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善围》 作者:暮兰舟   作品简评:   死了未婚夫的胡善围心灰意冷,因继母虐待、父亲逼她改嫁而被迫偷了家里的户贴报考大明宫廷女官。   进宫后,胡善围卷入一场场政治斗争和宫斗中,凭借勇气和才学脱颖而出,成为大明宫廷最高女官——尚宫局胡尚宫。   大明经历了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宣德五个皇帝,每一次夺嫡都异常凶险,胡善围在宫斗和朝斗中结识了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沐春,相知相爱,在凶险的宫廷和朝堂里互为支撑。   本文以真实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基底,演绎了惊心动魄的大明五朝宫廷历史画卷,考据讲究,细节真实,并以女主角胡善围的宫廷升职记,记录一个普通女性的觉醒、为了事业和理想而奋斗的励志故事。 ====================== 第1章 大明宫廷女公务员入职考试   大明洪武十三年,春。   都城南京,北城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   “善围!胡善围!死丫头快起来!把马桶提出来倒了!”   天还没亮,胡善围就被继母陈氏尖利的声音惊醒了。   陈氏身怀六甲,肚子像是揣了大南瓜,她即将临盆,睡眠不好,好容易入睡了,难以控制的尿意就逼她起来蹲马桶,一夜至少起来五次。   原本倒马桶这种事情是家中小丫鬟做的,但陈氏就是想要磋磨继女胡善围,仗着肚子里的男胎要继承胡家香火,以尽孝道为理由,把胡善围当做丫鬟使唤。   胡善围起了床,点燃一盏灯笼。   灯笼点亮了少女的容颜,一双长眉飞入鬓角,神采飞扬。   胡善围提着灯笼从西厢走进正房,虽是春天了,但寒冷就像钉子户,死赖着不肯走,地上接着一层薄霜,踩在上面咯吱响。   推开卧室门,就闻到一股尿骚味,不禁蹙起了一对长眉。   陈氏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连马桶盖都懒得盖,等她来收拾。   躺在床上的陈氏捂着肚子哼哼,“怎么才来?就知道挺尸。”   胡善围推开窗户透气。   陈氏骂道:“这死丫头想干什么?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想冻死我啊。”   胡善围关窗。   陈氏又骂:“屋子里一股味,什么时候才能散了去?真是蠢笨如猪!难怪十九岁都嫁不出去!”   胡善围回头冷冷的看着陈氏。   陈氏有些心虚,说道:“把窗户开个小缝就行了。”   胡善围将木盖合上,提起马桶就走,经过陈氏的梳妆台时,借着衣袖的掩饰,偷了一串钥匙。   胡善围倒了马桶的脏污,在院子的井里提水刷马桶,冰凉的井水飞溅到满是像草莓一样长满冻疮的手指上。   洗干净马桶,天还是黑的,胡善围四顾无人,抹黑去了书坊的账房里。   她用偷来的钥匙打开钱匣,里面有白花花的碎银子和黑黝黝的铜钱,但是她一个都没取,拨开钱匣下方的暗格,拿出家里的户贴。   户贴就是户口本,大明唯一的身份证件和纳税凭证,以家庭成年男子为户主,一户家人只有一张户贴,每隔十年更换一次,更新家庭的人口和家产。   胡善围将二尺长宽的户贴藏在贴身衣兜里,然后去了井台,将干净的马桶送回正房,顺便把偷来的钥匙还回去。   还好,疲倦的陈氏正在睡回笼觉,没有察觉。   胡善围梳洗后,将闺房里的一套笔墨放进竹篮里面,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香烛纸钱等物,此时天微微亮了,她提着竹篮,吹灭灯笼,去了父亲的书房,轻轻敲门:   “父亲,是我,善围。”   片刻,父亲胡荣披衣开门,自从小娇妻陈氏肚子大了,一夜起来五次,时不时叫这里难受那里不舒服,他不堪其扰,干脆与妻子分房睡,一直歇在书房。   陈氏没有丈夫的制约,干脆把怨气都发泄在胡善围身上。半夜把胡善围叫起来端茶递水倒马桶是常有的事。   胡荣问:“什么事?”   胡善围说道:“我昨晚梦到母亲,她说想我了,我今天去她坟头上香,烧些纸钱。”   这个母亲当然是指胡善围的生母,胡荣的结发妻子。   胡荣说道:“行,早去早回,你等等——”   胡荣回到书房,拿出五两银子一吊钱给女儿,“你收好了,留着自己花用,裁一套新衣,打一套首饰,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莫要让陈氏知道。”   胡善围一怔,不接。   胡荣干脆将银子和钱都放进她的竹篮里,“我知道你最近受了委屈,但陈氏有孕在身,我怕你冲撞了她,伤了胎气。大夫说八成是个男孩,你有了弟弟,将来也有依靠。等陈氏平安生下你弟弟,她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定不饶她!”   胡善围笑了笑,不说话,点头告辞。   胡荣关了书房门,钻进温暖的被窝,继续睡,天还早,外头好冷。   胡荣并不知道,房门关闭的瞬间,女儿胡善围就收了笑容,目光如霜。   胡善围提着竹篮走出胡家书坊,将香烛纸钱等物扔进垃圾堆,只提着篮子里的笔墨砚台去街角骡马行。   她雇了一辆马车,给了马夫半吊钱,“去皇城的西华门,途径药铺停一下车,我要买药。”   马夫扬起鞭子赶车,半路停在药铺门口,胡善围进去,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一瓶最贵的冻疮膏。   回到马车上,胡善围将膏药抹在满是草莓冻疮的手指和手背上,贵的果然好用,清凉入骨,缓解了双手灼烧般的冻伤疼痛。   马夫见这个姑娘出手阔绰,搭话道:“姑娘去西华门,是要进宫?”   胡善围点头:“嗯,去皇城内府的礼仪府。”   马夫不解:“礼仪府是什么地方?”   胡善围说道:“就是俗称的奶子府。”   马夫一拍脑袋,“哦!奶子府我知道!那地方听说今天要选女官!姑娘是去考试的?”   胡善围一笑,长眉顿时斜飞入鬓,“是的,我要当女官。”   大明皇城西华门北面紧挨着宫墙的一排青色琉璃瓦屋顶的房屋,是管理宫廷事务的内府。   其中有一个挂着“礼仪府”牌匾的大院,这个机构隶属锦衣卫,平时用来接待等候传唤入宫觐见的诰命夫人和女眷,提前教授礼仪,以免殿前失仪。   因这里每季为宫廷选拔奶妈,而有了奶子府这个接地气的俗称,一般都叫奶子府,只有书面上称礼仪府。   但今天,奶子府要对外选拔宫廷女官,而非奶妈。   因前朝元朝宫廷屡屡有朴不花之类的太监把持朝政,祸国殃民,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朱元璋深恶太监。   但是繁琐的宫廷事务需要能识文断字的人才,于是洪武帝和礼部制定了女官制度,效仿朝廷的官制,将宫廷事务划分六局一司。   分别为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其中尚宫局总领六局。宫正司则独立于六局,专管宫廷戒律、赏罚之事,是个监督机构。   简单地说,就是用五局女官管理宫廷事务,用尚宫局的女官管理五局的女官,用宫正司的女官监督所有六局女官。   层层监管,等级分明。   这一年,洪武帝第三次发布甄选女官的诏令:   “敕谕民间女子年十三岁以上,十九岁以下,妇人年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无夫者,不问容貌妍丑,但无恶疾,愿入宫备使令者,女子任给钞六十锭,妇人给钞五十锭,为道里费,由地方官吏初选考核后,送赴京师备选。”   也就是说,选拔女官,相貌无所谓,只要身体健康,没有疾病,自愿服务宫廷,通过了地方官吏的初选,朝廷出路费和安家费,十三至十九岁的黄花大闺女给六十两银子,三十到四十岁的已婚寡妇给五十两银子,来京师参与女官选拔考试,有孩子也没关系,只要丈夫死了就行。   五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粗茶淡饭,无忧无虑过一辈子,甚至偶尔还能加一碗肉。   在洪武朝,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都没有五十两银子,可见洪武帝对备选女官出手阔绰,十分重视。   于是乎,到了考试那天,约有两百多个女人提着装着笔墨的竹编考篮,站在奶子府大院里等候入场。   高矮胖瘦、有美有丑,有二八俏佳人,也有三十如许典雅贵妇,还有一些被岁月和生活摧残过的黄脸婆。   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的书卷气和手里的考篮,她们即将以笔为刀,为自己搏一个出路。   “第五十七号,胡善围!”   一个身形高挑,长眉入鬓的少女出列,从考篮里拿出证明身份的户籍文书,递给拿着花名册的女官,核对身份。   这是她从家里偷出来的。   女官展开约二尺的户帖,四周印有梅花栏,上头写着:   一户胡荣,应天府英灵坊成贤街住民,商户,计家三口   男子壹口   成丁壹口   本身,年叁拾柒岁   妇女贰口   妻陈氏,年壹拾捌岁   女胡善围,年壹拾玖岁   事产   民田十亩八分四厘,船一只,骡马一头,房屋七间四舍。   右户帖付胡荣收执,准此。   洪武十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应字肆佰三十六号   除了应字头的四百三十六户籍编号,户帖下方还有应天府提调官、司吏、典史三人的画押和印鉴,大明户籍管理严格,造假是很困难的。   女官仔细核对每一项,并在花名册上抄录户帖内容。   这个户口本简单的一点讲,就是户主是三十七岁的胡荣,家中有十八岁的小娇妻陈氏,和十九岁的女儿胡善围,很明显,这个陈氏是继母。   否则母亲怎么可能比女儿还小一岁?   这是商户家庭,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有十亩多的田产,有一只船,一头骡子,七间房屋。   抄录完毕,女官将户帖并一个号牌递给胡善围,“去找五十七号桌坐下,对号入座,等候发卷考试。”   “是。”胡善围将户帖和号牌都放进考蓝里,步入考场。   这是改变她人生命运的一场考试,不得有失误。   想到这里,胡善围开始紧张起来,等到她找到座位,放下考篮,篮子手柄都被她手心的汗珠浸得透亮。 第2章 胡氏春秋   胡善围正紧张着,隔壁桌有个身材娇小,圆脸大眼睛的少女举手,“我……我想入厕。”   此话一出,陆续有应考的女子举手,监考的女官命小宫女们一对一的带领诸人去恭房。   胡善围看着那些排队上厕所、神色紧张的女考生,心想,一考定终生,我紧张,别人也紧张,来都来了,考吧。   待一声鼓响,一张张试卷发下来了。   胡善围展开试卷,先看题目。   试《四书》义三道:   一、人能弘道,非能弘人。   二、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三、物皆然,心为甚。   每道三百字以上。   这只是第一张试卷而已,考对四书的掌握,胡善围打开第二张,考的是《五经》经义各两道题目,一共十道题。   第三张试卷考的是《女戒》、《女论语》、《列女传》和《女则》四本书,每本出一题。   一共十七道题,四书五经就占了十三道题,对女子行为规范考察只有四道题目,可见对女官的主要要求是对儒家典籍的掌握,以才华为主。   胡善围浏览了一遍试题,摊开第二张考《五经》内容的试卷,从她最熟悉的《春秋》两条题目开始,第一道题是齐人伐山戎,第二道是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   胡善围提笔写到:“山戎伐燕国,燕国告急于齐。齐桓公为救燕国,遂伐山戎……”   一个个漂亮的小楷字如流水,顺畅的在笔下淌出来,我笔写我心,慢慢的,胡善围忘记了紧张、也忘记了自己身处考场、忘记了目光如炬的监考官,忘记了家里鸡毛蒜皮的烦心事。   她好像回到了成贤街的胡家书坊藏书楼无数个日日夜夜,任凭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亦或是华灯初上,倦鸟归巢,她都坐在书桌前,挥舞着手中半旧的笔杆,日复一日的抄书。   是的,胡善围在家里是个没有工钱的抄书匠。   在这个时代,雕版印刷是主流,但是那些价格昂贵的孤本、善本、珍本、奇本等仿书,都是靠着人工一个个字抄写而成。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胡善围几乎自学成才。书坊藏书楼那些古旧的书籍大多有“胡氏藏书,千秋万代”的小篆印章,这分明表示胡家是个有文化底蕴的家族,如何堕落到成了商户、娶了泼妇、后代沦为抄书匠的结果?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胡善围,原籍山东济宁。   据父亲胡荣醉后吹嘘,胡家是百年书香门第,在宋元两朝,胡家都有人在朝中做大官。   后来,胡家为避元朝政治风波,从元大都(也就是现在大明的北平)举家南下迁居安定富足的苏州,途中遭遇好几拨劫匪,一次次的被“薅羊毛”,最后金银细软皆被抢走,只给胡家留下一箱箱沉重的、“无用的”、不能吃不能喝的书籍。   当时定都苏州的吴王张士诚热情好客,礼贤下士,胡家的几个族人得到了官职,俸禄足以养家糊口,胡氏全家都努力改掉北音,学习说软糯的吴语,守着一屋子书籍,教习后辈上进读书,打算在苏州落地生根,重振家业。   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文化人么,只有读书做官这条路。在战乱的时代,家族好几代人收藏的典籍至关重要。   但好景不长,至正二十七年,胡善围六岁时,盘踞在南京的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派了手下两员猛将——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一统江南。   江南只可以有一个吴王。   一开始,胡家人对吴王张士诚充满信心,倒不是胡家多么欣赏张士诚,而是听说另一个吴王朱元璋只是一个从凤阳乡下来的、大字不识的农民。他手下所谓的猛将,也大多是以前一起放牛耕地的农村娃。   简单的说,就是一群为了吃饱饭而揭竿而起的土匪罢了,不成气候。胡家一翻家中收藏的史书,历史上有那个土匪最后当了皇帝?   未有之也。   而胡家效忠的张士诚动不动就吟诗作赋,有贤名,天南地北的文人大多投奔这个儒雅的吴王。   所以胡家号令族人守在苏州城,不准外逃,搏个忠诚的美名,将来胡家人有从龙之功,必定飞黄腾达。   胡家人躲过了政治风波、躲过了劫匪的刀枪,却因读书人对农民的傲慢和偏见,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州被围整整三个月,城墙几经易主,尸横遍野,最终徐达和常遇春分别从阊门和齐门攻入苏州城。   城破之时,吴王张士诚问夫人:“我兵败且死,你怎么办?”   刘夫人是张士诚的继室,年轻貌美,还生了两个小王子。   张士诚这样问夫人,是因为当时江南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三分天下,朱元璋先灭了陈友谅,不仅如此,还将陈友谅最美的一个小妾达氏收入了自家的后宫,生了三个儿子,以羞辱对手。   鉴于朱元璋有类似曹操“汝妻子我养之”的爱好,张士诚担心自己死后也像陈友谅一样被戴了绿帽,干脆暗示小娇妻自杀。   刘夫人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说:“君勿忧,妾必不负君。”   刘夫人抱着两个幼子,命吴王宫所有嫔妃,小王子小公主等一起步入齐云楼,锁死大门,点了一把火。   吴王宫大臣眼看齐云楼成了火楼,连女人都知道殉国。徐达常遇春大军又即将攻入王府,尤其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遇到不肯投降的城池,一旦破城,常遇春便要屠城!   这是杀将常遇春的一贯风格,从无例外,故世人闻得常遇春之名,纷纷闻风丧胆,弃城投降。   苏州坚持了三个月都不投降,常遇春怎么可能放过苏州,必定要屠城泄愤。   反正都是一死,大臣们纷纷跟着主公张士诚上吊的上吊,抹脖子的抹脖子,抢着喝鸩酒。   胡家当官的男人们就这样死了个精光。   唯有胡善围的父亲胡荣因天资差一些,没捞到个官做,赋闲在家,平时给妻子画个眉毛,给六岁的女儿开蒙、教她读书写字打发时间。   胡荣听说城破,赶紧把胡善围放进书箱里背起来,拉着妻子,夺门而逃。   外头,常遇春果然开始疯狂屠城了,苏州城一片哀嚎。   胡荣背着女儿,拉着妻子往卧佛寺方向跑,据说朱元璋当土匪之前,曾经当过和尚,故平时十分礼遇佛道人士,而卧佛寺里有江南的高僧道衍禅师,躲到寺里,八成可以逃过一劫。   可是这样想的苏州百姓太多了,人群如水流般往卧佛寺而去,胡荣和妻子被挤散,眼睁睁看着妻子被人群踩在脚下。   坐在书箱里的胡善围听到母亲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管我!快带着善围跑啊!”   后方常遇春的大军刚好屠城杀到这里了,别人都往寺里跑,唯有寺的道衍禅师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外走,守在寺庙门口,扶起了倒地痛哭的胡荣,以及被摔出书箱的胡善围。   胡善围听见那个和尚说:“把孩子抱进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胡荣抱起了女儿,胡善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道衍禅师如一块激流里的礁石,岿然不动。   真是个了不起的和尚。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禅师打开了寺庙大门,说:“徐达大将军劝阻了常遇春不要屠城,大家回去吧。”   胡荣战战兢兢抱着女儿回家,大街小巷果然贴满了“禁止屠城、禁止抢夺百姓财物、禁止骚扰百姓,违令者斩”的军令。   徐达军令一出,无人敢违抗,苏州城逃过一劫。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简简单单四十一个字背后,是无数条人命和悲欢离合。   胡家人要么殉国,要么被常遇春大军所屠,或者像胡善围的母亲那样被踩踏而死,这个来自山东济宁的百年书香世家近乎灭族。   父亲胡荣吓坏了胆子,他怕胡家人在张士诚手下做官的往事会引来祸患,干脆一把火烧了胡家的祠堂和家谱,销毁家族传承的痕迹。   唯有传了几代人的书不敢烧,怕触怒胡家列祖列宗。   次年,朱元璋登基称帝,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当年就是洪武一年,胡荣抱着女儿胡善围,载着一船书来到天子脚下——大明都城南京,再也不敢和苏州有半点瓜葛,怕人翻旧账。   胡荣文不能当官,武不能当兵,但作为家族唯二的幸存者,他的生存技能还是不错的。   国子监、贡院等等都在在南京北城英灵坊,是读书人聚集之地,胡荣在坊里的成贤街开了一家书坊,落籍为商户。   楼下铺面卖雕版印刷的普通新书,楼上藏书楼摆放着祖上几代人积攒的绝版书,只看不卖。如果客人非要买这些旧书,胡荣会出售一比一的手抄本,连偶尔的错别字都一模一样。   胡善围从六岁开始在藏书楼抄书,十二岁时,胡荣给她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军籍,和她同龄,世袭百户,七岁丧父,继承了父亲的官职,拿着百户的俸禄。   被灭门吓破胆的胡荣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就凭未来女婿这世袭罔替的俸禄铁饭碗,将来女儿嫁过去,旱涝保收,生活稳定。   定了亲事,胡荣开始为女儿准备嫁妆了,但胡善围十六岁那年,男方征兵上了沙场。   胡善围送别未婚夫,等来的是一罐子骨灰和一个刻着未婚夫姓名的铁军牌。   胡善围成了望门寡,并几次挥着裁纸刀,将每一个为她说媒的人赶出胡家书坊。   不过那媒人还真是敬业,小的说不动,就给老的说媒。   父亲胡荣三十四岁,正值壮年,斯文英俊,小有家产,条件不错。媒人给胡荣说了一个才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商户之女,典型江南娇俏可爱小美人,陈氏。   胡善围自从成为望门寡之后,越来越沉默,胡荣希望女儿再择良人,善围拒绝,父女为此屡屡争吵,渐渐离心。   而小娇妻陈氏的青春和娇俏很是安慰了半生坎坷的胡荣,渐渐对娇妻言听计从。   一开始,陈氏努力当一个好后娘,给胡善围做衣服,下厨房。但自从陈氏有孕,尤其当大夫说是儿子,陈氏就像变了一人,开始虐待胡善围,胡荣怕小娇妻伤了胎气,一直劝善围忍让。   胡善围知道,是时候离开这个家了。   这些年,胡善围将藏书楼的书籍抄了个遍,却没拿到一个铜板的工钱。没有钱,就没法生存。   当看到洪武帝颁布招考女官的诏令,胡善围心想,机会来了,我没有钱,我有知识啊。 第3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胡善围把考场当成了自家藏书楼,奋笔疾书,从清晨到黄昏,近乎忘我的境界,直到一声铜锣,监考官宣布考试结束,要收卷糊名,她才停笔。   直到要交卷了,胡善围还没有答完题目,有一道题只写了一半。   第三张试卷里倒数第二道题,考的是《女论语》第十二篇,《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   其他内容胡善围都能理解,可是那句“一行有失,百行无成”令她十分困惑:   《左传》里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孔子说,“知耻而后勇”。民间也有俗语,浪子回头金不换。都是鼓励人们改过。   为什么男人有过能改,就是好人,就是“勇”,而女人一旦“一行有失”,就得“百行无成”?   胡善围从心里不认同《女论语》这句话,但论述这道题的时候,又绝对不能把心里话写出来。   她经历了家道中落、母亲惨死、夫婿阵亡、父亲离心、继母施虐、偷帖赶考的曲折人生,知道面对现实,要先学会隐忍妥协。   只是,写着违心的话,笔触渐渐变得艰涩起来,思维也不流畅了,到了交卷的时候,只论述了一半。   小宫女收走试卷,监考官当场糊住了“胡善围”的名字,等候考官们阅卷。   胡善围心里忐忑不安,安慰自己,虽然没有写完,但这十七道题目,尤其是四书五经部分写的还不错,这场考试她已经尽力而为,即使落榜,也只能怪她学识不如人。   应考女官列队走出奶子府,一整天的考试,心理和精力都有些不堪重负,有几个应考女官刚刚从考棚里出来,就失手摔了考蓝,放声大哭。   也有面色惨白,发挥失常的女子像僵尸一样挺直着身躯,木然离开考场。   也有自持发挥稳定、志在必得的女子表情轻松,双目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   相比这些女子的大喜大悲,胡善围疲倦的表情简直泯然众人矣,并不突出。   有人轻轻拍了她的左肩。   胡善围回头,觉得面熟,想了想,她是同考场的一个考生,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圆脸杏眼,也是第一个举手说要如厕的人。   少女好奇指着她提着考蓝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胡善围的手长满了冻疮,像一个个草莓。她觉得莫名其妙,“哦,是生了冻疮。”   “原来传说中的冻疮长这个样子!”少女惊叹道。   少女咋咋呼呼的,周围的考生不禁都看着胡善围的冻疮手,目光有同情,也有鄙夷。   胡善围觉得受到了冒犯,不再停留,提着考蓝走到了队伍的前列。   少女追过去道歉,急忙中,露出了乡音:“对母局(对不起),都系我衰(都是我的错)。”   胡善围没听懂,少女一拍脑袋,改口用官话说道:“对不起,我从广州来的,我叫陈二妹,我们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暖和,从未见过冻疮。没想到南京这种江南之地,还会冷的长冻疮。”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只是去年冬天才第一次长冻疮,胡善围看着自己可怜的手,这场大考抽干了所有精力,她心累,懒得解释,点点头,表示接受了道歉,转身离去。   陈二妹正要再解释,无奈腿短,没追上胡善围。   往南一直走,出了皇城西安门,门外乌泱泱挤满了等候接考生的家人朋友。   “姑娘!在这里!”今早送她来赶考的马车夫挥舞着手中吃了一半的蟹壳黄烧饼,护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车夫等候多时,买了个烧饼当晚饭,怕错过接人。   胡善围预付了半吊钱的车费,约好考完来接。   等两人挤到马车处,烧饼上的咸香如螃壳般的酥皮都被人群给蹭没了,马车夫三两口吃完,挥鞭赶车。   此时天空月淡星稀,西华门外就是大通街,这条街是一条贯通南京城南北的主干道,道路笔直,天虽然还没全黑,沿街商铺已经点燃了灯笼揽客。   马车疾驰,震得考蓝里的笔墨砚台哆哆直响,胡善围累极了,双目微合,似睡非睡,可是到了某地,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表示马车在往高处爬,此时应该在通过某个曲拱桥。   胡善围心悸了一下,下意识的拨开马车窗户。   马车正在经过文昌桥,跨过这座桥,就到了英灵坊的地界。文昌桥下沿河是一排民房,现在已是万家灯火,其中有一间胡善围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未婚夫的家。未婚夫战死后,唯一的亲人寡母伤心过度,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间屋子已经开始空了两年,现在怎么亮灯了?   “停车。”胡善围叫道。   胡善围下了车,一路奔跑至未婚夫的宅邸,正要去看个究竟,一对青年夫妇牵着一个男童出来。   这栋房子外墙粉刷一新,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李宅”二字。   原来房屋已经易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水从颊边滚落,摔进尘埃,立刻消失不见。   待胡善围回到马车,已面色如常,“走吧。”   回到家里,刚好是晚饭时分,小丫鬟将饭菜端上桌,父亲胡荣不在家,继母陈氏冷着脸说道:“你今日在外头玩了一天,书一本没抄,地也不擦,还有脸吃饭?”   胡善围去院子井里打了一桶水,提着木桶,吃力的去了二楼藏书楼。   藏书楼还有不少客人,大部分都是国子监的穷监生,穿着监生标志性青色襕衫,藏书楼的珍本手抄本很贵,他们买不起,基本都在白看。   胡善围拿起拖把在木桶里洗着墩布,说道:“打烊了,各位请回。”   有客人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下楼,但大部分人一动不动,继续捧着书在灯下白看。   这些穷监生都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走。   胡善围司空见惯,她要开始赶人了。   胡善围推着拖把来回擦地撵人,“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脚底下!这位客人挪个地,那一位,请高抬贵脚。”   客人怕拖把墩布上的脏水溅到襕衫,纷纷躲避离开,哗啦啦走了一批人。   唯有一个客人,无论胡善围如何施展拖把攻击,那人要么抬左腿,要么抬右脚,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书本。   对付白看的厚脸皮客人,胡善围有丰富的经验,她改变攻击方式,从前后擦地变成了画圈擦地,拖把挥得虎虎生风。   客人总不能边跳边看,那就是成耍猴了。他见招拆招,搬来一个梯子,顺着梯子爬到书架上方,远离墩布,继续看书。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胡善围叹为观止,说道:“这里光线不好,小心看坏了眼睛。”   意思是你赶紧走吧。   客人用手指试了试后面几页的厚度,说道:“就剩十几页就看完了。”   此时胡善围又累又饿,手背的冻疮还火辣辣的疼痒,不禁动了气,拖把紧挨梯子底部擦过去,地板刚刚拖过一遍,地面湿滑,梯子立足不稳,向左倾倒。   客人仰头栽倒,胡善围杵着拖把,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客人的屁股落在拖把头上,她赶紧放手躲开,客人就这样砸在脏兮兮、潮乎乎的拖把上,青色襕衫污了一大片。   还好,客人一直把书捧在胸口,没有弄坏。   胡善围抽出客人手里的书,“我们打烊了,请回。”   客人没有呼痛,只是落地时闷哼一声,然后扶着腰,缓缓站起来,“我就差十几页就看完了,麻烦姑娘通融一下。”   “那就明日再来。”胡善围说道。   “商人重利,哼。”客人气得拂袖而去。   胡善围在藏书楼上看见客人牵出一匹老马,也不用门口的上马石,踩着马镫轻松上马,但客人臀部落在马鞍的瞬间,犹如遭雷劈似的弹起来,又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   看来刚才被拖把插伤了。   胡善围关了窗,将书籍放回原处,却发现这是一本兵书,《李卫公问对》,是唐太宗李世民和将军李靖的问答。   一个国子监监生看兵书作什么?一定是闲来无事当消遣罢了。   胡善围对这个白看的客人又多了几分鄙视,吹熄了灯笼,提着一桶脏水下楼。   去院子倒了脏水,洗手吃饭,却发现陈氏并没有等她,已经吃完回去躺着了。   胡善围看着一桌已经凉透的残羹剩饭,她明明饿的要命,却立刻没了食欲。   小丫鬟有些慌,“小姐,我给你热一热。”   “不用,我出去吃。”胡善围出了门,她手上还有父亲今天给的银钱,还剩三两银子。   胡善围去了面馆,要了一碗素面、一只酱板鸭、一条清蒸鲈鱼、河豚生鱼片、一笼蟹黄包、龙井虾仁、点心是酥油泡螺。   默算了一下价钱,善围又要了一壶花雕,正好三两银子都花出去。   今天是她生日,以往都是这样过的,全家出去下馆子吃顿好的,大快朵颐,最后一起吃碗长寿面,今年父亲估计已经忘了。   胡善围吃着长寿面,在心中许了个愿望:通过考试,进宫当女官。   正思忖着,双手的冻疮又开始疼痒起来,好像里头有无数个小动物造反,要挠破她的皮肉,从里面钻出来,有时候半夜能活活把她痒醒了。   胡善围放下筷子,拿出冻疮膏往手上抹。   “是你?”有人过来搭讪,正好看见她正在上药的手,“你的手——你继母太坏了,我在你家看书的时候,经常看见她欺负你。你就这样被她欺负啊?你为什么不反抗?”   此人就是最后一个白看的客人,他因屁股受伤,端着一碗面,站着吃,不敢坐,正好居高临下,看见了胡善围。   胡善围冷冷道:“不关你的事。”看来这个人是个书店白看的惯犯。   那人碰了软钉子,将手里的面碗往桌上一搁,讽刺道:“你拿出打烊时赶客人一半的威风,她也不敢这样虐待你。”   胡善围不理他,膏药起了作用,手背一片清凉,她拿起筷子,继续低头吃面。   那人没办法,端着面碗走了,临走时还说:“遇到你这种人,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才懒得管你。”   胡善围抬头看着那人的背影,青色襕衫下半身全是蹭到拖把墩布的污水,狼狈不堪,心想谁要你管,你自己管好自己吧。   吃完寿面,胡善围招来店小二结账,给了三两银子,那店小二却说:“刚才那位站着吃面的监生已经付过了。”   能给陌生人付三两银子的饭钱,却臭不要脸在书店白看书?   这个人不是穷,他只是傻。胡善围心想,这种人是怎么进的国子监? 第4章 金榜题名时   胡善围大快朵颐,吃饱回家,自己给自己过生日,明天她就二十岁了。   胡荣也回来了,因回来的晚,陈氏捧着肚子骂丈夫不知体贴,半天不见人影,还搜了丈夫的身,把钱袋钥匙都放进卧房,不准丈夫再出去。   “没有钱,看你找谁玩去。”陈氏教训完丈夫,将钱袋钥匙放在枕下,回房睡觉。   其实陈氏要钱是假,想让丈夫陪在身边是真,临近产期,又是头一胎,陈氏很害怕。   可是胡荣宁可不要钱,也要单独歇在书房,不想听大肚婆在耳边唠唠叨叨。   唉,明明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个温柔可爱的小娇妻,这女人一怀孕就变了,成了悍妇。   入夜,胡荣轻轻敲着女儿的房门。   胡善围考了一天,累极了,已经入睡,听到敲门声,原本平静如水的心思立刻沸腾起来:原来父亲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那一刻,之前的父女间隙立刻消失,冰川瞬间成了热茶,善围兴奋的起床穿衣,点燃油灯,晦暗的灯火都掩饰不住她双眼迸发的光彩。   胡善围开门,“父亲。”   胡荣伸出右手,“早上给你的五两银子一吊钱花完了没有?有剩下的话给我一点,我和朋友出去喝两杯。”   热茶瞬间冻成冰川。   不是记得她生日,只是来要钱的。胡善围眼眸的光亮熄灭了,她将剩下三两银子全都还给父亲。   回到被窝,被窝是暖的,心是凉的。   下半夜胡善围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陈氏产子,她从不要钱的抄书匠,变成不要钱的保姆,整天蹲在井口洗尿布,洗到冻疮破裂,露出森森白骨!   又梦她净身出户,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成了乞丐,冻死在街头,被人用一张破席卷着尸身,扔到了乱葬岗。   又梦到她被人牙子拐卖到了烟花之地,被迫倚门卖笑,不堪受辱,投了秦淮河,河水冰冷,她不知是冻死的,还是淹死……   次日醒来时,胡善围浑身都是冷汗,心想进宫当女官是她唯一一条活路了,一定要考中啊!   她这小半生,爱情辜负了她,亲情也辜负了她,唯有学到的知识对她不离不弃,她能指望的,也有毕生所学了。   喜报传来那日,胡善围像平常那样,在藏书楼抄书。   等待结果的十天,她心若满城风絮,飘来飘去,唯有握着笔杆时,心绪才能安定下来。   铜锣声在成贤街响起,手拿皇榜的天使在两个小火者的搀扶下走出代步的轿子,后面还有两排戴着大帽的锦衣卫。   天使问:“这就是胡善围的家?”   后面锦衣卫打开花名册上登记的住址,“没错,公公,胡善围,住在成贤街胡家书坊,户贴的户主是胡荣。”   柜台后的胡荣慌忙跑来,“是,胡善围是我女儿,她犯了什么事?她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公公您找我就行。”   天使说道:“把你家户贴拿出来给咱家看看。”   胡荣点头哈腰,早已没有书香门第的清高风骨,在太监面前奴颜婢膝,“公公稍等片刻,钥匙在我妻子手里。”   藏书楼,胡善围心中大喜,她放下笔,整理书桌,准备去闺房收拾行李。   总是白看书、还给她付了三两银子饭钱的监生今天又来白看了。他见外头有锦衣卫找胡善围,便问她,“他们找你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在家里抄书,怎么惹了锦衣卫?锦衣卫不好惹的,朝中大官都退避三舍,你胆子挺大的哈。”   胡善围本不想理他,但吃过人家三两银子的饭,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只得解释道:“我要进宫当女官。”   言罢,胡善围摸了一把坐了十几年的书桌,似乎要把桌面的木纹脉络都镌刻都心里去,转身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白看监生。   继母陈氏身子日渐沉重,正在打瞌睡,铜锣声和喧哗声将她吵醒,她从卧房出来,看见门口全是锦衣卫,顿时吓醒了,忙捧着大肚子过去说道:   “我就知道这个搅家精迟早会闯祸!胡善围就在楼上的藏书楼抄书,我给你们带路。”   胡荣怒道,“闭嘴!胡言乱语!我要休妻!”   陈氏把肚皮一挺,神气似将军,“休啊,你休了我,你们老胡家就断了香火!”   胡荣立刻萎了。   陈氏对天使说道:“公公,一切都是胡善围的错,和我丈夫无关。一个十九岁的老姑娘,死活不肯嫁人,赖在家里白吃白喝,她肯定有问题!姑娘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这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停!”天使扬起手,“咱家今天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听家长里短的——胡荣,你家的户贴呢?”   胡荣从陈氏怀里夺来钥匙开锁,拿出户贴,双手奉上。   天使和锦衣卫都核对了一遍户贴,这时胡善围已经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出来了,准备进宫。   胡善围布衣荆钗,素面朝天,读过书的女人气质就不一样,瞬间将浑身绫罗绸缎的陈氏比到泥里去了。   天使眼睛一亮,如今验明真身,他展开手中的黄榜,“有敕!”   众人纷纷跪下听敕。   天使念道:“经者礼部奏定中宫女职,选通晓书数,愿入宫者,经初选、考试,其中堪任者四十四人,各赐白金三十七两,以赡其家,并令有司赦免家中税负徭役,戒其父兄弟侄各守分,毋挟势侵犯官府。落选者,各赐白金二十两遣还。”   意思是说,经过考试,选了四十四个女官进宫,为让女官们没有后顾之忧,每人赏了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并赦免家中的徭役和赋税,并要女官劝诫约束家人,莫要因为家中出了女官便仗势欺人。   落选者每人给二十两银子当路费回家。   众人三呼万岁。   小火者将三十七两银子端在红漆托盘上,递给胡善围,“恭喜胡小姐入选女官。”   胡善围将托盘转赠给已经呆住的父亲胡荣,“我今日进宫去,一入宫门深似海,怕此生都不复相见。女儿不孝,这些银子父亲拿去,朝廷免了家里的徭役和赋税,父亲没了负担,靠着书坊,定能温饱一生。”   胡荣不肯要,喃喃道:“你怎么进宫了呢?你都没和我说过这件事,不行,你不能走,你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   天使阴阳怪气的说:“胡荣,抗旨是要杀头的。”   胡善围将托盘放在书坊柜台上,跪下,给了父亲嗑了三个头,告别家人。   陈氏尖利的声音响起,“我说怎么一直不肯嫁人呢,原来姑娘人大,心也大,看不起咱们市井小民,一心攀高枝呢。”   陈氏拦在门口:“这就走了?跪别父母,你还没给我磕头呢。”   胡善围说道:“我的母亲在黄土里埋着,你不配当我的母亲。”   “我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老婆。”陈氏当众颜面大失,呵呵冷笑,指着胡善围的鞋子和包袱,“你的鞋子是我亲手做的,这张包袱皮,也是我从嫁妆里的拿出来的布匹,吃我的用我的,我怎么不配当你的母亲。”   陈氏初嫁时,真是个贤妻良母,明朝好后妈,对胡善围关心备至,以蒙蔽胡荣。   胡善围干脆连行礼都不要了,还当场脱了鞋子,穿着布袜,头也不回的走出胡家书坊。   “你这个毒妇!都是你在家里折腾善围,逼得她离家进宫,我要休妻!”胡荣将陈氏往房里推,转身去追女儿。   陈氏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   陈氏捧腹大叫:“我要生了!胡荣,你要儿子还是要女儿?”   胡荣的左脚都跨过了门槛,闻言,顿住了。   胡善围轻叹一声,心中再无挂碍,上了马车,说道:“走吧。”   人人都说人生得意,莫过于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金榜题名的胡善围此刻只觉得悲凉。   马车停在皇城西安门,入选的四十四个女官列队进城,胡善围没有鞋子,她在马车里松了松腰带,放低了裙子,用宽大的马面裙裙摆盖住只穿着布袜的脚面,还故意站在队伍的最后排,以掩盖尴尬。   白雪柳絮飞,红雨樱花坠。杜鹃声里又春归。胡善围就在这样的春景下进宫当女官。   但她无心看皇城的风景,为掩饰裙下的光脚,她尽力用小碎步紧跟着队伍,连迈开步伐走路都不能,任凭白的柳絮和红的樱瓣拂面而过。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未来大明王朝换了五代帝王,她都是皇城的女管家,她将掌控明朝五代宫廷。   谁曾想,大名鼎鼎的胡尚宫初进宫时,连一双鞋都没有?   从西安门走到内府,要在奶子府等候搜身,才能进入后宫。   胡善围站在最后,她的脚很疼,从西安门到内府的距离,相当于一条成贤街,布袜已经磨破了,脚前掌磨出了水泡。   有人朝她扔石子,石子砸在裙摆上,胡善围看过去,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是那个穿着襕衫的白看监生,他站在廊下,朝着她挥手,手里提着一双长靴。   这里是皇城,他怎么进来的?   胡善围不敢动,那白看监生捡起了一块大石子,又要往这扔。   胡善围没有办法,只得快步走过去。   白看监生把长靴放在地上,一言不发,做了个穿鞋的动作,然后就走了。   胡善围穿了靴子,赶到队伍后面,心想这监生进宫,就像进自家菜园,还能顺便给她带一双鞋子,他究竟是谁? 第5章 逃学   奶子府。   四十四个女官,每十人一组,搜身检查,胡善围因鞋子的风波站在最后,是最后四个人。   巧了,那个对她的冻疮刨根问底的广州人陈二妹也被选中。   先搜随身携带的包袱,胡善围净身出户,身无长物,只有一个贴身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枚铁军牌和一瓶冻疮膏。   搜检的女官问:“就这些?”   胡善围:“是,就这两个物件。”   这姑娘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新女官了,连像样的行李都没有。   女官打开白瓷药瓶,闻了闻,“这是什么?”   胡善围摊开双手:“冻疮膏,医手的。”   已是春天,天气渐暖,冻疮面积萎缩大半,但小指和无名指还没褪,像两根晒蔫的胡萝卜。   女官说道:“药物是违禁品,由宫中司药局统一采买,不能私自拿进宫。你以后效命宫廷,生老病死都由宫廷承担,会有司药局的医女为你开药疗伤,不用担心。”   女官将药瓶弃之竹筐,筐中各种违禁物件快堆得冒尖了。   第二件是一枚铁军牌,女官念出了刻在上面的文字,“金吾后卫,百户,王宁。王宁是你什么人?”   金吾后卫是都城里禁军,大本营就在北城严家桥以西。   胡善围眼皮一跳,说道:“他是我未婚夫,在朝廷第二次北伐中战死沙场。”   这次选中的四十四个女官,一大半都是寡妇,有一个还是七品的诰命夫人,胡善围这种未嫁的望门寡不算稀奇。   女官在名册上登记过,将铁军牌还给胡善围,“可以了。”   胡善围将军牌放进荷包,旁边的广东人陈二妹所带的大包袱几乎是她身材的一半,衣物首饰,文房四宝等,还有一包尚冒着热气的梅菜鸭油烧饼。   “入口的食物不能带进后宫。不仅仅是你们,就连诰命夫人也不能带食物进后宫。”负责搜检的女官首先将烧饼拿走,欲丢弃之。   陈二妹急忙说道:“这个是我在南京最喜欢吃的东西,丢了好可惜,我能就在这里吃了吗?装在肚子里,不算违禁吧?”   女官觉得有趣,把烧饼一推,“你吃,但是不能耽误大伙时间,一盏茶之内吃完。”   陈二妹两口就解决一个,吃到五个时,噎住了,捂着脖子要水喝,好容易用茶水顺下,油纸包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而陈二妹已经开始反胃打嗝了。   女官正要扔掉油纸包,打嗝的陈二妹流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来吃。”胡善围拿起最后一个,三口吃完。   陈二妹道谢,胡善围说道:“我正好有些饿了。”   小宫女将最后四人分别送进一个个隔间,两个老宫人命她解开发髻,用梳篦通头,以防有人在发髻里藏东西。   眼睛,嘴巴,连耳朵眼都细细看过,末了,还命她脱光衣服躺下,检查私密处。   胡善围本能的反抗,老宫人说道:“得罪了,以前有女刺客在私密处藏巨毒,差点害了皇上,以后进宫服侍宫廷的宫人和女官都要过这一关。”   胡善围只得忍耐。   好在很快就检查完毕,老宫人捧上里外一套新衣,恭恭敬敬的说道:“请胡女史更衣,新女官入宫,要统一穿着,去宫正司听训。”   明朝后宫女官,分六局一司,宫正司类似朝廷督察院,独立于六局,监督所有女官。   宫廷女官等级分明,官职最高是五品尚宫。但新女官进宫,都必须从最低的八品女史做起,根据工作表现层层晋升,如果犯了错,会送去宫正司审判裁决,接受惩罚,最轻罚俸,重的可能降为宫女,甚至处死。   从头到脚,胡善围焕然一新,她穿着大红四合如意通袖袍,湖蓝色马面裙,裙底还镶着一圈织金的裙襕,脚下是足足有一块青砖那么厚的木头底高底鞋!   老宫人将她一头青丝盘在头顶,梳了圆髻,然后用一条串珠牡丹银围髻缠在发髻上。   老宫人露出欣赏的目光,“姑娘天生丽质,打扮起来就更好看了。”   胡善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老宫人将她换下的衣服,鞋子等物收好,“胡女史去宫正司听训导即可,行李会有人送到女史的房间。”   胡善围忙道谢,“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宫人笑道:“胡女史是官,我只是个老宫人罢了,贱名不足挂齿,有缘自会相见。”   这时外头女官催促,胡善围不敢逗留,向老宫人施了一礼,出门列队而行。   奶子府的大院里,四十四个新女官列成两队,胡善围和陈二妹站在队伍的最后。   新女官们穿着一样的大红四合如意通袖袍和湖蓝色的马面裙,板砖厚的高底鞋。   唯一的区别,就是已婚的寡妇头顶戴着马尾编织的、圆锥形的狄髻,狄髻上面插戴了顶簪、挑心、花钿、以及左右两边的掩鬓簪、花头簪、虫草簪一共九种银嵌宝石头面首饰。打扮庄重大方。   未婚的女官,例如胡善围,就梳着圆髻,盘着一根串珠牡丹银围髻,娇俏可爱。   老宫人看着这群女官踩着有些生疏的厚底鞋,往紫禁城方向而去。她收回目光,熨烫着胡善围换下来的旧衣服。   另一个老宫人有些不解,“梅香,你一把年纪,快入土的人了,何必讨好一个刚进宫的小女官?这粗布旧衣服连小宫女都嫌弃寒碜,你还烫什么烫?卷起来往箱子里一扔就行了。”   这个叫做梅香的老宫人四十如许的年纪,她指着胡善围换下的黑色长靴,“你别只看衣服,你看看这双鞋。”   老宫人用手一摸,脸色一变,“外面是小羊皮,里子是福建进贡的璋绒,柔软舒适。”   再看鞋子的做工和鞋底“司服”的记号,老宫人惊道:“这是宫廷内造、司服局督造之物,后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穿在一个寒酸的民女脚下?”   梅香又问:“这是女鞋,但是这鞋比普通女鞋明显要大一些,后宫里那些贵人们,谁的脚最大?”   老宫人更惊了,“皇后!是皇后!”   坤宁宫。   穿着日常燕居服的大脚马皇后板着脸,教训白看监生,“小春,今天不是旬假,你又从国子监逃学了?”   被称为小春的白看监生坐在马皇后身边的绣墩上,摇晃着皇后的衣袖,“是啊,求娘娘和国子监祭酒说一声,我以后不去上学了。”   马皇后不允,“天下才子经过层层选拔才能进国子监学习,朝廷勋贵之家,唯有继承家业的嫡长子才有一个恩荫去国子监读书的名额,多少人盼着这个机会,你偏偏不知道珍惜,三天两头的逃课,国子监祭酒已经去皇上那里告过好几次状了。”   小春说道:“我爹是打仗的,将来我也是打仗的,去国子监念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用?难道对着敌军背一篇《论语》能使得对方退兵?”   马皇后一甩衣袖,“你少在这里诡辩,你还不去,我要锦衣卫把你绑到国子监,寸步不离监视你,看你以后怎么逃学。”   小春还不死心,再次住住马皇后的衣袖撒娇道:“娘娘,我二弟比我小两岁,他已经跟着父亲征战沙场,都开始立战功了。我呢,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整天关在国子监读书。”   马皇后说道:“你将来是世子,要继承家里的爵位,你那些弟弟和你是不一样的。”   小春说道:“我不当世子,我要当大将军,保护大明江山。”   “胡言乱语!”马皇后狠狠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越学越回去了。”   小春依然纠缠不休,“就是啊,我在国子监学了一年,真的越学越回去了,娘娘赶紧把我弄出来吧!我真不是读书这块料。”   马皇后吩咐身边的女官,“把毛骧叫来,要他把这个猴子捆好了,送到国子监去,要祭酒严加教导。”   毛骧,锦衣卫指挥使。   小春一听,拔腿就跑,马皇后又吩咐道:“关闭宫门,来个瓮中捉鳖。”   小春边跑边叫道:“娘娘,您不能这样说,我要是个鳖,我爹就是个大王八了!”   小春只顾着往前跑,蓦地撞到一个怀里,他捂着脑袋抬头一看,“爹?您班师回朝了?”   一个穿着大红朝服,头戴五梁冠的中年男人狠狠瞪了小春一眼,“混账东西!你先去家里祠堂跪着,等我给娘娘请安,再回去和你算账!”   中年男人行了跪拜大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马皇后看到中年男人,双目满是暖意,她忙从宝座上站起来,亲手扶起男子,要他坐在身边刚才小春坐过的绣墩,“沐英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此人正是西平侯沐英,洪武帝朱元璋的养子,也是他二十多个养子中最优秀的一个。   凤阳人,七岁时父母双亡,沦为孤儿,朱元璋夫妇收养了他,非常喜欢他,尤其是马皇后,她一生只生了两个公主,没有儿子,马皇后把沐英当亲儿子养大,呵护备至。   成年后的沐英也用赫赫战功报答养父母,朱元璋夫妇为最疼爱的养子挑选了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冯氏。   冯氏,开国大将郢国公冯国用之女,国公府的嫡长女。   冯氏生下嫡长子沐春,难产而亡,沐英常年在外打仗,无法照顾儿子。马皇后怜惜沐春,襁褓中就将他抱到当时的吴王宫里,当亲孙子抚养。   后来朱元璋又为鳏夫沐英选了一个名门淑女耿氏为继室——开国大将,长兴侯耿炳文的嫡长女。   一连娶了两个名门贵女,可见沐英极得圣宠。 第6章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沐英把马皇后视为亲母,每次打仗归来,面圣述职之后,都会来坤宁宫看望马皇后,“娘娘气色尚好,倒是皇上好像清减了。”   马皇后说道:“皇上日理万机,经常忙到三四更才歇息。最忙的时候,八天就就要看一千一百六十封奏折,每封奏折平均要讲两件事,皇上每天处理约四百件事情,就是个铁人也要熬瘦了,说起来,我也有七日不见皇上了。”   沐英听了,含笑说道:“皇上是明君,勤于政务,爱惜百姓。”   沐英能在二十几个养子中脱颖而出,封西平侯,圣宠不断,他绝对是个聪明人,深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其实洪武帝今年突然忙到七日都不入后宫,背后的原因是他废了宰相,将宰相胡惟庸满门抄斩,诛三族,没有了宰相为首的中书省协助料理国家大事,洪武帝一人独揽,一个人做着以前百个人的事情,不忙才怪。   皇上为何要杀宰相,这要从明初宰相之争说起了。   大明开国以来,有过两任宰相,第一个宰相是李善长,李善长告老还乡时,朝中两位大臣刘基和胡惟庸争夺宰相之位。   这是相位之争,也是朝中朋党之争,以胡惟庸为首的淮西党和刘基为首的浙东党为宰相之位展开角逐,淮西党几乎都是安徽凤阳老乡以及依附者,浙东党主要是江南的读书人。   最终李善长推选了老乡兼儿女亲家胡惟庸,洪武帝也倾向胡惟庸,刘基黯然辞职,回到老家浙江青田县,几年后抑郁而终。   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二年,六月。刘基的长子刘琏和胡惟庸之子有了争执,推搡之下,刘琏坠井。   扑通,死了。   刘家要胡惟庸之子偿命,但是刘家势微,对方是宰相之子,最后应天府判了意外死亡,胡惟庸之子安然无恙。   刘琏七七那日,胡惟庸之子在闹市行车,不知从那里来了一辆马车,剐蹭过来,胡惟庸之子大怒,遂和人飙车,车翻了,胡惟庸之子摔了脖子。   嘎嘣,死了。   胡惟庸痛失爱子,一气之下,一剑杀了马夫。马夫是良民,马夫之妻敲响登闻鼓告御状。朱元璋大怒,要追罪宰相。   杀人偿命,但胡惟庸是开国功臣,有御赐的开国辅运推诚的金书铁卷,又俗称免死金牌,上面写明除了谋逆造反的大罪以外,可以免三次死罪,所以胡惟庸凭借免死金牌,躲过一劫。   今年,洪武十三年,元旦。胡惟庸家里花园突然冒出喷泉,此乃祥瑞之兆,胡惟庸邀请洪武帝去家里欣赏祥瑞,借以重修因杀马夫之事引起了君臣间隙。   但是,去胡惟庸家的半途中,洪武帝的马突然不肯走了,洪武帝有种不好的预感,中途返回宫中,并命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去搜检胡惟庸的府邸。   锦衣卫包围宰相府,从府邸的夹墙里发现大量武装的死士和武器!   胡惟庸大呼冤枉,说修建夹墙只为自保,他从无谋害帝王,造反之心,坚持说有人栽赃陷害。   证据确凿,洪武帝龙颜大怒,满门抄斩,一日之间,不可一世的宰相府灰飞烟灭,胡家死了一户口本。   党魁胡惟庸被砍头,淮西党凡有替胡惟庸呼冤的,都被锦衣卫下了诏狱,都能找到勾结胡惟庸谋反的证据,灭满门,也是一死就死一户口本。   洪武十三年的春天,南京城午门上头的血腥味就一直没消失过。   洪武帝借口宰相胡惟庸谋反,干脆废除了中书省,削掉相权对皇权的制衡,大权独揽,宣布永远都不会设宰相之位。   这下没人敢质疑洪武帝的决定了,大家都怕锦衣卫的手段。   胡惟庸,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宰相。之后明清两朝,虽有张居正,刘墉这样的有类似宰相大权的大臣,却再无宰相之名,这个职位从此消失了。   沐英是武将,从不与文臣结交,对朝中震荡有所耳闻,叮嘱家人务必置身事外,莫要牵扯进去。   连和马皇后聊天,沐英也决口不提政事或者军事,只聊家常。   聊到嫡长子沐春,沐英头疼似的摸着额头,“……从小就淘气,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以为皇上的恩典,送他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那么多的优秀的文人学者,近朱者赤,他多少能长进一些,没想到三天两头逃课,皇上刚才对我说,国子监祭酒只要面圣,就必定要告状。皇上日理万机,还要替微臣管教不孝子,真是微臣的不孝。”   马皇后却不以为然,笑道:“你七岁时,养在我和皇上膝下,平日不苟言笑,比人家十七岁的还老成,早早的懂事。可小男孩那有不淘的?是苦难让你提前长大罢了。”   “小春生于富贵,替你把小时候该淘气的时光给补上了,因而比普通的男孩子加倍淘气。”   沐英一脸无辜,“这么说,微臣还要感谢他的淘气了?”   马皇后见养子无可奈何的样子,会心一笑,“小春淘气归淘气,本性是善良的。今天他看见一个新进宫的女官没有鞋穿,怪可怜的,从我这里讨了恩典,送人一双鞋。这人只有心性正,将来绝不会走向歪路的。”   嫡长子能做出这种事,沐英并不意外,沐春自襁褓时就报进宫抚养,洪武帝和马皇后多疼他一些,养出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来,沐春和后宫的人打交道,也完全不避嫌。   沐春在后宫长到七岁,马皇后才依依不舍送他回家,洪武帝甚至赐给干孙子一块随时出入紫禁城的玉牌,方便他“常回家看看”。   然而,现在沐春不是七岁,是十七岁了,居然敢结交宫廷女官,该好好管一管,免得将来惹出祸患。   沐英内心震怒,表面依然平静,“是,微臣知道沐春本性善良。”   马皇后说道:“沐春今年十七岁,这次你挂帅第三次北伐,大获全胜,立了大功,何不凭此大功,求个恩典,请立沐春为西平侯世子?”   沐英仔细斟酌着措辞,说道:“沐春是微臣的嫡长子,将来必定继承家里的爵位——只是他年纪还小,且无寸功,若请立世子,必不能服众。微臣的爵位,也是靠战功一点点累积而来,希望将来沐春能建功立业,为大明效力,让他知道付出才有回报,到时候微臣必定为他请封世子。”   马皇后觉得干儿子说的也有道理,反正世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如先磨一磨沐春的性子。   正说着话,洪武帝身边负责文书的蔡姓女史来坤宁宫传话。   蔡女史说道:“皇上中午要来坤宁宫用膳,给西平侯赐宴。”   马皇后笑道:“知道了。”   又对沐英玩笑道:“你看,如今我要托你的福,才能见皇上一面呢。”   且说坤宁宫其乐融融,上演母子天伦之乐。紫禁城西六宫以东,苍震门以西的六局一司,新来的四十四名女官,正在其中的宫正司院里听训,气氛严肃。   宫正司的司正姓范,江西清远县人,少年守寡,洪武三年就选进宫当女史了,为大明宫廷效力十年,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是五品宫正。   宫正司掌督察刑罚,范宫正却是个表面看起来温柔和气的妇人,让人容易起亲近之感。   范宫正先请“长途跋涉”的四十四名女官们坐下,还命小宫女们上茶和点心。   范宫正说道:“穿着那么厚的高底鞋,从内府走到宫正司,十来里路呢,都累了吧?”   胡善围心想,可不是,脚都快断了!嘴上却和女官们一起说道:“卑职效命宫廷,不累。”   范宫正收起笑容,“宫正司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要说谎。”   新女官都不敢说话了,连喝茶都不敢了!   范宫正却又笑了,“大家不要紧张,不知者无罪。宫里规矩多,你们要在宫正司学至少半个月的规矩,通过考核,才能赴任。”   新女官喝茶吃点心,稍作歇息,胡善围才慢慢感觉到双脚的存在,范宫正就命新女官列队,走出了宫正司和苍震门,一直往东,走到了贯穿西六宫南北的西长街。   西长街的街口立着一个黑漆漆的铁碑,铁碑上刻着十一个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简单粗暴又直接。   范宫正指着排头第一个新女官,“从你开始,每个人念一遍,要大声一点。”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以上重复四十四遍。   整个东长街都回荡着女官们朗读碑文的声音,源源不断。   范宫正问:“记住了吗?”   新女官们齐声说道:“记住了。”   范宫正说道:“这是皇上亲笔御题的碑文,告诫后宫的太监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斩。除了西长街,对面东长街也立着同样的铁碑。这两条长街是行走后宫必经之路,所以,你们第一堂课,就是记住这个碑文,把这十一个字融入你的血液,千万不要忘记。”   新女官诺诺称是。   范宫正说道:“在后宫里,至少有一百件事情会让人丢掉性命,干政是头一桩,无论是谁,无论将来你们晋升为何种职位,有多大的体面,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   “现在,你们就在这里读一百遍。”   胡善围站在队尾背宫规,背到声嘶力竭。   若干年后,大明宫廷一次次宫变震荡,夺嫡争储,胡善围都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将一个个皇帝送到龙椅。   她回头再看东西长街的铁碑,深深理解什么叫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但是此时她和所有新女官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说梦话都是这句“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第7章 试论大明宫廷的一百种死法   且说胡善围站在东长街和众女官一起背完第一条宫规,确信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后,范宫正将她们又带回宫正司,讲授其余宫规。   胡善围以前是抄书匠,范宫正一边讲,她一边拿着纸笔记录,书写速度飞快,才勉强跟上范宫正的节奏,整整一天,胡善围桌边的笔记已经堆成砖头厚了。   她自己总结了一下,所谓宫规,反过来讲,就是《大明宫廷的若干种死法》。   以前当百姓的时候,杀人放火等作奸犯科的罪名才会杀头,但是在宫廷,很多稀松平常的事情,都会引来杀生之祸。   比如生病看大夫。后宫女人们看病,无论妃嫔还是小公主小皇子,都只能由传话的太监去宫外将病症描述给太医,由太医开药。如果实在太严重,就将病人挪至乾清宫皇上那里,由太医们把脉问诊。   太医院的太医们绝对不能跨入后宫一步,否则太医或者请太医入后宫的人都要砍头!能在后宫看病的,只能是尚食局里司药里的女医或者医婆。   比如在宫里搞烧香拜佛等迷信活动,砍头。   比如往宫外传递书信,写者,传递者,知情者,全部砍头。   ……   范宫正讲了一天,逐条解释,胡善围等女官眼睛都不眨的听,因为只要错过一条,就会丢性命。   夕阳西下,范宫正说道:“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都是知书达理的聪明人,十五日后考宫规,标准是一条都不能错,考核不过的,立刻遣出宫去。”   众人一凛,皆露出担忧之意,人人自危。   范宫正表情轻松,“出宫不是惩罚,是救你们一命,连宫规都不熟悉,将来迟早砍脑袋。所以现在后悔进宫的,还来得及离开。”   听了一天课,众女官犹如从鬼门关来来回回走了一百遍!   范宫正离开课堂,众女官忙站起来,拜别老师。   胡善围收拾桌上的宫规笔记,一群女官围过来。   有直接开口的:“我写的慢,恐怕有疏漏,求胡女史借笔记一用,我要查缺补漏。”   也有女官嘴甜先夸她的:“胡女史的笔好快啊,吾辈望尘莫及。”   胡善围心想,我就是个抄书匠,没别的本事,就是写字快,没曾想成了优点。   胡善围并非小气之人,说道:“你们若不嫌弃我字迹丑陋,把笔记拿去便是,一起查漏补缺,互通有无,晚上还给我就行。”   散了课,小宫女们将新女官引领到安排的房间歇息。   新女官们住在西六宫西面的一排廊房,每人一间小屋,用屏风和多宝槅隔成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卧房里的架子床上,崭新的被褥和四季衣裳堆成了小山。   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各三套,衣料皆是胡善围从未穿过的上品。   春有葫芦锦、百花锦,夏有绛纱绮罗,秋有玉兔桂子锦、葡萄棉,重阳有菊花茱萸锦,东有雪花梅花佛手锦。   此外,还有贺寿的万寿锦,以及庆贺皇子皇女出生的喜字锦等吉服,以及白色的粗布麻布葬礼上用的凶服。   另外,还有两套官服,仿宋朝女官的服饰,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袍子遍刺着折枝小葵花,并以金线圈之,下着珠络缝金束带红裙,黑色的靴子上刺着小金花。   头饰是官员常见的乌纱帽,两边没有帽翅,帽子两边簪着足以乱真的纱花。   还有一条银鎏金的牡丹花玉带,松松的挂着在腰间,装饰官袍,以示威严。   这套漂亮又严肃的官袍打消了胡善围对宫规的惧怕:无论如何,当了女官,每月有俸禄,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不敢轻视她。   白看监生说她太柔弱,哀她不幸,狠她不争。   不是她不想反抗,而是,一个没有钱,没有地位的女人,怎么反抗?   她何尝愿意给继母洗马桶?如果不洗,继母就能找到理由,骂她不孝。纵使街坊邻居都知道继母太过苛刻,是继母的不对,可从礼法上讲,忤逆父母,不顺着父母,就是不孝!   凭着这一条,继母把她活活打死,都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但是她若胆敢还手,伤了继母,轻则一百板子,重则杀头。   胡善围不想和继母同归于尽,这个愚蠢的女人,不值得她付出生命。   胡善围将女官的乌纱帽戴在头上,宫规不可怕,人才可怕。   正思忖着,有人敲门。   胡善围摘下乌纱帽,开门,正是今早给她验身的老宫人。   “我给胡女史送行李。”老宫人打开箱子,将熨烫好的旧衣裙,一块铁军牌,还有一双擦得锃亮光鲜的羊皮小靴拿出来。   比起架子床上堆放成小山般华丽的新衣和官袍,这套进宫穿的旧衣裙就像从腌菜坛子里掏出来的梅干菜。   胡善围忙请老宫人坐下,倒了茶,“您帮我熨烫衣服,还擦了鞋,多谢了。您帮了我这么多,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老宫人没有和她客气,坐下喝茶聊天。   “我是个孤儿,无名无姓,以前是被人卖来卖去的女奴,主人家把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后来我在皇上的潜邸吴王府当粗使丫头,管事随口叫我梅香,我就叫梅香了。”   这时隔壁房间也陆续进来送行礼的小宫女或者老宫人,别的新女官都给了打赏,金银馃子耳挖簪之类体面的小物件。   门外传来宫人们阵阵道谢声,多谢新女官的打赏。   胡善围双颊微微发烫,她身无分文,要不是白看监生送了一双鞋,她恐怕当场出丑了,那里有钱打赏梅香?   梅香很会说话,她端起茶杯,“您是官,我是最下等的宫婢,只是痴长了几岁,比别人多吃几碗饭,有人尊称一声嬷嬷罢了,您请我喝茶,这就是最好打赏。”   话虽如此,胡善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梅香搁下茶杯,拿出一个快要翻烂的书本,说道:“胡女史凭本事考进来的,皇宫是个聚宝盆,这宫里从里不缺金银财宝,就缺才华。您教我读书,就当打赏我了。”   胡善围一看,是一本启蒙用的《千字文》,说道:“这有何难,我教你便是了。你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梅香大喜,当场跪下倒茶拜师,胡善围对梅香眼里的狂喜不解,“在宫里头识字很难吗?”   梅香说道:“倒也不难,宫里定时有女官教习宫人,宫女们通过考试,成绩优秀者被称为女秀才。女秀才们分到六局一司给女官们打下手,帮忙,做些杂活,再通过考试,就升为像您这样的八品女史。所以这宫里头不识字,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呢,每次宫里开学堂,每个宫都推选那些十来岁的聪明的小宫女,我们这种三四十岁的早就没希望了,只能偷空自学。”   梅香爱惜的捧着手里的书,“这些年的自学,《千字文》的字我都会写,都会念,可是把它们打碎组合在一起,再加一些之乎者也矣焉哉,我就看不懂了,求胡女史教我读书。”   胡善围对梅香肃然起敬,四十岁了,还有求知欲和上进心,我凭什么不努力?   “好,我答应你,只要得空,就教你读书,我先给你讲《诗经》,再说《论语》,很多书里的典故都出自于此,你通读这两本,才能看得懂《四书》。”   “只是……”胡善围也有所求,“我初来乍到,对宫里的事一无所知,你是从吴王宫里出来的老人了,以后还请你多多指点。”   梅香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胡善围问:“为什么皇上要在东西六宫两条长街要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这块铁碑?我发现铁碑新立不久,还没有一丝锈迹。这么简单的内容,范司正还要我们背诵一百遍——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梅香露出欣赏的目光,“胡女史心细如发,别人只看到一,您能看到十。事情来由是这样……”   原来洪武帝厌恶宦官,从还没有称帝时,在吴王府就曾对大臣说道:“吾见史传所书汉唐末世,皆为宦官败蠹,不可拯救,未尝不为之惋叹……但开国称家,小人勿用,圣人之深戒。其在宫禁止可使之供洒扫、给使令、传命令而已。”   洪武帝忌惮宦官误国,只让他们做些打扫,传唤命令之类简单的事情,但在宫里,不用宦官又不行,太监们的权力越来越大,终于到了洪武十年,也就是三年前,有一个伺候笔墨多年的老宦官自持有几分体面,在洪武帝面前谈论政事。   洪武帝勃然大怒,命其归乡,终身不得再进宫。   洪武帝下了命令,不准宦官识字、不识字就不会读书,就看不懂奏折,就不懂朝政,就没法对政治指手画脚。   听到这里,胡善围顿时明白了她总结的《大明宫廷的若干种死法》宦官私下读书要砍头的原因,原来东西长街的铁碑,主要为了防止宦官祸国。   梅香说道:“皇上用女官牵制宦官,后宫文书之事都交给六局一司,宦官只管前朝的事,后宫大小事都是女官负责,洪武帝三年的时候,六局一司只有三十八名女官,但到了今年,加上你们这些新来的,一共有二百八十八名女官。”   “就连……”梅香附耳低声说道:“就连皇上的印信都由尚服局的司宝女官收着呢,前朝要用印玺,必须由太监来后宫请司宝,司宝核对无误,才拿着印玺盖章。”   居然是女官掌国玺!纵览历史,历朝历代的女官都没有如此大的权力。   胡善围顿觉得大开眼界,发觉自己的职业还是很有前途的。   风险虽大,在大明宫廷当女官,起码有一百种死法,但是前途也大啊! 第8章 新入未谙宫禁事,挑灯夜读背宫规。   原本胡善围进宫当女官,只想凭才华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逃脱恶毒继母以及来自世俗逼婚的压力。   在这个时代,年满二十岁的女人还不嫁人生子,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有毛病,她躲在藏书楼抄书,管他春夏与秋冬,但父亲抗住不住别人的指指点点,闲言碎语,总想把她嫁出去,过普通女人应该有的生活。   可是,她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和未婚夫有关,那个年轻的百户,会在骑马经过藏书楼时,吹响嘘哨,对她笑。   他会送一盆菖蒲,给她抄书时润眼睛。   他会在元宵节夜里,穿着月白衣衫,和她一同登上南京城墙走百病,摸城门的门钉,高大的身躯护着她,不被人群推搡。   他会约她去郊外踏青,甚至教会了她骑马。   她芳心萌动,羞于说爱,离别时都不曾说出口,盼望北伐大军得胜归来期间,她身似浮云,心似柳絮,气若游丝,魂魄犹如一缕在风中飘散的青烟,屡屡抄错字,那时她才明白,这就是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可是大明第二次北伐失败了,北伐军惨败而归,高大的少年成了一坛子骨灰。   曾经被未婚夫认真温柔对待过的善围,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将就过日子,接受另一桩婚姻。   她依然那个温柔善良,才思敏捷的善围,可是身上纵有再多的优点,再多的才华,就凭二十岁的老姑娘一再拒婚,不肯嫁人,她就是世俗眼中的怪物、异类,家族的耻辱!   比如她的继母陈氏,愚蠢无知,刻薄怨毒,可是陈氏结婚怀孕,是个“正常”女性,就能肆无忌惮的欺负她,骂她是个“十九岁都嫁不出去的老处女”。   当女官,就摆脱了世俗的标准,在大明后宫,有知识的人就会得到尊重,结不结婚无所谓的。   而这份尊重,自从胡善围拒婚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了。世俗对她各种奚落、嘲笑和折辱。   此时的胡善围还没有多大的野心,梅香所说的那种执掌国玺的司宝女官好像可望不可即,她只是觉得重新被人尊敬的感觉真好,她要通过宫正司的考试,凭本事在后宫生存。   胡善围将架子床上堆成山的官服和新衣服放进衣柜里,梅香在一旁帮忙,想要在宫里生存,就必须了解这个她即将工作的地方。   胡善围问:“既然皇上立了铁碑,干政者违令者斩,为何放过了那个老太监,许他告老还乡?”   梅香对着坤宁宫方向一拜,“因为皇后娘娘仁慈,念在老太监服侍多年的份上,顶着皇上雷霆之怒,劝皇上网开一面,说宫人犯错,有宫正司按律惩罚,就像百姓官员自有律法约束,犯什么错就判什么刑,若因个人好恶而代替律法,上行下效,岂不乱套了?那时候宫正司并无后宫干政者斩这条明令,所以老太监捡了一条命,皇上命人在后宫东西大街都立了两块铁碑,以后无人敢犯了。”   梅香一面解释,一面观察胡善围对“皇后娘娘”的反应,一个刚进宫还没正式赴任的女官,怎么能得到皇后赏赐的鞋子?她和皇室有何瓜葛?   可惜胡善围没有任何反应,梅香心想,这姑娘太有城府了,明明和皇后有关系,居然一丝口风都不露!   梅香不敢直接问,怕胡善围起疑心。在后宫,皇后最大,抱紧这个新女官的大腿,把冷灶烧热乎了,将来才有机会鸡犬升天,盼来出头之日。   胡善围没有觉察梅香的试探,她想的是原来在后宫推崇法制,有错去宫正司领罪认罚,连皇帝都甚少随心所欲,可见类似《大明宫廷若干种死法》的宫规并非只是警告,也是保护。   明明白白的去死,总比糊里糊涂的死要强一些。   夜里,整排廊坊的住房都是亮的,新女官们都在挑灯夜读,牢记宫规。   宝妆云髻亸金衣,娇小丰姿傍玉扉。新入未谙宫禁事,挑灯夜读背宫规。   廊房的读书声到三更方休,胡善围做梦都是背宫规。   而在名门云集的南京西城区,太仓园西边的西平侯府,嫡长子沐春跪在祠堂里背家法。   准确的说,是他身边的书童替他背诵,反正少年人变声期的声音都差不多,沙哑青涩,像一只戏水的鸭子。   沐春本尊将五个蒲团拼在一起,枕着家法和家谱,像只猫似的,蜷缩着身体睡觉。   西平侯沐英在宫中陪洪武帝和马皇后用膳,下午有官场应酬,到了深夜才回家。   西平侯夫人耿氏早就在在二门外翘首期盼丈夫归来,见到沐英归家,喜上眉梢,亲自帮丈夫换下大红朝服和沉重的五梁冠,“热水已经准备好,给侯爷洗尘。”   “不用。”沐英却摆摆手,穿上半旧的常服,随手拿起挂在墙上的鞭子,“我去祠堂看沐春。”   耿氏朝着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出了正房,对小丫头说道:“快去祠堂告诉大少爷,侯爷马上要过去了。”   小丫头拔足狂奔,抄近道,先去祠堂,将猫在蒲团上睡觉的沐春叫醒,“大少爷!侯爷来了!”   小书童忙将位置让给小主人,沐春换了姿势,改为跪下,捧着家规大声朗读。   沐英在门口就听见背书声,深锁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他进门就是一鞭子,沐春猴子似的反应飞快,就地连滚三下,躲过了父亲第一鞭。   小书童见状,吓得脸都白了,他不敢拦,对通风报信的小丫头说道:“快去叫侯夫人,侯爷用鞭子抽大少爷,要出人命了。”   沐英一击不成,挥鞭再抽,沐春飞身躲在香炉后面。   沐英英雄一世,最见不得儿子藏头露尾,他追过去,挥起第三鞭。   眼瞅着鞭子像长了眼睛似的追赶过来,他随手拿着供桌上类似瓦片似的金光闪闪的东西,举在头顶格挡。   啪!   掺有铁丝的鞭子在“金瓦片”上抽出一条白印!   这对父子顿时都惊呆了。   沐春:我爹动真格,这一鞭要抽在脸上,皮开肉绽,我就破相了,将来怎么面圣?怎么娶媳妇?   沐英:这是咱们的家的金书铁卷啊!败家子!   金书铁卷,俗称免死金牌。青铜浇铸而成,雕刻的字迹用金粉填充,因而看起来金碧辉煌,开国大功臣们人手一个,开头刻着“开国辅运推陈”,写着沐英立何功劳,皇上封了西平侯的爵位,世袭罔替。   上面刻着除了谋反,还可以免除沐英三次死罪,沐英的儿子可以免两次,所以也叫免死金牌。   金书铁卷是爵位合法的唯一证明书,类似官员的大印,一旦丢失或者损毁,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沐英弃了鞭子,夺过金书铁卷,一脚揣开败家子。还好,没有抽坏,只是字迹里填充的金粉被震出来了,叫工匠重施金粉便是。   沐英小心翼翼将金书铁卷摆回祠堂供桌,欲捡起鞭子再教训败家子,却发现鞭子已经被沐春捷足先登,先捡到手里,做防御状。   沐英冷笑,“怎么了?你敢打老子?”   沐春退到了祠堂门口,进可攻,退可守,“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别一上来就打,我是你儿子,又不是你的敌人。”   沐英说道:“老子是你老子,不是君子。刚才你差点毁了金书铁卷,还不快跪下谢罪!”   沐春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你喝醉了,我才不傻傻的被你打呢。”   沐英骂道:“你敢跑?不孝的东西,老子说的话都不听了。”   沐春笑道:“孔子说,面对父母的责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免得陷父母于不义。我跑,是为了父亲您爱惜儿女的名声啊。”   沐英气笑了,“国子监祭酒三天两头到皇上那里告状,说你逃学,我看你学的挺好的,不到一年,就会用孔夫子的话来怼老子了。你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私下结交女官,还把马皇后的鞋送给她,外臣和内官有私交,是死罪!”   原来为这事。   沐春觉得好笑,“我在宫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不懂私下结交内臣的危险?我明明光明正大啊。皇后娘娘的私物,来处和去处都明明白白,女官都记在账簿里,我和皇后说那女官可怜,没有鞋穿,光脚进宫,皇后就赏了一双靴子,叫我给送她的。尚服局里的都记下了,是娘娘送的,不是我送的。”   沐英这才放心,“总之,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出入后宫,和女官宫女们嬉笑玩耍,从明日开始,你不用再去国子监丢人现眼——今晚我和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喝了几杯酒,他让你明天去锦衣卫报道,听凭安排。”   沐春很失望,“爹,锦衣卫在皇宫,就是一看大门的,或者皇上出行的时候当仪仗队,脸长得好看,出身好一点就行,能有什么作为?我不干,我要去边关,我要保家卫国。”   “你懂个屁,你现在去打仗就是送死。”沐英头疼,懒得和儿子废话,“国子监,锦衣卫,你选一个。”   沐春想了想,两害取其轻,“行,我明天去锦衣卫找毛骧。”   “是毛指挥使大人。”沐英说道:“别没大没小的,毛指挥使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沐春应下,怕父亲再打,一溜烟跑了。   沐春刚走,西平侯夫人耿氏就赶到了,隔着老远就大声哭道:“不要打了!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身为人母,都是我的错,子不教,母之过,我没有好管教他,铸成大错……”   耿氏哭哭啼啼走进祠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才发现继子不在,只有丈夫一人给祖宗上香。   耿氏有些尴尬,不知该收泪,还是继续哭下去。   这时一阵香风袭来,一群丽人也赶到祠堂,只是身为妾室,没有资格进祠堂,一个个在外头站着,娇滴滴叫道:“侯爷,您回来了。”   正是西平侯府的姬妾们。   沐英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美人。   结发之妻冯氏,沐春的生母,出身高贵,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性格骄傲,不准丈夫纳妾,有史料记载,冯氏甚至将自荐枕席而怀孕的丫鬟“重刑堕胎”。   戕害子嗣,犯了七出,要被休弃。但是冯氏的父亲冯国英年早逝,三十六岁就战死了,洪武帝和马皇后怜惜冯氏孤女可怜,不准沐英休妻。   何况,冯氏的叔父,也就是父亲的亲弟弟是宋国公冯胜,冯胜还活的好好的,宋国公府是冯氏第二个娘家,大靠山。   冯家一门两个国公,沐英不敢动冯氏,只能忍。   夫妻离心,成了怨偶,冯氏生下沐春后,终日抑郁,还没出月子,就一病死了。   沐英才二十出头,青年才俊,很快就娶了长兴侯耿炳文的嫡长女耿氏。   耿氏吸取了前任冯氏的教训,不再阻扰丈夫纳妾,做一个肚里撑船的贤妻良母,甚至给丈夫推荐美人。   沐英给祖宗上香,出了祠堂,见李美人纤纤细腰,楚楚可怜,又见张美人双目含春,娇艳欲滴,今晚该选谁?   有钱有权又有力气的男人从来不用做选择题,沐英借着酒兴,牵着李美人和张美人的手,共赴罗帐。   西平侯夫人耿氏孤枕难眠。 第9章 两道送命题   新女官在宫正司紧张的学习宫规,课间时不时有六局的“尚”字头的女官来观察新人的资质,以备将来挑选自己人。   在徒弟梅香的解释下,胡善围也渐渐了解后宫六局一司的权职和运行规则:   后宫六局一司。宫正司是纠察监督机构,负责宫人的奖惩。新人进宫,无论女官还是宫女,都由宫正司教习宫规,考核通过,才能入职当差。   这六局分别是引领中宫,协助皇后打理后宫大小事宜的尚宫局。   尚宫局是六局最重要、最有权势、事务最繁忙、离皇上皇后最近的局,掌管着后宫所有的钥匙、花名册、俸禄的发放,审核其余五局的账簿等事宜。   尚宫局把握着后宫的命脉,最高的女官是“尚宫”,如果放到五百多年后的现代,尚宫局就是人力资源部、行政部、财务部的集合体。   所以尚宫局用人,喜欢挑选性格沉稳,逻辑严明、心细如发、有板有眼、尤其是擅长算术的女官进入尚宫局任职。   尚仪局执掌后宫所有的礼乐起居,包括典籍文书,宫廷音乐,礼仪引导,操办宴会,节庆礼仪等事宜。   尚仪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仪”,喜欢挑选精通古今礼仪、音律、善于沟通协调,能说会道,反应快的女官。   尚服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服”,管着宫廷服装,首饰,仪仗等,最重要的管着皇上皇后的印玺。也是喜欢挑选细心谨慎,懂得服饰、仪仗等礼仪的女官。   尚食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食”,管着食物,酿酒,药品,和柴炭。宫里头对人口的东西尤其讲究,能懂得基础药理和懂得厨艺的女官为佳。   尚寝局的最高女官称为“尚寝”,管着睡觉的幔帐,出行的车轿,华盖,后宫园林的瓜果鲜花,以及灯火蜡烛之事。   最后是尚功局,念出来和六司最核心的尚宫局一样,但此“功”指的是女红,管着宫里的穿戴,制作衣服,以及采买金玉宝石首饰。尚功局喜欢有画技,有审美,精通女红的女官。最高女官称为“尚功”。   六局这六大“尚”字头的女官都是五品,职责分明,共同维系着庞大的大明宫廷正常运转,且都接受宫正司的监督。   当然,最最热门的肯定是六局之首的尚宫局,权力最大,最容易得到皇上皇后的关注,升职也最快。   所以,大部分新女官都想进尚宫局,故只要尚宫局的王尚宫来宫正司,新女官们回答问题的声音都大些,旁征博引,表现自己的学识。   胡善围想进尚服局。对她而言,能在六局当女官都是荣耀,她都能尽她所能把事情做好,但是她最想看看大明帝国的心脏——国玺长什么样,如果有幸摸一摸,就更好了。   尚服局下属的司宝女官管着国玺。   而且,令胡善围兴奋的是,尚服局的王尚服居然单独和她说话了!   王尚服是个寡妇,四十如许的妇人,和和气气的,和胡善围聊她里的事情,父母年纪多大,祖籍那里,家里是做什么的等等,胡善围按捺住兴奋,一一作答。   王尚服徐徐点头,好像对胡善围很满意的样子,突然话题一转,“你继母为人如何?”   这个问题很棘手,按照人伦礼法,为人子女,绝对不能言父母之过,继母也是母亲。   但是若违心说继母很好,这又是谎言,范宫正强调过了,在宫正司,第一条就是不能说谎。   怎么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胡善围思忖片刻,说道:“卑职的继母陈氏在娘家是个好女儿,孝顺父母。在家里,她伺候我父亲饮食起居,无微不至。邻里之间,关系融洽,大家都说她是贤妇。就连街上的乞丐,只要讨上门的,她从不会让人空手而归,有时候是家里吃剩的饭菜,有时候给一把米,或者旧衣旧鞋子什么的。每个月,她还会施舍庙里一两银子的香油钱。”   “她对别人都很好——除了对我。”   王尚服瞥了一眼胡善围小指头尚在的冻疮,这姑娘的反应不错,从容冷静,既交代了实情,也没有违礼之处,是个不错的苗子。   王尚服又问:“进宫快半个月了,你想家吗?”   又是一道送命题!   说想,那你进宫干什么?   说不想,就是不思父母养育之恩的凉薄之人。不孝之人,谁敢用她?   胡善围考虑再三,说道:“卑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卑职进宫时已经所赐银两都留在家里当做家用,卑职进宫当差,皇上免了卑职家里的赋税和徭役,家里衣食无忧,卑职算是尽了孝道。”   忠孝节义,忠排在第一。   王尚服深深看了胡善围一眼,离开了宫正司。   论相貌,她不算最出挑的、论谈吐,她也不算最文雅的、论才华,她的考试成绩排名第三十七,算是末等,离惊才绝艳远着呢。   为什么沐春会向皇后娘娘讨了一双鞋送个给她   尚服局管着衣服首饰,包括鞋子。马皇后的一条手帕去向都在尚服局留有记录的,或损毁作废的,或赏人了,赏给谁,账簿上都记得明明白白。   王尚服去了坤宁宫复命,对马皇后说了胡善围的应答,说道:“……依微臣推断,沐春送鞋,并非知慕少艾,情窦初开。只是见胡女史被继母折辱逼迫,起了恻隐之心罢了。”   马皇后点点头,“沐春还是一团孩子气,应该没有那方向的心思,是我多虑了。”   又道:“难得她刚刚进宫,就能对答如流,这姑娘不错。”   王尚服笑道:“她精通周礼,在《五经》的论述是甲等,尚宫局和尚仪局都盯上她了,微臣也想把她抢到尚服局,就看五日之后考完宫规之后,能否抢得过她们两个了。”   胡善围并不知道她已经是被三局争抢的人才,还在忐忑她的回答是否令尚服局的王尚服满意。   她心不在焉的在西长街走着,默背宫规,有锦衣卫走来,她站到路边让步,却不经意间看见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的一个锦衣卫居然就是送她鞋子的白看监生!   她叫住了沐春,“你……你一个国子监监生,怎么当了锦衣卫?”   沐春定住脚,回头一瞧,摸了脑袋想了好久,问:“你是谁啊?”   以前胡善围荆钗布衣,心思郁结,三餐不保,睡眠不足,做着各种粗活,未免缩肩弓背,一副凄苦的小家子气。   如今锦衣玉食养了十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尚食局的司药派了女医给她医冻疮,宫廷礼仪要求女官淡妆打扮,保持体面,方显皇家威仪,如今的胡善围微施脂粉,插戴金银嵌宝的宫样首饰,已经大变样,难怪沐春没认出来。   胡善围说道:“我是胡家书坊藏书阁用拖把撵你的那个,十天前,你还送我一双靴子。靴子我已经擦干净了,收在柜子里,想着有机会的话还给你。”   “喔喔喔喔喔喔!”沐春惊讶不已,像一只呆头鹅似的喔了半天,“居然是你!”   沐春围着胡善围转了三转,一副惊艳之态,“哎呀呀,人靠衣装,没想到你摇身一变,成了美女姐姐。”   胡善围觉得被冒犯了,有些恼火,冷了脸,“你稍等片刻,我把鞋子还给你。”   沐春摆摆手,“皇后娘娘赐的东西,那有还回去的道理?”   胡善围如遭雷击,瞬间失去意识,过了好一会,才问:“皇后为什么把鞋子赐给我。”   沐春轻描淡写的说,“是我求皇后给你的,我是个大男人,总不能把自己的鞋子给你穿吧?有失体统。”   胡善围慢慢回魂,问:“你是谁?”   “我叫沐春。”沐春看了看腰间的怀表,“快到了交接的时间,我走了,下回再聊。”   言罢,沐春往龙光门方向拔足狂奔。   过了龙光门,就是乾清宫。   沐春,胡善围记住这个名字,心想等晚上梅香过来学功课,少不得要问她沐春是谁,为什么他小小年纪,却能手眼通天。   梅香简直是大明皇宫百科全书,她说道:“沐春是西平侯嫡长子……”   梅香三言两语将沐英接连娶了冯氏、耿氏两个老婆的恩怨情仇说了一遍,“……就这样,沐春尚在襁褓时就被皇后娘娘抱到了当时的潜邸吴王府,后来大明开国,沐春就在坤宁宫养着,七岁才出宫回到西平侯府。”   梅香颇为得意的说,“我以前的吴王府当奴婢的时候,还给沐春洗过尿片呢。”   胡善围回想起沐春责怪她懦弱,怒她不幸,恨她不争的话来,尽管如此,他还两次伸手相帮,一次付了三两银子的饭钱,一次送了鞋子。   原来他帮她是因为同情心。他也年幼丧母,见她被继母虐待,兔死狐悲,故一再相帮。   且说沐春急匆匆跑到龙光门交接班,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门口等着,说道:“你迟到了。”   沐春看着怀表,“就迟到了三十秒。”   毛骧铁面无私,“你去领十板子吧。”   沐春蹭过去套近乎,“毛大人,您就通融一下嘛。我爹要是知道我头一个月当差就挨了板子,他颜面无光,会打死我的。”   毛骧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打二十板子。”   “你——”沐春无法,只得去领罚。   毛骧对手下说道:“要他们轻一点,打坏了皇后娘娘会心疼。”   手下笑道:“都心里有数呢,他是沐春,谁敢真打啊。”   毛骧问道:“我隐约看见沐春和一个宫人在路边讲话,你去查一查,那人是谁”   手下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回来复命,“是新来的女官,叫胡善围,听说皇后娘娘赐给她一双鞋,是沐春去求的。”   “胡善围?”毛骧沉吟片刻,“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在那里听过……”   蓦地,一个人影出现在脑海里,毛骧一拍腰间的绣春刀,“原来是她!她怎么进宫了?”   毛骧问:“她在六司那个地方当差?”   手下说道:“新考进来的,还在宫正司学宫规。”   毛骧说道:“想办法把她淘汰,她不能进宫当女官。”   手下不解:“为什么?”   毛骧目光一冷,定定的看着手下,威严不言而喻。   手下慌忙说道:“是,标下这就去办!” 第10章 动手   手下名叫纪纲,是个锦衣卫小旗,唇红齿白,男生女相,因长的好看,通常在皇上出行时负责在前排举旗。   长得好看在古今都是优势,纪纲并非莽撞之人,他先去后宫打听了一遍,回锦衣卫衙门找上司毛骧复命。   此时外头演武场上,沐春正趴在凳子上领二十扳子,行刑人高高举起板子,挥舞的虎虎生风,看起来是那么回事。   沐春捏了一把汗,可板子落在屁股上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沐春琢磨出其中的猫腻,故意哇哇大叫:   “啊!疼!”   “疼死我了!”   “估摸三天不能骑马了!”   人家手下留情了,不能戳破,要配合。   伴随着沐春夸张的尖叫声,毛骧埋头看谍报,问:“事情办好了?她什么时候离宫?”   纪纲嘿嘿笑一了声,“没有——毛大人,胡善围不是普通宫人,随便找茬就能打发出去。她是考进来的女官,而且,还在皇后娘娘那里留过名的,刚进宫就赐了一双靴子,这事不好办。”   毛骧从一堆谍报里抬起头,“皇后娘娘为何对她如此青睐?”   纪纲指着外头尖叫的沐春,“还不是那位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金疙瘩惹的……”   纪纲讲了沐春求皇后恩典,借花献佛之事,毛骧更奇怪了,“无缘无故的,沐春为什么帮她?”   纪纲说道:“毛大人得去问沐春了。大人,我们锦衣卫和女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无缘无故的,您为什么要针对胡善围?那姑娘曾经的罪过大人?新女官都在宫正司学习宫规,范宫正管的很严,我们很难伸手。”   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毛骧心烦,“我是要你去办事的,不是听你啰嗦一个个为什么。我就问你,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不得罪范宫正、不引得皇后娘娘注意的前提下,找个正当的理由,把胡善围赶出宫去?”   纪纲思忖片刻,说道:“可以,毕竟无事生非这种事情是我们锦衣卫最擅长干的。标下告辞,这就去想办法。”   纪纲走到门口,毛骧又说道:“只是赶出宫,不能伤了她,不得害她性命。”   难度陡然飙升,好像把一块脆弱的豆腐抛出去宫外,又不能伤了这块豆腐,纪纲顿时觉得头疼,又不敢再问为什么,硬着头皮答应了。   毛骧看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谍报,面露愁容,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还没改嫁,还考进宫当女官,这下麻烦了……   毛骧心烦意乱,一掌将谍报拍飞,大步走到演武场,此时趴在凳子上的沐春表演夸张,嗓子都快叫哑了,如果捂上眼睛,听起来活像在叫春!   毛骧夺过行刑人手里的板子,抡起来朝着屁股砸过去。   沐春陡然觉得屁股上像是浇了一瓢热油,疼得当场从凳子上跳起来,回头一看,居然是毛骧亲自掌刑!   毛骧冷冷道:“趴下,二十板子,还缺三下。”   沐春和毛骧套近乎,“叔父,您就放侄儿一马,侄儿将来必定报答您。”   毛骧:“你姓沐,我姓毛,你是我哪门子的侄儿?”   沐春却道:“你和我父亲以前都是皇上的养子,你们以兄弟相称,兄弟的儿子,不就是你侄儿吗?”   洪武帝朱元璋有二十多个养子,沐英最出类拔萃,征战沙场,封西平侯。毛骧最默默无闻,一直守在洪武帝身边当贴身侍卫,为义父挡箭,是洪武帝最信任的侍从。   所以洪武帝成立心腹谍报机构锦衣卫,就封了毛骧为锦衣卫指挥使,当皇上的眼睛和耳朵,监视天下。   锦衣卫因一天之内将宰相胡惟庸一家满门抄斩,将所有为胡惟庸求情的官员下诏狱拷问,罗织罪名而闻名天下。   默默无闻的毛骧顿时“名声大噪”,官场民间听其姓名,莫不闻风丧胆。   毛骧为保持忠诚,一直单身未婚,没有家室拖累,他看着这个厚脸皮的便宜侄儿,板子变得沉甸甸,有些下不去手,嘴上却说道:   “为了不挨打,随口就叫别人叔父,你爹若是知道,定饶不了你。”   沐春讨好的说道:“您不是别人,您本来就是我爹的异姓兄弟,我叫您一声叔父理所应当。”   说完,沐春围着毛骧不停的叫:“叔父叔父叔父叔父……”   只要不挨板子,别说叫叔父了,叫一声干爹也没问题。   毛骧弃了棍棒,“还欠三板子,给你记下来,以后犯错一并补上。我说好侄儿,怎么听说你最近结交了一个女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毛骧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沐春心里琢磨,是皇上想知道还是毛骧想知道?他不敢隐瞒,反正这宫里的事情,瞒也瞒不住,于是将他在胡家书坊目睹胡善围被继母虐待的事情说了。   “……我见她一个姑娘家,连双鞋都没有,怪可怜的,就求皇后娘娘送一双靴子。”   毛骧沉吟道:“以前瞧着那继母还行……怎么如今胡家乱成这样了。”   沐春听出蹊跷,“毛大人以前就认识胡善围?”   毛骧眼睛一瞪,转移话题,“国子监、西平侯府的藏书难道不如一个民间书坊?说实话,你屡次逃课跑去书坊看书,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沐春摇头,“书非借不能读也,我就是喜欢在书坊白看,只看不买。喜欢那种被书坊老板伙计用目光谴责、用鸡毛掸子、拖把暗示赶人,又不敢直说撵人的微妙氛围。感觉时刻都很紧张,时间紧迫,因而看书时格外专注,珍惜手里的书,每一字都刻在心里。”   “我喜欢蹲在街头吃面、冬天捧着一包糖炒栗子在街上闲逛、夜里烟熏火燎吃着烤羊肉串,这些市井的东西比宫宴好吃多了……”   沐春滔滔不绝,毛骧心想,荣华富贵里长大的孩子,有这些怪癖也实属正常,只别和那个女官有私情就行。   搞清楚了沐春和胡善围的关系,毛骧回去继续工作,择谍报的重要消息抄录下来,供皇上御览。   四天后,宫正司宫规考试前夜。   老宫人梅香提着一个食盒行走在西六宫的东长街,半路遇到一队巡逻的锦衣卫。   为首的小旗正是纪纲,他和梅香打招呼,“梅嬷嬷,您给谁送吃的?”   梅香是积年的老宫人,在宫里多少有些体面。   梅香放下食盒,说道:“我的老师明天要应考,今晚挑灯夜战,我给她送一些点心当夜宵。”   宫人拜女官为师是宫中常态,纪纲问,“是什么点心?”   梅香说道:“山药糕和桂花糕,还有我自酿的甜米酒。”   纪纲假装嘴馋,“巧了,都是我爱吃的,梅嬷嬷赏脸让我吃几口吧。”   言罢,不等梅香反应,纪纲就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有两盘点心,白的山药糕,黄的桂花糕,还有一壶酒。   纪纲每样吃了两块,连说好吃,梅香不敢阻止,但当纪纲拿起酒壶时,她连忙说道:“纪小旗,这里没有杯子,不方便,你要是喜欢,明日我送你一坛。”   梅香担心纪纲对着壶嘴喝酒,弄脏了酒壶,怎么好意思再送给老师?   好在纪纲只是打开盖子闻了闻,“嗯,甜丝丝的,可我喜欢烈酒,辣喉咙的那种。”   纪纲将酒壶放进食盒,“谢谢梅嬷嬷。”   梅香松了一口气,提着食盒往六局一司方向而去。   她并不知道,方才纪纲借口嘴馋,已经把药粉洒在点心和酒壶里。   走到了廊房处,天黑了,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传来阵阵读书声,梅香提着食盒送夜宵,“老师,今晚你不用费心教我《诗经》,安心备考即可。”   胡善围刚刚吃过晚饭,不想用点心,正欲倒一杯甜米酒润一润嗓子,梅香却突然说道:“且慢。”   胡善围住手,疑惑的看着梅香。   梅香笑着拿起酒壶,“这甜米酒要烫一烫才好喝,喝着暖身子,振奋精神,老师稍等一会,我去烫酒。” 第11章 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   宫里建筑众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防火,私下生炉灶烧炭会被砍头的,是《大明宫廷一百种死法》中最常见的一种。所有宫殿的三餐均由御膳房做好之后,装进食盒里送过去,没有厨房。   此时又是春天,各宫早就撤了取暖的炭盆等物,想要热一壶甜米酒,并不容易。   不过梅香是老宫人,她自有办法。女官的六司一局所处西六宫以西,西六宫一共有六座宫殿,分别是景仁宫,延禧宫,承乾宫,永和宫,钟粹宫和景阳宫。   其中延禧宫的胡贵妃位份最高,是西六宫之首。胡贵妃生育楚王朱桢,此时又有了身孕,按照宫中规矩,有孕的嫔妃可以在宫殿设小厨房,随时调理身体。   刚好延禧宫离六局一司最近,梅香就提着酒壶去了延禧宫,蹭小厨房一用。   小厨房有梅香的熟人,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烧了一锅滚水用来烫酒。   烫了酒,梅香道了谢,提着酒壶回去,一推门,胡善围的书房里坐满了新女官,她们互相考对方宫规和礼仪,煞是热闹。   书案上,除了梅香送的桂花糕和山药糕,还摆着别人孝敬给其他女官的夜宵,虎眼窝丝糖,藤萝饼,酥油泡螺,甚至燕窝莲子粥这种名贵的食物。   原来梅香离开之后,住在隔壁的邻居、来自广州的陈二妹就端着酥油泡螺拜访胡善围,说一个人读书太寂寞,想找人陪着。   陈二妹天真活泼,喜欢交际,虽说有时候有些口无遮拦,但是并不惹人讨厌,有她在,胡善围这种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都能多说几话,多些笑容。   过了一会,又有几位女官敲门找胡善围借阅课堂笔记,生怕自己漏记了。   胡善围的笔最快,记录准确,人尽皆知,她的笔记成了权威。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上门拜访都不会空着手,书房案几上吃的喝的越来越多。   临近大考,诸女官都有些紧张,听闻胡善围的房间传来阵阵谈笑声,便坐不住了,也拿着吃食去凑热闹。   很快,胡善围的房间坐满了女官,四十四个新人几乎到齐,转个身都难,案几上的食物都摆满了,大家聚在一起,分而食之。   陈二妹嘻嘻笑着,“宫规大家都倒背如流,总是杀头连坐的,大家越说越紧张,不如我出一题,考大家宫廷礼仪如何?”   众人皆抚掌说好。   陈二妹指着隔着两道宫墙和一条街的西六宫,“钟粹宫里的胡贵妃正在孕中,我就考各位皇子诞生礼和命名礼,等过几个月就用得着了。从我左边开始,大家开始接龙,每人说一条。”   胡善围说道:“皇子初生三日,皇帝穿祭服,去南郊、北郊祭告。朝廷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以及皇亲驸马陪祭。回宫后在奉先殿和崇先殿祭告祖宗。”   说完第一条,坐着胡善围下首、三十九岁“高龄”的福建寡妇江全赶紧接道:“次日,皇上穿衮冕服去奉天门,文武百官穿吉服道贺,行四拜礼。从皇子诞生之日起,文武百官连穿吉服十天,择日昭告天下,派翰林院春坊六科文官捧诏书至各王府报知。”   江全,福建人,此次四十四名女官年纪最大的。洪武帝招募女官年龄控制在十三岁以内,十九岁以下,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江全正好卡在三十九岁,   在民间,她这个年纪都当祖母了,一辈子已经到头,也不知她为何坚持进宫,和一群足够当她女儿的候选者竞争考女官。   坐在江全下首是女官沈琼莲,才十三岁,是年纪最小的女官,也是这次女官甄选考试的第一名,“头名女状元”。   妥妥的天才少女!   沈琼莲不仅在四书五经的论述都得到甲等,对《女论语》里“守节”论述一题中,更是一鸣惊人。   因为她在开篇就写道,“甚矣,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   推翻了守节,直言不用守节,破题简直惊世骇俗。   意思是秦国暴戾,天下无道,所以不用守节。之后她又举例,笔锋一转:   “元无道,于是人心离判,天下兵起,吾皇本淮左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拯生民于涂炭,使民皆得其所……”   说元朝失去民心,所以天下雄兵群起,不用“守节”,洪武帝这个凤阳布衣众望所归,成为领袖,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对此,胡善围很是佩服,她考试的时候对《女论语》“守节”里那句“一行若失,百行不成”并不认同,所以下笔的时候笔触晦涩,思路不畅,交卷的时候这道题都没有写完,给最终成绩拖了后腿,在录取的女官中成绩排名三十七位,算是垫底。   然而沈琼莲却另辟奇径,跳出了狭义的“守节”,议论朝代的更替,并且巧妙的拍了皇室马屁,说洪武帝不“守节”,起兵救万民于水火。   这样有才华却又不失分寸的天才少女,她不当第一谁当第一?   反正胡善围是服气的。   沈琼莲熟练的接完皇子诞生礼下一个步骤,轮到第四个女官接龙……   就这样,女官们一圈背完了皇子诞生礼和命名礼,只有两个女官稍有错漏,当场被众女官纠正,这种方式加强了记忆,气氛轻松活泼。   刚好梅香提着热好的甜米酒回来了,胡善围作为东道主,当然不能小气,每人分了一杯,刚好倒空。   众人满饮此杯。轮到胡善围出题,说道:“就考诸位亲王妃的册封礼……”   短短十五天,宫正司要求女官们熟背宫规的《皇明祖训》以及《大明会典》里涉及各种宫廷礼仪的部分,摆在案头有砖头那么厚。   宫规的考核标准是一条都不能出错,《大明会典》的礼仪繁琐,死记硬背根本不行,必须先精通《周礼》,才晓得礼仪进程的逻辑。   明天大考,胡善围沉浸在备考的热烈气氛中,压力是有的,但是和大明最优秀的女人们一起学习竞争,她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边吃边背会典,二更才散,案几上的各种夜宵几乎都吃光了,甜米酒早就见底。   状元沈琼莲才十三岁,一团孩子气,嗜好甜食,尤其喜欢又香又甜的桂花糕,众人对她又是佩服,   又是喜欢,愿意宠着她,见她吃的开心,就纷纷让着她,没有人和她抢桂花糕,因而那一盘桂花糕几乎都被她吃进去了。   胡善围是东道主,顾忌着客人,故吃的最少。   到了三更,年纪最小,吃得最多,身体最孱弱的沈琼莲第一个发作了,她上吐下泻,随后,陆陆续续有女官觉得身体各种不适,只是不像沈琼莲那样闹的厉害。   有些身体好的一点事没有,比如胡善围,她睡的很香,直到半夜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   原来是廊房值夜的宫人怕出事,去尚食局叫醒了今晚当值的司药女官。   后宫六局,“尚”字辈都是五品,是每个局最高的女官,一共六名。   六局按照职责,每一局都下设四个司,一共二十四司。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宦官误国,干脆照搬了隋唐时期宫廷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制度。   比如尚食局,下属四司分别是管理饭食的司膳、管理酿造酒醋的司酝、管理药物的司药、以及管理柴炭的司饎。   每个司都有两名官职平行的女官,日夜轮替值班,保证后宫十二个时辰都有女官当值,服务宫廷。   六局的四十八个“司”字辈都是六品女官。   今晚值夜班的司药女官姓茹,茹司药立刻带着数个女医来到这里,一一为身体不适的新女官看诊。   沈琼莲病的最厉害,上吐下泻之后,她开始发高烧,浑身烧得通红,手脚却是冰凉的。   根据《皇明祖训》,后宫医疗都是尚食局的司药负责,太医不能踏入后宫一步,否则砍头。   茹司药经验丰富,看着病倒的众人大多有呕吐拉稀的症状,这种情况不是痢疾,就是食物中毒。   茹司药立刻吩咐宫人:“关闭宫门,周围撒上石灰,将粪桶封闭,单独归置,明天一早远远送出宫外。这里所有人都不得跨出宫门一步,等身体康复才能出门。”   宫人露出为难之色,“茹司药,明日宫正司要大考。”   茹司药冷冷道:“那就要宫正司的人过来找我问话。一旦确诊痢疾,扩散出去,你我都要砍头。”   宫人不敢违令,只得关闭宫门。   茹司药将所有住在廊房里的新女官叫醒,不管有无不适,每个人都由女医检查问诊。   沈琼莲病情越来越严重,女医给她施针治疗。   有一个女官发现凡是身体不适的,晚上都在胡善围房间里坐过。   她见沈琼莲小小的身躯插满了银针,命在旦夕,甚是可怜,一时激动,指着胡善围说道:   “都是胡善围的诡计,她见沈琼莲天资出众,又觉得明日考不过其他女官,所以在夜宵里下毒,放倒众人,你们看,她一点事都没有,出事的都是别人。”   众人一看,还真是如此,目光都焦距在胡善围身上。   看着曾经笑颜以对,以姐妹相称的人突然插入一刀,胡善围百口莫辩,“我没有……我不是……”   茹司药指着胡善围,说道:“拿下她。” 第12章 我不知道   宫里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胡善围作为最大的嫌疑人,被单独关押起来,就连梅香也半夜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用抹布堵了嘴,秘密抬走。   梅香瞧见这个架势,不敢隐瞒,把从御膳房找老友弄到的点心,自己如何做米酒,到装进食盒,遇到锦衣卫小旗纪纲,到去延禧宫小厨房热米酒的过程全部招来。   延禧宫胡贵妃怀着皇嗣,尚食局当晚值夜的司膳女官就把延禧宫小厨房所有人等全部控制起来,换了一批人,连炒菜的锅都换了!   皇嗣不得有失,小心使得万年船。   锦衣卫的纪纲当晚不在后宫当值,晚上后宫一旦落锁,便不会开启,除非皇上下了圣旨。按照规矩,需天亮开宫门才能传唤纪纲。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听闻宫正司要求天亮传纪纲问话,知道这事闹大了,他气得大半夜将纪纲从热被窝里拉起来:   “我要你想法子让胡善围落选,你真有本事啊,弄倒了大半的女官,还惊动了延禧宫!”   纪纲夜半惊魂,才知事情闹大了,“我……我就是想让她病一病,错过宫规考试,自动离宫。”   毛骧提着纪纲的耳朵,“对付一个姑娘,用得着用那么厉害的猛药吗?你是不是傻!”   纪纲捂着耳朵,“我以为女孩子娇娇弱弱的,吃得少,怕药物不起作用,就多放了点。我真没想到她有那么好的人缘,大考前夜还心情聚会玩乐,把东西分给别人吃了。我哪知道梅香会为了热一壶米酒,居然跑到延禧宫借小厨房。”   毛骧放手,“明日宫正司的来提审,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纪纲忙说道:“平时都是我们审别人,这次换成别人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纪纲房间的动静惊醒了隔壁的沐春。   少年人嗜睡,若是平时,炸雷都叫不醒的,可是如今沐春从奢华西平侯府搬到简朴的锦衣卫衙门值房,有些择席之癖,加上屁股被毛骧狠狠打过,他只要一翻身,就会疼醒,因而睡眠极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   沐春趴在墙根听了一耳朵,具体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胡善围的名字再清晰不过了,沐春眉头一皱,这个漂亮姐姐还真是多灾多难,怎么办?   沐春蹲在墙角思忖着,眼前出现一双鞋,抬头一看,“毛……毛大人。”   毛骧问:“你听了多少?”   沐春把裤腰带一拉,打着呵欠,“听见什么?我只是出来撒个尿。”   沐春进屋,正欲关门,毛骧蓦地推门而入,捂着沐春的嘴巴,将他推到墙角,吹熄了蜡烛……   四更天,宫正司的范宫正来到关押胡善围的房间。   出乎意外,胡善围以手臂为枕头,正趴在桌子上睡的正香。   听到动静,胡善围醒了,左颊上还有几道印痕。   “范宫正。”胡善围行礼。   纵然在半夜,范宫正依然穿着官袍,头戴乌纱帽,帽子两边堆着一簇紫藤绢花,妆容精致,毫无疲态。   范宫正坐下,上下打量着她,“都这样了,你还能睡得着?”   胡善围说道:“卑职问心无愧。”   范宫正:“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胡善围问道:“沈琼莲病情如何?”   那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少女,上一个天才应是宋朝的李清照,如果就这样离世,就太可惜了。   范宫正没有回答,比了个手势,“你坐下。”   胡善围坐在范宫正对面,两人对视。   范宫正暗暗称奇,这个新女官是天生胆大还是吓傻了,居然看不出惧色。   范宫正使出攻心之计,说道:“梅香都招了,你不怕?”   胡善围说道:“无论如何,出事的女官们昨晚都在我房间聚会做功课,这是事实,我无法抵赖,你们怀疑我,这是正常的,但是——”   “宫正司讲证据,讲规矩,否则,卑职学了半个月的宫规和礼仪,岂不是白纸一张?如果真是卑职的错,任何惩罚卑职都愿意接受。如果不是卑职的错,范宫正公正严明,定会查清真相,还卑职清白。”   胡善围被关进来的时候,刚开始也是慌张的,但转念一想,她本就一无所有,如今祸从天降,她被关押,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坦然面对,才不负她寒窗多年,抄书不倦,冒险偷了户贴考进宫廷当女官的一路艰辛。   范宫正又问:“昨晚在你屋里聚会的女官,疑是中毒者过半,吴司药怀疑和昨晚宴会饮食有关——你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胡善围坦言道:“我是东道主,哪有只顾自己吃,不顾及客人的东道主?昨晚我只吃了一块虎眼窝丝糖,喝了一杯米酒,此外就是普通的茶水。”   又道:“如果我真如她们所说,嫉妒沈琼莲等成绩出众女官,挑唆梅香在饭食里投毒。首先,毒从何来?我进宫时身无长物,嬷嬷们都搜过身的,连……连私密处都验过了,只带进来一个铁军牌。其次,梅香是宫里的老人,她最懂规矩,怎么可能失心疯似的听我一个新人的挑唆?最后,如果真是我做的,我肯定也会给自己投毒,否则就我一个人没事,大家头一个就会怀疑我。”   “范宫正,我是经过初选,复选,考进来的,我没那么蠢。”   范宫正听了胡善围的自辩,又问:“依你看,昨晚一半女官病倒,是何人所为?”   胡善围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范宫正看着她,好像期待她说出更多,可是胡善围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言。   胡善围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她为了脱罪,胡乱攀咬别人,必定会让这件事乱上加乱。大家都是历经艰辛进宫当女官的,何必彼此为难彼此。   范宫正离开了,门从外面锁上,天还没亮,胡善围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   范宫正将胡善围的口供递给茹司药,茹司药也是十年前进宫的女官,二十来岁的年纪,品貌端正。   茹司药看完口供,有些惊讶:“她居然没有提到她的靠山,沐春和皇后娘娘。”   范宫正点头,“居然一字不提。若是普通人,早就跪下求饶,搬出靠山了。胡善围真有几分定力,我挺佩服她。不过,现在事情一筹莫展,还惊动了延禧宫的胡贵妃,胡贵妃怀有身孕,明日一早,若没个交代,胡贵妃必定动怒,皇后也会责怪我们无能,到时候,我们少不得要把胡善围这个最大的嫌犯推出来,先应付雷霆之怒,可惜了,在找到真凶之前,胡善围必定要吃些皮肉之苦。”   “未必。”茹司药指着身边一个食盒:“我想我们已经找到罪魁祸首。”   五更三点,天蒙蒙亮,尚宫局的司闱女官准点发出后宫各个大门的钥匙,由后宫的太监们开启大门,并在开门后立刻将钥匙交还给女官。   后宫的大门,包括各个库房的钥匙都由司闱女官保管,开锁和落锁后必须交还钥匙,尤其是各个宫门,太监开锁,落锁,女官保管钥匙。   管钥匙的不开门,开门的不管钥匙,女官和太监互相监督。   锦衣卫小旗纪纲刚刚走进宫正司,就被下了牢狱,解了他的绣春刀,剥了他的飞鱼服,先打五十板子,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纪纲喊冤,范宫正眼睛都不眨一下。   打完板子,纪纲气若游丝,心想这范宫正看起来温柔和气,动起手来却我们毛大人一样狠辣无情,宫正司的刑具居然比我们锦衣卫的诏狱还齐全!   这些女人好可怕!   打压了纪纲的威风,范宫正命人提出一个食盒,问他:“觉得眼熟吗?”   纪纲咬牙,打死不承认,“是很眼熟——宫里的食盒都长一个模样。”   范宫正说道:“东西吃进肚子里,上吐下泻,除非的烈性毒药,否则根本查不出什么,死无对证。但是你在往梅香的食盒偷偷撒桃花粉的时候,有少许粉末撒漏到食盒里,被女医们查检出来。”   范宫正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女医用毛笔从食盒里扫出来的少数桃花粉,不多,但足够给你定罪了。”   纪纲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以为只是一桩小事,逼胡善围出宫,哪想到会惊动宫正司这个女魔头!   在宫外,锦衣卫赫赫有名。但是在后宫,宫正司就是另一个锦衣卫。   纪纲心想,死了死了,都是我不小心,罪该万死,反正不能供出毛大人。   后宫不得干政,同样的,外臣也不得插手后宫的事情,皇上最忌讳这个。一旦暴露了毛大人,毛大人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肯定不保。   纪纲先是不承认,大喊冤枉。   因为现在承认,过程太快了,反而觉得虚假,好像是给人顶罪的,不如先否认,等熬过几次酷刑后再承认,这样就假戏成真。   范宫正连连摇头,“你在诏狱里审问过很多犯人,你应该知道,要是不肯认罪,你在诏狱里玩过的花样,我都统统会在你身上来一遍。”   纪纲嘴硬:“来十遍我也不认,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承认!”   范宫正命行刑人换着花样用刑,因为如果纪纲不认罪,那么同样的刑罚,恐怕要用在胡善围这个无辜之人身上了。   当纪纲无名指的指甲被铁钳活生生拔出后,茹司药进来了,和范宫正耳语了几句。   范宫正脸色一变,说道:“停止行刑。”   宫正司,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把沐春拖进来。   毛骧将沐春一推,使了个眼色,“你自己对范宫正说,昨天指使纪纲干了什么好事!” 第13章 不着调   且说昨晚毛骧发现了听壁脚的沐春,尽管沐春反应快,以撒尿作为借口,可是他如何瞒得过特务头子毛骧?   毛骧推门而入,捂嘴吹灯,一掌砍到沐春的后颈,将其打晕,利索的控制住了沐春。   按照锦衣卫的手段,多半灭口了事,可是沐春不是普通人——五天前他还叫了毛骧一声“叔父”呢。   沐春缓缓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发觉自己睡在毛骧的床上,顿时大惊失色,掀开被子,看见自己是和衣睡下,除了后颈有些疼,其他部位并无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书房里毛骧听到动静,走进卧室。   沐春正要大呼救命,毛骧警告道:“你现在不是西平侯府大少爷,你是我锦衣卫的人,需服从上官命令,昨晚的事情,就当不知道。”   沐春其实没听清楚毛骧和纪纲如何对付胡善围,但毛骧越是严肃,他就越是好奇:   “胡善围一个市井民女,连鸡都不会杀,好容易走出虐待她、压榨她的家庭,考进宫里当女官,你们为何要针对一个女子?”   老实说,胡善围表面闷声不响,暗里偷偷考女官,这种隐忍坚强,暗地憋大招走出困境的行为,沐春很是佩服,他隐隐觉得,胡善围很像他的同类。   他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毛骧说道:“这是锦衣卫的机密,你不需要知道原因。”   沐春哈哈冷笑,“你刚才还说我是锦衣卫的人,现在连原因都不屑告诉我,你们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嘛,我凭什么为锦衣卫保守秘密?我偏要说,我要告诉皇后,告诉皇上,我要天下人都知道,锦衣卫是如何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无辜女子。”   毛骧恨不得将床上的沐春捏死。   悔不该当日赴了西平侯沐英的宴会,当日宴会都是皇上曾经收养的义子,能活到现在不到十个,众人感慨万千,连毛骧这种谨慎的人都不禁多喝了几杯,沐英见气氛恰到好处,乘机提出送儿子去锦衣卫当差,“任凭差遣”。   悔不该啊!   一时心软,拉不下面子拒绝沐英,同意沐春这个混世魔王进了锦衣卫。   沐英管教不了儿子,把皮球踢到国子监,国子监把皮球踢给皇上,皇上把皮球踢给沐英——谁都受不了国子监祭酒三天两头来告状啊!反正自己生的自己管,沐英连家都没回,当天就设了“鸿门宴”,把皮球踢到了锦衣卫。   我为什么要答应呢?沐英这个人从小看似老实听话,不苟言笑,其实是诸多义子中间最“奸”的。   毛骧不能弄死沐春,只得和沐春讲和,“你想什么样”   沐春是个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人,“第一,你把我欠的三板子抹掉,不准再打。第二,你告诉我为何要害胡善围。第三,不准再针对胡善围。”   沐春敢开价,毛骧就敢还价,“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不想害死她,我只是阻止她进宫当女官。至于原因,涉及锦衣卫军国大事,你目前只是锦衣卫的小卒,没有资格知道。况且原因不会瞒太久,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大局考虑。”   “其二,纪纲用桃花粉逼胡善围出宫这事已经闹大了,甚至惊动延禧宫的胡贵妃,不要以为你嚷嚷出去,就能救得了胡善围,鉴于宫正司向来的雷霆手段,胡善围不死也会脱层皮,就看重刑之下,纪纲和胡善围谁先扛不住了——”   沐春打断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明日开了宫门,我就去找范宫正,说这事是纪纲做的,和胡善围无关。”   毛骧一笑,“是吗?你觉得自己明天能踏出锦衣卫衙门半步?”   沐春双手抱胸,“这是你的地盘,我明天出不去——后天,大后天呢?你休想一直软禁我。”   毛骧说道:“大后天你出去,胡善围估计已经熬不过重刑招供画押,或者逼疯了。何况你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宫正司不会相信你——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动机。”   沐春在宫里生活七年,之后也时常进宫给皇上皇后请安,深知宫中的规则,毛骧说的话很残酷,但是对的。   在宫里,几乎没有无头悬案,要么找到真相,要么推出一个人出来顶缸。一个毫无根基、却有最大嫌疑的女官,是最适合的顶缸对象。   沐春为胡善围捏了一把汗,嘴上却很硬,“那纪纲呢?万一纪纲熬不过重刑,或者宫正司找到了纪纲的证据,至少会判个凌迟之刑。”   毛骧顿了顿,很笃定的说道:“纪纲不会招出我的。”   沐春嘲讽道:“纪纲只是奉命而为,你确信他会为你而死,不供出你——可惜纪纲对你忠心耿耿,你却眼睁睁看他送死。”   毛骧心中一痛,面上并无变化,“一个如此愚蠢粗心的手下,芝麻大的小事都办不好,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沐春不死心,又说道:“你信不信,从此以后,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忠心的手下了。”   毛骧的下巴一颤,低声道:“这是他的命。”   沐春伸出右手,往毛骧肩上一搭,“我有个办法,既可以救纪纲,还能火速平息事端,让宫正司不再追究。但我的要求是你从此不能动胡善围一根头发。”   沐春对毛骧耳语了几句。   毛骧半信半疑,“你确定这样能行?”   沐春笑道:“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我是个最不着调的人?不着调的人办不着调的事情,太正常了。”   毛骧觉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样,都错看了沐春,这个出名的混世魔王,其实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毛骧按照沐春的计策,火速拖着他进宫,去了宫正司,将沐春推出来,“你自己对范宫正说,昨天干了什么好事!”   沐春说道:“范宫正,茹司药,都是我干的,我本来只想搞个恶作剧,吓唬胡善围,就逼着纪纲往她的饮食里偷偷撒桃花粉,桃花粉里掺了好多磨细的雪花糖,甜丝丝的,吃多了会恶心呕吐拉肚子。”   范宫正不信,问:“你为什么要吓唬胡善围?她进宫的时候,你明明送了她一双鞋,对她很好的。”   沐春犹如找到了知己,抚掌说道:“是啊,我帮了她,对她好,她却对我没个笑脸,偶尔在宫里御道上碰见了,她只是对我点点头,我和她稍微说几句话,她总是推三阻四,敷衍两句就匆匆离开,范宫正,你说这样伤不伤人心?于是乎,新仇旧恨,我就想让她吃点小苦头。”   胡善围学宫规,内臣不得结交外臣,否则砍头,她刚刚进宫,怎么敢回应沐春的示好?   “新仇旧恨?”范宫正问:“你和胡善围以前结怨?”   沐春问道:“你还记得上个月我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赐座,我不敢坐的事情吧?”   范宫正点头,“你说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疼了屁股。”   沐春摇头,“非也非也,我是在胡家书坊站着白看书,胡善围借口擦地撵客,我被她手里的拖把捅伤了,疼了三天才好。”   众人都很无语,茹司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从小习武,胡善围斯斯文文一个女子,她如何伤了你的……尊臀?”   沐春将他爬梯子上书架白看,胡善围擦地碰倒了梯子,他从空中摔下来,正中胡善围手中拖把头的悲伤往事讲出来了。   “……被一个姑娘伤了,说出来丢人,所以我就谎称从马上摔下来。我这辈子只被两个人打伤过,一个是我爹,另一个就是胡善围。我爹是我爹,我不敢恨他。胡善围这仇一定要报的。她让我屁股开花,我也让她尝尝屁股开花是什么滋味。桃花粉清热利泻,伤不了人,再适合不过了。”   范宫正问:“你既然要报仇,为什么又要帮她?”   沐春嘻嘻笑道:“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在他们家书坊白看了大半年,一本书没买,她从不说什么,只要没打烊关门,随便我站着白看。我帮她,除了觉得她被继母虐待可怜,主要是为了报恩。”   范宫正和茹司药都是洪武三年进宫,服务宫廷十年,对沐春这个混世魔王百无禁忌的秉性有所了解,这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好事”。   茹司药轻蹙蛾眉,“桃花粉是清热通便的药材,但有的人天生忌讳此物,闻一闻都会打喷嚏,全身起疹子,一旦误食,严重的会丢掉性命。”   沐春一惊,问:“胡善围病倒了?”   茹司药说道:“你差点害死了这一次的女状元。”   天亮以后,昨晚身体不适的女官们几乎都康复了,唯有十三岁的沈琼莲还时不时高热,全身布满了红疹,女官才知沈琼莲对柳絮,花粉之类向来忌讳。   沐春说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那位女状元赔罪去,她的药钱,补品等都由我来出。”   范宫正说道:“连胡贵妃都差点吓到了。”   沐春忙说道:“我这就去延禧宫赔罪。”   案子半夜而发,天亮就结案,宫正司雷霆手段,果然名不虚传。   纪纲被人抬出来了,他“走”之前被人细心“打扮”过,身上擦得干干净净,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打烂的屁股上了药,换了一套衣服,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当然,拔掉的指甲无法再按上去,白纱布下,隐隐透出血来。   直到这幅惨样,纪纲还是没有认罪,更没有招出毛骧。   沐春看到这样的纪纲,心有余悸,心想幸亏自己来的及时,否则宫正司从纪纲这里得不到结果,延禧宫胡贵妃那边要个交代、皇后怪罪下来,宫正司少不得要照葫芦画瓢,把同样的刑罚在胡善围身上来一遍。   毛骧试了试纪纲的鼻息,还好,只是疼晕过去。   毛骧冷冷道:“多谢范宫正手下留情。”   范宫正何尝听不出这是一句反话?她并不惧怕锦衣卫,淡淡一笑,“毛大人客气了。” 第14章 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沐春顶缸   古有司马光砸缸,今有沐春顶缸。   一个流芳百世,一个有遗臭万年的迹象。   沐春一个个给受害的女官们赔罪,当然,没空着手——马皇后从私库里取了些东西给他,要他拿着送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马皇后表明了要护短,半只脚刚刚踏入后宫的女官们不敢不原谅。   连延禧宫的胡贵妃都只是一笑了之,爽快的收下了沐春的礼物,胡贵妃尚且如此,谁敢说半个不字?   女状元沈琼莲身体还没康复,范宫正宣布大考延迟三天。   胡善围无罪释放,重见天日,她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又回来了。   久居幽闭的空间,蓦地见到阳光,胡善围眯缝着双眼,一时有些眩晕。   有人扶了一把,胡善围站稳了,低头说道:“多谢。”   可回答她的是个男声,“我是来向你赔罪的。”   是沐春的声音,范宫正已经将事情和胡善围讲清楚了,这一系列闹剧的源头,来自这个混世魔王的恶作剧。   胡善围睁眼,慢慢适应着光线,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沐春腰间的绣春刀上。   沐春一鞠,说道:“对不起,我错了。”   周围都是宫正司的人,胡善围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歉意。   沐春例行公事似的问范宫正,“你看,胡女史已经原谅我了,下一个是谁?我去赔罪。”   范宫正说道:“没了,胡善围是最后一个。”   沐春完成任务,立刻告辞,显然并没有把这个教训放下心上,看得范宫正直摇头。   胡善围回到房间,桌山摆着沐春从马皇后库里搬来赔罪的礼物,两根上好的高丽参,两匹沉香纱和两匹玉色纱,即将入夏,薄纱正好可以用来做衣裳。   胡善围带着两根高丽参去了梅香的住处。打算送给梅香压惊,这次桃花粉风波,梅香知无不言,不敢隐瞒,加上年纪又大,宫正司没有对她用刑。   纵使如此,宫正司牢房里走一遭,梅香吓到腿软。   梅香住在西六宫最北边的低等仆役的院落里,卧房仅仅能摆下一张床和一排衣柜,连书桌都没有,床上有一个案几,平日梅香得空就在案几上读书识字。   没想到梅香这种老宫人住处如此简陋,和新进的女官差远了。   尽管如此,梅香的住处算是好的,有单独的房间,院子小宫女们只能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觉,四人一间。   梅香见胡善围来看她,还带着补品,一时眼眶有些湿润,从来只有宫女巴结女官的,没见女官反过来照顾宫女的。   梅香心中一暖,没有推辞,将礼物收了,还劝胡善围,“沐春性子不坏,就是淘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胡贵妃都一笑了之,这事就算了,以后离他远一点,莫要追究。”   怎么追究?不要命了吗?一个新进宫的女官,难道比胡贵妃的面子还大?   胡善围点点头,问梅香:“他的同伙——锦衣卫的纪纲,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梅香以为她要报复,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听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说锦衣卫插手不了后宫的事,但是你总有家人在宫外吧?锦衣卫在宫外的名声你是知道的。何况听说纪纲受了重刑,昏死过去,你就当替你报仇了。”   胡善围说道:“我没有报复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纪纲何等来历,为何沐春独独选了他投桃花粉,而不用别人。”   胡善围还疑惑,就凭沐春平时莽撞不羁的作风,他完全可以自己找机会投桃花粉啊,这样报复岂不更快意,为何要纪纲顶替?   梅香答道:“我在后宫,很少知道外面的事,纪纲是外臣,他什么来历我真的不清楚。不过,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他是个小旗,虽是个不入流的小武官,但深得毛大人器重。”   胡善围心想,纪纲是小旗,沐春目前是小卒,比纪纲品阶还低,为什么纪纲会听沐春的差遣,被重刑折磨得昏死过去,都不肯招出沐春呢?   招出沐春有什么关系呢?   按照范宫正,梅香等人的描述,沐春从小就是个放荡不羁,惹是生非的混世魔王,但皇上皇后宠溺他,无论他搞什么恶作剧,最后的结果都是:原谅他。   为什么纪纲宁死也不肯招出沐春?   为了沐春的名誉?   呸,沐春有过名誉这种东西吗?   没有。   回六司一局的途中,胡善围一路思忖着,蓦地有一颗小石子砸在石青色马面裙裙摆上,胡善围一瞧,果然又是沐春。   他什么时候能够改掉扔小石子叫人的坏习惯?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沐春站在一颗樱桃树下,朝她招手,“善围姐姐,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的季节,樱桃树结满了一簇簇青色的小樱桃。沐春头戴网巾,穿着缂丝金线的飞鱼袍,唇红齿白,霎是好看。   鉴于沐春劣迹满满,胡善围不敢过去,当做没看见,继续前行。她目前无权无势,不想招惹这个亦正亦邪的混世魔王。   沐春见她不所动,顺手抓了头顶一簇青樱桃扔过去,“喂,别走啊,我真有事。”   裙摆再次被砸,胡善围又不是木头人,一时有些恼火,她转身说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告诉范宫正去。”   沐春左右环顾无人,立马跑来,将胡善围拉到樱桃树后面,善围挣扎大叫。   “别让其他锦衣卫发现。”沐春捂住她的嘴,善围张口就咬。   沐春忙放开手,手指两排整齐的白色牙印!   沐春疼的直吹气,“哇哇哇,你属狗的吗,见人就咬。”   胡善围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沐春震惊了,他用带着牙印的手掌捂脸,“我爹都没打过的脸,你为什么打我?”   恶人先告状,胡善围顺手折了一根樱桃树枝防身,“你对我动手动脚,言语轻薄,我虽官职低微,却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沐春指着胡善围,“你你你,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去顶罪,了结案子,你这时候还在宫正司受大刑呢。”   沐春将纪纲受毛骧之命,给她饭食里下桃花粉,逼她出宫的事情说出来。   沐春:“……你在宫外得罪过毛大人?或者你的家人和锦衣卫有关系?”   胡善围半信半疑,沐春的话不靠谱,但是能让纪纲托付性命的,除了毛骧,好像没有别人。”   胡善围始终和沐春保持一棵树的距离,“我们胡家只是普通市井商户人家,和官场的人一概没有瓜葛。”   当年常遇春屠苏州城,胡家人除了胡荣和她,都死绝了。   沐春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你后妈在背后使坏?”   胡善围肯定摇头,“陈氏娘家是开南北杂货铺的,也是市井小商户,无人做官。”   其实胡家有做官的——就是她胡善围,八品女史。   沐春沉吟片刻,“不可能啊,你一个藏书楼的抄书匠,平日连南京的城门都不出,为什么毛大人非说你和军国大事有关系?和你过不去,非要把你逐出宫?你仔细想想,家里真没做官的了?”   胡善围听到“军国大事”四个字,脸色一变,“我的未婚夫,曾经是金吾后卫的一名百户。”   百户是六品武官。   沐春问:“‘曾经’?他现在在何处当差?”   已经三年了,提起未婚夫,胡善围心中依然有坠痛之感,语气却淡淡的,“在朝廷第二次北伐时,战死沙场。”   沐春双手一拍,“这就对了!肯定是你未婚夫的关系,毛骧认识他,两人有过恩怨情仇,否则,毛骧为何非要逼你出宫。”   金吾后卫和锦衣卫大本营都在都城,属于禁军,只听命于皇上,毛骧和未婚夫相识,也实属正常。   可是毛骧为何要针对我?难道未婚夫的死有蹊跷   胡善围好像身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周有怪兽出没,她能感觉到危险,却触不到那些怪兽。   沐春问道:“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查一查。”   “王宁。”胡善围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沐春呵呵笑道:“他们都叫我混世魔王,富贵闲人,我就是闲来无事,找点事情做。不过,我有个条件——”   胡善围一见这张厚颜无耻,笑容猥琐的脸,就心生戒备,她连连退后三步,怕被他轻薄,“你想怎么样?”   沐春指着左脸四个隐约的手指印,“把你胭脂水粉借给我一用,我要遮一遮。”   毛骧,锦衣卫指挥使,一品武官,权倾朝野。   我,后宫八品女史,无权无势。   实力对比悬殊,如果想要搞清楚毛骧和未婚夫之谜,就必须用到沐春,沐春是锦衣卫的,近水楼台。   胡善围权衡利弊,点头答应,去妆奁取了脂粉,来到樱桃树下,“给你。”   沐春恬不知耻的把左脸递给她,“我一个大男人,不懂调脂弄粉,你给我上妆。”   来都来了,就把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吧。   胡善围调了脂粉,往他脸上抹去,柔软的指腹时不时触到少年人刚刚长出来的刚硬胡茬。   下巴酥酥麻麻的,很舒服。沐春觉得,这一巴掌,挨的挺值。 第15章 防火防盗防小春   三日后,宫正司大考,四十四名新女官全部通过。   这个结果早就在预料之中,毕竟是层层选拔出来的女官。若连一场宫规礼仪考试都应付不了,怎么应对将来繁琐沉重的宫务呢。   考试结果宣布之后,六司的六大尚宫还有宫正司的范宫正,这七个宫廷官阶最高的女官开始“抢”中意的人才。   是的,人才在任何时代都是抢手的,尤其是学霸。   四十四个女官的名字写在木牌上,等候挑选。六司一局都有六个名额,六七四十二,剩下两个女官最后按各部门实际空缺情况再填进去。   六司一局都相中了年仅十三岁的状元沈琼莲,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面相温柔和气,但工作起来威风八面的宫正司的范宫正说道:“沈琼莲学识渊博,但年纪尚小,性情不定,宫正司正打算把宫规重新修正一遍,如有她协助,事半功倍不说,还能磨炼她的耐性。”   尚仪局的崔尚仪长相足以入画,“尚”字辈最美的女官,她绝对不算年轻,但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好像格外得到岁月的眷恋。   崔尚仪声音捎有些慵懒,听起来暖暖的,“尚仪局即将开课,教习宫女读书识字,还有谁能比状元更有资格当教习的呢?”   尚服局的王尚服不乐意了,“崔尚仪,上一次入选的状元被你抢走了,这一次你得让一让,不能总是掐尖啊。”   崔尚仪噗呲一笑,“其他可以让,唯有人才不行。”   尚功局的宋尚功还没来得及开口抢人,就被尚宫局的曹尚宫顶回去了,“沈琼莲女红一般,尚功局要指导宫里女人们的针线,沈琼莲的长处是笔墨诗文,她来我们尚宫局最合适了。”   尚宫局直接协助皇后统领六宫,权力最大,是六司之首,故曹尚宫此话一出,宋尚宫被当面扫了面子,却也不敢再顶回去,忍了。   听起来都是“尚宫”,官阶一样,发音一样,可是“尚功”和“尚宫”差远了。   其余六局或多或少受制于尚宫局,但宫正司除外。   范宫正呵呵一笑,“既然大家都要争,一个人退让也改变不了这个局面,我提议用一个最公正的方法抢人才——我们抓阄,谁抓住沈琼莲,她就是谁的。”   宋尚功第一个举手,“我同意。”   不同意也不行啊,抓阄是尚功局得到状元最大的希望!   王尚服和崔尚仪相视一眼,齐齐举手。   尚食局的徐尚食,尚寝局的赵尚寝相对安静,她们见大部分都举手了,也随之举手。   曹尚宫见一边倒的局面,不同意也得同意,她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大家就比谁的手气好——反正过年打叶子牌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输过。”   范宫正要宫正司的女史拿出七张纸,在其中一张画了胭脂记,折起来,投进木匣子,大家伸手抓阄。   范宫正摇了摇木匣子,“谁先来?”   曹尚宫说:“结果有好有坏,不过,我最讨厌等待,我先来。”   曹尚宫起身抓了一张纸,打开一看,白板,不禁有些动气,她将纸片往桌上一扔,脸色不好看,可惜了,好端端的人才。   范宫正将曹尚宫扔的纸片放到一边,吩咐小宫女,“给曹尚宫另沏一杯莲心茶,给尚宫去火。”   “是。”小宫女应下,果然冲泡了一杯清亮的莲心茶。   曹尚宫碰都不碰。   范宫正轻描淡写的说道:“曹尚宫莫不是看不起我们宫正司的茶?”   曹尚宫皱着眉头抿了一口,忒苦,放下。   直到曹尚宫把莲心茶咽进去,范宫正才伸手第二个摸,也是白板。   漂亮的崔尚仪觉得气氛有些严肃,遂打趣道:“听说每个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用在这一头,另一头就欠缺运气。过年大家聚在一起打叶子牌的时候,范宫正和曹尚宫总是大赢家,我们只有输钱的份,今日轮到不用费脑子的抓阄,估摸我能有点运气。”   言罢,崔尚仪伸手第三摸,打开一瞧,殷红的胭脂赫然可见。   众人皆是惋惜一叹,崔尚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从此以后,沈琼莲归我们尚仪局。”   崔尚仪将写着沈琼莲的木牌取走,拿到自己跟前。   除了沈琼莲的去处有争议,接下来争议最大的就是胡善围。   只不过,大家都想要沈琼莲,都把胡善围往外推,躲着她。   为何?   无他,因为沐春这个混世魔王。   胡善围刚刚进宫学宫规时,凭着惊人的手速和准确的记录成为热门人选,何况她才入宫就得到马皇后赐的靴子,可谓是头一份。   但是桃花粉风波事件,六局一司都知道她都是混世魔王沐春盯上的人。   这就麻烦了,胡善围固然是个人才,但沐春是个闯祸精,万一再来个类似的桃花粉事件,整个局都要被拖累。   沐春有皇上皇后当靠山,无人敢惹——连怀孕的胡贵妃都让他三分。   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挑选到最后,连三十九“高龄”的福建人江全都被尚服局抢走了,就剩下胡善围的木牌子孤零零的躺在桌子上,无人问津。   六司一局七个大佬面前都堆起了高高的木牌,四十三个女官都有去处,写着胡善围名字的木牌搁在桌子中间,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骄傲的曹尚宫“开球”,首先把球踢给她经常欺负的宋尚功。   “宋尚功,你不是经常抱怨尚功局缺人吗?胡善围就归你了。”   宋尚功尴尬一笑,“这个……尚功局的确一直缺人手,但是曹尚宫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尚功局主管女红,针线活计不能差。胡善围好是好,就不太适合我们尚功局。”   宋尚功开始传球了,踢给尚服局的王尚服,“王尚服,胡善围刚刚进宫时,你问的最勤,和她单独说过话,既然你那么喜欢她,就收了她呗。”   王尚服的确喜欢善围,觉得她聪明机智,反应灵敏,但是……沐春这个老鼠屎搅坏一锅粥。   虽说沐春已经认错,保证不会再犯。   但是沐春的话谁信谁傻。   “我那时候只是摸摸底,除了胡善围,我也找其他姑娘们聊过。”王尚服把皮球提给尚仪局崔尚仪,“胡善围生的好看,仪态端方,口齿伶俐,最适合尚仪局了,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皆说是。   崔尚仪垂眸,喝着半凉的茶水,对着茶杯翻了个白眼,美人翻白眼都是好看的。   “这茶凉了,换一杯来。”崔尚仪放下茶杯,拿出帕子往唇边按了按,擦去根本不存在的水珠儿,说道:   “我们尚仪局每天应对大大小的宴会,还有引导外命妇和内命妇进宫朝贺,讲究的是忙而不乱,进退有序,胡善围要是进了尚仪局,我们就只剩下乱了,我不要她。”   没等崔尚仪把皮球踢过来,尚食局的徐尚食就开口拒绝:   “桃花粉事件,我们尚食局被胡贵妃训斥过了,责怪我们尚食局做事不谨慎,延禧宫的小厨房居然容许外人来热米酒,漏洞百出。宫正司革了尚食局里的我、司膳、掌膳,以及女史一共十三人当月的俸禄,皇后娘娘也有微词,尚食局上下都不欢迎胡善围,我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胡善围收进来。”   尚寝局的赵尚寝向来和尚食局的徐尚食一同进退,她也明言拒绝了:   “我们管着宫里的柴炭蜡烛等物,防火是关键,把胡善围弄进来,就是引火烧身,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曹尚宫把球踢给赵尚寝,“胡善围是人,又不是炮仗。”   赵尚寝说道:“这宫里谁不知道,防火防盗防小春?水火无情,可不比桃花粉这种小东西,一旦起火,那就不是罚一个月俸禄的事了,我们整个尚寝局都要掉脑袋。”   曹尚宫把目光又转向宋尚功,吓得宋尚功赶紧拿起桌上六个木头名牌,“我的人选齐了,我司里还有事,告辞了,下次喝茶我请客。”   宋尚功身材娇小,跑的却很快,一溜烟就没人影了。   众人面面相觑——还可以这样操作?   众人纷纷效仿宋尚功跑路,人走茶凉,只余下范宫正一个人——她也想跑,但是这里就是宫正司,她的地盘,跑哪去?   范宫正对着胡善围的木牌叹了口气,“红颜祸水哟。”   新女官们重新打包行李,一个个被六局一司领走了。   一排廊房下,胡善围盼了又盼,看见宫里六个“尚”字辈的女官进来领人,她的一双秋水眸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却始终没有盼来进屋领她的人。   直到最后一个女官——三十九岁的江全都被王尚服领走了,她依然无人认领。   胡善围实在忍不住了,她鼓起勇气走到王尚服面前,“上次……您明明对我很满意的。”   王尚服没有解释,避过了她的眼睛,擦肩而过。   胡善围像个木头似的杵着原地,直至黄昏。   抛弃感,挫折感几乎将她压垮了。   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要我?   我不够优秀吗?   正思忖着,范宫正过来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跟我来。”   范宫正领着胡善围走了很久很久,七拐八弯,来到后宫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库房。   她将一枚钥匙给胡善围,“打开门。”   胡善围开门,推门,一股熟悉的气味喷涌而出。   是书香,陈旧的书香。   范宫正说道:“这里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各种书籍,仓库后面有个湖,湖中间有一座刚刚建好的藏书楼,你需要把库房里的书整理,编号,分门别类,搬到藏书楼放好,以后藏书楼就归你管。”   胡善围一怔,“藏书楼属于六局一司那个门户?”   “都不属于。”范宫正说道:“现在六局一司女官的位置已经满了,你先在这里管理书籍,放心,作为候补,等以后六局一司有了空缺……你还有机会的。”   胡善围的第一个工作,是图书管理员,还是临时的。   不过,图书管理员是全世界都不敢小觑的职业,这里出过太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比如五百年后,某个来自湖南的图书馆管理员讨薪无门,改变了整个华夏。 第16章 听取蛙声一片   洪武帝朱元璋在自称吴王之前,所住的潜邸是现在的魏国公徐达的宅邸。   大明皇宫选址很奇怪,洪武帝朱元璋不选寻常地,偏偏相中浩瀚的燕雀湖,填湖造宫。   除了泥土,湖泊还投入了无数的巨木桩和石块,硬生生将湖泊填成了陆地,兴建宫殿。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   从皇宫选址,就知道这个开国之君是多么的倔强,敢叫天地换新颜,沧海变桑田。   大明皇宫主体完工,洪武帝从潜邸搬进新家,并把住过的旧房子赐给了最欣赏的开国大将徐达,改名为瞻园。   当年在填湖的时候,工匠故意在紫禁城留下了一片小湖泊,以便将来建造园林景观。   可是,洪武帝登基之后,不知抽啥风,又想把都城定到老家凤阳,还把凤阳称为“中都”,停止南京皇宫的后续建设,将人力物力输送到凤阳兴建皇宫,准备搬到老家去,迁都。   如此以来,规划中南京皇宫的御花园等皇家园林停工了。   迁都是大事,群臣纷纷劝谏,阻止这位君王疯狂的想法。   终于到了洪武八年,洪武帝放弃了迁都的想法,命令凤阳皇宫停工,重启南京皇宫搁浅多年的工程。   由于工期拖得太长,直到今年,洪武十三年,后宫园林才刚刚竣工。洪武帝和马皇后都认为元朝礼乐崩坏,要重修礼制,修订各种书籍,于是建了一座藏书楼,搜集从各地进献的书籍。   书籍最怕火,因而藏书楼大多建造在有水的地方。这座藏书楼就在蜿蜒湖泊的中心处,三面环水,方便取水救火。   宫里的大小事务由六局一司分担,各司其职,权责分明,然而藏书楼刚刚建成,尚未明确划分到某个局管辖。   六局都觉得藏书楼的事情繁琐费力,又很难得到帝后的夸赞,吃力不讨好,便无人来争这个差事。   要将库房的藏书搬到藏书楼分类整理,需要识字懂文理的女官,范宫正觉得,既然六局一司都不要胡善围,她进宫之前家里正好是卖书的,何不就将她安排在这里?   反正藏书楼位置偏僻,每日只和书籍接触,几乎与世隔绝,沐春这个混世魔王即使再找过来,也掀不起大风大浪,连累旁人。   一夕之间,胡善围从热门人选沦落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地步,去尚服局当掌印女官的梦想破灭,胡善围无缘摸到帝国的心脏——国玺,刚刚兴起的青云志从云端跌落。   胡善围紧紧攥着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有事情做,那就有机会翻身。   不管做什么,首先把事情做好,再谈其他。   以前在家里的藏书楼抄书,她分文不取。现在管理宫里的藏书楼,她每月有俸禄,一日三餐有人送饭,管温饱,这也是进步嘛。   无论如何,总比在家里当免费女仆,蹲在井口洗尿布强多了。   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天蒙蒙亮,胡善围就去尚宫局的司闱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   拿到钥匙后打开“丙”字库的大门,天已经大亮,乘着天光,胡善围快速翻阅每一本,库里有四个书箱,分别贴着经、史、子、集四个字,她辨认出书籍的种类后,放入相应书箱,先进行粗分。   经是儒家典籍,以及各种注释。   史是和历史有关的书籍,各种正史,传记,县志,评论等等。   子是诸子百家,法律,农学,算术,天文,医学等。   集是各种文集,道经,佛经。   只要某个书箱放满,她就叫几个小内侍将书箱抬到藏书楼,藏书楼有四层,胡善围将每层楼也按照经史子集四个大类分区,四楼是经区,三楼是史区,二楼是子区,一楼是集区。   初进宫时,胡善围排名三十七名,是个冷灶,只有梅香愿意拜她为师,处处指点,知无不言。   宫正司学宫规礼仪,胡善围的记录成了范本,大考前夜,众女官还在她房间聚会,互相考校,从冷灶变成热灶。众人都觉梅香慧眼识珠。   可是桃花粉事件,胡善围从热灶变成冷灶,她进宫时是来当女官的,可是六局一司对她如避蛇蝎,无人要她。   现在,胡善围打理冷僻的藏书楼,这下彻底凉透了,成了“冰灶”!   起初小内侍们互相推脱,懒得理会胡善围吩咐,拒绝帮忙抬沉重的书箱。   后来沐春出马,也不知和那些小内侍说了什么,以后不等胡善围开口,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来帮忙抬箱子。   每天上午,胡善围都在仓库选书,中午吃过午饭,就来藏书楼开始抄录编写书目,按照《隋书·经籍志》里细分的四十几个小类目,再次细分藏书,把图书摆在相应的位置。   除了搬运书籍,一切都由胡善围单独完成,偶尔梅香不用当值时,会过来帮忙,有时会托人给她送些点心。   胡善围很是感动,世态炎凉,梅香对她却一如既往。   到了黄昏,胡善围检查一遍藏书楼的门窗,确认关闭后,锁门,将藏书楼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尚宫局的司钥女官保管。   昔日热闹的一排廊房,只剩下胡善围一个房间有灯光,显得格外凄清。   晚上,胡善围在灯下给梅香讲解《诗经》,到二更方休。   次日清晨五更三点,胡善围又去司钥女官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工作。   周而复始。   这次尚仪局又召开课了,十三岁的女状元吴琼莲当了教习,宫中无人不识,是宫中最炙手可热的女官。   梅香年纪大,没有入选,但每年年底,尚仪局的教习都会出题考试,谁都可以报名,通过考试的宫女称为女秀才,从此脱离单纯的体力劳动,可以去六司一局协助女官料理宫务,开始她们的晋升之路。   其实论理,胡善围在藏书楼的工作应该有几个女秀才协助的,但她是“冰灶”,没有女秀才愿意过来帮忙。   她又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部门,头上没有“尚”字辈女官为她出头,争取帮手。于是胡善围就这样在藏书楼里默默工作,几乎被人遗忘了。   胡善围并不气馁,她的目标是帮助梅香通过年底的女秀才选拔考试,一步步走出困境。   胡善围抄录书目,写秃了三只笔。搬着一把梯子,像一只燕子似的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穿梭翻飞。   “丙”字库即将见底时,藏书楼的书架已经摆放了一半,整齐排放,就像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兵,抄录的书目索引也有五个抽屉了。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夏天悄然到来。   胡善围的常服从绸缎换成了轻薄的纱料。   梅香学完了《诗经》,开始学习《论语》了。   湖泊墨点似的小蝌蚪,也长成了青蛙。到了黄昏,胡善围关闭藏书楼门窗,准备去尚宫局交钥匙时,听取蛙声一片。   路上,一颗小石子砸在裙摆上。   不用回头,就知道沐春。   沐春站在樱桃树下,一簇簇熟透的、红色的、甘甜的樱桃在他头顶上娇艳欲滴。   胡善围看到他难得严肃一回的表情,便知道结果了,“没查到?”   沐春点头,“毛骧太狡猾了,我在锦衣卫打探不到任何关于王宁的消息。”   胡善围眸色一黯,“知道了,谢谢你。我要去送钥匙了,告辞。”   沐春叫住了她,“你放弃了吗?”   胡善围侧身,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我能有类似范宫正这样有能力和毛骧针锋相对的地位,那个时候,我会自己搞清楚毛骧撵我出宫的原因。”   桃花粉事件,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毛骧才是罪魁祸首。沐春只是顶缸而已。   沐春看着胡善围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顺手摘了头顶一簇红樱桃,囫囵塞进嘴里,嗯,好甜,就是果核太硬,硌牙。 第17章 意难平   胡善围交了钥匙,天已经黑了,她去了御膳房——梅香今晚当值,无法去她的住处听课,她干脆亲自上门教授。   桃花粉事件,梅香从体面的宫人变成了低等的灶下婢,读书是她唯一走出锅台的机会,因而格外刻苦认真。   到了二更,胡善围告辞,行走在东六宫的东长街上,虽是夜里,却亮若白昼。   后宫东西两条长街,除了立着洪武帝御笔亲题的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之外,每隔五步,都立着一盏路灯。   路灯以石头为基座,以铜丝为窗户,每晚都有内侍巡逻,点灯灌油,通宵达旦,到天明方休。   仲夏夜,南京湿热,皇宫又是填湖建造的,各种蚊虫飞蛾颇多,纷纷扑向一盏盏路灯,铜丝窗户上糊满了烫熟的虫尸,发出焦臭味。   这些生命无比脆弱,却本能的向往光明,明知越靠近,就越致命,却依然义无反顾的往灯火上扑过去。   长街充斥着这股刺鼻的味道,胡善围加快步伐,想要快点回去,离开这个地方。   前方传来清扬的铃声,每次铃声停歇,就有人大呼“天下太平”四个字。   这是犯错受罚的宫人正在接受提铃的惩罚。   从夜幕降临开始,从起更到二更、三更、四更交替之时,被罚的宫人们提着铜铃在长街行走,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铃声一响,大声说“天下太平”。   话是吉祥话,但声音却无比的凄楚。   提铃的惩罚一直持续到五更,天亮时才结束。   提铃之刑,对身体和精神都是折磨。路灯烟熏火燎,飞蛾扑火,灼烧虫尸,又恰逢宫人提铃,此情此景,犹如百鬼夜行!   这皇宫白天鲜花着锦,富贵荣华,到了晚上,东长街却似一条黄泉路。   胡善围在仲夏夜里吓出一身冷汗,越走越快,里衣早已湿透了。   终于到了最东头的延禧宫,延禧宫外,约有五六十人在站在外面。   胡善围熟背宫规和礼仪,知道这是“卫门之寝”的礼仪,只有三宫侍辛才能有这个规格。   三宫,是指中宫坤宁宫的皇后,以及东六宫、西六宫里位份最高的嫔妃。东六宫最高的妃子俗称东宫娘娘,西六宫位份最高者俗称西宫娘娘。   如今东六宫里,延禧宫的胡贵妃位分最高,西六宫是孙淑妃。   也就是说,只要当马皇后,胡贵妃和孙淑妃这三位娘娘侍寝之时,才会摆出“卫门之寝”的仪仗。   今晚洪武帝正在临幸延禧宫的胡贵妃。   不对,胡贵妃不是还在孕中吗?   应该是来陪伴胡贵妃的。   胡善围低着头,几乎是贴着沾满虫尸的路灯行走,不敢冲撞了对面延禧宫卫门之寝的仪仗。   经过宫门时,有一个人从延禧宫走出来,门口的五六十人的仪仗主动让出一条路,好像对此人十分恭敬。   胡善围在前方走着,不敢回头观望那人是谁——你永远不知道在宫里行错一步,将会造成何种可怕的后果,还是小心为好。   可是那人却在路上叫住了她,“是胡善围吗?”   胡善围停步,回头,借着辉煌的路灯,看清了此人面庞,是和她一同考进宫的新女官,江全。   江全三十九岁,是年龄最大的新女官,在宫外,她这个年纪已经当祖母了。被王尚服看中,选入尚服局。   因她性格老成,稳重。王尚服安排江全去了司宝,当一名八品女史。司宝负责管理帝后的玉玺以及各种印信图册,一共有十一名女官共同打理,责任重大。   分别是两名正六品的司宝,两个正七品的典宝,两个正八品的掌宝,以及四个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刚刚进入司宝,资历尚浅,只是从八品的女史。   江全目前的职务,是胡善围曾经梦寐以求的工作,她多么想摸一摸国玺啊。   江全在二更和三更之交时从延禧宫出来,胡善围猜测她应该很得胡贵妃的赏识。   不过江全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她和胡善围肩并肩的走着,言语谦和,“自打我进了尚服局,人生地不熟的,事事都要小心,每日忙碌,提心吊胆,就怕出错,哎,有时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眨眼三个月过去了,稍稍摸清了门路,打算过几日就去找你聊聊天的,没曾想大晚上的在路上遇到你了。”   那日,江全是最后一个被王尚服领走的女官,胡善围鼓起勇气争取,却被王尚服无视,碰了钉子,结果江全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若说一点嫉妒心都没有,那是假的。   胡善围心下含酸,多年的教养让她竭力保持着体面,江全走的慢,她也放缓了步伐,附和道:“可不是么,真是巧啊。”   她能说什么呢?   你嫌忙,嫌压力大,要不咱们换一换?我很愿意的!   江全又道:“其实大家经常提起你,想帮你一把。但我们这些新来的女官人言微轻,自身都难保,六司一局的尚字辈女官们明摆着不肯要你,谁敢忤逆上司的意思呢?就想着等桃花粉事件平息,上司们渐渐忘却了,就找机会进言,把你从藏书楼调出来。你的才华,不应被埋没在藏书楼。”   胡善围不知这是江全的客套话,还是真情实意,只是在宫里,谁的话她不敢全信了,她说道:“多谢了。”   胡善围不是菩萨,到底意难平。   三个月前,刚刚进宫时,四十三个女官谁没抄过胡善围的笔记?她房门的门槛都差点被踏平了,临近大考前,众女官带着吃的喝的,在她房里齐聚一堂,互相考校,何等热闹?   桃花粉事件爆发,无论范宫正如何问,胡善围都没有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别人,她问心无愧,与人为善,尽她所能帮助别人,可是别人又是怎么对她的?   三个月来,四十三个女官从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一个,连一句无用的安慰话都没有。   江全说五句,胡善围只客气的回应一句。江全才华了得,年龄又足够当她的母亲,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来她的疏离冷淡?   江全只把胡善围当晚辈看,耐心解释道:“你虽人在宫中,其实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根本不明白后宫捧高踩低起来会多么的厉害。无论之前有多么高的地位,一旦失势,就如丧家之犬,随便一个宫人都敢踩一脚,仍人糟贱,什么破衣烂鞋,馊饭剩菜,全都塞过来,你不吃不穿,就只能活活冻死,饿死。”   一听这话,胡善围不禁打了个寒噤。   难道宫里比宫外还要残酷吗?   江全又道:“你仔细想一想,这三个月,你吃穿的,住的用的,是不是都是按照八品女官的份例,从无克扣拖欠?”   胡善围点点头。   江全又道:“藏书楼地方偏僻,远离厨房,论理,食盒送到你那里时,里头的饭菜应该早就凉透了,可是你可曾吃过冷饭?”   胡善围摇摇头。送到她那里时,都是温热的,尚未失去风味。   “那就对了。”江全说道:“陈二妹去了尚食局的司膳当女史,是她特意嘱咐送饭菜的小宫女们,每到饭点,首先命人把你的食盒送过去,不得有误。最近天气热,你是不是每天都能喝到冰镇的绿豆汤?这也是陈二妹特意安排的,还多加了两碗冰块,这样送到你那边时,冰块尚未融化,清热解暑。”   “夏天宫里的冰块有限,一般人是没有资格用冰的。你碗里绿豆汤的冰从何来?宫里的冰块和柴炭一样,都归尚功局的司计管着,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就破例给你供了一份冰块。”   胡善围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三个月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背后却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碗热饭,一碗冰镇的绿豆汤,都来之不易。   江全牵起胡善围的手,“我们没有忘记你,起码我们这一部分人没有忘记,这宫里到处都是坑,明刀暗箭的,如果不抱团取暖,互相协助,大家都怕事躲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自己掉进坑里,就无人来救了。”   刚刚打开胡善围的心门,说到兴起处,就到了江全的住所,江全索性把她到自己房间,“太晚了,不如我们同塌而眠,我那里凉快,睡的也舒服。”   胡善围走进江全卧房,一股逼人的凉意袭来,平息了燥热,她的卧室居然有一个硕大的水缸,缸里堆着小山般的冰块。   这个待遇远远高过了江全八品女史的品级。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江全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和胡贵妃一见如故,这是贵妃赐的。” 第18章 东宫娘娘   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   “只是荷叶花草茶,不会走困的。”江全取了一套和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杯子,只够轻轻一啜的量。   “好茶要配好果子。”江全打开一个差不多和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么大的剔红攒盒,攒盒里层层叠叠,小小巧巧,居然有约十来个分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样精巧的果子蜜饯,每一样胡善围都吃过,味道差不多,但这里的果子看起来都不是果子,而是花朵。   比如冬瓜糖,雕琢成一片片雪梅、甜杏雕成一朵朵黄牡丹、看起来像蔷薇花,吃到嘴里方知是葡萄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宫廷奢侈可见一斑。   这些东西轮不到八品女史,肯定是胡贵妃赐的。   江全招呼胡善围喝茶吃果子,聊着其他女官的近况,到了三更,突然从隔间传来铛铛铛的声音,一共响了十二下,胡善围吓得手一松,蔷薇花葡萄干掉到罗裙上。   “这是什么声音?”   江全带胡善围去了书房,西北角立着一座和真人差不多高的西洋大木钟,像铁锤般的钟摆左右摇摆。   不用说,又是胡贵妃赐的。   胡善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奇的蹲在大木钟下,脑袋不知觉的随着钟摆的频率晃动。   胡善围并非天生就坚强,天生就懂得不动声色的瞒过所有人,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女官,她也曾经是被母亲宠溺过的女孩,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现实残酷,她来不及天真,就被迫长大了。   江全从未见过胡善围稚气的一面,这姑娘才到双十年华,那双眼睛深如潭水,像在鲜嫩的壳子里住了个老妖怪。   江全玩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如此沉重的钟表会自动摇摆么?因为钟表后面藏着一个活人。”   “江姐姐又要捉弄我。”胡善围不信,还是走过去摸了摸钟表的后面。   江全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明日善围要早起,看完钟表,江全就拉着她同塌而眠,大缸里的冰块散着凉气,胡善围盖着薄被,太舒服了,她很快入睡。   到底是年轻啊,睡得着。江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熟睡的胡善围,看了很久,竭力在她脸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夜好梦。   胡善围梦见了母亲,母亲没有死,一直陪着她和父亲,父亲当然没有再娶,一家三口守着书坊过活,恬淡快乐。   未婚夫也没有死,他凯旋归来,不缺胳膊不少腿,婚礼如期举行。   母亲给她绣了嫁衣,她穿着嫁衣拜别父母,和夫君举案齐眉,眨眼,年华老去……   这个梦太美好了,胡善围不愿醒来。耳边突然传来阵阵带着哭音的梦呓之声:“宝儿,宝儿,你在那?”   “宝儿,你跑到那里去了……”   胡善围醒来,薄薄的晨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枕边的江全好像梦魇了,鬓发湿透,身体不安的悸动。   “江姐姐?江全?”胡善围轻轻叫醒了她。   江全猛地坐起来,捂着胸脯大口大口喘息。   胡善围起床,给她倒了一杯水。江全一饮而尽,说道:“不好意思,做噩梦把你吵醒了。”   胡善围穿衣,心想江全梦话里的“宝儿”是谁   哎,都曾经是乱世流离人,谁没有刻苦铭心的事情呢?胡善围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无妨,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起来了。”   胡善围告别了江全,去司帏那里排队领钥匙,开始了一天繁重的工作。   晚上,梅香来胡善围住处读书,善围问起了胡贵妃和江全的事情,她整天和图书打交道,几乎与世隔绝,并不晓得后宫的暗流涌动。   宫廷百事通梅香就不一样,虽贬到御膳房成了灶下婢,她的消息依然灵通。   原来江全因格外得到胡贵妃赏识,又是赐钟,又是送冰的,已经成为新进女官中仅次于女状元吴琼莲的热门人物。   梅香意味深长的指着坤宁宫方向:“……马皇后生过两个公主,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   又遥指西六宫的方向,“西宫娘娘孙淑妃和马皇后差不多年纪,也只生过两个公主,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其中临安公主是皇上长女,极得皇上喜欢。”   最后,梅香往延禧宫方向抬了抬下巴,“所以后宫这三宫里,唯有西宫娘娘胡贵妃生了皇子,楚王朱桢,排行第六。现在娘娘又怀孕了,若又生一个皇子……哎哟哟,将来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胡善围问:“什么不好说了?”   胡善围学识不错,但宫里的事情,梅香这种从潜邸就服侍皇室的老人才是高手。   梅香低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年过五十,身体不好。倘若将来有一日……按照出身、资历、宠爱、还有位份,肯定是胡贵妃入主中宫,成为继后。”   进宫三个月,胡善围对后宫嫔妃的出身背景有大概的了解。   为了防止后宫干政,洪武帝的后宫嫔妃出身皆是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民女,或者别人进献的奴婢。定妃达氏,干脆是洪武帝从老对手陈友谅那里抢来的小妾。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胡贵妃。胡贵妃的父亲是临川侯胡美。   当年汉王陈友谅、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瓜分江南,形成三国争霸之势。   而胡美,就是大汉国政权下,汉王陈友谅亲封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胡美和陈友谅一样,都是湖北仙桃人,一起揭竿而起创立了大汉,感情深厚。   朱元璋先攻盘踞江西南昌的陈友谅,两人势均力敌,丞相胡美偷偷勾搭上了朱元璋,暗通曲款,提出了背叛主公陈友谅的条件——容许胡美保留自己的军队。   为了表现诚意,胡美将自己十五岁的漂亮亲闺女献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同意了。丞相胡美倒戈,陈友谅腹背受敌,战死,大汉国灭亡,连美丽的小妾达氏都被朱元璋抢到了自家后宫。   胡美骁勇善战,来到朱元璋阵营后,屡立奇功,他能封世袭罔替的临川侯,并非女儿的裙带关系,而是完全凭自己真本事获得的侯爵之位。   当然,称帝后的洪武帝朱元璋也没有亏待胡美的女儿,看在她生了楚王,父亲又为国立功的份上,将她封了贵妃,是东六宫的首位。   “至于江全如何得到胡贵妃赏识……”梅香说道,“据说某天胡贵妃去湖边散步,一脚踩空,摔到湖里,正好江全在那里采莲花,把胡贵妃拉上岸,胡贵妃将江全视为救命恩人,时常召江全去延禧宫说话,江全年纪大,阅历丰富,给胡贵妃说些外头的新鲜事,贵妃很喜欢她。”   梅香有些担心的看着胡善围,“宫里趋炎附势,跟红顶白是常有的事。江全借胡贵妃之势,大出风头,多少人争前恐后讨好她,现在连六局一司的尚字辈女官都不敢小觑她,但马皇后才是中宫娘娘,和胡贵妃过于亲近,并非是好事,你要和江全保持距离,不要让旁人觉得你也是胡贵妃的人。”   难怪三个月来,只有江全敢公开和她接触,原来是仗着胡贵妃的势。   胡善围苦笑道:“知道了,我在藏书楼,孤家寡人一个,与世隔绝,江全拉我有何用?你放心,我不会因别人一点小恩小惠就乱了心境,专心做手头的事情,把藏书楼打理好是正经。”   梅香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过是白嘱咐你。”   胡贵妃还有两个月临盆,洪武帝只要得空,便去陪她,不仅如此,胡贵妃还以思恋家人为由,求皇上容许临川侯全家进宫看她。   洪武帝同意了。   临川侯胡美原本被洪武帝派到了湖南长沙训练水师,得到诏令后,临川侯全家都进京了。   胡贵妃将司宾八名女官全部叫进延禧宫,质问为何临川侯进京三天了,她却还没有见到家人。   女官们回答道:“按照宫规,须由临川侯将进宫的名册递到尚仪局,卑职审核通过后,再安排进宫的时间和行经路线。”   胡贵妃大为不满,“你们为何不快点安排上?”   女官说道:“临川侯交的名册里有五个外男,连侯府的女婿都在里头,这不符合规矩,故尚仪局将名册送回临川侯府,要侯府重修进宫的名册。”   胡贵妃颇为焦躁,一拍凤案,“你们尚仪局敷衍拖沓,休想蒙蔽本宫,本宫不想再干等下去,不管你们怎么安排,三日之内,本宫必须见到自己的家人!”   女官说道:“只要合规,三日之内,贵妃自然能见到家人。但若不合规,臣等若放他们进来,就是渎职。”   胡贵妃冷笑,“别在本宫面前装清高,本宫知道,你们就是想索贿,嫌弃临川侯府没有给你们塞够银子罢了。”   八个女官齐齐说道:“臣不敢。”   胡贵妃说道:“三日之内,本宫要见家人,你们退下。”   八个女官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尚仪局。   次日,坤宁宫。   马皇后召了专门执行宫规的宫正司的范宫正,问:“纵观历史,往前数代,何代后妃最贤?何代家法最正?”   范宫正想了想,说道:“唯赵宋诸后多贤,家法最正。”   意思是宋朝多贤妃,家风严瑾端正。   马皇后说道:“你就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每日诵读,不得懈怠。”   范宫正应下:“臣遵旨。”   范宫正知道马皇后忍无可忍,要弹压胡贵妃了。说是教授东西六宫的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要贵妃学会当一个“贤妃”,要贵妃的家族重塑家风家法。   可是人的记性有限,仓促之中,如何在短时间将赵宋贤妃的事迹和家法抄录成书?   范宫正想到了早就抛到脑后的藏书楼,以及打理藏书楼的胡善围。   三个月了,这姑娘应该在藏书楼里发霉了吧? 第19章 懿旨   范宫正奉马皇后懿旨,编修宋朝贤德的后妃和皇后事迹以及其家风家法,去了藏书楼收集素材,刚刚踏入藏书楼的大门,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人声:“是谁?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范宫正抬头,看见约有两人高的书架上探出一个人头,明眸皓齿,她爬着梯子站在高处,正在擦拭书架上的尘土。   “胡善围?”范宫正有些吃惊,出乎意外,这个姑娘没有在藏书楼发霉,相反,藏书楼已经大变样了,书架上整齐堆放着书籍,分门别类,丝毫不乱。   胡善围连忙从梯子上爬下来行礼,脱去隔尘的粗布罩袍,露出官袍。她戴着女官的乌纱帽,帽子两边的纱花有些褪色,但她本人就像明珠一样,熠熠发光。   “范宫正找卑职有何事?”   范宫正把马皇后的懿旨说了一遍,胡善围不敢怠慢,领着范宫正来到书桌前,“若一本本的翻找,如大海捞针,藏书楼每一本书上架,我都录入了书目,条目和摘要和放置的位置。”   胡善围将一本本装订成册的书目搬到书桌前,“从目录里面寻找,能够快一些。”   何止快一些?简直事半功倍!   范宫正翻开册子,字迹是端正的馆阁体,正是朝廷公文的标准字体,虽说失了一些个性,但胜在一目了然,干干净净的,宛若雕版印刷而成。   很快,书桌前的册子就堆成了小山。   胡善围说道:“最近各地又有献书搬到丙字库,故尚未库房尚未清理完毕。”   范宫正暗暗点头,她每天都很忙,早就将胡善围抛到脑后,当初她安排胡善围来管理藏书楼,就是任凭自生自灭的意思,谁知道胡善围不仅没有发霉,还像一块石头里的美玉,稍经雕琢打磨,就显示出沁人的玉色。   混世魔王沐春这三个月老老实实的,没有再惹事,看来桃花粉事件就算过去了。   范宫正满意的看着胡善围,“编修赵宋后妃贤德和家法家风之事时间紧迫,从即日开始,要通宵达旦了。我会和尚宫局打招呼,藏书楼和丙字库的钥匙不用交到司闱手中,由你保管。”   除此之外,范宫正还拿着皇后的懿旨,从六局借调了才华出众的女官来一起编修《赵宋贤德后妃列传和家风家法》,比如尚仪局里十三岁的女状元沈琼莲,尚食局里广东人陈二妹,尚服局里三十九岁“高龄”的江全等,一共二十人。   范宫正有皇后的懿旨做靠山,因而接调令一发出,各局都乖乖的把范宫正要的女官送到藏书楼。   范宫正当场将二十名女官分成两组,昼夜两班,“你们这十人,卯时进,酉时出,白天看书抄书。另外十人,酉时进,卯时出,夜里工作。五日后轮换,限期十日,要搜集所有能找到的素材交给我。”   众女官:“卑职遵命。”   范宫正说道:“晚上要上夜班的,立刻回去休息,养足精神,酉时再过来轮替。其余十人,你们跟着胡女史,她会教你们如何找到想要的书籍。”   沈琼莲和陈二妹都安排在了白天,故人相见,十三岁的沈琼莲一脸稚气,却小大人似的朝着她点头微笑。   陈二妹则朝着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喜欢美食的她自从去了尚食局,就像耗子掉进了油缸,小脸都吃圆了。   胡善围微笑回应,带着十个女官介绍藏书楼的书目和书籍摆放规律,一共四层,大夏天的爬上爬下,都出了一层薄汗。   众人都难以相信,“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打理的?”   胡善围说道:“书箱是内侍帮忙抬进来的。”   整整三个月,她心无旁骛,从无一日懈怠。   众人皆面露钦佩之色,之前因沐春的桃花粉事件,那些不知情的女官以为胡善围是个轻浮之人,凭着几分姿色和马皇后赐鞋的恩典,居然敢向混世魔王沐春甩脸子,沐春下了桃花粉报复她,结果连累旁人。   世人就是如此,凡是坏事,都习惯在女人身上找原因。   今日一瞧,胡善围分明是个再踏实不过的人,看来以前那些传闻,纯属以讹传讹。   众女官对胡善围有了恭敬之意,她们道了谢,开始按照书目寻找可能记载赵宋后宫事迹的书籍。   陈二妹,沈琼莲和胡善围在藏书楼一角叙旧。   沈琼莲无论在那里都格外出众,她也穿着女官独有紫色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和珠络缝金束带红裙,只是按照她的身形量体裁衣,端正乌纱帽映衬得她嫩豆腐般鼓起的双颊格外惹人怜爱。   真想掐一掐她的脸啊!胡善围心想。   沈琼莲并不知道她的”非分之想”,她踮起脚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快要碎成渣渣的古籍,小心翼翼的摆在书案上,像是搬弄某种稀世之宝,说道:   “我听说你去了藏书楼,当时我对崔尚仪说,想和你换一换工作。我不喜欢当女教书,给宫女讲课,要从最基础的《千字文》开始,怪没意思的,我三岁就能默写《千字文》全文,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像嚼甘蔗似的,嚼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味道了。”   “整理一个这等规模的藏书楼是我的梦想。”沈琼莲环视着如一堵堵高墙般的书架,“可是崔尚仪不让我和你换工作,哎,我很羡慕你。不对,是嫉妒。”   沈琼莲嘟着小嘴,无比认真的说:“我从来没有嫉妒过谁,你是第一个。原来嫉妒是这种不上不下,莫名其妙愤怒的情绪,好讨厌。”   一听这话,胡善围和陈二妹面面相觑,默契达成共识:好吧,天才的想法就是我们俗人不一样。居然想换到与世隔绝的藏书楼来!   沈琼莲认真的说:“可惜崔尚仪不答应,非要我当女教书。那些宫女笨死了,我稍讲的深一些,穿插讲几个典故,她们都这样看着我——”   沈琼莲对着两人做了个目光空洞的无辜表情,“幸亏范宫正把我调到藏书楼来,否则我要被她们活活气得吐血。”   怎么办?看到沈琼莲这个样子,我更想掐她的脸了。胡善围想归想,不敢下手。因为沈琼莲最讨厌别人把她当小孩看。   沈琼莲坐下,对两人摆摆手,“你们要讲私房话,请远一些,不要打扰我看书。”   胡善围和陈二妹去了丙字库房,整理搬运余下的书籍。陈二妹喋喋不休的讲着宫廷美食,“宫里头的食物,仪式高于味道,要的就是体面的感觉,就像胡贵妃,宫里头没有谁比胡贵妃更讲究了……”   胡贵妃用膳,食物装盘,放进食盒,这还不够,需要在食盒上面再罩一张黄绢,由小内侍捧着食盒,另一个内饰举着一个曲柄小黄伞,伞的十个角各拴一个金铃。   一旦走动,一共十个小铃铛晃荡响,目的是吓走天上的鸟雀,以防止鸟雀在上头飞过,弄脏食盒。   送到延禧宫,小内侍需用领巾捂住口鼻,以免呼吸时有脏污,才能打开食盒,捧出食物,放在胡贵妃餐桌上。   胡善围觉得陈二妹简直天方夜谭,“食盒盖着盖子,又蒙了一层黄绢,又不是刮风下雨,有必要给食盒打一把拴着十个金铃的小伞吗?”   “谁说不是呢?”陈二妹叹道:“这是胡贵妃给尚食局提出的要求,我们徐尚食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满足胡贵妃。万一胡贵妃说吃了某顿饭肚子不舒服了,伤了肚子里的龙嗣,我们尚食局就要倒霉了,砍头的砍头,降级的降级,或者被罚晚上去提铃,哎哟,那真是身不如死呢。”   连陈二妹这种开朗的人都面露忧色,可见尚食局事务之繁忙紧张。都这样了,陈二妹还记得每天叮嘱小宫女给藏书楼的胡善围及时送饭,天热了还“以权谋私”,利用尚功局的关系,从那里搞来冰块,加在绿豆汤里,给胡善围解暑。   这等情义,令胡善围感动不已。这宫里每个人都不容易,藏书楼有藏书楼的辛苦寂寞,尚食局有尚食局的紧张无奈,就连女状元沈琼莲也不能随心所欲。   胡善围和陈二妹聊的正欢,蓦地,从外头闯来两个穿着四爪蟒袍的少年,四爪是皇子袍服的规制,四爪为蟒,五爪为龙。   虽然不认识这两个少年,胡善围和陈二妹也知道是皇子,忙站起来,正要行礼问安,高一点的少年摆了摆手,“免礼,我们在这里躲一躲,待会有人来找我们,你就说我们曾经路过库房,往西边去了。”   胡善围听得一头雾水,问:“是谁那么大胆,敢威胁两位亲王殿下?”   少年皇子正要回答,库房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个皇子一起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然后赶紧跑到书堆后面藏起来。   有人来了,进门是个青年男子,穿着同样的四爪蟒袍。   是个年长的皇子,难道是当哥哥的要教训弟弟们?所以弟弟们跑到库房避着?   库房钥匙在胡善围手里,她轻咳一声,站在门口,“这里是丙字库,殿下所为何事?”   那人说道:“我在你这里躲一躲,若有人找,你就说我往西边去了。”   啊?胡善围更看不懂了。   这时躲在书籍后面的两位少年皇子站出来,对着青年皇子招手,“四哥,来这里。”   那人忙跑过去,“快躲起来,小舅子马上就找过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御赐飞鱼服的青年跑来,一路四下观望,途径库房门口,停步,往库房走来,胡善围心想,书堆里再多藏一个人,就能凑一桌叶子牌了。   青年看见胡善围,脸上浮出笑容,“这位小姐姐,你有没有看见燕王,代王和安王三位殿下?”   论年龄,胡善围肯定更年轻。这人为了目的,还真能拉的下面子。   胡善围露出茫然的表情,“我身份低微,不认识皇子,不过我刚才依稀看见有三个人往西边而去。”   青年有些失望,“这三个人见了我就像见瘟神似的,见了就躲。唉,这年头,借点钱就像借他们的命似的。我非要找他们借钱不可。”   青年往西边而去,走了几步,突然掉头,往库里冲,胡善围和陈二妹拦着不让他进——得罪了三位皇子可没有好果子吃!   青年急的跺脚,“我刚才看见命中克星——我的债主,他来追债了,两位姐姐让一让,我得躲起来。”   胡善围灵机一动,指着空着的书箱,“书堆后面一看就见着了,藏不住人,不如你躲在箱子里,我挂上锁,他就找不到你了。”   “好主意!”青年跳进箱子,蜷缩身体,“那就拜托小姐姐了。”   胡善围关上盖子,上了锁,债主刚好到门口,问,“善围姐姐,你看到徐增寿了没?”   居然是沐春。   胡善围手指着箱子,嘴上却说:“我身居深宫,不认识徐什么寿的,不过,刚才有个人慌慌张张往东边跑了。”   沐春会意,故意大声说道:“应该就是他了,我找他去!” 第20章 微臣胡善围   沐春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直至彻底没了动静,只闻得外面阵阵蝉鸣声。   书柜里传来声音:“小姐姐,麻烦你开锁,放我出来。”   胡善围打开箱柜,徐增寿出柜,憋得满头大汗,瞥见库房里有冰镇的绿豆汤,便厚颜无耻的讨要,“小姐姐,我又热又渴,能不能借一碗绿豆汤?”   胡善围不知这个徐增寿是何方神圣,从言行上看,感觉好像比沐春这个混世魔王更加不着调。   陈二妹大方,说道:“你喝吧。”   徐增寿像即将去景阳岗打虎的武松,自斟自饮,一壶绿豆汤见底,豪气冲天。   可是他拿出钱袋,想打赏点东西表示感觉,抠来抠去抠了半天,只抠出几个铜钱,实在拿不出手。   这就尴尬了。   胡善围还惦记着书堆后面躲着的三个皇子,这会子应该也热得差不多要中暑了,忙说道:“小事一桩,徐公子不用客气。”   徐增寿收起钱袋,嘴上却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胡善围提醒道:“徐公子快走吧,万一沐春找不到人,又回来找,你就走不掉了。”   “说的是。”徐增寿一拍汗津津的脑门,“两位小姐姐,告辞。”   徐增寿来去如风,三个皇子从书堆里钻出来,汗水浸湿了头上的黑色网巾,汗渍都从四爪蟒袍里沁出来,狼狈不堪。   绿豆汤没有了,茶水还有,陈二妹给皇子们倒茶,有些为难——因这里只有她和胡善围两个,所以只有两个茶杯。   两个茶杯,三个皇子,怎么分?   年纪最小的安王说道:“这杯给四哥,我和十三哥用一个杯子就行。”   陈二妹照做,三个皇子喝空了茶壶,最近最长的燕王给了胡善围和陈二妹一人一个莲子大的东珠,东珠是高丽国的贡品,硕大的珍珠散发着淡黄的光芒。   燕王叮嘱:“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皇室三位尊贵的亲王,胡善围和陈二妹大气都不敢出,诺诺称是。   胡善围心想,即使我们说出去,也没有人相信堂堂亲王在自家皇宫里,居然被一个无官无职的外人逼到仓库藏身,还一藏就是三个!   安王看了看天色,“四哥,时间不早了,我和十三哥送你出宫吧。”   按照宫规,皇子年满十五六岁就必须搬到宫外的亲王府居住,迎娶王妃。代王和安王年纪还小,还住在宫中。   四皇子燕王朱棣在十六岁的时候出宫,搬到燕王府,迎娶了开国大将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那时候的燕王妃只有十四岁。徐增寿是燕王妃的弟弟,是燕王正儿八经的小舅子。   也不知姐夫和小舅子之间有何种恩怨,燕王居然躲到了仓库。   燕王朱棣问胡善围,“刚才徐增寿去了那个方向?”   胡善围指着西边,“往西边去了。”   燕王对两个弟弟说道:“我们去东华门。”   三个皇子刚刚离开仓库,西长街上,沐春拦住了徐增寿,“徐二郎,欠债还钱,你还想躲?”   徐增寿犹如百日见鬼,“你怎么找到我的?”   什么情况?明明那个小女官把他支走了啊!   不能暴露胡善围,沐春呵呵一笑,“我问了巡逻的锦衣卫,从东边抄近道赶过来的。”   徐增寿把钱袋抛给他,说道:“要钱没有。我不容易跟着我爹进宫一趟,找姐夫和两个妹夫借钱还债的,可是半路上跟丢了,没借到钱,就不能还你钱。”   魏国公徐达有三个女儿,皆是亲王妃。大女儿嫁给燕王朱棣,二女儿和三女儿由洪武帝指婚给十三皇子代王朱桂和二十二皇子安王朱楹。   后两位年纪尚小,还没开府成亲。不过指婚的圣旨已经下了,徐增寿也可以说是三个亲王的小舅子。   徐增寿凑过去低声道:“你在锦衣卫,眼线多,不如你指一条明路,告诉我燕王,代王和安王身在何处,我堵着他们借到钱,就立马还给你。”   沐春一把推开徐增寿,“我如今在宫里看门,一口气得罪三位亲王,我以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下去不行不行。”   徐增寿见还钱无望,就想赖账,说道:“要不是那天我喝多了,反应慢,赌钱未必能输给你。”   沐春拿出一张纸,晃了晃,“输了就输了,签字画押为证。”   徐增寿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居然囫囵咽下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魏国公徐达一世英雄,怎么生了这样的无赖?   沐春哈哈大笑,“对付你这种赖皮,我怎么敢拿出真的借条?你刚才吞下去的东西,是我用来上厕所的草纸。”   徐增寿掐着脖子就吐,哇呀呀吐了一堆,刚才的冰镇绿豆汤白喝了。   吐完之后,徐增寿虚弱的靠着西长街高大的围墙,“我爹已经把我的月钱砍了,一个大姐夫,两个小妹夫,个个见我就躲,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书房里有各种古董,你去挑几件抵债。”   徐增寿,魏国公徐达的幼子,他有三大爱好,捧戏班买古董赌钱,都是砸钱的爱好。   魏国公徐达下了死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借钱给徐增寿。   徐增寿是小舅子,不好得罪。但徐达是岳父大人,更不好得罪了,于是燕王,代王和安王都避着徐增寿。   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大明多奇葩,如果说沐春是混世魔王,徐增寿就是败家的祖宗!   沐春不肯要,“你是京城古董界出名的冤大头,十件就是十件是假的,我不要。”   徐增寿愤愤道:“胡说,明明是你们都没有眼光。”   沐春说道:“你再不还钱,我就拿着借条找燕王妃,弟债姐偿,天经地义。”   一听燕王妃之名,徐增寿吓得腿软,当即靠着围墙跌坐在地,“不要,我爹教训我,尚且手下留情。我大姐打我,那真真辣手无情,往死地打。”   燕王妃是名副其实的将门虎女,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无论在娘家还是皇室,都赫赫有名,颇有威望。   果然,燕王妃的名头比魏国公徐达管用。沐春见火候已到,就说出了他真实的目的,“其实有个法子,你不用还钱,我就撕了借条。”   徐增寿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什么法子?”   沐春说道:“你爹是第二次北伐的大元帅,千军万马都听你爹的号令,我需要你帮忙找一个参过过第二次北伐战争的军人。”   徐增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没问题,找谁?挖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一个死人。”沐春说道:“他叫王宁,以前京城金吾后位的世袭百户,在第二次北伐时战死沙场,回来时是一坛子骨灰,我想知道王宁从战斗到死亡的经过,他接触过什么人,以及谁火化他的尸体,越详细越好。”   “我限你一个月为期,一个月后要是还搞不清楚,我就把借条给燕王妃。”   徐增寿忙不迭的答应了,只要不谈钱,什么都好说。   沐春把徐增寿送出宫,刚好赶上关闭宫门,今晚沐春要巡逻,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了藏书楼。   藏书楼灯火通明,四层大楼,在黑夜中格外醒目,十个女官今晚要忙到通宵达旦。   湖畔边,沐春把设圈套利用徐增寿找死鬼未婚夫的事情说了,胡善围才知道下午风波的源头在何处,原来沐春并没有放弃。   胡善围有些为沐春担心,“今天下午的风波,一定瞒不过毛大人的眼睛,万一他针对你怎么办?”   沐春笑道:“他把锦衣卫守得如铁桶,处处防着我,我一直像个外人,早就不想干了,他把我开除才好呢。再说徐增寿有三个亲王做靠山,他在军中直接查,毛骧不敢阻拦他的。”   藏书楼的灯火燃到天明,二十个女官分昼夜两班,尚有歇息的时候,胡善围负责打理藏书楼,无人接替她,她干脆在里头打了个地铺,住在里头,几乎每晚都过了三更才睡,天没亮就起床。   她刚刚二十,身体还能熬得住。三十九的江全体力没法和这群正当年的女官比,她连续两个夜班,腿脚就有些发飘了,有一次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范宫正催的紧,谁都不敢告假,江全实在熬不住时,就用冰水泼脸,强打精神。   到了第三夜,二更时,延禧宫胡贵妃来到藏书楼。众女官忙放下手头的书籍,去楼外迎接。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见到胡贵妃。真真是个大美人,月光不及她的肌肤皎洁,窈窕的身形如清风抚柳,从后面看,根本看不出她身怀六甲。   胡贵妃一挥袍袖,“免礼。”   说完,就走到江全面前,“江女史跟本宫回延禧宫吧。”   江全不敢,“娘娘,范宫正要微臣在藏书楼修书。”   胡贵妃抓住江全的手,“这两天睡前没有听江女史讲故事,本宫都睡不好。”   江全说道:“还有七天就好,到时候微臣去延禧宫看望贵妃娘娘。”   “让范宫正找个人来顶替你便是,一把年纪了,还学这些小姑娘熬夜,范宫正不心疼,本宫心疼。”胡贵妃拉着江全的手,生拉硬拽,非要她去延禧宫。   江全顾忌胡贵妃的肚子,不敢十分挣扎,可是若真的跟着胡贵妃走,抛下差事,范宫正一定会按照宫规罚她的!   眼瞅着江全要被拉走,胡善围站了出来,“贵妃娘娘,这里是藏书楼,臣等在这里奉皇后娘娘的懿旨修书,请娘娘莫要勉强江女史。”   胡贵妃放下江全的手,走到胡善围跟前,“你是谁?怎么没听说六局一司有你这号人物?居然敢阻拦本宫。”   胡善围说道:“微臣胡善围,不是六局一司的人。”   胡贵妃轻摇罗扇,“原来你就是那个六局一司都不要的胡善围。” 第21章 一战成名   胡善围没想到她已经以另一种方式在后宫几近“成名”了。   胡贵妃的话有些刺耳,但说的是实情,胡善围大方承认,“是的,微臣不属于六局一司,只负责打理藏书楼。”   胡贵妃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胡善围,“有点意思,本宫听说藏书楼最很热闹,早就想来看看,无奈白天太热,怕中了暑气,特地等夜凉如水时过来,既然你负责藏书楼,就带着本宫转一转,藏书楼里有什么宝贝。”   藏书楼本就是为了皇室而建,胡贵妃的要求,胡善围不能拒绝。   只要别强行拉走江全就好。胡善围比了个手势,说道:“贵妃娘娘里边请。”   第一层楼是集部,胡贵妃似乎对游记和话本小说等通俗类的书感兴趣,她随手拿了几本,要随行的宫女捧着,“送到延禧宫去,本宫得闲时再看。”   胡贵妃每选一本,胡善围便拿笔记下来,直到宫女捧着的书都快要遮住脸时,胡贵妃才住手,“好了,带我去二楼。”   “娘娘稍等。”胡善围把借走的书单递给延禧宫的掌事太监,要其签字画押。   掌事太监一扬手里的拂尘,拒签,“不过借你几本书而已,我们延禧宫什么没有,还怕借东西不还?”   胡善围说道:“这些书不是卑职的,卑职只负责保管,以供御览,每一本上架或者流出都需要记录。”   能做到掌事太监,早就成了人精,如何看不出胡贵妃今晚真实的来意?   胡贵妃日渐骄纵,她出身高贵,且怀着龙嗣,马皇后不敢直接打压,便借口要范宫正将赵宋贤妃事迹和家风家法整理成册,教育后宫嫔妃,其实针对胡贵妃一人。   胡贵妃无论有多受宠,始终都是妾。马皇后摇着贤惠、树立家风家法的正义大旗,毫无破绽,胡贵妃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胡贵妃对付不了马皇后,戏弄一个无权无势,且头上没有“尚”字辈高等女官罩着的八品女史,给修书制造一些骚乱阻碍,简直易如反掌。   胡善围官职低微,用不着胡贵妃亲自调教,怕脏了手,这事掌事太监出马比较合适。   所以,掌事太监故意不签,还奚落胡善围,“贵妃娘娘拿本书还要还?那以后娘娘在御花园摘了一朵花,一个果子,是不是也要咱家签字画押啊?”   胡善围说道:“御花园的花和果子归尚寝司的司苑女官们打理,卑职只负责有关藏书楼的事。”   各宫的掌事太监皆是七品,胡善围是八品女史,故自称“卑职”。   其实在去年的时候,掌事太监们都是六品,出了老太监在洪武帝面前谈论政治,差点砍头的事情。洪武帝命人在东西长街立“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铁碑后,就将太监官职集体降级,以前的最高是五品,现在降为六品。原本六品的,降成了七品,以此类推。   与此同时,洪武帝将女官提了级别,以前尚字辈都是六品,现在提成了五品。所以洪武帝这样改,无疑是用女官压制日益膨胀的太监势力。   太监和女官,虽为同僚,一起服务宫廷,其实是竞争关系,甚至有时候互相敌视。   掌事太监无端被降级,不敢怨恨洪武帝,正好拿胡善围撒气,柿子当然要选软的捏,捏的舒服,也不扎手。   捏的就是你!   掌事太监将拂尘搁在胳膊肘处,目光透着鄙夷,“哟,你一个小小八品女史,还敢顶嘴?藏书楼借书还要咱家这个掌事太监签字,咱家从来没听过有这等宫规。”   “你们听过没?”掌事太监问围观众人,修书的十个女官没有附和他,但延禧宫的人都纷纷摇头,“从未听过。”   掌事太监笑道:“听见了没?大家都没听过有这条规矩——把书搬走!”   “且慢!”胡善围拦在门口,“藏书楼刚刚建好,并没有成文的规定。但是卑职已经草拟了藏书楼书籍管理的若干章程,已经送给宫正司的范宫正,正等待范宫正的定夺。”   “哈哈哈哈。”掌事太监像是听见了笑话,笑得弯了腰,延禧宫宫人也跟着取笑。   胡贵妃没有阻止,她坐在太师椅上,饶有兴致的摇着罗扇,好像看一场大戏。   掌事太监突然收起笑声,问胡善围:“你进宫多久了?”   胡善围:“一百零七天。”   “那就是三个多月。”掌事太监对着胡贵妃说道:“娘娘,奴婢从服侍皇上潜邸吴王府开始算,已经三十年有余,都没有敢自行立过规矩。现在这位胡女史才进宫三个月,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自己定规矩,这可是从未没有之事。”   胡贵妃拿着扇子遥指胡善围,“你胆子挺大,敢拿着自己立的规矩,让七品掌事太监听命于你。”   藏书楼和胡善围都属于“三不管”地带,故只能自己管自己。   胡善围说道:“回禀贵妃娘娘,规矩从不成文到成文,都需要时间。微臣接受藏书楼,宫正司并没有现成的规矩给微臣。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微臣不才,斗胆草拟了一份章程,不日宫正司会给予答复。”   掌事太监存心挑刺,“那就是说范宫正没有同意,章程尚无威慑力。”   胡善围说道:“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啊。在这之前,卑职只能把草拟的章程当做规矩实行。”   掌事太监不服气,“咱家只认宫正司颁布的宫规,你随随便便写几个字,就想要咱家听你的?笑话!”   胡善围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话顶出去,“范宫正安排卑职管理藏书楼,这里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由卑职掌控,书籍如何进出,当然是卑职来料理。”   不然又怎样?丢了书,范宫正会责备她办事不周,会挨罚的,胡善围不想半夜在深宫提铃,大呼“天下太平”。   掌事太监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今日势必要踩个痛快,却不曾想抓了一只会咬人的小野猫,原本只有三分闲气,被胡善围的强硬态度撩出了七分火气!   掌事太监把手中拂尘一挥,“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拉开,把书抱走。”   胡贵妃出行夜游,身边打灯笼的、焚香的、拿帕子的、捧唾壶的、打扇子的等等不下于三十来个人,更不用说抬轿子的健壮内侍了。   内侍宫女们一哄而上,将胡善围拉扯开,善围坚决不从,紧紧抓住大门的铜制门环,夜班十个女官想要去帮忙,一个个文质彬彬,早就被宫女们围住,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江全见事情闹大,忙去劝胡贵妃,“娘娘,卑职这就跟您回延禧宫说故事,这里太乱,莫要伤了胎气。”   胡贵妃拉着江全坐下,“说故事那有看现成的大戏好玩?这个胡善围真真有趣,本宫今夜不虚此行。”   胡善围双手紧紧抓住了门环,手背青筋暴起,宫女们用力掰开她一根根手指,只听见她的指关节传来卡巴卡巴响的声音,好似断裂了。   江全实在坐不住了,又求胡贵妃,低声道:“娘娘,藏书楼奉旨修书,若事情闹大了,皇后脸上不好看呐。”   胡贵妃用罗扇遮面,悄声道:“不怕,藏书楼没有成文的规定,拿几本书而已,不算犯了宫规。凭什么皇后给我脸色瞧,我就得受着?贵妃就得有贵妃的体面,否则,这种宫里头都以为我好惹,存心把我挤下去。”   江全面露忧郁之色,“娘娘,您要适可而止啊。”   胡贵妃说道:“你进宫三个月多了,还没看清宫里的规则?弱肉强食,若露出半点柔弱,必被人找机会捅一刀,拉下去。东西六宫有名分的,没有名分的嫔妃有一百多个,都想要我挪挪位置呢。我要自保,必定要立威。”   江全说道:“娘娘身份高贵,何必拿一个小女官立威。”   胡贵妃冷笑:“谁帮着修那本什么赵宋贤妃的破书,谁就在帮皇后打我的脸,我当然要打回去的。”   这时胡善围的手指已经被一个个强行掰开了,像一只失去了吸力的壁虎,被一群人从朱漆大门上生生扯下来。   挣扎之时,胡善围头上的乌纱官帽不知被谁扯下来,落在地上踩扁了,为了方便戴乌纱帽,一头青丝在头顶绾成道髻,用白玉簪簪住了,此刻推搡之中,玉簪掉落,青丝散开。   胡善围离了门板,顺势蹲在地下,抱住了门槛,大呼道:“你们要偷书,那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这些书都是各地进献给皇上皇后的!若丢了一本,就要砍你们的脑袋!”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敢再拖胡善围。   掌事太监冷笑:“休得血口喷人,谁要抢了?只是借阅,藏书楼皇室中人皆可使用,胡贵妃怎么就不能看书了?”   胡善围怒吼道:“不告而取视为贼!怎么不是偷了?”   掌事太监问曰:“咱家来藏书楼借书,都对你说了无数遍,何为不告?”   胡善围对曰:“空口无凭,需有字据为证。公公每月领俸禄,难道拿钱就走人?不是也要在账目上签字,表示收到了吗?”   掌事太监讽刺道:“你这口齿,不应该考进后宫当女官。你应该去朝廷当御史,天天在朝上跟人吵架,才能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在藏书楼算是屈才了……”   胡善围和掌事太监扛上了,唇枪舌战,战局渐入白热化,另一边看戏的胡贵妃低声吩咐心腹,“这会子风声应该传到范宫正那里,估摸她要来藏书楼看看,你们在半路找点事,绊住范宫正的脚,拖延一会,别耽误本宫看戏。” 第22章 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范宫正听到手下紧急传信时,已经卸妆洗澡,换上了寝衣,躺在床上,拿了一本翻得半旧的《范德机诗集》,像往常那样,看几页诗就睡觉。   范梈,字德机。江西清江人,元朝四大诗人之一,鼎鼎大名的文学家,诗人,大孝子,政治家,诗写好,政绩也好,还素有清廉之名。   简直是个完美的人。   而范宫正就是范梈的孙女,亲孙女。   所以范宫正出身高贵,是真正的名门闺秀。明朝这些新兴的贵族,甚至皇族,和她比起来,只算是暴发户而已。   出身加上才华,范宫正才能坐稳了宫正司的位置。   作为宫正司宫正,管着后宫紫禁城的刑罚,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范宫正几乎每天都在忙碌中,祖父的诗词能够平复心境,帮助她入眠。   今晚正读到祖父诗集里面的《掘冢歌》一篇:   “昨日旧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旧还迎新。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意思说人们都看中风水宝地,挖了旧坟来建造新坟地,旧鬼对着刚刚入葬的新鬼哭泣,人人说风水宝地好啊,保佑子子孙孙绵绵不绝,可是那么多的子孙,都想入葬这块风水宝地,血脉亲情渐渐变淡了,这块坟地即使曾孙不来挖掘,玄孙也会来挖了祖宗的坟,给自己建个好墓。   所以延续血脉有什么用呢?将来“曾孙不掘玄孙掘”,你的子孙,就是你的掘墓人!   我今天被掘坟太可悲,可是你可想过明日挖你坟地的又是谁呢?   几乎每次读这首诗,范宫正都有新的体会,这首诗颠覆了传统孝子贤孙,血脉传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点,往上一点说,也可以理解为权力或者历史的朝代更替,旧的朝代覆灭,新的朝代的建立,权力不会变,把握权力的人一直在变……   正思忖着,卧房的门响了,小宫女隔着门说道:“范宫正,藏书楼打……打起来了!”   范宫正眉头一皱,不慌不忙的将翻旧的诗集搁在床边案几上,“知道了,进来,为我更衣。”   小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热水的,捧胭脂的,梳头的,捧官袍的,丝毫不乱。   范宫正一动不动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微微闭着眼睛,舒展着双臂,任凭小宫女们伺候她穿了官袍,馆起头发,戴上簪花的乌纱帽,甚至画了个极淡的妆容,画了眉毛,涂上口脂。   另外有一个稳重的女官复述今晚胡贵妃去藏书楼拉江全去延禧宫,以及参观藏书楼,借书,掌事太监不肯在书单上签字画押,胡善围上前阻止的经过。   范宫正就像一朵盛放的鲜花,小宫女们似一群勤劳的小蜜蜂,围着她飞舞。她面容恬淡,俨然一副从小就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被一群人伺候惯了的气度。   “好了,范宫正。”小宫女说道。   范宫正睁开眼睛,通过女官的描述,她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胡贵妃出身显赫,侯门之女,临川侯父亲胡美是开国大将,又生了皇子,长的又美,故封了贵妃,在后宫里,除了马皇后,就是她胡贵妃。   胡贵妃凡事都爱掐尖,总要最好的,除了马皇后,谁都不放在眼里,平日作威作福惯了,越来越跋扈,现在马皇后忍无可忍,要用修书来弹压胡贵妃,胡贵妃岂能忍住这口气?   少不得要找些由头,闹一闹,以显示她的威风。   范宫正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确认穿衣打扮毫无不妥,这才说道:“走吧。”   后宫出行,皇后用安车,贵妃有凤娇,妃子有肩與,其余人只能靠两条腿。   藏书楼在园林湖泊中心处,花园幽深,多曲折婉转的石板路,宫女们打着灯笼,提着驱赶蚊虫的香盒,簇拥着中间范宫正。   蓦地,在一个竹林处,在前面打灯笼带路的宫女发出一声尖叫,频频后退,差点撞倒了提香盒的宫女。   几个健壮的宫人忙护住中间的范宫正,“什么事?”   “蟾蜍!好多蟾蜍!”宫女害怕了,连声音都打颤。   范宫正踮起脚尖一瞧,眼前的一幕差点把晚饭都吐出来!   但见前方竹林小路倒了一杆巨竹,从竹筒里面爬出好多白白肥肥的竹虫,很像茅厕里蠕动的蛆虫,这些竹虫吸引了园子里的大批蟾蜍和青蛙,纷纷跳到这里捕食这难得的美味佳肴!   竹虫是竹筒里的寄生虫,可以食用,洗一洗,也不用裹面粉或者蛋糊,就这样放在油锅里炸,炸到酥脆,起锅后撒上椒盐,那滋味,就像无数个仙女在舌尖上跳舞!   可是夜晚看见黏糊糊的蟾蜍伸出长长的舌头,像软尺一样把蠕动的竹虫卷起来活吞,这就是两码事了。   何况前方的蟾蜍数量足以过百,这还不算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那里可能更多!   众人看得头皮发麻,这时不断还有其他蟾蜍闻味而来,蹦蹦跳跳加入狂欢。   有蟾蜍跳到了宫女的脚背上,宫女吓得尖叫,乱成一团。   前方蟾蜍当道,无法通行。   范宫正果断说道:“撤,走另一条路。”   为了赶时间,范宫正特意走了竹林这条捷径,如今只能改走大道,大道路边倒是干干净净的,两旁还有照明的角灯,就是比较远。   而与此同时,藏书楼的对持已经白热化了,胡善围抱着门槛,声称谁要抱走书籍,就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延禧宫的宫人在掌事太监的吩咐下,一哄而上,又是一轮的生拉硬拽。   胡善围的乌纱官帽被挤掉,被人踩扁了,连簪发的白玉簪也落下,一时间披头散发。   眼瞅着手指又要被强行掰开,胡善围瞥见门后立着一根长棍,正是用来栓门的门栓。   她放手,用尽力气挤开众人,冲到门后,拿起门栓,在手中挥舞起来!   胡善围站的四平八稳,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长棍,将一根棍子挥得虎虎生风。   众人惊呆了,怎么一个看似文弱的女官还练过棍术?   胡善围还真的练过。   她十二岁时与未婚夫定亲,完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市井平民没有那么多规矩,定亲之后,两人见过面,互相都很满意,情窦初开。   胡善围长期在藏书楼抄书,体弱虚寒。身为金吾后卫的百户的未婚夫经常送些补品,还教她骑马,和一些花架子的拳法棍术五禽戏等等,要她每日练习,强身健体,不要总是伏案抄书。   胡善围学的这些在内行人看来完全是花拳绣腿,毫无杀伤力,不过她坚持练习,身体渐渐好转,再也不像以前那些怯寒,生病的次数也明显减少。   胡善围的棍子看似虎虎生风,其实完全是花架子,好看而已。   但足够吓住这些不懂行的宫人。   他们远远的围着胡善围,互相推搡,都不敢上前。   胡贵妃看见胡善围耍棍,更加兴奋,越来越有趣了呢!   掌事太监着急了,“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十个人打不过一个人?”   宫人说道:“棍子好吓人,要不公公您来试试?”   掌事太监脖子缩得像虾米,但又不想在贵妃面前丢了面子,能动口,就不要动手,他叫道:“胡善围!你敢在贵妃娘娘面前使用凶器!还不快放下!”   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啊!胡善围感叹用来健身的花架子没白学,起码唬人挺管用的,她做了个马步向前,背棍半蹲的漂亮收棍动作,说道:“谁说这是凶器了?明明是门栓,各位修书的女官,你们看见了吗?”   十位修书女官被困在椅子上,无法动手,但是可以动口,纷纷说道:“是门栓,不是凶器,我们可以作证。”   “堂堂藏书楼,何来凶器一说?”   “就是,若按照公公的说法,我们用来裁纸的竹刀也是凶器不成?”   掌事太监被问得哑口无言,指着胡善围,“还不快放下,休得伤了贵妃娘娘。”   胡善围说道:“我离贵妃远着呢,何况中间还隔着公公和十几个宫人。”   掌事太监道:“大晚上的,你不关门,拿着门栓干什么?”   胡善围心想,反正我今日豁出去了,不就是强词夺理吗?谁豁的出去谁就赢了。   胡善围说道:“我刚才看见老鼠了,我在打老鼠。”   掌事太监问:“你用门栓打老鼠?”   胡善围反问:“要不然呢?难道用手?”   众女官哄笑。   掌事太监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低等女官,今日若输给她,贵妃娘娘不高兴是其次,他以后还怎么在后宫混下去?   掌事太监把心一横,他放下拂尘,搬起一把椅子,威胁道:“你让不让开?”   胡善围说道:“公公若在书单上签字画押,卑职立刻让路。”   掌事太监目光阴戾,“既然如此,就别怪咱家心狠了。”   掌事太监提着椅子为盾牌,朝着胡善围冲过去。   胡善围按照军棍的套路,从背棍的姿势就地一转,出棍,棍子借着旋转之力,啪的一声砸在椅子上,这力道不算重,但绝对不轻,对付手中无力的太监足够了。   太监只觉得双手一麻,松手,椅子落地。   众女官先是惊呼,而后欢呼。   太监颜面扫地,孤注一掷,像只野狗似的往上一扑,抓住了棍子,他要夺棍。   轮力气,胡善围不是太监的对手,眼瞅着棍子要被夺走,突然身后贴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身形高大,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   那人紧紧贴在她身后,一双大手也包裹着她握棍的手,那人在她耳边低语:“让我来。”   声音很熟悉了,是沐春。   沐春就着胡善围的手,握着棍子发力,将那抓着棍子不放的掌事太监挑起来,再往后撂棍,但见太监“乘棍归去”,被甩出了藏书楼! 第23章 毫无底线   且说今晚沐春当值,藏书楼的灯亮了两个晚上,四层高楼,在夜里犹如明珠般闪耀,这下谁都知道马皇后下了懿旨修书。   再打听修书的内容,便知马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沐春在宫里长大,知道胡贵妃高傲跋扈的性子,这座藏书楼在她眼里,无疑是眼中钉。   沐春刻意留意藏书楼的动静,他在宫中颇有人缘,藏书楼事起,便有人暗中告知。   沐春匆匆赶到时,就见前方一座灯火辉煌的高楼,大门口有一个披头散发、紫袍红裙的女子挥舞着一根长棍,和十来人对峙。   从长棍飞舞的轨迹来看,只是军中最粗浅的入门级军体棍法,看起来虎虎生风,其实屁用没有。   可是此时此刻,却是一娘当关,万娘莫开的气势。   旋转之间,青丝散开,露出皎洁的容颜,居然是胡善围。   善围姐姐总是不断的给他惊喜。   胡善围手中的棍棒砍掉了一张椅子,掌事太监扑了过去,沐春也从后面贴了过去,大手包住了善围握棍的手。   众人只听见嗖的一声,掌事太监没了踪影,随即藏书楼外面传来一声尖利叫声:“救命呀!”   胡贵妃拍案而起,“大胆!敢在本宫面前行凶。”   沐春换上一副笑脸,“胡贵妃,是我呀,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沐春的爹沐英是洪武帝的干儿子,胡贵妃是洪武帝的妾,勉强算是一家人。   胡贵妃可以说是看着沐春长大的,她自持长辈,不和沐春计较,可是沐春一来就挑飞了她宫里的掌事太监,如何能忍?   胡贵妃扶着腰坐下,也挂了一副笑容,“又是你,上次桃花粉事件,你道歉的声音犹如在耳,本宫不与你计较,一笑了之。这才过了多久,你又来闹事,吓到了本宫,看来你根本就没有教训,这一次,就莫怪本宫向你父亲告状了。”   桃花粉事件,沐英火冒三丈,要教训儿子,马皇后从中调停,说小孩子淘气,这事就过去了。   这一次沐春再犯错误,马皇后也不意思找借口,估摸沐春这次在劫难逃,要挨揍了。   沐春笑道:“贵妃娘娘,我是在执行公务,不是闹事——我今晚巡夜,听说藏书楼有个太监发疯了,就赶紧过来瞧瞧,远远的看见那太监挥着一张椅子要砸人,幸亏胡女史拿着棍子,暂时将发疯太监阻止了,那太监又要夺棍,我怕他伤了贵妃娘娘,就把太监一棍子甩开了。”   沐春是将门之后,一棍之力非同凡响,掌事太监被甩到了藏书楼一丛虞美人处,且是脸着地,啃了一嘴的泥巴和花汁,只受了一些皮外伤。   掌事太监闻言,忙从花泥里连滚带爬过来喊冤,“呸呸”,他先吐掉嘴里的污物,然后大呼冤枉:“沐大少爷怎可颠倒黑白,明明是胡善围发疯,挥着棍子要伤害胡贵妃,奴婢忠心护主,却被沐大少误伤!求贵妃娘娘主持公道啊!”   掌事太监一边哭诉,一边往藏书楼方向爬,他的左腿好像甩脱臼了,使不上劲,无法站立。   “这疯子都开始说胡话了。”沐春啧啧称奇,他对胡善围使了个眼色,善围心领神会,将棍子递给他,他拿起棍子,站在门口,直指爬行的太监,“你们都来瞧瞧他的样子,口鼻歪斜,身上脏污,休得靠近藏书楼,冲撞了贵妃娘娘,若伤了龙嗣,今晚你们都要砍头!”   别说,在黑夜里,太监脸上手上被碎石划出一道道血口子,身体还像叫花鸡似的裹着一层厚厚的花泥,像个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犹如地狱爬出的鬼混,确实很可怖。   故延禧宫人都不敢去扶他。   沐春挥着长棍,不准太监爬进来。   掌事太监叫道:“娘娘!求娘娘为奴婢说句话啊!奴婢不是疯子,胡善围才是!”   胡贵妃正要开口,沐春转头问围观的十位女官,“诸位修书的姐姐们,你们都是证人,刚才是不是掌事太监发疯,攻击胡女史?”   修书的女官们刚才被延禧宫的人强行按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她们早受够了,除了江全以外,都纷纷附和道:“是的,是公公突然发疯,拿椅子攻击胡女史。”   沐春拍了拍手,“这就对了嘛,胡女史是个柔弱斯文的人,怎么可能挥着棒子打人呢。”   你那只眼睛看出她“柔弱”了!   掌事太监简直比窦娥还冤枉,胡贵妃也为沐春这招指鹿为马撩出了火气,这也太不把延禧宫放在眼里了。   胡贵妃收起笑容,“沐春,本宫念及你年纪小,不懂事,便不与你计较。可是你今晚棒打本宫的掌事太监,还试图颠倒黑白……沐春,这里是紫禁城,不是你家的西平侯府,休想只手遮天!”   胡贵妃存心给沐春挖坑,指责沐春目无皇室,独断专行。   沐春那肯乖乖跳坑?他不要脸的装傻充楞,把水往浑里搅,“贵妃娘娘,您是长辈,我见疯子要伤了您,就忙过来制服疯子,我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   没想到堂堂西平侯之嫡长子,居然毫无底线,在她面前装孙子献孝心!胡贵妃差点气绝,问众人:“你们告诉沐大少爷,到底是谁疯了?”   延禧宫的宫人们都说道:“是胡善围!”   九位女官说道:“是掌事太监!”   唯有江全默不作声。   沐春装作无奈,双手一摊,说道:“哎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只是一个出来巡夜的小小锦衣卫,到底谁对谁错,怎么判罚,要等宫正司来给个说法。我管不着,我只负责保护贵妃娘娘。”   沐春心里明镜似的,藏书楼闹出那么大动静,宫正司居然还没有来,明显有人设法拖住了宫正司的人。   众所周知,主持在藏书楼修书的是宫正司的范宫正。   范宫正一来,她能向着谁?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   沐春能想到把事情推给宫正司对谁有利,别人当然也能想到。   门外传来掌事太监凄厉的哭声:“娘娘,求娘娘主持公道啊!”   太监知道,范宫正若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范宫正此人,连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都不放在眼里,毛骧的心腹纪纲去宫正司监狱过了一夜,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指甲几乎被拔光,只剩一口气了。   到底是伺候自己的老人了,胡贵妃心中有些不忍,正要启齿。一直保持沉默的江全对胡贵妃说道:“夜深了,娘娘累了,请娘娘回宫休息,莫要累坏了龙嗣。”   江全说的有道理,她堂堂贵妃,难道和一个低级的女官去宫正司当堂对峙争辩不成?未免失了贵妃的体面。   胡贵妃留下几个宫人做证人,乘坐凤轿,打道回宫。   范宫正等人绕路过来时,胡贵妃刚刚离开。   范宫正低头看着一身污泥大声叫冤枉的掌事太监,知道胡贵妃要弃车保帅,全身而退。   哼,没那么容易。   一看到范宫正,掌事太监吓得都忘记哭了。   “把他抬下去,要女医给他把腿接上,好好医治,不可怠慢,公公老胳膊老腿禁不起折腾。”出乎意外,范宫正并没有喊打喊杀,将掌事太监丢进监狱屈打成招,反而对太监极为关照的样子。   这下,延禧宫的几个宫人大呼“公公冤枉”的声音都小了很多,范宫正要做什么?   范宫正指着这几个宫人,“把她们带到宫正司,分开询问,务必问清楚了,不放过每一个细节,明日一早,我要看到每个人的口供。”   如果说谎,这些宫人根本来不及串供,他们每个人的口供都不一样,互相打脸。   如果说真话,掌事太监借书不肯写借据,还对胡善围生拉硬拽的行为就无从掩盖。   所以无论他们做出何等口供,都对延禧宫不利,胡善围都能轻松脱身。   如此一来,等级高的掌事太监说什么,就不重要了。   何况,胡贵妃舍弃了太监,宫正司对太监那么好,还会挑拨太监和胡贵妃的关系,让他们互相猜疑。   范宫正抓住重点,三拳两脚就将事情给捋明白了,   “至于你们……”范宫正看着十个修书的女官,轻蹙娥眉,“你们还记得来藏书楼做什么吗?”   众女官齐声答道:“奉皇后娘娘的懿旨修书。”   范宫正说道:“都快三更天了,今晚进度如何?你们还杵着这里看热闹?还不进去抄书!如若逾期不能完成,你们都去宫正司排队领罚。”   众女官忙开始秉烛夜读。   门外还剩下胡善围和沐春两人。范宫正问沐春:“锦衣卫巡夜,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   沐春比以前长进了,知道不能说为了胡善围而来,无端给她招祸,弄得六局一司无人敢用她。   谎言张口就来,沐春说道:“我惦记贵妃娘娘的安危,听说有人得失心疯,就赶紧过来看一看。幸好来的及时,和胡女史携手制住了疯子。”   这小子那一点像他英明神武的西平侯父亲?今晚之事,若没有沐春胡搅蛮缠,胡贵妃大闹藏书楼,皇后娘娘面子不好看。   饶是如此,范宫正依然板着脸说道:“你去宫正司一趟,把今晚的事情交代清楚。”   沐春笑道:“那是应该的。”   范宫正打量着胡善围,目光落在她一根根青紫肿胀的手指上,这不是冻疮,这都是刚才延禧宫的宫人一哄而上,硬掰手指头留下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样了?”范宫正问。   胡善围忍痛活动着一根根手指头,“还能动,只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   范宫正有些佩服她这股狠劲,不过当着众人面,她要保持表面上的公允,“披头散发,成何体统?你今晚不要歇在藏书楼了,回去休息,待会有女医去你房间,为你敷药,明日一早,去宫正司交代今晚的事情。”   “是,卑职告辞。”胡善围离开藏书楼。和沐春擦肩而过时,晚风吹拂她的长发,袅袅青丝在风中缠缠绵绵,抚在沐春的脸上。   沐春又感受了那股酥酥麻麻的滋味,说不出的舒服。他看见地上有几节断裂的白玉簪“残骸”,猜测应是从胡善围发髻上掉落的,被众人踩碎了,他半蹲,一节节的给白玉簪“收尸”,连米粒大的小碎片也不放过,都放进荷包里。   沐春去了宫正司录完口供,正好天快亮了,赶上昼夜交班,他回值房睡觉,先去一身臭汗,洗完全身,就是没洗脸——他感觉脸上还有胡善围发丝的清香,舍不得洗掉,留在脸上挺好闻的,有助于睡眠。 第24章 剁手   且说范宫正即将入睡时被叫起来,跋涉“千里”,虽三拳两脚就大概处理完事情,到底心里添了堵。   谁大半夜的被叫起来加班会有好脾气呢?   尤其是还被一地密密麻麻的蟾蜍和竹虫恶心到了,闭上眼睛就是那可怕的一幕。   范宫正失眠,干脆不睡了,连夜彻查今晚的风波。   女官来报:“竹林蟾蜍已经由尚寝局司苑连夜派人捕捉完毕,竹虫和生虫的竹子也堆在一起焚烧,竹林已经清理干净,明日不会惊扰到游园的大小主子们。”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职责分明。宫正司将竹林蟾蜍挡道的一幕告诉给尚寝局,后宫园林花木等都归司苑管理,每个局都有通宵值夜的女官,宫里容不得差错二字,必须马上反应。   司苑的动作够快,不过范宫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个,“竹子从外表看都好好的,怎么生了那么多虫子?还有,为什么那么巧,就倒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司苑可有解释?”   手下说道:“司苑说竹虫本就生在竹筒里面,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司苑也说,竹子坚韧,除非里头已经吃空了,只剩下一层皮,或者遇到狂风暴雨等外力摇晃,否则很难折断倒下,司苑检查过竹子的折断处,有刀斧劈砍的痕迹。卑职已经将留有劈砍痕迹的留存作为证据。”   范宫正点点头,“你就把宫正司有竹子刀斧劈砍的证据放出风声去,在宫里头传一传,估摸最迟明天下午,延禧宫就会有人来认罪了。”   胡贵妃想闹一闹,表示对马皇后的不满,又不想引火烧身,既然能舍弃宫里的掌事大太监,再搭上一个宫人有何难?   反正她肚子里的龙嗣是一枚免死金牌,谁都奈何不了她。   所以范宫正故意使出“打草惊蛇”的招数,不用宫正司费心费力调查,延禧宫就被迫自动上门领罪了。   范宫正的手段以快速狠辣闻名,很多人背地里叫她“范阎王”。   但是在后宫这个对差错、失误等几乎是零容忍的地方,必须要有范宫正这样强势的人才能弹压住。   这宫里又要多一个替死鬼了,范宫正感叹。上面的人如果只顾自己痛快,不停的搞事情,倒霉的首先是下面的人。   范宫正因而对胡贵妃生厌。其实身为宫正,管理后宫纪律,服务整个宫廷,三宫之间的明争暗斗理应与她无关,她只冷眼旁观,不偏不倚,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可人不是机器,人有感情,有喜怒哀乐。   修赵宋贤德嫔妃传记和家风家法是马皇后命范宫正主持完成,胡贵妃这场戏严重干扰了修书,打了范宫正的脸面,她以为推出挡箭牌,范宫正就拿她没有办法。   范宫正合上厚厚的卷宗,拨了拨灯芯,让灯更加明亮些,自言自语道:“你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吗?”   次日一早,范宫正去了尚仪局,和尚仪局的崔尚仪聊天。   范宫正寒暄了几句,问道:“上次临川侯胡美向你们尚仪局递交了进后宫看望胡贵妃的家人名册,听说把女婿的名字都写进去了,可是真的?”   崔尚仪点头,目露鄙夷之色,“胡家女婿,一个外男而已,怎可踏入后宫?胡家太没规矩了。我手下的司宾把名册打回去,要胡家修改。胡贵妃居然往她们头上扣上索贿的名头,真是难缠啊。”   正因如此,马皇后才会命范宫正修书,教育妃嫔贤惠,约束家人,定家法,正家风。   范宫正美目一转,“胡家改了吗?”   崔尚仪说道:“改了,胡美把外男和几个旁支族人删掉了。否则,我们尚仪局若放了外男进宫,岂不是渎职之罪?胡家重新提交了名册,司宾已经在审核,审核完毕就要安排日期和进宫的路线。”   范宫正一笑,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问道:“第二份名册,难道一点毛病没有嘛?”   崔尚仪会意,回了“我明白了”的笑容,说道:“若好好挑毛病,还是有纰漏的。”   鸡蛋都能挑出骨头呢。   胡贵妃信口指责尚仪局司宾八位女官集体索贿一事,不会轻易揭过。   谁都有脾气的,不止你一个胡贵妃。范宫正,崔尚仪若是个软柿子,绝对混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就这样,尚仪局又挑了几处毛病,把名册退回胡家,要胡家再行斟酌,胡家进宫的事情一拖再拖,胡贵妃见不到家人,越发暴躁,甚至在洪武帝看她的时候,哭诉尚仪局欺人太甚,故意刁难她的娘家临川侯府。   洪武帝叫来了尚仪局的崔尚仪问话,崔尚仪是个不亚于胡贵妃的大美人,她早就料到胡贵妃会告状,温温柔柔的解释,“皇室召见后妃家人,若无上命,只能是有诰命的夫人们,她们要按照各自的品妆规格装扮,穿上朝见的命妇服装进宫。那些未婚的女子,还有已婚但无诰命的妇人是没有资格进宫觐见的。”   胡贵妃怒道:“胡说,上个月西六宫孙淑妃宣召娘家人进宫,就有未出阁的女子。”   崔尚仪说道:“那是孙淑妃向皇后娘娘请求过了,皇后娘娘点头恩准,我们尚仪局才会放她进宫。”   崔尚仪一席话,有理有据,堵得胡贵妃哑口无言,又生闷气。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且说胡善围披头散发,仪容不整,手上又伤痕累累,范宫正要她回房休息,等待女医上门诊治。   刚刚步入那排熟悉的廊房,门口已经等着四个宫女了,还提着一桶热水,捧着皂盒,以及一套簇新的女官官服以及簪花的乌纱帽。   整排廊房只住着胡善围一个人,夜晚冷清得几乎可以闹鬼,这四个宫女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提热水捧皂盒的两个宫女说道:“胡女史,您的手受伤了,我们是范宫正派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   捧衣服的宫女说道:“我是尚服局的,听说胡女史的官服官帽损坏了,特来给女史送一套新的。”   不用说,又是范宫正派人通知了尚服局,女官的穿着打扮代表着皇室的体面和威仪,此时胡善围不仅披头散发,而且扯破了红裙和紫袍,紫袍上的金线都撕拉出来了,不成体统。   胡善围开门,四个宫人跟着进去,她双手不便,一应打扫,铺床都是宫女帮忙,她泡在浴桶里,红肿的双手伸在外面,宫女帮她洗头洗澡,软软的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摩,好舒服。   另一个宫女帮她擦身。胡善围有些局促,自从六岁丧母,家道中落,几乎灭族,就没有人伺候她洗澡了,现在一来就是四个,全身都被人看光了。   擦澡的宫女感觉她的肌肉僵硬,知道她不自在,不习惯被人伺候,想来进宫前家境很一般。   宫女灵机一动,将插瓶的几只红莲取过来,撕下一朵朵花瓣,像一只只小船,很快就覆盖了整个浴桶,遮住了浴桶里的无限春光。   果然,隐私得到保护后,胡善围就渐渐放松了,直至宫女们给她洗完头发,擦完澡,她几乎要在浴桶里睡着。   宫女给她擦干头发,穿上宽松的寝衣,前来给她治疗手指头的女医已经在卧房里等待,喝着清淡的莲子羹当夜宵。   胡善围一愣,居然是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上门。   “司”字辈是六品女官,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最年轻的六品女官。   她出身书香门第,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读书人素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茹家有读书当官的,也有读着读着发现自己比较喜欢研究医学,最后从医的。   也有当着官,中途辞职不干了,从医养活家人。也有从医的考了科举,最后当官的。   总之,茹家的家风比较开明,无论当官还是当大夫,家族都认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茹氏学得儒家经典,也能习得医术。   她和范宫正一样,都是洪武三年选入宫廷的女官,只是她进宫时,只有十三岁,是未婚少女。新寡的范宫正是二十岁。两人皆从八品女史做起,茹氏因通医术,去了尚食局的司药当女史。   后宫禁止太医出没,违之则斩。如果皇族或者宫人生病,只能由女医治疗,或者女医将脉案、病情和症状复述给太医院的太医们,一起会诊,写下药方,互相配合。   茹氏本有一些医术底子,她聪慧好学,加上有太医院的名医圣手指导,十年过去,她医术渐长,二十三岁就升为六品司药,掌管整个后宫与药物相关的事情。   故,茹司药忙于公务,已经很少有时间为低等的宫人或者女官医治了。   这次不仅茹司药来了,身边还有三个体格健壮的宫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药箱。   胡善围不敢怠慢,忙上前行礼。茹司药命她坐下,在桌上搁了一个南瓜引枕,“我看看你的手。”   胡善围将双手摊开柔软的引枕上,茹司药净手,擦干水珠,一根根按压她的手指,“可有痛感?”   胡善围疼的冷汗直冒,“疼。劳烦茹司药轻一点。”   茹司药仔细检查每一根手指,这才放手,“痛就好,骨头没事,就怕你感觉不到疼。那么多人从四面八方掰手指头,很容易就掰断了——掰断了还好,接一接能长回来。若是把骨头掰碎了,就必须截肢,切断整根手指。”   啊?   胡善围听懵了,“茹……茹司药?您的意思是我差一点就要截肢?”   茹司药点头,“如果不及时截肢,手指腐烂,你会没命的。”   胡善围吓得忘记了疼痛。   茹司药吩咐三个助手,“你们今晚带的那些刀啊、斧头锯子什么的都用不着了,给她直接上伤药吧。”   胡善围这才明白,今天茹司药亲自来问诊,还带着三个健壮的助手,原本是打算给她剁手的……   这时,胡善围才真正感觉到害怕,差一点点,她就残疾了。   三个助手麻利的给她的手指头上完药,茹司药最后叮嘱:“不要沾水,不要出力,汗水也会腐蚀伤口。这几日忌口,不可饮酒,不可食用辛辣之物……”   胡善围还沉浸在剁手的恐惧中,不停的诺诺称是,不敢乱动。 第25章 有眼识得金镶玉   茹司药医术高明,次日胡善围双手的红肿就消了大半。茹司药下了医嘱,范宫正命胡善围休息,要陈二妹代替她清理丙子库剩下的书籍。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从无一日懈怠,突然清闲下来,还有两个宫女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茶都不用自己泡,外头烈日炎炎,她整日在房间休息,觉得这一天天过的好慢。   因担心剁手,胡善围谨遵医嘱,不敢用手,唯一的小动作就是翻书。   幸好还能看书,否则这一天该怎么打发呢。   过了五日,双手好的差不离了,茹司药亲自来给她复查,将内服的药物停了,给她一瓶外敷的膏药,敷完为止。   胡善围谢过茹司药,遂去了藏书楼,继续工作。此时到了女官收集素材的第八日,十位女官已经完成了昼夜轮换,以前白班的陈二妹等人换成了夜班,夜班的江全等人换成了白班。   再见到江全,胡善围心里五味杂陈,江全对她很好,可是现在,她和江全立场不同,两人已经有了隔阂。   江全前天刚刚过四十岁生日,据传延禧宫胡贵妃特地为她办了一场寿宴,极尽奢华之能事,还特地向皇上请愿,请求皇上容许延禧宫在寿宴当晚放飞一群孔明灯——按照宫规,宫里严禁在非正式节庆时放风筝、孔明灯等类似信号的物件,否则有通敌之嫌。   洪武帝同意了,当晚,一盏盏孔明灯在夜里腾空而起,还引得一群群萤火虫扑过去围着孔明灯飞舞,红的灯盏,蓝色的萤火,夜空格外美丽。   胡贵妃这种对宫人冷情冷性、就连对服侍多年的掌事太监也说弃就弃的人,居然就像中蛊似的,对刚入宫的江全好到令人咋舌,宫人暗暗称奇。   不过,甭管江全在延禧宫是多么大的红人,在藏书楼里,她就一个普通的修书人。   范宫正将胡善围和江全叫到一起,交代她们一件事,“丙字库的书已经清理完毕,藏书楼有关赵宋贤妃的书也抄的差不多了,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你们今天去宫外的书坊转一转,看是否能找到宫里没有书籍,尽可能的多收集素材。”   这部书将来要教育东西六宫的所有妃嫔,也会赐书给妃嫔的家人,叮嘱他们正家风和家法,事关重大,范宫正不敢有一丝错漏。   选择胡善围和江全出宫寻书,是因胡善围自家就是经营书坊的,对京城各大书坊都熟悉。而江全年纪大,读的书多,且成熟稳重,更何况江全出了宫,胡贵妃就不会总是找各种理由往藏书楼送茶送果子送冰饮,一直不得消停,干扰大家修书。   胡善围和江全都换上了平民的服饰,身边还有穿着便衣的锦衣卫护送,一共十人一小队,由小旗纪纲带领。   纪纲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原本要赶胡善围出宫,却身陷宫正司大牢,受了酷刑,被打到半死。   年轻就是好啊,休养了四个月,纪纲就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样子,被活活拔掉的指甲也重新长出来,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纪纲原本男生女相,长的好看,这次在病床躺的够久,把脸都捂白了,像擦了粉似的,知道的都晓得他是养病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狐狸精上身,换了个漂亮的壳子呢。   宫外黄墙下,纪纲和其余九个锦衣卫骑着马,中间簇拥着一辆车马,他露出一副笑脸,好像忘记了过去和胡善围的龃龉。   “两位女史请上车,按照宫规,女官出宫办事,若无旨,不得在外过夜,两位必须在日落宫门关闭之前赶回来。所以待会车夫会赶的很快,车上有些颠簸,还请两位见谅。”   她们今日要去城北英灵坊,也就是胡善围家附近,那里有国子监,贡院等等大明最高的教育机构,也是书坊云集之地。   纪纲说得一本正经,胡善围却是不信。   如今锦衣卫里,除了沐春,她谁都不信。   她至今都搞不明白,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毛骧非要找理由把她赶出宫?她未婚夫已经战死了,为什么毛大人非和她过不去?   锦衣卫派纪纲来保护她和江全,不可能只是巧合!   但她已经带着范宫正寻书的命令出宫,没有回头路可走。   江全感觉到了胡善围和纪纲之间微妙的敌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但今天完成任务要紧,她拉着胡善围的手,“我们上车吧。”   触碰了胡善围的手,江全才发现她手心全是汗,显然十分紧张。   上了车,马车开动,没有外人,江全问:“你为何惧怕纪小旗?你的手心全是汗水。”   胡善围因胡贵妃的原因,和江全有了隔阂,她不便直说,随口找了个理由,“和纪小旗无关,我紧张,是因为我家就在英灵坊,现在突然要回去,我有种近乡情怯之感,怕遇到熟人,更怕遇见家人。”   其实,并非完全是借口,胡善围自从进宫,就不想再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了。   胡善围不想和江全聊这些,她转移了话题,“车里好闷,江女史介意我打开窗户吗?”   江全说道:“打开吧,我也觉得闷热。我们又不是闺中小姐,大热天也要紧闭门窗。”   南京西城大通街,首饰铺的掌柜迎来一个奇怪的客人。   这个客人从荷包里倒出一小堆碎玉,从残骸来看,原身应该是一根白玉簪,摔碎了。   客人的要求是用黄金将碎玉“粘”起来。由于黄金特有的延展性,用它修复碎掉的玉器很常见,但黄金贵重,修复的玉器一般都是上乘的美玉,才会使用黄金。   掌柜有一双火眼金睛,一瞧就看出这堆碎玉明显是最次等的廉价货,说它是“玉”都很勉强,不过是一块白色石头。   掌柜指着店里“童叟无欺”的招牌,劝客人:“这种成色的玉簪,根本没有修复的必要——还不够工钱呢。如果非要修,用铜锡都很勉强,这种玉配不上黄金。”   客人啪的一下将十两银子拍在柜台上,“少废话,你给我好好修。”   客人正是沐春,他今天沐休,出来找工匠修簪子。   出手阔绰的客人永远都是对的,掌柜收了银子,笑呵呵的说:“客官是个恋旧的人啊,这就给您修。不过,这簪子碎的厉害,大概需要融七八钱金子才能把碎片粘起来,再加上工钱——十两银子算是定金,您五天后来取,到时候根据实际黄金用量,您补个差价。”   说完,掌柜当面称了称碎玉的“遗骸”,记在纸上,方便将来称重算钱,修复好的金镶玉簪减去这个重量,就是黄金的实际用量。   沐春叮嘱:“修的好看一点。”   掌柜都笑出了牙花子,“客官放心,黄金都给它作配,能不好看吗?”   沐春心想,善围姐姐要是看见修复一新的簪子,定会高兴的。   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一样,若无中秋、春节等节假日,一般是半个月休息一天,称为旬假。他爹西平侯沐英这些天都在郊外练兵,据说在试验某种火器,很少回家,他乐得无人管束。   西平侯夫人耿氏其实一早就派人去锦衣卫衙门接他回家,他从后门偷偷溜走了,懒得回去和耿氏扮演母慈子孝——他最近在后宫装孙子早装够了。   小春去哪儿?   偌大的京城,六朝烟雨,十里秦淮,沐春仔细想了想,居然没有一个地方能他舒舒服服过一天的。   西平侯府?算了,白天要配合耿氏演戏,晚上亲爹若回来,就凭他在锦衣卫的“丰功伟绩”,定会一顿胖揍。   外公家郢国公府?外公郢国公冯国用在大明开国之前就战死了,如今的继承郢国公爵位的是舅舅冯诚,因妹妹冯氏婚姻不幸,生下沐春后就死了,舅舅讨厌妹夫沐英,冯氏死后,舅舅在灵前还打过沐英。   为此,连同沐春这个外甥也不亲热,觉得妹妹是为了生沐春而去世的,故舅甥关系一般,也就是陌生的亲人。   叔外祖父宋国公府?冯家一门两公,大明朝独一份,京城谁都不羡慕沐春的母族靠山强大?   宋国公冯胜还活着,依然是大明名将,也对沐春这个侄外孙十分关照,只要沐春去宋国公府,必定是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宠着他——但是,宋国公府是个神奇的地方,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无论和沐春聊什么,最后都会回到三个问题:   第一,你爹什么时候为你请封西平侯世子?   第二,皇后娘娘催过没有?   第三,不能当世子的嫡长子命运都很悲惨,你一定要争取当世子,不能被面善心恶的继母耿氏迷惑了,把世子之位让给你弟弟……   沐春觉得,宋国公府喜欢的是西平侯世子的位置,并不是他本人。   他当然想当世子,可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爹不喜欢他,他爹喜欢他弟弟沐晟!   当然了,沐春也不喜欢他爹,从小到大,沐英要么不管他,要么打他——这是沐英管教长子沐春唯一的方式。三分骂,七分打,绝对不掺一点父亲温情。   所以沐春也不会为了请封世子而去主动讨好他爹——有那功夫,还不如去讨好皇上皇后。他爹也是神奇的人,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他爹总能找到打骂的理由,无法讨好,父子相看两厌。   将来爵位给谁,终究是皇上说了算。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在沐春好容易等到一天旬假,却无处可去,天大地大,没有一个能让他放松身心的家。   还不如流落街头自在。沐春按照往常的习惯,去饭馆叫了一碗热汤面,然后像街头闲汉一样,蹲在街头吃面,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比在家里吃山珍海味舒服多了,不用应付那些虚伪的客套。   沐春蹲在街头,专心吸溜着一碗面条,这时大街上有十匹骏马簇拥着一辆马车奔跑,扬起的灰尘洒落在他的碗里,好像洒了一层白胡椒粉。   沐春眉头一皱,这还让我怎么吃啊!他一抬头,正好看见马车里一双素手打开车窗,隐隐显出车中人的轮廓。   很像胡善围。   不可能,她身居深宫,怎会现身市井?   沐春端着面碗,站起来一瞧,发现为首的旗手居然是大病刚愈的纪纲!   难道纪纲把胡善围“偷”出宫了?   沐春放下面碗,拔腿就追。刚跑两步,从一家古董行出来一人,那人大声叫道:“沐春?春春!是我啊!你要我找的人,有消息了!” 第26章 消失的爱人   沐春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瞧,正是徐增寿,刚刚从古董店出来。   徐增寿估摸又从姐夫燕王朱棣那里抠了点银子,拿着一柄半旧的扇子,宝贝似的揣在怀中。   沐春瞥见徐增寿是乘着马车来逛古董店的,遂不请自来的上了他的车,命车夫远远的跟着前方十人护卫的马车。   徐增寿献宝似的打开扇子,指着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字迹,“今天算是捡到漏了,元朝四大诗人范梈亲笔写的扇面,才五十两银子,便宜吧?你看这字,绝对是真迹——”   沐春将扇子收起来,打断了徐增寿的话,“我拿进宫去,请范梈他亲孙女给你鉴定一下真假——咱们说正事,你到底查到什么了?”   徐增寿摊开手,“借条呢?”   沐春从荷包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飞快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直带在身边呢。”   徐增寿看见纸条里依稀有红色手印的记号,放心了,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天开春,大明宣布第三次北伐,你爹沐英挂帅,领兵出征漠北,大获全胜?”   提起亲爹,沐春鼻子里直喷冷气,“我当然记得,他得胜归来,第一件事就命我跪祠堂,还企图用鞭子抽我,嫌弃我在国子监给他丢脸,次日就把我塞进锦衣卫看大门去了。”   徐增寿又问:“你知道你爹是怎么获胜的吗?”   “要你找的人,你到底打听清楚没有?”沐春眼里透出不信任,“那个人死于第二次北伐,那一次北伐大元帅是你爹魏国公徐达,所以我要你去打听。你扯我爹干什么?”   徐增寿说道:“因为这两次北伐,都和你要找的人有关系……”   大明建国至今,针对元朝和北元政权,一共发动三次北伐战争,第一次是洪武一年,大明刚刚开国,徐达为征虏大元帅,大获全胜,攻破元朝都城大都(现在的北平),元朝灭国。   第二次北伐,依然是徐达挂帅,但这一次大明败了,胡善围的未婚夫就死在这次战争中。大明被迫和北元议和,为了表示议和的诚意,洪武帝甚至命二皇子秦王娶了北元丞相王保保的亲妹妹王音奴为秦王妃,进行政治联姻。   第三次北伐,就在今年洪武十三年开春的时候,洪武帝封西平侯沐英为元帅,率领驻守陕西的明军为北伐军,北伐军一路到了宁夏灵州,都没有遇见北元军队。眼瞅着北伐军要迷失在大漠和草原里,关键时刻,元帅沐英接到斥候发出的情报:北元军队在乃路驻扎,准备绕开北伐军,袭击大明边关。   沐英当即急行军,七天昼夜不停的行军,渡过黄河、穿越宁夏、翻越贺兰山、在离元军大营五十里的时候,兵分四路,将北元军队包了饺子,取得大胜。   徐增寿用手指头沾了沾茶水,在马车板壁上画起了地图,“当时你爹在这里……北元军队在这里,你爹又没有千里眼,他怎么确定北元军队就在这里,渡黄河,翻越贺兰山,乘敌不备,将元军包围?”   沐春对他爹的丰功伟绩一点兴趣没有,“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因为他得到斥候的情报了啊!”   “你知道是谁将这个情报传递到你爹手上的吗?”徐增寿没有继续说,而是再次沾水,在板壁上写下“王宁”二字。   大热天,沐春就像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没有死,他潜伏在北元,成了锦衣卫的暗探,是北伐军的耳目?”   徐增寿低声道:“这是军事机密,我从我爹书房里翻到的密函,千万不要传出去。”   沐春就像梦游似的点点头,而后摇摇头,“不会这么巧吧?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王宁这个名字很普通。”   徐增寿说道:“密函里只提到王宁,没有细说他的籍贯。不过,我已经完成承诺,借条应该还我了吧?”   徐增寿一边说,一边悄悄锁死了马车的门,心想沐春若是赖账,谁都别想下车。   震惊中的沐春并没有注意到徐增寿的小动作。他在想,我该不该告诉善围姐姐呢?   如果这个王宁就是他寻找的人,这个真相对于善围姐姐而言,比谎言更残酷。   她等待的那个人早就在儿女私情和建功立业之间,选择了后者,将她抛弃。   她的等待、她的坚持、她万念俱灰、考入宫廷寻求生路,都成了笑话。   哎呀,原来这世上,也有像我一样,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   徐增寿见沐春像老僧入定似的呆坐不动,便扑过抢荷包的借条,打开一看,傻了眼:但见纸上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红手印。   “我打的借条呢?”徐增寿问。   沐春说道:“早就被你吃了——那天你抢的借条是真的,不是上厕所的草纸。我若不制造一个假的,你肯定不会答应帮我。”   没有假借条在手,徐增寿也不会冒险去他爹书房里偷看军事机密。   兵不厌诈,徐增寿指着沐春:“你你你……你骗我。”   沐春打开车门,看了看前方飞驰的马车,“不算欺骗,你不用还钱了。”   沐春人在马车,心已经飞出去,他大概猜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什么非要赶胡善围出宫。   市井里的抄书匠胡善围一辈子都不会和王宁有任何交集,各自过各自的人生。   但是进宫当女官就不一样了。如果此王宁就是彼王宁,王宁的情报是父亲沐英取得第三次北伐胜利的关键,将来皇上论功行赏,赐爵封官,胡善围肯定会发现未婚夫的真相。   到时候会怎样?   王宁舍弃儿女私情,潜伏北元,提供情报,大明转败为胜,这是人人歌颂的行为。   如果善围姐姐指责王宁无情,别人都会反过来指责她不识大体,不懂大局为重,小鸡肚肠,妇人之见。   可是善围姐姐又做错了什么?   前方马车停下,十个便衣锦衣卫下马,胡善围和江全走进一家书坊,约一盏茶时间,两人拿着几本书上了马车,赶往另一家书坊。   路过胡家书坊时,胡善围没有下车,江全没说什么,独自去了书坊。   婴儿的啼哭声极具穿透性,传到马车里,过了一会,江全拿着一本书回来了,马车继续开动。   江全说道:“是个男孩,看起来很健康。胡掌柜很是喜欢,收钱的时候都抱在手上,男孩尿湿了他的衣服,也笑呵呵的。”   父亲果然如愿,中年得子,乐在其中。   胡善围本以为她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听江全如此说来,她的心还是会觉得痛,小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宠爱她的,母亲死后,家族覆灭,父女相依为命,亲情是彼此的动力。   可是现在父亲的幸福生活已经容不下她了,她是多余的。没有她,这个家会过的更好,更融洽。   那就……这样吧。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定是马车太颠了,几乎要颠出眼泪来。胡善围不想让人看见她脆弱的一面,双手握拳,强行忍住。   江全这个年纪了,且阅历丰富,最善解人意,知道胡善围在忍耐,借口车里闷热,走出车厢,坐在赶车的马夫旁边。   果然,江全一走,胡善围的眼泪就滚落下来了,一颗颗落在拳头上,像滚油般烫手。   马车过了成贤街,转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抄近路去贡院大街。夹道两边都是两人合抱的大树,几百年前就树立在这里,尽显六朝古都的余韵,这里树荫遮天蔽目,比熙熙攘攘的大街凉快多了。   坐在车夫旁边的江全听见车厢里隐忍的、幼猫般呜咽的哭声已经停歇,知道胡善围已经止了泪,她可以回去了。   江全心中一叹:也是个可怜的姑娘,明明有家,却不如没有家。   江全往后欠了欠了身,换了半蹲的姿势,打算回到车厢。   可就是她低头的瞬间,一支利箭冷不防射来,正好插着她的发髻而过,哚的一声,穿透了坐在身边车夫的脖子!   如果江全没有低头,那么这支箭会正好射穿她的脖子!   车夫握着缰绳的手一松,从车上滚落,当场死亡,马车顿时失去了控制,江全一声尖叫,连滚带爬,躲进了车厢。   变故来的太快,来不及给车夫收尸了,为首的纪纲当即从马背直接跳到马车上,接替了车夫的位置,重新握起缰绳,大声吼道:“都不许停,继续前进!若困在这里,咱们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刚落,更多的箭矢从天而降,十个锦衣卫,瞬间有七个被射落下马!   不仅如此,拉车的两匹马也腹部中箭,剧痛之下,两匹马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已经失去了控制。   利箭如雨,穿着便衣的纪纲没有着盔甲,反正缰绳已经无用了,他干脆缩进了马车里,和两个惊魂失色的女官挤在一起。   纪纲吼道:“你们两个抱在一起,马车要翻了!”   仓皇之中,江全和胡善围互相拥抱,纪纲将两人推进座位下的空档里,用坐褥挡着她们的脑袋,这时两匹马中箭倒地,马车也随之倾覆,纪纲脑袋撞在板壁上,当场晕过去。 第27章 尘埃落定   事发突然,胡善围脑子一片空白,马车倾覆的瞬间,江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蜷缩身体,用胸部保护着她的脑袋。   江全和纪纲左右夹着胡善围,因而她受伤最轻,只是震得她耳鸣,好像有一万只夏蝉对着她的耳朵疯狂鸣叫。   胡善围看着身边已经撞晕的纪纲,还有意识模糊的江全,这群刺客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现在怎么办?   纪纲腰间有一把短小的匕首,胡善围本能的将匕首抽出来,藏进自己怀里。   哐当!   有人踢开了已经掉落一半的车门。   马车车厢狭窄,只能进来一个人。那人提着刀进来的,背后还有一张弓弩和箭壶。   胡善围自知自己力量弱小,对付不了这个健壮男人,她微微闭上眼睛,先装晕。   透过眼皮下面细小的缝隙,胡善围看见那人半蹲,试了试纪纲的鼻息,还拉开他的眼皮看瞳孔,对外面的人说道:“侍卫昏迷,还没死。”   外面的人问:“那个女人呢?”   那人试探江全的鼻息,“没死,只是撞晕了。”   外面的人说道:“杀了她。”   那人问:“剩下两个人呢?”   外面的人不耐烦的说道:“你还墨迹什么?我们都杀了锦衣卫的人,当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统统杀死——另外,把那个女人的头砍下来,乘着新鲜拿去找雇主换另一半赏金。”   装晕的胡善围心想:为什么要杀江全?还要非要砍她的脑袋?雇主是谁?   江全在座位底下最里面,身体抵着板壁,像一个柔软的壳子,保护着胡善围,而那人的目标是江全,嫌弃善围碍事,将她先拖出来,扔到一边,再附身下去拖江全。   江全被拖出来了,此时她渐渐恢复了意识,但面对那人的屠刀,她此时手脚被冲撞得麻痹,毫无反抗之力,从眼睛流出两行血泪。   此时江全在那人眼里,完全就是一箱黄金,尤其是她的脑袋。   那人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将来做鬼,去找那个雇我们的人便是。”   说完,那人举起了刀,朝江全脖子上砍去!   江全绝望的闭上眼睛,可是刀锋并没有落下,她感觉脸上有几滴温热的液体,睁开眼睛,看见那人的脖子正在往外喷血,胡善围站在那人身后,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还沾着血。   哐当,长刀落地。那人试图用双手堵住呲呲喷血的脖子。   外面放风的人听到动静,忙冲过来。   胡善围取下那人背后的弩弓,按动机括,对着门外胡乱放箭,一张弩只有装着五支箭,几乎一瞬间连射放空了。   这也是当百户的未婚夫教她的,当初只是用来带她去踏青打猎,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胡善围听见外头有惨叫,觉得应是射中了,于是继续往匣子里装填箭矢,可是她太紧张了,双手颤抖,怎么也装填不上。   这时,外头响起了马蹄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江全回过神来,将胡善围推到车厢里面,“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们要杀的是我,我出去引开他们。”   胡善围:“你——”   江全捂住她的嘴,将自己的手帕塞进她的怀里,“我若死了,你把帕子给胡贵妃,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   说完,江全冲了出去,外头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两拨人正在撕打,九个锦衣卫都被射落倒地,生死不知。   沐春不知何处出现在这里,和五个健壮的家丁模样的人与歹徒搏杀。   正是沐春和徐家的车夫和保镖。   且说沐春以为纪纲“偷”胡善围出宫,坐上了徐增寿的马车,远远的跟踪纪纲,后来看见胡善围和江全在一起,两人出入一家家书坊,买回一本本书籍,方知不是纪纲的诡计,只是出宫办事而已。   女官出宫,是有锦衣卫保护的。   马车里,被假借条欺骗的徐增寿赶沐春下车,“你去雇一辆车,我还要去看戏呢。”   沐春说道:“别急,等那辆马车在一家书坊前停下,我就下车。”   沐春打算改乘胡善围和江全的车,找机会探一探善围姐姐的口风,看她对未婚夫的态度如何,能否接受残酷的现实……三年了,善围姐姐可能对往事已经看淡了吧,越不在乎,伤害越小。   徐增寿无奈,只得再送一程。   这一送,就送出了好几条人命。刚刚到了巷子口,赶车的马夫就看见前方大树上下起了“箭雨”,袭击锦衣卫的车马。   车马倾覆,倒地时的震动连车内的沐春和徐增寿都感受到了,沐春从车窗处探头,看到一个个歹徒从树上跳下来,对着中箭倒地的锦衣卫补刀,灭掉所有的活口,其中有一人已经踹开了倒地车厢的车门。   沐春大叫:“去救人!”   车夫不动,看着徐增寿,这才是他的小主人。   徐增寿平时顽劣不堪,见到血腥的场景,怕得直打哆嗦,不过他还是说道:“楞着干什么?见死不救,我的名声就毁了。”   好像他现在捧戏班买古董赌钱的名声就挺好的似的。   车夫点头,“是,请两位公子把座位下的箱子搬出来。”   徐增寿和沐春推出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箱是盔甲,另一箱是已经装填完毕的弩弓和一些火器。   说完,车夫朝天放了连放三束烟火,吹响竹哨,四个骑马的护卫也穿上了甲衣,甚至给马也披上盔甲,显然平日训练有素,时刻准备保护小主人。   同样出身豪门,同样都是败家子,沐春蹲在街头吃面,徐增寿则呵护备至,一瞬间,沐春深深嫉妒徐增寿。   沐春数数前方差不多二十多个歹徒,遂把徐增寿推下车,“你赶紧走,把北城兵马司的人叫过来帮忙。”   其实就是找个理由把徐增寿支开,万一打不过歹徒——沐春看着杀气腾腾的车夫和四个保镖,心想魏国公徐达给自己宝贝儿子挑选的护卫,应该战斗力惊人,不会输吧。   徐增寿跑去叫人,沐春和车夫保镖赶车骑马冲过去救人,先放箭射击,压制歹徒,近身后拔刀互砍。   魏国公家的保镖车夫果然神勇,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   沐春躲在马车后面放冷箭补刀,故他们人少,双方也暂时势均力敌。   这时江全从倾覆的车厢里钻出来,爬到马背上,大声叫道:“来呀,有本事就来杀我啊!杀了我,才有赏金可拿!”   说完,江全拍马狂奔。   歹徒们果然不再恋战,纷纷去杀江全。   其中一人反应最快,他掏出腰间的飞刀,朝着江全掷去。   藏在马车后的沐春弯弓引箭,射中那人肩膀,飞刀走偏,直入道路旁边的大树上。   其余歹徒纷纷上马,去追杀江全。各种飞刀、铁蒺藜等暗器往江全方向投掷而去。   徐家的保镖门掏出海星似的五角陶制火器,点燃引线,抡起胳膊,将火器准确的砸向歹徒。   只听见连续几声震天响的爆炸声,火器腾起的硝烟瞬间将狭窄的小巷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街道,掩去了江全的身影,歹徒们失去了目标。   保镖车夫拍马冲过去继续和歹徒搏杀,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高手,在马上更加灵活。   这时胡善围从车厢里钻出来,双目失神,浑身颤抖,纪纲像喝醉酒似的随之摇摇晃晃的出来,抱着大树狂吐,他并无大碍,就是脑子撞成脑震荡,胃里翻江倒海,闹腾的厉害。   沐春见两人浑身都是血,忙跳下马车,一拍她的肩膀,“善围姐姐?”   胡善围身体一僵,她吓坏了,没听清来人,本能的转身,挥着匕首就刺,幸亏沐春反应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是我啊,沐春。”   胡善围这才清醒,匕首哐当落下,她紧紧握住沐春的手,“我没事,快去救江姐姐!他们要砍下江姐姐的头领赏金!”   沐春不放心,“你身上那么多血——”   “都是别人的。”纪纲呕吐之余,插进一句话,“你去救江女史,这里有我保护她。”   沐春目露鄙夷之色,“就凭你?”   吐得就像怀孕似的。   “胡女史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纪纲指着倾覆的马车,“里面那个人是她杀的,要是没有她,我和江全早就死了。”   沐春提刀上马,“你们在这里别乱动,徐增寿去叫援军了,”   徐增寿在半路就遇见了前来支援的北城兵马司官兵。京城由五大兵马司负责管理各区的治安,类似后世的各个城区的公安局,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   兵马司日夜分班在街道巡逻,小巷子里腾出火器爆炸的黑烟,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北城上空盘旋,不等徐增寿来叫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就亲自率领官兵疾驰而来。   徐增寿是京城出名的败家子,天下无人不识君。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忙命人将徐增寿保护起来——魏国公徐达爱子要是死在北城区,他乌纱帽不保!   可是徐增寿说了一句,“西平侯之子沐春已经跑去救人了。”   这些纨绔子弟不去秦淮河抱美人喝花酒,来我北城做什么?北城指挥使大人眼前一黑,握紧长刀,“传令,关闭城门,关闭坊门,店铺也关门歇业,每个街口设下路障,彻查所有路人。再通知锦衣卫,说他们的人遭到袭击。”   手下领命而去,指挥使拔刀,眼神冷如冰,“听我命令,先救人,后抓歹徒,一个都不要放过。”   光天化日之下,来我北城行凶杀人,好大的胆子!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赶到时,小巷子里横着若干尸体,九个锦衣卫已经气绝,只剩下吐了又吐的小旗纪纲,胡善围穿着一身血衣,木然的坐在大树下。   见到毛骧,胡善围忙站起来,问:“江姐姐呢?你们找到她没有?”   “还没有。”毛骧说道:“不过,沐春和北城兵马司的人抓到了两个活口,正在审问。现在全城警戒,城门也提前关闭,我们一定能到歹徒,救出江女史——不过,你现在要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情讲明白,从你们出宫门开始讲起,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说的约详细,我们就能更快找到元凶,救出江女史。”   胡善围厌恶毛骧,但是现在不是提旧仇的时候,说道:“你们一定要快,不然就只能找到江姐姐的尸体——无头尸体……”   胡善围讲述着经过,一旁有锦衣卫的书吏提笔记录。很显然,这帮亡命之徒目标是江全。   当时江全才进宫四个多月,她在京城能有什么仇人?八成是以前的旧怨。江全三十九的年纪考入宫廷,难道是为了躲避仇人?毕竟一般妇人在她这个年龄已经当祖母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毕竟在层层防护的后宫,仇家很难动手,所以江全一出宫,就遭遇刺杀。   要豢养一群刺客,仇家在京城一定很有势力,有能力藏住他们的踪迹,会是谁?   按照江全考进宫时登记入册的户贴上看,江全是福建人,家中独女,颇有家产,一直没有结婚,无亲无故,这样的孤女能和什么结仇?导致对方出重金豢养刺客,冒险在京城刺杀,非要砍下她的头?   毛骧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手下来报,“大人,歹徒在诏狱已经招了。”   只要下了锦衣卫诏狱,就没有不开口的活人。   “我们走。”毛骧说道:“你们送胡女史回宫,一路严加护送,一定要亲手交给范宫正。另外,你们告诉范宫正,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都在全力寻找江女史的下落,必定会给她交代。”   范阎王不好对付,要是江女史出事,必定会责怪锦衣卫保护不周,两个女史出门办事,只回来一个,另一个下落不明。   而且,这次还涉及皇后娘娘修书,中宫娘娘和东宫娘娘闹矛盾……毛骧想想就头疼,怎么都搅合在一起呢?   且说毛骧去诏狱审问歹徒,胡善围浑身都是血的回宫,别说范宫正,就连马皇后都惊动了,命尚宫局曹尚宫来问话。   尚宫局是六局之首,直接帮助皇后协理后宫,因而曹尚宫平日威风八面,见胡善围鬓发散乱,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还有一股火药味,这味道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曹尚宫一见胡善围的狼狈样子,不禁有些动气,“怎么又是你?你能不能消停几天?桃花粉、藏、今天听说炸了北城半条街!你这祸水,从宫里都流到宫外了!”   啪!范宫正将茶盏往桌子重重一搁,“曹尚宫,你今日是来教训人的,还是来奉皇后懿旨来问话的?”   曹尚宫说道:“四个月前我们六局都不要她,你就应该找个理由把胡善围打发出宫,可是你明明也不要她,却把她留在宫里打理藏,现在好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她进宫之前,后宫可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宫正司独立于六局之外,别人都让曹尚宫三分,范宫正并不想惯着她,冷冷道:“宫里的事,岂是一介八品女史能搅动的?你以为赶走胡善围,就能息事宁人,天下天平了?后宫的乱象,出现了就要想办法解决,否则,要我们六司一局有何用?”   “好了好了!”尚服局的王尚服充当和事佬,“胡善围是对是错,我们稍后再议,现在重要的是宫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全下落如何?这才是皇后娘娘想要知道的,曹尚宫,您说是不是?”   江全是尚服局的人,自己手下的人出事了,王尚服当然要过问。   因为皇后赐靴,王尚服是头一个对胡善围表示赏识的人,但后来弃了绯闻缠身的她,改为选择江全,原本是为了避免麻烦,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江全居然是个比胡善围还要烫手的山芋!   唉,怎么总是看走眼呢?   王尚服亲自倒了一碗清热解暑的酸梅汤,递给呆坐的胡善围,“给,喝了之后好好交代,范宫正是个最公正不过的人,你不要怕。”   今日的场面太可怕了,她还杀了人——虽然是个坏人,但划开歹徒脖子时喷血的那一幕,始终在她脑子里回旋不去,王尚服将酸梅汤地给她,她尖叫一声,本能做出反应,挥手打掉了汤碗。   啪!汤碗碎裂,深红的酸梅汤飞溅,污了王尚服的衣裙鞋袜,胡善围猛地后退,缩在墙角,指着泼了一地的酸梅汤,“血,好多血!救江姐姐,快去救她!”   王尚服被酸梅汤溅了一身,“你……恩将仇报,不识抬举!”   曹尚宫冷笑,“王尚服,你现在知道我的愤怒了吧,这个胡善围就是个祸害。”   范宫正眉头一皱,吩咐手下,“去,把茹司药叫来,为胡女史诊治。”   胡善围精神好像有些不对。   茹司药赶到,看到蜷在墙角的胡善围,她取了一根银针,慢慢走过去,乘其不备,一针扎在后脑的穴位,将善围放倒了。   茹司药给昏迷的善围把脉,还翻开她的眼皮,”脉息紊乱,是失魂之症,我给她开一副镇定宁神的方子。至于审问,等她醒来再说。以她目前的状态,你们也问不出什么。”   曹尚宫脸上浮起愁云,“我如何向皇后娘娘交代?”   范宫正将一摞厚厚的卷宗递给曹尚宫,“这是毛骧送过来的部分口供,你拿去看看,基本能了解大概。”   这时,宫正司外突然起了喧哗之声。   “贵妃娘娘,这大热的天,日头毒辣,您怎么来了?”   三个五品女官面面相觑:好么,最最难缠的人又来了。   胡贵妃身份贵重,三位尚字辈女官只得起身,走出放着冰盆的清凉房间,去屋外迎接。   “免礼平身。”胡贵妃捧着大肚子匆匆而来,“胡善围呢?我要见她。”此时贵妃满头大汗,正值下午最热的时候,贵妃的妆都热花了。   范宫正对门口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会意,一个飞快去了房间,将毛骧给的卷宗藏好,另一个将昏迷中的胡善围一身血衣脱下来,给她盖上薄被,还用湿帕子擦去她脸上的脏污,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   宫女甚至撒了几滴从西洋来的香水,听说西洋人很多一辈子都不洗澡,用香水遮掩臭味,盖住血腥味应该没问题。   故胡贵妃进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干净的,香喷喷的胡善围。   范宫正问:“贵妃来宫正司所为何事?”   胡贵妃打量着床上昏迷的胡善围,“胡善围和江全一起出宫办事,听说只有胡善围一个人回来了,还浑身都是血,本宫担心江全的安危——她人呢?怎么没有回来?”   胡贵妃肚子大得像一个成熟的南瓜,又是第二胎,随时随地可能生产,范宫正可不想贵妃在这个时候被吓到,万一因此流产或者难产,伤了皇嗣,胡善围、甚至宫正司都要倒大霉。   范宫正脑子转的快,瞬间就找到了托词:“外面的人以讹传讹,善围身上不是血,是泼溅的酸梅汤——胡善围提前回来,是因为她身子弱,中暑昏迷,为了给她补水解暑,就捏着她的鼻子,灌了好几碗酸梅汤,泼到衣服上了。至于江全,她还在外头书坊寻书买书,由十个锦衣卫护卫着,怎么可能出事呢?”   胡贵妃疑心未消,问茹司药:“你医术高明,告诉本宫,胡善围是中暑的症状吗”   茹司药好歹和范宫正一起在宫里混了十年,两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她点点头,“贵妃娘娘,胡善围的确是中暑晕倒。”   这个时候不能内讧,要一直对外。王尚服指着自己的衣裙笑道:“贵妃您看,连我的裙子都泼了些酸梅汤。”   曹尚宫也说道:“娘娘身子重,要保重贵体,千万不要信那些谣言。”   胡贵妃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胡善围,好像相信了,拂袖站起来,说道:“等江全回来,要她立刻来延禧宫。”   范宫正应下。   胡贵妃顶着烈日过来,因她月份大了,不敢用冰,凤轿里没有冰壶降温,燥热无比。   不过胡贵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想着刚才宫正司那一幕。她正值孕中,孕妇对气味敏感,她能闻到浓厚香水味下的血腥气息。   况且胡贵妃明明看见胡善围耳孔和头皮里都有血迹!   胡贵妃摊开手,手指上有一片暗红,这是她临走前,借着宽大袖袍掩盖下,飞快摸了一下胡善围的头发,手指凑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甜腥气,是血液。   为什么宫里三大女官和向来诚实的茹司药都撒谎骗她?   一定是出事了!   那些血是江全的吗?她还活着吗?难道那个人……发现江全的真实身份了?   肚皮里的孩子或许感觉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了胎动,胡贵妃只觉得肚皮猛地一抽,而且一阵阵的抽紧,像是给西洋种上发条。   她生过楚王,根据以往经验,这是宫缩,第二个孩子大概快生了。   这就是母亲,在怀孕的时候,用一根脐带和孩子连接,孩子能够感知母亲的心情变化,母亲也能觉察出孩子是不是在肚里待够了,想要出来。   孩子出生,剪断脐带,胎盘从母体剥离,但会有一根无形的脐带,将母亲和孩子紧紧相连!   此时,她应该立刻回延禧宫待产,可是……   “去坤宁宫,本宫要见皇后娘娘。”坐在凤轿里的胡贵妃吩咐宫人。   坤宁宫,胡贵妃等候觐见马皇后。   后宫掌管帝后奏启之事的是尚宫局的司言,一共有两个六品司言,两个七品掌言,以及四个八品女史,轮换当值,这个部门极其重要,相当于帝后的嘴巴。   今日下午当值的是已经六十岁的刘司言,也是最早侍奉马皇后的女官之一,已陪伴马皇后近四十年了。   刘司言说道:“皇后娘娘今日不见客,贵妃请回。”   实则胡贵妃肚子太大了,最近无人不知中宫和东宫“斗法”,胡贵妃挺着大肚子,万一出什么事,皇后岂不冤枉?   老实说,胡贵妃在大暑天跑来坤宁宫,有主动碰瓷的嫌疑。   胡贵妃吃了闭门羹,没有坚持,走出大殿,却突然转身,跪下,拔下头上钗环发簪,“皇后娘娘!妹妹错了,特来坤宁宫脱簪待罪,求皇后见妹妹一面,妹妹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事发突然,谁都没料到向来飞扬跋扈的胡贵妃会在坤宁宫做出脱簪待罪的行为,众人都震惊了,莫非胡贵妃疯了?   这一低头,恐怕以后就没法抬起来了。   众人忙冲过去扶,胡贵妃推开她们,“我要见皇后,皇后不见我,我就不起来。”   不一会,刘司言过来了,“你们几个扶着贵妃进来。”   马皇后坐在风椅上,穿着一件朴素无华的葛袍,问,“何事?”   胡贵妃跪地不起,“妹妹要说的事情,会将自己和胡家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妹妹只求一件事——”   马皇后以为胡贵妃要说赦免自己的罪,贵妃却说道:“求皇后娘娘赦免女史江全的欺君之罪……”   与此同时,锦衣卫诏狱。   两个歹徒被折磨的奄奄一息,只求速死。   沐春问:“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受谁指使,统统招来!”   歹徒指着快要冒烟的嗓子,“水,给我水。”   沐春给了一碗水,歹徒喝到一半,就被沐春抢去,“想再喝,就老实交代!”   在锦衣卫四个月,沐春耳濡目染,已经无师自通如何逼供了。   沐春和徐家的车夫保镖,以及后来赶到的北城兵马司官兵联手捉了两个活口,剩下的都在反抗中杀掉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江全。   江全在硝烟中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歹徒说道:“我们是江西来的山贼土匪……”   原来,这群人都是江西南昌怪石岭的土匪,平日靠拦路抢劫,打家劫舍为生。两个月前,一个人带着一箱子金条来到山寨,挑了二十二个武艺高的山贼,说要他们去京城杀一个人,事成之后,会给另一箱金条。   财帛动人心,有了这些金子,三代人都够花了。   那人将山贼扮作商贩,带着货物,坐船走水路,每人都有户贴和路引,一路过了好几座城池。   来到京城,他们被安排到一栋大宅子,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训练他们使用弓弩等只有军队才有的制式兵器——就是不准出门,说时机一到就动手。   这一日,雇主说时间到了,给他们看了一眼画像,居然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   雇主带他们在小巷设下埋伏,说这里是必经之地,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全力出击,杀光所有人,不得留活口,另外,要砍下女人的头颅,作为任务完成的证据,以便拿另一半赎金。   女人本来在马车待着,也不知为何,那女人突然从车里出来,坐在了车夫旁边,土匪觉得这是大好机会,于是首先将弓弩对准了女人的脖子。   可是女人突然低头,避过了箭矢,捡了一条命……   剩下的事情,都是沐春知道的。沐春一摆手:“停!雇主是谁?你们藏身的房子在何处?”   歹徒说道:“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他每次出现都戴着面具,也不肯说姓名,房子在南城,我可以给你们指路。”   沐春问:“看不见相貌,总能听到声音吧?什么口音?”   歹徒说道:“他说的是金陵官话,但是他能听懂我们的江西方言。大人,我们除了杀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毛骧赶到诏狱,沐春忙跑去问:“善围姐姐怎么样了?”   “已经送进宫了,五十个人护送,她很安全。”毛骧问:“他们招供了?”   沐春把口供递给毛骧,“他们是江西来的土匪,雇主说的是金陵雅言,但听江西话毫无障碍,想必也来自江西,或者在江西住了很久。可是江全是福建人,一个没有成亲的孤女,家里给她立了女户,为什么这群江西人要杀一个千里之外的福建人?”   毛骧明白了什么,他拿着歹徒的口供,一言不发,进宫面圣去了。   沐春莫名其妙,突然,脑门一亮:胡贵妃是江西人,她爹临川侯胡美曾经是盘踞在江西南昌大汉政权下汉王陈友谅的丞相。   后来胡美暗中向洪武帝投降,并献上如花似玉的女儿以表示诚意,条件是容许他一直保留现有的兵权。   洪武帝答应了,鉴于这个承诺,目前胡美一直掌控当时的军队,这只特殊的军队吃着大明俸禄,眼中却只有临川侯胡美,除了他,无人能指挥这支队伍,相当于胡美的私兵。   因此,这支军队被朝廷盯上,是锦衣卫重点监视对象,一直留在江西,不得靠近京城半步……   私兵用不上,所以用金银收买山匪?可是为什么胡美要冒险在京城杀江全?   沐春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想了,进宫去看胡善围。   他决定把王宁的事情告诉她——真相比谎言更残酷,但是善围姐姐是个很坚强的人,关键时刻,还救了江全和纪纲,所以比起接受残酷的真相,估计她更加讨厌我的隐瞒。   毕竟,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找到真相。   可是沐春找到宫正司,胡善围已经被茹司药一针扎晕,还服了镇定宁神的汤药。   沐春看着病榻上的胡善围,问:“善围姐姐什么时候醒?”   茹司药医者仁心,以为沐春是代表锦衣卫来审问胡善围,不仅蹙起秀眉,说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来逼她?今天的追杀过程太过血腥,她又第一次动手杀人,普通人很难承受这种压力,精神近乎崩溃,她需要休息,慢慢恢复,我不能强行唤醒她,刺激太过,会把人逼疯的。”   茹司药年轻,但医术高明,沐春相信她的诊断,善围姐姐又不是个铁人,受不起轮番打击,还是等她恢复了再说。   紫禁城,坤宁宫。   作为开国皇后,马皇后早见惯了各种奇闻异事,大风大浪,可是听到胡贵妃所言,还是禁不住吃惊:“江全是你母亲?”   “是生母。”胡贵妃点头,落泪。   原来,胡贵妃的生母是临川侯胡美见不得人的外室,因生了女儿,胡美觉得无所谓,就容许生母在外头养着女儿,没有把女儿抱到家中,   可是当胡贵妃长大,越来越美,有倾国倾城之貌,胡美觉得女儿有政治价值了,便强行夺走女儿,带到家里,交给妻子抚养。   外室是个依靠胡美生存的菟丝花,对于女儿的去留,她毫无发言权,只得保持沉默,偶尔能和女儿见一面,就像过年般开心。   可是,女儿被胡美当做投诚的礼物,送给了吴王朱元璋。再然后,大明建国,女儿成了后宫嫔妃,外室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女儿了,胡美嫌她年老色衰,碍手碍脚,将她推入江水中,却对女儿说,生母得了急病死了。   外室命大,被江上一座客船救起来,为了躲避胡美的戕害,外室改名换姓,以江为姓,以全为名,在福建落籍,做些生意养活自己,进宫和女儿重逢,是江全的心愿。   江全知道,以她的年纪,进宫当宫女是不可能的。所以江全发奋读书,苦读十年,终于在三十九岁的时候,擦着四十岁的年龄线考进了宫廷当女官,其实真正的江全已经四十五了,落籍时故意改小了年龄,是为了将来有机会进宫当女官。   人人都说,江全是因为在湖边采莲时,救了意外落水的胡贵妃,而格外受到胡贵妃的喜欢。   其实相反,胡贵妃是因为看见本应该死了十年的生母,突然在后宫湖边采莲,大惊失色,才会失足落水。   母女相认,胡贵妃才知道生母的悲惨遭遇和为了进宫找她,寒窗苦读考女官的艰辛,以及父亲的冷血无情。   胡贵妃决定报复父亲,让父亲知道,如今的她,绝对不是以前那个任由家族摆布的女子了。   首先,她利用即将临盆,思恋家人的幌子,把胡家人全部从外地叫到了京城。   同时,胡贵妃刻意做出了各种出格的事情,甚至触怒了马皇后,逼着马皇后命范宫正编写书籍,以赵宋妃嫔为楷模,教育六宫嫔妃贤德,以及督促嫔妃娘家人正家风,立家法。   胡贵妃是胡家女,她不能对冷血的父亲做什么,但是可以让帝后教训父亲和胡家。   胡贵妃故意大闹藏,指责尚仪宫司宾女官去胡家索贿,到处树敌,几乎得罪整个宫廷,就是想让即将进宫的父亲知道,她能给胡家带来荣耀,同样也能给胡家带来灾难。   胡家未来的命运掌控在她手里,她必须要让父亲胡家进宫后,在生母面前跪下道歉!   胡贵妃哭诉道:“可是,妹妹还是低估了胡美。他应该在延禧宫埋下了眼线,知道妹妹的生母没有死,成了女官江全。他佯做不知,却一直派眼线盯着江全,所以江全一出宫,至今没有回宫,又听说胡善围浑身是血的回来了,妹妹猜出江全八成被胡美抓走了。皇后娘娘,江全改名换姓,隐藏真实身份进宫,是欺君之罪,但她是有苦衷的,求皇后开恩,饶恕她吧!”   此时胡贵妃哭得鼻涕泪水糊满脸,再也不复以前的高傲冷艳,这里没有贵妃,只有一个牵挂母亲的女儿。   看着这样的胡贵妃,马皇后心头一软,说道:“此时干系重大,涉及朝廷重臣窥探后宫这种大事,本宫也不能做主。本宫只能把你所说报于皇上,皇上派锦衣卫和宫正司联手查明真相,揪出通风报信的眼线,确认事件真假,才能决定是否赦免江全的欺君之罪。”   刘司言去了御书房,将胡贵妃的控诉告诉洪武帝,在书房门口和拿着歹徒口供的毛骧碰上了。   而与此同时,锦衣卫的猎犬一路追寻,终于在北城鸡鸣寺发现了藏身在释迦牟尼大佛后面的江全。   此时江全后背插着多种暗器,她蜷缩着身体,已经流血昏迷……   黄昏时,毛骧拿着圣旨,带着锦衣卫,包围了临川侯府,以扰乱宫禁,勾结土匪造反的罪名,将侯府抄家灭族,连女婿家也不放过,一同灭族。   洪武帝念及胡美以前开辟国土的丰功伟绩,格外开恩——赐死,给他一个全尸。   因涉及宫廷,所以此案史称“胡美乱宫”案。   这是沐春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去抄家,临川侯和他爹沐英西平侯都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夕之间灭族,全家死光,沐春不禁有了兔死狐悲的感慨:胡家出了一位贵妃,亲外孙是楚王,何等荣耀?   可是又怎样?还不是说抄家就抄家,说灭族就灭族,还一口气了灭了三族,连女婿家都不放过!   毛骧看出沐春的心思,说道:“一个侯爵而已,今年开春时,百官之首,丞相胡惟庸也是一夕之间抄家灭族,对皇上不忠的人,都是一个下场。”   沐春说道:“大人,那些土匪来自江西怪石岭山寨,标下请求带兵,去江西剿匪,将土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土匪太可恶了,差点杀了善围姐姐!此仇不报,沐春觉得没脸。   提起土匪,毛骧目光更冷,“光天化日之下,杀了我九个锦衣卫,我若不灭了怪石岭山寨,怎有脸在指挥使的位置上坐着。只是我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亲自带队去江西,你和纪纲带三百锦衣卫,去江西剿匪。”   报仇立功的时候到了,沐春大喜,“标下遵命!”   沐春和吐到脸色苍白的纪纲点了三百锦衣卫,今晚在长江登船,走水路,往江西进发。   沐春首先辞别帝后,进了宫,帝后自是一番叮嘱,马皇后其实舍不得沐春十七岁就出征,但是干儿子沐英一再表示“沐春无寸功,不好请封世子”,所以马皇后只得狠狠心,放沐春出京,叮嘱道:   “虽是一群山寨土匪,也不可掉以轻心。万事小心。”   沐春应下。   洪武帝朱元璋对山寨土匪颇有经验——他自己就是当土匪起家的,当年朱元璋就是凤阳韭山里的山大王,劫富济贫,只杀贪官,不扰平民百姓。   洪武帝说道:“山寨皆是建在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且各种地道和地洞,方便逃跑。你要攻山寨,不能强攻,必须从内部攻破,先找到内应,土匪一群乌合之众,总有对王大王的不满人,你将他们召集起来,就说朝廷招安,许诺官职和钱财,必定有人叛变,让他们自杀自起来,你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百试不爽。”   沐春道:“谢皇上教诲。”   沐春要去江西的消息传开,舅舅郢国公冯诚没有亲自来送,命人给他带了一张良弓,据说是他外公冯国用的旧物,要沐春好好保存,继承外祖父的神勇和智慧。   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亲自来码头送行,还送了一百个训练有素的亲兵,给侄外孙补充军力——冯胜一直期待沐春当西平侯世子呢,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当世子的。   沐春看在这一百兵真的很能打,训练有素,而且自带干粮和俸禄,由叔外祖出钱养着,不用花锦衣卫的经费,当场就笑纳了。   除了送兵,冯胜还来送剿匪经验,说法和洪武帝大同小异——其实沐春的外公冯国用,叔外祖冯胜当年也是凤阳土匪起家。隔壁山头的山大王朱元璋要扩张地盘,攻打冯氏兄弟山寨,冯氏兄弟眼看打不过,就投降了,加入了朱元璋账下。连史书都是这样写的,绝对不掺假。   亲爹西平侯沐英也没有送嫡长子出征——带着三百人剿匪而已,说出征简直是笑话。不过,沐英还是命令自己十个贴身侍卫去保护沐春。   沐春把亲爹的侍卫们全部赶回来了,说没必要,他自己会保护好自己。   沐英气得跳脚,这个嫡长子,简直是前世的债主!   是亲生的,是亲生的,是亲生。沐英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总算把火气压制下去,说道:“他不要你们,你们远远的跟着,暗中保护便是。”   就这样,沐春和纪纲带着三百锦衣卫,一百援军,后面跟着十个暗卫,在长江登船,扬帆出发,走向他人生第一个征途——江西剿匪。   是年,沐春十七岁。   与此同时,延禧宫。   满手是血的茹司药从产房出来,对马皇后说道:“胡庶人难产,此时已经累晕过去了。”   临川侯府抄家,灭三族。胡氏也被废了贵妃之位,成为庶人,打入冷宫。念及怀有龙嗣,暂时不用搬迁,依然住在延禧宫。   马皇后说道:“给江全把伤口处理一下,叫她来陪胡庶人生产。”   胡庶人是牵挂母亲啊。   江全忍住脊背的伤痛,进了产房,她端着一碗参汤,轻轻唤醒了女儿,“宝儿,我的宝儿,快醒醒,加把劲,把孩子生下来。”   半个时辰以后,胡庶人生下一个小公主。茹司药给她缝针止血,然而回天乏术,胡庶人躺在江全怀里,身体越来越冷。   马皇后来见胡庶人最后一面,胡庶人回光返照似的,紧紧抓住马皇后的手,“我母亲考进宫廷,是为了见我,可是……我要走了。求皇后娘娘容许她继续效命宫廷,看着小公主长大成人,江全从此就是娘娘的人了,此生必肝脑涂地,效忠皇后。求皇后……成全。”   马皇后点了头。   胡庶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江全笑:“娘,您十月怀胎,把我带来这个人世,甘心居于外室,委曲求全,抚养女儿长大。一把年纪,还寒窗苦读,考进宫廷寻找女儿。身为女儿,只尽四个月的孝道,却给您带来了杀身之祸,还真是……对不起呢。”   江全泪如雨下,紧紧抱住女儿,“不是你错,是为我当年地位卑贱,把你生得花容月貌,却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我不会再这样了,我会好好效忠皇后娘娘,保护小公主一生一世。”   丧钟响起时,宫正司昏迷的胡善围睁开了眼睛,双目清明。 第28章 剪发人   且说胡庶人生下公主,难产而亡。马皇后选择了西六宫里长春宫的主位李贤妃抚养小公主。   李贤妃温柔娴静,稳重低调,性格和行事风格与张扬跋扈的胡庶人是反着来的,不过她并非一味老实——西六宫各种主位皆生养过子女,唯有李贤妃一直无孕,却还能稳坐贤妃的名头,可见她真的很“贤”。   正因李贤妃一直没有孩子,却有品德有脑子,马皇后才会安排她抚养小公主,一来可以为小公主抬高身价,一心一意的抚养她,二来李贤妃也确实需要养一个孩子,来稳固地位。   李贤妃听到马皇后懿旨,心中狂喜,好像被天上掉落的馅饼砸中了,她如今三十有余,已经放弃怀孕的希望了,而小公主一出母胎就抱到她的长春宫抚养,记在她的名下,可以养熟了,和自己生的一样。   李贤妃跪地谢恩,“妹妹定不辜负皇后娘娘的托付,好好抚养小公主。”   马皇后一抬头,“起来吧,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小公主的母亲,写入宝册玉碟,本宫已经下令,宫中不得再提胡庶人之名,她就是你的孩子,违令者斩。”   “妹妹知道了。”李贤妃应下,说道:“妹妹斗胆问一句,胡庶人所生的楚王若来长春宫见小公主,妹妹该如何应对?”   楚王朱桢,在亲王中排行第六。当年胡美将女儿胡庶人献给洪武帝,因其倾国倾城之色,而颇受宠爱,不久就怀孕了。   胡庶人生下楚王时,洪武帝正行军至湖北武昌,闻到喜讯,洪武帝很高兴,说道:“子长,以楚封之。”   意思说,等儿子长大了,就把楚地封给他,武昌就是楚国旧都。   楚王天资聪颖,三岁就开蒙读书。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二年,楚王随太子朱标,一起入文华殿,听儒臣讲经史。   今年初夏时,洪武帝命太子朱标,楚王等几个亲王去中都凤阳祭奠先祖皇陵,要子孙不要忘记老朱家的根本,每一次回凤阳祭祀,都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故胡美乱宫案爆发,临川侯府灭三族,废贵妃为庶人一事,身在凤阳、有一半胡家血统的楚王朱桢根本来不及反应,外祖家就灭族了。   当然,即使楚王在京城,他也改不了这个结局。   如今胡庶人已死,皇上已经召楚王回京,送生母入葬,楚王必定会进宫看亲妹妹的。   李贤妃遇事不敢自专,唯马皇后马首是瞻。   马皇后顿了顿,说道:“楚王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宫会和他解释。养在你名下,小公主也是他的妹妹,他想看妹妹,你安排好便是。何况楚王如今也到了要选妃的年龄,这两年就要出宫建王府,搬出宫去,兄妹能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天理人伦,就成全他们吧。”   李贤妃说道:“是,妹妹明白了,皇后娘娘仁慈。”   马皇后说道:“养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操心辛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按照宫里的规矩,公主三天后要洗三,满月了还要为小公主举行命名剪发礼,你们长春宫要好好准备。”   李贤妃顿时觉得双肩多了一副无形的胆子,说道:“是,妹妹这就去安排。”   李贤妃告退,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坤宁宫,而是去了偏殿找尚宫局的曹尚宫。   尚宫局协助皇后打理后宫所有事宜,曹尚宫是马皇后的左右手,在坤宁宫西边的一个偏殿有个议事房,戴着乌纱帽的女官们进进出出,好不忙碌。   议事房外面有四五个排着队,来向曹尚宫回禀事情的女官,见李贤妃来了,让出一条道,躬身行礼:“贤妃娘娘请。”   李贤妃微笑,客气的颔首回礼,还打趣道:“本宫有急事,今日要插个队,改日摆酒,向诸位请罪。”   李贤妃位居长春宫主位,现在又抚养小公主,可见深得皇后信任,女官们忙说道:“不敢不敢,臣等恭喜贤妃娘娘。”   李贤妃笑道:“三日后小公主的洗三礼,你们都来喝杯喜酒,本宫就不一个个的去请了。”   走到门口,李贤妃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头,笑道:“到时候添盆,给洗儿钱,你们可不能小气哟。”   女官们都笑了,“这个自然。”   小公主出生就丧母,李贤妃想要场面热闹好看些,去去晦气。   李贤妃走进议事房,里面摆着数个冰盆,无比清凉,几个女官在耳房里打着算盘对账,噼里啪啦响,到了月底,后宫几千人要领俸禄,因而格外忙碌。   曹尚宫从书桌上摆成小山的账本里抬起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支笔,“贤妃娘娘恕臣无礼,没能去门口迎接娘娘,实在太忙了。”   李贤妃脸上满是笑容:“无妨,今日本宫是来求人的。小公主满月剪发礼,需要一位女官抱着奉命剪发,本宫想请曹尚宫为小公主剪发。”   按照《明会典》,皇女诞生满月,上则内夫人(也就是女官)之敬慎者,以奉皇女剪发。   李贤妃说着话,曹尚宫手中的笔如游龙,奋笔疾书,真真一刻不得闲,闻言,笔触稍稍一顿,而后继续书写,“论敬慎,宫中女官当属宫正司的范宫正,连皇后娘娘都选她编写书籍,教育后宫嫔妃和皇亲贵戚,贤妃娘娘选错人了。”   曹尚宫和范宫正不对付,这几乎是后宫人尽皆知的秘密。   李贤妃一笑,“尚宫局乃六局之首,本宫最欣赏曹尚宫聪明利索,雷厉风行,协助皇后娘娘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本宫觉得,小公主的剪发礼,非曹尚宫不可。”   好话人人都爱听,李贤妃说的真诚,曹尚宫眉开眼笑,“贤妃娘娘如此厚爱,臣就厚着脸皮,担当小公主的剪发人。”   李贤妃拿出一个如汩汩清泉的玉镇纸,“本宫知道曹尚宫从来不缺好东西,这是本宫的小小心意,曹尚宫莫要嫌弃。”   碧玉镇纸的水头丰盈的就像要流到白纸上,煞是养眼好看,曹尚宫心中欢喜,嘴上却说道:“贤妃客气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推辞,显然很喜欢。这礼物送到了曹尚宫的心坎上,女官做到了她这个等级,什么首饰,钱财都已经看淡了,李贤妃在文房四宝下功夫,拿准了曹尚宫的“七寸”。   一开口,曹尚宫就答应了。   没有谁会随身带着一块玉镇纸。   李贤妃在马皇后宣她来坤宁宫的时候,就猜出小公主八成要抱给她养活了。在后宫要走的稳当,要像下棋似的,每走一步,就要推测下面三步该如何走,做好准备,方能万无一失。   李贤妃作为长春宫主位,出席过十来个皇女的剪发礼,大概的流程她是知道的,剪发人必须是宫里体面的女官,最能比曹尚宫更体面呢?   李贤妃无数次幻想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也让东西六宫所有嫔妃来观看孩子的洗三礼,听孩子嘹亮的哭声,欣赏她们眼中或羡慕、或嫉妒的表情。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李贤妃去延禧宫抱养小公主。有宫人将她的一举一动,如请曹尚宫当剪发人的事都禀告了马皇后。   马皇后付之一笑,“看来本宫没有选错人,李贤妃是个细心妥帖的人呐。你去告诉李贤妃,小公主的几个奶婆都是胡庶人以前选定的,现在小公主养在长春宫,无论奶婆还是保姆,都由李贤妃亲自选定,或保留原来的人,或选择新人,都由她自己决定。”   李贤妃好是好,就是太贤惠了,太完美了,太受人喜欢了,从来不出错,比马皇后还贤惠,这怎么行?   还是给她一点事情做,一个女人要是当了母亲,日夜精神都高度紧张,就不再是个完人了。   三日后,小公主洗三,和民间洗三相仿,洪武帝这个当父亲的当天穿着常服,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祭品用香帛,脯醢(一种肉酱)和果酒。   当日,百官上朝时,穿吉服表示庆贺。洪武帝将祭品果酒脯醢等分赐给臣子们,以表示君臣同乐。   这是前朝的洗三礼。在后宫,洪武帝一早就赐了洗儿钱,东西六宫的各宫主位带着低等级的妃嫔来到长春宫,中宫马皇后最后到,东西六宫在宫外列队迎接皇后。   马皇后宣布平身,带领东西六宫观看洗三礼,并赐金银彩缎等礼物。   洗三之后,开三朝宴,乐九奏,帝后出席宴会,东西六宫嫔妃也都来宴会庆贺。   当日,所有宫女,太监,女官都穿着一色的万寿孩儿锦衣,后宫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谁能看出三天前延禧宫发生巨变,以及胡庶人娘家灭了三族的惨事呢?   这个祥和的后宫,好像从未有胡贵妃这个女人。哪怕她生前多么的不可一世,嚣张跋扈,一旦倒台,就会在一夜之间被皇权强行抹去,一点渣渣都不留。   唯有一人——女官江全将她记在心里。按照宫规,所有服务宫廷的人在洗三这天必须穿华丽的万寿孩儿锦,江全也不例外,她是小公主的外祖母,这事只有皇后和胡善围知道,就连楚王朱桢也不知晓。   江全只得在万寿孩儿锦下穿着粗麻白布素衣,祭奠女儿,她因有背伤,没有去小公主三朝宴帮忙,一个人在屋里,从日出呆坐到日落,夜晚听着宴会的鼓乐之声——按照宫中习俗,三朝宴必须到半夜三更才能停,以表示对小公主长寿的祝福。   咚咚咚。有人敲门。   江全开门,是胡善围,她提着一个食盒,打开食盒,里面没有吃的,却有一个锃亮的铜盆。   江全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茹司药说胡善围受了刺激,有失魂之症,这是疯了吗?提一个铜盆过来?   胡善围把铜盆搁在桌子上,“这是小公主今日洗三用铜盆,我想法子弄过来了,你拿去,留个念想吧。你好好养病,小公主满月剪发礼,你一定要亲自参加。” 第29章 处女之征   “你……你怎么知道?”江全很吃惊。   “宝儿,就是胡庶人吧?”胡善围说道:“那晚我与你同塌而眠,你说梦话,说找不到你的宝儿。我一直都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何执意考入宫廷、为何胡庶人可以轻易舍弃伺候她多年的掌事太监,却唯独对你挖心掏肺似的好、为何歹徒要砍你的头、为何临川侯胡美会以乱宫案灭三族……而且,你的表情和反应已经验证我答案了。”   江全用手心磨蹭着铜盆,耳朵出现幻听,仿佛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我以为的母女团圆,却变成了催命符。”   胡善围问:“如果重来一次,你会选择在宫外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江全想了很久,说道:“不会,重来一百次,我也会考入宫廷。你问一个母亲,会不会放弃寻找她的女儿,就像问一只飞蛾,会不会扑火一样。”   胡善围说道:“既然如此,就请你赶紧振作起来,好好养病,不要总是枯坐伤神,一个并不年轻的八品女史,能为小公主做些什么呢?去当奶婆或者保姆都没有人要。曹尚宫和小公主无亲无故,却被李贤妃邀请主持小公主剪发礼。你就不想着某天有能力替小公主拦住那些暗算倾轧,让她快活的长大,不要沦为任人摆布的棋子吗?”   胡善围很同情江全,可是在宫里,帮助对方尽快的恢复斗志,比同情更重要。为此,胡善围宁可做个恶人,说些难听的实话。   江全自是不甘心,眼神燃起了渴望。   胡善围一叹,从食盒的第二层拿出一盒高丽参,这是沐春临走前托付尚食局陈二妹转交给她的,胡善围只是精神创伤,身体并无大碍,于是借花献佛,给了更需要滋补身体的江全。   如今胡庶人倒台,江全作为延禧宫以前的大红人,少不得要被那些习惯捧高踩低的宫人糟践。   所幸的是,一同进宫的女官比较团结,胡善围被六局一司一起拒绝,落魄时被江全等人暗中照顾,三餐无忧,还能喝到冰镇绿豆汤,如今江全失势,依然是这群人出手帮忙。   抱团取暖是有用的,不信你看东长街半夜提铃受罚的延禧宫旧人,比起她们,江全算是在天堂了。   胡善围安抚江全,看着她喝完了参汤,上床睡觉,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才吹灭蜡烛关门回去。   吹蜡烛之前,胡善围扫了一眼江全的房间,多宝阁里华丽的摆设,墙角报时的西洋大钟等稀罕物件均被搬走了——胡庶人所赐的东西,皆被收入宫中库房。   胡善围提着空食盒出门,东长街依然被两边的路灯照得通明,晚风将庆贺小公主洗三礼的三朝宴上的礼乐之声吹到了耳边。   “天下太平!”   延禧宫的旧宫人排着长队,一起提铃受罚,和提着食盒的胡善围擦肩而过,每走几步,就晃动铃铛,齐声大呼天下太平。   又是一个犹如百鬼夜行的夏夜。   一只黑色飞蛾扑到了路灯上已经沾满虫尸的铜丝网上,发出一阵焦臭。   胡善围止步,身边就是已经贴了封条的延禧宫。想起那晚在这里遇见江全,洪武帝临幸胡贵妃,延禧宫外,摆出了三宫主位才有的“卫门之寝”的仪仗。   “你问一个母亲,会不会放弃寻找她的女儿,就像问一只飞蛾,会不会扑火一样。”   耳边回荡了江全悲伤而又坚定的回答。胡善围看着延禧宫外路灯上的烧焦的飞蛾尸体,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原来结局早就注定……   正思忖着,巡夜的锦衣卫走过来,胡善围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沐春的脸,这熊孩子第一出征时,她尚在昏迷中,没有与他告别,也不知他在江西怪石岭剿匪,战况如何了?   人就是禁不起惦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江西南昌,怪石岭下。   