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平阳公主 作者:青帷 文案:   新科放榜后,群臣大宴于曲江庭,庆贺盛事。   游宴上,皇帝指着新科状元,对爱女平阳公主道:   “此子可堪配吾儿。”   平阳公主抬头,一口清酒喷出来。   这不就是三年前被她始乱终弃的男人沈孝吗!   三日后,新科状元沈孝一道奏疏,声色俱厉弹劾平阳公主三大罪——   不知廉耻、囤积钱粮、暗蓄私兵。   平阳公主:   我只是要了你的清白,你他妈这是要我的命啊!   阅读提醒:   1.文案轻松,但正文不轻松。   2.有甜有虐。   3.女主不称帝。女主有缺点。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爱情战争 女强 相爱相杀 主角:李述(平阳公主),沈孝 ┃ 配角:崔进之 ==================   ☆、第 1 章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今日正是上巳节,这一日是休沐,长安城满城春意盎然,百姓们纷纷偕家外出,踏青抜禊。   平阳公主李述起床晚了,谁知紧赶慢赶到了曲江池,外头却满满当当都是各位功勋世家的马车。她的马车堵了半天这才进去。   在车里头闷了半晌,李述有点不耐烦,下了马车往周围这些车架上一扫,抱怨道:“父皇偏偏要把新科宴开在曲江池,明知今天是上巳节,本来曲江池游玩的人就多,这会儿路都给堵死了。”   三日前,大邺第一场科举落幕,这是大邺第一次凭借才华、而非凭借家世来取士,倒是选拔了不少民间的饱学之士,听说那新科状元便是寒门子弟。   因殿试与上巳节不过三日,故今上决定在曲江池召开这新科宴,朝臣可一边赏景一边谈论政事,倒是非常惬意。   刚抱怨完,就听身后马蹄阵阵,她一扭头,就看到了马上的崔进之。   她的驸马崔进之,来赴今日的新科宴。   纵然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距离二人上次见面,已过了三个月。   崔进之自然也看见了李述,他跃下了马,马鞭往身后一扔。一身青衣扬起,长眉凤眼,直直地朝着李述走过来:“臣崔进之拜见公主。”   作揖,然后直起身子,天生风流的眉梢眼角,直直望进李述的心里头去。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一时多年感情泛上心间,心里欢喜无比。二人自上次大吵一架后,这三月来都不曾见过一面,不曾说过一句话。到底她还是想他的。   正想主动向他示好,可近前一步,忽然闻见他身上泛着一股极淡的、木樨花的味道。   满腔欢喜,顷刻冻结。   他这三个月,哪里像她一样青灯孤影,原来身边早有红袖添香之人。   李述唇上笑意不减,目光却冷了下来,一出口就是讥讽:“曲江池的游宴可是难得一见的盛景,怎么不带着青萝过来瞧瞧,开开眼界。省得她回回都一副寒酸的模样,见了我的衣裳金钗,脚就挪不动道儿了。”   李述生有一双似垂又似挑的眼睛,内眼角很尖锐,仿佛一下子能刺痛人心。   崔进之刚才还含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凤眼结冰,“李述,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可李述哪儿会怕他,她冷笑道,“怎么,听惯了她的温言细语,你倒听不得我的糙话了?也难怪,人家可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窑姐儿,一张巧嘴什么哄人的话说不出来,我可学不会……”   “你!”崔进之大怒。   李述继续讥讽,“别生气啊,气大伤身,你要是被气死了,还怎么跟你家那位解语花巫山云雨?”   崔进之怒极反笑,“我懒得理你!”   长袖一甩,不理会李述,直接进了游宴里头。   又一次不欢而散。   又一次拂袖而去。   真是好熟悉的场景,三月前的那次吵架那是这样子,也是因为青萝那个贱婢,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样尖酸刻薄的争吵,几乎贯穿了三年来他们的每一次相见。吵到李述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原来是……曾经极喜欢过他的,恨不得把心都剖给他看。   扶着她的侍女名叫红螺,见公主与驸马又是不欢而散,忍不住道:“公主,驸马本来见了您挺高兴的,您何必提那小贱蹄子的事情,只管好好跟驸马温存便是了……”   何必总是一张刀子似的嘴,恨不得把驸马扎无数个窟窿眼儿呢。   纵然是公主,这脾气也没法得男人的欢心啊。   红螺自小跟在公主身边伺候,她本来不叫红螺的,三年前驸马收了一个名叫青萝的青楼女子在身边,公主气的要死,便将她改名叫“红螺”,和青萝配对,意在讽刺那位青萝地位卑微,不过是给人捧洗脚水的货色。   红螺是看着公主如何喜欢崔进之,嫁给他的时候如何欢喜,最后又如何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变成这样尖酸刻薄的模样的。   公主虽然嘴上厉害,可回回见了驸马,将他气走之后,自个儿总忍不住难过一阵。   可骄傲如李述怎么会听进去红螺的话?   叫她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笑话!   李述冷笑一声,昂着头进了曲江游宴。   往年上巳节,这曲江池可是最繁华的地儿,这个水榭叫哪个国公给包了,那个廊亭又是哪个世家占了。纵然今年圣上来开新科宴,占了曲江池大半的水榭廊亭,可也挡不住王公贵族们游玩的热情。水榭廊庭进不去,那就在湖上乘画舫游玩,顺带着还能窥见天颜,多有趣。   李述她生性冷淡,不好凑热闹,今日来此只是为赴康宁长公主的席宴。康宁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辈分上可是李述的姑姑,李述便是再不愿凑热闹,又怎么能推她的宴会?   早有侍女等在游宴上,见李述进来,忙领着她去康宁长公主飘在湖上的画舫。   李述刚踏上甲板,还没进船舱,就听里头传来笑声,“安乐公主,你再编排长公主,长公主可要生气了!”   热闹得很。   李述却脚步一顿。   安乐竟也在。   也是,长公主跟安乐可是最亲近的姑侄了,上巳节宴会怎么会忘了她?   得了,有安乐,今日这宴会她别想好好过了。   打帘侍女见李述到了,连忙将珠帘掀开。李述进了船舱,对正座上的贵妇人遥遥一福身,“见过长公主。”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船舱,顷刻间鸦雀无声。   满座贵妇人的目光均落在李述身上。   正座上是位三十余岁的美妇人,旁边还坐着位二十岁的少妇,这便是康宁长公主与安乐公主。二人脸上带笑,显然刚说笑地开心。   见李述来了,安乐公主含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长公主也肃了脸,只是她不像安乐那样喜怒由心,面上还挂着客套的笑,“平阳来了?来,快坐下。”   李述坐下长公主下首,正挨着安乐,刚坐下,就听她不满地“哼”了一声,满堂的寂静里,她这一声非常明显。   李述抬眼,眼一斜,落在安乐身上,“春日易感风寒,安乐妹妹是否鼻子不畅?我府上有位神医,要不明个儿让他给你瞧瞧病?说起这神医啊,也是有趣,驸马他早年喜欢游南闯北,在山水间偶然结识了这位神医,带回了府。我平素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让他瞧一眼,开一贴药,什么病就没了。”   却见安乐公主听见李述提起崔进之,面色变得愈发差了,她狠狠瞪了李述一眼,这才憋出今日见面第一句话来,“我好着呢,没生病!生病了也不要你府上劳什子神医。”   声音脆生生的,倒是好听,满满的少女娇憨。   满座贵妇人这会儿还屏息凝神呢,目光都落在二位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那可是水火不相容。   平阳公主李述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出女,安乐公主却是唯一的嫡公主,太子的胞妹。可偏偏李述厉害得很,会讨圣上欢心,如今竟和安乐公主平分圣宠。   至于两位公主的过节……女人么,还不是为了男人那点事!   驸马爷崔进之,早年可是安乐公主瞧上的,后来不知平阳公主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将驸马抢了过来。安乐公主此后就恨上了她。   哪回宴席了有了她俩,不得闹一个不欢而散?!众人又是担心,又是期盼,真恨不得瞧一场好戏。   李述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一搭眼就将满座人的心思尽收眼底。她虽和安乐不对付,可也不想被人当猴瞧,于是主动偃旗息鼓,不再说话。   贵妇人的宴会,其实也是无聊得很,文静的凑在一堆聊聊天,爱闹的就去钓鱼玩耍。   李述素来冷淡,并无交好的世家命妇。便是有人想讨好她,碍于安乐公主在场,也不敢主动靠过来。于是便落了她形单影只一个。   好在李述也不在意,自己靠着窗赏水,颇是惬意。   谁知窗外三两个小娘子在甲板上一边钓鱼一边说话,声音恰好传了过来,李述听得真切。   一个小娘子笑道,“一会儿到了新科宴,咱们可要好好瞧瞧,我听说状元郎十分英俊呢!”   另一个小娘子忙点头,“不止英俊,而且才华了得,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呢!我祖父阅卷时,本来不喜欢他文章里那股锋锐之气的,于是只评了个三甲同进士。可圣上看了之后,却觉得他的文章漂亮,从三甲直接提成了第一名!”   说话的乃是兰陵萧家的姑娘,她祖父正是这次科考的主考官。   李述闻言,勾出个讽笑,心想你祖父哪里是不喜欢人家文章里的锋锐之气,分明是看那篇文章出自寒门手笔,不想让寒门占了世家的进士位子,故才把人家撸下去的。   父皇“恰好”能看到那篇文章,还是自己惜才,专程举荐的呢。   父皇极欣赏那人的文章,朱笔将他点做状元郎之后还对李述笑道,“若非我儿嫁人早,这状元郎倒是我儿佳配。”   又一小娘子问道,“瞧你们都夸出一朵花来了,状元郎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   萧家小娘子便回道:“吴兴人沈孝。”   “沈孝?”几位小娘子一皱眉,“吴兴沈家,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萧家小娘子目光不屑,“吴兴的郡望也就一个钱家,还是个不入流的郡望。至于什么沈家,不过就是寒门出身的。咱们当然没听过,平白脏了耳朵。”   小娘子们的目光顿时转为惋惜——世家与寒门,那可是天壤之别,寒门子弟中了举又如何,到底是不入流的出身。   “诶不过……”一个小娘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康宁长公主似乎……对那位状元郎很感兴趣呢!虽说他出身太差,做不得夫婿,可去做长公主的面首,还是配得上的!”   说罢噗嗤一顿笑,几个小娘子都说她“促狭”,捉住她开始挠痒痒。   李述也听得心里一笑。   康宁长公主爱养面首,那是全长安城出了名的。长公主先后有过两任驸马,只可惜一个战死沙场,一个英年早逝。后来长公主也懒得成亲,干脆在府上养了七八个面首,日子滋润着呢。   这倒也不算新鲜事,大邺本就民风开放,礼教不严。像是今日的上巳节,说是出门踏青,但漫山遍野随便找个地方野合的露水鸳鸯多了去了。也有贵妇人养面首,又或是同人幽会,不过做得都隐蔽,不像长公主这样明目张胆。   这下李述算是明白了——怎么长公主今日不在公主府办宴会,偏偏要来曲江池——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瞧瞧那英俊帅气的状元郎。   至于那状元郎沈孝,愿老天爷保佑他好自为之吧,做面首可不是个光荣的事,若是真被长公主盯上了,他那仕途也算是废了。   李述在心里头默念了一遍“沈孝”这个名字,总是觉得这名字带有一种极熟悉的感觉,然而却始终想不起来何处曾相识。   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小黄门过来传话,说是那头的新科宴马上要开了,请长公主带着女眷们去赴宴。   新科宴开在曲江池的芙蓉苑里,进了苑里,李述一扫眼,见场上还是那些熟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朱紫高官,乌央乌央一片。   满座朱紫高官里,李述一眼就瞧见了崔进之,他正在和明黄色衣袍的太子说话。女眷到的时候崔进之瞧了过来,同李述短暂对视,但却很快就避过了眼——显然他还生气她方才那一番尖酸刻薄的话。   李述见他如此冷淡,便也故意将目光挪开,不再瞧他。   除了那些熟悉的皇亲国戚、朱紫高官之外,新面孔就是那几位新科进士了。李述略略一搭眼,基本就认出来了。   榜眼是荥阳郑家的二房嫡子,探花则是天水姜家的长房嫡子,还有二甲三甲的同进士,大半都是各地的世家子弟。   他们因家族的关系,在朝廷里面多少都有熟人,此时或站在家族身后,或与交好的同袍交流,十分其乐融融。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那位一身清灰布衣的状元郎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水榭边上,脊背笔直,高而瘦,莫名地叫人脑补起一出寒窗苦读、没钱吃饭的戏码来。   这个人的存在,仿佛立刻将满堂的太平盛世撕开一个口子,非要把那些不受待见的民间疾苦戳到人眼前来。   无怪乎被孤立。   李述盯着他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李述的视线,连忙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面容。   康宁长公主也瞧见了沈孝,低声对着身边的安乐道,“虽瞧着过于寒酸了,不过倒是个清举的。”言语中倒是颇为欣赏。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雅乐,圣上的冠盖到了。   正元帝做皇子时东征西讨,是马背上出身的皇帝,虽如今四十多了,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   他不甚在意什么繁文缛节,听众臣道了“万岁”之后便落座在上头。   一众人按照座次高低依次排开。   落座,上菜,歌舞起。   崔进之是驸马,照例要跟李述坐在一块的。   李述给崔进之斟了一杯酒,亲手端了过去——左边席位上安乐正盯着这边瞧呢,不做出点恩爱的模样来,难道要被她看笑话?   崔进之也极自然地接过了酒杯,将酒一饮而尽——在外人面前,他们总是能扮演成最亲密的一对夫妻。   安乐见状,只得气鼓鼓地收回了目光,身边驸马主动给她夹菜,却被她发泄般地打掉了筷子。安乐的驸马向来好脾气,如此也不恼,见李述望过去,他也回了个灿烂的笑。   场上一时觥筹交错,李述也不好一言不发,不然岂不是被人看出来她婚姻不幸了。李述这个人好面子,再怎么酸楚也要自己咽着,绝不能被别人同情。   于是挂上客套的笑,没话找话地对崔进之道,“我听说太子要你去疏通永安渠?”   崔进之是崔国公家的嫡子,老崔国公当年可是跟着今上南征北讨的。崔进之虽没有上过战场,却早早地由家里荫庇去在兵部领事。   今年关中大旱,永安渠又堵死了,南边的粮调不过来,太子负责处理旱情,便让兵部和工部一块抓紧时间疏通水渠。崔进之便领了这个差事。   见李述主动同他说话,崔进之便也回道:“是。这事不好办,怕是我要扎营在永安渠边上,有两三个月没法回府了。要不一会儿席宴散了,我带你去乐游原上玩一会儿?今日天气好,纵马疾驰想必好风光。”   他笑道。   他天生一双风流的凤眼,不笑时都带着三分潇洒,笑起来更是惹尽了桃花债。   李述险些溺毙在他眼睛里,恨不得他对她笑一分,她就回他满腔的喜欢。   可鼻端总是萦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木樨香,提醒着她那个名叫“青萝”的女人的存在。   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根刺。永远拔不掉。   李述斜斜瞟了崔进之一眼,漫不经心地冷笑道,“今日上巳,适合野合,正好是你跟青罗的好日子,别扯上我,恶心。”   崔进之一双桃花眼顿时敛了笑意,再不发一言。   别的座位都热热闹闹的,大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唯她与崔进之这里冷冷淡淡。   李述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真的,她跟崔进之这样子,特别没意思。   她忽然想,兴许像康宁长公主那样养几个面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不可能一辈子吊在崔进之这棵树上。   正这么想着,忽听正元帝身边的黄门扯着嗓子传唤:“新科进士三甲,面圣。”   李述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榜眼与探花就不必说了,都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便是不中这个进士,平日的各种宴席也总能见到皇上的。故他们表现的不卑不亢,非常淡定。   最中间那位状元郎呢,也不知是故作淡定,还是真的从容不迫,一个寒门子弟倒也冷静得很,一身布衣裹着笔直的脊背,平白多了一份风骨来。   三人站在堂中,向正元帝下跪行礼。   起身后,正元帝笑道:“瞧瞧这几位青年才俊,不开科举,真是不知道民间这么多饱学之士啊!”   李述饮了一盏清酒,掩住了唇边的讽笑——   得了吧,父皇所谓的“饱学之士”,不过就寒门出身的状元沈孝一个人罢了。其他那些出身世家的榜眼探花,都是父皇不得不向世家做的妥协。   李述的目光在三位新科进士身上打转,尤其是中间那位布衣长袍的状元郎——奇怪,怎么离得近了这么一看,越瞧越觉得熟悉呢?   自己莫非从前见过这位?   思索间,三位进士已向皇上行了礼,转身正要退下。   状元沈孝行过李述的座位前,李述擎着酒杯、眉头深锁,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简直恨不得将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察觉到李述的目光,沈孝的身形滞了滞,深眸高鼻,略略侧过脸看了看李述。   谁知这一眼却被李述抓了个正着——李述顿时认出他来。   李述愣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雷劈在当头,三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一口清酒直直喷出,“咳咳,咳咳咳。”   长眉,薄唇,黑而浓的眼睫,镇日只喜欢垂着眼,盖住眼中晦暗不明的瞳色。   这不就是那个三年前跟她一夜/欢/好、然后被她残忍始乱终弃的面首吗!!!!   ☆、第 2 章      李述喷了一口清酒出来,吸引了满场的注意力。一旁的崔进之连忙过来扶着她的肩头,一边轻拍脊背,一边给她喂一盏淡茶。   “怎么了?喝酒呛到了?”   声音竟是十分温柔。   可李述这会儿沉浸在震惊里,哪里顾得上崔进之的温言细语。   沈孝叫李述的清酒喷了个满身,站在李述的席座旁,他肃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不住咳嗽的李述,将她的狼狈姿态尽收眼底。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沈孝一辈子都忘不了。   三年前,那位大邺最尊贵的公主斜倚着靠垫,高高在上,沈孝跪在地上,姿态卑微。   为了求一个官,他抛弃了男人的尊严,成为了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沈孝寒窗二十载,一身气节,却从昨夜起成为了以色侍人的弄臣。   只是为了求一个官。   可那位尊贵的公主却对这一切漫不经心。   她那双尖锐的内眼角泛着天生的冷淡,“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跪在地上,不得不仰头看着正座上的公主。层层纱幔遮挡,他唯一记得的是那双尖锐的内眼角,和涂着大红口脂的唇。   妩媚却冷淡。   平阳公主,李述。   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沈孝的目光十分冰冷,落在李述的身上,李述刚从呛咳中缓过来,就立刻堕入了沈孝目光所造的冰窖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位状元郎,看起来是个记仇的人啊……   她活了二十年,就玩/弄了这么一个面首,谁知道自己就走了狗屎运,那位面首他偏偏就能成为大邺历史上第一位金科状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率!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在李述的胡思乱想中,大邺第一场新科宴就这么结束了。   因康宁长公主好游乐,因此新科宴散后,李述和其他世家女又在曲江池玩了半晌。游宴结束时已是近黄昏了,李述早都饿的前胸贴上了后背。   宫宴上的东西看着虽好,但毕竟是给皇帝与王公大臣的,上菜之前一道一道试毒,菜早都凉透了,李述根本没吃几口,后面又被沈孝给吓到了,更是没有胃口。   于是平阳公主的车马拐了个弯,往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走去。   朱雀大街上的酒楼仙客来,那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美味。   可马车刚驶入朱雀大街,却见今日的街道不大一样——怎么好几家店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而且那些排队的平头老百姓们,各个都是面带忧色、甚至面有菜色。   *   沈孝换了一身八成旧的灰色长袍,此时提了个米袋子,在丰年粮店外面排队,等着买米。   上午的新科宴散后,其他的进士要么是家里有人,要么是上头有人,下午都有各种宴席要赴。唯有他沈孝寒门出身,朝廷里头半个人都不认识,虽是状元,却根本没有人宴请他——让世家宴请寒门,闹呢!   因此他下午无事,便提了个米袋子来买米。   沈孝祖籍吴兴,在长安城没有什么亲眷,三月前他来赶考,在延寿坊临时赁了个小破房子住着。本就家贫,因此自然也雇不起什么仆人,光棍一条。虽然这几日刚中了状元,但官职还没有授,自然谈不上俸禄,因此还是一穷二白。   他安安静静站在一堆平头老百姓里头排队买米,除了身量高些、相貌俊些、气质冷些,其他地方真叫人认不出来是新科状元。   正排着队,前头几位忽然吵了起来。   “掌柜的,为什么没有米了!”   丰年粮店乃是长安城最大的粮店,店小二一双眼睛翻到天上去,一脸爱买不买,“谁说没米了,这不是米嘛!”   说罢双手捧起店门口的一捧米来,哗啦啦又流了下去。   可百姓却怒,“这是几年前的陈米了?里头这沙子、还有这老鼠屎,你给谁吃呢!你们别拿陈米充数,我们要新米!”   一石激起千层浪,排队的百姓都吼了起来,“我们要买新米!”   店小二不耐烦,“要新米,没有!打从去年冬天起,老天爷就一直不下雨,运河如今还堵着呢,南边的粮根本运不过来,你们还想要新米,做梦去吧!”   “呸,睁眼说瞎话,你们丰年粮店屯了那么多粮食,怎么可能没有新米,分明就是故意屯着不想卖!”   沈孝面无表情地听着。   一双深潭般的眼无声地打量着对峙的人群。   关中大旱。   可也只是从去年冬天开始旱的,又不是旱了好几年,要说丰年粮店没有新米,他沈孝是不信的。   商人不想卖新米,无非就是等着囤积居奇。   沈孝抬起眼往天上看了一眼,他读书又杂又多,通一点天象,看得出来这天气只怕还会继续干旱下去。商人想必也知道这一点,时间拖得越久,米价就会越贵,他们打得就是这个算盘。   一两个月后,等市场上的陈米都卖完了的时候,老百姓彻底断粮了,粮价才是最贵的时候——新米那个时候再开卖,那时候就能五倍利,不,十倍利地赚。多好的事。   沈孝想通了这一点,目光从万里无云的天上挪开,正要收回眼,却忽然定住了神。   丰年粮店对面是全长安城最贵的酒楼仙客来。   多少百姓为了一口米而发愁的时候,仙客来门口王公贵族的车马却始终络绎不绝。此时,正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仙客来门口。   那辆马车从外表看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个通体黑色、略微宽敞的马车,但马车刚停在仙客来门口,店小二连忙迎了上来,殷勤地就差跪下磕头叫爷爷叫奶奶。   高官遍地走,勋贵多如狗的长安城,店小二什么人没见过,至于这么殷勤?   马车里的人,地位不低。   车帘一晃,一身华服的女子身影露了出来。   平阳公主,李述。   今上最宠爱的公主,地位是真不低。   沈孝的目光顿时冰冷了下来。   李述此时是真前胸贴后背了,恨不得立刻滚进仙客来里头大快朵颐,可她刚掀开车帘,正抬脚准备下马车时,就觉得有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李述一抬眼。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狗屁缘分,一日之间连续见了两次被她始乱终弃的面首。   而且回回他的目光都冷得仿佛淬过冰。   冷得仿佛要杀人。   李述脚一滑,没踩稳,登时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幸好身边的红螺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她,这才没跌个狗吃屎。   隔着朱雀大街宽阔的街道,龇牙咧嘴的李述与面无表情的沈孝对视着。   沈孝生了一副好皮相,那身八分旧的长袍穿在别人身上是寒酸,穿在他身上却是清高。他身材高而瘦,肩宽腿长,站在人群里就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隔着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群,沈孝的烈烈眉峰仿佛一柄长而窄的直刀,直直劈到李述的眼睫前。   李述心头疏忽一跳,叫他这身好皮囊摄去了片刻心神。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孝已经收了眉峰,拎着米袋子转身走了。   干脆利落,一声招呼都不打。   李述:“……”   她是当朝公主好不好,便是一二品的大员,见了她也没法当看不见的。谁敢直接转身走?   他沈孝不过是个半只脚跨进朝堂的状元,真当自己是哪根葱了,竟然敢忽视她!   可偏沈孝腿长,三两步就瞧不见人影了,弄得李述气闷不已。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他还在朝廷里头做官,总有再见面的时候。下回等着瞧吧!   李述收回目光,由红螺扶着,进了仙客来,上了三楼的包厢。   川鲁粤淮扬,无论哪种菜系,仙客来都有长安城一顶一的好厨子。李述是这儿的常客,口味店里都知道。故入座之后店小二殷勤道:“公主,今儿个还上您爱吃的那几道川菜?”   李述嗜辣,最喜欢川菜。   可她却顿了顿,道,“不了,上几道淮扬菜吧。”   沈孝,吴兴人。吴兴以淮扬菜系最出名。   清蒸鲫鱼、冬瓜盅、蟹黄汤包、碧螺虾仁、清汤鱼翅……   李述胃口虽小,桌上却满摆了八道淮扬菜。淮扬菜清而不淡、浓而不浊,极为鲜美。   可李述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喝着汤,一边想起了沈孝这个人。   *   三年前,她随着崔进之游历到了江南吴兴。   李述那时喜欢崔进之到骨子里,他去哪里,李述就跟着去哪里。   那时候他们停船在吴兴游玩,有一天崔进之忽然从秦楼楚馆里头带回了一个风尘女子,名叫青萝。对李述说,他想把她收在身边。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吃早餐,吴兴的小汤包极好吃,一口一个,咬破纸一样薄的包子皮后,略烫的汤汁就流进了嘴里。   虽然很烫,但同时又很鲜美,叫人欲罢不能。   崔进之眉眼都不抬,一边吃汤包,一边对李述说,他想把青萝收在身边。   他的态度非常自然,自然到好像驸马爷的责任就是纳妾一样。   李述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为青萝那件事,她和崔进之吵了个天翻地覆。崔进之一步不让,李述也一步不退,他们像一对红了眼的公鸡,在修罗场上恨不得把对方所有的羽毛都啄下来,看一看那身鲜妍艳丽的皮下藏了一个什么样丑陋的灵魂。   李述那时气得不轻,恨不得拿刀砍了名叫青萝的贱蹄子。可崔进之把青萝保护得滴水不进,李述根本没法动手。   后来李述彻底冷了心。   崔进之要养小妾,那她李述就要养面首。   她让吴兴县令给她找吴兴最俊俏的清白子弟过来。   吴兴县令挖地三尺,找了吴兴当地愿意“伺候”公主的、相貌又英俊的二十个年轻人。   在一众谦卑恭顺的面首里,李述一眼就挑中了沈孝——高而瘦、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袍,明明是来做面首,可他肩挺背直,仿佛是来殉节。   侍寝的那天晚上,李述才知道沈孝为什么那样有气节——他本就不是来做面首的,他只是想见当朝公主一面,求她举荐他做官。   三年前的大邺还没有科举这回事,一个人要做官,只有被显贵举荐这一条路。可显贵举荐的都是世家子弟,怎么可能让一个寒门来分自己的利益。   沈孝有大才,有野心,有权欲,偏偏没有家世。他要往上爬,只能靠着权贵的赏识。于是他看上了平阳公主。   他并不想做面首,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奇耻大辱。但除了混进面首堆里面,他没有其他可以见到平阳公主的法子。   那天晚上李述给自己灌了许多酒,心想:崔进之有新欢了,她李述也有,今夜是她彻底忘记崔进之的一夜。   可那个浓眉乌眼的面首跪在她面前,脊背挺直,双手捧着一沓文章,却说:“沈孝无意做公主入幕之宾,只求公主一览沈孝文章,若文章可入公主之眼,求公主……举荐沈孝为官。”   李述醉的有些厉害,伸手拿起那一沓文章,然后把它们一扔,纸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面首震惊地看着她,李述发现他有一双极黑沉的眼。   就像崔进之一样。   她含着醉意,对面首笑道:“想要官?好啊,上这张床,好好伺候我。”   “若今夜伺候地好,明日就给你官做。”   沈孝的脸上红白交错——伺候?他一个大男人,靠的是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岂能做那等以色侍人的弄臣?!   李述见沈孝不动,立刻失去了耐心,“既然你不愿,那就下去吧,本公主也不做强迫人的事情。红螺,叫别人过来伺候我。”   醉了酒的公主斜倚在床上,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抬起头看着她,一咬牙站了起来,“我……愿意伺候公主。”   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以色侍人又如何?这是他唯一能被举荐做官的机会,是他不再沉沦于下僚的机会。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抓住这次机会。   一/夜/欢/愉。   可第二日李述酒醒了,却立刻将昨日赏官的话抛在了脑后——李述从一个卑贱的庶女变成大邺最受宠的公主,靠的不是别的,一是聪敏,二是谨慎。   她不可能做卖官鬻爵、权色交易这样的事情,否则就是把自己的脖子往别人的绳索上套。   昨夜不过是一场醉话。   于是李述漫不经心地扫了沈孝一眼,道:“虽然昨夜我是答应你了,只要你伺候的好,我就举荐你做个官。你呢,伺候地确实不错,可是……”   红唇开阖,声音轻慢、冷淡,像是对着一只玩腻了的宠物,“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她手指微扬,示意侍女捧上金银,“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沈孝愣在原地。   那双黝黑的、渴盼权欲的、不顾一切向上爬的眼睛,迅速地冷了下来。   像沈孝这种寒门出身的人,不怕仕途毫无希望。最怕的是别人给了他向上爬的道路,可当他抛弃自尊与骨气,拼命地爬了上来,对方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我逗你玩的。然后一脚把他踢回了寒门的深渊。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述真恨不得给三年前的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当初就那么渣呢!   如今沈孝高中状元,踏进了官场,以后只怕是要跟自己死磕到底了……暖风习习的三月阳春,李述骤然间打了个寒颤,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悲惨生活。      ☆、第 3 章   一日之间连见了两回沈孝,弄得李述心神不宁,当天晚上便没睡好,做了半夜的梦。   梦里头尽是……那一夜的风情。   万万没想到,她李述也有做春梦的一天。   因了夜里没睡好,李述本想睡个懒觉的,可偏偏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圣上传召她,于是天还没亮李述就被红螺摇醒,闭着眼睛坐在镜前。   擦脸、梳头、上妆、捧衣……各色侍女井然有序,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李述觉得自己不过打了个盹儿,一抬眼面容与发饰已经好了。   铜镜中是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算不上倾城之色,但五官也是小巧玲珑,按说是柔和清秀的气质,可偏偏内眼角尖,眼珠偏冷,便总透出股疏离冷淡。   大邺妇人以雍容华贵、丰腴凝脂为美,因此李述并当不起“美”这一字。   因今日要面见圣上,故侍女给她将眼尾延长、眼头淡化,面上那股疏离的冷意才柔和了许多。   一套新作的红玛瑙头面与唇色相映衬,愈发显得肤色瓷白。步摇与玉钗相映成辉,可偏偏叫另外一只斜簪的金钗破坏了美感——那金钗十分朴素,通体没有任何雕饰,且成色也十分黯淡,似乎是多年前的旧物。   别说是公主,便是红螺都瞧不起这样的金钗的。   可没人知道为什么向来豪奢的平阳公主,日日都戴着这样寒酸的金钗。   梳妆完毕,七八个侍女一字排开,一人手上捧着一件华服,李述正漫不经心地挑衣服,忽听门外头小黄门弓着腰报信,“公主,驸马爷已在影壁处候着了。”   李述疑惑道,“父皇又不传召他,他等我干什么?”   小黄门道,“东宫传召,驸马爷要进宫面见太子。驸马爷说是既然您也要进宫,他便等公主一会儿,跟您一道走。”   李述嗤笑了一声。   崔进之等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怕不是专程为了等她,而是有事要跟她说罢。若非有正经事,他们夫妻二人是不可能见面的。   既然是他有事求她,那便在影壁处慢慢候着吧,反正她时间还多,等着午饭时进宫就行了。   李述慢悠悠地换了衣裳,又慢悠悠地对着镜子瞧了瞧妆面,直到太阳慢慢升起,瞧着快巳时了,她才不紧不慢地叫人准备车马,往外走去。   影壁处崔进之已等了两刻钟,他有些不耐烦,眉皱着,闭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李述走近了,看到他眼下微微乌黑,似是近来没有睡好。   李述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候,那年偏僻荒远的宫殿中,杂草蓬勃生长,她被人遗忘在荒僻的宫殿里,几乎要被杂草埋没。华贵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满院的破败中,他是唯一的蓬勃生气。   他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相貌依稀能与记忆中那张少年的脸重合起来,可那股蓬勃的少年生气却完全被消磨。   如今他深锁眉头,像朝堂上任何一个老谋深算的官员一样,在谋略与政事中浮浮沉沉。   十年过去了,李述再也不是偏僻宫殿中不受宠的庶女,崔进之也从一个浪荡少年郎变成了沉稳的模样。   李述回过神来,见崔进之已然睁开眼,他目光深深,定定看向她。   这样的目光寓意很明确——他有政事要与她商议。   李述则冷淡地点了点头,道,“走吧”,说罢迈步出门。   *   车马驶过十三王坊宽阔的街道,声音粼粼,愈发趁得车厢内诡异的静默。崔进之与李述各坐在马车一侧。   他们二人已很久很久没有独处一室了,李述一时竟觉得连他的呼吸都无法忍受。   她打破沉默,开口道,“有什么事,说罢。”   崔进之目光抬起,落在李述脸上,“你知道皇上今日召你是为什么吗?”   李述却没有立刻回答崔进之的问题,她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崔进之,直将崔进之看得些许尴尬,这才露出个淡漠的笑,“为新科状元沈孝。”   崔进之微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李述淡淡道,“昨日新科宴,新科状元刚正式露个脸,想来近日就要给他授官吧。父皇欣赏沈孝的才华,亲自将他点做了状元郎,想来要给他授的官职也低不了。只是……”   李述冷笑一声,接着道,“只是朝堂上的官职都被世家大族把持,他们如何愿意拱手将好职位让给一个寒门呢?太子靠得就是那些世家大族支撑着,休戚与共,太子自然也不同意父皇给沈孝定的官职。父皇愁啊,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只能把我叫进宫里头去哄哄他老人家。”   李述眉微微扬起,“我说得对不对?”   对面的崔进之目光中露出欣赏,他笑了笑,“朝堂上没有能瞒过你的事。”   李述却对他的欣赏与恭维视而不见,别过头去,她语气淡淡,“不止于此,我还知道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你希望我待会儿在父皇身边吹吹风,劝父皇给沈孝随便封个官就得了,是不是?”   崔进之勾起笑来,“你猜的都对,只是一点错了:这不是我希望,而是太子希望。”   “哦……”   李述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崔进之身上,尖锐而犀利,“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   听李述如此形容他,崔进之却也不恼,反而轻笑了笑,“雀奴,你我都一样,离了太子,我们都没法在朝堂上好好活下去。”   他的嗓音低而绵长,像是搁置了多年的沉香水,笑声仿佛就响在耳畔,极好听。可李述分明记得他少年时候,有一幅清亮且不谙世事的好嗓音。   十年过去了,他们彼此真的都变了太多。   听到崔进之的话,李述的脸色慢慢凝住了。   是啊,她还笑话崔进之,她李述不也是太子的一条好狗么。   她靠在车壁上,慢慢地,勾了个无声的讽笑,“我知道了,我会劝父皇打消这个念头的。”   李述虽是庶女出身,母亲不过是低贱的舞女,且去世得早,但她打小就聪明,对朝政有独特的见解,正元帝很喜欢与李述商议政事。   正事已毕,二人相对无言坐在车厢里。李述看见崔进之眼下的乌黑,猜他最近想来政事忙碌,休息不好。到底是有些心疼的,她清了清嗓,状似不经意问道,“永通渠那边修得怎么样了?”   永通渠是长安城城南的一条水渠,连接江南的水运。往年关中大旱,南边的粮都是经由永通渠运进城里的。只是今年实在旱地厉害,永通渠又年久失修,行不了船了,南边的粮没法运入关中。   太子管着工部,修水渠的事全由太子负责,征发了一批又一批的民工,可工期就是进展缓慢,如今都三个月了,永通渠连一半都没修成。皇上天天骂太子无能,太子没法子,只能征调兵部,希望崔进之带兵去工地现场督促工期,务必要在三个月内完工,不然这旱灾可就真无法控制了。   崔进之闻言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永通渠还不就那样子,民工干活慢得很,纵然如今我带兵去督工,甚至还杀了几个带头惫懒的,可剩下的人干活依旧懒懒散散,仿佛根本不怕死。”   “哧……”李述讽笑了一声。   崔进之皱眉,“有什么好笑的?”   李述道,“笑你和太子都是蠢人。”   崔进之的面色沉了下来,“李述,有话直说,别阴阳怪气。”   方才有求于她,便叫她做“雀奴”,这会儿不高兴了,便连名带姓地叫。   李述唇上讽笑不减,“你们本来就蠢,怎么,还不能说了?你知道如今长安城的粮价已经飙升到多少钱一斗了吗?”   崔进之摇了摇头。贵族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哪里会关心民间一斗米的价格。   李述道,“百钱一斗。可民工的徭役却也是一月百钱。累死累活干一个月,才能买一斗米,够全家人吃几天?他们怎么可能拼力气干活?”   崔进之皱了皱眉,“可若是早日将永通渠修通,南边的粮便可早日运回长安城,倒是粮价自然便降下来了。”   李述声音却冷,“眼前人就要饿死,谁还管日后的事情?”   崔进之沉吟着,“你的意思是……工部该给民工提高工钱?。”   却听李述又讽笑了一声,“钱?旱灾继续,粮价只涨不跌,今日百钱一斗米,明日可能千钱一斗米,太子涨钱的速度够得上粮价的速度?”   李述将车帘掀开,车外路过一座又一座的王公宅邸,二皇子府的牌匾一晃而过。李述眼底不带一丝感情,漠然道,“崔进之,你说得对,我和你都是太子这条绳上的蚂蚱,太子若是在父皇那里失了宠,你我在这朝堂上也混不下去了。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能不能把二皇子压下去,就在这一举了。”   “什么明路?”   “四个字:以粮代钱。”   “以粮代钱?”   崔进之怔了片刻,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四个字的意思。他眼睛一亮,喊道,“停车,快停车!”   车马停了下来,崔进之掀开车帘径直跳下了车。   车外传来嘶鸣声,很快一阵马蹄声扬长而去。   崔进之纵马走了。他急着去东宫跟太子商量“以粮代钱”的事情。   李述沉默地坐在车厢里,看着崔进之纵马而去。   她半晌没有说话。   没有命令,车夫不敢动弹,可在外头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却还没听到公主吩咐。车夫忍不住请示道,“公主……?”   李述仿佛才回过神来,“继续走吧。”   她将目光从车外收回,对自己露了个无声的讽笑。   笑她自己,她身上也就这么点值得利用的价值了,否则崔进之连话都不会同她讲。      ☆、第 4 章   从十三王坊到皇城,大概驶了小半个时辰,车马终于到了丹凤门,沿着偏门入了夹道,又粼粼驶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马车这才停了下来。   前面就是含元殿了。   一个小黄门早都在这儿候着,见平阳公主的马车到了,连忙迎上来,“见过平阳公主。公主可来了,皇上念叨您一早上了。”   李述下了车,跟着小黄门往前走。   沿着龙尾道前行几十步,再登上数阶白玉阶梯,就来到了含元殿外头。   殿外廊下每隔十步就站着带刀侍卫,小黄门领着李述刚到大殿外头,还没通报呢,就听大殿里传来一声拍桌子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桌上东西扫落一地的声音,茶杯砚台毛笔,咣啷啷落了一地。   李述眉心一跳,心想父皇今天的怒火可真不小,她还是先在外头等一会儿,别触了霉头。   可谁知李述刚站了一会儿,父皇身边贴身的老黄门刘凑就从殿里出来了,他小心翼翼捧着碎了的茶盏,见到李述在门外头,激动地差点老泪纵横。   “公主您可来了!”   李述低声问道,“父皇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刘凑低声道,“皇上生郑仆射的气呢,郑仆射递了个折子进来,皇上刚看了没两行,气的又是拍桌子又是摔东西。老奴也不知道那折子上写了什么。”   李述却心中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郑仆射是左仆射,又兼着吏部尚书,想来折子里写的就是人事任免那些事,最近有谁的人事任免能这么大动干戈?   不就是那位寒门出身的新科状元沈孝了。   沈孝啊沈孝,你可真是厉害,这还没当官呢,就把朝堂搞得一团乱,真当了官不得掀翻了天。   李述对刘凑道,“麻烦公公再倒一盏茶来。”   刘凑忙应是,命人赶紧煮了一盏茶来。   小黄门静悄悄将宫殿门打开,李述慢慢走了进去。   含元殿里安静肃穆,正元帝撑着额头,一脸肃沉,他面前的书桌七零八落,可重重帷幕后的宫人都屏息跪在地上,谁都不敢上前去收拾。   李述脚步轻移,上前福了福身,“儿臣拜见父皇。”说罢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见到李述,正元帝的脸色稍有缓和,“雀奴来了?”   李述笑道,“是啊,好久没跟父皇一道吃饭,怪想宫里的御膳的,今日专门来您这儿蹭顿好吃的,父皇可别嫌我吃得多。”   李述这人冷淡,平时就算是笑,也多半是讽笑,甚少说什么俏皮话,今日竟难得娇俏,正元帝叫她这话哄得一笑,“你那个小身板能吃多少饭?”   殿中凝滞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李述见状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伴君如伴虎,纵然她一向得皇帝宠爱,可每回都要打起一万分的小心。李述悄悄招了招手,侍女连忙上前来收拾这一片狼藉。   李述将茶盏往前递了递,“父皇喝口茶,消消气。您平日里气量最大了,今儿是谁这么有本事,竟然能惹您生气?儿臣可要好好瞧瞧。”   正元帝接过茶盏,将桌上一份奏折推了过来,冷笑一声,“谁这么有本事?还不是咱们那位左仆射郑大人!”   按说后宫是不许参政的,这规矩不仅是皇后嫔妃,公主也要守的。但李述自从十五岁开始展现出非凡的政治天赋后,正元帝就极喜欢她,经常和她一起探讨政事,李述也是公主里头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奏折的人。   李述将奏折拿起,一目十行,很快阅完了。   郑仆射可真是……厉害啊。   这诏书是父皇今早亲手写的,说新科状元沈孝才华横溢,特擢拔入门下省做给事中。可这诏书到了门下省,郑仆射竟然直接驳回来了,说是门下省给事中乃正五品官职,天子近臣,沈孝一介寒门,受此恩宠实在太过。   郑仆射提议道,岭南道多地县令空缺,不妨让状元郎去地方上历练个三四年再说。   李述看得心里直咂舌。虽说门下省有驳斥诏令的权力,可郑仆射这哪里是驳议?分明就是打父皇的脸!   那门下省给事中一职,虽说只是五品官,可权力却大着呢,审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沈孝若是刚进官场就能坐稳了这个位置,以后的官运当真是不可限量。   可郑仆射怎么能允许?他沈孝若是在中书省站稳了脚跟,谁知道以后有多少个寒门还要窜上来?偌大朝堂,难道要让世家给寒门让位子?!   郑仆射不但不能让沈孝进中书省,还要将他赶出京城,随便发配到蛮荒之地做县令,彻底毁了他的仕途。如此才能让世人都知道,纵然如今有了科举制,纵然有寒门沿着科举爬了上来,可没用,他郑仆射一抬脚就能将状元郎踢回尘埃里去。   这封奏章哪里说的是沈孝一个人的官职问题,分明就是世家与寒门的问题。   想到这里,李述不免对沈孝多了几分同情——他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在满朝的世家勋贵中向上爬,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难怪三年前他愿意抛下尊严给自己做面首,不是他愿意以色侍人,实在是除了这个法子,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寒窗苦读又如何、心有野心又如何,这世道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逆鳞。   李述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元帝道,“雀奴看完了?你怎么想?”   李述却没有立刻回答。   太子的命令明明白白地摆着呢,不可能给沈孝什么好官当的,不然自己就得罪了太子。可父皇的倾向也很明显,他欣赏沈孝,想把沈孝作为启用寒门的典范,以此来对抗世家。   李述应该站在谁那头?   她没法得罪太子,崔家是太子那头的,从自己嫁给崔进之那天起,她已经被绑在了太子这条船上了;可她又不能得罪皇上,她今日的一切恩宠都是正元帝给的,不然她还是荒芜宫殿中那个不受待见的庶女。   李述沉默着,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元帝又道,“雀奴?”   就在这时,殿门忽然被人打开,刘凑弓着腰上前来禀报道,“陛下,郑仆射来了。”   却见正元帝刚被李述哄开心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但帝王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正元帝的脸色很快隐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沉的面孔。   李述知道父皇这是要商讨正事,因此就要告退,正元帝却道,“都是一家人,避什么。”   李述听了心中腹诽:这一家人的关系有些八竿子打不着吧。   郑仆射的孙女是太子妃,可虽说李述跟太子是兄妹,可到底是庶出的,哪儿能跟荥阳郑家扯上关系啊。   父皇分明就是让她留在这儿,生怕待会儿他和郑仆射吵得厉害,身边没人劝着,不好收场罢了。   李述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思索间郑仆射已走了进来,他已七十多岁了,走路蹒跚,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那身紫袍官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愈发显出暮年的光景来,竟叫人看着有些凄凉。   可谁都不敢轻视于他。   荥阳郑家,绵延三百余年的清贵世家,多少个朝代倒下了,他们郑家依旧屹立不倒;战争摧毁了多少个生命,可郑家依旧绵延生息。本朝创立之初,若非有郑家举族之力全力襄助太·祖造反,这龙椅上坐的未必是他们李家人。   郑仆射看着虽老,可胸腔里可是颗老谋深算、七窍玲珑的心。   郑仆射颤巍巍对正元帝行礼,“陛下”,又对李述道,“平阳公主也在”,李述则回以微笑。小黄门忙端来小圆凳,扶着他坐了下来。   郑仆射端着一张八风吹不动的老脸,嗓音苍老,“陛下,老臣想说说新科状元沈孝的事情。”   正元帝脸色不辩喜怒,只是“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郑仆射继续道,“陛下诏书里说的是,沈孝是个有才华的,只是老臣觉得凡有大才者都性子傲,须得磨一下性格。故老臣和门下省同僚商量了一下,觉得若直接让他进门下省做给事中,这实在是恩宠太过了,怕压不住沈状元的傲性子。”   “岭南道多地县令空缺,状元郎既有大才,不妨让他去地方上历练一番,将一身筋骨磨出来,三五年后若做出一番政绩来,到时候陛下再将他调回京师,重用于他。”   李述在心里嗤笑一声,官场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甭管心里想的什么损招,说在嘴上都是一派冠冕堂皇。   历练?   岭南道那可是蛮荒之地,不通教化,流放的人才去那儿呢!说的好听是三五年后调回京城,可到时候郑仆射随便使些小手段,沈孝一辈子就交代在那里了。   十年寒窗又如何,抵不过人家一句轻飘飘的话。      ☆、第 5 章      郑仆射道,“陛下以为如何?”   正元帝显然已经不太高兴了,他目光愈发肃沉,却还是压着脾气,道,“岭南道荒僻,哪里是去做官,分明就是去流放,朕觉得不可。”   郑仆射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正是这种地方才能显出状元的才干来,不然他凭什么做状元呢?”   正元帝冷笑一声,“朕没记错的话,郑爱卿可是把榜眼安排到了京畿道的新平县去做县令,那里紧挨着京城,天子脚下。可你转头却要把状元安排到岭南道去,这是何居心?无非就是榜眼是世家出身,跟你们荥阳郑家有姻亲关系,可他沈孝却只是一介寒门!”   正元帝越说越气,“你何必来问朕的意思!朕想让人进门下省,可你就能让人流放到岭南去。既然这朝堂是郑爱卿你一个人说了算,不如现在就将朕的玉玺拿去,直接在这奏折上盖个章罢!”   皇帝暴怒的声音响彻大殿,宫女太监们扑簌簌跪了一地。   李述忙上前一步搀着正元帝,“父皇息怒,别气坏了身体。”   郑仆射也从圆凳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声音苍老,“陛下,老臣绝无僭越之心,老臣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朝廷好。”   “当初陛下要开科举,老臣就劝阻过,如今科举选拔了几个人上来,陛下觉得满堂人才济济,可老臣却还是心里嘀咕——日后的朝堂上,难道就充斥着那些只会做文章、只会考试的人吗!”   “状元沈孝的文章是写的漂亮,臣看了也叹服,可他出身寒微,能中这个状元,无非靠的是寒窗苦读二十载的水磨工夫。臣说句不好听的,只怕人已成了个书呆子,万万担不起政事,如何能进门下省做给事中?”   说到动情处,郑仆射竟咳了几声,“咳咳……陛下,老臣不是要和您做对,老臣是怕这朝廷录用了不合适的人啊!”   李述忙吩咐小黄门道,“没眼色的,还不赶紧扶着郑大人坐下!”   一把年纪了,在殿里出点事可不好交代。   小黄门扶着郑仆射慢慢坐了下来,正元帝怒极反笑,“郑爱卿的意思是,这科举制根本就没有用?选拔/出来的都是废物?”   郑仆射道,“也不能说没有用,到底选出了几个文章漂亮的寒门子弟,写诗唱和、修编经书也是好的。至于做实事,那还是算了。”   正元帝将手中奏疏一甩,竟是拍着桌子站了起来,“这才是你的心里的话!你就是不想让朕给寒门子弟一条出路!朕今日若是听了你的话,把沈孝打发到岭南道去,下一次再开科举,天底下还有哪个寒门子弟要来赶考?你这是让朕失信于天下学子!”   眼看正元帝越来越气,李述生怕二人闹得不好收场,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忙上前一步扶着正元帝的胳膊,“父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了。”   她将一盏茶端上来,侍奉着正元帝喝了一口,笑道,“人的舌头和牙齿都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咱们都是一家人,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磕碰无所谓,可别伤了感情。”   正元帝冷脸喝了一口茶,忽然道,“雀奴觉得给沈孝什么官职合适?”   竟是将靶子立到李述这儿来了。   正元帝想的是,李述向来聪敏,有政治目光,又超脱事情之外,也许她提出建议能打破目前的僵局。   郑仆射也紧接着道,“愿闻公主高见。”   郑仆射想的是,驸马爷崔进之可是太子的死党,平阳公主肯定站在自己这头。   李述:……   这夹缝狭窄,任意一边都是刀光剑影,稍有越界就会让自己头破血流。   李述心中瞬间闪过许多思虑,面上还是笑着的,慢慢道,“儿臣愚昧,听了半天,却觉得父皇和郑大人说的都有道理。”   一昧和稀泥却只会惹得两头都生厌。   李述接着道:   “父皇喜爱状元的才华,想要让他进门下省行走;可仆射又怕状元是个败絮其中的,想要让他去岭南道历练。儿臣觉得啊……不妨折中一下,让状元他留在京城,可是只让他做个末流小官。若他做得好,父皇再将他升进门下省;若是做的不好,就把他贬斥到岭南道去。”   正元帝紧接着问,“雀奴觉得什么官职合适?”   今早崔进之才传递过太子的命令,自己若是不听话,日后只怕讨不得好果子吃。可又不能让父皇觉着自己和他离心,否则这恩宠日后就没了。   李述慢慢笑道,“儿臣一介女流,不了解朝政,哪里知道什么官最合适呢?……哦对了,儿臣隐约记得有个官名叫什么‘监察御史’,好像是个八品小官,兴许合适呢……不知道父皇觉得如何?要是儿臣说得不好,父皇就当儿臣是一派戏言,可别罚儿臣啊。”   说着李述竟委屈地摇了摇正元帝的袖子,摆出一副小女儿姿态。   监察御史,这是解决困局的唯一方案。   只有正八品,品阶虽低但权限却广,有权监察百官,是一个低调但有实权的官职,父皇一定会满意的。   可同时……管理御史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兰陵萧家的萧降,萧家也是绵延百余年的世家,跟郑仆射一样,萧降对寒门弃如敝履。就算沈孝进了御史台,只怕在那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能不能熬出头还要另说。太子与世家对这个安排一定也很满意。   正元帝果然对李述的提议十分满意,点了点李述的鼻子,笑道,“你这个瞎猫,倒是能抓住死耗子!郑爱卿觉得如何?”   郑仆射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萧降可是最重门第的人,谅他沈孝在御史台掀不起什么风浪,再过几年等陛下忘了这个人,再将他一脚踢出京城好了。   于是郑仆射不再争辩,拱手道:“臣谨遵陛下懿旨。”   仿佛在万丈高空中走过了百米钢丝,李述后背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化解了一场风波,正元帝看起来心情甚好,和李述一道吃了顿御膳。出宫后李述又在街上逛了一遭,直到天色将暮这才回府。   李述刚下马车,上了台阶正要往门内走,忽听马蹄疾驰的声音,她转过身去,见一匹鲜红的大宛良马如火一般疾驰而来,在她门前骤然勒马。   马儿嘶鸣一声,还未站稳,马上的人已径直跳了下来。   来人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李炎一身正红色皇子常服,手上还擎着马鞭,一跃就跨上了好几层台阶。   李述皱了皱眉,但很快挂上微笑,“二哥,什么事这么急?”   可李炎只是怒视着李述,面容狰狞地仿佛要打人,“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   李炎尚武,人又英武高大,还上过战场,此时怒视着李述真真像是修罗在世。   红螺颤着声音,却还是壮着胆子道,“二皇子殿下,您要做什么……”   李炎不耐烦,一把将红螺掀开,上前一步几乎要与李述贴上了,他低下头,咬牙切齿,“李述,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满意?!”   他纵马疾驰而来,身上泛着热气与薄汗,是炽热的男性气息。李述微微偏过头去,淡淡道,“二哥此话何意,平阳不明白。”   李炎冷笑了一声,几乎是咬着牙,“不明白?好,那我提醒你四个字,以粮代钱!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你是不是要把我往死里逼!”   听到这四个字,李述便知是今早自己给崔进之的意见已生效了,想来太子下午就给父皇递了折子上去。   李述知道这四个字对二皇子的分量有多重,可她却无一点儿同情与懊悔,仍旧淡漠道,“二哥,你声音小点。此处是我府上大门,多少公卿贵族都路过门外,你若是想在这儿丢人,别拉上我。”   说罢就转过身去,想要往府里走。可李炎一伸手就钳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李炎怒道,“丢人?我怕什么丢人,我都要叫你逼到绝路上了,我还怕丢人!”   “以粮代钱,真真是个好主意!你真是给太子出了个好招!永通渠修了三个月了,可民工就是懒懒散散不爱干活,为什么?不就是粮价飞升,工钱买不了几粒米么!你呢,让太子不要发工钱了,直接以口粮代替工钱,真是个好主意,那头永通渠一定能修得顺畅,太子在父皇那儿能得脸。   可我呢!以粮代钱,粮从哪儿来?最后还不是我户部给!   可关中从去冬旱到开春,全大兴城的粮店都被掏空了,户部就算想买粮都买不到粮食;太仓里虽然有粮,可那是父皇给边关屯的军饷,一分一毫都动不得。户部穷得叮当响,你让我上哪儿找粮去!到时候发不出粮来,岂不是让朝廷失信于民?”   “李述,好你个李述,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第 6 章   “李述,好你个李述,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炎是能开百石弓的,手劲大的仿佛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了。可李述却没有一丝求饶,她只是皱着眉,然后慢慢地、极淡地笑了一声。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大兴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怔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述,仿佛不敢相信这是她会说的话:“……那些世家大族都是太子一党,他们怎么可能给我借粮?”   李炎苦笑了一声,慢慢地松开李述的手腕:“雀奴,你是知道的,我爬到今天的位置有多不容易。我费尽心思才从太子嘴里把户部夺了过来,我知道太子恨我,我也知道崔进之是太子的死党,你嫁给他后就算是太子那头的人了。可我以为咱俩就是立场不一样,私下里关系还是好好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置我于死地的主意竟是出自你的口中……”   “咱们俩小时候,明明那么好的……”   李炎的母亲冒犯过皇后,被打压得一直不得宠,连带着李炎也受冷落。   寂寂的庭院里生着杂草,隔墙是另一个更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听说她母亲身份卑贱,又死得早,唯有几个老宫女带着她在宫里过活。李炎翻过墙头,看到隔壁宫殿的杂草更旺,仿佛要将人的一生都埋没。一个头发枯黄的小姑娘忽然从杂草里站了起来,她只比草高那么一点点,迎着阳光,李炎看到她有一双通透尖锐的眼。   不受宠的皇子与公主,在荒芜偏僻的宫殿中一起成长,直到他们开始蜕变,开始耀眼,终于获得了无上的恩宠与权力,却也失去了往昔的情谊。   李述极短暂地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但很快就将回忆摒弃脑后。她一如既往地神情淡漠,忽然道:“二哥,你看我这衣裳和首饰好看么?”   李炎不解,“你说什么?”   李述伸手将头上簪着的步摇取了下来,这步摇雕工精致,其上嵌有昂贵的红玛瑙。   李述垂下眼,端详着手中的步摇,声音淡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二哥,你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可我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咱们都是从宫里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今日的恩宠,今日的财富,今日的权力,都是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就像身上这身衣裳、头上这根簪子,小时候我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能这样华贵富丽。”   李述忽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李炎,向来淡漠的目光中此刻却仿佛有火在燃烧着,“崔家是太子党,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我就上了太子这条船。政治斗争中没有输赢,只有生死。太子必须坐上那个位子,我才能维持今日恩荣不变。若是太子输了……”   李述闭了闭眼,语气冷酷而坚定,“为了我自己,我不可能让太子输!二哥,从我嫁给崔进之那天起,你我就已经分道扬镳了。你是知道我的,对付敌人……”   李述抬起手来,将步摇握在手心,然后慢慢地,对准李炎的心口。   她勾起惯有的轻嘲的笑,目光薄凉如刀,“我从不会心慈手软。”   李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张了张嘴,“雀奴……妹妹……”   和太子争斗了这么久,可这是李炎头一次清楚明晰地认识到政治斗争的残酷。它将血脉割断,将情谊击碎,将昔日的一切温情都弃若敝履。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睛里,所珍视的唯有权力、唯有恩荣,没有任何属于过去的情谊。   “驸马爷,这边……”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府里传来,李述将步摇收进袖口,转身见是门房领着崔进之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想来是方才李炎的表情太过狰狞,下人们生怕李述受委屈,可又不敢拦着二皇子,只能赶紧去请崔进之来救命。   崔进之大跨步走了过来,站定在李述身边,他肩膀宽阔,又生的高大,半个身子挡在李述面前,帮她隔着李炎。   崔进之拱手行礼,声音却冷硬,“不知二皇子来府,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担待。”   李炎自然瞧出崔进之的不待见,他更不待见崔进之。崔进之是太子手下头一个干将,李炎和手下幕僚做梦都想对付崔进之。   李炎冷哼一声,“本王许久没见平阳了,不过叙叙旧而已,驸马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崔进之亦笑,笑也是硬的,“叙旧自是无妨,只是在府门口叙旧,恕下官不知道这是什么礼数?”   李炎冷着脸,“本王不过是正巧路过这儿,见平阳正好要进门,就随口聊了几句。”   他瞟了崔进之一眼,显然不愿意和他陷入口舌之争。李炎将目光落在崔进之身后的李述身上。   “平阳妹妹,我走了。”   李述慢慢地、微微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二皇子跃上马,马鞭一抽,他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分道扬镳,二哥这回是真的走了。   她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默了默,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李述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崔进之握着她的手腕,正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袖来。   皓腕上淤青一片。   崔进之紧皱着眉,面上显出十分的怒气,“二皇子弄的?”   李述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手腕是挺疼的,不过她倒不生李炎的气。   以粮代钱这道槛,恐怕二哥熬不过去,三个月后永通渠修好之日,便是户部重回太子手中之时。二哥在朝堂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能和太子分庭抗礼,却被她短短四个字打回原形。   这淤青是她该受的。   李述想要将手腕从崔进之手中抽出来,谁知崔进之却抓她抓得紧。不待李述开口要他放手,崔进之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往府里走。   因二皇子一事,李述此时心中本就有些五味杂陈,不愿意和崔进之纠缠。她使劲抽了抽手,崔进之手劲不让李炎,李述叫他抓得疼,不耐烦道,“你带我干什么去?”   可崔进之却显得更不高兴,连头都不回就拉着李述往前走。走过前院,绕过回廊,进了西院。李述的表情有几分不适,抽了抽手,可又没有抽出来,“你带我去你的院子做什么?有正事花厅商量。”   崔进之还是不说话。   直到进了西院,领着李述进了正屋,崔进之这才松了手。回头一看,却见李述长眉皱着紧,极为不悦的样子。   这屋子是崔进之的卧房,十分宽敞,一堂二室。可装饰却十分暗沉,连床帐都是玄青色的,也不怕夜里醒来觉得闷沉。   李述揉了揉手腕,也不看崔进之,目光飘在空中,声音冷冷地,“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崔进之有了青萝后,府中一分为二,李述再不过问崔进之这头的任何事。她目光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生怕自己一抬眼就看到了这卧房里属于青萝的任何东西。   崔进之也不回答,转身进了隔间,窸窸窣窣不知道找什么。   李述在厅堂里等得不耐烦,粗略扫了一眼,没瞧见什么女人相关的东西,这才稍微舒适一点。便也进了隔间。   “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崔进之从架上翻找了好几个盒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瓷瓶,转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呢。”   他走了过来,坐在了窗边的罗汉榻上,抬头对李述道,“坐”。   窗外春光漫漫,从薄薄的窗户纸透进来,窗棱几许投在他的脸上,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清贵与蓬勃。   似是鬼使神差,李述听话地坐了过去。   崔进之抬了抬眼,笑意一闪而过,似是很喜欢她这样乖觉的模样。将小瓷瓶打开,他又道,“手伸出来。”   李述不知所以,伸出手来,白皙纤长的一双手,掌纹却是模糊不清的。崔进之将她袖口微微上拉,露出手腕处的淤青来,然后从瓷瓶中滴了些淡黄色的药油上去。   李述这才明白他的目的。   崔进之将瓷瓶放下,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腕的淤青处,替她揉开药油,动作轻柔而慢。   窗外春光漫漫,仿佛透过薄薄的窗户纸,要漫进屋子里一样。李述坐在窗下,感受他手掌的力度,一时有些懵了。   崔进之这会儿似乎心情不错,抬眼看了看李述,凤眼含笑,“想什么呢?”   崔进之等了等,没等来李述的回应。便又没话找话道,“听说皇上给新科状元封了个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官职,这是你劝陛下的?”   听崔进之谈起政事,李述这才觉得二人之间的氛围正常了些。她微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   崔进之眉眼含笑,语调也有些戏谑,“那状元郎可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他早都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做县令去了。”   李述正要回一句“感谢什么?那御史台他未必呆得长久”,却忽然闻到了崔进之身上淡淡的木樨香味。   漫漫春光骤然退散。   那根叫做“青萝”的刺横在心头,多少个夜晚令她彻夜难眠。   李述默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冷冷道,“沈孝是得感谢我。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和我云/雨一场,我是个念旧情的人,如今自然要帮他一把。”   崔进之揉药油的动作停住了,愣了片刻,他一把抓住李述的小臂,逼近李述,“你说什么?”   当年李述找面首,原意不过是气崔进之一遭。可她云雨一夜,第二日才发现崔进之已经带着青萝走了,她不过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场戏。   后来李述冷了心,再见到崔进之的时候也懒得跟他说自己的荒唐故事,故崔进之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看着崔进之扭曲的脸,李述心想,原来让对方生气是这么快意的一件事。   可崔进之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她,在听到这件事后又何必如此惊讶呢?她李述本就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姑娘,难道他还指望着自己替他守一辈子活寡?   可笑!   李述漫不经心地甩掉了崔进之的手,道,“你惊讶什么?只许你找女人,不许我找面首?”   她尖锐的眼角泛着冷意,直直扎进崔进之心里头去。   *   而那位同李述有过“旧情”的沈孝,下午刚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位,第二天就勤勤恳恳地履行职务——一封奏疏递了上去。   奏疏中,沈孝声色俱厉弹劾平阳公主——   骄奢淫逸,贪欲无度,不恤民生!   ☆、第 7 章   御史台下卯是酉时,可这会儿已经是戌时了。   门牙上悬着两盏风灯,夜风初起,风灯摇摇晃晃,照出檐下静站着的沈孝。这是他在御史台当值的第一天,诸事不熟,因此待到这时候才下卯。   黑洞洞的长街阒静极了,仿佛能听到血脉流淌的声音。   沈孝手里捏着自己的奏章,目光盯着虚空的远处。   这是他今早递上去弹劾平阳公主的奏章,可奏章还没到皇上面前,就被门下省打回来了。也是,毕竟门下省可是郑仆射的地盘,郑仆射是太子的老丈人,而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又是太子的死党,为了这层关系,郑仆射自然也要好好护着平阳公主。   思及此,沈孝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朝堂,可真是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网织地密不透风,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想要前进一步,太困难了。   就在这时,两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像鬼一般出现在沈孝面前,他们鹰一样的眼将沈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监察御史沈大人?”   面色不善,语气不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沈孝抹脖子扔到乱葬岗去。   可沈孝竟然微微笑了笑,宽袖掩盖下,他紧紧捏着自己那封奏章——虽说奏章被门下省打了回来,没有递到皇上面前,可平阳公主线报多着呢,定然知道自己弹劾她这件事。   若是换了其他不打眼的小官,惹了平阳公主不高兴,她一句话就能将人打压下去。可沈孝不一样,沈孝同她有“旧情”,就为了这遭往事,她也不会悄没声儿地将自己贬下去——起码要先见一面。   步步为营,沈孝心里算得清楚。   世家大族、夺嫡之争,这朝堂上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触碰的网,他不过寒门出身,纵然高中状元又如何,想要往上爬,光是付出比旁人一万倍的艰辛还不够,更需要冒险一搏。   昔年她玩弄了他,莫怪今朝他利用她。   “平阳公主有请,沈大人,跟咱们走一趟吧。”   *   沈孝本以为这两个侍卫会将他带去平阳公主的府邸,没想要竟是带自己去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虽已入夜,但朱雀大街却还是灯火通明。仙客来酒楼红烛高照,门庭若市。   沈孝微微抬头,看着牌匾上鎏金的“仙客来”三个字,想起前几天自己买米时,平阳公主的车架也是停在这酒楼门前的。   看来她对这家酒楼是真的情有独钟。   侍卫带着沈孝进了仙客来,径直上了三楼。三楼都是包厢,比大堂里安静许多,金玉阁包厢门口站在四个侍卫,见沈孝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对门里恭敬道,“公主,沈大人来了。”   门悄么声地打开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倾泻到走廊上。沈孝捏了捏掌心,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落脚是绵密的地毯,落地无声,八盏鎏金仙鹤衔烛落地灯立在角落里,映衬着室内的金碧辉煌。透过镂空的隔扇,沈孝看到一个华服女子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   她身后的窗外,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一个绛红纱衣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沈大人这边来”,带他绕过隔扇,引到窗边,对着罗汉榻上的华服女子恭敬地福了福身,“公主,沈大人来了。”   可罗汉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同自己下棋。   未经允许,沈孝这样的八品小官是不能直视公主的。沈孝垂着目光,看到她华服极长,裙摆拖在了地上,仿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极俗、极艳、极华贵。   金线衬着满室煌煌,晃了晃沈孝的眼。他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微臣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罗汉榻上却无人应答。   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脆响。   无声的下马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棋盘行了一半,白子黑子陷入僵局,李述目光微瞟,见崭新的深青色官袍笔挺地站在那里,一晃都不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述将手里棋子往棋盘上一抛,刷啦啦打破了满室寂静。然后这才仿佛看到堂中站了个沈孝,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新科状元吗,怎么干挺地站在那儿?没眼力见儿的奴才,还不赶紧看座!”   语气冷淡中带着微嘲,于是那句“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沈孝。   可不是没眼力见儿么,不过八品小官,朝廷上还没站稳脚跟呢,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平阳公主?皇上最宠的平阳公主,崔国公家的嫡媳,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弹劾她?想出名想疯了!   沈孝自然听懂了她的指桑骂槐,他面色变了变,但很快将情绪隐了下来。   城府极深,天生是做官的材料。李述看着他,这样想到。   沈孝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侧,隔着棋盘,二人相对而坐。   李述手里捻了一颗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监察御史,沈孝。”   “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状元郎好生厉害。”   “公主过奖。”   “哪里过奖?状元郎确实好文采。‘公主象著玉筷,日食万钱;百姓绳床瓦灶,挂席为门1。’”   李述漫不经心地,却将沈孝那封弹劾奏疏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念完后竟是慢慢鼓起了掌,“好文采,当真好文采!”   “臣的奏折今早刚递上御史台,晚上公主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公主才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李述微微挑眉。   这句话哪里是夸她记性好,分明是暗讽她眼线多。   是呢,这样犀利的人,才是昔年那个为了当官,连面首之辱都能忍受的沈孝。   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有意思,沈孝到底为什么要弹劾她呢?   为三年前那一夜?   不可能。   沈孝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以卵击石、只为报复的傻事。   他刚进朝堂,根基不稳,此时就应当低调做官,努力做事。可他却如此高调地弹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和平阳公主死磕。   为什么呢?   李述只能想到一个原因——有人指使。   谁指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要打倒她?或者打倒崔进之?   又或是……针对太子?   把玩棋子的手停住了,李述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沈孝。   若不是想知道他背后是谁指使,有何目的,李述今日根本不会接见沈孝。   不过一个一夜侍奉的面首,根本不值当她废一点心神。   “啪”,手中棋子落盘。   “沈大人,可会对弈?”   “请公主赐教。”   白子黑子,棋盘上一场暗战。   这残局是方才李述自己同自己对弈后的死局,白子占绝对优势,黑子眼看就要死透了,因此李述才不想再下。   这会儿二人重拾棋子,李述先抢了白棋,沈孝只得执黑子。   公平?李述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她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不是为了放低身段和一个八品小官讲公平的。   一盘死局,沈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除非他主动向自己投诚。   ……   “啪,”一声脆响。   黑子落盘,不过一炷香/功夫,死局逆活,绝地逃生。   “公主承让。”   沈孝道。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讽笑。   李述一怔,捻在手中的白子一时没抓住,唰啦掉在了棋盘上。李述的棋艺虽算不得大邺第一,可她天生聪慧,斗心眼的事情向来都是一点即通,这棋艺一道还从来没有让对手把死棋盘活的情况。   更何况还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好生厉害!   这样厉害的人,要么做盟友,归入太子麾下。可惜太子背后都是世家大族,根本瞧不起一个寒门。   那么……就彻底将他打压,不留任何威胁!   李述抬起眼,将眼中冷厉藏在打量之后,认真地盯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朝廷新发的八品官服,正八品的官,官服都是深青圆领长袍。时长安城有句损人的话,说“京官似冬瓜,暗长”,说的就是正八品的官,深青官服套上身,仿佛墙角蹲着的一颗冬瓜。   只是沈孝他高而瘦,脊背挺直,因此他这颗冬瓜倒是赏心悦目。   沈孝是很英俊的,但与崔进之这种世家出身的清俊矜贵不同,他的相貌更偏冷峻沉肃。眉峰锋利入鬓,眼窝深邃,鼻子高挺。脸型瘦长,又因为瘦,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肉。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就那样沉肃着脸,将一切喜怒哀乐都湮在浓稠的瞳孔之下。   李述瞧了一会儿,目光慢慢泛出欣赏来,忽然笑道,“以前倒没好好瞧,今日才发现,沈大人当真是个美男子。”   浓眉深眼,是英俊,也是冷峻。   沈孝刚在棋盘上压了她一头,脑子里正飞快计算着平阳公主下一步会作何反应。掀了棋盘这种场景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不止一遍了,可万没想到……她竟然忽然谈论起了男色。   闲闲将手肘撑在棋盘上,李述托着腮,凑近了沈孝,又将他仔细瞧了一遍,“当真是英俊。”   沈孝怔了怔,竟想不通她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平阳公主功于心计,此刻哪里是功于心计,分明是……功于男色。   沈孝活了二十五年,生活严谨,读书刻苦,古板地从未有过任何女色之想。若非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他至今都能是童子之身。   也是为此,那侍寝的一夜在他脑子里格外鲜明。   那是折辱,是摧毁,是因为无权无势而只能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恶心。   李述一边说着,一边竟抬手要往他脸上摸,笑道,“瞧瞧这眉这眼,当真是——”   “哐啷啷……”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面前沈孝面容骤变,一抬手就将棋盘连带桌子掀了满地,他仓皇后退几步,靠在栏杆边,喘着粗气,如临大敌一般死死盯着李述。   仿佛李述是毒蛇般恶心而可怕的东西。   李述伸出去触摸沈孝的手悬在半空,迎着沈孝厌恶的目光,她慢慢收回了手。   脸色迅速结冰。   她小时候在冷宫长大,不懂规矩、也没有才学,每逢正式的宫宴,她只会畏畏缩缩穿着新衣服坐在宴席上,像是一条狗不小心坐上了人的席位。   宫宴上的人就用这种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与此时的沈孝如出一辙。   李述忽然轻笑了笑,站起来向沈孝走了一两步,声音轻柔,而冷。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非分之事呢。”   她笑道,“沈大人放心,本宫对你并无兴趣。不过是想……沈大人这般英俊,深青色的官服倒不大称你白皙的肤色,浅青色倒是适合你。”   李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像凛凛的青竹,是不是?”   沈孝一怔。   八品官,深青官服;九品官,浅青官服。   从八品到九品,不仅仅是品阶的问题。九品小官都是不入流的官,不掌任何实权,做的都是最琐碎繁杂的工作。   多年寒窗苦读,换一朝高中状元;一封弹劾奏折,换一身浅青官服。   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落在他身上,仿佛一柄柄尖刀,将他钉死在长安城的深夜里。   永世不得超生。   “红螺,夜深了,回府。”   李述转身就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毯上,仿佛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开的肆无忌惮。 作者有话要说:  摘自海瑞的天下第一疏   ☆、第 8 章      “公主且住!”   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不用转身,李述都能想象到沈孝仓皇的模样。   前途、权欲、野心、金钱……没了官位,一切都没了。他怎么可能不仓皇。   李述停下脚步,却不转身看他,语气十分淡漠,“沈大人还有何事?”   来吧,跪地磕头求饶,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不该妄自弹劾公主,顺便再把身后指使的人供出来。   这样……或许我能原谅你,保你这身官袍颜色不褪。   蛇打七寸,沈孝这种人,昔年能为了求得一官半职委身来做面首,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仕途被毁?   身后沉默半响,忽而传来轻微的衣衫窸窣声,接着便是膝盖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李述勾唇讽笑,这才慢慢转过身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关于这封弹劾奏章,臣还有话要说。”   李述走了一两步,站在沈孝面前,轻轻地踩上了他的深青官袍。   “你倒还算识趣。说罢,是谁指使你写这封奏折的?”   沈孝跪着,脊背却非常笔直,他一字一句道,“公主盛名,这奏折确实是有人指使微臣所写,专门针对公主您。”   李述追问道,“是谁?”   是二皇子,想借打压她进而打压太子的势力?又或是哪个皇子,也想在夺嫡之争中分一杯羹?   李述在脑子里迅速地将朝廷大大小小的关系网捋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出谁这么胆大包天。   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李述向来非常谨慎。越是深的夜,越是容易潜藏危险。   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为什么要找沈孝弹劾自己?那人是否知道自己曾召沈孝做过面首?可这件事发生在吴兴,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莫非自己身边有人背叛了?是谁透漏的消息呢?   李述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着,沈孝在这时缓缓开口——   “回禀公主,指示臣下弹劾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所有受旱灾影响的……关中百姓!”   ……   关中……百姓?   李述愣住了。   饶是李述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此时也弄不清沈孝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怔了半晌,头一次教别人给弄懵了。   见李述如此反应,沈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李述缓过神来,冷道,“沈大人此话何意,本宫竟是不解。这偌大朝廷中,不知哪位官员的外号竟叫做‘关中百姓’?”   沈孝道,“公主说笑了。”   “本宫没有说笑!”   “噢……那便是公主身处高位太久,只知庙堂之高,而不知民间之苦了。”   “沈孝,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官没别的意思。公主今日召臣本不是为了叙旧,就是想知道臣为何要弹劾您。一个寒门出身的八品小官,做官的第二天怎么就不要命地弹劾当朝最尊贵的公主殿下呢?若是没有人指使,臣怎么敢做这种事。”   沈孝还是跪着的,可灯火灼灼,却将他的身影拉的格外高大。   “可从来没有人指使臣。满朝公卿,谁看得上臣一介寒门?臣是为了受旱灾所苦的关中百姓来弹劾公主的!”   “自去冬起,关中就没有飘过一片雪,落过一滴雨。关中大旱已经持续了半年了,眼看着还要继续。米市上粮价持续上涨,多少关中百姓受苦受饿,您去潼关看看,成片成片的流民已经逃荒了!可王公贵族的后院里,却堆满了数不清的粮食。   “公主您是最受陛下恩宠的公主,光是食邑就有一万石。可你有没有拿出一粒米来赈灾?”   “天地堂堂,沈孝今日弹劾公主,为的不是私仇,而是关中百姓的公愤!”   沈孝深潭一样的眼盯着李述,在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之下,李述竟忽然觉得有些……羞愧。在权谋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竟是头一遭觉得羞愧,面对这样一个正气堂堂的人。   李述别过身去,带着几许尴尬微咳了一声,“沈大人可真是……天真啊。”她本来想说迂腐的,想了想又觉得这个词不好。   可不是天真么,一腔热血只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不管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后果是什么。竟然有点……傻的可爱。李述倒对他有点欣赏了。   可欣赏归欣赏,关中大旱、粮食短缺,这已经不仅仅是赈灾能解决的事了。今早她刚提出了“以粮代钱”的法子,为的就是把二皇子逼上思路,让太子在东宫坐得稳如泰山。此刻她怎么可能因为沈孝这一两句义正言辞的话就毁了自己的谋略?   李述不再看沈孝,径直往门口走去。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终究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沈大人,念我昔年折辱于你,今日这弹劾一事本宫就既往不咎了。”   “本宫再奉劝你一句,你一个寒门子弟,能挤进朝堂已是万分不易,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御史台是个好地方,低调做官,好好做事,总有你熬出头的一天。”   织金牡丹长裙慢慢消失在楼梯上,很快这屋里的所有侍女、侍卫都跟着李述离开了。   沈孝慢慢站了起来,倒不急着走,而是转身走向了窗口处。站在窗边,他看到楼下平阳公主上了车架,马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长安城的无边夜色中。   沈孝在窗边站着,将长安城的满城繁华尽收眼底,灯火通明的夜间,遍地流淌的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   繁繁灯火映在他黢黑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浓烈的火焰——那是野心的渴望。   沈孝微微地,露出极淡的笑容,意味不明。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包厢,官靴踩在白玉棋子上,声音闷沉地仿佛踩过一地尸体。   *   车架在平阳公主府门口慢慢停下来了,红螺扶着李述下了车。   李述叫府门口通明的灯火晃了晃眼,皱眉道,“怎么回事儿,迎接谁呢?”   也怪不得她惊讶,平阳公主府里人不多,也就李述和崔进之两个正经主子。再加上李述不好热闹,往日入夜了,府门口只是挂着几盏羊角灯照明,哪儿像今天这么灯火通明的。   门房忙迎上来道:“禀公主,这是驸马爷让弄的。听说您今夜有事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驸马爷怕您回来晚了,专门点的烛火照着路呢。”   李述却皱了皱眉,崔进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无事献殷勤,莫非太子那头又要让她做什么事?   李述道,“崔进之在哪儿呢?”   门房道,“禀公主,在东院的花厅。”   说话间李述已跨进了大门,她声音冷淡,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那些多余的灯笼都摘下来,像往常一样留两盏羊角灯就行了。”   门房连忙应是,心里却直嘀咕:驸马爷这可是一番好意呐,怎么公主不领情呢。   花厅里头,崔进之已等了半个时辰了。一盏茶叫他喝得从黄变了白,此时已经连味都咂摸不出来了,他端起茶盏来,搁在嘴边又不想入口,末了慢慢放了下去。此时便听见花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李述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了。   崔进之不自觉露出个微笑来,待看清李述的穿戴后,忽然又凝了笑。她今日一身华服,遍身都是金线绣成的牡丹。如此盛装,去见谁呢……   李述和沈孝打了一晚上的交道,这会儿也有些疲了,隔着小桌坐在崔进之旁边,开门见山道,“太子又有什么事?”   不是太子的事,崔进之怎么会主动见她。   崔进之却道,“太子没什么吩咐。”默了默,他又道,“难道除了太子,咱们之间就没有话可说了。”竟是显出一分委屈来。   李述皱了皱眉,不知道崔进之今夜出了什么毛病。今夜刚见过沈孝,什么劳什子“关中百姓”把她弄得有些懵,这会儿实在懒得同崔进之绕弯弯。   李述干脆利落地嘲讽道,“咱们俩之间除了太子,那就是青萝了。那个贱婢又有什么事?”   崔进之方才还含笑的脸便冷了下来。   李述见状,勾了个讽笑,“怀孕了?产子了?还是说重病了?入殓了?”什么话难听,她便捡什么话说,根本不想给崔进之留面子。   面子?他们之间连里子都烂透了。   崔进之的面色越来越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想好好同李述说些话的时候,李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稍微接近都要被刺得头破血流。   崔进之默了半响,终于消化了李述的讥讽,开口道,“跟太子没关系,也跟……青萝没关系。我听说你今日被人弹劾了,所以来问问。”   默了默,他道,“是新科状元沈孝弹劾的。”   李述无所谓地“哦”了一声,“是他。”   崔进之盯着李述的脸,仿佛要看出她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他紧接着问道,“你今夜便是去见他?”   李述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是。”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方才的情景来:遍地鎏金的仙客来,深青官袍的沈孝,贫寒又孤直,脊背笔直地仿佛一根凛凛的竹。   倒是赏心悦目。李述想。   崔进之看出李述的心不在焉,又追问道,“结果呢?”   李述不解,“什么结果?”   “区区八品小官,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你,若是不教训教训他,以后岂不是谁都认为你好欺负了?”   李述嗤笑了一声,“教训?你自从进了兵部,说话越来越匪气了。怎么教训,打一顿?”她摆了摆手,“不必了,不过一个狷介迂腐之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弹劾就弹劾罢,我若是被一个八品小官弹破了皮,这朝廷我也别待下去了。”   她又揉了揉太阳穴,“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李述从椅上站起来,向外走去。裙摆拖在地上,仿佛盛开一地的牡丹,金线在烛火的照耀下格外闪烁。   李述其实不喜欢穿太浮华的衣裳,层层刺绣叠在衣服上,衣裳都要重上几分,穿着怪累人。她家常总喜欢穿松江府出产的番布,最是细腻舒帖。   可今夜她去见沈孝,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何必穿得如此华丽端庄?   裙摆上的金线晃了晃崔进之的眼,他站起来,语气冷了一分,“我记得你对政敌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顿了顿,他刻意补了一句,“无论官职是大是小。”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   李述停下脚步,站在花厅门口回转身去,灼灼灯火下站着她十年相识、五年婚姻的夫君。   无边的夜色隔在他们之间,像是一道永远都越不过去的天堑。   李述勾起笑,“可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七章修改很大很大的吼~~以后努力更新!   ☆、第 9 章      别了崔进之,李述回了房间,第一件事便是伸开双臂,侍女忙将她外衣解开,那件织金牡丹的华服被轻手轻脚地挂在衣架上,煌煌灯火下灼灼生辉。   李述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脱了那件遍地织金的外袍,感觉自己浑身都轻松许多。   这件衣裳说起来来头可不小,是江南道进贡的最上等的缭绫,去岁进贡的,后宫只得了一匹,皇后当即便赏了安乐公主。安乐公主好穿奢华,于是宫中绣娘不分昼夜,绣以独窠团花对孔雀纹样,安乐公主爱得什么似的,每逢重大宫宴必要穿着。   安乐跟李述一向不对付,于是便总是穿着那件独窠团花对孔雀的华服在李述面前晃悠,晃得李述眼前都是花。怪烦的。   皇帝大约也觉得安乐此举太招摇了,又心疼李述不是嫡女,便特特从自己的内库里赏了匹一模一样的缭绫。于是李述便有了这件遍地织金牡丹华服。   其实李述心底当真没什么羡慕嫉妒,只觉得安乐幼稚。她争的从来不是衣裳首饰,而是这朝廷中的权力地位。   这件衣裳贵重,穿起来又麻烦,李述轻易不怎么穿。红螺小心翼翼地将衣裳理顺,带了几分不解,“公主,不就是一个八品小官么,哪儿值当您穿这件衣裳。”   红螺只觉得沈孝配不上瞧这件衣裳。   李述坐在妆台前,自有侍女上来替她擦脸卸妆,她懒洋洋道,“不过是想给个下马威罢了。”这件衣裳华丽贵重,能唬住人。不然总不能让她穿一件家常松江棉布衣去见沈孝吧。   不过她这个下马威算是白给了,问了半天,结果沈孝背后根本没什么指使的人,他不过就是一个一腔热血、替天下鸣不平的迂腐书生罢了。   红螺将那件遍地织金的牡丹华服小心翼翼地收好,走到妆台前接过其他侍女,开始替李述解发。李述大约是有些困了,此时半阖着眼。没了那双通透尖锐的眼,这张脸看起来倒是清秀柔和许多。那双眼太尖锐了,总仿佛能看透人心。   忽而李述道,“红螺,想什么呢?”   红螺叫李述吓了一跳,“公……公主?”   李述睁开眼,对铜镜中的红螺笑了笑,“一边卸妆一边看我,琢磨什么呢?”   红螺也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就是……”犹豫了一会儿,道,“奴婢只是一直在想方才公主对驸马爷说的话。”   什么“我对情郎向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李述笑道,“怎么了,我倒不能找情郎了?”   红螺忙摇摇头,“不是。”   红螺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她跟在李述身边已七八年了,知道李述身边没个贴心的人,驸马爷又因了青萝跟公主有嫌隙。公主若真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红螺自然是高兴的。   红螺道,“可您对那位监察御史沈大人分明没什么……怎么又那样对驸马爷说?”   李述闻言沉默了下去。   是啊,为什么呢?   到底她心里还是放不下的。若是真放下了崔进之,何必用其他男人来故意气他。   可那是崔进之啊,叫她怎么能放得下。那是荒芜宫殿中唯一的蓬勃少年,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将她带出了冷宫,一步一步教她人情冷暖的崔进之啊,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自己。他是一根长在血脉中刺,如何能割舍呢。   红螺见李述半晌不语,也知道自己这话是戳了李述的心。公主和驸马爷之间的感情,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她一个旁观者都看不清,更何况身在局中的人呢。   红螺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专注拆李述头上的拆环。那个暗淡朴素的金钗被她最后一个拆了下来,搁在桌上。满桌的红玛瑙、绿翡翠、金钗灿烂,那只金钗暗淡地躺在一旁。   *   又过了几日,这日是三月十五,正是太子妃郑氏的生辰。崔国公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这件大事自然不能错过。只是老崔国公早已不问朝政多年,于是只有崔进之和李述去赴宴。   进了宫先拜见皇后,再往东宫去。小黄门领了崔进之去太子处,李述则由侍女带着去了太子妃处。   此时来人不多,唯有后宫几个不大受宠的公主早早地到了,另有一些世家命妇,众星拱月般围着太子妃坐着。康宁长公主、安乐公主、二皇子妃等都没到。   李述刚进殿门,便听太子妃的声音传了过来,“平阳妹妹来了?”声音倒是热情得紧。   话音未落,太子妃就从正座上下来了,紧走几步迎上来,不待李述行礼就拉着她的手,“你可来了,等你好久了呢!”真仿佛多年不见的姐妹一般。   太子妃郑氏,荥阳郑家出身,当朝左仆射的嫡孙女。七姓十家,都是绵延百余年的世家大族,向来是几家内部通婚,轻易不外嫁女的。太子妃郑氏嫁给太子,是当得起平嫁这个词的。   不知是不是因了太子妃背后的荥阳郑家,太子与太子妃成亲七年多了,太子从未纳过一妃一妾。   其他命妇都向李述行礼,几个不大得宠的公主互相看了一眼,眼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瞧人家,冷宫出身,卑贱庶女,可自从嫁给崔国公嫡子崔进之之后,身价水涨船高,如今竟和中宫所出的安乐公主平起平坐,太子妃都要亲自来迎呢。   这一日过后,多少妇人免不了又要提溜着女儿的耳朵,对她们说一句“嫁得有权郎”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太子妃忙拉着李述的手,让李述挨着她坐下。她打量李述一眼,对大家笑道,“你们瞧瞧,我就说平阳会打扮,一日换一套钗环。瞧她这套头面,当真是好看的紧。”   李述笑道,“这个啊,前几天才做好的。最近新寻摸来一个玉匠人,手艺活当真不错,我特特还准备了一套送你。”   太子妃也不推辞,掩嘴笑,“那感情好,只是我这个做嫂子的反而要小姑子的东西,怪没臊的。”   李述也笑,“你是寿星,今日原是我送你,哪有什么你问我要,咱们俩还分你和我?”   太子妃道,“那我可就收下了。对了,近来要做夏衣,我宫里有一匹进贡的蜀锦,正红色的,云霞一般灿烂,真是好看,我原想给自己做衣裳的,可我比划了一下,觉得穿着不好看,还是你脸色白皙,配正红色才好,改明儿我叫小黄门送到你府上去。”   李述笑着打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陪着的世家命妇都凑热闹,说平阳公主和太子妃真是顶顶好的姑嫂了。可暗地里目光相碰,心里想的都是一样的——一日换一套头面,平阳公主真是不改暴发户习性。   说李述是暴发户,倒也真不是故意抹黑她,李述是真有个不大拿得上台面的爱好——她爱钱,极爱钱,非常爱钱。   李述有一万石的食邑,在诸位公主中是唯有嫡女安乐公主和她的食邑平起平坐,足见圣上对她的重视。   再加上崔家是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土地田产不计其数,崔进之又是崔家这代唯一的嫡子,所有财产都由他来继承。李述作为嫡媳,崔进之早年又浪荡,是个不管钱的主儿,李述基本是管着崔家大半的家产。   李述聪明又胆大,私下里做着不少商业买卖,这几年来她的私产成倍成倍地增长。   长安城里,最最豪奢的便是平阳公主的府邸。坊间甚至都盛传平阳公主府以金砖铺地,以金箔镶墙。李述虽不爱穿什么华服,但十分钟爱各色首饰头面,便是皇后的首饰怕是都比不得平阳公主府的多。   如今李述头上这套头面,便是前几日新作的一套,红似鲜血的玛瑙雕琢成钗环耳饰,映衬着大红色的口脂,再加上那双尖锐通透的眼,说漂亮也是漂亮,可漂亮之余,总显得有些冷而艳了。   几位后宫不大得宠的公主都瞧着李述的头面,目光里满满都是羡慕。可那几位世家命妇呢,说羡慕也是羡慕的,羡慕里又带了一丝不屑。   瞧瞧她,不就是如今得宠了么,一副暴发户的习性。红玛瑙做头面罢,怎得偏生又斜插了一支金钗,还是那样寒酸的金钗。丢不丢人呢。   世家大族,讲究的是清贵,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可一昧富贵便是俗了,所以要加个清字,这清贵啊,没有百余年来是养不成的。崔进之便是典型的清贵子弟,平日的吃穿用,瞧着也是半新不旧的,可各个都是旁人买不到的清贵物件。   李述私下也想过,想来也是因了二人的这些区分,崔进之不大喜欢自己,兴许还暗暗在心底嫌她俗气呢。   太子妃和李述又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忽听门口侍女行礼道,“见过安乐公主。”   太子妃闻言,对李述笑道,“安乐妹妹今日来得迟,我可要好好罚她一罚!”说罢放下李述的手,向门口迎了过去。一众命妇都跟着太子妃去迎接安乐公主,又是笑又是闹的。   李述淡笑,坐在原位上没挪动。太子妃极会做人,知道她和安乐不睦,若是贸然撂下李述去迎安乐,怕是得罪了李述。可到底安乐是她嫡亲嫡亲的小姑子,不迎又不好。于是以一句“罚”轻飘飘揭过去了。   众人去殿门口接安乐,李述仿佛才喘出今天的第一口气,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揉了揉脸。跟太子妃才聊了两三句,却仿佛把她一年的笑容存量都用光了,脸颊怪累的。   那头太子妃和安乐笑着闹着,安乐脆生生的声音传过来,“嫂嫂,我来迟了,春困嘛,早晨实在是起不来。”众人听得都笑。   太子妃便笑道,“你呀,惫懒。”   安乐只比李述小一岁,可打小被保护的好,如今虽十九了,行事做派还是像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言一行都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李述听了,也露了个无声的笑。虽则大家都传她和安乐不睦,安乐一向也不喜欢她,但李述有时候还是挺羡慕安乐的。   在重重宫闱里能自由自在地表达内心的想法,比什么首饰头面都要珍贵。   ☆、第 10 章      寒暄罢了,太子妃将安乐公主也拉在身边坐下,安乐刚走了几步,见李述正坐在旁边,刚还笑靥如花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太子妃笑了笑,拉着安乐继续往前走,自己坐在中间,让安乐坐在左边,挡开了安乐和李述二人。   太子妃道,“安乐妹妹风寒好了么,瞧着倒是清减了……”   安乐道,“前几日冷一阵热一阵的,着了凉,近日已经好多了。”   太子妃听得便笑,安乐不明所以,“嫂嫂,你笑什么?”   太子妃便道,“我啊,没笑你,笑咱们的杨驸马呢。”她对众人道,“你们道怎么了?前几日杨驸马忽然来东宫,急匆匆的,我心里一急,还当出了什么大事。结果驸马爷说要借东宫的厨娘一用,说是安乐着风寒了,近几日不大吃饭,他记得上回来东宫赴宴了时候,安乐说东宫做的红枣莲子汤好喝。”   众人听得都笑。   太子妃道,“瞧瞧这伉俪情深的,真是羡煞我了。”   众人便又附和,“是呢是呢。”   可安乐却没什么表情,甚至脸色有几分不屑,到底碍于这么多人在这儿,不好说什么。于是耐了耐性子,转了个话题,“嫂嫂你瞧,我新得的一块荆山玉,做成镯子怪水灵的。”   伸出一双皓腕来,一双脆生生的碧水镯子挂在手腕上,通透极了。   安乐又道,“还有一套头面,同样一块玉琢的,改明儿我给你送过来。”   太子妃还没说什么,金城公主便笑道,“平阳姐姐刚说要送太子妃一套红玛瑙头面,安乐姐姐就要送一套荆山玉头面。两位姐姐真真是心有灵犀呢。”   自安乐公主来了之后一直没说话的李述猛不防叫金城公主给点了名,她抬起眼来,打量了圆凳上坐着的金城公主一眼。   这位妹妹是嫌热闹不够看,非要煽风点火呢?   可仔细一瞧,金城公主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过了时的,衣裳虽是干净齐整,可过于朴素了,满屋子鲜艳亮丽里头,她就显得格外寒酸。   李述的目光一向都盯着前朝,很少关心后宫那些弯弯绕,这会子才想起来,金城公主原是个不得宠的,母亲不过是最低等级的采女。似乎前阵子刚满十五岁,这阵子才有资格出席各种宴席,好寻个好夫君。   金城公主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见说完这句话后,平阳公主一双通透尖锐的眼落在了她身上。虽没什么不开心的样子,可她就那样静静地瞧着自己,都让金城公主心里一抖。   李述心中了然:原是个不懂规矩的妹妹。那便罢了。   可李述罢了,安乐公主却不愿罢休。安乐讨厌李述是讨厌到骨子里的,谁在她面前都不敢主动提一句,如今怎么允许金城公主将她和一个舞姬后代的庶女相提并论。   安乐当时就拉下了脸,也不想给金城公主留什么面子,扫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没规矩的妹妹,我给嫂嫂送礼,嫂嫂还没说什么呢,倒叫你抢了先。”   金城公主一张脸顿时煞白。   安乐依旧不依不饶,打量了李述头上的红玛瑙头面,嗤笑了一声,对太子妃道,“红玛瑙是好看,我府上也有好几棵,只是都是摆在屋子里头的。我不爱用它当首饰,红艳艳地,俗气的很。倒是府里头的侍女喜欢在头上戴些红的黄的乱七八糟的颜色。”   安乐公主其实生的娇艳,声音也清粼粼的,哪怕是嫁了人了,可还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可偏偏说的话难听得很。   还嫌不够,安乐继续道,“嫂嫂若是喜欢,我给你送几棵过来,都是二尺多高的,各个鲜红欲滴。摆在宫殿角落里头,当玩耍就行了。”   瞧瞧,安乐公主一出手就是几棵几棵的红玛瑙,这能做多少首饰头面呢。岂不是明晃晃地打平阳公主的脸么。   场上一时静了下来,金城公主睁大了眼,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燃了火/药桶。脸色煞白煞白的。   李述静静听完安乐的嘲讽,脸上倒瞧不出生气的模样,她笑了笑,“到底是安乐妹妹家底丰厚,我府上到如今也只攒了一棵南海红珊瑚树。”   她笑着,盯着安乐,“去年年底崔进之去江南出差,因缘巧合带回来了一棵,竟有一人多高。我本和安乐妹妹一样,不大喜欢红艳艳的东西,可崔进之说了,红珊瑚有静气凝神的功效,摆在屋里对身体好。没法子,要不是为了他啊,我也懒怠戴这些红的玩意儿。”   于是场上更静了。安乐凝着脸,拧着眉,咬着牙,仿佛李述再提一句“崔进之”,她要么是要扑过来,要么就是要哭出声。   红玛瑙好看,还是翠玉好看,争这些多无聊。李述欺负人,向来讲究个一针见血,正中靶心。   安乐心里的魔障从来只有崔进之一个。   场上正冷着呢,忽然侍女进来禀报,说是康宁长公主来了。气氛稍稍融洽了一点。康宁长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太子身边的小黄门也过来了,说是水榭边上席宴要开了,请诸位过去。   于是太子妃忙带着众人过去,左边挽着安乐,右边扶着康宁长公主,路上说说笑笑地聊些花儿草儿。安乐慢慢地叫她哄高兴了些。   李述就站在康宁长公主旁边,却觉得那些说说笑笑离自己很远。   还没到水榭边上,遥遥就瞧见一身明黄衣裳的太子李乾。他正跟崔进之说话。安乐的驸马杨方则离太子较远,跟其他官员在说话。   说来奇怪,纵然杨方是太子胞妹的驸马,嫡亲嫡亲的小舅子,可相比之下,他跟太子的关系明显不如崔进之和太子之间亲厚。虽说杨方尚了安乐公主,基本已经是太子这条船上的了,可杨家在朝堂上的态度总是晦暗不明,党争之中基本不站队。   久而久之,太子便对杨方没那么恩宠了。与杨方明显相反的是崔进之,昔年他未和李述成亲时,对夺嫡之争的态度倒是不偏不倚的,没想到娶了李述这个庶女后,反而成了忠实的太/子/党。   在朝堂上,崔进之简直就是太子的代言人,崔进之的一言一行都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太子意志的反应。   二皇子李炎则一个人站在水边。今日太子妃生辰,来的都是太子一党的人,二皇子在此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若非那层皇家虚情假意的礼仪束缚着他,他真恨不得甩袖就走。   另外其他几位皇子都来了,不管嫡出庶出,不管平日跟太子亲疏远近,总归是太子妃过生辰,总要摆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太子妃引着众女眷走了过去,众人行了礼,太子瞧安乐怏怏不乐的模样,笑着走近她身边,“安乐今儿怎么了,撅着嘴?”   跟二皇子李炎不同,太子不好舞刀弄枪,是一副仁慈宽厚的模样。倒真有些仁君的感觉。   安乐也不说话,扯了扯太子的袖子,然后朝李述瞪了一眼。   这不是明晃晃地告状么。   身后众位皇子都瞧着呢,更别提左膀右臂崔进之就在背后,太子总不能偏袒安乐。若是真偏袒了安乐,亏待了李述,崔进之怕是要和他离心。太子一时有些尴尬,笑着打哈哈,对李述道,“平阳妹妹。”   李述则回道,“见过太子。”   安乐瞧着便不高兴了,又瞪了李述一眼,对着太子道,“太子哥哥!”语气几分责备。   太子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了句,“不许调皮,闹性子也要看场合。”   安乐瘪了瘪嘴,但到底也没说什么。她虽娇憨,也不是不懂事。   太子朝太子妃使了个颜色,太子妃便带着安乐并其他女眷先落座到了席上。待人走远后,太子才对李述笑道,“平阳妹妹真是我的四字之师。”说的是“以粮代钱”的事情。   李述很客气,“替您分忧,应当的。”   太子笑着看着李述,当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受尽欺凌、他连瞧都不屑于瞧一眼的庶妹,竟有朝一日能得他一个谢字。   二皇子李炎这几年冒头太快了,太子心想,父皇对他颇是喜欢,李炎便因此拉拢了一批人,竟也能和他分庭抗礼了,前几年甚至将户部都夺了过去。太子日夜都焦虑,做梦都想将李炎打压下去,可在朝堂上和李炎拉锯了这么久,就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天可怜见,让关中大旱,又多亏了平阳,给自己提了个“以粮代钱”的好法子。真真是感谢这场旱灾!   至于旱灾中受难的人,从来不在太子的考虑范围内。哪儿有政治斗争不死人的呢。   因李述帮着太子解决了以钱代粮这件事,太子自然也要有所回报。这便是政治,利益纠缠、休戚相关。   太子便道,“听说你前阵子叫人弹劾了?就那个新科状元,叫什么沈……沈孝来着。”   李述点了点头,“是。”   李述抬眼瞧了一眼崔进之,仿佛是怀疑崔进之将这件事捅到太子那儿去的。崔进之则淡淡瞧了过来,目光冷冷的,带着几分不悦——太子的消息广着呢,要他打小报告?   太子便冷笑了一声,“到底是泥腿子出身。”便不说话了。   官场说话,从来只说半句。   到底是泥腿子出身,不懂一点官场规矩,也不想想平阳公主身后是谁?打狗也要看主人呢。把沈孝趁早料理了,算是对平阳的小小感谢罢。      ☆、第 11 章   泥腿子。   李述默了默,脑子里想的不是沈孝,反而想到了那年她跟崔进之去吴兴,马车行过江南路,那时节正是插秧的时候,田野里遍地都是弯着腰的泥腿子。   关中大旱,不知道如今民间是什么样的光景。   李述有些理解沈孝,寒门出身的人,哪怕站在高高的庙堂之上,目光也是往下看的。不像他们这些人,出生起就飘在天上。   李述笑了笑,对太子道,“可不是么,前脚捧了身八品官服,后脚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样没规矩的人,我倒是想瞧瞧他能在御史台熬多久。”   太子微眯了眯眼,盯了李述一会儿,才道,“平阳妹妹说的是,那就且看他能熬过久吧。”   倒是奇了,头一次见平阳妹妹替一个八品小官开脱的,且那人还弹劾过她。她话里虽是鄙夷的意思,可分明又是希望太子暂时别动沈孝,让他在御史台慢慢混着。   太子没琢磨出个头绪来,将疑惑先压在了心底。既然被弹劾的李述都不生气,他便不多管闲事了。   李述见太子松口,自己也松了口气,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难得她接连两次替沈孝辩解,也算是救了他两回了。   崔进之瞧了李述一眼,见她笑容真切,目光不免暗了几分。   “太子,康宁长公主要您过去呢。”康宁身边的侍女走了过来,道。   李述转头,见水榭边上女眷们正玩投壶游戏,康宁长公主朝这边挥了挥手,要他们赶紧过去。   于是几人便往水榭边走,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几步,道,“你们叽叽咕咕聚在一堆说什么呢?”   太子笑着叫了一声“康宁姑姑”,道,“没说什么。”   康宁长公主虽占了个长公主的名号,可在政事上并没有几句发言权,镇日只是搜寻男色。太子同她说政事,简直是浪费时间。   可康宁长公主却不大乐意,对太子道,“什么事儿还不能让我知道,只告诉平阳?刚安乐还跟我说呢,说在你心里头,如今平阳可是嫡亲嫡亲的妹子,安乐都叫你忘在九霄云外了。我还不信,这会儿一瞧,原来我这个嫡亲的姑姑也被你忘了。”   这话说得不避人,正玩投壶的安乐也听见了,对太子撅了噘嘴,转过去继续玩去了。素日都是被太子宠着的,今日太子忽然偏李述了,她不高兴。   太子忙赔礼道歉,“皇姑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述在一边缄默不语。康宁长公主跟安乐亲近,自然对李述便不友好。刚那一番话,话里话外都是“嫡亲”这两个字,明着暗着讽刺李述的庶女出身。   又听太子对康宁长公主解释道,“刚才就是随便聊了聊,说起新科状元沈孝来。”   “沈孝?”康宁长公主挑了挑眉,“哦,就是上回曲江池新科宴里头,那个一身半新不旧的布衣的穷书生?”   太子叫康宁长公主的描述逗笑了,“正是,吴兴沈家,是不入流的寒门子弟,难怪他那天穿成那样面圣。”话语里几分不屑。   谁知康宁长公主却道,“衣裳虽破,瞧着人倒是清举。”   李述瞧了一眼康宁长公主,她眼尖,又见后头玩投壶的一堆小娘子里头,几个小娘子看着康宁长公主正笑得诡秘——自然只有清举的男人,才能入康宁长公主的眼啊。   那边安乐投壶落了空,不开心地跺了跺脚,太子存心要哄她,便走了过去,主动帮安乐投壶。众人少见向来稳重文雅的太子投壶,于是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李述站在人群外围,看见二皇子李炎也没有去凑热闹。他一身正红色的亲王服,正盯着这边,显然刚在认真听康宁长公主和太子的交谈。   见李述看着自己,李炎目光冷冷,回望了李述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去,对小黄门说了句“有事先走”,竟是直接离开了宫宴。   水榭上的喧闹声被抛在脑后,李炎脚步匆匆。   他脑子里回响着一个人名:沈孝。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寒门出身、跟朝中世家大族没有任何瓜葛的沈孝。   这个人,兴许是破解“以粮代钱”的关键人物。   李述皱眉看着李炎匆匆离去。二哥这是怎么了,仿佛有什么大事一般。   那边太子投壶正中,众人一阵欢呼,打断了李述的思路。李述回过神来,便也挂出笑容,跟旁人一样神情,仿佛将一支箭投入壶中是天下第一值得欢庆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只码了一半,后一半写了又改,有点纠结。 一定会补上的!   ☆、第 12 章   太子替安乐公主投了好几次壶,太子妃又刻意哄着安乐,安乐向来是小孩子脾性,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片刻又喜笑颜开了,在宫宴上和其他女眷玩了个痛快。   给太子妃庆完生辰,已是日头西斜的时候了,安乐已显出了几分疲态,驸马杨方便牵着她先退了宫宴。   众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李述在水榭上站了一会儿,本想等崔进之一道走的,可崔进之却早早地和太子进了书房,不知又在筹谋什么事。   李述懒怠等他,便决定自己先出宫回府。她其实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假笑寒暄,每每参加完宴席都只觉得身心俱疲。   红螺扶着李述,出了东宫往含光门走去,穿过御花园的假山,却忽然听前头有几声喧闹。李述停了脚步,不想掺和进去,正想捡别的路走,喧闹声又传进了她耳朵里: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头一回参加宴席,怎么能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得罪遍了?”   说话的人语气冲冲,被训斥的人声音细弱胆怯,“母亲……我们还是回去吧,您别……”   “别什么别?我要是不管你,以后你就要老死宫中了!你都及笄了,好好去几场宴席,寻个好夫君才是头等大事!学着平阳公主,瞧人家嫁了什么样的人,如今是个什么地位?”   背后说起了李述,红螺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她冷着嗓子,养生道,“谁在背后嚼舌根呢?!”   于是喧闹声立刻停了下来,假山后绕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金城公主,另一个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看衣裳首饰,是后宫的采女。想必便是金城公主的生母了。   金城公主颤颤巍巍地行礼,“见……见过平阳公主。”   连一句姐姐都不敢叫了。   她母亲许是在深宫待久了,久不见圣颜,镇日跟宫女厮混在一起,连规矩都忘了,还是金城公主拉了她一把,她才连忙跟李述行礼。   李述淡淡地“嗯”了一声,“金城妹妹。”   到底是叫了她一声妹妹。   但目光根本就没落在金城公主的母亲身上。   李述声音冷淡,“我刚听了一耳朵,怎么?你们刚好说起我了?”   金城公主连忙摇头,“不……不是……不……”   可她母亲却不知天高地厚,打断了金城公主的话,自来熟道,“公主耳朵真好,刚我还和金城说起您呢!金城说今日在宫宴上见您,真是惊为天人。她一下子糊涂了,不小心说了错话,惹了您不高兴,你可别……”   金城公主忙拉她母亲的衣裳,想制止她说下去。   李述淡笑道,“说了错话?金城妹妹今日在宫宴上说了什么错话?”   金城公主和她母亲都愣了愣,她母亲嘴快,回答道,“就是……说您和安乐公主都给太子妃送首饰的事……”   李述依旧挂着冷淡的笑,“我确实和安乐都给太子妃送首饰来着,这句话哪里错了?”   那采女愣了愣,仿佛觉得李述有些蠢似的,道,“您不是和安乐公主……不太和睦么……”   这话一出,红螺听得脸色都变了,可叹金城公主只是畏畏缩缩,她母亲还为自己的回话洋洋得意。   李述当即便敛了眉,声音登时冷硬起来,“谁说我和安乐妹妹不和睦了?!蓄意挑拨、煽风点火,你是何居心?!”   金城公主当即被吓得一哆嗦,她母亲也一抖,可一脸无知,依旧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这样蠢的人,哪怕是再参加一万次宫宴,只怕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李述一向是不屑于跟蠢人打交道的,可今日瞧着畏畏缩缩的金城公主和她不受宠的母亲,又有些心软。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   李述敛了脸上冰霜,道,“金城妹妹,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你不用专门去向谁道歉。”   若是道了歉,那就是将台面下的事情直接挑明到了台面上:平阳公主和安乐公主之间势同水火,这是真的,可谁都不能说出口来,说出来,那便是挑拨离间。   “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永远不要拿到台面上来。”   朝堂上、后宫里,这句话都同理适用。   金城公主愣愣地看着李述,还没想明白李述这句话的意思。   李述登时就不耐烦起来了。她平日打交道的,哪个不是朝廷上的老油条,一句话能听出三声响儿的人。她许久没跟金城这样的蠢人打交道了,竟不知她们能蠢到这种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金城再听不懂,李述也懒得再解释了,冷了脸就往前走。   眼看李述又一次冷了脸,金城公主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畏畏缩缩地叫了一声,“平阳……姐姐……”声音里竟是带了分哭腔。   听到她胆怯的声音,李述忽然停了脚步。   “崔家三郎,你能不能……再教我一些东西?”   怯弱的少女追在清贵的少年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   崔家三郎君是她认识的这世间最聪明的人,一本书读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还有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甚至宫宴上旁人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知道什么意思。   他试着教她这些东西,可她总是学不会。   崔家三郎君觉得她笨,懒得再教了,甩袖就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只知道他是她通向光明世界的唯一路径,她不能丢失他。于是她只能战战兢兢地向他道歉,从荒僻宫殿里一路追他出去。长长的甬道里,她求他不要抛弃他,再给她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   李述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来,以自己最大的耐心对金城公主道,“你已经及笄了,日后的宫宴还有很多,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记得四个字,谨慎、沉默。”   她昔年是这样熬过来的,金城也能熬过来。   *   次日清晨,御史台。   “哼!”   御史大夫萧降翻开桌上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啪”一声将折子扔在了地上。   此时是卯正时刻,刚应过卯,御史台诸位官员们照例聚在堂中,要听上司御史大夫萧降的一番指点,这是各官署每日的例行公事。   萧降扔了折子,又道,“这等字迹,递上去只怕污了圣上的眼!”   摊在地上的奏折,字迹虽算不得风流,却也是端正。沈孝站在堂下,盯着那封奏折,“御史台监察御史,臣沈孝谨言……”   他在御史台已应了十日的卯,可每回写了折子就会被萧降打下来,原因也很简单——萧降嫌他的字丑。   御史大夫萧降五十余岁,出身兰陵萧家,那是百年风流的世家大族,书法文章都是一流。萧降本人也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写得一手好行书。   当初沈孝的科举文章便是萧降做主审官,瞧见他的字,不必看内容,便知道不是世家子弟的字迹,恨不得直接将文章揉成团扔进垃圾堆里。   碍眼。   沈孝站在堂中,脊背挺得笔直,半晌不发一言。宽袖下,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末了又慢慢松开。   沈孝终于弯下身子,将折子捡了起来。   争辩是没有用的,这从来不是书法的问题。   颜筋柳骨、行楷隶草,像是珍贵的书籍一样,那些名家的书帖也不是寒门子弟拥有得起的。   世家和寒门的区别,从来都不仅仅在于金钱。   沈孝见过萧降的字,他递给圣上的折子里,一手飞扬风流的好行书,行云流水一般。这是他这辈子都写不成的字迹,因为萧降身上,是兰陵萧家百余年的风流蕴藉。   萧降坐在太师椅上,见沈孝沉默地像一根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先把字练好了,再来写折子!”   “……是。”   沈孝回道,然后捏着折子,指尖泛白,跨出了门槛。   他站在走廊上,转头看向东墙上挂着的太阳。卯时明明是日出的时候,可今日天气不好,初升的太阳却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日落一般。   自弹劾平阳公主李述起,已过了十日,可这十日间除了李述找过他,他希望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动静。   是消息滞后,不知道他弹劾李述这件事?   不会的,对方可是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皇子。   沈孝闭上眼,不愿意去想第二种可能性——他想投诚的人瞧不起他,不愿意起用他一介无权无势的寒门子弟。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天第11章的字数不多,这一章是补第11章的~   ☆、第 13 章   这是他改变在朝中命运的唯一方式,若是落了空,他又该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他从唇部到下颌都瞬间绷紧了,愈发透出十分的冷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跗骨之蛆一般萦绕在沈孝的脑海中。这日下了卯,他便没有回家,反而去了朱雀大街。   长安城最繁华的街道,遍地都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车马粼粼,锦衣绫罗者数不胜数。沈孝一身寒酸的八品官袍,格格不入地行在喧闹繁华的夜里。   冠盖满京华,落魄的唯有他一人。   不知行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沈孝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仙客来酒楼门口。鎏金招牌闪烁着他的眼,仿佛在耻笑他的寒酸与贫穷。   沈孝抬眼盯了一会儿牌匾,最终又默然地收回了眼。   灯火灼灼的楼上,一双美目恰巧向下一瞟,正捉住了沈孝英挺的面容。楼下沈孝浑然不觉,眼看着天色渐晚,他转身就想往回走,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沈大人……沈大人……”   沈孝疑惑转身,见是个总角童子急匆匆地,刚从仙客来里头出来,边走边叫他。   “沈大人……”   童子小跑到沈孝面前,喘了几喘,“您可是新科状元、监察御史沈孝沈大人?”   这童子跑近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沈孝叫熏得皱了皱眉,见着童子不过十五六岁,但生的唇红齿白,竟是比小姑娘还要阴柔美丽。   沈孝迟疑片刻,“……在下正是沈孝。”   童子便道,“不知沈大人是否有空,我家大人想请您喝杯薄酒。”   见沈孝皱眉,童子忙道,“我家大人乃吏部朝议郎吴青。”   吏部朝议郎……   沈孝思索片刻。这是正六品的官职,只可惜品级虽高,却是个不掌实权、不问实事的散官,一般是世家大族的旁系子弟荫庇得的官。   这位吴青找他做什么?别说是素未蒙面了,在此之前沈孝连听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童子见沈孝不动,又重复了一句,“不知沈大人是否赏脸?”   沈孝道,“还请带路。”   不论如何,到底对方官阶比他高得多,既然主动来邀,自己自然不可能推却。   童子引着沈孝进了仙客来,依旧是上了三楼,童子半步行在前只管带路,忽听得身后沈孝没有跟上,忙回转身,见沈孝停在了金玉阁包厢的门口。   童子道,“沈大人,我家大人的包厢在前头。”   他见沈孝看着金玉阁,好心提醒道,“这是仙客来最好的包厢,平阳公主包下的。”   言下之意便是,平阳公主不好惹,您盯着干嘛呢。   金玉阁房门紧闭,灯火未点,显然今夜平阳公主李述并不在此。沈孝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景象,她穿着一身遍地织金牡丹华服,坐在窗前对弈,身后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沈孝回了神,跟着童子继续向前走去。   行到走廊尽头,又是一个包厢,童子推门进去,道,“大人,沈大人来了。”   沈孝跟着童子进了门,正座上坐着个一身绯红官袍的青年男子,见沈孝进来了,他笑了笑,“沈大人来了。”   声音竟是十分地温柔,仿佛能掐出水来。   沈孝不曾见过许多女子,当下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拿平阳公主跟这位绯红官袍比较了一番,末了得了个结论:相比之下,平阳公主的女人味明显逊了一筹。   沈孝拱手行了个官场礼,“下官沈孝见过吴大人。”   吴青轻笑了一声,觉得沈孝懂事、有礼貌,虽面相过于冷峻了,但到底是可以调教的。于是招了招手,“什么下官大人的,不妨就以兄台相称吧。沈兄,请坐。”   沈孝走进几步,坐在了吴青的下首。   结果刚坐下,险些又被一股香味熏地背过了气,是吴青身上的香气。   荀令留香,世家大族好香薰,原也不奇怪,只是沈孝不曾闻过这样……甜腻的香味,仿佛将无数香草花朵都揉在了一起。   那位平阳公主就不熏香的,沈孝忽然没边际地想到。   这位吴青不仅香气比女子还甚,便是容貌亦是十分姣好,长睫白肤,体态瘦削,便是跟女子比美,只怕都只赢不输。   吴青斟了一盏茶,动作优美,童子捧到了沈孝桌上,吴青笑道,“庐山云雾茶,沈兄,请。”   沈孝不通茶艺,浅酌了一口,只觉得这茶比别的粗茶香很多。搁下茶杯,他对吴青道,“不知吴大人今日找下官来所为何事?”   开门见山。   吴青又轻笑一声,“我不是说了么,今日没有大人,互称兄台便是了。沈兄直爽,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想和沈兄亲近亲近罢了。”   不及沈孝琢磨“亲近”的意思,吴青又道,“不瞒沈兄说,自沈兄中了状元那日起,我就一直想拜访沈兄,跟你结识一番。”   沈孝目露疑惑。   吴青看在眼里,“吴家亦不是什么郡望名门。”   这句话看似没有逻辑,可画外音却是:我同你一样,都是寒门子弟出身。   满朝文武都是世家大族,混迹其中何等不易,忽然见到另外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同他结识,这是人之常情。   他乡遇故知,总是人生美事。   因二人同是寒门子弟,沈孝近日在御史台又总是被孤立,此时不免对吴青有了别样的亲近,“今日幸得与吴兄结识。”   终于改口将吴大人叫做吴兄了。说罢沈孝将面前的庐山云雾茶一饮而尽。   吴青又轻笑了笑。   可沈孝却忘了,吏部朝议郎这样的散官,向来都是世家子弟才能被荫庇的,一个寒门怎么能坐上这样的散官位置?   若是沈孝再多通些长安城的人情世故,看出的疏漏想必会更多——   仙客来酒楼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酒楼,只有平阳公主这样得圣宠的人才有资格进包厢的。可吴青是谁?不过正六品的散官,又无身家背景支撑,有什么资格占这么一个包厢呢?   再者,庐山云雾茶是江南道进贡给皇室的贡品,吴青一个小官,又是如何随手斟出这样的珍品呢。   这样的人情世故、风俗规矩,沈孝是不知道的,便是想学都无处去学。唯有长期浸润在世家官场之中,才能对这些细微之处都所辨别。   沈孝不懂这些。   吴青又斟了一盏茶,声音温柔,问道,“长安大,居不易,不知沈兄如今落脚何处?”   又问,“监察御史薪俸不高,沈兄同我一样家世不好,入了官场应酬又多,如今怕是捉襟见肘了吧。”   水雾淼淼,升腾在吴青阴柔的面容前,沈孝忽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柔了几分,回答道,“在下住在仁寿坊,捉襟见肘是肯定的,但是也不至于穷困潦倒的地步。”   面前的水雾愈发浓稠了起来,沈孝竟一时觉得有些头晕。这包厢里似有些气闷,沈孝觉得身上忽然升腾起一股燥意。他抬手松了松深青官服的领子,露出里面纯白的中衣衣领,映着一张冷峻的脸,灼灼灯火的夜里,显得分外……秀色可餐。   松了衣领,沈孝仍觉得燥,便对童子道,“还请将窗户开大些。”   童子闻言却不动,吴青见状,对童子使了个眼色。童子这才走了几步,却不是去开窗,而是走到门前,将包厢的房门打开了。   眼前一片云雾弥漫,沈孝看到包厢外站着一位一身华服的女子,金色钗环,红色的牡丹长裙,在灼灼灯火下熠熠生辉。   沈孝记得,平阳公主李述有这样一件绣满了牡丹的长裙。   华服女子走了进来,吴青连忙从正座上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公主,”他谦卑地道,“他已入瓮了。”   华服女子笑了一声,“做得好。想要什么赏,只管说便是。”   吴青却道,“我不要赏,只求公主有了沈孝之后,也别冷落了我。”   声音极柔,极惹人爱怜。   华服女子笑了一声,似是跟吴青亲昵了片刻,许诺道,“我怎么会呢……”   吴青轻笑了声,心满意足地带着童子出了门,包厢的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那一阵甜得发腻的香味终于消散了。只余那华服女子和沈孝二人。   沈孝只觉得眼前隔着一层云雾,叫他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他想要站起来,可只觉得眼前晕眩。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座位上,只能静静地看着华服女子朝他走来。   公主……?   沈孝皱紧了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曾弹劾过的李述。她想对付他吗?   华服女子走近了,居高临下地站在沈孝面前,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沈孝……”   她咂摸着沈孝的名字,仔细看着沈孝的脸,似是在打量一件货物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当真是个清举的人。”   她坐在了沈孝身边,伸手右手来,摸向沈孝的脸。高鼻深目,棱角分明。她身边的男色有很多,可做面首的人总缺了些男子气概。   她近来想试试沈孝这样冷峻的滋味。   沈孝只觉得她有一双潮湿冰冷的手,无名指与小指戴着尖尖长长的护甲,冰凉地仿佛蛇一般在他脸上游走。   随着她抚向沈孝脸颊的动作,一阵熏香扑向了沈孝的鼻端。   极浓。   云雾愈发弥漫。   沈孝在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人并不是平阳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更新~抱歉时间晚了 困 =。