怀里坐久了,主动权便交了出去,只能缩在刘昀的怀里,探头探脑地往外看着。   ——这滋味,还真像私奔呢。   萧佩蓁在心底说着,唇角边不由有了笑意。   两人穿过宵禁的夜街,到了近城门处,却被三道关卡卡主。一圈禁卫迎了上来,萧佩蓁暗道一声“惨了”,眼底又有了泪花:“刘昀,我对不住你……是我拖累了你。”   “没事儿。”刘昀还是笑着,“不会出事的。”   “要出大事了。”萧佩蓁喃喃,“你是不知道我父皇那脾气。要是把我俩捉了去,你怕是会被父皇直接宰了……”   禁卫迎了上来,将成国公主与刘昀一道带回了东宫。成国公主意欲与人私奔可不是一件小事,惊动了帝后。二人相继赶来。   “和谁私奔?!”一身华服、容姿惊人的姜后喝问。   “带……带上来了。”禁卫有些紧张,“是刘先生……”   静默。   姜灵洲挥了挥手,道:“那便各自回去歇息吧。”   不一会儿,萧骏驰也来了,面色比初初来的姜灵洲更差。   “谁拐带了成国公主?!”   “是……是刘先生。”   静默。   萧骏驰揉了下额头:“算了,阿蓁爱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随他们去吧。天晚了,送刘先生回去。”   刘昀笑了笑,跪谢帝恩。   萧佩蓁在一旁,眼珠子都要看得掉了下来。   “父皇,你不生气么?”她问萧骏驰。   “生甚麽气?”萧骏驰道,“你母后本来就要你嫁给他,如今你俩情投意合,岂不正好?我看你俩的婚仪也该提前了,下月便办了吧。”   “什、什么——”   萧佩蓁险些一头撞到柱子上。   “阿蓁,你少给刘昀惹事。”萧骏驰不放心萧佩蓁的性子,道,“虽知道你俩认识,又感情好。可他是阿古部的首领,又是祆教主祭,身份贵重得很,经不起你乱来。”   萧佩蓁琢磨了一下,咬牙切齿向刘昀:“刘昀,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事儿?!”   刘昀笑了笑,露出一排白齿来:“知道。”   “你——Σ( ° △°|||)︴”   许久之后,成国公主的呼喊声响彻东宫。   “母!后!我!绝!对!不!要!嫁!给!他!”   “可是,阿蓁,你今天还要和我私奔……”   番外·End 本书由 伪装爱你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