沐春连打了三个喷嚏,一旁纪纲问:“是谁想沐将军了?”   沐春嘟囔了一句,“反正不是我爹。”   也不可能是他娘,他娘已走了十七年。   且说沐春带着三百锦衣卫远赴江西南昌剿匪,他只是锦衣卫小卒,无法服众,好在背后有洪武帝做靠山,皇上封了他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衔,专门在出征的时候用,等打完仗回来交兵,这个虚衔自动消失。   沐春的出身实在太好了,好到他的起点就是普通军人奋斗一生也难以达到的终点。   沐春第一次指挥作战,很是兴奋。毕竟有母族和父族优秀的血脉在,他无师自通,居然能在一开始就使诈了:   首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命令锦衣卫在江西的九江县下船,扮作行商,兵分三路去南昌会和。   到了半夜,三军顺利会师,沐春开始第二步计划。沐春甩给纪纲一套新娘的嫁衣,和一个妆奁,里面装满了胭脂水粉。   纪纲捧着嫁衣,觉得沐将军是不是瞎了眼:“给我这些干什么?我肤白,腿长,貌美,但我是个纯爷们。”   沐春:“我知道,但是在这支军队里,你最像女人。”   沐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首先,一百个军人扮作迎亲的队伍,把武器藏在花轿和嫁妆箱子里,敲锣打鼓,高调在怪石岭山下路过,引诱怪石岭山寨过来打劫抢新娘。   美丽的新娘,丰厚的嫁妆。   土匪为了咬下肥嫩的诱饵,必定会派出差不多一半土匪下山包围庞大的迎亲队伍——据诏狱的歹徒交代,怪石岭土匪有近千人,已成气候。   以五对一,还有抬嫁妆,抢骡马和新娘子,绑架新郎当肉票等等,都需要人手。   等五百个土匪从藏身处现身,包围了迎亲队伍,要抢新娘和嫁妆,扮作新郎的沐春以竹哨为号,迎亲队伍打开嫁妆箱子,拿出武器反杀,藏身暗处的二百锦衣卫和一百援军包围土匪,两者里应外合,先杀一些穷凶极恶之徒,震慑住土匪。   然后,沐春宣布投降招安不杀,如有主动帮助朝廷上山剿匪者,按照最后的功劳封官给钱。   如有杀山大王的,封百户。   坚持不投降的,杀无赦。   这就是洪武帝亲授的“如何歼灭土匪”的办法:先打服,再说服,最后从内部攻破,让土匪自杀自起来,大获全胜。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大招旗鼓的迎亲队伍让整个山寨都兴奋起来了,一半土匪下山打劫。   土匪逼着迎亲队伍停下,花轿里的新娘吓得一声尖叫,一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掀开轿门的布帘子,盖头下露出一角如粽子似   的瓜子脸下巴,好似景德镇刚刚出窑的瓷器。   新娘子发出娇滴滴,软绵绵,怯生生的声音:“春郎,来者何人?”   一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新娘,土匪们兴奋的眼睛都绿了,恨不得立刻抢到山寨都压寨夫人去。   骑马的新郎沐春:“娘子,是土匪。”   “哎呀!”新娘子一声酥糯入骨的娇嗔,放下了布帘。   一听这声音,土匪们兴奋到双目喷火。   沐春心想,纪纲不去唱闺门旦太可惜了,他吹响了竹哨。   众官兵依计行事,开箱拿武器反杀土匪,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锦衣卫个个骁勇,发誓为九个锦衣卫复仇,哀兵必胜,越战越勇。   叔祖父给的一百援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足够以一抵五的那种,土匪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   沐春看时机差不多了,命令停战,宣读了朝廷招安的条件。   一听说杀山大王就是百户大人,土匪们双目再次放光,这比压寨夫人的诱惑力大多了——当了官,还愁没有漂亮女人吗?   有个山贼问:“百户是多大官?”   沐春:“六品武官,还可以为你娘请封诰命夫人,光宗耀祖。”   众山贼纷纷表示愿意倒戈。   沐春开始执行第三波计划:纪纲继续扮作新娘子,他扮作被绑架的肉票新郎,手下精锐换了山贼的衣服,混在投降的山贼里头,凑成五百人,抬着一箱箱抢到手的“嫁妆”,进献给山大王。   新娘子被八个健壮的山贼抬到了山大王跟前,她尖叫,挣扎,更显得她纤纤细腰如一条长蛇般柔软灵活。   “禀大王,小的们为您献上一个新压寨夫人。”   山大王摸着胡子,眼神猥琐肮脏犹如一只苍蝇,围着新娘身上嗡嗡打转,什么都好,就是胸有点小,得好好用木瓜和猪蹄补一补,养一养。   新郎沐春哭道:“不要碰我娘子,你要多少银子都行,我家有的是钱。”   山大王说道:“既然你家那么有钱,就写信给家里,要他们拿钱赎人,再给你娶一个便是——把新夫人拉近一点,让我看看她的脸。”   新娘当然要挣扎,水蛇腰扭得快要折断了,山大王的眼睛盯在她腰间的扭摆之间,没有注意手下山贼袖中藏的利刃发出寒光。   “咳啊!”   八个山贼几乎同时出手,把山大王的胸脯戳了八个血窟窿。   擒贼先擒王。沐春大吼道:“动手!”   沐春依然执行着洪武帝教授的经验,先打服,再说服,最后招降。到了黄昏,盘踞在怪石岭近十年的土匪山寨就被官兵给铲平了。   以三百锦衣卫,一百援军打败一千土匪,算是大获全胜。   沐春坐在山大王的椅子上,摆酒庆祝。因山大王是八个山贼捅死的,沐春大手一挥,每个人都封了百户!   纪纲看着刚刚出炉的八个土匪百户,隐隐有些担心,“沐将军,封官不是好玩的,八个土匪都封六品武官,估摸班师回朝,朝廷不认账啊。”   沐春笑呵呵的饮酒,“这是朝廷要操心的事。我的任务是打胜仗,打完仗回京,我头上的游击将军名头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小卒,比你的官职都低,管不了那么多。”   纪纲心想,你这甩锅的本事,是遗传了谁啊。   不仅是纪纲,八个新百户也开始担心,纷纷上前问沐春:“当官有官袍,官印,每个月还发钱,供我们养家,这是真的吗?朝廷真   的认我们这些土匪当官?我感觉你们这些朝廷官兵瞧不起我们。”   尤其是宋国公冯胜送的一百骁勇善战的援军,在他们眼里,这群招安的土匪就是一群垃圾。连土匪向他们敬酒,都爱答不理。   沐春一瞧,气氛不对啊,现在是团结的时候,不能离心——即使离心,也要到了京城再说。   他喝到兴起,干脆跳到山大王的虎皮椅上站起来,大声说道:“各位,千万不要曾经当了土匪,就瞧不起自己。土匪怎么了?我的外祖父郢国公冯国用,我的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一品公爵,世袭罔替,你们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共同点吗?”   朝廷官兵都朝着自家游击将军翻白眼。   土匪们则纷纷开始举手抢答:   “都是一个娘生的!”   “都是一个爹生的!”   “都是一个祖宗!”   “回答正确!”沐春带头鼓掌,说道:“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当过土匪!”   朝廷官兵哗然:家丑不可外扬!游击将军一定是喝多了!   土匪们则个个面露崇拜之色,“他们是怎么从土匪当上国公的?”   沐春侃侃而谈:“我外祖家冯氏兄弟出身龙兴之地,凤阳人。凤阳十年九荒,天下大乱,冯氏兄弟在凤阳妙山结寨,杀富济贫。皇上在凤阳韭山结寨,两匪相遇,必有一争,大家都要争地盘……”   此话一出,朝廷官兵里,迅速分为三派,一派是三百锦衣卫,他们深深为沐春捏了一把冷汗,皇上当过土匪没错,史书上也是这么写的,可是你拿到酒桌上当谈资去吹嘘,真不怕皇上生气吗?   另一派是宋国公冯胜送的一百援军,他们都是跟随冯氏兄弟冲锋陷阵的旧部,见沐春这个败家子居然揭开冯家的“丑事”,恨不得冲上去堵住他的嘴!   如果沐春不是冯家亲外孙,早就被他们打死了。   第三派是亲爹西平侯沐英送的十个护卫。   护卫甲:“那群老兵油子好像很想冲上来打我们的小主人,注意警戒。”   护卫乙:“知道了——其实我也想打他。”   护卫丙:“他真的是咱们侯爷亲生的?”   沐春继续站在山大王虎皮椅子上讲冯氏土匪兄弟的故事:“我外公心想,打就打,谁怕谁?于是带着弟弟冯胜出了山寨迎战皇上。可是一见皇上龙颜,我外公就投降了,你们猜为什么?”   土匪:“为什么?继续讲,不要停!”   沐春:“我外公看见一条这么长、这么粗的一条巨龙盘旋在皇上的头顶!遇到了真龙天子,如何不降?”   众朝廷官兵面面相觑:还好,没有傻到底。   沐春在椅子上说冯氏兄弟的传奇故事,讲的唾沫横飞,比如他外公冯国用如何领兵五百,就攻破了集庆这座城池,如何在绍兴之战营救魏国公徐达于危难之中。   土匪们拍手叫好,觉得比说书先生讲的都好听,把沐春的外公视为人生目标。   正说到兴头上,纪纲在下面挤眉弄眼,沐春心领神会,说道:“酒肉吃多了,我去上趟茅厕,马上回来。”   土匪们继续鼓掌欢呼,觉得这个嘴上没毛的沐将军一点架子都没有,平易近人,不歧视他们土匪出身,可以信任。   纪纲将沐春拉到瞭望台上,“前方探子来报,我们怪石岭山寨被胡美叛军包围了,他们宣称要杀光锦衣卫,为胡美报仇。”   昔日,身为大汉宰相的胡美投降朱元璋,背叛汉王陈友谅的条件,就是容许他一直保留手下军队的兵权。   当时朱元璋有些犹豫,但是在幕后的幕僚刘基狠狠将木桌一踢,要他先答应下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解决了陈友谅要紧。   朱元璋答应了。   于是胡美一直保留着这支约三万人的军队,成为了胡家的私兵。胡家灭族,胡美赐死,这支私兵被朝廷强行解散。   然而,这群私兵表面顺从了朝廷的安排,解甲归田,核心成员暗地里却纠集起来,组建了一支约万人的军队,在锦衣卫平了怪石岭山寨后,包围了这里,势必要杀光锦衣卫,活捉沐春为人质,为主公胡美复仇!   “一万人?”沐春立刻吓的酒都醒了,问纪纲:“我们现在多少人?”   纪纲:“加上投降的山贼,差不多一千。”   十倍的差距!   “肯定打不赢。”沐春低声道:“山寨有地道,我们赶紧跑吧。”   纪纲说道:“地道刚刚被胡美叛军炸塌了。你是将军,你出身名门,你得像你父亲和外祖父一样,带领我们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才不算辱没你的姓氏。” 第30章 绝地求生   纪纲提醒沐春不要辱没了自己的姓氏。   被恐惧笼罩的沐春脱口而出:“姓沐很了不起吗?”   纪纲说道:“你一介小卒,皇上却封了你为游击将军,带领我们千里迢迢来江西剿匪,因为什么?不就是将来西平侯为你请封世子的时候,履历好看一些吗?这次行动,就因为你姓沐啊。”   沐春呸了一声,“老子来剿匪,是为了给善围姐姐报仇。我爹是个偏心眼,可不会因为我来剿个匪,他就为我请封世子,他巴不得我失败呢。”   “胡美叛军要绑架你为人质,他们不杀你,但是我们——”纪纲指着自己,又指着宴会上把酒言欢的招降土匪,“我们都是你的部下,你若投降,我们都会死的。”   纪纲不想死,他肤白腿长又机灵,不想枉死在土匪山寨里,死的一点价值都没有——要死,也得为了毛大人而死,沐春不值得他卖命。   沐春又呸了一声,“谁要投降了?现在地道也炸塌了,逃是没法逃的。我们一千人,他们一万,以一对十,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不是山寨土匪这种乌合之众,硬碰硬,犹如鸡蛋碰石头,我得好好想想办法。”   纪纲说道:“你快点想啊,叛军要攻上来了。”   沐春烦躁的原地摸着脑壳打转:“你莫催,老子又不是诸葛亮!”   突然,沐春脑袋灵光一闪,纪纲大喜:“沐将军有办法了?”   沐春说道:“你把宋国公送的一百个援军叫来。”   援军都是冯氏兄弟的旧部,沐春开门见山,直接问:“当年我外公和叔外祖跟着皇上揭竿而起,在山寨为王,朝廷派出大军来围剿山寨,皇上他们是怎么逃……是怎么对付庞大的朝廷军队的。”   前辈们的经验都值得借鉴。沐春轻松拿下怪石岭山寨,得益于洪武帝的亲自教导。可是现在,他成了弱势的“贼”,叛军反过来围剿他,一天河东,一夜河西。   情况紧急,这些老兵油子援军不再避讳冯家“丑事”,说道:“如果遇到以一抵十这种情况,皇上一般会选择派人去谈判,商议投降的条件。”   “当然,只是诈降,投降协议只是废纸,元军一走,我们该干嘛干嘛。若元军再来,我们就跑,和他们打游击。”   沐春问:“元军就这么好哄?他们被你们欺骗了,岂不恼羞成怒?一定要灭了你们?”   老兵哈哈大笑,“沐小将军,当时天下大乱的年代,几乎全民皆匪,元军镇压这边,那边土匪又起,按住葫芦浮起瓢。元军疲于奔命,早就失去了江南的控制权,才懒得管我们。”   如此一来,先辈的经验在这里没有用了——因为胡美叛军非要杀了锦衣卫复仇,没有谈判的余地。   怎么办?   沐春站在瞭望塔上,看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火把,胡美一万叛军犹如银河繁星,将怪石岭山寨包围,就等天一亮,就发动攻击。   打不过,逃不掉,又不能谈判,怎么办?   怪石岭的夏夜,蚊子在耳边哼唱着挽歌,沐春心烦意燥,啪的下甩了自己个嘴巴,打死了一只蚊子。   沐春看着掌心拍扁的蚊子尸体,以及一滩和虫尸融合的鲜血。冯氏和沐氏结合的所谓高贵血统,可以战死,不能投降。   他要是沦为叛军人质,即使勉强苟活,将来一辈子必定抬不起头来,成为冯家和沐家共同的耻辱,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可就这样战死,他心有不甘。他才十七岁,还没活够呢。   何况,他若死了,首饰铺工匠用黄金修复的玉簪就永远送不到善围姐姐手里,也没有人告诉她未婚夫王宁还活着的消息。   善围姐姐也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人呐,除了我,有谁在乎她呢?   一阵北风刮过,驱散暑热,给沐春带了一丝丝的凉意,求生的欲望迫使他脑子清明起来,他站在山顶瞭望塔,俯瞰大地,寻找生路。   这座山寨建在怪石岭,名副其实,这里怪石林立,在夜里就像一头头来自远古的、面目狰狞的猛兽。   从怪石岭往北,是望不到边际的悬崖峭壁,瞭望塔就在峭壁之颠,所以北面根本不需要防守——除非敌人长了翅膀,从峭壁下飞上来。   从怪石岭的南坡,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等植被,这种地势真的易守难攻,是集结山寨的最佳选址。   但是,当对方人数超过山寨十倍,而且是一支精锐之师时,地势的优势顶多能抗住半个时辰,就会被对方攻破。   没有了地势做为屏障,到时候沐春要么战死,要么跳崖自尽。   沐春望着南坡下如繁星般叛军的火把,一层层云从南坡方向升上来,在夜里里如一条巨龙,以吞噬一切的气质,蜿蜒而来。   风是北风,云层却从南方而来,南边正是长江和诸多的大小湖泊……   沐春猛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个鹞子翻身,径直从瞭望塔围栏跳下去。   纪纲吓一跳,以为沐春要跳崖自尽,“沐将军!你别想不开,不至于山穷水尽啊。”   冯家一百援军和沐家十个护卫:死得好!宁死不降!总算不辱没你的高贵血统!   沐春却从围栏跳到了塔身的木柱子上,抱住柱子,顺着柱身滑溜着地。拿着一个火把,跑到有泥土的山地照着,好像寻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沐春仿佛看到了金子,将一只蚯蚓高高举起来。“兵书上议论天时,说逆风行云,是变天之兆,八成要下雨,现在挂的是北风,南边的云却逆风而行。还有,你们看,泥土里的蚯蚓都钻出来了,这也预兆着即将有一场大雨。”   纪纲等人皆疑惑,“然后呢?沐将军打算用雨水淹死一万叛军吗?”   沐春指着南坡围山的叛军,说道:“现在是北风,我们在上风头,他们在下风,我们可以用火攻,往叛军阵营投掷火球,射火箭,反守为攻。”   “这里的北风并不大,且到处都是易燃的松树,若在平时使用火攻,烧死了敌军,到最后烈火迟早会卷到山寨,将山寨里的我们也统统烧死,但是今晚的天象来看,会下大雨,如果大雨比大火早一点降临,我们都会生还。”   冯家派来的老兵问道:“如果大火烧到一半,就开始下暴雨,敌军也会生还,必定发起冲锋,不等天亮就攻打山寨,到时候沐小将军如何应对?”   沐春温柔的将手中的小蚯蚓放生,然而目光一冷,拔刀指向南坡叛军:“他们一万人,烧了一半,只剩下五千,咱们以一对五,加上地势优势,还怕守不住山寨?何况南昌还有大明的卫所驻扎,等怪石岭战火一起,卫所的军队必定会过来救援,等援军一到,咱们就一起冲下去杀叛军,来个里应外合!”   纪纲大赞:“沐将军妙计!属下这就去准备火攻。”   沐春叮嘱道:“快点!这种天气,暴雨随时会来,下了雨,就不能火攻了。”   一万叛军围山寨,从锦衣卫在九江登陆,探子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锦衣卫攻山寨,他们攻锦衣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明天,他们就可以为主公胡美复仇了。   三更时,沐春带领着用三百锦衣卫、一百冯家军、十个沐家保镖和约五百个招安的土匪临时组建的杂牌军,发动了火攻。   一个个浸透了油脂的被褥被卷成团,放进圆箩筐里用藤条捆扎成球形,然后搁在山寨用来自保的投石器上,点燃成火球,被褥轻巧,很容易就弹射进叛军的阵营。   一个个火球从天而降,点燃了叛军阵营,北风助长了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叛军头领大呼:“大家镇定!不要后退!现在是北风,后方的火势只会越来越大,咱们向前冲啊!”   的确,往前冲是唯一的出路,一万叛军顶着火势,不顾一切的往山顶方向发起冲锋。   瞭望塔上,沐春举着洪武帝送他的西洋单筒望远镜,看见山坡如一群蚂蚁般黑压压的叛军突破烈火而来。   即将踏入某个区域时,沐春拿起外公的长弓,在长弓上搭了一炳箭头在燃烧的火箭,拉满弓,放箭。   火箭如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点亮了沐春的容颜。   少年人相貌尚未彻底长开,下巴青青的一片,是一根根硬茬茬的胡子将出未出的状态,可是他双眸比火箭还要闪耀,炽热的目光似乎能融化顽石。   莫欺少年穷,因为少年会给你各种“惊喜”。当他真正长大时,所有人都要仰视他,昨日还是脚下杂草,今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强弓射出的火箭飞跃两百米,点燃了已经提前泼了油的丛林,将踏入此地的叛军一同点燃。   叛军被火海淹没了。   前面是火,后面也是火,叛军被烈火包了饺子,无处可逃。   沐春故意用投石器将火球弹射得远一些,让叛军以为往上冲就能脱险,其实第二道火攻陷阱就在山上,就等着叛军们冲进“火坑”,然后一网打尽。   这群中计的叛军临死前最后的意识,就是:沐春这个混世魔王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他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烧!   南坡全是浓密的植被,这里离山寨不到两百米,迟早会烧到山寨!   瞭望塔上,沐春背着外公的长弓,身边插着一副半旧的军旗,是外公郢国公冯国用曾经行军征战的时候用的,也是一百冯家军所打出的旗帜。   冯家军看着旗帜下屹立的少年,恍惚看到了旧日主人的轮廓。   冯国用战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天妒英才,是洪武帝账下死的最早的十大开国大将。   他死的时候,膝下一双儿女,冯氏和冯诚还没成年。女儿冯氏后来嫁给了沐英,生了沐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比她父亲还要短命。   因冯氏之死,冯家和沐家表面依然是姻亲关系,实质上已经有仇怨。   沐春的存在,总是提醒父亲沐英,他曾经有过多么糟糕的婚姻。   又总是提醒冯家,沐英是个多么糟糕的姑爷,对冯氏之死负主要责任。   夹在中间的沐春长成了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混世魔王……   这时,并不算大的北风,停了。   风停之后,大火不再往北烧了,而是无差别攻击,向南向北同时蔓延。   如此一来,大概一刻钟就要烧到山寨!此时山火的浓烟已经已经溢到山寨里,杂牌军们纷纷用手巾沾了水,捂住口鼻,咳呛声此起彼伏。   惶恐犹如烈火般在山寨杂牌军里蔓延开来。   杂牌军们双膝跪地,头一次无比虔诚的祈求老天:下雨吧,赶紧下雨吧!再不下雨就要烧死了!   后面是火焰,前面是悬崖,没有退路,眼瞅着要与叛军同归于尽。   瞭望塔上,沐春忍无可忍,他没有像杂牌军那样跪地祈雨,而是对着夜空挥拳大吼道:   “贼老天!你敢骗我!逆风行云,蚯蚓出洞搬家,这明明是暴雨之兆!”   “你快给老子下雨!你要不是再不下——”   沐春弯弓射箭,把弓拉到极致,然后朝着夜空射去!   强弓射出的箭矢消失在厚黑的云层里。   终于,一声炸雷,地动山摇,怪石岭犹如仙人渡劫似的,闪电和雷声四起。   一滴凉飕飕的东西落在了沐春将出未出的青涩胡茬上……   混世魔王的判断是对的,是夜,天降暴雨,到了黎明方休,转为小雨,淅淅沥沥,浇灭了最后一点篝火。   黎明第一道光束,落在山寨瞭望塔的“冯”字军旗上——为什么杂牌军没有“沐”字军旗?明明游击将军姓沐。   因为西平侯沐英嫌弃嫡长子第一次出征只是山寨剿匪,觉得丢人,不配用“沐”家的名头。   然而怪石岭一战,以一对十,沐春却出乎意外的打出了以少胜多的战役。   是的,这是正儿八经的一场平叛乱的战役,不是普通山寨剿匪。   冯家军顿时觉得脸上有光,觉得冯家后继有人,不愧为是主人的亲外孙,顿时欢呼起来,大叫:“自古英雄出少年!”   其余杂牌军也跟着一起大呼,“少年英雄!少年英雄!”   瞭望塔上的沐春彻夜未睡,混世魔王平生第一次被人夸赞,他表面镇定,内心不好意思,有些紧张。   偏偏纪纲在下面起哄,“将军讲两句吧!”   沐春飞了一眼刀,佯装成熟冷静,“讲个屁!赶紧埋锅造饭,吃饱了好回京城论功请赏!”   纪纲继续卖力的拍马屁,“将军你看,你的胡子长出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男人了。”   沐春拔刀,以刀背为镜,看见下巴黑乎乎一片,又摸了摸,像砂纸似的硌手,纪纲没骗他,别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决定把胡子留着,看起来成熟一点,能弹压住这群杂牌军。   回京之前,杂牌军在南昌待了一段时间,他们要清理战场(火场),掩埋一具具焦尸,驻扎南昌的卫所五千官兵看到看到漫天火光,闻讯赶来时,战争已经结束了,漫山遍野的焦尸,像十八层地狱的火狱场景,甚是可怖。   游击将军沐春以一对十,一战成名。军界感叹,果然虎父无犬子。   处理完后事,杂牌军班师回朝,从江西到南京,沐春一路都不刮胡子,而且手不离弓——这是临行前舅舅冯诚命人送给他的,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旧物。   沐春觉得这个弓有灵性,给了他运气,他大骂老天,朝天射箭,顷刻间大雨倾盆,比拜菩萨灵验多了。   可见能够用武力解决,就不要跪下求饶,哪怕老天爷和所谓的天意,也并非不可战胜。   杂牌军回京那天,正好是小公主满月,宫廷举行了剪发命名礼。   尚宫局崔尚宫受李贤妃的邀请,穿着吉服,为小公主剪发,按照品妆打扮的李贤妃将胎发藏好,然后摆出贤妃的仪仗,去了乾清宫。   洪武帝和马皇后已经穿着吉服,在大殿等候。李贤妃将襁褓中的皇女递给保姆,保姆小心翼翼的抱给马皇后,马皇后又笑盈盈的将小公主抱到洪武帝跟前。   洪武帝笑呵呵的牵着小公主白胖的右手,说道:“玉华,就叫朱玉华。”   “是,真是好名字。”马皇后承旨,将小公主给了保姆,命名礼方成。   礼部将洪武帝命名的内容写成圣旨,太监拿着圣旨去后宫找尚服局的司宝——帝后印玺皆由后宫司宝管理。   女史江全早早就等候在这里了,经过胡善围的鼓励和送补品等精心调理,江全伤痛愈合,已经恢复司宝女史的差事了。   江全打开圣旨,读着上面的内容,女儿啊女儿,你的宝贝女儿叫朱玉华呢,多美的名字。   江全强忍住喷薄而出的眼泪,在圣旨上盖上了洪武帝的印章。   如此,圣旨才能生效。太监拿着圣旨去了礼部,礼部将圣旨送到专门处理皇族事宜的宗人府。   此时宗人府的宗令是太子朱标,朱标将小公主的名字登记在玉牒之上,写在李贤妃名下,表示小公主正式成为皇族的一员。   当日,宫中又是大开宴席,庆祝小公主满月剪发命名礼。   就在当日,范宫正将编写好的《赵宋贤妃训诫录》献给马皇后。   马皇后御览,很是满意,说道:“将此书送去雕版刊印出来,先印五百本。所有宫妃,无论品阶高低,都赐一本。此外,所有的皇室内命妇,亲王妃,郡王妃,亦或是驸马家的命妇,都要各赐一本。嫔妃们的娘家,还有亲王妃,郡王妃的娘家,均赐书,以教导这些皇亲国戚,始终要保持谦虚自省,重视家风家法,莫要再有类似胡美乱宫之乱象。”   “微臣遵命。”范宫正领了马皇后懿旨。   一旁曹尚宫心想:这下范宫正又有机会摆威风了。   小公主满月,身体健康,雨雪可爱,马皇后很是高兴,说道:“这次修书,你们都辛苦了,所有参与修书的女官,每人皆有赏赐——曹尚宫。”   曹尚宫忙道:“微臣在。”   马皇后说道:“具体赏赐什么,你和范宫正一起安排,修书之事,关系重大,赏赐断然不能简薄了。”   范宫正见马皇后心情好,乘机进言,“皇后娘娘,藏是新建的,不属于六局一司任何一个部门。既然藏在修理典制时至关重要,微臣建议将藏交由宫正司管理,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马皇后觉得并无不妥,说道:“六局一司各司其职,藏总要找个归属,那就划入宫正司吧。”   范宫正大喜,藏和胡善围从此都是宫正司的了,胡善围能干,性格坚定从容,能镇得住别人,给外戚赐书,教导外戚内外命妇们整顿家风家法这种容易得罪人的事,就交给她做好啦! 第31章 升官了   曹尚宫和范宫正商议如何赏赐协助修书的女官。   曹尚宫半含酸的说道:“你是《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书的总裁,居首功,怎么什么赏赐都不为过,说吧,你想要什么?”   书修完了,皇后也认可了,这个夏天最艰巨的任务完成,又将胡善围这种人才收入囊中,替她办事,总算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   范宫正无事一身轻,懒得理会曹尚宫的醋意,轻摇着团扇,“我以前最喜欢升官。可如今,我的官职已经到顶,倘若再进一步……”   范宫正手中团扇指着曹尚宫的座位,“你可愿意挪一挪位置?”   后宫女官,尚宫权力最大。   曹尚宫柳眉倒竖,“你放肆!”   “啧啧。”范宫正继续摇着团扇,“你呀,还是那么大的火气。尚宫局一年到头的忙,你这个尚宫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你愿意挪位置,我还不愿意坐呢。”   曹尚宫暗中松了一口气,嘴上却说道:“我这个人天生忙碌命,我就愿意忙。咱们赶紧把赏赐的事情定下来,我还有一堆事呢,没时间和你玩笑。”   范宫正说道:“我倒无所谓,什么都有了,也看淡了。帮我修书的二十个女官要好好赏一赏。赏的越重,就表示皇后娘娘对修书的看重,这本书刊印出去,赏赐给后宫嫔妃,皇室宗亲,还有外戚,他们才能重视,把这本书当回事。”   曹尚宫压低了语调,“咱们多年同事,知根知底,你别在我面前糊涂。皇后娘娘当初为何要修《赵宋贤妃训诫录》这本书,咱们都心知肚明,不就是为了那位——”   曹尚宫遥指东六宫的延禧宫方向,“可如今胡庶人已死,胡氏灭了三族,死绝了。为何皇后娘娘还要大张旗鼓的推行这本书?”   曹尚宫不愧为是马皇后的心腹,刊印五百本,并赏赐修书女官的懿旨一出,曹尚宫就琢磨出了不对劲,“贵妃一夕之间倒台,最近东西六宫太平的很,个个老老实实的,谁敢再翘尾巴?”   范宫正也面露疑惑之色,“我也觉得不对劲,我还想问你呢。你整天伴随皇后娘娘左右,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知道。这本书最先只是针对后宫嫔妃,如今扩大到了整个宗室,连亲王妃也赐了书,皇后娘娘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其中必有深意。”   在后宫做事,走一步,要想三步,混到这个位置,两个五品女官已嗅到了风向有变。   既然把话说开了,不用打哑谜,曹尚宫直言道:“皇后娘娘的风格,向来是举重若轻,喜怒不动于色,猜不透啊。如今,只能皇后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没有大功,也不至于出错。”   少问,多做。是曹尚宫的后宫生存心得。   范宫正点头,说道:“你要是猜到什么,记得告诉我。我听到什么风声,也会告诉你,免得无知无觉,触了霉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一言为定,话题又回到赏赐修书女官这事,范宫正建议:“对于女官而言,还有什么比升职更好的赏赐?每人官升一级得了。”   既然马皇后嘱咐过要重赏,不能简薄,曹尚宫不会替皇后小气,“官升一级没有问题,但是……”   曹尚宫指着二十个协助修书女官名单,“江全,陈二妹,沈琼莲,李玉珍,胡善围这五个人进宫才五个月就升官,从从八品女史变成了正八品的掌字辈女官,恐怕难以服众吧,宫中从未有女官升这么快,就像范宫正你这样出身名门,又踏实能干的女官,从从八品女史升到正八品的掌字辈,也用了一年时间。”   范宫正是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名门闺秀,骄傲如曹尚宫,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哎哟,难得曹尚宫夸我一次。”范宫正以团扇遮面,假装害羞,又正色道:“给她们升职,是皇后娘娘的恩典,表示对修书这件事的看重,让后宫和外戚都重视《赵宋贤妃训诫录》,嫔妃不要在后宫搞事情,外戚注意整肃家风。女官能不能服众,要看她们以后的办事能力,能者得之,不能者按照宫规降级,岂能把恩典和服众混为一谈?”   也对,反正恩典皇后已经大大方方的给了,要是自己坐不稳位置,就是她们自己的问题。   曹尚宫点了头,“好吧,听你的,都官升一级。”   范宫正拿笔,将胡善围的名字画了个圈,“她现在是我宫正司的人了,我们宫正司和六局不一样。六局是尚、司、典、掌、女史五个等级。宫正司只有宫正,司正,典正和女史四个等级。所以胡善围要升职,就七品典正。”   “连升两级?”曹尚宫不敢相信这是以严谨闻名的范宫正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今天真喜欢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范宫正说道:“我们宫正司担任监督之职,没有掌这个等级,女史往上升,就是七品典正。我总不能为了胡善围一个人,去改变司里的官阶制度,凭空制造出一个掌正来。”   曹尚宫坚决反对:“胡善围进宫五个月就连升两级?范宫正未免太儿戏了!”   范宫正也寸步不让:“大明女官制度是皇上和礼部共同制定,皇上下圣旨颁布实行,你我,甚至皇后娘娘都不能擅自改动。胡善围要么不升职,要么就直升典正。”   曹尚宫拍案而起,“那就要胡善围别升职!赐给她财帛即可!”   范宫正啪的一下,将茶盏在桌上重重一搁,茶水都飞溅出来了,“二十个修书女官,人人都升职,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一个,就是不公。”   曹尚宫针锋相对:“唯独胡善围连升两级,这才是不公!”   范宫正问道:“我且问你,皇后娘娘要厚赏二十个女官,是为了什么?”   曹尚宫:“废话,当然是修书。”   范宫正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这次修书,如果没有胡善围之前独自一人打理藏,将丙子库藏书分门别类,录入书目索引,我们做起来事情来事半功倍,修书的进展怎么可能这么快?还有胡庶人数次干扰修书,带着延禧宫的人捣乱,也是胡善围独自一人挺身而出,保护藏。所以论修书的功劳,二十个女官,胡善围贡献最大,宫中人尽皆知,她有资格连升两级。”   曹尚宫中了范宫正的套,在套中挣扎,“四个月升两级,后宫从来未有之事,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   范宫正说道:“曹尚宫你去年三十三岁升为尚宫局尚宫,统领六司,襄助中宫,也是后宫女官升职从来未有之先例,之前的历任尚宫,皆年过四十。难道你认为自己尚宫之位来路不正?不配当尚宫?”   “你……放肆!大胆!”曹尚宫越是挣扎,套的就越紧,范宫正太狡猾了!   范宫正趁热打铁,“宫中女官,都是从宫内,宫外层层选拔,考试出来的,看得是才学,品行和能力,混资历的都被淘汰出局。胡善围品行才学能力俱佳,且遇事从不逃避或者拖延推责,我认为她可以担任我们宫正司典正之职,出了问题,我来担责!你怕什么!没想到你是这样胆小怕事的曹尚宫!”   曹尚宫一拍胸脯,“我怕什么?我若是个怕事的,能在三十三岁就晋升尚宫?”   范宫正道:“既然不怕,你就答应啊!”   话赶话的,曹尚宫说道:“答应就答应,谁怕谁!”   范宫正双手一拍:“一言为定!”   上当了。曹尚宫猛地将杯中茶水一气喝下,“我会将赏赐名册交给皇后娘娘御览,皇后若点头,这事就算定了。要是皇后不同意,就别怪我出尔反尔。”   两人在争吵中商议完毕,草拟了赏赐名册,呈给马皇后御览。   马皇后的目光在胡善围的名字和七品典正的职位上停留片刻,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就照这个赏赐下去吧。”   连马皇后都同意了,曹尚宫当然不好再说什么,“是,臣这就去办。”   马皇后又道:“今天沐春要回来了,你要御膳房去准备他爱吃的菜。”   曹尚宫等人领命而去,马皇后平时若无事,喜欢在书房独处,看看书,写写字,不像其他身居高位的人喜欢讲排场,到哪里都前呼后拥,一堆人伺候。   室内安静下来了,马皇后在书案上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个几个字,觉得心不静,干脆搁笔,拿起做了一半的针线,慢慢缝着一件军用的棉衣,让一颗心沉下来。   有些事情,急不得,慢慢来……   马皇后想着心事,刘司言在门外说道:“皇后娘娘,翊坤宫孙淑妃病重,茹司药将孙淑妃的脉案和症状写下来,送去太医院一起会诊,但是太医们说淑妃最近病情总是反复,需要亲自把脉看诊,方能对症下药,茹司药请求将孙淑妃挪至乾清宫,请太医们看诊。”   《皇明祖训》上写明了,太医不能踏入后宫半步。若遇到特殊情况,需将病人挪至皇上所居住的乾清宫,让太医去会诊。   但这种特殊情况,皇后也不能单独做主,还需要请示皇上。   刘司言刚落,马皇后就放下针线,说道:“本宫去告诉皇上,皇上定会同意,你们赶紧去准备。”   今日真是多事之秋:混世魔王沐春回京,小公主满月剪发取名,范宫正和曹尚宫为赏赐之事大吵,西六宫的主位、西宫娘娘孙淑妃病重……   不过,此时的胡善围并不知道这么多,她被连升两级,封了七品典正的懿旨惊呆了,跪在地上发愣。   大明的宫廷礼仪,大部分都是类似鞠躬的拜礼,很少有跪地磕头的时候,例如命妇们在重大节庆时进宫觐见皇后,也只是行三拜礼仪即可,无需跪拜。   只要在领旨谢恩,或者谢罪等时刻,才会这种行跪拜大礼。   “胡善围?”前来宣旨的典言女官大声道:“胡善围,还不快领旨谢恩!”   “谢谢皇后娘娘恩典。”胡善围猛地惊醒过来,对着坤宁宫方向叩头,双手举过头顶,领皇后懿旨。   藏的一群人蜂拥而来,纷纷围着胡善围,“恭喜胡典正,贺喜胡典正!”   胡善围捧着懿旨,她此刻脑子一片空白,没那么简单,连升两级太不寻常了,前方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挑战在等着她。 第32章 胡典正   胡善围等二十个女官领旨谢恩,按照规矩,还要去坤宁宫马皇后那里再次叩谢皇恩。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还没见过传说中的一国之母,特地好好打扮,选了最新的官帽和官袍,甚至不嫌热的穿上了进宫第一天沐春为她从马皇后那里求来的靴子。   这靴子外面是小羊皮,里子是福建漳绒,穿上去刚好合脚,胡善围和马皇后一样,都有一对大脚板。   可惜今日不巧,马皇后惦记孙淑妃的病情,去了乾清宫亲自看女医和太医们一起会诊。   坤宁宫,刘司言招呼二十个刚刚晋升的女官坐下吃茶,“今日皇后娘娘临时有事,托我请你们喝茶。”   一般人来谢恩,很难见到皇后真面,就在宫外磕头便是。在后宫,尚宫局的司言部门十个女官相当于帝后的嘴巴,专门转达帝后的吩咐。马皇后既然要六品司言来招呼这些女官,已经表明了对她们的重视。   宫女端来茶和点心,女官们吃相斯文,多少都用一点,毕竟是皇后的赏赐。   唯有十三岁的沈琼莲最放松,专“攻”面前的桂花糕,脸颊沾着糖霜。刘司言见她吃的香甜,命宫女又送了一盘,还给她换了新茶,“给沈掌籍换一杯红茶,那个去油腻。”   沈琼莲在尚仪局司籍部门,如今升了一级,成为了掌字辈的女官,她这个掌籍依然是后宫的女教习,教授宫人。   “多谢刘司言。”沈琼莲吃空了一盘,一只胖手又向第二盘桂花糕发起“进攻”。   其余女官喝的都是绿色的龙井,只有沈琼莲的茶换成了武夷山红茶。她戴着乌纱帽,穿着官袍,打扮越是成熟,就越显得一张圆脸稚气,惹人怜爱,好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连刘司言也不禁“母性大发”,格外照顾她。   刘司言觉得有趣,问她,“你进宫五个月,习不习惯宫中的生活?”   沈琼莲说道:“不习惯。”   胡善围和众女官:幸好皇后娘娘今天不在坤宁宫!要不就尴尬了!   刘司言咳咳两声,问:“哪里不习惯?”   沈琼莲:“那里都不习惯。”   刘司言不知该不该将茶话会继续,众女官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嘴里的茶点难以下咽。   幸好沈琼莲接着说道:“宫里和家里不一样,规矩多。下官在家里住了十三年,在宫里才五个月,当然不习惯了。不过,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众女官松了口气,有惊无险结束了茶话会。   刘司言亲自送二十个女官出了坤宁宫,曹尚宫在议事房忙了一阵,出来透透气,刚好和下属刘司言碰上了,看见二十个女官的背影,曹尚宫打趣道:“怎么样?新来的那几个厉害吧,有没有探一探胡善围的底?”   刘司言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甭提了,一个沈琼莲就够我受的了,胡善围估计更硌牙,这一批女官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胡善围回到宫正司,向范宫正交代坤宁宫赐茶的情况。   范宫正慵懒的摇着团扇,“这个沈琼莲总是出乎意外,说她清高持才傲物吧,她总能在最后圆回来,把人堵得无话可说。可惜我手气不如崔尚仪,没能把这种天才收入囊中——我不是说你比她差,你有你的好处。”   胡善围讪讪道:“我没有和沈琼莲比。”   范宫正将一个象牙牌递给她,“这是你的名牌,证明身份之用。”   胡善围接过象牙牌,圆形,巴掌大小,正面写着:“宫正司,典正,胡善围”,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十三年造”。   范宫正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七品典正,从今日起就要当得起这份差事。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完成皇后的新懿旨,将《赵宋贤妃训诫录》印五百本,分给后宫嫔妃、皇室亲王府里的王妃侧妃等姬妾,还有外戚的女眷。给她们讲解清楚,不要触犯戒律,要学习这些贤妃典范,重视家风家法。以前犯错,她们找无知者无罪的借口,你给她们讲明白了,她们要是再犯,就别怪皇上皇后起了雷霆之怒,后妃和其家族因自身不慎,而步入胡庶人家族之后尘。”   胡善围顿时觉得腰间这块象牙牌有千金重!   胡善围顿了顿,鼓起勇气,问道:“范宫正的意思是说,印书,赐书,讲书,到执行这本书,都由下官一人完成?”   除了印书看起来比较简单,其他各项任务好像都在得罪人!   从后宫,到亲王府的王妃侧妃,再到外戚内眷,只要是女性,统统得罪个遍。   “要不你为何会连升两级呢?”范宫正拍了拍身体渐渐僵硬的胡善围,“我看你天资聪颖,品行端正,坚强好学,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用肉眼可见,前途是一片刀山火海。   但若退缩,她将一无所有。胡善围紧紧捏着腰间的象牙牌,典正的身份给她力量和勇气,说道:“多谢范宫正对下官的信任,下官便肝脑涂地,也要完成任务。”   范宫正问:“你不害怕吗?”   胡善围说道:“只要能完成任务,前面便是一口油锅,下官也淌定了。”   范宫正就是欣赏胡善围骨子里激发出来的狠劲,给她的压力越大,迸发出来潜力就越大,总能给人惊喜。   范宫正原本是琢磨不透皇后娘娘的真实意图,想要找个合适的人甩锅,把压力转移,但现在对胡善围的欣赏,她心里有些愧疚,说道:“宫正司和皇后娘娘的懿旨就是你的后台,你需要谁帮忙,尽管开口向我要人,我会帮助你完成任务。”   胡善围不客气,说道:“太好了,将来后宫嫔妃第一天的学习讲解,我想请范宫正您亲自授课。”   这个……覆水难收,范宫正的话刚说出口,不好意思拒绝胡善围,“行,我答应你。”   胡善围又道:“这五百书要赏赐出去,代表皇室的体面。需要请最好的雕版师傅,还有封面,纸张的选择,装帧等等,若想细节样样做得好,非杭州不可。下官的家里是开书坊的,自宋以来,刻本的书籍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   轮书籍,胡善围是个内行人。范宫正觉得自己果然找对人,说道:“这个便宜,你亲自去杭州召集十几个雕版师傅,选择纸张,油墨,装帧等,连夜赶工,印刷五百套,运到京城,我给你十天时间,可做得到?”   “做得到,但是需要花费很多银子。”   范宫正问:“你要多少银子?”   胡善围伸出一根手指。   范宫正:“一万两?”   胡善围:“差不多一千两。”   范宫正笑了,“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还以为多少银子呢,一万两银子连一件龙袍都做不了。我给你两千两银子,一切都要选最好的,且速度越快越好。皇后娘娘很重视这件事,书做的漂亮,娘娘面上也有光彩。”   胡善围说道:“是范宫正修书修的好。”   好话人人都爱听,范宫正笑容更盛,“哎哟,这小嘴越来越甜了。杭州之行,你身边得有人伺候着,方显得皇家的体面,我给你派几个女秀才和宫女。女秀才伺候笔墨,宫女管着你的饮食起居。”   胡善围乘机说道:“下官希望范宫正将梅香从御膳房调出来,伴随下官左右。”   范宫正说道:“一个灶下婢而已,准了。”   梅香终于摆脱了灶下婢的身份,离开油腻闷热的厨房,对胡善围千恩万谢,提了热水,要给胡善围洗脚。   胡善围拒绝了,“我把你从厨房捞出来,不是要你来伺候人的,也不是要你谢我,为我做牛做马。你不用在厨房当值,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年底宫中宫女要大考,考过的称为女秀才,当了女秀才,才有可能成为女史,才有升官的可能,否则你还会轻易跌回灶下婢的身份,时光蹉跎,你已经三十多岁了,再不出头,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梅香羞愧,自知低估了胡善围,拿着一本书去了灯下苦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沐春带着一千杂牌军,凯旋归来,洪武帝龙心大悦,特在宫中赐了宴席,沐春一口气封了八个土匪百户,洪武帝也大手一挥,准了,很给面子。   宴席上,沐春喝了酒,就飘飘然,特意凑过去,给马皇后看他的胡子,“皇后娘娘,您看我是不是像个大人了?”   马皇后一见沐春,就觉得开心,各种忧虑暂且抛到一边,摸着干孙子的胡子,“是,小春长大了。”   沐春吃饱喝足,带着帝后赐的礼物回到西平侯府。沐春不想回家,但是按照孝道,这些御赐的礼物要供给祠堂里的祖宗,还要送给父母。   沐春先去祠堂,给祖宗上香,然后去正房,给父母请安。   西平侯夫人耿氏感动得流着泪,“听说你遇到了一万胡美叛军,十分凶险,若不是祖宗保佑,下了暴雨,恐怕——”   “你这次运气好而已。”西平侯沐英打断了妻子的话,板着脸教训长子,“放火烧山,亏你想得出,须知玩火自焚,以后莫要如此莽撞行事。”   沐春觉得父亲在找茬,“我不是玩火,我是火攻。”   玩火是小孩子的事,火攻是游击将军的战术,我们不一样!   沐英脸色阴沉,“你以为剿几个土匪,就有资格顶撞我?”   沐春喝了不少酒,“父亲,儿子后来不是剿匪了,是平叛军。儿子以一抵十,以少胜多,灭了一万胡美叛军。”   处女之征就得胜,沐春很自豪。   沐英呵呵冷笑,“山上都是焦尸,一点证据没有,谁知道是土匪还是叛军?”   沐春哈哈大笑,反讽道:“父亲教训的是,说不定那些焦尸只是一群猴子呢。”   “放肆!”沐英将手中茶盏朝着儿子扔过去,沐春一偏头,躲过了攻击。   沐英拿起鞭子,抽向沐春,沐春举着椅子格挡,退到门口。   沐春火冒三丈,大骂父亲,“你就是觉得我不敢还手,才总是一言不合就打我。殴打一个无法还手之人,你算个屁英雄!”   沐英英雄一世,今年又取得第三次北伐胜利,儿子却说他只是一个屁,如何不怒?他将一把长剑抛给沐春,大吼道:“来来来,从现在开始,你我不是父子,你有本事的话,跟我打一场啊!”   沐春呸了一声,“你说不是就不是了?我真的和你打,一个不孝压上来,我就完了,我才不上当。”   说完,沐春拔腿就跑,沐英欲追打,妻子耿氏死死抱住他的腿,“不可以啊,侯爷,他是你的亲儿子。”   沐英好容易摆脱了妻子,一群儿女又围过来,一起跪下求父亲饶了大哥。   沐英在西平侯府“雨露均沾”,种子撒的均匀,除了耿氏生的次子沐晟,还有其他姬妾生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个个不同生母。   沐春仓皇逃出家门,好好的庆功宴成了“家暴”宴。   他喝多了,扶着大树狂吐,头晕眼花,身体难受,心也难受,蜷在一家店铺门口昏睡过去。   夜里有流浪汉偷了他的外衣和钱袋荷包,就连鞋袜也一并偷走,夏天夜里不冷,但是蚊子多,把他的脸都咬肿了,次日店铺老板开门,发现门口熟睡的“乞丐”,嫌弃他脏丑,把他踢醒,给了他两个铜板,“喂,去那边桥洞睡去,别在我门口碍眼。”   沐春摇摇晃晃,到了秦淮河边洗脸,清醒一下,却被河里的倒影吓了一跳,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头发乱成鸡窝,脸还被蚊子咬的到处都是坑,好一个丑八怪。   沐春洗了脸,肚子饿得慌,发出疯狂的鸣叫。他去了包子铺,手里只有两个店主打发乞丐的铜板。   沐春买了个馒头,包子铺老板嫌他脏,不准他坐在凳子上。   沐春蹲在街头啃馒头,更像乞丐了。   这时路上有两队约五十个锦衣卫骑马经过,中间有一辆马车,为首的正是纪纲。   沐春忙将嘴里的馒头吐出来,冲过去大叫:“纪纲!借给我点钱!”   若不是声音太熟悉,纪纲差点以为冲过来的乞丐是刺客。   “沐将军?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沐春说道:“一言难尽,一大清早你们去干什么?”   纪纲说道:“我们奉命保护胡典正去杭州印书。”   “哦。”沐春一把抢过纪纲的钱袋,倒出几块碎银,“等你回来,我就还给你钱。”   沐春拿着银子,想去买两屉小笼包,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胡典正是谁?没听过宫里有这号人物啊。”   纪纲说道:“就是那个胡善围,昨天刚刚升了典正,连升两级。”   沐春眼睛一亮,爬到了纪纲的马背上,“我也去杭州。” 第33章 蜗牛   纪纲忙道:“使不得,毛大人又没派你去杭州。况且,今天你舅家郢国公府和宋国公府一起为你准备了庆功宴,请帖都发了,你不去,岂不是不给冯家面子?”   提起一团乱麻的家事,沐春恨不得跳进秦淮河里淹死算了,重新转世投胎,方能清净,他指着被蚊子咬得肿成猪头似的脸,“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出现在庆功宴,就是给舅舅家面子了?”   纪纲细看沐春“尊容”,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沐春和纪纲共乘一骑,沐春在前,纪纲在后。马车里胡善围听到动静,推窗一瞧,正好两人就在窗外护送马车,一起转头和她打招呼,“早啊。”   胡善围吓了一跳,沐春的脸肿成猪头,衣服脏乱且满是褶子,就像五年陈酿的咸菜,光着脚,连鞋袜都没有,而纪纲唇红齿白,衣衫整洁,两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背上,活像戏台子上猪八戒背媳妇。   沐春明明凯旋而归,怎么变成这副德行?   胡善围心有疑惑,但大街上不好问人隐私,路过一家药铺时,胡善围要宫人梅香去买了蚊虫叮咬的药膏,递给沐春。   “谢谢善围姐姐。”拿到药膏,沐春顿时心情大好,抠了一大坨,他的脸、脖子、手脚等裸露在外的肌肤皆是蚊子包重灾区,索性都糊上膏药,清清凉凉的,一涂上就杀痒,舒服得沐春像只吃饱的小猪似的哼哼。   马车里都能听见沐春的哼哼声,梅香和两个女秀才都不禁无声的笑。   胡善围没有笑。   她对沐春的苦痛感同身受。今年春她的手满是草莓般的冻疮,就是这般的红肿丑陋,她自卑,总是拢起衣袖掩盖冻疮,所以看起来卑躬屈膝,缩手缩脚。   双手痒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无数个小虫子在皮下肌肤里钻来钻去,恨不得挖出里头的烂肉止痒。   沐春被蚊虫咬成这样,估计也痒的难受。   膏药抹在肌肤的那一刻,的确舒服的想要哼哼。   从南京到杭州,最方便最快莫过于坐船,走长江水路。南京内城秦淮河直入长江,众人就在西城桃叶渡登上官船,登船之时,纪纲问胡善围:“胡典正,此次去杭州,一切有你做主。毛大人并没有派沐春随行保护,你真要带他去杭州?”   涉及沐家和冯家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恩怨以及沐英和沐春类似上辈子是仇人的父子关系,纪纲这个提醒其实是善意的,胡善围一个小小的宫廷典正,惹不起。   胡善围有些犹豫。   沐春说道:“善围姐姐,我爹非要我和他打一场。我当儿子的,哪怕再想打他,也不能真动手。打了就是不孝,一辈子就完了,别想当世子。不打我就得白白挨打,我如今是个大人了,再被满城追着打,我不要面子啊。”   胡善围心有亦有同感。就像继母陈氏虐待她,一双手差点冻烂了,她何尝不想反抗?可是一个孝字压上来,她若敢动陈氏一根头发丝,衙门就会判杖责一百,让她身败名裂。   孩子只是父母的财产之一。打伤了甚至打死了,只是父母的损失,不会有人在乎“财产”的感受。   胡善围问他,“你去杭州,你父亲就不打你了?”   沐春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我今天不去舅家的庆功宴,估摸舅家会找到他理论,冯家和沐家吵起来,我夹在中间帮谁?索性一走了之,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   沐春在中间受夹板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   此时沐春从头到脚都涂满了黑褐色的膏药,只在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很像桃叶渡口给大船卸货的昆仑奴。   正好隔壁商船有人看中了沐春,指着他问:“喂,你这个昆仑奴租一天多少钱?”   纪纲等人都笑起来。   胡善围没有笑,她只觉得悲凉,仿佛被耻笑的是她自己。   “上船,走吧。”胡善围说道。   “多谢善围姐姐。”沐春大喜,跳上大官船。他天性活泼,在甲板上高兴的翻跟斗,瞬间转悲为喜。   别人说他缺心眼,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心眼太多,就活得太累了,沐春宁可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开心一天是一天。   官船扬帆,过了龙江驿站,进入长江。此时到了夏末,江风凉爽,两岸一人多高的芦苇已经都成熟开花了,白色的花絮和江风激缠。   “昆仑奴”沐春和胡善围站在船尾,“……事情就是这样的。”沐春无奈的摊了摊手,“我怎么做都是错,九死一生回来,自以为立大功,从此父亲会对我刮目相看,可是他一来就给我下马威,甚至质疑我的战功徒有虚名,杀的是土匪,不是胡美叛军。哪有这样的父亲,儿子出息了,他反而不高兴,非要往亲儿子身上泼脏水,他就满意了?”   “为什么这样对我?”沐春一拳砸在栏杆上,“难道我不是他亲生的?”   这话说的,连胡善围都不禁怀疑沐春的血统。只是很快,她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洪武帝赐婚,双方都是名门,不可能出错,冯氏婚姻不幸,难产早亡,已是可悲,不能再去怀疑人家的名誉。   胡善围说道:“你别总是口无遮拦,这话被你舅舅家听见,也是要挨揍的。”   因母亲之死,沐春亲爹不喜,舅舅不爱,   沐春说道:“他不喜欢我娘,不喜欢冯家。冯家越是逼着他为我请封世子,他就越故意拖着。以前他的理由是我没有寸功,不好请封,现在我立了大功,他就污蔑我的功劳作假。呸,我才不稀罕当世子,从此以后,我的前途自己挣,世子之位他爱给谁给谁,横竖我还有三个弟弟,让他们抢去吧!”   此话说出口,沐春徒然觉得一身轻松,他有本事,有皇帝皇后这个大后台,何愁前程?   一听这话,胡善围又深有同感,说道:“是的,跳出了寻常的想法,就豁然开朗。以前我在家里当抄书匠的时候,觉得一个英灵坊,一条成贤街,一个胡家书坊,就是整个世界。那时候,我觉得此生的依靠,就是我的嫁妆,和我将来要嫁给的男人。现在想想,眼皮子真是够浅啊,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会让我伤神落泪。”   “考了女官,进宫之后,才发现世界之大,原来我除了抄书和给人当妻子,还可以做很多事情。我在宫里看见范宫正、曹尚宫、茹司药等女官,原来女人也可以有所作为,像男人一样做官,升职,拥有权力。”   胡善围双眸无比闪耀,“我进宫之后,虽几经波折,终日忙碌,但觉得充实,开心,我甚至……”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好像给自己打气似的,鼓足勇气,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甚至很少去想王宁了,以前的我,欢欢喜喜盼他回来,凄凄凉凉独守闺房,一辈子都在自怨自伤中度过,现在想想,若无继母虐待,父亲漠视,逼得我逃出家门,偷了户贴去考女官,我一辈子都要泪眼愁眉,没有价值,没有前途。”   胡善围鼓励沐春,也似在鼓励自己,“你看,生活给我们困难,我们把苦难变成了财富,不要把精力用在怨恨上,会比以前活的更好,眼界更宽了,过的开心。我能做到,你肯定也能做到的。”   两人出身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性格更不同,却是知音。   沐春甚是感动,他们都是被亲人抛弃的人,却那么巧的遇到了彼此,多了个知音,可见老天还是公平的。   开解了沐春,胡善围回舱,去教梅香。沐春看着她的背影,穿着官袍,戴着官帽,脊背挺的笔直,只是背影,就给人以自信朝气之感。   很难想象,她和五个月前藏里那个瘦弱胆小,弓腰缩背,缩手缩脚的抄书匠是同一个人。   没有王宁,没有未婚夫,她反而过的更好,她也喜欢现在的样子   沐春猛地想起王宁还活着,成了大明在北元卧底的事情,他跟着上船去杭州,除了逃避家里纷争,也是想告诉胡善围未婚夫的下落。   可是看见对现状十分满意、有了青云之志,决心为前途搏一把的胡善围,话到嘴边,沐春犹豫了。   沐春先试探她的想法,“善围姐姐!”   胡善围回头,“什么事?”   沐春:“你决心当官升职,但当了女官,身在宫中,除非退役出宫,就不能嫁人了。如果你遇到了王宁……或者更好的男人呢?”   胡善围笑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一生过的如何,要看父亲和丈夫愿意对我如何,他们对我好,我就好。他们若变了心意,对我不好,就像我的父亲。或者,就像王宁,干脆去世了,无法再保护我。我就像一只被脱了壳子的蜗牛,在地上艰难的蠕动爬行,任何人都可以踩我一脚,我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无力反抗。”   胡善围一展袍袖,对着大江东去,两岸芦花,大声的说:“我胡善围从此以后,要学会长出自己的壳。” 第34章 庆功宴   胡善围给了沐春安慰,也给了他启发。沐春心想,我也要长出自己的壳,什么劳什子西平侯世子老子不稀罕了,老子若有本事,就自己挣一个侯爵当当,老子若无本事……呸呸呸,不可能。   鉴于冯家和沐家的重重压力,我的壳必须比善围姐姐的壳要厚一些,善围姐姐要长出蜗牛壳,那我就……长出龟壳好了,那玩意儿结实。   沐春下定了决心,却忽略了这人要是长出龟壳,就成了活王八。   且说沐春立下当王八的志向,另一头郢国公府,大舅冯诚为外甥摆了庆功宴,请他的叔外祖宋国公冯胜一起赴宴。   冯诚本不喜欢沐春这个外甥,战前都没来送行,只是命心腹将父亲的长弓送给他。但无心插柳柳成荫,沐春居然以一敌十,怪石岭大捷,冯诚觉得这个外甥并非一味骄纵,不算辱没了一半冯氏的血脉,这次庆功宴有和沐家和解之意。   然而,庆功宴菜都凉了,且热了三回,主客沐英沐春父子连个影子都没有!   冯诚的脸色不好看了,宋国公冯胜安慰他,“大侄子,莫急,我派人去问问怎么回事,西平侯府不可能这点礼数都不通。”   话音刚落,就有仆人跑来说道:“沐家来人了。”   来人是沐英次子沐晟,比沐春小两岁,今年刚刚十五岁。继室耿氏所生,嫡次子,外公是长兴侯耿炳文。   和沐春跳脱的性子不同,沐晟寡言少语,无论相貌还是性格,和少年时期的沐英极其相似,十五岁就像人家五十岁般沉默。   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难怪沐英偏心次子。   正主沐英和沐春没来,来了个冯家人都不喜欢的沐晟。   这下连宋国公冯胜的脸色不好看了,“怎么是你?你父亲和大哥呢?”   沐晟脱去上衣,光着膀子,递上一把藤条,“大哥不见了,父亲正带着人到处找他,我替父亲和大哥负荆请罪,请舅舅和叔外祖责罚。”   从礼法来说,沐晟也可以叫冯家人舅舅。   若是沐春来负荆请罪,冯诚说不定就打一打了。可是沐晟和冯家没有血缘关系,又只有十五岁,冯诚虽有一肚子怒气,但有些下不去手。   冯胜一抬手,“你先起来说话。你大哥为什么不见了?明明昨晚还在宫里赐了宴,皇上龙颜大悦。”   沐晟说道:“大哥喝多了,回家和父亲一言不合就吵架,父亲要打大哥,母亲和我们拦住了父亲,大哥跑出家门,我们寻访了京城大小客栈,赌坊酒家,都没有找到大哥。”   冯诚问:“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找过没有?”   沐晟说道:“大晚上的不好意思惊扰别人,白天已经去魏国公府徐家、鄂国公府常家,曹国公府李家等大哥平时来往的朋友都找过了,都说没见过大哥。”   沐春出身高贵,往来无白丁,但也不是啥正经人。狐朋狗友不是败家子,就是草包纨绔,物以类聚。   比如开国大将魏国公徐达,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徐祖辉和次子徐增寿。徐辉祖是个年少成名的大将军,而徐二郎徐增寿是京城著名败家子,经常和沐春出入赌场。   比如鄂国公常遇春,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常茂和次子常升都骁勇善战,常茂甚至娶了宋国公冯胜的长女,和冯家是姻亲关系,是沐春正儿八经的表姐夫。但是沐春只和败家子常三郎常森一起玩耍……   总之,沐春的交友标准一直没有变,都是京城纨绔子弟,足可以组建败家子联盟了。   沐春就像一块吸铁石,只吸引“破铜烂铁”般的败家子,对黄金白银等出类拔萃的人一概没有反应。   那些优秀的青年才俊们,也只喜欢和他……的弟弟沐晟交往。   宋国公冯胜问道:“沐春在锦衣卫当差,你们去锦衣卫衙门找了没有?”   沐晟彬彬有礼,答道:“晚辈刚刚去问过锦衣卫指挥使毛大人,毛大人说不知道。”   毛骧当然知道,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桃叶渡口有锦衣卫的暗探,他第一时间就将沐春的下落,秘密禀告给了洪武帝和马皇后。   帝后偏心沐春,当然知道冯家和沐家闹起来,沐春要受夹板气,于是暗示毛骧将消息隐瞒。   沐英继续满京城找儿子,这次他甚至去了青楼画舫寻人!觉得儿子十七岁了,可能开始从女人那里找安慰。   沐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来冯家负荆请罪。无论沐家还是冯家,都没想到沐春会像个流浪汉睡大街,被蚊子咬成猪头。   他们都不了解沐春。沐春是个宁可蹲在大街吸溜一碗面条,也不愿意回家吃饭的人。   庆功宴正主没有踪影。主人冯诚颜面全失,他把衣服抛给沐晟,冷冷道:“穿上,把你爹叫来。”   沐晟老实,说道:“可是我爹在找我大哥,一找到就立刻把大哥带过来赴宴。”   冯诚看着一桌子凉透的菜肴,心也凉凉,“不用找了,大半天都没会找到,一定跑出城了。大海捞针,算了吧,你爹来了也一样。来人,重新整一桌酒席!”   添酒回灯重开宴。   宋国公冯胜笑道:“这就对了嘛,都是一家人,彼此退让一步,和和气气的坐下来喝喝酒,什么事都能过去。”   沐晟见冯诚看起来十分有诚意的样子,于是穿了衣服,拍马出去找父亲。   约过了半个时辰,沐英带着厚礼来到郢国公府。   席面上都是长辈,沐晟乖巧的站起来替众人斟酒。   喝了三杯,冯诚问沐英,“昨晚你们父子为何争吵?沐春跑得至今不见人影。”   沐英将父子争吵的话语说了,“我并非刻意贬低他的功绩。只是他首次出征,就胆大妄为使用火攻,你我,还有宋国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火攻凶险,风向瞬息万变,不可掌控,必须慎之又慎,何况还要借助雨势灭火。如果一场战争想要风向和雨同时顺遂,这个风险未免太大了,很可能把自己的军队全部折进去,万万不能让沐春养成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徒战术习惯。”   沐英觉得自己完全是出于关心,“乘着他还小,当头喝棒,把他打醒,改掉这个靠运气的坏习惯。否则,以后必定酿成大错。”   此话一出,连宋国公冯胜都觉得有道理,“嗯,战场上,勿骄勿躁,要做好万全准备,不能一味依靠老天爷赐的运气。运气很快会用完,实力才是真本事。”   到底是亲舅舅,冯诚没那么容易相信沐英,“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你句句在理,怎么后来打起来了?”   沐英对嫡长子,从来没有好脸色和好话,沐春练就脸皮厚,唾面自干的本事,不可能因为教训了几句,就负气出走。   沐英说道:“我说一句,他就顶一句,根本不听说,迫于无奈,我就动了手。”   冯诚眉头一挑,“庆功宴的请帖昨日我命人送到了西平侯府,你明知今日有宴会,为何还要打他?便真要动手,你等庆功宴结束,把他关在屋里好好教训便是。你分明是故意赶走他,让我的庆功宴办不下去,让我出丑,不把我们冯家放在眼里!”   一连被扣了三顶大帽子,沐英坚决不服,“我堂堂大明将军,心眼怎可比针鼻还小?他是我儿子,也是冯家的外甥,外甥走舅舅家,我为何要百般阻拦?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话!”   冯诚冷哼一声,“今日庆功宴沐春出走,不来赴宴,我们冯家就已经成了笑话!沐春淘气顽劣,你以前打打骂骂,也就罢了,我这个当舅舅的,何曾说过半个不字?如今他九死一生打了胜仗,好容易做了一桩好事,你还是打骂。你骂沐春居功自傲,你何曾反省过自己教子无方?”   沐英被撩出了火气,反问道:“你也是父亲,你也有儿子,如果你的儿子也像沐春这样冒险用火攻,你还会夸他烧的好,烧的妙,下回打仗也这样干?”   冯诚一拍饭桌,桌上十盘十碗都震得瑟瑟发抖,“你还说不是故意赶跑沐春的!你今日来我冯家,是来赴宴,还是来帮我教训儿子的?”   宋国公冯胜见大事不妙,忙劝道:“咱们坐下来是讨论如何把沐春这个孩子培养成才,怎么话题绕到别人身上去了?看在沐春的份上,大家要冷静。”   冯诚说道:“好啊,既然是为了沐春,大家聊一聊他的前途。请问西平侯打算何时为他请封世子?”   席间一片静默,这是一道最敏感的题目。陪席的宋国公冯胜不禁露出期待之意。   沐英说道:“就凭他目前的功绩,还不足以担当西平侯世子之位。”   冯诚一笑,“他才十七岁,就能打如此漂亮的以少胜多战役。你我十七岁时,还不如他呢。”   沐英又找推辞,说道:“正如你所言,他还小,性情不定,也不太懂事。”   冯诚说道:“可是你十七岁的时候,身边已经美妾伺候,怎么沐春就不懂事了?我看他挺好的,顽劣虽顽劣,但有分寸,不出乱子,不胡来。”   都说打人不打脸,冯诚就是要打脸。沐英十七岁时,冯诚的姐姐冯氏嫁给他,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冯氏就发现沐英的一个贴身丫鬟已经显怀了。   很明显,是在冯氏过门之前怀上的。   冯氏就像吃了个苍蝇,暴怒之下,命丫鬟举盆罚跪。   丫鬟流产,当夜就死了。   沐英大怒,以戕害子嗣之名,几乎要休妻,但因是赐婚,只能忍了,从此冷落冯氏,出身名门的冯氏也不屑于讨好花心丈夫,但是她发现自己有孕在身,悲剧从此开始……   被人揭开伤疤,沐英脸都气白了,“若不是冯氏善妒,我儿如何不足月就夭折。”   冯胜心道不好!   果然冯诚飞身跳到酒桌上,大长腿一蹬,将沐英从座椅上扑倒在地,朝着沐英的脸连连挥拳,一顿胖揍,“我儿我儿?沐春就不是你儿子了?我好端端的姐姐,在家里活泼开朗,宽厚待人,怎么一嫁给你,就成了妒妇?分明是你不配当人丈夫,被美色迷惑!”   冯胜和沐晟赶紧过去拉开冯诚,而冯诚武将出身,出手太重,沐英的脸已经挨了十几下,肿成了猪头!   上一次沐英被小舅子打成猪头,是十七年前,冯氏下葬的时候,沐春刚刚满月,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大哭。 第35章 宫心计   对于千千万万姐夫妹夫们而言,天下的小舅子都是难缠的主。因为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小舅子打姐夫,姐夫是不好还手的。   比如魏国公府的二郎徐增寿以小舅子的身份,找三个大明亲王借钱,居然能把三个亲王逼到自家皇宫的丙字库里躲起来。   同样的,沐英被冯诚打成猪头,他再气愤,也不能和冯诚对打。   冯胜死死抱着冯诚,沐晟赶紧拖着自己老爹拔腿就跑,拍马走人。继沐家的庆功宴变成家暴宴后,冯家的庆功宴也变成了家暴宴,施暴者变成受害者。   沐英盖世英雄,第三次北伐的主帅,居然遭此侮辱,还只等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由此,冯沐两家的仇怨越结越深。   锦衣卫眼线将家暴宴战况报于毛骧,毛骧秘奏给帝后。帝后暗自叹息,当年赐婚,竟是错了媒人,亲家成为冤家。   洪武帝叹道:“当年郢国公冯国用三十五岁就战死沙场,我可怜他膝下一双儿女尚未成年,就想好好安排他们。沐英这孩子出类拔萃,且无父无母,家世简单,当时凭谁也都说是一门好亲,所以将冯氏指给他,何尝想会有今日这一幕?”   马皇后安慰丈夫,“事已至此,后悔无济于事。这是冯沐两家的家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不要再掺和了,免得又帮倒忙。今日冯诚看似为外甥沐春出了一口恶气,可最后这仇还是要记在沐春身上,让他们父子间隙更大,唉,清官难断家务事。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自己家的事情料理清楚——孙淑妃的病,太医们在乾清宫会诊过了,都说药石无效,得看天意了,怎么办?”   提到孙淑妃的病情,洪武帝也是一脸愁容,问:“太医们说能撑到什么时候?”   马皇后叹道:“悉心调养,也很难能熬得过这个冬天。运气不好的话,三个月就走了。”   洪武帝说道:“朕打算封孙氏为贵妃,梓童以为何?”   后宫嫔妃,以贵为尊,原来的贵妃是胡氏,现在胡氏已经废为庶人,贵妃的位置空出,虚位以待。   马皇后大喜,“臣妾先替孙氏谢过皇上。这是大喜事啊,说不定此事冲一冲,孙氏的病就好了。”   洪武帝脸上也有了笑意,“但愿如此,赶紧让礼部拟册封圣旨去。”   古今后宫嫔妃史上,罕见孙氏这种同时得到帝后真心喜欢敬爱的妃子了。   是敬爱,不是宠爱,孙氏能有今日之尊荣,和她的出身和人生经历有关。   孙氏,出身元朝官宦人家,大家闺秀。元末天下大乱,孙氏家族举家逃亡,途中父母双亡,只剩下孙氏和兄长相依为命。   兄长为了活路,投奔军阀马世雄。而马世雄见孙氏长得好看,温柔娴静,知书达理,觉得奇货可居,将来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于是将孙氏……收为义女,养在家里,待价而沽。   后来,马世雄带着军队投奔已成气候的朱元璋,为了表示诚意,就将义女孙氏当做重要的礼物,献给了朱元璋当小妾。   当时朱元璋已经有了嫡妻马氏,马氏和孙氏却相处融洽,情同姐妹,为何?   这又和马皇后的身世和人生经历相关了。   马皇后出身大地主家庭,父亲是个乐善好施的豪侠。父亲身亡,天下大乱,孤母带着女儿逃亡,投靠了亡夫当年的好友郭子兴。郭子兴将马皇后收为义女,养在郭家,也是打算将来作为政治资本,去笼络部下,郭子兴后来将马氏嫁给最得力的部下朱元璋。   四处投奔,寄人篱下,乱世流离人的生活,还有谁比孙氏更理解马皇后的不甘和苦闷呢?两人的身世惊人的相似,因而惺惺相惜。   在洪武帝四处征战争霸的过程中,马皇后是洪武帝的贤内助,而孙氏是马皇后的好帮手,两人配合默契,稳定大后方,让洪武帝无后顾之忧。   不仅如此,孙氏还生下了洪武帝第一个女儿——长女临安公主。   当时洪武帝已经有了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和老四朱棣四个儿子了,最大的朱标五岁,最小的朱棣刚刚满月,满屋子都是儿子。   故,第一个女儿得到父亲的格外欢喜,母凭女贵,孙氏因此在洪武帝诸多姬妾中脱颖而出,最得洪武帝看重。   后来,孙氏又生了七皇女怀庆公主。一共两个女儿,没有生下皇子。   马皇后呢?后来也生了两个皇女,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没有生下皇子。   没有皇子,就没有利益冲突,就没有在后宫争宠夺利,互相倾轧,踩着对方向上爬的心。   没有皇子,马皇后和孙淑妃就没有替儿子盘算前程的心,一心一意围着丈夫洪武帝转,洪武帝又不蠢,他能感受这对贤妻美妾的用心,因而对她们格外敬爱。   所以马皇后和孙氏实在太像了,就像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无论是在丈夫争霸的艰难动荡岁月,还是大明开国之后奢侈浮华的宫廷生活,两人都互相理解,互相怜惜,是姐妹,也是知己。   如果孙氏去世,马皇后可以想象,将来的宫廷生活会多么孤单寂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孙氏本就是西六宫之首,俗称西宫娘娘,现在封了贵妃,更加尊荣,后宫除了马皇后,就是孙贵妃了。   圣旨一下,后宫顿时沸腾了,东西六宫的嫔妃皆带着厚礼,去西六宫孙贵妃的翊坤宫去贺喜。   唯有孙贵妃缠绵病榻大半年,册封贵妃的圣旨一到,好像有种无形的生命力注入了体内,居然能站起来走动,应酬客人了!   得知此事,西六宫长春宫的李贤妃面上呵呵呵,心里嘤嘤嘤。   因为李贤妃收养了小公主,小公主的洗三礼、满月剪发命名礼,使得这个月长春宫从未如此热闹,引人注目过。   更因洪武帝重视子嗣,只要得空,便来看小公主,李贤妃“近水楼台先得月”,接连受了好几晚的恩宠,滋润得李贤妃双眼发亮,连肌肤都有珍珠般的光芒,仿佛年轻了十岁!   果然,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李贤妃本以为自己一生已经到头了,这个月天翻地覆的变化,撩拨得李贤妃原本平静如水的心绪变成了惊涛拍岸的波浪。   如果,我能生个皇子就好了……   自从起了这个念头,李贤妃的心事明显多了起来,无法再“贤”下去,尤其是听说孙氏封了贵妃的消息,嫉妒如湖里的芦苇花,漫天飞舞。   凭什么是她?就要因为她生病了吗?我幸幸苦苦抚养小公主,几乎没睡过整夜觉,她在病榻上躺一躺,就当了贵妃?   东西六宫都去了翊坤宫贺喜,长春宫门前冷落,恰好小公主尿醒了,哇哇大哭,还频频吐出奶头,不肯喝奶。   自从满月,小公主睡觉的时间明显减少,而且有了玩耍的需求,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转,总想出去,不像以前那样只要奶婆一塞奶头,就会安静吃奶,睡觉。   婴儿的哭声极具穿透力,哭得心情不好的李贤妃烦躁不已,呵斥宫人:“你们怎么伺候的?为什么总是哭?”   宫人说道:“小公主像要抱出去逛一逛。”   李贤妃:“那就抱她出去啊。”   奶婆战战兢兢的说道:“现在太阳毒,暑热未退,怕小公主受不住。一般早晚才抱出去逛逛。”   李贤妃没有生养过孩子,只能听这些有经验的,小公主哭泣不止,李贤妃在长春宫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说道:“准备礼物,本宫要去翊坤宫给贵妃娘娘贺喜。”   李贤妃前脚刚刚出门,六皇子楚王朱桢后脚就来到长春宫,来看妹妹。   一个月前,生母和外祖父家出事,楚王闻讯从中都凤阳赶来,给生母胡庶人料理丧事。   因胡庶人是获罪被废,故丧事极其简单,楚王不能为生母披麻戴孝,甚至不能把母亲的棺椁送入皇陵附葬!   楚王只得买了一块坟地,将生母安葬。胡家以乱宫谋反定罪,楚王不敢有半分质疑,他今年十六岁,洪武帝为了在宫外建造的楚王府已经竣工,他即将离开后宫,搬到楚王府居住,准备迎娶王妃,成立自己的小家庭。   故,楚王心中悲痛,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他是皇子,胡家要造他们老朱家的反,他岂能有半点同情之意?   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楚王疼惜妹妹,每天在大本堂读书完毕,就会去长春宫看望妹妹。   今天李贤妃不在,小公主还不停的哭,四个奶婆轮流上阵,都哄不好。   “我来。”楚王远远在宫外就听见妹妹哭声,一路小跑进来,洗了手,就接过襁褓。   或许是兄妹之间特殊的血缘关系,楚王一接手,小公主立马不哭了,皱着鼻子,哼哼唧唧的,像只小猫似的撒娇。   奶婆笑道:“小公主是想哥哥了呢。”   楚王哄睡了妹妹,还想多陪一会,洪武帝的身边蔡女史寻过来,说皇上召见他。   乾清宫,御书房。   洪武帝一边批阅奏折,一边问:“见过你妹妹了?她怎么样?”   楚王说道:“最近有些吵闹。”   洪武帝嗯了一声,“满月之后的孩子觉少,要多抱出去玩。”   楚王说道:“儿臣会和李贤妃说的。”   洪武帝说道:“你十六岁,也该成家了。朕为你定了定远侯王弼的嫡长女王氏,指婚的圣旨明日就下,钦天监正在合了八字定日子,你去楚王府好好准备成婚吧。”   定远侯王弼,凤阳人,大明开国大将。   不仅如此,王弼的两个儿子,王德和王政皆骁勇善战,王德封了安远侯,王政封了西亭侯。王家一门,三个侯爵。   楚王愣住了。他以为因外祖父胡美乱宫案,父皇恨屋及乌,不再喜欢他这个儿子了。没想到父皇会为了指了这门好亲事。   “怎么?你不满意?”洪武帝放下笔。   楚王百感交集,跪地:“儿臣……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如今洪武帝给楚王指婚,也有补偿安抚的意思。他亲手扶起老六,“记住,你是朕的儿子,大明尊贵的皇子,你的荣耀,因父而来,永远都不要忘记,知道吗?”   楚王说道:“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洪武帝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王氏是皇后为你千挑万选的,你去谢你母后。”   楚王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马皇后得知孙贵妃病情好转,高兴不已,对来报信的曹尚宫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诚不欺我!”   曹尚宫心道:孙贵妃的病情加重的太巧了,不迟不早,恰好在胡庶人废了贵妃之位,灭了三族后就加重了,还抬到了乾清宫,由太医们会诊。   这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贵妃之位刚空出来,孙贵妃立马病重,这是巧合呢?还是以退为进的战术?   不过,马皇后和孙贵妃的感情深厚,崔尚宫作为心腹,不敢直言,只得附和道:“孙贵妃吉人自有天相,果然喜事冲一冲就好了。”   马皇后说道:“你赶紧和六局一司商议孙贵妃的册封典礼,不得有误。”   “是。”崔尚宫应下,贵妃册封典礼是帝后都非常重视的大事,和小公主洗三,满月都不同,必要兴师动众,大办一场,需要六局一司协力张罗。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坐下来开会。   和几百年后的现代社会一样,下属们单独开会,会议一开始必定先议论老板们的八卦。   崔尚宫问尚食局的王尚食,“这里没有外人,茹司药是你的手下,你倒是给我们一个实话,孙贵妃的病,是真是假?”   王尚食:“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事啊,有真有假,病是真病,至于其他,我不方便说。”   言下之意,装病可能性很大。   这话说的,漂亮的崔尚仪听得直翻白眼:“贵妃册封典礼,主要是我们尚仪局来办,这大热天的,难度加倍啊。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刚刚办了小公主的满月剪发命名礼,真不想再折腾了。”   尚功局的宋尚功也抱怨道:“宫里储存的冰块快要没了,这天却总不见凉快。曹尚宫,能不能推后一个月,等天气凉了再办?”   曹尚宫最喜欢欺负宋尚功,说道:“可以啊,你行你上,你去和皇后娘娘说去。” 第36章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   宋尚功哑口无言。   这时偏偏有女官来报信:皇上给楚王指婚了,是定远侯王弼嫡长女。   楚王的婚礼,楚王妃的册封礼……   后宫又添一桩大事。   七个大佬心情沉重,毫无喜气。还是范宫正说道:“婚礼日期要钦天监合过八字,选定日期,一般在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   这算是个不错的消息,众人松了口气,别都挤在大热天就行。天气热,坐着都出汗,毒日头下做事,真的要命哦。   曹尚宫掐指一算,“六皇子楚王的亲事定了,但宫里齐王、赵王,还有怀庆公主等也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这一桩桩的都是大事,大家做好从年头忙到年尾的准备吧。别在这闲磕牙,咱们说正事……”   曹尚宫今年三十四岁,正是女人精力最充沛的时候,她协助中宫马皇后料理宫务,权力最大,也最忙,她忙惯了,闲下了反而不习惯。   曹尚宫是大明宫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字辈女官,六局一司七个大佬,她最年轻,官威也最大,风风火火的办事风格,急性子,甚至有些倨傲,不怕得罪人。   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能弹压住庞大复杂的宫廷人际关系,是马皇后得心应手的助手。   只有曹尚宫忙碌起来,马皇后才能腾出手和心思,去玩更复杂棋局。   坤宁宫。   孙贵妃来谢恩。   马皇后拉着她坐在身边,“你身子不好,等暑气散了再来谢恩不迟。”   孙贵妃笑道,“便是为了皇后一片苦心,教妹妹停服几日药,装作越病越重,药石无效,引得皇上怜惜,妹妹才能这么快得封贵妃。皇后如此抬举妹妹,妹妹就是爬,也要爬到坤宁宫谢恩。”   马皇后说道:“是你帮本宫才对。宫里一个萝卜一个坑,胡庶人死了,贵妃之位空出,东西六宫嫔妃看似平静,其实都盯着这个位置。你看李贤妃,多么贤惠,多么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我只是拿小公主试了试她,就立马现了原形。”   “李贤妃无子无女,那些生养了皇子和公主的嫔妃就更加坐不住。互相试探谁先出手,她们个个都熬成了精,看谁沉不住气,准备枪打出头鸟,却没想本宫会半路杀出来,把这个桃儿摘给了你。”   没错,一切都是马皇后的宫心计。   孙贵妃赞道:“皇后娘娘算无遗策。”   马皇后叹道:“本宫不想再看见第二个敢和本宫叫板的贵妃了——哪怕叫板是装的,胡庶人另有企图。既然迟早会有第二个贵妃,本宫只希望这个人是你。”   孙贵妃自是感激:“妹妹未能生下皇子,只有两个公主,做梦都没想过会封贵妃,皇后却把这个位置送给了妹妹。妹妹会好好休养身体,一直陪着皇后。”   马皇后说道:“本宫也只有两个公主,其实在皇家,没有皇子,也是一种福分。皇子们都慢慢长大了,这心也长大了,他们背后的母妃们的心也都跟着大了——你也知道,太子不是本宫生的。本宫已经能够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大明宫廷注定会风雨摇摆。母仪天下,稳定皇室,谈何容易?若没有你的陪伴,本宫就太孤单了……”   且说马皇后和孙贵妃密谈,楚王来坤宁宫谢母后为他选王妃,刘司言说马皇后在睡午觉,要楚王在外面叩谢即可。   楚王照做,磕了头,离开坤宁宫,他即将成亲,有了媳妇,心中感慨万千,双腿鬼使神差似的,走到了西六宫延禧宫。   母亲,儿子要成亲了,你在九泉之下知道吗?   楚王瞥见四处无人,悄悄推开宫门,走进延禧宫正殿。   没有主人,延禧宫一片衰败之相,地砖缝隙生了杂草,假山布满了蛛网。   楚王在正殿门口听到了女人压抑的哭声。   光天化日之下,还能闹鬼?   楚王不信邪,推开大门,大声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江全猛地转身,正午阳光如一柄利剑,朝着双眼刺过来,但比阳光更刺眼的,是少年身上的四爪蟒袍。   江全的心猛地狂跳起来,血缘的羁绊,让她意识到这个少年是谁。   楚王朱桢,她的外孙。   江全擦干眼泪,克制住激动,弯腰行礼,“下官尚服局掌宝江全。之前承蒙胡庶人厚爱,多有照顾。今日是胡庶人七七,下官不敢在夜里烧香忌惮,触犯宫规,只得大白天在延禧宫正殿放几样胡庶人生前爱吃的果子,以表心意。”   楚王一瞧,正殿桌子上摆着一只螃蟹,一叠泡制的大蒜,以及两个鲜嫩的莲蓬而已。   母亲生前爱吃螃蟹和莲蓬,楚王是知道的,但是泡大蒜这种粗俗且刺鼻的食物,印象中母亲从未吃过。   楚王觉得面前的女官可疑,“你看起来很面生,是刚进宫的新人吧。”   江全道:“是。下官今年春刚刚考进宫。”   那时候楚王刚刚和太子朱标一起去了中都凤阳老家。   楚王指着泡大蒜,“你是不是记错了,我的母……胡庶人并不喜欢吃泡大蒜。”   江全说道:“这不是大蒜,这是藠头,外表看起来很像而已。大蒜是圆的,藠头生来就是一瓣瓣的,味道鲜美,不像大蒜那样刺鼻,胡庶人喜欢用来配米粥吃。”   楚王低头细看,果然和大蒜不同,母亲什么时候吃这种东西的?得找机会去问问延禧宫的旧人,这个叫做江全的女官是否在说谎。   树倒猢狲散,延禧宫旧宫人为了自保,都不敢迈进来一步,不管这个江全的说法是真是假,她还记得母亲的七七,这说明她是有诚意的。   楚王说道:“你走吧,你的心意胡庶人应已知晓,延禧宫迟早会有新主人,你不要再来了。”   物是人非,平添伤心罢了。   “是。”江全不敢多看楚王一眼,退下去——她害怕一旦看了,就挪不开眼睛,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马皇后说过,她可以留在宫中当差,默默守护小公主,但必须隐瞒身份,否则身份泄露之日,就是赶她出宫之时。万万不可以让楚王和小公主知道外祖母的存在。   江全和楚王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王发现这个女官鬓边已经有了白发,不多,就像蛛丝悄悄在鬓边结了网。   楚王心道:宫里新进的女官,年龄在十三和十九,二十九到三十九岁之间,怎么这个女官已有了白发?至少得四十好几了吧?   这个女官为何这样?楚王记下了江全的名字。   且说沐冯两家庆功宴成了鸿门宴,大打出手,成了京城豪门闹剧。大明宫廷暗流涌动,马皇后运筹帷幄,不动声色就笑到最后,成为大赢家。无论豪门贵族,还是宫廷皇族,都在缠斗鏖战,而远赴杭州印书的胡善围和沐春却有了人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胡善围前半生都在和书打交道,且手中银钱足够,两千两银子,五百本书,平均一本书有足足四两银子的预算!   有了钱,做起印书这件事简直如鱼得水。胡善围挑选了二十个杭州著名的雕版师傅,每人只负责雕刻两页纸的木制模板,限期一天完成。   这些雕版师傅都有经验丰富的徒弟打下手,一天一夜时间足够了。   等待雕版完成的时间,胡善围出没各个卖纸和笔墨的铺面,挑选油墨和纸张。好墨十分昂贵,许多雕版印刷的书籍为了节约成本,实际上用煤灰掺和面粉,看起来和墨汁一样,但时间一长,字迹就会变淡,甚至脱落。   纸张选最好的白棉纸,封面和封底都夹着一张大红色的防蠹纸,这种纸由掺有防书虫的药物浸染过,不仅美观,而且防虫,便于保存。   胡善围瞧着还剩下不少余钱,干脆将在封面上的书籍名上烫了金,金光闪闪的字迹,尽显皇室体面。   装订不用普通线装,而是用仿造宋朝的“蝴蝶装”,不用在书上钻孔打洞,用浆糊对齐粘贴,裁剪整齐,翻阅起来十分顺手,像一只蝴蝶忽闪着翅膀飞舞。   胡善围有钱,且尚未养成中饱私囊的恶习,银子全用在做书上了。有了足够的工钱,手艺精湛的杭州匠人们日夜赶工,在第七天就将五百五十本堪称艺术品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做好了。   为了应付意外情况,胡善围刻意多印了五十本备用。   抚摸着封面烫金的字迹,胡善围很是满意,对两个女史和梅香说道:“每本书都检查一遍,是否有错页漏页,不可以出任何差错。”   胡善围进展一切顺利,沐春就不用说了,远离京城,不用受冯沐两家的夹板气,不用去锦衣卫当差看门,不用讨好帝后,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起床后在杭州四处闲逛,吃美食,看美女,泛舟西湖,这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就连被蚊子咬肿的脸也开始转好,恢复了英俊的容貌(他自以为)。   沐春还将百忙之中的胡善围拉到了雷峰塔上,一起欣赏美景,他意气风发,吟诗一首:“夕阳阁远树,春云散澄江。”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胡善围不禁接了下半句,问道:“这是高僧道衍禅师在诗集《独庵集》里的一首诗,你也喜欢道衍禅师?除了这首《绿洲曲》,你还欣赏他的那些诗?”   十几年前,张士诚败,苏州城破,常遇春屠城,胡家几乎灭族,是卧佛寺的道衍禅师庇护了胡家父女,捡回一条命。   当时所有人都往寺里冲,唯有道衍禅师逆着人流而行,守在门口,此情此景,幼小的胡善围一生难忘,因而对道衍禅师极其崇拜,熟背他的《独庵集》。   沐春有些不好意思,“其他的……不记得了,这首诗简单,最好背,我就记得这一首。”   “哦。”胡善围有些失望,还以为沐春和她是同好呢,都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沐春见她目光渐渐凉下去,忙说道:“我不会背诗,但我会写啊。”   胡善围说道:“那你就以雷峰塔为题,作诗一首。”   “这个……”沐春摸着额头,“太突然了,我有点紧张。”   胡善围说道:“没事,我可以等,天色还早。”   沐春想了想,好容易憋出几个话:“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你看这太阳,它又圆又亮。你再看这水,这水……”   气氛尴尬,沐春很想从雷锋塔上跳下去。   胡善围说道:“有点饿,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沐春顺着梯子往下爬,赶紧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善围和春春公费旅游~~~ 第37章 无肠公子应多娇   杭州和南京同属江南,也都属于吴语系,但无论口音还是菜式味道,都有不同。   南京人嗜好鸭子,一只鸭子在南京人的刀下,至少有一千种死法。杭州人喜欢鱼蟹的鲜味,将这些河鲜在砧板上安排得明明白白。   沐春和胡善围都喜欢蟹黄兜子这道菜,将蟹黄蟹膏剔出来,和猪膘肉混合,包在油豆皮里蒸。   胡善围能吃四个。   沐春吃了十个,还意犹未尽。好像只要专注于吃,就能把刚才雷峰塔上“又高又大”的记忆抹掉。   吃螃蟹河鲜,用清甜爽口的菊花米酒结腻去腥再好不过了,也适合胡善围这种不善饮酒的女性,堪称绝配。   明日一早就要回南京,沐春依依不舍,“要是能在杭州住一辈子不回去就好了。”   这也是胡善围前二十年仅有的几段美好时光,她说道:“我也喜欢这里,不过我在范宫正那里立了军令状,十日为期,要赶回京城交差。不如你就留在杭州,等南京风声过去,你父亲气消再回去。”   沐春连连摇头,“不行,善围姐姐都走了,我一个人在杭州怪没趣的。反正这几天该玩的地方都去过了,我跟你们一起回京城。”   胡善围问:“你不怕沐冯两家都给你气受啊?听纪纲说,你舅舅冯诚在庆功宴上把你爹给打了。”   沐春鼓掌:“打得好!打得妙!”   胡善围问:“你不怕你爹把气撒你身上?”   沐春说道:“不要紧,我一回京,就去皇后娘娘那里请安,只要娘娘发话,我爹不敢打我的。”   沐春很清楚,他如今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局面,只有帝后才是他的靠山。   胡善围见她提起一团乱麻的家事,引得沐春眼底有一丝阴霾爬上来,心下觉得抱歉,于是故意扯开话题,指着蒸螃蟹和菊花酒说道:“今日多谢你的款待,请我吃饭,我就以螃蟹和菊花酒为题,写一首诗送你如何?”   沐春再次鼓掌,“妙哉,妙哉。”   胡善围想了想,从“又高又大”,“又圆又亮”上来看,沐春胸无点墨,不可以写的太复杂,得简单易懂,每个字他都认识才行,否则,他根本看不懂。   店小二取来笔墨,正要铺纸,沐春取了自己的用来装样的折扇,“善围姐姐写在这上面吧。”   这是一柄昂贵的川金扇,沐春见杭州富贵公子几乎人手一把,就为自己购置了一把——当然,也是找纪纲借的钱。   胡善围提笔写道:“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螃蟹无肠,所以也叫无肠公子,螃蟹有硬壳和钳子,胡善围将其比作盔甲和战戟,意思是说厉害了我的无肠公子,披着盔甲,舞动着战戟,征战八千里,在玉门关听箫声,功成退隐,见到炊烟,卸去战甲,种一亩菊花,归隐山林。   这首诗很简单,沐春一读就懂了,直道:“好诗!好诗!”   胡善围见一手打油诗就把撩得沐春开心得像个孩子,忘记烦恼,也不禁笑起来,“写的一般,你自己看就行,不要给别人瞧见。”   沐春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善围姐姐送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保存,才不会给不相干的人看呢。”   结果……   入夜,沐春躺在客栈床上,抱着提诗的川金扇,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夜半,雷峰塔的钟声传来,沐春再也忍不住了,他拿着扇子,去了隔壁纪纲的房间。   纪纲是锦衣卫的人,枕头下藏刀,睡梦中感觉有人靠近,眼睛都没睁开,就拔刀翻身砍去。   “是我。”沐春连连后退。   “沐大公子?”纪纲依然警惕的握刀,“大半夜你鬼鬼祟祟来我卧室干什么?”   莫非是看中我肤白美貌大长腿,想非礼我?   沐春的游击将军是江西剿匪临时封的,得胜回京后什么自动消失,现在只是锦衣卫一员小卒,故纪纲叫他沐大公子。   啪的一声,沐春打开川金扇,“你看,善围姐姐送我的螃蟹菊花诗,是不是写的特别好?”   扇面的题目是《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   景春,是沐春的字。   内容是“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落款是“胡善围”。   纪纲点燃蜡烛,念了一遍,他一介武夫,比沐春更没文化,“无肠公子应多娇?娇滴滴的不是说女人们吗?怎么用来形容男人?塞外征伐八千里?从南京到玉门关有八千里路?你确定?好像不止吧?”   “还有,打完仗为什么要访菊花?桃花不行吗?我要是去玉门关打仗,九死一生,回到南京,啥花不想去访,就想去秦淮河花楼里,喝最烈的酒,抱最漂亮的花魁娘子睡觉。这首诗真是狗屁不通!”   沐春:“你……”   沐春现在深刻体会到了今日在雷峰塔上他吟诗“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你看这太阳,它又圆又亮”时,善围姐姐是什么心情了。   就像现在他听到纪纲解读善围姐姐的诗一样,尴尬,难受,还有的一点想揍他。   胡善围只是想一想,沐春真动手了,他抬腿踢掉了纪纲手中刀,然后将他扑倒在床,一顿胖揍。   “你敢说善围姐姐的诗狗屁不通?”沐春把毛笔扔给纪纲,“来来来,给你笔,你来写。”   夜阑人静,胡善围被惊醒了,披衣起来,推开窗户一条缝儿往外看,正好看见沐春穿着扯破的寝衣,拖着鞋,骂骂咧咧从纪纲房间里出来。   纪纲捂着打伤的胸口,开门将一支毛笔当暗器扔过来,正中沐春的后脑勺,“老子不行,你比这只笔也强不到那去!”   胡善围:“……”   次日清晨,五百五十本新书装箱,搬上大官船,覆盖防潮的油布,扬帆。   沐春和纪纲相看两厌,在怪石岭同袍战斗的友谊破碎,一路无话。   沐春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不知在做什么,锦衣卫小卒给他送饭时,听见里头叽叽咕咕低语,好像在自说自话。   小卒敲门,沐春放他进来,摆了饭,走人,沐春关门吃饭,把吃空的碗碟放进食盒,提到门口放着,继续关门,嘀嘀咕咕,没完没了。   大官船日夜兼程,航行一天两夜,终于在黎明时分到了南京的龙江驿站。   秦淮河就是从这里汇入长江,奔流不息。   大官船从长江拐到秦淮河,从三山门的西水关航行到南京内城,即将到桃叶渡时,在船舱里憋了一天两夜的沐春终于“出关”了。   他拿着一本快要翻烂的书,到甲板上找胡善围。   “我都背下来了,你随便翻一首考我。”沐春把一本道衍禅师的诗集《独庵集》递给胡善围。   胡善围很是吃惊,“原来你把自己关在船舱里背书?”   沐春点头,“善围姐姐喜欢道衍禅师的诗,能将《独庵集》倒背如流,我只会一首《绿洲曲》,姐姐和我都聊不起来,我不会作诗,但死记硬背还行,不信,善围姐姐考考我。”   胡善围捧着诗集,她崇拜道衍禅师,对这本书了如指掌,随口问道:“禅师这本诗集,是大明那位文坛泰斗为《独庵集》写序言推荐?”   沐春:“……” 序言是当时文学出版行业最重要的环节,若请到当时的文泰泰斗写序言推荐,就提高了这本书的身价,必定大卖,而且口碑不差,广为流传。 序言在诗集第一页最显眼的位置,是诗集的脸面,胡善围以为这个问题最简单。   可是沐春只顾着背诗,没有注意封面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序言,他怎么知道写序言的是谁?   胡善围把《独庵集》还给木桩子般发愣的沐春,“倘若不是真心喜欢,就别勉强自己。你我本就是知己,何必勉强自己来迎合我呢?没有任何意义。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会不会背《独庵集》,根本不重要。”   胡善围指着甲板另一头指挥大官船靠岸的纪纲,“难道他会背《独庵集》,我就会欣赏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朋友之间,不必迎合讨好。”   纪纲: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官船靠岸,胡善围亲眼看见一箱箱书搬进马车,捆扎严实了,才登上马车回宫。   沐春骑马,护送胡善围和书籍,他在马背上翻开《独庵集》,序言落款赫然是高启,大明文泰泰斗,与杨基、张羽、徐贲并称“吴中四杰”。和刘基,宋濂并立为明初三大家。   沐春心想:高启,老子记住你了,老子这辈子忘记亲爹的名字,也不会忘记你。老子做鬼也不会忘记你……   胡善围回宫,将新书入了后宫的丙字库,拿了三本样书,去宫正司找范宫正复命。   范宫正摸着烫金的封面,随手一翻,蝴蝶装的书本如一扇扇蝴蝶翅膀飞舞,舞出阵阵墨香。   再细看字迹,一个个黑亮如漆,墨色醇厚,白棉纸细腻柔软,范宫正出身书香门第,是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可以说是读书破万卷,但这么漂亮的书,还是头一次见。   果然找对人了!范宫正以严肃端庄闻名,此刻未免喜形于色,“我这就去禀告皇后娘娘,书已经印好了。娘娘也是爱书之人,她一定喜欢。”   范宫正捧着新书走到门口,转身,朝着胡善围招手,“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一起去坤宁宫。”   “我……”胡善围不敢相信,“下官风尘仆仆,就这样去见皇后娘娘,恐怕殿前失仪,给范宫正丢脸。”   范宫正笑道:“就得让皇后娘娘看见你辛苦才好呢,走。”   胡善围紧紧跟随范宫正,外头烈日炎炎,数个宫女举着伞,给两个女官遮阳。   坤宁宫,胡善围和范宫正在宫外等候传唤,很快,刘司言就出来宣两个女官觐见。   大热天,马皇后在绣房里缝军棉衣,绣房里有一缸冰块,很是凉快。   两人一拜,胡善围低头,将三本书举过头顶,范宫正拿走一本书,递给马皇后。   看到烫金的封面,马皇后才停了针线,去看书,面上并无表情,但是眉头往上抬了抬,应是满意。   马皇后一张张的慢慢翻看,确定内容无误,才合上书,“杭州不愧为书籍胜地,这书做的很好,应当重赏。胡善围,你想要什么?”   胡善围没想到马皇后会脱口而出她的名字,一时受宠若惊,不知说什么好。   范宫正隔着衣袖暗中拧了拧她的胳膊,“皇后娘娘问你话呢。”   胡善围猛地惊醒,说道:“之前协助范宫正修书,微臣连升两级,已是七品典正。范宫正将书籍刊印,分发,讲解一事交给微臣,微臣才完成印书这一步骤,离完成任务还远着呢,微臣若再要赏赐,受之有愧。”   马皇后觉得有点意思了,说道:“你过来,赐座。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本宫这次要好好看看你。”   刘司言搬了个绣墩,搁在马皇后的罗汉床旁边。   “谢皇后娘娘赐座。”胡善围深吸一口气,移步过去,稳稳坐下。 第38章 成,则青云直上。败,则万劫不复   马皇后目光如炬,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官。   她无疑是美的,不似江南女子的娇弱之态,她身姿如松,双颊圆润,饱满的额头扣着一顶乌纱帽,乌纱帽额头部分已经被汗水浸透,因而颜色比帽顶更深一些。   不知是热还是紧张,鼻尖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仰着脸,任凭自己打量,她竭力在放松,但微微僵硬的颈部,显示出她是有怯意的。   她紧张,她胆怯,但是她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目光不闪不避。   马皇后不禁感叹,年轻真好啊,充满生机,纵使将野心写在脸上,却不讨人厌烦,只想把她抓在手里,且试锋芒。   倘若调教得当,未必不是第二个范宫正,或者曹尚宫这等堪用之人,成为治理后宫的左膀右臂。   马皇后问道:“本宫将此书交由宫正司,范宫正慧眼识人,将此事命你处理,印书这件事你做的很好,这本书做的漂亮,且有皇家风范,听说你家就是开书坊的,想必这书做的得心应手,可接来要赐书,讲解,你打算怎么做?”   范宫正将此事全部交于她,因而胡善围在回京途中就在大官船上就考虑过了,对答如流,说道:“这本《赵宋贤妃训诫录》,是皇后娘娘用来教育皇室和外戚妇人如何以赵宋贤妃为典范,来修身自省,或者整顿家风家法之用。所谓知书达理,有了一本具体的书,实施起来就更容易。”   “《礼记》上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身修而后家其,家其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所以,微臣建议,赐书一事,应自上而下,由内而外,先赐给后宫嫔妃,由范宫正亲自教导东宫西六宫,然后赐给各个亲王府,公主府,赐书后由女官讲解,以表示皇后娘娘的督促之意。”   “皇室是大明第一家族,应为天下之典范,从自身开始,先正皇族,而后赐给外戚。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上行下效,逐层推行。”   有理有据有逻辑,也有具体的操作方法。   马皇后点头道:“那就如你所提,从上而下赐书推行,先从后宫开始。”   胡善围得了马皇后的鼓励,热血上头,连陈二妹等人摆的接风宴都婉拒了,当即就回宫正司张罗此事。   范宫正笑道:“你还真敢说,幸亏你身在大明开国之初,皇室的人并不多,统共一百来号人,否则等将来皇室开枝散叶,成千上万,甚至十几万皇室宗亲,你一个个赐书讲解,忙到猴年马月也弄不完。”   胡善围拿出了皇室的名册,一个个的数,“除了东宫太子,大明娶了王妃的亲王只有四个,出嫁的公主也只有七个。公主府自然都建在京城了,东宫最近,就在皇城。目前比较麻烦的只有秦王和晋王,两人在洪武十一年就离开京城就藩了,一个在西安,一个在太原。这两个离京城太远,不能等后宫先讲,明日就派两个女官带着护卫和皇后的赐书分别前往秦王府和晋王府。”   范宫正问:“你想派谁出这趟远差?”   “当然是德高望重,有威望,做事稳重的女官了。”胡善围说道,“这宫里还有谁比范宫正您更了解女官呢,您选谁就是谁了。”   范宫正沉吟片刻,说道:“秦王和晋王大明最早就藩的亲王,这两年皇上皇后一直挂念他们,除了赐书,应还有其他礼物一同送过去,你得去帝后那里请旨。”   胡善围初次操办大事,简直两眼一抹黑,“怎么请?”   在民间就简单了,我要安排人送书了,二老还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在后宫,胡善围都不知道帝后的门往哪开。   范宫正说道:“后宫里上传下达,自然是找尚宫局的司言了,这事我来安排。”   胡善围感激涕零,“多谢范宫正。”   看着胡善围清澈的双眸,范宫正有些心虚,“这是你为宫正司办的第一桩大事,我理应全力协助你。”   范宫正找了曹尚宫,两人密谈。   曹尚宫嘲讽道:“你还真敢把胡善围这个新手一个劲的往前推,皇后娘娘既然亲自召见她,也默认她全权处理此事,看来也是希望找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给后宫,皇族,外戚女眷统统来个下马威。你以前修这本书,只是针对胡庶人。现在胡善围面对的可不止后宫。”   范宫正点了点头,“成,则青云直上,败,则万劫不复。看来皇后娘娘也看中她应对胡庶人时的狠劲和机灵。”   曹尚宫说话向来直接,“那你呢?你以前也有不输胡善围的野心和冲劲,现在怎么怕事了?把新人推出去挡刀。”   范宫正叹道:“我以前当低等女官的时候,就想往上爬,什么都不怕。现在稳居高位,官职到头了,就想稳住一点,保住这个位置。况且,胡善围办事,我又不会袖手旁观,尽我所能帮她完成,就当培养新人吧。”   曹尚宫冷哼一声,“虚伪。”   在范宫正的鼎力协助下,帝后次日果然下旨赐给秦王和晋王厚礼,礼单都有好几页,各种礼物装了十几车,由赐书的女官一同带过去。   西安和太原路途遥远,道阻且长,连同完成任务,来回至少一个月,那时候都入秋了。   为表示对赐书的重视,在范宫正的斡旋下,尚宫局的曹尚宫派出了六品女官、马皇后的心腹刘司言去西安秦王府。   尚仪局的崔尚仪派出了六品女官,司赞周氏,周司赞刚刚主持了孙贵妃的册封礼,是个再稳妥不过的女官。   临行前,范宫正自掏腰包设宴,给两位的德高望重的六品女官送行,胡善围陪席,主要负责斟酒,不能让客人的杯子有空的时候。   酒过三巡,刘司言有些微醺,说道:“真是后生可畏啊,我们两个在宫廷服侍八年的老东西,居然要听一个进宫才六个月的新人差遣,去千里之外的西北风沙之地出远差。”   周司赞也道:“可不是么,胡善围连升两级,宫里从未有之事,等我们两个人办完事回来,这宫里恐怕没有咱们立足之地,都要让位给她了!”   胡善围吓得手里的酒壶都倒撒了,“下官不敢……下官没有……下官何德何能……”   “好了好了。”范宫正抢过胡善围手里的酒壶,亲自给两位女官倒酒,“你们两个不要吓唬我的人,她也是替皇后娘娘办事,事太多,没有三头六臂,莫得办法,只得劳烦二位。况且你们远去西安和太原,皇后娘娘知道你们辛苦,赏赐了不少东西,再说了,你们深居后宫八年了,不想出去透透气?沿途大好河山,都等着你们去赏呢。”   刘司言和周司赞难得见铁面无私范“阎王”服软,说一回好话,还能喝上范宫正倒的酒,觉得十分受用,嘴上却道:“范宫正这张嘴哟,苦差都被你说成好差事了。”   范宫正陪笑道:“幸亏两位一趟,回来我还有重谢。”   都是千年老狐狸了,见好就收,宫正司不好惹的。刘司言和周司赞没有再多说什么,喝得酣畅淋漓,酒宴方散了。   出门时,刘司言酒醉,差点被门槛绊倒,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扶稳了她,胡善围和范宫正将两位即将出远差的女官送到门口,目送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才回去。   宫女端上醒酒汤,范宫正抿了一口,酸得眉头直皱,说道:“你刚才演的有些过了吧?语无伦次,酒都洒出来了。”   胡善围轻笑道:“她们无非是想看我出点丑,心里好过些。这点小小的需求,我当然要满足她们,毕竟她们是为我办事的。”   范宫正问:“你不要面子了?”   胡善围正色道:“面子以后可以再找回来,把皇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办砸了,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范宫正看着眼前的胡善围,她的野心和潜力正在一步步被激发出来,总是给人惊喜,将来她在宫廷会走到那一步呢?   次日,刘司言和周司赞离宫,范宫正和胡善围在宫门送别。   胡善围道:“等秋天菊花盛开,我亲手酿一坛菊花酒,等两位归来,把盏言欢。”   胡善围如此恭敬殷勤,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司言和周司赞自持风度,没有再为难她,道:“很是期待呢,告辞。”   送别当日,东西六宫有名分的嫔妃们一共九十余人齐聚坤宁宫,一起跪领马皇后赐书。   赐书之后,马皇后请范宫正进讲《赵宋贤妃训诫录》,马皇后端坐在凤椅上,范宫正就座其左手边。   新封的孙贵妃领头,带着东西六宫嫔妃起立,拱手,对范宫正先行拜师礼。   范宫正开始讲书,从第一页开始,所有嫔妃,包括孙贵妃都保持站立的姿势,并且拱听。   范宫正讲了半个时辰,贵妃等人又拜,行谢师礼。   范宫正连续讲了五天,才讲完全本,整个过程除了马皇后坐着,其余嫔妃皆站立,拱听。   最后一日,久病的孙贵妃就要撑不住了,但为了支持马皇后推行《赵宋贤妃训诫录》,在舌下含了片老参,靠着意志,生生熬过去了。   其余嫔妃也累得够呛,但是她们自觉没有孙贵妃更体面,加上胡庶人前车之鉴,也只能忍,不敢有点不满之意。   五日宣讲之后,后宫嫔妃病倒一大片,不敢怨皇后,也不太敢针对范宫正,倒是都记住胡善围的大名,怨声载道。 第39章 彤史   范宫正讲课那五天,东西六宫有名分的嫔妃齐聚坤宁宫听讲,胡善围才搞清楚后宫有多少皇帝的女人。   偷偷数了数,九十七个人,如果加上皇后,就是九十八人。   这还不算已经去世的嫔妃,比如太子的生母无名氏,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的生母无名氏,以及四皇子燕王和五皇子周王的生母硕妃,当然,还有刚刚去世的六皇子楚王的生母胡庶人。   当年马皇后一直无孕,长子,和老二老三均是身份卑微的侍妾所生,且都早逝,为了给老朱家传宗接代,马皇后将这三个儿子都当做亲生的养在身边,为了让三个儿子铭记马皇后养育之恩,大明开国,洪武帝在这三位皇子在玉碟上均没有记载生母,只认马皇后这个嫡母。   洪武帝今年五十三岁,服侍过他的嫔妃侍妾已经如田里的韭菜,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九十七人是目前还存活的。   她们个个隆重打扮过了,站立,拱听,闪亮的头饰珠光宝气,闪得胡善围眼花。   范宫正坐着讲课时,胡善围一直站在旁边,为范宫正翻书,端茶。她也足足站了五天,还要干活,并不觉得有多累。   半个时辰而已,殿里还有冰块降温,凉快着呢。胡善围以前在书坊抄书,无论寒暑,汗水湿透衣襟,都不能停笔,所以她觉着坤宁宫听课的环境简直不要太好了。   她是如此想的,所以感觉有些嫔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那么友好时,她很不理解: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怨我?   到了第六日,一批嫔妃哗啦啦倒下说病了,整个后宫看着胡善围的眼神几乎都写着“罪魁祸首”四个字。   胡善围更纳闷了:至于嘛,这就累病了?我以前要是有这种条件,早高兴坏了。   坤宁宫。   马皇后把尚食局的茹司药叫来,问:“今日东西六宫到处都有人称病,本宫甚为心焦,照顾好她们,为皇室开枝散叶,也是本宫的责任,怎么能看着她们一个个病下去呢?你分派女医们,去各个宫殿,为她们诊断,有病就要吃药,可不能拖着。”   也对,堂堂大明后宫,是请不起大夫还是吃不起药?   茹司药领命而去,结果,茹司药看着女医们写的脉案和开出来的药方,十个有九个是太平方子,吃和不吃没多大区别。   真是浪费药材啊,茹司药心下暗叹,将诊断结果和马皇后说了,“除孙贵妃和几个年过五十的嫔妃是真得病了之外,其余只是有些体虚,并无大碍。”   茹司药不敢直说她们装病。   马皇后脸上不辨喜怒,只是淡淡道:“知道了,把脉案和药方放下,宣崔尚仪。”   尚仪局崔尚仪觐见。   马皇后指着案几上茹司药送来的厚厚一摞脉案和药方,“嫔妃们身体不适,如何能伺候皇上?没得染上病气,你和彤史女官把这些人暂且从《钦薄录》里挪出来,等好了再说。”   尚仪局虽不如尚宫局权力大,也不如宫正司影响深远,但是尚仪局有一个六局一司最神秘的部门——彤史。   彤史,就是记载皇上每一次临幸后宫的详细记录,从报宫之笺,卫门之寝,承御之名,纪幸之籍皆由彤史女官详细记载。   也就是说,皇上睡一次女人,时间,地点,人物,过程四大要素一定要齐全,门外伺候的人有谁?护卫者是谁,都得写清楚。   第二天皇后也要赐给丰厚的礼物,表示“你辛苦了”。   侍寝的女人盛装打扮,要去坤宁宫谢恩,表示“为皇上服务为皇室开枝散叶我一点不辛苦”。   要的就是这种细节上的无微不至,“人证物证”俱全,是将来妃子所生的孩子唯一的身份血统证明。   因为后宫女人实在太多了,皇上不一定都认识,也基本睡过就忘,不会记得。到时候赖账怎么办?   大明皇帝多奇葩,还真有赖账和不记得的皇帝,在彤史女官详细记载下,不得不认账:后来的万历帝,睡了太后宫里的小宫女,不认账,太后命彤史女官出具证据,逼着万历帝捏着鼻子认了,小宫女生下的是后来的明光宗。   还有生下孝宗的纪氏,当年只是后宫内藏库的仓库管理员,成化帝鬼使神差去库房里逛,睡了纪氏,穿起裤子就忘记了,依然和宠妃万贵妃你侬我侬。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专注“堕胎”事业十几年,纪氏不得已将生下的皇子藏起来,后来也是彤史女官的记载,证明了孝宗的皇长子身份。   所以,彤史又可以说是后宫最最重要的部门,直接关系到皇室血脉纯正。《钦薄录》只有后宫之主太后和皇后可以取看,将来嫔妃怀孕的消息报上来,作为比对之用,连皇上也不能说看就看——以防那啥无情,对天家子嗣不利。   同样的,宠妃,无论多么娇宠,都不能染指彤史,这也是后宫从唐朝就开始的制衡之术,保证皇位继承者的血统和权力。   彤史女官除了记录侍寝,还要详细记录嫔妃们每个月的癸水,何时来,何时走,总结其规律,在癸水之日那几日将其名单剔除,安排其他嫔妃“值班”。   除此之外,身体抱病的,也会在侍寝名单中剔除,以保证皇帝和将来子嗣的健康。马皇后的要求,并不为过,只是……   崔尚仪和彤史女官看着厚厚一沓药方和脉案,有些犹豫,毕竟大多是太平方子,不算是病,可以继续侍寝的。   彤史女官要保持中立和公正,纵使马皇后,不能为所欲为,说道:“娘娘,将这些嫔妃都从侍寝名单里摘除,就少了一大半人了。”   马皇后眉头都没抬一下,说道,“这不还有三十多个可以侍寝的嫔妃吗。皇上只有一个,足够用了。”   耿直的彤史女官说道:“这三十来个嫔妃大多四十来岁。”   早就过了花期,颜色不鲜亮了。又不能像孙贵妃这样,生了两个公主,得到皇上的敬爱。   所以在后宫夹起尾巴做人,马皇后说东,她们不敢往西,在坤宁宫站了五天算什么?就是跪五天,她们也不敢推病的。   马皇后问:“你觉得她们太老了吗?”   马皇后的生日是八月初八,下个月初八,就要过四十九岁千秋节了。   崔尚仪觉得不妙,赶紧对着彤史女官疯狂使眼色。   彤史女官不傻,立刻闭嘴,按照案上的脉案和药方,一个个将嫔妃的名字勾除。   且说前朝,洪武帝自从以谋反为名,将宰相胡惟庸灭族,并废除中书省宰相制度,大权独揽,忙到八天要批阅一千一百八十封奏折的地步,很少来后宫临幸嫔妃。   洪武帝觉得这样下去会活活累死,他又不信任太监,于是设了春夏秋冬四辅官制度,每个季度都有三位文臣来帮洪武帝处理政务,夏天叫夏官,秋天叫秋官。轮流当值,以提防他们坐大,成为有实无名的宰相。   四辅官制度实施后,洪武帝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俗话说,饱暖思那啥。洪武帝也是人,是个身体健康,五十三岁的中(老)年男人。   也是巧了,今日洪武帝处理完政务,想找个美人来陪酒助兴,年纪越大,越喜欢年轻充满生机的异性,好像可以从中吸取活力似的。   洪武帝说道:“宣张美人。”   太监战战兢兢捧着彤史女官刚刚“更新”完毕的《钦薄录》,“张美人近日不方便。”   洪武帝说道:“那就秦昭仪。”   太监看着一片涂黑的名册,硬着头皮说道:“也不方便。”   洪武帝说道:“叫孙婕妤来吧。”   太监:“也无法侍寝。”   不可能三个颜色最好,最年轻的嫔妃同时来癸水吧?洪武帝顿时觉得扫兴,“怎么回事?”   太监吓得伏地,“奴才也不知,名册是女官给的,奴才这就去叫彤史女官。”   其实太监知道原因,但不敢说。洪武朝是太监们的噩梦,以前有个老太监多说了几句政事,洪武帝不仅在后宫立了内官不得干政的铁碑,还将宫里所有太监集体降级一品,品阶整体低于女官,有了前车之鉴,不属于他的权责范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彤史女官将后宫连讲了五天《赵宋贤妃训诫录》,后宫嫔妃称病,以及女医们写的脉案和药方堆满案几的事情说了。   洪武帝很生气,“这就倒下了?也太不经事了。以前女人吃糠咽菜,上午生了孩子,下午就去河边洗尿片,下田锄地。她们锦衣玉食养着,吃的是油,穿的是绸,居然站半个时辰就推病,朕看她们就是太闲了,忘记了男耕女织的根本,就知道撒娇耍小性子,怎么当贤妃?把尚功局的宋尚功叫来。”   尚功局管着女红之事。   洪武帝本是草根出身,来自凤阳的农民,对宋尚功说道:“东西六宫,除了长春宫李贤妃抚养小公主需要安静以外,每个宫都送一台织布机过去,教她们纺织布匹,知道民间妇人的疾苦。想要以赵宋贤妃为楷模,就得身体力行,光说不练假把式。”   谁都没有料到,洪武帝居然会出手弹压后宫,连马皇后都很意外,这下东西六宫的嫔妃不吃药就康复了,都忙着学习纺织和女红,根本无暇争宠,也无暇去针对胡善围。   有了帝后碾压似的推行《赵宋贤妃训诫录》,后宫进展异常顺利,就连范宫正都觉得胡善围是个有运道的人,帝后都成为她的助力。   从内而外,后宫推行完毕,下一个目标,就是东宫和诸王妃。   由长及幼,先从东宫开始。   东宫太子妃常氏是开平王常遇春嫡长女,生了皇长孙朱雄英。但洪武十一年,常氏在生嫡次子朱允熥后不久就死了。   太子妃死后,太子朱标没有再娶,所以目前东宫没有女主人,只有一个妾室吕侧妃。吕侧妃在洪武十年生了朱允炆,颇受太子宠爱,太子喜欢读书,不好美人,所以东宫没有其他侍妾。   织布机那么一响呀,后宫服服帖帖。吕侧妃作为东宫的妾室,更不敢有什么想法,恭恭敬敬请胡善围坐下讲解《赵宋贤妃训诫录》。   走完东宫,二皇子秦王和三皇子晋王都远在藩地西安和太原,已经由刘司言和周司赞两位六品高级女官代为出远差送书了,所以,胡善围下一个目标,就是四皇子燕王府的燕王妃徐氏。   徐氏,魏国公徐达嫡长女。两个年幼的庶妹也都被洪武帝指婚给了两个亲王,等成年及笄就成亲,   徐家一门三妃,何等荣耀。   临行前,范宫正叮嘱胡善围,“燕王妃将门虎女,性烈如火,脾气暴躁。燕王平时都让她七分。京城最著名的浪荡子徐增寿是她的弟弟,徐增寿谁都不怕,就怕燕王妃,你说话千万小心,不可惹恼了她。”   胡善围吓得瑟瑟发抖,“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感觉燕王妃就像毒液,凶名在外,其实……喵喵喵~~~ 第40章 我的野蛮王妃   唧唧复唧唧,宫妃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为什么要暂停织布,还要叹息?   因为洪武帝看完《赵宋贤妃训诫录》这本书后,拍手叫好,厚赐了修书的范宫正,其中有一件鸟羽织就的翡翠衣,轻薄华丽,水洒在上面,轻轻一抖,水珠如荷叶般自然滚落,并不会沾湿翡翠衣。   洪武帝还拿朱笔在划了重点,圈出劝诫警示之辞,命工部造红牌,将这些辞镌刻在铁牌上,用金粉填充,下端饰以一根根红绦,悬挂在东西六宫各个宫殿,嫔妃们只要睁眼就能看见……   如此一来,后宫不仅多了几十台唧唧复唧唧的织布机,还挂了几百个红牌,成为大明洪武宫廷最具有标志性的符号,这就是洪武特色的宫廷文化。   宫廷女教习、天才少女沈琼莲为此写了一首宫词,以记载此事:   “鸳瓦繁箱一夜飞,铁牌深禁漏声稀。殿头奉御黄绫案,赐得炎州翡翠衣。”   这首诗后来收入了《明宫词》,流传至今。   天才就是天才,沈琼莲一出手,其余人等不敢再提笔,怕自取其辱。   随着一声巨雷,进入了八月,一场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次日还没停歇,天气骤然凉快起来,怕冷的居然都穿上了夹衣。   今日胡善围要带着马皇后的赐书,去燕王府会一会传闻中性烈如火的燕王妃。   临行前,范宫正看出她心中忐忑之意,便将洪武帝新赐给自己的翡翠衣大氅披在胡善围的官袍上,还亲手系上脖间的衣带,“人靠衣装,你穿得隆重些,燕王妃不敢小瞧你的。”   这件翡翠衣好看,还能防雨,最适合下雨天。   “这是御赐之物。”胡善围不太敢穿。   范宫正指着她脚下的靴子,“这是马皇后赐给你的鞋子吧,也是御赐的。”   胡善围是刻意的,穿着马皇后赐的鞋子,给自己壮胆,没曾想被范宫正一语道破了。   别说,披上这件轻柔如鸟雀翅膀的翡翠衣,胡善围真的自信了很多,好像将军披上盔甲奔赴沙场,觉得有东西保护着自己。   胡善围有些讪讪道:“多谢范宫正。”   范宫正摆摆手,“走吧。”   外面下着雨,一个宫女撑着雨伞,将胡善围送到一辆青幔大轿上。四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健壮的女轿夫抬轿子。   按照规矩,女官出宫,正式的标准是围着青绢轿衣的大轿子,由四个女轿夫抬轿。以前胡善围和江全是为了买书,讲究速度,坐马车即可。现在她独自出宫,是为了赐书,因而要讲究形式,纵使下雨,也要坐轿子。   斜风凄雨,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胡典正一去不复返之感,   青幔大轿两边有十对锦衣卫骑马护送,也披着各种雨具,打头的依然是老熟人纪纲和沐春。   胡善围看到马上的沐春,当着众人的面,沐春不好说话,朝她点头颔首。   胡善围发现,其实,沐春不开口说话,还是挺能唬人,一副很靠得住的样子。   一开口就……胡善围想起杭州雷峰塔上那句“你看这个塔,它又高又大”,不禁无声笑了。   善围姐姐对我笑了!沐春很高兴,觉得大雨都变得可爱起来。   胡善围上轿,四个女轿夫抬起轿子。   燕王府,大门敞开,红毯铺地,迎接马皇后赐书,还临时搭建了遮雨的长板棚,迎接御赐之物用。   胡善围下轿,踩着红毯去了正堂,正堂上,燕王妃徐氏已经穿着吉服,设了香案,跪接婆婆马皇后的赐书。   正堂接马皇后懿旨的,除了燕王妃,还有她的三个孩子。   洪武九年,燕王妃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十六岁的燕王朱棣。   次年,洪武十年,燕王妃就当了母亲,生下长女永安郡主。   洪武十一年,燕王妃生下长子朱高炽。   洪武十二年,生下永平郡主。   每年都生个孩子,所以,燕王妃今年才十八岁,就已经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小女儿只会爬行,奶妈抱着她行礼。   授书之后,燕王妃命奶妈将孩子们抱出去,请胡善围上座,开始讲课。   燕王府没有姬妾,只有一个燕王妃,因而只有她一人听课。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见燕王妃。出乎意外,燕王妃和她心目中凶悍的将门虎女形象完全不同。   燕王妃生得浓眉大眼,体态修长健康,面部轮廓依稀有些父亲魏国公徐达的样子,她安安静静的听胡善围讲课,温柔娴静,表情恭敬,毫无半点不耐烦。   胡善围甚至怀疑:难道这个假的燕王妃?   紧张加上狐疑,胡善围语速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匆匆讲完了。   燕王妃说道:“多谢胡典正,我十四岁嫁入皇室,成了燕王妃。娘家还有两个妹妹,也即将嫁入皇室。我父亲封了魏国公,世袭罔替,徐家一门三王妃,富贵荣华,享受不尽,这都是皇上给的恩典。”   “皇恩浩荡,可惜我身为女子,困于内宅之中,不能像父兄那样征战沙场,为国效忠,以报皇恩。不过,胡典正刚才讲,女子修身齐家,整顿家风,严正家法,劝谏家人向善,勿骄勿躁,也是我的责任,好好约束外戚,让燕王和帝后无后顾之忧,是我应该做的。”   “我母亲走得早,父亲没有另娶。家中兄长常年在外戊边,妹妹们都还听话,唯有一人,我弟弟徐增寿,因从小没有嫡母约束,有些骄纵,我在闺中时,尚能管管他,自我嫁入燕王府,他越来越荒唐了,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就差裤子没输掉了,还时常找燕王,甚至两个年级尚小的亲王借钱,此恶习不除,将来必定惹出大祸患。”   这话说的,胡善围很有同感,今夏她在丙字库整理书籍,徐增寿居然把三个亲王都逼到库房里躲着,就是为了避开他借钱。   燕王妃站起来,说道:“所以,我决定身体力行,今日就带着胡女史,去修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胡女史稍坐,待我更衣。”   不一会,走来一个颇为俊俏的郎君,头戴黑色网巾,穿着青色曳撒,这是元朝蒙古人遗留下来的一种圆领袍,窄袖宽裙摆,中间束腰,干净利落,适合骑射。   胡善围吓一跳,以为是外男擅闯进来,拿起了杯子。   “外头雨停了,胡典正可会骑马?”居然是女扮男装的燕王妃,脱去繁重的九翟冠服,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英姿飒爽,一点也不像生了三个孩子的妇人。   难道这才是燕王妃的真面目?   胡善围说道:“会一点。”未婚夫曾经教过她。   燕王妃说道:“那我们就骑马去,这样快一点,免得我弟弟闻讯跑了。”   燕王妃早就命人打听好了徐增寿的活动地点,带着胡善围去抓赌,燕王府的府兵和锦衣卫随行保护。   来到郊外某个田庄的一个非法聚赌窝点,燕王妃命人包围这栋宅子,“踏平这肮脏之地,抓人。”   燕王府府兵踢门而入,赌客们如一窝马蜂,四散逃命。   徐增寿作为一掷千金的常客,已经由老板亲自领到暗室,从地道逃走。   徐增寿钻出地道,自以为脱险了,正要离开,背后却有人说:“狡兔三窟,你这是要往那逃呀?”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徐增寿知道,他没有脱险,相反,他落入了“虎口”。   徐增寿不敢往后看,拔腿就逃。   燕王妃故意放他跑,先开始没有追,等徐增寿跑远了些,才拍马跟上,她将一根绳子打了个结,然后举绳挥舞,像套马的似的,稳准狠的套住了弟弟。   围观的胡善围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谁知燕王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策马奔腾,徐增寿被拖在田地里,刚开始还能跟着跑几步,后来实在跟不上了,只得像一块破布似的,任由拖行。   啊!   徐增寿发出阵阵惨叫,衣袍早就散了,连裤子都被泥土拽跑了,光着两条腿,划出两道笔直的平行线。   中间恍惚还有一道浅痕。   胡善围不禁担心:“会不会出事啊!”   沐春像是看戏似的,饶有兴致看燕王妃教训弟弟戒赌:“没事,下了雨,田地泥土松软,他吃些苦头而已,死不了。”   拖行了约两百步,徐增寿衣服都拖没了,只剩下一件贴身短裤,“大姐!大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燕王妃终于停下,问:“不敢什么?”   徐增寿哭道:“不敢赌了!”   燕王妃翻身下马,轻盈利索得像一只燕子,她抽出一把刀,问:“你平时用那只手下注?”   徐增寿哭道:“大姐你要干什么?”   燕王妃说道:“当然是砍了啊,你光说不赌了有什么用?我嫁到燕王府,没法像以前那样盯着你,干脆一了百了,砍了干净。”   徐增寿大呼:“大姐不要啊!”   燕王妃道:“你不说的话,两个手一起砍了!说,那只手?”   徐增寿:“左手!不要啊大姐,我发誓,我真的发誓,不敢了,再也不赌了!”   燕王妃置若罔闻,将徐增寿的左手按在一颗大树上,“你以前也发过誓言,不会再赌,可是呢,你出尔反尔,输完了就找你姐夫借钱。你以为燕王真能瞒得住我?赌博最容易授人把柄,这个祸根不除,将来徐家必定会被你拖到遭遇灭顶之灾!”   围观的沐春有些脸热,他就是利用了徐增寿这个弱点,搞清楚了胡善围未婚夫的下落。   赌博成瘾,的确是大忌,燕王妃这次要来真的了。   徐增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真的不赌了,要是再食言,不用大姐动手,我自己剁手。”   燕王妃道:“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徐增寿哭道:“大姐,请你最后相信我一次。看在我们血脉相连的份上,最后相信我一次!”   徐增寿的乞求终于起了作用,燕王妃有些犹豫,没有下手。   就当徐增寿以为大姐要放过他时,燕王妃蓦地目光一凛,说道:“我暂且相信你一次,可是,你若没有半点惩戒,轻易逃脱责罚,不长记性,将来必定赌瘾重生。这样,我不砍手了,我就砍一根手指头。”   说完,没等徐增寿求饶,燕王妃朝着他的大拇指头,手起刀落!   那一刻,胡善围吓得闭上眼睛。   睁开眼时,看见徐增寿疼得满地打滚,哇呀呀乱叫,黑色泥浆里赫然有一根苍白的手指头!   连沐春都惊呆了:幸亏我没有姐姐!   燕王妃问:“疼吗?”   徐增寿快哭断气了:“疼!”   燕王妃问:“这个痛记到心里了吗?”   徐增寿:“记住了!我不赌了,下辈子也不赌了,投胎转世也坚决不赌了!”   “很好,姐姐最后相信你一次。”燕王妃捡起淤泥里的手指头,轻轻一掰,成了两截,在掌心一搓,成了碎末末。   胡善围:“……”   沐春:“……”   徐增寿停止了哭泣,他摊开满是污泥的双手,从一数到十,手指头都还在。   可是刚才剁手指头的疼痛,分明那么真实,痛彻心扉。   大拇指从身体上没有剁掉,但是从心理上,已经剁了。   徐增寿从此戒赌。   燕王妃飞身上马,胡善围紧随其后,好奇的问:“王妃,那个手指头……”   燕王妃一笑,从布兜里掏出一把手指头粗细大小白色小棍子,“我小女儿最近出牙,牙床痒痒,抓住什么啃什么。这是我要厨房烤出来的有些硬的小点心,给她磨牙用的,她的小手也能一把握住。我在上面画一些皮肤的纹理,就很像手指头了。香香脆脆甜丝丝的,你拿一个尝尝。”   燕王妃如此热情,胡善围也就不客气了。   这一日,千回百转,惊心动魄,胡善围叹为观止,真是长见识了,原来燕王妃并非传闻中一味泼辣凶悍,分明是个知道进退,有勇有谋的女人。   回宫之后,胡善围将见闻说与范宫正听了,一脸崇拜之色:“燕王妃出身将门,武艺高强,在马上用绳子套人,一下就抓住了徐增寿,好厉害啊。倘若她是男子,必定封侯挂帅,驰骋沙场。”   原来这世上有那么多出色的女子,以前她太孤陋寡闻了。 第41章 满城风雨   自打进宫以来,就一再改变胡善围对女人的认知,原来女人并非生来是要相夫教子,把一生对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丈夫和儿子身上,脑子里只有首饰衣裳,针头线脑,柴米油盐,儿女情长。   女人可以当官,可以有事业;可以制定规则,推行制度;可以当大夫,悬壶济世,展现医术;可以舞文弄墨,挥洒文采;可以学古人凿壁偷光,勤学苦读,追求上进;可以横刀立马,有勇有谋,巾帼不让须眉。   她逐渐认识了大明帝国最优秀的一群女性,并引以为傲,她的野心在膨胀,她希望能够学得她们的长处,跻身于此,赢得一席之地。   燕王妃给她的震撼最大,她骑马驰骋的英姿令胡善围无限向往。习得武艺,有一副好身体,也是优势。胡善围为此重新捡起了未婚夫曾经教给她用来强身健体的粗浅防身术,五禽戏等,早晚练习。   清晨早起打拳的时候,刚刚进宫换防的沐春给她捎来了一根军棍——这是胡善围昨日求他帮忙的。   胡善围背棍,做了个漂亮起手式。   沐春取笑:“你这个没有力道,都是花架子,就是最最普通入门的军体棍,军中用来教刚刚进军营小卒的。”   胡善围认真的挥棍,“学到迟早都能用上,在藏的时候,我不就用门栓赶跑了延禧宫掌事大太监了么。”   沐春不喜欢胡善围练习这些,无他,因为这都是她的未婚夫教的,也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人手把手的教习,一次次纠正善围姐姐的姿势,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所以沐春又泼冷水,“你别看燕王妃那么厉害,人家将门虎女,家中嫡长女,教育自是和别人不同,三四岁就开始练童子功,五岁练习箭法,都是父亲魏国公徐达亲自教的,她的骑射之术,足以和善战的燕王殿下抗衡。你呢,抄书匠出身,拿笔杆子的,没有练功的底子,胡乱练一气,很容易弄伤自己……”   在沐春絮絮叨叨中,胡善围练了一套棍术,因受了干扰,连续撩棍时差点棍子脱手了,再次觉得沐春还是闭嘴时最可爱。   胡善围故意扯开话题,“你回京之后这些天,你爹和你舅舅没找你麻烦吗?”   之前庆功宴变成鸿门宴,舅舅冯诚将沐英打成了猪头,闹得满城风雨。   沐春笑道:“我回京之后,当值就宫里睡值房,不当值就去钟山我母亲墓地附近的祭屋里,和守陵人住在一起。我母亲在地里头看着,舅舅和父亲不会找我麻烦……”   洪武帝给自己选定的帝陵就在钟山,正在建造中。为了表示皇恩,洪武帝将钟山附近的风水宝地赐给了各个开国功臣作为祖坟,世世代代做君臣。   赐葬钟山,是莫大的荣耀。   沐春之母冯氏就葬在那里。墓地附近有祭田和祭屋,养着一户守陵人,沐春住在正屋里,落得个清净,还有了孝顺的名声。   须知沐春之前只有混世魔王的坏名声,这下变成了大孝子,加上江西怪石岭剿匪的战功,沐春有了浪子回头的赞誉。   沐春说道:“我已经不想去争西平侯世子了,难道不当世子,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你看那些怪石岭土匪招安都能当百户,我将来自立门户,也去弄个侯爵当一当。”   胡善围很是为他高兴,“你首战告捷,将来成就必定不输你父亲。”   沐春大言不惭,“那当然!我爹不喜欢我,我就越要做出一番成就,让他捂着耳朵也要听见我的捷报,看着我节节高升。”   还真被沐春给说中了,洪武帝觉得干孙子懂得用守陵的孝道化解双面夹击,浪子回头,加上之前的战功,决定给他机会,封了他为后军都督府指挥佥事,而且不是虚职,是实职,兼领后军都督府管辖下的禁军鹰扬卫,负责保护京师安全。   指挥佥事,正二品武官。   群臣哗然,连亲爹沐英都看不去了,大朝会上请求沐春先试职,然后再封官,以免儿子“尸位素餐,辜负皇恩”。   舅舅冯诚听了,直翻白眼: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嘛?谦虚太过了吧!   洪武帝却说道:“儿,我家人,勿试也。”   意思是说,这孩子是我的家人,不用试用了。   遂封官,沐春从锦衣卫小卒,成了二品指挥佥事。   沐春封官,最高兴的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终于把这个瘟神送走了!   于是沐春离开那天,锦衣卫衙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送瘟神。   沐春很是感动:“毛大人,您太客气了,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毛骧连忙说道:“不用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你镇压鹰扬卫那帮猴子要紧,还有……”   毛骧把江西怪石岭沐春亲手招安的八个土匪百户推出来,“他们在锦衣卫太屈才了,没有合适的位置。你把他们带到任上去发光发热吧,初来乍到,你需要培养几个心腹,我看他们就很有潜力。”   沐春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毛大人,你想的真周到,简直对我太好了!”   沐春带着八个土匪出身的百户出了锦衣卫衙门,纪纲赶紧把门哐当一声关上。   沐春走了几步,回头去敲门,“毛大人,我把舅舅送的那张弓落在衙门了,我得进去拿,这是我爷爷的遗物。”   毛骧不肯开门,对纪纲说:“你去值房找一找。”   纪纲找到了长弓,用一块床单裹上,从围墙扔了过去,“接着!”   沐春背着长弓,带着八个刚刚洗脚上岸的土匪百户,去了禁军之一的鹰扬卫报道。   鹰扬卫几乎全都是出身不错的军二代,这里汇集了京城各种难管的纨绔、刺头,无赖,浪荡子,还有少数遗传了上一辈军事才能的天才,可谓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个个眼高于顶,一般人管不住他们。   但是沐春不是一般人。   他比这些人出身更高贵,更纨绔,更混账,更不要脸。   所以,沐春之于鹰扬卫,就像胡善围之于藏,专业对口,无缝衔接。洪武帝早有谋划,没有乱点鸳鸯谱,他有心栽培沐春。   果然,鹰扬卫一开始就给了这位新指挥佥事一个下马威:卫所营地大门紧闭,不让他进来。   沐春吃了个闭门羹,问手下八个土匪百户:“谁会开门?”   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撬门溜锁简直不要太简单。   “标下来试一试。”一个瘦猴子般的百户从腰间取出一个熊爪般的铁钩子,末端拴着一根长绳。百户将铁爪朝着门口木塔哨所上扔过去,抓了一根木头,然后顺着绳子翻墙,到了门口。   除了门栓,还上一把锁。   百户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铜制耳挖簪,贴着锁,轻轻一捅,锁开了。   百户扔了锁,打开门,放沐春等人进来。   迎接沐春的是一片静悄悄,沐春敲响了操练场的战鼓,召集鹰扬卫一千二百个士兵。   敲了半天,别说兵了,就连在树上看戏的麻雀都被鼓声惊飞走了。   八个百户回来复命,“大人,标下查看过了,都在营房睡午觉呢。”   沐春给了瘦猴一块碎银子,“你去集市买一车鞭炮回来。”   鞭炮买回来了,沐春雨露均沾,每个营房都扔了至少五挂点燃的二踢脚进去,然后把门钉死,谁都别想跑出来。   沐春听见营房里传来噼里啪啦鞭炮和各种惨叫声,方觉得出了这口恶气,命手下等鞭炮放完了再次敲鼓。   鼓声一响,一千两百个士兵都到齐了——想要揍沐春。   沐春开始训话,“从现在起,鼓声一响,就得给老子过来集合,不来的就要接受惩罚,鞭炮只是小意思,改天老子放焰火给你们瞧瞧。”   有一个腿上炸伤了的士兵骂道:“你不就是靠着当侯爷的爹才当的官吗?我不服!”   “我也不服!”   ‘“我们都不服!”   沐春笑道:“你们能进鹰扬卫,难道不是靠父亲或者爷爷的军功才进来的吗?你们有脸骂我?等那天你们也杀了一万叛军,再来和老子对骂!”   沐春的言行再次引起了众愤。   有人骂道:“江西那么远,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军队以武服人,瞧你一副小白脸的样子,能打吗?”   沐春朝着那人招手,“老子能不能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人呸了一声,“我才不中计,殴打上官,以下犯上,要挨军棍的。”   沐春说道:“恕你无罪!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那人跳上台,说:“刀枪棍棒,我们比什么?”   沐春乘其不备,一脚将那人踹下高台,“刀剑无眼,就比拳脚!”   那人从台上摔下去,大骂:“你都没说开始!你使诈!”   沐春笑道:“兵不厌诈,诈就对了!”   毛骧将鹰扬卫近况禀报给帝后,“……传令基本靠吼、训兵基本靠骂、练兵基本靠互殴,威望基本靠拳头。没有上下尊卑,没有军纪规矩,没有人服他。”   帝后对视一眼。   毛骧又道:“不过都服他的拳头。”   很快就是八月初八,马皇后四十九岁生日,千秋节,宫廷开大宴,沐春进宫贺寿,对帝后说,他新官上任,一切都顺利的不得了。   帝后对沐春脸上用脂粉掩盖的鼻青脸肿、以及微微瘸的左腿等伤势故意视而不见,连连说好,夸他上进。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胡善围已经完成了皇室和外戚的赐书讲解任务,有了燕王妃实力劝戒娘家弟弟戒赌的举动,主动响应马皇后整顿家风家法,皇室外戚还有谁比燕王妃更有威仪的?   何况洪武帝划重点,在后宫悬了几百块铁牌的事情也传到了宫外,人人自危,都不敢顶风作案,无人敢干扰胡善围的赐书任务。   范宫正暗叹胡善围是个有运道的人,第一次做这种大事就遇到贵人相助,顺利完成任务,正是时势造英雄。   八月底,远去太原晋王府送书的周司赞风尘仆仆回来了,胡善围如约送了一坛自酿的菊花酒,就等去西安秦王府的刘司言回来,一起开宴。   可是到了九月底霜降,刘司言一行人依然没有消息,好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连沿路的各个驿站都说没有见到刘司言一行人。   曹尚宫把胡善围叫到了尚宫局,横眉冷对:“刘司言是我的人,她做事细致,不可能无故消失。她是为了你的事情出了这趟远差,你要把她给我找回来。” 第42章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春春   如果身边的人突然失踪了,怎么办?   当然是报官了。   可是,现在胡善围自己就是官,还怎么报?   曹尚宫的要求并不过分,刘司言是尚宫局的人,被宫正司借调出去办事,人没了,不找她找谁?   可是胡善围身居深宫,她又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怎么找刘司言的下落?   少不得去一趟锦衣卫衙门,找指挥使毛骧。毕竟刘司言没有回来,护送她的锦衣卫也一个都没有踪影!   锦衣卫衙门。   毛骧眉头深锁,说道:“胡典正,不是我故意隐瞒,我真的也不知道为何七十多人的队伍就这样消失了。”   胡善围不信,“这天下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情?”   毛骧说道:“你们只是丢了一个女官,我们锦衣卫少了五十个精锐,还有二十来个在民间征用的挑夫车夫,他们的家人也天天来问,我比你更着急,已经向通政司发了公函,要他们留意,一旦有所发现,就立刻把消息报上来。”   通政司衙门就在锦衣卫衙门的北边,两个情报机关是邻居,都位处西长安街的一个小巷子里头。   通政司也是大明直达圣听的机构,直接向皇上汇报各地的民情,灾情,军情,监督地方官员,除此以外,官员在路过各地驿站时,也是由通政司核对官员出行的堪合文书后,方由驿站免费接待,提供食物和住宿。   所以官员们出差,不是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除了驿站以外的地方,国家是不给报销费用的。   各个驿站每天都接待了谁,花了多少银子,甚至每餐吃的啥,都由各地通政司报上来,这是掌握官员行进路线最好最便捷的做法,也是一种监督。   胡善围问:“通政司什么时候把各个驿站的情报送过来?”   毛骧说道:“不用他们送,我已经派纪纲他们去隔壁搬了,通政司是我们的邻居,一旦查出什么蹊跷,我会立刻派人告诉你。”   胡善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说道:“今日天色还早,我就在这里等纪纲搬驿站情报,不着急回宫。”   要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了,曹尚宫冰冷的眼神会将她凌迟!   毛骧脑壳疼:好容易打发走了一个沐春,又来个更难缠的胡善围。   毛骧说道:“劳烦胡典正在这里等,我要去忙了,来人,你们好好伺候胡典正。”   说是伺候,其实是监督,怕胡善围在衙门里瞎跑,窥破天机。   毕竟,胡善围那个“死鬼”未婚夫送来的军事情报不停的传到锦衣卫,每年即将入冬时,西北的局势都会紧张起来。   杂役添茶,还殷勤的送上一个十几个小格子的剔红攒盒,里头放着各种小点心和鲜果,鲜果是正当时的鸡头米和红菱角,点心里最出众的是一块插着红色三角旗的桂花糖猪油蒸栗粉糕。   这个糕点是南京常见的点心,但是插上五颜六色的三角旗,就叫做重阳糕,是九九重阳节应节的食物。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重阳节。   去年重阳节,父亲胡荣带着她和小娇妻陈氏登上郊外牛首山,登高望远,这是一家人和和气气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之后小娇妻怀孕,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现出真面目,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今年重阳节,遍插茱萸少一人。   胡善围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父女之间的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吃着甜腻的重阳糕,胡善围突然意识到,她现在身处宫外,可以乘着在这里等待消息的时间,抽空去成贤街的家里看一看父亲。   不行!   此念头一出,胡善围猛地摇头,驱散这个想法,父亲如今娇妻稚儿围绕其中,生活乐无边,她若回去,所有人都不开心——包括她自己,何必呢。   可是就这样对着插着小旗的重阳糕在锦衣卫衙门里干等着,胡善围心乱如麻,坐毯如针,人生中各种或美好,或恐怖的记忆在脑子里里乱串,回忆失去了控制。   比如小时候一家三口在苏州短暂的安逸时光。   常遇春屠城时的恐惧和亲眼看见母亲被流民冲散踩踏而死的场面。   她与父亲搬迁到南京,开书坊谋生,相依为命。   她与王宁定亲后,在上元节花灯月下的相会……   不能再去想这些了,胡善围站起来告辞,对侍从说出去走走就回来。   出了小巷,就是熙熙攘攘的西长安街。胡善围在街头闲逛,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驱散了刚刚升起的愁绪,途经一个饭馆,门口有点不起菜的挑夫走卒等人端着一碗面,蹲在大街上吸溜。   胡善围想起了沐春有这个癖好,宁可蹲在大街吃面,也不想回家吃山珍海味,或者干脆像流浪汉似的,在大街上凑合睡一夜。   沐春自从离开锦衣卫,只有在八月初八马皇后寿辰上进宫贺寿时,见过胡善围——寿宴上吃吃喝喝,他用来遮盖脸上伤痕的脂粉掉了不少,脱妆了,向胡善围借了胭脂水粉“补妆”,还以喝多了手抖为理由,要胡善围亲手给他“上妆”。   胡善围怜熊孩子处境艰难,一时心软,调匀了脂粉,给他遮掩。   现在一个月过去,也不知他在鹰扬卫练兵练的如何了?   胡善围换了男装,雇了一辆马车,去看沐春。   鹰扬卫校场,是一个大型互殴现场。这群军二代、军三代少年们正处于冲动好斗的年纪。   沐春制定的规则是武力封官,打得过十个人的,升为小旗,然后十个小旗切磋(互殴),捉对厮杀,胜者封百户。   十个百户通过最公平的方式——抓阄,继续互殴,最后的胜利者封千户。   千户有资格对沐春提出挑战,三局两胜,如果胜利,可以把沐春赶下台,当指挥佥事。   这一日,从修罗场一路厮杀出来的新千户对上官沐春下了战书。   沐春在擂台应战,鹰扬卫一千来号人齐聚校场,围观沐春出丑挨揍,还下了注,赔率是一比九——居然有十分之一的士兵压了沐春胜,沐春几乎感动的热泪盈眶,对着他们抱拳道:“多谢支持,我一定不服你们的期望。”   土匪出身的瘦皮猴时百户拍着其中一个士兵的肩膀,问:“是什么让你对指挥佥事大人充满信心,将半年的俸禄全压上去了?”   士兵说道:“我对指挥佥事大人的信心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佥事大人为了取胜不择手段的烂人品人尽皆知,还整天与你们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相处,我觉得这次擂台之战毫无悬念,这个不要脸的人会赢。”   时百户赞道:“你太有眼光了!”   另一个士兵道:“对,为了取胜,沐大人说不定已经在千户饭里下了泻药等阴损招数,你看,沐大人早早就来了,千户大人还没来。”   虽然赌沐春会赢,但众人对擂台上的男人充满了鄙视,可谓是端着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沐春叼着一根草,双手抱胸靠在擂台的立柱上,眯缝着双眼看着秋阳,还不停的抖着左腿,站没站相。   若是被他老子沐英看见,必定痛骂加上一顿鞭子,可这里是鹰扬卫,他自己的地盘,他说了算。   我把这群军二代垃圾,练成能打的士兵,我骄傲啊!   新千户终于来了,他飞身跃到擂台上,看起来沐大人并没有使用泻药等阴招,要真打了。   因是肉搏战,两人都光着上身,只穿着裤子,且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身量尚未长成,胸脯肌肉尚显单薄,两人冲过去,像街头斗殴似的,抱在一起翻滚撕打。   围观士兵们围着擂台起哄,没有谁注意到女扮男装的胡善围走到了校场,也一起围观。   是的,胡善围就这样径直来到卫所,就像出入自家菜园一样自由。没有人在门口站岗,都拿着钱去赌沐春输了,想看他被人压在擂台上打,出一口恶气。   新千户攻沐春下盘,把他拦腰抱起,一个漂亮的抱摔。   一声闷响,连站在围观士兵最外围的胡善围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一定很疼吧。   “打的好!”围观士兵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沐春像一只蚯蚓似的扭动挣扎,新千户哈哈大笑,“认输吧!”   沐春扶着擂台站起来,顺手用手背抹去鼻血,轻蔑一笑,“就这点力气吗?又不是抱新娘子上坑,你倒是用点力啊!”   众人哄笑。   胡善围的脸蓦地一红,她第一次听沐春说这种混账话,之前别人都说沐春是混世魔王,但胡善围觉得他只是男孩子未谙世事的天真莽撞,没有坏心和歪心事。   如今看来,她要重新认识沐春这个人了,或者,沐春自从当了指挥佥事之后,近墨者黑,慢慢变坏了。   胡善围自小与书香为伴,后来有了未婚夫,与他相会出游,未婚夫对她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并无轻薄唐突之举。   胡善围转身就走,哼,这种污浊之地,我一刻待不下去了!   啊!   擂台上,沐春发出一声惨叫。   胡善围的心揪的一痛,不禁再次转身,看见沐春又趴在擂台上。   围观士兵再次起哄叫好,胡善围为沐春担忧,不禁踮起脚尖,看沐春怎么样了。   沐春突然暴起,乘其不备,像一只蜷成一团的响尾蛇,突然吐起信子,一拳砸在新千户的小腹上。   新千户痛苦的缩腹,沐春一个空翻,顺便抱起对手的腰,还给他一个抱摔。   新千户摔得在擂台上弹了三弹,瘦皮猴充当裁判,数了十下,还没起来,遂判沐春得胜。   唉!   押注输了的士兵们发出惋惜的叹息,纷纷散了。   赢了的自然高兴,一赔九呢,发财了!   他们数着银子,对擂台上的沐春的说道:“看不出沐大人还真有点本事。”   沐春说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我没有本事,怎么敢来鹰扬卫。”   赌赢的士兵们朝着沐春裤裆打嘘哨,调笑道:“哟,沐大人没有娶妻,还是个童子鸡吧?这东西没用过,谁知道是金刚钻还是一截朽木!”   军营里面,聊得最多就是女人,不懂也要装懂,不会也要装会,三句话就要开黄腔,否则别人会瞧不起你,永远融入不了这个集体。   所以,沐春故意装作老油条,光着上身,调动八块腹肌,胯下前后耸了几耸,说道:“老子厉害着呢,不信你来试试。”   在斗殴中扯松的裤腰都耸落了臀线的最高点,露出一个深深的腰窝。   众人被沐大人的无耻和不要脸震慑住了,纷纷拿钱走人,“算了,老子又不是女人。”   这一幕自然被胡善围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简直想当场提一桶水洗洗眼睛和耳朵!   我错了,我不该来的,我再也不来了。胡善围转身快步离开。   擂台上,沐春还在忘我的一前一后耸胯,活像五百多年后一位来自西方的著名歌星自创舞蹈动作。   心腹瘦皮猴时百户说道:“大……大人,快停下。”   沐春眼角余光瞥着台下,“不行,那帮人还没全吓跑呢。”   时百户说道:“可是您把胡典正吓跑了呀。”   像是孙悟空施了定身术,沐春突然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胡善围:来自班主任的死亡凝视。 第43章 我和善围姐姐的关系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等沐春醒悟过来时,胡善围已经快走到军营门口了。   沐春翻越栏杆,跳下擂台,跑去追胡善围,大声叫道:“善围——”   脱口而出要说姐姐,想起这是臭名昭著的鹰扬卫,到处都是十几岁满脸痘痘任性冲动只要闲下来就想女人的无赖纨绔,于是将姐姐两个字吞下去,改叫道:“善围哥哥!你等等我!”   胡善围当然不会理他。   鹰扬卫无人看守,胡善围顺利通过大门,正要登上马车,沐春就像一只脱缰的猎犬般飞奔过来了,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胡善围没有转身,不想见他赤着上身,裤子还胯到臀部浪荡形骸的混账模样。   沐春最听善围姐姐的话了,赶紧放手,忙解释道:“事情不是你看的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在鹰扬卫这种大酱缸里,就是一块金子,也要把自己伪装成咸萝卜,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否则他们根本不服我,觉得我只是过来混资历的。”   “难道只有同流合污这条路可以走吗?你分明在找借口!”胡善围一个未婚女子,虽在世俗面前,已经是个二十岁的“老女人”了,但对男女之事依然懵懵懂懂,今日着实被沐春的言行吓到了,觉得此时抓着她手腕的手都是脏的。   “同流合污怎么可能!”沐春说道:“我一定要比他们更污更无耻,才能镇得住他们,起码表面上必须这样。”   胡善围暴怒之下,不想和他说话,登上了马车,催促车夫:“我们走。”   沐春情急之下,再次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这时车夫甩起鞭子,马车向前,胡善围在沐春的一拽之力下,在马车门口站立不稳,顿时往后仰倒!   车夫大惊,但停车已经来不及了。   胡善围从车辕子上摔下去,没有着地,落在了沐春怀里,左脸还紧紧贴着散发着汗味、淡淡的血腥味、擂台土腥味、还有某种少年无法形容的体味,就像细雨过后草地润湿的味道等混合气味的胸膛上。   沐春追过来的时候来不及穿上衣,甚至连裤子都来不及往上提一提、系紧腰带,此时善围的手正好卡在腰臀之间深深的腰窝处,五指指腹都能感受到臀尖肌肉蓦地一紧,硬得像一块铁。   胡善围出离的愤怒了,她站起来,一巴掌扇过去,尤不解恨,双掌往他胸脯一推,沐春像一块破布似的倒地,软绵绵的,好像抽离了灵魂,只剩下任人宰割的躯壳。   等时百户扯下箭靶子上的上衣赶到时,只见到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沐大人躺在路上,表情呆滞。   “来人啦!有刺客!”时百户大声叫道。   可惜鹰扬卫的人都不理他,心想刺客来的正好,把不要脸的沐大人捅出十八个血洞洞才好呢。   时百户拉沐春起来,把衣服给他披上,正要给他系上左胸的衣带,被沐春拍开了,“不要碰我的胸膛。”   善围姐姐的脸刚刚贴过的地方,别人怎么可以碰?   时百户纳闷了,“这是胡典正打的?沐大人怎么连胡典正都打不过?看不出胡典还是武林高手啊!”   沐春说道:“你赶紧给我牵一匹马来,我要去追善围姐姐。”   鹰扬卫地处偏僻,只有一条直路,沐春骑马追马车,倒也不难。他策马和马车车厢保持平行,絮絮叨叨说道:“善围姐姐,军营就是这样,你我是知己,我不想骗你,实话实说罢了。实话难听,可是骗你,我不愿意。”   车厢里,胡善围不说话,只是拿着帕子擦左脸,皮都快擦破了,那股来自沐春身上的味道还阴魂不散。   窗外沐春又说道:“人生在世,就是修炼一张张面具。有温和听话的,有彬彬有礼的,也有狰狞的,猥琐的,在什么场合,就要戴什么面具保护自己。就像庙里的菩萨,有慈眉善目的,也有金刚怒目的,大家各行其职,各有各的作用,善围姐姐,你说是不是?”   沐春这个月口才很有长进了,胡善围往帕子里倒了些冷掉的茶水,继续擦脸。   沐春又道:“善围姐姐,你只是被我其中的一块面具给吓到了,但我就是我,换了个壳子,里头的灵魂并没有变,你要相信我。”   我不信!   胡善围不理会,沐春不要脸的继续贴着马车随行,行到某个首饰铺面时,他猛地想起了某个东西。   啊,这些天忙得把那个东西都忘记去取了!   有了那个东西,我和善围姐姐的关系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胡善围在马车里换上了女官的衣裙,戴上乌纱帽,整理停当,窗边已经没有马蹄声和沐春的絮叨声了。   胡善围心里莫名的失落,以后再见,也只是熟悉的陌生人了吧。   原来最后,她还是一个人,什么知己,朋友,统统不存在。   车夫在锦衣卫衙门停车,胡善围给了车钱,步入衙门。   纪纲已经从邻居通政司那里搬来了各个驿站送来的文书,胡善围摘抄出刘司言歇脚的每一个驿站地点,统统在一张地图上用朱笔标记出来,形成一个曲折的路线图,并用小纸条标注到达和离开的时间。   从驿站的动向来看,刘司言一行七十多个人从南京出发去西南,用了二十七天,其中因受到夏季大雨等恶劣天气影响,在五个驿站分别停留了约两天,天气放晴再出发。   所以实际上只用了十七天就到了西安,这个速度算是快的,刘司言并没有半路停下来游山玩水,或者乘机探访亲友,一切都以完成赐书任务为目标,心无旁骛。   正如曹尚宫所言,刘司言是个小心谨慎,做事妥帖之人。纵使临行前因嫉妒胡善围刚刚进宫就连升两级,对她有些微词,在酒桌上故意让她难堪出点小丑,但是刘司言把胡善围拜托的事情放在心里,一刻都没有松懈过。   看着地图上的路程,胡善围顿时对相处并不多的刘司言升起敬重之意。   捋清楚了去路,开始梳理归途,从秦王府传来的消息来看,刘司言一行人得到了王府热情的接待,秦王和王妃留着他们在西安住了三天,游遍了当地的名胜古迹。   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比南京大的多。刘司言一行人玩了三天,在八月初八,也就是马皇后生日当天离开西安,开始返程。   秦王和秦王妃亲自送行,并托付刘司言给帝后带了丰厚的礼物,以表示孝心,一共装了二十辆车。   刘司言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归途,路过两个驿站,次日晚上在盩厔县驿站落脚,次日清早出发,然后就消失了,下面的驿站都没有接待他们的消息。   胡善围看着盩厔县的地图,这里距离西安有一百六十多里路,是个多山多水,地形复杂,人烟较少的偏僻之地。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皱起眉头,“穷山恶水出刁民,根据通政司的情报,这一片的土匪山贼从来没有停过,像韭菜似的,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我看刘司言他们八成折在那些胆大妄为的土匪窝里了。”   连胡善围都感觉刘司言遭遇不测了,愤怒涌上心头,说道:“上一次我和江全出行,你们锦衣卫死了十九人,只有纪纲捡回一条命。毛大人怒发冲冠,命沐春带着三百锦衣卫去江西怪石岭剿匪,如今锦衣卫损失五十人,还有二十多挑夫杂役,毛大人打算派多少人去盩厔县为他们复仇?”   毛骧沉吟片刻,说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重要的是把事情查清楚,万一还有活口,刘司言他们还活着呢?得先确保他们的安全,把他们先救出来。”   心中有了希望,胡善围猛地站起来,“那你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毛骧食指往地图上画了个圈圈,“这里隶属西安府,西安和江西不一样,这里是秦王的藩地,也是大明西北边防重地,藩王治理着这里,连驻扎在这里的大明军队都要受藩王府掣肘,我们锦衣卫不能说去就去,得有旨意才行。”   胡善围急道:“那赶紧去请旨。”   毛骧觉得胡善围异想天开,说道:“你说请就请?你说去就去?你提出要求,皇上就会答应?秦王是皇上的二儿子,骁勇善战,镇守西安,在藩地发生的事情,理应先交给秦王处理。皇上若立马就派兵干涉,分明表示不信任秦王。我若莽撞去请旨彻查,轻则被骂一通,重则会以离间天家骨肉之名,拉去午门砍头!”   胡善围跌坐在椅子上,“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秦王府给一个答复吗?毛大人就坐的稳当?”   毛骧连连摆手,“你不要对我用激将计,不管用的,我只听皇上的,皇上吩咐,我立马去办,皇上不开口,我就按兵不动。”   胡善围讽刺道:“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懦夫,只顾着自己的官位,不管手下人死活,他们若遭遇不测,你今晚睡得着吗?你不怕半夜醒来,床下全是血肉模糊的尸首,他们睁着浑浊的眼睛,问你为何不去救他们!”   没等毛骧反驳,纪纲站出来维护上司,“别以为你有范宫正撑腰,就可以在我们锦衣卫为所欲为,辱骂上官!你勇敢,你善良,你关心刘司言,你自己去啊!”   胡善围冷哼一声,“你们忍气吞声,不敢找皇上请旨彻查,我去找皇后娘娘!好端端两队人马去赐书,周司赞一行人早早从太原晋王府回来,安然无恙,为何刘司言等人就杳无音讯?事情发生在藩地,难道不是藩王治理不利的责任?”   “你们都是官!怕丢官,怕掉脑袋,我不怕!反正……”   胡善围顿了顿,强忍住逼来的泪意,“反正我就是一个人!没人在乎,无人挂念,死就死了,清清白白的去死,总比当一个糊涂鬼强!”   言罢,胡善围愤然离去。   纪纲正要去拦,毛骧叫住了他,“让她去。”   纪纲压低了声音:“死了别的宫人,也就罢了。她是胡善围,熬到二十岁都不肯改嫁他人,若就这样死了,被王宁知道杀了他未婚妻,咱们在北元的情报网就崩溃了,以后的北伐还怎么打?第三次北伐若不是王宁的情报,西平侯沐英怎么可能急行七日,将元军一击即溃?”   当初,毛骧一再阻拦胡善围进宫,即使因为王宁还在人世,一旦回来,升官封爵,他和胡善围还能破镜重圆,苦尽甘来。   胡善围进宫当女官,按照以往的规律,女官或四五年,或十年往外放人,退役离开宫廷,那时候胡善围二十四五,甚至三十岁“高龄”了,王宁说不定会另娶她人,胡善围说不定斩断情丝,不嫁了。   都是男人,毛骧知道男人大多喜欢年轻漂亮,温顺可爱的,胡善围固然美丽,但性格倔强,不讨人喜欢。   所以毛骧阻止胡善围进宫,是真的为了她好,可是半路杀出个沐春,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现在胡善围连升两级,在宫中混得不错。王宁若再次立了大功,回来向皇上要未婚妻,皇上八成成人之美,但是胡善围若死了……   纪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毛骧叹道:“皇后娘娘和皇上不一样,首先,赐书是娘娘的懿旨,不是皇上的圣旨。其次,派女官去秦王府追责,其实就是找秦王妃问话,女人和女人之间,婆婆和媳妇之间的事情,以大化小,不像藩王和中央的政治那么敏感。所以胡善围去皇后娘娘那里请旨,八成会成功,她死不了。”   纪纲眼睛一亮:“借刀杀人,毛大人英明啊,到时候我们锦衣卫以保护胡善围之名,跟着去秦王府,师出有名,就不会那么招摇了。”   且说胡善围拿着标记的地图等证据冲出锦衣卫衙门,沐春正好寻到这里,他拦住善围,从怀里掏出一根用黄金修复的白玉簪子,“你在藏大战延禧宫掌事太监那晚丢的玉簪,被人踩碎了,我拿去让工匠修复,最近忙昏头搞忘记了,才从首饰盒铺子取出来的。” 第44章 苟富贵,勿相忘   那是一个上元节,未婚夫王宁提着一盏兔子灯,在胡家书坊门口等她。   南京风俗,上元节夜里,连续三晚都不用宵禁,百姓皆穿月白衣衫,提着灯笼,走街串巷,彻夜狂欢,城里还开放了部分城墙,容许百姓登上城楼,观赏金陵盛世夜景。   月白是一种浅蓝色,在月光下,变成了白色,所以叫做月白。   若想俏,一身孝。这种颜色会给人平添三分姿色,不过,当全城几十万人都这样穿的时候,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那时候的胡善围觉得,全城的男人,都不如那个在月下提着兔子灯的男人适合穿月白色。   游街的时候,路边的摊主热情推荐各种玉器首饰,她选了一个最便宜的玉簪,只花了半吊钱。   她有她的自尊,不会要未婚夫花太多的钱。除此以外,她还买了点心,要未婚夫捎给未来的婆婆,作为回礼,不沾对方一点便宜。   他亲手给她簪在发髻上,说:“等以后成婚,你可不能再这样客气了。”   她淡淡一笑,“难道我插戴这个不好看么?”   他说:“好看,清丽淡雅,宛若水仙。”   她看着一身月光白的未婚夫,心想:我觉得你比水仙还好看啊。   那个廉价的玉簪,便成了她最日常用的首饰。那晚在藏里,混乱之际被人踩碎,她也曾惋惜过,果然玉通人性。   人没了,玉碎了。   万万没有想到,沐春会给碎裂的玉簪“收尸”,并且融了黄金,重新修复了一根全新的玉簪。   由于以前的簪子的碎的太厉害,工匠并没有只是做成一根棍子的形状,一双巧手把碎裂的玉石磨成近乎透明的薄片,在簪头做成一片片花朵的形状,并用金丝剪成花芯,造型就是一朵玉台金盏的水仙花。   脱胎换骨,可以说是连亲妈都不认得了。   原来,有人在乎,有人挂念着她。   胡善围心头一暖,本能的想要去接,可是转念一想,我马上回宫,去见皇后娘娘,向皇后请旨,追查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如毛骧所言,此举风险太大,秦王是藩王,稍有不慎,就是离间天家骨肉,杀头的罪名,沐春立志将来封侯,为了博前途,正在鹰扬卫修理那些刺头,揍别人,也在挨揍,还要说那些混账话,做那些下流猥琐的动作……   自己的事情,自己承担后果,不要连累旁人,何况沐春是她知己,也是唯一在乎她的人了。   所以,胡善围的手在袖子里挣扎片刻,决定放手。   她违心的说:“不要随便拿一个金镶玉的水仙簪哄我,谎称是以前摔坏的。何况,戴着乌纱帽的发髻,早就不适合簪花了。”   乌纱帽下,仅仅只能容得一个最简单的木簪或者玉簪。选择了官途,就要模糊女性的特征,漂亮美观,并非她所求了。   胡善围拒绝了沐春的示好,回宫。   沐春站在锦衣卫衙门外发愣,过了一会,疯狂的踹门。   纪纲开门,放沐春。   沐春问毛骧:“为什么善围姐姐从你这出去,脸色就不好看?你们是不是欺负她了?或者又想出什么贱法子,赶她出宫?”   毛骧喝着茶,“别想再讹人,她进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好看。至于我赶她出宫,更是天方夜谭。她以前是个八品女史时,我尚且动不了她,现在她连升两级成了红人,我怎敢随便动她。”   沐春问:“那善围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毛骧说道:“不管你的事,你早就不是锦衣卫的人了,纪纲,送客。”   沐春心中充满疑问,不过很快,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马皇后下了懿旨,命女官胡善围远赴西安,问责秦王妃,与秦王府一起寻找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并且命锦衣卫派出精锐随行。   果然,如毛骧预料的那样,马皇后派出女官为代表,把矛盾控制在婆媳关系的范围内,不至于上升到中央和藩国,一样能达到目的。   从外人来看,是婆婆赐书,教训儿媳,结果送书的中间人在藩地上出事了,婆婆不高兴,又派了一波人去问责,问的也是儿媳,和儿子无关。   事关紧急,若刘司言他们还活着,耽误一日,就危险一日,明天一早就出发。   宫里现在还穿着秋天的夹衣,冬衣还没分发下来。梅香把自己最好的棉衣送给胡善围,“听说西北寒冷,十月就会下雪,老师进宫时什么都没带,这是我去年发的棉衣,还没上身,老师拿去穿。”   胡善围进宫时连双鞋都没有,梅香亲手验过她的身。没曾想两人成了师徒。   胡善围并不推辞,收在箱子里,叮嘱道:“你不用挂念我,专心读书,年底岁考,一定要考中女秀才。”   范宫正送来手炉,暖耳,里外发烧的毛皮靴子等御寒之物,说道:“你要记住,藩王府虽然尊贵,但你是皇后派出去的女官,代表皇后和皇室的体面,能争便争,争不过,也不要逞强,把事情记下来,附上证据,皇后娘娘会替你撑腰。须知刚过易折,能屈能伸,方能长久。”   胡善围应下。   尚宫局曹尚宫居然送了胡善围一箱子珍贵的狐裘!   胡善围忙道无功不受禄,不敢接受这种贵重的礼物。   曹尚宫没好气的说道:“瞧你那进宫时的穷酸样,真是丢了我们女官的脸面。你不要面子,我们要啊,啧啧……”   曹尚宫嫌弃的翻着衣箱,将梅香送给胡善围的棉衣扔出来,“宫婢穿的破衣服,你也当宝贝似的收着。”   梅香低着头,不敢说话。她是宫里地位最低的宫婢,曹尚宫是地位最高的尚宫,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   “曹尚宫!”胡善围怒了,她捡起地上的棉衣,拍去浮灰,叠好,重新放进箱子里,“请曹尚宫将狐裘拿回去,下官不需要。下官出身平民,一介布衣,没有穿裘的习惯。”   曹尚宫骂道:“你不知好歹!给你做脸面,不要太过寒酸,被藩王府轻视去了,你偏不要脸!”   胡善围顶了回去,“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去西安,不是曹尚宫您!”   曹尚宫冷冷道:“刘司言是我一手栽培的人,你必须把她给我带回来,她若出事,你休想在宫里有一天好日子过。”   “够了!”范宫正一拍桌面,“胡善围是我宫正司的人,这里不是你的尚宫局。你要教训她,得先问问我。”   曹尚宫讽刺道:“出事的不是你尚宫局的人,若换成是你,你只会比我逼得更狠。”   范宫正说道:“前因后果没有查清楚,生死也未知,你就坐不住了?曹尚宫还是太年轻,换成我,我才不会像你这番心急莽撞,没搞清楚真相,就在窝里横。”   “好,我就等胡善围的消息,如果……”曹尚宫使了个警告的眼神,“我发誓,从此以后,胡善围在宫里,再无立足之地。”   曹尚宫走了几步,转身说道:“刘司言离宫时,说一个多月就回,只带着夏衣和几件秋衣,没有准备过冬的衣服,这些狐裘你带着——给她穿。”   曹尚宫和范宫正相继离开,梅香擦干眼泪,站了起来,“胡典正放心,我一定会考中女秀才的,今日之耻,梅香不会忘记。”   屋子恢复了平静,胡善围翻阅一摞书,都是西安府的方志,记载着当地天文地理,风土人情,贞洁烈妇,诉讼官司,无一不全。   正看着书,女教习沈琼莲来了。   胡善围忙去倒茶,接待这位贵客。   沈琼莲的小短腿刚刚够到脚踏,她小大人似的一摆手,“你别忙了,你这里的茶不如我的,不好喝。”   女官的待遇也分三五九等,沈琼莲比胡善围低一级,但是女官们都把她当孩子看,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又刚做了“鸳瓦繁箱一夜飞,铁牌深禁漏声稀”的新宫词,马皇后很是喜欢,赏了不少好东西,因而她喝的茶都胡善围好很多。   胡善围只得停手,端了两样细果子——这是陈二妹送给她路上吃的。   沈琼莲挑了一样菱粉糕吃了,红润软弾的脸颊沾了一点糖霜,从怀里拿出一个手帕包住的小印,说道:“这是我的印,你要是遇到了麻烦事,急需用钱,就拿着这个印,去任何一家沈家的票行,最多可以兑十万两银子。”   胡善围以为是小孩子说的胡话,“这个……我此去西安,一路在驿站落脚,不需要花银子的。”   沈琼莲说道:“可是我听课堂的宫女们说,刘司言没有回来,八成遭遇不测,据说是土匪们垂涎秦王府送的礼物,杀人劫财。我想土匪无非是为了求财,如果你也遭遇不测,十万两银子应该够救你一条命,给他们便是了。你这个人还不错,我希望你能回来。”   小孩子就是天真啊,胡善围苦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错?宫里传闻,是我把刘司言推出挡灾的,我现在声名狼藉。”   沈琼莲说道:“要不她们都是有眼无珠的庸人呢?夏天你在藏和当时的胡贵妃对峙,我觉得爱惜书的人,应该还不错吧。反正我在宫里,这个印没有用,那就送给你救命,万一用上了呢。”   一个印,十万两白银?开玩笑吧。   胡善围婉言拒绝,“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要的。”   沈琼莲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我问你,我姓什么?”   “姓沈。”   “这就对了。”沈琼莲说道:“元末首富沈秀,绰号沈万三的那个,是我的先祖……”   原来沈秀一共十几房妻妾,后来沈秀因以前支持吴王张士诚而受到洪武帝猜忌,流放云南,一代首富,死在大明边陲。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秀后人开枝散叶到现在有一百多人,为了避祸,不被彼此牵连,族人分家都各过各的。沈琼莲这一支过得还不错,开始培养家中弟子读书,沈琼莲的父亲就是举人,大哥也中了秀才。   做大生意必须在官场有靠山,沈秀的女婿陆仲和依附宰相胡惟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是,今天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因谋反的罪名,一夜之间被锦衣卫满门抄斩,朝廷势力也连根拔起。   陆仲和作为胡惟庸的钱袋子,也被打入了胡党,全家问斩,财产抄没入官。   沈琼莲说道:“……我想,既然做生意要依附官员,这天下还有比宰相更大的官吗?结果连宰相一夕之间说倒就倒,所以,我对家人说,不用依附那些官员了,我去当官,你们依附我就好了。”   “家里那些的读书的男丁,包括我父亲,个个资质平庸,虽花了很多钱聘用了名师,我估计,他们顶多止步于举人,想要中进士,不太可能。于是,我就考了女官,家里人给我十万两银子,这是我的私产,以印章为准,去沈家各地的钱庄通兑。”   能考中举人,就是人中龙凤般的人物了。   若是别人说这些话,胡善围会觉得狂妄自大,但是从沈琼莲嘴巴里说出来,她有八分信了。   胡善围看着拇指大小的印章,“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沈琼莲轻飘飘的说:“银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呗,我不会找你赔的。还是性命重要,用的上最好,若用不上,你再带回来还我。”   “我要走了,今天和你说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免得麻烦,宫里知道我家世的人很少。”沈琼莲从椅子上跳下来,拍去婴儿肥脸颊上的点心碎屑:   “你一定要回来,咱们这次考进来的四十四个女官,我最看好你哟。苟富贵,勿相忘。”   万万没有想到,每个人最初进宫都有自己的目的,江全为了和女儿团圆,沈琼莲为了当官,成为家族栋梁,而只有胡善围目的最小:只求一个栖身之所。   相比而言,胡善围进宫的目的最单纯,可是命运捉弄,最最单纯的她,反而从进宫那一刻就卷入了各种旋涡风暴,让最没有野心的她,成为最有野心的人。   胡善围将印章缝进裙摆里,十万两银子,差不多可以做九件龙袍,沈琼莲不仅有才,她还有钱啊,不仅有钱,她还年轻的令人嫉妒,才十三岁。   次日,秋高气爽,胡善围和三百个锦衣卫出发,依然是纪纲领队,秋天雨水少,适合赶路,胡善围决定加快速度,十日内必须赶到刘司言等人消失的西安府盩厔县。   沐春看着队伍消失在滚滚红尘里,把手一扬,“你们八个,偷偷跟着胡典正,这是路引和户籍,让西安土匪知道你们江西土匪的厉害。”   瘦瘦的时百户担忧的看着沐春,“沐大人,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能降服得鹰扬卫那帮无法无天的猴子吗?”   沐春说道:“放心,我从舅舅那里借了十个老兵油子压场子。你们的任务是保护胡典正,其他都别管。” 第45章 见证奇迹的时刻   每年入秋,边关都会出现动荡。自从残元逃到草原,建立了北元政权,重新恢复了游牧为主的生活。   一到冬天,如果粮草牲畜不够,就会骚扰边关,烧杀抢掠。此时大明主要以防御为主,因为大明的军队主要来自南方,很难熬得过草原的冬天,很少主动攻击。冬天出击的下场,基本都是在草原的暴风雪里迷失方向,然后集体冻死。   北元军队一般抢完就跑,不会恋战,反正大明军队不会一直追下去。   所以每次大明北伐反击,基本都是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些才会出发。入秋后边关局势紧张,各种军事动向和情报日夜不停的传到洪武帝的御案上。   从洪武帝渐渐冷却的眼神来看,局势不容乐观。   胡善围走的次日,正是霜降,洪武帝大阅兵。   大明立国,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天下混乱无序,便启用各种古礼,比如军事典礼,推行旗纛祭祀,在山川坛的左边设了专门的旗纛庙,供奉旗头大将,六纛大将等七大神位,每年惊蛰和霜降这两天,都命太子朱标率领诸王去祭祀旗纛。   今天霜降日,洪武帝亲自祭祀旗纛,并在当日大阅兵。前些日子秋粮丰收,洪武帝命令各地粮官不要将征收的粮食的入国库,直接送往边关,成为军粮,朝中议论纷纷: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备战第四次北伐的征兆啊!   大阅当天,官员皆穿着大红便服,先去阅武门等候圣驾。   沐春作为后军都督府二品指挥佥事,也在武官队伍里排队,不过他在一群公,侯,伯爵等武将面前,就显得官职低微了。   他爹西平侯沐英、叔祖父宋国公冯胜、舅舅郢国公冯诚都在最前排,他站在最后,只能看见前辈们的背影。   沐春抬头看天,心想善围姐姐现在到了那里呢?她此时此刻有没有和我看着同一个太阳?   耀眼的秋日刺痛了双眼,他放弃和太阳的对视,揉了揉眼睛,觉得眩晕,天也昏昏,地也昏昏,人也昏昏。善围姐姐出差的第一天,想她。   远处,鼓声大作,洪武乘坐车辇而来,文武百官跪拜,迎接圣驾,鸣金时方止鼓声。   洪武帝就御座,兵部尚书吴琳奏请:“令各营整搠兵马。”   台上吹号角,挥黄旗。沐春换了戎装,回到鹰扬卫,大阅开始。   先阅阵,鸣炮三响,官兵入校场,演示各种阵法。洪武帝看着沐春领着鹰扬卫进退得当,旗帜鲜   明,龙颜大悦,对西平侯沐英说道:“孺子可教矣。”   阅兵当日,不能说丧气话,沐英只得捏着鼻子说道:“沐春确实有进步。”   再阅射,参与阅射的范围就广了,在兵部尚书吴琳奏请之后,所有公爵,侯爵,伯爵,驸马,锦衣卫指挥使等等官阶大的武官,全部在将台比射箭的技术。   一共有两项比拼,一项是在马上射箭,可以射三箭;第二项是在下马,站在地上射六箭,一共九发。   若射中靶子红心,则鸣鼓以报,旁边还有御史和兵部官员记录监视,确保公平竞争。   在这些大将们比拼骑射的同时,校场另一边神机营开始在御前演练各种枪刀火器等,展示各种新式军械,洪武帝对火神枪、大炮等等火器格外有兴趣,甚至走下御座,详细观看。   等火器演练结束,另一边武将们的骑射比拼也结束了,吴尚书将结果呈给洪武帝观看,魏国公徐达、西平侯沐英这种沙场老将,都是九发九中。连青年一辈的沐春也是同样的好成绩,洪武帝当然开心了,特叫了年纪最小的沐春过来御座前,说道:“你今日表现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沐春说道:“按照大阅的射箭规矩,九发九中,奖励十两银牌即可。”   沐春脸皮再厚,也不敢多要。   上一次洪武帝将才十七岁的他封了后军都督府指挥佥事,朝中已经不少人不满,觉得不公平了。连亲爹沐英都求皇上要他先试官,再封官。   沐春表面依然吊儿郎当,其实内心压力很大,他在鹰扬卫近乎玩命似的操练军队,明明是个童子鸡,却故意装作风月场的老江湖,说些混账话,做些猥琐动作,吓跑了善围姐姐,就是想要证明他对得起这个职位,不靠父亲的恩荫,他也可以封侯。   大阅已经到了尾声,紧张的气氛轻松下来,洪武帝看着军中人才济济,老中青都不曾断了传承,代代辈有人才出,这是大明即将开始第四次北伐的基础,洪武帝很是满意,充满信心。   遂赐了酒菜,百官谢恩。酒至半酣,沐春的舅舅、郢国公冯诚好像有些醉意了,指着沐英沐春父子两个说道:“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妹夫和外甥骑射成绩一样,平分秋色,可见妹夫宝刀未老,外甥还需努力啊。”   冯诚和沐英的矛盾,全城皆知,不少人起哄道:“今日机会难得,父子都在这里,可否再比一次,一决胜负?”   沐英不想打:赢了是他应该的,谁叫他是老子呢?若打不赢,输给亲儿子……有损颜面。   于是乎,沐英恨透了小舅子冯诚出的馊主意——你就是故意装醉!看我出丑!   洪武帝今天心情好,大阅意犹未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问沐春:“春儿,你敢不敢应战你父亲?”   沐春心中狂喜:我爹平时几乎见我就打!我是他儿子,不能反抗和他对打,否则就是不孝,每次只能狼狈逃跑,今日有机会和他公平对抗,简直天赐良机啊!   遂说道:“听凭皇上吩咐。”   洪武帝说道:“好,那就比骑射,在校场立九个靶子,你们父子骑马,从东西两个方向疾驰放箭,看谁射中的靶子多,谁就获胜。”   沐春:太好了!骑射正是我擅长的。   皇上金口玉言,沐英心里再不情愿,也要保持微笑,“臣,遵旨。”   沐春拿起长弓,正要下去准备,洪武帝看到他手中半旧的弓,一怔,问道:“春儿啊,这张弓似曾相识。”   沐春双手将长弓奉上,“皇上好眼力,这是微臣外祖父的旧物,舅舅赠给了微臣。”   郢国公冯国用,三十六岁就战死了。   洪武帝磨蹭着掌心里的长弓,昔日群雄争霸的场面涌上心头,“你外祖父是个英雄,倘若他还在世……”   洪武帝陷入回忆,在场老将触景伤情,纷纷叹息,就连燕王妃和徐增寿之父、大明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还感叹道:“当年绍兴之战,郢国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啊。他冲进去救了我,自己身受重伤,医治无效,就这么去了。”   提起父亲,第二任郢国公冯诚当场落了泪。   沐英见冯诚落泪,也跟着落泪哭老丈人。   虚伪!   沐春心中暗骂父亲,心想,我外祖父若还在世,我母亲就不会郁郁而终,你也不敢总是打我了。   众人感伤了好一会,待沐英和沐春父子开始比骑射时,已经黄昏了。夕阳西下,这个时辰对东边的人不利,因为逆光骑射,很是耀眼,容易出现失误。   兵部尚书吴琳是个来自湖北黄冈的一只聪明的九头鸟,他拿着一块崭新的洪武通宝,说道:“位置掷币为定,若是正面,西平侯在东,若是背面,西平侯在西。”   洪武通宝正面是字,背面标记了铜钱的重量。   父子谁占据地理优势,这就看天意了,和他这个裁判无关。   沐英豪迈的摆手说道:“不必了,我是他父亲,我去东边。”   沐春比他老子还能装,说道:“都说战场无父子,我不能占你便宜的,若失公平,这场比试毫无意义,请吴尚书掷币吧。”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一定要是正面啊!   吴琳往天掷币,铜钱旋转,跳跃,最后落在他的手心,“正面,请西平侯往东。”   天时地利人和!沐春心中大喜,策马去了西边。   一声鼓响,沐氏父子策马飞奔,往校场中间靶位飞奔,父子之间的对抗正式开始。   秋日夕阳炫目,确实影响了沐英正常发挥,他眯缝着眼睛,沐春拍马先到,弯弓射箭。   第一射,中了。   鹰扬卫的人开始欢呼:虽说在军营里对上司沐春恨之入骨,恨不得打死他,但在外面,沐春若败了,会害的整个鹰扬卫都没有面子,所以,为了面子,还是希望不要脸的沐春能胜。   沐春受到部下的鼓励,飞速从背后箭壶里抽出第二支箭,上半身和胯下骏马起伏保持同样的节奏,瞄准了第二个箭靶子。   第二射,中了。   鹰扬卫又是一阵欢呼。   沐春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沐英听到欢呼声,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从箭壶里抽出了三支箭,搭在弦上,三箭齐发!   一二三,分别射向三个靶子,全中了!   “好啊!”将士们欢呼,为沐英鼓掌。   只有郢国公冯诚岿然不动,心想臭小子沐春你倒是想想办法,赢过沐英。   这时沐春咬咬牙,从箭壶里抽出三支箭,也一起搭在弓弦上,三箭齐发。   第三和第四个靶子中了,但是第五个没有射中红心,算脱靶失败。   沐春毕竟才十七岁,刚刚奔赴江西怪石岭打完了他的处女之征,箭术不如身经百战,且天分奇高的父亲。   沐英轻蔑一笑,再次三箭齐发,六个箭靶子的红心都是他的箭。   沐英反败为胜,后来居上,反而领先了三箭。   鹰扬卫的人面面相觑:完了,沐大人要败。   这时,父子胯下的战马刚好在靶场中间交错,两人擦肩而过,沐春看见父亲轻蔑嘲笑的眼神,顿时怒火中烧,怎么办?   这种情况,怎么反败为胜?   这时身后再次腾起破空之声,沐英又又三箭齐发,仅仅挽弓三次,就完美完成了比赛,九发全中。   而沐春已经脱靶一次,余下的四支箭矢即使全部射中,也是失败的结局。   怎么办?怎么办?有了!   沐春灵机一动,想到一个获胜的方法。   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令在场所有文武百官终身难忘:   沐春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但是,他的目标不是箭靶子,而是箭靶子红心上父亲射出去的箭!   弓箭飞出,连续咄咄两声,这支箭把父亲射在靶子上的箭射下了两支……   再次弯弓射箭,咄咄两声,这支箭同样和父亲的两支“同归于尽”。   于是,沐英只剩下五支箭了,而沐春射中了四支,关键是,沐春的箭壶还有两支箭还没有射出去呢!   这一下,轮到沐英感受比赛还没结束,但是结局已经注定了的悲剧。   如果沐春继续用这个方法,那么比赛结束时,沐英只有一支箭孤零零的在箭靶子上,而沐春有四支,完胜父亲。   大阅场上,文武百官皆被沐春的诡计多端(无耻)震惊了,只有舅舅冯诚眉开眼笑,第一次觉得外甥看起来那么顺眼。   倒是鹰扬卫的人司空见惯:很奇怪吗?我们见过沐大人更无情无耻的一面呢。   不过,沐春到底给父亲留了三分颜面,余下两箭,都射中红心,没有把父亲的箭射下来。   裁判兵部尚书吴琳数了靶子上的箭,做出裁决:“西平侯五支中靶,沐佥事中靶六支,故,沐佥事险胜一箭,得胜。”   场上气氛有些尴尬。   “好!”郢国公冯诚第一个站起来鼓掌,“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父亲若泉下有知,必定高兴极了。”   冯诚提起亲爹,众人也都给面子,纷纷鼓掌。   沐春下马,对沐英说:“爹,儿子雕虫小技,让您见笑了。”   沐英气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保持慈父的笑容,“你果然长进了,为父很欣慰啊。”   洪武帝笑道:“虎父无犬子,你们父子都是大明栋梁之才,重赏。”   洪武十三年的霜降大阅兵就在沐家父子争辉的噱头中落幕了,给京城豪门又增添了不少谈资。沐家和冯家之间的恩恩怨怨,比唱戏好看多了。   散场之时,魏国公徐达叫住了沐春,说道:“你外公对我有恩,我一直寻思报答。以前觉得你年纪小,性格跳脱,以为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过,你在怪石岭剿匪平乱,表现不错。今日大阅兵,又见你把一盘散沙的鹰扬卫练得进退有致,你与父亲的比赛,也能看出你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并非世人所传的混世魔王。我且问你,想不想去西北边关戍边,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   沐春狂喜,大声道:“想!”   谁都知道,大明第四次北伐迟早要开始的,这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   徐达拍着他的肩膀:“好孩子,明日,你负责护送一批军用棉衣去西边边关,顺便在那里驻守一个冬天,适应当地气候和战况,待北伐的时机一到,我会带你踏上征途,踏平北元。”   次日,沐春领兵出发,奔赴边关送补给,他在马上打开一炳川金扇,上面正是胡善围送给他的螃蟹诗,《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   “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善围姐姐真是神人也,她预言到我会去西北出塞征伐。   “喂,大家动作快一点!西北都快下大雪了!将士们要挨冻的!”沐春催促着队伍,心想我要是速度够快,还能在西安和善围姐姐重逢呢! 第46章 姐姐去哪儿   沐春出发前夜,鹰扬卫为了他特地开了欢送会,送瘟神,衷心祝愿这个不要脸的上司死在边关,不要回来。   鹰扬卫就像八月份锦衣卫欢送沐春时一样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上上下下的官兵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酒至半酣,沐春说道:“我是受了魏国公的举荐去边关,机会难得,你们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众人划拳喝酒,当做没听见。   沐春用三寸不烂之舌蛊惑手下,“我知道,你们这群人出身将门,家中军阶至少是个千户,家里有背景,你们在京城当禁军,或者调去凤阳帝陵守陵,也会升的很快,不愁前途。可是,你们真的甘心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过着看得清一辈子的生活吗?”   大部分军士哄堂大笑,举杯说道:“我们甘心,真的,这种旱涝保收的生活挺好,我们在京城混得再差,也比绝对大多数的老百姓强多了。去了边关,估摸没命回来享福。”   沐春对这些风凉话充耳不闻,又道:“你们如果想超越你们的老子或者爷爷的功绩,就必须去真正的战场累积军功,现在就有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不珍惜的话,以后必定追悔莫及。”   “等以后你们老了,你们的孙子问,大明第四次北伐的时候,爷爷你在干什么呢?你说,我年轻力壮,在秦淮河搂着花娘喝酒呢,这种话,你们说得出口嘛。”   众人又是大笑:“说得出口!”   可总有一小部分人没有跟着嬉笑,觉得沐春的提议很是不错。   所以,次日沐春出发时,有一百来号人自愿跟着他去西北戍边,觅更好的前程。   他们个个出身高阶的军户家族,顿顿都有肉吃,身体强壮,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训练,野心尚未被安逸的生活泯灭,是鹰扬卫里的精锐。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出城过了两里路,西平侯沐英带着数人追了过来,沐春命队伍不要停,继续赶路,自己留在队尾,迎接父亲。   沐英冷冷道:“你去西北戍边,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今天早朝,我还是从别人的闲话里听到你今日出发的消息。西北边关在冬天最为凶险,北元军队趁着天寒地冻,不停地骚乱边关,故意挑衅,你千万不要冲动,一旦上当去追击,就会在茫茫草原和暴风雪里冻死饿死或者被人伏击致死。”   沐英是第三次北伐的主帅,大获全胜,这些都是他经验之谈。   他有时候暴怒之下,恨不得打死这个儿子,可是他打死儿子,和别人打死他的儿子,是两回事。   沐春是故意的,他昨天在大阅上狠狠踩了父亲的面子,才不敢回家呢。   沐春违心的说道:“我也没想到任务来的那么快,本打算在途中给家里写信说这些事件,告知我的行踪。”   沐英难得没有揭穿儿子拙劣的谎言,指着身后的十来人说道:“这是十个经常和元军交战的护卫,还有一个我惯用的军医,医术高超,他们十一人跟着你一起去西北。”   沐春朝着后面伸了伸脖子,好像在找什么人。   沐英问:“你在看什么?”   沐春说道:“我在找小时候的奶妈,父亲应该也会把她送到西北去吧。”   沐春认为父亲故意惺惺作态,不是好意。   沐英听出了儿子的嘲讽之意,大怒:“逆子!逆子!”正要挥着鞭子教训儿子,被手下们冒死按住了。   沐春拍马就跑,追上了队伍,他才不会被父亲虚伪的温情哄住了,来个父子重归于好——难道这些年挨的打,受的骂就一笔勾销了?   沐春不肯要,沐英非要送。十一人跟在队伍后面,赶都赶不走。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胡善围一行人三百余人到了西安府盩厔县驿站,这里正是刘司言一行人消失的地方。   驿丞核对了胡善围手里的堪合,热情接待,说道:“秦王府的人也住在这里,每天都去附近山川河流寻找刘司言等人的踪迹,天黑才回来,只是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唉,恐怕凶多吉少。”   一路急行,就会发现西北和江南明显不一样,这里地广人稀,而且久经战乱,许多田地都荒芜了,和已经休养生息十几年,和恢复了繁荣的江南截然不同。   纪纲问驿丞:“听说这里有土匪出没?”   驿丞点头,说道:“盩厔县山山水水太多了,我们这里又穷,穷山恶水出刁民,山区里号称有十八寨,朝廷剿匪,他们就带着钱财逃到深山老林,或者消失在市井,或者奔赴他乡,朝廷军队一走,他们又出来祸害。商队通过这里,都要先找当地经纪先送给十八寨孝敬,或者花重金请镖局,才能顺利通行。如今秦王府的府兵来到这里,十八寨的土匪都跑了,山寨都是空的。”   纪纲拳头一捶桌面,“岂有此理,如此猖獗,还有王法吗?”   胡善围对驿丞说道:“带我去刘司言那晚下榻的房间。”   愤怒无用,找线索才是当务之急。   驿丞面有难色,说道:“刘司言他们离开这里后,我们驿站陆续接待了好几拨的官员,那个房间是驿站最好的客房,专门用来招待高官的,换了十几个客人,而且每次客人离开,我们都打扫过,何况秦王府的人也去看过了,没看出什么名堂。”   胡善围说道:“带我去。”   纪纲狐假虎威:“啰嗦什么?快点!”   纪纲看天色还早,当即命驿站的向导带着两百个锦衣卫去附近山区搜查,其余一百人留在驿站保护胡善围,并且搜查驿站本身。   纪纲说道:“地下室,马房,厕所,水井,甚至每一个根房梁,屋子里的老鼠窝都给我掏一遍!”   手下问:“那驿站的粪坑呢?”   纪纲大手一挥:“也淘一遍。”   这种脏活累活轮不到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纲,他和胡善围一起去刘司言所住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个在驿站深处清清静静的小院子,中间有一方小天井,从天井已经干枯的枝叶来看,这里种着两株葡萄。正房有卧室,客厅,浴房和书房。   胡善围用帕子往桌面一抹,干干净净的,没有尘土,果然提前收拾过了。   胡善围“不耻下问”,问纪纲:“你们锦衣卫负责调查御案,你应该最有经验了,遇到这种毫无头绪的情况,你一般从哪里查起?”   老实说,这一路上,胡善围把刘司言的路线图看了又看,一点头绪都没有,她必须借助锦衣卫的力量和智慧。   纪纲颇有些为难,问:“胡典正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胡善围道:“我不想听废话。”   纪纲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我们锦衣卫查案,全靠打骂。把人投进诏狱,一般人看到那些刑具就会招供了,骨头硬一点的,会麻烦一些,敲牙齿,拔指甲,一轮轮的上,最后还是会开口的。”   胡善围问:“你们不找证据吗?”   纪纲嘿嘿笑道:“招供就有证据了呀,实在没有证据,我们会自己造证据,皇上交代的案子,怎么可能破不了呢?”   如此看来,智慧是指望不上了。   纪纲说道:“胡典正不用担心,等我们抓到一个本地土匪,把诏狱那套统统在他身上轮一遍,肯定有线索。”   胡善围道:“你们没听驿丞说吗?秦王府的人最近一直找土匪,十八寨的人都跑了,一个都没抓到。”   严刑拷问也不管用,因为根本抓不到人。   纪纲抓耳挠腮,“那怎么办呢?”   唉,一个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胡善围挽起衣袖,走向床铺,把被褥全都掀起来,从床底开始搜起。   纪纲一刀把被子划开,连里头的棉花都掏出来了。   天黑了,向导领着两百锦衣卫回来,土匪去无踪,倒是打了两头野狼,几只野兔。   胡善围从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个遗失的银质耳挖簪,做工粗糙,绝对不是刘司言用的东西。   纪纲在房梁里发现一窝耗子,几条蜈蚣。   驿站内部,除了粪坑里淘出几个铜钱外,没有意外收获。   驿丞连连叹道:“真的没骗你们,事发之后,我们自己搜罗一遍,秦王府也搜了一遍,我们这里连个虱子都藏不住的。”   秦王府的五百府兵也回到驿站了,两军会师,今晚连柴房都挤满了人,还是没法住下,秦王府热情好客,主动去外头扎营,把驿站让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秦王府领兵的是个姓陆的统领,夜里,胡善围,纪纲,还有陆统领坐下来交换信息。   胡善围问道:“陆统领,听说刘司言一行人回京时,秦王和秦王妃托付他们送了二十几车的礼物给帝后,这些礼物的单子王府可有留存?土匪抢了东西,必会拿去出销赃变卖,我们可以从各地当铺入手,通过追查礼物来找土匪。”   陆统领说道:“我们王爷早就把礼品单子暗中散发出去追查了,一有消息,就会告知胡典正和锦衣卫。事情发生后,我们王爷王妃都很自责,王妃已经写了请罪的折子,目前应该在送往京城的路上……”   陆统领态度恭敬,无论胡善围和纪纲问什么问题,他都一一解答,没有不耐烦,极其配合,一直到了深夜方散了。   纪纲是胡善围的贴身保镖,就睡在隔壁书房,纪纲还布置了一个小机关,在胡善围枕边栓了一根绳子,越过房梁,另一端是书房,挂着一个铃铛。   纪纲指着绳子,“你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旦觉得不对劲,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要犹豫,你立刻拽绳子,我听到铃声就会跑过来。”   胡善围点头。   纪纲去了书房,旅途劳累,几乎沾枕头就睡,刚刚入梦,就听见耳边铃声响。   纪纲眼睛都没睁开,大脑尚不清醒,肌肉就做出习惯性反应,拔刀翻身跃起,连鞋子都没穿,赤脚冲进卧室,“何方小贼?”   胡善围窝在被子里看书,指着手中绳子说道:“没有贼,我试一试这个机关好不好用。”   纪纲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瑟瑟发抖,“西北秋天夜里比南京的冬天还冷,外头都结了一层白霜,你别再试了哈,冻死我了。”   胡善围说道:“知道了,你回去睡吧。对了,顺便帮我吹一下蜡烛。”   纪纲吹灭蜡烛,走到门口,觉得不对劲,回头问:“你其实就是怕冷,不想起来吹蜡烛,就借口试用机关,把我叫起来,对不对?”   胡善围抱着被子里温暖的汤婆子,默认了。这真的是秋天?比南京三九天还冷啊!   纪纲感叹:“果然越漂亮的女人,越是狡猾。”   一夜无话,铃声再也没响过,纪纲睡的安稳,次日起床,驿站伙计就敲门送了热水和早饭。   纪纲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出门,看见另一个伙计提着水壶和食盒在卧室外等候。   奇怪,胡善围明明习惯早起,并且会在屋子里练习一套粗浅的拳脚功夫,活动筋脉,强身健体的,怎么此时还没起床?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闪过,纪纲踢门而入,卧室空无一人,摸了摸被窝,冷冰冰的,那里还有胡善围的人影! 第47章 我们毕竟不是什么魔鬼   纪纲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完了,丢了胡善围,沐春会打死我的。   纪纲拼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用他有限的智慧分析现状:   昨天整个客栈都翻过了,尤其是这间刘司言住过的房子,连地板和墙壁撬开过,没有发现密道夹层。   被窝是冷的,这说明胡善围至少离开了半个时辰。   再看床边的椅子,是空的。   昨晚他进来吹蜡烛时,胡善围的棉衣明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这个椅子上。   再看床边胡善围那双马皇后赐的皮靴,也不见了。   屋里茶壶杯子摆放整齐,没有打斗的痕迹……   胡善围没有扯绳子,她穿了衣服,鞋子,甚至还稍微整理了一下床铺,铺平了被子。   这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有人用武器威胁胡善围,要她乖乖听话。第二种是她认识来人,愿意跟他走。第三种是她发现了什么,当时的情况不好惊动别人,独自一人追逐线索去了……   到底是哪一种呢?纪纲陷入沉思,第一种好像不太可能,就胡善围的性格,连当时的贵妃娘娘都敢顶撞,她不可能一点反抗都没有,而且她十分狡猾,即使当时真不能有一点点反抗,凭她的智慧,应该会留有一些线索……   纪纲掀开被子,连被窝里汤婆子的水都倒出来,看看里头是否有东西。   这时驿丞和陆总兵闻讯赶到,纪纲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花瓶里是否藏有异物。   “纪大人!现在怎么办?”驿丞吓得六魂无主。   陆总兵也面露急色,“昨晚我们五百府兵在外面扎营,刚才我列队清点人物,我们府兵一个都没有少,毫无异状,纪大人要不要清点锦衣卫的人数?一共八百个男人保护胡典正,除非土匪们长了翅膀,否则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劫走了胡典正?”   “我已经派人去列队清点人数了,刚才来报,也是一个都没少。”纪纲放下空空如也的花瓶,问陆总兵:“你们搜山这些天,一个土匪都没抓到,你刚才怎么确定,一定是土匪劫走了胡典正?”   陆总兵面不改色:“或许土匪在山里有密室,或者他们晚上从城里跑来了。除了十八寨的土匪,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人对胡典正不利。”   纪纲思忖片刻,问道:“大半夜的,我们都睡的很死,正是偷袭或者偷东西的好时机,可是土匪钱财不要、武器不要,马匹不要,我们这些朝廷官兵的命也懒得要,巴巴的劫走一个女官干什么?”   驿丞在一旁出谋划策,“或许觉得胡典正漂亮,劫去当压寨夫人?”   “信口污蔑女官清誉,你活腻了?”纪纲目光一冷,拔刀,架在驿丞的脖子上,割得喷出一线鲜血。   “这里是西安府,不是京城!锦衣卫休得为所欲为!”陆总兵瞳孔一缩,几乎同时拔刀,直指纪纲。   “锦衣卫办案,谁敢阻拦!”纪纲的手下拔出绣春刀,一左一右如剪刀般架在陆总兵的脖子上。   秦王府府兵分别从大门和窗户涌进来,大声道:“放开陆总兵!”   于是乎,驿站昨天还是宾主尽欢,今天立刻反目成仇,刀剑相见!   善围姐姐去哪儿了?   且说昨晚子夜时分,胡善围抱着温暖的汤婆子,睡得正酣,连个梦都没有。   “胡典正,醒醒。”   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听声音,是个男人。   胡善围醒了,故意闭眼装睡,右手在被子的遮掩下,伸向枕头下绳子,左摸摸,右掏掏,没找到。   “胡典正,您是在找这个嘛?”   胡善围睁开眼睛,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胡善围正要大叫救命,那人捂住她的嘴,还把自己的脸凑近过去,“是我,鹰扬卫的时百户,沐大人身边的亲信。”   沐春从江西怪石岭招安来的八个土匪百户之一,他们成了沐春人生中第一批亲信,胡善围都见过的。   这个时百户是江西一代名贼,擅长撬门溜锁。   胡善围拍开他的手,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时百户说道:“我们八个奉了沐大人之命,远远跟着队伍,保护胡典正。”   胡善围心中一暖,沐春是关心她的,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我身边有三百个锦衣卫,沐春多此一举了吧。”   现在局势不明,胡善围不想把沐春拉进这摊浑水里。   时百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偷着溜进来,那些坏人呢?胡典正快快穿上衣服,跟我走。”   胡善围不肯,“我远道而来,是为了寻找刘司言一行人下落的。”   时百户急的直跺脚,“来不及解释了,我们半夜找你,是有所发现,所以冒险潜入进来。”   胡善围道:“你们发现什么?我这就去叫纪纲。”   “不行。”时百户悄声道:“锦衣卫有内鬼,外头驻扎的五百府兵也有问题,纪纲估计也靠不住,我们八个人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你跟我出去,就一切都明白了。”   如果是沐春,胡善围就跟着走了,但时百户就……   胡善围说道:“好,外头冷,我要戴一顶皮帽子。”   范宫正送了一顶白狐皮的雪帽,连耳朵都可以遮住,十分暖和。这顶帽子就在床边案几上搁着。   胡善围左手拿起帽子,右手在袖子的遮掩下,伸向床帐上的绳子,用力一扯。   纪纲没来,绳断了。   断口整齐,原来时百户早就剪断了绳子。   胡善围正要叫,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口鼻,只闻得一股奇异的花香,她晕了过去。   时百户在脸上沾络腮胡,一个穿着锦衣卫服饰的大汉在胡善围身上撒了点酒,给她也披上锦衣卫的袍子,戴上大帽,和时百户一左一右架着胡善围,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出门。   从表面来看,就是两个锦衣卫架着一个浑身酒气,喝醉的同事,巡夜的人根本没发现蹊跷。   到了后院小门,早有接应的人捅开锁,将昏迷的胡善围放进一个厨房用来装菜的大竹篓里,背着她消失在黑夜里。   胡善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山半腰的一个山洞,身上裹着一床厚实的狼皮褥子,很是温暖,沐春的八个土匪百户对着她谄媚的笑:“胡典正醒了?”   胡善围心里瘆得慌:“你们要干什么?”   时百户连忙赔礼,说道:“当时事急从权,所以用第二套计划,把你迷晕,强行背出来,胡典正,你们早就被土匪包围了,还浑然不觉啊。”   胡善围觉得时百户说胡话,“什么土匪?驿丞说十八寨的土匪已经跑的一个不剩。”   时百户等八人一起说道:“骗你的!他们都是土匪!”   “驿丞、伙计、陆百户还有所谓的五百秦王府府兵都是土匪!”   “山下全是假象,只有驿站是真的……”   原来时百户等人奉沐春之命,以小商贩为遮掩,暗中跟着队伍,保护胡善围,一路来到盩厔县。   小商队在路上遇到了“搜山”的秦王府府兵,觉得不对劲。   首先,这群府兵对操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商贩一点兴趣都没有,没有拦车核查户籍和路引,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在山脚寻找些什么,而且还牵着猎犬。   众人觉得奇怪,把水囊倒空了,然后拿着水囊,借口寻找水源,凑近过去,问这群打着秦王府旗帜的府兵,那里有水?   有府兵目露凶光,有人干脆刀都抽出一半,为首军官模样的人使了个眼色,指着西边说道:“往前走约半里路,有个石缝里渗出来的暗泉。”   时百户道谢,提着水囊离开。   走了十来步,时百户隐约听见后面有个人说:“是个外地来的彩票,有不少水,不如我们……”   那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估摸有人使了眼神。   土匪这个行当,有惯用的黑话,中华大地,各种地方口音,但是都在一个中华文明下,有些黑话是通用的。   比如彩票,是指富商,有钱人。   比如水,水主财位,是钱的意思。   时百户是江西招安来的土匪,一听这熟悉的黑话,就立马觉察出这波人不是军队,而是西安本地土匪。   一伙扮作秦王府府兵、打着王府旗帜的土匪!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时百户没有停步,一直走到暗泉装满了水囊,才回去商队,告知此事。   府兵是假的,驿站的人会不知道?   不可能。所以驿站的人应该也是土匪假扮的,真正的伙计和驿丞或许已经被土匪绑走,甚至已经遇害!   纪纲带的三百锦衣卫装备精良,个个都配有火绳枪,土匪们不敢妄动,晚上把驿站让给锦衣卫门睡觉,大冷天的跑到外面扎营,是为了包围他们,并非因为好客。   所以时百户他们晚上扮作锦衣卫混进驿站,把胡善围救了出来。   胡善围半信半疑,问:“证据呢?就因为彩票和水这两个黑话,你就确定他们是十八寨的土匪?还有,你们为什么不告诉纪纲,让他有所防备?非要鬼鬼祟祟把我一个人迷晕带走?”  “证据就是身为土匪的直觉,我们对同类就像猎犬一样敏锐。”时百户对着远处的驿站嘲讽一笑,说道:   “我们兄弟八个被招安到锦衣卫,上到指挥使毛大人,下到锦衣卫小卒,个个都瞧不起我们,若没有沐大人罩着,兄弟们早就心灰意冷,回江西重操旧业了。只有沐大人把我们当百户看待,一直鼓励我们上进。我们也只听沐大人的吩咐,他要我们保护你,我们豁出命也要完成任务,至于纪纲和三百锦衣卫……”   时百户无奈的摊了摊手,“我们对他们的安危毫不在乎。如果昨晚告诉了纪纲,锦衣卫必定有所动作,若引起假扮府兵的土匪怀疑,我们就救不了你了。”   “你,是我们唯一的目标。”   话音刚落,就从驿站方向传来一声枪响!   胡善围忙跑出山洞去看。   与此同时,盩厔县驿站。   外头一声枪响打破了客房僵持的场面,纪纲正在动手杀了驿丞,谁知刀尖直至纪纲的陆总兵收了刀,还勒令手下所有人放下武器,不准伤人。   纪纲摸不着头脑,陆总兵松手,啪的一声,刀剑落地,他双手举过头顶,说道:“纪大人能坐下来的谈谈吗?先放了驿丞。”   纪纲不肯放,问:“胡典正呢?你们把人藏那了?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发誓,甭管秦王护不护你,你都要下诏狱,灭全族!”   陆总兵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女官接二连三都在我的地盘出事。但是我发誓,我们十八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抢你们锦衣卫,更别提拦截二十辆送给皇上的礼物了,这些东西我们根本吞不进去。”   “毕竟我们只是土匪,不是什么魔鬼,平时向沿路富商要点过路费艰难度日,从不打扰平民和官兵。我们没有打劫刘司言一行人,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们地盘神秘消失,我们认为有人故意栽赃。所以,我们把附近山林,甚至自家的山寨都翻了个遍,以证明清白,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   “昨天上午,在你们之前,我们刚刚绑架了整个驿站,把驿站也梳理一遍,还拷问了驿丞和伙计,他们都说接待了刘司言他们,不是故意栽赃给我们。他们核对堪合,看过他们的腰牌,并登记在册,但是具体长相,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们怀疑回来路上的那一拨人,根本就不是刘司言一行人,有人早早就拦截他们,剥了他们的衣服,拿到腰牌和堪合,然后在这个驿站登记入住,是为了迷惑视线,把祸水引到我们十八寨。”   纪纲很是震惊,好一会才说道:“你们五百个人居然都是十八寨的土匪?”   驿丞用手帕给脖子的刀伤止血,说道:“我和伙计们都是土匪,真正的驿丞伙计厨师等都在十八寨里……做客。”   纪纲:原来昨晚在土匪窝子里睡了一觉!老子还他妈睡的很香!   “陆总兵”对着纪纲行礼:“草民十八寨寨主陈瑄,见过纪大人。求纪大人放过十八寨,我们愿意配合纪大人查出真相,找到真凶。” 第48章 胡典正微服私访记   纪纲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山大王陈瑄说道:“如果我们真想对锦衣卫不利,昨天到处都是机会,在饭菜里做些手脚,或者乘着你们熟睡,半夜在驿站放一把火,你们还有机会活吗?”   没有。   锦衣卫在京城威风惯了,大小官员都怕他们,办案主要靠打骂,绊倒一国宰相都毫不费劲,当远离京城权力中心,来到边关穷山恶水之地,锦衣卫骄傲自得的弱点就暴露无疑,被一群土匪玩的团团转。   纪纲除了合作,还能有什么办法?   纪纲说道:“在合作之前,我要知道你的来历,你会说金陵官话,听的你谈吐,并非出身草莽吧?”   陈瑄一叹:“纪大人慧眼,说来话长……”   原来陈瑄出身将门,父亲曾经是成都右位指挥同知,三品武官。但是今年初,宰相胡惟庸谋反案,牵扯了上千的朝廷官员,陈父丢了脑袋,全家流放西北,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家破人亡。   流放途中,陈瑄不堪被押运的小卒羞辱打骂,干脆反杀了小卒,在盩厔县落草为寇,陈瑄凭着出身将门的武力和智慧,在大半年时间成十八寨寨主。   这年头,当土匪难,当个好土匪,更难。   陈瑄另辟蹊径,在陕西各个大城市里开镖局,以护送商队谋利,只要镖局护送的商队就绝对安全,不会被抢——他总不能自己抢自己。   所以镖局生意越来越好,十八寨的存在,不是骚扰平民,而是为了镖局生意而故意吓唬商队,所以朝廷对剿匪并不热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是刘司言一行人在盩厔县山路神秘失踪,将十八寨推进了火坑。   陈瑄的爹就是卷进胡惟庸谋反案,而被锦衣卫搞得家破人亡,他知道皇权多么强大,灭掉十八寨,顺藤摸瓜干掉镖局,小事一桩。   所以,陈瑄比纪纲还要着急,因为纪纲顶多丢官,而他的十八寨要丢命。他从镖局在生意场的关系,弄到了五百套大明官兵的服装,还仿造秦王府旗帜。   纪纲智慧有限,胡惟庸案牵扯的官员实在太多了,他实在不记得有个陈姓的成都指挥同知。   不过,他觉得陈瑄倒是识时务,知道锦衣卫是一群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主,所以先妥协。   纪纲轻咳一声,摆出官威,说道:“只要你们能帮忙找到刘司言他们消失的真凶,就算将功赎罪,锦衣卫会为你们求情。但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胡典正,八百个男人都保护不了一个女人,这说出去让人笑话。”   陈瑄说道:“这个自然,我已经派兄弟们牵着猎犬去搜山。”   八百个男人去搜山,搜了一天连根头发都没找到。   晚上纪纲入睡时,发现被窝有些膈屁股,不好,有暗器!   纪纲翻身下床,掀开被子,发现是一封信,信上字很熟悉,还有胡善围的小印。   纪纲打开信封,看完了信件,阅后即焚,投进火盆,喃喃道:“果然漂亮的女人,就是越是狡猾。”   且说胡善围在山洞里观战,驿站里外混战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停战了,看来时百户的话是可信,这群人真的是土匪,可是为何又停战了?   真是一头雾水啊。   胡善围想着对策,心想与其在这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不如去问题开始的源头——西安秦王府,暗中观察。   于是胡善围写了一封信,要时百户混进驿站,送给纪纲,然后女扮男装,成了商队的一员,往西安城方向而去。   胡善围在信中叮嘱纪纲,一定要装作不知道她的下落,千万别透露她的行踪,以及沐春派出八个土匪百户保护她的事情,他在明,她在暗,两人联手,一定要查出刘司言一行人下落。   故,次日,纪纲留了二十个锦衣卫在盩厔县驿站和被陈瑄放归的驿站真正的驿丞和伙计联合搜山,自己则带着二百八十人继续前进,前往西安府。   为了以防打草惊蛇,纪纲和陈瑄约定,联盟只在暗处,明面上他们还是官和匪的对立关系。   陈瑄为首的十八寨土匪出了盩厔县,就是正儿八经的威锋镖局,他们在西安有分店,以后暗线联系。   十月二十六日,西安府。   胡善围等九人在下午进入城门。   昏暗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天气干冷,北风还卷着风沙,简直就是一张张无形的砂纸,打磨人们的脸颊。   难怪这里人的脸普遍不如江南水润光滑。   胡善围穿着粗犷的羊皮袍子,头上戴个狼皮帽,在江南长大的她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嘴唇都干裂了,穿成个大胖子,她还是觉得冷。   商队进城,要先纳税。时百户点头哈腰,带着城门主薄看货,还偷偷塞了一角银子,期待少交点税。   车上是江南的丝缎布匹,都是紧俏货,主薄估了三两七钱的税银,交税进城。   一路秋风萧瑟,地荒人稀,进了西安城,密集的店铺和熙熙攘攘的路人,瞬间有了繁华的景象,果然千年古都名不虚传,经历了多年战火后,最先恢复了元气。   洪武三年,十五岁的二皇子朱樉封秦王,藩地就定在西安。   朱樉出生在至正十六年十二月六日,而太子朱标出生在十月十日,秦王比太子只小一个多月而已。   那一年对朱元璋的称霸事业而言,是很关键的一年。在这一年,他攻破了集庆,改名为应天,也就是现在的都城南京。   朱元璋在这一年自称吴王,和定都苏州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已经自称汉王的陈友谅正式确立的三国鼎立关系。   秦王聪慧勇敢,生得英武,所以,洪武帝把西安这座最重要的边塞城市封给了秦王,可见对二儿子的重视和期望。封王那年,洪武帝就命工部远赴西安选址,建造秦王府。   洪武十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就藩,距今已有两年了。   年关将至,西安城秩序井然,一派繁荣景象,看来秦王有些本事,将此事治理的很好。   胡善围等人刚刚到了客栈,就有一群牙行的经纪围了过去,要收他们的绸缎。   来自江南的绸缎不愁销路,就是一路比较辛苦凶险。时百户嫌弃经纪给的价格太低,婉言拒绝了。   胡善围在客栈大堂里找了个有火炉的座位,脱下了帽子和手套,喝了一杯热茶,方觉得灵魂都活过来了。   她的小拇指微微泛红,已经是冻伤复发的前兆,赶紧在手上涂了一层白色的膏体,在火炉上慢慢烘烤,揉搓,将药性融入肌肤。   这是茹司药为她亲手配置的,叮嘱她稍不注意,冻伤年年都会复发,女官的手,可不能再如此粗糙了。   有个牙行经纪坐在她旁边,胡善围说道:“这个桌有人,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经纪人脸皮都厚,唾面自干,笑呵呵的说道:“你是他们的少东家吧?我看你们车上都是上好的绸缎,你当家做主,开个价,把东西卖给我,听口音你们都是南方来的,年关将至,拿着钱好回家过年,对不对?”   别的不说,这个经纪人真是好眼力,看出了这个小商队的从属关系。   胡善围说道:“你莫要欺负我年少无知,你是牙行的人,干着中介赚差价的买卖,你没有现银,得找到了下一个买家,才能给我们银子。我们的货好,这一路辛苦劳累,不就是想多赚点吗?我们自己就能找销路,就不劳您操心了。”   经纪人保持微笑,说道:“您说的没错,我就是牙行的人,不过我们吃经纪饭的,靠的就是手上有外人根本接触不到的客人和买主。你们外地来的,就是拿着香,也不知道去那里拜佛呀。我把真佛引到你们面前,你们吃肉,我喝口汤就行。”   经纪人伸出四根手指头,“我只拿四成,这个价格很良心了。”   胡善围端起茶杯送客,“你去找别人吧。”   经纪人收起一根手指,“三成,我给你们找个绝佳的买主,给钱大方,绝不拖欠,你们就是卖给绸缎铺,也买不到多好的价钱。现在南方来的货物多,各个绸缎铺都在暗中联合压价呢。”   经纪人缠的越紧,胡善围就越觉得不安,她干脆起身,去找正在柜台拿户籍和路引登记入住的时百户。   经纪人连忙说道:“真的,你要是答应,最快明天就能交易,拿到银子回家过年——秦王府今天有一桩大喜事,秦王的长子出生。秦王二十五岁了,才得第一个孩子,又是儿子,高兴的不得了,三天之后要大办洗三宴,王府急需布匹绸缎,我为你们引荐秦王府的管家,把你们布匹全包了,乘着长子出生的喜气,给钱都很痛快。”   一听说秦王府,胡善围停住了步伐,转身,回头,伸出两根手指头,“我们给你两成,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大明亲王一般十六岁成婚,像四皇子燕王朱棣,今年二十岁,十八岁的燕王妃就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子,现在肚里还怀着一个,估摸过年就生了。   秦王二十五岁,才抱起第一个孩子,可见他今日多么欢喜。   经纪人一拍手,“我就是喜欢少东家这种爽快人,两成就两成,咱们先交个朋友,以后有了好主顾,我还推荐你们货。”   胡善围回到座位,开始套话,问:“这么晚才得子,我们可以要价高一点吧,也不晓得秦王妃喜欢什么纹样的绸缎。”   经纪人笑道:“一看您就是外地来的,根本不懂秦王府。秦王妃是北元的郡主,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远嫁到大明和亲的,政治联姻,一直不受宠。今天生下长子的是秦王府的邓侧妃,您别看是个侧妃,邓侧妃是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出身高贵,深得秦王喜欢……”   其实经纪人八卦的这些,胡善围身在宫廷,皇权的中心,如何不知?她比经纪人知道的更加深刻。   秦王比太子朱标只小了一岁。   可是涉及到继承权,别说一个岁了,就是小一天,秦王也注定和太子之位无缘,根据大明《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继承规矩。   但是只差一步,谁会甘心?何况秦王聪慧,英勇善战,对性格温和,只会读书的太子是不服气的。   洪武帝何等聪明之人?他只用了一招,就让秦王彻底断了对太子之位的念想。   大明第二次北伐失败,洪武帝寻求和平,将第一次北伐时被俘虏的北元丞相王保保之妹,小名观音奴的王氏,赐婚给了秦王。   王保保封了河南王,他的妹妹王氏就是北元郡主。   秦王有了北元郡主当王妃,一来,将来子嗣血统不纯,二来,秦王妃对故国的态度会引起大明举国上下的怀疑和不信任,所以秦王被掐灭了染指储位的一切希望。   当然,洪武帝知道二儿子的委屈,为了弥补,他次年又将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邓氏,赐给了秦王当侧妃。   如此安排,既可以完成和亲,给两国带来短暂的和平,又可以阻止秦王对太子储位有不正当的遐想,又用出身高贵的邓侧妃安抚秦王,保证秦王府一脉的血统,一举三得。   洪武十三年,十月二十六日,秦王府邓侧妃生下庶长子朱尚炳,秦王大悦,在门口施舍米粥和肉包子,与民同乐。   须知家境殷实的人家,也不是每天都有肉包子吃的,王府出手太阔绰啦。秦王府门口排起长队,每个人领到肉包子,都要说一声对长子的祝福:“长命百岁!”   胡善围一行九人冒着风雪,在王府门口排队领包子。 第49章 舌尖上的大明   领包子的队伍犹如一条见不到首尾的长龙,胡善围等人夹杂其中,和排队的路人攀谈,她在一个热情的老嫂子旁边,成功地将话题从“小伙子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娶妻?大嫂给你介绍个一个好的”转变为:“听说朝廷派的人在西安消失了,大嫂有没有听过”。   中老年妇女就是喜欢鲜嫩的小伙子,“咋没听说过?那时刚入秋,秦王府早早的清洗路面,还命令必经的街道擦洗门面,重刷油漆,更换老旧的招牌幌子,那架势,可热闹了,我们都以为皇上来了,西安城要接驾呢……”   从老嫂子的话里可以看出秦王府热情接待了刘司言一行人。   胡善围又问:“那离开的时候呢?老嫂子去看热闹了没有?”   老嫂子摇头:“京城来的人好像没呆几天就走了,走的那天,听说北元军队扰边关,为了安全,那几天城门查的紧,我们西安本地人进出都要带着户籍,说是为了防止北元奸细混进城里,所以那天京城的人离开西安城时,王府封闭了必经的街道,店铺关门,每个街口,巷子口都站着府兵,我们想看热闹,也凑不进去啊。”   也就是说走的那天,北元扰关,气氛比较紧张,街道封锁,普通老百姓根本凑不过去,亲眼看见京城使者使者离开……   这时混杂在领包子人群中的时百户等八人也打听到了消息,大家凑在一起交换信息,对刘司言一行人进城出城的描述大同小异,单独的个人会说谎,会有个人好恶而误解,但是从群众中来的消息,群体记忆还是比较客观的。   也就是说,除了秦王府的自己人,没有老百姓亲眼见过刘司言一行人离开秦王府。   终于轮到胡善围领包子了,老远就闻到一股肉味、蒸汽和谷物混合的味道,令人口水直流。   尤其是当天空飘着大雪,北风呼号,即使不饿,也给冻饿了,咬下一口肉包子,简直如见绝世美人,那味道简直堪称惊艳了。   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胡善围等人学着当地百姓的模样,齐齐蹲在秦王府高大的墙角下趁热吃肉包子。   金黄的油脂从时百户的嘴角流下来,他舍不得擦去,伸长了舌头,好像长了钩子似的一舔。   果然是刚刚洗脚上岸的土匪,一点官威都没有。   胡善围把自己的包子递给他们八人,“我不吃,你们分了吧。”大风大雪里露天吃东西,她怕伤着胃。   八人欢呼:“多谢少东家!”   秦王府做的肉包子太良心了,薄皮大馅,八个大男人分一个包子,一人能吃一口。   据客栈牙行的经纪人说,为了施舍肉包子,今天肉市一半的货物都流入了王府。   胡善围蹲在墙角打量着秦王府,问时百户:“你能翻过这么高的院墙吗?”   时百户当即求饶:“能翻,但是翻过去很容易被守卫发现——我以前干盗贼那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大雪天干活,容易留下脚印,暴露行踪,而且大雪天的晚上和白天黄昏时差不多,大雪反光,叶子也落了,几乎无处藏身。”   如此看来,夜探王府是不可能了。   一个肉包子很快就吃完了,百姓们咂嘴回味余味,纷纷感叹王府如何仁慈,如何爱民如子,生了大胖儿子,也没有忘记藩地百姓。   胡善围听着百姓的议论,秦王就藩这两年来,用心治理藩地,保护边关,是个仁慈且有威望的藩王,颇受百姓爱戴。   可是……为何刘司言一行人会神秘消失?难道秦王府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善围身在墙角,心已经飞进了王府。   次日,胡善围等人拿着绸缎样品,跟着牙行的经纪进秦王府。   昨晚经纪特地来嘱咐过了,穿的好点,给王府管家一个好印象,你们穿的越好,就越给手里的货物贴金。   所以胡善围在咽喉上粘上一个假喉结后,干脆把崔尚宫送给刘司言的狐皮裘披在棉衣上,活脱脱一个暴发户形象。   这个狐皮裘做成净面白缎,里发烧、出风毛的样式,男女皆适合,披在身上,犹如披着一片洁白柔软的雪花,如谪仙飘然而来。   经纪人看了,拍手叫好:“少东家有这等好货,为何不早点拿出来?”   胡善围说道:“这是我家镇店之宝,用来装门面的,不卖。”   商人身份低微,从王府后门的西角门入王府,先是经过马房和仆役房,再路过一个大厨房,不停的有人抬着肉送进厨房,王府施舍肉包子要持续到长子洗三那天,厨房日夜轮轴转,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咄咄如马蹄奔跑的声音,里头正在剁馅料。   时百户的口水如黄河泛滥,决了堤,咕噜一声,吞咽进去。   一旁胡善围说道:“这就馋了?等回到客栈,给你买一屉肉包子,吃个够。”   时百户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不用了,我就是觉得不要钱的肉包子更香一些。”   牙行经纪引着胡善围等人来到外院的一处院子,等候通传。   约等了一刻钟,有带着黑色六合帽的体面小厮来传,经纪人眉开眼笑,给小厮塞了个红封感谢,众人跟着进屋。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胡善围靴尖的白雪瞬间融化,墙角还有一个一人高的西洋大座钟,他们进屋时,铁锤般的钟摆开始敲起来,咚咚咚,响了十下。   大座钟价值不菲,贵重无比,以前宫里胡贵妃得势的时候,曾今赐给女官江全。这个牙行经纪所言非虚,他果然认识地位高的大管家。   连管家的书房都能用上大座钟,可见秦王府之豪奢。   人靠衣装,胡善围学着男子的步伐,迈开大步走进来,身上纯白的狐裘随风摆动,连低头看账本的大管家都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   胡善围行了礼,递上货单,时千户等人将绸缎样品摆在案上,供大管家挑选。   大管家拿着货单,随便挑了几个块布匹摸了摸,说道:“这些货我都要了,你开个价。”   胡善围伸出一个巴掌,报了个和市价差不多的价格,说道:“就五百两吧,希望王府以后多多照顾我们生意。”   经纪人面露失望之意。   胡善围目标不是赚钱,是为了尽快达成交易,再次有机会进王府。   大管家点头,“行,明日还是这个时辰,你们过来交货,账房会给你们现银。”   胡善围等人告辞,大管家看着她的白狐裘,随口问了一句,“类似你身上的狐裘还有没有?这种毛色很是不错,主子们一定喜欢。若有,也都抬过来给我瞧瞧,照例有多少要多少。”   胡善围忙道:“管家好眼光,只是我家主要做绸缎生意,很少涉足毛皮,偶尔遇到好的会收一些,这件是我们铺子镇店之宝,小的穿过了,不好转卖给王府。以后若有类似极品毛皮,一定首先过来献给王府。”   出了房门,经纪人叹道:“我说少东家,你价格报低了,为何不按照我们昨晚商议的,报个六七百两?”   经纪人抽二成,价格越高,抽成越高。   胡善围说道:“这不着急卖完回家过年嘛,咱们以后长长久久的合作,先给大管家一个好印象,以后有的是机会赚钱,你说是不是?”   经纪人直叹气:“少东家都开口了,我还能说什么,明日再来吧。”   胡善围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打量着王府假山景观,问道:“你是怎么攀上大管家的?好气派的王府,真想进来逛一逛,就不枉此生了。”   为了以后的合作,经纪人存心在她面前显示他的脸面,“我姐姐家的邻居的闺女嫁给了大管家儿媳的陪房,王府每年的花木都是我找人供的,你要想进来逛一逛,不是没有机会,后天要往王府送几车刚刚开花的水仙,你们装作花匠进来,我和大管家儿媳的陪房打招呼,带你们逛逛,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外院是可以的,内院女眷们住的地方,外男不能踏入半步,要砍头的。”   胡善围笑道:“那是当然。”   不要着急,一步步的来,先摸清王府外院再说。   胡善围一行人出了后角门,外头排队领肉包子的队伍已经绕着秦王府一整圈了。   时百户还想排队领一个不要钱的肉包子,一看这个长度,彻底打消了想法。   秦王府,大管家去了王府府军驻地,找了真正的陆总兵。   洪武帝规定,藩王府可以拥有五千府兵,用来保护王府安全,听候藩王指挥,藩王有权任命府兵的官员,所以陆总兵是秦王心腹。   大管家对陆总兵说道:“今日王府来一个南方的绸缎商人,货物平平无奇,买下来用来给大哥儿洗三的时候赏人,可是那个商人身上穿的那件狐裘似曾相识,很像去年过年时,秦王殿下送给帝后的年礼之一。”   陆总兵一听京城两个字,剑眉紧锁:“你确定?”   大管家说道:“不是很确定,但也差不多了。年礼是小人亲自打点的,挑最好的送到京城,以显王爷的孝心。狐裘珍贵,一丝杂毛也无的白狐裘更甚,整张的极品白狐皮拼成一件狐裘,更是难得,所以小人一看商人身上穿的狐裘,立刻怀疑那商人的真实身份,就马上跑来给您报信。小人已经派人跟踪,在他们所住的客栈布置了眼线,查他们的底细。”   这也是巧了,秦王送给帝后年礼,马皇后不喜豪奢,这些珍贵皮毛一般用来赏人,尚宫局曹尚宫是马皇后在后宫最得力的助手,马皇后很是厚待她,崔曹尚宫心气高,一般的东西不入眼睛,且喜欢和别的尚宫攀比,总想压别人一头。   马皇后对手下人的性格了如指掌,于是投其所好,将最好的狐裘赐个终年忙碌的曹尚宫。曹尚宫担忧刘司言的安危,于是在胡善围临行前将最心爱的狐裘托她捎带给刘司言。   兜兜转转,落在胡善围手里,可是出发前曹尚宫和胡善围为了梅香送的棉袄而大吵一通,曹尚宫气吼吼的走了,那里有机会告诉胡善围狐裘的来历?   胡善围为了装门面,达成交易,穿上了狐裘走进秦王府,被大管家一眼识破了!   陆总兵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好好盯梢,不要打草惊蛇,万一他们背后还有人呢?务必先查清楚了,只要他们还在西安城,就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   大管家问道:“那秦王那里……什么告诉王爷?昨天大哥儿出生,王爷二十五岁才得子,高兴的一宿没睡,一直盯着大哥儿,这会子刚刚合眼歇下,小人不敢打扰。”   陆总兵说道:“等我们探听到了虚实再说,别一惊一乍,万一只是普通商人,你大闹起来,岂不扫了王爷的兴。”   “是,我听陆总兵的。”大管家领命而去。   大管家匆匆回到王府,戴着黑色六合帽的小厮忙给他脱下雪衣,换上常服,一通忙碌之后,左右观察,悄悄跑进了王府后院。   不一会,后院的侍女来找大管家,说道:“如今王府添丁,王爷喜得麟儿。王妃曾经在大慈恩寺许愿,如今愿望实现了,虽然大哥儿是邓侧妃生的,但是王妃作为嫡母,大哥儿也是王妃的孩子,所以王妃要去大慈恩寺烧香还愿,你们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去迟了,恐菩萨怪罪。”   如今秦王府,万事都大不过大哥儿的健康,大管家忙答应了。   且说胡善围等人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无知无觉,回到客栈房间商议明日送绸缎时,如何找机会探一探王府。   为了防止有人听壁角,胡善围的房间在中间,左右房间住着时百户等人,九人正凭着记忆,画着王府地图,有人敲门:“我是店小二,给你们送点心。”   胡善围说道:“我们没有要点心。”   店小二说道:“是别人送的,已经付钱了,不吃白不吃。”   难道纪纲他们即将进城,是来报信的?胡善围收起画纸,时百户打开房门,店小二提着食盒,摆了满满一桌子。   众人掰开一张张糕饼,在一叠山药糕里发现一张纸条,和一个钱币大小的玉牌:“你已被大管家识破身份,有人跟踪盯梢,想知道刘司言在那里,立刻甩开眼线,去大慈恩寺,凭此玉牌从后门进,有人会带你相见。”   一股挫败感如泰山压顶而来,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认天衣无缝,如何被人识破了?   胡善围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开眼睛,说道:“事情紧急,现在我们只得先赌一把。”   九人出门,离开客栈,装作逛街看市场行情,分三人一组,以分开盯梢的眼线。胡善围和时百户以及另一个土匪百户一组,去逛各种成衣铺子。   三人在一个铺子里变装,时百户扮作老妇人,身材高大的扮作老头,两人成为一对夫妻。胡善围则换了女装,装作两人的孙女,亲亲热热的相携而去,甩掉了眼线。   大慈恩寺,此时大慈恩寺为了迎接秦王妃烧香还原,已经清场。   胡善围三人去了后门,门后守着的和尚一见她腰间的玉牌,立马开门,引着三人走进寺里,一直登上了大雁塔顶楼。   胡善围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水貂大氅的人静静站在那里,凭栏远眺,一片片鹅毛大雪落在黑色大氅上,都保持原状,不曾融化。   她应该站着有一会了,大氅薄薄的一层雪,像个雪人。   只是一个背影,胡善围很失望:“你不是刘司言,刘司言没有你高挑。你骗了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人?”那人侧身,好像有些恍惚,胡善围只看见大氅兜帽下一截美玉似的、精致的、消瘦的下巴。   她的声音清冷,且脆,如玉簪砸在石板上断裂之声,“以前他们叫我郡主,现在他们叫我秦王妃。我是谁?我也……很困惑。”   胡善围大惊:居然是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秦王妃!   秦王妃为何要帮我们?   时百户说道:“你别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我是个粗人听不懂。你在点心里赛纸条,说带我们找刘司言,刘司言人呢?”   “过来。”秦王妃朝着他们招招手,“在这里就能看见刘司言他们七十多个人。”   登高望远,胡善围等也走到大雁塔栏杆处远眺,大雪纷飞,只能看见远处巍峨工整、气质恢宏的秦王府,已经像蚂蚁似的围了王府一圈,排队领肉包子的百姓。   那里是刘司言?   胡善围说道:“王妃,你莫要耍我们,我们封皇后娘娘懿旨而来,调查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你若不配合,就是抗旨。”   如今胡善围也敢在王妃面前摆出官威了。   秦王妃哈哈大笑,震得黑色貂皮大氅上的白雪都落地了,形同疯癫,指着蚂蚁般的长队,和秦王府大厨房冉冉升起的炊烟说道:“刘司言一行人去哪儿?他们就在你们眼前啊,他们在王府地窖的冰室里、在厨房的案板上、在肉包子里、在飘着肉香味的空气里、在这些排队百姓的肚子里、有一些已经在茅厕马桶。”   王妃顿了顿,说道:“他们,无处不在!” 第50章 沐春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一听这话,胡善围脸色惨白,时百户当场做呕,他在民间当盗贼,上山当土匪,甚至经历各种灾年,荒年,都未曾听说过这等丧心病狂之事,居然在富贵荣华的秦王府遇到了!   胡善围脑子一懵,风雪拂面,立刻清醒,劝慰卡着脖子要吐的时百户说道:   “别着急吐啊,刘司言一行人是夏天失踪的,这都冬天了,就是放进冰窖里也会腐烂有异味,怎么剁给人吃?还吃的那么香?”   “还有,我们今天经过厨房时,明明亲眼看见人们往里头抬各种肉,经纪人还说秦王府买下肉市一半的货物。何况将七十多个人割肉分尸剁成肉馅以消灭证据,那骨头怎么办?头发怎么办?与其这样,不如找个地方挖个坑,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这样我们就永远找不到证据。”   时百户一听,觉得有道理,夏天那种天气,就是制作腌肉,也要用加重盐烟熏火烤,去除水分,才能保存到冬天,秦王府不可能费那么劲去处理尸首。   经手的人越多,就越容易走漏风声。   如此一来,就和刘司言一行人离开西安那天封锁街道,禁止老百姓围观的谨小慎微表现矛盾了。   秦王妃厉声道:“不,不可能,是肉就不能碰,任何油荤都有可能是刘司言,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错,我要是能够忍住,什么都别说,刘司言就不会,就不会被割了舌头……”   秦王妃对着远处秦王府升起来的炊烟哭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胡善围等人面面相觑:秦王妃的精神好像有些不对。   这时王妃身边的陪嫁宫人紧紧搂住秦王妃,生怕她冲动之下,跳下大雁塔。   胡善围也过去将秦王妃拉到塔里坐下,才触到王妃的胳膊,就觉得她瘦得膈人,像一节干柴,好像稍微用力,就会捏碎似的。   宫人拿出一枚药丸,放在热水里化开,一口口的喂给秦王妃。   胡善围问:“到底什么回事?刘司言被割了舌头?为什么?她人呢?锦衣卫呢?”   秦王妃喝了药,刚才疯癫扩散瞳孔渐渐聚拢,说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需要看你的腰牌,确认身份。”   胡善围把贴身放的象牙牌给秦王妃,王妃将圆形牙牌放在如纸片般薄的手掌上,她的手掌几乎比牙牌还轻,牙牌好像能压垮她的掌心。   牙牌正面写着:“宫正司,典正,胡善围”,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十三年造”。   和刘司言的腰牌很是相似。秦王妃把牙牌还给胡善围,清冷如玉簪碎裂的声音说起了表面高贵仁慈的秦王府下,藏污纳垢,王爷和妾室联合欺辱正室王妃,草菅人命,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原来秦王一直对太子之位抱有幻想,觉得只比太子小一岁,他武功高强,骁勇善战,那一点比只会死读书的太子差了?   可惜,洪武帝把北元郡主王氏赐婚给他,彻底断了他的储位之路。   洪武帝在赐婚圣旨上说道:   “朕君天下,封诸子为王,必选名家贤女为之妃,今朕第二子秦王樉年已长成,选尔王氏,昔元太傅中书右丞相河南王之妹,授以金册,为王之妃,尔其谨遵妇道,以助我邦家敬哉!”   圣旨就已经写明了,和王氏的婚事是为了“助我邦家敬哉”,如果秦王抗婚,于父,就是不孝,于国,就是不忠了。   所以秦王再心有不甘,也没得选,必须接受现实。   秦王与和亲大明的王妃相敬如宾,在帝后面前演戏。在背后,秦王基本不碰她,秦王妃肩负和亲的重任,也早已不把男女情爱当回事,政治联姻,互相尊重即可,其他都是多余。   两人一直无子。   洪武帝见二儿子终于懂事了,愿意接受现实,为了弥补秦王,绵延秦王一脉的子嗣,将卫国公邓愈的嫡长女邓氏赐给了他当侧妃。   以邓氏身份之尊,应该嫁给亲王当正妃才是,如今被赐婚当侧妃,着实委屈,毕竟侧妃也是妾。须知魏国公徐达嫡长女徐氏嫁给燕王,当了燕王妃,宋国公冯胜的嫡长女冯氏嫁给了周王,当了周王妃。   洪武帝为了补偿邓家的委屈,毕竟卫国公邓愈也是开国十大功臣,于是特派了吏部侍郎张度为正使,工部侍郎孙敏为副使,除此之外,还厚赐了邓氏,其丰厚不亚于正妃。   婚礼次日,秦王和邓侧妃朝见洪武帝和马皇后,除了没有枣栗腶修之礼,其他程序和正妃一样。其仪式规格之高,远远高于其他侧妃的册封仪式。   唯一和正妃的区别,就是不传制,不发册,不亲迎。   邓侧妃嫁入秦王府,深得秦王宠爱,似乎和她才是夫妻。邓侧妃也秉守本分,在秦王妃面前都执妾礼,从无僭越之举。   所有人都夸赞邓侧妃贤惠,连秦王妃自己都被蒙骗了,时常在帝后面前赞扬邓侧妃。   可是,洪武十一年,秦王来到西安就藩,天高皇帝远,秦王就是西北的“小皇帝”,他的野心和暴戾,邓侧妃隐忍数年的委屈和不甘,就像地底深藏千百年的火山,齐齐喷发出来了!   秦王聪明,甚至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悉心治理西安,整肃军队,保卫西北边关,所以藩地百姓对秦王十分爱戴,交口称赞。   但是秦王府里,则是另一派景象:   秦王在王府制作五爪九龙床,须知藩王只能用四爪,唯一可以用五爪的是皇帝。   秦王私底下命织工秘密制作了皇后的服饰,给邓侧妃穿着。   出征西番,强抢人家的子女,其中一百五十名童女供给秦王亵玩,并阉割一百五十五名童男,重伤未愈,便强行命他们在王府当差,结果这些男童几乎死光了,残忍如魔鬼。   此外,秦王和邓侧妃想出各种招数折辱秦王妃,把她当犯人似的囚禁在别院,日常饮食瓜果皆不净,想要把她病死。   还命令秦王妃的陪嫁宫人将裤子卷到大腿,露出膝盖,在膝盖上用姜片擦拭后,命她们跪行爬山坡。   山坡上是囚禁秦王妃的别院,如果要想给王妃送吃食,就必须端着食物跪行至别院,否则王妃就要挨饿。   可怜这些忠仆,为了给王妃一口并不干净的吃食,屈辱的照做了,擦过姜片的膝盖被粗粝的路面划过,犹如针刺,更加疼痛,鲜血直流,每一次送饭,山坡就是两行膝盖拖曳的鲜血!   若有挺不住疼痛的,翻身倒地,连人带食物从山坡上滚下来,秦王和邓侧妃就耻笑说她们“打得好觔(跟)斗”,以此为乐……   秦王和邓侧妃在王府种种恶行,犹如发明了炮烙之刑的纣王和苏妲己,令人发指。   秦王妃受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虐待,那时候,精神就已经不好了。   而秦王和邓侧妃的目的就是如此,他们不敢直接杀了秦王妃,引起北元和大明帝后的怀疑,就故意折磨她的身心,把她逼疯,这样即使帝后派了太医来西安府查验,也只能说王妃得了疯病。   一个发疯的王妃,落入池塘或者跳楼死亡就很寻常了。到时候,将邓侧妃扶正,成为新的秦王妃,夫妻齐心合力,治理藩地,然后暗地豢养私兵和死士,刺杀太子。   太子一死,按照大明《皇明祖训》上写的“有嫡立嫡出,无嫡立长”的继承规则,二皇子秦王就是太子储位不二人选,邓氏就成了太子妃……然后就是大明皇后,可以如愿穿上那套只能私下穿过瘾的后服。   可是秦王和邓侧妃的如意算盘,被前来赐书的刘司言一行人打碎了。   如果是寻常赏赐也就罢了,王妃像个木偶人似磕头行礼,秦王用重金打发走赏赐的太监,一切照旧。   但是女官就不一样了,除了赐书,还要给秦王妃和邓侧妃讲解,容易出乱子。   听到这个消息,秦王赶紧把秦王妃从别院里接出来,命大夫好好医治,必须调理好她的身体和精神,不能让刘司言发现异常。   然后将王府里僭越之物,比如五爪九龙床,还有邓侧妃的后服等等全部藏在王府冰窖里。   一切处理妥当,刘司言一行人就来到了西安府。   秦王热情接待,刘司言在王府赐书,讲书时,邓侧妃装作恭敬,坐在秦王妃的下首,其实是监督王妃,不要王妃和刘司言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另一边,秦王以游山玩水为由,带着随行的锦衣卫在城里玩耍,尽量减少锦衣卫在王府的时间。   然而,百密一疏。秦王妃的忠仆将秦王和邓侧妃的十大恶行写在纸条里,塞进了刘司言早餐的包子中。   刘司言大惊,不敢自专,偷偷和随行锦衣卫商议对策,毕竟涉及到秦王谋反夺嫡,空口无凭,如果没有证据,他们如何回宫复命?秦王是皇帝的爱子,又不是什么文武大臣,可以先斩后奏。   既然证据就在冰窖里,那就去冰窖一探究竟,找到证据,然后回京。   锦衣卫夜里下了冰窖,看到了五爪九龙床和整套皇后服饰。   但是,他们也被监视的人发现,关闭冰窖的门,秦王来个瓮中捉鳖,将锦衣卫一网打尽,而且杀了刘司言,割下她的舌头,混在秦王妃的饭食里,待她无知无觉的吃下去后,才告知刘司言的下落。   秦王威胁狂呕不止的秦王妃:“倘若你再不听话,胡说八道,犯了多舌的罪行,我不能动你,但是,我可以动别人的舌头。”   从此以后,秦王妃不敢碰任何荤腥之物,连菜油都不沾,瘦成了纸片人的地步,不仅如此,精神近乎崩溃的她,觉得任何荤物都有可能来自人体,连肉味都闻不得了。   邓侧妃产子,秦王府施舍肉包子,秦王妃一闻到肉味,就立马受了刺激,回想起被哄骗吃下刘司言舌头那可怕的一幕,疯病立刻发作,觉得肉包子有问题,刘司言他们就在包子里,在案板上,在炊烟里,无处不在。   刘司言一行人有去无回,秦王知道帝都必定会派第二波人来问,于是夺了刘司言锦衣卫的衣服牙牌堪合旗帜等物,将其毁尸灭迹,用亲信秦王府府兵伪装刘司言他们,假装出城,一路走到了盩厔县驿站,然后“消失”。   这里十八寨的土匪颇为有名气,是绝佳的栽赃对象。   京城第二波人来问,秦王府就全力协助锦衣卫“剿匪”。这个很简单,偷偷把送给帝后礼单的几件物品栽赃陷害十八寨即可。   人在十八寨没的,东西是在十八寨找到的,至于为何一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盩厔县地形复杂,多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和地洞,是绝好的抛尸地点,所有证据都指向十八寨土匪。   秦王知道锦衣卫一惯的办案风格——不靠智慧,基本靠打骂。   土匪不肯认罪不要紧,等锦衣卫使出诏狱各种酷刑手段,屈打成招,这口锅就牢牢扣在土匪头上,锦衣卫将土匪统统砍头,案子了结,皆大欢喜。   胡善围等人听完秦王妃的血泪控诉,均恨不得扒开秦王和邓侧妃的皮肉,看他们的心是不是黑的!   王妃身边的忠仆还卷起裤腿,露出膝盖可怖的伤疤,这都是她为了给王妃送食物,迫不得已在膝盖上擦姜片,用膝盖爬山坡,在碎石路上拖出两行鲜血的铁证!   胡善围别过脸去,不忍看。时百户捶着地,哭道:“这他妈太残忍了!和这对狗男女比起来,我们土匪都是菩萨心肠了。”   秦王妃还说道:“大管家身边那个负责传唤的小厮叫做马三保,就是秦王征讨西番时掠夺来的童男童女之一,马三保性格聪明坚韧,被残忍阉割后,伤势未好后就被差遣驱使,我可怜他,偷偷给了他一些药丸,他是唯一活下来的童男。”   “马三保为了报恩,忍辱偷生,攀附大管家,因他是个阉人,所以可以在内外院畅通无阻,他和我哥哥的手下接上头,策划救我的法子。今天你身上的狐裘暴露了身份,就是他悄悄告诉我的。”   胡善围回忆在秦王府给大管家看货时,的确有个清俊小厮负责通报,居然是个可怜的阉童。   秦王妃说道:“秦王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一定会像对付刘司言一样来对付你,也要割下你的舌头,所以我干脆借口来大慈恩寺烧香还愿,传信把你们带出来,和我一起出城,我会跟你们回京城告御状,揭开秦王的真面目。”   胡善围问:“西安城各大城门,均有秦王府府兵把守,你来大慈恩寺烧香还愿,外头有秦王眼线,怎么逃?”   没等秦王妃开口,身边的忠仆跪地,说道:“我会代替王妃在大雁塔,王妃会扮作僧人跟你们走。”   说完,忠仆穿上了秦王妃的黑色貂皮大氅,戴上兜帽,站在塔顶凭栏远眺,时不时嘻嘻笑,形同疯癫。   秦王妃换上僧袍,小厮马三保上来了,拿着一把利刃,剃去了三千烦恼丝,全部投进火盆。   人没有头发,犹如换了个头似的,秦王妃戴上僧帽,替马三保剃头,小厮立刻变成光头小沙弥。   四人两僧逃出城外,已近黄昏,时百户往天空中放起了独特的蓝绿色的焰火,这是他们约定的撤退信号,其余六人见到信号,便不会再去客栈会合了,直接各走各的路,回到京城再集合。   时百户在城外骡马行雇了两个马车,胡善围打开地图,“从原路返回,不要走小路,运气好的话,我们会在半路遇到纪纲,纪纲带着三百个锦衣卫精锐,他会保护我们回京。”   时百户听命,赶着马车沿着原路返回,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夜幕降临之时,大慈恩寺的护卫走上大雁塔,催促王妃回府,可是王妃并不理会他们。   不仅如此,王妃瘦弱单薄的身体还翻过了栏杆,坠落,像一个黑蝴蝶似的,在空中和鹅毛大雪一起飞舞,然后,啪的一声,成了一只血蝴蝶……   西安城城门牢狱,微服私访九人队其中一个土匪百户在蒙混过关,逃出城时,被大管家跟踪的眼线抓住了,百般折磨后,土匪百户吐露了实情:“刚才南边城门上方的蓝绿色烟火,就是撤退信号,他们已经回京了。”   消息传到秦王那里,得子的狂喜立刻转变成了狂怒。   “告诉陆总兵,出动秦王府五千府兵,立刻快马去追!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陆总兵领命而去,在夜色下调兵遣将。   驿道上,胡善围一行人果然和纪纲的三百锦衣卫撞见了。   不过,胡善围并没有胜利会师的喜悦,她对纪纲吼道:“调头!往回走!不要往前走了!”   纪纲一头雾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赶过来的,前面就是西安城。”   胡善围来不及解释了,把车门打开,指着戴着头巾的秦王妃:“你在宫中当差好几年了,应该认识她吧?”   纪纲拿着火把一照,“秦……秦王妃?”   秦王妃点点头,“秦王和邓侧妃密谋夺储,自造龙床和后服,我要进京禀告帝后。”   纪纲问:“刘司言他们呢?”   一提起刘司言,秦王妃又病发了,掐着脖子不停的呕吐,“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告诉她的,我害了她……”   神神叨叨,形同疯癫。   纪纲不明所以,但也明白刘司言一行人已经出事了,这时候探子举着西洋望远镜来报:“纪大人!前方有追兵!从火把绵延的长度和宽度来看,应该超过三千人!”   胡善围脸色一变,“是秦王府府兵!王府有府兵五千人!”   纪纲只有三百锦衣卫,纵使装备精良,也硬抗不过啊!   怎么办?   这时纪纲身边的十八寨寨主陈瑄说道:“人多不好跑,我们十八寨易守难攻,加上锦衣卫的火器,应该能守一阵子,等我们的威锋镖局把你们的求救信送出去,救兵一到,就能解围。诸位如果不嫌弃十八寨简陋,可以跟我们去山寨避一避,我们走小路,抄近道,避开追兵。”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全部失控了,这是最好的选择。   纪纲和胡善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走!”   月黑风高逃亡路,众人逃到十八寨,关闭山门时,秦王府的府兵已经追到,天也蒙蒙亮。   陆总兵正要发动总攻,点燃了火炮的引线,打算轰破山门时,突然从东南方向的天际线里飘出一竿旗帜。   看不清字体,但很明显,是个三角军旗。   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来头,怕惊动过路的军队,陆总兵只得砍断了引线,等行军通过再发动攻击。   半旧的“冯”字军旗下,胡子拉碴的指挥佥事沐春扬起鞭子,雪花在胡子上结了冰凌,他指着前方的盩厔县驿站,学曹操,来了个望梅止渴,“大家坚持一会!马上就到盩厔县驿站了,大家可以吃饭,洗澡,喂马,歇一天,咱们明天再出发!”   沐春护送军棉衣去西北边关,加上为了和善围姐姐早日在西安团聚,所以日夜兼程,冒着风雪赶路。   鹰扬卫的手下全都在骂他:   “马上马上!你就知道说马上!这都十几个马上了,骗谁呢!老子为什么想不开,和你这种无耻混蛋大骗子来西北戍边?老子当时脑子一定进水了!”   “老子不走了,就在雪地里扎营睡觉,老子快累死了。”   十八寨,胡善围站在瞭望塔上,用西洋望远镜看到了和正在和手下对骂的小将军。   几个手下大怒,将小将军拉下马,非要在野地扎营休息。小将军和手下撕打,打斗中,手下将小将军的棉帽子扯下来,露出了真面目。   纵然胡子拉碴,她也一眼将他认出来了。   果然是沐春!   胡善围眼睛一亮,沐春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冥冥之中,他已经走进了她的人生。 第51章 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补给大军对鹰扬卫“以下犯上”的行为早就司空见惯了,没有人上去帮谁。   沐春一个人打四个人,平局。   他抹去鼻血,戴上帽子,说道:“打得好啊,下马活动活动筋骨,是不是就不觉得冷了?”   四个手下一起翻了八个白眼送给沐春。   沐春重新上马,“马上就到盩厔县驿站,这次真不骗你们。假如欺骗了你们,我就爬在雪地里学狗叫。”   沐春发了毒誓,手下半信半疑,继续跟着前行,谁知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北面传来阵阵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荒山野岭,那里来的读书声,莫非白日见鬼?   沐春脱下帽子,这样能够听得清楚一些,“喂,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手下说道:“好像是读书人,莫非这山里有书院?”   沐春翻出羊皮地图,“奇怪,地图上没有标出来。你们稍等,我走近一点去听。”   沐春拍马到山半腰,声音越发清晰,好像一群人正在诗朗诵:   “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沐春呆住了: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   沐春立刻召集手下,用手指在雪地里划拉几下,安排好战术,然后拍马独自上山了。   手下:“真要听他的?好像有些不靠谱啊。”   另一个手下:“反正最危险的事情是他做的,他纵然是个混蛋,也是个身先士卒勇敢的混蛋,就听他的吧。”   手下点头:“嗯,有道理。”   十八寨里。   胡善围指挥三百个锦衣卫和五百个土匪,“再来一次!”   时百户都快哭了,“这辈子都摸过什么湿(诗)啊干的,今天要背十遍,我实在做不到啊。”   只有纪纲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胡善围送给沐春的《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写在一把川金扇上,沐春曾经三更半夜拿着扇子炫耀,他实话实说写的不好,两人为此还打过架。此时沐春听到这首诗,就明白胡善围在山寨里,山寨外头是坏人……   十八寨外。   陆总兵愣住了:什么情况?   如果只是示警求救,锦衣卫手里有的是火枪,放一枪,整个山谷都听得见,为什么要集体背诵这种狗屁不通的三流诗句。   莫非里面的人都像秦王妃一样得了疯病?   陆总兵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在此时发动进攻。   不一会,沐春独自一人拍马上来了,看到秦王府的旗帜,犹如看到了亲人,亲热的和陆总兵打招呼:“老陆,是你啊?上山来剿匪?”   陆总兵看着胡子拉碴的沐春,一时没认出来,沐春脱了帽子,亮出腰牌,“我是沐春,在京城咱们见过好多次。”   秦王是洪武帝二儿子,沐春的爹沐英是洪武帝干儿子,沐春自襁褓时就抱到马皇后那里抚养,对大明各个亲王熟悉的很。   陆总兵对沐春的印象还停留在混世魔王阶段上,有些吃惊:“沐大少怎么来西北了?你为什么没有打出自家沐字军旗,用冯家的旗帜?”   沐春哈哈大笑:“当然是来送些补给,顺便积一些战功,将来封世子的时候好看一些,免得被人总是说我只能靠我老子。至于旗帜,我爹嫌我丢人,不给我沐家的旗帜。我就偷了舅舅家的旗帜,想借一点我外公的威风——对了,我在山下听见有人背诗,很是好奇,地图上明明没有标明这里有书院。”   果然还是那个混世魔王,都没搞清楚状况,居然就敢独自一人上来瞎逛。   沐春单刀赴会,表情轻松,陆总兵因而并不做他想,说道:   “不是什么书院,是一群土匪,这群土匪胆大包天,居然抢了秦王送给帝后的礼物,杀了刘司言他们,今天我奉秦王之命前来剿匪,扫平十八寨。他们罪无可赦,又拒捕顽抗,走到绝路,四面楚歌,背一首歪诗想学三国诸葛亮唱空城计迷惑我,真是可笑。”   “打土匪?”沐春拍手叫好,“这个好玩啊!我也要剿匪!我这就把兄弟们叫过来——”   “沐大少!”陆总兵心道不好,“你不是要着急送补给去边关吗?怎么好耽误沐大少您的前程呢,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我就是在挣前程啊。”沐春一副纨绔无耻的嘴脸,说道:“我们先拿土匪练练手,再怎么说,土匪也比北元军队好打不是?你到时候写捷报,一定记得把我的名字写进去,记上一功。”   居然是来抢功劳的!   秦王府府兵面面相觑:我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陆总兵很想捏死沐春,可是山下补给大队都在等沐春回来,他只能先忍耐,毕竟沐春他爹、他大舅、他叔外祖都不好惹。   沐春单手撑在火炮炮台上,一个翻身,骑在了铁炮又粗又长的炮筒之上。   陆总兵:“沐大少小心!一旦炮弹炸膛,你会炸成碎片的!”   沐春不理会,像个猴子似的猴在炮筒上,左看看,右看看,甚至趴在炮筒上,身体和炮筒保持平行,眼睛直视前方,说道:   “你需要把炮筒方位调高一点,直接炸山寨背后的山崖,山崖碎石滚落,砸平山寨,先砸死一半土匪,我们再正面发动进攻,土匪两面受敌,肯定支撑不住,速速投降,我们就赢了。”   陆总兵说道:“我们的火炮有效射程只有两百五十米,只够打到山寨城门和围墙。”   还用得着你说!   陆总兵心想,干脆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杀了,然后发动攻击,把沐春的死也栽赃到十八寨……   沐春一拳砸在炮筒上,“你不行,我行啊。这次送补给,主要是御寒的棉衣,除此之外,还有十门火药厂仿造佛郎机制造的大炮,一门大炮就有三千多斤,有效射程足足达到两里,是准备将来北伐时克制北元骑兵的,打到山寨背后的独崖绰绰有余。今年大阅时,神机营就在皇上面前演示过了,神勇无敌,炸起来如排山倒海,可带劲了。我这就要兄弟们推上来给你瞧瞧,五十发炮弹,保管把山崖炸成两截,填平山寨。”   北元是马背上的民族,擅长骑射,大明军队通常靠火枪和火炮对抗对方骑兵的冲击,为此,洪武帝特在京城设了火药厂,专门研制各种新式火器,目前主要模仿(抄)西方列国的各种火器。   陆总兵心动了,不得不说,沐春这个二百五混账的主意很不错,可以迅速结束战斗,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漏洞,也可以甩锅给这个抢功的愣头青,把他拉下水。   “老陆,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叫兄弟们把佛郎机大炮推上来。”沐春飞身上马,去了山下。   故,陆总兵看着沐春指挥着士兵,将一门门崭新的大炮往上推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之心,任由他们上山。   到了山半腰,沐春的补给军队突然停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调整了车上炮台的角度,将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陆总兵他们。   上当了!   陆总兵大吼:“调转炮口,开炮!到他妈给我开炮!”   轰隆!   补给大军的炮弹打到了五千府兵中间,瞬间炸死炸伤无数。   秦王府的炮弹虽然占据地形优势,居高临下,但射程有限,大部分炮弹都落在无人区。   射程二百五十米的大炮和射程两里的新式佛郎机大炮打起来,就像一头短手霸王龙和一头长臂的袋鼠打拳击,袋鼠的拳砸在头上了,可怜霸王龙的手已经伸得笔直,还够不着人家的头发丝。   这时十八寨山门大开,五百土匪推着土炮出来还击,三百锦衣卫点燃了火绳枪,来个里应外合。   五千府兵被里外夹击,损失惨重,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陆总兵绝望之下,拔刀自尽。   西安城。   边关卫所协同锦衣卫包围了秦王府,将王府大管家等仆人下了监狱,严加拷问。   大管家交代刘司言一行人的下落:   刘司言割舌后,与被害的锦衣卫一起推到西安郊外用来焚烧麻风等传染病人的化人场,烧成灰烬,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   纪纲暴怒之下,命人将大管家凌迟。   但涉及亲王和侧妃,纪纲也不敢自作主张,胡善围将秦王和邓侧妃的罪行总结了二十四条,附上证据和口供,纪纲和沐春皆在后面签字画押,证实此事,派人日夜兼程往京城报信,等候帝后的判罚。秦王妃和阉童马三保作为人证,也一同去了京城。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入夜,雪落无声。   胡善围在翻看刘司言一行遇害案的卷宗,明明都是笔墨写成,可她看来,字字都是血。   华丽奢靡的秦王府,背后其实是地狱,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可是她必须守在这里,等候帝后的最终发落,彻底了结此事,才能离开这个魔窟,返回京城。   咚咚咚!   有人敲门,“善围姐姐,你睡了没?”   是沐春。   自从在十八寨重逢,她和他互相配合,扭转了局面,就一刻不停的忙碌,处理各种事情,见面也只是匆匆点点头,没有机会单独坐下来说话。   胡善围开门,沐春披着一身风雪站在门口,“善围姐姐,我是来辞行的。明天我要继续去送补给,不能在西安继续停留,之后要戍边,等候魏国公调遣。”   还有两个月就开春了,从目前大明积极备战的状况来看,开春之后大明就会开始第四次北伐。   自古以来,和平都是靠打出来的。妥协,退让,和亲,都无法带来长久的和平。   胡善围哦了一声,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好像并没有打算让他进去叙旧详谈的意思,让他外头受冻。   沐春进退两难,今天的善围姐姐好像不一样,可能是因为最近担惊受怕,整天被秦王府各种罪恶包围,所以心神不宁。   沐春咳咳两声,提醒道:“这次离别后,下次见面,恐怕要等到北伐结束。”   胡善围身形一晃,终于有所回应了,她抬头,却不看他,目光虚无的落在外头的纷飞的大雪上,“既然你明天要出发了,就回去好好休息。我还要看卷宗,晚安。”   胡善围关上门,身体紧紧的贴在门上,把门板都挤得格格作响,她闭上了双眼,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为什么又是这样?   唯一挂念她的、关心她的、总是为她着想、她以为是知己的人,却一个又一个的对她说同样的话:   “我要去北伐了,下次见面,恐怕还要等到北伐结束……”   偏偏他们的选择都是对的。她除了支持,没有其他选择。   沐春吃了个闭门羹,心里着实不好过,他满心期待善围姐姐能祝福他,鼓励他,嘱咐他,她一个眼神,都能给他带来温暖。   可是她什么表示都没有。   沐春不甘心,拳头都放在门板上,准备再敲,又怕善围姐姐不高兴。   此时他并不知道,他的拳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放在了胡善围的后心。   沐春放下拳头,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蓦地,吱呀一声,门开了,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踏进松软的积雪里声音,很快,很急切,却最终停下,没有靠近过来。   他听见后面的人说道:“我什么都做过了,我千言万语叮嘱他保重,我拿出所有的私房钱,去药铺买了各种急救丸、人参丸送给他,希望战场上能帮他免于病痛。”   “我吃长斋,我去拜佛,我施舍穷人……一切求平安的事情,我全都做过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没有回来。”   “所以,这一次我什么都不想做,因为,我不希望再等到同样的结果。”   沐春回头,看见胡善围就穿着室内的单衣站在雪地里,泪水在睫毛上结了冰,晶莹剔透。   原来在善围姐姐的心理,我已经和她未婚夫是同等重要的位置了里沐春快步跑过去,脱下身上温暖的大红猩猩毡,裹住了胡善围,说道:   “你不用等我的结果,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长好保护你自己的壳。我也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长出一副我爹也敲不破的壳。今夜一别,各自尊重,我们都会好好的。” 第52章 自送别,心难舍,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风雪交加,他们都是彼此唯一的温暖,刹那间,连寒冷都识趣的离开。   蓦地,胡善围觉得身体一紧,双脚腾空,沐春居然抱起了她!   没等胡善围开口骂他轻薄,沐春忙说道:“你穿着薄底的毛毡鞋,雪都埋到脚脖子了,我送(抱)你回房,别冻坏了脚,又痒又疼的。”   隔着一件厚重的大红猩猩毡,并未肌肤相碰,胡善围准了。   胡善围的头和他的胸口平齐,鼻尖的呼吸都喷过来,沐春觉得胸膛似乎有一只猫伸着爪子不停的挠他的胸膛,那只猫还缩着爪子,只用柔软的肉垫挠他,一点都不疼,就是觉得痒,从胸膛一直痒到心底,然后扩散到全身,每个毛孔都舒服尖叫起来。   沐春觉得,觉得院子中央到房门的距离,瞬间变得比从左眼到右眼的距离还短。   故,沐春犹如现长了一个乌龟壳,在雪中走的贼慢。   胡善围双脚悬空,身形僵直,她的脸似乎被大红猩猩毡染了颜色,觉得院子中央到房门的距离,比西安到南京还远。   胡善围催促,“你快一点。”   沐春振振有词的说道:“路滑,会摔倒的。”   沐春已经尽力了,无奈路途只有七步,慢悠悠的爬到终点,胡善围回到烧着地龙的温暖房间,把大红猩猩毡还给沐春。   沐春披上,系上脖间的带子,或许刚才双手暴露在风雪中,冻僵不听使唤了,双手一使劲,居然把第二个结打成了死结。   绳索紧紧锁住喉结,沐春觉得呼吸困难,胡乱一扯,越扯越紧了。   胡善围震惊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沐春倒好,还没出征,自己勒死自己!   “善围姐姐……救……救救我。”沐春一手捂着脖子,朝着胡善围伸手,气若游丝。   胡善围踮起脚尖,灵巧的手指如蝴蝶上下翻飞,解开了死结,顺便给他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柔软细腻的指腹擦过脖间突出的喉结,喉结兴奋得咕噜噜上下左右滚动,沐春心满意足的告辞,“多谢善围姐姐相助,我走了,你早些睡。”   临睡前,胡善围坐在梳妆台卸妆,发现发髻上多了一样首饰,拔出来一看,是一根用黄金修复、做成水仙花模样的玉簪子。   原来刚才沐春不知何时偷偷插戴在她的头上,她当时心乱,居然一点没有发觉!   强行送礼,送完就跑,沐春还是老样子。   胡善围收下了这份礼,难得他如此用心,给破碎的玉簪子收尸,重新赋予了第二条生命。   金镶玉玉台金盏水仙簪搁在梳妆台上,没有花香,更胜花香,入了胡善围的梦。   次日一早,沐春神清气爽出发,还带走了昔日老部下时百户等七个幸存的土匪百户,想要服众,还得正儿八经在沙场立下军功。   时百户等人自然感激涕零:“谢沐大人栽培!”   沐春说道:“你们自己选,继续保护胡典正,或者跟我去戍边。”   包子事件,虽然虚惊一场,时百户也吓得不轻,说道:“沐大人,标下宁可死在战场,也不敢再碰宫廷阴私之事,宫廷真可怕,标下再也不敢吃肉包子了。”   其余人也有同感,表示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出发那天,纪纲都冒着风雪来送别。   沐春叮嘱纪纲:“你要保护好胡典正,可不能再生什么幺蛾子了。”   纪纲这几天日夜施展他的拿手绝活——严刑逼供,此时一身火气,说话有点冲:   “她一首破诗把你撩出来,你冒险单刀赴会,搞一出扮猪吃虎灭了陆总兵,救了她,可是她呢?你此去凶多吉少,巴巴的叮嘱我保护她,可是她连送都懒得送你,真是天生凉薄。”   “不准说我的善围姐姐!”沐春提着纪纲的衣领,“她只为自救?你们不也一同救了吗?没有她灵机一动背诗,我怎么知道山里的玄机?她不来送我,是因为——”   话说一半,沐春想起这是胡善围的隐痛,只有他一人知道,是独属于他和善围姐姐两人的秘密,说给别人听做什么?   沐春将纪纲往后一推,“保护好她,若少了一根头发丝,必找你算账。”   沐春扬长而去,纪纲不服气,“我好心来送你,你还把我骂一顿,天理何在。”   胡善围听着外头马蹄声响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终究没有跨出半步。   自送别,心难舍,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沐春离开的第三天,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居然亲自带着洪武帝的圣旨来到西安。   王府的人砍头的砍头,凌迟的凌迟,不过,罪魁祸首秦王和邓侧妃都免去一死,秦王被暂时夺了亲王的封号,贬为庶人,当即发配边关戍边,将功折罪。   邓侧妃也夺了侧妃的封号,贬为庶人,软禁当初折辱秦王妃的院子里。   刚刚出生的大哥儿要抱到中都凤阳,交给养娘抚养。   胡善围对这个结果不服,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毛骧:“他们两人犯下滔天罪行,还涉及夺储刺杀太子,证据确凿,还有秦王妃大义灭亲为人证,阉童马三保血泪控诉两人掠夺残害三百多个童男童女,居然免于一死?天理何在?”   毛骧组建执掌锦衣卫,办了各种御案,可谓是杀人如麻,别人背地里都叫他魔鬼,可是毛骧经手秦王的案子后,觉得自己可以称为菩萨了,他是洪武帝的刀,听候帝命,但他不会滥杀无辜,像秦王和邓庶人这种以杀人和伤害他人来取乐的,连他都觉得可怕。   毛骧叹道:“秦王是皇上的二儿子,再混账,也是亲生的。皇上不会杀自己儿子,何况因秦王之罪行,马皇后作为嫡母,有管教不当之责,大冬天在乾清宫外脱簪待罪,皇上不忍心累及皇后,只能先忍,将秦王发配边关。”   “邓庶人是卫国公邓愈嫡长女,且生下大哥儿,直接赐死,唯恐寒了开国功臣们的心,累及娘家名声,所以……”   毛骧顿了顿,说道:“皇上命我秘密处决邓庶人,对外宣称邓庶人畏罪自尽。”   就这样,秦王被押走之后,毛骧带着亲信纪纲走进软禁邓庶人的院子。   约一盏茶时间,邓庶人就挂在房梁上,身体渐渐凉透,地上是踢倒的凳子,书桌上还有一封遗书,遗书里,邓庶人声泪俱下悔罪,说辜负了娘家卫国公府,辜负了马皇后的教诲,怂恿秦王做下种种罪行,都是她的错,希望大哥儿将来好好做人云云。   反正到了最后,把错误罪行都推给女人就对了。商纣王是因为苏妲己亡国,唐明皇是因宠爱杨贵妃而导致安史之乱,大唐由盛转衰。   在男权社会里,男人都是好的,都是坏女人给拐带坏了,男人犯错,不杀男人,先把坏女人推出来杀了,用来平息众怒,是个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偶尔还能留下“君王掩面救不得”的佳句。   如此一来,娘家卫国公府,嫡母马皇后也可以免于管教不当的罪,三全其美。   锦衣卫伪造了邓侧妃畏罪自尽的场面,惊人罪案由此了结。   胡善围心中的愤怒依然不减,觉得罪魁祸首秦王死一万次也不够偿还他犯的罪行。   可是理智告诉她,这已经是洪武帝能够做出的最严厉的判罚了。   胡善围由此明白一个道理: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哄弄世人的谎言!   她身在宫廷,如果遇到秦王这种有特权的铁板,一定要先避让,迂回,保命要紧,找其他机会报复,如果硬踢上去,她粉身碎骨,对方只伤的皮毛,她白白送死。   邓庶人因罪不能入王室陵墓安葬,卫国公邓家人派人来给邓庶人收尸,胡善围和毛骧纪纲等人一同   回京,一路无话。   洪武十三年,十一月十日,胡善围一行人终于回京。   离开京城时还是秋天,满城枫叶红似火,果实挂满枝头,犹如成熟充满风韵的俏佳人。   今日回京,大雪纷飞,仿若佳人一夜变白头,成了银发老妪。   这一天,秦王妃自请出家,遁入空门。她为了方便逃亡,早就剪下三千烦恼丝,一直不能碰荤腥之物,和出家人差不多了。   皇室不能和离,何况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婚姻,遁入空门是离开宫廷和国家纷争唯一的法子,马皇后同意了,将钟山一个皇室行宫改成皇室庵堂,封她为清静仙师,为国祈福。   胡善围将秦王府为秦王妃收拾的旧物等带到京城,送到庵堂旧主人那里。   已经是小内侍打扮的阉童马三保进去通传,不一会,出来说道:“清静仙师说她已经不是红尘中人,斩断尘缘,这些方外之物都不要了,就交由奴婢捐给育婴堂和养老所。”   被俗世深深伤害折磨到发疯的秦王妃并没有怨恨俗世,依然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胡善围甚是叹服,将几车东西放下,回宫。   刚刚到了宫门,范宫正迎面走来,牵着她的手:“你辛苦了。”   胡善围不知如何回应,辛苦吗?不觉得。愤怒和无奈一路斗争,最后握手言和,化作妥协。   到最后,胡善围说道:“刘司言永远回不来了,很抱歉,我无法带她回来。”   刘司言被拔了舌头,化为灰烬,挫骨扬灰一事,范宫正已从锦衣卫那里知道了,她说道:“这不是   你的错。”   “这当然不是她的错!是刘司言太倒霉,为她拦住杀生之祸!”一个声音响起来,远处正是曹尚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气势汹汹走来,两个宫女为她撑伞挡雪,依然有雪珠儿乘着风落在她的乌纱帽之上。   隔着老远咋一看,好像白了头发。   难怪范宫正在宫门口迎接胡善围,原来是为了对付曹尚宫的怒火。   该来的都会来。胡善围早就料到曹尚宫会来兴师问罪,她从范宫正身后走出来,正面迎接曹尚宫。   曹尚宫走近了,双目赤红,眼皮微肿,像是刚刚哭过,她指着胡善围骂道:“你自从进宫,这宫里何尝安宁一日?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灾星,她们偏不听,你祸害自己也就罢了,偏偏你没事,出事的全是别人!”   “桃花粉事件,你活蹦乱跳的,女状元沈琼莲差点丢了小命。宫里修书,你和江全两个出宫寻书,你没事,江全丢了半条命。宫里赐书,你顺风顺水,在宫里,有帝后撑腰;在宫外,燕王妃亲手教训娘家弟弟,树立外戚典范,你何尝遇到半点阻碍?个个都羡慕你的运道!”   “可是刘司言替你出趟远差,就落得个死无全尸,挫骨扬灰的下场!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自己是个灾星!” 第53章 我们不一样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人,从宫正司的角度来看,赐书一事完成得相当漂亮,胡善围是有功的。   范宫正正要反驳,胡善围拦住了她,摇摇头,轻声道:“我自己来。”   “曹尚宫敢借一步说话吗?”胡善围指着路边一株大雪压枝的老梅树问。   曹尚宫道:“为何不敢?我堂堂五品尚宫,还怕你区区一个七品典正不成?”   说完,曹尚宫命令宫人莫要跟着打伞,冒着风雪,跟着胡善围到了梅树下。   曹尚宫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去西安之前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胡善围说道:“你说我必须把刘司言带回来,她若出事,我休想在宫里有一天好日子过。”   曹尚宫冷笑,“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胡善围道:“曹尚宫乃宫廷女官之首,您说的话,我岂敢忘记?虽然范宫正会维护我,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何况范宫正只是一个俗人呢?您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把我赶出宫廷——不过,您就是把我赶出去有什么用呢?刘司言已经死了,挫骨扬灰,我连骨灰都没法带回来。”   曹尚宫冷若寒冰,“刘司言是替你死的,她回不来,你也别回宫了。”   胡善围问:“为什么你不想在宫里见到我?因为你只要看到我,就会想起惨死的刘司言,你对刘司言的死无可奈何,无法惩罚元凶,让元凶偿命,所以就找个软柿子捏,出出心头的恶气罢了。”   被一语道破心事,曹尚宫扬起巴掌,“你放肆!”   胡善围每天来一趟强身健体的军体拳不是白学的,她一把抓住曹尚宫的手腕,让她的巴掌在空中停一会,低声说道:   “你知道刘司言之死的详细经过吗?她被拖进冰窖里割了舌头,口中血如泉涌,秦王还嫌弃她的嘶吼声难听,抓了几把冰沙堵住她的嘴,然后用布条封口,刘司言最后是被冰水和鲜血活活呛死的!”   曹尚宫瞪大眼睛,琥珀色的眼珠似乎要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挣脱出来,锦衣卫没说的这么详细,没想到真相居然残忍如斯。   胡善围说道:“你红着眼眶,打我,骂我,赶我走,做出悲痛愤怒的样子,难道只为哀悼刘司言吗?不是,你是做给别人看的,你明知真凶是谁,内心却已经接受了真凶出身高贵,可以免于一死的结果。但是我们不一样,我胡善围绝对不接受这个结果!”   “我厚着脸皮回到宫廷,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让秦王得到惩罚,杀人偿命!秦王骁勇善战,他发配边关,皇上明摆着打算再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邓庶人的遗书已经将罪责全部揽在她身上了,别人只会说红颜祸水,秦王只是被妖妃蒙蔽。秦王立下赫赫战功,将来肯定会东山再起,依然是盘踞西北、受人尊敬的藩王!而我,绝对不会让秦王得到善终——谁给过刘司言重来一次的机会呢?”   胡善围举起右手:“我今日发誓,将来机会一到,必定以秦王之血,祭奠刘司言在天之灵。我发誓,将来我一定会把秦王做下的重重罪行,昭告天下,写入历史,将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千秋万世,受人唾骂!他休想以邓庶人为挡箭牌,逃脱惩罚!”   “若有违誓……”胡善围举天发毒誓,“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曹尚宫被胡善围的毒誓震撼了。   胡善围敢发誓,曹尚宫不敢,她想都不敢想,她只是马皇后用得最趁手的一个工具。   作为一个好工具,首先就不能有太多自我,太多思想,在主人容许的范围内,她可以摆威风,可以扫宠妃的面子,可以得到最好的赏赐,但唯独不能对主人的决定质疑,甚至反抗。   曹尚宫去年三十三岁就升为五品尚宫,以前历任尚宫皆年过四十,马皇后如何青睐年纪轻轻的她?   因为曹尚宫想得最少,做的最多,实在太好用了。   曹尚宫也知道马皇后看中她的原因,所以她在宫里摆谱,嚣张,样样都要掐尖,欺负其他尚字辈女官,她明白,她的表现,一定要符合马皇后的“期待”。   人人暗地里说她浅薄,殊不知“浅薄”二字,就是她的保护色,她的盾牌。   曹尚宫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以倔强聪慧,以及惊人的好运气而闻名的新进女官。她生得一副花为肚肠雪为肌的好皮囊,眼中却有风雨雷电之势。   有那么一瞬,曹尚宫觉得她所描绘的酣畅淋漓复仇真的会成功。   曹尚宫问:“你刚才每一句话,都可以让你死一次,你不怕吗?”   胡善围琢磨着曹尚宫的眼神,觉得自己赌对了,如果曹尚宫不认同她的想法,早就大声嚷嚷出来,命人拿下抗旨的她。   胡善围说道:“怕,我当然怕死。可是我更怕将来遭遇刘司言同样的悲剧,却无人保护她,为她报仇,惩罚真凶。”   曹尚宫也是女官,身为大明帝国权力中心,被政治旋涡卷进去死的不明不白,是常有的事情,宫里宫外,都是如此,譬如今年春宰相胡惟庸谋反案,多少官员下了诏狱,又有多少人受刑不过,胡乱攀咬?   胡善围入宫不到一年,就有此觉悟,有此胆识,或许她真能为刘司言复仇。或许,她的前途,远不止像我一样,当一个皇后趁手的工具……   曹尚宫说道:“你要记住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如果只是说说而已,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胡善围已经习惯了曹尚宫各种放狠话,认为曹尚宫面狠嘴利,其实心机手段不如范宫正。   刘司言是她尚宫局的人,如果她得知刘司言惨死之后,还能冷静公正的对待她,说不是她的错,那么曹尚宫就太可怕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背地里捅她一刀,防不胜防。   还是习惯真刀真枪自己上,不用阴损手段,也不把手下人推出来借刀杀人的曹尚宫比较可爱。   以前延禧宫的胡庶人想整一整胡善围,反抗马皇后,都是先把太监宫女们推出来,牺牲别人。   范宫正明知赐书一事得罪人,推了她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人去抗。   而曹尚宫干什么都是自己上,仇恨自己拉,骂名自己抗,且都在明处,绝对不让中间人“赚差价”,在宫廷里也是独一份,也难怪马皇后放心大胆的用她。   胡善围是个二十岁的“老女人”了,且经历过各种世态炎凉,她看得清好歹。   胡善围说道:“如果不是沐春的补给大军及时出现在盩厔县,我也会死在秦王屠刀之下,这个仇已经结下了,我若放过秦王,以秦王之暴戾记仇,他将来会放过我?于公于私,我都会努力实现自己的诺言。”   曹尚宫讽刺道:“说了半天,你还不是为了自己。”   胡善围反问道:“为了自己,曹尚宫才会更放心,不是吗?”   胡善围如此耿直,曹尚宫一噎,无话可说。   这是远处路边的范宫正和尚宫局的宫人已经频频往这里看了,曹尚宫大声说道:“你给我记住!这次欠我们尚宫局一条命,将来必要你加倍偿还!”   声音大到震落了梅树上的浮雪,远处范宫正都听得清清楚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说完,曹尚宫气势汹汹的走了,两个宫人连忙打着伞去追。   范宫正走到梅树下,问胡善围:“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胡善围拂去眼睫毛上的落雪,“无非骂我是个灾星,要赶我走,我说等尚宫局什么时候能插手宫正司的事情,我立马走人。”   范宫正道:“你还真敢说。”   胡善围苦笑道:“那还能如何?跪地求饶吗?曹尚宫不吃这套,何况我们宫正司就是给宫里人立规矩的,膝盖值千金,如何轻易下跪?我回宫之后,皇后娘娘定有赏赐,给我压惊,曹尚宫暂时不敢奈我何。”   范宫正问:“那将来呢?”   胡善围说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这不还有范宫正您给我撑腰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胡善围去了两个月,通身的气质气派连范宫正都不敢小觑了。   范宫正上下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先回去洗尘,皇后娘娘今天必定有召见。”   胡善围应下,范宫正又道:“今年冬宫女考试刚刚出了结果,梅香考中女秀才,今日接风宴也是谢师宴,都是梅香一人张罗的。”   胡善围眉毛一挑:这可以说最近唯一一桩好事了。   宫女考试,出题阅卷都是女教习沈琼莲一人,故当天发榜,无人质疑考试结果,梅香在榜单排名倒数第五,不过她年纪最大,三十八岁“高龄”的灶下婢,还是在宫中轰动一时。   马皇后一直鼓励女子读书,认为读书使人明理,修身养性,远离愚昧无知,自己手不释卷,还在宫廷设置了从女秀才到女官的晋升通道,只要肯学,有天赋,就有机会出头。   梅香的成功,可谓是“活到老,学到老”的励志典范了,马皇后为了鼓励宫中学习的风气,在得知胡善围是梅香的“师傅”后,特在今天一同召见这对师徒。   马皇后问两人要何种赏赐,胡善围是师傅,先开口,她说道:“梅香守着灶台读书,从大字不识到女秀才,微臣自叹不如。梅香是她当奴婢时别人随口叫的名字,如今她是女秀才了,微臣斗胆,想向皇后娘娘为她求一个正经的大名。”   马皇后问梅香:“你本家姓什么?那里人?”   皇后赐名,这是大恩典。梅香狂喜,忙说道:“姓黄,原籍广东,幼时因战乱和家人失散,被贩为奴婢。”   马皇后思忖片刻,因近日秦王府风波有感,说道:“才学和德行,都是需要毕生追逐和坚持的啊,缺一不可,你努力进学,走出厨房,踏上官途,实属不易,本宫就赐名‘惟德’,黄惟德。”   黄惟德叩谢:“谢皇后娘娘。” 第54章 说戏   皇宫是个神奇的地方。   在这里,无论发生多么震撼、凄惨、荒诞的事情,在宫人们的脑子里都停留不了几天。   并不是这里风水不好,集体得了失忆症。皇宫,尤其是大明皇宫,将天下最优秀、最有上进心的女人网络其中,这里的女官个个聪明绝顶,各有各的生存智慧。   这里的人们会淡忘过去的震撼,是因为身处权力和富贵的最顶端,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死了多少人,死的有多惨,由于死亡来的太过频繁了,人们只是暗地唏嘘一番,然后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等待下一桩风波的来临。   比如胡善围初进宫时,宰相胡惟庸谋反案刚刚平息,朝野内外大小官员死了千人,受到株连的家庭成员更是数不胜数,例如盩厔县十八寨的寨主陈瑄就从官宦家族纨绔子,变成了逼上梁山的“林冲”。   但很快,胡美乱宫案的风波就“抢走了”胡惟庸谋反案的风头,人们感叹延禧宫一夜成了冷宫,不可一世的胡贵妃成了胡庶人。   没过多久,又来个秦王邓侧妃虐待正室王妃,居然还胆敢虐杀刘司言和锦衣卫的惊天大命案。   此事一出,还有几人记得当年胡贵妃的嚣张跋扈?胡家一夜之间灭三族,连女婿全家都灭门的惨烈?   大明宫廷里的人,就像海边屹立的一块块礁石,迎接了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冲击,见惯了大风大浪,有的被卷进大海里拍碎了,例如刘司言。   不过,大部分依然留在岸上,无论怎么惊涛拍岸,到了明天,太阳照常从海平线上升起,风平浪静,海鸥飞舞,依然是一副繁华景象,酝酿下一次潮涌。   胡善围完成了任务,马皇后赏赐一些好物,没有升官,她照样在宫正司当七品典正。   典正的活计,就是在宫里出现纷争时当裁判、在宫人犯错时,按照宫规给予相应惩罚,并附上文书留档。此外,还有审核从宫外传来的戏曲,唱本等等是否有不雅或者靡靡之音,免得污了宫中贵人的耳朵。   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做起来繁琐复杂。   到了岁末,冬至,春节,上元节三大节扎堆,按照规矩,宫中要连日唱大戏,教坊司选了各地优异的曲目排演,在献唱之前,要先过宫正司的审核。   胡善围面前摆着厚厚一摞剧本,戏台上正在演出前朝剧作家杨景贤写的《西游记》,唐僧带着孙悟空等三个徒弟去西方取经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而且场面热闹好看,是经久不衰的戏曲,很适合节庆时演出。   各种《西游记》本子有上百个版本,其中杨景贤的本子辞藻最为优美,各种历险故事最完整。   台上,正在演师徒四人去了《女儿国》,孙悟空被美色诱惑,一时凡心大动,由此引发头上金箍发咒,金箍一圈圈的收紧,孙悟空疼得直翻跟斗,唱道:   “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   接下来的唱词用几种蔬菜来表现身体的疼痛,写的通俗易懂,语言巧妙,颇具想象力:   “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   胡善围毫不迟疑,提起朱笔,在黄瓜那行字画了个圈,批注道:“删掉。”   那孙悟空又唱了一支《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   悟空一边唱着,还一边做着挺胯的动作。   这一幕似曾相识——沐春在鹰扬卫擂台比赛后,也忘乎所以,做这些孟浪轻浮的动作,把去看望他的胡善围给吓跑了。   《西游记》的故事从民间而来,口口传颂,添油加醋,戏班子为了博眼球,加了更多的荤段子,杨景贤的这个《西游记》戏本子还是最干净文雅的。   胡善围再次提起朱笔,圈下这一段,写到“删除。”   笔下如此写,脑海却出现了沐春当日正在鹰扬卫擂台那一幕,胡善围不禁莞尔一笑:沐春这个叛逆突破常规的性格,还真的很像孙悟空。   这部《西游记》一共六折,《女儿国》审完,就是火焰山大战铁扇公主一折,并无不妥之处,之后就是唐僧取得真经回东土大唐大结局。   扮作佛祖的伶人唱道:“唐僧听我明言,数年得到西天。今日功成行满。方才正果朝元,大藏金经已得圆。唐僧敕赐与僧传,至今东土皆更寺。愿祝吾皇万万年。”   “停!”没等伶人唱完结尾,胡善围就大声喊停。   教坊司戴着绿头巾的伶官赶紧跑过去问:“有何纰漏?还请胡典正指正。”   胡善围拿笔将“方才正果朝元”的“元”字涂黑遮掩了,说道:   “‘原来’二字,以前都写作‘元来’,皇上不喜,好容易将元人赶出中原,‘元来’就是元朝再来的意思,所以将‘元来’改成了‘原来’,从朝廷公文一直推行到民间。科举考试,若有笔误将‘元原’两字弄混的,文章写得再好,也会名落孙山。你们倒好,直接唱出‘朝元’,朝什么不好,非要朝元?皇上最忌讳这个。倘若听见,你们都要掉脑袋的。将戏本子改一改再唱。”   伶官忙道:“多谢胡典正指点。我们就改成‘朝明’好了。”   不朝元,朝明总不会错吧!   “朝明不押韵啊,你们再琢磨琢磨。”胡善围说道:“不用谢我,你们别嫌我在一旁指手画脚就行,改了这个,删了那个,毁了一出好戏。在民间可以这样唱,但是在宫廷,别出事,大家保命要紧。”   比如胡善围删除女儿国的“黄瓜”那段,在民间唱到此处,正是高潮,戏台下的观众彼此会心一笑,大声喝彩,纷纷出钱打赏,往台上扔铜钱,哗啦啦的如暴雨般响动。但在宫廷,掉的不就是铜钱,而是脑袋了。   伶官忙道:“怎么会嫌弃胡典正呢。您救了我们好多回了。”   胡善围想了想,指着扮演孙悟空的伶人说道:“少些那些……动作。”   胡善围使了个“你懂得”的眼神,“庄重一些,莫要太孟浪了。”   伶官面露难色,“孙悟空本就不是人,他是个猴子啊,猴子不孟浪,那还叫猴子吗?观音菩萨还叫他泼猴呢。”   胡善围说道:“在民间你们爱怎么演就怎么演,宫廷戏剧这样是不行的,有失体统。你们不改,我就不能放行,将来在御前唱戏的,就换成其他班子了。”   伶官无奈,重重点头,“好,我听胡典正的。他们如果能够到御前唱戏,将来身价毕定大涨。”   修改完《西游记》,下一个本子是《琵琶记》。   胡善围先粗略的翻了一遍本子,很是吃惊:“是南戏啊?”   在洪武朝,朝野内外几乎皆是北曲的天下,元朝那些著名的戏剧家,关汉卿,马致远等都是写北曲的,《窦娥冤》,《西厢记》,包括刚才上演的《西游记》都是北曲。南曲被视为登不上台面的小众曲目。   再说了,洪武帝是凤阳人,听惯了北调,这种南调能听懂吗?   伶官点头,说道:“是的,但本子实在写的太好了,雅俗共赏,没有一点粗俗,情感细腻,听者落泪,想请胡典正帮忙举荐给皇上。”   胡善围柳眉一蹙,“我的时间很有限,冬至就要上演新戏,你突然塞过来一个宫廷上下都不习惯听的南曲,我不会同意的。何况《琵琶记》的结尾,一道雷劈死了不认原配、贪慕富贵的蔡伯喈,是个悲剧,不适合在冬至、新年还有上元节等喜庆的日子演出。”   《琵琶记》的故事,人物原型是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字伯喈,所以叫蔡伯喈。他有个比他更出名的女儿——叫做蔡文姬!   和《西游记》一样,民间关于《琵琶记》也有很多版本,最常见的故事版本就是蔡伯喈上京赶考不归,娶了宰相之女,从此不回故乡。故乡里,妻子赵五娘吃糠咽菜,把白米让给公婆吃,处境艰难,但公婆最后还是死了,赵五娘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背着琵琶进京卖艺寻夫。但是蔡伯喈不认原配,不认琵琶上父母的遗相,还用马蹄踩踏赵五娘,杀人灭口,结果一道天雷劈死了蔡伯喈。   民间老百姓就是喜欢这种干脆利落、酣畅淋漓的复仇戏剧,就像包青天铡美案一样,秦香莲带着两个孩子上京城寻夫,发现丈夫已经成了驸马,无论公主皇帝如何求情,铁面无私包青天还是砍了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的头颅。关于包青天的戏剧,最最出名的也是铡美案。   伶官点头哈腰,说道:“《琵琶记》的本子很多,南曲北曲都有,但高明写的这个本子真的好,唱词感人肺腑,故事结尾也和民间盛行的不一样,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伶官如此热情的一再举荐,胡善围有了一点兴趣,她没有耐心从头看起,只是随手一翻,正好看到第二十一出戏,是一首《山坡羊》,赵五娘在丈夫久去不归,又遭遇饥荒,公婆快要饿死等连连打击后唱道: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刹那间,胡善围就被这首《山坡羊》击中了,每一个字都是一支箭,将她射得千疮百孔!   乱荒荒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的双亲、软怯怯的自己,不就是胡家书坊里当抄书匠的胡善围吗?   胡善围情不自禁,接着往下看,近乎绝望的赵五娘唱的是:“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泪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身,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   不!   胡善围猛地将戏本子合上。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疼痛让胡善围清醒过来,心脏狂跳,犹如噩梦初醒时,人们一次次的告诉自己,不不不,这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只要醒过来,噩梦就会消散。   她如今是宫正司七品典正胡善围,宫廷风头最盛的女官,即使对上贵妃,亲王也毫不示弱。   那个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那个软怯怯只会抄书的胡善围,都是过去了。 第55章 爆款   “怎么了?胡典正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演了。”戴着绿头巾的伶官胆战心惊的问道。   教坊司的官奴,男性皆戴着绿头巾,或者绿帽,不能和良家通婚,只能娶女官奴为妻,子女世世代代都是奴籍。   而教坊司的女性除了宫廷演出,有时候还要去官家宴会里演出甚至陪席劝酒,所以现在盛行把老婆在外面有野男人的丈夫戏称为“戴绿帽”。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说道:“改了一天的戏,脑仁疼,今天就到这里,本子我留下,明天再演。”   伶官觉得《琵琶记》有戏了,大喜,“谢谢胡典正,明日我们一定好好演。”   胡善围拿着书回到宫正司,尚食局的陈二妹提着一个食盒来串门,来找写文书的女秀才黄惟德,她从食盒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吃食,胡善围都没见过。   陈二妹是广东番禺人,听说黄惟德也来自广东,小时候与家人失散,被歹人拐骗为奴的经历后,很是同情,经常来和黄惟德说话,帮她追忆童年的记忆,或许能够帮忙找到家人。   陈二妹先是叽里咕噜说了广东各个地方的话,问黄惟德是否有印象。   黄惟德如听鸟语,摇头,觉得都陌生。她记事起就被拐到南京,说的是金陵雅言——雅言,是通用语的意思,和文雅无关,类似现代通行的普通话。始于南北朝时期东晋朝廷东渡,定都建康城(现在的南京),为了南北地区的融合,颁布了以北方洛阳音和吴语结合的金陵雅音。   大明开国,洪武帝颁布了《洪武正韵》,是中原雅言和金陵雅言的结合体,俗称南京官话。陈二妹这个广东人时常翻阅《洪武正韵》来纠正她经常引人发笑的音调。   黄惟德对广东各地方言没有反应,陈二妹还不死心,今天又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地方特色小菜提过来,说道:“人们会忘记家乡在那里,但是对味觉的记忆是很难忘却的,每样菜你都尝一尝,说不定味觉能够唤醒你儿时的记忆。”   其实黄惟德自己早就放弃了,无奈陈二妹天生热心肠,少不得每样都夹了几筷子,吃到一块菱形有九层米皮似的东西压在一起的糕点时,停下了,没有尝下一道菜,而是拿起来端详片刻,继续吃着这道糕点,直至吃完。   “就是这个了!”黄惟德放下筷子时,已泪流满面,“我恍惚记得有人一层层的将糕点撕开喂给我。”   陈二妹大喜,说道:“这是九层糕,广东佛山南海一带的风物,或许你就是从那里来的,我写信给家里,要他们去这一带打听一下黄姓、曾今外出逃过难、丢失过女童、和你的年龄能对得上的人家。”   宫廷禁止和宫外私下通信,但并非表示和家人断绝联系。逢年过节的问候,或者家里至亲去世等消息是可以写信互通消息。   只是在信件出宫入宫前时需要通过尚仪局的审核,检查信中是否有透露宫廷秘闻等违禁话语,并留档才能送出去,每个人一旦进宫,就没有隐私可言了。禁的是“私下”,通过宫廷审核的,不算触犯宫规。   能读得起书、并且能通过女官考试的女性,必出身大户人家,陈二妹的家族接到信件后去找个人还是方便的。   众人都为黄惟德高兴,胡善围看这温情的一幕,心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伤痛,才能成就今日的胡善围。   