=   ☆、第 14 章   是夜。   一辆宽大的黑色马车从延兴门进了城,夜色笼罩了长安城,坊间一片寂静,唯有些晚归的人行在路上。   “到哪儿了?”这一声打破了夜色寂静。马车里,李述靠着双面绣的靠枕,问道。   跪坐在一旁的红螺掀开车帘,道,“公主,刚过都会市。”   说着马车右拐,从都会市开始驶向十三王坊。谁知李述却道,“先不回府,”她摸了摸肚子,“去仙客来。”忙了一天,怪饿的。   红螺忙吩咐车夫,于是马车连忙左拐,沿着宣阳坊往朱雀大街方向行去。   李述今日一大早就出城了。   千福寺的和尚们都说,亡人要以诚心来祭奠,要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亲自去千福寺上香,这样亡人才能感知到尘世的眷恋,入六道轮回时能有幸再度为人。   李述一向不信这些,可在任何有关亡母的事情上,她都十分听话。于是每月都要出城,上一炷香,顺便吃几口寡淡无味的斋饭。   但因三月十五正好撞了太子妃的生辰,昨日李述没去成,只得今日补上。   在千福寺待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时李述才离开,离开前又捐了千两黄金,要那些和尚们将佛身金象重塑一遍。   千福寺的方丈拿着这么多钱,也不知是喜是忧,登时觉得自己的佛寺充满了市侩之气。长安城里,佛法最盛名的是大慈恩寺,佛寺最豪奢的则是千福寺了。没法子,谁让他们有平阳公主这么个花钱不眨眼的金主。   李述颇挑食,不喜欢吃素,更不喜欢寡淡的素食,因此一整天在千福寺都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这会子实在是饿了,便想着去仙客来吃顿饭再回府去。   一定要吃很多肉。她在心里默默说。   *   吴青和童子在包厢门外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大的动静。   能有什么动静呢,下了药了,劲儿都卸没了,就是怕人不从,反抗的时候伤了公主。以前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那些寒门子弟没几个钱,倒是有几分骨气,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于是后来就改了法子,先下药卸了劲,等药效慢慢退了,身上有力气了,正经的药效这时候才起呢。   吴青勾了勾笑。   替康宁长公主干这种勾当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长公主身边的面首换的勤,短则三五天,长则两三月,长公主的耐性不好,不喜欢同一张面孔出现太多次。唯独吴青是个例外,从他第一次侍奉康宁长公主算起,满打满算已三年了。   长公主留他在身边这么久,一则是因为他容貌姣好,赏心悦目,二则是因为他善解人意,总能替长公主解苦闷——公主能有什么苦闷呢,不愁吃不愁喝的,不就愁没人陪她玩么。   吴青对着走廊上光可鉴人的廊柱照了照,隐约可看见自己的模样。他将头发捋了捋,心想,不知道里头那位,又能入长公主多久的法眼?   灯火亮堂,光滑细腻的红色廊柱上映照出吴青阴柔漂亮的脸蛋来,可长眉微蹙,似是有几分不安。   长公主一向喜欢漂亮的男人,府中面首都做吴青这样的打扮,脂粉气比女子还要浓。   许是因为长公主前两个夫君都过于阳刚了。长公主私下对他抱怨过好几次:昔年同床共枕时,他们粗鲁得很,不知道疼人。   可长公主最近怎么忽然瞧上了沈孝了,那样冷肃凛然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个温柔解意的性子。   吴青又蹙了蹙眉,兴许长公主换了口味?   他有几分不安地想到,万一沈孝当真受宠了,长公主自此冷落了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几年虽从长公主身上得了些钱财,可他自己也奢侈惯了,没攒下许多。若是没了长公主做依仗,他不过一个区区六品散官,连实权都没有,只怕很快又要摔回泥地里了。   吴青正有些不安,忽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吴青目光向下,见平阳公主正往上走,店小二殷勤带路,点头哈腰。   平阳公主极喜欢在仙客来酒楼吃饭,这一点不止吴青,绝大多长安人都知道。   朱雀大街上多少豪奢的酒楼,可生活奢侈、口欲甚挑的平阳公主偏偏钟爱这一家,那这家酒楼必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多少好跟风的贵族子弟也纷纷涌进了仙客来,生生将仙客来捧成了长安城第一酒家。   康宁长公主私下对吴青抱怨过,说平阳公主极为贪钱,私底下做了多少生意,那仙客来啊,说不定背后就是她做东家。   市农工商,商总是最末流的。无论世家大族还是皇亲国戚,拿钱买土地盖庄子,那是好事,可拿钱做生意……那便是末流了。因此康宁长公主才对平阳公主如此嗤之以鼻。   人人都爱钱,可人人都怕沾上市侩的气息。   吴青见到平阳公主李述的机会不多,统共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且都是在年底的大型宫宴上。   那时他站在一众小官中间,回身望向站在朝堂顶端的人——太子、二皇子、荥阳郑家、兰陵萧家、崔国公,各个都是跺跺脚朝堂都要抖三分的人,连康宁长公主都被排除在权力顶尖之外,可平阳公主却站在那些人中间。   衣香鬓影,金钗闪烁,谈笑风生。   吴青记得自己那时曾经妄想过——   若是他做了平阳公主的面首,是否如今能攥在手心里的权与钱会更多……   康宁长公主只靠着每年的公主食邑过活,平阳公主却有那么多来钱的路子。康宁长公主权势不大,只能推荐他做一个六品散官,可平阳公主呢……   吴青盯着平阳公主,眼里满是炽热的火。   *   李述刚上了三楼,就觉得有人正盯着她看。她抬起眼来,一双尖锐的眼不客气地回望了过去。   女扮男装?   这是李述的对吴青的第一印象。   瞧见那人身上的绯红色官袍,李述很快就认出来了——哦,吏部朝议郎,那种不掌实权的散官,估计是康宁长公主推举上去的面首。难怪长得那样女里女气。   如今朝堂散官数量颇多,这种官只领俸禄,既不必每日早起应卯做事,又不掌任何实权,相当于朝廷花钱养着这些人。这样清闲的散官,要么是世家大族给旁系子弟谋的生路,要么就是各位公主给面首谋的好处。   康宁长公主有三四个面首都做了散官,面前这位“女扮男装”是官阶最高的散官,足有正六品。   想来是康宁长公主身边得力的人。李述想,这位“女扮男装”叫什么来着。罢了,不记得了,反正也不是个重要人物。   脑子有限,李述又不像崔进之那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只去记朝堂里重要的人,那些不重要的、碍不到她的,她连目光都懒得施舍。   李述收回了眼,往金玉阁走去。可李述无意,吴青却有意,他连忙小趋几步上前,拱手行礼,“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不知道平阳公主好什么口味的男人,兴许过于阴柔了不好。吴青暗自想到,于是这一声行礼便提高了声音,难得中气十足了一次。   沿着走廊,这一声传入了房门紧闭的包厢里。   *   沈孝在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人并不是平阳公主。   然后眼前云雾笼罩,他再也抵挡不住,觉得额前似有千钧力,生生地将他往后推。像一根轰然倒塌的柱子,沈孝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幸得包厢里遍地都铺着绵密厚重的地毯,他摔上去并不觉得疼痛。   沈孝就这样平躺在地上,慢慢觉得眼前的晕眩好了许多,笼罩在他眼前的云蒸雾绕终于消散了,可跟着云雾一起消散的,仿佛还有他清醒的意识。他睁着眼,怔怔地看着绘有华丽纹饰的房梁,勉强捉住了最后一缕理智。   燥意更甚以往,沈孝觉得掌心都在发热,仿佛要将地毯灼透一般。心跳砰砰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般。从胸口,他的心在叫嚣着某种欲望、渴望着某种触碰。   太热了,他唯一的意识是这个,唯一的理智是想要将衣裳脱去。   太热了。   他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刚才还无法动弹的身体此时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沈孝连忙抬起手来,似野兽一般撕扯着自己的衣领。   深青官袍被扯松,白色的中衣衣领也散开,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那身官袍下的身体,原来不是平日看起来那样瘦。   “噗嗤。”   耳边传来一声笑。   女人笑。   沈孝好似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般,他偏过目光,看到那位公主正坐在他腰侧,眼含不明意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他隐约记得自己见过她,是在那日曲江的新科宴上。可那日有诸多皇室公主,沈孝一时间不记得面前的人到底是哪位公主。   眼前云雾彻底消散,沈孝看清了她的脸。   成熟、风韵、漂亮,这是迅速浮现在他脑中的几个词。   但具体容貌、眉眼高低、年龄几何他此时都无暇去想。他看着她,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欲望暗自生长,那股燥与热终于找到了宣泄处。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似是不堪忍受这房中的熏香,从沈孝脑中抽离了出来,沿着门缝向外逃窜。   他想要她。那一丝意识消散后,这是沈孝脑中唯一叫嚣的渴望。   沈孝抬起手来,抓住了那位公主的手腕。轻轻一扯,牡丹裹胸外的华服外袍就散落一地。香肩裸露,满室生光。   左手撑地,沈孝慢慢坐了起来,右手却不舍得离开那位公主细白的手腕,甚至一路向上攀沿,仿佛抚摸过最精美的瓷器,最终落在了她圆润的肩上。   康宁长公主笑了。她对此时的境况十分满意。   她喜欢睡/男人,并不喜欢追男人。看上了哪个男人,便用这种法子弄到手,若是识趣的话,那便可以继续入帐,若是不喜欢的话,一次便罢了。   康宁长公主感受着肩头那双筋骨分明的手,觉得沈孝的触碰让她十分舒服。   也许这个人可以在她帐中待得久些。她想。   沈孝凑了过来,闻着她身上的香气,似是有些痴了,他深深地嗅了一口,埋下头来想要在她颈边舔舐。就在这时——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这一声仿佛惊雷,沿着走廊轰然撞向包厢紧闭的房门,那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方潜逃至门缝,却被这一声直接轰回了沈孝的脑海。   灵台顿时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搬家累瘫   ☆、第 15 章(改错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后半部分大改,这样的剧情走向才符合李述的性格。 看过的小天使麻烦重看一遍。 对不起。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这一声沿着走廊,传入了房门紧闭的包厢里。   沈孝骤然清醒了过来,如触电一般将放在女子肩上的手迅速撤回。他喘着粗气,一双黢黑的眼含着暴怒,冷冷望向衣衫不整的这位公主。   这是当朝长公主,今上的胞妹,封号康宁。好男色,好风流,好以权压人……   沈孝迅速想了起来。   他狠狠握了握右手,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触碰过长公主的触感。其实是极为舒适的,可沈孝只觉得手上仿佛沾满了粘滞恶臭的毒蛇液体,他没忍住,伸出手在官袍上狠狠擦了擦。   沈孝觉得恶心。觉得皇室这些公主都是如出一辙的恶心。无论是走廊外那位平阳公主,还是包厢里这位康宁长公主。   在她们眼中,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所以活该像狗一样供她们取乐玩耍。他理应抛却尊严,理应摇尾乞怜,理应弯下脊背。   沈孝的胸腔里燃烧着满腔的怒火,从三年前被李述逼着侍寝的那一夜,灼灼燃烧到了今日。平阳公主李述让他见识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如何可以践踏他人的尊严,康宁长公主则让他见识到了她们是如何肆意妄为。   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一个寒门子弟!   怒火从胸腔燃烧到全身,与药力相混合,却迸发出更甚以往的燥热。于是面前那张脸仿佛又变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脸。   沈孝用尽意志转过头,咬紧牙关,扶着茶座想要站起来。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他将堕入无边地狱。   可沈孝刚站了起来,身后就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声音甜腻得有如实质,瞬间将他周身缠绕,逼得他动弹不得,甚至逼得他心里的渴望瞬间超越了理智。   沈孝慢慢转过身去,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   华服褪在腰间,双肩裸露,正红色的牡丹肚兜红了他的眼。   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推他,沈孝朝着康宁长公主无知无识地走了过去,跪在了她面前。   康宁长公主笑了一声。   这药效很强的,她玩过的这么多男人中,还没有人能抵抗的了。沈孝不可能是个例外。   面前的男人谦卑地跪在地上,弯着脊背垂着头,康宁长公主发现他有黑翼一般的长睫,倒抵消了几分面相上的冷峻,透出分孤苦无依来。   长公主难得有点心疼,心想,日后倒是要好好疼他。赏些钱财,再将他提拔提拔,吴青是正六品,不妨将沈孝提拔为正五品,好让他死心塌地。   细长的手指拂过沈孝的眉眼,沿着他冷峻的侧脸滑了下去,从脖颈没入,纯白色的中衣被扯开,露出一片精壮的胸膛来。   细长的手指下,胸膛的起伏更甚以往。   “来啊,沈郎……”甜腻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沈孝忽然间抬起了眼,痴迷一般望向康宁长公主的面容,然后……目光微偏,落在她满头的步摇玉钗上。   沈孝笑了笑。他一向冷肃,不苟言笑,忽然这样痴迷地笑,反而透出一分冷厉残酷来。   康宁长公主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就在这时,沈孝忽然扬手,猛然将康宁长公主头上的步摇摘了下来。   金色的步摇晃着沈孝冰冷的眼,尖端泛着尖锐冷厉的光,正对着康宁长公主的面门。   “你……你要干什么?”   康宁长公主一片旖旎心思彻底消散,一双美目圆睁,惊恐地看着沈孝,“你……你若是敢伤害我……你们家株连九族!”   她恐惧地声音都拔高了,尖锐至极。   沈孝嫌恶地看着她扭曲的面容,觉得这张脸真是丑恶至极。   药效再起,沈孝又喘了几口粗气,康宁长公主也察觉了,忙挤出一个笑来,想用美人计逼得沈孝再度失去理智,“沈郎,你这是怎么了?”   可她面容扭曲,这样笑起来反而更令人作呕。   沈孝一把推开康宁长公主,猛然站了起来,撞倒了身旁的琉璃落地灯。   步摇扔紧紧攥在他的手中,沈孝心一狠,直接将步摇插入了自己的左臂。牙关紧咬,可他仍嫌不够,竟是拉着步摇生生将左臂划出了一道血痕。   鲜血沿着筋骨分明的双手,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理智彻底回归。   沈孝双眼猩红,冷厉地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康宁长公主,然后推开包厢的门,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   “微臣吏部朝议郎吴青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闻言,冷眉冷眼瞧了一眼吴青,倨傲地“嗯”了一声,然后收回目光,连一句话都懒怠说,径直进了金玉阁。   她此时没工夫跟人寒暄,饿着呢。   吴青没讨着好,只能悻悻转身,往走廊尽头瞧了瞧,见房门紧闭,悄无声息,怕是正在成好事,估计还要好一阵子,他便决定先下楼去喝几杯酒。   李述进了金玉阁,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疏散筋骨。   她今日在千福寺吃斋饭实在是吃腻味了,口淡了一整天,方才专门点了好几道荤菜。   她想吃肉。   店小二刚走,忽听走廊外一阵脚步声,十分急促,不及李述反应,只见一个人影猛然撞进了房门里。   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撞进房门后就栽倒在了地上,捂着左臂,发出粗喘的气息。   正在暗间斟茶的红螺闻声跑了过来,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谁?来人呐,快捉——”   谁知李述却十分冷静,一摆手制止了红螺的叫喊。   面前的人是沈孝,她认出来了。   虽然此刻沈孝他衣衫半敞,露出大片胸膛来;虽然此刻他脸色潮红、唇色苍白,一副吃了春·药的模样。但李述还是认出来了。   李述盯着地上躺着的沈孝,他显然正和某种痛苦做斗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李述的目光落在他的裸·露的胸膛上,心想,三年前没认真瞧,没想到沈大人身材倒还不错。平日看着高而瘦,其实还是有些肌理纹路的。   李述揉了揉眉心,没边际地想,自己今日是真的想吃肉,但是老天爷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她并不是想吃沈孝这样秀色可餐的“肉”。   这时走廊外忽然传来康宁长公主的声音,“吴青?吴青?”声音尖锐,显然十分愤怒。   却见地上的沈孝听见康宁长公主的声音,立刻就回过了神,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包厢门砰然关上。他靠着房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上的鲜血不停地滴答,沈孝觉得眼前有些黑。   “欲盖弥彰,你关门的声音太大了,康宁长公主肯定听见了。”   房间里骤然响起冷淡的女声,甚至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嘲讽。沈孝一个激灵,猛然握紧了手中金钗。   在他面前,隔着圆桌,正座上懒洋洋坐着平阳公主。   沈孝有些懵了,看了看室内装潢,这才认出来,这里正是金玉阁。一片混乱中,他莫名其妙地跑进了平阳公主的地盘。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是头一个浮现在沈孝脑中的词。   “这是……被康宁长公主逼/奸了?中了春/药?”冷淡而轻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说起“逼/奸”或“春/药”这样不雅词语的时候,语气并无任何停顿。   沈孝一时摸不清平阳公主此话的深层含义,他只能点了点头。沈孝靠在门上,浑身力气都在勉力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或者,不要被身体里那股燥热所压倒。   屋里任何女子的存在都令他心烦意乱,更何况面前这位平阳公主,昔年同他有过肌肤之亲。   “哦……”那冷淡的声音又响起了,“你倒是宁死不屈,有点骨气。长公主用这一招玩了不少人,据我所知,你还是头一个能跑出来的。”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随即便是吴青的声音,“长公主,怎么了?”隔着房门,仿佛能听见吴青倒吸凉气的声音,“沈孝呢?”   “跑了!”长公主咬牙切齿。她想玩的人,从来没有跑得过的。她指着金玉阁,“是不是跑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听见刚才那里有响动,快去问问!”   走廊上的话传入了包厢,屋内又响起了冷淡而嘲讽的声音,“哦……我结论下早了,你恐怕还是跑不掉的。”   包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吴青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沈孝喘着气,觉得浑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他紧紧抵着门口,一双漆黑的眼望向正座上懒洋洋的李述。   若是李述没看错,这双向来冷肃深沉的眼,此时竟然透出了……几分哀求的神色。   沈孝神经紧绷,不自知的是,他此时的模样着实是秀色可餐。那张脸向来是一副冷淡至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十分不好接近,可此时此刻,一半是因为中了药,一半是因为失了血,潮红与苍白交织,趁得他格外……仓皇可怜。   李述别开眼去,不再看沈孝的脸。   门外吴青又敲了敲门,“在下吴青,求见平阳公主。”   金玉阁里仍旧无人应答。   这时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康宁长公主的随身侍卫,共有十个。方才他们都在仙客来门外待着,此时受到传唤,纷纷都上来了。   康宁长公主生气了,今夜便是掘地三尺,都要将沈孝挖出来!   从来没有哪个她瞧上的男人敢跑了的,从来没有哪个面首敢违抗她的命令。   康宁长公主理好了衣衫,从走廊尽头的包厢一路走来,停在了金玉阁门前。   她的声音含着极大的怒意,“平阳,开门,我丢了东西,侍卫要进去搜查一番。”   金玉阁内。   沈孝靠着门,脸色几近苍白。   正座上的平阳公主在听到康宁长公主的话后,懒洋洋的姿势终于变了,她慢慢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来。   沈孝一双黝黑的眼死死盯着她,慢慢地对她摇了摇头。   这是他头一次露出这样乞求的神色。   沈孝张开口,想要对李述说些什么,可他只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应该求她吗?   可是昔年她曾折辱过他,那一夜像狗一样讨人欢喜的情景在沈孝的脑海中历历在目,三年都不曾褪色。   他厌恶她。   可若是不求,寒窗苦读十余年,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入了朝堂……这么多的努力,就要在康宁长公主的手中化作虚无。   沈孝闭上了眼。   他的权欲与野心,不能断送在今夜,不能断送在这件事上。   他再睁开眼,眼中盛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   李述这时已经走近了,离沈孝不过两臂距离。   沈孝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跪了下来。   金玉阁里满室寂静,他跪在地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低着头,他道,“微臣……求平阳公主。”   求什么,他没有说出口。   可二人都知道他在求什么。   他求李述不要开门,让他避过这一劫。   她是最得圣宠的平阳公主啊,沈孝想,和康宁长公主分庭抗礼,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只要她愿意帮他,她就一定可以帮他。   可她愿意吗……   李述沉默地站在沈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孝。   “沈大人,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冷淡而轻嘲的声音响起。   ☆、第 16 章   “沈大人,你挡着我开门的路了。”   这句话仿佛兜头的一盆冷水,瞬间令沈孝清醒过来。   他猛然抬起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平阳公主。   李述看到他的下颌线条瞬间绷劲,目光中瞬间闪过愤怒与失望,但很快所有波动的情绪就被压了下来,那双黢黑的眼现在只是盯着李述,平静地仿佛暴雨来临的前夜。   李述微挑了挑眉。   她以为他会生气的,或者会怨愤,甚至破口大骂。   普通人不都这样么,当你不帮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生气,仿佛她天生就是圣人,遇到哪个陷入困境的人就该帮一把似的。   帮他们?笑话,她能得什么好处。   沈孝真是个例外,真是天生适合在官场上厮混。   怎么办,她竟有些不舍得让他今日在此断送了仕途了。   此时屋外康宁长公主不耐烦了,她又喊了一句,“平阳,开门!”   康宁长公主含着怒意的声音传入了金玉阁内,瞬间就打消了李述的念头——罢了罢了,还是不帮沈孝了。   帮了沈孝,她得到了或许是未来的官场好手,可沈孝寒门出身,等他熬出头,怕是要三五十年后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彻底得罪康宁长公主。   虽说长公主甚少涉足朝政,得罪了也无妨,只是在朝中行事,还是步步谨慎为好,敌人能少便少。更何况,康宁长公主虽在朝政上插不上嘴,可到底是父皇唯一的嫡妹,受宠多年,养成了一副肆意妄为的性子。李述若是真的跟她硬碰硬,怕是康宁长公主自此要恨上她了。   为了区区八品小官,犯不着得罪康宁长公主。   天平两端,一端是得罪康宁长公主,一端是毁了新科状元的仕途。   李述在心里思量不过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只推崇精明的算计,向来鄙夷同情这类软弱的情绪。   “沈大人,别挡路了,请起吧。”   李述抬手,对沈孝做了个起身的动作。   沈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左臂一直在失血,此时脸色泛白,愈发趁得那双眼浓似黑夜。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李述,然后站了起来,主动避让在门侧。   他将凌乱的衣裳理好,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非常笔直。   左袖上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深青色的衣袖,一滴一滴落在绵密的地毯上,像是更漏一般,宣判着他即将到来的、彻底绝望的命运。   金玉阁外,康宁长公主半晌听不到回应,愈发不耐烦了。   她肃沉着脸色,对侍卫长道,“撞门。”   侍卫长一愣,“这……”   这可是平阳公主的包厢,岂能贸然撞门。   康宁长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说撞门!”   谁知道平阳是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   康宁长公主是先皇最小的女儿,又是今上唯一的胞妹。先皇在世时,她收到的恩宠比如今的安乐公主只多不少,在长安城里是横着走的。   就算如今权力迭代,她的境遇不比从前,但早年养成的那副嚣张跋扈的性子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谁若是真惹了她不痛快,她便是不让那人死,也要让对方脱层皮。   侍卫长心一横,手一挥,命令手下两个侍卫撞门。   正当他们要撞门时,金玉阁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平阳公主今日一身素服,明明没什么威严,却逼得所有门外侍卫纷纷低下了头。   “见过康宁长公主。”   李述对康宁长公主淡笑了笑,“不知长公主丢了什么东西,声势浩大地要进我的包厢搜查?”   李述虽不打算帮着沈孝,可也不乐意康宁长公主这样肆意妄为的行为。   撞她的门?真当她李述还是昔年那个不受宠的庶女?   康宁长公主瞧见站在灯火阴影处的沈孝,脸上怒容半消,对李述解释道,“我丢了头上一只步摇,因此想进平阳的包厢里搜查搜查。”   这话一出口,便见沉默站着的沈孝似晃了晃身体。   手中紧攥的步摇如有千钧重,逼得沈孝攥紧了手掌。他方才自救的武器,此刻却摇身一变,即将成为致他于死地的武器。   康宁长公主又不傻,怎么可能说自己逼沈孝行事、沈孝不从,结果惹了她不开心这种话。哪怕满长安城人都知道长公主放浪形骸,可台面下的话终究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无论公卿贵族还是皇亲国戚,不管私底下烂到什么地步,表面上一层华丽的遮羞布总是要有的。   康宁长公主往前走了一步,瞟了一眼沈孝,冷冷道,“一只步摇丢了也就丢了,我本无所谓,只是这偷盗一事却是大罪。皇兄千辛万苦选拔/出来的状元,原来品行上竟有如此污点,这等人怎么能在朝中做官?”   “你说是么,平阳?”   长公主转向李述,问道。   李述不说话,目光落在沈孝身上。   他依旧是肩挺背直,一副凛凛的模样,只是此时长睫垂下,盖住眼中的神色,叫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李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康宁长公主的借口完美,沈孝手里正握着“赃物”,人赃并获,他躲不过这一劫的。   李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沈孝,对康宁长公主道,“长公主说的是。”   尘埃落定。康宁长公主笑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仙客来怎么这么热闹?”   二皇子李炎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他从楼梯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穿常服的朝廷命官,还有一大串侍卫,浩浩荡荡,真有些众星拱月的模样。   皇子出行,比公主的排场只大不小。   李炎走上台阶,将场中形势尽收眼底,自然也将一旁站着的沈孝收在了眼中。   沈孝。   寒门出身,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的沈孝。   李炎笑了笑,对康宁长公主行礼,“见过姑姑,”又笑着对李述道,“平阳妹妹也在。”   他常年习武,肤色偏黑,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十分爽朗。他笑着向李述寒暄,仿佛前阵子不曾在平阳公主府门口对她咬牙切齿过。   然后李炎目光一偏,落在了角落沉默站着的沈孝身上。   “哟,沈大人也在,今夜原想请你一道喝酒的,谁知道找了一圈竟没找见你。”   场上静了片刻。   八品小官、寒门出身、踏足官场不足半月的沈孝,竟和当朝二皇子关系甚好。   康宁长公主目露惊讶,李述更是惊讶,但场上最惊讶的还是沈孝本人。   他抬眼迅速看了二皇子一眼,他则对他回以微笑。   李炎见众人不说话,仿佛此时才看到围了金玉阁一圈、气势汹汹的侍卫,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这是怎么了?怎么你的人围着平阳的包厢呢?”   康宁长公主看了看二皇子,又看了看沈孝。她竟不知道沈孝什么时候攀上了二皇子。但甭管攀上了谁,这朝中还没有她不敢惹的人。   长公主冷道,“没什么大事,不过丢了个步摇罢了。”   她抬了抬下巴,指向沈孝,“谁知那步摇刚好在沈大人手里找着了。沈大人为了逃罪,躲进了平阳的包厢里,我怕平阳出事,赶紧叫侍卫将金玉阁围起来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李述暗地里冷笑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李炎点了点头,笑着对李述道,“平阳没受惊吧?”   李述摇了摇头,冷眼看着二皇子李炎演戏。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李炎又露出爽朗的笑,对康宁长公主道,“姑姑怕是误会了,沈大人跟我相识已久,他绝不会做什么偷盗的事情。想来是姑姑的步摇不小心掉在了哪儿,沈大人碰巧捡了起来。”   李炎对沈孝扬了扬眉,“是不是?”   沈孝抬起眼睫,默了片刻,他道,“二皇子盛名。”   他唇畔勾了个淡笑,仿佛多日谋划,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回话的同时,沈孝将受伤的左臂背在了身后。   二皇子想要将这件事定义为“误会”,那他就要配合。   康宁长公主这才察觉到李炎的意图,她登时就冷了脸,“老二,你的意思是……本宫诬陷沈孝?诬陷区区一个八品小官!”   她冷笑一声,“这倒是奇了怪了,沈孝中状元至今连半个月都不到,你说什么‘相识已久’?!”   李炎忙回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侄子确实和沈大人相识不久,但巧了,我们就是投缘。”   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沈大人家贫,我又佩服他的才学,实在舍不得他生活落魄,刚送了他一些小物件补贴家用。虽说那些小物件不值钱,但要说拿去买什么金钗首饰,那也是能买不少的。有如此家财,沈大人再去偷,那岂不是失了心智了?因此,侄子想,这步摇一事,想必只是个误会……而已。”   李炎对康宁长公主拱了拱手,“你说是不是,姑姑?”   康宁长公主脸色黑得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她狠狠盯着李炎。   好!出息了,老二竟然敢跟她对着干了!   长公主半晌不语,最终冷笑了一声,“老二既然说是误会,那便是误会了。”   老二近几年在朝廷里风光无限,就连太子都拿他没法子,他既然执意要保沈孝,康宁长公主也没法子。   但这件事她且记在心里呢,早晚有一天要报复的!   康宁长公主怒气冲冲,径直下了楼,身后的吴青并其他侍卫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众人等瞬间走了个干净,金玉阁外的走廊上终于空旷了起来。   李炎目送康宁长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楼下,这才转过身来,便瞧见李述正盯着自己。   李炎方才还爽朗的脸顿时就失了笑容,他肃着脸,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冷道,“平阳,夜已深了,你该回府了。”   说罢便抬脚往自己的包厢走去,他走过李述身边时,李述忽然叫住了他。   低声道,“二哥,你今日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李炎侧脸看向李述,冷笑了笑,“原来你也有看不透的事情,这倒是难得,莫非‘以粮代钱’这计谋将你的脑力耗尽了?”   李炎低头,俯向李述的耳边,似是极为亲昵的兄妹模样,“你做事要权衡利弊,我也不是见人就帮的圣人。我帮沈孝,自有我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嘚嘚的地雷~ 感谢夏目的地雷~   ☆、第 17 章   次日。   朝堂上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待李述察觉过来时,一切已是尘埃落定了。   先是早朝时候,二皇子李炎说起“以粮代钱”的事情,说这件事重大,户部近来所有官员又都忙着救济旱情,户部人手不够,得挑些人进户部,留的职位都是些八九品的小官。   太子明着暗着嘲了几句二皇子不会管户部,但也不觉得二皇子此举有什么异常,于是也没反对。   正元帝便批准了。   于是到了下午,二皇子就紧接着递了封折子上去,写着户部的人事变迁,其中之一便是沈孝。   从正八品的监察御史,到正八品的户部提举。官阶上没有升迁,但户部到底是最肥的部门,因此也算是小小地升迁了一把。   正元帝当即便朱笔一批,同意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正在练字,眼也不抬,嘲讽了一句,“老二近来用人是越来越……不拘一格了。”   没有家世背景的寒门都叫他笼络到户部去了,看来“以粮代钱”这件事着实是让老二手忙脚乱起来了。   于是太子也没将这件事当做什么大事。   于是沈孝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正八品的户部提举。   他在御史台交割了工作后,刚出了皇城的朱雀门,便有侍从迎了上来,十分热络,“沈大人安,二皇子请您过府一叙。”   说着手一挥,四人抬的轿子就凑了上来。   态度虽热切,可轿子抬上来之前却也不问问沈孝有没有空。   沈孝轻颔首,道一句“有劳”,掀起长袍便坐上了轿。   大邺的规矩,皇子公主成年后出宫,都在皇城右侧的十三王坊里头开府。十三王坊离皇城近的很,从朱雀门右拐便是。   沈孝将轿帘撩开,看着一座又一座的朱红大门闪过,这都是皇亲国戚的府邸,蓦然他目光一滞,看到朱门上悬着“平阳公主府”几个字。   他微微皱眉,迅速将轿帘放下。   没过多久,轿子便停了下来,侍从弓着腰打开帘子,压下轿子,“沈大人,请。”   李炎在正厅接见了沈孝。   沈孝先向他跪下行礼,问了安后道,“微臣多谢二皇子举荐。”   他起身时,左臂仍有些僵硬。   李炎便主动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一路握着他的小臂,将他带到了主客的茶座上。   他笑道,“沈大人,坐。”   礼贤下士的意头做得十足。   若是普通的八品小官,此时怕是已经受宠若惊了。但沈孝脸上却无任何愧不敢当的情绪,甚至显得过分沉静了。   侍女给沈孝端了一盏茶,二皇子坐在主座上关切地问道,“左臂的伤怎么样了?”   沈孝左臂垂在身侧,回道,“没伤到筋骨,养一阵就好了,大夫开了几服药。”   沈孝拱了拱手,“还要多谢殿下府上的医官。”   李炎则爽朗地摆了摆手,“谢什么。唉,康宁长公主到底是本王的姑姑,便是行事再不妥,本王到底不好说她的不是……你这伤本王目下没法替你伸张正义,心里实在是愧疚。”   沈孝忙道,“殿下昨夜肯替微臣解围,臣已是感激不尽了。日后殿下若有驱使,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说着便站了起来,朝着李炎直直作揖。   李炎笑了笑。   尽心竭力,鞠躬尽瘁。这八个字才是今日会面的主题。   李炎就是要沈孝感激他,就是要沈孝死心塌地,这样才能替他解了“以粮代钱”之困。   心里虽如此想,话到底不能这么直白地说。   李炎便道,“什么尽心竭力,鞠躬尽瘁?本王举荐你,是让你为朝廷做些实事,又不是为本王谋私利。你便是鞠躬尽瘁,也要为朝廷鞠躬尽瘁。”   沈孝垂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讽笑,但很快掩下了,道:“臣知道。”   于是宾主尽欢。   沈孝今日才变迁了官职,户部之事一概不通,李炎便也不急着让他做事。于是他接着随意说了些官场闲话并书本知识,又留沈孝吃了一顿饭,顺便送了套三进的宅子,并丫鬟小厮等伺候的仆人,以及丰厚的钱财。   沈孝那张脸依旧是沉肃的模样,作揖道了一句,“微臣多谢殿下。”然后便坦然接受了这些财物。   李炎见他如此冷静,不免深深瞧了他一眼。   沈孝走后,李炎贴身的长随收拾他喝过的茶盏,有些不大高兴,道,“殿下,奴怎么觉得沈大人他……有点不知好歹呢。您又是礼贤下士,又是赏宅子赐丫鬟的,一般人都该跪下磕头、感恩戴德了,可沈大人却端着脸。就仿佛……仿佛那些东西是他应得的似的。”   李炎默了片刻,忽然道,“他跟平阳很像。”   长随没听懂,想要问,却又见李炎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便连忙噤声。   “十五岁时,雀奴在太子那儿开始露了头角,那时候太子赏她什么东西,她就跟沈孝方才的表情一样,冷漠又淡然,从来没有受宠若惊的模样。”   那时候,他们兄妹的感情极好。李炎不能接受李述帮助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一位皇子,哪怕他那时在朝堂上连一丝地位都没有。他将此视为背叛。   他那时气急了,骂她是太子脚底下的一条狗,摇尾乞怜就为了让太子赏她点狗屁金银珠宝。   李述非常冷淡地看着他,道,“这不是赏赐,二哥,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用计谋,来交易那些财富与权力。”   这是一场交易。   李炎想,沈孝和雀奴一样聪明,清晰地认识到了政治的本质。无非就是用自己所拥有的才能、智慧、甚至是生命,来交换无上的财富与权力。   明码交换。   他们在自己额上贴着价格,站在政治的天平上,等着别人来出价。   长随在一旁静站着,看到素来以勇武坚毅著称的二皇子,此时目光中却流露出了一种名叫……怀念的情绪。   *   沈孝出了二皇子府,轿子早在外头等着,轿夫躬身请他上了轿。可轿子前行不到一炷香,正要左拐时,忽听前头传来马车粼粼的声音。   拐弯处不宽敞,更何况前头的马车又宽大,必然要有一个后退的。   马车旁随行侍卫喊道,“让路,这是平阳公主的车架!”气势汹汹。   轿夫自然不敢和平阳公主抢车道,连忙抬着轿子缩到一旁,留够了空间。   轿子里的沈孝闻言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平阳公主的车架向前行驶,高大的马车行过轿子旁边,掀开的车帘里,李述和沈孝四目相对。   李述一扬手,车马骤停。   李述冷着脸,“原来是沈大人,还未祝贺沈大人进了户部,”她扬了扬眉,“进了户部就是不一样,立刻就坐上了轿子,好排场。”   沈孝静静看了她一眼,掀帘出了轿子,站在马车旁作揖,“微臣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俯视着他,见他左臂十分僵硬。   她想起昨夜一事,脸上的冷意稍减。不管怎样,沈孝没有被康宁长公主毁了,她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李述道,“不敢当沈大人的礼。”   李述扫了一眼轿子,认出那是二皇子府里的,于是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果然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拿本宫当垫脚石和投名状,入了二皇子的门下。”   李述鼓了鼓掌,“好谋划。”   马车外,沈孝淡淡笑了笑,“公主言重,微臣不敢当。”   他垂下眼,盖住目光中的赞赏。   平阳公主反应当真是快,真不愧是皇室公主里最聪明的一个。   李述冷笑了一声,“不敢当?沈大人真是谦虚。”   “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可你偏偏挑了我弹劾……可笑我当时竟真信了什么‘关中百姓’的鬼话,把沈大人小瞧成了个迂腐之人。”   李述不错珠地盯着沈孝,“沈大人根本不是为了弹劾我,只是想入二皇子麾下而不得其法。于是便挑中了我来做投名状,是不是?”   此时再装傻便无用了。   沈孝道,“公主盛名。”   李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沈大人,你利用了本宫,本宫若真想对付你,便是二皇子都救不了你。可是……”   她对沈孝招了招手,让沈孝走近马车车窗。   李述探出头去,低声道,“你放心,本宫不会对付你,本宫想看你自取灭亡。你要知道,得了二皇子青眼,是件好事……可也是件坏事。”   她虽说着如此冷意的话,可一股热气却直冲沈孝耳畔。沈孝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抬眼见李述对他笑了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双通透的眼难得没有透出任何嘲讽或冷意,于是有着像猫儿一样的狡黠。   马车开动,扬尘而去。   *   李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路边站着的沈孝,将车帘放了下来。   沈孝。   这个名字被她无声地念出,冷意之余,带了一分赞赏。   沈孝若想向上爬,爬到足够高的地方,要么攀附太子,要么攀附二皇子。   可太子身后都是世家大族,眼睛长在头顶上,不屑于和寒门为伍。   于是沈孝的选择只剩了二皇子一个。   近来二皇子正为“以粮代钱”一事烦心,关中无粮,摆在二皇子面前的只有向世家大族征粮一条路。可征粮是件得罪人的差事,派谁去做才合适呢?   正在这时,八品小官沈孝竟公然上书弹劾太·子·党麾下的平阳公主。   于是沈孝这个名字进入了二皇子的视线。   上任第一天就敢弹劾平阳公主的沈孝,这样的胆气才有能力去征粮;正好又是寒门出身,与世家大族无任何牵扯。   他是征粮一事的绝佳人选。   沈孝是当真聪明,弹劾的时机选得好,弹劾的对象也选得好。   而李述,从头到尾不过是沈孝进入二皇子麾下的垫脚石而已。   沈孝聪明,可朝廷里谁不是人精。   二皇子起用沈孝自有他的深意。   若征粮成了,是他有识人之明;若征粮不成……那沈孝就是关中动乱的罪魁祸首!   李述向后靠在了靠垫上,懒洋洋的。接下来的三个月,她可以静静看好戏了。   *   轿子一路平稳,将沈孝带到了一所新宅子门前。   此处是崇仁坊,除了十三王坊,就数崇仁坊离皇城最近,也就数崇仁坊的地价最高。   面前这宅子虽只有三进,跟王公贵族的府邸是比不得,可却也是五脏俱全,花厅书房、正屋厢房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环境清幽,假山池水、花园亭阁全小巧玲珑。   二皇子送来的仆人早早地将此处拾掇好了,此时管家站在门口的石狮子边上,对着轿内的沈孝恭敬行礼,“见过大人。”   轿帘一晃,沈孝出了轿子,对管家点了点头。   微微仰起头,沈孝的目光落在宅子上崭新的“沈府”二字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抬起脚,极慢却极坚定地跨过了新宅院的门槛。   命运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可沈孝知道自己今日所得,是因为明日将有所付出。   他将被人利用,在粘稠困顿的朝堂上充当一把利刃。   可是没关系,他愿意被人利用——只要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终将会向上爬去,爬到众人的头顶,站在朝堂的巅峰。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   ☆、第 18 章   一晃眼就是三月末。   今年天气反常,不过三月末,可天气却已经热得仿佛进入了六七月份,更兼关中大旱,一滴雨都不下,干而燥热,平白叫人心生烦闷。   近来朝中也无事,二皇子那头,以粮代钱一事始终没有进展;太子这头,崔进之一直忙着修永通渠,已有小半个月没回府了。   一切都陷入了沉闷之中。   李述畏热,天一热就格外贪凉,这样的时节她难得清闲,镇日只是躺在府上,闲来读读书、纳纳凉,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这日正午,太阳高悬,侍女搬了个美人榻在后院湖畔的水榭上,李述穿着件家常薄衫,捡了一本史书,靠着美人榻懒洋洋地看着。   湖上微微吹来一阵凉风,侍女上前来轻声问道,“公主,午膳已摆好了,您——”   李述眼睛从书上抬都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吃,这会儿没胃口。”   于是侍女又悄么声地下去了。   可还没过一炷香,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李述看书时最厌烦别人打扰,“啪”一下就将书合了起来,转身皱眉斥责道,“不要吵!”   可这么一转身,隔着竹帘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崔进之身边的一个随从,名叫崔林,他满头大汗,在水榭外一脸焦急地跟红螺在说什么。   被李述一斥骂,崔林立刻缩了缩脖子,红螺对他说了句话,然后掀开竹帘走了进来。   红螺皱着眉,十分担忧的模样,“公主,驸马爷受伤了……”   李述立刻坐直了身子,“什么?!”   红螺见状忙道,“公主别急,驸马爷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右臂被划了一道。”   李述闻言,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松,这才觉出自己对崔进之太过关切了,于是冷言道,“没死就行。”   可嘴上虽如此说,可她右手却将手中书卷握得极紧,手指都泛起了白。   道,“把崔林叫进来。”   她要听细节。   怎么就能受伤呢。   崔林是从永通渠一路骑马疾驰回来的,满头大汗,后背上都叫汗浸湿了。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禀公主,今早民工干活儿的时候,驸马爷照例巡逻,可谁知道巡逻到一半,一个民工忽然掀起锄头就袭击驸马爷。变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驸马爷抬起右臂一档,胳膊划了一道,幸好没伤到筋骨。”   崔进喘了口气,又擦了擦汗,“我是回来找府上医官的,您知道,工地上没什么好大夫。”   “哦……”   李述听了具体伤势,迅速做了决策,转头对红螺吩咐道,“去叫薛医官,他治外伤在行。让他将府上贵重的药都带着,以防万一。”   “是。”红螺点头就要走,李述又叫住了她,道,“别叫马车,叫侍卫骑马带薛医官过去。”   一道一道吩咐地极有条理,确保医官能最快地去给崔进之治伤。   红螺领命退下了。   崔林站在下首,这会儿终于觉得凉快了一些,他这才有空抬眼觑了觑平阳公主,暗自皱了皱眉。   心想,丈夫受伤了,换了旁的妇人,此时怕是都哭出来了。可公主却连说话都不打个磕绊,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冷静模样。   公主对驸马可真是冷淡!   怨不得当初国公爷不想让平阳公主进崔家的大门。   她庶出的身份又不能给崔家带来助力,就连感情上都没法好好照顾驸马。   崔林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当初若驸马爷尚的是安乐公主,那如今崔家的地位、驸马爷的感情生活,肯定都比如今这模样好太多。   原本崔林还想问一句,看李述愿不愿意去工地上看望一下崔进之。虽没有原因,可崔林就是觉得,驸马若见了公主,估计会开心些。   可瞧着她如今这冷淡的脸色,这话不用问出口便知道她肯定会否认。   于是崔林将话头咽回了肚子里,躬身道,“公主,那我也先下去了,驸马身边没贴身的人,还要我照料。”   李述脸色凝肃,点了点头,“好,你记得快马回去。”   崔林走后,李述在美人榻上静坐了片刻,脑子空空地不知道要做什么,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有些酸。李述松了松手,发现书卷已被她捏地不成模样。   她很少有什么软弱的感情流露出来,譬如担忧,譬如思念。这种情绪被李述称为无用的情绪。   可此时……   李述抿着唇,猛然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迟疑片刻,她忽然道,“备车。”   换衣、套马、登车,往日出门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今日不过一炷香就齐备了,车马粼粼,一路疾驰往城南驶去。   如今是正午,路上行人不少。马车夫一边赶路一边挥着鞭子一边扬声叫到,“闪开闪开!”   车马疾驰,只见一股扬尘。   出了明德门往西走,终于到了永通渠。   车马不减速,直直进了永通渠边上的营地,又激起了一阵尘。   此处乱糟糟的,沿着水渠两岸密密匝匝都是灰扑扑的营地,此时是正午,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这时候民工是不做活的,工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马车从两旁营帐中间传过去,听得鼾声如雷声一般,连车马行进的声音都遮住了。   马车直直往最大的主营处行去,车马刚刚停下,车帘就掀开了,紧接着一个人影跳下。   “公主小心!”   李述径直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唬得红螺小声惊叫了一声,自己也连忙跟着跳下去。   李述抿着唇,表情凝肃。站在主营门口。   因为在马车里闷了半晌,此时她脸色微微泛着红。这时节炎热,李述又畏热,正午出门实在是折磨人。   李述微微皱起了眉,刚跳下车时还是急迫的模样,此时站在主营帐门口,却迟疑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不知该不该进去。   更不知进去之后,怎么跟崔进之说她是专程来看望他的。   她不想对他留有情谊。   或者说,不想让他以为她对他仍留有情谊。   守门士兵只见一辆宽大马车横冲直撞而来,刚绷紧了神经,紧接着就见驸马爷的公主跳了下来,十分急迫。两个守门士兵连忙收了手中长戟,齐声道,“见过平阳公主!”   李述叫他们喊回了神。   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将所有关切的情绪都掩藏下去,又是平日那幅冷淡的模样。   道,“崔进之在里面吗?”   士兵点了点头,主动掀开了帐子。   李述走了进去。   外面太阳正烈,相比之下帐子里就暗得多,李述的目光短暂地致盲,一时看不清帐中细节,只看到一个挺拔笔直的人影站在帐中。   她一瞬间以为那是崔进之,向前走了一两步,脚步里有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急迫。   李述走近了,道,“你受伤了怎么不坐下?薛医官看过了吗?他怎么说?现在伤势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足见问话人的关切之情。   可帐中站着的人却没有回应。   而右侧忽然传了一声,“雀奴,”声音带笑,“我在这儿。”   这才是崔进之的声音。   李述眯了眯眼,目光终于适应了营帐中的光线。   帐中的人一身深青色官袍,高而瘦,转身看向她,目光带着诧异,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   他看着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这是沈孝。   李述把沈孝错认成了崔进之。   ☆、第 19 章      李述立刻就收了声。   似做贼心虚一般,她连忙偏过头去看向右侧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正坐在行军榻上看她,含着笑。他右臂衣袖高高卷起,薛医官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李述道,“沈大人不是高升入户部了么,来永通渠做什么?”   她脸朝着崔进之的方向,可却是在对沈孝说话。   正含笑的崔进之立刻就冷下了脸。   沈孝看到李述侧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因为……不好意思。   他微微挑了挑眉。   跟平阳公主打了几次交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焦急不安的平阳公主。方才她冲进帐子,一连串地问句。跟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她永远是一副冷漠精明的模样,对人不是讥讽就是蔑视,仿佛一颗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原来她还有这样丰沛的情绪。   但既然她对崔进之这样关切,为何当初又要……召他做面首呢。   沈孝想不透,他移开目光,淡淡对李述行了官场礼,“微臣见过公主。”   他解释道,“崔侍郎天天向户部催粮,于是二皇子今日派臣来看看,户部到底该给永通渠派多少粮。”   崔进之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   沈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崔进之受伤的胳膊上,语调中带着冷意。若是目光有重量,此时他的目光怕是能将崔进之的伤口压崩了。   行军榻上,崔进之的目光从李述身上移向一旁的沈孝,冷眼望着沈孝,道,“沈大人方才也瞧见了,民工修永通渠,久不得粮,已经闹到要砍本官的地步了。”   此时薛医官包扎完毕,崔进之抬起胳膊,对沈孝晃了晃。   “户部再不发粮,永通渠怕是要动乱了。天子脚下动乱,想必二皇子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崔进之的目光锁定沈孝,语带威胁,“我知道沈大人做不了户部的主,那就烦请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一声,让他快些给永通渠派些粮来,若是发粮的日子再迟一些,怕是兵部……也压不住永通渠了。”   说罢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沈孝。   永通渠问户部要粮,户部派人来查核,这是常例。可崔进之没想要今日户部派来的官是沈孝。   区区八品的户部提举就想来巡查永通渠的用粮情况?笑话。二皇子当他崔进之是叫花子呢!   沈孝直视着崔进之,八品深青色官服笔挺,他思索片刻,没有和崔进之纠缠粮食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慢慢开口道,“既然崔侍郎提起了今早的动乱,不知那位伤了崔侍郎的民工现在何处?”   崔进之回答地干脆利落,“逃了。”   逃了?   不止沈孝诧异,连李述都惊讶了。   崔进之带了一千士兵督工永通渠,更何况他本人武将世家出身,手上功夫亦是不错。   一个手拿锄头的民工,从兵部的眼皮底下逃了?   李述看着崔进之,皱了皱眉。   沈孝如今已不是他自己了,而是二皇子的一支势力。崔进之偏偏在二皇子的人在场的时候受伤了……   这件事并不只是简单的民工动乱,更像是……崔进之的有意谋划。   为的是从户部手里尽可能的多要些粮,尽快地把户部掏空了。   李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旁站着的沈孝亦想通了。   他今早来永通渠的时候,刚跟着崔进之巡查了片刻,就碰上了民工行刺的事情。   那时他就觉得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就像是故意给户部的人演的一场戏似的。   崔进之是想替太子将户部逼上绝路。   可人逃了就是逃了,接下来追查凶手、满城通缉等事是刑部和兵部的事,偏这两部又是太子的地盘。   到底是不是崔进之故意安排的民工动乱,真相是查不出来的。   于是沈孝不再去想,又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明,请崔侍郎指教。”   “半月前,太子刚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户部就给永通渠拨了粮。按照计算,那批粮起码够吃一个月的。可如今不到半月,粮食就用光了。”   崔进之回道, “哦……这有什么不明的?沈大人今早刚来,本官就将账本都给你过目了,钱财流向都清清楚楚的。”   说着他拍了拍面前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本子,“怎么?提举大人认为……这些账本有问题?还是认为本侍郎贪墨了钱粮,私造了账本?”   他从行军榻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孝面前。凤眼微展,崔进之冷眼瞧着沈孝,带有无形的压迫。   沈孝拱手,回答地一板一眼,“微臣不敢,账本微臣看过了,账目上没有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崔侍郎未免也太慷慨了。”   沈孝道,“户部给永通渠拨了一个月的口粮,可崔侍郎却半个月就将粮食放完了,微臣查了账本才发现,崔侍郎一天就能给民工发两三天的口粮,因此这粮食才入不敷出。”   沈孝清楚崔进之这么做的目的。   他用起粮来是毫不客气的,早用完,就能早日/逼着户部再派粮。可户部的存量是有限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崔进之掏空了。   到那时户部无粮,而永通渠若是还修不好……天子脚下动乱,罪魁祸首便是户部的二皇子。   这才是太子和崔进之的谋划。   沈孝继续道,“如今关中大旱,朝廷吃紧,粮食是有定数的,还请崔侍郎以后省着点用。若是崔侍郎真想体恤民生……”   他冷道,“想必您府中亦有不少屯粮,莫要用户部的粮来做人情。”   刀剑交锋。   崔进之闻言冷笑了笑,讽道,“沈大人真不愧是寒门出身,说起话来真是精打细算。”   听到这话,一旁的李述皱了皱眉。   崔进之早年是崔家的浪荡子,跟三教九流的人都厮混过。他是世家大族里唯一一个不会用身家背景来评判人好坏优劣的人。   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崔进之余光一直关注着李述,见李述皱眉,似是不悦的样子。   她不悦什么?   就因为他嘲讽沈孝是寒门出身?   莫名其妙地,崔进之心里的邪火越来越盛,看着面前的沈孝也愈发不顺眼起来。   沈孝安静地站在帐中,听了崔进之的嘲讽,他一张脸波澜不惊,连眉梢都不动一下。   类似的话他听得多了。   见沈孝如此冷静,崔进之又道,“本官知道户部粮食吃紧,可你们户部算账的时候别忘了,修永通渠是件苦活累活,你们发的粮能填饱肚子,可能让民工好好干活吗?每日实际耗费的粮比你们计算地要多得多!”   “永通渠修了这么久,却还没有修通,这到底是为什么?粮食给少了,没人愿意干,皇上要怪罪;粮食给多了,工期能赶上,可转眼户部又指责本官浪费!”   崔进之拔高了声音,“沈提举,你可知道,本官是给太子立了军令状的:到六月底的时候,一定要彻底将永通渠修好,这样南边的粮才能调进来,关中的灾情才能缓解,而你们户部……也才能松一口气。”   “短短三个月,如此艰难的一道工程,要想让民工加紧干活,除了让他们吃饱喝好,本官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瞧着沈孝,嘲讽道,“沈提举若有什么不费粮,但同时又能赶上工期的高招,不妨指教指教本官。毕竟……你可是大邺头一个状元郎。”   沈孝沉默着,他能感受到崔进之巨大的敌意,并且这敌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朝堂。   片刻后,沈孝开口,“微臣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关中大旱要想彻底缓解,要么指望老天爷下雨,要么指望南方大量调粮。   崔进之嗤笑了一声,抬起右臂来,漫不经心地将纱布扯了扯,“哦……原来这就是大邺的状元郎。”   李述又皱了皱眉。   崔进之今日的脾性明显不对。   李述了解他,他是典型的世家清贵子弟,早年浪荡过,但一旦进了官场,那层清贵矜骄的皮还是会牢牢地套上。   可他今天表现的非常暴躁,很不耐烦。   就像是故意针对沈孝似的。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   崔进之一展眼,又将李述的皱眉看在了眼里。   帐中李述和沈孝站成一排,而他则站在他们俩的对面。仿佛他们俩才是一起的,而自己像是他们共同对抗的敌人般。   崔进之不喜欢眼前的景象。   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   我对情郎从来都是温柔相待的。   这两句话近日一直回响在崔进之的脑子里,连带着李述对沈孝莫名其妙的宽容,都仿佛一根刺一样,逼得崔进之浑身不舒服。   崔进之懒懒站着,微低着头,又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右臂上的绷带。仿佛已彻底忽视了面前的沈孝。   他已二十五岁了,昔年那段纵马长安道,满楼红袖招的浪荡生涯早被他彻底摒弃。像是任何一个沉稳的官僚一样,他将自己套在绛纱单衣里,规行矩步,听着朝中官员话外音的话外音。   可极其偶尔的时候,李述还是能在他身上看出昔年的风流清贵来。   譬如这时候,他懒散地站着,漫不经心地去扯臂上的纱布。   帐中站着的沈孝则表情肃穆,脊背挺直,同崔进之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终于将纱布扯松了,崔进之这才抬起头来,对沈孝道,“沈大人,今日来永通渠,该看的你都看了,该查的你也都查了,若是无事,还请早些回去户部,早日调些粮来。”   崔进之笑了笑,往营帐门口走了几步,站在帐口,对着沈孝伸手一请,“沈大人,请。”   崔进之既下了逐客令,沈孝也只能走人。他转过身,对李述拱了拱手,然后往门口走去。   沈孝与崔进之先后出了营帐,门帘在身后落下,沈孝听到崔进之轻声说了一句。   “离她远一点。”   沈孝转过身去,看到崔进之凤眼含冰,冷冷地盯着他。   说完这句话,崔进之便转过了身,掀开帘子进了营帐。   沈孝看到营帐里平阳公主正俯身拿起案桌上的账本,然后帘子落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道帘子隔开了帐内帐外,仿佛两个世界。   他本来就离她很远。   沈孝想。   ☆、第 20 章   出了永通渠大营,沈孝上了轿子,准备回户部。   正午闷热,沈孝将帘子掀开透风。他坐得笔直,心想回户部后要怎么给二皇子交代。   崔进之摆明了是在故意消耗户部的粮食,可偏偏永通渠是是南方运粮的唯一通道,是解决关中大旱的唯一方法。永通渠一旦断粮,工期就要拖延,工期一旦拖延……关中就要生动乱。   所以户部就是砸锅卖铁,都不能断了永通渠的粮。   崔进之手里捏着永通渠,就是捏着户部的把柄,就是捏住了二皇子的命门。   这盘棋二皇子输了,只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   正当沈孝陷入深思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马车声。   透过轿窗,沈孝抬起眼,看到一辆低调的马车同他的轿子擦肩而过。   车内坐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长眉微蹙,透过马车窗不住地往前行方向看去,似是极为担忧的模样。   她前进的方向正是永通渠。   *   营帐内。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没看出账目上有什么漏洞。   崔进之送走沈孝后走向李述,道,“这账目是真的。”   李述随手翻了翻账本,回道,“我没说你做假账。”   崔进之又不蠢,怎么会在精于计算的户部眼皮子下做假账,这样的话,他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往二皇子手上送。   李述合上账本,将账本撂在了桌上,说道,“你们这是把二哥往绝路上逼。”   话里似是透着些感慨,但崔进之展眼望去的时候,李述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她并不是心软,事实上她很少心软。   过往的感情和眼前的利益如果发生了冲突,李述顶多会犹豫片刻,然后会选择利益。   她有着一颗极冷的心,崔进之从一开始就知道。   崔进之道,“夺嫡之争,你死我活。二皇子输的那一日,也将是你在朝堂上再上一层的时候。”   李述的右手放在厚厚的账本上,无意识地抚摸着封面,她道,“我知道。”   她会踩在二哥的肩膀上,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谁让他们一开始就选了截然相反的路。   李述垂眼不语,营帐内有短暂的沉默。   见她如此,崔进之走近了,似是想要走到她身边去,但走到案桌旁,终究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坐在了案桌的另一端。   隔着宽大的案桌,一人在这头,一人在那头。   崔进之看着李述。   李述沉默片刻,抬起眼来正对着崔进之的目光。她很快转过眼,不去和崔进之四目相接。   李述一直不喜欢崔进之的眼睛。   他生有一双凤眼,眼眸深邃,凝神望着人的时候总似多情的模样——偶尔会让李述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在喜欢她。   李述不喜欢这样的错觉。这很容易让她沉沦进去,容易让她自作多情。   她和崔进之的婚姻已成了一桩笑话,她不能让自己也成为一个笑话。   她避过崔进之的目光,看着他的手臂,没话找话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崔进之依旧看着李述,随意地对她摆了摆手臂,无所谓道,“好多了,本来就不是大伤,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医官的纱布缠得极紧,崔进之始终觉得胳膊被勒得不舒服,这会儿叫李述一说,又觉得胳膊处勒得痒,于是他低着头,又开始专心地拆绷带。   李述微叹了叹气,“别拆了,薛医官刚包扎好了,别被你弄坏了。”   于是崔进之听话地停了手。   可纱布早叫他拆的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李述差点翻了个白眼,在案桌后坐了下来,伸手拉过一头纱布,将崔进之的胳膊扯了过来。   崔进之叫她扯了一个趔趄,连忙将左臂撑在了桌上才没摔下去。他右手悬空,李述低着头正替他绑纱布。   对着李述的头顶,崔进之忽然笑了笑。   李述一边缠着纱布,一边问道,“那个伤你的民工是你安排的。”   这不是一个问句。   “是。”   没有外人,崔进之利落地承认了。   “要想让二皇子放些粮,我总得先出点血。事情不闹大了,怕二皇子拖着不放粮。”   李述点了点头,又道,“那人被你杀了。”   这也不是一个问句。   崔进之的笑忽然凝固了,他慢慢道,“不是。”   一直低头缠纱布的李述这下终于抬起了头,她皱着眉,眼中透出不解。   斩草除根,不留把柄,这是政事谋略上第一原则。   李述皱着眉,一脸不赞同的模样,对崔进之道,“你给自己留下了一个把柄。”   若是那个行刺的民工不慎被二皇子捉了去,将是个麻烦事。   崔进之看着李述,眼中所有的情绪慢慢地褪了下去下去,他想起了几件往事,目光结成了冰。   他收回右臂,慢慢从案桌上站了起来,对李述道。   “我没有你这么狠心。我不像你,你永远只会杀人。”   这更不是一个问句。   它陈述了过往某种不容置疑的事实。   永远。杀人。   这是李述第一次听到崔进之对她说这句话,这并不是李述最后一次听到这句话。   李述不解地皱着眉,微微仰头看着崔进之,“你什么意思?”   崔进之看着李述,冷笑了一声,不做回答。   李述被崔进之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激怒了。   什么叫她永远只会杀人?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李述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崔进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依旧不说话,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述。以沉默来面对李述的质问。   李述被他这种态度彻底激怒了。   这算什么?抛下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根本不向她解释,仿佛已经宣判了她的罪恶。   李述深吸了一口气,大踏步往帐中走去,站在崔进之面前,仰着头,“我不喜欢重复,这是最后一遍问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说,以后就永远不要说。”   崔进之冷峻着一张脸,沉默地盯了李述半晌,正当李述以为他再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崔进之忽然开口。   “青萝。我在说青萝。”   他说。   说出这句话后,他迅速转过了眼,不想再面对李述。   某种更沉重的往事压在崔进之心口,可他不想说起那些事。   他唯一能向李述控诉的,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青萝的事情。   “五年前,你差点杀死了青萝。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进之说。   李述闻言,眼睛睁大,后退了一步。   青萝。青萝。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她。   缠了她整整五年。   长乐坊是长安城最浮华的地带,满楼红袖招摇,多少浪荡子弟流连其中。崔家三郎,浪荡子崔进之,是长乐坊的常客。他不喜欢名利,不喜欢朝堂,不是在外留恋山水,就是在长乐坊偎红倚翠,他是世家子弟里最特立独行的一个。   他每回去长乐坊,只会叫青萝一人作陪。   她是崔进之的红颜知己。   崔进之一路浪荡到了二十岁,该是成亲的时候了。太子看上了崔家在军中的势力,想要拉拢崔家,于是想将胞妹安乐公主嫁给崔进之——安乐公主一向倾心于崔进之。   可李述也喜欢崔进之。   没有人替李述筹划,李述只能替自己筹划。   李述那时远不如现在得宠,一个庶出公主想要嫁入当朝最有权势的崔家家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   她知道崔进之浪荡,可崔进之的荒唐事被崔国公一直压着,陛下一无所知。   于是李述暗中搜集崔进之所有偎红倚翠的证据,包括那个叫做青萝的红颜知己,递到了父皇面前。   于是安乐公主和崔进之的婚事就这么黄了。   消息传到青萝的耳中,她惶惶不可终日,认为自己是破坏崔进之婚事的祸首。   消息再传来时,便是青萝从崖上跌落的死讯。   李述认为青萝是在惊惧之下自杀的。   李述利用她破坏了安乐公主的婚事,但却无形中将她逼上了死路。   她没有想过要杀谁,可青萝却是因她而死。   很长一段时间,李述都因为青萝的死而日夜愧疚。这个名字像梦魇一样缠着李述,逼得她夜夜难以安眠。   后来李述嫁给了崔进之,崔进之却对李述十分冷淡,那个名字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彻底将他们二人的关系隔开。   李述想尽了一切办法讨好崔进之,可他却始终不接受她的示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然后是三年前,他们二人同游吴兴,崔进之重遇青萝,才发现她并没有死,惊喜之余重拾旧情,将她收在了身边。   那个名字终于不再成为李述的梦魇,可却将李述的感情生活彻底打乱。   从那日起,她和崔进之之间就没有任何可能了。李述清醒而绝望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原来她才是闯入这段感情的第三者。   从那日起,她再也不会去讨好崔进之,再也不会对他表露一丝一毫的喜欢。   从头到尾,她的喜欢、她的谋划,都是一场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青萝终于要出场了!!! 然后感谢大家的营养液,愚蠢的我今天才知道在哪儿看营养液。 统一感谢这二十章以来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感谢“ann”的4瓶营养液。 感谢“眉毛弯弯”的6瓶营养液。 感谢“蝶杳画离思”的营养液。 感谢“帆布包”的营养液。 感谢“青青子菁”的营养液。 感谢“帆布包”的营养液。   ☆、第 21 章   “五年前,你差点杀死了青萝。你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可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进之说。   营帐中有长时间的沉默,崔进之看到面前李述脸色微微泛白,抿着唇不说一句话。   忽然她转过身去,脚步匆匆就往营帐外走,似是再也不堪忍受,想要逃离此处。   想要逃离他。   李述几乎不会表现出任何脆弱的情绪。   此时看着她脚步踉跄的背影,崔进之竟觉得心中有几分痛楚的快意。   仿佛是旧伤刚愈,然后将丑陋的痂全都撕去。   痛之余,带着几分快意。   崔进之追上前去,一把抓住李述的手臂,将她拧了过来,“你走什么?”   他贴近李述。   “你在逃什么?你做过的事自己不敢认吗?还是说你也会愧疚,也会自责,你也不敢面对自己?”   旧痂撕开。   李述猛然被崔进之拉住,他的目光里有一种近似复仇般的快意,狠狠地将她困住。他的目光蕴含的东西很多,不仅仅是为了青萝,但只能以青萝作为宣泄点。   李述没有见过崔进之这样子,她下意识地开始挣扎,“崔进之,你发什么疯,你放开我!”   “我在问你话!”   崔进之忽然吼了一声,他一双浓墨般的眼紧紧盯着李述,将她抵在营帐边,“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不敢认吗?”   李述停止了挣扎。   面前的人就是她追随了十年、仰慕了十年、喜欢了十年的人。他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将她的感情弃若敝履。   李述彻底冷静了下来,她迎着崔进之的目光,忽然笑了一声。   “我敢认,我为什么不敢认。我承认青萝当年差点被我逼死。所以呢?你今天要为了她逼死我吗?”   “崔进之,驸马养外室,这是打皇室的脸。我若是将这件事告诉了父皇,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你大可以在崔家和太子的庇佑下继续风光,可青萝呢?赐死一个风尘女子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钳在手臂上的力量慢慢松了下来,李述冷冷望着崔进之,“昔年我能逼死她,今日我就能正大光明地杀了她。”   崔进之最恨李述这样平淡地说起死亡一事。   他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然后转过头去,似是再也不想看李述一眼。他嫌恶她。   “蛇蝎心肠,李述,你是蛇蝎心肠。”   崔进之转过去的一刹那,李述的目光闪了闪,似有一道水光闪过,但很快不见踪影。   她冷笑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崔进之,这三年来我没有动青萝一根毫毛,你不要以为我是没法子,只能容忍她的存在。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她彻底消失。”   李述将手臂从崔进之的掌下抽出,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他抓皱的袖口,她仰着头,露出惯有的讽笑。   “我没有动她,只是因为我不想动她,只是因为我懒得管你们。如今你我各过各的,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这样很好。日后除了太子的事情,我不会和你再说一句话。”   李述说完这句话,觉得心里痛了一下,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如果能和离的话,三年前她就会选择和离,然后再也不和崔进之见面。可是不行。   太子、崔家还有她,他们牢牢地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她没法从这条绳子上解脱下来。   李述说完这句话,营帐里安静了一瞬,只能听见崔进之喘气的声音。这声音如有实质,压得李述有些不安。   崔进之再次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力量更甚之前。   他欺身上前,气息就喘在她的脸上。   手腕处被他钳地生疼,李述听到崔进之咬着牙道,“什么叫各过各的,什么叫你的生活?”   他说,“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就是去找那个沈孝!”   崔进之咬着牙吼出这句话,瞬间就将营帐轰炸地死寂一般。   李述愣住了。   崔进之也愣住了。   一瞬间胜负逆转,风水倒流。   李述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对着崔进之,倏而笑了一声,崔进之偏过头去,不敢和李述对视,却还是紧紧抓着李述的手臂。   “你说得对……我的生活,就是去找沈孝。”   李述往前走了一步,尖锐而通透的目光仿佛直直看进了崔进之的内心,逼得他后退了一步。   崔进之默了片刻,哑着嗓子道,“可他是二皇子的人。”   李述又往前走了一步,崔进之再次后退。   “沈孝入二哥麾下,不过是想求官而已。我若能给他官,他就会转投我的麾下。”   李述浮起笑,“对我而言,政治立场不重要。”   崔进之负隅顽抗,拼命地寻找着理由。   “沈孝太有野心,只会利用你来获取权力。”   李述紧紧盯着他,再往前走了一步,崔进之再次后退。   “我不在乎。”   她说。态度轻描淡写。   崔进之骤然转过头,狠狠盯着李述,终于被李述逼出了一句,“可我在乎!”   层层防线终于被打破,压抑已久的话吐了出来。   可李述闻言,只是后退了一步。   她盯着崔进之看了片刻,然后慢慢道,“崔进之,你真让我恶心。”   什么叫“他在乎”。   他有什么权利在乎?!   这段婚姻如今成了这种模样,她如今成了这副尖刻的模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却如今装出一副不舍的模样对她说——我在乎。   他在乎什么?   在乎她的目光终于不紧紧追随着他,而是开始看向别人。   可他的目光什么时候看向过她!   面对崔进之,李述头一遭觉得恶心。   崔进之愣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将心里话逼了出来,可转眼间就被李述弃若敝履。   一股耻辱与愤怒同时冲上他的心头,崔进之吼道,“我让你觉得恶心?”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向李述,“那你呢?身为妻子,你却背着我找面首,你才让我觉得恶心!”   所有的礼仪与客气全都被撕碎,所有鲜艳亮丽的外衣全都被撕碎。   他们毫无保留地站在对方面前,看着对方未经装扮过的、最丑陋的模样。   你让我觉得恶心。   李述被这句话砸的眩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开始微微颤抖。   崔进之看着李述瞬间苍白的脸,那股痛楚而快意的感受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内心。   他紧紧握着拳头。   “李述,你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背着我去找别人?”   李述不想再和崔进之纠缠,她迅速转身,冷厉决绝地往营帐外跑去。   可身后的崔进之不想放过她,他向前冲了几步,在营帐门口前又将李述拉住了。   他仿佛执意要将李述摧垮,追问她,“凭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凭什么背着我和别人在一起。   凭什么。   李述狠狠地推开他,不顾一切都要往帐外冲去,她受不了这里,她要离开这里。   可李述刚将帘子掀开,外面炽热的阳光下,她撞进了一双凄惶的女人眼眸里。   面前的女人看见她,迅速地跪了下来,道,“见过平阳公主。”   她跪在地上,低着头,态度谦卑而顺从。李述看到她有曲线柔美的脖颈,令人生怜。   就在这一瞬间,崔进之骤然松开了李述的手。   阳光毫无保留,暴晒在李述身上,她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青萝,然后慢慢回身看向崔进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虚无缥缈一般,“你刚不是问我……凭什么?”   李述笑道,“就凭这个。”   *   平阳公主的马车如逃离一般迅速驶离了永通渠,崔进之站在原地,马车扬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身,他站着半晌没动。   忽然一双手轻柔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接着是昔年长乐坊最动听的歌喉道,“三郎,进去吧。”   崔进之抿着唇,直到再也看不见李述的马车,然后便也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进了营帐。   他脊背绷地挺直,仿佛下一瞬就要绷断了似的。   青萝紧跟着崔进之进了营帐。她扫了一眼,见这营帐虽宽敞,但处处都是临时拼凑睡人的痕迹,想来三郎近日在这里舒服不到哪里去。右侧的行军榻旁的圆凳上搁着一碗药,青萝走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碗沿,察觉药早都凉了,想来已经在这里放了许久。   青萝端了起来,对案桌后沉默的崔进之道,“这药早都凉了,我端下去重新热一遍。”   她声音甚是轻柔,似是无意地闲话了一句,“公主方才在帐中,怎得不记得提醒三郎喝药。”   崔进之抬了抬眼,看了药碗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李述才不会管这种小事。   青萝端着药正要往帐外走,崔进之忽然道,“不必了,端过来吧,天气热,喝凉药就行了。”   于是青萝听话地端着药走了过来,放在了案桌上。   崔进之这才看了她一眼,见她鬓发微散,额上微微出汗,终于将心神从李述那儿挪开了,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语气虽关切,但又带了几分不悦。   这里是永通渠,做正事的地方。李述过来无妨,她本就是当朝公主,又频繁参政;可青萝过来算什么道理,这让旁人怎么想他。   青萝敏感地察觉到崔进之的意思,她没有正面回答,踟蹰了一会儿,反而蹙起眉来,低声道,“我原不该过来的,方才公主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所以才那样急地离开了。”   不待崔进之回答,她便自言自语地替自己答了,“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我听说你受了伤,怕你身边没有照料的人,急慌慌地赶过来了。早知道公主会来照顾你,我便不过来惹她不痛快了。”   说着她将药碗往前推了推,“先喝药吧。”   崔进之垂眼看了面前的药碗。   照顾?   他端起药碗,心想,李述连药都不会提醒他喝,能有哪门子的照顾。   她今日来此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跟他吵了一架。   他们每一次相见,不是在公事公办地谈论政事,就是在歇斯底里地争吵。从来没有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说话的一天。   崔进之气闷地按了按眉心,喝了药,才想起来青萝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青萝又不似李述那般有能耐,眼线遍布朝野上下。   崔进之眯了眯眼,忽然觉察出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来——她收买了他身边的随从?   青萝收起桌上的空药碗,避重就轻道,“我……我在家里的时候心里忽然不大舒服,七上八下地,好像你出了什么事一样。所以我就赶过来了……”   她垂着眼,不敢和崔进之对视,纤长的睫毛在细白的脸上投下微微的黑影,颤了颤。   明显是在撒谎。   崔进之皱了皱眉,他刚和李述吵过架,心中的火气还未消减,此时又见青萝撒谎,登时不耐烦起来。   崔进之冷道,“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青萝刚将案桌上的药碗端起来,一下子被崔进之吓得手抖,药碗登时摔碎在地上。   一声脆响。   “我……”   她站在碎瓷片旁边,踟蹰着,依旧不敢同崔进之对视。   “我……我今日带了丫鬟出门逛街,正巧看到崔林骑着马疾驰而过,我连忙叫住了他,才知道你受伤的事情。我一听就急了,怕你在营地这儿没人照料,于是强求崔林把我带了过来。”   营帐外崔林正掀开一条缝往里看,崔进之一眼就瞧见了他。   崔林被逮了个正着,只能麻溜地滚了进来。   青萝见崔林进帐了,忙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永通渠的,女眷在这儿待着不合适,崔林本不想带我过来的,可挨不住我强求。”   崔林瞧了青萝一点,麻溜地对崔进之点了点头,“对……青萝姑娘担心您,一定要过来,我也没法子……”   崔进之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青萝又道,“看到三郎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我一个女眷在营地里待着到底不合适,旁人看了会嚼舌根。我这就走了。”   说罢莲步轻移,就要往帐外走。   她额上薄汗未消,又要去赶闷热的回程路。   崔进之揉了揉眉心,叹道,“不必了。”   “外面太阳正毒,等下午凉快了再走吧。”   说罢他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不知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他此刻非常疲惫。   受伤,沈孝,李述……这一上午根本没有一刻空闲,所有的事情都缠着他,让他寻不出任何空档来喘息。他觉得自己要被政事压垮了。   一阵木樨香移近了,接着一双轻柔的手按在他额上,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   崔进之紧皱的眉慢慢地松开了。   他仿佛才摆脱了朝中所有政事的束缚,在梦中重温昔年那段不问朝政的自由时光。   *   伺候崔进之睡下之后,青萝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出了营帐。   刚走一两步,崔林不知从哪个拐角冒了出来,对着她连忙拱手。   “多谢青萝姑娘替我瞒谎。”   青萝浅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我若说我主动来看望他,他总不会怪罪我;可若是你主动带我过来,他怕是要怪罪你。”   崔林去平阳公主府请了医官,本想请李述去永通渠照看一下崔进之,可李述那张脸总是淡漠,叫人看不透她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   于是崔林回程路上拐了个弯,把青萝带了过来。   没成想青萝和公主却碰上了面。   崔林此举是擅自行事,这是做仆人的大忌。若被知道了,崔进之定会罚他,世家大族管束奴仆的规矩都严得很。   万幸青萝姑娘替他瞒了谎,叫他躲过了这一劫。   真真是要感谢她。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抱歉。 吹空调吹多了,有点头疼,所以这一章写的慢。   ☆、第 22 章   从永通渠回城,经由明德门,从朱雀大街一路行到底,沈孝的轿子在含光门外停下,步行进入皇城,回到了户部。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户部一片忙碌景象。   自关中大旱以来,户部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生怕出现一点错处以至于酿成大祸。三月初“以粮代钱”这个政策落到了户部头上,更是加重了户部的负担。   沈孝刚进了厅堂,还没坐下,就见二皇子身边的侍从跑了过来,道,“沈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   时间卡的准,简直就是专门在等他。   官署内忙忙碌碌的声音静了片刻,一时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新近的八品提举身上。   二皇子近来十分看重这位寒门出身的沈大人。   沈孝只当察觉不到这些目光,跟着侍从便出了正厅的门,沿着走廊往后一进院子走去。   为增加政事经验,成年后诸位皇子一般都会挂着各衙门的差事,权算作是名誉指导。许多皇子也纯粹是挂名而已,一年到头都不来官署一趟。   但二皇子却不同,他几乎是天天来户部,直接管着户部的大小事宜。无论能力如何,这份勤政的态度亦是难得。   沈孝跟着侍从过了走廊,进了后一进院子,入了正厅,二皇子李炎正在左间窗边主桌旁坐着看折子。   沈孝进来,先行了个礼,然后直起身子。   李炎搁下折子,看了沈孝一眼,笑道,“去永通渠一趟折腾你了。”   声音十分亲切。   沈孝一本正经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   他后背一层薄汗未消,但屋里四角都摆着冰盆,他的燥热也慢慢散了。   沈孝不喜欢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浪费时间。他顿了顿,将言辞理顺,然后将今早在永通渠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炎。   李炎听罢冷笑了一声,“为了逼我,崔进之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手掌握拳,指节轻敲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似是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李炎抬头,问道,“沈大人,你有何看法?”   沈孝道,“从去年夏天起,关中降水便偏少,民间收成不好,陛下仁慈,去年秋天收税已少收了一成,因此户部余粮一直不多。如今关中大旱,处处都在向户部讨粮食,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崔侍郎奉命修永通渠,粮食耗费巨大,而且……”   沈孝顿了顿,继续道,“永通渠那头怕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   李炎点了点头,心想沈孝当真是个通透人。入自己麾下不过短短数日,就已将太子和他之间的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无底洞么,太子手里攥着永通渠这张王牌,就等着把他拖垮呢。   李炎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崔进之问本王要粮,本王总不能拖着不给。可本王若是给他拨粮,他总有法子消耗粮食。”   这是个两难境地。   沈孝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没有拖着不给粮这个道理。所以户部给永通渠拨粮,势在必行。”   李炎盯着沈孝,“可叫崔进之这么耗下去,不到三个月,户部就会被他彻底拖垮。沈大人,你有什么法子?”   不过片刻,二皇子李炎就向沈孝问了两次“怎么办”。   沈孝微微垂着眼,目光凝在光滑的青砖上。黑羽般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神,浓郁的目光里,盛着孤注一掷的野心。   片刻后,沈孝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臣有一个法子——征粮。”   李炎目光一亮。   沈孝道,“按户部如今的存粮来算,就算接下来三个月内其他各官署不来要粮,可也万万撑不住永通渠的消耗量。更何况崔侍郎那边一定会想尽法子问户部要粮,不把户部耗空不算完。钱粮一事,无非就是四个字,开源节流。可如今‘节流’是不可能了,各部门都向户部伸着手,永通渠那头更是怠慢不得,那就只剩下‘开源’二字。”   沈孝素日是言辞稀少,此刻说起筹划来却是条理清楚,不急不慢,显然他心中已谋算多时了。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名下的土地田产数之不尽,只要户部能从他们手中征些粮出来救急就好。太子给皇上下了军令状,三个月后一定要修通永通渠。三个月内,永通渠工期不顺,是户部的错;可三个月后,永通渠再修不通,那就是崔侍郎的过错了。”   只要户部能撑过这三个月,那二皇子就是撑过了太子的施压,还能牢牢将户部握在手里,与太子依旧是旗鼓相当。   夺嫡之争,胜负仍未定。   沈孝抬起眼,目光坚定地望向李炎,慢慢地跪了下来,“下官不才,愿替殿下分忧征粮。”   沈孝说罢,李炎仿佛等了许久一般,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极激动地绕过书桌,直奔沈孝而来。他连忙扶起沈孝,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背,“好!本王没有看错你!”   沈孝顺势站了起来,听李炎又道,“陕西清吏司的郎中快致仕了,此事做成,本王定会推你上去。”   沈孝笑了笑,轻道一句,“臣,定不辱使命。”   户部陕西清吏司的郎中,这是正五品的官职,管的是关中一带的税收钱粮,虽不如江浙一带的清吏司差事肥,但关中到底是天子脚下,管着天子脚下的税收钱粮,就是掐住了多少豪门世家的命脉。钱不多,但权却极大。   这将是他应得的,沈孝想。脊背挺得笔直。   李炎亲自将沈孝送出了门,站在正堂檐下目送着他一身深青官袍沿着回廊越走越远。   他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笑。   “二哥,这世上哪有绝路,太仓的粮没法动、民间的粮吃空了,可长安城这么多世家大族,谁的府上没有粮仓呢?”   李炎的脑海中回响着那日在平阳公主府门前,李述对他说的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看到李述那张冷淡而轻嘲的面孔就在他眼前。   征粮?笑话。   大邺立国百余年,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在关中盘根错节地扎了根,向他们征粮,就是明着割他们的肉,谁会愿意?此举无疑是和所有的功勋贵族结梁子。   再者,大半以上的世家大族都投靠了太子,小半中立的,也不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给二皇子放粮。   这是个得罪满朝文武的任务,更是个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炎早都想通了这一点。   从头到尾,沈孝他不过是一个弃子而已。   李炎利用沈孝,给皇上做出一副勤恳征粮的模样来,只等三个月时间一到,然后将征粮不利的罪责全都推在沈孝身上。   到那时他虽免不了会脱一层皮,可沈孝却会替他去死。   要熬过以粮代钱这道坎,必须有人被送上祭坛。   这才是李炎启用沈孝的真正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字数不多,因为中途去看了德国队的比赛,我很难受_(:з」∠)_ 今天走剧情,不走感情线,希望你们别觉得枯燥QWQ。 沈孝终于要开始征粮了,前面各种感情线铺得稍微长了一点,这个情节就往后压了,很抱歉。 ---- 昨天忘了感谢大家的营养液,抱歉,今天一并感谢了。 感谢“眉毛弯弯”的6瓶营养液。 感谢“长记秋晴望”的10瓶营养液。 感谢“青青子菁”的2瓶营养液。 感谢“ann”的5瓶营养液。   ☆、第 24 章      沈孝在平阳公主府外已站了近三个时辰了。   无论如何,他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并且劝服李述。   距离交粮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可缺口却还有二十万石,长安城里能一口气拿出二十万石粮食的人凤毛麟角,平阳公主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是沈孝盯着李述不放的原因。   纵然豪奢如平阳公主,一口气掏二十万石粮也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况且她和自己又没有交情,怎么会做这种事。   沈孝从来就不指望李述能捐多少粮,重点不是她捐多少,重点是她捐不捐。   哪怕是捐一万石,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信号——   李述的身份十分特殊,一方面,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她若是愿意捐粮,那就相当于皇亲国戚这头松了口;另一方面,她又是崔国公家的嫡媳,虽说崔家如今没落了,但昔年那可是关中世家的领头人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崔国公家的嫡媳都捐了粮,那就相当世家大族这头松了口。   可以说平阳公主的态度稍微变一下,整个长安城的形势都会逆转。   二皇子与太子的夺嫡之争在征粮一事上彻底爆发,而征粮能否成功,关键点只在平阳公主身上。   不是沈孝非要盯着李述不放,而是他只能盯着李述不放。   短短一个月内想要征够二十万石粮食,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李述。只要李述一松口,那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也大半都会松口。   不仅是沈孝,长安城如今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盯着平阳公主府。李述这两个月躲到山里去,不单单是为了躲沈孝一个人。更是为了躲避各方的劝说与游走。   日头酷辣,可沈孝站在府外一动不动。   他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见到李述。   见不到李述,征粮结束后他只有死路一条,沈孝心里清楚。   可是……她到底愿不愿意见他,这却是个未知数。   平阳公主这样的人,算计的只有权力与利益,手狠心冷,是典型的政客模样。沈孝唯一见她透出一丝人气的时候,还是那日在永通渠,她急慌慌地冲进营帐里关心崔侍郎受伤的时候。   他这么干站着求见真的有用么?   正当沈孝自我怀疑的时候,紧闭的朱红大门忽然吱呀一声,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模样机灵的小黄门探头看了看,见沈孝还直挺挺站在台阶下。   小黄门哀叹了一声,恨不得去撞墙,认命般地从门后钻了出来——得了,这位沈大人真是有耐力,简直是拼了命都要见公主。厉害厉害,他赢了,公主还真没法看着他在府外暴晒。大热的天气,要是晒出个三长两短来,平阳公主虐待朝廷命官的脏水可就洗不清了。   小黄门垂头丧气地下了台阶,对沈孝弯了弯腰,无奈道,“沈大人,公主有请。”   小黄门领着沈孝进了平阳公主府邸。   头顶上太阳正烈,再加上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沉甸甸地压在沈孝心头,他闭了闭眼,觉得眼前有些眩晕。   沈孝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继续迈着脚步往前走。   平阳公主的府邸十分宏阔,雕廊画栋连绵成片,若是有好事者给全长安城的豪宅弄个排行,平阳公主府邸就算入不了第一,却也绝对跌不下前三。   沈孝当了三个月的官,耳朵里也飘进了不少小道消息,譬如李述的母亲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舞女,出身卑贱,早年她在宫里头的日子颇为悲惨。故如今得势了,似是为了弥补早年贫困,平阳公主的日子过得十分豪奢。   豪奢,换句话说,也就是又有钱、又俗气。   沈孝从前还不信,毕竟皇家贵胄,哪能像暴发户一样。可此时打眼一瞧,竟然真觉得……李述的审美堪忧。   廊柱上的画饰是以金粉绘成,在六月如火的太阳光下一照,晃得人眼睛都要瞎了。还有那游廊拐角处摆的绿植,栽在硕大的青瓷花盆里,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官窑烧出来的上等瓷器。   沈孝没忍住,嘴角浮起个淡笑来。心想,没想到平阳公主看起来冷眉冷眼,生活作风上却是……跟长相不大相符。   这么个反差,反而倒是透出些别样的有趣来。   更有些人气了,沈孝想。   胡思乱想间小黄门已带着沈孝走过了曲折的回廊,眼前是一倾波光粼粼的湖泊,隔着湖水,沈孝看到对面的凉亭上隐约有个人影。   小黄门对着凉亭方向一伸手,“沈大人,请吧。”   沈孝走过湖畔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凉亭外头。   他呼吸吐纳了一回,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又将言辞理顺,然后抬起头来准备行礼,可摆好了姿势的拱手、到了嘴边的问安却骤然间都停住了。   沈孝的大脑瞬间空白。   凉亭的四周拢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平阳公主李述今日未穿华服,只是一件素薄单衣拢在肩头,里头穿着件浅色的诃子。透过素纱单衣,隐隐可见瘦削的肩膀,算不上丰腴莹润,却透出股玉质的清淡来。   头上亦没带首饰,唯有一只朴素的金钗斜斜簪着,几缕发丝沿着耳侧垂下,顺着脖子一路滑在胸口处,余下的风光便被诃子挡住了。   从前竟未察觉,原来她生得极白。   大邺民风开放,女子好坦胸,一件抹胸诃子外罩一件极薄的纱衣,是如今流行的装扮。可沈孝素日见李述都是在正式场合,她总是一身严谨端整的衣裳,并不喜欢显露身体,难得像今日这般随意模样。   沈孝做官这三月间,跟着二皇子也出入了不少贵族宴席,见惯了席上的歌姬舞女。可纵然那些女子言行更放浪、衣着更暴露,可他一向都不为所动。   但此时此刻,骤然间看见平阳公主一身纱衣,随意坐在凉亭石凳上的模样,沈孝不知怎得,忽然觉得有些……晕……   头顶的太阳愈发炙热,眼前忽黑忽白,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三年前自己被逼着侍寝的画面——满床红帐,美人如玉……   沈孝咬紧牙关,想要将思绪拉回来,可忽然觉得唇上湿哒哒一篇,他伸手一摸,却看到满手的血。   鼻血。   “咣几”。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晕在了李述面前。   李述:“……”   她心里正琢磨着怎么赶紧把沈孝赶走,最好让他彻底打消了从她手上征粮的妄想。谁知道沈孝以不变应万变,直接来了个五体投地的见面礼。   沈大人真是……好客气啊。   凉亭上顿时一片忙乱,红螺连忙叫一个手脚麻利的小黄门去请医官过来。   沈大人别是死了吧?   红螺一下子就慌了,他要是死在了府上,公主可是有口难辩。平阳公主谋杀朝廷命官,真是年度好消息。   红螺慌张张地看向李述,李述脸色也变了变,连忙蹲下身子,伸手探向他鼻端。   呼,还活着。   李述放了心,见沈孝面色潮红,鼻血横流,估摸着他是晒太阳太久了,中暑了。她吩咐道,“把他抬去客房躺着,房间里多摆几个冰盆。”   这算什么事,一句正事还没说呢,自己反倒要腾间客房来帮他治病,他沈孝今天莫不是专门来碰瓷的。   *   沈孝猛然睁开了眼。   他记得自己方才明明是晕倒了的,可此时他却好端端地站着,面前依旧是那座凉亭,凉亭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微风吹过,吹起凉亭四角悬着的纱幔,露出里面一个素白纱衣的人影。   那人坐在石凳上,单手斜支在桌上,撑着额头似是睡着了。   这里是平阳公主接见他的凉亭,沈孝确凿无疑地想,可为什么周围没有人,那些侍卫、黄门、侍女,都去哪儿了。   怎么就只剩下凉亭里的那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桌旁。   他俯下身子,看到那人已经睡熟了。素白纱衣从她肩头掉落,半敞半掩地露出玉质般莹润的肩头。   透过她的肩头,沈孝看到她胸前遮挡的诃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呼吸落下去时,诃子没有那样服帖,便与胸前有了一道空隙。   倘若目光可以流动,那么便能随着那道缝隙往下探寻。   沈孝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忽然间那人睁开了眼,冷淡而通透的目光抬起来,直直望着他,“沈孝,你在干什么?”   是她惯有的淡漠语气。   沈孝猛然回过了神,连连后退几步,“我……我……微臣……”   结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像样的话,“禀公主,下官没有……没做什么。”   平阳公主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眼睛微眯,怀疑地看着沈孝。   她好似没有察觉到,自己刚睡起来,此时的模样着实不算是端方。   发丝有些乱,肩头的纱衣亦散开了,沿着双臂无知无觉地滑到了地上。于是在沈孝面前,她此时便只剩了一件裹胸的诃子,及下身一件盖过脚面的长裙。   无论是诃子还是长裙,皆因方睡起的缘故,显得松散散的,仿佛……仿佛随手一扯便能扯掉。   这念头在沈孝心里一起,忽然就如着了魔一般生根发芽。   隔着几步远,沈孝将她从头到尾地看在眼里。   他以为她永远是满头钗环闪耀、一身华服端方、高高在上,冷淡矜骄的模样。那样的她就仿佛高坐在万层台阶之上,永远永远都触碰不到。   可她原来不是那样的。她也有如今这样素衣单薄的模样,原来不戴钗环、不穿华服,她看起来竟有些……瘦弱。   这豪奢府邸,亭台楼阁绵延不断,她此时站在其中,像是误入了宝藏之地的稚儿,好似拥有了一切,但其实又对这一切格格不入。   沈孝恍惚之间,竟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她可怜什么呢,她明明什么都有,权力、财富、地位,她什么都有。可是她还是一副不痛快的模样,七情六欲都进不到心里去。   他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想,不知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7-1号入V,入V当天肥章掉落。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 感谢豚豚的地雷。 感谢“爱吃荔枝的仙女”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詹妮弗”的10瓶营养液。 感谢“青鸟音”的9瓶营养液。 感谢“赖冰棒”的2瓶营养液。   ☆、第 25 章   沈孝看着李述裸露的肩头, 想, 不知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于是他便走上了前去,一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出乎沈孝意料的是, 原来她触起来并不柔软,不知是不是穿得单薄的缘故,她的皮肤上带着些许凉意, 但又带着几分润泽。这种触感奇怪且矛盾, 就仿佛她被抱住的时候,又想把人赶走,又想把人留下, 是一种疏离而谨慎的模样。   怀里的人懵了一下,然后立刻伸手将他推开,她一张素白的脸因生气而微微泛红,冷声道, “沈孝,你大胆!”   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虽然衣裳不同,可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于是沈孝刚升起来的那股、觉得她可怜的情绪便荡然无踪了。   他看着她那张冷淡而高傲的脸, 心里忽然冒起了一股火。他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述皱了皱眉, “什么为什么?”   沈孝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 “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三年前你戏耍于我,不久前你又冷眼看着康宁长公主戏耍于我。”   他嗓子沉了下去,“为什么?”   那股不平之气一直在沈孝的胸腔里憋着, 从三年前一直憋到了今天。   他不是圣人,许多次寒窗苦读的夜里,他也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刻。可每次闭上眼,平阳公主那双冷淡而倨傲的眼睛就在他面前——他憋着一股气,想一直往上爬。爬到把她也踩到脚下的那一天,然后俯视着她,说,不用靠你赐官,我也能爬上来。   然后再冷眼质问她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他。戏耍他。侮辱他。   他那时不过只是想求一个官罢了,她若是不愿,可以赶他走。可不该在他放弃一切尊严之后,以一种戏谑的态度再把他一脚踹下去。   她不该那样对他。   李述闻言,却一点没有后悔的模样,她嗤笑一声,“为什么?世间事哪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比你地位高,所以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她微微仰着下巴,“你若不服,那便等到有一天将我踩在脚下的时候,再来报复我。”   她是一副高傲的表情,但因为衣衫不整的原因,那双眼睛反而透着一股挑衅意味。明明是很瘦弱的,偏又做出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像是等着惹怒别人,然后被人摧毁。   沈孝陡然便怒了,她这样的态度,可笑他方才还觉得她瘦伶伶的模样看起来可怜。哪里是可怜,分明是可恶。   他靠近了李述,将她逼到了凉亭一角。她退无可退,脊背靠着柱子,因为害怕而微微喘着气,沈孝看到她锁骨微凸,有一种冷淡又脆弱的美感。   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恶意,猛然将她抵在廊柱上。他垂眼看到她纤细的锁骨,目光向下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部。   沈孝冷着声音,“那么我现在便想做什么,也就可以做什么。”   李述怔了怔,似是不敢相信这话是沈孝说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处于底层的沈孝,敢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不免有些害怕,却还是勉力装作镇定的样子,仰头同沈孝对视,“沈孝,你若是敢动我一分一毫,日后本宫将你——”   沈孝却只是笑了笑,凑近李述耳畔,轻道,“那就日后再说。”   他根本不必等到将她踩在脚下那一天。   她是女子,他完全可以将她压在身下。   *   李述处理完这两个月堆积的一些事情,日头已经西斜了。   书房里红木桌上堆着小山似的拜帖——她在山里躲了两个月,府里收了无数的拜帖。自三月末征粮开始后,长安城有无数人都想见她。   李述一个都没见,一个都不想见,一个都不能见。   谁知道她的规矩竟然今日叫沈孝给打破了。   不仅是被他打破了,而且是打碎了。沈孝是正午进的府,外头的人不知道他中暑晕倒了,只知道他进府了,且在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李述倒不是怕别人说什么男女关系的闲话,她怕的是这背后的政治意味。   她将桌上的拜帖随手一推,皱紧了眉,心情有些烦乱。   三个月前她提出以粮代钱的法子时,本意只是想彻底击败二皇子,巩固太子的地位。可朝局变数太多,征粮这件事如今的走向已经非常复杂了。   按照李述原本的计谋,以粮代钱一事仅仅是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争斗,朝中官员站两派,要么选太子,要么选二皇子。太子的胜算是很大的。   可她没有料到沈孝为了向上爬,甘愿做二皇子征粮的一柄刀;更没有料到父皇会给沈孝下征粮诏令,亲自支持二皇子征粮。   父皇不满太子的表现,亲自将二皇子撑了起来。   毕竟二皇子征粮,征的是世家的粮,归根结底为了百姓好,而太子阻止征粮,却是为了巩固权力而不顾民间死活。   征粮一事,如今已经演变成了太子和父皇之间的事情。世家大族若是抗拒征粮,那就是和皇上作对;可要是听话交粮,那就是和未来的皇上,太子爷作对。   除了崔进之和郑仆射那种铁杆的太/子/党,没几个世家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交粮还是不交粮,站在皇上这头还是站在太子这头,每个人都在琢磨。   看不清时局的时候,一定要找一个风向标。于是满城文武的目光都落在了平阳公主身上。   平阳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之一,可同时她的驸马崔进之又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平阳公主身处皇上与太子的夹缝之间,她会怎么选择?   她怎么选,剩下那些态度不坚定的朝中官员就会怎么选。   可偏偏平阳公主超脱世外,皇上刚介入征粮一事,她就远远地躲到了山里头,想找都找不见。   如今好不容易回府了,可回府第一件事竟然是接见了沈孝,更严重的是,沈孝竟然在平阳公主府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商量什么商量了这么久?平阳公主这次是不是要站在皇上那头,要给沈孝放粮了?   李述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大小世家的眼睛此时都盯着她的府邸。她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被沈孝往死胡同里逼。   沈孝,沈孝!他真是她的克星!   李述猛然从桌后站了起来,冷着脸就往门外走去。   今日就不该让沈孝进府,就该让他晒死在外头!   *   小黄门远远见平阳公主从游廊上走了过来,连忙哈着腰小跑过来。李述道,“沈孝呢?”   小黄门回道,“禀公主,医官给他喂了降暑药后,沈大人一直睡着,还没醒来。”   李述抬起下巴指了指客房的门,冷声道,“敲门,把他叫醒。”   小黄门缩了缩脖子,“诶”了一声,跑回去敲门。   “沈大人?”   没反应。   “沈大人?”   还是没反应。   李述走了过来,不耐地推开了小黄门,嗓子里像是含着冰,扬声道,“沈孝!”   还想在她府上赖着过夜不成。   *   屋里沈孝猛然睁开了眼,喘着粗气。为了给他降暑,屋里摆了好几盆冰盆,如今已半化了,房间里十分清凉,可他却出了一身的汗。   他坐了起来,伸手扯了扯衣领发汗,放下手时,目光却落在了上面。   梦境如有实质,依旧残留在他的脑中,与他的手上。   他还记得她触起来是什么感觉。   并不柔软的身体,带着凉意的肌肤,触摸她就像是在触摸一块玉石,看似冷硬,其实有着柔和的内里。   沈孝猛然捏紧了手,双手撑着额头,慢慢将梦境的全部碎片拼凑整齐。   他是不是被人下咒了,怎么就……怎么就能做这种梦!   那种荒唐的梦!   沈孝素来冷静自持,可此时却恨不得一头撞在床柱上。   一定是中暑的原因,他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找了个借口——他中暑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因此梦见了她,这是非常正常的。   哪怕是梦见了和她……那也是正常的。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终于冷静了下来。   屋外半天没听到动静,于是含着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沈孝!”   李述的声音传入屋内,仿佛一道闪电般猛然劈在沈孝的头顶,他做贼心虚,径直从床上蹦了起来,生怕李述会读心术,隔着房门都能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把掀开薄被就要下床,可是——   沈孝看着床上乱七八糟的一片,自杀的心都有了。他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呢!   屋里的响动传到了屋外,小黄门耳朵尖,忙喊了一声,“沈大人是不是已醒了?公主要见你,还请将门打开。”   沈孝一把将被子堆在床上,盖住了满床狼藉,“……是,已醒了。”   夕阳的余晖从屋外投射到屋内,透过紧闭的门,沈孝看到外头走廊上隐隐有个人影,正站在他门外。   素薄纱衣,一双雾蒙蒙的眼泛红,她躺在身下,含着屈辱与恨意盯着他。就像三年之前,他含着屈辱跪在她面前一样。   沈孝忙将脑中形象驱赶出去,听外面小黄门又叫了一声,“沈大人?”   沈孝忙道,“我……刚睡起,不便见人,麻烦请公主稍等。”   门外李述恨不得翻个白眼。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衣冠不整,他们俩又不是没有坦诚相见过。   她不耐烦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叫人进去伺候他,赶紧的,本宫不喜欢等人。”   在自己的府上,她反倒还要等别人穿衣洗漱,真是新鲜。   小黄门忙哈了哈腰,小跑到院里叫几个粗使侍女去准备洗漱的东西。   李述抱臂转过身去,靠着廊柱,等着屋里头的沈孝把自己拾掇好。   她一边等沈孝,一边推算今日的事情。   朝中三大势力,无非就是父皇、太子和二皇子。   李述不想投靠二皇子,纵然她昔年和二哥感情甚笃,纵然近几年来父皇对二哥愈来愈看重。   可李述清楚,父皇看重的根本不是二皇子,只是想用二皇子和太子争斗。   太子在东宫的位置上待了十年之久,半个朝堂的世家大族都聚在他麾下,父皇老了,这几年愈发控制不住他了,只能扶持有野心二皇子来和太子争斗。   二皇子的一切都是父皇给的,一旦父皇要抛弃他,他就会立刻跌入深渊。   这朝堂里磐石般永远不会倒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皇上,一个是未来的皇上。李述只有靠着他们,才不会跌下去。   她最开始从冷宫里往上爬,一边讨好正元帝,一面又在替太子做事,短短几年间青云直上,终于有了今日的地位。   可是她两头都要攀着,受到的压力也比旁人多了一倍。太子要用她,父皇也要用她。以前她还能在两人之间游走,可征粮这件事不行。   父皇和太子拧起来了,她找不到中立的选择。她必须做一个选择。   她今日放沈孝进府,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因为沈孝捧着父皇的征粮诏。   李述正思索着,忽听身后红螺小小惊呼道,“公主,驸马爷来了。”   李述抬眼一看,见崔进之正从走廊尽头往这边走来。   她皱了皱眉,此时天色尚早,永通渠今日这么闲么,他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自从上次二人闹翻了之后,李述躲到了山里,崔进之忙着督工,二人又是两个月不曾见面。   李述看着他大步走近,发现自己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再没有过去那种惊喜的感觉了。   崔进之似是很急,大步地朝李述走过来。他绷着脸,一脸不悦的模样,一把抓住了李述的胳膊,“为什么沈孝在我们府上?”   没有多余的话,两个月不见,他单刀直入,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李述冷笑了一声,“这是我的府上,不是‘我们’的府上。我想让谁进,谁就可以进。”   崔进之亦不客气,“旁人都可以进,就是沈孝不能进!”   他冷脸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侍从道,“撞门,把里头的人给我扔出府!”   他身后是七八个侍从,闻言就往客房门口冲过去,红螺被他们挤在一旁。   “都给我站住!”   李述忽然扬声喊道,“这是本宫的府邸,谁敢动本宫的人!”   崔进之骤然捏紧了手,狠狠掐着李述的小臂,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掐碎一般。   她的人?   李述被他捏的生疼,使劲地挣扎想要抽出手臂。崔进之一晃神,叫李述逃了出去。   她后退了一两步,薄纱掩盖下,左臂上赫然一道红印。   崔进之被那道红刺得清醒了过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会那样暴怒。他绷着脸摆了摆手,命侍从退下。   他找李述有正事,不想和她正面冲突。   屋里沈孝出了一身冷汗,望着自己身上和床上的狼藉,脑子一片空白。   屋外。   崔进之勉强将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李述,你不要跟我闹性子,你也犯不着拿沈孝故意气我。”   他沉下嗓子,“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谈感情的,我要跟你谈朝事。”   “你中午刚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下午就听说了这件事,直接把我从永通渠叫回了东宫。太子问我,平阳是不是扛不住压力,要向父皇低头了。”   崔进之看着李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替我答一下。”   李述垂眼看着臂上的红痕慢慢消散了,但她知道第二日会转为淤青。她淡淡道,“我没有。我没有要向谁低头,更没有想给沈孝借粮。”   她垂着眼,不去看崔进之。   面前的人不是崔进之,他只是太子的传声筒而已。她低着头,向太子传递出一种屈服的姿态。   “那你为什么要见沈孝?还让他在你府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你知道那些犹豫不定的世家会怎么想——平阳公主见了二皇子的人,她可能要放粮了。他们也会跟着放粮的!”   李述解释道,“我没想接见沈孝,只是他在府外一直坚持,赶也赶不走。若是他在我府外出了事——”   面前的“太子”嗤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出事好了!不过一个八品小官,一点身家背景都没有,值当你这样废心思?”   李述伸出右手,覆盖住了左臂上的红痕。她的声音轻轻的,为自己的行动解释。“父皇支持沈孝征粮,我若是对沈孝做事太绝,父皇会怎么想我?”   “那你也不想想太子会怎么想你?!”崔进之骤然提高了声音。   李述闻言,右手一下子捏紧左臂,狠狠箍着那道红痕,一阵疼痛。她忽然笑了笑,抬起目光来看着崔进之。   “太子怎么想我?”   她也拔高了声音,“崔进之,以粮代钱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站在太子那头,为了太子我已经把二哥逼上了绝路。如今就因为我在府里接见了沈孝,太子就认为我背叛了他?”   李述冷笑了一声,“你给我记住,这么些年我是靠着太子上来的,可我不是太子的一条狗,不是太子让我做什么,我就一定要听话地做什么,半分自己的行为都不能有。”   崔进之因李述骤然而起的怒意楞了一下,他能感受到李述对太子似有怨言,可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猜测——李述在征粮这件事上,可能会偏向皇上,而非偏向太子。   他不允许李述和他阵线不同。   “没有人说你是太子的走狗。李述,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我和太子休戚与共,利益相关,帮太子就是在帮我们——”   “——那是你,不是我!”   李述打断了崔进之的话,   “帮太子就是在帮你,不是在帮我。崔进之,你似乎忘了,除了太子,我还受着父皇的制约。我有今天的地位,一半是靠着太子撑起来,一半是靠着父皇的恩宠。当初沈孝封官一事,太子要压低沈孝的官,父皇又想给他高官做,我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一边都不能得罪。   几个月过去了,如今在征粮这件事上,我也站在父皇和太子的夹缝里。”   李述的目光骤然尖锐起来,“崔进之,你知道站在夹缝里是什么感受吗?左边是刀光剑影,右边也是刀光剑影,一刻都不敢放松,一边也不敢得罪。”   “你开口闭口都是太子,拼了命地想把我拉到那边去,可我到了太子那边,父皇又会怎么想我?崔进之,我没有那么果断,能彻底抛弃父皇,永远站在太子那头。我在尽我自己的力量权衡着,尽我自己的力量帮助太子。”   她偏过目光,声音轻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替我着想一下,想一下我的难处。”   崔进之怔了怔,看着李述瘦削的模样,“你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谋划,这没关系。可你的筹谋不能和太子相抵触。”   他知道李述吃软不吃硬,尽量让声音软下来,“征粮这件事,谁都没想到父皇会那么果断地站在二皇子那头。如今虽然沈孝还有二十万石粮没有征上来,可你我都知道,长安城有多少墙头草,摇摆不定,一会儿怕太子,一会儿又怕皇上,他们指不定会在最后关头一股脑地把粮交上去。到那时候,二皇子还在朝中蹦跶,甚至因为征粮有功会更上一层楼,更加威胁太子。”   崔进之伸手握住了李述的双肩,低下头道,“今天下午你前脚刚让沈孝进府,后脚就有人慌了,连忙捐了几千石粮过去。雀奴,征粮一事你是关键,你……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太子、还有我,该怎么办。”   崔进之握着她的肩,将朝政时局掰开揉碎了给她字字句句地讲明白。   李述晃了晃神,犹记得那年她还不受宠的时候,宫里没有人看得起她,唯有崔家三郎愿意在她身边,教她看书识字,教她政治道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帮她,只知道他是全皇宫里,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人。他对她好,不求任何回报。   那年他穿一身华贵的衣裳,随意地坐在荒僻宫殿外落满了灰尘的台阶上,他偏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问,“我方才讲的,你听懂了没。”李述仰望着他,点了点头。   崔进之见李述不说话,但态度却已软了下来,微微叹了一口气,“太子拼了命都要把二皇子踹下去,征粮这件事他不能输。若是太子失势了,你我都没有好日子过。你和皇上、和太子的关系比任何人都紧密,所有人都在猜你怎么做。你稍微动一下,对朝局的影响不是一分两分。”   李述回过神来,像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对崔进之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没有想背叛太子,我也不会给沈孝借粮。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得圆滑一点,不想彻底得罪父皇。”   崔进之伸出手来,迟疑了片刻,轻揉了揉李述的后脑勺,就像从前鼓励她时的那样。李述没有避开他。   崔进之道,“让沈孝开门吧。”   崔进之的随从刚被吼了,这会儿不敢再肆意妄为,李述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小黄门连忙哈着腰又去敲门。   “沈大人?”   忽听屋里一阵唰唰的水声,接着是“苍啷啷”的声音,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可依旧没人来应门,小黄门看着李述,李述也不知道沈孝到底要干什么?   他征不到粮,所以不准备走了,决定在她府里生根发芽吗?   侍从们得了令,正要上前准备撞门的时候,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   沈孝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落汤鸡般地站在门后,从前襟到下摆,浑身都湿透了。   他身后满地水渍,床上似乎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房间里几个冰盆此时都空了。   李述皱了皱眉。   沈孝这是干了什么?闲着没事在她府上还洗了个凉水澡?真是好兴致。   崔进之看见屋里狼藉也怔了怔,但很快就冷了声色,一副官场模样,“沈大人怎得如此狼狈,下人招待不周吗?”   沈孝对崔进之作揖,“不是,下官……下官不慎打翻了水盆,崔侍郎见笑了。”   他抬眼,看到平阳公主依旧穿着那身家常的素薄纱衣,她抱臂站着,脸色冷淡,锁骨微凸,与他梦里的行状一模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身旁早有别人站着。   崔进之看到沈孝的目光落在李述身上,目光一冷,向前行了半步,遮住了李述半个身子。   然后冷道,“既然沈大人身体无碍,时辰也不早了,若无要事……请回吧。至于征粮一事,不瞒沈大人,我与雀奴确实想给沈大人借粮,只是这两个月来,户部给永通渠的粮断断续续的,难免有断粮的时候,我们只能拿自家的粮食填补空档。”   崔进之笑道,“府上实在是没粮了。”   李述听着崔进之信口胡扯。   谁知道沈孝听了这明显的谎话,竟也不争辩,沉默了片刻,末了“嗯”了一声。   李述微皱了皱眉,觉得沈孝……不太正常。   这位仁兄可是能在太阳下晒半晌,就为了逼她见一面的人。好不容易进府了,一句征粮的话还没提,就像落汤鸡一样走了。   沈大人中了个暑,是不是将脑子烧坏了。   不过他不提,李述也松了一口气,不然还要和他扯半天。   李述看沈孝浑身都往下滴水,忽然道,“红螺,去取身驸马的衣裳来。”   隔着崔进之的肩膀,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换身干衣再走吧。”   谁知崔进之闻言立刻便冷了脸,“我没有多余的衣裳。”   李述看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他的想法,“最近府上新做了夏衣,本要给你送到永通渠去的。只是我想着青萝那边应该给你准备了不少……”   她笑了笑,偏要和崔进之作对,转头对红螺道,“取一件来。”   崔进之哑口无言。   沈孝湿哒哒地站着,看到平阳公主说起“青萝”这个名字时,有别样的情绪。   红螺抱了件夏衣过来,沈孝换衣的空档,李述和崔进之在廊外站着。   沉默了片刻后,崔进之忽然道,“府里的夏衣我都有穿。”   李述冷淡地“哦”了一声。   崔进之还想说什么,可身后的门已打开了。沈孝抱着自己湿哒哒的官袍,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鸦青色带暗纹的衣裳,眉目深邃,看了看李述,然后很快收回目光。夕阳余晖下,他身上有一种并不温和的沉静。像深潭水,像深山木,带着一种看不透的沉默。   是与崔进之截然不同的气质。   崔进之惯穿浅色衣,因此红螺专门挑了一件深色的衣服给沈孝,就是怕他抢了驸马爷的心头好。   他抱着官袍,不便作揖,便对李述和崔进之点了点头,“今日……给公主添麻烦了。”然后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府外走去。   脊背绷的笔直。   沿着回廊拐了个弯,直到确定李述再也看不见自己后,沈孝才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他今日算是白费了,原本是想劝她借粮的,可自己做出那等丢人的事情后,他实在无法和李述面对面地交谈。生怕她看出一点异样。   *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看着沈孝穿着他的衣裳走远了。他只觉得沈孝抢了他的东西,哪怕那是他平日里不珍视的东西。   他终究是没憋住,带了几分瓮声瓮气,“那件衣服我挺喜欢的。”   “哦……”李述冷淡淡,“我记得你不喜欢穿深色衣。”   “可那件我喜欢。”   李述翻了个白眼,不想和崔进之讨论衣裳的问题。   很幼稚。   她道,“我不是想给他借衣服,只是他湿哒哒从我府上走出去,旁人都以为我故意为难他,泼了他一盆水。沈孝是替父皇来征粮的,我可以找尽借口不给他放粮,可我不能那样待他。”   李述微叹了口气,“传到父皇耳里,他会以为我和他离心了。”   在夹缝里如履薄冰是什么感受,崔进之体会不到,也不会替她感同身受。   昔年他教她时,说在朝中做事,第一要务便是谨慎,如今她在夹缝之中学会了谨慎,可他站在夹缝之外的坦途上,质问她为什么这样胆怯。   他好像看不到她身侧都是万丈深渊。   崔进之闻言,知道李述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给沈孝借衣,这才高兴了一点。   他笑了笑,凤眼似是多情,“雀奴,”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抓住了李述的小臂,“时辰晚了,我们去吃饭吧。”   可李述却立刻将他的手拨开,她似是避之不及地后退了一步,看了崔进之一眼,眼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不饿……我先回房去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崔进之一个人,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   “雀奴。”   他忽然叫了一声,可是李述没有听到,她沿着抄手游廊越走越远了。   *   沈孝跟着小黄门走过湖畔,马上就要出外院了,小黄门看他一直抱着湿衣,好心道,“奴才给你拿衣裳吧。”   谁知沈孝连忙道,“不必了。”   小黄门腹诽了一下,不就一件衣裳么,沈大人反应这么激烈干嘛呀。他长得像偷衣裳的贼么。   二人对话间停了片刻,正要继续前行,沈孝忽然看到湖泊对面,李述慢慢地走进了凉亭。隔得太远,他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雀奴……   他想到崔进之刚才这样叫她。原来她的小字是这个。   旁边的小黄门催了一下,沈孝收回目光,继续往府外走去。   *   “雀奴。”   李述站在凉亭的栏杆处,想起崔进之方才是这么叫她的。   这个名字是她母亲起的,因为冷宫院子里经常会跑来一些小麻雀,李述没有玩伴,只能和它们玩。   他高兴的时候、求助于她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小字。其他时候都是叫她的名字。   今天这一声“雀奴”又是她用什么换回来的?哦,是因为她听了他的话,依旧站在太子那头。   她想要得到一些温情,总是要先付出一些什么。就像是等价交换一样。   李述抬眼,看着湖对面沈孝的背影越来越远。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沈孝很像,他为了做官,为了权力与野心,可以用自己身上的很多东西来交换——譬如身体,譬如头脑,譬如性命。   他肃冷的好像一柄刀,无论被谁利用都好,无论有没有被砍出缺口都好。只要有人愿意利用他,那他就可以抓住机会往上爬。   李述靠着柱子,心想,他被人利用的时候,会不会也很难受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入V三章合一更新,抱歉码字太慢了,大家久等。 男女主角唯一的感情线竟然是在梦里_(:з」∠)_ -- 感谢jsweetl扔了1个地雷。 感谢“扶苍师兄”40瓶营养液。 感谢这个没有名字的“”的10瓶营养液。 感谢“鱼某某”的10瓶营养液。 感谢“木木”的20瓶。 感谢“缪不可言”的5瓶营养液。 感谢“珠帘绣户试调筝”的17瓶营养液。 感谢“阿”的营养液。 感谢“敬箫”的营养液。 感谢“蚂蚁一米九”的营养液。   ☆、第 26 章   自那日在府上中暑之后, 沈孝消停了一两天, 没有再来平阳公主府上说什么征粮的事情。   但也顶多消停了一两天,第三日的时候门房又来报, 说沈大人又要求见公主。   李述托病不出门,那几日崔进之在府上,便一直是他出去交涉。崔进之态度强硬, 说不借就是不借。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八, 这一日是皇后的生辰,马虎不得,一大早李述便起床梳妆, 出门时崔进之亦刚到影壁。二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李述乘车,崔进之纵马,一路往宫城行去。   到丹凤门后下车, 宫女太监都在这儿候着,周遭不少马车,都是各个世家的。安乐公主比李述晚到半步, 驸马杨方小心地扶着她下车,却被安乐不耐烦地甩掉了手。   李述瞧了过去, 杨方则略带羞赧地对她笑了笑。他似是想要走过来打个招呼,但安乐远远地瞪了李述一眼, 自己闷头往后宫方向走去了。   杨方便连忙跟着她。   崔进之站在李述身边,带着几分不满,“安乐公主这么多年了, 怎么还是这一副骄纵的性子。”   安乐公主自小受宠,做事随心所欲,小时候没少欺负李述。十五岁那年崔进之进宫做伴读,与后宫诸位皇子公主均来往密切。尤其是安乐经常常缠着他,他便是那时候认识李述的。   一个小黄门上前来行礼,带着他们往中宫方向走。李述道,“她再骄纵都有人宠着。”   她没给人说过,她一直都很羡慕安乐。   崔进之闻言停了停脚,刚想说什么,忽听身后有人道,“平阳公主!”李述转身一看,知道是含元殿跑腿的小黄门。   小黄门长得讨喜,笑道,“给公主请安。”   李述微点了点头,听小黄门又道,“公主倒有两个多月没进宫了,陛下念叨了公主好几回,今儿个公主好不容易进宫了……”   李述闻言,和崔进之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神色。崔进之微皱着眉。   中午就要开宫宴了,到那时陛下不就能见着李述了。非要这会儿召她过去?分明是有什么话要私下嘱咐。   李述亦想到了,对小黄门笑道,“我也一直惦记着父皇,在千福寺时日日都替父皇抄经祈福。既如此,还请公公带路。”   她看了崔进之一眼,“你先去吧,等我见过父皇再找你。”   崔进之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远了。   *   李述进含元殿的时候,父皇正在左侧明间里看折子,李述屈膝行礼,正元帝从折子里抬起头来,“这两个月都去哪儿了?把父皇都忘在脑后了。”   声音虽威严,语气却带着笑。像是寻常人家里,父亲对子女那般,又严肃又疼爱的模样。   李述闻言笑了笑,带着些许小女儿的姿态,“父皇恕罪。”   她走上前去,见正元帝正在批折子,便走到书桌一侧,轻撩起宽袖替他磨墨。   “母亲去世整十年,我想着今年该多祈福些时日,因此去千福寺念了两个月的佛。”   正元帝听了却不太赞同的模样,“你要是想祈福,在大慈恩寺就可以。何必专门跑到城外去。”   李述执墨的手顿了顿,“千福寺清净,母亲喜欢。”   其实她也不知道母亲喜欢清净还是热闹,她从有记忆起就在荒僻的宫殿里,那里安静极了。她们并没有选择清净或者热闹的权力。   千福寺是李述自己出钱建造的,佛寺不对外开放,只供着母亲一人。大慈恩寺虽佛法盛名,到底是大寺,人太多了,祭奠起来不诚心。   正元帝闻言“嗯”了一声,不怎么关心的模样。   平阳的母亲长什么模样,他完全不记得了,那个女人也许曾经在他脑海里留存过一夜,但很快就消散。   后宫里女人很多,女人生的子女也多,人太多了便不值钱了。不被重视的人像是野草一样,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都不会入别人的眼。   正元帝继续看折子,宫殿里一时只剩李述磨墨的声音。于安静中各自酝酿着不同的打算。   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正元帝忽然放下折子问道,“朕听说你和户部的提举沈孝走得近?”   李述手一抖,手里的墨汁差点溅出去。   什么叫她和沈孝走得近。她还当父皇知道自己召沈孝做面首的私事。   旋即便缓过神来,知道父皇指的不是私事。   沈孝为征粮跑遍了长安城的每一户朱门,这几日他一直在自己的府外徘徊。父皇问的是这个。   李述敛神笑道,“儿臣和沈大人没什么交情。就是前几日他忽然来拜访儿臣,说是要替户部征粮。”   “儿臣知道灾情严重,倒是想给沈大人借粮,可父皇知道,驸马督工永通渠,这几个月没少拿府上的粮食补永通渠的亏空。儿臣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正元帝沉默了片刻,见李述不上道,脸色慢慢沉了下去。“雀奴,你知道这旱情还要持续多久么?”   他挥了挥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含元殿的大门悄然关闭。   正元帝道,“钦天监的人推算过,旱情怕是要持续到八/九月份。”   他叹了一口气,带了几分无奈,“这话朕没跟谁提起过,今日跟你交了底了。”   李述垂着眼,不说话。   正元帝见李述不接话茬,不免皱了皱眉,“雀奴,你说怎么办?”   李述回道,“往年无论旱涝蝗灾,都是户部出面赈灾。今年也不例外。”   她回答地避重就轻。   正元帝自然知道户部赈灾,他不是让李述说这个。他皱了皱眉,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不然雀奴嘴利,只怕能和他绕一天的弯子。   “你是不知道,你二哥天天跟朕哭穷。朕叫他缠得烦,昨日刚骂了他一通,朕把他分到户部去,他反而跟朕哭穷,那其他五部岂不是要饿死了。可朕一查账本,才发现户部的存粮是真的快断了。怨不得你二哥这几个月来着急上火。”   李述心想,二哥要是不着急不上火,自己那“以粮代钱”的谋划不就白出了。   正元帝叹道,“这里没外人,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沈孝征粮,是替户部征粮,也就是为了赈灾征粮。可三十万石粮食的缺口,他捧着朕的诏令却只征了十万石,剩下的二十万石怎么办?”   “雀奴,”正元帝看着李述,“朕要你主动给他借些粮。”   正元帝今日召见李述,不为别的,什么多日不见甚是想念都是托辞。   他真正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他道,“你若是都借粮了,旁人也自然要跟风借粮,户部的问题就算缓解了。”   他见李述沉默地站着,软了声色叹道,“若是有法子,朕也不会让你借粮。可你在诸位公主中食邑最多,就是借出几万石粮都不影响。”   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李述的心思,打破了她的沉默,她忽然道,“父皇,儿臣的食邑和安乐妹妹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抬起眼看着正元帝。正元帝才发现,原来她有一双通透而尖锐的眼,仿佛能直视人心。他从前都没有仔细看过。   正元帝迟疑了片刻,解释道,“你知道安乐,她镇日只知道玩耍,哪里懂这些朝政。”   李述闻言,看了正元帝很久。久到正元帝几乎都想要避开她的目光,李述才移开了眼。   她微微低着头,轻笑了一声。   不是安乐不懂事,只是父皇想保护安乐罢了。   太子在朝中势力坐大,麾下又有无数的世家大族,各个都硬挺着不给借粮。此时谁借了粮,谁就是背叛了太子,就是背叛了那些世家大族。   这般得罪半个朝堂的事情,父皇怎么舍得让安乐去做。   *   含元殿的门槛高,进门出门的时候都要小心,稍不注意就会被绊一下。这不,平阳公主出来的时候就差点被门槛绊倒。一旁守着的刘凑忙扶住了她。   公主偏过脸,对刘凑轻道了一声“多谢公公”。   她面色算不上好。刘凑便忍不住多瞧了一两眼。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异状,平阳公主笑了笑,将一切情绪都掩去,道,“时辰不早,我还要去拜见皇后。”   她沿着朱红长廊走远,不知是不是错觉,刘凑觉得她向来挺直的脊背却有些塌陷。   像是被重担压迫,不知该向哪边屈服。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且手速慢的我,希望大家别嫌弃。 -- 感谢客长安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妖”的20瓶营养液。 感谢“将离”的10瓶营养液。 感谢这个没有名字的“”的5瓶营养液。 感谢“阿”的2瓶营养液。 感谢“敬箫”的营养液。 感谢“lzzlz”的营养液。 感谢“唧唧蛋挞”的营养液。   ☆、第 27 章   李述到了皇后宫里, 侍女引着她进了殿门, 拐进明间。   罗汉榻上坐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朱红华服, 九尾凤簪,这便是皇后了。皇后旁边紧挨着安乐公主,安乐一边说什么一边笑着, 满是小女儿姿态。   满堂都是人, 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另有许多命妇小姐,笑着看安乐公主撒娇。金城公主也在, 只是缩在后头人堆里不起眼。   李述进屋时草草扫了一眼,金城公主朝她怯怯地笑了笑,李述对她淡淡点了点头。   末了她皱了皱眉。   怎么不见崔进之。   皇后见李述来了,对安乐那种慈爱的模样便消失了, 虽仍是笑着的,只是笑得客气,“平阳来了, 来,快坐。你父皇也真是的, 这大热天,偏把你叫到含元殿去, 有什么话不能待会儿宫宴上说。”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父皇大热天不知道疼人,但细品起来,总能咂摸出些许话外的意思。   李述笑着回道, “儿臣两个月不曾进宫,父皇专门把儿臣叫过去训了一顿,说儿臣只顾玩耍,倒是忘了他了。”   安乐靠着皇后,闻言轻哼了一声。父皇就该训平阳呢,好好训训她。让平阳总是抢她的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   旁人没听见,可皇后和一旁站着的杨方听得清楚。皇后轻拍了拍安乐的背,让安乐别这么肆意妄为。   皇后虽也一向不喜欢正元帝看重平阳,但后宫都讲究个面子情,心里不管怎么想,脸上都要笑着。   说起来其实皇后也不是不喜欢平阳,她对庶出的公主都是一个态度——既然没身份,就该在后宫静静待着,别出来乱晃,碍人的眼。   安乐叫皇后暗自训了,撅了撅嘴,抬头又见旁边站着的杨方正对李述笑,笑容里带着抱歉,似是在对安乐方才的行为致歉。   李述也回以淡笑。   安乐登时就不乐意了。抢了崔进之还不够,还想抢杨方不成。安乐立刻就瞪了李述一眼。   李述别过眼,今日懒得理安乐。   她叫安乐三天两头地瞪,早都习惯了。安乐那个脑袋瓜又想不出什么法子对付她,也就只能不疼不痒地瞪瞪她了。   太子见李述进来时左右瞧了一遭,知道她在找崔进之,解释道,“永通渠那头有点急事,他赶回去处理了。我让他快去快回,应当赶得上待会儿的宫宴。”   李述闻言点了点头。   太子妃同太子对视了一眼,走过来拉着李述的手,“不就一会儿不见么,你还到处找他。你们感情可真好。”   李述客气地笑了笑,将手从太子妃手里抽了出来。她心里装着父皇说的事,此时不大想摆什么虚情假意的寒暄。   安乐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太子妃知道她的心病,这么多年来她就是放不下崔进之。向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崔进之和李述的关系,可这会儿太子妃反倒恭维起李述了。   这是凭什么?就像故意讨好李述似的。   在屋里待了片刻,李述觉得有些气闷,寻了个借口出门。刚站在廊上透了会气,便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李述不必回头,知道是太子跟来了。   她心里微叹一声。   太子走近了,“平阳,父皇刚找你做什么?”   真是时时刻刻不能让她安歇。   李述将脸上烦躁掩去,默了片刻,知道自己瞒也是无用的,瞒着反而会让太子更起疑心,还不如说实话。   “二哥还差二十万石粮食,父皇想让我主动给他放些粮。”   太子闻言冷笑了一声,“父皇还真是疼老二!”   他明明才是嫡长子,凭什么父皇这几年偏要扶持老二跟他对着干。不过一个庶子,有什么资格跟他争。   太子怒了片刻,没什么好声色地问道,“那你怎么回的?”   他此时不是人前那幅仁君模样,盯着李述,在急迫之余带了分不耐烦。   就仿佛对一个下人奴才一般。   李述听出来了太子的语气。   这才是真正的太子,什么仁君什么宽厚,都是摆出去装样子的。他从来没学着去尊重她。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是攀着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李述将不满咽了下去,“我没答应父皇放粮的事情。”   太子怀疑地看了李述一眼,似有些不信。   前几日平阳刚从山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府里见了沈孝。太子当时便一惊,觉得平阳怕是要和自己离心。后来还是崔进之打了包票,太子才勉强放了心。   平阳这几年翅膀越来越硬了,太子对她有些不放心。   她早年又听话又聪明,没少替自己出主意,投桃报李,太子也相应地把平阳捧了起来。   可这几年平阳却慢慢有了自己的小算盘,如今连太子都看不懂她了。幸好还有崔进之,崔进之对平阳的影响很大,太子要让平阳做什么事,通过崔进之去传话,八/九成都能成功。   昔年平阳刚从安乐手上把崔进之抢过去,太子还不高兴,明着暗着没少替安乐出气。如今看来这门婚事倒是个好事,若是没了崔进之,怕是他如今也笼络不住平阳了。   正说着话,皇后身边的小黄门来叫,说是宫宴要开了,圣上马上要到。于是二人连忙回去。   众人刚落座,正元帝就到了,坐在上首往下扫了一眼,见李述一个人坐着,皱了皱眉,“崔进之呢?”   太子忙站起来回道,“永通渠出了点事,他赶回去处理了。”   正元帝:“永通渠?”   太子瞟了下首的李炎一眼,冷哼一声,“那还得问二弟,户部这几日又给永通渠断粮了,没粮吃自然要闹事。”   李炎闻言忙站了起来,对正元帝道,“儿臣今日刚筹措了一笔粮食,下午就派人给永通渠送去。”   说着他面露为难之色,“不瞒父皇,为了不断永通渠的粮,户部如今都被掏空了。父皇之前不是下了征粮诏,可户部的人捧着诏令,却没征来多少粮……”   李炎瞧了李述一眼,“这几日户部有人去平阳妹妹府上拜访,本想从平阳妹妹那儿讨点粮出来,只是却吃了个闭门羹。”   场上目光一时都落在李述身上。   李述执酒杯的手一顿,慢慢将酒杯放了回去。   目光如有重量,从四面八方压在李述身上。父皇的逼迫,太子的威胁,二哥的不满,还有多少王公贵族、世家大族的窥探……全都压在她身上,将她困在座位上,根本都动弹不得。   左右支绌,前后皆困。她一个人坐在喧哗的宫宴上,周遭都是人,可只是觉得孤立无援。   头一次,李述希望崔进之能在她身边。哪怕不说任何话,只是坐在她身边都是好的。她就能从他身上吸取力量。   可他此刻没有。   只能靠她自己。   李述捏紧了手里的酒杯,指尖泛起了白。默了半晌,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二哥知道我,我向来畏暑,天气一热就不大舒服。这几日都没看拜帖,都是驸马替我打点。”   李述将皮球踢到了崔进之身上,也就是踢到了太子身上。   太子一滞,没想到平阳这回倒是不替他挡着了。他愈发觉得李述和他如今离心了。   不成,待会儿崔进之从永通渠回来,一定要让他去劝劝平阳。一定不能让平阳站到父皇那头去。   太子没法子,只得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二皇子,语气几分不耐烦,“崔进之忙着督工永通渠,哪儿有时间见你们户部的人。”   正元帝闻言看了看太子,目光中似有不满。   宫宴上凝滞着,都知道唇枪舌战下藏着刀光剑影,各个都不敢说话。   唯有安乐听了个半懂不懂,她看了看父皇,又瞧了瞧太子哥哥,末了又扭头看了看下首的李述。   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   她疑惑地看向身旁的杨方,杨方轻对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乱动。   皇后似嗔似笑,“好了好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个饭,你们倒好,又说起朝堂上的事儿了。”   凝滞的气氛这才稍有缓解,皇后和太子妃说了几句家常话,将这件事岔了过去。   宫宴跟往常一样无聊,无非就是众人捡好听的话对皇后说。李述的心思不在这上头,一晃神席宴已撤了,外头戏台班子搭好了,要去听戏。   李述有些透不过气,本想自己清净片刻,可太子妃却连忙过来搀着李述的臂弯,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带着她往戏台子那边走。   “平阳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太好。今天怪热的,是不是畏暑?”   她忙吩咐身边的侍女,“快去给平阳公主端碗莲子汤来。”她转过头来对李述道,“昨日刚摘的莲子,最是解暑。”   李述叫她搀着,想推开又没法推开。   安乐本站在李述旁边,还以为太子妃是过来找她的,刚摆了个笑脸,没想到太子妃竟直奔李述去了。   凭什么,今日怎么人人都盯着平阳瞧,把她忽视了。   安乐一跺脚,气哼哼地走了。   太子妃将李述拉到了戏台上,挨着皇后坐了下来。看戏的间隙,皇后忽然道,“我记得你母亲去了十年了。”   李述一愣,没想到皇后竟记得。“是,十年了。”   皇后叹道,“她有生育之功,这些年倒是忘了她了。改日我给陛下提一句,死者为大,该给她提提位份。”   今日李述头一次感到惊喜,“多谢皇后。”   母亲生前一直盼着这件事。   身旁的太子妃见李述高兴,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   李述这才省过来,这原不是皇后的主意,想必是太子的主意。太子怕她站到父皇那头,要给她点甜头尝尝。   众人见皇后对平阳公主忽然热切起来,便都来同李述说话,安乐坐在一旁自觉受了冷落,咬了咬唇,悄么声地跑开了。这会儿子大家都围着李述,没人注意到她。   待看完一整场谈容娘,太子妃起身更衣,李述终于寻了个机会出来透气。刚走进御花园的假山堆里,忽听外头小径上传来一阵疾走,接着是安乐公主怒冲冲的声音,“不要你管,我要回府!”   “安乐,站住!”   太子在后头喊住了安乐,“今日是母后的生辰,你这是要干什么?宫宴还没完就要离席?叫母后怎么想!”   安乐却喊道,“她是平阳的母后,不是我的母后!还有你,你也是平阳的哥哥,不是我的哥哥!父皇也是平阳的父皇,不是我的!”   太子:“你这是什么话!”   安乐简直带了一万分的委屈,“凭什么你们今日都对平阳好,父皇要单独找她,母后也跟她说话,嫂嫂也跟她亲热。你们都不理我,我还待在席宴上做什么?”   头顶上太阳又晒,征粮这件事又不确定李述的态度。太子此刻也有些烦了,难得对安乐摆出一副训斥的面孔,“你看你说的话,哪里像个大人?”   谁知道安乐也不服软,“平阳像大人,你跟她说话去,别管我!”   太子真是要被安乐给气死,这个妹妹真是被纵容坏了,他心情正差,又见周遭无人,便对安乐道:“你跟平阳争风吃醋干什么?她不过就是我养的一条狗,如今她正是有用处的时候,我自然要给她些甜头尝尝。不然怕她不替我办事。”   太子难得对安乐吼了一声,“你怪我们今日宠着平阳,你怎么不想想,你要是有平阳一半的能力,杨方若是有崔进之一半的能力,朝堂上我的助力能增多少?我还用得着去讨好一条走狗!”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涨了不少收藏,非常谢谢大家。 1.更新时间:一般是凌晨一二三点之间,因为下班后码字,所以具体更新要视码字速度而定。有事不更新的话会在文案和评论区里请假。(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作者,更新不稳定,我真的很努力在攒存稿,本周末终于双休,也许我可以攒一点存稿,以后不用这么晚更新吧。) 2.女主真的不会称帝_(:з」∠)_。大纲没设定,而且称帝难度太高了,性别阻力太大,我目前的笔力还支撑不住这么宏大的争权夺利。 3.男主是沈孝,男配是崔进之_(:з」∠)_这个在配角栏都看得很明确。 4.虐不虐这件事,我对虐的定义就是BE,本文是HE,所以不虐。 但是女主和男主难免会有高峰与低谷期,女主也会凭自己的力量走过低谷期的。这是个成长文嘛,哪有人一帆风顺的。 稍微预告一下的话,接下来女主会有一个(自己主动筹谋的)低谷期,很快低谷期过去,就和男主戏份变多了。 前后几章算是低谷期吧,相信这一章你们能看到,女主要开始摆脱太子的利用了!! -- 感谢大家的倾力赞助: br□□o扔了1个手榴弹。 25797873扔了1个手榴弹。 大颖扔了1个地雷。 27559881扔了1个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慕幺子扔了1个地雷 梦游~扔了1个地雷 谢岁寒扔了1个地雷 br□□o扔了2个地雷 鹜闺扔了1个地雷 苜蓿扔了1个地雷 yi楼扔了1个地雷 18758630扔了1个手榴弹 胖小龙lly扔了1个地雷 零杦扔了1个地雷 读者“苜蓿”,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5 读者“零杦”,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流水”,灌溉营养液+3 读者“kylin”,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 读者“雨眠”,灌溉营养液+3 读者“不~束”,灌溉营养液 读者“羽蒙小怪兽”,灌溉营养液+1 读者“宁井”,灌溉营养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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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见状正要去追,可这时他贴身的小黄门忙赶了过来, “殿下, 崔侍郎刚从永通渠回来了。”   太子脚步顿时就停下了。   他转头看了看安乐跑走的方向,见她身后跟着一串侍女黄门,便收回了目光。   目下安乐不重要, 重要的是征粮这件事。他得赶紧去找崔进之。   太子便对小黄门道,“你去找杨方,让他过来劝劝安乐,别让她乱跑。”   说罢他就匆匆走了。   一切声音远去后, 假山里仿佛才有了呼吸声。   红螺终于敢喘气了,有个蚊子一直在她面前晃,可她连动都不敢动。这会儿太子走了, 她连忙挥了挥手把蚊虫赶走。   太子……太子怎么能这么说公主呢!   红螺连忙看向李述,却见李述只是站着, 一动都不动。她目光仿佛失去了焦点,不知在看向何处。   红螺慌了, 连忙搀住李述的手臂。   “公主,您……”   红螺怕李述听了方才的话想不开,心里郁结, 也管不了什么规矩,连忙晃了晃李述的胳膊,“公主?”   李述叫她晃得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看红螺,慢慢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红螺一时看不出来她的情绪。   事实上她此时什么情绪都没有,她连愤怒都没有。   她早该想到自己在太子眼里是个什么东西。只是这几年她被身边的财富权力迷了眼,以为自己跟从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以为自己爬了这么高,地位这样尊贵,在别人眼里已经不一样了。他们该重视她了,该看得起她了。   可原来没什么不一样。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其实还是那个荒僻宫殿里无人在意的小女孩。   正午的蝉鸣聒噪,愈发趁得周围安静极了。李述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那年她母亲刚去不久,空旷的庭院里,老宫女坐在廊下打盹,她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长日漫漫,一天的时间那么长,空落落地好像永远都熬不过去。   她从宫殿里悄悄跑了出去,也不知要去哪儿,迷迷瞪瞪地迷了路,最后叫困在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那个中午那样漫长,她等了好久都没有人经过,最后终于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那个人听见假山里的动静,探头往里一瞧,“嘿,你在这儿蹲着干什么呢。”   他笑得潇洒又明快。   他牵着她,把她带出了假山。带她到不远处山丘上的凉亭上避暑。李述站在凉亭上居高临下,才发现原来困住她的假山不过是小小一堆。   她困在小小一片天地里,最终是他把他带了出来。   李述抬头看着他,认出他是近来刚入宫的伴读,崔国公家的嫡幼子崔三郎。   这么些年过去了,权力与财富都握在掌心,幼年时那种长日漫漫的无助感已经好久不曾感受到,可却在这时忽然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李述握了握掌心,她看似将很多东西抓到了手,可其实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身边只有崔进之陪着。无论他对她有没有爱情,可他总是陪着她的。   李述闭上了眼,此时忽然很想念他。   *   好容易处理完永通渠的乱子,崔进之快马加鞭赶回了宫里。刚进宫,气还没喘匀,小黄门见了他就凑上来,“驸马爷,您可算回来了,太子有事找您呢!”   小黄门说得急切,崔进之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连汗都顾不得擦,跟着小黄门就往前走。   先去拜见了皇后,皇后跟着众位女眷在听戏。崔进之上前行礼的时候扫了一眼,没看见李述。   也不知道今早父皇私下召她,到底同她说了什么。崔进之总觉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进之给皇后行了礼,“永通渠那头催得紧,今日是母后生辰,我中途离开了,实在是不敬。”   皇后见他额上还薄薄一层汗,难得体贴几分,“你是为正事奔忙,我怎么会怪你。快下去凉快凉快,擦擦汗,天气热,可别中暑了。”   皇后早年其实不大喜欢崔进之,她觉得崔进之没本事。   不过一个浪荡的世家子弟,虽然比别人聪明些,但聪明总是不用在正道上,镇日在外头胡混。这样的浪荡子长安城一抓一大把,没了家族做支撑,他们什么都不是。   因此后来平阳代替安乐嫁给崔进之的时候,皇后还松了一口气。   可皇后到底是看走了眼。   五年前,崔家两个嫡子相继战死南疆,老崔国公一病不起,昔年在长安城跺跺脚都要抖三分的崔家,地位一落千丈。   崔家不是第一个遭遇如此境遇的世家。自正元帝登基以来,已经有好几个世家从权力顶层跌下去了。他们再也没站起来过。   可谁都没想到,那位看似浪荡不着调的崔进之却一夜之间转了性子,以极快的速度接过了家中所有的权势,立刻攀上了太子,硬生生地把崔家的门楣撑了起来。   满朝世家,哪个不是嫡系支系都在朝中做官,叫一声“萧大人”、“郑大人”,小半个朝堂的人都能回头应一声“嗯”。可叫一声“崔大人”,如今只剩了崔进之一个。   崔进之对皇后行了礼就退下了,却不急着去更衣,寻了个没人的凉亭站着凉快了会儿,就见太子从御花园那头走了过来。   太子匆匆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先发脾气,“你去给我好好劝劝平阳!”   崔进之这会儿才喘匀了气,见太子劈头盖脸地发脾气,他却也不生气。   太子向来如此,人前装得太仁厚了,人后总要发泄发泄。他跟了太子几年,早都习惯了。   崔进之:“雀奴怎么了?是不是今早陛下叫她过去——”   “可不是!”太子打断了他,“你知道父皇叫平阳过去干什么吗?”   太子暴躁地走了一两步,“他让平阳给老二借粮!哼,你看看,父皇可真是疼老二!今日让平阳给老二借粮,明日是不是让我把东宫的位置给他腾出去!”   太子今日憋了一肚子气,偏无处发泄,若是对着李述发脾气,怕李述在征粮这件事上不向着他;对着安乐发火,可安乐脾气比他还要大。此时见了崔进之,这才将今日一肚子火泄了出来。   不管他怎么对崔进之,崔进之是不可能跟他离心的。太子笃定。   崔进之左右环顾了一圈,冷声道,“殿下慎言!这种话日后不可再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传到陛下耳朵里……”   他没再说下去,深深吐出一口郁气。   若是太子再睿智冷静些,他辅佐起来会更轻松,也不至于如今在朝堂上被一个庶出的二皇子打得措手不及。   可太子之所以成为太子,靠的又不是脑子,靠的是皇后的肚皮。   崔进之没得选择。   太子闻言果然恨恨收了声。   崔进之将心头不满收了起来,“那雀奴是怎么回陛下的?”   太子犹带了几分愤愤不平,“她说她没答应父皇。可是我分明觉得平阳态度不坚定。”   崔进之闻言微叹了口气。   她怎么可能坚定的起来,那可是皇上的命令,便是太子站在父皇面前,他也坚定不起来。   雀奴说她没有答应放粮,崔进之就相信她。他从来不怀疑她。   和父皇相抗衡,想必她今日的压力很大,怨不得方才没跟着众人一道听戏。   她压力一大就喜欢一个人躲清静,估摸着这会儿在假山堆里蹲着呢——李述从小就这个毛病,有事没事就往御花园的假山堆里躲,以前崔进之找不见她,十回有九回都能从假山里把她揪出来。   太子道,“你去找平阳,把她给我劝回来,万不能让她在征粮这件事上跟我离心了!”   十足十的命令口吻。   崔进之闻言,也不因太子的语气而恼,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崔进之答应,太子这会儿才觉得心里头松快了许多,转头就往戏台子方向走。   很多事他都不用去做,只要把崔进之找过来,跟他说一声就行了。崔进之能替他做成很多事,好用得很。   *   跟太子说罢一番话,崔进之背上余汗仍未消散,可他也没工夫凉快,循着小路就往御花园的假山堆里去了。   她此时想必很无助。他心里想。   劝她别背叛太子反而是次要的,找到她陪在她身边才是最主要的。   可绕着假山找了一圈,却没找见人影,崔进之又沿着湖边僻静地方找去,忽听前头传来“噗通”一声,谁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湖里,溅了他好几滴水。   崔进之抬眼一瞧,见安乐公主正坐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一串侍女黄门远远地站着,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生怕公主不高兴,做出什么傻事来。   崔进之正要避开,可安乐已经瞧见了他,圆圆一双眼睛落在他身上。他心中一叹,只能上前去行礼,“见过安乐公主。”   行礼罢直起身子,见安乐眼眶似是红的,大抵是刚哭过。崔进之瞧得真切,嘴上却不说一句关切的话——昔年他和安乐差点成婚,这几年他都在刻意避嫌。   可到底一句话不说也不好,崔进之便道,“不知公主有没有看见平阳,我半天没找见她。”   谁知这句话仿佛点燃了安乐的火药桶,她一下子就怒了,“平阳平阳!你们都在找平阳。我怎么知道她在哪儿?”   可这话说完,眼眶比方才更红,她抱着膝盖蜷坐在大石头上,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孤零零的模样。   “我讨厌平阳……你不许在我面前提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卡了好久,写了删删了写,更新有点晚。 这个情节本来想写完的,这样更容易看出李述的情绪变化始末,可我实在熬不动夜了,困成狗。不好意思。 大家的赞助也留到明天感谢。   ☆、第 29 章   “我讨厌平阳……你不许在我面前提她!”   安乐公主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崔进之听得无奈。   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十回宫宴上有九回安乐公主就因为李述闹脾气。开开心心地来, 怒气冲冲地走。   李述私下还跟他说过,说安乐像个河豚一样, 一戳就要炸。   崔进之叹道,“公主何必总是跟平阳过不去。”   崔进之知道李述,她性子冷, 若非安乐主动撩拨, 李述一般都懒得理安乐。   她嫌安乐幼稚。   “什么叫我跟她过不去?”   安乐一听更恼了,红着眼从石头上蹦了下来,“谁稀罕跟她过不去!明明是她惹我, 凭什么你觉得是我跟她过不去?”   崔进之听得忙拱手,“公主息怒,是臣失言。”   跟安乐没什么好争执的,就像没必要跟小孩争执一样。争不出个对错。   他急着去找李述, 此时不想跟安乐纠缠过久,拱了拱手,“臣还有事, 先告退了……”   安乐见他果断就要走,仿佛跟她多呆一刻都是煎熬, 愈发觉得心酸。没忍住,蹲在地上又开始呜咽,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喜欢平阳……凭什么?”   “她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   崔进之无奈,转过身子,见安乐蹲在地上怪可怜的。他亦蹲下道, “公主……你这是什么话,平阳她什么时候抢你的东西了?”   安乐见崔进之回来,抬起脸,脸上犹挂着泪痕,一脸委屈,跟平素里那个嚣张骄纵的公主完全不一样。   “她把父皇抢走了……”   她向崔进之告状。   崔进之:“皇上怎么可能会被她抢走——”   “她就是抢走了!”   安乐打断崔进之,“父皇原来最疼爱我了,可今日呢,他都不理我,还把平阳单独叫过去说话。”   崔进之揉了揉眉心,心想你是不知道你父皇跟平阳说了什么。   抱怨的话一出口就止不住,“还有太子哥哥,从前都对我很好的,可今日就是因为平阳,他、他骂我没用……他怪我不如平阳聪明,没法在朝堂上帮他……”   崔进之又腹诽,心想你是不知道你太子哥哥要平阳做什么。   安乐越说越来气,“还有你!她也把你抢走了!”   “当初……当初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要嫁给你的人也是我,才不是平阳。”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安乐至今都无法释怀。   谁知崔进之闻言却立刻冷了脸,他站起来道,“公主慎言!”   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若是被别人听去了,传到杨方耳朵里,让杨方怎么想!以后还让他们怎么同朝为官?!   幸得此时周遭无人,下人们早被安乐轰地远远的。   但安乐才不管什么慎言不慎言,见崔进之吼她,她登时就不高兴了,腾一下也站了起来,“我不要慎言,这本来就是我的心里话!”   “我喜欢你,她把你抢走了,这本来就是事实!她把我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都抢走了,我讨厌她!”   安乐几乎是尖叫着喊出了这句话。   她就是讨厌李述。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释怀崔进之与李述成亲的事情。   说不清是因为对崔进之的喜欢太过深切,还是对李述的怨念太过强烈。也许这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时间的推移下,让她对崔进之的喜欢越来越深,对李述的怨意也越来越盛。   崔进之是李述从她这里抢走的第一样东西。   那年她十四岁,和崔进之的婚事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只等她及笄就能嫁过去。可一夜之间,父皇忽然就下了旨意,要让平阳公主择日和崔进之完婚。   天翻地覆。   时至今日安乐都不明白李述使了什么手段,好像她勾勾手指,动动嘴皮,就轻轻松松地把崔进之抢了过去。   她好厉害,她也好可怕……安乐明明比她出身高贵,可却在她面前却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一年一年过去了,她先抢了崔进之,又抢了她的父皇母后,抢了太子哥哥,还抢了她的地位。如今说起大邺的公主,第一个想起来的都是平阳,而不是她。   她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抢过去了。   那么总会有一天,李述会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部都抢过去,到那时候,她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安乐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于是她每次见到李述的时候,只能摆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恨不得把她立刻赶走。就像是……像是守着最后一点财产的小狗一样,没有反击之力,于是只能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去吼人。   她讨厌她,害怕她……也嫉妒她。   讨厌她抢她的东西,害怕她抢的东西,也嫉妒她有能力抢她的东西。   这么多年的怨气积攒在心里,安乐咬了咬唇,看着面前的崔进之,冲动之下做了个决定。   她一下子扑进了崔进之怀里,把他紧紧抱住。   她也要把崔进之抢过来,让李述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崔进之没料到安乐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李述可是她的庶姐,算起来他是安乐的姐夫!崔进之就算是再浪荡,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崔进之连忙伸手就要去推安乐,此时却听身后有人道,“杨驸马?”   声音遥遥地传来过来,崔进之一时没有听真切,那仿佛是李述的声音,可缥缈的……仿佛又不是李述的声音。   他推开安乐,转过身去,见远远的小山丘顶上的凉亭里,隐约有个人影。   从那个角度,湖畔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   杨方刚走进御花园,找了半晌安乐,没找见她在哪儿,正要往湖畔走去,忽听身后遥遥有声音传来。   “杨驸马。”   他转过身去,见远处凉亭上有个人影。   隔得远,他看不清,只是看着那身织金牡丹华服,估摸着那是平阳公主。   李述站在山巅凉亭上,看着杨方往这边走过来。杨方涉阶上来,李述也下了几阶,在山腰处和杨方会和。   站在这里往湖畔看去,视线恰好被假山与树挡住。   ——不知为何,她并不想让杨方看到那些事。   杨方笑了笑,“见过平阳公主,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杨方相貌并不出众,只能算得上是端方持正,他在礼部行走,主司典乐礼教等事,与人斗心眼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候都钻进故纸堆里。   大抵是礼部与世无争,不磨人,杨方笑起来的时候还带一分少年的青涩。   李述对他回以微笑,“我不喜欢看戏,太闹了,所以一个人到这儿来躲清静。”   杨方闻言就笑了笑。   平阳公主和安乐真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安乐素日是哪里闹腾就往哪里跑。   想起安乐,杨方忙问道,“不知公主有没有看到安乐,她一个人跑出来许久,我半天没寻到她。”   李述的目光落在湖畔,很快收了回来,“我方才倒是没注意。”   她对身旁红螺道,“你下去找找,看安乐公主在不在这儿。”   红螺似有些不大乐意,闻言迟疑了片刻,看了看湖畔,又看了看杨方。   安乐公主明明……和驸马爷在一块呢!公主干嘛替他们瞒着?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杨驸马,看安乐公主还有什么脸面!   红螺愤愤地想。   李述见红螺不动,冷声催促道,“还不快下去找找。”   红螺闻言只能点头,心知公主是要自己去提醒一下驸马爷和安乐公主,别搂搂抱抱了,该擦眼泪的擦一擦。   杨方对李述道了声谢。   李述道,“不必客气。”   她看了看杨方,忽然道,“你对安乐真好。”   杨方闻言笑了笑,他向来口拙,这样的话也不知该怎么附和。   幸得平阳公主也并不想跟他聊天,她目光空落落的,似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安乐有时候骄纵,难得你宠着她。若是换个人,怕是都不能这样好好待她。”   杨方便道,“我比她长几岁,总是要让着她些。”   他语气虽无奈,但那股喜爱之情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李述听了只在心里微微一叹。   叹安乐不知福。   当年她能搅黄安乐和崔进之的婚事,崔进之做过的风流荒唐事自然是一个原因,可并不是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是父皇疼爱安乐,要给她找一个好夫君。   不必是百年世家出身,不必是家财万贯,也不必是英俊潇洒。只要是真心喜爱她,能一辈子待她好的人就行。   于是正元帝挑中了杨方。   正元帝待安乐才是一片慈父心肠,可惜安乐始终觉得杨方比不上崔进之,这么些年了心里仍旧有怨言。   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叹安乐刚还和太子抱怨,说人人都不疼爱她。其实人人都疼爱她,李述能从安乐手里抢走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   二人随意说了一会儿话,就见红螺引着崔进之和安乐往这边走来。   杨方连忙下了台阶,李述却站在原地不动。   隔着十几层台阶,她冷淡地俯视着崔进之,然后偏过眼去,不屑再看他一眼。   崔进之见杨方过来,忙解释了一句,“安乐公主在湖畔,我正巧路过。”   杨方没有怀疑他的话,他全部心神都在安乐身上。她眼眶似有些红,刚想问问怎么了,安乐就瓮着鼻子道,“我被风迷了眼。”   不许他再多问一句。   于是杨方只得住嘴。   众人都上了台阶,崔进之路过李述身边时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牵着她,跟她一道上去。   可李述好似没有看到,径直忽视了他。   于是崔进之只能收回了手,自己往凉亭上走。   杨方牵着安乐往上走,安乐却在李述身边停了下来,她绷着一张脸,“我有话跟你说。”   听着语气不善。   于是半腰的台阶上只剩她们二人。   安乐咬了咬唇,看着李述,“你是不是都看见了?”   李述冷淡地瞧了她一眼,“我方才看见的东西多了,你问的是是什么?”   李述比她高半个头,于是安乐不得不仰望她。这让她心里不大舒服,安乐上了一阶台阶,犹嫌不够,又上了一阶台阶。   这样才俯视着李述。   她微仰着下巴,“我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反正……反正都是真的。”   她盯着李述,“你把他抢走了,我现在要抢回来。”   这话理应说得有气势,可安乐眼睛红得像兔子,于是怎么听怎么像是外强中干。   李述只是轻笑一声,不屑一顾,“噢……你想抢便抢=吧,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于是安乐像个被戳了一下的河豚一样,登时又生起气来。   她要是抢得过……要是抢得过,当初李述就不可能嫁给崔进之!   她根本就抢不过。她连怎么抢都不知道。   方才她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去抱了崔进之。可崔进之立刻就把她推开了,不仅推开,还厉声呵斥她。   “安乐公主,你今日糊涂了!”   “我是个大活人,没有谁能抢得走我,若是要抢,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从头到尾,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李述她又何谈抢走一说?!”   她从没见过崔进之那么冷厉过。   李述见安乐哑口无言,又轻嘲了一声,“安乐妹妹,你要是想抢走崔进之,那就快些动手。不过……”   她挑了挑眉,往凉亭上的杨方身上看去,“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杨驸马是个周正人。咱们俩不妨打个赌,是你先把崔进之抢过去,还是我先把杨方抢过来?嗯?”   安乐登时就急了,喊了一声,“你敢!你不许打他的主意,杨方是我的人!”   杨方正在喝茶,不知道安乐怎么忽然蹦出这么一句,登时一惊,喷了一口茶出来。   杨方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崔侍郎,我失礼了。”   崔进之坐在他对面,默默抹了一把脸。   安乐三步作两步跑上了台阶,站在杨方面前,护食一般紧紧瞪着李述。   李述慢慢走上了台阶,瞟了安乐一眼,又瞟了杨方一眼。   行了,瞧着还是有点感情的。不枉她说方才那番话。   知道李述对杨方“有意思”后,安乐再也坐不住了,恨不得把杨方的头脸罩住,不让李述看他一眼。   她拉着杨方就往台阶下走。   杨方不明就里,只得临走的时候朝李述歉意地笑了笑。结果安乐跑得更快了。   李述目送着他们远去。   她不是想帮安乐,只是想帮杨方一把。   那样一往情深的人,她总是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结果……别像她自己一样,这么些年了,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凉亭上一时只剩李述和崔进之二人。崔进之走了过来,站在李述身边。   他知道李述看到了方才的一切,有心想要解释,却不知话要从何说起。   于是开了口,谈的又是政事。   “太子说,皇上要你给二皇子借粮。”   他们之间好像只能谈政事,除此之外,就是无穷无尽的沉默。   李述点了点头,也不看崔进之,只是“嗯”了一声。   崔进之道,“你是怎么想的?”   李述闻言这才抬眼看了看崔进之,今日头一遭正眼瞧他。   她是怎么想的?   崔进之站在太子这头,她原本没得选择。在父皇那里咬着牙没松口放粮,逼得父皇脸色铁青,对她万分失望。   可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一条狗。   “我的态度,已给太子说过了。父皇让我借粮,我没有答应。”   李述冷淡淡地看着崔进之,“你问完了?还有什么话要替太子问么?没有的话,我累了,想一个人呆一会。”   说罢她转身就往阶下走去。   崔进之看着她走了几步,只觉得口齿生涩,半晌忽然开口,“我跟安乐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   这句话带着一分难以察觉的仓皇与惶恐,重复了两遍,怕李述不相信。   李述停了停脚,却没有转身。湖上送来夏风,将她的声音送了过来,缥缈又冷淡。   “我不在乎。”   无论他们有没有关系,如今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李述再不管崔进之,挺直脊背走下了台阶,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她终究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崔进之站在高高的凉亭上,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一句都说不出口。   李述最后一次仰望他。   是他教她读书识字、人情世故、朝堂谋略,从前她用这些替他谋划,今后她将用这些与他抗衡。   今日她站在凉亭上,仓皇无依地等着他来,可他却忙着安慰别人。   无论是不是一场误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需要他,可他却没有出现。   那么从今以后,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长日漫漫,她可以自己熬过去。   从前李述站在太子那头,一半是为了崔进之,一半是因为太子能做未来的皇上。   如今她已不在乎崔进之了,至于太子……   李述冷笑了一声,原本是因为太子能做未来的皇上,所以她才想攀附他。   可是……   太子就铁定能当皇上吗?   她李述是一条狗。可太子别忘了,狗一旦咬起人来,蚀骨见血,毫不留情。   “红螺,”李述吩咐道,“一会儿你趁着无人注意,去找含元殿的刘凑公公。”   “你就给他说:雀奴听话……只是怎么借粮、何时借粮,雀奴有自己的法子。”   既然逃脱不了被人利用的命运,那么被父皇利用,总好过被太子利用。   *   一场宫宴,最终在各怀心思中散去了。   太子犹不放心,散场时又叫来崔进之质问,“你问平阳了么?这件事她到底打算怎么做?”   崔进之:“她会站在您这头。”   太子怀疑,“当真。”   崔进之心里有几分不耐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太子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当真。”   虽然他与雀奴在感情上难以言说,但是涉及到政治,崔进之总是无条件地相信李述。   他相信李述,她不会背叛他。   于是太子这才放崔进之走了。   崔进之匆匆出了宫门,想去找李述,可却发现她的车架早已经离去了。   她根本没想等他。   崔进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一团一团的政事在他脑子里搅着,让他不得安生。   他不想回府。回府之后他只能一个人呆着,便是去找李述,同她之间除了政事也不知该说什么。   政事一件一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想有一个能彻底逃离的地方,哪怕是片刻也好。   崔进之上了马,犹疑了片刻,没有往十三王坊的方向走,反而从含光门右拐,进了延康坊。   他给青萝买的宅子就在延康坊。 作者有话要说:  沈孝:我可能是个假男主。 明天他出场!不久还要和李述撕X! 从本章之后,他的戏份就多起来了! 他们俩终于(快)要站到同一阵线上了! 然后,头一次写这么长的小说,本篇文章有很多不足,感谢大家忍受这些不足继续阅读,非常抱歉。 也感谢大家的批评指正,我会努力改正缺点和bug。 -- 感谢大家的热情赞助: 嘚嘚扔了1个地雷 万小黑扔了1个地雷 慕幺子扔了1个地雷 蓝受瓦扔了1个地雷 读者“暖阁一帐”,灌溉营养液+50 读者“锦璃”,灌溉营养液+20 读者“苜蓿”,灌溉营养液+5 读者“火星来的人”,灌溉营养液+5 读者“江湖的小尾巴”,灌溉营养液 读者“江湖的小尾巴”,灌溉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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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述忽然偏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把我的鱼吓走了。”   说罢她提了提鱼竿,果然竿上空无一物。她目光怨念地看了沈孝一眼。   沈孝连忙闭嘴。   于是沈孝在李述身后站定,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钓了半个时辰的鱼,可是别说鱼了,那个鱼竿动都没动。   也不知是湖里没鱼,还是这位公主的钓技太差。   沈孝等得有些急躁。   征粮的时间越来越短,可二十万石的粮食缺口却一点不见减少。   更何况他此时又着实分不清,李述是真的在钓鱼,还是故意在消磨他的时间。   她的时间多,可他的时间却不多。   沈孝管不了许多,什么鱼啊鸟啊的,他再次开口,“公主,下官今日来找您,商量征粮的事情。”   却见李述懊恼地“哎呀”了一声,鱼竿刚动了动,结果沈孝就开口了,她偏头过来瞪了他一眼,“沈大人,你又把我的鱼吓跑了!”   沈孝叫李述一瞪,剩下的话头一噎。   原来平阳公主还会这样瞪人?她不是只会嘲讽人么。   这是沈孝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想法。   他立刻将这个想法驱散走,觉得自己真是叫李述晾得无聊,竟然连她瞪人这等小事都要关心。   李述把鱼竿扬了起来,然后重新甩入一片水域,继续钓鱼。   如是又是一刻钟的时间过去了,可鱼竿依旧没有咬动的迹象。他就算等一天,怕是李述都钓不上一条鱼。   沈孝心一横,也不管她钓鱼了,“陛下的征粮诏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关中大户都要纳粮,臣来拜见公主数次,可公主屡次三番抗拒纳粮。”   沈孝语气中带了一丝威胁,“公主这是在和陛下做对。”   李述闻言,目光这才从鱼竿上挪了过来,她嗤笑了一声,“和父皇做对?沈大人这顶高帽子扣得我真是愧不敢当。”   “既如此,那还请沈大人说说,本宫现如今要怎么办?根据征粮诏,本宫要交多少粮食?”   沈孝一怔,继而忙回答,“根据诏令,公主应当缴纳三万石粮食。”   “三万石?”   李述扬眉,“沈大人,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沈孝解释道,“这数目不是臣随意定下的,这是根据公主的食邑田产等数计算而来。公主家产丰厚,自然比旁人缴纳的粮食要多些。”   “本宫家产丰厚?”   李述看着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仿佛在心疼她的粮食,“沈大人,本宫一年的食邑也只有一万石,你一开口就是三万石,相当于要了本宫三年的家底。”   李述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莫非你觉得这是本宫欠你的?三年前沈大人一夜侍寝,如今要向本宫讨三万石粮食做补偿?”   沈孝听得身形一滞。   李述“啧”了一声,“三万石……沈大人的身价可真是高。幸好当初本宫就召了你一夜,若是多召你两三夜,本宫如今可真是消受不起了。”   沈孝闻言,脸色忽青忽白。   鼻子到下颌的线条绷紧了,宽袖下手掌紧握,沈孝冷肃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身价?   平阳公主当他是秦楼楚馆里卖身的么!   他此时真有一种甩袖就走的冲动。   他沈孝一向冷静沉稳,唯独在李述面前屡屡破功。   良久,沈孝吐出一口郁气,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   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   他今日是来征粮的。   沈孝道,“三万石粮食对公主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征粮这两个月以来,类似的话听得多了,那些人不是抱怨征粮数目高了,就是说家里穷了。   反正好说歹说,就是不给他借粮。   沈孝道,“公主向来富有,征粮的数目都是户部计算的,公主理应缴纳这么多。”   他顿了顿,“公主若是有空,可以去城外看一看,就知道如今的灾情有多严重了。穷者面黄肌瘦,抛田弃地的逃荒;可是富者……”   沈孝瞟了一眼李述手上的钓竿,目光隐有不屑,“……却镇日不做正事。”   “既然灾祸对贫富而言不平等,那么征粮对贫富而言,也是不平等的。贫者少纳粮,而富者多纳粮。公主,因此——”   “——嘘!嘘!……”   李述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她低声警告,“别说话!”   似乎有鱼儿上钩了。   沈孝真是被李述的态度气到了!   他说了这么多话,平阳公主根本就没进到耳朵里!她摆明了就是在消遣他。   钓鱼,这有什么好钓的!   李述正在专心地扯鱼竿,忽然觉得斜刺里伸出一双手来,一把从她手上抢过鱼竿。   沈孝脸色沉似铁,将鱼竿往旁边一扔,“公主恕罪,只是……还请公主听臣把话说完!”   说着躬身作揖。   语气十分强硬。   李述看了眼沈孝,又看了眼被他扔掉的鱼竿。   好你个沈孝,竟然敢呵斥她,还敢扔她的东西!   当真是胆子肥了!   ……她喜欢。   若是沈孝没有胆气,自己的谋划不就白费了。   李述看着自己手心,被鱼竿划出来了几道红印,无奈地摊了摊手,“行行行,你说。”   她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抱臂站在沈孝面前,“你说,本宫听着。”   她那双通透的眼睛落在沈孝脸上,似乎也不怒。只是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沈孝看到她的眼眸非常浅淡。   沈孝冷着脸同她对视,“公主,根据征粮诏,您要缴纳三万石粮食。”   李述无奈,“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就为这句话,你就把我的鱼竿扔了?”   “可是公主还没有给下官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要答复是吧?”   李述道,“先把我的鱼竿捡起来。”   沈孝咬了咬牙,弯腰把鱼竿捡了起来,伸手递给李述,李述却抱臂站着,就是不接。   “原本有三条鱼都咬竿了,可是却被沈大人吓跑了。”她用下巴指了指湖面,“你给我钓三条鱼上来。”   “我——”沈孝不忿,正要反驳。   他又不是她的仆人,钓什么鱼!   “三条鱼,换三万石粮食……”   李述勾唇笑了笑,“这买卖如何?”   沈孝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她这是松口放粮了?   往日一提征粮,平阳公主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恨不得让人把他一轰十丈远。今日这是怎么了?   沈孝皱了皱眉,直觉似乎昨日的宫宴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使得平阳公主的态度有所变化。   沈孝握紧了手中鱼竿,“公主此话当真?”   李述却不正面回他的话,依旧指了指湖面,“钓鱼。”   她伸出三根手指,“三条。”   沈孝不依不饶,一定要得出一个确切的承诺,“三条鱼,换三万石粮食?”   李述点了点头,“三条鱼,换三万石粮食。”   “可公主若是后悔怎么办?”   沈孝才不相信李述能君子一言。   三年前他去伺候她,上床前她说赏官,下床后就翻脸不认人。   沈孝不信李述。   李述见他一脸凝肃,却笑着摇了摇头,“你若是再拖延不钓鱼,我可就真后悔了。”   “沈大人,不过三条鱼,便是我真后悔了,你又没有什么损失。更何况……”   她勾唇,“无论我后不后悔,你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沈孝听得心口又是一滞。   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李述不放粮,别的世家也不可能放粮。他沈孝能做的唯有等死一条路。无论这三条鱼能不能换来粮食,他没有选择。   就算李述存心要戏耍他,他也没有选择。   李述见沈孝兀自皱眉思索,催促道,“沈大人,本宫等着喝鱼汤呢,你到底钓不钓?”   沈孝忙回过神来。   如今是她占优势,他只能听话。   鱼线一甩,落入水中,沈孝站在树下,身形笔直。   他钓鱼的姿态很娴熟,不愧是江南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鱼竿就动了动,有鱼上钩了。   沈孝正要收竿,身旁李述忽然道,“多日不见,沈大人似乎比上次又瘦了。”   她扫了沈孝一眼,“也黑了。”   鱼立刻被吓跑了。   沈孝咬了咬牙,不知李述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他偏头看去,李述就坐在他身旁,树荫落在她身上,斑斑光点,落在她脸上与脖颈上,仿佛有玉质般的触感。   李述坐在马扎上,托腮偏头,看着沈孝。倒是一脸无辜的模样。   沈孝忽然想起了那日的梦,他连忙移开目光,专心看着湖面,鱼竿重新一甩,继续钓鱼。   不到半刻钟时间,鱼竿又动了动,沈孝正要收竿,身旁又传来声音。   “沈大人府上没有女眷么,也不知道照顾你。”   鱼又一次被吓跑了。   沈孝的手握紧了鱼竿,下颌紧紧绷着。   李述她就是故意的!   他冷肃着声音,“没有。多谢公主关心。”   若不是君臣上下等级之分,沈孝此时真是要生气了。他活了这么多年,冷静了这么多年,唯独被李述屡次戏弄。   深呼吸一口气,沈孝再次甩竿。   一炷香后,鱼竿浮动,沈孝再次收竿——   “沈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府上连个女眷都没有?啊,莫非沈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述忽然往沈孝下身瞟了一眼。难道是三年前侍寝,她给沈孝留下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他彻底丧失了对女人的兴趣?   第三次,鱼被吓跑了。   “公主!”   沈孝骤然转身,眉峰烈烈,“您能不能安静片刻,等臣钓上三条鱼再说话?!”   李述被沈孝一训,竟然不生气,她笑了笑,“可是你刚才把我的三条鱼吓跑了啊……”   不允许她报复一下吗。   沈孝听得简直要炸。   当他眼瞎是不是,她刚才钓了半晌的鱼,根本就没有鱼来咬竿。   沈孝再不想看李述,他拎着鱼竿和竹篓,寻了个离李述远远的树荫下站着。   幸好李述也没有追过来,她依旧坐在垂柳下,目光跟着他过来,然后又转了过去。   沈孝不再看他,专心致志,很快就钓上了三条鱼。   这湖泊里养的大都是鲤鱼,生活优渥又没有天敌,随便钓上三条均是个大肥美。   沈孝终于松了一口气,拎着竹篓往李述方向走去。   可等他走近了,却忽然发现李述竟……竟然已经睡着了。   她坐在马扎上,膝盖弯在身前,身子半侧靠在树干上。斑斑点点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穿着一件素色的松江番布做成的短衫,露出来的地方唯有脖颈与手腕。   她生的极白。   沈孝愣住了,左右瞧了瞧,见侍女在远远的地方站着。主子说话,下人不许在旁。   沈孝想走过去叫侍女过来,可刚动了动身,李述似有些察觉,皱了皱眉。   但终究是没有醒过来。   于是沈孝不敢再动。   她睡着的时候显得很安静,眼皮阖上,盖住了过于尖锐而通透的目光,整个人便显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安静模样。   沈孝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种模样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更新迟了对不起。 -- 感谢大家的倾情赞助: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小西瓜扔了1个地雷 25803901扔了1个地雷 游主扔了1个地雷 青鸟音扔了1个地雷 读者“梦游~”,灌溉营养液+2 读者“书三老爷”,灌溉营养液+8 读者“青鸟音”,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叶蓁”,灌溉营养液+3 读者“哈哈哈哈哈哈”,灌溉营养液+5 读者“ljw”,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20 读者“采薇”,灌溉营养液+5 读者“萬鄉”,灌溉营养液+15 读者“暖阁一帐”,灌溉营养液+10 读者“阿野呀”,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聆三清”,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芸芸众生”,灌溉营养液+1 读者“魔法美丽大仙女”,灌溉营养液+10 读者“麋鹿”,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Rosemary”,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2   ☆、第 31 章   李述实在是困。   她昨夜一宿没睡, 早晨的天气不热又不冷, 湖畔凉风吹来,实在是睡觉的好时节。   再加上她心头已有谋划, 心里没有事情堵着,外加上沈孝钓鱼的时候站得就像一根柱子,半晌不动一下, 李述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醒来时犹有些懵, 下意识地便问,“红螺,什么时辰了?”   正在钓鱼的沈孝愣了愣, 听见她嗓音略带含混与沙哑,从耳里一路钻进去身体去,让人有些心痒。   忽然间他想起来,三年前的那一夜, 她也是这样说话的。   沈孝很少刻意去回想,将侍寝整件事囫囵地存在脑子里,拢在一团雾中, 于是各色细节都看不清。   这样才不会让他过多分神。   此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雾中悄然伸出的枝丫,将他的衣裳勾住, 逼得他走动不得。   沈孝定了定心,回道, “快午时了。”   李述听见他的声音,顿时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坐在湖畔就睡着了。   沈孝此时正站在她斜前方, 他手里依旧拿着鱼竿,细细的鱼线垂在湖面上。   他还是那身深青色的官袍,笔挺地犹如青竹,偏过头看着她。   李述揉了揉眉心,口齿尚有几分含混,“我竟睡了这么久……”   这都午时了,按理说太阳早都该晒过来了。   李述抬眼一看,见沈孝脊背笔直,正好站在她前头,不知有意无意,替她挡着阳光。   他的背影正好拢在她身上,竟有几分守护的意味。   太阳晒得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面色微红,反而比平日不苟言笑的模样好看一些。   李述醒过神来,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正想说一句“本宫失礼了”,沈孝忽然有所察觉,他立刻转过身去面朝湖面,掌心一动,快速收竿,不过片刻功夫,又钓起一条鱼。   鱼身扬起的水珠在太阳下折射出闪耀的光彩,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后,落在了沈孝脚下的鱼篓中。   沈孝这才收起钓竿,看着李述。   “公主,鱼已钓完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真是……好看呢。   沈孝目光向下,瞟了瞟脚旁鱼篓,“公主要我钓三条,可下官不小心钓了二十条。”   听着这语气,隐约地透出一点得意来。   李述看了看满满当当的鱼篓……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条,想一条来换她一万石粮食么?想得美。   李述咬牙夸赞,“沈大人好手艺!”   沈孝淡笑了笑,“公主过奖。”   他很擅长垂钓,也很喜欢垂钓。   未做官前家贫,有时候断粮了,他就背着书卷去寻少有人去的山溪,一边默书一边钓鱼。   一日下来能钓许多,赚够好几日的口粮。   平阳公主府里养的鱼,活得无忧无虑,呆头呆脑的,咬了吊钩也不知道躲。这二十条鱼还是他克制着钓的,给他一个足够大的鱼篓,他可以将府里的鱼全都钓光。   偏平阳公主一早上在这儿坐了半天,一条鱼都没钓上,还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嫌他吓跑了她的鱼。   分明就是她不会钓鱼。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会钓鱼的人。   笨。   李述对着鱼篓大眼瞪小眼,觉得这二十条活蹦乱跳的鱼正在赤/裸/裸地嘲讽她不会钓鱼。   于是她招招手让侍女过来,“抬到厨房去,留三条。剩下的……”   李述对着沈孝一笑,“……都送到沈大人府上去。瞧沈大人瘦的,喝点鱼汤补补身子。”   沈孝愣了愣,还没说什么,听李述又吩咐道,“对了,别忘了问沈大人府上的管家要钱。本宫府上产的鲫鱼,十两银子一条,少一分都不卖。”   李述对沈孝一笑。   让你钓三条就钓三条,没事钓那么多条干嘛,全天下就你会钓鱼吗。   沈孝咬了咬牙,当了这个冤大头。   一百七十两银子,若是能换来她三万石粮食,那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沈孝皱了皱眉,总觉得李述今日并不想真的借粮,她仿佛是存心逗他玩的。   一会儿让他钓鱼,一会儿又跟他卖鱼。   他跟李述打了这么多次交道,心里对李述的评价很简单,只有两个字。   政客。   平阳公主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无利不起早,做每一件事都有更深远的谋划。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孤立的,不可能是闲得发慌,专门跟他闹着玩。   他觉得李述今日在府上接见他,是有更深的谋划。   沈孝想到这里,目光沉了沉。不管她有什么谋划,只是不能挡了他征粮的路。   沈孝拱手,“公主,下官已钓上了三条鱼,不知公主的三万石粮食在哪里?”   李述见沈孝满脑子尽想着征粮,无奈道,“沈大人,你知道三万石粮食有多少么?一个粮仓三千石,十个粮仓三万石,你在本宫府上找找,看府上有没有十个粮仓。”   “十个粮仓,这又不是个小数目。就算本宫要放粮,可也不是这会儿就能给你放的。”   沈孝浓眉愈皱,觉得李述在故意拖延时间。   “那到底什么时候能放粮?还请公主给下官一个准话,下官好调集人手去运粮。”   李述道,“沈大人别急。”   她招手让一个小黄门过来,吩咐道,“去把录事叫到书房来,本宫有话问他。”   小黄门得令忙去了,李述自顾自向前走,沈孝连忙跟上她。沿着游廊穿过门洞,又一进院子,这院子开阔宏大,一排六间,青石板平整。   洒扫侍女在庭中见李述来了,纷纷都停下手中活计,屈身行礼,屏息凝神,直到李述走过去,她们才继续做事。   侍女打帘,李述进了正屋。沈孝才发现原来这里是她的书房。   书房宽阔宏大,不设隔断,一眼望去,满目都是书卷。李述在案桌后坐下。   沈孝站在堂中,朝案桌后的李述看去。   书架高耸,汗牛充栋,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坐在正座上都会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可李述虽瘦,坐在那儿就有一种矜骄的气质,仿佛满屋书架,尽能为她所用。   沈孝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气质。   侍女捧来茶盏,沈孝在客座坐下。   片刻后,小黄门引着一位小吏进了书房。这是公主府的录事。   录事对李述行了礼,李述问道,“哪个庄子上有三万石粮食?”   录事听了,沉默了片刻,似在回想,然后开口道,“禀公主,三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城外的几个庄子加起来才不过几千石。”   李述听得不耐烦,“本宫问你哪个庄子上有三万石,不是问你哪个庄子上没有。”   声音虽不大,录事听得却连忙告罪。   沈孝看着李述,忽然发现她其实是很有气势的一个人。从前只觉得她冷淡。   他今日见到了李述很多不同的方面。熟睡安静的,威严气势的,还有往日那个轻嘲讥讽的,冷淡寡言的,以及三年前那一夜,慵懒散漫的。   很奇怪,这样多方面的特质,竟然都是平阳公主。   录事想了想,“万年县的田庄上粮食最多,只是具体数目还要下去查查。三万石应该是够的,只是万年县离得远,不知公主什么时候要?”   李述瞧了沈孝一眼,“沈大人,你什么时候要?”   沈孝听得目光一亮,瞬间就高兴起来,忙站起来对李述拱手,“多谢公主,下官——”   他还没说完话,就见红螺急匆匆地进了书房。   红螺脸色焦急,“公主,东宫的陈公公来了。”   说罢红螺有意无意地瞧了一眼沈孝,“陈公公瞧着脸色不大好,想必是……领了太子的意思过来的。”   李述的脸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她皱起了眉。   沈孝看得真切,忽然想到她方才靠着树干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的,仿佛在梦里都被那些政事困忧,得不到一刻清净。   为何太子来人,平阳公主是这副神情?   沈孝想,怕是太子派人来府,是因为自己。他上午刚进了平阳公主府,后脚太子就派人来了。而太子对征粮是什么态度,沈孝心里清楚。   太子派人来,分明是怕平阳公主给他放粮。   自己在逼她放粮,有人也逼着她不放粮。   沈孝看着她,忽觉得她有些可怜。   她看起来风光,可实际上却是站在夹缝里,过得并不如意。   李述对红螺道,“我知道了,换身衣裳就去。”   她抬眼看了沈孝一眼,“不巧,府上有客,有劳沈大人稍等片刻。红螺,你带着沈大人在府上逛逛。”   *   陈公公虽然是个阉宦,但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东宫门下的阉宦。伺候地稍有怠慢,回去拨弄口舌,叫人有口难言。   因此侍女都陪着小心地伺候着。   他坐在花厅里,侍女捧来一盏茶,陈公公掀开茶盖闻了闻。   这是江南道月前才上贡的雨前龙井,陛下赏了些给几位得宠的皇子公主。   用这样的茶来招待,可算是非常周到了。   这花厅角落都摆着冰盆,纵然外头是酷夏,里头却清凉如夜。陈公公坐着刚酌了一口茶,就见平阳公主进了花厅。   陈公公忙搁下茶盏,站起行礼,“奴才见过公主。”   李述对陈公公笑了笑,“公公客气。”   她坐在主座上,“府中有事,让公公久等了。”   见陈公公面前茶盏半空,李述问道,“这雨前龙井如何?”   陈公公笑着点头,“公主真是客气,奴才一个粗人,哪里喝得来茶香。”   李述亦笑,“本想给公公上明前茶的,可明前的龙井搁到现在已失了味,所以没法子,勉强公公用雨前的茶。”   陈公公笑了笑,“公主客气。”   谁说平阳公主冷淡来着?这不是待他挺尊敬的。   他见李述态度客气,知道李述不敢惹他,面上也带了些傲慢,“刚公主说府里有事?不知是什么事?”   李述闻言,脸色沉了沉,立刻收了笑。   陈公公这话问得实在是不客气,这分明是窥探私事。哪个敢这样跟公主说话?   他无非是仗着身后的太子。   李述看了陈公公一眼,目光瞬间尖锐,但很快将情绪藏了下去。   继续笑道,“也没什么事,户部的提举沈孝今早来拜访我,如今还在府上没走呢。”   陈公公抬起眼,“哦……征粮的那个沈孝?”   李述应道,“征粮的那个沈孝。”   陈公公抿了盏茶,靠着椅背,声音尖细,“不知公主……怎么想的?”   李述又看了陈公公一眼。   原也不过是伺候人的阉宦,因奉了太子的命令,就敢在她面前拿腔捏调。   她喝了一口茶,将唇角冷笑咽下。放下茶盏时,又是一副客气模样。   笑道,“陈公公这话问得多余。昨日在宫宴上,本宫就给太子说过。本宫不会松口放粮。”   “可是公主为何……”   陈公公指了指外头,“……要接见沈提举?太子爷不解,专门让奴才过来问问。”   李述在心里冷哼一声。   太子还真是关心她!但凡她做出一点界外举动,太子就要派人过来警告。   李述捏了捏手中茶杯,茶杯微烫,烫了她的手。   她将茶盏搁下,目光落在花厅外头,过了片刻,似是看见了什么,然后回过眼对陈公公客气笑道。   “是我的错,做事之前没先跟太子通通气。”   “父皇昨日要我放粮,我一片忠心向太子,自然是不会放的。只是若是果断地拒绝了父皇,以后我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请太子见谅。”   陈公公闻言便冷了脸,“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奴才没听懂,回去也不知怎么跟太子回话。”   李述道,“我的意思是,我先向父皇服个软。在府里见见沈提举,对他松个口风,他要多少粮,我便答应给多少粮。只是……”   “只是本宫的庄子分散在关中各处,粮食调拨要好一阵时日,待粮食调拨到一起了……怕也到了月底了。”   陈公公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平阳公主这是缓兵之计。   表面上看是向皇上软了声色,口头上说会借粮,陛下也因此没法催她。可截止日期没几天了,公主一直找借口拖着不放,一直拖到六月底,这件事就了解了。   如此一来,既没有背叛太子,又没有明着跟陛下做对。   陈公公拊掌,“公主聪明。”   李述笑着饮了一口茶,“公公过奖。”   她搁下茶盏,看到花厅福寿延年的窗棂外,似是隐约透着一道影子。   李述挑眉笑了笑,继续对陈公公道,“至于沈孝么……公公也不必担心。本宫这几日会常接见他,左右近日闲得发慌,不妨以借粮为引子逗逗他。不然长日漫漫,日子怪无聊的,您说是不是?”   这口气,仿佛是在说一只宠物。   陈公公闻言笑道,“正是正是。奴才回去给太子爷说一声便是。公主闲来无事逗弄逗弄,也是找个乐子耍。”   陈公公对此深有体会。   深宫的日子总比外头长,他有时无聊了,也会去寻那些小宫女小黄门的乐子,看着他们卑躬屈膝,怪有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李述准备“色令智昏”的别闹hhh。 -- 十分感谢大家的赞助: 读者“小姐姐吖”,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寸 禾”,灌溉营养液+1 读者“梦游~”,灌溉营养液+2 读者“心藏一只咩”,灌溉营养液+5 读者“流霜”,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詹妮弗(??.??)”,灌溉营养液+20 读者“苜蓿”,灌溉营养液+5 读者“灯火南岸”,灌溉营养液+1 读者“咸鱼花”,灌溉营养液+1 读者“敬箫”,灌溉营养液+1 读者“呀呀呀”,灌溉营养液+1 读者“林晓”,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布瓜”,灌溉营养液+2 读者“魔法美丽大仙女”,灌溉营养液+3 读者“麋鹿”,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3 读者“初心不变EXO”,灌溉营养液+1 读者“帆布包”,灌溉营养液+1 读者“星空”,灌溉营养液+2 读者“彩虹”,灌溉营养液+90 读者“寒露小暑”,灌溉营养液+10 读者“word哥”,灌溉营养液+30   ☆、第 32 章   正事说毕, 又闲闲说了几句话, 陈公公便要走了。   为表客气,李述专程送他, 沿着走廊出了跨院,一抬眼就见沈孝一个人站在园子里,极认真地观赏着……一丛草?   平阳公主府除了有钱, 是真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   当年皇帝刚下诏令命崔家三郎尚平阳公主时, 这府邸就开始修建了。李述当年是满心喜悦,她在宫中住的地方荒僻,母亲又去得早, 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家。因此十分看重成亲后的府邸。   李述是亲自督工看着工匠修建的。   修建完毕后,她不无得意地领着崔进之进府显摆,崔进之却看得嘴角直抽抽,末了没话说, 硬着头皮夸了一句:“这个府邸……还是挺闪耀的。”   金箔快闪瞎他的眼了。   净教她朝堂谋略了,怎么就忘了教她审美呢!   陈公公见了那身深青官袍面露疑惑,转头看向李述, “这位是……?”   沈孝闻言好似这才听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 见李述对身旁的老宦官笑道,“这位是户部提举沈孝。”   说罢她抬眼看着沈孝, “沈大人,这位是东宫的陈公公。”   沈孝迎着她的目光,总觉得她眼里似有嘲弄。方才在花厅里那一番话还响在他的脑子里, 余味未消。   沈孝闻言走上前来,作揖行礼。   行罢礼直起身子,陈公公那双尖利的眼在他周身扫了一遍,末了转头对李述道,“公主好眼光。”   说罢就笑。   他嗓子尖利,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刮着骨头一般的阴刻。   可不是好眼光么。   这么萧萧瑟瑟的一个人,生了一张肃冷的脸,透出股子凛然不屈来。怨不得公主方才说“逗弄逗弄”,陈公公本以为是逗弄小猫小狗那般,如今一瞧,怎么觉得这“逗弄”里夹了些情/事意味在里头。   他是阉人,越缺什么,就越爱往什么事情上琢磨。   沈孝见陈公公一双眼透着恶意的揣摩,只顾往自己身上打量。这目光十分粘腻,令他心头竟泛起一分恶心来。   原来这就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奴才都这样,想必主子好不到哪里去。   沈孝虽没有跟太子接触过,但先是素来冷静的李述因太子而皱眉,又是这老宦官目光粘滞。   沈孝对太子着实没有什么好感。   正元帝这么多皇子,平阳公主怎么偏偏挑了太子投靠。她这样聪明,要争一份从龙之功,也该挑一个低调但聪敏的皇子。   沈孝目光略深了深。   李述自然听出陈公公话里的别样意思,她嫌恶地暗自皱了皱眉。   谁像你一样,遇事只往下半身瞧。   幸好她也不会跟这样的人相处太久了。   李述又问,“沈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园子里?可是下人招待不周?”   不及沈孝回答,忽然小径微动,就见红螺小跑了过来。见李述与陈公公都在,喘了喘气连忙行礼。   李述沉着脸,“不是让你带沈大人四处逛逛么,你怎么把他一个人撂着?”   红螺连忙告罪,“方才那边小丫鬟们吵嘴皮子,奴婢过去训了几句,让沈大人一个人待了会儿。”   说着就向沈孝福身,“大人莫怪。”   沈孝眼眸在李述与红螺身上转了一遭,然后慢慢道,“无妨。”   他嘴角浮起微微的笑,透着别样的意味。   训罢红螺,李述又恢复了一副客气模样,对陈公公道,“下人没规矩,公公见笑了。这边走。”   沈孝站在原地,看着李述走远。   一会儿是怒斥,一会儿是恭敬,一会儿是调笑。   她有许多副面孔,有许多种模样,亦有许多种谋划。   但每一种都不可相信。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沈孝想,跟政客谈感情,是这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   李述送陈公公出去的空档,沈孝被侍女迎进了花厅里。   方才陈公公坐过的位子上,雨前龙井还没凉透。侍女将茶盏收拾了,重新给沈孝上了一盏茶。   不多时李述便回来了。   因为要见客,李述方才换了身正式的衣裳,裙摆拖得极长,眉眼亦重新描画,眉长而淡,目尖而冷。   与今早那个一身素衣,安静靠着树干睡着的模样判若两人。   也与中午那个狡黠扬眉,强行给他卖鱼的模样判若两人。   于是沈孝待她的态度也同今早判若两人。   他站了起来,十分客气,但也十分疏离,“公主。”   “请问公主,什么时候能给下官放粮?”   声音冷硬。   李述坐在了主座上,背靠着太师椅,“放粮?”   她笑了笑,“沈大人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沈孝神情愈发肃冷,“今早在湖畔,公主说过,只要微臣钓上三尾鱼,公主便放三万石粮食。”   这话一出口,却见李述陡然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沈大人,一尾鱼换一万石粮食,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买卖?”   她笑了笑,“本宫逗你玩的。”   “沈大人还真是有趣,这种话都能当真。莫不是寒窗多年,读书读傻了?”   沈孝猛然抬起眼来,烈烈眉峰仿佛一柄刀,直直劈到李述眼睫前。   李述见他的怒意陡然而起,勾唇笑了笑,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又道:   “沈大人,本宫此时改主意了,不想给你放粮了。”   “对了,沈大人钓上的那些鱼,本宫就不收你钱了。就当是本宫……赏你的。”   赏什么?   赏他逗了她开心么!   宽袖下沈孝握掌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下颌的线条紧紧绷直,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出来。   “可是我今儿偏改了主意,不想举荐你做官了。”   “念着你昨夜的表现,赏你的。”   三年前,平阳公主就是这样侮辱他的。   三年后,她还是这样侮辱他。   沈孝的目光迅速冷了下来。   沉默良久,他一句话不说,忽然转身就走。   李述见他要走,忙道,“沈大人走什么?本宫也没说一定不放粮给你。其实吧,放不放粮,全看本宫的心情。”   “沈大人若是还想要那三万石粮食,那就不妨……把本宫哄高兴了。”   沈孝在花厅门口停脚转身,方才还肃冷的神情,此时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透着些许冷意,又透着些别样的意味。   “公主想要下官怎么哄,才能高兴?”   他嗓音冷而沉,官话说得标准,只是尾音偶尔会略略上扬,透出分改不掉的南方口音。   佐上他这个“哄”的字眼,落在李述耳里,总听出了分缱绻的别样滋味。   李述皱了皱眉。   这场面方才明明是自己主宰,怎么此时仿佛换了风水。   李述冷下嗓子,“沈大人,你到底还想不想要粮食了?”   沈孝站在花厅门口,冷硬的声音传了过来,“自然是想。只是不劳公主大驾。”   他笑了一声,“下官有自己的法子。”   说罢转身便走。   *   沈孝从平阳公主府出来时,太阳已到了西半边天空了。   他从朱门出来,站在台阶下转身看着公主府的牌匾。片刻后,目光中透出分孤注一掷的冷意,长袍一掀,上了轿子。   平阳公主是不可能给自己好好借粮的。   沈孝直接回了户部。   户部如今愈发忙了,又忙又慌,仿佛没头苍蝇一般等着六月末的到来,就像是死刑之人看着自己的脖子套上绳索一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粮仓里没粮,可到处都伸着手问户部要粮。户部上下都急,对着征粮的沈孝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孝刚进户部的门,迎面就走来一位同僚,见沈孝两手空空,冷嘲了一声,“沈大人,粮食呢?”   沈孝抬眼,见他脸上满是讽意。   自征粮开始后,李炎就格外看重沈孝,引得户部大小官员对沈孝十分不满。如今见沈孝进户部快三个月了,什么事都没干成吧,征粮这件事眼看着还要搞砸,自然免不了落井下石。   沈孝瞧了对方一眼,忽而笑了笑,“明日就有粮食。”   这句话轻,却斩钉截铁。   同僚一惊,正要细问,沈孝却不理他,兀自往前走,很快转过转角身影就看不见了。   那官员见他走远了,暗呸了一声。   明日?做梦呢吧。   能征粮的人家都征了粮,剩下的那些人都不能动,个个都是太子手下的硬将。谁能给他们借粮?   沈提举怕不是得了癔症!   沈孝一路进了正厅,行礼后开门见山,对案桌后的户部尚书道,“下官请借五百侍卫。”   户部尚书听得皱眉,“做什么?”   沈孝顿了顿,从口里蹦出两个字来,“运粮。”   斩钉截铁地砸在地上。   五百侍卫去运粮?   户部尚书听得心惊,这说明粮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起码有几万石。   征粮能征到几万石的,那都是跺跺脚长安城抖一抖的人物,各个都是硬茬子,且各个都和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孝怎么能从这样的人手中借到粮食?   户部尚书身子前倾,“运谁家的粮?”   谁背叛了太子,准备投靠二皇子?   这样大的朝堂风暴,为什么他没有嗅到一丝动静。   谁?   沈孝冷笑一声。   隔着福寿延年的窗棱,他听到花厅里传来李述的声音。   “左右近日闲得发慌,不妨以借粮为引子逗逗他。”   沈孝捏紧了拳。   她想逗弄,可也要看看自己逗的是一条狗,还是一头狼。   “尚书不必多问,下官也不会多说。只要下官有五百侍卫,明日便能运粮回来。”   “一切后果,下官自己担着,绝不会牵扯别人一分一毫!”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以下同学的手榴弹和地雷: 感谢CCOME扔了3个手榴弹 感谢24447183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24447183扔了1个地雷 四点木扔了1个地雷 清江月扔了1个地雷 ---- 非常感谢以下同学的营养液: 读者“雯雯”,灌溉营养液+1 读者“山雀儿的小梅花”,灌溉营养液+1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1 读者“初心不变EXO”,灌溉营养液+1 读者“wd大帅比”,灌溉营养液+2 读者“心藏一只咩”,灌溉营养液+5 读者“芸芸众生”,灌溉营养液+1 读者“锻戊”,灌溉营养液+1 读者“爱吃荔枝的仙女(?ω”,灌溉营养液+1 读者“麋鹿”,灌溉营养液+1 读者“清浊”,灌溉营养液+10 读者“缓缓归”,灌溉营养液+40 读者“杂货铺同学”,灌溉营养液+10   ☆、第 33 章   戌时末刻, 夜已深了。   今夜天气颇是阴沉, 天上星子也看不见几颗。仿佛棉被一般沉沉压在死气沉沉的田野上。   农户作息规律,天刚擦黑就睡了, 一片寂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   忽然间,田埂上响起了马蹄声与车轮声, 仿佛一队人马正在疾行。车轮声回响在寂静的夜色里, 像是天边响起了隐隐的雷声。   看门的正睡得打鼾,忽然之间就醒了,心惊了片刻, 仿佛今夜要发生什么事,但很快又在浓浓睡意中继续睡了下去。   可脑袋刚沾到枕头上——   “砰,砰,砰。”   大门被人狠狠砸响。   砸门的声音响彻田庄, 一时惊起不少家丁。   看门的连忙起身,一边披衣,一边扯着嗓子喊, “谁啊?”   深更半夜,谁来田庄上?除了府里定时来查帐收粮, 田庄素日是无人往来的。   可砸门的人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一句话不说, 依旧在狠狠拍门。   看门的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出了门房,鼓着劲把门闩卸了下来。   门闩刚卸下, 他还没开门,门就从外头被掀开了。兵丁瞬间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人人手上都擎着火把,照的夜色如白昼一般通明。   台阶下还有数百兵丁,簇拥着最前方一道深青色挺拔孤冷的身影。   那人负手看着门牙上的灯笼,见大门开了,目光落在门房身上。   他一双眼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冷。   他声音很沉,虽然是八品官袍,但却透出十足的气势,“户部提举沈孝,奉皇命征粮。”   看门的叫这位爷浑身的肃冷气势给镇住了,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沈孝抬脚往门内走,数百侍卫簇拥着他,真是好大的威严。   看门的叫涌进来的兵丁挤到了一旁,这才反应了过来。   征粮?   庄子上可没接到放粮的消息。   火把组成了一条河,游到了粮仓处。夜色笼罩下,高大的粮仓成堆,细细一数,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垛粮仓。一垛三千石,十垛三万石。   沈孝负手看着粮垛,薄唇勾起一个笑。   数量刚够。   他手一挥,兵丁就涌向粮垛去搬粮。几袋粮食刚搬到粮仓门口,忽听一阵骚动传来。   “你们在干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知道这里是谁的庄子吗?!”   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带着二十余个家丁,气势冲冲地冲了过来,从兵丁手上直接夺走了这几袋粮。   这是田庄的刘管事。   得知户部来人,他匆忙之间只顾得上抓起一件外衣,连鞋都来不及穿,急赤白脸地冲进了粮仓。   兵丁见他抢粮,直接吼了回去,“户部奉命运粮,不准阻拦!”   刘管事破口大骂,“运粮?你们这是抢粮!”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们就敢来这里撒泼。这里是平阳公主的田庄!”   刘管事话音刚落,就听一道冷硬的声音带着怒意骤然而起,“平阳公主?哼!本官闯的就是平阳公主的田庄,抢的就是平阳公主的粮食!”   一个深青官袍的高瘦身影分拨人群,站在刘管事面前。   刘管事一愣,旋即怒斥道,“这位大人好大的口气,惹了公主,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孝脸上带着冷笑。   她惹了他这么多次,风水轮流转,也该还他惹回去了。   沈孝懒得再跟这管事费嘴皮子,手一扬,几十个兵丁上前,直接将管事同家丁控制住了。   “继续搬粮。”   刘管事叫兵丁把手从背后钳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运粮,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岂有此理,敢抢公主的粮!   田庄里本来有百十来个护院的,这庄子是公主最大的庄子之一,自然要好生看管,怠慢不得。可偏偏今儿中午时公主派人过来,说别的庄子有事,将庄上大半护院都调走了,如今只剩下二十几个。   若不是公主把他们调走了,此时便是硬拼上一场,户部未必能抢到粮食!   刘管事气得急赤白脸,觉得浑身都抽抽地疼。他低声对身旁家丁吩咐,“快!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公主!”   抢粮这件事大了,他刘管事担不了责任,更挡不住户部的人。除非公主亲自过来,否则这场面没法收拾!   家丁领命便悄悄跑走了,刘管事迟疑了片刻。   这位沈大人瞧着气势汹汹,还带着兵,公主一介女流,就算来了怕也挡不住他们抢粮。   不行,除了公主,还得叫别的救兵过来。   刘管事又对另一个家丁吩咐道,“赶紧去把驸马爷叫过来。驸马爷手底下有兵,我就不信拦不住这帮强盗!”   *   平阳公主府。   此刻已是亥时末了,往常李述到了这个点也该睡了。但今夜却一直在书房里百无聊赖的翻着书,红螺站在一旁都打起了哈欠。   连声劝道,“公主昨夜就没睡,今儿个还是早些睡吧。”   红螺知道李述在等什么,她道,“若是万年县庄子上来人了,奴婢立刻就通知您。您先去睡,犯不着专门等着消息。”   李述却只是摇头。   这次的谋划能不能成,全在沈孝身上。他若是有胆,后续的环节就能扣起来,李述也能把他捧起来;可他若是无胆,不敢去抢粮,李述这谋划就白费了。   她一般不做如此变数大的筹谋,可这回……她却相信沈孝,甚至可是说是盲目的信任。   她虽跟沈孝打的交道不多,可他的一腔孤勇却着实令她刮目相看。   为了求官,甘心做入幕之宾。   为了入二皇子麾下,做官第一天就敢弹劾她。   为了往上爬,敢冒着得罪满朝文武的风险提出征粮的谋划。   李述看上了他身上这股子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欣赏他,所以才要利用他。   只希望他别让她失望,顺顺利利地把粮食抢走。   沈孝一旦去抢粮了,万年县那头一慌,定然要派人过来搬救兵的。李述等的便是这个消息。   夜深了,眼前有点花。李述将手头书卷搁下,没心思再看。   她眼前浮起沈孝愤怒的模样,那烈烈眉峰劈在她眼睫前,仿佛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   沈孝甩袖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有点……愧疚。   出身微寒的人一般都极有自尊心,可李述在陈公公面前那一番话,却是将他的尊严往地上一扔,踩得稀烂不说,末了还吐了口口水上去。   在朝堂里尊严不值一分钱,要想往上爬,尊严一定要舍弃。就像她李述一样,在太子那里抛弃尊严,做了这么多年的狗,换来了今日的地位。   不知为何,李述总觉得自己跟沈孝像。她虽然是公主,可早年的日子跟沈孝也差不多,都是出身卑贱,一步步靠着自己爬了上来。愿意被人利用,愿意抛却一切,只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力。   她不想让沈孝走她的老路。   又等了好一阵子,眼见着子时都过了,李述也有些昏昏欲睡,支着胳膊搭在桌上,眼睛眯上。   刚眯了一会儿,外头就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侍女来通传,“公主,万年县来人了!说有大事求见您。”   李述骤然清醒。   “快,让他进来。”   家丁疾驰了一路,满身大汗都来不及擦,进了书房就跪下,“公主,户部来人抢咱们庄子上的粮食了!”   也顾不上什么说话礼节了,家丁急得就差吼出来了。   “户部一个八品官带着五百兵丁,直冲进了粮仓。刘管事想拦他,可他仗着有皇上的征粮诏,直接就开始抢粮食!”   他放炮仗一般吐出这许多话,本以为桌后的公主会愤怒地拍桌而起,然后立刻调集府中侍卫赶往万年县,把那帮子强盗打一顿。   毕竟平阳公主可不是个软性子。   可没想到他说完话后,书房内却十分安静。   良久听公主旁边的侍女道,“公主,这下您可以去睡觉了。”   怎么听着这口气竟有点如释重负。   李述点了点头,“嗯,倒是真困了。”   家丁听得直懵,“公主……庄子上人手不够,挡不住户部的人,您要不要派点侍卫过去?”   却听公主声音懒懒的,“不必了。户部捧着父皇的诏令抢粮,我难不成还能跟父皇对着干?你回去罢,告诉刘管事,不用挡他们了,让他们抢,本宫明日自有筹划。”   家丁没反应过来,公主的话他只听了个半懂半不懂,反正只得了一个意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户部要抢粮,都是拦不住的,也没必要拦。   家丁忙道,“那……驸马爷那头怕是已经点兵去万年县了,奴才要去拦着驸马爷吗?”   李述听得顿时一惊,“你说什么?怎么跟崔进之扯上关系了?”   家丁忙解释,“刘管事说户部带了兵,还是请驸马爷过去稳妥一些,镇得住场子,不然——”   话没说完,就听李述咬着牙蹦出了一句话,“红螺,备车,去万年县!”   *   一个时辰过去了,月上中天。   沈孝负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待最后一袋粮食被抬出去后,他转身便走,袍角一荡,是一股决然的气势。   刘管事气得心口疼。   公主将田庄交到了他手上,可他……可他办事不利,怕是明日要被公主撤了职了!   刘管事冲上来抓着沈孝,“沈大人,你抢了公主的粮食,你就不怕公主报复吗?”   沈孝对他冷笑了一声。   报复?   她要报复,那就尽管来吧。   反正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征不到粮,二皇子要拿他开刀祭祀。征到了粮,李述要拿他大做文章。   他没有退路,还不如孤注一掷地拼一把。   沈孝袖子一震,甩开了管事的手,大步往门外走去。   可刚出了门——   “沈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官的庄子上抢粮。你有征粮的兵,本官手下可有杀人的兵!”   火把将田野照的如同白昼,沈孝带来的人都守在车旁,警惕地盯着崔进之。   崔进之衣衫烈烈,骑在马上,身后是二十骑亲兵,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崔进之是一路疾驰过来的,走得急,来不及调度更多士兵,只带了二十个亲兵。但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若沈孝真的不识好歹要跟他硬着来,他们崔家的兵还没有怕过谁。   沈孝站在高阶上,目光冷冷扫了崔进之一眼,“崔大人说错了一句话。”   “这是平阳公主的庄子,不是你的庄子。下官抢的是平阳公主的粮食,不是你的粮。”   崔进之听得目光一缩。   沈孝这是什么意思?他与雀奴是一体的,容得上他一个外人置喙?!   沈孝对着呆若木鸡的兵丁道,“推车,开始运粮。”   “谁敢动?”   崔进之喊了一声,猛然拔出腰畔窄刀,紧跟着他身后二十骑兵仿佛一个人般,立刻抽出腰畔窄刀,直指沈孝。   “谁再敢动一分一毫,休怪本官的刀不客气!”   说罢他冷冷看着沈孝。   崔国公一脉,是在战场上拼搏出来的,崔进之虽不似父兄进过军营,但他可没有丢崔家的传统。   二十一柄刀锋遥遥指着沈孝,反射着火把的光芒。沈孝眯了眯眼,下颌绷紧,直视着崔进之,薄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运粮。”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有点困难,不好意思更新迟了。 -- 感谢地雷: 感谢清江月扔了2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苜蓿”,灌溉营养液+5 读者“帝国日落”,灌溉营养液+2 读者“别往心里去”,灌溉营养液+20 读者“七片柠檬”,灌溉营养液+10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3 读者“文莞”,灌溉营养液+10 读者“不聪明”,灌溉营养液+1 读者“爱吃荔枝的仙女(?ω”,灌溉营养液+1 读者“偶遇晴天”,灌溉营养液+1 读者“雯雯”,灌溉营养液+1   ☆、第 34 章   迎着崔进之的刀光, 沈孝丝毫不惧。   可沈孝不惧, 不代表别人不惧。兵丁只是运粮的,又不是来打架的, 见到刀光剑影,登时就再不敢动。   崔进之径直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身后的二十个亲兵也下了马。刀锋锃亮, 指着呆若木鸡的兵丁。   崔进之走到一辆运粮车上, 一把将守在一旁的兵丁掀开,窄刀一扬,直直插进了粮袋里。接着他猛然拔刀, 粮食从口子里哗啦啦地流出来,就仿佛鲜血从身体中流出来一样。   “本官的刀没长眼,谁再敢乱动,下一次捅的就不是粮袋了!”   五百兵丁闻言, 仿佛被下了蛊一般,所有动作都凝住了,就连呼吸都停了片刻。   这可是崔国公的嫡子, 血脉里流淌的是纵横沙场、杀人如麻的种子。没有人敢动。   崔进之见状,抬眼望向高阶上的沈孝, 冷笑了一声。   就带这么些连刀都拿不稳的东西,就敢在他手底下抢粮?   当他崔进之是念佛的!   高阶上沈孝站着, 半晌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崔进之。就在崔进之以为他也被吓到了的时候,沈孝忽然一掀袍角。   他迈步走下了台阶, 来到了崔进之面前。   “下官动了,崔大人,你要杀了我吗?”   瘦削的一张脸毫无表情,没有显出一点惧色。   崔进之一愣,握刀的手便是一紧。   他没有想到沈孝竟然这样有胆色。   沈孝见状冷笑了一声,“崔大人,你既然不敢杀我,还请让路,别挡了下官运粮的道!”   说着沈孝手一挥,扬声命令,“继续运粮。”   那五百个兵丁方才还呆若木鸡,这会儿见沈大人竟如此有胆色,且崔大人也不敢动他,胆子大了,一个个也都活泛了过来,装粮的装粮,推车的推车。   二十个亲兵握着窄刀,却不知道要不要阻止他们。亲兵犹疑着看向崔进之。   崔进之脸色铁青。   好你个沈孝!   崔进之咬牙冷道,“沈孝,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让你手下的人把粮食送回庄子里去,今夜所有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沈孝闻言不说话,只是冷笑了一声。   火把映照在他瘦削的脸上,透出股宁为玉碎的狠厉。   崔进之见状,声音愈发冷了,“沈孝,我最后问你一次,今夜这粮你是一定要抢?”   “一定要抢。”   “哪怕如此,你都要抢?”   崔进之抬起手中窄刀,直直地抵在沈孝心口,将他深青色的官袍微微戳进去一个凹陷。   沈孝再动一下,刀锋就能划破衣裳,刺入他的心口。   方才得了胆气的五百兵丁见状,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也不敢动弹了。生怕自己再动弹一下,下一个被刀指着的人就是自己。   沈孝垂眼,看着自己胸前的窄刀。刀锋泛着银芒,刺进他眼睛里。   他忽然抬起了手,慢慢地夹住窄刀尖端,往上移去。   他将崔进之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沈孝抬眼,对崔进之笑得冷酷。   “哪怕如此,我都要抢。”   崔进之握刀的手骤然抖了一下,旋即被他握得更紧。   他从来没有见过沈孝这样不要命的人!   沈孝毫无惧色地直视崔进之,“崔侍郎,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要了我的命,要么……我要了你的粮!”   *   一辆轻便马车疾驰在乡间道路上,速度快得扬起了一阵烟尘,可驾车的人犹嫌不够,马鞭狠狠往马儿身上抽去。   驾车的竟是两匹大宛良马!脖子上留下的汗都是血红色的。   这样的马放在军中都是最精良的战马,此时竟然套上了缰绳,用来拉车。   马儿吃了马鞭,身体一痛,疯了一样地向前疾驰。   乡间道路不平整,马又跑得飞快,颠簸地车内人连坐都坐不稳。   李述伸手紧紧握着窗棱,来不及感受颠簸,满心都是焦灼。   是她的错,她没想到田庄管事慌乱无措之下,竟然去叫了崔进之。   崔进之带了多少兵过去?他将沈孝的粮食重新抢回去怎么办?   又或者,沈孝不敢和崔进之正面抗衡,直接软了膝盖怎么办?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的一切谋划就白费了,接下来的事情也是空谈!   征粮这件事废了,她给父皇的承诺落了空,父皇会对她失望;而且……她再想从太子处全身而退,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李述攥紧了手。   沈孝啊沈孝,你可千万要硬气一点,跟崔进之抗衡地久一点。   只要等着她到场,她就一定能阻止崔进之,让沈孝带着粮食安稳地离开。   “再快一点!”   公主的命令从车内传来,车夫狠狠扬了一鞭子,马儿又一次嘶鸣,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   “公主,快到了!”   李述闻言透过车窗向外看去,浓如墨色的夜里,田庄前有无数火把,仿佛要将夜色烧出个窟窿。   无数个静站的人影里,李述看到崔进之的刀泛着银芒,正架在沈孝的脖子上。   马儿嘶鸣,车夫以鞭子驱赶兵丁,一路冲进了人群中。   不待车马挺稳,李述掀开帘子就跳了下来。   “住手!”   她太急了,跳下车的时候将脚都崴到了,可李述感觉不到疼,她直奔崔进之而来,站在了沈孝面前。   刀锋映照着她那张素白的脸,眉长目冷,她站在沈孝身前,替他挡着锋芒。   “崔进之,你疯了?!”   他竟然想杀人?   崔进之没想到李述忽然来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一路冲了过来,然后直直地挡在了沈孝面前。   她同沈孝站在同一个阵线上,同他对峙。   崔进之的怒意陡然而起,他扬声斥道,“李述,你让开!”   他握刀的手一动,刀锋贴近了沈孝的脖颈,瞬间就划破了皮肤。   李述骤然转头,见鲜血沿着沈孝的脖颈没入他的衣衫,圆领官袍下是他纯白的中衣领子,瞬间被鲜血染红。   但沈孝只是皱了皱眉,一声不吭。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李述没怎么见过血,她登时就慌了,不知道沈孝伤的到底是轻还是重,连声喊道,“快,快来人给他治伤!”   李述连忙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的手帕,囫囵地塞到了沈孝手上,“你……你先止血!”   沈孝若是出了什么事,一来她的谋划落空,二来……二来崔进之也完了!杀了平民尚且都要喝一壶,更何况杀了朝廷命官。   李述竟难得透出一分慌乱来。   沈孝接过她的手帕,见她脸色慌张。   想起上一次见她如此慌张失措,似乎还是……两个多月前崔侍郎在永通渠受伤的时候,她慌慌地冲进营帐,劈头盖脸地就是关切。   原来她也不只会因为崔进之而慌乱。   沈孝不知怎么,思绪忽然就飘到了这里去。他以手帕按着脖子,对她轻道了一句,“无妨。”话中似透着一股安抚的味道。   刘管事站在大门内看着外面的事情发展,听见公主吩咐,连忙喊人去叫大夫。   一片忙乱,兵丁见沈孝如此,一时也群龙无首一般地慌了。   李述见沈孝还能说话,貌似那伤口也不疼,看着他不像要死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手一扬,她自己带来的一队侍卫拔刀赶来,将崔进之的亲兵迎面拦住。   崔进之见李述如此维护沈孝,眼眸骤缩,怒意拔地而起,“李述,你给我看清楚了,是他沈孝抢了你的粮食!我是在帮你!你到底是向着谁的?”   李述扬声道,“我没有向着谁!”   “杀害朝廷命官,崔进之,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重则以命偿命,轻则流放充军。   崔进之疯了!   便是不让沈孝抢粮,也不能这样对他拔刀相向。   崔进之盯着李述看了半晌,然后猛然收刀回鞘。   他本来也没想杀了沈孝。   沈孝再不济也是皇上钦点的新科状元,朝廷命官,又是二皇子麾下的。他若是公然杀了沈孝,别说皇上了,就是二皇子都能把这件事咬死了,让他以命偿命。   他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原本拔刀,只是想吓唬吓唬沈孝,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沈大人真是有胆识有魄力,拼了那条命不要,也要把粮食抢回去。   崔进之抬眼看去,沈孝正站在李述身后,他拿着李述的手帕按着脖子,头微微偏着,正看着他。   目光里似有说不清的挑衅意味。   崔进之目光一缩,一抬手直接抓住了李述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回了身边。   “可是难道就让他这样把粮食抢走了?”崔进之脸色铁青,低声对李述道。   这种亏他们怎么能咽的下去。   李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李述站在崔进之身旁,定了定神,面对着几步之外的沈孝。   “沈大人好胆气。有胆子敢在本宫府上撒野的,你还是头一个。今夜本宫心服口服,这些粮食沈大人尽管运走,本宫绝不阻拦。”   “只是……”李述冷笑了一声,“三万石粮,本宫怕沈大人消化不了,到时候还得给我吐出来!”   “擅闯宅院,纵兵劫掠,欺辱公主,以下犯上……这些罪名够沈大人喝一壶了。”   沈孝迎着李述的目光,微微笑了笑,“那下官等着公主的弹劾。”   她做了一场局,他自然要奉陪到底。   他看到灯火映照下,平阳公主发髻有些凌乱,大抵是因为路上赶得太颠簸了,碎发沾在脸颊的薄汗里,她微微喘着气。   像是三年前那一夜,她的模样。   沈孝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种事情。   沈孝猛然转过身去,手一挥,“运粮!”   五百兵丁连忙开始动作,一辆接一辆的车沿着田间小路走远了。沈孝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   平阳公主和崔驸马站在一起,崔进之一直握着她的手臂不曾松开。二人站得很近。   沈孝回过头来,目光看着前方深而无边的夜色。   他将手帕随手塞进袖中,双腿一夹,马儿开始奔跑。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作者有话要说:  征粮这件事不可能以沈孝抢粮为结束的,还没完。 好困=。= -- 感谢地雷: 短发少女扔了1个地雷 我是无名君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7 读者“在哪再遇见”,灌溉营养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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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谁知户部尚书对抢粮这件事也是毫不知情,只知道沈孝信誓旦旦地做了保,承诺说是五百兵丁去运三万石粮食。谁知道他不是运粮,而是去抢粮。   李炎手里擎着马鞭,大跨步冲到沈孝面前来。   “沈孝,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本王是让你去征粮,又不是让你去抢粮!”   到底顾忌着这里是承天门外,不好弄出大动静,李炎只是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   只是脸色铁青,仿佛要杀人一般。   沈孝被二皇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脸上表情也不见变,还是非常沉静。他道,“抢粮是下官自己的主意,后果也由下官一人承担,殿下与户部尚书均不知情,下官不会拖累你们的。”   李炎听得怒极反笑,“你怎么承担后果?就凭你今日摘了乌纱帽,脱了八品服?我告诉你,你抢的不仅仅是平阳的粮,得罪的也不光是平阳一个人。太子要借着平阳受委屈的名头闹事,矛头从你身上直接能挪到本王的身上!”   “你信不信,这会儿父皇案头上起码能摆了好几十封奏章,各个都是东宫指示的,各个都要把本王置于死地!你还说你没有拖累我?”   “沈孝,你是我提拔入户部的,本王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李炎性子一向刚愎又急躁,说到后面再也耐不住脾气,直接就拔高了声音。   承天门外守着的侍卫瞧了一眼,又连忙别开眼去直视前方。   神仙打架,小鬼要避远一点。   沈孝还是一脸冷静,“殿下,您说的各种利害下官都想透了,想明白了,才敢去抢平阳公主的粮食。毕竟抢粮失败了,殿下要受牵连,下官也是在刀锋上走,稍有不慎就要失了性命。”   “下官不会用自己的命去博,还请殿下信我,弹劾您的人越多,殿下越不会出事。”   他严肃地看向李炎,目光中竟透出威严,“下官说了不会牵连殿下,就一定不会牵连殿下。”   可李炎一把松开沈孝的领子,将他推了个趔趄。他根本不信。   弹劾他的人越多他越安全?   放屁。   沈孝得了失心疯了。   他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上沈孝这么个玩命的人,还将他招到了自己的麾下。   李炎还要斥骂,却见身后三三两两走来了不少朱紫高官,五寺六部三省,叫得出名号的官都在这儿。   他们一边走,眼风往李炎身上瞟了一眼,略行了行礼,“见过二皇子殿下。”   然后又看了看一身布衣的沈孝,目光中微有惊讶,又有轻蔑——昨夜刚抢了粮,今日就想辞官谢罪么。   这些人都是太子麾下的,李炎不消想,就知道他们肯定也替太子出了一份力,弹劾沈孝的时候顺带了给自己身上泼了一盆子脏水。   李炎跟那些人一样,也是被正元帝召进宫来的。   李炎不想跟他们一道走,待他们都进去后,他才掸了掸袍子,朝沈孝冷哼一声,也进了宫门。   沈孝在外头略站了站,不多时承天门里走出了一个黄门,直直朝沈孝走了过来。   宫中内侍素来矜骄,眉梢眼角都是一股阴冷,斜睨了沈孝一眼,“陛下口谕,宣户部提举沈孝入朝觐见。”   沈孝作揖,“还请公公带路。”   黄门却又斜睨了他一眼,本想提醒他去换身官服再面圣的。可转念一想,沈大人犯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桌子上都能叫弹劾奏章淹了,他这区区八品官袍还能保得住?   得了,布衣就布衣吧,省得他们待会儿摘乌纱帽了。   进了承天门,沿着龙尾道一路向前,上了汉白玉阶,便是含元殿。这是陛下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殿外伺候的黄门见沈孝来了,连忙进去禀报皇上,沈孝便先在殿外候着。   没等片刻,就见几个黄门抬着一副轿辇正往这边走。   在宫中做轿辇,好大的排场。   进宫后要下轿下马,这是铁打的规矩,除非陛下额外赏赐了轿辇。如今朝中有如此恩荣的也只有郑仆射一个,这还是因为郑仆射年逾七十,老态龙钟、腿脚不便,才得了如此赏的。   可轿辇里的人瞧着分明是个女眷。   沈孝盯了片刻,见黄门将轿辇停在阶下,他才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平阳公主。   她脚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显然是因为不良于行,没法子走路才额外开恩被抬了过来。   沈孝微皱了皱眉,这会儿才隐约记起来,似乎她昨夜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着急忙慌,没站稳确实崴了脚。   可崴了脚而已,至于这么夸张么。那绷带缠得,仿佛她腿骨都碎了一般。   也是,不表现地惨一点怎么给陛下告状呢。   刚进殿去通报的小黄门这会儿子刚出殿门,见平阳公主来了,略过沈孝连忙点头哈腰就小跑下了台阶,殷勤地像只哈巴狗。   “奴才见过平阳公主。公主,您这腿……怎么了?”   李述叫黄门扶着,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走近的时候,沈孝看到她脸色苍白。   只是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而通透,她斜睨了沈孝一眼,“腿?这都是托了沈大人的福。昨夜沈大人抢粮,真是给了本宫一个好大的惊喜……”   沈孝亦回眼望她,不说话,只淡笑了笑。   正如李炎所想,正元帝一早就收了一案桌的奏折。没细数,粗略估计着能有百十来封,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户部提举沈孝纵兵劫掠平阳公主田庄,其心可诛!”   一看落款,各个都是东宫那头的人。   上折子的人太多了,正元帝也没这个闲工夫把他们都叫过来,只是挑了正五品以上的官,即便如此,含元殿里还是站定了二十余个,都是各官署里独当一面的好手。   东宫好厉害呵,昨夜刚发生的事,一个早上就能召集这么多官,若是再多给几天,是不是满朝文武的折子都要将含元殿给淹了!   正元帝脸色肃沉,不辨喜怒,沉沉地坐在案桌后,看着抢粮一事最后的两位正主也进了殿。   众官员亦回头,见平阳公主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面色苍白,竟是透出十足十的可怜模样。   平阳公主素来是以聪敏多智出了名的,从不像一般女人家那样以柔弱的性格或是姣好的面容来取悦别人。柔弱可怜这种词跟她永远沾不上关系。   如今这么一瞧,才发现她原来颇为瘦削,这么乍然露出柔弱的模样来,反而更是让人觉得可怜。   这么一对比,旁边站着的沈孝就愈发面目可憎了。   纵兵抢粮,欺辱公主,好大的狗胆!   正元帝端坐在案桌后,喜怒哀乐不外露。只是见李述一瘸一拐的模样,还是透了些慈父心肠,专门给她赐了座。   李述行罢礼就不说话,坐在圆凳上,腿叫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她垂着眼,愈发显出一种可怜神色。   沈孝则跪下行了大礼,多余话不说,双手捧了封折子。刘凑连忙拿过来放到了案桌上。   正元帝扫了一眼,然后看着沈孝,也不叫他起来,道,“沈孝,你知道朕今日召你所为何事?”   沈孝跪的笔直,灰色布袍下隐约竟显出一分桀骜来,“微臣知道,是因为昨夜臣征了平阳公主三万石粮食。”   话音未落,便听崔进之冷笑一声,“征?沈大人说的可真好听,你分明是纵兵劫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第一更,马上还有二更三更。   ☆、二更   崔进之站在太子身后, 面容冷峻, 率先向沈孝发难。   “禀陛下,昨夜沈提举率五百兵丁闯入了公主在万年县的庄子, 仗着征粮诏,直接抢走了三万石粮食。”   “沈大人,我就不明白了, 你不过一个区区户部提举, 怎么能调动这么多兵丁?”   崔进之展眼望向李炎身后的户部尚书,眉眼带刀,“想必是户部尚书给沈大人拨的兵, 是不是?”   又一斜眼,落在了李炎身上,“二皇子殿下管着户部,怎得纵容下属做出如此有违法度之事?”   崔进之意有所指地冷笑了一声, “若臣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沈大人明明先在御史台当值,后来不知怎得, 偏偏被二皇子调去了户部,如今竟犯下这等事来。臣就不明白了, 到底是二皇子殿下您用人不明,还是说……沈孝他就是受了您的指使?”   李炎听了就脸色铁青。   崔进之的一番话像是万箭齐发一般, 将所有矛头从沈孝身上直接对准了户部,对准了二皇子。   昨夜崔进之没能阻止沈孝抢粮,短暂的愤怒过后, 他很快就省了过来——正如李述说的,沈孝敢抢粮,可三万石粮食怕他不好消化,最后还得吐出来!   沈孝敢抢,他崔进之就敢弹劾。不仅是他一个人要弹劾,更要纠集太子麾下的官员一起弹劾。弹劾的也不仅仅是沈孝,更是沈孝背后的二皇子。   这件事如今已经与沈孝无关了,他不过是点燃火/药的一个引子,战火从沈孝开始,一路烧成了一片天。   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崔进之纠集了太子麾下大半势力去弹劾沈孝,有两个目的。   一来,自然是针对二皇子。   沈孝可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甭管二皇子知情不知情,底下的人犯了事,二皇子这个做主子的也别想逃脱干系。最好能通过弹劾沈孝,让二皇子脱下一层皮来,再不济也要狠狠地打击户部。   二者……却是崔进之想得更加深远,连太子都模模糊糊都没有明确感知到的——寒门与世家之争。   正元帝自登基以来就想打压世家,扶持寒门,收拢皇权。皇上跟世家争斗了这么多年了,皇上也狠,世家也不弱,拉锯战一般各有输赢。   昔年纵横军中的崔家被正元帝狠狠地压了下来,这是正元帝赢了。   扛着压力开了科举,试图选拔寒门子弟,这也是正元帝赢了。   可是科举一开,除了新科状元是寒门出身,三甲进士里头哪个的家族说出去不是绵延百年的。这是正元帝输了。   皇上想要打击世家,可是太子却未必这么想。想保住百年恩荣不灭,世家紧紧地抱住了太子的大腿,簇拥在太子周围,把太子捧得与天比邻。   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家大族们擎等着正元帝早日殁了,太子上位。太子又没有什么才干,上位之后还不是由着他们来摆布。   逼得太子与皇帝离心,这也是正元帝输了。   如今崔进之纠集了太子麾下所有的世家去弹劾沈孝,哪里是为了弹劾他一个人,分明就是想把寒门彻底从朝堂上踢出去。把正元帝扶持寒门的政策掐死在摇篮里。   一者去了沈孝这个眼中钉,二者狠狠打击了二皇子,三者打压了寒门。   崔进之一石三鸟,谋划的清清楚楚。   崔进之这一番话响当当地砸在地上,含元殿内静了片刻,连呼吸都听不到了。绝对的寂静中,李述坐在圆凳上垂着眼,一句话都不说。   她仿佛已经不存在于殿中了一般,崔进之那一番话也不知有没有进到她耳朵里去。   静默了良久,正元帝才开口,仍是不动声色,声音沉沉,看不出来任何情绪。   “崔进之,你是平阳的驸马,平阳受了委屈,论理你是该说几句话。那你说,沈孝纵兵抢粮,要如何惩处?”   崔进之闻言,目光在李述身上落了片刻,见她依旧垂着眼坐在圆凳上,倒是十足十的静默与苍白。往日说起朝事来,李述一双眼都是焕着神采的。今日崔进之总觉得她有些怪。但细想又觉不出来。   许是她脚崴了,昨夜又奔波,这会儿真不大舒服吧。   崔进之将目光挪开,朗声道,“沈孝纵兵劫掠,欺辱公主,违反法度,三罪加身,罪不可赦。户部尚书纵容下属,也逃不了罪责。至于二皇子殿下……识人不明,御下无方;永通渠三个月来屡屡断粮,足见二皇子管理户部无度……哼,二皇子怕是当不起户部的职责。”   正元帝坐在案桌后,向后靠在椅背上,面容顿时就隐在暗中,只听他沉沉地又问了一句,“还有呢?”   “还有,沈孝做官不过三个月就做出如此荒唐事情,他可是新科状元,可同榜的榜眼探花却都做出了不小政绩。微臣以为,沈大人这样的寒门子弟,怕是不宜在朝中为官。”   崔进之话一出口,静了片刻,正元帝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了众位官员身上,“众位爱卿怎么看?”   朱紫官袍仿佛有预谋一般,齐声道,“崔侍郎说的是。”   方才还乱糟糟的含元殿,此时所有人都站在了太子身后,二皇子那侧的人,除了一个户部尚书外,竟是再无别人。   唯有李述坐在圆凳上,沈孝跪在地上,似乎与众人割裂开来,好似两头都不沾,竟有种超脱世外的感觉。   如今场上,太子与二皇子谁赢谁输,几乎已成定局。   太子也看出来了,恨不得脸上摆出一万个得意的表情。他盼着老二失势盼了那么久了,没成想最后老二竟然是栽在了他自己人的手上。   报应!   崔进之目光冷厉,眼带警告望向太子,太子立刻就将所有表情收起。   也幸得正元帝这时没看太子,只是偏头看着二皇子,问道,“老二,沈孝是户部的,你是他主子,如今这情况,你有什么话说?”   李炎站着,闻言却半天没回话。   他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他当初启用沈孝,是看中了他敢弹劾平阳的胆气,这样的人才有胆子去征粮。只是李炎没想到,他沈孝的胆子大如斗,竟然敢公然去抢粮了!   太子如今逮着抢粮的事情大做文章,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回地缝里去,让他永世都再不能爬上来。   怪谁?   怪他自己瞎了眼,识人不明,用了沈孝这么个白眼狼。   李炎半晌不说话,正元帝便又催,“老二?”   李炎忙抬起眼,看了一眼正元帝,收回目光时,他看到殿中跪着的沈孝忽然转过头来,皱眉盯着他,他眼中似要表达出千万种意思,但都无法传达,落在李炎眼中,便只得了一个警告的意味。   沈孝警告他?笑话,警告他干什么,不要把他推出去么!   李炎目光一冷,心中主意已定——   太子那边是不可能放过沈孝的,他自己如今也处在不利地位,若是贸然去保沈孝,不仅落不着好,反而要跟大半的朝中官员相抗衡。   他好不容易挣扎了这么多年才有了这么点家业,犯不着为了一个沈孝把自己都打进去。   沈孝本来就是他用来做祭品的。   李炎下定了决心,抬眼看见沈孝已转过头去,正背对着他跪着,他身影笔直,好像什么都不怕。   他不怕,可是二皇子怕。   他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他拥有了很多,所以更怕失去。   李炎道,“沈孝纵兵劫掠,欺辱平阳,胆大包天,其罪可诛。儿臣以为崔侍郎说的对,沈孝自然是要罚的,罢了官还不够,应当流放去边塞,好让他彻底得到教训。”   弃卒保帅,只有自己也表现出大公无私的模样,才能彰显出他的无辜来。   李述闻言直接抬起了头。   二哥太狠了。   沈孝可是他提拔上来的,换句话说,这是千里马和伯乐的恩情。可如今情况稍有不对,二哥竟然恨不得将千里马给宰了。   夺嫡之争拉拢的是势力,靠的是朝中官员,下属要有才干,主子也要有恩情,这样才是君臣不相负。   虽说沈孝抢粮行为太过,可他到底是拼了一身官袍不要,甚至有可能拼上那条性命,都在替户部做事。可是结果稍微不对,二哥就拉人来替他挡刀。   如此行为,也不怕他下头的人就此寒了心么!   李述闭了闭眼。   夺嫡这条路,二哥是走不远的。   正元帝问了一圈,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给他的话风都是一模一样。   仿佛殿下跪着的沈孝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   可沈孝是他亲手阅卷,选出来的状元。   也是他当初保驾护航,才能留在京城的寒门。   更是他亲手写的征粮诏,让沈孝捧着诏书去征粮的。   这桌上小山似的奏折,哪个奏折最后的落款,姓氏拿出去往上追溯八辈祖宗,都是多少个朝代前的大官。   他们得势太久了,瞧不起寒门。顺带着……连寒门背后站着的皇帝也瞧不起了。   正元帝登基三十余年,一辈子都拼了命跟世家做斗争,这辈子也算是做了点实事,把崔家那等招摇的门楣都打压了下去。   可老了老了,没想到背后捅刀子的人竟然是他的儿子,是他嫡亲嫡亲的儿子!   东宫的椅子上像是长了针,太子坐不稳,生怕自己掉下去,于是在身边拉拢了那么多人,全都是他想弃之不用的世家。   正元帝心中转过许多种思绪,父子之间争权力,寒门世家争地位,皇子之间争龙椅……   人人都在争,皇家无情啊。   正元帝捏着案桌一角,浑身都绷了起来,声音出口,话极慢,又极稳。   “沈孝听旨,你纵兵抢粮,罪不可免,论例该罚。”   沈孝闻言,立刻绷直了身子,听正元帝的声音道,“朕罚你,从户部提举升为门下省给事中,即日便行。”   沈孝一怔,旋即立刻看向李述,她抬眼亦看了他一眼,但很快转过了目光。   众官员听得脸色顿时就变了,二皇子当时就怔住了,愣愣地看向正元帝。   门下省给事中,正五品的官,天子近臣,审议百官奏章。正元帝把沈孝提拔进了门下省,就是往世家的心脏里插进了楔子!   正元帝不管别人想什么,继续道,   “平阳听旨。朕的征粮诏颁下去有两个多月了,沈孝捧着征粮诏在你府上求见了不是一天两天,可你呢……”   正元帝今日头一遭露出情绪来,冷笑一声,“你手里攥着几十万石粮食,却连区区三万石都不想借。你这是看不起沈孝,还是看不起朕的征粮诏?!”   正元帝拿起桌上一封折子,展开来读,“关中大旱,饿殍千里,流民遍地。然平阳公主囤积钱粮,纵情享乐,不顾民生……”   他手上拿的正是方才沈孝递上去的那封折子。   正元帝道,“沈孝弹劾你,弹劾的句句都在理,他是为了关中百姓征粮,为了朕征粮。可你是为了什么在违抗?”   正元帝看着满朝朱紫高官,声音猛然拔高了,“征粮诏是朕下的,沈孝抢粮,也是因为你们不交粮!满朝公卿,各个都不知道民间疾苦,反而要把这么一个做实事的人给打压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第二更,马上还有第三更~   ☆、三更   正元帝道, “平阳公主违抗征粮诏, 论罪当罚。三日之内,再交五万石粮食!”   “平阳, 你回府去给朕好好反省反省,这件事你到底哪里做错了!”   正元帝这句话虽然是给李述说的,可目光盯的却是太子。   杀鸡儆猴之意昭然若揭。   一番话说罢, 满朝文武俱噤声不言。   正元帝素来喜怒不行于色, 众人还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隐约中才想起了这位皇帝做皇子时南征北战,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三十余年的帝王生涯磨平了他的脾气, 可是一旦有人敢触及底线……虎豹虽老了,獠牙却还在。   正元帝那双眼像是鹰隼一样盯着太子,太子顿时脸色煞白,身体几乎是肉眼可查地颤抖了起来。   父皇从未跟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他是嫡长子, 父皇与母后又向来亲热,都说皇室无情,可太子打小就感受到的是父慈母爱。   这么些年的东宫生涯, 他几乎都要忘了,原来太极宫里坐着的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这天下之主。   太子觉得自己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在父皇面前跪下的时候, 暗中却伸来一只手,将他的胳膊稳稳当当地扶住。   崔进之绷着脸看向太子,他面容严肃, 扶着太子,不让太子软下去。   感觉到崔进之扶着他,太子一下子就不慌了。   对,他身边还有这么多世家,这些人都拱着他,他怕什么。只有这些人在他身边支撑一日,他就在东宫里一日不会倒。   *   沈孝抢了粮,所有人都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来时器宇轩昂,去时垂眉耷眼,往含元殿外头走。   李述腿脚不便,刚从圆凳上站起来,就听正元帝道,“老二,你留一下。平阳,你在殿外等会儿。”   又吩咐道,“沈孝,你去换身官袍,再来见朕。”   太子刚跨上含元殿的门槛,闻言差点被绊倒,崔进之一双手像铁钳一样生生地稳住了他的身形。   太子回身看去,正元帝叫住了老二,可偏偏没有叫住他。这是什么意思……   崔进之使了暗劲,几乎是将太子抬出了殿门。   李述一瘸一拐往宫殿外走,刚才还点头哈腰的黄门这会儿却迟疑着,不敢来扶她。   如今平阳公主是触了陛下的霉头,仿佛碰她一下,那霉头都要连到身上来。   世人功利,无过于此。   李述出了殿门,太子方才还苍白的脸色见到她后,瞬间仿佛就被怒火点燃了,他立刻将自己今日所受的委屈都迁怒到李述身上去。   平阳,都怪平阳!   要不是平阳被人抢了粮,他怎么会让下头的人去弹劾沈孝。要不是为此,他怎么会在父皇那里吃了挂落!   太子狠狠剜了李述一眼。   没用的东西!   崔进之见李述独自出来,站在廊下扶着廊柱,似是脚腕依旧很疼。   他没想到皇上的态度如此强硬,不惜跟朝堂所有的世家对着干,都要把沈孝保下来。   他在这件事栽了跟头,雀奴也栽了跟头。   雀奴今日是彻底没脸了。虽然皇上给的惩罚并不重,不过是多交几万石粮食,可这却意味着皇上对平阳公主态度的转变。   失了圣宠,一介庶出的公主能走多远?   李述向来要强,如此当庭没面子的事,也不知她此时心里有多不好受。   崔进之看她面色依旧苍白,心里微酸,刚松开太子的手,想走过去安慰一下她。   李述见他一动,抬眼看了过来。   可太子却忽然拉住了崔进之,“先回东宫,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得赶紧给我想个对策出来。”   崔进之被太子一拉,登时心神又回到了政事上。   他看了一眼李述,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过了身,跟着太子往东宫走了。   李述看着他走远,漠然转过了眼。   孰轻孰重,崔进之分得清楚。   她永远是天平上轻的那一头。   *   众人去后,含元殿里十分安静,李炎静静地站着,听上头正元帝忽然叹了一口气。   一封折子被皇上扔了过来,“老二,你瞧瞧吧,这是沈孝给朕递的折子。”   李炎不知正元帝要做什么,只是木木地弯下腰捡了起来。   他此时脑子还是乱的,今日的变故太大了,他前脚刚将沈孝一把踹了出去,后脚父皇就要重用他。   李炎捧着折子看了半天,眼神却始终无法集中。   正元帝见他如此,也不逼他,只是道,“沈孝的折子上写了三件事。一是弹劾平阳囤积钱粮,不顾民生;二是自认抢粮有罪,自请辞官;三是与你撇清了关系,说抢粮一事皆是他自己所做,与二皇子殿下毫无瓜葛,让我不要迁怒于你。”   这些话慢慢钻进了李炎耳朵里,他没有回正元帝的话,反而想起了方才在承天门外头,沈孝说的话。   下官说了不会牵连殿下,就一定不会牵连殿下。   弹劾您的人越多,殿下越不会出事。   沈孝都算到了结局,也跟他说清楚了。   可叹他竟然没听懂。   正元帝又叹了一声,李炎抬起眼来,看到父皇的目光中流露出失望。   李炎弓马娴熟,英武勇敢,跟正元帝年轻时颇为相似。后宫有许多庶出皇子,正元帝可以扶持的人很多,但他偏偏挑了老二。   他心中其实也是喜欢老二的,虽不如对太子那般的父子之情,但相较其他皇子而言,已是给了二皇子太多。   可惜老二原来也是空有勇武之名,可真到了朝堂上刀光剑影的时候,他也要向世家大族低头。   他不是一个好的继承者。   正元帝一念及此,开口似有喟叹,“沈孝是忠臣,你却不是好主子。老二,你下去吧。”   二皇子失魂落魄地出了含元殿,廊下站着的李述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眼看了一眼。   目光中微微带着怜悯。   李炎此时却连一个目光的重量都无法忍受,连忙避过眼去,逃一般地下了台阶。   李述看着洞开的朱红雕花殿门,默了片刻,这才拖着脚往里走去。   对于别人而言,含元殿里的事情结束了,可对她而言,单独面见父皇才是今日真正要打的硬仗。   她答应了父皇要放粮,可父皇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法子放粮。   经此一事,她虽然吃了挂落,可是她不仅能从太子处全身而退,还让太子吃了一个暗亏。   这笔买卖做得值当。   李述的谋划瞒得过所有人,唯独瞒不过父皇。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没想瞒着父皇。   正元帝坐在桌后,方才一直是九五之尊,身姿威严,可这会儿众人走后,李述再看他,却发现他其实十分疲惫。   父皇老了。   见李述进来,正元帝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李述,直把李述盯得慢慢跪了下去。   “儿臣向父皇请罪。”   “你有何罪?”   “儿臣罪在不知道‘投鼠忌器’这个道理,想要帮父皇提拔寒门,打压世家,可是在打老鼠的过程中,却不慎伤了花瓶。”   正元帝听得目光一凝,良久,他喟叹了一声。   自从将崔家打压了下去,为什么这五年来他没有再动其他世家。还不是为了东宫着想。   自从崔家三子攀上了太子,保住了崔家门楣后,所有的世家都知道太子跟皇帝态度不同,太子是向着世家的。   他们如蝗虫一般涌到了东宫去,生生将太子捧得越来越高,也将太子与皇上拉得越来越远。   皇上要打压世家,可太子要依靠世家,如今皇上稍微动世家一根毫毛,那就是在动太子。   投鼠忌器,这几年来正元帝就是被这四个字限制住了手脚。   “父皇,刮骨疗伤,剜脓治命,雀奴今日的罪过,只是把那些烂透了的伤口戳在了您的面前。”   李述挺直了脊背,“您若是不想疗伤,任由那伤口烂下去,直到最后芯子底子都烂透了,那雀奴今日就做错了,任您处罚,绝无怨言。”   “可您要是想刮骨,想剜脓……”李述目光坚定,直视正元帝,“雀奴会是您手上的一柄好刀。”   *   不知平阳公主在殿内跟皇上说了什么,刘凑只知道她出殿门的时候神情轻松了许多。   刘凑想过来扶着她,可李述却只是摆了摆手,自己走得慢,却走得坚定,一阶一阶地往下走去。   这时候沈孝已换了身官袍,也正涉阶而上。   正五品的门下省给事中,一身绯红色圆领官袍,腰间玉带,蹀躞带上悬着银色的鱼符。   仿佛石中璞玉乍现,沈孝素来是沉默坚韧的,此时竟忽然迸发出一种凌厉的权势感来。   薄唇高鼻,望向人的时候仿佛都带着刀。   李述慢慢走下台阶,沈孝则往上走。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斜刺里伸出一双筋骨分明的手来,忽然扶住了李述。   沈孝见李述跛着脚下台阶,好似不小心就要跌倒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   碰上她的袖子后才觉不妥,想要抽回手来,又怕李述站不稳跌了去,正犹疑着,李述先反应了过来,将胳膊一闪,躲过了他的手。   李述偏头,转眸,看着沈孝。   沈孝比她高不少,此时则低眼俯视着他。   往日都是她高高在上,而今日却是他俯视着她。原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样不可逾越的遥远。   沈孝将空落落的手掌收回,眼眸深深,他微微低头,轻道一句,“多谢公主……”   谢她昔年折辱他,逼得他寒窗三年苦读,一朝高中状元;   谢她让他孤注一掷,率兵抢粮,以官身、以前程相搏,最终绝地求生,鲤跃龙门。   没有李述,就没有今日绯红官袍加身的沈孝。   李述听懂了沈孝的意思,她抬起眼来,亦原样回了一句,“多谢沈大人……”   谢他胆气过人,以前途、以性命为赌,替她圆了整场局,若不是他孤注一掷,她至今亦困顿东宫,无法挣脱。   话不必说透,二人仿佛极有默契一般,彼此都明白。   *   沈孝登上最后一阶阶梯后,却不急着先进含元殿。他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平阳公主越走越远。   良久后,他的目光抬起,落在远处的宫墙上——琉璃瓦、朱红墙,有一只雁从灰沉沉的天空中缓缓飞过来,越过琉璃瓦顶,极清唳地叫了一声,响彻皇城。   沈孝的视线一直跟着那只雁,良久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锋利地仿佛一柄磨砺了十年的刀。   李述走到龙尾道尽头,听到一声雁唳,忽然停下了脚,转头看去。   隔得太远,她只看到绯红官袍站在白玉阶上。   含元殿黄色的琉璃瓦上,是灰沉沉的天空,天气暗的,好似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不必钦天监,李述也看得出来,关中大旱快到尽头了。   长安城,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第三更,今日更新结束~ 非常非常抱歉,断更了一下,大家久等了。 本来昨天凌晨要更新,昨天临时出差去了,不好熬夜,所以没放出来。 今天连着三更,加起来1w+字,希望能补上断更给大家带来的不悦。 请多多包涵。 -- 感谢地雷 苜蓿扔了1个地雷 有风自南扔了1个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芦苇LED扔了1个火箭炮 兔砸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打酱油中勿打扰”,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星空”,灌溉营养液+1 读者“凯珊”,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火锅ε”,灌溉营养液+1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7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缪不可言”,灌溉营养液+5 读者“冶”,灌溉营养液+10 读者“一封邀请函”,灌溉营养液+3 读者“荒年浮生”,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妍妍”,灌溉营养液+1 读者“蓝胖纸”,灌溉营养液+20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踏破深悔”,灌溉营养液+1 读者“萧萧是个好姑娘呀”,灌溉营养液+5 读者“爱吃荔枝的仙女(?ω”,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芦苇LED”,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泥菩萨”,灌溉营养液+10 读者“菜人小白”,灌溉营养液+1 读者“”,灌溉营养液+1 读者“远安mio”,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不聪明”,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不聪明”,灌溉营养液+1 读者“七片柠檬”,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初心不变EXO”,灌溉营养液+1 读者“兮兮若兮兮”,灌溉营养液+5 读者“敬箫”,灌溉营养液+1 读者“星稀”,灌溉营养液   ☆、第 38 章   崔进之跟着太子回了东宫, 交好的几个官员也都跟着来了。   众人叫皇上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遭, 分座在宫殿里,各个垂着头都不说话。   太子在上头又急又慌, “你们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于是殿中七嘴八舌地就说开来了。   皇上这次雷厉风行,态度强硬, 一向得宠的平阳公主都叫皇上狠狠骂了一通, 罚了一通。平阳公主都如此,若是别人再跟皇上对着干……怕是后果更差。   可难道就这么把粮食放出去?到时候赈灾的功劳又不会记在他们头上,不会记在太子头上, 还不是给户部、给二皇子做嫁衣裳!   便有人说,“训了平阳公主又如何,公主在朝中又没有实职。咱们若是都扛着不交粮,我就不信, 难道皇上还能把咱们都贬下去?”   说话的是御史大夫萧降的嫡孙,如今任着正五品的御史中丞。向来是个傲性子。   不仅是他傲,满朝就没有几个不傲的世家子弟。上朝的时候对皇上弯腰弓背, 说是敬着皇上,可到了真拧起来的时候, 不一定弯腰呢。   龙椅上的人来来去去,赵钱孙李轮流坐, 可五姓十家就这么几个,哪个论起祖上来,不是比如今龙椅上的祖宗显贵得多。   脸面荣耀了几百年了, 如今大事小事都不想吃亏。   还是崔进之力排众议,“依我看,户部要征多少粮,我们就放多少粮。如今再跟陛下硬扛着有什么意思?