她一直都在逃避那个绝望卑微的胡善围,可是却对《琵琶记》里“软怯怯不济事”的赵五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看到了自己——曾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上的胡善围。   未婚夫给了她多大的希望,就给她带了多大的绝望。又因这份不堪重负的绝望,让她毅然背水一战,走向了考女官这条路。   若不能直面伤痛,又怎么能彻底走出伤痛呢?   胡善围定了定神,翻开《琵琶记》。   和民间常见背叛父母和妻子的蔡伯喈的版本不同,这里的蔡伯喈是个全忠全孝之人。   蔡伯喈和妻子赵五娘婚后恩爱,照顾双亲,是个好丈夫好儿子。但是蔡父一定要儿子上京赶考,博得功名。在孝道的驱使下,蔡伯喈告别家乡,上京赶考。   考中状元,皇上赐婚,将牛丞相之女牛小姐嫁给他。因要忠于君权,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给家里捎信,却被小人诓骗,在家乡苦等的夫妻妻子并没有收到家书,反而遭遇饥荒,赵五娘以糟糠充饥,将白米让给公婆,公婆死后,以罗裙包土,安葬公婆,抱着琵琶上京寻夫。   各种机缘巧合下,牛小姐知道了卖唱的赵五娘是丈夫的原配妻子,被赵五娘孝顺坚定所感动,自愿促成了赵五娘和蔡伯喈夫妻澄清误会,将正妻之位让出,屈居二夫人之位,一家团圆,蔡伯喈带着两个贤妻回到老家,衣锦还乡,重新下葬父母。   正如伶官所言,这个南戏本子写的格外用心,朝堂部分用词文雅华丽,文采斐然。写到民间赵五娘苦苦挣扎和命运抗争时,笔风却突然一转,朴实无华,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十分打动人。   赵五娘为生活所迫,吃糠时唱道:“糠与米本相依,被簸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这糠呵,尚兀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她埋在何处去?”   字字泣血,写到她的心里去,胡善围看得掩面而泣,平复了心境后,洗了脸,重施脂粉,还画了眉,拿着戏本子去找范宫正。   谁知一出书房,天都黑了,宫正司的女官大多散了,只有几个值夜的女官还在。黄惟德指着饭桌上一个咕嘟嘟冒热气的炭火锅说道:“天气冷,今晚吃锅子,知道胡典正在书房里忙,不便打扰,就温在这里等典正忙完再用饭。”   看得太投入,都忘记吃饭这回事了。胡善围说道:“我有急事找范宫正,等办完事回来再吃。”   黄惟德说道:“你还是先吃饭——刚才曹尚宫召集六局一司各大女官,商议腊月初三六公主的册封典礼之事,你去了也是在外头等。”   大明宫廷的公主们一般到了十五岁成年即将择驸马婚配时,才会取正式的封号,并授以金册和宝印。   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而孙贵妃和马皇后的背景和人生极其相似,两人是知己,虽共侍一夫,但情同姐妹,自从马皇后把孙氏推到贵妃的宝座,两人一唱一和,共同弹压东西六宫,后宫清净了,无人敢生事。   马皇后待六公主,就像亲生的一样。   故六公主的册封仪式,马皇后十分重视,特意嘱咐了曹尚宫,要“好好的办”。六局一司岂敢简慢?都把六公主册封典礼当做腊月里仅次于除夕的大事操办。   胡善围用了晚饭,在范宫正的屋子里等到几乎半夜,范宫正才回来。   范宫正看到胡善围就头疼,叹道:“真佩服你们年轻精力充沛,我年纪大了不能熬,累死我了——有什么事情非要今晚说?明天再来吧。”   范宫正下了逐客令。   胡善围把高明写的《琵琶记》本子递给范宫正,简略说了一下剧情,“下官觉得本子写很好,难得一点低俗违和的内容都没有,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说教,结局太完美。书生蔡伯喈简直是个全忠全孝的道德完人,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考了状元,娶了名门淑女,当了高官,却还兀自委屈,都是逼不得已,为了孝道和忠君而为之。但是作为宫廷大戏,过于说教,反而不是缺点,是优点。”   胡善围说道:“皇上曾说,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蔡伯喈,赵五娘,牛小姐都是孝子贤妇,和儒家‘美人伦,厚风俗’不谋而合,有诗教之功,皇上应该会喜欢。请范宫正先过目,如果您同意,明日就要教坊司演一遍。”   宫廷大戏,又是平时上不得台面的南戏,胡善围不敢自专,她需要范宫正先点头。   能让胡善围等到半夜、逐客令都不顾、依然坚持举荐的本子,范宫正不好扫她的面子,拿在手里随手一翻,刚开始漫不经心,但很快被里头的词句和渲染的悲情所吸引。   胡善围有备而来,说道:“下官查过了,作者高明是元朝末年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进士,还是个清廉的好官,科举出来的官,写出的剧本初衷是为了教化世人,和民间为取悦观众糊口的作者是不同的,改变了蔡伯喈这个人物,把他变成了一个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读书人,又用赵五娘吃糠咽菜,罗裙包土葬公婆的悲情吸引观众。这种即有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情节,又有教化世人的戏剧,正适合宫廷。”   范宫正出身诗礼之家,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孙女,岂不明白戏曲诗教之功的厉害?   她看起书来一目十行,很快就做出了判断:“确实不错,我明日抽空和你一起听《琵琶记》,若没有问题,冬至那日,就选这折南戏,给宫里换换口味。”   冬至那日,宫廷宴会上演《琵琶记》。   起初一听是南戏,众人兴致缺缺,但正是开始第一出戏《水调歌头》里,唱到“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时,洪武帝就停了酒杯,这句话正和他的心意。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民心离散,所以大明立国之后,着重礼仪和教化,重塑中原文明。   明明只是一出戏,却就敢在开头说如果戏曲没有“关风化”教育世人的,再好的戏也徒然,这个观点正是洪武帝心中所想。   宫廷是大明的中心,而皇帝,是宫廷的中心。洪武帝明显对这出南戏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有那个不长眼的敢打扰皇上的兴致?   何况这出戏演到赵五娘吃糠那段,唱词生动悲恸,极有感染力,马皇后,孙贵妃等在战乱时期吃过苦头的娘娘们皆面露动容之色,纷纷红了眼眶。   到了罗裙包土葬公婆时,席间多有落泪者。   宫廷大戏没有胡善围区区一个七品典正的位置,她远远站在一个亭子下,抱着暖烘烘的手炉,独自一人看着远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台。   北戏的配乐多是琵琶古筝,南戏的配乐多箫管,声音绵长,故隔着老远,胡善围都能听见乐声。   恍惚中,她变成了戏台上的赵五娘,先是“软怯怯的孤身己”,再到罗裙包土葬公婆后,毅然抱着琵琶上京寻夫的蜕变。赵五娘的痛苦,胆怯,希望又绝望,在绝望里寻找新的希望,她感同身受,因为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亲手推荐了《琵琶记》,等同将自己无法愈合的隐痛亲手一点点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用力挤出脓血,疼都不能呼吸,挤脓血的手一刻都不能停,必须全部挤出来,隐痛才会消失,旧伤才会真正愈合。   她亲手将过去软怯怯的胡善围一刀刀捅死了,战胜了自己,从此以后,若再有人提到未婚夫,她不再一击即溃,笼罩在往事的阴影中无法自拔。   或许那时候,她只是淡然的付之一笑吧。   不知不觉中,亭子里的胡善围脸上有了一抹笑意,她不会再为过去流泪了。   戏台上,《琵琶记》唱到了最后一曲《永团圆》:   “……共设华筳会,四景常欢聚。显文明开盛治,说孝男并义女,玉烛调和归圣主。”   一个历经曲折最后大团圆的故事以“归圣主”为结尾,洪武帝龙心大悦,对《琵琶记》大为赞赏,笑道:“《五经》、《四书》,就像布帛粮食一样,家家都有。高明的《琵琶记》,如山珍海味,富贵荣华家不可无,以后每日都演几出。”   教坊司伶官忙道:“遵旨。”   洪武帝又道:“《琵琶记》是南戏,不便传唱,教坊司用琵琶古筝箜篌等便于弹唱的乐器重新配乐,谱以弦索,重新出一个院本,推行到民间,以教化世人之用。”   果然,胡善围的判断是对的,这部戏稍显说教的缺点,正好是洪武帝喜欢的优点。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何况洪武帝还说出“富贵荣华家不可无”的话,官员谁敢不听?纷纷请戏班唱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在元末因冲突不够“爽”,过于说教而几乎默默无闻的南戏,成为了明初“爆款”大戏,风头无戏能及。   南戏从此登上大雅之堂,开始成为宫廷戏曲,《琵琶记》也成为南戏之祖。   洪武帝对《琵琶记》爱不释手,下令以后每天都要听后,依然意犹未尽,问教坊司:“这部戏是谁选的?”   教坊司伶官忙道:“宫正司胡典正极力举荐,《琵琶记》才得以在冬至日进演。”   一个七品典正,平时入不了皇上的眼,洪武帝对这个颇具慧眼的女官很好奇,说道:“宣胡典正。” 第56章 上善若水   洪武帝宣召,胡善围第一次在御前露了脸,得了赏赐,范宫正自是为她高兴,暗中观察曹尚宫的脸色,好像冷风吹多了,有些僵。心想你不高兴又如何?胡善围御前出头,你休想像一样那样轻易去踩她。   其实范宫正想多了,曹尚宫的臭脸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胡善围出头,在御前留了名字,这锐不可挡的势头是宫中女官独一份,即使她当年也望尘莫及,这姑娘或许真的实现老梅树下的誓言,为刘司言复仇……   冬至皇室家宴,皇室皆出席。皇子妃那一席,四皇子妃燕王妃徐氏坐在首席,太子妃常氏已经去世,东宫只有个吕侧妃,自然不能和亲王妃们同席,二皇子妃秦王妃已经出家,成了清净仙师,三皇子妃早就随晋王去太原就藩。   故,年末节庆日子多,各种祭祀场合,都是排行第四的燕王妃代掌长媳之职,燕王妃身体好,如今怀了第四胎,依然行走如风。   看着席间燕王妃挺着大肚子,胡善围才知道那天带着她策马扬鞭去郊外抓赌,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时,燕王妃居然已经有孕了!   这是个多么强悍的女人啊!   胡善围至今都记得继母陈氏怀孕时,就像母鸡孵蛋,甚少挪窝,娇娇怯怯的,地上掉了东西,都不肯弯腰,或者蹲下捡起来,全部指使胡善围代劳。   最矫情的时候,陈氏在马桶出恭,说手指够不着屁股,要胡善围拿着草纸给她擦拭。   当时胡善围就怒了,出去把草纸扔给父亲,要父亲履行当丈夫的责任。   然而燕王妃有孕时敢骑马驰骋田野,还将弟弟绑起来,在马屁股后面拖曳而行。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胡善围甚是叹服,都想问问燕王妃有什么养生健体的法子,只是她是宫廷女官,不便结交住在宫外亲王妃,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燕王妃的大肚皮,便匆匆离开皇室家宴。   从颇具规模的肚皮来看,燕王妃估摸腊月就要生了,才十八岁,比我还小两岁呢,就即将是四个孩子的娘,一年一个,真是……   正思忖着,一个男童清冽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胡典正。”   胡善围回头,见梅树下有一个小内侍打着灯笼,居然是清净仙师身边的阉童马三保。   胡善围忙过去问道:“可是清净仙师找我有事?”   马三保点头头,把灯笼挂在梅枝上,双手递给她一个书本子,正是道衍禅师的诗集《独庵集》。   胡善围有些不明所以,马三保翻开扉页,扉页写着几行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老子《道德经》的内容,说好的品行就像水一样,滋养万物也容纳万物,不与人争长短名利。   末了,还有落款:“道衍。”   “这……”胡善围猛地意识道这是什么,难以置信的捧着书本子:“这是道衍禅师的亲笔签名?”   马三保见她开心,露出天真纯净笑容,“是的,听说胡典正崇拜道衍禅师,熟读《独庵集》,恰好道衍禅师去给清净仙师讲解佛经,奴婢斗胆请仙师向道衍禅师讨要笔墨,禅师问送给何人?他的笔墨不会随意送人。”   “奴婢将胡典正在西安和秦王府坏人斗智斗勇的事情讲给禅师听,禅师很是感叹,得知您的名字是胡善围,连说好名字,便写下‘上善若水’这句话送给胡典正。”   胡善围狂喜万分,紧紧抱着道衍禅师亲笔签名的诗集,好像怕歹人抢走似的,激动的说道:“当年苏州遭遇屠城大劫时,父亲背着我逃到卧佛寺,被人群挤倒摔跤,我摔出箩筐,就是道衍禅师扶我起来,从此我便崇拜禅师,禅师是得道高僧,我从未幻想过得到禅师馈赠的墨宝,多谢你和仙师,为我求到做梦都想不到的礼物。”   马三保惊讶道:“没想到你和禅师有这种因果渊源,看来这礼物我们送对了。”   胡善围如获珍宝,这比洪武帝所有的赏赐都珍贵,问马三保:“仙师近日身体可还好?精神如何?我在后宫当差,若无正当理由不得出宫,想去看望仙师,只是不能如愿。”   马三保说道:“仙师身体正在恢复,近日可以喝一些牛乳了。仙师日夜诵经,还有道衍禅师这种高僧答疑解惑,精神平静了不少。仙师也时常教导奴婢,莫要因昔日的苦痛,而对人世间生了怨怼之心,怨恨会毁了一个人的心性,做人要善良。善有善果,恶有恶果。”   马三保是秦王在征西番时掠夺阉割的男童,聪明清秀,可惜前途尽毁,如今洪武帝忌惮太监,宫中太监们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马三保成为清净仙师身边的小内侍,其实比在宫里更自在一些。   更何况,洪武帝禁止太监内侍们读书识字,发现就要砍头。马三保在宫外有机会得到道衍禅师这种高僧教导,是一桩好事。   因果循环,胡善围自认只是出了一趟公差,做了她该做的事情,对清净仙师和马三保而言,却是逃脱魔窟的大救星。   就像道衍禅师在苏州屠城时挺身而出,护住全寺的逃难百姓一样,对他而言,也只是出于修行之人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情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可是胡善围却因此而活下来了。   上善若水,做人要保持善念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播下善的种子会开花结果;恶也是如此,恶果不是没有,只是时候还未到。   老梅树下,胡善围想起在曹尚宫面前发的毒誓,老实说,她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今日意外得到道衍禅师赠送的墨宝,将来一个个的善果堆积在一起,看似不可能的目标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冬至次日,宫中“篦头房”的人去西六宫的长春宫,给刚刚会坐的小公主剃光头。   大明习俗,小孩子无论男女,八岁以前都要剃光头的,“一茎不留,如佛子焉”,八岁后会把头顶的头发留下来,旁边依然剃光。也就是“中央”留头发,地方则“片甲不留”。   到了十来岁,成了少年少女,就不再剃头了,中间的长头发梳成发髻,旁边的头皮由于刚刚才开始留头,无法梳成发髻,所以自然垂散下来,简称披发,这是未婚男女的标志。   一旦成婚,无论男女,头发都必须全部梳成发髻或者戴上网巾,丝毫不乱,表示庄重。大明皇族和民间一样,也是这种剃发留发的规矩。   “篦头房”隶属于礼仪房——就是俗称奶子府的那个,有稳重的老太监和老宫女十来人,专门负责皇子皇女剃头的事情。   剃头不好听,在宫里叫做“请发”,小孩子头发长得快,差不多二十天篦头房的人就回来“请发”一次。   以往小公主瞌睡多,篦头房乘着奶婆哄睡后,赶紧开始剃头,干净利落的刮干净了。   可是小公主现在六个月了,白天睡眠越来越少,篦头房特意等到中午午睡时去了长春宫。   每次请发,长春宫的李贤妃都一旁亲自照看,就怕出事,她要承担照顾不周的责任。   洪武帝重视子嗣,因李贤妃抱养了小公主,皇上经常来看,近水楼台的,李贤妃因此多沾了些“雨露”,三十来岁老蚌含珠,居然有了身孕!如今刚刚三个月,肚子还没显怀。   “已经睡沉了,你们动作快一点。”李贤妃吩咐道,她疲倦了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呵欠。贤妃大龄怀孕,怀像有些不好看,频频恶心呕吐,脸上还开始长妊娠斑,看起来有些老态。   昨日冬至宴会,李贤妃看到已经是第四胎的燕王妃挺着大肚皮照样吃吃喝喝,听戏说笑,精力充沛,不得感叹年轻就是好啊,这孩子真不会挑时候,为什么不早一点到她肚皮里头来呢?   屋里铺着厚实的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没有声音,篦头房的人忙而不乱,先用温热的湿手巾润湿了软若青草般的断碎发,然后两个老宫人拿着锋利的刮刀开始剃头。   从额头开始,一刮到底,湿发落在盆中,这些都要收在锦囊里保存下来。   刮刀在头顶麻酥酥的,半岁的小公主睡眠越来越警醒,夜晚还好些,白天稍有动静就容易惊醒。   小公主睁开眼睛,入眼是两个陌生人,她有些害怕,加上小婴儿的起床气,顿时在奶婆怀里挥拳蹬腿,小小的身体像麻花似的扭动,大声哭闹起来。   老宫人忙收起刮刀,不敢继续。   一股酸气涌到咽喉,却要吐不吐,李贤妃干呕了两次,觉得小婴儿的哭声无比聒噪。   奶婆用奶头也哄不好,只得对篦头房的人说道:   “烦请各位晚上等小公主入睡后再来一趟,剃完余发。”   老宫人说道:“不麻烦的,小孩子都这样,我们吃了晚饭再来长春宫。”   李贤妃蹙眉,含了一颗酸梅,见小公主剃了一半的“阴阳头”,甚是不满,“这样太难看了,不成体统。”   奶婆赶紧给小公主戴上虎头帽,“遮一遮就好,反正外头大风大雪的,也不用抱出去给别人瞧见了。”   李贤妃冷了脸,“长春宫谁是主位?”   奶婆不敢说话。   李贤妃说道:“晚上剃头若又哭醒,要哄到什么时候去?乘着她头发还是湿的,赶紧一起剃了干净。”   篦头房的人说道:“剃刀锋利,小公主一直哭闹挣扎,唯恐伤到她。”   李贤妃道:“那就按住了她,才半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劲?一个大人都按不过?”   篦头房的人忙说道:“公主之尊,奴婢们不敢触碰。”   宁可不做,也不能做错,这是底层宫廷宫人生存之道。万一出事,谁担当责任?篦头房的人宁可多跑几趟,跑断腿也比断头好。   篦头房的人赶紧收拾剃头的家伙事走人,就怕李贤妃拉着他们强行给小公主剃头。   晚上篦头房的人再来,却发现小公主另一半头发已经剃干净了,奶婆把装着碎发的锦囊给他们,说道:“你们走后,小公主哭累睡沉了,我们乘机给她剃了余发。”   一切顺利,篦头房的人取走了头发。   可是当夜,小公主屡屡惊厥,在梦中哭醒,哭到呕吐,子夜时更是高烧不止,烧到打摆子抽搐。   尚食局的茹司药亲自照看小公主,针灸推拿后,小公主渐渐安静下来,茹司药查看小公主的呕吐物,还有粪便尿液排泄物,甚至奶娘近日用的食谱,均未发现明显异常,于是问奶婆:“小公主白天可曾受过什么惊吓或者刺激?”   奶婆眼神有些闪烁:“因天冷路滑没有抱出去,未曾受过惊吓啊。”   茹司药拿起一枚银针,“真的?”   奶婆赶紧说道:“篦头房的人今日过来小公主请发了,或许剃头时吓住了?”   茹司药叫了篦头房的人过来问,他们却说小公主惊醒后就停止了,并无吓到小公主。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互相推诿,茹司药在宫中十年了,如何不知道这其中有蹊跷?说道:“我只管治病,你们有争端,去宫正司喊冤去。”   于是乎,宫正司七品典正胡善围大半夜的被叫醒,去了长春宫断案。 第57章 虚虚实实   大冷夜里从暖烘烘被窝里出来,步行穿越后宫东西长街,从西六宫走到西东六宫的长春宫,还风雪交加,脚底湿滑,就是个活菩萨心情也会不好。   胡善围在东长街“偶遇”女官江全。   东西长街的盏盏路灯灯光在风雪中摇晃,时不时被大风吹灭,有值夜的内侍彻夜在这里点灯添油,让长街保持通明。   江全在宫里已有些人脉关系,长春宫稍有风吹草动,她便会知道。   江全说道:“凌晨醒了,睡不着,我陪你走一趟。”   这个理由着实牵强,胡善围知道她挂念谁,冬天夜里,比暖被窝更亲的,就是亲外孙女了,心中一叹,挽着她的手说道:“走吧。”   长春宫。   奶婆和篦头房各持己见,都哭着喊着请胡典正做主。   经历过几件大事,胡善围眼中也有类似范宫正风雨雷霆之色,摆起官威来,很像那么回事了。   胡善围喝了一口热茶,轻轻搁下茶杯,双手搁在暖烘烘手炉上,这个冬天满手草莓般的冻疮没有复发,全靠宫里锦衣玉食的养着。   “说完了?”胡善围问。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点点头。   胡善围一抬右手:“天气冷,别跪在地上了,小心寒气伤了膝盖,一辈子老寒腿,起来,坐下,给他们上热茶点心,这闹了大半夜,都饿了吧。”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难以置信,宫正司和锦衣卫的办事风格一脉相承——基本靠打骂。刑房的刑具,据说比锦衣卫还周全。一些简单的、证据确凿,一目了然就能破案的也就罢了,收押后按照宫规判罚了事。   一旦遇到麻烦的事情,原告被告各执一词,基本的套路是将原告被告各打五十大板,看谁先熬不住刑,签字画押了结纷争,和朝廷衙门办案的套路差不多。   奶婆和篦头房的人都做好挨板子的准备了,胡善围却和颜悦色请他们喝茶吃点心!   裤子都脱了准备挨打,给我们来这个?   不过真的是又冷又饿。众人有吃有喝,胡善围还温柔的和他们聊天,“你们现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谁给的?”   众人皆说是皇上皇后给的。   胡善围笑道:“既然心中都清楚,你们都不算糊涂,知道是谁养着你们。不过你们也要清楚,皇上皇后为何要养着你们呢?”   “奶婆是为了给小公主喂奶的,篦头房是为了给小公主们请发的。是小公主给了你们服侍宫廷的机会,现在小公主病了,据茹司药说,大半是唬住了,你们帮忙找找,这病因从何而起?”   众人皆不敢出声了,连茶都不敢碰。   胡善围轻轻一叹:“才半岁的小婴儿,不会说话,只会吃喝拉撒,全都仰仗你们的照顾和保护。不过,她年纪再小,也姓朱,是你们要效忠的小主人,如今小主人被人欺负了,你们宁可互相污蔑泼脏水,也不敢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长春宫是李贤妃的地盘,如果没有李贤妃授意,谁敢做主给小公主剃下另一半头发?   答案大家心知肚明,可就是不敢说,都心怀侥幸心理,把责任推到对方头上,不敢得罪李贤妃。反正小公主只是受了点惊吓,茹司药一来,烧退睡着了,并无大碍。   众人又跪在地上叫冤枉。   胡善围向女秀才黄惟德使了个眼色。   黄惟德会意,起来说道:“我以前只是一个灶下婢,地位还不如你们。我晓得你们为何宁可去宫正司刑房受酷刑,也不肯说出真相。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有时候还要丢了性命,替上面的人扛责任。”   众人看着黄惟德,目露艳羡之意,黄秀才从底层而来,知道他们的难言之隐。   黄惟德说道:“所以我才会拼了命的学习,考女秀才,摆脱任人摆布的命运。你们的担忧,我全都知道。小公主还小,不记事,连话都不会说,你们效忠她,她也不知道,她生母没了,她哥哥楚王已经成婚搬出宫外,无召不得进宫,所以,你们对她再好,也无人回馈你们。”   众人忙道不敢。   黄惟德说道:“别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了,宫中捧高踩低的事情我见得多。你们觉得小公主唬住了只是一桩小事,大不了挨打受罚,扣几个月的银米就罢了,但得罪了某人,你们以后在宫里都没有好果子吃,权衡利弊,自然对真相都守口如瓶,只是——”   话没说完,女官江全突然带着一身风雪推门进来,快步走到胡善围身边,耳语了几句,胡善围正在喝茶呢,闻言吓得手抖,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瓷片和热茶汤溅了一地。   胡善围脸色惨白:“当真?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江全说道:“又发作了,哭得抽搐昏厥过去,茹司药束手无策,要把小公主抱到乾清宫,请太医院大夫一同会诊。”   众人一听,皆以为小公主出大事了,心道不好。   奶婆慌忙说道:“这不可能……只是按住头刮个头发而已,怎么会……不是我做的!是李贤妃嫌小公主哭得闹心,阴阳头又难看,便命心腹宫人按住她的头刮头发……很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刮完了,没伤着小公主,她只是哭了一会就停下玩拨浪鼓去了,我以为没事……”   篦头房的人也跟着说道:“李贤妃嫌弃阴阳头难看,曾经吩咐我们赶紧强按住剃了,我们那里敢啊,说晚上等小公主睡熟了再过来请发,我们到长春宫的时候,奶婆把头发递过来,说乘着小公主睡觉的时候剃了,我们就没多想……”   小公主要抱到乾清宫请太医院会诊,原告被告才知事情闹大了,他们丢命也扛不住这个责任,只得招出实情。   胡善围问奶婆:“那个宫人动的手?剃刀在那里?”   奶婆说道:“是专门给李贤妃梳头的王妈妈,用的是平时用来给贤妃修眉毛的小刀。”   胡善围说道:“把王妈妈请到宫正司,梳头修容的工具匣子也一起收好。”   又对奶婆和篦头房的人说道:“你们也先去宫正司走一趟,和王妈妈当场对质。”   将众人带走之后,黄惟德面露笑意:“两位女官演得一出好戏,我都被唬住了。”   胡善围和江全相视一笑。   此时天微微亮,茹司药守在小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小公主在梦中还偶有惊吓,哼哼唧唧,挥着小拳头,好像和梦中的怪兽打架。   茹司药轻轻抚着她剧烈起伏的小肚皮,她的小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握住茹司药的手指不放,还下意识的将手指头放在嘴里慢慢咬着。   小公主还没有出牙,光秃秃的牙床咬着也不疼,好像一尾大鲤鱼张大嘴巴吸吮着手指。   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正值生育的年龄,看着床上小小的一肉团子,都被她吸出母性的光辉,眼神都变得温柔了。   小公主明显缺乏安全感,都说小婴儿不懂事,其实并非如此,小婴儿对气氛和人们的情绪反应超乎寻常的灵敏,纵使日夜有十几个人伺候着,珠翠环绕,小公主依然时常焦躁不安,她又不会说话,发泄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哭闹。   故,长春宫的人都说小公主不好带。   当初小公主百日剪发命名礼那天,李贤妃还特意请了尚宫局曹尚宫去剪发,样样妥帖周全,比亲娘还考虑得周到,宫中皆称她贤妃之名,名副其实。   可是得到了赞誉和皇上的青睐之后,名利双收李贤妃犹如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立马就现原形,照顾孩子需要耐心和爱心,有些人并不适合照顾别人的孩子。   宫正司来人了,李贤妃按照往常的经验,以为奶婆和篦头房不敢把她咬出来,何况小公主并无大碍。   小孩子么,都爱哭闹,宫里皇子公主,小的时候个个都有夜里发高烧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烧,又莫名其妙的好了。   所以,胡善围来审问时,李贤妃自持有身孕,并没有起床迎接,继续睡着。直到天微亮,突然有人尖叫:“贤妃娘娘救——”   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李贤妃半梦半醒,以为自己在做梦,她怀孕总是犯困,精神不济,复又躺下继续睡,却不知心腹宫女已经被宫正司的人堵了嘴,拖走了。   天亮起床,李贤妃才知道这一夜宫里的变故,气得推翻了洗脸架上的铜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叫醒本宫?”   宫人跪地哭道:“茹司药说娘娘大龄有孕,要好好休息,不得惊扰娘娘,若娘娘因此伤了胎气,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贤妃的怀像不好,宫中人尽皆知,都怕出事,茹司药医术高明,她的话宫人不敢不听。   李贤妃匆忙洗漱过了,去西配殿看望小公主,可大门紧闭,门口守着陌生的宫人,不然她进去。   李贤妃大怒:“本宫的女儿,为何不能去看她?”   宫人说道:“茹司药说小公主受了惊吓,需要静养,李贤妃请回。”   早上,范宫正去了宫正司,胡善围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范宫正,“……按照宫规,罚梳头宫人夜里提铃半个月,入浣衣局做苦工。奶婆革了差事,驱除出宫之前,和篦头房的人一起打了二十板子。至于李贤妃——宫正司只能管宫人,长春宫属于东六宫,东宫娘娘是孙贵妃,黄惟德已经将此事告知孙贵妃。”   这个天气在夜晚提铃半个月,起码丢掉半条命,足够警告宫人了。   “嗯。”范宫正轻轻颔首,手下人有心计有手段会办事,她就能轻松一些,等着听结果便是。想了想,问:“小公主现在有几个人守在身边?”   胡善围说道:“茹司药说小公主受了惊吓,以前伺候的人都不准靠近,目前茹司药带着司药局的六个医女,三个医婆,我们宫正司也派去了十个人,一共二十人守着小公主,因逐奶婆出宫,礼仪府也新选了两个奶婆送过去,以供挑选。”   宫里的风波就是这样,闹起来的风起云涌,第二天白茫茫的雪就掩盖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孙贵妃是东宫娘娘,李贤妃归她管,还轮不到马皇后出手料理一个妃子。   孙贵妃首先将自己的暖轿赐给茹司药,要她抱着小公主乘着轿子去自己宫殿,搬离长春宫,李贤妃哭着要脱簪待罪,要孙贵妃再给她一次机会。   孙贵妃生养过两个公主,大公主临安公主是皇室长女,已经出嫁,在外建了公主府。小的六公主已经成年,即将在腊月正式册封封号,宗人府也要开始为六公主择驸马,所以孙贵妃近日忙的很,李贤妃这边无端生事,吓病了小公主,孙贵妃当然不高兴。   可是李贤妃肚子的孩子……皇上最重子嗣。   孙贵妃耐着性子,亲手扶着李贤妃起来,“你有身孕,要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天大地大,皇嗣最大。你只需养好身体,顺顺利利生下孩子,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操心。”   孙贵妃看不惯李贤妃利用完小公主就把她当麻烦的做派,但目前要先哄住贤妃,别伤了胎气,万一贤妃胎儿不保,她这个东宫娘娘也有责任。   李贤妃见孙贵妃毫无责怪或者兴师问罪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孩子是她的保护伞,挡箭牌,护身符,自己生的更重要,面上却哭道:   “可是小公主怎么办?她已经开始吃米糊了,已经习惯我亲手喂她,若换了人照顾,她会不习惯的。”   李贤妃的虚伪,孙贵妃早已习以为常,拿出帕子,擦去贤妃的泪水,左哄右劝,“知道你尽心尽力了,只是你这一胎来的太不容易,你这个年纪为皇室开枝散叶,万事皆要小心。小公主养在我的宫里,都在东六宫,你想见她,还不便宜?别因小失大。”   李贤妃又哭了几回,才勉强止住泪水。   胡善围去了江全那里,告诉她小公主抱到翊坤宫养着了,“……孙贵妃地位尊贵,仅次于皇后娘娘。何况孙贵妃生过两个公主,都养得很好,无论德行性格和育儿经验,都超过李贤妃一千八千里,你就放心吧。”   江全点点头,“孙贵妃是最稳妥不过的人了。不过李贤妃折腾小公主的事就这么轻易过去了?”   谁的血脉谁心疼,江全听不得小外孙女的哭声,可是她目前只是八品女官,能力有限,无法保护小公主。   看着江全的不甘,胡善围想起自己在老梅树下的誓言,她一叹,似在安慰江全,又似在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有些事情,就像养小孩子一样,需要有耐心。”   胡善围不停的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千里之外的塞北边关,沐春也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要有耐心,要有耐心,要有耐心,以上重复一万次!   且说沐春带着补给戍边,才真正明白大明面对的是什么样凶狠狡猾的敌人!   就像父亲沐英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北元军队一到冬天,就不停的骚扰边关,因为他们知道大明军队不敢出关追击,害怕在风雪中迷路,所以肆无忌惮的闯进边关小城镇烧杀抢掠。   大城市守卫森严,很难攻破,一般比较安全。但是小城镇防御薄弱,城墙低矮,北元军队专攻一个城门,蜂涌进来,不等边防大部队过来,抢完就走,毫不恋战。   这一日,巡逻边关的沐春发现前方城镇升起烽烟,连忙带兵去救,然而依然晚了一步,大半个城镇都被抢过了,满地狼藉,一个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大街上绝望的哭泣:   “我的妻子被强抢走了!她才刚刚出月子啊,这帮畜生!没有母亲,我儿子怎么活下去?”   在边关,年轻的女人值两头牛,而且比两头牛好控制,所以女人是重点抢劫对象。   沐春看着哭泣的婴儿,一时热血上头,抓紧了外祖父送的长弓。   时百户赶紧劝道:“沐大人,要有耐心!不要忘记西平侯的嘱咐啊!”   沐春松开了长弓。   可是走了老远,婴儿的哭泣还在脑海盘旋,沐春自己也是襁褓中失去母亲,他太知道对婴儿而言,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孩子在人生最脆弱无助,需要无限的照顾和温暖的时候,失去了最有耐心和爱心对待他的人。他的一生注定坎坷。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耐心耐心,屁的耐心!   沐春少年意气,抓住长弓,吼道:“他们带着抢掠的东西和人口,此时还没跑远,我们去追他们。我们不恋战,不要财物,只把人口抢回来,是兄弟,就跟老子去抢人!” 第58章 今日少年明日老   沐春骑马跑了十来步,觉察身后没有习惯的马蹄声,一回头,拥护者空无一人,那些“兄弟”一个都没有跟他一起上。   不仅如此,就连平日像狗皮膏药般跟着他的父亲沐英派来十个护卫一个军医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沐春很清楚,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营救年轻的母亲。   连沐春的智慧都很明白这一点,其他人就更懂了——只要别犯傻跟他去,他一个人就不会冲动之前跑出城救人。   所以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保持静止状态。   沐春心中暗骂,在这个并不喜庆的日子里亲切慰问了所有人的母亲。   就在众人等着他“知错而返”的时候,沐春蓦地策马狂奔,冲出破损的城门,还大吼一声:“是兄弟,明年的今天,记得给我烧纸!”   言罢,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众人顿时都明白西平侯沐英为何见长子就打了,这个傻x就是欠收拾啊!   任性的要命,还屡教不改,和他说了至少一万次“要有耐心”,他还是他妈的冲去救人了!   沐英送的狗皮膏药十一人首先跟着沐春冲出城,他们的任务是保护大少爷,若大少爷死了,他们只能提头回去复命,反正都是死,死就死吧。   时百户也同去,对剩下六个江西土匪百户说道:“我先走了,你们别去,给怪石岭留个后,逢年过节记得给兄弟烧纸。”   有三个江西土匪跟着时百户。   鹰扬卫也去了一半,约五十来人。   陈瑄,西安盩厔县十八寨的山大王,在对抗秦王府的五千府兵一战时表现优秀,被纪纲做主招安了,带着五百土匪投诚戍边。   陈瑄出身将门,父亲是成都右卫指挥同知,正儿八经的三品武官。家族因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而没落,发配边关时不堪虐待而逼上十八寨入了伙。   他经常自称土匪也不是什么魔鬼,于是带领众匪开了镖局转行,配合锦衣卫揭开秦王府真面目后,就顺推推舟“洗脚上岸”,成了大明边关的一个小百户,从零开始爬仕途。   沐春出身高贵,却天生一副草莽流氓气质,格外吸引土匪,陈瑄加入他账下,沐春不歧视手下的出   身,将出身优越的鹰扬卫军二代和十八寨土匪一视同仁,陈瑄很是佩服。   如今沐春单枪匹马出塞,陈瑄理智上并不认同,但一腔热血被点燃,情感占了上风,也跨上马背,对手下说道:“此去凶多吉少,想要跟的就跟,不想跟的留在这里也不丢人。”   约有三百人跟着陈瑄去追沐春。   塞外刮起沙尘,视野模糊,众人皆以三角巾遮面,只露出眼睛,陈瑄担心沐春已经跑远了追不上,不过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方沐春已经下马,牵着两只猎犬,将一件小婴儿的衣服凑在猎犬嘴边,让它闻着奶味,“好好闻,带我们找他娘。”   沐春已经有四个土匪百户,五十来个鹰扬卫死忠精锐,见陈瑄带着三百人来增援,顿时眉开眼笑,“很好,人数已经超过我的预期了,我们出发。”   原来并非单枪匹马,是设了苦肉计等着他们上当呢。沐春从来没有打算一个人去送死。   众人面面相觑:啊啊,上当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算了,来都来了……   两只猎犬循着母乳的气味飞奔,往东北方向冲过去,沐春率先拍马追击,“走,速战速决!”   众人跟随而去,果然如沐春判断的那样,对方抢夺财物和年轻女人,走得慢,沐春他们很快就追上来。   没想到大明军队会还击,北元军队有些吃惊,沐春在马上弯弓射箭,一箭洞穿胸膛。   北元军队开始还击,两军交战。   这次抢掠的是个五百人队,其中混着不少浑水摸鱼的草原牧民,沐春手下皆是精锐,装备精良,两军对垒,强弱立现。   北元军队觉得不妙,吹响牛角撤兵,带着财物和人口跑不快,于是纷纷弃了抢掠来的东西,乘着风沙的掩护撤退。   沐春早有下令不要恋战,无人追击,众人收兵,清点抢夺的人口,大多是半大的少年和成年的女性,男的用来做奴隶,女的抢去当老婆或者卖给贵族当奴婢。   沐春挥着小婴儿的衣服,问瑟瑟发抖挤在一起的女人们:“谁是王素贞?”   没有人回应。   猎犬往元军逃窜方向狂吠。   沐春顿时明白,元军没有放过这个新妈妈,拖着她一起跑了。   沐春对着小婴儿的衣服发呆,小小的一块布,还没有他的袜子大,针脚细密,特意将毛边留在外面,这样就不会膈着小婴儿娇嫩的肌肤。   这是个细心的母亲。   沐春将衣服往怀里一揣,翻身上马,“你们护送老百姓回城,我去救人。”   沐英送的十一人团立刻跟了上去,时百户和陈瑄对视一眼,也跟着去了,陆陆续续,约有五十来人默默加入这个“敢死队”,剩下的队伍护送百姓回家。   风沙越来越大,天越来越黑,若没有猎犬带路,沐春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而去。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大明与北元的大型战争,都是以大明找到了北元大本营发动攻击而获胜。   西北幅员辽阔,不是草原就是沙漠。大明和北元就像在玩一个死亡版本“捉迷藏”的游戏,捉到就赢了,捉不到,大明会被活活耗死,成为输家。   猎犬汪汪直叫,追到了!   沐春弯弓,寻找目标,风沙里,隐约只有一匹马,两只猎犬围着马狂叫。   沐春等人将那匹马包围了,走近过去,才发现马背上绑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的嘴被堵住了,趴在马背上,和马鞍牢牢捆绑在一起,不得动弹,也不能出声。   沐春拔出女人嘴里的麻核,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道:“素贞,王素贞。”   沐春拿出怀里的婴儿衣服递给这个年轻的母亲,“我带你回家。”   这时陈瑄却叫道:“不好,我们中了敌军的计了!”   陈瑄指着手里指针疯转的指南针,“这里磁场紊乱,指南针失灵。风沙蔽目,我们也无法通过日月星辰看方向。敌军熟悉地形,他们就是故意把女人赶到这里,一路用猎犬引诱我们走进来,困住我们,他们乘机逃跑。”   沐春满不在乎,说道:“反正我们目的不是打仗,只是救人。指南针不管用,我们等风沙停了,辨认星辰往东南方向走,就能回去。这风沙不可能一直刮下去吧。”   众人觉得沐春说的有理,心下稍安。   约半个时辰后,风沙终于停了——因为下起了冰雹!   一颗颗冰雹砸下来,大的如鹅蛋,小的如沙粒,这里是个盆地,只有枯草和荆棘,没有树木,众人将马匹赶到一个山窝处,上面罩着扎营用的毡布,然后将盾牌搭在外头阻拦狂风和冰雹。   哐当当!   一颗颗冰雹砸在盾牌临时搭建的墙上,好像外头有个精力充沛的巨人不停的轮着镐头砸墙,大锤五十,小锤二十。   沐春取下马背上的酒葫芦,和大家分享,“先暖暖身子,等冰雹停了我们就回去。”   半个时辰后,冰雹停了,下起了扯絮般的大雪!   沐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一片片落下时,都可以看清楚雪片六边形的轮廓。白白软软,轻盈剔透,在风中飞舞回旋。   借着火把的光芒,沐春打开指南针,针头发了疯似了乱转,他的心也跟着乱起来,合上盖子,安慰手下:“等天亮了,太阳出来,我们就能辨认方向回去。”   时百户问:“万一是阴天,看不见太阳怎么办?”   沐春说道:“砍一棵树,看年轮凸起的方向,也能分辨南北,我一定会你们全都带回去。”   别看沐春稳如狗,心中着实担忧:这一路上好像没见过树木……   这时西平侯沐英送的十一人团相视一眼,拿出秘密武器——烟花。   沐春说道:“我们的人离这里太远,放信号也看不见的。”   十一人的军医说道:“这是侯爷留给我们救命用的,可以用来联络潜伏在敌军军营的斥候,他们会来救我们。”   沐春不信,“管用吗?”   军医正色道:“侯爷今春打赢第三次北伐,就是靠这些斥候的情报,七天七夜急行军,渡过黄河,穿越宁夏,翻越贺兰山,找到了元军大本营,一击即溃,他们是大明的无名英雄,我们必须相信他们。”   十一人冒雪登到山顶,连放了五个烟火。   随后,人和马匹挤在一起取暖,等待接应,沐春半信半疑,守在最外面挡风,抱着两只猎犬打瞌睡。   凌晨时分,怀中猎犬突然耳朵一竖,对着盾牌墙狂吠。   “警戒!”沐春眼睛都没睁开,就弯弓搭箭。   盾牌墙外,有个有节奏的叩响盾牌,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青草畔有收酪牛。”   沐春一愣,军医跑来,用入鞘的剑敲响盾牌墙回应,而后说道:“黑河边有扇尾羊。”   外头那人停止敲动,又道:“燕北飞。”   军医说道:“人北望。”随即向沐春使了个眼色,“接应的人到了。”   时百户陈瑄等人撤下一排盾牌,外头的人牵着马进来,他一身普通牧民打扮,头戴着狼头帽子,穿着羊皮袍子,他摘下帽子,抖了抖上面积雪,从兜里掏出一把麦粒,喂给马匹。   他剃着元人传统的三搭头——就是和大明孩童的发型反其道而行之,大明孩童只留下头顶的头发,其余全部剃光。但元人是把顶发和后脑勺的全部剃光,留下刘海和左右侧面的头发,形成三块区域,所以叫做三搭头。   那人用刷子把坐骑身上的冰雪全都刷干净了,甚至喂了一点酒给它,才转身对众人说道:“天亮后,我带你们走出迷魂谷,否则你们永远都走不出去了。元军这次空手而归,把你们骗到迷魂谷打转,等你们冻饿到半死,然后把你们像宰牛羊一样杀光,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明军已经很少有人上当了,没想到你们这群傻瓜还会中计。”   此人一转身,沐春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他的刘海像是刚刚剪过,整齐如刀裁,顶着这种毁天灭地般发型,却依然能看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年轻的母亲站出来,施了一礼,“是我的错,我被元军绑在马背上,驱赶到了迷魂谷,他们都是为了救我。”   “齐刘海”很是惊讶:“为了一个女人,葬送一百大明将士?你是那个大官的女儿?”   女人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他们说要带我回家和丈夫孩子团聚。”   “齐刘海”问:“你们谁是领头的?”   沐春低头不做声,他知道自己太冲动了,差点害死众人。手下人却齐齐后退了一步,把这个傻瓜小将军孤立出来。   沐春干笑一声,“是我,请问大救星尊姓大名,以后定结草衔环报答你。”   “齐刘海”扬起手,众人无人上去劝架,都等着齐刘海大救星把傻瓜小将军狠狠揍一顿,好好教训他。   沐春连连后退,“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要不你骂我也行,只要别骂我娘,其他亲属随便骂。”   尤其是我爹。   “齐刘海”的手落在沐春肩膀上,还拍了拍,“自古英雄出少年,大明有你这样保护百姓的热血少年,   我觉得这次北伐咱们还能胜。我们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而是为了守护家国而打仗。”   他乡逢故知,沐春激动得一把抱住了“齐刘海”,“你真是我的知己啊,我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眼瞅着西平侯沐英无缘无故多了个儿子,没等十一人团上去阻止大少爷,“齐刘海”就干脆的拒绝了,“不行,我斥候的身份要保持冷静,不能与人交往过深,你只是我的一个任务而已,我对你并无兴趣。”   沐春被残忍拒绝,还上去和人套近乎,说道:“你夸我是热血少年,你也很帅很年轻啊。”   顶着毁天灭地的发型还那么好看。   “齐刘海”戴上帽子,上马在前面引路,闻言唱了一出苍凉的小曲,“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第59章 她的白月光   众人收起敞篷,背上装备,骑马追随而去。迷魂谷暴雪密布,像是冲破一面面雪墙。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这首《山坡羊·怀世》是元朝陈草庵的名作,浅显易懂,几乎人人会唱,传唱度类似后世“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最炫民族风》。   遂“齐刘海”一开腔,就有百人和之,歌声在暴雪里更添凄凉。   沐春存心要活跃气氛,拍马紧跟在“齐刘海”身后,扯着大嗓门说道:“我也会一首《山坡羊》,你们想不想听?”   众人道:“不想!”   沐春只是客气的问候一下而已,并没有参考众人的意见,唱道: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这首《山坡羊·闺思》也是在民间极有人缘的小曲,传唱度类似后世的《甜蜜蜜》,讲的是少妇思恋丈夫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春梦,却被小丫鬟一声“下雪了”惊醒,遂失望的呸了一声,却是你!   这一定是个来自南方的丫鬟。   沐春且唱且演,在马背上搔首弄姿,一声“呸,却是你”欲语还休,极其传神,连唾沫星子都呸出来了,比娘们还娘,引得众人哄笑,跟着一起唱起来。   于是乎,暴雪里,惊起“呸”声一片,气氛添加了人间烟火气,莫名其妙的暖起来了。   沐春见军心振奋,唱到兴起,再接再厉,越唱越荤。   “来时正是浅黄昏,吃郎君做到二更深。鞭蓉脂肉,贴体伴君。翻来覆去,任郎了情。姐道:情哥郎弄个急水里撑篙真手段,小阿奴奴做个野渡无人舟自横。”   暴雪里,听取嘘声一片,鹰扬卫的军二代纨绔子弟和江西怪石岭、西安十八寨的土匪们虽然都不是什么魔鬼,但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都被沐春撩拨得酥麻入骨,想起了自己的相好或者婆娘,心猿意马,好几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靡靡之音!   沐英派的十一人团听得羞愤不已,恨不得把大少爷的嘴巴锯掉,秦淮河卖唱的小娘子也没有自家大少爷唱的风骚!   沐春见军队士气大振,热血沸腾,几乎要融化暴雪,很是满意,正又要献上一曲,军医忙阻止道:“沐大人,你出身高贵,莫要污了沐家门楣!坏了西平侯的名声!”   西平侯府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沐春不屑的冷哼一声,原本他想唱个含蓄一点的小曲,现在军医搬出他的老子,命令他闭嘴,他偏不!   不仅如此,他偏要唱个露骨的,狠狠的把他老子沐英的名声踩在脚底下,这个妻妾成群的老色鬼,快四十岁了还纳了个十四岁的小妾,做都做下了,我清清白白的唱一曲,谁比谁污秽?   正处于最叛逆的年龄段,沐春说道:“刚才做梦梦到吃家乡的白粽子了,给大家唱个《粽子歌》吧。”   鹰扬卫和土匪们都说没劲,太素,要吃就吃肉粽子。   十一人团心下稍安。   “齐刘海”则从头到尾默不作声,像是聋了。   沐春唱道:“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   十一人团齐声大叫:“闭嘴!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然而沐春依然坚持唱完了《肉粽子歌》:“……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十一人团觉得,纵使这次能全须全尾的把大少爷带回京城,恐怕要自尽谢罪,大少爷没有丢性命,他只是把沐家的脸全都丢尽了,而且踩在地上,用马蹄践踏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齐刘海”拉住缰绳,冷冷道:“已经出了迷魂谷,你们看看手里的指南针。”   沐春打开盒子,指南针终于不发疯乱转了。   陈瑄等人也打开指南针点头,纷纷出言感谢。   “齐刘海”并没有这次营救当回事,例行公事似的说道:“你们顺着指南针的方向回城,我就不把你们送到地方了。我要及时赶回元军军营,否则会引起元军怀疑,告辞。”   沐春跟着上去追问:“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将来必定好好报答你。”   “齐刘海”回想起刚才这个年轻小将军唱的“淫词艳曲”,对他能否在下一次北伐战争中活下去并没有太大信心,于是说道:“我的身份要保密。”   一个将死之人,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沐春狗皮膏药的贴着“齐刘海”,说道:“你不可能做一辈子斥候吧,将来回来了,遇到什么麻烦,你只管去京城报上我的名号——”   沐春脱下骑马用的羊皮手套,将手伸到裤兜里找信物,捉虱子似的左摸摸,右掏掏,摸出吃剩的半个核桃、五个冷掉的糖炒栗子、几角碎银子、快要挤成碎片的草纸……都拿不出手。   沐春改为掏上半身,摸来摸去,就当“齐刘海”以为看起来一个月没洗澡的他会搓一团泥球的时候,他拿出一把金线缂丝的扇套,抽出里面的扇子,把扇套慎重其事的递过去,“你拿着扇套去西平侯府,他们会把你带到我面前。”   “齐刘海”不接,“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拿在手里恐怕暴露身份,不用了。况且我如今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不会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   沐春再次被残忍拒绝,有些尴尬,只得拿起扇套,将扇子装进去,酷寒之下,众人都戴着手套,刚才沐春为了摸信物,把手套脱下来了,此时双手暴露在暴雪下,片刻就冻得僵硬,手指笨拙,扇套又紧,装来装去装不上,手一滑,扇子落下来。   “齐刘海”眼疾手快,反应灵敏,他先是伸出大长腿,像踢毽子似的把即将落在雪地的扇子轻轻一踢,而后准确的接住了扇子,还给沐春,“小心一点,贴身带着的东西,应该很珍贵吧。”   谁知沐春毫不领情,还呀呀乱叫指责恩人,“哎呀!你就是踢我,也别踢我的扇子啊!我看看踢坏了没有……”   沐春对着冻硬的双手呵了几口暖气,而后啪的一声打开扇子,金光闪闪的川金扇呈半圆形,表面看并没有破损。   沐春松了一口气,轻轻吹开落在扇面上六角形的大雪花,小心翼翼的合上扇子,装进扇套里,“还好,没有弄坏。”   沐春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扇子上,并没有觉察他打开的扇子的瞬间,恩人“齐刘海”一路听他唱那些吴中艳曲都没有动容过的脸色,发生了巨变。   他的目光和落款“胡善围”相撞时,一瞬间犹如打火石在碰撞,擦的一声,火花四溅。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间,火花熄灭,“齐刘海”眨了眨眼睛,立刻恢复如常,他平静的对沐春说道:“这把扇子不错,我很喜欢。”   言下之意,就是把扇子送给我吧。   沐春的头摇得像沙漠里的黑旋风,“其他随便你挑,唯有这个和肩膀上的长弓不行。”   “齐刘海”也不强求,很是君子的笑了笑,“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所赠之物吧。”   沐春含含糊糊的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是他和善围姐姐之间的事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沐春拍着胸膛,“我叫沐春,把我当兄弟的话,以后有空来京城找我。”   沐春,西平侯沐英长子,京城军户人家人尽皆知,西平侯今年是北伐军大元帅,七天七夜突袭元军,取得大胜,没想到他的长子居然……奇葩如斯。   众人拱手和“齐刘海”道别,追随沐春而去,跑了几步远,就听见后方恩人叫道:“谁的火绳枪?”   众人纷纷检查马背上的装备,时百户发现枪套空空,忙调转马头奔过去,“不好意思!是我丢的!”   时百户回去拿枪,众人继续拍马跟进。   “齐刘海”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枪,时百户为了恭敬起见,特下了马去取。   “齐刘海”貌似不经意间问时百户:“听沐大人唱小曲……沐大人如此年少就娶妻生子了?”   想起刚才靡靡之音,尤其是吃粽子那段,连时百户这个土匪出身的人都替沐春脸红,忙澄清道:   “我们大人还没有成亲,他唱那种小曲其实没有歹意,只是为了鼓舞军心,激发我们的求生欲而已。他经常做这种望梅止渴的事情,我们已经习惯了,恩人头一次见,接受不了也实属正常,其实,沐大人有他的好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跟着他冲锋陷阵。”   “齐刘海”哦了一声,“原来沐大人心思纯净,天真浪漫,是我误会他了——刚才看他打开扇子检查,很是珍惜,我还以为是他夫人送的呢。”   时百户见四处无人,笑道:“不瞒您讲,我们沐大人还是个童子鸡,门在那都不知道。他就是嘴上不饶人,装成老油条,为了弹压军中的老兵油子而已。”   “齐刘海”问:“那扇子是谁送的?沐大人如此上心?”   时百户摇头,“不知道,沐大人肩上的长弓是他外祖父的遗物,那扇子估计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吧。”   时百户拿着火绳枪跟上了大部队。   “齐刘海”站在暴雪下,打开指南针寻找回营的路,这里远离磁场紊乱的迷魂谷,指针定定的指着南方,可是他的心乱了,如陷入迷魂阵的指南针疯狂摇摆:   沐春的母亲是宋国公冯国用嫡长女,姓冯,怎么可能是她?   以她的年龄,已经早已改嫁生子当了母亲,她的名字为何出现在沐春的扇子上?只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   难道……她居然没有改嫁?   她和沐春是什么关系?   雪地里,人,依然在。心,纷乱了。   “齐刘海”拍马回到元军大营,在这里,他是北元枢密院的书吏。   枢密院是元朝主管军事机密事务、国防和皇室禁卫军的机构。经过大明多年苦心经营,策反,渗透,枢密院已经有一部分是大明的线人了。   毕竟北元有很多人,尤其是官员,根本不适应退回到蛮荒时代游牧民族的生活,他们想回去。   这样的人多到什么地步?多到枢密院开会时,说我们中间有叛徒,十个有五个会心虚。   “齐刘海”写了一封密信,向上官询问未婚妻胡善围现状,在落款上写下他的原名:王宁。 第60章 爱的供养   腊月初三,正是六公主的册封礼,王宁的密信也传到了京城,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打开密信,一看内容,心道不好!   王宁的上司就是毛骧,他在北元枢密院得到的绝密情报,都直接送给毛骧。   最担心的事情,往往就真的会发生。毛骧看着王宁询问未婚妻胡善围近况的信件,他提起毛笔,不知该如何回复。   如果说谎,说胡善围已经改嫁,或者死了。王宁一定会起疑心,因为他们都是搞情报工作的,了解彼此,如果王宁手上没有掌握什么蛛丝马迹,绝对不会在静默三年后,突然去问未婚妻去哪儿了!   王宁到底知道多少?是谁泄露出去的?   如果直接告诉王宁,你未婚妻没有改嫁,她顶着世俗的压力等了你三年,等到心如死灰后,依然没有改嫁,而是选择进宫当女官,选择了单身不婚……   毛骧也是人,他知道这个震撼的消息会使得一个正常人痛苦心碎。   而王宁好不容易打入了北元枢密院内部,为第三次北伐得胜提供了决定性的情报,开春就要开始第四次北伐了,锦衣卫需要这枚暗探继续潜伏,成为大明北伐军的眼睛和耳朵。   身为斥候,要时刻保持冷静的头脑,倘若心乱了,露出破绽,如何完成任务?   毛骧的心就像陷入迷魂谷的指南针,忽悠悠乱转,心乱如麻,毛笔的墨汁都快干了,一个字都写不出,无论怎么回复都会影响王宁的潜伏工作,怎么办?   毛骧索性弃了笔,出去透透气。   腊月里,宫里已经有了年味,更因六公主的册封典礼,宫中越发喜庆热闹。六公主是孙贵妃的小女儿,大公主临安公主的亲妹妹,所以格外得到重视。   大明公主册封之前,要先加冠服。先行冠礼,再行册封礼。礼部已经择了十一月二十七寅时上冠,腊月初三午时受封。   此时正值午时,老天爷今天很给面子,阳光普照,给冬日湿冷的南京城平添一点温暖。   乾清宫的龙椅和风椅东南方向设有御案,案上摆着金册。金册和册封开国功臣们的金书铁卷一样,“名不副实”,金只是指镌刻上去的字要镀一层黄金,而非用黄金当书册。   大臣的金书铁卷其实一个瓦片形状的铜制品。公主们的金册是银制的两片,镀金的字体,上头写着:   “皇帝制曰: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尔六女已成人,未有封号,特以怀庆为尔之号。”   午时已到,洪武帝和马皇后升御座,尚宫局的曹尚宫捧着金册传制,送到孙贵妃所住的翊坤宫,六公主还没召驸马,和母亲住在一起。   此时翊坤宫已经设好了香案和册案,摆出仪仗。六公主穿着九翚四凤冠翟衣受册。   曹尚宫将金册摆在册案上,六公主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叩谢皇恩,册封仪式完成,从此六公主也有了封号,叫做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首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宗,然后再去乾清宫叩谢洪武帝和马皇后,册封典礼才算完成。   册封仪式后,洪武帝下旨,命礼部为怀庆公主选婚,圣旨上说道:   “朕六皇女怀庆公主已长成,礼宜择配。卿部榜谕官员军民人等,年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教清淳,人才俊秀者,报名,赴内府选择。”   圣旨一出,宫内外皆轰动,纷纷议论谁家的少年郎如此幸运,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今日难得好天气,怀庆公主册封典礼,多数宫人都去翊坤宫贺喜讨赏,人多眼杂,还搭了戏台演教坊司用琵琶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翊坤宫太过嘈杂了,孙贵妃就命江全抱了戴着虎头暖帽的小公主出来散步晒太阳,躲躲清净。   如今小公主养在育儿经验丰富的孙贵妃那里,不到一个月就白胖了不少。   孙淑贵妃和李贤妃不同。李贤妃只是把小公主当做邀宠和名利的工具,洪武帝去长春宫,小公主即使睡着了,李贤妃也会命奶婆把她抱到自己房里,强行唤醒陪她玩耍。   和宫里嫔妃交际,李贤妃也会把小公主当成最亮丽的首饰拿出去炫耀,根本不管小公主正处于抗拒陌生人接近她、抱她的年龄段。   孙贵妃生养两个公主,知道女儿家娇贵,何况以贵妃的年龄和地位,根本不要邀宠讨好任何人,因而把小公主养得轻松自在,今日翊坤宫热闹太过,她就要江全把小公主抱出来晒太阳。   孙贵妃隐约从马皇后那里知道江全和小公主的渊源,都是有女儿的母亲,孙贵妃对江全改小了年龄、寒窗苦读十余载,只为考进宫当女官见到女儿的决心着实佩服,故默许江全接近小公主。   或许是血缘天生的吸引,小公主一见江全就眉开眼笑,伸手要抱,很是亲密。   江全抱了小公主出来晒太阳,赏梅花。小公主像青蛙似的登着两条腿,伸出小胖手要摘梅花。   江全抱了许久,有些吃力。胡善围伸出双手,“我来。”   今天江全,黄惟德,陈二妹,胡善围,沈琼莲难得有空聚在一起赏梅玩耍。   胡善围托举着小公主肉团子般的屁股,小胖手揪着树梢的梅花,一抓一把,顺手就往嘴里塞。   “不能吃。”江全从兜里掏出一根手指般粗细的长棍饼子,小公主咿咿呀呀的弃了梅花,抓住手指饼往嘴里放,可是她穿的太厚实,手臂又短,手肘弯到一半就被棉衣困住了,根本放不进嘴里。   手指饼离嘴巴只有一拳的距离,小公主急的哇哇直叫,女教习沈琼莲觉得好笑,遂接过手指饼,帮忙放进了她的嘴里。   小公主像一只小金鱼似吸吮着手指饼,眼睛咕噜噜转动,好奇的打量着冰雪世界。   沈琼莲亲手摘了一朵朵梅花放进小筐里,回去炮制成茶叶,也不管小公主是否听懂,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就是因这花而喜欢上冬天。没有梅花,冬天就一无是处,小公主,你说是不是?”   小公主含着手指饼回应道:“咦,啊。”   沈琼莲含笑将一朵梅花别在小公主的虎头帽上,“没曾想你是我的知己。”   胡善围觉得小公主嘴里的点心很眼熟,“我在燕王妃那里见过。燕王妃教训弟弟徐增寿戒赌,就是用这个伪装成手指,一刀剁下去,手指饼落地,吓得我还以为燕王妃真的砍了亲弟弟的手指头。”   这个场景胡善围终身难忘,燕王妃当时还怀有身孕,把徐增寿绑了,在马后面拖行了小半里路,将门虎女,彪悍如斯。   陈二妹笑道:“这是燕王妃告诉孙贵妃的法子,说小公主要出牙,牙床发痒,稍硬一些的点心帮她磨一磨,免得她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孙贵妃命我们尚食局去燕王府‘偷师’学艺,在御厨房烤制了手指饼,每日送到翊坤宫给小公主磨牙用的”   胡善围赞道:“孙贵妃细心,燕王妃热心,小公主这回有福了。”   宫里最忌讳入口的东西送给别人,别说燕王妃了,就连小公主的亲哥哥楚王也不好给妹妹送吃的,燕王妃和孙贵妃配合默契,解决了小公主出牙期的小问题。   黄惟德艳羡的说道:“燕王妃嫁得良人,燕王待王妃一心一意。燕王妃喜欢听戏,燕王便在燕王府养了好些当世戏剧名家,贾仲明写了名作《玉壶春》和《对玉梳》,杨景春写了《西游记》,都是由燕王府供养着写出来的,燕王妃很是喜欢,时常点这些戏取乐。”   黄惟德在宫廷多年了,皇室各种八卦了如指掌。   胡善围亲自审过杨景春的《西游记》,亲手用朱笔删除了许多“违禁”段落,闻言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演《西游记》的时候,燕王妃时不时捂嘴笑呢,原来她知道删掉了那些戏份,没曾想这戏居然出自燕王府。”   原来孙悟空唱的那支《寄生草》“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都是燕王妃听过,并容许剧作家杨景贤保留下来的。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燕王妃!胡善围总是被燕王妃震惊到。   陈二妹闻言咋舌道:“《玉壶春》和《对玉梳》讲的都是妓女和书生爱情故事,燕王府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写。燕王妃胆子真大,什么都敢听。”   《西游记》改一改,删一删,还能在宫廷演出,但是《玉壶春》和《对玉梳》这种戏是绝对无法进入宫廷演出的,洪武帝的标准是《琵琶记》里赵五娘这种贤妇,而妓女在洪武帝的标准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贤妇。   正在摘梅花的沈琼莲听了,很是不服,冷哼一声,道:“你莫瞧不起《玉壶春》,里头的曲子写的可好了,有一首《滚绣球》,简直绝了,‘促人眉黛的矮墙侧舞飘飘凋败柳,替人憔悴的小塘中亁支支枯老荷,断人魂魄的树梢头昏惨惨野烟微抹’,一句一景,以景入情,这种神句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写出来的。”   沈琼莲说话直接,陈二妹顿时一噎,不知说什么好。   黄惟德三十八岁,她学识最浅,但从底层打拼出来的,惯会做人,忙出言转换话题,“皇上下旨,给怀庆公主选驸马,说官员军民人等,十四五岁以上,品行端良,家世清白,人才俊秀的都可以去内府报名,以往公主都在大臣勋贵中择驸马,怀庆公主的亲姐姐临安公主下嫁了以前丞相李善长的长子,难道这次皇上要从平民百姓里挑驸马了?”   这是目前宫廷内外最热门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晓得为何皇上是什么心思,若真的有平民去内府报名,皇上会舍弃那些出身高贵的人家,选择平民吗?   沈琼莲直言说道:“说说而已,表示皇室一视同仁,但谁会不长眼,连镜子都不照一照,就真去内府报名啊?反正我们沈家人不敢报名。”   沈家有钱,但是地位一般,沈琼莲父兄都是举人,也不敢要家族子弟报名参选驸马。   陈二妹附和道:“对啊,没点斤两,谁敢尚公主,和皇上当亲家?我听说西平侯给他的长子沐春报上名了。”   胡善围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反驳道:“不可能,西平侯沐英是皇上的养子,辈分上而言,是怀庆公主的义兄,如果在民间,沐春要叫怀庆公主一声姑姑的,侄儿怎么可能娶姑姑呢?” 第61章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皇族联姻,不讲究辈分,更看重出身。”   大明宫廷小百科黄惟德热心的为恩师答疑解惑,“譬如燕王妃和燕王就差了辈分——燕王妃的母亲和靖江王朱守谦之母是亲姐妹,两人都是谢再兴之女。所以靖江王是燕王妃的亲表哥,而靖江王又是燕王朱棣的亲堂侄,故,论辈分,燕王是燕王妃正儿八经的四表叔。”   在民间,这种结合会被视为乱伦,不可能结婚的。但是天家不必守民间的规矩。胡善围的心如梅花上的细雪,大风一吹,在空中纷乱纠缠,脑子里已经意识到这是真的,嘴上还是喃喃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黄惟德一肚子宫廷八卦,恨不得都倒给恩师,“其实皇室辈分就是很乱,所以结亲干脆不看辈分。且不论西平侯沐英和是帝后的干儿子这条关系。只看血缘,沐春的生母冯氏是郢国公冯国用嫡长女,而郢国公的亲弟弟、宋国公冯胜嫡长女冯氏,又嫁给了燕王的亲弟弟——五皇子周王朱橚,也就是说周王妃冯氏是沐春的亲姨妈,怀庆公主是周王妃的小姑子,沐春和怀庆公主从血缘也是差了一辈,但皇室不在乎辈分,沐春还是很有可能成为怀庆公主的驸马。”   弯弯绕绕,燕王妃都嫁给了自家的四表叔,沐春当然有可能成为姑姑的驸马!   认清楚了这个现实,胡善围顿时觉得梅花没有什么好赏的了,意兴阑珊,把小公主还给了江全,“你们慢慢玩,我昨夜走了困,有些乏累,想回去补眠。”   胡善围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后,成为宫廷新女官最红的一个,范宫正有意栽培胡善围,摊在她身上的事情最多,故胡善围说累了,众人并不疑心,忙说道:“你回去歇着吧,等炒制好了梅花茶,要宫人给你送过去。”   胡善围告辞,路过一处如火如荼的红梅林时,遇见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毛骧是一品武官,胡善围施了一礼,走到路边静候,让官阶大的先走。   毛骧正因如何回复手下探子王宁的信件发愁呢,想曹操曹操就到,胡善围这个大活人就在面前。   毛骧走过去,问:“胡典正可否借一步说话。”   事关机密,别被外人听见。   胡善围对曾经用毒计赶她出宫的毛骧一直怀着防备之心,当然不会答应去隐蔽处和这个大魔头说话,“毛大人若有事,就在这里说。”   毛骧打量着红梅树下的胡善围,红梅似火,也不如她唇间的娇嫩鲜艳;挺直的脊梁;双目和他这个素有大魔头之称的人对视,依然不闪不避,不卑不亢。   王宁这家伙还挺有眼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大明帝国的无名英雄。   毛骧想试探胡善围的想法,问道:“你为何选择高明的《琵琶记》这部南戏,你很喜欢夫妻冲破重重困难,破镜重圆的故事?”   原来是为了这部戏,胡善围说道:“宫廷戏曲,一应谄媚艳曲皆不取,而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皆不禁。这是皇上定下的标准,卑职只是按照这个标准寻找合适的戏曲而已,和个人好恶无关。”   胡善围的回答滴水不漏,典型的官样文章,隐蔽自己的个性和意见,这样对方很难挑出错误。   胡善围不可能对毛骧说心里话:我是为了给自己疗伤,把伤口切开,把脓血挤出来,让自己不再纠结过去。献祭自己的伤痛,成为别人评头论足的一出好戏。   站在毛骧面前的女人,是胡典正,宫正司七品女官。   这个女人在宫廷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连皇上都记住她的名字。她醉心仕途,已经无心婚姻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毛骧在心里作了个决定,说道:“挺好听的戏,皇上几乎每天都点这出戏,宫里宫外都在演,胡典正慧眼识珠啊。”   胡善围心中疑惑,毛骧不是那种喜欢与人寒暄拉家常的人,他们连点头之交都不算,莫名其妙说一通夸赞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胡善围捉摸不透,说道:“卑职只是尽分内之职。”   毛骧回到书房,给王宁写回信:   “胡善围没有改嫁,她考上了女官,她在宫廷混得风生水起,天生适合走仕途。她对结婚没有兴趣,一心向往爬,我觉得她有当尚宫、打理整个宫廷的潜质。   你曾经的未婚妻和你其实是一路人,你选择放弃一切,效忠的大明。她也放弃了一切,选择效命于宫廷。   你们两个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都没有困与儿女情长,这样的结局没什么不好,人各有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庭,我也发誓终身不娶,将毕生都献给皇上。   我不想隐瞒这一切,如实的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受到往事的影响,请你务必继续潜伏在北元枢密院,为大明提供情报。我在锦衣卫会暗中照应胡善围,你不必为她担忧……”   胡善围回到房间,如今她也有小宫女伺候了,屋子里烧着无烟的红罗炭取暖,炭盆上罩着一个半圆形的铜制大熏笼,小宫女在炭盆里撒了些香料,将被子盖在大熏笼上烘着,既能驱除潮气,还香喷喷的,有宁神助眠的作用。   西平侯给沐春报了名参选驸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成亲那人的意见倒无关紧要了。别说沐春远在西北戍边,就是沐春人在京城,他也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   胡善围就是为了抗婚,不想接受和其他人的婚姻而选择当女官,在大明宫廷,没有谁逼她结婚。   但是沐春能够逃到哪儿去呢?即使没有怀庆公主,他将来也会娶其他的名门淑女为妻。   胡善围浑身无力,斜倚熏笼,摸到了发髻上的发簪。不用戴乌纱帽穿官袍,梳着寻常发髻的时候,沐春送去首饰铺子里重新修补过的金镶玉水仙发簪就是她最常用的首饰了。   冬天,小宫女从花房里端了好几盆玉台金盏水仙花摆在屋子里添加雅趣,胡善围将簪子放在养着水仙花的水盆里,玉质风华,和水仙相得益彰,碎掉的玉簪用黄金修补过后,简直脱胎换骨了。   胡善围想起她和沐春西安分别时,沐春说过的话:   “你不用等我的结果,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长好保护你自己的壳。我也一样,做好自己的事情,长出一副我爹也敲不破的壳。今夜一别,各自珍重,我们都会好好的。”   胡善围猛地从熏笼上坐直了,我这是怎么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记自己的目标吗?为什么会被不相干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沐春岂是被父亲任凭摆布的性格?   现在的沐春,已不是那个贱兮兮的在胡家书坊里白看书的国子监监生,他是个成熟的沐春了,他长成一副亲爹也敲不破的壳,他自己会想办法的……   嗯,一定是这样。   胡善围坐在梳妆台上,将金镶玉水仙簪重新插戴起来,还重新施了唇脂,镜子里的女官立刻精神起来。   这时小宫女从卧房出来说道:“床已经铺好,被褥用汤婆子暖过,保管胡典正睡个美美的午觉。”   “不睡了,我去宫正司。”胡善围说道:“晚饭也送到那里去,我很晚才会回来。”   今日胡善围不当值,但只要想做事,总会有一堆的工作等着。   胡善围去了宫正司,范宫正对她自行加班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把她叫进书房,从抽屉拿出一封开着口的信,说道:“你来的正好,我就不用派人把家书给你送过去了。”   宫里不准私下和宫外的传信息,但不禁止公开。逢年过节,或者家里出了婚丧嫁娶等大事,宫内外的人是可以捎信进来,只是信件都要拆开了,交由尚仪局的女秀才们审核并登记造册后,才能交给本人。   故,信件到手时,封口都是开着的。   快过年了,多是问候的信件,陈二妹早就接到家书,并且回了问候的信,还把黄惟德的事情和家里人说了,拜托家人去广东南海等地寻访三十年前丢失过女童的黄姓家人。   胡家的族人早在常遇春屠苏州城的时候就死绝了,这封家书只能是父亲胡荣写来的。   胡善围接过家书,厚厚的一摞,胡荣足足写了十二张信纸。其中一半是写继母陈氏所生儿子的各种趣事,说儿子聪明健康,很像小时候的胡善围,四个月会坐,六个月就会爬了。   新生命的诞生,他觉得人生有了新的奔头和责任,重新振作起来,和酒友断绝了来往,好好守着书坊做生意,再也没有喝醉过。   胡善围对此无动于衷,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她随意扫了一眼,没有细看,快速的翻阅。   家里因胡善围做了女官,免了徭役和赋税,无形降低了成本,这一年生意很是红火,年底算账,有五百多两银子的盈余,胡荣将银子和胡善围进宫前留给家里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加在一起,去乡下买了个小田庄,房契和地契都写着胡善围的名字。   胡荣又用一半的信纸写很想她,当父亲的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嫁给良人,找个好归宿,成亲生子,将来终身有靠,毕竟父亲将来老了,不能护着女儿一辈子。你弟弟长大也会自己的小家庭,不会一直管着她,这个田庄就是她将来的依靠和嫁妆。   你坚持要当女官,那就在宫里好好当差,不要出错,不要得罪人,要晓得在合适的时候低头,别一味逞强好胜,小心驶得万年船。   父亲打听了宫廷女官制度,说每隔四到五年宫里会往外放一次女官,到时候你出宫,也只有二十四五岁,嫁人还来得及……   胡善围一见“嫁人”二字,就不耐烦的合上信纸,不想继续看下去。   不过,胡荣在厚厚的信纸中对继室陈氏只字未提,也从未写过胡家的家庭矛盾,看来事先做过功课,知道宫廷会提前拆信检查,没有把家丑写在信里,让胡善围难堪。   胡善围拿起笔写回信,说她在宫里一切很好,宫廷待女官优厚,过着很多官小姐都享受不了的奢侈生活,见了很多达官贵人们都见不了的大世面。   很多女官当了十几年,也有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她也是这个打算。   所以,父亲不要为她买田置地了,她身处宫廷,外头的钱财一点用处都没有。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本来就是留着孝顺父亲的,不要节省……   刷刷写了三页纸,胡善围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写。   有什么好解释的?   或者,解释又有什么用?   关于结婚这件事,父亲和她的意见永远水火不容,互相折磨。   父亲认为所有的女人到了年龄就必须嫁人,否则就不正常,不会幸福,到了晚年没有人养她。走火入魔似的非要给她寻一个丈夫,好像只要她嫁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而胡善围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憧憬,都在见到未婚夫骨灰坛那一刻破碎了,她绝不将就、绝不妥协。   进宫之后,她干脆对婚姻有了抵触,以曹尚宫,茹司药,范宫正等人为目标,希望活成她们的样子。   她的目标,和父亲对她的期望,两者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沟壑越来越深。   那就这样吧,她在宫里努力一步一步往上爬,父亲在宫外继续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不要再继续互相折磨了。   胡善围将写好的三页信纸投进火盆,火舌舔舐而来,很快吞噬了字迹。   胡善围重新铺纸,只写了一行字:“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   薄薄的一张纸,装在信封里,信封写明了地址,要小宫女送到尚仪局过审。   别人的家的家书厚厚一摞,胡善围的家书轻飘飘几乎能被风吹走。   那些废纸篓的碎片、火盆里的灰迹残骸、和五百多年后写完又删掉的短信一样,这才是人们真正想要说、但无法说出口的话。 第62章 玉貌花容列女官   怀庆公主选驸马,京城勋贵家族若有满足条件的、适龄未婚的青少年男子,都去内府报名了。不仅仅是西平侯沐英一家,比如魏国公徐达也给小儿子徐增寿报了名。   除非洪武帝失心疯了,才会选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为驸马。   胡善围顿时明白,报不报名其实是个态度问题,皇上下旨要选驸马,当臣子的、尤其是因从龙之功而获得荣华富贵的勋贵家族,必须要做出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纷纷上去“疯抢”的势头,给足皇室面子。   否则,你把家中并没有定亲的适龄男子藏着掖着不去内府报名,是几个意思?公主你都看不起?你是不是想上天啊?   都不想上天。   于是乎,腊月里前去内府报名的家族几乎踏破了门槛,很是热闹。   从初选到定下驸马人选短则几月,长则一年多的都有,礼部和宗人府做出初选,审核名单,这些报名的男子在甄选期间都不得另行定下亲事。   一年中腊月最为忙碌,各种节庆,祭祀。腊月八日,皇上赐腊八粥,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有赐粥。   腊月二十四日祭灶之后,宫人都将官袍的补子换上了葫芦景或者蟒衣,以应节庆。   源源不断的赏赐、新衣服、首饰送到屋子里,胡善围进宫时两手空空,连一双鞋子都没有,不到一年,屋子里的衣箱柜子已经填满了。   大明宫廷最最不缺的就是仪式感,正因这些繁琐讲究的仪式感,才能让皇族区别于其他家族。每个仪式背后都是哗啦啦的银子作为支撑,宫廷整个囊括了帝国的财富,尽奢侈之能事,难怪都想当皇帝。   之后便是除夕。   洪武帝十三年的除夕夜,宫中举办皇室家宴,唯独燕王和燕王妃缺席,为何?   因为燕王妃已经发动了,在燕王府待产,第四胎即将出生,燕王在家陪伴王妃。   除夕夜宴,燕王府传来喜报,燕王妃生了小郡王。   帝后大喜,厚赐燕王府。   十八岁的燕王妃成了四个孩子的娘,是大明皇室最能生的王妃。   洪武帝当场赐了名字,说道:“这孙子真会挑日子出生,今日除夕夜,新春到来,除旧迎新,天气日渐温暖,就叫他朱高煦吧。”   马皇后很是高兴:“如此燕王府有了两子两女,凑成两个好字。魏国公生的好女儿,你们赶紧带着礼物,去魏国公府贺喜。”   皇室众人举杯同贺,刚刚册封的怀庆公主笑靥如花,把沈琼莲招来,“除夕夜喜上加喜,沈教习可有好诗?”   沈琼莲以状元名次进宫,除了当女教习,遇喜庆的日子做宫词,当宫廷诗人,也是她的责任。   沈琼莲小大人似的反问:“公主可有好酒?”   怀庆公主笑道:“当然有,赐你一坛。”   孙贵妃拍了拍小女儿的手,“沈教习还是个孩子呢,不能饮酒,你莫闹她。”   沈琼莲道:“贵妃娘娘,微臣等到了明年开春三月,就十四岁了。”   众人见她一团孩子气,却说着再老成不过的话,皆笑。   沈琼莲嘟着嘴,眼瞅着要不高兴了,她最不喜别人把她当孩子。   孙贵妃朝她招手,“过来,坐在本宫身边。”   怀庆公主在孙贵妃左手边,沈琼莲坐到了右手边,算是平起平坐了。   孙贵妃对伺候的宫人说道:“给沈教习倒一杯本宫的引口醪。”   引口醪就是容易入口的美酒的意思,孙贵妃不善饮酒,马皇后命尚食局掌酿酒的司酝专门给孙贵妃酿造一种没有酒味,不刺激咽喉和胃部的酒。   司酝用几种水果酿造出了酸酸甜甜的引口醪,专供给孙贵妃,别人是喝不到的。   沈琼莲喝了一杯,果然喜欢,诗兴大发,小手一挥,“拿纸笔来。”   怀庆公主觉得有趣,亲手给她铺纸。   沈琼莲提笔写道:“疏明星斗夜阑珊,玉貌花容列女官。”   沈琼莲写一句,怀庆公主就念一句,指着最漂亮的崔尚仪笑道:“难怪崔尚仪最疼她,写诗都不忘记先夸你。”   四十四个新女官进宫,六局一司都抢着要女状元沈琼莲,崔尚仪运气好,抓阄抓到了她。   沈琼莲只写了两句就停笔,一双大眼看着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大方,亲自给她倒酒:“酒来了,你写吧。”   沈琼莲又一饮而尽,写道,“风递凤凰天乐近,雪残鳷鹊晓楼寒。”   怀庆公主又连续倒了两次,沈琼莲方写下余下诗句:   “昭仪引驾临丹扆,尚寝薰炉爇紫檀。肃肃六宫悬象魏,春风前殿想鸣鸾。”   沈琼莲停笔,怀庆公主将诗献给给帝后。这是一首上乘的宫廷节庆应景之诗,尤其是“肃肃六宫悬象魏”那句,无形中夸赞了马皇后以赵宋贤妃为典范,整治六宫,肃清皇室的功劳。   胡善围自持没有本事写出这样的宫词,暗叹宫中女官各有本事,天分这种东西,不是靠努力就能得来的。   帝后当然赞好,厚赐沈琼莲,马皇后尤其爱这首宫词,格外给了奖赏:“沈教习喜欢孙贵妃的引口醪,赏你两坛。”   怀庆公主佯做生气,“母后,我也有功劳,铺纸斟酒献诗都是我做的,我为何没有赏赐?”   大过年的,又恰逢燕王妃在除夕夜生了小郡王,气氛越发喜庆,马皇后也开起了玩笑,“这不正在给你挑个好驸马嘛。”   怀庆公主闻言并不扭捏作态,跟着众人一起笑道:“母后好好挑,我不急。我还想在宫里多陪陪母后和母妃呢。”   众人皆笑,皇室家宴,其乐融融。   沈琼莲叩谢皇恩,将两坛引口醪全都分了相好的女官,并不藏私,胡善围也分到一壶,她好奇的倒了一杯喝下,酸甜可口,没有酒味,但是……也没有想象中的好喝。   胡善围由此明白,其实孙贵妃和沈琼莲喝的不是引口醪,而是那份独一无二的皇恩。   次日,就是正月初一元旦。   大明宫廷有三大节,分别是冬至,元旦,和皇上的生日万寿节,这三个节日都要举行隆重的大朝贺礼仪,除了在京官员五品以上都要进宫朝贺外,三大节三品以上的命妇也要进宫朝贺马皇后。   由于命妇人数众多,负责礼仪的尚仪局人手根本不够用,就从六局一司抽调人手,选品貌端正,身体健康者引领命妇进退——这是个力气活,正月大冷天的站在外头维持纪律,指导命妇进退,身体孱弱的很难坚持下去。   比如沈琼莲就是尚仪局的女教习,但崔尚仪心疼她还未长成,身量未足,就不用她做这些活计。   崔尚仪挑了宫正司胡善围,胡善围欣然答应,帮人就是帮己,谁都有求人的时候。上次她负责赐书,也向其他部门抽调人手,崔尚仪派出周司赞,曹尚宫派出刘司言,可惜刘司言不幸遇难。   宫廷礼仪,唯一的标准就是不能出错,没有通融可言,命妇大朝贺,正是展示皇室威严的时刻,不得不慎重。   当然,也没有那个命妇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刻搞事情,就是怕命妇们太过紧张,瞎走瞎拜,坏了规矩。   崔尚仪很细心,将几百个命妇名单做出划分,每个女官盯住三十个人,还事先将负责引导的女官们召集起来开会,在地板上粗略画了坤宁宫的平面图。   那个地盘站什么人,女官站在那里,命妇们站在那里,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拜,何时跪,统统实现演习一遍。   能考进宫廷当女官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末了,崔尚仪一拜,“正旦那天,尚仪局就拜托各位帮忙了。”   胡善围等人忙道:“崔尚仪太客气了,下官定鼎力相助。”   正旦那天,宫中人五更就起来了,为了迎接节气,只要不戴乌纱帽的宫人都将尚宝局刚刚分发的、用乌金纸裁剪而成、画以各种颜色的昆虫蝴蝶样式的首饰插戴在头上,俗称闹蛾,应时应景。   闹蛾在宫中银作局工匠的巧手下做的极其逼真,掠风撩草,须翅生动。伺候胡善围的小宫女插戴着闹蛾,提着洗脸的热水,最早来给胡善围拜年。   小宫女提着水桶站在门外,听着西长街打更的五更一响,立刻瞅准时机,点燃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   昨晚除夕夜睡的晚,习惯早起的胡善围被鞭炮声惊醒了,披衣开门,“天都没亮,为何一早就放鞭炮?”   小宫女嘻嘻笑着:“宫中的规矩,正旦五更放鞭,新年红红火火。”   小宫女伺候胡善围穿衣,裁下一条白棉纸,对折,然后折进交领的领口处,这种纸制护领一日一换,方便整洁,女官代表皇室的体面,对仪容整洁要求极高。   胡善围起初并不喜欢白棉纸假领,觉得膈脖子,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如果是夏天出汗,每天需换好几条纸做的护领。   今日要引导命妇朝见皇后,胡善围穿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头戴乌纱帽,刚刚穿戴完毕,徒弟黄惟德来拜年。   黄惟德将大门的门栓拔下来,递给胡善围,“往空中抛掷三次,宫中叫‘跌千金’。”   没想到大明宫廷有这样的独特风俗,胡善围“入乡随俗”,门栓是一根和沐春手臂差不多的长短粗细的木棍,约有七八斤,对终年握笔的女官而言,比较沉重。   第一掷,只是一人多高。   小宫女拍着手,“胡典正掷得高一些,扔的越高越远,今年的官就升的越高哟。”   一听说升官,胡善围立马来了精神,不只是入乡随俗意思一下算了,她打了一通拳,活动筋骨,第二掷就好很多。   最后一掷,胡善围在手心呵了呵热气,捡起地上的门栓,她旋转,跳跃,闭着眼,门栓像是长了翅膀,平步青云,嗖嗖起飞,最后居然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   黄惟德赞道:“老师掷的太好了,学生在宫中多年,还从未听过有人掷的这么高。”   胡善围也很是兴奋,不过兴奋过后,有些担忧,“怎么去屋顶把门栓取下来?我马上要去内府等候朝见皇后娘娘的命妇了。”   黄惟德说道:“藏有的是梯子,这事我来办,老师尽管去忙。” 第63章 珠光宝气   命妇分两种,内命妇,和外命妇。   内命妇是皇室册封的宗室女性,公主,王妃等。外命妇是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内外有别,亲疏有别,宫廷三大节日的大朝会参拜皇后的时候,按照参拜顺序,内命妇站在外命妇之前。   命妇朝见皇后,都是天没亮就在西华门外等候,有些住的偏远的,除夕夜里守岁放完鞭炮烟花,给晚辈发完压岁钱后,就换了隆重的朝服和头冠,坐上大轿往西华门方向赶了,就怕误了进宫的时辰。   待尚宫局司钥女官分发宫门钥匙,开启宫门后,命妇们进宫,先在内府等候传旨。   胡善围把门栓扔到房顶,留在黄惟德善后,就匆匆赶到内府等候命妇了,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她还提着考篮,战战兢兢参加女官考试,如今不到一年,她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七品典正了。   以前这些她需要仰视的诰命夫人们,今天反而由她来引导进退。   胡善围拿着名单清点她的队伍。   分到她手里是外命妇,勋贵一品或者超品的夫人们,尚仪局崔尚仪是个有心之人,尽量将有亲戚关系的夫人们分在一处,大家彼此都熟悉,少了拘谨,也有互相监督的意思,毕竟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六局一司各有各的窍门,都不简单。   胡善围手中名单按照身份高低排列,排在第一个的,理所当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   蓝氏的女儿就是已经去世的太子妃常氏。   蓝氏的弟弟是永昌侯蓝玉,大明少壮派青年将领。   不过,蓝氏的丈夫最有名——素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当年徐达和常遇春攻打苏州城,来自山东济宁的胡氏家族,除了胡荣背着女儿胡善围逃到卧佛寺,被道衍禅师所救,其余全部死于常遇春屠城之日。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死于大明第一次北伐的末尾,重伤不愈,病死柳河川,那一年,常遇春只有四十岁,英年早逝。洪武帝悲恸不已,给了常家授金书铁卷,封世袭罔替的郑国公爵位,并追封常遇春为开平王,以亲王之礼下葬。   胡善围明明知道,常遇春是开国十大功臣,配享太庙的大人物,对大明而言,是正面人物。当年胡家轻视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站错了队,投靠另一个吴王张士诚,导致几乎全族覆灭。   但,胡善围也是人,她有正常人类情感,因她的族人和母亲死于常遇春屠城,使得胡善围对整个郑国公府,乃至东宫都一种天生的敌视感。   身为宫廷女官,这种敌视感万万要不得。胡善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指着一个小房间,和颜悦色的对郑国公太夫人蓝氏说道:“外头冷,请太夫人这边就座,郑国公夫人,也请您一道进屋。”   这位年轻的郑国公夫人是沐春的大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的二女儿是周王妃。   太夫人蓝氏其实只有四十来岁,她保养得当,和儿媳郑国公夫人冯氏看起来不像婆媳,很像是姐妹。   宫廷房屋的门槛都做的比较高,命妇穿戴繁琐的朝服和沉重的翟冠,行动不便。   郑国公夫人冯氏伸手扶着婆婆蓝氏跨入门槛,蓝氏侧身避过,说道:“不用,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   冯氏不动声色的收了手,笑了笑,紧跟其后。   婆媳两个都出身显赫,豪门贵女,骄傲的很,在大朝会之前都暗地较劲,私底下在郑国公府会更加热闹。胡善围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演了至少二十回的婆媳过招宅斗话本。   朝见顺序是按照诰命等级排位置。   胡善围手中名单都是公侯伯等一品或者超品夫人,郑国公府二夫人和婆婆大嫂一起来的,但是她的丈夫常升只是二品武官,所以没有资格进屋,由其他引导二品诰命夫人的女官唱着花名册带走了。   胡善围继续念名册:“请郢国公夫人、长兴侯夫人、西平侯夫人……”   今天真是巧了,胡善围手中名单几乎全部都是沐春的亲戚,刚才进去的大姨妈郑国公夫人、正在跨门槛的舅妈郢国公夫人。西平候夫人耿氏是沐春的继母,而长兴候夫人是耿氏的亲娘,从礼法上算是沐春的外婆。   耀眼夺目的九翟冠、十几层的翟衣、肩膀挂着霞帔、腰间的玉带、精致的妆容,满屋子的珠光宝气。   胡善围眼睛都快看花了,觉得这些诰命夫人都长的一样,清点完手中的名册,确定没有漏下谁,便吩咐小宫女:“上茶和点心。”   皇宫要显示气派,也不能怠慢了客人,何况这件屋子里的夫人们——的丈夫和儿子,都是为大明冲锋陷阵、出生入死的高级武将。   小宫女们麻利的端上热茶和剔红的攒盒,打开盖子,各种小点心随意取用。   但三十个诰命夫人们只是做样子,端着茶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几乎没有人碰攒盒里的食物。   吃喝一时爽,入厕就麻烦了,冗长的朝拜仪式,你好意思中途说要去上厕所吗?   轻则被人取笑,沦为笑柄。   重则殿前失仪,是重罪。   进宫朝见,要管好嘴巴。不过饿一顿而已,反正昨晚除夕团圆饭都吃饱了。   都是五服以内的亲戚,在屋子里等候的时间里,命妇们互相拜年,亲热的紧,好像是一家人。   有些家族之间明明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此时也似乎都忘记仇怨。比如郢国公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郢国公冯诚今夏把西平侯沐英再次打成猪头,西平侯能不心疼丈夫?但此刻和郢国公夫人见面,两人笑眯眯的拜年,就像亲姐妹。   西平侯夫人耿氏在屋子里和众命妇寒暄拜年了一整圈,回到了母亲长兴侯夫人身边,端起茶杯。   乘着众诰命夫人们互相拜年问候,无人注意到这里,长兴侯夫人将女儿的手轻轻一拍,低声道:“今日大朝会,你怎么能喝宫里的茶,待会出恭不方便。”   西平侯夫人很是委屈,“娘,我太累了。每年过年,我都发愁。侯府人口多,外头亲戚朋友关系复杂,单是走礼就够我头疼的了,还要准备祭祀,昨晚守岁,我还要照顾一大家子过年——您也晓得,我们家侯爷最是怜香惜玉,养了一屋子妖精,妖精又生小妖怪,都靠我这个当家主母打理内宅,忙到四更才歇一会,随后就换了朝服进宫,也就在车里合了合眼皮,我这会子就想喝点茶提提神。”   沐英喜欢美人,西平侯府已经四子四女,个个都不同母。耿氏这个当家主母表面风光,实则终日操劳,要帮丈夫养那么多小老婆,当一个肚子能撑船的贤妻很是辛苦。   “不准喝。”长兴侯夫人夺走茶杯,“待会要从内府走到坤宁宫,那么远路程,你吹点冷风就清醒了。”   “娘——”西平侯夫人在亲娘面前撒个娇,“我又没个好儿媳帮忙料理家务,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喝一小口。”   “不行。”长兴侯夫人低声问道:“我听说女婿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参选驸马了?”   西平侯夫人悄声说道:“是啊,外头的事情,侯爷从来不让我碰,他要报就报呗,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长兴侯夫人表情复杂,“沐春要真的成了驸马,为了体面,估摸成亲之前,就要封西平侯世子了,那晟儿将来……”   沐晟是耿氏所生的嫡次子,也是沐英最喜欢的儿子。   耿氏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屋子那边的郢国公夫人,郑国公冯氏姑嫂等人,悄声道:“您别总是逼我呀,我当然心疼我自己生的,可是您也得问问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的确,沐春的母族太强了,而且亲戚关系盘根错节,各种利益体,别说耿氏这个内宅妇人了,就连沐英本人,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好恶来选择继承人,皇上要选驸马,他只能把沐春的名字报上去。   长兴侯夫人看着满室伯爵、侯爵、公爵夫人和超品的太夫人们,暗暗叹气,到底心疼女儿,拿起一块栗粉糕,“不能喝水,你可以吃点干点心,别饿着。”   耿氏说道:“甜腻腻的,又不能喝水,卡在嗓子眼,谁吃这个……”   母女两个说了宴会私房话。   内府,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胡善围命小宫女端着放着热水的铜盆和干燥的手巾依次送上,供命妇们洗手。   其实命妇基本没有碰过茶水食物,但还是要洗手意思一下,手指头沾了沾水而已。   胡善围施了一礼,“请各位夫人随我来。”   众人整装出发,刚刚出门,外头就八个女轿夫抬着一顶凤轿停在路边,马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说道:“皇后赐郑国公太夫人凤轿。”   太子妃常氏早逝,不过马皇后对常氏之母蓝氏一直礼遇有加,赐给亲家母坐轿,也是命妇里独一份了。   蓝氏对着坤宁宫方向拜谢,上了轿子。   第一拨是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   第二拨由胡善围引导,蓝氏坐着轿子,其余二十九名命妇列成两队跟在轿子后面,隔着十步左右,就有女官领着第三拨命妇按照规划的路线跟在后面。   内府到坤宁宫路程近乎二里路,除了蓝氏赐轿,其他人都要步行。   命妇们浩浩荡荡排着长队,个个垂眸敛手,表情肃然。皇家通过各种仪式,潜移默化君君臣臣、忠孝节义的观念,一切以忠君为先,礼仪其实也是政治的一种。   胡善围在自家队伍的中段,发现第三排的西平侯夫人耿氏有些不太对,她的步伐有些发飘。   难道身体不舒服?   胡善围走近过去,耿氏妆容完美,唇上涂着胭脂,看不清病容。蓦地,耿氏身子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胡善围注意着,她身体好,一口气能把门栓扔到屋顶上去,一把将即将跌倒的耿氏拉起来,“西平侯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耿氏抚着额头,“突然有些眩晕。”   队伍因耿氏的意外而暂停,眼瞅着后方的队伍要撞上来,乱了参拜的秩序,胡善围忙命两个宫人将耿氏搀到附近的宫殿歇一歇,“……要尚食局茹司药派女医过来给西平侯夫人看一看。大家不要停,继续走。”   队伍缓缓前进。   长兴侯夫人留下来替女儿解释道:“无妨,就是过年太累,歇一歇就好。女儿啊,你能否再坚持一下?”   耿氏咬了咬舌尖,疼痛使人清醒,说道:“我可以的。”她没有病,只是一晚没睡。   胡善围当机立断,“西平侯夫人的身体要紧,卑职会和尚仪局解释夫人的缺席原因。皇后娘娘仁慈,一应体弱老病或者怀有身孕的命妇都免了大朝会。”   别走着走着又倒了,或者在参拜的时候晕过去,那才麻烦呐,传出去会说皇后娘娘只顾着威仪,不怜惜体弱的诰命夫人。   长兴侯夫人觉得唯独缺女儿一个,有些不妥,说道:“她说可以的。”这个女官怎么不听人解释呢。   这里不是长兴侯府,也不是西平侯府,这里是皇宫,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胡善围对伺候的宫人说道:“长兴侯夫人牵挂爱女,想跟着去配殿陪着西平侯夫人,你们送两位夫人一起过去。”   言罢,胡善围快步跟上了自己的队伍,继续尽引导之职。   长信侯夫人顿时愣住了,她妻凭夫贵,贵为侯夫人,女儿都又嫁得好,也是侯夫人,进宫朝会多次,自认在宫中有些体面,怎么有如此嚣张的女官,敢当面抚她的面子? 第64章 难忘今宵   《史记·滑稽列传》里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西门豹治邺》,讲西门豹为了杜绝将漂亮女子扔进河里活活淹死祭河神的恶俗,借口献祭的女子不漂亮,借口通知河神说今天这个女人不美,等我们给你寻一个漂亮的姑娘。   分别把大巫婆,三老等组织祭祀的骨干成员依次抛进河里告诉河神,这些人当然都淹死了,从此无人敢提献祭女子之事。   胡善围喜欢看史书,从中学到做事的方法,比如西门豹治邺,就是告诉她,如果想要解决一件事,最快的办法就解决搞事情的人,很快就消停了。   所以当长兴侯夫人不听她的劝告,执意认为身体不适的西平侯夫人“还可以坚持一下”时,胡善围快刀斩乱麻,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果断把长兴侯夫人也排除出了大朝会的队伍。   长信侯夫人有些不相信,一旁的宫人当然听女官的吩咐,热情的比了邀请的手势,“两位侯夫人请这边请,待会女医就过来给西平侯夫人问诊了。”   没病女医也要过来把脉看一看,免得外头的人说宫里小事大做。   一年三大节,三次大朝会,标准是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小事大做,就是为了防止出现无法挽回的错误。   大庭广众之下,命妇队伍首尾不见,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耿氏为了面子,也不可能当场闹将起来。   耿氏甚至灵机一动,装晕,给母亲制造出挂念女儿而错失朝见的借口,宫人忙命四个健壮的女轿夫,将耿氏抬到偏殿休息。   宫人将消息传到了尚仪局崔尚仪那里,崔尚仪先是心脏提到嗓子眼,听说胡善围已经将两位侯夫人母女都“送到”了偏殿休息,给母女两个告假后,顿时放心了,暗自庆幸自己将外援胡善围安排引导这群难缠的京城贵妇天团。   也就胡善围这种不惧权贵、脑子灵活、出手果断、又稳又准、还能占据一个“理”字的女官,能够弹压这群不可一世的贵妇人。   果然,选她就对了。   崔尚仪说道:“知道了,叫胡典正放心大胆的做事,我去禀告皇后娘娘。”   大朝会这天,六局一司七大女官都齐聚在马皇后身边,马皇后正在梳妆,头上的九凤冠加上各种金银首饰足足二十来斤,很是沉重。   听到崔尚仪的禀告,马皇后点点头,“本宫早就下了懿旨,一应体弱老迈,或者怀孕的命妇都免朝,过年当家主母都忙,西平侯夫人累病了,就赐她正月十五元宵夜也免朝吧,另外,徐尚食,你好好安排司药的女官照顾西平侯夫人。”   马皇后这话其实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字面上的意思,第二层是含意,就是真正的意思,当家主母都忙,来进宫朝会的几乎都是当家主母,就你忙?别人怎么好好的?知道身体不好,就不要来添乱嘛,皇后都下了可以请假不去的懿旨,你非要“带病坚持”,皇宫也不是演苦情戏的地方,要讲规矩的。   沐英是马皇后的干儿子,往日元宵节都会带着夫人孩子一起进宫,给马皇后磕头祝贺的,这下元宵节耿氏也不能进宫了,这是一种变相的“赏赐”——其实是明赏暗罚。   徐尚食忙道:“是,微臣这就安排茹司药过去看看。”   茹司药医术高明,六品女官给耿氏瞧病,算是看在干儿子沐英的面子。   且说胡善围三言两语把两位横生枝节的侯夫人打发到偏殿休息,流程继续,众诰命夫人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官不好惹,接下来的程序都配合多了。   坤宁宫正殿,内命妇们站在最前面,其次就是胡善围引导的、以郑国公太夫人蓝氏为首的外命妇队伍。   此时大明皇族人数不多,伯、侯、公爵夫人们在殿内还有站立的位置,到了三品诰命夫人的队伍,就得站在殿外受冷风吹了。   吉时已到,前朝乾清宫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和后宫坤宁宫三品以上诰命夫人们在同一时间朝拜帝后。   官员行五拜三叩礼,命妇仅行四拜礼,不需要叩头,故,地上并没有铺蒲团。   这也是从命妇们的实际情况考虑的,个个的娇贵,头上戴着二十多斤的翟冠,脖子都快断了,天气又冷,再磕头的话,恐怕脖子都竖不起来了。   四拜礼之后,马皇后宣布赐宴,命妇们由女官引导入席领宴,有女乐吹打弹唱各种宫廷曲目,以掌握宴会节奏。   宫廷宴会,并不是一群人吃吃喝喝,互相敬酒。何时举杯,何时饮酒,何时敬酒,都有女官在旁边引导。   胡善围引导蓝氏等命妇入席,待后面所有命妇全部陆续入席坐定后,马皇后在七大尚字辈女官的簇拥下入席。   马皇后进殿时,女乐开始演奏《飞龙引之曲》,胡善围低声道:“起,拜。”   命妇站起来,以拜礼迎接马皇后。   马皇后走的很慢,并非故意摆谱,让命妇给她行礼,而是引导礼仪的崔尚仪必须掐着时间,让马皇后正好在《飞龙引之曲》尾声时走到凤椅处。   就像后世升旗仪式似的,旗帜到头了,乐声还没完,多尴尬啊。   马皇后坐在凤案之后,曲子刚好结束。   女乐开始唱奏《平定天下之舞》,马皇后举杯。胡善围听见歌声起,忙示意命妇,“举杯。”   众命妇举杯同饮第一杯酒。有乐工二人,舞工三十三人齐舞《天下平定之舞》,歌舞助兴。   当《仰天恩之曲》响起时,胡善围又道:“举杯。”   众命妇举杯共饮第二杯酒,期间舞曲变成了《抚安四夷之舞》,分别是高丽舞,琉球舞,回回舞和北蕃舞,每一场舞都有四个舞者、十七个乐工、两名歌者配合演出。   奏《感帝德之曲》时,胡善围示意共饮第三杯酒,欣赏的歌舞是《车书会同之舞》,三十四个舞者跳舞。   奏《民乐生之曲》,就到了第四杯酒的时间,歌舞《表正万邦之舞》,六十四个舞者共舞助兴。   奏《感皇恩之曲》,第五杯酒,也就是最后一杯酒后,奏《缨鞭得胜蛮夷队舞》,足足有一百零四个乐工和舞者参与,将宴会推向高潮。   在以上歌舞期间,每一席的命妇们依次在女官的引导下去凤案觐见马皇后,都会机会近距离见到皇后。   二百多个命妇,无需女官耳边提醒,马皇后都能准确说出每一个人的姓名,年轻的问候家中孩子,年老的问候身体,十分亲切。故,马皇后素有贤德之名。   皇后不是庙里的菩萨,等别人拜就行了,当一个合格的皇后,需要了解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单是背名单就要费好些水磨功夫。   因要接见所有领宴的命妇,马皇后除了在每一曲举杯时喝酒外,根本没有时间吃菜,凤案上的菜肴只是摆设而已。   待所有命妇觐见完毕,舞乐也到了尾声,崔尚仪朝着乐工们使了个眼色,乐工会意,转为演奏《万年春》。   《万年春》相当于五百多年后春节联欢晚会上的《难忘今宵》,乐声一起,所有女官都知道要结束了。   胡善围低声道:“举杯,致辞,‘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在《万年春》的伴奏下,众命妇在女官的引导之下举杯,齐声道:“万民安乐,天下太平!”   命妇共饮此杯,又行四拜之礼,以感谢马皇后赐宴,繁文缛节的宴会正式结束。   众人起立,恭送马皇后。   马皇后一走,女官们引导各自的队伍,按照来时的顺序依次走出坤宁宫,只有蓝氏依然坐着马皇后赐的凤轿。   按照规矩,女官们只是将命妇们送到内府,她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率先向胡善围致谢,“今日辛苦胡典正了。”   蓝氏是苏州屠城常遇春的妻子,因母亲之死,胡善围很难对蓝氏有好感,她努力按捺心中旧日伤痛,例行公事的说道:“我受崔尚仪之托,引导诸位大朝会,感谢诸位的配合,我总算不辱使命。”   众命妇面面相觑: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贵妃,乃至亲王都在她手里栽了跟斗的那个胡善围?   胡善围是宫正司的女官,众所周知,引导命妇进宫觐见是尚仪局的事情,众命妇没有料到宫正司的胡善围会出来引导她们。   难怪这个女官三言两语就安置了长兴侯夫人和西平侯夫人,原来她就是传闻中的胡善围!   这对母女不长眼,踢到了胡善围这个铁板,算她们倒霉。而蓝氏是马皇后的亲家、太子的岳母大人,她能一语道破胡善围的名字和官职,也理所当然……   众命妇都看着胡善围,记住了这张脸。之前因编书,赐书,胡善围只是在内命妇中扬名,现在外命妇中也留有姓名了。   无数目光焦距在胡善围脸上,胡善围并不退缩,大大方方的迎接众人的“注目礼”,说道:“待会有小内侍引导诸位出宫,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胡善围还惦记着自家房顶上的门栓呢。   众命妇纷纷道别,自从让出一条路来,供胡善围通过。   胡善围完成任务,往家里走去,刚刚走进院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的房子屋顶塌陷了大半,一片片黄色琉璃瓦砸进屋子或者滑落在院子里,遍地狼藉。   “怎么回事?”胡善围问满是歉意的黄惟德。   没等黄惟德开口,一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人踩着碎琉璃瓦从屋子里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那人捧了一团雪,擦干净脸,是美貌如花的纪纲。   原来胡善围走后,黄惟德命小内侍们去藏搬梯子爬到屋顶捡门栓。   正好纪纲今天当值,在盩厔县的时候和胡善围一起经历过生死,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纪纲于是大包大揽,主动请缨帮忙,黄惟德觉得纪纲武功高强,是个练家子,做这种事情肯定比小内侍们顺手,所以答应了。   刚开始很顺利,纪纲顺着梯子爬上去,上了屋顶,把门栓捡起来,扔到院子里。但是他发现屋脊上有几片琉璃瓦被门栓砸破了,会漏雨的,于是命令手下去搬几块琉璃瓦来换上。   纪纲觉得换瓦很简单,但是换上之后,怎么也拼不工整,总是缺个缝隙,或者多出半片瓦。   纪纲干脆揭开周围的瓦片,重新拼装——纪纲是个创造力无限,但是智慧很有限的人。   结果是琉璃瓦越揭越多,屋顶的破洞越来越大,完全拼不回去了。   不仅如此,纪纲觉得丢脸,心中一急,屋顶的冰雪结冰,脚下一滑,在屋顶摔倒,连人带瓦砸下去,正好落在胡善围的床上。   厚厚的被褥救了纪纲一命,就是左腿被房梁砸了一下,有些瘸。   “……事情就是这样。”纪纲强颜欢笑,“碎碎平安,这是个好兆头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胡善围气笑了,说道:“谢谢纪大人,我今晚可以看着月亮入睡,真是太好了。” 第65章 心里的某个地方   纪纲还不知死活的纠正道:“今天初一,没有月亮。”   胡善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无妨,没有月亮,我还可以喝西北风。”   纪纲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闭嘴了。   黄惟德说道:“这屋子要大修,不能住人,学生这就去找范宫正,让宫正为老师安排住处。”   纪纲想乘机开溜,“我去找工匠过来修。”   “纪大人留步。”胡善围问道:“我屋子里砸坏的东西找谁赔?”   纪纲咬咬牙,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封,“这是今天早上毛大人送我的红包,你拿去。”   “我不要你的臭钱。”胡善围不接,“你记住,你欠我的,以后定找你讨还。”   纪纲惊恐的后退三步,“咱们说清楚哈,赔什么都可以,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   “滚!”胡善围心烦,怎么这些当兵的个个都习惯说混账话?纪纲是这样,沐春也是这样——糟糕!春春送的簪子会不会被琉璃瓦砸碎了?   今天大朝会她穿着官袍,戴着乌纱帽,金镶玉水仙簪就放在妆奁里头。   胡善围往房里跑,纪纲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这屋顶其他瓦片随时会塌,太危险了。”   胡善围甩开他的手,“你进去把我的妆奁拿出来。”   “你给我等着。”纪纲往头上扣上头盔,冲进卧室找妆奁。   紫檀木做的妆奁坚硬结实,可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地上,妆奁里的胭脂水粉眉黛各种首饰等倾覆一地,和碎裂的琉璃瓦混杂在一起,若是用手去捡,双手恐怕要扎几百个血窟窿。   纪纲去年因桃花粉事件,被范宫正关在宫正司牢房里,严刑逼供,活活拔掉了十片手指甲,那种痛彻心扉的剧痛至今难忘。   纪纲知难而退,“不行,我下不了手。”   “我要你这锦衣卫有何用!”胡善围取下纪纲头上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把你骑马的手套给我。”   纪纲不肯,“不就是一些胭脂水粉首饰,你们这些浅薄的女人啊,一张脸难道比一条命重要?”   胡善围懒得和他解释,转身进了岌岌可危的房子,将茶壶上用来保暖的棉套子套在右手上,去了卧室。   果然如纪纲所言,妆奁的东西都倾倒在地,和琉璃瓦碎片掺在一起,胡善围穿着木底的高底鞋,倒也不怕这些碎片,踩在地上咯吱响。   胡善围用裹着棉套子的右手翻检碎片,这时纪纲也无奈之下冲了进来,嘴里絮絮叨叨:“真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倔强的女人,我跟你讲,除了前途和忠诚,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我真是看走眼了,以为你不是那种只追求美丽浅薄的女人……”   纪纲虽然埋怨胡善围,双手却带着羊皮手套翻检碎琉璃片,结果他先翻到了金镶玉水仙簪。   “停。”胡善围说道:“就是这个,我们走。”   两人刚刚走出来,就听见屋里霹雳哗啦一阵脆响,又有几片琉璃瓦掉落。   胡善围暗自庆幸幸亏早一步,否则这脆弱的水仙簪就要葬身破房子之下。   她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去玉簪上的碎琉璃片和浮灰,纪纲见她贵重的首饰一概不要,唯独将这枝平平无奇的簪子抢救出来,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纪纲问:“这是你未婚夫……死鬼未婚夫留给你的东西吧?”   王宁未死,是锦衣卫的最高机密。   在俗世看来,胡善围宁可考女官进宫,也坚持不肯改嫁,分明是对未婚夫余情未了,为了守护爱情,不屈服现实。   纪纲也是如此认为,身为锦衣卫精英,他愿意为前途和忠诚而献身。胡善围是个女人,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基本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戏本子也都是这么写的。   纪纲猜对了一半,一根簪子也是有前世今生的。前世是王宁在上元节夜里所赠,他穿着月白衣裳,打着一盏兔子灯,在月下等她。   上元节取消宵禁,彻夜狂欢,沿街挂满了灯笼,干枯的树枝也被彩灯缠绕,秦淮河两岸,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彩灯颜色如烟花般绚烂,满城行人却皆穿着月白色,但,没有谁比他更适合那身月白衣衫,他和她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畔并肩漫步,中间隔着一盏兔子灯。   他为她插戴那根玉簪,她心中小鹿乱撞,最终情感冲破了少女的羞涩,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扯住他宽大的衣袖。   他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怔怔的看着他,羞涩又坚定。   他将兔子灯换到了左手,伸出右手,两人携手前行游街,中间再无阻碍。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手。   秦淮河如一根玉带缠绕着南京城,多么的漫长,可是那一晚,她却觉得秦淮河太短了,远不及情长。   她是那么幸福的爱过,也是那么悲痛的伤过……   簪子的今生是沐春给破碎的玉簪“收尸”,用黄金修复成了如今的模样,脱胎换骨,然而沐春也去了战场……   胡善围不想回答纪纲的话,也不想回忆了,将簪子收进怀中,淡淡道:“不关你的事。”   王宁就像正月十五上元节的白月光,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想遗忘,却忍不住回想(注)。   胡善围默默告诫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去想这些,也不像以前那些求神拜佛,那些事情她以前都做过了,不能回来的,始终都回不来。   就像沐春临行前说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无论对方如何,都要好好的,长出保护自己的壳。   那道白月光,是她不能言说的伤,忘不了,就封存起来吧。   且说黄惟德去找范宫正,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正聚在一起轮流坐庄推牌九,大朝会之后,一年中最繁琐,最重大的任务完成,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按照每年的惯例,大朝会之后,六局一司的领头人们聚在一起打牌聊天,难得一年间的闲暇时光。   白色的象牙牌摸在手里温润如玉,一叠叠牌在桌前,女官们将一张张牙牌犹如行军布阵般排列。   牌九的玩法是每人四张牌,两两为阵,和庄家比大小。   这一局是曹尚宫做庄家,曹尚宫手气极好,已经连赢了徐尚食和宋尚功,正在和崔尚仪对牌时,小宫女说黄惟德找范宫正说话。   “真扫兴。”曹尚宫竖起柳眉,“黄惟德刚考上女秀才,但她是宫里的老人了,她明明知道大年初一下午我们只打牌聊天不谈公事,怎么还巴巴的找过来?跟她说,范宫正没空。”   曹尚宫一直保持着强势霸气,不通情理的形象。黄惟德找范宫正,范宫正还没开口,她就先替范宫正回绝了。   一同为官十年,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脾气,范宫正说道:“黄惟德平日不是那种没有眼色的人,明明知道我们正月初一下午只打牌玩乐,不谈公事,还是要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先玩着,我出去看看。”   曹尚宫拉住她,“是不是这局牌不好,想乘机溜走?”   范宫正笑道,“我还担心你乘着我走了,把我好牌换了呢,把牌封起来,别被某个耗子给叼走了。”   曹尚宫正好是属老鼠的。   众人皆笑,曹尚宫也笑道:“敢说我是耗子,今天非把你的钱赢走了不可。”   小宫女们在范宫正的骨牌上扣上一个木匣子封牌,又给众人上了茶,等她回来继续玩。   另一间暖阁,黄惟德向范宫正说了胡善围房子的悲惨遭遇。   范宫正觉得好笑,“胡善围臂力惊人,当女官真是屈才了,门栓那么重,她居然能扔到屋顶上去。纪纲办事向来毛躁,他运气好,也就毛指挥使能容忍他,大年初一从屋顶上摔下来,居然没事,还活蹦乱跳的。”   黄惟德说道:“可不是嘛,碎碎平安,人没事就行。如今那屋子房梁都塌陷了,需要重新修缮,没法住人,烦请范宫正给胡典正另寻个住处。”   黄惟德当然知道大年初一六局一司七个大佬要聚在一起打牌,但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老师屈尊和别人挤在一起住。   范宫正沉吟片刻,“宫中的空房子有的是,但钥匙都在尚宫局司钥那里保管着,我和曹尚宫商量一下,等定了房子,你再去司钥那里领钥匙,给胡善围搬家。”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互相牵制,纵使范宫正也不能随意选择房屋。   范宫正回到牌桌,六个女官茶已经喝了一半,正在吃点心。   范宫正坐到原来的位置,说胡善围“跌千金”,一气扔到房顶,把琉璃瓦给砸碎了、纪纲上去捡门栓,结果变成上房揭瓦,干脆连房子都一起拆了的趣事。   众人哄笑,尤其是曹尚宫,嘴里的茶水都笑喷出来,“这个胡善围是个大力士不成,门栓都能扔到屋顶上去。自打她进宫以来,就屡屡出奇事。这才不到一年就拆房子了,若她在宫中干个十年,还不知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谁都知道曹尚宫不喜欢胡善围。胡善围是宫正司的人,但她要换房子,就得从曹尚宫这里领钥匙。   胡善围刚刚帮了尚仪局引导命妇大朝会,处理了西平侯夫人体力不支之事,消灭隐患,大朝会每一个节点都要踩得精准,不容瑕疵,胡善围的做法是对的。   投之木桃,报以琼瑶。崔尚仪对胡善围有好感,于是在一旁说和,“胡善围是个干实事的人才,能力出众,有本事的人自然和别人不一样,跌千金也比别人扔的高,扔的远,不到一年就稳坐典正之位,连升两级,可不就应了这步步高升的兆头?这分明是吉兆啊。”   宋尚功是个老好人,也附和道:“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人在外头露宿,何况范宫正都开口了,曹尚宫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情就丢开吧。我看那地方有四十多间廊房,随便给她一间房子住着。”   曹尚宫瞪了宋尚功一眼,“难道我是那种小气的人?那一排廊房连在一起,是给刚进宫学宫规女官们住的,现在只有胡善围还住在那里,修她的那间破屋子,每天工匠瓦匠木匠穿梭其间,她一个女人成何体统?少不等要把那一排房子全部圈起来修缮,另给她寻个稳妥的地方。”   宋尚功被曹尚宫怼习惯了,也不往心里去,笑道:“曹尚宫真是细心的人,我没想到有这么麻烦。”   范宫正问:“曹尚宫打算把胡善围安排在何处居住?”   曹尚宫眉毛一挑,“范宫正最器重的人,我岂敢怠慢?少不得选一处好房子——就让她搬到刘司言以前住的房子吧。”   众人沉默:曹尚宫太小气了,还记恨着胡善围呢。   刘司言死的悲惨,挫骨扬灰,马皇后命人给她立了个衣冠冢,还要鸡鸣寺的和尚给她超度,做了好几回盛大的法事。   但是刘司言所住之地成了鬼屋,宫中传闻刘司言冤魂不散,鬼屋里有女鬼,每晚出来,到处找舌头。   范宫正说道:“这个……有些不妥吧。”   曹尚宫反驳道:“如何不妥?单门独院,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中间还有天井小花园,不比这廊房气派多了?爱住不住。”   黄惟德将消息告诉胡善围,说道:“刘司言贵为六品女官,马皇后的心腹,她的居住环境当然很好,就是闹鬼。不如找范宫正再去——”   “不用麻烦了。”胡善围说道:“不要让范宫正为难,宫里还传闻延禧宫闹鬼呢,不过是以讹传讹,我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何况,我若不敢住刘司言以前的房子,外头又要议论我心中有愧了。你去找曹尚宫领钥匙吧,今天就搬过去。”   胡善围看黄历,洪武帝十四年,辛酉年,正月初一,宜乔迁,纳彩,定盟,祈福,烧香,忌坐灶,安床,造船。 第66章 不要打扰我学习   胡善围是光着脚进宫的,所带者,是头上一根不值钱的玉簪,以及未婚夫的一块铁军牌而已。   屋顶随时有塌陷的危险,犯不着为了身外之物冒险搬东西,除了手里自己抢救出来脆弱的水仙簪,胡善围什么都没有带,近乎“净身出户”。   在后宫,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有严格的划分。   皇上皇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所处紫禁城的中轴线上,代表着帝后的威严。   东六宫和西六宫住着后宫嫔妃,未嫁的公主们也居住在这里。   皇子七八岁开始懂事了,就要搬出母妃的宫殿,去北面的东五所和西五所单独居住。   所有皇子成年后,必须搬出东西五所,去宫外开府、娶王妃。   只有储君太子朱标成年后继续住在紫禁城,住在西六宫的西边春和殿,俗称“东宫”,皇宫没有东宫这个殿名,太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东宫。不过,太子虽然住在紫禁城,东西六宫也是他的“禁地”,毕竟那里住着皇上的女人。   而大明宫廷女官,都住在东六宫以东,苍震门以西。六局一司办公之地也都设在这里,方便这七个部门互相配合,管理整个后宫。   胡善围的新居、刘司言的故居就在这里东北角的地方,清清静静的四合院,后面就是一排高墙,高墙北面是一条贯穿紫禁城东西的长道,长道以北也是一道高墙,高墙之后是未成年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黄惟德去尚宫局司钥那里领了钥匙,门口大铜锁许久未开,生了锈迹,黄惟德拿着钥匙捅了好一会,才咔哒一声打开门锁。   专门服侍胡善围的小宫女才十岁出头,原本是个官家小姐,家里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而灭族,成年男女全部砍头,十六岁以下的男的发配边关,女的罚没成官奴。   官奴是不配有姓名的,随主人的意思,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胡善围见她娇俏如一朵海棠,就随口叫她海棠。   海棠用力推门,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海棠拿出一挂鞭炮,“你们先别进去,我听说闹鬼的屋子要先燃一挂鞭炮,一来把鬼吓跑了,二来鞭炮的烟火气会驱散阴气。”   胡善围不信鬼神之说,但海棠很明显害怕住进这个鬼屋,怜惜她年纪小,于是点头道:“你放吧。”   海棠点燃引信,将鞭炮扔进去,噼里啪啦一通脆响,浓浓的火药味从敞开的大门里传来,或许是心理原因,闻到烟火气,确实能给人安全之感。   齐齐整整的四合院,中间的院子有一株起码有百年寿数的紫藤架,架子下还挂着一幅秋千。   “啊,有秋千!”海棠孩子性情,一见秋千,就将闹鬼的愁云抛到脑后,跑过去玩起了秋千。   冬日,紫藤只剩枯枝,女孩子在空中翻滚飘摇的红裙和清脆的笑声给院子带来了一股生机。   黄惟德安慰海棠,说道:“这屋子好好收拾一下,也是是个安居之所。那些传闻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实皇宫那里都死过人,不止这里一处。”   海棠疑惑的看着黄惟德,“此话怎讲?”   黄惟德指着地下,“我还在吴王宫当奴婢的时候,还是一片浩瀚无边湖泊,叫做燕雀湖,可是皇上看中了这里的风水,非要选择这里建皇宫。挖了土石填湖造地,为了稳定地基,还在淤泥里头打了无数的巨木桩。那些木桩从千里之外南边原始森林里伐的,据说还有野人出没,一根根足有两个水桶那么粗,从长江放木,一路顺着江水漂流而来,漂到了南京,再一根根的拉上来,至今造船厂那边还存着不少巨木。”   “我从未见过那么粗的木头,以为只是神话里的传说。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定胜天、沧海变桑田,这种浩大的工程,很多人付出了性命,森林、长江、填湖造地的工地里,每天都往外面抬死人。”   黄惟德的描述很有感染力,坐在秋千上的海棠,还有廊下的胡善围都恍惚能听见森林里伐木时斧头咄咄之声、长江放木时纤夫的号子声、木桩钉入淤泥的闷响。   很难想象,在十几年前,她们脚下还是一片静谧的湖泊。   黄惟德说道:“后来我在灶下读书,用木炭当笔写字,读到那首‘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时,就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个崭新的皇宫呢?早就不止万骨枯了,这里每一块地,都是性命铺就而成,若有鬼魂,这里应该比乱葬岗的鬼魂还多。”   海棠不怕了,从秋千上跳下来,“黄秀才说的有道理,我不会再被那些传闻所扰了,我这就去收拾房子。”   刘司言的东西已经搬空了,惯用的旧物,比如衣物书琴等物已经在给她超度做法事的时候烧掉,供她在阴间享用。钱财和珍贵的御赐之物则装进箱子,送给了她的家人。   屋子里剩下的是家具,铜盆木桶之类等粗笨的家伙。海棠要小内侍们提水过来擦拭冲洗,   不一会,陈二妹,沈琼莲等关系密切的同僚来送乔迁之礼,尚衣局送来簇新的官袍衣物、尚宝局送来首饰、尚寝局送来被褥幔帐,灯火蜡烛、尚功局抬着取暖的木炭和炭盆,各司其职。   众人帮忙安置各类物件,还在各个屋子里放置火盆,驱散潮气,忙了一下午,原本“家徒四壁”的房子立刻有了人气,很是热闹,到了夜间,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在院子里放烟花。   一个个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众人默契的不提闹鬼之事,把烟花全都抬到新居里燃放,其实也是驱鬼的意思,从入夜一直放到了二更才散了。   或许是累了,正房的胡善围、歇在西厢里的小宫女海棠都睡得很安稳,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最先撒在皇宫琉璃瓦屋顶正脊两端的琉璃鸱吻神兽上,鸱吻传说是龙的第九子,擅长吞火,所以宫中屋顶两角由鸱吻镇压,取蔽火的意思。   阳光从鸱吻扩散到黄色琉璃瓦上,金灿灿的一片,进而照到红墙之上,又通过窗户,射到了胡善围的卧房。   胡善围在天光中醒来,西厢的海棠早就起床,哼着小曲,拿着扫把清理满是鞭炮纸屑的院子。   又是新的一天。   马皇后在这一日下了懿旨,要放一批宫人,二十四五岁的宫女或者在宫中当差满五年的女官都可以申请出宫,在正月十五那天离开宫廷,和家人团聚。   宫里每隔四五年都会放一批宫人,以显示皇家的恩典。正因如此,去年洪武帝才会大张旗鼓下旨从各地招募才女进宫,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空缺。   故,或走或留,早就去年洪武帝下旨选拔新女官时,旧女官们心中就开始有了决断。   大明女官的待遇是终身的,退役之后保留俸禄和官称,出了宫也能保持体面。故,今日皇后下懿旨,当天申请出宫的就有三十来个女官。   她们当中大多是进宫前就有了孩子的寡妇。当年因各种原因进宫,母子分离,用安家费和俸禄养活孩子,如今孩子都大了,成家立业,将母亲接到家里颐养天年。   还有一些是家中父母年迈多病,要回家尽孝道,给父母养老的。   那些父母已逝,未婚,无牵无挂的女官基本都打算一辈子留在宫廷。   每天都有女官报名离开,去年进来四十四个新女官,眼瞅着离开的人数要超过这些数字了,崔尚仪命女教习沈琼莲出题,从宫廷女秀才中选拔女官。   女官不只是从宫外招募,宫内也有宫女、女秀才、女官的晋升通道,人手不够的话,就通过考试选拔,公平公正。   这就很像朝廷官员选拔,想要当官,寒窗苦读,参加科举是唯一的路,也是相对公平的一条路,它给底层人们希望,用学识改变命运。   考试也是统治者维稳的绝佳工具,因为如果上升通道完全关闭,底层人们看不到希望,就会起来造反,推翻统治者,取而代之,自己去打通通道。   出身凤阳农民的洪武帝朱元璋就是打通了上升通道,自己当统治者的典型例子,所以他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大明开国之后,他不仅立刻恢复了元朝荒废已久的科举制度,连和礼部制定的大明宫廷女官制度也复刻了科举的模式。   有了正规的竞争标准,比起其他朝代,大明宫廷献媚、争宠、抱大腿谄媚等等歪风比较少,大部分是“不要打扰我学习”的风气。   在大明宫廷,会烧菜,女红绣技,歌舞,美貌,巧言令色通通不管用,只有具备学识,才有出头的机会。   女秀才黄惟德也报名参选,每日读书到三更才歇,胡善围一有空就去指导她。   正月初八,宫廷内部女官考试开始,黄惟德提着考篮应试,胡善围送她去考场外,“以沈琼莲素日的脾气,她出的题估摸有些难,你尽力而为,不会答就直接过,去写一下题,不要乱了心境。”   不是沈琼莲故意刁难女秀才们,而是她认为很简单的题目,对别人而言一般都很难。   这一日,天气晴好,胡善围目送弟子考试,江全抱着又胖了一圈的小公主去乾清宫,有擅长小儿科的太医给小公主请平安脉查体。   宫廷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长大,防患未然很重要。今日给小公主查体的是一位年轻的谈太医。   谈太医名叫谈复,无锡人,谈家是无锡的大族。父亲叫谈诏,是大明的监察御史,在民间也是一位名医,乐善好施。   谈太医捏着小公主的下巴,“嗯,半月不见,出了两颗牙。”   江全笑道:“可不是么,最近长得快,奶娘都被她咬哭了。”   谈太医说道:“小公主不是想咬人,她牙床痒,磨牙而已。你看上面两片泛白的地方,就要出牙了。”   谈太医一边检查,一旁茹司药在医案上记录,两人配合默契,最后把小公主放到秤上称体重,“哟,二十三斤,有点太胖了,平日要奶婆多逗她爬。”   江全说道:“茹司药也是这样叮嘱的。”   一时检查完毕,江全抱着小公主回翊坤宫,茹司药将医案递给谈太医,“你看复查一遍,看有无错漏。”   谈太医双手接过,不看医案,只看着茹司药:“你做事,我肯定放心。”   茹司药说道:“你还是看看吧,要送到太医院存档的。”   谈太医嗫喏片刻,说道:“我听说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往宫外放人,女官五年以上可以离宫。”   茹司药点头,去架子上的铜盆洗手。   谈太医将医案放在案几上,跟了过去,“你已经当了十年女官,已经够格出宫了。”   茹司药洗净了手,谈太医忙将布巾递过去,“你……出宫吗?”   茹司药接过布巾擦手,“我为什么要出宫?很多女官都当了十五年,依然没有出宫的打算。”   谈太医着急了,“我仰慕茹司药已久,我就不信这些年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若出宫,我必然遣官媒去茹家提亲。”   茹司药低头不语,良久,说道:“我在宫里是茹司药,行医治病,受人尊敬。我出了宫,只能当谈夫人,可是我还想在医学上有所作为,期待他日能著书立说,杏林留名。你们谈家是无锡大族,你父亲是监察御史,会容许媳妇抛头露面行医?算了吧,我不会出宫的。” 第67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谈太医道:“我们家和别家不同,我们谈家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父亲当监察御史,也是名医,他当官闲暇之余也给人看病。”   茹司药说道:“世俗对男人宽容,对女子苛刻。你父亲给人看病,就是乐善好施。我一个当家少夫人给人看病,就是不守本分,外头会有闲话。整天被人的唾沫星子围绕着,我哪有心情钻研医术?将来八成变成一个怨妇。”   谈太医忙道:“你担心我被家世所困。既如此,我也不当什么太医了,我辞了太医院的官职,我们一起去民间开医馆,照样治病救人,养活自己,以医为业,这样就不会有人说闲话。”   茹司药没想到谈太医会为了她放弃太医院的大好前途,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双手紧紧绞着擦手的布巾。   谈太医举起右手,“我发誓,此生定保护你,不让你受委屈。你喜欢医术,我也喜欢啊,我们志同道合,一起钻研,岂不美哉。难道只有宫里的病人是病人,宫外的病人就不是病人了?”   茹司药几乎要在谈太医炽热的眼神中融化,他们在医治中结缘,互相切磋,谈太医有天分,又出身医香世家,年纪轻轻就入选太医院,医术远高于她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医。   这几年茹司药有幸得他毫无保留的指点,受益匪浅,因医结缘,也因医生情,茹司药今年二十三岁,是个成熟的女性了,不是无知少女,她如何感受不到谈太医的心意?不知觉中,从崇拜尊敬,变成了爱慕,可是……   茹司药忍痛做出决定,“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前途。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放弃前途。我十三岁就进宫当女官,我很满意现状,我没有准备接受外面的世界,包括婚姻。我对谈夫人的位置一点兴趣都没有,谈大人令寻佳偶吧,我不会出宫的。”   言罢,茹司药往殿外走去,谈太医楞在原地片刻,而后追了上去,压低声音嘶吼道:“我不信你就没有动心,我不信我一直是一厢情愿,难道你以前对我的好……只是为了学习医术?”   茹司药头也不回的说道:“是的,所以请谈太医不要打扰我学习了。”   谈太医就这样残忍被拒,泪洒乾清宫。   要断就断得干净,别拖泥带水。茹司药说出违心之语,双眼模糊,似乎得了雪盲症,完全凭着感觉回到六局一司,在苍震门时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是刚刚送徒弟去应考的胡善围。   胡善围反应灵敏,让开道路,让官阶高的女官先走。她看见茹司药手里捏着一块洗脸擦手的白布巾,觉得很是奇怪,不过也不便多问。   正月十五那日,女教习沈琼莲放榜,女秀才黄惟德再次上榜,考中了女官。   当天,宫中放了两百多个宫女和五十几名女官,她们背着行囊,从西安门出宫,宫外早就等待着翘首以盼的家人。   “母亲!”   “姐姐!”   “女儿!”   高高的宫墙下,亲人们抱成一团,哭声此起彼伏,她们等待了太久,已经无法自矜回家再哭了,一堵堵高墙隔绝了人们,隔绝不了情感。   谈太医牵着一匹马站在人群里,看着一个个出宫的女人,明知没有希望,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在宫外等候,等待一个奇迹。   一个个女人随着家人走了,他的心越来越冷,直到最后一个女官走出来,和已经成长大人的儿女相认,宫门轰然关闭,一颗心也随之破碎。   奇迹没有出现。   再次受到打击的谈太医悻然牵着马离开,蓦地发现宫墙下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笼着衣袖等待,从此人的表情看,也是失望。   同是天涯沦落人。谈太医走过去问道:“你等的人也没有出来?”   那人说道:“我知道她年岁未到,今年肯定不会出来,但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   谈太医见此人长的一表人才,一副儒雅之气,应该是个好人,恰逢心情不好,想找个喝酒,说道:“我也是这样。走,我请你喝酒去。”   那人忙摆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戒酒了。”   谈太医说道:“那就去勾栏喝茶听戏,教坊司奉圣旨用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   那人道:“我听说过,不过这出戏太火了,一座难求。”   谈太医摆着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   教坊司除了承应朝廷宫廷的乐舞演出外,还设有勾栏,对民间进行商业演出。在京城有两处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面,旁边就是供教坊司乐工们排演的富乐院。另一处就在会同桥的南面。   洪武帝禁止朝廷官员在富乐院游逛,去武定桥的勾栏未免瓜田李下,于是谈太医带着那人去了会同桥勾栏,亮出身份,勾栏里戴着绿头巾的乐工忙将两人送到雅座,那人惊讶的看着谈太医,“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居然当了太医。”   谈太医苦笑道:“小小太医,何足挂齿,来,喝茶。”   那人却无心喝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双目发光,连连凑过去发问,“你是太医,应该经常出没宫廷,女官在宫廷是什么地位?宫里的贵人们不敢对女官朝打暮骂吧?你认不认识一个姓胡的女官?她去年刚刚进宫。”   那人在空中比了个位置,“她大概有这么高,有些瘦,大眼睛,长睫毛,长得有些像我。”   谈太医摇摇头,“我们太医不能步入后宫半步,否则就要砍头,只能在乾清宫问诊宫里的人,或者根据脉案和医案开方子,女官们都在后宫,我们见不到。”   “这样啊。”那人双目的光亮瞬间消失,“我还以为太医能出没宫廷,认识我女儿呢,对不起,我一介商人,见识浅薄,让太医见笑了。”   谈太医医者仁心,不忍见他失望,说道:“姓胡的女官我没见过,但是我听说宫里有个胡典正很有名,如今内外命妇都认得她,叫做胡善围,这出南戏《琵琶记》就是她推荐到御前,结果皇上很喜欢,命教坊司谱以北曲的弦乐,改成折子戏,几乎每天都命人演出,《琵琶记》也一炮而红,成为宫廷四大戏之一。”   刚好戏台上开演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丈夫不归,又遇荒年的赵五娘被迫吃糠,将白米让给公婆。   听到赵五娘唱“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时,那人居然当场就哭了,泪满衣襟:   “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我不好,给她寻了个短命鬼未婚夫,害得她守贞不嫁,呜呜,当初我要别那么心急,逼她改嫁,何至于今日父女宫墙相隔,不得相见。”   那人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胡荣因改嫁一事和女儿反目,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明知继室陈氏性情大变,折磨女儿,他也忍痛漠视了。   他天真的以为女儿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就会接受改嫁的现实,到时候他会给女儿安排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都需要嫁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胡荣实在想不明白,女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的女人,怎么能被世俗所容?这不乱套了吗?   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噎不成声的中年男人,谈太医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就是宫里风云人物胡典正的父亲。   且说会同桥勾栏里,失意人对示意人。这日正月十五大朝会上,洪武帝宣布了一桩大事件——第四次北伐开始了。   大明已经提前做好各种准备,文武百官都不意外,有种“终于等到你”之感。春暖花开,北元失去寒冷和风雪的天然屏障,到了大明还击的时候。   洪武帝封了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元帅,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郢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出塞北征。   北元大军严阵以待,在西北调兵遣将。   可是老奸巨猾的洪武帝又封了西平侯沐英为北伐东路军先锋,出征东北,往长城古北口进发,双路夹击。   徐达和沐英,大明帝国的绝世双骄,犹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插向北元。   大明发动双线攻击,军情急报日夜不停地涌向京城,洪武帝自是忙碌,连马皇后也号令后宫日夜纺织,缝制军衣鞋袜,送到前线军士手中。   故,不仅是朝堂,宫廷气氛也紧张起来,连体弱多病的孙贵妃都响应马皇后的号令,翊坤宫的织布机唧唧复唧唧,到了三更方歇。   胡善围听到沐英是东路军的先锋,为处于徐达西路军阵营的沐春松了一口气,还好,父子两个不在一处,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拿着沈琼莲写的榜单,又开始新一轮的“抢人才”。   年纪最大的黄惟德由马皇后赐名,并频频以她为楷模,鼓励宫女读书识字明理,已经是新考中女官们最热门的人物。   七个大佬摩拳擦掌,就像去年争沈琼莲一样,都想把黄惟德收入麾下。   争来争去,都不肯让步,只有使出同样的招数——抽签。   “又来这一套?”曹尚宫摇头,“不行,我抽签几乎没赢过。干脆这样,同样是赌运气,我们推牌九。”   曹尚宫打叶子牌、还有推牌九的运气向来不错,选择自己擅长的来。   结果,尚服局的王尚服以牌九最高点数——丁三配二四,俗称至尊宝的牌面赢了所有人!   黄惟德由此成为尚服局从八品的女史。   愿赌服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王尚服将人才纳入囊中。   曹尚宫又嫉又气,“怎么是你赢?别是出老千吧。”   向来中规中矩的王尚服难得靠手气赢一员英才,懒得和曹尚宫计较:“你别光说,拿出证据来。”   崔尚仪赶紧出言活跃气氛,“下一次不要赌运气了,我们干脆扔门栓跌千金,看谁扔的远,人就是谁的,如何?”   众人想起胡善围跌千金砸破屋顶的笑话,皆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曹尚宫对范宫正说道:“所谓一力降十会,说的就是胡善围了,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有一身蛮力。”   范宫正不轻不重的顶回去,“她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岂止一身蛮力?运气,智慧,还有眼光——能带出黄惟德这种人才,可不全身都是本事么。”   曹尚宫眼珠儿一转,“她是你手下爱将,无往不胜。不过,若是真难得一遇的人才的话,应该在那里都会发光。如今有个大好机会——自从刘司言走后,皇后娘娘身边就缺一位司言女官。胡善围因破格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皇上皇后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范宫正难以置信的看着曹尚宫,“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典到司,又升一级,她进宫还不到一年。”   曹尚宫嗤笑道:“我身为尚宫,统领后宫女官。但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巧取豪夺之人……”   听到这一句话,其余六个女官心里都默契的翻了个白眼。   曹尚宫似乎浑然不觉同僚的鄙视,继续说道:“我敢在皇后娘娘那里举荐她为司言女官,加入我们尚宫局。就不知范宫正是否舍得割爱,放她奔前程呢?”   范宫正直视着曹尚宫的双眼,想从她眼中读出真意,只是想激她,还是真的要举荐胡善围。   范宫正问:“此话当真?”   曹尚宫反问:“大好人才,你舍得放人?”   范宫正:“你敢用,我就舍得放人。”   宫正司典正之上,就是两个六品司正。而这两个司正皆是无牵无挂之人,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直到干不动了退休为止,对胡善围而言,想要往上进一步,很难。   除非范宫正将来自己让位,但范宫正也没有出宫的打算,她是个寡妇,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她都觉得没有在宫廷舒服自在,何况娘家目前的状况,还反过来需要她照拂一二……   她不舍得胡善围,但是她也明白,胡善围在尚宫局更有前途。   尚宫局直接辅佐马皇后,是六局一司的核心,最靠近权力的地方。宫正司只负责惩罚宫人,断各种官司,连嫔妃都不归她们管。   曹尚宫说道:“你舍得放,我就敢用。”   范宫正猛拍桌面,“一言为定!在座的都是证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倘若曹尚宫反悔,从此我们都瞧不起你,看你以后如何服人。”   “这个——”曹尚宫做出冲动之后懊悔的表情。   崔尚仪,宋尚功,徐尚食,王尚服,赵尚寝五人难得看见曹尚宫吃瘪的模样,甚是觉得解气,纷纷起哄道:“我作证!曹尚宫说话要算话。”   曹尚宫一副被高高架起下不了台的模样,忙解释道:“司言是皇后娘娘的喉舌,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定下来,我只负责提名,最终要看皇后娘娘选了谁。”   范宫正把纸笔递过来,“你现在就提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你都舍得放人了。”曹尚宫赌气似的写下了胡善围的名字。   最终曹尚宫递给马皇后司言女官备选名单一共有七个,六局一司各选了一个口齿伶俐、头脑灵活、素有威仪的女官提名。   马皇后思忖片刻,用朱笔勾了胡善围的名字。   胡善围扶摇直上,进宫不到一年,从八品女史升到了六品司言!   懿旨一出,后宫皆为震惊。刚好开春工匠们修缮房顶去了,宫人们纷纷议论胡善围这次高升,是因跌千金扔到最高处的缘故,果然宫中这种传统是有原因的,太灵验了!   明年跌千金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扔!   接到懿旨,胡善围就像做梦似的,抱着文房四宝去了尚宫局。   首先要“拜码头”,见曹尚宫。   曹尚宫依然对她冷言冷语:“我绞尽脑汁把你弄到尚宫局司言的位置,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为了帮你实现老梅花树下的承诺。这次北伐,秦王一定会立下大功,恢复爵位。只有你经常在御前晃悠,才会时刻让帝后想起秦王曾经做下的恶行,等有一天,帝后对你的信任,超过对秦王的信任,就是你出手的时候了。到时候,你若让我失望,我有的是法子把你搞下台。”   胡善围为曹尚宫心计折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伐西路军,小将沐春也被大明斥候们深深折服。   被北元烧杀抢掠一个冬天,终于到了春天,大明要反攻了。沐春加入了征虏大元帅徐达麾下,大明和北元的战争,茫茫草原,就是一场“元军去哪儿”的生死捉迷藏游戏,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元帅徐达接到斥候密报,在灰山大败元军,取得第一场战役大胜,沐春带着队伍东奔西突,杀了个痛快,终于出了冬天总是被动挨打的窝囊气。   之后徐达修整军队,等待机会,某天夜里,一人一骑接近大明军营,马背上的人背后中了四箭,也不知他如何撑到这里,那人一身元军打扮,手里晃着一面投降的白旗,后方还有元军追兵。   值夜的沐春发现这个人很眼熟——正是那晚救了他们的大明斥候“齐刘海”。   顶着毁天灭地的发型,还能这么帅的人,沐春绝对不会认错。   沐春连忙拍马带兵去救“齐刘海”,击退了追兵。   “齐刘海”背着四支箭,身上伤痕无数,还能喘气保持清醒,简直是个奇迹。   “齐刘海”从怀里摸出一张沾满鲜血的牛皮地图,指着西辽河的一块地方,“元军就在这里。”   说完,“齐刘海”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昏迷过去。   当晚,大元帅徐达就命军队行军到西辽河,正好遇到正在渡河的北元军队。北元军队猝不及防,胡乱踩踏,军心崩溃,淹死无数,不战而逃,徐达下令追击,俘虏了北元平章(仅次于宰相)别里不花和太史文通等北元高官。   西路军大胜,凯旋而归。 第68章 你的名字   西北,大明军营。   王宁是被枕边的呼噜声吵醒的。好吵,但并不觉得讨厌,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活着。   不对,为什么有人睡在我身边?   王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军营,身边有个人像猫一样蜷缩着,左脚的鞋子都没有脱,应是脱下右脚的鞋子后,实在累极了,倒头便睡。   这人正是那晚迷失迷魂谷、满嘴骚话和吴中艳曲的小将沐春,西平侯沐英长子。   沐春睡相太差,乱成鸡窝般的脑袋早就从枕头上落下来,被子也滑倒腰间,只穿着单衣,他侧身睡觉,透过交领的衣襟,王宁可以看见他胸膛里那炳裹着扇套的扇子。   见他睡的死沉,王宁缓缓伸出手,轻轻拨开他的衣襟,握住扇炳,缓缓的往外抽。   他干了三年斥候的工作,偷看东西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可惜抽到一半,沐春来自父母强悍的将士血统,肌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迅速翻身而上,骑在王宁身上压制对方,“有刺客!”   王宁的箭伤顿时剧痛,大呼:“是我!”   沐春这才醒过来,“你刚才为何偷袭我?”   王宁镇定的说道:“是你睡觉的时候翻身,压在我的伤口上,疼的很,我把你推开。麻烦你快下来,我的伤口好像被压得开裂了,好不容易逃脱元军追杀,恐怕要死在你身下了。”   “哦,对不起。”沐春翻身下去,对外面大吼道:“军医!”   沐春像个猴子似的蹲在王宁身边,安慰他,“这个军医是我爹给我的,医术高明,放心,他不会让你死的。”   军医来看王宁的伤口,大多伤在后背,幸好穿了盔甲,没有致命伤。军医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还一边埋怨沐春,“大少爷,您不要在这里骚扰病人,这里是主帅大帐,您为何不去自己的营地睡觉。”   王宁暗道,我居然睡在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的营帐里!   沐春说道:“我嫌弃他们太臭了,身上跳蚤又多,能活活把人咬醒。”   军医说道:“您自己也臭啊,莫要把跳蚤传给病人。这一位是大元帅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的病人。”   沐春闻了闻咯吱窝,“叫人打水来,我洗个澡。”   军医提醒道:“大少爷,这是大元帅的帐篷。”   “对哦。”沐春一拍脑袋,跑到对面元帅发号施令的大帐篷里,门口守卫不让进,沐春说道:“我有急事找大元帅,关于那个受伤的斥候。”   守卫这才放行,魏国公徐达正在沙盘前推演布阵,沐春说道:“通风报信的斥候已经醒了。”   被我压醒的。   徐达说道:“命人好好照料,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回北元枢密院,要跟我们一起班师回朝。”   沐春:“是,还有一个问题,大元帅,我可不可以在您的帐篷里洗澡?”   徐达提携沐春,除了看中他是个人才,还有当年他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救命之恩,把沐春当做子侄辈看待,闻言莞尔一笑,“去吧。”   沐春一蹦三尺高,“多谢大元帅!”   回到元帅大帐,军医已经换完了药,众目睽睽之下,沐春脱了衣服就跳进木桶里,小卒提来热水,按照他的吩咐,从头顶浇水,沐春舒服的直哼哼。   相处小半年,军医已经被自家大少爷不要脸的言行折磨到麻木了,不再出言纠正,掩面而去。因为他们发现,越是提到西平侯沐英的威名,大少爷就折腾的越厉害,还不如闭嘴。   王宁注意到沐春脱衣服的时候将扇子裹在油光可鉴的里衣里,还放在视线所能及之处,俨然十分看重。   沐春像一条鱼似的水里搅动,搓洗着身体,说道:“大元帅接到你的情报后连夜拔营,急行军到了西辽河,我军大胜。行军加打仗,连续三天没睡觉,累死我了,倒床就睡。刚才大元帅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去枢密院,要你跟我们一道回去。”   当时情况紧急,倘若元军全部渡过西辽河,再找机会就难了,所以王宁冒险骑马跑到大明军营,被元军追杀,就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   没有人能当一辈子斥候,王宁对自己未来的预测,是干到某天被人发现,然后服毒自尽,一了百了,以免受不住酷刑,连累别的斥候。   为此,王宁随身带着毒药,准备随时牺牲自己。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要回家了。   家里母亲去世,未婚妻进宫当了女官,选择了仕途,他回去能怎样?   沐春以为“齐刘海”苦尽甘来,会很高兴的,没想到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好奇,“你这次立的大功,足够封官拜爵,衣锦还乡多好啊,怎么苦着一张脸?反而不高兴了?”   王宁敷衍道:“我们做探子的,习惯喜怒不行于色,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别人看出来,我现在其实挺高兴的。”   搓完了上半身,沐春将左腿搁在木桶边缘,开始搓下半身,“隔行如隔山,你们这一行太难了,我干不了。我这种人,高兴了就笑,愤怒了就放声大骂、就找人打架,非得把情绪表现出来,否则会憋死的。”   王宁看着脏衣服里裹着的折扇,试探着问:“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呢?”   沐春嘻嘻笑道:“当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鸳鸯被里睡成双。”然后,沐春开始边搓边唱一曲《牡丹亭》的《胜葫芦》: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   啪!   瓷杯落地,摔成碎片,打断了沐春的歌声。   王宁拿起床边案几第二个茶盏,“对不起,我大病初愈,一时手颤,没拿稳杯子。”   不知为何,明知从时百户那里得知沐春“外强中干”,实际上还是个童子鸡,毫无实战经验,可听到沐春的歌声,王宁还是无端觉得愤怒,故意砸了杯子,打断他的歌声。   “流血太多就是容易口渴,你别动,我来帮你倒水,万一又弄坏伤口就麻烦了。”沐春哗啦啦站起来,他的大长腿轻松挎过木桶,除了脚下一双木屐,什么都没穿,就这样光溜溜的过去了。   王宁半躺在床上,视线正好和沐春的肚脐下三寸处平行,某处一览无余。   “你起码围个布巾遮拦一下。”王宁别过脸去。   沐春在一旁哗啦啦倒水,“都是男人,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好遮的。”   沐春把水杯递到王宁手里,呼呼吸着凉气,大叫“冻死我了”,猛地一个转身,往浴桶跑去。转身时,几滴水甩到了王宁脸上。   一定是他头发上的水,一定是的。   王宁不停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才勉强控制住表情,不去擦脸上的水滴,将温水一饮而尽。   沐春哗啦啦回到浴桶,搓完左腿,又撩起右腿开始搓洗,“也光说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那里人?”   王宁:“阿斯勒。”   阿斯勒,蒙古语狮子的意思,代表勇敢。元人十个男人,起码就七个叫这个名字,类似五百年后的“建国”、“国庆”、“子涵”、“梓萌”、“梓萱”那种烂大街的名字。   沐春说道:“我问你的原名,不是化名。”   王宁说道:“我的名字是国家机密,只有大元帅才有资格问。”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沐春一呲,“等到了京城,论功行赏,我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王宁笑了笑,“那就到京城再说。”   北伐军凯旋,班师回朝,一路上王宁和沐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王宁时不时试探沐春,但是沐春将胡善围藏在心里最深处,守口如瓶,王宁挥着洛阳铲也挖不到什么。   王宁愈发疑惑胡善围和沐春的关系。   四月,北伐军到达京城,洪武帝下令举办盛大的凯旋献俘仪式和论功行赏仪式。   大军凯旋,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将战俘别里不花等人献于太庙南门外,太社北门外,告祭太庙、太社,行三献礼。   之后刑部将俘虏收下,洪武帝戴着通天冠、穿着绛纱袍,去了奉天门,俘虏别里不花等人均穿着元人服饰,跪地待罪。   刑部官员宣读待罪表。   洪武帝派了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出来传制,赦免其罪,众俘虏五拜,三呼万岁,毛骧还亲手扶起为首的北元平章别里不花。   洪武帝赐给大明衣冠,别里不花等人换了大明服饰,四拜,三呼万岁,围观的文武百官行贺礼,仪式乃成。   之后就是针对功臣们的封赏仪式了。按照惯例,论功行赏仪式在奉天殿举行。   太监们设了香案,后宫尚服局的司宝女官们捧着国玺,将国玺安放在奉天殿的最中间。   大明国玺由后宫尚服局司宝女官们保管,如果前朝要用,就需要皇上下旨,女官们送来国玺,这个程序叫做“请宝”。   由于责任重大,司宝一般由年龄偏大、德行出众的女官们担任。   女官江全,还有刚刚刚刚考中女史的黄惟德都符合这一条件,王尚服将两人都安排在司宝处当差。今日奉天殿“请宝”,江全和黄惟德前来“送宝”,因而也在奉天殿内等候。   三声鼓后,洪武帝穿着衮冕坐在龙椅上,太子朱标,燕王朱棣,周王朱橚,楚王朱桢等亲王也穿着衮冕站在东北方向。   吏部,户部,礼部尚书站在东面,魏国公徐达,王宁,沐春等功臣跪在西南方向等候封赏。   第一个封赏的当然是魏国公徐达。   第四个就是王宁了,洪武帝说道:“朕嘉王宁为国建功,宜加爵赏,今授以二等永春伯爵位,赐金书铁卷,承袭二代,汝恭承朕命。”   王宁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王宁!他叫王宁!他是善围姐姐的未婚夫!   一旁沐春脑子都快炸了! 第69章 这个永春伯坏得很   沐春已经不是以前的沐春,知道奉天殿不是沐家的西平侯府,论功行赏仪式隆重,连国玺都请出来了,不是他能撒野闹腾的地方。   帝后宠他是事实,但帝后并非没有原则的宠爱,秦王犯了大错,照样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充军。   故,沐春气得灵魂出窍,也不得由着脾气,当场和骗了他的心(称兄道弟),还骗了他的身(洗澡时出来倒水)的王宁狠狠打一场!   此刻沐春想要揍王宁,就像他爹沐英想揍他一样的热烈。   沐春跪在西南角,终于等到他了。   洪武帝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只是把名字改成“沐春”,官职改成“羽林左卫指挥使”,官居一品,领皇宫里的一支禁军,位置就在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这表示信任和恩宠。   沐春三呼万岁,领旨谢恩。   洪武帝脸上有了笑意,仔细打量他一番,对着群臣感叹道:“吾家儿郎已长成。”   封赏仪式后,照例要赐宴,众臣跪谢领宴,宴会上,沐春脸上挂着笑容推杯换盏,心里琢磨找个机会开溜,进宫把王宁这事和善围姐姐说清楚,这事已经瞒不住了。   善围姐姐会生气,也会伤心,她会不会从此不理我……   沐春恨透了王宁,宴会上示意心腹时千户、还有刚刚封了千户的陈瑄等人拉着王宁拼酒——这两个土匪都因立下战功,封了千户。   土匪酒量都不会差,时千户和陈瑄都知道跟着沐春有肉吃,于是拉着王宁喝酒。   奉天殿,除了沐春脑子炸裂,前来“送宝”的黄惟德也是震惊无比。   黄惟德知道王宁。   胡善围第一天进宫,就是她负责搜身检查,当时胡善围穿着寒酸,连宫里浣衣局的粗使宫女都比胡善围穿着体面,连个包袱都没有,随身只携带一枚铁军牌,因而印象深刻。   胡善围是个望门寡,一般人只晓得她的未婚夫战死,她从未向同僚提起过去。在鲜花般的年龄进宫的女官各有各的苦衷和理由,默契的不去说,也不会追问,甚少谈论这个话题。   但军牌上的名字就是王宁,黄惟德是胡善围的学生,比旁人多留个心眼,黄惟德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   这个永春伯王宁是不是军牌上的王宁?只是巧合吗?   黄惟德心中满是疑惑,论功行赏仪式结束,宴会开始,司宝女官们将国玺装好,捧回宫廷。   黄惟德放好了国玺,就赶紧去了坤宁宫找胡善围,告诉有个和她未婚夫同名同姓的人刚刚封了二等永春伯。   可是坤宁宫的宫人却和她说:“胡司言奉皇后娘娘懿旨,去前朝宣沐大人觐见。”   干孙子凯旋归来,马皇后一直惦记着他,琢磨着封赏仪式结束了,就命胡善围去宣。   胡善围现在是六品司言,相当于皇后的喉舌,传懿旨跑腿这种事情是她的职责所在。   黄惟德知道来晚一步,连忙去追,可是胡善围年轻,每日练拳舞棍锻炼身体,步伐轻快,此刻已经出了龙光门,往前朝而去。   黄惟德气喘吁吁,眼睁睁看着胡善围的红色裙摆消失在龙光门的另一边。   前朝和后宫,只有一道门墙之隔,但无论擅入还是擅出的,都是死罪。后宫的人若无旨意,是不得跨入前朝半步的。黄惟德刚才去前朝“送宝”,任务完成,她没有理由出宫了。   黄惟德安慰自己:世上叫王宁的人千千万万,希望只是我多想了。   与此同时,奉天殿宴会,时千户和陈瑄一左一右给王宁劝酒,王宁都快喝趴下了,沐春瞅准机会,去了御前,“皇上,微臣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洪武帝今天高兴,大手一挥,“去吧,皇后也一直惦记你。”   沐春得皇上的旨意,从宴会上开溜。王宁心机深沉,表面上喝醉了,其实一直保持清醒,暗中盯着沐春。   见沐春溜走,王宁佯做尿急,捂着肚子,“喝太多,憋不住了,我要去一趟茅厕。”   时千户和陈瑄收到的指令是灌酒,并无其他,于是放了王宁,当他回来后继续灌。   王宁走出宴会,目光立刻清明起来,跟踪沐春。   奉天殿在龙光门东北方向,胡善围在石板路上行走,蓦地裙摆砸来了一块小石子,咕噜噜的,滚到了鞋边。   胡善围一怔,这是沐春惯用的和她打招呼的习惯,从进宫第一天起,他就朝着她裙摆扔石子,送了一双鞋。   胡善围朝着石子的方向转身,看到了站在一间配殿廊下的沐春。   他瘦了,黑了,也高了,穿着大红朝服,头上戴着七梁冠。   他回来了。   活着回来的,他做好了自己事情,已经升为一品武官。   我也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升为六品司言。   果然,牵挂、求神拜佛、吃斋做善事等等,统统都没有用,做好自己的事情最重要。   胡善围露出笑意,“回来了?皇后娘娘宣你过去。”   沐春一见胡善围的笑容,心如刀割,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穿着黑色官靴、紫色官袍、玉革带、戴着乌纱帽,没有戴耳环,一应饰品皆无,只有紫色官袍下的红罗裙表明了她女性的身份。   天然去雕饰,她比印象中更美了,灿若明月。半年不见,她的眼神愈发自信坚定,不输封赏宴会那些功臣武将。   她比从前快乐、比从前自信,也比从前强大。是时候告诉她王宁的消息了。   沐春鼓足了勇气,说道:“善围姐姐,其实王宁他——”   “善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沐春的话语。   听到这个声音,胡善围的身躯猛地一颤,从温暖的四月一下陷入了三九寒冬。   “善围姐姐!”沐春握住善围的手,她的手好冷,好似一个冰人,轻轻一击,就一块块迸发蜘蛛网似的裂纹,即将落下一地碎片。   看到沐春眼里悲悯、怜惜、悔恨交织的目光,刹那间胡善围明白了一切。沐春张口在说些什么,胡善围像是瞬间失聪,什么都听不见。   她脑中回荡着《琵琶记》赵五娘的歌声: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曾经的胡善围似乎又回来了,那么的绝望无助。   不,我不是赵五娘,我不是那个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丈夫身上的赵五娘。   胡善围挣脱了沐春的手,缓缓回头。   是王宁。   他穿着同样的大红朝服,头戴七梁貂蝉冠,比沐春的七梁冠上多出一个玉蝉。身处宫廷,胡善围熟知大臣的朝服,七梁是一品或者以上官爵所戴,如果七梁冠上顶一个玉蝉,那就是伯侯爵或者驸马。   从未听过有个叫做王宁的驸马,那么王宁应该封了伯爵或者侯爵。   不管伯爵还是侯爵,都比她这个六品司药官阶大,胡善围以见到上官的礼节施了一礼,“恭喜王大人高升。”   王宁第一次见到穿着官袍的胡善围,她比从前更美,似乎还长高了些,她挺直了脊梁,那身官袍穿上身上,好像穿着盔甲的战士,无比妥帖。   她还是那个胡善围,却也不再是那个胡善围了。   午夜梦回时,他无数次梦见未婚妻甜甜的叫他“宁郎”。   可是真的见面,她只是客气又客套的叫了声“王大人”。   “宁郎”,“王大人”,两个声音在脑海里交错响起来。好像心脏被活生生掏出来,一寸寸的搅碎,王宁像是遭遇暴击,颓然回退了两步。   情,依然在。心,已碎了。   沐春见胡善围的反应,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善围姐姐比以前愈发坚强。   这才是我的善围姐姐啊!   沐春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说道:“这一位是皇上刚刚册封的永春伯王宁,北伐的时候,永春伯救过我,我也救过永春伯,我们两个算是扯平了。善围姐姐,我错了,我其实早就从徐增寿那里得知王宁其实没死,改名换姓在北元当探子,但是我——”   “我懂得。”胡善围若没有怒火,那绝对是假的,但当着王宁的面,她不好当场爆发,只是说着官样文章:“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机事不密则成害。他连亲生母亲都没有告诉假死的真相,想必此事关乎国家机密,错不在你。”   王宁为了在北元潜伏,斩断了所有人的联系,包括他的寡母。在忠与孝,忠与情之间,他选择了忠。   如果是以前的胡善围,定会怪他狠心,不是此生的良人,哀泣不已。可是现在的胡善围在宫廷当女官,见识不同于以前,知道忠与孝,忠与情的两难选择。   无论如何,选择忠的男人,值得她和世人尊敬。   他配得上英雄二字。只是,当他的家人,和他的恋人会很痛苦。   “对对对,善围姐姐说的太对了,臣不密则失其身。”沐春连连点头,指着王宁骂道:“这个永春伯坏的狠,看我洗澡,还和我睡在一起,称兄道弟,我差点就失身了。”   胡善围:“……”   这个笨蛋,白去了一趟国子监!白看了我家藏的书,此失身不是彼失身,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   王宁忙说道:“我没有,我不是,我没做。我无意间看见了扇面上诗句,落款是你的名字。我只是想从他那里打听你的消息。”   很奇怪,沐春这个笨蛋在一旁断章取义,胡言乱语,胡善围觉得心好像没有那么痛了,她的手渐渐回暖,全身恢复了知觉,说道:“你现在已经亲眼看见了,我很好,进宫当了女官。永春伯,我还要带沐大人觐见皇后娘娘,告辞。” 第70章 鸡飞蛋打   沐春跟着胡善围去后宫觐见马皇后,王宁还想追上去说些什么,守在龙光门的锦衣卫纪纲抽刀:“后宫禁地,永春伯请回。”   一道宫墙阻隔王宁的视线。   时千户和陈瑄找过来,将对着高高的宫墙出神的王宁拉回宴会:“你真是喝醉了,茅厕在那边呢,你赶紧去,宴会要结束了,我们要回去四拜谢恩。”   接下来,无需时千户和陈瑄灌酒,王宁自己灌自己,抱着酒坛猛喝一气,待四拜谢恩后,他顺势倒地,醉晕过去。   且说沐春跟着胡善围去坤宁宫觐见马皇后,胡善围走的很快,沐春步步跟随,“善围姐姐,我看见你的牙牌变成尚宫局司言,恭喜高升。我也升官了,统领禁军羽林右卫,在宫里巡逻,会像以前那样经常见到善围姐姐了。半年不见,我们都长出了自己的壳,真是太好了。”   胡善围不理他,越走越快,步履所到之处的石板路,有一滴滴水迹。   沐春忙迈开大长腿追了上去,这才发现胡善围临风落泪,一滴滴珠泪从颊边滚落,砸在石板路上。   “善围姐姐,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胡善围掏出帕子擦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忒难了。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哭,断就断个干净。沐春,我脸上的妆可还在?马上就要去皇后娘娘跟前复命,可不能出错。”   都到这个地步,还关心妆容是否齐整。女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沐春指着脸颊泪沟处,“这里好像有点脏。”   胡善围深受范宫正的影响,每日妆容齐整,带妆的脸哭过之后,就像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留下淡淡的泥痕。   胡善围忙拿出荷包里的粉盒,还有一面菱花小镜,蘸了一点紫茉莉香粉,盖住眼下的泪痕。   头可断,血可流,情可失,妆不能花,这是宫廷女官的体面。   “现在呢?”胡善围补了妆容,问沐春。   哭过之后,善围姐姐的眼睛更亮了,像是一双充满华彩的琉璃。沐春看得呆了,鬼使神差的想起国子监读书时,博士讲的那首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沐春恍惚一笑,“好看。”   沐春随着胡善围去了坤宁宫,马皇后自是亲热的拉着他说话,直到宫门即将落锁时才放了他出宫。   且说王宁封赏宴上大醉,醒来时,天都黑了,曾经的上官、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正在灯下伏案疾书,见他醒了,说道:“醒了?醒酒汤在案上,自己喝。以后在宫宴上不要喝的那么猛,殿前失仪可不是好玩的。”   王宁不碰醒酒汤,问:“毛大人这里有没有酒?”   他不想醒,醉着挺好,忘记痛苦。   “这是我的值房,当差时不能碰酒。”毛骧说道:“以后不要叫我毛大人了,你如今是永春伯,大明最年轻的伯爵,你的爵位比我还高一级。”   王宁宁可喝水,抱着茶壶猛灌。   毛骧见他这幅模样,知道他为何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已经听纪纲说了你在宫墙外头发呆,不就是‘情还在,缘尽了’了吗?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到内府,参选驸马了。”   王宁噗的一声,将茶水喷出来,“你都没有问过我!我不想当什么驸马!”   毛骧没有停笔,继续写:“从以前挑中的驸马来看,驸马皆出身名门,皇上只会选择和开国功臣们联姻,用公主的婚姻来稳固大明江山。我把你名字报上去,不过是走个过场,使得名单看起来有出身平民的男子参选。你选中驸马的概率还没有那个不着调的沐春高呢。”   一听到沐春之名,王宁就立刻回想起沐春向胡善围“血泪控诉”自己隐瞒身份的行为,以及那把善围提诗的折扇,沐春一口一个“善围姐姐”叫的那么甜,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沐春也要尚主?”王宁问,心想沐春在善围面前那么纯良乖顺,完全不是军队又痞又赖的流氓无赖模样,善围会不会被沐春给欺骗了?   毛骧停笔,轻轻吹干墨迹:“西平侯给他报的名,他当然要参与了——你过来,看看有无不妥,然后签字盖印。”   王宁走过一瞧,居然是以他的口吻向礼部提出追封亡母为永春伯太夫人的折子。   就像压倒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王宁当场崩溃,扑通跪地,“娘啊,儿子不孝!”   王宁之父早年战死,那时候王宁不过八岁,世袭了父亲百户的头衔和俸禄,在寡母的照料下得以生存,寡母早年操劳过度,体弱多病,她所期盼的,就是儿子得胜归来,和贤惠聪明的未婚妻成婚,次年她就能当祖母,含饴弄孙。   大明第二次北伐惨败,王宁是一具尸首下醒来的,发现战友们全部战死,一群秃鹫在头顶盘旋,随时俯冲下来啄食尸体已经昏黄的眼球。   王宁崩溃了,疯狂的舞动刀剑驱赶秃鹫,他寡不敌众,秃鹫们依然开起了盛宴,他依然顽强的举剑赶走一只只秃鹫,他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能护住一具是一具,他要驱赶秃鹫,直到生命的尽头。   当时赶来清理战场的毛骧看到苍穹之下这一幕惨剧,浴血的战士和老天爷搏斗,直至最后一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个勇敢的战士。   毛骧的手下收集战死者们的军牌,王宁亲自点燃了一把把火,将兄弟们火葬。   毛骧问他:“你有一个复仇的机会,但是你必须斩断和过去的联系,从此隐姓埋名,成为另一个人,世上再无王宁,而且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你愿不愿意?”   看着惨烈的战场,王宁把腰间的军牌摘下来递给毛骧,“我愿意。请你们照顾我的母亲,还有,为我的未婚妻找一个好丈夫,她叫胡善围,是成贤街胡家书坊老板的女儿。”   “我答应你。”毛骧收下铁军牌,随便抓了几把草木灰放进坛子里。   王宁就这样死了。   毛骧以为完成王宁的嘱托很简单,每个月送钱给寡母,然后要官媒物色几个比王宁条件还要好的男人就行了。   可是寡母得知唯一的指望战死沙场后,失去了生的勇气,不到三个月就抑郁而终,什么好药好大夫都不管用。未婚妻胡善围一再抗婚,甚至做出挥着裁纸刀将官媒赶出门的过激举动,发誓终身不嫁。   毛骧很无奈,他总不能把胡善围强行塞进花轿,以这个女人的脾气,逼急了八成会做出自裁的烈行,加上当时胡荣和继室陈氏看起来都很疼爱女儿,毛骧就放弃了,却不料陈氏性情大变,折磨胡善围,父亲胡荣冷漠以对,逼得胡善围另寻出路,考了女官。   结果一心赴死,将自己全部都献祭给大明的王宁却活着回来了,母亲没了,爱人没了,王宁封了永春伯,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爱他,也没人等他。   毛骧叹道:“自古忠孝不得两全,你母亲为国而死,理应有此殊荣。找个风水宝地,迁坟风光大葬,方能弥补一二。”   王宁说道:“追封太夫人又如何?我母亲已经走了,是我不孝,是我的错。这一生的过错我弥补不了。”   毛骧反问道:“除了追封,你还能做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如果给你机会,再选一次,你会选择战败回家,娶了胡善围,生个大胖小子,一辈子守在你母亲身边。还是诈死潜伏北元枢密院,为大明北伐提供情报?”   王宁跪在地上,双拳紧握,捏得指关节噼里啪啦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泪流满面,“此生无悔,只是有愧。”   “我家破人亡,但大明连续两次北伐都胜利了,保护了无数人的家园,身为大明的军人,怎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对母亲,对胡善围愧疚、我欠她们的,却无法偿还,也无法弥补了。”   毛骧从未见过王宁落泪,他保护战友尸首,挥剑和一群秃鹫战斗时、他点燃火把,火葬战友时、他摘下自己的军牌,斩断所有亲缘时,都不曾流泪。   母亲的死,和未婚妻形同陌路人,却让他落泪了。   毛骧再次庆幸自己选择单身,了无牵挂,不用被逼到家国的两难选择,他这个“大魔头”从不会安慰人,只会说出残忍的事实:   “你不可能得到所有,没有人事事顺遂,哪怕是皇上,也有各种无奈和遗憾。你把母亲好好迁葬,尽了孝道,我会想办法把你安排到京城之外的地方任职,远离伤心地。”   “我还是去西北戍边吧。”王宁站起来,在给母亲追封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上签名盖印。   毛骧合上奏折,想了想,问王宁:“你母亲已死,无法挽回。但是胡善围……既然你还对她有情,女官服役满四五年,可以求恩典出宫,你们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这一点,我可以帮你们。”   王宁眼睛一亮,燃起了幸福的憧憬,但很快就熄灭了,“我身为武将,迟早要出去打仗,不能文臣那样陪着妻儿。北元实力强大,一定会再次扰关,大明还会有很多次北伐,如果再有家国之间的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国家,我辜负了善围一次,难道还要再辜负她第二次?第三次?”   “我已经决定像毛大人一样,此生不娶妻不生子,守护国家,至死方休。毛大人,任何身体上的伤痛,都比不上我放弃家人和爱人那一刻的痛苦。太痛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毛骧看着王宁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听见他苍凉的歌声:“……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在。人,憔悴了。”   王宁跌跌撞撞,去了西安门附近的瓮堂。   瓮堂是南京城的一个澡堂,地下有一口温泉,澡堂形似一个倒扣在地下的瓮,所以叫做瓮堂。圆形的穹顶,墙壁皆是岩石和糯米汁垒砌而成。   南京城的男人们喝完酒喜欢去瓮堂泡一泡,舒服自在。王宁在南京长大,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去瓮堂泡澡,离家四年了,他想重温故地。   王宁在温泉池里泡得快要睡着时,沐春接到时千户的线报,找到了这里,他裹着一块白布巾走到地下室的温泉池。   池子里的男人都光溜溜的,王宁也不例外,沐春透过池水看见了他的本钱。   嗯,没有我的雄厚。   沐春信心大增,一把扯掉腰记的白布巾,故意没有顺着台阶下水池,而是终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去,飞溅的池水如下了一场暴雨,将昏昏欲睡的王宁浇醒了。   池水也吵到了其他客人,有人正要去教训这个不晓得瓮堂规矩的男人,被朋友拉住了,耳语了几声,“西平侯的长子,京城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算了算了,惹不起,躲得起。”   于是乎,温泉池的客人们霎时走光了,只剩下王宁和沐春。   沐春朝着他晃了晃拳头:“喂,敢不敢跟我打一场,老子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惹得善围姐姐肝肠寸断,真是该打!   王宁还有醉意,心情低落到极点,闻言冷冷道:“有什么不敢?我看你不顺眼也很久了。”   两人大吼一声,冲上去互殴,霎时,温泉池里,“鸡”飞“蛋”打。 第71章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瓮堂地下是个圆形的温泉池,以沐春的身高,池水刚刚淹没到肚脐,王宁则是到了腰胯间,池水影响了两人的速度和发挥,一拳一脚的杀伤力减半,还时不时倒在水池底部扭打,呛了一肚子洗澡水。   温泉池时而稀里哗啦、时而咕噜咕噜,池子又是圆形,远远看上去,就是一锅沸腾的火锅里涮着雪花肥牛和羊肉卷,在火锅里纠缠飘荡,浮浮沉沉。   两人打得势均力敌,剧烈运动、互相殴打加上水太热,两人全身都泛红,就像熟透了的肥牛卷和羊肉卷,刚开始红白相间,熟透后都变成了红色。   不管怎么样,这一架打的真过瘾。沐春难得没有使用猴子偷桃等惯用下三滥的手段,真的和王宁公平打一场。   两人都累极了,胸膛剧烈起伏,他们刚刚在水底憋气撕扯殴打,快要窒息、被温泉水淹死的时候,终于各自放手,分别占据了“火锅”南北两边,伺机再动。   王宁气喘吁吁道:“我不跟你打了。”   沐春双手撑在“锅沿”,才勉强在水里站住了,“你认输了。”   王宁说道:“我不是认输,我只是觉得比起两个人窝囊的死在温泉池里,我更愿意看见我们两个死在战场上。”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淹死在无数个男人泡过的水池里!   其实沐春也有点后怕:我要是死在温泉池,善围姐姐会多么伤心啊。   沐春心中虽如此想,嘴上却说道:“不行,我今日必定要替善围姐姐出这个恶气!”   沐春知道王宁不想再动手了,于是在嘴上讨些便宜。有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站都站不稳了。   王宁单手拂去脸上的水珠,酣畅淋漓打一架后,酒彻底醒了,问道:“是善围要你来的?”   沐春说道:“当然!”   当然不是!沐春省略了后面两个字,自觉不算说谎。   王宁从水池里走上去,顺手捡起一块白布巾围在腰间,说道:“你说谎,善围不会这么做。她既然叫我王大人,就表示她已经放手。”   沐春哟了一声,“你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她恨你,讨厌你,如果她能出宫,估摸会亲手砍了你这个负心郎。”   王宁识破了沐春的谎言,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就要她来砍我吧,我绝不还手。”   沐春也围了一块布追了上去,“善围姐姐一片芳心都喂了狗,你要如何还她?”   王宁说道:“等安葬了我的母亲,我就去边关了,此生永不相见。我守护边关,也是守护她的安全。”   沐春闻言大喜,此人走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嘴上却道:“哼,算你识相。”   两人走到更衣房,换上衣服,王宁突然问道:“你一口一个善围姐姐,你和她是结拜姐弟,她是你的义姐?”   沐春正在穿裤子,闻言,左腿一滑,走错了洞,和右腿穿在一个裤腿里。   “胡说八道!我们才没有结拜姐弟!”沐春又想揍他了。   王宁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叫她姐姐?还对她的事情如此上心?她是你什么人?”   问题三连发,咄咄逼人。   沐春重新穿好裤子,不紧不慢的拿出贴身放置的扇子,抽掉扇套,嘚瑟的打开川金扇,展示胡善围的提诗:   “看到没有?《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这是善围姐姐送给我的诗——她以前为你写诗了没有?没有吧,我们是知己,心心相印的知己,可不是结拜姐弟这种庸俗的关系。”   王宁看到扇面,觉得眼热,她为他写诗,她从未为我写过诗。   王宁心里酸溜溜的,嘴上却道:“知己?善围知道你的真面目吗?你在她面前如此纯良无害,你可敢当她的面唱那些淫词艳曲?还是敢对她说那些军营里的骚话?”   王宁直中了沐春的要害。   沐春在北伐军,是个远近闻名的纨绔流氓小混混,他的心腹时千户和陈瑄都是土匪出身,在一群鸡鸣狗盗之辈中混得如鱼得水,比土匪更像土匪。   还有以前鹰扬卫那些军二代官三代混迹风月场的纨绔子弟们,轮起骚话谁都讲不过他。   回京途中,一路上王宁都在听沐春唱歌,每天都不带重样的,简直是一部行走的《吴中艳曲大全》   我不敢!   沐春顿时语塞。   王宁欣赏着他的窘态,发出一声轻笑,“善围是个女人,又是宫廷女官,名誉至关重要,你这种大染缸般满是污秽的人,最好离她远一些。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因年幼丧母,总会对相似经历的人生出同情心,她送给你诗句,对你好,和收留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差不多。你不要对她动了歪心思。”   王宁一步步的靠近,“如果让她知道,出于同情心收养的小动物,其实是一头色中饿狼,她和你还会是知己吗?”   沐春呸了一声,“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这个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有很多张面具,在什么地方戴什么面具。你太小瞧善围姐姐了,她见过我孟浪放荡时的模样,她选择相信我,原谅我。”   “我唱艳曲、说骚话,放荡形骸做好些不雅的动作,但我是个好男人,善围姐姐是知道的。”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善围姐姐看到我在鹰扬卫擂台上挺胯时,生气了好久都没有理我……   省去曲折的过程,结果就是我说的结果,不算说谎。   王宁自是不信。善围明明喜欢的是发之于情,止乎于礼,彬彬有礼的人!   沐春扳回一局,得意的说道:“何况,她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白兔,宫里上演的净版《西游记》,就是她亲手删减的,你离开她很久了,她早就不是过去那个只会躲在你羽翼之下的胡善围。”   《西游记》有多污,王宁当然清楚。那个温柔腼腆,羞于说爱,情动之时,纵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只是痴痴的看着他,甜甜的叫一声“宁郎”的胡善围已经浴火重生了。   王宁心中又起了阵痛,说道:“你记住今天的话,只是知己好友。倘若你对她生了不该有的邪念,我纵使在千里之外戍边,也会回来取你的狗命。”   沐春心道: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取我的狗命了……   次日,王宁就请了风水先生,择了吉日迁坟,与此同时,洪武帝批准了追封王宁之母永春伯太夫人的奏折,命礼部办理。礼部将封书和太夫人的凤冠霞帔等全套礼服都送到永春伯府。   在追封圣旨里,洪武帝不仅追封了王夫人,还赐葬钟山,圈了一块风水宝地给王宁。   洪武帝和马皇后正在建造的皇陵就在钟山,赐葬钟山是莫大荣耀,表示皇恩浩荡。   王宁领旨,进宫谢恩。   王宁长得帅,潜伏北元时,毁天灭地三搭头“齐刘海”丑发型都不能掩盖他的英姿,回到大明,他将三搭头梳成发髻,戴上黑色网巾,就越发俊秀了。   论功行赏宴上,穿着大红朝服,戴着七梁貂蝉冠的王宁简直堪称“惊艳”了。   洪武帝对他印象深刻,很是满意。但不知为何,连沐春都当场派了差事,统领领禁军羽林右卫,却只封了王宁为二等永春伯,没有差事,目前王宁赋闲在家,专心料理母亲的丧事。   今日王宁进宫谢恩,洪武帝也并没有让他磕了头就走,而是赐座,还命宫人捧茶,和王宁聊天。   除了聊他在北元枢密院当间谍时的见闻,还聊了他的家族、问他父亲曾经参与那些战役,最后血洒何处等等。   王宁一一作答,镇定沉稳。   足足聊了半个时辰,王宁才出宫。   王宁一走,洪武帝对屏风后的人说道:“爱妃觉得这个后生如何?”   居然是长春宫的孙贵妃!   孙贵妃笑道:“相貌生的不错,比起沐春也不差什么。谈吐挺有规矩,也不怯场,风度翩翩。就是出身差了些,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两两相抵,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驸马备选名单中,算是出挑的。”   孙贵妃生了两个公主,小公主怀庆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龄,礼部和宗人府都在为公主挑选驸马。   孙贵妃大女儿临安公主是洪武帝的长女,也是最受洪武帝宠爱的公主。大驸马是曾经的大明宰相、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子李祺。李祺是驸马,将来也会继承家里韩国公的爵位。   孙贵妃说王宁的出身差了些,其实是违心之语,何止差了些?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平心而论,两个公主都是孙贵妃手心的宝贝,她不想两个驸马出身差的太远,委屈了小女儿。孙贵妃觉得,哪怕是混世魔王沐春呢,也比王宁合适,毕竟沐春会继承西平侯的爵位。   但是洪武帝要孙贵妃在屏风后观察人选,此人身上肯定有些东西是洪武帝看中的。   孙贵妃能同时得到洪武帝和马皇后的认可,心计不同凡人,明明对王宁这个人不满,话里还是顺着洪武帝的心意,透着欣赏的意思。   洪武帝点头道:“朕最看中王宁的忠,忠孝摆在一起时,他最终选择了忠。一般人家会觉得他不孝,不是良配。但公主是君,他是臣,对于皇家而言,忠臣比孝子要好。”   孙贵妃忙笑道:“皇上慧眼,臣妾短视,没想到这么深刻。”   孙贵妃是作为一个母亲来考虑驸马人选,但洪武帝的出发点永远是朱明王朝的江山社稷。   洪武帝说道:“马上就端午,端午有击球射柳之礼,就以此为借口,让那些驸马人选参与比试,皇室宗室,文武百官皆会参加,到时候爱妃和皇后带着怀庆观看,一起为怀庆选驸马。” 第72章 “四无”中年   胡善围母亲忌日将至,父亲胡荣一清早去坟前烧香焚化纸钱,他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甏肉干饭、一碗清亮的鱼丸汤,一叠出油的咸蛋,这是妻子生前爱吃的家常菜,胡家祖籍济宁,家乡饭最对胃口,而胡荣现在已经习惯了江南口味,觉得甏肉油腻腻的。   从结发夫妻到爱女出生,到家族从北到南迁徙,再到家族覆灭,胡荣和坟墓里永远沉睡的女人不过九年的缘分。   胡荣在坟前烧了一沓纸钱,怔怔的看着墓碑,他已经不记得结发妻是什么模样了。   依稀记得她是大家闺秀,温柔乖顺。胡荣青少年时经历了颠沛流离,家族覆灭,早就没有青云之志,甘愿堕落成以前家族所不齿的商人,做点生意养活自己和女儿,过着平淡的生活。   胡家曾经是济宁望族,可是现在呢,那些有理想、有道德、有才华、有毅力的“四有”胡家家人全都死了,只有胡荣这个无理想、无才华、无资质、无毅力的“四无”胡家人还活着。   活着最重要,什么理想、什么宏图都是虚的。   胡荣一生,追求平凡稳妥。可是女儿倔强的牛脾气随了谁?连嫁人都不肯,非要坚持当女官,走仕途。明明我和她娘都不是这个脾气啊。   胡荣在坟墓前长吁短叹,“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肯嫁人,不听我的,非要往外头飞,可是天上好危险,有暴风,有骤雨雷电,有凶狠的老鹰。别说当女官,就是当大官又怎么样呢?我们胡家祖上也显赫过,到最后,覆巢之下,只有我一人活着。”   胡荣从怀里拿出胡善围的回信,念道:“‘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善围’,你听听,我给她写了十几页信纸,她就回我一句话,怎么办呢?我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就是不肯嫁人。”   这时,起了一阵东风,将坟前还未烧尽的纸钱卷起来,好像一片片燃烧的黑蝴蝶。   胡荣担心起山火,连忙拿着水壶去追,纸钱落在一个土坑处。   胡荣浇灭了纸钱,觉得这里有些熟悉,看了看两边的墓碑,顿时回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女儿的死鬼未婚夫王宁和他母亲的墓地吗?   当年母子两个葬在一处时,胡荣都来过这里。   怎么被人挖空了?   难道有盗墓贼?   胡荣赶紧去找守陵人举报。   守陵人说道:“前天有个大官来这里,把他母亲的坟墓迁葬到钟山了。”   “钟山?”胡荣更纳闷,“钟山那地方不都是达官贵人们的祖坟吗?”   守陵人说道:“那可不,她儿子给她请封了什么太夫人,迁葬那天可风光了。”   “她儿子?”胡荣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儿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守陵人说道:“没死成,回来了,还当了大官。”   胡荣难以置信,他草草的收起亡妻墓前的吃食,提着食盒,骑着青骡回到书坊,然后从书房里拿出太医院谈太医送给他的名帖,凭着帖子找到了东城兵马司隔壁的太医院。   谈太医正在整理药房,听闻有个姓胡的人找他,还以为胡荣有亲戚朋友生病了,请他去医治。   自从那日一起去教坊司听《琵琶记》,两人就成了朋友,胡荣是卖书的,若遇到医学方面的孤本珍本,总会留下来送给谈太医。   谈太医背着药箱出去,但胡荣并不是来请他看病的,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每个月都出邸报,发给官员们,讲述朝廷里大小事情,封官的、贬官的、掉脑袋的,都写在上头,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没资格看邸报,谈太医能否弄一本最近的邸报看一看?”   谈太医放下医箱,“我们太医院并不热衷政事,很少有人看邸报。不过太医院隔壁就是詹事府,我去给你借一本。你先等等,喝杯茶。”   谈太医很快拿着最近好几期的邸报回来了,胡荣挑出最近的一本,一张张的翻阅,最终停在洪武帝追封永春伯王宁之母王夫人为永春伯太夫人的圣旨上。   啪!   邸报落地。   啪啪!   胡荣狠狠的抽了自己二耳光。   正欲再抽,谈太医以为胡荣失心疯了,忙阻止道:“胡大哥,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商量着办,别自残。”   “退婚书!我亲手去衙门办的退婚书!”胡荣恨不得撞墙自尽,“我女儿以前定过亲事,后来那人死在战场上,我女儿不肯改嫁,非要在家守望门寡,我为了给女儿顺利改嫁,以防别人说闲话。我亲手写了退婚书,厚着脸皮要王夫人在上头签字画押,我还拿着退婚书去了衙门过了明路。”   “现在那人回来了,封了伯爵,婚约却已经被我毁了!”   胡荣哭道:“我女儿差一点就是伯爵夫人了,我却亲手把她的前途毁掉!”   “谈太医!”胡荣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握紧了谈复的手,“你见识多广,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女儿的婚姻还能否挽回?我去告御状行不行?捞油锅、滚钉板,这种苦头我都可以吃。”   过了好一会,谈复才捋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把胡荣拉到房间,关严了门,说道:“你是民,永春伯是官。民告官,难啊,这是其一。其二,是你自己退的婚,真的告到御前,也没有胜算。其三,以前你女儿坚持不改嫁,宁可在家守望门寡,你瞒着她逼着王夫人签退婚书。现在你女儿决定不嫁人了,安心在宫廷当女官,高升六品司言,你要她去嫁永春伯,她也未必愿意,我觉得胡大哥最好问问她的意思。”   胡荣忙道:“当伯爵夫人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一品诰命夫人啊,我们老百姓想都不敢想。”   谈太医脑子里浮现茹司药的身影,还有那句绝情的“不要打扰我学习”,不由得苦笑道:“女官们不一样,大部分女官都选择终身不嫁,她们很多人本身就是名门闺秀,有才华,有志向。婚姻于她而言,是必须抛弃的包袱,如果成婚,就要放弃宫里的职位出宫,不能回去了。”   胡荣叹道:“果然女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读得多了,就忘记了女人生儿育女的本分。都像女官那样不结婚、不生孩子,大明就灭亡了,人类也灭亡了。唉,当初我就不应该教她读书,些许认得几个字就行。”   谈太医劝道:“胡大哥,你千万不能冲动,要忍。我想办法把托人把永春伯的事情告诉你女儿,问问你女儿的意思。你别弄得和上一次一样帮倒忙,你想想,如果你当初由着她的意思,就让她在家里守望门寡。永春伯回来,他敢不认这门婚事?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若不认,就是第二个陈世美,皇上都不饶他。”   胡荣自是不甘心,但谈太医的话十分中肯,事事在理,胡荣只得生生憋住了。   谈太医能找谁?当然是茹司药了。   瞅着在乾清宫配殿给小公主检查身体的空隙,谈太医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茹司药存心要断个彻底,不想藕断丝连,再次残忍拒绝,说道:“不可以。”   谈太医着急了,低声道:“事关另一个女官的前途。”   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是善良的人。   僻静处,谈太医从头到尾将胡善围的婚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他着急悔恨,甚至生了告御状挽回的念头。我劝住了他,要他先问问女儿的意思。”   茹司药从未听过如此奇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难怪胡善围进宫的时候连双鞋都没有,双手长满了冻疮,原来因抗婚和家里闹翻了。”   谈太医说道:“胡大哥这个人有些迂腐,但本性不坏。麻烦你问问胡司言的意思,免得她爹又帮倒忙,毁了她的婚姻,又要毁了她的前途。”   茹司药应下,回到后宫找胡善围,说了此事。   出乎意外,胡善围表情淡定,“多谢谈太医和茹司药的好意提醒,我早已知道永春伯回来的消息,我和他……见过面,恩断义绝,从此各不相干了。宫里不能随意往宫外传信,劳烦茹司药要谈太医转告我父亲,我一不出宫,二不嫁人,立志为宫廷效力。何况,退婚书都在衙门过了明路,所谓告御状,不过自取其辱罢了,还会为家族招祸,我父亲胆子小,他定不敢妄动的。”   大家都是女官,都是为了理想舍弃婚姻,所以茹司药理解胡善围的选择,并没有寻常人认为当永春伯夫人比在宫廷当女公务员更有前途这种想法,去劝胡善围和王宁破镜重圆。   茹司药感叹道:“我以前只是觉得你运气好,一身势不可挡的锐气,着实令人羡慕,我进宫十年,你进宫一年,就和我平起平坐,当了六品司字辈女官。如今看来,是我短视了,今日之成就,都是你应该得的。”   对永春伯夫人都不屑一顾,胡善围不是寻常人。   送走茹司药,胡善围立刻去找沐春,如今沐春统领禁军之一的羽林右卫,羽林右卫就在宫廷东南角,在东五所附近,和胡善围的宅子只隔着一堵高高的宫墙,两人见面很方便。   胡善围将父亲发现王宁归来的事情说了,“端午节之前皇后娘娘会赐糕和粽子给大臣的家眷,我有机会出宫传懿旨,你找个时间安排我和父亲见面,为防止父亲犯浑,我一定要当面阻止他,单是谈太医传话是不管用的。”   沐春恨不得把胡荣揍一顿,问:“你如何阻止?你父亲简直太……”   余下的话他不敢说,简直太欠揍了。   一天后,胡善围出宫去功臣家里分赐端午节礼物,途径鸡鸣寺时,借口去寺里为亡母上香,添香油钱,早早蹲守在这里的沐春将胡荣引到寺庙静室。   父女一见面,胡善围就举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比在自己咽喉处,胡荣霎时将父女见面的喜悦抛到脑后,“你干什么?快放下!”   胡善围冷冷道:“父亲,上一次我这么做的时候,是四年前,我把官媒赶出家门,警告这些媒婆不要来家里给我说媒了。我现在的决心和当年一样,父亲若再次擅自为我拿主意,我身为女儿,不能恨您,只能这条命还给您。”   胡荣这才彻底熄了小心思,跪地哭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快把刀放下。什么伯爵夫人,没有你的命重要。”   胡善围缓缓放下裁纸刀,颓然坐在罗汉床上,为什么家人比对手还难对付?为什么她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前途,家人差点就轻而易举的毁掉?明明是血脉相连的父女,为什么给她带来伤害最深?   而这一切,都还是以爱她的名义,“为她好”的名义,来伤害她,摧毁她!   为什么? 第73章 一个是阆苑仙葩   胡荣爱不爱女儿?   爱。他不是什么完美的绝世好爹,但在这个时代,他比绝大多数的父亲都要称职靠谱。   胡荣丧偶时不过二十出头,世家子弟出身,长得帅,风度翩翩,小有家产,有做生意的头脑,给他做媒的几乎要踏平了胡家书坊的门槛。   继母虐待前头生的儿女事例太多了,胡荣不放心把幼女托付给别人照顾,干脆回绝了所有媒人,和女儿相依为命。打算等女儿长大成人,为她准备好丰厚的嫁妆,精心挑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完成为人父的责任,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娶个继室生儿子,延续胡家血脉。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主流观念的封建时代,胡荣青春正盛时不娶继室生儿子,连个妾都没有,也是顶住了外界好多闲言碎语的压力。既当爹又当娘,还要做生意,胡荣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精心挑选的女婿王宁战死,女儿拒绝改嫁,坚持在家守着望门寡,甚至做出挥着裁纸刀赶走官媒的过激行为,种种压力之下,胡荣崩溃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对女儿的教育太失败,他以为教女儿多读些书,读书使人明理,但女儿却也养成一副孤高又烈性的性子。是不是对女儿太好了,让女儿觉得出嫁远不如在家里舒服自在?   仓促之下,胡荣娶了继室陈氏,陈氏出身市井,是个会过日子、很实际的人,胡荣希望陈氏能够对女儿施加影响,打破女儿对爱情、对守贞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过着稳妥的小日子。   可是现实再次给他暴击,并没有像他操控的那样发展下去,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直到现在,女儿拿着裁纸刀对准了自己,逼他彻底放弃把她嫁出去的念头。   胡善围坐在罗汉床上,以一副抗拒的姿态扭着身子,背对着胡荣落泪,哽咽的说道:“父亲不要跪了,女儿受不起。”   胡荣站起来,一年不见,女儿好像长高了,身体也似乎健壮起来,不再似以前那般瘦弱,他看不见女儿全脸,只瞧见她颊边的一抹红润,这不是胭脂的颜色,是自然的光彩。   胡荣说道:“我走了,你在宫里要好好的。”   胡善围依然背对着父亲,说道:“父亲在信里说为我置办了房产田地,这大可不必,我在宫里什么都有,还有俸禄。宫里管着女官的终身,纵使以后退役出宫,每年俸禄也照旧,足够养老。除了俸禄,还有各种赏赐,只是宫里的东西,不好往外拿,免得给家里添祸患。每年的俸禄我会拿出一半送到家里,每年给一次。”   胡善围将一包银子搁在案几上,“这是去年的,父亲收好,您拿着去喝茶听戏。”   胡荣不肯收,“你进宫当了女官,家里免了赋税和徭役,比平常人家境况好了不知多少,有这些足够了。”   胡善围说道:“如今家里新添了人口,手头宽裕一点比较好。”   曾经相依为命,亲密的父女,如今唯一能谈得下去的话题,就只剩下谈钱了,悲乎?   胡荣踌躇片刻,收下银子,转身离开。   这银子若不拿,女儿堵心。   他拿了,他堵心。   胡荣终究忘却了女儿的各种不好,只惦记着她要好好的,拿了银子。   直到听不到父亲的脚步声,胡善围才猛地站起,转身,追了出去,站在廊下,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   沐春和父亲沐英早就确认过眼神,在前世一定是仇人。所以他并不能理解廊下胡善围隐忍的不舍和纠结。   沐春说道:“善围姐姐,想和父亲多说几句话,我可以把他再抓回来。”   胡善围:“……”   很多时候,闭嘴的沐春才是最好的沐春。   洪武十四年,五月五月,端午节。   端午节击球射柳,是元朝留下来的游牧民族风俗。洪武帝认为有“武将耀武之意”,于是予以保留,每年端午,击球,射柳,划龙舟这三样都必不可少,这次更是想借这个机会挑选驸马,这是个最好不过的借口。   为了让这些青年才俊们放开手脚比拼,展现风姿,洪武帝还特地分了两组,一组是文武大臣,另一组是皇室宗亲,大家各比各的,这样备选的青年们就不会因顾忌太子、亲王等人的面子和安全而缚手缚脚了。   明初的驸马可以手握兵权,成为朝中重臣,不像以前的驸马那样只能担任闲职,所以大家都放开了手脚,全力以赴。   沐春是干孙子,不算皇室血脉,分在文武百官那一组。   这是一场沐春唯一不想赢的比赛,但是他又不能故意放水,让怀庆公主难堪,所以他输也要输得体面,输出风格,输出水平。   这个难度很大啊,还不如打赢呢。   同样的,大明最年轻的伯爵、永春伯王宁和沐春是一个意思,都不想赢,也都不想输得刻意。   第一场,是打马球,王宁和沐春抽签,王宁是蓝队,沐春是红队,脑门上各绑着一条红、蓝布带子,以区别敌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王宁和沐春都握紧了球棍,他们不想打球,只想打人。   对视间火花四射,杀气腾腾。   对峙时,帝后驾到,王宁和沐春方收回目光,下马恭迎圣驾。   帝后在御座坐定,马皇后身边站着几对女官,其中就有司言胡善围,而站在胡善围身边的女官,正是乔装的怀庆公主!   沐春在宫中长大,当然认识怀庆公主,朝着她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怀庆以微笑回应,原本她应该和母亲孙贵妃坐在珠帘后面观看比赛,但是她觉得隔着帘子看不清楚,非换了女官的服饰,站在外头亲眼挑选未来的驸马。   胡善围看到了红布条的沐春和蓝布条的王宁,立刻转过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她明知两人只是来跑龙套、装场面的,可是心里终究不舒服。   怀庆就像许多待嫁的少女一样,对未来婚姻有美好的憧憬和期待,她碰了碰胡善围的胳膊肘,“胡司言,你觉得那个看得顺眼?”   胡善围说着官样文章,“礼部和宗人府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各有千秋,微臣看来,个个都好。”   驸马,好的当中挑最好的、最符合大明皇室利益的,别说区区一个胡善围了,就连怀庆公主自己也不能做主。   怀庆心知肚明,从小就被灌输这个观念,她是大明公主,一切以大明利益为先,何况父皇疼爱女儿们,单是大明公主不用和亲,安抚边疆,这就已经创立了先河,历朝历代,唯有大明公主不用远嫁。   像当初北元和大明和谈,提出两国和亲,洪武帝创造性的下旨命二儿子秦王娶了北元丞相王保保的妹妹王氏,也没答应嫁公主去北元。   所以,怀庆已经很满足了,不管选谁,都不会影响她一生的荣华富贵。   怀庆是带着挑剔的目光看这些候选人,就像提着篮子去菜市场买菜,只能买一种,自然百般挑剔,这个太矮、那个太高、这个太黑、那个太白,像是有什么不足之症,那个骑马的姿态不好看,像个猴子,那个击球使诈,太狡猾……   还有魏国公徐达的宝贝小儿子徐增寿,京城最著名的纨绔,头上系着红布条子,和沐春一个阵营,但全程恍若梦游,人家玩马球,他是玩“躲避球”——看到球就躲,就怕马球砸了脸,毁了容貌。   或许是感觉到了怀庆公主的目光,正在马背上闲得打呵欠的徐增寿转头看过来,嘴巴正好张得最大,像是可以吞掉整个肉夹馍。   身为京城纨绔之首,徐增寿比沐春更加不要脸,张着大嘴巴子和怀庆公主的目光相撞,他丝毫不觉得尴尬,还傻兮兮的冲着公主笑。   怀庆公主隔夜饭都快要吐出来了,心想幸好徐家出了三个亲王妃,足够笼络住魏国公徐达,父皇不可能浪费公主这么大的一个筹码,要徐增寿当驸马。   不划算。   正思忖着,鹅蛋大的马球被击飞,直冲着徐增寿的大嘴巴而去,而徐增寿只顾着看公主,都忘记闭嘴了,正当他要现场表演活吞马球的时候,队友沐春策马而来,挥着球棍,一棍子将马球击飞,来个了“英雄救狗熊”。   徐增寿后知后觉,吓出一声冷汗,猴在马背上叫道:“多谢春春。”   沐春最讨厌别人叫他儿时小名,拱了拱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说道:“寿寿客气了。”   沐春帮徐增寿,绝对不是他们两个纸糊般的友谊,纨绔之间没有友谊,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沐春要报恩啊,徐增寿一无是处,但是他有个绝世好爹,魏国公徐达。这次北伐,若没有徐达一直提携栽培,沐春绝对没有这么好的机会立功封赏。   他爹沐英打仗时宁可带着次子沐晟,也从不带长子沐春,从不给沐春机会,到最后还嫌弃沐春“无寸功”。   所以对于沐春而言,徐达简直如再生父母。   看在徐达的份上,沐春也要帮徐增寿一把。   看台上,魏国公徐达看沐春的目光透着欣赏,第四次北伐沐英率领的西路军也取得胜利,只是还在回京的路上,尚未归来,故未出现在看台上。   第一局结束,暂停休息。   徐增寿跑到看台上,恬不知耻的问他爹徐达:“爹,我表现的如何?”   他全程梦游,何时表现过?打呵欠也算?   绝世好爹徐达给予小儿子肯定,“还行,第二局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出神了。”   意思是你要躲,就躲远一点。   五月已经很热了,剧烈运动后的沐春抱着一壶茶猛灌下去,觉得清凉的茶叶变成了陈年老醋,深深嫉妒徐增寿:为什么都是当爹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爹都是别人家的好。   这时眼角余光又瞥见胡善围在看他,心情顿时大好,他故意装作豪迈,猛地倾斜茶壶,只喝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茶水都随着唇边流淌下去,哗啦啦倒了一身,为了方便打马球,都穿着单衣窄袖圆领袍,此时前襟被茶水浸透了,紧紧贴在跌宕起伏的肌肉上,清晰的勾勒出了八块腹肌。   沐春这一波操作太骚了,身边的参赛者纷纷仿效,一个比一个豪迈,借口喝水,往身上泼水,知道的明白今天是端午节,不知道的以为是泼水节。   沐春看着一个个快要撑破单衣的竞争者,顿时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你们这些贱人!待会岂不是污了善围姐姐的眼睛!   沐春悔不该当初,目光瞥到王宁身上,王宁没有泼水,静静的坐着休息。   沐春又暗骂王宁:你真奸啊,别人泼水你不泼,就突出你一个人与众不同,善围姐姐一眼就能看见你。   泼水是贱,不泼是奸。   这是人性扭曲,也是道德沦丧,嫉火中烧的沐春看谁都不是好人。   休息片刻,第二局开始。   沐春像一条疯狗,忘记了击球、忘记了敌我的红蓝队,专门逮着湿身面积大的“贱人”们,进行无差别攻击,尤其是那几个都湿到裤裆的参赛者,别住人家的马,或者各种冲撞,小动作不停,游离在犯规边缘,将“贱人”们从马背上撕撸下来,落马算失败,自动退出比赛,就在善围姐姐的目光中消失了。   沐春一阵瞎搅和,将本来彬彬有礼、互相试探的参赛者们撩出了火气,纷纷显示出了真本事,拿出打仗的拼劲打马球。   沐春留了个心眼,没有动王宁,王宁此人私下约架打一顿就罢了,当着善围姐姐的面,不要碰王宁。   场面白热化,这场比赛开始变得精彩起来。   风椅上,马皇后赞道:“今日沐春很是勇猛。”   洪武帝甚是安慰:“虎父无犬子,沐英还是随了他父亲啊。”   胡善围听了,心道幸亏沐春隔得远,没有听见这句话。庆幸过后,她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观察身边的怀庆公主。   幸好,公主的目光并不在沐春身上。   但是皇室选驸马,以大明江山利益为主,和公主个人好恶无关。   胡善围进宫一年多了,短暂的心乱之后,开始冷静下来分析现状:沐英不仅仅是帝后的干儿子,也是最出色的义子,除了封侯爵等利益关系,沐英和帝后感情深厚,堪比亲生的了,沐英这个天才将才,已经被亲情和封侯爵的利益牢牢拢住。   洪武帝没有必要浪费一个公主拴住沐英,就像徐增寿注定不可能当驸马一样,徐家有三个亲王妃,已经足够利益捆绑了。   何况沐英根本就不喜欢沐春这个长子,要沐春去尚公主,沐英未必高兴……   一定是这样的,胡善围心道。   正思忖着,马球上的情况又起了变化——沐春因为令人发指的犯规次数,被“请”下场,禁赛。   幸亏他爹西平侯沐英不在,否则当场气得要吐血。   这一场沐春一球未进,但是打人打的很爽,还能避免入选驸马,于是高高兴兴的被罚下场。这样既彰显实力,不得罪怀庆公主,还能巧妙的避过被挑中,简直两全其美。   沐春暂时脱离“危险”。场上还有王宁等竞争者,王宁所在的蓝队进了七球,红队也是七个球,由于沐春疯狗般的无差别攻击,目前蓝队有五人,红队还剩三人——是的,沐春“咬”得最多的就是自己人。   眼看沙漏快要漏完了,最后一球决胜负,大家的“手脚”都越来越脏,唯有王宁一直坚守规则不犯规,一个蓝队的朝着王宁马腿挥球棒,王宁操纵着缰绳,指挥马匹撩腿后跳,避过攻击。   王宁火了,这是他的爱马,最亲密的战友,在沙场上救过他的命,居然有人对他的爱马下毒手。   王宁决心给对手一个教训,他挥着球棍击球,木球精准的朝着对手的发髻上砸过去。   王宁算的很准,木球只会击飞对手的发髻,让他难堪,不会要他的性命。   果然,木球打飞了对手发髻上的木簪,发髻散开,披头散发不说,还从发髻中央里滚出一个马尾编成的假发团。   原来此人帅者帅矣,却是个秃头。   雄姿英发的王宁骑马和此人擦肩而过,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秃头无发,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啊……啊……啊! 第74章 争渡,争渡,惊起是非无数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和秃头无发的对手相比,王宁堪称阆苑仙葩。   怀庆公主眼睛一亮,其实论相貌,王宁不是最最好看的,但是沐春疯狗般无差别攻击后,场上只剩下九个人,王宁成了最最耀眼的北极星。   人类对美好的事物天生会有占有欲,怀庆公主也是人,她知道对未来驸马没有决定权,但是她本能的喜欢好看的。   如果是这个人,可以预料以后漫长的婚姻生活会很和谐,两人不仅仅是君臣关系,还是夫妻。   可惜了王宁的对手,他叫做胡斌,系出名门,乃东川侯胡海的嫡长子,他爹胡海也是洪武帝的凤阳老乡,开国功臣之一,胡家封了世袭罔替的侯爵,胡斌将来要继承东川侯的爵位,是驸马的热门人选。   胡斌长得帅,出身好,可惜是个秃头,头顶毛发稀薄得清水粥。头发肉眼可见,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胡斌羞愤欲死:我只是想打断你的马腿,而你却要揪出我头顶的假发包!   下一场比赛项目是射柳,胡斌毫无悬念的退出了比赛,因为事关皇家体面,皇室是不可能选一个秃头当驸马的。   因为秃头是病,无药可医。其他的病还能抢救一下,秃头即使到了五百多年后的现代社会,也只有放弃治疗这个单选项,否则,查尔斯王子和威廉王子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毕竟人家皇室又不差钱。   驸马的梦想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胡斌坐在帐篷里,对镜梳理散乱的头发,不知有多少泪珠儿,从秋流到冬,从春流到夏。   下一场比赛是射柳。   射柳并不是一群人对着柳树乱射一气,皇室射柳,有诸多不一样的玩法。   首先将鸽子的腿绑上响铃,然后用一根线绑住鸽子腿,线的另一端绑着一只葫芦,将鸽子放在柳枝上,细线绕着树枝一圈,下面垂着葫芦,以阻止鸽子飞走。   参赛者要用箭射断细线,葫芦落地,鸽子得以自由飞翔,鸽子腿上的响铃呼啦啦响动,好看又好听。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要从“绿丝绦”里分辨出拴着葫芦的细线,这考验眼神。细线随风摇摆,射断细线,必须要有超凡绝伦的箭术。   这明显是一道超纲题,皇上用选武状元的难度选驸马,对参赛者其实是好事,因为如果射中了,在皇上面前露脸,即使落选驸马,将来对仕途是有利的。   每个人有三支箭,三次机会,至少一半人最终射中了细线,葫芦落地,一只只鸽子得以自由,忽闪着翅膀朝着天际飞去,脚脖子上拴着的铜铃声响彻不绝,如天上传来的仙乐。   洪武帝龙颜大悦,现在的青年才俊,就是将来的帅才,大明武将后继有人。按照惯例,射中者赐给彩帛。   沐春三发两中,放了两只鸽子,得了双份彩帛。   他得意洋洋的捧着彩帛在王宁面前炫耀,“你不要紧张,其实很简单,我随便一射,就放了两只鸽子,你要是正常发挥,放一只鸽子没有问题。”   其实没有那么“随便”,沐春是拼了全力放鸽子,他背着外祖父的长弓,事关荣誉,可不能失败了。   更何况,善围姐姐在看他呢。   这次射柳的难度太大,藏慧是不能的,用了全力都不一定能全中。   王宁调匀了呼吸,没有被沐春干扰,待外头礼官唱到了他的名字,王宁背着弓箭出了帐篷。   敞篷里,徐增寿不出意外的一只鸽子都没放,他蹭到沐春旁边,“春春,彩帛真好看,分我一半呗。”   他老子徐达又没在旁边看着,沐春才懒得理他,残忍拒绝:“不给。”   沐春打算把彩帛送给善围姐姐。   徐增寿尤不死心,“小春,我想拿去送给我大姐,她喜欢亮丽的颜色。”   打是亲,骂是爱。燕王妃为了徐增寿戒赌,把他捆绑、在马后拖曳,还差点剁了他的手指头,徐增寿还是惦记着自家大姐。   沐春说道:“不用你操心了,燕王刚才连放三只鸽子,得了三分彩帛。”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铜铃响动声,由远及近,铃声分三个层次。   难道……沐春飞奔出去,看到王宁捧着三份彩帛去御前谢恩。   放三只鸽子的很少,只有三人。宗室里,只有燕王和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中了三箭。   宁国公主是马皇后亲生女儿,梅殷文武双全,相貌英俊,也出身勋贵名门,其叔父是汝南侯梅思祖。   由此可见洪武帝挑选女婿之严格,什么都要最好,尤其是出身。   正因如此,王宁知道自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在射柳时毫无保留,全力以赴,皇上封了他为永春伯,大明最年轻的伯爵,他必须用实力证明自己的能力。   王宁去御前谢恩,和站在马皇后身边的女官胡善围只有五步的距离。   随着王宁越走越近,胡善围心跳不由得越来越快,指甲狠狠的掐着手心,强迫自己要冷静。   她暗骂自己无用,连《琵琶记》都能狠心推荐到御前,教坊司重新谱了管弦之后,皇宫每天都要演几折,她最开始的心潮澎湃,到逐渐平静,到现在,她再看《琵琶记》时,已心如止水。   方才比赛,她注意力都在沐春身上,王宁出身太一般了,根本没有可能入选。但王宁接连放飞三只鸽子,站在身边的怀庆公主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时,胡善围发现自己的修炼还是远远不够,她是个红尘中的俗人,有些东西,她还是在意的,无法用毅力克制。   王宁越来越近,胡善围看到怀庆公主的眼睛也越来越亮,缘尽了,情断了,分手了,为什么还会痛呢?   旧日情人,此时也心心相通,王宁越走越近,马皇后身边两位女官的面容越来越清晰,他却越来越不敢直视了。   宛如前方是一把长刀,插入他的心脏,他越是走近,插得就越深,心越痛,但是他不能停,还要保持淡定从容。   他在北元枢密院潜伏四年,练就了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隐藏他的心思,此刻这项技能派上了用场。   胡善围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四拜谢恩,动作优雅自然,毫无生硬之感,暗骂自己多愁善感,王宁可以做到断情绝爱,就像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面对曾经为之心悸过;为之付出所有的感情和热情;为之漫长的、似乎一生的等待;为了无妄的爱情、螳臂当车、以己之力对抗世俗,和父亲反目……   种种过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难道此情真的无计可消除?   就当胡善围手心差点掐出血来时,王宁谢恩完毕,离开了看台。   胡善围心中一叹,刚刚松开手,她又发现怀庆公主的目光正在追随着王宁的背影而去。   在胡善围眼里,王宁冷静的可怕。在王宁眼里,胡善围同样淡定得令人心碎。   前方如刀,看台如熔炉,心脏在滴血,身体在熔炉煎熬炙烤,她身姿如松,站立在皇后身边听候差遣,紫袍红裙乌纱帽,自信从容,对他的到来不为所动。   “宁郎”、“宁郎”!脑子里有无数个缩小版的胡善围甜甜的叫他,宛如心魔。   谢恩完毕,王宁退下,他捧着彩帛回到大帐,正好碰见了出来看他比赛结果的沐春。   一见沐春,王宁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尽情发泄出来,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冷嘲热讽,说道:“我随便一射,就放了三只鸽子。”   沐春技不如人,输了一局,嘴上不服,“你别笑的太早,还有一场划龙舟。”   沐春回到帐篷,发现彩帛只剩下一份,徐增寿没了踪影。人财两失,沐春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谁叫人家有个绝世好爹呢?投胎真是太重要了。   最后一场是划龙舟,中原端午节最最古老的比赛。   狭长的龙舟,一共有九艘船,一艘船十个人,八个划船,一个在船头击鼓,一个在船尾掌舵。依然是抽签决定去那艘船。   候选人抽签的时候,怀庆公主去了洪武帝身边耳语了几句,洪武帝道:“你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   怀庆公主撒娇,“父皇,我就想去玩一下,他们都忙着划船,谁会留意我呀。”   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洪武帝还是愿意宠着女儿们的,他点头容许了。   怀庆公主在看台上消失,换了男装,出现在河边,拿着“丁”字签,和王宁划一条船。   沐春抽到了“丙”字签,甲乙丙丁,正好两条船并排而行。   沐春一肚子坏水,心想划龙舟是集体对抗,光他一个人出力是不行的,一艘船,十个人,他也无法控制。   如果赢不了王宁,也得想法给他使用绊子,让他知道做人不要太嚣张,放三只鸽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沐春双眼咕噜噜乱传,瞥见刚刚偷了他彩帛的徐增寿也抽到了“丙”字签,和他一条船。   徐增寿自知力气小,给人拖后腿,于是自请站在船尾掌舵。   沐春心里有了主意,过去和徐增寿耳语了几句,“……事成之后,我不追究你偷我彩帛,还把另一块彩帛也送给你,如何?”   自从戒了赌,徐增寿是个快要闲出屁的纨绔,闻言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众人拿着抽签依次登船,九条船在宽阔的秦淮河河面一字排开,各就各位。   一声鼓响,狭长的龙舟犹如弓弦上利箭,笔直向前进发。   王宁只顾着弯腰划船,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参赛者,怀庆公主怔怔的看着王宁宽阔的脊背,和他划船时腰间肌肉的起起伏伏,她似乎能够闻到他身上独有的气味。   除了父皇,她从未离一个男人那么近呢。   九艘船势均力敌,彼此咬的很紧,赛程过半,几乎还在并驾齐驱。   是时候了。沐春故意把船浆撩高一些,这是他和舵手徐增寿的暗号。   徐增寿会意,他故意装作手滑,将船舵往右边打过去,船体从直行转到了左斜行,前行速度自然变慢了,一下子落后了“丁”字船半个船身。   前方鼓手对徐增寿大叫:“船舵往左,把方向调直了!”   “好的!”徐增寿装作手忙脚乱,把左当成右,继续操纵船只,往“丁”字船拦腰撞去。   龙舟狭窄轻盈,只容得划船的一列人坐着,这样才行的快,蓦地被拦腰一撞,顿时翻船了!   徐增寿猛地将船舵打直,他们的船继续前行。划龙舟翻船是常事,上船的人都会游泳,不会游泳也会有同伴去救,不用他们操心。   一想到王宁落水,沐春心中大快,他只顾着划船,并没有看见船翻之后,岸上以毛骧为首的锦衣卫纷纷如下饺子似的跳秦淮河。   船翻的瞬间,王宁憋气入水,在水中睁开眼睛,他发现有个人像一只搁浅的鱼在陆地里胡乱挣扎,越是挣扎,沉的越快。   王宁便知此人不会游泳,他浮上水面深深吸了口气,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河底发现了被水草卷住双腿的“旱鸭子”。   王宁在水底捡了个蚌壳,割断了水草,然后拉着旱鸭子往上潜。   游到岸边,此人先是猛地咳呛,而后哇的一声,双手捂住胸膛大哭起来。   王宁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你生在江南,怎地连游泳都不会?既然不会游泳,你报名参加龙舟赛作甚?真是自不——”   自不量力。最后两个字没说出来,因为王宁发现哭声不对,太过清脆,再看过去,此人咽喉没有喉结,衣服紧贴在身上,纵使此人双手抱胸,也能看出身体轮廓依稀是个女人。   这时毛骧游了过来,上岸时顺便脱了飞鱼服,盖在此人身上,对着发呆的王宁疯狂使眼色,低声道:“快走,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救了个人。”   王宁不明所以。但毛骧曾经是他的上司,毛骧说的话一定要听,于是王宁立刻离开了原地。   黄昏,秦淮河。   除了“丁”字号船,其余八艘全部成功到达终点,沐春的“丙”字号船因舵手徐增寿一再搞混方向,撞翻了邻居,导致速度大减,排在末尾。   翻船的插曲很快被盛大的颁奖仪式掩盖过去了,洪武帝赐给第一名甲字号十人美酒和彩帛,礼官宣布比赛结束,帝后打道回宫。   众人四拜,三呼万岁后,也纷纷散了,回家和家人团聚,过端午节。   没有人知道水底下的真相,以为只是寻常翻船落水。却不知秦淮河上,争渡,争渡,惊起是非无数。   西六宫,翊坤宫。   茹司药给怀庆公主诊脉,查看身体。孙贵妃惦记女儿,问:“公主如何了?”   茹司药说道:“无妨,受了点惊吓,不用吃药。如果睡眠不安稳,微臣这里有安神的药丸,用开水化开服用即可。”   床上半躺的怀庆公主娇嗔道:“母妃,我都说了没事,我不想喝苦苦的药汤,母妃非要茹司药跑一趟。”   孙贵妃狠狠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幸亏毛骧及时赶到,永春伯还没识破你是女儿身,否则酿成大错。”   怀庆公主躺回去,翻了个身,面对着母亲,脸颊却是飞上一抹红云,心想“酿成大错”才好呢……   御书房,洪武帝问手下特务头子毛骧:“你去好好查一下永春伯的底细,祖宗三代都要查,还有,他虽没有妻室,但是以前有无相好、有没有小妾或者外室,亦或是在青楼有无红粉佳人,都要摸清楚。”   毛骧心里咯噔一下,“皇上选中了永春伯?”   洪武帝点头道:“除了出身不好,其他条件堪称完美。然,他虽不出身豪门,但他自己就是豪门,大明最年轻的伯爵,配得上大明尊贵的公主。”   毛骧急道:“皇上,永春伯曾经是微臣的下属,微臣对他的家庭了如指掌,往上三代全部死绝了,并没有什么可以查的,但是……永春伯以前定过亲事,后来诈死潜伏北元,斩断尘缘,曾经托付微臣为他的未婚妻另寻一门好亲事,但是他的未婚妻有情有义,坚持守贞不肯改嫁,三年之后,因不肯改嫁和家人闹矛盾,为了生计,被迫考入宫廷,当了女官。”   连洪武帝都甚觉得是一门奇事,问:“这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是谁?”   毛骧:“皇后娘娘身边的司言女官,胡善围。”   作者有话要说:春春:论前夫哥的倒掉 第75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胡善围,又是她。   胡善围因献南戏《琵琶记》而在御前留名,洪武帝对《琵琶记》十分狂热,命教坊司用弦索谱曲,每日都有伶人进演。   洪武帝曾经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   胡善围提供了绝好的精神食粮,所以在洪武帝心里,胡善围是个有一双慧眼的女官。   胡善围升了六品司言后,时常进出宫廷给马皇后传话,渐渐在御前成了熟面孔,洪武帝对她印象还不错,相貌端正,会办事,隐隐还有些官员的威压之气,能够表现皇室的体面。   未曾想她还有如此离奇的经历,洪武帝命胡善围觐见。   如果是寻常人,洪武帝早就大手一挥,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让这个碍眼的人彻底消失。   太监去后宫宣胡善围,毛骧则忙命心腹纪纲把永春伯带到锦衣卫值房。   王宁还以为是关于他去西北戍边的事情,匆匆赶到,毛骧关闭门窗,说道:“皇上看中了你,想让你尚主,还知道你和胡善围的事情了。”   如晴天霹雳,王宁连连摇头,“不,我拒绝尚主,我早就决定离开京城,此生不娶妻不生子。”   毛骧急道:“你以为你拒绝的人是谁?不是公主,是皇上!如果你拒绝皇上的提议,天子一怒,轻则贬官,重则砍头。胡善围也会被你连累,轻则逐出宫廷,夺去女官职位,重则会被皇上处死。”   王宁不信,“皇上是明君,不会滥杀无辜。何况我出身寒微,选我作甚?”   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毛骧说道:“皇上最终选了你,就有选你的理由,你若问,就是揣摩圣意,要杀头的。你不仅要答应皇上,还要发誓已经和胡善围断情绝爱,反正她爹胡荣早就写了《退婚书》,去衙门过了明路。”   王宁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难道我违心答应尚主,皇上就会放过胡善围?”   毛骧是洪武帝心腹,杀人如麻,是一把好刀,知道君王的手段和心思,但他同时对王宁有惜才之心,不忍王宁因抗婚而失去大好前途,大明失去一员将才。   “是的,你必须欢天喜地的答应,因为这是皇恩,你要识抬举。皇上若问起你对胡善围的看法……”毛骧急的并指为刀,在空气中用力一划,“你一定要划清界限,你是你,她是她,她有她的志向和前途,她效忠宫廷,你效忠朝廷,各不相干。否则——”   毛骧说道:“昔日武则天的爱女太平公主新寡,为了巩固皇权,武则天赐死了武攸暨的妻子,招了他为新驸马。”   “还有东晋名士王献之,和妻子郗道茂琴瑟相和,可是新安公主看中了王献之,逼他休了郗道茂。若非郗道茂出身名门,且东晋乃是门阀政治,士族和皇权共治天下,郗道茂估摸也会被皇家弄死。从头到尾,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为洪武帝杀了太多人,有死有余辜的,也有无辜的,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岂是说说而已?   御书房。   自从胡善围高升为司言,她的话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了。身为皇后喉舌,她说出的每一句都要小心,因为别人会通过她的话来揣摩皇后的意思。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约束着自己,不要轻易对事情表现自己的想法,忘记自我,把自己当做皇后的传声筒,不给任何人解读话语的机会。   迄今为止,她做的很好。   只是皇上为何宣她觐见?   如果是传话或者赐给马皇后什么东西,皇上身边也有女官和太监出入后宫行走,不用把她叫过去。   胡善围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书房,行过拜礼之后,洪武帝开门见山:“胡司言可曾定过亲事?”   一瞬间,胡善围脑子已经过了好几圈了,“可曾”二字,八成就是知道她的过往。   洪武帝如此直接,胡善围不敢隐瞒,“微臣十四岁时与一个世袭百户定过亲事,未婚夫参与朝廷第二次北伐,战后送来一坛骨灰,一个军牌,微臣成了望门寡。后来父亲写了《退婚书》,这门婚事由此作罢。”   洪武帝又问:“再后来呢?”   胡善围心中一惊:皇上到底知道多少?莫名其妙问我的私事作甚?   那日看台上,胡善围只看到“丁”字船翻了,十人全部落水,毛骧带着锦衣卫跳河,最终是毛骧将裹着飞鱼服的怀庆公主背上岸,直接放进马车里回宫,她并不知道争渡翻船之后,秦淮河里发生了什么。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有毛骧在,她能有什么瞒得过洪武帝的秘密?   胡善围斟酌再三,只得坦言道:“后来微臣家里催婚,微臣不想嫁人,恰好看见皇上招女官的皇榜,便……便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试,得以入选宫廷当差。今年朝廷第四次北伐大胜,才得知昔日未婚夫并没有死,为了北伐大业诈死,潜伏北元当暗探,立下大功,凯旋归来,封了永春伯。”   洪武帝说道:“你有情有义,为永春伯守贞,躲到宫廷抗婚。永春伯为了大义,舍家而救国,朕不能委屈了勇士和贤妇,你们的婚约虽毁,但朕可以为你们再行赐婚。”   胡善围扑通跪地,“皇上,微臣的确为了抗婚自保而考入宫廷,但是微臣现在已和曹尚宫,范宫正等女官一样,无心婚配,只想一辈子为宫廷效力。”   洪武帝双目一凛,“你可是因永春伯不顾情义婚约诈死,而生怨怼之心?”   一股无形的威压逼来,胡善围毫不犹豫的说道:“如果微臣没有进宫,没有女官,只是普通市井妇人,若知道此事,肯定会怨恨永春伯抛妻弃家之举。三年抗婚,微臣被世俗取笑、和父亲关系渐渐疏淡。”   “三年,一千一百多天,每一天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在民间,一个户籍附着在家里的女人,是无法出去独立谋生的。大雪纷飞,微臣在井口洗衣服,洗到冻疮破裂流血,那时候微臣无数次幻想,祈祷奇迹出现,他能回来娶了微臣,微臣把一切寄托在爱情上,希望爱情能拯救微臣脱离苦海。但是没有,最终给微臣一条出路的,是皇上招女官的圣旨。是皇上拯救了微臣。”   洪武帝听了,依然面无表情,但可以感觉目光有了温度。   胡善围知道路子走对了,好话人人都爱听,有技巧的说出来,会得到上位者的好感,她又道:   “微臣得蒙皇恩,进宫担任女官,从管理藏做起,到协助范宫正修书、印书、赐书,远赴西安调查刘司言一行人失踪一案等等,一件件差事办下来,方知为官不易,食君之禄,就要忠君之事。渐渐知晓国家大义和个人小义孰轻孰重,故,得知永春伯归来,微臣心中已经心如止水,无怨无悔。同为大明官员,吃着朝廷俸禄,微臣能够理解永春伯当年的决定,倘若换做微臣,当忠与孝,忠与情不得两全,微臣也会做出和永春伯一样的选择。”   胡善围句句情真意切,尤其是忠君皇恩那一套,句句都戳中为君者的心,洪武帝听了,暗暗点头,一个女人能够有如此觉悟,着实难得,是个人才。   但洪武帝不会这么容易放过胡善围,又问:“既然你没有怨恨之心,永春伯归来,理应破镜重圆,为何还拒绝朕的赐婚?永春伯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   胡善围说道:“为妻者,一切应以夫君为先。为人臣者,以君为先。微臣早已决定用毕生之力以报皇恩。作为诰命夫人,品级再高,也只能在内宅相夫教子。当女官,哪怕是八品女史,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工作,也是为宫廷、为大明效力。”   胡善围伏地一拜:“微臣不想成为永春伯的妻子,只想成为和永春伯一样对大明、对皇上有用的臣子,望皇上成全!”   良久,洪武帝说道:“宣永春伯。”   王宁来了,洪武帝也是开门见山的问他,“听毛骧说,后宫胡司言曾经是你未婚妻?”   王宁说道:“是的,微臣诈死,潜伏北元。胡司言决定在家守望门寡,其父胡荣为了让胡司言改嫁,写了退婚书,要亡母签字画押,去衙门过了明路,解除了婚约。”   洪武帝又问:“你可怨恨胡荣?”   王宁说道:“为人父,不忍女儿守望门寡,解除婚约,微臣并无怨言,何况是微臣失信在先,对不起胡司言。”   洪武帝再问:“如今你回来了,可愿与胡司言破镜重圆,再续前缘?”   王宁想起毛骧的嘱咐:武攸暨之妻和郗道茂何其无辜?你如果不想让胡善围步她们之后尘,就照我说的去做!   王宁说道:“微臣决定诈死时,就已断情绝爱,只忠于国家。如今微臣已经料理完亡母的丧事,在家里随时待命,奔赴边关守护边境。”   洪武帝面露欣赏之意,说道:“你一心为国,失去了小家,国若负你一片赤胆忠心,任由你这样的忠臣一辈子孤苦伶仃,断子绝孙,以后还有谁愿意为国付出一切?朕招你为驸马,保卫京师,你可愿意?”   王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这个……皇上,微臣出身寒微,配不上公主。”   洪武帝说道:“堂堂二等伯爵,忠勇双全,如何配不上朕的女儿?何况公主是君,你是臣,大国和小家融为一体,你就不必再有任何顾虑,保卫国家,就是保护公主。朕看中了你,你可愿意?”   答应了,以后和怀庆公主成双入对、出入宫廷时,无疑在胡善围眼里埋下一根刺,见一次,就要戳她的心。   不愿意,胡善围就要无辜牺牲前途,甚至生命。   王宁伏地跪拜:“臣,尊旨。”   “很好。”洪武帝抬了抬手,“永春伯请起。”   王宁站起来。   洪武帝抚掌说道:“胡司言,出来吧。”   胡善围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是的,从头到尾,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屏风后面,静静的等待心中的预感一点点的变成现实。皇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问她的婚事,王宁太优秀了,他有可能成为大明第一个平民出身的驸马。   当那一刻终于来临时,她并没有预料中的痛苦,相反,她有种解脱之感,现在,终于,彻底了断。   她和王宁的爱情,就像一场盛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令人回味无穷,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白头,不是有情人都能成了眷属。但是做官就不一样了,只要付出,就有所获。   胡善围官职小,先施了一礼,“恭喜永春伯。”   王宁还礼,“多谢胡司言。”   “既然你们两人都放开了,此事便了。”洪武帝问胡善围:“你可愿为怀庆公主送嫁至公主府?”   君心深似海,不知是真的放心,还是试探。胡善围用尽力气一笑,“微臣荣幸之至。”   王宁也琢磨着洪武帝的意思,对胡善围一拜,“那就劳烦胡司言了。”   洪武十四年,六月,怀庆公主出嫁。   所有的公主都从东华门嫁出去,胡善围作为礼官,引导公主从翊坤宫出发,坐上轿子到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公主的仪仗已经备好,三十六个教坊司女乐一路吹打,洪武帝亲自送花轿到东华门,依然有些不舍,破例命太子朱标送怀庆到了新建好的公主府。   胡善围命人在公主府月台设下香案,女乐在此奏乐。   王宁从左门入中堂,胡善围搀扶着穿着全套公主冠服的怀庆公主走出来。   胡善围站在旁边唱礼:“公主驸马拜天地,一拜、二拜……”   一共八拜,礼毕。   胡善围又唱到:“请公主入坐。”   怀庆公主坐在东边的位置,胡善围说道:“请驸马四拜公主。”   公主是君,驸马是臣。即便是夫妻,也要行君臣之礼。   王宁四拜。公主按规矩坐着受了两拜,而后站着受了两拜。   胡善围说道:“请公主答谢两拜。”   之后便是夫妻的合卺礼,共饮美酒,和民间并无不同。   礼成,胡善围任务完成,怀庆公主厚赐金银布帛等物。   胡善围拜谢,说着吉利话,“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靴子终于落地了,为善围大哭一场。还是安心升官升职,人间不值得~ 第76章 日日思爹不见爹   六品司言的壳子,就像一副盔甲,保护着胡善围。在这个女人几乎只有相夫教子唯一一项价值的时代,如果只是做一个纯粹的女人,家庭不和睦,情场又失意,胡善围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有了六品司言的身份,胡善围觉得她的人生还是有成就,有希望的,前方的路也不那么难走了。   至少这一次,面对灾难,她有壳子保护自己,不像四年前那样,一个赵五娘似的“软怯怯的孤身己”,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任人践踏。   女人是什么做成的?   世俗认为是鲜花、是蜜糖、是绸缎、是脂粉、是流言、是情诗、是云朵、是灶台、是油盐酱醋、是菜篮子、是包包、是针线、是襁褓、是摇篮曲。   但,真的只是如此吗?   女人也可以是钢铁、是刀剑、是笔墨、是火焰、是双拳、是奖杯、是权杖、是官袍、是乌纱帽、是伤疤、是泥土、是岩石。   给怀庆公主备嫁、送嫁的日子里,胡善围第一次认清了自己,她由何种东西构成,以及,她需要努力的做些什么,才能把那些东西融入到自己身上。   胡善围回宫,将怀庆公主的赏赐分了分,要伺候自己的小宫女海棠分别送到陈二妹、黄惟德、沈琼莲等人,自己只留下一对玉兔捣药的白玉耳坠,当天就戴在耳垂上,去了坤宁宫复命。   孙贵妃早就到了坤宁宫,坐在马皇后的下手,听胡善围讲公主驸马拜堂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公主赏了微臣好些东西,这耳坠子就是其中之一。”   马皇后满意的点头,对孙贵妃说道:“驸马本宫见过的,穿上朝服,简直是个谪仙人,本宫就等着抱一个玉雪般漂亮的外孙了。”   老实说,孙贵妃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总觉得新驸马比大驸马出身差太多,然而公主的婚事,她没有插手的余地,只能顺着马皇后笑道:“是,妹妹也再等着抱外孙。”   民间女子出嫁,三日归宁。公主出嫁,十日后归宁回宫。和民间夫妻双双把家还不同,公主和驸马是分头行动,怀庆公主穿着全套公主冠服先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然后拜见帝后和孙贵妃,驸马王宁穿着公服在午门外谢恩,然后进宫领宴。   怀庆公主出嫁,洪武帝亲自送到东华门、太子朱标送嫁到公主府,是以前五位公主都未有过的殊荣,因而公主归宁,皇室宗亲都到齐了,家宴很是热闹。   加上王宁,一共六位驸马,王宁相貌气质最为出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又见女儿双颊绯红,几乎要从眉梢溢出来的喜气和娇态,便知这对新婚夫妻琴瑟和谐,小女儿并没有因为驸马的出身远远逊于亲姐姐大公主的李驸马而不满。   女儿开心就好。孙贵妃放下了小心思,对王驸马的笑容真诚了不少。   皇室家宴,戏台上唱着洪武帝最爱的《琵琶记》,五个驸马围着王宁推杯换盏,怀庆公主换下了隆重的公主冠服,换了家常便服,牵着胖嘟嘟的小公主,教她走路。   小公主已经会走了,就是不敢放手,非要人牵着才肯走。   怀庆公主新婚,最喜欢这种漂亮可爱的孩子,不知觉的把小公主代入成自己的孩子,亲了亲她粉嘟嘟的脸,“十天不见,步子比以前稳当了。”   孙贵妃感叹道:“幸亏有她在膝下解闷,你和你姐姐都出嫁了,也就她能陪着我。”   怀庆公主环视一圈,“怎地不见胡司言?我这次归宁,还给她带了礼物,那天婚礼,胡司言出力最多,辛苦她了。”   孙贵妃说道:“今日魏国公府和西平侯府定了亲事,徐沐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皇后赐了礼物,胡司言出宫送礼去了。”   怀庆公主嗯了一声,低声问,“母妃,我有一事不明,婚礼这种仪式向来都是尚仪局的事情,其他司局女官只是偶尔帮帮忙,怎么皇后娘娘非要胡司言负责张罗我的婚礼?”   孙贵妃瞪了女儿,表情严肃:“皇后的懿旨岂是你能质疑的?我教你多少次了?无论帝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琢磨帝后的心思,就是揣摩上意,身为公主,尤其是你已经搬到了宫外,单独开府,一言一行,都须谨慎小心,你——”   怀庆公主嘟着嘴,“好了好,我错了。我出嫁之后,来宫里看您都要事先递帖子给尚仪局,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别光顾着教训我呀,咱们母女好好说些体己话……”   今天是怀庆公主归宁的日子,也是魏国公府二少爷徐增寿和西平侯府大小姐沐氏的订婚之日。   这门婚事如何定下来的?   当然又和沐春有关。   且说王宁被选中的驸马圣旨一出,沐春快疯了,王宁成了驸马,那岂不是经常在善围姐姐眼皮子底下晃悠?   太他妈堵心了!   沐春并不知道他在王宁成为驸马的这个事实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否则他就真疯了。   金口玉言,无法改变,沐春忙跑去安慰胡善围,如今他统领禁军羽林右卫,和胡善围的住所只隔着一堵高墙。   然而这一次胡善围没有像上次那样落了一路的眼泪,她只是笑了笑,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自嘲:   “没什么,这说明我的眼光好,我曾经喜欢过的人,优秀到皇上都忽略他的出身,将公主下嫁于他。”   沐春心疼她,“在我面前,你无需伪装,假装无所谓,想哭就痛快的哭出来。”   胡善围戴上乌纱帽,把沐春赶走了,“我奉旨操办婚事,有好多事情要做,你最近不要来烦我了。”   女人,可以化悲痛为眼泪,也可以化悲痛为力量。胡善围没有那么多的泪珠儿,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夏。   沐春被胡善围赶走,自是不服,想要找机会好好开解善围姐姐,这时传来紧急军报:北伐东路军凯旋归来,明日就到京城!   他爹沐英回来了。   怀庆公主婚期将至,可谓是双喜临门,洪武帝很是高兴,照例开始献俘仪式和论功封赏宴席,主帅沐英在宴席上喝到一半,被马皇后叫到坤宁宫。   沐英和沐春父子两个坐在身边,都立了大功,马皇后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够。   马皇后说道:“小春这次北伐表现优秀,就连魏国公也对他也赞不绝口。以前他淘气,且无寸功,不好立世子。如今男大十八变,小春今年十八岁了,你心里可有章程?”   又是立世子的事情。   沐春满不在乎,反正他早就决定自己挣前途,什么柿(世)子葡萄,爱给谁给谁。老子自己动手挣得馒头,也比柿子吃的香甜。   父子相见,分外眼红。   沐英瞧着长子吊儿郎当的样,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沐春在北路军里英勇善战的表现,和他“行走的吴中艳曲”一样有名。   据传沐春骚浪贱的样子,连秦淮河头牌都不如他。   沐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还有脸要求皇后娘娘提出请封世子?   老子恨不得把这个不要脸的家伙逐出家门!   心中如此暴躁,西平侯沐英脸上还是一副孝顺的模样,“娘娘,都说男人成家立业,沐春还没娶妻生子呢,请封一事不着急。反正是他的,最后就是他的。”   沐英很懂得策略,去年推脱的借口是“无寸功”,今年沐春已经立功无数了,不好再用这个借口。   但是马皇后已经是第二次当面提出这个问题了,沐英心中各种不情愿,也要口头表示世子之位迟早都是沐春的。   马皇后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父子很是默契的在马皇后面前表演父慈子孝。   沐春一听沐英用他的婚事当挡箭牌,心中一惊:结婚结婚结个鸟婚!老子谁都不娶,要娶你自个找小老婆去,别扯上我。   沐春执壶,给沐英倒酒,用喝酒把话题从婚事上扯开,“爹,您一路辛苦了,多喝点。”   沐英一噎,喝不下去,严重怀疑酒里有毒,“你不要总是站着给我倒酒,你也坐。”   沐春连连摆手,“爹,我们父子分离大半年了,爹在东路军,我在西路军,日日思爹不见爹,很是惆怅啊,好容易父子团聚,我一定要好好伺候父亲,尽为人子的孝道。”   马皇后听了很高兴,“小春今年不得了,都会作诗了!真是文武全才啊!”   沐英简直恶心得要吐,这什么破诗?八成是从什么淫词艳曲里抄的!   你等着,回去打断你的狗腿!   父子两个双双把家还,照例先把帝后赏赐的物件挑贵重的送到祠堂供祖宗。   父子各上了一炷香,沐英亲手关上了祠堂大门,拿起鞭子就要抽这个不孝子。   谁知沐春一叹,“爹,您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要为我做主娶媳妇这事可当真?”   十八岁,沐英在这个年纪时正好娶了原配冯氏。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沐英可以对长子请封世子一事一再推脱,但若无正当理由,拖着长子的婚事就很难说得过去。   沐英起了警惕:“你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你舅舅家对你说了些什么?想把冯家的女儿嫁到我们沐家!你看上了那个表妹?”   沐英和原配是一对怨偶,还被大舅子冯诚打过两次,两次都打成猪头,让他颜面全失。   这两年大舅子冯诚也就罢了,宋国公冯胜总是把沐春视为冯家的财产,隐约有把孙女嫁给沐春的意思。   如此一来,西平侯的爵位几乎就是冯家的人了。   沐英绝对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恨透了虚伪的冯家人,西平侯的爵位姓沐,不姓冯。   冯胜很会在联姻上动脑筋,大女儿嫁给了开平王常遇春的嫡长子常升,是赫赫有名的郑国公夫人,二女儿嫁给了五皇子周王,是周王妃。一个是京城顶级勋贵,太子的岳家,另一个是大明亲王。   沐春如此聪明,外叔祖父家的心思他当然懂,他也知道沐英绝对不会同意和冯家联姻,所以一直很放心。   沐春长吁短叹,“不是冯家表妹,爹,其实,我看上了一个女人,此生非她不取。”   只要不是冯家的女儿就行。   “拐弯抹角做什么?有话直说。”沐英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你看上了某个青楼女子?”   沐春摇头,“她出身高贵,父亲要诋毁她的名誉。”   沐英:“谁?”   沐春:“怀庆公主。我和怀庆在宫里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总是找机会进宫,也是为了看她。当我得知怀庆公主选驸马、父亲把我的名字报到内府去的时候,我很感激父亲,真的。”   并不。   沐英气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化生为喷火龙,喷火把儿子烧成灰烬——怀庆公主招了永春伯王宁为驸马,圣旨都下了,你这话要是被外人听去,有损公主名誉,要杀头的!   沐春继续装作一往情深,“所以端午节比赛击球、射柳、划龙舟,我都全力以赴,想要被选中,前两项我都表现都很好,就是最后一项,被徐增寿这个废物拖了后腿,他左右傻傻分不清楚,撞了人家的船,我们的船屈居末位。”   沐英恨得牙痒痒,“难怪军医告诉我,端午节那天击球比赛,你像疯狗一样犯规,敌我不分,到处骑马撞人,最后被罚下场,原来你是为了在公主表现自己。”   沐春点头,“是的,我要让公主看见我多么勇猛。”   沐英:“分明是一肚子坏水,损人不利己!”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沐春朝着沐英眨了眨眼睛,“想必父亲应该很懂。”   沐英再也忍不住了,一鞭子抽过去。   沐春早有防备,轱辘滚到了供桌下面,心想你有本事,就拿鞭子朝着祖宗们的木牌抽啊!   看老天不劈死你这个不孝子。   沐英不敢,“你给老子滚出来。撒泡尿看看自己,怀庆公主岂是你这种废物能肖想的,乘早死了这条心。以免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   沐春缩在供桌下,和父亲讨价还价,“好吧,怀庆公主已经名花有主,我再伤神也无用,如果父亲要给我定亲,我只有一个要求。”   沐英奚落儿子,“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挑挑拣拣。”   沐春明知故问道:“我是谁?我不是你儿子?那我爹是谁?”   沐英捂着胸膛,心都快要气炸了,他戎马一生,一世英雄,估摸被长子气死的可能性要高于战死沙场。   沐春说道:“我的妻子,一定要出身高贵,既然公主和我无缘,我就要娶个仅次于公主地位的女人为妻,否则,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去将就一个出身一般的女人。”   “父亲,如果要娶,我只能娶大明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的女儿。”   沐英冷笑:“你是不是傻?魏国公徐达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是燕王妃。二女儿,三女儿也都已经指婚给了代王和安王,你还想横刀夺爱,和大明亲王抢老婆?你想死就死远一点,不要连累沐家。”   沐春说道:“我知道徐家三个王妃,但是这次我追随魏国公北伐,魏国公身体很好,廉颇老矣,尚能……生孩子,待徐家新添了千金,我就娶她。”   魏国公,您千万要生个儿子啊!   沐英暴怒,“你想的美!儿女的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子给你定下谁,你就得娶谁。老子就是给你定一头猪,你也要和猪拜天地!”   沐春呸了一声,“除了魏国公之女,我谁都不娶。你要给我定了其他亲事,我就脱光衣服,上门退亲。”   沐英:“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敢,反正我丢人,你更丢人。”沐春从供桌下滚出来,徒手撕衣服,哗啦两下,就把圆领袍扯成碎布,露出上半身。   夏天热,穿的单薄,圆领袍下只有一件单裤,沐春当着父亲的面,连裤衩带单裤一起脱了,犹如出身婴儿,赤条条的。   沐英一共见过长子两次赤膊以对。第一次是出生那天,浑身脏污血腥,像个小猫崽似的呜呜哭。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年轻的父亲对新生命心怀恐惧,这么小小的一团,能活着长大吗?   事实证明,皱巴巴的一坨不仅长大了,还能把他活活气死。以无耻,以下流。   沐英血都快气得沸腾了,“你也就吓唬吓唬我。”   “是吗?”沐春迈着大长腿,从窗户跳出去。   门外管家小厮看见,纷纷大呼:“大少爷!不可以啊!您的衣服……”   沐英跑出去,大骂道:“老子不管你了,打一辈子光棍去吧!你这个混账血统,不延续也罢,断就断了,免得代代出逆子,污了沐家的英名!”   沐春折了一片芭蕉叶,围在腰间,“宁缺毋滥,光棍就光棍,除了我要的人,我谁都不娶。”   父子正要再吵,幕僚来报:“魏国公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沐英熄灭怒火,换了一副面孔接待魏国公徐达。   没想到魏国公徐达是来提亲的:“犬子徐增寿已到婚龄,我想求西平侯长女为儿媳,不知西平侯意下如何?”   徐达是个绝世好爹,小儿子徐增寿无能纨绔,他就需要为小儿子找一个强有力的岳父大人,将来可以招抚一二。   西平侯沐英是帝后养子,从来不参与任何朝廷派系斗争,地位超然,是个最最稳妥、强大的保护伞。   所以怀庆公主和永春伯赐婚圣旨一下,徐增寿“陪跑”任务结束,西平侯沐英得胜归来,徐达就立刻登门提亲。   沐英当然愿意和徐家联姻了!徐增寿无用,但是他爹厉害啊!   于是,徐增寿和沐家大小姐定亲,两家成了亲家。 第77章 往前走,莫回头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就是,即将和你共度大部分人生、和你生儿育女的人,却不是你能决定的。   王宁尚主的事件,给了沐春这样的当头棒喝。沐春惊讶又害怕的发现,他视为平生最棘手、可能是终身的对手王宁,居然如此轻而易举的被皇权、被婚姻给套牢,替自己打败了他。   沐春本打算和王宁斗一辈子的。   兔死狐悲。   沐春几乎不战而胜,但是他一点都不高兴,除了善围姐姐整日忙着张罗怀庆公主出嫁之事,用忙碌来治疗痛苦,他很是心疼,却无能为力外,如何掌控他自己的婚事,不被父亲继母、甚至皇权操控,是他要立刻解决的事情。   他十八岁了,武将人家结婚通常比较早,因为谁都不确定下一次北伐什么时候开始,以及从沙场上回来的,是本人还是骨灰坛。   怎么办?   沐春在皇宫长大,他明白若无足够的权势和皇恩,他是无法自由选择妻子的——就连他爹沐英当年如此青年才俊,和原配冯氏夫妻闹到情绝,也不能休妻另娶。   沐春就更没有选择配偶的权力了,如果他心中的“邪念”曝光,他自己顶多遭一顿打骂,不会影响前途,但是将会给善围姐姐带来灭顶之灾。   到时候胡善围会被按上“妖妇”、“勾引无知少年的无耻淫妇”等等罪名。   都是男人,沐春理解王宁心中明明对善围姐姐余情未了,为什么还那么爽快尚主,王宁在保护善围姐姐,不断也得断,否则善围姐姐就要“消失”了。   所以他一定要藏好自己的“邪念”,并且想办法让自己的婚姻免受别人控制。   如何隐藏“邪念”?最好的办法,就用一个连父亲都不敢深究的“邪念”为挡箭牌,保护他真正的“邪念”。   怀庆公主是最好的挡箭牌,经常出入宫廷、一起长大、并且已婚,这三点就能完美迷惑父亲的注意力,让父亲忽略胡善围这个人物。   否则沐春以前总是往宫廷里跑、在端午节射柳比赛异常的表现,肯定会使得父亲对他坚持不婚而生疑,万一查到了胡善围头上就糟糕了。   关键是,以父亲的老奸巨猾,他就是咬断舌头,也万万不敢提儿子可耻的“邪念”,否则整个沐家都要陪葬。   第一个问题可以用父子间的大秘密解决。   第二个问题,在他还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婚姻的时候,如何保持单身,不被父母,帝后安排婚姻?   以沐春有限的智慧,他想到先定下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类似“山无棱,天地合”的高难度,比如如果要娶,就娶魏国公徐达的女儿。   徐达今年四十九岁了,孙子外孙一大堆,徐家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几乎不可能再生个闺女出来。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父亲敢随便给他塞个媳妇,他就豁出去了,发誓要用裸奔的抗婚,把沐家的脸面当鞋踩。   两军相逢勇者胜,父子对阵不要脸者胜,谁要脸谁就输了。   从目前来说,沐春的策略起了效果,他从祠堂裸奔出去,不仅沐英不提他的婚事,就连继母耿氏见了他目光都有些闪躲,也不敢给他安排婚姻,就怕他闹起来天王老子都不顾了。   这个方法很是骚浪贱,但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沐春本来就不是要脸的人,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沐春很骄傲,在婚事掌控上,自觉比王宁要强一些。   他唯一没有猜到的是,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会变成自己的大妹夫。   对沐春而言无所谓,只是多个欺负徐增寿的理由,反正大舅子打妹夫,不打白不打。他爹沐英这个   狠人,还不是照样被小舅子冯胜打成猪头都不敢还手。   沐英好美色,比兔子还能生,且不提那些在内宅风云中夭折的,存活下来就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且个个不同母,沐家的后宅是相当之精彩。   西平侯夫人耿氏只生了嫡次子沐晟一人,沐大小姐是妾氏所生,但豪门每一个孩子都是联姻的棋子,属于珍稀资源,所以并不怎么讲究嫡庶,沐大小姐也是按照家族长姐的规范从小培养的,由耿氏抚养长大,老姨娘早就失宠了,知道女儿跟着嫡母更有出息,平时淡淡的,根本不插手女儿的事。   沐大小姐今年才十五岁,作为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听到“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当时心都凉了,定亲宴上人前强颜欢笑,人后背后落泪。   别人当面都只会说好话,都说魏国公徐家是京城仅次于郑国公府常家的豪门,魏国公最最疼爱小儿子,她嫁过去当徐二夫人,都不用主持中馈,享福就行了。   在妻妾成群、暗流涌动的西平侯府长大,沐大小姐不可能如此天真。倒是老姨娘安慰她,“……不要管别人怎么议论大姑爷是什么京城第一纨绔,你看看你爹,外头都道是青年才俊,一代天骄,可是你觉得夫人日子过得开心吗?”   沐大小姐想了想,说的也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要胡思乱想了。   虽如此,沐大小姐还是瞅准了机会,在订婚宴结束,沐春离府去羽林右位当差时,在垂花门下“堵”住了他,“大哥。”   沐春回头,看着娇滴滴的大妹妹。沐英喜欢美色,当老姨娘还是小姨娘时,最美的时候配得上国色天香二字,大妹妹当然是个美女。   只是沐春很少回家,和兄弟姐妹均无感情,最熟悉的陌生人,沐春问:“何事?”   沐大小姐有些害羞,“听说徐增寿和大哥是好朋友,所以……”   纨绔之间那有什么友谊?都是纸糊的兄弟情。   沐春和妹妹没有兄妹感情,但妹妹连徐增寿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就要嫁给他了。他能理解妹妹的惶恐,他是个男人,可以靠着不要脸来反抗包办婚姻,但是妹妹不可以。   沐春对妹妹心生同情,说道:“徐增寿此人,我至今都没有看透他,他这个人,可深可浅,可聪明可愚笨,可脆弱可坚强,他可以装傻到别人以为他是真傻,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本事,毕竟徐家出了三个王妃,一个太聪明的小舅子,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是魏国公挑中的儿媳妇,他肯定会对你以礼相待,你和他过日子,诀窍在于睁一眼,闭一眼,当好徐家的二少奶奶就行了。”   其实沐春心里也没谱,他只是觉得对于妹妹而言,希望越小,失望越小。千万不要像我母亲当年那样,以为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就一定会幸福,欢欢喜喜嫁出去,不到两年就郁郁而终。   沐大小姐懵懵懂懂的点头,“是,妹妹听大哥的。”   沐春拍马出门,西平侯府一片喜气,处处张灯结彩,他回头望去,只是觉得红彤彤的一片,就是个巨型红漆大棺材,葬送着无数的女人青春和眼泪。   这□□棺材,他怎么舍得让善围姐姐在沐家的后宅凋零?   没有足够势力保护的缱绻心事一旦被人挖出来,就是灾难。王宁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沐春不想步入他的后尘。   善围姐姐,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啊,莫回头。   这个夏天,胡善围也能用上冰了,这是她去年想都不敢想的,关严了门窗,卧室凉飕飕的,若不是的窗外蝉声聒噪,几乎感觉不到这是夏天。   九月,秋高气爽,公主府传了谈太医去给怀庆公主请脉,谈太医回宫后,向洪武帝禀告公主有孕的喜讯。   洪武帝龙心大悦,重赏了谈太医,消息传到后宫,马皇后命胡善围带着补品等礼物送到公主府。   或许是心事已了,或许是真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孙贵妃大喜过后,便一病不起了,九月就有五次抬到乾清宫去,由谈太医、太医院院判大人等名医一同会诊。   这一日,马皇后去翊坤宫看望孙贵妃。   孙贵妃很是虚弱,连起床行礼都困难,只是坐在床上一拜,马皇后忙过去扶着她躺下:“早就说过免礼了,你莫要折腾自己。”   孙贵妃说道:“宫有宫规,皇后娘娘对妹妹好,妹妹就越要谨慎克己,为六宫之表率。”   自从孙贵妃当了后宫的“二把手”,帮着马皇后弹压东西六宫,洪武帝又是分发织布机,又是悬一块块红牌教育嫔妃贤惠,加上范宫正编写了《赵宋贤妃训诫录》,这一年是洪武朝后宫最最平静和谐的一年,没有大事发生——刘司言命丧秦王府发生在西安,不算后宫。   孙贵妃是帮手,也是知己,她和马皇后一样,都有父母双亡,被有权势者收为养女,当做政治资本“交易”的经历,都生了两个公主,没有儿子。   马皇后看着她气若游丝的样子,心里着实难过,“你一定要好起来,没有你,本宫该多寂寞啊。”   孙贵妃说道:“六局一司人才济济,都是皇后娘娘的好帮手。娘娘,我身体不好,是时候把小公主挪出去,另寻个稳妥的嫔妃养着,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马皇后正色道:“本宫看谁敢乱嚼舌根!”   孙贵妃摇摇头,“宫中现在清净,无人敢说,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是妹妹生的,倒也无妨。小公主是娘娘托付妹妹养着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娘娘是嫡母,万一公主有事,娘娘要担当责任。”   从头到尾,孙贵妃都为马皇后着想。   当着孙贵妃的面,马皇后只是说些鼓励的话,还亲手喂了几口米粥,孙贵妃毫无胃口,不过看在马皇后的面子上,勉强咽下去。   看着孙贵妃昏睡过去,马皇后一叹,对胡善围说道:“等小公主午觉醒了就把她抱到坤宁宫。”   小公主又要搬家了,她才一岁半,就被迫搬了三次家。   胡善围命人叫来江全,江全匆匆赶来,奶娘等人在外头收拾东西,把小公主惯用的物件搬到坤宁宫。   江全和胡善围坐在窗下说话,江全很是遗憾:“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孙贵妃对小公主真是无微不至,比起那个利用小公主争宠的李贤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胡善围也是替小公主惋惜,“小公主这一年养的很好,李贤妃刚生了个皇子,她这个年纪,算是老蚌含珠了。民间有传闻,说夫妻若无子,可以先收养一个被丢弃的女婴,挽救一条生命,算是积德,好好对待养女,会有福报,几年后会生儿子,这样的女孩叫做招弟。小公主正应了这个传闻,这下不知有多少求子心切的嫔妃抢着要收养小公主。”   江全双眼满是警惕,“这次要睁大双眼,那些居心不良的、只是把小公主当工具的、统统不能要。”   “给小公主选择养母,我能说得上几句话,不过——”胡善围无奈的摊了摊手,“你觉得宫里还有第二个孙贵妃吗?”   没有。   江全悲哀的发现,孙贵妃不仅仅对马皇后是独一无二,对小公主又何尝不是?   胡善围拍了拍江全的手:“你不要太难过,有我们这些人在一旁看着呢,都会尽力护着小公主的周全。”   孙贵妃病重,马皇后和洪武帝每日都抽空去探视,为争夺小公主抚养权,东西六宫暗流涌动,伺机出手,不少嫔妃给胡善围等皇后身边的女官送礼,期待将来关键时能说句话。   胡善围住所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她对小宫女海棠下令:“不管是谁送的礼,东西都收下,把礼单登记造册,统统来者不拒。”   海棠不明白胡善围为什么这么做,反正照做就是。   宫里立刻起了风言风语,说胡善围小门小户出身,眼皮浅,太过贪婪,什么人、什么礼物都敢收,也不怕烫手。   陈二妹等人警告胡善围小心,收敛一点,胡善围只是笑笑,“我知道了。”   结果,有人再送,胡善围照样照收不误,一点都不手软。   作者有话要说:胡善围:又有人要搞事情了。 第78章 那个不去红尘闹   且说沐英率东路军得胜归来,大明东北地界暂得安宁,洪武帝立刻下旨,命四皇子燕王朱棣去北平就藩,去守护大明东北边界。   经过一番准备,燕王一家九月启程北上,燕王妃徐氏是魏国公的嫡长女,如今西平侯府和魏国公府结为亲家,燕王一家离京时,沐春作为西平侯府代表,要完成家族交际任务,去桃叶渡给燕王送行。   徐增寿这个小舅子哭得稀里哗啦,看得沐春这个大舅子偷偷翻白眼,沐春和家里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是陌生人,没有感情。他很难理解为什么燕王妃经常用鞭子教训徐增寿,还差点剁手指,徐增寿还对大姐姐依依不舍。   要是换做我,从此无人管束,早就高兴得去烧高香好嘛。   后来,徐增寿干脆跳上船,说来都来了,干脆送一程。   洪武帝命纪纲带着二千锦衣卫护送燕王府就藩。   胡善围也来了,带着马皇后赐的礼物。送行仪式很是热闹,皇室宗亲除了有孕不方便出行的怀庆公主,都来送行,待驸马王宁到了现场,沐春悄声对胡善围说道:“我们回宫吧。”   胡善围回宫复命,简单的说了燕王府送行仪式的盛况,马皇后正在看书,听闻怀庆公主没去,便命茹司药去公主府探望一下。   马皇后放下手中的书,问胡善围:“本宫要为小公主寻可靠的养母,以你所见,东西六宫谁最合适?”   来了。胡善围拿出一本小册子,“这是这些日子给微臣送礼的名单和礼物,宫中嫔妃众多,微臣不知道选谁合适,不过,微臣的名单可以告诉娘娘不要选谁。”   “拿来给本宫看看。”马皇后轻轻一笑,翻看着小册子,“这一个个出手都挺大方的。平时背地里埋怨织布太累、北伐那阵子缝制军服军鞋到三更熄灯,殊不知民间的女子,那个不是做活到三更才歇?她们只是辛苦一阵,民间妇人是辛苦一生。北伐胜利后,本宫和皇上都厚赐了东西六宫,她们还嫌不够,总是想要生事,看着孙贵妃病重,小公主无人照料,就各种动歪脑筋。”   马皇后双眼露出疲态,翻阅着名册,“这才过了一年清净日子,就要到头了吗?”   胡善围不敢应答。当臣子的,沉默是金,多说一句,就多一次掉脑袋的机会。她不想要这种机会。   孙贵妃病重后,马皇后寂寥,偏要她说,问,“你觉得呢?”   胡善围只得答道:“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东西六宫都不争不抢,那才是真奇怪。只是盗亦有道,争抢也要有底线,若是目光短浅、手段肮脏,这种人是不适合抚养小公主的。”   “山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马皇后接了下半句,叹道:“你说得对,这皇宫就是长安道啊,正是争名逐利的地方,谁能安分。”   又问,“你收了她们东西,却不为她们办事,你不怕得罪她们?”   “六局一司是为了协助皇后打理后宫事宜而设,和嫔妃无关。”胡善围说道:“何况送微臣礼物和在背后鄙视微臣、取笑微臣眼皮子浅,什么礼物都敢收的人,几乎都是同一批人。”   这是范宫正偷偷告诉她的。这位以前的上司很是关心她的前途。   胡善围一句贬低的话都没有,就在马皇后面前告了一状。   马皇后喜欢用年轻人、甚至重用曹尚宫这种宫内风评不佳的人,就是因为年轻人棱角犹在,说话直接,无需费精力去猜测手下想什么,还能够顺利的把事情办好,直接给她一个结果。   就像寺庙里,慈眉善目的菩萨坐在中间,旁边是怒目金刚,都去当菩萨,这戏就没法唱了。   为小公主寻一个靠谱的养母是当务之急,胡善围用了排除法,还顺便帮马皇后摸了一把后宫的底细,这份名单有位份低的才人,美人,也有一宫主位的妃子。   马皇后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位份不低的妃子名字上,喃喃道:“连她也坐不住了,看来是等着孙贵妃挪出位置……”   良久,马皇后合上名册,“宣李淑妃。”   李淑妃,父亲李杰曾经是禁军之一的广武卫指挥使,死于第二次北伐。因父亲死的惨烈,洪武帝深叹之,厚待其女,故,李氏无儿无女,却不到双十年华就封了妃位,是所有妃位中最年轻的一个。   李淑妃性格恬淡——至少现在是这样的,从来不争宠,名字自然也不在胡善围的名单上,洪武帝对她印象不错,所以马皇后打算拉她一把,好好培养,将来说不定又是个“孙贵妃”似的人物。   宫里那么多生儿子的嫔妃,马皇后一个从不敢重用,因为有了儿子,心就大了,毕竟太子也是庶出的皇子……   天上掉下一个馅饼,砸在李淑妃头上。把李淑妃给砸懵了,受宠若惊,“娘娘,臣妾惶恐,臣妾从没有生养过孩子,不知如何养小公主,臣妾唯恐担当不了这个责任。”   李淑妃没什么雄心壮志,后宫大部分都是安逸舒服的,就这样混吃等死也不错。只是偶尔做点女红,皇上说纺织,她就去纺布。皇后说拥军,她就做军衣。一本《赵宋贤妃训诫录》背得滚瓜烂熟。   不去在皇上面前争宠献媚,因为长相一般,琴棋书画,歌舞琵琶才艺也一般,争也争不过后宫各种姹紫嫣红。   也不去皇后面前表忠心——再忠还能忠过人家孙贵妃?   李淑妃此人,遇事先想着如何放弃,面对小公主这块大馅饼也是如此。   唉,为什么总是听话的人不好用,好用的人不听话?   马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说道:“不会,可以学。谁都不是天生就会当娘。后宫的妃位,只有你没有孩子,可以用十分的精力教养小公主。何况小公主已经一岁多了,比以前好养活。你养着她,皇上惦记着,会经常去你宫里看她……你懂本宫的意思吧。”   比起那些野心勃勃的嫔妃,两害取其轻,马皇后还是希望李淑妃能立起来。   再不懂,就真傻了。李贤妃刚刚满月的小皇子,可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李淑妃脸颊绯红,“是,妹妹定尽力而为。”   李淑妃抱着小公主回到永和宫,永和宫位处东六宫,隔着两堵高墙一条街,就是六局一司,江全去探望小公主很是方便。   小公主意外“花落”永和宫,在宫中引起轰动,胡善围要海棠把收到的礼物都悄悄退了,物归原主。   曹尚宫教训胡善围,“你这一收一退的,拿了东西不办事,把这些人都得罪了。”   胡善围不以为意,“做事就不要怕得罪人——曹尚宫您得罪的人少吗?还不照样当尚宫。”   曹尚宫一噎,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如今你翅膀硬了,敢怼我了。”   胡善围摇头,“那有,我是在向曹尚宫您学习做事呢。”   曹尚宫抬了抬眉毛,“你这是在恭维我?”   胡善围:“实事求是而已。”   “不要以为你说几句好话,我就心软。”曹尚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承诺,我不会忘记。”   南京北城,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   胡荣在账房里打开一个橱子,抱出橱里的上锁的小匣子。   打开匣子,是一摞家书,都是胡善围每逢节日、母亲的生辰忌日,还有胡荣的生日托人捎来的信。   胡荣打开最近九月九日重阳节时的信件,“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女儿善围。”   这封信的内容和八月十五中秋节一模一样,像公文一样齐整,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态度,胡荣一叹,每一封都拿出来反复看了几遍。   正想着心事,突然外面一阵喧哗,胡荣赶紧把家书放进匣子里,层层锁好,然后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北城兵马司的人在街头贴告示,还大喊:“廊下的红灯笼都撤了,茶馆不准唱戏,不得有丝竹之声,民间半月之内禁嫁娶……”   胡荣挤进人群,去看浆糊未干的告示,原来是宫里的孙贵妃薨逝。   自从小公主换成李淑妃教养,六局一司就知道孙贵妃命不久矣,曹尚宫早就命各局提前备下丧事用的物件,故孙贵妃一去,除了帝后的寝宫,其他宫殿一片素白。   本来贵妃的丧事早有规制,按照规矩办就是了,可是洪武帝不仅在朝上大发雷霆,还挥着棍子,将太子朱标打了一顿。   为何?   因为当时的丧制,按照制度,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以示哀悼。   丧制分五等,由重到轻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缌麻是最轻的,穿着细麻布服装,只服三个月就可以除服。   但是,这种制度只在“士”以下的阶层执行,在正经当官人家里没有这个丧制,“若庶母,则无服”。只要是妾,无论是否生育,子女都不必为庶母服丧。   皇家是大明第一豪门,皇子公主当然也不必为孙贵妃服丧。   孙贵妃不同于以往去世的嫔妃,帝后对她都有深厚的感情。如今孙贵妃后事如此凄凉,别说悲痛欲绝的马皇后了,就连洪武帝也觉得过意不去。   尤其是怀庆公主挺着小腹微凸的肚子在灵前哭泣,洪武帝觉得丧事太过简薄,有损皇室颜面。   丧礼是大礼仪,关系重大,皇上也不能轻易改变。   于是洪武帝要礼部尚书牛谅召集儒臣开会,商议如何把孙贵妃的丧事办得隆重一些。   搞礼仪的最怕这种临时变制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礼部装模作样谈论一番,结果是“为庶母无服”。   洪武帝看完洋洋洒洒的千言书,说了和没说一样,顿时大怒,大骂礼部官员是一群废物,一群“迂腐俗士”,食古不化,只晓得“是古非今”,不知变通:   “丧制本就是方便人们寄托哀思的,不合人情,就要改嘛,你们动不动就以汉唐忌议丧事为由,保持原状。可是你们不要忘了,礼乐制度出自天子,是天子制定制度,几千年的制度要是不合情理,枉顾人伦,那就要改!否则,一切照搬旧制,朕要你们礼部有何用!”   骂完了礼部官员,洪武帝命太子朱标为孙贵妃主持丧事。   太子不肯,“父皇,庶母无服,儿臣不能主持丧事。”   帝后和孙贵妃有深厚的感情,但是太子没有啊,何况太子连自己生母是谁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为一个不相干的庶母主丧?   洪武帝挥着棍棒打太子,“你这个不孝子,你听礼部的,还是听朕的?”   太子打死都不肯,“父皇,丧制乃国家基本礼制,不得擅自改动。”   礼部的人见太子被殴打,连忙退了一步,“皇上,李驸马和王驸马都可以出面主持丧事,太子万万不能啊!”   李祺和王宁是孙贵妃的女婿,这是礼部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狗屁!”洪武帝愤怒之下说了脏话,“你们都不准走,什么时候商议出来一个朕满意的结果,你们就什么时候出来。”   言罢,洪武帝把太子连同礼部的人都关起来,连食物和水都不让人送。   太子和礼部骨头硬,一天一夜食水不进,也不肯让步。   场面呈僵持状态,谁劝都不管用,最后还得马皇后出面去劝洪武帝,身为一国之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饿死。   马皇后日夜哀泣,身体消瘦,胡善围在一旁搀扶。   洪武帝一见马皇后,就知道她的来意,说道:“梓童莫要劝朕,朕是天子,难道都不能为孙贵妃办个体面的丧事?梓童看起来很是憔悴,速速回宫歇息。”   马皇后还没开口,就吃了闭门羹,有些尴尬。胡善围忙扶着马皇后坐下,“娘娘稍坐,微臣这就去化一枚药丸。”   药丸?马皇后不解,胡善围眨了眨眼睛,“茹司药说过了,娘娘要按时服用人参养荣丸,保重身体。”   马皇后聪明绝顶,立刻明白胡善围的意思,其实就是给她找台阶,留在洪武帝这里找机会劝谏罢了。   果然,洪武帝很是关心马皇后,对胡善围说道:“你还不快去。”   胡善围在外头慢吞吞的用开水融化养生的丸子,给马皇后争取时间。   可是里头洪武帝的骂声越来越大,“……别和朕提太子了,他这些年都被一群读书人围着,越来越迂腐无能!身为储君,凡事都应当有主见!读书人是臣子,是治国的工具。他倒好,把臣子的话当成圣旨了!被一群读书人牵着鼻子走,开口圣贤,闭口‘自古以来’,背了一通孝制,他自己的意见呢?二十六岁的人了,居然不能独立思考,朕要废了他!”   胡善围大惊。   里头马皇后道:“皇上,万万不可,太子乃国本,国本动摇,天下大乱。太子有错,还可以教育,皇上亲自教导,让太子少被那些迂腐之人干扰,请皇上给太子一次机会。”   “梓童跪下替他求情,他却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不想着朕和皇后如此伤心,他要如何安慰,就知道和那群人绝食!朕要这种无能太子有何用!”洪武帝气急,扔了一只茶杯。   啪的一声,瓷杯的碎屑飞出,马皇后恰好跪在地上,脸颊被碎片划伤了,发出一声惊呼。   听到马皇后的惨呼,胡善围赶紧放下药盏,跑进去查看情况,洪武帝已经扶着马皇后起来,“梓童!你没事吧!”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苍白脸颊的一丝血痕,洪武帝不想让人看见他误伤马皇后,恼羞成怒,怒目而视,“来人,挖去她的眼睛!逐出宫门!”   一群人蜂拥而来,将胡善围拖走,马皇后正要开口相劝,却听见胡善围的笑声,心道,莫非她害怕得疯了?   胡善围哈哈大笑:“皇上贵为天子,居然也看不穿孝制真正的弊端在那里,今日贵妃尴尬的葬礼只是表相,其实根源问题并不在于‘庶母无服’。”   听说要受挖眼之刑,胡善围心都凉透了,横竖都是死,她决定赌一把。洪武帝恼怒太子,是因为太子没有找到解决之法,还和一群人做出绝食这种徒劳无功之事。   而她有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有些难度,但是,也有可能救她的命。 第79章 从来如此,便对么?   自打进宫以来,胡善围数次在死亡线上徘徊,都没有死成,不过这一次是离阎王殿最近的一次。   一群人已经将胡善围拖到门槛处了,马皇后说道:“皇上,听她说说又何妨,贵妃丧事要紧。”   洪武帝一抬手,众人又将她拖回去,像块破布似的扔在中间,乌纱帽滚落。   胡善围扶着椅子挣扎着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捡起乌纱帽戴好,施了一礼,“皇上,传统的丧仪,男尊女卑的规则远远凌驾于孝顺父母的天然人伦之上。传统丧礼的基本规则是‘家无二尊’、‘尊父贱母’,父亲死,子女需服最重的斩衰,但是母亲死,子女要降等,只需服第二等的齐衰。这就是所谓的‘家无二斩’。”   丧仪分五等,由重到轻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斩衰,子女需穿着最粗的本色生麻布制作的丧服,且不能缝边,要露出布料散落的边缘,女人还要生麻束发。齐衰,子女穿着普通本色生抹布丧服,可以收边,女人也不用生麻束发。   洪武帝冷冷道:“你说的是夫妻丧礼的区别,和贵妃的丧礼有什么关系?你在浪费朕的时间!”   贵妃是妾,地位再高,也是妾。   胡善围说道:“皇上,您是男人、礼部的大臣是男人、太子也是男人,自然不会觉得‘家无二尊’、‘尊父贱母’、‘家无二斩’有何不妥,毕竟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微臣是女人,微臣天然的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十月怀胎,一朝生产,根据茹司药对微臣说的,几乎每十个女人,就有一个要死在产床上。母亲每一次生产,都是拼了自己的命,来带来新生命。既然如此,为什么人生最后一程丧礼上,就要比丈夫矮了一截?仅仅是齐衰?为什么就不能和丈夫一样,享受斩衰的规格?风光大葬?”   “皇上啊,堂堂嫡母尚且如此,被子女轻视,生生矮父亲一头,一个庶母的丧礼又能悲伤那里去呢?”   “所以,依微臣之见,能够说服大臣们同意改变‘庶母无服’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母亲的丧礼提高到父丧同样的标准,都为斩衰,实行父母同尊。”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有异议者,就用孝道的帽子去扣他,对母亲不敬,枉顾人伦,食古不化,就是不孝。第二步,既然嫡母的丧礼抬到和父亲同样的位置,那么庶母就水涨船高的往上提一提,就不存在‘庶母无服’的尴尬了。对庶母的丧礼,砍掉士人和平民阶层的门槛,君民同制,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   父母同尊,君民同制。这是胡善围的解决方法。   此话一出,洪武帝陷入沉默,马皇后则面有动容之色。   是的,女人的悲哀,其实只有女人最了解。同样的,女人的权利,最终要靠自己人来争取,默默等着男人施舍、给予,那几乎不可能。这是人性骨子里自私的一面,资源有限,不会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妻子、母亲,而善心大发,来分你一杯羹。他们蒙上眼睛,把一切不公平当做理所当然。   马皇后是女人,是母亲,她当然希望将来去世,能够得到和洪武帝一样的尊重。   孙贵妃生前荣耀,死后丧礼凄凉,究根问底,是嫡母的丧礼都尚且如此,一个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会被大臣以“色令智昏”、“不尊重嫡妻”、甚至“宠妾灭妻”的大帽子扣在头上,纵使洪武帝这种开国的雄主,也不想为了一个妾室来担当“色令智昏”的骂名。   不值得。   礼部大臣,还有太子就是摸准了洪武帝的顾虑,而“绝食抗议”的,因为他们明白,洪武帝不会真的让他们活活饿死,他们忍得一时饥渴之苦,将来赢得直臣和贤德储君的荣耀。   巨划算。   书房霎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洪武帝对众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胡善围留下。”   那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   洪武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颠覆国家的丧制。”   男女出发点不同,洪武帝总是嫌弃前朝礼乐崩坏,最最喜欢制定规则,完善礼制。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会觉得‘家无二尊’、‘家无二斩’有何不妥。   好吧,确实有些违背人伦,洪武帝还很尊重自己的母亲,但作为一个男性,一个皇帝,洪武帝也确实觉得自己比皇后要高贵一些,天子嘛,独一无二,当然比皇后地位高了。   所以,仅凭人伦这一个原因,是无法说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围“父母同尊,君民同制”的建议若对洪武帝毫无吸引力,她此时早就人头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来,是觉得她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胡善围必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原因。   胡善围此人,危机越大,脑子就转得越快,反正都到了挖眼睛这一步,干脆豁出去。   胡善围说道:“礼仪这种东西,终究归于教化,用重复繁琐的程序来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丧仪上父母同尊,表示皇上对孝道的看法,父亲母亲都应当得到尊重,如何孝顺父亲,就如何孝顺母亲,皇上改变丧制,是孝道的进步,而非后退。这是皇上的功劳啊。”   先拍个马屁,把功劳推到洪武帝头上,洪武帝是开国君主,比一般守成之君更加容易接受改变。   洪武帝沉吟片刻,说着大臣们说了无数遍的话,“家无二斩,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胡善围说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洪武帝想起了从前……   “朱重八,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的农民,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土匪,乌合之众。从来没听说土匪头子当皇帝。”   那个时候的洪武帝,也是用“从来如此,便对么”来回应别人的种种质疑。他推翻了种种“从来如此”,才有今日的大明帝国。他最擅长的,就是大刀阔斧的革新,制定自己的规则。   比如废除宰相制度,延续千年的宰相职位,洪武帝还不是说砍就砍了。   这个小小的女官,居然也有这种想法。   这样一想,改变丧制,父母同尊,顺应了人伦、人情,的确是进步。   而且重要的是,一旦有人反对,我就可以给他扣个不尊重自己母亲的帽子,骂他们不孝,占据道德制高点,方便推行新制。   洪武帝沉默片刻,“你退下,宣秋官觐见。”   自从废除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洪武帝独揽大权,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的比牛多,实在事情太多,就设置了春、夏、秋、冬轮值官员,帮助自己处理公务,现在是秋天,轮到秋官当值。洪武帝应是要秋官起草文书,修改丧制。   不用挖眼睛了。   胡善围不敢掉以轻心,尽力克制着自己,看似淡定从容的离开乾清宫。   刚刚走出大殿,就遇到匆匆赶来的沐春。   沐春见胡善围的眼珠子好端端了,一颗悬起的心方落下。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追问。   沐春会意,和她擦肩而过,却拐了个几道弯,从另一条路去了她的住所。推门而入,胡善围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沐春忙过去,“怎么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要挖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你——”   胡善围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像脱力似的,上半身都瘫在他腰记上,沐春这才发现胡善围全身颤抖,像是陷入了三九寒天,瑟瑟发抖。   胡善围是那种当场冷静,应变能力强,但“后劲”特别足,就像去年和江全遇险,被土匪追杀,几乎车毁人亡,她还能装死,杀了土匪,救了江全。但之后被毛骧送回后宫,范宫正,曹尚宫等人问她,她就吓得尖叫昏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今天也是如此,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她又不是铁打的,拼劲所有的勇气和才智自救之后,她就像虚脱似的,一路上步子都打飘,才到院子,连进屋的力气都没有,坐在秋千上发愣。   胡善围是坐姿,沐春担心她手臂脱力,滑下来,于是缓缓蹲下,以半跪的姿态抱着她后背,轻轻的拍,“不要怕,都过去了。”   刚才胡善围的头在他腰记,现在两人平行,头碰头,胡善围的头搁在沐春的肩膀上,宽阔,厚实,肌肉包裹着肩胛,搁在头上也不膈人,弹软温和,她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力和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人味”。   她越抱越紧,放长了呼吸,像黑山老妖似的,近乎贪婪吸取着人气,她身体上没有死,灵魂上已经死过一次了。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书上写的都太单薄,只有真实体验,才晓得每一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很久很久,胡善围就像吸够了阳气,得以还魂的女鬼,她趴在沐春的肩头,问道:“宫廷就是这样惊心动魄,命如草芥吗?”   沐春说道:“一直都是这样。你永远无法准确的预知荣耀和灾难,到底那一个先到。害怕了吗?”   “嗯。”胡善围点点头,“害怕,但是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你知道吗,丧制即将改变,而我,推动了这一步,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洪武帝叫来秋官,不一会又宣了翰林院几个年轻的学士,熬了一宿,写出洋洋洒洒的万字文《孝慈录》。   《孝慈录》重新制定了五服孝制,去除以前孝制“尊父贱母,不合人情;孝制严苛,殊绝人性”的弊端,规定:子为父母,所生的庶子为庶母,皆服斩衰三年。   嫡子,众子为庶母皆服齐衰杖期一年。   也就是说,父母的丧礼是一样的。不仅如此,还强调了“生恩”,庶子要为生母服同样的重孝。   庶母死后,嫡子和并非庶母所生的庶子,都要一起服齐衰杖期。   而且从此以后,孝礼君民同制,无论民间、士人、皇室,都要遵从《孝慈录》制定的新孝制。   《孝慈录》一出,震惊朝野内外。反对声鹊起,朝堂上吵翻天了,洪武帝咬准了“你反对就是对你母亲不敬,认为你母亲不值得和你父亲一样被尊重,就是不孝,不孝的人还有脸当官?滚!”   于是乎,洪武帝横眉冷对千夫指,将《孝慈录》从上而下推行下去。洪武帝还命五皇子周王朱橚主持孙贵妃丧礼,并且破例“行慈母服斩衰三年”。   四皇子燕王朱棣已经远去藩地就藩。京城诸位皇子,除了太子朱标,五皇子年纪最大。燕王和周王是亲生兄弟,皆是硕妃所生,但是硕妃死的早,是孙贵妃中途接手了抚养年幼周王的重任,对周王有“养恩”。   周王性格随和,且向来尊敬养母孙贵妃,圣旨一下,他就换了最粗的生麻孝服,周王妃冯氏(沐春的二姨妈,宋国公冯胜之女)也拆了发髻,用生麻束发,在周王一起在孙贵妃灵前举哀。   母妃得以风光大葬,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因而十分感激周王,以后待周王也格外亲近。   马皇后举哀完毕,回到坤宁宫。   书房,马皇后问胡善围:“你是不是觉得很意外,那日你只是建议,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君民同制。可是皇上却命诸子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   三个月,一年。最轻的缌痳和排第二的齐衰。确实出乎意外。   胡善围不晓得马皇后为和突然问她这些,只得说着不会出错的稳妥话:“后宫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微臣那天只是和皇上谈家礼,微臣不敢对《孝慈录》指手画脚。”   “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在屹立在东西长街上呢,这是胡善围学的第一条宫规。皇上问她,和她主动评价《孝慈录》是两码事,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   马皇后拿出一卷画轴,“打开它。”   胡善围将画轴在书案上摊开,是一副大明堪舆图。   马皇后指着大明的几处边关,“燕王就藩北平,守在长城山海关,晋王就藩太原,守在北方,以前的秦王就藩西安,守住西北……周王大约明年也要出京就藩。大明建国后,皇上力排重议,重启废除千年的诸子分封制度,藩王们皆有权有兵。”   胡善围听得莫名其妙,不晓得马皇后为何从《孝慈录》说到诸王分封。老实说,她出身平民,作为一个平民,诸王分封和她有什么关系?朝堂上吵得再厉害,她只是和父亲相依为命,过着平凡的小日子。   马皇后叹道:“皇上推行无论嫡庶,都要为庶母服一年的齐衰杖期,是想维护让太子和诸位亲王的手足之情。都为庶母服丧,以达到虽生母不同,但是手足之间仍旧可以同情的目的。”   “其实丧礼不是做给死人的,人死灯灭。丧礼是做给活人看的,对死人的追悼,是对生者表现自己的善意、哀痛和同情。皇子们出身不同,生母不同,彼此有隔阂,但新的丧制让诸子对和自生没有血缘关系的庶母表达哀悼,是一种向同父异母兄弟们之间表示关怀的方式。”   “皇上希望用革新孝道的方式,来推行兄弟们之间悌道的延续,希望将来这些藩王们能够团结一心,齐力守护大明江山。”   胡善围看着大明堪舆图,听着马皇后的讲解,顿时明白《孝慈录》真正的意义,原来皇上从头到尾,心里只有大明江山。而马皇后始终保持冷静,比任何人都能看透洪武帝。   这便是真正的帝后心术。   胡善围恍然大悟,马皇后像是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门,给她开了“天眼”,让她拨开云雾,看清真相,捉住本质。   一直以来,胡善围都是马皇后的治理后宫的工具,是喉舌、是跑腿的。没有人对会“工具”说出心里话,更别提指点迷津了。   马皇后为何要这么做?胡善围心中满是疑惑,但又不敢问。   在宫里,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但是在帝后身边做事,所知甚少,死的会更快!   马皇后看穿了胡善围的心思,眼神里有悲悯和担忧:   “皇上总想要操控一切,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成功了。但是人心……人心最难操控。在皇位待得太久,就有一种可以操控一切的幻觉。在民间,亲兄弟分家都可能为了一只碗的归属打破头。而宫廷,争夺的何止是一只碗?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可能因你为我的生母守了一年的孝而放弃?可是皇上非要妄想兄弟情、坚持分封诸王。善围,你要牢牢记住,这是皇上的逆鳞,触之者,必死无疑。你记住今日的话,将来,你或许会活得久一些。” 第80章 多半是惯的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一个聪明的皇后,更要懂得知之为不知,自从洪武三年,洪武帝决定启动废弛千年的诸王分封制以来,朝廷大臣们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如今过去十一年,依然时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对。   洪武帝连宰相都废弛了,大权独揽,强行推行分封制。   马皇后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隐患,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但大臣可以反对,唯独她不行,相反,她还必须从中协调,劝暴怒要斩杀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为她是皇后。   作为亲王们的嫡母,父亲要分点东西(兵权和封地)给儿子们,嫡母要是反对,就是不慈。嫡母要保护诸子,这是她的责任,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恶行,洪武帝要惩罚秦王,马皇后就必须脱簪待罪,求洪武帝宽恕,将管教不当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比如太子拒绝为孙贵妃主丧,和礼部官员一起绝食。马皇后明明齿冷太子枉顾人伦,却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乾清宫为太子求情。   就像后世,只要有人犯错,世人评论大多都是“你妈是什么教你的”,很少有人说“你爹是什么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来,都是“丧偶”似的教育,母亲都要被迫承担错误。   作为国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斩杀忠臣,皇后不劝,就是尸位素餐,没有尽到国母仁爱之责。   但,朝廷的规则又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能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否则大臣们的口水会淹没坤宁宫,叫嚣要废后了。   看出矛盾没有?这就是典型的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点草。当一个皇后的责任远远大于她所能动用的权利,那么除了沉默,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能做什么?   又有人跳出来说了,“你明知不对,为什么不去以死劝谏?”   来来来,请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劝住洪武帝这种开国雄主,那么大明帝国的御史台,就可以改称为屠宰场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马皇后轻描淡写几句指点,胡善围顿时明白以后面对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关于政治和治国策略,无论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条船上,这是原则问题。龙之逆鳞,触之则死。连马皇后都不敢触摸,我胡善围算那根葱。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国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首先是个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来当父亲和丈夫。对他而言,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家国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来说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较有效果。   “劫后余生”的胡善围从马皇后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大明宫廷公务员秘笈”,这是她未来时常在死亡线上游走,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皇后将大明堪舆图画轴送给了胡善围。   《御制孝慈录》颁布,孙贵妃是按照新礼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赐谥号为“成穆”,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勤于事上,慈以抚下。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   最终,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没了孙贵妃,马皇后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手里的书都没有翻几页。   每天东西六宫的嫔妃都会像官员们上朝一样来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一律不见,胡善围让嫔妃们隔着帘子一拜,就送她们走了。   其实马皇后根本不在帘子后面坐着,没有孙贵妃了,她不想看见莺莺燕燕的嫔妃,嫔妃们身上的脂粉味她也闻不惯。   如果不是洪武帝来坤宁宫,马皇后甚至一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有六局一司在,各项宫廷事务循着旧例,又有曹尚宫这个“镇山太岁”,以及范宫正这个“巡海夜叉”在上头压着,马皇后不管不问,宫务也不至于废弛,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   谁都知道帝后心情不好,东西六宫无人敢触霉头,大明宫廷的秋天,就在一片萧瑟和压抑中过去了。   入冬。   宫人提来炭箩,守在外面等候传唤的胡善围悄声说道:“放下,我来换。”   书房的红罗炭约一个时辰就要加一次,以保持温暖。胡善围提着炭箩进去,发现马皇后不知何时趴在罗汉榻上案几上睡着了,一卷书落在地上。   胡善围不敢叫醒马皇后,抱来枕头和被子,撤了案几,然后将马皇后轻轻扶着卧躺,盖好,捡起书,拿着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刚添了一半,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喧哗之声,胡善围出去查看情况,是东宫的吕侧妃带着七岁的皇太孙朱雄英和四岁的次孙朱允炆前来坤宁宫。   皇太孙朱雄英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长子,朱允炆在东宫排行老二,是吕侧妃所生。   吕侧妃眼睛都哭红了,朱雄英沉默不语,朱允炆懵懵懂懂。   胡善围先把两位皇孙引到暖阁里吃点心,要小宫女陪他们玩,后将吕侧妃请到偏殿,命宫人端来热水和胭脂水粉,“请吕侧妃梳妆,即便有急事见皇后娘娘,也不好仪容不整的。哭哭啼啼的,吓到皇孙就不好了。”   吕侧妃擦干眼泪,“我知道自己莽撞,明知皇后娘娘精神不济,还擅闯坤宁宫,可是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得已来求皇后娘娘,还请胡司言代为通传。”   胡善围问:“何事如此惊慌?”   其实还是老一套,又和大明曾经的宰相胡惟庸谋反案有关。东宫太傅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是沐春“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诗人,因为高启为江南高僧道衍禅师的《独庵集》写的序言,而胡善围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宋濂是太子最为尊敬的老师,但是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长孙宋慎都卷入了胡惟庸谋反案。原因也很简单,宋濂是东宫太傅,宋璲和宋慎当时也效命宫廷,在御前行走,是洪武帝的秘书班底。   祖孙三代人皆在宫廷,荣极一时,宋家是现实版本的《满床笏》。   胡惟庸谋反案,锦衣卫查出宋璲和宋慎和宰相胡惟庸“暗通曲款”,洪武帝大怒,杀了宋璲和宋慎全家,宋濂虽然清清白白,但是受到了儿子和孙子的拖累,被株连,也要上断头台。   太子朱标尊师重道,去御书房为老师宋濂求情,求洪武帝放过宋濂。   洪武帝诛杀宋家,是因他对宋家祖孙三代给予充分的信任,破天荒的命三代人效命御前,可是宋璲和宋慎却和宰相胡惟庸有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效命御前的人和宰相勾结,对皇帝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洪武帝对宋家三代人有多信任,此刻对他们祖孙三人就有多失望,至于宋濂无辜——连儿子,孙子都管不好,还叫无辜?统统去死吧!   太子朱标苦劝洪武帝:“父皇,宋璲和宋慎该死,儿臣并无异议。但是宋濂乃大明诗文三大家,文坛领袖人物,倘若株连到宋濂头上,恐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啊,士子们会议论陛下滥杀无辜,伤了天和。”   洪武帝将一根用来惩罚宫人的带刺的棘杖砍断了木制手柄,扔到地上,“捡起来。”   “这……”太子朱标面有难色,这简直是一根刺猬,无从下手。   洪武帝说道:“你不能执掌此杖,朕将这些刺拔出来,打磨光滑,然后送给你,岂不美哉?今日朕所诛杀的人就是这些刺,他们阴险狡猾,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人心不足,和胡惟庸勾结,肖想分去朕的权柄,想要架空朕、蒙蔽朕,朕的皇权将来要传给你,传给朱家子孙万代,岂容他人分一杯羹?”   “宋濂是才子,朕知道,否则当年就不会要他当东宫太傅,做你的老师。可是宋濂辜负了朕的托付,他的儿子和嫡长孙要造朕的反,他居然不知道?好吧,就算他真的不知道,在锦衣卫搜到证据,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他理应羞愧自裁谢罪,为什么还要苟活?不就是想要你来求情吗?太子,你被人利用了。”   太子朱标跪下,求洪武帝,“皇上,按照法制,谋反理应当诛,但是法治以外,还有人情,还有仁慈。求皇上赦免宋濂。”   “仁慈?”洪武帝气笑了,“朕的仁慈是对天下平民百姓的,对罪犯的仁慈,就是自己的残忍,对皇权的不负责。太子,你可以仁慈,但是,你不可以被人用仁慈裹挟、利用。”   太子辩道:“以暴制暴不可为。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意思是说,有仁慈的君王,才会有仁慈的百姓。有暴戾的君主,就要暴戾的百姓。所谓好马配好鞍,破锅自有破锅盖。   好吧,从儒学理论上讲,是这样的,但是作为一个储君,生搬硬套,思想被儒学所困,这就麻烦了。   洪武帝大怒,追着太子就是一顿毒打。洪武帝出身凤阳农村,按照他的经验,孩子不听话,反过来怼父母,多半是惯的,打几顿就老实了。   东宫吕侧妃听闻太子被打,忙拖着两个皇孙来坤宁宫,求马皇后给太子求情。太子妃常氏去世了,她一个侧妃自认为没有多大脸面,但皇孙就不一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马皇后会去救太子的。   太子因为顶撞洪武帝而挨打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都是马皇后赶过去救火,马皇后总是为太子和亲王们擦屁股,收拾乱摊子,也深感疲倦,但不去又不行。   如果明知太子挨打,不去劝皇上,马皇后会被议论“不慈”。   涉及马皇后的名誉,胡善围晓得厉害,不敢拖延,去了书房叫醒了马皇后。   马皇后是小憩,睡得并不沉。宫女们服侍洗脸穿衣的时间,胡善围三言两语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马皇后脸色蜡黄,一副病容,宫女正要施一些脂粉,马皇后摆摆手,“不必了,走吧。”   又吩咐胡善围:“你去和吕侧妃说,以后不要把两个皇孙带到御前,也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让孙子看着父亲被爷爷殴打,终究不妥,有碍皇室亲情。”   胡善围就做的很好,首先把吕侧妃和两个皇孙隔开,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事情,小孩子最好不要参与。   “是。”胡善围应下。   马皇后在梳妆台前站起来,蓦地,双眼金星乱串,视线模糊,身体一软,幸亏胡善围年轻体壮,一把扶住马皇后。   马皇后跌坐在绣墩上,胡善围说道:“娘娘精神不济,莫要勉强了。”   马皇后虚弱的摇摇头,“不行,太子那边怎么办?唉,这孩子心底不错,但总是搞不清楚储君和文人的区别。”   胡善围双目在书房里一转,目光停留在一张图上,“娘娘,微臣有一个办法,您足不出户,也能救了太子,只需……”   马皇后顺着胡善围的目光看去,这是一张《负子图》,画的是太子朱标五岁那年,洪武帝被敌军击败,溃不成军,大乱之时,马皇后用绳索将朱标绑在后背上,背着他狂奔,抢了一匹马,逃出生天。   为纪念马皇后的救命之恩,朱标后来学会画画,将此事描绘在一张图上,年轻的马皇后背着稚子,牵着一匹马,一只脚已经迈在马镫上,正要翻身上马,而在他们身后,追兵将至。   这幅画紧张的气氛渲染得恰到好处,太子将其作为礼物献给马皇后,马皇后一直挂在书房。   胡善围说了应对之法,劝马皇后,“太子已经二十六岁了,是个成熟的太子了,应该懂得自救,不能总是靠着娘娘去救场,娘娘身体不适,不可能每一次都能赶上,万一……岂不又是娘娘的错?”   听完胡善围的主意,马皇后身体确实难以强撑,于是允了。   胡善围扶着马皇后歇息,命宫人传茹司药前来为皇后诊治,将书房的《负子图》取下,卷好,双手捧着画轴出门。   吕侧妃满脸期待,却只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不禁一愣,“胡司言,皇后娘娘呢?”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派了我过去。” 第81章 你行你上   马皇后是紧急灭火消防员,那里有火灭那里。   太监谈论政治,洪武帝要杀太监,找马皇后。   大臣反对分封制,预测将来要起“七国之乱”,洪武帝要“速逮来,吾手射之”,找马皇后。   东宫是“火起”重灾区,太子和洪武帝因政见不同,吵起来了,洪武帝说不过引经据典的太子,就开始动手,找马皇后。   都习惯性的找马皇后这个万能药,却忘记马皇后又不是铜皮铁骨,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扛着压力去灭火,也时常被大火烫着烧着。   以前有孙贵妃陪着她,安慰她,她承受的压力和委屈还有个倾泻的出口,现在出口关闭,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默了、憔悴了,大家还是习惯性的一有事情就找马皇后。   只看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前来搬救兵的吕侧妃很是失望,但胡善围都说了马皇后身体不适,她不敢质疑,只得提醒胡善围:“皇上发起怒来,相当可怕,胡司言打算如何救太子殿下?”   胡善围捧着图轴,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发慌,她差一点点就被挖了眼睛,如何不知洪武帝愤怒起来像一头喷火的巨龙。   但马皇后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妙……救了这一场,下一场怎么办?少不得要太子自救,不要太依赖马皇后了。   不过,吕侧妃好像把事情想的太悲观了。等胡善围赶到御书房时,洪武帝已经停止殴打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舍不得下狠手。   胡善围远远的看见太子跪在书房外冰冷的玉阶上,刚刚入冬,谈不上天寒地冻,但是跪在外头还是挺冷。   胡善围问小内侍,“怎么太子还跪着?”   小内侍答道:“太子跪求皇上饶恕宋濂,长跪不起。”   听得胡善围想打人。皇上都不打你了,你赶紧走,去想别的法子,你在这里长跪不起,等马皇后来,是要等马皇后帮你说服洪武帝放了宋濂吗?   保护太子和放了宋濂是两回事,前者是嫡母的责任,后者是政治。   需要的时候,就死乞白赖叫来马皇后。   不需要的时候,就大呼后宫不得干政。   吕侧妃忙跑过去,“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太子妃去世后,朱标没有再娶,东宫除了吕侧妃,也没有其他女人,两人感情甚笃,朱标低声道:“你来做什么?快走。”   吕侧妃看着太子嘴角都被打肿了,很是心疼,“殿下,你要保重身体啊。你这个样子,臣妾心疼。”   眼瞅着两人你侬我侬,胡善围很是头疼,敢情都指望着马皇后救场。   胡善围抱着图轴走过去,对太子说道:“殿下如果想要救宋濂,就请先起来,下跪解决不了问题。”   司言是马皇后喉舌,太子以为胡善围的话是马皇后的意思,便照做,他被打了一顿,又长跪不起,   膝盖已疼得麻木,走起路来腿打弯,吕侧妃在一旁搀扶。   胡善围将他引到暖阁坐下先歇息,外头监视的太监将此事报给洪武帝听了,洪武帝冷笑:“他不是说朕不放人,他就长跪不起吗,怎么胡善围三言两语就把他叫起来了,耳根子忒软。”   太子喝了几口热参茶,苍白的脸色略有好转,“皇后娘娘有何妙计说服父皇?”   胡善围说道:“娘娘身体不适,派我过来看看。皇上既然已经停手,太子为何还在外头跪着呢?皇上的脾气,向来软硬不吃,太子用跪求的方式逼皇上特赦宋濂,以微臣愚见,恐怕不妥。”   一个女官而已,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太子是个有涵养的人,没有当场表露出来,彬彬有礼:“既然皇后身体不适,就请胡司言回宫,好好照顾皇后。”   说完,太子往门外走去,打算继续跪,要是连恩师的命都保不住,他有何脸面面对天下读书人。   宋濂是大明重启科举制度的重要推动者,如何出题、如何制定标准评判考生成绩等等,没有宋濂,光靠洪武帝一纸恢复科举取士的诏书,等于一纸白书而已。   所以,救了宋濂,就能得到天下读书人之心。小小女官,怎么会明白储君的心思呢。   胡善围久居宫廷,大概猜出了太子轻视之意,既然你要沽名钓誉,坚持要玩苦肉计,那就不打扰你了,说道:“太子若再去跪,请拿着这个——这是皇后命微臣送来的。”   太子打开一看,正是他少年时期的画作,《负子图》。   胡善围说道:“娘娘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为太子求情。倘若待会太子长跪不起,激怒皇上,棍棒相加,到时候此图从太子身上掉落下来,皇上看到此画,便会停手。”   太子脸一红,把图轴放在案几上,“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这可是最好的护身符啊!比庙里求来的都好用,吕侧妃忙将图轴塞进太子怀中,“殿下,这是娘娘所赐,长者赐,不能辞。”   吕侧妃不像太子似的傲气,劝道:“殿下,方才胡司言说跪求的方式恐怕不妥,或许胡司言自有妙计,殿下不妨听听。皇上颁布的《御制孝慈录》,不就是受了胡司言的启发而修订的吗?”   父母同尊,庶母齐衰杖期的新葬礼已经全面推行下去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孝慈录》,太子就更讨厌胡善围了,“哼,佞臣之言而已,只晓得顺着皇上的意思说话办事。”   太子至今都穿着素服,他从小受过严格的礼制教育,真的不情愿为一个庶母守孝。古往今来,士人以上阶层都无需为庶母守孝,就因为这个胡善围,从此以后,无论平民,士人,还是皇族,都要遵循同样的丧制。   呜呼,佞臣当道!为何皇后娘娘如此倚仗这个佞臣!   胡善围被划入“佞臣”,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吧,你行你上,我不管了,反正保住了你的性命,不累及马皇后即可。   胡善围告辞。   吕侧妃忙追过去,替太子道歉,“殿下就是这种迂腐的直脾气,为了这个,从小就没少挨皇上的打。太子并非针对胡司言,胡司言莫要往心里去。”   胡善围笑了笑,对,不是针对我一人,太子是针对所有佞臣。   吕侧妃看着胡善围脸色,有些捉摸不透,到底生气了没有,这个女官进宫不满两年,栽倒在她手里的贵人就有三个,曾经的胡贵妃、秦王和邓侧妃。胡家灭了三族,秦王至今还在边关以战功脱罪,没有恢复爵位。邓侧妃死的不明不白,毛骧说是畏罪自杀,没几个人相信……   为了保险起见,吕侧妃回到东宫,命手下拟了一份礼单,“要厚重一些,这是给胡司言的。”   吕侧妃在外头夹着尾巴做人,一回到绿色琉璃瓦的东宫,前呼后拥,俨然就是女主人的架势了,连摇杆都挺得笔直。   手下拟好了礼单,送来给吕侧妃,吕侧妃尤嫌简薄,加了几件厚礼,手下送到胡善围住处,被小宫人海棠拒绝了,“胡司言说无功不受禄,请回。”   手下回来复命,吕侧妃心想,不好,胡司言似乎生气了。   且说太子喝了杯参茶,又去御书房外头跪着,怀里揣着吕侧妃强行塞进去的图轴。   洪武帝以为胡善围说服了太子,没曾想太子又到了外头跪着,求他赦免宋濂。   洪武帝暴怒,跑出去就是一脚飞踹,太子倒地,怀里的《负子图》落地,图轴一滚,稍显稚嫩的画作呈现在洪武帝眼前。   洪武帝看到马皇后背着年幼的太子抢马匹逃命,顿时想到了过去艰难时光,果然没有继续殴打太子。   洪武帝吩咐:“把太子送回东宫,没有朕的容许,不许出东宫半步。”   太子被刚才一脚飞踹踹吐血了,此时还挣扎着跪地求道:“父皇,求您赦免宋濂。”   两个体壮的太监忙过去一左一右扶起太子,还堵住了嘴,强行抬走。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洪武帝看着地上散落的《负子图》,长叹一声,捡起了图轴,对身边的太监说道:“去坤宁宫说一声,朕晚上过去陪皇后用晚膳。”   坤宁宫,马皇后半躺在床上,喝着茹司药刚开的汤药。连茹司药也检查不出什么大病,只是体虚,精神不济。喝着调理身体的药物,叮嘱多多休息,莫要操劳。   其实宫务无需马皇后操心,一切交给六局一司办理,让马皇后操心的是其他事情,是她没有权力去控制、但又必须去做的事情。   胡善围和洪武帝身边的太监前后脚过来说事,马皇后说道:“我没事,要皇上不要担心。”   又对胡善围说道:“把徐尚食叫来。”   胡善围前去尚食局传话,徐尚食来了。   马皇后吩咐道:“今天的晚膳,全部用素菜,连荤油都不要有。”   徐尚食问:“今晚皇上的饭食也摆在坤宁宫,也全部用素菜?”   马皇后点头,“是,都用素菜,越简单越好。”   徐尚食在吴王府潜邸时就管着饭食,效力二十余年的老人了,一听毫无二话,马上下去吩咐手下照做。   胡善围毕竟年轻,在宫里日子尚浅,不懂马皇后的意思,“娘娘,茹司药说您的饭食要注意养生,荤素搭配,不能茹素。”   “一顿饭而已,不碍事。“马皇后虚弱的笑了笑,“等晚上你就明白了。”   冬天黑的早,掌灯时,洪武帝就带着图轴来到坤宁宫,问候马皇后身体。   一时摆了饭,全是清汤寡水的素菜。   洪武帝不解:“梓童,你这是——”   马皇后说道:“妾身为宋先生吃斋饭。”   又是宋濂,洪武帝说道:“朕还没有杀他。”人都没死,就别为他吃斋了。   马皇后说道:“宋先生在洪武十年就告老还乡了,在浙江金华老家颐养天年,每年只在皇上过生日,万寿节的时候,拖着老迈的身体,进京为皇上贺寿。故,长孙宋慎和次子宋璲和胡惟庸勾结一事,一介乡老而已,如何得知后辈人在京城的作为呢?”   还是马皇后的面子大。洪武帝叹道:“谋反是要株连九族的,这是国家律法,朕岂能徇私。”   马皇后劝谏洪武帝,从不一味用仁慈或者恩情等等来跪求洪武帝妥协,她是慢慢的摆出事实,讲道理,她用手指沾了沾白水,在饭桌上写下“温树”二字。   “这是宋濂书房的名字,宋先生向来以西汉贤德丞相孔光为典范。孔光为宰相,有人问他,长乐宫温室里种着什么花木?孔光不答。故,温树之名,就是为帝王保守秘密的意思。宋先生和孔光一样,出入宫廷,效命御前,为皇上写下无数诏书,所有手稿,全部焚毁,片纸不出书房。”   “皇上,宋先生的确有管教子女不当的过错,但是他本人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啊。”   宋濂作为文坛领袖,文笔出众,洪武帝许多挂名的祭文,讨伐檄文其实都是宋濂代笔,最为出名是的洪武一年,徐达挂帅北伐时发布的《天讨元北伐檄文》,理直事明,气势磅礴,简直是檄文的模范。北伐之功,文臣们也不少出力。   往日种种,皆浮现在眼前,曾经几何时,洪武帝把宋濂视为国之重器,故,将太子的教育托付于他。   马皇后见洪武帝的脸色,便知差不多了,来个临门一脚,“平民百姓为子女聘请老师,都竭力保全礼数。民间尚且如此,天家就要尊重老师了,倘若连宋先生这样的老师都难逃一死,将来有谁敢来天家当老师,教育皇子皇孙呢?”   吃了一顿素菜,洪武帝下旨,赦免了宋濂之罪,流放到夔州。   且说洪武帝走后,胡善围将图轴重新挂在书房,马皇后问她,“听说太子说你是佞臣,你生气了?”   胡善围说道:“微臣不敢。”好吧,还是有点生气,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面对东宫,绝不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话。   马皇后说道:“你们这些女官,是为本宫和皇上分忧的人。太子他现在不能理解,是他看问题有局限,不是你的错。当太子他日登上宝座,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马皇后表明了支持胡善围,这句话让她觉得有些温暖。身为女官,只是帝后用来治理宫廷的工具,主人不需要在乎一个工具的想法和感受,尤其是相比储君太子,胡善围简直无关紧要。   但是马皇后小小的安慰了她一下,这让胡善围觉得受宠若惊。马皇后早早歇下,胡善围回到居所,沐春来看她,“听说太子骂你是佞臣?这是真的吗?”   胡善围蹙眉,“怎么前朝御书房发生的事情,不到一天,就在后宫传得人尽皆知?”   沐春一针见血:“很多人看不惯你,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太子,这事对你和太子都不利,当然传的飞快了。”   沐春还安慰她,“太子还背地里说我是跳梁小丑呢,一个佞臣当道,一个跳梁小丑,简直天生一对。”   作者有话要说:宋濂被发配夔州,也就是现在的重庆。 第82章 如沐春风   太子背地里说沐春是跳梁小丑。因为沐春总是有法子逗洪武帝、马皇后开心。面对太子,洪武帝总是板着脸,恨不得用棍棒和刻刀把朱标雕琢成他想要的那个完美太子。   马皇后是一副标准的嫡母脸,亲切,但不亲近。   但是帝后只要见到沐春,那就真真的“如沐春风”,立刻换了一副笑颜。无论沐春做出什么出格荒唐的事情,都淘气得上房揭瓦了,帝后也只是无奈的付之一笑,从来不骂他,也不打他。   就知道骂我,打我。太子有时候很羡慕就藩和住在宫外的弟弟们,觉得他们很自由。   而他今年二十六岁了,除了有时候搬到家乡凤阳暂住,守着皇陵读书,大部分时间都在东宫读书、学习,洪武帝待他很严厉,且固执得可怕,大权独揽,独断专行,根本听不去劝谏之言。   相反,类似胡善围这种佞臣,只晓得顺着皇上的意思瞎出馊主意,皇上居然还听进去了,把佞臣献媚之语变成了现实。   沐春也是如此,像个跳梁小丑似的逗笑帝后,那些低级低俗的笑话和动作,简直没眼看,帝后却喜欢,笑的那么开心。   明明是个外人,帝后待沐春,却比亲孙子还亲热,太子不服。   太子这点小心思,胡善围当然明白,她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心,“我本来想像曹尚宫、范宫正那样,一辈子在宫廷效力,可是太子厌恶我,骂我是佞臣,现在倒也无所谓,我不用看他的脸色,但是将来……我未来可能要提前退休出宫了。”   沐春心中狂喜,提前出宫好啊!原来我并不会等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嘴上却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官就是这样的。反正女官是终身制的待遇,你将来出宫,也不愁没饭吃。”   帝后厚待女官,为的就是忠诚,一旦选入宫廷,除了免除家庭的赋税和徭役,其他一应俸禄待遇都是终身的,不用担心养老问题,这样女官不容易受到外界利诱。   沐春第一次觉得,太子平庸一点,迂腐一点,挺好的。   胡善围点点头,想了想,问:“那你怎么办?你都被划入跳梁小丑的行列了,不得太子喜欢,将来前途堪忧。”   沐春并不在意,拿出胡善围送他的提诗折扇,念道:“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这诗上都写了,我要是得到明主赏识,就征伐沙场八千里。要是不得志,就去找个清静之地,解甲归田,种几亩菊花。”   胡善围笑道:“我那时只是随手一写。不过,你的想法也很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沐春收起扇子,装作无意间问:“我种几亩菊花,你打算干些什么?”   胡善围托腮沉思,“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当女官,做什么好呢?不过,皇上的身体挺好,要考虑这个问题,有的是时间。”   沐春试探着说道:“不着急,到时候你也可以去我的菊花田里好好琢磨这个问题。”   胡善围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好这时时千户来了,说西平侯沐英找他。沐春忙告辞开溜。   羽林左卫只隔着一堵高墙,沐春拐了出去,“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来的太巧了,不过,你的谎言不够真实,我爹怎么可能来看我?以后要改进。”   时千户却说道:“标下没有说谎,西平侯真的来了。”   沐春的脸色立刻从嬉皮笑脸变成警惕之色:“他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定没按好心。”   时千户:说自己是鸡……不太好吧。   沐英果然在等他,沐春行了一礼,“爹,您来了。”   上一次见到长子,是他在祠堂脱得光溜溜的抗婚,还无耻的说暗恋怀庆公主。沐英恨不得没这个儿子,然而……   沐英冷淡的顿首,“嗯,你刚才去那里了?”   沐春习惯性撒谎,“去看皇后娘娘——爹,您来做什么?”   沐春嫌弃不屑的口气,就像刚刚吃了韭菜鸡蛋馅的饺子一样明显。   好大的口气!所以沐英讽刺说道:“你几个月都不回家,见你一面,比见皇上还难啊,当爹的还要亲自来儿子。”   沐春坐下来,敷衍道:“这不忙嘛。”   沐英说道:“皇上下旨,命我、颍川侯傅友德还有永昌侯蓝玉三人统领将士,出征云南,讨伐北元梁王,以统大明江山。”   大明建国十四年了,但是云南一直没有真正归顺大明,还是由前朝时期的梁王把匝刺瓦尔密统治,这个梁王既不归顺大明,也断绝了和北元的来往,在云南自立为王,俨然一个国中之国,洪武帝这种一代雄主,岂能饶了他?   北伐胜利后,稍作休整,就立刻宣布南征,发布檄文:“……云南自昔为西南夷,自汉置吏,臣属中国。今元之遗孽把匝刺瓦尔密自持险远,桀骜梗化……发兵讨之。”   意思是说,自古以来,云南就是中国固有领土,从汉朝就开始有官吏治理这块土地,现在前朝梁王不听话,朕就派颍川侯傅友德为镇南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右副将军,三军出征去揍梁王,打服了为止。   云南冬季温暖如春,不像北伐,非要开了春才能动手。想出手时便出手,不用挑时间。   颍川侯傅友德是开国大将,老成稳重,为主帅正合适。   永昌侯蓝玉是青年将领、已故开平王常遇春的小舅子,是左军统领,一身锐气,冲锋陷阵。   西平侯沐英是中年将领,各种丰功伟绩不用细说,是这次南征胜利的保证。   简直是铁三角组合。不赢都说不过去。   沐春拱了拱手,“祝三位凯旋归来。”   沐英最见不得长子油腔滑调的样子,存心刺一刺他,“这次我会带着你弟弟沐晟一起南征。”   沐春笑嘻嘻的说道:“上阵父子兵,父亲和二弟一定会战功累累,得胜归来。”   沐春对父亲已经没有希望,就无所谓失望。弟弟沐晟十四岁就跟着沐英南征北战,立了不少功劳。   而沐春到了十七岁还在国子监读书,无寸功,若不是他自己没有放弃,在江西怪石岭一战成名,然后承蒙魏国公徐达的提携,参与第四次北伐,累积功劳,封了一品指挥使,世人只晓得沐晟,谁会知道他沐春呢?   沐英见他的话一点效果都没有,沐春毫无反应,便说道:“我和你二弟都要南征,你三弟四弟年纪还小,如此一来,沐家只有你这个顶梁柱。家里小事自有你母亲操持,但是大事还需男人出面。从今日起,你要常回家看看,不能总是住在军营。”   三弟沐昂只有三岁,刚刚学会自己吃饭,连擦屁股都不会。   沐春直言拒绝:“爹,我很忙,自古忠孝不得两全,请恕儿子不孝。”   你忙什么?在皇宫看大门还算忙?   沐英恨不得撕了长子这张破嘴,“推脱也无用,你要承担起身为沐家长子的责任,如今就有一桩大事,需要你去办。”   沐春站起来送客,“爹,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这里伙食一般,招呼不周,您回去吃吧。”   沐英强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这件事你不想办也得办。如今百日国丧已经结束,你大妹妹和徐增寿的腊月婚期将至,我和你二弟那时候出征云南,无法顾及家里事情,你要代替我的职责,送你大妹妹出嫁。”   沐春说道:“出嫁那天我肯定会到场。”至于其他时候,我就不去了。   沐英说道:“现在有个问题——你妹夫徐增寿不在京城。”   噗!沐春差点笑喷:“徐增寿这小子逃婚?放心吧,他肯定会自动回来的,他这个人文武都不行,买个古董还被人骗钱,没有半点生存能力,除了当纨绔,他干什么都不行。”   瞧瞧,什么眼神啊,这就是你亲自给大女儿挑的好女婿。   沐英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不管他逃婚还是失踪,只要活着,结婚当天你都必须把他弄回来,娶了你大妹妹,否则沐家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要不是立刻南征,沐英才不会低头亲自来羽林右卫找长子帮忙!   这臭小子,总不会真的忘记了他姓沐吧!   沐英把锅甩给长子,次日就带着次子沐晟出征,拍屁股走人。沐春赶鸭子上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妹妹出丑,只得去寻人。   沐春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打听消息,问:“毛大人可知徐增寿去哪儿了?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送燕王一家去北平就藩的渡口。他去送行,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然后就再没见到他。   锦衣卫耳目遍天下,沐春不信毛骧不知道。   毛骧说道:“我为什么告诉你?什么时候锦衣卫归羽林右卫管辖了?”   沐春说道:“就凭我们有旧情——我以前也在锦衣卫干过的,毛大人的床我都睡过,我给纪纲顶过缸,我带着锦衣卫上山剿过匪,我生是锦衣卫的人,死是——”   “行了行了。”毛骧被沐春给恶心到了,“徐增寿没有逃婚,他只是给燕王一家送行去了。”   沐春不信,“这都过去四个多月了,怎么可能送那么久?”   毛骧反问:“徐增寿是一般人吗?”   不是,徐增寿是个比沐春还极品的奇葩。从南京到北平,先走水路,从龙江驿站出发,徐增寿说来都来了,送到镇江吧。   到了镇江,又说来都来了,送到杭州吧。   如此,到了杭州,又说反正来都来了,干脆送君送到底,送佛送到西,于是他跟随燕王府在淮安转陆路,一路到了北平。   由于燕王府就藩队伍庞大,走了三个月才到北平。   这是徐增寿第一次去北方的城市,他立刻被这座前朝古都所吸引,乐不思蜀矣。   至于结婚,徐增寿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已经忘记还有结婚这回事。   “这个混账东西!”沐春拍案而起,神情和他爹沐英一模一样。   时间紧急,离婚期只有一个月了。沐春当天向洪武帝告了假,带着心腹前去北平迎接(捉拿)大妹夫徐增寿回来结婚(归案)。   沐春日夜兼程,拍马北上,终于在济宁驿站和另一波人重逢。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济宁驿站和故人重逢,故人亲热的主动过来打招呼:“大舅子!真是巧啊!原来你这也在这里!”   沐春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都没有,上去就是拳打脚踢。   故人正是徐增寿。他忘记结婚一回事,他大姐燕王妃没有忘记,亲手挥着鞭子赶走了弟弟,要燕王府的人监督徐增寿回家结婚。   燕王妃骂弟弟:“你不学无术,上辈子靠爹,下辈子靠岳父。错过了这种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岳父,你就等着哭去吧!”   腊月初三,魏国公府徐家二少爷迎娶西平侯府沐家大小姐。为了掩盖被大舅子沐春打出来的黑眼圈和淤青,徐增寿脸上擦的粉,和当天的鹅毛大雪一样厚重。   “徐二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客人们赞道,夸徐增寿长的帅。   沐春听了,差点隔夜饭都吐出来。   徐沐两家联姻,都是洪武帝器重的大臣后代。洪武帝很给面子,破例封了毫无功劳的徐增寿一个左都督的虚职,这是一品官的官职。沐大小姐妻凭夫贵,也封了一品诰命夫人。   成亲当日,胡善围送来马皇后的贺礼,在沐家喝喜酒,女眷桌上,胡善围被沐春的七大姑八大姨等围绕,全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贵妇或者王妃。   大姨妈,开平王常遇春的大儿媳妇、郑国公夫人冯氏。   二姨妈,周王妃冯氏。   大舅妈,郢国公夫人。   叔外祖母,宋国公夫人。   ……   和徐家联姻后,沐春的各种亲戚可以说遍布大半个大明官场了。   胡善围官居六品,但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传闻《孝慈录》始作俑者、太子口中的佞臣、扳倒曾经的胡贵妃和秦王的传奇女官,她的坐席安装在这一群京城顶级豪门贵妇之中。   她坐在这里,加上曾经的“丰功伟绩”,大家默认她是帝后的耳目,都放不开,气氛有些沉闷,和喜庆的气氛违和。   看在沐春的面子上,胡善围打破尴尬,举起酒杯,说祝酒词,为新人祝福,一连三杯,稍坐了一会,胡善围借口回宫复命,提前离场。   站起来的时候,胡善围觉得头晕,心想这酒喝起来一般,后劲倒挺大,支撑着上了马车,颠簸中,很快就睡着了。   她并不知道,这辆马车没有回宫,而是出了城,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永春伯,沐春。两个都是春。   所以胡善围是注定在爱情上有第二春的人~ 第83章 第五根手指   西平侯府,男主人沐英携次子南征,长子沐春兄代父职,在前院招待男客,黄昏时送走了大妹妹,客人们渐渐散了,有个人却“姗姗来迟”,正是毛骧。   毛骧和沐英都是洪武帝收养的义子,执掌锦衣卫,前年胡惟庸谋反案,死在毛骧手里的官员早就过千了,尤其是大官,多多少少和今天到场贺喜的官宦家族有过联姻。   毛骧晓得自己手上沾血太多,不好赴宴,于是只命人送了一份厚礼,没有来西平侯府喝喜酒。   沐春在前门送客,得知毛骧来了,忙命人重新开一席,专门招待毛骧。   毛骧摆手:“不用,我今日不是来吃席的,有其他事情找沐大少爷。”   沐春将毛骧请到书房说话。   毛骧开门见山,直说来意:“崔尚宫和尚仪局的崔尚仪来找我,说胡司言奉皇后娘娘之名来西平侯府赐礼物,上午出宫,论理,下午应该就回宫了,可是如今宫门即将关闭,依然不见胡司言人影。劳烦你去问一问西平侯夫人,是不是胡司言在酒宴上喝多了,正在府上歇息?赶紧叫她起来,根据宫规,若无旨意,女官不得在外夜宿,我带她回宫。”   善围姐姐在我家里睡觉?她睡那个屋?她睡过的床、被褥、枕头都不准动!等我晚上……   沐春心里兴奋起来,面上保持淡定:“毛大人稍等,我这就去问太太。”   论理,沐春应该叫西平侯夫人耿氏为“家母”,不过他说不出口,平时称呼耿氏为“太太”。   男女之大防,男客们在前院,女客都在二门里的暖阁,宴席是分开的,沐春在前院代替父职招呼男客,二门里的后院归继母耿氏负责,因而沐春不知道后院的事情,要问耿氏。   完成一桩筹备已久的大事,耿氏送走了女客,刚送了口气,又开始看春节要走礼的单子,身为当家主母,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可今日长子破天荒的来找她。   沐春道明来意。   耿氏莫名其妙,“没有,不可能,胡司言只在宴席喝了三杯酒就告辞走了,同席的周王妃、郑国公夫人、宋国公夫人还有我母亲长兴侯夫人都可以作证。我还亲自送了胡司言到二门,目送她上了接送的马车,才回去招呼其他客人的,礼数一点不差。”   听到这里,沐春心里咯噔一下:一定出事了!   沐春忙叫来毛骧,两人听着耿氏讲胡善围如何赐礼物、如何受邀入席、席面上都有哪些人、座次如何、举杯说祝酒词、连饮三杯、何时告辞等等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毛骧说道:“事关宫廷机密,此事侯夫人务必守口如瓶,不得外泄。”   毛骧是特务头子,一天之内灭了宰相满门,杀人如麻,耿氏忙说道:“毛大人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暗自窃喜。耿氏讨厌胡善围,因为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命妇大朝会上,她因忙过年而体力不支,被胡善围强行安排去偏殿休息,错过了觐见马皇后,以及领宴的机会。   不仅如此,她母亲、长兴侯夫人也被拖累,被胡善围强行安排休息,母女一同错过了大朝会,成了笑柄。   如今风水轮流转,胡善围让我们母女在宫廷宴会上出丑,她马失前蹄在我家宴会上神秘消失,女官不得夜宿在外,看她这次如何收场!   沐春一直保持沉默,等耿氏讲完,他问道:“太太确定当时胡司言不胜酒力?”   耿氏追寻着记忆,说道:“当时胡司言双颊绯红,双腿有些发飘,上马车的时候,踩在凳子上差点摔倒,幸亏身边小宫女反应机灵,一把扶住了。”   沐春又问:“胡司言那桌席面喝的是什么酒?”   耿氏说道:“和前院一样,都是绍兴花雕,因天气冷,怕伤了女客脾胃,端上桌之前,用小炉温过,容易入口。”   沐春问:“倒酒的人是谁?”   耿氏想了想,说道:“基本都是自家的仆人在一旁服侍主人,侯府的仆人不晓得客人的喜好,只是上菜上酒,小宫女给胡司言倒酒。”   问完了耿氏,两人去了马房调查,沐春对毛骧说道:“胡善围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三杯就醉?”   毛骧也是一肚子疑问:“胡善围身边除了车夫和小宫女,还有八个大内侍卫随行。如果有仇家半路对胡善围不利,那八个侍卫不是吃白饭的,如今正值腊月,街上那么热闹,当街打起来,五城兵马司的人早就过去管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街头械斗属于重大事件,但今天京城五城兵马司并没有报这等事件。可是,八个身强体壮的大内侍卫怎么可能任由胡善围被人绑走,连求救的信号都来不及发出?   沐春则掰着手指头给胡善围数仇家,叹道:“善围姐姐官不大,得罪人可够多的,先是以前的胡贵妃。胡庶人一家已经死绝了,胡家私兵被我一把火给灭了,应该不是胡家。   “那么是以前的秦王?他如今还在西北戍边,皇上并没有轻易恢复他的爵位,他的手伸不到京城这么远,可以暂时排除秦王。”   听到这里,毛骧冷哼一声,“他若能把手伸到京城,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就立刻退位让贤。”   沐春伸出第三根手指头,“曹尚宫讨厌胡善围,从进宫第一天开始就讨厌她,不过曹尚宫这个人公   私分明,又是女官之首。胡善围这次出宫是为了皇后办事,赐给我大妹妹礼物,她不可能在胡善围工作的时候使绊子,可以排除。”   “再一个,就是太子了。”沐春伸出第四根手指,“因《孝慈录》一事,太子指责胡善围是佞臣,相信毛大人也听说过了吧?”   毛骧点头,“不过,太子向来有仁慈之心,他不喜欢胡善围,但他更不可能冒险绑架一个宫廷女官,这对太子的名誉有损,如果闹大了,就是太子无德,很有可能是皇上废太子的借口。”   沐春在宫廷长大,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觉得毛骧说的挺有道理,“如果胡善围在宫廷消失,对太子并没有直接的好处,反而招惹一堆麻烦,不合算。可以排除太子——啊呀!会不会是太子的政敌干的?绑架善围姐姐,然后栽赃太子,毕竟大家都知道太子讨厌善围姐姐这个佞臣。毛大人,建议可以从太子的政敌来调查凶手。”   毛骧似笑非笑,“太子的政敌?谁希望太子倒下,你心里没数?这话不能随便说,传到皇上耳边,少不得扣个挑拨天家骨肉、兄弟团结的罪名。”   沐春缩了缩脖子,“你千万不要传出去。我就是着急善围姐姐的安慰,有些口不择言。反正不管是谁动手,能够悄无声息在京城绑架宫廷女官,这事必有人里应外合。”   沐春说道:“还请毛大人赶紧把今天随行的人底细都排查一遍,尤其是那个小宫女,善围姐姐平时那么好的酒量,三杯就醉,要么是酒有问题,要么人有问题。若是酒有问题,席面上我的大姨妈、二姨妈们都没有异常,怎么就善围姐姐喝醉了?”   别说,沐春还是个干锦衣卫的料,毛骧觉得他句句在理,便命手下逐一摸底排查。   大内侍卫审查严格,基本祖宗十八代都摸得差不多,唯有小宫女海棠是官奴出身,犯官之后。   海棠的家里因卷入胡惟庸谋反案,近乎灭族,家中成年男女皆砍头,十六岁以下,男子流放边关,   女子罚没成官奴。   海棠的哥哥流放到了西北戍边,有个姐姐被教坊司选中,当了伶人。   西北那个鞭长莫及,锦衣卫去教坊司找姐姐,教坊司的伶官说姐姐饰演《琵琶记》赵五娘深得怀庆公主喜欢,时常去公主府进演《琵琶记》,后来因成穆贵妃的国丧,一切戏剧皆停演,姐姐闲了下来,但姐姐最近被怀庆公主招到了公主府,据说是陪着公主说话解闷,从此长留公主府,没有回教坊司。   官奴是贱籍,地位卑下,且没有赎身之说,除非遇到帝王特赦,否则祖祖辈辈都是官奴之身,不得自由,不得与平民通婚,不得考科举。公主索要区区一个官奴,教坊司不敢拒绝。   沐春和毛骧一听怀庆公主和《琵琶记》,心道不好!   沐春伸出第五根手指:“该死,我怎么忘记了这一茬?一定是善围姐姐和王宁旧日婚约之事被怀庆公主知道,嫉火中烧的怀庆公主以姐姐买通了小宫女海棠,绑架了善围姐姐!   两人拍马而去,去公主府要人。毛骧还派了纪纲去驸马府找王宁。   公主和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婚后,驸马住驸马府,也就是现在永春伯府,怀庆公主住在公主府,公主召见驸马,驸马得到邀请,才能去公主府。倘若驸马无召而想见公主,需提前递送帖子打招呼,注明理由,等到公主应允,才能踏入公主府。   谁知公主并不在府里,公主府里的人说怀庆公主孕中思恋母妃,去了钟山温泉行宫。   钟山有孝陵,是未来洪武帝和马皇后的长眠之地,怀庆公主的母妃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从行宫去孝陵拜祭贵妃很方便。   另一头去驸马府的纪纲回来报道:“王宁不在驸马府。公主府的人送来一封信,王宁看到信之后,立刻拍马出门,至今没有回来,不知所踪。”   此时天已经黑了,沐春和毛骧出城,往钟山行宫方向而去。 第84章 司言有毒   钟山行宫,两人隔着老远,就看见黑色夜幕下,开出一朵红色的、妖异的花,正是一栋燃烧的房子。   沐春看了,双眼腾出一股杀气,策马狂奔。毛骧紧随其后,大吼道:“你不要冲动!一切只是推断,在没有查清真相之前,切勿对公主不敬!”   沐春只觉得一颗心被活生生掏出了体外,和冬天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他根本听不见毛骧说些什么,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那栋燃烧的房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闯进行宫的,也不见任何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前方房子灼人的火光,飞身下马,往火光里闯进去。   毛骧眼睁睁看着沐春突然鬼上身似的,对他的吼声和前方行宫公主府卫士的阻拦视若无物。   守在行宫门口的护卫纷纷举起长矛,“大胆!公主在此!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速速放下武器!”   毛骧心道不好,为沐春开脱:“沐春,你大妹妹今天出嫁,多灌了几口黄汤,就醉成这样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前方是何人的仪仗!”   蹭的一声,沐春拔剑,拍马冲进去。   这厮居然对公主府的护卫动手了,直闯行宫!   沐春是沙场冲锋过的人,犹如利箭般射过去,卫士们无力阻拦,纷纷溃退,沐春就这样闯进了行宫里边。   阻拦无用,卫士们开始弯弓射箭,眼瞅着沐春要变成刺猬,毛骧命锦衣卫上前阻止公主侍卫,“沐春喝多了,耍酒疯,以为这里是猎场,你们不要乱动,西平侯正在南征,你们却在这里射杀他的嫡长子?岂有此理!”   侍卫们听了,暂时没有放箭,说道:“虽如此,擅闯公主行宫,也不能轻饶,公主是君,岂能被臣子冲撞了。况且公主在这里,你们锦衣卫也不能说进就进。”   纪纲灵机一动,说道:“我们看见行宫着火,是来帮忙救火的,大家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救公主!”   纪纲振臂一呼,锦衣卫们一哄而入。   毛骧心道,纪纲有限的智慧居然长进了。   毛骧等人赶到时,看见驸马王宁不顾公主和众仆的劝阻,将一桶水兜头一浇,闯进了着火的房子。   沐春飞身下马,连一桶水都没浇,就直闯火场。   毛骧忙指挥锦衣卫提水灭火,问挺着大肚子的怀庆公主,“出了什么事情?胡司言呢?公主把她怎么了?”   怀庆公主置若罔闻,把毛骧往火场里推,“救驸马!快去救驸马!”   公主一边推,一边狂使眼色,毛骧可以说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感觉到了公主的意味深长:不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纪纲不明白怀庆公主的眉眼官司,他以为公主真要毛骧冒死救驸马,忙自告奋勇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冷水,“山里风大,房子随时会烧塌,请毛大人速速保护公主离开危险之地,标下去救驸马!”   “啊!”纪纲大叫一声,往燃烧的房子冲去。   且说沐春不顾一切冲进房子,入目处一片火红,似乎要晃瞎他的眼睛。   “善围姐姐!胡善围!”沐春大叫道。   无人回应,只闻得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入冬,房里摆着几盆水仙花。沐春撕了一片衣襟,在水仙花盆里浸透了,捂住口鼻,继续往里头冲,刚跑没几步,就听见有人大叫一声:“小心!”   有人从身后扑过来,将他从左边扑倒。   好险,一个烧塌的多宝阁倒下,横在中间,差点就将沐春砸在下面,现成的烤架就要把沐春这块鲜肉给烤熟了。   那人将沐春扑倒之后,用浸透的袖子扑灭他衣摆上的火苗。   沐春大喜,忙坐起来,紧紧抱着那人不放,“善围姐姐!你没事就好!”   这一抱,发现不对劲——这人的脊背起码是善围姐姐的两倍,虎背胸腰,沐春使劲伸展双臂才勉强搂住。   “沐大少爷抱够了吗?”那人说道。   沐春听到熟悉的声音,忙放手,居然是全身湿透的驸马王宁。   “呸!男颜祸水!善围姐姐要你被害死了!”沐春推开王宁,又要往里头闯。   王宁拉住他,“善围不在这里,她很安全,一切只是我和公主演给别人看的一场戏而已。本来一切顺利,现在你冒失闯进来,横生枝节,这下戏还怎么唱?你这个蠢货!白痴!”   沐春愣住了:什么情况?   王宁正要解释,另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进来了,“驸马!沐春!你们在那里?”   那人乍看到耀眼的火光,惊呼瞬间失明,看不清路,瞎子摸象似的瞎跑,一头撞在墙上,倒了。   正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纲。   王宁看着纪纲,脑子有了个扭转局面的主意,为今之计,只得将错就错了……   行宫另一边,毛骧将呼喊救驸马的怀庆公主强行请到了寝宫。两人在书房里的争吵声冲破了房门,传到外头。   毛骧:“公主殿下!胡司言乃宫廷女官,皇后娘娘的亲信,你怎能一把火将她活活烧死!草菅人命!”   怀庆公主:“我堂堂大明公主,居然捡人家不要的男人!人弃我取,这等侮辱,我岂能忍受!”   除此以外,屋里还发出哐啷怒砸物件的声音。   怀庆公主砸了一个花瓶,借着花瓶碎裂的声音,打开了夹墙的密室,胡善围躺在一张罗汉床上,身上盖着厚被,双颊红润,睡的正香。   另一边,锦衣卫忙着救火,一桶桶水泼上去,但火势太大了,几乎没有什么用,好在房屋即将烧塌陷时,纪纲和沐春将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都是黑灰的驸马王宁强行抬了出来。   王宁疯狂的嘶吼道:“放开我!她还在里面!等着我去救她!快放开我!”   王宁表情可以称之为狰狞,额头青筋暴起,张开血盆大口,神似五百年后以一个咆哮的表情演完整部电视剧的马教主。   沐春抱着咆哮者王宁的上半身,“不可以啊,里头都烧塌了,你就是豁出去性命也救不了别人。”   纪纲抱着王宁的双腿,“驸马莫要如此,您快要当爹了,您想让孩子成为遗腹子吗?”   两人把王宁拖出火场,为了防止王宁挣脱,沐春干脆将王宁绑成了粽子,和纪纲一起扛着进了寝宫。   行宫的大火烧到半夜才被闻讯赶来的北城兵马司的士兵扑灭,但为时已晚,里头基本都烧成灰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面前从里头捡到几截已经碳化的人骨。   据北城兵马司的官方解释,说钟山行宫有个小宫女不小心撞翻了炭盆,引发火灾,烧死了小宫女。   次日,毛骧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宫,对等了一夜消息的范宫正和曹尚宫说道:“胡司言昨天去西平侯府送礼物后,因看天色还早,就顺便去钟山的鸡鸣寺,给她的亡母上香,可是山道路滑,马车翻车了,胡司言被甩出车外,断了根肋骨,正在宫外休养,等身体恢复了,就回宫当差。”   没等范宫正开口,曹尚宫就问道:“她目前在何处休养?”   毛骧说道:“钟山的行宫,她受伤很严重,大夫说不得随意挪动,否则会留下终身残疾。”   曹尚宫明显不相信,问:“毛大人,明人不说暗话,真的是意外吗?这丫头自打进宫以来,就到处招惹是非,是个祸根,谁沾上她谁倒霉。”   “不过,她既然是尚宫局的人,我就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到底。她受伤严重,不好运回宫里,那么我就去向皇后娘娘请懿旨,出宫去看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司言这个位置难道有毒?以前刘司言出事,尸骨无存,如今连命硬的胡善围都出事!”   曹尚宫扬长而去,找马皇后去了。毛骧正要追上去解释,范宫正拦住毛骧,“毛大人,昨晚行宫起火,据说烧死了一个小宫女,胡善围翻车之事是否与此有关?或者……烧死的人就是胡善围?”   女官不好惹。尤其是范宫正,毛骧和她交手几次,都没占到便宜,这个女人看问题通透的很,不像曹尚宫那么好骗。   不过,范宫正也不像曹尚宫那么冲动易怒,她能藏住事。于是,毛骧对范宫正如实招来:“胡善围没事,事情是这样的……”   怀庆公主喜欢听戏,尤其是目前最热的《琵琶记》,自她怀孕后,减少了外出,公主府几乎每天都要教坊司的人去唱戏。   饰演赵五娘的正旦就入了怀庆公主的眼,成了公主府的常客。正旦也时常出入宫廷,在御前唱戏,借此机会,和同为官奴的妹妹见面,这个妹妹就是胡善围身边的小宫女海棠。   她们姐妹都是官奴,出身宦官人家,因家族卷入胡惟庸谋反而破败,家人几乎死绝了,和发配西北戍边的哥哥也失散了。   然而有一天,这个当红的正旦在教坊司对民间进行演出的会同桥附近的勾栏唱《琵琶记》时,蓦地看见茶客里有一个人神似在西北戍边的哥哥。   哥哥对着她摇头,身边还坐着一个老者对他使眼色,像是被控制住了。   一场戏唱完,老者带着木偶人般的哥哥找到了正旦,提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要求:找机会将一个秘密告诉怀庆公主,并且煽动公主杀了情敌。   这个秘密就是驸马王宁和宫里胡司言有过婚约,两人曾经是热恋过的小情侣。而且两人表面形同陌路,其实勾搭成奸,驸马对旧情人恋恋不舍。   这两年来,哥哥一直在西北矿井挖石炭(也就是现在的煤矿),不到十七岁就驼背,连灵魂都麻木了,像个瘦弱的木偶人被老者操纵。   事成之后,老者会放哥哥自由。制造矿难,让哥哥“死去”,以死亡消除官奴的户籍,然后给哥哥一个平民的户籍,获得重生。   如果正旦不答应,老者就杀了哥哥,让他困在矿井,活活饿死。   正旦不忍哥哥惨死,答应了老者。但是涉及公主和宫廷,正旦不敢贸然行事,和妹妹海棠商量。   谁知海棠苦苦劝姐姐不要听信老者之言,一来,海棠觉得胡善围对她一直很好,为人随和善良,她不能背叛胡善围,眼睁睁看着胡善围去死。   二来,海棠认为一个老者来历不明,他为何要公主和驸马反目,害死胡善围?海棠伺候胡善围起居,从未见过胡善围和王宁有奸情,这种侮人清白的事情,太伤天理。   还不如向驸马和公主坦白,求得宽恕,莫要伤了无辜人性命。用驸马和公主的手救哥哥性命,总比相信一个藏头露尾的陌生人要强。   海棠说服了正旦,姐妹先找王宁坦白,王宁自知此事若瞒着公主,终将是隐患,于是和怀庆公主坦白。   成亲半年了,王宁对怀庆公主有些了解,公主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有柔情蜜意、做小女儿态的时候,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她是个高贵骄傲的大明公主,不会为了旧日的老陈醋而做出打杀皇后身边司言女官的冲动行为。   何况,生母成穆贵妃孙氏已经去世,倘若再失去皇后的欢心,怀庆公主前途堪忧。   果然,怀庆公主听到王宁述说往事,先是楞了好久,而后叹道:“我真是佩服胡善围,她去年在御前推荐《琵琶记》时,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母妃去世之前,宫里几乎每天都演出《琵琶记》,她看到戏台上的表演,是怎么做到心无波澜的?这个女人,真真冷静坚强的可怕。”   王宁举天发誓:“我和胡司言从来清清白白,未有苟且之事,之前没有和公主提起以前的婚约,是因皇上不许横生枝节,保护着公主安心出嫁。”   怀庆公主说道:“我知道的,父皇向来疼我。我不会嫉恨胡司言,没有她,就没有《孝慈录》的颁布,没有《孝慈录》,我的母妃……”   提到成穆贵妃孙氏,怀庆公主眼眶都红了,“我的母妃就不会风光下葬,还有周王为她主丧。哼,某些人骂胡司言是佞臣,难道我母妃为皇室付出一生,协助皇后弹压后宫,就活该连个主丧的人都没有?某些人不愿意主丧,也不要别人为我母妃主丧,这是何道理,违背人伦,难道就不该改一改吗?”   某些人就是东宫太子了,怀庆公主人前不敢议论,人后对着驸马倒苦水。   王宁见怀庆宫主如此反应,就知道胡善围的命保住了。果然公主就是公主,格局不同一般目光短浅的妇人。这背后策划借刀杀人的阴谋,实在小瞧了公主。比起情爱,公主更在乎利益。   怀庆公主将计就计,假装被正旦说动了,嫉火大盛,乘着胡善围出宫送礼时动手。   婚宴上,要海棠再给胡善围倒酒时下药,让她喝醉。送到马车上后,海棠对车夫和八个大内侍卫说道:“胡司言说天色还早,去一趟北城的鸡鸣寺,给亡母上香。”   胡善围经常去鸡鸣寺为亡母祈福,车夫和侍卫都习惯了,不以为异,于是换了路线,往鸡鸣寺方向而去,途经钟山行宫,偶遇公主车驾。   怀庆公主邀请胡司言去行宫赏梅花,马车就这样驶入行宫,公主府的人邀请车夫和侍卫喝酒暖身,公主还能生什么事?大家都毫无警惕,纷纷“喝醉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   当晚,公主和驸马唱夫妻反目的大戏,制造火灾,鱼目混珠,岂料半路杀出沐春、毛骧等两个程咬金,差点破坏计划,幸好这两个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配合着把戏唱完了,还让这场戏变得更加逼真。   “……事情就是这样,为了不出差错,连胡善围本人都不知晓。所谓小宫女的尸骨,只是昨晚宵夜吃剩的羊排而已,我假装为皇室掩盖公主杀害女官的丑闻,制造出一系列假象,是为了配合公主和驸马寻找幕后主使。”毛骧向范宫正解释,“纪纲已经暗自跟踪那个老者往西北而去,等挖出幕后主使,胡善围就可以先现身回宫了。” 第85章 躺赢   西北,大雪纷飞的夜里,有人设了一个祭台,那人上了三炷香,老者递上一个黑匣子,打开匣子,是几节烧得焦黑的骨头。   那人将骨头投入烧着纸钱的火盆,“爱妃,今天是你的忌日,我给你报仇了。”   人赃并获。   纪纲一挥手,命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包围了此人和老者,“朱庶人,羊多可爱啊,浑身上下都是宝,什么时候和你结了仇怨?”   此人大惊,转身,正是废为庶人的秦王。祭台的牌位上,写着爱妃邓氏,正是去年“羞愤”自尽,实则被毛骧和纪纲处死的邓侧妃。   秦王又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还企图把妹妹怀庆公主拖下水,借刀杀人。怀庆公主还怀着身孕,为了报仇,宁可让妹妹一尸两命。不仅对胡善围残忍,就连对亲人也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得到纪纲的情报,洪武帝彻底对这个儿子死心。连骨肉亲情都不顾及,真是个逆子!   如果丑闻公开,马皇后作为嫡母,又要脱簪待罪为秦王求情,自成穆贵妃去世之后,马皇后的身体和精神江河日下,不得再折腾了。   故,这一次洪武帝将此事压下去,瞒着马皇后,还要胡善围配合演戏,假戏真做,装作翻车,肋骨骨折,在皇室的温泉山庄休养身体。   最终洪武帝把伺候秦王的人全部处置了,并将秦王软禁到凤阳老家,给了他几亩田地,和农具种子等物,要秦王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体验当年洪武帝作为乡下农民的辛苦生活,从零开始。   胡善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能够把刘司言的舌头割下来,哄骗秦王妃吃下,逼秦王妃从此闭嘴、精神崩溃的人,对待人命如脚下的蝼蚁,这等的人对自己的手足又有什么情义可言?   何况,又不是同母的。   洪武帝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儿子,现在斩断了秦王的爪牙,软禁在凤阳当农民,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胡善围的安全是可以保障的。   还有小宫女海棠的“弃暗投明”和怀庆公主的“深明大义”的表现,也不意外,因为在宫里长大的人,耳濡目染皇权的强大,是很难相信外面一个陌生人的承诺。   胡善围唯一感到意外的事情,就是曹尚宫居然请旨出宫来看她!   海棠抓了一团雪敷在胡善围脸上,让健康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僵硬,又端了一碗汤药搁在床边的案几上,卧室散发着一股药香。   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胡善围干脆装晕,等曹尚宫离开后再“醒”过来。   谁知曹尚宫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看到病榻上昏睡的人,居然掀开被子直接伸手摸胸……不,是摸肋骨。   结果当然是除了两只小白兔,什么都没有。   胡善围见骗不过去了,睁开眼睛,和曹尚宫四目相对。   曹尚宫缩回手,还好,胡善围不是第二个刘司言,心下大定,嘴上却说道:“我就知道祸害活千年,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轻易受伤。你的运气太好了,躺着就能赢。”   胡善围早就适应了曹尚宫的毒舌,干脆坐起来,不装了,“皇命难违,身不由己,曹尚宫回去之后,应该知道该如何对他人说。我这次不病也得病,皇后娘娘身体不好,莫要让她知道,一个太子就够娘娘操心了。”   曹尚宫低声问道:“又是西北的那位?”   胡善围:“还无确凿证据,不过,就这种下作的手段,应该差不离了。”   曹尚宫双目迸出一丝兴奋:“这一次是他先动手的,且看皇上如何处置他。”   胡善围双手抱膝,“亲生骨肉,曹尚宫不要抱太大希望。”   纪纲“钓鱼执法”的结果传来,果然就是秦王。胡善围正在温暖的书房写家书,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弱肉强食啊,明明动手弄死邓侧妃的是毛骧和纪纲,可是秦王却深深记恨上了她一个六品女官,稍有喘息之机,就先对她动手。   胡善围对这个秦王充满鄙视,这样的人投胎帝王家,自命不凡,以为可以向碾死一只蝼蚁般弄死她。然而,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抽刃向更弱者。秦王看似可怕,其实不过是个卑鄙的小人。   然而,秦王在凤阳种田,她正在变得强大,在御前渐渐有了影响力,总有一天,她会将这个小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将他的罪行昭告天下,永世被人唾骂……   马上又要过年,胡善围的家书依然是:“一切安好,勿念,父亲保重身体,女儿善围。”   胡善围把家书封好,递给海棠,“送到尚仪局审核。”   海棠说道:“每次都是这十六个字,还需送审吗?现在我们在宫外,可以直接送到书坊。”   胡善围说道:“规矩就是规矩。”   且说胡善围“躺赢”,最高兴的莫过于沐春,只要得空,便来行宫看她,有时候人来不了,魂魄也要来个好几遭。   这天正月十五元宵节,沐春来行宫送礼,毛骧居然也在,半路截胡,“都是些什么东西,给我瞧瞧。”   沐春抱着各种盒子,“女人用的东西——毛大人的元宵节礼物我就早托人送到府上去了。”   毛骧却把沐春拉到僻静处,“你小子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想要女人了?就凭你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你整天对胡司言献媚,这还得了?外头闲言碎语一起,你和胡司言都要倒大霉。”   毛骧一语道破,沐春心中大惊,面上却保持镇定:“我和善围姐姐是知己,一起经历过生死,你可别把我们的关系想得太俗了。”   毛骧指着远处烧成白地的房子,“真的只是知己?你莫要自欺欺人,那天我嗓子都快喊哑了,你置若罔闻,连盆水都不泼就往里头闯,我是个单身没错,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这分明是生死相许!”   沐春不承认,“见义勇为有错吗?我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我见到驸马冲进去,我才进去的。后来我和纪纲把驸马抬出来了,你也看见了对不对?抬出驸马之后,我冲进去没有?”   毛骧不信:“论辈分,我还是你的长辈,你没继续往里头找胡司言,是因驸马告诉你实情,你知道胡司言不在里头才放弃的。”   沐春反驳道:“那伯牙子期是知己,弦断有谁听?你们这种不俗人不明白人生有知己是何种感受,只晓得往男女之情上引。”   毛骧冷笑:“欺负我读书不多,我起码知道伯牙子期是两个大男人。胡司言是女人,还是个长的不错的女人,你都十八岁了,喜欢女人没有错,大家闺秀也好,秦淮河的头牌花魁也罢,你都可以想法子弄到手,我才懒得管你,但胡司言不是你能招惹的女人,她太复杂了。”   沐春嘲讽道,“毛大人单身至今,怎么就像我七大姑八大姨一样喜欢当媒婆多管闲事?都说术业有专攻,你擅长查案,替皇上办事,但是感情婚姻总是瞎掺和。”   “不提别人,就说王宁。以前胡善围进宫当女官,你怂恿纪纲赶走她,当时你问过王宁的意思没有?王宁阴差阳错归来,本来只想去边关守护大明,结果你又自作主张给他报名参选驸马。你对王宁是怎么说的?只是‘滥竽充数’。走个过场,结果王宁没有收敛实力,表现出类拔萃,入了皇上的眼睛,大好人才,留在京城当驸马。你呀你,当指挥使还不满足,还自不量力,抢月老的饭碗,乱点鸳鸯!搞乱了别人的感情和人生,求毛大人饶了我吧,我不想变成第二个王宁!”   沐春好口才,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一顿指责,把毛骧炸的有点懵。   毛骧反思自己:好像沐春也没说错,我总是自以为是,掺和年轻人的感情,结果越帮越忙,事情越来越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剪断就行了。结果是越剪越乱,越剪越多,自以为做了好事,却被人指责埋怨。   我的确对不起王宁和胡善围。如果当初我没有干预,他们两个原本是有可能破镜重圆、相伴一生的神仙眷侣。   想到这里,毛骧很是惆怅,沐春和王宁一样,都是有主见有本事的人,这种人由得他们自己折腾去。沐春自己都不承认,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不管了,越管越乱。   毛骧于是选择放弃,正好此时西平侯沐英南征的最新战报传来,毛骧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把此事抛到一边去。   根据战报,大明南征军到云南,往贵州进发,先攻克普定,沿路苗族等少数民族纷纷归附大明,又攻破了普安。留下部分兵马驻扎在此后,三军攻打曲靖。   梁王巴扎刺瓦尔密屯兵十万,驻扎砸白石江之南,阻拦大明三军。   右将军沐英向主帅傅友德献计,兵贵神速,接着大雾掩盖下急行军,攻其不备。   主帅依计行事,三军行至白石江,大雾刚好消散,和南边的十万敌军面对面。敌军没料到大明军队来的这么快,一时大慌惊呼。   主帅傅友德见江面只有一里宽,于是宣布渡河攻击。沐英又献计策道:“我军远道而来,不熟悉地形,江面看似狭窄,或许有暗流也说不定。我看敌军虽然发慌,但是没有互相踩踏,不算乱,可见对方有做准备,我们不要着急攻击,先稳住。”   主帅傅友德听从了建议,整顿军队,沐英则偷偷带着数千精英绕行到下游,渡江之后,带着军队奇袭敌军大后方,并且故意在树林驱赶马匹,做出大军已到的架势。   敌军主帅达里麻以为大明军队大部队已经渡河,对面江边修整的军队是假象,连忙将驻扎南岸的军队调到阵后,保护中军。   防守的军队一撤,主帅傅友德立刻指挥大军渡江,沐英的数千军队继续对敌军后方发动攻击。敌军主帅这才发现中了沐英的调虎离山之计,连忙将军队再次调到岸边防守,阻止大明军队渡江。   但,为时已晚。   在两军夹击之下,尤其是沐英极其神勇,带领铁骑反复冲到敌阵里往返砍杀,犹如过无人之境!   根据战报,仅仅沐英一人,就砍杀数百人,最终大明南征军胜利,俘虏了敌军主帅达里麻,将士两万余人,马匹万余,平定了曲靖。   见寄予厚望的义子沐英如此神勇睿智,洪武帝一扫因秦王这个亲儿子屡次又蠢又毒之恶行而深深失望的心情,大呼:“沐英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大明有此良将,何愁南边不平!”   南征军攻城略地,洪武帝也随之加派人手,驻扎沐英攻下的城池,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不知洪武帝是如何想的,居然把郢国公冯诚给派到云南驻扎城池去了。   可问题是,冯诚是沐英的小舅子不假,但两人私交甚为恶劣,冯诚两次把沐英打成了猪头,沐英都不敢还手,这两人去云南一攻,一守,真的可以吗?   就连病中的马皇后忍不住提醒洪武帝,“皇上,冯诚和沐英……是上辈子的冤家。”   洪武帝大手一挥,“沐英,朕的义子。冯诚,郢国公冯国用的长子,名将之后,两个都是朕亲手培养的大将,于私,有些过节,不过这都是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的小事,不足挂齿。面对国家大事,这两人一定不含糊,是可以互相倚仗配合的大明将军。”   郢国公冯诚被洪武帝召见,接受任务,冯诚说道:“臣必当配合西平侯,完成守城任务,不过,微臣有个小小的请求。”   洪武帝:“你说。”   冯诚说道:“西平侯带着次子沐晟南征,微臣看过战报,沐晟立功不少,亲手杀敌一百余人,果然是将门虎子。西平侯还有长子沐春,在去年北伐中立功甚伟,连魏国公徐达都对他十分赞赏。微臣想要命他为副将,协助微臣奔赴云南,再立新功。”   冯诚表面对沐春这个亲外甥一直淡淡的,其实内心希望沐春能争气,尤其是不要输给弟弟沐晟!如今沐晟南征表现出众,几乎要压过哥哥沐春北伐时的风头了,冯诚如何不急?西平侯世子都没封呢!   少不得利用他南下守城的机会,带外甥一把,帮助沐春制造机会,扳回一局。   “沐春啊……”洪武帝有些犹豫,“春儿他……的确不错,但是现在皇后身体不好,需要他的陪伴,也就看见春儿,皇后脸上才有些笑意。”   马皇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洪武帝很是担忧。   冯诚说道:“沐春长于宫廷,陪伴皇后娘娘是他的一片孝心。但是男儿志在四方,征战沙场,一统江山,才是大孝。”   冯诚说的有道理,洪武帝毕竟是开国雄主,眉一皱,头一点,同意了。 第86章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沐春并不知道他已经被洪武帝和舅舅冯诚给安排的明明白白,马上要参与南征。   此时他正在行宫里,给胡善围元宵节礼物。   胡善围在书房为亡母抄写经书,这次装病是为了瞒过马皇后,人生难得有闲暇时光,便想起为母亲抄经祈福。   沐春坐在罗汉床上,百无聊赖看她抄书,不敢出声或者弄出动静,抄经要心静。   见砚台上墨汁快用完了,便去添水磨墨,他并不擅长此项,以墨条为戈,以砚台为盾,以搏击的力量磨墨,溅得到处都是墨点子。   胡善围看了他一眼,“不用沐大人屈尊为我磨墨了,您在一旁歇着吧。”   沐春讪讪的擦去书桌上的墨点子,手掌和手腕部位也沾了些墨,去铜盆洗手,见洗脸架上有一瓶沤子,顿时有了个主意。   沤子就是用蜂蜜、油脂、香粉,香料混合的油脂香蜜,装在鼻烟壶大小的小瓶子里,类似五百年的护手霜,用来洗完手脸后涂抹在皮肤上,保护双手和脸颊洁白润泽,不起倒刺,不皴皮肤,宫里一般用来擦手。   胡善围在民间当抄书匠时,断然用不起这种贵重的香蜜,别说擦手了,就是擦脸也不敢这般奢侈。   进宫之后,沤子成了寻常之物,不分春夏秋冬,女官每月都有份例。   沐春拿起沤子壶,砸墙般使劲往手心里倒,足足倒出大半壶,在手心堆成螺旋状的雪白小山香蜜。   “哎哟,一不小心倒多了。”沐春大叫,跑到书案边,“分你一些,不要浪费了。”   没等胡善围拒绝,沐春就夺了她的笔,将她的双手捂在手心里慢慢的揉捻,两人骤升的体温很快将一滩香蜜融化,揉开,均匀的涂抹在肌肤表层。   理智告诉胡善围,不该纵容沐春放肆,可是情感又让她舍不得挣脱四手在香蜜中揉捻时的缱绻。   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她舍不得。   经历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胡善围如何看不出沐春隐忍不说的情?他不说,因为他知道她会拒绝。   他目中无人,不顾一切闯入行宫救火。她面上淡淡的,心中却又按捺不住的欢喜。   沐春每一次的试探,就像一个高明的厨师,精细的拿捏咸淡的分寸,揣摩着她的口味,并一次次的加重一些,让她适应他的烹饪方式,让她渐渐沉迷他的“味道”。   他得寸进尺,一次比一次放肆,且每一次都师出有名,进可攻,退可守。在秦王府的那个离别雪夜,他抱起她,借口是雪太深,会湿了鞋袜。今天是香蜜太多,不要浪费。   他的每一个借口看似漏洞百出,一捅就破,但是他知道,她不会捅破,因为,她也需要借口。   才出王宁这个虎穴,又入沐春这个狼窝。月老太过殷勤,总是往胡善围的脚脖子上绑红线,一根又一根。可是这红线脆弱的很,稍有差错,便断了,情断是多么的痛苦,灵魂每日受折磨……   短暂的柔情蜜意后,胡善围心中涌上一股恐惧,沐春感觉掌心里的小手微微一僵,便立刻放手,无视她耳垂间犹如滴血似的一抹红,说道:“抹完了,你继续抄经。”   沐春对付胡善围的方法是游击战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比如现在,就是“敌进我退”的时候。   沐春退到罗汉床上吃点心。胡善围提笔继续抄书,刚一下笔,笔锋软绵无力,由浓转淡,和之前的字迹便有不同,抄经书要静心,而她的心,已乱了。   此时胡善围就像被青蛇勾引的法海,表面老僧入定般伏案抄经,内心已如三月樱花绚烂飞舞,纷乱如斯。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胡善围将毛笔搁下,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沐春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还恬不知耻的抬头问她,“怎地不写了?还没抄完呢。”   满屋“春”色惹人醉,沐春立刻变成了女儿国国王,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美不美……   胡善围一颗心都被撩到西天,却一个责骂的字都说不出,只得借着吹墨掩饰内心。不能理他,再理恐怕把持不住了……   敌退我追。沐春妖精似的缠上去,“唉,你有气无力的,我来帮你吹。”   沐春站在书案的另一边,和胡善围面对面,俯身去吹墨,他鼓着腮帮子如青蛙,尖尖的撅着嘴巴子如油瓶,离胡善围的唇越来越近。   感觉到了他唇间的呼吸,胡善围的脑子嗡的一声,如野蜂飞舞,伸手手掌,赶苍蝇似的将沐春撅起的嘴巴子拍开了,“你不要过来——别吹上唾沫星儿,污了我的字。”   敌进我退。沐春不再强求,退到一边。   冬天书房燃着火盆,墨干的很快,胡善围折上了宣纸。   沐春见她忙完了,凑过去问她,“元宵节京城没有宵禁,可以出门走百病,很是热闹,我们一起去吧。”   元宵节,京城有穿月白衣衫,走百病的习俗。胡善围目前在宫外养病,出行比较自由。   “不去。”胡善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最后一次走百病,是和当时的未婚夫王宁在一起,他们第一次牵手,沿着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秦淮河走了好远好远。   之后,这个节日对她而言成了禁忌,她不过元宵节。   敌驻我扰。沐春知道她为何不去,偏要把她拖出去,“你不去,就是还想着他。”   胡善围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将书案上的玉镇纸重重一拍,“胡说八道!”   沐春存心激将,“那你去啊,去了我就信,不去就是心虚。如今他都要当爹,你有什么好躲的。你要是不敢出门,我都瞧不起你。”   “我——”胡善围咬咬牙,“去就去。”   胡善围去里面换衣服,穿上月白色里发烧的貂裘,出了门,沐春也换上了月白色,打着一盏红色的狐狸灯在外头等。听到门口的动静,沐春回眸一笑,和手中的狐狸灯一模一样狡诈的笑容。   胡善围看得呆了,她以前觉得全京城的人都没有王宁适合穿月白色。   如今看来,她错了。   时隔五年,胡善围再次出门走百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元宵节也是如此。从胡善围记事起,秦淮河畔每年的这个时候,两岸的灯树如两条孪生银龙,横穿这个古老又崭新的城市。   她和父亲初来乍到时,被这座城市的繁华和莫名雅致的气韵所折服。她七岁就在藏上当抄书匠。上元节,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走百病,无论是何种小零食,只要她开口,父亲都会满足,父女相依为命,秦淮河太长了,往往走到一半,她就累得走不动,父亲背着她游玩。   她搂着父亲的脖子,父亲的脊背宽厚,趴在上面温暖又安全,这是一年中难得闲暇幸福的时光。   再后来,她大了,和父亲一起走百病时,父亲已不方便牵着她的手。十二岁的她成了小淑女,英灵坊最漂亮的姑娘,姿容出色,穿着月白衣裙,在秦淮河边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   有路人频频驻足看她,父亲虽恼,也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叹自己年华老去,要寻一个妥当的男人接手,继续保护她。   千挑万选,选中了王宁。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她和父亲走百病,水仙花已经盛开,灯下观花,月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被一伙登徒子盯上,出言调戏,没等父亲动手,一个少年飞身就是一脚,将为首浪荡子踢飞到秦淮河,三拳两脚,放倒四人,登徒子一哄而散。   那是她第一次和未婚夫王宁相见,之前两家定亲,两人也未见过面,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胡善围抄书的时候,抄到书里的人一见钟情,总觉得可笑,是作者偷懒,懒得写相爱的过程,敷衍了事。但是那一夜见到威风帅气的王宁,她竟有些痴了,她也能从王宁的眼睛读到惊艳二字。   原来,这便是一见钟情。多么幸运,多么美好。   父亲对王宁很是满意,借口腰疼,坐在河畔石凳休息,“你们年轻人去前头看人耍龙灯舞狮子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那一晚,秦淮河畔,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   她和王宁却什么都没看到,对一切美景都熟视无睹了,因为无论他们看什么,印在心底的,始终都是对方。   雕车是他,宝马是他。金翠是她,罗琦是她。   之后的元宵节,父亲干脆不去了,因为王宁每次都早早的在书坊门口接她。   就这样,一连甜蜜了三年的好时光,一场北伐,将云端里的胡善围打落到了地狱。   连续五年,秦淮河两条银龙依然在,已无胡善围的人影。   被沐春怂恿激将,胡善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物是人非。胡善围正要顺着银龙往前走,故地重游,沐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引到桥下的码头,登上一艘画舫。   沐春早有准备,画舫有火炉,有窗户,不用走半步路,就能游玩好几个来回。   沐春振振有词说道:“你现在是朝廷命官,安全最重要,人群拥挤,小心刺客出没。”   胡善围在窗前坐下,心道最危险的人就是你。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以前在岸上行走,觉得这一幕幕皆可入画,一艘艘画舫皆是风景,现在她身处画舫,看着两岸,觉得岸上如一个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戏台,上演着人世间悲欢离合,观之不倦。   胡善围正看得入神,迎面驶来一艘画舫,和她的船只交错而过,这一河段河面狭窄,两船一东一西平行交错的时候,仅仅只有两拳之隔。   她看见两个人正在船里赏岸边的景色,女人腹大如鼓,男人扶着她的腰,正是怀庆公主和王宁。   或许是心有灵犀,王宁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了对面平行船只的胡善围,还有在正在提起火炉上的铜壶、正在冲泡茶叶的男人。只是一个背影,王宁就知道是沐春。   胡善围和王宁四目相对,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了,一幕幕场景在脑子里回溯,最后定格在一见钟情的那一夜。   两艘平行的船继续交错而行,在彼此即将消失的瞬间,两人同时释然,点头一笑,莫逆于心。度尽劫难人犹在,相视一笑泯情爱。   沐春琢磨着那艘船应该过去了,才转身把泡好的茶递给胡善围,看着她已经无波无澜的表情,心道那有什么巧合,都是精心算计安排。他早就从时千户那里得知怀庆公主今晚要和王宁乘画舫夜游秦淮河,所以拉着胡善围上船,是时候将这一切了断了。 第87章 重返职场   那晚的游乐就像宣纸上的经文,行笔至此搁一半,因为毛骧找过来了,要沐春立刻去找他大舅冯诚。   军令如山,沐春搁下喝了一半的茶杯,对胡善围说道:“我明日再去看你,帮你磨墨,抄完另一半经文。”   沐春去找他大舅,冯诚将战报劈头盖脸扔过去,“你自己看。”   大明南征军的战报,右将军西平侯沐英表现智慧神勇,风头已经盖过了主帅颍川侯傅友德和左将军永昌侯蓝玉。当然还有他弟弟沐晟,少年英雄,已经隐隐有父亲沐英年轻时候的锋芒。   沐春早就习惯心眼偏到胳肢窝的父亲,“上阵父子兵,看来南征军很快就能班师回朝。”   冯诚恨铁不成钢,“皇上派我去云南守城,我要你一起去。他们栽树,我们捡果子,把城池守好了一样立功。你把羽林右卫的差事交代一下,明日就随我出征。”   沐春知道大舅给他制造机会,甭管大舅动机如何,加入南征军对沐春的前途是有利的。   时间紧急,沐春没有时间找胡善围道别,他写了一封信,要时千户送过去,然后召集人马,他的班底无外乎是以前怪石岭的土匪、盩厔县的土匪还有鹰扬卫的纨绔军二代,总之,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过,经历了第四次北伐的洗礼,这些人战死了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已经成为真正的军人了。   沐春给他们选择:继续在京城当禁军,或者跟着他南征。   盩厔县土匪头子陈瑄第一个举手说道:“我去南征,我家本是成都卫指挥使,经常和边界那些少数民族打交道,我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略通几种语言,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陈瑄是犯官之后,家族卷入胡惟庸谋反案,他如今东山再起,封了千户,必定要继续进取,复兴陈家。作为军人,还有什么比战功更快升职呢?   鹰扬卫的旧日部下也举手:“我也去,听说那里的女人很美,还光着腿穿裙子,不穿裤子。还有个地方是女人当家,如果看中某个男人,就请到帐篷里过夜,借种生子,白吃白喝,第二天拍屁股走人,都不用负责。”   听说还有这等好事,撩拨得众人纷纷举手,表示同去同去。   果然物以类聚,上梁不正下梁歪,跟着沐春混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南征誓师大会很快跑题了,在众人谈论热情好客的苗疆女人中取得圆满成功。   这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这是一场胜利的大会!   次日,胡善围去了书房抄剩下的半篇经文,发现书案上有封信,一看信封上狗爬过般的字迹,就知道是沐春。   小宫女海棠说道:“这是时千户昨晚半夜送来的,说无关紧要,不要吵醒胡司言,第二天起来再看。”   胡善围用竹刀挑开信封,打开一看,是沐春南征的消息。一看天色,此时应该已经出发了。沐春知道她因前尘之事,最不愿出征送行,伤离别,故要时千户不要吵醒她。   胡善围看着摊开的半篇经文,好容易静下来的心又乱了,遂合上宣纸,封存到了匣子里。心想,剩下的一半经文,等沐春回来磨墨再抄。   伤筋动骨一百天,胡善围并没有休息那么久,因为春天一到,亲蚕礼就要开始。   大明宫廷三大节,冬至,正旦和上元节,前朝是官员大朝会和宴会,后宫是四品以上诰命夫人的大朝会和宴会,以表皇家威仪,丝毫不能出错,但这三大节后宫都是前朝的附庸,唯有亲蚕礼是唯属于皇后母仪天下的重大礼仪。   况且为了方便采桑,建立蚕房,亲蚕礼地点不在后宫,而是在宫外的东郊,这又增加了难度,尚仪局的崔尚仪请旨出宫,找到行宫里的胡善围,要她帮忙主持安排东郊亲蚕坛准备事宜,胡善围身在宫外,随时都可以去亲蚕坛视察情况。   前年正旦大朝会,胡善围也被崔尚仪邀请帮忙引导命妇觐见马皇后,期间发生了西平侯夫人耿氏体力不支眩晕的风波,胡善围安排妥当,有惊无险的过去了,崔尚仪很是欣赏她。   在行宫“养病”快两个月,胡善围觉得无聊,也想快些恢复差事,亲蚕礼是大事,如果把事情做的漂漂亮亮的回宫,她脸上有光,也能得到马皇后的看重。   胡善围开始摩拳擦掌,嘴上却说道:“多谢崔尚仪的信任,下官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乐意帮忙,不过,下官是尚宫局的人,这事需要曹尚宫点头。”   在官场上混,越级是大忌。胡善围并没有被这块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头,凡事还是要按照规矩来。   崔尚仪笑道:“论理,本该先问曹尚宫的意见,但考虑到你大病初愈,不能劳累,我就先来看看,如今见你容光焕发,气色正好,就邀请你帮忙。等我回宫,一定向曹尚宫开口借人,定不会让你为难。”   胡善围点点头,问道:“皇后娘娘近日身体如何?”   崔尚仪说道:“冬天着实不太好。不过,自打开春,天气暖和了,皇后娘娘身体日渐好转,现在日头好的时候,还能去御花园转一转。”   胡善围听了,很是高兴:“真是太好了。”   崔尚仪是搞礼仪的,长得漂亮,性格温和,又会说话,不像曹尚宫似的动不动摆出官威,总是噎人。崔尚仪提出的要求,一般人都不会拒绝。   崔尚仪回宫,拿着厚重的礼单去见曹尚宫。   曹尚宫是马皇后的最亲信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瞥了一眼礼单,放到一边,“无事献殷勤,说吧,什么事。”   崔尚仪脸上挂着笑容,“这不下个月皇后娘娘要办亲蚕礼,亲蚕坛在东郊,后宫往返不方便,不过那地方离着钟山的行宫近便,胡司言在那里养病,所以想向曹尚宫借她一用。”   曹尚宫把礼单往崔尚仪那边一推,“既然你要用她,给我送礼作甚?辛苦的又不是我。”   崔尚仪把礼单推回去,“她是曹尚宫培养的人才,这是尚宫应得的。”   这下曹尚宫没有推辞,“你若不嫌她粗笨,尽管去用她。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胡善围做事的确干净利索,但也很会得罪人,你小心引火烧身。”   胡善围那有你曹尚宫能得罪人啊!这宫里的女人,除了皇后,就没有谁没被你曹尚宫挤兑过!   崔尚仪心下虽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有本事的人那个没点脾气呢,要把事情做好,得有点威风才行。何况咱们女官奉命行事,只要占着理,就不怕得罪人,胡司言替我尚仪局办事,尚仪局就是她的靠山和后台,尽管放手去做。”   曹尚宫佯做生气,“你既然那么喜欢胡善围,等她办完亲蚕礼回宫,把她要到尚仪局便是。”   崔尚仪连连摆手,“曹尚宫栽培的人才,我岂敢横刀夺爱。”   男耕女织,是几千年中原文明的基础。   每年开春,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历朝历代帝后皆是如此。   洪武帝要带领着文武百官,太子亲王等亲自下田,扶着铁犁耕几行地。马皇后则要带领皇室公主和内外命妇去采桑,喂蚕,以显示皇室重视农耕和蚕桑。   大明的亲蚕台设在东郊,坛高二尺六寸,四面皆有台阶。东边有高二尺四寸的采桑台,台的左右植有桑树。   坛边左右有厢房数间,这里住着十个负责养蚕的蚕妇,并有后宫专门负责女红的尚功局两位女官轮流来这里督促监督十名蚕妇。   钦天监选择了吉日,今年定在二月十八。应天府在民间挑选去年德高望重的养蚕高手,称之为蚕母,送到亲蚕坛居住。   工部备好钩箔、框架等养蚕工具送到亲蚕坛。   应天府又将蚕种和钩筐等工具带进宫,呈给洪武帝观看,洪武帝点头后,将这些东西从西华门捧出来,装进五彩斑斓的肩與里,一路还要教坊司的人奏乐,就像嫁新娘子似的,一路吹拉弹唱,围观者甚众,送到亲蚕坛的蚕室。   这就是礼仪的教化之用,和皇帝下地农耕一样,用隆重繁琐的仪式感,将重视桑蚕的风气潜移默化的融入百姓的意识里。毕竟穿衣吃饭,是国家的根本。   一切准备完毕,由应天府选拔出来的蚕母带着十名蚕妇在蚕室日夜劳作,进行育种,照顾爬出来的蚕宝宝们。   其实程序并不复杂,比后宫大朝会简单多了。   麻烦在于一个蚕种,一个箩筐都需要工部和应天府配合,把这些东西要齐活了,还要反复检查,因为马皇后会用到这些粗笨的农具,不能出差错。   胡善围每天都乘坐一顶四个女轿夫抬的青帷轿子来到亲蚕台,督促进度,嫌弃工部送的框架不结实,穿戴官服官帽,亲自去工部调换新的!   工部有史以来首次有女官上门,当然,是在锦衣卫的保护下走进工部的大门。   大明的工部,是个多灾多难的部门。和大明兵部尚书吴琳这个来自湖北黄冈聪明油滑又清廉如水的“九头鸟”不一样,吴琳是罕见洪武帝没有被清算贬斥的大臣,一直干到退休。   但是工部尚书是个被诅咒的职位,去年,也就是洪武十四年,工部尚书薛祥因包庇亲戚犯罪被洪武帝当众廷杖,被锦衣卫活活打死了!   现在工部尚书叫做赵俊,由于前任死的太惨,赵俊看到锦衣卫的飞鱼服,绣春刀,就莫名腿脚发软,心惊肉跳的。   赵俊请胡善围坐下,上茶,“请问胡司言所为何事?”   胡善围对纪纲使了个眼色,“搬上来。”   纪纲搬着一个装竹筐的框架,抡起大长腿一踢,木架碎了一地。   胡善围捡起地上的木榫条,古时家具不用钉子,大多是木条的榫卯结构来构建,“赵大人,框架的榫卯结构做的不严实,亲蚕礼那天蚕室命妇众多,推搡之下容易出事,恕我不能要了,请赵大人命工匠做了新的送来,到时候我会亲自验收。”   女官貌美如花,锦衣卫凶神恶煞。而这个女官居然能够把锦衣卫指使的团团转,前任的惨死,让赵大人对锦衣卫有畏惧之心,连忙说道:“重做是应该的,是底下人失职,三日之内,必定做好送过去。”   胡善围说道:“那就麻烦赵大人了,告辞。”   狐假虎威这一套挺管用。回到行宫,胡善围对纪纲表示感谢,纪纲有些不好意思,“我今天故意装凶,其实我平时没那么凶的,整个锦衣卫,我最善良。”   工部送来新框架时,应天府刚刚选出了蚕母王氏。王氏是个中年寡母,民间养蚕高手,相貌端正,气质温和。   胡善围摆了酒,请蚕母王氏赴宴,王氏不卑不亢,任由海棠给她布菜斟酒,胡善围问一句,她就答一句,从不缩手缩脚。   “江西人……战乱跟随相公逃难到南京江宁县,相公死得早,无儿无女……立志不嫁,养蚕为生,如今日子还过得去……”   应天府选蚕母,是就近原则,从所辖的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江浦、六合八县中做出选择,每个县推荐一个养蚕高手为候选人,送到京城,然后由应天府尹做出终极选择,定下一妇人为蚕母。   由于蚕母是亲蚕礼的重要角色,不能出差错,应天府尹选择蚕母时,除了养蚕的手艺以外,还要考量其相貌、气质、谈吐、应答、反应能力、身体状况等等,千万不能在皇后娘娘和众诰命夫人面前露了怯、失了礼,亲蚕礼一旦出了差错,应天府尹的乌纱帽不保。   胡善围做事认真,亲蚕的工具亲自查验,参与的人选也是如此,负责引导命妇的女官宫女都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经验丰富,不用担心她们,但是蚕母是外头来的,胡善围有些不放心,故设宴暗中观察。   一场宴会下来,蚕母表现尚可,看来应天府尹的眼光不错,此人上得了台面,且层层选拔摸底过了,出身是清白的。   胡善围放下心来,开始传授亲蚕礼蚕母的礼仪。   “你这些天带着十位蚕妇育蚕养蚕即可,其他的事情都由我负责。在皇后娘娘亲蚕礼的那天,你只需做两件事即可。”   胡善围将蚕母引到蚕室,“皇后娘娘带着命妇采桑台上采桑叶,尚功局的宋尚功会将框里的桑叶送到你手里,你将桑叶切割,分给皇后和众命妇,她们拿去喂蚕宝宝,喂完之后,会有尚仪局的女官把你引到外面,和命妇们一起行叩头礼。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蚕妇说道:“所以,我的任务只有两个,一个是切割桑叶,二个是磕头。”   果然是个聪明人,胡善围点头,“是。完成这两项任务后,皇后娘娘会在采桑台设宴,两品以上的命妇坐在台上,三品以下,还有你坐在采桑台下领宴,喝酒吃饭,会有教坊司女乐奏乐歌舞,吃完饭,皇后娘娘就要回宫,你和命妇们一起行四拜礼即可。”   蚕妇数着手指头,“切割桑叶、磕头、坐下喝酒、四拜,结束。我记住了,多谢胡司言提点。”   “就是这样。”胡善围笑道:“你先在这里熟悉环境,待会有宫人教你如何磕头,如何四拜。”   胡善围走后,蚕妇拿起案上一把切桑叶的刀,蓦地收起了谦卑的笑容,目光如冰!   作者有话要说:善围姐姐重返职场第一站打响了~ 第88章 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蚕母手艺极好,一只只蚂蚁般大小的蚕宝宝孵化而出,它的任务就是吃吃吃,初生的蚕还不能啃噬桑叶,蚕母带十个蚕妇将桑叶切细了喂,过了四五天,蚕宝宝就像吃撑了似的,吃不动了。   胡善围以前是抄书匠,没有养过蚕,看到蚕宝宝不动了,还为生病,蚕母解释道:“蚕不眠不休吃个四五天,身体长得快,原来的壳子不能用了,就要休眠褪壳,长出新的壳子。”   胡善围立刻懂了,蚕宝褪壳,就像人们升职升官一样,每过一段时间,人成长蜕变,原来的官职不适合她,就换个官职,类似蚕宝宝换个新壳子,继续成长。   蚕母和蚕妇们轮流住在蚕房里当值,不分昼夜,添加新鲜的桑叶,精心照顾,当蚕宝宝换了三次壳子,褪去毛茸茸的黑色,慢慢长成肥白的模样,亲蚕礼就开始了。   和后宫大朝会不同,亲蚕礼是内外命妇们先到东郊的亲蚕台,按照内外和诰命等级分次排列。   出嫁的公主,王妃等内命妇在最前面,公主们除了怀庆公主有孕,其余五个公主都来了,去年燕王妃已经跟随燕王就藩北平,目前在京城亲王妃年纪最长的周王妃冯氏,冯氏身边站着楚王妃。   这群内命妇由女官江全引导。亲蚕礼是重大礼仪,尚仪局的女官不够用,崔尚仪便请了尚宝局的江全帮忙。江全如今是掌玺女官,管着帝后各种印章和国玺,是帝后信任的女官。崔尚仪知人善用,用江全引导这群尊贵的内命妇再合适不过了。   楚王妃和江全说着小公主的趣事,江全笑道:“王妃几日未曾进宫,小公主就会开口说话了,叫李   淑妃母妃,李淑妃高兴极了,教导小公主叫父皇和母后,不到一天就学会了,昨天皇后精神还好,要微臣把小公主抱到坤宁宫玩了一下午,听小公主叫母后。”   楚王妃闻言大喜,“等亲蚕礼过后,我和王爷进宫去,得听小公主叫一声哥哥嫂嫂。”   楚王妃是小公主的亲嫂子,亲王成亲后单独开府,搬出皇宫,再进宫就没那么方便了。由于母亲胡庶人死的不明不白,胡家一夜之间株连三族,楚王朱桢不敢深究,心中惦记着亲妹妹,成亲后时常要楚王妃进宫看望妹妹,因而楚王妃和江全十分熟悉。   外命妇中最前面的依然是郑国公太夫人蓝氏,最近大明南征,蓝氏的弟弟永昌侯蓝玉捷报频传,蓝氏面上有光,傲娇如斯。沐春的大姨妈、郑国公夫人冯氏明明比婆婆年轻不少,气势却没蓝氏旺盛。看来这阵子后宅里又有一番婆媳斗法。   京城四品诰命以上的内外命妇都到齐了,按照品级穿着隆重的礼服,戴着沉重的翟冠。   王妃公主等内命妇还有郑国公太夫人蓝氏,郑国公夫人冯氏,西平侯夫人耿氏等二品诰命以上的夫人们站在二尺六寸的坛上,其余命妇在坛下等候   因东郊偏远,这群命妇天没亮就乘着各家的马车到齐了,南北向侍立,等候马皇后。   后宫,四更,天蒙蒙亮,马皇后穿着常服从西华门出宫,仪仗,侍卫、女乐。禁军等等一路浩浩荡荡,往东郊出发。   到了亲蚕台,众命妇齐齐四拜,迎接马皇后凤驾。曹尚宫捧着钩筐在车前,马皇后去了具服殿休息片刻,换上祭祀的礼服。   先开始采桑礼。   马皇后登上采桑台,东向而立。二品以上命妇也在采桑台上,各就各位。其余二品一下命妇站在台下桑树附近。   曹尚宫跪着递上钩子,崔尚仪跪着递上竹筐,马皇后拿着钩子和竹筐采桑,象征性的采下三条桑枝。   采桑礼毕。马皇后在曹尚宫的引导下在采桑台南门的仪门坐下来,观看命妇们采桑,崔尚仪留在原处,引导命妇们开始用钩筐采桑。   穿着七八层的礼服,戴着十几斤重的翟冠,还要用钩子采桑叶,这届命妇都很能“打”。她们也很乐意参与采桑礼,毕竟跟随马皇后采桑,这是她们的荣耀。   锋利的钩子挂在桑枝上,一根又一根。   公爵以上的夫人们采桑五条。   侯爵、及以下诰命的夫人采桑九条。   地位越高,采的越少。   一时采集完毕,命妇把装着桑枝的箩筐递给身边的宫女,宫女们将箩筐的桑枝收集在一起,由专门管女红的尚功局宋尚功将桑叶递给蚕母。   蚕母引领十个蚕妇切割桑叶,装进箩筐,然后由蚕妇分给诸位内外命妇们,蚕母提着箩筐分给马皇后,在马皇后的带领下洒在蚕宝宝身上投喂。   马皇后第一个走进蚕室,她以前做过喂蚕纺织之事,熟练的撒了一把,蚕母将手伸向箩筐,去抓第二把桑叶递给马皇后。   蓦地,变故顿生,蚕母这一次抓出来的不是翠绿鲜嫩的桑叶,而是一把寒光闪闪切割桑叶的刀!   蚕母一边刺向马皇后的咽喉,一边叫道:“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变故来的太快了,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马皇后早年经历战乱,曾经带着妇孺守过城池、城破之后背负年幼的太子抢了马匹逃过追杀,这些磨难使得马皇后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一点。   刀刃朝着咽喉袭来时,马皇后连连后退,并且扯下头上沉重的凤冠砸向蚕母。   蚕母矮身避过珠光宝气的风冠,第一刀刺偏了,从要害的咽喉滑倒了胸部。   蚕母利索的拔刀,很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刺客,蚕母欲向马皇后咽喉再补上一刀,胡善围跑过来,顺手拿起盛放桑叶的竹筐,兜头将筐子框在了蚕母头上,并双手攥住竹筐的边缘,连筐子带头往后拉扯。   蚕母视线受阻,被胡善围框住,往后仰倒,第二刀失手。   “有刺客!救驾!”曹尚宫拉着马皇后往蚕室外面跑,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指挥手下保护马皇后撤退,室外排队等候进去蚕室喂蚕的命妇们连忙跟着逃散,侍卫们连忙赶来,往蚕室里射箭。   江全在外头引导引导内命妇们疏散,看见众侍卫们弯弓射箭,忙大声叫道:“不要放箭!胡司言还在里面!”   一个女官哪有杀刺客重要!   没有人听从江全的呼喊声,第一轮箭阵如蝗虫般穿透了蚕房的门窗射进去。   江全心都凉了,她不顾此时的职责,逆流而行,跑过去叫道:“蚕室里的刺客只是一个蚕母而已!你们任何一个大男人都可以闯进去制服她!何必放箭滥射无辜!”   侍卫们不信,“你怎么知道蚕室没有其他刺客埋伏?这些刺客一旦冲出来,出了事你能负责?再射!”   侍卫们弯弓,正要开始第二轮射击,锦衣卫百户纪纲策马赶来,“且慢!”   纪纲撩起大长腿下马,问江全:“你确定只有一个女刺客?”   江全点头,“为保护马皇后安全,蚕室之前就细细搜过,不可能有其他人在。”   纪纲抽出绣春刀,对众侍卫说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包围蚕室,任何人从里头出来,只要不是我和胡司言,先捕后杀!”   纪纲往蚕室走去。   时间回溯到半刻钟之前。   胡善围兜头套住了蚕母往后拉,一把撂倒了蚕母。那蚕母明显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缩着脖子一个翻身,立刻站起来,并不理会身后的胡善围,握着蚕刀往外冲,打算继续刺杀马皇后。   胡善围干脆推倒了蚕室里盛放一页页竹筛的框架,哗啦一声,框架直直的往门口砸过去,蚕母侧身躲避,一页页爬满了蚕宝宝的竹筛就像轮子似的,从门口滚出去了,框架则堵住了门口。   工部第二次送过来的框架十分结实,倒地之后构架依然在,像蜘蛛网似的堵住了去路。   蚕母牢记刺杀使命,依然不理会身后捣乱的胡善围,她弯下腰,从框架的缝隙里爬出去。   胡善围岂能让她跑了?蚕母手上有刀,她不敢硬来,只得捡起地上一页页的竹筛往门口框架上扔,企图给蚕母的爬行增加阻碍。   但是竹编的筛子太轻了,起不了什么作用。   眼瞅着蚕母要爬出去了,胡善围只得跑过去,抓着蚕母的左腿,使劲往里头拽!   蚕母大怒,翻身踢着右脚,直接踹在胡善围的头上,“滚!”   胡善围迎头痛击,脑子一翁,头骨疼得似乎要破裂,双手脱力,往后一倒,滚到了窗户墙角下,她抱着脑袋,正要再去拽蚕母的腿,突然一阵破空之声,乌云般密集的箭矢从门窗里射进来!   胡善围连忙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蚕母想要撤退,可是蜘蛛网般倒地的框架困住了她,就像被蜘蛛网粘住的蜻蜓,她倒着爬,要退回蚕室躲避,可是才爬到一半,就被箭矢给淹没了。   所以,当纪纲拿着绣春刀进来的时候,被门口倒地的框架拦住了去路,他看见蚕母就像刺猬似的,身上插着几十只箭,一动不动,已经断气了,而窗台下墙壁死角,胡善围像只乌龟似的抱着脑袋,身体蜷缩成一团。   “胡司言?胡善围?善围!”纪纲叫道,框架堵在门口,他猫着腰往里头爬,幸好他腰细腿长,身体柔韧如水蛇般,顺利的钻过蜘蛛网般的框架,爬到了胡善围身边。   胡善围的头缩在双膝之下,脊背如龟壳般保护着身体,微微拱起,背脊被流矢擦过,扯破了衣服,留下一道道血痕,被冰雪般洁白的肌肤映衬得格外醒目。   还好,只是皮外伤。胡善围误打误撞躲在在窗台下后面的墙壁死角,这里是蚕室唯一算得上安全的地方。   “善围?”纪纲脱下飞鱼服,遮盖在她背脊的伤痕上。   胡善围尖叫一声,猛地弹开,后背撞在墙壁上,疼得直流眼泪,感觉到了疼痛,又看到了纪纲,以及插满箭矢的蚕室,胡善围才发觉自己没有被射死,捡回一条命。   “刺客呢?”胡善围问。她脑门被蚕母狠狠踢了一脚,此时肿成一个大包,很像年画上寿星翁。   “死透了。”纪纲指着门口夹在框架里的蚕母。   胡善围又问:“皇后娘娘呢?”   纪纲说道:“毛大人就近护送到了你养病的行宫,我看那一刀捅得不是要害,应该无事。”   纪纲一面说,一面重新爬到框架里,拨开刺猬蚕母的身体,拿出切桑叶的刀,“这刀并不锋利,幸好只是用来切叶子的。”   纪纲从窗户探出头去,“刺客已死!胡司言受伤,快叫医女!”   听到胡善围没死,外头的江全松了口气,善围真是命大啊!   众人将堵在门口的框架砍断,将刺客蚕母抬出来,胡善围在纪纲的搀扶下走出来,也去了行宫。   行宫里,茹司药和谈太医等太医院的名医为马皇后疗伤,刺客一刀卡在肋骨之间,马皇后捡回一条命,只是胸脯皮肉外翻,用针线缝合,一共缝了七针,很是可怖。   马皇后喝了止疼的麻沸散,沉沉睡去。   茹司药和谈太医洗手,小宫女海棠乖巧的递上干布巾,“两位能去看看胡司言吗?”   胡善围趴在床上,医女正在为她清洗背脊上一道道箭伤。   谈太医一看是箭伤,脸色一变,说道:“把那些箭都取来,我看看箭头。”   茹司药不解,谈太医说道:“有的箭头是淬过毒的,有的箭头掺着铜,铜锈渗入血液十分凶险,有的人看似一点小伤,其实已经活不成了。”   纪纲命人把蚕室的箭矢都搜罗过来,谈太医用鼻子闻箭头,茹司药找那些带血的箭头,有一根箭头带着铁锈。   谈太医给胡善围的汤药和外敷的药粉都加重了药剂,还用上了猛药。   当晚,胡善围和马皇后都一起发了高烧。马皇后全身滚烫,手脚却是凉的,胡善围一边高烧,一边流着热汗,被褥湿透了好几回,茹司药和谈太医两边跑,查看病情,一夜未曾合眼。 第89章 红颜难为   马皇后和胡善围高烧不止,谈太医和茹司药,还有海棠一夜未眠,除了他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也忙了一夜。   刺客蚕母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这一夜,应天府尹摘了官帽,打入诏狱,全家皆被软禁。锦衣卫的人连夜赶到选出蚕母的江宁县,将蚕母养蚕的小作坊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伙计雇工全都抓起来问话。   正如蚕母所说,她是江西人,青年时期和丈夫为避战乱来到江宁,丈夫病死了,她立志不嫁,以养蚕为生,凭借养蚕的手艺和精明的头脑,开了一家小作坊,江宁织造全国闻名,小作坊生意红火,蚕母在当地是知名的养蚕人。   蚕母身体健壮,个性刚烈,据说青年守寡时有无赖上门逼娶,蚕母拿着一把菜刀保护自己,十来个流氓都没沾到什么便宜。   寡妇慷慨善良,冬天给无家可归的穷人施粥,她家的粥最稠,且一施就是整个冬天,赚的银子大多用来贴补穷人。   故,蚕母在当地挺有名气,县官为了请到一副贞洁牌坊,还写入了《江宁县志》,有了官府做靠山,民间又有贤名,蚕母开作坊,无人再敢欺负她。   不过,从洪武三年第一次亲蚕礼开始,应天府从郊区八县选拔蚕母,她都没有报名参加,甚至拒绝过一次江宁县县官的邀请,今年不知为何,蚕母主动报名参加。江宁县县官大喜,都没有考虑其他其他人选,直接将蚕母举荐到了应天府。   蚕母的事迹写入了县志,还有个贞洁牌坊做保,蚕母的履历在八个郊区县举荐的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应天府尹觉得蚕母再适合不过,最后拍板选了她。   没想到这么稳妥的人居然是个刺客!   江宁县县官连同师爷一起下了锦衣卫诏狱,小作坊的雇工,甚至平时来往的商客也都请过去“喝茶”,连冬天来小作坊喝粥充饥的乞丐们也一网打尽,吃牢饭去了。   诏狱犹如早市,热闹非凡,个个拷问的哭爹叫娘。平静的后宫也掀起了波澜。   范宫正和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起把定妃达氏“请到”宫正司说话。   马皇后的亲蚕礼,后宫嫔妃们是没有资格去的。故,刚开始达定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达定妃,后宫唯一一个二婚的女人。“红颜祸水”似的传奇人物。   当年汉王陈友谅、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三分江南。   陈友谅,湖北仙桃的鱼贩子。   张士诚,苏扬的私盐贩子。   朱元璋,凤阳的种地泥腿子。   朱元璋势力最弱,却最能挑战不可能,他首先和陈友谅开战,这两人势均力敌,陈友谅军力强大,朱元璋手下名将辈出。   战争持续多年,朱元璋手下名将之一、沐春的外祖父冯国用就是在陈朱之战中陨落,天妒英才。   最后,陈友谅的湖北仙桃老乡、大汉丞相胡美和朱元璋暗通曲款,率部投降,并且将绝色的女儿胡氏献给朱元璋,以表示诚意。   胡美背叛陈友谅,陈友谅腹背受敌,鄱阳湖一战定乾坤,陈友谅大败。   朱元璋以极其惨烈的代价赢得战争,对陈友谅恨之入骨,甚至为之破戒——不掠夺别人妻女,将陈友谅最美、最受宠的小妾达氏占为己有,纳入后宫。   达氏入宫之时,只是一个小小美人,胡美之女胡氏刚刚生下六皇子楚王朱桢,达氏因貌美,接连生下七皇子齐王朱博和八皇子潭王朱梓,为皇室开枝散叶,居功甚伟,洪武帝封了达氏为定妃,马皇后将其安排在西六宫的咸福宫,乃一宫主位,待遇优厚。   达氏沉默寡言,是后宫著名的“木头美人”,马皇后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不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平时若无事,她每天早上跟着东西六宫嫔妃们一起去坤宁宫,隔着帘子一拜,象征性给马皇后请安,然后回到咸福宫,整天宅在宫里,闭门不出。   两个儿子皆在五岁开蒙读书的时候搬出了咸福宫,住在乾清宫东五所,每天去大本堂读书,下午学习骑射,时不时还被洪武帝拉到田地学习耕地劳作,“不忘本”,接受最正统的明初皇子教育。   达定妃对两个儿子也是淡淡的,不像其他母妃那样每天都派人去东西五所问候儿子们的学习和身体情况。   即便逢年过节母子见面,或者两个儿子定期去咸福宫给母妃请安问候,达定妃也是例行公事般叮嘱几句轱辘话:   “听皇后皇上的话……”   “听夫子们和骑射师傅们的话……”   “在东西五所和其他皇子们好好相处,你们如今都是东西五所年龄最长的两位皇子,作为兄长,凡事多让着弟弟们,胸襟要开阔,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   “我很好,一年到头咳嗽都不闻一声,你们不用惦记我……”   达定妃这个木头美人,似乎真的就是一尊木头精雕细刻而成,面容和身材极为精致,三十多岁的人   了,依稀还是十七八岁时被洪武帝抢到手时的模样,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宅在深宫精心保养着身体和容貌,即便是当年胡贵妃冠宠六宫时,洪武帝也没忘记达定妃,彤史上记载,达定妃一个月至少侍寝一次。   论理,胡贵妃和达定妃应该是死对头,胡美背叛,达定妃才会落入洪武帝之手,不过这两人始终理智的保持着距离,无论别人如何挑唆,她们都没能斗起来。   胡贵妃势大时,达定妃是足不出户的木头美人。   胡贵妃树倒猢狲散,父亲胡美乱宫,灭三族时,达定妃还是那个木头美人,没有任何表示,好像事不关己,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意思。   达定妃低调做人,如果没有蚕母这个刺客出现,达定妃的前尘往事几乎要被人遗忘了。   蚕母刺杀马皇后时,大喊:“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汉王,是陈友谅。国母,就是现在的达定妃。蚕母是以前大汉政权的人,稍有机会,便拼死复仇,接近不了洪武帝,刺杀大明皇后,也不虚此行。   毛骧命人将蚕母的尸首抬进来,要达定妃指认。   达定妃是后妃,皇上的女人,毛骧一个大男人不便审问,范宫正在一旁当传声筒。   蚕母的尸首存储在冰窖抬出来冰块中,尚未腐烂,刺猬般的箭矢均□□,箭矢来袭时,人们本能都是护住脑袋,所以蚕母的脸还没有破相。   范宫正命人打开棺盖,一阵凉气扑面而来,达定妃看到冰块里冻住的尸首,下意识的偏过脸,不敢看。   达定妃的手在颤抖,“范宫正,毛大人,本宫的出身你们应该都知道。本是扬州瘦马,因比别人生的好些,从小就被青楼当做摇钱树养着,吹打弹唱,琴棋书画,平生所学,并不是悦己,而是取悦男人,当男人最好的玩物。后来被人重金买下,献给当时的汉王陈友谅,成为宠妾——这刺客说本宫是国母,实在是个笑话,当时的汉王妃是杨氏,本宫只是个妾而已,有什么资格称为国母呢?”   达定妃比窦娥还冤,“后来……进了宫,除了从吴王府潜邸搬到咸福宫,本宫就从未踏出后宫半步,和外头断绝联系,一心一意伺候皇上,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宫对大明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达定妃低调半生,谨言慎行,没想到祸从天上来。她知道自己的二嫁的出身必定被人诟病,故一直隐忍,甚至对两个儿子也狠心割舍了母爱,她希望当人们提起齐王和潭王时,尽量不要联想到她这个生母,而仅仅是大明的亲王。   除此以外,她一个从小被当做男人的宠物养大的扬州瘦马有什么办法?当年她被当做战利品送到朱元璋大帐里,她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除了接受,她什么都做不了。有人骂她水性杨花,为什么不像汉王妃杨氏一样,为陈友谅守贞自尽。   她一个扬州瘦马,一个妓女,要她守身如玉?她觉得活着最重要。   范宫正握住她的手,“不要怕,刺客已经死了。皇上皇后也都没有怪你,定妃仔细看一看,是否认识她,皇后娘娘大病初愈,又遭遇刺杀,你若能够认出她,顺藤摸瓜找到元凶,也是大功一件。”   范宫正如此安慰,达定妃才鼓起了勇气,看着冰块里躺着的蚕母,仔细辨认了许久,说道:“她和以前汉王妃杨氏身边的贴身侍女梧桐很相似,不过,快二十年过去,她也老了,本宫并不确定,毛大人可以去找以前汉王府的旧人来辨认。”   朱元璋杀了陈友谅,但为了招降汉王政权的旧人,留下了陈友谅之父陈普才和陈友谅幼子陈理的性命,还封了陈理为归德侯。   朱元璋一面表示宽容,一面放着汉王政权死灰复燃——洪武五年,朱元璋把陈理这个归德侯打包快递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高丽国!   如今陈普才老眼昏花,已经糊涂了。陈理远在高丽国,两个活证人“爱莫能助”。难道把陈理从高丽国召回大明?   范宫正说道:“我依稀记得宫里有几个老嬷嬷是以前汉王府的旧人,宫人的名册都在尚宫局司薄那里,可以查一查,让旧宫人来辨认。”   幸亏这是汉王府,还有几个活人。若换成张士诚的苏州吴王府,早就被常遇春屠城,一把火烧了。   毛骧去尚宫局司薄那里翻名册,此事和达定妃无关,不过马皇后遇刺,生死未卜,达定妃在坤宁宫外脱簪待罪,长跪不起,静候结果。   达定妃的两个儿子齐王和潭王听闻此事,连忙去乾清宫洪武帝那里,为母亲求情。   两个皇子扑了个空——洪武帝等不及太医每隔一个时辰来报病情,去了行宫陪着高烧不止的马皇后,一应公务都交给了春官和翰林院的几个年轻翰林们料理。   曹尚宫、崔尚仪还有宋尚功带着所有参加亲蚕礼的宫人跪在屋外请罪。   当时曹尚功是离马皇后最近的人,却没能保护皇后、崔尚仪主持整个亲蚕礼,对危险无知无觉、宋尚功管着女红之事,无论采桑还是喂蚕,和蚕母接触最多,没有觉察蚕母在桑叶下藏刀。   蚕母虽是江宁县和应天府挑选的,但是三位尚字辈的女官也有失察之罪,如今马皇后昏迷未醒,三位尚字辈女官前途未卜,不过,她们对未来并不乐观,轻则丢官,赶出宫廷,重则当场杖毙。   宋尚功默默流泪,崔尚仪低着头,一言不发,曹尚宫说道:“待会皇上追责,我们三个谁都跑不了,各人的罪,各人领,不要想着把责任推给别人——皇上最厌恶推卸责任的人,恐怕会罪加一等。”   曹尚宫在暗示崔尚仪要扛起责任,别把错误推到胡善围头上。   崔尚仪冰雪聪明,如何不知曹尚宫的意思?只是无论曹尚宫如何试探,崔尚仪都一言不发,捉摸不透她的意思。   宋尚功先崩溃了,她抹着眼泪,“我错了,去年正旦宫里往外放人的时候,我就应该自请出宫,回老家养老,不就没这些无妄之灾了。可是我贪恋权势和宫里的富贵,不肯出宫,心想再做个四五年的尚宫局尚功,凑满十年,将来出宫养老,岂不更加荣耀?没曾想贪心害了自己。倘若我能活过今天,必定自请出宫,退位让贤,这尚功之位爱谁谁当,反正我不想干了。”   曹尚宫冷哼一声,“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呢。”   人之将死,宋尚功不再忍气吞声,一味让着曹尚宫,“你年轻、你厉害、你孤家寡人一个,野心勃勃、无所畏惧,我们不一样,我有家人,父母高寿、五代同堂、我自然要顾及他们,不能像你这样豁的出去。我想活下去,有错吗?谁当官不是为了求富贵,难道是为了求死?崔尚仪,都这个时候,你倒是说句话呀!待会问责,我们该怎么办?”   曹尚宫也看着崔尚仪,目露警告之意,“你不要忘记当初向我借调胡善围时的承诺,你说过的,胡善围替尚仪局办事,尚仪局就是她的后台和靠山。现在是考验你这个靠山稳不稳的住的时候了。”   崔尚仪终于开口了,“曹尚宫不是一直很讨厌胡善围吗?三番五次想把她赶出去,现在怎么又替她说话了?” 第90章 等腰三角形   曹尚宫说道:“她是我尚宫局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我不准任何人诬陷她。”   崔尚仪冷笑道:“如今你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还能罩住谁?我一直不开口,是因为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如果皇后娘娘能够逃过一劫,还活着,我们兴许还有些希望,可是若皇后娘娘醒不过来了,我们三个都得陪葬!”   宋尚功听了,连连对着附近的栖霞寺方向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求佛祖菩萨保佑皇后娘娘醒过来。”   曹尚宫则发了毒誓:“我有今日,全靠皇后娘娘提携信任,皇后娘娘若去了,不用皇上发落,我就撞死在这里,在阴间继续服侍皇后。”   说到这里,曹尚宫罕见的红了眼眶:“我真是没用啊,眼睁睁看着刺客挥刀捅向皇后娘娘,脑子居然一片空白,一点反应都没有,真是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巴掌!”   崔尚仪漂亮的脸蓦地露出狠戾的表情,说道:“是胡善围用箩筐制服了女刺客,将功抵罪,所以她比我们三个更有生存的希望,万一皇后娘娘……曹尚宫不要着急寻死,我们三个合力抗下责任,把她捞出来,然后我们再去死,总得留一个火种,将来揭开真相,为我们报仇,我们可不能白白去死!我为了尚仪的位置,爬了十几年!贡献所有的青春,放弃嫁人生子,我不甘心啊!”   女官本来就是从才女中百里挑一,崔尚仪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又生的美,最美好的年华都在宫廷里,没有选择嫁人,孤注一掷的付出,却要死得不明不白,崔尚仪不甘心。   外头三个宫廷最高等级的女官摘下官帽、脱下官袍,忐忑不安等待马皇后从鬼门关里回来。   病榻旁边,洪武帝看着马皇后,握着她冰冷的手,喃喃道:   “梓童,梓童,你不要丢下朕,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是朕的知己,是朕的贤内助,朕命令你,不要死……”   洪武帝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马皇后的模样了,他蓦地发现妻子新长出来的头发几乎都是白色的,发根一片霜色,不是那种亮晶晶的银白,是沾染了灰尘的霜色,呈灰白色。   她的眼皮耷拉下来了,包裹住了下眼睑的睫毛,微微浮肿。她的脸色苍白,脸皮像穿了一天绸衣,微微发皱,铺在脸上,就像在果盘里搁置太久,失去了水分的白梨。   她才五十岁啊!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她看起来好陌生,根本就不像陪伴自己大半生的皇后。   洪武帝闭上眼睛,浮现他和病榻上的女人刚刚成亲时候的样子,睁开眼睛,红颜变白发,他却对她的依赖越来越深。   没有人会在一夜之间变老,他只是忽略她太久了,记忆中的容貌停留在某个时刻,没有变化,即使看到她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还是过去的样子。   少年夫妻老来伴,洪武帝觉得妻子怎么就突然老了呢,怎么就会立刻直面死亡?   没有伴?怎么办?   洪武帝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他平生习惯是越觉得无力,就越要绝地反击,他疯了似的紧紧握住她的手:   “外头跪着的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都是你一手栽培的女官,你最了解她们的脾气和性格,知人善用,委以重任,十几年来帮你料理宫务,从未出过差错,你要是这样去了,朕就将她们统统处死!去下面陪你!”   “还有那个胡善围,上一次朕没能挖出她的眼睛,这一次她和刺客相处十几天,居然都没有发现端倪,白长了一双眼睛!朕这次绝不会饶了她,挖她的眼睛,把她活活封到墓室里,给你殉葬!”   “应天府尹、江宁县官、刺客作坊的伙计、邻居……去死去死,统统去死!”   洪武帝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言语间,几百条人命灰飞烟灭,连唾沫星子都粘在了马皇后的脸上。   他从未想过马皇后会离他而去,她才五十岁,怎么能死呢?   她若死了,为什么这些人还要活着?   有时候帝王的逻辑,就是这么霸道无情。   马皇后缓缓睁开了眼睛,说道:“皇上不要以个人喜怒而随意赏罚,否则您编写推行的律法之书《大诰》又有何意义呢?”   洪武帝大喜,“梓童醒了?伤口还疼不疼?我们回宫吧,朕这一次一定会陪着梓童,直至康复。”   “只是外伤,臣妾不要紧。”马皇后乍醒,很是虚弱,缓了好一会才说:“刚醒就听皇上说那些死啊,杀的,臣妾不爱听这个。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臣妾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的凶险是昨日百倍,千倍,这不都熬过来了?若每一次把身边伺候、保护之人统统杀光,那么臣妾早就是孤家寡人了,哪能当皇后呢?”   “承平日久,臣妾自己松懈了,故跑的慢些,不小心被那刺客扎了一刀。刺客刺杀之前还妖言惑众,存心挑拨后宫内斗、皇子们离心,达定妃这些年对皇上忠心耿耿,齐王和潭王,一直很孝顺臣妾。皇上若怀疑达定妃,岂不是正中了刺客的意?”   洪武帝有些心虚,“朕并没有怪罪达定妃。”   马皇后说道:“不仅不要怪罪,还要好好安抚、奖赏达定妃,好让别人知道,皇上是明君,分得清是非黑白,狠狠打那些挑唆之人的脸……”   洪武帝失而复得,大喜过望,一应马皇后所求,莫不应允。   退簪待罪的达定妃被送回咸福宫,并赐给金帛玉如意等礼物。齐王和潭王闻讯半途而返,回宫安抚母亲。   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捡回一条命,交由执掌宫廷刑律的宫正司处理。   范宫正按照失察之罪,记下大过,罚俸一年,每人打五十板子,夜间提铃十天。   因还要效力宫廷,每人先打了十板子,剩下四十板子记在账上,将来用功劳抵板子。   提铃惩罚分成五次,每个月惩两次。   于是乎,宫里不可一世的曹尚宫也要提铃惩罚了,从宫中落锁开始,曹尚宫举着铃铛,崔尚仪,宋尚功站在左右两边,按照范宫正的要求,徐行正步,每摇一次,三人齐声大呼:“天下太平!”   从夜间起更、二更、三更、四更乃至五更之交,从乾清宫门到日精门,再从日精门到对面的月华殿门口,路线呈现一个庞大的等腰三角形。   一个晚上走四次,直到天亮,边走边喊,路线显得格外漫长,走完全程之后,往往来不及合眼打个盹,就到了更次之交,又要提铃出发了。这是体力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尚食局的陈二妹送来夜宵,熬了参茶,送给三位尚字辈女官补充力气。   前两次提铃倒也罢了,到了最后一次四更和五更之交出发时,崔尚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不行了,老了老了,我刚进宫时犯错,被连惩罚三晚提铃,都没觉得这么累。”   曹尚宫有气无力的白了一眼,“你才三晚,我被罚提铃起码超过十次。”   “你就是好胜心太强了,凡事都喜欢出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宋尚功说道:“你看看我,自打进宫以来,我一次都没有罚过提铃。”   崔尚仪被逗笑了,“所以你是尚功,她是尚宫,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宋尚功不以为“耻”,“尚宫和尚功都是五品女官,拿一样俸禄,谨小慎微混到今天的成就,我很知足了。”   曹尚宫喝了杯参茶,拿起铜铃,“时间到了,最后一次,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天下太平!”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三个女官按照标准,徐行正步,提铃受罚。走着等腰三角形的漫长路线。   终于走到终点、也是初始点乾清宫门,今晚惩罚结束,天蒙蒙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崔尚仪不顾风度,跌坐在台阶上,问曹尚宫:“胡善围怎么样了?她醒了没有?”   曹尚宫将铜铃弃之一边,“放心吧,好人命短,祸害活千年,她这个人命大的很,或许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她还活着。”   与此同时,钟山行宫。   胡善围自己明明一动不动,可是身体却在快速移动,她睁开眼睛,发现四面八方都是竹篾,脚下垫着几本书,透过竹篾的缝隙看过去,发现自己身处逃难的民众中。   难民全是惊恐的面容,仓促中,他们只拿着自己认为最贵重的东西,有人怀揣着金银,一边跑一边掉,跪下去捡,然后被人群活活踩死。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发现自己重回六岁,苏州城破,常遇春屠城那一天。父亲将她装进书箱里,牵着母亲逃命。   母亲最后被难民踩踏而死。我好像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模样了。   胡善围从书箱里站起来,看着父亲紧紧牵着的那个女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红粉变骷髅。   女人的身体飞速干瘪、发黑,一层层如碎屑般,随着奔跑的频率脱落,然后只剩下一具穿着衣裙的骷髅。   “爹!放开她!她不是娘!她是魔鬼!”胡善围吓得尖叫,小拳头捶打着父亲宽阔的肩膀,警告父亲。   父亲忙着逃命,没有停下脚步,他边跑边伸手将她的头强行按进书箱里,“别出来,小心有流箭伤了你!”   话音刚落,就有一支箭射过来,正中她的额头!   “啊!”   胡善围吓得猛地坐起,发现是恍然一梦,她的额头裹着一层层纱布,头不是很疼,但是她很想吐,蚕室惊险一幕涌入脑海:   蚕母刺杀马皇后、她推翻框架堵住了蚕室大门、蚕母爬进框架、她拖拽蚕母的腿、蚕母一脚正好踹中她的额头、外头的护卫们往蚕室放乱箭……难怪会做那个怪梦。   睡在脚踏上值夜的海棠醒来,“胡司言醒了?”又摸了摸她的后颈,“茹司药!胡司言退烧了!她活过来了!” 第91章 谁是大赢家   茹司药进来的时候,胡善围正抱着痰盂猛吐。   海棠一脸惊恐:以前只听说脑子被踢坏了,胡司言这个样子,像是被踢怀孕了!   胡善围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只剩下清水,还是恶心作呕,茹司药淡定的说道:“脑子遭遇重击就是这样的,以后千万要保护好脑壳,我给女刺客验尸,她的身体柔韧结实,是长期练武的人,一踢之力,一块砖头都能碎裂,何况你这个肉体凡胎呢。”   胡善围干呕道:“我平时只练些花架子强身健体之用,没想到一个宫廷女官,还要练金钟罩铁布衫防身。”   有些人踢坏了脑子,失忆、痴呆或者疯癫。茹司药见胡善围神志清醒,还能开得起玩笑,松了口气,“吃点米粥垫一垫,干呕对胃不好。你脑门的伤半个月能消肿驱散淤青,但是脊背的伤疤无法消除,要跟你一辈子了。”   胡善围说道:“没事,反正我自己看不见。”   茹司药验过胡善围额头和脊背的伤,把了脉,重新写了药方:“既然烧退了,就不要再吃谈太医开的猛药,我给你换一副药。”   海棠送走了茹司药,端来一碗米粥,胡善围一阵阵反胃,就像吃药似的吃饭,海棠怯生生的说道:“胡司言还这么年轻,背上的伤疤将来找茹司药调淡化疤痕的膏药涂一涂才好。”   胡善围一叹,“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了,伤疤什么都是小事,无所谓的,反正我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海棠毕竟还小,有些着急:“胡司言看不见,但是将来那个谁……”   见海棠欲言又止,胡善围放下汤勺,“什么事?”   海棠说道:“胡司言高烧昏迷,是奴婢一直陪着身边,胡司言说梦话了,哭爹喊娘的,还经常叫一个人的名字。”   “谁?”胡善围其实隐隐猜到是谁。   海棠低着头,嗫喏道:“沐春沐大人。”   在外头,胡善围是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但是在宫里,胡善围作为六品女官实在太年轻了,对比曹尚宫,崔尚仪这种已经过了最好花期的女人,她们立志终身不嫁无人质疑,但是胡善围的人生似乎还有很多种可能。   胡善围伏榻对着痰盂又是一阵吐,刚刚那些米粥怎么吃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   末了,胡善围说道:“你不要多想,我和沐大人是……知己好友,每次遇到危难时,他总能出现,助我一臂之力。故,遭遇蚕室刺客袭击,我能梦到他,并不稀奇。”   海棠说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喂喂,你别这么说,你听过解释呀……很明显,胡善围的说辞没能糊弄过海棠。   但越解释,越显得她心虚,于是胡善围干脆不解释了。   胡善围醒了,毛骧消息最为灵通,他立刻赶过来,审问胡善围。   为了减轻呕吐时的痛苦,胡善围喝着看不见一粒饭粒的米汤,额头包着几层白纱。   毛骧搬了个绣墩,坐在病榻旁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吃的下去。不担心前途和性命吗?”   “胆子是慢慢练出来的。”胡善围慢斯条理的喝米汤,“因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我差点被挖出了双眼,整天在刀口上行走,习惯了。遇事不怕,我自问在职责范围内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情,是我不能掌控的,要怪就怪运气不好,可运气这种东西,谁能说的清楚?”   毛骧心道: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初光着脚进宫、缩腰拱背的小女人慢慢成长为遇事不惊的女官。   其实胡善围的自信一半是装的,一半全部来自于马皇后。   大家都没有穿丧服,这说明马皇后逃过了劫难。马皇后是个善良的人,绝不会滥杀无辜。   胡善围虽不知道因蚕母变刺客,她会得到何种惩处责罚,但是从海棠以及茹司药的表情来看,应该也逃过一劫了。   故,面对毛骧,胡善围才不会露怯呢,她知道千万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被毛骧抓住把柄。   果然,毛骧见胡善围如此淡定自信,对她的态度也和缓了些,“现在,我需要你好好回忆过去,从见到蚕母开始,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无论巨细,一一说个清楚。”   胡善围一面回忆,两个锦衣卫的书吏在一旁记载,待她说完,毛骧把厚厚的口供递给她看,“你自己看一遍,有无错漏之处,然后签字画押。”   胡善围照做,按了手印,问道:“毛大人,这个刺客现在查的如何了?”   毛骧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诏狱人满为患,比胡惟庸谋反案那一阵子还热闹。但是刺客十分狡猾,隐藏的极深。据查,周围并无同党,已经有超过三个汉王府的旧宫人指认蚕母是汉王妃杨氏的婢女保镖。但她在民间的一举一动无懈可击,外人察觉不出。亲蚕礼是外人唯一接近皇后的机会,我估计她预备刺杀马皇后早有所谋。”   “有一次她被江宁县选为蚕母候选人,推荐入京,她主动放弃了,却在朝廷给她发了贞节牌坊之后,毛遂自荐代表江宁县蚕母之选。”   胡善围大悟:“她是等待最好的机会,要么不被选中,一旦参选,就志在必得。”   毛骧点点头,“此人就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一旦有机会,就会发动致命一击。这是最后一次在郊外举行亲蚕礼了,从明年开始,亲蚕礼要搬到宫里举行,蚕母就从尚功局里挑选品德高尚,善于养蚕的女官担任。”   这自然是洪武帝的授意,将隐患彻底消灭,知人知面不知心,天知道还有多少个“蚕母”蛰伏,伺机而动?   “没有同党,单独一人?”胡善围沉吟片刻,问道:“一个人蛰伏近十年,就为了这一击?”   毛骧觉得自己的职业被质疑了,反问道:“怎么?你觉得如果蚕母真有同党,和她来往甚密的人在诏狱里走一遭,还没有我毛骧查不到的事?”   胡善围说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娘娘对我极好,教会了我很多道理,如果没有皇后娘娘,相信很多人会死。说一句会杀头的话,如果皇后被逼自尽,我一定会想尽办法,为皇后报仇。”   毛骧双拳紧握,”你大胆!敢诅咒皇后!”   胡善围现在已经不怕毛骧了,继续把自己代入刺客蚕母,说道:“所以我明面上养蚕为生,暗地里并没有放弃拳脚功夫,一直准备复仇。但是我一介女子,好容易在民间立足,既然决定下半生都用来复仇,为什么不找机会刺杀当年灭了汉国的皇上、或者干脆刺杀当年出卖旧主的胡美、或者去高丽国迎接旧世子、为什么一定要刺杀并不干涉朝政的皇后?当时蚕母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恕我直言,这三条罪状,说的应该不是皇后娘娘,分明说的是皇上。”   胡善围越说越大胆,但是毛骧并没有阻止她,若有所思。   “既然我的敌人是皇上,杀掉他的结发妻、一向敬重的皇后,痛失所爱,当然会给皇上严重一击。但是,对于皇上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江山社稷,皇后可以再娶,甚至可以再挑个妃子再立,唯有江山不能失。或者,可以杀这样的一个人,不仅可以复仇,还能挑起皇室内部纷争,一石二鸟。”胡善围用手指沾了沾已经凉透的米汤,写下“太子”二字。   胡善围指着案几上的两个字,“他是国本,一旦国本有失,好多个已经成年的弟弟,且无嫡出皇子,这会给江山社稷带来多大的混乱?除了亲蚕礼出来一次,皇后一年到头都在后宫,但是他不一样,他经常去赈灾,去民间慰问孤寡,名声极好,刺杀他比刺杀皇后要容易。”   太子朱标,经常出巡、赈灾,在民间有贤德仁厚的美名。   胡善围用巴掌抚平了字迹,“当然,这只是我的怀疑。蚕母费尽心机要复仇,却用了刺杀马皇后的方式,我个人认为这里有蹊跷之处。”   蚕母刺杀之前说的话是“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毛骧觉得这是蚕母来表现自己来历和为大汉政权复仇的方式,查案重点放在锦衣卫习惯的严刑拷打逼问口供和挖地三尺找疑点上。   但胡善围对马皇后有知遇之恩的感情在,她看问题的角度和毛骧不同。承蒙马皇后提点,胡善围知道洪武帝最看重江山社稷,以及希望儿子们能够和平相处,团结友爱,共同保护大明江山,把家国合为一体的执政方法。   胡善围觉得马皇后简直就是书里的一代贤后典范,她真的在履行一国之母的责任,仁慈,讲道理,不以个人喜怒行事,冒着“后宫不得干政”的危险,绞尽脑汁进言,阻止洪武帝暴怒杀人,能救一人是一人。她陪伴在洪武帝这条动不动就喷火的暴龙身边,自己的压力和委屈从不与外人说,这么好的皇后,为什么非要杀她?   尽管胡善围的表达已经很委婉了,毛骧这个特务头子还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蚕母不是为大汉复仇,她的目标只是为了杀皇后?”   “嗯。要判断一个人,不要只听她说了什么,还要看她做了什么。”胡善围说道:“‘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三条罪状不仅仅不适合皇后,而且‘夺我国母’这一条根本站不住脚,达定妃是汉王小妾,汉王妃是杨氏,怎么也轮不到达定妃当国母啊,况且蚕母本身就是汉王妃杨氏身边以侍女身份存在的贴身女护卫,她怎么可能把达定妃当做国母呢?这简直就是对旧主杨氏的侮辱。比如我,身为宫廷女官,只听皇后的吩咐,东西六宫其他嫔妃,无论位份如何、是否受宠,与我何干?”   毛骧一拍桌面,说道:“就假设你的疑问是对的,刺客的目标只是皇后娘娘,刺客刺杀前说的那句漏洞百出的话,只是抛出一个障眼法,用来掩盖她真正的动机。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刺客为何非要杀皇后娘娘?背后主使之人是谁?”   胡善围说道:“刺客已经死透了,无法问她真相。毛大人不妨反着推,皇后娘娘若是死了,谁是最后的大赢家?”   作者有话要说:夏洛克·福尔善围和华生·毛 第92章 大道直行   毛骧目露警告之意:“你知不知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后宫要死多少人?”   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毛骧猜到胡善围的意思:是后宫的人动的手。   之所以直接猜到后宫,原因有三:   第一,马皇后是个从来不结党、不揽权的人,不是任何官员的靠山,从来不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马皇后本人在政治上没有政敌。   第二,马皇后没有生下嫡子,所有皇子都是她名义上的儿子,马皇后都做到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相反,有了马皇后,皇子们实际上有个共同的靠山和保护伞,无论哪个皇子被洪武帝打骂,马皇后都会求情。所以这一点,没有人会对马皇后造成威胁。   第三,马皇后对娘家人也一直约束着,没有任何一个兴风作浪的娘家人,马家族人对任何政治势力都不构成威胁。   这个和马皇后的身世有关系。   马皇后出身归德府宿州一个地主家庭,从小识字读书,比大字不识的朱元璋有文化多了,父亲是个豪侠般热心肠的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时常资助各路“豪杰”,善良大方。   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兵荒马乱,马家族人自顾不暇,怎么会去照料孤儿寡母?寡母带着女儿马皇后投奔父亲生前的结义兄弟郭子兴,寻求保护。   马皇后成为郭子兴的义女,寄人篱下,是郭子兴用来笼络手下的棋子。年轻的朱元璋英勇善战,平时不打仗时,他负责搞仪仗,是郭子兴的仪仗领队。   因涉及体面,凡是搞仪仗的,相貌身材都不会差,五百年后国旗护卫队那些颜好腿长胸肌大的仪仗兵随便挑出一个,就能秒杀流量小鲜肉。郭子兴的仪仗队素质差了些,也是千挑细选出来的英俊少年,可见朱元璋颜值在这群农民起义军算是中等偏上的。   郭子兴做主,将马皇后嫁给朱元璋,当时马皇后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和娘家人的联系彻底断绝。   故,洪武帝从宿州老家寻到的马家人和马皇后只是五服之内的同族,血脉已经冲淡了,马氏族人当然愿意攀附马皇后,成为外戚,当初这群族人不管孤儿寡母,还乘人之危抢夺家产,因此马皇后对这群族人淡淡的,但迫于孝道和宗族压力,不认不行,数典忘祖是会被人诟病的。   身为皇后,历朝历代一般会给皇后的娘家封承恩侯之类的爵位,给予官职,洪武帝也是如此,登基之后将马皇后的族人接到京城给予荣华富贵。   洪武帝这么做,并非对马家族人有什么兴趣,而是因对马皇后的敬重,倘若忽视马皇后族人,外人只会觉得马皇后地位不稳,会轻视皇后。   但是,马皇后拒绝了洪武帝的册封娘家人的“恩典”,说给予他们财帛即可,官位需能者得之,免得尸位素餐,危害国家。   马皇后如此贤惠,洪武帝内心其实也不愿意外戚势大,于是按照马皇后的请求,赐给丰厚的财帛将马家族人打发到老家给马皇后父母守墓,封了有名无实的官职,每个月给俸禄养着而已,马家族人老老实实在乡下看坟,能有什么政敌?   以上三个原因,故,马皇后对朝廷各路重要的势力都不造成威胁,她死之后,无论朝廷势力还是储位都不会受影响。   唯一因马皇后之死而发生巨大利益变动的,就是后宫。   马皇后一日不死,东西六宫嫔妃无论位份多高,都是妾。   马皇后若死了,洪武帝才五十出头,还算年轻,八成会立新后,即便不立刻封新皇后,也会有一个后妃出来统领后宫之事,这其中权力和地位的诱惑太大了。   筹划刺杀马皇后之人,应该出自后宫最后取代马皇后之位的妃嫔——或者是这个妃嫔的娘家、支持者。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倘若被皇上听见,后宫必定血流成河。何况,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断,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所以我只敢在私底下对毛大人说出我的疑问。请毛大人留意和后宫有关联的线索,万一蚕母刺杀皇后并非偶尔事件,而是和后宫有关系,那么幕后主使一击不成,估计以后还会兴风作浪。”   “何况,皇后娘娘冬天生病时,后宫风平浪静。皇后身体好转,还能参加繁琐的亲蚕礼,立刻就有了蚕母刺杀事件。这些事实摆在面前,我总感觉有阴谋。”   胡善围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在她冷静的分析下,句句都在理,连毛骧都不觉得说她只是在捕风捉影。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手下人命无数,但他并不是什么魔鬼,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他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也不会额外多杀一个人。   毛骧沉默良久,说道:“你应该明白,若无确凿证据,锦衣卫不能干涉后宫,皇上忌讳外臣把手伸到自家后院。后宫追根到底,是六局一司的地盘,要查,也是后宫的人自己暗自去查,而且,还不能让皇上知道。”   胡善围理解毛骧的顾虑,因为她每一次在御前,都犹如刀锋上行走,十分凶险,她的眼睛差点被挖了两次。洪武帝的火爆脾气,胡善围就是长了一百双眼睛也不够洪武帝挖的。   洪武帝就是条喷火的暴龙,一旦开口,问题没解决,成百上千条人命就先“烧”没了。   所以,马皇后总是劝谏皇上,说不要以个人喜怒来处理事情,凡是皆有规则,按照律法,让本该处理类似事件的人去做,等候结果即可。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等我回到宫里,继续任司言之职,我会想法子试探,揪出幕后主使。不过我孤木难支,到时候我会需要毛大人的支持。”   毛骧埋怨道:“你不开口也会有人帮你,纪纲这小子翅膀硬了,胳膊肘总是你这拐。”   毛骧辛辛苦苦培养纪纲,可是纪纲总是在危机时刻跑去帮胡善围。毛骧有种自家种的大白菜被人偷吃的感觉,疑心病顿起:“你不会是贪恋纪纲的美色,对这小子有了什么不好的念头吧?”   一阵恶心泛来,额头又开始一阵阵闷疼,胡善围又抱着痰盂猛吐,末了,用温热的茶水漱口,说   道:“毛大人对自己乱点鸳鸯谱的毛病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这是病,得治。”   毛骧从沐春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胡善围干脆说他有病,连连碰壁,只好把自家大白菜叫过去教训。   毛骧警告道:“你为什么总是帮胡善围脱险?斥责射箭的侍卫,冒险去蚕室救她。”   纪纲反问道:“换成是毛大人在现场,会眼睁睁看着胡善围去死?”   毛骧又问:“你不是对胡善围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她性格不好,倔强的像块石头,又无倾国倾城之色——她甚至还没你好看,你们一个个的,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纪纲又反问道:“打后宫女人的主意,我是那种色令智昏,嫌命长的人吗?毛大人怎么跟三姑六婆似的,看到男人和女人走得近些,就往儿女情长方面扯,还有犯人要审,我先忙去了。”   纪纲扬长而去,毛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第三次碰壁。   胡善围等到额头消肿、蜕了淤青,背疮伤疤还没好全,就迫不及待回宫为马皇后效力了。   马皇后胸口缝合的伤皮肉已经长好了,刚刚拆线,每日都要换膏药。胡善围回来了,马皇后很是高兴,宣她觐见,当天就当值。   胡善围拜见病榻上马皇后,马皇后赐了座,“就坐在本宫身边。”   小宫女将绣墩放在病榻旁边,马皇后说道:“本宫看看你的伤。”   胡善围低头说道:“恐怕有碍观瞻。”   马皇后说道:“无妨,伤疤是勇敢者的勋章。”   胡善围解开白玉领口,褪去上衣,露出脊背,七八行箭矢擦伤已经结下黑红色的痂,一行行就像温润的白玉生了铁锈,甚是突兀丑陋。   马皇后温软的指腹轻轻抚摸一行行“铁锈”,“疼吗?”   胡善围:“现在不疼了。”   以前是很疼的,睡觉只能仰卧或者侧躺,不敢躺平。   马皇后叹道:“结痂脱落,肯定会留疤的。男人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终究不妥。”   胡善围用马皇后的原话来安慰马皇后:“无妨,伤疤是勇敢者的勋章。”   马皇后被逗笑了,“把衣服穿上。你呀,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天生就是该担当司言的官职。你在行宫休养两个月,本宫都觉得闷得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爱惜,本宫已要茹司药协同谈太医一起去民间访遍各种古方和药材,专门为你配制祛疤的药。”   这是莫大的恩典,胡善围感激不尽,不过,短暂劫后余生重逢的喜悦之后,胡善围还是对马皇后坦言了自己的怀疑和根据:“……兹事体大,微臣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担心皇后安危。然而毫无证据,就是捕风捉影之词,唯恐引起后宫动乱,人心惶惶,皇上震怒。然,保持沉默,明知可以而不说,又恐出现第二个蚕母,故,微臣冒险进言。”   这事若是个昏聩的皇后,胡善围恐怕要担当挑拨后宫妻妾之争,兴风作浪的罪名。   马皇后是个讲道理的人,其实作为一个无子的皇后,尤其是当唯一的知己帮手成穆贵妃孙氏病逝之后,女人的直觉、还有小公主抚养权之争等等,让她隐隐感觉到了危机。   马皇后凡事谨慎,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她向来风评极佳,别人抓不住错处,她的地位无人撼动,撼山易,撼马皇后难。   想要动她,只有从肉体上灭亡这一条路而已。   有人想要她的位置,想要她的命……   马皇后一生历经磨难,她无子而坐稳皇后之位,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面对后宫的挑战,很多事情,不是她没有能力去做,也不是没有手段,而是她不屑去做。   马皇后一旦动起手来,也绝对不会使出龌蹉阴险的宫斗小伎俩,比如对付曾经的胡贵妃,她让范宫正去编写《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下子就肃清宫规,所有人都老实了   马皇后不用阴谋,大道直行,她只用“阳谋”。但是别人要用阴谋、用刺杀的伎俩对付她时,她绝不会一味忍让、退缩。   马皇后思忖片刻,说道:“本宫有个办法,需要你放出诱饵……”   胡司言官复原职的第一天,她就说出了一个震惊后宫的消息:马皇后要养病,需要有人协理宫务,但凡事都要“师出有名”,人的身份要配得上所做的事情。如今后宫贵妃之位空缺,马皇后要从东西六宫里选出一个嫔妃,给与贵妃的位份。 第93章 非主流宫斗   贵妃,最接近皇后位置的嫔妃。   大明的两个贵妃,胡贵妃和成穆贵妃孙氏结局都不好,胡氏当了十几年的贵妃,最后灭了三族。成穆贵妃孙氏当了一年多贵妃,深得帝后爱重,却是个没有福气的,没享受几天荣华富贵就去世了,这贵妃之位倒像个催命符似的。   虽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也抗住不贵妃巨大的诱惑力,东西六宫嫔妃们,尤其是妃位的妃子无论表面上如何,其实内心里莫不磨刀霍霍向贵妃之位发起冲锋。   除了刚刚脱险的“二婚”木头美人达定妃,达定妃听说马皇后要挑选贵妃,吓得病了,整日寻医问药,闭门不出,坚决不沾边。   明朝后宫妃位一共就九个,九妃之中,贵妃最尊贵,贤妃第二,淑妃次之。   所以,第一个种子选手当然就是生下小皇子的李贤妃。曾经李贤妃贤惠可人,无懈可击。她脾气好、名声好、地位高,没有孩子,马皇后才会把襁褓里的小公主托付给她抚养。   可是李贤妃尝到养小公主的甜头,激发了她潜在的野心,把当成争宠的工具,当她怀孕之后,对小公主的养育就不那么尽心了。马皇后不是那种利用无辜孩童去给妃嫔挖坑使绊子的人,于是将小公主交由她最信任、当时还是淑妃的孙氏抚养。   李贤妃喜得龙子,已经满了一岁,洪武帝很是喜欢白白胖胖的小儿子,时常去看这对母子,李贤妃在宫里风头正盛,她居住在西六宫的长春宫,没了成穆贵妃孙氏,李贤妃就是西宫地位最高的妃子,俗称西宫娘娘。   第二个种子选手是目前正在抚养小公主的李淑妃,住在东六宫的永和宫,她目前是东宫娘娘,侍寝的时候有“卫门之寝”的待遇。   李淑妃隐隐之间有些成穆贵妃孙氏的品格,不争不抢,对马皇后唯命是从。   马皇后要她接手养小公主,她就把小公主当成自己生的养,到处请教育儿经,小公主现在开口说话,会认人了,一口一个“母妃”,叫得李淑妃喜上眉梢,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样子。   李淑妃并没有把小公主当做争宠夺爱的工具,洪武帝来看小公主,她就真的把小公主抱过去,然后推到一边,任凭洪武帝逗弄小公主牙牙学语玩耍,自己从来不主动往上凑,或者借机邀宠什么的,就静静在一旁看着洪武帝和小公主的天伦之乐。   李淑妃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洪武帝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越发敬重她,但是,并不怎么睡她……李淑妃的肚子至今没有动静。   相反,长春宫李贤妃经常借着小皇子哭闹啦、发烧啦、想念父皇等等理由,把洪武帝“抢”到长春宫去,还刻意减肥,恢复婀娜的体态,洪武帝时常在长春宫留宿。   所以一号种子选手西宫娘娘娘李贤妃很有些追生“二胎”的架势,借着生育之功,西风压倒东风,把二号种子选手东宫娘娘李淑妃明显压下去了。   然而马皇后明显偏爱李淑妃这种和成穆贵妃相似的调调,否则也不会把小公主交给李淑妃抚养来抬举她,如果李淑妃能够成长些、为马皇后分忧、扶得起来,那么她还是很有可能问鼎贵妃之位。   不过,洪武朝的后宫风起云涌,能人辈出,争夺贵妃之位这场大戏并非只是东宫娘娘李贤妃和西宫娘娘李淑妃两个人唱。   有请第三号种子选手郭惠妃。   郭惠妃来头很大,马皇后的养父郭子兴,就是郭惠妃的亲爹。   当年郭子兴只是民间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时,马皇后的地主亲爹很是仗义,时常给予钱财,两人是八拜之交。   亲爹一死,兵荒马乱,族人夺产,孤女寡母没有活路了,投奔郭子兴,郭子兴当时已经是一撮农民起义军的首领,收下马皇后为义女,庇护她们母女。   郭子兴有一妻一妾,正妻生了三个儿子,死了。妾氏张氏,生了一个女儿。于是郭子兴名义上有两个女儿,一个义女马氏,一个亲女儿郭氏,马氏与郭氏在闺中作伴,是手帕交。   史书上记载,郭子兴对马氏视为己出,但马氏在郭家的真实生存情况如何,无人知晓。   郭子兴做主将马氏嫁给手下朱元璋。朱元璋口口声声叫郭子兴为岳父大人,两人那时候就是翁婿关系。   后来朱元璋屡立奇功,被郭子兴猜忌,夺了他的兵权,将他的凤阳老乡兼心腹大将徐达、常遇春等   人调离,将他下入大牢,等待问斩。   马皇后将烤熟的饼藏在怀里探望丈夫,拿出食物时,胸前的皮肤都被烧饼灼烧出一串串水泡。   史载:“窃炊饼,怀以进,肉为焦。”   除此之外,马皇后将所有家财全部献给郭子兴的小妾张夫人,翻出最好的衣服首饰送给张夫人之女郭氏,求这对母女帮忙在郭子兴面前求情,放过丈夫朱元璋。   马皇后和朱元璋用行动和言语表明他们夫妻对郭家忠心耿耿,愿意把家产和生命都献给郭家,绝无背叛郭家之心,一辈子为郭家做牛做马。   郭子兴这才相信义女夫妻的诚意,放了朱元璋,官复原职。   出狱后的朱元璋势力越来越大,郭子兴病逝后,其子郭天叙继承了郭家的地盘和军力,但是郭天叙被手下背叛,惨死。朱元璋发誓为郭天叙报仇,杀了叛徒,夺回城池。   此时虽然郭子兴还有一个儿子郭天爵,但是朱元璋众望所归,成了领袖,继承了郭家的地盘和军队。   之后,朱元璋将郭子兴唯一的女儿郭氏纳为妾室,和马皇后以妻妾的形式再次成了姐妹。这一次地位流转,马皇后从寄人篱下的义女成为正妻。郭氏从主人家的掌上明珠成了低马皇后一头的小妾。   次年,郭子兴唯一幸存的儿子郭天爵起兵,要推翻朱元璋,夺回郭家的产业。   这一次,朱元璋没有给郭天爵第二次机会,很快平反,杀了郭天爵。   不过,朱元璋虽然对郭家斩尽杀绝,但是对岳父大人郭子兴还是不错的,洪武三年,追封郭子兴为溆阳王。   只有死掉的对手,才是好对手。朱元璋放心大胆追封郭子兴这个岳父大人为异姓王,因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知道郭氏在知晓家族被丈夫手里覆灭是什么感受,马皇后对郭氏很好,不准任何人轻慢郭氏,但是马皇后并不信任郭氏,她只和有相同养女经历的孙贵妃交心。   或许是为了不让后人唾骂他对郭子兴忘恩负义,洪武帝对郭氏“恩宠”不断,封了惠妃。   证据就是郭惠妃是东西六宫最能生的嫔妃。她生了三个皇子,蜀王朱椿、代王朱桂、谷王朱橞。两个公主,永嘉公主和汝阳公主。一共五个孩子。   郭惠妃有个异姓王、还是洪武帝恩人的亲爹、为皇室开枝散叶生了五个孩子的“赫赫功劳”,且,郭惠妃在后宫十五年来,平均三年就生个孩子,“勤勤恳恳”、安安静静不生事,在妃位待了太久都没有往上提一提位份,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如果洪武帝和马皇后顾忌名声,也有可能用贵妃之位安抚郭惠妃。所以,郭惠妃也是贵妃之位颇具实力的竞争者。   第四号种子选手郭宁妃。都姓郭,郭宁妃的身世和郭惠妃的尴尬坎坷截然不同,可谓是“苗根正红”,好的不得了!   当年洪武帝行军路过郭宁妃的家,其父郭山甫慧眼识英雄,不仅献上好酒好菜,还把闺女郭氏塞进洪武帝帐篷里侍寝,并且,命儿子郭兴和郭英加入洪武帝的军队,冲锋陷阵。   郭氏的两个哥哥郭兴和郭英都英勇善战,屡立奇功,大明开国后,洪武帝封了郭兴为巩昌侯,郭英为武定侯,郭氏为宁妃。   郭宁妃生了十皇子鲁王朱檀。凭借良好的身世和家族背景,以及生了一个皇子,郭宁妃理所当然是贵妃之位的强有力的竞争者。   同样都姓郭,同样都住在东六宫,郭惠妃住在景阳宫,郭宁妃住在钟粹宫,是邻居。   第一号种子李贤妃,第二号种子李淑妃,第三号种子郭惠妃,第四号种子郭宁妃。于是乎,贵妃成了“两李两郭”之争,是后宫给予最多希望的四妃。   胡善围总结了目前的“战报”,她觉得幕后黑手八成就藏在“二李两二郭”之中,每个人都有理由对马皇后造成威胁:   “贤良淑德”李贤妃,离贵妃之位最近的妃子,小皇子助长了她的野心,如果没有马皇后,宫里李贤妃位份最高。   “清静无为”李淑妃,胡善围看不透她,争宠夺权好像样样不会,到底她是真的打算在宫里混吃等死,无欲无求,还是心机深沉,刻意模仿常当年成穆贵妃孙氏,以此得到帝后的青睐?如果是后者,李淑妃将来封了贵妃,马皇后一死,她八成就是继后——李淑妃还年轻,到时候以皇后之尊生出个嫡子,那么……   “深仇大恨”郭惠妃,郭家灭族,郭家的势力是朱元璋得到了第一桶金。郭惠妃为“灭门仇人”洪武帝生了五个孩子,她该有着多么强大隐忍的内心啊!和马皇后地位颠倒扭转,她不恨?不怨?   “苗根正红”郭宁妃,她有两个掌握兵权的亲哥哥,有儿子,尤其是武定侯郭英,还统领禁军!如果郭宁妃为后,十皇子鲁王就是嫡子了,须知太子都是庶出,按照胡善围的阴谋论,这简直是谋反篡位的绝佳配置啊。   尤其是郭宁妃外戚势力强大,是有能力打听到蚕母真实身份,并许下承诺,与之合作的。胡善围用红笔在郭宁妃上画了个圈圈,请了纪纲来,要纪纲利用锦衣卫的眼线,盯住武定侯郭英和巩昌侯郭兴。   不过,第二天,胡善围就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朝中有个小御史上书洪武帝,请求洪武帝为溆阳王郭子兴立碑,并将其灵位请至太庙,和大明开国功臣们摆在一起,永远享受皇室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   不少大臣们附议,请求洪武帝恩准。   胡善围听到消息,头都大了:什么情况?   马皇后则淡定的说道:“有人按捺不住,率先出手了。”   胡善围:“郭惠妃在宫里安安静静的生孩子,养孩子,她在外头还有这么大势力,一呼百应?给亲爹立碑,还送入太庙?”   马皇后笑道:“你还是太年轻,这事不是郭惠妃出手。这是有人针对郭慧妃,想要困住她的手脚,架在火上烤,让她自己放弃贵妃之争。” 第94章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高手出招,都看不出是什么招数。   郭子兴对洪武帝而言,其实也是龙之逆鳞。   洪武帝和岳父大人郭子兴的恩恩怨怨,就像一部戏:知遇之恩、许配义女、此消彼长、猜忌顿生、打入大狱、贤妻救夫、恻隐之心、重归于好、病前托孤、杀孤自立、夺女为妾、吞并家产。   洪武帝当年若真的为了报恩,肯定不会杀郭子兴唯一幸存的儿子郭天叙,斩尽杀绝。也不会以报答恩人之名,把郭子兴唯一的闺女纳为妾——让郭氏带着家产嫁给正经人家当正妻才是正理。   必须把郭氏占为己有,才能名正言顺的吞下郭子兴的地盘和军队。   其实当时洪武帝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停妻再娶,把马皇后变为妾,娶郭氏为正妻。   当年刘秀就是这种骚操作,为称霸天下而娶了郭圣通为皇后,原配阴丽华反而屈居贵人之位。等刘秀站稳脚跟,立刻废了郭圣通,立阴丽华为后。   但洪武帝舍不得马皇后受这等委屈,他选择用强有力的手段收编控制郭家军队——杀。不服就杀。   这事若过个五十年,估摸没几个知道洪武帝第一桶金并不怎么光彩的来历。随着洪武帝势力越来越大,成为一方霸主、争霸大战胜出、元朝覆灭等等成就,早年的不光彩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   也不晓得这个小御史是怎么想到了“挖坟”的,居然把郭子兴拿到朝堂上大肆赞扬。洪武帝还不能骂他:郭子兴毕竟是马皇后的养父、郭惠妃的生父、五个孩子的外公。   洪武帝现在皇帝,不再是当年地方政权头目,他现在要脸了,只有死掉的岳父大人才是最好的岳父大人,洪武帝不吝啬给一个断子绝孙的岳父大人死后哀荣。   反正给郭子兴荣耀,对洪武帝的政权不构成威胁,相反,尊敬郭子兴,还能给洪武帝脸上贴金,塑造一个宽容、敢于面对过去、自省的光辉形象。   于是,洪武帝不仅准了,而且还亲手起草了碑文,并且派郭惠妃之子蜀王朱椿亲自督促外公郭子兴的造碑之事。   洪武帝在碑文里大肆赞扬了郭子兴为豪杰之士,说“所谓死而不亡,命传永世者,唯溆阳王”,还提到郭子兴当年的知遇之恩“时朕从事,恩礼甚厚”,然而,写到他杀掉郭子兴之子郭天叙时,却用春秋笔法“及王薨,王子不能驭诸豪英,兵且乏食”。   意思是说,郭子兴死后,继承者不能服众,大家跟着他打败仗还吃不饱,于是洪武帝临危受命,“秣马厉兵,东征西讨”,最后“终成帝业”。   历史,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他写了什么就是什么了。洪武帝的碑文是要记入史册的,五十年后,当年历经此事的死就基本死绝了,人们再去了解洪武帝的发迹史,只会觉得洪武帝宽厚仁慈,郭子兴后代无用,在众望所归中掌控全局。   碑文一出,天下传诵。马皇后对胡善围说道:“重赏了死人,高度评价了郭子兴的功劳品德,可谓是仁至义尽,就不用给活人封赏了,郭惠妃已经出局。”   “啊?”胡善围没想到生有五个孩子的郭惠妃这么快就出局,“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前朝的事情却能影响到后宫,几乎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后宫看似风平浪静,前朝一个碑文,就堵死了郭惠妃的贵妃之路。”   马皇后露出欣赏的神情,“对,就是这样的,后宫和前朝,其实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互为影响。要想在后宫立足,就必须了解前朝的规则。其实论理,郭惠妃杀本宫的理由最为充足,当年她差一点点就取代了本宫的正妻之位,成为第二个郭圣通,可是现在她在前朝的力量偏偏是最弱的,别人一招出奇制胜,郭惠妃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本宫觉得可以排除郭惠妃的嫌疑,她不是不想,是不能。”   胡善围眉头深锁,说道:“这是谁在对郭惠妃出手?稳准狠,都是借刀杀人,一招致胜,有些像制造蚕室刺杀事件的风格。可是上书立碑的小御史毫无来历,微臣竟一点头绪都没有。”   马皇后说道:“你要冷静,有耐心,诱饵已经放下,鱼儿开始试探鱼饵。本宫只要掌控着六局一司,在后宫里是可以保证安全的,你在钓鱼台上要稳住。”   蜀王朱椿高高兴兴的去给外公造碑,他接受的皇子教育当然抹杀了血淋淋的夺权真相,他所了解的,就是洪武帝碑文的内容。他觉得父皇对外公简直太好了。   对于还没成年的皇子,无知是最好的保护伞。郭惠妃看着感恩戴德的儿子,只得暂时熄灭了追名逐利之心。贵妃的位置没有儿子们的前途重要,儿子们若因揭开郭家往事而对洪武帝生了怨怼之心,失去帝心,那就是灾难的开始。   郭惠妃将住在东五所的长子召到景阳宫,提前给他吃个定心丸:“你这次去给外公造碑,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出行,必定有人在你耳边进谗言。”   皇十一子蜀王朱椿只有十一岁,还有些天真,“知道了,儿子必定亲贤臣,远小人。”   照本宣科,郭惠妃只得好笑,问:“什么样的人是小人?”   朱椿说道:“说谄媚之言、讨好儿子的人就是小人。”   “你说的很对。”郭惠妃先鼓励儿子,再纠正儿子,“除此以外,小人还会说些挑拨离间之言,用来离间兄弟、父子、母子。若有人对你说类似的话,你先不要斥责他们,等他们说完,喜怒不形于色,等造碑之事完成,回宫复命时,告诉皇上皇后这些小人们的名字和言语,到时候皇上皇后自会替你料理小人。”   朱椿不解:“儿子叫人把进谗言的小人拖出去打板子就行了,何必回宫劳烦皇上皇后。”   郭惠妃叮嘱儿子,“你要记住,你这次出去是为了给外公造碑的。你只需做一件事,其他事情都别理,莫要节外生枝。你还小,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起了,我以你为荣。”   朱椿乖巧应下:“儿子记住了,不要逞能,不要让母妃失望。”   郭惠妃目送儿子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宫墙拐角处,目光一冷,就这样出局了,我不甘心,我不能当皇后,为老朱家生了五个孩子,难道连个贵妃都蹭不上吗?到底是那个贱人算计我?   郭惠妃和胡善围的想法一样,承蒙马皇后关于前朝后宫关系的提点,胡善围把目光不限于后宫,开始琢磨前朝的动向。了解朝政,最快的方式就是看邸报。   她要海棠搬来一箱箱最近一年的邸报,平时若不在马皇后那里当差,她就埋头在书房看邸报。   春困秋乏。阳春三月,春风如醉,忒般天气,好困人也。胡善围看得累了,抬头去看窗外风景。窗边荼蘼花架,烟丝醉软,一簇牡丹,开的正艳。   胡善围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沐春在云南,也有这番春景?   那股软绵绵、暖烘烘、麻酥酥的情绪汹涌而来,难以纾解,一节节的爬上来,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没乱里,春情难谴。   胡善围蓦地觉得口干舌燥,喝了口冷茶,还是无用。她烦躁的将邸报合上,就像乱了佛心的唐僧,在书房里来回渡步。   外头海棠听到动静,敲门进来,说道:“这些邸报枯燥无趣,看得怪困人的。胡司言不妨歇个午觉,起来再看。”   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海棠伺候胡善围躺下,关闭了门窗,守在外头。   胡善围闻着淡淡的沉水香,用睡意来战胜难谴的春情,很快就睡沉了。   恍惚中,她穿过窗外的荼蘼架,走到院子秋千架前,高高打起秋千,这秋千荡得极高,似乎入了云端,很是畅快。   落地时,裙摆一动,她低头一瞧,一块小石子咕噜咕噜转着,停在脚边。   正诧异着,有一颗石子飞过来,砸在裙摆中间的卷草纹膝斓之上。   这是沐春的一贯和她打招呼的风格。胡善围顺着石子来袭的方向看去,沐春站在荼蘼架下,朝着她招手。   胡善围从秋千上下来,去了荼靡架,沐春却消失了,裙摆又砸来一块小石子,胡善围跟着石子的方向走走停停,蓦然回首,沐春站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池塘边的凉亭里,如珠似玉,如梦如幻,全身都像发着光。   鬼使神差般,胡善围脱口而出《诗经》里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沐春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善围姐姐,你说的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胡善围说道:“你这个妖孽,不要再入我的梦,扰我的心志,乱我心曲。”   沐春说道:“你不梦,我不来。”还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你若梦我,我必来。”   还在她耳边低语:“梦里做的事,是不用负责的,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滚!”胡善围推开沐春,“妖孽,你不要缠着我。”   沐春似没骨头似的,一推之力,他就仰面倒进了池塘,大呼救命。   胡善围心头大急,忙跳进池塘救人,水里的沐春却笑了,似一条蛇似的缠上来,将她拖到水底,一起沉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贵州宣慰府,沐春在营寨里午睡,他正在做着某种不可描述的美梦,左边嘴角亮晶晶的哈喇子流到枕头上了。   他抱着胡善围从池塘潜上去,坐在岸边,促狭的说道:“你还是舍不得我死,才会跳下去救我。其实我会游泳的,不用你救。瞧瞧,衣服都湿透了,我帮你脱下来晾干了再穿。”   他脱了衣服,却看见衣服背面殷红一片,居然是血迹,再定睛一瞧,胡善围后背血肉模糊,布满了伤痕。   “啊!”沐春猛地惊醒,正好手下陈瑄陈千户跑进来慌忙说道:“沐大人,不好了!彝人要反!”   沐春抹去头上冷汗,“彝人已经弃暗投明,和北元梁王断了来往,给大明军队送马送粮食的,怎么突然要反?”   陈瑄说道:“沐大人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沐春跟着陈瑄策马到了军队校场行刑台,看见一个人绑在刑架上,裸着脊背,正在受鞭刑,一条条鞭痕肿胀得如拇指般,任凭行刑人如何抽打,受刑之人都咬牙一言不吭。   “真是条汉子。”沐春赞道。   陈瑄忍住对上司翻白眼的冲动,“沐大人请看她的头饰,分明是个女人,她是贵州宣慰府代理宣慰使奢香夫人啊。” 第95章 补缴税收   沐春一连三问:“什么香?什么夫人?怎么是女人当官?”   沐春今年才十八岁,之前都在京城混日子,后来江西剿匪、跟着胡善围去杭州印书,再去北伐,短暂的人生经历阅历有限,这次跟随舅舅冯诚南征,也不是在前线打仗,他爹沐英瞧不上他,宁可带着二儿子沐晟战斗,也没有给他留个幕僚什么的指导坐镇。   如今舅舅冯诚跑去支援云南了,留着他在镇守后方,他日夜行军赶到贵州宣慰府,已经是清晨,倒头就睡,还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春梦,这会子刚醒,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但是陈瑄不一样,家父曾经是成都卫指挥同知,熟悉西南边陲地理和风土人情。   陈瑄忙道:“来不及解释了,你先救人,等出了人命,贵州宣慰府必定大乱!”   沐春有诸多缺点,也有诸多好处,比如他对手下信任、听人建议,无论出身如何,他一视同仁,没有世家弟子的架子。   他虽不明所以,也没有质疑陈瑄的判断,半梦半醒,搓着眼角可疑的污垢,顺手拿起行刑场旁边一个士兵的弓箭,行刑人挥起鞭子,皮鞭犹如毒蛇吐信般飞向女子裸露的脊背。   一箭破空,铁箭头犹如鹰嘴,稳准狠的啄中了皮鞭,鞭子脱力,犹如一条死蛇似的垂下。   “谁?”行刑人恼怒转身一瞧,正好撞上沐春伸着懒腰打呵欠,还没骨头似的靠在陈瑄身上,还恶人先告状:“是马大人?我今早刚刚赶到这里,好容易补个眠,就被你的鞭子声吵醒了——就不能等我睡醒了再打?”   此人正是贵州都指挥使马晔,封疆大吏,一品大员。而且,马晔也是皇亲国戚——马皇后的族人,按照辈分,还是五服之内的侄亲儿。   马皇后对外戚管的甚是严厉,不让洪武帝给马家族人封官封爵。族人们大多都在老家给马皇后父母看祖坟。但是,依然有几个马家族人靠着自己的实力,凭借战功和科举出头,在朝中为官。   马晔善战,且对大明忠心耿耿,洪武帝很愿意提拔他,这次大明南征,马晔也在南征军中,立了不少功劳,南征军拿下贵州后,南征军三大将军傅友德、沐英、蓝玉继续挺进,留下马晔驻扎在贵州,担任贵州都指挥使,目前是贵州驻军的最高长官。   若是别人射落他的鞭子,胆敢以下犯上,马晔必定将此人绑在行刑架上,按照军纪一起打死,可是来人偏偏是混世魔王沐春!最不讲道理、最无视军规、最令人头疼的一个人!   他爹是西平侯沐英,这次南征的副帅。他舅舅是郢国公冯诚。他大妹夫徐增寿是魏国公徐达的爱子,徐增寿是三个亲王的小舅子。他大姨妈是郑国公夫人、二姨妈是周王妃……   他和京城一半的皇室勋贵都有亲戚关系。   故,马晔无视了沐春以下犯上之举,说道:“贤侄一路辛苦了,你去我的大帐去睡,那里比较安静,等睡饱了,我设宴给贤侄接风洗尘。”   马晔是马皇后侄儿,沐春是马皇后干孙子,叫一声贤侄理所当然。   马晔试图用辈分来搪塞打发沐春离开,沐春却不理会,对陈瑄说道:“快,脱衣服。”   陈瑄:“啊?”   “你不脱难道要我脱?”沐春强行扯了陈瑄的上衣,去了行刑架,盖在奢香夫人的裸背上,解开绑住手脚的绳索,“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打成这样,怪可怜的。马大人,您可不是那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呐。”   沐春阅历浅,不晓得奢香夫人来历,但是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脊背,就想起刚刚惊醒的春梦,胡善围的背脊也是一片殷红的鲜血。沐春不忍心见相似受辱鞭笞的场面,于是脱了陈瑄的衣服,给奢香夫人遮掩。   “贤侄万万不可!”马晔阻止沐春放人,“你初来乍到,不晓得她是谁,这个鬼方蛮女坏的恨,阴谋组织各个地方集体抗税,不交税就是不服大明统治,就是谋反!”   “谋反?”沐春装作吓一跳,“谋反是灭九族的大罪,你打她做什么?直接杀了不就完事了嘛。包庇谋反者是大罪,马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咱们俩关系近,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马晔这个马皇后侄儿的身份很能吓唬人,但是沐春是马皇后养大的,他知道马皇后向来爱惜羽毛,对族人一直淡淡的,不惹祸还行,如果惹祸,不等别人动手,马皇后自己就先料理了。   故,沐春在马晔面前翘着尾巴,趾高气扬,不似在魏国公徐达面前那么尊敬。   马晔一噎,“这个……只要能够补缴税收,朝廷会再给她一次机会。”   沐春摸着脑袋,“我还是搞不懂,马大人要她交赋税,打她作甚?应该把她放回家去筹钱筹银子去啊。陈瑄,你赶紧安排这个什么香夫人的家人过来把人领走。”   陈瑄:“是,沐大人!”   马晔连忙阻止:“不行,此事没这么简单,需——”   “我知道,我也打过仗。”沐春对着马晔挤眉弄眼,一副猥琐贪婪的样子,“不交税怎么行?军饷从何而来?奖赏从何而来?跟我来南征的兄弟们喝西北风去?必须得交税,不仅如此,还得补缴——就从去年开始补,必须得补完。”   马晔看着年少轻狂的沐春,沐春在京城有混世魔王的名声、在军营有“行走的吴中艳曲”的名声、且手下几乎全是鸡鸣狗盗之辈,要么是收编的土匪头子,要么是纨绔军二代。   此人打仗有些本事和运气,毕竟是将门虎子,但是因纨绔和放荡不羁被其父西平侯沐英所不喜,至今都没有给他请封世子。   总之,沐春不是好人……倒是个绝佳的顶黑锅的对象。连奢香夫人都不知道是谁,开口就是补缴税收——我只要求交税,这个无耻混蛋居然连去年都要补缴!   去年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北元梁王的地盘呢。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心中虽如此想,马晔嘴上赞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比我想的周到,这些鬼方蛮人不晓得规矩,以为送几匹马,几袋子粮食就是服从大明管辖了,不想交税,咱们喝西北风去,何况,我已经探明他们的地盘有金银矿,明明有银子却不交,真是该打!督促税收这事就交给贤侄了。”   沐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贪财模样,“马大人,我不能白干啊,等收到税,我要这个数——”   沐春伸出二根手指头。   马晔道:“二万两银子?好说,好说。”   沐春摇摇头,“您也太瞧不起我了,这点银子好干吗?今年皇后娘娘五十一岁大寿,我得准备一份大礼。”   马晔:“你要多少?”   沐春说道:“税收的两成。这事你得瞒着我爹和我大舅,千万不要被他们晓得了,到时候鸡飞蛋打,咱们谁都跑不了。”   这个主动背黑锅的败家子!反正出事和我无关!马晔连连点头,“行,两成就两成。”   两人敲定了分成,陈瑄已经带着当地彝人来接昏迷的奢香夫人,陈瑄还带了个水壶,喂给脸色苍白的女人,却被身边愤怒的彝人打翻了,一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彝语,一边拿出自己竹子做的水筒喂给奢香夫人。   沐春一句都听不懂。不过,从这群彝人愤怒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看,幸亏他们进军营之前就解除了武装,否则,沐春相信他会被这群人千刀万剐。   沐春问陈瑄:“他们在说什么?”   陈瑄一脸茫然:“不知道,听不懂。”   沐春立刻秒懂了:陈瑄在成都卫长大的,懂得好几种民族语言,他要是不懂彝语和彝族政治,怎么一看马大人鞭打奢香夫人,他就立刻知道彝人要反?故意在马晔面前装糊涂,肯定内有隐情。   果然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马晔越发肯定了自己把沐春当做挡箭牌的安排,“贤侄,你也看见了,这群人生于蛮荒、长于莽荒,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根本不服从教化,我们若不用强悍的手段来命令他们服从大明统治,他们随时随地都会出卖我们,背叛大明。”   沐春点头,“马大人说的对,他们不交税,就是对大明不忠,我这就跟着他们去贵州宣慰府催着补缴税款,这事包在我身上。”   彝人抬走了昏迷的奢香夫人,沐春带着心腹紧随其后,陈瑄时千户等人全副武装,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不停的催促抬担架的彝人快点走。   出了军营,门口卫兵归还了彝人的武器,一路上,陈瑄低声给沐春解释奢香夫人和彝人抗税的由来。   奢香本是四川人,她是成都永宁宣抚司彝族恒部头领奢氏之女,其父是当地土官,世袭而成,接受朝廷册封,成都卫和当地几个大部落时常来往。故,陈瑄的父亲还是成都卫同知时,就知道奢香之名。   奢香后来嫁给了贵州彝族头领、宣慰府同知陇赞·蔼翠。宣慰府同知也是世袭罔替的土官,洪武十四年,丈夫去世,儿子年幼,二十三岁的奢香夫人继承了丈夫的爵位,成为贵州宣慰府同知。   云贵之地,民风彪悍,不像中原那么拘泥男女之别。倘若寡妇手腕强悍、众望所归,继承丈夫的官位屡见不鲜,只是会在儿子成年后,把官位归还。   今年大明南征军征讨北元梁王,奢香夫人献给大明南征军万匹军马和粮食,并且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给南征军当向导引路,当时贵州宣慰府和大明南征军关系很和谐。   可是,大明南征军平定了贵州之地,站稳脚跟,在此地常驻军队,贵州卫指挥使马晔就立刻变脸,   命令奢香夫人交税。奢香夫人拒绝,马晔就以抗税之名,羞辱奢香夫人,逼她交税。   陈瑄说道:“……刚才行刑台上,彝人训斥我们,说他们在北元梁王统治下从没有交税一说,现在他们宣慰府为支持大明南征军攻打北元梁王,已经提供了万匹军马和粮食,一分钱没要,大明居然还要他们交税,还羞辱鞭打他们的头领奢香夫人,简直猪狗不如。”   正说着话,众人到了宣慰府,沐春等人刚刚走进去,彝人立刻将大门紧闭,亮出武器,逼着沐春等人放下武器投降。   沐春问陈瑄:“他们在说什么?”   陈瑄说道:“他们说如果奢香夫人死了,他们就把我们的头全部砍下来,心脏掏出来献祭。” 第96章 人人有份   沐春说道:“恐怕会让他们失望,我的心早就给了别人。”   陈瑄:“啊?”莫非沐大人变成了无心的妖怪?   沐春对手下说道:“都放下武器,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我们是来做客的,本该在门口就放下武器。”   手下听命,陈瑄用彝语转述了一遍,彝人依然愤怒,狂喷一气。   陈瑄的翻译道:“他们说沐大人放屁,明明是来收税的。汉人都是森林里最狡猾的狐狸、是阴险的狼群、是厕所的老鼠、是最欠揍的棒槌。”   总之,都不是人。   沐春说道:“各位,我们南征军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北元梁王把匝刺瓦尔密,你们是我们的盟友,有什么误会,咱们坐下来慢慢谈。只要服从大明的管辖,无论什么都可以谈嘛。”   陈瑄翻译,对方指着沐春叽里咕噜,陈瑄说道:“他们问你是那颗葱?几品官?现在贵州卫指挥使是马晔,轮不到你说话。”   是时候开始拼爹了,沐春说道:“我,西平侯沐英的长子,羽林右卫指挥使,一品武官。”   听到陈瑄的翻译,对方有所动容,回了几句。陈瑄翻译道:“他们说你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怀疑你说话没分量,贵州驻军只听指挥使马晔的。”   沐春说道:“你们的首领是个年轻的女人,你们不照样听她的?可见年龄不是问题。何况你们现在和贵州驻军硬碰硬,根本没有优势,一旦造反,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不想全族死光,就坐下来谈判。”   对方怒气未消,又回了几句。   陈瑄说道:“马大人脱衣鞭打奢香夫人,羞辱他们的头人,对彝族而言,是奇耻大辱,想要谈判,就要马大人登门道歉,自杀谢罪。否则,彝人宁可战死,也不甘心如此受辱。”   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价。沐春脱了上衣,露出宽广的后背,“不如这样,你们把我也打一顿,奢香夫人是宣慰府同知,是朝廷四品官。我高居一品,你们打我算是赚到了,奢香夫人挨了几鞭子,就把我抽几鞭。”   沐春不走寻常路,听到陈瑄的翻译,对方一愣……随后拿起了鞭子,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风。   还真打啊!沐春傻眼了,完了完了,下不了台,怎么办?   陈瑄看出沐春的窘迫,也脱了衣服,用彝语说道:“主辱臣死,我是大明千户,朝廷四品官,愿意替沐大人受鞭刑。”   时千户等手下也纷纷脱衣,表示愿意替沐春受刑。   沐春感激涕零,对陈瑄说道:“你和他们交涉一下,你们一人替我挨一鞭子,机会均等,不要抢,人人有份。”   众人:沐大人真是太不要脸了!   心中大骂沐春,表面上还是要给沐春做脸,脱下的衣服并没有穿上去,光着膀子开始排队挨抽。   第一个就是陈瑄,彝人正要抽打,大堂的门轰然打开,走出一伙人,为首的是个留着胡子的老男人,用彝语说道:“住手!”   这伙人有男有女,穿的衣服花花绿绿,沐春一时乱花渐入迷人眼。   陈瑄看到这伙人,眼睛一亮,对沐春说道:“这是贵州宣慰府宣慰使刘大人——”   没等陈瑄把话说完,沐春连忙跑过去对喊“住手”的老者拱了拱手,“刘大人,我是西平侯沐英长子、南征军负责善后的指挥使,我叫沐春。我是来宣慰府谈判的。”   陈瑄急的跳脚:啊,这个蠢货!看错了人!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老者往后退了一步,一个头戴起码有七八斤白花花的银饰、走起路来哗啦啦响的年轻女人上前,用标准的大明官话说了一句:   “我是贵州宣慰府宣慰使刘淑贞,自从我丈夫宋钦死后,就由我代理宣慰使之职。”   宣慰府宣慰使,从三品的官员,比奢香夫人正四品的官还高一级,又是个强悍的寡妇。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幸亏沐春脸皮极厚,脸上挂着笑容,“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刘大人巾帼英雄,是我有眼无珠。”   其实刘淑贞在一直在大堂里面暗中观察沐春等人的表现,沐春如此谦虚忍让,且放下武器、替马晔挨鞭子等表现的很有诚意的态度,以及沐春高贵的出身,都给这位宣慰使留下不错的印象。   刘淑贞不仅会说大明官话,还懂得官场客套话,说道:“沐大人远道而来,路途劳累,在我宣慰府做客,我们招呼不周,来人,将沐大人和随从安排到客房歇下,到了晚上,我们会献上最美的酒,歌舞助兴,欢迎贵客。”   说完,还用彝语对着刚才挥着鞭子的彝人汉子言语了几句,那个汉子收起鞭子,对着刘淑贞行了一礼,让出道路,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要沐春他们去宣慰府客房休息。   一到房间,沐春就要陈瑄给他将这位刘大人的来历。陈瑄伸出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中间一划,“贵州以鸭池河为界,分为水东和水西。分别由两个土司统领,俗称水东家和水西家。两个当家的土司都去世了,他们的妻子在土司争斗都胜出,继承了土司之位,也就是继承了丈夫的官位,水东家是刘淑贞,水西家是奢香夫人……”   两个女人治理着当地土人。类似土官从宋元就开始有了,一直都是接受朝廷封官,自行治理,不交税,只是担负朝廷征发的兵役和徭役,以及每年给皇帝提供贡品。皇帝收到贡品,必定赐给土司贡品数倍价值的物品。   沐春越发不解,问:“马晔参加南征军快一年了,他应该知道奢香夫人的地位,怎么突然要水西家交税,还剥了人家的衣服鞭打,这摆明了要逼迫水西家造反。还有,水东家和水西家划江而治,为什么独独要水西家交税?”   陈瑄眉头紧锁,“我家以前在成都卫,对贵州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不过,按照以往我爹和土官相处的经验,有可能是彝人内讧,水东家想要吞并水西家,统治整个贵州,于是借用了马晔之手,以交税为名,逼水西家造反,然后协同马晔出兵灭了水西家。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无论西南边陲还是中原大地,都是这个规则。”   沐春大惊:“刘淑贞野心真大,她如果和马晔早有约定,那么今晚估摸是个鸿门宴,咱们要小心。”   话音刚落,就有人敲响了房门,“沐大人,我们刘大人请您参观我们部落。”   沐春:“就我一个人?”   那人说道:“您可以带着所有护卫一起去,不过按照规矩,只要入了山寨,客人必须放下所有武器,由我们负责保护沐大人的安全。这是我们待客的规矩,我们会付出所有代价保护贵客。”   沐春和陈瑄对视一眼,陈瑄摇摇头。   沐春会意,立刻在床上摊平装死,“哎哟,恐怕要辜负刘大人的盛情了,我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这会子浑身无力,头晕目眩,我们改日可好?”   那人说道:“我们宣慰府有大夫,我要他来给沐大人看一看。”   沐春忙迭声道:“不用不用,我年轻力壮的,睡一觉就好。”   那人并不坚持:“那就不打扰沐大人休息了。”   过了一会,房门又响,这次却是个女人的声音,说着官话,“沐大人,我是奢香,承蒙沐大人相救,我感激不尽。我手下莽撞无知,误会沐大人的好意,差点鞭打救命恩人,特上门道歉。”   都伤成那样还能过来道歉?   沐春赶紧从床上爬下来开门,奢香夫人坐在四人抬的竹椅上,戴着帽子模样的头饰,脸色苍白,天生丽质的好模样。   除了水西家的奢香夫人,竹椅旁边还站着水东家的刘淑贞。   刘淑贞对奢香夫人笑道:“还是你有面子,沐大人都不愿意单独见我。”   沐春一时有了脸热,“奢香夫人,刘大人,你们误会了,其实我——”   “我明白沐大人的顾虑。”奢香夫人打断了沐春,“沐大人少年英雄,心地善良,且出身名门世家,自于马晔这等贪功激进卑鄙小人不同。马晔心思狠毒,他故意找我们水西家交税,不找刘大人的水东家,就是想故意挑起我们内部纷争,让我们互相猜忌,各个击破,先灭水西家,然后再找水东家征税,以同样抗税的理由,逼刘大人造反反抗,然后灭了水东家。”   刘淑贞点点头,“我们水东水西两家同气连枝,且都是寡妇,上要和北元梁王周旋,下要弹压那些虎视眈眈,想要夺走我们土司之位的同族小人。互相支持守望,才有今日稳定的局面。我们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望沐大人为我们水东水西全族的彝人主持公道,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沐春和陈瑄再次对视一眼:我们小看这两个女人的胸襟和智谋,惭愧啊惭愧。   奢香夫人忍住背部的剧痛,“马晔辱我、打我,我一声不吭,是因担心惨叫声被族人听见,拿起武器闯进军营和马晔军队拼命。无论马晔如何坏,我们先动手,就是我们理亏,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我们百口莫辩。听闻西平侯沐英是沐大人的父亲,也是皇上养子,请沐大人做个见证,倘若将来马晔官逼民反,绝对是马晔先动的手。”   沐春年少调皮时也曾好几次被父亲拿鞭子抽过,沐英至少手下留情,没打算抽死他,鞭子挥得虎虎生风,其实落在他身上力道并不算太大——即便如此,他都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冲破天际。   但是奢香夫人却生生忍住了超过他十倍的剧痛,疼晕过去都一声不吭,真是个坚强的女性。   沐春忙说道:“奢香夫人深明大义,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贵州和平。我必定会调查清楚赋税之事。兹事体大,我会将真相写入密旨,禀报皇上,这期间还请奢香夫人和刘大人一起配合,和我演一场戏,应付马晔的催税。” 第97章 千里走单骑   当晚,沐春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军营,沐春干脆是彝人抬着回来的,身后还有几个竹编的箱子。   马晔翘首以盼这位打不得、骂不得的宝贝疙瘩归来,远远闻到刺鼻的酒味,这不是喝酒,这简直就是在酒缸里泡澡。   彝人浑身不情愿的将四人抬的竹椅往地上狠狠一顿,“到了。”   马晔扶着沐春站起来,彝人放下箱子,抬着竹椅走了。   “这是奢香夫人的座驾,借给我用,挺给我面子的哈?”沐春醉醺醺的打开一个箱子,里头满是金银器皿、以及女人白花花的银制头饰等等。   马晔懵了:“这是什么?奢香夫人不是一直拒绝交税吗?”   “水西家送给我的贿赂啊。马大人硬碰硬,鞭打羞辱奢香夫人,她都没松口交税,我就想硬来恐怕不行,”沐春摇摇晃晃拿出一把银制酒壶,得意洋洋。   根据沐春的描述,他带着兄弟们去宣慰府催缴税款,奢香夫人受伤太重,躺在床上起不来,说改日再谈。   沐春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说不急不急,一切都可以慢慢商量。   水西家见沐春松了口,大喜过望,摆酒设宴,款待沐春,还要彝人最漂亮的姑娘跳舞助兴。   酒过三巡,沐春和面前支撑款待他的奢香夫人“索贿”:“税款数目巨大,且每年都要交,我是西平侯沐英的长子,自小在皇宫长大,皇上皇后我都熟,能说的上话,你把我喂饱了,我就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永远不收你们水西家的税……”   马晔:难怪西平侯总是不为长子请封世子,原来不是偏心,而是长子是个孽胎祸根!   奢香夫人说暂时没那么银子,先请我喝酒,沐春在宴席上,看见招待的酒壶杯碗都是金器银器,还有跳舞助兴的彝人大姑娘头上戴着起码五斤重的头饰、手镯,连脚脖子上都是手指粗的镯子。   没钱?这不都是钱么?”   “所以我就把这些金银酒具连同舞娘的首饰镯子什么都带回来了。要不然,空着手回来,多没面子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马晔算是开了眼了,“贤侄把姑娘的首饰全都脱下来了?”   沐春摇摇头:“我是个有底线的人,都是她们自愿脱的,我没有强行逼迫。”   沐春翻开最后四只箱子,“这是奢香夫人送给我的金银首饰,这个女人真有钱啊。她以为是贿赂,其实是税银。我改日再去,必定还有收获,每次要一些,积少成多嘛。”   马晔竖起大拇指:“贤侄果然好智谋!”   马晔大手一挥,“把这些箱子入库房。”   “不行!”沐春啪啪啪盖上箱子,往一排箱子上仰面一躺,“这税银是我要回来的,先入我的私库,我找个靠谱的金银铺子,把这些金杯银壶首饰什么的都融了,铸成金条和银锭,这样才好给兄弟们发军饷嘛,要不拿个金饭碗去讨饭,成何体统。”   马晔笑道:“行,既然把催缴税费的重任交给贤侄了,那就一切听贤侄安排。”   沐春从箱子里翻出个银酒壶递给马晔,“见者有份,给马大人拿去赏人。”   马晔那里看得上这样?笑呵呵的接了。回到大帐,幕僚问马晔:“用税款来制造水东家和水西家分裂,互相猜疑,先灭水西,再灭水东,这才是我们的计划,可是东翁让沐春接手税款之事,唯恐节外生枝,这个人太不靠谱了,什么烂招数都能想得到,事情到他手上,变数太多。”   马晔把酒壶赏给了幕僚:“我希望他继续保持不靠谱的架势,每日骚扰水西家,催逼税款,当奢香夫人发现她根本满足不了沐春的贪婪,杀了沐春,我们就更加师出有名,为沐春报仇,灭了水西家。”   幕僚赞道:“还是东翁机智!帝后深爱沐春,视为亲孙子,到时候东翁立下大功,为沐春报仇雪恨,必定得到帝后赞赏。东翁是皇后娘娘族人,历朝历代,皇后父亲或者兄弟当封承恩公,东翁是和皇后娘娘血缘最近的堂侄,至少可以封个承恩侯的爵位。”   幕僚是马晔雇佣的师爷,举人出身,不吃朝廷俸禄,靠着马晔供养,雇佣关系一般都叫“东家”。“东翁”是文雅一点的说法,比如家庭教师也称主家为“东翁”。   马晔连连摆手,“别这么说,皇后娘娘行事低调,只求安稳,不求家族荣华富贵,娘娘不会同意朝中出现一个承恩侯。”   幕僚说道:“后宫不得干政,东翁的爵位是皇上给的,又不是皇后给的。只要东翁除去水东、水西两家,让贵州之地彻底臣服大明,纳税纳粮。这是开疆扩土的大功劳啊,到时候不用皇后开口,我在朝中有些故友师承人脉,会一起上书请求皇上封东翁为承恩侯。”   马晔沉默片刻,说道:“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皇上向来敬重皇后,册封之前,必定会先问皇后的意见,倘若皇后娘娘又推辞,皇上不会违背了皇后的意思,估摸会像以前一样,赐给我财物土地罢了。”   幕僚一叹,“皇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民间名声甚佳,在朝中风评也好,在后宫地位更是坚如磐石,无人可摧,谁都说皇后贤惠仁慈,可是谁能知道东翁的委屈呢?东翁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论理,本该封侯——起码封个伯爵吧?就连那些投降大明的北元将领都封了伯爵,为什么您迟迟不能得封?我替东翁鸣不平啊。”   这话说道马晔心里去了,这个幕僚跟他不到一年,是个有本事的,无论撰写公文还是出谋划策,都极合他的心意。逼收税款,侮辱鞭打奢香夫人,也是这个幕僚出的主意。   马晔毕竟是马氏族人,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示对马皇后不满,说道:“皇后也是为了马氏族人做想,担心外戚势大,让皇上忌惮,引来祸患。我们马家虽没出过高官侯爵,却世世代代衣食无忧,安稳度日,也没人敢欺负我们马家族人。”   幕僚说道:“东翁,如今后宫势力最强大的外戚是郭宁妃。她两个哥哥都是侯爵,皇上忌惮郭家没有?没有,照样信任郭家,甚至让武定侯郭英掌管禁军,这只是后宫,东翁放眼皇子们的王妃,那个不出身豪门?魏国公徐达,一门三王妃。周王妃是宋国公冯胜之女、沐春的二姨妈。楚王妃家里两个兄长也都是侯爵,同样都是外戚,凭什么郭宁妃、亲王妃们的娘家就可以封公封侯,世袭罔替,堂堂一国皇后的娘家却要夹着尾巴做人?”   马晔再次沉默:是啊,凭什么?人家都可以封侯,我为什么不行?根本就不是担心皇上忌惮外戚势大,而是马皇后为了自己贤惠的名声,不惜打压马氏族人……   怨怼之心本就有根,此刻疯狂滋长,马晔双拳紧握,压抑着自己。   幕僚察言观色,知道火候已成,来个致命一击:“不说别人,就说沐春这个黄口小儿,他初来乍到,就敢一箭射中东翁的鞭子,理由是东翁打扰他睡午觉,让东翁差点下不了台。为什么?因为他爹是西平侯,而您,只是连个伯爵都不是的指挥使。”   马晔紧握的双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的水都飞溅出来,“竖子安敢欺我,辱我!”   幕僚撩拨着马晔,说道:“世人轻你、谤你、欺你、辱你,如何处置乎?不要理他,再忍一年,东翁平定贵州,开疆扩土,名声大噪,封侯拜相,再且看他。”   且说在幕僚的煽风点火下,马晔行事越发激进,打算搞种族灭绝来邀功请赏。另一边划江而治的水东水西两家领袖奢香夫人和刘淑贞带着沐春参观彝人山寨。   今日是彝人各个山寨部落“赶集”的日子,大家把各自吃不完的食物或者纺织的布匹拿出来售卖。   说是买卖,其实一半人都在进行最原始的物物交换,用粮食换布匹,用布匹换骡马等等,另一半人用某种白生生的小东西当做货币交易。   沐春惊呆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这是……贝壳?”   “是的。”坐在四人抬竹椅上的奢香夫人说道:“我们地方偏僻,山路难行,远离大海,贝壳是稀罕物,用来充当中原的铜钱。这里土地贫瘠,收获有限,能够自给自足还要看老天爷赏饭,风调雨顺,才能吃顿饱饭。穷到你们中原人无法想象,倘若不亲眼所见,你会相信我们用贝壳当钱使?”   刘淑贞递给沐春一袋子贝壳,半玩笑半苦笑道:“如果非逼着我们交税,我们交上一堆堆贝壳,皇上估计会误会我们欺君。”   前方有一群卖食盐和铁锅、菜刀等日常物品的摊贩,他们都是中原打扮,四川话、半吊子彝语和手势眼神并用,和彝人做买卖,他们收的是碎银子。   奢香夫人说道:“一家人若稍有嬴余,就拿去换成金银,去高价买盐、买铁器。我们这里有铁矿石,但没有冶炼铁的手艺,这个价格还算公平,到了深山,价格翻一百倍都有可能。沐大人,他们担负朝廷的兵役和徭役就很不容易的,再要他们交税,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既然没有活路,只能孤注一掷造反。”   刘淑贞安慰道:“奢香,未必会到这个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要相信沐大人。”   沐春举天发誓:“我虽不理解马晔为何如此做,但我可以保证,皇上绝无灭绝彝人之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彝人也是皇上的子民,就连北元人,只要愿意弃暗投明,皇上也一视同仁。”   奢香夫人背部剧痛,“可是马晔是马皇后的侄儿,也是贵州卫指挥使,他手握重兵,随时可以借口灭了我们,沐大人手下只有一千多亲信,用索贿的借口能稳住马晔多久?”   沐春说道:“你们知道诸葛亮吧,我想法子学他在这里唱个空城计,借口在彝人山寨吃喝玩乐,乐不思蜀,不回军营了,然后乔装赶回京城,将此事禀告给皇上,让皇上下旨,召回马晔问责。”   刘淑贞却摇头:“沐大人是定海神针,您要是一走,马晔总有法子试探虚实,倘若事泄,恼羞成怒,马晔照样踏平彝寨,到时候皇上的旨意也鞭长莫及。沐大人,这里需要您和马晔周旋,拖延时间。”   “刘大人说的有道理。”沐春挠头,左右为难,“可是总要有人进京告御状啊。”   刘淑贞目光一定,说道:“我去。我是大明朝廷封的三品宣慰使,有官印官袍,有敕封的文书,当年传皇上敕封圣旨的太监也认识我。”   奢香夫人摇头,“不行,马晔本打算先拿我们水西家开刀,你一走,马晔必会将矛头对准你们水东家。到时候大敌当前,水东家又群龙无首,岂不是更加危机。”   刘淑贞说道:“唇亡齿寒。不彻底绊倒马晔,我寝食难安。我这次谁都不带,千里走单骑,宣慰府官员亲信侍卫们都在,马晔不会怀疑的。”   的确,除了重伤的奢香夫人,就没有谁比刘淑贞本人更适合进京告御状了。   刘淑贞说到做到,秘密带着官印官袍敕封文书和沐春盖着私印的信件,千里走单骑,七千里路云和月,日夜兼程,往京城而去。   刘淑贞乔装打扮,马不停蹄,只在换船走水路时稍作休息,短短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刘淑贞按照沐春的指点,先去锦衣卫衙门,用官印和敕封文书叩门,找了洪武帝心腹毛骧。   然后在毛骧的引荐下,换上官袍官服,进京觐见洪武帝。   洪武帝听毛骧的转述,眉头深锁,“若是别人,胆敢做出灭族这等贪功冒进之举,朕传旨召回,扔给兵部按照军令发落便是。可是马晔是皇后的亲侄……”   洪武帝思来想后,对毛骧说道:“你去把胡善围叫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和她说一遍,然后由她带着刘大人去见皇后。”   洪武帝给马皇后脸面,如何处置马晔,还要看皇后的意思。   胡善围听毛骧说这等军国大事,先是一惊,而后担忧,“蚕室刺杀事件,皇后娘娘伤口刚刚愈合,还没清净几日,侄儿马晔又闯出这等大祸,逼得刘大人千里走单骑告御状,娘娘必定又气愤,又失望,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利。”   毛骧说道:“皇上说了,马晔听凭皇后娘娘处置。”   胡善围冷笑道:“皇后是什么人,谁不清楚?倘若此事属实,马晔必死无疑。”   后面两句话,胡善围不敢说:皇上明知如此,只是借刀杀人,要马皇后自行清理门户。   胡善围虽担心马皇后身体,但也知此事涉及贵州和平,数万百姓生命,不得耽误,立刻回坤宁宫禀告。   马皇后最近精神不错,正在窗前看书,闻言手中的书落在地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历朝历代的皇后,本宫自认从未有过像本宫这样约束外戚的皇后,怎么还会出事?”   胡善围拾起书本,端上参茶,“皇后娘娘息怒,贵州宣慰使刘淑贞刘大人已经在宫外等候觐见。”   马皇后不饮茶,“军情紧急,速速为本宫更衣,传刘大人觐见。”   要见朝廷官员,马皇后要脱了燕居服,穿上正统朝服,以示对官员的尊重。   刘淑贞有统领水东家之智、有千里走单骑之勇,见到马皇后,心里纵忐忑不安,担心马皇后护短,包庇马晔,面上也保持平静,用流利的官话说了马晔以抗税之名,抓捕奢香夫人,并裸其衣、鞭笞其背、激怒彝人部落,水东水西两家莫不愤怒,贵州局势严峻,矛盾一触即发,目前沐春以索贿为名,每日出入水东水西两家,实则拖延局势恶化之势。   言罢,刘淑贞献上沐春亲笔书信。胡善围接过书信,转呈给马皇后,觉得这封信着实烫手。   并非因沐春写的信,胡善围最近根据马皇后指点,为了看清楚后宫和前朝的关系,开始学习了解政治,目光并不仅限于后宫。她由此知道西南土官的继承规则不拘于男女,且以土官治理当地土人,不交税,只是正常服兵役和徭役。   如果交税,必须由主管税收的户部提起章程,制定规则,然后由皇上下旨,才能收税,并非一个卫所指挥使能决定的。   马皇后看了,双手轻轻颤抖,合上书信,“胡司言,你随刘大人去一趟贵州宣慰府,传本宫懿旨,宣奢香夫人进京,本宫要当面问她。你此去贵州,还要带着本宫赐的礼物安抚水东水西两家,并命马晔自缚其身,一同进京和奢香夫人对质,并听候兵部查清事实,按照军规治罪。”   马皇后向来劝谏洪武帝勿以个人喜怒给人治罪,一切交给相应有司按照律法处理,方能公允服众。   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纵使震怒,也冷静自持。   胡善围佩服不已。   刘淑贞大喜:马皇后果然如沐春所言,明白事理,公平公正,绝不袒护族人。   临行那日,马皇后带着胡善围去乾清宫御书房,向洪武帝提出请求:“胡司言要南下贵州,尚不知此时贵州局面如何,倘若马晔狗急跳墙,不听臣妾懿旨,还请皇上赐她一物,以确保令行禁止。”   洪武帝问:“何物?”   马皇后一拜,说道:“亲赐尚方宝剑一炳,先斩后奏。” 第98章 至亲至疏夫妻   尚方宝剑是俗称,其实叫做尚方剑,严格来说,这把剑是礼器,代表着拥有者具有专杀、专断、根据实际情况便宜行事的权力,剑鞘刻着“尚方”二字,有的甚至不刻字,倘若刻着“尚方宝剑”四个字,那绝对是坑人的假货,说不定是条咸鱼。   这把剑代表着唯独属于君主的权力——唯有君主才可以在不通过司法审判之下斩杀臣子。   赐予尚方剑,表示君权生杀予夺权的转移。   马皇后求赐尚方剑,是主动清理门户的意思,以明确表示对马晔贪功冒进、搞种族屠杀的反对态度。   洪武帝说道:“马晔是梓童血缘最近的侄儿。”   马皇后说道:“法不容情,当年皇上唯一的侄儿朱文正谋反,您也挥泪下令赐死。”   朱文正,洪武帝兄长独子,凤阳饥荒,兄长当年把粮食让给弟弟朱元璋吃,自己饿死了。朱元璋得势之后报恩,把侄儿朱文正当亲儿子教养,还给他聘了大将谢再兴之女为妻——谢家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朱文正,小女儿嫁给了魏国公徐达,生了燕王妃。   朱文正文武全才,在洪都保卫战大放异彩,名声大噪,结果次年就爆出谋反……   想起往事,洪武帝这等雄主也是怔了好久,叹道:“我们夫妻难道注定亲情缘越发淡薄么?”   一旁胡善围暗赞马皇后机智,回答问题滴水不漏,既不显得绝情,又能让洪武帝产生同理心,理解她的委屈和苦衷。   马皇后难得开口,洪武帝授予胡善围尚方剑。   回到坤宁宫,马皇后亲自写赐给水东、水西两家的礼单,交由曹尚宫当日之内必须筹备完毕。   胡善围将礼单送到曹尚宫手上,曹尚宫看着礼单,“你会不会拿错了?金银宝货、农书历书之类宫里都有,但这些种子、农具、织机等等得去宫外现买,为什么要赐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送礼就要送人家喜欢的,这些种子、农具等物虽不值钱,但比金银丝绸更实用,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是这个道理。”   曹尚宫烦躁的拿着礼单安排人出宫购买,说道:“你现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你在外头拿着尚方剑四处耍威风,我这个尚宫反过来要为你跑腿。”   胡善围已经习惯曹尚宫怼人,刀子嘴正常人的心,忽略曹尚宫的抱怨,问道:“我此去贵州,起码三个月才能回来,曹尚宫打算安排谁顶上我的司言之职?”   曹尚宫想了想,“尚宫局好几年没有出色的人物了,皇后娘娘又喜欢年轻的,性格爽利,还有文笔出众,会拟写圣旨……我打算找崔尚仪,把尚仪局女教习沈琼莲借过来。”   沈琼莲今年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依然才华横溢,性格孤高,不过司言一职代表皇后威仪,沈琼莲傲气一些,反而是优点,曹尚宫眼光不错。   胡善围找沈琼莲说话,百般叮嘱:“……娘娘喜静,无事不要打扰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糟心事,你和六局一司几个尚字辈女官沟通,能自行料理就把事情办了,让娘娘少操些心。她大病初愈,唯恐——”   “好了好了,我记住了。”沈琼莲知道胡善围是出于好意,也有些不耐烦,“大事问皇后,小事自己拿主意,不大不小问曹尚宫和范宫正他们。”   胡善围又道:“还有,你代行司言之职,会经常遇到皇上。你定要小心,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起码在脑子里过十遍,否则一百只舌头都不够割的。”   胡善围眼睛差点挖了两次,心有余悸,她不想沈琼莲出事。   才十五岁啊,她十五岁的时候只晓得抄书,沈琼莲的十五岁就要承担司言的重任。   沈琼莲:“我发誓,在皇上面前,我尽量选择闭嘴。”   胡善围:“还有……”   沈琼莲趴在案几上,“还没完啊。”   胡善围低声道:“蚕母刺杀事件,毛骧以汉王余孽个案草草收场。我一直怀疑宫里有内鬼对皇后不利。可能蚕母事件闹的太大,短时间不敢再有行动。贵妃之争,是为了抛砖引玉,现在郭惠妃已经出局了,还有李淑妃,李贤妃,郭宁妃三足鼎立,你要好好关注她们的动向,并尽量不要让她们接触到皇后娘娘。娘娘大病初愈,身体孱弱,且郁结于心,可不能再受打击了。”   沈琼莲闻言,坐直了身体,很认真的点头,“我省的了。”   胡善围:“还有……”   胡善围就像刘备托孤似的,和诸葛琼莲聊了一下午。   夜里,胡善围告别马皇后,“曹尚宫已将礼物备齐,微臣亲自清点过了,明日即可启程。”   马皇后正在看一本史书,是《史记·吕太后本纪》,她拿书签夹在书里,又从书架里取出《新唐书·卷四》,翻到本纪第四,写武则天的章节,依旧用书签标记,将两本书一起递给胡善围。   “你到了贵州,要马晔看这两篇。你就对他说,本宫之所以严厉约束娘家人,阻止皇上封爵位,并不是想牺牲马家人的前途来成全本宫的名声。”   胡善围说道:“马晔定不敢如此作想。”这不是作想,这是作死。   马皇后摇摇头,露出疲态,坐下来说道:“本宫思前想后,马晔如此极端行事的原因,恐怕还是名利二字作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本宫定不会容许他掌军事大权。可惜人是会变的,还是本宫失察,忽视了他的变化,导致贵州现在的紧张局势。事情已经发生了,本宫自怨也无济于事,想着如何解决此事。”   马皇后手把手教胡善围如何行事:“你去贵州,先礼后兵。礼,就是和马晔讲道理,以史为鉴。论外戚势大,掌控国家,吕太后的娘家吕家和武则天的娘家武家最为显赫,可是吕家和武家最后下场如何?家族灭门,国家孱弱,民不聊生,这是其一。”   “其二,皇室有很多外戚势力强大,郭宁妃两个侯爵哥哥,大哥还掌禁军。几个成亲的亲王们的王妃个个出身豪门勋贵,不是国公,就是侯爵,为何我们马家一个承恩伯的爵位都不能要?因为,本宫没有嫡子。”   马皇后首次说出她的顾虑,“郭宁妃有儿子鲁王,亲王妃们的丈夫都姓朱,都是朱家血脉。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帝位动摇,坐在龙椅上人都是朱家人。皇上对他们会比较容忍。可是马家呢?倘若马家势大,江山就要改名换姓换主人了,以皇上的脾气,岂能忍?”   句句如雷霆,胡善围震惊了,“皇上信任娘娘,未必会到如此地步。”   马皇后说出心里话,有些如释重负,反而淡笑道:“你没有结婚,没有婚姻的经历,很难懂得真实的夫妻关系,至亲至疏夫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何况皇上是君王,本宫也是皇上的臣子,防微杜渐,时刻自省,保持冷静,方能自保,不要把希望押在皇上的仁慈和宽容上。”   没有比马皇后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了。   “你和马晔先讲道理,他若还是以前明白事理的人,定会听本宫懿旨,自缚回京,只要未酿成大错,他还有生的机会。”   “如果马晔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马皇后目光一冷,“你就替本宫清理门户。”   胡善围心头一凛,“微臣定不负皇后所托。”   次日,胡善围和刘淑贞一同启程南下,先走水路,由于局势紧张,担心马晔识破刘淑贞的空城计,她们坐在伪装商船的大官船上,御赐之物外面裹着商家的标签,当做货物,船上有两拨水手,日夜换班航行。   依然是纪纲带着乔装的锦衣卫保驾护航。   为顺利完成任务,胡善围在船上向刘淑贞学习彝语和文字。刘淑贞提笔写了一行字,看得胡善围眼睛都发晕,“这……我还是学日常用语吧。”   从入门到放弃,也就短短一盏茶时间。   刘淑贞笑了,“我们的文字太复杂,只有贵族才有精力学会,普通人都不识本族文字,更不用中原的文字了,所以几千年都处于蒙昧愚昧的状态,不识字,就难以教化。我和奢香夫人打算改造彝文,让文字变得简单易懂,容易学,普通百姓学起来也不难,这样推行下去,识字看书的人多了,我们的文化才能薪火相传,仅仅靠几个贵族,说不定哪天就灭绝了。”   胡善围大开眼界:“改字?字也可以随便改的?”   “当然可以。”刘淑贞说道:“你们的文字千百年来也一直在变化,变得简单,容易书写认识,所以你们的文化会传的很远,不用担心灭绝。我和奢香一东一西,治理贵州,一拍即合,很多想法是一样的,要改一起改,要变一起变,从上到下推行下去,新的文字取代旧文字,这也是文明。”   以往胡善围见范宫正、沈琼莲等女官,见识大明最优秀的一群女人,觉得自己是井底之蛙,又见燕王妃、马皇后这等运筹帷幄的宫廷女性,现在又认识刘淑贞、奢香夫人这样目光高远的政治家,有改变文字、教化子民的魄力。   老实说,胡善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们就开始做了。   能够认识她们,胡善围觉得无比幸运。   胡善围放弃学复杂的彝文——等刘淑贞和奢香夫人简化了文字再学。她用了最原始的方法学口语,用汉字在旁边注音,学习听说彝人的常用语,优秀的人那么拼命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二十多天后,到了贵州地界,胡善围的汉字注音笔记已经堆到额头那么高,她掌握基本的听说,用彝语和刘淑贞沟通交流。 第99章 鸿门宴   且说胡善围等人日夜兼程,往贵州进发。沐春也没闲着,想着各种法子拖延时间。   刘大人的离开的一个多月里,沐春一共向水西家奢香夫人索贿十次,成功六次。去水东家索贿五次,成功两次。   大部分的贿赂都在夜间偷偷返还给了两家,沐春只留下几件打眼的金银宝货四处显摆,以糊弄马晔。   刘大人最近没有露面,引起马晔的怀疑。   还是奢香夫人机智,故意安排水东家和水西家为了争夺一个银矿发动了械斗,两方火拼到白热化时,沐春”准时”带人下令双方停手,然后把两家为首叫道一边,分别索贿,声称谁给的好处多,银矿就判给谁家,绝对公平。   由于水西家最近几乎掏空家底给沐春贿赂,能给的好处不多了,水东家稍富裕一些,一箱箱的往沐春营地里搬东西,沐春“吃”饱了,把银矿判给了水东家。   水西家更加对沐春不满了,深觉得他是头喂不饱的财狼,无论沐春索贿,水西家分文不给,还每日派人去营地门口闹事谩骂,要沐春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沐春装作不堪其扰,干脆连军营都不回,躲到水东家去了!   于是乎,水西家的人不再去军营找沐春,日夜派人远远的围着水东家,水东家也开始修葺堡垒,在巨木上搭起树屋,警惕水西家动向。   如此一来,水西家和贵州卫朝廷驻军、水西家和水东家分别两两对持,贵州局势越发紧张。   沐春宛若西游记里的红孩儿,鼻子喷烟,口吐三昧真火,到处点火制造矛盾。   马晔巴不得水西家和水东家火拼,他好坐收渔翁之力,将来灭起来毫无费力,所以无论幕僚如此催促,煽动,马晔都不为所动,要幕僚稍安勿躁,等时机一到,水东水西两家火拼之时,他派出刺客刺杀沐春,把沐春的死归罪于彝人内讧,然后借故灭族。   幕僚没想到沐春这个变数使得计划横生枝节,“东翁,当初用征税的方法瓦解彝人,逐个击破,您改变主意了?”   马晔毕竟在马皇后的敲打之下谨慎了二十余年,理智尚存,否则洪武帝也不会命他镇守南征军的大后方,说道:“征税只是幌子,皇上没有下旨,我们师出无名,因为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根本拿不出税银,所以故意鞭挞奢香夫人,逼她起兵谋反。现在有了沐春这个冤大头,我们有个再好不过的理由,何必再冒险生事?”   幕僚着急了:“可是这样拖下去,万一——”   马晔打断道:“我主意已决,你不用再催我了,我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侄儿,有些事情总要顾忌一下娘娘的名声。”   幕僚隐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面上保持镇定,说道:“知道了,我听东翁的,东翁说的对,只要有皇后娘娘这个后台稳住了,马大人就能旱涝保收,我们并不急于一时。”   幕僚回到自己房间,召集亲信,“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计划有变,你们……”   幕僚说了新计划。亲信们问道:“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   幕僚说道:“宫里的娘娘已经不能再等了,上一次亲蚕礼刺杀计划失败,皇后抛出了个贵妃的位置挑拨后宫,娘娘怀疑皇后已经有了疑心,可是皇后跟前如铁桶般水泼不进,在后宫不好动手,会引火烧身,暴露自己,所以才会启用马晔这个隐患。你们放心,有马晔在前面顶缸,他本来就有刺杀沐春之意,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亲信们道:“属下听命。”   马晔并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背后还有躲在云端藏头露尾的鹰,而他是最小的螳螂。   贵州边境,道阻且长,道路越发难行了,胡善围果断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后面装运御赐之物,走大路。她和刘淑贞等人在纪纲的护送下骑马轻装上阵。   一路上,胡善围从未见过那么多的花鸟昆虫,随着队伍往云贵之地腹部挺进,每天都是那么新鲜,她得空便写游记,记录每日所见所闻,拿回去和同僚们分享。   一日黄昏,胡善围看见一只绿色的长尾大鸟在清澈如碧玉般的河面飞过,头顶和渐变色彩的羽翼似乎有光环,恍若神鸟凤凰降临。   胡善围看得目不转睛,刘淑贞司空见惯,“这是绿孔雀,等胡司言回京城,我们水东家会献一对绿孔雀给皇后娘娘。”   又赞纪纲:“纪大人是我见过最像绿孔雀似的神仙人物,我们水东水西两家多少姑娘的芳心要沦陷在纪大人的盛世美颜下。”   纪纲听了,越发风骚。   刘淑贞带着他们走捷径,时而渡河,翻天梯,过古栈道。   这栈道有些年头了,只容得一人通过,犹如一条蛇似的盘在山间,踩在上面咯吱作响,有时候掉碎屑,左边是爬着青苔的石壁,右边是万丈深渊。   他们时而坐在箩筐里,从连接山崖两边的铁索快速沉降下去,有时候甚至连个筐都没有,用绳索穿过腋窝和大腿,像裹粽子似的,肉身在山崖之间飘荡。   胡善围起初还有些害怕,到了第五次时,终于敢睁开眼睛了,前面的纪纲就像那只绿孔雀,张开双臂在空中飞翔。   三天三夜的山路,与世隔绝,有时候胡善围甚至觉得自己走到了一个异世界,她看到很多诗词里才有的奇景:悲鸟绕林间,子规啼夜月,枯松倒挂于绝壁,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行走,胡善围纪纲等人换上了彝人男子的服装,皇后懿旨,尚方剑,官袍官帽等都背在包袱里。   “穿过瀑布,渡过山洞暗河,我们就到了。”刘淑贞一路采集一种结着红果的药草,捣出的汁液抹在脸上,手上等肌肤裸露的部位,可以防蚊虫,代价是脸上惨不忍睹,发绿发青,就像至少停尸七天的尸首。   就连纪纲绿孔雀般的神仙模样也变成了鸡窝里最丑的草鸡。   刘淑贞带着众人来到一个类似水帘洞的地方,有一群猴子在此地饮水,胡善围怀疑这里是孙悟空的地盘,纪纲等锦衣卫撑开一柄大伞,隔开落水,胡善围等人进洞,里头有几十艘早就备好的独木舟和照明用的火把。   胡善围上船,独木舟在时而宽广,时而狭隘的山洞暗河里穿行,其间还有无数支流,走错一步,就要永远迷失在山洞里。   胡善围感觉回到了母胎,被这座山再出生一次,一线天光中,独木舟钻出山洞,滑入溪水。   火把节将至,水东家山寨里的人围坐成一圈,两个男人手拿武器,在圈中斗舞。   穿着蓝布衣裤的彝人汉子挥舞大刀,耸肩摇胯,跳着传统刀舞。沐春舞剑,跳着大明征伐之舞,舞姿庄重。两人兵器,舞蹈都不同,却神奇的踩在同一鼓点上。   沐春为了避开水西家奢香夫人追回贿赂,这两天都在水东家做客。   作为贵客,沐春一点架子都没有,到群众中去,喝酒吃肉,围着篝火跳舞,没把自己当外人。   当老天为你关上门的时候,会为你留个窗户。作为一个德智体美劳全方面都欠发展的大明武将,沐春在吃喝歌舞方面天赋异禀。   手下陈瑄无比庆幸:幸亏沐大人只是粗通一点点彝语,无法唱出来,否则就凭他“行走的吴中艳曲”的本事,估计在唱山歌的时候能把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唱脸红。   语言受到限制,骚气的话通过能量恒定转换定律,成为越发骚气的舞蹈,沐春把用来在祭祀场合跳的征伐之舞跳得如飞天魔女。   沐春旋转,跳跃,他睁着眼,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人,只是一瞬,和他斗舞的彝人汉子消失了、围观群众不见了、鼓声消失、连脚下的泥土都消失了,仿佛踏着一片虚空。   天与地,只有她一人。   她穿着彝人男子服饰,头上白布包头擦满了青苔,像顶着绿帽子,脸上脖子青一道、绿一道,也不知刚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但沐春还是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了。   她在宫廷当女官,怎么可能出现在七千里之外的彝寨水东家?   我一定是在做梦!   沐春顺手将佩剑往前臂轻轻一割:疼!不是做梦。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中原少年多奇志,还有这种自残的舞蹈动作?   陈瑄连忙冲过去把丢人现眼的上司搀扶走了,用彝语解释:“他喝醉了,发酒疯。”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黑了,山寨燃起火堆,彝人围着跳舞。   水东家山寨。   宣慰使刘淑贞、伤病刚刚愈合的宣慰同知奢香夫人、南征军三大帅沐英……之子沐春、大明宫廷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大明锦衣卫千户大人纪纲开始五方会谈,共商大计。   胡善围穿着大明女官服饰,由刘淑贞引荐给奢香夫人,“这位是宫廷尚宫局司言女官胡善围,专门传达皇后娘娘的命令。这是宣慰府同知奢香夫人。”   胡善围向奢香夫人传马皇后的懿旨:“……命奢香夫人进京、马晔自缚其身,一同进京对质,由兵部问责处置。”   听说是皇后亲信,奢香夫人顿时明白了马皇后的态度,行跪拜之后赞道:“皇后娘娘人如其人,最是公平公正。如此一来,贵州免于内讧兵祸,可以休养生息了。我也不愿意起兵打仗,让族人受灭顶之灾,我愿意跟随胡司言进京,和马晔对质。”   奢香夫人话题一转,“不过,马晔不可一世,万一他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不肯听胡司言的话怎么办?何况马晔手握军政大权,只要他下令,贵州立刻封锁,胡司言可能会困在这里。我信沐大人,信胡司言,可是我不信马晔。”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坏处了。前年刘司言去西安秦王府赐书,识破秦王妃受虐、秦王和邓侧妃行禽兽之事,劣迹累累,打算回京揭发秦王府丑事,结果刘司言连同护送的锦衣卫一共五十余人全部被害,还被栽赃给盩厔县的山贼。   鉴于前车之鉴,尤其是刘司言惨死,胡善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步她的后尘,说道:“一路上我、纪大人、刘大人也讨论过了,在马晔的营地传皇后娘娘懿旨风险太大,需想办法把马晔弄出来,先夺了他的兵权,解除官职,交由沐大人临时代掌贵州卫,控制住军队,尽量减少动乱。”   刘淑贞说道:“我有个主意,火把节将至,我们以节庆为由,邀请马晔来水东家参加夜宴,马晔本就打算拉我们水东家,打压水西家,一定会来。按照规矩,外人进山寨需放下武器,安全交由我们负责。马晔一到,夜宴开始,山寨大门关闭,马晔插翅难飞。沐大人立刻带着皇上解除马晔指挥使的手谕回到贵州卫接手军队,胡司言在夜宴进行到一半时出现,传皇后懿旨,命马晔自缚。你们觉得如何?”   奢香夫人说道:“附议。”   胡善围说道:“就依刘大人所言。”   沐春一直放空目光,不敢看胡善围,他担心一旦看着她,就挪不开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会引起他人猜出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此时他心猿意马,也想不出更加精妙的主意了,忙紧跟着胡善围说道:“我也听刘大人的安排,和胡司言兵分两路,还贵州和平。”   至于纪纲,他智慧有限,从坐下开始,就一直尽职尽责扮演花瓶的角色,做一个安安静静的美男子,既然四人都认可,他随大流说道:“行。” 第100章 万万没想到   胡善围居住的依山而建的木楼,站在角楼看着水东家山寨一簇簇篝火,有一粒小石子从头而降,砸在她的裙摆上。   又是沐春。   胡善围抬头,见沐春在腰间拴着一根绳子,手里也抓着一根,像山林的猿猴,在悬崖上降落,顷刻间就落在角楼屋顶,解开绳子,然后抱着柱子滑溜下来。   “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走楼梯?”胡善围心中如荡漾的鸭池河河水,面上如静谧的月色。   “纪纲守在楼前,不方便。”沐春伸着脖子凑近看过去,“路途劳累,瘦了,脸上没有几两肉,这个样子就像我在胡家书坊初见你的时候。”   沐春凑的太近,可闻得他的呼吸声,胡善围面热心跳,本能的后退两步,后腰碰到角楼栏杆,“你好像……胖了。”   沐春越靠越近,说道:“坐镇后方,整日吃香喝辣,推杯换盏,除了舞剑作乐,平日连武器都不碰了,不胖才怪。”   眼瞅着一堵肉墙挤过来,胡善围向左闪避。   沐春却猛地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几乎擦着胡善围的脸颊,啪的一声,手掌拍在圆柱上。   胡善围觉得脸愈发热了,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平息剧烈起伏的心,嘴上责怪道:“你放肆!”   沐春收手,扬了扬手掌,从容而退,“你不要误会,我刚才看见一只蚊子要咬你,就一掌拍死了。”   沐春说谎的方式向来简单,他笃定善围姐姐不会戳穿谎言,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试探。   就像一只狡猾的猫,今天一招神龙摆尾扫翻你的茶杯、明天在你尚未写完的书稿上踩几行墨水梅花脚印,看你没有一脚踹飞的反应,后天半夜就敢爬床,窝在你的枕边睡觉——把屁股对着你的脸。   沐春现在处于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目前只敢梦里实现。   沐春放手,胡善围指着角楼的圆桌说道:“坐下。”   还是隔着桌子比较安全。   沐春坐在对面,桌子能够阻拦他的身体,但阻拦不住他的骚话连篇,“善围姐姐,我觉得我们特别有缘,上一次在盩厔县,我听见有人念“无肠公子应多娇”,就晓得你在土匪窝子里。今天又是千里之外,我舞剑的时候看见你脏成花猫模样,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胡善围说道:“一次次巧合,大概因为你是大明武将,我是大明女官的缘故。”   善围姐姐不上钩……沐春立刻一手指天,“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月色真美。”   胡善围:“因为今天是六月十四。”   沐春说道:“我看你印堂发亮,喜上眉梢,近日当有好事发生。”   胡善围:“我看你印堂发黑,大概整日纵情声色的缘故。”   沐春心中窃喜,很好,往打情骂俏方向发展了,他举天发誓,“酒天天喝,色一点没沾,不信你问陈瑄他们。”   话音刚落,就闻得轰隆一声,水东寨西南角火光冲天,借着清亮的白月光,但见西南方向的一座城楼连房子带山石都炸塌了。   纪纲飞快跑到楼上,大声吼道:“沐大人的房子被炸塌了,埋在里头恐怕凶多吉少,怀疑马晔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狗急跳墙,我们赶紧转移地方——来者何人!”   “是我……凶多吉少的那个。”沐春说道,目光一凛,“你只负责保护胡司言,其余都别管,我去找刘大人。”   沐春连楼梯都来不及走了,直接在栏杆上栓了根绳子荡下去,轻若猿猴。   沐春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纪纲才反应过来,“沐春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见到他?”   胡善围不好说沐春攀岩来私会,含含糊糊道:“百密一疏啊纪大人,沐春是为了测试锦衣卫的保护是否严密,从山上捆着绳索下来的。”   纪纲很是惭愧:“让沐大人费心了。”   胡善围有些同情纪纲,“幸亏沐春费心,不然这个时候他在睡觉,已经被埋了。是你的百密一疏救了沐春。”   纪纲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两两抵消,他不算渎职。   胡善围居高临下,爆炸声后,看到水东寨外头一个个树屋亮起来了,就像树林的点点繁星,男人们拿起武器集合。   沐春和闻讯赶来的刘淑贞半路撞见,刘淑贞大喜,正要叫沐春,沐春却朝着她挤眉弄眼嘘声:   “水东家木楼依山而建,那么多楼,唯独我的楼房炸塌了,可见对方是冲着我来的。可能是北元梁王派来的刺客,也有可能是马晔的人。如果半个时辰之内,马晔带兵赶到,马晔八成就是凶手,他既然一心想弄死我,即使我活着出现,他也会指鹿为马,说我是假的,一箭射死我。所以我目前不能出现,你就当没见过我,继续派人去挖掘废墟。”   刘淑贞点头,又问:“倘若马晔带兵赶到水东寨要人,我们如何应付?现在情况有变,马晔提前动手,我们定的火把节鸿门宴关门打狗计划已经不现实了,需要胡司言提前宣皇后娘娘的懿旨。”   沐春说道:“是的,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需要这样……”   沐春耳语了几句,改了计划。   半个时辰后,山外有一行长蛇般的光亮如游龙一般飞驰而来,在山寨大门列队,正是马晔带领的贵州卫。   一口口黑洞洞的火炮对准了山寨大门,而水东寨的武器大部分都是传统的刀枪弓箭。   指挥使马晔大声吼道:“你们水东家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谋害朝廷命官!沐大人乃是一品武官,西平侯嫡长子,我今日必定踏平水东家!为沐大人偿命!”   水东家首领刘淑贞身着戎装,站在大门城楼上,“有北元梁王细作混入我们寨子,乘着夜深在沐大人居住的木楼地下埋炸药,不过幸好沐大人今晚夜不能寐,出去散步,逃过一劫,此时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搜索全寨子,捉拿贼人!”   马晔呸了一声,“贼喊捉贼!你怎么确定是梁王细作?沐春人呢?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你再不开门,我就轰开你的城门!”   “刺客就是为了杀沐大人,所以他目前暂时不能现身,另外——”刘淑贞大呼冤枉:   “马大人,我们水东家和贵州卫关系向来都不错。我近日身体不适,在山寨休养,每次沐大人来山寨玩耍,我虽不能亲自相陪,也命人热情招待他。何况,近日我们和水西家为一座银矿起了争端,也是沐大人仗义执言,把银矿判给了我们。我们有什么理由害死沐大人呢?马大人稍微勿躁,等我们搜到了细作,定将其捆绑,送给马大人处置,到时候危机解除,沐大人自然可以现身了。”   马晔也想等时机成熟后弄死沐春,以此为借口出兵灭族,万万没想到沐春提前被人弄死了。   可是,刘淑贞没有动手的理由。最应该出手的水西家的奢香夫人,但,沐春偏偏在水东家出事。   难道是水西家的人混进来炸死沐春,嫁祸给关系日趋紧张的水东家?   此时马晔也一头雾水,他问幕僚,“你确定沐春死了?”   幕僚说道:“确定,我在水东家有眼线,是他告诉我的,还说刘淑贞故意隐瞒真相,秘不发丧,想拖延时间。”   马晔说道:“可是水东家没有杀沐春的理由。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幕僚说道:“一个人挂在房梁上吊死了,难道房梁就是凶手?东翁,普通人都知道瓜田李下要避嫌疑,我猜八成是水西家奢香夫人不满沐春贪婪索贿,还耍赖皮拒不退还,正好因收税和银矿归属问题,和水东家结怨越深,于是有了杀人嫁祸的举动。东翁,虽然现在的情况出乎意外,沐春提前死了,可这也是一个机会,机不可失啊。”   幕僚和马晔的推断不谋而合,况且沐春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沐春总不能死第二次吧?   马晔把心一横,举起佩剑,“点火!炸城门!”   “报!”斥候骑马赶到:“马大人!奢香夫人带水西兵渡过鸭池河,已经赶到这里,反包围了我们!我军腹背受敌。”   幕僚冷笑:“马大人,我们贵州卫十万雄兵,还怕一个奢香夫人所领的蛮人?他们连火枪火炮都没有,上来送死,既然如此,马大人何不成全他们?”   马晔却愁眉紧锁,“你是个文人,没打过仗,所谓天时不如地利,现在是夏季,今晚风向东南,对我军不利,一旦奢香发动火攻,我军危矣。”   “报!”   又有斥候赶到:“马大人!奢香夫人主动解除了兵器,摇着白旗,单人单骑来到我们阵营,要求见马大人。”   两军对阵,主帅居然不战而降?果然女人就是女人,胆小怕事,只求安稳。   幕僚劝道:“马大人,小心有诈,奢香这个女人坏的狠,谁知道她有什么奸计。”   马晔说道:“我还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不成,传奢香夫人。”   只要奢香夫人在手,水西军就不敢进攻,否则我一剑杀了这个鬼方蛮女,乌合之众没了首领,一盘散沙。   奢香夫人骑马赶来,背上插着一面白旗,见到马晔,立刻翻身下马行礼,“请马大人不要误会,惊闻沐大人在水东家惨遭杀害,我们水西家出兵渡河,是来帮大人捉拿凶手,是友非敌啊。” 第101章 机关算尽   马晔自是不信,“贼喊捉贼,奢香,你此等掩耳盗铃之举,岂能骗过我。你们水西家就像苍蝇似的盯着沐大人要债,都把他逼到水东家了,是你动的手。”   半个时辰以前,奢香夫人接到对岸刘淑贞的飞鸽传书,请求她立刻出兵渡河,在后方压阵,一来拖延时间,二来水东水西两家联手,马晔想凭借武力硬来,没那么容易,三来有了水西家作为证人,马晔不敢乱来。   能和平解决最好,如果马晔实在执迷不悟,非要使用武力,水东水西两家宁可战死,奋力一搏,也不能白白当做马晔封侯拜相的登云梯。   刘淑贞和奢香两个年轻寡妇能成为贵州掌权者,靠的可不是心慈手软。   奢香夫人喊冤:“马大人,债主一死,如何把吃进去的贿赂吐出来?一个死去的沐大人对我们有何用?我们需要活的沐大人。故,惊闻沐大人被人谋杀,我们水西家立刻赶来,帮助朝廷军队捉拿真凶,此处地形复杂,我们水西家可以协助马大人搜山。”   幕僚劝马晔:“东翁曾经对奢香施加裸背鞭刑,此等奇耻大辱,她岂能忍?万一是想借着搜山之名,浑水摸鱼,报复东翁,千万不要上当,疑人不用啊。”   马晔觉得有道理,大声呵斥道:“朝廷命官被刺,自有朝廷料理此事,不需要你们帮忙。我没有向你们水西家调兵,为何你们自行武装,渡河来此?好大的胆子!还不快速速撤退!”   奢香夫人道:“马大人,我们真的是一片好意,求马大人明鉴。”   马晔扬鞭道:“今夜你擅自调兵一事,已经坏了军纪军规。不过,念在你一片好意,为朝廷分忧的份上,本官宽宏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赶紧带着你的兵撤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渡过鸭池河。”   水东水西两家一旦合力,贵州卫十万雄兵也难以抗衡,所以马晔只能各个击破的方法,打一个赏一个,如今对付水东家,对水西家这边就要睁一眼闭一只眼,马晔连说话都变客气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奢香夫人琢磨着时间拖延的差不多了,水东家已经做好了准备,叹气摇头道,“下官告退。”   奢香一走,马晔打算再次下令开炮攻城,可是没等他开口,城门轰然大开。   马晔没想到刘淑贞会这么痛快的投降。平息叛乱和杀降军是两回事,杀将之名不好听,而且,就凭沐春的身份,也没有到需要“倾国倾城”的地步。   幕僚催促道:“东翁,乘着城防空虚,赶紧攻进去,不费吹灰之力。”   马晔作为马家最优秀的族人,并非轻易被人左右的人,说道:“不行,为了一个沐春屠城,杀投降军民,师出无名。筹码不够,弄巧成拙,皇上追责下来,你我恐怕都要人头落地。”   言语间,两队人马鱼贯而出,一队是大明军队,以死而复生的沐春为首,打着他“沐”家的旗帜,另一对的旗帜刚刚亮相,马晔犹如兜头一盆冰水,浑身冰凉。   是锦衣卫。   为首那人肤白貌美大长腿,正是锦衣卫出名的“玉面罗刹”纪纲,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心腹,心狠手辣,京城无人不识君。   锦衣卫旗帜鲜明,金线织就的飞鱼服在火把和明月下能够晃瞎人眼,绣春刀寒光闪闪,颇有震慑力。   纪纲面无表情,拍马上前,右手高举织金的圣旨,“有敕!跪下听旨!”   沐春所带领的亲信首先下马,单膝跪地,刘淑贞也身披戎装,带领水东家军民跪下。   马晔浑身僵硬,慢慢弯曲膝盖。   君命如山,指挥使都跪下了,贵州卫就像推倒的骨牌,顷刻间,十万军队齐齐跪下,就连外围的奢香夫人也领着水西家“增援”的军队停止撤退的脚步,跪下听命。   纪纲展开圣旨,“贵州卫指挥使马晔失德,弄权误国,扰乱民安,辱挞奢香,撤马晔贵州卫指挥使之职,命沐春代掌贵州卫,钦此。”   此时的沐春面容严肃,威风凛凛,平时疲懒的气质为之一变,他亮出铁质、圆孔、拴着红丝绦、上刻双龙,下刻二麒麟符牌,字迹皆饰以金粉:“此乃御赐走马符,调遣军队之用,凡有军国急务,遣使者佩之以行。符令所至,即时奉行,不得违误,违者必刑!”   走马符一共四十面,金字、银字各二十面,平时藏于皇城的内府,逢洪武帝调遣军队、更换将领之用。   看到圣旨和走马符,幕僚心中大急,指着举着走马符的沐春:“人死不能复生,他是冒牌货,马大人不要上当。”   沐春拔剑指向幕僚,“这是奸细散布的谣言!谁说我死了?谁亲眼见到我死了?谁看见了我的尸体?”   无人出声。   他们只是听说而已,没有亲见。   沐春冷哼一声:“我就猜到有人想弄死我,表面装疯卖傻,其实一直防着奸细,每晚都暗自变更住所,从来不在一个房间连睡两晚。是谁告诉你我死了?这个人就是居心叵测的造谣之人!”   马晔看着身边的幕僚,目光复杂。是幕僚最先告诉他的,口口声声说沐春在水东家出事,已经被杀,难道是他擅自行动,派人制造这次爆炸?   幕僚看到马晔怀疑的目光,知道自己可能无法控制这个傀儡了。不过他并不死心,奋力一搏,说道:   “马大人,一定是皇上对您有什么误会,您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皇上一向敬重皇后,帝后关系和睦,无人不知,怎么不顾皇后娘娘的脸面,为了区区一个鬼方蛮女而撤了您的职位、当众打您的脸呢?”   马晔一怔,幕僚说的不无道理。我是皇后的亲侄儿啊,皇后不可能不管我的。这天下那有自断臂膀的皇后?   幕僚继续煽风点火:“所以,我怀疑这是蛮女的奸计,偷偷上京告了您的黑状。您要是坐以待毙,不做任何辩驳反抗,不仅仅您一个人要丢脑袋,恐怕会连累马氏全族。大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建议您先自保,暂且保住兵权,明日上折子自辨,我亲自将自辨的折子送到京城,呈给皇上。”   言罢,幕僚转身,对着贵州卫众将士说道:“各位,马大人从洪武十四年开始就在云贵之地屯兵,抵抗蛮族侵扰、北元犯边,对各位不薄啊,凡有战利品,先分给各位,从不贪私。凡有军功,皆论功请赏。云贵之地偏僻,道路难行,补给军饷皆有拖欠,马大人用俸禄垫付军饷,每餐菜色不过两味,官袍破了缝缝补补,舍不得买新的,说清廉如水都不为过。你们说是不是?”   众将士皆称是,颓废的士气为之一振。   因马皇后严厉约束族人,劝洪武帝给予马家丰厚的钱财,不要给官职,所以马家人生活富足,马晔不用贪墨,家人也过着好日子,因而一直保持清廉,在朝中风评一直不错,马皇后才会破例,不要马家人做官的原则,任凭洪武帝重用这个亲侄。   只是马皇后没有看到马晔的缺点:马晔对钱财毫无兴趣,但他想要得到应得的承恩侯的爵位,权力地位得到提升。   人皆被欲望所驱使,有人利用了马晔的欲望。   幕僚遥指远方的田地:“贵州卫屯兵十万,镇守在此,数目庞大,补给总是不足,虽有水东水西两家献马献粮,也是杯水车薪,幸亏马大人亲自卷着裤腿,轮着铁镐开荒种地,身先士卒,至今一共屯军田八千亩,解决众将士吃饭问题,自给自足,这等好官皇上不要,非要沐春这个整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代掌贵州卫?吾皇圣明!定是被小人蒙蔽,冤枉了马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贵州卫是马晔一手建成的,向来自律自强,颇有威望,老实说,贵州卫里除了沐春自带的几百个亲信,其余人都不服他,觉得他的官职都是有个西平侯父亲得来的。   众将士舍不得马晔这个上官,纷纷举着武器大呼:“冤枉!冤枉!”   幕僚振臂一呼:“马大人冤枉!我必进京为马大人喊冤,求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这下连马晔面上都有了跃跃欲试之意,野心死灰复燃。   眼瞅着要起哗变了,沐春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他们会用皇后娘娘做文章,来人,请胡司言。”   胡善围戴着乌纱帽、穿着官袍缓缓从中间走出来,左边沐春,后边纪纲,两位高级武将簇拥着她,以显身份。   胡善围打开明黄色的懿旨:“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尚宫局司言女官,奉皇后之命,来贵州传懿旨,贵州宣慰府同知奢香、罪臣马晔听旨!”   马晔是外戚,时常被马皇后宣召进宫训诫教育,他知道司言女官是马皇后口舌,专门传达皇后的意思。   马晔最后一丝希望随着胡善围的出现破灭了。刚刚被幕僚煽动之下挺起来的腰身再次弯下去,俯拜说道:“罪臣马晔听旨。”   奢香夫人早有准备,赶来跪地说道:“微臣奢香听旨。”   胡善围说道:“惊闻宣慰府宣慰使刘淑贞进京告御状,侄儿马晔仗外戚之势,弄权误国,扰乱民安,辱挞奢香,激发民怒,本宫深感忧心。贵州卫十万军人,彝人水东水西两家,皆是我大明子民,凡我大明子民,不得互相残杀。本宫特派司言女官前往贵州,携厚礼安抚水东水西两家。奢香乃朝廷大臣,也是诰命夫人,本宫宣奢香夫人进京觐见,并命侄儿马晔自缚其身,一同进京和奢香夫人对质,听候兵部查清事实,按照军规治罪。”   洪武帝的圣旨和马皇后的懿旨一刚一柔,互为映衬。洪武帝雷霆手段解除了马晔兵权;马皇后仁慈诚恳,有情有理,公平公正,安抚彝人,也平息了贵州卫的怨气。   连马皇后这个最后的靠山也倒了。马晔争名逐利之心荡然无存,当即卸甲,摘下头盔,“罪臣领旨。”   大势已去!   幕僚冷冷的看着像一只乌龟般跪匍在地,瑟瑟发抖的马晔:真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啊!娘娘高看了他的野心,此人乃眼高手低之辈,天高皇帝远尚能摆摆威风,冒险一试。一旦天威降临,马晔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被一道圣旨、一面走马符、一道懿旨给镇压住了。   一年多机关算尽,竟是这样的结果……罢了罢了,幸好我还有最后一手,能够保护同仁和娘娘。   幕僚蓦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蓦地拔刀滑向了马晔的脖子!   马晔毫无防备,堂堂贵州卫指挥使,居然被幕僚所害,割断了气管,当即气绝!   纪纲一直站在前面保护胡善围,因而他离马晔最近,第一个赶到,他紧紧握住幕僚拿着匕首的右手,就地一个漂亮的背摔,将幕僚制服,夺了匕首。   可是幕僚突然口吐白沫,身体猛地抽搐打摆子,脖子一梗,也死了。原来他在刺杀之前就已经服毒,一心求死。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第102章 一座山翻过一条河,走过千山万水不寂寞   变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眨眼间两具血糊糊的尸体摆在面前,令人猝不及防,无论是马皇后苦口婆心的赐书劝告还是洪武帝赐得以防万一的尚方剑都没派上用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众人皆以为马晔官迷心窍,误入歧途,谁知马晔只是窥觊,挑破军民矛盾的另有其人?   沐春以圣旨和走马符接管贵州卫,马晔一死,十万驻军皆为他戴孝,可见马晔在军中风评向来绝佳,为了稳住军心,沐春请了寺庙为马晔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将其棺椁运到京城下葬。   纪纲带着锦衣卫搜查了马晔和幕僚的住所,马晔果然清廉,所用之物皆是旧物,内衣还有补丁,几乎没有私财。   纪纲在马晔这里毫无收获,但在幕僚的住所床底下地砖找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头,地砖下面有暗格,搜到了一些莫名其妙暗语写就的书信,纪纲就是搞特务工作的,识别出这是北元枢密院的暗语。   大明的暗探快把枢密院渗透成筛子了,很快破译了书信,皆是幕僚汇报贵州卫动向的之语,并且还有执行任务,利用马晔的欲望来挑拨贵州军民矛盾,待贵州大乱,北元乘机出兵,收复贵州,光复大元云云。   对过笔迹,确认无误是幕僚的字迹,纪纲大喜,这么快就破案了,原来幕僚是北元奸细,见挑拨奸计失败,难逃一死,干脆杀了马晔这个大将,为北元除掉一个劲敌。   纪纲将幕僚实为北元奸细的消息公布,军心悲愤,发誓为马晔复仇,沐春整日领军操练,让他们发泄怒火,军心就这样被仇恨稳住了。   此时正值夏天,天气炎热,马晔的尸首由彝人的巫师做了防腐处理,咽喉可怕的割伤也用针线缝过了,特做了竖领的寿衣给他上,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方能好看些。   幕僚程鹏举被鞭尸那日,胡善围在房间托腮沉思,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纪纲查案,三分靠打三分靠骂三分靠运气,只有一分是靠脑子。奸细的信件会那么容易找到?哪怕用暗语书写,一般也是阅后即焚吧,怎么轻易让纪纲找到了?   可是这样的疑问她不方便当众讲,因为那时贵州卫群情激奋,实在太需要纪纲“及时破案”,给十万将士一个交代了,否则可能引起哗变。   幕僚的名字很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可是鹏举这个名字太常见了,印象并不深刻,胡善围如老僧入定,坐了一下午,不停的想着程鹏举的履历,“江西人,洪武三年中举人……”   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对了,就是这里!   她跑去找奢香夫人,“奢大人可否将洪武三年的朝廷邸报借来一用?”   地方官远离京城,大多通过邸报了解朝廷动向,奢香夫人身为宣慰府同知,肯定收藏邸报。胡善围为了解前朝政事,也是时常翻阅旧日邸报作为消遣,大明开国只有十五年,邸报也就一箱子而已,翻来覆去的看,慢慢的能够将内容记在脑子里。   幕僚程鹏举是举人,大明开国后,求贤若渴,在洪武三年恢复科举制度,开始建国以来第一场乡试,在京城应天府,以及各个行省分场举办,甚至连安南、占城、高丽等藩国也容许举办乡试,考中者为举人,各地的新举人在洪武四年奔赴京城参加会试,这一科叫做辛亥科,一共有一百二十个新科进士上榜。   这是大明第一科,这一百二十个新科进士如今都是国家栋梁,连举人也是紧俏的人才——因为次年洪武帝就因国家疆土扩张太快,急需大批的实用型的国家公务员而暂停了科举,取仕用荐举考核制度,以实用为标准,只要有能力,不计较出身,不靠科举功名也能当官,甚至连和尚、道士等方外之人,只要肯为朝廷效力,也能封官,这是洪武朝初期最具特色的官场。   一直到天下初定,在今年,也就是洪武十五年,才重新恢复科举取仕的模式。   所以大明足足有十年没有出现新的举人,以前那些在会试落榜,没有考中进士的举人人数并不多。   考中秀才就能计入县志,考中举人还能在邸报中留名,胡善围按照程鹏举的籍贯,找到江西考场的举人名单,果然找到了程鹏举的名字。   此外,有一个叫做刘海的江西举子,此人现在是御史台的一个御史。正是这个叫做刘海的小御史上书洪武帝,请求洪武帝为溆阳王郭子兴立碑,并将其灵位请至太庙,和大明开国功臣们摆在一起,永远享受皇室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   洪武帝同意了立碑,并亲自写碑文,只是拒绝了灵位请到太庙的建议。   因郭子兴立碑,后宫郭惠妃在贵妃之位的争斗中出局,不战而败。   刘海和程鹏举都是洪武三年的江西举子,刘海的奏折导致郭惠妃出局、刺杀马皇后的蚕母也是江西人、程鹏举挑拨马晔,失败后还杀了马晔……   难道程鹏举游说马晔,实际上和后宫有关,程鹏举那些通元的密信只是幌子?   刘海,程鹏举、蚕母,这三人有何关系?   后宫那个嫔妃能够这么大的本事,将蚕母这个汉王余孽,刘海和程鹏举两个江西举人收在旗下,为她所用?   此人在宫外有那么大的势力,娘家必定显赫,“二李二郭”中,唯有郭宁妃最符合胡善围的猜想。她两个哥哥都是侯爵,家门显赫。   胡善围迫切的回京,把她的发现和推测告诉马皇后,除此之外,她还要带着奢香夫人和马晔的尸体回京复命。   马晔堂堂武将,被文人暗算,死前还被撤职。马皇后若知道侄儿死得如此窝囊,定会伤神。马皇后身体本就不太好,重重打击之下……   胡善围不敢多想,只想速速回京。   刘淑贞应诺,捉了一对绿孔雀献给马皇后,“八月初八是皇后娘娘五十一岁生日,听说在中原,你们把绿孔雀称为凤凰,只有皇后才配凤凰,这是我们水东家送的寿礼。”   沐春突然接手十万驻军,一应军国大事要经他之手,整日忙得焦头烂额,觉得还是打仗比较爽利,操起兵器就是干,打完班师回朝,那有这么多麻烦事?   可是新的指挥使不来,他也不能撂挑子走人,前方大明南征军继续挺进,他坐阵大后方,一定要稳住。   胡善围要走了,他抽个空去送行,发现胡善围不仅面上淡淡的,眼神里还深藏着一丝焦虑,知道此时她心情不好,不便“动手动脚”试探,立刻收敛了眉眼,“你是不是因马晔惨死而觉得不好和皇后娘娘交代?你放心,娘娘并不迁怒于人,她不会怪你的。”   涉及宫廷,很多事情不好和沐春这个外臣明说,搞不好会引火烧身,害了他,胡善围将错就错,嗯了一声,“我知道了。贵州一行,才知天下之大,云贵之地并非传闻中穷山恶水,烟瘴毒雾弥漫,这里其实是一块宝地,难怪皇上要南征。待南征结束,你我京城再见。”   沐春举起右手,“我们一定会胜利的,他日南征军班师回朝,我们京城再见,击掌为誓。”   胡善围举手蜻蜓点水般轻轻一拍,沐春顿时满足了,决定今晚不洗善围姐姐拍过的右手。   道路漫长难行,为了赶在马皇后生日之前到京城献礼,除非是大风大浪的夜里,船队都不曾靠岸,日夜兼程。   到了京城,夏天已经结束,已经入秋了,正是八月初一,再过七天,就是马皇后生日,大官船靠岸时,已经有不少藩国的使团的大船载着贡品和寿礼等待在千秋节的时候进献给马皇后。   大船靠岸,早早在港口等候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登上船,“皇后说马晔的棺椁不用进城了,直接转到家乡宿州老家马家祖坟安葬,宣贵州宣慰府同知奢香即可进宫觐见皇后。”   皇后娘娘为何如此着急?   胡善围心中疑惑,一切要等见到皇后再说,她带着换上官袍的奢香,到了坤宁宫。这三个月来,是沈琼莲代替胡善围行司言之职,故人重见,沈琼莲比以前稳重了不少,喜怒不行于色,见到胡善围归来,并无惊喜表情,例行公事般说道:“请胡司言和奢大人在偏殿稍等,我去传话。”   快半个小时过去,沈琼莲才姗姗来迟,“请胡司言随奢大人觐见。”   马皇后穿着凤袍端坐,三个月不见,好像又枯瘦了些,大概是受到马晔之死打击的缘故,不过她双目有神,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奢香按照胡善围事先教的礼仪,行四拜礼,马皇后赐座,奢香细说了马晔之死前因后果。   听到侄儿之死,马皇后并无动容之色,“无论马晔被何人所害,他始终是做错了,你是大明的官员,也是诰命夫人,岂能被马晔肆意侮辱,挑起水西家和贵州卫矛盾,更是罪上加罪。人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好在他最后理智尚存,认罪接旨,贵州卫十万将士避免了哗变之祸,故,本宫容许他这个罪臣葬在马家祖坟,仁至义尽。”   马皇后果然如胡善围所说的善良宫正,并不徇私护短,哪怕马晔被刺杀,她没有迁怒别人。   奢香很是感动,说道:“皇后娘娘赏赐的农具农书和纺车织机,还派人熟悉农事的官员和工匠们手把手教水西百姓,这是比金山银山都珍贵的礼物。长期以来,云贵之地被重山阻隔,道路难行,这一路旅程微臣深有所感,微臣是水西家头人,也是大明贵州宣慰府的官员。为了造福山里山外的大明百姓,微臣今日立下誓言,愿意举族开山凿险,开置驿道,将天险变为通途,从此水西家和中原不再被重山阻隔。”   一条路可以改变一切,以前大明南征军要跋涉一个月才能到的地方,三天就可以了,直接控制云贵。水西家也即将改变千年来一成不变蒙昧闭塞的状态。   奢香立下誓言,马皇后和洪武帝厚赐奢香,封奢香为顺德夫人,封刘淑贞为明德夫人。   奢香回到贵州,和宣慰使刘淑贞商议修驿站,两人带着水西家水东家分工合作,一起修路。   愚公移山只是传说,奢香和刘淑贞浩大的“移山”却是现实,一座山翻过一条河,走过千山万水不寂寞,一条纵横贵州的大道连通了元代时期修的黔蜀周道,将贵州和云南四川连在一起。   她们在大道修了龙场、陆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毕节九个驿站,以龙场驿站为首,俗称龙场九驿,造福千百年之久,永远留下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的传说。   洪武帝大赞:“奢香归附,胜过十万雄兵。”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且说奢香归附,发誓修路,将马晔引发的战火掐灭在摇篮之中,化险为夷,奢香刘淑贞即将开始她们人生中最伟大睿智的壮举,宫廷里的胡善围并不算圆满的完成任务,官复原职。   临时顶替的沈琼莲却并无如释重负之感,乘着交接工作,四处无人,她拉着胡善围耳语道:“皇后……不好了。”   “什么意思?”胡善围很是疑惑,“明明召见奢香的时候看起来还很精神。”   沈琼莲叹道:“原本都弱得下不了床,但因接见奢香夫人涉及军国大事,不能怠慢远道而来的奢香,皇后逼着茹司药用了猛药,颈部和腰部还扎着针呢,被衣服盖着看不见。短时间不用人搀扶,坐在椅子上和奢香夫人说话而已,如今被那猛药掏空的身子,恐怕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   胡善围心里猛地一沉,连连摇头,“不可能,再过七天才是五十一岁生日,皇后娘娘还不算老,怎么短短三个月不见,就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一定有什么不对,我要见皇后。” 第103章 太年轻太简单   胡善围去了皇后寝殿,马皇后已经脱下凤袍和沉重的头饰,躺在病榻上,任由茹司药拔针,洗净铅华,露出灰败的病容,胡善围看得惊心。   她此时才晓得为何沈琼莲如此消极,马皇后的真实病容,别说什么长命百岁了,就连七天后五十一岁的生日都够呛能迈过去。   刚刚接见奢香,已是马皇后体力的极限,她躺在病榻上,双目微阖,似乎连撑开眼皮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皇后过度操劳,需要休息。胡善围强忍住悲伤和一肚子的话,轻手轻脚放下床帐。   马皇后却睁开了眼睛:“睡得头晕,本宫讨厌这样浑浑噩噩的躺着,你扶本宫起来。”   胡善围在马皇后背后塞了好几个南瓜引枕,马皇后问她:“小春在贵州怎么样?他才十九岁,领着贵州卫十万驻军,想必很是辛苦吧。”   胡善围尽量往好处说:“沐春手下有个叫陈瑄的千户,很是能干,父亲曾经是成都卫同知,他通晓云贵之地各种方言,错综复杂的本地势力关系也能帮沐春捋清楚。何况郢国公冯诚和西平侯沐英听闻沐春代掌贵州卫的消息,也派了得力的幕僚去贵州帮他。皇后娘娘放心,沐春是个能够立得住的人。”   “这就好。”马皇后面有欣慰之色,“希望父子能够在南征中并肩战斗,冰释前嫌。本宫没有嫡子,沐英和沐春父子两个都是本宫养大的。沐英七岁的时候被本宫收养,沐春则是满月抱到宫里养到七岁才送回西平侯府。本宫看到沐春的童年,看到沐英的少年,却不料父子两个更似仇人。本宫……时日不多了,估计看不到他们和好的一天。”   胡善围强忍住泪水,“娘娘莫要多虑,好好保养身子,以后的路还长。微臣已经查到一些线索了,奏请给郭惠妃之父郭子兴立碑的御史刘海、还有挑唆马晔的幕僚程鹏举都是洪武三年江西考场出来的举人,刺杀娘娘的蚕母也是江西人,三件事撞在一起,微臣相信这绝对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后宫的人作梗,企图染指后位。”   “能够驱使这三人,还能干净利落的把祸水引向汉王和北元,娘家势力一定不差,后宫人数虽多,但按照势力逐一排查下来,有能力做到这些的屈指可数,娘娘养好身体,打起精神来,把祸水除掉,后宫方能恢复平静。”   “你能够这么快发现端倪,是个很有天分的人,不过……”马皇后歇了一会,缓缓摇头:   “本宫能够活到年过半百的年纪,风风雨雨,怎么苦头都吃过,什么富贵都享受过,当了十五年的皇后,已经很满足了,不能苛求太多。”   “这十五年来,本宫自认对得起皇后的荣耀,尽心尽力当一个好皇后,不徇私、不贪权、不欺压弱小、不肆意侮辱打压讨厌的人。皇上脾气暴躁,大权在握,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若有本宫出手能救的人,无论是卑贱的太监还是朝中大臣,顶着皇上冲天的怒火,本宫也绝不退缩,劝谏皇上。”   “本宫没有嫡子,东西六宫的众多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有些是可怜人,达定妃,郭惠妃,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本宫做不了什么,只能尽量善待她们。本宫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爱憎,也有嫉妒,行事未免厚此薄彼。所以本宫将大权分散到六局一司,由你们料理后宫之事,一来可以分担本宫的压力,二来可以钳制本宫的私欲,让这些嫔妃尽量受到公允的对待。”   “成穆贵妃孙氏死后,本宫失去唯一的知己和同伴,独自在后宫很是寂寥。本宫做了十五年的贤后,觉得累了,想要歇一歇。”   马皇后目光悠远的看着窗户,仿佛灵魂飘到天际,俯瞰整个大明皇宫,“本宫对死亡毫不畏惧,甚至很是期待呢,当一天皇后,就要尽一天皇后的责任,想要休息,只能与世永别。”   “娘娘!”胡善围没想到马皇后心存死志,一心想激发皇后的求生欲,顾不得臣子的身份,大声说道:   “娘娘若去了,岂不是正中幕后主使之意?娘娘辛苦守护宫廷十五年,她们都不知惜福,放着人间最富贵的日子不过,为了私欲暗地里使出阴险的招数害人。娘娘一定要撑住,微臣发誓,一定揪出真凶,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   马皇后笑了,“你这个劲头,很像曹尚宫年轻时刚入宫的时候。其实后宫和前朝一样,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想往上爬,这是人的本性。故,你是杀不尽,除不绝的。本宫幸亏没有嫡子,否则连本宫也无法保证自己为了确保嫡子的储位而对嫔妃和庶子们做些什么坏事。”   胡善围赶紧说道:“皇后娘娘宽容仁慈,莫要妄自菲薄了。”   马皇后摆摆手,“你还是太年轻了,凭着一股冲劲、闯劲和机灵劲,在诸多女官中脱颖而出,得到本宫欣赏,两年就升了三级,青云直上,成为六品司言。从编写《赵宋贤妃训诫录》开始,就屡屡得罪后宫还有前朝的人,甚至秦王。但因你是本宫面前的红人,又有范宫正的维护,所以后宫无人敢反击你,像你这种人,一旦新后上位,无论新后是幕后主使还是别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必定是首先被新后忌惮疏远的女官,甚至有杀生之祸。”   闻言,胡善围心头一震:马皇后就像高明的棋手,下一步棋,推测到后三步。她本人对未来的重大危机无知无觉,只想揪出真凶,马皇后却替她考虑到了。   马皇后看着胡善围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本宫知道你的过去,驸马王宁……每次本宫听《琵琶记》,都不禁猜测你是何等感受,你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将这本直戳你伤疤的南戏推荐到御前。本宫惜才,佩服你直面过去的勇气,对你越发欣赏。故,当曹尚宫把司言的六个备选名单呈上来时,本宫明知你资历不足,仍然用朱笔勾了你的名字。”   胡善围心头大恸:“微臣与王宁的爱恨,就像一本书,翻过一页,就此揭过,微臣无怨无悔。皇后娘娘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微臣发誓,要将真凶揪出来,让她得到应有的下场。”   马皇后又摇头,“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你资历浅薄,却能在后宫立足,乃至如鱼得水,都因本宫的信任和提携。但是这也是你将来灾祸的来源。”   “你现在所查到的线索,都是臆断,连证据都谈不上,没有人相信你,相反,你很容易被人反咬一口,说你污蔑嫔妃,卖直求荣。你最好的选择,是在本宫死后,无论谁是新后,你都三缄其口,靠着范宫正她们,你在六局一司方有立足之地。千万不要幻想在后宫继续查真凶,找证据,失去本宫的庇护,你会死的很惨。”   胡善围闻言,先是有些害怕,而后自我鼓励似的说道:“微臣不怕,微臣和毛骧、纪纲,还有……沐春关系尚可,他们会帮助微臣。微臣相信他们也想将真凶揪出来。”   “傻孩子,他们都是外臣啊。”马皇后说道:“君君臣臣,一旦立了新后,他们就必须放下私欲,效忠新后,成为臣子,他们没得选。你区区一个女官,能够做什么呢?稍有不慎,你不仅引火烧身,还会将祸及他人。”   “所以,放手吧,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直到角逐出新后为止,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为了自保,你都要用尽所有的智慧,千万不要妄想其他了。”   马皇后世事通明,说的句句在理,劝胡善围放弃,可是胡善围岂能甘心?   胡善围跪地说道:“皇后娘娘,微臣是司言女官,娘娘说什么,微臣就听什么。但是今日,请恕微臣不能听娘娘的吩咐了。娘娘的意思,微臣都懂得,娘娘觉得宫廷争斗永无止境,不用计较幕后真凶三番两次对娘娘的伤害,以后没有娘娘的庇护,微臣自保要紧,冷眼旁观便是。”   “可是蚕室刺杀、挑破马晔,事事都是冲着娘娘的身家性命和名誉来的。微臣身为娘娘的司言女官,为娘娘出谋划策,保护娘娘,也是微臣分内之事。面对敌人的挑衅,微臣决定选择斗争到底,请娘娘尊重微臣的选择。”   年仅二十三岁、在宫廷当了三年女官的胡善围是无法真正理解五十岁、当了十五年大明皇后的马皇后为她做出的选择。   她愤怒、她气恼、她不甘。马皇后要她放弃,她如何肯放?   很多年以后,已经连任五朝尚宫的胡善围明白了马皇后临终前为何做出这等看似不争的选择是何等高明,其实暗藏玄机。她深深为当时的自己脸红,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   但是现在,二十三岁的胡善围是不服气的,她高昂着头,期待马皇后的认同。   马皇后无奈的笑了笑,正欲再劝,这时沈琼莲来报,“娘娘,茹司药前来请脉。”   马皇后不悦:“本宫明明没有宣她来诊脉,她来干什么?要她走。”   沈琼莲面有难色,“茹司药不肯走,说一定要为娘娘开方子抓药,或许还有转机。”   马皇后罕见的动了怒气,将身后的南瓜引枕摔过去,“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滚!都滚出去!”   久病易怒,胡善围和沈琼莲退下,外头茹司药果然还在,她颓然放下药箱。   胡善围刚回来,不晓得宫里的变化,问茹司药,“皇后娘娘何时变得讳病忌医了?”   茹司药眼含泪水:“娘娘自知时日不多,一旦病逝,依皇上的暴脾气,必定会下令杀看病开药的大夫。为了保护女医和太医,自打病重后,娘娘除了今日为了召见奢香夫人,一直都拒绝宣太医和女医诊治。我宁可被皇上处死,也想为皇后娘娘多续命一日,可是娘娘不肯,总是赶我走。” 第104章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谁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哪怕是皇帝。   洪武帝为马皇后的病揪心,屡次要马皇后挪到乾清宫,要太医们一起会诊,命群臣祈祷祭祀,马皇后为了将来不牵连太医院和大臣,也是拒绝了。   马皇后还反过来劝洪武帝:“死生,命也。祈祀何益?大夫能治病,但不能治命。如果吃药和祈祷都不能见效,恐怕会因此而治他们的罪。皇上,这不是臣妾想要看到的结局。”   马皇后看淡生死,准备迎接死亡,拒绝医治,她不惜命,却珍惜别人的性命,宫中女医,宫外太医皆受其庇佑,感恩戴德。   马皇后的身体每况愈下,在胡善围归来后,到了不能理事的地步时,马皇后奏请洪武帝,要六局一司协助李淑妃料理宫务。   根据胡善围获得的线索推断,真凶娘家势力强大,所图不小。而李淑妃是四妃中唯一没有儿子的嫔妃,父亲李杰战死后得到显赫的追封,镇国上将军、都指挥使,但李家后继无人,家族实力最弱。   马皇后将李淑妃排除,有意拉她一把,把后宫交给没有利益冲突的李淑妃,希望她能弹压住蠢蠢欲动的后宫。   洪武帝对马皇后一向信任,容许所奏。   李淑妃性格恬淡,平日负责抚养小公主。天降大任,李淑妃无法推脱,只得迎难而上,凡六局一司所奏,皆循旧例,若无旧例,就召集七个最高女官商量,不敢自专。   马皇后八月初八生日,要准备千秋节贺寿,但是马皇后拒绝吃药,平静的等待死亡,李淑妃在准备盛大的寿礼时,同时还要预备葬礼!   喜事和丧事同时准备,还不能混在一起,以免冲撞了。无论李淑妃还是六局一司,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每晚都忙到半夜才歇息。   不过最苦的还是礼部,前元礼乐崩坏,无法参考皇后葬礼仪程,大明第一个皇后葬礼流程如何安排,要重新修订。礼部拿着熬夜整理出来的仪程呈给洪武帝钦定,被洪武帝劈头盖脸臭骂一通,“朕的皇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死的,你们是要诅咒皇后吗?”   洪武帝仿佛得了失忆症,明明是他下令要礼部预备皇后国葬仪程,否则礼部那敢自己捣腾这些?   礼部官员被锦衣卫拖出去打板子,叫苦不迭,屁股上抹上膏药,不敢坐下,站着继续修。   故,马皇后病危,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都阴云密布,如山雨欲来,笼罩着不安和紧张的气氛。   洪武帝焦虑暴躁,把无辜礼部官员推出去打板子,并非马皇后的病,而是远在云南的南征军遭遇挫折了,一封封危机的战报昼夜不停传到京城,令洪武帝焦心不已。   且说南征军顺利攻下曲靖之后,主帅颍川侯傅友德兵分两路,自己带兵直捣乌撒,永昌侯蓝玉和西平侯沐英攻打北元梁王所在的昆明。梁王巴扎刺瓦尔密连连溃退,兵败如山,最终在滇池自尽,蓝玉和沐英进驻昆明。   刚刚拿下昆明,蓝玉和沐英将城池交给前来增援的郢国公冯诚镇守,两位大将出兵讨伐不肯归附大明的大理土官段世。   蓝玉沐英两位名将联手,无所不催,一同平乱,势如破竹,攻下大理,沿路不少土官归附大明,但是后方却遭遇危机:云南当地乌撒、乌蒙、芒部、东川等土官乘着蓝玉沐英大军四处征伐,昆明防守薄弱,居然集结了二十万军队,攻打昆明城!   此时镇守昆明的正是沐春的舅舅冯诚。昆明城驻军不到两万,如何对抗二十万叛军?幸好冯诚是名将之后,危机时刻并不慌乱,一面紧急派人出城寻找救援,一面组织军民防守城池。   冯诚防守得当,二十万叛军久攻不下,干脆将昆明城团团围住,城中粮食危机、缺医少药。   南征军主帅颍川侯傅友德的幼子傅添锡跟着冯诚镇守昆明,带兵突围时战死,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东川侯胡海的嫡长子胡斌,战死。   说起胡斌,各位看官可能觉得很陌生。可是各位应该还记得驸马王宁一球击落他的假发,导致驸马梦破碎的青年才俊,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秃头无发。胡斌因此落选,别说头发了,如今连命都没有了。   寄予厚望的青年将领接连在南征中陨落。   洪武帝合上战报,长叹一声,“厚赐颍川侯府和东川侯府,厚葬胡斌,傅添锡尸骨无存,就为他立个衣冠冢吧。”   昆明之围,主要原因是当地土官在归附大明后立刻变卦,乘着昆明城防空虚,土官互相勾结谋反,反攻昆明城,云南动乱四起,蓝玉和沐英两个大将四处救火。   云贵之地,唯一还算安稳的就是贵州,北元奸细程鹏举刺杀马晔,贵州当地的主要矛盾从当地土人和大明驻军的矛盾立刻转变为贵州和北元的矛盾,且有了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刘淑贞这两位忠于大明的土官和沐春互相配合,贵州在短暂暂时和平,并无类似昆明的危机。   云南和贵州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尤其是奢香夫人的归附胜过十万雄兵的事实,让洪武帝深深意识到单凭武力是无法解决南边疆土问题的,土人和土官们的真心归附,当地土人和中原文明之间交流融合才是长久的解决之道。   洪武帝得到沐英最新的战报,云南丽江狮子山下纳西族首领阿甲阿得要归附大明。   纳西人没有固定的姓氏,以父亲的名字为儿子的姓氏,所以一直变化。比如现在的阿甲阿得,他的父亲叫做阿甲,他姓阿甲,他的儿子就姓阿得。   阿甲阿得的祖先从唐朝开始就是纳西族头人,家族地盘跨越云南,藏地和四川部分地区,是个实力   强悍的家族,经常和吐蕃打仗,争夺银矿和盐矿。   这个家族除了有实力,目光也很长远。宋朝时,忽必烈带着蒙古军征大理,这个家族就帮助忽必烈灭了大理段氏家族,被元世祖封为二品宣慰司,继续实际统治这片土地。   如今北元梁王被蓝玉沐英逼得滇池自刎,元朝气数已尽,首领阿甲阿得意识到大明时代的到来,立刻向沐英投诚,带领纳西人效忠大明。   这算是南征军最大的好消息了。   有了奢香夫人这个楷模,洪武帝决定用怀柔的手段,厚赐阿甲阿得,“朱”是大明的国姓,去掉一撇一横,就是“木”字,赐给阿甲阿得“木”姓,该叫做木得,木家世袭丽江知府的土官,建立了“木府”,服从大明统治,和以前一样,纳贡出兵服徭役。   用木府稳住了云南丽江等地区,沐英终于得到喘息之机,带兵救援被二十万军围困在昆明城的大舅子冯诚。   洪武帝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运筹帷幄,日以继夜,掌控南征全局,只有在投入工作的时候,他才能将马皇后病重的焦虑和悲伤抛在一边。   他是丈夫,更是个开疆扩土的皇帝,他没有时间悲伤,他无法像别的丈夫那样,在病榻旁边陪着妻子渡过最后的时光。   他没有办法救妻子的性命,但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大明南征军命丧他乡,洪武帝全心投入公务,他觉得这样会让大明军队少死一个人,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   无情?有情?   洪武帝这样的充满争议的雄主,并不在意别人如何评说。   一道道诏令从乾清宫发到云南,其中并没有马皇后病危的消息,沐英和马皇后情同母子,洪武帝不想因此影响沐英的士气。   马皇后也想在临终的时候见沐英沐春父子两个,但她默契的和洪武帝达成一致,绝对不提这对父子,以马皇后的贤后标准,她绝对不会因私欲因影响南征军。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八,千秋节,马皇后五十一岁的生日,她活到了这一天。   千秋节如期举行,万国来朝,热闹非凡,其中以贵州水东家明德夫人献上的一对绿“凤凰”格外醒目。   当这对绿孔雀展翅飞翔的时候,自带光环的漂亮羽翼令人挪不开眼睛,惊艳全场。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连马皇后都回光返照般从病榻上起来,在外头躺椅上坐着,“凤凰”在头顶云端徘徊,马皇后露出笑容,“自由飞翔,真好啊。”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的笑容,心中就像被伸进两只手,把一颗心拧成了麻花。纠结的狠,马皇后要她放弃,她不愿意,可是又不能抗旨,干脆保持缄默,不和马皇后说这个话题了。反正脑子和双手都长在自己身上,马皇后不会一直管着她。   一旁陪伴的洪武帝说道:“皇后喜欢,就让明德夫人每年都进贡绿凤凰。”   “明德夫人和奢香夫人在忙着开山修路,不麻烦她们两个了,倒是她——”马皇后指着一旁服侍的胡善围,“这个孩子颇得臣妾的心意,可惜她进宫太晚,只陪臣妾一年多。”   洪武帝说道:“这个容易,就让她殉葬,去地下陪梓童。”   胡善围:“……”   这下洪武帝不要她的眼睛了,直接要她的命!   要她殉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似的容易。   马皇后摇头,“成穆贵妃孙氏还在地下等着臣妾呢,再带上她,恐怕贵妃不悦。臣妾希望她活着,就让她在孝陵守三年,为臣妾烧香添烛,喂一喂放养孝陵的绿凤凰和鹿。三年后臣妾投胎转世,不用陪了,就放她出去吧。”   姜还是老的辣,马皇后三言两语,就把胡善围安排的明明白白,她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说了也无用,洪武帝雷霆之怒下来,说不定真的让她殉葬。   两天后,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亲王王妃、公主驸马齐齐来到坤宁宫,东西六宫嫔妃跪在外面,为皇后祈福,马皇后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   洪武帝陪在马皇后身边,握着妻子的手。   马皇后睁开眼睛,对跪地哭泣的亲王公主们说道:“你们都是天家的孩子,生来富贵,不晓得疾苦,投了好胎,须知这些富贵是老百姓给的,吃了他们的供奉,就要履行皇家的责任。都说天家无情,其实也没有说错,你们可以没有小情,但不可以无大爱。”   众人都哭说记住了,就连懵懵懂懂的小公主也大哭。   马皇后对太子朱标说道:“你是大哥,要友爱手足,孝顺皇上,心怀天下,做好了这三点,就是合格的储君了。”   朱标哭道:“儿臣谨记母后教导。”   马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洪武帝说道:“愿陛下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天下臣民就有所依靠了。”   洪武帝没有落泪,他紧紧握着马皇后的手,“来世,朕还与梓童做夫妻。”   马皇后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了,瞳孔渐渐散开,一双手任凭洪武帝如何捂着,再也捂不热了。 第105章 人间冷暖   洪武帝颁布的《御制孝慈录》改变了“国无二尊、家无二斩”的老规矩,提倡“父母同尊”,皇室则实行帝后合葬,皇帝和元后同庙,一同享受祭祀的制度。   故马皇后去世,朝中大臣服斩衰二十七日除服,百日内穿素服,官员百日内禁止音乐祭祀,停嫁娶,民间一个月内,葬礼规格高于以往历朝历代的皇后。   八月。   凡在京的文武百官穿素服入朝,行奉慰礼。   武官五品以上,武官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穿着麻布衫、麻布裙、麻布盖头、麻布鞋,不准施脂粉和金银首饰,依次去坤宁宫行礼。   洪武帝拟定了马皇后的谥号——孝慈,故马皇后以后皆被称为孝慈皇后。   洪武帝召已经就藩的藩王们回京城参加孝慈皇后葬礼。连在圈禁在凤阳乡下种地的废秦王爷召回京城。   九月。   孝慈皇后神位已成,梓宫即将发葬,告太庙,祭钟山之神,祈祷神灵保佑皇后地下安宁。   一切准备妥当,各地藩王们也都赶到京城哭灵送殡。太子朱标带着亲王公主们送孝慈皇后梓宫入钟山孝陵,在钟山脚下时,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风雨大作,道路难行,眼看着要误了入葬地宫的吉时。   悲伤的洪武帝暴怒,正要斩杀算日子的钦天监,幸亏送葬队伍里的高僧宗泐灵机一动,说了四句偈语:“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齐送马如来。”   意思是孝慈皇后之死,引得天地同悲,感动诸佛来送皇后。   洪武帝听了,方放过倒霉的钦天监。这时宗泐带领手下高僧道衍禅师等一起念经祈福,也是神了,一通经书过后,雨止云开,送葬队伍继续前行。   洪武帝坚信这是神迹出现,对念经的几位高僧另眼相看,悲伤不已的洪武帝顺手将几位高僧一一指给几位藩王,“高僧跟着你们回到藩地,你们要为高僧建寺庙,时常去为孝慈皇后祈福,不得有误。”   藩王们和高僧应下,道衍禅师指给了四皇子燕王朱棣。   九月底,藩王们陆续带着洪武帝指给的高僧回到藩地,建立寺庙寄托对孝慈皇后的哀思。   由于秦王在葬礼上几次哭晕过去,表示痛改前非,加上大明忙着南征,沐英等名将齐聚云贵之地,防守空虚,北元又开始屡屡扰关。鉴于此,洪武帝命魏国公徐达去了东北守边,并且决定再给儿子一次机会,恢复了他的亲王爵位,命令他回藩地,守护西北边关。   第二个消息对于正在孝陵里喂鹿的胡善围而言,着实是个坏消息。   鹿是吉祥之物,洪武帝大手一挥,在孝陵一次性放养了两千头……   洪武帝觉得鹿是吉祥物,根本没有考虑如何养活,陵区的那些树木花草,根本不够养活两千头鹿,何况十月都霜降了,万物凋零,能吃的东西更少,两千头鹿的配给和军马一样,吃着草料豆饼等物。   除了喂两千头鹿,胡善围还要养明德夫人进贡的那对绿孔雀,每天忙于伺候飞禽走兽,几乎没有时间悲伤。   自打八月初十孝慈皇后去世,胡善围就被毛骧依照孝慈皇后的遗言送到孝陵来了,她要守孝陵三年,不得出陵区半步,形同软禁,也是一种保护,毕竟依照洪武帝的脾气,谁敢在孝陵搞事情,基本和求死差不多了。   孝慈皇后用这种果断的方式切断了胡善围和宫廷的关系,就像初入宫廷时在藏里,几乎与世隔绝。藏至少在宫廷,孝陵在郊区钟山。以前宫廷相好的女官也很难来这里。   给她带来秦王恢复爵位消息的正是同样关注秦王一举一动的马三保。当年秦王被前行掳夺残害的童男童女只有马三保还活着,秦王妃王氏带发修行,被封为清净仙师,阉童马三保一直在庵堂伺候王氏,和胡善围偶有来往。   三年过去了,阉童长成身量未足的少年,马三保气恼的将一个豆饼投给梅花鹿,“这样禽兽般的人,流了几滴鳄鱼眼泪,居然也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些惨死的人呢?被割了舌头的刘司言呢?谁给她们机会?”   胡善围也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我要困在这里三年。三年之后,秦王估计成了浪子回头的贤王,这种阴险小人肯定会来报复我们的。”   马三保说道:“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这次来,除了告诉你秦王的消息,还是来向你辞行的——承蒙清净仙师的举荐,我这三年一直跟着道衍禅师学习佛学,这次孝慈皇后出殡,道衍禅师参与诵经止了风雨,皇上将禅师指给了燕王,要道衍禅师在燕地北平建立寺庙,为孝慈皇后祈福,我将随道衍禅师一起奔赴燕地。三年之后,你出孝陵,倘若秦王找你麻烦,你就去燕地找我。”   马三保已经找了燕王这个强大的保护伞。   胡善围笑了笑,继续往鹿群里投喂豆饼,“多谢好意,不过三年之后,我应该会想法子回到宫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发誓一定要做完。”   马皇后临死都用遗言保护她,她若不能为马皇后复仇,找到真凶,她死不瞑目。   且说马三保跟随道衍禅师追随燕王一行,奔赴燕地北平。道衍禅师颇有诗才,出发时写了一首《十月一日金陵发船之北平》:   石头城下水茫茫,独上官船去远方。食宿自怜同卫士,衣钵谁笑杂军装   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历尽风波难苦际,无愁应只为宾王。   马三保知道胡善围是道衍禅师忠实的读者,喜欢收集他的诗歌文章,便将此诗抄录下来,寄给孝陵喂鹿的胡善围。   整日被“禽兽”环绕的胡善围精神食粮极其匮乏,得到道衍禅师新诗,如获珍宝,抄录在诗集上,反复诵读欣赏。   从诗句上来看,道衍禅师和燕王关系还不错,因成为燕王座上宾,什么“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都无所谓了。   胡善围风光三年,一朝落魄,困于孝陵,以禽兽为伴,孤独寂寞,以前得罪过的人想要踩她,报复她,也被孝陵周围的护陵军层层阻隔,鞭长莫及。   孝慈皇后果然算无遗策。   胡善围从六品女官跌落成孝陵守陵人,就是个打杂的,一应俸禄分例全都断了,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患难时刻见真心。   自打胡善围来孝陵养鹿,小宫女海棠也自请来孝陵添灯油,清扫配殿,陪在胡善围身边。   纪纲时常来孝陵看她,帮她喂鹿。毛骧偶尔也来,有了锦衣卫当后台,护陵军对胡善围还算客气,不敢克扣她的东西。   后宫里,陈二妹经常托人给她送吃的解馋,范宫正托人带话,要她“稍安勿躁”,好好守着孝慈皇后的神位,“三年后自有她的造化”云云。   沈琼莲送了一些书,纸笔等物,说“书中自有青云路”,要她喂鹿伺候凤凰的空隙,不要忘记读书,有了知识,就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每天喂两千头鹿,累得要命,晚上胡善围倒头就能睡着,不过看到书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书籍,她还是挣扎着起来,看半本书后再睡。   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附近,怀庆公主每次来看生母,都会来孝陵顺便看胡善围,赏赐给她不少东西,不知这里是否有前任未婚夫王宁的原因,反正怀庆公主的理由是“我母妃得以风光大葬,多亏了你建议父母同尊,改变丧制,我必不亏待你”。   怀庆公主出手大方,而且隔三差五就往孝陵送吃的,大大改善了胡善围和海棠的生活,两人冬天能用得上宫里上好的银霜炭,每顿饭都有一碗肉。   茹司药还惦记着胡善围容易发作的冻疮手,以前在宫里冻不着,现在听说她白天要出去喂鹿,风吹日晒,配好了防冻的膏药,要谈太医捎给胡善围,要她注意保养。   涂上膏药,胡善围拿着鸡毛掸子清理孝慈皇后神位上的浮灰,似自言自语的说道:“娘娘说我三年结了不少仇,强迫我避世躲风头。可这三年我也结了不少善缘,娘娘九泉下也能看见,我如今落魄了,也没有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可见出头也有出头的好处,我并不后悔以前拼命的付出。付出总有回报,若碌碌无为,一旦退出宫廷,还有谁记得我呢?”   喂鹿也没有挫败胡善围的斗志。   当然,也有令胡善围失望的人。   徒弟黄惟德和江全年纪长,阅历丰富,她们两个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很是警觉,没有送东西,也没有只字片语,仿佛胡善围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们人生里。   对此,胡善围表面淡淡的,心下还是挺难受,尤其是黄惟德,她手把手教黄惟德读书考试,求孝慈皇后为她赐名,自觉尽了为师之道,可是她落魄了,黄惟德就当没这个老师。   还有飞扬跋扈的曹尚宫,在孝慈皇后百日祭随同李贵妃来过孝陵,当众奚落过胡善围,一副落井下石的嘴脸。   胡善围知道曹尚宫是因秦王东山再起了,她却虎落平阳,为刘司言复仇成了空谈。曹尚宫对胡善围很失望,胡善围也知道自己食言了,无论曹尚宫如何奚落嘲讽,她都忍着,没有吱声。   南征军方面,木府归附大明,沐英带兵救被围困的昆明城,和守城的大舅子冯诚里应外合,二十万叛军溃退,昆明城得救,云南局势得以扭转。   这时孝慈皇后的死讯传到云贵之地,全军缟素,沐英和沐春一人在昆明,一人在贵州,皆大哭,穿粗麻孝服,设了祭坛,朝着京城方向跪拜。   但悲伤归悲伤,没有洪武帝的命令,父子两个都不敢擅离职守,忍着悲痛,南征依然在继续,继续平息叛乱。   镇守贵州的沐春从纪纲那里得知胡善围出宫守孝陵去了,便时常给胡善围写信,不提孝慈皇后,语言俏皮轻松,有时候还用惨不忍睹的画画技法,描绘他最近遇到了什么,比如他带兵穿越一个沼泽,出来后身上爬满了蚂蟥,兼任大夫的彝人巫师往他身上喷某种药酒,逼一只只蚂蟥从身体里钻出来。   沐春画了个人形,蝌蚪般的墨点子布满全身,吓得胡善围当即有些不好了,把可怖的画纸扔进火盆。   胡善围写了回信,画了一封松鹿图送给沐春。她如今以鹿为伴,画鹿的技巧日渐娴熟。   出宫也有出宫的好处,一入宫门深似海,对外联系不便,否则有通敌之嫌。但是在孝陵,书信是不禁的,胡善围和沐春虽不能见面,但联系更为密切了。   沐春看到胡善围的回信和画,知道她落魄但不消沉,这才是他的善围姐姐嘛,无论在那里都会发着光和热,那么鲜活的灵魂。   元后去世,大明宫廷风起云涌。   起初协理六宫的李淑妃因在孝慈皇后的生日和葬礼上表现的中规中矩,得到洪武帝的欣赏,加上李淑妃在忙碌的同时也很用心的照顾小公主,故,在孝慈皇后丧百日后,洪武帝封了李淑妃为贵妃。   李贵妃提了名分,成为了后宫之首,六局一司继续襄助李贵妃,料理后宫,接见内外命妇,代理皇后之职。   洪武帝才五十出头,很是年轻,朝野内外猜测,李贵妃很有可能成为继后,李贵妃也无子,连公主都是收养的,但马皇后无嫡子,只有两个公主。反正已经有了太子,皇后生不生儿子都无所谓。   因孝慈皇后的国丧,无论中秋节、重阳节,甚至冬至、春节这等重大节庆都简单的过,宫中一片缟素,没有任何喜庆的意思。   洪武十六年,又是一年春,三月时,胡善围喂鹿,听闻孝陵外面、成穆贵妃孙氏的陵墓方向传来哭声和哀乐。   正纳闷时,海棠匆忙跑过来,说道:“李贵妃薨,皇上赐葬钟山,寝陵就在成穆贵妃孙氏的陵墓旁边。”   这才一年不到,李贵妃就死了?孝慈皇后预言太准确了,后宫必生乱象。   胡善围问:“李贵妃死了,现在谁协理六宫?”   海棠说道:“郭宁妃。” 第106章 三把火   昔日贵妃宝座是“二李二郭”之争。   李贤妃生有一子,但因之前照顾小公主不周,被重视子嗣的洪武帝悄悄记了一笔,哪怕她位居东六宫之首,孝慈皇后和洪武帝都没有抬举她的意思,李贤妃由此出局。   郭惠妃生育三子两女,靠着肚皮争气,在后宫立足。但是郭惠妃的父亲郭子兴是孝慈皇后的义父,洪武帝后来吞并了半个岳父的地盘和军队,杀了郭子兴之子郭天爵,还把人家亲闺女郭氏纳为妾室,这段几乎要被世人遗忘黑历史被一个叫做刘海的小御史用给郭子兴立碑的奏折挑明了。郭惠妃由此出局。   李淑妃无子,却把小公主养的很好,为人和行事风格很像已故的成穆贵妃孙氏的品格,由此得了孝慈皇后和洪武帝的喜欢。孝慈皇后死后,升为李贵妃,统领六宫,代理皇后之职,就当人们以为李贵妃会成为继后时,李贵妃暴病而亡。   最后只剩一下郭宁妃。前面郭惠妃因尴尬的出身而出局,郭宁妃的出身简直无可挑剔。当年洪武帝路经郭家,郭山甫慧眼英雄,不仅在夜里将自己的闺女郭氏推到洪武帝房间里伺候,还命令两个儿子郭兴和郭英追随洪武帝左右,冲锋陷阵,买一送二。   郭氏生了十皇子鲁王,封宁妃,大哥郭兴、二哥郭英皆凭战功封了巩昌侯和武定侯。郭兴目前掌禁军,郭英则在洪武十四年就跟随南征军主帅傅友德出征,南征尚未结束,将士皆不归。   后宫嫔妃,郭宁妃娘家势力最为显赫,尤其是当幕僚程鹏举挑唆马晔时,二哥郭英也在南征军里,胡善围将种种线索联系在一起,郭宁妃疑点最重。   李贵妃一死,后宫妃位只有四人:郭惠妃、郭宁妃、李贤妃、达定妃。   郭惠妃出身尴尬,早就出局。   李贤妃连个小公主都照顾不好,让洪武帝失望,当然不会将料理后宫之事交给她。   达定妃是个二婚,汉王之妾,被洪武帝巧取豪夺抢到后宫,纵使生了两个皇子,也和郭惠妃一样输在尴尬的出身上。   如果嫔位里选,肯定不能服众,缺乏威仪。   所以郭宁妃上位成了必然,李贵妃暴病而亡,洪武帝将后宫大权交给郭宁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郭宁妃将被封为贵妃。   孝陵里,胡善围听到这个消息,越发觉得郭宁妃可疑,问海棠:“李贵妃暴病而亡?她得了什么病?”   海棠摇头:“不知道,反正很突然,当日就抬出宫葬了,同为贵妃,葬礼规格比照成穆贵妃孙氏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是仓促冷清。”   胡善围又问:“李贵妃薨了,小公主交给谁抚养?”   海棠说道:“当然是郭宁妃了,宁妃之子鲁王朱檀已经十四岁了,早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居住,郭宁妃地位高,有精力抚养小公主。”   胡善围心中疑云密布,吩咐海棠:“你去找谈太医,就说我病了。”她被禁足在孝陵,但是海棠比较自由,和守陵军打好招呼,可以出去一趟。   海棠上下打量脸色红润的胡善围,“你没病啊,看着不像,小心被人抓住把柄。”   胡善围跳进群鹿饮水的小溪里,阳春三月,山里的溪水依然冰冷,她哆哆嗦嗦的说道:“很快就病了。”   次日,海棠顶替她去喂鹿,逢人就说胡善围病了,谈太医背着药箱来到孝陵给胡善围诊脉,加上鼻塞流鼻涕等症状,断定为着了风寒,“春天忽冷忽热,穿脱衣不及时,就容易染上风寒。待我回去给你配药,要小厮把药送过来,连服七天。”   胡善围谢过了,话题一转,指着谈太医穿着的素服,“听闻宫里李贵妃暴病去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在宫里的时候,李贵妃身体很好,平日惜福养生,性格淡泊,如今才三十出头,正值壮年,怎么突然病的那么重?”   孝陵四处都是禽兽,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谈太医没有顾忌,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为了保护小公主……”   原来春天一到,天气转暖,小公主出了水痘,李贵妃忙将小公主安排在一处安静的宫殿、也就是空了三年延禧宫里隔离开来,派了出过水痘的女医和宫人们悉心照顾。   小公主平日身体健康,出水痘也比较顺利,烧了两天,水痘生出,痒的时候哭闹过一阵,慢慢消了。   可是当小公主的水痘开始消退时,永和宫的李贵妃突然咽痛发烧,出现和小公主之前同样的症状,原来孩提时李贵妃并没有出过痘,中年了反而被小公主传染上。   以防扩散,茹司药在洪武帝的同意下,将整个永和宫封闭起来,等李贵妃病愈,所有人都确定没有感染了水痘症状后再放出来。   可是李贵妃接连高烧了三天,水痘没生发出来,全身开始长包流脓了,脑袋肿得像个南瓜,且神志不清,不知是疼还是什么原因,时常抽搐尖叫。   此时的李贵妃就像一个怪物,谁能想到病榻上扭曲挣扎,不停流血流脓的女人差一点点就成为大明皇后呢?   洪武帝破例命太医院出过水痘的太医,包括谈太医等步入封闭的永和宫给李贵妃会诊,结果是水痘高烧引起脑炎,轻则毁容瘫痪,重则死亡。   也就是说,李贵妃注定无缘皇后之位了。   五天后,李贵妃断气,由于尸体布满脓血,污秽不堪,为防止传染,尸体都是裹在石灰里抬出宫的,李贵妃草草下葬。   李贵妃之死,小公主生母胡庶人难产而死、养母李贵妃因病暴卒,归根到底是因被小公主传染。洪武帝担心小公主背上克母的名声,下了封口令,对外只称李贵妃暴病而亡,就连小公主出水痘在太医院和女医那里留档的用药记录和脉案都烧了。   小公主才三岁,不记事,如此一来,彻底将李贵妃之死和小公主的关系剪断。   末了,谈太医叮嘱胡善围:“此事宫里几乎无人不知,但因皇上封口令不敢说,你就当不知道,别说漏嘴。”   胡善围连连点头,头脑伤风发热,心下却发寒:   如果李贵妃之死不是意外,那么幕后黑手好狠毒缜密的手段!   借着小公主之手弄死李贵妃,无人敢追查议论李贵妃之死,真相被永远埋没。   胡善围再去打扫孝慈皇后灵堂神位时,态度越发恭敬。鸡毛掸子轻轻拂过栗木制作、高达九寸五分的神位,就像看到孝慈皇后本人。   胡善围自言自语道:“娘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不应该质疑娘娘要我守孝陵三年的命令。如果我留在宫中,恐怕现在李贵妃的下场,就是我的结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了想,又摇头,“不对,我小时候出过水痘,这一招对付不了我,对方会有什么更加阴毒的招数?”   胡善围越想越可怕,又道,“李贵妃是绊脚石,要立刻除掉,我一个落魄的小人物,又在守卫森严的孝陵,犯不着为了我一个小人物冒险……娘娘啊娘娘,您真的是算无遗策。”   胡善围自问自答道:“嗯,如果我是……那个人,我至少要等到稳住了后宫,把后宫料理的不次于李贵妃,封了贵妃,在后宫地位巩固之后,才会考虑清理一些小鱼小虾。如何掌控后宫?