别的不说,我这边马上就要修通永通渠了,便是你们不交粮,户部光凭着从平阳那里得来的八万石粮食就能把永通渠的嘴塞满了。我没有拖延工期的理由。   “等水渠修通后,南边的粮成千上万地运回来,粮食多寡已经拿捏不住户部了,到时候就是你们想交粮,户部都不惜得要。还不如趁着如今陛下发怒了,赶紧把粮食交出来,好让陛下松松心。”   萧家嫡孙听得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   崔进之盯了他一眼,“各种利害,我都说得清楚,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陛下犯轴。”   “现在的重点是户部吗?重点明明是沈孝。他凭着征粮长了脸,进了门下省,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寒门还要进朝堂,把咱们挤下去。把眼睛往这上面盯着才是正事。”   崔进之说罢,对太子拱了拱手,就出了门。   他走了几步,站在廊下停了脚,透过檐下往外看。   天色刚暮,可是这会儿却灰沉沉得像是深夜一般。   要落雨了。   关中大旱持续了半年之久,太子与二皇子各出方法,想要在这件事上给对方一个难堪。可是鹬蚌相争,没想到最后得利的却是沈孝这个渔翁。   崔进之目光一冷。   如今朝中剩下的世家都没经过大事,可他们崔家,可是差点遭了正元帝灭顶的人家。   崔进之知道正元帝的手段有多狠厉,因此才对皇权更怀有敬畏之心。   也更怀有恨意。   皇上想把朝堂里所有的世家都撸下去,让他们给寒门腾位子,崔进之冷笑了一声,想都不要想!   崔进之一路出了皇城,崔林牵着马就过来,“爷,永通渠那头刚来人,说户部拨了一批粮食过去。”   崔进之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他犹疑了片刻,论理是该一路纵马沿着朱雀大道出城,直接回了永通渠的。   沈孝替户部抢了那么多粮,户部如今的粮食管够,可永通渠却还没修完。   这几天要尽快赶着工期,赶紧把永通渠修好了。这是一件实事,陛下一向喜欢做实事的人。   有了永通渠这个政绩,太子好歹能在陛下那里夺回一道面子。   可是……   崔进之握紧了缰绳,他这会儿却根本不想去。   昨夜阻止抢粮,今晨殿上对峙,一茬又一茬的政事层出不穷,事赶事,话赶话,一天又一天,他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朝事如夜色,滞得让人喘不过一口气来。   他只觉得累。他想回去看看平阳。   崔进之拨转马头,就往东边的十三王坊走。   崔林忙骑马跟上,“爷,不去永通渠了?”   崔进之做事有多拼,旁人或许不知道,崔林是他的贴身长随,自然是知道的。   督工永通渠三个月,大事小事从不假手于人,昔年是个没有高床软枕就不睡的贵公子,如今却跟个苦行僧一样在工地上熬。   三个月下来,叫太阳都晒脱了几层皮。   今儿反倒要休息了?   崔进之只道,“平阳今日受了委屈,我先回府去看看她。”   一路纵马,下马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进了府就往东边拐,进了后院,来到李述的正房门口。   门口守着红螺和另一个侍女,声音压低了正细细碎碎说着闲话。廊下的宫灯隔一盏点一盏,照的夜色朦朦胧胧的。   红螺见崔进之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   府里的两位主子王不见王,纵是见面也是在花厅商量事情,甚少来卧房。   崔进之许久不来公主内院,红螺瞧着他都觉得陌生了,一双眼盯着他,倒有些防登徒子的意思。   红螺道,“驸马爷,公主睡下了,您……”   崔进之却道,“我不吵她,我只进去瞧瞧她。”   红螺迟疑着。   公主虽没明说,可红螺是伺候人的,自会察言观色。公主近来对驸马爷冷了心了。   如今驸马爷贸然进公主卧房……怕是公主醒来了不高兴。   崔进之见红螺迟疑不动,当下便冷了眉,“怎么,我们夫妻要见面,倒要经过你这个奴才的同意?”   红螺忙摇头,“不、不是。只是……驸马爷要不稍等片刻,奴这就进去唤公主起身,公主梳妆后再召驸马。”   谁知崔进之不听,一把将红螺推开了,自推开门进了房。   红螺急得连忙跟了进去,生怕崔进之做点什么事。   崔进之见红螺要说话,凤眼一展就压住了她的话头。   他可是一抬眼能压得住太子的人,红螺到底是个奴婢,不敢跟主子硬着来。当下只能噤声不言。   崔进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红螺下去。   红螺看着崔进之拨开帐子进了内间,她不能出去,公主睡得熟,万一驸马要做点什么呢。   于是红螺一步一步踅到了明间,慢吞吞地点了一盏灯,又慢吞吞地端茶倒水,看似忙着,实际上一只耳朵竖起来,一直听着里头的声音。   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好立刻就冲进去保护公主。   崔进之又不聋,自然听见了红螺在外头,他也懒得再撵她。   他只是心头一叹,如今连李述的奴才都待他这样生分了。   他掀起袍子就坐在了李述床边。   李述喜欢睡极软的床,刚坐上去,整个人仿佛都要陷进去,动静便有些大。   李述皱了皱眉,似有所察,只是睡得熟,到底还是没醒过来。   廊下的灯笼影影绰绰,从雕花窗棱里投射进来,暗暗地照在屋里。李述睡觉时不爱落下床帐,她觉得那样沉闷。   灯笼的光是暗黄色的,细细地落在她薄被上,以及薄被下她露出的手上。   便显得她一贯白如玉、冷如冰的手有了些温度一样。   崔进之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李述的掌心。   崔进之进宫做伴读时只有十五岁,最是少年浪荡时。他又是家中幼子,受父母宠、受兄长宠,养成了一副荒唐的性子,最是受不得规矩羁绊。   做皇子的伴读烦得很,没法出宫去耍,书房里太傅教的书他全都能倒背如流,也不想上课,逮着空子就往书房外跑,整日价在宫里闲逛。   有一回他甩着袖子乱逛,刚钻进御花园的假山石堆里准备躺着睡一晌,结果就碰到一个小姑娘。   她的衣裳瞧着不像是宫女,可寒酸的也不像是公主,有些四六不沾的尴尬。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双眼抬了起来。她有一双眼睛通透的眼睛,显得有些尖锐,但更多的,却是眼里的空旷寂寞。   崔进之在宫中闲得能把纸折出花儿来,这会儿见了小姑娘自然也不会撒手不管。   他拿出那套浪荡子招猫逗狗的习性,“嘿,你蹲在这儿干嘛呢?”   她一双眼盯住了他,仿佛他是救世主一样,道,“我找不见回去的路。”   声音里似带着分哭腔,又坚强地咽了下去。   于是崔进之就把她从假山里带了出来,领着她上了高处凉亭,指着她刚蹲过的地方,“瞧见没,你刚就蹲在那儿,本来左拐再右拐,你自己就能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话倒是很少。   崔进之便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犹疑了片刻,指着东北边,“望云殿。”   崔进之展眼看去,知道那边宫殿荒僻,都是打发不受宠的妃嫔住的。于是他心中了然,估摸着这位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公主。   怨不得穿得这样寒酸。   也怨不得他进宫这么久了,竟然连面都没见过。   崔进之闲得慌,正愁没事干,便主动说,“你认得回去的路么?我送你回去?”   她仰着头看他,不知是断了吃食还是冷宫里晒不着太阳,整个人又瘦又小。   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谁知道望云殿确实偏僻,崔进之这等善于识途的人都叫东一道甬道、西一个夹缝给闹晕了,说是他把她送回去,没成想倒是她把他领了进去。   刚跨进门槛,就见一个老宫女急腾腾地冲过来,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哎呦,公主,你跑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别乱逛,冲撞了哪位贵人,咱们都要跟着遭殃!”   数落了一通,才瞧见门槛里站着一位落拓不羁的少年,瞧着浑身贵气,比皇子都不逊色几分。   老宫女忙道,“给大人请安。”   甭管是不是官,叫一声大人总是没错的。   老宫女拉过她,低声问,“这是哪位爷?你招惹谁了?”   她闻言,通透的眼在崔进之身上一扫,冷静道,“这是崔国公家的三郎君,新近给七皇子进宫做伴读的。”   崔家的郎君?崔国公可是朝堂里权势熏天的人,他的儿子怎么跑进了冷宫里。   老宫女连忙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进之却听得一挑眉。   他还没介绍过自己呢,没想到这位寡言少语的公主倒是把他的身份瞧了个通透。   可至今他还不知道她是谁。   崔进之是家中嫡出庶出诸位郎君中最聪明的一个,便是进了宫做伴读,功课都压着诸位皇子一头。   他倒是头一遭生出被人压下去的感受。   崔进之正要问她具体是谁,可老宫女只在一旁道,“这儿荒僻少人,不是郎君该来的地方。奴婢这就送您出去。”   老宫女说着就带他往外走。   崔进之的话头就咽进了肚子里。   临走前他瞧了一眼这望云殿。   宫殿自然都是宽敞宏大,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受宠跟受宠的相比,差的最多的是人气。   青砖缝里长着青苔,遍地都是寂寞的绿,柱子上朱漆斑驳,院子里除了一棵老树,树下石桌石凳,竟是再无旁的装饰。   怨不得她那双眼睛显得空旷寂寞,原来她住的地方这样空落落。   长乐坊里千金一掷,江湖场上泼天豪赌,五陵原上纵马疾驰,长安道里呼朋唤友。少年的崔进之意气风发,做尽了天底下有意思的事情。   他还不知道,原来富丽堂皇的宫里头,竟然有人过得这么……寂寞。   他跟着老宫女就往外走,最后收眼时,看到她站在门槛里一直盯着他。好似他就代表着外头那灿烂光明的世界,他一走,就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漫漫无边的空旷里。   崔进之携着这一点无稽的念头,慢慢走远了。   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往后就生出了无边无涯的羁绊。 作者有话要说:  忙了两天的李述,终于可以睡觉了! 【重要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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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会累。   桩桩件件政事袭来,从来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好像要把他压垮。   他需要抽出空来,让自己喘一喘气, 才能继续走下去。   青萝能给他的只是远离朝堂的静,可李述却能给他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李述从小受惯了寂寞,养成了一副坚韧的性子, 再怎么挫折都能熬得过去。她总是冷静坚强,总是一往无前,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因此能忍受路上所有的荆棘。   李述太强大了,强大到崔进之此时此刻,都想要寻求她的庇佑。   崔进之慢慢俯下了身子,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李述的掌心里。以一种又似安慰,又似求饶的方式依偎着她。   在她睡着的时候。   他感受着额头她手的温度,二人的距离一下子极近,就像年少时那样。恍惚间他也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诸事不管的少年。   ……   崔进之靠着李述的掌心,几乎都要睡着了,却忽然觉得李述的手动了动,然后迅速地从他额下抽走了。   他抬起头来一看,见李述不知何时已醒来了,还是那双通透的眼,只是却疏离地看着他,“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她的话里没有关切,只有隔膜。   崔进之道,“没什么,就是想着……你今日被父皇训斥了,我怕你想不开。”   他见李述如此隔阂,话出口都带了几分涩意。   李述坐了起来,拿过枕头搁在腰后,靠着床头看着他,声音淡淡的,“我没什么事。”   她多日谋划成功,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崔进之进屋后也没点灯,唯有廊下灯笼透出影绰的光,显得屋里有一种暧昧的氛围。   李述皱眉,这种氛围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喊道,“红螺,点灯。”   红螺闻言捧了烛台进来,然后依次点着了屋里的几盏灯,顿时就亮堂了起来。   崔进之坐在床畔,看着烛火照在李述脸上,她只是沉默,靠着床头看着他,静等着他说什么正事。   可他能说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没有话可以说。   崔进之只能道,“你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于是李述又皱了皱眉,觉得崔进之不正常。   “你怎么了?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是太子又有什么吩咐让我去做么?”   太子不会御下,一旦谁做了错事,损了他一丁点利益,太子立刻就不耐烦再启用了。   今日含元殿里一切都因李述而起,以她对太子的了解,太子是不屑于再把她这等无用之人纳入东宫了。   太子门下的狗多着呢,不缺她这一条。   难道说她竟然算错了,太子还要让她做什么事?   那她接下来就该再装得失魂落魄一点,好把太子给搪塞过去。   李述心间转过很多思虑,桩桩件件考虑的都是朝堂政治,唯独没有考虑到个人感情。   崔进之见李述如此,觉得心口又沉了一分。   在他没有察觉过来的时候,雀奴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纵然二人如今同坐一张床上,可她面色冷淡,仿佛要将他推拒在千里之外。   他摇了摇头,“没有,太子对你没什么吩咐。”   事实上今天下午,太子在东宫把李述从头怪到了脚,恨不得让人把她揪到东宫来狠骂一通。还是崔进之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太子的冲动。   李述长眉愈皱,“既然没什么紧急的事,你来我房中做什么?刚睡醒就瞧见你,我还当朝中又出了什么大变故。”   崔进之在她的卧房里出现,简直就是奇迹,奇迹到她觉得突兀至极。   李述说着就拢了拢肩头散落的衣裳,又道,“既然没事的话,你先出去吧。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竟是开始逐客了。   崔进之难得跟她这样和谐地相处,没有争执,也不谈政事,竟然有些留恋这样的氛围。   李述虽赶他,他却也不想走。   正想找个理由多待一会儿,却见李述不自觉的将手在薄被上擦了擦。   仿佛掌心有什么脏东西。   崔进之目光一滞,只觉得李述的动作好似掐在了他的心头,瞬间就让他无法呼吸。   她竟已嫌恶他至此,连接触都不愿与他接触了么。   崔进之愣愣地看着她的手,李述见他半晌不言,带了几分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儿?”   她困着呢,两个晚上没睡觉了,能不能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没……我没什么事。”   崔进之忙道,仿佛找补面子一般,“正好我永通渠也有事,我也要走了。”   他不能再看李述,转过身就走,一路往门口走去,背影竟瞧着有几分仓皇。   李述看着他离开,觉得他奇怪。   崔进之今夜又犯了什么神经病。   她不再去想他,吩咐道,“红螺,取帕子来,我擦擦手。”   叫崔进之抓了手,总觉得怪腻的。   红螺忙浸湿了帕子,拧得半干给李述递了过来。   李述擦了擦手,听红螺道,“奴婢怎么觉得……驸马爷刚才心情好似不大好,瞧着脸色灰败。”   李述却不甚在意,“这一两天忙,估计他累了吧。”   崔进之有青萝照料,她操心个什么劲。   叫崔进之吵醒了,李述一时半会儿也没了困意,问道,“五万石粮食的事交代下去了么?”   父皇罚她三天之内再交五万石粮食过去,李述自然不能怠慢。   红螺点头,“已告诉录事了,录事正忙着清点各庄子的粮食,明日就让人去运粮。”   李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事,叫人去万年县,把刘管事叫过来。明日我要见他。”   她要罚他。   吩咐完又坐了一会儿,很快困意袭来,李述躺下,很快又沉沉睡去了。   次日刚睡起,就听红螺来报,说刘管事已跪在花厅请罪了。   李述梳洗罢就去了花厅,刘管事见她来了,一脸懊悔,忙不迭道,“公主,都怪我没看住粮食,叫人抢了去,导致公主吃了这么大的亏。”   平阳公主因征粮一事被皇上当庭训斥,这件事已传遍了长安城。   刘管事说完就磕了个头,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   可李述只是坐在正座上,手里捧着一盏茶,也不喝,也不说话,就那样淡淡地看着他。   目光似有千斤重。   刘管事后背的冷汗登时就流下来了。   他跟在公主身边也五年了,旁的都不怕,就怕公主不说话。便是骂他一顿、罚他一顿那都是好的,说明公主还想继续用他。   可如今这不说话……反而更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刘管事挣扎着为自己辩解,“沈大人带着五百兵丁,可那夜庄子上只有二十多个护院,其他人都被调去别的庄子了。”   不是他不想拦,天地良心,他对公主一片忠心,只是他拦不住。   刘管事硬着头皮道,“那夜驸马爷也没拦得住沈大人抢粮。”   言下之意是,驸马爷手底下可是兵部的人,他们都没拦住,他一个小小管事,拦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   谁知李述闻言,一下子就把茶盏顿到了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你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李述冷道,“本宫不是怪你没拦得住沈孝,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本宫叫你过来,只是想问一句,我和崔进之,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刘管事听了一愣。   “你管的庄子是本宫的庄子,你收的粮食也是本宫的粮食,那么你遇到了事,甭管大事小事,也该跟本宫禀报……”   李述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没有本宫的允许,谁让你私下派人去找崔进之的?!”   刘管事听得浑身一颤,没咂摸出来公主这怒意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驸马跟公主不是一体的吗。   他茫然不解,“可……可那是驸马爷啊……”   妻子出了事,去找相公不是天经地义么。   李述听了就冷笑,“驸马爷?”   她吩咐道,“红螺,叫人把刘管事给我拖下去,拖到府门口让他睁大了眼睛瞧一瞧,那牌匾上写的到底是哪几个字?是‘平阳公主府’……还是‘崔府’?!”   红螺听了就往外走,作势要叫人过来。   刘管事这下才算是明白了过来。公主这是要跟驸马爷划清界限。   可这是为什么啊?谁家夫妻这样疏隔?   他虽心里没想明白,却也知道自己是触了公主的底线,不待红螺叫人过来,连忙请罪,“奴才知道,这里自然是公主您的府邸。”   李述一双眼直直盯着他,“既然是本宫的府邸,那么谁才是你正经的主子?”   “自然是公主。”   李述啪一下,素手就拍在了桌子上,“既然我是你的主子,没有我的允许,谁让你去找崔进之做外援?你这是瞧不起本宫,还是胳膊肘往外拐?”   刘管事听得直哆嗦,脑袋扣在地上,不敢回话。   李述收回手,慢慢揉了揉手腕。   是该清理府邸的时候了。   若不是沈孝抢粮,刘管事着急之下叫了崔进之帮忙,她还没有察觉到,原来这府上有不少人都是崔家的人。   府上的下人主要分三拨。   一拨是李述出嫁前从宫里带过来的,人极少;二是后来慢慢买回来的;三呢,却是崔家给拨过来的下人。   昔年李述刚出降时,身边并没有几个可信可用之人。   做姑娘和做妇人是不一样的,做姑娘时可以无忧无虑,做妇人却要管更多的事情,譬如封地、田庄、家政,一府女主人并不是轻松的活计。   像安乐那种,出嫁前皇后早都替她物色好了可靠的仆妇管事,她出嫁后万事不必操心。   比安乐稍差一点的,那些有母妃的庶出公主,出嫁前也能得母亲的指点,不至于管家时手忙脚乱。   唯有李述,一来身边没有可靠下人,二来没有长辈教她,刚成亲时管理府邸,颇为手忙脚乱。   崔进之看在眼里,便专门从崔家老宅里调拨了一批有经验的老奴来帮衬她。   崔家是百年府邸,伺候的仆人都远非一般人家可比,一个顶十个的能干。二人成亲开府这五年来,这些仆人纷纷被重用,成了府里独当一面的管事。   刘管事就是其中最厉害的一个。   从前在崔家时他就管着庄子,来了公主府上后,替公主管着名下最大的庄子。无论旱涝,万年县的庄子从来断过粮,年末理账的时候根本挑不出一个错处。   这样的好手,放在外头那都是各个商行花重金都要聘请的。   可李述如今万万是不能再用刘管事了。   他是能干,可是却跟她不是一条心,他从根上就是崔进之那头的。   她的仆人,必须把她当成唯一的主子,不管是驸马还是什么马,没有她的允许,半个字都不许往外透!   她已经谋划着脱离了太子,崔进之是太子的人,这就意味着她要跟崔进之彻底决裂。   否则日后她做什么谋略,下人都要透到崔进之那头去,她也就算废了。   决裂。   李述想到这个词,心里觉得一痛,旋即又是一快。   她跟崔进之到底是走到了这样的结局。   李述心念这么一转,对刘管事也没那么声色俱厉了,慢慢开口道,“刘管事,这几年你也替我做了不少实事,勤勤恳恳,从未犯过错。抢粮一事不是你的错,我不罚你,只是……我也不会再用你了。”   她微叹了气,“你既然心里把崔进之当主子,那也没必要再在我手下做事,我这就把你放回崔家去。”   “你去账房领些银子,就走吧。”   刘管事愣愣地,半晌没言语。   公主向来出手阔绰,说是“领些银子”,可公主口里的一些银子起码是好几百两,便是他下半辈子不做活,这银子都能保他衣食无忧。   刘管事心里复杂,知道公主这是要跟驸马爷彻底断开,他不过是这件事的引子。   他常年在庄子上,不知道府里的情况。可犹记得那年二人成亲的时候,十里红妆,多好的一对天作之合。   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呢。   刘管事滞了片刻,知道公主虽是女子,可说出去的话一向不容置疑。他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只能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谢公主。”   刘管事只是李述清理府邸的开端,她叫红螺捧来花名册,对着名字一个一个叫过来,当初由崔进之从崔家老宅调过来的下人,不管多么能干,不管如今是多大的管事,一概都不能用,给一笔银子,把他们遣回崔家去。   然后是那些一直在西院伺候崔进之的下人,也都赏了笔银子,然后发卖了出去。   这么一遭大洗牌下来,竟是一半以上的下人都被赶了出去,剩下的人都是忠心耿耿,眼睛里只认公主一人当主子的人。   所有下人如今都明白:西院如今虽然还给驸马爷留着,但那只是面上情,驸马爷在府里已不算主子了。   谁再效忠驸马爷,那就是违背公主,讨不到好果子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手榴弹和地雷: R扔了1个手榴弹 Vincent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秉秉Stone”,灌溉营养液+802018-07-16 23:58:49 读者“1983”,灌溉营养液+302018-07-16 22:20:35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16 12:47:35 读者“锦言无声”,灌溉营养液+12018-07-16 12:28:12 读者“R”,灌溉营养液+12018-07-16 11: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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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回崔家去的,可崔家如今却没有他的位置。也难怪,他被调出崔家已经五年了,昔年的管事位置早都被别人占了。   再加上这几年崔家不比从前的盛况,裁撤了不少奴仆,也卖了几个庄子,他如今再回去崔家,也没有多余的庄子让他去管,只能做一个普通的下人。   可刘管事做惯了大管事,怎么甘心屈居人下。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想求见崔进之,求驸马爷念在他这几年替公主分忧的份儿上,给他在崔家谋一个管事做做。   可求见了半个月,崔进之都没空见他。   刘管事心里慌,只当驸马爷跟公主一样,也不想要他了。   慌张之下,就要找找门路,看能不能讨好一下驸马身边的人,也要替他美言几句。   于是这日正午,刘管事就来到了延康坊,想要求见青萝。   他这几年只闷头管庄子了,到如今才知道,原来驸马一直养了外室。   怨不得公主要跟驸马决裂。   驸马给外室置的宅子倒是清幽,白墙里头露出棵郁郁苍苍的古树,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静,黑色的大门紧闭着。   他敲门,说明来意后,门房就将他迎了进去,绕过影壁,沿着中庭就往正屋走。   站在正屋里,他也不跪下,两手垂在身侧。   他来之前想得还好好的,心想不管外室还是内室,能在驸马爷面前说上话的人,他总得讨好一下。   可这会儿真站在这宅子里,刘管事却由衷升起一股不忿,竟是连讨好的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从前他也是大管事,如今反倒来求一个连台面都上不了的外室?   再者,平阳公主多有本事的人,府里管得井井有条,驸马怎么能负了她,反而养外室呢?!   门房进了侧间,刘管事听见他说,“姑娘,之前公主府里的刘管事有事求见您。”   刘管事听了心道,这外室还算有点规矩,没名没分的知道称为“姑娘”。听说不少人家的外室,私底下没规矩,下人都是叫“夫人”的。   “让他进来吧。”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刘管事闻言就进了侧间,大拉拉地扫了一眼,才不管什么下人不准直视主子的规矩。   她也配当主子?   罗汉榻上坐着一个少妇,手里拿着绣花棚子,桌上摆着布料,看模样像是正在给驸马做衣裳。   见他大拉拉地看过来,青萝也不生气。   刘管事勉为其难地叉手,权算作行礼,“见过青萝姑娘。”   青萝搁下绣棚,吩咐道,“给管事搬个凳子来,再端碗凉茶。”   “今天的日头毒,你从公主府上来,别叫热着了。”   立刻就有丫鬟搬来凳子,刘管事坐了下来。这待遇倒是他从前没受过的。   公主素来冷硬,别说坐了,不让跪着回话那都是天大的恩赐。   青萝见他坐下后,开口慢慢道,“我也听说了,公主近来整理府邸,清退了不少能干的老人儿,管事就是其中一个。”   刘管事点头,“正是。”   青萝又道,“那管事如今重回崔家老宅,是做什么事?”   刘管事面露几分难堪,“也……也没什么事好做。”   青萝听了就明白,“这也难怪。到底你离开本宅那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你也寻不到什么好位置。只是你也不用担心。”   她说着就抿了抿唇,微笑了笑,带了几分善解人意,“你有本事,连我都听说过你,三郎识人,自然不可能叫你埋没了。只是他近来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下人的事,所以才没给你重新安排。”   刘管事听了“三郎”这个称呼,略皱了皱眉。   这称呼可真亲密,竟带了几分家常夫妻的意思在。   公主素来都是直呼驸马爷姓名的。   刘管事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其实公主跟驸马爷之间的隔阂早都很深了。   青萝又道,“你放心,等永通渠那头就忙完了,我会在他面前提一提你的,别让他忘了。”   刘管事听了,登时满心欣喜。   他来了之后,统共没说几句话,甚至连态度都不好,没想到这位青萝姑娘竟然这样体察,主动说出了他心里的话。   刘管事忙从圆凳上站起来,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行了个礼,“多谢姑娘!”   青萝抿唇,带了几分羞涩地笑,“不必谢我。原是你有本事,三郎不会不管你,我不过是提醒他一下。”   刘管事听得心里一暖。   这位姑娘可真是会说话,明明她帮了人,却还没有一点施恩的模样,由此反而愈发让人记得她的好。   青萝又道,“听说今日永通渠的事就毕了,说不准三郎就会回来,你且多待一会儿,若是他回来了,你直接去求见他就是。”   刘管事正愁见不着崔进之,闻言又道了一声谢。   青萝脸上带着几分温柔色彩,“大中午的,你也没吃饭吧,下去吃了饭,去客房歇一会儿去。三郎若是回来了,我让人叫你。”   刘管事心满意足地下去了。   他走后,青萝复又拿起绣棚开始绣花,却见丫鬟端了一盏茶过来,搁在矮桌上,气冲冲的,“那个什么刘管事,是被平阳公主撵出来的奴才,姑娘干嘛对他那么客气?”   青萝看了丫鬟一眼,温柔换了严肃,道,“刘管事虽然被赶出来了,但他有能力,三郎肯定会用他,日后他说不定是崔府的一个大管事。好好待他,总是没错的。”   能施恩的时候就施恩,一向都是青萝的行事原则。   “那刘管事就罢了,可您之前对每一个下人干嘛都那么和颜悦色的。”   丫鬟不高兴。她伺候的主子都这么低声下气的,她岂不是更低人一头。   做主子的哪能这样小家子气。   丫鬟劝道,“姑娘,您如今可是这院子的女主人,可不能像从前那样只会伺候人。您要点威严才是。就像……就像平阳公主那样,多厉害啊,一双眼睛盯着谁,谁就吓得不敢动弹。那才是主子模样!”   姑娘就是性子太软了。   青萝闻言却只瞧了丫鬟一眼,摇头笑笑不说话,继续低下头绣花。   天底下能有多少女人像平阳公主那样呢。   她那样厉害,想要什么就能给自己挣来什么,轻松地不费吹灰之力。   也是因为她那么厉害,所以她总是显得太冷淡了,只靠着能力论事,从不靠感情笼络人心。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温情。   青萝见平阳公主的次数不多,只记得她有一双尖锐而冷淡的眼睛,一下子能看透人心。   没有人喜欢那样的眼睛。   崔进之喜欢来她这里,不是因为她聪明,也不是因为她有能力。这些她都比不过平阳公主,可公主有一样事比不过她——她能给崔进之提供温情的照顾,平阳公主却只会给崔进之政事的压力。   她只要发挥自己长处就好了。   素手芊芊,银针在手指间舞动。   这是给崔进之新作的一件夏袍,在袍子底部绣上暗竹纹,马上就要完工了。他忙完永通渠的事,正好回来可以换上这件衣裳。   公主永远不会、也不屑于做这种事。   丫鬟见她只顾着刺绣,叹道,“姑娘别绣了,绣了一上午了,也该去院子里走走,歇歇眼睛。”   青萝确实也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反正剩下的绣活不多了,下午就能赶完。便也放下了绣棚,由丫鬟扶着出了门。   沿着回廊出了门洞,进了一个小花园,还没走几步,隔着一从竹子,就听刘管事正在说话。   他身边围着几个仆役。   青萝闻声停了下来。   这几个都是粗使仆役,难得见一个管事,且还是替公主管过大庄子的管事,简直是做下人的巅峰了。   几个仆役都是一副羡慕的神色,围着刘管事,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   刘管事被捧得高,也有些飘飘然,捡着管庄子时威风的事情说了几件,几个仆役听得都赞叹。   什么时候他们能当上管事呢,多大的荣耀!   唉,只可惜跟了个做外室的主子,没什么家产,一辈子怕是都只能做杂役了。   有个仆役听了就问,“管事的,那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公主把你遣回了崔家?”   刘管事面色顿时就灰败起来。   旁边几个仆役都戳了戳那个口没遮拦的,劝道,“没事没事,回崔家了也照样当管事么!”   刘管事勉强笑着,打起精神回答,“其实我也没大错,奈何朝廷里大官打架,偏偏殃及到了我。户部去公主庄子上抢粮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去抢粮的是户部的沈大人,那晚领了五百兵丁直冲进庄子里。我是想拦着他,可那天不巧,庄子上大半护院都被公主调走了,我手下只有二十多个人。我当然拦不住,粮食就被抢走了。”   刘管事叹了口气,“就是这件事。”   几个仆役忙附和道,“是拦不住,这件事错不在您。”   而绿竹外的青萝听了刘管事这一番话,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那夜正好户部要去抢粮,结果公主就把几百个护院调走了……这也太巧合了。   那段时间是征粮的紧张时期,就连崔进之都专门派了人去守着崔家的田庄。平阳公主素来聪明谨慎,怎么可能毫无缘由地就把看守粮食的护院调走了?   近日公主又开始清理府邸,把所有跟崔家、跟崔进之关系亲密的下人都撵了出去。就好像要彻底跟崔进之划清界限一般。   这两件事……青萝总感觉不是孤立存在的,似是有某种联系。她心中朦朦胧胧有一点异样的感受,可却没有能力将之想得更加清晰。她只有一种敏锐的直觉,直觉告诉她有古怪。   平阳公主是那样的聪明,聪明到青萝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她才盲目地确信,所有事情背后都有公主更深的筹谋。   青萝骤然捏紧了丫鬟的手,“快,备马车,去永通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结尾有些问题,以青萝的眼界和能力,确实不可能立刻看出李述的谋划。 我写的急了,这里没写好。 非常抱歉,把青萝部分,尤其是结尾修改了,麻烦大家重新阅读。 -- 感谢手榴弹和地雷: 一尘子扔了1个手榴弹 关耳扔了1个地雷 芦苇LED扔了1个地雷 客长安扔了1个地雷 容颜扔了1个地雷 卞沧月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徐佳”,灌溉营养液+12018-07-17 22:34:47 读者“悠悠”,灌溉营养液+102018-07-17 22:14:14 读者“礁石 ?”,灌溉营养液+102018-07-17 21:22:32 读者“锦言无声”,灌溉营养液+12018-07-17 14:07:59 读者“紫伊小树”,灌溉营养液+102018-07-17 11:05:34 读者“花沉雾”,灌溉营养液+102018-07-17 07:3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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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萝探身到马车外,以极低的声音道,“我觉得……抢粮这件事情背后,仿佛有公主的影子。”   崔进之听了,顿时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他反应如此之大,周遭躬身的下人都叫吓了一跳。崔进之忙挥了挥手,命他们都远远退下。   他眼中放着寒光,甚至都带了些凶意,“你说什么胡话?你不要诬陷她!”   话里满满都是警告。   青萝没想到崔进之会是这样凶狠的反应。   诬陷?   他还没有听她说完所有的猜测与证据,就无条件地认为她是在诬陷,而公主则是清白的。   他简直就是无条件地信任公主。   青萝心里顿时黯淡了许多,她勉强压下这种情绪,咬了咬唇,用自己一贯的轻声细语解释道,“我只是有一些猜测,未必是对的,你先听我说完。”   “户部去抢公主粮食的那天晚上,庄子上的几百护院却被调走了。我觉得这有些凑巧。”   “还有,公主最近在清理府中的下人,赶走的都是跟你相关的下人。就像是她要跟你划清界限一般。”   青萝一边说话,一边皱眉,她虽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两件事似有关联,但因为见识被限在宅子里的一方小天地,始终想不明白具体的问题出在哪里。   不然她也不会来找崔进之了。   她抬眼看着崔进之,却见崔进之闻言脸色骤变,伸出手紧紧地握着车沿,仿佛要生生将车沿掰断一般。   仿佛线串起珍珠,那些奇怪之处瞬间全都串了起来。   抢粮当日,李述忽然将庄子上的护院调走。   那晚李述拼了命都要保护沈孝,如今想来,仿佛她就是专门让沈孝抢粮的。   那天在含元殿上与沈孝对峙,她从头到尾都沉默寡言,似乎是受了惊吓,可实际上呢……   被父皇当庭训斥丢了面子,她那样好强的一个人,回府后却睡得酣然,根本不为此事担忧。   如今又将府中所有与他有关的下人都撵了出来,要彻底跟他断了联系。   这么多的古怪,他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他早就该想到李述在抢粮背后的角色的……   只是他根本就没有往那个方面去想过。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李述会跟他站在不相同的政治立场上。   雀奴她……怎么会呢?   青萝见崔进之半晌不言,脸色差到了极点,连忙过来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三郎,你——”   崔进之被她一唤,立刻省了过来,一双眼盯住了青萝,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青萝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拗断。   声音冷酷,凤眼结冰,“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   青萝被崔进之的模样吓到了,惊恐地摇了摇头,“没……我谁都没告诉。你知道的,我很少出门,根本接触不到几个外人。有什么事,我都是第一个跟你商量的。”   她声音里甚至都带了分哭腔。   崔进之闻言,目光中冷意稍减,松开了青萝的手。   谅她也没这个胆子乱说,更没这个途径乱说。   青萝揉了揉手腕,见崔进之脸色铁青。   她跟他相处太久了,又善于察言观色,对崔进之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了如指掌。   她轻声道,“所以……那些都不是巧合,是公主有意的谋划……”   崔进之下颌绷紧,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所有谋划都隐在暗处,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都是浑然天成。暗线背后,是她在拨弄丝线,操纵人心。   这是典型的李述手段,他了解她,错不了的。   她谋划了一切,以自己为饵,做了一个局,把太子算了进去……   她对人心的把握简直是精准到可怕!   她算准了他面对沈孝抢粮,会做出什么反应:他一定会借题发挥,联合百官弹劾沈孝。   算准了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微妙关系:陛下仍健在,可太子却有本事拉拢百官当庭威逼陛下,陛下心里怎么想?   更是算准了皇上提拔寒门的心思:世家越是要打压沈孝,陛下为了彰显对寒门的关照,越是要提拔沈孝。   看透人心,然后操纵人心。这才是雀奴呵,这是她真正的本事。   还有那个沈孝,他在雀奴的谋划中又是什么角色。他是被雀奴利用了,还是说……他在跟雀奴合作?   想到这里,崔进之脸色愈发青了。她和沈孝合作一起来谋划着对付他!   崔进之怒到了极点,反而慢慢地笑了一声。   她是他教出来的啊,如今却成了一柄插向他心脏的刀。   青萝见崔进之怒极反笑,也想通了背后道理。   她虽不似公主,知道许多朝堂大事,但是崔进之是铁杆的太子/党,这件事她还是知道的。   可如今平阳公主的所作所为,却分明是背叛了崔进之,坑害了太子。   当政治立场与感情两相冲突,崔进之会怎么选?   青萝看着崔进之,心想,他应该会和公主彻底决裂吧。   决裂。   这个词让青萝心中一烫。   如果公主彻底退出了三郎的生活,她岂不是在三郎的心中就能占有更多的位置了?   想到这个可能性,青萝一双清水般的眼往日都是温柔的,此时却忽然变得极为热切。   她不奢求什么名分,更不奢求什么财富,一切身外之物她都不要。她只希望能得到他更多的感情。   多年前崔家三郎君第一次来长乐坊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他,这些年一直无怨无悔地追随他。   可崔进之只是不言,良久后,他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刚才你对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透出去,听见了没?”   青萝一怔,忙问道,“那公主那边……”   崔进之打断了她,“我会去找她。”   他似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会问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然后,他会努力把她劝回来。   她不能和他站在相反的方向。   青萝刚才还热切的目光顿时就变得暗淡了下去。   崔进之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愿意和公主决裂,哪怕太子如今在公主身上栽了跟头。   青萝怔怔地想,其实三郎与公主的羁绊,比这世间的许多情感都深得多。甚至这种羁绊都与男女之情无关,更像是长久的陪伴与共事,酿成的长久的信任。   以至于公主如今想要脱离这种羁绊时,他都还想留住她。   青萝不甘心地追问道,“那……那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千岁吗?”   如果太子知道了公主的谋划,他一定会很生气,然后逼着崔进之和公主断开的。   没人希望手下干将与敌人纠缠在一起。   谁知崔进之闻言猛然看向青萝,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过了,这件事你不许往外透露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气得狠了,眼睛里都是恶意。   青萝被他这样的神情吓得往后一退,她迟疑了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头。   公主背叛了太子,甚至是坑害了太子,可崔进之还要替她把事情瞒下来。   他是有多离不开公主啊,才会愿意冒着违抗太子的风险,都不想和她走上分道扬镳的路。   崔进之再没有心思督工永通渠了,将事情交给可靠下属后,他翻身上马,直接就往城里疾驰而去。   雀奴这件事谋划得精细,可却没有收好尾。青萝能凭刘管事几句话看出古怪之处来,别人说不定也能。   崔进之扬鞭,狠狠抽向身下的马。   先要把刘管事控制起来,不能让他那张嘴再乱说话。   然后再把万年县庄子上所有的下人都控制住,把这件事情彻底瞒下来。   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否则消息传到太子耳朵里……   太子有多么心胸狭窄又暴躁易怒,崔进之最是知道的。天之骄子,高傲自大,最容不得的事情就是背叛。   崔进之握紧了马鞭。   若是被太子知道了,雀奴就完了。   *   青萝坐着马车往延康坊走。一路上车马行得慢慢的,正如她晦暗难名的心。   有时候她以为崔进之喜欢她,毕竟他会常来这里看她。   可有时候她又觉得崔进之根本不喜欢她,只是将她这里当成一个安静的避风港。   他最喜欢的人、最想保护的人还是平阳公主。   青萝觉得心里一酸,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酸。他们夫妻二人,原是天经地义。   那她到底又算什么呢。   车马慢慢行到了延康坊,青萝刚下了马车,门房就迎了上来,“姑娘,半个时辰前崔大人忽然过来了,径直把刘管事给拎走了。奴才瞧着他脸色不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青萝听了只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他找刘管事有些事要说。”   她正想进门,忽听身后又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马上的人下了马,大步走过来,青萝认得这是东宫的侍卫,经常被派出来给崔进之传话。   太子常有急事找崔进之,偏崔进之狡兔三窟,公主府、崔家老宅、官署里、军营里、各个别院,能住的地方很多。以前有好几次太子派人找他,可满城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崔进之的影子。   太子为此发过好几次脾气。   后来崔进之就把自己每一处常去的地方都通报给了太子,包括青萝在延康坊的院子,好让太子有急事的时候能找到他。   太子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崔进之养外室的事情的。只是一来他重用崔进之,二来平阳又不是太子的正经妹子,因此太子对外室的态度也是无所谓的。   那侍卫问青萝,“崔大人在这儿么?太子有事。”   今夜永通渠就能修好,太子想明日拿这件事讨正元帝的欢心,因此找崔进之商量一下。   青萝闻言摇了摇头,“他不在这里,走了好一阵了。”   侍卫又问,“知道崔大人去哪儿了么?”   青萝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默了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慢慢开口道,“我隐约记得,他是去找平阳公主去了。”   如果太子知道了公主做了什么事,一定会逼着崔进之和公主彻底分开的吧。   “三郎临走前说什么……什么抢粮都是公主的谋划,他要去找公主问罪。兴许他是去了平阳公主府罢,您去那儿问问。”   青萝的话说得极慢。   她只希望自己能在崔进之的心里,再多一点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修改了,建议重新阅读上一章结尾。 上一章青萝和崔进之都写的不对,有问题,是我没写好。非常抱歉。 -- 感谢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202018-07-19 00:13:43 读者“爱吃荔枝的仙女(?ω”,灌溉营养液+12018-07-18 23: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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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只见到三三两两的香客。   千福寺并不是大寺。它比旁的佛寺偏僻的多,上山的路又极难走,因此香火并不鼎盛。   这倒是省了李述的事,免得她让侍卫封寺清人。   她近来在朝中到底不必从前,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方丈领着李述进了大雄宝殿,迎面就是一尊巨大的释迦牟尼金身佛像,金光闪烁,这佛像做旃檀佛像姿势,手势做“施无畏印”,意在能满众生愿,除众生苦。   李述才不相信。   愿要自己去博,苦要自己去熬,佛祖帮得上忙么。   若不是为亡母,她一辈子都不会来寺庙一趟。她这人非常实际,从来不去想任何虚妄的事情。   李述跪在佛前蒲团上,上了三炷香。   然后方丈领着众和尚跌坐在蒲团上,众口一词,纷纷念起了往生咒。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在雄阔的大殿中回响。   这也是每回来上香的惯例,她虽不懂佛经,却也能这么听和尚念一下午的经。直到红螺过来说该吃晚饭了。   李述便回院子吃了几口斋饭,只随意动了两三下菜就搁下了筷子,心想千福寺的厨子怎么还没有被撵出去。   吃罢斋饭,李述沿着回廊就往佛寺后院走,出了后门,沿着一个曲曲折折的小径继续向山上走,不多时就登上了一座平台,眼前是一个精巧的佛塔。   红螺没有跟李述上佛塔去,只是站在平台下面等着,踮起脚能看见公主的身影便可。   佛塔里放着长明灯,公主一向习惯独自进去待一会儿。   一个汉白玉石质做成的灯楼矗立在佛塔正中央,约二十尺高,比两个成年人加起来还要高大。通体洁白,雕刻着许多佛祖故事,细看都是精巧的浮雕。   灯楼的顶部,一盏莲花托盘上有一根粗大的灯芯,连接着灯楼内部的灯油,燃着灼灼的灯火。这便是长明灯。   长明灯不灭,油尽才灯枯,就像人一样。方丈说这长明灯能燃百年,李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她供奉了这几年确实没见它灭过。   灭不灭的,也就是个心意。死去的人未必能知道,只是活着的人一个念想罢了。   李述收回目光,迈步就出了佛塔。   这佛塔建在高台之上,三侧都是密密匝匝的古树,一侧则靠着山崖,以栏杆围住。   李述走过去站在栏杆旁,目光向下,看到漫山遍野笼罩在暮色中,蒙蒙一片。   从这高台上正可以将佛寺大半收在眼底,李述看到做完晚课的和尚们从殿里走出来,他们站在檐下摘下灯笼,点燃蜡烛后又挂了上去。   从李述的角度看去,仿佛是神灵的手轻挥了一下,于是所有灯盏就依次燃起,点亮了整个佛寺。   重重屋檐,巍巍殿宇,怒目金刚,低眉菩萨,都叫灯火照出了温柔神色,仿佛染上了世间凡俗的烟火气息。   不知道母亲喜不喜欢,反正李述是很喜欢千福寺。   李述的母亲是宫中的舞女,生的有几分姿色,一朝承宠,又侥幸怀了孕。   这原是后宫里数不清的普通故事中的一个,好几个庶出的皇子公主都是这么来的。可唯有李述和母亲进了冷宫。   母亲不够聪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愚笨,不懂得在后宫的生存之道是安静低调,反而仗着自己怀孕,没少犯蠢事,屡次争宠,惹了后宫许多妃嫔不痛快。   因此她生育李述后没多久,皇后就不耐烦再看见她在眼前蹦跶,寻了个错把她打发到冷宫去了。   李述不喜欢蠢人,可是能因为她从一出生起,就一直承受着母亲愚蠢所带来的恶果。   那样空旷的宫殿,静的能听出血脉流动的声音。那种安静让人心里发慌。   就像此时漫山遍野的静一样。   忽然见,李述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吸。如此清晰可闻,就响在她背后。   李述心惊了一下,猛然转身,可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捕捉一个带了面罩的脸。   她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呼救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那人伸出手,一把将她向后推。   失重的感受令李述十分慌乱,她伸出手去乱抓,想要抓住栏杆,可却只抓住了那个人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一个小巧玉饰。   骤然落崖。   寺里的夜钟于此时忽然响起,声音雄浑,瞬间就传遍了山野。   于是平阳公主“不慎失足”,坠落山崖的声音就被盖住了。   蒙面人向崖下看了看,对自己的活计很满意。   刚才平阳公主猝然转身时,那双眼那样通透而尖锐,仿佛瞬间就就看穿了他的身份。   他当时心里就惊了一下,幸好最后成功将她推了下去。   早前那个消息传回东宫时,太子几乎要将宫殿都给砸了,花瓶茶盏碎了一地。   太子一双眼因愤怒而泛起了嗜血的红,“崔进之说,这一切是她谋划的?”   太子咬牙切齿,“好,真是好一条狗!”   “咬了人的狗,你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侍卫摇头。   太子狠笑了笑,“咬过一次主子的狗,要趁早打死,不然它能咬第一次,就能咬第二次。”   *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沿着东边的官道正往延兴门方向走,轿子旁另有两个随从步行跟随。   暮色越来越深了。   一个随从催促轿夫,“快些走,不然待会儿城门都要关了。”   这时山上忽然传来一声钟声,遥遥的,却十分雄阔深厚,惊起了满山夜栖的鸟。   轿中人闻声将车帘揭开,绯红的袖口趁着他的手,显得十分白皙且筋骨分明。甚是赏心悦目。   “这是什么地方?”沈孝问。   他一早就因公务出了城,忙到这时才往回赶。   自从被陛下擢拔进了门下省,事务比在户部时只多不少,门下省众位同僚又试图撵他走,什么跑腿出城的活儿都分给他做。   做给事中的日子十分繁忙。   但每当他踩着汉白玉阶梯去太极宫上早朝时,迎着初升的朝阳,站在高高的宫殿外俯视一切时,这一切都显得非常值得。   他想往上走。这是他一直的野望。   透过暮色,沈孝看到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只是夜色深了,满山碧色就显得影绰绰的,反而有些噬人的可怕意味。   随行侍从听见他问话,忙回道,“禀大人,这儿是东岗山,山上有个千福寺,刚就是千福寺的和尚在敲暮钟。”   沈孝闻言,抬眼往山上看去,只见半山腰一片灯火灼灼。想来那就是佛寺了。   沈孝道,“那佛寺看着倒是灯火繁盛。”   侍从也往山上瞧了一眼,看着满寺的灯火“咦”了一声,“千福寺往常都清净得很,没几个香火,今儿这么热闹?”   话音刚落,侍从自己就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差点忘了,今儿是七月初一,平阳公主每逢初一十五就来千福寺上香,怪不得满寺都点了灯。”   便是佛门中人都不敢怠慢公主呀。   沈孝听了,愈发盯着千佛寺看。   自上次含元殿后,他倒是有半月之久不曾见到平阳公主了。   她费尽心思布了一个局,他只是配合了她,于是就被她捧上了正五品的高位。   那日含元殿外一声“感谢”,总不能道尽沈孝的心意。   且他至今都不知道,她与崔进之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为何她从头到尾谋划的抢粮一事,最终却是太子吃了大亏?   她看透了他的性情,知道他有胆气孤注一掷,可他却始终没有看透她的所思所想。   平阳公主……平阳公主……   三年前侍寝,她答应赏官却言而无信,那时沈孝对她是刻苦铭心的恨。   可如今跟她接触的越多,她的聪明与智谋,甚至是偶尔流露出来的伶仃,都让他心中的恨意无法继续维持。   她是他见过的最不一般的女子。   沈孝收起漫无边际的思绪,目光正要从千福寺收回,却忽然想到——那日她崴了脚,不知如今好了没。   于是一句“继续往城里走吧”,还没有出口就被咽下。侍从听到轿子里沈大人清冷冷的嗓音道,“天色晚了,怕是赶到延兴门,城门就已经关了。”   “不妨在千福寺借宿一宿,明早再进城。”   于是轿子在夜色中拐了个弯,在山脚停下,石阶陡峭,轿子上不去。沈孝下了轿子,抬眼看着满寺灯火,迈步向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1.今日有点短小,不好意思。 2.有小天使说看了主角栏才知道沈孝竟然是男主……这是我收到最狠的吐槽。 我错了,我给他的戏份太少。 3.虽然落崖遇难独处什么的是古言烂俗情节,就像是美国西部片一定会出现酒馆场景一样,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种相处模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管我就要烂俗!!! 4.作者智商有限,又是第一篇这么长的文,行文难免有bug,人设难免有疏漏,逻辑难免不能自洽,情节难免有点拖沓,都是我笔力不足的锅。 非常感谢大家的讨论和指正,以后会尽量改正。 (我一直暗戳戳在看你们的评论,超喜欢看你们的评论,你们都比我聪明得多_(:з」∠)_ 5.专栏都是黑历史,真的黑,再问自吻给你们看。 -- 感谢地雷: 清溪微雨扔了2个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尛啨謌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西孑”,灌溉营养液+12018-07-19 23:24:04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19 22:09:12 读者“锦言无声”,灌溉营养液+12018-07-19 18:04:53 读者“不聪明”,灌溉营养液+12018-07-19 17:40:52 读者“污一污更健康”,灌溉营养液+502018-07-19 15:13:27 读者“大大的僵尸粉”,灌溉营养液+12018-07-19 12:56:09 读者“Mlmoon”,灌溉营养液+102018-07-19 12:01:21 读者“呀呀呀”,灌溉营养液+12018-07-19 09:12:01 读者“妍妍”,灌溉营养液+52018-07-19 09:04:00 读者“花沉雾”,灌溉营养液+102018-07-19 07:09:19 读者“珠珠”,灌溉营养液+202018-07-19 03:25:42 读者“小春”,灌溉营养液+202018-07-19 02:06:24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202018-07-19 00:13:43   ☆、第 43 章   李述没有想到有人竟敢杀她!   人在朝中, 不可能没有政敌, 可是素来都是唇枪舌战,阴谋诡计, 什么时候敢公然杀人了!   她到底是一直长在冷宫里,没经历过下毒暗害的宫斗,更不似男子那般有能力上战场。她再怎么聪明都是女子心性, 没有见过血, 更没有见过死人。   她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李述猝然跌落山崖,眼前的景色快速向上撤退,快到她根本看不清, 千福寺建在山腰,但山腰也很高了,跌下去是必死无疑的!   在濒死的慌乱中,李述却迅速地镇静了下来,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不能死!   她拼了前半辈子,怎么甘心就这样死了!   眼前闪过生长在山崖上的层层叠叠的老树与藤蔓,李述猛然伸出手去, 一把抓住了一颗悬着的粗大藤蔓。   但下坠的势头是在是太猛了,纵然她拼尽了全力抓住藤蔓, 整个人还是止不住地往下坠。掌心仿佛被刀砍火烧,李述疼的几乎都要晕过去, 却还是死撑着一口气,死死地抓住藤蔓。   下坠的过程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那双手仿佛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末了李述终于耗尽了全身力气,再也抓不住藤蔓,松开手,跌了下去。   她只觉得自己昏天黑地地沿着一道斜坡一直朝下滚,然后就不省人事。   ……   她再睁开眼时,不知是夜色太黑,还是她已经瞎了,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噼里啪啦的雨点劈头盖脸就往她身上砸。   旱了半年之久的关中,终于在此夜迎来了第一场雨。   倾盆暴雨。   什么都看不见,李述也不知道她到底晕过去了过久。但估计应该没有过夜,否则下人们发现她不见了,定然会倾尽全力搜山的。   李述躺在地上,迎面感受大雨浇在她身上,一动都不想动。   这滋味自然不好受,仿佛挨了一顿老天爷的揍。但她庆幸自己还能有这种淋雨的感受。她熬过了坠崖这一劫,活了下来。   李述那么躺了半晌,待她终于缓过来之后,这才试图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双手刚撑在地上,就觉得钻心刺骨的疼。   她惊叫了一声,立刻就摔回了地面,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一路攀扯藤蔓下坠,这双手怕是要废了。   不止是手,她浑身都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是……她不能躺在这里坐以待毙。有人要杀她,她一定要躲起来。直到她的人找到她!   李述咬牙,挣扎着站了起来。万幸的是身上没有骨折的迹象,她还能走。   多亏了那颗藤蔓。   是不是佛祖给她安排了一棵藤蔓。等她回去一定要再捐千把两金子,把千福寺的佛祖金身再塑一遍。   再派人把东岗山上所有的植物都好生照料着。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让各种无稽的想法充满大脑,就是怕自己身体吃不消,破罐破摔地晕过去。   李述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可她什么都看不到。她只能一步一步地数着步数,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走了二百多步,没提防,忽然被脚下一颗横倒的树枝给绊倒了。   她一下子扑到了地上,满脸都浸在泥水里。   泥水灌了她满鼻腔口腔,李述呛得咳嗽了几声,正要撑着身子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却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有人在叫她。   “平……”   “平阳……”   那人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传不远,李述方才又一直忙着赶路,所以才没有注意到。   来者是敌是友?   可能是自己的侍卫,可能是千福寺的和尚,但也有可能是……要杀她的人。   李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将脸埋在泥水里,仿佛已经死去,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为防万一,她慢慢抓起刚才绊倒她的那根粗大树枝,不顾手上的伤,悄然地攥在掌心。   那个人呼叫的声音慢慢近了,李述甚至都能听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深山夜色中奔跑。他也看不清路,跑的过程中好几下险些被绊倒。   “平阳公主!”   他的声音离得近了,大约是喊了许久,嗓子都扯哑了。李述一时没辨认出来他的音色,只觉得有些熟悉。   他往她这边跑过来,越来越近,一时不查,直接被李述的腿绊了一跤。   沈孝跌在地上,正要挺起身子,只觉得自己身上猛然扑过来一个人,接着是一个粗糙的东西抵在他喉间。   他听到身上的人咬着牙,“你是谁!”   她半俯在他身上,一双眼有愤怒,有狠绝,深处藏着一丝无望。夜太深,伸手不见五指,可沈孝却看到了她的眼。   比他见过的所有星子都要亮。   沈孝悬了半夜的心就这么松了下来。   她没事。   “公主,是我,沈孝。”   身上的人明显楞了一下,喉间硬物松了片刻,但很快又抵了上来,“你怎么知道我坠崖了?你为什么来找我?只有你一个人?”   一连串的问句,足见她的满心怀疑。   沈孝皱了皱眉。   千福寺的和尚和李述的下人都说公主忽然就不见了,在佛塔外的山崖边找到了她的脚印,猜测是她不小心落下了崖。   可沈孝此时听着她一连串的问句,却觉得她根本不像是失足坠崖。   更像是……被人谋害。   李述没听见沈孝的回话,一双手将树枝攥得更紧。   她不信任沈孝。   除了她自己的人,她此时谁都不信。谁都有可能杀她。   “快说!”   李述整个人几乎都横跨在沈孝腰上,半俯着身子,声嘶力竭,沈孝觉得她呼出的气都扑在自己脸上。   沈孝其实一动身子就能把她掀下去,更何况喉间这个东西……感觉像是一根树枝?没有一点杀伤力。   但沈孝还是没有动,只是微微偏过头,耐心地解释道,“我今夜正好留宿千福寺,听说公主坠崖,于是来找你。不止我一人,公主的侍卫回城搬救兵去了,其他留在寺中的人也都下山在找你。只是山太大,搜救的人又不多,我与其他人分散了。”   倒是侥幸找到了她。   幸好是他第一个找到了她,沈孝心想。   沈孝刚说完,就觉得脸上落下了一颗带着温度的水滴,沿着他脸颊一直滑到唇畔。   有一股咸味。   他一瞬间几乎以为身上的人落泪了,可咸味之余,又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沈孝立刻伸出手,一把将喉间的树枝拨开,他猛然坐了起来,追问道,“你受伤了?!”   李述正跨坐在他身上,猛不防沈孝忽然坐起来,她差点仰头倒下去,幸得沈孝反应快,一把抓住李述的手。   可刚抓住她的手,却听李述忽然大叫了一声,十分痛苦。   沈孝一愣,这才觉出自己的掌心里都是粘腻。血与肉黏在一起。   他连忙松开手,“你的手……怎么了?”话出口都带了几分嘶哑。   李述咬着牙把剩下的痛楚咽进了肚子里,脑子里还惦记着要盘问清楚,沈孝到底是来救她的,还是来杀她的。   她痛得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了,从沈孝身上跌下去,坐在他腰畔,却还是撑着强硬的语气,“沈孝,你为什么来找我?是谁派你来的?”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一字一句的蹦出来。   李述说着就要去拿方才被沈孝打掉的那根树枝。   若他真是来杀她的,就算她要死,可她也要在死前拼命地博一番。   谁知手刚碰到树枝,沈孝却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你拿什么?你的手受伤了!”   他抓着她的手腕,刚用了一点力又连忙松开,不知她身上有多少伤口,他只怕伤到了她。   沈孝忍着怒气,没见过这么不知道心疼自己的人!   “没有谁派我来,我自己来找你的!”   却听李述冷笑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沈孝被她这句话顿时就激起了怒意,只觉得自己洒了漫山遍野的担心,到她这里都成了图谋不轨。   “你爱信不信。”   沈孝压着嗓子回了一句。   可话出口,却又觉得自己说重了,她到底跌下了崖,又受了这样严重的伤,身边无人可信,不得已只能自保。   他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来救你的。”   他尽量将一贯冷硬的声音软下来,偏过头去低声道,“你身上还有哪里伤到了?能走吗?”   怕李述不信,沈孝又补了一句,“我们不能待在外头,我带你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李述挣扎了一下,手腕从他掌间脱离出去。   她坐在他身侧,似乎也是接受了如今她只能依靠他这个事实。   况且,沈孝与她如今并没有政治纠葛,应当不是要杀她的人。   李述安静了片刻,末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能走。身上只是擦伤,没有大伤。”   沈孝听了就松了一口气。   能从崖上跌落还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能活着,且没有骨折等大伤,更是万里挑一的幸运。   她可真是老天爷眷顾。   可等他寻到一处干燥山洞,点起了一堆火,看清了李述的模样后,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只是擦伤”,已经可怕到了令他都不忍再看第二眼的地步。   那身衣裳在滚下斜坡时已经烂的不成样子,手臂、后背、小腿……皮肤没了衣服的遮挡,被山石与草木七零八碎地割破,蹭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皮,红得触目惊心。   更可怕的是她的手,皮肉外翻,掌心几乎是深可见骨,因为被雨水浸泡太久了,此时连血都没了,泛着浮肿的白肉。   可一路上她跟着他,只是拽着他的袖子引路,也不要他搀扶,就这么咬着牙撑了过来。   连吭都不吭一声。   她是不需要别人拯救的那种人,哪怕是跌下了崖,生死困境,她都能靠自己博出一条血路来。就算今夜他没有来,她也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山洞,等着侍卫找到她。   可是沈孝看着她那张惨白的脸,脸上的划痕,心里却想,她或许不需要别人去救,可是她未必不需要别人的陪伴。   他总可以陪伴她一宿,让她把心里的那些凄惶都驱散掉。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 44 章      就在沈孝盯着李述看的时候, 李述忽然转过了头, 朝他看了过来。沈孝被她抓了个正着,连忙别过眼去, 可李述紧跟着也偏过了头,盯着火堆看了半晌。   她眨了眨眼,然后又扭头看着沈孝。   然后才道, “原来我没瞎。”   沈孝:……???   李述见他不解, 一板一眼地解释道,“我跌下来的时候晕过去了,醒来后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是夜色深,还是自己眼瞎了。”   说着她又转过去盯着火光看,感叹道,“原来我没瞎。”   脸上这才显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沈孝难得见她这样……呆呆的模样, 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走近火堆道,“你这是话本子看多了。”   他语气里带了一丝调侃。   什么跌下山崖, 不是失忆就是失明的。   他又道,“不要盯着火看, 看久了伤眼。”   李述这才将目光从火光上收了回来,转而打量着山洞。   这山洞窄而长, 只是却不高,沈孝站起来的时候都要半弯着身子。里头唯有一块大石头,勉强算是干净, 李述坐着,沈孝便只能蹲着。   他一膝跪地,半蹲在李述对面,拨了拨火,火苗蹿得更旺了。   外面是倾盆大雨,反而愈发显得山洞阒静,唯有火苗哔哔啵啵的声音,衬出一种静谧的气氛。   李述看着山壁上沈孝的影子在火苗的映照下摇摇晃晃,竟莫名有了些安心的感觉。   “你的手……怎么了?”   沈孝忽然问。   李述低头看了看。   她一向是见不得血的,看了一眼就连忙别开眼去,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不忍心再看白肉肿胀、掌心露骨的模样。   她道,“跌下来的时候我抓着一根藤蔓,所以就这样了。”   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但很快被她掩下去,“多亏了这双手,不然你找到的就是横尸山崖下的一具尸体了。”   “那……你是怎么跌落山崖的?”沈孝又问。   她将手翻转过去,手心朝下,不让自己看见那残忍的模样,掀起眼皮看着沈孝,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如此之大的一座山,偏偏是他找到了她。   沈孝闻言,从怀里取出一个玉饰,递给了李述,然后才道,“我在山崖下找到了这个,不像是普通人戴的起的。我猜是你落下的,于是就在附近找你。”   谁知李述见了玉饰,目光一亮,立刻伸手越过火堆要去拿。   沈孝却将玉饰收在掌心,“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跌落山崖的。”   李述看了沈孝一眼,“沈大人倒会交换情报。”   她冷道,“那不是我的玉饰。那个玉饰的主人,将我推下了山崖。”   沈孝听了一惊,摊开掌心,见玉饰上有一个复杂难辨的字符,想来是某种记号。只是他不认识。   “谁?”   李述盯着沈孝,摊开手掌,“我还没盯着瞧过,我怎么知道是谁。给我。”   沈孝看到她的掌心伤痕,忽然从对面站了起来,绕过火堆走到了李述身边,在她身边单膝跪下,将玉饰捧到她面前。   火光反而更趁得他手指瘦长,中指食指侧生了一层茧。李述看了一眼他掌心的玉饰,旋即就冷笑了一声。   东宫的人。   看来她谋划抢粮的事情已经被太子知道了。   沈孝见她表情如此,就知她已经知道了,他追问道,“是谁?”   李述却冷眼瞧了他一眼,警告道,“沈大人,不该问的事情不要多问。”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   沈孝被她疏离的态度弄的心里一噎。但他很快也想明白了,“是个大人物?”   不是大人物,怎么敢杀平阳公主。   朝中的大人物……沈孝垂下眼想了一遭,也就那么几个。近来又是谁和平阳公主有过节,又是谁吃了她的亏。   沈孝很快就推测出来了。   他目光亦冷了下来,东宫里坐着的那位……并不是一位仁德之君。   只是……她的驸马崔进之不是东宫的核心人物吗,为什么她却会落得这般境地?   李述没有回答沈孝的话。   大人物?东宫里椅子上坐着的,自然是个大人物。   只可惜也是个蠢人物。   太子以为让她得一个“失足坠崖”的就能洗脱自己谋杀亲妹的嫌疑了?笑话。   李述伸手,一把将玉饰从沈孝掌心夺了过来,目光极冷。   等她回去,将玉饰往父皇案头一摆,自己再哭诉一番,看太子要怎么自处!   东宫的位置,怕是要空一段时间了!   好啊,她落了崖,倒是换来太子倒台,真是天底下最合算的买卖。   李述一边谋划,一边将玉饰攥在掌心,可刚动了动手掌,一阵剧痛袭来,她手一松,玉饰就落在了地上。   李述连忙低头要找,却见沈孝伸手过来,从地上捡了起来。   他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手……当心一点。”   说着又要递过来,却看了看李述的手,迟疑了片刻,不知自己该将玉饰放在哪儿。   李述便道,“麻烦沈大人,系在我脖子上。”   这可是绝好的证据,千万不能弄丢了,否则她今夜的罪可是白受了。   沈孝闻言一愣,可李述已经转过了身子,只留一个后背给他。   沈孝站了起来,迟疑了片刻,伸出手将绳子绕过李述脖颈。   这玉饰原是挂在腰间的,绳子不够长,沈孝尽量不去触碰李述,可李述的湿发却让他没法缠绳子。   他伸出手,将她后颈的湿发撩起,手指节触着她渗着凉意的脖颈,他的手微微颤了颤,然后很快打好了一个结。   沈孝忙松开手,逃一般地后退了一大步,谁知一时不查没顾着弯腰,后脑勺直接撞在了山洞顶,他闷哼了一声。   李述转过身来,看着他如此模样,愣了片刻,很快笑了一声。   就是那种平常人脸上露出的很普通的笑容,可沈孝看着她,却发现,这种笑容在她脸上都是难得见到的。   鬼使神差般的,沈孝捂着后脑勺,对李述也笑了一声。   轰隆隆,天边传来一声响雷。外面的雨越发大了。   湿气从洞外直扑洞内,李述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沈孝忙道,“你……你冷不冷?要不要穿我的衣服?”   李述闻言却微皱了皱眉,不语地看着他。   沈孝叫她看得微红了脸,只以为是自己的提议太过唐突,也是,到底男女有别。   他声音低了下来,也急了起来,带着一些辩解意味,“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到底是个男人,身体比你强壮,你又受了伤,衣裳也湿了,再着凉就更不好了。”   “况且今夜雨这么大,怕是其他人很难找到我们,既然要在外待一夜,还是保暖些为好……”   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说毕,李述还是不说话地看着他。   沈孝只觉得自己那点糊涂心思在她通透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了,他几乎就要逃避似的转过身去,就见李述挑了挑眉,“……沈大人,你的衣服也是湿的。”   她倒是想穿,她穿得了吗她。   沈孝嘟囔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到点子上。   李述:“沈孝,你是不是叫雨淋傻了。”   颠三倒四的模样,哪里像那个把长安城掀翻了天、一身孤寒胆气的沈大人。   沈孝忙否认:“……不是……”   他迟疑了片刻,看着李述一身破烂衣裳,大片肌肤都渗着血,也多亏了雨,冲刷掉了那些泥沙,伤口如今倒不脏,只是实在是严重。尤其是她那双手,伤口翻得可怕,若是今夜没有药敷上,怕是明日获救后再敷药,只怕也要留下病根了。   沈孝冷静了下来,恢复了惯常的沉肃模样,只道了一句“稍等”,不及李述反应他忽然就出了山洞,片刻后夹回几个较粗的树枝来,三两下搭成了一个木架。   他盯着李述,“……公主先转过去。”   李述:“啊?”   沈孝迟疑了片刻,偏过眼避开李述的目光,“……你转过去,我要把外袍脱下,等一会儿烤干了,你就可以换上我的干衣了。”   李述:“哦。”   就为这就让她转过身去?   他以为她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吗。   就算她想瞧,他官袍下莫非没穿中衣,是裸着的?   李述看着沈孝,直看得一片红从他瘦削的脸上蔓延到了耳朵根,这才省过来:原来沈大人竟然是在怕羞。   他脸都红透了,可还是紧紧绷着严肃的表情,故作深沉。   李述将身体转了过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是衣服搭上木架的声音,等沈孝说“好了”的时候,李述转过身来,却没在山洞里看见他。   他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和着雨声,喊道,“我出去找一些草药,你的手,伤很严重。”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时间会比较久……”   所以你可以散发晾衣,不用忌讳我。   李述一愣,连忙扬声喊道,“可是外面在下雨!”   沈孝没有回应,他已经冒雨走远了。   李述愣愣地坐在山洞里。   外面的雨是真的很大呀。   直到这时她才没有一丁点怀疑地确认,沈孝是真的来救她的,而不是受了谁的指示,来伤害她的。   他不会伤害她。   她坐在不甚舒服的石头上,浑身都是疼的,可是看着火光旁他那身湿哒哒的官袍,忽然笑了一声。   沈大人真的是……很可爱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 昨天的算是补上啦。 -- 感谢地雷: 秀玲扔了1个地雷 短发少女扔了1个地雷 一见成欢扔了1个地雷 言音扔了1个地雷 苜蓿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生锈铁盒”,灌溉营养液+22018-07-21 20:44:25 读者“哇啊咔咔呜”,灌溉营养液+12018-07-21 16:54:11 读者“昭”,灌溉营养液+102018-07-21 10:04:45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202018-07-21 09:01:33 读者“wanderercat”,灌溉营养液+32018-07-21 04:58:47 读者“看星星的肖玥”,灌溉营养液+102018-07-21 00:34:03 读者“倾诉&”,灌溉营养液+52018-07-20 21:31:51 读者“帝国日落”,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15:56:23 读者“星空”,灌溉营养液+22018-07-20 13:29:21 读者“不折”,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12:49:41 读者“北落师门ran”,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12:45:05 读者“哇啊咔咔呜”,灌溉营养液+22018-07-20 12:27:54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12:16:09 读者“花沉雾”,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08:27:02 读者“荒年浮生”,灌溉营养液+52018-07-20 08:22:17 读者“宝宝”,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08:09:46 读者“庭深寄梦”,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06:41:46 读者“敬箫”,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04:04:34 读者“敬箫”,灌溉营养液+12018-07-20 04:00:47   ☆、第 45 章   沈孝一去就是许久。   身上衣服湿哒哒的, 穿着确实极不舒服, 李述将外袍脱了,只穿着中衣靠在火堆旁。   头发也湿透了, 一缕一缕贴在她脸颊、脖颈上。她手受了伤不方便,只能慢慢地将头发散下来。   也幸得今日来千福寺拜佛,因此只梳了简单的高髻, 头上钗环亦不多, 只随意簪了一根——   李述正散着发,顿时就是一愣。   ……   也不知沈孝去了多久,久到李述的头发从里到外都被烘的干干透透的, 她坐在火堆旁都打起了盹,却又不敢熟睡过去,终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和着雨声响了起来。   李述一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听沈孝的脚步声却在山洞外停住了, 从洞口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听他喊道,“公主?”   李述微皱了皱眉, 他怎么不进来。   “嗯。”   又听沈孝还是没有挪动,李述仿佛能听到雨点砸在他身上的声音, 听他又喊了一句,“我找到草药了。”   李述:“……好。”   找到了就找到了, 犯得着在外面说么。   沈孝站在外面迟疑了片刻:“……那我进去了?”   李述:“……好。”   想进就进吧,这一个破山洞又没有主人。   于是沈孝这才迈步进去。   他其实是怕李述仍在晾衣散发,衣衫不整, 他不打招呼贸然进去,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因此刻意迁延了片刻,只等她将自己收拾好。   可谁知刚进山洞,看见李述后,沈孝抱了满怀的草药差点要掉在地上。   李述那件被磨得七零八落的外衫早被她脱了,随意地挂在木架上。她将他那身烘干的官袍披在身上,可因为手伤了,因此没有系扣子,只敞着怀,都能看到她里面穿的那身中单,长至齐脚。   于是一件本该规行矩步的官服硬是被她穿出了落拓不羁的模样。   见他进山洞了,李述偏过头来看他,火光照着她半张脸明、半张脸暗。眉长眼挑,敛了那股眉眼中的尖锐冷意,平白生出一股水波潋滟来。   沈孝忙收回眼来,也不知自己是该出去还是该进,但李述却好似并不觉得自己衣衫不整,她盯着沈孝就问,“沈大人,你一路找我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根金钗?”   面色竟是十分焦急。   李述想,连玉饰那么小的东西沈孝都找到了,兴许他会看到金钗。   沈孝皱眉,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他能找到玉饰,纯粹是凑巧,那玉饰被树枝勾住,正好在他眼前晃。   李述的目光顿时就暗淡了下来。   沈孝看着她,见她乌发随意地散在后背。   他想起来,每次见她的时候,不管她衣裳首饰或妆容怎么变,总会斜簪着一根金钗。   朴素而暗淡,根本不像是她那样身份的人会戴的东西。   沈孝问,“很重要?”   李述犹疑了片刻,旋即摇了摇头,“不重要。不过是……旧物而已。”   谁知沈孝却道,“旧物才重要。”   李述听了就笑了笑,不想再谈论金钗的事情。丢了就丢了吧,她能活命已是万幸了。   她转了个话题,看着沈孝满怀的草药,问道,“你抱的是什么?”   沈孝便回,“鲜黄连,能止血消肿。”   被李述这么一问,沈孝也想起来,如今紧要的是她手上的伤。他将金钗的事情暂时搁置脑后,抱着满怀的草来到火堆旁,蹲下来将它们搁在了地上。   就着火光,李述看到那些草都湿透了。也不知外面那样黑,沈孝是怎么找到这些药的。   她道,“没想到沈大人还通药理。”   沈孝正翻检药草,也不抬眼,道,“只是看过一些书,常用的药草都记得。”   他到底是摸黑找药,只知道鲜黄连长在灌木从湿润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拔了许多草。这会儿才趁着火光翻检,将无用的杂草都扔出了洞外。   然后他将叶子都撸了下来,攥在掌心拧了拧,一些绿色的汁水立刻就从他手指缝间渗了出来。   沈孝忙道,“手。”   李述连忙伸出双手。她实在是不忍心看自己的伤,看一眼就觉得难受,偏过头去盯着火,觉得双手掌心有汁水留上来,有些蛰,但尚在她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就在这时,李述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沈孝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了。   李述心里一动,转过头来,看到沈孝正半跪在她面前,低眼正仔细的将药汁挤在她掌心伤口处。   李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的睫长而黑,鼻挺而直,只是唇偏薄,又常紧抿着,身上那股冷厉迫人感就是这么来的。   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身上湿透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衣服下的肌肉纹理。   他在男子中算是偏瘦的了,但因为肩宽腿长,倒不会显得畏缩,反而有一种不屈的孤傲感。   水沿着他的发髻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就往下流,他又从地上捡了一捧鲜黄连,忙着脱不开手,只用手背随手抹了一把脸,将水珠甩在地上。   李述盯着他,忽然想,康宁长公主当初挑中沈孝做面首,倒是难得有眼光了一次。   李述是浑然不觉自己的目光有多么肆无忌惮,可沈孝作为被看的人,只觉得她的目光把他从头扫到了脚,他整个人浑身都紧绷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有心想对她说一句“别看了”,可又觉得自己太刻意了——好似显得她的目光对他有多大影响一样。   这时忽听李述道,“此番我落难,若不是沈大人相救,此时我怕不知是什么境遇。”   语气非常真诚。   沈孝闻言淡笑了笑,竟然不大习惯这样认真道谢的李述。她看着外表冷,芯子里还是有些软和的。   沈孝想。   李述又道,“这样的大恩,无论说几句谢都是虚话。等我获救之后,一定赠你大量金银。”   世上最实用的东西,无非是金钱或者权力。   他如今是五品官,李述也送不了他更大的官了,那便只剩送钱了。   她想,沈孝出身寒门,纵然做了官,但官员俸禄又不高,他在长安城怕是过得捉襟见肘。   她以为自己的感谢是投桃报李,谁知沈孝闻言,手上动作立刻就停了下来,他抬起眼来看着李述,一双眼里的淡笑顿时就不见了。   “金银?”   他漫山遍野地跑遍了,到头来只是为了得她的金银?   沈孝攥紧了掌心的药草,嗓子绷紧了,透出十足十的冷硬,“就像是三年前,侍寝后公主赏了金银?”   山洞里仍是火堆与影子,什么都没有变,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李述没想明白沈孝为何忽然就冷了下来,她皱眉,“你什么意思?”   赏钱有什么不好?   沈孝薄唇紧紧抿了起来,后退一步,站了起来,低着头俯视着她,“公主,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东西,你用金银赏不了。”   金银赏不了他三年前被践踏一地的尊严,更赏不了他今夜漫山遍野的担心。   用钱来衡量这些东西,是最大的侮辱。   李述仰头,看到沈孝眉目极冷,与方才那个跪在她面前安静上药的模样截然不同。   二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均默然不语,仿佛某种沉默的对峙。   最终还是沈孝看着她手上的伤,自己先败下阵来,默然无言地李述面前又半跪了下来。   他捡起地上最后一捧鲜黄连,将汁拧出来,滴在李述手上。   只是相比刚才,他脸色明显要冷得多。   李述看着掌心绿色的药汁,忽然开口,接着沈孝方才的那句话,“沈大人,你那句话说错了。这世间事,除了权力,所有东西都可以用金银去换。”   他到底是刚入官场,还是显得有些理想的天真。   李述抬眼看着沈孝,“金钱,还有权力,是绝好的东西。可以用一切去换,也可以换一切东西。”   “我知道沈大人这种人,孤寒又清高,视金钱如粪土,却最是看重什么劳什子尊严。想必三年前我逼你侍寝,后来又言而无信反悔,你一直深恨于心。”   “可是……”   李述附身过来,凑近了,她的一双眼紧紧盯着沈孝,低声道,“……尊严有什么用?”   咫尺之间,沈孝黝黑的眼看着李述,默然不语。   李述勾起一个极凉的笑,“三年前你丢了尊严不假,可与此相对,你也从我这里得了一大笔钱,足够支撑你寒窗苦读,让你高中状元。”   “权能通神,钱能御鬼。沈大人,在朝中混,这八个字别忘了。”   沈孝只是安静地听完她这一番话,也没有反驳。   他方才那股因“金钱”而起的怒意很快就消散了下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述,忽然问道:   “权能通神,钱能驭鬼。既如此,公主为何要在征粮一事上背叛太子?跟着东宫,您的权力之路只会走得更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山崖之下,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那双黝黑的眼,就像利剑一样直直刺过来,劈开所有话语编织成的伪装,沈孝直指李述的内心。   李述立刻就偏过了眼,她甚至都不敢跟沈孝对视。   为什么要背叛太子?为什么要放弃一条无比顺畅的权力之路,反而让自己走得更艰辛?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被人当做一条狗。   因为她也想要尊严。   沈孝见李述避过眼不看他,知道自己戳穿了李述的伪装。他淡淡一笑,“所以,你是错的。”   权力与金钱是这世上极宝贵的东西,但是并不是最宝贵的东西。   他也一直在追寻它们,但他并不会为它们所奴役。   李述不喜欢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她有些恼,绷着脸,下意识就要攥紧手掌。   可沈孝眼疾,见她手刚动,一把伸过手来就按住了她,“别动,刚上了药。”   他的手潮湿而冷,但很宽大,覆在她手上,短暂的手掌接触后,沈孝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唐突,一把撤回了手。   李述看着沈孝满手都是绿色的药汁,身上还往下滴着水。他忙着给她上药,竟是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李述忽然道,“你的衣服湿透了,你要不脱了,烤干了再穿。”   沈孝一愣,忙摇了摇头,“不……不必了。”   他只穿了身中衣,再脱就裸了。   因了这句话,沈孝方才冷肃的神情又散去了,李述疑心自己仿佛看到了他泛着红的耳朵尖。   红的让她……有点想揪一下。   那一番权力金钱的沉重话题被抛在脑后,李述看着沈孝的耳朵只笑,“你到底在害羞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光着身子。”   他们俩是上过床的啊。   这也是李述在他面前衣衫落拓、行止不拘谨的原因。都坦诚相见过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大邺开放,崔进之又浪荡,再者李述一直在宫里长大,多少皇子没成年就有教习嬷嬷送过侍寝宫女去暖床,多少公主出嫁后都养起了面首,男女之间的事她见得太多了。   在情与性上,她根本不知害羞是什么模样。   谁知沈孝闻言,只觉得一股热气轰一下就冲上了头,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嘴半张着,半晌不知道说什么。   她怎么能这样就……就那么随意的说那种话!   于是耳朵尖更红了。   李述只恨自己的手怎么偏受伤了,不然去揪一下多有意思啊。   沈阎王刚上任,就把门下省弄得人人自危,官官头疼,谁见了他都想绕道走。   如果最后这位阎王被她揪了耳朵……想一想就很有成就感!   李述一念及此,也不管自己的手了,一把伸出去就要去揪沈孝的耳朵尖。   沈孝猛不防被她冰凉的手指一碰,恨不得一蹦三丈高,直接就向后窜去,靠着对面山壁盯着李述。   仿佛她是欲行不轨的登徒子一样。   哎呀,只是摸到了,没有揪到,有点小失望。   李述收回手,见沈孝如临大敌地盯着她,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但他还是绷着脸强装一副镇静冷肃模样,掩盖到,“……蹲久了腿麻,我站一下。”   李述挑眉,看着沈孝如此模样,一个猜想忽然浮上了她的脑海。   她怕不是夺了沈大人的童子之身。   而且看他这样子,估计她还是他唯一接触过的女人。   自己当年也是……有点渣啊。   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罪过罪过。   沈孝到这时候浑身都滴着水,李述怕他再不烘干衣服,估计就要生一场风寒。   她道,“你还是把衣服烘干了吧。”   为了沈阎王的面子着想,李述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火堆,面朝粗糙的石壁,“我不看你,你随便脱,我保证不看。”   他们俩到底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啊。   沈孝见李述转过身去,愣了片刻,终于决定去解中衣。李述那样大方,他再拘谨就不像男人了!   可他真的是从小埋头读书,几乎从没有接触过任何适龄的女性。更没有接触过李述这样……对男女之事毫不在乎的女性。   况且中衣黏在身上确实不舒服。   沈孝便脱了上衣,用一根树枝挑着在火上烤,一边看着对面李述面壁思过。   火柴吡啵作响,山洞一时变得非常安静。   沈孝看她乌发散了一背,忽然又想起她那个金钗的事情。   她方才追问的时候脸色焦急,大抵那金钗对她确实极为重要。   沈孝忽然道,“是崔侍郎送的……那个金钗?”   除了感情,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旁的原因,能让她那样看重一个一文不值的金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撒糖的一天。 很快就要离开山洞了,所以赶在离开前多发展一下感情。 啊我爱沈孝这种看似冷峻实则纯情的小C男。 关于药的地方看着玩吧,有错别较真。 -- 感谢地雷 不老梦扔了2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泥菩萨过不了江”,灌溉营养液+402018-07-22 22:32:47 读者“锦言无声”,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20:07:47 读者“礁石 ?”,灌溉营养液+102018-07-22 18:46:04 读者“柚木”,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13:35:16 读者“风吹岸边柳”,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13:27:56 读者“PING南”,灌溉营养液+102018-07-22 13:20:43 读者“妍妍”,灌溉营养液+52018-07-22 13:06:47 读者“”,灌溉营养液+22018-07-22 10:21:00 读者“我牙倒了”,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10:13:29 读者“流霜”,灌溉营养液+102018-07-22 10:01:06 读者“芸芸众生”,灌溉营养液+22018-07-22 08:35:11 读者“花沉雾”,灌溉营养液+192018-07-22 07:54:52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07:05:51 读者“可?e??乐离开了”,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07:03:34 读者“蝶羽星欣”,灌溉营养液+102018-07-22 06:34:49 读者“依然爱笑”,灌溉营养液+102018-07-22 06:15:25 读者“不折”,灌溉营养液+12018-07-22 04:44:56   ☆、第 46 章      李述的背影明显怔了一怔, 旋即她就摇了摇头, 满背的乌发都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沈孝一时想起江南的春水,也是这样泛着微微的波澜。   许是面对着墙壁, 令李述有一种四下无人,终于可以将往事掏出来晾干净的错觉。   她顿了顿,道, “是我母亲的遗物。”   沈孝没想到原来是她母亲留下的东西, 一时觉得自己戳了人伤疤,只能道,“听说公主母亲去得早。”   她是在冷宫里长大的, 他听说过。能有如今的地位,着实是不容易。   因此话出口就带了十足十的柔软。   谁知李述闻言就一笑,“你别用那种语气说话,仿佛我留着金钗是睹物思人什么的。我没那么多愁善感。”   她语气普通, 甚至算得上是非常轻松,带着笑,看着山壁上粗糙的土块。   “我小时候身体不大好, 多病。可我们住在冷宫里,生病了也没有太医来。每回我病得重了, 我母亲没法子,就拿她的首饰出去贿赂守门太监, 让他们去跑个腿,去中宫里说句好话,求皇后派个太医过来。”   “就这么一年一年, 我长到九岁,一共生了二十三次大病。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母亲的首饰匣子里只有二十三个首饰,九岁那年那个匣子已经空了。”   “我一直都很怕生病。倒不是怕吃药扎针,我……怕她。每回我生病,她总要抱怨,上一次发烧了,花了她一根玉搔头。上上一次风寒了,花了她一对翡翠耳坠。”   李述说罢这番话,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调侃,“幸好沈大人给我治病,没有跟我算账。”   她语气是轻松的,沈孝不必看她神色,甚至都能想象到,她脸上是带着笑的,那种无所谓的笑容。   沈孝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我今夜找你帮你,并不需要任何回报。”   李述听了又笑了一声。   怎么会有人不带任何图谋、不带任何利益地去帮一个人。   就连至亲都不会这样。   她的母亲,每一日都在她面前抱怨,怨她为什么那么爱生病,怨她为什么把她的钱都花光了。   有时候李述觉得她是爱她的,因为她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都要替她治病;可有时候她又觉得,她的爱是有代价的,她好像只是想跟她算清楚一笔一笔的帐,等她长大之后要把那些都还清。   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过着这样的苦日子。   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了,你为什么还要顶嘴。   是我把你拉扯大的,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她是她幼年唯一的仰赖,是她所有无条件的爱的来源,可是她却只觉得自己接受到的那些爱,是亏欠。   原来至亲之间,是没有纯粹的爱,也是要牵扯到利益与金钱的。   她只觉得自己欠了母亲很多钱,多到她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李述很爱钱,非常爱钱。   她府邸装修的富丽堂皇,金箔闪耀,她有了无数的珠翠玉钗,无数的锦衣绸缎,她积累了无数的财富。   她只是想把那些债都还清。   还清之后,也许她就能得到母亲非常纯粹的……爱。   沈孝看着她忽然就沉默了下去,心想,原来这就是她给他赏钱的原因。   她怕接收旁人的好意,总觉得心有亏欠,仿佛欠了债。   人情债太重,她选择用金钱去还。好像这样自己就能跟旁人划分清楚界限,落得干干净净。   李述默了半晌,又接着道,“我后来得势了,想法子去找那些首饰。可大多数都四散找不到了,找到的唯有这根金钗而已。”   她将金钗日日戴在头上,不是为了缅怀什么人,甚至她怀疑自己对母亲都没有任何感情。   她的血是冷的。   她戴这个金钗,只是想日日提醒自己,要一直往上走啊,她没有爱,所以她要用其他的东西来补偿。   李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着沈孝就能说这么多话,她很少跟别人去讲过去的事情。   其实人活一辈子,多少都会遇到糟心事,她这么点往事,不过是深夜里一些微不足道的辛酸情绪,天明之后收拾心情,一切都会忘在脑后。   也唯有今夜这样的环境,火苗摇曳,倾盆大雨,夜宿荒山,这样的孤寂时刻,天生适合将心事拿出来翻检一番。   李述伸手,随手扣了扣石壁,落下些许土渣,她道,“沈大人,虽然你年长我几岁,但我在朝中比你多待好几年。我说的话,也算是过来人的忠告——”   “——能攥在手心里永远都不会丢掉的,一个是权,一个是钱。如果为了旁的什么东西,比如尊严、气节、感情,反而去牺牲这两样东西,那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事情。”   身后沈孝默了片刻,才道,“所以这就是数月前,公主向康宁长公主低头的原因。”   沈孝说的是他险些被康宁逼成面首的事情。   那时李述冷眼旁观,不愿出手相助。   李述闻言“嗯”了一声,“想必沈大人一定觉得我冷漠,心中仍有怨言。”   这么一回想往事,李述竟是才发现,其实她数次三番对待沈孝,态度堪称恶劣。   没想到她落难之时,竟是他出手相救。   沈大人真算得上是以德报怨的君子了。   谁知沈孝却轻笑了一声,“公主看错我了,某不是那样心胸狭窄之人,对那件事我并没有怨言。天平两端,每一端在不同人心中有不同的分量,那是你的选择,我没有指责。”   她只是为了权力,选择不去得罪长公主而已。   这无可指摘。   但沈孝望着她后背披散的乌发,却总是忍不住想起那根朴素暗淡的金钗。   如果能有更多的选择的话,她未必是如今这样冷情冷心的模样。   二人一时就安静了下来。   李述不必回头,都能感觉沈孝一直在盯着她看,许是她自尊心作祟,总觉得自己讲完故事后,他目光里都是同情。   她不需要什么同情。   李述忽然开口,“沈大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沈孝听了忙道,“自然。”   李述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一双眼含着狡黠,笑道,“我手伤着了,没法扣扣子,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扣一下官袍的扣子……”   沈孝没提防李述忽然转了过来,就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一下子没蹲稳,跌到了地上,“你……”   “你说你不会转过来的!”   他语气里竟带了分不满的怨气。   李述见沈孝如此,在对面笑得打跌,“我言而无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火光趁着她的脸,一双眼眯得细长,倒像是狐狸一样。   于是方才因往事而起的沉重氛围,就这么被她岔过去了,倒是有了些滑稽气氛。   沈孝看着她,不说话,只抿了抿唇。倒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李述还当沈孝生气,她敛了笑就解释,“开个玩笑而已。”   又没真让他扣扣子。   便是他想扣,伸出手别怪她剁了他的蹄子!   沈孝敛了眉,将木架上的中衣取下,三两下就套在了身上。中衣单薄,已经干透了。   他不说话,拨了拨火。   他自然看出李述是在开玩笑,她把话题岔过去,是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多软弱。   夜已深了,二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李述的困意慢慢浮了上来,侧坐着,头抵着墙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才没睡多久,就听身边有人一直叫,“公主……公主!”   李述睁开眼,目光眯了眯,这才发现洞外竟然已经天亮了,雨声也渐渐小了,只是淅淅沥沥的。   沈孝叫了李述半天,真是没见过这么难叫醒的人。   不过也难怪,她经了这么生死一夜,换了平常人早都精疲力尽了,难为她硬撑了大半夜,还有闲心逗他玩。   沈孝道:“公主,你的人来找你了。”   沈孝这么一说,李述才听到外面远远的传来漫山遍野的呼喊声。一声声“公主”此起彼伏,估计能有好几百号人。   李述听了就松了一口气,这一夜她好歹是熬过去了。   多亏了沈孝。   谁知这时沈孝却道,“既然公主的人来了,您已经安全了,下官这就先走一步。”   李述听了就一愣。   下官?   昨夜事急,未听他这么自称过一次,这会儿他说起这个词来,李述竟觉得十分不习惯。   就仿佛昨夜山洞夜话不过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她还是高不可攀的公主,他也只是一个沉沦下僚的下官而已。中间有天堑之隔。   李述忙问,“你走什么?”   沈孝半跪在她身侧,垂着眼,“我们到底在山洞里独处了一宿,虽说是事急从权,可若是被旁人看见了,传出去对公主的清誉不好。”   李述听得一愣。   她根本就没有朝那个方向想过。   她满不在乎,“这有什么的,我又不在乎。”   清誉算什么东西?   她要是在乎的话,昔年又怎么会想找面首。   可沈孝却忽然抬起眼来,极认真地盯了她一眼,“可我在乎。”   若是因他而让她传起了流言,他心里会过意不去。   李述被沈孝认真的神色弄得一怔,旋即回道,“沈大人,昨夜是你救了我,你要知道,救了当朝公主可是大功劳,父皇一定会好生嘉奖你。”   她又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救了她,能得的赏赐海了去了。一大笔银子都算是赏的轻了,重点是能在父皇处落下好印象,这对沈孝日后的仕途而言是极大的助力。   可沈孝却只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救你,不需要任何赏赐。”   他是想要更多的权力,可他不需要以一个女人的清誉为代价来获取。   李述愣愣的,沈孝拎起官袍一角,就把官袍从她身上取走了。他随意套在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系腰带。   漫山遍野都是人,他随便在哪儿待一会儿就行。若有人看见他,他只说是也跟着过来找公主,只是没找到罢了。   就能搪塞过去。   沈孝的身影被天光在洞口勾勒出一个晦暗不明的剪影,他回过头来,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就大步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就有侍卫搜到了这片地方,李述披着自己的破衣裳站在洞口,侍卫看见她连忙大喊,“公主!”   他极兴奋地喊出了声,“我找到公主了!”   说着就朝李述跑过来。   这个侍卫因头一个找到李述,后来没少得赏赐。这是后话。   *   崔进之是后半夜才知道李述坠崖的消息的。   他前半夜先去了万年县,一直忙着替李述收尾巴,子时过了才纵马去了千福寺,准备去质问她抢粮的事情。   可没想到听到的却是她坠崖的消息。   崔进之自问也是将门世家出身,在兵部没少见过生死,可“坠崖”这两个字好像一记闷棍,当即就把他打得神志不清,整个人都懵了半晌。   李述怎么……怎么可能会坠崖!   她素来是最谨慎的人了,怎么会坠崖!   崔进之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一把拽过红螺,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掐断,“你是奴才,你怎么不好好看着她?”   本来李述落崖,红螺哭得几乎都要昏过去了,这会儿被崔进之一逼,当即一口气没喘上来,径直就晕了过去。   崔进之却一把将红螺扔在了地上,连她看都不看一眼,冷道,“来个人看着她,若是李述出了事……我让她偿命!”   说着崔进之就出了大殿。   檐下灯笼在漫天风雨里被吹得七零八落,照得佛像都透出一股可怖。   崔进之站在檐下,身体绷得极直,仿佛下一秒整个人都要绷断了。他的脸色却比怒目金刚更可怖。   他将腰间鱼符解下,扔给了一旁的随从,“去兵部调兵,把所有能喘气的都给我叫过来,谁来迟了一步,本官废了他!”   他带来的侍卫都站在大雨里,沉默地不发一言,崔大人生的风流,做官也不大发脾气,谁都没见过他这样狠厉的模样。   崔进之迈步下了台阶,整个人立刻就被雨打湿了,他一挥手,“跟我搜山!谁先找到了平阳,赏银万两。”   崔进之几乎是不要命一样冲下了山,可夜色太深,雨又太大,火把都点不着,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有几个侍卫没看准路,磕磕绊绊的,不少人在找人的过程中都受了伤。   冰凉的雨浇在身上,可却只是让人更加焦灼。崔进之脚步都趔趄了,下山时候一个不防,脚一滑整个人就滚了下去。   幸好身边的侍卫一直跟着他,堪堪在崖畔抓住他。   崔进之趴在崖边,只觉得一股冷风从崖下直直劈进自己的心头。   她就是这么滚下去的么。   这瓢泼大雨,便是一个健康的人在雨中待着都受不住,更何况她……   崔进之不敢再想更坏的可能性。   找了半夜,可却一无所获,直到雨渐渐弱了,天边开始亮了起来,侍卫这才能铺撒开去。   一个个消息传过来,东边山涧没找到,西边的河流也没找到,这山那样大,她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如果让他用一切来换,他都愿意换李述好好的。   崔进之几乎要陷入绝望,整个人全凭一口气在山里跋涉。直到侍卫跑了过来,道,“大人,公主找到了!”   崔进之闻言身体晃了晃,好似这消息有千钧重,他一时承受不住一般,身旁侍卫忙过来扶他,可他一把推开侍卫,几乎是踉跄着就往前跑。   沈孝已经混进了人堆里,没人觉得他的出现奇怪,毕竟千福寺所有能动弹的人都下了山。过不多时,沈孝就听见漫山遍野响起沸腾一般的欢呼声,便知道已经有人找到李述了。   他笑了笑。   他刚爬了一会儿山,已经站得比较高了,远远地可以看到山洞口簇拥着一堆侍卫,李述就站在洞口,披着那件破烂的华服,在晨光与山雾中,她显得细条条的。   虽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沈孝觉得自己可以想见到她的模样——她在人前总是一副冷淡神情,抱着臂,冷着眼,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他知道,其实她坚硬的外壳下,藏着柔软的内里。   他又笑了笑。   沈孝遥遥地看了李述片刻,正要回过眼去,却见有人一路拨开侍卫,朝着山洞跑了过去。   那人站定在李述面前,怔了怔,然后冲上去,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   三品紫袍,那是崔进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问孩子要账什么的,你从小到大花了我多少钱所以你就该乖乖听话,这是典型的中国家长。 也不能说不爱,只是不会做父母罢了。 -- 感谢地雷: 卞沧月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爱吃荔枝的仙女(?ω”,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23:50:06 读者“帝玺”,灌溉营养液+102018-07-23 23:17:03 读者“风吹岸边柳”,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7:48:42 读者“大果子”,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5:11:55 读者“锦言无声”,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3:35:22 读者“晕晕圈圈的小花”,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3:13:59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1:11:37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0:30:29 读者“我牙倒了”,灌溉营养液+12018-07-23 10:04:56 读者“多功能题典”,灌溉营养液+102018-07-23 09:50:17 读者“Lingering”,灌溉营养液+22018-07-23 09:36:29   ☆、第 47 章   崔进之拨开侍卫, 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过来, 一把冲过来就抱住了李述。   侍卫没想到崔大人竟这样深情,一个个忙别开眼去, 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李述猝不及防地就被崔进之抱了个满怀,他的手臂勒得极紧,几乎要将她嵌进骨肉里去。   他好像……还没有这样用力地抱过她。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了, 李述不习惯。   她使劲推了推崔进之, 终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立刻后退了一步。   李述微微偏过身子,伸出手迅速将挂在脖间的玉饰掖进了更深的领口。   崔进之虽被李述推开了, 可他这会儿却连她的疏离都觉察不到了,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李述。   太好了,她还活着,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   崔进之眼睛一眨不眨, 仿佛她就是一个幻影,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你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他的眼睛空落落的,除了李述, 周围任何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的衣裳破的七零八落,露出的肌肤都是擦伤,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带着血肉的纹理。   崔进之连忙就脱了官袍, 将李述身上的破烂外袍一扯一扔,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他将她牢牢地包在了怀里。   李述又开始挣扎, 崔进之便又问,“我弄疼你了?”   他只把李述的疏离当成了伤痛,手下就松了松,被李述逃了出去。   崔进之伸出手还想扶着李述,可李述却又退了一步,这才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我没事。”   语气很冷淡。   崔进之伸出去的手就悬在了空中,他捻了捻掌心,低下眼才看到李述的一双手——竟然伤的如此严重,已经深可见骨了!   崔进之一把就抓起了她的手腕,嗓子都哑透了,“你……疼不疼?”   他好像只能问这句话,他只恨言辞的匮乏。   十指连心,自然是疼的,只是昨夜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李述只觉得双手木木的,没什么感觉。   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崔进之见多了伤,自然看出了李述手伤的严重性。   他脸色瞬间一变,咬着牙就暴怒地喊了一声,“快!快把滑竿抬过来!”   若是不及时治疗,她这双手就要废了。不说拿笔,以后便是正常的抓握都会非常困难!   侍卫恨不得长翅膀,飞也似的把滑竿就抬了过来。李述就要走过去坐上,可崔进之一弯腰就把她横抱了起来,然后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滑竿里。   “好好抬!一点颠簸都不能有!”   他冷声命令。   抬滑竿的是两个最身强体壮的侍卫,听了心里只叫苦。   山路这样崎岖,怎么可能不颠簸!   可看崔大人这脸色铁青的模样,他们怎么敢抱怨。   崔大人跟别的官不大一样,别人当官都威风凛凛,极有官威,可崔大人倒是有些世家子弟的不羁,上官署都被他上出了一股子潇洒的意味。   可如果谁真惹了他怒,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他有时候就像个笑面虎。   一队侍卫在前开路,一队侍卫在后守护,好几百号人,可俱都鸦雀无声,生怕吵到了公主。   李述的滑竿行在人群中间,侍卫果然抬得非常稳当,一点颠簸都没有。   雨已停了,朝阳的光透过山中薄雾,慢慢地显了出来,照在李述脸上,有点像是……昨夜的火光。   昨夜种种譬如一场梦,迎着晨光,李述竟开始怀疑,自己昨夜是否真的和沈孝待了一夜。   她低下眼,看到双手可怖的伤口上,都是绿色的汁液,提醒着她昨夜是真的。   李述微微浮起一个笑意。   从前竟不知道,原来沈大人是那样性子的人。   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呢。   崔进之紧跟在滑竿旁边步行,他伸手扶着滑竿,尽量给李述减轻颠簸。   他抬眼看了看李述,就见她望着自己的手掌,浮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意。   她想起了什么,竟笑得这样温柔?   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她这样笑过了。   方才他去抱她的时候,她都只是一脸避之唯恐不及。   她手上都是绿色的汁液,鲜黄连味极苦,崔进之闻得出来。   李述并不通药理,况且……她双手都伤成那样子了,不可能研碎药草给自己上药。   那山洞中有火堆,也有晾衣服的木架。   她昨夜……似乎有人照料。   那个人呢?   崔进之一念及此,忽然开口,“雀奴……”   李述偏过头来,“嗯?”   崔进之抬眼看着李述,“昨夜是不是有人救了你?”   他微笑了笑,“回府之后我一定要重重赏他。”   李述闻言,目光稍顿。   她看到崔进之跟着滑竿一路在走,昨夜下了雨,山道非常滑。他身上都湿透了,脸上发上都是泥,估计找她的时候没少摔跤。   他一向是世家贵公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刚才冲过来抱着她的时候,身体也明显在颤抖。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惊慌过。   可李述将一切看在眼里,却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崔进之。她目视前方,声音冷淡,“没有,昨夜是我一个人。”   *   一路沿着山道,终于到了千福寺。   早有侍卫通报了公主获救的消息,千福寺里一片忙碌,侍女将厢房收拾的整整齐齐,洗澡水烧好了,斋饭也做好了,干净的衣裳备好了,绷带药膏都齐备了,常用的祛风寒的药都熬好了。   公主想要什么,登时就可以得到。   滑竿送到千福寺外头的时候,老方丈正站在门口等着。   饶是出家人五蕴皆空,可老方丈只觉得昨夜自己七情六欲都经过了,惊惧恐慌、绝望无措,直到得知消息后的喜出望外。   公主若是真出了事……看崔大人那模样,怕是他们寺里所有人都要陪葬!   老方丈看着滑竿过来,真恨不得大声念一句佛祖保佑,正要上前去给公主请罪,却见驸马爷一双凤眼含着冰,直直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老方丈这才看清,原来公主靠在滑竿上已睡着了。   侍卫轻手轻脚地将滑竿落在了地上,李述未醒,崔进之跨过滑竿,一手绕过她背后,一手搁在她腿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双手非常稳健,他迈步进了千福寺的大门。   老方丈忙让开了路。   千福寺是公主的私家寺庙,全由公主一人出资供养。故老方丈跟李述是很熟的了。   公主为人非常实际,只考虑眼前抓得住的利益,对佛法、善恶、来世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不信。旁的私家寺庙,方丈天天给主家讲佛,唯有他们千福寺,和尚们除了往生咒,就没念过别的经。   她唯一一次显露出些微的迷信时,是刚和崔侍郎成亲不久,她专程来求了一支签。   求的是姻缘。   求中了下下签。   她也不要人解签,只苦笑了一声,“大抵我这是命中注定了。”   她擅权谋,又聪敏,对所有事情都成竹在胸。   那是她唯一流露出对事情无法掌控的时刻。   老方丈那时就知道,公主与驸马,过得并不如意。   *   滑竿纵然再不颠簸,可上山的路都难免有些微的摇晃。这种摇晃倒也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些催眠,李述坐着坐着就眯上了眼。   可过不多时,她忽然觉得那阵令人舒适的摇摇晃晃感不见了,反而是自己靠着一个坚实的身体。   李述察觉到不同,睡意立刻就被驱散了,她一睁开眼,入目是雨水洗过的天空,然后是崔进之绷紧的下颌。他双目直视,正往前走,将她抱得极稳。   可李述却只觉得被崔进之抱在怀里,浑身都别扭,她立刻就动了动身子。   崔进之忙停了脚步,低下头来看她,“你醒了?”   李述只道,“放我下去,我腿没断。”   崔进之还要再说,可李述眉眼只是冷淡,他默了默,只得将李述轻手轻脚地放下。   李述这才看清自己已站在了别院的外头。   昨夜一场大雨,院子里叫水洗了一遭,遍地青砖都透着股亮堂堂的湿润。   满院子侍女都忙忙碌碌,可有个人却笔直地跪在院子正中,浑身是湿的,显然是跪了一夜,可还是一动不动。   那是红螺。   侍女见李述来了,高兴地立刻就叫了一声,“公主回来了!”   所有忙碌的人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几个地位较高的侍女忙走了过来,伸手就将李述扶住。   红螺听见别人叫“公主”,连忙转过身来,看见李述就眼前一亮,可眼睛里立刻就流出了泪。   红螺膝行着就往李述这边走,一边走一边哭,就这么一路用膝盖磨了过来。   她跪在李述脚边,想给李述磕个头,可崔进之的官靴却走了过来,红螺听见他声音极冷,喊道,“把她给我带下去!”   李述落崖,头一个要罚的就是红螺!   还有跟着李述来千福寺的所有侍卫,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主子出事了,全怪奴才没照顾好。   崔进之昨夜忙着找李述,此时怒意才彻底泛了起来。   崔进之的下人听了令,忙过来拖着红螺的胳膊就往外拽。红螺被他们拖得只哭,却不敢求饶。   公主跌了崖,不管什么原因,她一个做下人的都是错。   李述登时就冷了脸,扬声喊道:“慢着!”   “谁罚红螺跪着的?”   崔进之:“是我。”   李述闻言转过脸来,语调冷冷的,“崔进之,你是不是忘了,红螺是我的下人,不是你的。”   “我的人,只有我能动。旁人都不准动一根汗毛!”   他罚红螺?   他有什么资格罚红螺!   她李述是为什么坠崖的! 作者有话要说:  1/2,马上还有一更。   ☆、第 48 章   李述冷笑了一声, 昨夜忙着生死, 对太子的怒意还来不及泛起来,崔进之倒好, 这会儿上赶着逼她发脾气。   崔进之见她忽然生气,愣了愣。   李述见状咬了咬牙,将满腔怒气咽了回去。   目下还不能打草惊蛇, 昨夜坠崖的任何事, 都不能让崔进之看出一点端倪。   她信他没参与这件事,可她不信他会坐视自己弹劾太子。   李述收回目光,径直就往前走去, 抓住红螺的侍卫叫公主斥责了一通,手一松,红螺就逃了出去,踉踉跄跄连忙跟上了李述。   所有侍女都跟着李述鱼贯进了主屋, 扶着她就想把她安置在床上。红螺想过来服侍,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只能缩在角落里。   李述对侍女摆了摆手, “我先不躺,浑身都脏了, 先把衣服脱了。”   侍女连忙就伸出手,轻手轻脚地将李述身上披的外衣脱掉, 正要脱中衣时,崔进之进了屋。   “先别急着沐浴,等太医看过你的伤再说。”   他早派人回城叫太医去了, 估计过会儿就能到。   李述中衣刚脱下肩头,听见崔进之的声音,连忙将中衣重新拢起,盖住脖间玉坠,这才转身看着崔进之进了里间。   “你来干什么?”   崔进之只来得及看到李述肩头半裸,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深深浅浅不一。   他只觉得心里一痛,此时根本顾不上李述疏离的态度。   他声音很软,“我怕下人伺候不好你。”   他是丈夫,要照顾她。   他走近了,可李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崔进之看到她一手放在胸口上,捂着脖子。   她道,“不必。”   崔进之却道,“还是我来,她们没见过这样严重的伤,怕是一慌手就要抖,太医还要一会儿才来,我先替你把伤口——”   “我说不用!”   李述忽然就提高了声音,神色里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出去。”   侍女见公主生气,连忙都低下头来,静静站着,只装作没听见。   崔进之一愣。   满屋子都是下人,她就这么急赤白脸地下了逐客令,一点脸都不给他了。   话出口,李述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实在是太过了。   不管再怎么样,在下人面前公然给他没脸,都是最差的行径。   可她实在是怕崔进之看到那个玉饰。   李述缓了缓神色,“你浑身都是泥,先去沐浴换身衣服吧。这会儿太医没来,我也不会随便上药,只是先换身衣服,清洁一下。”   崔进之听了,面色这才缓了过来。他点了点头,叫来打头的侍女,低声吩咐道:“脱衣的时候轻一些,别扯到伤口了。伤口千万别见水。她虽好洁,这时候可不能纵着她。”   侍女忙应诺。   崔进之又看了李述一眼,见她只穿着中衣站在床榻前看他,手仍是放在胸口,非常警惕的神色。   直到崔进之出了屋子,房门关上后,李述这才放下了手。   她冷声吩咐道,“红螺进内间,其他人都在外间伺候。”   她差点丢了命,才换回来这个玉饰,这是她打赢这场仗的根本,在送到父皇案头上之前,不能出一点差错。   公主的命令一向是说一不二,侍女一个个都退出了内间。   红螺本以为公主再都不会用她了,没想到公主竟然还是让她贴身伺候。她跪了一夜,腿都木了,却还是拖着脚步就进了内间。   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述面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抱着李述的腿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昨夜照常地守在佛塔的高台下面,只是错眼了那么一会儿,公主就从高台上不见了。   李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红螺,“别哭了,先给我换身衣服。”   这件事不怪红螺,说到底是她疏漏,以前没有太多注意自己的安危。这次的教训她吃了,往后她不论去哪儿,一定都让侍卫寸步不离,再不给太子任何机会!   红螺这才抽噎着站了起来,知道公主向来不喜欢人哭哭啼啼的人,忙咽了眼泪。   旁人都说公主性子冷,不通情,可若是真性子冷,换了别的主子,早都把她打死了。   公主其实心里很软的。   红螺刚咽了泪,忙服侍着李述脱了一身脏污的中衣,可衣裳刚褪下,李述裸站着,却听红螺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这么严重呢!   红螺还以为公主福大命大,坠了崖都胳膊没断腿没折的,应当没什么事。没想到她身上竟然有这么多暗伤!   她简直不敢想,昨夜大雨,公主到底遭了多少罪。   红螺连忙服侍李述躺在了床上。她这会儿惊慌都过去了,又是平日那个条理不乱的大丫鬟,指挥着外间的侍女送水送药,仔细地将李述身上没伤的地方都擦了干净。   李述躺了一会儿,忽然吩咐道,“叫人去备车,待会儿就回府。”   夜长梦多,这玉饰多一刻在她身上挂着,就多一刻被人发现的风险。   她一定要赶紧进城,回宫去向父皇状告太子!   李述想到这里,望着帐顶的暗纹,目光中都是冷意。   太子没有将她斩草除根,那就等着她的报复吧……   *   崔进之草草沐浴,换了身衣,正要往李述房里走,忽听崔林来报,说太医已来了。   是太医署最好的医官,陛下钦点让他过来给公主治病的。   昨夜崔进之几乎把兵部都抽调出城了,这样大的动静,次日自然传到了正元帝耳朵里。他当时就急召太医署,不知李述伤的深浅,只能命太医带了内库里最好的救命药赶过来。   崔进之忙道,“快把太医请进来。”   既然太医要来,他便先出了别院,站在门口等着迎接。   这时忽见李述的下人忙忙碌碌,似是在收拾东西。崔进之皱了眉,叫过来一个人就问,“你们做什么呢!不好好伺候公主,倒有功夫收拾!”   下人忙跪下解释,“禀驸马爷,这是公主吩咐的,说待会儿就要回城去。奴才们怕一会儿忙乱,这才赶紧收拾的。”   崔进之皱了皱眉。   她急着回去干什么,满身的伤!   正想着,就见崔林躬身已领着太医往这里走过来了,他忙迎了上去。   崔进之带着太医进屋时,李述身上已清理干净了,她换了一身干净中衣,正靠着床头软枕,侍女一口一口给她喂水喝。   太医行了礼,侍女端来圆凳,太医刚坐下,就听崔进之道,“烦太医先看看她的手。”   不知道还能不能治。   崔进之也坐在了床头,几乎是半抱着李述,将她一双胳膊扶了起来。   太医凑近一看,当即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见过伤得这样严重的手,伸出手就捏了捏李述的指尖,“公主,手还有感觉么?”   李述皱了皱眉,微微点了点头,“本来没有感觉,你这么一捏倒是有了点疼,但疼得不厉害。”   太医听了就松了一气,“疼就好,疼就好。”   疼就说明还有救。   他忙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来,刚打开瓶塞,室内就充满了一股烈酒味道。“有点疼,公主忍着。”   李述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心就传来一阵刺痛,她痛的都缩起了身子,下意识就要抽回手,还是崔进之死死将她半抱着,钳着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他只感觉她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虽然咬紧了牙关,却还是能听到她喉间压抑的痛楚声。   崔进之真恨不得自己替她受这样的伤。   她昨夜……她昨夜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述痛的一切浑然不觉,她的手不是都快没知觉了么,怎么还能这样痛!她只觉得浑身出了一层一层冷汗,等她终于熬过这阵痛的时候,双手已经缠好了纱布。   太医擦了擦满头的汗,叹了一口气,““臣也不瞒公主,您这双手伤得太重,又没有及时处理,本来是要废的。幸好您及时涂了鲜黄连的汁,这才消了不少肿。这几个月一定要仔细养着,千万要仔细,轻易不能动手。”   李述想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医嘱,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听到头顶传来崔进之的声音,“多谢太医。”   太医又问了红螺几句,李述身上是否有其他的伤。红螺回答说有不少擦伤。   太医了然,擦伤虽疼,但不算是大伤,每日坚持擦药就是了。   崔进之跟着太医去了外间,看他写了内服外敷的方子,听他道,“外伤好处理,只是怕公主会发烧,不论是感染还是风寒,都要警惕。这药要赶紧拿去熬着,熬好了之后先喂一帖,不让病症来得那样凶。”   崔进之接过方子又道了一声谢,送太医出了门,然后叫红螺过来,让她赶快去熬药。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就进了内间,在李述床畔坐下。   她刚才痛得厉害,这会儿靠在迎枕上,也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她脸色非常苍白,又很安静,显得非常脆弱。   脆弱。   这个词语,此前崔进之从来没将它与李述联系起来过。   昨夜他差点就要失去她了。   人好像只有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才知道某些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原来比平时以为的要重得多。   他压抑了五年的感情、逃避了五年的情绪,都在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这时候爆发了出来。   崔进之慢慢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李述的脸。   她脸上有不少划痕,但幸好都比较浅,养一阵子就能好。   可露出的脖子上却有一道划痕,看着颇深,看伤口是被树枝狠狠划了一道。   崔进之看着那道伤口,想到方才看到她半裸的肩膀,肩颈处似乎都是伤。   一定很疼吧,可她自从被他救了回来,一句疼都没喊过,都是自己咬牙忍着的。   她就是这种人,所有的难过都藏在心里,对外总是一副冷漠又尖锐的模样。   崔进之手下动作非常轻柔,沿着李述的脸颊就慢慢地下滑,滑到她脖间,微微将领口掀开,想要看看她到底伤得多重。 作者有话要说:  2/2,今日双更完毕。 预告明日修罗场。 -- 感谢地雷: 夏目扔了1个地雷 墨衿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紫伊小树”,灌溉营养液+102018-07-25 15:58:00 读者“不聪明”,灌溉营养液+12018-07-24 16:23:26 读者“芯、独听雨声”,灌溉营养液+22018-07-24 13:5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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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明明该是他最想听到的回答,这样他就不用面对一个残酷的抉择。   可是……可是他怎么会信!   崔进之忽然抬腿就跪上了床,他俯身凑近李述,鼻息就呼在她的脸上,“你跟我说实话。”   李述微微后仰,抬眼看着崔进之,表情非常冷淡。   她沉默着不说话。   崔进之忽然就暴怒了起来,咬牙一字一句道,“你说啊,你到底是怎么坠崖的?!”   李述见他怒意骤然而起,忽然就笑了一声。   她看向他的目光甚至都透出了一丝怜悯。   “你已经知道,又何必再问。”   在李述的笑容面前,崔进之溃不成军地后退了一步。   他脸色瞬间就苍白无比。   是太子……   太子要杀她……   他效忠的太子,要杀他的妻子……   崔进之忽然就笑了一声,旋即笑声就像开了闸一般,他连连后退,又状似癫狂地笑。   他效忠的太子,要杀他的妻子。   这时有人进了门。   红螺淋雨着了风寒,太医不让她来伺候,怕过了病气。因此送药的是另一个侍女,她跨进门槛,端着药就道,“公主,您快趁热喝药。下人们已收拾好了,只等您休息好,咱们就能回府去。”   侍女看到内间的驸马爷,十分惊讶。驸马爷这是怎么了?竟有点癫狂的模样。   脸上神情似是痛到了极点,可偏偏又在笑着。   “回府?”   崔进之闻言,立刻就省了过来。   她为什么那么急着回府,她明明可以在千福寺多养几天的伤的!   崔进之猛然转头,紧紧盯着李述,“你是要回府……还是要进宫?”   那个玉饰……那可是太子谋杀亲妹的证据。   她急着要把玉饰送进宫里。只要皇上看见了证据,那太子……   手足相残,正元帝一定会废了太子的!   她一直掩着胸口,就是怕他看见!   可是,可是太子要杀她啊,他怎么可能指望她以德报怨……   可是……如果太子被废了……他们这些世家要怎么办?难道就等着皇上拿刀将他们一个个砍了去!   不,太子不能被废,他是世家立起的一杆旗子,他一定要登上帝位!   崔进之就那样死死盯着李述,脸上神情剧烈变换。   良久后,他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雀奴,”崔进之的嗓子是哑的,“把玉饰给我。”   李述冷冷地看着崔进之。   这就是他的选择。   纵然她心里早都想到这种可能性了,可到他真正做出抉择时,她竟还是有一种……难过的感觉。   她难过什么呢,她早该死心了。   从此时此刻起,她与崔进之之间,只是政敌,除此之外,再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了。   李述将目光从崔进之脸上挪开,盯着侍女就喊,“快叫侍卫!”   那侍女不明所以,可最是听话,见李述脸色如此凝重,驸马爷又如此行状,她将药碗搁下就要往外跑。   崔进之转过头去,看着她跑到门口,忽然就扬声喊了一句,“崔林,把她给我逮住!叫兵部的人,把公主的侍卫都控制住!”   然后他慢慢转过头,逼近床畔,伸出手来,“雀奴,把玉饰给我。”   李述一双眼几乎要把崔进之千刀万剐了,她坐在床上后退一步,手捂着胸口。   崔进之抬腿跨上了床,又逼近了一步,“给我。”   他的身形如此高大,窗外晨光透进来,影子都拢在李述身上。像是一个无法逃离的阴影。   李述退无可退,背抵着墙,紧紧攥着脖间的玉饰。   她抵抗不过他,外面都是兵部的人。   她从来没有示弱过,可是此时却希望崔进之能看到她的软弱。   她差点就要死了啊。   她仰着头,以一种几乎是求饶,亦或是绝望的姿态看着他。   “崔进之,他要杀我。”   崔进之闻言,身形明显滞了滞,他立刻回道,“以后不会了,他不会了,真的不会的。”   他连说了三个“不会”,承诺地如此急促有力,“我会保护你的。”   等他回城后,一定要跟太子讨账!这是他的妻子,他以后不许动她一根汗毛!   他俯下身来看着李述,声音压低了,满脸都是温柔神色,“把玉饰给我,我一定会给你讨一个公道。”   李述所有的期盼瞬间湮灭,她看着崔进之,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昨夜种种生死之间的愤怒,全都在此时涌了上来,李述扬声就喊,“你能怎么给我讨公道!你是他的一条狗,你有胆子咬他一口吗!”   她抓起枕头就往崔进之身上砸。   崔进之一把拨开枕头,也冷硬地扬声回了一句:“可那是你背叛在先!”   “你为什么要谋划抢粮的事情?又为什么要背叛他?如果不是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昨夜的事情!”   崔进之盯着李述,“你明明是跟我站在一条线上的。”   李述冷笑了一声,“你愿意做狗,可我如今不愿意了!”   崔进之愣了一下。   此时此刻之前,哪怕李述谋划了抢粮的事情,可崔进之却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他劝她,他就能把她拉回来。他们还是一个阵营的。   可此时当他看到李述的神情时,那样冷的神情,他才彻底确认了——不可能了,她是不可能再站在太子那头了。   他的妻子要毁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要杀了他的妻子。   左右两面都是墙,就那么直直地朝他挤了过来,将他狠狠地夹住,要将他生生困死。   前胸后背都分别被人捅了两刀,像是有凛冽的风贯穿而过,身体空落落的,仿佛血都流干了。   他面临着这样两难的抉择。   趁崔进之怔愣的片刻,李述立刻就爬下了床,光着脚就往外跑。   崔进之立刻回过神来,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臂。   太子不能被废!   他将李述一把拽了过来,掐在怀里,“雀奴,我说最后一遍,把玉饰给我。”   李述仰头看他,毫不示弱,“我也说最后一遍,他要杀我。”   崔进之眸色立刻就深了起来,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的海面,他咬着牙,“你不要逼我。”   李述立刻伸出双手就捂住了脖间,可崔进之伸出右手,极慢极慢地将她的手掰开,将她的手腕钳在背后,然后慢慢伸出左手,捏住了李述脖间的玉饰。   李述绝望地看着崔进之的动作,她只能重复一句话,“他要杀我,崔进之,他要杀我。”   为什么他不能站在她这头啊。   为什么他不能帮她啊。   崔进之不说话。玉饰的绳子很短,所以他的手就贴着李述的肌肤。   他一双多情凤眼就那样深深地看着李述,然后将玉饰握在掌心。   粉末就从他掌心散了出来,落了一地。   仿佛有风将粉末吹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眶是红的。   他看着李述,一眨都不眨,以一种许诺的态度对她说,“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钳固在李述腕间的力量终于松开了。   李述后退了一步,盯着崔进之,然后忽然抡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十分响亮,崔进之被打得偏了偏头。   他偏着头,看着地上散了一地的粉末,淡淡地说了一句,“打得好。”   李述于是又抡起手,又狠狠扇了崔进之一个耳光。   脸上有些潮湿,崔进之伸出手摸了摸嘴角,摸到了一手血。   李述又抡起了手,就要扇第三个耳光,可刚扬起手,崔进之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不是他的血。李述手上的伤已经崩了。   李述看到他脸上沾着自己的血手印,明明应该是很狰狞的,可他还是那样清贵的模样。一如那年他站在荒僻的宫殿里,对着她微笑。   崔进之握着李述的小臂,“等你手好了,随便打。”   太医说她的手要精心养着,不能乱动。   李述闻言只冷笑了一声。   她几乎连命都没了,他现在却让她养手!   她忽然张口,“崔进之,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我摔下山崖死了,在面对这个玉饰时,你会作何选择?   崔进之仿佛被一只箭射在了心窝,瞳孔登时就痛得缩了起来,他咬着牙,“你没死。”   李述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钉死在这里,“如果……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她死了……   崔进之骤然转过身去,不再看李述的眼睛。   如果她死了……   他拒绝去想这种可能性。   可李述的声音哑的就像是追魂索魄的鬼差一样,穿透他的躯体,直插他的心脏,“如果我死了呢?”   崔进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你没死。”   李述骤然就拔高了声音,“我问的是如果!如果我死了呢!”   她执拗着,一定要一个答案。   崔进之骤然握紧了拳,他站了许久,却始终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   他绷紧了身体,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他打开门,迈出门槛,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答李述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他的选择,选择无关对错。 -- 感谢苜蓿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PING南”,灌溉营养液+102018-07-26 18:54:02 读者“来看小说的人”,灌溉营养液+12018-07-26 16:30:42 读者“来看小说的人”,灌溉营养液+32018-07-26 16:30:38 读者“土豆土豆”,灌溉营养液+52018-07-26 12:39:02 读者“酒酒”,灌溉营养液+202018-07-26 11:02:39 读者“蓝色蛹”,灌溉营养液+52018-07-26 08:41:36 读者“风吹岸边柳”,灌溉营养液+12018-07-26 08:24:51 读者“Lukaaaaaaaa”,灌溉营养液+102018-07-26 07:41:29 读者“阳澄湖上大闸蟹”,灌溉营养液+82018-07-26 06:18:09 读者“Xxy”,灌溉营养液+52018-07-26 02:08:42 读者“宝宝”,灌溉营养液+12018-07-26 01:54:39 读者“暖阁一帐”,灌溉营养液+12018-07-26 01:54:20 读者“wanderercat”,灌溉营养液+42018-07-25 22:57:29   ☆、第 50 章   李述当夜就发起了烧。   太医说她手上感染, 又淋了雨, 两病交加,因此这烧来势汹汹。   崔进之都不用软禁她, 她自己已经先动不了了。   幸得太医带的都是名贵药草,又医术高超,连夜灌了好几副药, 扎了好几针, 到后半夜的时候,李述的烧已退下去了。   只是彻底没了精力,仿佛白天那一场对峙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她苍白着脸,在床上沉沉睡着。   崔进之只等李述彻底睡着后,才敢进房,她是再也不想看见他的, 若是趁她清醒的时候出现,只怕她又要生气。   崔进之在床畔坐了一会儿,想探手摸摸她的额头, 却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忽听外头有侍卫轻敲了敲门, 低声道,“大人, 人带过来了。”   崔进之将李述手放入薄被下,目光瞬间就变冷,起身出了门。   *   青萝被人一把扔在了地上, 头狠狠磕在青砖上,只觉得眼前嗡一声就黑了半晌。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双黑色绣有暗福纹的靴子就停在了她面前。   那福纹用的是与靴子同色的黑线绣成,若不细看根本看不见纹饰。靴子布料沉厚,针线轻易难扎进去。当初她绣这万福纹,手上叫磨了许多水泡。   丫鬟都说,这样的地方旁人又看不到,何必要费心思呢。   可她愿意为他费心思,哪怕他根本就不在乎。   青萝痴痴地盯着那双官靴。   平阳公主昨夜坠崖,兵部为了寻人倾巢而动,这消息满城都传遍了。   青萝再后知后觉,这会儿都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过来了。   可是她没有想杀平阳公主的。   她只是以为将这件事告诉太子后,公主就能和崔进之彻底决裂了。   她不知道政治斗争原来是生与死的残酷。   一半是愧疚,一半是害怕,青萝整个人趴在地上,忽然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一定不会这么做的。   崔进之站在青萝身前,低头冷眼看着她。她是一路被侍卫扛在马上带过来的,衣裳与头发被颠簸地凌乱不堪,灯火照着她细细一条影子,看着颇是惹人怜悯。   崔进之却看着她,目光中只是冷酷,他向前轻轻走了一步,一双官靴不偏不倚地就踩在青萝白皙的手背上。   崔进之使了暗劲,脚只是轻轻地磨了磨,可青萝只觉得一阵刺痛就从她手上只钻进心口。仿佛有一柄匕首直直插进了她的掌心!   她一双手瞬间就扣紧了地面,长长的指甲都嵌进了砖缝里。她忍不住痛,疼的直叫了出来。   “三郎……我……”   “……嘘。”崔进之忽然道,声音很轻,但却有极冷酷的意味,”你不要喊,她睡着了,别把她吵醒了。”   他的一边说着话,脚下的力道一边加重。   更大的一股痛意又袭了上来,青萝瞬间都痛到了极致,下唇都被她咬出了血,可她却强忍着,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她一向是最听话的了,从来……从来不会给三郎添麻烦的。   她一双眼含着泪,仰望着崔进之,满满都是愧疚,“我不是故意的……三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崔进之闻声,脚下力道更甚,脚尖向前,轻轻地踩在青萝手腕上,一用劲,传来一声闷响。   腕骨已裂了。   青萝再想忍都忍不住了,登时就疼得大叫了一声。她痛得几乎都要晕过去了。面前的崔进之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抬起青萝的下巴,昔日那双多情凤眼,此时却满满都是嫌恶。   “这双手,我给你废了。”   夜里起了风,从门和窗里刮进来,吹得室内的灯火一跳一跳,崔进之的脸忽明忽暗,显得十分阴森可怖。   “我警告过你不要说出去的……”   青萝拼命地摇头,她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声音含混着眼泪只是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置平阳公主于死地。   她甚至连嫉妒的情绪都没有,公主太高高在上了,她只能仰望她。公主是天上的云,她只是地里的泥。   可是就算她这样污浊,这样不堪,她也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力,她也有想和一个人厮守一生的奢望。   “对不起,三郎……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你。”   “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也配喜欢我!”   崔进之骤然就暴怒了起来,他伸手就将青萝提了起来,一双眼里都是愤怒的红,“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他怎么会面临这样两难的选择,怎么会和雀奴走到今天的地步!   崔进之浑身都开始颤抖,一把将青萝就扔在了墙角,她的身体将椅子都撞翻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咳。   青砖上洒下斑斑点点的血迹,青萝只觉得肺部都是疼的。   她的肋骨大约已断了。   青萝仰着头,看着崔进之慢慢朝她走过来。他像是血腥的罗刹一样,他眼神太冷,像是不准备留下她的命了。   她看着他那样残酷无情的模样,忽然就笑了一声,非常凄凉,“我不是什么东西,我连个东西都算不上。”   她知道的。   他家族败了,昔年的荣光不在,他不喜欢朝堂争斗,可却不得不进行朝堂争斗。   他需要一个逃避的地方,能让他在重重朝事下喘一口气。公主给不了他,公主满心想的都是朝堂。   所以他才经常来找她。   他并不是喜欢她。   他甚至都很少跟她上床,很多时候他只是沉着脸,躺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便也静静地不说话,安静地伺候他。   直到他将所有事情消化后,他立刻就会走,一点都不留情。   公主一直因为她的存在而心有芥蒂,公主为什么有芥蒂呢?她不过是一个玩意儿罢了。   青萝看着崔进之的冷酷模样,只觉得一颗心都是冷的,“我知道我罪有应得,你就是杀了我,我都没有一点怨言。可是……”   “可是当初是谁把我收在身边的?这三年来公主因为我日日不得安宁,日日都在痛苦,又是谁没有早点将我处理掉的?”   青萝每说一句话,就觉得肺部抽得只疼,她大口喘着气,眼前雾蒙蒙的,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崔进之。   “我是不配喜欢你,可是……可是你就配喜欢公主了吗?”   青萝盯着崔进之,那双总是温柔与凄惶的目光里,竟头一次也有了直插人心的尖锐。   连崔进之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对公主的喜欢,可青萝早几年前都知道了。   他喜欢公主,他只是拒绝承认这件事。他利用她来仇恨公主,可最终却是落得两败俱伤。   “这件事,我是一个导·火·索。你杀了我罢,我毫无怨言,可是……”   青萝又笑了一声,看着崔进之的目光,竟然都是怜悯,跟李述如出一辙的怜悯。   “可公主成了如今的模样,这背后真正的罪人是我吗?或者……是太子千岁吗?都不是的……是因为你啊。”   爱到了极致,反而看着他痛的模样都觉得快活。   崔进之身体立刻就绷紧了,他握紧了拳,旋即就在青萝面前跪下,伸手狠狠掐住她的咽喉,那张清贵的脸上青筋暴起,竟是无比的狰狞丑陋,“你给我闭嘴!”   青萝被掐得眼前一片黑,下一秒仿佛就要失去了意识。她喉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她伸出手去,像是要挣扎推搡,可其实只是想触碰崔进之最后一下。   她爱他。   她不配爱他,她没有资格爱他,可是她还是爱他。   哪怕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爱过她。   两行清泪从青萝眼中滑落,十分炙热,落在崔进之的一双手上。   崔进之仿佛被这两滴泪烫到了一样,忽然就松开了手。   青萝倒在了地上,彻底晕了过去。   崔进之跪在地上,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在夜里显得非常孤寂。他跪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今日种种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他自己。他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青萝。   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   *   李述次日烧退,醒来后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崔进之派人过来传话,说青萝如今已被他废了。   “往后驸马爷身边再没有任何人了。”   传话的是崔林,跪在地上非常谦卑。   李述靠着迎枕,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侍女给她喂了一口药,她轻笑了一声,懒洋洋的,“那多可惜,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呢。叫人去长乐坊,多买几个窑姐儿回来,好补上青萝的空缺。”   崔林听得脸上就是一白。   崔林走后,李述就百无聊赖地靠在床头。   昨日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那时或许有一些情绪,可是如今已经彻底消散了。   只是她没想到,崔进之会对青萝也那样狠。她以为他喜欢青萝的,甚至是深爱。   直到今日她才看透了崔进之,他心中或许为谁留有一块位置,可他真正看在眼里的,却只有权力。   李述笑了笑。   沈孝说,这世间上权力与金钱或许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可他说错了,对于崔进之而言,那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为了权力,他可以舍弃一切。   那就不要怪她,以后要从他手上争权夺利了。蛇打七寸,崔进之的七寸就是太子。   李述目光冷了下来,东宫的人太久没换了,老的都要发霉了,是时候扶持一个新的皇子上去了。   *   李述在千福寺又休息了一天,期间崔进之就像不存在一样,只是外面层层的侍卫提醒着她,他还是阴魂不散。   次日一早,李述就命人收拾东西,说要回城去。   崔进之终于在这时露面了,李述正站在屋里看着下人收拾行装,崔进之站在屋外檐下,叫了一声,“雀……平阳。”   李述转过身去,看到崔进之满脸都是沧桑,他整个人都是憔悴的,似乎好久没有睡觉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李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收回目光转过身去了。   身旁红螺就走了上来,拿出了府里女管家的气势,“见过驸马爷。律令有云,未经传召,驸马不得面见公主;未经允许,驸马不得直呼公主名讳。”   红螺一板一眼,“驸马若要拜见公主,还请退下,递了拜帖,公主同意了您才能过来。”   崔进之听了就脸色一白。   公主是有这些权力的,只是尚公主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朝中官员,都是有头脸的人,因此这规矩也没哪个驸马认真遵守过,更没哪个公主认真执行过。   可李述今日偏要给崔进之一个没脸。   这已算是很屈辱了,可崔进之却没有抗争,竟有些逆来顺受的态度。   他只是压着嗓子道,“你身体还没好,回去的路颠簸,怕你吃不住。”   李述没理他,红螺又道,“跟公主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加上‘禀公主’这三个字,对公主要称‘殿下’,您要自称‘臣’,要低眼不能直视公主,否则就是在蔑视皇家威严。”   李述听了就笑了一声,“看来我得告诉父皇一声,崔驸马没规矩,是时候换个有规矩的驸马了。”   说罢再不理崔进之,下人很快收拾好了行装。来千福寺不过短短几日,可变动如此之大,却好像是过了几年。   红螺扶着李述登上马车,她回眸看了一眼森森山岗。   陌生人救了她,亲近人害了她。造化原来如此弄人。   李述上了马车,红螺将靠垫拿过让她靠着。她的手如今伤得厉害,连书都翻不了,只能百无聊赖,看着窗外闪过的山间风景。   红螺见她如此,便解闷儿道,“公主,那个贱婢被驸马、呸,昨夜被崔大人撵出去了。听说没少受折磨,一双手都废了,肋骨也折了,就剩一口气吊着。”   “让她这么多年膈应人,如今早该有报应了!依奴婢看,就该派人把她乱棍打死,扔出去喂狗!”   红螺很是生气。   这几年公主每一回和驸马吵架,都要牵扯到青萝,她简直就是一个梦魇。公主的所有不幸都起源于她,如果不是青萝,公主怎么会和驸马走到今天的地步。   李述听了,却只是淡笑了笑。   她这几年确实都盼望着,有朝一日那个叫青萝的女子能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然后到那一日,她和崔进之之间就再无隔阂了。   但她到今日才非常明晰地确定,其实她与崔进之的隔阂根本就不是青萝。就算没有青萝,就算崔进之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们俩还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是政治立场的不同,与之相比,感情真是太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李述甚至都有些怜悯青萝。   那个女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其实心里跟她是一样的,她们都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昔年是长乐坊里一曲琵琶不知数的头牌,如今废了一双手,又失去了男人做依仗……   以后的日子,只怕过得像人间地狱。   让她活着,比让她死了更折磨。   李述微微叹了口气。   *   沈孝抱了一摞折子,沿着龙尾道正往前走。   今日的天气也是阴沉沉的,大抵到了晚间还要落雨。自前几日落了长安城今年第一场雨后,这雨势就没有收过,而且基本都是瓢泼大雨。   天气实在古怪,前半年旱灾,后半年怕是要有涝。   想起落雨,沈孝的思绪便飘到了李述身上。那日她落崖,就是长安暴雨的开端。   她凄惨惨的模样,蜷在火堆旁靠墙睡觉,倒是像一只卧在火堆旁的猫。是真的像,都有一双通透的眼,能看透人心,有利爪尖齿,也有温柔毛发。   从前他在吴兴老家,街巷里有一只老猫流浪,到处乱窜叼食,因此经常挨石子,毛发都乌秃秃的,又是凶狠又是可怜。   他寒窗苦读,经常熬到深夜。每到夜里,大约是屋里比外头暖和,那只猫就来取暖。刚开始卧在门廊下,后来就得寸进尺,一只爪子一只爪子地从厚厚的门帘下伸进来,末了尾巴一缩,整只猫就都进了门。   一来二回,一人一猫就熟了,沈孝钓鱼时会刻意给它留几条吃。   那时他一边摸它,一边低头看书,听它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觉得很有意思。   别人都只能看见那只猫偷东西吃,唯有他知道那只猫还会撒娇。像是某种独属于他的秘密。   沈孝刚上了汉白玉阶,来到含元殿外,殿外守着的小黄门见他来了,打个千儿就道,“烦沈大人稍等,陛下跟平阳公主说话呢。奴才带您到偏殿去坐坐。”   态度十分恭敬。   如今满朝文武,便是暗地里再怎么瞧他不顺眼,可当面见了他都总得道一声“沈大人”。他因征粮一事立了大功,缓了关中旱灾,是科举选拔寒门的典范,如今在正元帝面前十分得脸,说是御前红人都不为过。   沈孝听了就点了点头,跟着小黄门往偏殿走。   她从千福寺回来了。不知伤的如何了?那玉饰应当会交给陛下吧?太子怕是要有苦头吃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她那一身伤。   沈孝漫漫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 21691351扔了1个手榴弹 鸿崖扔了1个地雷 卞沧月扔了1个地雷 Nell扔了1个地雷 梦游~扔了1个地雷 18337269扔了1个地雷 ** 感谢营养液: 读者“1983”,灌溉营养液+152018-07-28 00:34:34 读者“须臾”,灌溉营养液+12018-07-28 00:12:04 读者“月叶”,灌溉营养液+302018-07-27 22:19:56 读者“Nell”,灌溉营养液+22018-07-27 21:29:45 读者“小宝贝”,灌溉营养液+12018-07-27 20:15:19 读者“”,灌溉营养液+12018-07-27 18:15:29 读者“爱吃荔枝的仙女(?ω”,灌溉营养液+12018-07-27 16:53:48 读者“柚木”,灌溉营养液+12018-07-27 16:44:54 读者“苜蓿”,灌溉营养液+52018-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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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激动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全了,声音里竟然都带了哭腔。   正元帝听得心中一颤,也不要小黄门,自己忙走过来就将李述扶了起来。   李述几乎是跌在正元帝怀里, 一场劫波,好像将她整个人的坚强面具都击碎了。   正元帝从没见过李述这样脆弱过,她跟别的女儿不一样, 别的女儿为了讨他可怜,有事没事就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 唯有李述总是淡漠,连强烈的情绪都很少有。   也是因此, 正元帝看着她如今这样子,反而内心更加怜惜。他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有点糊了,叹了一口气, 拍了拍李述的背,“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刘凑站在一旁,偷偷别过身去抹了一把泪。   李述缓了片刻,终于将情绪缓了过来,抬起头来看着正元帝,“都怪儿臣,让父皇担心了。父皇快坐下。”   她伸出手,有心要搀着正元帝坐下,却不小心牵扯到了手上的伤口。李述轻“嘶”了一声,旋即又压下疼痛,勉强笑道,“儿臣不中用了,都没法搀着父皇了。”   正元帝看着只是心疼,“快别说这种话。”   刘凑端来圆凳,直接摆在了案桌旁,好让二人能近距离的说话。   正元帝叹道,“你进宫做什么?怪折腾的。如今紧要的是先养伤,等伤好了再来给朕请安不迟。”   李述却摇了摇头,“儿臣怕父皇担心,所以想进宫让您看看我,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的,能说话能走路也能吃饭,父皇看了就不担心了。虽有太医向您禀报,可那到底是隔了一层,儿臣只怕不能消您心中的担忧。”   她看着正元帝,一双眼满满都是孺慕之情。   正元帝听了就心中一暖。   这孩子也太体贴了。   看见李述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的模样,确实比任何太医转述一句“公主无碍”要让人欣慰的多。   她拖了满身的伤,进宫只是为了让他消一消心中担忧。   李述如果愿意的话,是可以非常体贴的。她很善于揣度人心,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因此投其所好这件事,对她而言是轻而易举。只是她不喜欢那样温柔小意罢了。   此刻她温柔小意,其实并不是真的对正元帝有很多父女之情。她受了一遭难,总不能白白受伤,便是利用伤势在正元帝这里得到一些怜悯,也是聊胜于无。   正元帝面上都是慈父模样,对刘凑就吩咐道,“朕的内库不是有颗千年参,上次高丽进贡的,去拿过来。皇后那儿不是有些血燕窝,都拿出来给平阳。”   他转过头来就一脸慈爱,“你伤了元气,要好好补补。”   李述听了就拜谢。   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赏”这个动作。   因上次征粮一事,在外人看来,就是平阳公主被皇上训斥,失了圣宠,因此她门前骤然就冷落下来。   如今陛下重新给公主赏赐,显然是说明陛下并没有厌弃公主,甚至比往日更加疼爱公主。   冷落的门庭,想必明日就会重新热闹起来。   但这只是个附加条件,李述拖了一身伤来拜见正元帝,主要目的并不是此。   正元帝摸了摸李述的发髻,“千福寺建在山上,又在城外,去得次数多了难免会出事,往后可别去千福寺了。要上香,就在城里的寺里。”   李述闻言默了默,片刻后忽然起身,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她表情非常严肃,“父皇,儿臣不是失足坠崖,儿臣是被人推下去的。”   正元帝立刻就愣了,“你说什么?!”   声音顿时就严厉起来。   “是谁?!”   他一双眼直逼李述,可李述却摇了摇头,“儿臣……不知道。”   没有证据,不能随意攀扯,否则就是诬陷。   李述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崔进之也知道。   父皇对太子的感情比对任何一个子女都要重,为了太子,他甚至都愿意容忍卧榻之侧有世家的存在。   随意攀扯太子,只会引得父皇厌烦。   打压太子的关键,一定要先让父皇对太子慢慢失望,而失望的开端,就是埋下怀疑的种子。   李述跪在地上,眼眶慢慢又红了起来,仿佛刚压下的惶恐情绪又冒了起来。   “父皇,有人要杀儿臣……”   她说这话时,竟是膝行几步上前,跪在正元帝脚下,趴在他膝盖上哀哀地哭,“有人要杀儿臣!”   正元帝只感觉到李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   殿中一时只有李述低声的抽噎声。   很快李述就将眼泪咽了回去,从膝盖上抬起脸来,“儿臣失礼了,父皇为朝事操心,儿臣反而把自己的事情杵在您面前,让您分心了。”   她一双眼泛着红,又是脆弱又是坚强,到这时候还在替正元帝着想。   正元帝慈父心肠泛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这是什么话,女儿受了委屈,原该就向父亲来说。”   “你到底怎么坠崖的,一五一十都告诉朕。”   这件事非常严重!   李述红着眼,点了点头,将自己坠崖始末、如何获救都告诉了正元帝,只是将玉饰与沈孝隐去了。   “父皇,儿臣没有证据,原不该把坠崖的事情拿出来乱您的心神。可是……可是儿臣只觉得奇怪,儿臣在朝中自然是有政敌的,可这几年来除了受些弹劾外,从没有危急生命的事情。怎么偏偏是最近出了事?”   “儿臣最近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啊!”   最近。这两个字落在正元帝的耳朵里,他摸着李述发髻的手就是一愣。   最近,雀奴新得罪了谁呢……   怀疑的种子轻轻落在心间,李述会慢慢地给它灌水施肥,早晚有一天,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将东宫的地板掀破了。   君子报仇,十年都不晚。   含元殿里长久都没有声音,一片安静。   良久后,正元帝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一切不过是他的怀疑,做不得真,雀奴乖巧,一切也都没有明说。   他缓过神来,安慰道,“朕会彻查这件事,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他拍了拍李述的发,“你身边的侍卫本就不多,朕身边有几个人,都给你拨过去。”   李述听了忙道,“多谢父皇。”   父皇身边的禁卫军,都是可信又可靠的好手,他们虽不会全心全意为她所用,但是与此同时,却也有震慑太子的意思。   有了父皇的保护,她往后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正元帝又安慰道,“你受了委屈,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出来,朕都答应你。”   赏赐金银财宝什么的,总是隔了一层疏离,偏李述平日里也没有表现出对什么东西有格外的热爱。正元帝有些头疼。   李述闻言,忽然抬眼看了一眼正元帝,“父皇,儿臣什么都不要,可唯有一件事想要求您。”   她神情非常严肃,甚至有了些绝望的感觉。   “儿臣想和崔进之和离。”   “和离?为什么?”   正元帝听了就一愣。   崔进之早年浪荡,但婚后却稳重许多,倒像是收了心。二人平素出席宫宴,看着也是相敬如宾,并未听说过有什么不和。   因此正元帝听到这番话十分惊讶。   为什么要和离。   李述默了半晌,跪在地上垂着头,都没有说话,原因有太多,政治上的,感情上的,最终不过一句话,“父皇,我累了。”   “我与崔进之成婚五年,外头看着是花团锦簇,其实里子都烂透了,感情不和,甚至经常争执。”   李述闭了闭眼,想起崔进之这个名字,只是将他当做白纸黑字上一个政敌的名字。   “他这几年一直纳了个外室,名叫青萝,昔年是长乐坊的头牌。为了家庭和睦,这五年来我一直忍着这件事,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可是……”   “可是您知道吗,我坠崖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在我身边,反而是跟那个外室在一起。夫妻之道,原在于互相依靠扶持,可他根本就没有做到,甚至经常让我伤心。”   “父皇,这样子下去还有什么意思……雀奴求您了,让我跟他和离吧。”   李述说罢,深深扣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她让自己装出微微颤抖、伤心欲绝的模样。   可其实她脸上并没有任何情绪。   是时候撕破脸了,无论什么肮脏不堪的证据,只要能在他脚下做绊脚石,她都会拿出来的。   扯出青萝,其实也是在打她自己的脸。外人知道后,还会笑话她无力笼络夫君。   可这又如何,旁人怎么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付政敌,要下死手。   正元帝听了,愣了片刻,旋即就暴怒,“你说什么?外室!”   他的声音响彻大殿。   驸马养外室,这是瞧不起公主,还是瞧不起皇家!   “你怎么不早告诉朕!”   李述抬起头来,似是悲伤的笑了笑,是十足十的可怜模样,“儿臣……儿臣总以为他会迷途知返的……”   正元帝将李述一把拉了起来,气得恨不得摔桌子踢板凳,“亏朕还以为他婚后就洗心革面了,没想到……没想到还是一副风流的性子!”   正元帝一拍桌子,“崔进之呢?去把崔进之给朕叫过来!”   宫人领命连忙去了。   过了片刻,正元帝的心头怒这才平静下来,这才开始细想李述所说“和离”一事的可行性。   公主自然是可以随意和离的,本朝有不少公主都如此,改嫁十分频繁。况且崔家如今就崔进之一个人支应门楣,只要正元帝下令,他们没有力量跟皇室抗衡。   可是……   正元帝看着李述,却忽然道,“雀奴,朕一定会罚崔进之,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朕全都给你清理干净,往后让他再不敢胡闹!”   “可是你知道,崔进之不是崔进之,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世家网络。朕需要一个人在他身边,替朕盯着他。”   沈孝被刚提拔不久,正元帝还想提拔更多的寒门子弟,这势必会遭到世家更激烈的反抗。那帮将死之人,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谋划。   如果雀奴在崔进之身边,他对世家的了解也会更深一层。   李述听得一愣。   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崔进之已经是那样的人了,可父皇却还是……要让她继续呆在火坑里。   他方才什么慈父心肠,全都是假的!就连父皇在权力与亲情面前,选择的都是前者!   李述忽然就冷笑了一声。   父皇和崔进之又有什么区别。   “父皇,算儿臣求你了,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和崔进之在一起了。”   可正元帝的声音却冷,“雀奴,你忘了那日你在含元殿对朕说过什么?剜脓治命,刮骨疗伤,有人要做这柄刀。”   李述跪在地上,正元帝看到她闭上了眼,盖住那双通透而冷冽的眼,正元帝仿佛才发现,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跟安乐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却比安乐承受了太多重担。   李述闭上眼,只觉得浑身发冷。良久,她听见自己说,“父皇,好,我不和他和离。”   “儿臣身体不舒服,先退下了。”   说着就站了起来,甚至都没有看正元帝,转过身就往外走。   她走到侧间外,好像忽然有些站不住了,扶着柱子缓了缓神。   正元帝看着她的身影,忽然问了一句,“雀奴,你怨朕吗?”   沉默了很久,李述才转过身来,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她甚至浅笑了笑了,看着正元帝道,“我没有,父皇。”   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一直都知道。没有人爱她,他们只想利用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就和离,我保证! 马上还有一更。 只是想多写写正元帝的纠结。   ☆、第 52 章      沈孝在偏殿坐了许久, 才听小黄门过来禀报, “沈大人,陛下得闲了。”   沈孝就道一句“有劳”, 跟着小黄门出了偏殿,沿着走廊往含元殿走。   李述刚从含元殿出来不久,她站在殿外廊下, 沉默地看着檐外灰沉沉的天空, 身形十分萧索。   沈孝看见她,脚步一顿,对身旁小黄门轻道一句“稍等”, 让小黄门替自己抱着折子,朝李述走了过去。   “下官参加公主。”   李述偏过头来,看着沈孝轻笑,“沈大人, 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过才两天,可中间隔了好多事,真的像是隔世一般。   这几天唯有在山洞里, 她才是真正开心的。出了山洞,一切都身不由己起来。   沈孝看她脸色十分灰败, 甚至眼眶都微微泛红。他皱了皱眉,只觉得在含元殿内, 似乎公主并没有如愿以偿。   他压低了声音,“您坠崖的事情……还有那个玉——”   李述打断了沈孝,“——全都没了。沈大人, 无论那夜你看到了什么东西,我都劝你忘记,不要往外说。”   说了,就是污蔑太子。   沈孝一愣,那玉饰怎么会没了?   旋即他就想到了崔进之。   那可是太子·党的中坚啊。   崔进之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沈孝也可以理解。只是这对公主而言,未免太过惨烈了。   沈孝轻叹了一声,“你……”   他有心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到底平素寡言,也无从开口去说。况且便宜话就算是说了,其实也并帮不了她什么。   沈孝默了默,从袖间取出个东西,然后摊开手掌,递到李述面前,“我偶然找到的。”   那竟是李述那根金钗!   李述看得眼前一亮,也不顾自己手上的伤,一把就抓了过来,紧紧攥在掌心。   她十分激动,神情似哭似笑,“你……你怎么找到了!”   沈孝看她如此,微微浮起一个笑意。   她方才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寥落,让人看了就不忍心,恨不得将全天下所有的好物都堆在她面前,能得她笑一下就满意了。   他轻描淡写道,“那天早上我出山,正好天晴了,视野好,一眼就瞧见了,没费什么功夫。”   可李述又不是三岁小孩,没那么轻易被骗过。若金钗那么好找到,那日的满山侍卫又不是眼瞎,早都能瞧见。   偌大一座山,也不知他怎么一寸寸翻过去的。   李述竟觉得眼前有些湿,她忙转过头去将情绪压下,只是声音微微哑,“你……其实不必的,我说了,这不过就是一个旧物。”   沈孝却道,“我也说了,旧物都比较重要。”   李述听了默然片刻,忽然就叹了一句,“是,旧物都比较重要。”   她看着龙尾道尽头,有一个人影慢慢走近了。   “可是旧人却再也不重要了。”   沈孝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身三品紫袍,知道那是崔进之。   不能让陛下久等,沈孝只跟李述说了几句话,小黄门就在催。他忙接过折子就进了含元殿。   正元帝坐在桌后,面前摊开一份奏折,可他却没有在看。目光沉沉的,看着竟有些沉郁。   沈孝走近,将今日门下省他核过的折子放在了正元帝案头,汇报道,   “禀陛下,关中各县上了折子,都说自户部拨粮后,各地赈灾颇有效果,各县如今忙着收拢流民回乡,准备今年的秋耕。只是秋种夏收,要等到来年这时候才能自给自足,赈灾怕是还不能断。幸好工部上了折子,说永通渠已修好了,南边的粮正在运,太湖一带今年收成好,应当补得过关中的粮缺。”   正元帝“嗯”了一声,“这就好。”   顿了顿,沈孝又道,“禀陛下,臣有个忧虑。今年天气怪,旱了之后立刻下暴雨,听说河南道近日雨也不小。虽目下尚没有郡县报水灾,可臣觉得还是要未雨绸缪为好。”   他心里颇是担心。   略读史书就知道,往年稍微多下点雨,黄河就容易生灾。今年先旱后涝,各地都忙着赈灾,粮食都快耗空了,官员的精气神只怕也要断。   若是黄河再出事……   正元帝听了就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没想到这件事呢。   “朕知道了,难为你目光放的大,不局限在门下省。朕会问问太子工部修河堤的事情。”   太子管工部已管了好几年了,虽不出彩,但也没出过错。   想起太子,正元帝心头就是一叹,他忽然就问,“沈孝,听说平阳坠崖的时候,你也在千福寺?”   沈孝眉心一跳,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他如实回答,“是,臣那日误了进城的时间,城门关了,就去千福寺借宿。谁知正好得知公主落难,忙就派人去找。”   正元帝看着他,声音沉沉,“崔进之那日不在?”   沈孝敏感地察觉到,正元帝的语气中……似有不满。   联想到李述说的那句,“旧人已不重要了”,再联想到陛下召见崔进之,却一直在殿内跟他闲扯,总好像是要故意晾着崔侍郎。   沈孝心念微转,回道,“是,那日崔侍郎并不在千福寺。听寺里和尚说,公主常来礼佛,崔侍郎并不陪同,因此那日不在也是正常。”   正元帝听了,心中不满却愈胜。   安乐出门,杨方都是常陪同的!   沈孝觑了觑正元帝,想起李述说起那玉饰时寥落的神色,还有她满身的伤,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对她不公平。   他忽然道,“没想到公主竟遇到了这种事,身边奴仆众多,怎么会不慎坠崖呢。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件事背后的古怪。   正元帝也不必瞒沈孝,说,“不是失足,平阳说有人推她下去。沈孝,你说说,你觉得会是谁要害她?”   沈孝听得心头一跳。   虽相处时日不多,但正元帝对他算得上是颇为看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是孤臣、直臣。   他因征粮一事,得罪了满朝世家,没人要跟他扎堆。他只能做孤臣,正元帝也喜欢孤臣。世家的姻亲关系密密麻麻,牵一发动全身,就是沈孝这种孤身一人的才能受皇上的重视。   他既然利益不相关,那么说出的话,就有了些不偏不倚的力量,分量颇重。   沈孝很快将腹中言辞理顺,道,“臣也不知是谁要害公主。”   他先退了一步,不表明态度。   “所谓‘利害’一词,有利益纷争,便有合作与陷害。因此臣想,大约近来公主是得罪了什么人,跟谁有了利害冲突罢。”   他亦强调了“近来”这个词。   近来有什么事呢,不就是征粮那一件事。   正元帝其实心中也有猜虑,李述一向谨慎小心,并不是乱玩乱闹,以至于失足落崖的人,因此她说有人要害她,正元帝是信的。如今“近来”这一词被李述与沈孝两个不相干的人同时提起,某种答案仿佛就近在眼前了。   那一团黏黏糊糊、阴暗庞大、交错横叠的势力,打头阵的就是崔进之。   正元帝忽然有些心软,想起李述走出宫殿的模样,背影坚韧,但是其实非常瘦削。   他这是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一念及此,正元帝看着沈孝,又问,“朕听说你母亲在吴兴得了块贞节牌坊?”   沈孝略皱了皱眉,怎么忽然问他的家事。   他只点头道,“是。臣是遗腹子,出生起就未见过家父的面,是寡母将臣拉扯大的,她一直没有改嫁过,乡里便赏了这块牌子。”   正元帝又问,“江南不是颇尚改嫁之风?倒是难得你母亲坚贞。”   江南富裕,绣工又发达,因此婚姻习俗也颇为开明,女子改嫁、或不嫁,都能维持生计,不似中原一带,女子一人难以生存。   沈孝淡笑了笑,“多谢陛下夸赞。其实不瞒陛下,臣其实劝过母亲改嫁,只是她对亡父感情颇深,心里容不下别人罢了。后来她去的早,很大原因是因为这些年来太过操劳。”   “改嫁不改嫁,只与夫妻感情相关,什么贞节牌坊,这都是外物,不重要的。”   沈孝轻道。   正元帝听了,心中有所感触。   就连民间村妇都知道情之一字,他如今再逼迫雀奴和一个不想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对她又是何种折磨。   其实他一直对李述颇为愧疚。   昔年崔家势大,他早都怀了打压的心思,一直在暗中做手脚,只是怕打草惊蛇,因此才让崔进之尚公主,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李述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的牺牲品。   到底是他的女儿,这些年也没少替他梳解政事,如今再牺牲她,他还有脸再听她叫一句“父皇”么。   皇权与世家之争,成败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都说天家无情,还不就是因为有了权力在其中阻挠。可是再为了权力,也不能牺牲了亲情。   那总归是他的女儿,还是让她解脱出来吧。   正元帝下了心思,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方才李述寂寥走出宫殿的样子,一直沉沉压在他心头。   正元帝让沈孝下去,沈孝走到门口时,听到正元帝吩咐道,“刘凑,去叫个小黄门给公主传话,就说……刚才她求的事,朕准了,让她别担心这件事,好好地养伤。”   然后声音一冷,“把崔进之叫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结束。 崔进之的选择,还有皇上的选择,以后还有更多人的选择,大概就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人在压力下做出的选择才是本性。 终于和离了。 沈孝:终于把墙角挖松了! 不好意思我更新迟到了啊啊啊! 求原谅。 【声明1】 以后更新时间会改到早晨六点,我凌晨一二三点写完,放在存稿箱里,大家早上看就好。 可以避免你们熬夜等。熬夜对身体不好吼。 爱每个读者。 【广告】 专栏里暗搓搓有了篇《九思》,喜欢的话可以收藏一下,本文结束会开那篇。 -- 感谢地雷: 冬淮扬扬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28 11:56:03 无姜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7-28 15:42:18 -- 感谢营养液: 读者“寥晋江”,灌溉营养液 32018-07-29 14:54:05 读者“”,灌溉营养液 22018-07-29 14:22:53 读者“荷塘月色fz”,灌溉营养液 12018-07-29 12:20:20 读者“milymama”,灌溉营养液 52018-07-29 11:10:15 读者“灯火南岸”,灌溉营养液 12018-07-29 09:03:31 读者“Yuanbaobao”,灌溉营养液 102018-07-29 08:48:20 读者“PING南”,灌溉营养液 202018-07-29 02:40:52 读者“”,灌溉营养液 52018-07-29 01:31:27 读者“余梓陌”,灌溉营养液 102018-07-28 22:45:14 读者“星稀”,灌溉营养液 72018-07-28 20:59:36 读者“南淮十里”,灌溉营养液 52018-07-28 19:12:09 读者“柚木”,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15:05:27 读者“breathesky2007”,灌溉营养液 602018-07-28 14:49:22 读者“芦苇LED”,灌溉营养液 52018-07-28 14:09:33 读者“”,灌溉营养液 52018-07-28 13:30:53 读者“来看小说的人”,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11:54:08 读者“来看小说的人”,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11:54:05 读者“”,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10:19:21 读者“dd1222”,灌溉营养液 202018-07-28 09:11:49 读者“白月兮”,灌溉营养液 32018-07-28 08:57:35 读者“灯火南岸”,灌溉营养液 22018-07-28 07:34:50 读者“小宝贝”,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07:23:31 读者“嘉木”,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06:56:18 读者“敬箫”,灌溉营养液 12018-07-28 06:23:54   ☆、第 53 章   沈孝走出含元殿时, 崔进之正好被正元帝召进去。   他二人在门槛处擦肩而过。   沈孝官阶低, 因此先出声问好,“崔侍郎。”   他二人身量一般高, 只是沈孝更瘦更冷,而崔进之因近日事情,面色更加灰败, 竟都显得有些佝偻了。   沈孝在他面前, 虽官阶比他低,却反而更有了些胜者之姿。   崔进之不回他的礼,甚至连眼风都不给沈孝一个。沈孝也不恼, 跨出了殿门。   殿门在他身后紧闭,沈孝心中微忖——陛下对崔侍郎的驸马身份很不满意。   他一路往丹凤门外走,刚被陛下派去给平阳公主传话的小黄门也跟他同路,只是小黄门走得急, 一路小跑地就往外赶。   沈孝刚走出丹凤门时,小黄门已经给平阳公主传完话了,跑了一路的汗还没消呢, 却满脸都是笑,手上惦着上好一块玉佩——看样子是传了个好消息, 因此得了个肥赏。   沈孝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好消息,但也微微浮起一个笑意——她大抵是开心的。   他抬眼往前看去, 平阳公主那辆宽大的黑色马车就停在几十步外,看这样子是要回府。   有侍卫朝沈孝走过来,“沈大人, 我家公主有请。”   *   掀开帘子,李述看着沈孝走近。   从含元殿走到丹凤门外,不过一刻钟功夫,可李述只觉得心情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波动。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陷在崔进之的火坑里,谁知转眼间父皇就已允了此事。   天子一言,轻易不会废弃,否则天子就失信于臣下了。父皇能改主意,这当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她从含元殿出来后,父皇只立刻就见了沈孝,是沈孝影响了父皇么?   沈孝这时已走近了,隔着一道车窗,他同李述对视,“见过公主。”   沈孝略略抬眼,看到李述发上已簪上了金钗,虽朴素,但其实颇是好看。李述相貌偏冷,目光偏淡,很适合金钗等华耀的饰物,因为压得住浮华,反而更显得尊贵。   沈孝盯了李述一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公主心情很好。”   李述闻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自己并没有露笑。   但她心情确实好。   在苦涩面前,喜悦总是会被放大,她刚才绝望,父皇就给了她希望,这希望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能从父皇那里得来一分爱,她都觉得有十分好。因为缺少,所以她更珍惜旁人的一点好意。   不和崔进之和离,她确实能给父皇带来更多的好处。可父皇在权力与亲情面前,最终还是选择了她,她非常感念。   李述问:“我表现的这么明显?”   她自认城府不浅,情绪不会轻易叫别人察觉。   可沈孝比旁人敏锐的多,他点了点头,“公主眼睛带笑。”   李述听了就笑,“眼睛带笑?”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形容她,旁人不形容她眼睛带刀子都是口下留情了。   她瞧了沈孝一眼,他还是那张冷峻的脸,没什么表情,但李述也觉得他心情好。   于是她有样学样,“沈大人心情也好。”   “沈大人眼睛带笑。”   竟是直接原话送回了。   沈孝被自己的话噎了回来,不免失笑,笑意从眼睛荡开,就漫到了整张脸上。他笑起来有一种云开月明的感觉。   李述亦笑了笑。   很奇怪,跟沈孝在一起,她好似还挺容易笑的,心情觉得非常轻松,明明沈孝生了一张阎王脸。   李述缓了心神,这才说起正事,“沈大人帮我,我还没正经谢过你,有空的话,赏脸喝杯薄酒?”   沈孝没有推辞,点了点头,“好。”   于是马车在前,轿子在后,一路从丹凤门出去,来到了仙客来酒店外头,二人上了三楼,进了金玉阁包间。   侍女簇拥着李述进了包间,沈孝却站定在外面没有进去,一时有些失神。   这是他第三次来金玉阁。   第一次是他弹劾她,她一双眼冷如冰,质询于他。   第二次是他逃离康宁长公主,她将他置于绝路。   斗转星移,第三次,未曾想到今非昔比,他们二人竟然有同席喝酒的时候。沈孝再一次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小了,小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李述回身,见沈孝在外面不进来,她略作思索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两次来金玉阁的经历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自己挑了这地方,反倒是故意戳他伤疤。   李述是真心要谢沈孝,暗恨自己失策,忙道,“今日换换口味吧,去别家吃。”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我记得前面有一家还不错,安乐那等挑食的都常去吃。”   沈孝却上前一步,站在门口堵住了她的路,“不必了,就这里。”   她喜欢这家酒楼,不必为了他迁就。   她能有为他思虑的心意就够了。   于是二人落座,应当是刻意吩咐过,上来的菜都是淮扬菜系,汤汤水水都是清淡。李述手伤着了,拿不了筷子,更兼对清淡的菜没什么胃口,竟是一口都不吃。   倒是食指中指勉强夹着一杯酒盏,红螺捧着壶石冻春给她斟满,她慢慢地喝了下去。   沈孝见她如此,夹了几筷子菜便也放下了。   旁的侍女都退下,唯有红螺一人服侍,因此有什么话也都不用避讳。   李述再举起酒杯,这回却是给沈孝敬酒,“先谢沈大人抢粮一事。”   沈孝陪了一杯。   李述再敬,“再谢沈大人那日崖下救我。”   又是一饮而尽。   沈孝极少喝酒,酒量不好,入了官场后因为孤直,也没多少宴会要参加,酒量是真没锻炼出来。更何况石冻春也烈,对新手而言并不友好。   他有心要停酒,便道,“公主不必多谢,征粮不止是帮你,也是在帮我,更是帮所有受灾的人。这件事,本就是合理之事。”   “至于崖下救你,换了旁人也是如此,这是人之常情。”   李述靠着椅背,闻言轻笑了笑,“征粮合理,救人合情,沈大人说的是。所以换了旁的任何一个人,你也会帮她么?”   沈孝闻言一怔,只是李述好似也只是随意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又举起了酒杯,“第三杯,谢你替我找到金钗。”   “第四杯……”   她迟疑片刻,接着道,“我不知你方才在含元殿里说了什么话,总之你出来后,父皇就改了心思,同意我和离的事情。”   大抵是喜悦过去了,那些难辨复杂的情绪才慢慢浮了上来,李述又饮了一盏酒,目光落在眼前方寸之间,重复了一遍,“我与崔进之和离了。”   沈孝听得一愣。   他只想到皇上对崔侍郎不满,没有想到已经到了和离的地步。   沈孝不知该说什么,说是恭喜,又看她神色漫漫,说是节哀,又看她并不伤心。   那其实是一种对过去的缅怀之情。   其实也不用沈孝说什么,李述酒劲慢慢上来了,自己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十岁那年认识他,到如今都二十岁了。这十年里,前五年不曾有过感情之想,反而相处得开开心心,后五年成了亲,谁知却郁郁寡欢。”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长安城里第一号的贵公子,多少姑娘都想嫁给他。我在宫里没人疼,唯有他不计得失地对我好,一点回报都不求。我要看书,他给我带;我要练字,他教我;我说我要走出冷宫,他说好,就把我带出去了。”   “所以我也想嫁给他。他身边有很多人,我用了手段,把那些人都赶跑了,最后他娶了我。可是……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原来感情并不能强求,如今我们彻底撕破了脸,别说朋友,就连陌生人都算不上。”   一壶石冻春转眼就见底,红螺把最后一滴酒倒入李述杯中,然后出去叫酒去了。   李述端起酒杯就站了起来,她脸色因酒而有淡淡红晕,但脚步并不虚浮,她走到窗边,向外看去。   长安城靠北的坊间绝少高大建筑,因这里靠近皇宫,高大建筑容易掩了天家威严。因此如今她虽只身处第三层,但视野却颇是开阔,向北看,可以看到红墙黄瓦,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   李述指着宫城,“我小时候就住那儿。”   沈孝走到她身边,顺着看过去,但重重叠叠的宫殿根本就分不出来哪个是冷宫。   李述道,“我从冷宫走到含元殿,崔进之帮了我许多。可如今我们到底是分道扬镳了。”   她目光漫漫,“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我自己了。”   能走的更高,还是会被重新打回冷宫去,甚至是丢了命,都靠她自己了。崔进之再帮不了她,还会拼命把她踹下去,和她生死缠斗。   东宫不会放过她的。   她亦不会放过东宫。   李述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喝得急了,前面的酒劲加起来,一时之间有点晕头。   她酒量算是不错的,不少世家命妇都比不过她,因此只是暂时靠着窗畔闭了闭眼,缓缓劲儿。   怎么对沈孝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话。李述闭眼想,他这个人是不是修习了什么“让人瞬间敞开心扉”的巫术。   明明她今日叫他喝酒,其实只为了说一句话——   她想跟他合作。   前路漫漫,要对付东宫,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她再怎么都只是女子,能给正元帝吹吹风,可朝中很多事情还是要靠正经官员去做。   太子靠着世家,要把太子打倒,就要把世家打倒。沈孝是寒门,是最好的同盟人选。   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头晕劲儿终于下去了,李述正要睁开眼问沈孝的合作意向。忽然觉得——   沈孝伸出手,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动作非常轻,其实只是微微碰到了她的头发顶。若是她真有了醉意,根本就感觉不到。   他带了几分安抚的味道,竟然还用掌心蹭了蹭她的头发。   李述靠着窗棱,一时都愣住了——   不是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她拉拢的合作对象摸她算什么事儿啊,她又不是猫!   她这会儿是该装醉睡过去还是该醒来啊!李述都有点懵了。   她倒不是害羞,她是觉得沈孝会害羞。   她若是忽然睁开眼,沈孝怕是能直接窜上房梁去,又或是径直从阑干跳下楼就跑!   她是为沈大人的性命着想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我不会写甜,哭,今天特别卡文 所以只有一更 我会尽快补上昨天的缺 不好意思 太困 明天感谢地雷营养液   ☆、第 54 章   李述脑子里转了半晌, 愣是没转出个一二三来, 自己到底是该睡还是该醒啊。   幸好这时红螺重新端酒又进了房里,于是头上那只手立刻就缩了回去。   李述心里就是一松。   红螺走过来要给李述倒酒, 见李述靠着窗闭眼,以为她酒劲上来了,忙过来就扶着李述, “公主?”   李述这才慢悠悠睁开了眼, 装出被红螺吵醒的模样,由她扶着,晃晃悠悠走了几步跌在一旁矮塌上。   一分醉意都被她演出了九分, 她容易么。   红螺知道李述酒量,只一壶石冻春,根本就不会醉,不然她也不会又取一壶回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红螺正想着要不要倒一盏醒酒茶来, 谁知李述坐在榻上,又指了指酒杯。红螺对上公主一双眼,才看到公主眼里是清明的, 她连忙斟满酒。   李述灌了一口。   别人都是借酒消愁,她倒好, 竟然借酒消尴尬。   再一杯酒要入喉的时候,斜刺里伸出一双手, 将她酒杯夺了去。   “酒乃发散之物,不利伤口恢复,更与大多数药物相冲, 公主还是莫喝了。”   沈孝擎着酒杯,站在矮塌旁。   李述这才抬眼看了沈孝一眼。   他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沉肃脸,说教地非常认真,仿佛刚才把她脑袋当猫脑袋摸的人不是他。   以前没发现,沈大人还是个道貌岸然之人!   可耻。   李述暗暗腹诽。   也不过叫摸了一把毛,李述倒是无所谓。估计是他觉得她和离了,心里头难受,想安慰她吧。   其实她的难受劲已经过去了。   她是当断则断的人。   李述道,“沈大人坐。”   隔着榻上矮桌,二人分座两侧。   李述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淡模样,这是她说正事的标准表情。   沈孝见她如此,无意识地捻了捻掌心,好似还残留着她发间的触感。嗯,头发很软。   沈孝忽然就笑了笑。   李述刚摆出一副正事脸,就见沈孝那头笑的诡秘,而且还是瞧着她笑。   她皱眉,“你笑什么?”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脸,“有什么不对?”   沈孝摇头,忙收了过于明显的笑意,只是浓黑眼眸带笑,看着竟难得有几分温柔神色。   他觉得李述真的是很有意思,变脸变得很快。   那头李述已说起了正事,“沈大人今日赏脸,听我絮絮叨叨了一席话,倒是浪费了你半日时间,你如今可是御前的红人,想来耽误了不少事。”   沈孝回,“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至于耽误。”   李述笑了笑,“你多次助我,我也该有所回报。沈大人,我有一句话要警告你。”   李述盯着沈孝,唇微微勾起,显得一份胜券在握的胜利姿态,“沈大人,你有危险,恐危及性命。”   谁知沈孝闻言,却丝毫不惊讶,他一双黑黢黢的眼回望着李述,就一直沉默着,等李述继续说。   李述皱眉,“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危险?”   沈孝很平静,“公主若要说,自然就会说。公主若不说,我再问都没有用。”   沈孝猜出李述要说什么,只是他不能表现的太急迫,谁先开口,谁是输家。   政治与感情不同,政治牵扯的是未来几十年的前程,甚至是身家性命。   涉及政治,他从来都非常冷静。   李述向后靠着靠垫,看着沈孝一脸冷肃,就那样不骄不躁地回望她。   沈孝真是个天生的做官材料,他入朝堂才不过三个月,可是城府深的已经像是浸淫多年的人了。   他入朝堂,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得一个五品官。他有更大的野心。   有野心就好,有野心,才有合作的可能。   李述看着沈孝,“沈大人是聪明人,你我也算是患难之交,接下来的话我也不和你绕弯子。”   “你的性命之危,就在于你自己。”   她一双眼有看透人心的力量,“一个孤臣直臣,能在朝堂上走多远?”   他将满朝文武都得罪完了,在朝中唯一的立身根本就是父皇。若是有一天父皇厌弃他了呢?一旦他失宠,他立刻就会被踩到泥里去。   可沈孝好似浑不担心,他笑了笑,“陛下喜欢孤臣。”   太子与二皇子争权夺利,满朝文武都在站队,可别忘了,皇上一日健在,站的队就有垮台的可能性。还不如站在皇上这条队里,有了圣宠,何愁前途。   平阳公主跟太子彻底闹掰了,公主如今势单力薄,要找人合作。所以,严格来说,她想求他合作。   沈孝笑了笑,他喜欢这样子,因为这样子才令他感觉,自己与平阳公主之间是平等的,不是侍寝时为了求官而卑躬屈膝,不是抢粮时无路可走要被她利用。   如今他们是平等的,棋逢对手一般的关系。   平阳公主是政客,能入政客心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与她实力相当的政客,另一种则是在她幼年尚软弱时给过她温暖的人。   崔进之是后者,沈孝要做前者。   李述听到沈孝说“陛下喜欢孤臣”,便知道沈孝对于与她合作这件事,并不是很热衷。他毕竟如今正是炽手可热的时候。   她要加大砝码。   李述忽然叹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皇祖父天命之年就去了。”   未说出口的话是,陛下今年也四十多了。   满打满算,沈孝有十年做孤臣的时间。十年,他能熬到多高的位置?官位越往上就越难走,多少人混到乞骸骨都只得了个五品官,这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   等新帝登基后,身边自有从龙之功的属臣要封赏,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孝还能有今日的前途么?甚至他今日得罪了满朝文武,那时候怕是要被报复的。   因此李述才说,沈孝有生命危险。   沈孝闻言,骤然就捏紧了手中酒杯。他已爬上来了,就不能允许自己再掉下去。   他下颌线条绷紧,良久,忽然一扬手,一口将酒灌入喉中。   他不会背叛皇上,搞什么谋权篡位的小动作,平阳公主求合作,也不会是这么低级的计谋。大道直行,他们二人要共同推一个有才干的皇子上去。   李述盯着沈孝饮酒,眉毛忽然挑了挑,张了张嘴似想说话,却又被沈孝打断了。   沈孝道,“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   “您是公主,一个孤直的公主不是缺点,甚至还是优点。日后无论哪位上位,都不会亏待公主的。为何要这样殚精竭虑?”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用站队,根本就不用攀着太子,就安安生生做一个普通的公主就可以了。肯定不会像今日这般有权势,但相比普通老百姓,也是泼天的富贵。只要不作死,一辈子都能活得无忧无虑。   为何要趟这个浑水,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呢。   李述闻言,默了片刻,想起后宫里的金城公主。她如果不争,最好的结果就是金城那样子。   她道,“这世间的活法有很多种……可我偏要最好的那一种。”   哪一种都能活,安乐活得好,金城也活得好,甚至在冷宫里都能好好活着。可她就是不甘心,小时候越缺什么,长大了越要什么。   这是她的执念,也是她的心魔。她就是想站在权力顶峰,哪怕付出一切。   可是……心里最深处隐隐有个疑问的声音。如果为了站在权力顶峰,将一切都舍弃的话,她和崔进之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述从前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她被自己的念头弄得怔住了,回过神来看着沈孝,反问道,“你呢,沈大人,你又是为什么?”   沈孝默了默,忽然轻笑了一声,“说出来恐公主笑话。”   “因为这世道不公平。”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①。这世道不公平,有人垄断了底层向上爬的路,想让贵的永远是贵的,贱的永远是贱的,这不公平。   沈孝从小就有超人的读书天赋,可没有人赏识他,反而是高座在官位上的人,各个都是一副迂顽痴相。   李述挑眉,“这理由好高尚。”   沈孝摇头,“不高尚,我也有私心,只是私心与公心恰好合一罢了。”   他也有权力欲·望,这世间谁又没有权力的欲·望?可他不会被纯粹的欲·望牵引。   沈孝做孤臣直臣,一半原因是因为他没得选择,世家没人要他;另一半原因却是,他觉得正元帝是明君,他愿意跟随皇上。皇上想要削弱世家,想要提拔寒门,无论皇上的目的是什么,可他能让世道更公平。所以沈孝愿意效忠他,做一柄肃清世家的刀。   李述耸了耸肩,“与你相比,我倒是显得小家子气。”   她是纯粹为自己,沈孝还心怀天下。这是二人出身决定的。   李述再怎么不受宠,再怎么长在冷宫,可都比民间老百姓要好一万倍。身份的差异决定了观点的不同。   不管日后会不会为了这一点而纷争,至少目前他们二人是可以合作的,那就够了。   既然可以合作,那就开始谈合作的下一步吧。   从龙之功,谁是那条龙呢?   沈孝看着李述,“公主可有人选?”   李述却不回答,反而回望沈孝,“沈大人主动问我,想必心中已有人选。”   “让我猜猜。”   李述将酒壶倾倒少许酒液,蘸了蘸酒,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两横。   二皇子李炎。   沈孝摇头,“看似勇武,实则怯懦。以势力较小的世家为依仗,并不能成大气候。”   确实,太子拉拢了大半世家,二哥为了和他抗衡,只能捡太子瞧不起的小世家拉拢。可小世家其实根本掀不起风浪。   李述连“你是不是为了私怨”都没问,二哥什么性子,她心里是知道的。可以做武将,做不了君主。   李述皱眉继续思索。   父皇子女不少,但嫡子只有太子一个,且太子出生后七八年才有了二皇子,多年独子地位,宠爱远非他人可比。   庶出皇子数量不少,但有本事的不多,且不少都在太子麾下站队。   跟太子没关的,除了二哥,就是五皇子七皇子了,自然还有好几个奶娃娃,屁股还光着,自然也站不了队。但这种小屁孩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   于是李述蘸酒,写了一个五字。   沈孝道,“飞鹰走狗,耽溺享乐。”   五皇子跟二哥一样都尚武,只是五皇子吧,爱养什么猞猁豹子,成日价纵马狂飙,每回他纵马出城打猎,街上老百姓都好一阵心慌,生怕被他撞到了。   李述道,“沈大人入朝三月,消息倒是掌握了不少。”   沈孝笑了笑,“官不是白当的。”   他在御史台和中书省都官,这俩地方是弹劾奏章最多的地方,普通官员没事都要被弹劾几下,谁官袍没穿整齐,谁上班路上边骑马边吃早饭,这等闲事都能写折子弹劾,更何况皇子的事情。皇子的缺点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沈孝道,“公主猜了两个人,都没猜到点子上。”   他蘸酒写了一个七,然后很快抹去。   七皇子是个好人选。   中立到非常低调,低调到几乎都不存在了,难怪李述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   七皇子管着古旧刻板的礼部,是六部里最不吃香的一个。可安乐公主的驸马杨方不也是窝在礼部翻故纸堆。   陛下能将最疼爱的安乐公主嫁给如此低调的杨家,就说明陛下喜欢低调不争的人。   不争才是争。   沈孝写罢“七”字,向后一靠,靠在美人靠上,抬眼望着李述。   他姿态闲闲,眼睛带笑,细细看去,竟然能从那张冷脸上看出一分得意来。   “公主需加强识人能力。”   李述听得心里一噎。   沈孝是在讽刺她吧!投靠了这么多年的太子要杀她,夫君崔进之也跟她成了政敌。   她可不是识人不明么,她眼睛都是瞎的。   李述不是天才,因情因势因时,会做出不同的判断。沈孝如今评判,也只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去看,自然比她明晰许多。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比她目光犀利,更有识人之明。   李述这么多年聪敏,一时棋逢对手,甚至还隐隐被对方压了一头,心中气闷,决定报复回去。   她咬了咬牙,忽然身体前倾,隔着小桌,一双眼定定瞧着沈孝,对他招了招手,“我有话对你说。”   沈孝皱眉,要说什么悄悄话么。   他听话地凑过去,李述的眼睛就近在咫尺,很通透,但是带着浓浓狡黠。   “你刚才喝的那杯酒,用的是我的酒杯。”   沈孝一愣,然后肉眼可见的,他的脸刷一下就红透了,一路红到了耳朵尖外加脖子根。   他身体猛然后缩,见鬼似的盯着桌上那盏酒杯。   方才李述饮酒,沈孝不欲她多饮,抢了她的酒杯,顺手就一直握在手里。   沈孝只觉得那杯酒好像都带着沸腾的温度,这会儿在他胃肠里都烧起来了。他登时就咳嗽了起来,仿佛那杯酒就卡在他喉咙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李述靠着迎枕,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谁让你得意来着,还讽刺我没有识人之明。   哼。   沈大人是有识人之明啊,可怎么识不出她爱作弄他这个本性呢。   李述摊了摊手。   沈孝咳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怨不得她方才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酒杯瞧,可恨他竟然没看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用了她的酒杯好不好,她那时候就应该制止他啊啊啊!   沈孝真恨不得去撞墙。   李述见他咳了半天都没有缓解的迹象,连忙收了笑——沈大人别是要被呛死了吧。   明天袛报上就能写,新科状元为官三月,平步青云,可惜一朝呛酒,竟被活活噎死。丢不丢你们沈家的脸啊。   李述探身越过小桌就要去拍沈孝的背,可刚碰到,沈孝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蹭一下就蹦了起来,站在三丈远外盯着李述。   李述无辜地扬了扬手,“我只是给你拍拍背。”   别一副她欲行不轨的模样行不行。   沈孝掐了自己一把,觉得自己都没脸见李述了。刚塑造起来的睿智聪敏,城府深沉的形象,全被那一杯酒给毁了。   他又咳了几声,这才缓了过来,“天色晚了,我……我先回去了。具体细节日后再议。”   今日再不能议了,他得缓一缓,慢慢习惯李述这样彪悍的作风。   沈孝逃一样就走了。   李述靠着迎枕,看着他的背影只笑。   红螺走过来给她端了一碗醒酒茶,“公主今日心情真好。”   她本担心公主和离了,会郁郁寡欢好一阵子。没想到公主见了沈大人后,满心郁气都被驱散了。红螺细细想去,竟是好几年都没有在公主脸上看到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嗨呀,以后沈大人来府,可好好好招待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①左思《詠史》   ☆、第 55 章   东宫里。   太子已经一上午心神不安了。   侍女过来斟茶, 太子将茶盏送到唇畔, 却一不留神手抖,将茶水就洒了满身。侍女忙过来就要给他擦茶渍, 可太子却登时就怒了,一把将茶盏掼到了侍女身上。   “滚!”   平阳进含元殿了,崔进之也进含元殿了!   太子心里慌着呢。   他们分别跟父皇说了那么久话, 到底说了什么内容?是不是在告状!   太子恨自己那夜怎么就一时冲动, 怒急攻心,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要派人过去杀了她……他太莽撞了,太莽撞了!   太子坐在椅子上, 觉得一阵冷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去,全身竟都开始微微地颤。他面前浮现出平阳那双眼,尖锐又冷漠,像是一柄刀一样, 下一瞬好像要直插他的胸口。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忽听宫殿里传来了脚步声,轻轻的,有个人像是雾一样就飘过来了, 伸出手扶在他肩头,“殿下, 您怎么了?”   是太子妃郑氏。   “你们都下去。”   她吩咐道,下人立刻都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太子偏过头来看着郑氏, 没有说话,但郑氏分明能从他眼睛里看到惶恐。   她目光深处闪过一丝不满,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若他不是太子, 她是万万瞧不上这样的男子的,没有谋略,冲动易怒,做事不计后果,不会御下。可这有什么办法,她是东宫的女主人,祖父把她送进宫是要扶持太子的,她没有别的选择。   “平阳,”   太子说,“平阳进宫了。父皇会——”   “——父皇不会!”   郑氏道,“那个人,我已派人处理掉了。”她语气非常冷酷,“平阳就算有心告状,可她没有证据。”   她比太子都杀伐果断的多。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郑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是拍一个小孩那样抚慰。宫殿里刚安静了片刻,忽听外面的小黄门就喊,“崔侍郎,奴才先进去禀报一声太子……诶您别闯啊!”   小黄门话音未落,殿门已经从外面被骤然推开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郑氏看到崔进之走近了,他面色非常灰败,双眼都是血丝,就那样盯着太子,从殿门口直直走了过来。往日是芝兰玉树的一张脸,这时看着竟有了狰狞的感觉。   不必说太子这样无能的,便是郑氏素来冷静,看见他都觉得有些怕。   小黄门跟在后头还要拦他,郑氏一瞪眼,小黄门立刻就下去了,还将殿门都贴心地关上。   平阳遇难这件事,是东宫对不起崔进之。无论她心里暗骂几句“太子蠢货误事”,都消不了崔进之的怒。那到底是他的妻子。   郑氏有心要讨好崔进之,按了按太子的肩,让太子不要妄动,自己带笑就迎上去,“崔三郎来了,快坐快坐,正好宫女刚泡好一壶雨前,我——”   崔进之一双血红的眼直直将郑氏的话逼了回去,他转过头去又盯着太子,根本就不行礼,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要杀她?”   他的声音非常哑。   太子叫崔进之血腥的模样吓到了,可越是怕,反而越是要声色俱厉,斥道,“崔进之,你是怎么跟孤说话的!”   可崔进之却好像已经魔障了,死死盯着太子,一定要一个答案,“我跟着殿下这么久了,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就想问一句,她是我妻子,您为什么要杀她?”   他说了要替平阳讨一个公道,就要替她讨一个公道。他不会食言,哪怕她已经不信他了。   太子冷笑了一声,“你问这句话之前,怎么不先问问,她为什么要背叛孤!”   皇宫里最得宠的嫡长子,天下所有好物都是他的,最是忍不了背叛一事。   谁知崔进之闻言更怒,当即就喊道,“可她罪不至死!”   平阳在征粮一事上背叛太子,是对不起东宫,可她罪不至死……   李述一句句的质问如今还响在他脑子里: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她真的死了呢?在太子和她之间,他又会作何选择。   他根本就不敢想这个问题,他都要将自己逼疯了!   “可她罪不至死!”   崔进之几乎是绝望地又喊了一声。   “崔三郎!”一旁的郑氏忽然就拔高了声音,声色俱厉地警告了一句,“你想把这件事喊的满城皆知吗?”   崔进之一双眼就直直地朝郑氏射了过来。   郑氏咬着牙,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努力装出镇定的模样。   “崔三郎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就好,太子身份尊贵,当不得你吼。”   郑崔二家,昔年都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世族,大邺没有男女大防,崔进之与郑氏自幼也常在各色席宴上见面。二人算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故郑氏不以官职称呼他,反而以排行。   仿佛又是昔年,满城世家交游,花团锦簇的时候。   “平阳的事情,你怪我,我承认。可是你说错了一句话……”   郑氏上前走了一步,靠近崔进之身旁,轻声道,“她已不是你的妻子了。”   陛下让人拟和离诏,消息长了翅膀,阖宫都传开了。崔进之从含元殿出来时满脸灰败,身上都是墨点子,显然在含元殿里没少吃陛下的骂。   和离。这两个字轻,力量却有千钧重,仿佛一记铁锤,直直就朝崔进之砸了过来,他根本就无力闪避,硬生生地以血肉之躯迎了上去。   是,她已不是他的妻子了。五年婚姻,最终是这样的下场。   崔进之晃了晃身体,仿佛都站不住了。   郑氏见他如此,知他对平阳公主留有旧情。   旧情有什么用,他既然已经在权与情之间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再摆出恋恋不舍的面孔。这样不仅平阳生厌,东宫看了也会觉得他不忠心。   郑氏盯着崔进之,决定再敲打他一下,让他彻底定了心思,既然与平阳断了,那就是断了,好好地在东宫待着吧。   于是郑氏又朝崔进之走近了一步,声音像鬼魅一样就围绕在他周身,“这次是我们对不起你,我代太子给你赔罪。你方才无礼冒犯,太子也不会追究。”   “可是以后,三郎还是要注意一下你的语气。否则崔家的门楣……就凭你一个人,你撑得起来吗?”   “你两位兄长是如何战死的,崔家是怎么败落的,老崔国公一病不起,如今还在床榻上神志不清,靠药续命。”   “崔三郎,你离了东宫,还能走到哪儿去?”   郑氏的声音很冷,钻进崔进之耳朵里,将他的心脏都冻成了冰,“你没有退路,你唯一的路就是我们。”   郑氏长得温柔,但到了关键时候,她一双眼亦可以非常尖锐。郑仆射的嫡亲孙女,嫁入东宫来扶持太子的,都是顶尖的闺秀。   崔进之的身体明显颤了颤,仿佛肩上重担太重,他都要扛不住了似的。   郑氏看着崔进之,目光中不免露出怜悯。   与李述如出一辙,与青萝如出一辙的怜悯。   郑氏不想将崔进之逼得太狠,他是很有才干的一个人,能干实事,东宫离了他要伤筋动骨的。   更何况……世家还要用崔进之这把刀来对付皇上呢。   崔进之因家族败落,对正元帝扶持寒门的政策是恨透了,他从根上就是世家这头的,又因为家族故事,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厉,拼了命都要维持崔家、维持世家的尊严。   他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刀,世家挥舞着他,可以和皇权对抗很久。   崔进之捏紧了拳,半晌,忽然笑了笑。“太子妃,您说得对,我没有退路。”   雀奴有退路,离了太子,她还是公主,还能得陛下的宠;可他没有退路,他有家族要振兴,他有仇要报。   正元帝想要打压世家,好啊,那就让他睁眼瞧着,他自己的儿子是怎么被世家裹挟的,他除非杀了自己的儿子,否则就不要想把世家打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把太子拱上帝位,让儿子将父亲在位时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摧毁,让正元帝在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   这才是复仇呵。   *   正元帝很利落,次日宫里就下了和离的诏书。   其实公主和离,若是两厢情愿,往常根本就不必皇上下什么诏书,只是知会一声,皇帝同意了便可。   今次这和离诏书,反而像是休书——公主要休了驸马,只是留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对外称是和离。   这消息骤然传出来,满城都叫惊着了,外室一事正元帝自然没有光明正大地在诏书里说,不然李述的脸也就丢尽了,诏书里只是打官腔,说了几句“感情不睦”就算了了。   可越是含混,满城风雨就越是谣传。   到最后甚至传出了崔进之身有隐疾的流言来——平阳公主成亲五年都不孕,自然不好说公主肚子有什么问题,于是流言就传到了崔进之的身上。崔进之昔年也有不少荒唐事,于是什么得了乱七八糟的病啦,再不能人道啦,荤的黄的传了满城。   他的脸也算是丢尽了。   重磅的消息一个接一个。   陛下又下诏,说公主坠崖,乃是被歹人所害,因此要满城戒严地搜查歹人。   自然是查不到什么的,郑氏的手脚干脆,不会留把柄的。只是戒严的声势十分浩大,弄得满城不得安宁,人心惶惶。   就这么查了半个月,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正元帝爱女心切,一怒之下将兵部连带南衙十六卫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们都是酒囊饭袋之徒,正事都干不了!   天子一怒,后果严重:兵部愣是被从里到外,来了次大换血。   从前正元帝信任太子,兵部有崔进之坐镇,那是铁打的太子地盘。如今兵部直接被陛下收回去了,崔进之因办事不利,被夺了兵部的官职,幸好太子与其他世家都保着他,最终结果则是将崔进之罚俸一年,平调去他部。   太子与世家这么多年在兵部苦心经营,一朝就被正元帝收了回去。   指东打西,杀鸡儆猴,正元帝以爱女之名行收权之实,手段不是一般的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结束。 终于补上了断更。   ☆、第 56 章   李述坠崖再和离的消息传遍满城, 旁人怎么想先不论, 安乐公主反正是惊讶万分。   她怎么忽然就坠崖了!怎么又忽然跟崔进之和离了!   安乐一刻都坐不住,一定要去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乐风风火火, 说做就要做,一早吃了朝食就让人备车马。   杨方忙劝,“平阳公主受了大惊, 伤得也不轻, 如今正是清净休养的时候。你若是担心她,待过几日她身体有所好转再去探望。”   安乐不听劝,做事随心所欲,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闻言摇头,“御医不是说她只是手伤得厉害么,又不是神智不清, 我怎么不能看她了?我又不会吵着她。”   杨方听得恨不得拍额头。   甭管平阳公主伤得重不重,人家好歹是受了伤,你跟平阳一向不对付, 谁知道你今日是去探病,还是去添堵啊。   平阳这都够可怜了, 咱就别落井下石了吧。   杨方心里如是想,只是嘴上不能这么说。   又劝, “天气阴沉沉的,一会儿可能要下雨,要不你还是不去了。正好我今日休沐, 你要实在担心,我替你去探望一下平阳公主吧。”   谁知安乐闻言,正在理钗环的手一顿,登时就板了脸,更加不高兴:“她是女眷,于情于理都是我去看她,你能怎么探望她,你还要去她内室看伤不成?”   自李述说了对杨方感兴趣之类的话后,安乐对此事就非常警惕,生怕李述真暗中动手脚,把杨方勾引过去。此时再听杨方主动说要去探望李述,安乐自然要生气。   他去看李述做什么!哼!   二人说话间下人已备好了马车,安乐就往府外走,杨方连忙跟上去,“我陪你一道。”   这要是真跟平阳公主吵起来了,他在旁边好劝架啊。   谁知安乐见杨方死皮赖脸跟来,却更是生气,一张俏脸拉得长长的,似是想发火,可偏偏找不到发火的点。   她总不能说怕平阳勾搭他吧。   于是安乐只能忍着,没好气道,“你想来就来吧。”   说着就登上了马车,留给杨方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杨方见她如此,略略苦笑,跨上了马。   那是他的妻子,二人日夜相处,安乐又素来喜怒由心,城府很浅,他怎么看不出来安乐的目的是什么。   她根本不是去关心平阳公主,而是去……关心和离的事情,去探问崔进之的事吧。   杨方知道安乐喜欢崔进之,可他往日不在乎,那是他的妻,只要他天长日久地待她好,她总有一天能忘了崔进之的。   杨方从前笃定这一点,今日却不确定了。安乐会不会同自己和离,然后转而嫁给崔进之呢。   他脸上都是敛不去的苦涩笑意。   初见安乐公主,他还是少年,宫宴上她一身淡黄宫装,鬓边步摇晃啊晃啊,就晃进了他眼里。她虽长在宫里,可那样天真稚嫩,就像是春日雏鸟一般,让人看了就从心里生出笑意来。   他人品不算出众,家世更比不上崔家那等百年世家,只将安乐公主当成一个触不可及的痴念。谁知朝事变化太快,他接到赐婚圣旨时,一双手都微微地颤。   成亲四年,仿佛是一场大梦。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安乐,他比不得崔进之英俊,更比不得崔进之才干,安乐与他同食同饮,可心里想得却是另外一个男人。   如今这场梦终于要醒了,他连陪伴她的资格都要没有了。   *   公主府邸都在十三王坊,平日从安乐府上到李述府上,也不过一刻钟。可今日却走得极慢,这都两刻钟过去了,路才走了三分之二。   没别的原因——平阳公主府前门庭若市,停满了世家命妇,大小官员的车架。各个都想进府探望公主一眼。   李述受了一遭难,圣宠更胜从前。   这几日宫里时不时地派人去李述府上,也不赏什么贵重东西,要么是陛下遣人问几句公主的身体如何,要么就是赏几盘子菜——皇上午膳晚膳但凡吃了什么合口的,都要吩咐一声,“这个不错,给平阳送一份去。”   赏金银财宝多疏离啊,最能体现天子宠爱的,不就是天子的手边物么。   由此满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陛下如今心疼平阳公主,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陛下越心疼,平阳公主府外就越喧嚣,探望病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各色大小礼物并贵重药品流水一般往公主府上送,十三王坊的道路最是宽阔,可近日车架却将道路几乎要堵死。   无论大小官员,心里想的都是,陛下这样宠公主,甭管往日跟公主关系怎么着吧,反正如今都得打好关系啊,再不济也给做个样子给陛下看。   安乐就是因此被堵在了路上。   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车马满满当当,都望不到头。她撅了撅嘴,恨恨地放下了帘子。   她府外都没有这么多人来拜访过!平阳总能压她一头。   最终还是杨方骑马去交涉了一番,叫前头的人腾路,安乐的车架终于进了平阳公主府。   侍女领着安乐往后院去,杨方则由府里大管家招待着——和离后崔进之搬回了崔家老宅,公主府如今没有男主人。   管家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多少官都来探望,多少礼要收,入账入库,根本就怠慢不得。公主身上不利索,这等劳神的事做不了,都压在管家身上。   管家才陪着杨方往花厅方向走了几步,就有小厮小跑过来汇报,“大管事,门下省给事中沈大人寄了拜帖,说来探望公主,送了一盒子冬虫夏草。您看要让他进府么?”   还不待管家说什么,一旁杨方就有点好奇地问,“可是那位新科状元沈孝沈大人?”   小厮点头。   管家忙吩咐,”快把沈大人请进来。“   公主专门吩咐过,若是沈孝来见,千万不要阻拦,公主有事要见他。   只是这会儿公主在后院被各世家命妇缠住,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幸好杨方对沈孝非常感兴趣,”早听说沈大人之名,倒是一直无缘深谈。“   管家就忙道,”快把沈大人请进花厅。“   *   李述自早上起床开始,屋里就没一刻安静过。   每过一会儿,侍女就要带来几个世家命妇进屋,略坐一会儿,说几句关切的话。   虽然每个人坐的时间都不长,只是略说说话就走。可李述一上午却什么事都没干,就坐在罗汉塌上一刻不停地见人,没法子,谁让来拜访的人太多了。   这会儿侍女刚将门口竹帘落下,又送走了一批客人。   红螺端过药碗,给李述喂了一口药,劝道,“这一上午您累着了吧,御医还让您好好休息的。公主要不托病不见客罢了,不然这样吵闹,您可没法好好养病。”   李述却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药,“不用了,甭管大官小官,几品孺人,最近来探病的,我都要见一面。“   李述说着皱了皱眉,就将胳膊搁在桌子上悬空搭着。   如今正是伤口长肉的时候,手心又疼又痒,可偏偏还挠不得。如今是夏天,不敢缠太多纱布,不然伤口要化脓,若是她一不留心去挠手心,就要碰到伤口。   李述所有的耐心都用在忍疼一事上,其实根本就懒得见什么客人。   可没办法,最近一定得见客,而且还不能挑,甭管大官小官,都要抽空接见一下。   都是为了沈孝。   七皇子是她弟弟,又素有兄友弟恭之名,如今她伤了,七皇子一定会亲自来探望她的。这是绝好的商量正事的好机会。   可问题是沈孝不好处理。总不能正大光明地把沈孝叫过来吧,那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   正巧近来探望她的人多,沈孝可以随大流来拜访她,不会有人怀疑。她大官小官都见一面,到时候再召沈孝说话,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跟太子对着干,一定要步步谨慎。   没法子,忍着疼继续见客吧。侍女又领了一波女眷进屋。   安乐进屋时,看到的就是满屋子都世家命妇,宫里头的金城公主也来了。   一屋子珠翠闪耀,李述坐在罗汉榻上,懒洋洋靠着垫子,穿着一件素色家常衣服,面色苍白,神色淡淡。   安乐没进来之前,屋里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讨好平阳公主,给她解解闷。安乐刚进来,屋里嗡嗡的声音立刻就停下了,众人端整着脸对她行礼,”见过安乐公主。“   祖宗诶,安乐公主怎么来探望平阳公主了?   怕不是探病,是来添堵的吧。平阳公主刚和离,安乐公主揣着什么念头,谁猜不到啊!   每个世家命妇心中所想,跟杨方是一模一样。   今日可有好戏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周末会补上昨天断更的吼。 写到好晚,卡文卡的厉害,不好意思!! 困成狗,周末统一感谢这几天的地雷+营养液。   ☆、第 57 章   #57   见安乐来了, 挨着李述坐在罗汉榻上的金城公主连忙站起来, 小心翼翼地,“见过安乐……公主。”   金城犹豫着, 没敢叫一声“姐姐”。   后宫里的庶出公主,就没人不怕安乐的。因她极为受宠,又喜怒由心, 稍有不快就给人没脸。上次三月中的太子妃生辰, 安乐就斥责了金城一通,至今金城都心有余悸。   安乐看都不看旁边鹌鹑似的金城,坐在罗汉榻上, 同李述隔矮桌相对。她看了李述一眼,见她双手松松缠着绷带,隐见伤口·交错,掩在宽袖下。   听御医说她一双手险些要废了。   安乐见状, 闷声闷气地问了今天第一句话,“你没事儿吧?”   语气虽有点勉强,但好歹算是关心之语, 因此李述听得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安乐今日是来找茬的,道, “好多了。”   一句问,一句答, 二人就没话可说了,尴尬的沉默迅速在屋内蔓延开。   下首坐着的世家命妇们大眼瞪小眼,心想这莫非是暴风雨来的前兆?   其实安乐并不想掀起什么暴风雨, 她只是想问问李述和离的事情,偏屋子里都是人,这种话不好问。于是憋了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而李述本就话少,更兼手疼,更是不想开口。   金城见气氛如此冷淡,犹疑了片刻,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问李述,“姐姐手上的伤现在还疼么?”   李述,“比之前好多了。”   说着她的手就动了动,想要去挠伤口,又不慎碰到了伤口,疼得眉心蹙起。   金城见状,忙让随行侍女捧出一样礼来,”我做了个小玩意儿送姐姐。“   李述看着侍女捧过礼来,一脸疑惑,”手套?“   金城忙解释,“姐姐的伤在手上,我想着伤口恢复的时候,又痒又痛,人总是忍不住去挠,因此特做了这双手套,好保护伤口。”   这手套是用轻薄的绸子做的,就算套在手上也不会闷热,十个手指头可以露出来,并不影响正常活动。绸面上还细致地绣着几粒细细的梅花骨朵。   李述挺喜欢这个礼,正好解她所需。她让红螺帮忙套上,翻着手看了几下,笑道,“你倒是有心。”   送礼谁不会送,难得的是恰恰送到心坎里。   金城妹妹虽有些胆小怯懦,倒是挺善解人意的,前阵子刚及笄,近来频繁参加宴会,正是在贵族圈里露脸找驸马的时候。   以后哪位娶了她,家宅内想必会被打理得妥帖。   金城抿唇笑了笑,“姐姐喜欢就好。”   上次她得李述教导,后来按着“沉默谨慎”四个字去做,果然再没有得罪过人,甚至参加了几次宴会后,慢慢的也有人夸她贞静淑德。她非常感谢李述。   礼物打了个茬,氛围这才活跃了,几个世家命妇笑着凑热闹,夸金城“女红精湛”,就把安乐公主带来的冷淡氛围压过去了。   谁知:“不就一个手套子,有什么好夸来夸去的!”   安乐忽然冷哼了一声,氛围登时就静了下来。   金城刚还笑着,安乐的话就像浸了寒冰的鞭子,登时就把她抽了个透心凉。她一张脸红白交错,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她又说错了什么话么?   安乐才不管金城怎么想,她转过头来,杏眼瞪着李述,显出几分不耐烦,“屋里头闷死了,我们出去走走!”   她今日是来问和离的事情的,结果那些人絮絮叨叨闲扯淡,她根本没时间开口,耐心早就耗光了。   金城没说错什么话,就是恰好碰上安乐不耐烦的时候,受了池鱼之殃。   还是红螺机灵,一旁笑着圆场,“安乐公主说的是,今儿虽然天气阴,但也没落雨,外头十分凉快,出去逛逛透透气也好。”   几个贵妇人忙符合,“正是正是,公主的园子修得好,一直想去逛逛呢。”   侍女给李述披上披风,李述对红螺吩咐道,“金城和永泰头一次来我府上,别怠慢了,带她们到处转转,多玩会儿再回宫。”   算是把金城的面子找补回来了。   她虽对金城没什么姐妹情谊,但到底这双手套还是挺有心的,更兼安乐是无故发火。   李述自认性子冷,不爱交际,但跟安乐相比,她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圆滑人物。   *   出了主屋,二人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侍女遥遥缀在后面跟着。   脚步声响在回廊上,反而显得两个人之间更加安静。安乐不会什么寒暄委婉,开门见山就问,“你怎么和崔进之和离了?”   李述抬眼,瞟了一眼她,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听你这话,你竟还喜欢他?“   少女心思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人戳穿,安乐一愣。   她当然喜欢他啊,那可是崔进之。根本就不用挑词语去形容他,他天生就与众不同。   如林间风潇洒,如山上松挺拔,如天边月疏朗。笑起来的模样,说尽了世间风流事。   安乐怔怔地想起了崔进之,一时陷入了沉默。李述看她脸色,便知道她心思还没有死。   再这样下去,下一个要和离的公主就是安乐,下一个再嫁的公主也是安乐。   李述捻了捻指尖,不想看到安乐走上一条死路,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如果杨方养了外室,你怎么办?”   安乐闻言,心思立刻就从崔进之身上跳过来了,杏眼圆瞪,“他敢!”   杨方要是敢这么做,她……她……她进宫找父皇母后,让他们扒了他的皮!   别说是外室了,就是他敢跟哪个女人说说笑笑,安乐当场就能拉下脸来。   当然这么多年他也没有过。   ”你怎么忽然问这句话?“   安乐心中警铃大作,”是不是你发现了他什么私事?是不是他真敢背着我找别人?“   这消息仿佛当头一棍,把安乐当场就打懵了。如果他真喜欢了别人……他怎么可能喜欢别人!他不是一直都喜欢她的么!   被喜欢,被追随,被照顾,被人捧在掌心,这样的感受是天经地义,她天生就该如此。可安乐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任何人,包括父母,兄长,以及杨方,都是有可能离她而去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惊慌,旋即这种惊慌就转为了愤怒。安乐心中气结,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她一甩袖,”我这就去找他!“   他敢养什么外室!   安乐风风火火就往前院跑。   李述简直就懵了。   她本是想引到崔进之外室一事上去,好让安乐彻底对崔进之死心,以后好好的和杨方过日子。   没成想安乐这个脑袋,除了簪钗环外就没有一点别的用处!   李述真是哭笑不得,连忙让侍女追上去,好歹在前院湖泊边上拦住了安乐,这才没生出一场乌龙来。   李述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安乐一双眼竟都微微泛着红,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伤心,正朝拦住她的侍女发脾气。   李述扬手让侍女退下,她赶的急,微微喘气,也不耐烦起来,“我又没说杨方养了外室,你急什么!再在我府上乱跑,我让侍卫把你叉出去!”   安乐比李述矮半个头,再加上李述相貌冷,生气训人的时候十分威严。   安乐被李述一骂,带了几分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刚你明明说他养外室了。”   李述不耐烦,“我刚是说‘如果’!下次听人说话的时候别漏字儿。”   李述恨不得翻个白眼,真是懒得跟蠢人打交道。   安乐不忿还嘴,“都怪你说话不说清楚!”   李述懒得跟她争,摆了摆手,进了凉亭,靠着阑干坐下。安乐跟了进来,挨着她也坐下了。   湖畔的风带着凉意,李述紧了紧披风,然后侧眼看着安乐,她一双眼有看透人心的力量,微微俯视着安乐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庞。   “只是听到‘外室’这两个字,你都要气疯了,那你可知,崔进之养了三年的外室。“   安乐瞬间就愣住了,杏眼圆瞪。   怎么可能?   李述见她脸上表情冻结,勾唇露了个讽笑,“你喜欢崔进之这么多年,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到底喜欢的是他那个人,还是只是你心中的一个幻象?你一直说杨方比不上崔进之,可在我看来,他至少在感情一事上,比崔进之要好一万倍。”   ”安乐,你这么多年妒恨我,我始终都想不透,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妒恨的。“   连天风雨,可安乐身上一点都不会沾湿,因为早有人替她将所有风雨都挡住了。她浑身干爽,指着在雨里挣扎地满身泥泞的李述说,“她身上的泥点子花纹很好看,我也想要。”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安乐愣愣地不说话,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都被弄懵了。   她不是最厉害的人么,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安乐以为李述应该是天下第一的快活人,没想到原来她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情。   她仿佛才看到李述苍白的脸,与瘦削的肩。   厌恶了她这么久,安乐早都在心中将李述妖魔化成了一个强壮无比,刀枪不入的人。   原来卸下盔甲,战神也不过是满身伤痕的普通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 58 章   #58   安乐愣了愣, 忽然问, “你……你的手还疼不疼?”   李述想翻个白眼,“你觉得呢?”   那不是废话。她疼得太阳穴都在抽抽。   安乐咬了咬牙, 她是在关心她好不好!就李述这个冷淡脾气,真是活该单身。   她坐在李述旁边,伸出胳膊趴在阑干上, 微风吹过, 非常安静且温馨。   有朝一日,竟然她也能和李述安静地坐在一起。   ”父皇一定会给你把坏人抓住的。”安乐又道。   谁知李述闻言又嗤笑了一声。   安乐皱眉,“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李述:”抓不住的。“   安乐:”你怎么知道?”   李述:“我就是知道。”   安乐:“那我怎么不知道?”   李述:“因为你笨。”   安乐:“………………”   “李述!你!”   呸呸呸, 亏她还觉得李述可怜,刚才真是眼瞎了。   安乐“哼”一声就转过身去,又开始生气。   真的就跟个河豚一样,一戳就炸。   李述摊手, 安乐本来就不聪明,还不许她说实话了。   默了片刻后,安乐不甘寂寞, 又主动发问,“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崔进之有外室的事情?”   若她有坏心眼儿, 明天就能传遍全城,让所有人都笑话李述无力驭夫。   李述闻言, 先是恍然大悟,旋即就懊悔不已,“哎呀, 我怎么能告诉你崔进之外室的事情!”   “就该好好夸崔进之一通,让你离开杨方嫁给崔进之。啧,我怎么就说漏嘴了呢。不然杨方很快就会单着了,正好我也单着的,说不定我们俩还——”   “——什么你们俩!”   安乐蹭一下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瞪着李述,“你不许打他的主意!”   李述摊手,“我凭什么不许?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一直嫌弃他么。怎么,你不要的东西还不许我拿了?”   安乐:“我……你……”   她都被李述气结巴了,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偏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就是不许!   安乐尚看不清自己的心,李述也不介意推她一两步。这世间能成眷属的有情人本就少之又少,当一回月老就算积德了。   李述唇角一弯,露出个笑。   况且安乐这种小姑娘吧,逗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你在她鼻子底下挖一个大坑,她睁眼瞎一样就能往里跳。智商堪忧,但幸好她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因此傻得也不让人厌烦。   李述甩了甩手,觉得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朝堂里不缺心眼多城府深的人,跟他们打交道太久了,李述已经被同化。脸上厚厚一层面具,连喜怒都被剥离出去。   安乐这样天真烂漫,喜怒由心的人,反而是最难得的。   她理解杨方为什么喜欢安乐。   如果有选择,她也想成为安乐这种人。   李述也站了起来,走出凉亭沿着湖畔散步,安乐紧紧跟上,气鼓鼓的,犹自不忿李述要挖墙脚的事情。   还没走几步,李述忽然就停了下来,“安乐,过去的人就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执念了。眼前人才是值得你珍惜的。“   安乐顺着李述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不远处一棵垂柳下,杨方正沿着湖畔走,旁边是另一位绯红官袍的官员,二人正说着话。   不如怜取眼前人。1   *   沈孝正跟杨方说着话,忽然间,前头绿竹小径传来脚步声,紧跟着跑出来一个十岁出头宫装少女。   沈孝没提防,险些被少女撞上,连忙闪过身子,谁知那少女身后紧跟着又冲出来一个人,”永泰,慢些,别玩疯了!“   后者追得急,沈孝没闪过去,二人登时就撞在了一起。   金城从沈孝胸膛上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浓如墨色的眼睛里,非常深沉,以至于好像能将人的魂都吸进去。他眉微微皱起,薄唇抿着,是一副冷峻的面相。   金城瞬间就红了脸,一退三四步,垂下头来,只觉得心如擂鼓,耳畔长鸣。   ”对不住。“声音如蚊呐一般细。   她在深宫里,除了诸位皇子与各位驸马外,从没有见过外男。忽然跟沈孝相撞,只觉得身上都是陌生男人的气息,手都是慌的,连忙就把永泰拉过来,低声训斥道,”你乱跑什么,跌下湖了可怎么办。“   永泰公主今年十岁,正是好奇调皮的时候,只是往日在宫里,在皇后手底下讨生活,不免压着性子,今日跟着金城骤然出宫,就跟笼中鸟放飞了一般,有点玩疯了。   沈孝略皱了皱眉,看到两位少女身上宫装,身后跟着宫女,便猜是公主。果然旁边杨方就过来解围,”见过金城公主,永泰公主。“   沈孝便也拱手行礼,“下官见过二位公主,方才失礼,还请公主海涵。”   他说话略略带着一分南方口音,尾音有些上卷,就在沉肃雅正之下显出些别样的气质。   金城愈发低头,不知为何,听得耳朵都要红了。   杨方又问,”二位公主可见了安乐?“   金城稳了稳心神回道,”安乐姐姐和平阳姐姐在一块,说是屋里闷,出来走走。“   杨方听了就恨不得撞墙。   祖宗诶,这俩不是在哪个角落里吵起来了吧。   忙问,“可知她们去哪儿了?”   他要赶过去拦架啊啊!   金城摇了摇头,眼一抬,却恰好看到李述和安乐沿着湖畔正往这边走,忙指过去,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身旁那身绯红官袍的男人也往那边看去,虽没有任何理由,但金城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他的冷峻已淡去了,甚至带了分微不可查的笑意。   *   安乐同李述往杨方的方向走去,忽然身旁李述停了脚,她转头一看,见李述目光落远,正往那边看过去。   金城公主乌云鬓发,微垂着头,阴沉沉的天空下,就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是十足十的少女娇羞模样。哪怕没戴什么华贵的首饰,但刚及笄的少女,自有妩媚与娇憨的气质。   安乐心里一直琢磨着“不如怜取眼前人”这句话,忽然就问,“平阳,那你有眼前人吗?”   李述的目光从金城身上,略略偏移落在了旁边的沈孝身上。冷峻萧瑟,豆蔻梢头,二人光是站在那里就非常般配。   她将目光移开,落在空荡荡的湖面上,“没有。”   二人继续迈步,往杨方那边走去。   安乐又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看她这么孤伶伶,瘦不拉几的模样,还挺让人心疼的。   安乐虽骄纵,其实心眼并不坏,希望李述能有个好归宿,“你可以让父皇再给你指婚,这次一定要挑个好人。”   李述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对感情是没什么指望了,结婚做什么,一个人挺好的。   安乐还当李述心里仍念着崔进之,劝道,“你刚不也说么,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你是个聪明人,总该知道别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犯不着为了他这样子。”   安乐讨厌李述这么多年,李述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安乐安慰的一天。她只觉得浑身别扭,安乐说这种话,还不如瞪她一眼呢。   她一个人自立自强很多年了,不习惯这样骤然的温情,更不喜欢别人同情,开玩笑想要岔过去,“谁说我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康宁长公主没驸马,不也活得开开心心的。”   她们这时已走近了杨方那边,李述的声音懒洋洋就飘过来,”不是还可以找几个面首么。“   还是那副冷淡的声音,尖刻的内容,慢悠悠地飘进了沈孝的耳朵里。   金城公主站在沈孝旁边,不过几步距离,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一下子就绷直了,气质瞬间肃冷,仿佛一柄骤然开刃的刀,泛着寒意。   杨方见她们来了,忙走上前来拱手,“见过平阳公主。”   小心地觑了一眼二人,脸色正常,并不像吵过架的模样。心里就松了一口气,这才有闲心消化李述什么“面首”之语。   你不要教坏安乐好不好啊!!   李述对杨方笑了笑,“杨驸马。”又对一旁的沈孝略略点了点头,态度淡淡的,“沈大人。”   她顿了顿,笑道,“方才我说的话,杨驸马也听见了吧。若是你有合适的人选,别忘了给本宫介绍一下。”   杨方脸上笑都僵了,分不清李述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没有朋友要做面首!   杨方尬笑几声,”呵呵“含混过去了。   一旁沈孝目光深深,盯了李述一眼。   几个人凑到一起,就站在湖畔随意说了几句话。湖边有风,将李述的披风吹起,素白长裙落落垂在脚面上。她微微咳了一声。   沈孝闻声忽然动了动,往右边挪了几步,恰站在李述对面,挡住吹来的风。   李述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时有小厮连忙跑过来,“公主,五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来了。”   吧啦吧啦一串皇子,就跟报菜名似的。   这几位皇子府邸离得近,应该是相约一起来探病的。   李述闻言,又看了一眼沈孝,二人目光交错,然后很快移开。   李述道,“快请进花厅。” 作者有话要说:  1.晏殊《浣溪沙》。 不好意思更新迟了。 终于补上了8-2的断更。 -- 感谢这几天的地雷: 孑兔*2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2 啦啦啦呀 一只小蠢猫 苜蓿 深沉的二狗子啊噗 小莲 暖暖兒 不老梦 梦游~ 矽枝 泡泡飞了沫沫碎了 一行白鹭上青滩 景夏 芦苇LED 29175406 29505783 lalala~ 感谢以上地雷。   ☆、第 59 章   #59   七皇子李勤, 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皇子, 在皇子堆里找不到的那种,没有引人注目的优点, 但也没有引人注目的缺点。   事实上“最普通”才是最不普通的地方。能藏锋,也能掩拙,把自己削足适履, 放进模子里不打眼, 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这说明他是一个聪明且谨慎的人。   李述坐在花厅里,跟几位皇子闲闲说笑,目光往七皇子李勤身上看去。   李勤比她小几个月, 又因为性格低调,二人不常见面,也就是逢年过节宫宴上见一见,每次李勤都很恭敬, 叫她一声皇姐。他待人素来如此,不跟谁交恶,也不跟谁特别交好。   二皇子跟太子都撕逼成那样子了, 李勤跟他们俩也都能心平气和说上几句话,就足见他为人处事的能力。   严格说来, 其实在诸位皇子中,李勤应当是李述最熟悉的皇子。因为崔进之当年入宫, 做的就是李勤的伴读。   那年崔家权势滔天,树大招风,老崔国公开始收敛势力, 企图给陛下一个好印象,想得一个善终。   几位皇子相继长大,开始进书房读书,就要挑官员子弟做伴读,崔家适龄的就三子崔进之一个,但老崔国公为了避风头,各种推辞,就是不让崔进之卷进宫里去。   崔家已是眼中钉了,再跟哪位皇子扯上关系,这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奈何太子那时野心渐起,强行给了崔进之一个伴读名额,想要借此拉拢崔家到身边。崔进之只能硬着头皮进宫,崔家为了表示自己对皇上绝对忠心,就坚持让崔进之跟最不起眼的七皇子一道读书,这才好歹免了太子的心思。   伴读其实就是皇子第一个接触的朝中势力,因此各位皇子都会跟伴读打好交道,哪怕再性情不和,闲来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将自己的触角往前朝探去。   然而这种景象绝不会存在李勤与崔进之身上。   李勤根本就不跟崔进之有任何私下往来,甚至二人彼此交谈的次数都寥寥可数。那时他才只有十岁,就已经如此谨慎。   几位一同上书房的皇子都觉得七皇子怕不是个傻的,身边有崔进之这样一块大宝贝,硬生生是不闻不问,如入宝山却空手回。   就这样,几年读书生涯蹉跎过后,其他皇子都靠着伴读拉拢了些许势力,唯有李勤仍旧是光棍一条。   七皇子谨慎守拙,坚韧自持,从少年起就可见一斑。   可如今回头去想,当初一同上书房时,那些上蹿下跳拉拢势力的庶出皇子,如今又有几个还活跃在朝堂里?反而是李勤不争不抢,甚是难得,父皇后来把他拨去了礼部。   不争才是争,沈孝说的对。   李述垂下眼,目光中都是赞叹,心想,沈孝那双眼真是厉害,会看人。   和沈孝合作,绝对是她走出的最明智的一步棋。   跟几位皇子随意说了几句话,马上要近中午,李述就命人摆饭,叫来后院女眷,前院男眷聚在一起。没成想她生个病,府里都能办起一场小型宴席。   李述只在上首略坐了坐,也没吃几口,就说身体不适,先下去了。   过不多时,沈孝寻了个空隙,悄么声的也尿遁退出了宴席。   席宴过半,众人谈笑正酣时,一个侍女走过来,悄悄给李勤传了句话,李勤皱了皱眉,却还是跟着去了。   *   花园里,假山上,凉亭中。   李述站在高高的凉亭上,看着七皇子走过月洞门,侍女没有跟他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遥遥指路。这小园子各出口都藏了暗卫,确保说话安全。吃了几回教训后,李述如今非常警惕。   她看着李勤沿着石子路走近了,然后涉阶而上,进了凉亭。   他对李述笑了笑,很恭敬地问好,“皇姐怎么把我叫来了这里,这里风大,您当心别着了风寒。”   李述淡笑,“有劳七弟关心。坐。”   桌上摆了一壶茶,并三个茶杯,李勤看了一眼。   还有一个人没来。是谁?   思索间李述伸手要去斟茶,李勤连忙拿过茶壶,给自己和李述分别倒了一盏。   李述如今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半残,还是别乱动手了。   搁下茶壶,李勤道,”皇姐手上有伤,应该留个侍女随身伺候的。“   话中已有试探之意。   您屏退下人,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话。   李述听出了他的试探之意,微微一笑,”七弟若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就不会劝我在身边留个侍女了。“   竟是直接开门见山。   李勤非常谨慎,如果跟他弯弯绕,那要把他劝服,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还不如一针见血,让他避无可避。   李勤闻言果然目光微缩,没想到李述竟如此直白。他在心中快速思索。李述单独叫他,如此僻静如此谨慎,要跟他说什么。   李勤跟李述并不很熟,这几年她在朝堂上借着太子和皇上的东风炙手可热,李勤则沉默低调,一直乖乖缩在礼部,从来不往外探头。   如此得圣宠的皇姐,专门叫他过来说话,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某些值得她关注的东西。   她看上了他手上的礼部?   不,如此穷寒酸,皇姐是不屑一顾的。   李勤快速过了一遍近来朝事:皇姐跟崔进之和离了,那么就意味着她跟东宫的关系……怕也是淡了。   礼部确实不可能给皇姐带来任何利益,可是……   他自己就能给皇姐带来利益。   不过思虑片刻,李勤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勤便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话,连下人都要屏退了?只怕那内容惊天动地,我也听不得。“话里都是婉拒。   你不必再说一句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并不想听。   李述抿了一口茶,直指人心,“七弟这么多年藏拙,还没有藏够么。”   “打出生起头上有人压着,但凡有一点显眼的地方,都怕惹了嫉恨,给自己带来祸患,因此日日提心吊胆,夜夜小心翼翼。不仅仅是你,连你的家人都是如此。”   “你母亲生育皇子有功,你出生时就该晋妃位,可偏偏皇后压着,等你成婚开府了,她才勉强晋了贞妃。这么多年贞妃在宫里过得好么?给皇后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这算好日子么。”   “你妻子也是中等世家的嫡女,可自嫁给你后,不敢穿过分华服,不敢戴过多钗环。宴饮能推则推,不能推,在席上也是安安静静,生怕说出一句话来,落在别人耳朵里,是你心有野心的证据。”   “你儿子聪敏,今年该有四岁了吧,四书五经竟都倒背如流。可他是神童又如何,你怕他太显眼,招来忌恨,不敢让他外出,整日将他拘在府里。他跟个犯人又有什么区别。”   李述一双眼紧紧盯着李勤,“七弟,你想一辈子这么过下去么?”   不仅仅是自己小心翼翼,连累着家人也战战兢兢。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李勤沉默。   李述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伤疤,继续加大砝码。   “只要父皇在位一日,就不会允许手足相残,你可以继续如此小心谨慎。可父皇百年之后呢?等东边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又不是个仁厚的主儿,到那一日,就算你继续想过这样谨慎的日子,他还能允许你过下去?你的下场,其他兄弟的下场,又将是什么?”   李勤捏着手中茶盏,半天不说话。   平阳皇姐真是个好说客,字字句句都戳在他心上,都是他最痛的伤疤。   她说动了他,可是……他还不相信她。   李勤忽然抬眼,“皇姐,您如今过的很好。”   圣宠在手,门庭若市。为什么要找他合作?   她是吃饱了撑的?   李述闻言,将手上手套取掉,然后将纱布一层一层解开。一双满是伤痕的手就这么暴露在李勤面前。   李述冷道,“是太子推我坠崖。”   她不惜把这个秘密说出口,好让七弟彻底相信她。   李勤闻言果然一脸震惊,太子……竟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对一个不可能登上帝位的公主尚且如此,那对他这样的皇子而言呢……   李勤只觉得浑身发寒。   若是太子真入主太和殿,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他想活着,有尊严的活着。在皇家,这样的事情都是奢侈。   那就去争,就去抢。   李述甩了甩手,“我比你更怕那位上位。七弟,你如今信我了么?”   李勤没回声,反而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有一次皇上考较诸位皇子功课,问了一句《尚书》里的话,“势陵于君,权隆于主。”   旁人都答不出来,包括太子。但李勤记得,就很高兴地应答,“然后防之,亦亡及已。”   皇上当场就夸他聪敏好学,然后让太子回去,把《尚书》背透了。   李勤无知无识,还不知道被夸奖原来并不是好事。   自那日起,他母妃在皇后处动辄得咎,经常受到数落。再过一段时间,他养的一只哈巴儿狗,不慎吃了花园子里的老鼠药,口吐白沫死了。   以死亡为代价,李勤终于学会了谨言慎行,藏锋守拙,否则下一条口吐白沫的哈巴儿狗,可能就是他自己。   可是,如果有选择,他也不想做一条蜷缩起来的哈巴儿狗。   皇姐给了他第二个选择,他为什么不抓住呢。   李勤回过神来,慢慢点头,然后道,“皇姐,你要我接下来怎么做?”   他动心了,想要合作。   可是……你们想靠我博一个从龙之功,那么你们,真的有这个本事推我上去么?   若是没有这个本事,我贸然出头,岂不是作死。   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李述不回他的话,目光落在亭下,李勤顺着她看过去,看到一个绯红色官袍的五品官正沿着台阶走上来。   那人就是第三盏茶杯,也是皇姐的同伙。   那人走进凉亭,李勤才发现,来人竟是门下省给事中沈孝,近来在父皇面前正当红的人。   李勤眉头皱起,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能在一块?况且沈孝当初还纵兵抢过皇姐的粮食,二人本该有仇才是。   怎么这年头流行的戏码是仇人合作,相爱相杀么?   沈孝上前行礼,李述对他淡淡点了点头,抱臂站到凉亭一角放风去了。   沈孝与七皇子坐下,多余的话不说,开口就回答七皇子刚才问的“你们让我接下来怎么做”这个问题。   “两句话:”   沈孝的话很简短,“韬光养晦,暗中蓄力。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李勤闻言反驳,”本王以前不也如此。“   你们让我走以前的老路,那我和你们合作的意义是什么。   沈孝回,”目的不同。以前您是为了藏拙,如今您是为了蓄力。“   “形势也不同。以前太子与二皇子瓜分朝堂,风暴肆虐,您只能龟缩一方。如今太子屡遭皇上斥责,手中势力松动;二皇子也失了圣心,渐渐掌控不住手头力量。“   ”朝廷势力正是重组之时,出头之路很多。“   李勤反问,”既然出头之路极多,为何不让我一鸣惊人?“   沈孝微笑,知道这是七皇子在故意考核他。   ”高手过招,切忌主动出击,谁先动,谁身上就先有破绽。您要做的,就是暗中蓄力,慢慢蚕食,等有一日对方再也坐不住了,您再出击,一招制敌,一刀封喉。“   李勤听罢一番话,看向沈孝的目光已隐隐流露出欣赏之意。   短短几个月,他能平步青云,背后虽离不开父皇刻意扶持寒门的政策,但面前的人,也有本事当得起父皇的扶持。   这样的大才,竟然愿意入他一个不起眼皇子的麾下。   七皇子顿时就生出了伯乐千里马之叹。   李勤饮了一口茶,然后坚定地将茶盏放下,对沈孝道,”沈大人大才。“   然后又对一旁放风的李述道,“多谢皇姐。“   他同意合作了。   李述转身走过来,同沈孝对视一眼,然后面露微笑,”多谢七弟。“   沈孝也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同李述并肩站着。   沈孝沉郁冷峻,李述闲散清淡,他们光是站在一起,就让人有一种天生绝配的感觉。   是棋逢对手,互相倚重的般配,而非一般人所推崇的,男才女貌那样不平等的般配。   看他们俩配合得多好,李述唱白脸,对李勤语出威胁:不合作以后要被太子干死。   沈孝唱·红脸,不急不缓地给李勤指了一条争权的明路。   李勤的目光在李述和沈孝身上盘旋片刻,顿时生出了自己被拉上贼船的感觉。   嗯,而且貌似还是一条夫妻联手开的小作坊贼船。   不过那就是皇姐的私事了,他也不好掺和。   话不可多说,李勤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要引人生疑。   因此三人相继从花园不同地方出去,交错着回到了宴席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 60 章   #60   席宴散罢, 又游玩了一阵子, 等一一送走诸人后,天色已近黄昏。   李述送五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到大门口, 七皇子李勤道,“多谢皇姐今日盛情款待。”   李述就笑,“都是一家人。”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然后李述又送金城与永泰出府回宫, 金城站在大门口有些心神不定, 看来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人,但却没有找到。   少女心思藏不住, 李述又是过来人,心中明镜似的。她掐了掐指尖,忽然觉得心里不大舒服,下了逐客令, “天晚了,回宫去吧。”   金城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向马车。   门下省给事中沈孝,她终于打听到了他的名字, 就是前不久那位新科状元,纵兵抢了平阳姐姐的粮, 还让姐姐被父皇骂了一通。   那么平阳姐姐跟沈孝大人应该过节很大,互相看不顺眼吧。   金城想到这里, 心下稍安。   其他官员并女眷也都相继出府,喧腾了一天的平阳公主府终于沉寂了下来。于是安乐跟杨方说话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显眼。   杨方有些书生痴气,见了沈孝学问广, 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拉着他聊到这时候都还没说够。   安乐催了好几次,他都拖延时间,气得安乐不耐烦,冲过来拉着他袖子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警告,“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平阳府上,以后不许你来!”   杨方简直是一脸懵逼,这又是怎么了?   “平阳公主府上没有驸马,以后若有什么招待男眷的事情,于情于理我也该来帮忙。”杨方说道。   安乐恨不得都揪他耳朵,“我说不许你就不许!”   她恨不得跳脚,“平阳她……她对你有意思!”   杨方这个呆头鹅,话不说清楚,他就不知道轻重!   啥啥啥?杨方脑子当时就断线了。   他们身后被遗忘的沈孝正在闲闲喝茶,闻声一愣,旋即手指就捏紧茶盏。   半晌。   她还是挺多情的呵。   *   沈孝刻意留在最后,在正厅外头的游廊里站着,看着李述从正门口走过来。红螺将下人驱赶,腾出一片说话的清净空地。   李述招待了一天的客人,此时累了,这会儿懒散散地靠着阑干坐下,还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她斜斜靠着身后柱子,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   但明明沈孝之前很多次见她,她都是华服大袖,妆容严谨。   她人前人后,差距这么大。以前装的还挺人模狗样的,是怎么把那身懒骨头收起来的?   沈孝心想。   淡淡露笑。   沈孝一旁站着,李述看他还是肩背挺直,他倒是好仪表,任何时候后背就跟打了钢板一样,紧绷绷一条,好像都不知道累。   李述不喜欢抬头看人,仰着脖子多累,指了指旁边让沈孝坐下,说起闲话来,“你竟然还有钱买冬虫夏草?”   沈孝今日探病,送了一盒子冬虫夏草。管事的说难得见到上好成色的虫草,因此就入了药房,正好近日补药耗得多。   沈孝听得一噎。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竟然”还有钱?   他挺有钱的啊!   也不怪李述,实在是沈孝就长了一张寒窗苦读坚韧不屈的脸。外加李述对他三年前做面首,那身半旧的灰色布袍印象深刻,总觉他就是那种在家吃糠咽菜,掀起官袍来里头的中衣都摞满补丁的人。   沈孝为自己辩解,“我还是……小有余产的。”   五品官俸禄不低,更何况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花钱道路,还是攒了不少钱的!   李述态度淡淡:“哦。”   在她面前说自己小有余产,他不觉得脸大么。平阳公主如此豪奢,私下里参与了多少桩民间商行。李述不是有钱,李述整个人拿出去,那就是大写的开元通宝。   沈孝:……   好吧相比之下,他确实是寒酸了点。   沈孝就道,“其实若要来钱,并不是难事,参与几桩生意,慢慢就可以攒上。”对他而言,真不算难事,只是要拨一些心思出去。   但那也好过被她鄙视他穷啊。   李述闻言就皱了皱眉,显得非常不解,“你做生意干什么?有那个心思,还不如去好好琢磨朝堂事。”   她还当沈孝缺钱,好心道,“你不用为钱费心思,你缺的话问我要便是,要多少我给多少。”   “哦,你是不是缺宅子?我给你买一套。还有别院什么的,也给你置办几个。丫鬟下人,车马轿子,我都可以给你准备。你不用在这种事情上操心。”   沈孝:……   他觉得心头一口血要吐出来了。   李述看了沈孝一眼,看他脸色莫名,自己皱了皱眉,“我给你准备的不妥当?”   她觉得自己很贴心啊!   沈孝:……   “很妥当……”   他道,“谢公主美意,我……暂时不需要。”   不需要她给钱。   李述就很奢侈地摆了摆手,“以后要的话,你说一声就是,不用跟我客气。”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沈孝:“…………哦。”   这明晃晃的包养语气。   二人默了片刻。   李述的披风散散拢在肩头,夜风渐起,吹起她额角碎发,她穿家常素白衣服时,整个人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   她在别人面前,也会露出这样懒散而柔软的模样么。   沈孝垂下眼,捏紧了手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如今我们刚和七皇子牵上线,他实力较弱,人脉不多,还需花大力气扶持。“   李述点了点头,”自然。“   沈孝就盯着她,”所以公主不要把太多心思放在享乐上。“   比如说,养面首什么的,多费精力啊。   李述皱了皱眉,看对面沈孝绷着脸,一脸严肃认真,非常古板克制。   好像有点怪怪的感觉,但他说的又合情合理,劝谏的很对,真不愧是做监察御史的人。   李述就从善如流,”好。“   对面沈孝微微露了个计谋得逞的笑,但很快就用一张严谨的表情盖住了。   李述皱眉。怎么这么怪呢。   她明明是给自己找一个合作对象,怎么现在感觉像找了个管家婆。不让她喝酒,还不让她享乐!   趁李述还自懵逼,沈孝又趁热打铁,”公主很看重杨方杨驸马?“   李述闻言点了点头。   她心中也在想把杨方拉拢过来的事情。   便回道,”杨方很好。家世中等不显赫,但又有姻亲网,交游甚广。有才学,但性情温和,锋芒不露。”   如果能把他拉到七皇子麾下,自然是很好的。   可沈孝脑子根本没往政治上靠。   他只觉得李述夸一句杨方的优点,那就是他自己的缺点。   家世中等,他没有。   交游甚广,他没有。   性格温和,他没有。   锋芒不露,他也没有!   原来她……偏好这种类型的人么。   那头李述继续道,“……只是,想把他拉过来有些困难。“   杨方在礼部这么多年,跟七皇子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愣是跟七皇子只是点头之交。这就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连太子都不攀附,更何况是七皇子。   不好拉拢。   沈孝闻言就连忙点头,”确实不好拉拢过来。毕竟……他是安乐的驸马。“   他是你妹夫啊!   李述则认真地点了点头,同意沈孝的话。   虽说杨家一直想明哲保身,可当初安乐下嫁,本身就把杨家拉到了太子那头。不管杨家这几年再怎么保持中立,可跟太子总是断不了姻亲关系。   李述叹气,”是啊,他怎么就成了安乐的驸马。“   不然的话,如今好拉拢的多。   那声喟叹听在沈孝耳朵里,反而成了李述爱而不得的忧伤。   他觉得心口堵得慌,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了。   “他……到底是你妹夫。圣人云,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还是断了念想吧。   李述:“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要夺谁所好了?   李述皱眉看着沈孝,”杨方不好拉拢,我看今日他倒是跟你相谈甚欢。你可以跟他多接触接触,能拉到七弟这边最好,不行就算了。反正他明哲保身,就算不是朋友,也不会是敌人。“   沈孝愣了愣。   李述,“你在听我说话吗?”   沈孝这才明白他们俩从头到尾说的都不是一件事。   李述是纯粹的政治念头,他倒好,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表情反倒显出了几分高兴。   李述皱眉,至今都不知道他刚才魂游到哪儿去了。   ”沈孝,你是不是……“   李述指了指脑袋,”这里有点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天的忽然加更。 不好意思更新迟了。 我最近……更新不太稳定……不好意思。 * 感谢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8-08-05 09:12:50 感谢大家灌溉的营养液! 鞠躬!!   ☆、第 61 章   #61   两个月后。   正是秋雨连绵时。   雨从六月底一路洒到了九月初, 期间就没有停过, 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湿意里。   一辆轿子在仙客来门口停了下来,随行的侍从忙走上前来, 撑起一把油纸伞,掀开轿帘,沈孝一身鸦青色圆领常服, 跨进了门槛。   大邺官员好骑马, 不管文官武官,上朝去大多是骑马,这样才显威风赫赫。坐轿子?那是娘们的专利。   但偏沈孝爱坐轿子, 轿子稳稳当当,从外面看是闲闲散散,可掀开帘子,一双迫人眉眼就直视过来。这样的反差, 就更显得他整个人锋锐肃冷,举手投足间都是在权力中枢浸染之后的威严。   因此他坐轿子,就一点都不娘娘腔, 反而更有了袖手旁观间就拨弄天下大事的意味。   沈孝抖了抖袍上水渍,迈步上了三楼。路过金玉阁的时候, 他微微顿足,那包厢又许久不曾开启过——李述近来一直窝在府里, 深居简出地养伤。   上一回见她,还是两个月前去她府里探病,拉拢七皇子的时候。   如今两个月过去了, 不知她近来如何,手伤也该好了吧。   和李述合作之后,沈孝才知道,原来李述说她自己有钱,那是真不客气。她钱多的,都能养一万个吃白食的面首。   仙客来背后就是她在投钱,长安城很多叫得上名号的酒楼店铺,背后的钱都有平阳公主的影子。   她很爱钱,所以她拼命赚钱。她热爱权力,所以她拼命向上钻研。   正是因为仙客来背后是李述,因此这两个月以来,沈孝都常在这里和七皇子碰头。   毕竟仙客来每日熙熙攘攘,是达官贵人的常来之地,人越多,他们俩混在人堆里就越不显眼。   沈孝将目光从金玉阁收回来,拐了几个弯,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包厢。   推开门,李勤正坐在窗边下棋,见沈孝来了,他忙放下手中棋子就迎了上来,十分礼贤下士。   沈孝对他行礼,坐下后喝了一盏茶,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有件事想对殿下说,所以才贸然同您见面。“   ”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之位如今空缺,您心中可有想推上去的人选?“   李勤摇头,”并无。太子不是和二哥正在争这个位置?“   前阵子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因年迈荣养,这个位置就空下来了。二皇子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上来,好把户部抓得更牢,可太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推东宫的人进去,好打开户部的缺口。   户部如今是两方势力的战场,朝廷的风暴眼,争斗的正焦灼。   沈孝道,”他们争,是因为这个位置十分重要,所以我们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太子,都任人唯亲,给陛下推荐的人没有任何真才实干。“   这几日为了这个职位,门下省都能叫折子给淹了,双方下属的官员都纷纷上书推荐,可沈孝纵览一遍,他们推举的都不是什么有才之士。   若他们真推举了大才,那沈孝自认抢不过,这件事也就不让七皇子出头了。可偏他们为了争权夺利,塞进来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   沈孝抱折子给正元帝看的时候,正元帝眉头皱起,一个折子都没批,就说明皇上对此也很不满意。   不满意,那正好可以推一个满意的人上去,让七皇子在皇上面前第一次露个脸。   李勤就问,“你有合适人选?”   沈孝点头,“京兆尹有一司仓名叫桂直,您可听说过他?“   见李勤摇头,沈孝就道,“您不知道也正常,他是从六品下,一直京兆尹衙门做琐碎事情。”   李勤:“沈大人与他有故交?“   沈孝摇头,“臣并不认识这位桂大人。关中大旱后,各县都上折子禀明旱灾情况,其中就有这位桂大人,将粮食耗费情况精确到人头,写得非常详细,数字竟无一点差错。我就是因此对他有了印象。”   李勤点头,“看来是个人才。”   “正是。”   沈孝道,“臣认为,这样的人才有能力担起户部主事的位置,他比太子和二皇子推荐的人要好得多。他在司仓的位置上都熬了十多年了,每次考课都是上等,可惜就因为家世不显,因此一直没有升迁,白蹉跎了许多年华。”   像桂直这样的官员,大邺不知还有多少个,明明有才干,可因为没有家世,所以一直沉沦下去。   皇上把沈孝提拔起来,就是为了让更多这样的官员知道,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被提拔起来。   “但是,”李勤稍有犹豫,”太子与二哥正为了这个位置争得厉害,我若是贸然举荐,恐怕会招惹他们猜忌。“   李勤这么多年习惯了小心翼翼做事,骤然让他出头,他便有些瞻前顾后。   沈孝劝道:”殿下,谨慎是好事,可您要记得,韬光养晦只是您的手段,而非您的目的,待时而动才是目的。如今正是好时机,您尽管上书,二皇子失了圣心,成不了气候,至于太子……“   沈孝看着窗外连天的雨水,冷道,”太子自然会记恨,可恐怕暂时没有心思管您了。关中暴雨,河南道暴雨,黄河怕是安生不了,太子还管着工部,这件事就能把他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   沈孝回过头来盯着李勤,“待时而动,如今正是上天赐予的‘天时’。这样的时机一个都不能错过,在每一个他们无暇顾及的地方,您都要趁机出击,蚕食势力。等他们忙完手头事回过神来时,您已经彻底伸展开来,再不是他们可以随便拿捏的了。“   待时而动。   李勤这才体会到沈孝谋略的真正意义。他在暗处,他势力小,所以他反而更能专注手头的事。而太子势力太大了,顾不过来很多事情。   那就是他的时机。   李勤谨慎多年,也困顿多年,一朝被沈孝辅佐,真是觉得相见恨晚。   李勤点头道,“本王知道了。可是,本王从未与那位桂直接触过,他也并非你的朋友,我们举荐他之后,他会为我们所用吗?“   沈孝摇头:”臣举荐他,不是让他为您所用,事实上,桂直多年沉沦,却一直没有攀附权贵,就说明他自有骨气。这等人是不可能为谁所用的。“   ”把桂直推上去,有三个好处,一来符合陛下重用寒门的心思,您是在替陛下解忧;二来,会有更多寒门经过此事,知道您知人善用;三来,太子手下是世家,我们推一个寒门上去,就是在压太子的势力。   ”一件事能有三个作用,已经足够好了,我们再要桂直忠心耿耿,反而是我们贪心。“   李勤被沈孝劝服,点头道,“你说的是,是我太急了。”   沈孝忙道,”拉拢人心,这是人之常情。以后您有了名声,自然有人归属,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另外,您先不急着上折子。我对桂直也只有纯粹政事上的了解,但他私下到底如何,甚至他是否私下别有党派,这都说不准。“   李勤明白沈孝的意思,”我知道了,还是要先查一查他,毕竟推他上去,万一他有错,我也要吃挂落。我这就让平阳皇姐帮我查查,她消息网广,暗处人很多。“   沈孝的长处在明处,善于朝政,李述的长处则在暗处,善于挖坑,善于刺探消息。   李勤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的优缺点,他身上已隐隐显露出君主的特质:知人善任。   沈孝道:“是,让公主先查一查,若无大碍,您再推荐就是。”   听李勤主动说起李述来,沈孝心念微动,忽然问,”殿下近来去看望过公主吗?“   李勤摇了摇头。   他虽是弟弟,可从前他跟李述关系一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因此如今也不好频繁去拜访,不然会招人注目。   沈孝闻言垂下眼,虽脸上并无任何情绪显露,但却隐隐透了分失望。   他都两个月不曾见她了。   二人说是合作,可他到底是外男,跟李述正经见面的机会少的可怜。   沈孝攥了攥掌心,对目前的状况很不满意。   他抬眼看着七皇子道,”您确实不好常去拜访,但七皇子妃倒可以常去平阳公主府。女眷交往,也并不惹人显眼,更何况公主养病,弟媳常去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前两个月您都在积攒实力,接触人脉,用到公主的地方不多。可如果推举桂直,那您就开始招眼了。公主聪敏,又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常去听她的意见是有好处的。“   沈孝的表情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克制,仿佛心里头一点私念都没有,就全是伟光正地为了七皇子着想。   不过——七皇子妃探望完李述,您别忘了给我通通气儿啊,好让我也知道她最近在府上都干嘛呢。   李勤自然从善如流,忙称”是“。   说罢话,沈孝就先离开了。他在朝中事情很多,近来忙得脚不沾地。   沈孝走后,李勤自己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儿,自己跟自己下完了一盘棋。   他很欣赏沈孝,那确实是一个大才,以后若他真能登上帝位,他一定会重用沈孝。   只是,有件事李勤却想不通——沈孝那样的人,怎么会和平阳皇姐合作?   他们二人完全不是一路人。   虽说二人都一样冷淡,一样聪敏,一样谋朝政,目的相同,可他们的手段却完全不同。   平阳皇姐谋朝政,善出偏招奇招,而且手段比较狠辣。之前给太子谋划的‘以粮代钱’一事,利用关中大旱,不顾百姓饥渴,就是要把二皇子往死路上逼。   她的手段都是阴谋,善于给人挖坑。   可沈孝不同。   沈孝讲究大道直行,当初沈孝刚开始做官就弹劾李述,固然是为了出头,可李述不问旱情,也确实该被弹劾。沈孝就是这种人,纵然他要争权夺利,可他做的都是阳谋,给七皇子出主意,也不建议他跟谁结党营私,甚至捧一个桂直上去,都只是因为桂直有才干,而非是为了拉拢人心。   这简直是不可弥合的价值观的差距:平阳皇姐的眼睛里只盯着权力,可沈孝在权力之余,却有更多要坚守的东西。   