当然要从六局一司做文章,铲除异己,扶植自己的势力……”   果然,如胡善围所料,李贵妃百日丧期一过,到了盛夏六月,郭宁妃召集六局一司七个司字辈女官开会,“八月初十是孝慈皇后一周祭,除了放生上香等法事,本宫想放一批宫人出宫,以示恩典,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出宫可嫁人,不用误了花期;年迈的太监出宫养老养病;若有女官想出宫和家人团聚的,成全她们。各位意下如何?”   虽问的是“各位”,但是郭宁妃目光落在曹尚宫身上,尚宫乃女官之首,每次都是曹尚宫先发言。   但这一次,曹尚宫听到“放一批宫人出宫”,连掩饰都懒得做了,鼻子往外出冷气,郭宁妃看着她,她也不吱声,不接话:反正宁妃娘娘问的是“各位意下如何”,我就不说话,谁能说我对宁妃不敬!   曹尚宫的臭脾气,人尽皆知,以前李贵妃料理后宫时,尚且让她七分,对曹尚宫十分礼让,凡有大事,必定先征求她的意见,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李贵妃温柔贤淑,能够忍曹尚宫,曹尚宫似乎越发不知收敛了。   曹尚宫不开口,其余六个女官不敢绕开她接话郭宁妃的话头——枪打出头鸟啊,县官不如现管,如今后宫风云变幻,李贵妃执掌后宫不到一年的暴亡,曹尚宫还是最高尚宫,天知道郭宁妃能执掌后宫大权多久?   鸦雀无声,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郭宁妃娘家势力大,不似李贵妃的好耐性,索性开始点名:“范宫正,你觉得如何?”   众所周知,范宫正是唯一敢正面怼曹尚宫的人,且范宫正出身真正的豪门贵族,说话有底气。   范宫正说道:“往宫外放人本是慈悲行善之举。”   曹尚宫冷哼一声。   “不过。”范宫正话音一转,“微臣在宫里十三年,遇到周年祭往宫外放人这等事从未有过先例,微臣觉得此等开先例举尚需斟酌。”   说了没说一样,两不得罪,范宫正太狡猾了。   能熬到今日,郭宁妃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并不气恼,她目光环视一圈,落在最为懦弱的宋尚功身上,“宋尚功,你意下如何?”   宋尚功双手一抖,不敢看郭宁妃,也不敢看曹尚宫,“尚功局只负责女红,这往外放人是大事,我们尚功局那管得了这个。”   郭宁妃目光逼视宋尚功:“本宫就问你一句,放,还是不该放?”   宋尚功如坐针毯,“这……这……”她被郭宁妃架在火堆上烤着,放和不放都是错,只得用求助的目光的看着曹尚宫。   曹尚宫总是欺负她,但是曹尚宫是个有担当的人,不屑让别人背黑锅,所以宋尚功心甘情愿被她欺负,反正被她怼一下、刺几句又不会少块肉!   看着宋尚功为难的样子,曹尚宫觉得丢人,终于开口了,将祸水转移到自己身上,“宁妃娘娘,放人是善事,毋庸置疑。但是刚才范宫正说过了,周年祭放生很普通,但是往外放一大批的宫人,是要开先例的。孝慈皇后周年祭放了,马上就是成穆贵妃孙氏的襢祭——就是满了二十七个月的除服祭,作为丧礼最后一个大祭,娘娘说放不放?放吧,宫里那有那么多闲人可放?都不干活了,宫中事务谁来做?不放吧,临安公主和怀庆公主都看着呢,娘娘如何交代?”   曹尚宫把皮球又踢回来了。   郭宁妃一噎,说道:“成穆贵妃岂能和孝慈皇后相提并论?曹尚宫多虑了吧。”   曹尚宫淡淡道:“娘娘说的没错,我们六局一司协助娘娘料理后宫之事,优势就是在于人多力量大,能够帮助娘娘从各个方向考虑后果,世上没有尽善尽美之事,不犯错就是做对了。干的就是多思多虑的活计,微臣多虑,就是履行为臣之道,对得起娘娘的信任,对得起后宫对女官的厚待。各位,你们说是不是?”   众女官皆称是,郭宁妃放人计划受阻,想要掌控六局一司,必须先除掉曹尚宫这个刺头。   开会没了下文,散会后,范宫正向曹尚宫示警:“你能不能收敛一些?新官上任三把火,郭宁妃开先例,就是想立威的意思。”   曹尚宫神秘一笑,“你放心,我有分寸,我越是和她唱反调,她越动我不得,咱们走着瞧。” 第107章 撕破脸   往宫外放人是善事,不过一般相隔四五年才会放一次,洪武十四年时放过一次了,这才隔了两年,郭宁妃又要放人,很明显是想把一批不好管教的刺头排除宫外的意思。   其实追根到底,是信任问题。同样六局一司运行规则放在孝慈皇后身上,那就是放权,六局一司是左膀右臂、眼睛和耳朵、操控自如,对后宫了如指掌。   但在郭宁妃看来,她被六局一司架空了,变成了被六局一司操控的木偶。就像瞎子和聋子,觉得孤独无助。   想要改变这个局面,郭宁妃想到的就是换人,换一批她相信的、拉拢的女官,然而一个萝卜一个坑,旧女官不去,新的如何上位?   所以郭宁妃想借着孝慈皇后周年祭,放宫外放人,腾出位置,栽培自己人。   坏脾气的曹尚宫首当其冲,其实有了曹尚宫这个出头鸟,躲在后面范宫正本该觉得安全,好歹同僚一场,曹尚宫若真的被排挤出去,范宫正有些唇亡齿寒之感。   老实说,曹尚宫除了脾气坏一点、性格直一点、小心眼护短、喜欢怼人、尖牙利嘴不饶人外,就没有什么大的缺点了。   范宫正劝曹尚宫:“以前李贵妃掌权的时候,你都没这样给人家没脸,现在郭宁妃上位,你这气性反而越来越大了。你且忍一忍——皇上还年轻,两年后再娶个小娇妻为后都有可能,到时候就不用看郭宁妃脸色了。”   提到暴亡的李贵妃,曹尚宫脸色越发不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李贵妃对我以礼相待,我对她也还之以礼。咱们六局一司是女官,又不是奴才,就连孝慈皇后在时,和咱们也是有商有量的,后宫什么时候成了某人的一言堂?既然只要诺诺称是的奴才们,设六局一司有何用?女官为何是终身制的待遇?简直浪费钱粮,就像宰相制度一样,干脆一并废了。”   范宫正低声道:“你真是老太太上吊——嫌命短。六局一司是皇上和礼部一起颁布的制度,连皇后都不能说废就废,你尽说些僭越之词。”   曹尚宫直翻白眼,“当六局一司成了应声虫奴才,和废了有什么区别?皇上若想要奴才,就不会养我们这些女官了。正经连个后位都没挣上呢,就赤鸡白眼的想搞一言堂,我去哭孝慈皇后去!”   范宫正听得目瞪口呆,曹尚宫简直胆大包天。   曹尚宫说道做到,谁都拦不住,当天就在尚仪局走了出宫的程序,出宫驱车招摇的去孝陵了。   这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曹尚宫和郭宁妃有了矛盾。   郭宁妃晓得曹尚宫坏脾气,却不料她居然敢直接打脸,宣扬去孝陵哭孝慈皇后!   宫斗难道不是你刺我一下、我怼你一下,打几个眉眼官司,暗地里较劲,大家表面还是和和气气,天下太平吗?怎么曹尚宫连脸面不屑做了?   郭宁妃脸都气白了,找来好脾气的崔尚仪,“出入宫廷,皆要经过你们尚仪局同意,像曹尚宫这样品级的女官,和你们打个招呼,就可以自由进出宫廷?”   崔尚仪长得漂亮,眼尾、嘴角上翘,天生一副笑脸,“曹尚宫在尚仪局走了程序,所为何事、何时出、在何时回、随行几人、姓甚名谁、都记录在案。”   言下之意,曹尚宫出宫合理合法。   郭宁妃问:“曹尚宫身份贵重,知晓诸多宫廷机密之事,万一出去有个差池……以前尚字辈女官出宫,都不用孝慈皇后点头吗?”   意思就是说:曹尚宫出宫,不仅仅尚仪局审批,还需要征求她郭宁妃的意见。   “这个……”崔尚仪面露难色,“孝慈皇后放权六局一司,除非有重大的事情,一般不过问细节。”   孝慈皇后敢放权,郭宁妃不敢啊。   郭宁妃右手紧紧抓着座椅把手,又问:“曹尚宫那等出格的理由,你们尚仪局也批准了?”   整个宫廷都知道曹尚宫去孝陵哭孝慈皇后去了。   崔尚仪不慌不忙,拿出留档的案册,“曹尚宫出宫是因孝慈皇后周年祭将至,孝陵有几场大祭,为以防万一,先去孝陵看一看,有无缺漏之处。”   郭宁妃嘴唇一绷,“本宫怎么听说曹尚宫是为了哭孝慈皇后?”   崔尚仪说道:“曹尚宫是孝慈皇后一手栽培提拔的,三十三岁当了尚宫,两人感情深厚,曹尚宫既然去了孝陵,当然要去孝慈皇后神位上一炷香,哭一哭了。”   郭宁妃简直气得吐血,曹尚宫太奸了,狡猾的游离在规则边缘。   不过,郭宁妃能够熬到今日,城府还是有的。她松开紧握着桌椅扶手的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道:“崔尚仪今年青春几何?”   郭宁妃话题转得太快了,崔尚仪触不及防,她长得美,平日爱惜容貌,一张漂亮的脸蛋,窈窕的婶子,看不出真实年龄,美人都忌讳提起年龄,郭宁妃为何问这个?   崔尚仪只能如实回答:“微臣今年三十九岁。”   郭宁妃点头道,“哟真看不出是即将四十岁的人——你这个年纪精力和阅历都足够了,现在正是一展宏图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在官职上更进一步?”   崔尚仪顿时明白了郭宁妃的意思,女官混到尚字辈就到头了——除非去尚宫局当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郭宁妃想用尚宫之位拉拢她。   崔尚仪说道:“在宫里做事,不出错就是做对了,微臣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并无非分之想。”   郭宁妃却道:“曹尚宫还比你小一岁,就当了好几年的尚宫。你的模样、人品、能力那点不如她?你就愿意看着曹尚宫总是压你一头,作威作福?”   崔尚仪忙说道:“曹尚宫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她只是脾气急躁了些,宁妃娘娘莫要误会。娘娘,微臣还有事情处理,告辞。”   郭宁妃看着崔尚仪的背影,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嘴上说不要,心里还是想要吧。长得那么漂亮,不求君王宠爱,一心往上爬,才有今日成就,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不是好女官。”   一个老宫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娘娘莫要操之过急,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   此人是郭宁妃闺中的大丫鬟,因伺候宁妃劳苦功高,赐了主人的姓氏,宫人都称呼她为郭嬷嬷。   郭宁妃柳眉深锁,“檀儿今年十四岁了,守完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就要去宫外开府成亲,成家立业,就立马要去就藩。檀儿生下来两个月就封了鲁王,藩地在山东济南,济南离京城实在太远了,藩王无召不得入京……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本宫要为他谋个前程,本宫若统领六宫,当了皇后,他就是嫡子了。”   须知太子朱标也是庶子,只是占据了长的优势。而且东宫的嫡长孙朱雄英去年八岁夭折了。   东宫子嗣不旺,嫡长孙夭折,太子身体孱弱,时不时生病,而洪武帝还很年轻,郭宁妃的出身和子嗣都无可挑剔,若为继后,那么十皇子鲁王很有可能登顶储位。   郭嬷嬷疼惜的抚着郭宁妃的手,“娘娘当年委身为妾,着实委屈了。若嫁给别人当正头夫妻——”   “女子在家从父,当年爹爹的安排,我岂敢违背?”郭宁妃打断了忠仆的话,“当年爹爹明知皇上妻妾成群,还命我伺候皇上,两个哥哥也在皇上麾下效命,冲锋陷阵,就是博上了全家的前程,赌皇上会赢得天下。爹爹追封了国公,我的两个兄长也争气,都封了侯爵,可是我呢?他们功成名就,凭什么我还要当妾?我一定要凭自己的手段,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一个个绊脚石都没了,我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我一定要檀儿就藩之前,坐稳那个位置。”   郭嬷嬷忧心忡忡的看着郭宁妃,“娘娘委屈,不过娘娘要坐上那个位置,最终还是看皇上的意思,娘娘一上来就和曹尚宫闹翻了——六局一司,终究是皇上下旨建的。”   郭宁妃冷笑一声,“刁奴欺主,就她会哭,我也会,我这就去皇上那里请罪去。”   且说曹尚宫大张旗鼓出宫去了孝陵,孝慈皇后周年祭将至,到时候皇上,太子等皇室成员,文武大臣都要来孝陵悼念,胡善围开始做好准备,喂养鹿群格外尽心,做好被人挑三拣四的准备。   听说曹尚宫来了,胡善围如临大敌。可出乎意外,曹尚宫在孝慈皇后神位里上了香,哭了哭之后,居然亲自来到她居住的偏殿里。   胡善围忙道:“海棠,赶紧沏茶——就用上次怀庆公主送的那包碧螺春。”   沏茶是幌子,点明她如今有怀庆公主这个靠山是真,以免曹尚宫又奚落她。   曹尚宫打量着房间和胡善围的气色,“看来你在这里过的还不错啊——怎么听说你病了,还叫了谈太医看病?”   胡善围说道:“春天气温多变,得了风寒,吃了五天的药就好了。”   这时海棠上了茶,恭恭敬敬的说道:“曹尚宫慢用。”   曹尚宫饮了一口,“果然好茶——其实你不用特意抬出怀庆公主的名头来压我,我今天不是来找茬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第108章 周瑜打黄盖   胡善围一听这话,更害怕了:一定是掉脑袋的事情,还不如再奚落我一顿呢。   胡善围虚伪的笑,“曹尚宫不要拿我寻开心了,我现在就知道养鹿、喂孔雀,每天给孝慈皇后的神位掸灰尘,为曹尚宫做事,我有心无力。”   曹尚宫却道:“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保持你以前一贯作风——和我唱反调。”   胡善心道:我唱反调?明明是你总是找茬好吧。   曹尚宫把今天和郭宁妃为了放人之事撕破脸的事情说了,“郭宁妃仗着娘家势大,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要是被一个嫔妃踩到脚底下,还有什么脸面当尚宫?当然是当面顶撞了,郭宁妃见硬的不行,估摸下一步来软的,少不得用高位引诱几个平日和我不对付的人,栽培她们来对付我。宫里谁敢正面和我怼?数来数去,你是头一个,我来孝陵哭孝慈皇后,估摸郭宁妃会想着法子把你弄回宫去当左右手,专门来对付我。”   曹尚宫的意思是要胡善围假装和她作对,潜伏在郭宁妃身边当耳报神。她三十三岁就当了尚宫,成为女官之首,其心机谋略藏着肤浅焦躁的表皮下,骗过了不少人。   胡善围表情有些呆滞,对曹尚宫的建议毫无反应。   因为此时胡善围脑子电闪雷鸣:郭宁妃不是这种沉不住气的人!   刺客蚕母、御史刘海、幕僚程鹏举还有李贵妃之死,都是精心布局,即使失败了,也无法找到线索的死局。幕后主使一定是个实力强大、心细如发、且极有耐心之人。   而郭宁妃刚刚上台就用放出宫人的方法来排除异己,甚至和女官之首曹尚宫撕破脸。   别说郭宁妃还没封为贵妃,哪怕她封为继后,刚刚掌权,立足不稳,就和孝慈皇后生前最倚重的曹尚宫撕破脸,这种冲动、短视、迫不及待的言行,和胡善围推算的幕后主使缜密的风格根本不符合。   难道我猜错了?郭宁妃根本不是幕后主使?   或者郭宁妃只是个草包木偶,她背后有厉害的“军师”在操作?   或者和曹尚宫撕破脸只是一场戏?郭宁妃用来藏慧而已,想要借此来表明清白……   刚刚有了目标,又有失去目标,胡善围心中涌起了成千上万的念头,方寸大乱。   曹尚宫见她表情呆滞,一副神游千里的样子,以为她在推脱,说道:“我知道,这是个两面不讨好的差事,风险高。但是你也可以借着郭宁妃的手,提前进宫当差啊。所谓人走茶凉,你若真的在孝陵喂三年的鹿,三年之后,你能不能回宫继续当女官都难说。”   胡善围回过神来,说道:“在孝陵三年,是孝慈皇后的遗言。哪怕郭宁妃真的看得起我,要请我回宫和曹尚宫分庭抗议,皇上也未必答应。”   曹尚宫想了想,说道:“这不算是遗言,当时你带着明德夫人送的绿凤凰回宫,孝慈皇后很是喜欢,信口一说,要你来孝陵喂鹿喂凤凰,那里真的要满三年?就连太子为孝慈皇后守斩衰,也只是二十七个月就除服了而已,你是何方神圣,居然要守三十六个月?就是你愿意,礼法上也名不正言顺。”   古代礼法,讲究亲疏和宗法,血缘越近,孝期的时间就越长,你想守孝时间长一些都没有资格,比如皇室的孙子辈,只有嫡长孙朱雄英有资格和太子一样守二十七个月的斩衰,但是朱雄英在洪武十五年五月初一就夭折了,他死后三个月,孝慈皇后去世,皇室孙辈最大的是庶长孙朱允炆,但因他是庶出,故没有资格为孝慈皇后守斩衰。   其实胡善围也想回宫,她比曹尚宫还要着急接近郭宁妃,以探虚实。郭宁妃是故意露出弱点的凶手,还是真凶另有其人。   故,胡善围故作为难,点头答应了,“我答应你,不过,郭宁妃未必瞧得上我,皇上也未必肯放我出来,建议曹尚宫另请高明,不要把宝押在我一个人身上。”   曹尚宫正喝着茶,闻言啪的一下,狠狠将连茶带杯摔在地板上,“不识抬举的东西!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有无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变化来得太快,胡善围目瞪口呆。   曹尚宫眨了眨眼睛,又大声嚷嚷,“我今日去孝慈皇后神位祭拜,瞧见神位上有灰尘,你定是偷懒!”   胡善围知道曹尚宫已经入戏了,忙说道:“我不敢偷懒,每日一早喂了鹿,就去擦拭神位,风雨无阻。”   “你还敢狡辩?”曹尚宫一把抓住胡善围的手腕,“今日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   曹尚宫东拉西拽,一路将她从偏殿拉到摆放孝慈皇后神位的主殿,抓了把香灰往案几上一撒,“胡善围,你还不承认偷懒?你看着这上面是什么?我今日就在这里督促,你就是舔,也要给我舔干净了。”   最后胡善围红着眼眶,敢怒不敢言,送走了作威作福的曹尚宫。   且说孝陵上演着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大戏,就等郭宁妃上钩。郭宁妃正在找洪武帝诉苦。   郭宁妃哭得梨花带雨:“承蒙皇上信任,命臣妾打理后宫,臣妾想着必不辜负皇上,一定把后宫打理妥当,让皇上无后顾之忧。之前宫里都是孝慈皇后当家,凡事都妥妥妥当当的,照顾臣妾,无微不至,臣妾在后宫舒舒服服的享福,每日去坤宁宫请安即可。臣妾不敢奢望效仿孝慈皇后,只盼着能学得她一二成,可是臣妾愚钝,才刚上手,就得罪了曹尚宫,气得尚宫去孝陵哭孝慈皇后去了,臣妾特来请罪。”   孝慈皇后贤惠,洪武帝日理万机,从来不用操心后宫的事情,如今后院起火,他越发思恋孝慈皇后的好处,原来有个贤内助是多么的重要。   洪武帝安慰郭宁妃,“曹尚宫和皇后感情深厚,她这个人脾气直,有时候朕的话她也敢回驳,一时后宫换了做主的人,她有些受不住,实属正常。不过,曹尚宫是个会办事的人,她当了五年尚宫,从未出过大差错,凡是你向她多请教,时间长了,你们相处慢慢就融洽了。”   郭宁妃一愣:没想到洪武帝开口就是让她去忍耐曹尚宫!洪武帝对曹尚宫的了解和信任,居然超过了自己。   郭宁妃熬到今天,是个有脑子的,赶紧转变了态度,乖乖顺顺的说道:“是,臣妾就是太心急了,等曹尚宫回来,臣妾一定向她赔不是。”   郭宁妃出身高贵,且诞有子嗣,郭家满门皆是大明重臣武将,血撒沙场,有从龙之功,洪武帝对郭宁妃这个新手还是报以希望的,耐心解释道:   “六局一司是皇后和朕商议、命礼部制定出来的,十五年来,六局一司作为皇后的左膀右臂,帮皇后减轻了负担,把后宫繁琐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这些女官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品和才学都了得。朕甚至将国玺和印章托付给尚宝局司宝女官保管,历朝历代,皆无这个先例。你如今执掌后宫大权,就像朕临朝听政一样,要亲贤臣,远小人啊。”   郭宁妃越听越心惊,她错了,她不该把女官当做高等仆人看待,女官首先是“官”,然后才是女人。   洪武帝用女官牵制太监,托付国玺,女官何止是皇后的人,也是皇上的人。在人品上,皇上宁可信女官,也不信太监。   我太着急了,想要将六局一司为我所用,早立在后宫立足,得先用怀柔的手段,先摸清里头的门道才行。   洪武帝嘴上安慰着爱妃,心里却一直想着孝慈皇后,若妻子还在,他何必为后宫琐事操心?   洪武帝思恋孝慈皇后,正好郭宁妃提到了曹尚宫去孝陵哭皇后,便吩咐毛骧,“朕要去孝陵陪着皇后,今晚就宿在那里,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梦到朕的皇后。”   洪武帝微服出宫,所以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开路摆出仪仗等等,车驾到了孝陵,突闻得鼓声般的响动声从山林传来,连大地都在震动。   洪武帝从马车窗外看去,但见一人一骑,白衣黑马,从山林疾驰而来,马背还有两个竹筐,白衣人骑着马,还时不时的从竹筐里拿出某物,往身后扔去。   一只只梅花鹿追过来,争抢竹筐里扔出来的东西。白衣人不慌不忙,且扔且住,故意引诱着梅花鹿群围着山林跑了一圈又一圈。   眼瞅着白衣人要带着鹿群冲撞御驾,毛骧横刀立马,迎面拦截此人,“停!”   白衣人正是素服的胡善围,暮色下看不清人脸,但是她认得毛骧的声音,晓得看似普通的车驾里坐着贵人,赶紧调转马头,从箩筐里拿出几个玉米面饼子扔进追赶的鹿群,“快来追我呀,好吃的在这里!谁追到就是谁的!”   鹿群顶着一根根梅花犄角追赶胡善围。   洪武帝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她这样瞎折腾,岂不是累坏了孝慈皇后的鹿!”   洪武帝一共放了两千头鹿。   洪武帝每次来都清场,看不见这种喂鹿的画面,毛骧却是知道的,忙替胡善围解释道:“孝陵的鹿群都是按照军马场的粮草配的,草料和各种饼子,活动范围又有限,都吃胖了,容易生病,是驯兽人教胡善围这个法子喂鹿、逼着群鹿活动起来,方能健康入冬。”   洪武帝听了,这才不说什么。毛骧话音刚落,又听一阵笛声,断断续续不成曲,但见一对绿凤凰从山林飞出来。   胡善围就站在南边池塘一处搭建的草窝处,吹着笛声,召唤绿凤凰归巢。 第109章 我回来了   喂鹿是巧合,胡善围没那个未卜先知的本事,更不敢在洪武帝身边安插眼线,她只是每天早晚都会喂这群越来越懒,越来越馋的鹿。   不过后来吹笛召唤绿孔雀归巢,是胡善围刻意为之,她得抓住机会让洪武帝知道她一直很卖力的伺候这群禽兽。   慧眼识珠推荐南戏《琵琶记》、能改变国家孝制搞父母同尊、还能把两千头鹿喂得膘肥体壮,洪武帝看见绿凤凰倦鸟归巢,夕阳的余晖映衬着一根根鸟羽都笼罩着如梦如幻的光环,向来冷峻的洪武帝目光也不禁柔和起来。   孝慈皇后五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处于弥留之际,人生的最后看见这幅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的美景,应是一种抚慰吧。   都说饱暖思那啥,鹿也是一样的,看完倦鸟归巢,在湖边洗濯羽毛,洪武帝又眼瞅着鹿群添了不少猎犬般的小鹿,湿漉漉的大眼睛,煞是可爱,于是下了马车,掰开竹筐里的豆饼子喂小鹿。   鹿群是孝陵“神物”,无人敢捕杀它们,尤其是刚刚出生的小鹿,根本不惧怕人类,相反,看见人群反而会主动凑过去要吃的,吃了还不肯走,继续讨要,洪武帝身边很快就围了一群鹿,喂都来不及,毛骧带着锦衣卫帮忙喂鹿。   一只小鹿舔舐着纪纲手心的豆饼,尤嫌不够,伸着长颈脖去舔纪纲的盛世美颜。   “呸,真是一头流氓鹿。”纪纲忙从半蹲的姿势改为站立。哪知这头流氓鹿的头刚好和他的腰臀平行,伸着脖子去添他腰间的豆饼残渣,差点碰到了不可描述之部位。   打狗要看主人,打鹿也是如此。   孝陵的鹿,打不得,骂不得。纪纲干脆躲到马背上去了。   一筐豆饼很快分完,小鹿越聚越多,甚至连不懂事的成年鹿也挤过来分一杯羹,动作粗鲁的很,把小鹿们挤得东倒西歪。   毛骧见成年鹿头顶的犄角,顿时觉得危险,命锦衣卫护着洪武帝上马车,这时胡善围拍马过来“救驾”,手指放在唇间打着尖利的嘘哨,鹿群顿时散开了,回到林间的草棚里。   “你,带朕去孝陵四处走走。”洪武帝指着胡善围。   六月天气炎热,不过钟山还是比较凉快的,胡善围先带着洪武帝参观池塘旁边的凤凰巢,“……这种鸟儿喜欢栖息在水泊阴凉之地,到了秋天结霜时,就要移到行宫四季如春的花房里养着,否则会冻死。”   洪武帝挑挑拣拣,看着空空如也的巢穴,“鹿群有了那么小鹿,怎么凤凰没有生出小凤凰?可是你照顾不周的缘故?”   胡善围不慌不忙的说道:“因为这两只都是雄凤凰——雄凤凰的羽毛更好看些。”   闻言,纪纲露出笑意,毛骧冷冷的扫了一眼这个蠢手下,纪纲收起笑容。   洪武帝干咳一声,“要明德夫人再送一对雌凤凰过来,阴阳调和,生出小凤凰来。”   千里送老婆,洪武帝为这对光棍凤凰真是操碎了心。   胡善围说道:“民女并无官职,名不正则言不顺,不敢伸手向明德夫人要凤凰。”   一年前她就下岗了,早就不是六品司言,现在只是禽兽饲养员,自称“民女”。   洪武帝眯缝着眼睛,“你是要向朕讨要官职吗?”   是的,胡善围就是这么打算的。她觉得与其借着郭宁妃之手回归宫廷,不如自己想法子找洪武帝的门路回宫,这样才能名正言顺。   因为洪武帝是皇上,而郭宁妃还不算是后宫正经的女主人。   她不想欠郭宁妃人情。   心中如此打算,嘴上却说道:“民女不敢索要官职,民女只是觉得身为平民,向朝廷三品官员索要凤凰,是对明德夫人的不尊重,这事让礼部官员去办或许更合适些。如今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联手劈山修路,做千秋功业的大事情,民女岂敢造次。”   洪武帝冷冷一笑,“你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朕。朕偏不遂了你的意,这事不用你办了——毛骧,沐春即将班师回朝,就要他顺便捎带两只雌凤凰回京。”   言罢,洪武帝去正殿给孝慈皇后神位上香去了。   纪纲留下,安慰胡善围,“别看皇上话里冷淡,额头是舒展开的,其实对你很满意。何况皇上恋旧情,郭宁妃和曹尚宫吵架,皇上都劝宁妃娘娘退一步,可见对慈孝皇后身边的故人很是信任,你迟早会回宫的。”   胡善围看了看夕阳,今日太阳莫非从东边落下,纪纲出门居然记得带脑子了。   在孝陵还不满一年,胡善围没有那么乐观一蹴而就,洪武帝还记得她的好处就行。   不过,此时胡善围的心就像晚霞一样灿烂,问纪纲:“沐春真的要回来了?”   上一封信还没提回来的事情呢。   今年三月初一,洪武帝以云南已经平定,南征胜利,正式下诏,命镇南将军颍川侯傅友德、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班师回朝,同时下诏,命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   根据上一年云南总是四处起火,平平反反,反复无常的局面,洪武帝认为“云南虽平、然诸蛮之心尚怀二心,大军一回,恐彼相扇为患,尔留镇之,抚绥平定,当召尔还”。   于是南征军三大帅回来了两个,留下最厉害的沐英镇守云南,以防内乱再起。等着云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就召沐英回京。   沐英虽思恋养母孝慈皇后,也想像曹尚宫一样,来孝陵哭一哭,无奈自古忠孝两全,为了云南和平,沐英只能忍痛留在云南,等以后再回去祭拜孝慈皇后。   然而无论洪武帝还是沐英,都没有料到沐英并不是暂时的镇守云南——沐英此生、甚至子子孙孙十几代沐家子孙都将镇守在这片四季如春的土地上,世世代代用鲜血和智慧守着大明西南门户,直到三百多年后和大明王朝一起覆灭。   从第一代沐英开始,传到第十一代沐天波为止。沐英是大明开国武将,立下战功赫赫。   三百多年后,沐天波带着大明南明小朝廷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流亡缅甸,被缅甸的新王骗到咒水结盟,却不料是个圈套,缅甸新王要将他们一网打尽,献给清朝。   沐天波绝望之下,夺刀杀了九人,殉国而死,咒水之变,明朝彻底覆灭,沐氏子孙实现了祖先沐英的诺言,捍卫朱家王朝到最后一刻。   有人叹沐氏满门忠烈,一诺千金。有人骂沐氏愚忠,殉一个腐朽衰败的王朝不值得。   再过了三百余年,武侠作家金庸在封笔之作《鹿鼎记》中将沐英的十二代孙女沐剑屏嫁给了古灵精怪的男主角韦小宝,成为他的七个老婆,沐剑屏和六个女人共侍一夫,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是也。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下令沐英镇守云南的诏令一出,沐春表示很失望,他原本以为南征结束,他就跟着班师回朝和善围姐姐重逢了。   沐春在写在胡善围的信件中表示遗憾,没想到洪武帝这次来孝陵,居然给了她一个惊喜。   胡善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向纪纲求证,纪纲是个直肠子,说道:“这次南征大胜,沐英沐春父子表现优秀,皇上必有重赏,沐家什么都有了,还缺什么呢?就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上召沐春回京,八成要借此册封他为西平侯世子,再说了……”   纪纲遥指着供奉孝慈皇后的主殿,“封沐春为世子,也是这位的心愿啊,皇上必定会成全的。”   孝慈皇后疼惜沐春,可是对沐英沐春父子的隔阂无能为力,故,沐英一再婉言拒绝为沐春请封之后,孝慈皇后明白自己不该干涉沐英的决定了。当年为沐英指婚,挑中冯氏为妻,结果制造出悲剧婚姻,孝慈皇后意识到强扭的瓜不甜,以后干脆不提此事。   洪武帝让沐春的舅舅冯诚接手了贵州卫指挥使的官职,外甥向舅舅交了兵权后,冯诚破天荒的说道:“你爹……固然是个好色、宠妾灭妻、漠视嫡长子的混蛋,但他是个好军人。他不计前谦,帮我解了昆明之围,我以后不会再打了他。”   沐春打开窗户,看看今天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舅,您就这样被我的混账爹给收买了?”   冯诚摆手道:“我是那种人吗?只是以后我不会总是给他没脸了——毕竟他救了我。当然,他要是故技重施,向你找茬,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因为冯家也要脸面,不能被沐家欺负。总之,冯诚对沐英的评价,和沐春无关。   沐春已经习惯了亲爹不疼,舅舅不爱的局面,冯诚能够带着他来南征,给他制造立功的机会,他已经很满足了,拱手说道:“多谢大舅相助。”   冯诚拍拍他的肩膀,“孝慈皇后去世,你失去一大靠山。你今年都二十岁了,老大不小,该找一门实力相当的亲事,将来为你的前途作为助力。这次南征,你弟弟沐晟表现优秀,一直追随沐英身边,我也和沐晟并肩战斗过,老实说,沐英偏爱你弟弟有原因的,他是个优秀的小将,沉默寡言,性格稳重,且无像你这种一身纨绔、吊儿郎当的臭毛病……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明白吗?”   果然是亲舅舅,冯诚每一句话都完美戳中了沐春的痛点,每一句都是沐春最听不得的。   沐春的臭脾气上来了,明知故问:“明白什么?大舅?”   沐春不傻,能镇住贵州一年,和奢香夫人、明德夫人的关系处理良好,这说明沐春不仅仅在军事上有才华,在政务上也处理得不错,以他刚刚双十的年纪,算得上是天才了。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分明是在说反话!   冯诚这下彻底明白为何沐英提到沐春时,总是一副恨不得捏死这个儿子、气吐血的表情。   因为此时冯诚和沐英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你你……”冯诚指着沐春,“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嫌我碍事,好,从此以后,我若出手管你的事,我就叫你一声大舅!”   于是乎,舅甥两个经历了南征的患难,却在胜利重逢后不欢而散。   沐春心情糟糕透顶,把胡善围送给他的回信,还有提着《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诗句的扇面拿出来反复看了,心情方慢慢好转:人生真是太他妈艰难了,还好有善围姐姐陪着我。   沐春交接兵权、向奢香夫人、明德夫人等当地土官一一辞行的时候,一封京城三百里加急的密函送到贵州。   沐春吓一跳,还以为洪武帝改口要他继续守在这里,打开一看,原来是洪武帝要他去明德夫人那里要两只绿孔雀,还特意注明了要两只雌孔雀。   小事一桩,沐春松了口气,去找明德夫人。明德夫人爽快答应了,还反复确认:“……真的不要雄绿孔雀吗?雄的羽翼比较漂亮。”   再漂亮也下不了蛋啊,沐春说道:“雌的,谢谢。”   于是乎,沐春带着两只雌绿孔雀回京,他日夜兼程,终于在八月初一赶在了孝慈皇后周年祭之前到了南京。   先要进宫面圣,和洪武帝汇报了贵州局势。洪武帝点点头,“你在贵州做得很好,等孝慈皇后周年祭之后,朕要封你为西平侯世子。”   沐春一愣,世子之位来的太突然了。   洪武帝递给一封奏折,“你自己看。”   沐春打开,居然是亲爹西平侯沐英向礼部递了折子,为他请封世子!说沐春嫡长子出身,且屡立战功,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云云。   沐春不禁又看着窗外:最近太阳总是从西边出来吗?怎么大舅冯诚和亲爹沐英对他的态度天翻地覆,好像灵魂互换了似的,这是什么情况?父亲不是最爱弟弟沐晟吗?   沐春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还陪着洪武帝吃了顿饭,之后沐春请辞,去孝陵哭孝慈皇后。   洪武帝知道沐春和妻子情同祖孙,也是感慨万千,“去吧,朕六月的时候在孝陵住过一晚,梦到了孝慈皇后,梦里不知生死,宛若从前那样和她说话,模模糊糊的好像聊过你,可惜情长梦短,醒来时已记不清了。对了,顺便把明德夫人送的那对雌凤凰给孝陵禽兽饲养员,要她好生伺候。”   从此阴阳调和,雌雄双栖双飞,洪武帝还等着抱凤凰蛋呢。   沐春提着一对雌绿孔雀到了孝陵,撞见了夕阳下孝陵禽兽饲养员胡善围骑马奔跑边溜边喂群鹿的一幕。   沐春拍马,迎鹿而上,和胡善围重逢。   胡善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逆光而来,心怦枰跳起来,她看不清此人相貌,但是她感觉到了是他。   胡善围扯住缰绳,驻马停在原地,沐春骑马赶来,和她面对面,“善围姐姐,我回来了。”   距离上次贵州离别,已有一年多。   胡善围不知说什么好,群鹿将两人团团围住,头上的一根根犄角,犹如一树树盛开的梅花。 第110章 非分之想   整天风吹日晒伺候禽兽,胡善围黑了,瘦了,头发盘在头顶扎成髻,罩着一层黑色的网巾,为了方便骑马喂鹿,穿着竹布素色圆领袍,模糊了性别。   然而在沐春眼里,善围姐姐就是盛开梅花中最耀眼的一朵,在枯瘦枝头傲然绽放,原来一朵花可以不用娇艳,风骨也是一种美。   而沐春似乎还是老样子,出征一年归来,仍旧是意气风发、又痞又赖的少年。   沐春炽热的目光包裹着她,胡善围觉得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这是孝陵,孝慈皇后的长眠之地,可不能放肆了。   胡善围清咳一声,收敛了眉眼,紧了紧手中的缰绳,“回来就好,这次南征很多人都没能回来。”   沐春说道:“是啊,我爹就没回来。”   胡善围静静的看着他,沐春猛地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一拍脑门,像头鹅似的“喔喔喔,我想岔了,你说的是战死的意思,我爹还活着。”   父子情,薄如纸。   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急不可耐的群鹿开始用鹿角拱着胡善围马背上的竹筐,讨要吃的,有一头鹿失了准头,拱在她的腿上。   沐春出手更快,伸出长胳膊拽住鹿角,还警告它,“这头色鹿,你往那戳,往那戳?再不悔改,小心把你烤了吃。”   这是一头成年鹿,力气大,被沐春拽住了鹿角,很是难受,晃着修长的颈脖想要挣脱,沐春岂能放?干脆从马背跳到鹿背上,抓住两根犄角,“服不服?你服不服?”   不服。大鹿干脆跑跳飞奔起来,企图把背上的陌生人甩掉,沐春死拽着不放,这只鹿还挺聪明,往山林跑去,这么快的速度,一根根树枝就能把沐春串成肉串烤了。   眼瞅着一根树枝要穿破眼球了,沐春选择认输,从鹿背跳到花坪,顺着倒地的势头翻滚,压坏了一地的绣球花。   胡善围拍马赶到这里,沐春扶着树站起来,指着“畏罪潜逃”的大鹿,“善围姐姐,你一定要给我报仇啊,饿它一顿。”   胡善围看着已是残花败柳的绣球花,重逢的喜悦瞬间消失,“九天之后就是孝慈皇后周年祭,皇室和大臣们都要来孝陵祭拜,九天之内,你能让这些花死而复生吗?”   沐春知道自己闯祸了,忙说道:“我这就去花市买些绣球花种上。”   沐春去买花,群鹿又围了过来,胡善围喂着一头头鹿,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喜欢孝陵的鹿了,因为这些鹿和沐春很像,外形漂亮,赏心悦目,贪得无厌,又痞又赖的要吃的,喜欢靠近她,围着她转,追逐着她。   而且还总是闯些小祸,让她生气,但是她又舍不得责骂,抱怨几句,最后还是替它们收拾乱摊子——这些鹿也是喜欢祸害花草树木,吃点鲜花换胃口。   沐春买了一车盛放的绣球花回到孝陵,拔掉残花,重新补种。胡善围提着食盒来投喂他,还提着一个香盒驱蚊。   “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你凑着吃吧。”胡善围打开食盒,一尾鱼、一碗鸡米头、一碗莲蓬汤,都是陵区池塘里现采现捉的,还有一盆米饭。   沐春看着简单的食物,觉得甚是辛酸:“你这一年过的很是清苦。”   胡善围说道:“怀庆公主等人时不时遣人送些东西,我在这里温饱足够了,不过守陵就要有个守陵的样子,生活简朴一些,和宫里穷奢极欲的富贵当然没法比。反正我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并不觉得苦。”   沐春蹲下吃饭,就像他以前蹲在街头吃面一样自然。   胡善围不禁想起和沐春相识时,正是她考女官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日,她考完回家,忙完书坊的活计,家里没有她的饭,她去了酒楼给自己过生日,经常去书坊白看书的沐春抱着一碗面蹲在外头,她还以为他是个穷监生呢。   可是这个穷监生却给默默替她给了饭钱。   当然,后来胡善围知道了沐春蹲在外头吃面是特殊癖好,他叛逆不羁,爹爹不喜,舅舅不爱,有家似无家,蹲在街头吃面,融入红尘俗世,会让他觉得莫名舒坦。   沐春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吃饭,随口问道:“是你做的吗?”   胡善围点头,“鸡米头、莲蓬是海棠采的,鱼是今早搁在水底的竹篓陷阱捉的,这三个菜都是我下厨做的——火候没控制好,鱼皮煎破了。”   相识四年,这是头一回吃到善围姐姐做的饭,沐春忙说道:“破的好,我就喜欢吃破的,破的……嗯,比较入味。”   沐春卖力的吃着饭,连汤都喝尽了,只剩下一副嚼不碎的鱼骨头,干净的就像猫舔过似的。   饭毕,海棠过来收碗收食盒,还识相的扯谎说道:“我今天太累,要早些睡,就不来帮忙了。”   沐春刨坑,胡善围把一盆盆绣球花放进坑里,再覆上土,夜幕降临,点燃灯笼,两人继续补种,配合默契。   沐春力气大,一连用铲子挖了一排坑后,就跑过来和胡善围一起种花填土,每次都在泥土的掩盖下故技重施,借口填土,伸出手和她的手指相缠。   隔着松软的泥土手指的纠缠,那股麻痒快要撩到心里去的时候又很快分开,去种第二颗绣球花,回填泥土,温热的手指穿过土层,再次纠缠撩拨过来、又分开。   反反复复。   孝陵防守严密,即使在夜里,每隔一会就有巡逻的守陵军路过。   胡善围的心随着手指的节奏忽上忽上,忽左忽右,时而紧张、时而欢喜,更多的时候是既紧张又欢喜。   种花的两人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任何眼神的接触,从巡夜的守陵军角度看过去,两人只是规规矩矩的种花,根本看不出泥土下的缠绵。   两人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全部集中在手指上,仿佛只有手指才有触觉,每一次的触碰,就像往沸腾的油锅了泼一瓢水,刺啦啦的滚油就像烟火似的喷溅、炸开,灵魂都为之颤栗。   胡善围听着沐春越来越重的呼吸声,面红心跳。却不知沐春看见她鬓边的汗珠儿顺着颈部滚落,在锁骨处的颈窝里停留,他口干舌燥,她颈窝处的一滴晶莹就是解渴的仙药,近在迟尺,可惜他就是喝不到。   当萤火在一簇簇新植的绣秋花中飞舞时,补种完毕,沐春挑来两桶水浇灌,确保这些花能活到八月初十周年祭。   “总算完成了。”胡善围蹲在在水桶里洗去手上的泥土——她不想让沐春看见颊边的绯红。   沐春这时很后悔:我应该多滚一滚,多祸害几丛花,这样就能和善围姐姐多待一会。   沐春抱憾而归,在马背上长吁短叹。   胡善围泡在木桶里洗澡,时常出现幻觉,感觉羽毛划过指尖,从水里伸出手来,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海棠在身后帮她洗头,试探着问道:“沐大人……就这样走了?”   胡善围说道:“孝陵重地,外人不得留宿。”   海棠:“沐大人不是外人吧。”   胡善围:“他姓沐。”又不是老朱家的人,留宿此地,名不正言不顺的。   “哦。”海棠说道:“可惜了。”   胡善围起了警觉:“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呢?”   海棠假装看不见她耳垂滴血般的红,“我想着沐大人明天能帮着喂鹿就好了,我和你能睡个懒觉。”   胡善围目露忧色:“我听纪纲说沐大人回来,八成要封西平侯世子。”   海棠说道:“封世子是好事啊,你怎么不高兴?”   胡善围说道:“西平侯镇守云南,身边有爱子沐晟相随。可是按照规矩,大将在外掌兵权,就必须将家眷留在京城里为人质,这是一种牵制。”   海棠更纳闷了,“可是西平侯夫人还有几个子女都在京城啊?”   胡善围说道:“西平侯府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个继承爵位的世子分量重,所以西平侯给沐春请封世子,绝对不是纪纲所说是为了实现孝慈皇后的心愿,不过是顺势而为,以显示对皇上的忠诚罢了。”   洪武帝和沐英首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沐英一直规规矩矩,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保持清醒的头脑,所以洪武帝下召命冯诚接替沐春,沐英就猜出是潜藏的深意,立刻写折子为沐春请封西平侯世子。   不是沐英突然对嫡长子的态度转变了,而是沐英识时务,他在边关掌重兵,镇守西南,最喜欢的嫡次子沐晟在身边,洪武帝需要一个有份量的人质留在京城。   所有的勋贵世家都是这样的,沐家不能搞特殊,所以沐英心下再不喜欢沐春,也只能选择这个讨厌的嫡长子。   海棠恍然大悟,“你在孝陵与世隔绝,居然还能看得如此透彻。”   胡善围叹道:“我看得出,却不能和他当面讲,就当是纪纲他们猜的那样,西平侯和洪武帝都是为了实现孝慈皇后的遗愿,这样沐春的心情能好一点。”   海棠说道:“沐大人天性洒脱,还在乎这些吗?反正都当了世子,管它是什么原因当上的呢,别人可没这个本事。”   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吗?   不可能。一般人的伤害,可以慢慢愈合,甚至忘却,不在乎。可是家的伤害,是一辈子的,深深影响着人的性格和未来的抉择。   沐春的不羁癫狂,也是来自家人伤害后为了自我保护形成的的外壳。   对此,胡善围深有体会,她和沐春说要长出自己的壳,沐春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所以她明知如此,也不忍心当面和沐春戳破——以沐春的聪明,他迟早也能猜得出,他自己不说,何必戳人伤痛呢?   喜欢一个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你会为了他的高兴而高兴,更会为了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而且在自己身上放大无数倍。   胡善围提醒海棠,“少说多做,别提这些和你无关的事情,小心惹祸上身。”   海棠拿着干燥的布巾给她拧干头发,“不提沐大人了……就说你自己,还有两年就要出孝陵。我是个官奴,两年之后肯定要回宫继续当宫女的,可是你呢?两年之后你二十六岁,你有什么打算?曹尚宫上次来孝陵找茬,非说你打扫的不干净,看来你要回宫继续当女官很难了。”   海棠是个善良的人,她为胡善围的未来担忧,女官之路被曹尚宫阻拦,胡善围将来何去何从?即将封为西平侯世子的沐大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胡善围不便将自己和曹尚宫的秘密结盟告诉海棠,含含糊糊说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这不还有两年吗,有的是机会。”   入夜,花明月暗笼轻雾。   胡善围披散着头发,连鞋都没有穿,脚下的袜子被石间苍苔染了绿色。   四周绿色的萤火闪烁,如梦如幻,绣球花丛里,花阴重叠香风细,那人果然站在丛中笑。   胡善围又惊又喜,转过去背对着他。   他说:“你既转过脸儿去,为何又抱着枕头来?”   “我哪有……”胡善围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果然抱着一个枕头!这是她人生中最丢人的时刻,怎么糊里糊涂的把枕头抱出来了?   感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听到呼吸声,温热的身体贴在她的后背,她能够感受到后方的心跳和她一样急切,似乎要从咽喉里蹦出来。   衣带宽了,领口松了,她不敢回头,将头埋着枕头里,瓮声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耳语道:“这是你的梦,你的地盘你做主,你想干什么,我就做什么。就像这个枕头,明明刚才没有的,你看见了我,手里就多了个枕头。我想让我靠近,我就过来了。”   胡善围才不承认,“胡说八道,是你轻薄孟浪,还不快速速离开。”   “嘴上这么说,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一记温热绵软贴在了她的颈窝处,“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   她浑身僵直,动也不敢动,太可怕了,此人莫非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不是。”那人说道:“我是住在你内心深处的囚徒,困在你的心里,永远走不出去。我知道你所有的欲望——只要你想,我就照做。”   梦境越来越危险,我不能对他有非分之想,醒来,快醒来……   胡善围猛地坐起来,南柯一梦,睡塌上,枕头不知何时抱在怀里,就连颈窝处也是如梦境般麻痒难当。   胡善围一惊,伸手摸过去,颈窝凸起一个小肿块,又听见嗡嗡之声,原来床帐里进了只蚊子,咬了她一口。   胡善围放下心来,却无端有些失望,她自嘲一笑,世上遗憾事,梦里成双觉后单。 第111章 做梦不犯法   蚊子嗡嗡响,秋蚊子咬人最厉害了,不捉住它,今晚别想睡觉。   胡善围起床照蚊子,点燃一盏油灯,盖上一个宛若天鹅颈般侧面开口的灯罩,那蚊子就像飞蛾一样,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飞。   胡善围举着灯守株待蚊,不一会蚊子果然飞来了,胡善围举灯靠近一照,油灯燃烧的热气就将蚊子吸溜到了灯里去。   人和其他生命的不同,在于能够控制自己的本能和欲望,就像这只蚊子,本能被灯火吸引,然后丢掉性命。   胡善围以此警醒自己,要控制自己,不要放纵欲望,被拖到万劫不复之地,哪怕是梦境,也要克制,昨晚凭空出现的枕头真是太危险了。   次日,沐春早早来到孝陵,帮她喂鹿,可惜他还无法熟练的操纵的鹿群,导致又有一处的花丛被鹿群践踏,正和他的心意。   沐春乐颠颠的去花市买了响应的花卉补种,想故技重施,在泥土里摸一摸善围姐姐的手指,可是这一次胡善围残忍拒绝了,“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做,我不管你了。”   再像昨晚那样来一次,胡善围担心自己把持不住沐春的诱惑,恐怕要破戒了,故面上淡淡的。   沐春顿时傻了眼:善围姐姐怎么忽冷忽热的?   沐春追了过去,扯住她的衣袖,“你不高兴,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错了,是我对你生了邪念。真话胡善围实在说不出口,“我今天还要忙着给新来的绿孔雀做个草窝,没空帮你种花。”   “这个好办。”沐春叫来时千户、陈瑄等手下,“这车花就交给你们了,我还有别的事。”   安排好了这边,沐春跑去池塘边找胡善围,帮她搭两个草棚,还美其名曰:“我千里迢迢给这对雄孔雀送媳妇儿,顺便送一间婚房给两对新人,祝它们幸福美满,早生贵蛋。”   胡善围忍俊不禁笑起来。   面对诡计多端、不择手段、热情似火的沐春,胡善围昨晚好容易建立的防线顿时又决堤了:我就白日梦似的想一想、做个梦——做梦不违法,是吧?做梦怎么能当真呢。   沐春看见她的笑容,愈发勤快。瞥见她颈窝处的一点胭脂记般的红痕,脑子立刻炸了,如同放了个二踢脚鞭炮。   昨晚沐春做了个不可描述的美梦,梦到胡善围抱着枕头夜奔,和他在绣球花丛相会,连鞋子都没穿,雪袜蹭着青苔,他和她草借花眠,紧相依,慢厮连,锁骨处的小窝终于尽兴饮了个遍,方解了渴,一夜荒唐。   今日早早来此,却看见胡善围颈窝处的胭脂红痕,如梦境重现:枕头上散乱的碎发、袜上滑腻的苍苔……   胡善围感觉到了沐春的视线愈发放肆,落在她交领处,低头看去,颈部露出半个蚊子包,她整了整衣领,遮住不雅的红痕,“秋蚊子咬的,看什么看?还不快点干活。”   我昨晚一定灵魂附体到秋蚊子上了,沐春觉得。   两个草棚搭好了,沐春很满意自己的手艺,“这里是孝陵,否则我会贴个喜字上去。”   到了黄昏时,两只初来乍到的新娘绿孔雀在池塘里洗濯羽毛,胡善围用笛声召唤整天到处野的新郎绿孔雀。   不一会,羽毛自带光环的新郎们成双成对飞回来了,作为孝陵的神鸟,包吃包住还包分配媳妇,待遇很是不错。   胡善围和沐春很是期待四只绿孔雀如何配对,并将彼此压抑的情感代入到了禽兽身上。   谁知新郎们见领地多出两个同类,根本没有新婚的喜悦之情,反而起了警惕,对着新媳妇鸣叫警告,屁股后面的羽毛频频开屏,羽毛竖起,进入了战斗状态。   两只雌孔雀双双千里跋涉到此,一路上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见对方挑衅,也在一起抱团,发誓要争夺这片绝好的领地。   新郎首先对新娘发动了攻击,伸着脖子啄过去,开始家暴了。   胡善围和沐春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齐声说道:“放开你的媳妇!”   沐春挥着一根竹竿,将战斗的孔雀们分开,可惜四只孔雀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一根根鲜亮的羽毛被啄了出来,散落荷塘里。   绿孔雀们用实际行动反抗着封建包办婚姻。   胡善围无计可施,只得将新娘子和一个草棚转移到北边的一个小池塘,免得它们继续打架,万一打出毛病来,孝慈皇后周年祭,洪武帝恐怕要砍了她的脑袋祭天。   沐春脱了上衣,只穿着裤子跳进南边的池塘打捞一根根孔雀毛,打扫战场,“毁毛灭迹”,免得被人看出来。   他一边捞羽毛,一边教训新郎:“男人打女人,你们要不要脸?啊?老子千里迢迢给你们选的媳妇都不知道珍惜,把新娘子赶跑了,你们两个打算打一辈子光棍?”   “我告诉你们,全京城都只有这两只绿孔雀,你们还挑什么挑?真以为自己是凤凰呢?呸呸呸!”   沐春吐出池塘水,去翻池塘里脸盆大的荷叶下面是否藏着孔雀毛,“不喜欢?没有感情?这都不是事,感情可以慢慢来,不喜欢就打人家?这不是理由,这纯属道德问题。你们两个鳖孙,要不是皇上急着抱凤凰蛋,我早就把你们打媳妇的王八蛋一锅炖了……”   胡善围安顿好了受伤害怕又无助的新娘子,回到南边,正好看见沐春把两只新郎骂得羞愧(害怕),躲在芦苇丛里不出来。   见胡善围来了,沐春从水里浮出来,光着膀子,头发如水草般散乱浮动,妖异诱惑,就像池塘里的锦鲤成了精。   胡善围忙转身过去,“孝陵清净之地,岂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快把衣服穿好。”   非礼勿视,胡善围竭力删掉脑子里那只裸着上半身的鲤鱼精,可是当晚那只鲤鱼精还是强势的入梦来。   池塘浮萍遮不住,莲花开尽秋光中,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鲤鱼精戏得莲花剧烈摇摆,红衣落尽金蕊碎,合欢枝上香房翠,零落残红秋波里。   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窗外雨疏风骤,雨打芭蕉之声声声入耳。   海棠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刚刚回来,“我已经喂了鹿回来——下雨天看你睡的很香,就没叫醒你。今日一早沐大人送了两笼热包子配粥吃,还温在锅里头——是拿出来还是再躺会?真是一雨入秋,连我都想睡个回笼觉。”   “这就起来。”胡善围披衣起床,不能再睡了,再睡的话那个无比荒唐又美好的梦恐怕会继续。唐僧终究没能抵过女儿国国王的深情,放纵了七情六欲。鸳鸯双栖蝶双飞,池塘春色惹人醉。什么王权富贵,什么戒律清规,统统不存在的。   梦里破戒,不算破。   胡善围自我安慰,稳定心神,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前,海棠给她梳头,“今日脸色不错,红彤彤的,都不用胭脂了。”   胡善围不敢直面镜子里一脸春光之色的自己,“下雨天睡的太舒服了,精神自然好。”   装,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海棠紧紧抿着嘴,憋着笑,想起昨晚下雨,她担心隔壁房间的胡善围晚上贪凉不关窗户,雨飘进来了,于是起床帮她关窗户。   电闪雷鸣都惊不醒床上的某人,海棠听见她梦呓沐春的名字,就像那年遭遇蚕母刺杀高烧时的呓语一样。   胡善围惦记着刚刚迁居到此的雌性绿孔雀,饭后打着伞到了池塘边,远远的看着戴着斗笠的沐春一左一右抓住雄性绿孔雀“负荆请罪”来了。   想起昨晚的春梦,一时无法面对沐春,胡善围转身过去,想要离开这里。   走了两步,停下,终究舍不得,忍不住想要看他。理智和情感在战斗,理智节节败退,兵败如山。   沐春在草屋门口絮絮叨叨的说道:“两位……姑娘,它们知道错了,特来登门道歉,你们就原谅它们。你们不原谅,就没法成亲;不成亲,就不能下蛋;不下蛋,就没有小孔雀;没有小孔雀,就要麻烦明德夫人进贡一对新孔雀进京,劳民伤财的,你们说是不是?”   两只雌性绿孔雀闻见昨天那对冤家的动静,当时就觉得不好了,挤在草窝里不出来,没法回答沐春的问题。   沐春说道:“你们不反对,就是接受道歉了。”   沐春放手,期盼孔雀们床前打架床尾和。可是他太低估了手里的渣雄孔雀,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一旦得到解脱,就立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这对孔雀身子笨重,根本飞不高,也飞不远,且飞且停,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巢穴,互相清理羽毛的水滴,兄弟情深,对雌孔雀不理不睬。   “摁头道歉不管用的。”胡善围说道:“禽兽也有各自的脾气,急不得。”   沐春讨好的说道:“你很了解这群禽兽嘛,就像了解我一样。”   胡善围:幸好现实的沐春和梦里的沐春不一样。梦里的沐春不会说这些蠢话。   由于初次见面互相留下不好的印象,孝陵的四只绿凤凰最终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成双成对了:一对百合一对基。   大家守住自己的池塘,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和平共处。   “不用着急。”沐春安慰胡善围,“听明德夫人说,绿孔雀春天发情,初夏才产卵。到时候不用我们撮合,它们自己就配对了。”   胡善围心虚,听到此语,面红耳赤,拂袖而去。   沐春晾在原地,最近善围姐姐对他的态度越发奇怪,冰火两重天,忽冷忽热,翻脸如翻书,刚才那句说错了?没有啊。   洪武十六年,八月初十,孝慈皇后小祥(一周年祭)。   洪武帝当天素服乌犀带,清晨行祭奠礼,辍朝三日,京城禁止音乐和屠宰三日。东宫太子和在京城的亲王们先去孝陵拜祭嫡母。   文武百官当天素服黑角带,行奉慰礼,京城命妇素服进宫,行进香礼。   次日,洪武帝亲临孝陵,后宫郭宁妃、郭惠妃、达定妃等一宫主位的妃嫔皆伴随御驾来此,给孝慈皇后的神位上香,哭声震天。   洪武帝还惦记着抱凤凰蛋,去池塘看绿凤凰,问:“怎么只有一对?”   洪武帝分不清雌雄,还以为池塘捉虫吃的是一雄一雌,其实还是那对雄凤凰。   胡善围说道:“另一对一早就飞到孙权墓去了。”   钟山是风水宝地,不少名人葬在此地,洪武帝看中这里,修了自己和孝慈皇后的陵墓,为了表示对孙权这位三国雄主的尊敬,特地把孝陵的神道(就是抬棺材入墓室的路)打破传统改成了弯道,并没有挖掘孙权的墓给自己让路,而是好好保护起来。   以前君主的神道皆是直道,洪武帝不拘一格,英雄惜英雄,就凭这一点,洪武帝是令人敬佩的君主。   洪武帝看了看,发现那里不对,指着绿孔雀的羽毛,“怎么毛发不如以前茂盛了?”   打架打的呗。胡善围不敢说实话,“一到秋天,凤凰就开始脱羽换毛,准备入冬了,所以最近羽毛不如以前好看。”   一旁沐春心虚摸着脑袋,“微臣的头发也是秋冬掉的厉害,没想到凤凰也是这样。”   纪纲点头,真诚的附和道,“巧了,微臣也是如此,早上梳头掉一地的头发。”   洪武帝指着两人,“你们两个要注意保养,年纪轻轻的,别还没娶妻生子就秃了头。”   两人忙说道:“谢皇上关心。”   中午稍事休息,郭宁妃果然亲临胡善围的住处。   胡善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行拜礼,“此处房舍简陋,娘娘何故来此?”   郭宁妃快步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不必多礼。你在孝陵守陵,养鹿喂凤凰,打扫神位,握笔的手都忙粗糙了,此等至纯至孝之举,本宫很是佩服,本宫是来请你回宫的。” 第112章 再就业   不愧为是大明宫廷第一女官,曹尚宫简直料事如神,胡善围自愧不如。   郭宁妃本是在胡善围心里排第一的嫌疑人,可是通过郭宁妃和曹尚宫过招时的表现来看,郭宁妃明显火候不继,根本不是可以安排以往一环扣一环连环计的人。   是故意伪装还是真凶另有其人?胡善围不知道。   但是胡善围很明白,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是绝对搞不清真相的,无论郭宁妃的邀请是真心诚意还是故意给她下套、让她脱离孝陵这道天然屏障的保护。她都无法拒绝,为了真相,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趟。   胡善围牢记自己扮演着黄盖的角色,说道:“宁妃娘娘是个爽快人,诚意相邀,可是我三年之期未满,怎可擅离职守?”   郭宁妃说道:“你这一年辛苦守陵,已经是为国尽忠了,就像前朝的臣子,国丧期间哀泣备至,可是谁还能辞官不干了?你回宫也可以时常来看这些禽兽,不冲突的。只要你答应了,皇上那边本宫去说。皇上知人善用,必定不会浪费大好人才去喂禽兽。”   郭宁妃执掌后宫屡屡碰壁,曹尚宫不服她,崔尚仪不上钩,宋尚功简直就是曹尚宫的小喽啰,范宫正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其余三个尚宫都看惯了曹尚宫眼色行事,不敢和郭宁妃走的太近。   如今郭宁妃觉得自己被六局一司架空了,她就是个负责点头摇头的木偶,郭宁妃压抑了十几年,所图甚大,她如何甘心?   她也想从六局一司安插人手,可是这个后宫小朝廷门槛太高了,层层选拔考试,须知学习是长期的为之,方有小成,不能一蹴而就。且刚刚入选的女秀才也只能打下手,必须等女官的位置出现空缺,然后才能经过竞争激烈的考试和尚宫们的考验上岗当新女官。   等到那时,都猴年马月了,儿子鲁王估摸也早就去山东就藩,郭宁妃发现她只能从现成的女官入手,从中寻找能够制衡曹尚宫的左膀右臂。   胡善围是最好的选择。首先,她和曹尚宫的关系进宫开始就是敌对状态,最近一次曹尚宫来孝陵哭孝慈皇后,听说把胡善围的房间砸的稀碎,屡屡刁难。   其次,她做事风格大开大合,手段强硬,和曹尚宫一样都是鹰派人物,有威慑力,得罪过一些人,但是也深得范宫正、崔尚仪这样女官的肯定,尤其是范宫正,一旦重用胡善围,就能把范宫正拉到自己这边。   再次,她在孝陵踏踏实实为孝慈皇后守了一整年,把孝陵的鹿群如此肥壮,为人臣子,在忠字上无可挑剔。这让她在宫里有种超然的地位,可以借孝慈皇后之力。   最后,郭宁妃觉得把胡善围从孝陵里弄出来,她感恩戴德,必定为己所用,   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有各自的小算盘,胡善围假意被郭宁妃勾起宏图之志,说道:“娘娘应知我欣赏《琵琶记》这部南戏,里面有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娘娘来请,皇上若同意,我必不推辞。”   再推就过于虚伪了。   郭宁妃大喜,“你因慧眼识珠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可见注定要登天子堂。你走之后,司言的位置一直空着,宫里没有适合的人选,你回宫之后,依然是六品司言。如今本宫打理后宫,不瞒你说,真是诸事不顺,以前孝慈皇后一言九鼎,本宫现在则是一言九‘顶’,说什么都有人反对,就连往宫外放几个人,也被曹尚宫搅和黄了。”   郭宁妃提议往宫外放人之事不了了之。   郭宁妃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胡善围心气高,一定不甘心总是被曹尚宫踩在脚下。   胡善围暗中观察着郭宁妃的表情,她是像曹尚宫那样表面的肤浅,还是本性如此?心机深沉的人,是不可能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感受表露给外人,交浅言深是大忌。   这艘船不上也得上了,想太多也无用。胡善围整了整素服,深深一拜,“我愿助宁妃娘娘一臂之力。”   郭宁妃扶她起来,“本宫得胡司言,如刘备得诸葛亮。”   胡善围闻言,有种不好的预感:魏蜀吴三分天下,蜀汉最后被灭了……   胡善围更加觉得郭宁妃没有幕后黑手的脑子。   郭宁妃娘家那么厉害,有从龙之功,又生了儿子,在宫里地位却一直不如家世一般、且没有生育过的李贵妃,难道因为这个原因?   郭宁妃和胡善围说着话,郭嬷嬷来了,“娘娘,小公主午睡醒了,好像做了噩梦,大哭不止,娘娘过去看看吧。”   李贵妃死后,小公主交给了郭宁妃抚养,有了李淑妃的前车之鉴,洪武帝讨厌不爱惜子嗣的嫔妃,郭宁妃不敢怠慢了,忙起身说道:“你且耐心等本宫的好消息。”   郭宁妃匆匆赶去寝殿,却不闻小公主哭声,宫人说道:“方才江典宝过来哄小公主,说去喂小鹿,小公主收了哭声,玩去了。”   江典宝就是江全,也是第一批投靠郭宁妃的底层女官,江全做事认真扎实,四十岁高龄考进宫,在宫中也是叫得上名头的女官了。   之前江全是八品掌宝,她投之桃李,郭宁妃报以琼瑶,升了七品掌宝。小公主和江全十分投缘,无论在李淑妃、孙贵妃还是李贵妃,江全都是小公主止哭的“灵丹妙药”。   传闻李淑妃因怠慢小公主而失去圣心,就是江全撞破向孝慈皇后举报的,要养好小公主,郭宁妃首先向江全示好,江全接受了好意。   “江典宝是个妥当的。”郭宁妃听说是江全带出去玩了,放下心来。   另一边,胡善围听海棠说江全带着小公主喂鹿,赶紧骑马过去盯着,那些小鹿还没长出杀伤力的角,看起来萌态可爱,其实野性犹在,欺软怕硬,投喂的时候稍有不慎,也会咬到手甚至被顶翻。   一旦出事,胡善围责无旁贷,就凭洪武帝鸡蛋里挑骨头的暴脾气,恐怕她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桂花飘香,小公主已经三岁多了,一双大眼睛刚刚哭过,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拿着掰开的白面饼喂和自己差不多个头的初生小鹿。   江全心细,将大鹿圈在外头,不准靠近,只放了五头刚刚出生的小鹿,以保护小公主安全。   胡善围见江全在,立刻拍马撤离:亲姥姥看外孙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谁知江全身边的女秀才追过来说道:“胡小姐请留步,江典宝有请。”   听到典宝二字,胡善围才知道江全又升官了。   说来也巧,江全总是在胡善围陷入低谷即将反弹的时刻出现,而且总是能够得到宫中风头最盛嫔妃的欣赏,以前的胡贵妃,现在的郭宁妃,导致胡善围对郭宁妃的预期并不乐观。   胡善围是民女,见官要行礼,江全远远的迎过来,阻止了她的大礼,“恭喜你苦尽甘来,要回宫了。”   江全和郭宁妃走的近,知道这些实属正常。胡善围对江全的感情很复杂,她们互相救命,互相帮忙过,尤其是蚕室危机那次,若没有江全逆行跑去阻止侍卫,恐怕她要葬身蚕室。   可是她在孝陵一年,江全和黄惟德都从未过问一句,她嘴上不说什么,内心是在意的。   如今她要官复原职了,江全又来借机巴结——带着小公主玩什么不好,非要喂鹿,分明是想勾她出来。   胡善围和她寒暄了几句,江全做久别重逢的样子,拉着她到了一颗桂花树下,远离了众人,方变了脸色,说道:“当着她们的面,我当然要恭喜你了,她们都是宁妃娘娘的人,私底下,我建议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蹚浑水,在孝陵再守两年,等混乱过去再回宫。”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贵妃之死,江全也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胡善围说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江全着急了,“你可是为曹尚宫频频找茬、想要借郭宁妃的势力自保?曹尚宫骂几句而已,她并不   会使出阴险手段害人。何况你在孝陵,曹尚宫在后宫,她不可能三天两头的找你麻烦,何必在这个时候出山,给郭宁妃当枪使?”   “那你呢?”胡善围反问:“你为什么?”   江全指着喂小鹿的小公主,“我有的选吗?我只为她,郭宁妃养着她,我要跟到底。”   故人相逢,胡善围心存耿介,无法像以前那样相信江全,是的,她理解江全,比起她,当然是小公主更重要。可是她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一个摇摆的、随时改变立场的朋友,是不可以托付信任   的。   那就当做普通同僚相处吧,胡善围淡笑道:“我和你一样,没得选。当孝陵守陵人还是宫廷女官,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女官在宫里的目标各有不同。江全为亲人、沈琼莲为才华不被埋没、茹司药为追求医术、黄惟德为脱离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非黑即白,利益一致时就是队友,利益相悖就是对手,只要不存心害别人,就算是个好人了。   郭宁妃向洪武帝请旨要人,说的振振有词,“……胡善围守陵是为国尽忠,回宫为君分忧,更是尽忠了。如今她也守了一年,臣妾身边也着实缺人,求皇上恩准,让臣妾带她回宫。”   洪武帝正在缅怀孝慈皇后,闻言不禁觉得烦闷,反问道:“难道没有胡善围协助,你就无法执掌后宫?”   分明是在质疑她的能力,连后宫都搞不定,将来如何封贵妃、甚至封继后?   郭宁妃吓一跳,忙说道:“后宫以前一直都是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打理,成穆贵妃孙氏偶尔协助皇后。后来皇后病重,交由李贵妃代掌大权,臣妾一直都没有触碰权柄的机会,乍一上手,确实……有力不从心之处,辜负了皇上的重托。”   话音一转,“但是,臣妾一直想法子学习,学会和六局一司相处,召回胡善围,也是想缓和之前和六局一司的矛盾冲突,有她在中间上传下达,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像孝慈皇后那样令行禁止。求皇上再给臣妾一次机会。”   之前成穆贵妃孙氏、李贵妃在掌权之前或多或少有些经验在,郭宁妃简直两眼一抹黑,所以一上来就栽了跟斗。   看在郭宁妃娘家的面子上,洪武帝决定给郭宁妃改过自新的机会——着实后宫的妃位目前只有郭宁妃能拿得出手了,而现在南征刚刚结束,国库空虚,洪武帝不想大张旗鼓的选秀或者立新后,劳民伤财。   洪武帝说道:“你要的人,朕可以给你。传朕口谕,胡善围官复原职。”   郭宁妃大喜,帮手来了。   但洪武帝明显不像以前那样信任郭宁妃了,觉得郭宁妃无论看眼色还是能力上连孝慈皇后的脚趾头都比不过。当妃子还行,一旦捧起来掌后宫大权,缺点就暴露出来了,   后宫交给她,着实不太放心啊。   洪武帝把郭惠妃和达定妃叫来了:“你们两个是宫里的老人了,向来懂事听话,这十几年虽然没有管过后宫之事,但应该见孝慈皇后料理诸事,你们两个就协助郭宁妃打理后宫吧。”   郭惠妃和洪武帝有杀弟之仇、灭家之恨。达定妃和洪武帝有杀夫之仇,灭国之恨。两个妃子平时恨不得把自己缩成蚂蚁,只晓得为老朱家生孩子,郭惠妃生三男二女,达定妃生了两个儿子。   郭惠妃和达定妃在神位下哭孝慈皇后,眼睛都肿成桃子了,闻言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郭惠妃结结巴巴的说道:“是,臣妾……尊旨。”   木头美人达定妃,木木的站在原地,像一尊菩萨,都忘记了谢恩表忠心。   郭宁妃顿时愣住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刚刚给了一个好帮手,又塞进两个掣肘的妃子。给个甜枣吃,再甩两巴掌? 第113章 制衡之术   元朝礼乐崩坏,宫廷管理更是混乱不堪,屡屡有臣妻进宫朝贺皇后时被皇帝拖上龙床的丑闻,宫中嫔妃为上位,不择手段争宠,企图母凭子贵,宫女宦官参与其中,手握权柄,上位的则赶紧撤梯子,严抓宫里的“计划生育”,打胎堕胎屡见不鲜。   元末奇皇后,高丽奴婢出身,和同是高丽奴的太监朴不花联手,在宫斗中厮杀出一条血路,得宠生子封后,儿子封了太子,为巩固实力,又为太子择了一个毫无根基的高丽女子为太子妃。   对奇皇后而言,高丽女是一个好操控的太子妃。但是对太子而言,则是意味着失去了强化有力的岳父势力,储位不稳。后宫倾轧越发激烈,宫斗之风愈演愈烈,浑然不觉大明的北伐军即将兵临城下。   当徐达率领北伐军攻打元朝都城时,元帝干脆弃城投降,带着大臣嫔妃们跑了——唯独东宫世子买的里八刺中了后宫的圈套,逃跑途中被大明俘虏,带到京城为人质。   即使国家覆灭,宫斗也不会停止,习惯在后宫自相残杀,目光只有帝王的宠爱和储位,对江山社稷毫无反应,没有是非观,大局观。国家都要灭亡了,第一反应不是齐心协力,而是借着大厦将倾时将东宫世子推出去,借大明之手杀了储君,好让自己的儿子有机会上位。   洪武帝当然不会被别人当枪使,他悉心培养人质买的里八刺,甚至让他去大本堂和自己的儿子们一起学习,待元帝驾崩,洪武帝以治丧为由,派人护送买的里八刺回到北元,和叔叔们争皇位,北元频频政变内乱,一个混乱的北元才是好北元,让他们自杀自起来,才会灭的更快。   宫斗误国,前车之鉴,故,洪武帝对后宫管理相当严格,将后宫大权交给孝慈皇后和六局一司,其余嫔妃只需享受富贵,生儿育女即可,不得染指权柄。昔日重臣胡美只是窥探宫廷,在胡贵妃身边安插眼线,就被洪武帝以“胡美乱宫案”的名头株连三族,这要是放在元朝,根本不是事儿。   但是洪武帝千算万算,打造富强文明和谐后宫,万万没料到孝慈皇后五十一岁就走了……   后宫无主,频频震荡,尤其是郭宁妃一上来就使用“往宫外放人”这招来排除异己,让洪武帝对她的能力和品行都产生怀疑,干脆要两个平时听话乖顺,除了生孩子以外啥都不管的郭惠妃和达定妃“协助”郭宁妃理事。   三足鼎立,互相制衡,又有六局一司协助,想必后宫会比较稳当。   至于郭惠妃和达定妃两人不堪回首的过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都生了一堆,应该无事。   傍晚,洪武帝带着庞大的后宫回到紫禁城,人们发现随行人员多出一个人——胡善围。   郭宁妃故意拉着胡善围在身边,言语亲热。在门口恭迎诸位回宫的曹尚宫心里乐开了花,表面却冷着脸。   崔尚仪笑靥如花,顿首微笑。   范宫正面色如常,好像胡善围没有离开过宫廷,只是出了趟远差。她没有看错人,胡善围这种人,天生就属于宫廷。   对于胡善围而言,阔别一年,宫里除了没有皇后,其余都是还是老样子,甚至胡善围的住处都保持着原样,没有新人入住,海棠摩拳擦掌,“屋里的灰尘估摸都堆得三尺高了,不如胡司言去沈教习那里坐坐,等我打扫完毕再回来。”   胡善围挽起衣袖,“一起来吧,孝陵做惯了,怎地回宫就娇贵起来。”   可是两人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大门没锁,朱门像是重新漆过了,光亮照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是黄惟德,头上包着一块遮烟尘的布,还系着围裙,“听江全说郭宁妃去孝陵请胡司言回宫,我就向司匙女官那里拿了钥匙,先过来整理,已经擦洗完毕,被褥换了新的,就是院子里的秋千架有些腐朽,不安全,已命小内侍们拆了抬走,预备换一副新的。”   黄惟德言语从容,和范宫正的表情几乎一个模子出来的,好像胡善围从未真的离开宫廷,只是出差。   黄惟德预感胡善围会回来,这个曾经像星星般闪耀的人,不会一直在孝陵里埋没。   就连胡善围也是这种感觉,踏入宫门的第一步开始,心底升出一股莫名的归属感,每一寸肌肤,还有脑子都苏醒过来了,她越来越兴奋,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司言的工作。   “辛苦你了。”胡善围步入大门,看着院子里秋千架的压痕,前年因成穆贵妃的葬礼规格问题,她差点被洪武帝挖了双眼,机智的提出“父母同尊”的建议后才得以全身而退,回来后她十分后怕,坐在秋千上抱着沐春的腰,不知抱了多久,直到恢复了力气。   如今孝慈皇后过世,沐春回京,作为外臣,他不能踏入后宫一步。一道道宫墙阻碍着他们,如果知道沐春说孔雀发情期那些胡话是最后一次私下见面,她那天就不会对沐春冷言冷语了。   “不要秋千了。”胡善围说道:“空出来也好,看起来开阔些。”   沐春不能进宫,修一副新秋千,势必会经常想起他,徒添遗憾罢了。   她和沐春地位太过悬殊,沐春即将册封西平侯世子,以他的地位,必定娶名门贵女为妻,她想和他在一起,只能当妾。   胡善围心悦沐春,可是她不会为了和他在一起而委屈自己,在西平侯府当一个妾室,西平侯府所有人她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沐春一个,她总不会为了一棵树而搬到森林里去住吧,会被野兽咬死的。   果然有些事情,只能在梦里实现啊,在现实里就是奢望了。   次日,洪武帝下旨,封沐春为西平侯世子。   圣旨传到西平侯府,西平侯夫人耿氏顿时傻了眼:之前儿子沐晟跟着丈夫南征,屡次立功,深得丈夫喜欢,屡屡说“此子最肖我”。   沐英喜欢二儿子,不加掩饰的喜欢。   南征军对沐晟也是风评极佳,耿氏、包括耿氏的娘家长兴侯府都对世子之位有了遐想。   可是洪武帝一道圣旨下来,耿家连这点想头都没有了。   消息一出,沐家的亲戚们纷纷送来贺礼,尤其是沐春的舅家郢国公府、叔外祖宋国公府、还有前年结为亲家的魏国公府也送来厚礼。由于冯家和沐家都很能生,十几年联姻下来,京城大半个勋贵家族多多少少沾了亲,一日之间贺礼不断。   耿氏强颜欢笑,张罗着摆酒庆祝,亲娘长兴侯夫人亲自来送礼,安慰女儿,“早晚的事,你不要难过,晟儿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凭本事自己挣一个侯爵。”   耿氏叹道:“女儿已经想开了,如今有另一桩麻烦事摆在面前:沐春都二十岁了,国孝已经过去,他回京城了,又封了世子,不少官媒找我,问沐春的婚事。后娘难当啊,家里长子二十岁打着光棍,暗地里被人说闲话,说我耽误了继子的婚事,其实我何尝不想早点给他娶个媳妇,好帮我打理侯府的琐事,可是我能做主吗?我今日试探着开口问他,他眼睛一瞪,说‘不劳烦太太操心’,就出了门,也不知去那里了。”   长兴侯夫人说道:“你赶紧写封信给女婿,问他沐春的婚事。你就对官媒们说,长子的婚事由他父亲做主,皮球踢出去不就成了?”   耿氏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他的母亲,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若直接说没法给沐春做主婚事,这面子往哪搁?”   长兴侯夫人劝道:“难道你不直说,别人就不知道了?”   在母亲面前,耿氏不用装贤惠大度,身子一扭,“娘,您到底和谁站一边?怎么专戳我的痛处?”   长信侯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安慰女儿不提。   此时此刻,沐春端着一碗浑浊的黄酒,蹲在路边,就着行人喝酒,路边酒馆没有好酒,连凳子都少的很,沐春天生地痞流氓气质,蹲着还能自如抖着左腿,和一群劳工闲汉混在一起,居然并不突兀。   每当沐春心情不好,他就会混迹街头消愁。善围姐姐突然回到宫廷,连个招呼都不打,如今孝慈皇后去世,他没有正当借口进宫,一下子断绝了联系。   旁边的酒友安慰他:“家道中落了吧?没事,穷习惯就好了,我家祖上也曾经阔过呢。”   并没有,升官加爵,人生乐事,他并不开心,世子就是质子,他心里明白的很,父亲是为了向洪武帝表忠心,把他押在京城,父亲和二弟才能放心的镇守云南。   自从遇到胡善围,沐春就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他想自己凭本事挣前程,摆脱家里的束缚,他敢在父亲裸奔,越来越放肆,也是逼父亲死心放手,让二弟当世子好了。   可是他越不想要,父亲偏要塞给他。当了世子,他就是沐家的继承人了,被家族和责任束缚,想要实现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就更难了。   沐春正郁闷着呢,纪纲带着一群穿着便服的锦衣卫沿路寻人,终于从路边小酒馆把沐春给“揪”出来。   “你还躲在这里喝酒?皇上召你进宫,去西平侯府传口谕,都找你大半天了。”   毕竟以前是同僚,纪纲知道沐春的习性,带人沿街去各种苍蝇小馆子里寻人。   沐春进宫,御书房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军人,正是亲军上十二卫、也就是俗称禁军统领的上将军巩昌侯郭兴——郭宁妃的大哥。   亲军上十二卫守护皇宫禁地,所以俗称禁军,沐春以前担任过十二卫之一——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曾经是郭兴的下属,都是老熟人了。   洪武帝明贬暗褒说道:“你南征回来,整日游手好闲,没得事做,朕要找你,还要派锦衣卫满大街寻人。从今日起,你就跟着巩昌侯当个副将吧。巩昌侯,沐春打小就顽劣,朕是知道的。他要是不听话,你只管军棍伺候,不要问朕。”   只有关系亲密才会说“你随便打”这种话。如今郭宁妃掌后宫,大哥掌禁军,洪武帝虽然相信有从龙之功的郭家,但是该制衡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沐春名为副将,其实是洪武帝的眼线。   巩昌侯郭兴当然懂洪武帝的意思,说道:“沐春是大明青年一辈的将才,我听魏国公夸赞过他,他在微臣麾下当羽林右卫的指挥使时也十分出色,只是堂堂西平侯世子当微臣的副将,真是屈尊了。”   沐春狂喜:当禁军的副将,那不就可以出入宫廷见到善围姐姐了?   沐春忙说道:“不屈不屈,一点不屈,以后还望巩昌侯多多指教!” 第114章 棋逢对手   柳暗花明又一村。   洪武帝给沐春关上了一扇门,又开了一道窗。导致沐春的心情就像秋风吹拂的蒲公英,一会地上,一会天上。   亲军上十二卫,分别为锦衣卫、旗手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   十二卫驻守皇城禁地各处门户之地,且不受兵部管辖,只听洪武帝的号令,但是洪武帝日理万机,根本没有精力去指挥安排这群人的训练,巡逻,守卫和作战,所以洪武帝必须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来统领禁军。   巩昌侯郭英外能出征打仗,内能镇守城池,在军中颇有威名,能够镇得住十二卫。沐春在担任羽林右卫指挥使时,只负责皇城东五所那块区域的安全,如今成为郭英的副将,皇城内外各个门户每天都跑好几遍——只是运气不好,没能巧遇善围姐姐。   且现在周围大多是郭英的人,不像以前那样方便找胡善围,沐春担心藏住不住内心的小秘密,反而害了她,故以熟悉皇城守卫为主,不敢轻举妄动。   胡善围官复原职,尚食局陈二妹借着职务之便,摆了接风宴,江全黄惟德等老熟人都来了,唯有沈琼莲缺席,要宫女捎来一坛美酒。   四年下来,众人都习惯了沈琼莲孤高的脾气,自不在意,席间推杯换盏,聊着闲话,胡善围方知陈二妹写信要家人帮忙给黄惟德寻亲人,经过陈家人三年努力,已经有了结果,陈家在广东番禺县找到了黄惟德的家。   黄家一直没有搬,黄惟德父母在战乱结束之后一直在故居等着女儿,希望女儿还能记得回家的路,一直到死亡为止。   如今,黄家人几乎都死绝了,只活下来一个年幼的侄女,黄氏宗族乘机吃绝户,夺了孤女的房屋和田地,以说亲事为由,将孤女卖给别人当了童养媳。   陈家寻到孤女,以十倍的身价银子赎回,如今就养在陈家,教她读书识字。   黄惟德在宫中多年,积攒了一些钱财,悉数托陈二妹之手,转交给陈家,作为侄女的赎身银子、抚养费和教育费用等,将侄女放在陈家寄养。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胡善围也有动容之色,世界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黄惟德是她的学生不错,但黄惟德也有自己的人生,胡善围只是她人生中扮演老师的人而已,黄惟德的过去、将来、会有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人参与其中。   一个童年时遭遇战乱走失被拐卖、在灶台下借着火光看书,以木炭为笔都不肯放弃学习的灶下婢,她的前途肯定不止是我胡善围的学生。   我才进宫当了几年的官,就不知不觉有了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把自己的付出放大数倍,去称一称别人的付出,以施恩的态度对待别人,这个想法太可笑了。   胡善围想清楚了这些,心中的耿介顿时消散,豁然开朗,给黄惟德敬酒:“祝你苦尽甘来,终于和家人团圆。”   黄惟德擦干眼泪,杯中酒一饮而尽,感叹道:“人果然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顾影自怜,感叹自己命苦一点用都没有,我若不狠了心苦读诗书,就不会拜你为师、不会由此结识陈二妹、就无法托付她帮我寻亲,得到侄女消息的那一刻,比得到孝慈皇后赐名还高兴。”   黄惟德原名梅香,标准的奴隶名字。   陈二妹见气氛有些忧伤,立刻举杯笑道:“对你是一生难忘的大事,其实对我只是举手之劳,大家决定进宫当女官,大半生在宫廷度过,缘分来之不易,互相扶持,取长补短,此生大家应该都不会嫁人吧?反正到老了,我们有钱有地位,体面的老去,到时候告老出宫,大家住在一起养老,比谁能活得长。”   陈二妹有心开解,黄惟德立刻回应道:“好啊,到时候我们都要成为老不死的才好。”   江全笑道:“论年龄,我最大,将来你们都来送送我。”   众人皆笑,一起碰杯,“为老不死干杯!”   是夜,宾主尽欢,将沈琼莲送的一坛美酒都喝光了。   八月初八,孝慈皇后冥寿,初十是周年祭,五天后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但此时后宫还未走出缅怀皇后的哀伤,郭宁妃召郭惠妃和达定妃一起议事,说道:   “中秋是重大节日,往日都是大操大办,可是现在这个节离孝慈皇后的冥寿和周年祭太近了,皇上也无过节的心思,本宫建议这个节日简单一些过,一应庆典取消,只开皇室家宴,两位意下如何?”   郭惠妃说道:“宁妃说的极是,简单点好。”   木头美人达定妃动也不敢动,木木的说道:“我听两位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   重要的事情敲定,郭惠妃和达定妃忙不得的立刻请辞,回到各自宫里,闭门不出。   郭宁妃对胡善围说道:“要是六局一司都向这两个嫔妃一样就好了。”   胡善围却没有郭宁妃那么轻松,“皇上指定这两人协助娘娘打理后宫,可是她们都唯娘娘马首是瞻,一点建议都没有,并不是好事。一旦出错,都是娘娘的责任。办的好了,她们两个自然会分一些功劳。”   郭宁妃拍案而起,“这两个瞧着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娘娘息怒。”胡善围劝道:“以惠妃和定妃的出身,若不是圆滑些,在后宫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娘娘要做的,是大胆的放手,把事情抛给她们去做,要她们自己拿主意,比如中秋家宴,要惠妃负责宴饮,要定妃负责席间的灯谜歌舞,娘娘只在背后统筹。”   郭宁妃不安,“本宫不放心,万一这两人搞砸了什么办?这是本宫操办的第一个重大节庆。”   初掌大权,还总是受挫,郭宁妃恨不得做一件漂亮的大事,来显示她的本领,让洪武帝看见她的好处。   胡善围劝郭宁妃改掉贪功的毛病:“以惠妃和达妃的性格,估计一切的事情都按照旧例办,绝不会搞什么花样——皇上没有过节的兴致,做的再好也没有人欣赏。娘娘现在初来乍到,不出错就是有功了,来日方长,等明年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一过、皇室除了服,娘娘再大操大办不迟。”   胡善围直言相劝,句句戳中郭宁妃的心上。郭宁妃觉得胡善围确实有真货,但确实被她伤到了。   郭宁妃说道:“你说的道理本宫都懂,‘不出错就是有功’,李贵妃之前就是这么做的,可是本宫和李贵妃不一样,本宫家世显赫,且育有皇子,难道也要学李贵妃的样子?”   郭宁妃觉得被胡善围伤到了,胡善围还觉得被郭宁妃气到了呢!就这种脑子,后宫大权迟早要完!   胡善围不是传统温婉宜人、循循善诱、苦口婆心的性格,她更擅长当头棒喝,直言说道:   “是的,娘娘的确和李贵妃不一样,李贵妃执掌后宫时,是上将军巩昌侯郭兴统领亲君上十二卫,现在娘娘执掌后宫,十二卫立刻多了一个西平侯世子沐春当副将军,这,就是区别。娘娘,您要比李贵妃更小心才是。”   郭宁妃脸色大变,捂住胸口,低声喝道:“放肆!你胆敢议论朝政!后宫干政则斩,铁碑还在东西长街上立着呢。”   胡善围想起孝慈皇后的教诲:后宫的事情,和前朝息息相关,互相影响。   胡善围说道:“后宫有的是应声虫,娘娘请我回来,为的是什么?娘娘若后悔了,觉得我是祸害,那就放我回孝陵喂鹿去吧。”   言罢,胡善围拂袖而去。郭宁妃如此冥顽不灵,让她觉得郭宁妃即将成为第二个死的不明白的李贵妃——被自己作死的。幕后凶手就是想推着郭宁妃上位,然后让郭宁妃自掘坟墓。   一定是的,这才符合凶手一贯的行事风格,计划缜密,一环扣一环,无懈可击。   眼瞅着胡善围到了门口,郭宁妃大声叫道:“站住!”   胡善围停住脚步,她本来就是做戏,给郭宁妃来一记猛药。郭宁妃安逸日子过得太长,快要被养废了,空有野心,妥妥的傻白咸。   有人要郭宁妃自掘坟墓,胡善围偏偏不要郭宁妃作死垮掉,倒要看看对方会使出什么手段,只有对手动手,她才有机会剁手。   郭宁妃问:“你能助本宫当贵妃、当皇后吗?”   胡善围转身,摇摇头,干净利落的答道:“不能。”   郭宁妃露出失望的表情。   胡善围定定的看着郭宁妃,“我只能帮娘娘做一件事,那就是打理后宫。其余的,我都做不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郭宁妃和胡善围都摊开了。郭宁妃有凌云之志,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打理后宫是基础。   两人对视良久,郭宁妃拍掌笑道:“难怪你能和曹尚宫分庭抗议,还真是棋逢对手。本宫相信你,你也要实现诺言。”   郭宁妃按照胡善围说的去做,分权放权,郭惠妃和达定妃一再推脱,说她们没干过这事,一切听姐姐的。   郭宁妃说道:“皇上要两位妹妹为本宫分忧,本宫就不客气了。一起姐妹多年,年年过中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宴席归惠妃妹妹,灯谜歌舞归定妃妹妹,就这么定了,两位妹妹赶紧和六司一局商量着办,三天就要过节,本宫就指望两位妹妹了。”   中秋节皇室家宴,一切果然如胡善围所料的中规中矩,洪武帝思恋孝慈皇后,兴致淡淡,最后按照以往惯例,宫廷诗人们作诗纪念,洪武帝点了沈琼莲的中秋诗为魁首,给予赏赐。   崔尚仪大喜,引领着沈琼莲上前谢恩,沈琼莲已经有了醉态,拿了赏赐,还不肯走,小手一挥,“拿纸笔来,我还能写。”   胡善围铺纸,沈琼莲提笔,不假思索,挥笔写道:“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沈琼莲当了四年的宫廷诗人,早就琢磨出洪武帝的胃口,她写的浅显易懂,还十分应景,正好符合洪武帝这个文化水准的审美,龙颜大悦,终于在中秋家宴的末尾有了笑意,“沈教习天纵英才,大本堂的皇子们刚好学《尚书》,就由沈教习教他们《无逸》篇吧。” 第115章 专把书经教小王   千古一帝朱元璋,唯一草根出身的皇帝,用人方式不拘一格,对官员的要求不拘出身和学历,甚至性别,沈琼莲身为女教习,向来只教宫人公主等女性,洪武帝突然指定她去大本堂讲《尚书·无逸》篇,这让大本堂一部分迂腐的夫子们起了抵触情绪,要洪武帝收回成命。   洪武帝自是不肯,十七岁的沈琼莲穿着女官的服饰,大大方方的去了大本堂给皇子们授课,崔尚仪最疼这员手下爱将,带着胡善围、黄惟德等女官一起送沈琼莲。   沈琼莲在中秋节写“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之句,就把崔尚仪写进去了,崔尚仪没有白疼她。   沈琼莲授课是洪武帝的旨意,且她身为宫廷诗人,十三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宫,屡屡在各种宴会上吟诗作赋,在皇室里早就是熟面孔,得孝慈皇后喜爱,皇子皇孙们可谓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故沈琼莲来讲课,他们只是觉得新奇,并无排斥之意。   沈琼莲镇定自若,《尚书·无逸》篇晦涩难懂,没个三五天讲不明白,她讲了了一上午,漏壶的细沙到了尽头,皇子们行谢师礼,下午他们还要练习骑射。   崔尚仪等人簇拥着沈琼莲回到了六局一司,众女官皆向她祝贺,这是属于女人的荣耀。   能够得到认同,沈琼莲当然高兴,午宴又喝多了,诗兴大发,胡善围为她铺纸磨墨,沈琼莲提笔写道:   “天子龙楼瞥见妆,芙蓉团殿试罗裳。水风凉好朝西坐,专把书经教小王。”   写的就是她的教书经历,众人皆赞好诗,争着抄录传颂。   面对赞誉,沈琼莲放声大笑,颇有诗仙之豪迈,伸手道:“上好酒,我还能再喝一坛。”   沈琼莲年纪小,酒量却极好,午宴到了尾声,胡善围等人都有醉意,故,无人陪她喝酒,她心性豁达,也不勉强别人,提起一壶酒,“大家散了吧,我回去自己喝。”   午宴一散,趴在桌上的胡善围睁开眼睛,双目清明,那里有喝醉的样子?下午还要当差,她是故意装的。   她起身离席,发现身边沈琼莲座位下方有一样金光闪闪的物事,捡起来一瞧,是一件金七事,有耳挖、剪刀、牙签等小小巧巧的七种黄金打造的日常用具,方便日常使用,也是一种装饰。   胡善围心想这一定是沈琼莲遗落的,她抱着酒壶离开,此时一定还没走远,胡善围也想散一散酒气,便拿着金七事去追沈琼莲。   秋光正好,胡善围沿着沈琼莲的归途一路寻找,瞥见前方假山石林里有一角裙角飞过,宫中女官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大多穿着绿袍红裙白玉革带,头戴乌纱帽,今日沈琼莲讲课就是这个穿配。   只是那边通往御花园,和沈琼莲的居所南辕北辙……或许酒兴所致,喝酒赏菊去了?   胡善围拿着金七事去追,此处花木繁茂,加上缀以假山石林,多有岔路,追了几步就跟丢了,胡善围正欲呼喊她的名字,却听右边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碎了。   难道是沈琼莲喝多绊倒了,摔碎了酒壶?   胡善围寻声而去,却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我诚心向沈先生请教诗词,先生为何看都不看?”   宫里的男子,不是太监就是皇子皇孙,东宫几个皇孙都还是儿童,听声音,此人处于少年改变声音的时候,明朗中带着沙哑,应该是某位皇子。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自打进宫以来,殿下就请教过我很多次了,殿下在诗词方面天赋一般,写一箩筐也不过是往火盆里添点料,为赋新诗强说愁,毫无意义,殿下还是放弃吧,人各有所长,殿下的长处并不在此。”   说话一如既往的爽快毒舌,毫不留情,正是沈琼莲。   只是不知她所说的殿下是那一位?   那人似乎不死心,说道:“如今沈先生是我的老师了,学生不会,老师有教导的责任,先生可以教我,我一定听话的。”   沈琼莲说道:“我是讲经书的老师,又不是教诗词的,殿下另请高明。”   那人死缠烂打,“不,我只要沈先生教我。”   沈琼莲似乎很不满,“你刚才突然出现,吓得我掉了酒壶,如今又拦着路不让走,你们皇家就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   那人说道:“诗本子我都带过来了,沈先生好歹点评几句,让我知道哪里欠缺。”   沈琼莲说道:“明明是一锅红烧肉,殿下偏要我挑出几片素菜来,这不是勉为其难吗?”   那人说道:“谁说红烧肉里没有菜?明明有葱花的。”   沈琼莲越发怒了,“你越大越胡搅蛮缠了,让开!”   那人:“不让。”   胡善围听见场面僵持,悄悄后退了几步,而后故意加重了脚步,走的却稍慢,大声叫道:“沈教习!你慢点走!丢了东西啦!”   待胡善围走近时,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旁边只有一个碎了一地的酒壶和沈琼莲,那人匆匆跑了。   沈琼莲失了酒壶,手里却多了一卷诗集。那人临走还非要把诗集塞进她的手里。   胡善围故作轻松,把金七事还给沈琼莲,“这可是你的?”   沈琼莲一看空空如也的腰间,“可不是?多谢胡司言。”   胡善围瞥了一眼酒壶的碎尸,“喝多了吧,走路都不稳,别去赏景喝酒了,我送你回去。”   沈琼莲并没有拒绝,扶额说道,“好像有点晕头晃脑的,不如归去。”   和胡善围清清静静的小院子相比,沈琼莲的住处堪称豪奢了,是个两进的院子,一年四季花卉不断,院子还养着几缸子锦鲤和睡莲,入秋了,睡莲花瓣开始凋零,露出尖尖的莲蓬头,锦鲤则在散落的淡黄色花瓣中嬉戏穿梭。   沈琼莲笑道:“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又吩咐小宫女,“我种了一盆薄荷叶,你摘一片和茶叶泡在一起,最是提神醒脑,解了秋困。”   宫女去泡茶,沈琼莲指着被飞溅的美酒浸透的裙摆,“你稍坐,我去换套常服。”   言罢,沈琼莲顺手把手里的诗卷搁在案几上,去隔间换衣服。   卷成筒装的诗集缓缓摊开了,成两边翘的瓦状,胡善围可以清晰的看见诗集上的名字:朱檀。   鲁王朱檀,十四岁,郭宁妃的独子。喜欢诗文,尤其崇拜魏晋风流。   朱檀两个舅舅都是侯爵,舅家家世强大,郭宁妃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养的稍微纵容些。   皇子们并不和母妃住在一起,基本上七八岁就搬到乾清宫东五所和西五所居住了,平日上午在大本堂读书,下午骑射,偶尔被洪武帝拉到田间地头干农活,忆苦思甜。   是的,洪武帝在大本堂附近拔了一些花花草草,专门开了几块田地,亲自下地叫儿子们农桑之事。   除了偶尔给生母请安,皇子们基本不会出入东西六宫,尤其是已经十四岁、即将成年的鲁王,要避嫌的。   所以胡善围乍听其言语,猜不到太湖石里堵着路请教沈琼莲的少年是谁,少年变声时说话声本就是多变,现在看到鲁王朱檀的名字,才豁然开朗。   皇宫那么大,御花园里那一幕绝对不是巧遇,从对话来看,鲁王时常以诗书请教沈琼莲,沈琼莲也的确教过,但她是天才少女,眼光高,鲁王身份高贵,诗歌着实平庸,她没放在眼里,根本“吃”不下去。   她性格孤高,懒得和鲁王虚与委蛇,说从鲁王诗句里找优点,如同红烧肉里挑素菜。   胡善围是个情窦开过两次的人了,两次都轰轰烈烈的,过来人的她隐约感觉朱檀对沈琼莲动机不纯,十四岁,也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沈琼莲十七岁,相貌谈不上绝色,宫里美女如云,天才少女只有一个,对她有爱慕之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正思忖着,沈琼莲换了一身常服回来了,梳着寻常少女的发式,飘然出尘。   胡善围放下只剩下半杯的茶,“这茶果然提神,多谢款待,我还有事,告辞了。”   “胡司言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强留你了。”沈琼莲亲送胡善围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宫墙拐角时,她却定住了,回头,目光正好和沈琼莲撞在一起。   胡善围觉得不对劲,这一切太巧了,从遗落的金七事开始,就像……有人故意设计的一样。   看着胡善围充满探视和怀疑的目光,沈琼莲没有回避,直直的迎过去。   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方便说透,确认过眼神即可。   得到沈琼莲的眼神回应,胡善围知道了:这是沈琼莲设的一场局,她在向她示警求助。   沈琼莲冰雪聪明,她能感受到朱檀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再单纯了,郎有情,妾无意。   朱檀以请教诗歌为由,纠缠不休,他贵为亲王,且母妃和舅家实力强大,郭宁妃执掌宫廷,她一个小小宫廷诗人,如何拒绝?   她当然可以闹到御前,可是这样做的结果,无非是洪武帝将鲁王打骂一顿,而她却会被“劝退”宫廷。天才又如何?宫廷的安宁最重要。   沈琼莲明白,只有在宫廷,她展现才华才是正职,如果回归家庭,嫁人生子,写诗画画就成了不务正业,她会被埋没。   怎么办?沈琼莲开始自救,她性格洒脱,很少刻意去表现,但在中秋节皇室家宴上,她的诗得了魁首,还要再写一首,表现惊艳,洪武帝由此钦点她去大本堂讲课。   她端坐在大本堂西边,以老师的身份给鲁王等皇子讲课,是想证明自己的志向和价值,她此生只想和诗书为伴、以学习为乐、她对爱情、婚姻均不感兴趣,她只想当一个宫廷诗人,堂堂正正的展现才华。   她以为鲁王会懂,但是大本堂上,鲁王看她的眼神依然不对,依然充满着欲望。   她开始想办法向胡善围求助,听闻郭宁妃对胡善围言听计从。   午宴上,她故意将金七事丢在胡善围脚边,引她去寻,胡善围果然中招,她提着酒壶,去赴鲁王之约,她约在视野开阔处的凉亭,鲁王却心怀不轨,拿着诗本子将她堵在太湖石林处。   她没有被鲁王吓到,酒壶是她故意摔碎的,弄出动静引胡善围找对地方。   鲁王心虚,听到胡善围的叫喊声就跑了,若心中坦荡,何以惧怕外人看见?   沈琼莲越发确认鲁王心有不轨。   后来邀胡善围喝茶,借口换衣服,把诗集放下,就是故意让胡善围看见本子上的姓名。   看到沈琼莲肯定的眼神,胡善围气得连秋困都消失了:刚刚劝得郭宁妃开始听话,愿意以“不出错就是做对了”的低调方式执掌宫廷,尝试分权放权,又来一个更棘手的难题:鲁王朱檀到了发情的年龄,可是找错了对象,沈琼莲是他最最不该碰的人!   不是发情,是情窦初开——喂了一年禽兽,思维还没调整过来。   幸好沈琼莲及时示警,倘若此事被对手知道,稍加利用,郭宁妃就要倒台了——万一对手已经猜到了怎么办?   防患未然,胡善围要挑了两个信得过的老宫人,都和黄惟德在宫里相识微时,“沈教习每日都去大本堂讲课,很是辛苦,你们两个去沈教习那里伺候,一应茶水饮食都要注意,路上也要跟紧了,入秋天气多变,雨伞雨披厚衣服都要备好,切莫耽误了沈教习的教学。”   老宫人应下,去沈琼莲那里报道,沈琼莲知道胡善围出手了,爽快收下两人。   先保护好了沈琼莲,胡善围回到钟粹宫找郭宁妃,耳语了几句,宁妃顿时吓得六魂无主,“这个逆子!竟敢做秽乱宫廷这种丑事!”   胡善围说道:“亡羊补牢,微臣有办法……”   胡善围带够了人手,甚至向纪纲借了锦衣卫,去了东五所鲁王住处。   所有的皇子都去了校场练习骑射,不在寝宫。   胡善围说道:“劳烦纪大人在外头把门锁死,不要放走一个人。”   纪纲问都懒得问,照做便是。   胡善围命人把鲁王寝宫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叫到一个房间,也是反锁,连窗户都守着人。   众人摸不着头脑,问,“难道郭宁妃和鲁王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没听说过啊。”   胡善围坐在中间的圈椅上,冷冷扫视一圈,说道:“不是少了什么东西,只怕多了什么东西,搜!”   突如其来被人瓮中捉鳖,有人大声嚷嚷道:“胡司言是尚宫局的,查案归宫正司,轮不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千古一帝朱元璋   尊师重道小鲁王   聪明绝顶纪大人   温柔贤惠胡善围 第116章 画大饼   翻箱倒柜之声从紧闭的窗户里传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示人的小秘密,闻声皆不安起来,首先出头的是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内侍,嗓音尖细。   鲁王每次来钟粹宫请安身边带的人都是有数的,此人是鲁王的随侍,有些体面。   胡善围问:“你叫什么名字?”   随侍说道:“丹砂。”   鲁王喜欢魏晋风,魏晋盛行炼丹,吃五石散,鲁王的随侍大多以丹药的配方为名。   胡善围说道:“丹砂,你来告诉我,今日要查什么案?”   丹砂一噎,“胡司言大张旗鼓的锁门、关门、进屋抄捡,难道不是查案?宫中有规矩,小到口角争端,大到人命案,都交由宫正司查处,定罪量刑,难道胡司言出宫一年,就忘记了宫规?”   丹砂一开口,附和者甚众:   “胡司言以前在宫正司当差,怎么不晓得规矩。”   “你懂什么,她刚刚官复原职,怕是要拿咱们立威。”   东西五所住的都是皇子,在这里伺候的人大多数将来都跟着皇子去外头开府就藩,如今小主人鲁王十四岁了,他们在宫里混不了两年,因而敢顶撞胡善围。   胡善围故意沉默不语,等着这群出头鸟把话说完,暗暗记住他们的脸,众人见她不反驳,以为认怂了,声音越来越大。   胡善围心中暗叹郭宁妃教子无方,有了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互相影响,越来越乱,难怪鲁王才十四岁,就敢去硬撩能够去大本堂讲课的沈琼莲。   是无知给了他勇气。   以为有了郭家这个实力强劲的外家、有了执掌后宫的宁妃,他就能和其他皇子不同。   等着牢骚发的差不多了,胡善围好似底气不足,慢悠悠的说道:“你们想多了,今日是宁妃娘娘管教自己儿子,和宫正司无关,宫正司只管着宫人,可管不到皇室的家务事。”   众人见她好说话的样子,气焰越发嚣张。   丹砂说道:“鲁王正在校场练习骑射,胡司言走错地方了,您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鲁王,胡司言请回。”   众人纷纷跟着起哄,胡善围拿起笔,把十几只闹事的出头鸟名字写下来,递给海棠,“就从这些人的屋子开始搜。”   不是已经开始搜屋子了么?   海棠拿着名单出门,众人看见庭院里几个宫人拿着几个凳子摔摔打打,做出翻箱倒柜的动静,诓骗了他们。   原来都是假象,紧闭门窗,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假装懦弱,是为了找到出头鸟。东五所鲁王寝宫服侍者甚众,胡善围人手有限,短时间内每个人都搜到是不可能的,得先找到突破口,抓住把柄,才   好继续下去,就像破竹似的,先砍出一道缝隙。   出头鸟们见势不妙,乘着人多往外冲,去找鲁王撑腰,海棠差点被这伙人推倒了。   外头纪纲正等着他们呢,玉手一挥,锦衣卫两两为阵,一个抓人,一人套麻袋,将出头鸟们捕获,分开关押。   纪纲打了个嘘哨,表示鸟儿已经全部抓进笼子去了。   演戏的演戏,抓人的抓人,搜检的搜检,丝毫不乱,主事人胡善围从头到尾都坐在圈椅上,温柔娴静,不显山露水。   房门再次关闭,屋里还剩下一群沉默的大多数,有了前车之鉴,无人和胡善围讲道理了。   其实胡善围在虚张声势,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只是根据以往对幕后黑手环环相扣行事手法的了解,来判断此人应该把黑手伸到了鲁王这里:   郭宁妃请她回宫坐镇,且言听计从,宫里暂时安宁,宁妃没能如愿的自掘坟墓,对手一计不成,不可能等宁妃站稳脚跟再动手,必定再生一计,鲁王就是大活靶子,对手的下一步,应该会在鲁王身上动脑筋。   就像下棋一样,棋手落下一颗棋子,要预测对方下一步棋会如何走。   胡善围相信,鲁王这么大的一桩丑事,逼得沈琼莲故意在中秋节上大放光彩,得以在大本堂讲课来自保,对手绝对有所觉察,不会放过。   胡善围再次环视一周,依然和颜悦色,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袖子一摆,“大家别站着了,找个凳子坐下来,我们聊一聊鲁王——你们不要告诉我鲁王什么都好这种敷衍的话,宁妃娘娘早就听够了,否则也不会派我来东五所一探虚实。”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坐,也不敢发言。   这时海棠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剔红匣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反正胡善围打开看过之后,脸色一变,“贴上封条,留着当证据。”   “是。”海棠捧着匣子退下。   胡善围说道:“今日关上大门说话,事关宁妃和鲁王母子两个的私事,不会张扬出去。你们在这里和我说的话都会保密,无论你们说出什么秘密,我都可以保证你们不会死。可是一旦出了这个门,就凭天由命了。”   看着剔红匣子上的熟悉漆纹,当即就有人变了脸色。   里头的东西文雅一点说是风俗画,粗俗一点说就是春宫图,却用圣贤书当做封皮,从外表上毫无破绽,因而蒙混过关,堂而皇之出现鲁王的卧室里。   这只是开始,待会不知会翻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胡善围将漏壶倒置,“给你们一刻钟,在我这里你们尽可以保持沉默,时间一到,我就叫宫正司的人过来,这东西是谁拿进宫、为何出现在鲁王的卧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想必在宫正司刑房住一晚,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漏壶的细沙无声无息落下,却似一记记重拳,击溃着内心。   漏到一半时,第一个人站出来,胡善围使了个眼色,那人被手下带走,去隔间交代。   第二个,第三个……   细沙漏尽时,走出去八个人。   胡善围对剩下的人说道:“你们最好干干净净的,若搜出什么来,或者有人检举,我只能把你们送到宫正司审问了。”   校场上,一个小内侍匆匆跑到射箭的鲁王身边耳语了几句,鲁王脸色发白,当即向骑射师傅告了假,往东六宫飞奔而去。   到了东长街的一个岔路口,郭宁妃在进入东五所的必经之路等候已久,守株待儿:“跑什么?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母妃。”鲁王心虚,“母妃莫要听信谗言,儿子什么都没做。”   到底是亲生的,郭宁妃一瞧儿子的脸色,便知胡善围所言非虚,是的,现在什么都没做,等到真的做下丑事,怕是要像昔日秦王一样,被夺了爵位,圈在凤阳老家种地当惩罚。   “跟我回钟粹宫。”郭宁妃把自家熊孩子带走。又吩咐宫人,“你们看清楚了是谁去校场通风报信?把他们送到胡司言那里去。”   钟粹宫。   郭宁妃屏退众人,一把拧住鲁王的耳朵,“你如今大了,有了知慕少艾之心,并不是错,但是你喜欢谁不好,怎敢去招惹女官?一般女官也就罢了,以后你成了亲,我为你求个恩典,把她赐婚给你当个侧妃,如了你的心意,算是美谈。沈教习是大本堂的先生,正儿八经的老师,学生对老师起了心思,如何使得?”   如果沈琼莲不去大本堂讲授《尚书无逸》篇,这事还有的商量,沈琼莲祖先是沈万山,但其父兄都是举人,门第还过得去,当亲王妃不够格,当侧妃绰绰有余。   去了大本堂教书,一切都不一样了,学生娶老师,即便是不讲究辈分的皇室,也不会容许这种违背师徒伦理的婚事。就连不讲规矩的草莽江湖,杨过和师父小龙女结合,也是不容正统承认的莫大丑闻。   鲁王捂着耳朵,扯着公鸭嗓子尖叫道:“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和沈教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就喜欢她才华横溢,骄傲洒脱的样子,有魏晋风骨,无拘无束,独一无二,我非她不娶。”   郭宁妃越拧越紧,“她是宫廷诗人,吟诗作赋是她的差事,又不是为了讨好你一个,你别自作多情了。还青梅竹马?她进宫的时候你只有十岁,所以对你没有防备之心,倘若知道你心怀不轨,她才不会理你。”   鲁王跪下,“母妃,您现在执掌后宫,形同副后,求母妃成全儿子,儿子感激不尽。”   郭宁妃气得甩了宝贝儿子一耳光,“我要是成全了你的无耻要求,就要退位让贤,把副后的位置给了别人。后宫难道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宫规,有伦理纲常在上头压着,我每天尚且战战兢兢,夹着尾巴过日子,你还在外头给我添乱。”   鲁王正处于叛逆期,越是挨揍,越是倔强,“今日被母妃撞破心事,我没什么好隐瞒了,今生今世,非沈教习不娶。”   郭宁妃到底是将门虎女出身,将儿子劈头盖脸好一顿打,鲁王咬牙就不是不肯改口。   这时郭嬷嬷过来劝道:“娘娘,您把小王爷打坏了,将来指望谁去?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郭宁妃闻言收了手,见儿子唇边流血,又是暴躁又是心疼,开始转变战术,开始怀柔的手段,抱着鲁王哭道:   “我从小心高气傲,却被父亲以顾及家族大局和两个哥哥的仕途为由,献给皇上做妾,这些年在后宫过着富贵奢靡的生活,但并不开心,孝慈皇后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一起同甘共苦多年,我无话可说,不敢肖想后位,可是孝慈皇后没有了,这宫里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当继后?”   鲁王嘴巴都肿成香肠了,说道:“没有,母妃并无对手。郭家满门忠烈,两个舅舅都是凭真本事封爵,母妃要苦尽甘来了。”   总算没有蠢到底,郭宁妃继续眼泪攻势,“儿子啊,你要明白,母妃一日不扶正为后,你就和东西五所那些皇子没有区别,都是庶出,舅舅们再厉害没有用。”   郭宁妃抚摸着鲁王的肿脸,“只有我如愿扶正,当了继后,你就是皇室唯一嫡出的皇子。扶正是娘毕生的夙愿,对你的前程也是一大助力。到时候你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待我母仪天下,沈教习的一切的掌握在我手里,我总有办法让她名言正顺的成为你的女人。”   郭宁妃给鲁王画大饼,儿子才十四岁,沈琼莲十七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三年后,沈琼莲就二十岁了,花期已过,儿子过了叛逆的迷恋期,娶妻生子,男人嘛,永远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此事八成不了了之。   先稳住儿子再说。   郭宁妃声泪俱下,鲁王吃软不吃硬,觉得母妃说的有道理,“此话当真?”   郭宁妃顿首,“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且为母妃忍耐一些时日,待母妃入主坤宁宫,母妃必定想办法说服沈教习出宫,她出宫之后,你们就没有师徒关系了,到时候你以亲王之尊求娶,她不答应也得答应——沈家以商贾发家,虽家财万贯,但根基浅薄,沈家巴不得搭上大明亲王这座靠山,他日沈琼莲生下儿子,那就是郡王了,有个郡王外孙,沈家何乐而不为?”   鲁王想了想,说道:“沈教习一身傲骨,母妃不要逼她。我要潜心学诗词,她瞧得上我的诗,就能瞧得上我这个人。”   也不知是什么给了鲁王自信,他就是黄焖鸡米饭里的一大块生姜,再怎么烹饪乔装,依然成不了一块肉,被沈琼莲弃之垃圾桶。   这是胡善围回来复命,“硕果累累”,有装成圣人书的风俗画和风俗小说,有据说是魏晋时期流传的丹方、有近侍为了献媚从宫外求的现成丹药,据丹砂交待,鲁王偷吃丹药已经有大半年时间了……   郭宁妃听了,既心疼又愤怒,顾不得刚才和儿子已经和解,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糊涂啊!吃这个东西要是能够成仙,魏晋那些名士早就飞升了,怎么一个个埋到土里去?丹药都是毒,你小小年纪,吃这些会伤了根本——说,你到底吃了多少?”   鲁王捂着脸哭道:“儿子不是经常吃,就是写不出诗的时候,神思枯竭,吃一枚丹药,飘飘然如诗仙附体,下笔如有神。”   “是谁给你的?”郭宁妃打了儿子左脸,又一巴掌挥向他的右脸,三连问:“给你你就吃?你是不是傻?”   胡善围也没想到鲁王被引诱吃了“仙丹”,她厌恶鲁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觉得鲁王也是倒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时就被人盯上了,卷入宫廷纷争,慢慢走向了歪路。   幕后黑手真是歹毒,连孩子都不放过,早就计划用鲁王给郭宁妃设圈套。 第117章 三次反转   鲁王又疼又害怕,抱头缩在墙角,泣不成声,抽抽噎噎,无法回答。   郭宁妃打了儿子一顿,出了气,毕竟是个母亲,见儿子倒霉样,对郭嬷嬷说道:“快传茹司药,看看鲁王的身体被丹药害到何等地步。”   郭嬷嬷心疼鲁王,忙出去传唤,胡善围拦住了,“且慢,宁妃娘娘,您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郭宁妃揪着被打成猪头的鲁王去了内书房找洪武帝。   洪武帝差点不认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鼻青脸肿的十皇子,“檀儿怎么了?”   郭宁妃当场脱簪待罪,跪下说道:“皇上,臣妾教子无方,特来请罪。”   胡善围把丹药、风俗画等物捧到到御前。   洪武帝翻开一瞧,气得胡子都直了,拿起书本子就往鲁王头上砸过去,“混账东西!这种粗俗的书如何拿到宫廷的?被东西五所的兄弟们看见了,岂不拐上了淫邪歪路?”   结婚了看这些都无所谓,但东西五所都是没有成婚的皇子。   鲁王晓得闯祸了,来之前胡善围教过他如何将惩罚降到最少,无论洪武帝如何拿着书砸他,他都忍痛不躲避,只是不停的惨呼说痛。   郭宁妃忍着心痛,并不去拦,哭道:“皇上,比起药丸,这些淫书都是小事。”   洪武帝看着朱红色的药丸,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十四五岁,正是肾水旺盛的时候,怎地需要这些——”   “咳咳。”胡善围赶紧打断了洪武帝错误的猜想,“皇上,茹司药方才确认过了,这是五石散,盛行于魏晋,服用之后飘然欲仙,但此物有毒,长期服用,会导致全身燥热,双目失明,甚至丧命。”   郭宁妃和胡善围一唱一和,哭道:“臣妾管教无方,居然不知檀儿已服用半年之久。”   洪武帝毕竟是个父亲,儿子有病,他又气又急,忙问鲁王,“你吃了多少?”   鲁王哭道:“儿臣……儿臣记不清了,晚上背书总记不住、或者写不出功课的时候就吃一丸,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困了,背两遍就会,文思如泉涌。”   洪武帝气得拿起装着丹药的匣子,扬手就要砸,双手举到半空了,顿住了,吼道:“传太医!把太医院院判全都叫去乾清宫!”   鲁王被人抬到乾清宫会诊,治疗丹毒去了。   洪武帝看着蓬头散发、泣不成声的郭宁妃,指着胡善围道:“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胡善围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近日鲁王去钟粹宫请安,郭宁妃觉得儿子时常露出倦怠之色,担心他的身体,屡屡问起,鲁王和随从们都说身体无碍。   郭宁妃身为人母,自是细心些,发现入秋之后,别人穿了夹衣,鲁王还穿单衣,说不冷。   那时候郭宁妃并不知道五石散性热,吃了之后身体燥热,要发散开药性,所以魏晋那些才子大多衣冠不整,甚至不束发,就是方便散发药性。   郭宁妃将疑点说给胡善围听了,胡善围觉得鲁王寝宫的侍从们有问题,明明鲁王表现异常,个个都说没事,有欺上瞒下之嫌,于是乘着鲁王练习骑射的时候,带人去搜检,果然发现了问题。   经过胡善围苦口婆心的劝解(恐吓)之后,大部分侍从都招认了,原来这些风俗图和丹药都是他们为了讨好鲁王,而在宫外购得,然后在跟随鲁王进出宫时捎带回来,因为宫人出入宫廷都要搜身,食物药品都是违禁物品,根本带不进宫,但不会搜到亲王公主等皇室成员身上去。   胡善围故意隐瞒沈琼莲示警的源头,编造了一半的谎言,以郭宁妃作为母亲的直觉入手,后半部分全是真的。   洪武帝不信,“檀儿在宫中长大,上午读圣贤书,下午练武,夫子和骑射师傅都是朕千挑万选出来的,德行无可挑剔,他如何知道这些东西?定是这些下作之人挑唆引诱的!”   胡善围说道:“已将相关人等交由宫正司审问。”   宫中不可能出现宫妃或者女官将犯错的人杖毙这种情况,一旦成了疑案,就必须交由宫正司,只有宫正司才有资格惩罚宫人。   胡善围心中一叹:果然天子也不能免俗,一旦子女做错事,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被别人带坏了。幸亏抹去了沈琼莲的存在,否则连她也会被牵扯进去。   洪武帝召来毛骧,“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办这个案子,宫正司只能管后宫,锦衣卫要去宫外查清五石散的来源,将这种祸国殃民的毒物一锅端了,免得再祸害他人。”   毛骧应下,刚到门口,又被洪武帝叫住。   洪武帝说道:“鲁王之事,估摸只是冰山一角,东西五所是皇子们居住之地,远离生母,未免疏于管束,底下人的只知讨好,让他们高兴,媚上欺负下,朕早就想好好管一管。”   “择日不如撞日,你和宫正司的范宫正一起,将东西五所好好抄检一遍,那些私藏禁物的,统统关起来审问。如果人手不够,可以去禁军调兵,不能放过一个小人,否则朕的皇子要被祸害遍了!”   郭宁妃只有一个儿子,但东西五所所有皇子都是洪武帝的儿子,严父今日要好好管教儿子们了。   毛骧等人接着去抄检,只是这次有了洪武帝的口谕,更加师出有名了。   众人走后,洪武帝看着脱簪待罪的郭宁妃,瞬间想起了孝慈皇后,以前皇子们犯错,明明和皇后无关,但皇后都会脱簪待罪,为皇子们求情,自责管教不严,求洪武帝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郭宁妃脸色哭的黄黄的,不施脂粉,看起来憔悴瘦弱,隐隐约约有些像孝慈皇后的品格。   “起来吧。”洪武帝心里未免有些移情,亲自扶起了郭宁妃,“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之前是李贵妃执掌后宫,她没有觉察到小人作祟,毒害皇子。事已至此,只希望檀儿中毒未深。”   郭宁妃擦干眼泪,“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李贵妃姐姐为后宫鞠躬尽瘁,抱病而亡,臣妾不怪她,只怪奸佞小人为攀富贵生了歹毒的心思,防不胜防。”   这是胡善围给郭宁妃出的计策,按照孝慈皇后以往的行事风格来应对危机,首先就是绝不逃避,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不要推脱。   其次是让郭宁妃把事情闹大,一来转移洪武帝的怒火,借着皇上的雷霆手段尽快找到真凶。   二来东西五所都是未成年皇子,无论郭宁妃和他们的母妃是否有利益冲突,孩子是无辜的,鲁王中招,其他亲王身边也可能有不安好心的人,都是好奇叛逆的年龄,倘若走了歪路,于家于国都是祸害。   胡善围劝谏郭宁妃:“……娘娘想如愿以偿扶正,要有容人之量,有皇后的胸怀和远见,对上承受压力,对下慈祥宽容。娘娘首先要像一个皇后,皇上才会有扶正的念头,光抓住后宫大权是不管用的,皇上能给娘娘,也能给其他人。”   这就是妃子的尴尬了,地位再高,也都是妾。丈夫夺了嫡妻的管家大权,会被人议论昏庸,但是妾室料理家事,说换人就换人,外人无可非议。   为了让郭宁妃不成为第二个扶不起的阿斗,胡善围下足了猛药,一席话把郭宁妃说得面红耳赤,是的,孝慈皇后的娘家连个伯爵都没有,不掌寸兵,但后位稳如磐石。   她是妾,娘家再厉害,大哥还执掌禁军,她也就是个妾。   郭宁妃听了胡善围的建议,果然逃过一劫。   太医院会诊结果出来了,鲁王中了丹毒,不过并不算严重,从目前来看,还未成瘾,悉心调养,排出丹毒,必能恢复健康,但是以后千万不能再碰了。   鲁王无大碍,洪武帝和郭宁妃都暗地松了口气,胡善围朝着郭宁妃眨眨眼睛,提醒她:要当皇后,要先像皇后。   郭宁妃连忙收敛了轻松的表情,忧心忡忡的问太医院院判大人,“那其他皇子呢?可有可疑的症状?”   作为一个皇后,宫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她名义的子女,不能厚此薄彼。   果然,听到郭宁妃关心其他皇子,洪武帝的脸色都好看了些。   院判大人不敢把话给说死了,“其余皇子目前尚无丹毒症状。”   不一会,范宫正领着从其他皇子那里抄检的东西来了,只是一些风俗图和风俗小说,没有五石散。倒是抄检随从们屋子的时候发现一些失窃的东西,抓了个现行,如今宫正司的监狱都“客”满了。   看来只有鲁王一人中招,其余四个少年皇子无人偷摸服用丹药。   目前东西五所住着十五岁的八皇子潭王朱梓、十三岁的蜀王朱椿、十岁的代王朱桂、八岁的肃王朱楧。其余皇子因年岁还小,跟着母妃住在东西六宫里。   风俗画是已经是少年的潭王和蜀王所收藏。代王和肃王年纪小,寝宫干干净净的。   胡善围又朝着郭宁妃使眼色:五个皇子,唯有鲁王吞服丹药,还不快请罪!   郭宁妃再次跪下脱簪待罪:“臣妾无能,没有教好檀儿。”   洪武帝变脸如翻书,刚刚对郭宁妃起的好感顿时消失了,“你的确应该好好反省,为何别的皇子都没有,不要总是怪手下的人献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檀儿自身不检点,才让别人有机可乘!”   变故来的太快了。   日防夜防,自己养的熊孩子难防。郭宁妃差一点点就要成功让洪武帝对她的印象有所改观了,没想到功亏一篑。   郭宁妃失魂落魄的回到钟粹宫,她不甘心啊!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郭宁妃恼怒不已,顺手将一个花瓶砸在地上泄愤,哐当一声,花瓶的碎片飞溅到胡善围的鞋子旁边。   郭嬷嬷忙上去说道:“胡司言,我们娘娘心里难受,她不是故意慢待你的。胡司言每一步都走对了,无奈我们家鲁王太不争气,拖了娘娘的后腿。”   郭宁妃这些日子听从胡善围的建议,学习孝慈皇后的言行,都快憋出内伤了,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   她以前觉得孝慈皇后是富贵闲人,后宫有六局一司料理,她点头摇头就行了,万人敬仰,皇上敬重,后位稳固。   当她设身处地代入孝慈皇后,才发觉当一个好皇后有多累,有多费脑子,心好累。   郭宁妃又抱起一个花瓶狂砸,发泄心中郁闷。   胡善围说道:“皇上并没有当即发落娘娘,后宫大权还在娘娘手中,还有转机。等娘娘心情平复了,我再过来和娘娘商量。”   胡善围要走,郭宁妃又叫住她,“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母子两个恐怕要被皇上嫌弃一辈子。”   胡善围说道:“娘娘,我能够帮您出主意,但我无法帮娘娘管教鲁王。娘娘要决心将长歪的树苗掰直了,要下费不少真功夫,这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郭宁妃压抑太久,以前的左性开始抬头反噬,不肯承认教子不当的过错,“该说的本宫都说了,本宫还能怎样?我儿从小就聪明,是个好孩子,他一定被人拐带坏了。”   胡善围心想:既然如此,为何东西五所只有鲁王一人吞服五石散……   蓦地,脑子一道闪电,瞬间看清了景象,但转瞬即逝。   胡善围紧闭双眼,努力捕捉刚才的“闪电”。   东西五所一共五个皇子,鲁王朱檀,郭宁妃之子。潭王朱梓,达定妃次子。蜀王朱椿和代王朱桂都是郭惠妃之子。肃王朱楧,默默无闻的郜美人之子,母妃身份低微,且只有八岁,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东西五所可以说是郭定妃,达定妃,郭惠妃三个妃位之子的天下。   达定妃的长子齐王朱博在洪武十五年,也就是孝慈皇后在亲蚕礼上遭遇蚕母刺杀后,立刻就藩山东青州。   因为蚕母刺杀的时候说道:“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达定妃是昔日和洪武帝三分江南的乱世枭雄、汉王陈友谅的小妾。洪武帝击败陈友谅,将达氏抢入宫廷,生了齐王和潭王。   蚕母表面是为了汉王而来,此案后来成了无头悬案,达定妃为了避嫌,当年就求洪武帝放年仅十七岁的齐王就藩——须知之前的藩王平均就藩年龄在二十岁。   蜀王朱椿和代王朱桂都是郭惠妃之子。而洪武帝形成势力的根基就是来自郭惠妃的父亲郭子兴的政治遗产,洪武帝后来还杀了郭惠妃唯一的弟弟,将她纳为侍妾。须知孝慈皇后是郭子兴养女,当年郭惠妃身份远高于孝慈皇后……   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一种可能!   自以为是的排查嫌疑人,一度以为是郭宁妃,其实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我真傻啊!孝慈皇后说过好多次了,后宫的事情,大多和前朝政治有关,而我一直局限宫斗思维,没有跳出去,做出大胆的设想……后宫的女人,所图并非只有后位和储位。   或许我搞错了幕后黑手的动机,那个最没有可能的可能,可能就是真相! 第118章 绿帽恒久远,一顶永流传   胡善围猜测幕后黑手的动机,心里有个足可以丢脑袋的想法,她去藏查了皇室的玉碟,齐王朱博,生于至正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至正二十三年七月,朱元璋和汉王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陈友谅百艘巨舰,占据优势,但是他犯了和三国时期曹操同样的错误——用铁索把巨舰锁在一起,一望无际的湖面宛若陆地,类似后世的航空母舰。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朱元璋用了三国时期诸葛亮对付曹操同样的办法,用火攻。轻便的小船搭载火药等易燃物,乘着风向改变,由敢死队驾驭这些小船对庞大的战舰群发起进攻。   陈友谅的航空母舰成了航空火舰,烧死淹死一大片,被迫带领残部逃到草鞋山,又遭遇朱元璋的埋伏,困在那里。   八月二十六日,陈友谅坚持不肯投降,孤注一掷突围,最后战死。根据胡善围翻到的史书,上面写陈友谅的死法相当惨烈:“贯晴及颅死。”   一箭从眼睛里射入,贯穿了整个脑袋,当场死亡。如此精湛的箭术,必定是某位名将射出。   胡善围在藏翻箱倒柜,终于从当年论功行赏的功绩簿里查到了射出惊艳一箭的人——武定侯郭英,正是郭宁妃的二哥,目前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   所以郭宁妃和达定妃有杀夫之仇!   这是意外收获,但是胡善围看到陈友谅的死亡日期是至正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齐王出生于至正二十四年十二月。   时间不对。   胡善围颓然放下齐王的玉碟,到底还是不死心,反正来都来了,在故纸堆里翻到半夜,总不能这样回去。   胡善围继续看和达定妃有关的文书。陈友谅和长子突围被射死,残部们带着次子陈理回到武昌,继位为汉王。   至正二十四年二月,朱元璋兵临城下,包围武昌,其中就有杀将常遇春,习惯若不投降,就要屠城。   朱元璋承诺投降不杀,汉王陈理率文武百官开门投降,朱元璋实现诺言,不杀降军,还封了陈理为承恩侯。与此同时,朱元璋看中汉王宫里陈友谅的小妾、绝色美女达氏,抢到了后宫为妃,当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过小年,达氏生下齐王朱博。   陈友谅在湖北江西一带“深耕”多年,颇有影响力,这一带的百姓只认陈理为主,而且陈理主动投降,武昌上到士大夫,下到百姓,大多感激旧主陈理。   对此,胡善围深有体会,当年另一个吴王张士诚拒不投降,苏州城死守三个月,最终被徐达和常遇春联军攻破。   “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常遇春屠城,胡善围被父亲胡荣放在书箱里逃命,被道衍禅师藏在卧佛寺躲避屠杀,后来徐达赶到,劝常遇春止杀。   如蝼蚁般的胡善围逃过一劫,救命之恩,永世难忘,她至今都对道衍禅师和魏国公徐达心怀感激。   洪武帝深深忌惮承恩侯陈理,担心陈理振臂一呼,汉王旧势力会跟着造反,但是杀他又会违背诺言,以后再招降就无人相信了。   洪武帝是个颇有创意的帝王,洪武五年,承恩侯陈理被远远的送到了高丽国……   胡善围翻看陈理的出生年月,发现史书总是记载陈理如何年幼无知,如何屡屡顶撞洪武帝,导致被远送高丽国,但事实是,至正二十四年,汉王陈理开门投降时,他十四岁了。   十四岁,和硬撩沈琼莲的鲁王朱檀一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很够做很多事,包括……   如果是这样,那么齐王出生的时间和陈理开门投降的时间就严丝合缝,刚好可以对上了。   胡善围不禁捂住嘴巴,一股恐惧笼罩在心头,如果真的如她猜想的那样,那么这个阴谋其实策划了近二十年!   达定妃所图,不是储位,不是后位,她要翻天覆地,要江山易主!   胡善围捧着故纸堆去找毛骧。   今夜无人入睡。   因连夜审理鲁王药丸案,毛骧等人都在刑房忙得不可交。毛骧出来见胡善围,身上一股血腥和焦臭味。   “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还要干什么?”毛骧深觉胡善围是个搞事小能手,自从她进宫以来,除了孝陵喂鹿消停了一年,一直都风波不断,而且都是大风大浪,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一百回了,她还活蹦乱跳,官复原职,郭宁妃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这次鲁王药丸案又是她挑出来的。   “反正不是吃夜宵。”胡善围将故纸堆倒在案几上,在毛骧眼里,这就是一堆乱麻,“什么意思?”   胡善围从千头万绪里捡了个重点说了,“承恩侯陈理,就是送到高丽国的那个,毛大人亲眼见过此人吗?   洪武五年,陈理远赴高丽国,再也没能回来。   毛骧说道:“当然见过了,当年陈理开门投降,我是皇上身边一个小小侍卫小头目,近身保护皇上,后来陈理封爵,在南京城里生活了五年,也是我派人暗中监视他,以防汉王势力反扑。”   胡善围问:“陈理现在还活着吗?有子嗣吗?算年纪,他应该三十四岁。”   毛骧顿了顿,说道:“还活着,皇上说让他活,他就得活着。皇上要高丽国国王好生照顾陈理。”   高丽国是大明的属国,等级和郡王相同,不过大明为了安抚这个小邻居,一直按照亲王的规格册封高丽国国王。   胡善围好歹在大明宫廷混到第五个年头,根本不相信毛骧的鬼话,定定的看着他,“人有很多种活法,毛大人没有必要瞒着我。”   毛骧坦言道:“高丽国国王给了陈理一些只够温饱田地房舍,没有给他女人,妻妾皆无,没有钱的穷人,在那里都得打光棍。”   高丽国王那敢给他女人啊,一旦生下子嗣,就得罪了宗主国。   胡善围又问:“毛大人还记得陈理青少年时候的相貌吗?”   毛骧想了想,“时隔十二年,记不清了,陈理相貌平平吧,你问这些做什么?”   胡善围再问:“毛大人觉得齐王朱博和陈理的相貌有无相似?”   毛骧当场僵在原地,而后从座位上跳起来,关闭门窗,压低了声音,“你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污蔑亲王血统,是要株连九族的!”   胡善围步步追问:“十二年过去了,人的记忆不牢靠,不过看到毛大人刚才的反应,凭直觉应该是有些相似的吧?”   胡善围把案几上的故纸堆一个个摊开,用朱笔圈出重点,陈友谅八月战死,被郭宁妃大哥郭英射穿了脑袋、次年二月陈理开门投降、洪武帝进入汉王府,看中了陈友谅的美妾达氏,或许惊艳达氏美色,或许处于报复补偿心理,当晚召达氏侍寝,十个月后的小年夜,达氏生下齐王朱博。   胡善围说道:“陈理当年十四岁。毛大人应该还记得蚕母刺杀次孝慈皇后的细节吧,第一个出来指认刺客蚕母是当年汉王妃的侍女的人,就是达定妃本人。毛大人,我们可能都被达定妃表面的顺从和眼泪欺骗了。”   “蚕母事件或许是达定妃贼喊捉贼。蚕母是江西人,昔日奏请追封郭子兴的御史刘海是江西人,给马晔设圈套的程鹏举和刘海同为洪武三年辛亥科江西考场的举人。可是这一切线索,都因达定妃指认蚕母、求齐王提前就藩等看似柔弱的表现,放出烟雾来迷惑我们,让我们排除这个嫌疑最大的人。”   毛骧眉头紧锁,“你的推论不无道理,印象中陈理和齐王似乎有些相似。可是达定妃身居深宫,平日几乎足不出户,她如何将背后将汉王旧势力操控自如,步步布局?”   “达定妃首先认出蚕母后,还建议毛大人去问宫廷里以前汉王府的旧人,是她们确定了蚕母的身份,这些人在汉王府覆灭之后成了官奴,在大明宫廷当差,估计认齐王为小主人,认达氏为主母,从中作为达定妃和汉王旧势力沟通的桥梁。”胡善围指着齐王的名字:   “毛大人不觉得奇怪吗?其余皇子平均就藩年龄在二十岁,唯有齐王十七岁就因蚕母刺杀事件,在达定妃的哭求下提前就藩了,我觉得除了可以撇清干系外,有两个原因,第一随着年龄的增长,齐王越来越像陈理,在后宫有被识破的危险。”   “其二,宫中耳目众多,不方便和外面旧势力联系,但是藩国就不一样了,藩王势力强大,天高皇帝远,几乎可以一手遮天。昔日刘司言一行人在西安秦王府惨死,还不是被瞒得严严实实。齐王到了藩地,汉王的旧势力就可以放心归附了。”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对各种惨剧可谓是见多识广了,刘司言一行人的可怕遭遇可以列入前三名,终身难忘。   齐王的藩地远在山东青州,也是天高皇帝远。齐王在洪武十五年就藩,在洪武十六年马皇后薨逝的时候回来送葬,当时都哭成泪人,穿着粗布麻衣孝服,白茫茫的一片,亲王们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没有谁会注意齐王的长相。   事关皇家血脉,毛骧要慎重对待,他追寻着记忆,别说陈理了,就连齐王具体啥模样他也不确定。   毛骧说道:“能够潜伏深宫和达定妃传递消息的宫人,应该是死士了,即使严刑拷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达定妃说不定还会反咬一口,说宫人屈打成招。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齐王的血统、还要潜入潜入齐王府,查齐王是否和可疑人来往。倘若证据确凿,达定妃就无计可施了。”   女人生孩子,怀胎八、九、十甚至十一个月都有可能,齐王的血脉存疑。   胡善围说道:“毛大人所言极是,我只是深宫一个小小女官,空有怀疑,无法自行查证,一切都要辛苦毛大人。”   毛骧却抓住她的手腕,“事关皇家血脉真假,连我也无权自行去查齐王底细,这事必须皇上下令,你随我去禀告皇上,把这些故纸堆一起搬过去。”   大半夜的,凭谁半夜被叫醒都心情不好,龙床上洪武帝猛地坐起来,以为是军情大事:“什么事?是西北北元扰边关,还是云南又有土官谋反?”   大明边关从来没有太平过,不是北伐就是南征,洪武帝从未放下警惕。   毛骧说道:“是关于孝慈皇后被刺事件,以及……达定妃可能混淆皇室血脉一事。”   两桩事都足以让洪武帝立刻清醒。   乾清宫寝殿。   孝慈皇后去世一年来,洪武帝还没走出结发妻去世的哀伤,一直没有临幸后宫嫔妃,一直自己睡在乾清宫,专门记录床事的彤史女官已经带薪休假一年多了,因为无事可记。   洪武帝起床,看见缩在墙角的胡善围,顿时露出“又是你”的表情。   胡善围害怕了,毕竟告诉皇上你可能戴了绿帽子,给敌人养了十九年的儿子这种事情很难说出口,洪武帝很有可能暴怒之下,先把胡善围给咔嚓了。   洪武帝也晓得自己暴躁的毛病,抬了抬右手,“说吧,朕恕你无罪。”   胡善围从墙角走到灯下,从蚕母刺杀事件讲起,又把从藏翻到了故纸堆拿出来,“……就是这样了,微臣觉得达定妃十分可疑。”   达定妃要颠覆大明江山,杀了洪武帝不管用,因为有太子,还有二十个亲王,轮不到齐王继位。   齐王唯一上位的机会,就是大明政权风雨摇摆时,齐王趁机浑水摸鱼。   从后宫入手,先用蚕母和马晔除掉有能力主持大局的皇后、追封郭子兴来打压生育了五个子女的郭惠妃、引诱郭宁妃的独子鲁王吃五石散这种慢性毒药,来报复将汉王陈友谅一箭爆头的郭英,顺便绊倒教子无方的郭宁妃。   待达定妃除掉打压所有对手,执掌后宫大权,封贵妃或者封继后,就有机会对付东宫太子……   出乎意外,洪武帝这次平静的可怕,任凭胡善围娓娓道来,并无中途打断,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洪武帝双眼微阖,似乎快要听睡了,直到胡善围全部讲完,他才睁开眼睛,“毛骧,你派遣锦衣卫探子和画师前往高丽国,暗中画下陈理的脸。他身边可能有汉王旧人,你不要贸然带他回国,会打草惊蛇的。另外,派人去查齐王的底细,他就藩已经两年了,搞清楚他与那些来往,是否藏有私兵,豢养死士等。”   毛骧应下,“兵贵神速,微臣这就连夜安排下去。”   毛骧一走,胡善围赶紧跟着开溜,珍爱生命,远离皇帝。   “你留下。”洪武帝说道。   胡善围顿住,心脏高高提起,“皇上有何吩咐?”   洪武帝指着身边的椅子,“坐下。”   “谢皇上赐座。”胡善围心里慌到极点,面上尽力保持镇定。   洪武帝问道:“从蚕母事件开始,你就一直心存怀疑,孝陵喂了一年的禽兽,也没等让你放弃追求真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孝慈皇后临终前都要你放下了。”   胡善围说道:“微臣的动机没有为国为民那么高尚,孝慈皇后对微臣有知遇之恩,悉心提拔教导,孝慈皇后厌倦了宫斗和政治斗争,看破名利,选择平静去世,但微臣做不到,微臣一心想找到真相,为孝慈皇后复仇。”   大明江山社稷什么的,实在太虚了,在宫廷时间一长,就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也正因为如此,胡善围对眼前能做十分珍惜,像一个和帷幕背后高手对弈的棋手,分析对方的下棋规律和习惯,猜测对方的路数,寻找破绽。   如果没有回宫当差,她会一直怀疑郭宁妃,在死胡同里转圈。   洪武帝不提达定妃,还是一直说孝慈皇后,“是朕……害了朕的皇后。”   洪武帝悔恨不已,“朕在天下尚未平定时,攻城略地,与群雄并驱十四年,在军中从未妄夺一妇人女子。唯有攻下武昌以后,因恼怒陈友谅屡屡起兵相犯,故夺其妾而归。”   身为江南霸主,洪武帝什么绝色美人没见过?他爱江山远胜过爱美人。   如果洪武帝没有出于报复心理霸占了达氏,陈理的美人计失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蚕母刺杀导致马皇后大病初愈后又遭重创,没有侄儿马晔上当贪功逼奢香夫人谋反给马皇后造成精神重创,没有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孝慈皇后或许还活着。   胡善围不知如何接话,是或不是都是错,所以干脆保持沉默,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可是洪武帝偏偏不让胡善围安生,“来人,给胡司言送夜宵。”   不会是知道了太多,要吃断头饭吧!胡善围吓着了,“微臣……微臣不饿。”   洪武帝说道:“你吃饱了,给朕好好讲一讲孝慈皇后。”   胡善围和洪武帝聊孝慈皇后,一直到天亮。   为了稳住达定妃,不走漏消息,锦衣卫和宫正司假装用刑过度,将可疑人处死了,造成死无对证的假象,将出售五石散的药铺查封,老板砍头,以放松幕后黑手的警惕心。   至此,鲁王药丸案以随从为了献媚的结局而宣告结案。   一个多月后,毛骧将画师所绘的陈理和齐王相貌对比图献给洪武帝,还有齐王暗中召集汉王旧臣,养私兵和死士的证据交上。   齐王和陈理有五分相似,加上其他证据,确认洪武帝给陈友谅戴绿帽后,又被陈理戴了十九年绿帽!   绿帽恒久远,一顶永流传。绿人者,人尽绿之。   此时已经初冬了,屋里升起了火盆,洪武帝将画像和证据全部投入火盆。   “皇上?”毛骧以为洪武帝气糊涂了。   洪武帝说道:“传朕的旨意,达定妃暴病,性命垂危,宣齐王朱博回京侍疾。”   毛骧说道:“可是达定妃没有病,身体好好的。宫里的消息和旨意不对,齐王会怀疑的,万一狗急跳墙举兵起事,山东必定大乱。”   洪武帝冷冷道:“朕说她病了,她就得病;朕说重病,她就立刻会得上货真价实的重病。”   毛骧顿时明白,洪武帝要对达定妃下毒,把戏演的真实,好让齐王相信母妃生了大病,千里迢迢进宫看望达定妃。   当晚,洪武帝破天荒的翻了达定妃的牌子,要她侍寝。   这是孝慈皇后去世以来,洪武帝第一次睡女人,整个后宫都轰动了。   郭宁妃气得银牙乱咬,“这个狐媚子!”   她多么希望是自己啊,成为了第一个侍寝的妃子。   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睡不睡皇帝都无所谓了,可是这次不同,象征性的意味太大,郭宁妃在生理上对洪武帝并无欲望,但是在心理上虚荣心作怪,她好想踢开达定妃,爬上洪武帝的龙床。   胡善围罕见的没有开解郭宁妃,她晓得洪武帝要行动了,心里暗道:不睡皇帝保平安,宁妃娘娘你何时才会明白这个道理啊! 第119章 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除了妒火中烧的郭宁妃,没有人觉得洪武帝在禁欲一年多后第一个临幸的是达定妃有什么不合理。   因为达定妃美啊。如果可以选择,谁不喜欢颜好腿长胸部傲人的美人(帅哥)呢。   何况达定妃是最早伺候洪武帝的“老人”了,这样说明洪武帝怀旧啊。   达定妃泡在浴桶里,里面有泡开的干花,是莲花,洪武帝喜欢这种淡淡的清香。   达定妃沐浴完毕,只披着袍子,躺在美人榻上,摊开四肢,任由宫人用凤仙花汁染红指甲,包括脚指甲,因为洪武帝喜欢。   等待指甲晾干的时候,达定妃小憩片刻,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扬州瘦马,倚门卖笑,她被人当做礼物送给了汉王陈友谅。   她被陈友谅简直宠到天上去,她觉得人生中唯有此刻,才有当美女的快乐和尊严,无人敢轻视她,至少表面上不敢。   有人取笑她以色侍人,不能长久。她一个欢场女子,要长久作甚?除了色,她无以为报,她就像一朵鲜花,将自己开到极致,活色生香,为的是让陈友谅得到片刻的欢愉。为此,当陈友谅的儿子陈理对她露出痴迷的表情,她也不知收敛,只晓得绽放。   然而快乐比预想的更加短暂,陈友谅战死,一箭射入眼睛,贯穿头部,当场气绝。   她从云端跌落谷底,发誓为陈友谅复仇,一个欢场女子,最厉害的武器就是美貌,她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决定赌一把运气。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青楼长大,耳濡目染,她晓得何时同房更容易受孕,掐算着经期,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夜,她拉着少年汉王的手,从脸颊,到颈脖,穿过衣领一直往下,停在小腹,问他:“殿下可否在这里种下一颗复仇的种子?再打开城门投降,将我献给吴王朱元璋?”   复仇和情欲混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春药。少年没有拒绝,夜夜与她欢好,一旦受孕,立刻开场投降。第一个月,失败了,第二个月,月事未来,成功了。   汉王陈理次日就开门投降,汉王府连同汉王太妃在内,皆穿着素服跪迎吴王朱元璋,唯有她穿着粗布麻衣麻鞋,发誓为汉王服丧,哭得梨花带雨。   若要俏,一身孝,她又生的极美,一笑万物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她莫属,此貌非她莫有。晶莹的眼珠儿在垂落的眼帘处似滴未滴,似坠未坠,风华绝代。   所有人都臣服在朱元璋脚下,唯有这个女人不肯屈服,还在想着陈友谅。   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正如洪武帝在《大诰》里坦言的那样,“因恼怒陈友谅屡屡起兵相犯,故夺其妾而归”,并非只是美色,达氏成功的勾起了他的征服欲,他要像征服江山一样,征服这个女人来泄愤。   当晚,就在昔日陈友谅的“龙榻”上,朱元璋自以为征服了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满足,让她成为了吴王宫的“宠妃”,夜夜沾上雨露,次月就诊断出了喜脉。   陈友谅已经死了七个月,加上她之前坚贞不屈的样子,无人怀疑她肚子里孩子的血统。   何况被封为承恩侯的陈理总是一副孩子气,言行莽撞无礼,“年幼无知”的样子,不会有人想到陈理和她早就暗通款曲了。   她赌赢了,生下了汉王血统的儿子,齐王朱博。陈理在南京五年,她又生下朱元璋的儿子潭王朱梓,两个儿子傍身,她封为定妃,在大明皇宫地位巩固,陈理暗中将汉王府旧势力交由她。   五年之后,陈理被送到了高丽国,政治资源全部归于她一人之手,她开始策划复仇了……   “娘娘,您该去侍寝了。”宫人悄声唤醒了达定妃。   达定妃换上一身月白袍子,朴素无华,临走时还照了照镜子,确认妆容完美无缺后,才出了宫,坐上肩與,扫了一眼“咸福宫”的匾额,说道:“走吧。”   达定妃并不知道,这是一条通往死亡的绝路。因为这一次,她的对手走在了前面。就像她算计孝慈皇后一样,设了个圈套,请君入瓮。   乾清宫。   侍寝之前,洪武帝赐了美酒。   翠眉生烟,鬓发散乱,玉炉生香,一夜红烛摇,蜡烛滴泪到天明。   稍歇片刻,就到了四更,洪武帝起床上朝,达定妃挣扎着起来帮他更衣,刚刚坐起,就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   洪武帝扶着她躺下,“爱妃可能累着了,继续睡吧。”   达定妃越睡越难受,在天明的时候呕吐不止,乾清宫的太监叫来了茹司药。   茹司药提着药箱赶来,刚入乾清宫,就遇到了胡善围。   胡善围一夜未睡,双眼熬的通红,她将茹司药请到一个宫殿,却不见达定妃。   茹司药问:“病人呢?”   胡善围请茹司药坐下,说道:“皇上赐达定妃鸩酒,无药可救。”   茹司药医术高明,鸩酒就是掺着砒霜的酒,达定妃中毒症状明显,骗不过茹司药,不如提前坦白。   茹司药在宫廷十四年了,见惯了宫廷风云突变,闻言只是眉毛一跳,随后平静下来,“既然如此,为何叫我来医人?”   胡善围说道:“因为达定妃之死,关系大明江山社稷的稳定,需要帮忙隐瞒病情,在脉案上不要提到中毒,只说得了心疾,病情严重。”   胡善围拿出一张药方,“你就按照上面的药物开方子,达定妃吃了这种药,能熬过五天。”   茹司药不接,“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女官。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们要么不让我治,要么我就全力以赴治疗病人,哪怕明知她会死,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种救她的可能。”   胡善围不解,解释道:“孝慈皇后之死和达定妃有关。”   茹司药思忖片刻,说道:“你为孝慈皇后,我为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请胡司言另请高明吧。”   言罢,茹司药居然背着药箱走了!   外头纪纲忙拦住她,茹司药喝道:“让开!”   纪纲不敢放,“茹司药,君命难为,我就是个看大门的,您别为难我了。”   在宫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不能勉强。胡善围心中一叹,“让茹司药离开,劳烦纪大人请个太医过来。”   反正宫里病情严重的人都会抬到乾清宫请太医院的人过来会诊,此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纪纲干脆把院判大人请来。   中国古代高危职业有两种,都是“太”子打头,一种是太医,一种是太子。能够从太医混到院判,绝对不是医术最好的,而是求生欲最强的。   院判大人一听胡善围说起达定妃的“病情”,连眉头都没挑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宜再请其他大夫,这几日我就住在乾清宫,日夜查看达定妃的病情,对症下药,皇上要她活几天,她就活几日。”   院判大人问诊,镇定自若,说达定妃得了心疾。院判大人的话掷地有声,比较有威信,达定妃病危的消息传出,洪武帝下旨召回青州就藩的齐王。   钟粹宫。   彤史女官一大清早就将记录达定妃侍寝的记录写在书里,侍寝时间、地点、吃了些什么、事前赐了什么礼物、事后赐了什么礼物、还有寝宫外头服侍的有几个人,姓名官职,以及赏赐了什么等等细节皆记录在案。   按照规矩,彤史女官还需要呈给皇后看,并加盖皇后的风印,承认这次侍寝合法有效,并且按照惯例赏赐给侍寝之人珠宝首饰等物,表示嫔妃“辛苦了”。   皇上和嫔妃们的性生活公开透明,毫无隐私可言。以此确保皇室成员血统的纯正。   孝慈皇后没了,签字盖章这种事情自然轮到执掌后宫的郭宁妃。   郭宁妃冷着脸,赐了达定妃一炳玉如意,加盖了金印。   彤史女官刚刚取走了盖章的书册退下,郭嬷嬷就连忙跑来“报喜”,说达定妃侍寝后没下得了床。   郭宁妃柳眉倒竖,“哼,一把年纪了,还学什么‘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矫揉造作的老狐狸精!”   郭嬷嬷赶紧把活说全乎了,“是病了,先请了茹司药,茹司药没有把握,不敢开方子,后来又请了太医院原判大人,诊断是犯了心疾。”   郭宁妃听说这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立刻转怒为喜,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达定妃第一个侍寝,一定高兴坏了,乐极生悲,这不连心都乐出病了。”   郭宁妃想当第一个睡洪武帝的女人,觉得这样才符合她副后的身份,遂对达定妃耿耿于怀。   胡善围听了,心情复杂,脸上还要保持微笑,“娘娘是后宫之首,要有容人之量,可不能和达定妃这样的人争风吃醋。”   “不争不争,气出毛病,败坏身体,就吃了大亏。”郭宁妃心情极好,不在乎胡善围又批评她不够稳重,“本宫可不能步达定妃之后尘,心如止水,宠辱不惊,方能长久。”   郭宁妃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备好礼物,本宫去探望达定妃。”   胡善围根据对新老板的了解,晓得郭宁妃那里是好心好意的“探望”?分明是去耀武扬威,气一气“高兴坏了”的达定妃。   郭宁妃心机浅,万一横生枝节就麻烦了。胡善围忙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形同副后了,地位尊贵,怎能屈尊亲自探望达定妃?微臣替娘娘看望即可。”   郭宁妃觉得胡善围说的有理,点头道:“当年成穆贵妃孙氏病重时,孝慈皇后才屈尊去看她几次。达定妃和成穆贵妃没法比,本宫不能去,劳烦胡司言跑一趟了。”   受胡善围影响,如今郭宁妃几乎万事都参照孝慈皇后的言行,类似拿着一本《大明皇后入职指南——从准备到入门》,照葫芦画瓢,虽有时候画的不对,但这是最有效的手段了。   郭宁妃有诸多缺点,但是她有“知错能改”、“从谏如流”的优点,这让开局不利的她慢慢有了起色,哪怕出了鲁王药丸事件,洪武帝都没有夺去她执掌后宫的大权。   胡善围说道:“娘娘客气了,为娘娘传话跑腿,本就是微臣的职责所在。”   郭嬷嬷备好了礼物,多是人参灵芝等养生类的药材,由胡善围代为送到乾清宫达定妃养病处。   目送胡善围的背影消失在宫门,郭嬷嬷才回去说道,“娘娘,胡司言好像有些疲惫,等她送礼回来复命,娘娘就要她回去休息吧。”   郭宁妃回忆着胡善围的脸色,“是吗?她妆容精致,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郭嬷嬷说道:“脂粉遮掩而已,眼睛是骗不了人的,我看她眼睛里都有红血丝了。应是连日为娘娘操劳之故,身体要紧,可不能把胡司言累病了——来日方长,都要倚仗胡司言帮忙。”   郭嬷嬷建议可持续性发展,不要一直薅羊毛,把胡善围给薅秃了,郭宁妃应下。   且说胡善围到了乾清宫西配殿,因这里是皇上的寝宫,达定妃在咸福宫的宫人都插不上手,只有一个老嬷嬷陪在身边。   听说胡善围来了,达定妃挣扎着起来,“宁妃娘娘所赐,恕本宫体弱,不能过去谢恩了。”   此时达定妃脸色苍白,唇色发青,一副病容,好像比以前更好看了。   她看起来像一只小兔子般孱弱无害,若不是证据在手,谁能晓得她是害死孝慈皇后的凶手?   杀人偿命。   胡善围以前对达定妃的遭遇还有些同情,被定妃放出了烟雾迷惑了心智,屡屡走错方向,导致孝慈皇后接连被算计,身体精神受到双重打击……   一想到孝慈皇后临终前看淡生死的悲哀,胡善围心中纠痛,她不是治病救人的茹司药,此刻,她希望达定妃被病痛折磨的更痛苦些才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找洪武帝去啊,为什么要伤害无辜?   胡善围不想泄露心思,微微低下头,说道:“等娘娘病好了再去谢恩不迟。”   胡善围送了礼,回到咸福宫,郭宁妃果然要她去休息,胡善围扯了个谎言,说道:“微臣昨晚梦到孝慈皇后了,梦境断断续续,醒来后觉得极累,好像一夜未睡似的,微臣觉得,可能是孝慈皇后托梦了,今日想去孝陵喂喂鹿,打扫神位。”   方才太医院传来消息,说鲁王的丹毒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已经送到东五所休养,又是个好消息,郭宁妃今日神清气爽,“你自去,替本宫为孝慈皇后上一炷香。”   胡善围去尚仪局走出宫程序,沈琼莲知道了,也要同去,说是想画一幅群鹿图,去孝陵找灵感。   其实胡善围明白,鲁王今日结束了治疗回宫,沈琼莲是想避开他,便答应带她一起去。   崔尚仪最宠沈琼莲,旦有所求,都爽快答应了。   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出宫,孝陵多有四季常青的松树,故到了冬日,依然郁郁葱葱,给孝慈皇后上过香,胡善围带着沈琼莲去喂鹿,令她惊讶的是,沈琼莲居然骑术了得,一边投喂,一边拍马,带着肥胖的鹿群围着孝陵打转。   胡善围还惦记“一对百合一对基”的绿孔雀,南方的禽鸟不耐严寒,早迁居到温室养着,遂去温室寻访故“鸟”。   到了温室,老远就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你们两个光棍打算一辈子凑合过了?怎么还不肯亲近老子千里迢迢给你们挑的媳妇?明天春天要是生不出蛋来,小心老子把你们炖一锅凤凰汤。” 第120章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自称“老子”,自认是两只鸟的老父亲,除了沐春,没有别人。   老父亲沐春为两个鸟儿子操碎了心,其实是在移情,两只鸟唾手可得的媳妇,却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沐春担任禁军副将军,禁军上将军巩昌侯郭兴是追随洪武帝多年的将领了,晓得洪武帝是何意,还不是因为自家妹子郭宁妃代掌后宫大权,洪武帝要搞平衡,不能宫内宫外都是郭家人。   郭兴十分配合,毫不藏私,分权放权,把皇城防务一步步交给沐春手里,沐春忙的团团转,每日在皇城各个地方巡守查岗。   郭家两兄弟,郭兴守皇城,郭英跟着西平侯沐英镇守云南。全家都忠心耿耿,尽管妹妹郭宁妃在宫中屡屡出事,让洪武帝失望,但冲着郭家的忠心,后宫大权还是给了能力不足忠心有余的郭宁妃,起码郭家和老朱家是利益共同体,洪武帝信任郭家,否则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他和胡善围明明都在皇城当国家公务员,却搞得像异地恋似的,轻易不能碰面。偶尔见面,身边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也是各忙各的,匆匆擦肩而过。   所以沐春得知胡善围出宫去孝陵后,心中狂喜万分,遂去向郭兴告了个假,说回家里看看。   郭兴掐指一算,沐春自从新官上任以来,就没休息过一天,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沐春匆匆回了一趟西平侯府,把最近洪武帝赏赐的东西往祠堂一供,给列祖列宗上了香,西平侯夫人还等着他吃饭呢,就听下人说世子骑马去了钟山,给他亲娘冯氏烧纸去了。   冯氏赐葬钟山,埋在沐氏祖坟那里,就在孝陵附近,沐春烧了纸,去了孝陵找胡善围,看到她和沈琼莲一起喂鹿,便去了温室看凤凰守鸟待人,他知道胡善围一定会来。   果不其然,胡善围惦记着绿孔雀的终身大事,来到温室。   沐春絮絮叨叨教训雄凤凰,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连忙摆了个帅气的造型,将肩上厚实的狐皮大氅的袍角轻轻一撩,那左侧脸对着胡善围,“巧啊,你也来看鸟。”   习惯看沐春穿着盔甲巡视皇城,今日披着狐裘,戴着青玉冠,突然变成了翩翩少年的模样,胡善围眼前一亮,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嘴上却说道:“温室暖和,你不热吗?”   男为悦己者容。沐春一见胡善围,就像雄孔雀似的立马就开屏了。   沐春以旋风般的速度完成请假、烧香、变装、寻人、喂鸟等等一系列事情,就是为了重逢时看见胡善围眼睛里的光亮,就像夜空的星辰。   哼,心里明明很欣赏,嘴上总是淡淡的——不过,我喜欢这样口是心非的善围姐姐。   有了善围姐姐,还遛什么鸟啊。   “热。”沐春说道:“所以我们去外头走走吧。”   “我先看看鸟。”胡善围走近过去,又看见一地孔雀毛……   “又打架了?”胡善围问。   “嗯。”沐春点点头,“我把媳妇们抱过来,结果见面夫妻重逢如仇人见面,打起来了,好容易分开他们。”   胡善围半蹲,把一根根漂亮的似乎自带光环的孔雀毛捡起来,“拿回去分给沈琼莲她们,插瓶最好看了。”   沐春和她一起捡羽毛,“我还以为你会教训这两只打老婆的家伙。”   胡善围说道:“顺其自然,这一年年的,皇上或许已经忘记这对凤凰了,时间会冲淡一切。”   洪武帝真的很可怕,捉摸不透,得知孝慈皇后死亡真相那晚,洪武帝没有发怒,和她聊了一夜上死去的妻子。   确认达定妃是凶手后,洪武帝召了杀妻凶手侍寝,在上龙床之前,亲眼看见定妃喝下鸩酒,依然照睡不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换成一般男人,恐怕都那啥不起来吧。   无情?有情?胡善围越发体会到孝慈皇后伴君如伴虎的感叹,今日看到达定妃中毒后的病态,她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还是觉得悲哀。   宫中的繁华在她眼里,透着压抑和悲凉,一想到齐王奉旨回宫,宫里即将迎来腥风血雨,她就不想继续待在宫中了,向郭宁妃告假,来到孝陵小住几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去。   沐春手捧一束孔雀羽毛,格外风骚,和胡善围穿梭在松林间漫步,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双目有红血丝,来孝陵不能施脂粉,洗净铅华后,眼下淡淡的黑眼圈露出来了,“宫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回宫之后还憔悴了?”   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的时候,日子清贫,一饭一食,都是胡善围和海棠轮流动手,安贫乐道,不似今日这般闷闷不乐。   沐春能一眼看不出不同,是一直关注她的。胡善围心头暖暖的,“都是给后宫之主当司言女官,郭宁妃毕竟输在位份上,名不正,则言不顺,宫里很多人不服气。故而官复原职,司言没有以前好当了。”   达定妃和齐王谋朝篡位之事是国家机密,目前只有锦衣卫知道,胡善围不敢泄密,沐春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沐春不信,他数了数胡善围以前的“丰功伟绩”,“不对呀,以前你的活计很简单吗?单是千里迢迢远赴贵州传皇后懿旨这一桩事就很难了,但那时候你也没像这样发愁。”   胡善围发现,知己其实并不都是好处,彼此太了解了,有些心事藏也藏不住。   既然藏不住,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越发麻烦,胡善围干脆说道:“是的,我有心事,但暂时不能告诉你,可以吗?”   沐春顿了顿,说道:“好像我还能说‘不’一样。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他在宫里长大,晓得宫里的规矩,善围姐姐有苦衷。   胡善围停住脚步,看着捧着孔雀羽毛的沐春,沐春沐春,如沐春风,人如其名,他什么都不用帮,只是往身边一站,就是温暖,就像一堵墙,隔绝了宫里的冰冷的阴谋算计。   好想抱抱他,胡善围只是敢想一想而已。   心有灵犀,沐春看出她眼里压抑的渴望,心中狂喜,面上故意学她淡淡的表情,无奈一叹,说道:“冷了吧,我身上可暖和,你可以靠近一点取暖。就像那一次你差点被皇上挖去了眼睛一样。”   胡善围走近,将双手伸进他的狐裘里,环抱着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这一刻变成永恒。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胡善围依依不舍的放手,想要分开,沐春却撒开手,手里一束孔雀毛落在布满松针的地上,回抱着她。   胡善围身体一僵,本能的推开,可是沐春越抱越紧。她索性不挣扎了,反正他不能一直这样抱着。   雪越下越大,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来的早一些,大雪渐渐淹没了华丽的孔雀羽毛,沐春还是没有放手。   直到沈琼莲骑马带着鹿群穿林而过,沐春才放开了胡善围。   沈琼莲上午喂鹿,下午作画,逍遥自在,五天后,松鹿图完成一半,鹿群基本完成,还欠松树林。   胡善围归来,给她带了一匣子各种绿色矿石的粉末,有孔雀石、橄榄绿、碧玉、水胆矾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绿,都买了些。”   沈琼莲见她双颊绯红,鼻头微汗,双目发光,不施脂粉,却有罕见的好气色,脱了厚实的毛皮大氅,只穿着单薄的袄裙,她微微踮起脚尖,将大氅挂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夕阳扑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似乎都发着光。   “别动。”沈琼莲另铺一张画纸,“保持这个姿势,我要为你画一幅画。”   沈琼莲提笔刷刷勾勒她的轮廓和衣裙的褶皱细节,后来胡善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好了吗?我是手也酸了,脚也麻了。”   “再坚持一会。”沈琼莲画完搁笔,“可以了,明日再上色。”   胡善围扭着僵直的颈脖,附身看画,好一个水墨美人图。   沈琼莲好奇的摸了摸她的脸,“你升官了?”   胡善围觉得莫名其妙,“哪有,我再往上一步就是尚宫了,你这话让曹尚宫听见了,不又得找我麻烦。”   “人逢喜事精神爽。”沈琼莲看着双目含春的胡善围,“这几天都去那里散心了?怎么感觉和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胡善围心虚,“孝陵走一走,偶尔去大街上逛一逛,给你买画纸和颜料。”   “只是如此?”   “还能如何?”   沈琼莲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通身的气派就好像吃了仙丹的嫦娥,飘飘欲仙,即将乘风奔月去了。”   这枚仙丹叫做爱情。   胡善围极力想掩饰,不过沈琼莲对探究别人的内心毫无兴趣,开始坐下调配颜料,想要得到大雪下松针如洗的特殊绿色。   “你走吧——不要挡着我的光,要不然调出来会有色差的。”沈琼莲如是说道。   正在绞尽脑汁编造谎言的胡善围:原来天才不近人情,也不全是缺点嘛。   胡善围巴不得呢,去了隔间给孝慈皇后抄经书,提起笔,心却总是静不下来,刚刚和沐春告别,就又想起他了。   搁笔,推开窗户,大雪过后,天气放晴,犹如她的心情,爱情是仙丹,能让人暂时忘却痛苦、化解压力,那日松林拥抱过后,两人再没有更亲热的举动了,只是偶尔在大氅的掩盖下十指相扣,轻轻刮一刮对方的掌心。   那股酥麻从掌心传至全身,冬天都不用捂着手炉,全身就暖烘烘的。   窗台堆着手掌厚的积雪,胡善围不知不觉在积雪上划拉着,低头一看,是一个春字。   下意识的举动泄露了心事,胡善围的脸颊又开始烧起来,她拿起案几上的竹刀,想铲去刻着名字的积雪,竹刀刺入雪中,她又舍不得。   弃了竹刀,手掌温柔的覆在“春”字上,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字迹,化为一滩春水。   她舍不得他,哪怕只是姓名。   胡善围站在窗前远眺,沐春就住在钟山沐家祖坟处的家庙里。   蓦地,一队人马出现在山半腰处,朝着孝陵而来。   胡善围出去问护陵军,“是谁来了?”   护陵军回道:“是鲁王。鲁王大病初愈,是来给孝慈皇后上香的,感谢娘娘保佑他身体康复。”   胡善围看着书房里专心调配颜料的沈琼莲,心道: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善围说道:“调配一百人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以免打扰沈教习作画,她的画作是要献给皇上的。”   安排人保护沈琼莲,胡善围披上大氅,出去见鲁王,免得他又做蠢事。十四岁,能够做很多事情了……   鲁王上了香,回到偏殿休息片刻,拿出一卷诗集,去找沈琼莲,半路被胡善围堵了个正着。   此时已经近黄昏,鲁王没有带随从,他被太医细心调养的皮光水滑,鲁王长得不差,就是那双眼睛胡善围怎么看都觉得猥琐。   “殿下往何处去?”胡善围问。   胡善围是亲妈郭宁妃的“军师”,不好得罪,鲁王将书卷往袖子里一藏,“随便走走,看看孝陵景色。”   胡善围热情相邀,“太巧了,我在孝陵当饲养员,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里,我带着殿下去转一转。”   鲁王连忙摆手道:“胡司言是来修养身体的,岂敢劳烦你,若母妃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   胡善围说道:“不麻烦的,我刚吃了些点心,正想四处走一走呢。”   鲁王自是推辞,胡善围非要拉着他上山,她比鲁王整整大十岁,把他当做孩子哄,推搡之间,鲁王袖子里的诗集藏不住了,啪的一声落地。   “这是什么?”胡善围明知故问捡起来,端起长辈的架子,板着脸教训鲁王,“老毛病又犯了?这里是孝陵,殿下怎么可以带这种污秽的东西进来?我告诉宁妃娘娘去!”   鲁王急了,迭声道:“不不不是……胡司言误会了,不是风俗图,是我最近写的诗词。”   谅你也不敢顶风作案,胡善围就是要把鲁王的小心思搅和黄了,“我不信。”   鲁王没有办法,“不信你就打开看。”   胡善围佯做生气,“我才不会看这种污秽之物,脏我的眼睛。”   鲁王简直比窦娥还冤,“真的没骗胡司言,不信的话你去找个巡逻的护陵军一看便知。”   胡善围说道:“殿下是大明亲王,他们一定站在殿下这边帮你圆谎。”   鲁王实在没有法子了,伸出右手,“我发誓,若说了谎言,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善围这才把诗集还给鲁王,“天冷路滑,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沈教习调颜料。”   又是鬼扯,沈琼莲作诗画画从来不假人手,胡善围是故意吓跑鲁王,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骚扰沈琼莲了。   抄检东西五所就是胡善围的手笔,这是个铁腕人物。   鲁王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冲突摇摆,“胡司言和沈教习住在一起?”   胡善围点头,“孝陵夜晚太安静了,我们两个作伴。”   鲁王悻悻而归,“哦,这样啊。”   胡善围问:“殿下不是说要逛一逛吗?怎么回去了?”   鲁王说谎,“发现路滑不好走,我身体刚刚康复,唯恐体力不支,万一摔跤就不好了。”   点到为止,达到保护沈琼莲的目的即可,戳破了会伤了鲁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好见面了。   胡善围回到了偏殿,沈琼莲已经调好了颜色,继续作画,她一旦进入状态,几乎废寝忘食,胡善围悄悄把食盒摆在桌上,过半个时辰来收碗,饭菜丝毫未动,只是桂花糕少了半盘子。   胡善围无声无息收了碗,给书房添上木炭,自己先睡了。   半夜,春梦正酣,胡善围被一个声音唤醒了,沈琼莲推着她的肩膀,“胡司言?醒醒,孝陵好像不太对。”   胡善围猛地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沈琼莲说道:“我熬夜作画,推开窗户想清醒一下,山下星星点点,是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排排的走,火光整齐划一,可是突然火把乱的乱,熄的熄,不成体统,过了一会,火把又整齐排列,往山上而来。”   胡善围披衣起床,看着窗外,果然有一列火光走上山,“乱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值夜的守陵军正在交班?”   “交班的话,人数应该差不多。”沈琼莲是个天才少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乱之前的火把数目是五十六个,现在的火把数目是一百零八,差不多一倍的数目。”   胡善围经历太多危急时刻,她脑子转的飞快,警惕已经形成了本能,本能在提醒她: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交班不规范,事后两行泪。   胡善围当即跑出去,对巡逻的士兵说道:“有敌入侵孝陵,赶紧放警告信号,加强戒备,设起路障,把鲁王带到孝慈皇后的地宫里保护起来。”   一枚响箭射向夜空,在空中炸开,就像一道绿色闪电,照亮了夜空。 第121章 把老子的佛郎机火炮拿来   白天为了防着鲁王骚扰沈琼莲,胡善围在偏殿外头加了一百军士看守门户,晚上不明外地来侵,这一百守陵军正好保护两个女官去了孝陵地宫躲藏。   孝陵是帝后合葬墓,孝慈皇后先走一步,棺椁抬进地宫下葬,为了以后迎洪武帝的棺木,通往地宫的路还没有封死,且地宫为了防盗,设了层层机关和防护措施,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到达地宫门口,几乎同时,鲁王被裹在被子里被侍从们抬过来,咕噜就像蛋卷似的摊开,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因来时匆忙,没顾得上穿衣服。   胡善围说道:“给鲁王披上甲衣,进地宫。”   此时山下已经传来交战的兵戈之声。   鲁王见沈琼莲在场,立刻忘记了恐惧,挺身而出,“我是个男人,又是大明亲王,贼人侵扰孝慈皇后长眠之地,我岂能退缩?请胡司言和沈教习去地宫躲避,我要指挥守陵军作战。”   没有人相信鲁王有这个能力。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众人一拥而上,用被子再次裹住他,强行捆绑,抬进地宫。   鲁王像一只蚕宝宝似的在被子里挣扎,“放开我!我还能杀几个贼人!”   沈琼莲淡淡道:“殿下不要自取其辱了。”   鲁王一听意中人居然这样评价自己,顿时心如死灰,停止蠕动,躺在被子里羞愤欲死。   地宫一道道防护石门合上,众人匆匆到达最深处,孝慈皇后的棺椁隐约可见。沈琼莲心下稍安,回头说道:“胡——”   胡善围没有跟来,她带人守在外面。   沈琼莲不再说什么,找了个光滑的石阶,拂去灰尘,把画纸铺开,跪趴在地上,继续画她的《松鹿图》,坟头作画。   来者何人?不知道。   人数多少?不知道。   为了什么?不知道。   但是胡善围知道,一旦贼人攻入地宫,损毁孝慈皇后遗体,按照洪武帝的脾气,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要陪葬,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拼。   胡善围穿上军士的皮盔甲,站在城楼上俯瞰,从火光移动的方向来看,贼人是直冲着地宫而来。   胡善围猜测可能达定妃中毒的事情泄密,汉王余党要复仇:贼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着鲁王来后开始攻击孝陵,或许是想捉住鲁王来交换达定妃。   如果成功,就救主母达氏。   如果失败,还可以和鲁王同归于尽,因为鲁王有一半的郭家血统,他的二舅武定侯郭英当年一箭射穿了汉王陈友谅的脑袋。   从火光一步步往地宫移动的速度来看,贼人十分勇猛,已经攻破了守陵军一道道路障和防卫。   守卫孝陵工资高,升官快,风险低,履历好看,离家近等等优点,因而成为军二代等纨绔子弟首选的职业。   所以守陵军中看不中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有胡善围的提前示警,抬了路障进行防卫,依然兵败如山倒。   除此之外,贼人还有内鬼接应,贼人冲破金水桥,到达孝陵的第一道门户文武方门,这道门户和南京城墙差不多的建筑规格,理应能抵挡一些时间,可是此时文武方门门户大开,守城士兵倒了一地,内鬼们的刀刃在滴血,贼人冲过了第一道关卡,开始攻击第二道门户碑殿。   京城护卫军一共二十来万,出了宫里的禁军和巡逻各个城门的守军,大部分军队都驻扎在内城的西北部,离钟山孝陵有一定距离,还要经过打开城门,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等等动作,所以暂时远水解不了近渴。   贼人就是算好了时间差,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像一支利箭,直接射向孝陵地宫。   如果能够抢在禁军到来之前活捉鲁王,那么二十万京城护卫军到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和他们谈判,交换达定妃。   眼瞅着敌军越来越近,胡善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只会一点强身健体的军体拳,战斗力还不如普通的护陵军呢,怎么办?   对了!养鹿千日,用鹿一时!   胡善围带着余下的护陵军骑马往鹿棚方向狂奔而去,“各位!我们不用打得过贼人,我们只需要拖延时间,等到援军过来即可,我们可以效仿战国田单的火牛阵,摆出火鹿阵,冲散贼人。”   到了鹿棚,胡善围翻身下马,发现鹿棚灯火通明,关着成年大鹿的棚子里已经有一伙人在忙活了,正在往鹿角上绑刀子。   正是以沐春为首的时千户、陈瑄等人。   沐春把衣服撕扯成布条,对着胡善围笑道:“我和胡司言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原来天空绿光升起时,沐春正在做着不可描述的春梦,被值夜的陈瑄掀开被子叫醒了。   沐春正休假,手下不过五十来个人,上去硬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好在沐春善于动歪脑筋,看到花瓶里的孔雀毛,就想起肥壮的鹿群。   “操家伙,我们去征兵。”沐春说道。   陈瑄问:“三更半夜的,去那里征兵?沐大人莫非还在做梦?”跟着沐春久了,都会忘记上级是需要尊重的。   沐春从床底下拖出一箱子兵器,“去找鹿大哥帮忙。”   沐春和胡善围的想法一样,都是利用庞大的鹿群冲撞贼人。   胡善围从饲料仓里搬来豆饼等食物,“不要点燃鹿的尾巴,它们一旦着火剧痛,会四处逃散,根本不听驱使下山冲阵,说不定会反过来上山撞我们。我们用食物当做诱饵,奖励它们。”   她在孝陵当了一年的禽兽饲养员,熟知鹿群性格,吃软不吃硬。   一筐筐豆饼搁在投石器上远远弹射出去,正在冲击孝陵的敌军已经突破了第二道门户——碑殿。   碑殿只是一座宫殿,没有城楼防护,很快就被攻下,贼人继续突进。   前方就是享殿了,这是个有城楼防护的宫殿,里头供奉着孝慈皇后的神位,这是通往孝陵地宫的第三道门户。   胜利就在前方,贼人士气大增,勇猛冲锋。   蓦地,天上下起了“冰雹”,敌军举起盾牌遮住头部,咚咚直响,落地之后却发现这不是冰雹,也不是石头,而是一块块喂马的豆饼。   享殿大门轰然打开,沐春等人拍马冲向敌阵,还往后投掷豆饼,将绑着刀片的鹿群引过来,“快来追我呀,追到了就有夜宵吃!”   鹿群寻味而来,顶着锋利的“义角”,通过享殿大门,冲向了敌军。   沐春敢死队则站在马背上纵身一跃,抓住城楼下垂下的绳索。   “快拉!”城楼上陈瑄下令,众官兵合力拉动绳索,将敢死队拉到了二楼城楼。   胡善围站在城楼上,看见鹿群将敌军冲散开来,就像一支飞速前行的箭突然碎成了木屑。   敌军队伍冲散,在觅食的鹿刀鹿蹄下损失过半。与此同时,援军已经到了山脚下,火速进发。   敌军背水一战,重新集结,举着火把,将角上插刀的鹿群驱赶到了碑殿,鹿怕火,一只只鹿跑进了碑殿,敌军把门一关,关了“祸水”,解决危机。   敌军再次对享殿发动了攻击,这一次他们用火攻,一支支带火的箭矢射进二楼木制的享殿,沐春赶紧以身护住胡善围:“这里扛不住的,我们快撤到方城明楼!”   明楼下面就是地宫了,最后一道防线。   胡善围爬上享殿供桌上,将孝慈皇后的神位抱起来,“撤!”   享殿是守不住了,起码神位还可以抢救一下,虽只是一块木牌而已,但胡善围擦了一年的神位,已经擦出感情来了。   众人撤出享殿,跑到方城明楼,关闭大门,登上明楼一瞧,享殿已经成了“火殿”。   沐春看得火冒三丈,大吼道:“快把老子的佛郎机火炮拿来,炸死这帮龟孙!”   陈瑄说道:“沐大人,这里是护陵军,不是禁军,再说这里是清静之地,怎么可能有火炮这种打扰英灵的东西。”   胡善围抱着孝慈皇后的神位,眼睁睁看着贼人突破了享殿城门,如蝗虫般往明楼扑过来。   此时镇守明楼的只有两百个豆腐渣般战斗力的护陵军以及沐春手下五十几个身经百战的精锐。   唯一的安慰,就是援军已经到了第一道门户——方门。方门已经由贼人控制,关上了城门,不过最先到援军是神机营,他们有的是各种火药厂新造的火炮和火枪。   孝陵乃孝慈皇后长眠之地,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神机营推着火炮对方门进行狂轰滥炸,很快攻克方门,前往配殿。   火炮的动静地动山摇,贼人后方失守,越发疯狂的对明楼发动攻击,一道道火箭阵将守军压得死死的,无法还击楼下正在用攻城捶一下下撞门的贼人。   沐春将抱着神位的胡善围拖到地宫门口,“你躲在里面,地宫石门只能在里头打开。等援军一到,和我们里应外合,歼灭贼人,我会发出三缓两急的撞门声暗号,你再打开石门。”   决一死战的时刻到了,现在只能赌一把,看援军和贼人谁的速度更快。沐春是个军人,血洒战场是他的责任,他不能躲在地宫,他是地宫最后一道人肉长城。   楼在人在,楼毁人亡。   胡善围热血沸腾,很想和沐春一起守住明楼,可是她知道自己无法和敌人正面血拼,不仅帮不了忙,还会让沐春分心,拖累守军。   沐春看出了胡善围的纠结,“你已经尽力了,提前示警、鹿刀阵、抢救孝慈皇后神位,你尽力而为,不曾认输,一直都是我欣赏的善围姐姐。”   他把胡善围推到地宫里,“关门。”   胡善围颤抖的手按上机关,一道三尺厚的石门从上而下,缓缓而落。   石门遮住了她的发髻、她的脸、她的脖子……   蓦地,沐春弯腰大步跨过来,双手紧紧搂过她的腰,滚烫的唇紧紧的印在她的唇上,她不禁惊呼,他乘虚而入,舌尖缠了过去,实现了无数次春梦里的一吻。   梦想第一次照进现实。   胡善围以前觉得梦境太美,舍不得醒来,可是这一刻,她发现自己错的离谱,比起醒来了无痕的春梦,现实的吻简直该死的甜美!   可惜这一吻太短,如蜻蜓点水,沐春在石门离地面只有三尺的时候放手,猫身咕噜滚出去了。   轰隆!   一声巨响,石门落地。   沐春扶墙站起来,心满意足,拔刀冲向城楼的台阶,吼道:“兄弟们!撑住啊!援军马上就到!”   哐当一声,明楼的大门被攻城锤砸倒了,沐春摆出阵型迎战,与此同时,神机营也用火炮轰倒了享殿城墙,避开了关在殿里的插刀鹿,冲向了敌军后阵。   霎时,战势形成了“肉夹馍”的样式,混战在一起……   地宫里,鲁王捆在被子里装死;沈琼莲坟头作画,无比专注;胡善围坐在地宫石门旁边,默默守着孝慈皇后的神位,等待三缓两急的撞门暗号。   沐春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我们一定会守住孝陵。她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外头一场血战,随着援军越来越多,肉夹馍似的两面夹击,贼人渐渐失势,往城楼上面撤退。   沐春惊讶的发现,为首的那人居然是齐王朱博和潭王朱梓!   听闻达定妃重病不起,皇上召齐王回京,齐王封地远在山东青州,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还有潭王朱梓明明在乾清宫给母妃达定妃伺疾,怎么跟着哥哥一起造反了?   沐春叫道:“两位殿下!身为大明亲王,你为什么要攻打孝陵、惊扰孝慈皇后长眠之地?孝慈皇后乃是你的嫡母!你此等举动,就是不忠不孝之人!”   潭王朱梓和齐王朱博相视一笑。   只有十五岁的潭王说道:“攻打孝陵是不孝,难道眼睁睁看着母妃被毒死,我却毫无行动,这就是孝道吗?哪怕希望渺小,身为人子,也要拼死一试,救我母妃。”   沐春听得莫名其妙。   齐王朱博说道:“我乃汉王陈友谅后人,我弟弟是贼王朱元璋之子,然,贼王性情暴戾,我和母妃多年经营被识破,以贼王多疑的性情,焉能留我弟弟性命?本以为我们兄弟两人放手一搏,挟持鲁王或者孝慈皇后遗体,要挟贼王放了母妃,我们兄弟从此带着母妃漂洋过海,可惜老天无眼,在最后一关卡住了,功亏一篑。”   沐春顿时明白了,眼珠儿一转,挑拨兄弟二人,“潭王殿下,你莫要被齐王骗了。皇上是个严父不假,对子女,尤其是亲王们从小就严加管教,但是皇上不会伤害自己的亲骨肉。当年秦王杀害朝廷命官,嫁祸山贼,皇上杀了秦王吗?没有,如今秦王恢复了爵位,依然镇守西北,潭王殿下,回头是岸啊!”   齐王对潭王说道:“弟弟,路怎么走,你自己选,你已经十五岁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潭王说道:“我们兄弟二人因母妃出身尴尬,在宫里从小就有人背地里耻笑我们,他们只是因为我是大明亲王不得不伺候我罢了。其实真心对我的只有母妃和哥哥,你们不在了,我一个人活得生不如死,一辈子被人监视,防备,有什么意思呢?哥哥,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齐王和潭王兄弟两个手握着手,同时大声叫道:“宁见阎王,不见贼王!”   言罢,两人从明楼高大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啪啪两声,砸在坚硬的条石阶上,头骨开裂,当场气绝。   两行鲜血蜿蜒流到了沐春的靴间……   地宫里,胡善围不知等了多久,站到双腿发麻时,抱着膝盖席地而坐,好像等到天荒地老,她终于盼来了三缓两急的撞门声。   春春来了!   胡善围按动机关,石门缓缓升起,站在门口最面前的却是洪武帝!   胡善围赶紧行礼,洪武帝不理她,抱起地上孝慈皇后的神位,走到地宫深处,女教习沈琼莲趴在连夜完成的《松鹿图》旁边睡着了,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   鲁王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怀里抱着一把剑,背靠着孝慈皇后的棺椁打盹,听到脚步声,他眼睛都没睁开就立刻拔剑,“来者何人?敢擅闯地宫!速速——父皇?”   哐当一声,宝剑落地,鲁王扑过去,跪下,抱着洪武帝的腿嚎啕大哭:“呜呜,父皇,儿臣好冷、好怕、好寂寞,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和母妃了,呜呜!”   洪武帝夜里丧一子,悲哀愤怒,齐王也就罢了,为何潭王也要反他?   看到鲁王守在孝慈皇后棺椁前,螳臂挡车般可笑,洪武帝心里多少有些安慰,熊孩子傻归傻,他娘郭宁妃也平庸无能,但至少不会背叛他。   皇族里的人,还有什么比忠诚更可贵的呢? 第122章 精致的利己主义   “你们都退下,朕要和朕的皇后说说话。”洪武帝下令,众人莫不敢从。   胡善围走出地宫,看到外面已经是白天了,飘着雪花,战火已经熄灭,外面正在打扫战场,一具具尸体抬在车里运走,明楼烧了一半,抢修已经来不及了,成了危楼,需要推倒重建。   屋子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塌,为了安全,外头空地扎着帐篷,胡善围等人去帐篷里躲避风雪,守在门口的沐春命兵士护送鲁王和沈琼莲去另一个帐篷:“那里生了炉子,比较暖和。”   沈琼莲冰雪聪明,并不戳破,走开了,鲁王连忙跟了过去。   胡善围刚刚走进帐篷,立刻僵在原地:   难怪不能让鲁王和沈琼莲看见!但见齐王和潭王分别躺在一张木桌上,四个大夫围着他们僵硬的尸体,正在修补遗体,将一块块米粒大的碎骨拼在颅骨里,再覆盖头皮,用针线缝合。   这四个都是太医,由白胡子太医院院判大人带领着,其中就有胡善围熟悉的谈太医。   沐春说道:“皇上了下了封口令,说出真相者杀无赦,对外就称是北元人突袭孝陵,企图毁我大明龙脉,齐王和潭王为了保护孝陵战死,达定妃失去两个儿子……悲伤过度,当晚去世。难怪你来孝陵时心情不好,对我隐瞒,原来因为达定妃的算计,十九年,这个女人太厉害了,连孝慈皇后都栽在她手里。”   胡善围觉得悲哀,想起孝慈皇后临终时的遗言:   “本宫没有嫡子,东西六宫的众多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有些是可怜人,达定妃,郭惠妃,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本宫做不了什么,只能尽量善待她们。本宫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六局一司可以钳制本宫的私欲,让这些嫔妃尽量受到公允的对待……”   “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善良都能得到好的回报,权力的争夺如此冷酷无情,夫妻,母子,父子,都是互相把对方送向黄泉之路。   难怪孝慈皇后看透了这一切后,生无可恋,期待死亡,还不要她寻找真相、复仇。   因为复仇是永无止境的,冤冤相报,达定妃要为汉王陈友谅复仇,害死孝慈皇后;胡善围要为孝慈皇后复仇,揭开真相;达定妃为此赔上自己和两个亲儿子的生命,真正的仇人洪武帝还活着。   胡善围不想对着两具冰冷的尸体,走出帐篷,可是整个孝陵都是漫山遍野的尸体,无处可去。   她为孝慈皇后复仇了,但并不觉得快意,也不像以前完成各项任务之后有一股成就感和兴奋感。   看着数不清的尸体,从眉梢溢出的悲凉之意就像漫天漂浮的大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此时胡善围深切感受到了孝慈皇后临终前的疲倦,心好累。不是精神和体力的忙碌,是生命力在一桩桩悲剧事件中被绞碎、磨损。   她现在终于理解孝慈皇后为何坦然面对死亡,拒绝医治,因为生命力没有了,勉强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孝慈皇后不想这样活着……   比真相更重要的是皇室颜面,堂堂大明皇帝,戴了十九年绿帽子,亲儿子还背叛了自己,说出去有损皇室颜面,成为笑柄,只能像这大雪一样,粉饰太平,掩盖丑闻。   母子三人齐齐整整的奔赴黄泉,洪武帝还要为他们风光大葬。   洪武帝把自己和孝慈皇后的棺椁关在地宫里整整一天一夜,也不晓得和亡妻了些什么,次日清晨出来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添了几道皱纹,鬓发一片霜白,这个以精力充沛著称的帝王已经有了老态。   “回宫,上朝。”洪武帝说道。   孝陵要重修,胡善围无法继续在这里躲清静了,因为达定妃中毒之事泄密,宫中必然会掀起另一波腥风血雨,进行大清洗。   胡善围一行人随着御驾回宫,大雪纷飞,遮盖着血色,西风酷厉,却依然能够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起孝慈皇后的遗言,“……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   胡善围心道:娘娘,你说的每一句话都预言了未来。现在新后未立,郭宁妃连个副后都没混上,无法像娘娘那样弹压后宫,争斗何时休?齐王潭王都打到了你的长眠之地了,这都不算大的震荡吗?难道现在死的人还不够多?   都不要搞事情了行不行?一旦斗起来,自己粉身碎骨也就罢了,会连累多少无辜之人送命!   正思忖着,马车外头有人轻轻敲着车厢,低声唤道:“胡司言。”   声音听着耳熟,胡善围拨开窗帘,是在孝陵和院判大人一起修补齐王头盖骨的谈太医,他骑在马背上,视线正好和胡善围平行。   谈太医有些紧张,目光直视前方,好像只是路过,为遮人耳目,他说道:“劳烦胡司言放下窗帘说话。”   谈太医和胡善围之父胡荣是忘年交,两人经常一起去教坊司喝茶看戏,胡善围和刺客蚕母搏斗,受了重伤,也是谈太医和茹司药一起救治的。   胡善围垂下窗帘,“谈太医何事如此惊慌?”   谈太医望着前方说道:“茹司药昨晚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但凡沾上达定妃之事的人都被无声无息处决,听闻胡司言和宫正司的范宫正交好,求胡司言赶紧去救茹司药。”   茹司药被捕一事瞬间将胡善围从失去孝慈皇后的惆怅拉回现实。   胡善围知道茹司药为何被捕:那天达定妃中毒,茹司药拒绝为按照锦衣卫给的药方治疗达定妃,改为院判大人治疗。   毛骧设下请君入瓮之计,以达定妃病重为由,召齐王回京探病,然后一网打尽。   可是达定妃中毒的秘密不知为何泄露出去了,两个儿子齐王和潭王都知道,还策划了绑架鲁王以命换命的计划,攻打孝陵抢人。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泄密?   拒绝治疗达定妃的茹司药无疑是第一嫌疑人。   胡善围匆匆回宫,来不及去钟粹宫给郭宁妃请安,就去了宫正司找范宫正。   宫里腥风血雨,宫正司格外忙碌,范宫正最近几乎没怎么睡过,人憔悴了,靠着脂粉遮掩,秘密处死了好些人,妆容依然精致,唯一的变化,就是眼角锐利起来了,杀气腾腾。   胡善围来访,范宫正并不意外,客气的请她坐下,命人上茶,说道:“我晓得你为何而来。但是你在宫正司干过一年,你应该最明白这里的行事规则,在后宫没有悬案,人命如草芥,如果找不到证据确凿的泄密者,那么嫌疑最大的人必须严审,熬过了刑罚,说不定能自证清白。”   胡善围说道:“茹司药妙手仁心,一个大夫的手,如果用了重刑就不再灵敏,是个废人了。茹司药的理想范宫正是知道的,如果不能当大夫治病救人,在医术上有所进益,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呢?求范宫正给茹司药一个自辨的机会。”   胡善围是郭宁妃的“军师”,有和宫廷第一女官曹尚宫分庭抗议之力,范宫正见她行色匆匆,还以为她是来借郭宁妃之势,要求宫正司放人的。   胡善围有商有量的说话,没有以势压人,范宫正也就少了些客气,多了些真诚。   在宫中同僚十四年,范宫正对茹司药不是没有感情的,说道:“从抓捕到现在,我并没有下令对茹司药用刑,可是她不肯指认别人,也无法自证清白,我能怎么办?我也无可奈何。”   “皇上不在还好说,郭宁妃什么都不知道,还蒙在鼓里,没有过问此事,所以我能拖到现在。但现在皇上回来,我一不用刑,二没有其他嫌疑人,皇上向我要人,我如何交差?”   范宫正处事圆滑,左右逢源,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不做恶事,心底大体是善良的,但绝对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前途。   这和范宫正出身有关系,她祖父范梈是元诗四大家之一,也是清廉如水的好官,品德高尚,善于用诗歌来针砭时弊,也因此得罪不少人,名声虽好,却仕途平平。   范宫正从小耳濡祖父的事迹,知道官场规则,吸取教训,长大后反其道行之,仕途顺风顺水,屹立不倒,她是个很现实的女官。   当初胡善围刚刚进宫,初生牛犊不怕虎,范宫正就故意把她推到前面挡箭淌各种雷,幸好胡善围胆大心细运气好,各种贵人相助,屡屡逢凶化吉,把风险变成机会,扶摇直上,要不然早就化为炮灰了。   胡善围晓得范宫正性情,说道:“惊天大秘密不会无缘无故的泄露出去,请范宫正容许我带着茹司药出狱,我好好问问她。达定妃中毒之事,当时连范宫正都不知道,只有我,毛骧,太医院院判大人,茹司药还有皇上这五人知道。从表面上看,茹司药的确是最可能泄露秘密的人,但我相信,以茹司药十年深宫行医的阅历,绝对不可能是告密者,因为她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   “我也相信她的谨慎,可是……”范宫正说道:“无意中泄密,也是大罪,并不无辜啊。”   胡善围说道:“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其他四人,包括我自己无意中泄露出去了呢?请范宫正给茹司药一次机会。茹司药这个人心高气傲,你把她当贼审问,她心里就有抵触,怎会配合?”   范宫正半信半疑:“为什么不配合?她不怕死么?”   胡善围想起那天茹司药毅然拒绝她假装诊脉,伪造达定妃“心疾”的脉案。   当时茹司药的话仿佛就在耳边:“我首先是个大夫,然后才是女官。一生只会救人,不会害人。你们要么不让我治,要么我就全力以赴治疗病人,哪怕明知她会死,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种救她的可能。”   “……你为孝慈皇后,我为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茹司药为了追求医道,连谈太医的爱情都残忍拒绝了,谈太医痴心不改,一直顶着各种压力,打着光棍。茹司药有难,也是谈太医第一个求胡善围帮忙。   胡善围一叹,对范宫正说道:“对于茹司药而言,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范宫正想了想,反正现在也问不出什么,既然胡善围愿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接到自己身边,那就让她带走,我命人守在她屋子门口,茹司药插翅难逃。   到时候皇上问起来,就推到胡善围头上去。   甩锅小能手范宫正点头同意了。   茹司药从宫正司监狱带出来,除了有些憔悴,看不出受过刑的样子,看来范宫正所言非虚。   范宫正和两人约法三章:“第一,茹司药只能吃宫正司检验之后的饭菜茶水。第二,茹司药不得迈出胡司言住宅半步。第三,三天之内,胡司言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两人应下。   茹司药跟着胡善围回去,没等她开口问话,茹司药说道:“监狱又脏又臭,我要洗澡,在洗干净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   茹司药是大夫,有些小洁癖。在宫正司监狱和蟑螂臭虫为伴,对她而言已经是刑罚了。   胡善围说道:“不急,你慢慢洗,我还要去一趟钟粹宫。”   休假结束,胡善围去给郭宁妃请安,对于孝陵之乱,郭宁妃和鲁王母子两个智商有限,都相信官方说法——北元人想捣毁大明龙脉,齐王和潭王护陵身亡,重病的达定妃悲伤过度而亡。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胡善围很羡慕郭宁妃,傻人有傻福。   郭宁妃拉着胡善围的手,感激涕零:“本宫都听檀儿说了,危机时刻,是你提前示警,命人把檀儿抱到地宫地藏起来,自己跑出去放鹿刀阵抵御外敌。得亏有你,要不然本宫这个热血沸腾的傻儿子就要不知深浅出去和北元人拼命。”   好险!幸亏胡善围把他藏起来了,要不然就像齐王和潭王一样战死孝陵!   她只有鲁王一个儿子啊,这是她的命根子。   胡善围说道:“微臣也没有想到鲁王会去孝陵,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好料理达定妃和两个亲王的丧事便是。”   提到达定妃,郭宁妃滴了几滴高兴的眼泪,“可惜我这个妹妹无福,红颜薄命,第一个侍寝的妃子就这样没了。”   前几天达定妃头一个睡洪武帝,郭宁妃生了好些闷气,醋海翻波。现在达定妃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郭宁妃不禁觉得,无敌是多么的寂寞,无敌是多么的空虚,她什么都不用做,躺着就能赢。   看来我真的要转运了,封贵妃、甚至封后都指日可待啊! 第123章 我养你啊   郭宁妃踌躇满志,自觉继后之位唾手可得,顿时信心满满。   洪武帝以达定妃毕竟是二嫁之身、齐王和潭王还没婚配,何况宫里还在为孝慈皇后服丧的理由,宣布达定妃母子三人丧事一切从简,交给礼部送到凤阳老家下葬,都不用在宫里忙。   宫正司和锦衣卫在宫里抓“北元奸细”,一下子空出了好些位置,郭宁妃赶紧把想要提拔的人等安插进去,换成自己人。   郭宁妃感慨万千:“以前我借孝慈皇后周年祭往宫外放人,安排自己人,结果被曹尚宫领头的六局一司给驳回了。现在好了,都不用放人,位子自然而然空出来,正好一个萝卜一个坑,安插自己人。”   郭嬷嬷赞道:“所以说胡司言是一员福将,谁得了她,谁的运气就会变好。”   此时“福将”胡善围来钟粹宫请安后,匆匆去找曹尚宫。   曹尚宫对她向来没有好脸色,“宫里一夜之间少了好些人,我不相信他们都是北元奸细。达定妃母子三人一定犯事了,我这个尚宫从头到尾都瞒在谷里。你如今是皇上和郭宁妃身边的红人,你一定知道真实原因。你今日来做什么?要逼我退位让贤?”   胡善围直言说道:“我是为了茹司药而来。”   曹尚宫冷哼:“听说茹司药涉嫌通元,是北元奸细,被宫正司抓捕审问去了。”   胡善围说道:“此时茹司药是我的座上宾。”   曹尚宫眉头一挑,“你又多管闲事,接下这么烫的山芋,范宫正估计心花怒放。”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果然目光如炬,看得通透,下官着实佩服。”   曹尚宫冷笑,“无事献殷勤,你这马屁不是白拍的,说吧,你要干嘛?”   胡善围说道:“尚宫局管着所有宫人的名册和档案,我想看一看茹司药的记录。”   曹尚宫问:“你既然怀疑她,为什么还要保她?”   胡善围说道:“现在千头万绪,涉及的都是大人物,我不知道在三天内如何找到真凶,但至少我也可以努力证明茹司药是无辜的。”   这是反证的方法,当时知情人只有胡善围,院判大人,毛骧,洪武帝,茹司药五个人。其中茹司药是最软的柿子,当然最先捏她。   曹尚宫是个面冷心正的人,她把茹司药的履历取来给胡善围,“我不晓得茹司药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她这个人所求只为医道,一定有什么误会。”   胡善围翻看茹司药的记录,从她入宫开始,家里有何人,何人作证,每年宫内外和亲友的信件,甚至有信件的手抄版留底。   茹司药的背景很干净,出身百年书香大族,这样的人有牵绊,如果人生没有出现重大变故,导致和家人反目成仇,一般不会粘上谋反的事情。   胡善围一无所获,回到居所,茹司药已经洗完了,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头半干的青丝垂下,斜倚在温暖的熏笼上烘干头发,昏昏欲睡。   难得见到茹司药慵懒闲适的一面。她放松自在,一点都不担心三天后如何交差。   听到脚步声,茹司药靠在熏笼上说道:“我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达定妃中毒之事,也不会无意中泄密——我在后宫十四年,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何况,那天我拒绝诊治达定妃之后,一直注意避嫌,每日只和医书药材打交道,没有给其他人看过病,也没有和他人说过闲话。”   “我不会为了脱身而胡乱攀咬他人的,人生短短几十年,与其苟活,不如有尊严的死去。”   胡善围说道:“你知道吗?是谈太医冒险要我来救你的。”   靠在熏笼上的身体一僵,茹司药转过头,背对着胡善围,言语淡淡的:“我早就说过要他死心了,他们谈家容不得儿媳妇抛头露面当大夫,我是不可能出宫嫁给他的。”   嘴上这么说,胡善围却见茹司药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了,很明显是被谈太医打动了。   胡善围很理解茹司药的选择,现实残酷,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成为眷属。比起茹司药和谈太医,她和沐春之间的阻力更大,注定情路漫长坎坷。   又走进了死胡同,还平添惆怅,胡善围很是气馁,索性也斜倚在熏笼上,她精神和肉体都疲倦之极,本想去孝陵躲清静的,没想到越躲事越多,是非找上门来,躲也躲不过。   熏笼里是助眠的百合香,胡善围趴在上面睡着了。   梦境乱七八糟,梦到她在窗台积雪上无意中写出一个“春”字,怕人发现心思,用手掌融化了。   可是她刚刚打算关上窗户,却见山坡草坪雪地里不知何时有个人用一个个脚印踩了一个巨大的春字!   这可如何了得?她的心思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善围姐姐,你休想把我忘了,这个字永远刻在你的心里。”那个人抬头,冲着她坏笑,此人正是沐春。   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胡善围又气又爱,追到草坪,沐春却不见了。   幸好她机智,打了个嘘哨将鹿群引过去,无数个大鹿蹄子将“春”字踩得稀碎,毁字灭迹。   胡善围长出一口气,天上传来一声清啸,抬头一看,一个人骑凤而来,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胡善围又去追赶凤凰,前方出现一座云雾环绕的宫殿,那人从凤凰上飘落,正是马皇后。   “娘娘?您怎么在这里?”胡善围不禁靠近。   马皇后穿着燕居服,依稀还是往日模样,只是表情释然,超凡出尘,“我本就住在这里。”   胡善围说道:“娘娘,我想不明白,线索就像鬼打墙一样,绕来绕去绕到原点。又不能和别人说,在宫里头,把麻烦事说出来,不仅不能分担一半,还会制造双倍麻烦,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能毫无保留的对他,娘娘,我现在终于明白您为何那么累了。”   马皇后笑了,“其实答案就在面前,只是很少有人有勇气面对罢了。”   “您知道泄密者是谁?”胡善围激动的走近,“只有五个人知道,到底是谁?”   马皇后说道:“你为茹司药奔走喊冤,因为她泄密之后得不到好处,她所有心思都在追求医道上。那么,反过来,泄密之后,活下来的人,谁会得到好处?还是我以前教给你的规则,后宫的事情,追根到底,都是前朝的事……”   马皇后消失了,宫殿没有了,脚下是一片焦土,断壁颓垣,她觉得脚下一软,低头一瞧,发现踩着一个死人脸,头骨破裂,正是齐王。   她吓得往后退,可是无论退到那里,她都踩着尸体,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身处孝陵,漫天遍野都是尸骨。   胡善围猛地从熏笼上坐起来,原来是南柯一梦。茹司药用冷水拍着她的脸:“你被梦魇住了,可算醒了。”   看着茹司药,诡异的梦境还在脑海挥之不去,胡善围眼神发直,喃喃道:“我明白了,其实和以前一样,排除一个个不可能的,最不可能的就是可能,只要找到动机、他想要得到什么……”   乾清宫,胡善围求见洪武帝。宫中大清洗,连空气都变得紧张,毛骧亲自带着锦衣卫保护皇帝。   毛骧问道:“你要做什么?皇上没空见你。”   胡善围说道:“我要亲自禀告皇上,泄密者是谁。”   毛骧很是诧异:“范宫正审了两天都没结果,你这么快就找到了?”   胡善围说道:“可能是我的运气比较好。”   毛骧警告道:“你不要为了邀功请赏,随便弄个人屈打成招糊弄皇上。”   胡善围说道:“我又不是你们锦衣卫。”   “你——”毛骧正要发脾气,一旁纪纲上来劝和,“你们最近都吃火药了?火气那么大,自从孝慈皇后走了,宫里宫外风波不断,能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活到现在就阿弥陀佛了,你们还动不动就吵架,有这力气留着喘气不行?”   胡善围和毛骧齐声说道:“你闭嘴!”   纪纲唾面自干,“毛大人,胡司言刚刚死里逃生,保护孝慈皇后神位,四舍五入算是护驾有功。此等功臣要见皇上,肯定有要事禀告,你拦着门口干什么,耽误事怎么办?”   毛骧:“你——”   没等毛骧说完,纪纲指着胡善围说道:“胡司言,不是我说你,你以后跟我们毛大人讲话客气点,我们毛大人的确欠你一个丈夫,可这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账可不能这么算的。”   纪纲说的义正言辞,各打六十大板,其实偏向胡善围,表示国家欠你一个老公。要不是毛骧从中作梗,胡善围早就是一品伯夫人了。   毛骧看着胳膊肘往外拐的纪纲,就像看着自己养的猪把自家菜园给拱了,男大不中留啊,辛辛苦苦一手栽培提拔,抵不过胡善围一句冷嘲热讽,贱不贱,贱不贱啊?   乘着毛骧气得七窍生烟的功夫,纪纲带着胡善围进去禀告了。   洪武帝的书房,墙壁上新挂了一副《松鹿图》,正是沈琼莲在坟头作画的手笔。   大雪压松,松针苍绿,鹿群在松间漫步,静谧美好。   这是孝陵还没有遭遇战乱之前最美的时刻,洪武帝会一生珍藏。   洪武帝问:“谁是达定妃中毒的泄密者?”   胡善围说道:“泄密者就在微臣面前。”   胡善围的面前就是洪武帝。   洪武帝纹丝不动,“你好大的胆子。”   他没有否认。胡善围更加确定自己的推测:“五个嫌疑人,我,太医院院判大人,茹司药,毛骧,我们四个人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招来大祸。如果只看此事的结果,皇上是最大的获利者。无论宫里宫外,汉王势力连根拔起,皇上再也不担心陈友谅残余势力反扑。”   “既然您能够收集到齐王接受陈友谅旧势力的证据,那么齐王早就在您严密监视之中。瓮中捉鳖杀了齐王一个人有什么用呢?陈友谅旧势力依然在,就一日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所以您一边骗齐王回京城伺疾,一边要下旨传齐王进京的人故意装作无意间泄露达定妃中毒的真相,虚虚实实,哄得齐王不得已孤注一掷,纠集所有的力量拼死一搏。”   “还有潭王,皇上多疑,是想试探亲儿子的心在父亲还是在母亲那边,逼着潭王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一个对大明不忠的儿子,就不配当大明亲王、不配当您的儿子。”   “您唯一算错的就是齐王没有和后宫的人里应外合逼宫的勇气,逼皇上传位给他,而是选择去孝陵抓鲁王和孝慈皇后的遗体为要挟,救出达定妃,然后远走高飞。”   “您最先的打算,是达定妃齐王逼宫失败,羞愤自杀为结局,这样既一举歼灭了汉王旧势力,还能保全皇室的名声,昭告天下,达定妃和齐王是叛徒,理所当然的把母子两个钉在耻辱柱上,计入史册,被人千古唾骂。”   然而到了最后一步,还是失控了。禁军统领巩昌侯郭兴严阵以待,早有准备,还顺手推舟批准蒙在鼓里的沐春休假,却没有等到齐王叛军逼宫的那一刻。反而是防守薄弱的孝陵出事了。   正因如此,洪武帝回宫之后,并没有立刻找范宫正催结果,任凭茹司药在监狱里蹲着,因为洪武帝知道她不是泄密者,否则,茹司药早就被严刑拷打死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斜倚熏笼?   动机,结果都大致吻合。后宫的事情,从来不只是影响后宫,孝慈皇后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洪武帝说道:“你不怕朕杀了你?”   胡善围说道:“怕,微臣怕死。但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微臣是从头到尾经历此事的宫廷女官,寻找真相是微臣的责任,尽管这个真相微臣也不愿意面对。陛下是帝王,要江山永固,陛下这样做并没有错,可是陛下,已经死了很多无辜的人了,求陛下开恩,放茹司药一命。茹司药进宫十四年来,兢兢业业,治病救人,她命不该绝。”   洪武帝闭上双眼,许久没有睁开,就当胡善围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洪武帝睁开眼睛:“此事你要保密,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另外,茹司药从即日起辞官出宫,不得留在宫廷,终身不得泄露达定妃中毒一事,否则朕株连茹家九族。”   胡善围说道:“臣,叩谢皇恩。”   胡善围行礼退下,走到门口,洪武帝突然说道:“朕……朕的确有试探之心,但从来没有打算杀了潭王。他毕竟是朕的亲骨肉,朕将来会赦免他的罪。可是朕没有料到,潭王宁可死,也不肯要朕给他的姓氏。你刚才说这世上有很多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原来朕在潭王心里,比死亡更可怕。父子亲情,为何冷淡如斯?”   胡善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微臣……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太好。”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不您问问沐春吧,他和他爹西平侯的父子关系……嗯,更糟糕。   皇上要茹司药当天走,宫里不敢留她到明天。   黄昏,絮飞飘白雪,风波梦,一场幻化中。茹司药背一个小包袱从西安门出宫,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离开当差生活十四年的地方,茹司药没有回头看,她怕自己会流泪,径直向前走,她不停的自我安慰:孝慈皇后死后,后宫风波不断,她卷入纷争,已经无法专心医学,不如归去。   可是,终究心有不甘。宫里有纷争,难道宫外就一定太平么?   茹司药对宫外的世界心存恐惧。   “茹司药!”谈太医赶着一辆马车跟过来,茹司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谈太医问:“茹司药将来有何打算?”   当着谈太医的面,茹司药不肯示弱,说道:“一个人所操心的无非是养老和医疗。养老,女官俸禄可以拿一生;医疗,我自己就是大夫。我要回老家去父母坟前祭扫,然后四处寻访名医、游历天下,收集宫里没有见过的药材和医书,找个喜欢的地方开个药铺,等积累够了经验,就编写一本关于女人病症的医书。”   谈太医问道:“我可以陪着茹司药做这些事吗?我也想游历天下,开药铺写医书。”   茹司药觉得好笑,“你是太医,你都不能离开京城。”   “现在不是了。”谈复说道:“我已经向太医院请辞,我现在只是平民谈复,一个想远离宫廷纷争,和喜欢的人游历天下、厮守终身、一起开药铺钻研医学的男人。我没有官职,也打算不靠家里接济,将来若在民间混得不好,可能需要茹司药的终身俸禄养家糊口,不晓得茹司药瞧不瞧得上这样的我。”   茹司药含泪笑了,背着小包袱跳上马车,“我养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茹司药:是的,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学习医学。   茹司药:我是不可能嫁给他的。   茹司药:真香! 第124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茹司药二十七岁,在这个年代,算是老姑娘了,不过宫廷女官嫁给官员当续弦,也是极大的联姻价值。茹司药父母双亡,族人无人考虑她的意愿,都想利用她的婚姻攀富贵,媒人趋之若鹜。   茹司药听到消息,原本打算先回老家祭扫,立刻改变了主意,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和谈复成亲,结为官方承认的伴侣。   谈家和茹家都是江南大族,谈复快三十了还打着光棍,身为监察御史的谈爹早就坐不住了,甚至说出“你好男色也不要紧,我只想抱个孙子,你爱谁谁”这种话。   结果谈复带茹司药回无锡老家,商议婚姻大事。谈爹狂喜万分,以为自己做梦,儿媳妇出身书香门第,六品女官,待遇终身,温柔贤淑(表面上),精通医术,当即三媒六聘,娶儿媳过门。   新婚三天,谈复借口带着茹司药去新娘子老家回门,其实是游历天下去了,谈爹准备了好几车礼物带给亲家,期盼十个月后抱上孙子,却不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茹司药带着丈夫锦衣还乡,去父母坟前祭扫,茹家族人如意算盘被打破了,还得强颜欢笑接待新姑爷,因为谈家是无锡大族,家里是做官的,不好惹。   回老家尽了孝道,茹司药和谈复开始了“夫妻尝百草”之旅,他们泛舟东海,还去了西南,奢香夫人热情接待他们,和寨子里的巫医互通有无,得了许多新奇的药材,试验药性,还画了图谱,以方便后人采摘。   因胡善围救了茹司药一命,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茹司药把经历写成书信,投到各个驿站,辗转传到宫里,几乎每月一封。   谈茹夫妻的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多,但是游历和收集药材都要花钱的,靠着茹司药的俸禄和夫妻偶尔行医治病的报酬支撑,自给自足。不拿家里的一分钱,也就不用受到家族的禁锢,要茹司药在家里当足不出户的贤妻良母了。   古往今来,女人要自立,追逐理想,都是首先要经济独立——就是能赚钱。   胡善围按照书信标注的驿站,把茹司药的俸禄捎过去。她晓得茹司药的清高脾气,不敢多给,俸禄是多少就给多少。   有情人终成眷属,胡善围很为谈茹夫妻高兴,两情相悦,又志同道合,简直是神仙眷侣。   胡善围得不到,有人得到了,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鼓励,谈茹夫妇好事多磨,无论爱情还是事业都能得到圆满,令胡善围觉得她和沐春将来是有希望的。   就这样匆匆一年多,孝慈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过去,宫里除了服,不再穿素服,恢复了以前花红柳绿、鲜花着锦。   孝期一过,洪武帝飞速给成年的儿子们定了婚事,举办婚礼后立刻滚去藩地就藩,由此,大明亲王就藩的平均年龄从二十岁立刻跌落到了十五岁。   首先结婚的就是鲁王朱檀,郭宁妃唯一的儿子。为了报答郭家满门的忠诚,洪武帝给鲁王找了个家世显赫的王妃——将信国公汤和的嫡长女汤氏赐婚给了鲁王。   和魏国公徐达一样,汤和也是凤阳老乡。当年汤和追随郭子兴参加红巾军,混得不错,于是写信给当时还在当和尚糊口的朱元璋,说在郭子兴这里混能吃饱饭,偶尔还能吃上肉,有前途!   朱元璋遂还俗,去投奔这个凤阳老乡,因相貌端正,会办事,成为郭子兴账下的仪仗兵,还娶了郭子兴的养女马氏为妻。后来朱元璋上演蛇吞象,逆转了局面,吞下其的政治遗产,杀其子,逼娶其女郭氏为妾,成为一方霸主。   可以说大明帝国的存在,都因信国公汤和的一封信而来。   连挑剔的郭宁妃对儿子的亲事都很满意,目前全京城最显赫的未婚女子就是汤氏了。   得到了出身高贵的妻子,以及势力强大的岳父家支持,鲁王得陇望蜀,对沈琼莲贼心不死,说“孝陵被北元焚毁的那晚,我把被子给沈教习盖上了,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持剑守着,难道都没有打动沈教习吗?”   沈琼莲二话没说,还给鲁王十床被子,“够不够?不够再给你十床。”   鲁王伤心欲绝,瘫在十床被子里伤神,被郭宁妃知道了,生怕鲁王搅黄了这桩好婚事,严厉训斥儿子,莫要坏了她的封后之路,以后待她封后,自有办法让沈琼莲嫁给他做侧妃。   鲁王晓得厉害,乖乖的娶了汤氏。   婚礼过后,洪武帝立刻下旨要鲁王就藩山东兖州。   郭宁妃傻了眼,跑去找洪武帝,想要多留儿子几年——她还没封后呢!   胡善围死死的拉住了犯蠢的郭宁妃:“娘娘,圣旨已经下了,您以什么理由要皇上收回成命呢?”   郭宁妃哭道:“兖州那么远的地方,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必须待在藩地,岂不是生离了我们母子?他还是个孩子啊,到了藩地,他就是个头,谁能管着他?离开了本宫的严格管束,万一服用丹药的老毛病又犯了怎么办?听说那东西有瘾的。”   郭宁妃的担心不无道理,鲁王并不是个有自制力的人。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娘娘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延迟鲁王就藩的时间,除此之外,无论娘娘如何苦求皇上,都是没有用的。”   郭宁妃如获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胡善围的手:“什么法子?本宫拼尽全力也要做到。”   胡善围说道:“娘娘自请辞去代掌后宫之大权。”   郭宁妃不出声了,只是抓着胡善围的手尚未放开,眼神纠结。   胡善围叹道:“以皇上的性格,岂是会被娘娘的眼泪打动的丈夫?岂是因担心鲁王犯了老毛病而改变就藩制度的父亲?如果娘娘放弃后宫大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钟粹宫里等着抱孙子,或许皇上会因郭家几十年来的忠诚而多留鲁王两年。”   “娘娘又掌后宫大权,郭家掌禁军,鲁王迟迟不就藩,瓜田李下的,皇上会怎么想?何况鲁王的岳父大人、信国公汤和掌着大明水师,负责海防,外戚势力强大,娘娘不放手,皇上不放心。”   鲁王此人,亲妈管着后宫,大舅是禁军总司令,岳父是海军总司令。以洪武帝多疑的性格,他能容忍鲁王继续待在京城?   宫廷当差六年了,胡善围一直身处宫廷风波的旋涡核心,承蒙孝慈皇后指点,以及她个人在宫廷斗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她大体了解洪武帝的心思,看得通透,故能一针见血的指出洪武帝的顾虑。   所有人,文武大臣、结发妻子、妃嫔、皇子公主,统统都是洪武帝棋盘的棋子,洪武帝是个高明的棋手,他以人为棋,进攻或放手,为了大局,该“牺牲”的棋子,他不会心慈手软。   对于洪武帝,不能以丈夫或者父亲的身份来揣度他的思想和行为,他首先是个帝王,要维护统治,确保权柄在手,无人能挑战,哪怕是他的儿子。   胡善围对着郭宁妃当头喝棒,把她“打”懵了。   郭宁妃僵在当场,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放手,没有去苦求洪武帝,更没有自请放弃后宫大权。   胡善围看着郭宁妃落寞的眼神,不禁有些为之感叹:   这个被亲生父亲当做礼物,亲手送到洪武帝床上的女人,郭宁妃前半生都在为父兄、为郭家、为儿子,压抑了自己委屈当妾室,后半生郭宁妃想为自己而活,她太想扶正了,她想成为坤宁宫的新主人,成为国母。   这两年来,郭宁妃把胡善围奉为上宾,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相处久了,还是有些感情在,起码郭宁妃能听劝谏,不是那种一朝得势就不可一世的人。   胡善围扶着郭宁妃坐下,劝道:“娘娘,皇后的位置是那么好坐的?孝慈皇后在位期间,把娘家马氏家族压的死死的,马家连个伯爵都没有,唯一出色的侄儿马晔还阴沟翻船,被人算计死了。当时孝慈皇后还向皇上请赐尚方宝剑,若马晔不听话,就地斩杀,这是何等的魄力。您的娘家两个手握实权的侯爵哥哥,鲁王再不去就藩,您觉得合适吗?”   “孝慈皇后、孝慈皇后,你总是说她如何如何好,难道她做的就一定对吗?”郭宁妃不耐烦了,左性又起,就像一个每次考试刚刚够及格线的学生,邻居正好是次次考第一的“别人家的孩子”。   她不想服,却又不得不服,每次一听“别人家的孩子”,她就暴躁起来,她不想听。   相处两年,胡善围也能捉住郭宁妃的“七寸”,郭宁妃的“七寸”就是当皇后。   胡善围劝道:“娘娘想当皇后,就要和皇上的立场和利益保持一致,娘娘不要把自己当成郭家的女儿、鲁王的母亲。倘若郭家和鲁王的利益与皇上相冲,娘娘就要毫不犹豫的和皇上站在一边,打压郭家和鲁王。”   郭宁妃是个直肠子,胡善围就直话实说,否则弯弯绕绕的,凭郭宁妃的智商,她也听不懂。   郭宁妃开始抬杠了,说道:“没有郭家和鲁王,本宫和那些毫无根基的嫔妃有什么区别?就像郭惠妃,她爹是郭子兴,皇上当年……咳咳,郭家的势力全部融入了朱明王朝,郭惠妃为皇上生了五个孩子,真是把自己的全部献给了皇上,按照你说的,和皇上利益保持一致,她应该当皇后啊,可是郭惠妃在宫里就像空气一样没有存在感,这么多年连个位份都没往上提。”   哎哟,郭宁妃这两年有进步,都会据理力争反驳了,胡善围很是欣慰,有种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感觉。   胡善围说道:“娘娘说的太对了,本来郭惠妃万事俱备,但是谁叫当年郭惠妃的哥哥郭天叙不服,非要起兵夺回郭家遗产呢?皇上杀了谋反的郭天叙,一旦沾上血仇,封后之事就不好办了,郭惠妃受家族拖累,失去封后资格。所以娘娘是命中注定要当继后的人,要好好珍惜机会,保护皇上的利益,夫妻一体,通过重重考验,皇上会知道娘娘的好处,封娘娘为后。鲁王就藩就是一道考验,娘娘要挺住啊。”   换一个角度,要是你当皇帝,你也会选择把自己利益高过娘家和儿子利益的女人当皇后。   郭宁妃终于想通了,没有阻扰鲁王就藩,还赐给鲁王好些书籍,要他去藩地之后修身养性,当一个造福一方的大明好藩王。   除次之外,郭宁妃还宣了儿媳妇汤氏进宫,将孝慈皇后下令制定的《赵宋贤妃训诫录》赐给鲁王妃。   郭宁妃叮嘱儿媳,“孝慈皇后是贤妃典范,这本书编出来的时候,本宫在坤宁宫站着拱听了三日,受益匪浅。以后你和鲁王一起过日子,倘若有迷茫不解之时,就拿出这本书细品,它会教你如何当一个好妻子、好王妃。”   其实当年郭宁妃站着拱听三日,腿都麻了,回去之后还抱怨来着,觉得孝慈皇后故意摆威风。   屁股决定脑袋,现在郭宁妃成了后宫之主,她才发现这本书真正的妙处,恨不得要后宫的人再学习一回。   汤氏就像请神似的,将《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书恭恭敬敬捧回鲁王府。   胡善围看到这本她亲自去杭州雕版印刷的书,自有一番感慨,她只当了六年女官,却恍如隔世,二十岁以前和二十岁以后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胡善围命人刻意将此事传遍后宫,当然也传到洪武帝耳边,洪武帝对郭宁妃很满意,尤其是孝慈皇后的《赵宋贤妃训诫录》,更是激发了他思恋亡妻之惆怅,觉得郭宁妃终于开窍,领悟到了孝慈皇后的精神。   当晚,洪武帝宿在钟粹宫,钟粹宫外摆出“卫门之寝”的仪仗,两颗老树开花,自有别样景致。   鲁王乖乖奉旨携新婚妻子去了山东兖州就藩。   兖州是个好地方,地方富裕,地处内陆,比较安全,不用像燕王府,秦王府,晋王府这种位处边防城市要塞的城市,不用操心打仗保护国土的事情,当个太平王爷,富贵一生。   洪武帝晓得鲁王有几斤几两,把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皇室都说鲁王是个有福气的。   鲁王就藩之后,洪武帝立刻封了郭宁妃为贵妃。   离后位只差一步了!接到升职的圣旨,郭贵妃顿时神清气爽,一下子将儿子远赴兖州就藩的怅然抛到脑后,紧紧抓着胡善围的手,“你又说对了,只要照着孝慈皇后的路数往前走,后位就是本宫的。” 第125章 自己制定的规则,含泪也要遵守下去   鲁王就藩兖州,渐渐不再满足日常吟诗作赋和文人墨客诗歌相答的雅好,天高皇帝远,又开始想效仿魏晋骚客们服用丹药刺激灵感,鲁王妃汤氏拿着婆婆赐的《赵宋贤妃训诫录》管束丈夫。   老婆管得严,从外面搞不到药丸,熊孩子鲁王干脆搞了几口鼎,在书房地下室里从零开始学习炼丹术,自产自销自吃自嗨,当然,这都是后话。   除了鲁王结婚就藩,后宫其他同龄的皇子公主也娶的娶,嫁的嫁,宫中喜事不断。   当年成穆贵妃孙氏去世,根据洪武帝的《孝慈录》,儿女需为庶母守孝一年,不能谈婚论嫁。   刚出了孝期,孝慈皇后去世,儿女为嫡母服二十七个月的斩衰……   宫里接二连三办丧事,耽误了儿女们婚姻大事。如果宫里再死一个妃子,按照新的孝制,又要延迟一年。   自己制定的规则,含泪也要遵守下去。   洪武帝也是个父亲,和世上所有父亲们一样,儿女到了年龄还不结婚,他是不能忍的,故一出孝期,洪武帝火速给儿子女儿拉郎配:   十皇子鲁王娶信国公汤和嫡长女汤氏为鲁王妃,去山东兖州就藩。   十一皇子蜀王朱椿,娶这次南征有功的永昌侯蓝玉嫡长女蓝氏为蜀王妃,去四川成都就藩。   七公主大名公主,下嫁前军都督府指挥使李坚。李坚选为七驸马,主要是因其父李英在大明前两年南征时战死云南,洪武帝安抚烈士孤儿。   八公主福清公主,孝慈皇后的亲生女,下嫁凤翔侯张龙之子张麟。   九公主寿春公主,下嫁颖国公傅友德的嫡长子傅忠,傅友德是南征军大元帅,立功累累,而且傅友德最小四儿子傅天锡在南征中战死了,连尸骨都没有找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了安抚老将,洪武帝将最受宠爱的寿春公主下嫁傅家。   总的来说,这次皇室的“集体婚礼”基本和大明南征有关系,朝野内外开始意识到洪武帝对西南国土的重视,并不亚于寸土力争的北方边境。   大明西南,随着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带领族人劈山修路,铺就的龙场九驿逐渐开通,开始有精明的大明商人前往云贵之地做生意,发现这里简直是一块淘金地。   生意好做到什么地步?一斤食盐可以换到两匹马。   发财了!   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为鼓励族人走出大山,干脆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京城求学,做个示范,洪武帝召见了这两位巾帼英雄的后人,将他们安排在国子监学习。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洪武帝如此明显的政治倾向,渐渐有官员愿意去那里当流官,搞出政绩好升官;民间也有人愿意去那里寻求财富,封闭千年云贵之地开始和中原文明交流融合。   就当宫外的人摩拳擦掌,打算借着洪武帝振兴西南政策好好捞些政绩或者赚钱时,历经宫廷政变,腥风血雨的后宫也是一片复苏振兴之态。   刚刚升职的郭贵妃对后位发起了攻势,为了显本领,她对这五桩婚姻大事办的格外尽心,所谓抄书百遍,其义自见,郭贵妃天资平庸,一路摸爬滚打下来,靠着忠诚和勤奋渐渐扭转了洪武帝还有后宫对她的评价。   两个亲王三个公主繁复的婚礼陆续举行,宫中这一年喜事不断,忙而不乱,一扫以前悲伤紧张的气氛,终于不用整天胆战心惊怕掉脑袋了,这一年忙归忙,宫人们的心情渐渐好转,愿意给人笑脸了。   人,终究要向前看,无论之前发生了多少腥风血雨,巨浪滔天,大浪褪去,再喧闹嘈杂的沙滩恢复成一片平地,偶尔留下几片空的贝壳海螺述说往事。   连续五桩喜事过后,宫里气氛渐渐和谐,不再是以前人人自危的景象了。   心情变好,以前觉得烦的人和事渐渐变得顺眼。   就连以前最瞧不上郭宁妃的曹尚宫也悄悄对胡善围说道:“郭贵妃自从封了贵妃,看她越发舒坦了,以前总想在我们面前抖威风,臭显摆她有后宫大权。现在当了贵妃,说话行事反而客气了,我去钟粹宫议事,还能赐座,喝杯茶。”   胡善围笑道:“郭贵妃其实很单纯的,想什么几乎都写在在脸上,这种性格自有她的好处,她没有坏心思、也不会为了斗而斗,不会刻意去踩昔日对手李贤妃和郭惠妃,在她们面前耀武扬威。她只是想得到尊重和重视,有时候偶尔闹个小情绪,哄一哄就好了,人无完人嘛。”   曹尚宫说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既如此,我就送郭贵妃一份大礼。”   曹尚宫上书洪武帝,说坤宁宫空了近四年,虽尚宫局定期派人去打扫,也有许多地方需要修缮填补彩绘油漆,另外,因皇宫是填平了燕雀湖而建的,如今坤宁宫部分地段出现塌陷状况,问洪武帝是否要大修坤宁宫?   其实这是隐晦的试探,郭贵妃地位再高,也是个妾,钟粹宫再富丽堂皇,也只是东西六宫的一处罢了。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住在位处皇宫中轴线上的坤宁宫。   大修坤宁宫,就是为了迎接新主人拎包入住。   洪武帝看到曹尚宫的上书,特意去坤宁宫走了一圈。自从孝慈皇后过世,他就再也没有踏足这里。   房子这个东西很奇怪,一旦没有人住,就没了生气,哪怕经常进去收拾打扫,也有一股衰败之相。   洪武帝在坤宁宫发了一下午呆,出了坤宁宫,对在外等候的曹尚宫说道:“朕准了。”   为了防止冲撞宫里的贵人们,坤宁宫临时圈了起来,搭建一个专供工匠们出入的通道,里头瓶里哐啷直响,搭起了高高的手脚架,就是站在宫外也能瞧见。   钟粹宫。   郭贵妃听胡善围说重修坤宁宫,还不相信好事来的那么快,她特意去坤宁宫外竖着耳朵听了里头的嘈杂之声,看了渐渐搭高起来的脚手架,揉了揉眼睛,“本宫莫非是在做梦?”   “不是。”胡善围拧了拧郭贵妃的胳膊肉,“疼吧。”   “疼。”郭贵妃说道:“现在觉得疼也是一桩好事。”   因顾忌脸面,在外头郭贵妃不好表现出欢喜,回到宫里,郭贵妃狂喜万分,“本宫要封后了!”   她兴奋到不能自已,在寝殿东奔西走,一刻都不能停下,“本宫终于要如愿以偿!”   郭贵妃越想越兴奋,连掉了一只凤鞋都不自知,胡善围捡起鞋子,哭笑不得,“娘娘,快把鞋穿上,地上凉。”   谁知乐极生悲,郭贵妃突然牙关一紧,往地上一倒。胡善围赶紧过去揉胸掐人中,命宫人去请女医。   女医来的时候,郭贵妃以及被胡善围给掐醒了,人中一道红印,想起刚才的丑态,郭贵妃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本宫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肯定不能对外说郭贵妃乐疯癫了,胡善围说道:“大夫来都来了,就给娘娘看一看。”   诊脉过后,女医说道:“娘娘似乎有心疾,具体如何,要请太医院的太医们一道会诊。”   “心疾?”郭宁妃不信,“本宫的身体一向很好,经常一年咳嗽都不闻,这一年人更是逢喜事精神爽,本宫从来不是抑郁哀怨之人,怎么会得心疾?”   自从茹司药走后,宫里的女医腰杆都没有茹司药硬朗,以前没有病人敢当面驳茹司药的话。   女医说道:“从娘娘脉象来看是这样的,心疾是病,很多时候和心情无关的。以前不显,现在娘娘年岁渐长,加上宫务繁忙,连日操劳,就容易犯病。”   郭贵妃这一年确实没有闲过,忙的团团转,加上忽然的大喜,郭贵妃高兴到短暂昏厥。   胡善围说道:“既如此,就请娘娘挪步乾清宫,请太医们来会诊。”   “本宫不去,本宫没有大碍,你们不要胡说八道,透露本宫摔倒之事。”郭贵妃摆出了后宫之主的威风,“请刘司药为本宫按照症状开一副药即可,本宫相信刘司药的医术,不需要大张旗鼓宣太医。”   自古以来,皇室都是最大的医闹,普通人医闹要钱,皇家医闹要命!   其中以洪武帝最甚,孝慈皇后生前为了保护太医和女医,干脆连病不给看了。   刘司药顿时觉得压力很大,她巴不得郭贵妃去找太医们会诊,这样她的压力能小一点,但郭贵妃有些讳病忌医,她不得不从,说道:   “微臣这就给娘娘开药,不过,服完一贴药之后,微臣要过来给娘娘复诊,若是无事,那最好了,若还是不好,就必须请娘娘挪步乾清宫,请太医们共同会诊。服药期间娘娘勿要操劳,勿要大喜大悲,保持心情平和。”   郭贵妃当然不想死,说道:“可以。”顿了顿,又道:“本宫肯定无事的。”   刘司药下去填写脉案开药,胡善围正欲启齿相劝,郭宁妃伸手捂住她的嘴:“本宫晓得你要说什么,道理本宫都懂,但是现在不能让皇上知道本宫的病。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怎么执掌后宫大权?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一旦被皇上收去大权,给了其他嫔妃,本宫怎么当皇后?坤宁宫都已经在翻修了!”   胡善围头一次看见郭宁妃眼里的惶恐和乞求,这个女人太不容易了,好不容易熬出头……   胡善围心软了,说道:“这一次微臣不会说出去,但是娘娘必须听刘司药的话,好好吃药,保养身体,倘若复诊依然不好,就必须去乾清宫找太医会诊。”   郭宁妃忙不迭的点头道:“一言为定。”   郭宁妃为了尽快康复,立刻躺下静养,一应宫务都交给胡善围和六局一司,当了甩手掌柜,胡善围忙得像个陀螺时,茹司药的信来了。   看茹司药的信已经是胡善围在宫廷的一大乐事。她迫不及待的用竹刀裁开,一看开头,她不禁高兴的想要尖叫,茹司药有孕了,目前夫妻两个人在河南开封,是周王府的座上宾。   茹司药在信中说,她年龄偏大,又长期在外奔波,孕期有些不顺,需要找一个地方安心养胎。五皇子周王朱橚爱好医学,久闻谈茹夫妇走遍天下尝百草的名声,很是仰慕,遂请他们夫妻去周王府,和一群医学爱好者编写医书。   老朱家的男人们各有特点:太子朱标,满口仁义道德,圣母老好人;秦王朱棡残暴,是个虐待狂魔;燕王朱棣惧内,燕王妃喜欢听戏,他就供养了许多剧作家为王妃写本子;周王朱橚文武政治全不行,只爱好医学,研究药材;鲁王朱檀喜欢学魏晋风流,嗑药写诗。   其中周王朱橚和四皇子燕王朱棣是亲兄弟,母妃高丽人硕氏,因其早亡,燕王搬到东五所住着,年幼的周王由成穆贵妃孙氏抚养。   后来孙氏病逝,无子,只生了怀庆公主和临安公主两人,洪武帝颁布《孝慈录》,改变了国家丧制,亲王们首次为庶母服丧,孙氏因对周王有养恩,洪武帝命他为孙氏服了二十七个月的斩衰。   故,周王朱橚,怀庆公主,临安公主关系比较亲密。   周王和燕王这两个亲兄弟都喜欢写书印书。   远在北平的燕王府因燕王妃徐氏喜欢各种戏剧,府里养了好多著名的剧作家,其中就有写《西游记》的杨景贤,燕王府印了许多戏本子,在民间广为传看。   开封的周王则广招天下医学名家,收集药材,编写医书,著有《保生余录》两卷,造福苍生。   茹司药是个高龄产妇,去周王府编医书,对谈茹夫妇而言,专业对口,待遇丰厚,是个居家育儿、专心学术、兼顾家庭和事业的好地方。   若是普通大夫也就罢了,偏偏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是晓得宫廷惊人大秘密之人。胡善围不禁有些担心,她政治嗅觉敏锐,立刻回信给茹司药,要他们夫妻只管编修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尤其是莫谈国事和政治云云。   书信交给尚仪局审核之后,由通政司传到河南开封的周王府,茹司药展信一看,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回了茹司药的信,胡善围出宫去孝陵给孝慈皇后上香,求皇后在地下保佑郭贵妃早日康复,顺利封后,否则宫廷无主,又要有人坐不稳搞事情,腥风血雨的死一批人。   沐春等候在此。   作为一个人质,沐春这几年都乖乖的在禁军当差,从来不会没有眼色的自请外出打仗,皇上见他听话,孝慈皇后生前又喜欢他,就把督促重建孝陵的任务交给沐春。   孝陵成为胡善围和沐春最经常见面的地点,鹿群和孔雀环绕其间,两人不是眷属,更胜眷属。   胡善围给孝慈皇后上了三炷香,许了愿,和沐春在林间散步,见他似有不快,便问道:“出了什么事?闷闷不乐的样子。”   沐春忧心忡忡的说道:“皇上重视西南,两个公主,一个亲王的婚事都安排给了南征有功的武将人家。云南那边渐渐安定下来了,去了不少任职的官员和做生意的商人。如此以来,我爹八成要结束镇守云南的任务,回到京城。”   过了几年舒心日子,沐春不提,胡善围差点忘记他还有个亲爹,沐英沐春父子之间的“感情”基本靠着打骂维系,不碰面还好,一碰面就易燃易爆炸。   胡善围少不得安慰他,正说着话,时千户骑马找过来了,“沐大人!西平侯回京了!皇上赐宴,宣沐大人回宫,父子团圆!”   沐春听了,如遭雷劈,立刻甩了自己一耳光,“这人就是禁不起惦记,我咋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第126章 大明五好家庭   洪武帝在奉天殿设宴接见最能打的干儿子沐英,还把沐春叫回宫陪酒助兴,席间,洪武帝赐给沐英黄金二百两,白银五千两,五百宝钞,彩帛一百匹。   宴会后,父子双双把家还。   西平侯沐英回来了,除了自己,手里还牵着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身后还跟着一串小老婆。   小老婆们并非都是绝色佳人,有一个女人穿戴像孝陵里的绿孔雀般鲜艳,腰间的配饰是一柄牛角匕首。   西平侯府足足有六年见不到男主人了,听说丈夫回来,西平侯夫人耿氏犹如枯木逢春般兴奋,可是看到一串如糖葫芦似的小妾,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这他妈还不如丧偶呢!   天天盼,夜夜盼,年年盼,却盼到这个结果。   沐英见妻子脸色不善,忙开始划重点,说道:“她们都是云南各个土司的女儿,和我大明通婚,以表忠诚,你好好安排她们,不得怠慢。”   不是我好色想睡这些女人,我为国家滚床单。   “是,侯爷。”耿氏低眉顺眼的应下,眼神往外探了探,“侯爷,怎么不见晟儿?是他外祖家接走了吗?”   沐晟是沐家二少爷,耿氏所生,外祖父是长兴侯耿炳文。   沐英说道:“哦,晟儿没回来,他留在云南镇守。”   亲儿子没回来,耿氏顿时觉得生无可恋,麻木的领着一串小妾去了后院安排住处,将皇上新赐的彩帛分了分,给小妾们量体裁衣,一年四季衣裳各来四套,头面首饰也得打几套。   既然嫁入沐家,就要改成大明衣冠。否则让人瞧见,会指责她治家不严,又失体统。   耿氏多么失望,一旁的沐春就有多么高兴,他强忍住笑意说道:“爹,原来您只是回来述职而已,还是要回云南继续镇守的,爹什么时候启程?儿子去送您。”   沐春巴不得赶紧把这座瘟神请走。   沐英懒得搭理这个长子,他牵着身高还不到他膝盖的小儿子,“他叫沐昕,是你的小弟,以后他会留在京城接受教育,不会回云南。昕儿,这是你大哥。”   沐昕才两岁,是个懵懂孩童,此时他正在百无聊赖的挖鼻孔打瞌睡,闻言忙从鼻孔里释放食指,指尖带出一点不明物体,伸手道:“大哥抱抱。”   沐春看着他指尖上的可疑物。   沐昕晓得大哥嫌他脏,二话没说,将指尖含在嘴里一嘬,得意地说道:“干净了。”   沐春差点把奉天殿赐宴的饭食酒肉都吐出来了,难怪父亲要把小儿子放在京城教养,这孩子在云南是当做小狗散养的吗。   沐英说道:“你别嫌他,你小时候也做过这种事情。”   沐春否认,“我没有,才不会,爹胡说。”   “带你弟弟见祖宗。”沐英抱着小儿子去祠堂给祖宗上香,沐春在家谱上添上小弟弟沐昕的名字。   沐昕摇摇摆摆的上香,磕头。沐英见他累了,命人将小儿子抱回房里睡觉。   沐英不是没有父爱,他只是不喜欢沐春,吃鼻屎的小儿子都比长子可爱。   好在沐春已经不在乎了,这种日常偏心根本刺激不到他。   小儿子一走,沐英脱掉慈父的面具,立刻露出“虎父”的真面目,拿出鞭子,往地上一抽,“逆子跪下!对着列祖列宗,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结婚?”   沐春跪在蒲团上,“爹,咱们早就说好了,我只瞧得上魏国公的闺女,其余胭脂俗粉,都入不了我的眼。”   沐英的心早已被长子“百炼成钢”,“魏国公在钟山里头睡着,他怎么生闺女?你不要说这种不现实的话。”   魏国公徐达在洪武十七年,也就是孝慈皇后去世的第二年走了,赐葬钟山,配享太庙,徐达墓地就在孝陵旁边,和孝慈皇后是邻居。   沐春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娶了。反正沐家有四个儿子了,子能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香火肯定断不了,将来随便过继一个给我就行了,都是沐家的血统,想必祖宗不会在意是谁生的。再说了,我看爹身体还不错——”   沐春是跪姿,目光正好和沐英的腰部平行,“说不定明年还能给我添一个小弟弟。”   沐春当年发誓,倘若沐英私自给他订婚,他就脱光了去人家门口裸奔,把亲事搅黄,丢沐家的脸,让沐英下不了台。   知子莫如父,若是别人,沐英觉得只是说说而已,但沐春真的会做到,他会把沐家的脸面当做鞋底踩在脚下。   沐英低头看着满不在乎的长子,“是不是沐家的荣誉,家族的兴衰,你全然不放在心上,觉得和自己无关?你不要忘了,你身上流着沐家的血,西平侯世子的爵位也是因为你姓沐。你若不姓沐,你将一无是处。”   又道:“你既然主动要求断绝子孙,将来过继兄弟的儿子,我也懒得管你了,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耽误了弟弟们的婚事,就你这种冥顽不灵的血统,若是传到下一代,说不定是个败家灭族的祸害!不要也罢!”   被父亲如此羞辱,沐春干脆站起来了,如今他比沐英还高出半个头,“生育后代,是为了什么?制造一个听话的傀儡吗?你们把我生出来,我同意了吗?我刚出生就没有了母亲,是我逼死她的吗?我在宫廷长到七岁,吃了沐家一粒大米?你抱我吗?你亲过我吗?你教我读书识字、还是教过我骑马射箭?”   “七岁之前,你对我就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七岁之后我被送到西平侯府,还没过几天,你就把我吊在祠堂里用鞭子抽——”   沐英一声吼,打断了长子的控诉:“那是因为你不听话,上课逃学,我罚你在祠堂背书,你脱了裤子就在祠堂里一边跑一边撒尿!侮辱列祖列宗!”   沐春:“那时候我才七岁!你就把我吊起来打!”   沐英:“老子七岁的时候天天和一群饥民争抢树皮,还差点被人砍了煮成一锅肉汤!老子说什么没有?你整天好吃好喝的,长了一身膘肉,老子打一顿又怎么了?”   沐英在荒年时父母饿死了,是个流浪孤儿,因保护食物时打架的狠劲,被洪武帝看中,收起为养   子,从此一生被改变。   沐春:“你就晓得翻老黄历,有意思吗?你七岁的时候啃树皮,我七岁的时候山珍海味,我能跟你一样抗打、抗羞辱?你吃顿饱饭就立刻忘记鞭子打的多么疼,跪下来叫爸爸,我能和你一样?”   沐英指着长子,“原来你七岁的时候就恨上我了!早知如此——”   “那天干脆把我抽死算了!”沐春嘶吼道:“你是生儿子,还是生个奴隶?是养儿子,还是养个出气筒?你有多么了不起,觉得生了我,就可以随随便便对我生杀予夺,欺负侮辱?”   “你不喜欢我娘、你讨厌冯家,你又不敢抗旨,和我娘离婚,维持着无爱的婚姻,你觉得委屈,觉得窝囊,可是你失败的婚姻,我有什么错?啊”   沐春捶着自己的胸膛,像战鼓似的咚咚直响。   “你的婚姻不幸,是因帝后乱点鸳鸯、我大舅把你打成猪头,你说什么了没有?你别说抗旨退婚了,就连我大舅打你,你都不敢还手!可是你谁都不敢动,偏偏追着我这个无辜的人又打又骂!你不就是看准我不能还手吗?就你这种懦夫般的表现,还要我怎么尊重你?认同你?以沐家的血脉为荣?”   沐春说到激动处,一把抽出祖宗们供桌上的礼器宝剑,刷的一声,寒光闪闪。   沐英脸色一变,“逆子!你敢弑父不成?生你不如生个皮蛋!”   沐春舞剑,往自己胳膊上一划,鲜血如一条蜿蜒的小蛇般流出来,“我多么希望不是你生的,我讨厌身上流着你的血,我宁可血管里流着肮脏的酱油!”   皮蛋酱油:然而我们到底有什么错……   沐英看着长子胳膊上淋漓的鲜血,“你在父亲面前自残身体,就是不孝。你不要以为受了这点轻伤,我就不敢执行家法。”   父子之间的不信任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沐春身体和心灵都如此煎熬痛苦,沐英却以为长子只是为了逃避家法。   沐春心凉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挑衅的抬了抬下巴,“你除了打我,还敢打谁?打我大舅?打皇上?你要不是我爹,这样侮辱我,早就死在我的剑下,丢到秦淮河里喂王八。”   父子互相放狠话,气氛越来越“热烈”。   祠堂外头早有仆人去通风报信,西平侯夫人耿氏刚刚安顿好了一串小妾,正吩咐仆人去个新来的庶子挑几个稳妥的养娘,又得知刚刚重逢的父子两个又双叒叕在祠堂里打起来了。   耿氏听了,顿时如临大敌,立刻觉得不好了:   年轻的耿氏嫁进西平侯府时,继子还养在宫里,她生了沐晟,当宝贝似的养到五岁,沐春回家了,一切都不不一样了。   从此以后,最好的院子、最好的东西,都要先给沐春,才能轮到沐晟。耿氏年轻气盛,心中到底意难平,所以当沐春调皮受罚,被沐英吊在祠堂里抽打,她没有立刻去劝。   沐春年纪小,脾气却大,不服气,被抽打之后,不仅不求饶,还破口大骂,沐英越打越气,忘记了轻重,直到沐春低头不做声了,才晓得长子已经昏死过去,气若游丝。   当时沐英紧张得连解开绳结都发抖,干脆用刀割断了绳子,把沐春抱去找太医。   看到沐英抱着浑身是血的沐春跑出去,年轻的耿氏心中出现一个念头:如果就这样死了,世子之位就是晟儿的……   之后耿氏被孝慈皇后叫进宫里一顿训斥,说她为母不慈,没有劝阻丈夫,若再有下次,必定将她休弃。   当时年轻的耿氏哭求悔恨,说她不是故意的,继母难为,继子犯了如此大错,他父亲教他做人,她不好管的。   孝慈皇后目光如炬,一语道破她的心思,说如果是她生的儿子沐晟在七岁稚龄吊起来受罚,她会袖手旁观么?   “……休得以为本宫不晓得你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本宫十几个儿子,包括太子,都不是本宫亲生的,皇上是个严父,也有打骂儿子们的时候,本宫从来不会放任皇上一直打下去。沐春若再出事,就是你回娘家之时,西平侯夫人的位置你不想坐,有的是名门闺秀想爬上去!”   孝慈皇后雷霆之怒,耿氏终身难忘。耿氏第一次见慈眉善目的孝慈皇后发了那么大的火,从此不敢再放任丈夫毒打继子,不得已每次都豁出去劝阻。   耿氏轻车熟路的说道:“快,把三少爷沐昂,还有大女婿徐二爷,大姑奶奶都叫到祠堂劝架。”   沐英有个四个儿子,沐春,沐晟,沐昂,还有刚才吃鼻涕的沐昕。大姑爷就是魏国公徐达的幼子、有京城纨绔第一美誉的徐增寿,得知岳父大人回家,徐增寿赶紧拿着礼物,携妻子来看岳父。   人多力量大,就等沐英沐春父子火光四射的时候,耿氏说着老生常谈那一句“若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追到祠堂来了。   众人一哄而入,看见沐春胳膊鲜血淋漓,顿叫不好。   耿氏只管哭,沐三少沐昂将地上的剑捡走了、出嫁的大姑奶奶忙给沐春包扎伤口、徐增寿抓住岳父大人手里的鞭子,“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父子没有隔夜仇,以和为贵。”   徐增寿有个绝世好爹魏国公徐达,可惜徐达竟走了三年,徐增寿好汉不知饿汉饥,以为世上所有的父子都会和好。   看在女儿女婿的面子上,沐英放下鞭子,父子两个相看两厌,各自冷哼一声,走了。   京城豪门,甭管里头乱成什么样子,外头一定是好丈夫,好妻子,好儿子,好女儿,好和谐的大明好家庭。   次日,沐英进宫,洪武帝一看干儿子的脸色,就知道事情黄了,“沐春还是不肯结婚?你没和他说,只要他喜欢,对方出身清白,不是优娼之辈,你都可以网开一面,成全他吗?”   沐英一怔,“还没谈到这个地步,微臣和犬子就吵起来了,他还抽剑割自己,说不想延续沐家的血脉,宁可血管里流着酱油。之后全部失控了,吵到不可开交。”   洪武帝很是遗憾,叹道:“真是冤孽啊,朕当年没有做好媒人,导致你和冯氏成为怨偶。孝慈皇后去世之前,念到此事,十分悔恨,说沐春可怜,将来他愿意娶谁,只要对方家世清白,就成全他,叮嘱朕千万不要再自作主张,重蹈覆辙,再制造一对怨偶,毁了沐春的幸福。”   “原本朕打算将寿春公主下嫁于他,孝慈皇后临终前的遗言,朕就改变了主意,把寿春公主赐婚给了傅家。现在你回京一趟,正好可以借着成全沐春的婚事,来缓解你们紧张的父子关系。大好机会,怎么越来越僵了?”   沐英说道:“一言难尽啊,微臣无能,浪费了天赐良机。”   二十三年的陈年老仇恨了,如一团乱麻,怎么可能轻易解开?   父子两个各说各的,各自都坚持自己有理,都是对方的错,如两人中间有一赌高耸入云的高墙,两人隔墙对吼,根本不能正常交流。   洪武帝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沐春二十三岁了,再不成婚,别人还会以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沐英想起长子昨晚的过激行为,说道:“他就是有毛病。脑子有病,病的不轻。”   “啧,你这个当父亲怎么说话。”洪武帝都看不过去了,“听话的孩子都相似,不听话的熊孩子各有不同。不聋不痴,不做阿翁,当父亲的要想开一点。”   沐英不服,“难道微臣这个当爹的还要让着儿子不成?”   洪武帝说道:“有时候就得退让一步。春儿逼急了,宁可拿剑割自己,也没有捅你一刀,比朕的有些儿子强多了。” 第127章 不负国家不负卿   沐英沐春父子对于洪武帝而言,无论是感情还是时机利益,沐英肯定胜过沐春。   洪武帝当年收养了二十几个义子,按照各自天分,都有不同培养方向,比如毛骧,是按照死士保镖斥候教养的,擅长单打独斗;沐英是则是按照名将的路数,学习兵法谋略,调兵遣将,要求更严格。   其他的义子暂且不提,活到现在的只有毛骧和沐英两个人。这种收养义子义女的行为在乱世中尤其普遍,孤儿孤女找依靠,枭雄寻找可靠的人才,就像孝慈皇后、成穆贵妃孙氏,当年都是作为笼络手下而被人收养的义女。   只是乱世之中,胜者为王,大部分义子义女都不配有姓名,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到了沐春这里,大明天下初定,洪武帝因乱点鸳鸯的关系,心怀愧疚,几乎把他当成宠物养大的,表面上看,洪武帝好像总是压着沐英宠沐春,实际上洪武帝对一手培养、并且给他丰厚回馈的沐英更加疼爱。   这就是宠物和帮手的区别了。沐春算是青年一辈出色将领,但是他立的功劳、以及对大明的贡献,和他爹沐英比起来,连个零头都不算。   沐春一直受洪武帝宠爱,是因为他无论多么厌恶父亲,在外面还是给沐英留面子,就像他初次成名的校场比武,和沐英比箭术,在箭术逊一筹的情况下,使出计谋射掉了沐英留在箭靶上的箭获胜,但是没有射落父亲所有的箭,只要得分险胜过父亲,就适可而止。   在封建论理强压之下,没有人可以挑战孝道这个底线,沐春不可以,就连洪武帝和孝慈皇后也不可以,郭子兴收养了孝慈皇后,这仅仅是养恩,洪武帝再忌惮郭家,也要给郭氏封惠妃,给郭子兴立碑,还每年都派蜀王朱椿去溆州祭拜这个外祖父。   沐春敢公然忤逆沐英之日,那就是他失宠洪武帝之时。沐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宁可拔刀自割,也没有丧失理智去捅沐英一刀。   洪武帝也因沐春这一举动而要沐英后退一步,别逼的太紧,比起齐王、潭王这两个胆敢攻打孝陵这等大不孝之举,沐春简直是个小天使。   沐英远在西南,不晓得这桩皇室大丑闻,他只是觉得这次回来洪武帝苍老了许多,以为是孝慈皇后去世的缘故。   沐英少不得安慰洪武帝,“皇上日理万机,还要为微臣的家务事操心,都是微臣治家无能,以后微臣会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不会被沐春气到失去理智,总是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什么结果,徒添烦劳而已。”   他们父子和好,是孝慈皇后的遗愿之一。洪武帝见沐英服了软,很是欣慰,“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爵位,沐家的威名也要靠他发扬光大。就像东宫太子,朕对他也有诸多不满,打过他骂过他饿过他,但朕的江山是为他打下的,在外头还是给他面子的。”   沐英拱手道:“皇上说的既是,微臣记住了。”   两个当爹都当的相当失败的老父亲能够交流的育儿经验实在有限,互相吹捧都觉得心虚,只得赶紧转移话题,到了国家大事上。   沐英说道:“西南那边资源丰富,地广人稀——当地土人语言繁多,沟通困难,民风彪悍,各自为阵,一言不合就操家伙举族血拼,为了一条河都能互相仇杀千百年,根本就不晓得还有官府调解主持公道这回事,总是死人。青壮年死在毫无意义的仇杀火拼上,微臣这几年效仿大明户籍制度粗粗统计了一下人数,云南偌大的地方,人口只有两百万。”   “微臣在当地屯田,试种中原的粮食,就基本能保证军粮,自给自足,可见当地土地气候多么适宜。”   “都是说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要教化当地土人,晓得文明,得需好几代人的努力,况且当地土官众多,一些固执贪权的土官总想割地为王,一年到头叛乱,不服大明统治,微臣按着葫芦浮起瓢,还要同时兼顾保护边境,一年到头疲于奔命,还是力有不逮。”   “微臣有个想法,中原人多地少,很多农民都是佃农,没有自己的土地,正好西南人少地多,两者互补,既能吃饭问题,移民还能促成文化融合,西南边陲稳定。毕竟这些中原移民语言相通,服从朝廷管辖,就像一颗颗钉子似的安插到各地,可以有效震慑住土人叛乱。”   沐英镇守西南五年了,他最了解当地实际情况,提出的建议切实可行。   洪武帝点头允许,“短暂的和平是没有用的,长治久安才是硬道理,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修路开通龙场九驿,也是想让当地土人走出去,中原人能进得来,都吃的饱,赚到钱,尝到了和平开化的好处,我们就得了民心,西南这块宝地才能真正属于大明。朕准了,你要多少移民?”   沐英伸出一根手指头。   洪武帝:“一万人?”   沐英摇头。   洪武帝:“十万?”   沐英还是摇头,“陛下,云南土人有两百万,我们至少需要一百万中原移民才能镇得住这块宝地。当地民风彪悍,若是移民人数稀少,等于送人头去了,被人打劫抢夺,掠为奴隶,移民若不能存活,开枝散叶,改变当地人口结构,我们就白忙活一场,赔了夫人又折兵。”   洪武帝有些犹豫:“大明如今的总人口都只有五千多万人,一百万人移民过去,要安家费,要粮食,云南路途遥远,道路难行,移民们起码有两年不能产出粮食,等于国家要养一百万人,足足养两年,你算一算这需要多银子,你会把户部尚书逼得上吊的。”   户部尚书茹太素:要钱要的丧心病狂。   沐英说道:“移民要花钱,打仗就不要花钱吗?家属的抚恤金就不要钱吗?何况这两项只有付出,没有回头钱。但是移民不一样,皇上养他们两年,他们稳定当地局势,将来交的税银回馈国库。皇上就把移民当栽种树木,先勒紧裤腰带辛苦两年,以后坐享其成便是。”   洪武帝打起了心中的小算盘,觉得沐英说的有道理,光靠武力是无法征服西南边陲的,需要改用人海战术。从长远来看,人海战术花钱最少最稳妥。   洪武帝说道:“朕同意了。”又感慨道:“你要是把说服朕的口才用在沐春身上,昨晚就不会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沐英坦言道:“微臣也不知为何,只要沐春一开口,微臣就全身鲜血都涌入了脑袋,无法保持冷静了,微臣觉得有时候觉得迟早被他气成脑溢血。”   洪武帝也有同感,“儿女都是债。”   沐英说道:“除了这一百万人口,微臣斗胆向皇上再要一个人。”   洪武帝:“谁?”   “犬子沐春。”   洪武帝沉默不语,沐春是西平侯世子,按照老规矩,大将在外征战镇守,妻小必须留京,尤其是继承者。   沐英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服,裸着浑身都是伤疤的上半身,伤痕是战士的勋章,洪武帝看见义子腰间有一道蜈蚣般可怖的新伤疤,沐英身躯强健,可是他八块腹肌上的胸骨似乎有些不对称。   沐英说道:“微臣左边少了一根肋骨,和缅甸军打仗的时候,被战象一脚踩断了肋骨,断裂的肋骨差点刺穿了微臣的肾脏,军医说微臣很幸运,只差一点点就没命了,干脆锯断了整根肋骨,缝合伤口。从此之后,每逢阴雨天,微臣的腰就会疼,微臣不知道能够撑多久,云南局势复杂,是时候要沐春准备接手镇守云南的重任,这次百万大移民就是考验他能力的第一关。”   “沐春就像一只牧羊犬,如果他能够把一百万人保护好、安顿好,那么将来这些一百万移民都会服他,听他差遣。否则,他年纪轻轻,性格浪荡,不肯娶名门贵女,就没有强大的岳家的支持,资历也有限,他将来如何服众?少不得云南又要大乱,倘若得了百万民心,一切就不一样了。”   沐英前半生东征西讨,到处征战,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之久,他越是了解云南这块土地的珍贵,就越想将其牢牢收入大明囊中,对云南有了感情,就像对待一个初生婴儿,尽情发挥想象,描绘她对未来。   如何发展,如何强盛,如何保持和平,沐英一步步都算准了。   洪武帝从龙椅上走下来,亲手给义子穿好衣服,“朕准了,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年轻,两年之后,恰好是朕的六十大寿,到时候沐春尽到牧羊犬之职,安顿好了百万移民,你们父子再一同进京,论功请赏。朕会封你黔国公,世袭罔替,你们沐家永镇云南。封沐春为黔国公世子,无论他想娶谁,朕都会成全他,这熊孩子瞧不上你安排婚事,就让他自己去挣老婆本。”   沐英拱手说道:“多谢皇上恩典。微臣这次把小儿子沐昕带回家了,耿氏愚钝,怕她把孩子教坏了,微臣明日把他送到宫里来,给小皇子们当个伴读吧。”   沐英早有准备,带走世子沐春,规矩上说不过去,沐家不能搞特殊,别的武将之家会暗中议论。作为交换,他必须把小儿子留在这里,这样就平衡了。   洪武帝晓得义子的深意,更加心疼沐英,这孩子当父亲很失败,但真是设身处地为大明着想,丝毫不藏私。   洪武帝和沐英敲定了国家和小儿女大小事情,受了伤的沐春正找胡善围求安慰求抚摸。   沐春絮絮叨叨说了一上午,一肚子苦水,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似乎怎么倒都倒不完,末了,用一句老生长谈收尾:“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孽,摊上这么个爹?”   没等胡善围接话,沐春自问自答道:“一定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孝道这种事情是无解的,这时候沐春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胡善围也面临着相似的问题,只是她可以通过考女官的方式,把父亲和催婚隔绝到一堵堵宫墙外头。   一直到了中午,沐春才倒完苦水,胡善围对此表示同情,有心安慰他,“你叫做沐春,字景春,你的字是孝慈皇后所赐,你可知“景春”典出何处?”   在军事和风俗类歌曲上,沐春或许是个天生王者,但是在诗文上,他就是一只牧羊犬级别的半文盲。   沐春很委屈:“善围姐姐,连你也欺负我。”   胡善围说道:“出自范仲淹的一篇文章,‘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说的都是人间美景。孝慈皇后赐字‘景春’,是希望你一生幸福美好。文中对应还有一句‘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说的都是人间凄凉之景。”   “一个人,一辈子,有春和景明的时候,也有淫雨霏霏的时候。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你出生不幸,父亲不喜,舅舅不爱,但你有孝慈皇后庇护,从军以来,也收获了时千户,陈瑄这种忠心又有才干的将才。我年幼失母,少女时守望门寡,失欢于父亲,被继母虐待,但我也遇到了孝慈皇后,手把手教我在宫廷生存,还有茹司药,沈教习这样优秀的女子同朝为官,增长见识。”   “还有你。”胡善围停下脚步,“遇到你,是我开心的事。”   沐春甚是感动,说道:“我也——”   “沐大人!”时千户拍马过来,又打断了沐春,“皇上宣沐大人进宫。”   次日早朝,洪武帝宣布了百万移民计划,由西平侯世子沐春负责安顿移民。满朝皆惊,但没有人能撼动洪武帝的决心。   三年相守,孝陵离别。   此时的胡善围已不复当年的离别愁绪,儿女情长,“你在禁军当差,终究是个看大门的,你的才能远不止如此,以前当人质,没有办法,走不开。现在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事关云南千百年的大计,造福一方。你在我心里已留有姓名,接下来该在青史里留名,长好你的壳,就不怕别人诋毁诽谤,哪怕那人是你父亲。”   沐春也晓得自己和父亲的差距,想要超越父亲,就必须做出一番父亲无法忽视的成就,否则,往自己胳膊划一百刀也无用。自损一千,伤敌(父)为零。   沐春对着孝慈皇后的神位发誓:“两年之内,我一定会安顿好百万移民,然后回京城找你,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 第128章 绝命毒师   沐春临走时说两年就回,两年之后又两年,再两年,六年过去,到了洪武二十五年,百万移民才真正安顿完毕。   并非沐春无能,而是云南实际情况太复杂了。   起初,沐春天真的以为移民就像栽树一样,把树(人)过去,刨个坑(建个房子),放进去(定居),浇点水(给口粮,农具),这树就能活。   但现实狠狠了他一巴掌,没那么简单。   首先是人,中原百姓固有的乡土思想,还有对云南是烟瘴之地,到处都是水桶粗的大蛇,吃人的大老虎等等地域偏见,移民的皇榜一出,响应者了了无几,他们宁可当佃农,被地主剥削,也不愿意   去开辟一个新世界。   沐春软硬兼施,一方面拿出皇册和户籍簿,所有在册的人无论贫富,都强制性移民,另一方便给了移民更多补贴,口粮,种子,土地三年免税等等。   此外,他还收买了一批说书先生、草台班子等编了新书和新戏,上山下乡把云南宣传成了天国般的好地方,土地肥沃,有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也有如仙女般美丽的异族姑娘。   总之,云南是个有土地,有钱,有男人,有女人的“四有”新家园。   人的问题解决了,沐春又面临庞大的安居工程。云南土人对着外来移民也有偏见和敌视,骚扰,抢夺,甚至杀害移民,吓得新移民纷纷叛逃。   首先要给移民带来安全感,否则移民会全部跑光的。   沐春摒弃了中原百姓沿着田地散居的生活方式,修建了一座座坚固的石头堡垒,按照移民的籍贯集中居住。   每一个居民区就像一个小城市,有水源,有下水系统,有岗哨,家家户户的围墙还有一个个方便射箭的洞口。   建好了一座座石头城,移民终于能够安居,接下来要开垦田地,问题又来了:云南还停留最原始的看天吃饭农业阶段,没有水坝,没有水渠,对天灾没有任何应对措施,全靠老天爷赏饭吃。   沐春紧急从工部要人,描绘各种水文地图,挑选地点拦坝铸堤,又移民过来一批工匠和矿工,开山挖矿,就地冶炼钢铁,制作农具和武器。   刚开始当地土人经常滋扰堤坝,赶走移民,但是后来一场场天灾,暴雨干旱,堤坝发挥效用,保住了收成之后、当水磨、水车等农具推行开来、当铁锅、铜器、食盐的价格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当棉花,桑麻等植物和纺织技术传到这里,人们不再衣不蔽体之后,土人开始对移民的态度有所转变。   是共同的利益让人们选择放下武器,维护和平。   四年之后,云南开始有了税收,反哺国库了,沐春自觉完成任务,上书洪武帝,要回来述职(见善围姐姐)。   洪武帝头一次见到回头钱,移民繁衍生息之处,叛乱战争也急剧减少,尝到了移民的好处,大手一挥,又安排了一百五十万人口,要沐春照葫芦画瓢安排移民云南。   沐春: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讲……   沐春敢怒不敢言,像只牧羊犬似对月咆哮后,次日该干嘛干嘛,狮子大开口,向洪武帝伸手指定要一百五十万新移民中必须有三十万技术和投资移民:   技术类民户(儒、医、阴阳)、军户(校尉、力士、弓铺手、军匠)、匠户(厨师、裁缝、马船)、灶户(盐户)、商户、儒户、驿户等等。   沐春要兴办学校,无论当地土人还是移民,都可以来读书识字,推行教化之功。   想要马儿跑,就要喂点草,洪武帝同意了,满足他的要求。封沐英为黔国公,封沐春为黔国公世子,爵位加了一等。   一百五十万移民源源不断往于云南而来,沐春又开始兴修水利、建石头城、铺路修桥、开山挖矿、推行农桑等等事务。   就这样六年匆匆过去,二百五十万移民方勉强在新家园立足,人数几乎和当地土人持平了!   从生育率和存活率来看,移民有压倒性优势,加上互相通婚,融合,可以说百年之后,移民会成为云南的人口主体。   沐春在新移民中名声鹊起,颇有威信,即使没有岳父和父亲的支持,他依然坐稳了黔国公世子的位置,靠本事和汗水挣来了的前程。   这六年期间,手下陈瑄因为在水利方面表现突出,得到洪武帝的赏识,调回京城,负责南京的江防水师,成为龙江卫指挥使,一品武官。   陈瑄从官员之子、囚犯、土匪头子、北伐军、禁卫军、南征军、南京水师指挥使,层层蜕变,前途无量。   沐春设宴给手下送行,“苟富贵,勿相忘。”   陈瑄说道:“世子知遇之恩,标下没齿难忘。”   陈瑄去南京赴任,沐春羡慕不已。不过,羡慕归羡慕,移民的事情若做不好,他也没脸回去善围姐姐。   肩负着二百五十万移民的安全和生计,沐春一日都不敢懈怠,忙的都忘记喘气,六年时间几乎眨眼就过去了,移民初见成效,一天沐春熬夜忙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像搬砖似的一块块弄完,已经过了半夜,时千户端来夜宵,是一碗面,上头还盖着两个荷包蛋。   沐春叹道:“都累成狗了,给点肉吃行不行?”   时千户说道:“过了子夜就是世子的生日,过生日当然要吃碗长寿面,图个吉利。”   “今天我过生日?”沐春面没吃上,吃了一“惊”,“我怎么又过生日?”   时千户看着因经常熬夜过度劳累而宛若智障的世子,“因为又过了一年啊。这一年又一年的,一碗面接着一碗面,您看着这碗面,它又长又宽,上面摊着两鸡蛋,它又大又圆,点缀着几粒葱花,它又翠又绿,一看就很有食欲。”   “停!”沐春如梦初醒,掰着手指头数年龄,“刚来云南二十三岁,二十四……不会吧,我都二十九了?”   时千户说道:“那可不,标下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时间过得真快。明年您就三十而立了。”   时千户故意在“三十”的数字上加重了音调。   我得想办法回京城去,危机感油然而生,沐春吃了一碗长寿面,却完全品不出这面的滋味。   与此同时,京城,紫禁城。   胡善围被急促的声音唤起,“胡司言?醒醒!出大事了!”   胡善围眼睛都没睁开,就弹坐起来,“何事如此惊慌?”   海棠递过来一块热手巾,“山东兖州传来急报,鲁王他……薨了。”   热手巾还没上脸,胡善围立刻清醒了,难以置信,“谁?”   海棠:“十皇子鲁王朱檀,郭贵妃的儿子。”   胡善围使劲拧了拧胳膊,好疼,不是做梦。她飞速起床,洗脸漱口,换上素服,海棠在一旁解释来龙去脉。   原来鲁王就藩后,整天和文人墨客诗歌相答,做个闲散王爷,他天资有限,师爷幕僚们的代笔又瞧不上,总觉得和沈教习相差甚远。为了寻找创作灵感,他老病复发,又求之于丹药。   在就藩之前,郭贵妃曾经反复叮嘱鲁王妃汤氏鲁王吃药丸的老毛病,太医说过,这种药物上瘾,身体上可以戒断,但是精神上很难真正戒除,因为现实世界很难给人那种飘飘欲仙,无所不能之感,一旦尝过这种滋味,意志稍微松懈,魔鬼乘虚而入,就会再次寻求刺激。   郭贵妃要鲁王妃一定注意鲁王的入口之物,还赐给她一本《赵宋贤妃训诫录》,如果鲁王不肯听,此书如同郭贵妃本人,用来教训鲁王。   汤氏晓得厉害,她履行了鲁王妃的职责,监督鲁王。鲁王妃是信国公汤和嫡长女,娘家背景硬实,又有郭贵妃无条件支持汤氏,鲁王不敢在妻子面前耍威风,熊孩子搞不到药丸,干脆搞了几口鼎,按照丹方自己炼制。   其实店家配方比较成熟了,虽有毒性,但都是慢性毒,需要日积月累,十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会形成致命毒,否则魏晋时期那些文人名士也不能活到四五十岁才去世,个个早就都英年早逝了。   鲁王从零开始炼丹,还不敢声张请懂行的帮忙,他自己瞎几把琢磨配方,估量火候,功夫不负有心人,有时候他也能炼成功几锅丹药,自产自销自吃自嗨。有时候失败了,觉得颜色味道不对,就弃之不用,重新炼丹,反正他有的是钱买朱砂、紫云英等配方,谎称是用来画画当颜料的。   因一直没出大问题,鲁王妃没有觉察丈夫有两张面孔,王府是王爷,地下室是绝命毒师。   三天前,鲁王炼了一锅丹药,红彤彤的,清香宜人,鲁王很久没有炼出这等成色的药丸,很是饥渴,一口气吞了五颗。   刚开始很开心,当了一下午神仙,可是到了晚上,鲁王头疼欲裂,双目赤红,大声呼痛,鲁王妃这才发现丈夫不对劲,忙叫了大夫。   刚开始,鲁王还不承认,后来眼睛实在疼得受不了了,眼眶开始流血,才告诉大夫自己服了五颗丹药。   鲁王妃赶紧命人砸开地下室的门,将剩下五颗丹药取来给大夫看,判断毒性。   可是为时已晚,鲁王当夜双眼血管暴裂,鲜血直流,瞎了眼睛,天不亮就断了气。   鲁王“毒师”没当成,直接成“绝命”了,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里暴亡。   鲁王妃汤氏不愧为是名门贵女,出身将门,危急关头,坚强机敏,晓得鲁王死的不光彩,是皇室丑闻,当即命令亲信和大夫封锁鲁王死讯,一切如常,大夫开药方煎药,只当做普通病症。   同时,鲁王妃派心腹连夜赶到京城报信,问皇上和郭贵妃该如何处理鲁王丧事。   宫门晚上一旦落锁,钥匙统一收到司钥女官手里,就不会打开了,一直到天亮时,从尚宫局的司钥女官领到钥匙,才能开启。   这个消息还是通过往宫门缝隙塞纸条传进来的。   胡善围穿衣出门,步行到钟粹宫报信,此时正是初春,天气依然寒冷,飘着细雪,脚下积雪已经淹没脚背。   胡善围捂紧了手炉,“把刘司药立刻请到钟粹宫,郭贵妃心脏有旧疾,受不得大喜大悲,要她准备好现成的药丸。”   前方有宫女举着四对羊角灯照明指路,胡善围一步一个脚印,心却乱了:待会该怎么措辞呢?我怎么说的出口?白发人送黑发人。   鲁王的确是自己作死,那么好的出身、那么好的王妃和岳家、那么太平富贵的藩地、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享受一生荣华富贵,可他偏偏选择了炼丹。   一切都源自达定妃的报复,用丹药诱惑鲁王。   命运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当年鲁王的二舅郭英在草鞋山一箭入眼,射穿了汉王陈友谅的眼睛,穿透颅骨而死。陈友谅的小妾达氏因洪武帝的征服欲作怪,强掳进后宫,成为达定妃。   三十多年后,鲁王吞服丹药,毒瞎了眼睛,当晚气绝。都是从眼睛开始死去。   冥冥之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正思忖着,胡善围走到了钟粹宫门口,她的手放在门环上,却还没有想好如何安慰郭贵妃的说辞。   海棠见她犹豫不决,便说道:“不如我来告诉郭贵妃。”   胡善围摇摇头,“没有当父母的会接受这种噩耗,暴怒之下,你们小心掉脑袋,还是我来开口,你们都退下。”   言罢,胡善围重重的晃动门环。值夜的宫人听到响动声,开门一瞧,“胡司言?怎么三更半夜的来了?”   胡善围深吸一口气,“我要求见贵妃娘娘。” 第129章 雪落下的声音   郭贵妃其实早就该封后了。   勤能补拙,郭氏这六年来的辛勤付出,延续孝慈皇后在世时利用六局一司平衡宫中权力、分权放权的风格,后宫在经历剧烈动荡后恢复了平静,无论后宫还是前朝,众人都视她为无冕之后,给予尊敬。   谁都不愿意总是死人。   郭贵妃出身过硬、娘家给力、满门忠烈、天资平庸却善于纳谏,宽厚待人,大体上过得去,一些小毛病反而显得可笑鲜活起来,无伤大雅。   她不像孝慈皇后那样完美,她也从未想过达到或者超越孝慈皇后,经常笑称“这辈子能学得孝慈皇后皮毛,就心满意足了”。   郭氏坦率、亲和、接地气的表现,逆转了洪武帝最初对她的不看好,她不完美,却那么的真实,不刻意刻意隐藏欲望和想法,加上整个郭氏家族对大明的贡献和赤胆忠心,这让洪武帝有了安全感。   对一个帝王而言,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呢?有郭贵妃执掌后宫,洪武帝殚精竭虑上朝治国,回后宫可以安心入眠,不用担心后院起火,真是难得。   一个国家没有皇后,许多祭祀活动,召见命妇等等仪式都只能取消,比如鼓励农桑的亲蚕礼、象征皇室威严的宫中三大节的命妇朝贺等等。   更不提皇后还有平衡朝局的作用,一国之母的力量不容小觑,也是皇帝治理的国家的帮手。   故,洪武帝再舍不得孝慈皇后,也必须向前看,扶正郭贵妃,封为继后,为此,早在六年前就命令修缮破败的坤宁宫,准备迎接新主人入住。   可是六年过去,郭氏还是贵妃,为何?   说起来各位看官可能不信,原因简单到难以执行——因为坤宁宫一直没有修好。   为什么六年还没修好?   这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而且全是客观原因,毕竟这是皇宫,没有开发商敢搞个烂尾楼出来。   以往各个朝代的京城和皇宫,基本会修成规整的四方形,但是南京城是个扭曲的不规则多面形,皇宫也是如此,它甚至不在这座城市的中轴线上。   这并非是洪武帝的审美出了问题。当年洪武帝为皇宫选址,是按照风水星象来的。如果你是一只在天空飞翔的鸟,你会发现南京外城沿着山行此起彼伏修建的城墙连在一起,正好是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星象连线的聚合体!   北斗和南斗一共十三颗星星,正好对应南京城墙十三道门户。而皇宫所在地,就在象征帝星的紫微恒上,天与地,地形与星象,达到天人合一。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根据天象的测量结果,南京城和紫微恒对应的地点是燕雀湖……一个湖泊。   洪武帝是个狠人,他是天子,当要住在和紫微恒对应的地点,湖泊算个什么东西?填平便是了!   开国雄主,敢叫沧海变桑田。   南京城开始有史以来条件最为艰苦的填湖建皇宫工程,一根根参天古木从千里之外的云南原始森林里伐出来,扔进长江,顺水流到南京,拖进来一根根插进湖底的淤泥,和石块一起打地基。   皇宫落成,前十几年还好,自从洪武十七年孝慈皇后去世,填湖造地的缺点就逐渐暴露,皇宫地势每年都在下沉,塌陷,形成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形,当年木材和石条填平的地面抵不过岁月的侵蚀。   一旦大雨连连,位处中间的后宫皇城就形成积水,由于四周地形高,积水难以排出,地基泡在水里,塌得更快。   地基塌陷变形,上面的房子就会扭曲变形,甚至崩塌。三年前坤宁宫修缮一新,郭贵妃即将封后入住,就在节骨眼上,坤宁宫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多处出现地陷、深坑,横梁立柱出现倾斜。   一个半夜值夜的太监听到动静,进去查看情况,结果脚下突然裂开一个黑洞,太监掉进去了,坑太深,雷声大作,雨水湍急,掩盖了太监的呼救声,结果这个太监活活淹死在里面!   出了人命,新修的坤宁宫又要再次翻修重建,郭贵妃封后之事只能暂停,等待坤宁宫修补地基和房屋。   众人都为郭贵妃惋惜,郭贵妃却并不在意,她命人好好安葬太监,还暂停了坤宁宫修复工程,要工匠们首先去检查东西六宫和东西五所的房屋和地基,发现漏洞或者房梁倾斜,立刻想法子赶紧修补,免得再出意外。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皇宫大大小小的黑洞陷阱居然有十余初,一旦遭遇暴雨等恶劣天气,泡在积水里,路人刚好踩到,就会瞬间消失在塌陷的地洞里。   郭贵妃此举,得到了前朝和后宫的赞誉,女教习沈琼莲写诗作为纪念,连甚少夸人的洪武帝也狠狠赞了一回爱妃的无私举动,说贵妃有悲天悯人之心,心有大爱,方是一国之母的胸怀。   其实历朝历代皇后嫔妃有这等善念举动太平常了,可是郭贵妃之前昏招太多,导致人们对她期望值极低,觉得她迟早会被自己作死,但郭贵妃去孝陵“一顾茅庐”把胡善围请回后宫,手中一把烂牌瞬间变成了王炸。   希望越小,标准越低,惊喜就越大。   众人以前多么不看好郭贵妃,讨厌!   现在就有多喜欢郭贵妃,真香!   郭贵妃直言道:“惊闻坤宁宫出事,臣妾就想,如果孝慈皇后还在,她会怎么做?肯定不会为了居所遭遇灾难而惋惜,孝慈皇后关心的一定是人,所以臣妾就吩咐工匠们去检查后宫,不用着急修复坤宁宫。”   一提到结发妻孝慈皇后,洪武帝唏嘘不已,未免有些移情在郭贵妃身上,当晚宿在钟粹宫,摆开卫门之寝的架势,好生补偿郭贵妃。   这一年洪武帝六十一岁,身体还不错,宫里连添的几个新生儿就是证据。郭贵妃四十五岁,中年人的激情,如同老房子着了火,一发不可收拾。   洪武帝从此越发尊重郭贵妃,后宫也俨然将她视为皇后了。待重建坤宁宫之日,就是郭贵妃封后之时。   曹尚宫和范宫正等人都以为是胡善围建议郭贵妃这么做的,从此以后,郭贵妃的位置坚如磐石。   可是胡善围连连否认,“不是我,没说过,别胡说。”   “我真的没有提过,都是郭贵妃自己想的,她几乎天天读《孝慈皇后起居注》,上头详细记录了孝慈皇后在位十七年的言行,刚开始确实是照葫芦画瓢装贤惠,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真的。贵妃现在今非昔比,早就不用我天天敲警钟、耳提面命了。”   又过了三年,到现在洪武二十五年,期间后宫还有一个女人升职了——东宫吕侧妃扶正,成了太子妃。   原配太子妃常氏死时,太子不过三十出头,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会另聘名门淑女为妻,但是太子和吕侧妃琴瑟和谐,感情深厚,吕侧妃生了三男三女,为东宫开枝散叶,太子没有再娶,请求洪武帝将吕氏扶正。   吕侧妃出身普通书香世家,家族势力不显,洪武帝觉得比起手握重兵的武将家族贵女,温柔低调的吕氏更适合性格软绵的太子,遂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扶正吕氏,成为太子继妃。   崔尚仪主持了吕氏的册封大典,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将象征太子妃身份的金册交给吕氏——金册用一百两纯金(大约现在的六斤)制作而成,两个叶片用红丝绦连接而成,用红罗销包裹。   吕氏扶正,东宫有了新主人,坤宁宫也重修了地基和建筑,准备完毕,所有人都以为下一个扶正的就是郭贵妃,尚仪局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封后大典了。   然而,令人所有人触不及防的事情来了——鲁王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吞服丹药瞎眼身亡。   胡善围三更半夜求见,郭贵妃沉浸在即将封后的喜悦里,浑然不觉悲剧到来,她都没有起床,半卧在床上,等胡善围回话之后继续睡个回笼觉——自从六年前狂喜短暂晕倒之后,郭贵妃一直注意惜福养生,六年以来,相貌都没有变化,毫无衰老之相,熬夜是不可能的。   “何事?三更半夜的,天还那么冷,给胡司言来一碗暖胃的汤水。”   现在的郭贵妃懂得关心人了。   郭贵妃越是如此,胡善围越是难过,见刘司药已经提着药箱进来了,只得说道:“兖州鲁王府传来急报,鲁王朱檀于三天前因服用丹药,不治身亡。”   寝宫一片沉默,似乎都能听见窗外细雪落下的声音。   过了一会,郭贵妃光着脚下床,紧紧抓着胡善围的手,“本宫在做梦,是不是?快,你快快拧本宫一下,或者——”   郭贵妃高高举起胡善围的手,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扇过去,啪的一声,很疼。   郭贵妃还不相信,她再次举起胡善围的手,“你再打本宫一下,把本宫打醒为止,本宫恕你无罪。”   这时,洪武帝也闻讯从西六宫某个嫔妃的宫殿里赶来,他六十四岁了,年纪越大,越喜欢鲜嫩娇艳的身体,为了以绝类似达定妃的后患,得到宠信的多为高丽国进贡的贡女,毫无根基和威胁,甚至连语言都不通,掀不起风浪。   这三年来,他又得了三个儿子。   得知噩耗,洪武帝推开怀里皮肤如苔藓般滑腻的高丽贡女,来到钟粹宫,正好见到郭贵妃要胡善围扇她。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坐在床上,宫人赶紧她穿上鞋袜,“这是真的,娘娘节哀。”   刘司言已经化开一颗药丸,喂郭贵妃服下。   郭贵妃见洪武帝进来了,推开刘司言,只穿着一只鞋子,就跑过去扑到洪武帝怀里哭道:“皇上,胡司言说我们的儿子死了,简直胡说八道,皇上快快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檀儿才二十出头,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们都没有死,他怎么敢去死?”   洪武帝一夜之间老了一岁,鲁王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但亲生的,再皮心里也是疼的,何况鲁王和生母郭贵妃一样,有一堆的小毛病,但大毛病没有,也从不争权夺利,仗着舅舅家势力大而生了歪心思。   鲁王大体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唯有服食丹药的毛病,还是在他十三四岁尚未成年时,被人刻意引诱所致。   郭贵妃之痛,洪武帝感受身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紧紧抱着郭贵妃,“都是真的,檀儿走了。这熊孩子犯了老毛病,自己瞎捉摸炼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儿媳汤氏派人报信,商量如何料理檀儿的丧事,你要坚强起来,为他做几场法事,超度祈福,下一世莫要如此糊涂了。”   听到丈夫如此说,郭贵妃才接受现实,她埋首在洪武帝的怀里呜呜哭着,“檀儿走得太早了,一应棺木、坟墓选址都没有准备,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身在后宫,无法动身去兖州,臣妾最信任之人,莫过于胡司言,就让她去鲁王府,帮忙料理檀儿的丧事吧,别让他在阴间没个归宿。”   藩王的丧礼,按照规矩是交给宗人府和礼部共同料理,宫廷女官是不参与的。但是悲痛欲绝的郭贵妃如此请求,洪武帝不忍拒绝,说道:“好,朕准了。”   宗人府是专门管理皇室人员从摇篮到坟墓,一应婚丧嫁娶大事的部门,东宫太子朱标是宗人府宗正,弟弟去世,他是大哥,也是宗正,当然要去兖州鲁王府办丧事,责无旁贷。   礼部选了个年轻的侍郎奔赴兖州,叫做黄子澄,江西人,洪武十八年科举会试里的一甲第三名,被洪武帝钦点为探花。   太子身份最为贵重,由他担任鲁王治丧委员会会长,探花郎、礼部侍郎黄子澄,以及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协助太子。   天亮宫门一开就要出发了,郭贵妃服用了安神的药物,在哭声中入睡,但她睡梦中还抓着胡善围的手不肯放开,胡善围只得由着她,坐在旁边等贵妃熟睡之后再走。   寝宫再次安静,郭贵妃的呼吸渐渐平稳,胡善围悄悄抽出左手,郭贵妃却再次抓住了她,胡善围吓一跳:郭贵妃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清明,那里是睡着的样子!   郭贵妃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刚才本宫五分伤心五分是装,否则皇上不会答应本宫的请求。胡司言莫要声张出去,本宫交给你一件任务,查清檀儿死亡真相。那些吞服药丸的人千千万万,为何檀儿年纪轻轻就死了?”   “无论是什么结果,误食也好,毒杀也罢,本宫都认了,本宫相信你调查的结果。本宫只有一个儿子,本宫唯一不服的结果,就是儿子死的不明不白。”   言罢,郭贵妃从床上起来,整了整衣服,跪在地下,“求胡司言帮忙,让吾儿当个明白鬼。” 第130章 风雪夜归人   时至今日,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她觉得越发悲凉,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希望宫廷延续安宁,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还那么任性,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说道:“娘娘放心,微臣——”   “娘娘,沈教习来了,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书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书·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书·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奇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   因为曹尚宫看似浅薄的表象下,有着和孝慈皇后相似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精神,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也做的通透。说放,就放下了。   尚宫局尚宫,女官之首。胡善围进宫时觉得这个位置如此遥远,想想都觉得可笑,如今这个位置伸手可及,她却并没有感到欢喜。   她觉得心累,一次次的斗争,绝处逢生,她原本以为辅佐好郭贵妃,后宫就会恢复安稳,不再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了,可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用,郭贵妃近乎脱胎换骨的蜕变,给她带来的却是独子惨死的噩耗。   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有人搞事情。   那么,我这些年努力的意义何在?   胡善围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质疑,坦言对曹尚宫说道:“我最近有些迷茫,我不想辜负曹尚宫的期待,在去兖州期间,曹尚宫可以考虑其他合适的人选。”   曹尚宫不相信,上下打量她,“你最近吃错药了?头一回见着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你自己考虑清楚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影响力,你若不当尚宫,无论谁坐在尚宫的位置,第一个打压排挤的必定就是你——谁都不想看见一个随时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尚宫,要么退休出宫。”   曹尚宫目光毒辣,人情冷暖,官场倾轧,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胡善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出发了,依然是纪纲带领锦衣卫一路护送,由于队伍里有太子,纪纲这一次带了二千庞大的护卫队,确保安全。   上马车之前,胡善围对着纪纲耳语了两句,纪纲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神仙,我那知道她的行踪,何况还要把她带过去。”   胡善围说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别和我装,她知道那么多秘密,锦衣卫定有暗探一直跟着。”   纪纲像是聋了,“你说什么?”   胡善围:“她对我很关键,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纪纲:“不是这个,最前面那几个字。”   胡善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   “停。”纪纲沾沾自喜,“原来你把我当朋友啊。好,我帮你。”   初春多雨雪,道路湿滑泥泞,十天后,治丧队伍到达徐州府驿站落脚,过了徐州,就到了兖州。   驿站专门用来接待过路官员,是大明公务员招待所。太子朱标贤德仁慈,为了避免劳民伤财,一路上都拒绝了沿路官员的接待,只住在简朴的驿站里,坚决制止随行官员吃拿卡要等不良风气,故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太子名声颇佳。   入夜,徐州驿站,治丧队伍刚刚落脚,驿站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中等身材,头戴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穿着臃肿的棉衣,背着一个木头箱子,手里还杵着一根防滑的手杖。   锦衣卫已经在门外设了层层路障和岗哨。所到之处,都要清场,怕有意外。   锦衣卫将此人拦住:   “停!今夜驿站不接待任何过路官员,在这里登记姓名和官职,你可以领一份路费,去城里找客栈住下。”   这是太子吩咐的,说是给官员们的补偿,别让人为国家当差,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那人从怀中摸出名帖递过去,“把这个交给尚宫局胡司言,她会放我进来的。”   听声音是个女人,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对治丧队伍很熟悉,而且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不过,锦衣卫觉得她面生,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正犹豫时,查岗的纪纲过来了,很是惊讶,下马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吃了一口雪,“哟,这不是茹司药吗?真是巧啊,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派人百里加急捎信说胡善围有求于我,要我来徐州驿站“巧遇”的吗?   纪大人,你的演技太浮夸了。   “这几个兵是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纪纲亲自打开路障,放茹司药进来,板着脸教训手下:“记住了哈,这是以前宫里赫赫有名的茹司药,以后可别这么没眼力见了。”   原来胡善围临行前求纪纲帮忙,千里传信,把在正在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请来。   周王府位于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痴迷医学,财力雄厚,广罗天下名医,奉为座上宾客,组织他们编写医书,这九年来谈复和茹司药都在周王府潜心医学事业,并育有一子。   接到胡善围的千里传书,茹司药当即从开封府南下,胡善围北上,两人正好在徐州交汇。   风雪夜归人,由此,胡善围,茹司药,沈琼莲三个女官在徐州驿站在九年后相逢。因在鲁王丧期,不便饮酒,三人以茶代酒叙旧情。   茹司药问沈琼莲,“我来是为了还胡善围一个人情,验鲁王的尸身和药丸有无疑点,你去兖州蹚浑水作甚?是活腻了,还是宫词写腻了?”   沈琼莲低头看着茶叶一点点在热水的浸泡下伸展开来,露出叶片的脉络,说道:“和茹司药一样,也是为了还人情,还鲁王当年一被之恩。”   这下连胡善围都惊讶了,“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鲁王吗?”   沈琼莲轻抿了一口茶水,“他目光猥琐,现在也很讨厌。不过,欠的人情还是要还的,我不希望来世和他再有牵扯。何况鲁王和宫里很多人比起来,他算是个好人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个无用的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鲁王:死都了死了,还被人diss,呜呜呜呜。 第131章 娘妻   兖州,鲁王府。   鲁王朱檀出生两个月,正好大明开国,封为鲁王,可见洪武帝对他的喜欢。开国之君必须要去山东曲阜祭孔子,已定天下读书人之心,当时洪武帝派人代为祭祀,还以君王之名,代替襁褓中的鲁王祭告鲁王山川:   “……以第十子檀国于鲁,境内山川之祀,王实主之。因其年幼,未能往祭,欲令作词以奉献,其词并非已出,然久不告神,朕心甚欠。今朕以词实告,遣使赍香帛,陈牲礼,申祭告,惟神鉴之!”   祭文尽显父爱,可见洪武帝是真的疼爱过鲁王。为了兴建鲁王府,洪武帝甚至命令工部拆除了兖州城南边的城墙,扩张了二里三十丈,以保证鲁王府有十四里的王城。   兖州虽不是边关城市,但离曲阜较近,将来鲁王会代天子祭孔,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庞大的治丧队伍进入兖州城南城门,胡善围等人惊讶的发现这个城门是三开卷,规格都超过了凤阳的中都,落成在城市中轴线上的鲁王府,都和凤阳的皇室极其相似。   端礼门外,有社稷和山川二坛,完全是效仿都城南京的样式。   很显然,鲁王府的规格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亲王府,有僭越之嫌疑了。   茹司药在开封周王府修医书,胡善围去过西安的秦王府查过刘司言一行人失踪案,但无论周王府还是秦王府,都远远不如鲁王府气派,简直和凤阳皇城平齐了。   看到鲁王府这个排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落在太子朱标脸上,太子的东宫和鲁王府比起来,就像个小地主的院落。   太子今年三十七岁,比以前有城府,喜怒不行于色,说道:“山东乃诗礼之乡,当初工部修鲁王府,稍高于亲王府的规格,也有为了方便迎接御驾来祭孔的原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恢宏。”   这下看出洪武帝的偏心了,嘴上总是各种骂鲁王,心里还是很诚实的,有什么好的总是惦记着十儿子。   山东的封地简直太完美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近水楼台靠近曲阜孔府。   到了正殿,老远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正是鲁王刚刚满月的庶长子,还没取名字,侧妃戈氏所生。浑身缟素的鲁王妃汤氏迎接治丧队伍,身后的奶娘抱着小婴儿,如果这个孩子能够存活,将来就是这座鲁王府的继承人,鲁王府上上下下都指着小婴儿保住饭碗。   如果没有继承人,鲁王这一脉就要除爵了。鲁王府会在鲁王妃去世后关闭。   这倒不是鲁王宠妾灭妻,实则鲁王妃汤氏出身太显赫了,又时常拿出郭贵妃的赐书苦口婆心劝鲁王上进,鲁王天性顽劣,看到鲁王妃,就像看见自己亲娘,敬重大于男女之间的爱慕,因此很难睡得下去,故鲁王妃一直无孕。   鲁王妃汤氏出身名门,头脑冷静,王府风雨摇摆,现在最重要的是庶长子是否能够顺利册封世子,悲伤倒要放在其次了,太子升座,众人行君臣之礼后,鲁王妃从奶娘手里接过襁褓,递给太子,“鲁王临终之前,最舍不得儿子,他双目疼瞎了,看不见人,就要妾身把这孩子抱过去,用手抚摸他的脸庞,好似想把孩子的轮廓记在心里。”   鲁王妃哽咽道:“鲁王还说,太子大哥宅心仁厚,自幼就爱护弟弟们,做错事挨骂挨打,太子大哥总是站出来维护弟弟们,替他受罚,如今他即将离世,这孩子有太子大哥的照料,他死也瞑目了。”   鲁王妃说得如此凄清,众人纷纷洒泪,太子接过襁褓,摇头叹息,“孤这个弟弟,真是糊涂啊。”   其实鲁王死前神志不清,根本没有说这些话,鲁王妃就是想借太子之手,确定这孩子的身份。这等贤妻,出身一流,手段高明,头脑冷静,早就超过她婆婆多少倍,可惜遇到鲁王这个短命丈夫,否则鲁王有此贤妻协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鲁王妃跪地哭道:“如今鲁王已经走了,还没来得及给这孩子取名字。鲁王生前最敬重太子,还请太子赐名。”   孩子都抱在手里了,哇哇大哭,小脸挣的通红,很是可怜,太子素有仁德之名,不好推辞,只得说道:“侄儿的大名得请皇上来定,孤就给他取个小名。鲁王年纪轻轻就服用丹药而亡,实在荒唐,因而皇上赐谥号为‘荒’,是为鲁荒王。”   “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这孩子襁褓中就丧父,生于忧患,小名就叫过儿吧,希望他将来引以为戒,改正鲁荒王的过失,造福藩地,带来安宁与快乐。”   贱命好养活,何况只要是太子赐的,别说过儿了,就是狗儿也是好的。鲁王妃遂接过襁褓,“谢太子殿下赐名,妾身定会好好教育过儿成人。”   