毕竟李述从出生起就活在暗处,可沈孝却迎着阳光往前走。他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那么……这样毫无缝隙的合作,又能持续多久?   李勤要做君主,自然要更多考虑臣下之间的权衡。这二人以后若爆发冲突了,他又该如何去调和,才能不让这艘船沉下去?   李勤皱紧了眉头,落子棋盘,开始思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衢缙x2、心1118、元安、柒寒、breathesky2007、lalala~、景夏 的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评论~ 鞠躬!!   ☆、第 62 章   # 62   三日后, 东宫。   自从关中大旱, 以粮代钱开始后,太子就觉得自己流年不利, 桩桩件件没有顺心的事情。   征粮那件事,李述背叛了他,自己也被父皇训斥。   又因为李述坠崖一事, 他也失了兵部, 就连崔进之也因和离一事很长一段时间心神不属,经常都不去官署应卯。   如今倒好,老二还没打压下去呢, 老七又忽然窜出来了,把一个桂直塞进了户部。   昨日父皇夸老七的话还响在他耳畔,”有空你也学学你七弟,做事沉静一些, 别整日想着跟哪家拉扯来往!“   跟七弟学?他是太子,他犯得着跟一个庶出的去学!   太子进了宫殿侧间,伸手端起茶盏要喝茶, 可茶到嘴边,却被他一把掼在了地上!   真是流年不利!   太子咬牙切齿, 满心都是嫉恨。   万不能让老七势力壮大,要趁着他如今刚冒头, 就把他打压下去。不然再来一个老二,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太子目光转为阴狠,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凑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门外小黄门进来禀报,说河南道来信了。   信使一路从河南道疾驰入了长安,日夜不停地赶马,大腿都磨出了一层血泡,身上被雨水浇透了,混着腿上的血泡,稀释的血水就滴滴答答落在东宫的光滑如镜的地上。   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殿下!黄河……黄河出事了!“   太子蹭一声就站了起来,顿时就把七皇子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黄河出事,那可是流民遍野的事情。若是这样……不用哪个皇子来争,父皇就主动能把他从东宫里拎出去!   信使从怀里连忙掏出一封牛皮纸包着的信封来,小黄门连忙接过,躬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信封的手都是颤抖的,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然后紧紧捏着纸张,一张薄薄信纸要被他捏碎。他的声音卡在嗓子里,就成了一个恐慌而诡异的音调,”快!快叫崔进之进宫!“   *   李述在府里窝了整整两个月,除了动用暗线替七皇子打听了桂直之外,其他也没费什么心思。   没办法,谁让沈大人太能干。   她本来都做好带伤冲锋上前线的准备了,没成想沈大人袖手之间动风云,先是暗中给七皇子拉了不少寒门的有才之士,然后又让七皇子推荐桂直入户部,这件事让老七在父皇面前长了大脸,还得了百匹绸缎的赏赐。   李述无奈地想,貌似有了沈孝,她什么事都不做,就能安享晚年了。   想谁谁就到,李述刚琢磨着沈孝,没想到目光向下一瞟,就看到沈孝那顶四人抬的轿子正正好好停在仙客来外头。   轿帘一掀,沈孝一身常服,进了仙客来。   李述笑了笑,扬手叫红螺过来,”去看看沈大人来这儿干什么呢?没正事的话让他过来。“   事实上沈大人今日来此,还真没有任何正事,纯粹来消磨时光的。   一个户部的空缺引起了太子和二皇子的争执,再加上连日的暴雨,门下省天天都是折子,人人忙得脚不沾地,沈孝连轴转了多少天,就连睡觉都在门下省客房里囫囵地睡。   好不容易今日休沐,同僚都连忙回家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疏散筋骨去了,唯独沈孝回了府邸,想说补个觉吧,半天又睡不着;看会儿书吧,也看不进去。   左右都觉得闲得慌。   于是他决定,出门转转。   可长安城这么大,能转悠的地方多了去了,大人您总得有个目的地。咱们是去烧香拜佛,还是去寻花问柳?   沈孝坐在轿子里,对侍从半天憋出了三个字,“仙客来。”   仿佛这三个字是天机不可说,一说出来就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   好嘞,大人要去仙客来吃饭。   于是一顶轿子抬着他转过三五街巷,慢悠悠就来到了仙客来。   这会儿沈孝站在鎏金的仙客来大门口,却踟蹰着不想进去。   如今这时间尴尬,是吃午膳嫌晚,吃晚膳嫌早。沈孝暗骂自己,他怎么就挑了个错时候。   这时候她应该不会在的。   他难道要一直在这儿等到晚上?   可晚上她如果也不来吃饭呢?   这一天岂不是白消磨过去了。   沈孝心中转过一万个念头,店小二哈腰躬身地腰都酸了,沈孝这才下定决心往里走。   谁知刚迈步上了三楼,迎面就看见金玉阁外头一溜儿站了七八个侍卫。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瞬间就漏了半拍。   她在府里窝了两个月,可终于肯出门了。沈孝竟有些怨念地想,不是说好要合作的,合作的人不见面算怎么回事。   沈孝正想着,房门忽然从里面悄么声儿的打开,常跟着她的那个侍女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沈大人,公主有请。”   于是方才那点怨念立刻就消散了。   好歹她还知道主动请他。沈孝颇骄矜地想,她指不定也想着他呢。   沈孝进来的时候,李述刚吃过饭不久。   她近来手伤刚好,难得不用被人当成婴儿喂饭吃,故今日来仙客来大快朵颐了一番。   因吃得略饱,沈孝进屋时她也懒得站起来,反正都是熟人,多年前都坦诚相见过,如今还讲究什么礼节。李述斜斜靠在窗边罗汉榻的迎枕上,只懒懒点了点头,”沈大人来了。“   窗外还是连绵的雨,天气还是阴沉,她就那样懒洋洋地窝在那里,沈孝却顿时觉得天朗气清。   他唇畔带笑,”公主,许久不见。“然后走了过来。   沈孝一张肃冷面庞难得无事就笑,李述因此挑眉,”不就是七弟得了父皇一句夸,你就这么高兴。“   她以为沈孝是为了昨日李勤推举桂直,被父皇夸赞一事而高兴。   父皇当庭还赏了老七百匹绸缎。   虽说百匹是小赏赐,但对于李勤这样低调的人而言,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了。   好吧,也算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李述举起手中茶杯,以一个敬酒的姿势对沈孝举了举,“这都是沈大人的功劳。”   沈孝看她如今饮茶不饮酒,唇上笑意更浓。   她还是挺听话的嘛,不让喝酒就不喝酒。那估计这两个月也没在府里乱来。   他也不否认李述的猜测,“臣是高兴。”   见到她,虽无事都觉得高兴。   李述动了动身子,靠迎枕更舒服些,问道,“我听说太子被父皇训了一通?”   她虽然消息广暗线多,但手也没能伸进父皇身边去,因此含元殿很多事都是二手消息。   沈孝点头,目光中竟都有几分轻蔑,“太子想往户部塞世家的人,奈何跟桂直相比,太子举荐的那些人什么都不算。皇上就差把七皇子的折子甩在太子脸上了,训斥太子,说七皇子都能看到的人,太子怎么眼睛就看不到。让太子学一学七皇子沉静睿智。”   李述听了就冷笑一声,“他要是能学就怪了。他出生就是天之骄子,身边都是世家豪门,眼睛都长到天上去,根本不往地下看。”   李述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茶盏,目光很冷,“别人对他而言,不就是他手底下的一条狗。”   沈孝盯着她的手。金玉阁给她供的都是上好的用品,细白的茶盏薄如纸,隐隐透着茶盏内只剩一半的淡黄色茶水。   她摸着茶盏的动作很慢,落在沈孝眼里,反而像是抚摸一般,更兼茶盏瓷胎细腻有如人的肌肤,她的动作就更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沈孝近来总是梦见三年前那一夜。   她坐在他身上,低下头来俯视着他。因喝了酒,她一双眼亮如星辰,可同时又遮了一层蒙蒙的水雾,仿佛是清醒,仿佛又是不清醒。   她凑得更近,呼出的气息中有淡淡酒气。带着醉意,皱着眉,好像在艰难地辨识他究竟是谁,一双手抚摸着他的脸,从眼睫到鼻子到下巴。   沈孝闻着她的气息,觉得自己的神识都染上了醉意。他忽然伸手,握住她一双手,让那双手蜿蜒向下。   ……   “沈孝?”   “沈孝?”   沈孝猛然回过神来,对面李述皱眉盯着他,”你想什么呢?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沈孝轰一声脸都红炸了,连忙捞起一盏茶,热气氤氲起来,勉强掩饰了他的神色,”没……没什么。“   李述盯着沈孝,没好意思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再重复一遍。   可她是真的觉得沈孝脑子有点问题。沈大人确实是聪明人,可就是爱走神了点,在她面前动不动魂游天外。   这种人怎么上朝,难道跟父皇说政事的时候,还要父皇把他叫醒?   沈孝收了心思,忙道,“刚公主问什么,我没听清。”   李述不满地盯了沈孝一眼,沈孝避开她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光。李述这才道,“我说,太子心眼小,恐怕要给七弟穿小鞋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沈孝不急不缓,“不用担心,河南道暴雨,光是黄河就能让太子和工部自顾不暇。”   “至于下一步,还是待时而动四个字。有机会就抓住,没有机会就蛰伏。”   说起政事来,他才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正说着话,忽然门口有些响动,红螺连忙过去开门,片刻后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过来了,递给了李述。   李述接过一看,忽然道,“机会已经来了。恐怕太子已经自顾不暇了。”   李述将手中纸条递给了沈孝,沈孝看到上面是草草几个字,“崔午时入东宫,未时离长安。”   李述捏紧了手。   自从和离后,崔进之被夺了兵部的职位,但太子保他,他又因为之前督工永通渠有功,因此平调进了工部做左侍郎。、   工部左侍郎忽然离开长安城,近来就是黄河不安生,崔进之还能干什么去?   但黄河到底出事了吗?兴许崔进之只是去按例巡视,可如果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走的这么急。   一定有事,只是她目前还不知道而已。   谁知道沈孝捏着手中纸条,先没去想东宫或黄河的事,他脑子里第一个反映出来的念头竟然是——   她竟然还这么关注崔进之!   这念头刚转出来,沈孝的嘴就不受控制一般,“你们不是和离了,你还关心他的动向?”   李述听得就是一愣。   怎……怎么这句话听着有点委屈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尽快补更,今天太晚。 — 感谢地雷: 白云苍狗丶扔了1个地雷 冬淮扬扬扔了1个地雷 敬箫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鞠躬!!   ☆、第 63 章   #63   李述都有点傻了, 下意识就开始解释:”不, 我不是关心他……啊不我确实挺关心他的……“   她当然关心崔进之,那可是政敌啊!   对面沈孝一双黑沉的眸子直直就望了过来, 李述瞬间就有口难辩,”我说的不是‘那个’关心,而是‘那个’关心。“   什么这个那个的。   沈孝听得眉峰皱起, 李述恨不得咬断舌头,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慌了,嘴跟不上脑子。   实在是沈孝这幅模样怪……可怜的。   他眼睫低垂下去,盖住瞳中神色, 只见一道挺直鼻梁向下,勾勒出紧抿的薄唇。一副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的模样。   李述这才找回自己的口才:“崔进之是太子手下第一号能干实事的人!太子非常倚重崔进之,所以我才派人盯他。只要盯紧了崔进之,我们就能知道太子的很多动向。“   李述话说罢, 可对面沈孝还是沉沉不语,抬起眼仔细盯了她半晌,然后又垂下眼去看手上那张纸条。   李述被他这说不清喜怒的神态动作弄得不知所措, 身子半倾过来,趴在矮桌上, 一双眼不安生地觑了过来。   谁知这么仔细一盯,才发现沈孝唇角竟然微微翘起。   他在笑!   那么点醋意不过一闪而逝, 片刻之后沈孝就想明白了李述“关心”崔进之的原因。   毕竟是东宫手下的头一号干将。   可是看着对面李述着急忙慌解释的样子,沈孝低下眼来,愣是不说明, 就想看李述自证清白的样子。   原来她也怕他生气啊。   这个念头一起,沈孝脸上就没绷住,薄唇微翘,透出心里万分之一的喜悦。   谁知自己就被李述逮了个正着,李述眼一瞪,“你笑什么?”   沈孝连忙举起手中纸条,一副认真阅读的样子,“我没笑。”   李述扬手就拍落纸条,伸手指他,食指就差点戳到他唇角了,“那你嘴巴勾什么?”   “……好吧,我刚确实在笑。”   “为什么笑?”   沈孝一本正经,“因为七皇子得了陛下的夸赞。”   李述:……!!!   沈孝低眼,就看到李述的食指悬停在他鼻尖下。   她的手伤已全好了,伤痂基本脱落,因此能看到手上新长出来的粉红嫩肉,与周围白皙的肌肤相比,显得格外碍眼。   满手伤疤,看着其实是颇为可怖的,但沈孝却只觉得有些心疼。   许是因为李述听他的话,他说不许喝酒她就不喝;许是他不高兴的时候,原来李述也会被他的情绪所牵动。   这些种种细节交织在一起,令沈孝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李述的手腕。   她身上始终偏冷。   李述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沈孝鼻端的气息沉稳,正好呼吸在她食指上,她觉得手上被他气息喷的微微潮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色彩。   他轻握住她的手腕,手指干燥而温暖。   李述不过愣了片刻,立刻就反应过来,一把将手抽了回来。他的手心很温暖,所以她不喜欢。   温情是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会让人沉溺进去,然后失去一切斗志。   她在崔进之这堵南墙上已经撞得头破血流了,不会在第二个人身上再栽跟头。她不需要谁喜欢她,更不会去喜欢谁。   世上一成不变的绝不会是感情,只会是权力与金钱。   李述冷下目光,缩回身子,又窝回了迎枕上。她别过眼,目光落在地上,没有去看沈孝。   沈孝第一次伸手触碰,就被李述果决的态度打断。   他伸出去的手空落落的,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伸也不是。   片刻后,沈孝将脸上神情换做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方才触碰不过是一场意外。他顺手捡起方才被李述打落的纸条,慢慢道,“黄河应当是出事了,而且看崔侍郎这样急迫,恐怕不是小事。”   李述伸手覆着方才被他碰过的手腕,仿佛还能感觉到残留的温度,她语气都是官腔,“我会让人盯着崔进之的。”   沈孝深深看了她一眼,“有事情及时通知我。”   李述点头。   窗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室内就显得更加寂静,李述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淡也就更加明显。   沈孝盯着她,却有一种不想退让的坚决。   她身上真的偏冷,拒人千里,因此更显孤单。   他轻咳了咳,道,“七皇子慢慢出头了,以后朝事会越来越多,遇到的绊子也会越来越多。以后如果有事儿……我们还是在这儿见面?”   李述闻言,抬眼就盯了他一眼,沈孝故作不在乎,迎着她通透的目光。   半晌,李述点头,“好。”   *   崔进之离京,给正元帝上的折子里,借口果然如李述猜测,说是工部例行去巡视黄河,以防出现什么问题。   正元帝自然不会阻隔。   崔进之骑了一匹快马,身后跟着许多侍卫。   他披了一件蓑衣,但雨水还是兜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脸,甩掉满手雨水,继续河南道方向走。   今天中午在东宫里,太子的吩咐还响在脑海里。   他被太子急召入东宫,刚跨进东宫的门槛,迎面就是一封薄薄的纸,和太子惶恐的脸。   崔进之还以为是天塌了,可拧眉看完信件,神情却并不似太子那样惊慌,反而语气颇为镇定。   “殿下不必太担心,看信上说,黄河暴涨,部分堤坝被冲垮。虽信上没有明确灾情,但我估计顶多会淹几个县。“   他眉目之间都是和离之后的郁色,但整体还算沉稳,感情没有太影响他的政治判断。   ”上一次黄河出事,淹了整个河南道,中原遍地流民。这次相比之前,灾情并不算严重。“   谁知太子听了,却显得更加烦躁,他眉头紧紧皱起,一扬手,殿中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了崔进之。   殿门关闭,殿内光线就显得阴沉沉的,太子如困兽一般来回转了几圈,然后忽然驻足,三两步冲到崔进之面前,“现任洛府郡守,是我三年前给父皇举荐的!“   这次黄河出事的地段,正好是洛府!   崔进之闻言,目光尖锐直逼太子,“洛府是河南道数一数二的富裕,那郡守这几年没少给殿下送东西吧。”   太子恼羞成怒,“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崔进之盯着太子不语,太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半晌才承认,“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孝敬一些……你先别管这个,只说现在这件事怎么办?”   崔进之咬牙,脸色铁青。   洛府郡守是太子拍胸脯举荐给皇上的,洛府出了事,太子肯定会受连坐。若是从前势大的时候,这件事可以不管,大不了被陛下骂一通,反正灾情也没有严重到不可控的地步。   可最近不行。   太子连连丢失城池,正元帝已经明显表露出敲打之意,太子一退再退,地位远不如前。   若是洛府的事情再被捅出来,在正元帝那里,太子又多了一层识人不明,收受贿赂阴影。   说不准那洛府郡守还是拿修河堤的钱来孝敬东宫的!   一定要保着东宫。   崔进之一念及此,目光中已是狠戾,“臣这就赶去河南道。殿下放心,这件事臣给你瞒下来!”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崔进之紧紧握着马鞭。   东宫像是沼泽一样,从他跨进去的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脱身而出,他知道自己在慢慢腐化,可他无法逃离,更不愿逃离。   马鞭高高扬起,猛然抽了胯·下坐骑一鞭,仿佛想借此将满心怨愤都倾泻出来。   马儿吃痛,长鸣一声,闪电一般向前窜去,消失在连天的雨幕中。   *   三日后。   河南道与河东道南北接邻,黄河是这两道天然的分割线,洛府就坐落在河南道偏西北的地方,黄河在洛府郊外,裹挟着泥沙呼啸而过。   此时是凌晨,天色蒙蒙亮,雨水渐渐小了,透出远处地平线一抹隐约的天光。   洛府郡守姓高,骑马赶到黄河边上,见一个黑衣男人正负手站在黄河畔,正望着涛涛黄河奔流而去。   高郡守生的痴肥,从马上滚下来,球一样连忙就往黄河边上跑过去。   “下官拜见大人,崔大人一路来此,想必十分劳累,下官这就给您接风……”   客套话还没说完,黑衣男人猛然转身,伸脚就直踹进了他的心窝子里。   高郡守前半夜还在姨太太床上努力耕耘,这会儿腿都是软的,猛然被崔进之一脚踹过来,登时就滚了极远,被踹得差点厥过去,一口血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半晌才缓过神来,躺在地上看着崔进之走过来。满脸肥肉下,一双细长眼却满是怨恨。   他好歹也是太原高家的嫡次子,虽说跟长安城里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比不了,可他们家也是河南道说一不二的大族。   崔进之算什么东西?百年崔家又如何,早都被陛下碾碎了,他崔进之不过是一条没了门楣的丧家之犬!如果不是身后有东宫,他崔进之敢跟谁这样横?   崔进之半个时辰前才赶到洛府,他三天三夜赶马,没合眼,一双眼里都是血丝,一身黑衣,愈发显得他浑身都是煞气。   还是那张世家贵公子的脸,可他的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从捏碎李述的玉饰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不可能有任何感情的选择了。除了把太子拱上那个位置,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权力,只有权力!   “没用的东西!”   崔进之咬牙切齿,马鞭指着高郡守,满脸冷厉,“黄河一路上多少河堤,其他地方都没出事,偏偏你这里出了事!”   高郡守刚还是怨恨,这会儿看着浑身煞气的崔进之,却立刻抖如糠筛,他硬生生咽下一口血,对崔进之陪笑,“崔大人息怒。”   生怕崔进之一个没忍住,将他当场扔进黄河里去。   崔进之声音很冷,”灾情具体如何?“   高郡守咽下一口喉间血,哑着嗓子开口,”禀大人,灾情其实并不严重,黄河只决了一个小口子,才淹了三个县。“   崔进之心头一松,这跟他预估的差不多。   他若想瞒着陛下私下赈灾,三个县也是顾得过来的。   崔进之一双眼盯紧了高郡守,声音冷厉,”这几日你赈灾如何?灾民如何?堤坝修补得如何?“   一连三个如何,问的高郡守哑口无言。   不就……不就三个县嘛,就算不赈灾,灾民还能怎么闹。   崔进之看出他心头想法,一把拎着他的领子,生生将他肥胖的身体提了起来。   “今年黄河暴涨,可其他地方都没出事,偏偏你这里头一个垮了。你信不信我让人去挖一挖堤坝,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黑了心的材料!”   崔进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唬得高进当时肥肉就一颤,“像你这种连人命钱都赚的官,我把你扔进含元殿里,看陛下留不留你的狗命!”   高郡守脖子一缩,刚开始确实被崔进之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到了,可他很快就明白了,崔进之只是在警告他,其实他也是色厉内荏。   他脸上挤出一个阴毒的笑,“可下官昧下的钱,一个子儿都没留,这几年全都孝敬给了千岁爷。”   你崔大人好厉害,能杀了我,难道还能把太子连根拔起来?   崔进之一下子就被踩到了命门,当时就眼神猛缩,死死盯着高郡守。   郡守一双小眼藏在肥肉里,闪着恶意的光芒。   利益盘根错节,我手上是脏的,谁手上都别想干净。我出了事,你们想保自己,就一定得保住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 64 章   #64   良久, 崔进之放开高郡守的领子, 将他推了个趔趄。   他就算能把自己化成一柄刀,可也剖不开这层层叠叠的利益网, 更何况,他自己早都深陷网中,无法动弹。   朝堂粘稠而晦暗, 父亲知道他性子不受拘束, 从小也不让他入官场。可阴差阳错,他终究还是进入了这个昔日最讨厌的地方,并且与之为伍。   崔进之闭上眼, 冷厉地吩咐道,”你家里一个子儿都别给我留,所有钱都拿出来赈灾,还有洛府的府库, 都给我掏空了,那三个县的灾民好生安置!洛府出现了一个流民,或者你家里有一个多余的铜子儿, 我就把你扔进黄河里去!“   高郡守低头,却试探地问道, “不用向陛下上折子?毕竟咱们要动府库。”   郡守当然有便宜行事的赈灾权力,可动用全部府库钱粮, 还是要上报陛下。不然年底户部查账,对不上账可是大事。   高郡守问这句话,并不是真想递一封折子上去, 自己向陛下找死。他只是想确定崔进之的明确态度。   崔进之的声音沿着奔腾的黄河水飘散开来,”你要是想拉着东宫一块死,明日你就上一封请求赈灾的折子。”   他转过身来,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直直盯着高郡守,可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一个笑意,就显得格外残酷,“你少跟我斗心眼,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崔进之捏住高郡守的领子,”若不是为了太子,你以为你这条狗命有多重要?”   高进心头一凛。   黄河泛滥的问题,一直困扰大邺多年,一泛滥就闹流民,流民一多就容易生乱。纵览前朝史书,就是因为不重视黄河流民,最终酿成叛乱大祸才灭亡的。   因此大邺历任皇帝都非常注重黄河,但凡有灾情就要求臣下上报。   可崔进之为了替太子瞒下整件事,决意将灾情彻底捂住。   三个县的赈灾不算特别困难,洛府的府库完全支撑得住,只要把灾情稳住,等年底户部清帐时再想法子把洛府的账做平了,这件事就过去了。   他在尽全力赈灾,也在全力修补堤坝,他并不是不管流民,只是缺了向陛下汇报这一个流程。   但……这是欺上之罪。如果陛下一旦发现……   崔进之捏紧了手,不去想这个可能性。他继续吩咐,“征发劳工修理堤坝,再调拨府库钱粮去三个县赈灾,派人去安抚流民。”   “还有,给太子去信,问清楚一件事:黄河沿岸的郡守里,除了姓高的这一个酒囊饭袋外,还有谁!”   太子这么年没少拉拢人,底下的人也没少给太子孝敬。难道姓高的是唯一一个蠹虫?   往往发现明面上问题的时候,私底下已经烂的千疮百孔了。   高郡守不可能是唯一一个蠢货,崔进之就怕其他州郡也有这个问题,只是还不到崩溃的时候……   他一定要在黄河大范围出事之前,把所有有可能出事的地方都给堵住!   崔进之忙得焦头烂额,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匹快马已经连夜从河南道往长安城疾驰而去。   *   仙客来。   沈孝推开包厢门,就见李述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   听见沈孝进门的声音,李述一下子就转过身来,眉眼熠熠都是亮光,她三两步走过来,“沈孝,近日门下省可收到洛府郡守的折子?”   沈孝摇头。   李述闻言,勾唇露出个讽笑。   她猜出崔进之在做什么了。   今早她收到密报,洛府三县被淹,崔进之连夜赶到了洛府,他为了保东宫,一定会向父皇隐瞒灾情,想私下把这件事遮过去。   他想遮?李述偏不让他遮!   沈孝看着李述神情,思索片刻,推测道,“黄河在洛府决堤了?”   李述目光中流露出赞叹,“沈大人好聪明。”   她递给沈孝一张纸条,“洛府三县被淹”几个字赫然在目。   沈孝眼睛顿时一亮,李述见他如此,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地方。“沈大人,待时而动,如今这‘时’来了。“   ”太子用人不当,导致洛府受灾,又派了崔进之过去,欺上瞒下遮掩灾情。如果我们把这件事捅到父皇面前,太子一定会脱一层皮!“   李述非常激动,没想到扳倒太子的机会来得这么快,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恨不得立刻就进宫告诉父皇这件事!   沈孝看出李述的激动,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轻易动手。“   沈孝表现的很冷静,他皱眉思索,所以话说得就比较慢,”东宫出错了,这对咱们而言是大好天时,但一定不能着急。”   “洛府三县被淹是几日前,公主怎么确定他们要隐瞒灾情?”   李述一愣,“我当然了解崔进之!他为了东宫的位置稳当,什么事做不出来?”   沈孝闻言看了她一眼,淡淡“哦”了一声。   多年夫妻,当然了解对方。   他心中有些酸意,但也知道自己的情绪来的不是时候,连忙压下去,继续道,“猜测不能当作事实。也许洛府上报灾情的折子就在路上,只是被暴雨耽误了路程;又也许崔侍郎那头忙着赈灾,焦头烂额一时来不及写折子。“   李述听得直否定,”怎么可能?这件事如果捅到父皇面前,太子吃不了兜着走,崔进之一定会瞒住灾情的!“   沈孝抬手压住了她的话头,不疾不徐,”你别急,我没有说你猜错了,事实上你猜的应该正确。但弹劾仅凭猜测是不行的,一定要有证据。咱们为了保险起见,也不能贸然就去向皇上告状,万一过几日洛府的折子送上来,咱们此举就显得太急迫了。“   沈孝非常稳重,李述被他感染,头脑也冷静了下来,隔着茶座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   沈孝偏过头来看着李述,太师椅宽大,她就陷在里面,一双眼睛盯着他,整个人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沈孝笑了笑,”我估计一下时间,再迟半个月洛府上报灾情的折子总该到了。咱们等半个月就是,半个月后再上折子弹劾东宫。“   ”刚好这半个月内,咱们先去搜集洛府被淹的证据,以及洛府郡守与东宫的关系,还有洛府境内堤坝的事情。“   他这番长篇大论,一连说了好几个略显亲昵的”咱们“,仿佛天生已经和李述融为一体了。李述没有察觉这么点细微的言语差异,非但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反而听得点头。   ”你说的是。“   于是沈孝因为这个称呼一事,忽然就高兴了起来。上次在金玉阁里被李述拒之千里的不快就那么轻飘飘地消散了。   没办法,他也只能给自己找这么点安慰。   沈孝最后总结,”既然要出手,咱们就不能打空拳。一定要一拳到肉,不能让他们有任何闪避的机会。“   李述盯着沈孝,忽然就笑了一声。   沈孝在她面前有两张面孔,一张面孔沉稳认真,甚至偏向严肃,说起朝事来头头是道。   另一张面孔却略显幼稚,在她面前会手忙脚乱,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李述忽然想,他的第二张面孔,应当只会在她面前出现吧。   那头沈孝不知道李述心里想什么,他将方案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重要的是搜集证据,但李述暗线多,这应当不是难题,只要证据到手,就不怕东宫脱不了皮。   可是……   这件事一捅出来,旁人不论,崔进之去视察黄河,却欺上瞒下,这罪名可不小。陛下对太子又有父子之爱,可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到时候对东宫的满腔怨气就要发泄在崔进之身上。   就算崔进之有东宫和世家执意作保,只怕他从此也要退出朝堂了。   沈孝思虑及此,忽然道:“公主,崔侍郎他……“   他语气里带着试探,话没说完,一半是为了公事,一般是为了自己。   李述闻言转过头来,眼底不带任何感情,”他跟东宫绑得很紧,不可能脱离开的。“   李述看出了沈孝的试探,她默了片刻,道,”沈孝,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沈孝捻着手心,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还喜欢他吗?不论政治立场,不论任何外物,只论感情。“   还喜欢他吗?   如果没有政治立场的不同,没有青萝,没有安乐,什么都没有。她还喜欢他吗?   这是和离之后,李述第一次直逼自己的内心。   她低垂着脸,沉默了半晌,就在沈孝以为她不会开口了的时候,李述忽然道,”不喜欢了。“   ”在很多次选择里,崔进之都选择暂时放弃我,去选择更重要的东西。“   爱情不应该是那样子的。爱情应当是,无论天塌地陷,无论生死交错,无论左右两端是什么样艰难的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第一时间选择她。   李述从小就没有得到足够的父母之爱,其实内心非常缺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渴望。   可……这样的感情,大抵只存在于话本子里。   李述淡笑了一声,收起自己无羁的想法,“我这就派人去搜集证据。”   说罢她就朝包厢外走。   沈孝转过身,盯着李述的背影,目光很深。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断更了。 — 感谢: 水水扔了一个火箭炮。 千岁大大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鞠躬!!   ☆、第 65 章   #65   这半个月内, 沈孝一直盯着门下省的折子, 可别说是洛府了,就是整个河南道都是安安静静, 一封折子都没上。   至此沈孝笃定,崔进之是决议要将洛府三县被淹的事情隐瞒下来。   沈孝刚翻完折子,此时站在门下省官署的门檐, 看着雨水淅淅沥沥, 目光往遥遥的东宫那边望去。   李述跟东宫有私怨,但他没有。他如今做这一切,固然有从龙之功的本意在, 可更多的还是因为东宫里头,坐着的人德行配不上那个位置。   次日是九月二十五日。   李述在府里养伤的两个月里,养出了一身懒骨头,作息越来越不规律, 晚睡晚起。她的马车行到仙客来时,午饭的时辰都过了。   李述跨进包间,不知道沈孝已等了多久, 一个人坐在那儿自己跟自己对弈,室内很安静,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显然已经厮杀了好一阵子。   今日停了雨, 有日光淡淡从层云里透出来,照在窗边他的侧脸上,将他冷峻眉眼就照出了几分温柔神色。   李述盯了沈孝一眼, 忽然就没边际地想:沈孝当年没做官时,怎么就能穷得那么惨?明明他那张脸拿出去,起价起码千两银子起。嗯……再加上年轻力壮活儿好,这价格还能再翻一番。   当然那只是她心里开玩笑的想法。士人向来重气节。   沈孝见李述来了,搁下手中棋子就走过来,“公主。”   他站在李述对面,低眼看着她,“门下省没收到任何洛府报灾情的折子。”   李述点了点头,心思放回正事上,“我都告诉你了,崔进之为了东宫,甘心做任何事情,他肯定会瞒下来一切。”   沈孝问,“你证据搜集的如何了?”   他问话的时候低下头来,隐约能闻到她发间的淡香。   李述闻言,扬手让红螺递上一叠纸,放在桌上。   她解释道,“这是洛府地段黄河决堤的证据,还有洛府郡守贪污渎职的证据。”   崔进之敢瞒着灾情,不过就是因为交通不便,父皇信任东宫,外加上洛府一带都是自己人罢了。   但黄河就在那儿,崔进之再有本事都不可能让那三个受灾的县凭空消失。   因此这些证据搜集起来并不算困难。   李述想了想,皱眉又道,“我还查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太子入主东宫多年,发展的势力很大,这些年来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都尽可能地巴结他孝敬他。光黄河沿岸的郡府里,一大半都是跟太子关系密切的人。”   “可是……太子看重世家,所以安插的人都是世家子弟。”   李述嗤笑一声,“世家子弟,除了少数崔进之那样有本事的,大多都是干不了实事只会享乐的货色。   李述盯着沈孝,意有所指,“你觉得那些货色,能修得好黄河堤坝吗?”   沈孝听得一惊,“你是说……其他地方也很有可能决堤!”   李述慢慢点了点头。   千里之堤,洛府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口子而已,洪水轰然而过,这个小口子终将被撕扯地越来越大,直至蔓延整个河南道。   这将酿成父皇在位期间,黄河发过的最大洪水。   如果黄河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中原流民遍野,她就不信太子能全身而退!父皇对太子定然会十分失望,而天下民怨沸腾,只怕废太子就势在必行了。   李述捏紧了手,冷笑了一声。东宫这是作茧自缚!   沈孝愣了片刻,然后立刻伸手就去拿桌上那一叠证据。   “我要立刻将此事上报陛下,黄河灾情即将泛滥,一定要快速调兵调劳工去治理灾情,趁着如今堤坝还能支撑一段时间,要赶紧疏散沿岸百姓。这件事拖延不得!”   他说着就往门外走,非常急迫。   “慢着!”   身后忽然传来李述的声音,沈孝刚伸手要去开门,李述就冲了过来,抓住沈孝的胳膊。   “现在不能告诉父皇!”   沈孝一愣,慢慢地转过身来。   李述仰头看着沈孝,目光里都是冷意,“如果……我们把洛府决堤的事情瞒下来呢?”   沈孝仿佛是听懂了李述的话,又仿佛是没有听懂,又或是不愿意听懂。   他沉下嗓子,“你什么意思?”   她还紧紧握着他的胳膊,就站在他身前咫尺的地方,明明离得这么近,可沈孝却觉得这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远的一次。   一个计谋在李述脑中迅速成型。   “只要我们再等等,黄河沿岸一定会有更多地方相继受灾。那样大的灾情,崔进之一个人根本就无力回天。到那时中原泛滥,流民遍地……这一切的过错在谁身上?东宫!”   她的语速非常快,仿佛慢一瞬都要赶不上脑中的思绪。   “现在不能把洛府的事情告诉父皇。我们要等,等到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再拿着证据向父皇告状。”   “到那时……父皇会直接废了太子的!”   李述的表情变得非常冷酷,甚至都隐隐透着狰狞。   沈孝就那样静静站在门前,低眼看着李述,目光中都是陌生,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李述。   这才是李述的真面目,为了夺权,她什么事都能干。   面前的人非常熟悉,很多次都在他梦里出现,可同时又非常陌生。   沈孝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明知道黄河沿岸堤坝都有决堤的风险,可是李述要袖手旁观,任由洪水横行。   “李述,”   沈孝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语调非常冷,“你轻飘飘一句话,可背后的代价是什么?你仔细想过吗?”   黄河沿岸的百姓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朝堂里争权夺利,所以他们就活该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   沈孝的神色如此冷峻,李述看得一愣。   方才的计谋不过片刻就在她脑中形成了,她根本就没有想过黄河沿岸百姓的情况。   与朝堂里的夺权相比,那简直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沈孝紧紧盯着李述,慢慢伸手,将李述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扳开。   他的态度很强硬,“我要去将洛府灾情上报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沈孝!”   李述急了,“这是扳倒东宫的大好时机!只要我们——”   “——只要我们袖手旁观,看着那么多人在洪水下流离失所么?”   沈孝打断了李述,咬着牙道,“别说东宫因为这件事会被废,就算七皇子能靠这件事直接上位,我都不会这么做。”   “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和东宫有什么区别?我们打倒东宫又有什么意思?”   李述冷然回道,“当然有意义!难道获得无上的权势不是意义?!”   沈孝盯着李述,忽然就冷笑了一声,“你眼里除了权势,还有什么东西?”   还有什么能进入她的心里?   沈孝的话仿佛一柄尖刀,直直插向李述的内心。李述有瞬间的后缩,但立刻就开始防御姿态。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她心狠手辣,她不择手段,她小时候过够了苦日子,如今就是要成为人上人。   世界上所有虚幻的感情都抓不住,能抓在手里的只有权力。   她追逐权力,有什么错?   李述冷着脸伸出手,“沈孝,把你手里的证据给我。”   沈孝慢慢将右手背在身后,面容冷峻。   李述盯着沈孝,继续逼迫,“把东西给我。”   沈孝冷冷同她对视。   李述咬牙威胁,“沈孝,你不要逼我叫侍卫进来。”   沈孝看着李述,“你不要走上偏路。”   他的目光非常陌生,甚至都是失望。   从他黝黑深邃的瞳孔里,李述看到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她目光中都是狠戾,都是决绝,也都是狂热——对权力的狂热。   李述忽然就愣住了。   时空流转,场景倒换。   那日她坠崖获救后,崔进之索要她脖间玉饰的场景,与此时此刻是多么相似。   崔进之步步紧逼,她退无可退。崔进之为了保东宫权势不倒,将她彻底牺牲。   对崔进之而言,权势永远胜过一切。   今日的她,就是那日狠厉的崔进之;今日的沈孝,就是那日的她自己。   她为了争权夺利,将黄河沿岸无数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   天平两端,一个“权”字,胜过世间所有。   李述神色有明显的怔忪,目光透出迷茫: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崔进之那样的人。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和崔进之就没有任何区别。   她在与东宫缠斗,而东宫也在腐化她。若终有一天她真的推举了皇子上位,那也不过是太子换了一层人皮。   李述忽然就松开了沈孝的胳膊,后退了一步。她输掉了这场对峙。   “沈孝,你走吧。”   李述说完话,迅速转过身不再看沈孝。   仿佛她是一个面容无比丑陋的人,逃避着别人的目光。   这就是她,渴盼权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和她要打倒的敌人没有任何区别。   沈孝终于看清了她最真实的样子,也是最丑陋的样子。   他……还会继续选择和她合作吗?   还会继续……留在她身边吗?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李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身体骤然就绷紧了,可是脸上偏偏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他走就走吧。   沈孝捏着手中证据,跨出了门槛,想要走,可默了片刻,却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李述绷紧的背影。   他心头微微一叹,主动开口,“我先进宫去。等这件事过去了……我再来找你。”   还会继续合作,他也还会继续在她身边,只要她愿意的话。   沈孝好似知道李述心里在想什么,隔着血肉,他好像都能看到李述心里的挣扎与惶恐。   他盯着李述头上那根朴素的金钗,忽然说,“李述,你和他们不一样。”   至少她最后放弃了索要证据。   她浑身是刺,她冷淡漠然,她眼中除了权与钱,好像就没有别的东西。   可她会执拗地戴着一根金钗,无望地喜欢了崔进之五年之久,她偌大府邸,拥有了很多东西,但其实手上什么都没有。   强硬的盔甲下,是她最柔弱的内里。   她固然有缺点,也有弱点。   缺点与弱点组成了她,过去与现在凝聚成她,那就是她。   是他喜欢的人。   沈孝盯着李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下了楼梯。   他出了仙客来,不急着上轿子,抬眼朝三楼看去。沈孝捕捉到李述的身影,但她很快隐到窗后,显然不想被他发现。   沈孝捏紧手中纸张,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然后掀袍上轿。   “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火箭炮和地雷: 刘安12345扔了1个火箭炮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刘安12345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第 66 章   #66   九月底, 沈孝一封弹劾奏章, 揭开了洛府三县被淹的事情,朝堂里登时就乱了天。   洛府郡守高进当场被戴上枷锁, 锒铛入狱。派人抄家时,更是抄出了无数财富,都是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正元帝大怒, 立刻就下了斩立决的命令。在太原府横极一时的高氏家族就此败落。   工部左侍郎崔进之因隐瞒灾情, 欺上瞒下,但又念在他全力赈灾的份上,功过相抵, 正元帝没有把他下牢,只是将他身上的官职一撸到底,崔进之彻底成了一个白身。   一个洛府郡守高进,一个工部侍郎崔进之, 都是东宫的人。   纵然崔进之咬牙,一肩把洛府受灾的罪责全力扛了下来,把太子摘了个干干净净。可太子识人不明, 用人不当这个过错是怎么都掩盖不掉的。   含元殿殿门紧闭,正元帝和太子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太子出殿门时满脸灰败,身体抖如糠筛。   次日就传来消息, 太子被罚禁足东宫,反省三月,断了和外界的一切来往。   朝堂大惊。   后宫里皇后替太子求情, 正元帝竟直接就夺了皇后的凤印,皇后脱簪请罪,闭宫反思。   安乐公主也进宫替太子求情,可向来受宠的她,竟然都被皇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据说公主是哭着出宫的。   自兵部之后,工部再次被大换血,太子安插进工部的人全都被清洗干净。   断了崔进之这个左膀右臂,又相继丢了兵部和工部两大势力,太子如今的地位是一落千丈。   朝中隐隐传言,陛下已生出了废太子的心思。   而酿成这一切风暴的始作俑者沈孝却知道,陛下暂时还不会废太子。   洛府郡守高进抄家时,抄出了不少孝敬东宫的证据。可皇上硬是像个睁眼瞎,将这些证据压了下去。三县被淹,只是换来了东宫三个月禁足。   陛下对太子的父子之情十分浓厚。   东宫的事不能急,沈孝知道,目下当务之急不是争权夺利,打压太子,而是快速赈灾,排查沿岸隐患,减轻灾情范围。   河南道光是洛府一地就暴露出了这么大的问题,黄河沿岸不知还有多少蠹虫在腐蚀着河堤。   可工部大换血,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谁能领着工部去赈灾?   这正是他要给七皇子争取的地方。   *   十月初一。   秋分刚过不久,天气忽然就开始转凉,凉风夹着雨点子吹落了一地的落叶。   平阳公主的马车朝城外千福寺方向驶去。   马车里,红螺伸手将车帘放下,给李述披了一件披风,“天气凉了,公主可别着风寒了。”   李述向后靠在靠垫上,心中琢磨着最近的朝事。   撤了崔进之的官,就是断了东宫的左膀右臂;相继收了兵部工部,就是夺了东宫的权。   一定要趁着太子这三个月落寞的时候,赶紧让老七彻底出头,好好办几件实事。   李述正琢磨着如何扶持七皇子的事情,忽然觉得身体一颤,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幸好红螺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她才没跌出去——车外马儿嘶鸣,车马骤然停了下来。   红螺连忙将李述扶好,掀起帘子就斥责,“怎么回事——”   在看到车外来人的时候,红螺一下子就愣住了,“驸马爷,啊不,崔大人。”   车架前,一个黑衣男人骑在马上,拦在路中间。   那人明明是昔日的驸马爷,还是那张清贵的脸,多情的凤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他如今是浑身的冷,与浑身的煞气。   崔进之盯着马车。   李述的车厢宽大且深,纵然掀开车帘,光线都无法将里面照透。崔进之只能看到她一张脸隐在暗处,唯一双眼透亮,冷漠如冰雪,与他遥遥对视。   “崔进之,你想干什么?”   这句问话不含任何私人感情,带着浓浓的警惕。   在和离三月之后,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第一句话。   崔进之闻言,身体一翻就下了马,大跨步朝李述的车架走来。   崔进之的脸色不算好,去洛府赈灾,再加上被皇上夺官,他整个人比之前都瘦了一圈,胡茬冒了出来,眼中血丝还没有消,再不复当初的风流潇洒模样。   红螺看得害怕,连忙就叫侍卫围住马车,拦着崔进之,生怕他要对公主不利。   崔进之只一个人,自然对付不了这许多侍卫,更何况他根本也没想硬闯。   他被侍卫拦在车驾旁,“李述,我只问一个问题。”   “这一切事情,背后都是你在参与,是不是?”   车厢里,李述轻笑了一声,“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进之目光中透出失望。李述的避而不答,其实就是某种答案。甚至他的问句都很多余,他其实根本不用问李述,就知道东宫跌落的背后,一定是李述在捣鬼。   他一把推开面前拦着的侍卫。   侍卫就要拔刀,可李述却道,“不用拦,放他过来”。   她与崔进之对峙的这一天,早晚都要来到。   红螺与侍卫都退到一旁,崔进之抬腿就上了车。   他身高腿长,纵然车厢宽大,可却还是显得拥挤,整个空间立刻就充满了他的气息——从前他的气息是木樨香,那是青萝身上的味道;如今他抛弃了一切情感,身上的气息就仿佛是雨水焠过刀锋一般的冷厉。   崔进之看着李述,忽然问了一句跟东宫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最近怎么样?”   和离三月,你过得怎么样。   哪怕我们已成政敌,哪怕你费尽心思给我挖坑,可我还是忍不住,第一句话想关心你的近况。   谁知李述闻言嗤笑了一声,对崔进之的关心不屑一顾,“有话直说,不要假惺惺的。”   崔进之心口一噎,很快压下了自己的情绪,盯着李述道,“征粮一事,你让太子吃了一个暗亏;坠崖一事,你让太子丢了兵部;如今洛府决堤,太子又在你身上栽了一个跟头。”   “雀奴,我不管你和太子有多大的仇,这三件事下来,你总该报复完了。”   “你现在就收手吧,好不好?”   他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恳求。   他凑近了,半跪在李述面前,“雀奴,你收手吧。坠崖那件事,我替太子跟你道歉,如今太子被你打的节节败退,你应该知足了。”   李述一怔。   她从未见过崔进之这样低姿态的模样,眉宇之间都是颓然,也都是恳求。   李述:“你是在替太子求我?”   太子扛不住了,想求她高抬贵手?怎么可能!   果然崔进之摇头,“不是,我是替我自己求你。”   “雀奴,我不想和你走到互相残杀的那一步。”   他们曾是夫妻,就算和离之后再无关系,崔进之都不想和李述走到仇敌的地步。   “雀奴,你要报复已经报复够了。此前你对东宫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保着你,我向你承诺,往后绝对不会让东宫再动你一根汗毛。只要你从此收手,退出朝堂。太子上位之后,我保你这辈子荣华富贵。”   这是崔进之的承诺,他绝对可以做到。   他是东宫的头一号功臣,只要太子上位,他就能权势滔天。要保一个李述,绰绰有余。   谁知这话却戳中了李述痛点,她忽然就冷笑了一声,“崔进之,凭什么是我退出朝堂?你既然不想和我厮杀,那你为什么不退!”   崔进之瞳孔猛缩,下意识回道,“因为我不能退!我不想退!”   他如果退了,他们崔家就彻底败了,他没有退路!   李述见崔进之如此行状,笑了一声,道,“崔进之,只要你现在收手,不要和我对着干,等我扶持的人上位之后,我也能保你一辈子平安喜乐。”   她将方才崔进之劝她的话原样奉还,说罢她讥讽地挑了挑眉,“崔进之,你愿意么?”   崔进之一愣。   他怎么可能愿意!   李述见他如此,目光里满是讥诮,“崔进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   他自己都不愿意,凭什么指望她同意。   崔进之看着李述,目光迅速冷了下来,声音亦变得冷硬,甚至带上了威胁,“李述,你以为你扳得动太子?”   “洛府决堤,三县被淹,这样大的事情发生了,可最终皇上只是罚太子禁了三个月的足。”   崔进之猛然就凑了过来,逼到李述面前,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她,良久,露出一个残酷的笑,“你真以为你扳得动太子?”   他的声音非常低,也非常哑,就响在她耳畔,带着浓浓的威胁。   李述被崔进之逼到车厢一角,她毫不示弱,亦冷笑着回了一句,“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扳不动?”   崔进之被李述强硬的态度激怒了,猛然伸手就钳住了李述的手腕,将李述抵在车壁上。   “李述,我念着我们昔日情谊,最后警告你一次,你收手,不要再和东宫对着干。”   李述:”如果我执意要对着干呢?”   崔进之闻言,忽然松开了李述的手腕,然后他伸出手,以一种极温柔缱绻的神态抚摸着她的脸颊。可他的语调却非常残酷,“那么我以后对你做出的任何伤害……你都不要怪我。”   他扶持的东宫,不允许被任何人拉下去,哪怕是他昔日的妻子。谁拦着东宫前进的路,谁就是与他彻底为敌。   二人离得如此之近,李述能感受到崔进之的体温——他身上是那样冷。他仿佛已经将人世间所有带着温情的情感全都摒弃,从今以后,任何拦着他追求权力的人,他都不会再心软。   崔进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那个在冷宫里朝她伸出手,一双温暖手掌将她从尘埃里拉起来的人,彻底消失了。   李述竟一时怔住了。   车厢里二人对峙,只闻呼吸的声音。忽然马车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   透过敞开的车帘,沈孝看到车厢里——李述和崔进之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他的嗓音就沉了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今日是初一,李述去千福寺上香的日子。沈孝特意出城,就是想要同她见一面。   确实是见面了,只是没想到旁边还有别人。   李述猛然偏过头去,看到沈孝就站在马车。他脸色还是如常肃冷,很难分清喜怒哀乐。可李述分明能感觉到,他一双眼比从前更加暗沉。   他在生气。   李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这才察觉到自己同崔进之之间实在是离得太近了。她和崔进之做了多年夫妻,身体接触上很难有距离的区隔。   李述一把推开崔进之,自己坐到了窗边去。   沈孝见状,目光中冷意稍减。他盯着马车里的崔进之,“公主是君,崔公子,你如今没有官职,你是民,不可逾越了君臣规矩。”   “若有事禀奏,下车再说。”   崔进之冷笑一声,“沈大人好大的官威,管到我头上来了。”   崔进之做了多年高官,岂容沈孝在他面前耍威风。他不过是暂时被夺了官位而已,太子禁足出来后,他照样能回到朝堂去。   寒门子弟,面首出身,就敢跟他叫板。   崔进之眯眼盯着沈孝看了片刻。   这次东宫禁闭,崔进之完全是凭着多年对李述的了解,笃定她在背后推波助澜,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可沈孝却是直接弹劾东宫的人,可以说今日东宫的一切都是他直接造成的!   崔进之看了看沈孝,又看了看李述。   他们两个合作得可真好,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给东宫挖了好大一个坑。   崔进之看着李述,“李述,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此放手退出朝堂。”   “否则……”崔进之看了一眼沈孝,目光中都是残酷的冷意,“以后我做出什么让你痛彻心扉的事,你都不要怪我。”   说罢他再也不看李述,跳下马车,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0 09:22:32 麦穗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0 09:42:35 123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0 10:49:13 yq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0 14:15:02 小仙女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0 14:19:58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鞠躬!   ☆、第 67 章   # 67   “无论我以后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你不要怪我。”   崔进之如是说。   李述看着他纵马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知道, 那是崔进之给她下的最后通牒。   从今往前,他和东宫都处在防守阶段, 她则是暗中盘旋的蛇,偷袭了崔进之数次;   从今往后,东宫禁闭, 势力紧缩, 将开始漫长的蛰伏期,崔进之也将从守势转为攻势。   以后,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   “李述。”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声音很低,但咬字很重,好像说话人满腔心绪无从言说, 指望通过这两个字来宣泄情绪。   崔进之都走了,她还目光不舍地盯着看。   李述被叫回神来,一个激灵, 连忙转过头去。   沈孝不知何时已经走近了,就站在她马车边上。她的马车高大, 沈孝的目光正好平视进来,深邃的目光有如实质, 将李述紧紧包裹。   一瞬间氛围安静至诡异,风雨声都不见了,李述仿佛能听到沈孝的呼吸声。   她忽然就开始心虚了, 没有任何来由地开始心虚。   可她明明什么事都没干,不过就是跟崔进之来了一次分外眼红的仇敌见面。   可沈孝就站在窗边,他的气息透过窗户,撒撒落落都漫到了她身上。   李述觉得手心都虚出汗了,她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末了硬着头皮尬笑一声,“沈大人,好巧,你也出城了。”   沈孝:“……”   沈孝盯了她一眼,“是很巧。”   他专程算好了时间跟过来的,能不巧么,巧到都看见她跟前夫打得火热了。   沈孝只觉得所有情绪都在心里翻腾,憋的他很不得把李述盯出一个窟窿。可偏偏他心中一切都不可说,不能说。   他憋了半晌,轿子一路跟着李述到了千福寺山脚下。   看着李述下了马车后,他专程走了过去,一副偶遇的模样,点了点头,终于将那句话回敬了回去,“公主,好巧,你也来千福寺了。”   李述:……   沈孝他是故意的吧!   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却是个小心眼!   烧香拜佛那一套流程下来,时间就到了午时后,僧人上了斋饭。   二人相对而坐,红螺照着李述的偏好,给她碗里夹了几样菜,可李述只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   对面沈孝刚端起碗来,见状就皱起了眉,“你不吃了?”   怎么吃这么少。上回在仙客来见她,也是随意吃几口就不吃了。   李述被沈孝今天从头到尾一张肃沉的脸弄得心头正慌,觉得沈大人今日是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   这会儿在饭桌上,好似他下一秒就能给她念一首“锄禾日当午”来让她体会民间疾苦。   自从被逮住“奸情”后,李述对着沈孝就格外心虚,连忙抓过碗来,“我吃我吃。”   我吃还不行么。   片刻后。   沈孝碗里都见底了,眼抬过来,这头李述还在数米粒。   别人吃饭是用碗来做计量单位,李述吃饭大概是用粒来做计量单位。   于是沈大人又皱起了一张忧国忧民的脸,“你怎么吃这么少。”   李述:……   完了完了他要开始背“汗滴禾下土”了。   李述皱起了脸,低声辩解,“斋饭不好吃。”   她一定要给千福寺换个厨子!   沈孝看她一脸为难,声低气弱的模样,就像是被父母逼着吃饭的小孩儿。怎么他有那么严肃苛刻么。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挑食。淮扬菜也不好吃,斋饭也不好吃。那到底什么好吃。”   她隔三差五就去一次仙客来,沈孝还当她是个饕餮,原来这么挑食。   李述皱眉,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不爱吃淮扬菜。旋即就想到上回为了拉拢沈孝,在金玉阁点了满桌子淮扬菜。   没想到他还挺细心的。   沈孝看了李述片刻,忽然心念一动,问,“你喜欢吃鱼么?”   李述被他这个没头没尾的话给问愣了,想了想回道,“还……还行吧。鲫鱼汤还挺好喝的。”   于是沈大人就沉稳地点了点头。   嗯,跟他家猫还挺像的。   幸好他会钓鱼。   *   下午时,整个寺庙都是僧人嗡嗡的一片讲经声,李述和沈孝漫漫在寺里散步,半山腰有一处凉亭,二人走了进去。   自入了秋后,雨也慢慢小了,山风吹起满山枫叶,深深浅浅一片红。   李述叹了一声,“上回来千福寺,满山的叶子还是绿的。”   那次她坠崖,与崔进之决裂。数月过去,人心如何变,在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唯有山中草木显露出岁月变迁的痕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漫山枫叶也算是这附近难得的景色,更兼今日雨渐停,因此周围不少村间老头老妪都过来上香赏景。   站在凉亭上,李述俯视着三三两两相伴着爬山的村民。   身在高位,很难看到民间的情况。朝中一句政令,一场党争,可民间要付出的代价却非常大。之前关中大旱,太子和二皇子争,户部因此好几个月都筹措不到粮食,没法赈灾。不知道这些爬山的乡民,在那段日子又是怎么熬过去的。   她在那件事里也没少推波助澜。   李述忽然道,“沈孝,洛府决堤那件事……”   她踟蹰了片刻,还是低头认错,“……你做得对。”   如果真的任由黄河泛滥,七弟靠这件事上位的话,那么七弟跟太子并没有区别。   午后雨渐停了,日光将山间水雾蒸腾起来,半山腰就弥漫出一层雾气。   权力会让人迷失,到最后连自己在追求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一路往上走,其实最初也不过是因为——在冷宫里太寂寞了,没有人关心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所以她想往上走,爬到够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不敢忽视她。   可到最后都要忘了,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   听见李述的话,沈孝忽然轻笑了笑。   他转过脸,一双眼映着薄雾层后的日光,很黑沉,但是也很专注,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好像是,不论她在浓雾中迷失到哪里去,他都能一眼看见她,然后伸出手来,将她带出去。   崔进之伸手将她拉出了尘埃,但在多年之后却和她一起沉在了浓雾里。就在她即将沉沦下去的时候,却有一个人以身为刃,破开浓雾伸出手来,将她带了出去。   他说,你跟别人不一样。   其实并不是她和别人不一样,是因为他相信她,他牵着她,所以她才能变得不一样。   有一种情感在心里萌生,拨云见雾,从内心最柔弱的地方生长起来。   陌生而熟悉的情绪,令李述有些怕,但也有些盼望。   李述忽然就别开眼去,不敢再去看沈孝。她紧了紧嗓子,用政事来掩盖自己的紧张。   “二哥看上了太子留下的势力,是不是?”   黄河横跨中原大地,一路上流经京畿道,河东道,河南道等多个地区,黄河出事,无论派哪个朝中大臣去,都没有权力协理不同区域之间的官员。   这样大面积的赈灾,只能派皇子去。   前脚太子刚关了禁闭,后脚二皇子就上书自请赈灾。二哥哪里是为了赈灾,明明就是看上了太子留下的工部,还有黄河沿岸那些势力网。   沈孝点头,“是,不仅如此,赈灾最需要人手,偏陛下裁撤了不少东宫官员,如今工部缺人,河南道也缺人。”   哪位皇子揽下了黄河赈灾的差事,就能大肆将自己的人手安插进去,势力定然会一跃而起。   黄河赈灾,可是个肥差。   李述一双眼立刻就亮了起来,“这个机会一定要给七弟承下来!”   沈孝看李述忽然精神起来,笑道,“肯定的。”   他是如此沉稳冷静,李述就问,“你已经有法子了?”   沈孝点头就要开口,谁知李述扬手就止了他的话头,“你别说,我猜一猜。”   她可不想被沈孝比下去。   “上次关中大旱,二哥被太子打得措手不及,后来虽保住了户部,可在父皇那里却没有落下好印象。这次黄河赈灾,沿岸涉及的势力更多,像洛府高郡守那样的贪官也会有更多。可二哥外强内弱,又一直想要靠着世家跟太子抗衡,只怕不敢放出手脚去裁撤官员。”   “所以在父皇心中,他不是个好人选。”   沈孝看李述认真思索,面上含笑,好整以暇地靠着凉亭的柱子。   她很聪明,也很独立,从来不依附于人。她所需要的不是一段感情中的被呵护,她更需要有人在旁边与她并肩而行。   沈孝想,五品官是配不上公主的,他走了很高,可还要走得更高,才能和她并肩。   那头李述还在推测,“七弟和太子,和二哥,甚至和其他皇子最大的区别是……他从来不和任何世家交往,甚至前段时间推举桂直,还隐隐有偏向寒门的意思。所以父皇如果要一个能破开黄河沿岸世家势力的人,一个能中立治理黄河灾情的人,七弟是个好选择。”   沈孝笑着反问,“这固然是七皇子的优点,可也是他的缺点。他手下无人,又如何能掌控得了黄河沿岸那么大的灾情?那么多官他如何管得过来?”   李述挑眉,“你这是在考我?”   “沈大人你可是寒门典范,能推举桂直,你难道不能给七弟推荐更多的人?”   这句话是在夸他吧。而且是在信任他的能力吧。   沈孝忽然就非常高兴,脸上几乎都要压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却还是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矜持道,“确实手上有些人。”   很多沉沦下寮但有才能的人,都可以让七皇子施恩提拔起来。这不仅是给七皇子拉拢势力,也是符合皇上的心思,在打压世家的力量。   那头李述又皱起眉,“可是黄河灾情最难治理,做得好能出头,做得不好,却容易出事。我其实有些担心七弟的能力。”   沈孝用目光止住她,“你要信我识人的能力,七皇子是没做过这么大的事情,但他刚进礼部掌事时就遇到了陛下泰山封禅的大事,他做得非常稳重,挑不出一点错儿,可见他并不是一个无能之辈。”   龙在浅滩,七皇子从前只是没有施展的余地。   李述道,“我不是不信你,毕竟工部和礼部不同,黄河治理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过。”   话刚落,那头沈孝的目光就搭了过来。   李述没看错的话,他脸上好像写着三个字:快问我!快问我!   沈大人那张脸难得透出什么情绪来,李述一晃神还当自己看错了。   怎么跟书堂里知道正确答案拼命举手恨不得被老师贴个大红花的小孩儿一样。   李述试探地问,“你有治水患的好办法?”   沈孝脸色稳重,混不在意,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述没忍住,朝他背后看了一眼。   如果人有尾巴,沈孝这张看起来稳重的脸背后,怕是尾巴能拼命摇起来。   我知道正确答案!快问我!快夸我!   于是李述从善如流,怕沈孝把尾巴摇断了,又问,“是什么好办法?”   沈孝正要说,低眼就看到李述那张瓷白如玉的脸。   他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崔进之还摸过李述的脸,那样亲密的样子。陈醋被他闷在心里,这会儿都发酵成了满天酸雨。   他反问,“你刚才和崔进之在做什么?”   李述凭借多年朝堂斗争的经验,敏感地认识到:这是一道送命题。   她回答地斩钉截铁:“没做什么!”   沈孝眯眼:“没做什么?”   他尾音轻轻扬起,就带了一道威胁。   当他眼瞎?   沈孝指了指李述的手腕,又指了指李述的脸颊。   抓她的手,还摸她的脸!   李述瞬间就气弱下来,“真……没做什么。”   本来就没做什么啊!可她怎么像被捉奸捉双一样。   沈孝眼中抹上一层寒霜。   李述手心直发汗,恨不得把方才的情形给沈孝画下来,崔进之如何威逼如何利诱,她如何坚守如何不屈。   末了李述道,“我受了惊吓……我被崔进之威胁了!”   李述瞪了沈孝一眼,“你不关心我,竟然还质问我!”   风水骤变,胜负突转。   沈孝心想:这是一道送命题。   李述拨开袖口看了看,崔进之没用狠劲,手腕上没留红痕。   沈孝低眼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她肤色很白,腕上透出隐隐的筋脉,有一种脆弱的美感,一掐就能断。   “崔进之不像是只在撂狠话。”   沈孝语气十分担忧,“我怕他会用什么狠招来对付你。”   上次坠崖,这次又会是什么?   沈孝捏紧了手,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护在她身边。   李述却并不在意,“不用担心,东宫动不了我。”   再暗杀她一次?她身边都是侍卫,自上次坠崖,父皇对她的安危也非常看重。崔进之没这么蠢,敢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动手。   要对付七皇子?不,崔进之应当还没有发现她和七弟的关系。   李述揉了揉手腕,“你放心吧,我出不了事。”   她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可沈孝看着她平静的脸,却只觉得她内心有一种更深的隐痛。   就像是痛过极久,所以到最后已经麻木,最后无论再怎么刺激,她都可以浑不在乎。   沈孝忽然就有一种,想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但终究被他克制了下来。   他只是慢慢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李述的手腕。   带着一分试探,与九分爱护。   沈孝的手放的很轻,只要李述稍微用力就可以抽出去。但手掌下手腕微动,似是透着内心纠结,半晌,却终于没有抗拒。   李述别过头,没有看沈孝,也没有看自己的手,以一种不在意却又紧张的姿态看着山间渐渐消散下去的云雾。   她真的不怕崔进之,无论他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她。   她是一个很冷硬的人,从前仅有的弱点就是崔进之一人,如今那弱点却也被磨成了百炼钢。   可崔进之的弱点却非常多:他有崔家要照料,太子还时不时犯蠢,投靠东宫的世家也良莠不齐。   崔进之的弱点比她多得多,真若短兵相接,生死相搏,李述根本就不怕他。   她全身都是刚硬盔甲,没有任何致命伤。   秋日阳光照进凉亭,撒在她身旁的沈孝身上。   她真的没有弱点……吗?   又或者只是她还没有察觉到。 作者有话要说:  暧昧期真的好难写。 也差不多感情快明朗了,等沈孝再遇到一个刺激就ok了。 * 感谢大家的火箭炮和地雷: 归去来扔了1个火箭炮 X扔了1个地雷 喳喳扔了1个地雷 ?i??申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68 章   #68   翌日。   仙客来一间隐秘的包厢里, 沈孝和李勤隔着茶几对坐。   沈孝靠着一把高背文椅, 左手覆在右手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掌心, 声音很沉稳,“黄河赈灾的机会一定要争取到,这对您地位的提升非常重要。”   李勤问, “我知道, 可二哥也在争取,今天上朝的时候你也看见他了,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太子禁闭后,有些墙头草转到了二哥麾下。不少官也都上书让二哥主事赈灾。”   沈孝就笑了笑,“官员推举是一回事,皇上答应是另外一回事。”   他压下李勤的不自信, 道,“黄河赈灾这件差事,相比其他差事更好得到。只要您能提出治理水患的方法, 陛下就很有可能考虑您。”   李勤立刻就追问,“你有治理水患的方法?”   沈孝点了点头。   “其实黄河多年水患的原因很好找, 因为黄河水底泥沙太多,河床不断抬高, 以至于稍有降雨就容易河水暴涨,酿成祸患。”   李勤虽没有接手过工部的事情,但也有些明白了, “所以根本在河底泥沙?”   可能怎么清理泥沙?总不能让劳工潜到水下一铲子一铲子地挖吧?   沈孝看出了李勤的疑惑,掀开茶盖,从里头捻了些沉在杯底的茶叶出来,摆在桌上。   “从河南道一路到入海口,黄河流经的都是平原,地势平坦。您将这茶叶想成泥沙,如果水流缓慢的话……”   沈孝慢慢往桌上倒了半盏水,只见桌上茶叶被舒缓的水流略微推动,但却没有流下桌子。   “这样泥沙只会沉积下来。”   “但是如果水流很急的话……”   沈孝扬手,就将剩下的茶水泼了满桌子,只见茶叶立刻被迅猛的水势推动,唰啦啦流了下去。   “这样河底泥沙会被急流挟裹,一路冲刷至大海,泥沙少了,自然水位下降,不仅今年的水患会减轻,往后再降暴雨,也不会出现大肆蔓延的现象。”   末了沈孝放下茶盏,“从前治理黄河,重点都在加高加固堤坝,堤坝当然重要,可那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   那头李勤忍不住抚掌赞叹,“这可真是个好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了?!”   他愈发觉得沈孝是个宝,得他简直就像是得了一个百科全书。   沈孝淡淡笑了笑,面对七皇子的夸赞,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来,当然,更没有摇尾巴。七皇子再怎么夸他,那跟李述是不一样的。除了李述,他在其他事情上都非常冷静沉稳。   沈孝道,“其实前朝就有人说过这个道理,只是后来一直没有人施行罢了。‘一石水,六斗泥’,因此水性要‘行急’才能刮泥。”1   沈孝看书多且杂,不仅仅是在四书五经上用功,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如星相地理等,他都会找来看。他从前家贫,买不起书,常借人的书抄了再还,如今右手上都有厚厚一层笔茧。   这世间天生聪明人毕竟是少数,许多看似漫不经心的才智,其实都是后天勤奋的回馈。   沈孝甩了甩手上茶渍,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来,将手指擦干净了。   李勤正沉浸在深思里,心想着什么法子才能让黄河水流变急,谁知目光就被沈孝手里那个手帕给吸引过去了。   不怪他注意力不集中,实在是那个手帕……那就是个女子的手帕!   白色绸子,四角上细细碎碎绣着红梅,即便李勤不懂绣工和布料,都能看出那帕子的布料极好,绣工极佳。   别说是普通民女了,就是大多数官员家都用不起那种布料。   接着就见沈孝将帕子一叠,珍而重之地放进了官袍大袖里,继续摆起了一张八风吹不动的沉肃面庞。   他道,“如果要说具体的治理法子,其实也很简单,就八个字,‘筑堤束水,借水刷沙。’”2   他严肃的模样,实在让人没法和刚才那个用女人手帕擦手的人联系在一起。   “殿下尽快上一封折子给陛下,说明治理黄河水患的方法,陛下一定会对您刮目相看的。”   谁知李勤闻言,却皱起了眉,迟疑道,“可……这是你提出的方法,论理该你去上疏。”   黄河是悬在父皇心头的大难题,谁能治理黄河,谁就能在父皇处长大脸。   甚至如今工部缺人,沈孝极有可能因为这件事拾起崔进之之前的官位,直接坐上正三品的工部侍郎的位置。   李勤道,“这是你提出的法子,我不能抢你的功劳。”   李勤自问并非小人德行,并不想做这样名不副实的事情。   沈孝淡笑了笑,目光中流露出对李勤的赞赏。李勤是一个值得扶持的皇子。   沈孝看人一向很准,至少比李述要准。   如果沈孝是李述,他一开始就不会和崔进之缠在一起。   崔进之那种天生聪敏的世家子弟,生活的太过顺风顺水,没有被生活淬炼过,因此一旦遭遇巨变,他根本无法克服过来,很容易走上负面与极端。   不过也不能怪李述,感情这种事,总是会让人心盲眼瞎。   沈孝收回思绪,劝道,“殿下,我是辅佐您的人,你能走多高,决定了我的上限。治理水患的方法是不是我提出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谁上疏能将利益最大化。”   “我上疏,顶了天陛下让我进工部,做工部侍郎,负责疏导黄河。可您上疏,您就能管理黄河流域诸多郡县,工部户部甚至是兵部,在赈灾期间都要听您使唤。您在皇上处的地位也会一跃而起。评估下来,您是更适合上疏的人。”   看李勤还不愿意,还要推辞,沈孝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手上的权势没有那么重要。”   李勤默了默,知道沈孝说的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我待会儿就回去写折子。”   李勤对沈孝已经不仅仅是倚重了,甚至隐隐有了些君臣鱼水的感情。   跟朝中那么多官员相比,沈孝是一个有内心坚持的人。大道直行,他活得坦坦荡荡。   李勤想,他不仅能做一个能臣,也将成为一个名臣。   说罢正事,沈孝也就放松了下来,靠着椅背,左手又无意识地摸了摸右手掌心,然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高兴了起来。   那种高兴并没有表现在他脸上,只是他周身的气质陡然就软了起来,仿佛内心被某种温柔占满。   李勤发现沈孝今天这都是数不清多少回摸手心了,他关切地问,“沈大人手上有疾?”   手上起疹子了痒痒?   沈孝连忙就松开手,“没有。”   昨日在千福寺,牵着李述手腕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他手心里。她身上偏冷,又因为瘦,摸起来并不柔软,就像是她的性格一样,非常强硬,但手腕下的脉络又是柔软。   他伸出去试探性触碰的动作,并没有被李述甩开。   虽然她脸色浑不在意,仿佛是触感关闭,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沈孝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但她那时分明身体紧绷。   她或许还在犹疑,还在踟蹰,这都没关系,沈孝有耐心。只要她没有抗拒,他就可以一直朝她走过去。   想起李述来,沈孝又开始无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掌心。   李勤就是再傻,这会儿都叫沈孝的幸福气息给淹了。   李勤无声失笑。   虽说沈孝比他年长五岁,但皇室子弟都成婚早,李勤儿子都满地跑了,沈孝那点初动春心的模样实在是藏都藏不住,眉梢眼角都是笑。   李勤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心想,这贼船上都上了,开船的两个人还不如再深入合作一下,往后也就不会生龃龉了。   李勤放下茶盏,貌似不经意地开始闲聊,“说起来,平阳皇姐的生辰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以前跟皇姐关系平平,也没怎么好好送过生辰礼,如今皇姐帮我许多,我也想表达一下谢意。今年的生辰礼送什么,沈大人帮我参详一下?”   沈孝闻言,耳朵立刻就竖起来了,偏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公主生辰,还是要重视。”   她要过生辰了啊。   于是沈孝又不经意地摸了摸掌心。   *   第二日一早,李勤就递了一封治理黄河水患的折子上去。正元帝看罢,立刻就召李勤进了宫。   具体地商量了水患治理的详细事宜,又考察了李勤这几年在礼部的作为。正元帝对李勤颇是满意。再加上前段时间李勤推举了没有家世背景的桂直入户部,正元帝认为,李勤与太子,与二皇子都不同,老七是行事最符合他心中想法的人,不结交世家,反而提拔寒门。   正元帝看着这个昔日不被他重视的儿子,忽然心中就是一叹。   如果太子能像李勤这样,离世家远一点,跟寒门近一点,做事再低调一点,他也不用为太子操碎了心,愁白了头。   越是费劲心思去培养的人,越容易长歪了。反而那些被撂到一边不闻不问的,却能像野草一样,蓬蓬勃勃地生长。   正元帝当天下午就下了诏书,七皇子李勤聪敏睿智,负责黄河沿岸水患治理,无论赈灾涉及哪个部门,都要全力配合,不可延误灾情。   一个从前低调到不存在的皇子,就以这样一种横空出世的方式,杵在了满朝文武面前。   众人这才轰然发现,这位看似文弱低调的皇子,原来别有一番沉稳冷静。   实在是七皇子承接黄河一事的消息太让人震惊了,与此相比,沈孝因揭发洛府灾情被升了官的消息就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他也只升了一级,从给事中升到了谏议大夫,还在门下省,但有更大的权力去规劝天子过失,与弹劾朝臣。   洛府郡守贪污渎职一事拉响了正元帝脑中警报,黄河沿岸官员需要彻查一遭。各地御史都撒了出去,但这件事需要有人总领。正元帝就让沈孝接了这个活。   沈孝跟朝中任何一个世家都没有关系,他又极有孤注一掷的胆气,处理这种私底下烂成糟污,一扯就是一大片网的事情,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这件差事,沈孝手头的权力也比往常大了很多。   天气越来越凉,可事情却在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数月前李述被崔进之捏碎玉饰的时候,没有想到自己短短几个月,就会迎来柳暗花明的日子。   沈孝因新的差事忙了个昏天黑地,待他终于从重重政事中缓过神来喘了一口气的时候,半个月都过去了。   他悄悄来到了仙客来,可金玉阁大门却是紧逼着的。沈孝很自然地推门进去,也没有店小二来拦他。   豪奢的金玉阁里,什么都没变,唯有靠窗那张棋盘上摆了十几册书。沈孝走进了,看到书册里半支棱出一张纸条。   他抽出一看,忽然就露了个微笑。   “黄河水患治理之法甚好。”   她的字迹疏落落的,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娟秀,反而显得非常潇洒风流。她只写了这么一句话,只是在纸条一角上,还用朱笔画了一朵小红花。   以示夸赞。   沈孝摸着纸上墨迹留下的微凹痕迹,仿佛都能想象她握笔写字的模样。   眉梢带着点无奈,眼角又带着点笑。   哎呀还是夸他一句吧,在朝堂里都累成狗了。她落笔的时候,大概是这么想的。   那十几册书籍都是前朝的绝版书,有钱都买不到的那种。   但沈孝分明觉得,手上这张纸条分量更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沈孝看书多且杂,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他都会找来看。 李述(忽然陷入沉思):所以……他看过房中术之类的书么? 注释: 1.这是西汉治水名臣大司马张戎说的,“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 2.这是明朝治理黄河的名臣潘季驯提出来的方法。 我查资料的时候,发现古代治理黄河的法子,貌似今天黄河治理也都借鉴着。 向前人致敬。 感谢大家的地雷: 归去来扔了1个地雷 听语扔了1个地雷 布丁扔了1个地雷 听语扔了1个地雷 JJ8586扔了1个地雷 20299998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么么哒!   ☆、第 69 章   相比从前, 今年正元帝的四十二岁寿辰过得颇为冷清, 太子关着禁闭,皇后也在后宫里幽闭, 再加上今年先旱后涝,国库空虚,也没有资本来大肆铺张浪费。   因此生辰当日, 只在西内苑宫殿下的广场上摆着宴, 除了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外,朝中叫得上名号的官员也都来参宴贺寿。   人数虽不少,可一看皇上身边空着的太子位置和皇后位置, 就没来由地显出一股寥落来。   就连歌舞就厌厌地,提不起精神。   宫宴行到一半,吃也吃饱了,歌舞也罢了, 底下坐着的官员对了个目光,就有人从座上站了起来,“陛下, 今日是您寿辰,就连民间都讲究个儿孙团圆, 不如今日暂时免了太子殿下的禁足——”   话没说完,就见正元帝的脸登时就拉了下来, “怎么?没了太子,朕连个寿辰都过不了了?”   那官员连忙躬身请罪,再不敢多发一言。   太子·党本来指望凭着这次寿辰一事, 勾起陛下的父子亲情,也好让太子早日解了禁闭。可没想到皇上这次态度如此强硬。   公主的位置在皇子后头,隔着人头,李述看了正元帝一眼。   父皇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太子扳回正轨上,所以态度才如此强硬,希望太子能吃这个教训,从此改过自新。   可时间不等人,就算太子真吃了教训,等他从东宫里幽闭出来的时候,外头说不定都换了天地了。   李述看向前排的李勤,李勤若有所察,也转过头来。   不仅要做实事来体现能力,更要表现的十分孝顺,去补上太子在父皇心里头的亲情空缺。   毕竟父皇已经老了。   他一个人坐在高台上,左右都无人陪伴,竟有些暮年的单薄光景。   今年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含元殿的烛火每天都亮到三更后。为了旱涝两事,父皇的心血都熬出来了,还要为太子操碎了心。   皇上的精气神都大不如前了,就连头发都比从前白了不少,只在席宴上略坐了坐,就下去换头遭衣服,外加歇一会儿。   见皇上去更衣了,各家也都从座位上慢慢活泛了起来,老成的推杯换盏,交换几句情报。女眷也凑到一起,往景致好的园子里走去。官员带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也都凑在一起嬉戏,去旁边宫苑里去投壶蹴鞠。   李述便也退了宫宴,想说去歇一会儿,可刚走几步,就有命妇迎面过来,笑着对她行礼。   那人还没开口去请李述,李述就先止了她的话头,“刚喝了点酒,身体不大舒服,我去走会儿醒醒酒。”   当她不知道呢,宫宴上多少女眷的目光往她身上打量。不就是看她和离了,想把她娶回家去当尊大佛供着,好借着她的权势在父皇面前更长脸。   若是她真跟着那命妇过去玩,十有八九要偶遇上谁家还没婚配的嫡子。   虽没什么损失,就是怪麻烦的。   嗯,再说今日宫宴,沈大人不也出席了么。   若是被他碰上了,又得问一句“你们怎么在一起”这种送命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安乐公主最近心情很差。   太子哥哥被禁闭,她今日还眼巴巴地指望父皇能心软,把太子哥哥放出来呢,她再撒娇撒痴求求情,兴许太子哥哥就不用再关禁闭了。   可谁知道父皇竟然那么狠心!   所有子女都来给父皇贺生辰了,只差了太子哥哥一个,这算什么事啊!   安乐沿着花园就往前走,她的侍女小跑着跟上,不住地劝。   “公主,陛下下过命令,不许人去探望太子殿下。”   “公主……”   安乐不听,闷头就往东宫的方向走。她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那是她哥哥,她想见就要见。   因走得急,拐过弯,迎面就是一道身影,幸好对面的人闪得急,堪堪就要碰到了,对方又惊恐地连忙缩回去。   “见过安乐公主。”   安乐就冷斥了一声,“走路当心点!”   她骄纵惯了,别说对面是金城,就算对面是皇上,她都能撅嘴瞪眼发起脾气来。   金城本就懦弱胆怯,又一向害怕安乐,被这么一训,浑身都要抖起来了。   “对……对不住……”   安乐不耐烦地瞪了一眼,“你急慌慌地要去哪儿呢?”   金城忙摇了摇头,“没……没想去哪儿。就是随便逛逛。”   她目光却隔着水池,往另一边看过去。   那头一个孤瘦人影正对着水池,背对着她们,他红色圆袍,腰间玉带,长身玉立的一道影子,负手低头,正入神地看着御花园水池子里养的金鲤。   安乐眼睛一眯,从太子哥哥被禁闭开始,满腔的不乐意终于找到了发泄点。   要不是因为那个沈什么孝的人弹劾了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怎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安乐气急了,也不急着去闯东宫探望太子了,三两步怒气冲冲地就朝沈孝冲了过去。   金城见状,连忙就跟上她。   沈孝察觉到人的脚步声,忙转过身去,只扫了一眼,就认出是来人是安乐公主与金城公主。之前他在李述府上见过她们。   虽说大邺男女不设防,但沈孝还是忙退了几步,保持着一个客气的距离,垂眼拱手行礼问安,“下官见过二位公主。”   安乐公主面色不善,沈孝看出来了。   猜测是因他弹劾了东宫,安乐公主瞧他不顺眼,来撒撒气。   沈孝敢弹劾东宫,自然做好了被太子·党挤兑的最坏准备。他在朝堂上没少遇到太子手下的人使的绊子,明的暗的都有。但沈孝就从来没怕过,此刻更不怕一个骄纵公主。   他只是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心想都是公主,人和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   沈孝行了半天礼,都没听见安乐公主叫起身的吩咐。她好像就准备等着沈孝躬身,一直把腰给躬断了似的。   就连为难人的手段也低级。   沈孝倒好,也是一言不发,半弯着身就权当是练腰力了。   金城看了看他,又扭过头来看了看安乐,面色非常焦急——安乐姐姐怎么能这样折辱沈大人呢!   她有心想劝安乐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来,怕安乐又骂她一通。   她只能看着沈孝,目光中都是担忧。   沈孝躬了半晌,觉得腰力也练够了,正准备自己直起来,回一句“臣还有正事处理”,把安乐公主搪塞过去,就听一道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安乐,金城,你们做什么呢?”   沈孝蹭一下就直起了身子,见李述今日妆容严谨,身上是一件拖地华服,走过来的模样凌厉又淡漠。   沈孝带起微微笑意,“见过公主。”   安乐见沈孝直起身子,好不容易抓到把柄,斥责到,“沈大人好不懂礼数,本宫还没让你起身,你就收了礼数,你是不是瞧不起本宫!”   沈孝还没说什么,李述就先不耐烦了,“你闹什么呢!”   安乐一噎,“我没闹!明明是他——”   李述声音淡淡,“今日宫宴上的御史多的很,你看谁不顺眼,尽管去欺负,反正明日要被御史弹劾的人又不是我。”   安乐梗着脖子,“弹劾就弹劾,我才不怕。”   李述恨不得翻个白眼,“你当然不怕。可你是太子胞妹,沈孝前阵子弹劾了太子,如今你就要为难他。御史弹劾你有什么用?当然是把脏水往太子身上泼。”   李述皱眉看她,“做事情之前动点脑子!”   她一双眼泛起寒冰,冷声斥责安乐身后的侍女,“你们主子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不劝着些,还任由主子胡来!”   李述长相偏冷,发脾气的时候就更有威严。侍女听得一缩脖子。   安乐知道李述说的有道理,可她就是生气。太子哥哥都关了禁闭了,凭什么沈孝这个始作俑者还能因此升官!   李述见安乐还是执迷,冷声嘲讽,“你若是真看他不顺眼,用礼数压人多低级。你还不如把自己衣服一扯,说他在这儿非礼你,跑到父皇面前哭一通,父皇一生气,立马就能把他那身官袍给扒了。”   沈孝听得就是一愣。   等等等等非礼?   他非礼安乐干什么!   安乐闻言一口气就提了起来,“平阳你!”   非礼?亏平阳说得出口。   “你——你跟沈孝是什么关系,你今天怎么总是帮他!”   亏她前段时间还把李述当姐姐!   安乐生气地瞪了李述一眼,却被李述一道冷冷眼风给逼了回去。“他是父皇重用的大臣,我是父皇的女儿,我跟他就这种关系。我只知道一件事:父皇都要重用的人,我不会甩脸子给人家看,拆父皇的台。”   安乐被李述噎了回去,偏不知道要回什么话,可满心气又散不了,只能冷哼了一声,转头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李述对身旁侍女吩咐道,“去找找杨驸马,让他赶紧把安乐领回去,安乐再在宫宴上待下去,迟早要跟父皇发脾气。”   侍女领命忙下去了。   李述低声嘟囔了一句,“就安乐那个脾气,真要是跟父皇顶嘴,父皇能被她气到肝疼。”   说罢抬起眼,就见刚才还被安乐欺负地一副小媳妇模样的沈孝这会儿正看着她,肃冷脸上是淡淡笑意。   李述却不对他笑,瞧了他一眼,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思,“别看安乐她张牙舞爪的,可她没什么实际威胁,你怎么还能被她欺负去?”   她画了严整的妆容,显得非常端庄冷冽。   于是在朝堂上冷硬到谁都不怕,见谁就敢弹劾谁,被世家又厌又惧的沈大人,就这么在李述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下,默默地低下了头,表示自己知错了。   自己不该被安乐欺负,然后让李述来关切地救他。   这模样……这分明才是被训斥的小媳妇样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吗哒我一定要快点走剧情。不能再让他们腻味了! * 感谢地雷: lalala~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3 06:56:04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3 10:55:27 苜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3 12:09:33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8-08-13 19:10:58 冯安不安扔了1个地雷   ☆、第 70 章   #70   水池里水波泛起响动, 李述低眼, 见是一尾金鲤正在游动。那金鲤浑身金黄,唯有尾部带赤, 有一种金尊玉贵的漂亮,除了宫闱,民间根本就见不到这样的鱼。   沈孝刚就是看金鲤看出了神。   李述忽然就从水池里移开目光, 认真地看着沈孝, 非常严肃道,“这个鱼不能钓。”   金鲤是贡品,非常非常金贵, 沈孝可别手痒痒去钓鱼。李述至今还记得,他在她府上接二连三钓鱼的事情。   沈孝:……???   这个道理需要她讲?他又不是钓鱼狂魔!   算来二人自从十月初在千福寺见过后,这近一个月都没有见过面。主要是沈孝最近很忙,忙着审查黄河沿岸那些贪腐的官员。   沈孝无意识地捻了捻掌心, 低眼含笑,看着面前的李述。   她今日盛装,乌发盘成高髻, 簪着一整套红玛瑙头面。长眉用黛笔画过,唇也勾上红色, 一双眉眼格外鲜明。   李述因身体偏瘦,相貌偏冷, 跟大邺流行的珠圆玉润这一款不符合,因此从没有人将她往美人这个词上靠。   但她盛装之后,浓眉红唇, 整个人其实非常冷艳,动人心魄。   她说话时,耳畔鲜红欲滴的玛瑙坠子就一晃一晃的,趁着她格外白皙的肤色,就有一种将人魂都勾走的美色。   沈孝觉得目光都不能从她脸上挪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那本《舆地记》很好看。”   李述送他许多册绝版书,里头就有讲山川形势的《舆地记》,那书将全国各地山水形势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是非常珍贵的书籍。   当然,《舆地记》是很好看,但她的小红花其实更好看。   李述就笑了笑,她猜沈孝会喜欢那册书,所以才送的。   沈孝既然懂黄河治理,想来对山川形势什么的都比较感兴趣,幸得她藏书颇多,专门挑了这类书籍送他。   沈孝内心就想,她生辰可快到了,她都送了自己一套绝版的书,自己该送些什么才能合她的心意呢?   愁人。   一旁的金城杵在那儿,那么个大活人,但李述和沈孝的目光愣是没往她身上放,仿佛她不存在一样。   金城看着李述和沈孝,他们俩距离并不算特别亲近,保持在一种客气的范围内,可即便如此,二人却不显疏离,甚至更加亲近。   仿佛二人之间有某种特殊的氛围,将他们俩围绕起来,别人都插不进去。   金城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她咬了咬唇,走近李述,一脸担忧的模样,“平阳姐姐,安乐姐姐气冲冲地跑走了,会不会出事啊?要不我去找找她吧,我怕下人劝不住她。”   李述听了就一叹。   安乐那个臭脾气,真是一刻不让人放心,一会儿没人盯着她就能闹出事来。   她对金城道,“我去找她,你就别去了。”   好歹安乐若真发起火来,李述有本事压下她。若是金城去了,那只是多了一受气包。   李述不多耽误,急匆匆就往安乐刚跑走的方向走去,侍女连忙跟上,转眼间这水池上就走光了人。   沈孝一直目送李述远去,直到她那身华服消失在回廊后,他才慢慢收回目光来。身上才透出一点没藏住的失望气息。   这才见面说了几句话呀,她就走了。   沈孝内心正不舍,忽听身旁金城公主细声细气地问,“沈大人跟平阳姐姐好像很熟呢?”   嗯,当然熟了。他还单方面拉过她的手腕呢。   沈孝对着金城,神色是客气又疏离的模样,违心撒谎,“臣跟公主并不熟,只是偶尔见过几面。”   *   御花园西北角有一座赏景用的二层小楼,李勤一边搀着正元帝往那边走,一边汇报自己治理黄河的事情。   十月初李勤刚接了黄河差事,第二日就去了黄河畔,风餐露宿,不辞辛苦盯着下头的人干活,日夜都不敢合眼,好歹如今勉强稳住了黄河灾情。   为了赶上正元帝的寿辰,他昨夜才从黄河畔赶回长安城,奔波过后,他今日的气色显得很疲惫,但反而更有种历经大事后的沉稳。   李勤道,“父皇,黄河水患已基本控制住了。这一个月以来,儿臣命工部和兵部日夜加固河堤,没有让黄河彻底泛滥。但即便如此,也有三处堤坝没撑住决堤了,儿臣只能将沿岸百姓疏散开来,幸好没出人命大事。”   这也是难免的,只有三处决堤已经算是治水及时了,若是放任不管,怕是整个河南道都能叫水给淹了。   正元帝点了点头,刚说了一句“做得不错”,迎面就吹来了一阵十月底的凉风,皇上当时就咳嗽了几声。   到底年纪不轻了,身体大不如前。   李勤见状,连忙搀着正元帝进了赏景小楼避风,“天气越来越凉了,父皇别太熬了,您要当心身体。”   正元帝叹了一声,“家事国事,哪个事不得操心。”   怎么可能不熬?   政事还好,有朝臣分担,老七如今也显露出能力,能分忧了。   可家事呢?把太子关了禁闭,正元帝心中正是难过时候,那毕竟是他最看重的儿子。   上了二楼,李勤扶着正元帝坐下,捧了一盏热茶,正元帝喝了几口,缓了缓咳意。   李勤站在正元帝侧面,躬身站着,正好替皇上挡着风,“儿臣接下来准备让工部征发劳工,在黄河沿岸修造缕堤和遥堤,用双堤来治水:遥堤能预防洪水泛滥,缕堤能确保水流迅疾,冲刷泥沙。这样等明年入夏,就算再下暴雨,也不会有今年这样的灾情了。”   正元帝刚从咳嗽里缓过来,此时声音没什么中气,“这次朕原本害怕河南道整个都要被淹了,幸好有你提的这个治水的法子。”   李勤谦虚地笑了笑,“这都是儿臣应当做的。”   正元帝问,“黄河沿岸不少郡守都撤了官,新换上的人可有好好做事?”   李勤:“父皇放心,新换上的都勤勉能干,儿臣治理灾情时多亏了他们相帮。”   正元帝就点了点头,“让沈孝去查那帮人,果然一查一个准。多亏沈孝将黄河沿岸的官儿都捋了一遍,把其中的蠹虫都挑出去了。”   正元帝近来对沈孝愈发倚重了。   沈孝不仅有智谋,做事也非常干脆利落。他将黄河沿岸的贪官污吏挨个审查了一遍,才不管那些官背后有什么世家姻亲关系网,该搜集的罪名一个都不落。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得罪多少人,他每一封弹劾奏章上去,黄河沿岸就有一个郡守锒铛入狱。   他就像一柄刀,将满朝密密麻麻的关系网斩了个干净利落,但同时,也得罪了越来越多的朝中官员。   正元帝越来越倚重沈孝,就是因为沈孝得罪的人越来越多,他变得越来越孤直。   正元帝喜欢这样孤直的臣子,因为这样的臣子没有任何退路,所以只能效忠于皇上一人,不会有任何旁支的心思。   如今在朝中,沈孝几乎就是正元帝的代名词。从前世家厌他嫌他,如今世家畏他惧他。   李勤见正元帝主动提起沈孝,自然也顺着夸赞,“儿臣治水顺当,都要感谢沈大人将沿岸贪官清理罢了。”   正元帝点头,“沈孝是个能臣。”   说谁就看见谁,正元帝目光向下随意一扫,恰好就看见了沈孝的身影。   不远处的池子上,沈孝正站在那儿,身边站着……金城?   远远看去,一个高瘦挺拔,一个小巧玲珑,竟然十分般配。   池子上,李述走后,沈孝就不欲和金城公主多待,况且他跟金城又不熟,没什么好说的。   他行礼告退,“臣还有事,先退下了。”   转身就走,留下金城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正元帝膝下的公主有二十多个,除了少数几个受宠的,其他的他根本记不过来。   这会儿看着金城,正元帝也不知那是他排行第几的闺女,但不知不觉间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可以拉出去联姻了。   正元帝心念一动,忽然就问,“沈孝好像没有家室?”   世家子弟有联姻的功能,因此成婚都非常早。朝堂里像沈孝这种二十五了都光棍一条的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   自从沈孝成了御前红人后,有一些不跟世家混的官员都打上了沈孝的主意,想跟他联姻。   李勤敏感地察觉到正元帝的话中深意——父皇想让沈孝当女婿?   沈孝是孤臣,又十分能干,父皇越来越倚重他了,自然也要好好将他拉拢在手心里。   更何况沈孝是父皇立起来的寒门典范,如果将公主下嫁给了寒门,这对天下寒门子弟是多大的激励?   虽说沈孝没有家世,但他自己有能力,官升的快,金城那样在后宫里一抓一大把的公主,抛出去联姻一点都不心疼。   李勤回答道,“听说沈大人没有婚配,估计是从前用功读书,误了成亲年纪。”   顿了顿,李勤忽然漫不经心地说起一桩家常笑话来,“说到婚配,平阳皇姐和离也小半年了,今儿想给皇姐拉媒保纤的人可不少。皇姐嫌得跟什么似的,宫宴一散就不知道跑哪儿躲清静了。”   正元帝听了就笑,“平阳就这个脾气,不喜欢别人在她跟前绕,人一多就躲清静。”   沈孝毕竟是朝臣,没啥感情;可平阳是闺女,闺女的婚事才是最让正元帝头疼的地方。   李述受宠,谁娶了她,谁家就是娶了不小的助力,也难怪有那么多人都盯着李述的婚事。   但也正是因此,正元帝不可能再让一个世家子弟来尚李述,否则这不是给世家增添力量么!   可除了世家子弟,朝廷里剩下的就是些不入流的官,那些人也配不上李述。   李述年纪也不小了,虽说公主再老都是凤凰,不愁嫁,可姑娘家韶华岁月就这几年,也不好让李述蹉跎下去。   愁啊,怎么就没有一个官位高,但是跟朝中那些弯弯绕的势力都没关系的官儿?   方才刚提起的那个名字忽然就跃入脑海。   沈孝?   如果沈孝尚平阳呢?   这是个一石三鸟的好处。   一来解决了平阳的婚事难题,沈孝是个孤臣,没身家没背景,平阳受宠,对他而言也发展不了什么势力。   二来沈孝做驸马后,就成了纯粹的天子朝臣,同正元帝是翁婿关系,做事只会更加鞠躬尽瘁。   三来,皇上都把最宠爱的平阳公主下嫁给寒门出身的沈孝了,这意义不亚于千金买马骨,一定能吸引更多的寒门子弟入朝。   但也有难处。   要尚平阳,沈孝的官位就嫌低了。不过他有能力,做几年实事,升个三品不是问题。   就是不知道李述愿意不愿意,李述性子硬,万一因为跟崔进之那段感情,她一时半会儿不想成婚,正元帝也不想强按李述低头。   反正要跟寒门联姻,后宫适龄的公主很多,不缺李述一个。   抽空先问问平阳的心思。   正元帝心中转了一遭念头,这才顺着李勤的话说下去,“也怨不得旁人给平阳相看,平阳也是该说一门婚事了,她不能总那么单着。”   李勤忙称是。   哎呀,自己为了维持这条贼船稳定,真是又当皇子又当月老,操碎了心。   这时忽听传来砰砰上楼梯的声音,听小黄门连忙跟着就拦,“安乐公主,您慢些,奴先给您禀报去。”   小黄门话音没落,安乐就已经跑上来了。   她眼眶微微泛红,对正元帝叫了一声,“父皇。”   “儿臣求您了,今日是您寿辰,阖宫都欢庆,可只有东宫冷冷清清的,多可怜。您就今日暂时把太子哥哥放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结婚。 * 感谢大家的地雷: 西孑扔了1个地雷 X扔了1个地雷 ???扔了1个地雷 朕是一块小饼干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鞠躬~~   ☆、第 71 章   正元帝见安乐冲到面前来, 第一句话就是向太子求情, 当时就拉下了脸,斥道, “安乐,不通传你就硬闯,还有没有点做公主的样子!”   安乐刚被李述训了一通, 这会儿软下声色想来求正元帝, 结果又被正元帝冷厉呵斥。   她满心的怨气就这么全都被激出来了,赌气就喊,“我当然没有做公主的样子!你关了太子哥哥禁闭, 你心里早都不把太子哥哥当成儿子了,既然如此,我还做什么公主!”   正元帝听得就心口一噎,觉得一口气登时就堵在心口, 他气得怒斥:“你是怎么跟朕说话的?谁把你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天子一怒,后果严重,旁边侍立的太监宫女扑簌簌跪了一地, 室内鸦雀无声。   李勤连忙扶住正元帝的胳膊,连声劝道, “父皇别气坏了身子。”   他好心劝安乐,“安乐妹妹是不是累了, 先坐下喝杯茶。”   把你的嘴赶紧堵住吧!   可安乐直接就忽略了李勤,她瞪眼看着正元帝,“您问我是谁把我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子不教父之过, 我是您的女儿,您说,还能是谁把我教成了这个没规矩的样子?!”   “还有太子哥哥,您关他禁闭,说是因为他没有德才,让他在宫里头反思。那您怎么不反思一下,又是谁把太子哥哥教成了没有德才的样子!”   “你——咳咳……咳咳咳……”   安乐这番话实在是太尖锐,正元帝被气得直接就站了起来,刚伸出手想指着鼻子斥骂安乐,可因为站的太急,脑子当时就嗡了一声,眼前一黑,没站稳就往后倒。   幸好李勤一直扶着他,这才没倒下去。李勤见皇上脸色如此之差,厉声吩咐道,“快!快去叫太医!”   然后冷眼就盯着安乐,难得高声呵斥道,“安乐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跟父皇说话!还不快道歉!”   谁知道安乐就像个炮仗,逮谁炸谁,被李勤一呵斥,她立刻就将满心怨气发泄到李勤头上。   “你少管我!你以为太子哥哥关禁闭了,你就能在父皇面前落好?你以为你能取代太子哥哥?”   “你!”李勤当时就气得噎住。他自问脾气涵养算是好的,没想到竟有被人一句话气得肝疼的时候。   安乐这话简直就是在诛心!   不管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朝堂里哪儿有人把这种话往明面上说的!   李勤脸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安乐!”   正元帝咳嗽刚止,闻言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安乐,“你……你怎么能这么跟你七哥说话!”   安乐几乎是尖叫着喊了一声,“我才没有什么七哥八哥!我只有一个哥哥,就是太子哥哥!”   正元帝被气得浑身颤抖,朝安乐走了一两步过去,“你的孝悌都白学了!你——”   “孝悌?”安乐顶嘴道,“什么是孝悌?父慈才能子孝,可您对我们慈吗?太子哥哥都被关在了东宫里,您算慈吗?你——”   安乐的话没说完,一记耳光立刻就扇了过来!   这耳光其实很轻,因为正元帝正被气得眼前晕眩,浑身颤抖,拿不出什么力气。   可安乐当时就懵了,她捂着脸后退了一步,“父皇,你……你打我?”   正元帝气得狠了,伸手拍桌,“你给我回府去……咳咳……回府去抄一百卷《孝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你才准出府!”   眼眶迅速涌出泪水,模糊了眼前景色。明明父皇离她不过几步路,可安乐却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却如此遥远。   泪水落下来,安乐捂着脸转身就跑。   李勤就算被安乐气得再狠,这会儿都没办法不管她,连忙又吩咐小黄门道,“快去跟着,别让公主一气之下做傻事!”   正元帝看着楼梯口,良久,颓然地坐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安乐的话像是一记闷棍,径直就打在正元帝头上。   难道他真的是个失败的父亲?他费尽心思,对太子严厉苛刻,就是不想让太子走上弯路。   可这一切落在子女眼里,他却连父亲都不配做了……   中宫所出的一儿一女,那可是正元帝从小放在心尖上宠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子……   难道他把太子关禁闭,真的做错了吗?难道太子走到今日,就是他教导不好的缘故吗?   正元帝头一次产生了自我怀疑。   这时李勤捧了一盏热茶递过来,低声道,“父皇对太子一片苦心,安乐妹妹如今是关心则乱,以后等太子走上正轨,安乐妹妹会知道您的苦心的。”   李勤是真这么想的。   好与坏需要对比才能看出来,父皇对太子,与对其他庶出皇子的态度差距非常大,太子从小受到的就是最好的教育,东宫里都是最好的太傅,就连黄河水灾这么大的事情,也只是关了太子禁闭,若是换了其他皇子犯同样的错,恐怕父皇都能把亲王帽子给摘下来。   正元帝听到李勤的话,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他是太子的父亲,他难道跟自己的儿子有仇,非要关儿子禁闭,故意坑害太子?所有人都怪他狠心,怎么就没人理解他的一番苦心呢。   幸好老七理解啊。   *   安乐公主一路跑出了宫,冲到马车上,当时就痛哭了一场。   为什么父皇和太子哥哥,父皇和自己的关系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以前他们一家人从没有吵过嘴。   她真的很害怕,怕这种情况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亲情牵绊。   她这些天一直在做噩梦,梦到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废太子故事。不同的故事,却都长了一张相同的面孔——都是太子哥哥的脸。   皇帝逼杀太子,太子造反皇帝……那些史书中的事情,仿佛不久就会发生在她面前。所以她才拼命去求父皇放太子出来,以此证明自己是过度担忧了。   父皇和太子哥哥,会为了龙椅走上自相残杀的一天吗?   安乐不敢去想,她第一次从花团锦簇的高墙里探出头去,一个新的世界——残酷的,但是真实的——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她到了成长的时候。   人生二字最是残酷,它将天真变做老成,将烂漫变做世故,将无忧无虑变得勾心斗角。   安乐公主漫长的童年,在这一天猝然结束了。   安乐终于止住了哭,下定了自己的决心。这时马车外侍女道,“公主,驸马爷来找您了。”   安乐掀开帘子,看到杨方正急匆匆从丹凤门里走出来,一路疾跑过来,他脸上神情十分焦急。   安乐知道,杨家不想和太子哥哥扯上关系,自从太子哥哥被关禁闭后,杨家就没有替太子求过情。   她冷眼看着杨方,然后转过头去,冷声吩咐道,“去崔家。”   能帮,也愿意帮太子哥哥的,是崔进之。   安乐公主的车马骤然启动,匆匆赶来的杨方被扑了满头满脸的灰,只能怔怔地看着马车决然离开。   *   崔国公府位于怀宁坊,占了整整一条文德巷。黑色大门紧闭,透出一股热闹过后的荒芜。偌大文德巷,路上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安乐的车马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可昔年,崔国公府外头明明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络绎不绝来拜访的官员,门庭若市,车马阵阵,日夜不停。   门口那一片驻马停车地,如今寂寂地生起了荒草,泼泼洒洒地长成一片。   安乐公主被迎进了崔国公府,经过方正但没有人气的院子,进了黑瓦红柱的正堂里。   暮气沉沉——这是安乐对这府邸的第一印象。   整个崔国公府就就像是一头将死的猛兽,身躯宽大,依稀可以想见当年是多么微风凛凛;可皮肉慢慢萎缩,身躯渐渐佝偻,猛兽也有动不了等死的一天。   安乐等了片刻,崔进之才匆匆赶来。他方才正在习武场练剑,一身黑色劲装,进了正堂,行礼后直接就问:“公主来此有事?”   黑衣趁得他肤色愈发地白,可他目光却比从前更幽深,透出一种冷厉的气质。   他好像已经跟这座寂寞宅邸融为了一体,身上是一种不甘死去而拼命挣扎的狰狞。   在安乐的印象里,崔进之一直都是玉树般皎然的模样,因此她一时都愣住了,崔进之皱了皱眉,安乐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她急慌慌道,“太子哥哥关禁闭了,你快点想办法让他早点出来啊!今日父皇寿辰,好多人都向父皇求情,可父皇一听见别人说太子哥哥,就开始发脾气。就连我……就连我都被他斥责了!”   崔进之闻言,看了一眼安乐公主,见她眼眶泛红,想来今天被皇上骂了一通。   “公主,您现在不要想着替太子说话。皇上正在气头上,越提太子,反而越会让皇上生气。”   安乐就急了,没想到崔进之是这种态度,“可如果我都不帮太子哥哥了,他还要怎么办?”   崔进之摆手止住了安乐的话头,“皇上在政事上态度一向强硬,说是要关三个月禁闭,那一天都不会少。我们静等太子出来就是了。”   稳住目前手上有的势力,然后尽量沉寂蛰伏下来,不要再让皇上生气。等太子出来后,再重整旗鼓。   崔进之又道,“至于公主您,您不用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多去孝顺皇上就是了。您跟太子一母同胞,您多在皇上面前晃,就算一句话都不提太子,也会时常让皇上记起太子的好。”   不然还能指望安乐做什么?她在政治上根本给不了任何助力。   谁知安乐闻言,却低下头来叹了口气,“我……我今天刚跟父皇吵过架,父皇狠狠骂了我一通,罚我回府抄经书。”   崔进之就叹了一口气。   得了,安乐公主反而开始帮倒忙了。   崔进之想了想,忽然道,“公主近来和平阳似乎关系不错?”   平阳跟他和离后,反而跟安乐相处不错起来。也真是奇。   安乐闻言哼了一声,想起今天李述为了那个沈什么孝的,也把她斥责了一通。她气着呢,以后不想理李述了!   崔进之掐了掐手心,目光冷下来,“公主,如果您真的想帮太子,可以多去跟平阳接触。她有什么动向,你及时告诉我,就是帮了太子的大忙了。”   安乐听得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平阳和太子哥哥是对立面。   可崔进之说罢话,已经垂下了目光,看着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他眼中神色晦暗难明,好似是冷酷的算计,又好似带有几分昔日难舍的旧情,酿成一股复杂的情绪。   安乐想了想,“平阳最近没什么事,就是前阵子七皇子去治理黄河,她捐了不少钱粮。”   不过其他皇子公主也跟着捐了钱粮,只不过李述钱多,捐得格外多罢了。因此正元帝格外夸了她一顿。   安乐忽然又想起什么,忙道,“还有一件事,今天偶然听到的,父皇好像想给平阳指婚。”   安乐冲进小楼时,正巧李勤和正元帝说着李述的婚事,她听了一耳朵。   崔进之闻言一愣,脸色立刻就青了,“指婚?谁?”   安乐摇头,“我不知道。”   默了片刻,崔进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和离再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这么在意干什么。可心中隐隐有个声音说,他不想看到李述再嫁的情况出现。   不过李述几乎是不可能再嫁的,因为朝中能配得上她,但是同时又不会引起陛下猜忌的官儿基本不存在。李述再嫁的选择面非常窄,正元帝就算想指婚,都找不到人来指婚。   但这件事还是被崔进之狠狠在心间记了一笔。   可几日后的一个消息,却让崔进之立刻警醒了起来。   那日朝会,沈孝禀报完正事,听正元帝开玩笑似的问了一句,“沈爱卿年纪不小了,可跟哪家姑娘订了婚约啊?”   沈孝这条老光棍,杵在朝堂里就是朝中一景,有人想跟他联姻,也有人笑话他娶不起媳妇,反正他一把年纪还没成亲的事时不时就被人拿出来调侃几句,因此正元帝随口那么一说,也并不引起什么猜疑。   可崔进之前几日才听了李述要被指婚的消息,再听了正元帝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总觉得其中若有联系。   他蛰伏在暗处,嗅着空气中一丝一毫的敌人气息,将那些捕风捉影的,虚无缥缈的消息联系在一起,拼凑成了一个可能的事实——   陛下想把沈孝指给李述。   崔进之目光骤然就冷了下来。   如果李述一定要再嫁,一定不能是沈孝。他们俩没成亲前就合作坑东宫,成亲之后还了得了?   更何况,也是崔进之的私心:李述和沈孝关系匪浅,李述无论和任何人成婚,他都可以确定李述不会动情,可唯独对沈孝,崔进之不敢确定。   崔进之冷笑了一声。皇上既然有让沈孝尚公主的心思,就说明皇上对沈孝真是一万个信任。   为什么这么信任?无非因为沈孝是个孤臣直臣,跟谁都没有关系,只效忠皇上一人。   如果皇上骤然发现,自己倚重的孤臣直臣,原来私下里早都发展出了别样的心思,皇上又会怎么想呢?   前工部左侍郎,前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忽然上了一封弹劾奏章,将矛头直指自己昔日的妻子——   平阳公主包养面首,私德不检;参与科举阅卷,有碍科举公平。   无论是面首,还是科举,涉及到的都是同一个人:门下省谏议大夫沈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地雷: lalala~扔了1个地雷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爱睡觉的加菲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暖暖兒扔了1个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鞠躬~   ☆、第 72 章   #72   十月底, 含元殿外。   天气越来越凉, 雨就很少下了,空气里透出一股干冷的气息。再过几日就是寒露, 早晨的空气颇是冷冽,都到了换夹衣的季节了。   李述进宫急,故身上只穿了单衫, 这会儿在含元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 觉得凉意涔涔都渗到身上来——她往常要求见父皇的时候,几时干等过这么久?   终于殿门打开,太医署的医官提着医箱跨出了门槛, 刘凑送了太医几步,这才回转身看着李述,“太医给陛下请平安脉,公主等久了。”   李述跟着刘凑进了含元殿, 拐进东侧间里,靠窗罗汉榻上父皇正盘腿坐着,闭目靠在五蝠纹的靠垫上。   殿内有一股药的气息, 但李述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药。   今年政事太多,父皇太忙, 身体本来就不如从前好。前几日的寿宴上他又被安乐气得头晕目眩,这几日一直都在用药。   李述低头, 心里叹了一声:   她要是敢那么跟父皇顶嘴,下半辈子就别想踏进宫门一步了。   如今身上这“结交朝臣,结党营私”的罪名, 若是落在安乐头上,恐怕也只是撒娇痴缠就能过去的事儿。   命运如此,羡慕不得。   李述从刘凑手里接过一盏茶,搁在榻上小几上,然后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正元帝脚底。   刘凑见状,将殿中伺候的人都撤了下去,殿门紧闭,只剩下父女二人。   正元帝微微掀开眼皮,向下俯视,“平阳,你跪什么?”   好似浑然不知道崔进之那封弹劾奏章。   李述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父皇这是想听她能说出个什么自证清白的话来。   说得出来,圆得过去,这件事就过了;说不出来,圆不过去,自己在父皇这儿的恩宠也就到头了。更不必说沈孝会受什么牵连。   李述道,“崔进之说儿臣参与科举阅卷,有暗中襄助沈孝之嫌,这个罪名儿臣不认。”   她说话不疾不徐,确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得起推敲,都没有缺陷。   “沈孝经由吴兴地方乡贡中举,然后来长安经过春闱入了三甲进士。三甲试卷送到您案头,最终进士排行是父皇亲手定的。”   “无论是吴兴乡贡,还是尚书省春闱,儿臣都没有插手过,父皇尽可以派人去查,儿臣的手干干净净。况且,儿臣就算真想插手,为什么要扶植一个沈孝?春闱过后,主审官萧大人给沈孝定的位次是三甲同进士最末,三百进士里他是吊尾的名次,这样的人就算得了官,最多只能去穷乡僻壤做县丞,儿臣费尽心思插手科举,难道就是为了结交一个县丞?”   “三甲试卷送到您案头,是由您最后来定进士名次的。那日儿臣来看望父皇,您桌上都是卷子,还让儿臣也瞧瞧这次科举选拔的人才。儿臣这才第一次接触卷子,草草翻了翻试卷名帖,发现三甲里都是些熟人,不是这家的嫡子,就是那家的旁系。三百份卷子里,唯有十个陌生名字儿臣不认识,想来是门第不高的出身,故儿臣将那些卷子都挑了出来,专程拿给您看,那里头就有沈孝的卷子。”1   “如果说儿臣做了什么插手科举的事情,无非就是挑了这十份卷子出来。崔进之若是以此为由,弹劾儿臣干预科举公正,那儿臣无话可说,只能认罪。”   崔进之弹劾的就是这件事。   李述那时确实是经手了沈孝的卷子,可她所做的,不过是将卷子递到了正元帝面前。最终如何排名,都是正元帝说了算的。   况且李述挑寒门出身的卷子,非常符合正元帝的心思——皇上广开科举,就是想招寒门子弟对抗世家,结果主审官死死压着寒门子弟的排名,这不是打父皇的脸么?   就算李述不挑那十份卷子,父皇自己也会挑出来专门阅一遍的,沈孝的经论本来就写得极好,最终也一定会被点成状元。   无论李述有没有插手这件事,最终的结果都不会变。   崔进之的弹劾根本就不成立。   李述接着道,“至于崔进之弹劾儿臣养面首……”   她不屑一笑,“儿臣这几年的入幕之宾多了去了,数都数不过来,至于里头有没有沈孝这个名字,儿臣是真记不起来了。崔进之说有那便有吧。”   李述说得随意,态度十分不在乎。   找面首这件事,当年她是让吴兴县令找的,父皇要是想查,一查一个准。她和沈孝有那种关系,这无法否认。   要想隐瞒,最好的做法是将一棵树藏到树林里,将一滴水藏在海洋里。   崔进之弹劾她私德不检?那她就更不检点一些,公主睡过的人那么多,谁去专程记名字?   正元帝目光闪了闪,看着跪在脚边的李述,想起了沈孝今早上的辩白折子。   沈孝坦白承认了做面首一事,直言自己当年是为了求官,奈何公主言而无信,他自此对平阳公主怀恨在心。后来做官后,初为御史就弹劾李述,甚至是后来纵兵抢李述的粮食,固然是为了公事,但也有发泄私怨的意思在。   他的折子不仅主动承认了和李述的关系,还将自己与李述的关系描绘地恶劣。   崔进之说他们结党?他们不结仇都算好的了。   至此,这二人的话算是对上了,并无隐瞒。   正元帝面色稍缓。   正元帝看重李述,不仅仅是因为李述聪慧,更是因为李述生性冷淡,跟长安城权贵圈都不怎么交往。同理这也是沈孝能快速平步青云的原因。   世家盘根错节,正元帝登基了一辈子都被掣肘,因此更厌恶自己手下的人结党。   正元帝心中怀疑稍减,面上冷意收了,道,“天气凉了地上冷,跪久了膝盖疼,坐下吧。”   收了君王威严,他又恢复了慈父模样。   李述微微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谢父皇。”   她坐在罗汉榻上,宽袖掩盖下,她将手落在膝盖上,暖了暖膝盖的冷意。   崔进之出了个昏招,李述想。   他这封弹劾折子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李述想要自证清白,并不是难事。   可问题是,为什么崔进之会出这么个昏招?他被逼急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把李述拉下马来?不,崔进之不是这么蠢的人。   他这封折子背后,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越是不确定的事情,李述反而觉得越是可怕。她心中有一种不安的预兆在隐隐作动,可想不通那不安到底来自于何处。   刘凑端来一盏茶,李述捧着喝了一口,将心中不安略略压了下去,就听身边正元帝貌似不经意道,“这才四十二岁生辰刚过,可朕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李述忙笑,“父皇这是什么话,您还英武着呢。”   正元帝叹了一口气,“转眼间你们这些子女都长得这么大了,朕可不是老了么。就说金城吧,朕记得上回见她,她好像才这么一丁点儿高。”   正元帝比划了一个小豆丁的高度,接着道,“可前几天宫宴上一看,朕才发现,她原来都及笄了。这么多公主里,她排行都算末的,你说,朕可不是老了么。”   李述听得眉心一跳。   后宫里公主那么多,父皇什么时候专门关心起金城来了?   既然父皇都说起及笄,那显然就是想给金城赐婚了。想把金城嫁给谁呢?   李述自然迎合正元帝的话,“是啊,金城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想我当年那么大的时候,都马上要出宫开府了。也是该给金城妹妹相看个好驸马了。”   李述笑着试探,“父皇可看上了谁当女婿?”   正元帝想了想,直白开口,“朕觉得沈孝还不错。”   他靠着靠垫,意味不明的目光搭在李述身上,“雀奴觉得呢?”   李述猛然捏紧了手中茶杯,细瘦的手指掐紧了,指尖泛起了白,仿佛都感觉不到烫。   父皇在试探她。   你们俩看似坦荡荡,可到底如何呢?   正元帝原本想过,让沈孝去做李述的驸马。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二人此前毫无联系。一旦二人有了联系,正元帝反而就不想让他们在一起了,否则就觉得自己是顺了别人的意思。   帝王心术,不过如此:同样一个东西,我可以赏,但你不能要。   李述几乎是用全身的气力才压下了心里的情绪,才能保证自己面色如常。   她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的,“沈大人和金城妹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正元帝点头,“金城母亲位份低,皇后最近也不露面。你是她姐姐,又最是沉稳,她的婚事你多关照一下。这阵子你先去牵牵线,等合适了,朕就可以下旨了。”   宽袖下掩着李述的手,她握紧了拳,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又增加了一道疤。   李述点头微笑,“儿臣知道。”   父皇是真的想抛出金城去和寒门联姻,还是只是在用此事来试探沈孝和李述的孤直?   李述这会儿是真的分不清。   可不管皇上最终会不会赐婚,只要目前透了这个意思,李述也一定要欢天喜地地作媒,沈孝一定要感天动地地谢恩。   不然……就是心里有鬼。   小黄门开了含元殿门,李述跨过门槛往外走,迎面就是一道冷风,吹动她略显单薄的衣衫,透出衣衫下瘦削的一道脊骨。   寒露将至,天冷风寒,往后就是漫漫冬日。那些属于春天的萌生,属于夏天的热烈,属于秋天的丰盛,都要消散了。   *   论理朝臣奏章都要经过门下省,也就是要经过沈孝的手上。可崔进之毕竟是东宫旧臣,又是世家典范,他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想上一封折子,就有官员替他绕过门下省,直接递到了正元帝的案头。   管你什么谏议大夫,就算你成了门下省正三品的侍中,他们都可以径直绕过你去行事。   沈孝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很高,可崔进之这一封折子才将他打回现实——他其实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譬如,在这件事上,他无法拦下折子,无法保护李述。   听说她今日入宫,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斥骂她?   沈孝坐在轿子里,哑声吩咐了一句“仙客来。”   明知这时候最是应该和她避嫌,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见她一面。   轿子行到一半,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拦住了。   沈孝掀开帘子,对上了马上崔进之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他盯了沈孝半晌,然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   沈孝落轿,崔进之下马,二人都朝对方走了几步。繁华喧嚣的朱雀大街上,二人之间酿出了一种静默而厮杀的力量。   崔进之如今是白身,可见了沈孝根本不行礼。反而凤眼微瞟,眼尾带刀,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他每每笑起来,仿佛还是五陵年少的风流。   “沈大人好气度,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来朱雀大街上游乐?”   沈孝比他肃冷的多,脸上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一字一句咬字清楚而果断,“沈某坦荡荡,又为何不能来游玩?”   崔进之闻言,伸手鼓掌,“好一个坦荡荡。”他的笑都是讽刺意味。   坦荡荡?皇上信你么。   沈孝瞳色浓如墨,就看不出他的情绪。他只是盯着崔进之,说了一句话,“你如果想对付我,不应该伤及她。”   崔进之不是想弹劾李述,他只是借力打力,把矛头指向沈孝。可他却将李述抛出来做饵,将她的私事揭露在满朝文武面前,让她从面子到里子都丢尽了人。昔日夫妻,就算再无情分,可他不应该这样残酷地对李述。   有很多情绪,李述藏在心里不会说,可这不代表她没有痛觉。   “她?”   崔进之冷道,“沈大人叫的好亲密。”   他走近了一步,平视着沈孝,脸上是嘲讽之意,“沈大人,你说错了一句话。”   “这封折子,我不是想对付你。”   “对付你的时候还没有到呢。”   凭一封证据不足的弹劾奏章,就想把寒门典范沈孝给扳倒?崔进之没那么天真。   李述和沈孝能自证清白,崔进之上折子之前都料到了。其实这封弹劾奏章,唯一的目的只是提醒正元帝一声,李述和沈孝“或许”有关系。   是不是真的有关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或许”,就能让多疑谨慎的皇上打消赐婚的念头。   一封奏章能有这个作用,就够了。   李述和沈孝合作多次,互相信任,已成了一个良好的联盟。崔进之不能坐视他们继续发展。   他要阻止这个联盟继续合作,甚至是……让他们内部产生分歧,自行分化瓦解。   等他们联盟破裂,各自分开时,才是他真正动手的时候。   崔进之勾唇,看着沈孝笑了一声,“沈大人,你好生保重。”   日子还长着呢。   沈孝看着崔进之翻身上马,扬长而去。他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却说不出到底来此何方。   有一些事情要发生。   轿子到了仙客来,沈孝上楼进了金玉阁,他静坐在窗边,一直等到午后,窗外才传来稳健的车马声,沈孝目光向下,看到李述的车架缓缓停下。   侍女扶着她出了车厢,她好似有所察觉,抬头往三楼看了一眼。   隔得有些远,沈孝看不清李述的神色,但他还是对李述笑了一下,就像他从前很多次见她时那样。   彼时沈孝还不知道,他将要从李述处听到什么样的消息,又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考卷上可以直接看到考生的名字:唐朝最初的科举试卷是不糊名的,直到宋朝,科举卷子才开始糊名和誊录,降低考官徇私舞弊的风险。 感谢大家的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JJ8586扔了1个地雷 子非鱼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73 章   #73   一路上李述想了很多, 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她素来觉得自己身上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这个脑子, 冷静,冷漠, 冷淡,很少因为情绪而干扰思维。   可此时她站在金玉阁门外,却半晌不知道要做什么。   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沈孝。   沈孝会是什么反应。   他又将是什么选择?   她自己的选择又会是什么?   不, 哪儿有什么选择?   李述苦笑了一声, 父皇根本就没有给她选择。   她除了撮合这门婚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否则她将彻底在父皇处失宠, 七弟还没有完全立起来,离登基还远着呢,如果此时她在父皇处失宠,沈孝在父皇处失信, 他们两个人这辈子就都完了。   不可以啊,她多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沈孝又是多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因为得来艰辛, 所以才不允许失去。如果失去了,那么为之奋斗的日日夜夜又如何自处?   所以, 他们俩本来都只有一个选择。   李述攥紧了手掌,伸出手想要去敲门, 那一瞬间她恍惚间想起她好几年前去千福寺求的姻缘签。   下下签。   她以为那签说的是和崔进之,其实隐喻的是她自己的命运:感情是奢侈的,如果去渴求感情, 就不会有好下场。母亲会早逝,崔进之会冷漠相待,沈孝会另娶他人。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从前那些晦暗的暧昧,那些萌生的情愫,那些尚未说出口的话语。   就在今天结束吧,为时不晚。   李述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去,要去推金玉阁的门,就在这时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沈孝估量着李述上楼的时间,等了半晌却都没有等到,他还当李述出了事,等不及自己从里开了门,就见李述怔怔地在门外站着。   她脸色与唇色皆泛着白,透出一股被冻狠了的凄惶。   沈孝心里一紧,看她衣衫如此单薄,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住了李述的手,将她带进了金玉阁里。   李述没有反抗。   沈孝皱眉就问,“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他将李述按在罗汉榻上,扬臂将窗户关上,又倒了一盏热茶。   红螺想要帮忙,可沈孝对她扬了扬手,一副不容插手的样子。红螺低头站到门口去,心想沈大人这个情意,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低声叹了一口气,出门时将门带上,给他们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沈孝坐在李述对面,浓郁眉眼微微皱起,明明是凌厉肃冷的长相,但他那样凝望着她的时候,那双漆黑瞳孔里就只盛着她一个人。太过专注,以至于无法承受。   “你怎么了?”   李述不对劲,沈孝看得出来。   她脸色还是如常冷静,可却太平静了,总仿佛酝酿着某些东西。今日她进宫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述闻言,慢慢摇了摇头,于是沈孝便知道,她目下还不想告诉他,又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   所以沈孝也不逼她,他软了声色,将茶盏往李述面前再推了一下,“喝杯茶先暖一暖。”   他官话里的那分南方口音,在声低的时候格外明显,透出一种格外的缱绻之意。   可李述没有接茶杯,她反而伸出手去将茶盏推远了,仿佛她抗拒那散发着热意与温暖的东西。   热过之后会觉得冷,如果不想觉得冷,那么一开始就不要去感受温暖。   “沈孝,”   李述盯着茶盏看了片刻,终于抬起眼来,通透的瞳色里有一种极端的平静与隐痛,“你娶妻了么?”   沈孝一愣。如果不是李述的神情与语调都太过奇怪,他这会儿大抵要将她的问话想歪了,以为她是想嫁他了。   沈孝皱眉摇头,“并无。”   “那你可跟谁有过婚约?”   “也无。”   “那我给你说一门亲事吧。”   李述道,声音是极端的淡漠,表情是极端的平静。所有情绪全都沉淀下来,她终于将自己套上一层厚厚的盔甲。   再也无人能透过这层盔甲,触到她最内里的柔软。   沈孝僵住了,一瞬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李述继续自己平淡的声音,“你觉得金城公主怎么样?”   “她今年十五岁,前不久刚过了及笄礼,排行第十五。相貌端庄,性格安静,女红精湛,女四书也读的很好。”   “她母亲位份低,是宫女升上来做的采女。母家没有任何力量,你是孤臣,与这样的公主联姻,不会在朝中发展出任何旁的势力,只会让父皇更加信任你。”   李述终于说完了自己的话,总结道,“所以……你觉得金城公主这门亲事怎么样?”   李述盯着沈孝,目不错珠,还是那双通透的眼,可沈孝分明觉得她眼里空落落的。她仿佛在看着他,可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收进眼里去。   她此时此刻就像是一个傀儡,被人雕刻上了一双栩栩如生的眼,与如假包换的五官,可却连一丝表情都做不出来。   沈孝那双漆黑的眼回望李述,他不回答李述的问题,反问道,“李述,今天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述却很执着,“你觉得金城怎么样?”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城——”   “我问你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孝忽然就拔高了声音,猛然打断了李述的话。   他右手紧紧握着小桌一角,青紫色的筋脉从他筋骨分明的手上透了出来。   给他说一门亲事?他需要个屁亲事!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孝的语气变得非常沉,带有潜藏的威胁。   官场里的人都说沈孝是沈阎王,处理起正事来毫不留情,该罚就罚,一丝好话都听不进去。   可李述从来没有见过他阎王的一面,李述一向以为他只是空长了一张肃冷的脸。此时此刻,他压低了声音,面容带冷,才真真切切让李述觉出毫不留情的压迫感。   他一双漆黑瞳孔仿佛深夜海面,浓稠之下藏着滔天的风浪。   “李述,任何事情你都不要瞒着我。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愤怒,沈孝深呼吸,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不该这么生气的,可谁都可以给他说媒,就是李述不可以。   “如果你有什么难题,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不好?”   沈孝终于将自己的言语软下来,以一种几乎是循循善诱的态度对她道,“为什么忽然要给我说亲?是不是陛下的命令?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全都告诉我。有我在,事情不到那么差的地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你告诉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沈孝的语气几乎都带了一丝恳求。   不要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你就自己做了决定,你就替我做出了选择,宣判了我的命运。   这对我不公平。   李述慢慢抬起头,看着沈孝,她笑了笑,极冷淡的神色露出的笑容,就带了分残酷的意味。   “没有用的,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你是寒门典范,父皇想让你尚公主,想给天下寒门立榜样。你从被父皇重用那天起,婚事就一定逃不过政治联姻。”   沈孝盯着李述,“可后宫那么多公主,为什么一定是金城公主?”   不是还有……你么?   李述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又露出了那种冷淡而残酷的笑容,“所以崔进之挑了这时候弹劾你我。”   “所以父皇才让我来给你和金城做媒。”   “做媒成功了,你娶了金城,皆大欢喜。做媒不成功,你不想娶金城,就会惹猜忌。”   “沈孝,你是孤臣,我也是孤臣,老七还没站稳脚跟,目下里除了父皇,我们在朝中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人。惹了父皇猜忌,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我这么多年才从冷宫爬了出来,你寒窗多年也才走到了今天的地位。为了一桩婚事,你想把所有东西都放弃么?”   看着面前沈孝怔愣的神色,李述伸手,从面前棋盘上捻起了黑白棋子,“既然命不由己,那就不要挣扎。”   沈孝到底入官场的时间短,不知道生而为人的无奈。李述却已经见了太多,自己也被人利用了太多次。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带任何反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沈孝,我这就进宫去,告诉父皇你愿意。”   谁会不愿意?   一个选择是尚公主,平步青云;一个选择是拒婚,跌落泥潭。所有人都会选前者,沈孝不会是那个例外。   李述将棋子搁在桌上,起身就往门口走。她走得很快,脊背绷的非常紧,慢一步都不行。慢一步,仿佛内心的痛就会蔓延到四肢百骸,逼得她再也动弹不了。   就这样吧,从仙客来到含元殿,最多半个时辰。一路疾驰,她不给自己留一点回头的机会,告诉父皇,沈孝愿意,她就完成了自己的差事。   然后她的心里,只会剩下政治算计,金钱谋划,权力热望。