太子赐小名,过儿的世子之位成了一半,鲁王府有了顶梁柱,王府上下千百人脸上不复惶恐之色。   胡善围暗中观察鲁王府众生相,心中感叹:鲁王这个王爷真是当的太失败了,众人只关心鲁王府的前途,无人为鲁王之死而伤心欲绝,甚至没有人怀疑鲁王是被人毒杀,可见鲁王平日为人。   沈琼莲评价他是个无用的好人,真是说对了,鲁王妃甚至觉得襁褓婴儿都比丈夫重要,估摸早就对鲁王死心。当丈夫当到这个地步,不能怪鲁王妃无情。   三个女官跟随鲁王妃走出正殿,太子留在正殿,安排工部的人为鲁王陵墓选址,礼部的人按照亲王葬礼的规格开始布置灵堂。   鲁王妃是认识茹司药的,如今襁褓的孩子是王府顶梁柱,不得有任何闪失,她忙请茹司药给过儿查体。   茹司药在暖阁里把过儿脱光了,从头到脚看过,测其耳朵、眼睛、还有反应抓握等等,再熟练的把婴儿松松的裹好,“襁褓这样就行了,稍松一点,不要像蜡烛似的捆成一团。小孩子能在里头自由的蠕动,不受束缚,我的儿子就是这样养大的,如今身体很好。”   鲁王妃感激不迭,对胡善围说道:“劳烦胡司言转告贵妃娘娘,茹司药亲自查验,过儿身体健康,延续鲁荒王血脉,将来大一些了,定找机会去一趟京城,给郭贵妃磕头。”   胡善围答应了,“王妃放心,我定如实转告贵妃娘娘。”   鲁王妃只操心过儿将来是否能顺利承袭亲王爵位,过儿是郭贵妃唯一的亲孙子,将来封皇后,是鲁王府的大靠山。   鲁王尸骨未寒,众人就已经向前看了。到最后,只有亲娘惦记他、寻求他的死亡真相。   不过,从鲁王府众生相、尤其是鲁王妃的表现来看,鲁王好像死的并不冤枉,他只晓得自己享乐,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似乎能够做出为了飘飘欲仙的快乐而加大药丸剂量,自己毒自己的荒唐事。   胡善围朝着茹司药使了个眼色,茹司药会意,走近过去,对鲁王妃说道:“贵妃娘娘毕竟是个母亲,鲁荒王之死,给了娘娘沉痛的打击,不肯接受现实,非要我们好好验一验尸身,还有炼丹房。只是这事不便传出去,好像贵妃娘娘疑神疑鬼似的,还请鲁王妃配合我们,不要外人知晓。”   鲁王妃哭道:“我有负贵妃娘娘重托,没有好好监督丈夫,酿成此等大祸,悔之晚矣。将来我把鲁荒王唯一的骨血抚养成人,必定去京城负荆请罪,任凭贵妃娘娘发落。”   鲁王妃似早有准备,拿出两把钥匙,“这一把是地下炼丹房钥匙,另一把是地窖冰窟存放鲁荒王尸身的钥匙,事发之后,我悔恨不已,千防万防,没想到他竟然……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状,等待娘娘派人过来,我好有个交代。”   鲁王妃也冤,她这个当妻子的,因永远“他还是个孩子啊”的不成器丈夫,活生生成了丈夫第二个娘,可是她没有办法,皇上的赐婚,汤家的荣耀,都死死压着她成为鲁王的“娘妻”。   如今鲁王一死,她并不觉得多么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解脱之感。   鲁王妃抱着襁褓里的过儿,从今以后,她就是个真正的娘了。过儿是个真正的孩子,还可以教育成材,至于鲁荒王……一个无用的丈夫,和丧偶差不多。   鲁王妃一心一意养孩子去了,三个女官开始分工,沈琼莲换上男装,做书生打扮,“我们沈家在兖州有商行,其中就有好几个药铺的股份,我听茹司药说,所有的丹方都离不开一种石头,叫做礜石,砒霜就是从中提炼出来的,因为有剧毒,所有店铺出售的礜石都有记录的,我拿着鲁王的画像去问问,看看鲁王平日从何处购得此物。”   沈家是元末天下第一富豪,鼎盛时期素有十铺九沈一说,现在沈家因几次抄家和分宗立派分家产等等原因没落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沈琼莲去药铺摸底绰绰有余。   沈琼莲一走,茹司药和胡善围先去了王府冰窖。胡善围拿着钥匙,捅了好几下都没有打开。   “我来开。”茹司药说道:“我还以为你天生大胆,没想到还会怕一具尸首。”   胡善围把钥匙交给她,“我不是怕尸首,我是怕冰窟,当年去秦王府查刘司言失踪案时,刘司言他们就是在冰窖里遇害,活活拔了舌头……我一听冰窟之名,就有不好的联想,从未踏足过此地。”   言语间,茹司药已经打开了锁头,胡善围对海棠说道:“你守在外面,不准任何人打扰。前面多留几个眼线,倘若太子那边派人来给鲁王装殓尸身,想法子拖住他们。”   海棠应下,如今胡善围在后宫也有“自己人”了。   两人顺着楼梯下冰窟,初春天气寒冷,地下冰窟更冷,因为冰窟里堆满了去年冬天从湖泊取的厚冰,层层叠叠堆砌在冰窖里,就像一个“水晶宫”。   鲁王就躺在水晶宫的中间,两个长凳,一个门板,他竟独自躺在这里十四天了。   气温再低,尸首也会悄然腐烂,鲁王双目盖着两枚铜钱,唇齿轻启,露出指甲盖一点的舌头,舌尖发黑。   茹司药拿走铜钱,胡善围吓了一跳,但见鲁王双目圆睁,眼球暴起,且都是黑色的。   胡善围不禁说道:“鲁荒王死不瞑目,难道真是被人毒杀所致?”   茹司药白了她一眼,“腐气会把部分器官逼出体外,所有死人都是这样的,所谓肠穿肚烂,鲁荒王先是毒瞎了眼睛,如今他的眼球爆出眼眶,还没有滚出来,全靠着冰窖气温过低,就像黏胶似的结冰沾在上面,一旦化冻,就——”   “停!”胡善围再也受不了了,“不要再说了,你就告诉我鲁王是怎么死的。”   茹司药打开一本仵作专用的册子,叫做《尸格》,从头到脚描述尸体外观。   茹司药一边检查,一边口述,胡善围打下手,填写《尸格》“七窍流血,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皆有血迹。尤其是眼球……”   “头发脱落,严重的地方出现指甲盖大小的斑秃,头发脆弱,轻轻一扯便有脱落。”   “脖子、手肘、腋窝、肚皮、膝关节皮肤褶皱处多有黑色疱疹……”   “指甲中间有一条白线,往两边扩散。手掌边缘、手指根部有谷粒形状的隆起。俗称砒庁,以上皆是砒霜中毒典型特征。猜测是五石散里的礜石过量所致。”   茹司药仔细检查鲁荒王尸身,连指甲缝都不放过,最后,将两枚铜钱重新搁在遮拦住暴起的眼球上,“按规矩,要解剖肚子查验的,但我不能破坏鲁荒王的尸身,从外观上看,是砒霜中毒。吃五石散的几乎都是这个结果,鲁荒王是急性中毒,别人是吃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慢性中毒。”   茹司药洗了手,“不过,我需要检验炼丹房里剩下的五颗丹药,看是否达到致死的计量,倘若只是普通五石散,吃了死不了人的,或许有人从其他饮食里投毒,也未可知。”   这也是郭贵妃怀疑儿子之死的主要原因,五石散要积累到致死的量,估计要等鲁王四十岁的时候才能发作,怎么二十出头就死了呢?   两人协作,给尸身穿好衣服,出了冰窟,就闻到一股焦糊之气,前方某处房屋黑烟滚滚。   “怎么回事?那处可是炼丹房?”   海棠摇摇头,低声道:“方才太子派人装殓鲁荒王尸身,我命人在一处房屋里点火,装作提水救火,把他们给泼湿了,这大冬天的,他们总不能穿着湿棉衣,他们回去换衣服,等一会才能来。”   胡善围道:“你居然动不动就放火,这样太危险了。”   海棠指着恢弘的鲁王府,“这里有九百多间房屋,半个皇宫那么大,烧一间屋子,如九牛一毛,何况屋顶都是雪水,火势早就控制住了。”   这倒也是,鲁王府可以说是大明最奢华的亲王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鲁王妃:我要这丈夫有何用~ 第132章 绝命毒尸   鲁王的“秘密花园”只有他一人知道。   书房书架后面是个暗室,当初设计鲁王府的时候,工部的人弄了一个暗室用来存放机密文书和鲁王的宝册和金印。   但是鲁王在这里弄了些什么?各种风俗小说和艳曲,此外,还有些角先生,小铃铛等风俗用品。   九年了,还是原来的鲁王,还是原来的猥琐味道。   看到这些世俗化的东西,胡善围顿时忘记了冰窖里“绝命毒尸”的恐惧。   地下室密道就在一箱子风俗用品地板下面,点燃蜡烛,随着楼梯下去,里面却有天光,根本不用照明。   原来这个地下室有一面墙镶嵌着透明的大块水晶石,连接着书房外头的锦鲤池,阳光穿透水面和水晶石的双重折射,整个地下室似乎随着水波晃动,不用像嗑药就如梦如幻了。   地下室中间是一口青铜大鼎,地下有个烧了一半的炉子,炉子用的是耐烧的石炭(就是煤块),炉子的烟道是厚实的圆筒铁皮,直接连接到书房的地龙,和王府的取暖设施融合在一起,难怪烧了九年都无人发现。   一个书架上摆放着五石散原料配方的瓶瓶罐罐,五颜六色,有石头,也有植物类的药材,胡善围说不上名字,以及各种研末切割工具,甚至还有一架反应极为灵敏的西洋小天平,用来称重量的。   茹司药从一个铁皮罐子里拿出一根棍状淡黄色矿石,用铁锤敲击的瞬间,腾出一股怪味,“你闻一闻,什么味道?”   胡善围斗胆凑过去一闻,“蒜味,像是吃了饺子蘸大蒜和醋的酱汁,不漱口对着人说话的味道。”   茹司药将矿石放回原处,“这就是沈琼莲寻访药铺所售出的礜石了,砒霜的主要来源,用铁器敲击时会散发出蒜臭味。”   胡善围赶紧掏出帕子、不顾女官典雅大方的形象,抠了抠鼻孔……就怕吸进去礜石粉末。   “你不用担心,这点量不会伤身体。”茹司药写了一个纸条贴在铁皮罐子上作为标签,“其实礜石是一味昂贵的药材,配方得当,可以化腐生肌,救人于病痛。如果用在歪路子上,就会害人,这是人祸,礜石是无辜的。”   话虽如此,胡善围还是擦过鼻孔的手帕往地下抖了抖,生怕还有残余,讪讪道:“就像用铁器敲击,它会发出蒜臭味。用木头敲击就不会生出这等令人恶心的味道?礜石本无错处,是遇到用错的人。”   茹司药一本正经的说道:“用锡器和铜器敲击也不会生出这等臭味。和礜石差不多的东西还有蟑螂,尤其是云南那边会飞的大蟑螂,觉得恶心污秽,但是在干净的地方培育它的卵,精心喂养,成年的大蟑螂烤干了磨成粉,对治疗胃溃疡、口腔溃疡等内脏受损有奇效。”   胡善围只觉得胃里的东西上涌: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做个比喻而已,不是自不量力和你谈论医学……   茹司药将地下室所有能够寻到的礜石放在西洋天平上称重,记下重量。   胡善围问:“这些礜石够致死的分量吗?”   茹司药说道:“要看礜石的成色,待会我会从中随机取出五块重量差不多的礜石,研末淬炼,剔除杂质,炼出砒霜。”   “从目测来看,就这种货色,够呛能死人,不过也得分人……”   茹司药说到医药,一张嘴简直停不下来。胡善围在书架上一个青花瓷蒜头瓶里找到了五颗将鲁荒王从绝命毒师变成绝命毒尸的同款五石散。   五颗拇指大小的红色珠子摆在纯白丝帕上,有种怪异的美感。   胡善围问:“从中提炼出砒霜需要多久?”   茹司药用小刀切开一半药丸,碾碎了,闻了闻,甚至用舌头舔了一点点粉末“尝尝”,随即漱口,服用一个解毒的药丸,然后说道:   “很麻烦的,从礜石提炼砒霜的技术很纯熟了,我找个大药铺借用各种炉灶器物就行。可是这个药丸里至少掺了十几种药材,以及五种石头粉末,一样一样的剔除,药石高手都未必能做到。”   胡善围头疼:“那怎么确认鲁荒王是死于药丸里的砒霜?而不是其他的投毒?”   茹司药说道:“有个最快的办法,就是找一头和鲁荒王差不多体重的猪,把药丸掺进饲料里喂给它,看猪会不会死,猪的内脏结构和人类相似。”   猪:虽然早晚都是死,但是我选择死在屠夫刀下,至少来个痛快。   胡善围说道:“最后五颗,吃了就没有证据了。”   茹司药将药丸用隔水的油纸包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辛苦一点,今天熬夜也要提炼出砒霜。”   胡善围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药石高手都未必能做到?”   茹司药淡淡道:“我是高手中的高手。”   胡善围又看到了希望,果然请茹司药帮忙是对的,孤掌难鸣,靠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在后宫当了十二年的女官,结识各种才华了得的女子,彼此产生信任和默契,这都是她的隐形财富。   茹司药是个细心的,连铜鼎里的残余药渣和鼎外头锅底的煤灰都一点点的刮下来,收集在纸包里,有条不紊,胡善围只有在一旁打下手的份。   “嘶嘶!”   茹司药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胡善围觉得魔音入耳,像是刮她的心脏,实在受不了,看见书架上摆着一摞书,从封皮来看,都是圣贤书。   不过按照鲁荒王一贯的尿性,里头肯定又是风俗小说或者风俗图,故两人在地下室都没有翻开这些圣贤书。   但现在刮锅底声实在太聒噪了,胡善围迫切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反正地下室连煤渣都翻过了,就差这些书没检查。   胡善围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打开圣贤书封面,入目却是整齐飘逸的手书,原来是伪装圣贤书的《炼药手记》,鲁荒王每一次开炉炼药,都将各类药材的名称和重量,配比等等详细记录在案。   除此之外,还记录了用药后的结果:有飘飘欲仙的,有上吐下泻的,有吃了就像没吃一样的,有的只是几个黑炭,根本无法下咽的,甚至有服用之后“一夜连御三女”,依然军旗不倒的细节记载。   从记录的日期来看,鲁荒王平均一个月炼一次,一次差不多炼出十个药丸,而且每一次都会根据以往经验对丹方配比和火候做出调整,前几年时常出现弃丹,但最近几年出现失误的很少了,炼丹技艺越来越熟练,隔三差五拿出来“成仙”。   记录工整,一丝不苟,简直比茹司药写《尸格》还认真。可见鲁荒王并非没有长处,只是全在歪门邪道上,倘若把这个认真劲用来正途上,比如像五皇子周王朱橚那样潜心医学研究,编写医书,或许鲁荒王不会死的这样荒唐,会有另一番成就。   胡善围为鲁荒王惋惜,把《炼药手记》这个意外收获递给茹司药。   茹司药一翻,顿时眼睛一亮,“这个好,配方都记录清楚了——快把他最近一次写的丹方翻出来。”   胡善围按照日期,找到了致命药丸的丹方。   茹司药看着礜石的用量,眉头一皱,“不对,从分量来看,除非所用礜石的砒霜含量能够到三成,否则五枚丹药是远远不够致死量的。”   胡善围连忙把装着礜石的铁皮盒子搬过来,“你看看这些是不是到了三成?”   茹司药摇头,“不可能,礜石的主要成分是铁、硫、铜等物,砒霜能够达到一成就是纯度很高的了,何况丹方里有几味药物是解毒的。还有……”   茹司药匆匆翻着每一次试炼的丹方,用朱笔圈出礜石的用量,“鲁荒王通过自身吞服,晓得礜石毒性的可怕,所以他在丹方里礜石的用量在几年后都是减少的,用于养生和壮阳的药材越添越多,你看他记录一夜御三女的这次丹方,自学成才捣鼓出来和青楼的红丸差不多的配方。”   茹司药哗啦啦一通翻,她记忆力好,手一停,“六个月后,他用同样的方子又炼了一锅。”   看不出鲁荒王还是炼丹天才!善于批评和自我批评,用自己当小白鼠做实验,不祸害别人,也不祸害小动物,按照自己的需求,逐渐改进配方。   胡善围都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位绝命毒尸,说道:“既然鲁王摸索出了药理,对礜石有了警惕之心,为何还栽在这上头了?难道是被人有心投毒所致?”   茹司药没有下定论,说道:“淹死的大多都是会游泳的,赔得当裤子的也大多都是曾经的有钱人,这种事情很难说,我需要先验过丹药的毒性。”   验过尸首,翻检地下炼丹室,两人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海棠守在外面,百无聊赖的在火盆里烤着芋头。   两人闻到食物的香气,腹中如擂鼓,为了抢时间,她们两人中午饭都没吃。海棠给她们剥烤芋头,只拨出一条缝,用小银勺挖着吃。   胡善围吹着柔糯的芋头泥,问:“太子没有派人来炼丹室看看?”   “我一直提防着,在书房周围有眼线,但是没有人往这边来。”海棠说道:“礼部的人已经将鲁荒王遗体重新装殓过了,穿着御赐的蟒袍,因死相太难看,眼珠子都要流出来了,礼部侍郎黄子澄提议戴了个黄金面具罩着头上,太子同意了……”   乘着两人吃烤芋头的时间,海棠讲了今日鲁王府丧事进度:   工部的人应太子之命去郊外看风水选墓地遗址,兖州地界没有看中,打算明日去邻居邹城看一看。   戴着黄金面具的绝命毒尸抬到了新设的灵堂,曲阜孔府第五十六代衍圣公孔吶言已经赶来吊唁鲁荒王,是太子亲自接待的。   山东各地官员,还有文化名人也纷纷递了名帖,由黄子澄拟定吊唁顺序名单,唱名者进,上香吊唁,安排入席。今日场面忙而不乱,都赞太子贤德,撑住了场面。   鲁王妃几乎不管外头的丧事,全部依仗太子,终日和奶娘不离满月的过儿身边。不过,鲁王妃对王府后宅管的甚是严格,每一处都有管事嬷嬷们日夜巡视,炼丹房处于内书房,也在后宅,无论外头如何喧闹,后宅都如铁桶般水泼不进。   “难怪我和茹司药在炼丹房一下午都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胡善围说道:“原来是鲁王妃之功。”   海棠也赞道:“贵妃娘娘挑了个好儿媳妇,可惜鲁王无福消受。”   胡善围说道:“你去和鲁王妃说,我和茹司药要乔装出府,连夜去药铺验丹,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做的事情,以及我们的行踪,要她安排一下。另外,外头也要拖住,我们明天可能会来得晚一些,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们出去过。”   鲁王妃把两人装进运牛乳的空车里送出府,也不问两人查到了什么,好像对鲁王之死毫无兴趣,一门心思养过儿。   两人来到沈家的药铺,沈琼莲也有所发现,她今日拿出鲁王的画像,问各个药铺的伙计,可见过此人。   藩王无召不得出藩地,否则就是抗旨谋逆的大罪,也就是说鲁王如果要凑齐炼丹的各种矿石和药材,就必须从兖州当地的药铺购买,不可能踏出兖州城半步。   所以沈琼莲一展示画像,当即有伙计认出来:   “这不就是从药铺里买的礜石药耗子的小画匠吗?说家里老鼠喜欢浆糊的味道,总是啃噬画纸,把画室搞得乱七八糟,损失惨重,定期往浆糊里掺礜石粉,毒死一批,就会消停一段时间。一年来个几次,但是他长得挺好看,文质彬彬,说话也客气,我就记住了。”   “他在我们店里买礜石的时候自称是个穷秀才,说辞差不多。”   “我也认得他,他自称是个江湖郎中,混碗饭吃,在我们店里买一些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的药材,但是从未在我们店里买过礜石……”   从伙计的描述来看,鲁荒王对此事很谨慎,丹方里的药材分别在不同的药铺、以不同的身份购买,几乎把所有的智慧都放在炼丹上了。   而且鲁荒王对炼丹之事绝对是亲力亲为,不相信任何人,不假于人手,所以不管鲁王妃这等贤妻如何防备,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家地下室有位绝命毒师。   礜石是药铺特殊货物,进多少,卖多少,谁买了都要登记并定期交给衙门过审。一旦发现数目有异常,衙门会查的,药铺为了转移风险,所以要求买主必须签字画押按手印,否则宁可不卖,也不会冒着吃官司的风险。   为了确定是鲁荒王本人,沈琼莲将登记购买礜石的账目拿出来,她记忆力惊人,对笔迹、手印也是过目不忘,用一个西洋放大镜做出对比,把鲁荒王九年来所有的礜石记录单独列出来,购买日期和重量都在列。   胡善围和茹司药来到药铺找她时,她刚刚停笔写完了。   茹司药看着沈琼莲的统计记录,连连摇头,“如果将这些礜石一次性服完,足够把鲁荒王再毒死九次。”   沈琼莲问:“难道真是鲁荒王自己的原因?”   茹司药还是摇头,“关键是量的问题,别说是吃礜石粉了,你就是吃同等量的石灰、丹砂、孔雀石,甚至黄金,也会死个三四次。”   胡善围把鲁王的《炼丹手记》给沈琼莲看,“从他每次的丹方记录来看,鲁荒王对礜石早就有警惕,一直在减少分量,甚至慢慢添加了一些解毒的药材去中和礜石的毒性。他最近一年还在每次服用丹药后生吞五个鸡蛋清和狂饮牛乳的办法,无师自通,用来减少胃部和肠子的灼烧感,这也有利于解读毒。他可能四十岁左右因积毒而死去,但他如此小心翼翼,在二十岁出头就死了,茹司药也觉得蹊跷。”   茹司药拿出红彤彤的药丸,“你们店制药的工具一用,我要验一下是不是这东西吃死了鲁荒王。”   作者有话要说:鲁荒王:从绝命毒师到绝命毒尸,只有鬼知道我经历了些什么。 第133章 好大的口气!   一切又都绕到了事情开始的原点——五颗鲁荒王秘制药丸上。   茹司药选了两颗药丸,磨碎了,去除杂质、吸掉铁屑磁石等杂矿物,又是烤、又是蒸、又是煮的,好像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师正在在烧一个复杂的菜式。   天快亮的时候,茹司药将最后留下来的粉屑放在铁板上炙烤,一溜溜幽灵般的白烟腾空而起,散发着浓烈的蒜臭味,白烟的上方悬着一块铁板,和铁质的天花板碰撞,白烟遇冷凝结,待白烟蒸腾完毕,在铁板上凝结出如粗盐般、性状似乳尖的细小颗粒。   茹司药用竹刀像伺候祖宗似的小心,将“粗盐”刮下来,只凝结出一颗,这就是反复提纯过的砒霜。   茹司药将这颗砒霜装进小瓷瓶里,晃了晃,粗盐在瓶子里翻滚,发出沙沙声,听起来像极了毒蛇吐信。   只是听着声音,就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一夜未睡,茹司药熬红了眼睛,说道:“提纯过程中未免有些耗损,但这一颗也够把人弄得半死不活了,这只是两颗药丸的量,鲁荒王一口气吞服了五颗,加上其他药物大多是发散的热性,导致最脆弱的眼睛先受损,瞎眼之后,鲁王妃找来大夫服用过解毒的药,但枯木岂能回春?次日不到天明就断气了,鲁荒王的死亡过程漫长的就像北风的冬天,死前受尽疼痛的折磨。”   胡善围和沈琼莲在旁边轮流小睡一会,给茹司药打下手,精神稍好一些,胡善围拿起热手巾擦脸,说道:“这么说,鲁荒王死于服用丹药无疑了?”   “嗯。”茹司药点点头,表情却依然疑惑,她拿出铁皮盒子里淡黄色的礜石,又翻开《炼丹手记》最后一页记录:“他这一锅丹药里礜石的用量只有两钱。而且这些是中下等成色的礜石,虽然还没冶炼提纯,但从我从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两钱这种成色的礜石毒性很有限,根本不够致死量,可是从鲁荒王的尸首来看,他绝对死于砒霜中毒。”   沈琼莲刚醒,伸了个懒腰,闻言说道:“从丹方来看,砒霜唯一的来源就是礜石,可是茹司药根据经验就判断两钱的下等成色礜石根本毒不死人,何况这一锅药丸是十颗,鲁荒王只服用一半就死了,药材和药丸的结果自相矛盾。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药丸里的砒霜根本就不在礜石里头,而是其他药材。”   茹司药横眉冷对:“沈教习,写宫词我不如你,但是对药物的了解,你肯定不如我,丹方就在这里,一共五种石头,十七种药材,除了礜石,其他都不能含砒霜。”   沈琼莲冷冷道:“那你如何解释药材和药丸的矛盾?”   胡善围站在中间,“好了好了,一大早吃生姜了,辣辣的。你们两个都是对的,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想害鲁荒王,想要他名正言顺的死,怎么弄死他,又不引人怀疑呢?”   胡善围毕竟经历过好几桩大事,熟悉宫廷倾轧和朝野纷争,不知觉把自己代入了凶手,“如果是我,我必定要先了解对手,可是偌大鲁王府,鲁王妃是个狠角色,把王府管得水泼不进,在王府我没有下手的机会,还容易露陷,所以跟踪鲁荒王外出,看他乔装打扮,屡屡出入药铺,时间长了,我记下他买的药物,给行家一看,就晓得是炼丹的。”   “鲁荒王以前在南京紫禁城里闹出的丑闻,就因丹药而起,所以推测鲁荒王是丹瘾复发了,自己捣鼓炼丹。既然如此,就从他的药材里做手脚,要他自己毒死自己,原本天衣无缝,只是凶手万万没有想到,鲁荒王在炼丹上动了真心,写下《炼丹手记》,记下礜石的重量,丹方和药丸自相矛盾,反而坐实了鲁荒王死于毒杀。所以我们这一夜没有白熬,排除礜石这个唯一的可能,其他没有可能反而成了可能。”   茹司药听了,猛地拍案而起,“对!这就可以说得通了!如果有人在药材里做手脚,将提纯后的砒霜混入其他药材,鲁荒王这种半吊子在炼丹过程中根本无法发现蹊跷。”   “我错了,我单知道礜石里含有砒霜,却忽略了检验其他药材是否混入……我们这就回去重返炼丹室!”   茹司药双目发光,丝毫没有疲态,两人穿着鲁王府下人的服饰和鲁王妃提供的腰牌从后门返回,王府办丧事每个人穿着粗麻布的重孝,穿衣打扮都一样,倒也方便蒙混过关。   为了防备有人干扰证据,海棠亲自在书房里守了一夜,两人再次地下室,茹司药按照最后一个丹方的记载,把里头使用的所有药石和药材都一一找出来,按照鲁荒王对炼丹严瑾的态度,砒霜一定就藏在这些药材当中,绝对不可能临时一拍脑袋,在里头加别的料。   茹司药犯了愁,“二十多种呢,从那个开始验起?得拿出去分给药铺的伙计们帮忙,我一个人三天三夜都做不完。”   “我们先碰碰运气,你看这个白矾颗粒,和你提纯出来的砒霜粗盐般的外观就很像了,不如从这个开始。”胡善围举着一个铁锤,对着面前摆着的白矾粉末一锤子砸上去!   这是昨天茹司药教她的方法,砒霜遇到铁器捶打敲击,会散发出一股蒜臭味。   大锤一挥,蒜臭味腾空而起,足够臭,就像吃了大蒜不刷牙睡一觉后第二天散发的口气。   好大的口气!   茹司药说道:“应该就是这个了。白矾是一味解毒的药材,像是闹了瘟疫的地方,饮用的水在烧开前加入白矾,可以控制疫情,鲁王后几年炼丹都加入白矾,也是觉得可以起解毒的作用,可是有人在白矾里混入外观即为相似的纯砒霜,要了卿卿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从外观无法区别白矾和砒霜,茹司药用了熏蒸凝结的老办法,在铁板上凝出了钟乳石般半透明的砒霜。   茹司药刮下二次提纯后的砒霜,放在西洋秤上秤重,“差不多有一钱重,够毒死五十个鲁荒王了。这还不算提炼时的损耗。”   找到了毒物源头,胡善围将这些砒霜收进纸包里,“有了证据,对贵妃娘娘算是有了交代,还真是母子连心,鲁荒王果然死于他杀。”   茹司药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发僵的脸,问:“你不查凶手是谁?”   胡善围无奈的说道:“鲁荒王是皇室亲王,皇室的人属于宗人府管辖,刑部管不着,就连锦衣卫都无权过问宗人府的事,我只是尚宫局六品司言,无权无人无势力,怎么查?事关亲王之死,此事我会禀告给皇上和贵妃娘娘,连太子也不能告诉的。”   茹司药当初离开后宫,是因为坚持医者治病救人的本分,拒绝参与后宫斗争,而被洪武帝赶出去,如今又遇到这类事件,当即决定离开鲁王府,远离是非。   “我现在有丈夫有儿子,不似以前那样了无牵挂了,我不能跟你回京,不过,我会给你写一份详细笔录,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说清楚,签字画押,举天发誓,绝不会参假。你拿着这个去交差,如果需要当场询问,我就在开封周王府等候传唤。”   真相和真凶是两回事,挖掘前者茹司药贡献了智慧,胡善围贡献了运气,沈琼莲展现了家族财力。   但是追凶是三个女官无法承受的任务,宫廷斗争,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上次的泄密者干脆就是洪武帝本人,若不是念及孝慈皇后往日的情分,胡善围早就人头落地了。   故,胡善围没有做任何挽留,送她离开,还托付了沈琼莲找了个可靠的镖局,请了四十多个镖师护送茹司药回开封,用俸禄付了工钱,确保茹司药安全。   送走茹司药,两人回到鲁王府,去各自房间补眠,岔路分别之前,沈琼莲问胡善围:“你真的不去追凶,一切都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   胡善围露出疲倦之色,反问道:“你觉得我有的选吗?在皇室,真相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争来争去,杀来杀去,都是他们老朱家的家务事,外人无法插手。除了郭贵妃,谁在乎真相?”   沈琼莲也用问题回答问题:“你不在乎真相?”   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倦了,想去睡会。”   沈琼莲说道:“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热血的藏八品女史。”   想起往事,胡善围也感慨不已,“是啊,我变了,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岁,风华正茂,野心勃勃,一心想往上爬,像范宫正、曹尚宫那样成就一番事业,不负我寒窗抄书多年。”   “而现在,我三十二岁,宫廷当差十二年,一切已不复当年的新鲜感,我以前以为,做好这份工,不辜负丰厚的待遇,做一个有用的人。为孝慈皇后守陵一年,每日禽兽为伴,也没有磨掉我的斗志。”   “可是我现在发现,无论我做了什么,如何付出,如何费尽心机把郭贵妃引导成为第二个孝慈皇后般的贤后,该有的争斗,始终会有;该来的事情,始终都会来。在大明宫廷,无辜的人依然死去,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为了利益依然不择手段,手段残忍,我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宫廷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沈琼莲和胡善围是一年进宫的,两人算是知己,胡善围陷入中年危机,觉得迷茫,看不清方向,沈琼莲还是天才少女的本色,胡善围倒了一通苦水,她耐着性子听完,说道:   “听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到头来一场空。幸好我还有诗,我还想写更多的作品,所以我觉得还行。我现在脑子都发懵,站着都能睡着,无法给你出主意,我先去休息。”   言罢,沈琼莲居然真的回去到头就睡。   胡善围也累到极致,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沈琼莲还有诗和远方,而胡善围经历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苟且和算计。   身体累,心更累,真的厌倦了永无休止的纷争。谁会用这种费尽心机、瞒天过海的方式弄死鲁荒王,造成服药自闭的假象呢?   不是北元,因为兖州处于内陆,没有边防,杀死一个太平藩王毫无用处,还不如去刺杀北平的燕王等镇守边关的藩王。   也不是达定妃那些汉王旧势力,因为如果是为汉王复仇,当众刺杀,或者在毒死鲁荒王后宣扬出去,巴不得全天下的人知道,这才是同态复仇。   后宫的嫔妃也不可能。因为鲁荒王一死,不仅不会影响到郭贵妃封后,反而会更快促成——至少在大明洪武朝,没有儿子并不是当皇后的劣势,反而是优势。因为没有儿子,才会真正对所有名义上的儿子一视同仁,才会真正将自己的立场和皇上的立场保持一致,说白了,都是利益捆绑。   为了安慰郭贵妃,今年必定会举行封后大典。   谁是凶手?要看谁能够真正从鲁荒王之死中获利。其实,凶手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里,胡善围觉得寒冷刺骨,真是知人不知面心啊,要海棠在被子里再塞进来一个汤婆子,方缓过劲来。   海棠见她眼底像淤青一样可怕的黑眼圈,悄悄往香炉里加了助眠的沉水香,胡善围这才入睡。   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她梦到了沐春在信中描述的移民聚集的一座座石头城,各地方言混杂在一起,开辟新家园。她骑着大象,天气那么热,她赤着双足,头上戴着花环,漫步在无边无际花海中,这里没有谎言,没有纷争,只有沐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沐春在案几堆积如山的文书后面趴着桌上打盹,时千户进来了,看见世子爷的脸贴在摊开的账本上,也不知做着什么邪梦,口水流了一滩,将账册的墨汁淹开。   时千户看着手中急报,只得冲过去摇晃沐春,“世子爷?醒醒!有紧急军报!”   “地震了?善围姐姐快跑!”沐春猛地惊醒,视线越来越清晰,善围姐姐的花容月貌变成了时千户的一脸胡茬。   “怎么事?”沐春顺手用衣袖擦去连接嘴角和账册的如蜘蛛丝般的口水线。   时千户看着堂堂世子活的像个糙汉子,心中一叹,双手递过军报:“云南麓川司伦发叛乱!黔国公号令云南全境警戒,在保护各地新移民石头城的前提下,若还有余力,便来支援昆明,平息叛军。”   沐春揉了揉眼睛,像是还没睡醒,“这个司伦发总是不停的叛乱,我爹学诸葛亮七擒孟获,捉捉放放的,这都第几回叛乱了?”   时千户数了数手指头,“第五回。”   沐春对着昆明方向拱了拱手,说道:“爹,还有两回就齐活了。儿子相信您的实力,没有儿子的支援,您也能马到成功,活捉思伦发。儿子这里还有二百五十万新移民要管着,实在抽不出空。爹,自古忠孝不得两全,只能靠您自己解决。”   时千户看着世子爷兴奋的样子,不像是亲爹招兵救急,倒像是他亲爹祝寿。   时千户指着军报,“世子,您打开看看,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思伦发集结了五百头大象战团,这次,黔国公有些吃力了,世子最好去支援昆明,否则边境线失守,新移民听到战败的消息,不得都跑光了?” 第134章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从洪武十六年大明南征开始,麓川首领思伦发趁着大明和北元梁王交战,就开始浑水摸鱼扩充地盘。当时洪武帝对云南的政策是先顾全大局,云南的主要矛盾是大明和北元的国土之争,少数土官不服大明的统治是次要矛盾。   沐英狠抓主要矛盾,一门心思打北元,云南全境平复后,带着南征军找麓川思伦发算账。   两军交战,思伦发发现沐英的南征军比以前北元的军队强悍太多,打不过,于是提出投降。按照洪武帝安抚为主,打击为辅的政策,沐英同意了,大明朝廷建立了麓川宣慰府,就像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的贵州宣慰府一样,是世袭自治制。   思伦发接受了册封,等沐英大军一走,又故技重施,开始造反了。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大明对西南土官的政策是:封官可以,搞分裂不行。   沐英带兵来伐麓川,思伦发打不过他,又投降乞和。反复数次,就像三国时的诸葛亮七擒孟获似的,大家习以为常,就像过年似的,每年都要造一次反,否者这一年好像缺了些什么。   思伦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他不仅仅想想要搞独立,他还往缅甸方向扩张势力,每当缅甸内乱,边关稍有稍有松懈,他也同样起兵攻打缅甸争地盘。   正因如此,沐春看到战报,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老爹是个成熟的大元帅了,这种问题他自己会解决的,千军万马都闯过来了,五百头大象战团也不成问题。   何况他的任务是保护二百五十万移民的生产生活安全,他忙得没时间回京看善围姐姐。   于是沐春没有理会,今年他计划在云南设一百个书院,用教育来推进移民和土人的融合,这六年来,他亲手安置移民,发现沟通比战争的效果更长久,但是这些都要钱,沐春绞尽脑汁写折子上书洪武帝,给皇帝画大饼,向朝廷要钱要人。   自从当了世子,他的字都变得好了。   可是第二天,他正在给要钱要人的奏折上修改润色时,时千户又拿来急报,“世子!昆明告急!”   “别吓唬人,我爹不是一般人,他——”沐春懒懒的打开战报,蓦地坐直了,目光一凛,“集结军队,把能带的武器,尤其是火器都拿上,即刻出兵。”   时千户心道大事不好,遂问:“思伦发这是得了天兵天将吗?逼得国公爷接连两日发救急军报。”   沐春说道:“不晓得,但是我爹受伤了,看起来伤势还不轻。”   时千户有些不相信,黔国公这个人最好面子了,绝对不会再长子面前说自己受伤,需要长子去救援。就凭他们恶劣的父子关系,黔国公就是战死,也不会服软的。   沐春看穿了手下所想,说道:“他在信中只是说这次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很难攻克,我军伤亡惨重,但是他的字迹软弱无力,最近几年他又没有纳新的小妾进门……应该是受了重伤。”   时千户说道:“看来世子还是挺关心国公爷的,一看字迹便知国公爷近况。”   呲!沐春歪了歪唇角,发出不屑之声,“他这个人命大,死不了,我只是担心主帅受伤,敌军声势浩大,万一顶不住了,大后方二百五十万移民丧生在大象的肉柱子脚下,我六年心血不就白费了?我还指望用这个功劳赚老婆本呢。”   沐英沐春父子形同死敌,但是唇亡齿寒,必要的时候还需放下隔阂,并肩战斗,先解决主要矛盾,再关起门来内讧也不迟。   六年前,沐春对胡善围许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诺言。沐春不是王宁,必须在事业和爱人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他是沐春,他不做选择题,他都要。   从十七岁江西剿匪打响人生中的第一战,到十八岁参加北伐,到现在安顿二百五十万移民,每一件大事,他都要赢。   沐春带着手下精锐出发了,一辆辆马车装着佛郎机大炮、还有南京火药厂给神机营新研发的火绳枪等等装备。云南多大象,尤其是专门用来作战的战象,皮厚肉粗如一副天然盔甲,冷兵器给战象造成不了大的危险,除非射中眼睛。   对付战象,火器是最管用的。   沐春日夜兼程,去西南前线支援亲爹,此时思伦发的大象战团已经攻下三城了,沐英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河东扎营。   西南温暖,初春兖州还在下雪,这里已经百花齐放了,只是战争中,鲜花的香气也掩盖不了血腥气,隔着宽广的河流,都能听见对岸战象的嘶吼声,仿佛远古巨兽。   呜——欧!   大明军队连连折在大象的柱子腿和獠牙下,听到接连不断的大象叫声,心下惶惶,军心不振。   沐春走进军营时,听见有伤兵议论:“大象会游泳,背上还能乘坐四五个军人,简直就是一艘小战船,沐小将军已经传令,时刻留意对岸敌营动静,敌人随时可能渡河攻过来。”   “怎么防?咱们死伤过半,人困马乏了。他们五百头大象渡河,估摸能够阻隔河水,我们用什么拦?大象一脚踏过来,能够一个大活人踩成肉酱。”   沐春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时百户正要呵斥这两个伤兵,被他阻止了,说道:“人家说的都是事   实,打仗是为了赢,又不是白白送死,如今这个局面,严防死守是下策,我爹真是老了。”   时千户难得为沐英说句话,“也没有其他法子,这条河好歹是个天然屏障,如果继续撤退,后方就是昆明城了。大象的大粗腿一脚就能把城门踹开的样子。”   呜——欧!   正在对岸用长鼻子饮水的大象战团应景的吼起来了,还故意吸水,用鼻孔互相喷洒,像是一道道瀑布。   沐春停住脚步,看着难得的一根根象鼻鼻孔朝天喷水柱的奇观,“有趣。”   大明军队只觉得恐惧,哪里好笑了!你是没有见识到大象战团的恐惧!   有胆子小的干脆扯出军衣里的棉花,堵住了耳朵,不想听见大象的死亡嚎叫。   刚刚把棉花团塞进去,就被沐春给揪了出来,“这是对方故意纵象群嘶叫,以压制我军士气,就像项羽被汉军所围,刘邦命军士唱起了楚歌一样,只是把楚歌换成了大象的叫声,你们不要中计,起来,我来叫你们唱歌反击,不蒸馒头争口气。”   时千户忙道:“世子,万万不可啊!大战即将来临,岂可唱那些……靡靡之音。”   时千户以为沐春要重操旧业,干起了用吴中艳曲鼓舞士气的勾当。   沐春摆摆手,”怎么可能,以前我只是个小千户,管着你们这些土匪和纨绔,当然要唱那些低俗的,否则你们都听不进去。现在我是黔国公世子,管着二百五十万移民,当然要庄重一些。”   “我们唱军歌,你们多少都会一点。大家一起唱,声音绝对能盖过那些大象。”   沐春跳到高台上,清了清嗓子,唱道:“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思伦发。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其实原来的歌词是“踏燕然兮,逐胡儿”,沐春故意改成了叛军领袖思伦发。   歌词简单,旋律雄浑优美,一人从之,百人和之,千人随之,万人同歌。   看着士气渐长,军歌声压住了对岸有组织无纪律的象群,沐春这才悄悄从高台下去,去了主帅营帐。   迎面走来一人,步履如风,沐春赶紧侧身让步,低头叫道:“爹,我来了。”   那人在他面前停住,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我是沐晟。”   沐春一抬头,是二弟沐晟,一张和父亲酷似的脸,连身板都一样,还胡子拉碴的,难怪会认错,这哪是父子,简直就是双胞胎。   沐春脸皮厚,不以为意,问:“爹呢?在卧床休息?”   沐晟一愣,“爹从来不在白天睡觉,我在前线压阵,他去后方探地形去了,看何处适合困住象群,正面冲击我们根本打不过思伦发,得利用地形的优势。大哥,外头的军歌一响,我就猜出是大哥来了,大哥用兵不拘一格,父亲时常说大哥是难得天生将才,无师自通。”   当着大哥的面,沐晟没有把话说全,父亲还说“你大哥就是脾气太古怪了,若不好好雕琢,难成大器。”   看弟弟沐晟的反应,沐春更是奇怪,难道二弟不知道父亲受伤了?还是我眼花看字迹看错了,父亲并没有伤病在身?   二弟从小就是个老实人,应该不会说谎。   沐春说道:“我去找爹。”   老爹去哪儿?   黔国公沐英骑马来到一个盆地,四面环山,这里以前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因南京需要大量参天古木填湖建皇宫,一般人干不来这种苦活,所以大明都将犯人发配来西南伐木,时间一长,这里的木头伐没了,因这里土地肥沃,有水源,所以改造成了田地和果园,并就地修建监狱,方便管理犯人。   沐英看着山岭里为了看管犯人而搭建的哨所,以及各种陷阱和围障,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这种地方适合诱敌深入,然后包围,用滚石、滚木或者火攻,盆地山路陡峭,战象这种笨重的庞然大物反而不占优势。   一个声音打破了沐英的思路,“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用什么可以诱惑敌人进入这个陷阱呢?”   一听这种懒洋洋、玩世不恭的调调,沐英就知道是长子沐春,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再来晚一天,昆明都沦陷了。”   沐春反唇相讥:“如果我记得没错,守昆明城的应该是父亲和二弟吧。”   意思是说昆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搞移民的,又不是守城的!   眼瞅着父子两个又要掐起来,时千户连忙从中当和事佬,说道:“国公爷,世子一接到您的信,当天就集结人马赶来了,因为佛郎机大炮和□□太重,骡马车走的慢,所以来迟了些。”   沐春打量着亲爹,差不多一年多没见,就老了好多,鬓发霜白,脸上多了好些皱纹,尤其是眉眼之间,还有眼下的卧蚕,以前就是两道威风的卧蚕,现在卧蚕萎缩了,成了空空如也的眼袋,吊在眼睛下方。   沐春心想:英雄迟暮,难怪爹好几年没有新欢了。   沐英因常年征战,镇守云南这些年不仅要管边关,还掌管军政大权,包括外交,以及和长子各种斗气斗法,筋疲力竭,已露出老态了。沐英今年四十八岁,六十二岁的干爹洪武帝保养得当,六年添了三个儿子,还不停有新宠,老得慢一些,义父义子站在一起,别人还以为是兄弟。   沐春看他老成这样,收回了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话,沉默不语。   大战在即,沐英不想和长子闹翻,说道:“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把敌人引到这里?”   沐春说道:“父亲五擒孟获……不,是五擒思伦发,五捉五放,跟耍猴似的,思伦发一定最恨您了,我要是他,我不会弄死……对手,一定要活捉,好好的羞辱一顿,这样才能一雪五擒之耻。”   “所以,儿子的建议是要二弟假扮您——他和您长得太像了,沐晟佯装受伤,带着中军逃跑,孟获驱赶着大象战队追赶,沐晟把追兵引到盆地,您就可以关门打象,用滚木滚石攻击,再加上火攻,大象再凶猛,那也是肉身,任凭它皮糙肉粗如盾牌,也是怕火的。”   沐英说道:“可是这会让你二弟置于险地。”   沐春说道:“那就换成我好了,可是我和您长的不像,身材也偏高,纵使易容得当,也容易被思伦发识破。”   沐英眉头深锁,“万一思伦发识破计谋,不上当怎么办?思伦发的家族盘踞百年,对这里的地形一定比我们还熟悉,他应该晓得这里是盆地。”   沐春看着盆地里一排排监狱,问时千户:“这里关押多少犯人?”   时千户说道:“大概两三千人,都是穷凶极恶的重刑犯。”   “蚊子腿也是肉啊。”沐春说道:“你随我下山去监狱招兵,只要愿意加入敢死队,和叛军拼命的,赦免其罪,来我账下当兵,俸禄奖赏一概不少。”   时千户就是江西土匪出身,他最适合这项工作。   沐英喝道:“你要做什么?”   沐春说道:“今晚我去夜袭营地,敌人势大,以为我们只有余力防守,我们乘其不备,渡河夜袭防火烧营,天黑大象看不清敌人,只晓得避开火光之地四处奔逃。”   沐英说道:“战象训练有素,短暂恐慌之后,他们会听从驯兽师的号角声集结,到时候他们乘着象背渡河,直奔昆明而去。”   沐春呵呵一笑,随即笑容转瞬即逝,“那就让他们尝一尝大明的三段式火绳枪射击的滋味,战象体型庞大,随便打都能中……”   沐春带着刚刚组建的监狱重刑犯敢死队从远处渡河,半夜,对岸蓦地火光四起,喊杀声,号角声,大象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   夜袭成功,一块块火光连在一起,对岸霎时成了一片火海,驯兽师手里的号角声占据主导,象群开始强渡大河。   等的就是这一刻,待象群到了河流中段,沐英沐晟父子开始指挥火炮营用沐春运来的新式火绳枪开始三段式攻击。   明初火器简陋,火炮发射一次,就要重新装填子弹和弹珠,用桶条捅严实了,才能发第二枪。   为此,明初火炮营大多用三段式射击,一队射击,第二队举枪,点燃引线,第三队装填子弹,一队射击完毕后立刻推到第三排,第二队往前开枪,第三队做好射击准备,无限循环下去,达到连射的效果。   果然,象群的天然盔甲在子弹下溃不成军,有中弹沉没的,也有剧痛之下往东西两边河流漂流的,驯兽人的号角根本不如如雨点般的子弹惯用。   后方是大火,前面是似乎永无穷尽的子弹,大象和刀剑都无用。思伦发只得故技重施,停止渡河,保存实力,摇白旗投降,派出使者求和。   这是第六次了。   若再来一次,凑成七次,估摸可以召唤神龙。   现在的情况是思伦发渡不过来,大明的军队也攻不过去,与其这样耗着,不如和解,各自退兵。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沐英是个规矩人,招待了麓川使者,敲定就在河中间中竹排造一个浮台,双方在浮台见面,思伦发亲自拿着降书,跪下呈给沐英,表示悔过,投降仪式完成。   沐晟坐镇后方,沐春和五个护卫簇拥着沐英乘坐小船,和对岸思伦发的小船同时往浮台方向而去。   这是思伦发第六次投降,他驾轻就熟了,指天发誓从此效忠大明,献上降书,沐英刚要去接,沐春说道:“且慢!”   沐春指着思伦发身边一个随从,“我看见你的袖子在蠕动,你在里头搞些什么小动作?把手伸出来!”   随从一动不动。   思伦发很是惊讶,用土话命令随从伸手,随从依然不从,只是看着思伦发神秘的笑。   思伦发恼怒,伸手去抓他,这时,沐英多年沙场求生的本能,让他警醒起来,他一把抱住沐春,以身为盾,直接将沐春扑倒在河水里。   轰的一声震天巨响,思伦发的随从炸成了碎片,原来随从身上绑满了炸药,成为了一个人体炸弹,思伦发伸出去的手当场炸飞,全身血肉模糊,像是烤熟了似的,尖叫着从浮台滚进河水……   沐英醒来时,只觉得腰部剧痛,腰肢以下干脆没有知觉。   他的背部已经灼烧一大片,尤其是腰部的脊椎被炸烂了,露出了白骨,脊椎受损,下半身已经瘫痪了。   “战……战……”沐英想问战况如何,可惜剧痛之下,语不成句。   沐晟抹掉眼泪,“麓川内讧,思伦发的部下刀干孟叛主,不满思伦发总是投降,收买其贴身侍卫当人体炸弹,乘着两军和谈时借着衣袖的掩饰点燃引线,想要一石二鸟,杀了思伦发和父亲,然后乘着双方都群龙无首,起兵反攻。现在思伦发已炸死,麓川分为两派,一派是刀干孟叛军,一派是思伦发之子任思法,任思法发誓为父亲复仇,正在协助大哥追击刀干孟。”   沐英艰难地说道:“春……春……叫他……立刻……回。”   沐晟不解,“我军势如破竹,为何——”   “回……春!”沐英坚持要大儿子回来,沐晟从小就听父亲的话,只得下军令命大哥回来。   沐春赶回来,沐英喝了吊命的老参汤,脸色发红,回光返照似的说道:“不要追杀刀干孟,不要为我报仇。留着他,以后和任思法争夺麓川控制权,麓川忙于内耗,很快就一蹶不振,以后无力反叛大明。做大事的男人,目光放长远,不要局限私仇,你可明白?” 第135章 “孰为我父?孰为我母?   人之将死,沐英依然考虑的是云南的未来。沐春是他的继承人,此刻他将十年来镇守云南的基本原则交给长子,“不服就打,这一点毋庸置疑,拳头要硬,你的话才会有人听,一个唾沫一个钉。同样的,服软了就别打,再大的私仇,也要放到一边去,都是大明的子民,大家以和为贵。记住了没有?”   都这时候了,沐春只得点头,“我晓得。”   沐英指着沐晟说道:“你以后要听大哥的,就像听从我的命令一样,你要相信他,尊敬他,如同对我。”   沐晟难过,都说不出话来,只会点头,   沐英对沐春说道:“我给了你两次生命,一次是你出生,一次是昨天救你。除此之外,类似父爱这种东西,我从未给过你。所以,我不需要你报仇,也不需要你报答,你只需记住你姓沐,肩负沐家世代镇守云南的使命就够了。”   沐春总以为,有爹不如没爹,现在爹真的要没了,却没有预料中“弹冠相庆”的解脱之感,肩上无形背上了责任,亲爹死了,他要继续完成在这块土地深耕的任务,沐春故作无所谓,说道:   “类似爱这种东西,我也从未给过你,我们算是扯平了。你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其实是个挺惜命的人——你为了让我立刻出兵帮忙解围,又拉不下脸面在信里求我,就故意在写信的时候笔锋无力,制造出受伤病重的假象,逼我立刻出兵。”   被长子看穿,沐英淡淡一笑,“我四个儿子,你最聪明,心眼多,我们之间,不似父子,更似仇人,求个救还要用上计谋,父子关系到了这个地步,是我的报应。当年,你母亲……她是个骄傲的豪门大小姐。而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为了一口吃的可以跪下叫爹,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如果当年我有勇气抗旨与她和离,或许就不一样了。”   提起母亲,沐春没有好脸色,父母的悲剧婚姻,他是最大受害者,爹爹不疼,舅舅不爱,“没有什么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为我做的第三桩好事,就是没有为了面子,为我做主娶一个妻子回家。”   言罢,沐春深深一鞠,“感谢父亲不娶之恩。”   在这个时代,婚姻和国家有关,和政治有关,和父母有关,就是和成婚的两人无关,沐英作为父亲,他有权利这里这么做,只要娶回家,不管沐春承不承认,她都是沐春的妻子。   沐英无力的摆摆手,“你不用谢我,我其实考虑过这件事,我甚至想,等你生了个像你一样的儿子,被他狠狠折磨,你就会体谅我的处境。”   沐春目光渐冷。   沐英一笑,“我就是被你气吐血的时候想想而已,我整天忙于军务,那有空和儿子斗法,你将来娶了谁,如果顾忌我的几分生恩,就带着你的妻子去我的坟头,烧柱香报个名字就行了。我还有三个儿子,将来有的是后人延续沐家的使命,这才是我真正在乎的。所以,我没有搞这种互相折磨的宅斗游戏,沐家的悲剧婚姻……从我而起,从我……结束。”   言罢,沐英含笑而去。   沐家的祖坟在南京,沐英的墓地早就挖好了——沐春之母冯氏早逝,建了同穴不同室的夫妻合葬墓,现在只需打开墓门,将沐英抬进去即可。   停灵三日后,长子沐春扶棺回京,次子沐晟留守云南。   一路上,无论移民还是当地土人,“莫不奔号其门,泣语于路。”,万人相送,文人以诗挽之。   扶棺途中,沿路开始流行一首歌谣,“孰为我父?孰为我母?无母奚居,无父奚附,天梦梦乎?莫恤我穷乎!”   意思是我好可怜啊,死了娘啊又死了爹,将来该怎么办啊。   传说是长子沐春悲痛时所作,因言辞简单,朗朗上口,这首歌谣迅速在民间传唱开来,以纪念沐英,云南百姓将其视为父。   其实是沐春的幕僚代做,利用父亲之死来收云南民心的。   一路土官,流官,还要当地百姓拜祭,送葬队伍走的很慢,这是绝好的传播机会,沐春以前是“行走的吴中艳曲”,他晓得歌谣的生命力,云南这块地方识字的人太少,口口相传是主流,没有比歌谣更能洗脑的了。   后来有人问沐春这首歌谣是否出自他手,沐春不答,只是对着父亲的棺材哭泣,沿路百姓看了,莫不跟着流泪,齐唱挽歌。   沐英之死的消息早就传到京城,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没有谁能比得上这个义子,无论情感还是利益,都是一大损失,洪武帝悲痛不已,听到沐英已死,他比得知亲儿子鲁王之死更加痛苦。   洪武帝辍朝一日——鲁王死了都没耽误他上朝。还亲自写了祭文,派礼部官员代为祭奠。   送葬队伍走到半路,洪武帝又下旨,追封沐英为异姓王——黔宁王,谥号为“昭靖”,按照王礼的规格下葬。   须知亲儿子鲁王死了,洪武帝给的谥号为“荒”,荒唐的荒。   一个“昭靖”一个“荒”,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沐英封王之后,沐春又写了一首歌谣:“于畎于亩,是耕是籽。唯黍唯稌,以餴以饎。我有父母,先王之子。”   意思是说又有屋来又有田,又是耕来又是栽,各种粮食收成好,每天都能吃得饱,因为我有了父母啊,他就是先王之子小春春!   黔宁王沐英是长子沐春一路扶棺送葬,云南百姓都看在眼里,这个先王之子当然就是沐春了。   这首歌谣正好和上一首“孰为我父?孰为我母?”对应起来了,痛失父母,没有吃穿,后来有了父母,有田地有粮食,这个父母就是先王之子,云南百姓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这两首歌谣首先在移民里流传,随后迅速在民间传唱开来。   沐英的棺木走了三个月才到京城,云南除了哑巴,就没有不会唱的了。至此,虽说沐春还没有正式   册封黔国公,但是云南已经默认权力的传递。   即将三十而立的沐春已经不复十七岁时“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的窘迫了,也不是十八岁北伐时唱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粽子歌》那样的孟浪,他会用歌谣为自己铺路了。   不受宠又怎样?不结婚又怎样?他安顿了二百五十万移民,沐英死了,云南的天没有塌,“我有父母,先王之子”唱的就是沐春。   且说沐春用两首歌谣收割云南民心,有了安顿移民打下的基础,沐春名声大噪,西南边陲并没有因沐英之死而起动荡,总体情况是哀而不伤。   千里之外的山东兖州,太子为首的治丧小队也完成了鲁荒王的葬礼,他的墓地最终定在邹城——这个在后世被称为大明第一王陵,位于九龙山南峰第一个山头,堪称龙头,墓地“左右护砂,环抱拱卫,溪水分流,藏风聚景,近案似几,远朝如臣”,风水绝佳,是个旺子孙后代的宝地。   绝命毒尸鲁荒王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穿着洪武帝赐的龙袍玉带,戴着小帽,头发梳成髻,用金冠固定,可能是长期服用丹药能够防腐的缘故,几百年后被山东博物院考古挖掘时,鲁荒王的发髻还没有腐烂,“栩栩如生”。   金丝楠木棺材地步铺着草木灰用来防潮,之上是一块苓板,板上雕刻着北斗七星的圆孔,象征轮回,也方便透尸气,板上铺着一层褥子,褥子铺着二十二枚圆形方孔的“洪武通宝”的金币,和他的年龄一致。   众人小心翼翼将穿戴好的绝命毒尸抬进棺材,放在压岁的二十二枚金币上,覆盖一层锦被,最后,由太子朱标亲手将一件四爪龙袍盖在被子上。   太子最后看了一眼弟弟,说道:“钉馆吧。”   葬礼完毕后,鲁荒王的棺材停在皇室寺庙里,邹城的王陵工程浩大,没有个四五年根本完不成,先举行葬礼。   很快就是七七回魂之日,太子为鲁荒王举行了盛大的水陆道场,为弟弟超度亡魂,兖州皇家寺庙的诵经祈福声日夜不绝。   过了七七,治丧队伍就算完成任务,要回京城了。此时已到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寺里的桃花开的正艳,胡善围剪了几支桃花,替郭贵妃供在鲁荒王的棺椁前的供桌上。   太子拿着一个美人风筝,往火盆投去,烧给弟弟,见胡善围拿着桃花过来,说道:“胡司言怎知鲁荒王喜欢桃花?”   胡善围将桃花插瓶,说道:“我看过他的诗集,最喜欢写桃花,应是喜欢此物。”   太子叹道:“十弟天真烂漫,每逢春天,必定要放风筝。你也知道,后宫管得严,一应鸽子、孔明灯、风筝等疑似信号的物件皆不容许,否则就是触犯宫规。十弟每次想放风筝了,就跑来撺掇我,要我去找父皇母后打招呼,特许他在宫里放风筝。”   胡善围在宫廷十二年了,根本不相信什么兄友弟恭,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太子殿下对弟弟们都很友爱,可惜鲁荒王无福,年纪轻轻就去了。”   太子走近过去,将花瓶里的花枝抽出来,折短了两根花桃花枝,重新插瓶,问:“是不是比刚才好看?”   胡善围忙说道:“太子妙手,微臣自愧不如。”   太子负手在背,左看看右看看,说道:“这插花讲究错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赏心悦目,最高的花枝永远只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纵使一瓶都是仙境奇葩,也不会好看的。”   胡善围揣摩着太子话的深意,故意装作听不懂,说道:“太子真知灼见,微臣今日长见识了。”   太子见她态度恭顺,便说道:“感觉有些疏淡了,再采些过来。”   胡善围道:“微臣这就去。”   太子说道:“孤和你一起去,再来一个花瓶,凑成一双桃花插瓶才好。”   胡善围说道:“那敢劳动太子殿下。”   太子说道:“胡司言是贵妃娘娘面前的红人,孤也不敢劳动胡司言为孤剪桃花。”   就这样,两人来到桃花林,太子主动和她闲聊,“记得第一次见到胡司言,正是为了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你据理力争,提出‘父母同尊’,父皇为此颁布《孝慈录》,改变了孝制,当时孤还不服气,指责你是佞臣。后来孤为了给恩师宋濂求情,父皇大怒,是你不计前嫌,将孤画的《负子图》藏在身上,父皇打孤时,看见图画上孝慈皇后背着年幼的孤夺马逃跑,才消了气,这事孤至今都欠你一份人情。”   胡善围谦虚道:“并不是因为微臣,是皇上敬重孝慈皇后。”   “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停步说道:“你知道如何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所以你进宫十二年来,一直顺风顺水,屡次推到风头浪尖上,都能站对方向,升官升的最快,待贵妃封继后,你肯定会高升五品尚宫,成为女官之首。”   胡善围越听心越惊,说道:“微臣不敢当,微臣只是努力做好分内之事。”   “果真只是如此吗?”太子突然话题一转,“那你为何要费尽心机追查鲁荒王之死?鲁荒王是皇室中人,归孤的宗人府管辖。孤是大哥,惊闻噩耗,孤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岂能让弟弟蒙冤?”   “故,在收殓遗体之前,孤也命人查过鲁荒王的遗体,确实是吞服仙丹所致,死于丹药里的砒霜中毒,七窍流血而死,这是服丹之人最常见的死法,你还有什么疑问?连九年前出宫的茹司药都被你请来了,在鲁王府住了两晚才走。”   “和太子的结果一样,死于丹毒。”胡善围心想,这也是大实话,不算骗太子。很显然鲁王府后院鲁王妃管的很严,太子不知道她们查到了什么,但是兖州城里有太子的眼线,太子很清楚茹司药的行踪。   太子又问,“你明知归宗人府管,为何还要插手?是贵妃娘娘指使你的?”   胡善围顿了顿,说道:“是微臣自作主张,想多了解一些鲁荒王死亡的细节,将来好回宫向娘娘交差。微臣这十二年来仕途一帆风顺,靠的就是比别人多一些胆量和细心,把事情办的漂亮了,才能得到赏识。”   太子冷冷一笑,“没有那么简单吧,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结果,让茹司药害怕的请了四十多个保镖护送她回到开封周王府?” 第136章 谈恋爱吗?杀你全家的那种   胡善围混迹宫廷十二年,不是白混的,闻言并不露怯,神色如常,说道:“太子误会了,是微臣自掏腰包雇佣的保镖送茹司药回去的。我既然请了她来,就要负责到底,保障她的安全。何况,茹司药夫妻把所有的钱和精力都放在医学上,家里清贫如水,她那里来的银子雇佣四十几个保镖呢?”   太子定定的看着她,“你还没有告诉孤,茹司药查到了什么?”   胡善围说道:“鲁荒王死于砒霜中毒,剩下的五颗丹药也查出足可以致命的砒霜,是他的丹方出了问题,没有把握好计量。”   “只是如此?”太子问。   胡善围说的只是一半事实,另一半只能说给皇上和郭贵妃听了,胡善围说道:“太子若不信微臣,就不要问微臣了,太子可以自己去查——鲁荒王的炼丹室就在内书房密室的地下室,一切都保持原状。”   才没有。鲁荒王的《炼丹手记》和掺有纯砒霜的白矾已经被胡善围秘密转移藏起来了。这是鲁荒王被人毒死的铁证。   鲁荒王荒唐归荒唐,但荒唐的人就应该冤死吗?和暴戾的秦王相比,鲁荒王简直是个纯洁无辜的小天使。   太子说道:“内书房位处鲁王府后宅,是鲁王妃孀居之地,孤是大哥,要避嫌,岂能私入弟媳后宅。”   封建社会,讲究男女之大防。比如太子的东宫就在皇宫里面,但是东西六宫住的都是皇上的女人,太子不能踏入半步。后宅也是如此,私密程度相当于五百年后浏览器里的历史记录,若没有特殊情况,亲兄弟也要避险的。   太子素有仁德之名,爱惜羽毛,鲁王妃年轻貌美,更要避嫌了。在这个方面,太子绝对不会留下任何后患和把柄,大明好太子可不是说说而已。   胡善围晓得他的顾忌,越发大胆,说道:“鲁王妃是深明大义之人,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只需提前在书房必经之路清场,沿路设下帷帐,殿下可以在微臣、礼部侍郎黄子澄等人的见证下去内书房一观。”   胡善围如此坦诚,不像是说谎,她迎接着太子审视的目光,不躲不闪。   宫廷十二年,狐狸都能修炼成精,这点魄力还是有的。   太子突然笑了,“好,孤相信胡司言。胡司言心思缜密,孤实在佩服。”   太子不再逼问,胡善围松了口气,自我安慰:太子是储君,她是臣子,她说了半个事实,没有掺一句谎言,应该不算欺君之罪。   太子看中了一枝粉白相间的桃花,伸手折下,折了一半,到尾端由于树皮连在一起,没能折断。   “胡司言来帮帮忙。”太子向胡善围伸手。   太子如此“娇无力”,胡善围说道:“让微臣来吧。”   胡善围走到桃树下面,双手拿着断枝,来回三百六十度旋转撕扯,咔嚓一声,干净利落的折断桃枝。   胡善围将桃枝递给太子,太子接过,对着她吟起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这枝桃花和胡司言很是般配,鲜花赠佳人。”   言罢,太子将桃花递给胡善围。   太子所吟之诗,乃是《诗经》里的《桃夭》,是歌颂女子出嫁的,后世渐渐演化成倾慕求娶之意。   胡善围:太子这是干什么?刚才威逼不成,改成利诱……不,是色诱了?   众所周知,太子和去年刚刚从侧妃扶正为太子妃的吕氏琴瑟和谐,原配太子妃常氏死的早,太子一直没有另娶,和吕氏恩恩爱爱,一起生了三男三女,长期以来,东宫除了吕氏,就没有其他女人,太子坚持不二色的行为,也博得了世人赞扬。   其实对爱情的忠诚,不管在任何时代,都容易博得人们的好感,尤其是身处高位,有权有势的男人,这份忠诚更加不易,因而更加珍贵,宫里许多女人都羡慕太子和吕氏的爱情,尤其是羡慕吕氏,觉得她遇到了绝世好男人。   吕氏出身书香世家,估摸东宫里头,太子和吕氏没少玩这种借花朵、诗歌来调情的套路,如今同样的套路用在胡善围身上……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比起沐春撩善围姐姐的各种手段,太子就像个小学生。   关键是,太子一张微微出油的圆脸,以及三十七岁微微发福的圆滚滚身材,简直就像一碗凉透的、还结成一块块白印的猪油渣,再配上那首“桃之夭夭”,简直油腻的要命。   所以,胡善围内心不仅毫无波动,而且有一些想笑。心想宫里那些幻想太子和吕氏一人一世一双人的女人们恐怕要失望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太子为什么对我用“美男计”色诱?   他想干什么?   难道……   胡善围后退一步,不敢接桃枝,低头说道:“微臣蒲柳之姿,且今年三十二岁了,在微臣这个年纪,已经有很多女人当祖母了,微臣已年老色衰,配不上佳人的称呼,更配不上这桃花。”   胡善围为了拒绝太子,狠狠的下手埋汰自己,其实她觉得三十二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不觉得老——其实老又如何?一个女人的价值不能用年龄来判断,女人又不是蔬菜,非要鲜嫩才行。   太子不肯放弃,拿着桃花走进一步,说道:“孤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唐朝的上官婉儿。上官婉儿是武则天的智囊,辅助武后多年,除了政治,她还擅长写诗做文章,影响当年文坛的文风。”   胡善围忙说道:“殿下千万别把微臣与上官婉儿相比,真是折杀微臣了。微臣那点小成就和女相上官婉儿相比,简直是蝼蚁之于泰山。”   太子说道:“胡司言莫要自谦,胡司言改变延续千百年的孝制,提倡“父母同尊”,从伦理和人情上看,都是孝制的进步。在文采上,胡司言的宫词虽远不如沈琼莲,但是胡司言有一双慧眼,将南戏《琵琶记》推荐到了御前,这部戏的教化之功影响深远,皇上喜欢至今。在孤眼里,胡司言是一位才情兼备的好女子,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啊。”   如果不是为了拒绝你,我用得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吗!   此时胡善围恨不得把太子暴揍一顿,可是她和太子体力和地位都相差甚远,根本打不过,还会因为“弑君”而引来杀生之祸。   冷静,要冷静!   胡善围暗自告诫自己,强忍住怒火,说道:“微臣只是尽分内之事而已。”   太子继续强撩胡善围,说道:“上官婉儿辅助武则天,武则天倒台后,上官婉儿嫁给了唐中宗李显,封为昭容,深得唐中宗宠爱,还容许她继续参政,设置昭文馆,鼓励诗文,于政治上也多有建树,其风采不输当年在武则天手下办事,你知道上官婉儿封昭容时多少岁吗?”   胡善围熟读史书,说道:“四十一岁。”   太子见她低垂脸庞,以为她害羞,便用花枝托着她的下巴,强行抬起来,“上官婉儿四十一岁得封昭容,胡司言才三十二岁,将来……贵妃之位,指日可待。”   我呸!我才不稀罕什么劳什子贵妃,别说贵妃了,给我后位我也不干!   这下不仅仅是色诱了,还有利诱。   胡善围觉得拖着下巴的桃花枝就像蜜蜂蜇了一下,火辣辣的疼,又觉得毛骨悚然,她伸手将桃枝拨开了,说道:“殿下饱读诗书,谈古论今,可知上官婉儿和她一家人的下场?”   全家死光,上官婉儿被唐玄宗李隆基斩于旗下,香消玉殒。   所以太子拿上官婉儿作为比喻,等于说是谈恋爱吗?杀了你还灭你全家的那种。   太子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当然知道上官婉儿的下场,他轻轻一笑,把玩着手里的桃枝,说道:   “孤可以保证,只要你听话,在宫里当孤的眼睛和耳朵,献出你的忠诚,孤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你,还有你的家人。你的父亲胡荣,孤早就派人打听过了,是个老实低调的书商,家里出了那么有名气的女官,他从不仗势欺人,风雨无阻的经营着小书店,唯一的爱好就是去教坊司喝一壶茶,听《琵琶记》,你们胡家不是贪婪之辈,必定能够得到长久的荣华富贵。”   胡善围惊讶的看着太子:他到底有多少张面具?   他素有仁德之名,为恩师宋濂冒着忤逆洪武帝的危险,苦苦下跪求情,尊师重道;他对爱情忠诚,常年守着吕侧妃一人,不二色,在宫里和民间都传为佳谈;他对弟弟们友爱,无论弟弟犯了什么错,他都去父皇那里求情,给弟弟再一次机会。   他是那么完美的太子,简直是历史上好太子的模板刻成的,甚至,比史书上更完美。   可是现在,太子在办完鲁荒王丧事,即将返回京城时突然向胡善围抛出象征婚姻嫁娶的桃花枝,还出言调情,色诱加上利诱,许以贵妃之位,为的是要胡善围当他的眼睛和耳朵。   太子原来早就抄过我的底细,对父亲胡荣相当了解,这说明太子对我早就有拉拢之意。   为什么是现在“表白”?   难道……   胡善围以前的猜测正在一步步的变成现实,可是太子如此露骨的勾引,给她画大饼,许以美好的远景,都靠着一张嘴。   无论太子说什么,只要没有证据,别说是色诱了,太子就是说他要弑父谋反,空口无凭,胡善围都拿他没有办法的。   胡善围避重就轻的和太子周旋,说道:“上官婉儿备受唐中宗宠爱和信任,她最后因何而死?因为她错信了一个男人。唐中宗一死,皇后韦氏和安乐公主密谋,要韦后效仿武则天登基为帝,然后封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上官婉儿假装支持韦氏,暗地里却和太平公主联盟,支持李旦为帝,以求自保。”   “她表面迎合韦皇后母女,暗地里作为内应,打开城门,秉烛带着宫人迎接李旦之子李隆基。结果,李隆基带兵杀入宫廷,杀了韦后和安乐公主,灭了韦氏满门,明知上官婉儿是内应,故意装作不知,无论太平公主如何求情,还是将上官婉儿斩于旗下。”   “上官婉儿在大唐前朝后宫几十年,经历数次改朝换代,素有女相之称,最后得到如此下场,是因她错信了李隆基的承诺。李隆基傻吗?一个打开城门迎接自己的女人,她会和韦氏是一伙的?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安,谋臣死,这个恒古不变的道理。”   啪啪!   太子鼓起掌来,“胡司言果然不凡,一般人读史书,只晓得李隆基误杀上官婉儿,你带着脑子去读史书,看出了暗藏在其中的宫变玄机。孤看中的,并非胡司言的外表,难得是你一直很清醒的头脑,孤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太子的高傲自大,让胡善围像是生吞了结了块的猪油,恶心不已,说道:“殿下,上官婉儿之死,告诉微臣一个道理,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不能信男人这张嘴。前车之鉴,微臣谨记在心。”   胡善围如此表态,太子渐渐冷了脸,“连孤你也不信?”   胡善围说道:“是的,比起太子,微臣更加愿意相信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人会骗人,道理是不会骗人的。”   太子问:“你要孤怎么做,才会相信孤与你合作的诚意?”   “合作?”胡善围笑了,“去掉那些虚伪的一面,直接说开不就很好吗?别说什么仰慕、倾慕、欣赏,只谈合作。殿下看重微臣,不就是看中了微臣在皇上还有贵妃娘娘面前的几分薄面吗?”   太子说道:“皇上今年六十二岁了,贵妃娘娘患有心疾,鲁荒王一死,给她的打击很大……是时候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你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刚才听君一席话,孤看出你对后妃的位置没有兴趣,那么继续当女官,成为女官之首的尚宫呢?将来如果没有孤的支持,你是当不了尚宫的。”   胡善围目光渐冷,“太子在威胁微臣?殿下,如今您还守着东宫那一亩三分地,这后宫的主人,是皇上。至于将来——殿下恕微臣直言,这历史上,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人,最后能够登上帝位的,真的不多哦。”   胡善围是故意激怒太子,不要再纠缠不休,一个和东宫走得太近的女官,是无法得到皇上和贵妃信任的。   可是,出乎意外,太子并没有预料中的暴怒,从他突然青筋暴起的额头,和紧紧捏住桃枝的手指头上看,他的确很生气,但是太子不怒反笑:   “果然,敢顶撞父皇的女官,当然也敢讽刺一国储君,真是有趣,孤更想与你合作了,还是那句老话,到底孤怎么做,你才相信孤的诚意?” 第137章 人设一时爽,崩坏火葬场   男人心,海底针。太子许给贵妃之位色诱、有许以尚宫之位利诱、还说她爹胡荣爱好去教坊司喝茶看戏,用家人来威胁她。   太子连续三板斧,想要收割胡善围的忠诚。   太子如此迫不及待,胡善围当然不会恋爱脑的以为太子喜欢她,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上快不行了?隐瞒病情?所以太子在这个时候收买她,想要确保登上帝位。不对呀,明明出发之前洪武帝身体挺好,还能连着宠幸刚进宫的朝鲜贡女。   胡善围熟读历史,在宫廷也有多年的实践经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实史书上的完美太子,和现实的完美太子有天壤之别。   史书上的太子,或有诗文才华、或开疆扩土、或善良慈悲、或者对爱情忠诚,只有一个方面表现良好,都会留下美名,是个好太子。   但是现实里的太子的评判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是否顺利登上帝位。   当不了皇帝的太子都不是好太子。   太子和老中医不一样,老中医越老越吃香,太子当的越久,就越危险,越被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和疑心病此消彼长,成反向发展的老皇帝所忌惮。   所以古往今来,在太子岗位上工龄超过二十年的,基本下场都很惨,没有几个得到善终的。   太子朱标努力营造出仁德、友爱兄弟、尊师、对爱情坚贞等等良好的人设。其实胡善围这种终年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人是绝对不相信的,不说破,不戳破而已。   当年太子为了“尊师”美名,苦求洪武帝放恩师宋濂一条命,其实是用苦肉计迫使孝慈皇后出面帮忙,最后还是孝慈皇后拖着病躯搞定了洪武帝,但是美名却是太子的。   从成穆贵妃的葬礼引出改变孝制的《孝慈录》,到救宋濂这两件事,胡善围就看清楚了太子的虚伪。   太子的人设是骗一骗广大无知老百姓,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戴,这和五百年后演艺界明星们做“好男人”、“吃货”、“学霸”人设是一模一样的,为的是迅速提高知名度和辨识度,他们知道老百姓喜欢这种的人设,就努力把自己包装成和真实的他们完全不同的人设。所以屡屡出现出轨劈腿的“好丈夫”、瘦成一条闪电的“吃货”和论文格式都不标准的“学霸”。   但是,群众的目光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设一时爽,崩坏火葬场。立的越高,崩塌的越快。   此时的太子已经在胡善围心中崩到一塌糊涂了,还死皮赖脸的想要索取她的忠诚。她已经分不不清楚,虚伪的太子和暴戾的秦王那个更讨厌。   胡善围决定给太子一击重拳,说道:“微臣吃的是大明朝廷发的俸禄,不是来自东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啊,微臣不能端着朝廷的碗,做着东宫的事。微臣的忠诚只会给两个人,那就是皇上和统领六宫的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得到微臣信任的唯一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坐上那张龙椅。”   想得到我的信任?那就先当皇帝,太子是储君,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是的,这一步的差距,可以只是三尺的一小步,也可以是十万八千里的一大步。   这一步其实很远,小心扯着蛋啊太子!   胡善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子晓得她的决定,很是失望,“原来胡司言是那种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下注的人。”   胡善围说道:“是的,微臣出身市井商户人家,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只晓得端谁的碗,吃谁的饭,就要给谁办事,太子殿下的赏识微臣心领了,这桃花还是劳烦太子拿去鲁荒王棺椁前插瓶吧,告辞。”   这是兖州皇家寺庙,鲁荒王停灵之处,在弟弟死去四十九天,尸骨未寒,大哥就迫不及待色诱起了弟弟亲娘的女官。   胡善围告退,太子没有追,只是看她的背影所有所思。   传说七七是死人停留阴间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要喝孟婆汤,忘记前世所有的事情,转世投胎。   胡善围来到大雄宝殿,在佛前为鲁荒王祈祷:来世,莫要再投胎帝王家了,你这个无用的好人。   做完法事,送葬队伍回到鲁王府,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胡善围在书房里写了几页书信,将一颗丹药用油纸包裹好,一起放在木匣子里,层层叠叠裹上防水防潮的油纸,然后在最外面裹上布包袱,交给海棠:   “你拿这个出去,你出去之后,必定有人跟踪,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你多换几个地方,换一次装束,假装甩脱跟踪后,去上一次我雇佣保镖的镖局,把这个木匣子寄送到京城锦衣卫衙门毛大人手中。”   海棠不解,“这个风险很大,凭我一人之力,很难甩掉跟踪。”   胡善围说道:“不,不是要你真的甩掉,是要让对方以为,你既然想尽办法想要甩开眼线,这个木匣子里头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惊天大秘密。”   海棠问:“胡司言今日怎么了?要捎信给毛大人,交给纪纲便是,为何要镖局去做这件事,镖局没有纪纲靠谱,这东西有遗失甚至调换的风险。”   胡善围轻轻叩了叩小匣子,“这个小东西是鱼饵,我要用它钓出一条大鱼,论理,这事我应该置身之外,交给皇上和贵妃娘娘定夺,但是……”   一想起桃花林太子轻佻的用桃枝托起自己下巴的那一幕,胡善围觉得恶心作呕,鲁荒王是皇室中人,生老病死都归宗人府管辖,然而宗人府宗正就是主持鲁荒王葬礼的太子。   不要你是太子,就可以仗势欺人调戏我。   不要以为我拒绝了你,这事就算完了,你要为你轻薄负责。   我胡善围从不惹事,也从不怕事。谁搞宫斗我搞谁。   “钓大鱼?”海棠问:“毒死鲁荒王的真凶吗?胡司言已经有眉目了?是谁在白矾里加的砒霜”   胡善围说道:“鲁王府后宅由王妃管的水泼不进,掉包这事只能在府外兖州城里完成,对方的手应该没有伸进来,否则白矾和《炼丹手记》这种要命的证据早就被偷走或者销毁了。”   “可是兖州城人海茫茫,根本无迹可寻,何况此事已经过去了四十九天,鲁荒王可能是在路途中被人调换了药包,即使锦衣卫来查,估摸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唯一的揪出真凶的办法,就是让真凶误会以为我们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引蛇出洞。”   胡善围指着小匣子,“谁碰了这个盒子,谁就是凶手。”   海棠赞道:“胡司言妙计!”想了想,又问道:“凶手……真的会来咬诱饵吗?”   胡善围回想起太子摆弄供桌上花瓶的插花,当时他掰断了几根花枝,还说:“这插花讲究错落有致,有高有低,方能赏心悦目,最高的花枝永远只有一朵,倘若都差不多高,纵使一瓶都是仙境奇葩,也不会好看的。”   以及,桃花林的太子色诱利诱还有家人威胁的那一幕,晚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招安”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鲁荒王早不死,晚不死,唯独在坤宁宫加固地基,重修完毕,郭贵妃即将册封皇后的时候死了。   郭贵妃一旦封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东宫太子朱标是庶长子,生母是谁,洪武帝连个名字都没让这个女人留下来,而鲁荒王两个舅舅都是侯爵,大明名将。   从出身上看,太子就落了后尘,虽说太子储位稳固,颇有贤名,但鲁荒王的嫡子身份,给了太子很多压力。   尤其是洪武帝身体还不错,六十二高龄还生了三个儿子的前提下,太子还不知要在东宫熬多久才能上位。每熬一天,东宫就有易主的危险。   太子也是饱读史书的,他当然知道工龄超过二十年的太子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   所以,除掉鲁荒王,将威胁掐死在摇篮里,是最好的办法。郭贵妃封后,她就是第二个孝慈皇后,没有嫡子,所有庶子在她眼里都一样……   胡善围说道:“我也不确定,希望是我多想了,不然这个结果真的太可怕了。”   海棠机灵聪明,当年秦王以她大哥的性命为要挟,借用怀庆公主的手,除掉胡善围,是海棠说服了教坊司当闺门旦的姐姐,将计就计,揪出了秦王这条毒蛇。   胡善围辅佐郭贵妃,权力大增,想法子将海棠的姐姐和大哥都脱了官奴的籍贯,送到云南沐春那里,作为移民,重新开始生活。   故海棠对胡善围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她将小包袱放进食盒里,扮作鲁王府普通丫鬟从后门出去。   不知是真的有人盯梢,还是胡善围的提醒,海棠觉得身上总有几道目光,她路过一个成衣店时,买了套男子的衣服换上,还租了轿子,绕着兖州城瞎逛,做出努力要摆脱跟踪的假象。   之后甚至改为租了一匹马出城跑了一圈,又折返回来。这才去了镖局,将小匣子高价托付给镖局,请了十个镖师送到京城。   走出镖局,海棠又感觉了审视的目光。她没有左顾右盼,一副自信满满确认自己摆脱了跟踪的样子,步履轻松的回到鲁王府。   次日,庞大的治丧队伍启程回京,年轻的寡妇鲁王妃抱着过儿相送,太子安慰哭哭啼啼的弟媳,还抱了抱襁褓里的过儿。   胡善围看见太子慈祥的目光,像是十分爱惜过儿的样子,纵是穿着夹衣,也觉得彻骨深寒。   那过儿在鲁王妃手里好好的,太子一抱,过儿就大声嚎哭起来,身体不安的在襁褓里扭动,胡善围听得心惊,走过去说道:“过儿咂着嘴,应是饿了,叫奶娘抱过去喂奶吧。”   过儿是鲁王府的指望,鲁王妃将来还指望他承袭爵位,延续鲁王一脉,闻言连忙向奶娘使眼色,要奶娘去接过儿——大伯子和寡妇弟媳之间不好直接传递,都是奶娘作为中间人将过儿抱来抱去。   太子依然保持慈祥的笑容,将过儿还给奶娘,疼惜的说道:“孤有过八个孩子,都是在孤手里抱大的,因而有些经验,过儿哭声嘹亮,腿脚有劲,将来一定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   这下太子除了“好儿子”、“好大哥”、“好学生”、“好丈夫”的人设以外,又多了个“好父亲”——谁会料到“好大哥”会在弟弟过七七的时候在桃花林里使出浑身解数逼女官就范呢?   虚伪,太虚伪了!   胡善围上马车之前,鲁王妃又在她面前一通自责,说辜负了郭贵妃所托,没能照顾好鲁荒王,“……妻贤夫祸少,都是我的错,呜呜。”   其实从鲁王妃把王府管理的井井有条来看,她绝对不是表面上的软和性子,只是迫于男尊女卑的礼教,必须做出示弱求原谅的态度。   胡善围有了怜悯之心,安慰道:“鲁王妃莫要胡思乱想,好生照顾过儿,把他培养成人,莫要走他父亲的老路。鲁荒王虽走了,过儿是郭贵妃的亲孙子,贵妃娘娘也是鲁王府的依靠,大家还是一家人。”   看到胡善围这个态度,鲁王妃心下稍安,方收了泪水。   胡善围暗叹:皇室里的女人啊,泪水都修炼到了收放自如。   回京途中,胡善围和沈琼莲同吃同住,同卧同起,像连体姐妹似的,故意做出防备太子的模样。   沈琼莲觉得奇怪,“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突然变得胆小了?”   胡善围说道:“相信我,你不知道是为了你好。”   沈琼莲素来不爱管闲事,居然真的就不问了。弄得胡善围心里痒痒,恨不得把桃花林受太子骚扰之事拿出来倾诉。   这个油腻的太子居然拿桃花枝托我的下巴!啊!连春春都没有这样轻佻的托过我的下巴!   夜里住在驿站,胡善围洗脸的时候拿着热帕子狠狠的搓洗下巴,差点搓下一层皮。   而太子,日常的礼遇两个女官,甚至把驿站最好的房间让给她们住,好像桃花林骚扰事件从未发生过。   十天后,治丧队伍到了京城,此时南京城正值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怕热的人已经穿上单衣了,众人老远就看到前方高高飘起的白幡、听到震天的哭声。   这个葬礼规格不一般,是按照王礼出殡,朝中文武百官相送,胡善围看了,大惊:短短三个月,又有一位亲王去世了?   治丧队伍走近一看,才知道黔国公沐英去世,洪武帝追封其为王,配享太庙,谥号昭靖。   沐英死了?那么沐春……   胡善围赶紧下了马车,有纪纲开道,她顺利的挤到了人群前面,看着“孝子”沐春穿着麻鞋、粗麻没有锁边的孝服、捧着父亲的牌位走在最前面。   六年了,两人一直书信联系,从来见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沐春眼睛红红的,看到路边的胡善围,立刻迸出光亮来,嘴角不知觉的上扬。   胡善围一瞧,心道不好,忙摇头摆手。   沐春方收敛了目光,继续哭丧着脸。   沐春身后穿着同样孝服的是三弟沐昂和四弟沐昕,沐昕就是六年前像个野人一样舔手指的小男孩,像沐春小时候那样在宫里长大,安排在乾清宫东五所里,和几个小亲王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是个九岁的男童了,长大很是秀气,雌雄莫辩,像个女孩子。   沐家只有二公子沐晟留守在云南。   沐家三位公子之后,是用白麻布做的帷帐,由几个强壮的小厮们举着杆子拉扯开来,形成两堵可以行走的白色“围墙”。   围墙里面都是披麻戴孝的沐家女眷,为首的当然是黔国公夫人耿氏,其实沐英长年镇守云南,平时也大多在战场上,沐家大小事宜都交给耿氏打理,和丧偶差不多,夫妻感情淡漠,相敬如“冰”的过了一生。   所以,耿氏哭的不是丈夫,而是心爱的儿子沐晟没有回来送葬。没了丈夫,耿氏越发思恋唯一的亲生儿子。她已经足足十一年没有见过儿子了!   搀扶着耿氏的青年夫人是二少奶奶程氏,程氏是沐晟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由父亲沐英亲自下聘求娶的,程氏家门不显,是个小文官家庭,也不晓得沐英是如何打算的,他明明最喜欢二儿子,却给老二指定了如此低调的一门亲事。   耿氏得知此事后,当即气得吐血,就这种出身的女人,给儿子当妾都不配啊!可是她自打嫁入沐家,晓得前头原配冯氏是如何死的,知道若想日子过得去,就得顺着丈夫的意思,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耿氏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这门婚事,开始操办婚事——由于沐晟一直跟随父亲镇守云南,到处平乱,没有时间回来结婚,最后还是五岁的四弟沐昕替二哥接了新娘,拜堂成亲。   所以沐晟之妻、二少奶奶程氏嫁到沐家快四年了,依然没有见到丈夫,梳着妇人头,但还是处女之身。   不过,沐晟虽然老婆不在身边,并不妨碍他纳妾——是的,沐晟无论相貌、性格,还是爱好都和亲爹沐英一模一样,他喜欢女人,漂亮的女人,在沐英去世之前,已经有两个妾为沐晟生了儿子。   程氏连丈夫的面都没有见,就“喜当妈”,比婆婆耿氏还惨,耿氏好歹生了沐晟,故,听到耿氏哭泣,程氏更加悲伤,比耿氏的哭声还响亮。   隔着移动的白色帷帐,听见里面女眷的痛哭之声,在人群里围观的胡善围心中一声叹息:她讨厌沐英,讨厌他对沐春冷酷无情,沐春半生的痛苦,大多都来自父亲。可是沐英真的死了,看到他的棺材在面前经过,心中却无畅快之感,不得不承认,沐英是大明的脊梁。   他的去世,对大明是一大损失,洪武帝二十几个儿子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干儿子沐英。   胡善围的目光贪婪的追随着沐春穿着丧服的背影,直到消失了还舍不得离开。   沐春捧着亲爹的牌位,心潮澎湃,啊,我终于见到善围姐姐了!这送葬的路怎么那么长?怎么还没到墓前?下葬的吉时怎么那么慢?   沐英夫妇合葬墓在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由于原配冯氏早逝,坟墓早就建好了,夫妻同墓,但是棺材放在不同的室内,墓穴是“三室两厅”的结构,三室分别是冯氏,沐英,还有为将来继室耿氏挖好的、安放棺材的墓穴。   两厅是两个用来堆放陪葬品和祭祀用的左右两个墓室,中间是长条形的墓道。   送葬队伍先打开第一道墓门,走进前墓道,约三十来步时,被一道千斤重的墓门阻拦。   墓门后面是一个凹糟,凹槽里卡着一根几百斤的石柱子,倾斜着顶住墓门,从外头根本无法开启墓门。   当年建墓时,在墓道左边预留的一个小方口——这个口子是进入墓室的入口,类似五百年后程序员给程序预留的“后门”。   一个身形瘦小的掘墓人撬开墓砖,从方口里爬进去,爬到墓室后,他挪开顶住墓门的石柱,墓门缓缓开启。   沐英的棺材抬进了中间的墓室,搁在棺床上面,棺材的左边是已经停放了二十九年的原配冯氏的棺材。   沐春在母亲的棺材前烧香磕头,亲爹死了,他没有哭,可是看到母亲的棺材,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一地,一颗颗砸在墓室的青砖地面上。   入葬仪式结束,沐春走出墓室,眼泪才止住了。   待所有人走出墓室,瘦小的掘墓人重新将几百斤的石柱推到地面凹槽处,抵住墓门,又从墓室预留的小口子里爬到墓道,重新用墓砖封住。   这个小口子会一直留着,等待耿氏死后,掘墓人爬进去,重新开启墓门,抬进沐英右边的墓室,夫妻两人合葬,掘墓人第三次抵住墓门,从小口子爬出墓道,随身布下炸药,炸塌小入口,再封上墓砖,他们夫妻三人将永远在此沉睡。 第138章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走过约三十米倾斜的墓道,第一道墓门也在沐春面前封起来,沐春为父母各烧了一堆纸钱,跪在夫妻合葬墓前,低声说道:   “母亲,都说人死之后过了七七就喝孟婆汤,转世投胎。算一算日子,母亲现在应该二十七八岁,说不定是我云南新移民的一员。人呢,应该向前看,人死灯灭,你的尸身在这里住了二十九年,反正你的灵魂已经转世,也不晓得现在多了这么个讨厌的邻居。母亲现在被追封了诏靖王夫人,也都是虚名,对母亲现世一点用都没有。儿子只希望母亲现在这一世要幸福,要开心。”   沐春带着庞大的送葬队伍离开,留下满地烧成灰烬的纸钱,以及酒肉等祭品,守陵人拖着扫把清理遍地狼藉,扬起了片片灰烬,就像一片片黑色蝴蝶,在观音山漫天遍野的飞舞着。   夜深了,野猫野狗闻着味成群结队而来,在坟头开起了盛宴,争夺酒肉,刚开始守陵人还会挥着棍棒赶走野狗,摆好祭品,没过多久,流浪猫狗又来了,反复几次后,守陵人累了,在被窝里酣睡,由得它们热闹。   次日早上,坟头祭品已经吃喝完毕,几只喝醉的狗还瘫在原地,守陵人骂骂咧咧的赶走畜牲,清洗坟头,不留一点油腥味,摆了几盆花,终于清净了。   风风雨雨,百年沧桑,沐氏家族信守承诺,世世代代镇守云南,一个个沐家的男人和女人死在云南或者北京,被千里迢迢送到南京江宁县观音山祖坟安葬,直到三百多年后,沐家和大明一起灭亡,依然有守陵人保护这里。   又过两百多年,中华山河在列强的坚船利炮下破碎,礼乐崩坏,中华大地成为了人间炼狱,沐家的坟墓被一波波盗墓贼光顾,南京本地盗墓贼、著名的“江宁大盗”唐永海终于把目光定在沐英墓,砸开了沐英的棺椁,取出里头最有价值的陪葬品——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   当时的南京市市长刘伯承下令捉拿这个江宁大盗,将其枪毙,这尊陪伴了沐英五百多年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送到了南京博物院,成为了整馆之宝。   如今的观音山从沐氏家族墓变成了游客如织的风景区和大学城,从禁地变成花钱就能进去的大众旅行之地。沐家部分保存完好墓地,甚至被房地产开发商非法强行圈地捣毁建立所谓生态别墅区。   正如明朝诗人唐伯虎写的那样:“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无论沐英多么英勇无畏,无论沐家一代代人为保护国土前赴后继牺牲,沐家出了无数豪杰,也出了无数的混账,出过英雄赞歌,也出过狗血丑闻,热闹喧嚣了三百多年。   当一切尘埃落定,纵使沐家这种五陵豪杰墓,也是无花无酒锄作田。   历史总是那么的巧合,唐伯虎的诗预言了沐氏家族墓的未来。明朝弘治十一年,唐伯爵参加应天府乡试,惊才绝艳,被一个广东人主考官点为第一名,乡试第一名叫做解元,故,唐伯虎被叫做唐解元。   这个来自广东的主考官也是学霸一枚,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之后发榜,是二甲第一的传胪、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之后官运亨通,顺利入内阁,乃至成为大明内阁首辅大人。   他叫梁储,是胡善围……的同事黄惟德的侄孙。   而唐伯虎被梁储点为应天府乡试解元后,本以为是他攀登人生高峰的起点,但事实上就是他的人生高峰了——之后会试,唐伯虎无辜卷入了会试试题泄露案,终生不得再考,断绝仕途。   看透一切的唐伯虎对名利顿悟,写下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的绝世佳句,却又预言了沐氏家族墓地的未来,冥冥之中,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其实只是一轮又一轮的死循环。   人间如此,皇室这个最大的名利场更是如此,胡善围在回宫的途中,就被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叫去了锦衣卫衙门。   “这是你雇佣镖局送给我的?”毛骧将一个锦盒推到胡善围面前。   胡善围点点头,“准确的说,是我命海棠在兖州城一家镖局里寄出。”   毛骧:“然后你转头就要纪纲派出锦衣卫暗探盯着十个镖师,看一路上有谁调换或者偷看这个小匣子里的东西。”   胡善围:“是的。”   镖师们怕出意外,几乎是日夜兼程,轮番赶路,所以这个匣子五天前就到了毛骧手里。   毛骧打开小匣子,里头是一枚红彤彤的药丸,两页信纸,他晃了晃信纸,“这封信中说鲁荒王死于药丸的砒霜中毒,是意外。鲁荒王没有把握好配方,自己毒自己,这个药丸就是证明。你自己看一遍,是否有人模仿你的笔记,调换了信件。”   胡善围摊开信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没错,这就是我写的,没有删减,也没有更改增加。”   毛骧问:“你信中所写,并非事实吧?否则,你为何要纪纲派人盯梢?”   胡善围说道:“我在信中写了一半的事实。另一半被我掩盖了,那就是有人在鲁荒王炼丹必用的白矾里下了纯砒霜——这个是茹司药辨认出来的,她的医术和品德,想必毛大人心知肚明,由于白矾和砒霜长得相似,鲁荒王没有发觉。所以,毒死鲁荒王的人,就是对这个小匣子里头感兴趣的人。”   毛骧很是沉得住气,脸上无波无澜,说道:“镖师护送途中,有人想动手掉包,被锦衣卫拿下,经过这几天言行拷问,他们招供了,说幕后主使是秦王。秦王毒死鲁荒王,嫁祸太子,挑拨东宫和郭贵妃,还有东宫和郭家之间的矛盾,借着郭家的手绊倒东宫,废掉太子。太子下台,秦王是二皇子,身份居长,必定入主东宫。”   听到这个结果,胡善围怒极反笑。   毛骧挑了挑眉毛,“你笑什么?”   胡善围收敛笑容,说道:“秦王恶贯满盈,他就是个重口味的火锅——什么肉,菜,豆腐,真的,假的,统统往里头涮,管他好吃不好吃,都能煮熟了吃下去。但是,毛大人,火锅的重口味骗不了我的味觉,这个结果,我‘吃’不下去。”   胡善围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丧心病狂的秦王,郭贵妃即将封皇后,鲁荒王就是唯一的嫡子,对身为庶长子的东宫太子形成威胁,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秦王只比太子朱标小一岁零两个月,排行老二。   但是,秦王之前多行不义,只顾满足自己的欲望,毫无大局观,洪武帝对他已经死心了,只是把他当成镇守西北的藩王。   洪武帝有二十几个儿子,他可以从中再做挑选一个儿子当太子。   何况,东宫还有四个皇孙,其中朱允炆和朱允熥都已经十五岁成年了,他们也是继承人的人选。   根据胡善围对洪武帝的了解,洪武帝大权独揽惯了,越老疑心病越重,一个兵强马壮,正值盛年的儿子,和一个刚刚成年,无权无势,一切都得依靠自己给他张罗的皇孙,他会选择谁当储君?   当然是听话的皇孙啊!按照洪武帝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忍受当一个太上皇。   所以秦王冒险毒死鲁荒王,不仅不能渔翁得利,反而会为他人做嫁衣。   毛骧定定的看着胡善围,仿佛要穿透她的内心,“你认同锦衣卫调查的结果,那么,你觉得谁是真凶?”   胡善围说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测,但是现在听毛大人一席话。连皇上都要替他遮掩,并且不惜栽赃给另一个儿子,以此来欺骗郭贵妃、稳住掌握兵权,和战功赫赫的郭氏家族,所以……这个答案不需要我说出来了吧。”   只可能是太子。   只有国储,才会让洪武帝去栽赃另一个儿子。   倘若让郭贵妃和郭氏兄弟知道鲁荒王死于太子投毒,后果是国储动摇,国家动荡。   如果只是一个素有恶名的亲王,洪武帝不至于杀了秦王——夺爵贬为庶人,圈禁中都凤阳即可。   这便是帝王心术。   果然还是不能瞒住她啊,毛骧心中一叹,面色却是一肃,“传皇上口谕,尚宫局司言胡善围跪下听旨!”   胡善围赶紧站起来,跪拜在地:“微臣胡善围听旨。”   毛骧说道:“鲁荒王之死,朕甚是心痛。然,国储乃国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朕需从长计议,此事乃国家机密,胡善围不可说与外人知晓,只需回鲁荒王炼丹失误,自取灭亡。若抗旨不尊——”   毛骧瞥了一眼跪地的胡善围,“诛满门。”   洪武帝对胡善围的恐吓逐渐升级,先是要挖去她的眼睛,之后是杀了她给孝慈皇后殉葬,现在干脆要杀她全家!   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和毛骧对视,毛骧对她点点头,“君无戏言,你还不接旨?”   胡善围手心都是冷汗,跪地俯拜:“臣……胡善围……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领旨完毕,胡善围跪在原地,久久没有起来。   直到纪纲来扶她,“请胡司言回宫,倘若耽搁太久,唯恐郭贵妃怀疑。”   同行的沈琼莲已经回宫了,胡善围不能在锦衣卫停留太久。   啪!   胡善围拍开纪纲的手,“滚。”   纪纲早就知道结果了,却一直瞒着胡善围,只是报给毛骧和洪武帝知道。   嘶!纪纲倒吸冷气,看着自己骨肉均亭的玉手,“轻点!都打出红印来了。我毕竟是锦衣卫的人,   这种要命的事情,我怎么敢自己主张告诉你?少不得先报给毛大人,由皇上处置了。”   都是打工的,胡善围理解纪纲的苦衷,但是她无法接受现实:说出真相,满门抄斩。不说真相,她如何有脸面对郭贵妃的托付?   胡善围用力的拍开纪纲,她的手也生疼,只是她内心十分纠结,忽略了疼痛。   纪纲劝道:“毛大人要你早点回宫,走吧,我送你回去。”又伸出手。   胡善围侧身避开了,说道:“我自己走。”   胡善围站起来,她不知不觉跪的太久了,腿脚麻木,膝盖一软,差点摔倒,纪纲用力扶她起来,怪叫道:“哎哟,想不到你还挺沉。”   胡善围坐在椅子上,揉着麻木酸疼的腿。   纪纲递给她一杯参茶,又劝,“不就是说谎吗?我们这种当差的,一天到晚,十句话有九句是假的,说个谎还不容易,你听我一言,皇上并不是不动太子,而是时候未到,今天他敢杀亲弟弟,明天说不定就敢弑君。但这和咱们都没关系,他们老朱家争权夺利,咱们冷眼旁观便是,反正最后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咱们都要在皇帝手里讨碗饭不是?谁当皇帝都一样。”   “俗话说,赌场无父子,这权力场,尤其是皇权,那就更……咳咳,这些杀头的话我只敢对着你说,你要明白,你全家的性命都在皇上手里,你爹那一天去教坊司喝茶,我们锦衣卫是清清楚楚,到时候皇上要动手,我一个人可拦不住。”   “我累了。”胡善围疲倦的说道,目光有些发直。   纪纲以为她被吓坏了,安慰道:“放心,只要你不把太子抖出去,皇上照样重用你。你知道宫里什么样的人命短,什么样的人活的长吗?”   胡善围不言不语。   纪纲自问自答道:“知道皇室秘闻的人命短,但是,知道很多皇室秘闻的人却会活的很长。就和赌场欠钱一样,你欠一个人十两银子,那别人就是大爷,可是你若千一个人十万两银子,别人就得管你叫大爷。你不会有事的——我可以保证,在我出事之前,你都不会有事。”   胡善围冷哼一声,“男人的话不可信。我那么相信你,你却转眼就把我卖给毛骧。”   纪纲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你和毛大人在我心中是一样的,你是我朋友,毛大人是我……反正对我很重要,别让我为难嘛。”   胡善围问纪纲:“当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干了那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觉得累吗?”   “累。”纪纲说道:“有时候觉得真他妈的不想干了,但是除了干锦衣卫,我也不会干别的啊。我这个人,除了长得好看,没别的优点,去其他衙门,会被人欺负瞧不起的。不会有第二个上司像毛大人那样真心实意对我好、赏识我了。再说了,我若走了,毛大人会很孤单的。”   胡善围颓然说道:“不管我怎么做,宫廷都不会改变。生生死死,如潮涨潮落,花开花谢,自有天时规律,半点都不由人。那我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纪纲取笑道:“你对宫廷有什么误解?宫廷从来就是尔虞我诈,倚强凌弱,无情无义的地方,一切皆有规则,你改变了皮,改变不了本质。”   胡善围顿时哑口无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缘木求鱼吗?   胡善围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从来如此,那便对吗?”。可是只是一瞬,就被汹涌而来的疲倦和无力感覆盖了。   胡善围站起来,“回宫。”   宫里,春光正好,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燕子衔泥,飞入垂杨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   心中几乎要积郁成疾,胡善围仿佛听见成千上万只杜鹃齐齐鸣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回到宫廷,稍作休整,胡善围换了一套素服去钟粹宫见郭贵妃。   一路上,胡善围无数次劝自己,郭贵妃就是知道真相又如何?她即将封后,她身后还有庞大的郭氏家族,她能把太子怎么样?   郭贵妃会陷入报仇和隐忍两难境地,每一次见到太子恭敬的给她请安,叫她母后,她都会痛苦不堪,会心疼双眼毒瞎,活活疼死的亲儿子。   她不能为儿子报仇,还要和杀子凶手扮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是多么的残忍?   隐瞒残酷的真相,对郭贵妃而言,反而是好事……   胡善围努力说服自己,可是见到阔别两个月的郭贵妃,看到她鬓发全白、容貌憔悴时,愧疚感,负罪感,无力感,自我厌恶等等情绪如洪水般涌过来,忘记了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还是郭贵妃先开口,“胡司言回来了,真是辛苦了,本宫见你很是疲倦,回去好好休息,不用着急来请安。”   郭贵妃这九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从岌岌可危的后宫大权,到得到朝野内外认可,即将封后,她不再是当初屡屡犯蠢作死的郭宁妃了。   胡善围猛地回过神来,行了拜礼,“微臣一路坐着马车,累不着。想必贵妃娘娘着急知道鲁荒王葬礼情况,还有孙子的身体状况,便先过来和娘娘详叙。”   郭贵妃赐了座位,听胡善围讲兖州城鲁王府所见所闻。胡善围只隐去茹司药从白矾提取毒药、《炼丹手记》以及桃花林太子威逼利诱,还有海棠去镖局放诱饵这四桩事情。   无论胡善围讲什么,郭贵妃都没有打断她,只是偶尔发出哦、唉等叹词,讲到太子为孙子取了小名,叫做过儿时,郭贵妃才说了一句“这小名取的不错,有警示之意,不过,等满周岁,写入皇室金册,得让皇上、礼部还有宗人府早早定一个大名才好。”   胡善围讲了快半个时辰,才说完兖州之行。   末了,郭贵妃落了泪,“吾儿真是糊涂啊,自己毒自己,都是本宫的错,没有好好保护他,十四五岁就被人引诱吞服丹药,心瘾难戒,倘若本宫细心一些,或许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胡善围听了,愧疚几乎将她的脊梁压垮,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甩了两巴掌,火辣辣的疼。   胡善围不敢直视郭贵妃的眼泪,掏出了手帕递过去,“娘娘节哀,过儿身体健康,他是庶长子,将来是否能成功继承鲁王的爵位,还需娘娘帮忙,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   “谢谢你。”郭贵妃自己的帕子早就哭湿透了,接过了胡善围的帕子,擦干眼泪,说道:“你此去兖州,路途遥远,责任又重。其实你是宫廷女官,为亲王送葬,本不是你的责任。是本宫太任性了,非要你跑一趟腿。”   闻言,胡善围恨不得甩自己两耳光,忙说道:“为娘娘效力,本就是微臣的责任,娘娘客气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娘娘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郭贵妃说道:“你好久没有孝陵祭拜孝慈皇后了,惦记着孝陵的鹿还有凤凰了吧?这些禽兽都是你养大的,有感情。明日本宫给你放个假,你去孝陵小住几日,算是出了远门的补偿。”   其实不用郭贵妃开口,胡善围就会找机会告假,去孝陵和沐春见面,郭贵妃主动开口,胡善围顺水推舟,“微臣明日便去孝陵,为娘娘给孝慈皇后上一注香。”   次日一早,宫门一开,胡善围的车驾去了孝陵。   临行前,郭贵妃将好几卷经书交给胡善围,“这是本宫亲手抄的经书,你帮忙拿去孝慈皇后神位前焚烧,也是本宫一点心意。”   胡善围慎重其事的接下,郭贵妃看着她的背景消失在宫门外,若有所思,许久,对身边的郭嬷嬷说道:“檀儿的葬礼是太子一手操办的,听说胡司言说葬礼办得很漂亮,选的墓地风水也极好。太子如此卖力,本宫不能亏待了他,写一张请帖送去东宫,今晚本宫摆一桌素宴,给太子接风洗尘。”   “是。”郭嬷嬷应下。   春光烂漫,万物生长,芳菲一片,郭贵妃信步走到御花园楼阁,偌大皇宫,尽收眼底。   皇宫所有的屋顶都是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熠熠生辉,唯有东宫用的绿色琉璃瓦,波光淋漓,仿佛池塘清水。   郭贵妃对着东宫那一抹独特的绿色,无声的笑起来。 第139章 善围姐姐,你嫁给我可好   胡善围出宫,特地要车夫绕路,穿过城北英灵坊成贤街,胡家书坊就在成贤街西南端。   十二年了,胡家书坊的金子招牌已经陈旧,从炫目的金色,变成了黯淡的古铜色,门口蹲着一只打瞌睡的老猫。   昨天洪武帝威胁要杀她全家,胡善围至今心有余悸,到底不放心,绕路过来看看父亲。   “停。”胡善围对海棠说道:“你进去买本书。”   海棠问:“买什么书?”   胡善围道:“你看着买,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海棠下了马车,走进书店,拨开马车的窗帘,胡善围看见二楼藏敞着窗户透风透光,一个小少年在临窗的书桌前抄书,应该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看来子承父业,以后要以此谋生了。   一个穿着半旧蓝色直裰的男人走到书桌前,像是在指点少年,小少年频频点头,正是父亲胡荣,他今年四十八岁,下巴留着胡须,头戴网巾,清清爽爽的,相貌身材似乎还是老样子,日子过得舒坦,难得没有发福,在这个年纪,胡荣堪称是中年帅大叔了。   末了,胡荣提着漏壶,去浇窗台上的几盆花朵,胡善围赶紧放下窗帘。   这时海棠已经买了新书回来了,“道衍禅师出的新诗集,胡司言一定喜欢。”   胡善围打开一看,是《独庵集续》。   车夫甩着马鞭,继续赶车,岂料后方传来一个声音,“姑娘!刚才买书的姑娘!”   听声音正是胡荣。   车夫停车,海棠从窗户探出头去,“何事?难道刚才算错钱了?”   胡荣气喘吁吁的追了过去,递过来一件物事,“今年我们书坊有福利,买书送一包鸭油烧饼。算账的伙计忘记给你了。”   海棠半信半疑,“我就买了一本书,送这些东西,你们书坊不赚钱?”   胡荣呵呵笑道:“一本书也是客,我们做生意的,童叟无欺。”   海棠笑道:“我既不是童,也是叟,这烧饼就不要了。”   胡荣坚决的递过去,“姑娘,您看我都送过来了——您自己不喜欢吃,分给别人也是一样的。”   海棠接过烧饼,“哟,还是热的?卖烧饼的就在你们书坊旁边?”   胡荣说道:“是姑娘来到巧,刚刚送来一筐刚烤好的。”   马车里的胡善围碰了碰海棠的衣袖,海棠会意,收下鸭油烧饼,“既然老板如此好客,我就不客气,多谢老板,祝书坊生意兴隆。”   胡荣施了一礼,“借姑娘吉言,姑娘走好。”   马车复又开动起来了,胡荣看着马车消失在喧嚣的街头,久久都没有离开。   海棠打开油纸包,吃着鸭油烧饼,忘记了刚才还在和胡荣推辞,“这烧饼真香嘿。”   胡善围叹道:“你被我父亲识破了。”   海棠一噎,喝了口水才顺下去,“胡司言怎么看出来的?”   胡善围说道:“书坊送笔,送纸是常事,谁会买书送烧饼?父亲大概猜出马车里的人是我。”   “哦。”海棠恍然大悟,“原来胡司言喜欢吃鸭油烧饼。”   胡善围指着油纸包里的渣渣,“我喜欢舔吃完烧饼后纸包里的酥皮渣,香香脆脆的。喜欢豆浆、牛奶、还有米粥最上面的那层皮……在我十八岁以前,父亲都会把这些东西单独挑出来留给我。”   自从她守了望门寡、抗婚之后,一切都变了。父女相依为命的感情一点点的磨碎,她每年都送一半的俸禄回家,给父亲写几乎一模一样的回信,父女之间看起来淡漠如斯。   但这并不表示,胡善围会任凭父亲自生自灭,坐视父亲被处死。家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的清楚。   看到父亲身体健康,过的还不错,她就放心了些。   最终分食了鸭油烧饼——海棠和车夫吃烧饼,胡善围吃着烧饼渣。   孝陵,沐春早早在此等待,还提着一对从云南捎过来的绿孔雀,以前一对百合一对基的孔雀生命到了尽头,已经死去,他们留下了两只雄性后代,沐春又操起了老父亲的心,给这两只精心挑选了媳妇。   这一次和以前见面就打得满地孔雀毛不一样,或许正处于春天的发情期,两对绿孔雀很快就自行配对,占据池塘两边,互相梳洗羽毛。   胡善围走到池塘边时,一只雄孔雀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屏了,围着雌孔雀乱转,眼看就要做不可描述之事,胡善围故意加重了脚步声。   沐春回头,嘴角不知觉的上挑,“善围姐姐,我回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说得胡善围落下泪来,长期的积郁和压力,让她溃不成军,她不是铁人,她不可能永远淡定。   沐春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走之前,我立下不负国家不负卿的誓言,可是没想到做起来那么难。三年之后又三年,总是有那么多事情围着我。”   “不是因为你。”胡善围哽咽的说道:“二百五十万人,又不是二百五十万颗树,远离他乡扎根云南,谈何容易,你做的很好,我难受,不是因为你,是因宫里——”   胡善围一怔,不能对沐春说这件事,否则满门抄斩,还会给沐春带来麻烦。   胡善围说道:“是因宫里好多事情,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结局。我觉得……厌倦了。”   沐春不知是该大喜,还是该“忧善围姐姐之忧而忧”,面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忽喜忽忧,像是面部表情失控。   此时沐春亦非吴下阿蒙,能够在送葬途中搞出两首传唱度极高的歌谣来宣传自己接班人地位的沐春,说话注意着分寸,“你……要是累了,可以歇一歇,做些喜欢做的事情。比如跟我去云南……逛一逛,看看天下之大。”   沐英一死,作为继承宗庙的嫡长子,沐春要守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孝期,这期间是不能谈婚姻嫁娶的。   沐春见胡善围并不反对,心想这算是同意了,又说道:“等我孝期一到,我就立刻把爵位让给二弟沐晟,让他来镇守云南,然后我们成婚,想去哪里就去那里。”   沐春此语,如一道惊雷,将胡善围从悲伤失望中惊醒,“你说什么?你要让爵?”   “是的。”沐春说道:“我们沐家世镇云南,但是重要的家族女眷和子女都必须留在京城,只有无关紧要的妾室才能跟去云南,伺候沐家的男人,繁衍子孙。我的继母耿氏、还有二弟媳程氏是不可能踏入昆明一步的。我们一旦成婚,你就是黔国公夫人,从此以后,你就要和耿氏,程氏这种女子一起在国公府守活寡,慢慢凋零。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怎么舍得让你步她们之后尘?”   胡善围惊讶的看着沐春,士别六年,沐春居然考虑的比她还要长远细致!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春春!   将军守边关,家眷留守京城,这是一种制衡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沐家人也不例外。   中下级别的将领或者军官还可以带着家眷跟着屯田,高级将领就是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不可能一边打仗一边拖儿带女。   高级军官的家眷享受荣华富贵,就要忍受相思别离,有些夫妻是距离产生美,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回来还是恩爱夫妻。但是对于大部分的夫妻而言,距离只会产生隔阂,军官可以用纳妾来解决寂寞、生理、繁衍的需求,但是女人不能纳“夫”。   耿氏早就看穿了情爱,把诰命夫人当做工作来做,尽女主人的本分,享受国公夫人的荣誉和地位,随便丈夫沐英纳妾生子,反正她已经生有一子沐晟,这是她将来的依靠。   可怜的是二少夫人程氏,嫁进沐家四年,连丈夫的面都没见过,以处女之身“喜当娘”,名下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看着胡善围惊讶又欣喜的表情,沐春知道自己说对了,“我发誓此生不负国家不负卿。为了安顿好二百五十万移民,我和你六年都未见面,终年忙碌,从未闲过一天。我爹一死,云南初期必然会有些动荡,一些势力会试探我们沐家是否后继有人,所以在二十七个月孝期里,我会用实力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熄了歪心思,保护云南稳定。我二弟一直留守云南,他在当地有些威望了,这二十七个月孝期,是我和他交接的过渡期。孝期一到,我自请让爵,解甲归田,那时,你嫁给我可好?”   不负国家不负卿,绝非说说而已。忠与孝、忠与情,往往不可得兼,需舍弃一个,成全另一个。   十五年前,胡善围就是被舍弃的那个,而现在,她遇到了这个解决两难问题的男人。   他不舍弃,他不选择,他都要,他都不辜负。   胡善围擦干眼泪,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好,我嫁了。想不到我为你写的那首诗,居然误打误撞成了真,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我一直随身带着。”沐春从怀里拿出扇子,从缂丝扇套里抽出川金扇,啪的一声打开扇面,那首《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悠然自得的躺在扇面上,墨迹未褪。   挣扎过,奋斗过,倦了,累了,能够有一个人相伴着,一起退出名利场,同卧同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生无论经历多少苦痛、背叛、算计,失望,都是值得的。   因为倘若没有这些,他们两人也不会相遇,更不会相知相爱,乃至相守了。   胡善围和沐春在池塘边,看着绿孔雀开屏求偶,憧憬着未来:   胡善围说道:“我们一定要去好多地方,茹司药和谈太医踏足过的地方,我们也要统统走一遍,以前每一次我收到茹司药的信件,都羡慕不已。风水轮流转,等我们去了某个地方,也给茹司药写信,要她也羡慕我一回。”   沐春难得见善围姐姐也有小女儿态的一面,她现在和刚才的沮丧疲倦完全不一样,振奋了精神,双目像是藏着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辉。   善围姐姐三十二岁,她这一生还能有第几个三十二岁?   沐春愈发坚定了让爵的决心,他自认为云南付出了许多,不辜负沐家和冯家两族血统所带来的荣耀和责任,他没有辜负国家给他的爵位和封号,二十七个月孝期过后,他也三十二岁了,在余生里,他要履行对这个女人的诺言,拥抱幸福。   沐春问她,“我们先去那里?”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摊开大明地图,蒙着眼睛投掷飞镖,飞镖扎到那里,我们去那里。”   “扎到森林怎么办?”   “那我们就去当猴子。”   “扎到大海怎么办?”   “我们就弄条船。”   ……   且说胡善围和沐春在孝陵规划着未来,这一天如胶似漆,夜幕降临,位处东六宫的钟粹宫里,郭贵妃摆了一桌素宴,下了帖子,请太子赴宴。   郭贵妃双目微微发红,像是刚哭过,说道:“为了吾儿的葬礼,太子千里迢迢远赴兖州,凡事尽心尽力,亲力亲为,胡司言一路随行,都看在眼里,后来一五一十说给本宫听,本宫很是感激。”   太子忙谦道:“都是孤这个当大哥的应该做的,惊闻十弟离世,他还那么年轻,孩子才刚刚满月,唉,孤很是伤心,要是以前他还在宫里时,孤多关心他,多劝劝他,或许就避免了这场悲剧,可惜事已至此,孤悔之晚矣,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的葬礼办好,为他选一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   郭贵妃举起酒杯,“今日以茶代酒,敬太子。”   丧期不能饮酒,以茶水代替,郭贵妃一饮而尽,太子也喝了一杯。   一杯过后,郭贵妃指着一桌素菜,“你十弟走后,本宫立志吃素一年,今日就委屈太子陪本宫吃素。”   郭贵妃即将封后,面对未来的母后,太子态度恭敬,自是与其他庶母不同,太子说道:“既如此,孤也茹素一个月,明日再放生一千尾鱼,为十弟积德祈福。”   郭贵妃再次举杯,“太子仁德,爱惜兄弟,本宫再敬太子一杯。”   两人以茶代酒,各自喝了一壶,郭贵妃伤心归伤心,饭量还是不错的,吃了一碗饭,还为太子夹了两筷子面筋做的仿螃蟹肉:   “太子一路辛苦,多吃一些。本宫现在想开了,鲁荒王走的早,鲁王府还有个过儿,听胡司言说长的白胖俊秀,小名是太子给起的。可惜过儿不是鲁王妃肚子里出来的。嫡庶有别,庶长子封王比嫡子艰难,但没得办法,鲁荒王只留下这么一个骨血,本宫要好好保养身体,将来这孩子承爵还得指望本宫为他张罗。”   郭贵妃一席话,尤其是嫡庶有别、为庶长子请封爵位这一句,着实说到太子心坎上去了——他就是庶长子,占据长的优势而封的储位。   太子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将郭贵妃为他夹的高仿螃蟹肉吃进去了,他喜欢河鲜和海鲜,这面筋做的假肉吃在嘴里,和真的螃蟹一样鲜美,宫廷厨师真是绝了。   其实论武功谋略,太子不如燕王晋王,甚至秦王这种镇守边关的藩王。   论文学才华,太子不如楚王、湘王、宁王等文采出众的弟弟,甚至连鲁荒王的有些诗作都比太子强些。   论“旁门左道”,太子也不如周王朱橚这种文不成武不就,但是潜心医学研究的藩王。   太子除了生的早,真的没有其他独特的优点。所以太子扬长避短,一直在人设上大做文章,塑造出“好学生”、“好哥哥”、“好丈夫”、“好父亲”等正面形象。   郭贵妃表明了要为庶长孙过儿请封爵位,太子深有体会,吃罢了高仿螃蟹肉,太子说道:   “娘娘说的是,庶长子比嫡子要艰难些,将来孤必定助过儿一臂之力,总不能让鲁王一脉降等承袭,去当个郡王吧,到时候鲁王府的规格要缩小,改成郡王府,就不复现在的恢弘气派了。”   鲁王府的气派,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这只是个亲王府。   郭贵妃面露感激之意,举杯说道:“太子对鲁荒王这个弟弟的兄弟情,日月可鉴,本宫再敬太子一杯。”   喝了茶,郭贵妃见太子喜欢“螃蟹肉”,便又用公筷夹了一筷子给太子,长者赐,不可辞,何况这是未来的皇后,太子将郭贵妃所赐都吃干净了。   郭贵妃后来添饭了,胃口极好,吃的多,太子有些惊讶,以前郭贵妃可没这么能吃。   郭贵妃端着饭碗一笑,“本宫如今吃素,没什么油水,努力加餐饭,把身体养好了,将来才能给过儿当靠山。”   郭贵妃豪不矜持,吃的甚是香甜,每一盘菜都夹了好几筷子,长辈都如此,太子不好装斯文,否则就太造作了,所以也跟着加了餐饭,吃到肚儿圆,饭碗不剩下一粒饭,这才放下筷子。   这一场素宴,宾主尽欢,都吃的很好。   但是到了夜里,东宫开始闹腾起来了,尚食局的刘司药打算入睡被人叫到东宫看诊,太子不知为何,夜里浑身都不舒服,首先是眼睛刺痛,连灯笼光都觉得刺眼,莫名其妙的流泪,而后开始咳嗽,每咳一声,牵连着胸口疼。   刘司药赶到时,太子又说咽喉也疼,刘司药看了太子的口腔,刚一张嘴,就闻到一股铁锈般的口臭,咽喉也一片红肿。   除此之外,太子的身体还出现多处皮疹。   起初刘司药以为是柳絮或者花粉等东西的刺激,毕竟现在是春天,宫里很多人对花粉和柳絮敏感的人都开始犯病了,各种症状和太子很像。   一旁陪伴太子的太子妃吕氏说道:“可是太子以前春天很少出现过这种症状。”   刘司药胆子小,不敢担责任,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太子移步乾清宫,请太医们一道会诊。”   太子惜命,他觉得很难受,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此刻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了,还头晕目眩的,说道:“那就去乾清宫,宣太医。”   太子刚到乾清宫,就面色发白,“快,孤要出恭。”   太子坐在马桶上,一通腹泻之后,顿时全身无力,还是四个强壮的太监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刘司药   一看马桶里的污物,顿时大惊:不好,太子便血!   太医们赶到时,太子的病情已经以肉眼的速度恶化了,咽喉肿痛,几乎肿的说不出话来,双目赤红,眼球里一根根毛细血管几乎红得要爆炸,像是熬了十个晚上没睡觉,且连续腹泻,根本来不及坐马桶,一次次更换脏的衣服和被褥。   太子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咳嗽就像一把刀,往咽喉和胸部刺一刀,终于,太子咳出血来。   刘司药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在脉案上记录太子发病的详情,写道:“症状和砒霜中毒极其相似。”   半夜,钟粹宫的大门被人敲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他直接闯进郭贵妃寝殿,众人阻止不及。   郭贵妃听到动静,似乎早有所料,命人打开一道道宫门,秉烛静候。   毛骧行了一礼,“皇上召贵妃娘娘去乾清宫。”   郭贵妃不发一言,跟着毛骧走了。   乾清宫。   踏入宫门之前,有两个老嬷嬷检查郭贵妃的身体,连头上稍微尖利的木簪子也取下来了,受到这样的对待,郭贵妃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毛骧看了,心中叹息。   走进乾清宫东配殿,这里灯火通明,隐隐听到哭声传来,郭贵妃听了,却如听仙乐,发出一声轻笑。 第140章 二次伤害   五十天前,鲁荒王毒发时,也是先从眼睛开始。   此时太子已经大小便失禁,胸膛、咽喉无一不疼,尤其是双目,仿佛有无数个容嬷嬷用针扎他的眼睛,见不得任何光源。但是治疗需要充足的灯光,刘司药干脆用个白布条包住太子的双眼,以免刺激双目。   纵使如此,太子还是疼得用手去抓眼睛上的白布条,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死死按住双手,像一条搁浅的鲤鱼在床上不停打挺。   此时眼睛的剧痛掩盖了胸膛和咽喉等地方的疼痛,和双眼的疼相比,其他地方简直是挠痒痒。   太子疼的鬼哭狼嚎,咽喉红肿,已经说不出什么成句的话来,“疼……吼吼……贵妃……毒……菜里有毒!”   疼痛使得太子表情失控,面目狰狞。   太子妃吕氏吓得魂飞魄散,只晓得哭。   太医们配好了解毒的药,喂给太子,但是太子咽喉、食道都红肿,已经失去了吞咽的功能,黑乎乎的药汁刚刚灌进去,就从嘴角流淌出来。   没有办法,太医们只得用撬开太子的嘴,放入漏斗,像给牛马灌药似的,强行往胃里灌药。   灌进去不久,太子猛地咳呛,把药汁吐出来,到最后干脆是吐血。   不仅如此,在吐血的过程中,蒙住太子双目的白布条也从里面泛出了殷红的血迹。   与此同时,双耳,两个鼻孔,也有一根根细线似的血流出来,随着病程的加快,血流从细线渐渐扩散成了蚯蚓般,而且血流不止,刚刚擦去,又有鲜血从五官七窍里流出来。   此时蒙眼的白布条已经一片殷红,就像女子来月事时所用的一块块陈妈妈。   刘司药忙解开白布条,打算换上一根干净的,可是此时太子的眼睛对光线已经失去了敏感,瞳孔没有正常的伸缩,像是一潭死水。   刘司药知道此时已经药石无效,无力回天,她颓然的将干净的白布条放回原处,取了棉纱擦拭双眼流出的鲜血。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给太子捂上眼睛,殿下怕光。”太子妃吕氏这才回过神来,抓住布条往太子眼睛上蒙过去。   刘司药阻止了,嘘声,低声道:“殿下……已经瞎了。”   太子妃瘫坐在病榻旁边,此时她还不知道太子命悬一线,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一个瞎眼的太子,是无法继承皇位的。   太子可以痴、可以傻、可以无德无能,但是不可以瞎啊!   怎么办?   太子妃忙吩咐东宫侍从,“快!去把皇长孙叫来!”   侍从犹豫片刻,问道:“太子妃皇次孙要不要一起请来?”   东宫目前有四个皇孙,其中皇长孙朱允炆,还有老三,老四都是太子妃吕氏所生,只有老二朱允熥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原来先太子妃生下嫡长子朱雄英,但可惜的是朱雄英八岁夭折,原来的老二朱允炆成了老大。   太子妃摇摇头,“熥儿年纪还小,岂能让他看见这番残酷的场面?莫要耽误时辰了,赶紧要皇长孙过来。”   朱允炆,生于洪武十年十二月五日,今年十五岁。   朱允熥,生于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今年十四岁。其实比朱允炆小了不到一岁而已……   平时太子妃对原配所生的朱允熥关心备至,远远超过三个亲生儿子,但到了关键时刻,就像照妖镜,照出了本性。   随从赶紧去东宫请皇长孙朱允炆。   安排好了这些,太子妃才大哭起来,凄凉的哭声传到隔间,郭贵妃听着太子的惨叫和太子妃的哭声,在胸口沉积了五十天的忧郁,在此刻释放出来。   值了!她的孤注一掷是值得的。   洪武帝听到哭声和惨呼声交织在一起,顺手拿起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瞬间将隔壁的哭声压了下去。   洪武帝怒吼道:“现在你满意了?朕以为这九年来你变得聪明贤惠,和孝慈皇后一样,成为朕的左右手,你的付出,朕都看在眼里,朕册封你为皇后的圣旨都写好了!就等着钦天监算个好日子,你却在即将封后的时候给太子下毒!”   “朕看错你了!你没有变,你还是当年那个愚蠢的妃子,凭着娘家势大,横冲直撞,以为朕不敢动你!你被私怨蒙蔽的双眼,目光短浅,无视大局,心胸狭窄,毫无嫡母风范,你就只配当一个妾!你天生就是做妾的命!就你这样愚蠢的毒妇,根本不配当大明皇后!你连给孝慈皇后提鞋都不配!”   “私怨?“郭贵妃笑了,“臣妾一个人能生得了儿子?太子是皇上的儿子,鲁王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都是皇子,都是庶出,谁比谁高贵了?太子的命是命,我儿的命就不是命了?”   洪武帝拍着桌子,“太子是储君!鲁荒王在太子面前要自称‘臣弟’。诚然,太子犯弑弟的大错,可是,他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在外名声良好,并无过错,若立刻废了太子,必然会造成朝野动荡,没有人相信素来仁德的太子会杀了亲弟弟,会以为有人陷害太子,为太子请愿,到时候为了储位,皇子和大臣们分成数个阵营,互相攻奸,大明必定风雨摇摆,朕没有办法,只能先维稳,一切要从长计议,要胡善围隐瞒此事,可是她居然敢抗旨不尊——”   “皇上!此事和胡善围无关!”郭贵妃打断道,“没错,是臣妾要胡善围去兖州调查檀儿之死,让檀儿做个明白鬼,可是胡善围回来复命,只说檀儿死于丹毒,自取灭亡。但是,无论是胡善围、还是皇上,都小瞧了臣妾。臣妾这九年代掌后宫大权,摔了多少跟斗,吃一堑,长一智,不再是当年傻乎乎的宁妃,你们以为要胡善围扯谎,就能糊弄臣妾?”   “得知檀儿噩耗,臣妾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太子,臣妾即将封后,朝野皆知,已成定局,臣妾封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但檀儿的性格皇上是很清楚的,他根本毫无野心,资质也一般,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富贵一生,所以皇上会封臣妾为贵妃,抬举臣妾,如果臣妾野心勃勃,檀儿也优秀出众,贵妃和后宫大权根本轮不到臣妾。”   “但,正因为太子是最大的获益者,臣妾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放到一边去,心想这件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后宫有嫔妃挑拨离间臣妾和太子的关系,想要逼臣妾出手报仇对付太子,自断前程,放弃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然后乘机上位。第二种,就是其他皇子,尤其是老二秦王挑起纷争,杀檀儿,再借臣妾之手灭太子,然后他作为庶长子,有入主东宫的可能。秦王作恶多端,他曾经虐杀刘司言,做出割下刘司言舌头哄骗秦王妃吃下去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杀一个弟弟估摸也不在话下。”   这时隔壁再次传来太子的惨叫声,郭贵妃嘲讽一笑,“其实到后来,臣妾最怀疑的人是秦王,臣妾最不希望的人是太子,尽管有人说太子虚伪,总是装好人。但是臣妾当初愚钝时,也是拿着《孝慈皇后起居注》学习先皇后的言行,来治理后宫,去装一个好皇后。装不要紧,谁生下来就是个圣人呢?谁没有缺点?没有弱点?只要一直装下去,离目标近一些,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隔壁的呼痛声突然停止,看到太子如此痛苦,太医用针灸的方法,让太子晕过去,继续给他灌解毒的药汁,给他续命,在这时候,不存在放弃治疗这个说法,能拖一刻是一刻。   郭贵妃自述之时,洪武帝默然不语,他时刻都在关注隔壁的动静,当太子的呼痛声戛然而止,他明白,太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洪武帝抬举郭氏,看中的是安全,郭氏和檀儿资质都一般,甚至说平庸也不为过,可是郭家满门忠烈,就连檀儿这个怂包在达定妃生的两个逆子攻打孝陵时,也会拿起武器在地宫保护孝慈皇后的棺椁。   越是危机关头,越是能看透人性。檀儿这个又蠢又傻的儿子,有一颗单纯善良的心,对嫡母孝慈皇后,也是怀着一颗真挚孝敬的心。   因而二十几个儿子,洪武帝最疼的就是鲁荒王,为了他选择兖州这个安逸的藩地、命工部好好修建鲁王府、明知僭越了,还是容许工部尽奢华恢弘之能事,甚至把兖州城墙拆除南移,把鲁王府修的比凤阳老家的皇城还气派。   二十个几个藩王府,没有一座比得上鲁王府。这个蠢儿子,对储位,对皇权一点兴趣都没有,一心一意的依靠着父亲,没心没肺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洪武帝嘴上叹息檀儿不争气,其实心里觉得檀儿这样无用无知,也是好事,无知者比较容易快乐。   檀儿的母亲郭贵妃在代掌后宫大权时,对宫妃,皇子公主们都公平对待,不偏不倚,处处效仿孝慈皇后。   洪武帝何尝不知道封郭贵妃为皇后,檀儿就是唯一的嫡子,会对东宫造成威胁?   然,郭家忠诚、檀儿无野心、郭贵妃贤惠公允,犹如孝慈皇后在世。这三点让洪武帝决定封郭贵妃   为皇后,是非常安全的做法,后宫、朝廷、诸位皇子都能相安无事。   可是没有想到,他相信郭家、郭贵妃和鲁荒王,但是太子不信。   太子干脆毒死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这个以仁德闻名的太子啊!你都可以为了救老师宋濂的性命,在朕的书房外长跪不起,乃至晕倒,你怎么忍心下此毒手,害死你的亲弟弟?   洪武帝后悔不已,到头来,他还是高估了太子。   如果,他没有封郭贵妃为皇后的打算,檀儿就不会死,太子也不会死,起码在表面上,还能继续维持兄友弟恭的场面……可是没有如果。   听着隔壁的动静,郭贵妃看着面前的一堵墙,仿佛可以透视过去,檀儿经历过的痛苦,一五一十在太子身上还原了,原来檀儿之死,比她想象中还要痛苦,还要漫长!   郭贵妃心中畅快而又痛苦,她为檀儿死前所受的痛苦落泪,哭道:   “臣妾不希望是太子,可是,太子还是让臣妾失望了。胡善围一回来,她和臣妾说起檀儿之死和檀儿的葬礼,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只要提起太子,她的眼神就会下意识的躲闪,她的手会交叠在一起,有的时候,会摸她的颈脖。她的语气太平淡了,就像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有的时候,她还会停顿,想一想,再继续往下说——皇上,今时今日,臣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没有眼色的郭宁妃,胡善围言行举止,分明是另有隐情,她在瞒着臣妾。”   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面对因丧子之痛而哭泣的郭贵妃,洪武帝心中悲伤盖过了暴怒,他能理解郭贵妃的痛,原本他们应该抱在一起痛苦,互相安慰,走出丧子之痛的阴影,可是郭贵妃偏偏杀了他的长子。   冤孽啊。洪武帝对郭贵妃是爱恨交织,又伤又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封为皇后,檀儿就是大明唯一的嫡子,这个名分为他招来了杀生之祸。”洪武帝缓缓的抬起头:   “朕也心疼檀儿,他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朕总是骂他无能不争气,其实最喜欢这个蠢儿子。他是大明开国之后,第一个出身的皇子啊!开国才两个月,你就生了檀儿,他的出生意义非凡,简直就像祥瑞一样,朕如何不偏心他?无论他干出多么荒唐的事情,朕都会原谅他。”   听到洪武帝提起檀儿出生时的情境,郭贵妃哭声更大了,那时候,儿子小小的,红红的一团,裹在襁褓里,像个小肉虫子般蠕动着,她刚刚当母亲,连抱都不敢抱他,生怕碰坏了,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成人,可是她那么爱过的儿子,却被人毒瞎了双眼,活活疼了一晚上死亡,叫她如何不恨?如何放下仇恨?   洪武帝递了帕子给郭贵妃,“朕六十二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贵妃有多痛,朕就多痛。可是你为何因怀疑胡善围对你有所隐瞒,说了谎话,你就确定是太子毒杀檀儿?为什么不是其他嫔妃,为什么不是秦王?你对太子下此狠手,难道就没有想过,太子也是朕的儿子吗?”   郭贵妃宁可不顾形象的用衣袖擦泪,也不肯接洪武帝的帕子,“臣妾早已不是以前的臣妾,臣妾暗中命胡善围调查檀儿之死,结果胡善围却对臣妾说谎——胡善围的能力和人品,臣妾一直都是相信的,所以臣妾对她一直言听计从。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迫使她屈服,违背平时的原则和在臣妾面前许下的誓言,说违心的谎话呢?”   “只有皇上一人能做到。而皇上会为了掩护谁而逼迫胡善围违心说谎呢?不可能是嫔妃——皇上最重视子嗣,后宫里的女人,除了孝慈皇后,谁能真正入您的眼睛?只是一群为您排解寂寞,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即便是臣妾也是如此,所以不可能是嫔妃。”   “不是秦王,因为秦王劣迹斑斑,所谓虱多不咬,债多不愁。秦王本性残暴,多了杀弟弟的罪名,皇上作为父亲,不能赐死儿子,但是夺了秦王的爵位,再次将他圈禁在凤阳作为惩罚,不但可以安抚臣妾,还能令臣妾的两个哥哥感激涕零,更加卖命的为保护大明江山冲锋陷阵,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向着皇上,向着大明。这就是弃车保帅之举,但是皇上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逼迫胡善围对臣妾说谎。”   “皇上啊,不是胡善围泄密,是您自己一步步的暴露了真凶是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洪武帝:怪我咯。 第141章 凭本事犯的蠢   九年前,洪武帝觉得郭贵妃太笨,希望她聪明一些,好弹压后宫,不要后院起火,给他一个安宁的后宫。   九年后,洪武帝觉得郭贵妃要是笨一些就好了,胡善围骗过了郭贵妃,太子就不用死了。   可世上的事情,纵使他是皇帝,也有太多不如意之处,甚至保护不了他的孩子们。   他是皇帝,也是父亲,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一个个倒下,在剧痛中死去,他也会痛,郭贵妃失去了儿子,而他在五十天之后,又失去了一个儿子。   而且,这个儿子还是因为他的失误,低估了郭贵妃的判断能力而死去的。   就这样,他寄与过厚望的儿子,培养了二十五年的继承人,就这样死于砒霜之下。   一切都要推倒重来。   洪武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缓缓走向郭贵妃,这个女人一开始,只是郭家送来暖床的、以表示忠心的政治礼物,活泼、温驯、没有什么野心,一个漂亮的笨女人。   她还那么巧合的在大明建国之后两个月,生下了他第十个儿子,连排行都那么圆满。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这个女人当成宠物般的存在,看着她一步步的成长,蜕变,笨拙的照搬孝慈皇后,为自己修炼出一个贤后的外壳,给他带来了惊喜。   然后,在他刚刚认同她,打算封她为皇后时,她给他带来了毒杀太子的“惊喜”。   看着洪武帝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郭贵妃先是后退了两步,而后定住,她整理了素服,甚至用手指蘸了蘸杯中冷透的茶水,将鬓边的碎发拢了拢,依然保持着体面端庄。   洪武帝一摆手,太监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杯鸩酒。   洪武帝说道:“你不要怪朕绝情,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你们郭家满门忠烈,为朝廷尽忠,不能出一个谋害太子的嫔妃,朕不会迁怒郭家,你的死亡,会以因鲁荒王之死悲伤过度,突发心疾而终,朕会将你风光大葬。”   郭贵妃的两个哥哥,大哥巩昌侯郭兴在洪武十七年巡北疆后病死,洪武帝追封为陕国公,谥号“宣武”,赐葬聚宝山。   二哥武定侯郭英,至今都执掌禁军。除此之外,郭英的长子郭镇是永嘉公主的驸马,郭英的二女儿郭氏嫁给了洪武帝第二十四个儿子郢王朱栋,是郢王妃,夫妻两个已经去湖北安陆就藩了。   所以郭氏家族有贵妃、有亲王、有国公,有侯爵,有驸马,还有王妃,另外,郭英和郭兴兄弟也很能生儿子,大多英勇善战,是国之栋梁。   郭家声势浩大,势力在朝廷里盘根错节,且忠心耿耿,郭贵妃因此猜准了洪武帝为了顾全大局,只会赐死自己,不会动郭家分毫,所以敢肆无忌惮的设了鸿门宴毒死太子,不用担心株连九族。   曾经的傻白咸郭宁妃经过九年磨砺,已经会熟练的揣摩君心,权衡利弊,毒死太子不是一时丧子之痛的愤怒,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反复琢磨之后的决定。   她甚至在鸿门宴之前把心腹郭嬷嬷打发回郭家养老,把“军师”胡善围以给孝慈皇后焚经书的理由,送到孝陵去洗脱通风报信的嫌疑,还能借着洪武帝对孝慈皇后的感情,让胡善围避免卷入东宫之死的政治漩涡。   郭贵妃唯一没有考虑的就是自己,她根本没有打算全身而退,她决定将性命献祭复仇。   郭贵妃对着洪武帝一拜,“谢皇上恩典,太子杀吾儿,臣妾杀太子,都罪无可恕,臣妾自愿一死谢罪,了结恩怨。”   郭贵妃淡定的端起鸩酒,这一刻,洪武帝倒有些不舍得了,这是他差一点点就当成妻子的女人啊!她身上有好多孝慈皇后的影子,让他不禁有些移情。   洪武帝问她,“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郭贵妃看着东北孝陵的方向,“如果可以,麻烦皇上转告胡善围,对不起,臣妾很抱歉,臣妾辜负了她的期望,臣妾知道,她崇拜孝慈皇后、她很想将臣妾调教成第二个孝慈皇后,臣妾也努力过了,真的非常努力,有她辅佐臣妾,臣妾这个别人认为扶不起的阿斗,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可是臣妾实在接受不了用亲儿子的生命换来的皇后之位。”   “诚然,臣妾做梦都想当皇后,皇上下令重修坤宁宫时,臣妾高兴得发了失心疯,乐颠颠的,连丢了一只鞋子毫无察觉……”   一滴泪水落入了鸩酒,郭贵妃含泪笑道:“那个时候的臣妾傻乎乎的,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觉得这日子充满着希望,觉得只要付出了,就有回报……可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当大明的皇后,最后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需要拿出臣妾最珍视的儿子去换,臣妾不要了,臣妾无法坦然的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每天和杀子仇人太子扮演母慈子孝,臣妾不是孝慈皇后,臣妾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孝慈皇后的耐力,皇上,臣妾去地下陪我们的儿子了,想必在黄泉路上,他并未走远。皇上保重,臣妾去也。”   言罢,郭贵妃将鸩酒一饮而尽。   郭贵妃走的很快,四肢抽搐,呼吸急促,洪武帝闭上眼睛,听到郭贵妃的动静完全消失时,才睁开眼睛。   他看见郭贵妃双目圆睁,面带笑容的死去。   这时外头太监跑了进来,“皇上,太子……殁了!”   郭贵妃和太子几乎同时去世。   洪武帝颓然瘫坐郭贵妃尸身旁边,一瞬间,什么大局,谋略,制衡等等全部消失了,他只是一个失去了两个亲人的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我机关算尽,自觉将一切安排到最好,将损失降到最低,可是现实偏偏不向他安排的方向发展,而是走向了他都没有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   洪武帝正思忖时,一个少年的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皇爷爷!父亲去了!我该怎么办啊皇爷爷!”   是皇长孙朱允炆。洪武帝将他没有送出的手帕盖住了贵贵妃的遗容上,缓缓走出了房间,外头已经哭声一片,以太子妃吕氏的声音最为凄凉。   “太子……死于疾病,你们可明白?”   病榻上,太子七窍流血,面部疼到变形扭曲,一双散开的瞳孔呈红色,犹如走火入魔,被褥糊满了失禁的大小便和血迹,怎么可能死于疾病?   太医院院判大人见过更可怕的死相——比如达定妃生的两个儿子在孝陵结伴跳楼,脑壳都砸碎了,还是太医们用碎骨拼起来缝合的。   故,院判大人第一个反应,“确实,太子死于积劳成疾。”   身为帝王,要顾全大局,一切以大明江山稳定为重,至于真相……真相并不重要。   众人皆道:“臣尊旨。”太子朱标死于积劳成疾,这就是真相,谁敢说中毒,就是抗旨,要杀头的。   皇长孙朱允炆看着父亲的惨状,正要说些什么,被母亲太子妃吕氏一把捂住了嘴巴。   洪武帝说道:“你们都退下,准备太子丧事,太医和院判大人留下,清理太子的尸身。”   院判大人驾轻就熟,妙手回春,太子双目圆睁,无法闭合,就用胶粘住眼皮;面目狰狞,就用热手巾敷面,银针扎穴位,手指慢慢按摩,让面目肌肉恢复原位;七窍流血,就用棉花缠在小棍上慢慢擦拭清洗……   半个时辰以后,众人看见躺在灵床上的太子,就已经是面目安详,干净整洁,就像睡着了一样。   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朱标薨,年仅三十七岁。   洪武帝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正在和汉王陈友谅在鄱阳湖决一死战,火烧连营,取得了以少胜多的战役,陈友谅败退草鞋山,拒绝投降,突围的时候被郭贵妃的二哥郭英一箭射穿了眼睛,穿破头颅。   次年初春,陈友谅之子开门投降,洪武帝在征服欲的驱使下,夺了陈友谅之妾达氏为后妃,生了两个儿子。   十五年后,达定妃诱惑郭贵妃之子鲁王朱檀吞服丹药“修仙”,被胡善围识破,达定妃被洪武帝毒死,两个儿子攻打孝陵,掳夺鲁王朱檀失败后,牵手跳下城墙摔死。   再过九年,鲁王朱檀因丹瘾复发,被太子找到了可乘之机,在白矾掺入砒霜毒死,五十天后,郭贵妃在素螃蟹里下同样的毒药,毒死了太子。   太子咽气的同时,郭贵妃喝下了洪武帝赐的鸩酒,义无反顾的追随儿子而去。   复仇就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死循环,形成一个因果报应的闭环,这个闭环所到之处,无数鲜活的生命被无情的碾压,无论真相多么残酷,到最后,还是要被粉饰太平。   次日,太子薨的消息传到孝陵,朝野震惊,刚刚把亲爹送进墓穴的沐春连孝服都不用换了,直接穿着进宫举哀,按照规矩,在春和门与文武大臣一起哭太子。   洪武帝罢朝一日,服齐衰十二日,京城民间停止嫁娶六十日,大臣们停止嫁娶三十日。   洪武帝定下太子朱标的谥号——懿文,以后均称为懿文太子。   由于懿文太子三十七岁就去了,根本没有准备坟墓,洪武帝命礼部将懿文太子就付葬在孝陵的东面,史上从未有过太子附葬皇陵的先例,但是洪武帝坚持如此,礼部也无可奈何,只得照办。   孝陵的胡善围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郭贵妃出手了!   太子已死,这说明郭贵妃复仇成功,那么贵妃现在……胡善围思之极恐,当即决定提前结束休假回   宫。   可是没等她出孝陵,毛骧就带锦衣卫封锁了这里,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里头是一具棺材。   胡善围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冲到马车里,徒手推开棺材板,看到了郭贵妃带笑的遗容。   九年心血,从零开始教郭氏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皇后,耳提面命,软硬兼施,有时候当头棒喝,有时候温声细语,她在郭氏身上耗费了九年青春,无数精力,希望郭氏能够像孝慈皇后那样治理后宫,稳定朝局,不要再起风波,不要再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她将缺点“罄竹难书”的郭氏回炉再造,以孝慈皇后为范本,像一个匠人,一刀一斧的重塑郭氏,难得郭氏也十分配合,无论她的话说的多么难听,都不曾和她翻脸,做错了立刻改正,再错再改,两人劲往一处使,目标几乎唾手可得。   九年付出,功亏一篑。   “不!”   胡善围不敢相信,她伸手摸向棺材里的郭贵妃,“这不是真的,娘娘快醒来!不要再睡了!没有鲁荒王,娘娘还有孙子,还有过儿,娘娘的血脉并没有断绝,娘娘马上就封后了,这是娘娘多年的夙愿,贵妃再贵,那也是妾啊!你不是一直对我说,想要当正妻吗?你醒来!你快醒醒!”   胡善围近乎崩溃,到最后都忘记了“娘娘”的尊称,开始直呼“你我”了,纪纲将她强行从棺材上拉开,盖上棺盖。   “贵妃有遗言留给你,说很抱歉,她辜负了你的期望,她知道你想把调教成第二个孝慈皇后,她也努力过了,可是她没有办法接受用儿子生命换来的皇后之位,对不起。”   毛骧说道:“郭贵妃不能和太子一天死亡,否则外头会传得满城风雨,郭家和东宫恐怕会不和,所以郭贵妃暂时秘不发丧,停灵在孝陵里,对外只称因鲁荒王之死而悲伤过度重病,无法参与太子葬礼,这件事胡司言一定要保密,皇上饶了你这一次,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皇上命你立刻回宫,坐镇钟粹宫,和以前一样行上传下达之事。否则……以抗旨论罪。”   洪武帝又要杀她全家。   郭贵妃既然还“活着”,而且重病,她最信任的女官胡善围一定要陪在身边,代为理事,唱完这出“空城计”。   胡善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她满脑子都是这九年来和郭贵妃相处的点点滴滴,现在她明白,九年相处磨合,她懂得郭贵妃,郭贵妃也懂得她,郭贵妃看穿了她的谎言,却不揭破,还在动手之前,将她支开,以免连累她。   郭贵妃此举,简直和以前天壤之别。   胡善围第一次认识郭贵妃时,郭氏还是郭宁妃,当年孝慈皇后颁布《赵宋贤妃训诫录》,要范宫正讲解,东西六宫所有嫔妃都要去坤宁宫站立、并且拱听。   郭宁妃自幼养尊处优,那里吃过这种苦头?去了第一日就说累病了,枪打出头鸟,孝慈皇后立刻命专门管着安排侍寝的彤史女官把她的名字从侍寝从撤掉,“要她好好养病”,郭宁妃吃瘪,次日老老实实去听课。   后来小公主的养母接连去世,郭宁妃又送给胡善围重礼,希望能够贿赂胡善围,要她在孝慈皇后面前“说好话”,以此得到小公主的抚养权……胡善围礼物照收,礼单也一五一十的给孝慈皇后看了,郭宁妃又闹了没脸。   郭宁妃简直是撞了东墙,又撞西墙,凭着娘家后台硬,没头苍蝇的胡来,然而,无论她做了什么蠢事,她都光明磊落,不把别人推出去当炮灰,真真是凭本事犯的蠢,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的儿子鲁荒王简直和她一个脾气。   她明明和胡善围结了不少怨,她在代掌后宫大权遇到重重阻拦之后,她又能不计前谦,跑去孝陵三顾茅庐,把胡善围当成宝贝似的请到后宫,并且毫无保留的相信胡善围,言听计从。   就这样匆匆九年过去,郭宁妃经历了脱胎换骨的改变,成了现在的郭贵妃。她变得聪明、会办事、可以承担一国之母的责任,她懂得用计谋了,在和太子同归于尽时,还会用小手段把胡善围从灾难里捞出来,用孝陵做庇护。   现在,胡善围还是胡司言,而郭贵妃成了棺材里一具冰冷的尸体,藏在孝陵地宫孝慈皇后棺椁的旁边。   一个月后,郭贵妃才薨,继懿文太子后,宫中又要举办葬礼。   洪武帝拟定谥号为“端敬”,继废为庶人的胡贵妃、成穆贵妃孙氏、慧贤贵妃李氏之后,端敬贵妃郭氏成为了第四个死去的大明贵妃。   洪武帝命礼部效仿当年备受尊敬的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来风光大葬端敬贵妃郭氏。   不仅如此,洪武帝还下了诏书,下令所有就藩的藩王们全部回京,而且必须连着王妃孩子们全家都来参加端敬贵妃郭氏的葬礼。   朝野震惊,议论纷纷,以为懿文太子死了,洪武帝要从成年就藩的藩王们中间选一个亲王立为国储,所以借着端敬贵妃郭氏的葬礼,召集藩王回京,以备挑选。   皇上六十二岁了,必须早立国本,定下新的太子,否则会引起国家动荡不安。于是乎,所有藩王们都拖家带口、日夜兼程赶到京城,生怕来晚了,扣上不孝的帽子,失去登顶储位的可能。   一个月之内,所有藩王们到齐了,按照新丧制,诸子要为庶母守一年齐衰孝期。郭贵妃不同于以外的三个贵妃,郭氏出身名门,如果活的长一些,就当了大明皇后,郭家有两个国公,一个侯爵,一个驸马,一个王妃,妥妥的大家族。   所以端敬贵妃葬礼上,藩王们比赛似的哭泣,就像哭自己亲娘。   葬礼结束后,洪武帝对藩王们叹道:“朕老了,你们的十弟鲁荒王、大哥懿文太子,还有庶母端敬贵妃郭氏相继离朕而去,朕很是寂寞,这次你们带着孩子们来京城,好些孙儿孙女朕以前都没有见过,朕想好好弥补,多些时间和他们相处,以慰藉朕这颗千疮百孔的心,你们藩地事务繁忙,尤其是镇守边关的几个藩王,你们先和王妃一道回去,留孩子们在这里陪朕说说话。”   亲爹提出含饴弄孙的想法,当儿子谁敢不答应?   不答应就是不孝,不孝就和储位无缘了。   而且留孩子在京城,还能帮亲爹说几句好话。于是藩王们争相答应,把孩子留在京城,替自己尽孝道。   待藩王和王妃陆续回到藩地,洪武帝突然宣布立皇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确定国本储位!   立了皇太孙之后,洪武帝留下了诸位藩王们的嫡长子或者世子,留他们在京城读书学习,陆续将其他孙儿孙女们送回藩地。   其中,洪武帝将实力最强的燕王四个孩子留在京城,分别是燕王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女安成郡主,四女咸宁郡主。   册封皇太孙和自家孩子被扣留京城的消息几乎先后脚传到各地的藩王府,藩王们这才明白亲爹为了巩固皇太孙的位置,下了好大一盘棋!   我们都被骗了!父皇从头到尾就没有打算从我们兄弟中选择太子!父皇从头到尾就定下了国储就是皇长孙朱允炆!   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之位没捞着,还把孩子给搭进去了。   大明各个藩王们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钟粹宫,胡善围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眉头都没抬一下,对着端敬贵妃郭氏的遗像叹息:“听见了吗?天家无情,皇上会榨干每一个人的利用价值,连死人都不放过,皇上借着你的葬礼,搞了一出‘杯酒释兵权’,哄骗藩王们把世子和孩子们留在京城,如此一来,皇上册封皇长孙为皇太孙,当叔叔的藩王们无人敢有反对意见,没有办法,孩子在京城当人质呢,谁敢轻举妄动。”   胡善围点燃一炷香,喃喃道:“现在我觉得,你离开了也好,这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兄弟,父子,夫妻,甚至祖孙都要互相算计,希望来世,你不要和皇家再有牵扯,安息吧。” 第142章 国储之争   胡善围给端敬贵妃郭氏上香祈祷的时候,黔国公府,嫡长子沐春摆下香案,带领一家老小,迎来了给洪武帝传旨的天使。   天使打开圣旨,说道:“有敕!”   还穿着粗麻重孝的沐春跪下,身后跪着三弟沐昂,四弟沐昕,旁边有一架屏风,屏风后面跪着黔国公太夫人耿氏以及沐二夫人程氏等女眷。   天使念道:“命故黔宁昭靖王沐英子春袭封黔国公,往镇云南。诰曰:世人早失怙恃而抚育存恤者,恩亦父母也。昔者尔父沐英当天下扰攘之秋,孤而且幼。无所依归。朕特怜之,抚以为子。从渡江左,至于长成。朕后有子,命复本姓,归继宗祀。因有勤劳,封为黔国公,重禄厚赏,冀为巨家。与国同久,曩命副征云南,留镇其地,能布恩威,蛮夷率服。朕无西南之忧者十有一年。”   意思是说,命沐英之子沐春承袭黔国公的爵位,去镇守云南。皇上说,沐英年幼时父母双亡,朕收养他为儿子,名叫朱英。后来朕有了亲儿子,就命他恢复本来的姓氏,建立沐氏宗庙,后来沐英因其赫赫战功,封为黔国公,自从沐英镇守云南以来,恩威并施,蛮夷臣服,朕有十一年没有担心过西南的安危。   “……以王封慰之于冥冥,今命尔春袭封黔国公,呜呼!朕视尔父犹子,思昔提携,犹动首育之心。尔当思尔父相从之幸,毋忘释难之恩,忠诚为国,梦寐存心,则鬼神有鉴,福禄永昌矣,敬哉!”   意思是说,为了告慰沐英在天之灵,特追封他为王,以王礼安葬,现在封沐春你为黔国公,唉,朕把你爹当做亲儿子,想到往日抚养你父亲时种种往事,你要感激你父亲的恩泽,学习你父亲精忠报国之心,要让沐家后继有人啊。   册封沐春为黔国公的诰词写的情真意切,沐英这个义子,能够抵得上二十个亲儿子,真真的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毫无私心,最让洪武帝省心不过。   可惜省心的儿子都死了,不省心的一个个活蹦乱跳。   “臣沐春尊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沐春领旨谢恩,天使将圣旨双手递给他,“恭喜黔国公。”   根据孝制,官员必须为父母之死辞官守孝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叫做丁忧,如果是继承大宗的宗子,还要在祖父母死后丁忧,当然,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朝廷会格外批准官员不需要辞官丁忧,继续当差,称之为“夺情”。但是无论朝廷是否决定夺情,官员们必须先自请丁忧,否则就是不孝,无论多大官,都会在孝上栽跟斗。   武将由于职业的原因,一般都会夺情,不用辞官丁忧,朝廷会给约一百天的丧假,为父母料理丧事,总之,在孝的问题上,无论文臣武将,甚至皇帝,都是不能触碰的底线。   所以,洪武帝在距离沐英死亡将近一百天的时候下旨,要沐春承袭爵位,成为第二代黔国公,奔赴云南,镇守西南。   沐春把圣旨捧到祠堂里供祖宗,香案上,摆着沐英的神位,上供圣旨和各种御赐之物的时候,沐春顺手把父亲常用的鞭子投进烧着纸钱的火盆里。   “爹,祠堂是我最讨厌的地方,因为以前你经常在这里要我罚跪,罚背家法,还用鞭子抽我,差点被你打断气了,幸亏我命大。”   “现在你变成一个木牌,想打我也打不着,我给您烧个鞭子过去,去下面打小鬼。”   以前你拿着鞭子将我打,今日你变成木牌台上蹲,看我用六亲不认的语气说着祷词,你打我呀,鞭子都给你烧过去了,你快来打我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继承了爵位,沐春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逆子”。   “现在,我继承了你的爵位。其实我不想继承家里的爵位,一心自己挣个前程,爵位你爱给谁给谁。可是兜兜转转,爵位还是按在了我头上,俗话说的好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少不得要顶着黔国公的名号去做些实事,我即将带着三弟回云南,四弟在家留守。您地下有知,就保佑云南边境稳定,人们多生孩子少打仗。”   如今沐春是家主,敢在祠堂里大放厥词了。反正沐家他最大,无人敢反驳他。   老三沐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四沐昕今年九岁,富贵人家的儿子早当家,他都顶替二哥沐晟,把二嫂程氏娶到家里头来了。已经懂事了,不复当年那个吃鼻屎的熊孩子。   沐昕晓得自己留在京城是干嘛的,故,小小年纪,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吵着要去云南。   沐春看着小弟,其实这个年纪最想到处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沐昕注定连京城都不得踏出一步,沐家的姓氏给了他们兄弟们富贵,也给了相应的责任,谁都过得不轻松。   沐春想起自己就是家主了,少不得要提醒一下弟弟,“沐昕,你如今在皇宫大本堂里当皇子皇孙们的伴读,我以前也当过,不过,现在老朱家的人口翻了十几倍,情况和当年不一样,何况当年我有孝慈皇后照顾着,在宫里敢横着走,所以我的伴读经验对你来说没有用,一切靠你自己慢慢摸索。”   沐春说的大实话,以前孝慈皇后和洪武帝几乎把他当成宠物养着。   沐昕九岁,他懂事并不表示他没有叛逆之心,闻言说道:“大哥,你说了和没说一样。”   三弟沐昂板着脸教训弟弟:“你怎么和大哥说话的?没大没小。”   沐昕沉默,拒绝道歉。   沐春不在乎大小尊卑,说道:“现在大本堂多了十几个藩王府的世子和皇孙,你晓得是为何?”   沐昕说道:“这些世子其实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都是人质。   沐昕天资还是不错的,知道这种真话要烂在心里头,不能说出口,否则会招来祸患,不会他一个小孩子能承受的。   沐春一听,就晓得小弟上道了,“你既然明白,就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他们老朱家的事情你不要掺和,你始终记住你姓沐就行了。”   “愚弟牢记于心。”沐昕想了想,说道:“大哥,可不可以要二哥抽空回来一趟,顺便把两个侄儿带回京?”   沐春:“干嘛?”   沐昕说道:“二嫂要是能生个孩子,就不会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有了两个侄儿在家,我或许能换着去一趟云南。”   人质轮流做,不能总是我,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沐春看着小弟,九岁的躯壳,十九岁的灵魂,“行,二弟也有十一年没见到太夫人了,我和三弟去云南,就要他回来。”   千里之外的沐晟连打了三个喷嚏。   沐昕脸上有了笑容,看到亲爹的神位,猛地意识到这地方发笑是对祖宗们不敬,于是收敛了笑容,再次摆出苦大仇深的表情。   沐春眼角余光捕捉到沐昕的表情变化,心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告诉了自家祖宗承爵的好消息,沐春进宫谢恩,洪武帝连遭重创,最近头发白了一半,沐春这次即是来谢恩的,也是来辞行的,即将去云南。   沐春对洪武帝说了他未来治理云南的基本方向,“……云南地域特殊,文化和中原不同,微臣想要鼓励当地有才能的考科举,走出来长见识,主动接触中原文明,但是现在他们连科举的考试题目都看不懂,太过深奥,有时候考的有些偏,和中原的秀才举人差距太大了,微臣建议将云贵两地的县试和乡试试题交给当地学政按照实际情况自行出题,先考出举人来,择优秀者入国子监学习,再和全国举子们备考会试。”   “另外,云南各地官员可以降低当官的门槛,举人甚至秀才出身,只要有能力,愿意当地方父母官,就可以给他们机会。现在大明为了稳定,册封了不少世袭的土官,要他们自行治理,不用交税,只需服兵役和纳贡即可。这样有利有弊,利在大明可以迅速将云南纳入版图,开阔疆土,弊端是土官们总是造反,造反不行就投降,投降之后又反,就像牛皮癣似的难以根治。我爹就是在六擒麓川首领思伦发的时候遭遇暗算去世的。”   “百年,或者几百年后,土官终究被朝廷的流官所取代,这些流官们为了政绩,为了升迁,必定卖力为当地某福祉,慢慢的,老百姓心中有一杆秤,当他们意识到在流官的治理下会带来更多利益的时候,就会愿意接受流官,反抗土官。”   “改土归流,终究要在老百姓的支持下完成,如果从朝廷直接施压,简单粗暴强行夺了土官,改为流官治理,恐怕当地百姓会拿着武器和土官们一起造反了……”   沐春侃侃而谈,企图说服洪武帝同意云南当地单独搞自己的科举,按照云南实际情况选拔秀才和举人,洪武帝没有打断,由得他去说,恍惚中,干儿子沐英的脸取代了沐春,仿佛说这些话的是沐英。   他们父子两个长的并不相似,沐英浓眉虎目,沐春则眉清目秀,颇为有些文官的风采。   但是他们在军事才华和政见上则惊人的相似,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沐英,是沐英向他提出百万移民计划,也是这样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这就是长期镇守云南的好处了,父子两个对云南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晓得问题的根源在那里。   如今离沐英的百万移民计划过去了六年,沐春安顿了二百五十万移民,一下子改变了云南的人口结构,云南虽还时不时有动乱,但是和以前相比,安定了许多。   关键是,新移民三年后都是会像朝廷交税的啊,朝廷的投入可以见到回头钱,沐英的建议是对的。   按照新移民的发展速度,百年之后,中原人就从客人,变成了主体民族,永远都不会造反了。   如果说沐英的移民计划是百年大计,那么沐春的计划就是千年计划,从骨子改变土官们延续了几千年的原始治理模式,改为朝廷派出的流官们管理当地。   这对父子的目光之高远、计策之精妙,着实令洪武帝羡慕不已:为什么不是我生的呢?为什么最好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就连沐春这种少年时素有“混世魔王”之称的纨绔子弟,到了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也真的能够立住了。   “皇上,微臣这六年来已经基本解决了云南二百五十万移民吃饭和住房问题,沐家将世代镇守云南,可是单靠一个沐家那里够?云南需要的一大批基层流官,何况,如果一直由沐家镇住西南,世袭罔替,那么沐家就会变成云南最大的土官了,这不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所以,接来下是解决云南教育匮乏,人才稀缺,文化融化的问题,希望皇上特许云南按照当地情况搞自己的科举考试,再鼓励当地贵族、土官的后代来京城学习,鼓励他们去学习考试,凭真本事回云南当流官,将来土官和流官有了矛盾,他们可以当中间人,两处说和,用土官来对付土官,避免发生流血冲突。”   沐春每一招都是大杀招,明显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看来他在这一百天丧假里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一直没有停止考虑如何治理云南的问题。   洪武帝叹道:“唉,皇太孙要是你一半见识,就不用朕为他发愁了。”   在政治嗅觉方面,沐春和沐英一样敏感,他连忙说道:“皇上,您就别寒碜微臣了,微臣快三十岁了,皇太孙才十五岁,微臣十五岁的时候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不如皇太孙一半见识。”   沐春:千万不要把我和皇太孙相比,我不想参与储位之争,我还想多活几年,等孝期一过,就和善围姐姐携手白头呢!   皇太孙朱允炆是懿文太子妃吕氏所生,是皇室长孙。但是吕氏是小妾扶正的继室,懿文太子的原配是开国大将、开平王常遇春之嫡长女常氏。常氏生有嫡长子朱雄英和次子朱允熥,可惜朱雄英八岁时夭折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十四岁的朱允熥。   论年龄,朱允炆比朱允熥大十一个月。   论出身,朱允炆是继室所生的嫡子,而朱允熥的原配嫡子。   按照宗法继承规则,原配嫡子肯定大于继室嫡子,朱允熥才是皇太孙。   但是,朱允炆从小就聪明,三岁开蒙,五岁能诗,深得洪武帝的喜欢。而朱允熥无论文武,皆是平庸。   对于同父异母兄弟两个智力相差如此之大,宫中曾经有传闻,说是先太子妃常氏在生朱允熥的时候难产,朱允熥在产道里憋了好一会才生出来,憋坏了脑子,有些痴傻。   谣言一传出,宫正司范宫正立刻开始雷霆手段,揪出了几个带头传谣的宫人,拔了舌头,再乱棍打死。从此以后,无人敢胡说了。但是朱允熥痴傻的名声最后不知怎么还是传出去了。   其实朱允熥能够正常读书应对,没有痴傻,他就是太平庸了,皇室子弟们都经过名师指点,精力充沛,条件优越,有会文的,会武的,爱好戏剧的,甚至编写医书的,基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和特点,在某个领域搞出点名堂来,就连以荒唐之称的鲁荒王,也有几笔好字,一些好诗。   而朱允熥连平庸都平的毫无特点,就是个普通人,这让洪武帝很是失望,所以违背了宗法继承基本原则,放弃了原配嫡子朱允熥,选择了继室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   洪武帝此举,在朝廷掀起大波,因为朱允熥的外公是开平王常遇春啊!郑国公府常家如何能服?   除了常家,郑国公太夫人蓝氏的亲弟弟,是凉国公蓝玉——大明目前最出色的中年将领,在北伐捕鱼儿海战役中取得大胜,洪武帝把蓝玉比作卫青,从侯爵升为国公,是大明最年轻的公爵大人。   郑国公夫人冯氏还是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是沐春的叔外祖,沐春的亲舅舅冯诚是郢国公——也就是说,除了蓝家,冯家也是天然支持朱允熥的。   沐春从小父亲不爱,舅舅不喜,宋国公冯胜总是催他讨好父亲,搞定世子之位,所以沐春不喜欢冯胜。   沐春不想卷进东宫储位之争,尤其是在洪武帝已经封了朱允炆为皇太孙的情况下表态,他又不傻!   洪武帝的决定是别人施压就能改变的吗?   洪武帝在他阐述云南治理若干意见时,并没有接茬说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是谈起了皇太孙朱允炆,说“皇太孙要是你一半见识,就不用朕为他发愁了”这种话。   沐春立刻警觉起来,他意识到皇上是在试探他对新皇储的态度,于是连忙撇清了自己,说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是一滩烂泥,不如皇太孙朱允炆一半见识。   沐春的反应简直完美,看来平时和舅舅家关系不好,也不全是缺点,现在朝局敏感时期,保持距离,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才安全。   这也是胡善围叮嘱沐春的基本规则,不要和洪武帝对着干,这个年老的帝王习惯要掌控一切,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所以从一开始,胡善围就断定储君绝对不会在兵强马壮的藩王们中产生。   原因很简单,藩王们不好控制,而且有可能把洪武帝变成太上皇的危险。   所以,储君会在东宫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中产生。   皇长孙朱允炆,继室嫡子,外祖家吕家,世代书香,是朝廷中等文官。   皇次孙朱允熥,原配嫡子,外祖父是鼎鼎大名的开平王常遇春,除了常家,宋国公冯胜,凉国公蓝玉,以及常遇春以前幸存的老部下们大多已经封了侯爵或者伯爵,势力强大,且掌控着大明至少一半的兵权。   选谁当皇太孙?胡善围对洪武帝实在太了解,肯定是朱允炆,因为朱允熥背后的靠山势力盘根错节,实力强大,而朱允熥资质平庸,年纪又小,很容易被背后势力所控制,而不是去控制势力。   如果把大明江山交给朱允熥,朱允熥形同傀儡,将来龙椅上的人说不定要改名换姓。   洪武帝绝对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在别人看来,选朱允炆实在令人费解,但在胡善围看来,这几乎是必然。   所以胡善围要沐春时刻警惕,千万不要站错了位置,不要管储君是否合理,只要洪武帝选谁,他就要支持谁,反正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   两人还没成亲,沐春就听老婆的了,故他立刻通过了洪武帝的试探。   果然,如胡善围所料,洪武帝确定沐春和冯家毫无瓜葛,对皇太孙朱允炆寄予厚望的态度之后,立刻同意了沐春的请求。   “你的建议很好,但是云南一个地方改变科举制度和官员的选拔,不是朕一张嘴就能做到的。需要礼部、吏部等部门共同拟定章程,你先去镇守云南,等他们讨论好了具体办法,敲定规则细节,朕就会立刻批准颁布,赶在开始考试前实施。”   沐春大喜,“谢皇上恩典,此举关系云南千年百年的大计,微臣定会好好推行下去,解决云南底层流官不足的的问题。”   孝陵。   沐春和胡善围道别,“二十七个月很快就会过去的,皇上已经同意我的云南科举自治的建议,这会培养出好多与云南当地的人才,这是我未来工作的重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云南以后有那么多熟悉当地实际情况的好官,我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让爵给二弟沐晟……到时候我们就……嘿嘿,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宫?我一回云南,会在昆明为你准备一处清幽之地,等你去找我。”   胡善围说道:“自从端敬贵妃去世,我就万念俱灰,觉得这宫里简直不是人干事,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什么,我时刻都想着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待端敬贵妃七七一过,我就向曹尚宫请辞。” 第143章 后洪武时代   得到了善围姐姐的许诺,沐春乐颠颠的去云南镇守,从来没有那一次的分别让他如此开心,如果不是顾忌还在孝期,估摸他能高兴的从马背上蹦起来。   沐春回云南途中,还故意放慢了行程,背熟了幕僚为他捉刀的诗词,一路遍访当地名士和大儒,宣扬云南求贤若渴、重视文教的消息,只要有真才实学,无论有无功名,到了云南搞基础教育,教会当地人识字读书,就包吃包住,管生老病死,安顿妻儿老小,如果培养出来生员秀才举人,或者考出了进士,嘿嘿,包你一生荣华富贵!   沐春以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口才,一路就像用梳子篦头似的,搜刮忽悠了不少想寻前程的读书人跟着拖儿带女的举家去云南。   沐春一路高调的挖掘人才,队伍就像怀孕似的,迅速膨胀起来了。   由于沐春的亲戚们都卷入了国储之争,洪武帝一路都派了锦衣卫跟踪监视,结果毛骧每天的报告都是沐春又从某地挖墙脚拐了多少人,又在诗会上大放异彩,写了什么诗歌深受赞叹,某位名士被他忽悠去了云南等等。   听到这些,洪武帝才真的放心:沐春对储位毫无意见,继云南庞大的安居工程之后,又开始专心搞文化教育。   胡善围听沐春一路所做所为,很是欣慰,沐春真是听话,远离了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给端敬贵妃郭氏做了七七的法事,送了郭氏最后一程,胡善围回宫,打算向曹尚宫请辞。   谁知刚刚回宫,胡善围就觉得气氛不对,沿路宫人面色凝重,有的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还有人掩面而泣。   胡善围心道:皇上这么快就动手了?这不像他一直的风格啊,他要等着所有不服国储的人出来蹦跶,才会出手一网打尽,就像一个精明的猎手。   胡善围回到屋里,正要换一身衣服去见曹尚宫,海棠红着眼睛裁着白棉纸——用来当一次性的护领,来保持领口的整洁,这是宫中女官们的标准服饰细节了。   胡善围问:“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   海棠哽咽道:“曹尚宫……走了。”   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胡善围连连问道:“出了这么大事,你为什么不派人去端敬贵妃的墓园里找我报信?曹尚宫这么通透的人,怎么糊里糊涂的触怒了皇上?她为了什么?是谁动的手?锦衣卫还是宫正司——”   “是走了。”海棠说道:“不是死了,曹尚宫今天早上以年迈精力不足为由,乞骸骨,自请离开后宫,回乡养老。”   胡善围简直难以置信:“乞骸骨?曹尚宫是六局一司七大尚字辈女官位份最高,年龄最小的,她三十七岁当尚宫,其余尚字辈女官差不多年过四十岁才升了五品,她乞骸骨告老还乡?将其他六个尚字辈女官置于何地?”   最小的乞骸骨走了,要其他六个女官怎么想?好像她们贪慕权术,赖在官位上不肯走似的。   不过,曹尚宫做事,很少考虑别人怎么想,以及别人如何下台,反正爱谁谁,她不在乎。此举倒也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胡善围换了衣服,赶紧去找曹尚宫,此时六局一司七个大佬齐齐整整的在一起开会,都是来劝曹尚宫的。   宫正司范宫正板着脸,“你不能走,端敬贵妃没了,后宫大权一直无主,皇上没有选定新的嫔妃。现在后宫所有的事情都靠六局一司运转,你若走了,不仅后宫嫔妃群妃无首,就连六局一司也没有领头的,岂不乱了套?”   曹尚宫说道:“皇上很快就会选出协理六宫的嫔妃,新的贵妃会有的,新的尚宫也会有的——因为权力是个好东西,很多人都想要。”   尚仪局崔尚仪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大家一起效力宫廷二十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齐心协力,没什么过不去的槛。”   曹尚宫说道:“没啥苦衷,我就是累了,六局一司,尚宫最忙,什么都要管,我今年四十七岁了,最近总觉得力不从心,精力不如以前,我现在请辞,还能竖着走出去。宫里的事情只能零失误,万一出了过错,我就要横着被人抬出去了。”   尚功局宋尚功向来都是曹尚宫最大的附庸:“你走了,我怎么办?没有主心骨,我干不下去的。”   曹尚宫言简意赅:“关我屁事。”   尚服局王尚服、尚食局徐尚食、尚寝局赵尚寝基本都是一个意思:“你比我年轻十几岁,你乞骸骨,我们是不是得进棺材吃土了?你觉得尚宫难为,可以去其他六局就职,做个清闲点的差事。”   曹尚宫一副舌战群女官的架势,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回头,“既然要退,就退得痛快点,留在宫里当差,无论在六局一司那个地方,都会给新尚宫添堵,碍手碍脚的讨人嫌。我出宫养养花,溜溜鸟,喂只猫,好好享受几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睡到自然醒的滋味了,想想就很向往。”   范宫正正要再劝,曹尚宫大手一挥,“我意已决,而且皇上已经答应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我召集你们开会,讨论选出下一个尚宫,你们有这白费唇舌劝我回头的功夫,不如去琢磨谁最适合当接替我的新尚宫。将来这个人要统领六宫女官,你们得好好选。”   曹尚宫此话一出,众女官皆是沉默。   皇上都同意了,谁敢置喙?   论资历,论威望,在座六个大佬唯有范宫正最突出,故,大家虽没有开口,但眼角余光都留意着范宫正的表情。   良久,范宫正说道:“你们不要看我了,尚宫这个位置需要像曹尚宫这样七窍玲珑心,还能自己抗住事的人去做,我有自知之明,这个位置我坐不了,我决定留在宫正司,稳稳当当的做到干不动为止,你们另选贤能吧。”   宋尚功举手说道:“我也一样,我不参与竞争尚宫之位。”   众女官:没有谁会选你好吧!   曹尚宫精光闪闪的眼睛往六个女官身上扫了一圈,而后落在崔尚仪身上。   崔尚仪依然是个美人,她比曹尚宫小三岁,今年四十二岁,一丝白发都没有,除了眼角的肌肤稍些松弛外,并不显老态,说她三十出头也有人信,她就像一支开到了极致的玫瑰,美美的来到这世上,娇艳过,惊艳过,即便要凋谢了,也美得肆无忌惮,毫无收敛。   论资历和威风,当属监督六局的范宫正。   但尚仪局是六局里除了尚宫局以外最繁忙,最得圣心的局,但凡宫人出宫廷,或者外面的人要进宫,命妇们进宫参拜,必须由尚仪局同意,并制定路线和引导的宫人,关系后宫门禁大事,必须由皇上信得过的女官掌管。   崔尚仪执掌尚仪局十五年了。可见洪武帝多么信任她。   所以崔尚仪无疑是尚宫最有竞争力的人选。只要崔尚仪想争一争,尚宫之位恐怕毫无悬念属于她。   今天不知为何,细致入微的范宫正觉得崔尚仪有些奇怪,眼角似乎被切了一刀似的,放开了,眼神清若秋水,眉梢还微微上挑,此时正值太子丧期,不能施脂粉,因而范宫正可以清楚的看见崔尚仪眼底有一圈青黑之色,应是昨晚没有睡好。   范宫正管着后宫的刑律,日常处理宫中纠纷,搞调查工作的,虽然基本靠打骂等严刑逼供,不过时间长了,大体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一些。   崔尚仪今天有些奇怪……   范宫正正思忖着,曹尚宫对着崔尚仪抬了抬下巴,“你来说两句吧。”   崔尚仪轻咳一声,说道:“我要说三件事,第一,我不会参与竞争尚宫之位;第二,从即日起,我辞去尚仪局尚仪之位。”   轰隆!   犹如晴天霹雳,众女官难以置信,曹尚宫要走了,怎么崔尚仪也要走?   唯有曹尚宫保持着平静,范宫正察言观色,眼神在曹尚宫和崔尚仪脸上滚来滚去,蓦地,她明白了!   原来如此!   崔尚仪抬了抬手,“各位,安静一下,听我说完最后一件事。”   崔尚仪环视一周,说道:“这第三件事,就是我昨晚已经侍寝,即将封为后宫嫔妃。”   咔嚓!   凭空打了一串响雷加闪电,众人都被雷劈了似的,僵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范宫正猜对了,朝着曹尚宫使了个眼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早不走,晚不走,在这个时候走,分明是……   面对范宫正质疑的眼神,曹尚宫装作瞎子,没看见。   宋尚功指着崔尚仪:“你你你……”   “你”了半天,就是说不出那句大实话: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当后宫嫔妃有什么好?你看看一排排倒下妃子,一个比一个惨,那有当尚仪舒坦!   昨晚是端敬贵妃的七七……亏得你睡得下去。   “好了。”崔尚仪站起来,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和诸位同僚二十余年,或许是我人生最快乐轻松的时光,我知道今后的路很难走,步步凶险,但是,我既然已经决定走这条路,就无怨无悔。往后在宫里的漫长岁月,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言罢,崔尚仪放下乌纱帽,离席而去,迈向人生另一处旅程。   崔尚仪的三板斧来得实在厉害,众人久久才回过神来了,几乎忘记今天的主题是选尚宫。   怎么选?   两个最有能力的一个不敢当,一个被皇帝拖上龙床,当妃子去了。   宋尚功可怜巴巴的求曹尚宫,“要不你再顶一阵子吧,宫里要乱套了。”   听得范宫正直摇头:啧啧,你是怎么当的尚功?这点眼色都没有,明显是一台早就排好的戏嘛。崔尚仪昨晚侍寝,今天曹尚宫请辞尚宫之位,皇上立刻就同意了,分明是——   “曹尚宫!”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胡善围。   胡善围正好和脱了官帽的崔尚仪打了个照面,崔尚仪官大一级,胡善围连忙站到旁边,让出道路,施了一礼,“崔尚仪。”   崔尚仪朝着她微微一笑,点点头,“曹尚宫就在里面,你去找她吧。”   待崔尚仪走出门,胡善围转身进屋,看着包括曹尚宫在内的六个女官都在书房里,左边坐着三人,以范宫正为首,右边坐着三人,以曹尚宫为首,六个女官见她进来了,先是互相交流了一下眼色,而后十二只眼睛齐刷刷看着刚进门的胡善围。   中间的尊位空出来了,虚席以待。   胡善围看见这个架势,虽然不晓得刚才发生什么,但十二年的宫廷生活养出来的本能还是挺管用的,不对头!   胡善围往后退,对六位女官行了一礼,“不好意思,打扰各位议事,下官这就退下。”   “来都来了,别走啊。”曹尚宫站起来,先把门给关严实了,而后说道:“刚才我们讨论我走了,谁来接替尚宫之位,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推选你来当尚宫,统领后宫所有女官。”   胡善围懵了,“谁?”   范宫正等人齐齐说道:“你。”   胡善围连连摆手,“不可能,我今天来找曹尚宫,就是为了——”   没等胡善围把辞职的话说出来,曹尚宫就捂着她的嘴,对她耳语道:“这是皇上决定的事情,你不想死,就闭嘴。”   胡善围不想死,她和沐春刚刚约好孝期结束之后,沐春让爵,和她成婚,从此远离朝野纷争,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让愿望成空,心愿空许。   胡善围被曹尚宫推到了中间的主位,曹尚宫和范宫正一左一右,一起强行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主位上。颇有些当年赵匡胤被迫黄袍加身之感。   六个女官齐齐站起来对着胡善围一拜:“恭喜胡尚宫,贺喜胡尚宫!”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一,这一天宫里陆续有三个爆炸性的消息:   尚宫局曹尚宫离职出宫。   尚仪局崔尚仪卸任,司仪沈琼莲接任尚仪之位,称为沈尚仪,而刚刚卸任的崔尚仪立刻被洪武帝册封为淑妃,代掌后宫大权,入主空置十二年的延禧宫。   崔淑妃以四十二岁的“高龄”,成为后宫新宠,风光无限,是有史以来年龄最大的宠妃。   尚宫局司言胡善围高升为尚宫,称为胡尚宫,以三十二岁的“低龄”,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尚宫。   洪武朝的后宫由此进入了“后洪武”时代。   入夜,胡善围守在御书房外,直到深夜,洪武帝批阅完毕所有的奏折,才宣她进去说话。   胡善围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求皇上收回成命,微臣无德无能,不堪担当尚宫之位。”   洪武帝正吃着宵夜,只是简单的白米稀粥,配着几味小菜,略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年纪大了,要注意养生,不能饿着,也不能多吃。   洪武帝漱了口,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是为了沐春吧,你想去云南找小春。”   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胡善围听得心惊,用尽了所有的定力,方没有大惊失色,说道:“殿下不要相信那些谣言,微臣和黔国公……清清白白的。”   这个没有说谎,沐春和胡善围发之于情,止乎于礼,虽两情相悦,但并无过分之举。   洪武帝说道:“你不用着急否认,你和沐春的事情,孝慈皇后早有察觉,沐春总是不肯结婚,朕觉得不对,命令毛骧暗中监视沐春,结果就发现你和沐春有私情,因你们两个还算守礼,朕就没有戳破。孝慈皇后临终前有遗言,要朕成全你们两个,以弥补当年朕错点鸳鸯的过错,朕答应孝慈皇后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但是,朕是有条件的。”   洪武帝每一句话,都让胡善围脊背生寒,又觉得无比暖心,原来孝慈皇后早就知道了!   难怪她临终前要我退出后宫,不要为她复仇,找出幕后黑手,原来有这一层的意思在。   洪武帝说道:“现在后宫无主,东宫的国储也不稳,东西六宫的嫔妃、外头的藩王、乾清宫东西五所的皇子,朕统统不信,怀疑他们有异心,所以朕需要信得过的人帮助朕渡过难关。”   经历了达定妃、郭贵妃、懿文太子等人的“背叛”,洪武帝杯弓蛇影,不再相信任何后宫嫔妃了,但是必须有人替他打理后宫各种大小事,他才能睡个安稳觉,否则后院起火,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崔淑妃以前是朕的尚仪,只效忠朕,也是朕的耳目和心腹。朕给她一个名分,封为淑妃,才能名正言顺的代掌后宫大权,后宫只有一个崔淑妃是不够的,必须有六局一司配合执行。”   洪武帝说道:“尚宫这个位置,要的是忠心和能力齐备,有自己的判断力,不会盲从,想办法把事情做好,朕不需要一个附庸。你很有主见,性格坚韧,虽然屡次顶撞朕,但是你对大明的忠心无可挑剔,连曹尚宫和崔淑妃都说,你是最好的人选。你和崔淑妃一起配合,坐镇后宫,朕才能放心。”   “接下来,为了皇太孙储位的安全,朝廷会有一番大清洗,会死很多人,很多大人物会被除掉,朕的要求是,无论前朝多大的腥风血雨,后宫必须保持稳定,不能乱,不能有事情,只要你做到了,朕将来就会成全你和沐春。” 第144章 制衡   胡善围没得选。   她也没有继续跪下来乞求洪武帝放她走,以她对洪武帝的了解,皇上对亲生儿子、对伺候多年的枕边人都尚且如此绝情。她算什么呢?   没有用的,这个帝王越老,就越怕失去,控制欲越强,他习惯行的把每个人都当做棋子,他需要把谁摆在那里,棋子就必须待在那里,否则,一个无用的弃子,反而更危险。   何况,她还要顾及镇守云南的沐春,在这个关键时刻,千万不能把他卷进国储之争的旋涡。   胡善围形同梦游般回到住所,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孝慈皇后临终前的一幕,当时她气愤幕后黑手利用蚕母刺杀、马晔之死连番给孝慈皇后带来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她踌躇满志:   “……娘娘一定要撑住,微臣发誓,一定揪出真凶,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   孝慈皇后却用怜悯的目光的看着她,劝她收手,退出宫廷:   “……其实后宫和前朝一样,每个人都有私欲,都想往上爬,这是人的本性。故,你是杀不尽,除不绝的……”   “本宫不要你报恩,也不要你报仇,本宫只想要你好好的活着……”   “……放手吧,后宫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本宫死后,为了后位,甚至储位,后宫会变成最大的角斗场,互相撕咬,直到角逐出新后为止,大明宫廷即将迎来最大的震荡,为了自保,你都要用尽所有的智慧,千万不要妄想其他了。”   当时她的心被愤怒和悲伤所充斥,一心只想揪出幕后黑手复仇,那里听得进去?   她反对孝慈皇后为她做出选择,在孝陵守墓的一年,喂鹿养孔雀,生活磨砺着她,复仇之火也尚未熄灭,直到端敬贵妃郭氏来孝陵“一顾茅庐”,请她出山,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后来,她真的成功了,将幕后黑手达定妃揪出来,为孝慈皇后复仇。代价是孝慈皇后长眠之地差点被夷为平地,她从此卷入各种宫廷旋涡,渐渐厌倦这种永无止境的明争暗斗,腥风血雨,要抽身而退,寻求一片安宁时,却退不回去了。   十年后,胡善围被“黄袍加身”、迫不得已当了尚宫,她明白了孝慈皇后临终前做出那等看似不争的选择是何等高明,暗藏多少玄机和深切的关怀。   孝慈皇后为她和沐春考虑的那么深远,一步步为他们铺路,争取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果,可是当年她太年轻太简单,根本不懂孝慈皇后背后的深意,没有按照孝慈皇后为她铺好的路走,而是走向了人生另一个充满变数的分岔路。   胡善围漫无目的的在宫中行走,宫廷就像一个四平八正的一个巨大棋盘,人如棋子,一旦踏入这里,或行或退,就由不得自己了。   胡善围慢慢梳理着情绪,想着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后悔了吗?胡善围问自己。   不后悔,孝慈皇后对我有知遇之恩,悉心教导,没有她,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随波逐流而已。   如果老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依然会选择为她复仇,一个为大明、为宫廷殚精竭虑,付出一生的皇后,不应该死的不明不白,让凶手永远逍遥法外。   我不能负了这份恩情,哪怕明知我将要付出的代价,是和沐春约定相会的时期推迟。   是推迟,不是后会无期。   洪武帝许下过承诺,等后宫在即将掀起的风浪中有惊无险的渡过,国储稳固,就是成全她和沐春之时。   胡善围安慰着自己,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已经选择了,就不要后悔,想着将来如何弥补沐春,至少,她和他的未来充满着希望。   想通了这些,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她走在东六宫的长街上,途经那座“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碑,铁碑早已不复当初进宫时的光鲜,已经爬满了锈迹,就像乾清宫里那个步入衰老的帝王。   他内心强大到无可战胜,任何背叛和伤痛都无法击溃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像一个精明的棋手,操纵着所有人的人生。   可是,在时间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看着生锈的铁碑,胡善围目光一冷:熬吧!看谁能熬过谁……   与此同时,东长街高大宫墙的另一边,正是封闭了十二年,重新迎来新主人的延禧宫。   上一个女主人是冠宠六宫的胡贵妃,因父亲“胡美乱宫”案爆发,灭了三族,在生南康公主的时候难产而亡,延禧宫就一直空着。   端敬贵妃死后,皇上命人重新修缮延禧宫,当时宫人都以为这座宫殿要安置几个备受宠幸的高丽贡女,万万没有想到,这座宫殿的主人会是当了十五年尚仪的崔淑妃。   也就是说,端敬贵妃郭氏刚死,洪武帝就已经定了下一个接替郭氏执掌后宫大权的完美人选。   崔尚仪,效力多年的手下,他的眼睛和耳朵,熟悉宫廷,也了解前朝,在后宫素有威仪,能够服众,从五品女官到淑妃,不过是换一件官服和头衔,做第二份工而已。   并且,崔氏四十二岁了,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一切以洪武帝的利益为重。   用五百年后的招聘启示来说,就是有相关的工作经验,无需任何上岗培训和适应期,直接能够上手,不孕不育,保证不请产假耽误工作,爱岗敬业,以公司为家,对老板有极高的忠诚度。   想当年端敬贵妃郭氏初掌后宫,四处碰壁,不得已把胡善围请出山当军师,几经波折,方站稳脚跟,现在的崔淑妃一秒钟从女官切换到嫔妃模式,不费劲。   崔氏受宠封妃,绝对不是洪武帝放纵情欲,一时兴起把自己的老部下拖上龙床,而是经过慎重考虑,权衡利弊的结果。   洪武帝要是放到五百年后,绝对是个金牌猎头,善于把最合适的人才放在最契合的岗位。   崔氏搬家,喜迁新居,她一手提拔的沈琼莲写了一幅字送给她,作为乔迁的礼物。   崔淑妃展开裱好的图轴,“慎独?”   “是的。”沈琼莲说道:“《大学》有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思是说,我们其实无法真正欺骗自己,闻到臭的就是臭的,喜欢的就是喜欢的,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淑妃娘娘,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   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一团孩子气,崔淑妃用抽签的方法抽到了这个天才少女,如获珍宝,悉心培养照顾,名分上上下级关系,其实和母女差不多。   沈琼莲持才傲物,有些冷情冷性,对别人的照顾和欣赏早就习以为常,觉得都是应该的,纵使如此,崔淑妃这十二年来的相伴,还是打动了沈琼莲,她从不多管闲事,对别人的事情毫无好奇心,包括胡善围在兖州对鲁荒王之死的调查,她也没有兴趣追问。   但崔淑妃自是与“别人”不同的,故沈琼莲难得对崔淑妃的骤变有了好奇心,她想知道为什么。   崔淑妃亲手将沈琼莲的字挂在墙上,烛光下,她的手腕、颈部、胸膛、腰际、长腿、脚踝还有足弓形成优美婉转的弧线,就像春风里随风摇摆的柳枝。   “我和其他女官不一样,曹尚宫出身书香门第,范宫正就更厉害了,元朝四大诗人范梈的亲孙女,有名望,有才华,离了这宫廷,她们照样能过的很好,但是我不一样……”   崔淑妃挂好了图轴,退后几步,打量着是否工整,“我是个落魄家族的孤女,族人夺了我家的产业,还把我卖给富商做小,那富商见我长得好看,还认得几个字,略通诗文,觉得奇货可居,就把我当做贿赂送给官员。好景不长,官员因贪腐案满门抄斩,妇女和孩子罚没成了官奴,我因生的好,被选入了当时的吴王府,当洗脚丫鬟。”   命运多舛,红颜薄命,崔淑妃只是轻描淡写,好像说着别人的身世,她走近图轴,往左边抬高了一分,这才挂正了,满意的点点头,“洗脚丫鬟好听一些,其实就是个暖床的,连名分都没有。为了生存,我把皇上当成前头两个男人那样卖力的讨好服侍,但是皇上没有碰我,他给了我另一条路。”   “所以,对我而言,遇到皇上,就像得到了重新投胎的机会。”崔淑妃看着目瞪口呆的沈琼莲,微微一笑,“我被皇上送出吴王府,有名师教诲,学习诗文历史,还跟着毛骧学了些粗浅的功夫,撬门溜锁之类的,换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书香门第之女,考入宫廷当女官,从八品女史做起,努力往上爬,是皇上在宫里布置的棋子,第二重身份是锦衣卫探子,是来……监视孝慈皇后和历任贵妃的,皇上,是我唯一效忠的对象。”   沈琼莲愣愣的看着崔淑妃,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崔淑妃说道:“淑妃只是一个名分,一个官职,对我而言,和尚仪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皇上效力。皇上昨晚根本没有碰我,以后也不会,所谓侍寝,只是幌子,把名分坐实而已。我今天和你坦白一切,也是在告诉你,尚仪这个位置,要绝对忠心皇上,才能坐的稳当、长久。同样的,皇上对你也会报以信任,尚仪局管着后宫进出,就像一把钥匙,你要当皇上的眼睛、耳朵,和钥匙……”   且说崔淑妃正在为得意弟子沈琼莲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另一头胡善围帮着曹尚宫收拾行李,准备明日出宫。   胡善围只收拾出了三个箱笼,曹尚宫简直比包拯还清廉如水。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眼神,曹尚宫神秘一笑,说道:“别以为我就这点东西,这几年我陆续在外头买田置地买大宅子,准备退休养老用的,这三个箱子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否则出宫用十几辆车装东西,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曹尚宫做事,粗中有细,早做打算,狡兔三窟,胡善围实在佩服。   胡善围问曹尚宫:“曹尚宫还年轻,其实大可不必请辞的,您和崔淑妃共事那么多年,你们配合应该更默契才是,为何您在陛下举荐我?着急要走?明明还可以多干几年,多攒点养老银子的。”   人之将走,其言也善。曹尚宫向胡善围传授她的官场经验,“以前我是尚宫,她是尚仪,同品级,但我是女官之首,她要听我的,我还经常喜欢抖威风。现在她封了淑妃,我是尚宫,我要听她的——等于我和她地位互换了。表面上,大家关系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花下隐藏着杂草,遇到合适的条件,杂草疯长,会‘吃’了花,你可明白?”   曹尚宫句句肺腑,“咱们在官场上混的,无论前朝官员还是后宫的女官,都不要轻易去考验人性,也不要把你的未来赌在对方人性闪光的一面——也就是说,尽量不要把对方想的太好,要把对方当一个有善有恶,有良心也有私心的普通人,普通人都是有弱点、有心魔的,谁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触发。”   “所以,崔淑妃上位,我这个曾经的上司去当她的助手就不合适了,需要一个地位比她稍低的人去配合,崔尚仪无疑最信任她一手栽培的沈琼莲,但是沈琼莲接任尚仪之位尚可,当尚宫……呵呵,纵使崔尚仪想要提拔自己人上位,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这下胡善围不懂了,“皇上为什么不同意?皇上都封了她为淑妃,托付后宫大权。”   曹尚宫说道:“因为皇上是皇上啊,皇上将制衡之术玩到炉火纯青,后宫大权给了崔淑妃,掌管六局一司的尚宫怎么可能还是淑妃的人?所以,尚宫之位,非你莫属,你逃都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还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胡善围琢磨了一会,脑子灵光一闪:“崔尚仪当了崔淑妃,就得我当尚宫,互相制衡。那要是曹尚宫您当了曹淑妃,那就……崔尚仪就会成为崔尚宫!”   有了崔尚宫,我就可以顺利离宫了。   “呸呸!”曹尚宫朝着胡善围的后脑勺拍了一掌,“你这乌鸦嘴,不准咒我,我还会比较想出宫安享晚年。当淑妃也得看脸知道不?崔尚仪还挺有宠妃风范,看起来是那么回事。我要是入主延禧宫,无疑是告诉六宫嫔妃,皇上不相信你们,你们死心吧。做戏都做不像的,皇上又不傻。倒是你……”   曹尚宫盯着胡善围的脸仔细看,“其实从端敬贵妃去世后,皇上要安排新人代掌后宫大权,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会是你,你是我的属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继续当尚宫了,接替我的八成是崔尚仪,所以我那时候就做好了退出的准备,没想到,皇上把你们调换了位置,反着来了。”   胡善围听了,心中一阵恶寒,曹尚宫的怀疑不无道理,洪武帝最后选了崔淑妃,是因他知道沐春和她有情,而且孝慈皇后临终前有遗言在。   两害取其轻,胡善围心道:无论如何,当尚宫比什么劳什子淑妃强多了,幸亏我遇到了沐春。当尚宫还有希望,当淑妃就得一辈子困在深宫里。   是夜,曹尚宫和胡善围同塌而眠,聊到深夜,也不知是谁先住嘴睡着了,次日胡善围送曹尚宫出宫。   一人,三个箱子,一辆马车就装上了,曹尚宫说道:“风暴即将开始,我要溜了,你要保重。”   洪武帝开始清算了。   洪武二十六年,凉国公蓝玉谋反案爆发。   洪武帝灭了蓝家满门,剥了蓝玉的皮,将他的皮送到了成都蜀王府——蜀王妃蓝氏是蓝玉的女儿,蜀王吓得瑟瑟发抖,蜀王妃为了不连累丈夫和孩子,自我了断。   然而,蓝家的惨剧只是开始。   洪武帝把所有对皇太孙造成威胁的官员全都打入了所谓的“蓝党”,全部杀光了。   一共有一万五千多官员牵扯其中,其中就有一个公爵,十二个侯爵,两个伯爵,几乎所有幸存的开国元勋都丧命于此。   其中就有沐春的叔外祖——宋国公冯胜,赐死,灭满门,连两个养女都没放过,只有两个出嫁女得以幸免——一个是郑国公夫人,一个是周王妃。   沐春写信给洪武帝,为亲舅舅冯诚求情,洪武帝念在沐春外祖父冯国用走的早,战功赫赫的份上,饶了冯诚全家性命,夺了爵位,贬为庶人,沐春派时千户将舅舅全家接到了云南。 第145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洪武帝要杀人,谁也拦不住。   比如蜀王妃蓝氏,温柔贤惠,和蜀王夫妻感情良好,生儿育女,其乐融融,洪武帝鸡蛋里挑骨头,也找不到理由赐死这样的儿媳妇。   但是,蜀王妃蓝氏又不能不死,因为她除了是蓝玉的女儿,婆婆还是后宫里堪称忍者神龟的郭惠妃。郭惠妃亲爹是郭子兴,蜀王每年都封旨去祭祀这个外祖父。   所以,当蜀王妃看见父亲的人皮,就晓得洪武帝是什么意思,她不死,蜀王和她封了蜀王世子的儿子很可能被会被夺爵甚至软禁,蜀王妃选择了牺牲自己。   相比而言,沐春的舅舅冯诚几乎是个奇迹,虽说爵位没了,权没有了,一家老小的命还在,对比着亲叔叔冯胜死了一户口本,已经很不错了,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冯诚万万没有想到,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居然是他最最讨厌的、并且单方面宣布绝交的外甥沐春出手救的。   当初冯诚带着外甥沐春去云南支援南征军,和姐夫沐英并肩作战,沐英“不计前嫌”,带兵解了昆明之围,救了小舅子冯诚,冯诚决定再也不打这个妹夫,还劝外甥沐春去讨好沐英:   “孝慈皇后去世,你失去一大靠山。你今年都二十岁了,老大不小,该找一门实力相当的亲事,将来为你的前途作为助力。这次南征,你弟弟沐晟表现优秀,一直追随沐英身边,我也和沐晟并肩战斗过,老实说,沐英偏爱你弟弟有原因的,他是个优秀的小将,沉默寡言,性格稳重,且无像你这种一身纨绔、吊儿郎当的臭毛病……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明白吗?”   亲舅舅每一句话都是沐春的逆鳞,简直是精准打击,每个字都让沐春听得想打人,有时候亲人比敌人更容易造成伤害,而且以“为你好”的名义,沐春当即混不吝的顶撞回去,气得冯诚大叫:   “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却嫌我碍事,好,从此以后,我若出手管你的事,我就叫你一声大舅!”   从此以后,冯诚不再理会沐春,只在沐英的葬礼露了一回脸,礼节性的对沐春说了句“节哀”。   叔叔冯胜全家死光,冯诚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虽南征北战,对大明有些功劳,但比起开国大将冯胜,他还差的很远,连冯胜都死了,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   然而沐春到底看在早逝的母亲、还有冯诚赠与外祖父冯国用的一张弯弓,从此开始混世魔王到镇守边疆的大将转变的份上,上书洪武帝,苦求饶了舅舅一家的性命。   而且沐春还粗中有细,晓得洪武帝多疑善变,生怕皇上中途变卦,改变了心意,派锦衣卫暗杀舅舅全家,然后制造出遭遇土匪打劫的假象,干脆派出了心腹时千户一路护送。   时千户护送的路上,心灰意冷的冯诚长吁短叹,到了云南,沐春将舅舅安顿在新移民的石头城里,还给他们全家造了新户籍,换名换姓。   冯诚打开户贴,“我叫马成?”   沐春点点头,“皇上秘密赦免死罪,舅舅一家免遭杀生之祸,但是不能再有冯家人了,从此冯家人在史书的记载到此为止,祖宗的姓氏,抛去左边偏旁两点水,就成了马姓。家谱也要重新开始写,所有关于冯姓的一切都要焚毁,不能让外界知晓舅舅一家原来身份,以免有人诬告舅舅召集冯家旧部造反。以前的亲戚朋友,同僚部下,也不要再联系了。”   冯家生理上没有死亡,但是政治和社会地位已经死亡,这是洪武帝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毕竟他还需要沐春镇住西南边境,不能为外祖家而分心。   冯诚收起户贴,带领家人对着外甥一拜,“多谢黔国公救草民全家,从此以后,草民会在云南隐姓埋名,自给自足,为了不连累黔国公,请国公爷以后不要来找草民一家人,草民原本是凤阳一农户之子,如今解甲归田,在大清洗中全身而退,草民已经很满足了,以后的日子,还望黔国公自己保重。”   这对甥舅关系向来恶劣——也就比父子关系好一点点。冯诚总是拿姐夫沐英撒气,沐英不能打小舅子,于是把憋屈都发泄在沐春身上,沐春等于间接受了舅舅冯诚的打,迫于孝道,他不能打舅舅,更不能打亲爹,逼急了,拿着刀,也只能往自己身上割,所以,沐春对舅舅冯诚是怨气的。   但是,冯诚也能沐春人生关键时刻为他出头,拉拔一把,所以沐春看到舅舅家败落如斯,别说保住外祖父冯国用用生命挣来的爵位了,连姓氏都不能保留,沐春内心有些不忍,说道:   “来日方长,将来未必没有翻盘、恢复冯家名誉的机会,舅舅换了姓氏,还是我的舅舅,舅舅年纪大了,少做些农耕之事,注意身体。云南是我的地盘,只有不出云南,我能管着舅舅家衣食无缺。更何况,京城韩王妃也挂念着舅舅,将来日子长的很,舅舅莫要放弃,在这里好好养老。”   冯诚有个女儿冯氏,也就是沐春的小表妹,前年,也就是洪武二十四年嫁给洪武帝第二十三个儿子韩王朱松,韩王妃冯氏十个月后就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取名朱冲,身为嫡长子,将来会承袭韩王的爵位。   况且,由于韩王的封地在辽东,大明,北元,女真,甚至高丽国都企图染指这一块地,常年打仗,大明对这里的领土控制权微弱,韩王一旦就藩,恐怕有被外敌掳为人质的危险。   洪武帝总不能把韩王一家人送到辽东,简直和送人头差不多,于是就在京城为韩王建了王府,想着辽东安定了再说,结果韩王就成了唯一住在京城的已经成婚的亲王,一直没有就藩。   韩王妃冯氏所生的嫡长子朱冲有一半冯家的血统,等朱冲长大,要承袭爵位,总不能让外祖家一直蒙冤下去,冯家还是很有希望的。   沐春劝慰舅舅,冯诚听了,心下稍定,说道:“你要韩王妃好好照顾冲儿,妇道人家,莫要外头的事,她嫁入皇室,就是老朱家的人了,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而对皇上生了怨怼之心啊,好好当朱家的儿媳妇,孝敬皇上。不要试图联系我们,免得给她和冲儿招来祸患。”   沐春点头道:“表妹都知道的。”   至始至终,舅甥两个都没提宋国公冯胜,姻亲关系给了冯诚希望,同样因为姻亲关系,则把冯胜一家推向了必死无疑的绝路。   冯胜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郑国公常茂——常遇春嫡长子、懿文太子妃的亲弟弟、皇次孙朱允熥的亲舅舅、凉国公蓝玉的亲外甥。   二女儿嫁给了周王朱橚,是周王妃。周王潜心医学,毫无野心,但是周王的亲哥哥是燕王朱棣——大明实力最强悍的藩王,洪武帝深深忌惮这个四儿子,为此,一口气把燕王府连同燕王世子在内的两子两女统统扣在京城。   所以无论从削减藩王的裙带势力、忌惮功臣簇拥朱允熥为国储、以及为了防止老臣未来功高震主,冯胜简直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占全了!   故,沐春能够捞出舅舅冯诚,但无法捞出被打入了“蓝玉党”的叔外祖冯胜。   “蓝玉案”是个大筐,什么都可以往里头装。   就连皇太孙名义上的外祖父家——郑国公府常家,也在一夜之间覆灭,洪武帝给郑国公常茂设了一个死局:   常茂在辽东招降北元大将纳哈出,纳哈出举起酒杯,用蒙古语致辞号召大家干一杯,常茂的手下却翻译说纳哈出要逃跑,常茂以为纳哈出出尔反尔,当即翻脸,用刀砍向纳哈出,结果是刚刚招降纳哈出军队哗变,招降功亏一篑。   洪武帝问罪常茂,常茂声称是手下翻译错误,但是手下坚决不承认,说常茂推卸责任,他翻译的明明是干一杯。洪武帝以此削了常茂的兵权和爵位,诛了常家满门,就连刚刚从父亲冯胜谋反案中因为是出嫁女而侥幸逃脱一死的冯氏这次也未能幸免,嫁到常家,就是常家妇,一损一损。   曾经的大明第一豪门、懿文太子妃的娘家、郑国公府由此凋零。   常家唯有一个叫做常继祖的孙辈在大厦将倾时神秘消失,据说是被忠仆秘密送出京城了,连锦衣卫都找不到这个孩子的下落。   然而最最残酷的不是冯家,不是常家,而是郢国公傅友德傅家。   这位挂帅大明南征军,曾经带领蓝玉,沐英两员大将平定西南的开国元勋,甚至在南征中最小的儿子傅添锡战死并尸骨无存,白发人送黑发人。   嫡长子傅忠还是寿春公主的驸马,嫡女傅氏嫁给了晋王世子,是世子妃。   满门忠烈,而且和皇家是双重姻亲关系,也被划入了“蓝党”,傅家包括驸马在内,也是全灭的结局。   只有寿春公主之子傅彦得以在大清洗中活下来——洪武帝不会杀自己的亲外孙,赦免傅彦,并给了他金吾卫千户的爵位,世袭罔替。   蓝玉、冯胜,常茂,傅友德都是公爵,而且个个都和皇室是亲戚,家中出了太子妃、驸马、王妃,尚且如此凄凉的结果,朝野内外势力连根拔起,其余十二个侯爵,二个伯爵,以及一万五千多文武百官,尤其是武官,更是如割韭菜般一批批的倒下,毫不留情。   洪武帝犹如一个专营盒饭的“死了么”饭馆的大厨,批量生产盒饭,准时准点的送给客户,风雨无阻,承包了客户整个家族的盒饭。   可以说大明开国至今,几乎所有成名的的老将都死在蓝玉案里,洪武帝为了巩固皇太孙朱允炆的储位、防止功高震主、以及对镇守各地的藩王们敲山震虎,下狠心杀了无数当年追随他南镇北战的将领。   这其中只有三位老将幸免遇难,而且都和沐春以及胡善围有关系。   第一个就是胡善围的老上司端敬贵妃郭氏的郭家了,大哥郭兴幸亏在蓝玉案爆发前死了,二哥武定侯郭英(就是一箭射穿汉王陈友谅眼睛的那个神箭手)的长子郭镇是驸马,小女儿是郢王妃,论理应该是被清洗的第一人。   但是洪武帝不知是对郭家的信任,还是因鲁荒王和端敬贵妃之死而心怀愧疚,在有人诬告郭英是“蓝玉党”时,洪武帝让郭英经过了公平的审判,判定无罪,放过了郭家。   第二个还是胡善围的老上司端敬贵妃郭氏……的亲家、鲁荒王的岳父大人、信国公汤和。   是的,大明开国十大功臣,只有他还活着,并且在蓝玉案爆发之前感觉到了风雨欲来,辞官回到凤阳乡下养老去了。   但仅仅辞官让出兵权还是不够的,汤和这个老狐狸在回凤阳之前,把家产分了分,将自己一百多个小妾打发出门!个个都给足的银钱,愿意改嫁的改嫁,愿意独身的独身,放小妾们自由。   回凤阳之后,汤和立马就“病了”,据说是中风,口不能言,神情呆滞,洪武帝刚开始还不信,召见汤和,汤和是被人抬进宫的,无论洪武帝说些什么,他都啊啊像个哑巴似的“对答”,除此以外,就是不停的流泪磕头。   看到一代名将“病”到这个地步,连大小便都不会自理,造反起兵就更不可能了,铁石心肠的洪武帝不禁心软了,放过了汤和,和汤和全家。   前朝腥风血雨,多少人家一死死一户口本,后宫有崔淑妃和胡善围胡尚宫两个铁腕人物坐镇,简直不动如山,水波不兴。   掌管尚仪局的沈琼莲和胡善围谈到此时,不免为鲁荒王感叹:“这个无用的好人真是无福啊,无论是舅舅郭家还是岳父汤家都从风暴中全身而退,鲁荒王若不去捣鼓炼丹修仙,他现在可能是大明最有福气的亲王了,简直躺着就能赢。”   然而早已看透一切的胡善围不以为然,说道:“你搞错了因果关系,是因为鲁荒王炼丹修仙早早的把自己给吃死了,所以郭家和汤家才得以幸存。”   “否则,端敬贵妃一旦封后,鲁荒王是唯一嫡子,以前懿文太子正值壮年,倒还过得去。现在皇太孙连媳妇都没娶,面对鲁荒王这个唯一的嫡皇叔,皇上不会杀了自己亲儿子,但是会把郭家和汤家连根拔起,砍断鲁荒王的‘手脚’,以绝后患。郭家和汤家要感谢鲁荒王死的早啊,否则死得就是他们。”   胡善围的见解一针见血,沈琼莲想了想,甚是拜服,双目露出厌世之色,“有时候想想,活着挺没意思的,早晚都是要死,早点死还能好些,你看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和孝慈皇后一年去世的,都叹他死的早,可是正因他死的早,魏国公府出了三个亲王妃,大女儿还是皇上最忌惮的燕王的王妃,第二代魏国公徐辉祖手握重兵,徐家依然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可见这人要是运气好,死都死的恰到好处。”   沈琼莲的见解另辟蹊径,观点特立独行,但丝丝入扣,逻辑严明,胡善围也很佩服沈琼莲,两人互相吹捧,“可不是,活得长不如死的巧。”   两人相视苦笑,沈琼莲说道:“我明日要告个假,出宫一趟。”   胡善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知道,你快去快回,给沈家人收了尸就赶紧回宫,免得被人诟病。”   这个沈家人是沈琼莲还没有出五服的亲戚,都是元朝首富沈万山的后人,是沈家十几个分支最有钱,最有权势的一支。   任何一个朝代,想要把生意做大,就必须在官场上找靠山,这一支沈氏族人找到了风头最盛的凉国公蓝玉——沈家人以前高薪聘请一个叫做王行的进士当家庭教师,后来王行进了凉国公府当家庭教师,从中牵线搭桥。   沈家有钱,蓝家有权,一拍即和,凉国公蓝玉倒台,真的“凉凉”了,所有和蓝家有关的家族都一同拖入了无间地狱,沈家是大商户,简直是块大肥肉,一同卷进去的还有另外几个沈家分支,唯有沈琼莲因为在后宫当女官,深得洪武帝和崔淑妃的信任,才破例赦免,没有一杀到底。   沈琼莲明日出宫,是为了给卷入蓝玉案而被诛杀的沈家族人收尸,毕竟是五服之内的亲戚,总不能让他们沦落乱葬岗。   守着金山不如上头有人,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   沈家人从未想到,全家的性命居然是只会读书的女儿救的,要不是看在沈琼莲的面子上,洪武帝怎么可能放过区区一个商户。   幸免遇难的三大家族中,前面两个都和鲁荒王有关,而最后一个,和沐春有关。   开国大将长兴侯耿炳文,女儿耿氏是诏靖王沐英的继室,沐英死后,耿氏册封为黔国公太夫人,是超品诰命夫人,沐春得叫耿炳文一声外公。   可能是看在死去的干儿子沐英的份上,洪武帝不仅没有动耿炳文,而且把耿炳文的三个儿子都封了高官。   更重要的是,洪武帝就把朱标的长女江都郡主——也就是皇太孙朱允炆的亲姐姐嫁给了耿炳文的嫡长子耿璿。   长信侯府因耿璿娶了江都郡主,在京城勋贵之家纷纷支离破碎时,耿家一枝独秀,和皇太孙朱允炆结了亲,一跃成为京城最大的豪门,一时风光无限。   偌大京城名利场,你方唱罢我登场。   洪武帝杀了几乎所有德高望重的老将,只留下一个绝对效忠皇太孙朱允炆的耿炳文,等于拔掉了权杖上所有的刺,以保证将来皇权交替时的安全。   再加上洪武帝把所有藩王府的世子们扣在京城读书教养(当人质),等于加了双重保险,到时候皇太孙必定能顺利登基。   两年半后,洪武帝二十八年春,该杀的人都杀完了,大清洗到了尾声,京城恢复了平静,弥漫在上空的血腥味终于消失。   沐春二十七个月孝期快到了,即将除服,胡善围也完成了任务——在大清洗中配合崔淑妃维持后宫稳定。   有了上次的教训,胡善围不敢耽误一天,琢磨着时机已经成熟了,便立刻向洪武帝请辞。   洪武帝说道:“朕金口玉言,不会食言,朕交给你最后一桩事情,办好之后,你就可以出宫了。”   胡善围大喜,问:“何事?”   洪武帝指着皇宫大本堂方向,那里是皇子皇孙,还有诸多藩王世子们读书的地方:   “朕的孙辈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尤其是皇太孙,朕需要为他选一个皇太孙妃当贤内助——最好是像孝慈皇后那样的,将来母仪天下。这宫里还有谁比胡尚宫更了解孝慈皇后呢?所以,朕把选秀的事情交给你,选出皇太孙妃,还有各个藩国的世子妃。”   胡善围心想,这个不难,反正就是考试嘛,先看容貌体态筛选,再来一场大考,就像科举似的,成绩最好的状元就是皇太孙妃,其余探花,榜眼,就按照藩王世子们的年龄进行分配,绝对公平公正。   胡善围说道:“微臣尊旨。”   洪武帝却摆摆手,“这一次选秀和以往不同,以前皇室联姻,只看门第出身,现在规则变了,朕不想只从勋贵大臣里选妃——”   胡善围暗自腹诽:那是因为勋贵大臣几乎被您杀光了好吧!想选也选不出几个来。   洪武帝说道:“这一次选秀,朕要选秀民间,联姻畎亩,从平民百姓中的选择贤惠的女子嫁入皇室,去民间采选秀女,只要出身良家,就有机会成为世子嫔妃,不必像以前那样,都出身公侯家了。” 第146章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走群众路线,开展群众工作。   这是洪武帝给胡善围制定的选秀方针。   胡善围顿时觉得压力很大,说道:“皇上,选秀畎亩,这是从未有过之事,这不是采选普通的秀女,以充廷掖,这次选的是皇太孙妃,世子妃,还有部分郡王妃,关系重大,可以说影响大明将来的国运,请皇上三思。”   上司一张嘴,下属跑断腿。   并非胡善围故意推诿责任,而是出于实际情况考虑,平民皇后或者王妃大多是妾室扶正,爬到那个位置,已经是身经百战,高智商高情商高段位的人物,其文化见识早就脱离了最初的平民阶层,历朝历代的皇室贵胄们,怎么可能娶一个平民当原配正室?   何况皇太孙妃,世子妃将来都是宗妇,有教养子女、母仪天下或者藩地的重要责任,平民百姓的子女,连男丁都未必识的几个字,何况是女儿呢?   洪武帝出身凤阳农民,大字不识,但是孝慈皇后是妥妥的大地主家庭出身,自幼就读书识字,父亲养了许多豪侠门客,经常接济各路“英雄”,类似水浒传里宋江似的人物。   若不是父亲死了,家产被族人夺去,寡母带着孤女投奔当初接受过马家接济的豪侠郭子兴,孝慈皇后才会沦落成了农民起义军小头目的养女。   就连胡善围自己虽出身商户,但是她祖先是山东济宁的大族,书香门第,从家里藏书来看,胡家家学底蕴还是不错的。   洪武帝轻飘飘一句“选秀民间,联姻畎亩”,脱离了皇家的实际需求,若是别人,一句“尊旨”了事,反正又不是自家娶媳妇,海选秀女,挑几个交差便是。   但胡善围从来不会盲从任何人,这也是洪武帝看中她当尚宫的主要原因之一,若想要个附庸,满后宫都是。   面对胡善围提出的异议,洪武帝用她以前怼他的话来怼了回去:“从来如此,那便对么?选秀民间,联姻畎亩,又不是说非得找那些大字不识的村妇和市井泼妇,小门小户的地主、小官员家的闺女都是可以的,只要相貌端正,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德才兼备,出身清白,都有机会嫁入皇室。”   “从来如此,那便对么”是胡善围在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上提出改变国家孝制,“父母同尊”观点上说的,这一次洪武帝终于找到机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怼她。   这个老皇帝坏滴很!   胡善围被怼得哑口无言。   洪武帝看她吃瘪,心下暗爽:你也有今天。   其实洪武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不是突然拍脑袋产生的想法,早在洪武十七年,后宫就不再有出身勋贵的女子封妃了,皆是庶民出身,或者干脆就是高丽的贡女。   洪武二十六年正月,洪武帝一口气册封了李氏为贤妃,葛氏为贤妃,刘氏为惠妃。执掌后宫大权的崔淑妃,干脆就是后宫女官出身的崔尚仪,所以洪武帝最先开始走群众路线,率先把自己庞大的后宫平民化了。   这两年因“蓝玉案”,宫外腥风血雨,但并没有影响后宫,除了有崔淑妃和胡善围坐镇的原因,实质性的原因其实后宫平民化之后,明显风平浪静,撩不起什么大水花了,因为这些庶民出身的嫔妃本身和暴风骤雨的官场没有什么关系。   否则,就是请镇山太岁,巡海夜叉来帮忙,后宫会和以前胡贵妃,达定妃,端敬贵妃那样风波不断,“好戏”连台。   洪武帝尝到了后宫平民化的甜头,想要借这次选秀,让孙辈们也跟着尝尝甜头。   然而,面对洪武帝的一厢情愿,孙辈们,包括皇太孙朱允炆其实都是拒绝的,表面哈哈哈,内心呵呵呵。   蓝玉案已经到了尾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该杀的都杀了,坟头的草都二尺长了,结亲风险极低,谁不希望娶一个娘家势力强大,能给自己的事业带来助力的老婆啊!   什么选秀畎亩?我拒绝!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洪武帝才不会理会孙辈的想法,孙辈也是棋子,他想怎么摆就怎么摆,他自以为是为了孙辈们将来后院省心作想,“都是为了你们好”。   洪武帝下旨,在河南,北平,山东,陕西,江苏,浙江,江西等经济文化大省里进行选秀,类似云南这种新开拓之地或者偏远的穷地方,根基尚浅,人口整体素质偏差的地方直接排除,免得过了初选,最后在京城里选拔时全部淘汰,尴尬不说,朝廷还要出路费住宿费。   第一轮海选,未婚女性在十三岁和十六岁之间,由父母送去各州府衙进行初选,州府选出佼佼者,送到各地藩王府里进行复选,由藩王和王妃负责,朝廷派出女官和太监协助藩王府选出优秀者约一百名,顺便一起带进京城,与其他藩王府选中的秀女进行逐轮pk。   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平民王妃,一夜之间就可以飞上枝头,实现别人奋斗多少代人都无法企及的阶层跨越。   圣旨一出,多少有未嫁女儿的人家彻夜难眠,次日就带着女人去州府衙门报名,衙门外头人山人海,都是身怀“王妃梦”的豆蔻少女,简直是万里挑一,虽说希望渺茫,万一选中了呢?   宫廷女官们又要出差,前往各个藩王府选秀女,胡善围作为尚宫和第一届以平民为主的选秀总负责人,临行前给诸位女官开大会。   和胡善围一起进宫的女官除了状元沈琼莲外,陈二妹,江全,包括她的徒弟黄惟德都起码是司字辈的女官了,作为中流砥柱,都要派出去给选秀把关。   这是胡善围最后一个任务,不得有失,加上藩王府路途遥远,年纪大的女官受不了路途疲劳,这次派出去的都是年轻一辈的精锐。   胡善围详细说了选秀的规则等各项章程,天已经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胡善围说道:“我最后再说一点——”   众女官个个内心翻白眼,按照经验,最后一点总是会变成一坨话。   胡善围说道:“你们此去藩王府,一定要记住,什么都没有自身安全重要,安全第一,选秀第二。安全不注意,亲人朋友两行泪。”   刘司言当年割舌的惨烈,胡善围铭记于心,她不希望悲剧重演。秀可以重选,人命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次日,女官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出差,胡善围留在宫廷,预备接下来的复选和终选。   与此同时,京城教坊司在武定桥开设的勾栏戏院。   今天上演的经典南戏《琵琶记》。   戏台上女主角赵五娘正在唱最经典的一首《山坡羊》:   “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   赵五娘的丈夫上京赶考多年不归,又遇饥荒,她把粮食让给公婆吃,自己偷偷躲起来吃用来喂猪的糠,公婆还误会她偷吃什么好东西。   台上的赵五娘是教坊司的名旦,将女主角的委屈悲情演绎的淋漓尽致。台下叫好声一片,但是正对着戏台的中间最好的一个四方小桌,只坐着一个老男人,那个老男人没有拍手叫好,也没有往戏台上扔碎银子,小首饰什么的打赏,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听戏喝茶,好像沉浸在戏中,深深体会体会到了赵五娘的悲伤,眼睫似乎有些润湿。   一群穿着骚粉色广袖道袍、头戴黑色网巾的少年人呼啦啦涌进来,还互相打趣打闹,似乎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中间簇拥着两个身形瘦小的少年,两个小少年相对安静,好像第一次来教坊司的勾栏,好奇的打量着四周。   这样骚粉配黑的打扮是目前京城的“爆款”搭配,这群人打扮入时,气宇不凡,一看就是豪门贵公子。   勾栏里头戴着绿头巾的男性官奴连忙迎接过去,指着左边的两张大桌子,“各位这边请,想要喝什么茶?”   明朝教坊司的男性官奴标准服饰是绿头巾,而且奴籍不能和良籍通婚,只能“自我消化”,官奴娶官奴,子孙后代都是官奴,教坊司女乐有时候供人玩乐,时间一长,就把老婆外头有人叫做戴绿帽子。   这群少年郎觉得左边视野不好,看戏别扭,指着中间的大桌说道:“我们坐这里。”   绿帽子忙解释道:“中间只剩下一个桌子了,客官们一共五个人,一桌坐不下。”   为首的是个身形白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少年,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坐左边。”   “不行。”白胖少年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少年,那少年指着身边两个身形瘦小,眉目清秀的小少年,“两个……弟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应该让他们玩的尽兴。”   高大少年摸出一角银子给绿帽子,指着中间独自看戏的老男人说道:“你把银子给他,要他挪个地方,把中间两个桌子拼成一个大桌,今日他的茶钱小爷我都给包了,随便吃喝。”   绿帽子不接,面露难色,“这个……不行。”   “嫌钱少啊?”高大少年摸出一锭五两的官银,“这个总算够了吧。”   “不是钱的事。”绿帽子说道:“他是我们教坊司的常客,来这断断续续听了十五年的戏,都是老熟人了,他平常就坐在那个位置听戏,不好意思让人挪地方的。”   高大少年有些不耐烦了,把银子一收,“你不敢得罪老客人,我去。我就不信了,白捡的银子都不要。”   “二弟你——”白胖少年要拦,高大少年根本不听,已经迈着大长腿,三步就到了老男人身边,将银子往桌子上一搁,还算礼貌的道明了来意。   老男人猛地从赵五娘的故事里抽身出来,有些懵,“啊?哦,没问题,看戏嘛,坐在那里都是看,我无所谓的,既然你们一个桌子坐不下,这个就给你们拼座去。”   言罢,老男人站起来让桌,高大少年没想到这个老男人这么好说话,忙将银子塞过去,“别忘记拿银子。”   老男人不肯收,“小事一桩,我年纪又长,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银子,以后我这张老脸往那搁?算了算了,你们年轻玩的开心些。”   白胖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您这顿茶我们请。”   老男人忙摆手说道:“不用了,无功不受禄,勾栏的茶我还喝得起。”   白胖少年正要再劝,高大少年把银子硬塞给老男人,“一点小意思,您拿着吧。”   老男人倔强的不肯收,高大少年明显是个爆竹脾气,“给你就拿着,你这个老头怎么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一个嘴巴子呼的一下扇过来,正中高大少年的后脖子,打得生疼,高大少年火了,顺手拿着茶壶往身后偷袭的人上砸过去。   “住手!”白胖少年看着胖,没想到还挺灵活的,一把托住了茶壶。   高大少年有些委屈,“大哥,居然有人敢偷袭我,我今日非得把他打开瓢不可。”   白胖少年对他挤眉弄眼,疯狂使眼色,高大少年觉得不对头,回头一看,套马般威武雄壮的汉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喃喃道:“舅……二舅,您来了,真巧哈。”   扇巴掌的人懒得理他,整了整衣服,对着老男人一拜,赔礼道歉,“胡员外,我这几个外甥不懂事,拿着几个臭钱寒碜谁呢,唉,他们都是偏远乡下地方来的,进京不到三年,平时关在家里死读书,有眼无珠,还请胡员外海涵。”   胡员外明显和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二舅”是老相识,闻言整了整推搡银子时扯皱的半旧蓝布直裰,温和的说道:   “徐二爷也来听戏啊,真巧。您的几个外甥也是一片好意,想给我补偿,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收任何人给的礼物,不管银子多少,一概拒绝,所以有些误会。”   员外就是平民百姓用钱捐的虚职,叫做员外郎。封建社会,等级分明,平民百姓无论多么有钱,见官要跪的,如果不想跪,就花钱捐个虚职,这样能和官员们平起平坐。   这个胡员外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书店小老板。   徐二爷就是魏国公府的二爷、已故的中山王徐达次子、诏靖王沐英的大女婿、黔国公沐春的大妹夫徐增寿了。   五个穿着骚粉色道袍的“偏远乡下地方来的”少年都是徐增寿的亲外甥。   魏国公府出了三个王妃。徐大小姐是燕王妃,徐二小姐是代王妃,徐三小姐是安王妃。这三个王妃,除了安王妃一直无孕,其余两个王妃都很能生。   毕竟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女儿,三个女儿性格骨子里都很彪悍,燕王妃曾经教训弟弟徐增寿戒   赌,把弟弟绑住双手,骑马拖行数里,还假装剁手指头。   代王妃嫁给了后宫堪称忍者神龟的郭惠妃的儿子朱桂,夫妻两个生儿育女,也经常吵架,吵得厉害了,代王妃拿起武器和丈夫对打,都不落下风。   安王妃一直无孕,也不准丈夫安王纳妾,声称等“我还不到三十岁,焉能不知生不出嫡子来?在我生下嫡子之前,安王府不能有妾。”   安王妃无子,安王府也就是唯一没有世子扣在京城的王府,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是一种因“祸”得福。   这六个穿着骚粉色道袍的少年分别是燕王府的世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熙,三女安成郡主,四女咸宁郡主,两个郡主女扮男装,燕王府所有的孩子都是燕王妃所生,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因燕王府势力最大,兵强马壮,洪武帝很是忌惮,所以一口气留下了燕王府四个孩子当人质。别的王府只扣一个世子。   另外一个就是代王世子朱逊煓。   因都是从藩国来到京城的,徐增寿说这五个外甥是“乡下来的”也不为过。   徐增寿和胡荣道了歉,要胡荣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看戏,然后带着六个外甥去了楼上的包间。   一进包间,徐增寿就拉下脸来,摆出了舅舅的架子。   徐增寿三十多岁了,年少轻狂时是京城纨绔之首,有个绝世好爹徐达宠着长大,娶了沐英的长女为妻。   沐氏一直无子,身体不好,早早的去了,徐增寿和沐氏感情还不错,决定不续弦了,也不纳妾,打算将来从哥哥魏国公徐祖辉过继一个儿子。   徐增寿是个风骚的鳏夫,三十多岁了还穿着时髦的骚粉色道袍,不仅如此,他最近迷上了各类宝石,将骚粉色道袍的广袖一撩,露出右手,五个手指头都戴着戒指,红蓝黄绿黑五种宝石镶嵌,活脱脱一个五百年后灭霸的造型。   徐增寿挥着五个戒指的手指头往桌子上一拍,“你们好大的胆子,敢把安成和咸宁两个女孩子带到勾栏,这种地方是女孩子该来的吗?”   安成和咸宁一左一右站在徐增寿身边,“是我们非要跟来的,不关三个哥哥的事,整天在宫里快无聊死了。”   由于徐家姐妹两个嫁给老朱家兄弟两个,燕王府的四个孩子和代王世子既是堂兄妹,也是表兄妹,天然就比其他堂兄弟们亲近些,两个燕王府郡主都叫代王世子朱逊煓为哥哥。   徐增寿说道:“你们两个觉得闷了,就去舅舅家里,舅舅把教坊司最好的角儿请过去唱戏,你们随便点戏,不比在勾栏里听戏舒服?”   但是魏国公府没有勾栏热闹啊,两个郡主心中如此想着,嘴上说道:“是,我们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胖少年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他存心想要转移话题,免得被舅舅教训,遂问徐增寿,“二舅,刚才那个胡员外是什么来头?您这种身份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不提还好,一提徐增寿更火了,“后宫胡尚宫的亲爹,胡员外向来低调,绝对不碰别人钱财,你拿着五两银子非要塞给人家,丢人不丢人?胡尚宫正在主持选秀,给你们挑媳妇,要是她知道你们欺负人家亲爹,给你们选个傻婆娘当老婆,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居然是胡尚宫的爹?   五个骚粉少年顿时呆住了。   高大少年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煦,他很是后悔,又难以置信,“那个胡员外和胡尚宫一点都不像啊,胡尚宫在宫里那么威风,我们在大本堂读书,偶尔遇到她都毕恭毕敬的,不敢造次,可是这个胡员外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懦弱,真是亲生的?”   气得徐增寿挥着五个戒指灭霸手,又扇了外甥一下,“胡说八道。” 第147章 八仙过海   徐增寿把外甥们教训像孙子似的:   “相貌平平无奇?你们到了这个年龄,能有胡员外一半好看就不错了。懦弱?胡员外是为了不给胡尚宫惹麻烦,哪怕是五两银子,背后都说不定有人大做文章,你们真以为蓝玉案过后就不会有人去死了?这年头大家都恨不得缩着脖子当乌龟,谁敢出头?”   一席话说得外甥们频频点头,他们很清楚自己留在京城是干嘛的,现在性命、包括婚姻都不能自己做主,甚至父母也不能,全给洪武帝承包了,外公家的舅舅们是他们最大的依靠。   其他藩王府的世子们,基本上外公家都被洪武帝给全灭了,尤其是蜀王府,外公蓝玉的皮都送到了王府。相比而言,燕王府和代王府的五个孩子还算幸运的,外公中山王徐达死的早,倒成了好事,洪武帝不至于去忌惮一个死人,因而魏国公府在大清洗中幸存。   魏国公府有两个舅舅,大舅第二代魏国公徐祖辉英勇善战,一直在外头领兵戍边,不在京城。二舅徐增寿被徐达宠惯了,文不成武不就,领个了一品武官的虚职,没有正经差事,只在大朝会上穿着礼服上朝拜见洪武帝,搞个仪式罢了。   徐增寿和原配沐氏没有子女,沐氏死后,他也不续弦纳妾,继续当一个富贵闲人,因而有时间顾着京城里当人质的五个亲外甥,时不时请他们去魏国公团聚。说是舅舅,其实操着半个爹的心。   自从来了五个外甥,熊孩子个个都不省心,尤其是燕王府次子朱高熙,脾气火爆,能打斗狠,经常惹是生非。   熊孩子们彻底让徐增寿熄灭了弄个孩子的想法,养孩子实在太麻烦了,这个懒人更加坚定了捡现成的,将来过继大哥家的孩子的决定。   不愧为是绝世好爹徐达从小娇宠养大的小儿子,你就是给他脖子上套个饼,他都懒得转一转,生孩子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   “……我跟你们说,要是娶了个傻婆娘,你们一辈子就完了,在皇家,女怕嫁错郎,男更怕娶错媳妇,一个贤惠能干的媳妇会给你们插上一双翅膀,一个愚蠢无能的媳妇会给你们两肋插刀。”   “选秀之后,是插翅膀还是插刀,胡尚宫的态度至关重要,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她亲爹,就像老太太上吊,嫌命长啊!”   燕王世子朱高炽赶紧倒茶,递给舅舅,“我们知道错了,二舅教训了我们这么久,辛苦了,来,喝杯茶。”   朱高炽是个白胖子,一张大白脸还挂着真挚的笑容,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个笑脸人还是自己亲外甥。   徐增寿平息了怒火,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选秀期间你们都老实点,不要惹事,不要冲动,还有你们两个小姑娘,别跟着哥哥们瞎起哄,你们想去哪里玩,舅舅我带你们去,别的我不敢说,吃喝玩乐这四件事,京城里没人能比得上我。”   两个小郡主:和长辈出去玩……我还是在宫里待着吧。   五个骚粉色少年乘兴而来,带着可能娶到傻媳妇的心理阴影败兴而归。   教训了这帮外甥,徐增寿还要给他们擦屁股,少不得又下楼和胡荣寒暄道歉,但是胡荣早有预料,他自问担待不起徐达之子的道歉,最爱的《琵琶记》都没听完,早早就开溜了。   回到胡家书坊,生意火爆,来买书的几乎都是十三到十六之间的清秀少女,看来是想在这里碰碰运气的。   选秀和平民王妃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来买书的大多动机不纯,胡荣最近日子不得清闲,所以才去教坊司勾栏里躲清净,可惜京城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那里都能遇到惹不起的贵人,躲都躲不起。   胡荣要店小二以盘点账目库存为由,提前打烊关门。   次日胡家书坊的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回家祭祖,暂停营业”的告示。   慕名而来的人只得归去,有不死心的问旁边邻居,胡荣去那里祭祖了?   有的邻居说是苏州,有的说是山东济宁,其实胡荣哪都没去,他这个人胆小谨慎,那里敢回济宁老家认祖宗亲戚?   胡荣带着全家去了南京郊外的田庄里避风头去了,这个田庄原本是他为女儿胡善围置办的嫁妆,想着女儿将来出宫嫁人,给她添妆用的,可是女儿不仅没有出宫,还一直升官,升到了大明最高女官尚宫的位置上,早已“乐不思蜀”,再也回不去了。   胡荣到了田庄当小地主,平时钓钓鱼,看看书,终于清静了。   胡荣迁居田庄的事情立马由纪纲告诉了胡善围,“……你家老爷子半夜收拾行李,天一亮城门一开就走了,我们还怕他去苏州或者济宁,少不得要‘请’老爷子一家回南京,没想到胡员外嘴上说回乡祭祖,却往南京田庄而去,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胡善围当尚宫,洪武帝不可能容许胡荣一家搬出京城,就像沐春镇守云南,但是黔国公府却在京城一样,这是一种制约。   胡荣一家是锦衣卫严密监视的对象,胡荣半夜出走,差点逼着锦衣卫现了真身——胡家书坊的店小二其实就是锦衣卫暗探。   胡善围说道:“去田庄避一避风头也好,等选秀一过,父亲会回来的。”   胡荣因家族巨变,一天之内近乎灭族,胆小谨慎惯了,关门避风头是胡善围预料之事。   不过,虽说在预料之中,胡善围心里到底有些不舒服,问纪纲:“如果有一天,我说是如果……皇上要锦衣卫杀我全家,你会照做吗?”   纪纲说道:“这不可能,皇上若不信你,怎么可能让你当尚宫。”   胡善围得到了答案,笑了笑,说道:“对不起,这是你的职责所在,这种问题不该问你的。”   洪武帝有“前科”,以前为了隐瞒懿文太子毒杀鲁荒王一事,洪武帝就以胡善围全家的性命为要挟。   蓝玉案,胡善围虽然没有卷进去,但是蓝玉,冯胜,傅友德等等一起并肩战斗的老臣们都尚且是满门死绝的下场,胡善围有自知之明,她在后宫当女官这些年,为洪武帝分忧,是有些功劳,但是这些功劳和老臣们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所以,胡善围脑子一直很清醒,洪武帝若要对她下手,肯定不会顾忌情面的。   目前,洪武帝对她尚可,但伴君如伴虎啊!焉知这头老虎何时对她露出獠牙?   和纪纲十五年交情,洪武帝下令,纪纲也不会网开一面。   受制于人,无可奈何,君权之下,胡善围能反抗之力都没有,这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眼前胡善围身为宫廷最高女官,主持选秀,看起来大权在握,能够主导未来大明的方向,其实胡善围心里发慌,一天不能退休出宫,她就心难安,只是这一切都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不能够和任何人说……   正思忖着,海棠过来了,“东宫太子妃请胡尚宫过去赏桃花。”   胡善围娥眉微蹙,“少不得又是为了皇太孙妃的事情。太子妃也太瞧得起我了,区区一个尚宫,还能决定未来的国母不成?这是皇上操心的事。”   海棠说道:“胡尚宫不能决定是谁,但是在人选上还是能够说几句话的,听尚仪局的人说,今天好些女眷进宫参加桃花宴,其中不乏豪门贵族之女,估摸都是盯着未来国母的位置去的。”   胡善围坐在梳妆台前,补了补唇上胭脂,看起来精神些,“太子妃有请,我不能不给面子,我去东宫应酬几句,你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找我,就说有急事,我好脱身。”   海棠给胡善围换了一顶新的乌纱帽,帽子左边簪着几朵粉红的绢花,是绢布制作的桃花,正好适合去东宫桃花宴。   途中,正好遇到了皇太孙朱允炆,他身后跟着太监和宫女,其中一个宫女还抱着一架古琴。   胡善围让出道来,行了礼,朱允炆看见她官帽上的簪花,笑道:“胡尚宫是要去桃花宴吗?正好我   与尚宫一起去。方才母亲要我过去见见几个长辈诰命夫人,顺便弹奏一曲,为宴会助兴。”   看来不管年龄多大,地位多高,都要被母亲拉出去给客人们表演节目。   皇太孙今年十七岁,皇室结婚都早,若不是懿文太子的孝期,他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结婚了。   后宫规矩森严,为了区别太子和皇太孙,太子妃继续居住在东宫,皇太孙则有专门的皇太孙宫,母子两个并不住在一起。   皇太孙都十七岁了,要避嫌,若无传唤,很少在后宫转悠,皇室里,个个心眼比莲蓬都多,恰逢选秀,胡善围可不相信这次和皇太孙只是巧遇。   胡善围和皇太孙行走在宫道上,胡善围把握着步伐,始终落后皇太孙半步左右。   皇太孙说道:“我这几天读了孝慈皇后所写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发觉这本书的刻本和装帧都十分讲究,后来才得知这本书是胡尚宫当年亲自下杭州刻印的,胡尚宫真是无所不能啊。”   胡善围笑了笑,“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微臣刚刚进宫,受范宫正之托,刊印此书,赐给后宫嫔妃以及外戚。”   提到这本书,胡善围心情顿时大好,一扫刚才得知父亲去乡下避风头的郁闷,因为那次下杭州印书,她和沐春从此互相了解,都在官船上立下誓言,要长出自己壳,保护自己,不再依赖家人。   十五年过去了,她和沐春都长出了一层硬壳,实现了誓言。   沐春沐春,如沐春风,单是对他的回忆,就能让这个压抑的世界变得美好起来。   皇太孙自幼聪明,他察言观色,见胡善围双目突然发出莫名的光彩,而且眉眼明显含着笑意,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恭维之词、赞她“无所不能”所致,暗想自己说对了,人们还是愿意听好话的,胡尚宫也不例外。   皇太孙内心小心翼翼,面上保持着向来儒雅平静,接话道:“那时候我才两岁,刚刚会说话,眨眼我都到了要成婚的年龄。”   来了!胡善围心道,皇太孙的心眼真多,先用一本书当话题拉近关系,然后借此切入正题,试探我的口风。   胡善围并不反感皇太孙的试探,毕竟皇太孙妃是他的妻子,未来的人生伴侣,也是他的政治合作伙伴,出身,性格,才华,德行等等,皇太孙内心都是有要求的,换成谁都没法在这件事保持淡定。   皇太孙将来要继承皇位,胡善围后半生过得如何,还得看他,洪武帝再强势,毕竟老了,六十八岁的老人,阎王爷说走咱就走啊。   所以从利益出发,胡善围还是很愿意满足这位“客户”的需求。   胡善围接着话头说道:“皇太孙对未来的皇太孙妃有什么期望吗?”   胡善围不说废话,有事说事,皇太孙似有些害羞,说了个标准答案:“这个……只要皇爷爷满意就行。”   说的好像洪武帝娶妻似的。   胡善围此时满脑子都是沐春,想起他们相遇时,沐春也是十七岁,和皇太孙一个年龄,可是皇太孙如此劳成稳重,那时候的沐春性格冲动,桀骜不驯……真的好想他。   沐春就像一个病毒,只要沾上了,就到处复制自己,无处不在,到处找存在感。无时无刻不想他,看到了什么都会联想起他,不禁拿他作为比较。   胡善围暗中整理着差点一发不可收拾的情感,说道:“能够选到京城里的女孩子都不会差,她们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长处,其实人不分好坏,只有合适不合适。皇太孙妃是将来要和殿下过一辈子的人,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具损,虽然婚姻大事,道理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皇太孙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这么多女孩子,总有一个人是符合皇太孙心意的。”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还是那句老话,从来如此,那便对吗?沐春的父母悲剧婚姻便是铁证——哎呀,怎么又想他了?   胡善围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暗中掐了掐手心:不要再分神了。   皇太孙得到了鼓励,坦言道:“孝慈皇后去世时,我年纪还小,不过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我记得孝慈皇后的风采,她安静、公正、慈祥,凡事皆有规矩,但是不拘泥规矩,对子女宽厚,对嫔妃仁慈,有悲天悯人之心,想必这就是国母风范吧。胡尚宫是孝慈皇后身边的人,当年胡尚宫在孝陵喂鹿喂凤凰,当了一年的守陵人,我这个当孙子的都不如胡尚宫虔诚尽孝,很是惭愧啊。将来皇太孙妃若有孝慈皇后十分之一,我就很满足了。”   古人对忠与孝格外看重,胡善围一年守陵人的经历,使得她在皇室有一种超然的地位,她三十二岁就当了尚宫,几乎是众望所归。   胡善围心想,果然是亲祖孙,对皇太孙妃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是要求“像孝慈皇后”。   “殿下要求的十分之一太高了。”胡善围实话实说:“殿下看到的孝慈皇后是暮年时候的样子,您要娶的皇太孙妃是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女,人是会变的,慢慢成长,没有谁天生就是皇后,都要学习,都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像孝慈皇后那样成为国母典范,并非一日之功。”   “且不说皇后,就连微臣也是历经坎坷才有今日小成,微臣当年进宫时,只是个抄书匠,除了写字快,没有什么优点。用我们的市井的话来说,就是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胡善围从来不避讳自己商户的出身。   皇太孙听了,很受启发,说道:“胡尚宫说得对,是我的错,想想我现在和皇爷爷的差距不止一百倍,居然要求未来皇太孙妃有孝慈皇后十分之一,标准相差十倍,惭愧啊惭愧。我自己都做不到,怎能让别人做到。”   这样想就好,“客户”自己降低了标准,满意度自然会提高,胡善围的选秀工作就轻松一些,别最后配成一对对怨偶。   两人正说着话,东宫到了,说是赏花,其实是赏人,东宫太子妃的桃花宴邀请了京城说得上名头的豪门,起码都是伯爵以上,每个诰命夫人都带着家族最出挑的未婚少女进宫,目的不言而喻,都是盯着皇太孙的位置。   看着桃树下一个个豪门贵女,胡善围心里暗暗摇头:看来所有人都以为皇上“选秀民间,联姻畎亩”只是针对藩王府的世子妃们,以此削弱藩王府的势力,因为世子无法借用妻子娘家之力。   削弱藩王府,当然是为了加强皇太孙的力量,所以皇太孙妃一定出身京师豪门。   如此一来,一削一增,势力此消彼长,皇太孙的位置就稳当了。   可是胡善围明明记得洪武帝并没有说皇太孙妃要例外,从豪门闺秀里选出来。而按照“像孝慈皇后”这个标准,了解民间疾苦、从底层小官员出来的闺秀,恐怕比小养尊处优、眼高于顶的豪门闺女要更符合一些。   胡尚宫一来,太子妃亲自离席迎接,可见对胡善围的尊重,各个诰命夫人领着自家的女儿们过来一一在胡善围面前露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   在这种场面,胡善围自然都说好,想尽了各种形容词夸赞:   “你家姑娘真是漂亮,瑶池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你气质出尘,犹如这桃园仙葩。”   “这剑舞的太好了,刚柔并济,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这帕子是你自己绣的?女红简直出神入化,这上面的葡萄好像就下来就能吃。”   “好诗好诗!我要把你的诗念给沈尚仪听,要她来点评,她一定喜欢。”   胡善围绞尽脑汁,争取表扬词不重复时,皇太孙在竹林里弹奏古琴,竹林有竹竿树叶半遮半掩,光线昏暗,未婚男女都看不清具体容貌,不算失礼,还可以让琴声畅通无阻。   皇太孙弹的是《梅花三弄》,此曲中规中矩,以皇太孙谨小慎微的性格,他不可能弹类似《凤求凰》这种露骨的曲目。   其实被母亲拖过来表演节目,皇太孙内心是拒绝的,但是那个少男不思春?地位尊贵似皇太孙,也希望未来的妻子除了爱皇太孙妃之位,也稍微爱一下他本人。 第148章 这届詹事府不行   琴声缭绕,皇太孙彩衣娱亲。   琴声如有行,穿过竹林,像小蜜蜂似的,在桃花间一点点的撩拨,应酬之时,胡善围也注意观察着这些名门闺秀,明明都对皇太孙有兴趣,却没有一个忍不住往竹林方向瞟的,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似的。   胡善围很是佩服,知道的晓得这是一场相亲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做法场念佛了。   一曲终了,皇太孙来告辞,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至始至终也没有看这些闺门闺秀,心里明明充满了期待,面上却要保持皇太孙的威仪。   太子妃看着皇太孙的背景,叹道:“本宫这个儿子,如今连本宫见他一面也难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跟着皇上去上朝,散朝之后,皇上手把手教他处理政事,经常深夜才休息,本宫瞧着这几日好像又瘦了些。”   太子妃看似抱怨,其实是在夸耀。   想当年懿文太子还在时,洪武帝也在壮年,忌惮储君,不想让太子过早参与政事,虽说名义上东宫设有詹事院,但詹事院并没有什么权力,所用之人基本是朝臣的“兼职”,比如冯胜,刘基之类的武将文臣,在朝廷上另有实权官职,在东宫詹事院只是个名分,其实没有去上过一天班,徒有虚名。   等到了皇太孙朱允炆这里,太孙十七岁,虽学富五车,但毫无任何政治经验,而洪武帝都已经六十八岁了,随时可能入土。   洪武帝着急了,给皇太孙成立了詹事府,专门辅助太子,且詹事府的成员基本都是启用了来自底层的儒士官员,几乎没有勋贵和掌握重权的文臣,这些人都只能依靠皇太孙的提拔往上爬,确保忠诚。皇太孙每天都带着自己的詹事府从零开始学政治,凡国家大事,洪武帝都问皇太孙的意见。   太子妃觉得儿子储位巩固,且有老皇帝保驾护航,丈夫以前受的委屈,日夜担惊受怕储位被夺,在儿子这里通通不存在。以前丈夫就像个吉祥物,一点权力没有,现在老皇帝把处理国家大事的权力捧到了儿子面前,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如今朝中很多政令都直接从皇太孙的詹事府里发出来。   朝廷风向变了,老皇帝已经开始进行权力转移,这些诰命夫人们当然知道,于是纷纷凑趣说道:   “皇太孙天资聪颖,国事难不住他,太孙正当年,长身体串个头的时候,所以看似有些瘦。”   “皇太孙如此年轻,就能扛起重任,臣妾的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比皇太孙还大几岁呢,整日贪玩,他们若有皇太孙十分之一的本事,臣妾就不用发愁了。”   “皇太孙能有今日的成就,都是太子妃教育的好啊……”   有这么多人拍马屁,拍的太子妃简直飘飘欲仙。   太子妃顿时觉得,还是儿子靠得住啊,丈夫不能给她的,儿子会一件件的弥补。就像现在,以前东宫被人无视,她只是一个侧妃,这些诰命夫人、名门闺秀何曾踏足于此?现在好了,满园珠翠环绕期间,大明最优秀的女孩子们任她挑选、一群一品、甚至超品的诰命夫人说着各种恭维之词。   这只是开始,将来儿子继位……就不仅仅拘于东宫了,整个紫禁城、甚至大明,都将匍匐在我的脚下!   胡善围见这里越来越热闹了,太子妃被各种马屁拍得飘到云端,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心中暗叹: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洪武帝对懿文太子和皇太孙截然不同的参政态度,前紧后松,前者限制,后者鼓励,甚至手把手教,包教包会,此举其实有很多隐患,就像后世无数中国式家长,孩子学习期间对谈恋爱如临大敌,防贼似的要求儿女禁止早恋。   但是一旦毕业,就急吼吼的要求儿女马上恋爱结婚生孩子一条龙,以当初防早恋的架势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各种逼相亲逼婚,逼得儿女们一脸懵逼:缺少或者干脆没有恋爱经验,怎么实现这一条龙?   皇太孙此时的感受也是一样的,皇太孙詹事府里全部是底层来的、毫无根基的儒士和小官,统领詹事府的詹事是退休返聘的、曾经担任过兵部尚书的唐铎。   这届领导班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忠心,最大的缺点——是无能。   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政治素养是要靠长期在各种斗争中积累才能形成,再聪明的人,乍一身处高位,掌握权柄,就像一个孩子手握金银财宝,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皇太孙、一个退休反聘的老詹事、一群长期远离政治中心的小官员。这届詹事府不行,表面风光,其实日子不好过。   处理的政事经常被洪武帝大骂愚蠢,然后打回去重新做,所谓詹事府传达的政令,其实出自洪武帝之手。   当然,这些只有胡善围等心腹才知晓,太子妃都不知道,还以为儿子多么厉害,洪武帝一驾崩,儿子就可以无缝衔接。   要是权柄那么容易掌控,那谁都可以当皇帝了。   看着太子妃被吹捧的飘飘欲仙,胡善围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了,乘机站起来告辞,“太子妃,尚宫局还有些事情,微臣先行告退。各位夫人,小姐,你们慢慢玩,待会我叫人送些桃花酒来,给诸位助兴。”   胡尚宫在后宫地位超然,且是这次选秀的主宰,各诰命夫人,小姐忙道谢。今日桃花宴互相见过了,将来算是旧相识,混个眼熟。   太子妃在东宫隐忍多年,从侧妃到扶正,一朝享受儿子的福,幸福来得太快,还能保持冷静,并没有一朝得势便轻狂,胡善围告辞,她没有忘记站起来相送,说道:“晓得胡尚宫是个大忙人,就不留你参加飞花令了。”   飞花令是一种酒令,对令人的诗词要和行令人的格律保持一致,还要将“花”字从第一到第七顺序排列开来,比如“出门俱是看花人”,下一句要接“春城无数不飞花”。   今日桃花宴是个喜庆场面,胡善围就不泼冷水扫兴了,笑道:“微臣整日忙于俗物,诗词什么的,早就生疏了,太子妃若非要微臣去参加飞花令,微臣得拉着沈尚仪一起过来,让她在旁边给微臣打小抄。”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桃花林的入口处,太子妃说道:“今天来了那么多闺秀,本宫眼睛都看花了,觉得个个都好,胡尚宫刚才一一见过面,可有令尚宫眼前一亮的?”   胡善围装糊涂,“微臣和太子妃是一样的,觉得个个人比花娇,且德才兼备,可不就看花眼了么。”   太子妃低声一叹:“现在看起来,是个个都好,桃花林里任凭一个闺秀都能配得上皇太孙妃之位,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会变的,慢慢成长,没有谁天生就是皇后,可是在没有遇到大事考验之前,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块璞玉,还是块破石头。皇太孙妃是未来的国母,普通妇人可以平庸,唯独她不能。”   “本宫半生都在东宫,几乎足不出户,不像胡尚宫那样外能走南闯北,内能弹压后宫,胡尚宫的见识和识人的本领远远高过本宫,本宫虽是太子妃,皇太孙的母亲,可是,你也晓得,本宫……是妾室扶正。”   说道这里,太子妃眼圈一红,一副楚楚可怜之态,“本宫虽是母亲,但在皇太孙妃人选上无能为力,一切都仰仗胡尚宫和皇上,胡尚宫的眼光,本宫是相信的,定能一眼识别谁是璞玉,谁是石头。”   太子妃此举,胡善围顿时觉得压力很大,她当然希望找个完美的皇太孙妃,太子妃,皇太孙,皇上都满意,可是她无法做出承诺,何况皇太孙妃是个大活人,不存在退货一说。   对此,胡善围只能继续装糊涂,“太子妃莫要太伤神了,各地藩王府选出的秀女还没送到京城,这一切还早,何况皇太孙妃是十几万里挑一的人物,一层层选拔下来,那么多人掌眼,选出的那个,必定符合国母的要求,不是微臣一个人挑出来的。”   太子妃闻言一惊:“这选皇太孙妃……还要从外地选吗?”   至始至终,太子妃都认为皇太孙妃必定出自京城豪门,那些藩王府里选出来的民间秀女,是给藩王世子和郡王们准备的。   难道堂堂皇太孙也要和藩王世子们在一个大锅里抡勺?就不能给皇太孙开小灶么?   看着太子妃错愕的眼神,胡善围说道:“微臣一切都听皇上安排,最终结果,还需皇上钦定,太子妃,微臣告辞。”   太子妃回到桃花林,飞花令正式开始,比拼诗词和反应能力的时间到了,豪门闺秀们跃跃欲试,其实方才皇太孙在竹林一曲古琴,还有上前告辞,其文雅矜贵的气质已经很令人倾心了,那个少女不怀春?皇太孙已经符合她们对理想伴侣的最高标准了。   太子妃作为东道主,理应充当行令人,说出飞花令的开头,可是从胡善围那里得知皇太孙妃居然是全国海选之后,太子妃顿时兴致全失,原本她还以为皇太孙妃必定出自桃花宴的某个豪门闺秀呢,连看这些少女们的目光,都自动带入了婆婆的标准。   现在,满园春色,四处花团锦绣,莺莺燕燕、红红翠翠,太子妃说出飞花令的开头:“花自飘零水自流。”   闻言,众人心中微惊:这可不是什么吉祥话啊,太子妃怎么了?   但,游戏一旦开始,断然没有中途停止的说话,坐在太子妃下首的少女立刻接道:“落花时节又逢君。”   且说东宫桃花宴的飞花令正热闹,胡善围回到尚宫局,海棠正要出门找理由把她从东宫“捞”回来呢,“胡尚宫回来的好早。”   胡善围说道:“要尚食局送几坛桃花酒去东宫,这是我的人情,还有……”   胡善围蹙起娥眉,“你去尚膳监传个话,今天送给詹事府的点心全部换成油炸猫耳朵。”   油炸猫耳朵是一种常见的面点,因一片片呈现螺旋状的纹理,很像猫的耳朵。   后宫的食物归尚食局女官们负责,但是后宫之外、紫禁城里面的乾清宫、詹事府等归二十四监负责,领头的是太监。   “是。”海棠顿了顿,问:“这事好办,不过,为什么要换成猫耳朵?”   胡善围说道:“今日我在路上遇到皇太孙,和他聊了几句,结果我在桃花宴应酬的时候,不知是谁把我和皇太孙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子妃。”   类似“人是会变的,慢慢成长,没有谁天生就是皇后”之句,太子妃能够基本完整的复述出来,绝对有人告密。   海棠说道:“看来太子妃在皇太孙身边留了耳报神。”   胡善围说道:“我不管他们母子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和皇太孙之间的谈话,不希望有下一次有人转头就告诉了别人。”   东宫在后宫里头,但是东宫和后宫关系比较微妙,后宫基本不干预东宫的事情,提供衣食住行而已,东宫相对独立。同样的,东宫不能插手后宫的事情,毕竟儿媳妇管不到公公的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胡善围送油炸猫耳朵给詹事府,是想暗示皇太孙,以后门户不紧实,稍有风吹草动就被人告诉太子妃,我以后就不能和你那么坦诚了,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即可。   皇太孙是个聪明人,堂堂詹事府,这一天的茶点都是油炸猫耳朵,想想今天他干了些什么,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入夜,皇太孙命今日去桃花宴负责抱琴的宫女从皇太孙宫搬到东宫,“既然你极得太子妃心意,那就去东宫好好服侍太子妃。”   抱琴的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当即跪下,“殿下,奴婢到底犯了什么错?殿下为何不要奴婢了?”   皇太孙温和的说道:“你没有错,只是服侍的地方不太对,你比较适合在东宫伺候太子妃。”   为什么把东宫和皇太孙宫分开,单独开府别居?因为这两个地方不一样,分别是两个主人,哪怕是亲母子,皇太孙也不会容许母亲肆意插手他的事情。今日他好不容易瞅准机会,向主持选秀的胡尚宫说了他对未来皇太孙妃的期许,转头就被手下人给“卖了”。   皇太孙在詹事府吃着油炸猫耳朵,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是储君,早就不是个孩子了。连手底下的人都掌控不了,如何掌控一个国家?   抱琴的宫女呜呜直哭,膝行过去,紧紧抱着皇太孙的腿哭哭道:“奴婢自幼伺候殿下,奴婢那里都不去,求殿下原谅奴婢,奴婢再也不敢向东宫传消息了。”   看来心里还是有数的嘛。皇太孙一动不动,继续心平气和的说道:“若无正当理由拒绝主人的安排,是要送到宫正司按律受罚的,你是想去东宫还是宫正司,你自己选。”   至始至终,皇太孙语气柔和,就是没有任何温度。   抱琴的宫女晓得主人的脾气,只得收了眼泪,去了东宫。   太子妃一见自己的耳报神被赶出来求收留,当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就是嫌弃自己管太多了。   这一下太子妃顿时从众人拍马屁的飘飘欲仙,一下子坠入凡尘,跌得够呛,喃喃道:“我是他母亲啊,我还能害他不成?我是为了保护他,为他好,他为什么不理解,还把你赶回来打我的脸?”   那宫女说道:“太子妃不要生气,皇太孙没有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太子妃拍着桌子,“我在东宫点灯熬油似的把他养大,为他谋划前程,我不爬到太子妃的位置,为他扫清了障碍,他有机会当皇太孙?”   眼看母子二人要生间隙,宫女忙道,“太子妃息怒,皇太孙一直很孝敬您,詹事府忙成那样,只要稍有空闲,就来东宫请安,这一切……这一切都因胡尚宫而起,今日尚膳监送给詹事府的点心是油炸猫耳朵,仅此一样,皇太孙晚上回宫,就把奴婢赶走了。”   一听油炸猫耳朵,便知是胡善围授意的。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胡善围这个小手段说有意思,确实有点意思,但说没这个意思,别人也不好捕风捉影,吃个猫耳朵而已,搞不好会被反咬是别人想多了。   胡善围混迹宫廷十五年了,不仅擅长各种雷霆手段,这种小的心机敲打手段也玩的贼溜。   当着心腹的面,不用戴着虚伪的面具,太子妃目光变冷了,“胡善围,你以为这样就能离间我们母子么?未免太小瞧我了。” 第149章 一个人的痴心傻意   自从皇太孙在宫里单独开府,洪武帝为他设立詹事府后,母子两个很少像以前那样促膝长谈,越来越生疏了。   很简单,皇太孙的目光早就突破了宫里的一亩三分地,母亲的那些宫斗经验和政治素养早就跟不上儿子了,皇太孙面临着更复杂激烈的挑战,而作为母亲,太子妃帮不了他,也不能提供有用的意见。   皇太孙宁可去和胡善围沟通,在母亲这边也闭口不谈遇到的烦心事。   越是疏离,太子妃就越想抓紧,命皇太孙边的婢女传递消息,潜伏在母子间的矛盾开始浮出水面。   太子妃并不觉得是母子关系出了问题,她认为是胡善围挑唆他们母子。同样的,她也明白终身的依靠是谁,不敢再安插耳报神惹怒了儿子,但是胡善围就不一样了……   说得好听点,是尚宫,五品女官,说得难听点——一个管家婆而已,居然敢离间主家母子关系。   宫中突然起了一股谣言:胡尚宫和锦衣卫千户纪纲有私情。   而且越传越神,有鼻子有眼的,说胡尚宫入宫第一年,过年的时候按照宫里的旧俗扔门栓“跌千金”,胡尚宫一口气扔到了屋顶,砸破了一片明黄色琉璃瓦。   是纪纲爬到房顶,捡起门栓,还顺便修补瓦片,结果因没有经验,瓦片越揭越多,失足少男纪纲跌破屋顶,最后是从胡尚宫的床上爬出来的。   还有,当年孝慈皇后的亲蚕礼遭遇蚕母刺杀,胡尚宫和蚕母在蚕房里搏斗,护卫往蚕房里无差别放箭,最后是纪纲赶到,命令停止放箭,去了蚕房抱出了背脊上全是血的胡尚宫。   另外,但凡胡尚宫出差,身边的护卫都是纪纲,两人在路上亲亲我我……   谣言渐渐发酵,过几天变成了胡尚宫已非完璧之身,到了下午,谣言愈发恶化,说胡尚宫乘着出宫,打过好几次胎了。   胡善围凭空多了个情人,还多了几个从未见过面的胎儿。   海棠气得跳脚:“宫里女官的名誉岂能被这样糟践?简直太过分了。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活该拔舌头!”   胡善围不慌不忙写着信,“不要生气,一生气心就会乱,就会出错,我已经要宫正司的人去查传谣言的人了。我们要相信范宫正的本事,没有她平息不了的风浪。”   海棠说道:“人言可畏,尚宫莫要轻敌,这些谣言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的,前面诉说都是事实,后面是恶毒的猜测,半真半假,而且是最容易传谣的男女私情,明显是背后有人算计胡尚宫。”   胡善围搁下笔,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目光看着海棠,“你分析的很对,特别真的和特别假的事情人们信的都很少,半真半假是最能骗人的,你觉得是谣言,但是很多人把这个当真的。”   海棠说道:“胡尚宫进宫十五年,一直没有这样桃色的风言风语,也就是当年——”   海棠停住了。   胡善围看着她,“说下去,我不生气。”   海棠硬着头皮说道:“也就是当年胡尚宫为孝慈皇后守孝一年,后来端敬贵妃郭氏请到宫里坐镇,皇上思恋孝慈皇后,有一次还留着您在乾清宫几乎说了一夜的孝慈皇后过去的事情,当时有谣言,说皇上因思恋亡妻而移情胡尚宫,端敬贵妃请您回宫,是为了固宠。”   眨眼胡善围多了两个绯闻男主。   其实说了一夜孝慈皇后是胡善围揪出了三番两次害皇后的真凶达定妃,以及怀疑达定妃的头胎儿子其实姓陈,半夜三更找洪武帝揭开真相的。   外头确实很容易想歪了,幸好几个知道真相的当事人是洪武帝,毛骧等人,要不然还真是百口莫辩。   胡善围冷笑道:“造谣之人晓得分寸,放着这么大的靶子不射,不敢说我和皇上暗通曲款有私情,而是选择一个千户纪纲,是顾忌皇上大发雷霆呢。”   其实胡善围想想有些后怕,曹尚宫离职时,也曾经说起过以为她会是现在崔淑妃的位置,崔淑妃是尚宫,没想到两人的位置互调。   难道老皇帝当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胡善围心中升起一股恶寒,越发觉得这个宫里没法待了,等忙完选秀,立马辞职走人。   海棠忙道:“可不是呢,这背后传谣之人是个高手,各方面都顾忌到了,只是那人没有想到,胡尚宫早就心有所属,这事皇上也同意了。千算万算,那人也想不到胡尚宫喜欢的人在千里之外的云南。”   和春春的恋情挽救了胡善围岌岌可危的名誉。   胡善围托腮沉思,说道:“总觉得这传谣之人手法有些熟悉,当年宫里有过一个大谣言,说懿文太子妃常氏在生次子朱允熥的时候,孩子在产道里憋了太久,朱允熥生出来的时候有些傻,智力有损。”   其实朱允熥绝对不是个傻子,他就是太平庸了,和三岁启蒙,五岁能诗皇太孙朱允炆相比,就显得傻。   海棠连连点头,“我知道的,范宫正为了平息谣言,打杀了不少人才止住。”   胡善围看着东宫的方向,说道:“同样都是半真半假,真假参半的手法,看来这人是个惯犯呢。”   两人正说着话,绯闻男友纪纲来了,纪纲比沐春还小一岁,今天三十一,看起来依然是个少年模样,肤白貌美大长腿,锦衣卫一枝花,有才(?)有貌,有权有势,就是不结婚,也不理会各种闲言碎语,逍遥自在。   以前的传闻是纪纲有断袖之癖,喜好不寻常,现在谣言是纪纲和胡尚宫早就勾搭成奸,上过胡尚宫的屋顶、滚过胡尚宫的床、救过胡尚宫好几次性命,胡尚宫只要出差,点名要纪纲护送云云。   以上都是事实,谣言因而越传越真,如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难怪纪纲一直不结婚,原来是等胡尚宫出宫呢。   海棠听到外头传话,眉头一皱:“这节骨眼上,纪大人也不知道避讳,都找上门来了。”   “让他进来吧。”胡善围说道:“真相是击溃谣言的唯一方法,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光天化日之下,为何要躲?传出去人们只会以为我们心虚。”   六局一司都在东六宫东边、苍震门以北办公,纪纲大摇大摆的从苍震门进来,还特意放缓了步伐,神似闲庭信步,他长得又美,飞鱼服穿在身上,无处不妥帖,不愧为是蝉联多年的锦衣卫第一花瓶,每次洪武帝出行的仪仗,排头打旗帜的都是纪纲,锦衣卫的招牌人物。   纪大人如此风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和女官通奸,属于秽乱宫廷、一死死一户口本的大罪。纪大人居然还敢这样招摇,可见谣言不可信。   纪大人来到尚宫局,绯闻男女相见,皆是哭笑不得,纪纲很是委屈,“我真是太亏了,什么都没做,白担了虚名。”   气得胡善围翻白眼,”怎地?你还想做什么?”   纪纲蜂腰一扭,侧身过去说道:“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何时像某人那样一口一个‘善围姐姐’甜似蜜,一见到你,就像那孝陵的绿孔雀开屏,哗啦啦展开艳丽的羽毛去勾你。可是外头编排起故事来,第一个就是我,连毛大人都单独审过我。你我再清白不过,他能审出个屁来。”   纪纲深深一叹,“唉,可见在外头,我对你太好了,好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谣言一起,就立刻像这春天的柳絮一样满天飞,越说越真,说得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   纪纲看着胡善围,“早知白担了这个虚名,我就不该犯傻。以前毛大人使计赶你出宫,赶都赶不走。后来你官运亨通,一路青云直上,孝慈皇后要你在孝陵守三年就出去,不要回宫当女官了,但你自有主意,一年后还是跟着端敬贵妃回宫,经历种种阻拦,你还是选择在宫里当女官。”   “我以为你会像范宫正那样到老都效力宫廷,心想我们反正都在宫廷,你不嫁,我不婚,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挺好,未曾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傻意,你最终被不要脸的沐春打动,决定离开宫廷,可是现在满天飞的谣言,把我给编排进去了,我真是有冤无处诉啊。”   纪纲一席话,把胡善围给说懵了。   “我不过比别人长的好些”、“我都觉得咱们真有这回事似的”、“白担了这个虚名”、“一个人的痴心傻意”、“有冤无处述”……   这些话在胡善围脑子里循环着,最后形成一个震惊的结论。   好在胡善围不再是以前的娇羞少女,她成熟到可以冷静的处理感情问题,“你的意思是……你一直不婚,是因为我?”   纪纲定定的看着她,鼻翼翕动,一双美目秋波流转,嘴唇几开几和,最后张大嘴巴,仰天长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泪水。   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止住了笑,纪纲气喘吁吁的说道:“逗你玩呢,想不到聪明绝顶的胡尚宫都被我给骗了,看来外头的那些谣言也会影响到你的判断力,连我的真话谎话都辩不清楚,不过毛大人说了,皇上知道你和沐春一直守礼,且答应过孝慈皇后,要成全你们,这些谣言无关紧要,很快就会平息,你只管把这次选秀的事情办好,不要为此分心。”   胡善围的心犹如柳絮,一会被风卷到老高,一会又落在池塘里,浸透了水,沉了下去。   一直觉得纪纲头脑简单,可是现在,胡善围觉得自己其实看不透这个人,每个人都有很多面,纪纲在她面前表现的是蠢萌的一面,这让她忽视了很多事情,她一直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并非如此,比如进宫十五年来,她习惯了纪纲的陪伴和保护,以为是锦衣卫职责所在,纪纲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现在想想,纪纲确实有些“扮猪吃虎”、“动机不纯”,对我有些绮念。   然而,胡善围和纪纲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规则是看破不说破,以后好见面。   所以纪纲会哈哈大笑,说“逗你玩”。   胡善围故作生气,“一点都不好笑,你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既然你如此招摇的来找我,应该已经查到谁在传谣了。”   纪纲点点头,“毛大人为了帮我开脱,主动和范宫正联手,锦衣卫和宫正司一起查,还有什么查不到的,传谣的人找到了,以前是皇太孙宫里的宫女,懂得些音律,时常给皇太孙抱琴,所以叫做抱琴,前几天去了东宫当差,此刻范宫正和毛大人带人去东宫捉拿抱琴了。”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这个抱琴就是那天把胡善围和皇太孙的谈话透露给东宫太子妃的宫女。胡善围请詹事府吃油炸猫耳朵,皇太孙就把抱琴送到东宫伺候太子妃了。   范宫正做事,雷厉风行,加上毛骧的支援,把后宫层层筛查,多如牛毛般的线索都指向了东宫的抱琴。   东宫。   青是东方之色,所以东宫也叫青宫,皇宫建筑都用黄色琉璃瓦,唯有东宫和现在的皇太孙宫用绿色的琉璃瓦。   此时正值春天,细雨绵绵,无声的落在东宫绿瓦上,泛着清冷凄清之感。   范宫正和毛骧并肩而立,看着悬梁上晃晃悠悠的歪脖子尸首。   正是宫女抱琴,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白绫。   他们连夜审讯,还是来晚一步。   胡善围和纪纲闻讯赶来时,抱琴已经被人抱下来,尸首已经发硬了,躺在一块门板上。   范宫正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从抱琴身上发现的。”   胡善围展开书信,纪纲凑过去一起看,这是一封抱琴亲手所书的忏悔信,说她因记恨胡善围向皇太孙告状,被皇太孙所厌恶,贬到东宫,前途断绝,遂编排了胡善围和纪纲有私情的谣言,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让胡善围丢面子,没想到谣言越滚越大,越来越离谱,事情闹大了,一切都是她的错,和东宫与皇太孙都无关云云。   字迹工整,范宫正命人对过笔迹,的确是抱琴亲手所书,初步验尸,是抱琴投缳自尽,并非死后被人挂上去的。   胡善围合上书信,问范宫正,“这个抱琴在宫外可有家人?”   范宫正点点头,“无锡人,家里父母兄弟皆在,小有家产。”   胡善围说道:“按照宫规,自戕是重罪,一人自尽,全家都要陪葬,这个抱琴进宫多年,她应该知道后果。”   宫中一般选择自我了断的是孤家寡人,无家无口,一死百了。可是抱琴有家人,明知自戕祸害全家,还是选择了自尽。   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有人威逼利诱?   这些都随着抱琴的死,成了谜团。   范宫正说道:“经过我和毛大人各种严刑拷问,线索都指向了抱琴。宫中女官的名誉如同性命一样重要,她居然敢用如此恶毒的谣言中伤胡尚宫和纪大人,就应该承担这个恶果。”   一旁纪纲说道:“我的名誉难道不重要了?我也要脸的好吧,连私生子这种谣言都传出来了,稀里糊涂喜当爹,我简直比窦娥还冤。”   众人皆是无语:纪大人什么时候有名誉这种东西了,锦衣卫头号笑面虎,杀人如麻,您的“名誉”很好听嘛。   毛骧嫌丢人,把纪纲拉到一边教训,“京城这么多男人,人家为什么不编排别人,非要编排你?还是因为胡善围稍有风吹草动,你就跑去帮忙,时间一长,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只是没有像今日这番恶毒,你若不理会,那有这么多事。”   纪纲大呼冤枉,“毛大人,明明是你要我暗中监视胡善围和胡家人的,怎么现在又骂我走得太近?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毛骧恨不得揍他一顿,“监视归监视,可是你动机不纯,你自己心里没数,非要我戳穿?你这是公报私欲,现在出事,还不是我给你擦的屁股?”   纪纲自知理亏,不说话了,老老实实跟着毛骧走了。   抱琴的尸首被宫正司抬走了,此案了结。   胡善围看着地上的白绫和踢翻的凳子,心中怒火依然未平息,对东宫的人说道:“我要见太子妃。”   东宫的宫人忙说道:“因抱琴传谣自戕,太子妃吓病了,此刻正在卧床休息,不便见客。”   想躲,没那么容易。胡善围觉得区区一个宫女抱琴,是没有胆子敢中伤女官之首和锦衣卫最不好惹的纪大人的。   抱琴是个被推出来抗责任的替死鬼。   胡善围说道:“麻烦你去转告太子妃,我有些话想和她说,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   这事若这就这样过去了,以后保不齐还有什么类似恶毒的手段对她使出来,太子妃这些手段并不高明,但确实有效果,行动前连替死鬼都找好了,看来太子妃以前在东宫没少用过这些手段。 第150章 谁搞宫斗我搞谁   太子妃吕氏在外面总是表现出端庄温柔,楚楚可怜之态,像一朵夏日池塘里的白莲花。   但是,东宫先太子妃因难产而身体欠佳,死了、原配嫡长子朱雄英八岁夭折、原配嫡次子朱允熥曾经传出过难产把脑子憋坏了的谣言,导致这个最名正言顺的原配嫡子无缘皇太孙之位。   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但是三件事皆是如此,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现在太子妃吕氏上位背后的东宫风云,不知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登上太子妃这个位置。   怀疑归怀疑,最后都抱琴之死一样,没有证据。何况懿文太子和吕氏夫妻情深,东宫没有其他姬妾,吕氏生了六个孩子,个个都聪明伶俐,尤其是长子朱允炆,小时候有神童之称,最得洪武帝喜欢,林林总总的原因,让人们不再去深究那些东宫疑云。   何况现在先太子妃常氏的娘家郑国公府已经被洪武帝罗织了罪名灭族了,只逃出去一个孙辈不知所踪,舅舅蓝玉甚至被剥皮,更没有敢质疑太子妃吕氏的过去是否干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皇太孙是钦点国储,太子妃是他妈。   太子妃使这种下作恶毒的手段习惯了,而且大体达到了目的——只有懿文太子的死是她所料未及的。   现在太子妃在东宫地位巩固,儿子皇太孙之位经过洪武帝辣手无情的一场大清洗之后,也是无人能撼动,太子妃洗脚上岸,本该金盆洗手,从此做一个好人的太子妃,将来入主慈宁宫成为太后——宫斗终极大赢家。   可是太子妃偏偏因失去对皇太孙儿子的掌控,而迁怒上了胡善围,其实母子不谐的矛盾早就有了,只是在胡善围这里激发开来。   太子妃一路顺风顺水的爬上枝头,成为东宫宫斗大赢家,最大的经验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要敢想,敢做,只要不被人抓住明显的小辫子,尽管放手去做,你们怀疑我又如何?没有证据,你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事实就是如此,宫斗这种事情,有时候赢家并不需要多大的谋略,就像《权力的游戏》里的瑟曦皇后,阴谋平常,但手段狠辣,敢想敢做,结果她就能一路将各种聪明强大的对手摧毁,坐上了铁王座,成为瑟曦女王。   太子妃的地位在上升,但是性格和手段没有变,她用了以前惯常的手段去对付胡善围,将抱琴作为替死鬼,反正查不到她头上,相反,得知抱琴自缢而死,写下忏悔书后,太子妃痛心失望加上自责,“病”倒了。   以前和先太子妃争宠斗法时,吕氏也常用这招,先太子妃常氏是将门虎女,亲爹是有“杀将”之名的常遇春——曾经屠杀半个苏州,胡善围的亲娘就死于屠城时的骚乱,被难民活活踩踏而死。   懿文太子是个重文轻武之人,可想而知,当先太子妃和吕氏“杠”起来的时候,一边是双目含威的正妻,一边是娇娇怯怯吓得病倒的侧室,他会站在谁那边。   然而,胡善围不是懿文太子,她仅有的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给了纪大美人。   胡善围对太子妃,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见太子妃之前,胡善围对范宫正耳语了几句。   范宫正眉毛一挑,“你真要这么做?这位毕竟是皇太孙的生母,未来的太后。”   胡善围冷哼一声:“我在宫廷当女官,淫乱宫廷是死罪,她毁我名誉,如同要我性命。我又不是懿文太子妃那样隐忍好性子,还要顾及丈夫的态度。她手段如此卑劣龌蹉,这次是纪纲,下一次就是纪‘铁’。”   “这一次推出个抱琴背锅,下一次栽赃一个捧棋,一次次的,就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直响。我这一次要是轻轻放过,将来不知有什么阴招等着我,反正选秀之后,我就要离宫了,太后又能把我怎样?皇太孙可不是那种耳根子软的。”   胡善围初进宫时,仅仅是个守藏的八品女史,就敢正面撕宫里风头最盛的胡贵妃。   范宫正怔怔的看着胡善围,十五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从来不逃避问题的热血女官。这是她一手挖掘出来的人才啊,没有看走眼。   “行,我就按你吩咐的去做,这就去尚仪局找沈琼莲帮忙。”范宫正被胡善围感染了,“连对你这个尚宫都敢这样无端构陷,将来后宫恐怕没有女官的立足之地了。这女官当的怪没意思,以后老朱家去使唤一群任打任杀的奴才得了。”   范宫正指挥宫正司的抬走抱琴的尸首,东宫一群人立刻过来洗地,这里早就是太子妃一手遮天。   不一会,范宫正火速命人送来了从尚仪局沈琼莲那里弄来的东西,胡善围打开草草瞧了一眼,微微一笑。   太子妃为了撇清自己,最初装病,不见胡善围,但是胡善围威胁“如果她不见我,那么这些话我就只能说给别人听了”,太子妃不得不拖着病躯,起床相见。   太子妃的寝宫布置的很是素雅,符合寡居之人的身份,也有皇家富贵的气象,太子妃额头绑着一块抹额,素着脸,一副西子捧心之相,弱不胜衣。   太子妃抹着眼泪,“抱琴那丫头……以前真是个好的,七岁进宫当宫女,聪明机灵,又能识文断字,我千挑万选看中她,要她伺候皇太孙,后来皇太孙搬到太孙宫里单独居住,我这个当娘挂念他的身体,就时常唤抱琴来问皇太孙的生活起居,吃了什么,晚上睡了几个更次等日常小事。”   掌控和关心牵挂之间只有一纸的距离,确是天壤之别。太子妃这一招真是厉害,既能洗脱自己,还能解释为何抱琴向她告密。   至于抱琴到底对太子妃都说了些什么,反正一个死人是不能开口辩解的。   胡善围看着太子妃唱练做打,目光越来越冷,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胆大心黑,在东宫这个一亩三分地,凭着懿文太子的宠爱赢习惯了,出去也用这种手段,顺她则猖,逆她则亡,将来后宫岂不是要被她搅和得乌烟瘴气?   太子妃继续哭诉:“……真没想到,她人大,心也大了,有了利用皇太孙攀高的念头,皇太孙要她来东宫伺候我,她不乐意,又不敢不听,深深忌恨胡尚宫。为了报复,居然制造了胡尚宫和纪大人的谣言。虽说是她之错,但到底我也有拘下不严、失察之过。故,自觉没脸见胡尚宫,并非是故意躲避不见。”   瞧瞧这伶俐的口齿,胡善围都自愧不如,寥寥几句,就把被告洗脱成了原告,她也是受害者,比白莲花还无辜。   胡善围压抑着怒火,面上保持平静,说道:“这就对了嘛,有些事情不怕捅破,就怕误会解释不清楚,无端结了恩怨。之前太子妃拒绝见我,我以为是太子妃舍不得抱琴,以为是我间接逼死了她,故,不想见我呢。”   太子妃连连摇头,”不是的,不可能,怎么会。胡尚宫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和抱琴这种宫女一般见识,她造谣污蔑胡尚宫,罪有应得,自寻死路,岂是胡尚宫的错?”   “对啊。”胡善围说道:“太子妃和皇太孙之间沟通的问题,难道是我的错?太子妃,您说是不是?”   太子妃瞳孔一缩,面上还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胡尚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千万不要听外头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唆,谣言是抱琴传出去的,与我无关啊。”   太子妃咬紧牙关不承认,反正宫正司也好,锦衣卫也罢,谁还敢对她用刑不成?别说是没有证据,便是有证据……还有皇太孙在呢!皇上在朝中大清洗,好容易巩固了皇太孙的储位,若传出太子妃造谣的丑闻,岂不是连带着皇太孙名誉也受损。   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得。太子妃因此而有恃无恐。   胡善围才不相信这些鬼话,问她:“名誉于微臣而言,就是性命,秽乱宫廷的罪名是什么结果,想必太子妃很清楚。横竖都是一死,微臣就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可不能被人糊里糊涂的算计了去。涉及身家性命,所以,太子妃别怪我多想,抱琴的遗书我看过,笔迹的确是她,她的遗体没有伤痕,衣饰整齐,没有与人搏斗或者挣扎的痕迹,看起来的确是自戕。”   “可是,自戕要灭满门,抱琴的家里人丁兴旺,父母双全,如果她选择去宫正司自首,她难逃一死,但不会连累她的家人。”   太子妃忙说道:“抱琴这个丫头心胸狭窄,一心攀高,胡尚宫断了她的青云路。她就捏造出如此恶毒的谣言,可见这人一旦走了邪路,就一错再错,不会回头的,一心只有自己,那会顾忌别人,或者家人的死活呢?”   太子妃巧舌如簧,若不是胡善围冷眼旁观东宫风云多年,尤其是懿文太子临死前太子妃只叫了亲儿子朱允炆去乾清宫送父亲最后一程,估摸会被太子妃的说辞给骗过去呢。   太子妃一脸委屈的模样,心里实则暗爽:我就喜欢看你明明怀疑我却没有证据不得不吃下这个暗亏的样子。   “可是……”胡善围拿出一个小册子,“这是沈尚仪从尚仪局里抄录的抱琴历年和家人的通信记录,宫中严禁往外传消息,但是并不拘日常问候的书信,所有的信件都经过尚仪局审核才能进出,并记录在案,女史还会抄录部分信件内容,这个抱琴和无锡的老家经常联系,逢年过节都会问候父母,家里原本有些清苦,她是个很孝顺的女儿,月钱还有赏赐什么都换成银钱给了家里,这些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全因抱琴的功劳。”   胡善围是尚宫了,统领后宫女官,从尚仪局里弄出抱琴的信件来往易如反掌。   胡善围把小册子推到太子妃面前:“抱琴这种顾家的女儿,宁可自首,也不会自戕连累家人,除非——”   太子妃心头一紧,她本能不去看这个小册子:“除非什么?”   胡善围看着太子妃的眼睛,说道:“除非有人软硬兼施,微臣不知道那人用什么法子逼她写遗书自戕背黑锅,或许是以有法子救她家人为条件,或许是其他。”   太子妃也是修炼多年的狐狸精,面对胡善围的威压,她扛住了,眼睛都不眨一下,不仅如此,太子妃还把尚宫局抄录的小册子翻开查看,“胡尚宫的怀疑不无道理,从以往的通信记录来看,抱琴的确是个顾家的姑娘,突然不顾家人死活自戕,着实可疑,如果真有人逼她,那会是谁呢?我见识浅薄,一般都在东宫,很少出去,胡尚宫是个聪明人,且走南闯北,见识多广,以胡尚宫看,谁最可疑?”   直到现在,太子妃依然一副清白无辜、真诚无比的样子。   胡善围心中冷笑,面上却有一丝动容之色,“抱琴以前是皇太孙的人,现在是太子妃的人,下人犯了事,主子一般脱不了干系,何况现在是选妃的节骨眼,闹出御下不严的丑闻,一来有损太子妃和皇太孙的颜面,二来可以调拨离间微臣和太子妃以及皇太孙的关系,让我们彼此树敌,微臣觉得,这幕后之人可能对国储之位不死心,想要陷害皇太孙。”   太子妃听了,顿时心花怒放,身为尚宫又怎样?还不是被我敷衍过去了,忙附和道:“总有人争国储之心不死,想要对我和皇太孙不利,故利用抱琴制造谣言。”   “其实只要做过,就有痕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时候死人也会说话,太子妃请看……”胡善围翻开小册子最后一页:   “微臣已经发现了幕后黑手的端倪,因为就在五天前,谣言刚刚传开的时候,抱琴就给家里写了封信,信中说她最近挂念父母身体,夜里总是睡不好,辗转难眠,找宫里的女医开了副助眠的药才睡着,晓得父母也有失眠的毛病,便把女医的方子抄录一份,附在信的后面,请父母务必按照方子抓药试一试云云。”   太子妃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上头有抱琴寄信出宫的日期,尚仪局某专门审查信件的某位女史的签章,以及女史从家书中提炼出来的信件大概内容,就是胡善围刚刚念出的那些。   太子妃立刻说道:“这书信就是抱琴做贼心虚的铁证了,她传谣中伤胡尚宫,害怕被人发现,自然寝食难安,睡不着觉——不过,这和幕后黑手有什么关系?”   “关键在‘药方’二字。”胡善围指着小册子上的这两个字,“短短两页纸的家书,‘药方’二字反复出现,反复叮嘱,不下于八次。女史一般只摘抄信中大概内容,没有抄录药方,而我方才命范宫正去尚食局找刘司药打听过了,那一天是否有女医去给抱琴诊治,开方子,宫中所有女医出诊,开药,皆有记录,看什么人,什么病,去药房取了什么药,都会留底,太子妃猜一猜刘司药如何回答的?”   太子妃心头一悬,面色不变,“难道……抱琴根本就没有请女医给她治疗失眠之症?”   “太子妃真是太聪明了,一猜就对!”胡善围赞道:“刘司药说,并没有查到抱琴的记录,问过所有女医,也没有说给抱琴看过病,更别提开药了。所以,微臣怀疑抱琴对幕后黑手早有防备,为了将来保住全家人性命,她将关于幕后黑手的名字或者来历用类似藏字的方法,安插在药名当中,寄给无锡的家里,将来她一旦出事,微臣去查她,顺着家书的信息,发现矛盾之处,只要能够通过家书的药物名称找到幕后黑手,那么她的家人或许为此戴罪立功,保护全家人性命。”   胡善围一席话说的太子妃背后直冒冷汗!   胡善围将小册子当宝贝似的收起来,“自打微臣进宫以来,就没有受过这种委屈侮辱,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名誉受损。微臣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以还微臣清白。抱琴虽是死人,微臣也有的是办法让这个死人开口说话,微臣这宫廷十五年,不是白混的。微臣这就要锦衣卫的纪大人派人去无锡找抱琴的家人要家书了,到时候揪出幕后黑手,不仅仅是微臣和纪大人,就连太子妃和皇太孙也能重获清白。”   胡善围出了东宫,留下太子妃在寝宫时而焦虑、时而沉思。   回到尚宫局,海棠不禁问胡善围:“这次尚宫局,宫正司,尚仪局,还有尚食局联合造假,平白无故捣鼓出这个小册子,太子妃真会上当吗?”   胡善围笑道:“不知道,咋们走着瞧呗,谁搞宫斗我搞谁,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第151章 五部门联合钓鱼执法   面对权力,有人晓得权力是双刃剑,沉迷久了之后,很难掌控自己的私欲,被权力腐蚀内心,而对自己的双手设了镣铐,自我设限,比如孝慈皇后,就设下六局一司来牵制自己,是帮助,也是一种制约。   而有人恨不得牢牢把权力掌握在一人手中,任凭个人喜好,对他人生杀予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比如太子妃,靠着这套逻辑在东宫混得风生水起,达到了目的,别人的生命在她眼里如蝼蚁般,没有是非多错,只有是否顺着她的心意,不符合她利益的,就要除掉。   尚宫局、尚食局、尚仪局还有宫正司展开联合行动,伪造抱琴的书信和记录,胡善围这个尚宫之位当初是众望所归当上的,一呼百应,她一下令,众女官虽晓得这其中有风险,但还是配合胡善围,制造出抱琴真的留有后招的假象。   此外,三局一司还联合了锦衣卫搞起了联合钓鱼执法,太子妃不出意外的上钩了。   一直以来,太子妃在“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的行为模式上尝到了甜头,她也晓得这其中有风险,但她还是决定斩草除根。   太子妃当即派了心腹太监出宫,收买江湖亡命之徒,日夜兼程,赶到抱琴的无锡老家,打算抢在锦衣卫到来之前,找到抱琴的书信,销毁证据,为以防万一,还将抱琴全家灭口。   锦衣卫在无锡设了天罗地网,将刺客一网打尽,毛骧亲自审问——有人把他一手提拔的纪纲给算计了,他岂能放过?那太监熬不过酷刑,招出了太子妃。   毛骧把太监的口供呈给洪武帝,洪武帝看了,面无表情的说道:“宣皇太孙。”   皇太孙正在詹事府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闻言洪武帝要见他,不禁心想今日那条政令处理有误?   俗话说抱孙不抱子,以前懿文太子稍微做错事,总是被洪武帝一顿臭骂或者干脆用鞭子抽。对于其他正当壮年的儿子们,洪武帝则都有疑心,担心有一天皇权旁落,他成了柔弱无力的太上皇,于是干脆把所有藩王府的世子都扣在京城,名义上是替藩王们尽孝道,其实是人质,以防藩王造反。   但洪武帝从未打骂过皇太孙,对于这个寄予厚望的大孙子,洪武帝总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手把手的叫他如何处理政事。   洪武帝越是如此,皇太孙的压力就越大,谨小慎微,就怕做错了,皇爷爷会失望。   皇太孙每走一步,都看洪武帝的脸色,希望不辜负皇爷爷的期许,这种被需要、被依靠的感觉让年迈的洪武帝觉得很安全,很温暖,而一想到儿子们,洪武帝会不安,会怀疑。两者相比较,洪武帝更觉得选择大孙子当继承人,是再适合不过的决定。   皇太孙惴惴不安的来到乾清宫,门口护卫依然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毛骧向他行了礼,让出路来,皇太孙点头回礼,和毛骧擦肩而过时,他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以及交杂着一种莫名的焦糊味,这种味道无端让人心生恐惧,皇太孙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隐藏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的蜷成拳头,做出防御的姿态。   皇太孙行了礼,洪武帝赐座,要他看案几上的口供。   皇太孙翻开一瞧,霎时脸都变白了!   洪武帝观察着大孙子的神色,心中暗叹:还是不够有定力啊,不会隐藏自己的内心。   洪武帝年轻时是鹅蛋脸,额头饱满,相貌端正,算是个帅哥,否则也不会被郭子兴看中,充当仪仗队,现在老了,稍有些发福,鹅蛋脸成了圆脸,面如满月。   洪武帝的基因很强大,类似英王室的秃头基因,无论谁给他生孩子,儿子们几乎都是大头娃娃似的鹅蛋脸,懿文太子也是如此。   但是到了孙子辈,就各有特色了,皇太孙相貌气质都随了母亲太子妃吕氏,秀气俊逸的瓜子脸,气   质温柔沉静,此时纵使脸都变白了,还努力克制着自己,一张张的看下去。   皇太孙完了太监的口供,正要跪地为母亲请罪求情,洪武帝却把手一抬,示意他坐着听话,心平气   和的说道:“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齐家,朕有时候觉得比平天下都难。朕当年从淮左布衣白手起家,灭陈友谅、张士诚,进而北伐灭元朝,杀伐决断,每天睡觉只有两个更次,有时候彻夜不眠,可是平天下虽然很辛苦,但是论劳心,还是不如齐家给朕带来的磋磨,朕此生最大的打击,不是敌人,而是家人。”   想起往事,原配孝慈皇后拒绝治疗一心求死、达定妃背叛给他戴绿帽、亲手养大的两个儿子齐王和潭王攻打孝陵失败后携手跳墙自杀,临死前大呼“宁见阎王,不见贼王”、精心培养的懿文毒死亲弟弟鲁荒王、原本打算要扶正为继后的端敬贵妃郭氏毒死懿文太子报仇……   一桩桩一件件,给洪武帝带来的打击不亚于一次失败的战争。   洪武帝看着稍显稚嫩的皇太孙,目光充满了怜悯,“朕是皇上,也是父亲,丈夫,祖父和外祖父,皇室现在开枝散叶,孙子外孙加在一起,人数已经过百,等选秀结束,朕的重孙们也会一个个来到人世。”   “朕和民间百姓一样,都有一个朴素的愿望,就是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但朕通读史书,看见一代代皇朝皆逃不过自相残杀、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之争、祸起萧墙的命运,朕觉得,或许我们朱家可以不用重蹈覆辙,可是——”   洪武帝自嘲一笑,“事实证明,朕想的太天真了,皇权至高无上,皇位只有一个,皇后的位置也只有一个,粥少僧多,免不了争抢,总是一家骨肉,血溶于水,也免不了以命相搏。”   “所以朕在晚年大肆屠杀老臣,朝中大清洗,是为了确保你能顺利继承皇位,不会重复历代王朝权臣们各为其主,支持各个皇子争夺皇位,自相残杀的情况发生。所有的隐患朕都替你摘干净了,各个藩王府的世子在京城为人质,也翻不起什么水花来,只要你登上帝位,掌控了权柄,名正言顺,   万民臣服,你那些皇叔们只能接受事实,将来纵有些风波,也是无碍的。”   如今皇太孙储位巩固,洪武帝和他说话比较直接,并不遮掩其的真实意图,把屠杀功臣的原因三言两语说清楚了。   洪武帝说道:“等你登基当皇帝,你就是朱家的领头人,你也要面临和朕同样的问题,皇室纷争不断,你小小年纪,就要当家做主,上面压着那么多长辈,只会比朕更难。到时候,你就会发现,你今天遇到的母亲造谣宫廷女官和锦衣卫,以及逼死宫女的问题,简直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洪武帝指着书案上的口供,“这件事如何处置,朕全权交给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朕都支持,就当是一场历练。不过,你要想清楚,一旦做出决定,你就要预备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你自己权衡利弊,再告诉朕你的决定。”   对洪武帝而言是一桩小事,但是对皇太孙而言,是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   无疑,母亲这样做是一错再错,又不是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觉得面子过不去,就要造谣断送胡尚宫和纪大人的前途和性命,逼死宫女,这样的行为,可以称之为暴戾了。   何况,手段也不高明,反而激怒了胡尚宫,号令手下女官们设了个圈套,把母亲给引上钩了。   可是,母亲是我的生母,又在选妃的节骨眼上,倘若丑闻传出去,东宫和皇太孙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但是,若一味偏袒母亲,把这件事遮掩过去,恐怕会伤了胡尚宫等女官的心,毕竟名誉对于女官而言,如同生命。   怎么办?   皇太孙左右为难,冥思苦想。   看到大孙子的挣扎,洪武帝心中暗叹:孙子还是有些优柔寡断啊。   其实要是洪武帝处理这件事,他会秘密处死给皇太孙拖后腿的太子妃——这种又蠢又毒的女人,将来必定是祸患。洪武帝对自己儿女尚且有情,对儿媳妇们则辣手无情,否则也不会作出剥了蓝玉的皮送给亲爹蜀王妃,逼蜀王妃自尽的事情。   但是,皇太孙即将大婚,倘若太子妃一死,又要守近三年的孝期,到时候洪武帝都七十一岁了,还不知道能否活到那个年纪呢。   皇太孙顺利大婚生个儿子,成家立业,形象上趋于成熟,有助于储位巩固。   洪武帝觉得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得,对大局不利。纵然要弄死太子妃,也要等皇太孙结婚生了孩子,再秘密处死不迟。   皇太孙终于做出了决定,告诉了洪武帝。   洪武帝点点头,“朕说话算话,你去办吧。”   皇太孙拿着口供去了东宫。   太子妃还在因抱琴自戕而惊吓伤心“病”着呢,听说儿子在百忙之中过来看她,连忙拖着“病躯”起来   了,“皇太孙公务繁忙,还挂念着我,我过几日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过几日等抱琴的家人都死绝了,烧了家书,锦衣卫扑个空,她就没有心事,可以正式“病愈”了。   谁知皇太孙却对老母亲说道:“母妃因思恋懿文太子,抑郁成疾,从即日起,东宫闭门谢客,不再举行宴会,母妃在东宫好好静养吧。”   “什么?”太子妃难以置信的看着引以为傲的长子。   皇长孙将太监的口供递给母亲,“收手吧,母亲已经是太子妃了,以后您的前程,由我来给您挣。   您在东宫好好养病,不要把手伸到后宫其他地方,后宫无论是胡尚宫还是崔淑妃,都是厉害的人物,您的心思她们一眼看透,您钻入她们的圈套都不自知,皇上要我处置此事,来考验我的能力。可是您是我的母亲,我总要给您留一点脸面,以养病的名义禁足东宫,已经我能做出最宽容的决定。”   “养病?我没病!”太子妃气得当场病愈,将太监的口供随手一撕,“马上要选秀,你要大婚,难道我要养病错过你的婚礼?东宫的脸面何在!更何况,锦衣卫刑讯逼供我手下的太监,一个阉人忍不住痛苦,信口雌黄,把脏水往我身上泼,皇上也信不成?别人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不信我?仅仅凭着老太监一面之词,你就将亲娘禁足?”   皇太孙看着飘到满地的碎纸片,依然保持着平静,“别人信不信,我信不信,证据是否充足,其实都没有关系——只要皇上相信,这事就是母亲指使的,翻不了案。皇上的脾气和手段想必母亲很清楚,儿子做错事,尚可原谅。儿媳妇做错事,皇上会下狠手,毫不留情。”   “以前秦王和邓侧妃在西安藩王府作恶多端,皇上原谅了秦王,命毛骧秘密勒死邓侧妃,做出自杀的假象。母亲,前车之鉴,您一定要保持警醒啊,不要以为当了太子妃,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别说是您,就连皇上也不能凡事都顺着自己的意思去做,都有无奈和拘束。所以,我将母亲禁足东宫,其实是保护母亲,都是为了母亲好。母亲在东宫好好思过,现在外头的情况不一样了,您不能像以前那样行事,这宫里做主的毕竟还是皇上。”   冷静的说服比激烈的吵闹有用,皇太孙就是这种性格,看起来有些温吞水,一切都听洪武帝的,乖顺无比,其实他内心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   虽然母亲犯了错,扯了他的后退,但是若没有母亲在东宫那些年的手段,凭他的出身,是绝对无缘储位的。母亲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原来儿子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太子妃心中狂喜,面上却流泪了,“这三年来,我们母子之间渐渐生分了,我不放心你啊,所以一时糊涂,把抱琴当成了耳目,你就是我的命,我一生的依靠,我一时恼怒胡善围利用区区小事大做文章,害得我们母子变得疏离,就造了谣言,想要给她略施惩戒,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母亲没本事,反而被胡善围给算计了去,捅到皇上那里,逼你罚我。”   言罢,太子妃呜呜直哭,她晓得事已至此,否认是没有用的,皇上也会因此厌恶她,她现在唯一能够抓住的,就是儿子的心。   所以干脆坦白是她做的——但是一切都是出自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淳朴的爱,而非自己的私欲。   皇上已经老了,儿子是储君,只要熬到儿子登基,她就赢了!   见母亲落泪,皇太孙递过帕子,安慰母亲,“母亲好好在东宫思过,越是紧要关头,母亲就越要警醒,这事若被有心人利用,会对儿子的储位不利,儿子若不能顺利继承皇位,母亲就没有机会从东宫出来,母亲就当是为了儿子和您的前途,在东宫耐心些,做出悔过的态度,或许皇上会心软,提前放您出来也未可知。”   皇太孙温言相劝,句句在理,而且放出修复母子关系的姿态,太子妃终于答应以养病的名义禁足了。   太子妃“病了”,之前接连举办桃花会等宴会的热闹一下子烟消云散,皇太孙每天无论有多忙,都会抽时间来东宫给太子妃请安,朝野内外都说皇太孙孝顺。   搞定了母亲,皇太孙在自己宫中摆了酒,请胡善围和纪纲入席,替母亲赔罪,赔不是。   皇太孙拱手一拜,“请胡尚宫和纪大人原谅太子妃的过错,我已经将太子妃禁足思过,太子妃已经知错了,身为人子,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类似事件。”   储君如此放低姿态,两人相视一眼,纪纲忙过去扶起皇太孙,“殿下折杀我们了,我们担不起殿下这一拜,起码折寿十年啊。微臣一个大男人,其实传出风流韵事也没什么,顶多被人说风流。但是胡尚宫是女官,秽乱宫廷这种事情,胡尚宫全家性命不保,微臣也要砍头。人固有一死,微臣不怕死,若战死沙场,是微臣的荣耀,但是无辜被冤,还要扯上胡尚宫,微臣实在意难平。”   胡善围说道:“名誉对女官而言意味着什么,想必皇太孙很清楚。皇太孙身为人子,替人道歉,微臣能够领会皇太孙真挚的歉意,只是太子妃那边……请恕微臣现在无法原谅太子妃所作所为,不过,佛祖也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倘若以后太子妃确实真心悔过,身体力行,克制私欲,做各种善事弥补,微臣自会原谅太子妃。”   皇太孙少不得指天发誓,“我一定会好好和母亲交代,不会再有下次,请两人相信我。”   都到了这个地步,总要让皇太孙下台。胡善围和纪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算是接受了道歉,齐齐说道:“我们相信皇太孙。”   太子妃禁足东宫没几天,各地去藩王府参与选秀的女官纷纷带着各府的佼佼者到了京城,安置在储秀宫等空闲的宫殿里,选秀开始。 第152章 真是个磨人的老妖精   胡善围看着宫廷里突然多出来的一群群莺莺燕燕,被太子妃恶心到了的心情无端好起来。   能选到京城参加复选的秀女们相貌都在中人之姿以上,此时已经到了四月,爱美的姑娘们都脱了夹衣,只穿着单薄的衣裙,一个个列队站着跟着尚仪局的女官们学宫廷礼仪,秀女们年龄都在十三和十六岁之间,半稚嫩半成熟,穿着藕荷色的袄裙,梳着可爱的双鬟髻,眼神尚且清澈,简直赏心悦目。   一群群来自全国各地的秀女,给日复一日忙着宫务的宫人们以新鲜感,得空便去旁观,胡善围并不拘束宫人去围观秀女学礼仪:   “你们只管去看,只是不能弄出动静影响她们学规矩、不准收受秀女钱财、不准攀亲认什么干女儿金兰姐妹。当然,如果确实有亲人在列,就不拘于以上三条规矩,可以在有宫人陪同的情况下探视亲人,除了自身和问候家人,不可泄露宫中密事。规矩说在前头,若有违反者,交由宫正司按照宫规处置。”   胡善围当尚宫,比以前的曹尚宫更人性化一些,她效仿孝慈皇后,先立规矩,约法三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都讲明白了,如果明知故犯,就要接受惩罚。   宫里的女官除了宫女考试选拔的以外,都是有书香底蕴的人家出来的,这些人和部分秀女的家族重合,有些人是亲戚。   于是乎几个女官把自家侄女或者外甥从储秀宫接了出去,叙一叙家事、逛一逛宫里的景致,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初入宫廷,就像一只胆小又好奇的小白兔,在园子里穿花拂柳,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途中偶遇洪武帝,少女们用尚且生疏的礼仪行礼,洪武帝只是微微颔首,说句“免礼平身”,少女们退下,和羞走,却把青梅嗅。   此情此景,洪武帝历尽沧桑的一颗老心诈尸般的为之一荡。   过了半个时辰,秀女们逛罢园子,回到储秀宫,就有洪武帝身边太监捧来彩帛金银等物,赐给园中偶遇的秀女们,其中有三个秀女格外多了一副金嵌宝石的全套头面首饰,珠光宝气,宝石硕大剔透,由皇宫内造局最熟练的工匠制作而成,自有外头没有的皇家气派。   秀女们霎时看花了眼,不禁露出艳羡的表情。   一看这个,得到额外赠物的三个秀女尚且懵懂,但是教授宫廷礼仪的女官们心里明镜似的: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赐首饰,尤其是钗环之类的东西。何况洪武帝是个节俭(抠门)的帝王,一般只在侍寝前后赐给宫妃们礼物,并由彤史女官记录在册,将来宫妃一旦有孕,这些钗环就是证据,保证皇室血统的纯净,也防止皇帝睡了人却不认账,保证了皇嗣的权利。   女官对三个秀女进行了紧急“特训”,之后命她们好生梳洗,到了夜间,乾清宫果然派了三台轿子来到储秀宫抬人。   当晚,洪武帝老夫聊发少年狂,将三个豆蔻少女都临幸了,并都封了美人。   一枝梨花压海棠算什么?洪武帝这个老梨花一压就是三朵海棠……   次日,三个美人羞羞答答去了崔淑妃所在的延禧宫里请安——崔淑妃统领后宫,是副后,每天各宫嫔妃都要来延禧宫给她请安,各诰命夫人进宫拜见的也是她。   各嫔妃侍寝之后,崔淑妃也要赐给礼物,表示“姐妹们辛苦了”,彤史女官记录成册,也要到延禧宫里将彤史给崔淑妃观看,并且要盖上淑妃的大印,“签字画押”,就像公证局似的,表示官方认可这次侍寝合法有效,这才走完了整个侍寝的流程。   崔淑妃将三个美人分别安置在景仁宫、长春宫和翊坤宫,要她们为皇室开枝散叶,说道:“张美人刚刚生下小公主,皇上十分欢喜,你们要努力啊。”   洪武帝今年六十八岁高龄,喜得小公主,很是高兴,盘了六十八年的种子还能生根发芽,证明他身体还不错,人越老,就越怕生病、怕死,越喜欢年轻的身体。   三个美人顿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崔淑妃看着三个美人按捺不住的野心,心中一叹,眼前的富贵迷人眼,失去了更好的前途,将来有的是寂寞的时候。   崔淑妃说道:“你们下去吧,好好和各宫的嬷嬷们学宫规,这宫里头一桩事,就是要守规矩,若触   犯宫规,凭你是谁、多么受宠,都会按照宫规惩罚。”   胡善围得知洪武帝叼走了储秀宫三只小绵羊,顿时气急: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居然和孙子们在一个锅里抡勺子抢粥喝,这次选秀又不是给皇帝准备的!   真是个磨人的老妖精!   胡善围决定把篱笆扎得牢一些,墙垒得高一些,下令所有秀女不得踏出储秀宫半步,若有来探视家人的,就去储秀宫,不能带秀女出来。   免得洪武帝看见了,又起了歪心思。   三项纪律,八项注意下来,后宫终于清静了,洪武帝晓得胡善围就是为了防自己,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喝着尚食局送来的十全大补汤,招了新封的美人侍寝。   这就是帝王的心胸了,只要不涉及底线和原则问题,基本都能容下,不会斤斤计较,那像太子妃,针眼大的事情都要记恨,喊打喊杀。   储秀宫秀女们的礼仪学得差不多了,选秀即将开始,胡善围设了宴席,诸位去藩王府的女官坐下吃酒,笑道,“有劳各位,我乍一看那些秀女,顿时看花了眼,觉得个个都好,可是选秀就是为了分出个高低,就像科举似的,高个里头挑最高的。她们是你们一手选出来的,和我说说几个令你们眼前一亮的秀女,挑选的时候,我心里大概有个底。”   作为胡善围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如今已经是尚宝局六品司宝女官的黄惟德首先开口,为师傅捧场,这次选秀她去了位于河南开封的周王府,和周王妃等人负责河南一带的选秀,带到京城的有六十余人。   黄惟德说道:“我亲手选出来的秀女,也觉得个个都好,否则也不敢带到京城来献丑。倒是来京城的路上有个趣闻,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我们晚上下榻的驿站里发现一条蛇,秀女个个惊得花容失色,纷纷跑到楼下,唯有一个秀女镇定自若,拿着一根烧火棍子,硬是把那条碗口粗的蛇给打死了。”   言罢,众人皆笑,纷纷说道:“这个秀女浑身都是胆,倒有些像胡尚宫当年的风采。”   胡善围当年用一根门栓守护藏,严防死守胡贵妃的人捣乱,一娘当关,万娘莫开。   胡善围笑道:“这个秀女莫非是军户出身?”   黄惟德说道:“她的父亲只是一个小旗,八品武官,若不是皇上下令选秀民间,联姻畎亩,凭她的出身,只够当宫女,那里有机会一步登天啊。”   胡善围顿时有了兴趣,“这个秀女叫什么名字。”   黄惟德说道:“张秀春,河南永城县选出来的秀女。”   爱屋及乌,因心上人沐春,胡善围对名字带有春字的格外敏感,一下子记住了这个名字。   女官江全去的是山西太原的晋王府,江全说道:“我这里没有敢拿着烧火棍子打蛇的秀女,但是有个姑娘出身比较特殊,父亲是个屡试不中的秀才,给人当师爷为生,相貌中等,不过文采了得——当然,和沈尚仪这种天才不能比的,她姓马,还是孝慈皇后出了五服的远亲。”   胡善围心头一动,真是巧了,洪武帝和皇太孙都想找个类似孝慈皇后这样的贤德人,于是问江全:“果真是孝慈皇后远亲?可有证据?”   江全说道:“我核对过马家的户籍和家谱,和孝慈皇后的族人是联宗的,马家在山西的一个分支。”   其余女官各有举荐,胡善围皆记在心里,大概有谱了。   末了,黄惟德问道:“我瞧着储秀宫还有一些京城的名门贵女,其中有一人看起来挺面善的,有些端敬贵妃的品格,打听之后,才晓得是端敬贵妃的亲侄女、永嘉公主的小姑子、武定侯郭英之女郭氏,她要是选上了……八成贵不可言呐。”   京城经历了洪武帝的大清洗之后,只有三家老牌家族幸存,首当其中的当然是长兴侯耿炳文为首的耿氏家族,懿文太子的长女江都郡主下嫁耿家长子,妥妥的皇太孙党,耿家是皇太孙和洪武帝都信任的家族。   其次,就是端敬贵妃的娘家武定侯郭家,郭家除了有永嘉公主这个儿媳妇当靠山,还有辽郢王妃郭氏这个王妃,现在入选秀女的郭氏是二女儿,辽郢王妃的亲妹妹——皇家结亲,不拘辈分,姐妹两个分别嫁给叔侄,这也正常。须知论辈分,燕王还是燕王妃的表叔呢。   提到旧主端敬贵妃,胡善围不禁有些心酸难过,“外甥像舅,侄女随姑,这个郭二姑娘相貌和端敬贵妃年轻的时候有五分相似。”   诸位女官都晓得胡善围和端敬贵妃郭氏之间情谊深厚,并不亚于和孝慈皇后。孝慈皇后亲手调教出了胡尚宫,胡尚宫又鞠躬尽瘁,几乎是手把手的将差点凉凉的郭宁妃调教了成准继后,可惜郭氏无福,即将封后时因独子鲁荒王暴亡而抑郁成疾,不久便病逝了。   端敬贵妃郭氏虽然最终没有封继后,但是在后宫,端敬贵妃郭氏知过能改,善良大度,直爽痛快的性格还是很得众人的爱戴和尊敬。   毕竟,像孝慈皇后那样天赋异禀、几乎是贤后国母范本的人是极其罕见的,令人敬而远之。   而端敬贵妃这种看似粗粗笨笨,莽撞冒失、有些小私心小气的性格,以及很多人性弱点的人最接地气,就像个普通的妇人。人们从她身上可以投射自己,故对端敬贵妃有些移情,后宫的人时常追思她,并为之遗憾。   黄惟德也叹道:“若这位郭二姑娘性格也有端敬贵妃的一半,这品格也足够担当皇太孙妃之位了。”   笨人有笨人的好处,殊不知这后宫,最先死、死的最惨的往往是最聪明的那个。   胡善围心道:这不太可能,懿文太子毒死了鲁荒王,端敬贵妃毒死了懿文太子,双重复仇,这两家要结了亲……要么是一对怨偶,要么是虐恋情深,总之都不会安宁。   不过,这种皇室秘闻,只有胡善围等知道核心机密的人才知晓。   江全说道:“现在说这些都还早,明日开始大选,几轮淘汰之后,如何配对,最终要看皇上的意思。”   按照洪武帝的想法,目前当务之急是皇室孙辈的开枝散叶,也就是抱重孙。所以,无论皇太孙还是藩王世子,预期配比是一个正妃和一个侧妃,如果秀女的确出色,一口气配两个侧妃也可。   对于应该给孙子几个女人,洪武帝很矛盾,难得露出了当爷爷对孙子们的关心:“男人要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男人,朕希望他们多生几个孩子,横竖朕都养得起。论理,一妻一妾,贤妻美妾,他们坐享齐人之福最好。但是要想快点抱孙子,还是多一个女人,多一项保障,东方不亮西方亮。”   这个磨人的老妖精烦恼的捋着胡须:“可是,他们年纪又轻,平日朕管得严,不准他们婚前胡来,没规没矩生个庶长子,免得将来选继承人会有麻烦。要是一下子有了三个女人,一旦耽于女色,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呢?胡尚宫,你有什么意见?”   洪武帝极重子嗣,绝对没有堕胎保名誉一说,没有任何计划生育的想法,只要怀上了,无论生母身份地位如何,就一定要生下来。皇室血脉,每一滴都是珍贵的。   胡善围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微臣不知道啊,微臣今年虽然三十五岁了,但还是未嫁之身,并不晓得如何料理孙辈的婚事,对生儿育女之事,也一概不懂。”   此言一出,任凭洪武帝老脸厚似城墙,也不禁有些难为情,她本来三年前就请辞出宫和沐春结婚的,可是洪武帝因大清洗时需要稳定后宫,而将她强行留下了。   咳咳,洪武帝轻咳一声,“君无戏言,朕答应选秀之后放你出宫,就一定会做到,朕现在左右为难,两个或者三个,所谓旁观者清,你觉得那个比较好?”   替洪武帝做决定不难,但是万一有什么后果,胡善围是无法承受的,伴君如伴虎,胡善围时刻提防着老皇帝翻脸。   但是洪武帝问她,她又不能不回答,于是,胡善围拿出一枚今年户部刚刚铸造的铜钱,正面是“洪武通宝”,背面是牧童骑牛凸纹,说道:“微臣投掷铜钱,正面选二,背面选三,凭天由命,皇上意下如何?”   反正是老天爷决定的,与我无关啊。   洪武帝想了想,顿首道:“把铜钱给朕,朕来掷。”   到底是皇帝,时刻掌握着控制权。胡善围巴不得呢,赶紧把铜板献上去。   洪武帝在御案上旋动铜板,最后牧童骑牛朝上,选三。   胡善围假装欣喜,“恭喜皇上,这是皇室即将开枝散叶的吉兆啊。”   洪武帝于是为孙辈们定下了一配三的指标。   目前京城到了婚龄,需要从秀女中挑选世子妃和两个侧妃的一共有九个皇孙,分别是:   皇太孙朱允炆、皇次孙朱允熥、秦王世子朱尚炳、晋王世子朱济熺、燕王世子朱高炽、燕王次子朱高煦、周王世子朱有炖、以及楚王世子和蜀王世子。   按照一配三的比例,那么最后一轮选下来,需要二十七名秀女入围。   各地秀女们在藩王府已经经过好几轮初选了,先是海选,所有适龄的符合条件的少女由父母送到藩王府,按照年龄排队,每百人为一组,藩王府的内官们先草草看过,将高矮胖瘦的全部剔除,只留下体型均称,身体发育健康的少女,不合格的给予其银两作为路费,由父母带回家,自由聘嫁。   次日,也是按照年龄,百人为一组,开始细看了,观察耳、目、口、牙齿、鼻、头发、皮肤、腰身、肩膀和脊背,五官要端正,牙齿整洁,不可有斜视等缺陷,头发润泽,皮肤光滑,腰身不能有赘肉肥胖或者驼背等不雅的体态。不合格者给路费遣归。   到了第三轮,就要秀女们自己报家门,说出姓名,机关,年龄,家中人口等等户籍本上记载的内容。紧张的、口吃的、声音太大或者太小,音色浑浊的等等都被淘汰,给路费遣归。   第四轮,有老嬷嬷用尺量出秀女的手、足等部位,再观秀女们走路的姿态,同手同脚的,紧张到无处安放手脚的等等都被淘汰,给路费遣归。   第五轮,就是后宫派来的女官们出题,考教秀女们的识文断字和文学素养,以《女四书》、《列女传》等,以及四书儒家典籍里的内容,以及诗词为考题。根据成绩淘汰,带领五十到一百不等的合格秀女进京候选。   在正式进宫之前,众秀女要在内府的奶子府,也就会当年胡善围考女官的地点进行搜身——胡善围当年也脱光了检查身体。   女官们只检查身体是否健康,是否有隐疾,是否夹带违禁物品进宫。秀女们就要很仔细了,所有的部位都要由老宫人们看、嗅、摸,是否有不妥之处,以及由司药的女医们检查私密部位,是否是处女。   这一关淘汰之后,其实只有约三百个秀女完美的符合所有要求,被安排在储秀宫里接受宫廷礼仪训练,准备复选。   三百个秀女,最终只要二十七个,相当于十里挑一。而且,是在被洪武帝挖孙辈们的墙角,近水楼台先得月,挖走了三个姿容出众的秀女封了美人的情况下!   想到这里,胡善围不禁头疼,孙子们都不够分啊,当爷爷的还来抢,啧啧……   三百秀女在储秀宫过的是集体生活,不管之前的身份如何,是类似郭二姑娘的豪门闺秀,还是马大姑娘这种孝慈皇后远方穷亲戚,亦或是烧火棍子打死大蛇的小军户之女张大姑娘,都要打乱了籍贯,由尚仪局抓阄随机安排卧室。   每五人一个房间,穿衣叠被,梳洗打扮,都靠自己,白天练习礼仪,晚上还要挑灯夜读,苦背宫规,孝慈皇后编写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居然要求是背诵并默写全书!   一个月后,那些体力和精神撑不过这种巨大压力的秀女们也惨遭淘汰,储秀宫只剩下二百五十个秀女。   淘汰虽然很残酷,但是留下来的,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是特别能“打”的精英,这才符合皇家儿媳妇的职位需求。想当皇家的儿媳,没几把刷子是搞不定的。现在淘汰,总比将来掉人头要好。 第153章 皇家孙儿媳岗位招聘   皇家孙儿媳岗位招聘启示。   性别:女   年龄:十三至十六周岁   学历要求:熟读《列女传》《女四书》等女德类书籍,通晓《四书》等儒家经典。   家庭出身:平民及以上,家世清白。   相貌要求:中等及以上。身材苗条又匀称,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健康状况:优等以上,最好包生儿子。   筛选程序:   第一次考试地点:各地藩王府,四次面试、一次笔试。   注:第一次考试通过的秀女,在进入皇宫复选之前,需在皇城奶子府进行全身裸体体检,拒绝体检者请自动退出考试。   复选集训地点:紫禁城西六宫储秀宫,为期一个月,学习宫廷礼仪以及《皇明祖训》等皇室各项规定。   注:集训期间过的是集体生活,包吃包住,配备被褥首饰衣服鞋袜,五人一个房间,不准携带私人物品、不准带丫鬟进宫伺候、不准擅自外出、不准与宫外联系。   皇家孙儿媳(正妃)职位描述:   岗位需求:九名   工作职责:   一、孝顺公婆,也就是藩王和王妃。   二、配合婆婆、也就是王妃做好藩王府各项行政、人事、外交工作。   三、养育世子嫡出和庶出的子女,关心他们的身体、智力、德行全方面发展,最好文体两开花。   四、包生儿子,培养王府继承人,倘若不能自己生,要则优培养庶子当未来的继承人,确保藩王府香火永流传。   工作要求:   一、责任心强,有强大的抗压能力和沟通能力。   二、心胸宽阔,要能容人,能接受侧妃和小妾的存在,并与她们和平共处,共侍一夫,一同为藩王府开枝散叶的团队协作能力。   三、重视子女教育,鉴于世子职业的高风险性,要有丧偶式教育的觉悟和心理准备。   四、约束娘家,不能纵容娘家借王府的势力,狐假虎威,鱼肉百姓。   皇家孙儿媳(侧妃)职位描述:   岗位需求:十八名   工作职责:   一、伺候世子和世子妃。   二、生育子女,为藩王府开枝散叶。   工作要求:   一、尊敬世子妃,不得有嫉妒之心,任劳任怨。   二、包生儿子。但是孩子的教育权和所有权归世子妃和世子,不得越权。   所以,虽说都是选秀,藩王府初选都是按照同一标准选出来的,但最终正妃和侧妃的要求还是有明显区别的,尤其是性格方面,正妃要刚强,侧妃性子要柔顺些,否则,正妃和侧妃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胡善围只负责选秀,之后她会结束宫廷女公务员的职业生涯,和沐春归隐田园,以后皇孙们“一拖三”的小家庭过得好不好,顺不顺,其实和她无关。   不过,胡善围心底善良,她不希望因自己知人不善,而导致”胡尚宫乱点鸳鸯谱”,制造一对对怨偶,就像沐春的父母似的,自己痛苦一生不说,还要连累无辜的后代人跟着痛苦。   胡善围又多心疼沐春,就有多担心自己乱点鸳鸯,成为悲剧婚姻的始作俑者。   站好最后一班岗,胡善围对选秀之事格外用心。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识人实在太难了。胡善围除了向前往藩王府出差选秀的女官们问了秀女们的大致情况,第一印象,还秘密吩咐尚仪局女官在秀女们一个月集训期间仔细观察,对每一个秀女都建了名册,每日记录受训的情况,写下对秀女们的性格、德行的初步评价。   如此一个月下来,每一个秀女都有一本约有手掌厚的详细介绍,胡善围虽然没有和这二百五十个秀女说过一句话,但是好像认识每个人。   一个月集训过后,二百五十个秀女开始考试了,先笔试,胡善围负责《女四书》、《列女传》等关于女德部分的题目。   沈琼莲负责四书等儒家经典的题目。   范宫正负责《赵宋贤妃训诫录》和《皇明祖训》等关于皇家儿媳妇的自我修养和皇室规矩的题目。三人各司其职。   胡善围拟定了几个题目,均觉得不妥,便干脆把十五年前她进宫前的女官考试试题照搬上来:   考的是《女论语》第十二篇,《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名标青史,传到如今。有女在室,莫出闲庭。有客在户,莫露声音。不谈私语,不听淫音……一行有失,百行无成。夫妻结发,义重千金。若有不幸,中路先倾。三年重服,守志坚心……”   当年面对这道论述题,胡善围从心里不认可“一行有失,百行无成”,认为男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犯错就不能有第二次机会了?当时从心里抵触这道题,论述思维一再中断,导致这条题最后没有答完就交卷了,最后排名靠后,录用的四十个女官中,她排名三十七,倒数第四名。   但是那次女官考试的状元沈琼莲却另辟奇径,开篇就写道,“甚矣,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推翻了守节,直言不用守节,破题简直惊世骇俗。   意思是秦国暴戾,天下无道,所以不用守节。之后她又举例,笔锋一转:   “元无道,于是人心离判,天下兵起,吾皇本淮左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拯生民于涂炭,使民皆得其所……”   说元朝失去民心,所以天下雄兵群起,不用“守节”,洪武帝这个凤阳布衣众望所归,成为领袖,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同样的题目,不同的思路,高下立现,胡善围心服口服,至今都难以忘怀,很多时候题目没有对错,只是用来考验应试者的才华,再不合理的题目,总有人表现出不凡的才华。   沈琼莲刚刚草拟完四书的题目,来看胡善围这边,顿时笑出声来,“你倒会偷巧,用十五年前的旧题。说来也巧,十五年前女官试题关于四书的部分,也是照搬了上一次科举会试的题目。”   “啊?”胡善围头一回知道,“难怪当时我觉得题目有些难,时间太紧,原来是京城会试考题,贡院的会试连考三天,参加会试的举人们有三天时间作答和润色,我们一天就要答完,还要加试《女论语》等题目,记得那时候很多人没有答完或者精神崩溃,当场哭出来。”   对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胡善围记忆犹新,当时考《春秋》两条题目分别是齐人伐山戎和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要求每道题目论述在三百字以上。   沈琼莲轻飘飘说道:“反正我大半天就写完了。”   古往今来,类似《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类的真题都是应试必备的灵丹妙药。   初选的时候先面试,后笔试。京城复选则是反着来,先笔试,后面试。   笔试如果不过关,尤其是宫规部分一道题都不能错,直接淘汰——就像十五年前胡善围等四十个女官进宫,首先是去宫正司学宫规,范宫正当年说出这个一刀切的规则,当时很多女官还觉得苛刻,包括胡善围。   可是现在的胡善围经历了宫廷十五年的风风雨雨,却认同范宫正当年看似苛刻的规则:连宫规都考不过,在皇室当儿媳妇简直就是来送人头的。   能够参加复试都是秀女中的佼佼者,即使不当皇室儿媳妇,她们也能拥有美好人生,何必在皇室蹉跎青春。   皇室不仅仅是一路荣华,也是战场。   春风吹战鼓擂,二百五十个秀女迈向考试,开始笔试。   胡善围照葫芦画瓢,女德、四书、宫规三大板块,皆在一天内完成,这又是体力和抗压能力的大挑战,能够过这一关的,在皇室的基本生存能力都有了。   一天考试下来,秀女们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有当场痛哭的,也有云淡风轻的,还有精神和体力双重崩溃,眩晕休克的,胡善围早有所料,派了尚食局的女医在外面等候,进行救助。   沈琼莲,江全等人在一旁感叹:“看到他们,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时间过的太快了,十五年似在回首间。”   胡善围也唏嘘不已,看到江全,就想起她进宫的原因,问道:“南康公主今年十五岁了,驸马选的如何?”   南康公主就是江全的亲外孙女,生母胡庶人难产而亡,亲兄长楚王朱桢爱惜妹妹,但不得不很早就去武昌就藩了,她在李贤妃、成穆贵妃、李淑妃、端敬贵妃一共四个嫔妃的宫殿里辗转养大的,也是不容易,幸好有江全这个外祖母在身边保护爱惜着,南康公主才能健康快乐的长大。   江全这十五年又要当女官,又要保护南康公主,是女官中老的最快的——倒不是她不注意保养,而是她为了进宫当女官,在年龄上造假了,改小了五岁,她现在的真实年龄是六十岁。   江全鬓发已经全白了,皮肤也已松弛,老态毕露,不过精神尚可,说道:“礼部和宗人府那边有几个人选,目前最有可能是以前东川侯胡海的幼子胡观。”   东川侯胡海死得早,第二代东川侯因蓝玉案连坐而死,除爵,胡家只剩下胡观一人。   听到这些,胡善围有些搞不懂了,“蓝玉案牵连者甚广,第二代东川侯死的着实有些冤,不过胡家这么快又起来了,居然是尚主的热门人选?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江全眼里只有南康公主,并不关心政治,说道:“我也不知,但若没有皇上授意,胡观都不配在人选名单上出现。这京城官场,你方唱罢我登场,浮浮沉沉,此消彼长,谁能说得清楚。”   江全说得也有道理,胡善围想着关于胡家的事情,回忆往事:“第一代东川侯以前有个嫡长子,叫做胡斌,封了东川侯世子,当年还入选怀庆公主的驸马人选。原本也是热门人选,但是在比试马球的时候,被现在的怀庆公主驸马、永春伯王宁一球打掉了头上的网巾,发髻里的假发包给露出来了,原来胡斌发量稀少,便用假发髻充数,当众丢脸,失去了竞争资格。”   当时的场景也是历历在目,前男友王宁和秃头胡斌骑马交叉而过,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秃头无发,若说没奇缘,怎今生又遇着他?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王宁因此脱颖而出,被洪武帝钦点为驸马。   时间弹指一挥间,王宁和怀庆公主的长子快十四岁了,也到了即将订婚的年龄,而胡善围还在给皇孙们挑老婆。   东川侯世子落选之后,自觉无脸见人,便参加了西平侯沐英带领的南征军征战云南,结果战死在那里,没有娶公主,反过来还为国捐躯,没有结婚,没有子嗣,第二代东川侯是二弟胡玉,卷入了蓝玉案,全家死光了。   江全听了,当即如临大敌:“什么?胡观的大哥是秃头?我听说父秃秃全家,传男不传女,胡观会不会也是秃头?我的南康公主可不能嫁给有明显身体缺陷的男人。”   果然是亲的外祖母,一切细节都逃不了外祖母的检时。   胡善围说道:“这倒未必,我要锦衣卫帮你查一查胡观的发量,免得你担心。”   女官之间互相扶持的多,拆台的少,能帮就帮一把。   江全道谢,胡善围笑道:“我们都是看着南康公主长大的,都希望她能够下嫁良人。”   江全说道:“我并无奢想,只希望南康公主将来的驸马能够有怀庆公主的驸马永春伯一半就行了。”   永春伯王宁是胡善围少女时期一道那么亮、却那么悲伤的白月光,是她永远不能言说的伤……幸好我的生命里出现了沐春,像一支红玫瑰,将我如死灰般的心变得绚丽多彩。   胡善围看着满院子的秀女,恨不得明天就完成任务,辞官去昆明找沐春。   只要想到沐春,胡善围就有了动力,打了鸡血似的不知疲倦,熬夜阅卷,希望早点站完最后一班岗。   秀女们考试是为了当皇家孙媳妇,胡善围阅卷是为了沐春,都是为了婚姻大事,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两天后发榜,纵是笔试如此苛刻,依然有一共一百八十名秀女入围接下来的面试。七十名秀女落榜,当天就赐了金银等礼物,由父母领回原籍。   离宫那天,储秀宫传出阵阵淘汰秀女们隐忍的哭声。兔死狐悲,其余一百八十名秀女脸上也并无欣喜之色,接来的考验只会更残酷。   但出乎意外,第二天,胡善围带领众秀女去御花园玩游戏,有蹴鞠、打马球、泛舟、垂钓、投壶、捶丸、放风筝等项目,秀女们按照自己感兴趣的参加。   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压力瞬间释放,反正不晓得第二轮是否留下,秀女们大多都放飞自我,疯玩起来,纾解压力。   来自河南的打蛇少女张秀春出身军户,有些身手,果不其然参加了身体激烈对抗的蹴鞠,进了五个球,是本场最佳射手。   胡善围最关心的端敬贵妃的侄儿郭二姑娘参加了马球比赛,娴熟优雅的骑马姿势,挥杆时干净利落,进了三个球,是本场最佳骑射手。   和孝慈皇后同族的马姑娘则选了最清净的垂钓,一个人坐在水榭的亭子边,也不知想什么心事。   胡善围远远的看着明黄色的华盖飘过来,便知是洪武帝的御驾了,立刻引起了警惕之心,就像护着小绵羊的牧羊犬,跑到前头去拦驾,就怕洪武帝贼心不死,又来吃窝边草——可不能再吃,再吃你的孙子们都不够分了啊!   胡善围如临大敌:“皇上请留步,前方秀女们在做游戏。”   就是因为晓得秀女们在这里嬉戏,所以朕才来的。   洪武帝最近老夫聊发少年狂,从新鲜的身体那里吸去活力,感觉自己好像变年轻了,远远听到御花园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新宠们涉世未深,粉妆玉琢的脸、清澈的、崇拜的眼神,以为老皇帝就像天神一样无所不能,让洪武帝很是受用。   听说御花园秀女嬉戏,一颗老心又开始痒起来。   洪武帝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好多明君到了晚年会变得昏聩好色,甚至会睡了自己的儿媳妇,因为做爱是一股令人沉醉的、生命的力量,越老越是渴望。   咳咳,洪武帝一张老脸微红,“朕信步来此,随便看看,朕不进园子。”   宁可相信白日有鬼,也不能信男人的嘴,尤其是有前科的老皇帝。   胡善围堵在路口,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既如此,就请皇上去假山亭子那里稍歇一歇。”   必须将老皇帝隔离,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洪武帝讪讪的离开,上了太湖石垒的假山,上面有一座五丈高的亭子,清风徐来,柳丝飞舞,很是清净,那么远的距离,人如蝼蚁,看不见相貌。   胡善围松了一口气,秀女们终于安全了。   可惜这口气还没沉到丹田,洪武帝拿出了一个西洋的单筒望远镜……   胡善围:……   洪武帝端着望远镜看了片刻,蓦地顿住了,向胡善围招招手,“你来看水榭第三个亭子间钓鱼的姑娘,她是谁。”   没有办法,胡善围拿着望远镜看过去,“是山西的秀女马氏,与孝慈皇后是同族,只是出了五服,没有什么来往。”   洪武帝顿了顿,说道:“这个姑娘乍一看上去,和孝慈皇后年轻时很相似。”   胡善围提醒道:“马氏今年才十四岁。”   她还是个孩子啊,千万别爱屋及乌弄回去侍寝!   谁知洪武帝突然没了兴致,“朕去孝陵看看孝慈皇后,你忙吧。”   洪武帝走了,胡善围复又端起望远镜细看,远处的马姑娘浑然不觉,依然坐在亭子边垂钓,胡善围心道,这个马姑娘明日面试,若无大差错,一定要留下,将来恐怕有莫大的造化。 第154章 无悔   洪武帝去了趟孝陵,次日方回。回来时闷闷不乐,刚来的三位新宠相伴过去邀宠,洪武帝只是赐给她们首饰,哄小孩似的打发走了,连续几日都是独眠,没有召任何人侍寝。   胡善围这才放下心,看来老妖精看在亡妻的面子上终于消停了。   复选面试,代掌六宫大权的崔淑妃坐在主位,东西六宫各宫主位的嫔妃皆有投票权,簇拥着崔淑妃坐在两侧。   其实东宫太子妃也应该受邀前来,给秀女们的面试淘汰赛当一个颇有分量的评委,可惜她自己把投票权给作没了,至今还在东宫里“养病”。   一百八十名秀女每十人一组,先是向崔淑妃等娘娘们行礼问候,然后逐一自我介绍,崔淑妃等嫔妃向感兴趣的秀女提一个问题,或者某物某景,要求秀女以诗文或者书画作答,考验临场应变能力。   轮到打蛇少女张秀春时,崔淑妃随手将一朵插瓶的牡丹花赐给她,要她此花为题,即兴作诗词。那张秀春出身微寒,觉得自己没啥希望,一路选上来,淘汰了无数优秀的女子,越战越勇,因而十分放得开,闻言指着花瓶里的竹枝笑道:   “淑妃娘娘,民女在诗词上着实平庸,怕写出来侮了诸位娘娘的耳朵,不如民女以牡丹为题,以竹叶为乐器,吹奏一首民间俚曲如何?”   崔淑妃觉得有趣,便依了她。   张秀春折了一片竹叶,刚一上嘴,吹破了。   众人皆笑,张秀春也不慌,又折了一片,拿帕子沾了沾水,擦去嘴唇上的口脂,这一次成功了,小小的一片竹叶,被她吹得花团锦簇,牡丹迎春而开。   崔淑妃很是满意,向她招手,“你过来。”   崔淑妃亲自将大红牡丹花簪在张秀春发髻上,张秀春长相大气,眉目清朗开阔,额头丰满,虽是小户出身,但此刻凭着年轻无畏,硬生生将牡丹的贵气俗艳给压下去了。   看着崔淑妃满意的神情,胡善围知道这个张秀春留定了。   轮到本次选秀出身最高贵的郭二姑娘时,众嫔妃见她徐步走开,轮廓和曾经的后宫之主——端敬贵妃有些相似,顿时心中唏嘘不已,纷纷念起了郭贵妃生前的好处,无人为难她,都不敢提问。   其实她靠着亲姑母端敬贵妃的福利,在座的嫔妃都不会没有眼色的去把她淘汰——即使要刷下去,也是到最后一轮洪武帝亲自把关时才会由皇帝划去姓名。   故,郭二姑娘来面试只是走过场而已,崔淑妃都不敢怠慢她。   但,无人提问,场面有些尴尬。   胡善围眼看着要冷场,便问道:“你擅长丹青,你观这位张姑娘,她的相貌可堪入画?”   郭二姑娘打量着插戴牡丹花的张秀春,赞道:“张姑娘国色天香。”   胡善围说道:“既如此,你便将张姑娘画下来,画一副簪花仕女图如何?”   “是,胡尚宫。”郭二姑娘走去旁边的画案,挥毫作画。   画不会一时就能得的,胡善围命后面十个秀女继续进来面试。   约五队过后,郭二姑娘的簪花仕女即成,诸位嫔妃皆交口称赞,场面又热闹起来。   轮到孝慈皇后的同族马姑娘时,崔淑妃要她以咏春为题,做诗词一首,马姑娘填了一曲《减字木兰花·咏春》: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池边垂柳。风吹辗转入佛堂。   曲终人散。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看遍山河落照红。   马姑娘颇有才情,也入围了最后的复选。   不过,即使马姑娘发挥失常,因洪武帝看中的原因,她也会被胡善围留名。只是胡善围看着马姑娘这首《减字木兰花》的内容,总觉得有些凄凉,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是转念一想,马姑娘还小,没见识过真正的绝望是什么,少年不知愁滋味,有这种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习惯也实属正常。   反倒是胡善围这种历经沧桑的,看透生活本质,依然热爱生活,想要拥抱幸福,到了这个年纪反而喜欢轻松吉利的东西。   这一次面试,淘汰一半,只留下九十人。其实被淘汰的也是极好的姑娘了,她们本身没有问题,只是缺乏娘娘们的眼缘。   故,九十个姑娘淘汰,被父母接出宫后,立马有京城的官宦人家派遣官媒去说亲,就连怀庆公主也看中了一个小官之女,为长子王贞亮求聘。   作为首个主动和平民阶层结亲的公主,怀庆公主此举深得帝心,洪武帝大赞女儿,特封了外孙王贞亮为镇国将军,还开了内库,为未来的外孙媳妇置办嫁妆,厚赐了皇庄田地。   怀庆公主摒弃了与豪门联姻的惯例,京城附庸者慎重,纷纷效仿,洪武帝大手一挥,都赐了价值不等的嫁妆,鼓励豪门与小门小户之女通婚。   如此一来,除了少数一门心思想把女人带回原籍嫁人的,大部分淘汰的秀女都在京城找到了归宿,成为高门贵妇,因一起在储秀宫集训的过往,成为手帕交,以后在京城彼此来往,也不寂寞,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最后一轮,九十个秀女中选出二十七个,相当于三选一,由洪武帝亲自选出孙儿媳。   胡善围把一摞摞厚厚的秀女名册交给洪武帝,上面记录了秀女们从初选到现在的各种表现、女官们的评价、性格特点等等,足足有三个箱子装着。   洪武帝随手一摆,“放到一旁去,朕有空再看,朕还要批阅奏折。”   胡善围说道:“皇上,九妃和十八个侧妃关于大明未来百年国运,需慎重挑选啊。”   洪武帝听了,一叹,“好吧,你拿过来。”   洪武帝一个个的看,首先就将孝慈皇后的族人马姑娘的名册留下来,吩咐毛骧:“要山西的探子们起底马家,家族五代之类的亲戚、恩怨、有无作奸犯科、鸡鸣狗盗等等都报上来。”   胡善围听了,心道:若是马家家世清白,老实可靠,估摸这位马姑娘去定了皇太孙宫,只是不知是正妃还是侧妃。   洪武帝看得很快,一页页的飞速翻阅,在翻到郭二姑娘的名册时顿住,他亲手秘密赐死了郭二姑娘的亲姑姑,差一点点,就封了郭贵妃为皇后。   想起端敬贵妃,自然又联想到疼爱的十儿子鲁荒王,洪武帝闭上眼睛,眼皮颤抖着,过了一会才睁开,叹道:   “郭家和以前一样,习惯把自家的女儿献给皇族,以示忠诚,朕、郢王(郢王妃是郭大姑娘)、现在又是皇孙,真是朱家三代人都有郭家的女人,郭家一片忠心,朕不能置之不理,郭二姑娘要留下。”   胡善围为郭家的女人们叹息,郭家尝到了献美的甜头,只要皇室需要女人,郭家都会把女儿们推出来,至于女儿们自身是什么想法、是否想嫁入帝王家,根本不重要。   当年端敬贵妃就是如此,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当妾,堂堂正正的当正妻,为此付出所有努力……但最后为了给儿子复仇,还是放弃了。   想起端敬贵妃,胡善围就觉得心酸。这些大明最优秀的姑娘们努力去争取的东西,难道真是她们自己想要的吗?   并不是,恐怕除了郭二姑娘,她们大多数其实并不知道嫁入皇室意味着什么,富贵和风险如孪生兄弟般存在,有时侯皇权碾压下来,无论她们多么有本事,多么优秀,都难逃一劫。   她们大多数只是为了家族、为了父母兄弟有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   洪武帝一气看完了所有秀女名册,心里大概有了底,第二天最后一轮选秀,每两个姑娘为一组,觐见洪武帝,洪武帝当场做出决定,淘汰的赐给金银绸缎,由女官领出宫去,交给父母。   留下来的,当场赐给一套金嵌宝石的头面首饰,回到储秀宫,等候圣旨。   以前五人一个房间的储秀宫拥挤不堪,隔壁说梦话都能听见,现在只剩下二十七个秀女,立刻显得空荡孤寂了。   胡善围重新抄录二十七人名单,递给洪武帝亲自做主分配给孙子们,这种事情胡善围可做不了主——她也不想做主,实在责任太重了,区区一个尚宫是无法担当责任的。   洪武帝也没有为难她,说道:“把崔淑妃请来,朕和她商量一下。”   论信任,胡善围还是比不上从吴王潜邸就开始的效忠洪武帝的崔淑妃。   胡善围巴不得脱开干系,连忙去延禧宫请来崔淑妃。   做完这一切,胡善围一身轻松,去了御花园散步,“偶遇”皇太孙朱允炆。   到底年轻,对爱情和婚姻尚有期待。胡善围晓得皇太孙想说些啥,笑道:“皇太孙莫要心急,估摸日落之前就有结果了,皇上着急抱重孙呢。”   皇太孙脸颊微红,“我没有、我不急、我不晓得胡尚宫在说什么。”   胡善围道:“既然如此,微臣告退。”   “胡尚宫请留步。”皇太孙追了上去,“那个……那人……可是当初我和胡尚宫说的那样?”   胡善围吟道:“‘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池边垂柳。风吹辗转入佛堂。曲终人散。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看遍山河落照红。’这是那个人即兴填的一曲《减字木兰花》,皇太孙可喜欢?”   皇太孙大赞,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说道:“好曲,还是即兴填词,她一定是个内心细腻,有才情的姑娘。胡尚宫的眼光,我是相信的。”   胡善围说道:“既是好姑娘,将来好好对待她,方不负她千里迢迢来京参选、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路冲杀,才能来到皇太孙面前,这一定是修了好几世的缘分。”   胡善围对马姑娘有好感——无他,完全是因那天马姑娘在水榭垂钓,直接将年老但色心不死的洪武帝给震慑住了,无形中保护了其他秀女不被洪武帝这个磨人的老妖精给叼走。   洪武帝若铁了心要带人走,胡善围是拦不住的。   皇太孙应下,“这是自然,我与……她,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她好,就是对我自己好,胡尚宫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我发誓,若有违誓,我愿拱手河山——”   胡善围忙打断了皇太孙的毒誓:“殿下不要说了,微臣相信殿下。”   反正赐婚圣旨一下,我就要离宫了,你们以后过的如何,我也不知道。   皇太孙回到詹事府,无心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他天资聪明,胡善围吟了一遍的《减字木兰花》,他就牢牢记住了。   皇太孙将这首曲写在纸张,自己也尝试添了一曲《减字木兰花》,但怎么填都不满意,觉得差很远,一团团搓成球的纸团在废纸篓里堆成小山……   次日,赐婚圣旨下来了。   马姑娘为皇太孙妃,另有赵氏,王氏为侧妃。   打蛇少女张秀春封燕王世子妃,郭二姑娘封了燕王世子的侧妃。   对于皇太孙妃的位置,胡善围觉得并无悬念。但是郭二姑娘如此显赫的出身,都只是封了燕王世子的侧妃,不仅仅是胡善围,几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不过,后来随着一道道圣旨的颁出,不仅仅燕王世子妃是出身名不见经传的低阶小军官,其他世子妃也皆是如此,倒是侧妃的出身比正妃要高。   这一下无论百姓还是当官的都明白了君子一言九鼎意味着什么了,原来洪武帝说“联姻民间,选秀畎亩”不是做做样子而已,搞出一副亲民的架势来,为了蓝玉案之后残暴的名声好听罢了。   洪武帝说要选平民皇太孙妃、世子妃,那就是来真的。   圣旨一下,那些送女儿选秀的勋贵人家傻了眼,几乎要忘记磕头谢恩,尤其是郭家,堂堂一门两侯,祖宗还追封了国公,出了驸马、王妃、本以为皇太孙妃若当不上,至少能够捞一个藩国世子妃的,结果居然是个侧妃?   若不是金光闪闪的圣旨,郭家人几乎觉得全家在做一个集体的噩梦。   然而,圣旨都下了,断然没有抗旨的道理,再派家丁出去打听,晓得其他七个世子妃也皆是出身寒微人家,心里的不平少了些,强打精神,准备办婚礼。   圣旨颁发之日,就是胡善围请辞之时。   乾清宫,胡善围找老皇帝要求兑现承诺,“皇上,如此选秀已经圆满结束,微臣尽力为皇孙们选出了合格了平民皇太孙妃和世子妃,如今他们的婚礼将至,到了微臣功成退隐的时候。”   九个皇孙要结婚,洪武帝垂老的脸上也不禁有些喜气,“你就这么着急离开,不喝杯喜酒再走?”   前车之鉴,夜长梦多,胡善围说什么也不敢拖延了,“皇孙们的喜酒微臣心领了,微臣已经当面祝福各位皇孙百年好合,以后和妻子好好过日子,孝顺皇上。”   胡善围越是着急,洪武帝就越和她不紧不慢的回忆往事拉家常,“朕以前听孝慈皇后说,你进宫的第一天,是光着脚走进宫的,袜子都磨破了,是沐春从孝慈皇后那里讨了一双鞋送给你穿的?”   想起往事,一股热泪涌上眼眶,胡善围尽力克制住泪水别流下来,“是的陛下,沐春送了微臣一双鞋,微臣方不至于进宫的第一天就出大丑。”   洪武帝指着胡善围的双足,“就是这双羊皮小靴子吗?”   胡善围点头,“是的,微臣一直好好的收着保养,一年就过年的时候穿一回,不敢狠穿,怕穿坏了,今日要离开宫廷,微臣是穿着这双鞋走进来的,也要穿这双鞋走出宫。”   洪武帝叹道:“看来你去意已决啊。不过,你辞官出宫,去云南找沐春,你们有三年多没见面,只靠书信联系,三年会发生很多事情,万一沐春耐不住寂寞,有了别的女人怎么办?你不会后悔吗?”   胡善围把眼泪忍了回去,目光坚定,说道:“微臣进宫当女官无悔、今日辞官出宫也无悔、喜欢沐春十三年无悔、想与他度过余生也无悔、将来他若变心微臣也无悔,与他合离了断便是,不会纠缠。微臣三十五岁了,微臣可以独立选择自己的路,也能自信的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很好,孝慈皇后没有看错你们两个,都是心志坚定之人。”洪武帝拍了拍手,对屏风后面的人说道:“出来吧。”   沐春激动得都不会走弯路,直接走直线推翻了屏风,朝着胡善围狂奔而去。 第155章 荡   两点之间距离最近的是什么?   直线。   沐春就像一只奔跑的田园犬,张大嘴,摇着尾,脑子一根筋,撞翻了屏风都浑然不觉,速度之快,胡善围都看出了重影。   倒是门外护卫的纪纲以为有刺客,跑来护驾,却看见沐春一个借力点地,飞身而上,紧紧抱着胡善围,呼呼的转圈。   胡善围的裙摆旋转、跳跃,因兴奋欣喜,穿着羊皮小靴的脚背都不知觉的绷直了。   两人的年龄相加都六十七了,已是暮年老人,他们的爱情还在日出时。   纪纲不看他们,但来都来了,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方不显得尴尬,遂过去扶撞倒的屏风。   洪武帝使了个眼神:出去,咋这么没有眼力见呢。这么多年了,光长年纪,不长脑子。   无脑肤白貌美大长腿的纪大美人退下。   洪武帝看着沐春抱着胡善围原地转圈,并没有出言打扰,他静静的看着这对男女重逢,想起了病榻上孝慈皇后的嘱咐:   “……沐英和冯氏夫妻不谐,都是我们自作主张赐婚所致,沐春从小到大爹爹不疼,舅舅不爱的,虽有我们疼他,但终究比不上血亲父母,故这孩子性格有些乖张。如今沐春和胡善围……请皇上想法子成全他们,算是我们以前做错事的补偿……”   孝慈皇后临终前为了保护太医和女医,拒接任何人给她治疗,她还叮嘱他要“求贤纳谏”,做个好皇帝,还要他成全一对有情人……就是没有为她自己求一点点东西。   出于各方面考虑,洪武帝打算履行诺言,其实早在胡善围开始京城的复选之时,洪武帝就暗中下令命沐春秘密回京了,云南到京城路途遥远,沐春应该正好在选秀结束之时到达。   胡善围请辞之时,也是沐春刚刚到达乾清宫的时候,洪武帝要他躲在屏风后面,对胡善围做一番终极考验。   胡善围感觉头都要转晕的时候,沐春终于停下了,他牵着胡善围的手,对着洪武帝一拜,“谢皇上成全。”   胡善围乍一停下,有些眩晕,站立不稳,歪倒在沐春怀里,洪武帝这个鳏夫(没有正妻,纵使有一百个妾,也是单身汉)看见这一幕,未免有些眼热,说道:   “朕可以成全你们,但是要约法三章。第一,你们两个人的身份特殊,若公然结合为夫妻,必定惹出无数事端,所以,朕会写下婚书,为你们两人证婚,你们是合法的秘密夫妻,但是除了朕,你们的婚姻关系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一条你们可答应?”   沐春此时脑子还飘在京城上空,梦游似的说道:“只要能够娶善围姐姐为妻,微臣不在乎有没有名分。善围姐姐是微臣的知己,所谓知己,她知我,我知她,与其他人无关。”   胡善围说道:“微臣既然决定出宫,原本也打算放下一切,微臣早已看透名利,不需要夫贵妻荣,封什么诰命夫人,微臣始终以当过五品尚宫为荣。”   其实隐婚有利有弊,弊端就是不能公开得到亲友的祝福,有利是在于沐春身为镇守云南的黔国公,妻儿必须留守京城——那么胡善围和沐春要继续像以前那样过着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呢,他们连这对夫妻都不如。   结婚了没结差不多,就像沐晟的妻子程氏,结婚两年都还是个处女,名下就有两个庶子了,后来沐晟回京一次——把两个妾氏生的儿子送到京城接受正统贵族教育,终于和程氏圆房了,但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丈夫短暂的相聚,程氏没有怀孕,之后便又是漫长的独守空房。   而且胡善围若封了黔国公夫人,她就要应付婆婆妯娌小叔小姑子等等,当然,对于胡善围而言,在京城应付这些完全没问题,可大家族的鸡毛蒜皮,勾心斗角,在胡善围眼中简直不够看的,这不是胡善围和沐春想要的婚后生活。   隐婚虽无名分,但是他们可以相伴在一起。   第一条没有问题了。洪武帝开始第二条,“其二,胡善围知道太多宫廷密事,任何一件事泄露,都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所以你离开宫廷后,就要退的干净,若无朕的吩咐,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不得干预国事,对外,甚至对父亲也只是说出门云游四海,不得泄露行踪,不让有意窥探宫廷秘闻的人找到你。”   胡善围说道:“父亲……早已不过问微臣的婚事,微臣会像以前那样,逢年过节写信报平安,每年将一半俸禄银子给父亲养老。”   洪武帝点点头,对沐春说道:“这最后一条是针对你的。你要让爵给沐晟,和胡善围一起归隐山林,朕可以同意,但是现在还不是让爵的时候,你继承爵位三年了,在云南百姓,尤其是新移民当中威望极佳,你若突然让爵,底下百姓未免议论纷纷,各种质疑沐晟的爵位是抢了哥哥的,引起云南各地土司非议,云南会起动荡。”   “所以朕需要你带领沐晟慢慢将权力转移,帮助沐晟建立起威望,等到时机成熟时,你诈死脱身,把爵位名正言顺传给沐晟。权力这个东西必须独一无二,掌权者只能一个人。和胡善围一样,你要退,就必须退干净,否则民心不安,接任者会后患无穷。你和沐英父子两个在云南劳心费力深耕多年,才有今日之成就,可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破坏云南的稳定,男人心中不能只有女人,你自幼朕就教你,身为男人,不能光顾自己,要心怀天下。”   沐春纠结的挠头,”皇上,微臣当然希望云南稳定,但是权力交替,何时是个头呢?微臣不能一直给沐晟的奶妈啊。”   洪武帝想了想,说道:“云南政权的交替必须在朕有生之年完成,朕要在皇太孙掌权之前帮他解决所有的难题,让他轻轻松松的登基,不用操心西南边境。所以,朕会在大限到来之前,安排你诈死交权。朕年事已高,活不了几年了。”   言罢,洪武帝将一纸婚书递给两人,“朕在婚书上签字盖印,从今日开始,你们就是夫妻,要好好珍惜对方。以前孝慈皇后在的时候,朕总觉得有大把的时光可以相伴,整日忙于国事,忽略了皇后,结果孝慈皇后五十一岁就离开了朕,这是朕一辈子的遗憾,你们……”   提到孝慈皇后,洪武帝有些哽咽:“你们……不要像朕,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有那么一瞬,胡善围和沐春都被洪武帝打动了,以前总觉得这个老头子坏滴狠,现在又觉得他那么可怜,身在皇位,越是攥紧了权力,越是失去了亲情,渐渐将自己的感情排出身体,心硬如铁,似乎和冷冰冰的龙椅融为一体。   不管怎么样,洪武帝还是成全了他们。   胡善围深深一拜,“微臣去后,范宫正可担任尚宫之位,范宫正资历最深,早已决定一生都效力宫廷,且德高望重,她与崔淑妃配合,定能稳定后宫。”   洪武帝说道:“朕准了。”   胡善围当天就和范宫正交接,范宫正保养得当,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才十五年,你就厌倦了?”   胡善围点头说道:“虽只有十五年,不及范宫正一半,但是我觉得好像过了十五世,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一次又一次的争斗、一次又一次的大清洗,你方唱罢我登场,我觉得累了,本来在端敬贵妃去世时我就想走,无奈那时候临危受命,走不脱身,拖延至今,选秀完毕,自觉完成一桩大事,可以功成身退了。十五年了,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洪武帝约法三章,头一桩就是要隐婚,胡善围不能说实话。   范宫正不以为然,“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和后宫没什么两样,或许还要更丑陋。你还年轻,三十五岁在宫外已经归于老妇人,只能养老等死。但是在后宫,你年华正好。你想出去,皇上也同意了,我无话可说。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想要回来时,我随时把位置还给你。就像大臣们丁忧要辞官一样,隔几年还是要回来的,照样当官。”   胡善围笑着要摇摇头,“我想像曹尚宫那样,要退就要退个干净。”   范宫正笑了,“这宫里活的最通透的就是她了,她的性格在外面也吃不了亏,在扬州过着神仙日子,还经常写信勾我出宫作伴,我先当几年尚宫,将来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尚宫还得由新帝和新后决定,到时候我也不赖在宫里惹人嫌,我们这些宫里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宫去,蹭吃蹭喝,没事斗个叶子牌,赌谁活得长。”   交接完毕,胡善围对范宫正深深一拜,“谢范宫正知遇之恩。”   沈琼莲,江全,海棠,黄惟德,陈二妹五人摆酒送行,只有海棠猜到胡善围喜事将至,用尽全力才掩饰住激动,摆出和众人一样惋惜的表情。   沈琼莲拿出一枚图章,“这是我的私印,拿着这个,我在家里的钱财任你驱使。你莫要推辞,在外头不比宫里,一文钱难住英雄汉,钱是另一种形式的权。反正我是终身不打算出宫的,钱财对我无用。你拿去,和上一次一样,若无用,还我便是。”   沈家也卷入蓝玉案,理应要株连的,沈琼莲这一支因她在宫廷当女官,免遭劫难,若胡善围要用钱,沈家必定相助。   胡善围心想,我被禁止入京了,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以后托人还给你。推来推去不好看,她便收下了。   陈二妹很是惆怅,“连你走了,我也开始觉得有些倦,想回家陪陪父母。现在范宫正刚刚接手,我不便离开,等着改朝换代吧,到时候新人进,旧人出,我就乘机出宫回广州老家。”   黄惟德则鼓励胡善围出宫,说道:“我在胡尚宫的这个年纪,还在锅灶烧火偷光看书呢,何尝想过有今日?人生不应该被年龄所限,想要做什么事,就去做。胡尚宫既然想出宫看看外头的世界,那便去好好看看,像胡尚宫这样的人,在宫外也能走出锦绣前程来,来,我敬胡尚宫。”   后来江全也举杯说道:“南康公主已经定下了驸马胡观,皇上和崔淑妃选了我去公主府主持大局,以后南康公主要给我养老。所以南康公主下嫁之日,就是我离宫之时,虽只是换个地方当差,但以后若无理由,我也无法随意进宫去看各位,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无需悲伤,大家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方不辜负来世上这最富贵之地走一遭。”   胡善围听说南康公主已经敲定了胡观为驸马,当了十五年女官的政治政治敏感性蓦地警觉起来,脑子出现一个念头,但就像黑夜一道闪电,只是霎时看清了前方,眨眨眼,一切归于黑暗,瞬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再寻思,也想不起来。   算了,反正以后大明宫廷的事情都与我无关。   胡善围不去深想了,和众人一起恭喜江全,能在公主府养老,是个很不错的归宿。   大家痛快畅饮,深夜方散,送走了客人,海棠给胡善围端来醒酒汤,胡善围问海棠:“你的家人我都想法子安排到云南了,换了新户籍已经不是官奴之身,你的哥哥正重拾书本考科举入仕,你若想去云南和家人团聚,我可以带你出宫。只是一旦出去,就不能回来了。”   海棠只是摇头,“我想留在宫廷,我已经报名参加宫女们选拔女史的考试,我想走一遍胡尚宫走过的路。”   人各有志,海棠以胡善围为榜样,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胡善围把这些年在宫里所藏之书全部赠给她,“好好看,若有不懂的,去问黄惟德,她是我带出来的,定会不遗余力的教你。”   两天匆匆交代完毕,胡善围踏着落日,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宫。   比起曹尚宫出宫时只有胡善围相送的场景,胡善围出宫堪称风光了,后宫六局一司的女官、其他宫人、以崔淑妃为首的后宫嫔妃,甚至皇太孙都来了!   众人连忙让出一道来,让皇太孙走在前面。   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太孙即将迎娶最符合他心意的女子为妻,眉目都开阔了,说道:“我一定会实现那天在御花园的承诺,方不负胡尚宫尽心尽力为我和弟弟们选秀。胡尚宫还如此年轻,待胡尚宫走遍千山万水,若想回来,这后宫之门会一直为胡尚宫打开。”   胡善围心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会回来的,你还是把门关好吧。   心中虽如此想着,嘴上却说道:“皇太孙好意,微臣心领了,以后有缘自会相见,再次祝福皇太孙和皇太孙妃百年好合。”   胡善围穿着沐春送的羊皮小靴,踏出了宫门外,朝着众人挥手告别,朱红大门缓缓关上,胡善围还是挥手不止,一直到听见门口落锁之声,胡善围才停止挥手,转身离开。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背影拉得无比修长,投在朱红大门上。白雪柳絮飞,红雨樱花坠。杜鹃声里又春归。胡善围当年就在这样的春景下进宫当女官,十五年后,她在同样的春景下出宫。命运如同一双无形的手,画了个巨大无比的圈,最后一笔,是回到原点。   只是上一次,沐春在后宫送鞋。这一次,沐春在宫外乔装成了车夫,请新婚妻子上车。   沐春赶着马车来到北城江宁县的观音山沐家祖坟。他从马车里搬下一个箱子,里头装着刚刚购买的新郎新娘大红吉服,“来,咱们穿上,就在我爹娘坟前拜堂,虽是隐婚,仪式还要有的。”   胡善围在马车里换嫁衣,沐春心急火燎在外头催促,“快点,赶紧的,不用打扮多漂亮,你就是披头散发也是好看的,我早就穿好的,你快一点,拜完我们就是夫妻了,晚上洞房就在回云南的船上,我这两天都安排好了,保管给你惊喜……”   胡善围穿着金线绣的大红凤凰嫁衣走出马车,看见沐春因太着急,连新郎官的帽子都戴歪了,好好的大红吉服,居然被他穿出了“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沐春直接把新娘抱下马车,胡善围说道:“这次不能再转圈了哈,头上的凤冠会掉。”   “知我者,善围姐姐也。”沐春讪笑着,这才肯放手,胡善围帮他把帽子扶正了,又理了理褶皱的领口,沐春感觉她妙手抚过之处,如无数蚂蚁爬过,又酥又麻,三十二岁老处男不禁心猿意马起来,“以后每天都要善围姐姐帮我穿衣服了。”   胡善围听得脸热心也热,不过想想目前身在公婆坟前,不好放肆了,便瞪了小丈夫一眼,示意他收敛。   沐春是个孟浪之人,今天新婚之夜,他简直要浪到排山倒海,那里会收敛?胡善围越瞪他,他的心越荡,捉住妻子的手,“我错了,以后每天我来伺候善围姐姐穿衣服。” 第156章 坟头成亲   沐春此时太过兴奋了,灵魂还在空中飘,身体犹如狐狸精附体,且骚且浪,幸好胡善围是专收各种妖孽,一把捂住他的嘴,“坟前调情,公公的棺材板都快压住不住了。”   想了想沐英在儿子心中的地位,胡善围又补充了一句,“不看僧面看佛面,婆婆的棺材也在里头。”   这一招果然像紧箍咒般有效,沐春终于消停了,乖乖牵着胡善围的手,在坟头三拜,摆放一些鲜花茶果安三牲等祭品,还敬了酒。   沐春举起拳头大的一坛子酒,说道:“爹,你临死之前说,将来娶了谁,如果还顾及你几分生恩,就带着新婚妻子去坟头烧一柱香,报个名字就行。你给了我两次生命,第一次是我出生,你撒了个种子。第二次是土司叛乱内讧,你用身体挡炸弹,救了我,自己被炸到瘫痪,重伤死了。好吧,你赢了,你以前做过很多混账事,比如把七岁的我吊在祠堂里抽鞭子抽到昏迷,但看在第二次生恩   的份上,我还是带着媳妇过来给你敬一杯喜酒喝。媳妇儿,快来自报家门。”   胡善围举起一炷香,说道:“公公,我叫胡善围,今年三十五了,祖籍山东济宁,祖上曾经也风光过,几代人都是当官的,后来家族落魄了,沦为京城商户人家,家里是开书坊的,我曾经当过抄书匠、守过望门寡、订过婚,退过婚,在宫廷当了十五年的女官——”   沐春对着胡善围竖起大拇指,“很好,真不愧为我看中的女人,你的每一句都正中我爹的要害,我爹要是活着,估摸会被你气出病来。现在死了,说不定能够棺材里蹦出来。”   的确,胡善围的条件,真是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不符合沐英对长子长媳的预期,完美的站在宗妇的对立面。   “你闭嘴。”胡善围给了小丈夫一个警告的眼神,后宫尚宫余威尚存。   沐春缩了缩脖子,刚刚新婚,就妻管严晚期了,无药可救。   胡善围继续说道:“婆婆,我喜欢你的长子沐春有十三年了,我曾经以为此生在宫廷终老,不会嫁人了,可是沐春让我有勇气走出过去的阴影,再投入的爱一次。沐春七岁时,他父亲就把他吊起来打,他嘴上总是说无所谓,心里其实很受伤。我和他都是被人抛弃过的人,因而我会明白他的痛苦,我会去安抚他、去爱他,请婆婆放心,他的余生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对他温柔以待。”   沐春听了,紧紧抱着胡善围,“世上只有老婆好。”他的善围姐姐变成了善围夫人,唯一不变就是温情,他和她相拥取暖。   才拜沐家坟头,又要去胡家坟墓。沐春拜见岳母大人,提前准备了和父母一样祭品。   沐家祖坟豪奢,占据观音山大半个山头。胡家商户人家,只是普通的地点,离观音山有些远,故沐春载着新婚妻子,赶着马车跑。   胡善围心潮澎湃,坐在新婚丈夫旁边,亲热的靠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胳膊闲聊,“总是听帝后,还有你说七岁的时候在祠堂里捣乱,被父亲吊起来打,你到底做些了什么,你父亲会如此生气,丧心病狂似的对一个七岁男童下次毒手?”   这是个未解之谜。如今成了夫妻,胡善围想更详细的了解丈夫和沐家。   沐春语焉不详,“这个……那有小男孩不淘气的,又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龄。我爹就喜欢小题大做,找我的麻烦。”   找一个七岁小男孩的麻烦?胡善围嗅出这里有故事,“夫妻一体,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只管说。”   沐春咳咳两声,“那我直说了哈……”   原来沐春七岁时被马皇后送出宫廷,和家人团聚,沐英时常征战在外,无暇管他,继母耿氏不敢管他,怕引起帝后的责怪,家中仆人就更不敢管了。沐春变了花样的淘气,走狗斗鸡,上房揭瓦,等到沐英回来,临阵磨枪教训儿子,把沐春关在祠堂里背家规,不背完不准出来。   沐春脑子聪明,其实很快就会背了,但是他偏不!小男孩逆反心理,要我干什么,我偏不干什么。   沐英要建立当父亲的威严,干脆把祠堂门反锁,不背完坚决不开门,父子两个就这么杠上了。   耿氏怕饿着困着继子,就命人将饭食,被褥,马桶等生活必需品从窗户送进去,沐春有吃有喝,在祠堂里住了三天,就是不背。   祠堂巴掌点地方,沐春简直要闲出屁来,想法子出去,他口袋里还剩下过年时玩过的竹炮,想着你不开门是吧?老子把门炸开!   沐春点燃了炮仗,站在墙角,往大门扔过去,可惜他力气还小,炮仗落在了门口的马桶里。   七岁的沐春还天真的以为,把马桶盖盖上,引线就熄灭了,没事的。   然后……嘣!   反正沐英闻讯赶到祠堂,掏出钥匙打开祠堂大门时,发现祠堂已经被长子这个小小的“粉刷匠”给“粉饰一新”了,那场面,是相当状况,是糊了屋顶又糊墙。   沐英大怒,以有辱祖先为由,将沐春吊起来打。   沐春刚刚讲完,胡善围就默默松了手,回到马车里,还把马车门关上了,前头赶车的沐春敲着门,“喂,不是刚说好余生要对我温柔以待的嘛。”   胡善围说道:“你让我先冷静一下。”   好在岳母大人挽救了沐春岌岌可危的婚姻,到了母亲坟头前,悲伤终于把脑子里马桶糊墙的那一幕驱赶出去。   胡善围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对母亲的记忆,总是常遇春攻破苏州城,带兵屠城。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被难民的洪流压倒在地,她没有哭喊,只是大声叫丈夫快点背着女儿逃难,不要管她。   父亲抱着她躲进卧佛寺,逃过一劫,回去给妻子收尸安葬,发现满路都是踩踏成浆糊般的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最后只得将妻子常用的衣服首饰以及梳子上的断发收在一个小匣子里,建了个衣冠冢,以寄托哀思。   乱世风云,江南两个吴王争霸,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屠了苏州半座城的常遇春英年早逝,四十岁而亡,无力庇佑子孙。女儿常氏贵为太子妃,生了嫡长子,最后丢了妃位和储位,庶子出身的朱允炆反而封了皇太孙,常家被洪武帝猜忌,灭了满门,只有个孙辈逃跑,不知所踪。   胡善围在宫中当了十五年女官,亲眼见证曾经的京城第一豪门就此湮灭,也在地里化为一抔黄土,和她的亡母殊途同归。   胡善围和沐春对着母亲的坟墓三拜,献上祭品,胡善围说起亡母往事,叹道:“名与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风光无限,其实都很有限,皇上只需弹个手指头,京城一半勋贵人家就灭族了。皇上年纪大了,将来新旧政权交替,少不得又起风波。”   沐春是头一次听到胡善围说起岳母大人的死亡,唏嘘不已,“难怪你一直对东宫淡淡的,原来是这个原因。皇上承诺过在大限到来之前要我诈死交权,到时候我们一起退隐山林,把你家人也乘乱接走,免得有人动歪脑筋,其他地方我不敢说,在云南,就没有我藏不了的人。”   他大舅冯诚全家就藏在云南,改名换姓,如今是马姓,便是洪武帝突然翻脸要将冯家斩草除根,也是不能够的。   胡善围心思敏感,立刻问道:“云南天高皇帝远,除了大舅冯诚,你这些年都藏了谁?”   沐春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说道:“现在不能告诉你,总之你放心,我在云南苦心经营多年,留有后路的,诈死交权,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老皇帝晚年疑心病太重了,以为靠着杀戮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京城老牌勋贵只剩下三家,信国公汤和全家搬到凤阳,早就退出了京城名利场,将来必有反噬,现在有老皇帝在上头压着,还看不出来,等将来皇太孙继位,那就不好说了。我已为我们将来铺好了路,甭管老朱家谁当皇帝,我都能护着家人的安全。”   沐春的叔外祖冯胜死全家,连刚认的两个义女都不放过,这让他不得不警惕老皇帝翻脸和将来政权交替时不可预测的风险。   三十二岁的沐春早就不是当年只能依靠帝后宠爱生存的轻狂少年。   胡善围听了,觉得小丈夫还是挺靠得住的,思虑周全,对未来生活顿时乐观起来,笑道:“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   沐春将她拥在怀里,“我就担心三年之后又三年,你我永无相聚之日,怕老皇帝翻脸,不得不做出万全之策——他之前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洪武帝的各种前科简直罄竹难书,逼得沐春为自己找后路,胡善围的脸贴着小丈夫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也是如此,这三年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梦到皇上翻脸,不准我出宫,一道宫墙将你我隔绝,叫天天不应,天地地不灵。离皇上赐婚已经有三天了,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三天如梦如幻,我沉浸在梦幻中,不想醒来。”   洪武帝的约法三章,在胡善围看来简直太容易了,按照老皇帝向来做事的风格,感觉后面还憋着大招,然而老皇帝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透,他就不是千古一帝朱元璋了。因为如此,胡善围纵使离开宫廷,在坟头原地成亲,都觉得心不安。   胡善围是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幼年失母、少女时期失去未婚夫、青年时期因抗婚和相依为命的父亲失和、职业上升期失去人生导师孝慈皇后、职业鼎盛期失去一手辅佐的端敬贵妃。故,她的人生总是在努力得到最好的,然后失去。   所以,胡善围对现在突如其来的幸福有些怀疑。   其实沐春也有这种感觉,洪武帝一直用胡善围吊着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前面悬着一根胡萝卜,让他拼死拼活为老朱家卖命,现在胡萝卜到了他碗里,他也有些不安。   但是,身为人夫,纵使不安,也要隐藏这份心思,在妻子面前树立一个可以信任依靠的形象来,让妻子过安稳日子。   沐春和以前所有走进胡善围的生命里的人不同,父亲在父爱和世俗压力从选择了后者、前任未婚夫在爱情和国家之间选择了国家,只有沐春选择抗住了压力,不负国家不负卿。   沐春是唯一能够给胡善围安全感的人。   沐春故作轻松,“你不是做梦,这都是真的,不信的话——”   沐春含住她的耳垂,咬了咬,问:“疼吧?不是做梦。”   似疼似痒,撩拨着她的心,胡善围脸红耳垂更红,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感,训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精致的淘气。”   沐春就是喜欢看她一本正经、端庄大方下蠢蠢欲动的灵魂,一把搂住她,“等今晚洞房的时候,你就晓得我这些年对这些精致的淘气简直学富五车。”   在城南龙江驿上船,一路向南,此时日已西沉。   船舱里,两行红烛摇。   两人对饮交拜,礼成。   沐春苍蝇似的搓着手,眼前的人看起来那里都很美味可口,不晓得先往何处下嘴似的。理论知识堪称博学,实践经验为零。   胡善围坐在床边等了一会,沐春还会没下手,苍蝇似的围着她瞎转,还时不时的发出痴笑。   胡善围顾不得新娘要矜持些了,站起来一把将沐春推到在床,扯掉了他的腰带。 第157章 撑一支船篙   沐春仰面倒在床上,他征伐多年,自觉是条汉子,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轻易的被人推倒。   腰带被抽去,新郎的大红吉服顿时像被哪吒抽了筋的龙太子似的,霎时软了,散开,与此同时,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会消失,只会转换,此消彼长,此软彼那啥,胡善围觉得硌得慌,欠了欠了身,身体在上面悬空,吻了过去。   沐春此时就像个窖藏了三十二年的火药桶,爆发力十足,这个吻就是引线,一点就炸了。   轰隆……嗡……   沐春此时的脑子似乎被炸成了马蜂窝,全是空洞,理智被炸跑了,脑子停止了思考,他一把搂住悬在身上的那人,翻到了床里面。   他的唇就像春天的蜜蜂,嗡嗡嗡的,简直勤劳的不像话,来填补他脑子里的空洞。   大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突然来风急,暴风骤雨,行船的汉子挥舞着一支竹篙,急水行舟,两岸绝壁横天险。风助浪势,雨助水势,霎时惊涛拍壁,卷起千堆雪。   风大浪急,眼瞅着要翻船了,船头撑着竹篙的汉子虽无急水行舟的经验,但凭着一身蛮力,稳稳的站在船头,挥着竹篙左突右摆。寻梦,撑一支船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风微浪息,扁舟一夜,半夜心,三生梦,万里路。   从南京到云南,水路千里,有急水险滩,樯倾楫摧,也有波澜不惊,一碧万倾,撑船的汉子渐渐熟悉了各种状况,从生疏到娴熟,等下船的时候,已经是个合格的船夫了。   且说沐春和胡善围日夜兼程,一路行船赶路,除了偶尔停靠沿路的港口补充食物,几乎与世隔绝,两人难得有个不被人干扰的蜜月期,这对有情人,十五年磨砺,终成了眷属。   与此同时,京城也是一派男婚女嫁的热闹,首先当然是国储皇太孙大婚,娶了孝慈皇后的族人、名不见经传的落魄秀才马全之女马氏,成婚当日,马氏被册封为皇太孙妃,授金印宝册。   太子妃吕氏因“病”没有参加婚礼,只是赐给了儿媳首饰钗环等物。   为了给皇太孙妃抬身份,洪武帝赐官给太孙妃之父马全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就是养马的,根本左右不了朝政,刚好马全也姓马,可谓是专业对口了。   之后是皇次孙朱允熥、秦王世子、晋王世子、燕王世子等八个皇孙的婚礼,来自河南小军户的张秀春成为了燕王世子妃,三日后,出自京城三大老牌勋贵豪门的郭二姑娘穿着一身粉色嫁衣,抬进了燕王府为侧妃。   同日,南康公主下嫁胡观。胡观封了驸马都尉,新婚三日,胡观上书洪武帝,大呼卷入蓝玉案的前东川侯二哥胡玉全家死的冤枉,大骂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严刑拷打之下,无辜人们屈打成招,诏狱满是怨魂。   蓝玉案,洪武帝化身为明朝版本的灭霸,一个指响下去,死了一半人。洪武帝比灭霸还厉害,灭霸只打了一下就停手,就去看花看夕阳去了,洪武帝一连打了十下!   曾经冠盖满京华的南京城,除了装疯卖傻,扮聋做哑的信国公汤和举族回老家凤阳,退出京城名利场外,偌大京城,老牌勋贵世家只剩仨!   连打个麻将都凑不齐牌局。   这些人都是谁杀的?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京城第一刽子手。   谁都晓得毛骧只是洪武帝的一把刀,洪武帝指那杀那,没有个人情感,毛骧甚至为确保忠诚,都不曾结婚生子。   但是谁敢说洪武帝的不是?   驸马胡观是洪武帝的新女婿,女婿更不能说洪武帝杀了胡氏全家,但是指责毛骧就不一样了。   在胡观的牵头下,朝中兴起了一股“锄奸臣,清君侧”的浪潮,弹劾毛骧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洪武帝的案头。   其实这一招在历史上就像“月经帖”般常见了,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基本封建论理规则下,弹劾君王是不可以的,因为君王是天子,是不可以错的,如果做错了,那就是身边的奸臣、宠妃作祟,蒙蔽君王的视听。   总要有一个人为君王的错误买单,比如西汉的晁错、唐朝的杨贵妃。   现在,则是毛骧。   洪武帝将所有弹劾毛骧的帖子留中不发,但是也不明言禁止“中伤”毛骧。   毛骧和诏靖王沐英一样都是洪武帝义子,最最信任的武将,只是沐英一直通过战功扬名立万,第三次北征的大元帅、第一次南征的副元帅、无论是以前西平侯的爵位,还是死后追封为王的谥号,满朝文武,皆心服口服,尤其是云南地区,把沐英视为“我父”,威望比洪武帝还高。   但是毛骧不一样,他一直活在阴暗处,带领着锦衣卫,在诏狱里替洪武帝料理所有见不得人的脏事。   同样是杀人,沐英杀的是大明的敌人,解决的是外部矛盾。毛骧杀的是朝中文武大臣满门,尤其是蓝玉案,冠盖满京华,杀得只剩下三家人,毛骧剑下,多是无辜之人,故,毛骧被千夫所指。   毛骧的“敌人”实在太多了,驸马胡观第一个扑过来撕咬,由于洪武帝之后的态度暧昧,没有惩罚上折子的人,何况驸马都尉胡观还是皇家新女婿,朝野上下察言观色,觉得胡观若不是没有几分把握,怎么敢刚娶了公主就咬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于是来咬毛骧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怨气都往毛骧发泄出来。   奇怪的是,毛骧本人并没有按例上自辨的折子,任凭朝野上下扑过来撕咬。   上司不急,手下急。   纪纲熬了一夜,用尽所有的智慧,模仿毛骧的口气草拟了一份自辨的折子拿给毛骧,“毛大人,你就照抄一份,我替大人交给皇上。”   “你居然都会写折子了?”毛骧饶有兴趣的看了一遍,大赞:“虽有些狗屁不通,但好在一个错字都没有,纪纲,你果然进益了。我还以为你一百年都不会开窍呢。”   “你管我干什么?”纪纲不知是通宵未睡,还是着急上火的原因,他的小白脸上都长痘了,“你整天被那些人指着鼻子骂,再不自辨,恐怕皇上都保不住你了。”   毛骧将纪纲操刀的自辩折子推到一边,“放心,我用不着这种东西。”   纪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毛大人不要怂,他们骂你,你回骂过去。咱们锦衣卫自打成立起怕过谁?”   毛骧只是笑了笑。   纪纲见状,一把抓起案几上的毛骧的官印就要往折子上盖章,来个先斩后奏,毛骧也不争抢,任他盖章。   “我这就把折子呈上去。”纪纲拿着盖完的折子的往外走。   “慢着。”毛骧说道。   纪纲转身,见毛骧举着茶壶,“来都来了,还帮了我这么大忙,不喝一杯茶再走?嫌我这里的茶水粗陋?”   纪纲抱着茶壶,咕噜咕噜一气喝干了,还亮了亮壶底,“毛大人满意了?我走了。”   还没走到门口,纪纲眼前一黑,腿脚一软,幸亏毛骧眼疾手快,一把跑过去扶着纪纲,一个公主抱,将纪纲装进了提前准备好的箱子里。   纪纲昏迷时刻,手里还紧紧攥着盖了章的自辩折子。毛骧费了好大劲,才把折子抽出来,末了,将一包散碎银子和一封信放进纪纲怀中,盖上箱子。   毛骧对站在门口阴影里的人说道:“带他走,不要再回来了。”   次日,皇太孙朱允炆上奏洪武帝,说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捏造罪名,陷害忠良。又说蓝玉案牵扯甚广,已经成为官员们排除异己,互相扣罪名,栽赃陷害的借口,请求洪武帝到此为止,朝中停止检举任何与蓝玉案有关系的人,既往不咎。   皇太孙此举,得到了满朝文武的支持,甚至当场有人喜极而泣,大呼皇太孙英明,一举遏制住了朝廷陋习,铲除了毛骧这个朝廷毒瘤。   几乎所有大臣跪地不起,请求清君侧,杀毛骧,平冤案。   没有附议的大臣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毛骧曾经的手下,如今的驸马都尉、永春伯王宁,自从尚了怀庆公主以来,王宁就没有去边关打仗了,一直在京城负责对北元的“招安”工作,策反了很多北元高级官员来大明,甚至把北元的枢密院的知院(类似现在美国cla中央情报局局长)张玉都搞到大明当官了。   王宁一直负责对北元的情报工作,专攻这一项,不参加其他政事,此时群臣弹劾毛骧,王宁说道:“皇上,毛大人乃朝廷重臣,他有罪无罪,应该交有司查案审案,按照国家律法定罪量刑才是。”   另有一个大臣,就是中山王徐达的幼子、沐春的大妹夫、燕王世子等皇孙的二舅、曾经的京城第一纨绔徐增寿了。   徐增寿打着哈欠,似乎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说道:“臣觉得永春伯说得对,这里是朝堂,又不是菜市场泼妇吵架,靠着唾沫星子把人给淹死了,谁的声音大谁赢,国家法度何在?”   毛骧当场脱掉官袍,摘下官帽,默默跪下,不发一言。其实从洪武帝将折子留中不发开始,毛骧就晓得自己的结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仅仅适合开国功臣们,也适合一手屠杀功臣们的自己。   为了平民愤,为了让群臣信服皇太孙,洪武帝必须要把自己这个义子献祭出去。   甚至洪武帝同意胡善围出宫,远离京城,和沐春成亲归隐,也是担心胡善围为了保护纪纲而节外生枝,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毕竟从以前各种事件来看,胡善围这个女官总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凡是胡善围参与的事情,最后都会失控,走向一个更混乱的结局,习惯掌控一切的洪武帝索性“祸水西引”,把胡善围远远的打发出宫。   胡家东川侯爵位已废,胡家除了胡观,所有人都被毛骧赶尽杀绝了。洪武帝选择胡观为南康公主驸马时,其实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胡观这种依附皇室生存的小白脸,如果没有洪武帝的授意,他怎么敢率先弹劾毛骧?   正因毛骧看透了一切,才没有上折子自辩,在风暴来到之前把纪纲弄走。   这个胳膊肘总是往外拐、总是围着胡善围转的傻小子啊,到头来还不是我救了你?哼……   看着俯首认罪的毛骧,洪武帝面露不忍之色。   皇太孙哭道:“皇上圣明,毛骧不除,难以平民怨。”   群臣皆附之,声讨毛骧。   此情此景,简直是“六军不发无奈何,辗转娥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啊!   洪武帝说道:“将罪臣毛骧拿下,由刑部,兵部,户部,都察院会审。”   毛骧的敌人遍布朝野,会审的结果不出意外,判定毛骧有“罗织罪名”、“收受贿赂”、“严刑逼供”、“陷害忠良”等等十大罪名。   毛骧对所有的罪名都不否认,签字画押,简直不要太爽快。   刑部定罪量刑,判了毛骧凌迟之刑。   案件送到洪武帝手上,洪武帝朱笔御批,毛笔在空中悬了很久,墨汁都差点干透的时候,洪武帝终于咬咬牙,写了一个字:“准。”   洪武帝命身边的太监,“今晚做一顿毛骧爱吃的菜送过去。”   夜里,毛骧吃着断头饭,吃的很香,连汤都喝完了,对送饭的太监说道:“麻烦你转告皇上,毛骧谢皇上恩典,毛骧此生无悔认皇上为义父,毛骧这条命本就是皇上给的,若无皇上,微臣早就是饥民的盘中餐。现在皇上要毛骧的命以谢天下,拿去平民愤,毛骧也心甘情愿,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骧吃的很香,当晚睡的也很香。这是他当了锦衣卫指挥使以来睡的最好的一晚,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第158章 抢人头   才吃断头饭,又饮断头酒。   次日上刑场之前,效力南康公主府的女官江全居然提着一壶酒来到刑部死牢。   毛骧从未料到会有女官来看他,连忙扯出乱发里的杂草,尽量把皱得像个陈酿五年的梅干菜般的囚衣打理的工整一些,用隔夜的茶水擦了脸,勉强能见人。   江全把酒壶从囚牢栏杆里递进来,“这是范尚宫要我捎给你的,这里头有宫里刘司药配的秘方,喝了之后,你会变得反应迟钝,渐渐失去感觉,一刀刀割在身上就没那么疼了,如今人人自危,纵使范尚宫也不能随心所欲出宫探视你,只有我身在公主府,能够出入自由一些。”   范尚宫就是以前的范宫正了,接替胡善围成为尚宫。   “范尚宫说,和你多年同僚,都是做着黑暗里的事情,是皇家的刀、皇上的擦脚布,用完就要扔。如今她因胡善围离宫,有机会从暗转明,接替了尚宫的位置,你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如今这个结局,她无能为力,喝了这壶酒,黄泉路上上快点走,莫回头,喝了孟婆汤赶紧投胎,忘记这一切。”   毛骧将一壶酒喝尽了,笑道:“我早就猜到了结果,我却没有猜到来送行的人居然是你们这些女官。”   江全自嘲一笑,“女人当官,总是被人嘲笑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可是若一点情都不讲,人生该无趣啊。范尚宫向来谨慎惯了,能送来这一壶酒,已是不容易了。倘若胡尚宫还在,她定不会坐视你被凌迟、纪纲被满城通缉。不过,我又很庆幸她离开了宫廷,不用又一腔热血,碰到玉石俱焚。”   毛骧心想,这一切都是皇上安排好的,皇上就像一个精明的棋手,布置好每一个棋子,胡善围是皇上故意打发走的,云南路途遥远,消息闭塞,等她知道了我被凌迟,那时候我坟头草都长起来了。   不过,这些秘密不能和江全说,免得把她拖下水,毛骧说道:“这是我的命,我认命了。我杀了很多无辜的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凌迟之刑理所应当,我接受这个判决。”   江全露出一丝悔色,“这件事因驸马胡观所起,我真没有想到胡观和皇上早就约定,或许他牵头参你,也是当南康公主驸马的条件之一。当时胡尚宫对胡观这个人选心存疑问,觉得那么多优秀的候选人,选他一个被夺爵又几乎灭门的落魄公子有些奇怪,可是我当时只顾着为南康公主高兴,没有深想下去。我要早知道……我一定会想法子让胡观出局,南康公主的婚姻,不应该沦为一场交易。”   江全将外孙女视为珍宝,亲眼看她长大成人,觉得应该配上大明最完美的男人,拥有最幸福美满的婚姻,可是亲爹洪武帝并不这么想,始终把皇权放在第一位。   毛骧一笑,“胡尚宫是个热心肠的人啊,还托了纪纲去查胡观是否像他大哥一样是个秃头。其实没有胡观,也会有其他人,你莫要自责。东川侯胡玉满门确实灭于我之手,也确实无辜牵扯进去,他要报仇,朝中大臣们沾亲带故的,多少亲朋好友死于我之手,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我……死得其所。”   这时酒里的神经麻痹的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毛骧的瞳孔渐渐放大,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威风一世,不想在江全面前失语尴尬,向她摆了摆手,“走,不要连累……你……”   “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也见惯了生死,不怕死的。”江全从发髻里取出一炳插梳,通过栏杆的缝隙伸手进去,打开毛骧的发髻,一点点的将打结的头发梳通,最后重新盘成发髻,让他走的体面些。   一个时辰后,午门刑场,人山人海,都是来围观行刑的,他们有平民,也有达官贵人,行刑人割了有一千多刀,每一刀只有指甲盖大小一片肉,每割一刀,围观者都一片欢呼,热泪盈眶,大呼“老天开眼,大仇得报”。   药物麻痹了毛骧的神经,他不觉得有多痛,好像一只只蚊子咬,眼前的人山人海都成了重影,他看不清楚。耳朵一片嘈杂,好像置身水底,隔着水听到外面的声音。他明明还在喘气,灵魂却已经出窍了,冷冷的蹲在一旁,看着自己受刑。   行刑人技术高超,直到削成了人形骷髅,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毛骧还在喘息,围观的人看着清晰的看见他没有一块好肉的胸膛正在微弱的翕动着。   所有的仇恨在一刀刀之间得到了纾解。   从早上割到中午,午时已到,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行刑人一刀精准的插进胸膛,一颗火苗般的心脏掏出来了。   毛骧终于咽气,低下头,刽子手举刀挥砍,人头落地,咕噜滚下行刑台。如此,凌迟之刑方完成。   围观群众连忙蜂拥过去哄抢,无数人想要抢人头去告慰死去的亲人。   南康公主的驸马胡观早就命人潜伏在此,待人头一落,手下便用白布包裹了,放进早就准备的、装着石灰的匣子里。   十几个人护着匣子,将人头递给胡观,胡观正待要接,另一群人猛地冲了过来,将匣子抢在手。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抢驸马的东西!   “把人头抢回来!把这群市井流氓扭送到应天府衙门!我是驸马都尉,你们还不快跪下!”胡观大怒,带人去夺,可是对方毫无退让之一,手下人还走上行刑台,把心脏碎肉等都收集起来了。   抢人头者转身,英俊无比,相貌仅仅屈于正在全城通缉的纪纲之下,但是此人气质高华,优雅矜贵,远在纪纲之上。   难怪此人敢和胡观抢人头,因为此人也是驸马,永春伯王宁。大家都是亲戚,胡观要叫王宁六姐夫。   胡观和王宁不同,胡观的父亲、大哥、二哥都是有战功的,胡观没有,典型的小白脸。王宁自有才华,靠着出色的情报功绩而封的永春伯,大明第三次、第四次北伐得胜的关键人物,洪武帝很喜欢这个六女婿。   故,胡观一见是王宁,冲天的怒气瞬间消失了,他阻止了手下抢夺,“你们都退下,我有话和六姐夫说。”   胡观以家礼向王宁施了一礼,说道:“毛骧与我,有杀兄之仇,灭门之恨,今日我要用他的人头去祭拜我二哥全家,还请六姐夫把人头还给我。”   王宁说道:“毛骧为何而死,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已经受尽酷刑而死,你又何必侮辱他的尸体。”   胡观说道:“我胡家满门几乎被此人所灭,家族只剩下我一人苟活,我早就许下誓言,一定要取毛骧的人头告祭家人。”   王宁寸步不让,说道:“毛骧于我,有知遇之恩,他今日以死谢罪,一切恩怨都已了结,我要为他收尸。”   当年第二次北伐失败,是毛骧选中了拼死和啄食战友尸首的老鹰们战斗的王宁,将他诈死,改名换姓,安插到北元当卧底,收集情报。   王宁为此失去了母亲和未婚妻,但也成就了一生的功名。在王宁看来,毛骧是个忠心爱国的武将,不应该死后还被人辱尸。   胡观指着行刑台的一摊碎肉,“都成这样了,你如何收?”   “虽凑不成全尸,我也会尽力将他拼凑整齐了下葬。”王宁反问:“都成这样了,你为何还要羞辱他的尸体?”   眼看着分歧太大,根本谈不成了,胡观恨意上来,冷冷道:“你没有像我这样经历过豪门蒙冤,一朝灭门的惨剧,你不知道我心中的悲痛和愤恨。”   王宁说道:“你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知道失去家人的滋味?从第一刀开始,你就在这里观看行刑,你的仇已经报了,今日我要将毛骧下葬。”   王宁的手下已经骨架,人头,碎肉,心脏都收拾在一具薄木棺材里,正要抬走,胡观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一哄而上,跑去争抢。   王宁早有准备,打了个嘘哨,一队人拦住和胡观的手下撕打,另一对人抬着棺材,往一辆马车飞奔而去。   谁都不敢打驸马,所以只能驸马打驸马。   十五年前,怀庆公主招驸马,毛骧随便把王宁的名字报上去充数,结果和头发造假的东川侯世子胡斌在马球上发生冲突,王宁一球将胡斌的发髻击散,露出假发包,暴露了少年秃顶的事实,落选驸马。   真是冤家路窄,十五年后,为了争夺毛骧的遗体,王宁和胡斌的三弟胡观在刑场打架。   胡观是小白脸,王宁有真本事,这些年都不曾松懈,一下高下即分,王宁制服了胡观,随即上马,带着手下速速离开刑场,胡观去追,已然晚了。   胡观大怒,说道:“你们去各个坟场打听,看永春伯把毛贼的尸首埋在何处,给我挖出来!”   胡观铁了心要鞭尸,可是手下夜里回来,皆说没有王宁下葬毛骧的消息,很有可能担心毛骧仇家太多,秘密找个地方下葬了。   “一群废物!”胡观拍案而起,“永春伯当晚就回公主府了,如此短的时候,他不可能把尸首葬到南京城以外的的地方,八成是御赐的皇庄,田地那么大,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你们去永春伯家御赐的几个田庄找一找。”   手下领命而去。   哪知怀庆公主进了宫找亲爹洪武帝诉苦,“……这两日,也不知十一妹夫胡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事也不托付南康直接和我说,整天派了人在女儿的公主府还有郊外的几处田庄外头晃悠。”   怀庆公主娇嗔道:“父皇,女儿是马上要娶儿媳妇的人了,十分注重名节。好好的一个妹夫,不在公主府伺候南康,整天跟踪我作甚?瓜田李下的,我不要面子啊。”   怀庆公主这个黑状告的极其高明。因为毛骧为啥死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就不是能说,尤其是当着洪武帝的面,简直等于找死了。   怀庆公主是成穆贵妃孙氏之女,在公主中排行第六,从小受到帝后宠爱,之前公主皆下嫁豪门,洪武帝几轮大清洗之后,前头五个公主,四个都成了寡妇,只有二女儿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还活着,且像王宁一样,受到洪武帝重用。   长女临安公主,下嫁大明前宰相李善长之子李祺,因家族谋反案,李祺先是被流放,然后死了。   三女崇宁公主,嫁给牛城,卷入谋反案,被流放,也死了。   四女安庆公主,嫁给欧阳伦,被洪武帝处死,罪名是走私茶叶……   五女汝宁公主,嫁给陆贤,因谋反案,连坐被杀。   前面死了四个姐夫,排行老六的怀庆公主当然晓得父皇对女婿们辣手无情,于是把王宁和胡观的冲突隐去,只单独把胡观提溜出来,搞得好像胡观对她‘心怀叵测’似的。   洪武帝在京城有众多耳目,当然晓得其中真实原因,是两个驸马为争夺毛骧遗体打架。王宁此举其实很得洪武帝好感,一来洪武帝对毛骧有诸多不舍和愧疚,二来是觉得六女婿真是有情有义,恩怨分明之人。   洪武帝也是看破不说破,说道:“朕知道了,宣南康公主和驸马都尉胡观进宫,朕有话和他们说。”   夫妻两个进宫,洪武帝单独召见胡观,南康公主被崔淑妃叫到延禧宫说话。   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反正出宫的时候,南康公主的眼睛有些红,妆面也是新画上的,胡观战战兢兢,立刻撤走了跟踪的手下,次日夫妻两个带着厚礼,去了怀庆公主付赔礼道歉。   一切都归于平静。   皇太孙再次启奏洪武帝,以前的胡惟庸、李善长谋反案,蓝玉案,牵扯官员百姓实在太多了,很多人都是在罪臣毛骧的严刑拷打下被逼签字画押,攀咬别人。许多人死于冤狱,甚至现在朝廷官员也时常用检举胡党和蓝党的方法来排除异己,栽赃陷害而已,倘若坐实这种歪风邪气蔓延下去,朝中必然乌烟瘴气,越扯越多,善良耿直的官员被处死,朝中就只有口舌如簧的佞臣了,对大明江山社稷不利,请求皇上赦免因胡党蓝党而抓进监狱的罪犯,既往不咎,以后也不准官员用胡党,蓝党的罪名去攻奸别人。   也就是一刀切,从现在起,不存在什么胡党,蓝党,就此揭过。   另外,鉴于锦衣卫作恶多端,屡次制造冤狱,建议洪武帝解散锦衣卫。   洪武帝同意了,当场宣布解散锦衣卫,并且发布了《赦蓝党胡党诏》:   “迩者朝臣其无忠义者李善长等,阴与构祸,事觉,人各伏诛。今年蓝贼为乱,谋泄擒拿,族诛已万五千人矣。馀未尽者,已榜赦之。犹虑奸顽无知,尚生疑惑,日不自宁。”   “今特大诰天下,除已犯已拿在官者不赦外,其已犯未拿及未犯者,亦不分蓝党、胡党,一概赦宥之。”   意思是说,因蓝玉谋反案已经死了一万五千多人,除了已经定罪的罪犯以外,今日起,赦免所有牵扯相关谋反案罪名的人,你们自由了。   这个大赦令一发出,满朝文武皆喜极而泣,大呼皇上圣明,皇太孙仁慈。   千里之外的云南,沐春接到飞鸽传书,得知洪武帝发布了大赦令,立刻去了一处新移民的石头城,到了一户看似普通的民居,有一处两层小楼,其中有一间房,四面都是墙,只有头顶一个透风透光的小窗户。   通缉犯纪纲躺在床上,木然看着窗户里阳光下飞舞的灰尘。   沐春掏出三把钥匙,打开三个锁,才开了门,拿出两张纸给他,一张是通缉令,上头画着纪纲的肖像,另一张是《赦蓝党胡党诏》,说道:   “皇上宣布大赦,既往不咎,你自由了,不过建议你暂时不要去京城,因为锦衣卫已经解散了,其他的卫所又不愿意接纳他们,锦衣卫那些故人大多成了失业流民,被人驱赶排挤,你去京城,也是这个下场,不如留在云南,我给你造个户籍,从头再来。”   “不用了。我不去京城,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连累你和胡善围——这个通缉令的画像真是太一般了,老子明明这个好看一百倍。”纪纲从床上跳起来,话语轻松,却没有温度:   “良禽择木而栖,老子有的是本事,我走了。”   沐春问他:“你要去哪里?”   纪纲看着北方,“树大好乘凉,老子当然是要找个最强的当新主,总有一天,老子会为毛大人复仇的。” 第159章 金屋藏娇   通缉犯纪纲如何被千里之外的沐春给“金屋藏娇”了?   这还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想要出京城,只有两条路,水路和陆路。而负责南京城水上门户防务的总兵是陈瑄——沐春从盩厔县招安的官二代土匪头子。   和时千户这种野生土匪不同,陈瑄是能够识文断字、懂得各种西南方言和官场规则的综合型复合式土匪,沐春一直留了心眼好好栽培他,有好的资源、好的升迁机会,也会利用亲爹沐英的面子替他争取。   九年前,南京水上防务的位置空缺出来,沐春就强力举荐陈瑄,说陈瑄不仅善战,还在云南搞各种水利,修渠修坝。洪武帝最后选择了陈瑄,把京城水上防务交给他。   陈瑄整顿南京水师,还时不时带兵去沿海打倭寇,以战练兵,搞得有声有色,洪武帝对他很是满意,加上他的后台是黔国公沐春,洪武帝几次朝中大清洗,也没有敢攀咬陈瑄。   故,陈瑄在南京水师经营九年,已经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心腹,云南地方遥远,沐春远离政治中心,能够对京城形势了如指掌,全靠陈瑄的水路和飞鸽密语传书。   当陈瑄把南康公主驸马胡观带头参毛骧的事情告诉沐春,此时沐春还在蜜月期,和新婚的妻子在水路上,每天撑一支船篙撑船撑到不亦乐乎,一看这个情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洪武帝这个老头子坏滴很,难怪会轻易的成全他们,原来是为了把善围姐姐打发走,安排了后招。   不过,沐春也晓胡善围即使还留在京城,也改变不了固定的结局,或许还会殃及池鱼。   沐春对胡善围隐瞒了此事,回信给陈瑄:毛骧必死无疑,全力保住纪纲,送他来云南避风头。   这不是沐春第一次在京城捞人了,陈瑄收到回信,正要想法子把纪纲弄走,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找上门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毛骧说道:“陈大人不用和我猜哑谜,我晓得你和沐春背地里的小动作,开平王常遇春失踪的孙子常继祖就是你们偷偷弄走的,通缉了三年都杳无音讯,藏到云南去了吧?”   陈瑄面上诚惶诚恐,说道:“毛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我堂堂大明京城水师提督,怎么可能和封疆大臣私下来往。”   所有的书信皆用暗语,都是阅后即焚,陈瑄自信毛骧没有证据。   毛骧一抬手,使了个“我懂得”的眼神,“你放心,这一切我都没有报给皇上知道,我总要给那个不成器的手下留一条后路,以这个秘密作为交易,我需要你帮一个小忙,把纪纲弄出京城,不要给我一起送死。”   毛骧一壶茶,把纪纲弄倒了,装进箱子里,被陈瑄的水军抬进补给船,快递到了云南,由沐春亲自签收。   这一路上纪纲先是破口大骂,拳打窗户,脚踹房门,然而一点用都没有,外头的人就像聋哑人似的,根本不理他,每天送三顿饭,早晚提一次马桶。   后来水路转陆路,到了云南,纪纲才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又开始破口大骂沐春不是个东西。   送给一个新移民的石头城,沐春亲自验货,确认过眼神,是纪大美人。沐春当场就将暴躁欲狂的他金屋藏娇了,等他释放完怨气再说。   就这样关了一个月,前十天纪纲还能很能折腾,所有的家具都拆得不成型,纪纲就像个人肉粉碎机,看什么砸什么,疯的时候连自己都砸。   中间十天渐渐消停了,最后十天干脆一言不发,像是哑巴了,除了吃饭,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墙角的透气窗发呆。   沐春知道纪纲终于开悟了,等毛骧死讯和一纸特赦令一到,就放了他出来。   关在屋子里的一个月,纪纲都没有刮胡子,连带着眼神都沧桑了,对着沐春放完狠话的那一刻,好像破茧成蝶,毛毛虫在痛苦的自闭中得到了重生。   沐春知道他要去投奔谁,如今藩王实力最强的当属燕王朱棣,否则洪武帝也不会一口气扣了燕王两子两女在京城,其余藩王只是扣了世子。   沐春没有阻拦,他这几年深耕云南,暗中给各种政治流亡者当保护伞,也是为了留一手,两面下注,将来以求自保,反正无论怎么争,都是老朱家的人当皇帝。   沐春扔给一个包袱,“你的新户籍,路引和通关文书,胡子就不要刮了,你这张脸实在太招人。”   纪纲接住包袱,“我欠你一条命,以后若有机会便还给你。”   沐春醋意上来,说道:“不用了,你救过我妻子,我救了你,大家扯平了。”   这是沐春要陈瑄保住纪纲性命的主要原因,说来惭愧,胡善围当了十五年女官,纪纲陪她、保护她的时间最长久。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沐春这个行走的吴中艳曲很懂的,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欠纪纲的,终究要还。   纪纲哈哈大笑,“你也知道后宫盛传我和胡善围的风流韵事了?都是太子妃背后造谣的鬼祟伎俩,你不用放在心上。”   沐春心里醋海翻波,嘴上却无所谓的说道:“我才不会胡思乱想,我相信她。”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响起来,“既然你相信我,为何还要瞒着我?要不是我一路跟踪到这里,就不晓得你居然悄没声的搞金屋藏骄。”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两个大男人都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沐春不敢动是因为妻管严晚期。   纪纲不敢动是因为英雄末路,不想让熟人见他落魄,何况这人还是胡善围。   纪纲干脆用包袱遮脸,凭着身手敏捷加大长腿的优势,从二楼直接跳下去,溜了。   “站住!”胡善围顾不上找丈夫算账,连忙跑下楼去,那里还有纪纲的倩影?   胡善围跑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到处都是行人,可都不是纪纲。纪大美人的背影都与众不同。   沐春说道:“你别找了,他在锦衣卫搞情报工作的,最擅长跟踪,他要走,谁都拦不住。”   周围太多路人,胡善围隐忍不发作,夫妻两个去了软禁纪纲之所,胡善围终于爆发了。   她将《赦蓝党胡党诏》在丈夫面前一晃,很是气恼:   “出了这么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在船上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否则放过我,原来是嫌弃我碍手碍脚了,你根本来不及救出纪纲。皇上杀够了,要洗脚上岸,把毛骧当做擦脚布,用完就扔,任他被仇家活活撕扯成碎片!我就知道皇上没有那么容易用赐婚的方式一脚把我踢开!”   沐春就像看见了法海金钵的白娘子,吓得连连后退,“我是早就知道,但是木已成舟,你我都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我只能想法子把纪纲救出来,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因为纪纲这些天太暴躁了,屋子里的家具没一个好的,统统砸烂,连碗盘都改用竹制的,我不敢放你进来见他。”   “难道在你眼里,我会脑子发热跑去京城寻死吗?皇上的脾气,我比你更清楚,我才不会傻乎乎的去硬碰硬。”   胡善围气恼之下,将《赦蓝党胡党诏》左右开撕,撕成雪花状,往空中一扔,“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他要生就生,他要死就死,他要摆在那里就要去那里。这样的君王,生生世世,永不再见,亏得出宫时我还感激涕零他成全你我,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失望、愤怒、失落、害怕等等负面情绪充盈着脑子,将新婚燕尔的喜气统统赶跑了,原来结婚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想要的幸福,还需奋斗,目标尚未成功,善围仍需努力。   胡善围气得满屋子乱转,“我进宫之前的考试,考‘守贞论’,还是沈琼莲写得文章好,“甚矣,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皇上如此暴戾冷血,我又何必对他忠诚?”   胡善围怒道:“毛骧是皇上义子,皇上居然坐视他遭遇凌迟之刑,哪怕一杯鸩酒赐死呢,起码走的利利索索的。公公也是他的义子,你还隔着一层,情义就更淡了,将来皇上若疑到你头上,约定的诈死恐怕要成了真死,再把我也弄死,造成殉夫的假象,我晓得那么多宫廷机密,留下世上恐怕有一天也碍着他的眼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都瞒着我,将来我一点准备都没有,难道像毛骧一样,任人宰割不成?我可不是那等愚忠之人!秦之无道,节岂必守哉!”   胡善围虽是女子,但是并没有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套封建论理放在眼里,她二十岁的时候能够做出反抗继母虐待、反对父亲为她安排婚事,用考女官的方式作出抗争,反抗父权。   十五年过去,叛逆精神依然在,她结婚嫁人,也并没有以夫为天,一切听丈夫的,夫权也试不存在的。在这个封建时代,可谓是“天生反骨”,故反而能够比毛骧跳出“忠君”的思想禁锢。   何况,还有沈琼莲的那一句惊世之笔,“秦之无道,节岂必守哉”让她很快找到了新的方向。   沐春见妻子爆发,眼看这把火要向自己烧过来,忙劝道:“皇帝太老,皇太孙又太小,借皇太孙之手下赦免书,是为天下人心向着皇太孙。但人不是没有感情、没有智慧的棋子,任凭驱使,我也觉得皇上做得太绝了,物极必反,迟早要出事的。我这几年已经有所准备,不是想一直瞒着你,这不正找恰当的时机向你揭晓,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了,老婆,你真是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发现纪纲藏身处的?”   “你少和我耍贫嘴。”胡善围横眉冷对,问道:“除了纪纲,你还瞒了我什么?”   沐春见事已至此,无法隐瞒了,只得抓过她的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沐春带着她去了一个幽静的茶园,一个人正在给茶树浇水,胡善围在山下用单筒望远镜一看,顿时惊讶道:“常继祖?”   胡善围怎么也没想到,懿文太子妃娘家常家被洪武帝灭门,常家唯一逃脱的孙辈居然躲在沐春这里!   “嗯。”沐春点点头,“常继祖并不在赦免名单之列,将来皇太孙登基,恐怕更要杀他,不管是谁想要和皇太孙争皇位,常继祖都是很好的政治资本,常继祖本人也想为家族复仇,甭管将来谁主天下,我和你都不会被新君清算。”   胡善围问:“谁把他弄到云南来的?”   沐春:“当然是我呀。”   胡善围将望远镜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你今晚打地铺睡吧。”   “别,我招,我什么都招。”沐春腆着脸跟过去,“是陈瑄,他如今把控大明水师,还管着漕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能把人给搞来。”   胡善围哦了一声,“没想到你在云南这几天搞起来金屋藏娇,还藏了一个又一个。”   沐春赶紧辩解道:“大人物也就是常继祖和纪纲两个,常继祖不如你,纪纲不如你,你才是我最藏起来最珍贵的人。”   胡善围半信半疑,“是吗?只有两个?”   沐春呵呵笑道:“京城其他人逃亡到云南避难避世的也不少,我装作看不见,手下盘查到假户籍,也命令睁一眼闭一眼放过他们,再分给他们土地,反正这里有的是地,让他们自力更生。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万一将来老皇帝又反悔,你我有帮手、有退路,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考虑啊……”   沐春挖心掏肺般说出各种秘密,胡善围这下心稍安,此时已经黄昏,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是昆明的一处宅院,外表平平无奇,里面却别有洞天,种植着一片片如海洋般的小雏菊,此时正值夏初,白色的小雏菊如海洋的浪花般摇摆着。   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十五年前胡善围送给沐春的这首《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简直预言了沐春的人生,沐春在修婚房的时候,特意种了一亩菊花,来呼应善围姐姐的诗。   汪汪!   一只土黄色、相貌平平无奇的田园犬从菊花丛里冲出来,摇着尾巴迎接主人。   胡善围摸着狗头,塞给狗嘴一块肉干,“你不是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金屋藏娇的地点吗?其实不是我,是大黄找到的,他鼻子灵。”   沐春再次举手发誓,“以后不会再瞒你了,真的。”   听这话,胡善围才肯让沐春牵她的手,一起回到宅子。   喵呜!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抓着一只死老鼠,推到主人面前邀功,胡善围赏了它几条小鱼干。   两人目前新婚,已经是有屋有田,猫狗双全的夫妇了。 第160章 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三年后,洪武三十一年。   初春,小雏菊已经结了青色的花苞,不过在黑影里,只是黑色的一点点,外面狂风暴雨,还伴随着闪电。   廊下悬着两盏羊角灯,沐春站在廊下急得乱转,屋子里传来妻子的呼痛声,他晓得妻子是个极其坚强的人,若不是疼到难以忍受,绝对不会哼哼的。   但是他什么帮不了——除了派人秘密前往千里之外的河南开封周王府,把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接到昆明来,为高龄产妇胡善围接生。   胡善围今年三十八岁,许多女人在这个年龄已经当了祖母,开始夕阳红生涯,沐春看着她一天天大起来的肚皮,高兴的同时,也越发心惊胆战。   茹司药一来昆明,看到胡善围大肚皮,顿时对着沐春大骂:“我早就写信说要你们注意别怀孕,这个年龄生孩子很是危险,怎么还是把肚子弄大了?是鱼鳔不好用,还是羊肠不好使?都这把年纪了,还一响贪欢!”   茹司药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坚决不肯再生了,对胡善围也是一直叮嘱注意避孕,这年龄怀孕,对孩子和产妇都有风险,容易出现难产和病胎。   沐春听得面红耳赤,“我一直都用的,但是……有一次发现弄破了,以为没事,没想到……”   神射手一发入魂,胡善围向来身体很好,每日打拳健身,居然怀上了。随着小种子发芽,长大,和小东西渐渐建立了情感,胡善围越来越期待母亲这个身份,还反过来劝越来越焦虑的沐春,“我们千防万防,几乎不可能的巧合被我们碰上了,就当是老天送给我们的惊喜,你不要那么紧张。”   沐春依然忧心忡忡说道:“不是惊喜,是惊吓。我并没有准备去当一个父亲,因为我有个很糟糕的父亲,都说子肖其父,我怕将来我变成他的样子,成为子女心中的阴影。我余生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想祸害别人。”   沐春越是如此,胡善围越是心疼他,劝道:“子肖其父只是一般人,而你是一般人吗?你走的都是不是寻常路,你能跳出约定俗成的东西,比如,和我隐婚。你不晓得如何当一个父亲,我也不晓得如何当一个母亲,我们可以学,你仔细想一想,有生之年,你见过的最好的父亲是谁?”   沐春挠头想了想,“中山王徐达,真是个绝世好爹,尤其是对待我的大妹夫徐增寿,那个宠爱骄养啊,这才是对待亲儿子呢,我从小就羡慕徐增寿,恨不把他的爹抢到手。”   胡善围连连点头,“中山王是大明第一功臣,也会教养子女,家里出了三个王妃,大儿子徐祖辉继承魏国公爵位,英勇善战,徐增寿有京城第一纨绔之名,但至今没有给家里惹祸,毛骧被千夫所指时,他难得没有跟着起哄推墙,子女都如此优秀,徐达配得上绝世好爹之名。你这个榜样找的很好。你没有绝世好爹,你可以当别人的绝世好爹啊。”   有了目标,就像黑暗中前方亮起一个灯塔,虽然还是看不清路径,要摸着石头过河,但毕竟有了方向,沐春便以绝世好爹自居。   初春第一道惊雷开始时,胡善围发动了。   沐春开始有史以来最难熬的一天,听着胡善围在产房发出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声音大的叫声。   起初沐春在旁边陪着,喂胡善围吃汤面和红糖鸡蛋,后来宫口开大了,茹司药嫌他碍手碍脚,将他赶出去。   沐春只得在廊下亭子间等待,等到掌灯时分,亭子亮起了两盏牛角灯,胡善围还没生,却来了狂风大雨。   噼啪!   远处起了一团闪电,是一团,不是一道,因为这个闪电是圆形的,好像就在菊花地前方形成,而不是在空中,这就是民间俗称的地滚雷,官方说法是球形闪电。   亮黄色的地滚雷瞬间照亮了菊花地,连小雏菊青青的小花苞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球形闪电在菊花地形成之后,还朝着亭子滚过来!   地滚雷杀伤力堪比一个小火炮,沐春连忙从亭子间纵身一跃,滚到了菊花地里,地滚雷和亭子相撞,霎时电光四射,犹如放了一朵烟花,连空中悬着的两盏羊角灯都爆了,一块块透明的碎皮犹如   天女散花般炸开,簌簌落在沐春头上。   羊角灯是一种土法玻璃,将羊角融化,成半透明胶质状态,工匠用模具蘸上胶质进行吹制,吹成一个个透明的容器,风雨天用来罩在灯烛外头,就是气死风灯笼了。   羊角灯是有弹性的胶质,不是锋利的玻璃,所以炸开的碎片并没有伤到沐春,沐春站起来,像条狗似的抖了抖满身的灯渣,却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起初沐春还以为是幻听,他今天幻听不下十次了,这一次的哭声尖脆,就像家里的猫在发春最厉害的时候叫出来的声音。   所以沐春没有走进产房,继续待在亭子里。   还是时千户提醒道:“生了!国公爷快去看看啊!”   沐春因幻听误入产房数次,被茹司药骂得狗血淋头,妻儿的命都在茹司药手上,沐春这一次说什么也不敢了,说道:“这是幻觉,是家里的猫在叫,毕竟春天到了。”   时千户急道:“标下都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了,还分不清楚是猫叫还是孩子哭?”   沐春听了,这才往产房跑去,刚刚推门,迎面遇到了茹司药,沐春连忙指着身后的时千户,“都是他!是他要我来的!”   茹司药晃了晃尚有血腥味的双手,“生了,是个女孩,足足有九斤,胡善围生她正是遭大罪了,胖的像个球,一出生就瘪着嘴巴找吃的,此时吃着母亲的初乳,立马就不哭了。”   茹司药出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沐春动若脱兔般往房里钻,茹司药在他身后提醒道:“刚出生的孩子娇贵着呢,你把手洗干净再抱。”   沐春嗯了一声,洗了手,把雷雨淋湿的外袍也脱了,靴子也甩了,穿着布袜去了床边。   胡善围侧躺着,鬓发全湿,听到沐春进来,看都没看丈夫一样,只是盯着用力吸孙她胸脯的小婴儿。   小婴儿吸得有多贪婪,胡善围的目光就有多贪婪。   女儿裹在襁褓里,像一根蜡烛似的侧躺着吃奶,只露出一个湿润润的头脑勺,胎发长的极好,已经到脖子了。   沐春伸手欲摸女儿的头,被胡善围赶苍蝇似拍开,“嘘,别吓着她,等她吃完再抱,茹司药说初乳似黄金,对她的身体好。”   沐春蹲在床边,给女儿加油,“使劲,再使劲,吃到了没有?”   女儿吃到小脸通红,才满足的停了嘴,睡了。沐春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儿,终于看到了她的正面,九斤重的女孩,真是浑身上下无一不圆,圆脸,圆眼睛,小手紧紧攥成拳头,也像个球,再看襁褓里的脚丫子,更是个发面包子。   沐春稀罕得抱着不肯撒手,和胡善围说起了刚才遭遇球形闪电的事情,“……那个地滚雷就朝着我咕噜咕噜滚过来,幸亏我跑得快,跳到菊花地里,地滚雷冲到亭子间,两盏羊角灯当场就爆了,像烟花一样,是吉祥的兆头啊。偏偏她长的圆滚滚的,很像地滚雷。”   乘着兴头,沐春当场给女儿取了乳名,“就叫闪电好了,多么别致的名字,比什么花啊草啊,春啊艳啊什么都好听。”   要不是生孩子累得精疲力竭,胡善围简直想起床暴揍丈夫一顿,“你居然嫌弃叫‘春’俗气?你忘了自己叫什么了吧。不管男孩女孩,那有人取乳名叫闪电的?”   沐春说道:“闪电不行,那就闪闪?电电?”   胡善围沉默。自打结婚以来,每隔几天就想揍他一顿,但是最后总能被他的柔情打动:嫁都嫁了,是吧……   沐春文思如泉涌,没有嗅到危险的来临,继续说道:“滚滚?雷雷?就叫阿雷好了,诗经里有一句春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看,多么诗情画意啊,而且春雷里头,刚好含有我们父女两人的名字。”   胡善围恨不得捂住女儿的耳朵,怕她被不学无术的父亲给拐带坏了,“是冬雷震震,夏雨雪。”   沐春说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冬天哪有打雷的。”   胡善围气到都想“与君绝”了,“就是因为冬天不会打雷,夏天不会下雪,所以这些现象出现之日才是有情人分离之时啊。”   沐春在妻子面前撒娇,“我不管那么多了,我就喜欢春雷。你觉得阿雷不好听,你来取个乳名。”你行你上。   胡善围想了三天,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想了好多个都不如阿雷,而且女儿的哭声震天,确实像打雷,加上时千户和茹司药都说小孩子贱名好养活,最后只得接受现实,叫女儿阿雷。   茹司药等胡善围出了月子,母女身体皆健壮之后才离开昆明。临行之前反复叮嘱两人要注意避孕,“……实在不行,就戴两层,可不能再破了。”   沐春厚如城墙的脸皮都感觉到了羞耻,“知道了,茹司药放心。”   阿雷一百天时,家里一亩菊花都开了,沐春抱着女儿在花田里散步,和妻子讨论女儿的长相,“瞧   着胖乎乎的模样,不像我也不像你,莫非是天蓬元帅转世投胎?”   天蓬元帅猪八戒早就随着杨景贤的北戏《西游记》传入云南,而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无论当地土著还是新移民,几乎无人不知。   胡善围忍无可忍,挥起粉拳就捶过去。   一旁牵着大黄狗遛狗的时千户旁观者清,说道:“以标下看,大小姐长得有些像胡员外,尤其是这双葡萄似的圆眼睛,神似胡员外。”   胡员外就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了。   三年前毛骧被凌迟,锦衣卫解散之后,盯梢的暗探一下子也没了,沐春乘机要陈瑄把岳父全家偷偷接出京城,送到云南,安顿在昆明城,胡荣在昆明也开了个书坊,不敢打出“胡家书坊”的老招牌,怕给女儿招麻烦,将“胡”姓拆开,叫做“古月书坊”。   自从六年前沐春为云南争取了到了自主考试,鼓励当地教化,按照当地实际情况自主出题搞科举考试后,云南各地纷纷文体两开花,出了秀才和举人,这些举人的“战斗力”在当地还可以,去了京城参加会试,和全国各地举人比试,不出意外“全军覆没”。   但是只要考中了秀才和举人等官方认可的功名,就可以在云南各地,除了自己家乡以外的地方做官了,这对于求贤若渴的大云南简直是及时雨。沐春安排第一批云南“自产自销”的官员走马上任,当地人更了解云南实际情况,因而上手比外头来的官要快。   而且去年,也就是洪武三十年会试,爆出了南北榜案:这次会试取了五十一名进士,全都是南方人——当然不包括云南。   北方考生不接受这个结果,纷纷闹事,洪武帝大怒,严惩了主考官,并且宣布重新考试——后录取六十一人,全是北方人。   之后,洪武帝命令科举会试也要改革,开了科举制度要分南北取士之先河,对南北、各省的进士名额进行分配,不要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沐春消息灵通,立马上了奏折哭穷,求分给云南一杯羹,要几个进士名额。   为了鼓励云南推行教化,洪武帝同意了。   沐春拿到名额的消息立刻传到全云南,读书人喜极而泣,感恩沐春之功,学习积极性大增,因为他们不需要跑过其他文化强省这么遥不可及的目标了,他们只需要跑过自己人即可。   于是云南读书风大盛,眼看着周围和自己都是平民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官老爷,这个现实的刺激比什么都管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重子女教育,形成读书的风气,连带着书坊,纸笔等文教类行业兴盛起来,古月书坊的生意从无人问津,渐渐好转。   胡荣继室陈氏在路途中染病,在昆明不久就去世了,胡荣和儿子胡安相依为命,胡安二十七个月孝期一过,年满十七岁了,胡荣便做主为儿子娶了昆明当地白族女子为妻,一家三口在昆明过得安逸富足。   为了保守隐婚的秘密,胡善围不敢在家人面前现身,只是托时千户暗中保护,依然每年捎一半俸禄给父亲养老。因以前虐待过她的继母陈氏已死,同父异母的弟弟胡安单纯善良,十分孝敬父亲。   故,在胡安成亲时,胡善围给新娘子送了一套金镶宝石的头面首饰作为贺礼。   这一切都是时千户在中间牵线,所以时千户对胡荣的相貌很熟悉。胡荣是一对圆溜溜的虎眼,到老了也保持着俊逸潇洒,那双眼睛尚未浑浊,炯炯有神。   时千户在中间打岔,胡善围顾不得殴打胡言乱语的丈夫了,和沐春一起打量着正在努力把整个小笼包般的拳头往嘴里塞的阿雷。   阿雷过了百岁,刚刚剃了光头,简直白成一道闪电,浓眉虎眼,鼻梁山根挺直,鼻头微翘,这些特征确实和胡荣很像。   沐春促狭的逗弄女儿,对着阿雷说道:“岳父大人受我为一拜。”   这一拜当然没有拜下去,反而吃了胡善围两拳。   胡善围横眉冷对,“要你当绝世好爹,不是要你把女儿当爹。”   阿雷似乎觉得母亲突然变脸很有意思,笑得格格响,沐春最爱女儿笑了,连忙对妻子说道:“快,再打我两下,用力一点,让她笑。” 第161章 皮一下就开心了   沐春是个奇葩,把女儿当亲爹,把亲爹当仇人。迫于孝道,身体上无法打击对方,于是想方设法在精神上给亲爹沐英一万点的打击,以气倒父亲为乐,他觉得自己天生就不知道怎么当儿子。   但是自从把女儿阿雷当亲爹孝敬之后,沐春用实践证明了人类的潜力是无穷的,他真的可以当一个二十四孝的儿子——只要对象是女儿,不是亲爹。   夏天到了,女儿喜欢看萤火虫,沐春为了捉萤火虫而舍身饲蚊,被咬得满头都是蚊子包,在菊花田里捉了五十几只萤火虫放进网纱袋里,挂在女儿的摇篮上头,看着女儿圆溜溜的眼睛露出惊喜的表情,沐春都忘记了脸上的痒。   倒是胡善围半夜醒来时被丈夫脸上“告老返童”般青春痘般的蚊子包给吓到了,辗转反侧,睡眠都吓没了,很是烦躁,于是一脚将沐春踢下床,要他打地铺睡去。   沐春被踢下床,依然死性不改,次日照样去抓萤火虫,还拒绝了时千户的帮忙,非要自己抓才能显示父爱(孝顺),简直堪称愚孝中的战斗机了。   胡善围到底心疼丈夫,想起以前去贵州时奢香夫人路上用某种药草的汁液涂在皮肤上防蚊虫的往事,找了彝族人打听药材名称,找到了药草,捣碎给沐春涂抹上,沐春这张脸才避免被蚊子包毁容。   在阿雷面前,沐春简直一点做人的底线都没有了,他学大黄(家里养的田园犬)汪汪叫,逗女儿开心。在腰后面装一把绿孔雀毛,然后趴下,四肢着地,学猫疯狂的转圈,去捉自己的孔雀尾巴。   学猫咪追尾巴是沐春绝学了,阿雷最喜欢看,她名不虚传,笑声宏亮的就像打雷。   看到女儿高兴,沐春转的更加疯狂了,如孝子一样“彩衣娱亲”。   时千户看到这一幕,连连摇头,叠声道:“堂堂黔国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夫人,国公爷只听您的话,您赶紧阻止啊!”   自打有了阿雷以来,胡善围从几天想揍一次沐春变成了一天想揍几次沐春,可谓是飞一般的进步了,不过,看到沐春在腰身后面绑着孔雀毛学猫转圈追尾巴,胡善围没有火冒三丈,相反,她双目有怜悯之色:“随他去吧,他其实……只在治愈自己。”   胡善围不愧为是沐春的知己,沐春小时候缺乏父母之爱,纵使受到帝后宠爱,心中的空洞还是存在的,并且随着七岁回归家庭,在祠堂里“发粪涂墙”,被父亲毒打到晕过去后,父子见面就干仗,他心中的那个空洞越来越大,成了深渊。   他凝望着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他。   这个空洞在遇到胡善围之后停止扩散,但一直存在着。胡善围走近他的人生里,他不再盯着深渊,改为努力拥抱幸福,长出自己的壳,避免了被拖入深渊,只是深渊不会因为拥有幸福而消失,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人类的情感就是如此复杂又简单,童年的创伤影响人一生的行为模式。   童年越是缺乏什么,被人剥夺了什么,成年后就会不知觉的找回来,非要满足不可。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去剥夺子女或者别人同样的东西,让子女或者其他人也尝到他童年失去过的痛苦滋味,然后形成恶性循环,一代代的传下去。   勇敢者选择前者,给予别人幸福。懦弱或者平庸者选择后者,去复制痛苦,毕竟复制痛苦比创造幸福简单多了。   阿雷的笑声就像女娲娘娘练就的五色石,一块块填补着沐春内心的深渊。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沐春内心的空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填充着。   与其说给予女儿父爱,不如说是给自己,他内心多么渴望父爱,他就给与阿雷多少父爱,学狗叫算什么?学猫打圈算什么?舍身饲蚊算什么?即使割肉也愿意的。   故,胡善围并不阻止沐春把女儿当爹养着,三口之家慈父严母的格局已成定局。   京城的内应陈瑄传来消息,洪武帝油枯灯尽,似乎不太好了。   沐春赶紧秘密上书,说自己“得疾已三四寒暑,尝竭诚殚思,气血愈耗”,反正已经虚弱到无力治理云南了,请求老皇帝履行承诺,搞死自己。   有女万事足,沐春不想干了,只想回家陪着老婆孩子,简直归心似箭。   洪武帝允了,要他来个完美谢幕,顺利移交权力。   还有什么比为父报仇更加完美呢?   沐英是死在平定麓川思伦发时的受降仪式上的,当时思伦发向沐英递送投降书,岂料手下刀干孟设了埋伏,蛊惑心腹当人体炸弹,自爆的瞬间,沐英以身为盾,抱着儿子沐春跳河,腰椎都炸断了,下半身瘫痪,此日去世。   沐英临终前叮嘱沐春不要为他报仇,留着刀干孟的命,让思伦发的儿子思行发为父亲报仇,制造内讧,以消耗麓川实力,等双方互殴打得差不多了再说。   沐英当沐春的爹很渣,但是当封疆大吏很优秀。   如今六年过去,麓川果然如沐英所料的那样,长达六年的内讧,使得麓川从实力最强的云南土司一落千丈,再无力反叛了。   沐春于是向思行发伸出橄榄枝,表示他愿意出兵,帮助思行发彻底铲除刀干孟势力,为彼此的父亲报仇。   思行发当然同意了,两人联手,出兵征讨刀干孟,顺利生擒了杀父仇人,并当场斩在阵前祭旗。   可是这一战,原本“得疾已三四寒暑,尝竭诚殚思,气血愈耗”的沐春旧病复发,在行军回来途中就咽气了。   惊闻噩耗,云南遍地皆缟素,还唱着悲伤的歌谣,来纪念沐春:   “孰为我父?孰为我母?无母奚居,无父奚附,天梦梦乎?莫恤我穷乎!   于畎于亩,是耕是籽。唯黍唯稌,以餴以饎。我有父母,先王之子。”   这首歌谣就是沐春在他爹沐英死后编出来的,如今云南百姓只要能够说话的都会唱了。   沐春无子,而且在临死前的遗言是他魂牵云南这片土地,死后不要回到南京观音山沐氏家族墓地安葬,而是火化烧成灰,洒在他一手督建的两个标志性大工程:沟通大江,连接云南南北的云津桥和灌溉千顷田地的汤池渠里头。   其实沐春就是不想回观音山,和斗了一辈子的父亲永远当邻居——哪怕是假的衣冠冢他都觉得膈应!   沐春当了父亲,越是对阿雷好,就越觉得父亲太冷血过分,他的小阿雷,哪怕是被蚊子咬了个小包,他都心疼的不得了,担心奶娘不尽心,只要他在家,他每晚都亲自举着灭蚊灯,满屋子照蚊子。   沐晟也晓得大哥和父亲之间是死结,简直是上辈子的仇人,只得遵守大哥的“遗愿”,从灶里掏了点草木灰,一分为二,分别从云津桥撒在滔滔江水里,以及汤池渠的水渠里。   抛洒骨灰那日,十几万云南百姓前来送行,哭声震天,大声唱那首“孰为我父?孰为我母”的歌谣。   沐春在云南真是下了狠功夫的,移民屯兵开垦荒地自不必说,修路修桥搞水利工程对以农耕为主的经济实在影响太深远了。   云南被称为蛮夷之地,在云津桥修建之前,偌大一片土地居然连个坚固的石头桥都没有!   之前沟通南北的是元朝修建的大德桥,木头做的,损毁严重,连一千多斤的火炮车都承受不了,摇摇欲坠。沐春下令修桥,几万军人和百姓日以继夜,“凿巨石,杀川流,度丈尺”,修建了一座八孔桥,开了云南境内石梁桥之先河。   因其沟通昆明南北,是必经之地,所以沐春亲自命名“云津桥”,此桥“屹如金堤,亘如垂虹,行者如履平地焉。”   “云津桥”之后,因交通便利,两岸成了商业重地,一下子变成了中央cbd,是昆明八大景观之一,有诗歌记载两岸的盛景:   “云津桥上望,灯火万千家。问夜人沽酒,寻店客系槎。城遥更漏尽,月圆市声哗。破晓阑游兴,疏钟传太华。”   这种商业盛世,简直媲美京城秦淮河两岸,昆明百姓的物质和精神,还有幸福感都得到了提升。   如果说云津桥使得沐春在市井之中名声鹊起,那么汤池渠则让沐春在农民心中成为了神一般的存在。   在沐春修水利之前,这里完全是靠天吃饭,明明有“汤水在旁,人不知用”,遂命修水渠,分汤水灌溉田地,“因山障堤,凿石刊木”,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开出了一条长三十六里,二尺宽的水渠,因汤池渠受益的田地有千顷之巨。   市井百姓爱沐春、农民也爱他,读书人也爱他——若不是沐春为云南争取了进士名额,恐怕这里至少十年出不了一个进士了,文化是需要沉淀的,不说别的,就说石墩桥,中原都有千年石桥历史了,这里开始修石拱桥才几年?文明要一点点的来。   故,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无比对沐春感恩戴德,在沐春留下遗嘱,将骨灰永留云南后,还自发为沐春修了祠堂,把他当做神灵一样供起来了,永远享受云南百姓的香火供奉。   沐春和胡善围乔装打扮,也参加了自己的“葬礼”抛洒骨灰仪式,看着满城百姓为自己悲伤,沐春也不禁落泪,“其实我只是尽本分而已,既然镇守在此,总得做点什么吧?可仅仅是尽了本分,他们就如此感激,唉,也就是以前苦日子过得太久了,封闭在此,没见过外头的花花世界,我稍有改变,修个水渠,建个桥梁,他们就感恩戴德,看着他们哭,弄得我不好意思去死了。”   胡善围说道:“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是你非要搞挫骨扬灰这种花样,这下连诈尸还魂的借口都找不到。”   三十五岁的人,还是皮,比亲闺女还皮,临死都要皮一下,皮一下就开心了?瞧你现在倒霉样,后悔都来不及。   沐春抹去眼泪,“我才不后悔,我想余生多陪陪你和阿雷。我就是觉得这么多人来送我,我受之有愧啊,觉得自己在任时还可以更努力一点,能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从今以后,振兴云南的重任就轮到沐晟了。”   胡善围见他动了真情,便安慰道:“你两个弟弟沐晟和沐昂都很不错,是真心把你当大哥,以前你被父亲打,都是他们出来拖着父亲求情,这两人在云南多年,打仗和搞民生都没问题,你大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事已至此,云南的命运掌握在沐家人手里,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去,沐春有些释然,“也对,没有人会一直干下去,总要有交替的那一天。我现在就是愁皇上还没下圣旨要沐晟承袭爵位。上一次我继承父亲的爵位,是过了一百天丧假之后,现在不知沐晟承爵要等多久。”   胡善围笃定的说道:“快了,肯定你比快。”   沐春不解,问:“你怎么知道?”   胡善围凭着十五年宫廷女官工作经验,推测道:“皇上是想故意拖着册封,等着新君继位,由新君来册封新的封疆大臣。这是施恩啊,最容易得到大臣的心,毕竟爵位是新帝给的嘛,皇上真是什么都为皇太孙打算好了。”   “而且,皇上的身体一定很不好了,怕节外生枝,所以那么痛快同意你诈死交权,镇守边关的大臣也不能拖得太久,所以皇上现在一定很虚弱,怕是已经在等死了。皇上驾崩,新君继位,出了大赦天下,估摸就是封沐晟为黔国公。”   有个当过尚宫的老婆就是不一样,沐春瞬间豁然开朗。   然而胡善围此时却眉头深锁,“这一次你脱身得如此顺利,和我上次做完最后一件事选秀出宫一样,皇上一反常态,那么容易的答应我们,难道真是为了孝慈皇后的遗言?”   “皇上这个人一切都以权柄为重,孝慈皇后也要排在后面。以前我信了,结果皇上最终原因是打发我出京城,他好放手对付毛骧和纪纲,免得我在宫里碍手碍脚的。我前脚出宫,皇上后脚就将毛骧凌迟,四处通缉捉拿纪纲。现在皇上放你脱身,第二步要做什么?总感觉思之极恐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伴君如伴虎,胡善围实在太了解这个君王了,他不是那种会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操心的人,他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唯独不是为了爱,或者守护爱。   沐春也想不出为什么,安慰妻子,“反正岳父一家已经接到昆明了,我可以确保他们安全。”   沐春撒灰这天,正是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   京城皇宫,乾清宫。   洪武帝果然如胡善围所料,到了油枯灯尽之时,崔淑妃念着密报,“沐春的遗愿是灰洒云南大地,不回京城观音山下葬了,沐晟为他建了祠堂,香火鼎盛,沐春已在云南封神。”   洪武帝听了,缓缓点头,“朕总算没有辜负孝慈皇后的嘱咐,成全这对有情人,今日奔赴黄泉,和孝慈皇后重逢,朕可以给她一个交代了。”   崔淑妃放下密报,递上一碗参汤,说道:“皇上莫要胡思乱想,喝点参汤休息一会,养足了精神,臣妾再给您念秘奏。”   只是一碗参汤而已,洪武帝分了好几口才咽下,或许是百年老山参大补的原因,洪武帝双颊飞红,双目有神,好像一下子病好了似的。   只有洪武帝自己晓得,是回光返照,大限已到了。 第162章 不睡皇帝保平安   洪武帝看着依然美丽的崔淑妃,“到头来,是你陪朕的时间最长,对朕最为忠诚,没有一点私心,把你的青春和智慧都给了朕。在朕最需要的时候,甚至辞去喜欢的尚仪之位,当了朕名义上的淑妃,好名正言顺的为朕打理后宫。”   崔淑妃笑道:“这是臣妾的荣幸,尚仪也好,淑妃也罢,都只是当职的名头罢了,在臣妾看来毫无区别,都是效忠皇上,为皇上分忧。”   洪武帝已经拿不稳药盏了,对她说道,“你附耳过来。”   崔淑妃坐在龙榻旁边,低垂着头,洪武帝对她耳语两句,崔淑妃当即脸色发白,身体僵直,不顾仪态,瘫跪在地上,语不成句,“皇上啊,这个……臣妾……请皇上三思,此举有违——”   蓦地,洪武帝将药盏往地上狠狠一砸,哐当一声,飞溅的碎片刮到了崔淑妃美丽的脸,香腮处有一道红色闪电似的血痕。   外头范尚宫、沈琼莲等人听到动静,忙进来查看情况,久病易暴躁,洪武帝斥责宫人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是洪武帝对着崔淑妃发脾气,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沈琼莲是崔淑妃一手栽培的,此刻见崔淑妃脸上溅血,忙命人叫了女医来为她上药,崔淑妃驻颜有术,在脸上花了不少心思。   范尚宫见崔淑妃花容失色,心想她效忠皇上多年,也有不慎阴沟翻船,触了皇上逆鳞的这一天,不过到底一起同僚多年,范宫正为崔淑妃求情,“皇上——”   刚刚张口,洪武帝就打断了她,刚才那一砸太耗费力气,此刻他躺了回去,喘息片刻,说道:“崔氏殿前失仪,现废掉淑妃之位,收回宝册,贬为庶人,逐出宫廷,一应彤史里有关崔氏的记载,全部剪下烧掉,就当宫里从未有过崔氏嫔妃。”   沈琼莲听了,很是震惊,正要出言相劝。范尚宫太了解洪武帝了,且和毛骧一样,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此时她大概猜到了什么,连忙按着沈琼莲的肩膀,使了个眼神,说道:“是,微臣立刻宣彤史女官删去崔氏侍寝之事。来人,将庶人崔氏逐出宫廷。”   崔淑妃犹如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活死人,被人拖走。彤史女官捧来《彤史》,将崔淑妃的记录删除。   看到最后一页也投入了火盆,洪武帝说道:“朕驾崩之后,东西六宫所有嫔妃,以及所有《彤史》记载临幸过的女人,不管有无册封,是宫女还是妃位,都要给朕殉葬!”   所有人都要死,全灭。殉葬制度已经废了一千多年,洪武帝让它死而复生了。   在朝中进行大清洗之后,洪武帝在临终前把屠刀对准了后宫嫔妃,朝中好歹还留了魏国公徐家、黔国公沐家、长兴侯耿家还有武定侯郭家这四大家族,将来帮助皇太孙稳固江山之用。   当你觉得洪武帝已经触及底线的时候,你会发现底线之下还有十八层地狱模式。   比起前朝,对于后宫,洪武帝更加冷血的多,那些陪他睡过的女人,无论是地位卑贱的宫女或者朝鲜贡女、无论为他生儿育女还是没有怀孕、无论陪了他多年的一起老去的耄耋老妇还是三年前从胡善围手里叼走的三个今年刚刚十八岁风华正茂的少女,统统殉葬。   皇太孙以孙辈继位,辈分太低,后宫的嫔妃将来封为太妃,可能会仗着辈分来给皇太孙添乱,干脆除掉她们,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留给皇太孙。   洪武帝要为皇太孙彻底扫清所有可能的障碍。   这一下所有人的明白了,洪武帝突然发作崔淑妃,其实为了赦免她一死,现在宫里没有崔尚仪,也没有崔淑妃,彤史没有任何记载,一个成为庶人的崔氏对皇太孙没有任何威胁,这是洪武帝最后仅存的仁慈和良心了。   君命难为。   洪武帝每说一句,在御前伺候笔墨的沈琼莲按照圣意,稍作润色,写下赐死的圣旨,每写一笔,沈琼莲似觉得手中的毛病有千斤重,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向来冷情冷性的沈琼莲停下笔,冒死进言:   “皇上,您最小的女儿宝庆公主只有三岁,一个三岁的小姑娘是离不开母亲照顾的,何况宝庆公主打小身体就弱,这么小的孩子失去母亲,将来后果不堪设想。公主之母张美人向来柔顺老实,不是兴风作浪之辈,求皇上开恩,看在小公主的份上,免张美人殉葬,以照顾小公主长大成人。”   宝庆公主是洪武帝六十八岁所得的女儿,也是洪武帝晚年难得的慰藉。   果然,子嗣是洪武帝的死穴,垂死的目光变幻了几下,说道:“准奏,赦张美人免于殉葬,其余殉葬的嫔妃宫女,称之朝天女,其家族称为朝天女户,厚赐所有朝天女户,封其父亲为百户,世袭罔替,若无父,便封其兄弟、侄儿。”   这是一笔买卖,用礼物和官位来换取殉葬宫人的性命,以免家人不服,将来闹起来,皇太孙不好处理。   洪武帝除了清理障碍,还有做好了善后,一点都不让皇太孙操心。   沈琼莲拟好了圣旨,洪武帝拿着看了一遍,对专门管盖章的司礼监太监、以及保管玉玺的司宝女官黄惟德说道:“可以了,盖上章,将宫人请到乾清宫偏殿,待朕升天之后,她们跟着朕一起走。”   宫中的规矩,盖章的不能保管印玺,保管印玺的不能盖章,互相牵制。   黄惟德请出国玺,司礼监太监颤抖的手盖上章,圣旨生效,除了张美人,东西六宫所有嫔妃,还有侍寝过的宫人即将香消玉殒。   此情此景,沈琼莲想起胡善围在后宫当尚宫主持选秀时,不慎被洪武帝叼去三个秀女,三个秀女一时间冠宠后宫,人人艳羡,只有胡善围为红颜配白发而惋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别人笑我假正经,我笑他人看不穿,我效力过孝慈皇后、端敬贵妃,前者聪明通透,后者努力实干,前者占着原配嫡妻的天然优势,后者家世强大,满门忠烈,可谓是皇帝最出众的两个女人,可是这样又如何呢?她们的结局,虽风光大葬,也是凄凉,所以在后宫,不睡皇帝保平安呐……”   一语成谶,崔淑妃没有真的侍寝睡皇帝,她就能逃过殉葬的劫难。不睡皇帝保了平安。   宫外,被逐出宫廷的崔庶人茫茫然不知归处,皇上最后对她的耳语,是他要恢复殉葬制度,所有人都要殉葬,除了她——她会在殉葬之前夺去封号,消除彤史的记载,逐出宫廷,不算是皇帝的女人了。   崔庶人当时第一反应是劝皇上不要后宫女人殉葬,此举有违天和,一千多年前就废止的野蛮制度,一旦恢复,岂不是倒行逆施?   可是洪武帝铁了心,她还没说完,就被人拖出去了。   东西六宫的女人们,崔庶人和她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例行公事的照顾她们、控制住她们不要生事,安排她们服侍皇上。   可是想到这些鲜活的生命都要做毫无意义的殉葬,崔庶人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尽管她不用去死,但她也为这些女人悲哀。   这份沉痛,几乎压垮了崔庶人,她没有因被赦免而感恩戴德,悲哀就像天空渐渐扩散的乌云,遮天蔽目,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上车。”   崔庶人回头一看,居然是已经退休的、六年不见、在扬州定居养老的曹尚宫!   或许这六年过得太舒心,不用操心,曹尚宫依稀是过去的老样子,风风火火的,没有变老。   “赶紧走。”曹尚宫说道:“是皇上要我来接你去扬州的,以后不要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现在被皇上放了,等新君登基,还不知是什么样子,我们赶紧开溜。”   失魂落魄的崔庶人被曹尚宫拉上了马车。   乾清宫。   洪武帝把嫔妃们安排的明明白白之后,还有吩咐,他屏退众人,对范尚宫说道:“是时候把那壶酒赐给东宫太子妃了。”   洪武帝看不惯太子妃吕氏有三年了,一个深宫无知妇人,居然为了一件小事去造谣后宫的尚宫和锦衣卫高级武将有染……胆大心黑还愚蠢,可是她是皇太孙的生母,也是东宫除了皇次孙朱允熥以外所有子女的生母,将来皇太孙登基,必然会封吕氏为太后。   有这种愚蠢的太后,无疑是后宫和前朝一大隐患,洪武帝决定临死之前先把太子妃弄死。   但是赐死皇太孙生母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让皇太孙和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否则对皇太孙名声不利。   范尚宫应下,命令心腹拿着鸩酒去东宫办此事。   洪武帝继续喝着吊命的参汤,约过了一刻钟,心腹空着手回来了,对着范尚宫点点头,范宫正小声对洪武帝说道:“太子妃已死。”   洪武帝自以为解决了所有隐患,无懈可击,这才要皇太孙和六部尚书大人们进来,做最后的遗言: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意思是说,我出身寒微,没有古代先贤博学,当了三十一年的皇帝,自问勤勤恳恳,从未有一日懈怠,死亡总要来的,你们不必悲伤。   “允炆,你过来。”   皇太孙朱允炆忍着泪水,跪在病榻旁边,洪武帝紧紧抓着他的手,对群臣说道:“皇太孙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   意思是说,皇太孙是唯一合法继承人,你们一定要好好辅助他。我的葬礼一切从简,不要用金玉之物,孝陵也别改,就叫孝陵。天下百姓哭灵三日就除服,不要耽误民间嫁娶,生儿育女。   最后,洪武帝提到了镇守在各个藩地的儿子们,狠了恨心,说道:“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意思是说,藩王就在藩国待着举哀就行了,不准来京城参加我的葬礼。   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否则,就是谋反。   这一下洪武帝把藩王有可能在葬礼上做文章、和年幼的侄儿争夺继承权的路彻底堵死了。   为了保护皇太孙顺利继位,洪武帝宁可死的时候没有儿子为他送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安排好了一切,洪武帝深深望了一圈身边跪地的人,目光最后还是落在朱允炆身上,说道:“为君者,要心怀天下,克制私欲,一切都以大局为重。身为君王,注定孤单寂寞,你要学会与寂寞为伴,寂寞会让你时刻保持清醒,无论何时,你都要冷静,以利益为重,以大局为重,莫要被私欲控制,你每一个决定,无论大小,都会影响大明的国运,你可明白?”   皇太孙目光瞬间有些闪烁,但是很快稳住了,哭道:“孙儿记住了。”   听到皇太孙的许诺,洪武帝这才闭上眼睛,紧握住大孙子的手也松开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八,洪武帝薨,享年七十一岁。   洪武帝驾崩之后,被召集在乾清宫的东西后宫所有嫔妃和临幸过的宫女们,除了张美人以外,全部被逼悬梁自尽,给洪武帝殉葬。   见识多广的范尚宫怎么也没有想到,延续三十一年洪武朝的后宫,皇帝的女人成百上千,居然是全灭的结局!   她精心打理后宫,伺候着这些女人,居然到头来,和一件陪葬的玉器没有区别。   那么,我做的那么多事情,意义何在?   范尚宫从进宫第一天开始,就决定一辈子留在宫里。   可是现在,她却突然理解为何胡善围执意要出宫了,因为心灰意冷,因为怀疑这份工作的价值,信念一旦崩塌,就想要逃离。   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明即将迎来新皇后,尚宫必须是帝后都信任的人。我留在这里,未免碍手碍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此时范尚宫和六年前失去了端敬贵妃的胡善围一样,想要离开了。   范尚宫决定,待洪武帝葬礼一结束,就立刻向新帝后请辞,然后去扬州找曹尚宫,一起共事多年,也一起养老。   范尚宫下定决心,回到洪武帝刚刚咽气的寝宫,继续指挥作镇,料理丧事,可是踏步进去,她就被一个人给吓着了——东宫太子妃吕氏浑身缟素,正跪在龙床下哭灵呢!   怎么可能?她不是被洪武帝秘密用一壶鸩酒赐死了吗?   范尚宫赶紧去找送鸩酒的心腹质问,可惜没有找到,皇太孙身边的太监来请,“范尚宫,皇太孙请您过去说话。”   皇太孙宫。   范尚宫看着案几上摆放着原封不动的一壶鸩酒,便晓得被心腹出卖了——这壶酒杯皇太孙中途截胡,根本就没有送到东宫!   皇太孙说道:“范尚宫进宫当了二十八年的女官,什么都看得通透。我母亲是做错事情了,但身为人子,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母亲去死。范尚宫是聪明人,这壶酒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你说是不是?”   皇太孙即将继位,是新君。   范尚宫知道,如果说不是,这壶酒就要灌进她自己的肚皮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范尚宫混了这么多年,立刻说道:“是,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第163章 拎包入住   范尚宫那么快的妥协,转变风向,这让皇太孙松了口气,他真的不想还没登基,就亲手逼死后宫元老级别的人物范尚宫。   这是他至今做过最大胆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违背了洪武帝的旨意。毕竟儿不嫌母丑,母亲犯了错,也是他的母亲。   之前他做了两种打算,第一是范尚宫妥协,认他这个新主,大家当做这件事从未发生。第二是范尚宫固执要执行洪武帝遗诏,他别无选择,只得逼范尚宫自斟自饮,然后模仿她的笔迹,以身殉旧主洪武帝,自尽而亡。   皇太孙不想走第二条路,毕竟从出生到现在,他手里还没有真正沾过血。从根本无缘皇位的庶长子到皇太孙,前期的黑暗的脏事是母亲吕氏为他做的,得封储位。为了巩固他的地位让他顺利登基,洪武帝在前朝后宫一番大清洗,为他拔掉了所有的刺,将光溜溜的权杖交给他。   幸亏洪武帝为了保密,只下口谕,死无对证,所以皇太孙才敢做出半路阻截赐鸩酒的人,恩威并施,反制了赐酒之人,要她配合说谎,欺骗范尚宫。   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有可以暗箱操作的空间,皇太孙将范尚宫请过来,只需稍加暗示,范尚宫就明白了,表示愿意臣服。   俗话说的好,人走茶凉。哪怕你是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一旦失去权柄,你说的话就是放屁,不,放屁还有余味,现在洪武帝还没凉透呢,他的话就已经被当做不存在了。   范尚宫离开皇太孙宫,去忙洪武帝的葬礼。事情解决了,可是皇太孙对着案几上的一壶鸩酒,没有预料中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觉得心寒和恐惧:此时,他终于理解为何皇爷爷那么在乎权柄,提防着那些兵强马壮的皇叔们,因为一旦失去权柄,他将毫无意义,他的话无人会听,这种落差谁受得了啊。   一瞬间,皇太孙明白了洪武帝苦口婆心讲了好几年都没能理解通透的道理,做皇帝,首先要牢牢把握住皇权,皇权至高无上,且不能与任何人分享,否则,就不能称之为皇权了。   想通了这些,皇太孙豁然开朗,他明白自己未来路该怎么走了。   洪武帝的葬礼有条不紊进行,礼部定下其谥号为“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史称明高祖,同时孝慈皇后的谥号也变成了“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此同时,新帝的登基大典也要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新君登基,就像大姑娘上花轿,需要三催四请,搞得好像新娘很不愿意嫁似的。   五月初十,京城文武百官,皇室、军民,还有民间德高望重的老人等纷纷上书进言,请皇太孙登基为帝。   皇太孙拒绝了,说身为孙儿,终日为先帝之死而悲恸,遂拒绝臣民所请。   五月十三,群臣和百姓再次“上笺劝进”,皇太孙说:“先帝梓宫在廷,山岭未毕,祖孙至性,其宁忍之?所请不允!”于是再拒。   五月十三,皇室宗人、群臣、百姓、四夷使节、甚至名僧道士纷纷“伏阙上表”,请求皇太孙继位。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三请二拒,这第三次不能再拒绝了,再拒绝恐怕下不了台。   于是皇太孙下表给专门搞仪式的礼部,说“顾在哀,不忍邃承,而亲王、文武群臣、军民、耄耋、四夷朝使同秉一心,奉表劝进,却而复至。国之大计,不敢以不从,人心忠告,不可以终拒……”   意思是说,我因祖父之死而悲伤,但是你们都要我当皇帝,我退让了你们还是要我当,那我就勉为其难登个基吧!   洪武帝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皇太孙朱允炆登基,朝群臣,大赦天下,发布了即位诏书。   在登极诏书里,朱允炆宣布年号为“建文”,追封父亲懿文太子朱标为“孝康皇帝”,追封了懿文太子妃、嫡母常氏为“孝康皇后”,并且封了生母吕氏为圣母皇太后,封妻子马氏为皇后,这下大明第二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也称之为马皇后了。   同时,还册封了自己年仅两岁的嫡长子朱文奎为太子。   圣母皇太后吕氏搬出东宫,入主慈宁宫。年轻的马皇后也搬出皇太孙宫,入主坤宁宫。   其余两个妾各封了妃位,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和西六宫的翊坤宫。反正东西六宫以前的嫔妃都死绝了,给新人腾地方,一应都是齐全的,不用修缮,这两个妾简直是拎包入住。   好容易把自己的小家搞定了,建文帝和几位顾命大臣们开会,商议接下来的治政路线该怎么走,太监来报,“太后请皇上去慈宁宫说话。”   亲娘在召唤,建文帝作为新君,自然要树立大孝子的形象,于是将会议延后,去了慈宁宫。   吕太后连忙把建文帝拉到桌前,摆着全是儿子爱吃的菜,“皇上整日忙碌,哀家看皇上都瘦了许多,皇后到底年轻,也不知疼惜你,真是谁生的谁疼。哀家特地准备了你爱吃的东西,来,你多吃些。”   说完,吕太后夹了一筷子笋片放在建文帝面前。   建文帝喜欢竹子,也喜欢吃和竹子有关的东西,比如竹笋,喝竹叶茶等等,有“不可一日食无竹”之称。   建文帝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失望的想笑,“太后的心意朕心领了,但是朕现在很忙,召集了大臣商讨国事。”   吕太后还是不停的给儿子夹菜,“皇上身体要紧,不就是一顿饭的功夫,让大臣们等一等。反正快到中午了,都要吃饭的,哀家已经给大臣们赐了饭,不会让他们干等。”   建文帝这才开始动筷子,为了赶时间,他吃的很快,吕太后在旁边给儿子夹菜,观察着儿子的脸色,觉得好像心情还不错,乘机说道:“如今哀家成了太后,皇上也该提一提的外祖父吕家了。”   听到这里,建文帝的筷子在空中一顿。   到底在东宫关了三年禁闭,还差点被一壶鸩酒赐死,吕太后多少有些教训了,她觉得情况不对,连忙话题一转,说道:“不是要皇上给吕家人封官,他们有本事还好,能够为皇上分忧,若无本事,岂不是给皇上添乱?哀家不是那等短视之人,娘家有来求官的,哀家都替皇上打发走了,免得皇上为难——只是有一桩事,哀家是皇上的母亲,哀家也是皇上外公的女儿。”   “哀家在深宫多年,一直没能在你外公面前尽孝道,如今当了太后,更是不能了。皇上的外公谨小慎微一辈子,到了晚年,也该享一享皇上这个外孙的福了,哀家一届女流之辈,没有本事,可不得凡事依仗皇上这个儿子吗?哀家不能出宫尽孝道,只能求皇上替哀家帮这个忙了。哀家看历朝历代的太后娘家,都封了承恩公的爵位,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并无实权,说起来好听罢了。也不晓得哀家的父亲有没有这个福气?”   堂堂一国太后,为了给父亲求个虚名,诚恳如斯,吕太后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建文帝觉得母亲的请求并不过分,承恩公只是个无实权的爵位,且不能世袭,外公若去世,这个爵位也就没了。想想外公他老人家是个老实人,从不作妖添乱,加上吕太后言辞婉转,以孝的名义求爵位,无论伦理还是道理上都说得过去,建文帝当即就要同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刚刚登基,万事待兴,还没做出什么来就封了外公为承恩公,好像有些太急了。   建文帝放下筷子,说道:“太后说的事情朕知道了,只是封外公承恩公之事,是家事,也是国事,朕还需和大臣们商量。”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吕太后觉得皇上的外公封了承恩公,对皇上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和大臣们商量,也只是走个过场,于是笑道:“这是自然,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最终还是要皇上自己拿主意的。”   吕太后这慈祥温柔的模样,简直是三从四德的典范了。   建文帝吃罢午饭,回去召集两位顾命大臣开会,分别是翰林院学士、太常寺卿黄子澄,以及翰林院侍读方孝孺。   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名,一甲探花郎,正经科举出身,曾经和孝康皇帝朱标一起去兖州为鲁荒王料理过丧事,鲁荒王的丧事办的很漂亮,洪武帝很器重他,一直提拔培养,是为顾命大臣。   方孝孺没有功名,也不屑于考科举,觉得应试教育摧残人性,但他很有名气,因为他有个很厉害的导师,也曾经是孝康皇帝的老师——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宋濂。方孝孺靠着诗文和老师的名声,备受江南文人们推崇,因为也列入顾命大臣之列。   一个是官方认可的科举出身,一甲探花郎;一个是类似五百年后社交网络里粉丝最多的公知大v,强强联合,是建文帝的核心智囊团。   今天的议题是削藩。   建文帝问,要不要削藩?除去兵强马壮的皇叔们?   黄子澄:削。   方孝孺:削。   建文帝当然也想削,否则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于是君臣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削。   建文帝又问:“朕这么多皇叔,从谁开始削?”   黄子澄说道:“先图燕。所谓擒贼先擒王,应该从实力最强、年纪也最长的燕王开始。”   燕王朱棣排行老四,但是老二亲王朱樉,老三晋王朱棡都已经死了,老四成了老大。而且燕王实力最强,否则高皇帝也不会一口气扣下燕王四个孩子在京城里。   方孝孺却有了不同意见:“先不要动燕王,应该先削去燕王的羽翼,从燕王的周王开始削,然后是齐王、湘王、代王等诸王。最后再动燕王。”   周王朱橚是燕王亲弟弟,代王朱桂是西北大藩王,战斗力仅仅在燕王之下,还是燕王的连襟——代王妃徐氏是魏国公徐达次女。   黄子澄表示反对:“不行,此举舍本逐末。”   方孝孺也反对对方的意见:“直接动燕王,太急功近利了。”   黄子澄实打实科举出身的探花郎,从基层岗位做起,一步步被洪武帝刻意提拔调教上来的,对方孝孺这种只晓得空谈的“名士”有些看不上眼,说道:“削藩削藩,其实就是削燕王,早晚都要动手,兵贵神速,不如直接动燕王,要不然削前面几个藩王都是白费力气。”   方孝孺以恩师宋濂为荣,在诗文方面有诸多读书人推崇,觉得黄子澄读书读迂了,不晓得变通,说道:“燕王雄才大略,酷似高祖皇帝,北平兵强马壮,骁勇善战,金、元两国皆兴于此,一旦直接削燕王,燕王狗急跳墙,必定起兵谋反,到时候战火纷飞,生灵涂炭,黄大人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削藩难道是请客吃饭?黄子澄觉得可笑,不过建文帝向来很尊重方孝孺,欣赏他的诗文,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既然决定要削藩,就要做好打仗的准备,燕王不是坐以待毙之辈。你削了他弟弟周王、他的连襟代王有什么用?伤不了燕王的根本。”   方孝孺说道:“孙子兵法上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燕王若要战,当然可以一战,但是兵法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通过削周王,代王等藩王,杀鸡儆猴,震慑燕王,要他放弃兵权,主动投降。”   黄子澄是个务实的,最讨厌方孝孺的高谈阔论,此时有些烦躁,说道:“杀鸡儆猴?杀鸡从来吓不到猴,不信方大人杀一只鸡给猴看试试?要杀猴杀猴便是了,杀什么鸡啊!”   方孝孺如何听不出他讽刺之意,顿时大怒,“黄大人,我们讨论国家大事,你怎么说起杀鸡了?简直有辱斯文!”   眼瞅着两个顾命大臣要吵起来了,建文帝赶紧冲过转移火力,说道:“朕大概知道两位的想法了,此事关系重大,明日大朝会还需与其他大臣们讨论,现在朕有个问题想请教两位,朕的外公要不要封承恩公?”   黄子澄说道:“是有封承恩公的惯例,但是,太后的娘家固然尊贵,当皇后的娘家岂能忽视?皇后乃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如果要给吕家承恩公的爵位,那么皇后的父亲就要封承恩侯,还请皇上三思。”   方孝孺更绝,立马反对:“都不能封!孝慈皇后在时,娘家马家连个伯爵都没有封,对高皇帝说可以赐给马家财帛,不可轻易封官封爵。都赞孝慈皇后贤惠,约束外戚。现在后宫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有谁的功劳威望能大得过孝慈皇后?既然从孝慈皇后传下来的规矩,就应该遵守。”   建文帝听得连连点头,“你们都说的很对,此事牵连甚广,等以后天下安定了再议吧。”   建文帝忙到半夜,去了坤宁宫歇息,他和马皇后结发夫妻,感情极好,洪武二十八年成亲之后,次年就生下了嫡长子朱文奎,如今才两岁就封为太子。   建文帝和马皇后夫妻情深,举案齐眉,他很少碰两个妾,结婚三年了,两个妾一直无孕。马皇后亲自伺候建文帝更衣,建文帝和妻子说起了爵位的事情,“……现在朕刚登基,立足未稳,将来天下大定,朕一定会封岳父大人为承恩侯。”   马皇后云淡风轻,笑道,“只是虚名而已,臣妾不在乎这些,何况孝慈皇后在时,都没有封娘家人爵位,臣妾何德何能,敢越过孝慈皇后头上去?真是折杀臣妾了。”   马皇后推辞,建文帝叹道:“可是太后那边恐怕会失望。”   马皇后抖开被子,说道:“无妨,明日臣妾去劝太后,太后定会回心转意的。”   建文帝拉着马皇后的手,“梓童真是朕的贤妻啊,为朕生下太子,还为朕分忧。”   马皇后顺手把丈夫拖上床,“这是臣妾的本分,不过,说起封号,皇上忘记了一个人。后宫张美人带着宝庆公主搬出六宫,去了宁和殿。她是先帝唯一的嫔妃,皇上的长辈,皇上要给张美人一个封号,以表示孝心呐。”   “哎哟,差点忘记了。”建文帝一拍脑袋,次日就下旨,封张美人为张太嫔,厚待之。   听这个消息,慈宁宫吕太后差点气炸了,儿子在上朝,她对马皇后大发脾气,“……你是何居心?怎么撺掇着皇上把胳膊肘往外拐?正经的外公不封,倒去封一个外人!” 第164章 今天是个好日子   马皇后是胡善围一手选秀选出来的平民皇后,当年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盛况,能够最后入选二十七人,摘了皇太孙妃这个大桃子,除了得天独厚的姓氏和相貌几分像孝慈皇后的优势以外,她恬淡冷静的性格,以及出身底层而不自卑,落落大方的言行得到了建文帝的爱慕和敬重。   当了三年皇太孙妃,皇室和宫廷里的人普遍赞她有“孝慈皇后”遗风。   须知“像孝慈皇后”就是建文帝成亲之前对妻子最美好的想象了。夫妻一体,建文帝得了贴心知意的贤内助,为了让出身寒微的妻子更快适应宫廷生活,建文帝对太子妃为何一直“病”在东宫的原因直言不讳,要妻子清楚的认识这个婆婆。   马皇后知道婆婆居然造谣胡尚宫和锦衣卫高官有染,很是震惊,她对胡善围有种“雏鸟情结”,储秀宫选秀时,胡善围刚中带柔,尽职尽责的作风令人印象深刻,后来胡善围请辞出宫,马皇后还失落过一阵子,觉得胡尚宫可能是被谣言所累,心灰意冷所致,毕竟宫廷女官的名节是相当重要的。   晓得婆婆是这种心狠手黑的人,以前在东宫“养病”就罢了,现在成了太后,入住“慈宁宫”,马皇后就看着吕太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翘起了尾巴,迫不及待摆出太后威风。   毕竟在东宫憋屈太久,一旦重获自由和权位,得意忘形也能理解。   马皇后立刻想出了对付婆婆的对策:那就是婆婆的婆婆,用辈分来压辈分。张美人是洪武帝后宫的“沧海遗珠”,虽然位份低,年纪轻,才二十出头,但是她辈分高啊,是婆婆的庶婆婆。   所以昨晚马皇后一听说婆婆想要给吕家求个承恩公的爵位,晓得婆婆已经按捺不住要作妖了,立刻把张美人给抬出来了,以孝道为由,给张美人求了个张太嫔的封号。   张太嫔因三岁的女儿而劫后余生,活的战战兢兢,突然封了太嫔,马皇后还开了内库,命六局一司把地处偏僻的宁和殿布置一新,一应用的都是上等。   所谓剩者为王。无论张太嫔之前如何平庸,阎王殿里走一遭,立刻心明眼亮,晓得是这突如其来的荣华富贵是怎么回事:母女两个以后都要在马皇后手里讨生活,甚至女儿未来的亲事,也是在马皇后手里,现在得了马皇后的好处,以后要受马皇后驱使。   得知高祖皇帝把东西六宫所有嫔妃甚至侍寝的宫女全部殉葬,吕太后简直高兴坏了,谁希望头上顶一堆婆婆啊。   隐忍半生,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吕太后从东宫出来哭灵的时候,哭得真诚,老皇帝真是太贴心了。   高祖皇帝去世那日,吕太后心中大唱: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盛世……咱享——太——平!   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后宫就多了个年轻的张太嫔,吕太后是个宫斗高手,一看就晓得是儿媳妇的手笔,就是抬举张太嫔来压她的!   但是宫斗的潜规则就是不能说破,说破就没有意思了,何况建文帝封张太嫔,是以孝的名义,从伦理上讲,这个举动无可挑剔。   吕太后无法指责儿子,就拿儿媳妇撒气,骂她挑唆皇上胳膊肘往外拐。   马皇后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出来的女人,且在宫廷过了三年的“实习期”,还生下嫡长子太子傍身,岂是吃素的?当即就顶了回去:   “太后,亲疏有别,本宫岂能不知晓?嫁入皇家,就是皇家的儿媳妇,娘家就是娘家。论亲疏,当然是皇家比娘家亲,张太嫔是高祖皇帝的嫔妃,且是宝庆公主的生母,分明是正儿八经的内亲,怎么可能是外人?”   这一句话把吕太后怼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确,从伦理上看,论起亲疏,张太嫔的确比吕老太爷更亲。   我怎么有这么个儿媳妇!   吕太后横竖看马皇后都不顺眼,果然是胡善围选出来的皇后,天生就和我八字不对付!   吕太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语气开始软下来了,说道,“无论如何,吕家是皇上的外家,如今外哀家的父亲已经过世二十一年,只是为老人家求一个承恩公的虚名而已,生前没有享受到什么荣华富贵,难道死后连这点哀荣都没有吗?你除了是皇后,也是吕家的外孙媳妇,为吕家求个承恩公的爵位,你脸上也有光啊。”   吕太后的父亲叫做吕本,死于洪武十年,吕本没有儿子,只有吕氏这么女儿。不过吕太后因自家人丁凋零,和吕氏这个大家族的族人们走得比较近。   吕氏是个大家族,目前家族都是文官,但是祖先其实是武将——赫赫有名的南宋名将吕文焕。   说起吕文焕,各位看官可能觉得有些陌生,但是如果说起《神雕侠侣》里郭靖黄蓉夫妻和杨过小龙女等群雄死守襄阳一战,估摸看官们或许有些印象,是的,吕文焕就是当年守襄阳的南宋名将。   小说里吕文焕碌碌无为,死守襄阳六年全靠郭靖黄蓉等江湖人士,其实真实历史是吕文焕独自带兵,在毫无支援的情况下死守襄阳,直到最后弹尽粮绝,蒙古军宣布再不投降,就要像邻居樊城一样屠城的绝境下,为了襄阳百姓,吕文焕无奈宣布投降。   吕文焕投降之后,成为了元朝的将领,反过来攻打南宋,攻破了南宋都城临安,南宋灭亡,元朝开国,吕文焕作为开国将领被封为江淮行省右丞,辞官后在南京养老,由此吕氏家族定居在南京,其子吕师圣后来还封了江东宣慰使,以后吕氏家族彻底弃武从文,转换门庭,从武将转为了文臣,在南京繁衍生息,家族子弟读书做官,成为书香门第,江南大族。   吕太后少女时期因诗文才学被选入东宫当侍妾,独得太子朱标的恩宠,除了本身察言观色,温柔顺从,还因吕家富有底蕴的家学渊源有关。   除了吕本这一支因只有吕太后一个女人而面临绝嗣以外,吕氏其他支脉繁茂,因有吕太后,家族开始第三次转换,从书香门第变成了外戚之家。   马皇后早就摸清了婆婆的娘家,没错,吕本这一支是绝嗣了,可是最近因承恩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吕家其他几个支脉挤破头,想要过继子嗣到吕本名下,延续香火,虽然绝嗣无法继承承恩公这种爵位,但是一旦吕本追封了承恩公,嗣子封个伯爵,或者家族恩荫几个官或者国子监的监生还是很容易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吕太后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要追封父亲吕本,实则想要拉拔吕家人,在朝中汇聚一些势力。   马皇后将婆婆的小心思一眼看透,婆婆在后宫憋了大半辈子,实在想要摸一摸权柄的滋味了,光她一个人不管用,需要人手支持,吕氏家族庞大,一旦封了承恩公,这家人怕是不得了。   马皇后外表依然柔顺,亲自持壶,为婆婆斟茶倒水,“太后稍安勿躁,封承恩公一事,皇上并没有一口回绝,只是目前皇上刚刚登基,立足未稳,朝中诸多大事需要裁决,每日忙到半夜,连说梦话都是政事,此时当从长计议,何况,说起皇上的外祖家,开平王府常家理应排在吕家之前。”   常家虽然被洪武帝给灭族了,只有一个孙辈常继祖被沐春偷偷藏在云南,奇货可居,准备将来作为政治资本之用的,但名分上,常氏依然被追封为孝康皇后。将来吕氏若死了,也要排在孝康皇后的后面。   所以,建文帝最最正经的外祖父家,其实还是常家。   一听到常家,吕太后立刻破功,想起过去当妾的艰难岁月,连装都懒得装了,冷冷道:“常家人心不足,和蓝玉狼狈为奸谋反,常家人都死绝了,怎么封?孝康皇后之父常遇春早就被追封为了开平王,以亲王之仪下葬的,其爵位远在承恩公之上。”   伯,侯,公,王,王爵最高。   马皇后说道:“常家逃出去的孙辈常继祖一直没有音讯。现在朝中有人上本,要赦免常继祖,召他回京,以安抚那些老臣,以显皇上仁慈。”   吕太后听了,怒道:“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得!”   马皇后说道:“可不是吗,常家谋反,证据确凿,谋反罪无可赦。但常家到底是皇上的外祖家,如果要封吕家承恩公的爵位,那么就要开恩赦免常继祖之罪,甚至要给常继祖封官。皇上很是为难啊,所以暂且搁置此事,等以后条件成熟了,不用太后开口,皇上一片孝心,定会给吕家封爵的。”   马皇后不急不躁,秉承一个“拖“字诀,反正吕太后已经老了。平心而论,由于吕太后太能搞事情了,马皇后和建文帝都不希望吕家在朝中势力太大,否则定会推波助澜,助长吕太后的气焰。   马皇后越是温柔淡定,吕太后心里越不舒服,软禁东宫三年,她和儿子疏远了很多,以前儿子几乎和她无话不谈,现在儿子最信任的人被儿媳妇所替代,连给吕家封个虚衔,她的话还没有儿媳妇的管用!   这叫吕太后如何服气?她隐忍半生,为儿子铺平了道路,到头来摘桃子享受胜利果实的居然是个出身寒微的乡下姑娘。   的确,吕太后的祖先是南宋名将吕文焕,经历了宋元明三朝,吕家祖祖辈辈都是当大官的,吕太后的亲爹吕本最后官居吏部尚书、两浙都转盐运史等高官。而马皇后的父亲马全只是个穷秀才出身,靠着女儿才当个太常寺少卿的官,管着养马之事。婆媳出身太悬殊了。   吕太后被堵得无话可说,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总不能冲着当皇帝的儿子来,于是把矛头对准了儿媳马皇后,摆出了婆婆的款,说道:“今日身子甚是疲乏,可劳烦皇后为哀家揉揉肩?”   孝字当头,任凭谁也要低头。就连沐春这种狠人,被父亲逼急了,也只能拿起刀割向自己。   该来得迟早都会来,马皇后二话没说,给吕太后揉肩捶背。   服侍着吕太后歇午觉,太后又要马皇后打扇子,只要稍有停歇,太后便悠悠转醒,面露不悦。   马皇后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一直忙到深夜,吕太后方放了马皇后离开慈宁宫。   建文帝照例忙到半夜才回宫,马皇后和衣躺在罗汉床上,宫女正要去唤醒皇后,被建文帝阻止了,“就让皇后睡着。”   去了隔间,建文帝问宫女皇后怎么了,宫女一五一十说了马皇后在慈宁宫如何伺候吕太后。   对自家老娘,建文帝心里明镜似的,晓得母亲因不能吕家不能承恩公而迁怒皇后,很是心疼妻子。遂抱着累了一天的妻子到了床上歇息,马皇后身体被挪动,一时醒了,建文帝面有愧色,“今日之事……委屈梓童了。”   马皇后脱下外衣,卸了钗环,说道:“皇上终日忙碌,臣妾去慈宁宫尽孝道也是应该的,那里就委屈了。”   马皇后越是如此,建文帝就越是愧疚,夜里在床上越发卖力表现,安抚妻子,次日马皇后带着宫里仅有的两个嫔妃去慈宁宫给吕太后请安,吕太后见马皇后精神疲倦,但满面春色,双目含情,吕太后曾经冠宠东宫,被孝康皇帝独宠,如何不懂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马皇后风月无边,两个嫔妃却像个木头人似的杵在身后,足足有半年没有沾过建文帝的身了,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这个狐狸精!   吕太后横竖看马皇后不顺眼,说道,“如今后宫只有太子一个孩子,皇后要时常劝着皇上,要雨露均沾啊。”   吕太后典型的双标,以前独宠东宫时,她可没劝过孝康皇帝去睡别的女人,现在当了婆婆,就立马不一样了。   无论吕太后说啥,马皇后永远都是一副柔顺的样子,“是是是”,“行行行”的敷衍,反正建文帝说过,再生下第二个嫡子之前,他不会碰这两个嫔妃,以免以后麻烦。   吕太后不敢连日折磨马皇后,以免引起儿子不悦,说道:“你是后宫之主,事务繁多,你忙去吧——淑妃和贤妃两个留下来,陪哀家去花园走走。”   “是。”马皇后对嫔妃百般叮嘱,“你们两个好好服侍太后。”   马皇后晓得吕太后要做什么,无非是想用淑妃和贤妃牵制她这个皇后,制造机会将两人推到皇上的   龙床。   马皇后觉得有些恶心,吕太后这身做派,还是以前东宫宠妃的模样,毫无一国太后的风范。   马皇后回到坤宁宫,六局一司女官都到齐了,唯独又缺领头的范尚宫。   尚仪局尚仪沈琼莲双手递上一封书信,说道:“皇后娘娘,范尚宫久病不起,昨夜强撑着写了辞书,请辞尚宫之职,许她出宫养病。”   马皇后打开书信,范尚宫手书,说自己病了两个月,年老体衰,恐怕时日不多,不能为后宫效力了,求皇后另寻能人当尚宫,她要出宫养病,现在天热,以免在宫里传了病气云云。   唉,真是雪上加霜啊,吕太后作妖,得力的尚宫又病倒了。接下来吕太后必定再有动作,两个嫔妃有了太后这个靠山,或许就不安分了,该如何是好?   马皇后很是惆怅,想着谁能够顶替范尚宫的位置,为她分忧,弹压后宫,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合适,不如范尚宫厉害。   蓦地,马皇后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只要把这个人请回来,不愁后宫不安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南,烈日炎炎,胡善围坐在古槐树下喝着茶,看着书,池塘里的一大一小父女两个游泳。   阿雷已经五个月大了,体格强壮,浑身上下都圆滚滚的,她是个天生的游泳高手,四肢在水下舒展开来,游得很快,白胖圆滚的模样,加上又因天热而剃了光头,就像个球形闪电在水里,沐春在她身边保驾护航,简直比孝子还要孝子。   胡善围连打了三个喷嚏,喃喃道:“奇怪了,谁惦记我来着,今天总是打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梓童是皇上对皇后的爱称,不是名字。洪武帝叫孝慈皇后梓童,建文帝叫马皇后也是梓童 第165章 寻人   “还能是谁?”沐春踩着水,眼睛不眨的盯着水里漂游的球形闪电,说道:“肯定是你爹。”   自从当了爹,沐春倒有些理解岳父大人了,诚然,以前岳父大人用漠视继室折磨胡善围,以企图达到逼婚的目的真的错了,不过,岳父大人在胡善围童年和少年时代是个很负责的父亲,甚至比世上大多数的父亲都要好。   尤其是和自己的父亲相比,岳父大人简直是天使。   虽住在一个城市,为了胡家的安全,胡善围不便现身相认,偌大昆明城,各种民族聚居的地方,碰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胡善围偷偷去看过几次父亲,胡荣这几年身体还行,不显老,整日与书香为伴,气质出尘,风度翩翩,据时千户的密报,有不少媒人要给胡荣说个继室,都被他婉言拒绝了。   胡荣的爱好依然是去茶馆听戏,但凡上演南戏《琵琶记》,他是必去的,书坊交给儿子儿媳打理,他越发清闲了。   看着沐春和阿雷玩水,沐春还朝着胡善围招手,“你也下来凉快凉快。”   十三年相爱,三年夫妻,胡善围太明白丈夫是什么东西,一旦下去,就不止是戏水了,不理他,依然低头看书。   这是一本最新的邸报,写着朝廷发生的事情,高祖皇帝驾崩,与孝慈皇后合葬孝陵,嫔妃殉葬还有皇太孙登基,从明年开始启用建文年号等等皆在其列。   崔尚仪在高祖皇帝驾崩之前被放逐宫廷,由曹尚宫接到扬州,这事已经由陈瑄密报给了沐春,胡善围稍稍安心。   这本邸报反复看了多次,已经半旧了,胡善围还是不死心的翻看——她在寻找太子妃“因病去世”的消息,按照高祖皇帝的一惯作风,既然连后宫嫔妃一个都不放过,那么东宫太子妃就更不会放过了。   胡善围猜测洪武帝应该会赐死太子妃,就像当年赐死端敬贵妃一样,然后秘不发丧,等事情平息后报个暴亡,来掩饰皇室丑闻。   可是并没有,她看到了太子妃被封为圣母皇太后的消息,然后就没有后续了,好像那里不对……   胡善围陷入沉思时,沐春抱着阿雷上岸了,阿雷在水里皮了太久,此时已经犯困了,对着母亲伸出两只小胖手,嘴里咿咿呀呀的,沐春把女儿擦干净了,穿上小肚兜,塞进胡善围怀里,“她又饿又累,你给她奶两口就睡了。”   怀中多了一团沉甸甸的球形闪电,胡善围才如梦方醒,松开了衣襟,阿雷一个猛虎吞食,含住吸吮起来。   沐春在一旁指挥用餐:   “你把她的头抬高一点,小心呛奶。”   “太高了,你的胸会堵住她的鼻孔。”   胡善围不堪其扰,“来来来,你来喂。”   沐春没有这个功能,于是闭嘴。阿雷果然吃着吃着就睡了,沐春把她抱进装着轮子的悠车里,再盖上一层防蚊的网纱,推着女儿回家,胡善围撑着一把大黑布伞,为一家三口遮拦阳光。   走到一半,沐春对着胡善围耳语了几句,被妻子打了几拳,老实了,一手推着车,一手接过妻子手里的黑布伞,一路各种颜色的小雏菊开的正好,蜻蜓蝴蝶飞舞其间,胡善围扑了一只蝴蝶,装进纱兜里,等着女儿醒的时候放出来给她看。   昆明一副退隐山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景象。南京奉天殿里,群臣开大会,争论得面红耳赤,煞是热闹。   今日的主题依然是削藩,只不过参与争论的除了两个黄子澄和方孝孺两个顾命大臣,中央六部也都说了各自的意见。基本上是分为两派,黄子澄的从燕王开始削和方孝孺的从周王、代王等实力稍弱的藩王开始削。   兵部尚书齐泰,户部侍郎郭任支持黄子澄的削燕王。   户部侍郎卓敬同意方孝孺的意见,并且建议建文帝先将燕王改封到内陆的南昌,剪去燕王的兵力和北方深耕多年的影响力,来个釜底抽薪。   卓敬这个建议颇有创意,就连一直主张直接削燕王的黄子澄等人都有些摇摆。   吏部侍郎高巍则坚决反对暴力削藩,认为藩国现在兵强马壮,一旦削藩,必然会起兵戈,虽然朝廷武力强大,足可以对付藩王,但是内战消耗国力,于国不利。   并且以汉朝削藩,导致七国之乱,局面差点不可收拾,赞成汉朝贾谊“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法。建议颁布“推恩令”,将藩王的儿子们都分封一块小地方,北方藩王的儿子们分到南方去,南方藩王的儿子们分到北方去。   这一招也是很狠,因为人皆有私心。按照之前的藩国继承制度,只有世子才能继承藩国,其余诸子最后分家只能拿钱走人,富贵一生而已。   推恩令一下,诸子也能有一块地,这个可以从内部瓦解藩王势力,让藩国内斗,“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藩国一弱,然后中央一举拿下,削藩就容易的多。   建文帝听听这个,听听那个,觉得都有道理……但是方法千万条,实行第一条,决策有失误,将来两行泪。   怎么办?   建文帝权衡利弊,觉得推恩令明显是伤亡最小、温水煮青蛙、从内部瓦解藩王势力的方法,但是这个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有效果,而现在他初登帝位,需要牢牢掌握权柄,树立威信,需要一场大刀阔斧的削藩,方能显示他正统的地位。   至于战争,建文帝不希望打仗,但也不怕打仗。因为朝廷有军队百万,而燕王顶多有十万军队支持他,以一对十。更何况,他已经顺利继位,视为正统,占据了道义,得天下民心,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还惧怕区区一个藩王不成?   更何况,燕王的四个孩子还在京城当人质呢。   建文帝在心里扒拉了几下小算盘,采用了方孝孺的建议,先削周王,代王等藩王,杀鸡儆猴,让燕王知难而退,束手就擒——倘若燕王不服,起兵反抗,这就是谋反,无论道义还是舆论,燕王都处于劣势。   建文帝于是拍板,决定采用这个方法。   三年后,建文帝后悔莫及,因为方法千万条,他偏偏选了一个最错的,低估了对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建文帝踌躇满志,这是新君继位第一项治国方针,群臣心中各有想法,觉得不妥,纷纷劝谏,但是建文帝对高祖皇帝死后尸骨未寒、范尚宫就立刻倒戈,否认那壶鸩酒的存在,使得他对独揽权柄有着一种近乎执着的追求。   他不容许任何人和他抢皇权,失去皇权就失去一切。他铁了心要牢牢掌握权柄,群臣越是劝谏,他就越觉得受到了冒犯,越要将继位以来第一条重要政令执行下去。   一系列政令发出去,立刻执行,这让建文帝初次尝到了大权在握的畅快,原来君临天下就是这种感觉,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忙完朝里的事情,一块大石头落地,建文帝难得有时间和妻儿一起吃顿晚饭,两岁的太子还需要奶娘喂饭,建文帝今日亲自喂了几口,娇儿美妻,其乐融融,夜间哄睡了儿子,建文帝牵着马皇后去踏月。   建文帝颇有兴致,还写了首诗,马皇后兴致缺缺,罕见的没有提笔诗词相答,建文帝问,“可是慈宁宫太后又为难你了?”   马皇后摇头,“太后没有为难过臣妾——她只是对臣妾期望颇高,要求比寻常皇后严格,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臣妾担忧的是范尚宫沉疴已久,今日提出辞呈,臣妾亲自去看了她,刘司药说她年老体衰,加上尚宫之位终日忙碌,身体实在受不住,稍有些受风,便一病不起,范尚宫瘦了许多,几乎弱不胜衣,臣妾只得同意了她出宫养身体,可是她这一走,谁来接替尚宫之位?臣妾思来想去,有一个人最适合不过,可是——”   “可是为何?”建文帝觉得奇怪,“宫中女官还有不想当尚宫的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马皇后说道:“可惜臣妾看中的人,她已经离开宫廷了。”   建文帝一听,就晓得妻子说的是谁:“梓童说的可是胡善围胡尚宫?”   “嗯。”马皇后点头,“胡尚宫年轻,三十二岁就当了尚宫,之前当了十年司言,两年典正,臣妾翻看过胡尚宫的功劳簿,进宫第一年就负责修那本《赵宋贤妃训诫录》,之后种种任务,甚至去贵州宣孝慈皇后口谕,都不负使命,真是个人才,臣妾初入宫廷,参与选秀,也是胡尚宫一手筹备的,可惜这是她做的最后一桩大事,之后就离开宫廷,三年过去,胡尚宫也只有三十五岁,还是很年轻的,精力充沛,臣妾想请她回来,为臣妾分忧。”   建文帝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他三岁时亲眼所见胡善围利用一张《负子图》将洪武帝从暴怒中唤醒,轻轻放过了父亲太子朱标。胡善围的各种好处,建文帝再清楚不过了。   马皇后一提,建文帝连赞是个好主意,没错,放眼宫廷,能够压制太后的,也只有请胡善围重新出山了,一般女官根本拿不起这项重任。   建文帝说道:“朕和梓童的姻缘,也是胡尚宫撮合的。她离宫时,是说想去走一走,看一看,如今三年过去,应该走遍千山万水了吧,梓童下懿旨,请她回宫继续当尚宫。”   马皇后叹道:“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胡尚宫行踪不定,离宫后在沈家的钱庄里开了个私账,要宫里把俸禄银子存在她的名下,她四处云游,只要有沈家钱庄的地方就可以取钱花,臣妾要沈尚仪去她家钱庄里要了这三年胡尚宫兑钱的记录,东南西北的分号,那里都取过,最近一次在太原。这茫茫人海,也不晓得胡尚宫下一次会出现在何地。”   为确保女官忠诚,不用考虑退路,女官的俸禄是终身制,马皇后真是聪明,知道找人从钱财上入手最快,可是胡善围太狡猾了,派了人全国各地去取钱,以混淆视听,其实本人一直在云南。   建文帝说道:“胡尚宫在宫里当差时,每年都会拿出一半俸禄送到家里,孝敬父亲,逢年过节也会写家书送去,别人不知她的下落,她父亲总该知道吧。”   马皇后摇头,“派人去胡家书坊看了,才晓得书坊早在两年半前关了门,连铺子带郊外的小田庄都低价转卖,听邻居说是胡荣思恋故土,回老家济宁了,已经派人连夜去济宁寻访胡荣一家。”   “两年半前?”建文帝喃喃道:“那个时候正是毛骧凌迟,锦衣卫解散,这是巧合还是刻意?”   正因锦衣卫解散,无人盯梢胡家,胡荣一家才得以脱身。   高祖皇帝实现了在孝慈皇后面前的诺言,成全了沐春和胡善围,罕见的做了一件好事,为了两人不被打扰,这个秘密就连建文帝都不知晓,都以为她独自云游四海去了。   马皇后娇嗔道:“自从你当了皇上,疑心病就越来越重,胡尚宫一个女官,不参与政事,昔日锦衣卫与她何干?皇上快帮臣妾想想法子,早点把胡尚宫找回来,臣妾急需用人啊。”   娇妻所求,也是建文帝迫在眉睫想要解决的事情,只有胡善围才能镇得住自家老娘,建文帝说   道:“朕多派些人手去济宁寻访便是,梓童莫要着急。一个月之内,必能把胡尚宫请回来。”   五天后,范尚宫出宫了,她是被抬进马车的,虚弱到走不动了。   范尚宫这个病,一半是心病,毕竟只有她知道洪武帝临死之前传过赐死吕太后的口谕,如今吕太后活的好好的,范尚宫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吕太后搞斩草除根、杀人灭口这一套。   毕竟吕太后心黑手狠,是有前科的。建文帝虽然反复叮嘱过吕太后不要动范尚宫,但是范尚宫在宫廷混了半辈子,晓得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上位者的仁慈上——尤其是吕太后这种心思歹毒的人,晓得她知道这个惊天大秘密,必定会想法子使绊子将她弄死。   范尚宫晓得,如果吕太后弄死她,建文帝顶多暴怒,但不会把吕太后怎么样,毕竟这是他亲娘,为了皇室名声,建文帝还得帮忙遮掩吕太后弄死她的丑闻。   范尚宫的确是想在宫里干到老,顺便养老的,可是养老和送命虽然都是死亡的结局,但是两回事。   所以,范尚宫浑身都是危机感,故意夜里受凉,刘司言开的药,她也偷偷倒掉,茶饭不思,故意饿肚子,短短两个月就颇有成效,照镜子一看,完全就是半个身体躺在棺材里的病人了。   范尚宫这个年纪用自毁的方式脱身,风险很大,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她必须出手比吕太后更快,幸亏马皇后是个能抗住事的,吕太后的手还伸不到这里来,暂时她还能保住性命。   马皇后屈尊来看她,见她瘦成这样,的确无法当差了,当即就答应了她出宫养身体。   范尚宫心道:大明第二个马皇后也是个厚道人,有孝慈皇后遗风,当初胡善围眼光不错,若我在宫里好好辅助她坐稳皇后的位置,也是一番成就,可惜我得罪了吕太后,这个人睚眦必报,我还是学曹尚宫那样,赶紧溜吧。   马车驶出了皇宫,范尚宫立刻就能坐起来了,仅仅两块腐乳佐餐,就喝了一瓦罐的清粥,那里有方才滴米不进的衰弱模样!   为了出宫,范尚宫豁出去了,差点把自己饿死。   范尚宫坐上开往扬州的客船——找曹尚宫和崔尚仪团聚,她们说好要一起养老的,看谁活的长。   为了赶时间,大船连夜航行,半夜,范尚宫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有人大呼“船漏水了!快坐上小船跑呀!”   范尚宫连忙起床,拿起随身的小包袱就往舱外跑,可是房门怎么都打不开,因为她的房门不知何时   被人从外面反锁了,舱外的客人都在专心抢船逃命,无人注意到范尚宫房门的异样,河水一点点的从房门缝隙里流进来,范尚宫停止了拍门呼救。   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呢。   范尚宫退到梳妆台前,换了一身宫廷女官的衣裙,开始化妆,当河水漫到腰间的时候,她涂上了艳红的唇脂,妆成。   她出身名门,一生都注重仪容,不想死的太狼狈。   曹尚宫,崔尚仪,对不起,和你们的约定,我要爽约了。 第166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长江水域一艘客船夜间进水倾覆,船长和船夫率先抢了小船逃生,全部获救,另有二十七个船客乘坐另一艘小船逃生,以及一对新婚夫妻卸了一块门板两只船桨,也成功逃生。   其余十五个船客失踪,其中十人是乘坐小船时因太过惊慌,没有行船经验而导致小船倾覆。失踪有八个人的遗体已经找到。   没有发现刚退休出宫养病的范尚宫,目前还处于失踪状态,不过,她身体虚弱,又不会游泳,估摸没有生还的可能……”   千里之外的昆明,沐春半夜被急报叫醒,看了之后,立刻清醒,把妻子胡善围也叫起来。   胡善围看到急报的内容,炎热的三伏天心下顿生寒意。   胡善围瞬间回到三年前,她辞官出宫,举荐了范宫正当尚宫。当时范宫正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你出去就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其实和后宫没什么两样,或许还要更丑陋。你还年轻,三十五岁在宫外已经归于老妇人,只能养老等死。但是在后宫,你年华正好。你想出去,皇上也同意了,我无话可说。但是,倘若你出去走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想要回来时,我随时把位置还给你。就像大臣们丁忧要辞官一样,隔几年还是要回来的,照样当官。”   “……我先当几年尚宫,将来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当尚宫还得由新帝和新后决定,到时候我也不赖在宫里惹人嫌,我们这些宫里的老人都去找曹尚宫去,蹭吃蹭喝,没事斗个叶子牌,赌谁活得长。”   可是才过了三年,她和范尚宫就阴阳两隔了。   那艘船开往扬州,胡善围知道范尚宫要去做什么,她要实现心愿,晚年时和退休的同僚们一起养老,在宫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女官,她们运筹帷幄,在大明权力最中心的地方当差,享受荣华富贵,自己养活自己,自己给自己争取社会地位,自己颐养天年,她们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早就和传统的大家族女性不同了,回到家乡,没有人理解她们,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何况她们知道一肚子宫廷秘密,与其带进棺材,也不好带回家族形成隐患,不如抱团取暖,成为彼此的慰藉。   胡善围当年交接完毕,还对范尚宫一拜,“多谢当年知遇之恩。”   没有范尚宫的提拔,就没有今天的胡善围。纵使范尚宫当年的本意只是想推出个能够抗事情、顶锅的好帮手、以避开矛盾中心,把她当枪使。但,范尚宫给了她危险,也给了她机会,而且每当挑战来临,范尚宫也没有退缩,能帮一把是一把,是胡善围在宫里的一大助力。   范尚宫可以说是胡善围在大明宫廷里启蒙老师似的人物。   胡善围看了三遍,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里,说道:“范尚宫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坐视不理,看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去一趟扬州,你在家里好好照顾小阿雷。”   沐春舍不得妻子,“陈瑄一旦有所发现,会告诉我们的。”   胡善围说道:“陈瑄是朝廷的官,他只管着水上防务,倘若越权对范尚宫之死有太多关注,恐怕会暴露他的立场。如今新君继位,陈瑄这个旧臣坐稳水师提督的官位就不错了,切莫被人抓住把柄,丢了差事甚至性命。”   沐春挽着妻子的胳膊,“要去一起去,小阿雷暂时托付给时千户带回家养着,他都有八个孩子了,多一个不多。”   胡善围顿了顿,叹道:“沐春,对于外人而言,你是个竟走了三年的死人了,而我是个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的人。高祖皇帝死的时候弄死了那么多人陪葬,却轻轻放过了你我。你我退隐山林,隐居在此,过了三年安稳日子,可是你我平时翻看最多的还是邸报,最近连日暴雨,你每日都在关注上游汤池渠的水位变化,提醒沐晟及时开闸泄洪,可见有些事情,牵挂于心,不能说放就放的。”   沐春说道:“范尚宫遭遇如此横祸,如果是意外也就罢,你去长江边上为她做几场法事,为她超度,送一送她,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万一范尚宫死于非命,有人故意杀害,再凿破船只沉没,以消灭证据,死无对证,你要如何?以你的脾气,必定寻找真凶,为她复仇。范尚宫一生都在宫廷,弄死她的人肯定也在宫廷,可是你好不容易从宫廷脱身,难道又要被卷进去?你舍得小阿雷、舍得我?”   “我当然舍不得。”胡善围抓起女儿的胖脚丫,亲了一口,“我宁可舍了自己,也舍不得你和宝贝女儿,可是我若不去看看,一生都会良心不安。沐春,我不会意气用事的,如果只是意外,我就和曹尚宫崔尚仪她们一起送送她,给她立一个衣冠冢,范尚宫没有子女,范家如今也败落了,我们不能让她成为孤魂野鬼。如果不是意外……宫廷里还有沈琼莲她们,范尚宫也有自己的心腹亲信,她们也不会放过真凶。我就在长江边上找一些线索,我不会再进宫的。”   胡善围说的诚恳,于情于理,都要下扬州去看看的,阿雷还小,沐春早就“死”了,父女两个不能出现在胡善围身边,否则隐婚、沐春诈死就失败了,后患无穷。   沐春答应了,紧紧的抱着她,小狗似的往她的颈脖间嗅着,这里有股好闻的奶香味,“你快去快回,我和小阿雷在家里等你。”   胡善围回抱着他,“知道了,反正阿雷最黏你,若不是饿了要吃奶,她都不理我。”   沐春把女儿当爹养,阿雷晓得谁最宠她,谁最会逗她开心,因而最喜欢亲爹,胡善围这个亲娘反而要退到一射之地。   为保护胡善围的安全,又不能暴露她隐婚的事实,保持云游四海的人设,沐春命暗卫们远远的跟着。   沐春半夜翻箱倒柜给她收拾行李,恨不得连马桶都带上,胡善围哭笑不得,“说了云游四海,连取俸禄银子都是全国各地到处跑,行囊应该怎么简单怎么来,否则就不像了。”   沐春给她一沓银票,“你要在长江里寻人,雇佣水鬼很贵的。”   胡善围不接,“我的俸禄有限,且出门在外花费甚多,还要留一半给父亲养老,突然多出这么多银子,会引人怀疑的。”   沐春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打算用爱寻人吗?那寻要什么时候?”   胡善围拿出一枚小印,“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没钱,沈家有啊。”   这便是沈琼莲送给胡善围应急的物件了,凭此印章,可以取走沈家留给沈琼莲的那一份家财。沈家曾经是元朝首富,祖先沈秀,人称沈万山,真正的富可敌国,虽说后来经过了胡惟庸谋反案、蓝玉谋反案而渐渐凋零,但是沈家早就分家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琼莲父亲这一支过得还是不错的。   蓝玉案,沈家因沈琼莲在宫廷当女官而免于株连,恨不得把这个女儿给供起来,虽晓得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出宫,但是也给她留一份家产,以备不时之需。   三年前胡善围离宫,沈琼莲以“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为由,将取钱用的印章送给她,胡善围以为一辈子都不用上,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胡善围抱着阿雷,沐春拥着母女两个,夫妻下半夜都没有睡,也没有说话,静静等到天亮。   天亮了,胡善围不舍的亲了女儿的小胖手无数下,恨不得吞进去,沐春说道:“别亲了,再亲就把她亲醒了,她没睡够就被吵醒,会哭闹发脾气的,还会抓自自己脸,揪我的头发。”   尤其女儿忘了媳妇。胡善围有些吃飞醋,沐春把嘴巴努过去,“想亲就亲我,我随便亲,不生气。”   胡善围走的时候,嘴唇和眼睛都有些微肿,纵有千万种不舍,该做的事情要是要做。   且说长江。长江水域归水师提督陈瑄管辖,客船出了人命案,长江水师出兵沿着江水大打捞,没有谁比陈瑄更清楚现状了,原本他并不知道这里头有范尚宫这等重量级的人物,他以为范尚宫辞官养病,至少会包下一个大官船舒舒服服的走,没想到范尚宫居然如此低调,和平民百姓混在一处。   其实范尚宫是故意的,她觉得孤身一人包大船靶子太大,容易出事,干脆大隐隐于世,和一群平民百姓混在一起,人多眼杂,反而比较安全。   可惜范尚宫一生圆滑世故,擅长甩锅,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幕后黑手就是想要她死,无论她选择何种工具离开京城,都会死。   在扬州瓜州码头迎接范尚宫的曹尚宫和崔尚仪听到来自南京的客船夜间倾覆的消息,立刻觉得是范尚宫出事了。   范尚宫为了保密,在信中只是说要来扬州养身体,并没有说自己何时到,乘坐什么船只。但是扬州的两个女官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识过了,直觉告诉她们,范尚宫一定在这搜船上。   虽然不晓得范尚宫为何突然大病一场请辞出宫,但是她一生都活的那么精致、就连晚上见个人也要画清淡的晚妆,居然乘坐有跳蚤臭虫的普通商船来扬州,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了。   两个女官亲自登门找陈瑄,亮出身份,陈瑄那敢怠慢了忙命水师沿江寻找,每捞出一具女尸,便要两个女官去辨认,都是不是范尚宫。此外,还立刻飞鸽传书给云南的沐春。   陈瑄安慰她们:“或许范尚宫不在这艘船上,坐了其他船只下扬州了。”商船船主只晓得收钱上客,并不过问客人的身份姓名,所以谁不能确定范尚宫在这艘船上。   其实曹尚宫和崔尚仪也是希望自己是多想了,可是扬州瓜州港码头的人始终都没有接到范尚宫,这让希望渐渐变成了绝望。   正当两人陷入绝望,客栈外头突然一阵喧哗,从窗户往外看去,人们疯了似的往码头方向跑去。   “找到沉船了?”两人连忙要丫鬟出去打听,不一会,丫鬟兴奋的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说道:“银……银子!堆成了山的银子!白花花的,奴婢终于开眼,见到银山长成什么样了!”   “有人……一个女人,长得还挺好看,直接从沈家钱庄里的银库里拉银子,足足装满了十车,哗啦啦就像堆柴火似的堆在码头,说有亲人在那条沉没的商船上失踪了,这些银子是奖励给打捞沉船或者尸首的人。之前捞出其他乘客尸体的水鬼或者南京水师的水兵,当场用铁锹铲了一铲子银元宝——”   丫鬟挥舞着双手,做了个挥铲的动作,”每人得了一铲子银子,够三辈子花用了。哦,对了,这个女人也是来找范尚宫的。”   曹尚宫和崔尚仪相视一眼,同僚多年,心有灵犀,齐齐说道:“胡善围来了。”   这是胡善围的行事风格,不搞阴的,正面扛,一旦决定要做某事,根本不晓得低调二字怎么写,明锣明鼓的敲打,光明磊落,那股锐气,真是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势不可挡。   曹尚宫和崔尚仪结伴去码头围观,码头已经是人山人海了,码头中央搭了一个唱戏般的高台,高台上红毯铺地,用银子堆成一座银山,散发着银子特有的圣洁的光辉。   银山旁边是一个黑色铁锹,铁锹炳上还有锈迹,和雪花银形成鲜明的对比,越显得雪花银犹如妖艳贱货般的诱惑力。   高台旁边一圈约五十几张的悬赏告示,捞船的、捞尸的、甚至提供线索的都有响应的奖励——就是银子,也只有银子。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有人在高台四面点燃了水桶大的巨型海灯,可以想象夜晚一到,海灯亮起,这座银山会何等诱人。   擅长水性,专门打捞的称为水鬼,水鬼中出类拔萃者被称为河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神也能推得动,一时间码头上各种好手摩拳擦掌,打算冒险一试。   如今是夏天,河水猛涨,水流湍急,想要捞点什么上来,非得请动这些专吃水下饭的高手不可。   除此之外,胡善围还请了水师提督陈瑄出了一个千户营,帮忙守护银山,维持秩序。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曹尚宫和崔尚仪两个老妇人根本挤不进去,还是向水师士兵亮出了身份,才由士兵们带到了胡善围面前。   故人重逢,均无欣喜之色,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伤感和疑惑。   胡善围回来的途中故意把自己晒黑了,衣服也只带了半旧的,一副风尘仆仆、云游四海的样子。   三人在一艘船上说话,四周无人,三人说话方便多了,曹尚宫把范尚宫最近和她通信拿出来给胡善围看。   之前的信基本都会例行的问候,因为宫廷所有进出的信件都要经过尚仪局的审核,不能够任何暴露宫廷秘密,甚至日常也不能告诉外人。   范尚宫自从高祖皇帝驾崩,就给曹尚宫写过三封信,第一封是述说高祖皇帝驾崩后,她心里多么难过云云。第二封是说她年纪大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操办高祖皇帝的葬礼有些力不从心,病倒了云云。第三封是说她的病忽好忽坏,总是告假,不好意思在宫里尸位素餐,已经自请离宫养病,不日将来扬州,要曹尚宫派人去扬州的瓜州码头守着,随时接人。   同僚十五年,胡善围很清楚,对范尚宫而言,换一个皇帝,只是换了一个老板,不至于难过到病倒。所以,信中肯定另有隐情。   胡善围又细细看了一遍,发现最后一封信里有些欲说还休的意思,范尚宫说她久病不治,唯恐时日不多了,曾经梦到自己病死,有人为她掘墓,一边挖坟,一边唱着她那个元朝诗文四大家之一的祖父范梈的诗歌《掘墓歌》,她心下害怕,从噩梦中惊醒云云。   掘墓歌?名字很熟悉,但是胡善围不记得内容了,最近这些年的诗人,除了她向来崇拜的道衍禅师写的《独庵集》,她还没有喜欢过其他首首都能背诵的诗人。   看着胡善围疑惑的目光,崔尚仪心领神会,将一本《范德机诗集》递给她,“我也反复看过这些——《掘墓歌》的那页插着一张书签。”   范梈,字德机。   胡善围翻开一看,上头写着:“昨日旧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旧还迎新。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第167章 磨刀霍霍   范梈的诗朴素无华,摒弃一切浮华和用典,纵使普通人也能读懂其要意,《掘墓歌》是说世人为了抢好风水,把旧坟给掘了,旧魂对新魂说,你不用得意,我今天被挖坟是很可悲,但是风水宝地人人都想要,你何时被人挖坟呢?你有那多子孙,总有一天,你的子孙会为了下葬这块宝地而把你这个祖先的坟墓给掘了。   范梈这首诗对血统继承和孝顺为主流的普遍认知提出了质疑,认为人性自私,祖先的风水宝地,“曾孙不掘玄孙掘”。   当然,字面上的意思是自掘祖先的坟墓,也可以引申为祖先建立的基业,被后来不孝子孙毁掉。   这就是范尚宫在信中提到的《掘墓歌》。胡善围合上《范德机诗集》,心想,这到底指谁呢?范梈那么多诗歌,为何范尚宫独独把这首诗挑出来?子孙?传承?范尚宫在害怕什么?   胡善围也当过尚宫,皇宫任何风吹草动都很难逃过尚宫的眼睛。知道的皇室秘闻最多,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皇室丑闻成了范尚宫的催命符?   可是范尚宫之前是范宫正,知道的各种隐私更多,几乎每一样都足以要人命,到底是哪一桩事?   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那里开始。   胡善围问曹尚宫和崔尚仪,“两位这几日可有什么线索?”   曹尚宫这几年还是老样子,能够干净利索从宫廷全身而退,乐观开朗的性子,日子悠闲,因而老的慢。   曹尚宫叹道:“没有什么可用的线索,来乘机招摇撞骗的倒是不少。朝中官员,尚且一朝失势,人走茶凉啊,何况我们这些退休的女官,不结婚、不投亲,自立门户,在很多人看来已是异端,扬州民风算是开化的,我平日和崔尚仪关起门过日子,仗着女官的身份,无人敢欺负,清净逍遥,已经不错了,若说要办什么事情,立刻捉襟见肘,除了在瓜州等消息,竟无计可施。”   曹尚宫是个直性子,实话实说,退了就退了,她能为范尚宫做的事情很有限。   崔尚仪这三年明显显老了,不过美人迟暮,老了也有老的美丽,就像一支逐渐干枯的玫瑰,她的左颊有一道淡淡的、闪电般的伤疤,平日用脂粉遮掩,现在为范尚宫守丧,洗净铅华,因而一眼就能看见。   作为洪武朝后宫唯二(另一个是张太嫔)的幸存者,崔尚仪活到今天绝对不是运气,她目光忧郁,说道:“若是锦衣卫还在,我自有办法查清楚真相。可是高祖皇帝为了平息民怨,解散了锦衣卫,还将指挥使毛骧凌迟,昔日监督全天下眼睛和耳朵的锦衣卫就像蒲公英似的,四散飘零,一个个自身难保不说,谁有余力帮我?”   崔尚仪自嘲一笑,“以前为高祖皇帝效力,天下之事,都逃不过的我的眼睛,可是现在,我已经成了聋子和瞎子了,纵使觉得范尚宫死的蹊跷,也和曹尚宫一样,除了等,别无他法。”   曹尚宫提壶续茶水,说道:“现在有了你,我们除了等待,还有了一线希望。这三年你云游各地,除了来往书信,都没有闹出其他动静,现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在瓜州堆了一座银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怕我们没有线索,也会逼得幕后黑手心慌。”   入夜,胡善围请了和尚道士们在江边做法事超度亡魂,不仅仅是范尚宫,也有其他遇难的乘客。   诵经敲鼓之声,彻夜不绝。   来自大明各地水性好的水鬼和河神们从事发长江段开始划片搜寻,还在下游设了大网,以防尸体从长江漂游到海。   震惊!扬州瓜州港码头出现银山!   金钱的力量是无穷的。   商船倾覆事件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死亡十余人,这事都没能传出江南,即将销声匿迹,但是瓜州银山将这艘半夜漏水倾覆的船立刻传得人尽皆知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银山事件扩散到整个江南,三天之后,几乎整个大明都知道了,云南昆明,沐春独自逗弄着女儿玩耍,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感慨:善围姐姐还是一点没变,天生就是做大事的,要么不动手,要么掀个天翻地覆。   孝陵里尸骨已寒的高祖皇帝怒掀棺材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放她出宫结婚是对的!她是最大的变数,有她在,事情总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老子把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逼她回来!   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后宫,满宫皆惊。   范尚宫擅长雷霆手段,在宫正司当宫正时,若有触犯宫规者,辣手无情,有范阎王之称,后来当了尚宫,需要协调六局一司,脾气比以前温柔了些,不过依然是以强悍为主。   故,范尚宫在途中遭遇客船倾覆,失踪快一个月、昔日宫廷最年轻的尚宫胡善围在瓜州堆了一座银山,寻找失踪的范尚宫一事传入宫廷,后宫皆惊。   大部分宫人都伤心落泪,只是宫廷规矩严格,不准私下设祭台拜祭烧香,只能在心里默默期待奇迹出现,范尚宫能够生还。   也有人暗中拍手称快,范阎王也有今天的下场,真是活该。   最过激的是范尚宫身前的心腹王姓女官,王典正原是地位卑贱的官奴,在沈琼莲当女教习时选进去读书,考中了女官,从八品女史做起,范尚宫见她努力上进,有野心,颇有些当年胡善围的影子,便有意栽培她,一路提拔,成为六品典正。   这位王典正听说范尚宫的噩耗以及胡善围堆银山悬赏的消息,当即崩溃痛哭,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心想高祖皇帝临死前赐死太子妃,范尚宫要我去送鸩酒,可是半路被皇太孙拦住了。   皇太孙是储君,我若反抗,死路一条,只得配合他欺骗范宫正,谎称太子妃已经喝鸩酒死亡。后来范尚宫也被皇太孙收买,将此事瞒下去。   范尚宫是个聪明人,高祖皇帝一死,她就“恰好”病了,病得那么及时,以养病的名义出宫,可是半路上,客船漏水倾覆,就那么去了……范尚宫那么厉害的老狐狸都逃不脱,何况我呢?   次日,宫女提着热水伺候王典正梳洗时,房门久叩不应,宫女忙叫了几个强壮的太监撞开房门,发现王典正已经悬梁自尽了。   王典正留下遗书,说惊闻范尚宫的噩耗,痛心不已,无心苟活于世,只想速死,追随范尚宫而去。   宫里自戕是株连全家的重罪,但王典正是官奴,没有家人,加上她是为了范尚宫之死而去,故,马皇后破例没有治她的罪,命人抬出宫去,好好安葬。   倒是慈宁宫吕太后听了,把马皇后叫过去训话,“……堂堂大明皇后,要母仪天下,应当谨言慎行,宫里的规矩难道只是摆设?自戕要诛满门,纵使这个王典正无家无口,该做的处罚不能少,惩罚不了她的家人,应该将她挫骨扬灰才是,你这次轻轻放过,还下令将她安葬?以后宫里谁会规矩放在眼里?”   自从当了皇后,真是没有一天安稳日子。马皇后惊闻范宫正噩耗,也很是悲伤,毕竟为她效力过两个月,并无错处,有君臣之谊。之前三年当皇太孙妃的时候,也得到范尚宫的指点迷津,王典正是范尚宫心腹,为此深受打击,虽说一时想不开自戕触犯宫规,但舍身追随旧主范尚宫而去,这份风骨还是令人钦佩的。   故,马皇后明知王典正犯了大错,也没有惩罚她。   马皇后心情烦闷,耐着性子等吕太后训完话,说道:“这世上有规矩,也有人情。一旦规矩和人情不能两全,这时候就需要上位者做出判断,酌情处理。本宫是皇后,统领六宫,现在宫中的人都为范尚宫之死而悲伤,倘若一味按照规矩处置已死的王典正,必然会让人心寒,所以本宫下令安葬,赦免其自戕之罪,莫要再追究了。”   马皇后并不晓得吕太后此时心中的慌张:建文帝虽然和她说了太后为何会在东宫“养病”三年,但是高祖皇帝临死前赐死太后这种要命的事情,建文帝根本不敢和媳妇交代底细,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见自己的话又被儿媳妇顶了回来,吕太后气得指着马皇后:“好好好,哀家不过白嘱咐你几句,好事都让你做了,哀家是个恶人。哀家这个太后当得有什么意思?皇上不听哀家的,连你也不听哀家的,哀家就是个傀儡太后。哀家去奉先殿哭先帝去!”   这个先帝当然是孝康皇帝朱标。   马皇后一边阻止,一边使了个眼色命人去叫建文帝过来,慈宁宫顿时乱作一团。   前朝,建文帝正在和自己的表哥、曹国公李景隆商议如何找正当理由削五皇叔周王朱橚。   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是高祖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大明开国大将,唯一可惜的就是死的太早了,洪武十九年去世,李景隆是独子,自幼熟读兵书,时常去湖广、陕西等地练兵,擅长布阵派兵,每次演戏均是上等,高祖皇帝很喜欢这个外甥孙,加上血统纯正,忠心耿耿,所以将李景隆留给孙儿朱允炆,这对表兄弟十分亲近,建文帝登基之后,将第一个要削的藩王交给李景隆,可见对这个表哥的信任。   李景隆献出计策,说道:“周王一直醉心研究医学,与世无争,有诸多医学著作问世,因而在民间素有威望,想要找他的把柄很难,稍有不慎,恐怕会引起藩地民乱。”   “不过,周王的二子汝南王朱有燻嫉妒哥哥周王世子朱有炖,想要夺取世子之位。皇上干脆先答应他,只要他上本参周王和周王世子意图谋反,将来会让他承袭周王之位。周王被亲儿子指认谋反,我们就有理由出兵,将周王押解到京城问罪。”   周王朱橚是燕王朱棣的亲弟弟。和骁勇善战的亲哥哥不同,周王文不成无不就,就喜欢捣鼓医学,周王府养了一帮医学名家修医书,茹司药和钱太医都在其中,周王府出了《袖珍方》、《普济方》、《保生余方》、《救荒本草》等医学书籍,在民间很受推崇,被视为善举,这个医痴周王突然要造反,谁会相信?   但是朝廷若没有正当理由,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动手。   建文帝有些犹豫,“父子相残,恐怕有些不妥。”   李景隆说道:“正因为是亲父子,所以亲儿子的指证才有说服力,别人才会相信啊,一般人的指证会被旁人以为是诬告。皇上,这是微臣今日所能找到最好、最快的方法了,削藩宜早不宜迟啊。”   的确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建文帝点头同意:“你要汝南王立刻上本,朕同意他的条件。”   反正将来收回藩地、收回兵权,养一个傀儡周王不成问题。   “皇上英明。”李景隆领命而去。   周王这边安排上了,建文帝正在着急臣子商议如何削代王,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来请他过去,说吕太后要吵着去奉先殿哭孝康皇帝呢。   逼得老娘去哭先帝,那就是不孝了。   不孝这顶帽子,就连皇帝也不敢戴的。   前朝事情不断,后宫还频频起火,建文帝简直要被老娘给搞疯了,连忙暂停政事,跑去慈宁宫安抚亲娘。   马皇后毕竟是后宫之主,她下了死命不准吕太后踏出慈宁宫半步,宫人纷纷守住门户,和慈宁宫的人撕成一团。   建文帝一到,众人纷纷停手跪下迎接圣驾。建文帝看着一群鬓发散乱,衣冠不整的宫人,顿时大怒:“你看看你们自己,成何体统!”   范尚宫离宫身亡,派去济南的人都没有找到胡荣的消息,后宫的尚宫之位迟迟无人,人心涣散,宫规废弛,太后偏偏又兴风作浪,居然集体斗殴,建文帝生于后宫,长于后宫,就没有看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   建文帝踏入慈宁宫,正好此时又怕又怒的吕太后一把将马皇后推开,“你走开!哀家在东宫养了三年的病,早就憋屈够了!哀家就不信了,点灯熬油似的把皇帝拉扯大,居然连踏出慈宁宫的自由都没有!”   马皇后瞅着门口一道明黄的身影,立刻全身无力,被吕太后推倒在地。   建文帝赶紧跑去扶起妻子,在东宫身经百战的宫斗高手吕太后见了,冷笑道:“这都是哀家玩剩下的伎俩,皇帝莫要被这个狐狸精给骗了,刚才拦哀家的时候可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呢,皇帝一来,她就成了美人灯,一吹就灭!”   马皇后斜依着丈夫,挣扎着站起来,“皇上,太后不是故意的,也不是真的想去哭孝康皇帝,她就是在气头上说些胡话而已。”   吕太后气得发抖,“装!你还在这里装贤惠!”   “够了!”建文帝把妻子扶到椅子上坐着,“太后,皇后一直为您说话,无论端茶送水,还是捶背打扇子,从无任何怨言,都说是她应该做的,她步步忍让,太后为何一再羞辱她?她是朕的妻子,大明的皇后!夫妻一体,您羞辱她,就是羞辱朕!”   看到向来乖顺的儿子发了脾气,吕太后晓得这次闹大了,立刻改变策略,以柔克刚,流了泪水,哭道:“你们夫妻一体,那哀家就是多余的?你也不问问哀家为了何事恼怒皇后,她……她居然把犯了自戕重罪的王典正送出宫好生安葬,哀家教训她,身为皇后,不能明知故犯,要奖罚分明,她就不耐烦了,拿皇后身份压哀家,说皇后有权赦免其罪。”   建文帝说道:“皇后当然有这个特权,否则怎么称之为皇后?”   吕太后急了,“那个王典正为何而死,难道皇帝你——”   “太后!”建文帝赶紧打断老娘,使了眼色,“太后何必为了一个罪人和皇后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皇后,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太后这里交给朕。”   马皇后这三年和丈夫早有默契,晓得这对母子要说体己话,连忙告辞离开,可是心中多了一道疑问:太后最后那句话,好像是王典正之死另有隐情,这个隐情还和皇上有关系?   老婆走了,建文帝指责吕太后,“朕早就说过,不要妄动范尚宫,太后偏不听,派人暗杀范尚宫,事情却做的不干净,现在瓜州一座银山,引诱世人将长江的水几乎用筛子筛一遍了,迟早会暴露的。朕还要帮太后善后,阻止胡善围,朕求太后,不要再生事了好不好?”   吕太后却面露震惊之色,“皇帝,你在说什么?范尚宫不是皇帝下令动手除掉的?”   建文帝目光一冷,“太后不要装了,朕已经受够了您的谎言。”   吕太后目光更冷,“皇帝,哀家为你做的事情够多了,哀家不想还为你背负谋杀尚宫的骂名。”   慈宁宫,母子都不承认,互相甩锅。 第168章 沉舟   马皇后不晓得里面母子两个吵什么,过了一刻钟,建文帝终于出来了,马皇后待要进去继续劝吕太后,被丈夫阻止,“太后答应朕不会去奉先殿闹了,叫女医开几幅宁神助眠的药,休息几天便好。这几天梓童不用来慈宁宫尽孝,太后需要静养。”   是。”马皇后是个聪明人,纵使满脑子都是疑问,也晓得这个时候不该追问任何问题,帝后相携回宫,路上马皇后只是说些太子最近的趣事,好像刚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   马皇后惯会做人,真正的贤妻良母,简直是照抄了孝慈皇后的模子,无论宫里宫外如何紧张混乱,她都恬静淡然,默默承受着,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不愉快。她努力把烦恼和委屈揽下,展现给丈夫都是岁月静好的一面。   自从登基以来,建文帝只有妻子这里寻找到片刻的安抚和慰藉。他童年时是天才,三岁开蒙,五岁能诗,少年时就得了储位,在詹事府的辅佐下参与政事。一直都被吕太后鞭策、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希望他十全十美。   只有妻子从来不给他压力,对他没有条件的好。   建文帝握着马皇后的手,走在西长街上,妻子的手握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圆润了,指骨根根分明,戳着他的掌心。   建文帝用指腹轻轻盘着妻子的手指,“你最近都瘦了,很累吧?”   每天光是应付你那极品娘就够受的了。马皇后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皇上不也瘦了吗?等安顿下来就好了。”   建文帝说道:“太后这几日不会生事了,等再过几天,朕给梓童请的好帮手就会回宫,有她分忧,梓童以后会轻松许多。”   这是当皇后以来最大的好消息了。马皇后大喜:“可是胡尚宫要回来了?”   建文帝颔首,“济南那边的寻访的人扑空了,可是胡尚宫在瓜州建了银山寻访范尚宫遗体,让我们知道她的行踪,朕已经下旨派人赶往瓜州,命她速速回宫,以解梓童燃眉之急。”   吕太后几番折腾,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想插手,掌握权柄,马皇后性子绵软,且迫于孝道,不好说不字。尤其是今日慈宁宫的乱局,让建文帝意识到老娘的杀伤力太大,马皇后弄不过她,只有把胡善围这个镇山太岁请回来了。   建文帝自从记事起就知道胡善围,印象中好像没有她搞不定的事情,她可是连高祖皇帝都敢顶撞,并且全身而退的狠人。   马皇后简直欢呼雀跃,”这可真是太好了,尚宫之位悬出,范尚宫又遭遇意外,宫里的人听到胡尚宫堆银山求尸骨,纷纷为之感慨,说胡尚宫宅心仁厚。胡尚宫回宫,真是众望所归了。”   建文帝说道:“胡尚宫是个重情的人,别人投之桃李,她必定报以琼浆。以前孝慈皇后去世,她去孝陵守陵,养了一年的鹿和绿孔雀;后来她辅助的端敬贵妃去世,她也悲痛想要离宫,是高祖皇帝需要人打理后宫,将她留下。现在轮到梓童,梓童好好对待她,凡事你们两人互相应和,你给她撑腰,相信她,她必肝脑涂地,为梓童效力,给梓童一个清净的后宫。”   建文帝真的不想在前朝忙到焦头烂额,在削藩的关键阶段,还要中途被后宫一堆烂事打断,去后院扑火。老娘不省心,妻子还年轻,建文帝不忍心苛责妻子治理后宫无方,只能去请外援帮忙。   马皇后说道:“这是自然,贤臣遇明主方能生辉,若遇到昏聩的,只能让明珠生尘。”   帝后二人憧憬未来,却都没有料到胡善围压根就不打算回宫。   这几天全国各地潜水好手云集长江扬州沿岸,在银山的刺激下施展水性捞人,每天都有尸首甚至白骨打捞上岸,居然能有百来个,还有装箱和石头块一起沉江的陈年旧案浮出水面,官府有了新线索开始寻凶拿人。   这座银山真是掀起来了千层浪,看着一具具打捞上岸的尸体和白骨,胡善围没让水鬼们白白冒险,也都给了赏银,还买了棺材,将这些可怜的无主尸骨收敛埋葬,请了和尚念经超度,不要再做孤魂野鬼。   胡善围的善举得到了赞扬,名声大噪,她公开说是为了失踪的范尚宫积德,期待出现奇迹。   有钱能使鬼推磨,水鬼们为了求赏银,在激流的长江里翻滚,反复入水,甚至有南海采珍的珠户们闻讯而来,来和水鬼们合作求赏银。   有钱能够创造奇迹,在一个闷热无比的下午,奇迹终于出现了。   水鬼和珠户联合捞尸队来到瓜州码头,说他们在江底发现一艘沉船,从沉船的新旧程度和油漆刷成的字号来看,就是范尚宫失踪的那艘商船。   “但是我们发现一个秘密……您看,兄弟们都是拿命换来的线索。”水鬼拖长了音调,瞥向银山。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负责看守银山的保镖铲了一铲子银子,装进簸箕里,递给水鬼首领。   水鬼首领收了银子,说道:“我们吃水里饭的,水干净,但水里的事情不干净,比水上还脏,这些事情我们见得多了,若说出来,将来可能要吃官司。”   又是一铁锹银子。   水鬼首领这才说了实话:   他们这些水鬼为避免抢尸各自为阵,从事发江段开始,沿着下游划片排查,捞到的尸首白骨送到瓜州码头,然后均分赏银。   南海采珠人的加入,他们可以潜到更深的地方,终于在船沉江段约两里的一个沙洲附近找到了沉底的船只。   夏天江水暴涨,暗流涌动,带动江地的泥沙,这艘沉船被暗流冲击得船头朝下,半个船头陷进了淤泥,船面被冲击到沙洲下面,船底因而呈现诡异的垂直状态。   水鬼们可以清晰的看见船底有个大窟窿。   “……这个大窟窿不同寻常,不是船板脱落,也不是长期缺乏桐油保养腐朽弄穿了,窟窿周围是整齐的断口,这分明是有人用刀斧劈砍所致。”   听到此句,一旁的曹尚宫再也忍不住了,嗖的一下站起来,“我就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快带我去那个沙洲。”   崔尚仪以前是锦衣卫的暗探,倒并不觉得意外,说道:“现在可以确定船只倾覆沉没不是意外,但问题是范尚宫人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胡善围看着水鬼首领又撇着白晃晃的银山,晓得他的话还没说道,要用银子才能砸出一句话,又使了个眼色,“我没有耐心了,再给你三铁锹,你把话全部倒完,否则,我只能另请高明。”   哗啦啦,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要从簸箕里溢出来。   水鬼首领连忙接着往下说:   水下无法呼吸,很快就要上潜,为了节约时间,水鬼们在事发江面搭建了浮台,用绳子捆了一块铁锚沉到江底,然后水鬼们抱着石块跳江,快速下沉,轮流查看情况,一口气用尽,便扯动拴在铁锚上的绳索,绑在腰间,上面浮台的人摇动缠着绳索的轮轴,快速把脱力的水鬼拉上岸。   经过轮番接力查看,他们发现破船里有一个房间很是蹊跷:房门是在外头反锁的,在江水浸泡快一个月了,铜锁已经生锈长了水草。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发现了,接下来要砸铜锁……咳咳,水底下浮力大,砸东西很难的,我们都要事先签好生死状,一锤是一锤的价。”   水鬼首领说道:“不是我们故意讹诈你的钱,根据我们多年捞尸的经验,这是一桩凶案啊,您要找的人八成就在里头,她还是个女官,官字上头两个口,我们老百姓要担当干系的,或许还会丢命。我们去砸门捞人,总比其他水鬼漫无目的的在外头瞎捞一气强多了。”   三个女官一听说房门是从外头反锁的,顿时三伏天里彻骨深寒:这不仅仅是谋杀了,这是虐杀,让人慢慢在恐惧中死去,谁干的?太狠了!   曹尚宫再也受不了了,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若让我知道是谁,我非活撕了他不可!”   崔尚仪双拳紧握,落下泪来。   胡善围说道:“你们的确担了风险,但是现在不能确定里头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银子没有那么好赚的,你们要砸开铜锁,开门之后,把屋子里的尸首捞上来,倘若真是我们要找的,尸首有多沉,银子就有多沉。”   一听这话,水鬼首领双目放光,简直要胜过银子的光辉了,“一言为定,三位放心,根据我们多年捞尸的经验,一直在深水浸泡的尸体不会那么容易腐烂变形,总有些特征或者随身物品让你们认出来。”   事不宜迟,三个女官当即扬帆出发,前往沙洲浮台处。   江面设有四个浮台,每次下去四个水鬼,水下行动不便,每人在水底砸一锤子就精疲力竭了,被浮台的人拉上来,上来后基本脱力,有的还剧烈咳喘起来,不能再下水了,怪不得叫做水鬼,真是从阎王爷手里讨饭吃,挣的是卖命的钱。   三十多人一人一锤,终于砸开了生锈的铜锁。   由于水下压力大,门锁纵使砸开,也很难打开,水鬼们将绳子绑在门环上,浮台上的人滚动绞盘拉动绳索,终于把房门给强行扯开了。   几乎是房门扯开的瞬间,一具微微泡胀的女尸随着水流从房间里横着冲了出来,水鬼们分工合作,有牵引女尸上潜的,有探入房间,寻找随身物品的。   女尸被抬上了浮台,因水里泡太久,钗环都散开遗失了,齐腰长发像水草般漂浮散开。   双目圆睁,露出苍青的眼珠,脸部肿胀,不过依稀还能看出旧日的轮廓,皮肤上有一层滑溜溜的、薄薄的尸蜡,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失真,好像连夜噩梦里见过的样子。   她穿着女官特有的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袍子遍刺着折枝小葵花,并以金线圈之,下着珠络缝金束带红裙,黑色的靴子上刺着小金花。   虽然还没有随身物件加以证明,但是胡善围等三个女官一眼就看出这个范尚宫。   没有谁会穿着在全是平民的商船上穿着官袍招摇过市,分明是范尚宫发现房门被反锁,拍门无人回应,陷入绝望,决定死也要死的体面,临死前换上的。   这个无时无刻都要保持妆容精致的女官、她初进宫时,向天神一般仰望过的女官啊……   这时崔尚仪和曹尚宫相拥而泣,胡善围跪在范尚宫尸身旁边,似乎能够感受范尚宫呼救无门,换官袍赴死时的绝望和愤怒、体验到冰冷的江水从门户缝隙里渗出来,从脚底很快爬到腰间、胸部、颈部、头顶……   复仇的怒火在燃烧,胡善围就像溺水似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热泪落在范尚宫覆着一层尸蜡的、僵硬又浮肿的脸上。   怎么可以这样残忍的对待她!她都已经离宫、决定以后与世无争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用这种缓慢又痛苦的方式结束她的生命!   为什么!   这时水鬼们陆续将沉船房间的物件打捞上岸,其中一条纯金和白玉雕琢的牡丹花玉带,这是在官袍外头起装饰作用的。   又有水鬼送上来一个布包袱,胡善围颤抖的手打开包袱,一块象牙符牌露出来了,圆形,巴掌大小,正面写着:“尚宫局,尚宫,范淑贞”,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二十八年造”。   洪武二十八年,正是胡善围离职出宫,范氏接替她尚宫之职的那年,这个代表身份的象牙牌就是在当年造的。   看到这个象牙牌,胡善围除了悲伤和愤恨之外,又多了份内疚,范尚宫本来打算在宫正司干一辈子的,没有想过当尚宫,是她要离开后宫,能够立刻顶住尚宫之位的只有范宫正,她有所求,范宫正没有拒绝,还说如果你在外头逛累了,觉得外面的世界更加丑陋,想要回来,这个位置随时都能还给你……   三年过去,她在外头和沐春隐婚,生了女儿,采菊东篱下,过着悠闲自得、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而范宫正成了范尚宫,替她继续负重前行。   她本以为,以范尚宫的圆滑世故,经验丰富,还有宫中强大的人脉关系,以及皇帝的信任,这让范尚宫在这个位置上应该比她如鱼得水才是。   可是没有想到,才三年时间,换了个皇帝,范尚宫就被逼出宫廷,半路被人虐杀而死。   宫廷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首《掘墓歌》暗指什么?是谁动的手?   胡善围来不及伤心难过了,说道:“守住这里,不要让人有机会破坏沉船被人刻意凿开,房门反锁的证据;去买些冰块,先保存范尚宫遗体;另外,劳烦曹尚宫去京城扬州府报官,就说五品女官被谋杀,人证物证俱全,尸体已经打捞上岸,要仵作过来填写尸格,收集证据。”   事发地段已经过了南京,在扬州江段,归扬州府管辖。曹尚宫擦干眼泪,“我这就去。我归隐在此,扬州府尹曾经来拜见过我,想必有几分脸面。”   崔尚仪说道:“我去买冰块。”   扬州是出了名的富贵乡,惯会享受,很多大户人家和商人都会储冰室。   胡善围继续留守在浮台上,守着范尚宫的遗体,看着水鬼们陆续从沉船里捞出一些东西。   到了黄昏,光线太差,实在不能下潜了,众人才从浮台转到船上,刚刚靠岸,崔尚仪送了冰块过来,应天府尹带着捕快和仵作赶到。   论官阶品级,府尹和尚宫都是五品,故胡善围和应天府并排而坐,说了水下的情况。   能够在富贵乡当父母官,扬州府尹绝对不是个小角色,他直觉范尚宫死的如此离奇,凶手手段胆大心黑——为了制造意外,明知会连累无辜,还是做出凿船锁门等举动,凶手肯定来头不小,比他这个地方官厉害多了。   何况还涉及后宫,扬州府尹顿时头疼,想着怎么甩锅,表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我知道胡尚宫着急,可是沉船虽然在扬州地界找到的,但是通过牢里的船主交代,事发江段还是南京地界,这个案子死了十个人,其中范尚宫是五品尚宫,至今尚有五人失踪,现在又发现船只是被人故意弄沉的,范尚宫房间被反锁,这种涉及谋杀朝廷命官的大案要案,不是我一个小小府尹能做主,我还需上报到刑部,由刑部判断归南京还是归扬州管辖,或者成为刑部的直属案件也未可知啊,在管辖确定之前,我们是不敢碰范尚宫遗体的。”   扬州府尹怕事,把曹尚宫惹火了,“我们有的是银子买冰块,大不了载着范尚宫的遗体上京高御状去!我就不信了,为宫廷效力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保守秘密,连辞官离京都如此低调简单,却是这个下场!”   兔死狐悲,扬州府尹明摆着要甩锅,拖来拖去,等到什么时候去?胡善围也是利索的性子,说道:“我赞成曹尚宫的意见,这就进京告御状去,别人不管,皇上不会不管。”   这些日子胡善围大张旗鼓在瓜州堆银山悬赏,扬州府尹如临大敌,加派人手管着治安,就把财帛动人心引起骚乱,如今听说胡善围要走,心中大喜,嘴上却说道:“三位女官稍安勿躁,这事记不得,还需——”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阵撼天震地般的马蹄声,但见一块明黄色的旗帜飘扬在驿道远方,居然是京城皇宫大内禁军!   为首的太监看到胡善围,立刻滚下马,举着一个明黄缂丝卷轴,说道:“有敕!”   众人连忙跪下听敕。   “宣前尚宫局尚宫胡善围即刻回宫,复任尚宫之职,钦此!” 第169章 反聘   抗旨不尊要杀头的,还会连累在场的曹尚宫和崔尚仪。   “微臣胡善围接旨。不过——”胡善围捧着明黄圣旨,指着冰块里的范尚宫:“我要带她一起进京,后宫女官刚刚出宫就横死长江,我必要弄个明白,有司必须彻查此案,找出真凶,不能让范尚宫白白死去。”   宣旨的太监早有所料,说道,“范尚宫辞官出宫荣养,路上遭遇不测,帝后都很是震惊,遂立刻命咱家来瓜州,除了传旨护送胡尚宫回宫,还命刑部的人过来督办此案,刑部的人就在后头,马上就到。除此之外,还命咱家好好安葬范尚宫。另外,皇后娘娘得知曹尚宫和崔氏都在瓜州,特赐了礼物给宫中旧人。”   曹尚宫和崔尚仪连忙跪下领赏。   帝后什么都安排好了,连宫中老臣都照顾到了,滴水不漏。曹尚宫劝胡善围,“皇命不可违,你速速后宫,配合刑部调查范尚宫之死,范尚宫一生都在宫廷,和外头的人没有什么恩怨,这飞来横祸肯定和宫廷有关。你放心,我会在外头和刑部的人一起查,两头发力,我就不信找不到真凶。”   胡善围当然晓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她真的不想入啊!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有家庭,她如何舍得才五个月大的女儿?   可是她若不堆起银山,大张旗鼓的在长江里捞人,又如何快速吸引得大明各路水性好的人几乎将长江筛了一遍?找到沉船被凿穿、房门被锁的铁证?   如果放任不管,范尚宫的尸身会化为白骨,永远尘封在沉船里了……   如今,直接抗旨是不成了,只能先回宫,揪出杀范尚宫的凶手再找机会辞官走人。   胡善围看着埋在冰块里的范尚宫,说道:“我要等刑部的人过来,验尸、勘验江底沉船、将故意杀人的证据写入卷宗、确认范尚宫是死于他杀才会跟你们回宫。”   太监有些着急了,“可是皇上皇后还等着胡尚宫——”   “我不会抗旨的。”胡善围打断道:“我来瓜州,又不是为了回宫,是为了范尚宫的死讯而来,她的后事处理不好,我如何安心回宫?”   胡善围不肯走,僵持约半个时辰,刑部尚书暴昭风尘仆仆赶到瓜州。暴大人年轻时恰好高祖皇帝暂停了科举,因才华选入国子监当监生,曾经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清廉如水,铁骨铮铮,不少贪官污吏被他弹劾参倒,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皆有威望,因为“暴”和“包”发音一样,所以有着包大人的诨名,可见他名声极好。   洪武三十年暴昭调到刑部为右侍郎,洪武三十一年,高祖皇帝自知大限已到,将他提拔为刑部尚书,是建文朝顾命大臣之一。   一见暴尚书,众人都放下心,认为以暴尚书的名声和品行,必定能查清真相。暴尚书是带着仵作和刑部的捕快来的,一来就验尸,填尸格,还乘着最后一线天光,派身前体壮捕快跟着水鬼下潜,去看江堤竖起的沉船。   捕快浮上来了,证实水鬼们的说法,“暴大人,船底漏洞断口整齐,的确是锐器劈砍所致,初步判断是蓄意谋杀。”   胡善围说道:“暴大人,船上有五十几人,只有范尚宫的房间是被人从外头反锁,可见范尚宫是凶手的唯一目标。凶手为了毁尸灭迹,不惜制造江难,让十余名无辜百姓枉死江中,真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   暴昭从小御史干到刑部尚书,掌大明刑狱,可谓是见识多广,他看着尚有水草痕迹的铜锁,沉吟道:“涉及谋杀,通常是为情、为财或者为官为权,范尚宫一直在宫廷,且年岁已高,情杀可以排除。这种十几条人命的大案,恐怕是官场倾轧,为财为权所致,凶手定有大背景。不过,本官以毕生名誉为保证,必定查清真相,让江中亡魂安息。”   “包大人”是个出了名的清官,连官靴上打着深色的补丁,胡善围见暴昭以最爱惜的名誉发誓,顿时放下心来,在大明,没有比暴昭更可靠的官了。   胡善围对着暴昭深深一拜,“我信暴大人,望暴大人早日查清真相,让亡魂安息。”   短暂相聚,又要告别,胡善围对曹尚宫和崔尚仪说道:“那些银子给水鬼们的赏银还有料理范尚宫的丧事,还有剩余,就留给两位前辈养老之用,你们多雇些看门护院的家丁,出行也邀请保镖保护,注意安全。”   曹尚宫说道:“你自放心的进宫,把范尚宫的事情查清楚,其他的交给我们来料理。养老的银子我们有的是,太过铺张了反而容易招贼。我们打算把剩下的银子专门用来做善事,用来捕捞安葬长江的无主尸体,入土为安,算是为范尚宫行善积德,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当个富贵闲人。莫要似这辈子辛辛苦苦像个老黄牛似的为皇家效命一声,却落得如此下场。”   兔死狐悲,三个“身经百战”的女官眼睛都有些湿润。   太监又在催促,胡善围遂连夜告别曹尚宫和崔尚仪,拿着那本《范德机诗集》回宫。   回京还是走水路,由于范尚宫之死,一路上岸边有禁军骑兵、江上还有南京水师的舰船护送,保护森严。   胡善围登上稳如平地的大官船,要了热水,洗去身上的尸臭,脱下里衣,裹胸被溢出的奶渍濡湿,又被体温烘干了,反反复复,原本柔软的布料变得就将刚刚浆洗过似的,硬邦邦的。   胡善围一边泡澡,一边喝着用熟麦牙和山楂泡的茶水,这是回奶用的,喝了之后乳汁会渐渐变少、断绝。   正值半夜,她的胸部开始肿涨,微微发硬。阿雷还没有断夜奶,每晚到这个时辰,都会半梦半醒的滚到她的怀里吃一顿“夜宵”。   现在阿雷不在身边,她的身体每到这个时辰都会涨奶。母亲的身体有着不被大脑控制的自主意识,每当她看见小婴儿或者听见婴儿的哭声,她的身体会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有自己的脾气,开始涨奶,做喂奶前的准备。   这种反应几乎是无差别的,胡善围再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了,只能靠着偏方来压制自己母性的本能反应。   入宫时这类食物类的东西都不能带进去,胡善围索性将剩下的山楂和熟麦芽扔进壶里一起煮了,滤出汁水,然后乘着月黑风高,将药渣倒入江水。   喝着回奶的茶水,胡善围提笔给沐春写信,次日官船靠岸时,南京水师提督陈瑄亲自在龙江驿站码头迎接,胡善围乘机偷偷把信件给他。   换了马车,沿路商户门窗紧闭,行人退散,巷子口设有路障,每隔五步就有兵士站岗,今日南京全程戒严,胡善围有自知之明,晓得这种排场绝对不是冲着自己这个五品尚宫来的,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胡善围问护送的陈瑄,当着众人的面,陈瑄不好表示任何立场,例行公事的说道:“汝南王举报周王和周王世子一同谋反,曹国公李景隆去河南开封周王府拿下周王,今日要押解到京师宗人府受审。”   周王世子朱有炖还在京城为人质,早就关押起来了,不需要去开封抓人。   胡善围对皇室谱系了如指掌,她简直不敢相信,“汝南王是周王的嫡次子,与周王世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周王朱橚的王妃是沐春的大姨妈冯氏——曾经的宋国公冯胜之女。冯胜全家都被高祖皇帝以谋反的罪名处死了,冯家灭族。沐春最后只救下了舅舅冯诚一家,去了云南改名换姓,从此消声灭迹。   周王妃冯氏生下世子朱有炖和汝南王朱有燻,周王夫妻感情还不错,冯家灭族时,周王无能为力,但是也尽到了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保护着妻儿。冯氏因而避免了蜀王妃蓝氏被逼自尽的悲剧——高祖皇帝命毛骧剥下蓝氏亲爹蓝玉的人皮,快递送到四川成都蜀王府。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周王妃冯氏逃过了一死,却要亲眼看着次子化身为白眼狼,为了和世子争夺亲王的爵位而污蔑亲爹和大哥。   故,曹国公李景隆来周王府来拿周王,周王妃悲痛欲绝,大骂次子朱有燻不孝,但也无可奈何,她娘家都灭族了,外甥黔国公沐春三年前也“死”了,现在真是一点靠山都没有。   陈瑄说道:“嗯,汝南王大义灭亲,若忠孝不得两全,只能选择忠了。”   胡善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周王会谋反?太阳打西边出来吧,别的藩王也就罢了,周王是个出了名的医痴,茹司药和谈太医夫妻都在周王府修书呢,医书能够造反?   皇上要削藩,第一个削谁不好,非要先削医痴周王,找不到理由,就诱惑汝南王去咬自己的亲爹……是谁出的这种昏招?是不是傻啊!制造这种人伦惨剧,吃相太难看了!简直是掩耳盗铃,连我这个女官都能猜出汝南王是受人指使攀咬亲爹,难道天下臣民都是傻子?   臣子出了这种昏招,当君王的难道听之任之?   周王形同儿戏的谋反,的确在朝野内外都引起了轰动,为周王鸣不平,须知周王修医书,治病救人,在民间名声极好。导致曹国公李景隆一路押送周王来京城,都有不少人沿路请愿,三伏天炎热,养尊处优的周王在囚车里热到中暑,百姓自发集资买昂贵的冰块,送到囚车里给周王防暑降温。   正因周王在民间的高人气,建文帝担心周王进京时引起民怨骚乱,所以干脆下令全城戒严,将周王囚车进城的这条路封锁起来,不让人接近周王。   周王被亲生儿子栽赃谋反,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打击,他晓得这个飞来横祸都会因为他的亲哥哥燕王朱棣而来,皇上不敢先动兵强马壮的四皇叔,就拿手无缚鸡之力的五皇叔开刀,杀鸡儆猴。   周王和燕王兄弟感情不错,一路上无论李景隆如何诱惑他攀咬亲哥哥燕王,周王都是拒绝的。瞧瞧,同样都是当弟弟,周王和亲儿子汝南王真的不一样。   陈瑄见胡善围难以置信的表情,一语双关的说道:“要变天了,胡尚宫要小心。”   夏天天气多变,胡善围上岸的时候还是烈阳高照,进了城,立刻黑云压城,胡善围放下车帘,心想周王被亲儿子指认谋反这个闹剧,建文帝应该是知情的……明知师出无名,还要一错再错,可见他对兵强马壮皇叔们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理智和基本人伦,唉,三年前明明还是个羞涩含蓄的少年,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真是变“天”了,皇室这摊浑水,也越来越浑。   胡善围心想,我揪出杀害范尚宫的凶手,就立马走人,才不去蹚浑水。   正思忖着,西安门已到,陈瑄等人止步,由禁军护送胡善围进皇宫,行了几里路,来到西华门,从   这里进去,就是后宫了。   我胡善围又回来了。   胡善围将随身包袱递给守门的内侍,“你们送到尚仪局,看看有无违禁之物,再送我房间。”   门口海棠几乎望眼欲穿,等候多时了,她如今是尚宫局的六品司言,马皇后的心腹。   “胡尚宫!”海棠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行了一礼,“请胡尚宫随下官去坤宁宫见皇后。”   胡善围见海棠如此出息了,很是欣慰。   去坤宁宫的路上,胡善围还“偶遇”了故人,尚仪局尚仪沈琼莲,尚衣局司宝黄惟德,尚食局尚食陈二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面生的宫人集体来围观“传说中”胡尚宫。   因胡善围在瓜州堆银山寻找范尚宫遗体,无人不知,这些围观的目光大多是善意和敬佩的。   到了坤宁宫,海棠将胡善围引到偏殿坐下,上茶,“胡尚宫稍等片刻,今日怀庆大长公主一早就进宫找皇后娘娘说话,这会子还没走。”   建文帝登基,他的女儿就是公主、姐妹是长公主、姑姑们就是大长公主了。怀庆公主一下子升了两个辈分。   一听怀庆大长公主来了,胡善围就猜出了大概,“大长公主是为了给周王求情吧。”   海棠点头,“胡尚宫真是料事如神。”   这就是十五年宫廷见闻的好处,胡善围太了解大明皇室各种掌故:周王和燕王的母妃硕妃早逝,燕王是哥哥,已经搬到乾清宫东五所住着,而弟弟周王还小,离不开母妃悉心呵护。高祖皇帝于是把周王交给成穆贵妃孙氏抚养。   成穆贵妃只有两个女儿,把周王当亲儿子养大,因而周王和怀庆大长公主像是亲兄妹,感情很好。成穆贵妃去世,无人为之主丧,在胡善围的启发下,高祖皇帝颁布了《孝慈录》,改变了孝制,命周王为成穆贵妃主丧,别的亲王只为庶母守了一年的孝期,而周王扎扎实实守了三年斩衰孝期。   这让怀庆大长公主越发把周王当亲哥哥尊重,虽然周王后来去了开封就藩,兄妹也一直保持通信,周王世子朱有炖被诬陷与父亲谋反,被投入宗人府大牢,也是怀庆大长公主每日派人送饭,嘘寒问暖,照顾这个阶下囚侄儿。   今天周王被曹国公李景隆押解回京,怀庆大长公主来坤宁宫为周王说情。   她是带着一摞周王组织编写的医书来的,“……我和周王一起长大的,最了解他,他没有什么野   心,骑马射箭都没有我厉害,父皇曾经说他‘百无一用’。皇后娘娘,您看看这些书,周王一门心思修医书,那有心思去谋反啊。汝南王这个臭小子被奸人所迷惑,你们不要相信这个黄口小儿的话。”   马皇后叹道:“后宫不得干政,汝南王和周王的话孰真孰假,自有宗人府的人做出裁决,那是本宫能做主的呢?”   见怀庆大长公主脸色有些不好了,马皇后又说道:“不过,本宫可以把这些书以及大长公主的话转达到皇上那里,让皇上酌情考虑。”   听到这话,怀庆大长公主很是失望,可是她也明白,这个年轻的马皇后不同于以前手腕高超的嫡母马皇后。   孝慈皇后在时,也是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是每一次前朝有事,孝慈皇后总是会去“扑火”,用各种方法让暴怒的高祖皇帝平冷静下来,去接受她的意见。   如今的马皇后有孝慈皇后遗风,但仅仅停留在善良上,她是个贤妻良母,对丈夫建文帝温柔顺从,但是一国皇后,仅仅是贤妻良母是远远不够的……   不能光求马皇后了,还要想其他法子救周王,怀庆大长公主告辞,马皇后如释重负。   公主一走,海棠赶紧带着胡善围往正殿而去。怀庆大长公主已经走到了门口,不死心的往后一望,正好看见了胡善围的侧脸。   怀庆大长公主简直狂喜:胡尚宫回来了!这个人连固执的高祖皇帝都能说服,说服年轻的建文帝应该没问题! 第170章 不忘初心   胡善围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进宫,就被怀庆大长公主给盯上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回来只为寻找范尚宫之死的真相,却没想到被卷入大明政权更替的旋涡。往后的路怎么走,就身不由己了。   好容易送走难缠的姑婆,马皇后松了一口气,海棠引着胡善围过来了。马皇后最后一次见胡善围时,还是储秀宫忐忑不安等候最后结果的秀女,见了胡尚宫要行礼的,如今风水轮流转,胡善围见马皇后,要行拜礼。   马皇后赐座,胡善围坐在下首,此时尚在高祖皇帝的丧期,宫里一应布置都以素净为主,马皇后梳着圆髻,插戴着白玉凤簪子,清淡尊贵的模样,胡善围一时看得怔住了。   马皇后和颜悦色,问:“胡尚宫可是觉得本宫打扮不妥?”   胡善围欠了欠身,说道:“不是,是皇后娘娘神似孝慈皇后,因而微臣刚才有些恍惚,请恕微臣殿前失仪。”   这一记马屁拍的无形,马皇后听了很是受用,她一直以孝慈皇后为榜样,努力朝着祖婆婆靠拢,心中表示:这种类型的“殿前失仪“可以多来一点嘛。   马皇后忙说道:“胡尚宫何罪之有,本宫一直读着《孝慈皇后起居注》,学习如何当大明的皇后,每天耳濡目染,何况孝慈皇后是本宫的族人,故有些相似。”   其实胡善围是故意的,在宫里快要修炼成精的人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三年后再见,总要有个双方都愉悦的开头,但马皇后身居高位,早就厌倦了奉承谄媚之词,用孝慈皇后来夸她会好些。   何况怀庆大长公主刚走,如今建文帝铁了心要削藩,孝慈皇后夫唱妇随,夫妻一个立场,可以想象刚才的谈话不愉快,所以胡善围和孝慈皇后说着她早就编好的谎言:我在大明游历这三年。   胡善围三年都待在云南,和沐春厮守在一起,一应旅行经验都是二手货——她把当年茹司药和谈太医游历天下寻访名医和药材的信件都牢记于心,加上当女官时出差的见闻,说起来也毫无破绽。   末了,还顺便解释父亲胡荣为何不在济宁老家:“……父亲年纪大了,想着叶落归根,便拖家带口会济宁老家,可是继母在途中水土不服,一病去了,微臣的弟弟也出过一次意外,差点淹死。父亲觉得这是老天示警,不易回乡,找个算命的高人,算了一卦,说南方大运、北则大凶,于是父亲和弟弟往南走,父亲这些年身体还好,弟弟也正是长见识的年龄,两人且行且住,这两年还没有安顿下来……”   以前高祖皇帝曾经用她家人性命要挟过,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被拿住把柄了。   马皇后整天忙于应付后宫大小事情还有慈宁宫的婆婆,难得放松,一时听得入神,到了中午要摆饭了,才回过神来,留了胡善围在坤宁宫用饭,喝了茶,才依依不舍的说道:“胡尚宫一路辛苦,且先回去安置,还是你以前住的院子,本宫已经派人好好收拾过了。”   言罢,马皇后将一面手掌大的椭圆形象牙牌给她,“这是三年前你辞工的时候留下来的,现在物归原主,从此以后,本宫就将后宫交给胡尚宫了。”   胡善围接过牙牌,说道:“微臣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只是,微臣在当差之前,想去孝陵给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烧柱香,再看看孝陵那些鹿,还有绿孔雀。”   海棠听了,简直要当场竖起大拇指,胡尚宫还没正式当差,就开始先立威了,去孝陵是为了显示以往丰厚的资历和威望,毕竟为孝慈皇后守陵一年,在宫里是独一份的。   马皇后听了,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啊!胡尚宫一回来不贪权不贪利,先去孝陵祭拜旧主,忠孝都占全了,以后定将慈宁宫那位贪名揽权的太后压得死死的,看她还怎么兴风作浪。   胡善围回到旧居,沈琼莲等人早就等候在此,甚至在南康大长公主府荣养的江全也来了,不用说,都是来打听范尚宫离奇死亡案的。   后宫自有温情在,见到这些人,胡善围不用戴着虚伪的面具了,红了眼眶,将如何听到消息、如何拿出沈琼莲赠送的印章去沈家提银子、如何在瓜州堆银山引天下水性好的捞人、如何发现沉船、凿穿的船底、从门外反锁的铜锁、以及……范尚宫已经长了尸蜡的遗体。   “……范尚宫死前换了女官官袍,穿着金线绣的官靴,还有这枚只用了三年的尚宫腰牌。”   胡尚宫从包袱里拿出范尚宫的遗物,“我这次回宫,一为圣旨,二为查清楚范尚宫之死的真相,找到真凶,各位都是我信任之人,若有任何线索,都请告诉我,我一定会为范尚宫复仇的。”   众人听了,皆是震怒,尤其是江全,她年轻时被始乱终弃,丈夫夺了她的女儿,献给皇帝,还把她推入江中,她在冰冷的江水中挣扎,方得以“重生”,改了年龄和姓名,从此以“江”为姓,发奋读书考女官进宫找女儿。   没有谁比江全更能明白被江水淹没时的恐惧了。听到胡善围的讲述,江全仿佛亲历死亡,回到了过去,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陈二妹脾气最急,说道:“范尚宫以前当宫正的时候,得罪过不少人,我回去一条条的梳理,凶手肯定就在其中。”   沈琼莲先开口问道:“崔尚仪现在如何了?范尚宫的死应是给她很大的打击,好容易高祖皇帝开恩留她一条性命,可是她知道太多秘密,我真是担心她走了范尚宫的老路。”到底是一手栽培的,沈琼莲最关心崔尚仪。   胡善围说道:“有些显老了,不过精神还行。捞尸剩下的银子,我都给了曹尚宫和崔尚仪,要她们多雇些看门的家丁和保镖。况且现在刑部尚书暴大人已经亲自督办此案,她们两个在外面配合调查,事情闹大了,幕后黑手目前不敢动她们,伸手必被捉。”   黄惟德在宫中资历最老,当了十五年的司宝女官,深得高祖皇帝和建文帝信任,她目光满是疑惑:   “范尚宫出身名门,天生就比旁人有底气,为人公允,和人没有什么私仇,都是公事,若遇到犯事的,通常按照宫规从严处理,以儆效尤。不少人因此而迁怒于她,暗地里叫她范阎王,但这些不懂事的混的都不怎么样,在宫里都没能奈何她,怎么有本事在宫外就能做出如此周密的谋杀?除非是早就预谋好的买凶杀人。”   “还有,范尚宫以前的心腹王典正自尽了,留下遗书,说是追随范尚宫而去,皇后娘娘赦免其自戕之罪,命人抬出去安葬,为此,太后很是不满,认为皇后带头无视宫规,又失体统,慈宁宫很是闹过一阵,据传太后要去奉先殿哭孝康皇帝,皇后无奈,请了皇上过去,才安抚下来。”   太后!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胡善围心中某个地方一亮。以前看邸报时,看到高祖皇帝临死前命所有嫔妃和侍寝过的宫女殉葬,应是为了防止将来有人掣肘皇太孙,可是以高祖皇帝的铁血手段,朝中大清洗,后宫搞殉葬,为何独独放过最大的隐患吕太后?   宫廷效力十五年,胡善围太了解高祖皇帝了,到了晚年,是个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暴君,他宁可脏了自己的手,也要弄死吕太后的,可是为何吕太后如今还活蹦乱跳的在慈宁宫和马皇后杠上了?   这其中必有蹊跷。   胡善围沉吟片刻,问道:“自戕的王典正遗书还有她的房间还在?”   海棠说道:“太后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不如烧给她,一应物件都运出去了焚毁了,不过我将她的遗书抄录了一份,在尚宫局花名册里留了底,这就命人送来。”   胡善围一抬手,“该日你偷偷送来便是,不要走漏风声了,如今我只相信你们几个,不能让外人知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这三年大大小小的事情说给胡善围听了,比如帝后关系和谐,东西六宫只有两个不受宠的嫔妃、坤宁宫和慈宁宫婆媳斗法,暗下较劲云云。   经过洪武朝的大清洗,如今诺大的后宫只有八个需要伺候的皇室成员,比洪武朝拥挤的后宫简单多了。   首先就是当然是乾清宫的建文帝,每天都忙到半夜才睡,天不亮就上朝,保持了先帝爷的勤奋。   然后就是慈宁宫的吕太后,吕太后不安分,前段时间为故去的父亲求承恩公爵位被建文帝拒绝。   再就是坤宁宫的马皇后和两岁的太子。国储有现成的东宫可以住,但是太子实在太小了,马皇后舍不得,在丈夫建文帝的同意下,将太子留在坤宁宫抚养教导。   建文帝的两个嫔妃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和西六宫的翊坤宫。不过根据彤史女官的记载,这两个嫔妃自从皇上登基之后就没有侍寝一次——皇上需要繁衍子嗣,孝期可以不禁欲。   所以马皇后处于独宠状态。   最后是前朝后宫唯一的幸存者——宁和殿的张太嫔,她和三岁的宝庆大长公主这两个皇室成员生活在西北角的宁和殿。母女两个都年纪小,辈分高,宝庆公主都没开蒙,就是“大长”。不过张太嫔向来低调,除了牵着女儿偶尔出去遛一遛,几乎没有独自出过宁和殿。   如此“清新脱俗”的后宫,几千个宫人只需服务八个皇族,无论女官还是服侍的宫人太监都觉得蓦地轻松起来了,很多时候都无事可做。马皇后已经有往宫外放一批人的想法了,估摸这事是胡善围回宫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一直说黄昏,各女官才各自散了,江全刻意最后一个走,从衣服夹层里拿出一封信,低声对胡善围说道:“这是茹司药托我捎给你的。”   江全因在宫外的南康大长公主府里荣养,所以她是最自由、最能保留隐私的,与别人的通信不用过尚仪局拆信这道关。   胡善围展信一看,原来周王以谋反的罪名押解到京城,周王府树倒猢狲散,一起修书的名医各自回家,茹司药和谈太医也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无锡老家避风头,要胡善围不用担心他们。   不过,茹司药在信中有所求,说他们夫妻追随周王多年了,周王修医书,不是沽名钓誉,他是真的喜欢医学,想要做出一番成就。他的巨作《救荒本草》才编写到一半就因被汝南王诬告谋反而停止,实乃医学上一大损失。   如今他们夫妻淡出宫廷多年,且在周王府为座上宾,他们的话皇上不会听的,但是胡尚宫的话,或许会影响帝后,求胡尚宫看在医学、看在营救天下苍生的份上,尚且一试,救救周王,爵位什么的都无所谓,保住周王一条性命,将来或许能够救千万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茹司药依然只为寻求医道,不忘初心,胡善围很是佩服,何况她生阿雷难产,幸亏茹司药出手,救了她们母女性命。天下苍生有些虚,哪怕看在茹司药救命之恩的份上,胡善围也会尝试保住周王的性命。 第171章 故人来   要当差,要查案,还要想法子进言救周王,胡善围顿时觉得压力好大,将茹司药的信烧了,以防节外生枝。   到了半夜,模模糊糊梦到了给阿雷喂奶,胡善围生生被涨奶给疼醒了,两个乳房就像石头似的硬帮帮的,再这样涨下去会发热甚至奶头溃烂,胡善围起床,用热手巾敷着胸部,一点点把奶水挤出来。   次日早上,宫女提着食盒送饭,胡善围谎称天热没有胃口,要来了干山楂片煮水放凉了喝,明为开胃,实则断奶之用。   一应河鲜海鲜等发物都不碰,希望奶水早日下去。   胡善围这日去了孝陵,她前脚刚到,怀庆大长公主后脚就跟上了。人家来看自己的亲爹和嫡母,胡善围明明晓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无可奈何。   其实不需怀庆开口,就凭茹司药的信中的托付,胡善围也会竭尽所能保住周王性命。只是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便和怀庆明说。   两人在孝陵看鹿,这里环境清幽,即便在夏天也是凉快的,怀庆大长公主和她寒暄了几句,就要说到正题,胡善围一抬手,说道:   “公主今日和来意和昨日去坤宁宫找马皇后是一样的吧。周王和公主兄妹情深,昔日周王为端敬贵妃守丧三年,纯孝之极,公主想尽办法为周王奔走求情,微臣可以理解公主的心情。”   胡善围指着隐藏在孝陵里守陵人小屋,“当年微臣在孝陵守墓,整日扫地喂鹿,生活甚是艰苦,多亏公主关照,微臣才得以衣食无忧,每天都能有一碗肉吃,这些恩德,微臣一直牢记于心,不曾忘记。”   怀庆大长公主心想,其实是当年是驸马王宁有所求,但是驸马和你以前定过亲事,瓜田李下,要避嫌的,所以只能我出手帮忙……我堂堂大明公主,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送点吃穿而已,没想到当年滴水之恩,居然有了今日的涌泉相报。   心中如此想着,公主嘴上却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因你之前的进言,才会有父皇的《孝慈录》改变了国家孝制,我的母妃才得以厚葬,避免无人主丧的尴尬。”   反正不能说是驸马王宁的缘故。   怀庆大长公主是个有胸襟的女人,当年秦王诋毁胡善围和驸马王宁余情未了,暗通款曲,以为女人的嫉妒之心会激发怀庆弄死胡善围,但是怀庆不仅没有上当,还反过来和锦衣卫合作,和驸马王宁一起演戏,佯装绑架胡善围,引出了幕后黑手秦王。   这次周王遇到困难,怀庆对胡善围有所求,没有一开口就提到当年曾经两次施恩的往事,去挟恩图报,这份气度,实在令人佩服。   因而胡善围与怀庆大长公主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和聪明人说话,就不用顾忌太多了,她直言道:“公主深明大义,是个明理之人,微臣就不和公主拐外抹角了。皇上三岁时,微臣进宫当女官,可以说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少年时被期于厚望,越过了诸多兵强马壮、政治经验丰富的皇叔、还有原配嫡子朱允熥而得封皇太孙,储位可以说是风雨摇摆。皇上能够依仗的只有高祖皇帝,高祖皇帝通过蓝玉案在前朝一通大清洗,昔日冠盖满京华的京城豪门勋贵,只剩下四大家。高祖皇帝死前,还命后宫嫔妃全部殉葬,如今偌大后宫,加上皇上都只有八个皇室成员,皇上君权在握,无人能掣肘,一登基就独揽权柄。”   “可是,高祖皇帝替皇上安排好了一切,却不想皇上自身是个毫无政治斗争经验的新手,朝中有经验的老臣基本被高祖皇帝杀干净了、太后是个糊涂的、皇后出身微寒,做贤妻良母足够,但远不能像以前孝慈皇后给予皇上开导和建议。皇上初揽大权,和高祖皇帝老练的手腕相比,就像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挥舞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绝世宝刀保护满仓令人垂涎的财宝。”   “公主,您试想一下,您要是这个守护财宝的孩子,是不是也会乱舞一气?把握不了分寸,毫无章法,稍微嗅到危险,就胡乱劈砍,必要置对方于死地才能放心?”   胡善围冷静分析,听得怀庆大长公主渐渐绝望,“你说得对,皇上就是个用武器守护财宝的稚童,失去理智,居然同意用汝南王这个熊孩子栽赃陷害亲爹周王的法子,真是一记昏招。其实皇上已经不在乎过程如何了,只想要结果,这么说,周王必死无疑,谁劝都没有用了。抱歉,我不应该为难你。”   “公主莫急,未必会到死这个地步。”胡善围说道:“这事是曹国公李景隆做下的,李景隆也确实在周王府里违禁的龙袍——”   “那是汝南王栽赃陷害的!”怀庆大长公主忍不住为周王辩护。   胡善围叹道:“公主千万不要这么说了,掩耳盗铃之事捅破,这只会让皇上难堪,殿下后面再说什么,皇上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所以,公主的直言根本达不到您想要的目的,这时候就需要改变方法了。”   人要脸,树要皮,连高祖皇帝这只老狐狸都有恼羞成怒的时候,何况年轻面皮薄的建文帝?   怀庆大长公主此刻的心情就像天上的柳絮,忽上忽上的,忙拉住胡善围的手,“胡尚宫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胡善围说道:“国有国法,谋反要处斩,株连九族。但都是皇室自家人,还能自杀自不成?如今,周王谋反的罪名是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公主要说服周王认罪悔过,然后说动整个皇族去给周王说情,留他一条性命。负责周王谋反案的是曹国公李景隆,他是高祖皇帝留给皇上的顾命大将,但是论辈分,他也是皇上的表哥、公主的外甥孙。公主就拿辈分去压他,反正周王认罪,达到了除爵削藩的目的。”   怀庆大长公主听了,很是纠结,“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周王如何会认?”   她觉得周王冤枉,根本没有野心谋反,于是收罗了一堆周王编的医书去坤宁宫找马皇后说情。   胡善围说道:“周王不认,周王世子就要跟着父亲一起陪葬。周王若认了——也没有人相信周王真的做过,都会觉得周王是迫不得已,为了保住嫡长子性命,不得已而为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汝南王卖父亲和兄长求荣,谁会瞧得起他,谁会相信他的鬼话?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还有翻案的机会,但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胡善围一席话,怀庆大长公主豁然开朗,原来一直以来,她走错了方向,她越是为周王喊冤,皇上就越难堪,周王就越危险。   认清楚了这些,怀庆大长公主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都说父皇残暴,可是父皇最忌讳骨肉相残,秦王一错再错,父皇也都留他一命,给他机会。对我们这些女儿们,更不用说——也就是对驸马们辣手无情。现在换成了侄儿当皇帝,我才明白无论父皇如何冷血,也总比在侄儿手里讨生活强多了。”   怀庆在宫里排行老六,前面五个公主的驸马,除了二驸马梅殷还在,大驸马李祺、三驸马牛城、四驸马欧阳伦、五驸马陆贤全都因种种原因被岳父高祖皇帝弄死了。   在洪武朝,驸马是妥妥的高危职业。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高祖皇帝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立场和态度,怀庆做为公主,驸马王宁也深得洪武帝器重,专门负责对北元的招降工作,她觉得高祖皇帝是个好父亲。   怀庆大长公主越想越气,落下泪来,“若父皇还在,周王怎么沦落到如此田地?”   胡善围心中叹息,递过帕子,“公主这话莫要再说了,传到皇上耳边,定会不悦。没有了高祖皇帝的庇护,公主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还有周王,在父亲手里怎么任性都可以,但在侄儿手中……唉,自己小心吧。先让周王认罪,皇室这边公主去发动,马皇后这边微臣去劝,双管齐下,皇上总不能刚刚登上皇位,就与整个皇族对抗,他毕竟是个孙辈。”   怀庆大长公主依计行事,离开孝陵,直奔囚禁周王和周王世子的宗人府。   胡善围喂了鹿,还去池塘边看绿孔雀,现在是孔雀们的求偶时节,羽毛华丽,似乎自带光环的雄孔雀们围着雌孔雀开屏起舞,露出屁股耍流氓,那副英俊无耻又风骚的样子像极了沐春。   想起丈夫,胡善围暗道:你在云南好好照顾阿雷,我这边已经有了头绪,等找到凶手,我就回家。帝后要是不肯放,我就要茹司药开一副猛药,找个因病离宫。如今皇室是越来越复杂了,早走早脱身。   与此同时,昆明的沐春接到了陈瑄的飞鸽传书,一看内容,简直当场暴走,差点把阿雷给掉地上了。   这是胡善围写给他的信,说了范尚宫之死各种疑点,以及建文帝圣旨宣她入宫当尚宫。要他稍安勿躁,照顾好阿雷,她会想法子脱身云云。   “勿躁勿躁!老婆都被关在宫里了,怎么能不躁!”沐春顺手拿着阿雷的布老虎在桌上猛捶,“不行!我得把她搞回来。”   阿雷见父亲殴打布老虎,忙为好朋友报仇,用小拳头捶着父亲的胸口,还像个小兽似的撕咬。   沐春被女儿袭胸,疼得呲牙咧嘴,“哇,你爹没那个功能,明明奶娘刚刚喂过的,又饿了?”   沐春胸肌发达,硬邦邦的像个石头,阿雷嫌弃口感太差,松了口,留下一粒白印。   沐春摸着凹陷的小白印,顿时大喜,掰开女儿的嘴巴,看见空空如也的上牙床露出了小米粒的萌牙。   “阿雷长牙了!”沐春立刻由怒转喜,抱着阿雷向来送消息的时千户显摆,“我家阿雷再也不是无齿之徒了!”   时千户是八个孩子的爹了,早就见惯这种场面,心想,阿雷不是,你一直都是无耻之徒啊。   “善围,快来看女儿——”沐春刚才兴奋过头,霎时忘记了老婆已经进宫重操旧业。他冲进卧室看着满柜子挂着妻子的旧衣服,一下子被拉进了残酷的现实。   “啊……咿呀!”阿雷指着一件胡善围的月白交领寝衣,沐春取下衣服,阿雷立刻抓在手里放在嘴里   撕咬,沐春低头埋进去深深一闻,原来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正是妻子的味道。   思恋如决堤的洪水,将沐春冲溃了。   沐春说道:“我要去京城。”   时千户提醒道:“可是夫人说要您好好照顾小姐,等她回来。”   沐春说道:“妻在外,妻命有所不受。”   时千户说道:“小姐才半岁,不便跟您远行,何况您这张脸在京城很多熟人都认识,您死了三年了,一旦复活,又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沐春把阿雷递给时千户,“你家都有八个孩子了,反正一群羊也是放。”   时千户连连后退,一直推到门外,“标下不敢,责任重大。自己的孩子怎么摔打都没事,小姐的命尊贵着呢,标下不敢养。”   开玩笑!若是沐春回来,这坨球形闪电哪怕被我养瘦了一两肉,我都必死无疑啊。   其实沐春刚刚递过去就后悔了,想起时千户家里的八个猴子般的孩子,他的小阿雷可不能变成皮猴般的模样。   沐春遂收手,紧紧抱着女儿,“怎么办,我不放心你娘。”   话音刚落,有护卫来报:“大人,有故人来访。”言罢,还递过来一个象牙符牌。   锦衣卫副指挥使,纪纲。   沐春就像百日见鬼似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不准他进来——我出去见他。   两人约在一个茶馆见面,纪纲还是老样子,肤白貌美大长腿,装成儒生模样。   不等纪纲开口,沐春就残忍拒绝了,“你是来替你主人燕王招揽我的吧?我已经死了三年,你就死了这条心。还有,我不管他们老朱家怎么争,谁当皇帝无所谓,但你们不可以在云南搞事情,这块地方年轻的很,刚刚开始走出蒙昧,步入文明,你们一闹,这里又要倒退几百年。”   纪纲冷笑道:“要谋云南,找你弟弟沐晟岂不是更容易?你都死了三年啦,人走茶凉,没有多少用处。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你到底怎么给人当丈夫的?居然要妻子去京城冒险,自己龟缩在家里带孩子。”   沐春说道:“你也知道善围的脾气,最是重情重义,不能对范尚宫坐视不理。本来只是去去就回的,可是没想到皇上会下旨要她回宫。”   纪纲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就还你一个老婆。我这三年已经在燕王的支持下,暗中把解散的锦衣卫们重新组织了起来,京城布满了眼线,包括在宫里也有我的人,我帮你把善围弄出来。”   沐春一听纪纲叫妻子闺名,心下不爽,说道:“我的老婆我自己去救。”   纪纲说道:“陈瑄再厉害,也只是守着京城水路门户,他的手伸不进后宫。你跟我去京城,我担保你们夫妻团圆。”   纪纲居然重组了锦衣卫!沐春太明白锦衣卫的厉害了,这些人看来都憋着一股狠劲,为被残忍凌迟的指挥使毛骧复仇。燕王的实力远比想象中的强悍,现在看来,需要两面下注了。   沐春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我去去就回。”   沐春跑去了把茶馆听戏的岳父大人胡荣带到自己家中,指着凉塌上抱着胡善围旧衣酣睡的阿雷说道:“这是您外孙女,我把她交给您养着了。您以前怎么养胡善围,就怎么养她。” 第172章 我们十分想念先帝   一天之内多了个女婿还有外孙女是什么感受?   胡荣:激动!还有一点想哭!   然而,等胡荣冷静下来,忙问:“我女儿呢?还有,你是谁?家中几口人?几亩地?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这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你和善围什么时候成的亲?”   “来不及解释了。”沐春将时千户一推,“你来说,我要出发了。”   胡荣不认识沐春,但是他认识时千户,是时千户把他们胡家接出京城,安顿在昆明,他一直以为时千户是女儿的心腹,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女婿的人。   沐春对着女儿肥嫩的腿子狠狠亲了一口,骑马狂奔,刚刚跑过房子前头的菊花田,他似乎幻听到了阿雷打雷般的哭声,父亲的本能,他立刻调转马头往回奔。   透过垂下竹帘的缝隙,沐春看见阿雷已经醒了,老丈人胡荣一手抱着她,一手拿着勺子给她一勺勺的喂水喝。   胡荣仔细打量着外孙女,面部轮廓很像他这个外祖父,生得浓眉虎眼,尤其是那双眼睛,就像圆规画成的,眼珠子就是个晶亮的墨葡萄。   或许是血缘亲近的关系,阿雷对这个陌生人没有排斥,还好奇的扯着外祖父的胡子,阿雷力气大,小拳头拽到什么就不肯放手了,生生扯出了两根胡须,咯咯直笑,露出一颗小米粒牙齿。   胡荣顾不上疼,反而大赞外孙女,脱口而出,“我家善围好厉害,人小力气大。”   看样子,胡善围小时候没少扯过父亲的头发。   看到温暖的一幕,沐春确认了岳父大人会好好养着女儿,毕竟胡善围也被养的很好——至少在十七岁以前,胡荣真的是个好父亲,有养女孩儿的经验。   没有后顾之忧,沐春狠狠心,再次离家。   且说胡荣话音一落,晓得自己顺口说错了,把外孙女叫成了女儿的名字,他遂问时千户,“小宝贝叫什么名字?”   “这个……”时千户有些说不出口,“小姐出生那晚,电闪雷鸣,我家大人差点被地滚雷劈中,所以小名就叫阿雷。”   胡荣当场表示反对,“孩子的名字岂能儿戏,名字要叫一辈子的,现在她不懂事,叫什么猫儿狗儿的都无所谓,当她稍大些,会被其他小孩子取笑的。”   时千户也有同感,“胡员外说的是,我有三个闺女,叫淑珍,淑琴和淑芬,一听就是闺秀,可是小姐的名字是大人和夫人定的,我说不上话。”   时千户江西土匪出身,越是草莽,越想要附庸风雅。   胡荣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女儿胡善围的名字就取的清新脱俗,很是讲究,几经斟酌才定下来的。看着雪团子般可爱的外孙女,阿雷这种名字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觉得委屈外孙女了。   胡荣想了想,说道:“既然是天降祥瑞,小名就叫阿祥。”   时千户拍手叫好:“胡员外高才,这才是个正经女孩子的名字。”   一旁喝水的阿祥见时千户拍手,她也学着拍手,胡荣眼睛都笑弯了,“你看,她很喜欢这个新名字。”   刚刚跟着纪纲一起出昆明城的沐春并不知道,他闺女响当当的小名被老丈人改了。   千里之外,南京城。   宗人府审理周王伙同周王世子谋反案,曹国公李景隆从河南的周王府搜出了龙袍等铁证。   没等宗人府正式开审,周王就痛快写了认罪书,声称自己一时糊涂,想要染指帝位,世子苦劝无果,迫于孝道,只得隐瞒,现在人赃并获,他无话可说,只希望皇上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饶他们父子一命。   周王几乎字字泣血,怀庆大长公主也四处奔走,建文帝对皇叔下此不入流的狠手,公主们皆有兔死狐悲之感,纷纷为哥哥周王求情,甚至连皇室辈分最高的庆阳公主也被怀庆大长公主请到宗人府为周王求情。   庆阳公主是高祖皇帝的侄女,原本按照皇室规矩,皇帝的侄女应该封郡主,侄女婿封郡马。但是高祖皇帝说道:“当年家穷,没有吃的,是哥哥忍饥挨饿,把粮食让给朕,哥哥生生饿死了。朕把哥哥的女儿当成亲生的,就封公主,待遇和朕的女儿们一样。侄女婿封驸马都尉,只是要驸马领郡马的俸禄。”   庆阳公主的驸马叫做黄琛,一直守护中都凤阳,可见高祖皇帝对他的重视和信任,毕竟高祖皇帝还有过把都城迁到凤阳的疯狂想法。   如今大明皇室,庆阳公主辈分年龄最高,把曹国公李景隆一通教训,尤觉得不够,还进宫劝谏建文帝,“皇上,杀人不过头点地,周王已经写了认罪书,皇上就饶他父子一命。”   姑姑们都来劝,就连马皇后也吹枕头风,把胡善围的话换汤不换药的说出来,说丈夫刚刚登基,要恩威并施,威风已经摆出来,现在是施恩的时候。   又道:“既然削周王是敲山震虎,目的是削燕王。那就留周王一命,给诸位皇叔们一个台阶下,只要放弃兵权,削减藩王府权力,皇叔还是皇叔,若非要置于死地,逼得极了,皇叔们串通一气,狗急跳墙怎么办?活都活不成了,岂不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建文帝觉得妻子说的挺有道理,果然当了皇后就是不一样,格局比以前高了,反正削藩的目的已经   达成,周王不过是个废人了,皇室几乎一边倒的要保住周王性命,那就做个顺水人情。   建文帝说道:“皇叔知错能改,只是大错已经铸成,覆水难收,周王府要撤藩,贬为庶人,除了大义灭亲的汝南王以外,全家圈禁中都凤阳。”   众公主听了,皆赞建文帝仁慈。   庆阳公主自持身份,且在洪武朝时被厚待惯了,对现在的皇帝认识不清,她对侄儿一上台就对皇室大刀阔斧的动手有些不满,一时有些感叹,要是高祖皇帝还在,周王这个老实孩子岂能沦落到这个地步,不禁说了一句,“如此,高祖皇帝也能含笑九泉了。”   一听这话,怀庆大长公主觉得要糟,根据胡善围的提醒,在建文帝面前千万不要提高祖皇帝如何如何好,连忙偷偷观察建文帝脸色,见皇上不动声色,没有发怒或者收回成命,这才放心下来,心想皇上还是估计一些颜面的。   这是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海棠来了,说皇后娘娘在坤宁宫设了宴,请各位公主们过去喝茶。   建文帝巴不得赶紧把这群长辈姑姑们打发走,心想皇后真是朕的贤内助,晓得朕最不喜欢应付长辈。   众公主告辞,改道坤宁宫,建文帝终于清静了,赶紧召集各位顾命大臣,商议削下一个藩王。   坤宁宫的宴会散去,公主们打道回府,不管怎么样,周王父子的性命总算保下来了。   庆阳公主刚刚回到公主府,建文帝的圣旨就来了,说皇室规矩不可废,王女应该封郡主,现在改封她为庆成郡主,丈夫黄琛也改封郡马。   万万没有想到,一句“高祖皇帝也能含笑九泉”把自己和丈夫的爵位都降了一等!   庆阳公主当时都懵了:老娘是高祖皇帝破例封的公主啊!高祖皇帝才走了两个月,他老人家的话就不管用了?   然而,纵有不满,庆阳……不,是庆成郡主还是领旨,进宫谢恩。   建文帝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接见了这位长辈,说道:“郡马黄琛一直镇守中都凤阳,郡主和郡马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如今郡马年事已高,也该回京和郡主一起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高祖皇帝也能含笑九泉”这句话触动了龙鳞,建文帝表面不好发作,后来就不客气了。何况周王一家子圈禁凤阳,黄琛镇守在此,建文帝不放心啊。   庆成郡主回府,这才真正明白啥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再不敢摆出长辈的谱了,现在要夹起尾巴做人。建文帝话里有话,表面嘘寒问暖,其实暗藏机锋。   庆成郡主回府之后,连忙给丈夫写信,派人连夜送到凤阳。一下子降为郡马的黄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上书皇上,说自己老了,退位让贤,请求辞官。   建文帝虚拒绝了两次,直到黄琛第三次上书,同意了,派了心腹接替黄琛镇守中都凤阳,监视周王一家。   建文帝此举,大半个皇室都寒了心,因为公主又不能当皇帝,无论政权如何更迭,都影响不了公主们的利益,所以历朝历代对公主还是很宽容的。   公主府一夜之间变成郡主府,这还是高祖皇帝格外开恩给的,何况庆成郡主夫妻从不仗着身份生事,和蔼可亲,爱护晚辈,在皇室中颇有威望,没有犯什么错误,现在落得如此下场,这让公主们怎么想?   大明公主们:我们十分想念父皇!哪怕父皇把我们一半人都变成了寡妇!但至少我们还是公主,还有公主的尊严!   庆阳公主变庆成郡主这些日子,曹国公李景隆又去了山西大同的代王府,把代王朱桂全家也以谋反罪名抓到京城,贬为庶人,然后和周王全家一样圈禁在凤阳。   代王妃徐氏是燕王妃的二妹、魏国公徐达之女,代王和燕王是连襟,故被建文帝第二个给削了。   同月,在云南昆明就藩的岷王朱楩被镇守在云南的西平侯沐晟指控私采银矿,与民争利等罪名,建文帝真是瞌睡遇到枕头,立刻将岷王朱楩废为庶人,圈禁福建漳州。   同月,湘王朱柏被指控私印宝钞,即将被押回京城受审问时,天性高傲的朱柏不想走哥哥们老路,被圈禁在凤阳当囚徒,干脆将全家都反锁在王府,点燃了一把火。   朱柏临死前大声笑道:“我亲眼看到很多在太祖手下获罪的大臣都不愿受辱,自杀而死,我是高皇帝的儿子,怎么能够为了求一条活路而被狱吏侮辱!我愿意自焚以证清白!”   八月,齐王朱博被控谋反,废为庶人,全家圈禁凤阳。   就这样,建文帝继位三个月,就一口气削了六个皇叔,还将一个公主降级为郡主。   一切都那么的顺利,没有一个藩王敢出兵反抗——湘王只是自焚抗议,也不敢明刀明枪的对抗朝廷军队,藩地也没有出大的乱子,而且在将庆阳公主降为庆成郡主之后,皇室成员无人敢再拿出“高祖皇帝”、或者辈分来压建文帝了。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建文帝尝到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带来的快感,简直欲罢不能,是的,有了皇权在手,做什么都不成问题。   这就是天子,近乎于神灵,能心想事成,难怪都想当皇帝。建文帝挥舞着皇权这炳四十米的大刀,所向披靡,一时有些飘。   当皇帝其实不像皇爷爷说的那么难嘛……   建文帝并不知道、别人也不敢提醒他:刚刚上台就逼死皇叔一家人、圈禁五个皇叔、把好好的公主姑妈降级为郡主,这几乎让所有的皇族对建文帝心生畏惧,人人自危。   这个乳臭未干的侄儿太可怕了——先帝无论在前朝和后宫进行多么残酷的大清洗,几乎把一半公主们变成了寡妇,但是没有动过有老朱家血脉的人啊!   你这小子刀子不对着外人,只往自家人身上乱戳,是不是傻?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必须服你,只能接受任你宰割这个现状?   你以为我们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从庆成郡主开始,皇室那些被迫选择沉默的成员们陆续收到了来自燕王的橄榄枝——自然是纪纲通过昔日锦衣卫暗探们送出去的。   接还是不接?皇室成员们各有选择,但是都很默契的没有把燕王暗地的小动作捅出去。   建文帝削藩有了成果,胡善围在宫中也略有小成。海棠给她捎来追随范尚宫上吊自尽的王典正的遗书,从字面上看,遗书毫无破绽,但是胡善围太了解范尚宫为人了,同为受范尚宫知遇之恩,一手提拔点拨的女官,王典正和胡善围有些相似。   但是,范尚宫这个人习惯甩锅,把别人推出顶缸,她培养人才,绝对不是无私奉献。她施加的恩,背后其实有条件的,她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员,为了保住地位而使出各种手段。   遇到这种上司,有出头的机会,也会遇到危险,危险和机会并存。就像胡善围在范尚宫手下做事时,无论是修书、印书、赐书、还是出差去西安秦王府调查刘司言之死,都是范尚宫明知危险,也毫不手软推她去做。   所以,范尚宫的手下会感恩给自己机会,但是为她而自尽殉葬,这几乎不可能。   所以,这份悲伤凄凉、宣称要追随旧上司范尚宫而去的遗书就很可疑了。   但是海棠信誓旦旦的说,“我对比过王典正平时的字迹和遗书,确认是她亲笔所写,不是仿造。”   胡善围不以为然,“自己动手写,也未必出自自愿,如果有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你写还是不写?”   海棠说道:“可是王典正悬梁自尽那夜,周围邻居都没有听见有争吵或者斗殴的动静,风平浪静的。”   胡善围想着最近的线索,突然脑子一亮,“你觉不觉得王典正之死和三年前某个宫人特别相似?”   自戕是重罪,最近几年自戕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海棠想了想,立刻说道:“以前东宫的抱琴?散布胡尚宫和当时锦衣卫副指挥使纪纲有染的那个宫女?”   胡善围点头,“是她,同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吊、留下遗书,解释来龙去脉,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   当年抱琴是皇太孙宫的宫女,也是东宫太子妃吕氏的眼线,由于她把皇太孙和胡善围的话泄露给太子妃,被皇太孙打发到东宫去了。   之后,太子妃怨恨胡善围离间他们母子关系,借抱琴的嘴巴造谣胡善围和纪纲的绯闻,被范宫正和毛骧顺藤摸瓜、严刑拷打后,查到了东宫。   太子妃忙逼抱琴写遗书自尽,把罪责全部推到抱琴身上,但是最终被胡善围联合了五部门联合钓鱼执法,揪出了狐狸尾巴,太子妃因而被高祖皇帝明为养病,实则圈禁在东宫。   海棠聪明,当年她也是亲历此事的人,立刻明白胡善围的意思:“你觉得王典正之死和现在的吕太后有关?”   胡善围点头,“一个人做事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逼死王典正和抱琴的手法一模一样,吕太后有前科,心狠手黑。我怀疑范尚宫和王典正一定是对吕太后某种利益造成了威胁,相继被吕太后所害。” 第173章 PTSD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来都来了,胡善围决定去试一试吕太后。   刚好,和儿子一通大吵之后,吕太后最近都是“养病”状态,马皇后每天都派司言海棠去慈宁宫问安。   吕太后看腻了海棠这张脸,又迫于建文帝的压力,不能把皇后的人拒之门外,于是总是命她隔着帘子说几句话,就打发她走了。   但是这一天早上,来的人不是海棠。   “太后今日觉得身体如何?”   一听这个声音,吕太后犹如半夜见鬼,有些害怕。她这些日子一直病着,除了建文帝警告的原因,也有胡善围回来了的缘故。   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吕太后顿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和皇后对着干了!现在好了,皇后奈何不了我,皇上厌烦总是杀回后宫处理家务事,他们两个就把胡善围这个镇山太岁请回来了!   吕太后永远都无法忘记她好容易爬到东宫太子妃的位置,正春风得意邀请京城各大豪门闺秀在东宫开桃花宴,享受众命妇和闺秀吹捧拍马屁,多年算计终于有了回报,一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就是胡善围一脚把她从云端踹下去的。   这一踹,就是软禁东宫整三年。   这血淋淋的教训,让吕太后犹如得了胡善围ptsd(创后应激障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或者听到她的说话声,就血压升高打哆嗦。   即便隔着珠帘,吕太后也能感觉到胡善围的煞气,连忙说道:“哀家觉得好多了,不用劳烦胡尚宫来请安。胡尚宫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还抽空来看哀家这个老婆子,哀家过意不去,请胡尚宫速速回尚宫局,皇后那里还需要胡尚宫襄助呢。”   吕太后恨不得胡善围赶紧走,可是胡善围不仅不走,还不请自来,往卧房走去了!   门口守着的两个宫人要阻止,胡善围使了个眼色,宫人顿时不敢动,胡善围的侍从打起了门帘,请她进去。   三年了,胡善围在后宫余威尚存。何况她这次被帝后请回来,之前还散尽家财,建了一座银山在长江捞人,这等魄力和手段,让她在后宫颇得人心,宫人们对她又敬又惧,都不敢触她的霉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还是不是我慈宁宫的人?居然听她的?   胡善围进来了,三年了,三十五岁的胡善围比以前更添成熟的韵味,或许是三年在外游历的缘故,眉眼的气质比以前开阔了,这个年纪精力充沛,阅历足够,正是做事业的年华,吕太后仿佛看见她额头上写着“不好惹”三个大字。   一股逼人的威压迎面而来,吕太后赶紧在罗汉塌上坐直了身板。   胡善围干脆坐在塌边的绣墩上,凑近过去细看,“微臣观太后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看来真是大好了。前些日子微臣刚刚进宫,乍一接手宫务,忙的不可开交,现在能轻松一些了,故来看看太后,给太后请安。”   你可别来了!没病没要被被你吓出病来。   吕太后故作镇定,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可能就是天气太热,受不得暑气,整天昏昏沉沉的没精神,现在到了八月份,天气凉快,也就好了。以后胡尚宫不用每天都来看哀家。”   “哪能呢。”胡善围故作亲热,“如今宫里加上太后都只有八个主位,那些熟面孔都随着高祖皇帝去了,微臣很是寂寥,以后但凡有空闲,便来找太后说话。”   吕太后眼神越是闪烁,胡善围就越觉得她可疑。   你这是恐吓吧!吕太后的小心脏快要受不了了,端起茶盏喝茶掩饰慌乱。   这时慈宁宫的宫人也捧上新茶给胡善围,并端上茶点。   吕太后:谁要你端茶送点心的?本来坐坐就走了,现在又吃又喝,我要熬到什么时候?这么没有眼色的东西,明天就赶你走!   胡善围慢斯条理的喝着茶,赞道:“还是太后这里茶好。”   吕太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违心赞扬马皇后,“皇后娘娘孝顺,有什么好的首先送到慈宁宫。”   有了上次教训,吕太后深知儿子把马皇后放在心尖上,舍不得妻子受委屈,现在她说什么也不敢对外头嚷嚷马皇后的过失了,只说皇后的好处。   胡善围说道:“皇后娘娘仁孝之至,范尚宫下葬时,还赐了好些东西。”   吕太后一听范尚宫,瞳孔猛地收缩,放下茶盏,叹道:“范尚宫为宫廷效力多年,突然遭此横祸,哀家也为之心痛啊。只望刑部的暴尚书早日找真凶,范尚宫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胡善围心想,暴尚书本事再大,能够查到宫里头来吗?   胡善围也放下茶盏,说道:“今日天气好,恰逢太后身体康复,微臣就陪太后出去走走,听刘司药说老人家不能总是坐着不动,每天都要出门遛弯,到微微出汗最好。”   吕太后忙摆手,“哀家今日有些乏累,还是改天吧。”   胡善围大惊,“这一大早的太后就乏累?那里不舒服了?微臣这就把刘司药叫过来给太后看看。”   吕太后实在不想再“病”了,忙说道:“哀家已经痊愈,只是昨晚没有睡好,走了乏,只睡了两个更次,这会子想要补眠。”   胡善围毫无眼色,像个钉子户似的坐在绣墩上,“晚上走了乏,白天就更不能睡了,否则昼夜颠倒,长久下去,终是不妥,不如微臣陪太后走一走,说说话,把瞌睡赶跑了,等到中午歇个午觉。”   胡善围每日都打拳强身健体,力气大,几乎把吕太后半拉半请的弄出了宫。   这真是老天派来惩罚我的克星!   吕太后其实一点都不老,今年才四十二岁,只比胡善围大四岁而已,再装下去不好看,只得半推半就的跟着胡善围去了御花园。   秋天赏菊,不过此时菊花还没开放,只有花骨朵,倒是池塘里的一盏盏睡莲开的正好,两人就在池塘边漫步。   太后出行排场大,捧香的、撑着罗盖的、捧帕子的、奉茶的、拿着备用衣服的、浩浩荡荡,足足有五十余人,再加上胡善围的随从,场面很是热闹,只是六十多人游池塘赏睡莲花,除了脚步声,一声咳嗽都不闻。   胡善围扶着吕太后,态度谦卑恭敬,可是吕太后战战兢兢,走在池塘水榭游廊,踩着平稳的木板,吕太后总觉得下一步就要被胡善围推到水里了。这不像走在游廊上,倒有些像走在薄冰上了。   然而,并没有。   沿着池塘走了一圈,胡善围都稳稳的扶着太后,遇到喜欢的睡莲花,便要池塘里的船娘采了上来,献给太后。   终于到了凉亭,吕太后松了一口气,胡善围对着随行的众人说道:“你们看,走了一圈,太后是不是精神了许多,步履都轻快了呢。”   众人都称是。   胡善围一笑,“看来真的管用,微臣送太后回慈宁宫,等太后歇过午觉醒来,微臣再去陪太后散步——如今宫里只有八个人伺候,微臣清闲的很,只要天气好,每天都来陪太后散步。”   