她不会再有任何软弱的,但是温暖的情绪。那些沈孝所唤起的情绪,都将随着赐婚而彻底消散。   以后再见,他是金城的驸马,是她的十五妹夫。   李述以一种逃离的姿态,闷头朝门口走。   沈孝猛然反应过来,疾步冲向门口,就在李述伸手要开门时,他猛然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拧转身体,以一种禁锢的姿态拉在他怀里。   “你还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娶金城公主。”   沈孝俯下身来,一双眼盯着李述。离得好近,仿佛额头都要碰上了,他眼睛里只有李述。   李述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他那双专注的眼睛吸进去了。他声音非常肃冷,带着威严与命令,“问我,愿不愿意娶金城。”   李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偏过头去,避开沈孝的眼睛。“你愿意。”   “我不愿意!”沈孝吼道。   ☆、第 74 章   #74   “我不愿意!”沈孝吼道。   “你没有这个选择, 沈孝!”   李述猛然转回头, 死死盯着沈孝。   “你只能愿意。你知不知道你拒婚的代价是什么?崔进之一封折子,我和你被死死绑在了一起, 父皇不信我们俩之间没关系。不被信任的臣下,在官场里走多远?还有老七,刚刚做出一点成就来, 如果左膀右臂就被父皇断了, 他又能走多久?我费尽心思想把东宫拉下来,如果就栽在这件事情上,你让我怎么甘心!”   李述一双眼是炽热的, “如果只有成亲才能向父皇证明,我和你真的没关系,那你就去成亲,欢天喜地地去成亲。”   沈孝慢慢松开了手, 放开了李述的胳膊,李述却朝他逼近了一步,“你娶了金城, 好处明显大于坏处。你是驸马,官位可以立刻升迁, 也更得父皇的信任,可以继续帮老七。我也得了清白, 依旧会维持今日的荣宠不变。”   “沈孝,你没有别的选择。”   李述盯着沈孝,仿佛要将他钉死在这里。   “我有别的选择。”   沈孝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可以被陛下猜忌,可以被陛下贬官,可以放弃寒窗苦读二十年的心血,我可以承受这些后果。”   “李述,再问我一遍,我愿不愿意娶金城。”   李述咬牙,“沈孝,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就是在感情用事!”   沈孝将“感情”二字咬的极重,他死死盯着李述,某种潜藏已久的,但从未被提及的情愫就要宣泄而出。   正元帝给他们俩下了一场死局,要么选感情,要么选权力,没有折中的选择。她可以毫不犹疑地将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愫全都斩断,可他不行。   他可以牺牲一切,哪怕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李述,我不愿意娶金城公主。”   好处有一万个,坏处只有一个。可只是那一个坏处,就能够让他放弃那一万个好处。   “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娶金城公主。”   “我不关心!”   “李述,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娶别人。”   沈孝骤然暴怒,他浑身上下的肃冷气息凝成了墙,从四面八方向李述挤压过来,几乎要将她压得无法呼吸。   李述猝然转过身去,竟然不敢面对沈孝。她伸出手就想要开门,可沈孝看出了她的意图,一下子冲过去将她的手按在门上。他整个人就紧紧贴着她的脊背,他的气息将李述浑身上下都包裹起来。   沈孝的声音就响在头顶,绕过耳畔以一种拥抱的姿势传了过来,“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娶别人。”   不是针对金城公主,不是针对后宫里任何一位公主。他不是讨厌她们,他只是早都喜欢了别人。   李述的脊背都僵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层层威逼过来的沈孝。他以这样一种逼迫的方式,把他的真心捧了过来。   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没有逃避的选择。   李述忽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她说,“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娶金城。”   沈孝的呼吸声就响在她耳畔,他张嘴要回答,可李述却忽然笑了一声。   “因为你喜欢我。”   身后的躯体明显僵住了,李述慢慢转过去,扬起头看着他,目光讥诮,脸色冷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你说出口了,我就不会逼着你去娶金城了?”   沈孝看到她慢慢勾起了唇,“沈孝,你在官场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天真。你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专门挑了你合作?因为这样你才会全力以赴地帮我啊。”   你喜欢我,那又如何。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能不能给我带来最大利益。   “只是,本宫一直想不通罢了。本宫屡次三番折辱你,沈大人最是讲究气节尊严,你该是世上最讨厌本宫的人。可为什么到头来反而成了最喜欢本宫的人?”   李述挑眉,整张脸都是嘲讽,“莫不是……沈大人天生是个贱骨头?”   仿佛一盆冰水浇头泼下,沈孝整个人都僵愣住了,不敢相信这句话是李述说出来的。   趁他怔愣的时候,李述猝然就转过身去想要开门,门刚被开了一个缝,却被一股大力“啪”一声就关上。   “公主,怎么了?”   红螺被这一声惊到,在门外忙问。   可屋里没有人回应。   李述硬生生被沈孝掰正了身体,她被他钳住了肩胛骨,死死钉在门上。他一双眼黑得发亮,猝然朝李述贴近过来。   唇齿相碰,唇是软的,齿是硬的,碰的李述生疼,她觉得口腔里一股锈味,可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血,还是沈孝的血。   变故如此急促,仿佛是亲吻,可事实上又像是厮杀。   李述懵了片刻,没想到沈孝竟然这么大胆!   她下意识就开始反抗,可手刚要动,就被沈孝握住,脚刚要踢,就被沈孝抵住,她想要喊人想要痛骂想要斥责,可唇齿之间全都是沈孝的气息,逼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述被他死死按在门上,肩胛骨抵着门上繁复的花纹,后背只觉得痛,这绝对不能算是一个舒服的姿势。   可沈孝根本不管她,他还兀自如野兽一般撕咬,他的亲吻毫无章法,疾风暴雨,与情·欲无关,他只是借此来发泄愤怒,又或是掩藏仓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垂着眼,长睫如羽一般,将他的面孔勾勒地专注而脆弱。他只是看着李述的唇,潮湿而泛红,被他咬破了几道口子,伤痕累累。   沈孝终于松了对她手腕的钳制,伸出右手抚摸着她的唇角。食指上沾上她的血,沈孝慢慢将食指放在自己唇上,张开口将血渍吸去。   血是锈而腥的。   “你说的对,”沈孝低眼垂眉,以一种认输的姿态说,“我就是天生贱骨头。”   抛却一切气节,丢弃一切尊严。他认栽了,这辈子都走不出去。   脑子“轰”一声一片空白,李述愣愣地看着面前人。   他面色苍白,眉眼漆黑,唯有唇色赤红。他站在她面前,明明比她高大许多,可是却低着头垂着眼,是一副仓皇无措的模样。   李述觉得自己浑身是盔甲,没有人能伤到她,可他就那样微微垂下眼,将她所有的嘲讽尽数接下的模样,却仿佛劈头盖脸砸了李述一个闷棍。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这样无耻过,她把一颗最赤诚的真心践踏到尘埃里。   “沈孝……”   李述愣愣地开口,嗓音里有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与柔弱。沈孝身体就是一颤,抬起眼来看着她。   她微微皱起眉,目光都是怜悯。   她在怜悯谁?怜悯他这样低声下气,还是怜悯她自己命不由人?   她唇上都是被他咬出来的伤,干裂着往外渗着血。   沈孝盯着她的唇,朝她走了一步,他俯下身来,轻轻地碰了上去。   这一次非常温柔,沈孝不知道怎么去亲吻,他只在她唇上舔舐,将那些血都卷进口腔里,咽进唇舌间,仿佛这样就能骨血相依,永不分离。   李述没有抗拒,但也没有配合。   她就那样睁着眼,可目光却看向虚空。   抗拒违逆本心,依从违逆理性,她被两种情绪撕扯,不知道该偏向哪里。   她没有沈孝那样孤注一掷的胆气,沈孝可以抛弃一切,可她不行。   世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人,前半生为了做官付出了一切艰辛努力,可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他却可以将那些执念全都抛弃,只为了虚无缥缈的一个情字。   世上怎么会有他那样的人。   李述想不通。   沈孝将她唇上所有的血渍都舔舐干净,然后长睫一掀,直视进李述的眼睛里。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   亲吻到这一步,亲密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更不想回头。   他伸出手去摸到李述脊背,将她后背抵着的门闩紧紧扣上。   咯哒一声,门闩落下,房间封闭。   除了直面彼此,再没有任何退路。   门外的红螺却已经急了,方才那一声轰然的关门声后,屋里就半天没有响动,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慌慌地又来敲门。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有没有事?”   李述扣紧了门上的雕花纹,“没事。”   她听见自己说,“让侍卫撤远一点,守在楼梯下面,把三楼封起来。你守在门口。”   门外侍卫整齐的脚步声走远了,门廊上空寂寂的,室内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默。   沈孝眼不错珠地盯着李述,一双漆黑眼里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有无边无际的黑。   他扬臂就将李述打横抱了起来。   没有退路,也没有前路,只有当下,只有你我。   (青青青青青帷)   *   沈孝动情最深的时候,李述忽然开口,方才那些沙哑,那些迷乱,全都不见了踪影,她抽离出这场男欢女爱,声音平静而冷漠。   “你可以要我,可你知道我的条件是什么。”   去娶金城,李述的要求一直都没有变过。   沈孝发热的头脑被李述的话拉回了部分清明,眉峰皱起,眼含不解,望向李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述的意思。   李述却不欲再多解释,她伸手揽住了沈孝的腰。二人彻底融合在一起。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李述说,“你答应我了……不要反悔。”   他答应了什么,他不记得了,只知道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李述要什么他都答应。他可以把自己的命都献上去。   一切结束后,李述刚回过神来,立刻就避过了沈孝的目光,想要蜷过身以沉默的脊背来面对他。   沈孝由着她又将自己缩回了铠甲里。   没关系,沈孝想,他至少已经知道了如何去卸下她的铠甲。   李述原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场情·事余韵,自暴自弃地转过身装睡。可没想到她着实是累了,只觉得自己才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却发现天色已经黑了。   沈孝的衣服盖在她身上,罗汉榻上睡不下两个人,李述翻过身,才发现沈孝靠在边上,伸手勾着她的手,也沉沉睡着。   窗外是通明的灯火,可隔着窗上蒙着的布照进来,就只剩了浅浅淡淡的光晕,晦暗地照在他脸上。   长睫在他眼下透出一圈阴影,李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伸出手去,轻轻地拨了拨他的眼睫。他不是很害羞么,李述想,为什么做·爱的时候都没有脸红。   这一场欢愉与三年前那一场决然不同。那时候他们还是陌生人,除了身体寻找快感之外,并没有任何情动的交流。   身体上的欢愉谁都能给,可灵肉融为一体却只有同他在一起的时候。   可是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条件。要她的前提,是他同意去娶金城。这一场欢爱,是她给他喜欢的回报。   这就够了。   李述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想要收回手去起身,谁知却被沈孝一把拉住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长睫掀开,一双眼带着笑看过来。李述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自然而然地倾身而上,附上了连绵的吻。   可怀里的人没有任何被取悦的到的征兆,甚至身体都是冷而硬的。   李述将沈孝推开,向后靠在罗汉榻上一角,拉过他的衣服遮住了大半身体。   李述向后靠着,微微扬起下巴,沈孝半跪在地上,仰视着她。疏远的氛围在他们中间蔓延开来。沈孝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雀奴……”   谁知李述却好似被这一声踩了尾巴,冷厉地看了沈孝一眼,“沈大人,本宫的名号不是你叫得起的。你我之间还是保持君臣距离为好,毕竟……”   李述勾唇笑了笑,“你是我的十五妹夫,是不是?”   沈孝看向李述的目光里,迅速地褪去了缠绵情意。“李述,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娶金城公主了?”   李述这个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混蛋,不,她裤子还没提上呢,就不认人了。沈孝恨恨地想。   李述将沈孝的衣服拢紧在身上,冷着脸同他对视,“沈大人不要言而无信,你明明答应我了。”   沈孝目光毫不掩饰地,从李述尚未被掩盖的腿上蔓延过去,他总是心疼她,去咬她去抓她的时候都收了劲,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仿佛刚才那一场欢爱根本不存在过。   沈孝慢慢才想起来,自己最沉迷的时候,李述问的那句话。   “你可以要我,可你知道我的条件是什么。”   要她的前提,是娶金城公主。   她真是豁出去了,连自己都可以拿出去交换!   沈孝咬着牙,难得刻薄地回了一句,“臣前脚才跟你上了床,后脚就要娶你的妹妹。公主,你们皇室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李述却不在乎地笑了笑,“那是沈大人见得少,本宫今日让你开眼了,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沈孝被李述毫不在意地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依旧半跪在地上,却伸手紧紧握住了罗汉榻一角,手上青筋暴起,“可你说你喜欢我,雀奴……”   李述骤然就打断了了沈孝的话,“不要叫我雀奴!还有,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她冷笑了一声,“沈大人是不是魔障了!”   看着这样的李述,沈孝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你让我娶金城公主,我可以接受,可我毕竟是付出自己下半辈子的代价……”   沈孝忽然残酷地笑了一声,目光中满是侵略,盯着李述,“所以,公主的条件是不是要开高一点。只给我一次好处怎么够?”   李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沈孝忽然就站了起来,单膝跪在了罗汉榻上,俯身就将李述压在了身下。   *   密码:沈大人的第二次   二人第二次结束的时候已不知是什么时辰,窗外的灯火都慢慢熄了,夜深人静,沈孝不愿意分开,就这样委屈地跟李述挤在罗汉榻上。她把头死死埋在枕头上,不让他有任何亲吻的可乘之机。   沈孝俯下身,轻吻她额上的汗。   “我也会言而无信的啊。”他在心里说。   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放弃她去娶别人。   如果陛下猜疑他,那就猜疑吧。他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去看围脖@青青青青青帷 密码在最后几段里找。 — 感谢地雷: 洒脱。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O(∩_∩)O扔了1个地雷 冯安不安扔了1个地雷 可可可心的一家扔了1个地雷 嘤嘤怪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皮皮二宝扔了1个地雷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18337269扔了1个地雷   ☆、第 75 章   #75   天越来越冷, 夜就越来越长。夏日卯时, 天色就开始眀了,可如今入了秋, 天就仍然是沉沉的暗。   沈孝捡起地上的衣服,背对着李述,一件一件地穿上了身。李述坐在罗汉榻上, 衣服囫囵地堆在身前, 遮住了重要的地方。   她很累,也很困,却还是强撑着盯着沈孝。   “你是要我去给父皇说, 还是自己去上折子请婚?”   沈孝闻言转过来。   一切迷乱退去后,他又是那个肃冷端方的朝臣。将所有的感情都藏下去,不在李述面前表露。   既然答应她了要娶金城,那就把戏做全。不然她知道了他的打算, 肯定要横加阻挠。   沈孝微皱起眉,是一副认真算计的模样,片刻后道, “陛下没有直接下旨,说明还是想探究意思, 又或是怕我因各种原因拒婚,丢了天家面子, 闹出乌龙来。”   “公主昨日第一时间来问我的意思,想必还没有去找过金城公主。您要不先去问问金城公主的意思,毕竟她才是正主, 我就算想请婚,起码要知道正主的意思。”   沈孝的声音不疾不徐。   他的语气很冷静,像很多次他说起朝事谋划一样,沉稳中带有算计,不含任何个人情感。   冷静到极致,理性到极致。   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往李述裸露的肌肤上落,只是直视她的眼,旁的地方都不看。   方才还是最欢愉,附耳声声,如今就已经是最陌生,她叫他沈大人,他叫她公主。   以君臣之礼相待。   眀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强迫与要求,可李述却不知为何,看到这样坦然想去娶金城的沈孝,心中却还是有些……不悦。   她暗着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腿上的疼痛让她将心思拧回正事来,说,“好,我今日就进宫,去问问金城的意思。”   李述迟疑了片刻,“金城应当……不会抗拒。”   少女春心初动,李述将金城看得清清楚楚。她非但不会拒婚,反而会非常乐意。   沈孝闻言微皱了皱眉。他独身惯了,其实对感情比较迟钝,所有与情相关心思都放在了李述身上,根本就没看出金城公主对他有什么心思。   才见了两面的人,就算有,也不过是最粗浅的喜悦,那是过不了多久就能忘却的情感,能有什么深入骨髓的爱慕?   沈孝思绪没往金城公主身上落,他反而道,“今日……你还是不要进宫了吧。”   沈孝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强作冷淡,目光却飘到一边去。   第二次他没留劲,怕她腿软站不住。   再说了,折腾了一夜没睡,她怕是都困了。   沈孝轻咳了咳,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几天我手头忙,就算你牵好了线,我一时也腾不开功夫去上折子请婚。”   李述看了他一眼,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口是心非。她点了点头,“好。”   只要沈孝愿意,等几天并不是问题,父皇又没有限定日子。   沈孝又道,“公主手上的暗线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见李述皱眉,沈孝解释道,“七皇子在黄河沿岸督工河堤,我有些事同他商量。如今我身上已经有了结交公主的名号,我不想再有个结交皇子的罪名。因此日后同七皇子的消息往来,我想更谨慎些。”   李述自然不会拒绝,“好。”   她的信使不仅私密,传信也很快,八百里加急,从河南道跑到长安,一日一夜就能到,比官驿快得多。   说罢正事,一时就沉默了下来。   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室内空气就不流通,凌晨的冷意渐渐从窗外渗了进来,将原本浓稠的情爱味道稀释了下去。   一如他们二人之间,从至浓转向至淡。   如果真的娶了金城,沈孝想,自然可以留在长安城,高官厚禄,甚至因为同李述攀上了亲,可以更频繁地见到她。   可那有什么意思,见面不过是客套,私聊不过是政事,那样的疏远,还不如不见面。   沈孝收回眼,看了一眼更漏。   已经快卯时了,该走了。   沈孝看了李述最后一眼,故作冷淡地转过头去,就往门外走。可走到门槛,偏忍不住,停下身道了一句,“天冷了,以后多穿些。”   她身上偏冷,抱着的时候都泛着凉意。   不及李述咂摸这句话中层层裹着的关切,沈孝就不回头地出了门。   他还要赶回府里换官服,然后赶去官署应卯。再不走就真要迟到了,他正在风口浪尖上,身上不想再多一处被弹劾的地方。   沈孝走后,红螺这才摸了进来。   她在门外守了一夜,里头的响动不轻,她自然都听到了。更何况入夜时候第一次结束,沈孝还披着衣袍开门,正大光明地命她去打水。   一副男主人的模样,理所当然地使唤她,仿佛他已经登堂入室做了驸马。   红螺不知朝事,心中想,沈大人会做公主的新驸马么?   红螺走到李述身边,看到李述的神色难得怔愣愣的,她微侧着头,好像在听窗外传来的声音——凌晨阒静的长街上,传来沈孝远去的声音。   *   崔进之一封弹劾折子上去,朝臣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一位是圣宠在手的平阳公主,一位是风头正盛的谏议大夫。这二位原来……有一腿,而且这关系还是被前夫捅破的。   抛开其中的政治意味不说,光是这三人的关系,都够人脑补一出狗血情感大戏了。   一时间多少暧昧目光都落了过来。   啧,原来平阳公主平日里看似冷淡淡,一副清高模样,私下里竟然这样放纵。   无数朝臣的脑子里都去想李述秽乱的模样。   无论什么时候,出现桃色事件的时候,人们总是先去将目光集中在女性身上,不管她在这件事里是不是受害者,也不管她到底位置有多高。   身为女性,天生就意味着要被含有深意的探究目光上下打量。这本就是原罪。   所以沈孝非常生气。崔进之可以用任何政治手段,甚至是阴谋诡计,他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弹劾沈孝,可为什么要把李述扯进来。   崔进之只顾着权谋斗争,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之后李述会有多难堪!   他拼了命都想保护的人,可崔进之却把她放置在刀光剑影中。他怎么配为人丈夫!   沈孝捏紧了手,进了宫城往官署走,一路上不知迎着多少探究的目光。他在朝中人缘不好,从做官第一天起,做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如今身上骤然落了这么大的事情,明着暗着嘲讽他的人非常多。   沈孝掐着点儿进了门下省,跨进正堂的时候,其他官员早都到了,正嗡嗡地说话。见沈孝来了,说话声一时都停了下来,目光都落在了他脸上。   沈孝好似感受不到,他拐进相对安静的侧间,一掀官袍坐了下去,冷声吩咐道,“昨日有什么新的折子,抱过来我看看。”   他抬起眼,一双黑沉沉的眼就压了过来,“一封都不要拉下。”   沈孝靠在椅背上,听到外头的嗡嗡交谈声又响了起来。卯正刚过,秋日的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透过窗格照在他桌子上。   沈孝扣着手,心想,她这时候是坐马车回了府,还是干脆在金玉阁睡一觉?那张罗汉榻可不舒服,真睡的话她伸展不开,怕是醒来身上还酸。   他没法真关心,只能在心里反复去想。   算算时间,跟七皇子来回通信,也就是五六天的功夫。陛下的耐心也没有很久,也就是这五六天,就想等他上折子去请婚。   其实陛下的试探多过真心赐婚。   沈孝考虑过冒险,假如自己真的上折子请婚,一半以上的可能性,是会因面首一事被陛下否了,到那时他又洗了清白,又免了婚事。   可是……沈孝却不想上请婚折子。他不能把自己下半辈子的指望放在捉摸不定的帝王心思上。   正元帝对庶出子女的感情非常淡漠,沈孝此前还以为,李述这样一个从冷宫里出来的公主,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定是因为陛下非常宠爱她。可原来并不是,陛下对她其实是利用多过疼爱,看如今李述都被他逼成了什么样子。   她身边并没有真心去爱她的人。   她的丈夫想尽法子要害她,她的父亲不顾一切要逼她,她的太子兄长还狠辣地要杀她。如果她不将一颗心磨砺地冷硬起来,那她不知道要怎么挨过这些年。   所以她在权与情之间,放弃了后者,沈孝其实并不怪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她这样容忍。   许就是应了她那句嘲讽的话,他就是贱骨头。   沈孝怕自己冒险一搏,万一真上折子请婚了,兴许陛下真的就不管金城公主的脸面,顺水推舟要将她抛出来跟寒门联姻。   至于面首的事情?   陛下金口玉言,只要断言说沈孝没做过面首,那沈孝就是没做过。沈孝辩白的折子也是密折,没人知道。到时候陛下痛骂几句崔进之空口白话,就能洗清沈孝的曾经,让他清清白白去做驸马。   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行,他不能娶别人。如果他娶了别人,她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下下策,哪怕付出的代价会更高。   沈孝取出一张信笺,给远在黄河督工的李勤写了一封密信。   如果他离开长安,她会想他么。   *   第三日。   后宫里消息比较迟,尤其是关于前朝的事情,基本透不进来,更兼金城没什么门路去打听,耳目非常闭塞。   但这次的事情不一样,这次的事情牵扯到李述和沈孝,一个是她尊崇的皇姐,一个是……那位沈大人。   沈大人那样的人,怎么会做过面首?   金城初听消息时,都愣住了。她下意识地就不愿意相信,一半是出于对李述的信任,一半却是她执着的盲目。   更何况,父皇不是还没有因此贬斥沈大人么,那是不是说明什么面首都是信口胡编的?   金城一路上想了半天,车马就停在了平阳公主府外。昨日李述寄了请帖,专门邀她过府一叙。   金城下车的时候,已是近午时了,可侍女却一路将金城带到了李述的卧房里,梳妆镜前,李述只穿了一件单衣,显然刚起床不久,侍女正给她通发。   金城走近了,叫了一声“平阳姐姐”,李述转过脸对她淡笑了笑,但眼底分明没有笑意,反而都是倦色。   并不是没休息好的倦色,反而像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却又不得不遵循命令的倦色。   于是金城又忍不住想起了,平阳姐姐和沈大人的事情。他们俩……真的?   李述却并不想解释,她起身拉着金城,将她按在了梳妆镜前,站在她背后,目光向下俯视着她。   “怎么穿得还是去年的秋装?”她皱了皱眉,带起了一分不满。   金城忙解释道,“最近皇后不理事,所以这一季的衣裳还没发。”   皇后关了禁闭,后宫里乱着呢,正元帝又不怎么管后宫。   李述听了就转头吩咐,“红螺,前阵子我是不是才做了几身衣服?挑合身的,给金城妹妹拿过来。”   金城连忙就要推辞,可李述眉眼一掀,也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金城却立刻噤了声,只能嗫嚅道,“多谢姐姐。”   李述淡淡“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她头上的钗环,也有些旧了,成色也不好。于是轻扬了扬手,侍女就上前来,将梳妆台上的妆奁都拉开了,珠光宝气满目都是。   她随口吩咐道,“看什么适合金城妹妹。”   侍女应了一声,上前来就要给金城散发,金城心中正迷惑,怎么平阳姐姐叫她出宫来玩,就是为了专门给她梳妆打扮的么?她怎么好平白无故拿姐姐这么多好东西。   可侧过头去,就看李述正抱臂站在一边,微垂着头,她虽然没有任何神情,但金城能觉得她浑身的寥落。   今日下午,李述要带金城去见沈孝。毕竟是未来的夫妻,要携手走一辈子的人,如果能培养感情,那就最好了。   所以她才想让金城好好打扮一下。   后宫里的皇子公主就没有丑的,能被皇上看进眼里且宠幸的,自然都是有姿色的宫人,生下的子女也不会差。   金城只是低头瑟缩惯了,因此显得小家子气,她若是拿出公主的气势来,姿色也是端庄的。   沈孝会喜欢她的,李述看着镜中的金城,十五岁的少女不用粉黛,就是天然的娇俏好颜色。   不像她,一旦休息不好,面色就是没有血色的苍白,唇上有伤,就更加显得狰狞。不用脂粉的时候,整张脸就是一副厌世漠然的模样。   李述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想,沈孝怎么会喜欢她。他一定是熬夜苦读,把眼睛都读瞎了,才会看上她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 感谢大家的手榴弹和地雷: 感谢 CCOME、猪精女孩 的手榴弹 感谢 宫泽礼人x3、celia、breathesky2007、是豆腐呀、皮皮二宝x2、冇味、冯安不安、默俞、黛山、青青子菁、苜蓿x2、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有风自南、28122972 的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76 章   #76   李述因相貌偏冷, 为了符合大邺花团锦簇的审美, 穿出去见人的衣服都做的很艳,大朵大朵的牡丹, 大片大片的织金,她压得住浮华,穿上身很冷艳。   但金城却不大适合。   她本就是小巧玲珑的长相, 说是端庄, 但毕竟年龄还小,气质还没彻底发出来,骤然穿那样艳丽的大衣裳, 反而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十几个侍女一字排开,一人手上捧着件新近做的秋装,红螺捧起来往金城身上比了比,摇头放下了一件, 又捧起一件一比,又摇头放下。   如是三番两次,末了终于挑了一件浅红锦边的襦腰裙, 鹅黄色的浅纱披帛挂在臂间,眉淡扫, 唇微红,饶是秋日寂寥, 都被金城穿出了几分春日明媚。   金城打扮好后,都到了午后,李述只随意挑了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 连妆容都不抹,只净面梳发,素素淡淡的,就带着金城出了府。   金城坐在车里,看着李述靠在靠垫上阖着眼休息,满肚子都是疑问。   这会儿到底要干嘛去啊?平阳姐姐把她打扮这么好,要带她去谁家宴席上,还是去哪儿玩么?   平阳姐姐可不像是无事游乐的人啊。   虽憋了满肚子的疑惑,但金城一来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二来李述神色又着实算不得高兴,因此金城只能将疑惑憋在心里。   车马粼粼,一路无话,行到了曲江池外。   下了马车,金城又微微皱了皱眉。   曲江池?   金城虽少出宫,但从前宫中春日宴,花神宴也常设在曲江池,但那都是春夏二季,樱花或芙蓉开了一地,春水融融。   可如今是秋日,曲江池秋日颇是寂寥,花都败了,树也半光,唯有一汪湖水,没什么看头。   长安城秋日赏景,去乐游原看枫才是正经事。因此今日游人很少,纵目望去,竟然只有她们两人。   穿过杏林,跨过长桥,就到了湖畔一栋赏景小楼下。   李述站定,目光落在湖面上。好像年初三月三的新科宴还在眼前,她和沈孝第一次在长安见面。她那时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个半旧布袍的穷书生,以后会和她有这样大的羁绊。   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李述勉强笑了笑,对身旁金城道,“我在府里闷久了,今儿正好想出来走走,结果挑了个坏地方,金城妹妹委屈了。”   金城忙摇头,“没事没事,以前来曲江池,这里都热热闹闹的,难得见到它沉静的样子。”   二人就一边说话,一边沿着湖畔闲闲地走。   李述道,“我这个做姐姐的不称职,要不是前几日父皇专程说,我都忘了你及笄礼都过了。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金城颇有些受宠若惊。父皇还专程记的她的及笄?   她从记事起,跟父皇的关系就非常非常淡。她小时候也没少羡慕安乐,每每宫宴上看到安乐跟父皇撒娇痴缠,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父亲和女儿。   后来年岁渐长,也习惯了这个事实。除了安乐公主,后宫里每个公主都得习惯这个事实:正元帝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却是帝王,血脉关系虽近,但实际上却十分遥远。   生在皇家,就不要指望亲情。   幸得金城一直跟母亲长大,她母亲虽是地位低下的采女,在为人处事或读书习字上教不了她什么,但在亲情上已给予了足够的爱。   金城回道,“我是二月底的生辰,年初办及笄礼的时候,正好赶上关中旱灾,后宫用项吃紧,所以就没有大办,也就后宫几个妹妹凑成一堆吃了个饭,没专门请谁。”   这话也是给李述解围。   金城的及笄礼,李述根本就没去,事实上她记都不记得。红螺替她记着人情往来,那时候挑了一套翡翠头面送进了宫,算是中规中矩的贺礼。   李述,“还是年轻好,我都忘了自己及笄是什么模样了。”   那时候远不如现在受宠,也就是囫囵过去了。只记得听说了父皇要把安乐指给崔进之的事情,她心里急了,决定出手替自己筹谋。   那时她拼了命去抢崔进之,觉得他就是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错过了就仿佛失去了全世界。她再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坦然放手,转而将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   李述心想自己跟金城一比真是老了,怎么动不动就回忆起往昔了。   她淡笑了笑,转而说起今日的正经事来。   “我说话直,你也别羞。你前头十几个姐姐,都是及笄不久就订了婚。如今你也到年龄了,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李述拍了拍金城的手,“我好歹能在父皇面前说上几句话,你若是有心悦的,告诉我一声,我去父皇那儿给你讨一个好婚事。”   金城听得脸轰的就是一红。   哪……哪儿有平阳姐姐这么直白问人心事的啊,一点铺垫都没有,这让人怎么好说出口。   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金城垂下头咬了咬唇。   金城脑子里有些乱,没有回答,幸得李述也没有逼她,由着她自己羞去。   二人沿着湖畔又走了片刻,金城脸上的羞热这才散开,忽觉身边李述身形一顿。   金城忙抬起头来。   隔着秋日沉静的湖水,对面是一道墨灰色的长袍,身形笔直如刀,隔着湖水,正往这边看过来。   湖水漫漫洒洒,根本就看不清对岸面容,更遑论是目光的落点。对面的人到底看的是她们俩之间的谁,又或者谁都没看,只是在看旁边的树,都说不准。   但金城分明觉得,隔着湖水,李述和沈孝在沉默对视,仿佛某种交谈。   沈孝今日其实不太想来。   李述给他下帖子的时候就说得明白,叫他过来是专程和金城相看的,还美其名曰培养夫妻感情。   她如今是吝啬了,连亲笔给他写个帖子都不愿意,那字迹随意,明显是什么下人随便写的。   当真是个下了床就不认人的混蛋,如今连笔迹都吝啬给他了,沈孝想,早知道就不该让她下床。   沈孝自然不想见金城公主,二人又不熟,况且金城在这件事里也无辜,少牵扯为好。   可沈孝转念一想,算算日子,七皇子的折子也快从黄河畔送到陛下案头了,到时候自己也就该寻机会离开长安了。   见她一面少一面,所以每个机会都要珍惜。   他便迈步跨过石桥,沈孝身高腿长,很快就走了过去。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沈孝低眼行礼,“下官见过平阳公主,见过金城公主。”   李述没说话,金城先高兴了起来,“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了沈大人。”   曲江池如今这么冷清,没几个人来,可偏偏遇上了他,那不是缘分是什么。   金城见了沈孝,莫名其妙就觉得开心,强忍着心中雀跃,寒暄道,“沈大人,最近朝事如何,忙么?”   这不过是句没话找话的客套话,可谁知话问出口,忽觉得气氛滞了一下。   李述偏过身去看湖水,不说话。   金城这才省过来,最近能有什么朝事,不就是……什么面首的事情么!   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金城慌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做错事似的怯怯看了李述一眼,又看了沈孝一眼。   李述见金城忐忑,解围地转了话题,“快入冬了,黄河灾情都稳了下来,想来朝事也比较松泛了。”   沈孝点了点头,“是,所以臣才有空歇一下。”   金城见自己一句无心之失没有引起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沈大人是该歇一歇,长安城有趣的地方多的是,可以多逛逛。”   她问,“沈大人是关中人么?”   沈孝摇头,“臣祖籍吴兴。”   金城闻言,眼睛里微微泛光,“是不是那个‘西塞山前白鹭飞’的吴兴?我一向很喜欢这句诗。”   沈孝点了点头,“正是,西塞山是吴兴八景之一。”   金城就叹了一句,“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关中呢,不知什么时候能去江南逛逛。听说那里人杰地灵,最是好地方。”   二人一来一往,已经说上了话。   一旁李述只是沉默,整个人浑似不存在,目光落落地望向湖面,唇微微抿着。   沈孝以余光看去,看她一身家常素衫,头上只有那根金钗,跟旁边鹅黄柳绿的金城一比,她朴素地都不像是那个长安城里最有钱的平阳公主。   连番变故之下,那些身外俗物对她而言好像都不重要了,什么衣裳什么首饰,都不在乎了,透出骨子里那股万事不关心的淡漠来。   沈孝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故意跟金城公主说话,想勾得她醋意么。见一面少一面的日子了,怎么偏要做这种幼稚的事情。   金城还在说话,“吴兴有八景,长安也有八景。沈大人来长安这么久了,可都一一逛过?”   不及沈孝回答,旁边李述动了动身,拧身就往一边小楼上走。她看都不看沈孝,经过时对金城道,“我有点乏了,上楼去歇一会儿,你跟沈大人说说话,随意逛逛吧。”   不然留下干什么,听他们俩你来我往,亲亲热热地说话么。   李述掐紧了手心,挺直背脊就略过了沈孝。   往后这种日子还多的是,他就是她的妹夫了,逢年过节宫宴上都要见面的,她一个孤家寡人,要看着他们一对儿举案齐眉。   眀知道是应该现在就硬着头皮习惯下来的事情,可李述就是忍不住,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她径直就往湖畔小楼走去,行走间单薄衣衫微微荡起,勾起她一道瘦削身躯。   红螺吩咐了几个侍女跟着金城,就要去追李述,谁知一旁沈孝忽然问,“有没有带披风?给她加一件衣服。”   红螺一愣,立刻点了点头。   这都叫什么事啊!   红螺心想,沈大人吩咐她都吩咐成习惯了,一副理直气壮的驸马模样。   他这到底是要做哪位公主的驸马啊!   前几天这不是做了公主的入幕之宾,怎么今日就……就忽然成了金城公主的相看对象了!   皇室好乱,红螺已经彻底搞不懂了。   *   沈孝目送李述上了楼,他微抬起头向楼上看去,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收回目光来,就见身旁金城正看着他。   她跟李述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不像公主,反而更有种小家碧玉的感觉。   金城公主迟疑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就问,“沈大人,我听说……有人弹劾你和平阳姐姐……?”   沈孝就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冷意,显然不喜欢这种试探。   金城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想知道个答案,“……那是真的吗?”   沈孝负手背过身去,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您觉得呢?”   金城被他反问地一噎。   他此时同金城在一起的模样,与方才李述在场时截然不同。方才跟金城还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已经是一副疏离模样。   沈孝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都怪他刚才那样,把李述都逼走了。他忍不住又往楼上看去,可什么都看不见。   看样子李述是不准备再探头了,只想让他和金城单独待着。既然这样,再留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沈孝想说要走,这时候就见他的侍从匆匆地走了过来,递过一封无落款的信来。   沈孝接过拆开一看,目光微微眯起。   是七皇子的信。   他刚想告辞要走,可送信的侍从明显被李述看见了,红螺从楼上探出头来,“公主,沈大人,上来喝杯茶吧。”   沈孝将信放入袖口,跟着金城进了小楼。   这小楼四面敞轩,又在湖畔,风颇大,红螺给李述已披上了披风。   沈孝跨上楼时,李述一张脸半埋在披风领口里,朝他看了过来。   “怎么,沈大人有事?本宫见你的侍从匆匆过来了。”   李述目光落在他宽袖下。   沈孝则回,“官署里有些事,下官得先走一步,赶回去处理。”   金城想说‘怎么那么忙啊’,李述声音却含着探究,“官署里有什么事?”竟然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她要确保沈孝按着她的意思走,分毫偏差都不许有。   沈孝默了默,不说话。   空气微微凝滞。   金城觉得平阳姐姐怎么有点咄咄逼人,官署里的事情,说不定是什么重要机密呢,沈大人怎么好直接说出来。   她便劝道,“肯定是什么大事,所以沈大人才记着走,姐姐,我们——”   李述不理她,忽然就站了起来,朝沈孝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低声警告,“沈孝,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沈孝低头看向她发间,片刻后回道,“我记着,我答应过。不然我今天为什么应邀过来?”   李述盯着他,“那你准备什么时候上折子?”   她不准备给他留什么缓冲余地了,谁知道沈孝要耍什么花招!   沈孝捏了捏袖中密信,回道,“明日。”   二人相对不过一臂,面对面站着,有一种看似对峙实则奇妙和谐的氛围。   那种被莫名其妙排斥的感觉又冒了出来,金城微皱了皱眉。他们在说什么啊,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沈孝连茶都不喝,径直拧身就下了楼,衣袍翻飞,他脚步匆匆往外走。   李述站在楼上,俯视着他离去的身影。金城凑了过来,半晌,李述又开口,接着沈孝来之前的话继续问,“刚说到你及笄了,你有什么中意的人么?”   金城这回却没有羞到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那道孤直的墨灰色身影走远。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良久,金城忽然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到沈孝离开的情节点的,一看时间都快七点了,瘫倒。 — 感谢地雷: 呼家庄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清溪微雨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77 章   #77   次日。   沈孝他确实是上了一封折子, 可折子的内容却不是请婚, 而是请罪。   七皇子一道奏疏,说自己督工黄河, 发现河南道多地县令赈灾不利,黄河都治理了两个月了,灾民应当早都安置妥当, 可如今都要入冬了, 各地郡县粥棚都少的可怜,若是入了冬,不是要饿死几多人。   李勤负责治理黄河, 又不负责赈济灾民,一来是他忙,二来赈济灾民的话,手必然要经过各色款项, 李勤贸然动手,容易落下把柄,以后就说不清了。   因此他只能上一封折子, 将黄河赈灾现状告诉父皇。至于父皇派谁来赈灾,如何赈灾, 那就不是他能管的事情了。   李勤的折子刚摆上正元帝案头,沈孝就紧跟着上了一封折子, 自请有罪。   当初洛府郡守高进贪腐入狱后,正元帝命沈孝遥领各道御史核查黄河沿岸郡守,不少郡守因此被拉下马, 不少新人因此上了台。   但无论沈孝怎么折腾,都只局限在郡守上,再往下的县令,却是一个都没动。一来县令数量多,沈孝当时并没有这个时间精力;二来县令基本都是地头蛇,真要查起来,其实更比郡守更难查;三来,正元帝当时也没让他查的更深。   真要说有错,沈孝身上的错也牵强,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早都避之唯恐不及了。可奈何沈孝耿直,偏上了一道请罪折子,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身上那身官袍过不去么。   含元殿里。   寒露刚过,天气刚起了凉,含元殿里就烧起了银丝炭,室内融融有如春日。   室内非常安静,于是案桌后正元帝略带痰的呼吸声,与时不时的咳嗽声就很明显。   沈孝跪在地上,“臣自知有罪,才能不堪再任谏议大夫,自请贬官。”   正元帝不说话,只目光向下,沉沉看着沈孝,目光隐含探究。   殿内气氛一时更加凝滞,仿佛山雨欲来的前兆。   正元帝向后靠着椅背,面容就半隐在暗中,显得更加喜怒难测。他目光好似有千均重,沉沉压在沈孝身上,但沈孝却并无任何惧色。   正元帝可不信沈孝这封折子是巧合。   他前几日才透出些许赐婚的意思,去试探雀奴和沈孝的关系。雀奴瞧着倒是乐于做这个月老,这几日一直和金城处得好,听说还主动拉了金城和沈孝相看,一副清白坦荡模样。   可沈孝呢?   他说自己犯了错,自请贬官,那怎么还有资格尚公主?他这不是刻意避婚是什么?   不想尚金城,不想做皇上的女婿,甚至不惜为此自请贬官,沈孝他心里头到底有什么鬼!   正元帝目光愈发冷了,伸手拿起沈孝的请罪折子,将之一把扔在了地上,摔在沈孝面前。   “请罪折子朕允了。静仁县缺县令,你明日就启程吧。”   沈孝双手捡起地上的折子,深深扣首行礼,然后转身出了宫殿。   进入含元殿时,他还是从四品的谏议大夫;不到一个时辰,跨出含元殿,他就已经成了从六品的县令。   一个孤臣,得宠时升官如平步青云,失宠时贬官也似断了翅膀。   静仁县就是当初黄河最先决堤的洛府下辖的一个县,因人口较多,故评为中县,中县县令是六品官。但也正是因为那县人多,又是黄河最早淹过的地方,是赈灾任务最重的一个县。   去静仁县做县令,那可是个苦差事。   沈孝走出含元殿,站在高高的白玉阶梯上,看着秋日越来越沉的天空。   没办法,为了避婚,这是他能在下下策中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让七皇子及时将黄河赈灾情况捅到皇上面前来,他自己紧跟着请罪贬官,避过皇上的赐婚打算。   至于去黄河地段做县令,也是沈孝谋划好的。越是乱的地方,才越能显出他的才干。静仁县是灾情最重的一个县,洛府又是黄河沿岸贪腐渎职最重的州郡。他若能在那里做出事迹来,就更容易在考课的时候重回长安。   这自然是一条困难重重的路,可沈孝没有办法。他宁愿去地方上,也不想去留在长安娶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他自断一臂,不要高官不要厚禄,只想求一个独身而去。   *   官员外授州郡官,一般都有装束假,有足够的时间收拾行装赴任。但正元帝下了命令,让他明日就走,那就一刻都不许耽误。   沈孝出了含元殿,先去门下省将身上差事都交接了出去。门下省诸位同僚都惊了,怎么这位升官贬官的速度都跟常人不一样,跟个窜天猴似的。偏沈孝面色如常,看不出一点贬官的失落来。   交接完差事,就已经到了午时后。沈孝又退了四品的官袍鱼符,换上了从六品官的青碧色袍子。从官署出宫时经过夹道,忽然被一个宫女叫住了。   那宫女福身,“沈大人,公主有请。”   沈孝微皱了皱眉,跟着宫女绕过甬道侧门,看到金城公主正站在一棵银杏树下。   沈孝顿了顿脚,便没有跨进侧门门槛,遥遥拱手,“下官见过金城公主。”   “沈大人不必客气。”金城道。她见沈孝不走过来,自己没法子,只能朝他走了一两步。   青碧色袍子容易将人趁得气色暗淡,沈孝也不会是例外,他显得更加沉稳内敛了。   但金城初见沈孝时,还记得他那身一身绯红官袍,腰间玉带,将他整个人衬托地凌厉英俊,那是一种春风得意青云直上的权势感。   昨日曲江池,沈孝走后,平阳姐姐问她,是否有中意的人,“你中意的人可是沈孝沈大人?回去做好准备,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出嫁了。”   金城回宫后咂摸了半天平阳姐姐的话,都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梦中。原来平阳姐姐带她去曲江池,是和沈大人相看的!   那沈大人肯定是对她颇有心思,所以才愿意过来同她相看吧。他还同她说了那么多话呢!他会主动请婚么?父皇会同意这门婚事么?   既然这样,沈大人肯定和平阳姐姐没有任何关系了,不然怎么会同意娶她呢!   夜里金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一颗心咚咚的跳。   夜里有多高兴,白天里听到沈孝贬官的消息时,就有多震惊。   “沈大人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父皇忽然要罚你?”金城急迫问道,“是不是误会?我……我可以帮你去父皇处求情!我——”   金城都急了。   从六品的外放县令,怎么可能尚得起公主!   平阳姐姐不是说她都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沈孝闻言,皱眉看了过来,语气显出一分警告来。他的谋划,不要被金城公主打断了。   “公主不可质疑陛下决策!下官办事不力,以至于误了黄河赈灾,这是天大的过错。幸得陛下宽宏,让下官将功赎罪,去河南道做县令负责赈灾。”   金城被沈孝脸上的肃冷惊退了一步,喏喏地垂下头来。   她不知道那些朝事,不知道沈孝曾经做过什么,哪些事他做得好才被升了官,哪些事他做错了所以要被贬官。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沈孝了解的少的可怜。   昨夜有多狂喜,现在就有多失落,甚至还带着几分迷茫。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长安?”金城问。   沈孝:“不知道。”   三年一考课,做得好的升官,做的差的贬官。他肯定是要抓住三年考课的机会重回长安的,不能和李述分隔太久。   但这种话就不必给金城公主说了,她最好以为他会一辈子在地方上蹉跎,好把那点初起的心思给忘了。   金城咬了咬唇,又担忧的问,“那你什么时候赴任?”   沈孝:“明日。”   沈孝本就话少,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哪怕别人再怎么关切,他都有本事把天聊死。   金城再蠢,这会儿也察觉到沈孝的不欲多言与疏远淡漠。他明显是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金城低下了头,他昨天不是还主动来和她相看了么?那应该是中意她的啊,为什么忽然又变了一个人。   他离京不知道要几年,等他再回来时,自己……自己肯定早都被父皇安排着嫁给了别人。后宫公主就是这样子的,年纪到了就要出去联姻,不可能空等着吃白饭。   今日一别,以后再见都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了。轨迹尚未交接,就已经到了分头的时候。   金城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又朝着沈孝走了一步,她微微低下头,看着沈孝青碧色官袍上,袖口的暗纹。   “沈大人,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冒昧,但是我,我……以后怕就没有说的机会了。”   “昨日平阳姐姐问我,我有没有中意的人。我不知道什么叫中意,只知道……看见你心里就很开心。”   她的脸几乎都要红透了,一路延到了耳朵根。   沈孝避开目光,声音却毫无一丝波动,“谢公主厚爱。您说看见我就开心,这种情绪或许是中意,却算不得喜欢。”   沈孝一手负在背后,头微微侧着,往东南边看过去——平阳公主府大抵就是那个方位。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人,你看见他又是开心,可心尖上又是酸涩。”   沈孝收回目光,难得对金城笑了笑,他的笑容竟有一种清苦的味道,“那公主才是真正找到了喜欢的人。”   “沈某错蒙公主厚爱,愧不敢当。”   沈孝拱了拱手,转身沿着甬道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城公主在后面真没啥戏份了,更不会黑化。 妈呀我好心疼她,一个可怜的小透明,唯一的目的就是促进李述和沈孝的感情变化。 * 感谢大家的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易水扔了1个地雷 lalala~扔了1个地雷 嘤嘤怪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78 章   #78   沈孝一路出了承天门, 守在轿旁的侍从见他来了, 连忙就要迎上去,可一看大人身上这身衣服……怎么忽然成了从六品的官!   沈孝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扬手让轿夫压轿,自己掀袍就进去了。行止间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青云直上的谏议大夫。   轿帘落下,轿夫抬起轿子, 侍从躬身站着就问, “大人,去哪儿?”   里头的人没说话,于是外头的轿夫一时之间都不敢擅动。   去哪儿?   沈孝心想, 离京的时辰这么短,他再怎么孤家寡人,赴任三年,要收拾的东西也少不了。这会儿就该一刻不耽误, 赶紧回府去收拾行装,麻溜儿地滚蛋。惹了陛下的厌,就不要再杵在天子脚下招烦。   可是沈孝却迟迟不开口。   因帘子落下了, 轿子里头就显得不敞亮,沈孝从袖中取出一根玉簪, 就着晦暗的光线低眼看去。   这簪子通体血红,连一丝杂色都无, 比红玛瑙的成色都要明亮许多,又因为玉质天生温润,故虽颜色血红, 却并无张扬之感。沈孝见了第一眼,就觉得这玉非常适合她。做官这么久,攒的钱全都抛出去买下了这根簪子。   李述的生辰也就这小半个月的功夫。之前沈孝还担心过不少问题,譬如她会不会喜欢这簪子,会不会嫌礼物太轻。虽说如此成色的和田血玉实属难得,可她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   可如今想去,那些担忧就都显得可笑——她生辰的时候,他早都不在长安城了。   更何况她此时此刻一定很生气,恐怕都不愿意收他这个生辰礼。   沈孝摩挲着光滑的玉簪,竟有点想象不到她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   大多数时候,李述的情绪都非常克制,开心或难过都隔了一层,并不完全透在人前,好似戴着面具。就连那日动情最深的时候,她都只是偏过头去,只紧紧抓着他的背脊。   她发脾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会摔东西么?甚至会打人么?她大概都要气死了,说不定会指着鼻子骂他是个下了床就不认账的混蛋。   沈孝靠着车壁,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来,心想,她要是真那么骂他,他就回一句,我还不是跟你学的。   想必她要被这句话噎到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想想这个场景,沈孝竟觉得有点期盼。   这算是他的恶趣味吧,喜欢看李述绷不住的样子。放声大笑,又或是动情最深时的沉迷,再或者是生气时的怒容。他都想看,那才是层层叠叠伪装下最真实的她。   唯有他才能看到她那种样子。   沈孝将玉簪放入袖中,这才对轿外侍从吩咐道,“去仙客来。”   李述的消息广,肯定已经知道了他贬官外放的事情,十有八九,她这会儿就在仙客来守株待兔呢。   轿夫得了令,抬着轿子就往朱雀大街上走,过不多时,在仙客来门口落了轿,沈孝径直上了三楼。   金玉阁门外站了一排侍卫,见沈孝过来,知道他常跟公主来往,并不拦着,任由他跨进了门槛。   宣城红毯铺了满屋,一路绵延到窗边的罗汉榻上,李述今日倒是穿了一身繁复宫装,裙摆拖的长,若不是裙摆上绣了金线,几乎都与地上的红毯融为一体了。   与前几日她一身家常衣服的模样比起来,她这样子才更符合公主的身份,端方冷淡,高高在上。   她就坐在窗边那张罗汉榻上,低着脸正对着小几上的棋盘。她眉梢眼角都是尖,和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面容竟显出几分过于刻薄的无情。   可沈孝看着她,只觉得耳根有些许燥热——他记起来那日在那张罗汉榻上的事情,最亲密,最热望。   明明过了这么多天了,金玉阁里任何气息都该消散了,可沈孝却仿佛还能闻到那日的情爱味道。   沈孝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李述身上,可李述却没有看他,她似是下棋太专注了,仿佛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沈孝有一种错觉,她大概其实并不生气?   沈孝就想走过去,可刚动脚,红螺却迎了过来,挡在他面前,一副标准的客气笑容,“沈大人可是要求见公主?还请稍等,容奴通禀一声。“   沈孝皱了皱眉。   这有什么好通禀的,她就在那儿,二人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可这就是求见公主的规矩。   红螺走到窗边,对李述道,“公主,沈大人求见。”   罗汉榻上的人不说话,依旧垂着脸在下棋,手捻起一颗黑色棋子,思索了片刻,落在了棋盘上。屋里静,这一声就非常明显。   落子之后,屋里静了片刻,李述好似才回过神来,反应过来沈孝就在旁边。   她微转过头去,一双眼是十足十的冷淡,“怎么,从六品的县官,见了本宫竟然不行礼?”   沈孝一愣。   李述的反应根本就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竟忽然有些慌乱。   她不生气,不发怒,反而是非常平静,极端漠然。   就仿佛……他是一个陌生人。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陌生人而生气,因为那根本就不值当。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才能生发出来,所以沈孝根本就不怕李述生气。   她越气,反而说明他在她心里越重要,他越能勾动她的心绪。   可她原来一点都不生气。   他言而无信,下床不认人,答应了的事情反悔,把她涮了一通。这么多罪名交织,她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沈孝只觉得心里慌,李述的反应根本就不受他的控制,他觉得将会彻底失去她。   沈孝半天不行礼,李述也懒得教规矩,她漠然地转过眼去,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可刚走了两步棋,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抓住了她的右手,将白子“啪”一声,落了下去。   他的身体一向都是温暖的,可此刻那双筋骨分明的手却明显泛起了凉意。不知是因为在含元殿跪了太久,还是因为身上这身青碧色的官袍太单薄。   他身上的凉意,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她。   李述垂下了眼,目光中泛起感动,但很快就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如果他真是为了她,那就应该从她的意思,去娶金城,去爬的更高,去帮她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无上的权力与尊崇,再也不会被人利用的地位。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她,他只是为了他自己!   李述冷下了眸子,沈孝的手正抓着她的手。他站在她旁边,她坐着,他站着,因此更显高大,气息都逼了过来。   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地正激烈,李述道,“沈大人,你落了一步死棋。”   说罢她将手从沈孝掌心抽了出来,向后一靠,微微抬起下巴,“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朝堂经营许久,终于给自己谋了一个从六品的县令之职。”   她唇角勾出一丝冷笑,落在沈孝的青碧色官袍上,“青色可比红色更适合你。”   沈孝捏紧了袖中玉簪,哑着嗓子开口,“……这不是完全的死局,雀奴,你听我解释。”   “朝中势力基本被太子和二皇子瓜分,七皇子想在朝中拉拢人才,同时不招人嫉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另想办法发展势力。”   “黄河沿岸的河南道河东道因为灾情导致官场重组,太子和二皇子的手一时半会儿都没有伸进来,七皇子领了治水的差事,近水楼台,正好可以将这两道的官员拉拢入麾下。与此同时,治理黄河也是最得民心的事情,所以黄河差事对七皇子而言非常重要,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我去河南道,虽只是县令,但洛府自高进问斩后,郡守之位暂时空缺,我的权限其实很大。我可以和七皇子互相配合,他治理黄河,我负责赈灾,彻底将黄河岸边的势力吃进去。”   “皇子上位,只靠陛下的宠爱是行不通的。能让七皇子稳定立足于朝堂不倒的,只有政绩,只有民心。”   “我若是真想单纯为了避婚而自请贬官,可以外放的州县那么多,我为什么偏偏挑了河南道。”   沈孝捻起一枚棋子,“雀奴,你信我,我走这一步固然是下下策,要花费许多努力,可却并不是一步完全的死局。”   “我之前看似风光,升官速度比谁都快,可陛下越捧我,我反而越处在风口浪尖上。我被陛下当成一把肃清朝野的刀,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就算我尚了金城公主,官位更进一步,成了天下寒门的典范,我也只能更加依靠陛下,可天子恩宠,是最抓不住的东西,我不能只靠陛下的恩宠活着。”   “我要沉下去,到地方上去做出一番实际的政绩来,到那时我功绩加身,再回朝堂,七皇子也收拢了许多势力,那时候我们跟今天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沈孝半倾身体去看李述,“你信我,这真的不是一步死局,雀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 79 章   #79   李述闻言, 脸上却丝毫不动, 一双眼直视沈孝,“你说得都对,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这一切要花多久?三年?你凭什么认为你三年考课之后就能回京,就算你做出了能上天的政绩,只要太子让吏部的人动动手指头, 你一辈子都要沉沦下寮, 永远都爬不上来。”   “沈孝,明明有一条更平直的青云路等着你,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如果有第三条路, 难道她李述就蠢到如此地步,非要把沈孝逼到那种境地吗?   这件事,不是上上策,就是下下策, 根本就没有中策可言。   她选了上上策,沈孝选了下下策。既如此,还有什么合作的必要。   为什么要选一条更艰难的路去走。   沈孝满口都是涩意, “雀奴,无论这件事背后有多少政治筹划,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我只有一个理由……你知道的。”   李述冷眼看过去, “我知道什么?沈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个从六品的官,可却妄图肖想本宫, 你不觉得你很可笑么?”   沈孝听得一窒。   可笑。   李述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的感情么。   那一日,那一时,就在金玉阁里,就在这张罗汉榻上,她点过头,承认了她喜欢他啊。   为什么她能将感情这样干脆地弃之敝履,连一分一毫的留恋与犹疑都没有。   难道她的心就是铁石做的,没有任何感情纠葛,只有纯粹的政治利益。   从前他有用,所以她对他笑,如今他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她就收了那些情谊,再也不屑于看他一眼。   袖中的玉簪贴肤放着,玉质明明温润,可沈孝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寒。   这样的李述,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他慢慢地退了一步,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下官只是个从六品的县官,怎么敢奢望公主。”   他从袖中取出玉簪,放在棋盘上,“公主,这是贺你生辰的礼。”   李述垂眼去看那根血玉簪,沈孝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想劝她,“我明日就走了,有些话你或许不爱听,可我还是想对你说。政治上一昧往上冲,并不是好事。这三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尽量收敛一下,权势太过,恩宠太盛并不是好事,因为这样就将自己摆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太过显眼,就容易出错。如果可以,我反而建议你藏拙,顺着这件事也沉下去,避府不出,等我回来。否则我怕东宫会嫉恨你,皇上也容易利用你。”   李述安静地坐在罗汉榻上,垂眼看着那根簪子,一时之间不说话。室内非常安静,竟有一种温馨的氛围。   这是他们俩的最后一面,沈孝想,三年里他就要靠着这一眼印象让自己坚持下去。如果只是记得她冷淡的侧脸,让他怎么能熬的过去。   沈孝朝李述走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去握住她的肩,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可李述却好似被蛇咬了一般,直接将他的手打开。她噌一声就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想要避开沈孝的怀。却因动作太急,不小心将榻上小几都撞在了地上。   那玉簪就直直地跌在了毯子上,李述一退,没留意,竟然就直直地踩了上去。   玉碎的声音该是清脆的,可因被她踩在脚下,埋在毯里,声音反而显得非常沉闷。   李述一愣,连忙退了一步,低头一看,那簪子已经被她踩成了两半。   沈孝低下头,愣愣地看着地上。血玉簪,与宣城红毯融为一体,落在地上若不仔细看,几乎是看不见的。   沈孝朝李述的方向走了一步,半跪在地上,低下头去将簪子捡了起来。   浑然一体的血玉簪,骤然就这么断成了两半,断口处锋利,伸手去摸,仿佛能将肌肤都割破。   他挑了很多礼,最终才挑中了这根簪子。这还是他亲手磨的,因为技术不好,所以没有雕花纹,但他也觉得比经过玉匠人的手要来的诚心。   他弃了一生所求的权势地位,末了的结果,就是这么一根被摔碎的簪子。   沈孝只觉得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李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沈孝已经站了起来,他就站在李述面前,可却没有直视李述的眼睛,反而去她发间搜寻那根金钗。   他沉默的看了她片刻,忽然道,“李述,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李述当时就听得脸色一白。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看错你了。   李述的唇颤了颤,想要说什么,可沈孝却径直略过她,就往门外走去。   “沈孝。”   李述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沈孝的身体立刻停住了,可却没有转过身来。他脊背绷得很紧,右手紧紧握着,手心里透出一点玉簪的尾巴,仿佛一点血迹。   李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一盘死局,他们俩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就注定不能携手。   他很好,只是她配不上他。   李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我的合作就到这里吧。”   沈孝还是紧绷地站着,没有做出任何回复,他只是右手将玉簪握得更紧,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头。   他迈出门槛,下了楼梯。   沈孝没有看到,身后李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青碧色的袍子消失在楼梯口,再也看不见。   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向楼梯口。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看一眼少一眼,此后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千难万险,千思万念。   看一眼少一眼。   诸事保重。   李述在心里说。   *   次日。   朱雀门外,天刚亮沈孝就牵马出了城,可站在城门口,却牵着马没有动弹,就这么一直等到了辰时。   因要赶路,他便穿了身家常衣服,一身灰色布袍,恍惚间又是当初进京赶考的样子。   彼时进京,意气风发,觉得天下都在他手中。如今却为了一桩痴念,甘愿将天下都让出去。   可没有人看重他这腔痴念,甚至都没有人来送他。   也是,一个从六品的县令,怎么配得上平阳公主亲自来送呢?   沈孝摸了摸袖中端成两半的玉簪,他到底还在奢望什么。   侍从催促了很久,“大人,再不赶路,天黑时可赶不上驿站了。”   沈孝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走吧。”   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城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沈孝心里一紧,连忙望过去。   是她么。   他竟有些没出息地屏住了呼吸。   他昨天不该那样说她的。   可来人却是一人一马,一身黑衣。那是崔进之,他一身劲装,显然要出城做什么事去。   看到路旁沈孝,崔进之调转马头过去,但却并不下马。   他的马是最优品的大宛良马,极为高大,骑在马上俯视人的时候,有一种极为凌厉的压迫感。   “沈大人,这是要干什么去?”   崔进之在马上,无论如何沈孝都得仰头看他,气势上二人明显就分了胜负。   可沈孝却并不正眼看崔进之,只是微微偏头,以一种斜睨的方式瞧着他,就显出几分不屑。   “崔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崔进之的目光在沈孝身上落了片刻,忽而就笑了一声,“沈大人当真是来去赤条条,好歹做了这么久的官,如今外放了,竟连个相送的人都没有。”   这话一出,崔进之明显看到沈孝薄唇抿紧,很明显,这个话题让他心中不悦。   崔进之转头往城门口方向看去。   空空如也,根本就不见李述的影子。   你们不是互相信任的政治伙伴么,怎么,如今就因为我一封弹劾折子,这么容易就闹掰了?那这个感情基础也太差了。   崔进之捏紧了手中马鞭,目光凛然。   沈孝他算什么东西,跟雀奴才认识了多久,就想跟她成亲,共度一生。   他根本就不了解雀奴。   从李述十岁到二十岁,崔进之同她相识整整十年,前五年至亲朋友,后五年至亲夫妻。他甚至比李述自己都要了解她。   后宫里那么多不受宠的公主,唯有李述生了一双尖锐的眼,仿佛刀一样,直直劈开眼前的浓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年他们初遇不久,后来李述再找他,开门见山便是,“你能不能教我读书?”   她瘦瘦小小,却仰着头毫不退缩。因为他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向上爬的通道。   为什么她不安安分分做一个普通公主呢?不会被欺负,但也不会被重视,到年龄了就嫁出去,生儿育女,一辈子这么过下去。   李述说,“这世上的活法有很多种,可我偏想要最好的那一种。”   她从小就这样。   因为太缺爱,所以拼了命想要用权力与金钱来弥补。   沈孝怎么配得上她,他们二人的鸿沟太大了,无论曾经怎么亲密无间过,总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只有他才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人,他们将一起沉沦权力的沼泽,一起堕入黑暗的地狱。   他太了解李述了,给她一道选择题,她毫不犹豫就会和他做出相同的选择。   他已经彻底陷进去了,再也出不来,怎么能允许她独自一个人奔向光明。   哪怕她想奔向光明,哪怕她的人生中有人愿意将她拉出泥沼地,崔进之都不能允许。   崔进之将目光从空洞的城门口收回来,落在了沈孝身上。   联盟已经彻底破裂,合作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就到了分而击破的时候了。   沈孝把东宫害至如此地步,是他报复的时候了。   崔进之道,“沈大人,此去前路漫漫,你一定要保重。”   他笑着说,多情凤眼落在沈孝身上,仿佛是朋友之间的殷殷嘱托。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了昨天的断更。 * 感谢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不要昵称扔了1个地雷 蓝莓赛高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泮池www扔了1个地雷 29358828扔了1个地雷 感谢营养液! 感谢评论!   ☆、第 80 章   #80   两个月后, 十二月底。   冬至刚过, 天气甫一进九,骤然就冷了起来, 却不落雪,空气中只是干冷。   西北风不间断地吹,刮在脸上, 仿佛平白无故被老天爷扇了一耳光。   雪披的毛领子厚实而高, 李述低着头,将脸埋在毛领子里,避过寒风, 踏上了太极宫外的台阶。   她刚走了一两句,就听身后有人叫,“平阳!”   紧接着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子小跑,李述刚转过身来, 胳膊就被人亲亲热热地搀住了。   安乐穿了红梅白鹤的雪披,红底子披风,领子却是纯白的雪狐毛, 趁得她愈发娇俏。   她笑道,“你来得倒早。”   一双杏眼打量了李述一遭, “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又瘦了一圈?”   说话间隔着冬衣,捏了捏李述的胳膊, 只觉得触手都是膈人的骨头。   李述如今是愈瘦而愈白,双颊微微陷下去,透出薄薄肌肤下的弓骨, 愈发显出不近人情的冷意。   李述解释道,“没瘦,衣服太厚,我撑不起来,显得瘦了。”   安乐这莫名其妙的亲热来得古怪,二人虽不结仇了,可还不至于有如此的亲密劲儿。   李述将胳膊不着痕迹抽了回来,回答安乐那个“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的问题,“听太医说父皇近来精神头不好,我怕后半晌他就睡过去了,所以来得早,能多说几句话。”   入冬后,正元帝的病就越来越重了,李述和安乐今日都是来探望的。   安乐听了脸色也转为忧愁,“天气太冷,把父皇都冻病了。”   二人并肩上了台阶,小黄门将她们迎进暖阁里,室内烧的又干又热,一股药味散不出去。   冬天是索命的季节,无论是对民间衣食不暖的百姓而言,还是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   正元帝入冬就得了风寒,往常一次都不落的朝会,今年冬天却开得断断续续。到后来三省长官去面见,都不在含元殿了,改到了太极宫皇上的寝宫里。   李述和安乐到的时候,太医刚请完脉,说,“没有大碍,只是陛下不能太过劳累,也不可心绪太动。”   正元帝靠在罗汉榻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让太医退下去。显然这句话听得他都厌烦了。   查也查不出病根来,要说身上具体哪儿特别不舒服,也没有。可就是成日价没精神,天气一变就要咳嗽要头疼。   太医没敢明说,可正元帝心里知道——没什么原因,就是因为人老了。   正元帝正心烦,就见小黄门领着二位公主过来了。不及行礼,安乐就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乳鸟入巢般扑在了正元帝怀里,“父皇,我来看你了。”   正元帝忍不住笑了一声,“多大个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话听着是斥责,可脸上却是怜爱的笑。   而稳重的李述呢,则只是对皇上行了礼,坐在下首的圆凳上,跟亲亲热热的安乐比起来,她跟正元帝的关系就不像是父女。   李述问了一声,“父皇今日身体如何?可吃了饭了,可喝了药了?”   正元帝还没说,安乐就指着小几上的药碗控诉,“父皇根本就没喝药!”   又见正元帝手里正拿着一封折子,她登时就不乐意了,一把将折子抢了过来。啪一声放在小几上,杏眼圆瞪,继续控诉,“太医不是说您要好好休息么?您还看!”   正元帝无奈,“好了好了,你看这桌上堆了多少折子,不看怎么行?”   皇上病了,政务处理不了许多,三省堆了不少事儿,这会儿桌上的折子大约垒了快上百封。   但应当都没有什么大事,李述想,入冬后一切都蛰伏了下来,无论是黄河水患,还是灾情治理,都慢慢上了正轨。   李述便跟着也劝,“太医说您不要操劳,您可要听医嘱。”   安乐忙点头,“是啊,别看了,那么多折子,看到晚上都看不完,您还休息不休息了?”   两个女儿一起劝,正元帝颇有些招架不住,放弃抵抗,“好了好了,朕先不看了。”   他叹了一口气,“朕也知道要休息,可堆了这么多事,不处理怎么行?”   不是还有太子哥哥么,子为父分忧,天经地义的。   李述在心里替安乐拟好了台词,估计安乐就会这么说。   安乐若真这么说了,那就是要触父皇的眉头。   皇上前脚刚病了,后脚就想推太子上来分权,这是什么意思?越老,越是把手中权力攥得越紧。   可谁知安乐却并没有将话题转到太子身上,只是道,“那您也不能熬着身体看折子啊,等您病好了之后再说么。下头那些官儿都是吃白饭的,什么事儿都处理不了,大事小事就给您上折子。”   她抱怨了几句,语气显得颇是幼稚,端过小几上药碗,“药都要凉了,父皇快喝。”   正元帝接过喝了。   李述挑了挑眉,微垂下头,掩住了面上的一分惊讶。   安乐跟从前不一样了。如今显得更聪明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许是被罚抄的那百卷《孝经》起了作用吧,她那身骄纵的脾气有所收敛,竟然变得懂事了。这两个月以来,她有事没事就进宫看望正元帝,哄着他开心,却绝口不提任何给太子求情的事情。   安乐问,“父皇最近还咳嗽么?有没有常喝川贝雪梨汤?”   正元帝点头,“喝了喝了,成天这个汤那个汤的。”   看安乐脸色被冻得红,正元帝道,“天气冷,你也当心着别着了风寒。”   安乐却叹道,“父皇一病,我就吃不好睡不好,成天都担心你,恨不得日夜都守在您宫殿外头。”   她垂下眼,目光中有些许忧愁,轻轻将头靠在正元帝胳膊上,“儿臣真恨不得替您生病。所以父皇,就算是为了儿臣,您都要快些好起来啊。”   正元帝叫安乐这贴心的模样弄的慈父心肠泛滥,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正要说话,忽听暖阁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刘凑忙拦住了,于是脚步声就停了下来,只听到压低了的说话声。   听不见具体内容,就让人愈发觉得着急。   正元帝不知为何,忽然间就暴怒,一拍桌子,吓得安乐激灵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   “没规矩的奴才,背着朕就开始嚼舌根了!是不是看朕病了,说什么坏话呢!”   声音又是暴怒,又带着痰,没成想气大了,自己先咳嗽起来。   满屋子下人连忙跪下告饶。   病人脾气都不好,更何况是皇帝病人,最怕因病别人再也不尊崇他。   李述连忙站了起来,跟安乐一道扶着正元帝,安乐去拍正元帝的背,李述则连声劝慰,“父皇息怒,犯不着为了那起子奴才气坏了身子。”   她目光一凛,命令道,“外头谁说话呢,还不赶紧进来!”   安乐端过来,递给正元帝喝了一口,一边顺着正元帝的胸口顺气,一边心中只是庆幸——幸好刚才没替太子哥哥求情。   父皇越是病,就越是怕被人说病,更怕别人因他病了,就去捧太子。   若是刚父皇说一句“事情太多”,她便紧跟着接一句“太子哥哥可以替您分忧”,不管是不是真心为父皇龙体着想,这会儿父皇怕是都心中要起芥蒂。   安乐心想,崔进之让她在皇上面前绝口不提太子,是极对的。否则她又要开始帮倒忙了。   她从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如今也开始学着三思了。   刘凑弓腰踅了进来,点头哈腰地站在地上,道,“陛下恕罪,奴才不该背着您,是……是东宫那头的小黄门过来了。”   李述心有所感,抬眼就看过去。   刘凑躬身道,“小黄门说太子爷也病倒了,所以说想去请个太医,问问看行不行。”   安乐噌一下站了起来,“太子哥哥为什么病了?严重不严重?”   刘凑忙回,“公主放心,只是说有点发热,再加上这阵子一直茶饭不思,忧心忡忡,夜里睡不着,开窗户受了凉,晨起醒来就不大舒坦。”   李述闻言,捻了捻手。   太子为什么事儿茶饭不思,忧心忡忡呢。   前脚安乐刚提了一句,自正元帝病后,她就吃不下睡不着。这会儿又来了个太子,有了相同的病症。   双管齐下,这是往父皇的慈父心肠上戳呢。   眼见前朝政治一道上走不通,就要打感情牌了。可那又如何,父皇偏偏吃这一套。   正元帝刚还暴怒,这会儿闻言脸色忽然就静了下来,默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扬了扬手,“病了就该请太医,朕把他禁足,是不许他出来,又不是不许太医进去。”   语气中已软了下来。   刘凑忙弓了弓身,听出皇上的意思,“奴才这就请太医去。”   说罢就退下了,安乐目光一直跟着他,好像魂儿恨不得跟着太医,一直飘到东宫去。   直到刘凑退出了宫殿,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脸上的担忧之意还没有下去,却还是绝口不提太子,强作欢笑道,“父皇快喝茶,刚咳嗽了,润润嗓子。”   捧来一盏热茶,“养病的时候一定要心境平和。”   李述眉心又跳了跳。   这根本就不是安乐的作风,她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从没有这种强忍着话不说的模样。   可她脸上担忧之意如此明显,偏偏嘴上逞强,父皇眼睛又不瞎,看都看出来了。   如此反而更招人疼。   安乐背后怕是有高人指点。   如何讨好正元帝,如何以亲情动人心,如何让太子在解禁之前,就先在皇上这儿打好感情基础。   李述捏了捏手,果然就见正元帝接过茶来,却不喝,看着安乐强忍担忧的模样,正元帝叹道,“你要是真担心,待会儿就去看看,没有让你们兄妹不见面的理。你太子哥哥也闷了快三个月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去了,也能给他解解闷,他的病就能快点好。”   安乐愣了一下子,旋即就扑过去抱着正元帝的胳膊,使劲地晃,“谢父皇!”   她将脸埋在正元帝的袖子上,狂喜之下的声音都因此显得闷闷的,竟透出一点喜极而泣的感觉来。   盼了这么久,哄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父皇终于松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 81 章   #81   正元帝爱怜地拍了拍安乐的背, 靠着靠垫, 又对另一个黄门吩咐道,“天冷了, 谁身上都不舒坦,待会儿叫个太医,也给皇后去诊诊脉。”   “年关将近, 年底事儿多, 宫宴祭天都耽误不得。皇后身体若无恙了,后宫的事儿都要担起来。“   黄门应了声“是”,也下去了。   安乐脸上的高兴劲儿这下子怎么都盖不住, 抱着正元帝的胳膊就一个劲撒娇,正元帝被她哄的直笑。   殿内还是暖意融融,可李述却只觉得浑身发寒。   太子要出禁闭了,父皇对他也没那么生气了, 他出来后很快就能收拢势力,皇后也开始重掌凤印,东宫的势力又起来了。   李述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的日子不太好过。   仗着太子禁足的空档,老七在父皇这里讨了黄河水患的差事, 做了一些实事政绩,慢慢在朝廷里也招眼起来了。   这三个月风平浪静, 不是因为老七已经强壮到憾不动的地步,而是因为东宫蛰伏,只顾着收敛势力, 根本就没工夫去斗老七。   过阵子太子重新出山,老七的日子就不可能像如今这么好过了。   冬至才过,冬天只起了个头,往后还有数九寒天的日子,最艰辛的时刻还在后头。   可强敌环绕,她却已是孤立无援。   *   又过了小半个月,太子的禁足就解了。   三个月的禁闭给他带来的影响非常大,他更瘦了,也更沉静,看着更有一国储君的模样。   正元帝看着太子,有点心酸,心想,他终于把这个孩子给扳到了正道上,不枉他对太子那么狠心。不狠不出孝子啊。   太子直挺挺跪在地上,身上衣服单薄,仿佛身体还停留在三月前的天气里。他深深扣首,声音里还有风寒过后的哑,“父皇,儿臣知错了。当初就不该用高进那样的人,更不该……不该被迷了眼,收了他的孝敬。这三个月里,儿臣反思了很多,知道自己当初错的多离谱。要不是儿臣用错了人,今年黄河也不会发大水,儿臣愧对那些受灾的百姓。”   太子往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认错的态度十分良好。   正元帝叹了一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知道错就好,以后不能再犯了。无论做多大的官,有多大的权,都别忘了,百姓才是根基。”   太子忙称“是”。   正元帝就让他起来,隔着小几,父子对坐在罗汉榻上。   小几上都是折子,一封折子摊开来,显然正元帝看了一半,还没看完。   见太子的目光落上去,正元帝便道,“这是你七弟上的折子。他负责治理黄河,这么大一件事,他又是第一次经手,难得调配有度,还没出过错。从前朕都没发现,原来礼部藏了老七这块宝。”   正元帝还想教育太子,“虽说你是哥哥,但见贤思齐,你应该学学你七弟。他安静沉稳,做事不争,但真遇到事了也不避。你要收收性子,也学着静下心去做几样实事来,别成天想着拉拢这个拉拢那个的。”   太子被训得低下了头,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父皇说的是,等过年时七弟回来了,儿臣好好跟七弟说说话,跟他学学。”   他的声音都是谦恭,低下头来,正元帝看不到他目光中的怨毒。   好个老七,趁他禁闭,倒是在父皇这里落了个好。他倒是会抓机会!   三个月的禁闭哪里会让人彻头彻尾的变,太子只不过是将从前那些被父皇不喜的地方都藏了下去。也就是正元帝被亲情蒙了眼,真的以为这孩子能学好。   太子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之前是他没工夫,如今出来了,第一件事就要拿七弟开刀!杀鸡儆猴,让旁的皇子都看看,谁敢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出头?!   *   太子刚出了禁闭,太子妃就办了一场宴,低调起见,这次请的人不多,只请了些相好的世家命妇。   李述也被下了请帖,毕竟她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公主,东宫开筵不请她,那跟明着撕逼也没两样了。太子妃不会做那种事。   李述收了请帖,自然不能不去,叫红螺备了厚礼,坐马车去了东宫。   但如今毕竟是跟东宫生疏了,见到太子妃时再怎么脸上带笑,看着都是虚假。   相对假笑,何必呢。   李述将礼送给太子妃,说了一句不疼不痒的关心话,就说自己身体不大好,要先回府了。   众人一看她如今瘦骨伶仃,也不疑有她,于是李述终于脱身。   她沿着回廊往东宫外走,谁知跟她一道早退的还有一个人。   李述看着杨方,有些不解,“杨驸马怎么了,不陪着安乐么?”   太子出了禁闭,安乐高兴地就差蹦起来了,跟太子妃亲亲热热地说话。   杨方淡笑了笑,“宫宴上闹腾,又都是女眷,我还是在宫外等她的好。”   李述略皱了皱眉。   从前宫宴上,杨方都是陪着安乐的,极少出现这种自行离去的事情。   这二人忽然又疏离了,李述心想,又是为什么?她还以为安乐已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早该和和美美过日子了。   二人一道朝宫外走去,走到丹凤门外,眼看马车就在前头,杨方忽然停了脚,开口道,“公主,都说你聪敏,对朝事有洞见。有件事我想问你。”   “杨驸马请说。”   “你怎么看我们杨家?”   李述皱眉。   怎么看?   这问题也太宏泛了,若是想捡好听的说,自然是诗书之家,子弟清贵,低调沉稳。但杨方明显不是想听这个。   如果真让李述形容,大抵会用“中庸”这二字来说。   不拔尖,也不垫底,不出彩,也不出错,不站队,也无异心。哪位在最高处,就忠心效忠哪位。固然不会有滔天的权势,可也不会有极大的错误。   李述想了想,只能这么形容:“杨氏子弟克己恭谨,持身端正。”   杨方听了,就自嘲地笑了一声,“公主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其实也不必捡好听的说,我们家从立国初始,走的就是明哲保身的路子。”   无论朝廷里党争成什么样子,哪边都不沾。沾了的话,固然容易博大富贵,可一旦败了,更容易有大过错。对于一个家族而言,这样不温不火,其实反而是绵延不绝的根本。   “公主,您觉得明哲保身这四个字错了么?”   杨方的问话实在是莫名其妙,李述跟他们杨家又没啥关系。   可他眉眼之间都是郁色,神色竟看着有些茫然,显出些不知所措来。   李述拢了拢肩头斗篷,忽然想明白了杨方和安乐如今的疏远是从何而来——两个人出现了政治上的分歧。   安乐是太子胞妹,她从血缘上就是向着太子那边的。   可杨方持身中立,不想卷进党争,一点都不想帮太子。   李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明哲保身没错,激流勇进没错,汲汲营营也没错。”   她道,“都是选择而已。”   从前太子如日中天时,杨方和安乐的矛盾只是感情上的,若是日久天长,杨方能将安乐的心赚回来。可如今二人之间隔着政治,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们俩怎么也走到了这种地步。   李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叹了一口气,气在空气中呼出去,凝成一团白雾,蒙蒙一片遮在眼前。   杨方没见过李述这样怅然的模样,便问,“公主叹什么气?”   李述淡笑,“没什么,我只是想,但凡跟皇家牵扯上了的人,最后好像都逃不出一道选择题:权和情,到底选哪个。”   她目光怅然,不知道是想起了谁。   杨方闻言怔了怔,旋即也涩然笑了一声,“公主这句话说得极好。”   权和情,选哪个。   这段日子以来,安乐同崔进之经常往来,杨方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没有龌龊地往私情那方面想,事实上安乐若真有私情,凭她的性子,只会正大光明地请和离,根本就犯不着暗中往来。   只是因为政治目的。   因为崔进之能帮东宫,而他不想帮,所以安乐疏远了他,亲近了崔进之。   如果他想和安乐亲近,难道唯一的选择就是像崔进之一样,彻底站到太子那头?他们杨家明哲保身这四个字,难道要为了一个“情”字就断了。   倘若真得了从龙之功,那就罢了;可若是输了呢?他们一家子的性命就交代出去了。   这道选择题,杨方没有那样容易做出来。   他只能苦笑,“都说男子天生果断,女子合该柔弱。可如今看来,安乐的选择却比我果决的多,瞻前顾后,游移不定的反而是我。”   他低下头来,“对安乐而言,我对她的情是很容易抛弃的东西吧。”   他对李述拱了拱手,就往自家车驾那儿走去。他也不上车,就一个人负手站在马车旁。   这时候天上落下了雪粒子,薄薄一层落在他发间与身上。他也不伸手去拨,就那样沉默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述愣了愣,忽然就想起……沈孝来。这两个月被她压在心里头,死活都不去想的人,骤然就这么蹦到了她脑海里。   李述想了想,朝杨方走了过去,“其实,选择对谁而言都不容易。你知道安乐的性格,她没那么冷情。我想她这个选择,也只是看上去果决,可能心里也难受。”   可杨方闻言,只是对她扯了个笑,“我不是神仙,公主,我看不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乐经常离府去找崔进之的背影。   李述张口还想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你们……你们好好的吧。”   别过杨方,李述走了十几步,上了自己的马车。红螺连忙将一个手炉塞进她手心,替她解了披风,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子。   红螺说,“入冬第一场雪,都说雪后寒,往后您可要再多穿点呢。”   李述拥炉向后靠着,微微掀起帘子,看着外头渐起的雪,没有首尾地说了一句,“这场雪应当各地都落了吧。”   不知道河南道冷不冷。   回府时,雪粒子越来越大,黑色的马车顶上都被敷上了一层白。   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脚步匆匆走过去时,行止间带起的风将雪粒子打起了小旋儿,转了一阵,随着书房门关上的声音,慢慢又落了下去。   李述在桌后坐下去,提起笔来,将近日朝中与宫中事写作一封长信,细细地告诉了七皇子。   太子要重新出山了,以后诸事都要慎重再慎重,否则一旦被挑出错来,太子党就会循着错,拼命将老七打压下去。   一封书信流畅到尾,潇洒字迹满篇,直到最后,却忽然停住了。   行云停,流水破,笔尖悬停纸上,显得十分滞涩。   吧嗒。   墨点子落了下去,摔在纸上,四溅开来,凝成一个抹都抹不掉的黑点。   老七最近正在洛府督工。   笔尖这才动了起来,这回的笔迹却没那样疏阔,反而横平竖直,仿佛稚子初习笔墨,生怕一撇一捺都要落错。   “天寒日冷,多添衣裳。”   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补上了昨天的断更。 真的很不好意思! * 感谢手榴弹和地雷: 与黑恶势力谈笑风生扔了1个地雷 还在吃上?g??扔了1个手榴弹 默俞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萧然扔了1个地雷 云弓一骑扔了1个地雷 22859479扔了1个地雷 lalala~扔了1个手榴弹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82 章   #82   洛府地段, 无论是治理黄河还是赈济灾民, 用“不容易”三个字来形容,这都是夸奖了, 简直都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了。   洛府是最先决堤的地方,李勤不查不知道,一查简直让人心惊胆战。堤坝都不知是用什么黑心材料修的, 比豆腐还脆, 好像一捏就要随风碎了。   幸亏当时灾情发现及时,否则整个洛府都会被淹。   因此黄河沿岸堤坝,修理任务最重的就是洛府地段, 得将整个堤坝从里到外翻修一遍。   此地官员又大多无能,李勤事事都得盯着。   可李勤是万万没想到,在其他州郡都推行的顺畅的事情,到了洛府这里, 偏偏就遭到了灾民的抵制。   怎么有钱不先急着给我们赈灾,反而先去修什么劳什子堤坝?人命就这么不值钱,连堤坝都不如了?   没办法, 拨下来的赈灾款项有限,就算官员一分钱不贪, 可赈灾款就那么多,平摊到每个人头上, 一碗粥只有几粒米,一件棉服一户人换着穿,如此凄惨, 也不怪民怨沸腾。   种种怨言交织在一起,灾民除了领粥,就是成日价去堤坝上哄闹,堤坝修理的进度被一拖再拖。   李勤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办。   “还闹!修堤坝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他们就这么短视!”   听着营帐外灾民闹事的声音,李勤再好的脾气都被闹没了,在营帐里气得团团转。   他就是想不通了,怎么那些人眼光不能放长远一点!   正跺脚,营帐被人掀开帘子,紧接着传来两三声咳声,听一个声音道,“殿下别气,臣刚把他们劝回去。”   洛府下辖,就静仁县灾情最重,堤坝也是最要重修的地方,闹事的灾民都是静仁县的,沈孝这个县令脱不了干系。   沈孝以拳抵唇又轻咳了一声,嗓子微哑,“都是静仁县的灾民来闹事,说到底是臣管理不当。”   他还是那身青碧色官袍,为了御寒,外头披了一件黑色的棉披风,饶是如此脸色冻得都有些青白。   他比从前更瘦,反而显得更高,孤直一道身影。   李勤见他这样,无奈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你的错,朝廷拨的赈灾粮就那么点,你的县又是灾情最重的县。”   其实沈孝失势,李勤失去了朝中的一大助力,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他也不是兔死狗烹的性子,更兼沈孝来河南道后,同他互相配合,实事的政绩做了不少,他心中的失望也渐渐散了。   李勤低调了这么多年,在政治上并不像李述那么受不了输,如今也不觉得难捱。   沈孝做县令做得是焦头烂额,这两个月没日没夜地忙着赈灾,忙着安抚灾民,可都见效甚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拨的赈灾款项不多,他什么本事都施展不出去。整日不是拨弄算盘精打细算,就是去其他州郡借钱周转。   没办法,穷啊。   不仅沈孝穷,府库也穷;不仅府库穷,国库也穷。   今年大灾小灾不间断,国库花钱就跟流水似的。   先是关中大旱,好不容易旱情过去了,可如今冬小麦才下地,要等关中长出粮食来,还要等明年夏天。关中百万人口嗷嗷待哺,都等着朝廷赈灾粮食。   紧接着又是黄河出了事,修理堤坝又是好大一笔款项。   因此到如今给灾民拨的赈灾款项,就真不剩下多少钱了,国库若是有肾,这会儿肾都要被掏空了,虚得不成样子。户部的官员成日价苦着脸,再问要钱就自杀。   更兼洛府特殊,之前高进在位时,将洛府搜刮地干干净净,田间地头的百姓都是赤贫,又有这么大的灾情,失去了仅有的一点薄产,怨愤的情绪比其他受灾的县来得重的多。   灾民无事可做,满心怨愤,穷凶极恶什么都不管了,就开始在堤坝这儿闹事。有钱治理黄河,凭什么没钱给我们吃饭?   可以说李勤这修理黄河的差事能不能好好完成,就得看沈孝怎么好好赈灾。   李勤也急,病急乱投医,困兽一般在营帐里转了几个来回,忽然道,“我问平阳皇姐要点粮去!”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孝怔了怔,脸色微变,就见李勤已经冲到了桌后,提笔就要写信。   沈孝忙道,“不行。”   李勤手中笔一顿。   他知道这俩出现了分歧,他之前担心的事儿都成了真。但犯得着为私事耽误公事么?   就听沈孝道,“赈灾是长远事,明年秋天地里才有收成,大半年的时间,静仁县这么多人口,殿下可算过要多少万石粮食才撑的过去?”   沈孝顿了顿,才以正常语气道,“她拿不出这么多粮。”   “再者她若没来由地忽然运粮来静仁县,这事也太扎眼。就算折成银票,洛府粮价奇高,根本就不划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从她手上得了足够的粮,别人问起来我怎么赈灾的,我又怎么说。”   二人之间越少牵扯越好,不然谁知道陛下又想什么。   李勤闻言,知道沈孝说的有道理,啪一声把笔摔到了桌上,“干脆我调兵过来,再有灾民闹事,直接抓几个带头的,看他们还敢不敢干扰本王修理堤坝的进度!”   沈孝叹了一口气,知道李勤急了。   不止李勤,他也急。赈灾一事沉沉压在他心头,再不好好安抚灾民,怕是天气越冷,越容易酿成大事。   他选的本来就是下下策,最难走的一条路。如果他还留在长安,哪儿至于面对如今这困境,整日忙的看不到头。   沈孝捏了捏袖中玉簪,不管如何艰辛,他总是不后悔。   他沉下声音,劝道,“我知道殿下急,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带兵镇压灾民。您跟太子不同,不在朝堂和他们争,走的是民间的路子,更要拉拢人心。灾民闹事,虽说是短视,但到底是情有可原,若是为此调兵过来,岂不是要失了民心?”   “这个法子也不行,那个法子也不行。难道就让他们成天闹事?本王这堤坝还修不修了?”   李勤都有点不耐烦起来。   沈孝掀开营帐厚厚的帘子,一道冷风从黄河畔直刮了过来。他却不躲,越冷越助思考。   他看向不远处黄河岸边的堤坝,刚驱散了闹事的灾民,这会儿劳工又开始喊着号子干活了。   大冬天的,但他们却干的热火朝天,不少人都脱了身上衣裳,露出精壮的身体来。   黄河是个时不时出事的隐患,怠慢哪儿都不敢怠慢这里,户部勒紧了裤腰带,掏空了国库让七皇子修理堤坝。七皇子手又干净,不动这些钱,因此修堤的钱勉强算是富裕。   沈孝眯着眼,看着冬日阳光洒在那些劳工身上,有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臣有一个法子,能同时解决修理堤坝和赈济灾民的难题。”   沈孝转过身来,笑了笑,“以工代赈。”   *   天冷路滑不好走,李述的信使足足花了五日才到了洛府,结果发现七皇子已经离开了洛府,去其他地方巡视黄河治理情况了。   信使在洛府郊外捕了个空,只看到黄河堤坝上劳工忙忙碌碌,城外摆起了粥棚,粥竟然十分浓稠,插上筷子都不会倒,可排队领粥的灾民竟然数目不多。   信使心中生奇,心想,洛府不是灾情最严重么,怎么竟没几个灾民领粥?   这疑问跟了他一路,直到他在河南道边界上追上了七皇子一行,他进了七皇子营帐,将李述密信递了过去,终于还是没忍住,道,“小人还以为洛府遍地都是饥荒灾民,没想到……”   李勤接过信,堤坝修理顺畅,他心情也好,一边撕信一边解释道,“本王正要让沈大人去上折子,说把这个赈灾的办法都推广出去。”   信使忙道,“小人愚钝,到底是什么好法子?”   李勤笑了笑,“正好,告诉了你,你回去也好给皇姐说一声,这都是沈大人的本事。”   李勤简直是逮着机会就要做月老,拉红线拉上了瘾。   “说也简单,不过就‘以工代赈’四个字。”   “归根到底,一切事都是钱的事。洛府灾情重,可朝廷拨的赈灾款项不够,灾民饥饿,又失了地,无事可做,聚在一起难免要闹事,妨碍本王的堤坝修建。沈大人说,不妨就雇那些灾民来修理堤坝,一者他们能得口粮,不至于饿死,二者能让他们忙起来,不生事端,三者救济粮也能省下来,给那些动弹不得的老弱病残更好照顾。”1   大道理说起来都不复杂,信使听得连连点头,十分叹服,“沈大人当真厉害。”   有了这等政绩,三年考课后想要升官,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罢话,李勤这才低下头去看信,一边看一边皱眉。   太子重新出山,肯定会盯上他的。当初是怎么狠命去撕二皇子的,如今就要怎么狠命撕他,他的势力还远不如二皇子呢。   李勤捏了捏信,知道自己从今往后要打起一万分精神,经手的事情不能出一点差池,否则被太子盯上了,不死都要脱层皮。   黄河治理,他要更打起精神来盯着。   李勤一目十行看到了信尾,目光就是一顿。   天冷日寒,多加衣裳。   哎呀这是平阳皇姐说的话么,根本就不像啊。没想到平阳皇姐除了在政事上帮衬他,还担心他的身体呢。原来平阳皇姐看着冷情,对他的姐弟之情还是很深的。   李勤将信叠起,问,“皇姐还说了什么?”   信使忙道,“没旁的话了,还有个包袱让小人送过来。”   他拆下背上背着的包袱,放在李勤桌子上,“另外送了两个人过来,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没跟公主出门过,不显眼。公主说注意安全。”   哎呀平阳皇姐真是太照顾他了,他身边侍卫挺多的,她还专程给他送了俩。李勤简直都受宠若惊了,心想年关进京后一定要好好跟皇姐一叙姐弟之情。   李勤拆开包袱,抖搂出一件灰鼠皮的大氅来,衬里细细密密,摸上去就觉得软,外头的面料却只是普通的墨灰色绸子,穿上身应当是保暖却不扎眼。   李勤拎起来就觉得不对劲,这大氅都到他脚跟了,明显就不是他的尺码。且若真是给他做的衣服,外头的料子根本就用不着那么低调。   这是给谁送的,简直是显而易见。   嗨呀,自作多情了,李勤想。合着他就是个传声筒。 作者有话要说:  1美国大萧条时期的罗斯福新政,最重要的办法就是以工代赈。这里权作参考。 * 感谢地雷: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JJ8586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83 章   #83   次日, 洛府黄河畔。   一场大雪昨夜落下, 今日行马就格外艰辛,好不容易赶到黄河畔, 远远地就见乌泱泱一片人头,喊声震天响,声音混杂着, 就听不出具体内容, 只听出连天砸地的一片愤怒。   沈孝下了马,喘出的粗气在干冷的空气里凝成了水雾。   以工代赈施行了刚几天,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 灾民有事可做,有粮可吃,沈孝也从繁重的赈灾里稍微抽离出来,有功夫琢磨别的事情。   今早他本在县衙里筹谋着开春后的耕种事宜:黄河淹过的地方都盖了一层泥沙, 最是肥沃,等秋天时收成肯定会好。   没想到就传来堤坝劳工聚众闹事的事情。   李勤前几日刚离开了洛府。   快年关了,他是皇子, 肯定要赶回去参加祭天和各种宫宴的,因此要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巡视黄河沿岸, 确保没有大事。   故洛府这段的黄河修建,这几日都是沈孝盯着。   怎么会忽然聚众闹事!   沈孝浓眉紧皱, 大步朝堤坝走去。行走间风吹开披风,直直灌进他胸膛里,仿佛一柄刀直插身体, 让他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脚步声,侍从跑得直喘粗气,“大……大人,那位派人来了。”   侍从比划了个“七”,沈孝这才停脚,“怎么了?”   侍从喘匀了气,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给您送了俩人高马大的侍卫过来,还有一身过冬的衣裳。”   沈孝皱起了眉,这都什么跟什么?   侍从又接着道,“还……还有一张小纸条。”   侍从说着就伸手要去怀里掏,可沈孝一扬手,“行了,什么琐事非要在这关口说,等我处理这头的事再说。”   又是衣裳又是侍卫的,估计纸条上也不是什么大事。七皇子怎么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毕竟目下灾民闹事是更重要的事情,沈孝脚步匆匆,继续朝河岸边走去。   那张从信上专程被撕下来的,以稚子一般持重字迹写下的“天寒日冷,多加衣裳”,就没有被侍从掏出来。   民怨非常激愤,沈孝赶到的时候,他们甚至都跟督工堤坝的兵丁起了冲突,有人甚至扛起了锄头铁锨就往堤坝上砸,堤坝修理刚上正轨,竟然就又做了废。   看到沈孝身上那身青碧色的官袍,灾民汹涌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发泄点,一个个眼红地就朝沈孝冲过来。   沈孝只带了几个县衙捕快,都是些拿刀都手抖的货色,见劳工如此激愤,各个都吓得抖如糠筛。   劳工扛着锄头,直直朝沈孝扑过来,可沈孝却根本不避,一双寒星似的眼直直就盯了过去,将冲在最前的劳工直接逼了回去。   “闹什么闹,有什么事好好说,闹能解决问题吗?!”   他冷着嗓子,怒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沈孝那身浑不怕的气势惊住了作乱的灾民,又许是他自上任以来跟之前只顾敛财的官不一样,是个干实事的人,灾民慢慢都静了下来。   冲在最前头的人眼眶猩红,“大人,既然说是以工代赈,那我们都是凭力气挣口粮的,凭什么给我们吃的是发霉的陈米?”   沈孝听的一愣,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这绝无可能!”   怎么可能是霉米,那是要吃死人的,再怎么想省钱,也不会拿人命冒险。   他忙道,“这件事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本官这就着令去查,保管给你们一个交代。吃霉米会死人,本官绝不会做那种事!”   他话音刚落,就听灾民堆里一个人冷笑了一声,“大人,你说不可能,可已经吃死人了。”   人命消息突如其来,直接就砸在了沈孝身上,他没站稳,趔趄了一下,看到面前的灾民一个个眼眶都红了,像是难过,可更像是愤怒,都死死盯着他。   先是受灾,死了多少乡里乡亲。再是迟迟吃不到赈灾粮,又有不少人去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以工代赈的法子,刚吃饱了几天饭,可没想到吃的是断魂饭!   再怎么孱弱的百姓,这会儿都被激起了浑身的怒意。   一双双眼睛像野兽一样死死盯着沈孝,难道这些官儿就真不把百姓的命当一回事儿?   信不信他们反了他娘的!   灾民纷纷都静了下来,只闻粗重的呼吸声,紧绷的弦一触即发。   沈孝知道自己若是现在劝不住他们,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   他忙道,“诸位放心,本官一定彻查此事,还你们一个公道——”   “——公道个屁!”   他的声音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   沈孝朝说话的方向看过去,那人的脸却隐在人堆里,只能听到他极有煽动性的话语。   “咱们平白无故受了这么大的灾,土地牲口都没了,从前都是直接去领粥的,凭什么如今为了一口吃食,还要辛辛苦苦来干活?咱们受了灾,凭什么还要受累?”   群情激愤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冷静思考的能力,灾民眼眶更红,继续朝沈孝围拢过去,“凭什么!受了灾还要给你当牛做马,凭什么!”   那声音又道,“什么以工代赈,说的好听,我看就是这位沈大人他想贪污咱们的救灾粮!”   沈孝厉声道,“本官如有此心,天打雷劈!你们若不信,去我府上看看,若能找出一分余产,今日我就把命撂在这里!”   他低声对旁边捕快吩咐道,“快去把那个说话的人给我揪出来!”   捕快得令就往灾民堆里冲,那人的声音换了个方位,不知道又从哪儿飘过来了。   “大家伙儿想想,市面上新米多少钱一斗,霉米又多少钱一斗?他说是让咱们干活挣口粮,自己帮自己,可事实上给咱们发的都是霉米,中间的钱他自己都中饱私囊了!”   他的声音骤然就拔高了起来,响彻堤坝,“可咱们吃霉米吃死了人,天杀的官员,连咱们的命都恨不得吞下去。今日就毁了这堤坝,砸了他的县衙,抢了他的府库,再也不受他的欺负!”   他的嗓音沙哑又粗粝,极有煽动性,灾民本就因吃死了同伴,正是心中愤怒时候,闻言立刻就开始骚动,纷纷往前冲去。   捕快见灾民要涌过来,连忙就拉着沈孝后退了几步,沈孝却一把推开了捕快。来之前就派人去州郡借兵,但事情紧急,兵没来,没成想却已经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若是真让这些灾民过去了,烧砸县衙,那就是流民造反。   沈孝知道厉害,扬臂拦在他们面前,拔声怒斥,“你们都给我退回去!谁敢再动一步,形同造反!”   造反二字听得灾民一愣,都知道那是砍头诛九族的罪,更兼沈孝直挺挺拦在路中间,一副“有本事从我身上踩过去”的模样。   灾民踟蹰片刻,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进,可打头阵的人忽然感觉被人推了一把,直直就朝沈孝冲过去。   有人先动手了,其他灾民也都来了勇气,跟着他纷纷扑了上去。沈孝顿时就陷在了人群里,左推右搡,被挤的站都站不稳了。   跟他而来的捕快也都被灾民冲散了,沈孝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候,忽觉身后传来一股力量,一道力带着他往黄河边上走。   仓促间沈孝回过头来,终于看清了那个煽动人心的人。   陌生人,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根本就不是灾民,是谁派他来故意煽动流民作乱的。   “你——”   那人打断了沈孝的话,阴毒地笑了笑,“沈大人,一路保重。”   “哗啦”一声,沈孝落水的声音被淹没在群情激愤的灾民怒吼中,一时无人察觉。   *   八百里加急,三日后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信使下马时腿都冻僵了,一路上拉屎撒尿都在裤子里,抬上宫殿时浑身都是臊臭。   “洛府灾民叛乱,砸毁堤坝,烧抢府库,静仁县县令沈孝殉职,求皇上速速派兵镇压!”   正元帝这几日身体刚刚好转,又开始在含元殿处理政务。骤闻消息,他猛然一拍桌子,桌上笔墨纸砚都跳了一下,“叛乱?!”   赈灾怎么能出叛乱的事情,是不是沈孝中饱私囊,克扣了灾民口粮?   前朝作乱就是这么来的!   正元帝气急,噌一声就站了起来,准备绕过桌子去细细质问信使。可他忘了自己身体情况,站得太急,又怒火烧心,两厢交加,眼前登时就是一黑,只觉得脑子嗡嗡响成一片,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直挺挺向后倒仰过去。   洛府前脚叛乱,后脚陛下大厥,卧床不起,无法处理政事。1   没办法,一国政务必须有人担着,群龙怎能五首。于是太子刚解了禁足不久,就开始全面监国。   东宫权柄更盛往日。   所有人心里头都揣着琢磨——隆冬将至,陛下能不能熬得过去,这还另说呢。   如今该去烧谁的灶头,这简直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   五日后,含元殿。   太子监国,第一件事就是下了一道急召,命七皇子李勤速速归京。   甭管是为了“以工代赈”造成灾民叛乱的公事,还是因为七皇子趁太子不备分了太子权柄的私事,但太子监国,七皇子讨不到好,这根本就不用怀疑。   厚厚的雪压住了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就愈发显得朱红宫墙猩红狰狞。   太子监国,以陛下名义下诏急召,李勤不敢不从,不管雪路危险,一路赶回了长安城,连身进宫的皇子常服都没时间换,草草脱了那身风尘仆仆的披风,就脚步匆匆去了太极宫。   高高汉白玉台阶上,李勤刚上了几步,台阶上就走下来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七弟可终于赶回来了。”   太子斜眼看去,脸上都是讽笑,“黄河治理是个大差事,七弟初担大事,没有经验,难免出了点岔子。”   他说着就拍了拍李勤的肩,“以工代赈,七弟怎么会同意沈孝的这个馊主意?啧啧,洛府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拍在肩头的手像是毒蛇一样,李勤压着心头不满,笑道,“大哥,臣弟许久不见父皇了,还是先去给父皇请安。大哥恕罪。”   说着李勤迈步就要动,可太子一伸手就拦住了李勤,眼睛展过来,“父皇病着呢,太医说了,最要静养,不可情绪激动。七弟还是别去了,我怕父皇看见你,又要生气。”   太子笑,“还是说七弟就想专门给父皇添堵?”   这是什么话!   李勤从今往后还不能去探望正元帝了,否则就是不孝么。   李勤心知目下和太子争个一时高低没有必要,他谦卑拱手,“那臣弟就在殿外给父皇磕个头。”   说着就直挺挺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响头。站起来时,下身袍子都是雪。   “洛府叛乱的事情——”   李勤又道,却被太子打断了,“七弟莫慌,跟你关系不大,都是沈孝那个以工代赈的馊主意,孤已经派人抄他的家了。不过七弟啊,你也是的,怎么就偏听偏信,用了沈孝这么个人呢?”   “近年关了,这几个月你也累了,身上差事先搁一搁,回府好好反省反省。”   太子谈笑间就撸了李勤身上所有职事,别说是黄河治理了,就连之前礼部的差事都没了。   那身明黄色身影下了台阶,就有小黄门凑过来打伞,太子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串下人,排场跟皇上也没什么两样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刚监国,一是提拔了东宫旧臣,二是将洛府叛乱根源死死钉到了沈孝身上,三是借故收了七皇子手下所有权柄。   短短数日,天地突变。   太·子·党在朝堂如日中天,刚刚开始耀眼的七皇子,骤然就跌落了下去。   风云变幻,瞬息万千。   *   太子跟七皇子说话的时候,崔进之刚从兵部下卯。   太子得势,怎么可能亏待得了崔进之这个头号功臣。   借着洛府作乱需要镇压的由头,崔进之这个武将世家出身的重新被提拔进了兵部。   崔进之到底是在皇上那儿留过案底的,不好一下子提拔地太高,因此他只得了个六品的兵部主事一职。跟他之前三品侍郎的高官相比,这官位着实是低,但崔进之却全权负责镇压洛府叛乱的事情,官低却权高。   刚从兵部下卯,崔进之往皇城门走去,一路上就有官员不断向他拱手问候。   众人姿态都是谦卑。   如今太子上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位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东宫的头号干将,日后铁定是一等一的国公爷。   啧啧,崔家这才落寞了多久,这就又要重新揽下滔天的权势了?不服不行啊。   崔进之刚出宫门,就有侍卫匆匆跑过来,急声道,“大人,平阳公主的马车横冲直撞出城去了,派去盯着的人没拦住!”   崔进之凤眸就是一缩,“废物!”   他猛然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直朝城门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受不住的,可以先攒会儿,估计就三四章的功夫,开始甜的时候我在目录上给你们标注一下。 放心不会虐很久的,等着沈孝绝地求生吃鸡归来,然后就是沈大人的第三次了哈哈哈。 1.大厥是中医里对中风的一种称呼,中风后果很严重,严重猝死,轻的偏瘫,老年人易得。 * 感谢地雷: bao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lalala~扔了1个地雷 嘤嘤怪扔了1个地雷 猪在升级中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84 章   #84   一辆黑色车马以极快的速度沿着朱雀大街往城外驶去, 压过一路的雪, 穿过城门洞。   一条官道向远处绵延出去,路上落满了大雪, 分不清是天是地。   这时节实在不适合出门。   马车刚出城门,就听身后传来马匹疾驰的声音,纵马速度自然比马车快, 转眼间就拦在了马车身前。   车夫连忙就拉缰绳, 马车骤然一停,李述被惯性差点掀出车厢,整个人狠狠摔在了车壁上, 撞的她肩膀生疼。   车外传来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你要去哪儿,雀奴?”   一柄直刀挑开了厚厚的车帘,雪地反射着太阳光, 崔进之看到里头的人影,登时就是一愣。   他许久未见李述,没想到她已经瘦削到如此地步, 浑身上下好像都只剩了一把骨头,只凭着一根弯不下去的脊梁骨硬撑着不倒。   雪地惨白的光照在她脸上, 就越发趁得她肤色苍白。   崔进之翻身下马,大跨步就朝马车走过来, 李述的侍卫就要拦,可崔进之如今今非昔比,权势滔天, 身后带的人更多。   他的人见李述侍卫一动,手就摸上了腰间刀柄。   双方沉默对峙间,崔进之就这么走到了李述的马车边,见李述正护着右肩,他语气有些关切,“怎么了?撞到了?”   说着伸手就要去搭李述的肩,李述一躲,闪了过去。   眼窝深陷,她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地望了过来,声音是病后的嘶哑,冷得就像磨砂,“我以为我一出府,你就会跟上来,没想到我都出城了,你才跟上来。看来你派来监视我的人,效率还不够快。”   崔进之被李述避过去了,落空的手捻了捻掌心,也做出一副冷漠模样。   他挂起淡笑,“我不是监视你,你病了好几天了,府里没人支应,我只是让人守着你。”   说起政事筹谋来,他是跟李述如出一辙的冷。   崔进之就是在监视她,洛府灾民叛乱,他怕她不甘心这个结果,伸手要去查。   当然,李述这几日大病一场,去了半条命,崔进之担心她的身体也是真的。   李述嗤笑了一声,笑容扯动她脸上肌肤,愈发显得皮肉单薄。她越病越白,肌肤几乎是一种与雪地融为一体的透,双颊弓骨仿佛是刀,锋利地要透过血肉割过来。   “你不必派人监视我,你要是想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   李述竟朝崔进之笑了一声,声音很淡,“我去给他收尸。”   崔进之一滞,旋即就冷硬回道,“跌了黄河,根本就找不见尸体。”   李述便回:“那我就去黄河边祭拜。”   崔进之否定:“天冷路滑,不适合远行。”   李述又迅速地回道:“再过两天就是头七,我一定要去。”   李述回得越快,表情越是平静,不知为何,崔进之看着她这样,就越是愤怒。   收尸?祭拜?她用什么身份去给别的男人做这些事!   崔进之伸手去就扯李述,触手只摸到她脖颈冰凉的肌肤。   他咬牙切齿,“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样子,你就想出门远行?”   李述只穿了一件中单,连外衫都没穿,别说是远行了,连出门见人都不行。她脚下穿的只是一双轻薄绣鞋,显然前一刻还在屋里待着,后一刻就不管不顾的上了马车。   不必问,崔进之都能想象得到。   她身体刚能动弹,连衣服都顾不上换,死命挣着就要出门。一切理性一切精明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不管自己是不是被监视,不管天气适不适合出门。   远方有个人在召唤她,她发了魔障就要去找。   二人离得近,崔进之身上那股雪地里冷冽的气息就透了过来,是与沈孝截然不同的气息。   他声音极冷,放开李述的领子,吩咐道,“驾车,回城。”   “不许回城!”   李述忽然拔高声音喊了一声。   崔进之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转过眼去,见车夫瑟瑟不动,他暴怒起来,一把就把车夫掼到了地上,对自己的人呵斥道,“过来,驾车!”   “谁敢动本宫的马车!”   李述同样冷声呵斥。   “苍琅”,双方的侍卫同时拔刀,刀光反射着日影,晃得人眼睛疼。   崔进之带的人明显更多。不必开始,就已经知道输赢。   崔进之冷眼看过来,“雀奴,你想跟我硬碰硬?”   刀光反射进李述的眼睛里,刺的她生疼,李述沉默许久,崔进之以为她默认放弃挣扎了,忽听李述轻轻道,“崔进之,你走近一点。”   崔进之略皱了皱眉,但还是听话得朝马车走了一两步,就站在李述旁边。   他开口要问“怎么了”,忽见李述扬手,“啪”一声,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崔进之当即就被扇得偏过头去。   所有侍卫登时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彪悍的公主,直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扇朝廷命官的耳光?这是当众给东宫没脸么!   旁观者惊涛骇浪,风暴眼中的两个人却是极端平静。李述面容冷峭,崔进之也并不暴怒,也并不难堪,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唇角,才转正目光落在李述身上,冷笑一声,“雀奴,这是你第三次扇我耳光。之前是为玉坠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我心甘情愿地受了。”   “那这一耳光你是为谁打的?”   李述不回答他的话,“放我走,我去给他收尸。”   崔进之却骤然高喊了一声,“来人!驾车!”   他面容竟看着都有些狰狞了,“送公主回府。”   崔进之抬腿就上了马车,车帘落下,车厢内光线昏暗,仿佛是暧昧独处,可更像是羁押回府。   他脸上的手印慢慢浮了出来,可见李述下手实在是重。崔进之抓住李述的手腕,看到她手心因扇他也泛着红。   就仿佛是二人之间某种隐秘链接一样,昭示着他们之间仍有关系,而非全然陌生无关。   崔进之脸上竟带起了笑,逼了过来,气息喷在李述脸上,“雀奴,你忘了么,我之前警告过你的。”   “不要再和太子做对,否则我们政敌相见,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让你痛彻心扉的事情。”   他伸手去摸李述瘦削的一道下巴骨,“现在你知道了,和东宫作对……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嗯?”   李述闻言,瞬间怔住了,慢慢的,她几乎都要颤抖起来,却还是咬着牙,“他是你杀死的?”   “他是你杀死的!”   这句话已变成了陈述句,李述一下子就扑了上来,脸色狰狞地仿佛恨不得杀了崔进之。   崔进之却没有正面承认,他还是冷静,“雀奴,我让你收手,你不收手,所以他死了。”   他掰开李述掐在他喉间的手,极温柔的笑了笑,“你说,他到底是谁杀死的?是我,还是你?”   这时车马启动,转头就往城门口方向走。崔进之的手下驾车,刚扬起鞭子要抽马,忽听车厢里传来一声嘶叫声,那是平阳公主的声音,可怎么……怎么如此绝望而凄厉?   下人无暇多想,驾车继续往城门口走。车马启动,压过一路雪,驶进了城门洞,所有侍卫都跟着马车走。无人注意的山坳处,不久绕出一人一骑来,朝洛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声音过后,李述仿佛失了灵魂一般,蜷腿缩在车厢一角。   是你杀了他。   崔进之往她心上捅了一柄刀,可觉得她还不够痛,捏着刀又狠狠地转了几遭。   是你杀了他。   成王败寇,她输的一败涂地。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里却始终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述不说话,不哭,也不动弹,就那样坐在那里,目光空落落的。   崔进之展眼看了一圈车厢,李述是真的走得急,马车里连取暖的手炉都没有,此时她唇都被冻青了,手背上都是青红。   崔进之伸手要去覆她的手背,“你冷不冷?”   李述仿佛触电一般就甩开了他的手,她一双眼瞪的大大的,却没有愤怒,只是空旷。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好似痉挛。   崔进之没有见过她这样子,忽然有些慌乱,他怕李述憋了一口气在心里,最后再忍不住的时候,会将心头血都呕出来。   他连忙掰开李述紧攥的手掌,掌心淋漓又添了几道血痕。   “李述,你今年二十岁,不是十二岁。你早该知道的,追逐权力的路,是用血铺成的。”   正元帝追求集权,以他两个兄长的血来铺路。   他如今追求权力,为什么不能用别人的血来铺路。   李述听得无动于衷,她的神情只是疲惫,“我想一个人待着。”   “雀奴——”   “我说我想一个人待着!”李述道,“你下去吧。”   崔进之盯着她,犹疑了片刻,看她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心猜她一时半会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   “好,我不打扰你了,你回府好好养身体去。”   崔进之说着就要去掀开帘子,他在车厢口,犹疑了片刻,还是回过头来看李述,“往后我会在太子那边保你,你知道条件是什么。”   不许再和东宫做对。   李述淡笑,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我知道。他都死了,我争这些有什么意思。”   她眼眶忽然就泛起了红,可眼底却还是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崔进之下了马车,很快传来一阵马蹄声,他留下的只是几个监视的人。李述的车夫终于爬上了马车,开始赶车。   马车夫掀开帘子,对李述点头笑了笑,“公主,回府。”   一直抱膝坐着的李述看见车夫,忽然直起了身子,眼眶猩红迅速褪下,脸上凄惶也全都消失。   她对车夫点头,笑,“回府。”   派去洛府查探的人已经送出去了,不回府干什么?崔进之将她监视的死,不许她掺合洛府一点事情,没办法,她只能这样声东击西。   她伸手摸了摸干涸的眼眶,心想,崔进之可真是天真,真以为她从此以后会放弃?   不,她跟东宫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哪怕不为了权力,她也要给沈孝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雷: 锵锵不请自来扔了1个地雷 猪在升级中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朝霞沙画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85 章   #85   车马平稳, 行到了平阳公主府外。粼粼声停了后, 车厢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就非常明显。   李述靠在车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寒, 头脑发热,到后来已经开始浑身忍不住的颤抖,脊背再也直不下去了, 她慢慢缩了下去, 躺在车厢里蜷着身子。   她大病一场,身体本就差到了极点,这几日养病, 好不容易攒起的一点元气,都在今日和崔进之对峙时消耗掉了。   她只觉得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始耳鸣。   车马刚停,一直守在府门口的红螺就连忙冲了过来, 她手里抱着手炉和毛斗篷,掀帘上了车,见李述就唇色泛青地躺在车厢里, 浑身都在抖。   红螺还当李述是冻得狠了,连忙将斗篷披在她身上, 手炉塞进了她手里,将李述搀了起来。   “公主, 公主,您怎么样了?”   红螺一叠声地唤,可耳鸣声太甚, 李述根本听不见她说什么,只看见红螺一脸焦急,嘴一直在动。   李述强撑着身体,摆了摆手,“我没事,”可她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听不清。   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声好似是一句话,有某些意思,可她就是听不轻。   李述出了车厢,车外有侍女伸手要扶她下车,可李述刚伸出手,却忽然觉得浑然都失去了力气,整个人直直从马车上跌了下去,跪在了雪里。   “公主!”   侍女齐声尖叫,连忙蹲下就要扶李述,可就见李述直直地就呕出了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猩红地刺眼。   “公主!”   侍女的惊叫声越来越强,门房着急忙慌的就去找医官,周遭一定是混乱吵闹的,可李述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她跪在雪地上,看着猩红的血,听到耳畔的声音终于响成了一句明确的话,“是你杀了他。”崔进之如是说。   平阳公主府门口一片慌乱,李勤一行人从宫中回来,回府路上正经过李述的府邸。   李勤见状连忙下马冲过来,“怎么了?”   待看到雪地上的鲜血时,他顿时就是一惊,连忙冲过去就去扶李述,“皇姐,皇姐!”   他瞪了红螺一眼,“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伺候的!”   红螺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奴婢不知道。”   公主这是怎么了,今日出府时还胜算在胸,说要筹谋什么事情。怎么回府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是为了沈大人?   可明明前几天刚传来沈大人死讯的时候,公主虽然急得病了一场,身体虚弱了下去,可精神头明明是好好的啊!   怎么这会儿连精神都彻底崩溃了呢。   李勤力气大,将跪着的李述生生扶了起来,揽进怀里。他只觉得李述的身体都蜷缩了起来,正不住地颤抖,明明隔着厚厚的披风,可李述瘦削一把骨头还是膈得他疼。   红螺掏出帕子就要给李述擦嘴边的血,李勤却听到她一直在喃喃自语。他低下头凑近了,这才听到她在说什么。   “我杀了他。”   李述说,狠狠抓着李勤的手,指甲都嵌了进去,她眼睛睁大了,一双眼都没了焦点,“是我杀了他。”   耳鸣声终于找到了意义,千万钟磬齐鸣,无数道声音齐齐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崔进之说,“是你杀了他。”   李述张着嘴,像一条濒死的鱼,连呼吸都是奢侈。   崔进之说得对。   如果她早一点把暗卫派去他身边   如果不因金城的事情跟他决裂,让他一个人去了洛府。   如果她当初不找他合作对付东宫。   如果关中大旱时她没有利用他抢粮。   如果三年前她没有召他侍寝。   如果……   所有的因果向前追溯,抽丝剥茧,都只指向一个根源——   如果她不是对权力这样热望,如果她就一直呆在冷宫里,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公主……   如果不是她的存在,沈孝就不会死。   这事实仿佛万箭穿心一般,方才在崔进之面前伪装的所有情绪全都消失后,痛感终于齐齐浮现。   漫天大雪纷飞,她一点寒意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身体空荡荡的。   李述目光毫无焦点,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李勤,“七弟,是我杀了他。”   她怔怔的,“他走之前一定在怪我,是不是?”   冷啊,他一定这么想,怎么偏瞎了眼,喜欢上了那么一个冷情的女人。   李勤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李述。   脸色都是惨白,明明连眼眶都不红一下,可空寂神色下,透出的却是极端的绝望。那个一贯以冷静淡漠而著称的平阳公主,怎么会有这样的时候。   原来皇姐也并不是个冷情人。   感受到手臂间李述的身体又颓了下去,跌在了雪地上,李勤忙半跪了下去,“你不要多想,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她杀了他,这是谁说的狗屁逻辑!   可李述却根本听不进去,她耳目好像都闭塞了,整个人都封闭了起来。   “皇姐,沈——他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这两个月来,沈孝确实没有主动提过有关李述的任何事,但这种避而不谈,分明就是一种感情的昭示。   李勤还要再劝,可这时府里头黄门已经抬了轿辇过来,医官提着药箱,给李述把了脉,忙道,“这是急火攻心,一时着了魇。赶紧先抬回去不要再受风了。”   侍女忙将已经半厥的李述抬上了轿辇,红螺紧跟着要进府,却被李勤叫住了。   李勤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来,递给了红螺,道,“这是一株千年人参,关键时刻能救皇姐的命。”   李勤意有所指。   红螺却不及多想,接过去匆匆道了谢就进了府。   李述这一病,浑浑噩噩就又过了十几天。   东宫盯李述盯得紧,太子“爱妹”心切,专程吩咐说“平阳妹妹病了,最要安生修养,闲杂人不许打扰”。   以此将李述同外界彻底隔离开,不许她有任何可能性去掺合或捣乱政治。   医官给李述开的都是续命的药,府里的人参不要钱似的都熬成了汤,一碗一碗灌了进去,可李述却还是躺着不见好。   医官只叹,“药能治病,不能治命。”   好成色的人参都吃完了,府里头断了人参,红螺这才记起来那日七皇子殿下递给的盒子。   这十几天忙着照顾李述,红螺随意就让下人放进了库房去,这会儿医官说没人参了,红螺忙就命人去取。   可盒子拿到手,打开来一看,红螺登时就愣住了。   *   李述慢慢睁开了眼,天空阴沉沉的,透过窗户纸都投不进许多光线来,室内就更加暗淡,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守在床畔的红螺见李述醒了,忙凑过去问,“公主醒了,感觉怎么样?”   李述没有回答。这十几日就是这样子的,无论谁说什么话,她都一副听不见的模样,连眼神都是涣散的。整个人木怔怔的,仿佛彻底丢了魂。   李述愣愣的看着窗户纸透进来的薄薄光线,她知道这时候应该振作起来的,派去洛府的人还没回信,不知道有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该不该想法子再派个人过去帮衬着;老七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父皇身体如何了,什么时候病能好,太子就不必监国了……   一串串问题都要她去考虑,可她只是愣愣的,却什么都无法去想。   耳鸣声常在,崔进之的声音说,“你杀了他。”   他的声音就是一柄拔不出来的刀,在她心上不断地旋转。   你杀了他,你没有资格去爱别人,更没有资格去获得爱,你只配永远活在冷寂里,漫漫一生,没有人陪你度过。   真不愧是十年相识啊,李述想,崔进之最知道怎么往她心上捅刀子。她在政治上都败得一败涂地了,他却在感情上还要将她寸寸凌迟。   他要把她一直拉到无边的黑暗里去,让她永远都看不见任何光明。   李述盯着窗户纸,盯得眼睛都疼了,却还是不想挪开。   不知过了过久,窗户纸外的光线终于彻底消散了,一天又结束了,无边的黑色漫进了房间里。   红螺点亮了满室灯火,李述的目光终于从窗户纸挪开了,眨了眨眼,看到梳妆台上的铜镜正折射着烛火的光,她看了过去,忽然间不知看到了什么,目光顿时就是一缩。   李述猛然坐了起来,掀开身上被子就下了床,可身上没力气,脚刚沾地就差点摔倒,红螺忙伸手要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李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梳妆台边,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犹疑地悬停在半空。   桌上躺着一根血玉簪,通体血红,成色极好,可惜的是却断成了两截,因此以细细密密的红丝线缠在了断口处,这才勉强凑成了一根能用的簪子。   身后传来红螺的解释,“这是七皇子殿下送您的。”   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   红螺想,凭一根簪子能怎么救命?   正想着,忽听李述冷声吩咐,“全都下去。”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室内所有人都下去了,就只剩了李述一个人。   她扶着桌沿,慢慢地坐在圆凳上,铜镜里就映照出一张极苍白瘦削的脸。   长发披散着,李述以手为梳,梳了个最容易的发髻。然后她拿起血玉簪,插在了发髻上。   铜镜里映照出红的玉簪,黑的眉眼,白的肌肤。   仿佛是晨起之后,这时该有人站在她背后,笑着看她对镜梳妆。   “沈孝,好看么?”   李述问。   有一颗泪从她眼眶里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快没电了,下章一起感谢地雷。 周日会补断更。 非常非常抱歉!   ☆、第 86 章   #86   崔国公府。   安乐公主披了一件厚厚斗篷, 领口是白狐毛, 沾了些雪粒子,这会儿在温暖室内, 雪粒子就开始化了,原本蓬蓬的领口就被浸湿了。   她脱了斗篷,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 喝了一口, 热茶捧在手心里,安乐这才对崔进之道,“昨天我去看平阳了, 她病刚好,精神头终于好了一些。我问了她府上医官,说她已无大碍。”   崔进之道,“那就好。”   他一直捏紧茶杯的手这才动了动, 觉得手有些酸。   那日在城外拦住了李述的马车,把李述押回府去后,次日就听说李述大病了一场。   崔进之好几次想去探望她, 奈何李述已经厌他若此,她府里铜墙铁壁似的, 根本不许他跨进一步。   没法子,只能用安乐公主这样曲线救国的方式来知道她的近况。   崔进之刚放了心, 就听安乐公主有些不解地问,“医官说平阳是忧思过度,有什么事她好忧思的?”   为父皇身体?为她政治斗争里败了?   平阳可不像那种会轻易消沉的人。   崔进之听了, 却并不回答。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想去说。   他能阻止成亲,甚至能让他们阴阳相隔,但他阻止不了李述的心。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李述早已对其他男人生发出了深刻的感情。   她为此忧思过度,几乎病死,这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李述就是这样的,她这人外头看着是冷,日常相处里并不会表现出格外的温柔。她的情只在危急关头才显现出来。   旁人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唯有李述不一样,大难临头,她反而愈发忠贞。   崔进之脸上忽然浮现出苦笑来,半晌才敛了自己的情绪,对安乐道,“我不在长安的时候,有劳公主多盯着李述些。”   安乐自然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不过平阳也不大跟我亲近就是了,我打听不了她很多事情。”   安乐能从李述那儿知道的消息,都是公开的消息。她若真能从李述那儿打听出什么独家秘闻来,那才是天下大奇。   洛府灾民叛乱已绵延成了一定的势力,附近州郡调拨过去的兵丁平乱了许久,都没把灾民压下去,还得长安的精锐军出马。   崔进之全权负责洛府平乱事宜,他自然得亲自带兵过去;况且说到底,洛府灾民叛乱本来就是他为了对付七皇子挑起来的。   临近年关了,叛乱要早点压下去,不然朝廷百官都过不得一个好年。   崔进之前几日刚领了太子命,明日就要带兵离京去洛府。   说罢话,崔进之就要去忙府中事。他明日要走,崔国公府上下又全靠他一个人支应,临行前要交代的事情还多。   安乐便也没有多坐,一盏茶还没凉透她就出府了。   站在崔国公府黑漆漆沉甸甸的大门外,安乐吐了一口浊气出来,好像是要把自己在这府邸里吸进去的陈腐之气全都吐出来。   从前若是还对崔进之有些许少女情谊,如今也早都彻底消散了。她很不喜欢崔国公府的气氛,死气沉沉的,太压抑了。   斗篷上的毛领子还有点湿,她没有披上,冷风吹得头脑清醒。侍女一边扶她上马车,一边道,“刚驸马爷从同僚家出来,正巧经过这儿。”   “哦,”安乐随口问,“那他现在呢?”   侍女回,“驸马说他先回府了。”   安乐动作就是一顿。   他又没有正事,怎么不等她呢,他以前不都会等她的么?   以前不管她干什么,杨方都在原地等着她。   安乐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大雪落满了长街,目之所及,文德巷没有任何行人,只有身后这乌沉沉死寂寂的崔国公府,将任何一个来访的人都要吞噬。   太子哥哥重新出山,她自然是高兴的,可与之相伴的,却是父皇却一病不起,李述也一病不起,就连杨方对她的态度也渐渐淡了。   安乐看向地上,雪地上依稀还能看出杨方纵马过去的马蹄印。   杨方为什么不等她呢?安乐想不明白。   雪落了她一眼睛,她竟有些迷茫。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目前这一切都是她所求的,可结果却并不令她开心。   *   次日崔进之带兵离开了长安,一晃又是十几日过去,快要过年了,长安城里看着是热闹,可城外景象却颇是凄惨。   入冬后日子不好过,河南道闹事,不少逃难的灾民就入了关,在长安城外下扎了根,等着达官贵人从指缝里漏点东西出来救命。   “除了粥棚,可以再摆个药棚出来,让你府上医官定期诊脉,大冬天的难免风寒,那些流民又没钱治病。”   李述沿着墙根一路走过去,看着李勤摆的粥棚,又提点了一句。   世家眼睛都长在天上,根本看不见城外头的这些民生疾苦,施舍粥棚的人少之又少。   李勤被太子撸了所有差事,朝堂上一时半会儿做不出事情来,李述还是让他先走拉拢民心的路子——他是长安城里头一个给流民开粥铺的亲王。   “也不要只局限在城外流民这儿,不少关中贫苦人家也缺过冬的口粮,你各郊县的庄子外也可以摆些粥摊出去,今天旱灾影响的人多,指望你这口粮过冬的人怕是少不了。”   李述又指点了一句,轻咳了一声,紧了紧肩上斗篷。   李勤道,“这个我已经命庄子上的人去做了。”   李述点了点头。她点头间,发髻上那根血玉簪就随着日光晃了晃。从前那根永不离身的朴素金钗再不见了踪影,如今再不离身的是这根玉簪。   都是某种执念。   玉簪越是红,越显得她肤色苍白。   许是安心养病的缘故,李述比前阵子丰腴了一些,脸颊上多了点肉,锋利的弓骨就被盖了下去。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曾经崩溃的痕迹。   若不是那根血玉簪,李勤几要疑心皇姐彻底都忘了沈孝。   李勤将目光从玉簪上收回来,道,“不让流民进城,太子这事做得不厚道。今年虽额外有河南道的流民,流民确实比往年多了一些,但又不是翻倍地长,若是父皇理政,肯定不会禁他们进城讨食的。”   其实往年一入冬,长安城外就容易聚集起过不了冬的百姓来。只要流民数量不是特别多,守城士兵就不会拦,任由他们进城去,随便去做点苦差事,又或是去哪家酒楼后厨翻检,再不济沿街乞讨,都能自救过冬。   但今冬太子当政,太子好排场,最是烦盛世里有流民,这不就意味着他治理不当么?因此掩耳盗铃般,今年就是不许流民进城。   李述淡笑,“随东宫怎么折腾去,他手上有权了,可不得做点事显摆么。正巧,因这件事东宫招恨,你施舍粥棚,就更能把他亏掉的民心拢到了自己身上来。多好啊,损人利己的事,咱们求之不得呢。”   李勤就笑了一声。   话语尖刻,李述跟从前一模一样。   不管有没有政治助力,看着李述振作起来,本身就是一件好事情。   二人不好说太多话,不然要让人起疑心。况且李勤在粥棚这儿已经消磨了一上午,这会儿要回府去。   别了李勤,李述往自己的粥棚走去。   平阳公主府的粥棚离城门口最远,也只吝啬摆了一间,跟李勤贴墙根浩浩荡荡一排粥棚的盛况是比不得。   李述摆粥棚本就不是为了赈灾的,她不过为了有个出城跟李勤见面说话的机会。因此象征意义大过实际作用。   李述走了几步,忽然皱了皱眉,“安乐怎么跟个牛皮糖似的,开粥棚还要在我旁边开。”   她粥棚旁边,新开了安乐公主的粥棚。   远远的就能闻见一阵白米的香气,不少灾民都被香气吸引,在安乐粥棚前排起了队。   相比之下,李述粥棚前就显得特别冷清,没几个人。   李述走近了,这才知道是为什么。   安乐锅里熬的都是上好的白精米,浓稠一碗,别说是灾民了,普通老百姓都吃不起这种米。相比之下,她粥棚不过是最便宜的糜子混陈米,是个人都知道哪家好吃。   安乐也在粥棚里,远远地看见李述,就对她招了招手,绕过人群走了过来。   安乐笑,“我第一天开粥棚,没想到这么多人。”   李述展眼望过去,看排队的人可不单单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反而有不少面色红润的普通人都混在里面。怨不得那么多人呢,白精米吸引的不单单是流民。   安乐又道,“太子哥哥不让流民进城,也是为了长安城百姓着想,不然流民涌进城,晚上宵禁了又不可能一一撵出去,在坊间东西乱窜,弄得人心惶惶。但太子哥哥又不是不管流民,这不,我就来赈灾了么。”   李述随意扯了个假笑,不置可否。   用白精米赈灾?这可当真是财大气粗,不愧是太子胞妹,一举一动尽显太子仁德。   且看她能用白精米支撑几天吧,到时候受不住了还得换回糙米,这帮口味养刁了的人才不会记你白精米的恩情,只会抱怨凭什么降低标准了。   说了几句话,李述懒得再同安乐寒暄,正要走,就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跑了过来。那小孩儿头大身子瘦,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大人棉服穿在身上。   安乐的侍女连忙拦住了没规矩的小孩,脏兮兮的,可别弄脏了公主的衣服。   那小孩儿被一拦,怯了,一副要哭的样子,举着手里半张草纸,不知道是要把纸递给谁。他操着关中土话,“谢……谢公主的饭。”   两位公主,平阳公主粥棚前没人,侍女就默认了是来谢安乐公主的。   侍女松手接过纸条,小孩儿如蒙大赦,逃一般就跑远了。   侍女瞧了一眼纸条,忽然就笑了一下,递给安乐,“禀公主,是吃了粥的专程流民来谢您的。那小孩儿不会写字儿,就只给您画了朵小花表谢意。小可怜,怪招人疼的。”   安乐也觉得有趣,她还没跟民间小孩儿接触过,接过草纸就要看,谁知旁边的李述骤然就抢过了那张纸。   安乐转过头去,看到李述唇紧紧抿着。   李述心中是惊涛骇浪,偏偏不敢表现出一分一毫的异常,细瘦手指紧紧攥着草纸一角。   草纸粗糙泛黄,摸上手只觉粗粝,是民间百姓随便用麻头做的,并不适合写字。纸上无任何字迹,唯以烧焦的木柴为墨,在一角随手勾了一朵花。   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不知道啥时候会掉落二更。   ☆、第 87 章   #87   李述的手紧紧掐着草纸, 指甲都将纸掐破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忍下心中万千情绪的, 脸上装的没有分毫波澜。   李述对安乐笑,“我比你早开几天粥棚, 怎么偏没人感谢我,贤名竟落在你身上了。”   安乐还当李述的异状是因为嫉妒她,她扫了眼李述冷清清的粥棚一眼, 传授经验道, “你不要吝惜钱财,记得要用好米赈灾。”   李述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在安乐身上,随便点头, 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你说的是。”   说着就要往前走。   “你干什么去?”   安乐忙追上李述。她要时刻关注李述的任何动态。   李述停脚,知道安乐是想盯着她。   她扫了安乐这身金尊玉贵的衣服一眼,道, “没想干什么,就是看那边聚了一大片流民,我想去看看。”   安乐顺着看过去, 看远处靠城墙根是一大片草棚,乌泱泱不知道聚了多少流民, 远远看去脏兮兮一片,雪化了后的泥水将那里染成一片污黑。   安乐十分娇气地皱了皱眉, “去那儿干嘛啊?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一起回城吧。”   李述却果决否定,“不了。今年流民多, 还不知道摆出的粥棚够不够,我还是想去那边亲自看看。若有什么赈灾不及时的,我也好尽些绵薄之力,省的那些人只谢你,不谢我。”   说着李述就要去搀安乐的胳膊,“跟我一起吧,刚不是还说要照料流民过冬么?”   李述霸王硬上弓,硬是把安乐拉着一道走了好几步,安乐连忙把李述推开,向后一躲,“你……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娇养惯了,才不想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身上这雪白狐毛,但凡溅上一点泥水可就彻底毁了。   看着安乐匆匆离开的背影,李述勾了个笑,转过身去就往那片流民聚集地走去。   刚那个小孩儿好像是往这边跑的?   李述沿着墙根一路走过去。   流民太多,很多人讨了粥喝饱后,就聚在墙根底下的干燥地,就着薄薄的太阳,横七竖八地坐成一片。   有人的呼噜声震天响,有人凑在一起吹牛皮,有人对面相坐,正互相挑身上的虱子。   不少小孩儿吃饱了在玩,还有躺在女人怀里的婴儿,扯着嗓子哭。   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模样。   有个名字在嘴边,李述好几次控制不住地就要喊出来,可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她只能凭目光一个个的看过去。   这个不是他,那个也不是他。   红螺的小臂被李述掐的疼,这块儿地路又不好走,李述好几次差点被绊倒,全靠红螺扶住了她。   “公主,”红螺问,“您怎么了?”   怎么忽然来流民堆啊?   没瞧见这些流民,见了当朝公主,一个个眼睛都黏在了李述身上,有些下流的,目光就在李述身上肆意逡巡。   李述也只带了十几个侍卫,真要做起乱来,双拳难敌四手。   红螺都被流民盯得怕了,拉着李述就劝,“公主,我们回去吧。”   李述却一把甩开红螺的手,自己跌跌撞撞就往前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睁了很久,雪地的光让她眼睛生疼,可她却还是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漏了他。   “沈孝……”   终于有名字低低地被唤了出来,“沈孝。”   不敢大声说,恐人听见了;可又不想默念,怕他听不到。   成千上百的面孔在她面前一一闪过,都不是他。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都不是他。   是她想错了么?   那草纸上不过是稚子随手所画,并无任何寓意。是她魔障了,竟以为他真能从冰冷刺骨的黄河里爬起来。   李述只觉得一颗心越来越沉,她不知走了多久,越到后连流民都看不见几个,天色渐暮,寒意刺骨从地上浮了上来。   她没注意脚下,一个不慎踩进泥潭里,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花卉团巢的一件玉红色裙子立刻就被泥水遭污的看不出本来好颜色。   看来真的是她魔障了啊,李述想。   静仁县县令沈孝殉职,邸报上白纸黑字写的清楚。一笔判阴阳,此后再不可能相见。   红螺连忙冲过去将李述扶起来,李述仿佛已经失去了主心骨,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红螺身上。   主仆二人跌跌撞撞,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半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标准的雅言里透着分改不掉的南方口音。   他说,“公主,你的玉簪掉了。”   李述猝然转过身去。   *   入夜,平阳公主府。   沈孝睁开眼时,一时间有点晃神,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睁眼看着头顶纹路细密的床帐,感受着身下极软的床褥,这才慢慢想了起来。   城外,李述猝然转过身来盯着他,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悲喜交加。她眼眶瞬间就是猩红,盯了他半晌,却始终都没有落下泪,也不说一句话。   那是沈孝对她最后的印象,他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心愿得逞,终于可以破罐破摔地晕过去。   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隆冬落水,侥幸没死,但半条命也去了,又一直混在流民堆里,尽力搜集洛府灾民叛乱的证据,病也没有好好治。从洛府一路回长安,又是一段艰辛路程。   他本就偏瘦,经这么一遭,整个人愈发薄成了一柄刀。   好好睡了一觉,大约是他睡着时诊了脉吃了药,这会儿倒觉得精力恢复了一些。他撑起身体,扫了一眼房间,并未见到李述的身影。   这屋里都是沉沉奢靡,只点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照着屋里安静不发一言的侍女。离床不远摆着一架百鸟朝凤的屏风,上头挂了件绣有百花的披风。   这是李述的卧房,沈孝确定。   侍女轻手轻脚地端来参汤,想要服侍沈孝,沈孝却摆了摆手,问,“李述呢?”   侍女并不惊讶他直呼李述姓名,显然是提前受过“好好照顾”的命令。回道,“公主在书房里有些正事,您要见她的话,奴这就派人去叫公主。”   沈孝却摇手,“不必了,我去找她。”   ****   “洛府灾民刚起事没两天,我们在洛府段黄河下游就寻到了沈大人。但一来那时候沈大人落了水,风寒极严重,二来洛府也兵荒马乱的,消息不好传出去。”   书房里并排站着两个侍卫,是当初李述送到洛府去看照沈孝的。他们打扮成流民模样,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被屋里热气一熏,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臭味,不知多少天没洗澡了。   这两个侍卫离开时人高马大,肌肉遒劲,去洛府走了一遭,竟也消瘦了下来,足见其中艰辛。   “后来沈大人身体稍好,我们就想说带他回京来,奈何沈大人拒绝,装成流民模样混在灾民堆里,一个多月来,收集了不少灾民作乱背后的证据。尤其是那个在河堤上鼓动灾民造反的人,我们把他抓住了。”   “前阵子公主派人来洛府,我们就跟他接上了头,这才知道长安城里原来都变了天,我们这才启程回长安。沈大人谨慎,怕招眼,一路上只跟着流民走,所以走得慢。没成想到了城外,今年还不准流民入城,被挡在了城外头。要不是公主今日恰好去粥棚那里,恐怕还要耽误几天。”   李述听了,慢慢点了点头,“倒是辛苦你们了。都搜集了什么证据?”   侍卫说,“洛府灾民起乱,根源是以工代赈时吃了霉米,后来去查,才知道是有人故意投毒——”   正说着话,忽听书房门一动,侍女推门进来通禀,“公主,沈大人醒了。”   李述还没说什么,侍卫就先识趣,忙道,“具体的造反证据都在沈大人那儿,既然沈大人醒了,公主去问他,会知道的更清楚些。”   李述不知在想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烛光半照在她脸上,她扬手,“你们先下去歇着吧。”   出了书房,侍女在前提着灯笼,雪扑簌簌地落下来,灯笼里的火就一跳一跳的,恰如李述此时的心。   她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沈孝。   初见时的悲喜交加,难以置信全都退了下去。对他哭显得太蠢,对他笑显得没心没肺。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更何况,心底沉沉的还有个担忧。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离京前,沈孝那样说。   他对她早都失望透顶了吧。如果不是她,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失去时想得到,得到时怕失去。   李述心中只是惶惶不安。   如果他待她冷淡,一如当初她对他那样,她又该怎么办?   如果他对她再无一点感情,她又该怎么办?   侍女忽然听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到公主垂着脸,看着地上的雪,神色竟有一种孩子气般的怯懦。   这是从未在公主脸上出现过的情绪。   一盏灯笼只照出脚下方寸光晕,周围沉沉都是暗夜,仿佛要将她吞噬。忽然沿着回廊,有另一团光晕飘了过来。   破开沉沉夜色,他周身都是光亮。他刚起来,就没有梳发髻,披散着发,行走间发丝微动。他披着大氅,神态疏疏落落。   伸不见底的夜色里,他是一道骤然出现的光,破开重重迷雾,驱散深深夜色。   他走过来,朝李述伸出手。   “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终于补上断更了。 * 感谢地雷: 盛年曙光扔了1个地雷 lalala~扔了1个地雷 朝霞沙画扔了1个地雷 猪在升级中扔了1个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云锦瑶扔了1个地雷 林壑清风扔了1个地雷 猪在升级中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感谢大家的评论!   ☆、第 88 章   #88   屋外是天寒地冻, 甫一进屋又是暖意, 冷热一激,沈孝就开始咳嗽。   他牵了一路的手这才松开, 右手成拳抵在唇上,咳了几声。刚从咳嗽中缓过神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李述按回了床上。   她坐在床畔, 急慌慌的, 好像生怕沈孝冻着,囫囵扯过厚厚锦被就往他怀里塞,这时红螺捧过来一碗参汤, 李述伸手要端,谁知动作急,一接过来反而洒了自己一手。她顿时就被烫得“嘶”了一声。   怎么毛毛躁躁的,沈孝想。   他右手将汤碗接了过去, 左手自然覆在她手上,抹去手上水渍。   他颇有些无奈,问, “烫疼了没?”   李述不说话,只抬眼看着他, 摇了摇头。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沈孝一边揣摩李述心思, 一边仰头,将碗中参汤一饮而尽。刚放下碗,想说好好跟李述说话, 谁知李述就扑了过来,直直撞在他怀里,将他压在了床上。   沈孝被她莽撞的动作撞的胸口疼,李述却没有一点关照病人的自觉,她将脸埋在他胸口,压在他身上,半晌一动都不动。   红螺见状悄然招手,屋里所有伺候的丫鬟都跟着她下去了,只剩了床上两个人。   屋里点的灯盏不多,床帏里就更显昏暗,沈孝躺在床上,看到南窗透进了檐下的灯笼光,隐隐约约的,好像还能看到光线下飞舞的雪片。   这让他觉得很温暖。   李述就趴在他胸口,半天也不说话也不动,就当沈孝以为她准备这么一直装死的时候,李述忽然直起身子,低头盯了沈孝片刻。他比之前更瘦,双颊都陷了下去,就更显的肃冷。瞳孔极黑,他也回望着李述。   一句话都不必说。   不必说漫长的分离带来的思念与担忧,不必说她的大病一场,不必说她深夜的痛哭。   沈孝也不说话。   不说他是如何艰辛,如何在最绝望的时候,只是因为想再见她一面,所以硬生生熬了过来。   一句话都不必说。   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   李述看着他。   他装成流民回京,接到他时身上都脏兮兮的,沈孝沉睡时李述命人给他洗了澡,此时他身上都是干净气息。   李述张口就咬。   不带任何缱绻,她就像恨他恨到骨子里,张口咬在他脖子上,血管在她口下隐隐跳动,她下口极重,恨不得将他咬个对穿。   沈孝被她咬的生疼,“嘶”了一声,却并不抗拒,他只是身体绷紧了,良久,他伸出手臂,轻轻落在李述背上,拍了拍她,无声抚慰。   我回来了,他说,让你担心了。   李述从他脖颈处抬起头来,看到深深一道牙印,都带着血。她想问一句疼不疼,又觉得没有必要。   当然疼了。   所有的担心,思念,惊恐,以及深深的后悔,根本就无法以言语说出来,表达方式只能是撕咬。   李述又张口咬在他肩膀处。   一路所过如攻城略地,如肆意侵占,如疾风骤雨,她张口就咬,毫不留情,不带一点温柔意。   沈孝无声地受着她所有的撕咬,双手搁在她背上,隔着衣服轻轻地拍她的后背。   他呼吸顿时就急促起来,偏过头去,想要碰上李述的唇,可李述却偏头避过了他的唇,不许他凑过来亲吻。   她好像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凭什么让她这么担心。   她将脸重新埋回他颈间。   沈孝侧过脸,只看到她乌黑发髻,并一截苍白侧脸,肤色透的几乎要看到其下的血脉与骨骼。   她比之前也瘦了很多。   沈孝的索吻落空,只得伸手去摸她的头,侧脸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这三个字骤然敲在李述心头,她猛然抬头,愣愣地看了过来。   怎么是他说对不起呢。   明明她才是那个应该说对不起的人,从初见到现在,都是她对不起他。   对不起欺辱过他,对不起嘲讽过他,对不起在权力与感情上放弃了他,对不起他临走前都没有去送他。   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可是此时此刻,他就那样偏过头来,漆黑眉眼都是专注,说:“对不起。”   李述几乎要落下泪来,却还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目光向下,落在他的薄唇上,脸上最凌厉,却又最多情的地方。   她慢慢凑过去,轻轻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是极度的单纯,只是唇与唇之间的相碰,不必张口,不必要齿或舌来参与。她小心翼翼,只在唇上轻吻,将所有温柔尽数奉上。   这个动作好陌生。   李述一边吻他,一边想。二人明明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但唇舌却还如此陌生。   身下的沈孝沉默,任由她献上稚拙的亲吻,她的唇很软,但也很凉。   沈孝慢慢闭上了眼。明明只是一个连吻都算不上的唇相碰,可他却觉得比得到她身体还要满足。因身体是欲,但唇却是情。   上一次做·爱时被抗拒的亲吻,上一次交融时未得到的真心,他在此时此刻全都得到了。   终于夙愿以偿。   最初李述还是轻柔的吻,可不过吻了两三下,却忽然又转为撕咬,极为凶狠,甚至将沈孝的唇都咬破了。   她的身体因此而轻轻颤抖,明明是在施·暴,却又显得如此不安,如此害怕。   我曾经在崔进之那里碰的头破血流,再也不信任何人,不信任何情。是你让我卸下所有伪装,打开所有盔甲。   坚硬盔甲下的真心,层层伪装下的真我,全都献给你。   不带任何刺,不带任何防备。   如果你要伤害我,我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命脉都在你手上,生死任由你处置。   爱令人惶恐,爱令人害怕,爱令人退缩。   如果沈孝以后欺辱她,伤害她,抛弃她,那么她就……她就……   她一边凶狠地咬他,一边绝望的想:那么她就没有一点办法啊。   她再也没有任何办法来保护自己了,就连咬他都不敢下死手。   她怎么就到了这样一败涂地的地步了,输的不能再输。   身下的沈孝只是沉默,接受着李述的所有撕咬,没有逃避,没有抗拒,他甚至迎合着她带来的所有疼痛。   他看似是被伤害的那个,被撕咬的那个,可他心里知道,此时此刻凶狠地伤害着他的李述,其实才是最脆弱的那个。   沈孝伸手轻轻抚摸着李述的脊背,隔着衣服,都能觉得她在微微颤抖。   怎么会伤害你呢,沈孝想,你把自己献上来之前,我早都将自己献出去了。   彼此都掌握着对方的命脉,从此以后,生死或喜哀,都不由自己控制。   不过一场吻,沈孝呼吸却已经粗重了起来,他想颠倒二人的上下关系。   可他的动作却被李述察觉了,李述伸手就压在他肩膀上,一双眼横了过来,将他的动作瞪了回去。   今夜明明该是她的战场。   沈孝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躺回床上。来日方长,他想,先让她占一回上风。   李述在他身上,低下头来凝视着他,双手撑在他身侧,灯盏将她身体拢成一道影子,落在沈孝身上。   这动作该是极有压迫性与侵略性的,如果由他来做的话,沈孝想,但她做这样的动作,反而更显出一种不知死活的危险挑逗。   沈孝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被李述瞪了一眼。   沈孝平躺在床上,笑起来是温柔意,他不束发髻的时候,像是五湖上泛舟而行的隐士,十分疏阔潇洒。披散的长发与墨色大氅同色,都在他身下垫着,就将他眉眼显得更加冷峻,同时却又更加多情。   李述盯着他,心想,这是本宫的人。   欲·望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今夜将是不眠之夜。   沈孝的手一用劲,就将李述按在了自己身上,开始亲吻她。   李述回过神来。   岂有此理!   明明一切应该是她来掌控。   李述气急败坏,挣开沈孝的禁锢,一下子直起身子,瞪着犹自无辜的沈孝。   “本宫命令你不许动!”   生离死别,再度相逢,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不管今夜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他都不许动。   床帐晦暗,沈孝仰头看着李述。   她高高在上,凌驾在他的世界之上,而他心甘情愿,甘心俯首称臣。   “好”,他说。   他笑了一声,看向李述的眼,重复了一遍。   “下官遵命,公主殿下。”   今夜你是要我生,还是要我死,都由你处置,我的公主殿下。   气息粗重,氛围暧昧。   “雀奴……”   沈孝道,他气息紊乱,偏又不能翻身去压他的公主殿下,只能说:“雀奴……我很想你……”   李述闻言停了撕咬动作,凑过来盯着沈孝。   她比沈孝冷静的多。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更容易激动些,更何况沈孝自离京之后就不曾纾解过。   她轻低下头,鼻尖抵着鼻尖,通透的眼就看进他浓墨般的眼睛里。   李述闻言就笑,挑眉,在他耳边轻轻问,“哪里想我?”   竟带了分流氓气息。   沈孝低眼看她,也反问道,“你应该问,我想你的哪里。”   没有人害羞,根本不必害羞,情到深处,这才是最自然的发展。   这次的时间并不长,一来是沈孝空了许久,二来他身体并不似从前,他喘着粗气,额间都出了一层汗。   我喜欢你啊,最动情时,她是这么说的。   沈孝扯过锦被,将二人盖住,他侧身抱着李述,一手为枕放在她头下,一手则揽在她身侧。   他下巴抵在李述发间,大概是她的发髻顶得他不大舒服,随手一揉,就把她发髻揉散了,李述不满地哼哼了一声。   二人散下来的发交缠着,沈孝下巴搁在她头顶,说,“睡吧,我的公主殿下。”   今天实在是累了,只眨了几眨眼,沈孝就沉沉睡了过去。   头顶是他沉稳的呼吸声,间或带一声轻咳,他睡着的时候很静,一动都不动。   李述却迟迟都无法入睡,她转过身去,就着暗淡的烛火,看到他的长睫在眼下拢出一道影子。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笑。   她微微扬起头,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我喜欢你啊,我的沈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删了 * 感谢地雷: 盛年曙光扔了1个地雷 南有乔木扔了1个地雷 暖暖兒扔了1个地雷 酥皮粉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和评论!   ☆、第 89 章   #89   一夜无梦, 沈孝醒来时天色已近中午, 睁开眼第一件事想的就是昨夜发生的那一场。   我喜欢你啊,她终于承认了。   沈孝笑着就伸手往身旁一摸, 可却只摸到身旁被子里空落落的,她那头的被衾都凉透了,不知多早就离开了。   沈孝愣了愣, 立刻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   昨夜一场, 是他太过思念做出的梦吗?   什么“我喜欢你”,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吧……   许是苦了太久,所以尝到的甜头都觉得不真实。   沈孝怔怔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想转头看向屋里,可脖子一动,就觉得一阵生疼。   他伸手去摸脖子,摸到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他一怔, 然后就笑了一声。   下口可真狠啊,一点都不温柔的。   方才的患得患失,不敢确信, 在此刻瞬间消散。   她就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心意。   沈孝休息了一夜,又吃了不少药, 此时精神头已好了许多,只是仍在咳嗽。   他落水后风寒十分严重, 没转成肺痨已经算是侥幸,但咳疾一时半会怕是治不好了。   沈孝下床,捡起昨夜被囫囵踢在地上的衣服穿上, 正想着李述一大早去哪儿了,抬眼一看,就看到南窗外是一道人影。   尽管隔着窗户纸,但他还是能认出来。   他笑着走到南窗下。   *   屋外廊下,虽已中午,但太阳没有一点冒头的迹象,今日风雪更盛。   李述站在廊下皱眉,“洛府那边的叛乱怎么样了?”   侍卫低头回,“这几天风雪大,消息传得不利索,最新的消息仍是崔大人前几天给朝廷递回来的折子,说是叛乱还没压下去。”   李述闻言,皱起的眉却微微松了。   最好洛府那边的事情能多将崔进之绊一段日子。   她还要问侍卫的话,却听身后窗户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紧接着是一声轻咳。   李述看过去,沈孝亦看过来。   方才他们的话他也听见了,便接着话继续说,“我估计镇压叛乱要花一段时日。风雪天本就不好行军,更何况隆冬时节,黄河现在全都冻住了,流民跨过黄河,一路窜到了河东道去。虽说流民是一盘散沙,又没有正经武器,跟崔大人带的兵没法正面抗衡,但奈何流民胜在分散与地形熟,他们东打西晃,才是让人头疼的地方。”   沈孝跟着流民收集证据,对他们的行径极为了解。   侍卫忙道,“大人说的在理。”   李述却没说话,她只是目光落过去,看着沈孝站在窗后。   他身板总是挺得极为笔直,一点弓腰驼背都没有,加上如今更加瘦了,整个人就更像是一柄折都折不断的刀。   他一行一止,萧萧肃肃,自带风骨。   偏偏他脖子处的齿痕极为明显,李述咬的地方刁钻,位置偏上,他都拼命把衣领往上拉了,奈何还是盖不住。   他气质显的越是冷峻端直,那齿痕就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李述唇角忽然扬起来了,心想,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是本宫的人。   她只觉得满心欢喜无可抑制。   不知怎么,李述忽然上前走了一步,隔着窗户,她跟沈孝对面站着。不待沈孝反应,她一伸手,拉着沈孝的衣领,将他微微下拽。   她的唇就吻了上去,昨夜她亦学到许多,这会儿不仅仅是单纯的唇与唇的相碰,她微张开齿,含着他的唇瓣轻咬了咬。咬过之后,好似又怕把他咬疼了不好,舌尖在他唇上轻舔了一舔。   沈孝:……!   他都懵了!   热意迅速蹿起,从唇上交接的地方,一路蔓延到耳根并脖颈。   哪……哪有这么光天化日!   而且还……还当着侍卫的面!!   沈孝到底是埋头苦读了多年圣贤书,骨子里还是端方持重,与李述的几次床事皆是情难自抑的结果。上一次在金玉阁,是被她逼的无路可退,忍无可忍;昨晚则又是因为生死离别。   抛却那两次激烈的感情转折,真到了日常相处时,沈孝还是害羞。   吻不过片刻,李述就松开了他。她笑着看他,沈孝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热气都能把三尺之外檐下的雪给融化了。   她的沈大人啊,在床上明明不害羞呢。   李述目光灼灼,盯得沈孝耳根发烫,恨不得扭身就回屋去,可偏偏他的身体就像是钉在了原地。   这段感情里,李述的态度一直很明确:她始终在逃避。李述不是一张白纸,过往也不纯白无暇,因此她总是含着警惕看人,轻易不暴露真心。   沈孝盼过很多次她真正敞开心扉的模样,到今日终于盼到了。他纵然有些受不住她这样大胆,却也更不想避开。   他耳根极红,但忍不住自己又笑了一声。   唇上的触感犹在,这家伙,怎么这么喜欢咬人呢。属狗的不成。   “那……小人先下去了……?”   侍卫被迫被秀了一脸恩爱,塞了一嘴的粮,脑袋都垂到地上去了。心想以前公主跟崔驸马都没这么腻味过呀。   李述闻言,目光才从沈孝身上挪开,摆了摆手,“下去吧,记得仔细打听着崔进之那边的消息。”   “是。”侍卫应了一声,行礼后忙下去了。   周遭没人了,沈孝脸上热意这才稍散下去。   接着方才被李述打断的正事,道,“但说实话,我倒是希望崔大人能早日将流民作乱的事情压下去。否则不知道还要蔓延成多大的阵势。”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檐下飘落的雪,“你没在民间去过,不知道冬天的苦处。四面漏风的屋子,一场雪要夺去无数贫苦百姓的命。日子过不下去,大冬天的又不是农忙时候,闲起来最容易胡思乱想,怨天怨地。若是此时作乱流民过境,鼓动宣传,队伍飞速扩大就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可惜原本都是贫寒农民,给一条活路,未必会走上叛乱的路。”   李述闻言,目光都是冷意,“东宫哪管这些?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地位,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洛府流民叛乱,起因不过是怕老七治理黄河得了大功劳,会动他东宫的地基罢了。”   “可他们怕是忘了,前朝叛乱就是黄河灾民闹事,太子想针对老七,可最后却把火烧到了父皇立国的根本上。他们这是自作自受。”   沈孝却叹,“道理都对,可神仙打架,底下的百姓却无辜遭殃。”他顿了片刻,“所以我说,那个位置,太子不配坐。”   他眉目忽然就冷了起来,脸色都是凌厉。   “我把东宫在洛府做的事都拿出来,看他的位置还稳不稳!”   他看向李述,语气极为坚定,“雀奴,我要去告御状。”   有人要为这件事发声。   李述却忽然沉默了下去。   父皇病重,太子监国,东宫的势力是前所未有的大。沈孝告御状,是以卵投石,还是上达天听?两种可能性都有,这是殊死一搏。   李述忽然抓住了沈孝的手,她竟有些畏首畏尾了,她怕沈孝再出事。失而复得,怎能允许再得而复失。   沈孝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反手握住了李述的手掌,捏了捏,“你放心。”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并不是十足十的把握。可他们没有退路,这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他摸了摸李述的发,手扣在她后脑勺上,低下头来看着她,“我也算是受过不少事的人了,总是能逢凶化吉的。说明老天爷在保佑我。”   他笑,“你想想,最开始你逼我侍寝,把我欺辱成了什么样子,后来我却中了状元;关中大旱征粮的事情我担了,眼看无解,最终结果却是我升了官;如今这件事也一样的,我在黄河差点送了命,如今就到了该要他们的命的时候了。”   李述,“合着你心里头还一直记着侍寝的事情,准备跟我算三年前的账?”   她半开玩笑的岔过了略显沉重的气氛。   如今不把东宫打倒,东宫上位后就是他们的死期。真的没有退路,破釜沉舟,拼死一搏。   她并不是软弱的人,短暂忧虑过后,就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她绸缪道,“你手上的证据再重要,父皇看不见都是白搭。可父皇如今病重,根本就见不了人。”   “前几日我想进宫探病,递进宫请安的折子被太子打了回来,说父皇正在静养,不许我打扰。不仅是我,老七也是如此。”   李述说着就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一定要给你找一个直面父皇的机会。”   她皱起眉来,“而且要趁着崔进之回京之前彻底打倒东宫,否则他手上有兵权,谁知道他能做出什么事来……”   一阵风裹着雪片吹来,沈孝又咳了一声,李述才反应过来,忙把他往屋里推,“你快进去,别着风寒了。”   她也跟着进了屋,对明间候着的侍女吩咐道,“去端参汤过来。”   侍女忙应了一声下去了。   李述这才掀帐子,进了侧间卧房。沈孝已将南窗关上,他此时正站在她的梳妆桌前,手里拿着那根血玉簪。   昨夜拆了的钗环没整理,摆了一桌子,金玉闪耀,相比之下,这断了的血玉簪就被衬得暗淡了下来。   沈孝摸着断口处缠的细细密密的红线,玉若要粘的毫无痕迹,必要上好的玉匠人来做,他那时没这个精力与钱。   “你在看什么?”   李述走过来问,见他手里拿着血玉簪,伸手就要拿,却被沈孝避开了。   沈孝竟带了几分羞赧的神色,“这个就扔了吧,原说成色好,可断了之后却废了。”   李述却瞪了他一眼,伸手就抢了过来,“你送我的,就是我的,谁准你扔的?”   她道,“本宫喜欢戴这个!”   微仰着头,一副命令神色,“给我戴上。”   说着就坐在了铜镜前,俨然把沈孝当成了梳头丫鬟。   沈孝无奈,对着她脑袋找了半天,不知该往哪儿□□较好看。往左鬓簪了簪,又觉得不好看,于是又往右鬓簪,末了又觉得簪歪了,又要重簪。   精致的发髻就被他弄的毛毛躁躁的,发丝都在脸上乱飘,李述气得伸手拍他的手,末了还是自己给自己簪了发髻。   她近来肤色惨白,其实不大配得起血红的簪子,更显得肤色病态。但李述偏仰着头,问身后的沈孝,“好看么?”   沈孝低下头看着她,笑,“好看。”   他俯下身就去吻她,伸手握住她的腰背,将她的身子掰正了,抵在妆台边沿,让她动弹不得。   他这会儿倒胆子大了?   李述想,刚被她亲了还红脸呢,如今眼看周遭没人,自己就主动了。   沈孝他就是个闷骚。   吻了片刻,他才离开,呼吸声凑在她脸上。气氛极暧昧,好似他下一刻就要说什么床帏情话。   谁知沈孝眼睫一掀,却道,“李述,你是个下了床就不认人的混蛋。”   李述一愣,就见沈孝撂下这句话就松开了她,施施然背过身去就走了。   沈孝边走,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有肩膀,这会儿牙印还疼。她昨晚把他都给榨干了,结果今早上就把他一个人撂床上。   然后二人刚说的又都是正事,正什么事,他们的合作关系不是早都破裂了么。他们现在明明是不正当的奸·情关系,哪儿有奸·情关系开口说正事的。   沈孝刚走回床边坐下,李述就冲了过来,把他给撞到了床上,压在他身上,气势汹汹,“你说谁是混蛋?”   沈孝眼风扫过来,“说你啊。”   他开始认真细数,“第一次,上床前,你说赏官,下床后你就否了;第二次,床上你说喜欢我,下了床就不认人。”   沈孝记性好,李述干过的混蛋事他都一一记着。   他去捏李述的下巴,“你如今终于落我手上了,来日方长,且等着我秋后算帐。”   李述被他说的一噎,“你——小心眼!”   二人闹了一会儿,才并排躺在床上。   雪愈大,屋里非常静谧,能听见雪落在屋顶的声音。   李述思绪一时间飘远了,想起小时候,那年她母亲还没去。冬天很冷,可那年宫宴又忘了叫她去团圆,冷宫里的公主,漏了就漏了。她有点难过,因为能在宫宴上吃到很多好吃的。母亲为了哄她,大半夜烧起茶炉子,煮了一锅白水豆腐。   清汤寡水,但热气氤氲。身上衣裳虽不厚,但水汽透过衣服就熏进了冰凉肌肤,豆腐也入口也烫,身上冷意就都散了。   她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   家的感觉。   李述伸手去摸沈孝的眼窝,“沈孝。”   “嗯?”   “你睡着了吗?”   “没有。”   “今年大年夜我们一起过。”   “好啊。”   他握住她在脸上乱摸的手。   大年夜之前,宫里照例要开廷臣宴。前朝设宴招待皇子与重臣,后宫则招待公主与命妇。   团圆宫宴,极有象征意义,听说父皇最近好歹能动弹了,那就肯定会强撑着露个面。   是告御状的最好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啥时候会抽空补上昨天的断更。 * 感谢地雷: 默俞扔了1个地雷 22208859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lalala~扔了1个地雷 EM扔了1个地雷 木阿铎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和评论~   ☆、第 90 章   #90   半个月后, 年末宫宴。   宫宴最不能怠慢, 天还没亮李述就起了床,洗漱过后, 穿上层层叠叠的繁复宫装,头上亦戴上闪耀的钗环。   马车一路行到宫城里,下车时天际才透出一点蒙蒙的亮光来, 将万物染上一层淡淡的霞红。   李述下车后, 在马车旁站定了一会儿,仰头看向天际,忽然对身旁红螺道, “想必今日会出太阳,是个好天气。”   红螺应道,“这倒是难得,下了一冬的雪, 终于能看见日头了,天气就快要回暖了吧。”   主仆二人说话间,又驶来了不少车驾, 下了车皆是这家那家的命妇,见了李述点头行礼, 然后由领路黄门带着,往皇后宫里走。   安乐公主的马车就在其中, 杨方骑马陪同。   他们的车马停的离李述不远,李述看的真切——安乐下车时,杨方却没有伸手去扶, 只是负着手,待安乐下车后才说了几句话,面色看着也是不咸不淡,然后就朝太和殿方向,去赴前朝的宫宴。   路过李述时,杨方对她微点头示意。   李述则回以淡笑,目送着杨方离开,她转过头去,看到安乐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杨方的背影。   李述看过去时,安乐连忙收回目光,好像不想让人看到她这样低声下气的模样,但她脸上那股寥落是怎么都盖不住的。   李述看在眼里,默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忽然就朝安乐走了过去。   安乐见李述过来,勉强对她笑了笑,二人一道朝皇后宫中方向走去。   “看你样子,病是终于好了吧?”安乐问。   李述的脸色又红润许多,身体也圆润了些,虽跟珠圆玉润的美人还是比不了,但比之前瘦得硌人的模样都好了很多。   李述笑了笑,“是,病了一冬天了,也该好了。”   这阵子沈孝在她府上,明明是个没名没份的情夫面首,偏被他作出了一股子登堂入室的正室模样,见天儿地按着她就给她喝什么乱七八糟的补药。夜里有时候还抱怨几句,嫌她抱起来太瘦,硌人。   李述心想要不是怕他出了府就极有可能被太子的人盯上,再送了命,她真恨不得把他撵出去。   于是没奈何,只能磨牙又在他肩膀上留下数道牙印子。   沈孝就一本正经,说要弹劾堂堂公主,竟然滥用私刑。   李述跌在他身上直笑。   想到沈孝,念头就控制不住了一般,一扯就能扯很远。   李述忽然停了脚,微转过头去,目光越过宫墙,朝自己府上的方向看过去。   宫里人多眼杂,她没有任何办法把沈孝带到父皇面前。   但所有的成败,甚至是生死,都将在今日有一个了结。   李述收回目光,跟着安乐一路到了皇后宫里。   她们来的不算早,宫殿里已坐了满堂的世家命妇,珠钗闪耀,正围着皇后说些什么家常话。   见二人来了,皇后靠在罗汉榻上忙对安乐招手,安乐就凑了过去,黏在皇后身边,亲亲热热的靠了过去。   皇后关切地问,“早晨冷,你是不是差点又要赖床?”   安乐哼哼了一声,娇憨模样引得众人都笑。然后皇后这才对仍站在下首的李述淡淡点了点头,“平阳也来了,快坐吧。”   李述就在下首捡了张圆凳坐下。   太子监国,她的地位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今日这宫宴上,给她安排的位置都靠末尾,跟后宫里其他庶出的不受宠的公主差不多。   有好事的,目光还偷偷跟着李述,看她会不会因此脸色透出些不满来,也好当作谈资。奈何李述一张脸基本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淡的波澜不惊。于是不少探寻的目光只能悻悻的收了回去。   离得近了,皇后这才看清,安乐怎么比之前瘦了一圈,从前圆润讨喜的脸颊都陷了下去,皇后心疼的忙摸了摸她的脸,“这几天是不是得了风寒?”   安乐抱着皇后的胳膊,摇了摇头,虽神色明显带着委屈,却并不说什么话。   皇后又追问了几句,奈何安乐就是不说话,皇后也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就算安乐真有什么事也不好说,因此也不再追问。   坐在下首的李述抬眼瞧了安乐一眼,联想起下车时杨方的神态动作,心想安乐那大概是心病。   从前一直追逐着她,爱慕着她的人,忽然待她冷淡了起来。人只有这时候才能发现自己的心意所在,但可惜的是,幡然悔悟的时候往往都为时已晚。   更何况安乐根本就没有幡然悔悟的机会。   她根本就想不通自己和杨方越走越远的原因在哪里,想要弥补,却都无路可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杨方越走越远,却浑然不知背后的推手正是她自己。   无知是福,因不知自己的过错;无知也是祸,因自己亲手酿成了这一切。   众人来的时间都早,宫宴却要等到正午时才开始,整整一上午其实就是闲闲说些话。宫殿里人又多,命妇身上香气都熏的浓郁,为了保暖,门窗也都紧闭着,空气不流通。   李述只坐了一会儿就觉得闷,她本就不喜欢什么香气,更忍受不了,偷偷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点头晕。正想着找什么理由出去透透气,却见上首皇后脸色也不大好,细长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累模样。   旁人还没察觉,太子妃聪慧,会察言观色,见皇后如此,忙上前来就搀着,说是后宫里有点事要处理,以此为托词,扶着皇后就下去了。   安乐浑然不觉,还真当皇后有正事要处理,就没跟着去。唯有李述盯着皇后离开的背影,看了片刻,她若有所思,忽然转过身来,笑盈盈地就朝安乐走过去。   她上前去搀住了安乐的胳膊,“宫殿里怪闷的,出去透透气吧。”   安乐正被一群爱拍马屁的世家命妇围着,她因杨方本就有些郁郁寡欢,这会儿并不想跟这些人交谈,心里正烦,李述一来拉她,她顺水推舟就跟着走了。   二人来到了殿外,这会儿大概是巳时,冬日的太阳半悬在半空,散发不出一点热意,天上也是沉沉的云,仿佛要将太阳吞噬。   出了殿门,空气陡然就清冽起来,李述呼吸几回,吐出在殿里满肺的浊气,扭头一看,身旁安乐微垂着头,眉眼间都是郁色。   她的心事实在是太明显,喜怒哀乐太过由心,单纯的不像是生长在深宫的人。   若有别的路,李述并不想利用安乐。但她没有办法。   她看着安乐,开门见山便道,“你跟杨驸马怎么了?”   安乐猛然抬起头来,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心里的事情,一下子就被李述捅了出来。   李述淡笑了笑,“方才你下马车的时候,我看着你们俩之间有点冷淡。”   她补了一句,“我是过来人,我什么看不出来。”   安乐刚升起来的一点警惕就消散了下去,心想李述毕竟是和离过的人,对感情看的比她要通透的多,况且李述一向聪明。   安乐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不是都对我很好的么,为什么最近忽然……”   说到后面,安乐又沉默了下去。   “哦……”   李述闻言,神情却并无一点惊讶,语气很平淡,“这也难怪,任谁被贬了官,想必都开心不起来。”   “贬官?”   安乐闻言却非常惊讶,“他什么时候被贬官了?”   李述皱眉,“你不知道么,前阵子杨驸马不是从礼部被调入宗卿寺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没道理安乐不知道。   安乐闻言却更惊讶,“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可……可这不是升官吗?”   从三品到正三品,这怎么能算是贬官呢。   李述略带讶异地看着安乐,大概是没想到她不通朝事已到了这种地步。她解释道,“礼部虽是从三品,但起码能做实事,算是手里有实权。但宗卿寺则是彻底的闲职,官位再高,都是荣养,进了宗卿寺,几乎就等同于被淘汰出朝堂之外了。”   安乐一时间都懵了,好似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她此前一直以为太子给杨方升官了呢。   没想到却是明升暗贬。   可为什么杨方受了委屈,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呢,如果跟她说的话,起码她还可以跟太子哥哥闹一闹啊。   “为什么啊?”安乐有点懵懵的问,看李述要解释,她却忙抬手止住了李述的话头。   她也不是全傻,都猜得到的。   先前太子哥哥被父皇禁足,眼看着是跌入了谷底,可杨方却只是冷眼旁观,一点忙都不帮。从前花团锦簇时,东宫不缺一朵锦上花,不来帮衬就罢了。可一旦失势了,缺的就是雪中炭,杨方却还是明哲保身。   太子哥哥并不宽宏,想必因此就记住了杨方。若不是看在他驸马的面子上,如今做的只会比明升暗贬更过。   一旦看透了政治下面的弯弯绕,安乐竟有点不能承受的恍惚。她还以为因为自己的缘故,太子哥哥总该对杨方宽宏一些的。   不行,她要去找太子哥哥理论!   好似看透了安乐心中的想法,李述开口就止住了她,“你也犯不着为了这件事去跟太子理论,太子监国,正是繁忙时候,恐怕也没时间理会你。”   “况且……你们俩感情不也一直淡淡的么,你在乎杨方的官职大小干什么?”   李述的声音冷冷的,“你若是嫌他没有实权,配不上你,那更犯不着为此着急了。”   说着她竟笑了笑,带了一点冷酷的挑拨离间,“我听说,皇后要给你换更加位高权重的驸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今日共四更。补9-6断更。   ☆、第 91 章   #91   皇后寝宫里, 地龙烧的正旺, 偏最近干冷,因此殿里更显的干燥。   皇后正靠着罗汉榻, 身上仍是雍容华贵的朝服,头上钗环却都卸了,侍女站在她身后, 正均匀地给她按着头顶穴位。   管理六宫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年末事情也繁重,之前太子关禁闭时,皇后受了牵连, 也在中宫关了禁闭,那段时间日夜为太子担忧,慈母心肠总是操心不止,因那件事精气神也虚了不少。   再后来, 但凡事情稍忙一些,皇后就觉得身体跟不上了,难免头疼。   侍女一边给她按着头顶穴位, 皇后一边对太子妃道,“你近日倒是操劳了。”   隔着矮桌, 罗汉榻对面坐着太子妃郑氏。她笑,“为母后分忧, 哪有什么操劳不操劳的。”   皇后点头,“也是,如何操持宫宴, 如何协理后宫,都是你该学的事情。你早些帮衬我做这些事情,往后你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登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太子妃早晚有一日是后宫之主,自然要早日学着管理六宫,操办宫宴。   太子妃明白这层意思,“还赖母后指点。”   太子禁足三个月,出来后势力却更加如日中天。所谓柳暗花明,山重水复,不过如此。   太子那边看着是平稳了,暂时不用皇后操心了,目下要操心的也就剩了安乐一个。   皇后就问,“太子怎么忽然把杨方调到了宗卿寺?没看方才安乐都看着不大高兴。”   太子妃默了片刻,才解释道,“杨驸马本来就不怎么问朝中事,太子想着宗卿寺那边清闲,正适合他,就把他升了进去。”   谁知皇后闻言却皱眉,“行了,太子心里怎么想的,我难道还不知道。”   太子什么性子,当娘的还不知道了,不是宽宏大量的人。   事实上皇后对杨方明哲保身不帮太子一事也不大满意,但奈何杨方是安乐的驸马,为难杨方,不就是为难安乐么?   一儿一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皇后便道,“你们好歹也看在安乐的面子上,别为了这个坏了他们夫妻的感情。”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但是……”   太子妃顿了顿,“但其实看着安乐也不大喜欢杨驸马的样子,儿臣倒在想一件事,说出来也跟母后参谋参谋。”   “杨驸马的家世又不算极盛,原本尚公主就是他家高攀了。当初父皇指定这门婚事,是因为杨方人品才学尚可,也把安乐捧在手心里。但这几年来的事情咱们也看在眼里,安乐跟驸马的感情并不和睦。都说是日久生情,但他们俩倒是成亲好几年了,情一点都没生出来。”   “从前儿臣也觉得杨驸马待安乐好,但这回却看透了他:您想,太子禁足,他却什么一句好话都不帮太子。太子可是安乐妹妹的亲哥哥,亲哥哥若是失势了,做妹妹的日子能好过么?可杨方还是袖手旁观,若真说杨方待安乐妹妹好,儿臣怎么都不信了。”   太子妃叹了一口气,“儿臣倒觉得,不妨找个由头,让安乐和离罢了,朝堂里好儿郎这么多,还怕找不到一个更和心意的?”   朝堂上想拉拢的人永远都拉拢不完,最稳固的关系就是姻亲。安乐这么个嫡亲嫡亲的妹子,自然要联姻出去派上正经用场的。   哪儿有什么真情实意,权力场上,到了利用你的时候,亲情全都不做数。   “这……”   皇后却闻言只是迟疑。   正元帝给安乐挑杨方,那是想让安乐像普通夫妻一样平安喜乐的生活,安乐本就被宠成了那样的性子,根本就不适合涉足政治,像杨方那样明哲保身不争不抢的人最适合她。   想换驸马,自然可以换一个比杨方更加位高权重家世显赫的儿郎,但那种人真的适合安乐吗?   皇后又不似太子妃,自然还是为安乐着想更多。正陷入沉思,忽听殿外一阵喧哗。   “大胆奴才,你敢拦我!”   声音清粼粼的,不是安乐还是谁?   外间侍女声音低低的,好像是在拦,说了句“容奴婢通禀一声”,但谁敢真正拦着安乐公主,转眼间安乐就绕过隔扇,转进了侧间里。   太子妃皱了皱眉,她是高门大户严谨教导出来的嫡女,一言一行都是淑女典范,从来不会行差踏错,因此从本性上来说,她对安乐并不是很喜欢。   如果不是李述跟她站了相反的位置,她其实更喜欢李述那种人,聪慧机敏,精于算计。   因为天真的同义词是愚蠢,任性的同义词是莽撞。   但太子妃还是笑了笑,站起来就去扶安乐,“安乐妹妹怎么急慌慌的,是不是担心母后的身体?你——”   太子妃话还没说完,伸出去要去扶的手就被安乐一下子打了出去。安乐才没有什么轻重缓急,太子妃皮薄,手背上登时就被打出了一道红印子。   安乐是难得的冷硬神情,盯着太子妃,“因为杨方对你们没有用,所以你们给他塞了个闲差。”   “我对你们也没有用,唯一的用处就是能拉出去联姻,所以你们连我都要利用。”   她紧紧盯着太子妃,“我说的对不对?”   世界在她眼前崩塌,但她犹自大睁着眼,好像是想试图看清每一个人的真实面孔。   李述说过的话还响在耳畔。   “政治利益变化万千,但姻亲血缘关系总是最稳固。太子已经对杨方表露出明显不满,怎么可能让他白占着一个大好的驸马位置?你凭什么觉得,你是政治场里的桃花源?”   许是安乐天真愚蠢的模样在太子妃脑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面对这样冷厉的安乐,太子妃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在她愣神间,安乐一把推开她,站在了罗汉榻边上。   相比上一次跟正元帝大吵一架时的气急败坏,安乐面对皇后时,却显得冷静许多,但这种冷静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   “母后,你想把我联姻去谁家?”   “母后,你怎么不说话?你把我养了这么多年,我还当你疼我,可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是为了让我去帮太子哥哥稳定位置的。”   “你要是想利用我,你说一声就是了。”她的声音有一种冷到极点的冰,从内散发到外,从父皇到太子,从崔进之到杨方,所有的事情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全都变了模样。   安乐甚至笑了一声,“你说一声就是了,你把我养了这么多年,我总该做出一点贡献。”   她眼眶里滑下了一颗泪,但她没有察觉到,看了皇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安乐!”   皇后急的喊了一声。   安乐快速跑开的身影烙在她眼睛里,她想去追,可刚站起来,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   还来不及动一步,就觉得头晕目眩,身体无力地往后倒了过去。   宫宴临开前夕,皇后忽然病倒了,后宫里一片混乱,幸好有太子妃顶着,好歹没出什么大乱子。   李述站在宫殿外,看着侍女黄门脚步匆匆。她站了片刻,忽然拦住了一个不起眼的洒扫侍女,吩咐道,“太子妃可着人去请太子了?”   侍女摇了摇头,“回公主的话,还不曾。”   李述便道,“皇后忽然病了,如果看见了太子,想必心下会宽慰一些。太子妃想必是忙忘了,去,领我的命,给太子说一声这件事。”   洒扫侍女犹疑了片刻,但李述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况且她往日做的都是粗活,分不清这背后的政治影响。   见李述神态冷淡,一副不容置喙的命令模样,侍女只能应诺,“奴知道了。”   *   时近正午,前朝文武百官皆已落座,唯有御座上空空的,只等陛下来,宫宴就能开始。   众官员趁着宫宴尚未开始,在席间走动,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交流,若是见太子走了过来,就会忙停了话头,恭敬问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则点头回以微笑。   太子一身明黄色的储君朝服,正当壮年,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行走间百官无不点头致意,隐隐间在朝中仿佛已威望十足。   这宫宴是太子一手操办,最后检查了一圈,确认一切都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眉眼一展,见七皇子李勤正独自个儿坐在位置上喝酒,太子就施施然走了过去。   李勤忙站起来,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谦恭模样,“臣弟见过太子。”   太子便笑,“听说七弟前阵子在城外大开粥棚?”   这个巧宗被他讨得好,受了恩惠的百姓极多,他竟都传出了“贤王”的名号。   贤王?笑话,这是在讽刺他这个一国储君不贤么?   真是一日不盯着,这些下头的皇子就抽着空子就要蹦哒。   李勤回道:“城外流民多,恐熬不过冬天,臣弟不过是略尽薄力。”   太子盯着他片刻,冷笑了一声,“南疆北陲,东岭西凉,有的是地方让七弟去尽薄力。七弟如今且先省着些薄力,往后有你抚恤民生的时候。”   皇上的身体眼看着越来越差,太子从御医那里得了准话,就算是好生养着身体,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到那时,天南海北有的是贫瘠地方,足够发配诸位皇子去的。   这贤名,还不如等到那时候,去安抚贫穷地区的百姓吧。   李勤闻言也不反驳,只低头应了一声“是”,就默了下来。   太子还当老七是怕了,目光刀一般剐了他一眼。还想开腔嘲讽几句,谁知殿外忽然跑进来一个黄门,急匆匆的,低声对太子道,“爷,后宫里传话,说是皇后身体忽然不大舒服,您看要不要去看望一眼?”   太子表情立刻就凝重了起来,“孤这就去。”   反正离宫宴开始还有好一阵子,去后宫打个来回还是来得及道。   草草吩咐了几句,太子就离开了太和殿。   而他身后的李勤则一直沉默着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李勤忽然迈步就往外走。   旁边有个皇子好心的问,“七哥,你做什么去?”   李勤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声,“里面闷,我出去透透气。”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补9-7日的断更。   ☆、第 92 章   #92   太极宫寝宫里, 正元帝刚穿好朝服。   今冬实在是大病小病不断, 饶是正元帝往年再怎么强壮,如今也都肉眼可见般地干瘪了下去, 满头华发,看着真是有些暮年仓皇。   待朝服都穿戴好了,刘凑忙扶着正元帝, 一路搀着往殿外走。跨过门槛时, 还不得不额外来一个小黄门扶着,否则皇上如今身上没劲,身体又沉, 无论如何都跨不过门槛。   待终于被扶上了御辇,不止是刘凑,正元帝自己都出了一身的薄汗。   他靠在御辇上,听到自己喘息时嗓子里痰的声音, 一股老而将至身不由己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一场大病,就算御医不说真话,但正元帝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前阵子偏瘫在床上, 身体连动都不能动;这阵子好歹是慢慢缓过来了,但还得要人搀着才能行走。   年轻时拿刀拿枪稳如磐石的手, 如今却连御笔都捻得颤颤巍巍。   他确实是老了,而且是这样没有尊严的老去。   御辇一路平稳, 从太极宫出发,准备往太和殿走。   越是老,反而越是容易担忧。   譬如今日这宫宴, 前阵子他躺在御榻上,不知把太子叫过来多少次,殷殷嘱咐。   今年大事小情不少,民间多灾多难,国库正是空虚时候,宫宴万万不可铺张浪费。   太子在他面前只是点头应和,但事实上呢?   听说今日的宫宴规模排场,比往年风调雨顺时的宫宴还要大!这简直不知要耗费多少金银,有这些钱,拿出去赈灾不好么!   正元帝靠在御辇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太子虽是储君,可却根本没有将民生疾苦装在心里。像是今年,城外流民如此之多,但太子偏偏下了命令,不许他们进城来,恨不得让他们冻死在外面,好不要损了他的德政。若不是老七开粥棚施舍,城外不知要冻死饿死几多人。   正元帝捏了捏手,感受着手上的力气,觉得自己好歹还不至于老死过去。太子的能力,还监不了国,正元帝心想,还要多磨练几年。   正元帝正想着,忽觉御辇停了下来,他皱眉往前看去。   御辇正行到一处甬道,天子出行,御辇前后皆是侍卫。甬道两旁跪了一地的洒扫宫女太监,皆谦卑地伏在地上。   然而甬道最前方,却笔直地站着一道人影。   御辇最前,开道的侍卫手中鞭子一扬,打在空气里,清脆的啪一声穿出很远,昭示着天子出行,闲杂人等不得拦路。   奈何那人影却一动一动,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反而慢慢地朝着御辇走了过来。   侍卫眉一皱,手摸上腰间刀柄,气氛是一触即发的冷。直到那人影慢慢走近了,侍卫的手才忙从刀柄上挪开,低下头来行礼,“见过七皇子殿下。”   七皇子是一身正红色的皇子朝服,腰间白犀带,一副英挺模样。他往常都是谦恭的,但今日却有一种决绝前行的冷厉感。   七皇子一路走到了御辇前,正元帝皱眉看着他,略带讶异,却保持着沉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勤。   “老七,你要做什么?”   他这神态,绝不仅仅是为了来迎接皇上去宫宴上的。   有某些事情要发生,正元帝敏感地察觉到。   所以他亦将脸色变为肃穆,气质变作威严。   此时此刻,没有父子,唯有君臣。   你的一言一行,皆会上呈天子。若有冤屈,天子为你做主;若有欺瞒,则受雷霆之怒。   李勤对正元帝拱了拱手,迎着他满身的威严,毫不避让,“时近年末,听闻父皇身体大好,儿臣心中欢喜,有件贺礼想送给父皇。”   “是何贺礼?”正元帝声音沉沉。   “静仁县县令沈孝,以及洛府民乱背后的隐情。”   *   太子一路去了后宫,忽然出现在皇后寝宫时,正忙着照顾皇后的太子妃都惊讶了,忙去眀间迎接他,低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回道,“不是你叫人找我的?母后忽然病了,我总得来看看。况且前朝宫宴还有好一阵子才开。”   太子妃闻言皱了皱眉,但太子既然都来了,肯定也不能撵走。于是带着他进了内室。   皇后被安乐一番话弄的不止心情低头,也愈发头疼,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背后是大迎枕,仍旧没有簪钗环,看着竟有些憔悴。   太子听了来龙去脉,叹了一口气,“母后,您跟安乐一般见识干什么,她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父皇寿宴,她硬生生把父皇给气病了。这回倒是有长进了,知道年关不发脾气。”   皇后却并没有被太子宽下心来,从被子下伸出手,太子连忙回握着,这才发觉入手都是筋骨,竟连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   殚精竭虑,怎么可能丰腴地起来。   皇后道,“安乐那边我不担心,她气性来的快,去得也快。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她顿了顿,以一种命令的口吻道,“别去算计安乐的婚事。”   皇后这会儿也想通了,太子妃方才的提议,她本就不甚赞同,又见安乐如此抵抗,自然要考虑安乐的心情。   她跟正元帝的本心是相同的,希望安乐能远离政治,跟普通人一样就够了。   太子闻言,皱眉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则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二人私下商量的事情,一者杨方对太子没有任何帮衬,二者也看不出安乐跟杨方之间有何感情。换一个驸马,无论对安乐自己而言,还是对太子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太子就要反驳,太子妃又摇了摇头,太子这才省过来,忙道,“儿臣知道了,原本杨方那事,也是为了安乐着想。既然她不愿意,我怎么会拆人姻缘。母后放心,好好休息着,有什么烦心事让太子妃做,您别操心了。”   也不过是随口附和罢了。   但皇后明显被安慰了下去,点了点头。   又闲闲安慰了几句话,太子这才从寝宫里出来。太子妃紧跟着出来了,太子皱眉道,“你怎么当着安乐的面说这件事?”   太子妃一脸冤枉,“臣妾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都是避着人私下给母后提了一句,没想到安乐就闯了进来,简直像是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太子妃忽然顿住了话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的安乐?   更何况无人去唤太子,太子却说自己是被叫回后宫来的。   总好像是有人的故意谋划。   但把太子调离前朝,这短短时间,又能做什么事?   无论如何,任何异状都不能轻视。太子妃忙对太子道,“殿下先回太和殿,宫宴马上要开了,说不定父皇都已经到了。您可不能迟到失礼。”   太子点头,临走前嘱咐了一句,“你去好好安慰一下安乐。”   太子妃回道,“臣妾省得。”   目送着太子的身影离开,太子妃神色立刻就冷了下来,对身旁侍女吩咐道,“是哪个人去前朝叫太子过来的?把她给我带过来!还有,去查查,安乐公主在宫宴上都跟谁说过话!”   侍女领命忙下去了。   大约过了半刻钟,侍女就将那个奉命去前朝找太子的洒扫侍女拎过来了,那侍女跪在地上,太子妃饶是不说话,看着也是温婉模样,但就是有一种天生的上位者气质。   不消多问,洒扫侍女一五一十地就把李述交待出去了,末了颤颤巍巍地为自己辩解,“奴都是听平阳公主的话,这都是平阳公主的交代!”   太子妃懒得再听她的自我辩白,扬手让人拎她下去了,刚静了一会儿,另外一个侍女又过来,低声回道,“问清楚了,平阳公主跟安乐公主说了好一阵子话,然后安乐公主就一路冲来了皇后寝宫里。”   太子妃温婉的脸上勾出一道冷笑来,淡粉的唇笑起来时,却是细细一条,显得颇为尖刻。   她把玩着手上护甲,“李述在哪儿呢?”   一个过冬的蚂蚱,就敢跟东宫耍小心眼?   方才就算是让她尽情地蹦哒了,但再怎么蹦哒,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就不信李述有通天的本事,真能想出什么小花招来,把太子拉下马。   太子妃将护甲重新套入小指,金光反射着毫无温度的日光,一如她语气一样冷,“前阵子南疆使者才来朝中,说想讨个公主回去,永葆两国政治联姻。太子还愁,不知道让哪个宗室女去和亲。”   她笑了笑,“平阳妹妹真是会替太子分忧。”   说罢话就往宫宴上走,准备去跟李述当面对质。可刚走过月洞门,忽听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就见一个小黄门急慌慌的,几乎是一路滚到了太子妃面前。   他神色实在太仓皇,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冷声斥责,“好好走路,现什么眼呢!”   小黄门却顾不上什么规矩,忙问,“太子爷哪儿去了?”   侍女回道,“刚就走了。”   话音刚落,小黄门就一脸懊丧,一副死了爹娘的神色。   太子妃见状立刻警惕了起来,心中有某种不详预感,她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饶是小黄门压低了声音,都掩盖不住声音里那股恐慌的尖锐。“刚……刚陛下御辇被七皇子殿下拦住了!”   太子妃的目光如刀一般就射了过来,“然后呢?老七说什么了?”   如果只是被拦住了,犯得着这么惊慌?   小黄门忙道,“七皇子说……说的是沈孝,那位因公殉职的沈孝!奴才离得远,听的不真切,大概只知道那位沈大人没死!”   “陛下前脚刚见了七皇子,后脚御驾就回太极宫了,然后就派了数位千牛卫出宫,方向是平阳公主府。应该是去接沈大人的。”   平阳,又是平阳!   太子妃脸色青黑一片,她要是现在还看不出来平阳这是什么算盘,这太子妃的位置也别坐了!   好一招声东击西。   利用安乐气病了皇后,又利用皇后的病情把太子从前朝调走,给七皇子创造单独面见陛下的时间。   旁人或许不知道沈孝的“死而复生”意味着什么,但太子妃全程参与了洛府民变的事情。   沈孝死而复生,绝不仅仅是活着回来,他一定带了更多的证据,能够直接致太子于死地!   太子妃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都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补9-8日的断更。   ☆、第 93 章   #94   手掌紧紧握成了拳, 尖锐的护甲顶端就抵在手腕上, 几乎要将腕上薄薄的肌肤给刺破了。但太子妃却更紧地握住了拳,疼痛让人清醒。   她就这么半晌不说话, 小黄门终于等不住了,请示道,“奴才这就去找太子爷——”   太子妃的神思被这句话立刻唤了回来, 她秀气的圆眼盯着小黄门, “不要去!”   照着这个速度,陛下只怕已经将太子叫过去了,再过去找太子, 也是无济于事。   半路上截杀沈孝呢?   太子妃脑子里迅速冒出这种可能性,但很快又被她打散。   陛下派了千牛卫去押沈孝,千牛卫是陛下的私人护卫,那就说明陛下极为看重沈孝的生死, 任何人都不许插手此事。况且千牛卫武功高强,太子妃手下也并无能与千牛卫抗衡的侍卫。   护甲尖端愈发抵着手腕,戳出一块凹陷,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雪珠渗出来。   愈疼,愈清醒。   一道灵光乍现, 太子妃秀气的圆眼满是冷厉,以一种极低但极冷厉的声音吩咐道, “派人骑一匹快马,出城去找崔进之。告诉他,倘若宫中有变……”   护甲尖端戳破脆弱的腕上肌肤, 一滴鲜红的血终于冒了出来,但太子妃浑然未觉,她面上是一种全然不顾的嗜血,“倘若宫中有变,告诉他,他手上有兵,应该知道怎么做。”   小黄门与侍女领命皆匆匆下去了,太子妃独自在空旷的冷风中站了片刻,干冷的西北风吹得她脸上生疼,但她浑然不觉。   良久,她伸手,随意抹去腕上的血珠子,朝宫宴上走去。   宫宴上诸位命妇见太子妃来了,忙热情的迎了上来,但没想到,做人向来八面玲珑的太子妃今日却格外不近人情,推开人就问,“李述呢?”   众命妇被她冷厉的神态弄的心里一凛,才忙七嘴八舌地回道,“不知道。”   “好阵子没看见平阳公主了。”   太子妃咬着牙,气急了反而笑了一声。   跑得了和尚,难道她还跑得了庙!   *   太子刚走到太和殿下的台阶,正准备跨上第一个台阶,就听身后传来了极稳健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知道来人是唯父皇才能驱使得动的千牛卫。   千牛卫历来隐在暗处,轻易不露面,专门替皇上做些私下事情,且只认皇上一人,其余人等,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子,是高官还是皇亲,都翻脸不认人。   太子看到千牛卫直直朝自己走过来,心中就陡然跳了一下,只觉得有某种不好的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发生了。   千牛卫吝啬话语,只对着太子行了礼,便道,“陛下有命,请千岁爷跟着小的们走一趟。”   太子却道,“但宫宴——”   千牛卫打断了太子的话,这已是极没有规矩的表现,但他们做出来却十分坦然,“陛下有命,旁的小的一概不知。”   说罢就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太子身上,是无声的威胁。   太子板了脸,但也知道跟千牛卫硬杠,那就是跟父皇硬杠。他现在对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还是顺着父皇的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太和殿,盛世繁华的宫宴还未开始,但不知道有没有开始的时候。   然后转过身,跟着千牛卫就朝太和宫方向走。   一路冷风吹动衣襟,干冷的空气吸进肺里,仿佛将肺腑中温热的湿意全都带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得急,刚踏上太和宫的台阶,太子竟觉得肺都有些疼。   他站在雕花殿门外喘了喘气,目光向下一瞟,瞳孔骤然紧缩,他面色一下子就苍白起来,仿佛是光天化日之下见了鬼。   事实上太子真的觉得自己见了鬼!   那被两个千牛卫看着,却仍肩挺背直的人影……不是已经殉职了的沈孝,还能是谁!   他瘦如一柄刀,劈开一路的冷空气,直直斩到太子眼前,仿佛有无形刀意,逼得太子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沈孝走上了台阶,过瘦的双颊显得他更有一种淬炼过的冷厉,他面色全然是病态的苍白,一双眼反而愈发的黑,黑到透亮,太过浓稠,反而更加让人害怕。   沈孝走近了,离太子几乎只有一步之遥,看着太子如见了鬼一般的神色。他忽然道,“殿下,您别怕,我有影子的。”大概是这阵子跟李述在一起,活得太自在,沈孝竟也难得说了这么句笑话,尽管这笑话听起来别有心思。   冬日日光纵然冷淡,但从檐下照过来,依旧将沈孝的身影拉成稀薄的长长一条。   对太子而言,鬼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   太极宫厚重的雕花殿门从内打开,悄无声息。开门关门都有讲究,这样沉重的门,无论开合都会发出声音,因此开门的小黄门必要使暗劲,门不是被打开的,而是被抬起来,慢慢掰开的,才能做到悄无声息。   进了宫殿,就能听到正元帝的咳嗽声,声音里带着痰,呼吸声粗重,呼哧呼哧的,透出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拉风箱一般的呼吸声。   沈孝微皱了皱眉,他还记得自己离京前,正元帝身体还是强壮模样。   正元帝正坐在罗汉榻上,李勤在一旁恭谨服侍。   沈孝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先跪下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一番大礼行起来颇费时间,他行礼的时候,正元帝,太子与李勤皆沉默地看着他。   看他分明是谦恭模样,却又分明是自重模样。所有的谦恭,不过是面上的礼节,他的脊梁弯下去,但脊骨却没有弯。   直到沈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他也不站起来,也不等正元帝主动开口问,自己就先开口。   “洛府民乱,朝廷皆说起因在臣的‘以工代赈’之法,甚至说臣贪污钱粮,霉米充作新米,以至于激起民变。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死算是看透,更何况是臣一人的清白,这都不重要。但洛府叛乱的灾民,臣却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事情的起因陛下都知道,霉米吃死了人,劳工群情激愤之下开始叛乱,烧了府衙抢了府库,然后自知犯了谋反大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开始抄家伙造反,流民席卷洛府,甚至蔓延出了河南道。”   “可以说,一切起因皆是因为霉米。但臣以性命担保,以工代赈的救济粮,皆是朝廷发的米,并无半分掺杂。之所以会发生吃死人的情况,与新米霉米毫无任何关系。而是……”   沈孝顿了顿,“有人投毒。”   他跪着,所以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站着的太子,但他目光如刀,太子被他看得都有些战战兢兢,恐惧到了极点,猛然间就爆发出超强的反抗,“你这是空口说白话!证据呢?就凭你死里逃生回来了,你以为你说什么都是真的?”   可沈孝好似就等着他这句问话,闻言竟极淡的笑了一声,“臣若是没有证据,早就隐姓埋名,只求保命地活下去了。”   他目光从太子身上,转到了坐在罗汉榻上,一直不说话的正元帝身上。   “千牛卫还押了一个人进宫,他是谁派去洛府的,臣说了恐陛下不信,陛下可以自己派人去查。臣能说的,只是那人到底曾做过什么事。在救济粮中下毒,以至于劳工身死;掀动劳工情绪,以至于烧砸府衙;还有……就算那帮劳工造反了,可手上有的不过是锄头铁锨等普通劳具,他们从哪儿得来了武器?有人为了将洛府叛乱一事闹大,好把七皇子与臣彻底钉在耻辱柱上,不惜手动酿成了一场席卷河南道的叛乱。”   沈孝说罢,深深扣首,“臣能说的就是这些,陛下若信,自可以去验证一切;陛下若不信……那臣大不了就再死一次。”   正元帝盯着沈孝看了片刻,然后目光挪向太子。他虽老了,但一双眼却仍旧像虎豹一样,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人钉死在空气里。   良久,就在太子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的时候,正元帝才移开了目光,“派一队千牛卫,去洛府彻查此事;把沈孝押在大内监牢里,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没有朕的命令,他不许和任何人接触。”   这是隔离,却同时也是保护。   慢慢地吩咐完这两件事,正元帝带着一种残酷的语调,“朕身体慢慢好了,不需要谁再替朕监国了,太子,你这段时间也累了,回东宫好好歇着。”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跟上一回禁足还不同,这一次事情彻查之前,恐怕都会有千牛卫将东宫牢牢看守。   但正元帝好似觉得这还不够,最后轻飘飘的又补了一句话,“刘凑,崔进之是不是还在洛府平乱?派个人过去,先收了他的兵权。”   这句话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浑身无力,彻底瘫了下去。   虽然从头到尾,沈孝都没有说洛府民乱背后的推手到底是谁,但父皇让千牛卫去彻查此事,而不让大理寺的人去查,就分明是要避开太子的所有势力,力求此事要查出真相,查一个公平公正。   而这件事的真相还能是什么?太子心里明镜似的。   崔进之领兵在外,兵权是最大的威胁,却也是太子最后的保障,然而正元帝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最后的保障尽数摧毁。   从今往后,他只能在东宫里,眼睁睁的看着真相浮出水面,等着自己被废黜的那一天来临。   *   日过半天,太和殿里的宫宴早都该开了,奈何陛下迟迟不到,太子与七皇子也不见踪影。   留下满殿的高官们,老谋深算地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无论是什么事,想来都不会是小事。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响成一片,忽然门口跑来了太极宫的小黄门,手拿拂尘,在殿门口扫了一下,笑的和善,“诸位大人,今日陛下身体有恙,实在是没法来参加宫宴了,太子殿下与七皇子殿下正在太极宫里侍疾。但诸位大人既然都来了,宫宴也都准备妥当了,那就且先开始。”   拂尘一展,命侍女开宴添酒,歌女舞女纷纷入场,丝竹舞乐之声响了起来,但看着满堂歌舞,却无一个人真正看了进去。   目光落在舞女身上,脑子却飘到了太极宫。   所有人都猜测,太极宫有大事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更。补9-9日的断更。 趁着周末爆肝,周一继续出差。抽空会多更,很抱歉。   ☆、第 94 章   #94   千牛卫的信使领了撤崔进之兵权的令, 骑上快马一路疾驰出城, 原想着天冷路滑,就算是日夜兼程, 恐怕起码也要两日才能赶到洛府。   但他才行到长安城外不过百里,看到前方的军旗时,就骤然勒住了马, 一道寒意陡然从他尾椎骨升起, 直直窜入了他脑海里。   是什么时候,崔进之带兵已经离长安如此之近,但朝廷里却没有收到任何他率军归来的战报?   事实上崔进之没有向朝廷报战报, 并非是故意隐瞒,实在是战局赢的太快。   洛府乱民,真的就是一盘散沙,平乱前阵子之所以花了那么久, 不过是因为那些流民仗着熟悉地理,到处乱跑罢了。崔进之刚开始平乱时,撵着那些人东奔西跑, 手底下兵累的半死不说,战局还迟迟未打开。   被那帮流民当狗遛了快一个月, 崔进之到后来彻底怒了,他直接用太子的名头, 逼得黄河沿岸的各地郡守都听他调令,平乱时他俨然横跨两道,成了有实无名的封疆大吏, 各地郡守被他威压,皆出了府兵,将境内流民逼了出来,逼到一堆,然后崔进之带兵势如破竹,不过三两下,就击得他们溃不成军。   他到底是武将世家出身,虽说没有正经上过战场,但从小对兵法战局也是耳濡目染,那帮流民根本就入不了他的眼。   因此平乱一事,最开始虽说进行的颇为艰涩,但后来却十分顺利。不等翻过年,崔进之就带兵往回走了,战报还没来得寄回京中。   信使下马,摸不清崔进之目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强撑出一副冷静神色,由小兵带到了崔进之面前。   五千人马正在埋锅造饭,连营帐都没扎,崔进之一身轻甲,负手站在一个土堆上,比旁人都高半个身子。   信使站在土堆下,对他行礼,心知目下崔进之兵在城外,万万不可惹怒。因此刻意瞒下了要卸他兵权的事情,装出一副热情寒暄模样,“兵贵神速,大人果然是将门虎子。”   崔进之朝他扯出一个笑,他笑的时候显得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出笑容之下有没有藏着刀子。   信使又道,“正巧今日是年末宫宴,既然崔大人已回京了,不妨这就跟小人进宫,刚宫宴上太子还和陛下念叨呢,说大过年的,您一个人在外头领兵辛苦了。”   信使说罢,抬起头来,一派真诚,“崔大人,咱们这就回城去参加宫宴吧?”   崔进之看着是毫无怀疑神色,笑了笑,从土坡上一跃而下,伸手就揽住了信使的肩膀,如军中大头兵一般豪迈,手下却用了暗劲,逼得信使不能再动一步。   崔进之的声音幽幽地传进了信使耳朵里,“赴宴自然可以,可是您胸口里那个卸我兵权的圣旨,是不是应该先掏出来?”   信使闻言愣住,崔进之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他长了千里眼不成!   说罢话,崔进之将信使随手向后一推,立刻就有兵丁上来,将信使捆了个结结实实。   早在正元帝信使来的前一刻钟,太子妃派来的信使就先到一步,将宫中大概情况说了一通。听到李述与沈孝这两个名字时,崔进之握马鞭的手都爆出了青筋。   李述跟他简直是不死不休了!   若不是太子妃提前通报,崔进之恐怕这会儿真的会撂下手头兵权,真的跟着信使进城,浑然不觉的去赶赴宫宴。   崔进之翻身上马,一身轻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刺进信使的眼睛里。   信使扬声喊了一声,嗓音因惊恐都有了破音,“崔大人,违抗皇命是何下场?”   崔进之听见了,微微偏转马头,盯着信使,原封不动的回敬了一句话,“那么……成王败寇,又是何下场?”   他拨正马头,一条官道在面前延伸开来,直直伸展到城门口,再从城门口顺着南北向的朱雀大街,直直延伸到太和殿。   城中的常驻军队并不多,大军都驻扎在西山大营操练。城内有威胁的,无非是守城卫与宫中禁军。守城卫无甚战力,崔进之不怕;至于禁军,战力虽强,但奈何人数少,也比不过他。   卸他兵权的圣旨已经下了,更不用想宫中太子是何下场。就算不立时被废,但若是坐以待毙,等着陛下将权柄收回,再查明洛府灾情真相,那时候更加不可能翻盘了。   而目下,宫宴上是承平盛世,一丝防备都无。   时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他赶在陛下反应过来之间,如一柄刀直插禁中心脏……谁是成王谁是败寇,尚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   崔进之脑中思索不过片刻,就定了决心。   他缓缓扬起手臂,“走,进长安,”他下颌绷紧了,吐出三个冷酷的字,“清君侧。”   说罢他一人一骑,率先冲了出去。紧跟着,无数铁骑踏过冰雪大地,朝长安城涌去,地面微微颤动,仿佛是一场天灾地动。   *   宫门口的侍卫已经站了一上午的岗了,宫里头宫宴正开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进出宫门,侍卫被冻得狠了,趁着没人的空档挪了挪脚,在地上跺了跺。   谁知他刚动弹了一下,就听身后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侍卫还当是上司来查岗了,心想完了完了,这个月要被扣钱,绷紧了身体等着挨骂,余光却只见到一身红色绣金的华服走了过去。   她走的很快也很急,长长裙摆拖在地上,都没来得及让侍女托起来。   “见过平阳公主。您怎么这时候出宫了,宫宴已结束了么?”侍卫问道,心中疑惑。   若是结束了,怎么就她一个人出来?况且往年宫宴不都是要开到晚上才结束么。   匆匆行走的李述被侍卫这么一叫,这才停脚,肃然的脸色缓了缓,“本宫身体不大舒服,撑不住了,回府歇一会儿。”   侍卫没有拦着公主的权力,也不过是例行遇到反常所以问了一句,闻言就打消了疑惑,恭敬地道了一声“公主慢走”,目送李述上了马车。   李述直到上了马车,落下车帘,绷紧的脊背这才放松了下来,在宫中时高度紧张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放松下来,只觉得后背脊柱绷的都疼了。   她的挑拨离间做得并不高明,很容易被查出来,因此她才匆匆离开皇宫,就怕自己被控制住,成了别人威胁沈孝的把柄。   目下已经用不到她了。   今日的主战场在太和殿里,在沈孝身上,李述不过是旁敲侧击,她的任务只是给沈孝搭一个登场的台子。   想到沈孝,李述微微挑起目光,将车帘掀开一线,看到宫城的琉璃瓦在冷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光,那冷光照在她目光里,让她一向通透的目光里都透出几分不舍来。   ——不论这件事的结果是喜是忧,但是在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她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沈孝。   是审问,或者是保护,父皇不会让沈孝同任何外人接触。   她将目光收回,闭了闭眼,知道自己不该耽溺于短暂的儿女情长。来日方长,并不争这一朝一夕。   车马正在平缓行驶,忽然间李述心头一跳,仿佛隐隐听到天边有雷声在响。   她抬眼看去,却只看到天上冰冷的太阳。大晴天,怎么会平地起雷?   但雷声却越来越近了,轰隆隆,夹杂着不少杂音。李述这才勉强分辨出来,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像雷声,更像是——万千铁骑在同时行军。   李述一愣。   谁在长安城里行军?   除了宫中禁军,任何大军全都禁止入城,这是铁打的规矩,否则全按谋反处置!   这是谁这么大胆,带兵入了长安城!   李述府邸所在的十三王坊离宫城极近,倘若在十三王坊都听到了行军的声音,那么就说明……大军几乎就在宫门之外了!   李述刚放松下来的身体立刻就绷紧了起来,她以一种惊恐到尖锐的语气吩咐道,“快,快去看看是谁在行军!”   侍卫领命纵马去了,李述只觉得有某种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她几乎都要留下冷汗,却僵着一动都不动。   不过片刻,侍卫就又纵马回来了,脸色是极度的惊恐,几乎已成煞白。他滚下马,身体竟然都因为惊惧而颤抖。   “公……公主,是崔大人崔进之!他带兵硬闯城门,如今已陈兵宫门外,说是……说是要清君侧!”   崔进之……清君侧!   这六个字加起来,像是有万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李述身上,她一霎那就懵了。   崔进之怎么会忽然从洛府回来,她知道的消息是,他平乱依旧毫无进展,最快也要翻过年才能回京。他怎么这么快就回京了!   偏偏是今日,偏偏是这时候!   他像是天降神兵一般骤然出现在宫外,宫中禁军数量不多,恐怕根本抵抗不了多久。他这就是在逼宫!   李述只觉得冷风如刀,直直扎在她身上,她几乎都要颤抖起来,是因为冷,或许更是因为恐惧。   但她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地压下了自己的惊惧。她的思绪飞速地运转了起来。   如果崔进之真的逼宫成功,他以清君侧之名,首先要杀的就是沈孝。还有父皇,就此一定会被推下龙椅,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今日崔进之如果逼宫成功,来日就是太子的天下,尘埃落定,他们都将成为太子脚底下踩着的尘!   一定要阻止崔进之,李述死死咬着牙,一定要阻止他。   最重要的是时间。崔进之天降神兵,但兵力并不多,无非是仗着城中无大军。宫门陈兵,父皇此时此刻一定也收到了这个消息,会迅速派人去西山大营调兵,但是天冷路滑,大军赶过来起码要小半个时辰!   如果这小半个时辰内崔进之破了宫门,一切后果不堪设想。   李述的手死死抓着窗框,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她却浑然未觉。   有什么办法能拖延崔进之呢?   她的手指甲生生被卡断了,十指连心,一阵刺痛袭到她心头。   李述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冷,整个人都变得残酷起来。   她目光向外,方向是怀宁坊。   “把府上所有的侍卫都叫过来,跟着我走。”   李述的声音极冷,“我们去崔国公府。”   釜底抽薪才管用,对付崔进之,攻心为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今天三更。本章补9-10断更。   ☆、第 95 章   #95   太极宫里, 沈孝毫无隐瞒, 将自己在洛府查到的一切都全盘托出,然后就被千牛卫押了下去。   临走前他展眼看了太子一眼, 目光如墨,脸色苍白,对着太子慢慢地笑了一声。   不配为君。   沈孝分明没有说话, 但太子却从他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四个字。他只觉得沈孝那张脸都在嘲讽他!   沈孝走后, 正元帝一挥手,“老七,你下去。”   李勤自然应是, 他下去后,偌大寝宫就都陷入了沉寂之中,只听见正元帝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好似一堵墙,将太子的脊背生生压垮, 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说一句求饶的话,可张开口, 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嗓子里冒出了一声“……父皇……”   这声音尖细而微弱, 像是卑劣的人在求饶,怎么会是他的声音?他明明是最尊贵无上的一国储君啊。   可是他就这样颤抖地伏在地上, 求饶一般又说了一句,“……父皇……啊!”   话音未落,药碗就直接砸在了太子的身上, 黑黄色的药汁立刻浸透了太子明黄色的衣衫,留下了一滩污浊。   滚烫的药透过冬日厚衣,后知后觉的渗进了太子的肌肤上。   “你还有脸叫我父皇!”   正元帝怒斥道,他狠命地拍桌子,好像要将桌子当成太子,恨不得立刻将他打死在这里。   派千牛卫去调查,是为了真相与证据。但即便不用证据,从沈孝与太子二人的表现上,正元帝几乎就能凭直觉分辨出谁是谁非。   他真的太了解太子了,这个儿子野心太大,但能力太弱,位置太高,但德才不够。所以他得意时显得猖狂,失意时格外孱弱。   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时刻,正元帝看着地上不住颤抖的太子,觉得他是如此的不适合做储君。   拍桌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正元帝因愤怒而剧烈喘息的呼吸声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宫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   太子听到正元帝慢慢道,“你回东宫去吧。千牛卫从洛府回来之前,你就一直在东宫待着。”   正元帝叹了一口气,仿佛失去了一切力气,无论是爱护,或者是愤怒,他对太子失去了所有情绪,只是觉得无比疲累。   “朕也不说你错了,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是错是对,你自己评判你自己。”   谁知太子闻言,却猛然抬起了头,脸色惊慌地看向正元帝。   他并不怕父皇生气,生气说明恨铁不成钢,可如今父皇连对错黑白都不想再教他了,那就说明……彻底不想管他了。   太子膝行几步上前,拉着正元帝垂下来的衣袍,“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您……您想打想骂都可以,儿臣——”   太子的话没有说完,正元帝却一挥手,将太子的手打开了。他没有用什么力气,但太子却更加孱弱,就这样瘫倒在了地上,以极低的姿态在无声哀求。   就在这时,宫门猛然被人从外撞开,刘凑不顾任何规矩,连滚带爬地一路拐进了侧间。他脸色仓皇,跪在正元帝面前,原本就尖利的嗓音,此时更是尖成了刀尖,直直插进了正元帝的心口——“陛下,崔……崔进之陈兵宫外,他要……他要……”   “他要什么?”   听到“陈兵宫外”这四个字时,正元帝的瞳孔骤然放大,地上瘫倒的太子也立刻直起了身子,仿佛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刘凑以一种凄厉般的哭声说,“他要清君侧!”   “崔进之说,七皇子与沈孝暗中勾结,诬陷东宫,蒙蔽陛下,其罪当诛!这样的佞臣,一定不能留在朝中,定要今日斩杀以儆效尤!”   刘凑撞开的殿门未关,冷风刷啦一下子吹了进来,正元帝只觉得浑身发冷。   率兵进城,陈兵宫外……崔进之这是要造反!   什么清君侧,他分明就是得知太子出事,为了保太子而逼宫。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正元帝气的浑身发抖,抬起手来指着太子,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手底下的人干的好事!”   可谁知刚才还惶恐无比的太子,这时候盯着正元帝,却忽然笑了一声。   “哈哈哈,父皇……原来你也会害怕?”   太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动作慢条斯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刚才的模样有多惶恐害怕,此时就反弹地多么张狂。   崔进之的出现,陡然给太子增添了数倍信心。宫中无大军,崔进之神兵天降,救了他一命!   “父皇,您听见了么,七弟和沈孝是佞臣,污蔑儿臣。您是不是该下旨,将他二人立刻斩首示众,以平息宫外将士们的愤怒?”   “你怎么跟朕说话的!”   正元帝怒斥道,“崔进之这是谋逆,是逼宫!”   “是清君侧!”   太子打断了正元帝的话,上前走了一步,他站着而正元帝坐在罗汉榻上,所以他的身影就显得极为高大,他俯视着正元帝,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干瘪的身躯都撑不起厚重的朝服。   壮年对暮年,分明胜负已定。   太子冷笑了一声,“父皇,您是不是该下旨,处置七弟与沈孝了?”   “你大胆!”   正元帝怒吼道,被太子这样猖狂的模样气的浑身发抖。   “崔进之陈兵宫外,这是造反,你不制止他,反而跟他一起逼朕。你是不是也想造反!”   正元帝随便抓起桌上的茶盏,直接就抡到太子身前,却被太子闪开了,他气的只能大喊,“孽子,你这个孽子!”   谁知这两个字好似踩了太子的痛脚,他目光陡然一缩,脸色一瞬间铁青,“孽子?”   “谁说我是孽子!父皇,我是一国太子,可你有没有给过我相应的尊重?!”   长久以来积聚在心中的愤懑再也无法掩盖,所有的情绪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太子,这么些年来,你先是扶持二弟,再是扶持七弟。他们都算什么东西,就敢跟我作对?不就是因为背后有您的支撑!为什么,我不理解,我才是一国之君,您凭什么要去扶持其他皇子?您这不是往我脸上打耳光么!”   “前几年二弟多张狂,半个朝堂都是他的人,我在朝堂上说什么话,都有人跳出来反驳。可是您就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冷眼旁观,根本就不阻止二弟。”   正元帝:“那还不是因为你!你拉拢世家,拉帮结派,朕还没死你就拉拢势力,朕扶持老二,是为了敲打你!”   太子:“要不是你扶持二弟威胁我的地位,我犯得着费尽心思拉拢势力么!我好不容易把二弟打压下去了,可连气都没喘匀一口,您就又把七弟扶持起来。七弟哪里都好,温良恭俭让,抚恤民生有德有才,那我呢!在您心里,我根本比不上七弟是不是!”   所有深藏在心的情绪倾泻而出,浇了正元帝满身满脸,他看着面前面目狰狞的太子,竟然不敢相信那是他最疼爱的长子。   为什么?他认为他已经给了太子最好的父爱,一个帝王所能给予儿子最好的东西,他毫不吝啬全都给了——太子之位,从小到大最好的教育,无数次犯错的包容之心,多少次白天黑夜的谆谆教诲……   他以为自己是慈父心肠,可没有想到,原来在太子心中,自己竟然是这样的面目。   不堪为父,从太子那张狰狞猖狂的脸上,正元帝读出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像一记闷锤,狠狠捶在他胸口,正元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身体一晃差点摔倒,幸得他及时伸手撑住了自己,他不住的咳嗽。   所有身体上的病症都没有将他摧垮,但今日太子这一番诛心的话,却彻底将他打压。   太子看着正元帝拼命咳嗽的样子,目光中闪过不忍,但很快又冷硬了下来,“父皇,您别忘了,宫外还有清君侧的大军,奸佞还在您身边。大军要不要入宫,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正元帝一把抓着太子的袖子,“孽子,你这个孽子!朕要废了你,朕要废了你!”   太子毫不示弱,“您废吧,这储君之位我早都坐够了!我要坐的是您的位置,才不是那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东宫椅子!”   正元帝被太子大逆不道的话气的又开始咳嗽,“来人……咳咳,来人!”   他喊道,“把这个孽子……给朕压下去,捆起来!把东宫戍卫卸了武器,全都给朕看管起来!”   正元帝喘了喘气,继续吩咐道,“叫所有宫中禁军全部集合,守着宫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崔进之入宫。然后派人去西山大营调兵,越快越好!”   太子被侍卫押着,脸上却毫不见惊慌之意。宫中是父皇的地盘,可宫外却已经是崔进之的地盘。   宫内禁军才这么点人,只要崔进之破开宫门,率兵逼宫,明日那龙椅之位就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本章补9-11断更。   ☆、第 96 章   #96   冷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崔进之眯了眯眼, 盯着面前紧闭的宫门,良久, 他扬起了手,“放火,烧城门。”   他的军队未带任何攻门器材, 强行撞开宫门是不可能的, 唯有放火烧开宫门,不仅能破门而去,还能让宫门后那些负隅顽抗之人退避开来。   天气干冷, 熊熊烈火很快燃烧起来,崔进之勒马退了三箭之地,他从鼻子到下颌紧紧绷着,浑身都是孤注一掷的绝望。   哪怕是造反, 哪怕是逼宫,他都无所谓,他说了要把太子拱上帝位, 那就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成这个目标。   他追随了太子这么久, 唯有太子上位,他才是头号从龙之功的大功臣, 他们崔家包括所有世家才能继续绵延下去,百年荣光,不能断送在崔进之手上。   他肩上承担着家族重担, 旁人或许会认为他是为了权为了欲,但崔进之清楚的明白,他只是为了家族。   如果正元帝没有打压他们崔家,崔进之就不会走上今时今日造反之路。当年他两位兄长被战死沙场,如今也换做正元帝体验这种感受。   崔进之抿紧了唇,目光毫不退缩,更无任何悔意,他只是又命令了一句,“加大火,继续烧。”   宫门厚重,更兼宫内侍卫在持之以恒的倒水灭火,宫门一时半会很难被烧开。   崔进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宫门的大火,推算着什么时候能烧开宫门,忽听身后亲兵齐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崔进之皱眉转过身,见亲兵齐齐看着一个方向,“大人……您看……”   崔进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隔了几个街坊,远处有一处宅邸正火光冲天。   而那个方向……那正是崔国公府的方向!   崔进之目光缩成一点,几乎要将那处火光洞穿,他手紧紧抓住了马缰绳。   老崔国公年迈体弱,卧床多年,早都丧失了行走能力,若是火势骤然而起……崔进之简直不敢想,他父亲难道要活生生葬身火海!   他顾不得去想到底是谁放了一把火,扬起马鞭就要抽马,幸得有个亲兵冷静,一把抓住了崔进之的手,“大人,您冷静一下!”   “属下这就派一队人马过去救火,宫门鏖战正酣,三军不可失帅,您万万不可离开,一定要坐镇在此指挥全局!”   但崔进之猛然转过头来,不知是不是火光的问题,他双目都被染的通红,嘶哑着声音,“那是我父亲。”   他不为权不为欲,在朝堂上勾引斗角,左右拼杀,为的只是重拾昔日的家族荣光,给他父亲一个交代。   这是崔进之的执念,如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了崔国公府,却无动于衷。   崔进之马鞭一扬,狠狠抽在亲兵脸上,然后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箭一般朝崔国公府方向冲了出去。   正在烧宫门的士兵纷纷看着他离去,逼宫造反,士兵本就承担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若不是崔进之态度如此坚定如此冷酷,这些普通士兵怎敢跟着他火烧宫门。   崔进之一走,军心立刻就散了,而散了的军心,又有什么威胁?   *   崔进之身后跟着百骑精锐,一路马蹄所过扬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沿着街巷直冲崔国公府而去。   文德巷里,火光冲天,马蹄如刀直插而入,待看清冲天火光面前的人后,崔进之骤然勒马。   百匹骏马齐声长鸣,而李述就站在火光熊熊的崔国公府大门前,一身宫宴华服,静静地站在大门口,她迎着崔进之血一般猩红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   不知为何,李述周遭没有任何侍女或侍卫,她只一个人站在府前,崔进之死死盯着她,直将眼眶盯着好像要流出血来,他才骤然翻身下马。   是谁放的火,显而易见。   不用派人去救火了,空气中是一股油的味道,李述泼了油上去,火势蔓延的太过迅速,里面是不可能有人生还的。   他父亲腿脚不便,连一日三餐都不可能自理,怎么可能在漫天的大火中生存下来。   不过十步路的距离,崔进之直直盯着李述,他目光里映照出李述背后的漫天火光,仿佛是嗜血的凶兽,已经彻底丧失了人性。   他每走一步,偌大府邸就响起一声哔啵声,又或是横梁木柱倒塌的声音。   李述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孤身一人,根本就抵抗不过崔进之。李述强捏手心,目光越过崔进之,往宫门的方向看过去——西山大营的大军到底来了没,到底有没有镇压下崔进之的人?   宫门口好似还有火光,因此李述收回了目光,抿唇盯着崔进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崔进之,沈孝当初差点被你杀死。你也该尝一尝椎心之痛。”   崔进之听了李述的话,却陡然冷静了下来,大火将所有生命与所有希望都吞噬。   他看着李述,忽然笑了一声,“你说的对,确实是锥心之痛。”   真不愧是多年夫妻,李述真的是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的心魔,知道他的弱点,二人终于是到了短兵相见,生死厮杀的时候,互相往彼此最痛的心尖上捅刀子。   不知道为什么,崔进之竟觉得非常快意。   他这些年承担了太多,也背离了太多,太多事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却还是要强撑着不倒,皆是为了这牌匾上大书的“崔府”二字。   火苗吞噬牌匾,好像在吞噬他的生命。他出生在这偌大府邸,跟着它一起辉煌过,也一起衰落过,一起生,也要一起死。这座府邸就是他的生命。   崔进之忽然伸手,掐住了李述的脖子。   “你杀了我父亲……”他掐紧了李述的脖子,手背上青筋陡然暴起,咬着牙,“你杀了我父亲!你毁了我的家!”   他所有的怒意在这一刻忽然爆发出来,掐着李述的脖子,将她往后按去,李述被崔进之按在墙上,火势冲天,墙都是滚烫,透过厚衣仍旧灼得李述肌肤生疼。   空气中都是炽热,熊熊烈火仿佛十八层地狱,每喘一口气肺都烧得生疼。大火将空气都扭曲起来,连带着面前的人影。   崔进之盯着李述,火光在他眼睛里,一片绝望的猩红。   “你杀了我父亲!”   崔进之重复着这句话,此时此刻,他好像只会重复这句话,每说一句,手下的劲又大一分。   那是他的父亲,为国征战多少年,到老了引起猜疑,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他也老得瘫在了床上,看着府邸一日一日萧条下来,混浊的眼睛里都是泪。   李述怎么能杀了他,他还没有看到崔家门楣重新恢复荣光的一天,李述怎么能杀了他!如果父亲死了,那么他这么多年拼命的这一切有什么用,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连亲人都没有了,崔家除了他不剩任何人了,再复兴崔家,还有什么用!   这一把火焚尽了崔进之的全部希望,他死死掐着李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过不去,李述。”   “你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你总是跟我过不去!”   他眼眶猩红,此时却好像有了泪,“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   李述呼吸困难,喉间的手越收越紧,她喘不过气,张开口想要说话,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头脑发昏,眼前发黑。   “没有……”   崔进之听到她声音断断续续从他掌下穿出来,“没有……”   李述双手去推崔进之,但根本就推不动,她目光看向宫城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平息了下去,不知道到底是崔进之的人冲进了宫门,还是宫门的人灭了火。   就在李述眼前越来越黑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箭破空而来,紧接着喉间大手松开,崔进之骤然就跪在了地上,长箭没入他膝盖,箭羽颤颤巍巍仍在颤抖。   李述喉间骤然失去力道,整个人也跪在了地上,她抬眼望去,看到无数士兵涌进了文德巷,为首的是西山大营的裨将,那裨将手中长弓未收,弦上弓箭却已空。   那裨将声音威严,冷冷的传了过来,“崔大人,宫门叛乱已被镇压,您下属的所有士兵已被缉拿。”   裨将走了过来,拔出长剑驾在崔进之脖子上,“奉圣上之命,缉拿逆臣崔进之。”   裨将看向李述,“公主,您没事吧。”   李述虚弱的摇了摇头,她扶着墙站了起来,声音极哑,“你们快将火灭了。”   跪在地上的崔进之闻言,冷笑了一声,“李述,你何必假惺惺。”   人已死了,府邸都要被烧光了,她再来说灭火,不觉得可笑么。   崔进之此时望向李述的目光里,全都是仇恨。   李述见状也不解释,她只是叫了一个士兵过来,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虚弱的都说不出话了,士兵听了之后,迅速跑离了这条巷子,过不多时,巷子尽头忽然出现了李述那辆标志性的黑色宽大马车,马车周遭都是李述的侍卫,怪不得方才李述一直是孤身一人。   马车很快驶近了,李述的车夫将车帘掀起来,崔进之看过去的时候,如遭雷击。   车厢里,躺着一个衰老人影,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红螺扶着那人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看着崔进之跪在地上,混浊的眼里含着眼泪。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说出来的话都是含混一片,根本辨不清楚。   但崔进之却分明听懂了。   我的孩子啊,你走错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补更好像都补完了,不欠更了吧。 祈祷明天在机场有时间码字。   ☆、第 97 章   #97   士兵开始找水灭火, 裨将手一扬, 两个高猛士兵就走了过来,伸手按在崔进之肩头。崔进之膝盖上的箭整整没入,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但身后士兵毫不犹豫, 将他的手钳在身后,不让他动弹一分一毫。   李述不忍再看他,偏转目光, 看到马车上老崔国公正老泪纵横地看着崔进之,李述对红螺轻挥了挥手,示意红螺将车帘放下——这样的场景,对一个父亲而言太过残酷了些。   车马调头, 载着崔国公离开了这道街巷。崔进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他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一双眼猩红, 尽是恨意。   “李述,你满意了么?”   李述被他猝然而起的恨意惊得后退一步。   这恨意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她今日纵火烧了崔国公府, 他恨意沉淀了许久,穿越时光而来, 沉重的压在她肩头,逼得她竟都无法承受。   崔进之声音嘶哑,“我们崔家一步一步地毁在了你手上, 我到底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述一怔,“什么?”   什么叫她“一步一步地”毁了崔家?   崔进之冷笑了一声,“你装什么无辜?五年前,我两位兄长战死南疆,背后就是你给皇上出的主意。而今你又一手毁了我重振崔家的希望。”   见李述脸色煞白,眼睛大睁,犹自不解的模样,崔进之冷冷吐出八个字来,“金杯同饮,白刃不饶。”1   “怎么,这句话不是你说的?”   这八个字砸在李述身上,一时将李述砸懵了,她没有反应过来,崔进之却已经被士兵强押地调转了头,但他犹自回过头来,目光如刀,仿佛要将李述狠狠洞穿。   *   时如逝水,短短一月,朝堂风云突变。   崔进之逼宫,带累东宫,洛府灾民叛乱的真相也被千牛卫查了出来。正元帝躺在病榻上,却气得恨不得将龙床拍塌,太子被废,别居幽闭,东宫一干人等也被清算,更遑论朝堂上那些与东宫关系甚密的官员。   东宫没落,而一手扳倒东宫的七皇子与沈孝,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尤其正元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而东宫被废,储君之位空虚,接替者不是七皇子,还能是谁?   洛府的事情查清楚后,沈孝就被解了禁锢,但他需要配合千牛卫调查的事情很多,期间还多次跟随千牛卫前往洛府,将民乱尾声平息下来,以及安抚洛府民生。   当初说是要跟李述一道过大年夜,结果这许诺却并未成现实,他二人分隔两地,直到正月近末尾,年都要过完了,沈孝终于回到了京城。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述,结果到了她府邸外,门房却说公主今日不在。   *   关押宗室或高官的地方与刑部大牢自然要分开,这里的牢狱里关着的犯人人数少,环境相对也好些。   不过崔进之对这些并无感触,他此前又没有坐过牢,无从去比较不同监牢的装潢水平。   阴沉天光从高而窄的窗户中透进来,崔进之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尽管距离他逼宫已过了快一个月,目下已经时近开春,但天气还是极冷。牢头自然扔了棉衣进来,只是崔进之不穿。他好像感觉不到冷,靠墙坐着,避过窗户射进来的天光,将自己整个人沉浸在黑暗里。   忽然,崔进之听到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有人恭敬的声音道,“公主,这边请。”   他猛然抬起头来,看到李述的身影出现在牢房门口。   李述眯着眼,一时半会儿没有熟悉黑暗的光线,就在她勉强辨认出牢内物体轮廓时,忽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戴罪之人,怎么有劳平阳公主纡尊降贵前来?”   他的声音很哑,他整个人都在墙角的阴暗处,声音就好像从暗中飘出来的,如鬼魅一般。   李述顺着他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勉强从一团黑影里辨认出崔进之的身影。   尽管看不真切,但李述还是能大概分辨出来——崔进之如今极瘦,狱卒说他自入狱之后就几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镇日只是沉默地坐在暗处,有如一尊雕像。   正月里不宜处刑,因怕冲撞了过年喜气,崔进之如今就是在等正月过去,他自知罪责难逃,他也并不想主动认罪,亦或是主动求饶来减轻罪行,他根本就不配合任何调查,李述知道,崔进之是在等死。   崔进之出言嘲讽之后,李述却并不回答,她沉默地看着崔进之,崔进之则沉默以待,仿佛对峙,又仿佛于沉默中细数过往纷纷。   良久,李述终于开口,“崔进之,你走到这一步,有没有后悔过?”   崔进之闻言,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后悔?李述,你怎么有脸问我这句话?金杯同饮,白刃不饶,这句话你忘了么?”   崔进之猛然从暗处窜了出来,直直扑在牢房门口,隔着木栏,几乎就要贴上李述的脸。   他同她对视,目光里尽是怨恨。   “你记起来了么?还是说你都忘了?”   李述被崔进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后退,崔进之的手却从门里伸出来,将她的胳膊紧紧抓住,他像是溺水之人,爆发出巨大的绝望。   “你要是忘了,我不介意帮你回忆一遍。”   “我没忘!”李述被他钳住胳膊,被迫迎着崔进之刀一般阴冷的目光,她明明痛极,却无法后退一步,干脆也不想后退。   她看着崔进之,慢慢开始回忆,“五年前,太子有意将安乐公主嫁给你,我不高兴,所以我想办法搅黄了你们的婚事,自己代替安乐同你订亲。因为这件事,青萝日夜惶恐,诈死避祸。”   “从这件事起,你觉得我做事不择手段,开始厌我。”   二人的分歧与疏远绝不是一日两日酿成的,太多事情阻隔在其中。   “你我订亲之后,成婚之前,有一日我路过御花园,正巧遇到父皇在读书。父皇正好在读史书,读到‘兔死狗烹’的故事,就问我怎么看那些斩杀功臣的帝王。”   “我为了迎合父皇,便只说了八个字,‘金杯同饮,白刃不饶。’”   荣华富贵自然可以共享,但一旦臣子的权力真正威胁到了皇权,那么就应该铲除。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李述将史书中无数故事,融成了这么一句话。   崔进之听到这里,咬着牙道,“就是因为你这句话,帮皇上下定了决心。南疆之战时,我两位兄长真的是不慎战死沙场的吗?不是的,是皇上暗中让人做了手脚!从那天起,我们崔家就一蹶不起。都是因为你!”   李述脸色苍白,顺从的点了点头,“是,从这件事起,你认为我为了讨好皇上不顾你们崔家死活,甚至认为是我进献谗言,才导致你们崔家彻底没落。”   青萝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难以磨灭的血亲之仇。   她那时刚从冷宫出来不久,政治敏感性并不强,不知道正元帝正在为崔家头疼,不知道自己随意一句附和的话,就会酿成崔进之两位兄长的死亡。   李述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她觉得自己无辜,不过一句话而已,但又觉得自己不无辜,因为父皇是听了她的话,后来才有了崔家的没落。   五年不幸的婚姻,五年的冷淡相待,终于找到了原因。与什么外室什么女人都没有关系,是杀兄之仇,他恨她,却最终又娶了她。他日日夜夜隔着血海深仇与她相处,每每望向她的时候,就要记起他两位兄长的死亡。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冷待还是怨恨,都是有依据的。   李述此前从来不觉得,此时却只有三个字回响在她脑海里:她活该。五年婚姻的种种痛苦,皆是她活该。   李述再也不敢对着崔进之怨恨的目光,仇恨如有实质,将她压着后退了一步,崔进之看着她痛苦的模样,松开了手。   李述的脚步几近踉跄,几乎就要站不稳,这时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来,稳稳地将她扶住。   那双手带着暖意,李述抓过身来,看到沈孝的面孔。   他应当是才从洛府回京,身上仍是风尘仆仆,下巴上有青茬,眼底有疲色。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监狱,也不知是不是将所有的话都听了进去。   “沈孝……”   李述开口叫他,但沈孝却并没有看李述,目光却直接落在崔进之身上。   他将李述扶在怀里,沉默良久,才忽然开口,“崔大人,你真是个懦夫。”   语气里尽是轻蔑。   崔进之猛然抬起眼来,一双眼里尽是怒意。   沈孝迎着他的目光,嗤笑了一声,“你这样看我干什么,你不服么?”   “你兄长之死,与家族落败,你全将责任推在李述身上,推在那轻飘飘的八个字身上。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陛下对你们崔家并无任何猜忌心思,李述只凭八个字,就能更改帝王心思么?”   李述怔了怔,听沈孝的声音森然,继续道:   “当年你们崔家权势滔天,而陛下受累于世家,多番政令皆被掣肘,急需打散世家力量,你们崔家首当其冲要被拿来开刀。陛下早都定了决心,只是缺乏一个推手而已。便是没有李述,便是没有南疆之战,也会有其他战役,你的两位兄长注定要战死沙场,你们崔家的兵权注定要被收拢。”   “你以为你今日的一切痛苦皆是李述那八个字造成的,所以你这么多年来冷待她,甚至是仇恨她,不顾她的感受,践踏她的感情。”   “你不敢仇恨高高在上的帝王,所以你只能将一切怨愤发泄在李述身上。你自欺欺人,你以为假如没有李述那八个字,你兄长就不会死,你们崔家依旧能保持荣宠……”   沈孝的声音骤然拔高,在冷寂的牢房里,他冷厉地逼问崔进之,“说!你以为他们就不会死么!”   崔进之被沈孝逼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不语,寂静的牢房里,只能听见他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被沈孝尖锐的话语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咬牙半晌,忽然冷笑道:   “沈大人好口才,我辩不过你。如今东宫倒台,世家跌落,寒门上位,一夜之间涌起新贵无数。沈大人是其中翘楚,年少英才,炽手可热,说起话来自然是盛气凌人,我崔某不过是早已被淘汰的没落世家,无论如何都比不过沈大人。”   他轻轻的笑声在黑暗的牢狱里幽幽传了出来,“可是沈大人,有件事你可千万别忘了……身处高位的寒门,在朝堂上扎根越久,就越有可能成为新的世家。沈大人如今春风得意,可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政治斗争里的赢家?早晚有一天,你,亦或者是你的后代,亦将步入我如今的地步。”   旧的参天大树倒下了,阳光终于透进了暗不见天日的森林里,于是无数曾经无法吸收到阳光的小树开始拼命汲取养分,开始拼命成长,有一天,他们也终将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们的树荫,也终将遮蔽一片土地,将所有阳光都承接,不会给下方露出一点余地。   旧的大树倒下了,站起来的是新的大树。   循环更替,满朝朱紫官袍,除了换了姓名外,其余并无任何变化。   你今日打败了我,日后也有人会来打败你。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等你真正走到了如我这般穷途末路的日子,你才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   崔进之看的实在是太通透,朝堂政治,无非就是你取代我,他再来取代你。   谁知沈孝听了,却并无任何动容,他甚至微笑了笑,“崔大人说的极是,只是……有一点沈某不能苟同。”   “有人富就有人贫,有人高位就有人卑下,这是无人可以更改的规律。”   “崔大人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富有或尊贵没有任何过错,但是试图永葆这种尊贵,却是大错特错。为了永保昌盛,你们害怕一切来自底层的力量,你们试图将所有贫穷卑贱的人向上的通道堵死,你们想要让社会如死水一般,你们想要让贵的永远贵下去,让贱的永远贱下去。”   说到这里,沈孝蹲了下来,隔着监狱的牢门,他同崔进之对视。   “崔大人,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因为你,还有你们世家,看似无懈可击,看似高高在上,但你们只是坐在自己金尊玉贵的位置上,战战兢兢地颤抖害怕。你们怕寒门的人比你们更厉害,你们怕我们一旦有了力量,就要将你们彻底取代,所以你才想趁着我没有出头的时候拼命打压我,你怕我一旦长成了,就会彻底颠覆你们。”   “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有才华的人尽管向上走,我绝对不会阻拦他们上升的通道,我从来不怕别人对我的地位造成威胁。会有人富,会有人贱,但上下循环,不会永远有人富有或贫贱下去,这就足够了。”   “崔大人,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世家与寒门的区别。我说你是懦夫,现在你承认了么?”   一番话说罢,崔进之明显怔愣了起来,然而沈孝却看都不看崔进之,他站了起来,对李述道,“走吧,再探望无益。”   李述犹疑了片刻,慢了半步,才对崔进之道,“你……你父亲身体不好,我求了父皇恩典,允你出狱探望他半个时辰。你收拾一下自己,明日见面了别让他担心。”   毕竟是最后一面了,李述未说出口的是这句话,老崔国公身体一日比一日差,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李述与沈孝一道出去了,站在牢外,李述迎着天光微微眯起了眼,良久不说话,她叹了一口气。   “沈孝,你知道么,最开始我认识崔进之的时候,他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鲜衣怒马,风流潇洒,无人见了不喜欢他。   李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沈孝说这些话,她只是心中有很多话不知该找谁去说。   “崔进之有两位兄长,比他年长不少,都遵循老崔国公的安排,早早地去军中继承家业,崔进之是老崔国公的老年得子,两位兄长皆比他年长许多,待他如父,甚是宠爱。”   “那时崔家权势滔天,富贵荣华,崔进之什么都不缺。他年少时特别荒唐,喜欢山水,喜欢游侠,喜欢长安坊里千金一掷才能见得一面的花魁。没有人说他做得不对,也没有人逼着他一定要他做什么事。他荒唐,家里人就替他压着;他豪阔,家里人也给他源源不断的钱。”   “他——他少年时活得太幸福了,他拥有的太多了,所以那些东西一旦失去,对他而言就越发显得不可承受。他走到这一步,也——”   “——有变故的人家多的是,”   沈孝却忽然打断了李述,“你要是想看,我去民间可以给你找一万个家破人亡的例子出来。”   他的声音竟显得十分冷酷,“人间惨剧很多,但这不是崔进之作恶的理由。我对他的无奈与痛苦没有任何兴趣,我只对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什么后果感兴趣。”   沈孝松开了李述的手,抿着唇,显出一分不近人情的冷意,“如果你因为同他的过往而同情他的话,那么洛府那些因他而起的民乱又要如何解释?你要怎么去同情他们?”   “李述,人活在这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每一个关口都由你选择,走左边还是走右边,走光明还是走黑暗,无数选择组成了人生。但凡他有一个选择做对了,就不会走到今天的道路。”   说罢话,沈孝竟也不去看李述,他似乎有些生气,不管李述,自己上了马车。李述看着他,沉默着一时脑子都空了。   沈孝自顾自上了马车,靠在车壁上,抿着唇绷出一道冷厉的侧脸。如果不是崔进之在洛府掀起民乱,洛府如今早都进入正常的春耕了,崔进之有无奈,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无奈?   李述同崔进之的过往太密,以至于无论崔进之做了什么错事,她好似都有别样的心软,沈孝不喜欢李述这样。   他在马车里静坐很久,却都没有听到李述登车的声音。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仿佛冷战一般,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事情。   沈孝终究是先忍不住了,掀开帘子,看到李述犹自站在车外。她神情有些空落落的,陷入了沉思。   沈孝无奈的轻叹,朝李述伸出手,却又带了分命令口吻,“上车来。”像是示弱,又像是强硬。   马车启动,粼粼声音只衬出更加的沉默。   李述透过车帘望向车外,一直没有去看沈孝,忽然觉得身后一热,沈孝的身体就靠了过来,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将她环在怀里。   沈孝微微偏过头,气息就喷在李述脸上,李述别过头去,紧绷的背却已经松了下来,半靠在他怀里。   “我不是想替崔进之脱罪,也不是同情……我只是……”   李述叹了口气,“他只是执念太盛,有时候我会想,其实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执念在家族,我的执念在权力。如果不是你,我早晚有一天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彻底陷进去,酿成无可救药的后果。”   沈孝默了默,忽然笑了一声。   方才那些心中芥蒂忽然之间就消失了,他想,李述或许是和崔进之有他无法参与的过去,但那过去却只是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于李述而言,他才是无可替代的,渡船亦或是佛光。   沈孝抱紧了李述,“我知道你想帮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   *   次日,崔进之被套上手链脚链,一队狱卒押着他,到了一处别院内。   此时大概是下午,天上的云依旧厚重,透不出日光来,显得颇为阴沉。   老崔国公一来对崔进之逼宫一事毫不知情,二来身体极差,三来昔年又曾立过汗马功劳,崔进之逼宫之事并未殃及到他身上,况且……就算不殃及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正屋的门被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传了出来,紧接着里间传来一声咳嗽,崔进之身体一颤,提起了手上与脚上的锁链,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的父亲,老崔国公正躺在床上,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脸色更加灰败,尽管崔进之动作已经很轻了,而老崔国公也已经耳目不灵多年,但他如有心灵感应,一下子就看了过来。   他张开嘴,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崔进之的方向。   崔进之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畔,锁链响动,老崔国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指了指崔进之身上的锁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泪水。   他张开嘴,“啊”了几声,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因为口齿不灵,说出来只是囫囵一片,浑浑噩噩地听不清楚。   “父亲……父亲……”   崔进之握紧了老崔国公的手,除了这两个字,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老崔国公则回望着他,目光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宽容与忍耐,崔进之伏在床畔,老崔国公吃力的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崔进之头上,轻抚着他的头发,替他将发间草芥一一挑开摘去,仿佛他不过是贪玩归来的幼子,发间也不是狱中草芥,而是爬树时偶尔落上的叶子。   “三……三儿……”   老崔国公终于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尽管因他口齿不清,其实听起来还是囫囵一片,但崔进之却还是听懂了。   他行三,私下里父兄皆如此叫他。   他已经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亲昵的称呼了,从五年前他兄长战死,父亲一病不起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听到这个称呼。   又或者,其实他有机会听到的,只是这几年来他忙于朝事忙于斗争,忙于扛起家族牌匾,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陪伴在他父亲身边。   “三儿……”   老崔国公枯瘦的手落在崔进之手上的链条上,张大了嘴,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却只能发出简单的字词音节。   到底无上的权力,或者家族的容光是什么呢?这给他带来的没有任何好处,却只有痛苦,带来的是家破人亡,他眼睁睁地送走了两个儿子,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最不适合朝堂的三子在仇恨的蒙蔽之下卷入了政治斗争,最后彻底失去了清明心性,走上了歧途。   崔进之对皇权有恨,但老崔国公没有。活到他这个年纪,经历了太多事情,他已经将一切都看透了,他失去了两个儿子,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儿子。   大限将至,他唯一的祈求,只是崔进之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儿……”   “我在听,父亲,我在听……”崔进之急迫地回答。   “忘……忘记崔家……吧,……不重要,那些……那些过去的地位,都……不重要。”   没有人强求你扛起崔家的门楣,谁没落了,谁新升了,谁活了谁死了,都是正常规律,不要强求,强求不来的。   “你一个人……一个人好好活着,忘记过去一切,以后要轻松一点……开心一点……”   这几句话说完,好似耗尽了老崔国公浑身的所有力气,他长大了嘴喘气,胸膛上下起伏,瞳孔慢慢散了,睁大了,却还是用力地抬起手来。   崔进之连忙反握老崔国公骨瘦如柴的手,他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父亲正在离他而去,他的手因此而剧烈颤抖。   枯瘦的手指落在他眉间,长久在朝中尔虞我诈,勾引斗角,崔进之曾经最是潇洒不羁的眉宇,如今已有了深深的褶皱。   老崔国公慢慢地,抚平了他眉间一道皱纹,这个轻飘飘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然后他的手彻底失去了支撑,颓然的垂落在床上。   “父亲……父亲!”   屋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声音连惨叫都不算,痛苦太过原始,人好像都成了兽。   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却还有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   转眼是三月份,天气早都转暖,城外树木都是嫩意,看着颇为喜人。   两个官差压着一个带着枷锁的犯人,刚出了城门,沿着官道准备一路往岭南走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车马声,车马在身后停下。   车帘掀开,平阳公主下了马车,对二位官差点了点头,态度颇为客气,“我送别一场,二位可否通融。”   两个官差自然不敢阻拦,忙退到一旁去,但眼睛却还是盯着犯人,一错不错。   正月刚过,正元帝终究是没撑过冬日,阖目长逝,闭眼前死死拉着七皇子李勤的手,不住声地吩咐,“你……你仁善……”   李勤知道正元帝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儿臣知道。”   留太子一命,不要赶尽杀绝。   正元帝阖目长逝,七皇子李勤灵柩前登基。废太子被贬为庶人,徙居黔州,永世不得回京。至于带兵逼宫的崔进之,李勤也念在他们崔家曾有大功劳的份上,没有将他定下死罪。岭南充军,后代永为庶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今日就是崔进之上路的日子。   李述与崔进之沉默地相对站立,自老崔国公去世后,崔进之在狱中不吃不喝多日,就在李述以为他准备这么绝食而死时,他好似忽然想通了什么,开始正常吃喝。   如今李述再看他,只看到他眉眼平和,少年不知愁苦的潇洒也不见了,青年时仇恨隐忍的模样也不见了,他如今是全然的平和。   忘却一些荣华富贵,也忘却一切仇恨执念。他昔年所做的一切,说是为了重振家族荣光,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重新希望回到父兄环绕的日子。   曾经他是有这个机会的,在他父亲尚未去世之前,他可以放弃朝中一切,安心侍疾,让他安享晚年,而不是让他在逼宫造反的惶恐中去世。   又或者,倘若他并未将仇恨波及到李述身上,其实能与她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创造新的家庭,亦能弥补他失去兄长的痛苦。   这些路崔进之都没有选,他选了最难,也是最执念的一条权力之路,最后兵败如山倒,最后他失去了一切权力,同时也失去了一切亲情。   他将一切都想通了,所以目下是全然的平和。谁富谁贵不重要了,好好活着,他父亲让他好好活着……李述也希望他好好活着。   崔进之看着李述,良久,他道,“对不起。”   有很多事对不起她,但阴差阳错,二人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李述来送别前,原本对崔进之极为担忧,她怕崔进之想不开,但此时此刻看着崔进之如此平和的模样,她忽然就放下了心。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在过去,未来是一片空白。于是李述只能道,“此去岭南,多加保重。”   天高路远,此去一别,就是一生。   崔进之膝盖的伤治不好,所以现在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但是背影却很坚定。   李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沉默的看了许久,然后才转过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穿过城门洞,不想乘车,亦步行往城内走去,一步一步。   一条道路分两端,他们曾经相交,最终却终究走向了命运不同的地方。   *   新帝登基,广开科举,大量提拔寒门士子,沈孝因从龙之功与从政之才,官封中书令,位同宰辅。三年后,平阳公主出孝期,下嫁沈孝。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此结束,感谢这么长时间以来大家的陪伴。 第一本书,学到了很多写作上的东西。 但是最大的教训还是:存稿的重要性。九月上中旬频繁出差,不是在大巴上就是在飞机上,不是这家酒店就是那家酒店,更新不稳定,导致大家的阅读体验太差。给你们道歉,估计你们也不原谅我了,叹气。啥话都不说了,话都是废话,重要的还得看行动:下本书一定要攒上三四十章存稿再开新文,这样才能有效避免三次元偶尔忙碌没时间更新的事情发生。 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看看下本新开的书,暂定文名《九思》:媳妇儿跟我有血海深仇,媳妇儿每天都想杀我。大概这么个故事。 废话不说了,给下本书整理大纲+攒存稿去了,可能要花一二三个月不等。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