一天来两回?每天?   人家散步要体力,你散步要命啊!   吕太后有些吃不消了,两人在凉亭歇脚,吕太后屏退众人,“哀家三年没见胡尚宫,说些体己话,你们都退下。”   胡善围也示意手下退下。   众人一散,一阵秋风吹来,裹挟着池塘里的水汽,让凉亭的温度立刻降了许多,胡善围贴心的为吕太后披上一件鸟羽织就的大氅,这件大氅之轻柔犹如天上的云朵,明明那么轻,落在肩膀上的那一刻,却犹如被爱人拥入怀中,暖暖的。   吕太后是爱美之人,不禁摸着柔软细腻的衣料,“这件大氅不是凡品啊。”   胡善围开始系大氅脖间的带子,以防秋风卷走大氅,“可不是吗,这是当年孝慈皇后赐给范尚宫的,后来微臣第一次当差,赐《赵宋贤妃训诫录》给皇亲国戚,头一个赐给燕王府,那天下小雨,传闻燕王妃将门虎女,性格彪悍,微臣心里没底,有些胆怯,范尚宫就把这件羽毛衣送给微臣,壮胆之用。”   “这件大氅轻柔,还能当雨披,只要不是大雨,雨水落在上头,就像落在荷叶上似的,只需轻轻一抖,雨水滚落,片雨不粘身。”   胡善围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猛地一扯带子,往吕太后咽喉处扑过去,吕太后吓得一股气堵在咽喉,上上不去,下也下不去,就像上吊似的。   幸好带子往下滑了滑,在锁骨处停下。   吕太后的心脏像是被打了一拳,脸色发白,捂着胸口,“你莫要惺惺作态了,哀家知道你还记恨着以前造谣你和纪纲有染之事,现在又怀疑哀家和范尚宫之死有关。你对哀家有成见,哀家百口莫辩,但是你回宫之后,也瞧见了哀家的现状,哀家现在无权无势,没有人听哀家的话,甚至被你一个尚宫玩弄于手掌之上。”   “胡尚宫在宫廷十五年,见惯大风大浪。你觉得就凭一个像泥菩萨似的被皇上皇后供奉在慈宁宫的太后,有能力做出跟踪范尚宫、江中沉船、反锁房门的事情来?”   “哀家以前在宫里的那点势力,早就在三年前在洪武帝朝的时候,被先帝剪除干净了。这三年来,哀家在东宫养病,足不出户,东宫的旧人全部被范尚宫给调换了,全是先帝爷的眼线,哀家现在就是个没有爪的螃蟹,伤不了别人。你若不信,就去看尚宫局各宫人员的履历,当年高祖皇帝的手段你是很清楚的,东宫旧人全部赶走了,现在东宫都是当差只有三年的新人,哀家骗不了你。”   胡善围当然以前看过了,不过,吕太后是太子妃的时候,或许无法收买宫人为她卖命,但是她成了太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吕太后见胡善围不信,连忙继续撇清自己,“真的不是哀家杀的范尚宫,胡尚宫若不信……哀家就告诉你一个要命的秘密。”   吕太后凑在胡善围耳边说道:“先帝临终前,曾经要范尚宫秘密赐给哀家一壶鸩酒,要把哀家一并带走。”   一听这话,胡善围才有所动容:是的!我就知道凭高祖皇帝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吕太后这个隐患!   吕太后继续说道:“但哀家没有喝到鸩酒,胡尚宫应该明白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皇上阻止了,哀家糊涂,但毕竟是他的母亲。”   “哀家的确想要除掉范尚宫,可是哀家有心无力。至于谁动手杀了范尚宫——胡尚宫冰雪聪明,不需要哀家明言了吧?” 第174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胡善围立刻明白了吕太后的暗示:那就是说范尚宫是建文帝动手杀的。   胡善围离宫三年,范尚宫接任,范尚宫的作风向来以铁腕著称,当年锦衣卫那么嚣张,指挥使毛骧在范尚宫手里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所以,高祖皇帝下令,将东宫人员全部换血,彻底斩断太子妃吕氏和外界的联系,那么范尚宫就一定能做到“坚壁清野”,将吕太后的势力弄得片甲不留。   所以,当高祖皇帝下令范尚宫赐鸩酒,吕太后是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的——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半路截胡哪壶鸩酒,那就是建文帝。   范尚宫有铁腕的一面,也有圆滑的一面,这和有时候一根筋的胡善围是不同的,如果建文帝遇到的是胡善围,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胡善围赐酒,这酒就一定能到太子妃肚皮里。   而在那种新旧帝王更替之际的敏感时期,根据胡善围对范尚宫的了解……范尚宫会在新君的威压下妥协。   这就是范尚宫在新君登基之后立刻辞官、并且混在平民中间乘坐商船离开京城的原因,因为这是个要命的惊天大秘密。   所以,吕太后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范尚宫在建文帝的威慑下放弃了执行高祖皇帝的遗命。   至于后半句,范尚宫是建文帝所杀,胡善围存疑。   胡善围说道:“如果真如太后所言,太后死里逃生,入主慈宁宫,岂能放过范尚宫?在宫里都是范尚宫的眼线,太后想动手,但有心无力,无法动手。可是出了宫就不一样了,吕家是百年大族,从宋朝起就是大官,祖先吕文焕是宋朝名将,你们吕家虽在元朝转换门庭,成了书香门第,但是武力的家学渊源还是有的,否则也不能在宫外襄助太后,让当今皇上也有吕家一半的血统,吕家跨越宋元明三朝而不倒,反而越爬越高,家族动手弄死一个出宫的尚宫,又有何难?”   “何况,我在宫里打听到,自从高祖皇帝驾崩,范尚宫就病了,且一病就是两个月,宫务废弛,一心只想出宫养病。太后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月东山再起,拉拢自己的势力,和宫外吕家传递消息,等范尚宫一出宫,他们就动手。”   “毕竟范尚宫若死在宫里,不免引人怀疑,但死在外头,尤其是制造意外事故死在长江里,和沉船一起消亡,太后就能撇清干系。”   “只是太后没有料到,我会堆一座银山,召集大明各路水鬼去长江打捞沉船和范尚宫遗骸。原本密不透风的谋杀被我捅破了。”   听到了这里,吕太后也不禁露出钦佩之色,“精卫填海、海底捞针只是传说,没想到你不仅敢想,还敢做,把长江水都筛了一遍。哀家这辈子只服过两个人,一个是高祖皇帝,一个就是胡尚宫你了。想当年你进言改变孝制,说‘从来如此,便对么”,哀家心有所感。”   “哀家从东宫一个小妾到太子妃,就是不服气、不服命,当时东宫太子妃常氏出身高贵,还育有两个嫡子,若是一般人,早就歇了心思,但是哀家就是憋着一口气,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努力,终于成功了。”   吕太后神色变得柔和,反过来拉着胡善围的手,“其实哀家与你有很多共同点。哀家不惜自爆其短,吐露这个要命的秘密,这就是哀家的投名状,以表示与胡尚宫暗地结盟的诚意。”   “与我结盟?”胡善围隐约觉察到了吕太后的想法,顿时大惊:吕氏还真一如以往的敢想敢做啊,纵使现在犹如困兽,也没有熄灭她的野心。   胡善围佯装不知,“太后,您累了,这种糊涂的话以后千万别说。”   吕太后却冷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胡尚宫也有不敢做的事情?你回宫不就是为了查清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严惩凶手吗?范尚宫死的那么惨,你不想为她报仇?我现在把这一份大礼送到你面前,你不敢接?胡尚宫,你让我太失望了。”   其实吕太后并非被胡善围吓破胆子了。相反,帝后都不喜、在宫里举步维艰、已经穷途末路的吕太后是想借着与胡善围共享秘密,而把胡善围捆绑在自己这条船上。   收买几个小兵小卒有何用?要做买卖,就搏一把大的!吕太后一生算计,没有那么容易认输,她想要利用胡善围翻身。   吕太后如此笃定,胡善围半信半疑,“太后的嫌疑比谁都大。”   何况,建文帝是她亲儿子啊,母子那有隔夜仇?吵吵过一阵子,还是会和好的。否则,建文帝也不会冒险中途拦截赐给亲娘的鸩酒。   “哀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不听话,忤逆不孝,哀家还有两个听话的儿子——试问天下谁人不想当皇帝?”吕太后突然变脸,咄咄逼人,宝刀未老,一扫刚才萎靡不振的状态,双目迸发出杀气来!   “哀家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长子养大,培养成才,为他做下各种阴损之事,扫除障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当一个才子,当一个孝顺儿子和孙子就行了。连民间都说养儿防老,哀家付出那么多栽培他图什么?”   反正胡善围也知道这个秘密,拉到一条船上了,量她也不敢嚷嚷出来,吕太后实在憋不住,怨气冲天:   “不就图他一朝登基,哀家成了太后,光宗耀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朝野膜拜,万民臣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快感,舒舒服服的安享晚年,出一出早年在东宫当妾时的窝囊气吗?”   提起长子,吕太后就像在说一个仇人,“可是他当了皇上,就不是以前听话孝顺的儿子了。皇后才是他的命,嫌弃老母亲目光短浅、碍手碍脚,扯了他后腿。哀家不过求他给过世的外祖父封个承恩公的虚衔,他当时就要答应的,结果皇后为了装贤惠,拿着孝慈皇后不肯给家人封爵把哀家给怼回去了。”   婆媳之间积怨已深。吕太后猛倒苦水:   “皇后出身小门小户的,她亲爹是个穷秀才,封个弼马温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而哀家的父亲曾经官至户部尚书,朝中实权的一品大员,这能比吗?马皇后小富即安,她们马家能满足现状,我们吕家岂能服气?皇上也不想想,他有今天,还不多亏了吕家暗中襄助?”   马皇后的父亲封了太常寺卿,太常寺管着马匹,偏偏又姓马,彼时《西游记》戏剧风靡大明,孙悟空被天庭招安,封了个养马的官,叫做弼马温,所以吕太后把马皇后之父马全贬称为弼马温。   现在吕太后撕去了伪善的面具,坦白展现自己,胡善围发现……太后居然还挺有幽默感?   而且,太后说的……好像也有一些道理?建文帝做事太绝了,没有弹性。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好了,不仅吕家这些鸡犬没有上天,就连自家皇族也被他削得一塌糊涂。   皇上自称寡人,可是自称寡人和把自己变成六亲不认、尽往自己身边的亲人们捅刀子、被两边的亲人们一起孤立的真正的寡人是两回事啊!   你吃肉,也得让周围的人喝碗汤啊,连汤都喝不上,人家为谁辛苦为谁忙?这有违基本的人性,谁都不是圣人。   吕太后见胡善围有动容之色,连忙趁热打铁,“哀家和胡尚宫以前有过节,是哀家不对,哀家错了,哀家不该造谣你和纪大人——你也莫怪哀家多疑,那时候你和纪大人真的很暧昧,男不娶女不嫁,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做什么大事都在一起,纪大人还救你那么多次——”   胡善围一记眼刀杀过去:你说话注意点,我现在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已婚女人!   吕太后一见这个杀气腾腾的眼神,立刻犯了胡善围ptsd,忙改口说道:“好好好,是哀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现在,哀家养的白眼狼皇上杀了范尚宫,你一个尚宫,能奈何得了皇上?皇上杀了就杀了,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如此,你还要替哀家、替皇上保密,因为皇上一旦知道你知道这个惊人大秘密,他也会像杀范尚宫一样……”   吕太后凑近过去耳语道:“杀了你。”   胡善围顿时彻骨深寒!   如果吕太后说的是真的,建文帝真的会杀了她。因为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建文帝对高祖皇帝的遗嘱抗旨不尊,必然会被其他藩王抓住把柄,质疑他的帝位。   若是以前的皇太孙,胡善围或许还不信他能下的了手,可是现在的建文帝一上台就削了五个皇叔、逼湘王全家自焚,还有将庆阳公主削成庆成郡主,短短三个月时间,记忆中那个目光清澈、稍有些羞涩的少年就被皇权腐蚀了内心,变得面目全非。   老实说,以前高祖皇帝以弑杀闻名,胡善围都不惧他,因为高祖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动手都是理智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但是建文帝不一样,他就像个玩火的孩子,初次尝到点火的乐趣,不知道点火的后果,肆无忌惮的到处点火,没有理智,不考虑后果……或者没有本事准确预测到后果,总是想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劝谏或者阻止他。   建文帝无法捉摸,一身锐气,触之者死,其杀伤力是无差别的,他没有办法像高祖皇帝那样做到收放自如。   吕太后继续循循善诱,“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皇上杀了范尚宫,将来或许还要杀你,你难道就在宫里坐以待毙?刚好哀家想换个听话的儿子当皇帝,换个孝顺的儿媳妇当皇后,给哀家的父亲挣个公爵,让他九泉之下也体体面面的。”   “哀家看不上别人,就看得起胡尚宫,只要胡尚宫配合哀家逼宫,换一个皇帝,哀家就替你报仇,保住你的性命,如何?”   胡善围只知道吕太后胆大心黑,但没有想到她会狠到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吕太后冷冷道:“哀家早就看透了,在后宫,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了。   哀家苦熬多年,一心扶他当皇帝,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权力了,连太后应有的尊严都得不到。皇上只顾着自己,从不考虑哀家的感受,刚刚继位就敢这样对待哀家,待他根基一稳,哀家岂不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想要得到权力,就要舍得付出。哀家看史书,武则天六十七岁登基,为此,她杀了两个亲儿子李弘和李贤,杖毙了孙子李重润。哀家被逼急了,也能做得出来。哀家才四十二岁,不想当被人供起来、任人摆弄的泥菩萨,哀家要当,就当可以掌控众生的真菩萨。”   “胡尚宫,你可愿助哀家一臂之力?当哀家的上官婉儿?”   听到最后一句话,胡善围从震惊中醒来,甚至很想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当年懿文太子朱标毒杀鲁荒王,在兖州假惺惺的为鲁荒王张罗丧事,为了堵住胡善围的嘴,太子拿着一支桃花强行撩她:“孤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唐朝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辅助武则天,武则天倒台后,上官婉儿嫁给了唐中宗李显,封为昭容……上官婉儿四十一岁得封昭容,胡司言才三十二岁,将来……贵妃之位,指日可待。”   转眼间,懿文太子竟走了六年,现在吕太后又用“上官婉儿”来撩胡善围。   果然,吕太后能够从妾室扶正,为儿子挣到储位,绝对不只是运气和容貌,她胆大心黑,敢想敢做,敢于冒险,且不说有武则天的才华和手段,但是这份堪比武则天的野心,令胡善围刮目相看。 第175章 白莲花和食人花   吕太后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魄力,没有什么可以摧毁她对权力的向往,如果不是今日她急于将胡善围收服,胡善围根本预料不到看似肤浅的吕太后居然有类似武则天的青云之志。   太后此举,看似莽撞,其实思维缜密,这个秘密是一个把胡善围绑到自己这边的枷锁,吕太后借此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如果胡善围不从,太后将胡善围知道这个秘密的消息告诉建文帝,那么胡善围必死无疑。   吕太后充满的期待的看着胡善围,她向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安静的时候是个纯洁无辜的白莲花,一旦行动就是个大胃王食人花。   要么不动,要么就赌个大的。   胡善围没想到吕太后挖了这个大坑,诱惑她跳进去,如今进退不得,还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怎么办?   胡善围思量着对策,决定先用缓兵之计,说道:“微臣感谢太后的赏识,微臣也十分佩服太后的宏图之志。可是,从太后以前的信誉来看,您的话似乎并没有那么可信。微臣需要时间验证。”   吕太后笑道:“胡尚宫谨慎,哀家可以等,不过,唯一知道此事的王典正也被皇上逼着悬梁自尽,那份遗书也是王典正被逼写的,胡尚宫是不是觉得和三年前抱琴之死相似?哀家可以举天发誓,王典正不是哀家动手,当年东宫是哀家的天下,哀家可以逼死抱琴,但是如今的后宫……哀家没那个本事,都是哀家生的好儿子学着哀家的手法做下的,哀家这辈子为他做的事情够多了,哀家不想为他背着这个黑锅。”   看着吕太后信誓旦旦的样子,要么是个谎言大师,要么就是她说的都是真相。   胡善围决定试试太后的深浅,说道:“微臣问太后一件事,希望太后能够给微臣答疑解惑。”   吕太后说道:“胡尚宫但说无妨。”   胡善围问道:“当年东宫抱琴之死,太后是如何做到让明知自戕要灭满门的抱琴上吊自尽的?从她以往和家人的通信来看,她是个孝顺顾家的女孩。王典正是官奴出身,无家无口,逼她自戕容易,逼抱琴自戕太难了。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微臣,不知微臣今日是否有幸知道答案。”   吕太后犹豫片刻,她晓得如果不说实话,她的信誉就更低了,反正抱琴都死了三年,胡善围也不敢说出去,不如拿这个当投诚的条件。   吕太后说道:“每个人都有弱点,这个弱点,就是她最想要什么、最想保护什么。哀家以此为诱饵,哄骗了抱琴……”   抱琴的弱点就是当时的皇太孙。   抱琴和吕太后一样,是个有“志向”的女人,也和吕太后一样,把自己的前途和男人捆绑在一起。当时皇太孙是天才少年,斯文俊秀,性格温和,抱琴打小伺候皇太孙,到了年纪,情窦初开,眼中只有皇太孙,希望将来成为妃嫔。   吕太后抓住抱琴的弱点,以将来为她做主当皇太孙的房里人为诱饵,要抱琴当眼睛和耳朵,关于皇太孙的一切,事无巨细,都告诉太后。   胡善围无意间戳破了抱琴和吕太后的默契,皇太孙大怒,将抱琴送到东宫,要她去伺候母亲。   抱琴梦碎,悲痛不已,吕太后要她造谣胡善围和纪纲的绯闻,并在事泄后诱惑抱琴:“……你跟皇太孙这么多年,情分是有的,皇太孙只是气头上。你也晓得,皇太孙是个心软的,本宫给你出个主意,你写一份遗书,把事情揽在身上,就说对皇太孙求而不得的爱,让你步入歧途,然后你佯装上吊。”   “你上吊之前,哀家派人去请皇太孙,然后找个借口让他来找你,你站在凳子上,听外头的人咳嗽为号,就立刻踢掉凳子,做出上吊的样子。”   “皇太孙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一定会被你的痴心打动……”   抱琴相信了,写下遗书,揽下造谣的责任,诉说芳心,在房梁上扔过一条白绫,搬起一个绣墩,登上去,将白绫打了个死结,挂着脖子上。   隐隐听到外头有脚步声,门口蹲守的人一声咳嗽,抱琴怀着对爱情的憧憬,踢掉了绣墩。   然而,她等的人没有来,推门进来的只有吕太后一个人!   “吼……呵……”   脖子被吊住,抱琴说不出话来,徒劳的挥舞着双手,抓挠着空气,乞求的看着吕太后,求她救命。   吕太后怜惜的看着在白绫上挣扎的抱琴,“爱情让人变得愚蠢。本宫知道,你一直暗中学本宫如何对付先太子妃、如何与太子举案齐眉,玩一些真爱游戏,如何独宠东宫,从一个妾爬到太子妃的位置。”   “但你并不知道,爱情对本宫而言,只是手段,本宫从未被爱情冲昏头脑。我们不一样。”   “所有的人,包括太子和皇太孙,在本宫眼里,都是棋子。而你……你连棋子都不是,只是本宫的替死鬼。”   等到抱琴停止挣扎,吕太后还等待了一会,待抱琴的尸身开始变凉了,吕太后才尖叫、大哭,“来人啦!救命啊!”   吕太后缓缓说着往事,轻松自在,好像说的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是闲聊今天的天气而已,”……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哀家多言了。抱琴有遗书,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抱琴的尸身也没有任何被打、强迫的伤痕,一切证据都指向她是自戕。”   “哀家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有想到胡尚宫立刻联合尚仪局、尚食局还有锦衣卫等等一起给本宫设了所谓家书的圈套,本宫上了你的当,派人杀抱琴的家人抢夺根本不存在的家书,被锦衣卫抓了个现行,从此圈禁东宫,一应心腹全部被范尚宫清洗出宫,从此成为了没爪的老虎。”   “哀家本以为熬到皇上登基,爪子能重新长回来,然而,哀家毕生心血培养的长子居然是个白眼狼,别说爪子了,就连脸面都不给哀家。”   饶是胡善围见识多广,也被吕太后的阴狠算计给吓出冷汗,吕太后对人性的欲望把握犹如大夫诊脉一样精准,“对症下药”,抱琴居然是这样“自戕”的。   吕太后见胡善围被震撼到了,很是得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连出身高贵的孝康皇后都是哀家的手下败将,抱琴这种蝼蚁般的人物,不值一提。胡尚宫,做哀家的盟友,还是做哀家的对手,你要尽快给出选择哦。”   吕太后靠近胡善围身边耳语道:“要是哀家不小心说漏了嘴,让皇上知道了,他不会弄死哀家,但会弄死你。”   连拉带打,吕太后要收复胡善围,利诱威逼一起上。   “哀家乏了。”吕太后放大的声音,“胡尚宫还有事,就不用送哀家回慈宁宫——到了明日若得空,就来慈宁宫陪哀家说说话、散散步,就像今日一样,哀家甚是痛快。”   胡善围应下,“微臣恭送太后。”   吕太后带着庞大的仪仗浩浩荡荡回宫,胡善围在水榭略坐了一会,回到尚宫局,把沈琼莲和黄惟德这两个亲历高祖皇帝驾崩那天的女官召集在一起。   胡善围说道:“你们两个好好回忆一下,范尚宫那天有没有离开乾清宫?”   赐死后宫嫔妃的诏书都是沈琼莲起草、黄惟德请出的玉玺盖章,两人对那天的场景记忆犹新。   沈琼莲摇头,“高祖皇帝很信任范尚宫,下令嫔妃殉葬后,只说乏了,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只留范尚宫在病榻边,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黄惟德说道,“虽不知后来高祖皇帝再有何吩咐,但是范尚宫没有要我拿出玉玺盖印,嫔妃殉葬的圣旨是洪武朝倒数第二个圣旨,盖的是敕命之宝——倒数第一个圣旨是命皇太孙继位的诏书,盖的是制诰之宝。”   黄惟德是司宝女官,负责保管玉玺,通俗一点说,就是个管印章的。皇帝一共有二十四个玉玺,用途不一样,按照颁发的文件内容,而盖上相应的图章。   比如同样是皇帝欣赏书画盖章,如果欣赏完毕要赐给臣子,就盖上“广运之宝”,表示恩典,得到赏赐的臣子拿出去显摆,倍有面子。如果是皇帝自我欣赏收藏,就盖上“钦文之玺”。   所以当好司宝女官是相当不容易的,需要细心、以及对朝廷各种公文的深度把握,绝对不可以出错。   沈琼莲补上一句,“在这两个圣旨中间,范尚宫曾经出来过一次,吩咐了宫正司王典正一些事,王典正出去大概两炷香的时间,然后又回来了,范尚宫要她进了寝宫不知说什么,反正很快范尚宫又出来,宣皇太孙和几位顾命大臣去寝宫,说了最后的继位遗诏。”   沈琼莲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黄惟德对颁布的公文都烂熟于心,这两人的记忆最为靠谱。   胡善围问:“皇太孙是什么时候来的?”   沈琼莲想了想,“当时乾清宫守卫森严,无召不得入,皇太孙也是一样的。我记得差不多和王典正前后脚吧。”   胡善围捕捉着两人话里的碎片信息,就像拼图似的,渐渐拼出了高祖皇帝弥留之际的最后场景:   嫔妃殉葬、对范尚宫发出赐死太子妃的口谕——必须是口谕,因为口谕不需要盖印、范宫正要心腹王典正执行、王典正半路被皇太孙拦住,并欺骗了范尚宫和洪武帝,说已经赐死太子妃——如果没有确定太子妃已死,除掉这个最大隐患,洪武帝说什么也不会下要皇太孙继位的诏书的。   所以现在可以肯定皇太孙为了救母,抗旨不尊。范尚宫和王典正是证人。 第176章 夫妻重逢   当脑中的拼图完成,胡善围胆寒的发现,建文帝的嫌疑是超过吕太后的,因为老虎没了爪子就是一只猫,吕太后很难做到在短时间内完成对范尚宫和王典正两人的双杀。   而根据建文帝现在独揽皇权、铁血手段削藩的举动,为了消灭一切隐患,防止范尚宫和王典正指认他抗旨、帝位动摇,建文帝杀两个女官,眉头都不皱一下。   而且更令胡善围绝望的是:无论真凶是太后还是建文帝,凭她的能力,都无法为惨死的范尚宫复仇!   甚至,她也会为之赔上性命。   对手太强大了,胡善围陷入了困局。   偏偏此事太要人命,胡善围不敢把发现告诉沈琼莲和黄惟德等人寻求援手,以免连累他人。   宫里的人发现,自从胡尚宫陪着刚刚“病愈”的吕太后围着御花园走了一圈后,吕太后简直脱胎换骨,精神焕发不说,而且性格也变了,从苛刻找茬、无理取闹,变成了和颜悦色,一副慈祥长辈的做派。   且不说对建文帝和太子多么好了,就连一直看不上眼的马皇后,吕太后也转变了态度,要她不必每天来慈宁宫请安,多注意身体,乘着年轻,为皇上再生几个嫡子,还送了许多养身的药材和补品。   好像之前抬举后宫唯二的两个嫔妃去邀宠的事情根本没发生似的。   吕太后甚至在慈宁宫设宴邀请帝后,举杯向儿子儿媳道歉,“前些日子,哀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办法控制脾气,身体忽冷忽热,情绪也一会亢奋一会暴躁的。太医和刘司药都说女人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肾气枯竭,喜怒无常,哀家好强了一辈子,也抗拒不了时光啊。那段时间委屈了皇后,还屡屡和皇上吵架,甚至一度失心疯的要去奉先殿哭孝康皇帝,现在想想,真是汗颜啊。”   吕太后白莲花样子的时候很能哄人,她态度坦诚,看来是真心悔过。   建文帝见母亲终于回转了心思,很是高兴,这一刻,他终于庆幸当初及时截下来了那壶鸩酒,毕竟母亲为他付出了许多,母子情分岂是说断就断的?母亲再糊涂,这也是他亲娘。   建文帝很是感慨,说道:“母亲莫要自责,谁都扛不住年龄。朕也有错,朕太忙了,没有注意母亲的病根,以后朕会注意的,不会在和母亲争吵了。”   马皇后是个贤惠的,赶紧替丈夫开脱,“皇上在前朝日理万机,深夜才休息,天不亮又要起床上朝,每天都睡不了两个更次。太后身体有恙,本应该由我这个当儿媳妇的先觉察到,唉,惭愧啊,是儿媳失职了。”   吕太后亲热的拍着马皇后的手背,“百密一疏,人那有十全十美的,皇后莫要再苛责自己了。皇上忙碌,皇后也从未闲着,不是料理宫务,就是召见诰命夫人们,还要准备皇家各种祭祀。哀家不该只顾着宣泄脾气,不体谅你这个皇后的难处啊,哀家身体还好,身边一堆宫人伺候着,不用劳烦皇后,皇后要多照顾好皇上,到明年再给哀家添一个孙子或者孙女承欢膝下才要紧……”   话都说开了,一家子其乐融融吃了顿饭。   饭毕,吕太后说她想衡王和徐王这两个儿子了,这是建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目前只是在京城单独开府单住,因要给高祖皇帝守孝,故还都没有成亲。   建文帝被家庭的温暖融化了,他削皇叔们正削在兴头上,兵强马壮的皇叔让他畏惧,必除之而后快,但是两个弟弟懂事听话、尊敬他这个兄长,是亲人不是敌人。   于是建文帝大手一挥,“朕公务繁忙,虽有心孝顺,但有心无力。母亲在宫中寂寥,朕准许他们随时进宫来陪太后说话解闷,就当两个弟弟替朕尽孝道了。”   夫妻两个难得一次从慈宁宫出来是高兴的,小夫妻亲热的牵着手,马皇后赞道:“胡尚宫太神奇了,自从她回来,太后立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马皇后认为胡善围是一员福将,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一条锦鲤,转发则灵。   建文帝为老娘的转变而开心,“太后是上了年纪,有些喜怒无常,你多担待些,太后这一生……真的挺不容易的。”   建文帝想起了亲娘的好处,顿时感慨万千。不管怎么样,没有老娘,就没有他今天。如果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选择拦截那壶鸩酒……不惜一切代价。   马皇后佯装生气,“太后不容易,那我容易了?”   建文帝哄完老娘哄老婆,“梓童也不容易。”   马皇后对着丈夫嫣然一笑,“我比太后容易多了,因为我有皇上这个好丈夫啊。”   这情话说的,龙心大悦,小夫妻当晚自是各种恩爱不提。   衡王和徐王接到旨意,次日就来慈宁宫给吕太后请安,以后两兄弟时常进宫,尤其是衡王,几乎天天都来。   于是乎,后宫的母子矛盾、婆媳矛盾立刻烟消云散,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明朝五好家庭。   就这样,后宫在诚信友善、文明和谐的气氛中跨到了九月。   九月的天空是那么的蓝,蓝到忧伤,吕太后为了新目标为之奋斗,从衡王进宫的频率来看,她已经说动了这个二儿子,胡善围则进退两难,成了困兽。   忧伤的天空中飞起一排排大雁,一会排成“沐”字形,一会排成“春”字形,有时候也排成“雷”字形,胡善围想家了,无论看什么都能看成心里想的那个形状。   又到了成穆贵妃孙氏的忌日,怀庆大长公主进宫,和马皇后商议祭祀,和胡善围使了个眼色。   胡善围会意,亲自送怀庆出宫,怀庆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递给她一个信封,到了无人处,胡善围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张纸条和一个用黄金修补的玉质水仙簪。   字迹是沐春的,水仙簪是胡善围打碎了、沐春偷偷给收尸,要工匠用黄金修补改造成了水仙簪。   簪子是胡善围的爱物,这十五年来几乎日日不离身,只是后来胡善围当了母亲,阿雷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对黄金感兴趣,总是瞎抓她的发髻,她担心尖锐的簪尾会伤到女儿,于是将簪子锁在妆奁里,平日用发带束发,或者罩上网巾,一应尖锐的首饰或者婴儿容易吞食的珠串什么都不用,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   春春来了!   胡善围激动的打开字条,由于太过用力,差点将字条从中间扯断,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孝陵见。”   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沐春何时搭上了怀庆大长公主?这不暴露了诈死的秘密了?还有,他来京城了,阿雷怎么办?   胡善围又喜又急,连忙告假去了孝陵。宫里只有八个皇室成员,很是清闲,马皇后以为她思恋孝慈皇后,遂同意了,还说道:“胡尚宫以后若想去孝陵,只管去,和尚仪局那边打个招呼便是,不用每次都来请示本宫,本宫相信胡尚宫。”   孝陵。   胡善围给帝后上香,然后去了后面成穆贵妃孙氏附葬的墓园,这里是怀庆大长公主的天下了。   秋风乍起的树林里,一片落叶呈现之字形状飘落。   胡善围来到约定地点,却不见沐春。   正失落时,裙摆一动,一颗小石子砸在裙角,滚到了鞋边。   胡善围从石子袭来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人影,都一把年轻了,还玩这种小游戏。   胡善围佯装淡定,“再不出来,我就回宫了。”言罢,走向回头路。   左边树林传来沐春的声音,“快来找我呀。”   沐春自从当了父亲,把阿雷的童年移情成自己的童年,以弥补小时候娘死爹渣的遗憾,无论身体还是心境都有些逆生长的迹象,越活越回去了。   和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男人玩捉迷藏是什么感受?   胡善围一叹,她晓得沐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很是心疼他,算了,嫁都嫁了,还能怎么样?当然是宠着他了。   胡善围回头,循声而去,听到一颗大树后有动静,连忙跑过去一瞧,没有人,正纳闷时,身后白日见鬼似的出现一个人,将她从后面拥在怀里,“我只是用弹弓射出一个小石头在这个地方而已,玩了那么多次游戏,你还是会上当,哈哈。”   胡善围侧身看去,沐春穿着守陵军的服饰,戴着大帽,还蓄起了胡须,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不过对于胡善围而言,沐春就是化成灰都认得的。   “你怎么来了?阿雷呢?你怎么和怀庆大长公主——”   “我想你了。”沐春打断了胡善围的问话,紧紧抱着她,“阿雷也想你了……”   原来沐春把女儿托付给岳父胡荣养着,和纪纲赶到京城,一路上各种密报传来,一个个藩王被削掉、甚至被全家逼着自焚,局势越发紧张。   燕王的亲弟弟、连襟相继被削,贬为庶人。就连庆阳公主这种年纪大、辈分高的长辈都劝不动建文帝,反而被削成了郡主,一点退路和谈判的余地都没有了,不仅仅是燕王,就连整个皇室都知道,一场战争势在必发,因为燕王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但是燕王依然不能轻举妄动——他四个孩子都在京城,一旦起兵,四个孩子人头不保。   所以,燕王派出暗中重组了锦衣卫的纪纲,在京城搞起了统一战线,拉拢一切可以笼络住的人,传递情报、给四个孩子找机会离开京城,回到燕地。   怀庆大长公主因为劳心劳力为周王奔走的缘故,成了纪纲第一个拉拢的对象。怀庆因庆阳公主变郡主的缘故,对侄儿建文帝大失所望,兔死狐悲,她和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周王关系密切,待建文帝削完了所有的皇叔们,地位巩固,恐怕要对她们这些姑姑们动手。   怀庆半生娇宠,被先帝、成穆贵妃、孝慈皇后还有驸马王宁捧在手心的宠着,享尽了富贵,骄傲惯了,怎会忍受这样的落差?何况她早就是有家有口,甚至当了祖母的人了,她怎么忍心看着后人任人鱼肉?   侄儿要削她,那就换成哥哥们当皇帝了。起码哥哥不会那么糊涂,连无辜的公主都要削!   于是怀庆成了最早的一批燕王党,进宫传递消息不要太简单。   尤其是当怀庆看见沐春“诈尸”,和纪纲一起出现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燕王连“死人”都揽在旗下了,对付建文帝这个乳臭未干的侄儿越发有了胜算。   有了怀庆的牵线和掩护,方有今日夫妻重逢。   建文帝六亲不认,就不要怪六亲们投向燕王的怀抱。皇室的分裂倒戈在胡善围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纪纲的动作会那么快。   “……等纪纲把燕王世子等人弄回燕地,皇室就要正式开打争夺皇位了,你赶紧想法子出宫,装病也好,诈死也罢,我们回昆明去,阿雷长出了第一个牙齿,等我们回去,她估摸已经有两颗牙齿了。”   沐春恨不得现在就带着老婆回家,他不想错过女儿的成长。   “我也想早日回去,我现在快要摸到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了。”胡善围把最近在宫里的发现,尤其是吕太后吓人的自白告诉了丈夫,“她说是皇上做的,她还邀请我参与宫变,把另一个儿子推上皇位,她得权力,我得的复仇,各取所需。”   沐春刚要接话,躲在树上把风放哨的纪纲跳了下来,双目兴奋发光:“真是一桩好戏啊,自家人打自家人,燕王步入京城、锦衣卫重振旗鼓的路又缩小了一大半。”   三年后再见纪纲,真是恍如隔世,胡善围不禁一怔。纪纲穿着和沐春一样守陵军服饰,也留起了胡须,还是过去闭月羞花的好相貌,只是沐春还是沐春,但纪纲恍惚却是两各不同的人。   是眼神变了。   以前纪纲的眼睛清澈透明,犹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现在就像一口冬日的老井,微霜凄凄簟色寒。   见妻子对着纪纲发愣,沐春三十五年陈年老醋酸倒牙齿,对纪纲说道:“你们怎么弄我不管,但是不准把善围卷进去。”   纪纲不以为意,对着胡善围笑,“我在暴尚书身边埋有眼线,表面上看,刑部派出诸多捕快在长江沿岸还有各个码头寻找线索,可是捕快们每日送到刑部的各种笔录,暴尚书都没有看一眼,就束之高阁,连同那把锁住房门的铜锁,根本没有拿去问锁匠或者卖锁的铺子,找铜锁出自那里。”   “这个敷衍态度,连我们锦衣卫以前办案都比不上。暴尚书别名包青天,出了名的公正严明,长江沉船案死了十二个人,范尚宫还是五品女官,这么重大的案子,清正严明暴尚书为何如此放任自流?”   胡善围听了,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暴尚书明明在我面前信誓旦旦承诺一查到底的。”   纪纲双目露出嘲讽之色,“谁有能力影响到暴尚书这个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要暴尚书用谎言敷衍你呢?只有皇上才可以,吕太后难得没有说谎。所以,你要为范尚宫复仇,唯有倾国,才能让凶手付出代价。” 第177章 倾国倾城   没想到啊没想到,三十八岁的胡善围都要开始倾国倾城了。   沐春忙说道:“你不要相信他一面之词,越是漂亮的男人越是会骗人,他早已不是以前的纪纲,如今的纪纲坏滴很。”   纪纲嘿嘿一笑,“我从来就不算是个好人,但是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也没有害过你。”   沐春掰着手指头开始拉清单:“你怎么没害过她?那些小事且不算,我们只算大的,善围刚刚进宫时,是谁在桂花糕里撒桃花粉,想要赶她出宫?”   纪纲俊脸一红,“毛大人下令,我岂能不从?人在锦衣卫,身不由己啊。”   “好,就当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但是——”沐春伸出第二根手指,“去兖州调查鲁荒王之死的真相,是谁一查到真相,就立马秘报给高祖皇帝,害得善围被高祖皇帝威胁一旦泄密,就要杀她全家?那时候纪大人已经高升千户了,这事没有毛大人指使你吧?”   曾经蛮不讲理的京城混世魔王,居然不靠拳头也不靠耍赖,开始用头脑和嘴巴以理服人了。   纪纲顿时语塞。   沐春对自己君子动口不动手的表现很满意,对胡善围说道:“听见没?千万不要相信漂亮男人的花言巧语,你得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   胡善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相信丈夫。   纪纲着急了,“你们不信我,可以要沐春去查暴尚书,看我有没有骗你们。范尚宫死的那么惨,我也很难受,同僚那么多年,多少有些感情,毛大人被凌迟之前,是范尚宫从司药那里得到了麻药,托江全送到死牢,毛大人才不至于死的那么痛苦。我纪纲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善围,在范尚宫之死的事情上,我和你绝对是一条船上的。”   胡善围想了想,对沐春说道:“范尚宫对我有知遇之恩,何况当年我急于离宫与你成亲归隐,是范尚宫接手,我才得以全身而退。倘若没有她,恐怕死在沉船的人就是我了。你去查暴大人,倘若纪纲说的是真的——君王暴戾愚蠢,心胸狭窄,虚伪狠毒,连只求自保的女官都不放过;太后蛇蝎心肠,草菅人命,为了权势可以做一切事情,包括颠覆亲儿子的帝位;臣子为媚上意,而不顾是非曲直,江中冤魂,这样的国……”   胡善围顿了顿,目光一冷,说道:“倾一倾也无妨。”   胡善围在后宫即将落锁时才匆匆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一个小内侍来请,说慈宁宫太后要找胡尚宫过去下棋解闷。   最近衡王几乎天天进宫在慈宁宫尽孝道,估摸母子两个商议的差不多了,这是要逼胡善围给个准话。   按照太后一惯的性格,胡善围要么为她所用,要么就要被她毁掉。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太后只需向建文帝透露胡善围知道范尚宫之死的消息,就能把善围置于死地。   胡善围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后,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你想要吗?那我给你。就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慈宁宫。   吕太后和胡善围对坐,中间隔着一个棋盘。   吕太后问:“胡尚宫考虑清楚了?”   胡善围反问:“我还有的选吗?”   吕太后落下黑子,“你可以选择去死。”   胡善围布下一颗白子,“太后要我怎么做?”   吕太后递给她一张名单,“如今后宫只有八个主子,冗余的宫人太多了。明年就要启用‘建文’的新年号,听闻皇上会在明年大年初一大朝会上宣布大赦,要放一大批老宫人或者想要出宫寻婚嫁的宫女、女官们出去,一来是减少后宫的开支,二来是为了显示新帝继位的恩典,到时候会再选一些新人进宫,名单上的人,你要确保能够进来。”   胡善围一扫名单,“就这样吗?”   吕太后笑道:“目前只需要你做这件事。”   胡善围轻轻一笑,看都没看,把名单推了过去,“太后和衡王明显没有把微臣当自己人看,到时候你们母子起事成功,就一把将往微臣踢开了,微臣有冤无处诉。既然要我加入,我就要知道你们如何起事、还有在什么时候动手,太后和衡王每一次有重大事情商议,我必须在场,否则免谈。”   吕太后大笑,“这样才是哀家看中的上官婉儿,不是那等唯唯诺诺之辈,好,哀家答应你。”   两人对弈,胡善围发现吕太后棋技很是不错,步步算计,遂用尽了毕生所学,在黑白棋盘里冲撞厮杀,才勉强赢了一局。   此时夜已深,撤了棋盘吃夜宵,吕太后喝着莲子羹,“今日对弈,哀家才发现胡尚宫很是好胜啊。”   第一次对弈,胡善围没有给她面子,一步步稳扎稳打,黑子就像一条逐渐收拢的蛇,将白子绞杀在棋盘上。   胡善围不能输,吕太后看中她,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而不是输棋迎合,逗人开心。   胡善围喝着赤豆元宵,淡淡道:“淡泊名利的人是没法当上尚宫的。”   胡善围拿着名单走了,东长街一排排铜灯亮起来,九月的夜晚,夜凉如水,依然有些秋虫往路灯网罩上扑火,被烫死在铁网上,一层层的虫尸几乎要将网眼堵死。   后宫东西两条长街的路灯都要点到天亮,晚上有值夜的内侍负责点燃吹灭的路灯,添上灯油,顺便将铁网的虫尸一片片铲下来。   铲子刮着铁网,发出尖利的擦擦声,听得人心烦意乱,胡善围在东长街的铁碑前停下脚步。   上面是高祖皇帝的御笔亲题:“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简单粗暴又直接,典型的洪武朝的文风。   胡善围瞬间回到了十五年,那个樱花缭乱的春天,她们四十四个女官考入宫廷,学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由当时还在宫正司的范宫正教她们背宫规。   她们学到的第一条宫规就是高祖皇帝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范宫正为了加强她们的记忆,还特意把她们全部拖到长街铁碑前,每个人都朗读一边,往事历历在目。   当时范宫正说道:“这是皇上亲笔御题的碑文,告诫后宫的太监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斩。除了西长街,对面西长街也立着同样的铁碑。这两条长街是行走后宫必经之路,所以,你们第一堂课,就是记住这个碑文,把这十一个字融入你的血液,千万不要忘记。”   “在后宫里,至少有一百件事情会让人丢掉性命,干政是头一桩,无论是谁,无论将来你们晋升为何种职位,有多大的体面,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   “现在,你们就在这里读一百遍……”   当时的场景将胡善围这个刚刚入宫的新手震慑的瑟瑟发抖,至今都记忆犹新。何止是十一个字的碑文?就连范尚宫说的每一个字,胡善围都深深刻在了血液里。   一语成谶。   到最后,那句“一旦干政,纵你是五品尚宫,也会立刻处死”的话应验到了范尚宫自己身上。而范尚宫还不算是干政,她只是执行高祖皇帝的口谕……没有执行彻底。   其实那壶鸩酒要是真的到了太子妃吕氏肚子里,范尚宫说不定还活着。   胡善围袖子里笼着吕太后给的名单,她当时说梦话都是这句内官不得干政的宫规,可是十五年后,她才明白,身为内臣,怎么可能真的不干政?   京城是大明的心脏,而后宫则是心脏中的核心,大明名利场的顶端,在后宫当差,每日和帝后、太子等大明权力核心人物打交道,怎么可能对政治没有影响?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宫变震荡,夺嫡争储,身为女官,后宫大管家,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背景人物?   只是出于身份特殊,她不能史书中留有姓名罢了。   反正干政不干政都有危险,那就干政吧。   范尚宫聪明一世,谨小慎微,见风使舵,总是会准备挡箭牌,以方便推出去当炮灰,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后不也在沉船里,看着浸入的江水漫过身体,在绝望时死去吗?   为什么女官就一定要受制于人、当炮灰或者牺牲品?   我们也是人,也是有感情、有各自立场的人,我们是打理后宫的工具,但不只是工具。   女官也可以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在各股势力里游刃有余、运筹帷幄,在政治必将遭遇大变时,发挥自己的作用,达成自己的诉求和利益。   女官不能总是被动的接受君命、完成君命,然后被政权交替时的洪流残忍的绞杀在历史前进的巨轮中。   胡善围决定改变这个局面。   看着冰冷的铁碑,胡善围渐渐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一股久违的力量觉醒了,就像初进宫时的时候那样,充满了斗志和力量。   胡善围摸了摸袖子里的名单,一个借力打力的连环计在脑子里形成了。   之后,连日秋风秋雨,太阳就像初嫁的新娘,害羞的闭门不出,偶尔赏脸,也是用云朵做的帕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屋子里潮得被褥都能挤出水,睡觉前,宫女们都要用熏笼烘一烘被子。   突然一日,一阵强北风袭来,吹散了笼罩天空已久的乌云,微弱的晨光中,宫人拿着扫把打扫东西长街,却像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蓦地定住了。   天亮后,得到消息的马皇后赶到西长街,胡善围已经到了,命令宫人封锁了整条西长街,从其他地方绕路。   西长街的路基被雨水泡软了,出现塌陷状况,一夜之间出现了六个大小不一的坑洞,有的坑洞齐腰深,有的似乎深不见底,就像一口井,里头是浑水。   后宫被雨水浸泡后出现地陷是历史遗留问题了。   由于南京城看似扭曲的城池是为了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星象连线走势,北斗加南斗一共十三颗星星,正好对应南京城的十三道城门。   大明皇宫位处象征帝星的紫微恒上,以达到天人合一的绝佳风水效果。而这里曾经是燕雀湖,当初高祖皇帝为了这块宝地,填湖造地的工程甚至比地上的皇宫还费人力物力。   高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开国之君,他认为人定胜天,填个湖不成问题。但是大自然也有她自己的脾气,老娘好好的一个湖,千百年来都是个湖,突然把老娘给填了,还在上头建房子把老娘压得死死的,真以为老娘好欺负吗?   于是后宫地基每年都在下沉,中间低洼,两边高,只要遇到雨天,雨水往后宫倒灌,后宫简直可以看海了。   这次出事的是西长街,年轻力壮的内侍推着碎石木桩等物驾轻就熟的回填坑洞,但是最深的那个坑洞不仅没有回填,反而在上头搭了一个木架子,木架上悬着一根绳子,有人在里头打捞东西。   没错,就是高祖皇帝亲笔所书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十一字铁碑。   毕竟是先帝爷的东西,胡善围不敢自专,请了马皇后过来。   “捞上来没有?”马皇后问道。   胡善围摇头,“这个坑太深了,里头还有积水,目前为止,下去潜水的人都没有找到铁碑的痕迹,可能已经沉到湖水淤泥里头去了。下一步微臣打算命人先抽干坑里的积水,再往淤泥下面挖。”   马皇后亲自捡了一块石头,往深孔处投掷,咚的一声,仿佛泥牛入海,“竟然如此之深?”   胡善围说道:“刚才试过了,最长的竹竿都打不到底,这个坑比水井还深。”   马皇后看着坑坑洼洼的西长街,“这条街是贯穿西六宫的主道,日夜都有禁军巡逻,若一直这样圈着,终究不便,抽水寻石碑太耗时间,还不一定能够找到。重铸一块铁碑取而代之吧,把坑先填起来,修好道路。”   “娘娘英明,微臣这就吩咐去办。”胡善围应下,又指着到处远处的长春宫,“长春宫也出现了地陷,房子没塌,但已经成了危房,微臣已经吩咐守屋的宫人搬离出去,以免将来出人命。”   前朝嫔妃除了张太嫔,全部殉葬,目前东西六宫只有翊坤宫和延禧宫住着建文帝两个并不得宠的嫔妃,其余全部空置,留了几个老宫人看守房子,冷清的几乎白日都能闹鬼。   马皇后点点头,“人命关天,胡尚宫做得对。”   胡善围说道:“宫里地陷越来越频繁了,现在秋高气爽还好,一旦到了冬天雨雪,还有春天的梅雨季节,还会更厉害。总是这样缝缝补补的终究不是办法,得想个长久的法子,解决地陷的问题。”   马皇后一筹莫展,“皇宫只有三十一年就破败到这个地步,纵使高祖皇帝也始料未及,听闻高祖皇帝还想过迁都,重新则风水宝地建皇宫。可是皇上刚刚登基,不忍劳民伤财,只能先凑着住。幸好后宫人口简单,只留几个完整的宫殿,也足够住了。”   洪武朝后宫庞大,一个宫殿住着好几个,甚至十几个嫔妃挤在一起。建文朝就不一样了,小妾规模估摸连地主的小院都赶不上。   胡善围说道,“既如此,后宫服侍的人也要削减,人一旦闲到无事可做,就会无事生非。”   马皇后点头道,“本宫也有这个想法,劳烦胡尚宫着手办遣散宫人一事。”   建文帝在前朝听到这个消息,关心高祖皇帝立的铁碑,连忙宣胡善围觐见。   胡善围详细说了西长街的情况,“……皇后娘娘爱惜民力,西长街又那么重要,就命填平坑洞,重铸铁碑。微臣已经要工匠日夜修补,三日之后,西长街可恢复通行。”   建文帝忧心忡忡,“地基脆弱,缝缝补补不是长久之计,天天拆东墙补西墙,也有失皇家体面。看来大明不是迁都,就是重勘风水宝地另建皇宫。”   朝廷为了迁都还是搬家争吵不休时,朝野内外流言蜚语盛行:后宫频频地陷,甚至连高祖皇帝亲自立的铁碑都沉到湖底,这是高祖皇帝不满建文帝逼死皇叔,贬五个皇叔为庶人而发的雷霆之怒。建文帝忤逆不孝。 第178章 套中套   后宫地陷、高祖皇帝立的铁碑平地消失,陷入地基不知所踪,这是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死不瞑目,为六个儿子们鸣不平啊!   尤其是死了全家的湘王。   湘王一家子拒绝“认罪伏法”,全家关在王府里自焚,也不愿意像其他亲王一样被贬为庶民,终身圈禁在凤阳老家。   湘王朱柏,性格也如松柏一样高傲苍劲。身为高祖皇帝的儿子,他自有骄傲的资本,能文能武,“性嗜学,读书每至夜分”;在武力值上,他“喜谈兵,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而且善于言谈,广纳贤能,修了一个景元阁,专门用来“招纳俊乂,日事校仇,志在经国”。   不仅如此,他的审美也是超然绝尘,“遇山水胜境,辄徘徊终日”。   还有,他信仰本土道教,自号“紫虚子”。   关键是,他信道教,还懂得择其精华,弃其糟粕,不像十哥哥鲁荒王那样搞“绝命毒师”开炉炼丹嗑药。   最后,他就藩以来,从来不曾欺压百姓,相反,他还带着藩王府的军队平定了常德的叛乱,也曾经和楚王朱桢一起平定古州的叛乱。   这样优秀的大明亲王,若在五百年后的晋江文学城里,绝对是杰克苏男主角的人设,谁能不爱?谁能不敬?   可惜老朱家好不容易出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文体两开花、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大明好藩王,刚过易折,就这么烧死了。   须知烧死的不只是湘王一人,老婆孩子也葬身火海,这可是建文帝正儿八经的婶子和表哥表妹啊。   削藩不是杀藩。在讲究家族血亲伦理的封建社会,要是建文帝打着杀藩的名义,无论朝野都不会有人支持他。   当初曹国公李景隆去捉拿湘王,是打着湘王“私印宝钞”的名义,这个馊主意简直比只会修医书的周王要谋反更可笑。因为大明宝钞早就因为高祖皇帝的滥印而一钱不值了,私人钱庄印的银票可以通行无阻,但是朝廷印制的大明宝钞被所有商家拒绝接受,形同白纸。   现在的大明宝钞厂所印制的宝钞仅仅作为皇室赏赐之用,只是象征性的仪式感,表示皇家恩典,没有谁会傻到用宝钞去买东西。   而且,由于印量稀少,无力维系宝钞厂正常运转,现在已经改行生产一种生活必需品——专门用来擦屁屁的黄纸了。宝钞厂的厕纸价格便宜量又足,是市面上的紧俏货。   “削藩小能手”李景隆居然用“私印宝钞”这种烂借口,简直和湘王印厕纸差不多,而且更神奇的是,急于削藩的建文帝还同意了……   湘王被逼全家自焚而死,无论民间还是朝堂都掀起波澜,但之前周王被削事件庆阳公主仗着辈分和资历说了一句劝谏的话导致被削成了庆成郡主,大家都瞅着新帝上任三把火,谁碰谁倒霉,到底是自己脑袋和富贵和重要,便都不敢再劝,都不想当出头鸟被打下来。   但是沉默并不是表示服从,积怨得不得纾解,并不会自行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出来。   后宫地陷、太祖铁碑消失顿时成了突破口,加上有纪纲等人的推波助澜,指责建文帝违背高祖皇帝遗命、待皇叔姑姑们等长辈过于苛刻,逼死无辜侄儿,不慈不孝的声音顿时如井喷般爆发出来了。   瞧瞧,就连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都受不了了,直接以把铁碑拖到黄泉里示警,警告孙子莫要再逼死他儿子们了。   就连秦王那等丧心病狂的渣儿子,高祖皇帝都舍不得杀掉,现在好了,老朱家好容易出一个文体两开花的大明好藩王,被孙子给逼得全家自焚。   湘王藩地百姓自发提着祭品去烧成灰烬的昔日湘王府拜祭,朝中也开始有大臣为湘王鸣不平——不敢直说建文帝不慈不孝,而是指责负责削藩的曹国公李景隆罗织罪名,逼死藩王。   毕竟,要为君者讳嘛,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倒霉的庆成郡主。   大朝会的时候,曹国公李景隆成了众矢之的,差点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不过李景隆也清楚,自己就是给建文帝背黑锅的,否则皇上要他有何用?骂的越惨,他就越能得到建文帝的信任。   所以李景隆最近修炼出了唾面自干的本事,偶尔回一句,“私印宝钞,证据确凿,我带兵去要他认罪伏法,并没有要逼他自尽,是他自己烧自己。”   群臣:“你为何不救,袖手旁观?”   李景隆:“当时火势甚大,谁进去都是烧死,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士兵冲进火场送死?你行你上啊,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建文帝静静的看着李景隆舌战群臣,末了,说道:“不认罪伏法,听朝廷安排,押解回京受审,陷朕于不义,是为不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好好珍惜身体,却做出自焚这种不孝的行为,是为不孝,十二皇叔朱柏不忠不孝,虽自焚也不能洗脱他的罪名,赐他谥号为戾,以儆效尤。”   饶是群臣见识多广,此刻也不禁呆了:什么情况?民间沸反盈天、朝堂争得如火如荼,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安抚一下,好好安葬湘王一家子吗?怎么反过来还要打一个死人的脸,给人家一个“戾”的贬义谥号?   杀人不过头点地,建文帝杀了人还要在人家脸上踩一脚,实在太狠了。   其实高祖皇帝下手也狠,但是高祖是一代雄主,朝纲独揽,起码在军事和政令上没有出大的差错,可谓是千古一帝,自有狂的资本。   可是建文帝作为守成之君,对自己的血亲都如此无情,实在令人齿寒。   建文帝也没有办法,如今这个局面,只能将错就错,一条路走到黑,道歉是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道歉,他是君,皇叔们是臣,戾王用自焚这种过激的方式反抗君命,还博得人们同情,倘若不用这种雷霆的方式强压下去,刚刚有些成效的削藩就要受挫了。   不行,既然要削藩,就一鼓作气,一削到底,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让朕停止削藩的步伐。   至于民怨,民怨算什么呢?百姓还是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时间一长,就淡忘了,熬过这一阵子就好。   湘王成了戾王,消息传出的半个月后,自发去湘王府遗址祭拜的百姓发现,烧成一片废墟的地上多出一个铁碑,上面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正是宫里地陷消失的皇帝亲笔御题的铁碑。   百姓对着铁碑跪拜,大呼:“高祖皇帝显灵了!高皇帝显灵啊!吾王冤枉,感天动地,天降神迹,朝中逆臣当道,蒙蔽君王,进谗言,导致贤王蒙冤受屈,被逼自焚。”   消息传到京城,建文帝召见胡善围,“胡尚宫,朕派去荆州的太监说,铁碑和沉入地基的那个一模一样,你确定那块铁碑沉进去了?”   建文帝有些后怕,如果有人故意为之,从后宫里抬出去一个几百斤的铁碑,神不知鬼不觉,这些运送铁碑之人,就有可能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谋朝篡位!   胡善围等这一天很久了。   因事关机密,书房没有其他人,胡善围整了整衣裙,跪下请罪,“皇上,微臣有罪。”   建文帝难以置信的看着胡善围,“是你……你把铁碑弄出去的。”   胡善围干净利落的承认:“是,但又不是,铁碑已经沉了,湘王府废墟上的那个假的,故意做旧。”   建文帝深吸一口气,问:“何人指使?”   胡善围说道:“微臣……不敢说。”   虽说不敢说,但是胡善围抬头,并不逃避建文帝审视的目光:给你一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建文帝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藩王,但是从胡善围奇怪的、带着怜悯之色的眼神来看,他很快改变了主意。如果是藩王,胡善围肯定不会如此淡定。   胡善围鼓励他继续向下深想,因为自己一步步推理出来的结果,远远比别人的直接告诉答案要可信。   建文帝脑子闪出第二个念头,但过于禁忌,他本能的自我排除掉,可是胡善围却朝着他微微颔首,眼神充满了悲悯。   第二个念头重新回到脑中,生根,疯长。   建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也有些嘶哑,“……是太后。”   胡善围说道:“还有衡王。太后想要当第二个武则天,掌控权柄,自以为捏住了微臣的把柄,要微臣配合她和衡王宫变……”   第一步的计划,就是利用建文帝强硬手段削藩,引起了几乎整个皇室不满,但又无可奈何的怨气,找机会把矛盾扩大,让皇室积怨到极点,让皇室萌生换一个善待皇室,愿意和皇族其他成员共享富贵的新皇帝的念头。   这段时间,衡王会以稳定皇室的名义,在公主姑姑们表现身为侄儿的孝心,以及和边关其他藩王们示好,以赢得支持。总得来说,就是建文帝唱黑脸,他负责唱红脸。   第二步,明年是建文元年,启用新国号,大赦天下,放大批老宫人和恨嫁的宫女们出宫,以示新帝恩典,然后胡善围借着补充新人的名义,利用权职,将大批衡王秘密收买豢养的死士们弄到后宫待命。   第三步,太后设家宴,邀请帝后,衡王等等家人团圆,席间死士们喊出为自焚的湘王全家复仇的口号,刺杀建文帝和两岁的太子,然后自尽。   第四步,按照高祖皇帝在《皇明祖训》里的继承规则,父死子继,若无子,则兄死弟继,太后出面主持大局,支持二儿子衡王继位,由于衡王和皇室关系良好,公主藩王们喜闻乐见温和派衡王继位,必定全力支持衡王。   衡王登基,立刻恢复庆成郡主的封号,重新封庆阳公主,并且恢复五个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的皇叔们——只是恢复封号,赐还王府宅邸和财产,但是王府的府兵制度不会恢复。如此一来,衡王实行温和的削藩政策,稳定朝局……   后宫西长街地陷,扫地的宫人第一个报给后宫大管家胡善围知道,胡善围赶到现场,发现铁碑刚好陷入大坑,深不见底,于是向太后和衡王秘密进言:   首先发动亲信在朝野内外制造高祖皇帝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以铁碑陷入地基的天象来示警,暗示建文帝德行有亏,不敬高祖,把对建文帝的怨恨气氛搞起来。   如果建文帝以强硬手段压过此事,那么就开始“补一刀”。   在宫外铸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铁碑,偷偷放在湘王府遗址,以此再次掀起民间和皇室的怨气,诋毁建文帝的名誉。势必让建文帝从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者,变成众矢之的,就连九泉之下的高祖皇帝都极其失望不满的新皇帝。   然后衡王出面示好,安抚,以此得到皇室的好感,如此一来,就顺利完成了逼宫的第一步。   建文帝听完胡善围的陈述,震惊、失望、害怕、愤怒等等情绪,犹如一把把刀子捅向他的心脏。   原来现在的母慈子孝都是假象,为了迷惑朕、麻痹朕,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朕平生第一次违抗高祖皇帝的命令,为母亲拦住了那壶鸩酒,母亲为何还要致朕于死地?   建文帝对母亲是有感情的,他本能开始否认,喃喃道:“太子……太子还那么小,是太后的亲孙子啊,她怎么舍得对一个话都还说不清楚的孩子动手。”   胡善围说道:“因为陛下若驾崩,两岁太子登基,必有马皇后垂帘听政,辅助太子,太皇太后听起来地位很高,其实还不如太后有权。”   没有丈夫、没有太子,马皇后就只是一个寡妇。   建文帝还是不肯相信残酷的现实,“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太后手里?居然配合太后和衡王逼宫!”   胡善围说道:“因为太后对微臣说,高祖皇帝驾崩之前,要范尚宫赐给她一壶鸩酒,以绝后患,但是皇上中途拦截了这壶鸩酒,要范尚宫保密,范尚宫答应了。但是皇上担心范尚宫将他抗旨的事情捅出去,若被天下人、尤其是藩王们知道了,必定会威胁皇上的帝位,为了以绝后患,皇上假意答应范尚宫出宫,制造沉船事故,将她淹死在江中。为了灭口,还逼赐酒的王典正写下遗书,上吊自尽,这样就没有人知道皇上做下的恶事了。”   建文帝脑子嗡了一声,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相信太后的话?”   胡善围先是点头,而后摇头,“微臣只相信一半。微臣在高祖手下效力十五年,知道高祖皇帝的性格手段,要么不动手,要么做绝。太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野心勃勃,想借着生恩,要掌控皇太孙您,高祖皇帝最方案后宫干政,既然下令整个后宫殉葬,那么太子妃也是一并要带走的,只是赐死太子妃没有正当理由,此事需秘密进行。”   “故,高祖皇帝一定会命范尚宫赐死太子妃。然而,高祖皇帝没有料到皇上一片孝心,对此早有应对。皇上,微臣进宫的时候,您才三岁,是个懵懂孩童,微臣可以说是看着您长大的,您天性纯良,聪敏好学,高祖皇帝认为您是守成之君,于是封您为皇太孙。皇上是孝子,身为人子,虽知母亲犯了大错,惹怒了祖父,但母亲就是母亲,依微臣对皇上的了解,肯定不会坐视母亲四十出头就死去,否则,一生都良心不安。”   “所以,皇上明知抗旨,还是要拦截鸩酒,劝说范尚宫忘记此事。赐酒和拦酒,这两件事是真的。”   “这两件事涉及宫廷机密,皇上帝位的正统,触之者死。太后以此要挟微臣,说皇上一旦知道微臣洞悉此事,范尚宫的下场,就是微臣的未来。”   听到胡善围的分析,建文帝震惊的目光开始慢慢发冷。   此时沐春已经亲自确认了暴尚书将沉船案束之高阁的事实,唯有皇帝才会让有包青天之称的暴尚书收手。   再看建文帝眼神,胡善围更加确定他就是凶手——起码范尚宫是他派人杀的。   胡善围赶紧说道:“微臣也是有父母的,微臣十分理解皇上的做法,如果换成是微臣,微臣也会选择抗旨救母。微臣的母亲死于常遇春屠杀苏州城,母亲为了微臣和父亲,被难民踩踏在脚下的时候,还苦苦呼喊不要管她,要父亲背着微臣赶紧逃命。母女亲情,血浓于水,当子女的岂能坐视父母被杀?”   听到这话,建文帝的目光方有些转暖。   胡善围话头一转,又道:“但是,若说皇上为了杀人灭口,派人追杀范尚宫,逼死王典正,微臣是万万不信的。皇上性格纯良宽厚,而太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当年仅仅因觉得微臣离间陛下的母子关系,就造谣微臣和纪纲有染的谣言。可谓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   “所以,追杀范尚宫,还有逼死王典正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后自己。太后担心赐死一事暴露,且太后权利熏心,不甘心只当一个安享晚年的太后,她渴望掌握权柄,于是说了掺杂一半真相的谎言,以此来要挟微臣配合他们逼宫。”   建文帝目光又转冷,“所以你屈服了,以为朕会杀你?”   “没有。”胡善围迎着建文帝审视的目光,不躲不闪,说道:“微臣从不曾怀疑皇上,屈服太后淫威。但是,太后和皇上毕竟是亲母子,感情深厚。如果微臣当时不管不顾的找皇上告状,诉说太后和衡王逼宫的野心。一旦微臣和太后对质,只要太后坚持不承认,还反咬一口微臣被藩王们所收买,故意污蔑她,离间皇上的母子情和兄弟情。”   “皇上,到那个时候,您是相信亲娘太后,还是相信微臣这个外人?”   建文帝嘴唇诺诺,终究没有把“朕会相信胡尚宫”这句违心的话说出口。   他肯定会相信自家老娘。   “所以……”胡善围说道:“微臣就想出了这个反间计的对策。先佯装屈服,配合他们完成逼宫的第一步,以此为投名状,让太后和衡王相信微臣,然后再来找皇上坦露实情,衡王偷铸铁碑的地点、还有即将进宫的死士名单都在微臣手里,如此一来,微臣就有了证据,让皇上相信微臣的赤胆忠心。既便于太后对质,微臣也有必胜的底气。”   建文帝听了,久久不得平静,许久才说道:“胡尚宫心思缜密,绝地求生,实乃女中诸葛,你起来吧。”   “谢皇上恩典。”胡善围站起来,膝盖都跪疼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微臣听候皇上差遣。”   建文帝目光结了霜,“此事莫要泄露,你继续和太后衡王接触,开始计划第二步,以此引出他们的帮手和爪牙,朕要将太后党和衡王党一网打尽。” 第179章 啊……四环,你比五环少一环!   皇权这种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一旦粘上,就欲罢不能了,最害怕的就是失去。宁可去死,也不会放弃。   如果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能够穿越到过去,现在的建文帝不会去阻止那壶鸩酒。   母子两个都是演戏的高手,往后的日子,建文帝依旧得空就去慈宁宫问安,继续上演母慈子孝,但是他命胡善围将两岁小太子身边人的底细重新摸排一遍,将宫外有丈夫孩子的奶娘打发出宫,因为有了牵绊,就是致命弱点。   毫不知情的马皇后难得质疑丈夫的决定,“皇上,虽说太子早就不吃奶了,但是他才两岁,对三个奶娘很是依赖,午睡都要奶娘哄着,突然之间都没了,恐怕太子会伤心难过。好歹留一个,等太子渐渐适应了,年底再打发出宫也不迟。”   瞧瞧,都是当母亲的,差价咋这么大呢?皇后一心一意为儿子着想,而我的母亲却要杀了我……   建文帝暖声道:“长于妇人之手能有什么用?何况太子不是普通的孩童,他是储君,就要按照储君来培养。奶娘能够教他什么呢?不如给他选几个德才兼备的启蒙老师,然后从书香、勋贵门第里择五岁左右的男童进宫,给他当玩伴,每日让夫子教几个字,先不用学写字,认识就行了,孩子们一起学,千万不要让他和目不识丁的小内侍们玩耍,移了性情。”   马皇后是贤妻良母,想想丈夫说的也是,只得同意了,说道:“那就等太子午睡的时候要奶娘们离开,切莫让他亲眼瞧见了,小小年纪就要遭受离别之苦。”   建文帝揽过马皇后的肩头,“朕知道,胡尚宫熟悉京城各大家族的情况,梓童和她一起挑选家中有适龄男童的夫人进宫,要她们带着孩子一起进来,设宴招待他们,观察孩子的品行和脾气,留下合适的陪太子读书玩耍,小男孩还是愿意和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在一起,过不了几天,太子就会忘记奶娘了。”   马皇后听了,晓得儿子必定要经过这个阶段,迟早的事情,虽有些舍不得,也只能放手。   建文帝说动了马皇后,又吩咐胡善围,“这次选男童当伴读,你要确定把吕家族长的孙子选上,还有京城各大豪门权贵的承嗣之孙也要选入宫廷。”   胡善围一听,就晓得建文帝是何意,说是伴读,其实是变相的“人质”。这些出身高贵、寄于了家族深切希望的男童和太子同吃同住同玩耍,如果有人要下手,就要考虑殃及池鱼、以及承受这些男童背后家族的复仇怒火。   建文帝目前只有一个儿子,他不想儿子有半点差错。   “是。”胡善围应下,又问:“皇后那边……要一直瞒着她么?如果告诉皇后,皇后平日也会有所防备。”   建文帝摇头,“皇后……不是以前的孝慈皇后,以她目前的能力,还是不知比较好,否则皇后那里一旦露了馅,我们由暗转明,就陷入被动了。”   马皇后是高祖皇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新政策下选出来的平民皇后,她自有平民阶层的好处,温柔贤惠,不惹事不揽权,夫唱妇随,但是她也有自身阶层的局限性,没有任何政治斗争的经验,在残酷的权力的游戏里,她能协助丈夫的十分有限。   马皇后是胡善围亲手选出来的,肯定要为她说好话,胡善围说道:“没有谁生下来就能游刃有余的当皇后,皇后尚需历练,目前不出错就已经很好了。相信经过此事,皇后会很快成长起来,和皇上并肩而立,承受住压力。”   建文帝有个控制欲超强的亲娘,就需要有个听话的皇后,否则两面夹击,纵使铁人都受不了,马皇后自有她的妙处,所以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马皇后的缺点在建文帝看来不成问题。   提到妻子,建文帝冰冷的眼眸里有些许暖色,叹道:“身为丈夫,理应为妻儿遮风避雨,朕私心皇后永远这样恬淡下去,外头的妖魔鬼怪,都交给朕来打便是了。可惜身在帝王家,纵使朕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时候,皇后要有自保的能力,可认清现实,又必然受到伤害。唉,朕也矛盾,希望皇后不要那么快成熟,又希望她早点成熟。就像太子,朕希望他早点长大,又希望他不要长大。”   最后一句触动了胡善围的母性,她思恋女儿阿雷,不禁说道:“是啊,当父母的心思都差不多。”   说完,胡善围立刻后悔,心想千万不要露陷啊。   幸好建文帝的关注点一直都在自己身上,没有觉察,他目色又转冷,“可是有些父母根本没有资格为人父母。”   自然指的是太后了。   铁碑惊现湘王府事件,建文帝以装神弄鬼,危言耸听,若有蛊惑人心传谣者,严惩不贷给强压下去。   同时,为了转移“火力”,建文帝故意把皇宫地陷,是要迁都,还是在另择风水宝地另建都城抛出去,要群臣们讨论。   双管齐下,铁碑风波方告于段落,怨气再次蛰伏,等待更猛的爆发。   接下来秋冬的季节,胡善围和马皇后办宴会,给太子选陪读,除了吕氏家族的嫡孙,最后还选了魏国公徐辉祖的嫡长孙徐显宗、黔国公沐晟幼子沐僖、长兴侯耿炳文之孙、江都公主的儿子耿钧——江都公主是建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洪武二十七年下嫁长兴侯世子,所以耿钧也是太子的亲表哥、曹国公李景隆之嫡孙李璇。   这四个小伴读就是京城四大豪门的未来,除此以外,他们还都是亲戚,全部都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弟关系——江都公主之子耿钧是太子亲表哥、魏国公府已故的二夫人沐氏是黔国公沐晟的姐姐、而黔国公太夫人耿氏是长兴侯的嫡长女。   裙带关系就像一个圆圈,高祖皇帝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用金箍棒给手无缚鸡之力,像唐僧似的建文帝画了个圈,将四大家族作为力量环圈在一起,只要这四环连接的圈不破,就可以保住建文帝的皇位。   胡善围和马皇后敲定了最后的陪读名单,暗道高祖皇帝真是深谋远虑,每一桩赐婚都大有深意,为了将来的四大顾命大臣做好准备,四大家族盘根错节,最后的利益都归于东宫。   其实高祖皇帝留下的是五环——武定侯郭家因为一来后继无人,没有出色将领,而来因为郭大姑娘嫁给了藩王郢王、郭二姑娘抬进了燕王府当了世子侧妃,连续两次站错队,到处下注,因而被建文帝所不喜,所以郭家没落,不受重用,五环只剩四环。   建文帝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出了两个侯爵、还有一个驸马的郭家。郭家虽远不如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家各种沾亲带故、旧部朋友,几乎遍布大明军队,纪纲乘虚而入,暗中拉拢郭家。   郭家见建文帝都懒得“抢救”一下自家,就这样当一块破布给扔了,心下不爽,加上郭二姑娘在燕王府当世子侧妃,世子、世子妃都待郭二姑娘很好,虽只是侧妃,但地位超然,和世子妃张氏以姐妹相称,类似平妻的地位。   郭家是靠什么发迹的?   靠献美人啊。当年郭家祖宗慧眼识英雄,除了要两个儿子跟随高祖皇帝打天下,还把端敬贵妃郭氏送到朱元璋房里暖床,由此来显示忠诚,郭家两个儿子一来能打,二来有妹妹的裙带关系做保证,朱元璋放心大胆的用郭家兄弟,郭家才有后来的显赫地位。   郭家心想,当年老爷子堵了一把,赌赢了。轮到我们这代人下注,不如学老爷子,再赌一把,于是郭家在纪纲的牵线之下,归于燕王,成了内应。   高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五环立马少了一环。   啊……四环,你比五环少一环!   反正建文帝觉得无所谓,四环足够用了。   沐春见建文帝此举,大失所望,这简直是以败家子的速度自毁长城,郭家这么重要的军事家族,高祖皇帝既然没有像灭常家、冯家那样一口气灭满门,而是留下来作为京城凤毛麟角的老牌勋贵家族,肯定有原因的,否则高祖皇帝早就连根铲除了郭家。   这么重要的家族,不牢牢抓在手心里,为我所用,反而冷落,束之高阁,被燕王给拐带走了。   本来沐春还两面摇摆,觉得谁上皇帝都是老朱家,他坐山观虎斗便是了,可是现在看见建文帝昏招频出,根本不堪为君,纵使他借着皇位的天然优势铲除了所有皇叔们,他也是坐不稳皇位的,就这样把高祖皇帝留下来的基业糟蹋下去,迟早北元卷土重来,中原会再遭浩劫。   孝陵。   在怀庆大长公主的安排下,沐春和胡善围夫妻得以相聚。   沐春对妻子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以前觉得两面下注最保险,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决定为范尚宫复仇,在太后和皇上母子之间当两面人,这已经站在皇上对立面。况且依照皇上说服范尚宫放弃赐鸩酒,完事之后,又暗杀范尚宫于沉船之上,将来皇上一举铲除太后和衡王势力,矛头八成会对准你,你就是下一个范尚宫。”   “你是我妻子,你站在那一边,我就站在那一边;你指那,我打那;你要复仇,我就给你递刀子;仇人要杀你灭口,我就和仇人的仇人联合去救你,借着这份从龙之功,将来保我们一家三口的安宁。”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将来阿雷能一生安宁。否则将来昏君当道,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云南也会大乱,我在云南付出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我们暂且忍耐两年,完成使命再回去和阿雷团聚,岳父很会照顾孩子的,你莫要担心,目前昆明比京城安全。”   胡善围要复仇、要为改变女官总是受制于人,沦为炮灰的现状;沐春始终放不下云南这块好容易将蛮荒改造成的沃土,还有二百五十万新移民,他为之付出了整个青春。   夫妻两个终于确定未来的方向,始终保持一致,可是一想起阿雷,夫妻两个都心疼愧疚,沐春嘴上劝妻子要宽心,其实他自己一直牵挂着女儿,只是妻子面前,他只能做出轻松的态度,不让她看到自己焦虑忧心的一面。   胡善围也在克制住自己,不要放任焦虑,纵使夜里梦见阿雷,哭湿了枕头,当着沐春的面,她总是表现的淡定从容,不让丈夫看到她一滴眼泪。   这次见面,她其实是想劝丈夫回昆明陪着阿雷,她在名利场中斡旋,游刃有余,即便没有丈夫帮忙,她也可以独当一面。可是话没说出口,沐春就先说明他的打算,他不想在大明出现乱象的时候继续退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是参加过北伐和南征的将领,虽退隐三年,军人的热血依然未冷。   胡善围决定去扬州调查范尚宫之死、到进宫继续当尚宫、到决定当双面间谍借力打力,挑拨太后和建文帝内讧,为范尚宫复仇,无论胡善围作何决定,沐春都没有用母亲天职之类的话来道德绑架她回家照顾女儿。   因为沐春知道,胡善围虽嫁了他、生了女儿,可是她除了是妻子和母亲,她也是她自己,她有自己的事业和理想,有她自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原则。   哪怕是五百年后的今天,一个母亲如果选择暂时离家完成事业和使命,都会被指责“狠心”、“不顾家“、“不配当母亲”等等骂名,何况现在是女人相夫教子乃是唯一天职的封建时代。   胡善围为之感动,她和沐春相爱,起因是两人是知己,互相体谅难处,能够同情。就像沐春当了父亲之后“越活越回去”,像个孩子的逗阿雷疯玩,胡善围也从不阻止,反而就像宠阿雷一样宠着他、由着他,因为她知道沐春是用阿雷的童年来治愈他自己童年的遗憾。   故,胡善围把事先准备好要沐春回家照顾阿雷的说辞咽了下去,说道:“好,你尽管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不用担心我。我们都要好好的完成任务,然后一起回家陪阿雷,我们要短暂缺席她的幼年了,希望不要错过她的童年。”   人生得一知己,还结为了夫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大概是爱情最美丽的样子了。   胡善围说道:“你投诚燕王,需要一份投名状来证明价值,你去告诉燕王,他燕王府的书吏葛诚是建文帝埋下来的眼线,时常有密报送到宫里。我是在后宫的内书房里发现的。”   入冬,伴读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因冬天寒冷,尤其是燕王地处北方苦寒之地,建文帝掌控的军队大多是南方军,不适宜冬日作战,于是建文帝因天气原因暂停了削最最忌惮的燕王,打算天气暖和一点就动手。   很快又是大年初一,大明正式跨入了建文时代,正式启动新国号,是年,就是建文一年。   建文帝宣布大赦天下,并放出千名宫人。有出就有进,官奴加上选进宫的宫女、小内侍,后宫又进来约两百个新人,这其中就有吕太后要胡善围必须弄进来的心腹死士。   胡善围依计行事,配合建文帝渐渐张开大网。   春暖花开,天气转暖,是时候要燕王府破产了。   就当建文帝和曹国公李隆基商议找什么借口去削燕王的时候,从遥远的北平传来消息,说燕王中风,危在旦夕,口鼻歪斜,且口不能言,已经是个废人了。   燕王妃徐氏写了奏本,字字泣血,求建文帝容许四个孩子回来北平,见父亲最后一面。还说皇上以孝治国,对太后恭敬孝顺,乃天下孝子典范,求皇上成全四个孩子的孝道。   除此之外,怀庆大长公主等皇室成员也进宫为燕王妃说情,求建文帝放侄儿侄女们回去见燕王最后一面。   燕王中风之时,正好是燕王府书吏葛诚在交文书时突然发生的。燕王刚刚打开文书细看,突然从椅子上翻倒,口鼻歪斜,抽搐不止,葛诚吓得大叫来人。   因葛诚亲眼所见,故不生疑,早在燕王妃启奏皇上之前,就把燕王中风的情报送到京城。   建文帝大喜,真是瞌睡遇到枕头啊!我还没动手,燕王就先倒下了。只要燕王一死,燕王世子、次子两个年轻人能翻出什么浪来?   真乃天助我也!   不过,建文帝并没有放松警惕,在放走四个人之前,派了亲信北平布政使张昺和北平卫所的指挥使谢贵一文一武两位大臣,去探望中风的燕王朱棣。   此时已经到初夏,人们只穿着单衣,但是燕王却穿着貂皮大袄,生着火炉,躺在火炉旁边的塌上,还不停的打着哆嗦发抖,“冷……冷……”   一旁燕王妃徐氏从帕子擦着从燕王扭曲的嘴角流淌出来的晶莹的口水,“我家王爷已经语不成句,只会说个冷字,没得办法,只得在大夏天里生炉子。每日靠着高丽国的千年人参吊命,强撑着见到   四个孩子方能闭眼。”   张昺和谢贵禀告建文帝:燕王是真的不行了。   建文帝这才放走四个堂弟堂妹。   建文一年,七月初六,中风快死的燕王朱棣在见到四个孩子后神奇般痊愈了,宣布朝中奸臣当道,迫害皇室,起兵勤王,史称靖难之征! 第180章 隐藏人物   燕王对外称自己病的快要死了,但是做了一个梦,魂都到了黄泉路上,亲爹高祖皇帝带着岳父大人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昭靖王沐英等等配享太庙的大明开国大将,一路冲杀过来,将他救起。   高祖皇帝托梦给燕王,说如今大明朝廷被奸臣所误,建文帝被奸臣蒙蔽,奸臣罗织罪名,囚禁五位皇叔、逼死湘王一家,大明皇室怨声载道,山河摇摆,要他回去锄奸臣,匡扶正义。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观是封建社会的主流,燕王要反,不能剑指建文帝,就得拿建文帝的身边的人开刀。   燕王自称梦醒之后,立刻腰不痛了,腿不瘸了,口鼻也不歪斜了,一口气连吃三大碗干饭了!   谁是奸臣呢?第一个当然是摇旗呐喊一定要削藩的黄子澄和方孝孺等文臣,其次,就是罗织罪名、囚禁皇叔、逼死湘王一家子的曹国公李景隆。   所以燕王打出来的旗号是清君侧,铲除君王身边的奸臣,解救被蒙蔽的侄儿建文帝,所以叫做“奉天靖难”。   建文帝:我谢谢您了!   建文一年,七月初六,燕王府开始起事,先是砍了建文帝的内应葛诚,然后燕王手下大将张玉、朱能在半夜突然分别进攻北平的九道城门——藩国城池由朝廷军队镇守,燕王府府兵只负责保护王府。   天快亮时,燕王府的府兵夺下八道城门,唯有东直门仍旧负隅顽抗。   正胶着时,老将唐云卸剑解甲,单枪匹马进城门,对东直门的守将说:“皇上已经允许藩王各制一方,汝等速速退下!”   守将见老将军都归顺了燕王府,山穷水尽,天高皇帝远,没有救援,所以顺着台阶下,全部放下武器投降,归于燕王府。   于是,天亮的时候,北平的九道城门皆被燕王府所控制,北平城的百姓一夜醒来,这个曾经是前朝都城的古老城市已经变了主人。   不过,对于北平百姓而言,天高皇帝远,燕王在北方深耕多年,他们把税收交给了皇帝,但是他们却把心给了燕王府。   第二天早上,巷子口支起了早点摊子,炸出第一锅油条,蒸出第一笼包子,用卤水点出第一锅豆腐脑,人们起床倒夜壶、买早点,和平时的生活没有什么两样。   为何?   因为燕王府在燕地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   北平虽是元朝的都城,且开平王徐达——也就是燕王妃徐氏之父当年第一次北伐攻城之时,元朝皇帝对常胜将军徐达的威名闻风丧胆,居然对都城都没有设防,直接带着后宫嫔妃,文武百官弃城逃跑,奔向草原,真是从那里来,到那里去。   而且在逃跑途中把太子买的里八刺给弄丢了,被大明俘虏,一直到洪武十一年元帝驾崩,洪武帝才把北元太子放回去,和一群皇叔争夺帝位。洪武帝还真是会调教人,这个回归的太子绝地求生、一路逆袭诸位皇叔,居然真的杀出重围,夺到了帝位,成为北元皇帝。直到北元内讧,他被同胞所杀,成吉思汗建立的赫赫有名的黄金家族失去了统治权,从崛起到衰亡,也不足百年时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且说徐达攻城,元帝弃城逃跑,徐达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元朝都城,元朝在徐达手里覆灭。都城大都因而免于战火,保持了原状。   且徐达进城,约法三章,三项纪律八项主意要牢记,手下北伐军秋毫无犯,违令者斩,爱惜百姓,因而深得北平人民爱戴。   徐达真正实现了兵法中的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   洪武十三年,燕王带着燕王妃就藩北平,深得北平百姓欢迎,主要原因是燕王妃徐氏乃徐达的嫡长女。她的父亲曾经善待这个城市,百姓认为徐达的女儿也会给这个城市谋福祉。   可是,当燕王夫妻来到这座前朝都城时,这座昔日的都城已经破败不堪了,早就没有当年的气象。   每个国家的都城都是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当然也是财富的中心,由于大明的都城设在南方的应天府,前朝都城一下子丧失了天然优势,城市gdp急转而下,加上北元总是扰变,骚扰百姓,掠夺人口和家财,财富得不到保障,有钱人大量南迁,这个城市濒临崩盘。   北平百姓迫切期望燕王府能够让这座城市起死回生。   所谓饿了三天的橘猫还是胖,烂船还有三斤钉,燕王府没有辜负百姓的期待,将北平城恢复了生机。   燕王首先是练兵,守护边境长城,阻拦北元越境骚扰,抢夺财富。   燕王和岳父徐达一样,军纪严明,严禁骚扰百姓,若在训练府兵时伤害田地,都会给予翻倍的补偿。   燕王军纪严明到什么地步?曾经有上官贪墨军士军饷,被举报后,燕王扔给被贪墨军饷的普通士兵一人一把刀,然后又给贪腐的上官一把刀,要他们“公平决斗”,用实力把自己的军饷夺回来。   结局当然是上官死在愤怒军士的乱刀之下,开膛破肚,场面甚是震撼。有了底层军士的支持,燕王府府兵简直铁板一块,燕王指哪打哪,眼中只有燕王,不晓得朝廷是何物。   军粮不够,燕王也不加赋,将粮食问题转移到百姓身上,他亲自脱下盔甲,挽起裤脚,挥着锄头和军队一起开垦荒地,进行屯田,自给自足。倘若开到肥沃的土地,还会把良田让给周围百姓,带着军队去荒地再行开垦,不与民争利。   燕王府府兵就这样成了铁军,燕王带领军队数次北伐,转守为攻,终于在洪武二十年取得“金山之役”的胜利,逼盘踞东北的北元大将纳哈出投降,燕地边关从此得到安宁。以前为了逃避战乱的百姓也纷纷回到故土,重新开始生活。   有了和平,燕地gdp开始回温,逐年上升,加上以前的根基,这块被南方成为苦寒之地的东北方有着不输江南的繁荣。   无能的君王各有不同,换着花样的败家,贤明的统治者各个相似。比如都擅长搞水利建设。沐春治理云南的时候大兴水利,修桥铺路和水渠,这些功绩让他虽死尢生,云南百姓为他建了祠堂,把他当做神灵膜拜供奉。   燕王和沐春一样,燕地最重要的河流滦河的河道狭窄,蓄水差,旱季干到冒烟,颗粒无收,一到雨季就成了大海,淹没庄稼和房屋,两岸百姓靠着滦河活着,也深受滦河之苦,这条母亲河就像得了失心疯,好的时候对子女甚是宠爱,一旦发疯,不是旱就是涝,任由子女活活饿死。   燕王对这条母亲河“对症下药”,治理滦河,从拓宽河道开始。   燕王拿出了屯田开荒耕地的架势,再次身先士卒,光着双腿踏进滦河的淤泥,挥起铁锹就开挖,河底的淤泥是最好的肥料,军队把淤泥挖上岸后,百姓自发拉到自家田地里,甚至不少百姓自带干粮,下河帮助军队扩宽河道。   军民齐心,滦河这个“疯母”被治愈了,变得温柔起来,两岸变沃野,受益者甚众。   就这样,燕王府没有辜负燕地百姓的期盼,为燕地谋福祉,镇守大明边关的九个藩地,燕地无论经济财力军力,还是凝聚力向心力都是最强大的。   而且,更要命的是,燕王府还有一个大杀器般的隐藏人物:道衍禅师,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还是胡善围一直崇拜的诗人,他的《独庵集》里的诗词,胡善围倒背如流。常遇春屠杀苏州城时,成千上万的难民朝着卧佛寺奔逃,唯有这个和尚逆流而行,打开寺门营救百姓,也是这个和尚扶起了背着女儿倒地的胡荣,要他去寺庙里躲避。   史载:“苏州城破日,常遇春入齐门,所过屠戮殆尽。徐达入阊门,不杀一人。至卧佛寺,两帅相遇,达始戒遇春勿杀。”   正因这个和尚,七岁的胡善围才能活下去。   各位看官还记得孝慈皇后下葬孝陵之时,突然风雨大作,道路难行,眼看要误了下葬的吉时,高祖皇帝气得要杀人,送葬队伍里的高僧宗泐灵机一动,说了四句偈语:“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齐送马如来”的往事吗?   偈语过后,宗泐带领手下八大高僧一起念经祈福,也是神了,一通经书过后,雨止云开,送葬队伍继续前行。   高祖皇帝由此平息了怒火,觉得妻子有上天庇佑,便将念经的八个高僧分别指给八个藩王,要他们跟着藩王们回到藩地,建立寺庙,为孝慈皇后祈福。   这其中就有道衍禅师,他被分给了燕王……缘,妙不可言。   道衍禅师就这样开始了他神奇的从政之路,在跟着燕王启程去燕地的时候,道衍禅师踌躇满志,他写了一首诗《十月一日金陵发船之北平》:   石头城下水茫茫,独上官船去远方。食宿自怜同卫士,衣钵谁笑杂军装   夜深多橹声摇月,晓冷孤桅影带霜。历尽风波难苦际,无愁应只为宾王。   道衍禅师得到了燕王礼遇,这位和尚很少和燕王谈经书,他更擅长搞政治,燕王佩服得五体投地,将道衍禅师封为上宾,是燕王府智囊团的核心人物。   建文一年,七月初七。燕王朱棣召开了“奉天靖难”誓师大会,慷慨激昂的念着道衍禅师操刀的讨伐檄文:   “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之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分守法,今幼主嗣位,信任奸臣,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黄天后土,实所共鉴。”   燕王一下子把自己说成了孝慈皇后的儿子,这也不算错,反正从礼法上,所有儿子都是孝慈皇后的儿子。   意思是说,分封诸子,建立藩国是高祖皇帝立的规矩,可是现在奸臣要削藩,这是违背了高祖皇帝的意愿啊。皇上被奸臣给蒙蔽了。   “《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   道衍禅师把《皇明祖训》都搬出来了,造反造的有理有据。一下子从伦理上把造反变成了讨伐奸臣。   讨伐檄文念完了,三军挥着兵器欢呼,刀枪剑戟震天响,乐极生悲,震动了头顶的瓦片,只听见哐当一声,瓦片落地,正好砸在了燕王的脚边!   这个……此乃不吉之天象啊!   就当燕王尴尬之时,道衍禅师跑出来鼓掌,“吉兆啊吉兆!我通天道,是老天欲燕王殿下要换下象征亲王的绿瓦片,而改换使用天子的黄瓦片啊!”   按照大明的规制,太子府还有亲王府都用绿瓦,只有皇帝住的地方才能用黄色琉璃瓦。   道衍禅师此言一出,说的很有道理,方才震惊的三军重振旗鼓,又开始欢呼,大叫“必胜!必胜!”   然而,一片欢呼声后,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原本晴好的天气立刻黑云压城城欲摧!眼瞅着要下大雨了!   燕王:贼老天!你他妈玩我!   刚刚鼓起的士气顿时再次跌落,道衍禅师又挥着双手哈哈大笑道:“吉兆!大大的吉兆啊!飞龙在天!真龙即将出世!”   也是神了,话音刚落,乌云大开,太阳重新钻了出来 第181章 无间道   经历两回波折,太阳扒开乌云,一缕金光撒在燕王的盔甲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燕王长得像父亲,都是大头圆脸相貌端正之人,加上常年杀伐决断,在燕地不是帝王、更胜帝王的威信,头顶着这道光环,看起来还真有些真龙天子的气象。   “靖难!必胜!”   战士们又喊起了口号,“奉天靖难”誓师大会圆满成功。   燕王靖难的消息传到郊区通州,通州军民没有做任何的抵抗,皆自动归降燕王。   次日,七月初八,靖难军攻破蓟州。遵化和密云主动投降,归附燕王。   七月十一,靖难军攻破居庸关。   七月十六,靖难军攻破怀来。   七月十八,永平府归附燕王。   七月二十四,燕王府靖难军逼近谷王朱橞的藩地宣府。   谷王朱穗的生母是洪武朝最最倒霉的郭惠妃,他外公就是郭子兴,郭子兴是孝慈皇后的养父,高祖皇帝当年只是郭子兴账下的仪仗兵,人生第一桶金是杀了郭子兴的亲儿子、强娶了郭子兴的女儿为妾,以女婿的身份继承了其政治遗产而走向人生巅峰的。   这第一桶来的并不光彩,高祖皇帝一直防着小妾郭氏,虽有生儿育女之功,也一直居于惠妃之位,从来不让她协理后宫。   郭惠妃一辈子老老实实给老朱家生孩子,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公主,其中一个公主还下嫁给了端敬贵妃郭氏的娘家武定侯府,本来以为老实本分,到老能安享晚年的,可是高祖皇帝终究没有放过她,在临终时要郭惠妃跟着殉葬了……   当时高祖皇帝为了防止藩王们对皇太孙造成威胁,还特地下旨命藩王不要回京奔丧,守在各自藩地举哀即可。   谷王是郭惠妃最小的儿子,晓得自己出身尴尬,因而从小懂事,习文练武,不敢惹事,就藩之后,虽没有燕王那样翻天覆地的成就,但宣府是大明九边重地,他组织翻修长城,带兵守护边关,自打他就藩以来,宣府就太平了,谷王是立下大功的。   谷王觉得自己老老实实镇守边关,待父亲驾崩,他或许能够凭借功劳,把胆战心惊一辈子的老母亲郭惠妃接到宣府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然而,他却接到了母亲殉葬的噩耗。   爹死娘殉葬,这种人伦惨剧搁在普通人身上恐怕会当场崩溃,幸好谷王是坚强的,无奈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然而,接受并不表示服气。谷王没有燕王的大志向,如果要削藩,他放弃兵权,去当个闲散王爷也未尝不可。但是他也晓得母妃为啥老实了一辈子还要去殉葬,不就是为了巩固新君的地位,让出了个清净的后宫,让新君没有任何掣肘么?   说到底,还是为了给新君铺路。   现在燕王打到门口了,谷王手下有几万精锐府兵,且是常年镇守边关戍边的那种,地方军首领们集结到了谷王府,等谷王一声令下,立刻阻截燕王“叛军”。   以目前的实力,宣府是足可以与燕军一战的,阻击燕王挺进中原,但是谷王因多年积怨,有他自己的打算:南京的那个小皇帝,凭什么要我用拼了全部的家底甚至生命去阻截四哥的军队?   咱们很熟吗?小皇帝不是要削藩,逼死了湘王全家,还把五个兄弟们削成庶人,关在凤阳当阶下囚吗?   为了保这个小皇帝,我娘苦了一辈子还要殉葬,一天福都享不着。   这个侄儿上了台,还整天把刀对准了皇室,无论皇叔还是姑姑辈的公主,简直无差别的攻击,这谁受得了啊?   说不定四哥上台,我的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所以,谷王朱穗干脆撂挑子走人,带着府兵和王府妻小往京城方向而去,燕军不费吹灰之力,白白得了军事重地宣府……   七月二十七,道衍禅师用反间计使得松亭关守军们内讧,杀守将投降。   到了八月,燕军逼近大明镇守九边的辽王朱植的地盘。   辽王朱植是高丽贡女韩妃所生,韩妃死的早,因而避免的殉葬的命运。辽王和燕王平时并不亲近,建文帝削藩,把燕王的亲弟弟周王朱橚先拿出来开岛,杀鸡儆猴,皇室公主藩王们多有上书为医痴周王求情,但是辽王选择明哲保身,没有上书朝廷说情。   镇守大明九边的九大藩王因常年和北元对抗,保护大明边关,所以这九大藩王个个骁勇善战,藩王府府兵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辽王的实力和谷王不相上下,他十分鄙视谷王“懦弱无能”、居然都没有抵抗,就丢盔弃甲跑到京城,简直有辱大明九边九大藩王的威名。   所以燕王起兵谋反,辽王秣马厉兵,着实好好准备和燕王打一场,一来是保护自己的藩地,二来可以向小皇帝表忠心,将来即使被削,也能温柔一点的削。   辽王打着如意算盘,夜不解甲,枕戈以待,等待和四哥打一场硬仗。   与此同时,千里以外的京城。   大明皇宫,坤宁宫。   胡善围引领着郢王妃去见马皇后。   郢王妃郭氏、武定侯郭英嫡长女、端敬贵妃的亲侄女。以前郭家何等显赫,是高祖皇帝大清洗之后仅剩下的五大老牌勋贵家族之一,只是建文帝因郭二姑娘当了燕王世子的侧妃,因而不喜郭家,不重用郭家子弟,连给太子选伴读,京城五大勋贵有四大皆有孙辈入选,唯有郭家落空,眼瞅着要没落了。   马皇后夫唱妇随,丈夫故意冷着郭家,她对郢王妃郭氏这个皇婶也不好太亲热了,礼貌中的带着疏离。   郢王妃先行了君臣大礼,之后马皇后回了半礼,算是行家礼。   郢王妃郭氏说道:“今日拜见皇后,实乃因为军机大事,但是皇上日理万机,无暇接见,只得托了胡尚宫来见皇后。”   马皇后蹙眉,“后宫不得干政,王妃岂能不知?”   胡善围将一封拆开的信件递给马皇后,“军情紧急,微臣看过之后,觉得极有价值,遂带着郢王妃见皇后。”   马皇后不信郢王妃,但是相信胡善围的判断能力,于是打开信件一瞧,顿时脸色大变,拿着信件去乾清宫找建文帝。   这封信是燕王世子的侧妃郭二姑娘写给大姐郢王妃的,基本都是聊家常,其中有一段说辽王叔是个外冷心热的人,虽没给废为庶人的周王求情,但是当燕王世子带着家人回到燕地时途经辽王藩地,辽王叔设宴款待,嘘寒问暖,还派兵护送。   郭二姑娘在信中还感叹,虽说她是燕王妃侧妃,但一直生活在京城,从未见过北平燕王府是什么样,还以为九大藩王是各自为阵,互不影响,现在看来,传闻都是假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皇叔们的真实关系其实都还不错。   建文帝看了,神色也是为之一变,这些皇叔们真是奸诈啊,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差点又被骗了,这个辽王那里是上书的那样拼尽全力阻截燕军,分明是想带着军队投奔燕军,同流合污啊!   幸亏世子侧妃郭氏无意间吐露了天机,郢王妃深明大义,把家书送到皇宫。建文帝连忙下了一道圣旨,快马加鞭送到辽王朱植就藩的广宁。   广宁,辽王正召开阵前动员会,辽军的战意被煽动起来了,正欲与打着靖难的名义谋反的燕军决一死战。   辽王即将下令布阵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圣旨到!”   辽王还以为是建文帝送来慰军的粮草呢,连忙跪下听旨。   天使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辽王朱植立刻撤离藩地,回京城待命,不得有误,钦此!”   辽王听懵了,怀疑自己幻听,“公公,你在说什么?”   天使冷哼一声,“皇上要辽王立刻回京城,不要和燕军正面冲突,辽王还不接旨?王爷想抗命吗?”   辽王无可奈何,只得退兵,别说阻截燕军了,就连守城池都做不到,当天撤离藩地,把大好一片土地拱手让给燕王。   于是燕王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辽地。   辽王拖家带口跑到京城,还没京城,他手下几万府兵就被曹国公李景隆拦下,要求放下武器,就地在郊外扎营,等候安排。   辽王看李景隆趾高气扬的模样,满肚子的窝囊气在这一刻爆发了,一巴掌扇向这个外甥。   啪的一声,李景隆半张脸都肿了,“你……你敢打我!”   辽王毕竟高祖皇帝的儿子,有他的骄傲,燕王他都瞧不起,能瞧得上李景隆?他啐了一口,“论爵位,本王是亲王、你只是个国公;论辈分,老子是你舅舅,你是外甥,说破天去,本王都能打得!”   李景隆恨得牙痒痒,但是辽王说得对,爵位辈分辽王都能打他,只得找建文帝主持公道,建文帝安慰这个削藩小能手,“辽王脾气暴躁,你且忍忍。”   辽王进宫觐见建文帝,大表臣服之心,“……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如今臣的妻儿都在京城,臣舍不得辽地大好河山,请皇上容许臣带着旧部去讨伐燕军!收复河山!”   辽王在藩地也是深耕多年,对这边土地有了感情,舍不得拱让让给燕王,想要带兵夺回来。   建文帝见辽王如此诚心,且有人质在手,辽王不敢食言,心想朕难道多疑,冤枉他了?   顿时有些心动,不过建文帝想起郭二姑娘那封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先观察观察再说,于是没有答应辽王所请。   结果辽王刚刚出宫,后脚前线传来紧急军情:   大明九边九大藩王之一的宁王朱权率领藩地军民,连同麾下赫赫有名的蒙古骑兵“朵颜三卫”一起加入了燕王的靖难军,两大毒瘤同流合污!   其实宁王只想观望,被逼无奈入了伙,其过程简直堪比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逼上梁山。   宁王朱权的实力仅次于燕王,他的藩地大宁和北元交界,位处军事要塞喜峰口,东边是辽王朱植的地盘,西边是主动弃城逃跑的谷王朱穗的藩地宣府,妥妥的军事重地。因朱权地盘就在蒙古,在他的斡旋下,蒙古部落宣布和北元分手,琵琶别抱,投入大明的怀抱,就地成为明朝三个卫所,称为“朵颜三卫”。   这些蒙古骑兵的特点是特别能战斗……以及,有奶就是娘。   宁王给他们发军饷,他们就跟宁王。燕王派出道衍禅师以及其弟子马三保去游说他们,说给更多的粮食和军饷,他们就跟着燕王,乘着宁王出城和燕王谈判,包围了宁王府,软禁了王府妻小。   宁王也被狡诈的四哥所困,见大势已去,只得宣布加入靖难军,跟着四哥去勤王。   但是建文帝不晓得过程,只晓得宁王带着精锐骑兵“朵颜三卫”投奔燕王造反的结果,顿时暴怒,立刻派人把辽王朱植给叫了回来,劈头盖脸的骂:   “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你还说你和燕王之间是清白的?朕要是不把你召回来,你是不是也带着军队投奔了燕王?”   遭遇夺命三连问,辽王简直比窦娥还冤啊!看着这个年轻的皇帝,辽王心想老子想扶你,谁知你好心当做驴肝肺。   算了,老子不管了,越管越麻烦,还不如学谷王,一开始就弃城逃跑落得干净!   你和四哥去争吧,老子坐山观虎斗,反正谁当皇帝,都是老朱家的人。   就这样,唯一一个旗帜鲜明支持建文帝的藩王成了哑巴,终日消沉,等待最后的结局。   燕军从七月六日晚上夺北平城,到一连吞下谷王、辽王的地盘,燕王府一个月就控制住了东北和西北,大明九边占了三边,势如破竹,朝野震惊。   燕王朱棣慢慢向中原方向,前方散落着村庄,皇位就在前方。   为什么朝廷一个月来迟迟没有组织中央军队平乱?   因为这个月来建文帝一直在开会,物色最佳人选担任主帅。   朝上天天吵成菜市场,建文帝左右摇摆,举棋不定。觉得个个都有优点,个个都有缺点。   其中的人选有曹国公李景隆,皇帝的亲表哥,削藩小能手。但是缺点没有打大仗的经历,只是小打小闹,平时做的最多是练兵布阵搞军事演习。   魏国公徐辉祖。名将之后,骁勇善战,自幼就随着亲爹徐达出征,有打大仗、打胜仗的经验,对朝廷忠心耿耿,也是目前呼声最高的北伐平乱主帅人选。   但是缺点很明显:他是燕王妃的亲大哥。建文帝担心这个第二个代魏国公倒戈支持大妹夫燕王。   长兴侯耿炳文。洪武朝开国时代到目前唯一存活的老将,经过空印案、胡惟庸谋反案、李善长谋反案、蓝玉谋反案四大案,活下来的只有耿炳文一个。且建文帝亲姐姐江都公主下嫁了耿炳文嫡长子,妥妥的赤胆忠心。   缺点是年纪实在有些大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黔国公沐晟。名将之后,和徐辉祖一样都是军二代特别能打,有实战经验,且沐晟的母亲黔国公太夫人耿氏是长兴侯耿炳文嫡长女,忠心毋庸置疑。   但是缺点是沐家世代镇守云南是高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一旦调用沐晟,云南必定会乱,到时候大明腹背受敌,雪上加霜。   兵部尚书齐泰。大明军队最高指挥官,顾命大臣。但是齐泰是科举进士出身,写文章可以,考兵法也可以,但是没有见过血,没有实战经验,更不会交战。   大朝会上吵到耳聋,燕军一路南下,挺进中原。建文帝实在不能等大臣们吵出一个结果了,干脆定下最保险的老将耿炳文,觉得亲姐姐的公公,肯定不会坑自家。   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上战场厮杀体力不行,但是指挥军队打仗应该没问题。   于是,建文帝封六十五岁的耿炳文为主帅,领着三十万北伐军,北上阻截十万燕军。   建文帝心想,三十万对十万,三个人打一个,肯定能赢!握拳! 第182章 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耿炳文行不行?当然很行了。都是凤阳老乡,从父亲辈就是高祖皇帝的爱将,耿炳文的忠诚无人质疑,且战功累累,是靠着真本事挣下的世袭罔替长兴侯的爵位。   建文帝饱读诗书,但是忽略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耿炳文厉害归厉害,但是他擅长守城,而不是攻击。   耿炳文成名、乃至获得侯爵的战斗,全是守城。在大明建国之前,耿炳文镇守江浙的门户长安州,抵抗张士诚的吴军,一守就是十几年,打了数不清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就像个钉子户,牢牢的钉在长安州,无论张士诚派何等规模的军队攻打,耿炳文都能化险为夷,守住这个兵家必争之地,让朱元璋免于腹背受敌。   耿炳文由此成名。   大明建国之后,高祖皇帝派他镇守和北元接壤的陕西,一守就是三年,还开路修水渠十万余丈,造福当地百姓(所有优秀的镇守者都喜欢搞水利等基建工程),顺利班师回朝后,得封世袭罔替的长兴侯。   之后,耿炳文也一直出征,但每一次他都不是主帅,总是跟着徐达、傅友德等大明开国的名将身后,指哪打哪。徐达号称常胜将军,傅友德也几乎从无败绩,所以从履历上看,耿炳文的战绩简直漂亮的不像话。   但这并不表示耿炳文是个守城和攻城略地两开花的传奇名将,毕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蝼蚁也会变得伟大,何况耿炳文不是蝼蚁,他也是个成名的大将。   建文帝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他觉得从人数上看,三个人打一个人,怎么都能胜。却忽略了打仗又不是街头小混混打群架,靠着人海战术就能赢。   让一个擅长守城的大将去主动出击平乱,就好比让咖啡作为主营业务的星巴克去做茶饮,和卖茶为主营业务收入的喜茶去打擂台。   从门店数量上,星巴克肯定能干的过喜茶,但是从茶饮买卖上,谁输谁赢,一战便知。   耿炳文带着三十万北伐军出发北上,临行前,建文帝举办了盛大的出征大典,以鼓舞士气,建文帝发表了演讲,最后说道:“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啊!”   耿炳文一听,先是一愣,不过,他到底是多年的老臣、唯一活到了建文朝的老将军,一下子明白皇上是啥意思:   我作为侄儿,不能亲手杀了皇叔,会造成一生都难以洗脱的污点,所以,我只想看见皇叔的尸体,皇叔必须死在战场上,你千万不要把燕王活捉回来,让我背负杀害亲叔叔的污点。   上位者很少在公开场合直接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就是所谓的官方言论,官方言论永远不能看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要努力挖掘字面以下的意思。   简单的说,就是不说人话,给你一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耿炳文这种老臣能够准确揣摩建文帝的话,但是,下级军官或者普通的士兵、包括百姓们大多只能从字面上理解皇上在北伐动员大会上的讲话。   而他们的理解和正确答案刚好相反……   他们只能简单粗暴的认为,建文帝的意思:不要杀皇叔!不要杀皇叔!不要杀皇叔!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否则会让我背负杀害皇叔的污名!   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纪纲带着锦衣卫暗探,把建文帝这句“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就像蒲公英似的,散播到海角天涯,让天下人都晓得建文帝“不要杀皇叔”。   谁杀皇叔,就是陷皇上于不义,就是抗旨,抗旨要杀头的……   建文帝: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北伐军出征,建文帝信心满满,礼部甚至都开始预备凯旋而归的阅兵仪式和庆功大会了。   后宫,慈宁宫。   吕太后又请胡善围下棋。   今年的夏天略长,到了八月还烈日炎炎,夏天好像自己快要完了,连忙把所有余热全部散发出来。   书房里,门窗紧闭,一缸冰散发着寒气,驱散暑热,冰面上摆放着一盏盏红色的睡莲花。   胡善围用拇指指腹慢慢磨蹭着墨玉雕琢的棋子,不紧不慢的观察着棋盘走势,迟迟没有落子。   吕太后端着莲心茶抿了一口,调侃道:“胡尚宫也有落棋不定的时候。”   相处了整整一年,吕太后发觉自己和胡善围有很多共同点,她甚至是后宫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吕太后有些喜欢上胡善围了,她一直以武则天自居,把胡善围当成她的上官婉儿。   胡善围一笑,还是不落子,说道:“太后现在难道不和微臣一样吗?”   今年大年初一大赦,大批老宫人进宫,新宫人入选进宫,其中吕太后名单的人几乎都被胡善围“选”进宫,这些人经过半年时间,已经熟悉后宫一草一木,也有机会凑到御前了,按照原计划,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宴,就是动手刺杀建文帝之时。   但是这都八月初十了,胡善围还没有接到吕太后准备起事的准信。   吕太后和胡善围已经有了默契,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没有办法,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现在燕王气势汹汹,势如破竹,北伐军为了选主帅,拖了一个月才出征,已失去最好的先机,眼睁睁看着燕军发展壮大了。如果哀家和衡王这个时候动手逼宫,皇上被刺驾崩,那么前方北伐军八成会军心动摇,输了第一仗,哀家扶着衡王登基,就要陷入被动,所以,哀家决定暂缓逼宫,等北伐军平定了燕王之乱,哀家再动手。”   吕太后真是个神人了,把子女视为棋子,一定要把建文帝这个棋子用尽榨干了利用价值才肯放手。   不过,胡善围也不得不承认,吕太后推迟逼宫计划的做法是正确的。   如果下一个皇帝不是她儿子,而是燕王,她逼宫杀了建文帝不过是为人做嫁衣罢了。   然而,吕太后不急,胡善围急啊,她已经一年没有看到阿雷了,摸到她小小软软的身体,最近一次时千户写来的密信上说,阿雷会走了,刚走两天就要跑,在菊花地里捉蜻蜓。   胡善围终于落下黑子,说道:“等北伐军打败叛军?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太后早做决定,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吕太后悠闲的落下白子,“胡尚宫看不上耿元帅?好像对北伐军没有信心。”   长兴侯耿炳文是吕太后的亲家公。胡善围当然不能说实话,说道:“微臣一女子,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堂堂长兴侯,只是……”   胡善围朝着坤宁宫方向点点头,说道:“皇后这个月迟迟没有换洗。”   这是来月经委婉一点的说法。   吕太后生过五个孩子了,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顿时一震,“皇后有身孕了?”   胡善围不置可否,“皇后有些苦夏,饮食减少,又因燕王谋反一事而忧思过度,精神有些不好,可能影响了身体,坤宁宫没有宣女医问诊,目前微臣也不确定。”   吕太后如临大敌,“万一是个男胎……”   如果是个儿子,那么刺杀建文帝和太子也不管用,小男婴身为嫡次子,是皇位合法继承人,马皇后垂帘听政,那么衡王就没戏了。   胡善围轻叩棋盘,“所以,请太后早日做决断。”   吕太后捏着黑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最后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等北伐军打赢第一次战役,胜负已分时,哀家就动手,不用等燕王人头了。”   瞧瞧,太后就是太后,知子莫若父母,她明白“勿使朕有杀叔之名”的真正意思。   吕太后心想,亲家啊亲家,你一定要凯旋啊。   胡善围以读者催更作者的架势催吕太后逼宫后,回到尚宫局,案几上堆着一本《范德机诗集》,随手一翻,正是她看的最多的那首《掘墓歌》   “昨日旧冢掘,今朝新冢成。冢前两翁仲,送旧还迎新。旧魂未出新魂入,旧魂还对新魂泣。旧魂丁宁语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孙。子孙绵绵如不绝,曾孙不掘玄孙掘。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时?”   这是范尚宫在焦虑状态下写给曹尚宫的信里暗示她十分害怕的一首诗,当时曹尚宫拿出书信提到这个线索,胡善围还云里雾里,搞不明白,现在确定了杀害范尚宫的凶手,胡善围才明白范尚宫在信   的暗示。   原来诗歌中掘祖先坟墓的不肖子孙指的建文帝违抗高祖皇帝临终前赐死太后的口谕,强迫范尚宫隐瞒丑事。   范尚宫被逼答应了,但是之后建文帝正式登基,一上台就杀皇叔,兔死狐悲,范尚宫觉得皇上要杀她灭口,以绝后患,所以干脆装病离宫,为了以防万一,就在信里提到《掘墓歌》,暗示曹尚宫。   唉,可惜还没有逃脱君王的猜忌和毒手。   胡善围合上诗集,感慨万千:建文帝何止抗旨不孝,挖祖先的坟墓?他现在每一步臭棋,都是在自掘坟墓!   且说北伐战场,建文帝因担心其他藩王带着府兵投靠燕王,同流合污,干脆一纸诏书,把北方和中原的藩王全部召回京城了。   准备带兵抵抗燕王、去勤王的藩王接到圣旨后,皆和被召回的辽王一样的想法:好吧,小皇帝怀疑老子,一片赤胆忠心当成驴肝肺,老子干脆不管了,你们爱咋咋地,反正谁当皇帝都一样,老子何必冒险和兵强马壮的四哥打仗呢,白白流血牺牲,老子也是有妻儿的好吧。   就这样,藩王们的武装都成了摆设,全部放弃抵抗,拖儿带女跑到了京城白吃白喝,这群藩王们都是多年没见——上一次兄弟们相见,还是洪武十五年孝慈皇后的葬礼,如今聚在一起,很是感慨,他们罕见的达成一致:还是亲爹好啊!给地又给兵,侄儿一上台,啥都没有了。   就这样,在建文帝的折腾之下,把皇室所有成员都逼到了燕王的怀抱,没有人再会帮他了。   胡善围冷眼旁观,看着建文帝一步步自掘坟墓,就像《掘墓歌》里写的那样,把高祖皇帝精心留给他的政治遗产挥霍一空,就像一个守着一堆金银财宝不知道怎么花,当成破铜烂铁扔出去的无知孩童。   胡善围做着三面间谍的差事,将情报源源不断传到燕王那里,为了防止滋生疫情,皇宫的地下阴沟只负责排水,粪便垃圾等物都要装车送到宫外倾倒。   一份份绝密军事情报用蜡丸封住,扔进画着特殊标记的恭桶里,每天清晨运出去,一直运到城郊的化粪厂里进行发酵,成为值钱的肥料。   这一行看似脏污,臭气熏天,但是一个利润极高的行业,因为不愁销路,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成本。   南京城外的几大化粪厂都被纪纲软硬兼施、用各种方式逼原主卖给他,暗中全部承包了。化粪厂成了情报回收站。   三年过去,兜兜转转,还是纪纲和胡善围打配合。而沐春已经去了燕地,负责守住边关,以防止北元借着大明内讧而乘机卷土重来,骚扰边关。   北伐前线,三十万北伐军和十万靖难军在真定交战。   就在北伐军主帅耿炳文用掎角之势派兵布阵时,燕王不按照常理出牌,居然搞起了突袭,把北伐军九千前锋一句歼灭,等于是把犄角的“角尖”给砍了。   为了保命,耿炳文麾下大将张保投降燕王。燕王把张保放回去,“……你只要按照本王说的去做,   本王就相信你投降的诚意,将来给你封爵。”   张保假装逃脱燕军追捕,去了主帅大营向耿炳文谎报军情,“……燕王叛军还有一天就要来了。”   军情紧急,耿炳文连忙命令全军立刻渡河,在对岸列阵,好对抗叛军。   可是就在北伐军渡河,一分为二的时候,燕军如天兵降临,对正在渡河的北伐军发动攻击。   耿炳文触不及防,大败,三十万北伐军仅剩下十万,耿炳文带着残部推到真定城,关闭城门,坚守不出。   前面已经说过了,耿炳文的强项就是守城。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耿炳文退回真定城的那一刻,不仅没有被失败摧毁斗志,反而重新找了昔日打仗的感觉。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有了老夫守城,燕王叛军休想越雷池一步!   耿炳文重振旗鼓,指挥守城,燕军强攻了三天,死伤无数,都没能攻破真定城。   自打起兵“靖难”以来,燕王就一直顺风顺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啃的“骨头”。就当燕王一筹莫展时,一个蜡丸送到了大营,和燕王相貌身材有七分相似的次子朱高熙将气味十分可疑的蜡丸融化在铁皮上,拿出一份情报,给了父亲。   燕王打开一看,顿时转忧为喜,说道:“号令三军,立刻撤退!”   朱高煦不理,“父王,我军乘胜追击,为何要撤?”   燕王笑道:“真定这块硬骨头不用我们啃,自有人来帮我们解围。”   真定城。   全副武装的北伐军主帅耿炳文靠着墙壁上打盹,他已经十天都没有解开甲衣去睡觉,累了就合衣和战士们一起躺在城墙上打个盹,随时保持战斗状态。   但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他此时精疲力竭,连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   “元帅!叛军撤了!”   耿炳文猛地惊醒,定睛一看,果然如此,“燕王狡诈,随时可能反攻,你们不要掉以轻心。”   可是等了三天,燕军还是没有来攻城。   燕军没有来,但是从南方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打着“李”字军旗。   正是削藩小能手、曹国公李景隆。   李景隆手里还拿着圣旨,“惊闻北伐军大败,皇上震怒,撤了耿大人的职,命耿大人立刻回京,命我来担任北伐大元帅之职。”   临阵换帅是大忌,但是耿炳文首战大败是事实,建文帝没有上过战场,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三十万北伐军会被十万燕军追着打,而且被打到城里龟缩不出。   简直是奇耻大辱!建文帝觉得耿炳文已经老到晚节不保的地步,不想再给他机会,于是派了少壮派将领李景隆来接替耿炳文。   只是,建文帝没有料到,如果耿炳文是个坑的话,那么李景隆就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第183章 为我着甲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李景隆对建文帝而言是个黑洞,但是对燕王而言就是童话里的那个天使。   且说燕王接到胡善围的情报,说李景隆要来接替耿炳文,立马撤军,回到北平修整,次子朱高煦在京城当了近十年的人质,虽有舅舅们庇护,但他天性狂放不羁,英勇好斗,着实觉得憋屈,好容易借着亲爹诈病逃回北平,立刻拿着武器和亲爹一起冲锋陷阵,狠狠的出一口鸟气。   正打在兴头上呢,燕王就要撤退,朱高煦少年意气,实在舍不得走,说道:“父王,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带兵攻城,一定要夺下真定,生擒耿炳文。”   燕王最喜欢这个最像他的二儿子,虽说多年不见,但父子两个一起出征,战争中最能产生生死相依的感情,消除了隔阂,父子情越发浓厚,燕王对朱高煦很有耐心,解释道:   “兵法有五败,景隆皆蹈之。为将政令不脩,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裘褐不足,披冒霜雪,手足皲瘃,甚者堕指,又士无赢粮,马无宿槁,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三也;贪而不治,智信不足,气盈而愎,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易挠,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五也。九江五败悉备,保无能为。然吾在此,必不敢至,今须往援永平,彼知我出,必来攻城,回师击之,坚城在前,大军在后,必成擒矣。”   意思是说,兵法有五败,只要有一败,就会导致战败,而李景隆这个天才把五败全部占全了。   首先是北伐军乌合之众,有组织无纪律,李景隆没有打过打仗,根本无法指挥几十万军队;其次是马上到十月了,十月南方还算暖和,但是北方会结霜下雪,这些军队来自南方,无法适应北方气候,粮草又不够,估摸不是冻死就是饿死;第三是李景隆是个脑残;第四是军纪散乱,像李景隆这种谄媚小人者得势,有能力的被排挤;第五是现在耿炳文守城,他守城从来没有败绩,咱们不要硬啃,小心磕坏了牙齿。如今辽东军进攻永平,一旦永平败了,北平必然腹背受敌,我们现在更需要去支援永平。   简单说,就是李景隆这个人是全方位无死角三百六十度的纯沙雕,与其说他是来打仗的,不如说是来送人头的,不足为虑,我军现在要做的去支援军事重地永平。   朱高煦一听,觉得父王说的有道理,但是他毕竟年轻,关注点和父亲不一样,说道:“不打耿炳文也行,这个老头在京城对我们这些质子还不错。李景隆太可恶了,罗织谋反罪名,把五王叔和大堂弟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他来的正好,我要狠狠把他揍一顿。”   看着“恩怨分明”的二儿子,燕王觉得儿子还是太年轻太简单了,不过儿子一直念着只会写医书的倒霉弟弟,燕王有觉得很是欣慰。母妃死的早,他只有周王一个亲弟弟,长兄如父,兄弟感情深厚,如今弟弟因他被囚禁,燕王也十分忧心。   不过忧心无用,唯一能够救弟弟、给他恢复名誉和爵位的道路就是造反成功,他登基皇帝,否则兄弟两个都要死。   燕王看着凤阳的方向,深深一叹,拍了拍二儿子的肩膀,“好好打仗,早日把你五王叔救出来。”   当晚,燕军连夜撤离。   三天后,李景隆拿着圣旨来接替耿炳文,果然如燕王所料,李隆基靠着削藩小能手成功上位,赢得建文帝青睐,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身边大多是谄媚之人,骑马不行,拍马屁的功夫一流,其中就有纪纲安插的锦衣卫暗探。   其实李景隆首次委以重任,这是个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用实力来证明他绝对不是个纸上谈兵之辈,但是他毕竟第一次打大仗。燕王善战,常年累月在山海关以北和北元军队作战,以攻为守,经验丰富。   就连耿炳文这种洪武朝的老将军带着三倍的军队都败退真定,被打到只有防守的份,我能怎么办?   而且,论辈分,燕王还是他亲舅舅,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李景隆心想:万一有去无回怎么办?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啊啊!   身边幕僚见东翁神色不自在,连忙上去拍马屁,说道:   “大元帅!燕军听闻大元帅要来,立刻撤军,大元帅简直如中山王徐达在世,不战而屈人之兵啊,大元帅名震四方,燕军闻风丧胆,只能逃命,您看,您一过来,燕军就逃跑了。”   李景隆大喜,“此话当真?”   幕僚递上军报:“探子刚刚打听到的,请元帅过目。”   军报只是说燕军撤退,但是在幕僚先入为主的引导下,李景隆也以为是自己的威名吓跑了燕军。   原来燕军也不过如此嘛。   于是,方才还忐忑不安担心有去无回的李景隆犹如打了一剂鸡血,立刻兴奋起来,并没有留意幕僚嘴角的一抹冷笑。   由于耿炳文三十万大军死的死,投降的投降,只剩下十万北伐军困守真定,建文帝派了表哥李景隆接任,还补充了四十万军队,一共凑了五十万军队,要李景隆务必要凯旋归来。   三十万对阵十万不行,五十万总该够了吧!五个人打一个啊。   所以,盲目自信的李景隆到了真定城,对一脸老态的耿炳文颇有些瞧不起,要不是看他是江都公主的公公、吕太后的亲家份上,李景隆恨不得上去踩他的脸,首战失败,我军士气溃散,都是这个老家伙干的。   听到圣旨,老将耿炳文几乎瞬间白头,其实他觉得自己才刚刚找到打仗的感觉,还可以抢救一下的,可是建文帝不会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一生荣耀,几乎战无不胜,晚节不保,受此耻辱,耿炳文又羞又叹,恨不得当初战死沙场,一了百了。   耿炳文跪下说道:“罪臣耿炳文接旨。”   到了这个时刻,耿炳文甚至有些羡慕洪武朝被灭族的老将冯胜、傅友德等人,他们起码死在盛名   上,而我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耿炳文离开真定城时,形影单只,须发皆白,连脊背都塌了下来,堂堂开国大将,沦落如斯,如丧家之犬,一起战斗的将士都有些不舍,纷纷脱帽送行。   李景隆一瞧,哟,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景隆首先把耿炳文安排的高级军官一撸到底,要他们冲锋陷阵,立功谢罪,然后把自己的人全部安排上了,也不管有无才能,都给予高位。   李景隆觉得,自己人的才会听自己的,将来指挥坐镇时,方能指挥自如。那些旧人还思恋着败将耿炳文,不听话,不好用。   李景隆着急立功,让质疑他能力的悄悄他的厉害,听说燕军去支援永平去了,只留下燕王世子留守。   听说,如今北平城只有一万守军。   燕王世子朱高炽在京城当了近十年的人质,李景隆可以说是看着这个表弟长大的,朱高炽是个性格温和的胖子,由于体重的缘故,行动不便,喜静不喜动,喜文不喜武,他用什么守城?脂肪吗?   所以,李景隆虽立足未稳,当即下令,率领五十万北伐军直捣燕王的巢穴——北平。   李景隆下令大军拔营出发,当即有军官反对:“元帅,如今我军人数虽多,然而后方粮草运输缓慢,粮食不够吃,在真定尚能在当地得到补给,一旦大军开拔北平,我军粮草短缺,战士们吃不饱,如何打仗?”   这话说的有道理,真定是朝廷的地盘,即使粮草到的慢,也可以在当地征用粮草,勉强吃饱,但是一旦去了北方,那是燕军的地盘,他们从那里找吃的去?   将士们吃不饱,轻则败退,重则哗变,人都是要吃饭的。   于是附和者甚众,要李景隆等粮草到了再去攻打北平。   但是李景隆着急立功,说道:“你想的到,燕王也能想得到,所以燕王才会肆无忌惮的把大军拖去支援永平,不用担心我军去攻打他的老巢北平。”   “用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燕王以为我们不敢动,我们就偏要动,偏要去攻北平,虽然粮食还不够吃,但是北平储粮丰富啊,我们只要攻下北平,就有粮食吃了。”   “我军五十万,北平只有一万守军,这一仗必定能赢。”   李景隆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尤其是最后一句,五十万对阵一万,相当于五十个人打一个,人数太悬殊了。   各位看官你们想想,就连叶问都只能一次打十个,北平城一万守军难道是一万个甄子丹?这不科学。   刚才提出异议的将军还是保持质疑的态度:“那一万是守军,而且北平乃是前朝大元的都城,城池城墙修建的比南京城还要高大坚固,这些年燕王都在修墙,城池坚不可催,易守难攻,我军五十万未必能一举拿下北平城。”   嗯,好像也有道理。   就在胶着之时,李景隆的幕僚指着质疑的将军骂道:“呸,你这个缩头乌龟,三十万军被燕军十万军队打得满地找牙,你们是被燕王打破了胆子吧,五十万军攻一个城池都不敢!”   将军大怒,“我呸!我是龟你是鳖!打仗又不是动嘴皮子,要死人的,你攻下一个北平城有什么用?也就是报战功能好看一些,燕军主力在永平,只要燕军不灭,老巢没有了,燕王找个地方再建一个便是,有种你去永平打燕王啊。”   这一下打了李景隆的脸,因为李景隆确实就是这么想的,燕军虽小,但是善战,耿炳文都不行,他有些打怵,所以明知燕军主力在永平,也不敢直接对上去。   北平就不一样了,防守薄弱,燕王世子一个大白胖子有个屁用,五十万军就像一条蟒蛇似的,缠也能把北平给缠死。   一旦攻下北平城,就是北伐以来第一场大捷!朝廷还有建文帝太需要一次大捷鼓舞人心了。   于是李景隆拍案而起,“全军速速拔营,往北平进发,不得有误,若有拖延者——”   李景隆目光一冷:“违抗军令者斩!”   李景隆刚刚下令,立刻有锦衣卫暗探将军报飞鸽传书到北平城。   李景隆对北平城明显缺乏了解,他单知道北平城是燕王世子这个大白胖子,但是却忽略北平城另一个隐藏人物——燕王妃。   燕王妃徐氏,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嫡长女,北平这座城本来就是她父亲徐达打下来的,现在她又成为这座城市的女主人,深受燕地百姓爱戴。   徐氏将门虎女,据说从小就练得一身武艺,被徐达当做男孩子养的,且喜欢读书,足智多谋,“幼贞静,好读书,称女诸生”。   燕王妃十四岁嫁给燕王,如今燕王府三子四女,全部是燕王妃所生。燕王出征,北平城其实是燕王妃和燕王世子一起镇守。   燕王府收到李景隆要攻城的消息,燕王妃从情报中得知五十万北伐军粮草短缺,立刻下令“坚壁清野”,把秋粮提前收到城里,郊外的百姓、牲畜全部搬到城里,房子烧掉,不给李景隆留一根草,一片瓦,一口粮食。   随后燕王妃用紧急军令,将镇守在山海关防止北元入侵的沐春给召回来了。   沐春以为燕王妃要他帮忙守城,但是燕王妃拍了拍手,说道:“媳妇,把基儿交给沐大人。”   世子妃张氏牵着一个一岁多的男童从屏风后走出来,男童应该刚刚学会走路,就像小肥鸭似摇摇晃晃,姿态和他胖子爹很像。   燕王世子朱高炽喜欢安静,性格沉稳,而且体型偏胖,不善打斗,他又是燕王世子,将来要继承家业,所以负责留守北平,坐镇大后方。   朱高炽的世子妃张氏也是胡善围当年“联姻平民,选秀畎亩”中脱颖而出的,张氏的父亲只是河南永城一个小旗,八品小武官。张氏选秀时因拿起一根烧火棍打死毒蛇而出名,胡善围很是欣赏这个打蛇少女的果敢,觉得她的性格和稍温吞的燕王世子很是相配,一动一静,在高祖皇帝给孙子们“分配”老婆时稍提了一句,高祖皇帝还是比较相信胡善围的眼光,最后将张氏赐婚给了燕王世子。   这个小胖子就是就是燕王府目前唯一的孙辈朱瞻基,世子和世子妃张氏所生,和沐春的女儿阿雷一样,都是洪武三十一年二月春天的时候生的,沐春看到蹒跚学步的朱瞻基,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宝贝闺女,目光不仅柔软起来。   燕王妃和世子妃婆媳对着沐春深深一拜,“如今北平危机,朝不保夕,即便这次勉强守住,将来也必定战乱不断,我决定把燕王府嫡子嫡孙交给沐大人,求沐大人从海津(现在的天津)走海路去中原,然后将他秘密送到云南保护起来,待将来靖难之役胜利,燕王府再派人将基儿接回来。”   在她们眼里,沐春简直是个宝藏男人,冯胜全家、纪纲、还有常家最后一个孙辈常继祖以及数不清的、为了逃避高祖皇帝灭族的旧勋贵家族都选择藏在云南,且都藏的很好,没有一个出事的。   沐春:得,我大云南快成了难民营了,怎么谁都往云南藏。   可是这个小胖子是个烫手山芋,不好接受啊,沐春正要拒绝,世子妃张氏将小胖子轻轻一推,说道:“娘教你很多遍了,把沐大人叫什么?叫对了给你糖吃。”   小胖子天资聪颖,说话早,听到有糖吃,连忙跑过去抱住沐春的大腿,“干爹。”   沐春听了,差点当场落泪:他当爹以来,还没听自家亲闺女叫一声爹呢,现在被这个小胖子叫干爹,四舍五入就是一声爹了。   燕王妃和世子妃这对婆媳简直拿准了沐春的七寸!   沐春没法办法拒绝,抱起了小胖子,“两位放心,在云南没有我藏不住的人。”   没有了后顾之忧,燕王妃立刻变脸,刚才目送大孙子的慈爱不舍之色全消,杀气腾腾,她轻轻舒展双臂,说道:“为我着甲,我来会会这个李景隆。”   世子妃张氏,还有世子侧妃郭氏一起为婆婆系上战甲,郭氏就是武定侯府的郭二姑娘了,出身显赫,如果不是当年高祖皇帝非要“联姻平民,选秀畎亩”,她都有资格当皇太孙妃的。   不过建文帝上台后疏远郭家,高祖皇帝留下了的五环之一的郭家干脆投入了燕王怀抱,郭氏在燕王府虽位侧妃,但地位待遇和平妻差不多,世子妃张氏也十分尊重她,以姐妹相称。   张氏是小军官家庭,郭氏是将门虎女,对兵器战甲十分熟悉,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就将战甲一块块绑在婆婆身上,不仅如此,两人也穿上了软甲,做男子打扮,背上弓箭,拿着刀枪,一左一右跟着婆婆登上城楼,驾轻就熟的样子,显然经常这么做,拿起武器保护家园,也是她们的使命。 第184章 奔跑吧,兄弟   李景隆率领五十万北伐军往北平城进发,此时正值十月,南方才穿上夹衣,但是北方已经穿棉袄了。   第一任北伐军主帅耿炳文是八月份带着南军来的,那时候都以为三十万南军肯定能取得胜利,估摸还能赶得上回家过九九重阳节,南军如此轻敌,于是行军时并没有准备过冬的棉衣。   由于李景隆急于攻城,不等粮草棉衣等补给送到,就匆匆继续北上,高级的军官有棉衣御寒,但是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取暖基本靠行走,或者用战马吃的草料缝在单衣里头御寒。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地上都结了白霜,战士们手脚活活冻出了冻疮,又要节约粮食,等候补给,故,行军路上怨声载道。   军心不振,在李景隆看来,这都不是事,只需要一场胜利,富饶的北平城就是最大的补给站。   有手下报告说晚上实在太冷了,许多战士们都冻病了。   李景隆说道:“晚上冷……就干脆不要睡觉了嘛,日夜行军,等攻下北平城,就什么都有了。”   李景隆这种何不食肉糜的言论,让战士们十分寒心。   李景隆有华丽的马车,他可以在马车里枕着温暖的裘皮睡觉,不耽误赶路,可是战士们全靠两条腿啊。   战士们纷纷念着前任主帅耿炳文的好处,人家耿元帅一把年纪了,从来不搞特殊,和战士们同吃同睡,不解甲衣,和衣而眠,何等的气概?   唉,真是一任不如一任。   南军行至北平重要的门户卢沟桥时,李景隆都准备打一场夺桥的战役,可是前方探子来报,说卢沟桥没有任何燕军把守,空无一人。   李景隆大喜:“燕王世子那个大胖子果然是个废物,都不敢一战,龟缩在城里。继续前进,说不定今晚就能攻破北平城,大家睡个好觉。”   南军兵临城下,一个个鼻涕都冻住了,眼睛饿得发绿,恨不得立刻攻破城楼,好抢一身棉袄穿。   李景隆看着我方士气高涨,很是得意,愈发认为北平城已是囊中之物,正要下令攻城,一支去了箭头的箭矢从城楼上射下来,绑着一封信。   李景隆打开一看,是燕王世子要求和谈的信,在信中口口声声称呼他为大表哥。   按照辈分,李景隆也确实是燕王世子的表哥。朱高炽在信中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要和平,不要战争,有什么要求亲戚之间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嘛。   李景隆有些犹豫,遂召开紧急会议,把燕王世子的和谈信交给诸位将军传看。   有人主战:“裤子都脱了,他给我们看这个?不要怂,就是干。”   有人主和谈:“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真本事,当年开平王徐达不也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这座城池吗?开平王可以,曹国公也可以。”   这马屁拍得李景隆十分受用,毕竟和开国第一功臣相提并论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了。   如果真的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北平城,我李景隆也能封王!   于是李景隆写了回信,商议两军和谈。   北平城,燕王世子朱高炽将李景隆的回信拿给母亲燕王妃。   燕王妃看完回信,一笑,“李景隆果然是沽名钓誉之人,想要像我父亲当年一样,不费一兵一卒就攻克北平。也不拿镜子照照,他配和我父亲相比吗。如今你父王还在支援永平,无力分兵来救,我们拖得一日是一日,等待援军。”   燕王妃有勇有谋,她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甚至连唯一的孙子朱瞻基也交给沐春带到云南保护起来,但是她也尽力为取得胜利而努力,想尽一切办法。   朱高炽说道:“是,儿子这就回信,慢慢和李景隆商议和谈的时间和地点,起码能拖到明天早上,那些南军都没有棉衣,身上披着稻草编织的草席取暖,简直就像一群乞丐,就这样熬一晚上,第二天必定冻病倒一大片。”   当晚,南军和燕军“鸿雁传书”,商议和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南军初来乍到,恨不得立刻进攻去抢粮食抢棉袄,可是主帅李景隆却要和谈!   五十万打一万,还要和谈?   十月的北平,寒风呼啸,南军身上冷,心也寒,挤在一起,冻得睡不着觉,取暖基本靠抖了。   由于燕王妃下令“坚壁清野”,一根稻草、一粒粮食、一片瓦都不留,连树木都砍了,拖到城里,南军连生火的木头都没有,无法点燃火堆取暖。   好容易熬到天亮,很多人都没有力气起床,冻到得了伤寒。   燕军要求南军退到离城门两里的地方扎营,然后在离城门一里的地方设一个帐篷,双方各派十名代表,放下兵器,去帐篷里和谈。   这个要求似乎不过分,李景隆遂退兵二里扎营,派代表和谈。   南军要求:放下兵器,弃城投降,北平由南军接管,燕王府所有人都跟着李景隆回到京城,然而由燕王妃和燕王世子都要亲自动手给燕王写劝降信。   燕军要求:劝降信是可以写的,但是北平是高祖皇帝封给燕王的,李景隆无权夺城。另外,要保证燕王府家眷的安全和应有的尊严。   关键点是北平城的归属,双方谈了一天,没能达成一致意见,然而天确又要黑了,寒冷漫长的黑夜又要到来。   谈判谈到满脑子怒火,肚子又饿,南军大部分军官都向李景隆请命,请求攻城:   还有人一语道破天际:“元帅!燕王世子那个大胖子坏滴很!燕军就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援军,我们千万不要中了缓兵之计!”   “是啊!我军再不攻城,冻死病死的战士就要比战死的都多了。”   谈了一天毫无结果,李景隆也有恼火,正要下令攻城,突然闻到一股馋死人的烤肉香!   原来燕王妃为了表示和谈的诚意,命人送了一百只烤羊、一百坛好酒,还有一千件棉衣出城了。   有吃有喝有穿,看来燕军真的有诚意。   于是李景隆又软了下来,将酒肉和棉衣都分了,要大家稍安勿躁,还是以和谈为主。   不过,李景隆还是留了个心眼,要求熬夜和谈,不要等明天,最好在太阳出来之前达成一致。   燕王妃送的东西虽多,但是南军五十万将士,根本不够分,燕王妃分明是“二桃杀三士”之计,于是为了抢夺酒肉和棉衣,南军内部分歧严重,差点内讧哗变,这一夜南军军营一片混乱,谈判的帐篷里唾沫横飞,很是热闹。   李景隆听着帐篷里车轱辘般你来我往的官方语言,到了下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把身上的狐裘紧了紧,睡着了。   到了天亮,依然没有结果,却听到了喊打喊杀之声,李景隆猛地惊醒,“燕军居然敢出尔反尔,出城攻打我军,实在——”   “元帅,是我军因抢棉袄而发生了斗殴火拼,您快去管管他们!”   李景隆出帐篷一看,南军就像一群叫花子似的抢已经冷透的烤羊肉,一件件厚实的棉袄被“分尸”了,天空中满是飞出来的棉絮。   还没开始,自家就乱了阵脚,到了这个地步,李景隆就是傻子也明白了燕军的狼子野心,这那是谈判,分明把老子当猴耍!   为了转移南军的火气,将内部矛盾转移,李景隆只得下令立刻攻城。   由于事发仓促,南军攻城毫无章法,只用人海战术,一波波往前冲。   五十万军队犹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震天动地,偌大的北平城犹如巨浪里的一艘小船,即将迎来一波波的惊人巨浪拍打攻击。   城楼上,燕王妃命令燕军不要乱射,待第一波南军到了射程,才举起旗帜。   万箭齐发!   箭矢如此密集,遮蔽了清晨的阳光,霎时天都黑了,面对如此密集的箭阵,南军连忙用盾牌组成围墙,头顶也用盾牌相连,放缓的速度,像乌龟似的,继续向前冲击。   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乌龟正阵,霎时,火炮齐鸣。   盾牌就像龟壳似的,一片片在炮火下炸开,里面藏的人暴露在箭阵之下。   在火炮和箭阵下,南军一波波倒地,但是军令如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长江后浪推前浪,将前浪拍死在战场上,几轮射击之后,北平城外尸首堆积如山。   李景隆热血沸腾,“给我冲!燕军主力在永平,北平城的火炮和箭很快就用完了!”   李景隆估计的没错,到了中午,城楼的火炮声和箭阵明显变得稀疏起来,到了下午,稀疏得就像中年油腻男人的发际线,北平城火力快要耗尽了。   李景隆大喜,“难怪燕王世子一开始就要和谈,原来是拖延时间,要真打起来北平城一天都守不住,冲!给我继续冲!”   饿得快要发疯的南军继续往前冲,箭矢快用完了,而且北平有九个城门,一万守军如何够用?   燕王世子妃下令北平城健壮的妇人们登上城楼,往城下投掷石块,燕王世子侧妃郭氏又命老弱烧一锅锅开水,抬到城楼,往下浇滚水,妻妾两人配合默契,共同御敌。贤妻贤妾,朱高炽的运气就像他身上的脂肪一样多。   烫伤比箭伤还可怕,南军烫得惨叫。   北平城顽强抵抗,到了夜晚,南军依然没能攻下任何一个城门,而此时的南军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再战了。   李景隆这才意识到对手的可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倘若五十万打一万都打不过,将来面对燕王十万主力,还怎么胜?   必须要赢!   李景隆咬咬牙,“宰马吃肉,吃饱了休整一夜,明天继续打!”   幕僚说道:“元帅,宰杀战马,会动摇军心啊。”   李景隆骂道:“如果打不赢,咱们都得死,从老子的坐骑开始宰,我就不信了,连个胖子都打不过。”   城下,一片战马的悲号之声,马都没有了,自然不需要粮草,南军用锅煮着马吃的豆饼和马肉一起煮,用马的草料生火做饭,很是凄凉。   偏偏这时候燕军在城头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是曹植的那首著名的《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马草煮马的口粮豆饼和马肉,此情此景,和“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差不多,更添凄凉,有人甚至因痛失爱马,当场崩溃。   所以杀马伤士气,绝对不是道听途说。李景隆听了,大骂燕王世子,“你这个死胖子,有本事出来和我打一场!玩这种阴损的手段,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朱高炽依然是那副胖嘟嘟老好人的模样,慈眉善目,就像庙里的大胖菩萨,看起来十分可靠。   朱高炽回道:“表哥!你是我亲表哥啊,我们身上都流着朱家的血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都是黄子澄、方孝孺那些朝廷奸臣挑唆着侄儿和亲叔叔失和,我们表兄弟之间也动刀动枪,互相残杀,所以我父王才会起兵勤王,除奸臣!”   “各位大明将士,我父王绝对没有谋反的意思,他只是按照《皇明祖训》里行事,若有奸臣,蒙蔽君王,祸国殃民,便有责任举兵勤王,除掉奸臣,匡扶正义,我父王想要的始终都是和平!表哥,我愿意休战,再和表哥谈判!”   南军士气大伤,听朱高炽言辞诚恳,许多人都开始摇摆,削藩削藩削个鸟藩,以前洪武朝的时候都一致对外打北元去了,怎会在内战上死这么多人?明明都是大明军队,为什么自己打自己?   就是战死,也死的窝囊,不如打北元痛快。   李景隆呸了一声,“和谈是假,拖延是真,真当我是傻子吗?要是攻不下北平,我把李字倒过来写!”   和平没有了希望,还是要自杀自,将士们吃着马肉,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天刚亮,李景隆下令稍作休整的南军再次发动猛攻,就这样一波波又一波,北平城石块都要扔尽了,城下尸横遍野,渐渐挪成一座座小山,加上之前投掷的石块,垫起了地平线,高大的城墙似乎变矮了。   这是后方支援的粮草棉衣终于到了一部分,南军总算能够勉强穿暖,不用再宰杀战马了。   得到了补给的南军士气得到鼓舞,踏着同伴的尸首前进,终于打开了好几道城门的缺口,甚至一度攻破了西直门,燕军反攻,西直门几经易手,最后在燕王妃亲自带兵的鼓舞下,燕军士气大振,跟随燕王妃勉强守住了西直门。   这一天,已是十月底,北平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飘起了雪花。   燕王妃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大雪花,由于天气实在太冷,雪花落在手上都没有立刻融化。   燕王妃大喜,遂下令:“用稻草填补城墙缺口,再用凉水浇灌,把北平的城墙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冰墙!”   南军再攻,燕军一边守城,一边用冰水修补城墙,燕王妃张氏和侧妃郭氏也登上城墙动手修墙,两个女人养尊处优的玉手都生了冻疮,随着天气变得寒冷刺骨,城墙上的妇人早就用冷水代替开水了,南军好不容易穿上的棉袄被凉水浇透之后,再被北风吹得硬邦邦的,成了冰盔甲。   南军本来就是不抗寒冷,这一下便是一腔热血,也被困住了手脚,脑子只剩下一个字——冷!   一夜之间,北平城的城墙被冰雪覆盖,用稻草堆浇灌冷水的方式,城墙在一夜之间“长高”了,居然成了一道道绝境长城!   冰雪长城极其艰苦,南军一刀砍上去,只有一道白印子,而且攻城爬墙的时候滑溜溜的,根本爬不上去。   李景隆原本打算用人海战术,就像蟒蛇一样把北平给缠死,然而他却忘记了,蛇都是要冬眠的,再长的蛇,也害怕寒冷,别说缠别人了,就连自保都难。   “王妃!北平保住了!”燕王世子妃张氏鬓发都结成一道道冰溜,但是眉眼满是喜悦。   世子侧妃郭氏跑上城楼,“王妃!接到飞鸽传书,援军已到!公公的军队已经渡过白河,马上就要杀到南军的大后方!”   “所以我总是对你们说,我们女人遇事先想法子自救,不要等着男人来救。”燕王妃欣慰的看着两个儿媳,“传令下去,继续守城,不要掉以轻心。”   特殊时期,儿媳也能当战士用。在婆婆的带动下,这对妻妾有着不同寻常妇人的坚强,她们越发相信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而这,也决定了她们未来的命运。   且说李景隆对冰山绝境长城无可奈何,后方探子来报,说燕王带兵来支援,马上就要到北平了。   李景隆不相信:“白河乃进京必经之路,十万燕军,单是渡河就得半天,怎么可能来的那么快?”   探子说道:“北方寒冷,白河结了厚冰,足可冰上跑马,故燕军来的极快。”   攻城无望,后方又来敌人,李景隆赶紧先跑——跑的时候都忘记下令正在攻城的南军撤退了,这些南军见主帅仓皇逃命,顿时崩溃了,遂扔下武器投降。   李景隆为了快点跑,不仅扔了士兵,就连剩余的粮草也不管了,只管逃跑,全都便宜了燕王府。   燕军将阻截南军,南军全线溃退,五十万军犹如一盘散沙,李景隆跑到德州,燕军追到德州,李景隆又跑到了济南,燕军如此强悍,居然就是抓不到李景隆!   就连燕王也不得感叹,“原来没有什么人会一无是处,就连李景隆这种废物,逃跑的技能本王自叹不如。”   李景隆为了逃命,在河北山东两地奔波,其逃跑过程之精彩曲折惊险刺激,简直就是在上演大型青春励志偶像户外真人秀节目——奔跑吧,兄弟! 第185章 龙卷风   以李景隆为首的跑男团疲于奔命,最终找到了济南这个古城,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召集残部,这时南方大批的粮草终于到了,也有了棉衣,李景隆重振旗鼓,数了数手下的士兵,他来的时候是带着五十万南军来的,加上前任耿炳文留下十万军队,一共六十万。   现在还剩多少?四十多万。   前任丢了十万,李景隆丢了十几万,人数是前任的两倍,丢人不止前任的两倍,李景隆连耿炳文这个老将都不如。   怎么办?出征之前李景隆写了军令状,夸下海口,秋天结束战斗,班师凯旋,现在都入冬了,南军一次胜仗都打过,六十万南军被十万燕军追着打,丢人啊!   李景隆心想,不管怎么样,都得掰回一局,否则战报不好看。   于是李景隆下令坚守济南,写了折子,说北方十月就下雪结冰,南军因不适应这里寒冷的天气,病倒冻死一大片,燕王这个贼王乘人之危,偷袭我军大后方,导致我军损失惨重。   曾经有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皇上愿意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取得胜利。   目前我军在济南粮草充足,我军正在守护济南,以防止燕军乘胜追击,南下滋扰百姓。所以,再次求皇上再给我一次机会,等到春暖花开,天气转暖,北平城的冰墙融化了,我就立刻带着南军讨伐燕王……   南军再次惨败,三十万打十万输了,六十万打十万也输了。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哗然,准备好的庆功宴迟迟不能开始,眼看着变得遥遥无期了。   众人取笑李景隆,六十万军队被十万军队追着打,如丧家之犬到处跑说他应该改名叫做“李跑跑”才对。   大朝会上,黄子澄,方孝孺等弹劾李景隆,要建文帝解除其北伐大元帅之职——这两位顾命大臣假装忘记当初是自己极力举荐的李景隆。   但也有大臣们上书,为李景隆求情,说李景隆是皇亲国戚,又是将门之后,削藩的大功臣,应该再给他机会。   建文帝心想,倘若连续两次临阵换帅,岂不是动摇军心?何况目前也找不到比李景隆更适合的人当主帅了。   更何况,有李景隆守在济南,阻拦燕军南下,把“祸水”始终都困在北方,这也是功劳一件,否则燕军直捣中原,就更麻烦了。   所以,建文帝力排众议,让李景隆戴罪立功,坚守济南,并且送了一大批补给过去,要李景隆务必守好门户,待春暖花开,立刻发动第二次攻击。   李景隆接到圣旨,放下心来,跪地说道:“罪臣李景隆必肝脑涂地,以谢皇恩!”   且说燕军追到济南,济南这个城市易守难攻,燕军没有恋战,转而去收拾燕地腹部的东北驻军。   驻军的首领是吴高,将门之后,胆子小但做事缜密,简称有谋无勇。副统领叫杨寿,胆子大但头脑简单,简称有勇无谋,两人正好互补,配合默契,和燕军几次交锋,燕军都没有得到什么好处。   道衍禅师献上反间计。首先要燕王写信给留守北平城的燕王世子,说吴高是个将才,有心将吴高劝说到燕军阵营,目前已经有进展了云云。然后,要探子送秘信的时候,故意被南军发现,捉住探子,搜到信件。   李景隆看到燕王所书,高兴坏了,没有打胜仗,揪出一个叛逃的大奸细也是好的,蚊子腿也是肉嘛。   于是,李景隆添油加醋上书建文帝,说吴高要投降燕王,献出辽东。   建文帝一看,怒气攻心,中了燕王的反间计,当即下令解除吴高统领之职,贬斥到千里之外的广西当个小军官了,命杨寿接任统领之职。   吴高接到任免书,简直比岳飞还冤,当即痛骂李景隆是秦桧在世,冤枉忠臣。   但是前面也说过了,吴高谋略有余,胆量不足,他不敢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理由抗旨,于是吴高含泪离开。   守门的牧羊犬吴高一走,燕王这头狡猾的狼来了,立刻攻辽东,扬寿以前都听上司吴高的话行事,指哪打哪,没有领兵的能力,燕军一来,辽东军立刻兵败如山。燕王这头狼就这样叼走了辽东。   辽东从此归于燕地,再也不用担心腹部受敌。   所以,燕王得辽东,第一功臣是李景隆,建文帝居功第二……   李景隆得知辽东失手的消息,顿时傻眼了:怎么办?本以为蚊子腿也是肉,却没有想到燕王老奸巨猾,连蚊子腿这点肉都藏着迷魂药!   现在好了,一次胜仗都没有打赢,反而丢了辽东。   怎么办?建文帝上一次听信了他南军不善冬季作战的理由,原谅了他,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现在丢了辽东,找什么借口呢?   李景隆不愧为是个“千古一帅”的传奇人物,他想到了一个骚操作:围魏救赵。   燕军攻下辽东之后,立刻攻军事重地大同,大同是挺近中原的重要门户,其军事价值不亚于济南。   李景隆决定出兵救援大同,如果成功保护大同,这也是大功一件,可以抵消失去辽东的罪过。   此时已经是建文二年,一月份,南方柳树已经有了绿意,但是北方寒冷依然□□,经过一个寒冬的淬炼,加上补给足够,南军已经勉强适应了北方的寒冷。   李景隆饱暖思战功,决定带着手下四十多万军队开拨,顶着冰天雪地的气候,去支援大同。   这一次,李景隆吸取教训,带足了粮食,让战士们吃饱穿暖,士气高扬,浩浩荡荡直奔大同,准备袭击燕军大后方,一雪前耻。   然而,李景隆四十多万援军在雪地里辛苦跋涉半个月,爬雪山,过冰河,到达大同,别说燕军了,连根毛都没有!   燕军去哪儿?   大同守军告诉李景隆,燕军退兵了。   原来,就在李景隆出紫荆关的时候,燕军已经从居庸关返还北平城。   两军完美错过了。   四十多万南军无功而返,等于在冬天野外来了一场四十多万人的奔跑吧兄弟。   奇耻大辱。   李景隆灰溜溜的回到济南,召开会议:“我们中间出了叛徒,否则燕军怎么那么巧,和我军错开?”   南军互相扯皮推诿,互相举报对方是奸细,李景隆需要一个替罪羊为这次开玩笑似的野外拉练负责。   于是,李景隆将那个总是顶撞他的耿炳文旧部下推了出去,伪造和燕王来往的文书栽赃与他,命人绑到京城问罪。   李景隆泣血上书建文帝:不是我军无能,而是出现了叛徒,泄露我军行军路线,导致两军交错而过,错失战机。叛徒已经找到了,押送京城,请皇上严惩。   不过,燕军既然听闻我军支援大同,就立刻撤离,这说明燕军害怕我军啊,所以闻风丧胆而逃。   北方的天气还很冷,冰河尚未融化,但是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还会远吗?请皇上相信微臣,再给微臣一些兵马,等到了四月,微臣立刻率兵出发,平定北平。   李景隆的上书一如既往的给建文帝画大饼,而建文帝也一如既往的吃这一套,相信了李景隆,还又给他补充了十几万军队,凑成刚开始的六十万人。   这一次你一定要胜啊!   乘着李景隆要钱要粮食要人的功夫,燕王也没闲着,他带兵去围保定府,保定府不战而降,归顺了   燕王府。   终于,到了四月,暖和天气,万物复苏,天气不冷不热,李景隆瞧着六十万军队操练的差不多了,下令再次攻打北平城。   而这一次,燕王已经解决了西北、东北、还有前线的所有敌人,都归于燕王府,燕王不容许南军再对北平城造成任何威胁,没有在城中迎敌,而是带着十万燕王以及蒙古归顺的骑兵们主动迎战南军。   两军在河北会战。燕军勇猛,且熟悉地形。南军人多,装备精良,甚至出现了火药厂最新研发出来的地雷,两军各有胜负。   直到最后决战,不可思议的一幕来了。   双方交战到高潮,都杀红了眼,突然,平地起了一阵类似龙卷风似的旋涡状怪风。   而且,这风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居然卷起了南军主帅李景隆的旗帜,怪风不仅骄傲放纵,而且力量惊人,居然将旗杆都吹倒了,咔嚓一声,象征主帅的旗杆轰然倒下。   燕军乘机大呼:“李景隆死了!速速投降!”   南军起初不相信,但是他们回头找李景隆,然而不仅没有找到李景隆,就连主帅的旗帜也没有再次树立起来,或者立一个备用的旗帜。   要知道古代打仗,没有什么手机或者卫星定位,一切都靠鼓声,锣声,还有旗帜的语言来指挥作战。   主帅旗帜犹如定海神针,帅旗一倒,表示主帅出事了,所以在战场上,抢夺一面旗帜比一个人头能够得到更多的战功。   帅旗不见了,定海神针倒下,南军顿时大乱,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燕军乘胜追击。   这一仗,十几万南军投降——投降的人数居然比对手燕军的总人数都多。   南军所携带的粮草等物也全部被燕王缴获,李景隆简直就是燕王府的军队和物资运输大队队长。   李景隆死了?   当然没有,作为大型户外真人秀奔跑吧兄弟的常驻代表,李景隆只是正在做他的强项:逃跑。   没错,主帅旗帜一倒,龙卷风卷到飞沙走石,李景隆还以为是燕军杀到了中军阵营,砍断了主帅旗帜,哦,变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李景隆心想我不能再想,我还是赶紧跑吧!   于是李景隆吓破了胆子,都没有来得及去确认真假,想都没想,立马拔腿就跑!   这一跑,本来有胜算的南军集体崩溃,无心战斗,都跑了。   李景隆就近跑到德州,连口扒鸡都没吃上呢,燕军已经追过来了,李景隆要南军严防死守德州——然后自己从后门跑了。   南军见主帅如此不负责任,一丝战意也无,心灰意冷,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会就投降了。   燕军占领了德州。   李景隆跑啊跑,跑到了济南。济南易守难攻,粮草充足,但是李景隆已经以惊人的速度把六十万大军给败光了,龟缩在济南不出。   消息传到京城,朝野内外已经不能震惊来形容了:六十万都打不过十万?   震惊到了极点,反而是一片诡异的平静。   皇室成员屁股都在京城,但是心已经偏向燕王,这个在朝廷北伐之前就已经确定。   出现最大心理变化的是朝廷官员,由于建文帝是正统继位,在北伐之前,官员基本都觉得燕王是逆贼,是造反,是欺负侄儿。但是在北伐连遭大败之后,朝廷官员意识到:   一个无能的君王败起家当来是多么可怕,幸亏高祖皇帝先前数次北伐打到北元没有还手之力,否则大明危矣!   北伐屡次失败,朝廷的风向暗中起了变化,不少官员暗自改变了立场,倾向于大明需要一个雄主,而不是把打仗当儿戏,不到一年就砸出去六十万大军的幼稚小皇帝。   否则,高祖皇帝辛辛苦苦积攒了三十一年的家当,还能败几年?   人就是那么奇怪,以前洪武朝,官员们都暗地里埋怨高祖皇帝太过苛刻,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可是现在新君上位,连出昏招,败起家来眉头都不眨一下。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强势的帝王总比昏聩的帝王要好!   而燕王朱棣所作所为,真的和高祖皇帝太相似了,一样的积极进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聪明,勇气,还有不可思议的运气,身边善战的年轻一辈将军尤其多……   当然,官员们都不敢明说,只得用思恋高祖皇帝的幌子来掩盖内心的转变。   建文帝也晓得自己让朝廷失望了,为了挽回尊严。建文帝不再听信李景隆的借口,下令立刻撤职查办,召回李景隆,派出了武将盛庸为平燕大元帅,接替李景隆。   盛庸带了二十万南军,又一路收编散落的的残军,决心与燕王一战,挽回建文帝的尊严。   李景隆灰溜溜的回京,大朝会上,不少人吵着要建文帝杀了李景隆,建文帝没有点头,但是也解除了他所有职位,就连曹国公的爵位都削了,不准他再上朝了,命他在家里闭门思过。   李景隆在家里终日饮酒消愁,喝醉了耍酒疯,将酒坛子乱砸一气,“思过思过思个鸟过!都说老子是废物!你行你上啊!”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响起,“曹国公说的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曹国公才华横溢,然而昏君有眼不识金镶玉,导致明珠蒙尘,黯淡无光,只要曹国公找对了明主,必定明珠生辉。”   “是你!你果然跑去投靠了燕王!难怪都抓不到你。”看到此人,李景隆犹如白日见鬼,“老子已经不是什么曹国公了。”   纪纲嫣然一笑,“等你作为内应,帮助燕王登基,立刻恢复你曹国公的爵位。” 第186章 以毒攻毒,以骚克骚。   李景隆心想,国公的爵位没有了,皇上能够饶我一命已经是看在我削藩的功劳上,网开一面。   横竖朝中都讽刺我是燕王的间谍,否则怎么会把六十万军队丢得干干净净,干脆,老子把间谍这事做实了,何必担一个虚名?   李景隆说道:“好,我答应你。要是燕王打到北平城,我打开城门迎接他,如果他没当皇帝的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李景隆留有一手,成了骑墙派,纪纲也没有逼他立刻表态,能够谈判就说明李景隆是可以争取的,目前燕王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对抗建文帝。   纪纲鼓掌:“曹国公真是个痛快人,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燕王殿下。”   李景隆问:“这是我的宅邸,你是怎么进来的?”   纪纲嘿嘿一笑,“曹国公真是健忘啊,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只要我愿意,皇宫我都进得去。所以曹国公对今日之事务必保密,我的眼线,遍布京城。”   李景隆觉得脖子后面汗毛直竖,问道:“既然纪大人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为何不——”   李景隆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为何不直接刺杀建文帝。   纪纲说道:“宫里有两岁太子,宫外还有皇上的两个亲弟弟,因要在吕太后那里尽孝道,一直没有去就藩,况且,如今京城有多个逃难到此的藩王?一个个都是老狐狸,换成谁上台,都没有当今圣上好对付,一个软柿子,才好拿捏。”   简单地说,就是其他人当皇帝,没有建文帝败家败的快……   李景隆想了想,嘿,还真的挺有道理!   慈宁宫。   胡善围和吕太后对弈。   吕太后是打算等建文帝平定燕王叛乱后就和衡王逼宫的,本以为顶多三个月就能见到燕王的人头,可是三个月又三个月,再三个月,从建文一年八月,等到了建文二年八月,整整一年过去,燕王不仅没死,反而越来越强大。   吕太后坐不住了,本打算吃现成的,现在看来,长子太无能,搞不好连江山丢了,到时候燕王打进来,衡王就没机会登基了。   啪!   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吕太后说道:“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江山都被皇上给败干净了,衡王得到一个空架子帝位有何用?不如拼一把,换个皇帝,有我在背后垂帘听政,必定力挽狂澜,把大明从危机边缘救出来。”   砸了六十万军都灭不了一个藩王,吕太后对建文帝绝望了。   吕太后觉得,哪怕换成她这个妇人当家,都不至于一败涂地。   吕太后胆大心黑,有今日冒险之举胡善围并不意外,太后能够侍妾入主慈宁宫,靠的就是敢想敢做以及说走咱就走啊可怕的行动力。   啪!   胡善围放下一枚白子,纵观棋局,白子已成合围之势,淡淡道:“落子无悔,太后可想清楚了?”   吕太后目光一冷,“你准备一下,八月十五中秋节家宴上动手。”   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胡善围说道:“好,微臣这就安排。”   胡善围刚应下,怀庆大长公主借着探望马皇后进了宫——马皇后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   怀庆大长公主生育两儿子,且已经是当祖母的人,长媳去年生为她了个大胖孙子,因而说起育儿经头头是道。   因北伐连连失利,马皇后日夜忧心,这一胎怀相有些不好,稍微应付了几句,便说乏了。   怀庆大长公主连忙告退,反正她进宫也不是为了这个,胡善围听说怀庆进宫,对她的目的心知肚明,便自请去送公主。   怀庆大长公主对胡善围说道:“燕王说,一定要让皇上活,皇宫不能乱。”   胡善围简直无语了,“之前不是说好让他们自杀自,一箭双雕吗?”   怀庆大长公主说道:“谁上台,都没有现在的皇上有利。如今京城各地藩王云集,皇宫一旦乱起来,藩王们坐收渔翁之利,燕王却在千里之外,岂不是为人家做嫁衣?”   胡善围想了想,如今京城的混乱局面,谁都预料不到,保持原状的确是最稳妥、对燕王最有利的办法。   胡善围说道:“可以,不过,太子和马皇后你们不能动,留他们母子一命,一来稚子无辜,而来马皇后为人尚可,且怀有身孕,她不能出事。”   建文帝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原来燕王才是他的守护天使!   他最亲的亲人要杀他,他最大的敌人却想要保护他,这是个多么魔幻的现实!   怀庆大长公主说道:“这个自然,燕王也不是什么魔鬼,他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何况,如果燕王也像现在的小皇帝一样毫无底线,我们岂不是跟错人了,不会伤到小孩和孕妇的。”   胡善围得了准信,心下稍定,又问沐春和阿雷的近况。   怀庆大长公主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塞给她一封信。   沐春在信中说,他带着燕王府的大孙子朱瞻基去云南了,终于见到了女儿,沐春用差不多五百字写了女儿如何可爱,如何像他,其赞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女儿身上凑。   唯一的缺点,就是女儿把岳父大人叫“爹”,把他叫“姐夫”,他没有纠正,如今动乱时节,女儿这样反而比较安全云云。   胡善围很是高兴,她不能陪女儿,有沐春在也是好的。阿雷真是可怜,明明父母双全,却搞得像父母双亡似的。   胡善围不舍的将信件烧掉,的亏她记性好,烧之前牢牢记住了沐春写的每一个字,在嘴里嚼碎了慢慢品味,回味,期待午夜梦回的时候,能够梦到女儿。   就当吕太后和衡王磨刀霍霍向皇上时,建文帝第三次换帅终于有了成绩:   七月,盛庸率领的南军在济南大败燕军,不仅保护了济南,还收复了德州等军事重地,燕王退兵,回到北平。   盛庸是怎么打退燕王,保护济南,反败为胜的?   说起来也很魔幻,盛庸来了一个骚到不行的操作:面对燕军的炮火和一轮轮强攻,盛庸在城门上悬了一块巨大的木牌,上书五个大字:“高皇帝神牌”。   高皇帝就是高祖皇帝朱元璋。   燕王朱棣无论如何也不敢朝着亲爹的神位大叫“把老子的佛郎机大炮”拿出来,朝着亲爹开炮。   燕王没想到,他玩了一年的骚操作,把李景隆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报应来得如此之快,第三个主   帅盛庸比他玩的更骚。以毒攻毒,以骚克骚。   棋逢对手,对燕王而言,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没有办法,燕王只得熄火,撤了火炮,济南城就更难攻了,盛庸又派大将平安截断了燕军的粮草,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燕军只得彻底济南,退守北平。   消息传来,朝廷一片欢呼。建文帝连忙封了主帅盛庸为历城侯,世袭罔替,赐金书铁卷,要盛庸再接再厉,平定燕地。   此时,胡善围已经将八月十五的鸿门宴准备的差不多了,问吕太后,“北伐终于打赢了一场,要取消计划吗?”   吕太后此时也有些懵,感觉老天爷总是和她对着干,每次她刚刚下定决心,总有事情发生,让她改变计划,一拖再拖。   比如这次,她对建文帝的执政能力绝望透顶,北伐军却打了大胜仗,导致建文帝看起来似乎有翻盘的意思了。   吕太后拿着白子,举棋不定,最后,她问胡善围:“胡尚宫,你觉得如何?”   燕军大败,又是温暖的秋天,天时利地全都不沾边,这个时候,如果南军一鼓作气攻打北平,燕王可能会败。   如果在这个关键时期,皇宫出现动乱,攘外必先安内,建文帝必定会分心,注意力在肃清内部上,燕王那边的压力会小一点。   如果是以前,胡善围觉得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可是现在,燕王府的大孙子朱瞻基就在云南,和女儿阿雷是玩伴,沐春和她已经站在燕王立场,不可能再骑墙了。   唉,真是生米煮成熟饭,不吃也得吃。   胡善围拿定了主意,说道:“微臣的意思一直都没有变,谁杀范尚宫,谁就要以血还血。”   胡善围目光坚定,让又在摇摆的吕太后下定了决心,啪的一声落下棋子,“好!哀家相信胡尚宫,八月十五的计划照常进行,胜败在此一举。”   胡善围抚掌赞道:“太后杀伐决断,实乃女中豪杰。”   吕太后听了,很是受用,“哀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八成都靠着一身孤胆,敢想敢拼,哀家一直都相信自己的判断,至今为止,从未失手。”   吕太后这话说的没错,可是她没有想到,这次她本意是想要继续观望,但是胡善围的表态,影响了她的真实判断。   因南军取得了第一次大胜,朝野内外表面都是一片欢腾,建文帝心情大好,就连马皇后也振奋了精神,挺着肚子卖力的张罗中秋节家宴——当然,都是胡善围在办,马皇后只是问一问,定下家宴的各种菜式和歌舞等。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的肚子,有些悬心,“家宴摆在外头,夜深露水重,皇后娘娘要小心身体。”   马皇后摸了摸大肚皮,不以为意,“最近肚子比以前太平多了,没有总是在里头练习拳脚,吵得本宫都睡不好觉。本宫觉得最近精神好多了,可以撑到家宴结束。再说本宫也想借此机会,陪皇上太后赏月,以后身子重了,就不方便出去了。”   马皇后提到胎动,瞬间勾起了胡善围的回忆,她想起怀阿雷的时候,频繁的胎动简直似千军万马,折腾得她彻夜难眠,直到最后两个月临盆时才消停。   母性使然,胡善围不禁说道:“胎儿到了这个月份,身体长大了,把子宫撑到了极限,没有地方让她再挥舞拳脚,所以胎动就会变少,肚皮自然就天平了。”   马皇后笑道,“没想到胡尚宫居然很懂女人怀孕之事。”   胡善围连忙用笑容掩饰,“微臣在宫廷效力多年,见证许多皇子公主的出生,耳濡目染,自然能懂一些皮毛。”   马皇后心思纯良,又对胡善围颇为依赖,故没有深想,一笑而过了。   可是胡善围看着小心翼翼捧着肚皮散步的马皇后,暗中替皇后悬心,今晚中秋宴惊心动魄,虽说不会伤到马皇后和太子,但是马皇后这个状态,万一受到惊吓,也有一尸两命的危险。   如何打了老鼠,还不伤了玉瓶?胡善围沉思,心生一计。 第187章 马皇后曾经是马皇后,马皇后也会成为马皇后   胡善围在棋盘里模拟了中秋节家宴的座次和请君入瓮的反击推演过程,说道:“……皇上,如果没有别的问题,就按照计划进行了。”   建文帝盯着棋盘,敌我两方分别用黑白棋代指,黑白分明,他沉默了很久,亲娘和亲弟弟都是黑子,他们要杀他,还要杀了他的儿子,因妻子怀孕,有可能是男胎,所以他们这次连妻子都不放过。   如果不是胡善围暗中投诚,他们今晚一家四口,就要齐齐整整步入黄泉路。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建文帝眼眸结了霜,最后一点母子情也磨没了。   胡善围嗫喏片刻,说道:“微臣斗胆进言,皇后身怀六甲,且一直蒙在鼓里,不知皇上的计划,今晚家宴上,虽有惊无险,然,刀剑无眼,万一……皇后身体不便,微臣担心有失,可否在家宴中途,找个借口让皇后现行离开?”   建文帝没有深想,就立刻拒绝了,“不行,计划是家宴到一半,太子的汤里有少量通便的药材,他会轻微腹泻,提前回东宫休息。可是如果连皇后也提前走了,必然会引起太后和衡王的警觉。他们一旦收手,我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   太子是国储,为了以防万一,建文帝的计划是让太子以腹泻为由,中途离场,这样即使出现百密一疏的意外,至少可以保全太子。   如今三岁的太子已经开蒙读书了,身边的伴读都是京城豪门弟子,建文帝当国储的时候太匆忙了,皇太孙宫的詹事府大多是平庸无能之辈,出身寒微,导致他现在执政时力不从心,一塌糊涂,吃一堑长一智,建文帝把最好的都给了儿子,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这其中包括生的希望,建文帝要确保太子万无一失。   毕竟,太子只有一个,妻子……还可以再娶,会有无数女人想要给皇帝生孩子。   胡善围心寒,但尤不死心,再劝道:“既然太子身体不适,皇后身为人母,中途去看看太子也实属正常,只是说去看看太子就回,皇上放心,有微臣暗中斡旋,必定不会让太后怀疑的。”   建文帝依然没有答应,说道:“朕意已决,朕会保护皇后,胡尚宫去安排吧。”   马皇后参加家宴的作用,是给吕太后和衡王吃一颗定心丸。毕竟帝后小夫妻感情深厚,宫里唯二的两个嫔妃都只是摆设,马皇后独宠后宫,就像孝慈马皇后一样,地位无法撼动。   建文帝坚持要身怀六甲的马皇后冒险,在胡善围的意料之外,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皇权最能腐蚀人心,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权柄、绝对之上的权力实在太诱人了,一旦触碰,就不想失去,宁可舍弃所有的代价保护皇权。   胡善围见惯了帝后风格的夫妻情深,当年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相识于微末之时,一个刚刚当和尚还俗的仪仗兵、一个农民起义军头目的养女,一起携手,互相扶持着走过多少风风雨雨,高祖皇帝敬她,爱她,可是到了最后,孝慈皇后依然选择把皇后当做一个职业来做,妻子和爱人的身份,已经随着岁月以及政治权柄等等的磨砺消磨殆尽。   以前,胡善围不能理解孝慈皇后的淡然,到最后放弃生念,拒绝太医和女医的医治,坦然面对、甚至是充满的期待的迎接死亡。   现在亲眼见到建文帝和马皇后从相识、结婚、相爱,生子,封后,从相濡以沫,到成为明知马皇后有危险,为了自己的皇权,还是要马皇后参加鸿门宴等一系列过程,胡善围终于懂了、理解了孝慈皇后的选择。   孝慈皇后早就参透一切,她当年或许和现在的马皇后一样对丈夫有些期待吧?   是一件件事情让她清醒、让她曾经觉得温暖的东西渐渐走向幻灭,反复去审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渐渐放弃了爱人和妻子的角色,只是选择当一个皇后。   马皇后曾经是马皇后,马皇后也会成为马皇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后宫女人的命运轨迹,殊途同归。   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团圆,北方还连续传来两个捷报,盛庸所帅的南军收复了定州和沧州两处军事重地,南军正在反败为胜。   建文帝大喜,自是给盛庸丰厚的嘉奖,李景隆本来打算看盛庸笑话的,你行你上啊,可是盛庸一上,人家还真行,李景隆被打脸,加上中秋节皇室宴会,他身为建文帝亲表哥、削藩大功臣,居然没有得到邀请,建文元年最炙手可热的曹国公府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   李景隆原本是骑墙派的,现在被世态炎凉逼得倒向了燕王这边,日夜盼着南军败退,燕王进京。   白天是皇室宴会,公主们、逃亡在京城的藩王们等皇室成员齐聚一堂,开了个大派对,人们热烈的讨论着南军得胜的消息,大赞主帅盛庸,心中却道:南军人数是人家数倍,打了一年多才赢几场,这也值得庆贺?   胡善围暗中观察着藩王们,一个个都正值壮年,眼神犀利,他们一个个向建文帝敬酒,竟有些群狼环视的味道。   燕王说的没错,如果建文帝一死,任何一个藩王上台,都没有建文帝好对付,所以要好好的保护他。   一直到了黄昏,要关闭宫门,皇室成员相继西辞行离开,唯有衡王和徐王两个建文帝亲兄弟继续留在宫中,参加家宴。   入夜,一盏盏灯笼将菊花台照得如同白昼,家宴开始。   高祖皇帝的孝期已经过了,后宫姹紫嫣红的装扮起来,菊花台四周都是各种颜色的花灯拼凑的花开富贵,龙凤呈祥等图案,以花灯为笔,以夜空为纸,绘出完美画卷,人间富贵气象,非皇宫莫属。   上午宴群臣,下午宴皇室,晚上还要陪家人,建文帝这一天喝了不少酒,似有些微醺,有宫人端上美酒,正要给他斟酒,建文帝左手抚额,好像有些头疼,伸出右掌,“朕已有醉意,不能再喝了——将这壶酒赏给二弟吧。”   酒里有毒。   两年前建文帝为了救母,不惜抗旨,拦截了高祖皇帝赐给吕太后的鸩酒,然而两年后,母亲不仅不   知道感恩,反而用一壶鸩酒害他!   兜兜转转,这壶鸩酒从被赐者,变成了赐酒者。从救人者,变成了被害人。从一荣俱荣的母子变成互相残杀的仇敌。   衡王一听,连忙也跟着装醉,“皇上所赐,臣弟不能拒,不过听闻我军连连大胜,夺回失地,臣弟一时高兴,失了分寸,今日白天也喝多了,这会子也不舒服,不能再饮酒,这壶酒臣弟带回王府,待三军凯旋的时候,必定请出御赐美酒,开怀畅饮。”   吕太后也忙着给二儿子圆场,“喝酒是为了高兴,伤身就不值得了,今晚家宴,都是自己家人,不用顾忌什么礼仪面子,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喝点汤水,别伤着肠胃。”   身边马皇后是个贤惠的,看丈夫应酬了一天,很是心疼,于是命人撤去酒壶,端起自己案上的水晶壶,里头是红艳艳的液体:   “臣妾有孕,不能饮酒,这是胡尚宫特意下令尚食局为臣妾酿造的‘引口醪’,酸酸甜甜的,很是爽口,皇上和衡王要不要尝尝?”   衡王赶紧顺坡下驴,“谢皇后赐‘引口醪’,此物只闻其名,臣弟还从未喝过。”   “给朕也来一杯。”建文帝点点头,对胡善围说道:“胡尚宫有心了,朕终日忙于公务,胡尚宫把皇后照顾的很好。”   胡善围说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何况这个‘引口醪’是洪武朝高祖皇帝为不善饮酒的端敬贵妃,命尚食局调出来的方子,都是现成的,微臣不过是借花献佛,要尚食局按照旧方子做出来。”   吕太后赶紧顺着路子将话题转移,笑道:“胡尚宫这张嘴真是灵巧,心又细,要是陪哀家下棋的时候肯让一让哀家,让哀家赢几次,你这人就完美了。”   胡善围也打趣道:“输给太后的人太多,微臣不想凑这个热闹,每次陪太后下棋,必全力以赴,故,赢的多,输得少。如此,方能让太后一直记住微臣,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记得赏给微臣——”   胡善围撸了撸衣袖,露出手腕上如一湾碧水的翡翠镯子,“这是最近刚得的,这水头看上去就像初春似化未化的碧水结的冰,很是漂亮。”   现在后宫和睦,南军频频收复城池,皇上心情大好,马皇后家事国事都顺心顺意,也放下了矜持,开起了玩笑,像是撒娇似的,对婆婆吕太后说道:“这种好东西,竟都不给媳妇。”   吕太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皇后若也能一直赢哀家,哀家箱笼那点东西,皇后随便挑。”   众人哄笑起来,菊花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中途吕太后借口秋风凉了,离席更衣,临行前朝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胡善围会意,跟了过去,吕太后加了一件披风,“皇上不喝加了‘料’的酒,真是巧合,还是有所怀疑了?”   胡善围说道:“皇上喝了一天的酒是事实,太后恐怕多虑了。”   吕太后抚了抚胸,“今夜不知为何,哀家这心总是无端发慌。胡尚宫,你为何一点都不紧张?”   胡善围淡淡道:“胜败在此一举,紧张有什么用?毒酒已经不能用了,接下来就要看教坊司献舞,这一刺务必要成功。”   吕太后见胡善围如此淡定,顿时恢复了信心,“哀家年轻的时候和胡尚宫是一样的,真是老了就畏首畏尾起来,计划继续。”   胡善围扶着吕太后回到菊花台,却见闻得一阵哄笑,三岁小太子小脸憋得通红,像只虾米似的蜷缩着,原来小太子贪吃月饼这等油腻香甜之物,又被秋天的凉风一吹,一时间肚肠开始造反,他年纪小,没能控制住括约肌,漏气放屁。   马皇后捂嘴笑道:“还不快抱着太子下去更衣。”   这个更衣是指蹲马桶。   吕太后听一旁衡王的解释,只觉得好笑,她生了五个孩子,小孩子是容易吃坏肚子,所以没有深想,家宴继续。   可是喝了一轮的‘引口醪’,更衣的小太子还没回来,倒是尚食局的刘司药来回道:“太子一连蹲了两回,有些腹泻,微臣给太子看过了,并无大碍,就是今日荤腥油腻的月饼吃多了,不克化,微臣开了一副调理脾胃的方子给太子服下。”   马皇后是个良母,到底不放心大儿子,母性使然,连忙起身说道:“本宫去看看他。”   吕太后和衡王听了,相视一眼,一时有些乱:太子不在,不能一网打尽,皇后又要离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泄密了?   谁泄密?难道……母子两个都怀疑起了胡善围。吕太后正要下令取消刺杀计划,建文帝却拉着马皇后的手,阻止妻子离席,说道:   “梓童,太子只是一点小毛病,小孩子那有不贪吃的,梓童不要如此紧张,马上就要就要放飞孔明灯了,今年足足有一千盏孔明灯,祈祷我军大胜,早日平定北方叛乱,梓童陪着朕一起看,如何?”   马皇后是贤妻良母,以夫为天,建文帝诚意相邀,马皇后无法拒绝,二来是觉得太子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吃坏了肚子,而且,现在家宴上吕太后还顶着秋风,说笑着正开心,她身为人媳,提前离场,似对太后不敬。   于是马皇后复又坐下了,对着刘司药点点头,“今晚就劳烦刘司药多费心照顾太子了。”   刘司药领命而去。   看着建文帝拉着马皇后的手,胡善围心下一声叹息,吕太后和衡王母子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只是巧合,他们多虑了。   伴随吉乐,后宫一千盏孔明灯冉冉升起,今年的灯特地做成了圆形,里头的灯光照亮时,夜空中就像一千个月亮。   一轮圆月混在一千假月亮中,真真假假,居然分不清谁是李逵,谁是李鬼了。   乘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天上一千零一个月亮上,胡善围悄悄去了吕太后身边,耳语道:“太子去了东宫休息,教坊司献舞即将开始,要停止吗?太后?”   毒酒落空,小太子也落空,但是从建文帝拉着马皇后的手一起观赏孔明灯升空的举动上来看,前两桩事情只是巧合。   要不要?   吕太后目光闪烁,就像夜空的繁星,终于,案几下的双手紧紧握拳,都勒出了青筋,面上却带着笑容,好像只是和胡善围聊着孔明灯多么好看,说道:“做!一次次的,哀家已经没有耐心,不想再拖了。等事情做完,东宫里的那个小的,哀家有的是法子料理。”   当最后一盏孔明灯消失在星空,众人面前的菜肴变成了刚蒸出来的大螃蟹,案几除了香气诱人的螃蟹,还有夹子、钳子等等用于拆蟹肉的工具——当然不用贵人们亲自动手,旁边自有擅长拆蟹的内侍们跪在案几旁边代劳。   这些“内侍“个个年轻力壮,是建文帝秘密养的大内侍卫,只是穿着太监的服饰而已。   吃蟹之前,众人都用泡着菊花花瓣的温水洗手,教坊司献上新派的舞蹈。这支舞还是马皇后亲自定的——《麻姑献寿》,是为了讨好太后。   麻姑在众仙人的簇拥着起舞,那麻姑舞到建文帝身边时,六个伴舞并麻姑,一共七人蓦地从装着仙桃等物的篮子里抽出一把刀刃都是青黑色飞镖,朝着建文帝和马皇后迎面扔过去!   七刺客大叫道:“杀昏君!为燕军将士报仇!”   跪在案几前剥螃蟹肉的大内侍卫们反应迅速,从案几下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盾牌,拦在前面。   咄咄!几声闷响,淬了剧毒的飞镖插在了盾牌上。   “有刺客!救驾!”   建文帝早有防备,瞬间蹲在案几后面,而马皇后楞在当场,几乎是被胡善围强行按下去。   在马皇后蹲下的瞬间,嗖的一声,一个飞镖袭来,将马皇后头顶马尾编织的假发髻削掉了一半。   “不要动。”胡善围伏在马皇后身上,并把马皇后往桌子地下推进,按动机括,地下机关开启,出现一个滑道,帝后一起滑到了地下室,被一个软垫子接住。   与此同时,麻姑等刺客已经被大内侍卫们当场截杀,吕太后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衡王当即拔腿而逃,背部中了好几个飞镖,吕太后破口大骂:“朱允炆你这个逆——吼吼!”   但见方才跪在案几剥螃蟹肉的“内侍”捡起地上散落的飞镖,割断了吕太后的脖子。   吕太后捂着喷血的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内侍”扔掉飞镖,却惊恐的叫道:“太后!刺客杀了太后!”   这时衡王背上毒发,双腿发软,一下子扑倒了菊花台上一个堆成巨型牡丹花的灯架,一盏盏灯油泼下,被灯火引燃,将衡王给点着了。   吕太后人生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二儿子在火堆里尖叫打滚。   无人施救。 第188章 失控   菊花台,满地伤,花落人断肠。   一座座“花开富贵”、“龙凤呈现”等等巨型灯架倒下,大火连成一片,幸亏有宫人“拼命”救出了吕太后的遗体,然而衡王是怎么都救不出了,最后只剩下一具焦尸。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人间富贵景象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后宫菊花台的火光将夜空映衬得通红,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还以为后宫继千盏孔明灯之后,又玩起了新的花样,纷纷拍手叫好,宫里的人就是会玩。   有人欢喜有人忧。   只不过菊花台火光渐渐熄灭时,禁军、五城兵马司纷纷上街,宣布全程戒严,驱散了秦淮河两岸观灯的百姓,全部关门闭户,不准外出。   各个街坊皆关闭坊门,设下路障,层层把关。   百姓这才晓得是出事了,也不知从那里传来的谣言,说燕王得了天兵天将的帮助,要打进城来了。   于是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彻夜难眠,心想燕王要是进了城,是主动迎接呢,还是拖儿带女快跑?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除了极少数跟着建文帝一条船上的黄子澄、方孝孺、齐泰等官员,大多数都选择前者,反正谁都皇帝都是老朱家的人,大家税照交、官照当、日子还要照常过不是……   这一夜,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天亮时,大街小巷都张贴了告示,宣布国丧,说昨晚中秋节逆贼燕王收买刺客刺杀皇上一家子,太后和衡王遇难……大家要众志成城,同讨国贼云云。   可是街头巷尾的包子铺茶馆,却在流传截然相反的说法:衡王谋反,刺杀皇上无果,反而误杀了亲娘吕太后,事败后,点火自焚。   还有说是身为原配嫡子吴王朱允熥不满建文帝这个庶长子出身的哥哥,豢养刺客,刺杀建文帝全家。须知论继承权,朱允熥的出身最硬,比衡王更有机会登基。   朱允熥也不是真傻,连忙撇清:他根本没有参加昨晚的家宴——早在下午皇室宴会结束时,他就以喝多了的理由回到吴王府。朱允熥懂的眼色,他不是吕太后生的,母族常家又被灭族,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低调的就像空气,才不会去凑热闹。   又有不知那里的谣言,说是京城藩王们下的手,想要杀侄儿,谋帝位。   藩王们都是逃难逃到京城的,如今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兵权全没了,军队解散了,身家性命全在皇上手里,一听这个,谁受得了?   为了保命,藩王们都去孝陵哭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以表清白去了……   于是乎,上到朝堂,下到百姓,都怎一个,乱字了得。至于告示的官方说法,说燕王干的,反而没有几人相信,太多的嫌疑人,大家都觉得动机最大、最有可能的那个、尤其是官方宣布确认的反而最不可信。   这实质上是对建文帝执政能力的怀疑,都说皇上金口玉言,如今连自家门户都不清净,连亲娘都没有好好保护,大过节的被人杀到家里去了,这样的皇帝,还可以信任吗?还能够守住江山吗?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正因如此,面对乱成一锅粥的京城,建文帝一点都没有死里逃生,或者终于锄奸,可以睡个好觉的   胜利感,他本以为中秋节反杀能一箭双雕,既能除掉吕太后和衡王,也能栽赃燕王,鼓舞士气,让朝野内外都站在他这边,一致对外。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他预料的那样发展,谣言满天飞,步入失控的状态。身为皇帝,他的诏书居然无人相信,还有那些去哭孝陵的皇叔们,朕明明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这不是陷朕于不孝吗?   建文帝很是恼火,借口秋天天干物燥,加上有燕贼四处纵火作乱,遂下令关闭孝陵,严防死守,一面燕贼滋扰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的清净。   孝陵关闭,藩王们被客客气气的“请出来”,建文帝心想,没地儿哭了,看你们怎么表演。   然而建文帝这个小白兔的心眼如何多得过身经百战的藩王们?   被赶出孝陵,藩王们越发恼火,心想老子哭自己爹娘,天经地义,还要看侄儿的眼色?   不让在孝陵哭,我们就出去哭!   于是藩王们在孝陵周边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哭得声嘶力竭,引得人山人海的百姓们围观。   要是再次驱赶藩王,建文帝就要坐实“不孝”、苛待皇叔的罪名了。   没有想到老狐狸们有如此骚的操作,建文帝气得拍案而起,却又不好骂什么:藩王们是他亲自下令召回京城的,当初是防着皇叔们就像宁王一样领着兵马投靠燕王,可是现在,建文帝就像两年前中途截胡赐给亲娘的那壶鸩酒般后悔了。   早知如此,朕就下令要藩王们不得出藩地,拼尽所有军力,不惜一切守护藩地,让皇叔们自杀自起来,方落得干净!   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中秋节的人伦惨剧,没有谁是大赢家。建文帝浑身缟素,看着母亲吕太后的遗体,吕太后穿着竖领的袍子,遮盖住了脖子里骇人的刀伤,她面容安详,似乎只是沉沉睡去,丝毫看不出她之前还是一副浑身浴血,死不瞑目的惨状。   很奇怪,建文帝恨了母亲一年,恨到母子相残、刀剑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矛盾无法调和的地步,可是建文帝看着死去的母亲,他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意,他觉得胸口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什么,没有十分的痛,但这痛绵绵无绝期,他预感到这种痛会伴随他一生。   只有死去的敌人才是好敌人,但是,这是他的母亲。   看见母亲遗体的瞬间,建文帝对母亲的恨全都消失了,脑子都是母亲的好,小时候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身为庶出,在嫡出大哥面前自卑,母亲的暖言鼓励,要他去努力争取他想要的一切、母亲忍辱负重,在父亲有嫡子嫡妻的情况下成为最后大赢家。   母亲扶正,他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为嫡子,母亲从来不止给他带来生命,他的前途、他的储位、甚至皇位,都和母亲紧密相关。   为什么变成这样?   建文帝扑通跪地,低头痛哭,这眼泪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弑母之心也是真的,他爱母亲,也恨母亲,爱和恨都那么强烈,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死亡而消失,两股力量在脑子里打架,他觉得头疼,心也疼。   为什么变成这样?建文帝再次问自己,他很努力的当皇帝了,延续了洪武朝的勤奋,可是皇爷爷做了那么多大事,每一桩无论对错,在他的铁腕之下,都做成功了。   可是他同样的那么努力,却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有做对,无论他如何付出,事情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就连当儿子也是失败的。   不仅对国家大事失控,就连皇族内部的小家也是失控。   建文帝哭得精疲力竭,哭母亲,也哭他自己,压抑了足足两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就连情绪也失控。   建文帝哭得如此伤心,身后跪下陪哭的文武大臣皆叹无论这个小皇帝如何稚嫩,起码在孝道上是无可挑剔的。   当日,建文帝哭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快到半夜了,宫人忙递上润喉咙的汤药,建文帝接过药盏,哑着嗓子问:“皇后睡了吗?今日胎动如何?莫要让皇后太劳累了。”   宫人回道:“皇后今晚在东宫陪着太子,太子今日哭的厉害,晚上总是惊醒,皇后娘娘说最近几天就歇在东宫,方便安慰太子。”   建文帝喝了药,吃了饭,宫人正要铺床暖被,伺候建文帝歇息,建文帝却说道:“为朕更衣,朕已经歇过了,现在去上书房批阅奏折。”   身为一个成年人,大哭一场后,还是要面对现实。哪怕现实已经是一滩烂泥,入目皆是苟且,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醒来之后,除了面对眼前的苟且,还要面对远方的苟且。   没有时间悲伤。   建文帝连夜召集值房的大臣们,面对民心浮动、百姓对皇室议论纷纷的现状,建文帝不容许继续失控,放任下去,必须想出办法来安抚民心,让老百姓支持皇室正统,而不是整天八卦皇室叔侄相争、鹿死谁手。   据说京城各大赌坊暗自开赌,赌注是燕王到底能否逐鹿中原,取代侄儿,目前赌坊赌徒们差不多四六开,四分压燕王,六分压建文帝。   赌坊民调显示,建文帝稍高一筹,但是身为君王,居然和一个藩王相提并论,这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建文帝根本睡不着,他着急解决这种明明身居正统地位,却对逆贼皇叔无可奈何的现状。   方孝孺说道:“自古以来,想要赢得民心,最好最快的举措有两条,第一是反腐,肃清吏制,杀一批贪官,民心大快,自然会赞扬皇上是明君。这第二条,就是减税,减轻百姓赋税负担,手里多点钱,家人各添一件新衣服,饭桌上多出一碗肉,百姓都是很容易的满足的,让他们舒舒服服的穿衣吃饭,他们自然会对皇上感恩戴德。”   建文帝问另一个顾命大臣黄子澄,“黄侍读以为何?”   黄子澄的身份是翰林院侍读,类似秘书团的秘书长,他是科举考试出来的探花郎,自从上一次极力推举李景隆为主帅代替耿炳文大败之后,黄子澄将此事视为人生耻辱,重大污点,从此沉默了不少,李景隆削爵之后,黄子澄也主动请求贬官削职,承担责任,建文帝只是罚俸削官,但还是留着黄子澄在身边处理帮忙处理公务。   一直到最近第三任主帅盛庸靠着更骚更不要脸打了几场胜仗,黄子澄才得以恢复官位,不过,黄子澄变得更沉默了,建文帝若不问,他很少开口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若悬河。   方孝孺说的严惩贪官和减税两条计策,是当官的常识,只要是个官,基本都能想到,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老生常谈而已,所以黄子澄点点头,“方大人说的极是。”   两大顾命大臣达成共识,建文帝又问:“是双管齐下,还是择其一而为之?”   黄子澄说道:“如今正在打仗,且一打就是一年,积攒多年的国库空了大半,如果贸然减税,国库必然空虚,将士们的粮草从何而来?故,微臣建议从肃清吏制开始。”   杀几个贪官,杀鸡儆猴,给百姓出口恶气,百姓必定会拥护中央的“打虎”行动,顺便抄检家产,还能给朝廷补充点银子,贪官的银子不干净,能抄检到国库里,算是给贪官面子,简直是一举两得,所以历朝历代,新君上台,大多会选择削几个高官贪官,两全其美。   建文帝觉得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一旁方孝孺捋了捋白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说道:“老臣觉得有所不妥,皇上自打登基以来,新政主张宽容,以矫正洪武朝的严酷刑罚,肃清刑狱,给错案冤案平反,以前人满为患的监狱都空了许多。”   “黄大人的出发点是好的,要削贪官,可是官场的事情,利益盘根错节,黄大人要杀贪官,可是到最后,就像当年四大案一样,成为官场上互相排挤,党同伐异的刀子,互相检举揭发,互相攀咬,到最后失控,全都进了监狱,从胡惟庸谋反案到蓝玉案,高祖皇帝杀了数万多官员,官场腥风血雨啊,如今逆贼燕王还没束手就擒,朝廷要保持稳定,不能乱,所以,老臣认为先不要动吏制,从减税开始下手。”   方孝孺的老师是明初四大家宋濂,而宋濂也是建文帝和父亲孝康皇帝的老师,当年宋濂就是因卷入明初四大案的“胡惟庸谋反案”而几乎灭了满门,儿子孙子都被斩首,当时孝康皇帝朱标跪地苦苦求情,加上孝慈皇后出面说情,宋濂才免于斩首,被发配到了白帝城。   方孝孺亲眼见到老师宋濂晚景凄凉,所以在成为顾命大臣之后,一直劝建文帝改变洪武朝的苛政和严刑,主张“以宽矫猛”,肃清假案错案,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判刑时要宽容量刑等宽松政策。   建文帝也十分景仰宋濂,认同方孝孺的主张,觉得乱世才需要重典,盛世就应该宽容大度,遂推行下去。这得到一部分的支持,但是燕王就乘机抓住把柄,说方孝孺擅自改变洪武朝的政治制度,姑息养奸,对坏人宽容,就是对好人的残忍,方孝孺是毁灭大明刑罚制度的大奸臣!   所以燕王打出“锄奸臣,清君侧”的口号,公开将方孝孺列入奸臣名单,实际上很得一部分人的支持。毕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普通老百姓最能接受的、最质朴的逻辑。   如果连朝廷都不能主持公道,我们凭什么交税(保护费)?   黄子澄不认同方孝孺的观点,“在打仗的时候宣布减税?方大人,幸亏洪武朝积累的家底够多,否则,一般打仗的时候按例要加税的。现在减税,军费从何而来?虽说刚刚打了几次胜仗,但北方大部分还是控制在反贼燕王手中。这仗一时半会是打不完的。”   方孝孺又捋了捋胡须,“老臣自有妙计。减税,只减去江浙富裕地区的赋税,因为以前这里是张士诚的地盘,这里的人支持张士诚,先帝平定江浙,张士诚自尽后,先帝对江浙实行重赋政策,这些地方的税率本来就比大明其他地方要高许多,以田亩税收为例,其他地方每亩收税在一斗左后,但是江浙地区田税高达亩税二三石,太不公平了。”   “还有,为了保持江南重赋税的不公平政策,先帝曾经下令,凡籍贯是江西、浙江、苏州、松江等重赋地区的官员,终身都不得在专门管理赋税的户部担任任何职位,这个规矩也要改一改了。皇上用人,应该以德才为先,岂能只看籍贯?”   说到兴奋处,方孝孺对建文帝一拜,“减税,加上任人唯贤,如此,既能得到江南百姓的拥护,也能得到朝廷大臣们的拥护,皇上必定天下归心啊。”   “万万不可啊皇上!”黄子澄极力反对,质问方孝孺:“江南能代表天下?江南地区出身的官员,能够代表天下官员?方大人出身江南,家里的田地也在江南,家人和学生、朋友都是江南人,就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如此一来,除了江南百姓、除了籍贯为江南的官员,所有人都会反对皇上,和皇上离心离德!” 第189章 最傻最天真   “这并非出我的私心,黄大人你也是江西人,你也会从中受益。”   方孝孺坚持要改革,“历朝历代,只有出身原籍不能回老家当父母官的规矩,唯我大明朝禁止籍贯是江南的官员在户部为官;历朝历代,无论在哪里,率土之滨,王土之内,大家都交着同样的赋税,唯有大明朝的江南重赋,这不公平,不公平的事情就应该改变,如今正是改变的大好良机。”   从道理来讲,方孝孺的改革主张没毛病,是拨乱反正、消除歧视、是政治正确,但是正确的东西,未必就是对的。   黄子澄的想法相反,“没错,我是江西人,如果要减税和消除户部对江南籍官员的限制,对我有利,我也能少交税。但是方大人不要忘记了,人皆有私心,如今朝廷官员大多靠科举取仕了,南方人历来就善于考试,人数远远高于北方人,朝廷官员大多是南人,唯有户部因高祖皇帝的制衡之策,都是来自北方的官员,一枝独秀,现在要插进去南方官,岂不是人为制造矛盾,让官员们互相   扯皮?让北方官员和皇上离心?方大人,吃到嘴里的,让人家吐出来,谁会心甘情愿?”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江南土地富饶,百姓富裕,高额的田税他们交得起,且都交了三十五年。北方、西南、西北的税赋加起来都不如江南一块地方。名义上是只削江南不公平的田税,实际上会让国家税收至少减少五分之一,现在又在打仗,这其中的亏空谁平?军队要粮草,官员要发俸禄,都要依赖税收,所以这种亏空,户部必然会用全国都加新赋税的方法,来弥补削减的江南重赋。也就是说,江南的亏空,要其余地区的百姓来补,这是变相的加赋。这不是逼着三地百姓投向反贼燕王阵营吗?”   通俗一点讲,就是一家有四个儿子,老大江南最有钱,交的家用最多,其余三个儿子穷,交的家用少。突然,父母说老大太委屈了,你和三个穷弟弟以后每个月都交一样的家用吧。   本来是把以前不公平变成公平的好事,但人世间的事情,不是加加减减就能说得清楚。   家用减少了,但是家里生活品质不能下降,为了保持原来的生活质量,父母就必须把家用公平的分摊到每一个儿子身上。   老大当然高兴了,求之不得,反正他最后还是少交钱,但是三个穷弟弟本来就穷,交了之后更穷,而且以前穷的心安理得,谁叫江南大哥命好,拥有最富庶的土地呢,可是现在穷都穷得酸水直冒,都怨父母偏心,不把穷儿子当儿子看。   是父母偏心吗?不是。父母这样做简直不要太公平,太正确,但是从人性、人情和现实上讲,父母的绝对公平,是一种变相的偏心,三个穷儿子必定会与父母离心。   黄子澄说得唾沫横飞,句句有道理,建文帝听了进去,频频点头。   但是方孝孺依然镇定自若,努力把建文帝拉进自己的主意:“改革,永远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利益,面面俱到,只要是满足大部分人的利益,就是正确的改革。正因朝廷官员大多数都来出自江南,所以我才提出裁去户部禁止江南籍官员任职的门槛,如此一来,就能得到大部分官员的拥护。”   “还有削减江南重赋,主要是几乎高于其他地区三倍的田税,江南是赋税重地,田税却不是重头戏,靠着商税,盐税等支撑,稍微调整一下,不会像黄大人说的那么夸张,其他地区立马要通过加税来弥补江南田税的亏空。而且,现在云南那边安稳,新移民在那里安居乐业,开垦田地,每年的税收总数目都在增加,黄大人,我们要乐观一点,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啊。”   “更何况,京城就在江南,皇上削减江南的税收,必定会赢得江南人民的支持,皇上树立威信,得民心,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   黄子澄听罢,气得跳脚,“在科举制度以前,都是举孝廉或者贵族世袭当官,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等级森严,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当官,难于登天,需要巴结贵族,得到举荐,贵族家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官,当时推行科举取仕,不也照样削去了大部分官员的利益吗?为何隋唐冒着政治动荡的危险也要强行推行科举取仕?不就是为了打破贵族垄断,能者居之吗?”   “方大人只顾着南人官员的前途,所谓满足大部分官员的利益,和当年维护贵族世袭的官员不是一样的吗?南人北人都是大明的百姓,都有机会当官,莫要有门第户籍的成见,洪武三十年科举南北榜案,新科状元惨遭车裂之刑,这才过去了三年,方大人就忘记了吗?”   洪武三十年进士科,经过会试殿试两轮角逐,最后上榜的五十一名进士,全都是南人,一个北方人都没有。   来参加考试的北方举人不服气,大闹京城,称为金榜题名为南榜,说考官徇私枉法,欺负北方人,历朝历代的科举考试,怎么可能只有南人上榜?   且不说别的省市,就连自古以来的北方的公务员考试大户山东、孔子故里都没有一人上榜,这不科学。   当时高祖皇帝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晚年的他本来就多疑,对这个结果十分怀疑,觉得这届考官不行,一定故意提携南人,打压北人,这个对国家的政治稳定不利,长久下去,官官相护,同乡同党互相抱团,有才能者不得志,必然会引起政治危机。   高祖皇帝一看考官名单,也全都是南人,更加怀疑,但是科举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再考一次,科举不是儿戏,否则朝廷威信全无。   所以高祖皇帝命令这次科举的陈状元等新进士、翰林院几个学士等人组成第二拨阅卷小组,从落第的举人试卷中每人选出十人,重新补录一部分举子,以平息北方举子的怨气,平息争端。   然而,高祖皇帝还是低估了读书人会不要脸到如此的地步——再次阅卷补录,补上来的新进士们,还是南人,一个北方举子都没有!   这一下不仅仅是北方举子愤怒了,就连朝廷为数不多的北方籍贯官员也纷纷上书,表示对补录结果的质疑,指责南人有门户之见,抱团排挤北人,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是你们南人的朝廷。   前面说过了,高祖皇帝只让北方官员任职户部,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做啥事都要花钱的,户部不拨款,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所以北方官员总体人数不多,但影响力并不小,永远不要小觑管钱的人。   矛盾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越闹越大,甚至引起了官员的分裂和敌视。   高祖皇帝震怒,遂命陈状元等人把北方举子的试卷拿过来,他要御览,看看是不是北人举子真的差到连补录都没有机会。   陈状元刚刚当了二十几天的状元,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决定既然都做下了,就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反正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一举成名天下知,还能把他怎么样。   于是陈状元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返,他故意挑选了几个差等的北人试卷,献给高祖皇帝御览……   高祖皇帝虽是大字不识的凤阳农民出身,但是当了三十年的皇帝,他能看不懂试卷?   你们不仅在挑战朕的皇权权威,还在侮辱朕的智商!   高祖皇帝连开国功臣们都几乎全部屠尽,还怕杀一个状元?陈状元欺君,被车裂撕成好几块,其余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干脆利落的了结。   不仅如此,高祖皇帝取消了这次科举考试成绩,重新开考,亲自担任主考,定了新的进士名单,五十一个新进士,全部是北人,一个南人举子都没有,史称南榜。   陈状元都被车裂了,南人官员和举子都不敢再闹,从此以后,高祖皇帝命令科举考试分南北卷,进行地区划片,确保榜单名额相对公平,不要再出现南北榜案。   黄子澄探花郎出身,正经考科举出来的,他太能理解科举对读书人的重要,他虽是南人,但是他支持高祖皇帝的做法,保证科举的相对公平,国家公务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利于国家稳定。   正因黄子澄如此开明的表现,洪武帝才会定下他为顾命大臣。而方孝孺没有考过科举,因是宋濂的学生,典型被“举孝廉”出来的,所以他没有黄子澄对南北官员之争那么的敏感。   方孝孺说道:“南北榜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就是长期把握一项权力后,得意忘行,枉顾公平的结果啊,所以现在科举分南北卷,以保证公平。否则,南人只维护南人,北人只维护北人,户部一直被北人官员把持,迟早会出现第二个‘南北榜案’,于国不利,所以需要改革,摒除户部的户籍门槛,公平对待南北户籍的官员。”   方孝孺偷换概念,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把黄子澄给堵得语不成句。   其实说到底,减税和砍掉户部户籍门槛本质都是看起来绝对公平、绝对正确,但实际上就是不公平、不合理的提议,和五百年后现代社会追求政治正确的白左小清新有异曲同工之处。   就是看起来相当正确,但是故意忽视人性自私和恶的一面,不切实际。不过在辩论上,政治正确始终占据优势,故,正统科举探花郎出身的黄子澄说不过公知大v方孝孺。   建文帝最终选择了听起来十分正确的方孝孺的建议,削减江南重赋,以及砍掉户部只能由北方官员把持的旧规矩。   黄子澄心灰意冷,以后越发沉默了。   建文帝连夜起早改革的诏书,在赋税方面,“均江南田赋”、“每亩纳税不过一斗”。   在户部人事改革方面,建文帝说“宁屈国法,而不忍以法病民”,意思是说宁可违背高祖皇帝制定的祖制,也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诏书发出,建文帝信心满满,准备准备迎接上到百姓,下到官员的欢呼了。   建文帝根本预料不到,正因他草率的改革,伤害太多人的利益,导致后面自掘坟墓,拱手河山。   且说建文帝在国丧后积极推行新政,几乎废寝忘食,后宫马皇后借口照顾受惊的太子,很少找机会陪建文帝说话了。   建文帝因为忙,忽略了妻子的变化,只是每天派人去问一问马皇后的身体,胎动如何,马皇后的回答始终都是两个字,“很好。”   午夜时分,秋风秋雨愁煞人。   东西长街依然灯火通明,铃声响起,每响一声,伴随着一声“天下太平”。   这是后宫的提铃之刑,每一个时辰提铃一次,要到天亮才能停止。   今晚,被惩罚的宫人身份很特殊——是尚宫局五品尚宫,胡善围。   中秋节家宴上出现刺客,太后和衡王遇刺,胡尚宫有失察之罪,按照宫规,至少解除职务,逐出宫廷的,但是建文帝赦免其罪,只是罚了半年的俸禄,提铃三个晚上,要胡尚宫戴罪立功。   当年孝慈皇后在亲蚕礼遭遇蚕母刺杀时,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都受过提铃的惩罚。   提铃是无法打伞的,所以胡善围头戴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身上压着这些雨具,更是行动不便。   胡善围走着前辈们的老路,每摇一次铃铛,说一次“天下天平”。   不亲身经历,很难体会提铃的痛苦,胡善围又不是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的时候,才到半夜,她就觉得快要累得走不动了,身体摇摇欲坠。   胡善围瞅着四处无人,连忙把蓑衣里藏着的、陈二妹备好的虎眼窝丝糖含在嘴里,甘甜给身体补了些能量,但是太过甜腻,嗓子有些受不了,还要喊“天下天平”,着实难受。   口渴了,胡善围干脆仰着头,用嘴巴接一些雨水止渴。   “胡尚宫。”   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海棠举着雨伞过来,“皇后娘娘有请胡尚宫过去说话。”   胡善围一惊,“这么晚皇后还没有睡?难道要生了?”   海棠摇头,“皇后娘娘说天气转冷,又下了雨,担心胡尚宫禁不起提铃的惩罚,要我来找个借口,让胡尚宫过去休息,免了下半夜的提铃。”   胡善围心头一暖,嘴上却说道:“因我的失察,导致菊花台惨案,如今的惩罚,皇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岂能因我而废了规矩,你回去吧,替我谢谢皇后娘娘关心。”   海棠无奈回去复命,胡善围提铃到第二圈时,马皇后居然捧着大肚皮亲自来了!   即将临盆,马皇后的眼神依然温婉清澈,有着小家碧玉特有的淳朴善良,只是如今她的眼神爬上了一抹浅淡的哀伤,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马皇后说道:“皇上的圣旨管用,本宫的懿旨就不管用了?本宫是后宫的女主人,本宫赦免你的罪,已经要宫正司免了你的提铃之刑,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   马皇后大着肚子、顶着秋风秋雨来的,孕妇为大,胡善围连忙说道:“是,罪臣尊旨。”   马皇后凑近过去,对着胡善围耳语道:“菊花台的事情……胡尚宫早就知情了吧,只有本宫一人蒙在鼓里,被皇上当做一件道具,在菊花台演戏,呵呵,整个紫禁城,本宫最傻最天真。不过,从此以后,本宫不会再傻乎乎的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陷入危险了。”   言罢,马皇后在海棠的搀扶下离去,留下胡善围目瞪口呆。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背影,渐渐和久违一个皇后重合:马皇后终于成为了马皇后。 第190章 在他的bgm里,没有人能够打败他。   建文二年的第一场雪降临大明后宫时,马皇后生产。   在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之后添丁家口,对建文帝而言是莫大的安慰,建文帝难得罢朝一日,陪在产房外面,自打马皇后见红发动,建文帝就开始斋戒,后宫忌生杀荤腥,大门悬起了弓箭等物,等待皇嗣诞生。   瑞雪兆丰年,建文帝觉得这个孩子会给大明带来好运。   马皇后不负众望,生下一个皇子,加上之前的太子,有两个儿子傍身的她,地位如以前的马皇后一样巩固,无人能撼动了。   建文帝抱着新生儿,感受着小婴儿特有的生机,加上最近改革推行的顺风顺水,他觉得自己即将否极泰来,要转运了。   减去江南田税后,建文帝得到了江南地主们的拥护,而其他地区百姓那些反对之音,被手下官员刻意屏蔽掉了——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到当年锦衣卫的好处了,锦衣卫在的时候,高祖皇帝对民间舆论了如指掌,是他的耳朵和眼睛。   没有了锦衣卫,又没有成立其他特务组织,官员为迎合新君,断开了言路,建文帝听不到反对的呼声,自以为做对了,实际上自己已经成为聋子和瞎子。   建文帝知道减了税,就能藏富于民,让百姓受益,他的支持率就会提高,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江南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但是土地兼并同样严重,种地的大多是佃农,土地所有权掌握在江南大地主手中,而朝廷官员很多都是大地主家庭出身,包括方孝孺家族,家族的土地庞大,骑马去收租子,收一个月都收不完,所以无论减税还是削掉户部户籍门槛,容许南人官员入职户部,到头来,都是便宜了南人官员,普通老百姓并没有得到多少实际利益。   南人官场、钱场两得益,当然全力支持这两项改革,建文帝听到的皆是欢呼声和叫好声,大多数人保持沉默,或者呼声被官员压下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建文二年年末和次年年初,建文帝都在新生儿的诞生、改革的欢呼声、还有北伐军接连取得大捷的喜报中度过,一切都来的太顺了,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北伐军元帅盛庸再次主动出击,取得了东昌大捷,燕军大败,燕王差一点点就被活捉了,幸亏手下大将张玉勇猛,冲进敌阵,把燕王救出来,自己却战死。   捷报传来,建文帝大喜,特将捷报祭告太庙,说给祖先们知道。   可是太庙的祭品都还新鲜时,燕王朱棣再次召开誓师大会,效仿当年曹操断发,当场脱下袍服焚烧,立下誓言,燕军士气大胜,迅速反击,和盛庸二十万南军开战,双方各有胜负。   这一次燕王朱棣比盛庸更无耻更不要脸手段更骚了,每一次进攻,燕王朱棣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且身边都跟着一群士兵敲锣打鼓吹着号角,大呼“燕王在此!”,以及建文帝那句著名的“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每一次撤退,燕王也是要士兵们先走,他留下来断后,照例是锣鼓喧天,高呼“我爹是高祖皇帝”,以及那句“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燕王已经把这句话当成了免死金牌,他明明晓得是要他死,不要活捉的意思,却故意曲解,要南军们以为建文帝的旨意是不要杀他,杀他就是抗旨不尊,就要杀头。   不仅如此,燕王每一次冲锋陷阵,或者断后压阵,保护燕军撤退,都会大张旗鼓播放这种鬼畜般的bgm(背景音乐),并进行洗脑循环,让所有南军都知道他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们不敢打我,只有我打你,你们不能还手,还手就是抗旨,要杀头的。   为了打仗,燕王彻底不要这张老脸了,就像九七版《天龙八部》里黄日华饰演的丐帮帮主乔峰,每一次出场就像扛着一个音箱,播放着乔峰专属bgm,在他的bgm里,没有人能够打败他。   燕王也是一样的,和盛庸军队几次交锋,他一出场,号角先行,伴随“我爹是高祖皇帝”、“燕王在此”以及“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就像后现代养生摇滚加饶舌说唱,无论燕王如何在南军阵营反复冲杀,都没有南军敢当场还手!   最夸张的一次,是燕王带着他的bgm队伍去前方侦查敌情——是的,燕王自从发现这块护身符挺管用之后,干脆一人包揽了所有危险的活计,从侦查到冲锋,到断后,都是他亲力亲为。   结果燕王在侦查中太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和十几个专门演奏bgm的仪仗兵被盛庸十几万南军给包围了。   燕王不愧为是高祖皇帝的儿子,不慌不忙大手一挥,bgm响起来,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的穿过十几万南军的包围圈!   无人敢动燕王,别说暗箭了,就连屁都不敢放,就怕背负“抗旨”杀头的罪名。   建文帝自扇耳光:我咋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可见说人话是多么重要。普通人很难理解官方语言。五百年后某党提出“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还有某国总统大选,拥有地方支援中央独特发型的总统候选人提出“让某国再次伟大”的竞选口号,都是靠着言简意赅的人话赢得支持。   盛庸快要当气得吐血。作为主帅,他当然也知道“勿使朕有杀叔之名”的真实意思,可是这个隐藏意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着众人的面,盛庸也不敢公开命令朝着燕王放箭啊!   燕王安然无恙回去之后,越发有恃无恐,两军交战,燕王所到之地,南军偃旗息鼓,不敢动他,知道他离开,才敢端起刀枪和其他燕军拼杀。   盛庸去年使出在济南城悬挂“高祖皇帝神牌”的骚操作,逼得燕王不敢朝着亲爹的牌位开炮,只得撤退,以毒攻毒,以骚克骚。   万万没有想到,燕王在骚操作方面更加没有底线,靠着bgm这一招反败为胜,赢得了夹河大捷,盛庸大败,只得退兵到了德州。   南军损失惨重,刚刚大胜的喜悦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朝廷从狂欢急转直下,变成了恐慌,为了平息众怒,建文帝只得再次罢免了兵部尚书齐泰和翰林侍讲黄子澄——因为是这两个人推荐了盛庸为主帅。   不过,两人明面上是罢官了,实际上是离开京城,拿着建文帝的旨意到处募兵和召集粮草去了。   是的,建文帝这次想给盛庸补充一些兵力,让南军尽快反攻,取得胜利,但是他发现经过耿炳文、李景隆、盛庸三个主帅连连丢兵之后,他手上已经没有现成可用的军队来支援南军了。   黄子澄和齐泰一走,京城的顾命大臣就只剩下方孝孺等人,其中以方孝孺最得圣宠,方孝孺建议建文帝:“如今黄大人和齐尚书去募兵,北方战势紧张,不能等米下锅啊,不如先停战和谈,用缓兵之计。”   建文帝也有此意,以前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都输得一塌糊涂,现在兵力锐减,还怎么打?干脆和谈吧!   谁知建文帝还没选出使者,燕王的使者就已经到了京城,大张旗鼓的宣扬说燕王要和谈!   燕王真是老奸巨猾,他要站在道德的居高点,为将来登基做准备,制造舆论攻势。   燕王使者声称,燕王只是清君侧,绝无谋反之心,只要交出毁了祖制的方孝孺,黄子澄等人,燕王就退兵。   见面燕王使者的漫天要价,建文帝陷入了被动,只得就地还价,由于黄子澄齐泰外出募兵去了,建文帝只能和方孝孺商议对策。   方孝孺慷慨激昂,坦然献头,“要老臣的人头,没问题,尽管拿去便是,不过前提是要燕王亲自来京城,放下兵器,解下盔甲,再带走老臣的人头。为了大明江山,老臣这条命不算什么。”   建文帝忙说道:“万万不可,方大人是高祖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岂能被燕贼所辱,只要引得燕王进京,当场捉拿,方大人不用真的献人头。我们拖延时间,命南军从辽东攻打燕军,两面夹击。”   君臣敲定了还价,由大理寺的薛少卿代为转达。   君臣商议的“奸计”自然都被胡善围写在字条里,封在蜡丸里,从恭桶运出去。   燕王看到情报,哈哈大笑,“真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了。”遂下令加强辽东腹地的防守,南军只得放弃了从腹地突击。   燕王使者呵斥朝廷言而无信,明明是来谈判的,却暗地里搞偷袭这种无耻的勾当,大骂方孝孺是奸臣,误导君王。   方孝孺被骂得满脸通红,再也扛不住了,于是向建文帝建议:“斩杀燕王使节,以儆效尤。”   当即有大臣建议,“两军相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   方孝孺则冷笑,“你为燕军说话,难道你是燕王的奸细?难怪燕王会知道我军偷袭辽东的消息,都是你们这些奸细泄露出去的!”   为了维护顾命大臣,建文帝下令将燕王使节斩首示众。   于是乎,朝廷和燕王谈判破裂,朝廷因斩了使节,乱了规矩,在舆论中再次败于下风。   当然,这些建文帝是听不到的,他身边的人都说斩得好。   使者被斩,燕王大怒,前方传来绝密情报,说黄子澄募了数百万石粮草,去支援德州盛庸军队的粮草,即将送达。   纪纲偷偷搞了六千套南军的军装,燕王下令换装,装成南军,居然成功蒙混过关,到达沛县,火烧南军粮草,河里的鱼虾都烧熟了,黄子澄一腔心血,毁于一旦。   京城,面对粮草被拦截的噩耗,方孝孺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再接再厉,又献上一个反间计:要建文帝写信给燕王世子朱高炽,许诺燕王之位,只要他肯归顺朝廷,指认父亲燕王朱棣是反贼,就把北平封给他。   又要建文帝派出燕王可以相信的人,向燕王泄密,说燕王世子已经归顺朝廷。   方孝孺要燕王父子反目,这个方法曾经被李景隆用于离间燕王的亲弟弟周王父子。当年周王嫡次子就是嫉妒哥哥周王世子,写信举报自己的父亲和亲哥哥谋反,由此得到了周王的位置,只顾自己的富贵,任凭家人全部贬为庶人,圈禁凤阳。   方孝孺故技重施,利用人心阴暗面对付燕王,“……根据我军斥候情报,燕王世子朱高炽犹如身体肥胖,不善打仗,一直留在北平守城。燕王每一次出征,都是带着次子朱高煦,朱高煦勇猛善战,曾经在战场上救过燕王,燕王不止一次当众说次子最像他,可见燕王偏心次子,燕王世子难道不嫉,不慌?”   建文帝迟疑片刻,说道:“万一燕王世子不上当,拒绝了怎么办?”   方孝孺笑道:“只要他拆开信看了、只要燕王知道世子和殿下派出的使者有过接触,不管他们信不信,都会在心里埋下一根刺,燕王有了弟弟周王的前车之鉴,焉能不防备世子?父子离心,燕王世子镇守北平,燕王首尾难以相顾,必定阵脚大乱。”   建文帝觉得反间计可行,当即就写了一封书信,要使者送到北平燕王世子手里,反间计第一个步骤完成,可是第二个步骤有点难,上次斩了燕王派出的使节,现在燕王定不相信我,他会相信谁的话呢?   建文帝左思右想,想到一个人——怀庆大长公主。   燕王的弟弟周王是怀庆大长公主的母妃成穆贵妃孙氏养大的,两人感情好,爱屋及乌,燕王待怀庆大长公主这个妹妹比其他公主要亲热一些,怀庆大长公主的话燕王应该相信。   于是,建文帝召见怀庆大长公主,要她写信给燕王,说燕王世子已经暗中归顺朝廷,要燕王小心自己的儿子,以免重蹈弟弟的覆辙。   怀庆大长公主早就投靠了燕王,建文帝要她挑拨燕王父子,她表面上顺从,抄写了建文帝早就准备好的书信,盖上私章,还特意要亲信随从千里迢迢送信给燕王。建文帝对怀庆大长公主的配合很满意。   怀庆大长公主表面上说这是她应该做的,背地里却将建文帝的反间计透露给燕王示警。   千万不要重现五哥周王的悲剧啊!怀庆大长公主对建文帝这个侄儿更加不齿,你自杀自、杀死亲娘和弟弟也就罢了,还要挑拨别的亲人反目成仇,心思全用在歪路上。   北平城。   燕王世子朱高炽看着案几上的信,就像一个块烫手山芋,几次手指碰上去,就立马弹开了。   他不晓得建文帝的亲笔信里写的什么,来送信的朝廷使者也语焉不详,不过,他在京城当了近十年的人质,练成了谨小慎微、沉得住气的性格。   也有说他性格太过温吞,但是,当你有一个不要脸不停骚操作、自带bgm的爹、一个彪悍到能够带着一万士兵防御三十万大军攻城的娘、一个性格冲动暴脾气的亲弟弟、一个“打蛇少女”的妻子,连妾都是出身京城豪门的将门虎女,妻妾合力登上城墙,拿着兵器和婆婆一起狂砍攻城的南军。   一个个都不好得罪,唯有朱高炽这种性格,才能在“群狼环视”下,把小日子过下去。   朱高炽举棋不定,只得把老婆世子妃张氏和侧妃郭氏叫来,问该怎么办?   世子妃张氏:“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朝廷先毁了规矩,杀了我们燕王府的使者,可见朝廷不可信,这信的内容无论是什么,都不能信。”   侧妃郭氏说道:“燕王府的主人是公公,朝廷如果又要和谈,这封信应该送到前线公公手里,怎么巴巴送到北平来?还指名道姓送到世子手里?其中必然有诈。”   朱高炽一拍圆圆的大脑袋,“你们说的都对,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不能做主,得送到能够做主的人手里,来人,把信原封不动装进匣子里,连同朝廷使者一起送到父王那里去,请父王定夺。” 第191章 宝藏女孩   世子朱高炽和亲爹燕王完全是两种人,燕王属于非常有自己想法的人,朝着一个目标挺进,为求胜利,连脸面都不要,锐意进取,很像亲爹高祖皇帝。   燕王世子则总是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底,善于采纳别人的意见,总是像佛祖似的一团和气,心胸就像他的体型一样宽广,善于包容,没有皇族特有的倨傲,他对每一个人都很客气,他的命也好,狼爹虎妈就不用说了,爷爷是高祖皇帝,外公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连侍妾都是出身高贵的郭家女,以前在京城为人质时,侧妃郭氏娘家暗中给予不少帮忙,燕王世子可以说是躺着就能赢的命格。   他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听话即可,听话保平安。   性格决定命运,燕王世子由此完美避过了建文帝的反间计陷阱,将信和朝廷使者一起打包送到燕王手里。   燕王展信一看,不禁背脊发凉,亲弟弟周王就是这样被禁不起爵位诱惑的亲儿子给坑了,这招离间父子的招数太歹毒,害了弟弟周王,又要来害他,这说明这个计策太好用了。   燕王以前觉得长子胆子小,现在又觉得胆小其实也是好事,若儿子是个胆大、好揽事、喜欢自作主张的,拆开了这封信——哪怕只是看看,不照着做,父子之间也会由此埋下互不信任的隐患。在权力面前,夫妻、父子、兄弟的感情都很难受得住考验。   尤其是在时局如此紧张的状况之下。   戳破了建文帝的阴谋,燕王当场要斩了朝廷挑拨的送信使者,但是道衍禅师劝住了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奸臣方孝孺却怂恿皇上斩了燕地使节,民间多议其不义,我们怎么能犯相同的错误呢?把书信和使节都送回去,斥责奸臣枉顾人伦,挑拨人家父子相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谓大儒文坛领袖的真面目,坐实了方孝孺是皇上的奸臣,我们起兵的‘清君侧’起兵靖难就更师出有名了。”   道衍禅师之于燕王,就像方孝孺之于建文帝,都是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从靖难之役的宣誓大会开始,道衍禅师每在关键时刻,都起着扭转局势的作用,故,燕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   于是燕王立刻收了怒气,立刻将信收起,完璧归侄儿皇帝,并要纪纲将他宽厚睿智、戳破了方孝孺挑拨离间之计、还安全送回送信使节、“以德报怨”的光辉事迹散布到天涯海角,让所有人知道他燕王的好,以及方孝孺的奸。   献出这种恶毒计策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小皇帝被奸臣蒙蔽了,本王锄奸尚未成功,燕军仍需努力。   建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顺带还赔出去了方孝孺的名誉,晚节不保。   在大后方募兵的黄子澄听到沸沸扬扬的“燕王父子情大破奸臣离间计”的传闻,心中大急,真是空谈误国啊,方孝孺根本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做起事情来都是想当然,考虑不到后果,真是做啥不行。   然而黄子澄也没有办法,皇上就是相信方孝孺。   黄子澄连夜上书建文帝,他已经募得十万兵,正在连夜奔赴北方,乘着北方还没有结冰,赶紧打一场胜仗,以挽回颜面。   谈判破裂,双方果然再战,建文三年的秋冬,北方狼烟四起,盛庸凭着高于对方数倍的兵力和支援,燕王凭借着智谋神勇手下名将云集以及免死金牌般的bgm,双方各有胜负,最后燕军凭借熟悉地形以及冬日作战的天时利地,胜多败少,无论盛庸如何率兵绞杀,都无法攻破北平。   就这样,大明在战火中步入了建文四年。   这一年谁都没有心思过年,燕王这边算了算这三年靖难的成就,虽然打了很多胜仗,也渐渐在舆论上反败为胜,赢了同情和支持(主要是建文帝擅改祖制,减税、压制北方官员等自掘坟墓的改革),但是地盘始终在北方,迟迟攻不下济南这座城市。   济南就像一个结界,将燕王拒之门外。   建文帝这边就更无心过年了,去年和谈和战争软硬兼施,结果都没有用,北伐平乱打了两年,越打越乱,虽然凭借济南这道坚实的门户,把燕军拒之门外,但这不是谈得上成功的事情,堂堂朝廷军队,名正言顺,兵力是对手的数倍,还有火药厂各种新式的武器加持,一直没有平乱也就罢了,居然还胜少败多。   济南对燕王是个结界,对建文帝何尝不是呢?犹如围城的困局,城外的人想攻进来,城里的人想攻出去,结果都不能如愿。   由于吕太后和衡王的丧期还没过,一应节庆都不易大办,就连每年皇后最重要的礼仪大典——亲蚕礼,马皇后都以节省民力钱财,用来支援前线战势的理由,主动要求取消了。   建文帝也将今年预备做龙袍的十万两银子用于军费,只穿以前的旧衣——金银线缂丝的龙袍不能沾水,更不能清洗,一年只能做五件,平均造价两万,就是皇上也要爱惜点穿。   当然,这些银子对普通人家而言是巨款,但是对战争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丢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朝野内外,甚至宫廷后宫,对建文帝都渐渐丧失了信心,人心浮动。   胡善围召集六局一司开会,严肃宫规宫纪,禁止私议朝政。   胡善围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建文帝的怒火一触即发,一旦有宫人触了霉头,便是胡善围也救不了的。   胡善围是想保护宫人。她见惯了宫里的变故,搞事的其实只有几个人,但每一次都腥风血雨,卷进去一大批无辜的生命。   皇权之下,无论贵妃还是亲王,甚至太子,太后,都会被无情碾压,何况是这些如蝼蚁般的宫人呢?   只是,皇权不在乎这些蝼蚁,反正无论死多少人,都会有新的人进宫伺候,胡善围在乎,她希望将来不要死那么人。   “……把规矩都说清楚了,想要保命,就要学会闭嘴,那些闲言碎语会要性命的,到时候无论谁去求情都不管用,谁能活命,就要看谁能保住自己的嘴巴子。”   众女官应下,回去吩咐宫人。   唯有尚仪局尚仪沈琼莲留在座位上,盯着胡善围不语,直到周围的人都走了,才问道:“是太后,对吗?”   胡善围神色如常,“沈尚仪在说什么?”   沈琼莲冰雪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胡善围装糊涂,“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谜,我很忙的,先走了。”   沈琼莲在背后说道:“是太后杀了范尚宫,王典正是被逼自尽的。中秋节太后出事那晚,按照惯例,我这个宫廷诗人是要写诗助兴的,可是那天我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肚子疼,腹泻不止,真是巧啊,后来我得知太子也因腹泻而躲过一劫,没有那么多巧合,一定有人暗中安排,这个人就是你。”   胡善围头都没回,淡淡道:“你想太多了,也说太多了,刚才我的话你都耳旁风了,别以为你是尚仪就可以心存侥幸,胡说八道。”   沈琼莲冰雪聪明,“是你自己露出了马脚,你本来就是为了查清楚范尚宫之死而再进宫的,可是你刚开始几个月还各种查问找线索,后来就丢开了,甚至都不过问刑部暴尚书查案的进展如何,任由这个案子变成悬案,这不符合你一贯的性格。”   胡善围说道:“不是所有案子都能有结果,不是所有真相都会水落石出,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沈琼莲干脆堵在门口,拦住胡善围去路,“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放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已经找到了真凶,也已经有计划复仇,如今太后已死,你已经完成夙愿,为什么不走?”   胡善围说道:“我看你得了癔症,胡言乱语,想必是疯了,你才应该离开宫廷,否则你,连同你们沈家都要遭殃。”   沈琼莲不怕她,盯着她的双眼:“你一定是担心知道的太多,步入了范尚宫之后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的,不过,我们沈家祖先沈秀是做航海生意发家的,家里有祖传的海图,这个世界很大,除了大明之外,有更广阔的陆地,我可以要沈家人把你送到海外去,那样你就安全了。”   沈秀就是沈万山了,先是盐商发迹,因元朝没有海禁,沈家转为搞航海贸易暴富,一跃成为元朝首富。   沈琼莲简直是个宝藏女孩,若不是她堆成山的银子,胡善围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范尚宫的遗体。   现在,沈琼莲又提出航海,把胡善围送到海外避难,胡善围相信沈家有这个实力,她不会离开大明,可是……   胡善围想起去年秋风秋雨愁煞人提铃那晚,那个神似孝慈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身影,心下顿生一个念头。   胡善围说道:“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条去往海外的船……你什么时候能够安排上?”   沈琼莲一副“我懂得”的表情,“你给我三个月时间,像你这种人,在海外也能过得好,可别走了范尚宫的老路。”   燕王承诺事成之后,不会动马皇后母子,可是胡善围并不敢全信,她亲眼见到太多的同室操戈,不能把未来都赌在燕王的承诺上。   那条开往海外的船是胡善围为马皇后母子准备的。胡善围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马皇后放弃了生念,离开人世,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另一个马皇后走向毁灭。 第192章 大明和你外甥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沈琼莲遂与沈家秘议越洋航海一事,沈家财大气粗,老一辈还留有海图以及能够抗住海上巨浪大海船的图纸,洪武朝开始实行海禁,不准片板下海,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之下,海上走私屡禁不止,沈家在黑市上进行交易、招募水手和用来对付海盗的雇佣兵等,事情进展顺利。   沈琼莲掌控尚仪局,所以她有的是法子让书信逃过拆信检查,时不时告诉胡善围海船的进展。   开春之后,燕军反守为攻,之前不是有济南这个久攻不下的结界吗?燕王想出法子解决了这个结界——大明幅员辽阔,难道非要通过济南这座城市?打不起,总躲得起吧。   燕王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之前都能做出装作中风,口鼻歪斜,口水横流等演技炸裂的装病表演,以此为借口把四个孩子弄回了北平,现在躲开济南,简直小菜一碟,这不算是耻辱。   燕军不走济南,进行了史上最骚的“弯道赶超”,燕军从馆陶渡河,避开了盛庸的大部队,一路上攻东阿、东平、汶上等防守薄弱的城市——多亏了纪纲锦衣卫周密的情报,燕王对南军的军队部署比建文帝了解的更详细。   从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七,短短一五天时间,燕军犹如一支利箭,穿越了山东,到达沛县,而沛县已经是江苏境内了。   到了正月三十,燕军兵临徐州!   而此时盛庸带领的南军主力还在山东。   听到这个消息,京城瑟瑟发抖,看到军报的建文帝第一次有大厦将倾之感,大朝会上,文武百官讨论谁去徐州阻击燕军。   有一个武将主动请缨,说道:“末将愿意前往徐州,阻截燕军。”   瞬间,刚才喧闹如菜市场的奉天殿安静下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二代魏国公徐辉祖——燕王妃徐氏的亲大哥、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嫡长子。   徐辉祖原本也是第一次北伐大元帅强有力的候选人,将门之后,大明青年一辈出色的将领,时常戍边,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加上父亲徐达的威名,徐辉祖比李景隆这个只会纸上谈兵、打起仗来就不停奔跑退缩的怂包李跑跑不同,徐辉祖是有真本事的。   但是建文帝心性狭窄,一直都不敢用他。哪怕耿炳文、李景隆两任主帅先后兵败如山,建文帝还不是不敢用他。   徐辉祖也晓得自己不受待见,然而大明到了危急关头,几乎要被燕军打上门来了,他若再沉默下去,估计会被当成燕军奸细。   徐辉祖迫切需要一战,来表现自己的忠诚。   徐辉祖见建文帝还举棋不定,继续说道:“燕王妃是末将的妹妹,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出嫁从夫,魏国公府徐家的立场,始终都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   建文帝顿了顿,问道:“倘若魏国公在战场遇到外甥朱高煦,会如何动作?”   燕王世子朱高炽负责镇守北平,次子朱高煦一直跟随燕王打仗,立功无数,而徐辉祖是朱高煦的亲大舅。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徐辉祖,包括徐辉祖的亲弟弟徐增寿,徐增寿年轻的时候是京城纨绔之首,和“混世魔王”沐春并列京城大毒瘤,后来徐增寿还娶了沐春的大妹妹,只是两人没有子嗣,徐增寿也不续弦或者纳妾,过继了大哥徐辉祖的一个儿子在名下。   徐增寿不学无术,只是靠着绝世好爹徐达的恩荫,得了个一品武官的虚职,只在朝廷大朝会的时候站班“打卡”。徐增寿因为太闲了,燕王府的四个孩子在京城当人质的时候,大舅徐辉祖常年在外戍边,大半都是他这个二舅罩着的,时常接到外祖家魏国公府聚会玩耍。   徐增寿没有孩子,因而和外甥们的关系格外亲热,后来燕王搞起了靖难,徐增寿也自然被纪纲拉入了燕王阵营,朝廷很多军情都是徐增寿搞出来给纪纲的。   徐增寿一直企图说服大哥徐辉祖“入伙”,反正小皇帝一直忌惮你,怀疑你,你一片忠心都喂了狗,何必呢?不如跟着大妹夫燕王一起干。   但徐辉祖每一次都严词拒绝了弟弟的提议。父亲徐达从小就对两个儿子区别对待,一胎照书养,二胎照猪养。大儿子要继承家业,延续徐家的荣光,所以除了严加训练武艺兵法,也一直狠抓忠君爱国等思想政治教育。小儿子就随他去,宠溺着长大。   故,徐增寿早早投了燕王,徐辉祖则有些愚忠,只是父亲徐达临死之前反复要徐辉祖好好照顾蠢弟弟,徐辉祖明知弟弟投燕,也一直保守秘密,不揭发弟弟,也不被弟弟拖到燕王阵营。   本来建文帝不想用徐辉祖的,可是现在燕王兵临徐州,离京城越来越近,盛庸率领的南军还在山东打转,他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一排排武将,能够用来带兵打仗的人,居然只有徐辉祖一人了!   其余厉害的武将基本被他爷爷高祖皇帝给灭了满门。   建文帝被逼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问徐辉祖“大明和你外甥掉进水里你先救谁”两难问题。   徐辉祖决定主动请缨,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眼睛不眨一下,说道:“末将是大明的魏国公,食朝廷俸禄,效忠朝廷,战场之上,只有大明将军和反贼,没有舅舅和外甥。”   言下之意,即便面对外甥朱高煦,他照杀不误。   同室操戈,舅甥相残,大舅子和妹夫沙场决战。   建文帝被逼无奈,只得选择相信徐辉祖,“好,朕给你五万兵马,立刻支援徐州。”   大朝会,文武百官脸色各不同,有敬佩的、有鄙视的、有纠结的、有怀疑的。   但是徐辉祖并不理会他人,当即拿着御赐的符牌点兵奔赴沙场。弟弟徐增寿追了过去,低声道:“大哥,还是你的法子好,带着兵马去徐州,和燕王里应外合,定能攻克徐州。”   徐辉祖停下脚步,冷冷的看着弟弟,“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兄弟,如今各自为阵,各位其主,你是我弟弟,我不会举报你,但是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包庇你了,你……好自为之。”   徐辉祖拍马而去,徐增寿愣了一会,从小到大,大哥和父亲一样,几乎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由着他,宠着他,简直把弟弟当儿子养。   如今徐增寿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哥也没有分家,任由他住在魏国公府,凡得了什么东西,首先挑好的给他,还把一个儿子过继在他名下,将来有人给他送葬烧香,可以说从摇篮到坟墓,大哥都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徐增寿不相信大哥就这样和他断了干系,于是拍马追了过去,“大哥,若遇到朱高煦,你真要对着亲外甥挥刀?”   徐辉祖说道:“别说是外甥了,纵使遇到燕王妃大妹妹……她若冥顽不灵不肯投降,我也必然刀下无情!”   看到大哥如此决绝的回答,徐增寿这才明白大哥和妹夫之间必然有一场决战。   无论谁胜谁负,徐增寿都无法接受,怎么办?   徐增寿和纪纲接头,说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反正我哥可以败,但不能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他的命在,我总会劝他回心转意的。”   纪纲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其实燕王也不想动大舅子,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打打杀杀的,只望燕王早日渡河进京,就不用徐二爷如此纠结了。”   除了派出徐辉祖支援徐州,建文帝还派了二姑父、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镇守淮安。宁国公主是孝慈皇后所生,地位尊贵,梅殷也是高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顾命大臣之一。   又因凤阳离徐州不算远,建文帝还派人将囚禁的周王一家子秘密接到京城,当做人质。万一燕王要攻城,就把周王绑到城墙上退敌,燕王和周王兄弟情深,肯定不会朝着亲弟弟开炮的。   胡善围接到了纪纲的新指示——搞清楚周王一家人囚禁在何处,必须在周王一家人绑在城墙当炮灰之前救出来。   胡善围确定建文帝干得出这种事情,连亲娘亲弟弟都杀的人,早就没有底线了。   胡善围很快从御书房里搞到了情报——周王一家子就关在孝陵的偏殿,且皆是建文帝的亲信大内侍卫们把守着。   怀庆大长公主心急如焚,没有谁比她更关心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了,当即和纪纲一起想办法,“我生母成穆贵妃附葬孝陵,在孝陵的后面,那里都是我的人,可是孝陵重地我伸不进去。”   纪纲用小尺量算着成穆贵妃的陵墓和囚禁周王偏殿的距离,“陵区之间的高墙防守严密,我们很难翻越,不过——”   纪纲用朱笔在一处高墙画了个圈,“这里地基软,我们可以在这里挖一个地道,就从成穆贵妃的陵区开挖,救走周王一家子,立刻炸塌地道逃走,不过周王从成穆贵妃的陵区逃跑,哪怕制造出燕贼闯入的假象,以皇上的疑心病,必然会怀疑公主。”   怀庆大长公主也是高祖皇帝娇宠着长大的,自有大明公主的傲气,“怀疑我又如何?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我是大明公主,他是我的晚辈侄儿,侄儿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亲姑姑?未有之也,谁敢动我?”   纪纲很是佩服怀庆大长公主的魄力和她对周王的兄妹情,不过还是有些担心,“皇上的政治手段幼稚且胆大,经常不顾后果,你不要忘记庆阳公主如何变成了庆成郡主。高祖皇帝开了特例封的公主,还不是说削就削了。”   怀庆大长公主冷笑道:“削就削,削成郡主、就是庶人也没有关系,反正四哥打进来,我照样还是公主。如今四哥都到了徐州,京城还会远吗?再说了,除了从我母妃陵区挖地道的法子,你还能有更好的吗?”   没有。成穆贵妃孙氏是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都非常喜欢的贵妃,故附葬的陵区离孝陵最近。   当年成穆贵妃病逝,因无子,面临着无人为她主丧的尴尬境地。是胡善围的进言,高祖皇帝颁布了《孝慈录》,改变了几千年“父尊母卑,家无二斩,庶母无服”的旧丧制,下令“父母同尊,诸子为庶母服一年齐衰”的新孝制。   新孝制的颁布,加上成穆贵妃抚养周王长大的功劳,高祖皇帝要周王把成穆贵妃视为生母,服了二十七个月的斩衰,并为贵妃主丧,如此,贵妃方体面的下葬办丧事。   人毕竟是讲感情的,纵使冰冷冷的皇室,也有温情在,周王对成穆贵妃的纯孝,亲生女儿怀庆大长公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为了这份难得感情,她愿意冒险。   周王也没有料到,当年对成穆贵妃的一片孝心,成就了未来的逃生通道。   且说纪纲和怀庆大长公主忙着挖地道,前线战场局势变幻莫测,每天都有新战报,燕王攻徐州,徐州派兵出战,被燕王所败,干脆闭门不出,死守城门。   燕王尝到了绕过济南,直接南下的甜头,岂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味猛攻?反正江苏之大,条条大路通京城,燕王不再恋战,改道从宿州南下。   直到这时,山东的南军才刚刚追过来解围,燕王早有安排,设下埋伏,将平安、铁铉率领的南军击退。   燕王搭了浮桥过河,在渡河之时,大舅子徐辉祖带领的援军赶到,徐辉祖实现了承诺,面对燕王的招降,徐辉祖铁面无私,下令与“燕贼”决战齐眉山。   徐辉祖不愧为是徐达之后,在他的指挥之下,南军大胜,燕军败退,不仅如此,燕军还损失一员大将李斌。   齐眉山之败,燕王真是赔了大舅子又折兵,不仅如此,此时快到五月份了,燕地军队基本都是北方人,不适应南方的暑热和蚊虫滋扰,蚊虫散播疾病,燕军中暑的中暑,病倒的病倒,一时士气低落。   以前南军多么害怕北方的冬天,现在燕军就有多么害怕南方的夏天!   江苏的夏天,又闷又热,活像一口大蒸笼,燕王为了降暑防止疫病,连胡子都剃干净了,盔甲穿在身上,犹如已经煮熟的螃蟹。   这时手下提议,回北平避暑,等凉快再南下攻城。   都打到了江苏,裤子都脱了,难道还穿回去?燕王不肯,指着面前的大河,“欲渡河者左,不欲者右。”   不愧为是燕地精锐,一路打到这里,剩下的大多是心志坚定者,闻言大部分都站在左边,不过也有一小戳站在右边,想要回家避暑。他们不怕死,他们怕热……   燕王朱棣颇有当年韩信背水一战的勇气,继续给怕热的部下打鸡血:“汉高祖十战九不胜,卒有天下……”   河的这一边,燕军士气在燕王颇有煽动性的演说下渐渐恢复高涨。   河的另一边,南军大将徐辉祖秣马厉兵,乘胜追击,正在准备给大妹夫最后一击,打算就地歼灭燕军。   就当徐辉祖下令出征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圣旨到!”   徐辉祖没有办法,只得下马接旨,天使打开明黄色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京师不可无良将,先召回魏国公徐辉祖回京城防守,钦此!”   徐辉祖懵了,“为何召我回去?我刚刚打了胜仗,如今燕军士气低落,不适应南方暑热,疫病四起,战斗力薄弱,正是我军进攻的大好时机。”   天使冷笑:“咱家只是来宣旨的,皇上要魏国公回去,自有皇上的道理。”   徐辉祖是个愚忠之人,明知旨意有问题,错失战机,但也无可奈何,交出虎符,往京城而去。”   建文帝为何召徐辉祖回京?因为他亲弟弟徐增寿满京城宣扬,说他哥哥临走之前在父亲徐达灵位前大哭,说一定会保护好家人,保护大妹妹和外甥们的性命,要爹爹放心。   于是乎,本来就要摇摆的建文帝又怀疑徐辉祖的忠诚,怕他带兵投奔燕王,肉包子打狗,干脆把肉包子召回来。 第193章 我必要你付出倾国倾城的代价   得知徐辉祖被建文帝,燕王简直用狂喜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徐辉祖是他大舅子,看在燕王妃的面子上,燕王真的不好和大舅子动手,可是不打大舅子,大舅子要杀他,现在好了,建文帝帮忙解决了两难问题。   简直天助我也。燕军士气大胜,出兵截断了南军的粮草,南军困在灵璧,失去补给,决定靠着人数的优势突围出城。   锦衣卫探子打听到南军突围的信号是三声炮响,燕王老奸巨猾,下令燕军进攻的信号就是三声炮响。   南军还没有做好突围的准备,突然听见三声炮响,以为是突围信号,纷纷打开城门突围,结果正好遇到发动进攻的燕军。   南军触不及防,大败,主力被击溃,平安等三十五名大将被俘虏,一百五十位朝廷大臣被生擒,缴获两万多匹战马,以及投降的南军已经超过此时深入中原腹地燕军的总数……   灵璧之战,南军大势已去,燕军攻势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强有力的抵抗就投降,大明百姓已经厌倦了建文帝这个无能的帝王,默默用双手投票,只想快点结束这场三年多的内战。   宁为太平犬,勿作乱世人,普通人只想过安稳日子,反正谁当皇帝都是老朱家的人,无所谓。   建文四年五年初七,燕军到达凤阳,老朱家的祖坟就在这里,燕王朱棣谒祖陵,再三表示自己出兵南下,是为了响应高祖皇帝《皇陵祖训》的规矩,是来“锄奸臣”,“清君侧”的。随后,将牛羊酒肉等物赐给当地守陵人和老者。   燕王除了打仗,已经为将来的登基积累政治资本。   京城。   奉天殿,大朝会,燕王谒祖陵的消息已经传到京城,燕军所到之处,几乎“我家大门长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我们欢迎你”。   这个局面让建文帝十分迷惑:明明我减去江南田税,个个都说好,如果说北方的百姓有怨言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就连江南百姓也弃我而去?   相反,在北方的时候,南军还能打几次胜仗,怎么到了江南,只要徐辉祖一个人得胜,其他人全败了?   燕王一来,必定要恢复祖制,重新对江南施加重税,为何江南百姓还要打开城门迎接燕王?   建文帝发现自己根本搞不懂这个疯狂的世界,无论他做什么,所有世界的结果都往他预料的方向背道而驰。   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   建文帝濒临绝望,说道:“左指挥使李申。”   终于来了。李申心中一叹,说道:“末将在。”   他除了是大明的二品武官,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燕王的亲家,他的儿子李让娶了燕王次女永平郡主,这是高祖皇帝安排的亲事。儿子媳妇本来都在京城,可是燕王装病,把四个孩子全家都骗到京城了,李让作为女婿,也跟着老婆“去送岳父最后一程”。   结果李让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被燕王洗脑,居然跟着老丈人一起造反了,而且屡屡立下大功,是燕王得力的大将。   建文帝说道:“你给儿子李让写一封劝降书,李让若带着燕王的人头回来,朕就赦免其谋反之罪,也不用连累家人。”   李申无可奈何,只得写了一封家书,送到李让手里。   李让接到家书,都哭出了血泪,拒绝了父亲。   建文帝大怒,杀了李申全家,诛其三族,成年男子杀,未成年的男子和女人们流放或者入为官奴。   建文帝对燕王的亲戚们下如此雷霆手段,怀庆大长公主和纪纲连忙加快了挖地道的速度,营救周王一家子。   终于,在李申人头落地的三天后,逃生通道打通。   锦衣卫暗探伙同怀庆大长公主的心腹从成穆贵妃的陵墓出发,成功救出了周王一家人,炸塌了地道,消失在夜色中……   建文帝在睡梦中被叫醒,惊闻孝陵重地都被燕贼闯进去,救走了最后的护身符周王一家人,建文帝愤怒欲狂:   “孝陵重地居然成了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怎么知道那帮燕贼是从成穆贵妃的陵园进去的,定是怀庆大长公主搞的鬼!”   建文帝暴怒之下,顺手摔了侍女端来提神的茶杯,“怀庆大长公主定早就通燕了,她从小就和周王亲近,周王就是端敬贵妃养大的,她为了救周王,居然把自家母妃的陵墓挖洞炸陵,坏了孝陵的风水!此等不忠不孝之人,朕岂能姑息养奸?来人,即刻捉拿怀庆大长公主,关押宗人府大狱!”   禁军连夜包围了怀庆大长公主府,起初,公主闭门不出,坚决不开门,并在门后大呼,“我是高祖皇帝的女儿!建文帝是我侄儿,无凭无据,就要捉拿堂堂大明公主,天理何在?如今燕贼不除,反而自家人杀起了自家人!你们一个个的威风凛凛,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有本事去打燕贼啊!”   怀庆大长公主破口大骂,禁军不敢强行破门,怕误伤公主,可是君命如山,要是天亮了都没能拿下怀庆大长公主,他们怎么回去交差?   正僵持之时,公主府的门开了,一个人踏着晨曦,缓缓走出来,此人镇定自若,淡定从容,好像早就预料此事,这是朝阳升起,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头顶着无数个光圈。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纵使没有头顶光环,也能让人挪不开眼睛,岁月对某些人而言是是一把杀猪刀,但是对他而言,是一个雕刻刀,时光雕刻了他的容颜,目光高远,气质出尘。   他就是怀庆大长公主的驸马、永春伯王宁。人如其爵位的封号,永春,永远都是少年。   永春伯王宁举起双手:“是我通燕,营救周王一家,和公主无关,你们带我走,公主无辜。”   于是,王宁以通燕的罪名下了大狱。   大明皇室震惊过后,纷纷去给王宁求情,怀庆大长公主脱簪待罪,跪在奉先殿,泪流满面,求建文帝饶了丈夫王宁一命。   夏天酷热,怀庆大长公主中暑晕倒,胡善围命宫人将公主抬到偏殿安置,四周摆满了冰盘,要女医给公主医治。   怀庆大长公主悠悠转醒,看到胡善围陪在身边,顾不得口干舌燥,如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胡善围的手,“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胡善围低头看着怀庆大长公主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永春伯自愿替公主顶罪,他……”   胡善围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   王宁,她的初恋情人、她少女时代最初和唯一的爱、她曾经托付终身的男人、她觉得全天下都没有谁比他更适合穿月白色的男人——曾经为了北伐,舍弃了小家、舍弃了小情小爱、舍弃了她、诈死变成大明斥候,潜伏北元。   原本对未来的设想只是贤妻良母的胡善围的人生为此而改变。   而现在,这个为了天下而舍弃小家、舍弃小爱的男人,为了保护妻儿,选择为妻子顶罪。   原来这些年,王宁对怀庆大长公主用情至深,早就不是驸马对公主的忠诚和敬爱,超越了君臣。他和公主有了两个儿子,还有了孙子,一眨眼,他已经是当祖父的人了。   她以为相伴一生的人,原来只是她人生的过客;曾经许下至死不渝誓言的恋人,也只是对方人生的匆匆过客。   到头来,他们各有所属,情归各处,他有怀庆,她有沐春。他有两子,她有阿雷。   胡善围握住怀庆大长公主的手,轻轻的掰开她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指头,“我会尽力去救驸马,公主一定自己保重,不要让再触怒皇上,不要让驸马白白为你顶罪。”   怀庆大长公主低声哭道:“是我莽撞了,本来我怕连累他,一应行动都是瞒着他去做的,本以为凭着公主之尊,又死无对证,皇上不会把我怎么样,没想到……没想到皇上到了绝境,越来越暴戾,杀了李申全家,还派禁军围堵公主府,驸马说皇上疯了,可能会杀公主,灭公主满门,他为我顶罪,我能够逃过一死,有我这个公主庇护下,孩子们和孙子也能得以保全。我若死了,全家都要死。”   王宁的选择始终是理性的,高祖皇帝灭了那么多驸马和王妃的娘家,但是从不朝着朱家骨血动手,无论孙子还是外孙,还是照样给钱给爵位好好养着。   如果怀庆大长公主被叛通燕,一般的皇帝不会杀亲姑姑,以保全名誉,但是建文帝是一般的皇帝吗?   不是,建文帝的手段向来冷酷中二又莽撞冷血,他真有可能杀了怀庆大长公主,连亲姑姑都杀,姑父和表哥外甥们算什么?灭门便是。   但是王宁顶罪就不一样了,驸马通燕,杀了驸马,就不好再对无辜的公主动手——皇室也不是稻草人,不准建文帝乱来。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王宁的处境十分不妙啊。   建文帝刚刚打发走一批求情的皇室,看到胡善围来了,心下不悦,胡善围和王宁的关系高祖皇帝早就作为重要秘密告诉过继承人建文帝,故,胡善围一来,建文帝就晓得她是为了谁。   建文帝不等胡善围开口,就把刚才打发皇室的一套说辞对她说道:“王宁已经认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国法还是家规,王宁都是死罪,朕不会因为一个姑父,而坏了国法家规。”   胡善围说道:“皇上错怪微臣了,微臣不是为王宁说情的。王宁和微臣有过婚约,然而王宁功成名就之后,选择了尚主,微臣也一心当女官,为大明宫廷效力,我们早就走向了各自的分岔口,再无交集。”   “今日微臣来此,是斗胆向皇上献计,以缓和燕军的攻势。如今周王一家人已经被驸马王宁串通燕贼救走,此事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皇上纵使杀了王宁,也是无用,不如以王宁为人质,派出怀庆大长公主去找燕王和谈。”   “自从上次和谈破裂,燕王一直拒绝谈判,然而怀庆大长公主和燕王的亲弟弟周王一起长大,由端敬贵妃养在膝下,燕王必定会给怀庆大长公主面子,暂时停战和谈。乘着和谈期间,盛庸的兵马赶来江南,阻截燕军。”   胡善围对君王的了解,和他们谈感情、讲道理,都没有讲利益上的好处有用。   得要建文帝明白,一个活着的王宁,比一个死去的王宁更有价值,王宁才有生的希望。   王宁得活着,怀庆大长公主才会心甘情愿的代表大明去和谈,求燕王停战。   当然,胡善围知道燕王不会停下进攻的脚步,但是怀庆大长公主去了,王宁就能活,受些皮肉之苦,削爵丢官,发配流放,对于王宁这种上过沙场拼杀的人而言都不是事,只要燕王打进京城,王宁立马能恢复爵位。   建文帝听了,沉默了很久,最终同意了胡善围的建议,召见怀庆大长公主,问她是否愿意去燕贼阵营和谈。   怀庆大长公主忙迭声同意,“身为大明公主,不忍见朱家人同室操戈,臣早有此意,只是妇道人家,不好言政治,如今燕贼逼近京城,臣愿意一试,和四哥和谈。”   此时扬州已经打开城门迎接燕军,就连高邮也投降了!   建文四年,五月二十二日。建文帝派的两位和谈使者——怀庆大长公主和庆成郡主来到燕军阵营。   也不晓得建文帝脑子那里出了问题,他把庆阳公主削成了庆成郡主,居然觉得这个堂姑姑还会站在他这边……   建文帝已经半疯了。   燕王热情的迎接了两位姐妹,以礼相待,双方坐下来谈判,若不是身边有建文帝心腹在,双方都很想笑。   怀庆大长公主一本正经的说道:“皇上说愿意割地,以长江为界,江北归四哥,江南归朝廷,四哥以为何?”   燕王朱棣也一本正经的回答:“皇上才不会说出这等分裂大明的计策,父皇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岂能四分五裂?定是奸臣方孝孺的主意,此奸臣欲姑缓我,以俟远方之兵耳。”   谈了几天,都是车轱辘话,没有任何进展,公主和郡主无果而返。   不过,和谈的确为朝廷争取了反攻的时间,六月初一,燕军预从蒲子口渡过长江,但是盛庸大军赶到,于燕军厮杀,就当燕军要溃退之时,燕王次子朱高煦带着援兵来救父亲,燕军反败为胜,成功从瓜州渡过了长江!   胜利就在前方,燕王大喜,对老二朱高煦说道:“你要努力啊,你大哥世子身体不好,时常生病。”   燕王的意思是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这个当弟弟要多分担一些责任。然而对此,朱高煦有自己的想法……   听到盛庸大败,燕军已经渡过长江的消息,建文帝最后的缓兵之计破灭了,本来以为怀庆和庆成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大败燕军,可是援兵没能成功。   绝望的建文帝心一狠,干脆赐了一壶鸩酒给大牢里的驸马王宁,我得不到的,你们都不要得到了。   就当怀庆大长公主准备进宫要建文帝兑现承诺时,却听到了丈夫在监狱里暴亡的噩耗。   与此同时,宫里的胡善围听到消息,心中剧痛,她也预料不到自己会如此难过,满腔怒火和悲伤都无处发泄,她干脆一头扎进飘满着浮冰的冰缸里,大声嚎叫起来,水里的人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刺骨的冰水刺激着大脑似乎要炸裂了。   待胡善围从冰水里抬起头来,她的脸已经冻得僵硬,喃喃道:“我必要你付出倾国倾城的代价。” 第194章 批发盒饭,厂家直销,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王宁的遗体从宗人府大狱抬出来的时候,已经被“处理”过了,外表看起来很安详,只是长睡不能醒了,两个儿子王贞亮和王贞庆伏地大哭。   两个儿子都继承了王宁的好相貌,但是王宁和怀庆都颇具前瞻性的眼光,刻意让儿子们远离了战场和权谋,鼓励两个儿子学文,潜心读书明理,故两人都不会武,对权力也无兴趣,在父母的鼓励下追逐着学问,尤其是小儿子王贞庆颇有读书的天赋,小小年纪,其诗文自成一派,隐隐有大家的风范了。   大儿媳抱着长孙也在哭,唯有怀庆大长公主一言不发,一滴泪都没有,旁边有建文帝的宦官解释,“……太医们说,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驸马身娇体贵,禁不起暑气,咱家带着赦免驸马通燕的圣旨去了大狱,狱卒打开牢门去叫醒驸马,怎么都叫不醒,这才发现出事了,唉,公主节哀。”   怀庆大长公主已经完成了任务,去和谈,也拖延了时间,为盛庸反攻争取了时间,结果盛庸打了败仗,建文帝没有惩罚盛庸,反而出尔反尔,把王宁给弄死了,真是张三生病,王五吃药,全都不着调。   怀庆大长公主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天气太热,我要快点给驸马办丧事,等葬了驸马,我再进宫领旨谢恩。”   人没了,但罪赦免了,这也是恩典,以怀庆大长公主高傲的性格,恨不得进宫杀了建文帝,为丈夫报仇,可是这样做会让王宁白白替她顶罪,儿子孙子都跟着陪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任凭怀庆大长公主骄傲一世,从不低头,看着哭泣的两个儿子和大孙子,也无可奈何,只能强忍住悲痛,给丈夫收尸,等待燕王攻进京城之后再图复仇。   六月初六,燕军到了镇江,守将和全城百姓投降。   六月初八,燕军到了龙潭,此地离京城只有三十公里了!   战报频传,全是燕军所到之处,百姓官员均不抵抗,全部打开城门迎接燕王的结果。   建文帝眼睁睁看着地图上被代表燕军的红色小旗所覆盖,“怎么会这样呢?朕减了他们的税收,他们为什么发起战斗,保护京师?梓童,这是为什么?”   马皇后端来食盒劝建文帝用膳,他已经有两顿饭都没有吃了,每一次宫人送来食物,都被无心饮食的皇帝一脚踢翻,国家都要亡了,他吃不下。   马皇后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清淡的小菜,看在妻子的面子上,建文帝勉强吃了碗莲子羹,饿到极点,建文帝的眼神和脚步都有些发飘了,但依然没有胃口。   马皇后喝着清粥就着榨菜,陪着建文帝一起吃,闻言任然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后宫不得干政,这是高祖皇帝留下来的遗训,臣妾妇道人家,并不懂这些。”   其实马皇后出身底层小乡绅家族,她晓得是怎么回事,江南人擅长做各种生意、养蚕织布、还有种茶捕鱼,大部分江南人的生计不在种地上。江南的田地很多是皇庄,官田,绵延几百亩的好田皆被大地主兼并,种地的世代都是穷困、勉强糊口的佃农,减税只是减了富人的税,平民百姓没有得到多少好处。   然而马皇后在建文帝宣布减税的时候并没有发声,一来,是建文帝固执己见,只能听得进去方孝孺的进言,同为顾命大臣,探花郎出身的黄子澄反而被贬到外头募兵去了,马皇后的劝诫有什么用?   二来是减税政策在中秋节菊花台惨剧之后,马皇后因建文帝安排身怀六甲的她当重要棋子而失望——马皇后并非不明白自己的责任和立场,如果丈夫和她有商有量,她未必不会答应配合,且提前有所准备,定会将风险减少到最低。   可是丈夫不信她,当淬毒的飞镖来袭,生死关头,丈夫只顾着自己躲在案几下,还是胡善围把她强行按下去,躲过一死。   那些山盟海誓,后宫独宠你一人、一人一世一双人、夫妻风雨同舟等等誓言,在一刹那间破灭,生死关头,马皇后才看清楚了丈夫真面目,他不是个好皇帝、好儿子、好哥哥、好侄儿、也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女人一旦收起心思,不爱了,就真是不爱了,还管你减税是否合理?   故,马皇后死了心,把皇后当成职业,上一天班打一次卡,公司亏盈与我何干。   建文帝对马皇后的回答很失望,他记忆中祖母孝慈皇后不是一问三不知的,孝慈马皇后总是能够给高祖皇帝各种建议,为皇爷爷分忧,他的马皇后只会下厨做饭,再美味的食物也没有胃口,若做饭就能当皇后,他何不娶个厨娘?   建文帝索然无味的吃了饭,放下筷子,“皇后回去吧,天气那么热,下厨小心中暑,要御膳房送便是,皇后莫要洗手作羹汤了,只需照顾好圭儿即可。”   朱文圭是二儿子的名字。   出于自尊,建文帝不想在妻子面前出大厦将倾的焦虑和狂躁,反正妻子是个没主意的,除了生育,她几乎一无是处。   中秋节痛过之后,马皇后的心已经炼成铜墙铁壁了,面前丈夫的疏远轻视,马皇后没有觉得痛,她履行了劝食的义务,该回宫了。   马皇后回到坤宁宫,司言海棠说道:“胡尚宫正在里头等着,准备陪皇后用膳。”   自从王宁“暴卒”,燕王打到了镇江,马皇后每天三顿饭,包括点心西瓜等水果,都要胡善围陪着吃,凡是入口的东西,马皇后先吃,才会赐给胡善围。   凭她对狂躁丈夫的了解,大厦将倾之时,丈夫必会发疯,除掉所有知道他做下杀弟弑母丑事的胡善围,即将倾国倾城,他什么都没有了,必然要保全唯一孝顺的名声。   马皇后担心建文帝在胡善围的食物里投毒。   马皇后如此表现,胡善围很是意外,也很感动。一个向来以夫为天,三从四德的小家碧玉,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胡善围在宫廷这些年,皇宫总是表现冷酷无情的一面,但却时不时露出一丝温情,好像在一堆玻璃里寻找糖吃,别人的人生是起起落落,胡善围人生是玻璃糖糖玻璃玻璃玻璃……刀玻璃糖。   这糖是如此罕见,导致她吃了一口,就能甜很久,甚至一辈子,就像孝慈皇后对她的教导和指引,她就甜了一生,在遇到孝慈皇后的族人马皇后,她看到第二个马皇后身上有孝慈皇后的影子,就情不自禁给予保护。   胡善围并没有期待马皇后会有什么回报,毕竟是她亲手选秀选出来的皇后,出身寒微,娘家毫无势力,所学的无非是儒家经典,《女四书》等女子规范,再就是写诗谈琴这种日常消遣。她能当皇后,是凭着姓氏以及和孝慈皇后几分相似的轮廓,让高祖皇帝心生怜惜,移情而已。   没有势力、不懂政治的马皇后用这种笨拙的法子保护着胡善围,沈琼莲也给她带来了准信:大海船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了,两个月内,肯定出发。”   胡善围预估建文朝两个月必亡。   沈琼莲对胡善围的未来并不乐观,“菊花台那件事,皇上会放过你?你要是不赶紧走,小心被灭口。”   胡善围心中冷哼:谁灭谁还不一定呢,嘴上却说道:“我自有打算,目前不方便告诉你,你细想去,在大明宫廷,想对我动手的人,最后下场如何?”   全灭。   沈琼莲想了想,听起来有些狂妄,但是从胡善围嘴里说出来,好像挺有道理。   燕军就像一条不知疲倦的巨龙,朝着京城袭来,建文帝除了吃饭如厕就是召集群臣开会。   别人急的如热锅蚂蚁,一问三不知——都不敢提出阻截燕军的意见了,当官的都聪明的很,一旦龙椅上换了人,将来不得清算?   何况纪纲早就命人满城散播燕王的政策:只要迎接他进城,一应过往都不会追究,官照当,他只要方孝孺、黄子澄等几个奸臣人头。   所以面对建文帝询问救国之策,群臣基本选择了明哲保身。   只有方孝孺一人还在坚持说出自己的意见,虽然他的计策全都以失败告终,所谓急病乱投医,建文帝还是愿意听他的话。   方孝孺说道:“皇上不用着急,如今京城的禁军加上驻军一共有二十多万军队,火药厂还有新研发的佛郎机大炮,且京城粮草充足,足够坚守一年,等待黄子澄和齐泰募兵回来救援。”   还是方孝孺靠谱,建文帝问:“万一他们两人的募兵来晚了怎么办?”   方孝孺慷慨激昂,说道:“若援军来迟,燕军攻进城门,君王死社稷,理所当然,皇上将来必定名垂青史,燕贼纵使登基为帝,也会遗臭万年,被万夫所指。”   方孝孺什么都敢说,直接要建文帝大不了“君王死社稷”,群臣怒斥方孝孺无礼。   可是建文帝却心动了:一旦沾上皇权,谁会放弃?就像魔咒一样,失去皇权,比死还可怕,不如死社稷,奋力一搏,说不定援兵一到,社稷还有得救。   建文帝下定了决心,反而不害怕,问方孝孺:“援军还有几日能到?”   方孝孺说道:“黄子澄已经赶往云南,黔国公沐晟手下的兵马,再加上云南各地土司的士兵,至少可以募得五十万援军。”   五十万援军,燕军不到十万。   建文帝在绝望中看到了一抹微弱的烛光。   于是建文帝一面部署京城防务,将二十万守军分别驻守京城十三道城门,一面继续派人和燕王谈判。   六月初九,建文帝派出李景隆和燕王谈判——这个时候普通大臣们已经没有本事和燕王谈判了,李景隆毕竟是燕王的外甥,不会被燕王赶走。   李景隆早就纪纲说动了,投靠了燕王,谈判的时候对燕王疯狂使眼色:表舅舅你赶紧打过来,我给你开门!   六月初十,建文帝又派出谷王朱橞、安王朱楹去和四哥谈判,谷王当初在燕王起兵靖难的时候就主动弃城逃回京城,根本没有抵抗——因为他亲娘郭惠妃忍了一辈子,最后还是因高祖皇帝给强行殉葬,为建文帝大权独揽扫清障碍,谷王把亲娘的死归于建文帝的皇位,巴不得建文倒台。   安王朱楹,娶了徐达的第三女徐氏,和燕王是兄弟,也是连襟,他希望姐夫兼四哥早日登基为帝。   所以,派这两个藩王去谈判的结果可想而知,依然没有结果,无法阻止燕王进军的步伐。   建文帝拖延时间的计策落空,便把所有希望寄予黔国公沐晟的五十万援军。   云南,昆明。   黄子澄拿着建文帝手书千里迢迢来云南募兵,沐晟远离朝廷政治中心多年,不晓得朝廷局势发生如此巨变,怎么南征军前后加起来一百多万人都打不过只有十万的燕军?如同丧家之犬?   什么情况?   面对沐晟的质问,黄子澄觉得脸热,轻咳两声,“不是我军无能,实在燕军太狡猾,如今京师告急,皇上召集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诛杀燕贼。”   沐晟看着建文帝盖着印玺的勤王诏书,不似作假,总不能抗旨不尊,沐晟说道:“黄大人稍安勿躁,我这就召集兵马进京——”   “二哥!”   话说到一半,三弟沐昂走进来打断了哥哥的话,“二哥,有土司秘密谋反!”   沐晟的妻儿、老娘都留在京城为人质,一直都是三弟沐昂和他一起治理云南。   沐晟赶紧升帐听密报,可是看到通风报信的来人,顿时愣住了,“大……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沐春。沐家同父异母三兄弟齐聚一堂。除此之外,沐春还牵着一个斯文俊秀,约五岁的小男童。   沐春诈死五年,已经在云南封神,威严依然在,沐晟连忙把主位让给大哥坐着。   沐春坐在主位,顺手拿了个果子给身边的小男童,小男童抱着果子就啃,一点拘束都没有。   沐晟和沐昂对视一眼:大哥结婚生子了?   伴随着男童啃果子的咔嚓声,沐春说道:“黄子澄来募兵,你们不要理会,拖字为上。一来云南刚刚稳定,各地土司虽然归附大明,但若没有大明军队驻守,形成威慑力,他们中间一些人迟早会反。枪杆子里出政权,你们一走,土司造反,首先就拿已经安顿的二百五十万新移民下手,新移民只会种地做生意,他们手无寸铁,一旦失去保护,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我和父亲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这二来嘛……”沐春指着埋头认真啃果子的小男童,“他是燕王的嫡长孙朱瞻基,跟我在云南两年了。”   沐晟和沐昂的少年、青年、中年等黄金年龄都奉献给了云南,云南和沐氏家族血脉相连,何况中原换了皇帝,沐家照样是给老朱家打工的,又不是真的换了老板。再加上沐春早就为沐家铺了路,和未来的第一、二、三代皇帝都搞好了关系,沐氏兄弟的选择可想而知了。   沐晟和沐昂几乎同时点头,说道:“行,我们听大哥的。”   建文帝最后希望的烛光,被沐春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掐灭了。   六月十三日,传说中沐晟的五十万援军迟迟不到,燕军兵临城下,在经城外城集结,准备攻城。   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   皇宫,奉天殿。   大朝会,建文帝又问群臣对应之策,群臣集体成了哑巴,不发一言。   建文帝一夜未睡,双目赤红,指着武官里的一个,“徐增寿,你曾经在京城传谣,污蔑亲大哥魏国公徐辉祖偏袒燕王妃和外甥,谎报军情,骗朕召回刚刚打了胜仗的徐辉祖,燕贼得以反败为胜。”   “现在,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站在城楼,要燕王退兵,他若不退,你便跳下城楼殉国。”   徐增寿出列,将手上的象牙笏牌一扔,“微臣承蒙父亲中山王徐达之恩荫,一生富贵荣华,随心所欲的活着,不受世俗拘束。古往今来,像臣这样能够如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的人并不多,臣,死而无憾。”   徐增寿拒绝劝降,拒绝陷大妹夫燕王于不义。群臣皆惊,没有想到至今都无人超越的京城纨绔之首,还有如此风骨。   建文帝大怒,当即抽剑刺向徐增寿,霎时颈血飞溅,洒在已经断为数块的象牙笏板上。   若有一个人,从来时唯有天真,惯看京城名利场,谈笑中抛家舍身,生而何欢,死而无悔,洪武风流,还看增寿(作者有话说里有注释),只可惜,增寿不寿,三十而亡。   看到建文帝大开杀戒,群臣吓得蜂拥而出,拔腿就跑。   待建文帝冷静下来,回头一看,诺大的奉天殿,文武百官全部跑光了,只剩下方孝孺一人。   方孝孺淡定自若,“老臣会陪着皇上一起殉国。”   建文帝却将染血的剑抛到一边,“庸臣误朕,方有今日之败!”   言罢,建文帝不理会方孝孺,往后宫而去。建文帝步履匆匆,问心腹太监:“都做好了吗?”   太监战战兢兢说道:“胡尚宫,还有皇后娘娘抱着小皇子,还有太子都……都在坤宁宫喝下所赐的鸩酒,已经断气了。”   建文帝又问:“给朕的鸩酒准备好了吗?”   太监低着头:“备好了。”   建文帝步入坤宁宫,却闻到一股浓厚的烈酒之味,寻味而去,却见罗汉榻上摆着三具已经半腐烂的尸首!分别是女人,男童,和一具难以分辨的婴儿尸身。榻上,地上,全都撒着烈酒。   建文帝方知中了李代桃僵之计,连忙回头,但见胡善围举着火把站在门口,说道:“微臣来送皇上最后一程,范尚宫看着河水一点点的涨高,受着绝望和死亡的双重折磨,活活淹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让皇上尝一尝范尚宫临终前的滋味吧。”   言罢,胡善围将火把一掷,霎时,房间成了火海。   胡善围关门,反锁,就像当年建文帝对范尚宫做的一样。   听着里头的惨叫,还有啪啪的拍门声,胡善围没有任何动容怜悯之色,她脑子里都是范尚宫临死前换上官袍,对镜化妆,死也要死的好看的绝望,说道:“对不起,你没有那艘船的船票,因为,你亲手凿沉了那艘船。” 第195章 杨柳阴中,磕破西瓜。两腿青泥,只为捞虾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年建文帝是如何阻止了高祖皇帝临终前赐给太子妃的鸩酒,胡善围就是如何阻止了建文帝赐给她和马皇后母子三人的鸩酒。   原因都很简单,大厦将倾,改朝换代,没有人会和即将上位的新君过不去,都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胡善围就是用当年建文帝迫使范尚宫闭嘴,无视高祖皇帝的方法,说服了建文帝的心腹。   连亲娘都杀的人,屠刀迟早会砍到自己头上。胡善围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燕王兵临城下之时,成功收买了建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知道了皇帝备下举家殉国、顺便把她这个知晓菊花台杀弟弑母惨案的知情者一起带走灭口的计划。   活下去是人的本能,燕王迟早会攻进来,太监们要么被处死,要么戴罪立功,留下一条性命,没有第三种选择。   在胡善围攻心之下,一天之内,她成功掌控了建文帝身边的亲信,从郊外乱葬岗里搬进来女尸和孩童尸首,尚仪局是沈琼莲掌控的,在混乱之际,尸首运到坤宁宫,浇上易燃的烈酒。   而真正的马皇后母子三人,胡善围派海棠假传圣旨,把他们带到了西安门。   建文帝众叛亲离,杀了徐增寿,自以为回后宫带着全家殉国,却浑然不觉自己走向了胡善围布下的天罗地网。   建文帝并没有问妻儿是否愿意和他一起死,没有这个必要,妻儿就是他的私有财产,就像中秋节菊花台那晚一样,他不需要提前告诉马皇后他的安排。   马皇后抱着幼子,牵着太子,木然等候命运的安排,却看见了坤宁宫方向升起黑烟。   她没有等来丈夫,却等来了胡善围。   胡善围说道:“皇上已经带着娘娘和孩子们自焚殉国,从此以后,没有皇后,没有太子,只有沈家族人。”   胡善围将户籍文书递给马皇后,“船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一起远渡重洋,重新开始生活。”   “还有你们……”胡善围将各种户籍文书一一发放给同谋做下偷梁换柱之事的宫人太监,包括心腹海棠:   “你们知道建文遗孀和遗孤的秘密,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不要对新君有太高的期待,我亲眼所见皇权对人性的腐蚀,建文帝当年也是个善良纯真的少年啊。一当上皇帝,不到三个月就对知道惊天大秘密的范尚宫动手。”   “所以,以防万一,你们也一起离开,船上有你们一生都花不完的金银珠宝,等过去二十年,一切尘埃落定,你们若思乡,想叶落归根,也可以回来。”   海棠急道:“我们都走了,胡尚宫怎么办?”   胡善围拍了拍她的手,“傻姑娘,你们都走了,坤宁宫四具尸首是谁,还不是我说了算?何况新君也不希望有活口,哪怕心怀疑虑,也会承认这个结果。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海棠给马皇后当了四年司言,和当年胡善围和孝慈皇后一样,她与这位温和的平民皇后结下了君臣之谊,闻言下定了和马皇后一起远赴重洋的决心,只有离开大明,他们这群人才会安全,以免重蹈范尚宫覆辙。   马皇后如梦游般,直到登上马车,要换上平民的衣服,才如梦方醒,“胡尚宫……”   大恩不言谢,马皇后不知道如何说是好,胡善围说道:“你是我亲手选出来的秀女,当年马姑娘展示才艺的时候,填了一曲《减字木兰花·咏春》”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池边垂柳。风吹辗转入佛堂。   曲终人散。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看遍山河落照红。”   提及过去的诗词,马皇后顿时一怔,当年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一首小词,居然一语成谶,昔日皇太孙宫恩爱小夫妻,短短四年,曲终人散,再看坤宁宫上头黑烟直冒,烈火映的天边一片红,明明是上午,却像是夕阳落照红。   如今识得愁滋味,她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纵使遇到秋天萧瑟,她也只道天凉好个秋。   胡善围也看着坤宁宫方向的落照红,说道:“那时皇上还是对爱情和婚姻都充满憧憬的皇太孙,拐弯抹角找我打听未来妻子是什么模样,那时候因高祖皇帝觉得你很像孝慈皇后年轻时的模样,你又是马氏族人,于是内定你为皇太孙妃。”   “我和皇太孙提起你的这首词,要他好好对你,说你千里迢迢来京参选,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路冲杀,才能来到皇太孙面前,是修了好几世的缘分,他很是欢喜,说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你好,就是对他自己好,还立下誓言,说若有违誓,他愿拱手河山——”   胡善围一叹,“你的词、他的誓言,最后都一语成谶,可见这人真的不能随便立下诺言。沈家会把你们安排在一个叫做北大年的海外小国,那里有沈家的商行,听说是各国贸易中转之地,女王当政,民风开化,没有大明皇室的富贵荣华,但那里有更广阔的天空,你还年轻,两个孩子又小,一切都来得及重新开始,你们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马皇后今日从绝望到希望,心情忽上忽下,当年选秀,她和皇太孙一样,对未来也同样抱着美好的憧憬,尽情发挥才艺,努力学宫规,她得到了几万秀女梦寐以求的一切,成为平民皇后,得到之后,才发觉不过如此。   马皇后说道:“今日一别,恍若重生,我会好好珍惜重生的机会,胡尚宫多多保重。”   众人皆换上了平民的衣服,乘乱出城。   此时京城二十万守军,以及守护京城护城河的南京水师。投降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个压一个,一个接一个倒下。   第一张骨牌是南京水师统领陈瑄——陈瑄本就是沐春的人,沐春早就投了燕王,陈瑄也早早利用水师为纪纲传情报,燕王一到,陈瑄没有做任何抵挡,直接率领南京水师投降,迎接燕王,什么长江天险,什么护城河都统统成了虚设。   陈瑄水师倒戈之后,镇守金川门的谷王朱橞和李景隆开门投降,燕王带着燕军军从金川门而入,闻言,二十万守军全线溃退,争先恐后打开城门投降,京城十三道城门全部敞开,只有一小撮朝廷死忠们还在负隅顽抗。   京城百姓、大小官员、包括刚刚建文帝发狂拔剑劈砍时逃出奉天殿的大明高级官员等等纷纷跪在街道两旁迎接燕王。   这个时候跪下,将来就会避免被清算。   燕王来到大明皇宫,胡善围命宫人打开一道道宫门,跪迎燕王。   燕王带着次子朱高煦狂奔到奉天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具穿着大红朝服,面朝下俯地的尸首。   虽然看不见相貌,但是那人的右手戴着五个分别镶嵌着红黄绿青紫的戒指,骚气十足,就像五百年后的灭霸。   全京城只有徐增寿敢这样穿戴上朝。   燕王僵在当场,朱高煦当即跪下,抚尸大哭:“二舅!我的舅舅啊!”   在京城为人质的岁月,是二舅一直照顾他们这些外甥,当亲生的养着,朱高煦和二舅的感情深厚,此刻徐增寿尸首都凉了,朱高煦一边哭,一边解下自己的领巾,为二舅盖上颈脖间骇人的伤痕。   燕王半跪在地,一个个摘下小舅子灭霸手上的五彩戒指,用帕子包住了,递给朱高煦,“你大舅魏国公还在负隅顽抗,我已经下令不得伤他,但他也不肯停手,独自在我军阵地冲杀,非要流尽最后一滴血,以死殉国。你把二舅的戒指给他看,他会停手的。”   建文帝杀徐增寿之前是有预谋的,并非一时气愤发疯,他把两兄弟分开,早早把大哥徐辉祖安排守护城池,留徐增寿在大朝会上,这样他对徐增寿动手,无人阻拦。   徐辉祖养弟弟就像养儿子,如果他在朝堂,不会坐视不理。   朱高煦不肯接五个戒指,哭道:“大舅如此愚忠,他若要死,父王何不成全他!”   燕王一掌拍过去,“你有没有想过魏国公府兄弟各走一边,各为其主,最难过的人是你母妃?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二舅死于建文帝之手,你母妃定会难过,倘若大舅还死于你我父子之手,你母妃岂不是更难过?”   燕王和燕王妃夫妻情深,燕王出于政治原因,王府多有侧室,有高丽人、女真人、将领的妹妹等,但是燕王府所有孩子都是燕王妃所生,地位坚若磐石,徐家兄弟截然不同的选择,左右为难的是燕王妃、未来的大明皇后。   朱高煦一听,这才明白父王的真意,不为愚忠的大舅,只是怕母妃伤心。   朱高煦无可奈何,擦干眼泪,拿着五彩戒指,拍马而去。   因燕王下令不得杀害大舅子,魏国公徐辉祖骑马左右突围,燕军死伤一片,干脆用路障堵住了路口,要把这个打不得骂不得的未来国舅爷堵在巷子里,徐辉祖身上伤痕无数,天气又热,干脆脱了盔甲,摘下头盔,轻骑上阵,拍马一阵助跑,骏马飞跃而起,居然跨越了重重路障,跳出巷子。   燕军没有想到徐辉祖如此神勇,顿时纷纷逃命,徐辉祖正欲挥刀,外甥朱高煦拍马赶到,“大舅!狗皇帝趁你不在,杀了二舅,你还在这里为狗皇帝卖命?”   徐辉祖自是不信,“让开!你莫要骗我。”   看在母妃的面子上,朱高煦不和大舅舅正面冲突,愤然将包着五个戒指的帕子扔给大舅,“您自己看,您若还不信,就去问那些大臣,他们就是目睹狗皇帝发疯杀了二舅,怕被迁怒,所以纷纷逃出奉天殿,跪在道路两边迎接父王的。”   徐辉祖颤抖的手打开帕子,看到带血的五彩戒指,顿时心灰意冷,哐当一声,手中长刀砸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众燕军一拥而上,用绳子捆住徐辉祖手足,怕他悲痛自残。   皇宫,朱高煦拿着戒指去劝大舅停手,燕王朱棣继续前行,接手后宫,胡善围领着所有宫人默默站在道路两边,迎接燕王,俯首称臣。   燕王问胡善围:“建文何在?”   胡善围指着火光冲天的坤宁宫,“建文帝决心死社稷,赐了马皇后、太子和幼子鸩酒,放火自焚。”   燕王连忙指挥燕军提水救火,最后抬出四具焦黑、大小不一的尸首,燕王开始了他的表演,当即对着尸首大哭:“我靖难只为锄奸臣,别无他意,傻侄儿啊,你何苦如此!”   燕王哭得撕心裂肺,一点都不掺假的悲伤。   胡善围静静的看着燕王的表演,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燕王装作中风,性命垂危,口鼻歪斜,流出涎水时,建文帝派出的人会相信,说燕王真的快死了。   燕王能够随性所欲操控面部表情,连细微处都如此逼真。   胡善围心服口服,然而,提出辞职。   新的皇帝,新的皇后,新的尚宫,她完成了为范尚宫复仇的使命,顺便参与了改朝换代,她知道的、也做的太多了,赶紧离开宫廷,越快越好。   燕王爽快的同意,“胡尚宫一路顺风,以后有缘再见。”   胡善围心想,最好不好见面了。尚宫简直不是人干事,逼得我烧了一个皇帝,干完这届我就不干了。   为了确保安全,胡善围甚至拒绝了纪纲派人护送的提议,改为由陈瑄的水军护送……她有家有口的,实在不想成为第二个范尚宫了。   就这样,胡善围坐着陈瑄的水师大船,前后还跟着几艘护卫的炮船,日夜兼程,回到了昆明。   胡善围风尘仆仆到了家,家里的土狗居然还认识她!摇着尾巴从菊花田里狂奔出来,一人一狗到了家,空无一人,想必夏天日子长,丈夫女儿正在午睡,胡善围直奔卧室,果然看见床上睡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我的阿雷!   胡善围怕吵醒女儿,她还记得女儿有很大的起床气,要是被吵醒,必定哭闹发脾气。   胡善围脱了鞋子,只穿着布袜走近,隔着薄纱蚊帐,贪婪的看着酣睡的女儿,天气热,女儿上身只穿着大红肚兜,光着脊背,下半身穿着柔软的松江布大红撒腿裤,或许是长身体的时候,她瘦了好多,尤其是裸露的背脊,两个肩胛骨高高竖起,像是蝴蝶的翅膀。   双腿纤细修长,精巧的脚踝就像刚出釉的瓷器,一碰就碎。肌肤若雪,胡善围几乎要屏住呼吸,怕呼吸的气息喷出来,就融化面前的雪人。   我的阿雷啊,出落成小小美人了。   胡善围正暗自感叹,痴痴的看着女儿,都舍不得眨眼。   这时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传来,胡善围皱眉,正在出去斥责来人小声一点,不要吵醒她的阿雷,一个黑胖的小孩子飞快跑了进来,跑的实在太快,就像黑旋风。   “黑旋风”直接扑到床上,对着床上精致的小孩大声叫道:“基哥,小基哥,我捞了好多虾,你快起来看啊。”   双兔傍地走,安能识我是雄雌。   胡善围脑子嗡的一声:基哥?床上的小孩子是燕王嫡长孙朱瞻基?那么这个黑旋风是?胡善围有种不详的预感。   “黑旋风”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肚兜和大红撒腿裤,只是裤脚一直卷到了大腿根部,接近屁股,双腿青泥,只为捞虾。   朱瞻基揉着眼睛坐起来,“阿祥妹妹,虾呢?”   “黑旋风”指着门口,“在我姐夫那呢。”   沐春提着一篓子青虾走进来了,也是满腿的泥巴,“咱们说话算话,玩够了就洗澡睡午觉,你姐姐这两天就回来了,要是她看见你——”   沐春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了站在墙角的胡善围。   胡善围:把女儿养成黑旋风,现在休夫还来得及吗? 第196章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断碳水、吃草(蔬菜沙拉)、好容易瘦了二十斤、花一个小时挑选衣服、一个小时化妆、去村口找托尼老师做了个精致的发型,漂亮得连看个餐刀都忍不住欣赏自己的脸,幻想偶遇前任,前任莫不是要悔青了肚肠?   但并不是,前任往往是在你胖了二十斤、穿着夹趾拖鞋和睡衣式花布棉裙、头发三天没洗、在街头苍蝇馆子撸串,烤韭菜塞了牙缝,你顺手用烤串的竹签剔去牙缝里塞的韭菜时,正好和前任打了个照面。   此时沐春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   他发誓,女儿真的不是每天都这样疯玩、两腿青泥的去捞虾,也不总是黑乎乎、脏兮兮的,但是只要到了夏天,女儿一半时间都泡在水里,游水潜水摸鱼,夏天过后,晒得像一条泥鳅,到了入秋时再慢慢白回来。   女儿也有乖巧的时候,阿雷已经开蒙读书,会写几个字了,啊,善围姐姐为什么不是在阿雷坐在书案前写大字的时候回来呢?   就在沐春脑子里电闪雷鸣纠结的时候,阿雷迈开且黑且胖还糊满了泥巴的小短粗腿走到胡善围面前,“你就是善围姐姐吧,我姐夫书房里有你的画像,他什么都肯给我,就是不准我碰你的画像。”   什么姐姐?我是你娘!   当了孩子的面,胡善围不好对丈夫发脾气,只得强忍住怒火,柔声道:“小孩子都要睡午觉的,娘……姐姐帮你先洗个澡好不好?”   “不好,我跟你又不熟。”阿雷指着沐春,“我只要姐夫给我洗。”   胡善围被拒绝,连遭打击。四年了,阿雷已经不记得她了,她复仇了,她也付出了代价。   已经歇过午觉的朱瞻基提着虾笼出去玩耍,沐春看出妻子的难过,他过去牵着她的手,“你和她不熟,我和她熟啊,就要她帮忙倒水、递手巾好不好?”   阿雷想了想,点点头,对胡善围说道:“你不可以偷看我哟。”   两桶温水才把两腿青泥的阿雷洗干净了,胡善围乘着给沐春递香胰子、手巾的时候,偷看女儿,全身上下只有两个屁股蛋是粉嫩透白的,显示出本来的肤色,其余全是黝黑锃亮,身体又过于圆润,跑起来快若黑旋风,简直像个刚出锅的、滚在地上的卤蛋。   大明孩童不分男女,都要剃光头,看起来如同“佛子”,只在头顶留出一缕头发,用红丝带扎成小辫子,朱瞻基就是这个发型,但是阿雷是个光头,一缕顶发皆无。   胡善围问:“她的头发呢?”   沐春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妻子质疑的目光,舀了一瓢水浇在女儿肩膀上,“前几天在草丛里打滚,发髻上糊满了带弯钩的苍耳,一个个揪下来扯着头皮只晓得哭,我就干脆给她把头发都剃了。”   听到这里,阿雷颇有得色,拍着自己的小光头,嘻嘻笑道:“小基哥说像个小和尚。”   胡善围:难道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沐春看到女儿笑,立马就忘记了妻子的死亡凝视,跟着嘿嘿笑道:“你瞧,她是个乐观的小姑娘。”   看着沐春傻笑,胡善围反复安慰自己:自己嫁的、自己生的,接受现实吧。   阿雷洗了澡,不肯自己走,要沐春抱到床上,还不准胡善围围观她睡觉,“我和你不熟,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胡善围听了心酸,她这个亲娘在卧室,反而让女儿没有安全感。   好在阿雷皮了大半天,累极了,沾着枕头立马入睡,沐春悄悄带着胡善围进来,递给她一个枕头,“你躺在她旁边,小家伙呼吸都是香的。”   胡善围低声道:“不会打扰她睡觉么?”   沐春说道:“放心,她一旦睡着了,雷打都不醒的。”   老夫妻躺在床上,中间睡着女儿。   胡善围贪婪的看着女儿,自己生的就是不一样,看着一颗圆溜溜黑乎乎的卤蛋都能看出眉清目秀来!   看着妻子渐渐接受了女儿晒成卤蛋的现实,沐春心中大呼逃过一劫,没等妻子询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原来沐春在李景隆围攻北平城的时候临危受命,带着燕王府嫡长孙朱瞻基回云南,肩负保存“火种”的重任,安顿好了朱瞻基,从岳父那里接女儿的时候,才发现女儿把岳父叫爹,把他叫“姐夫”。   胡荣本就把外孙女当女儿养着,阿雷渐渐长大,会说话了,为掩人耳目,怕胡善围隐婚的事情暴露,干脆对外称阿雷是他小闺女,生母难产走了。   胡荣是一个保养得当、相貌出众的老鳏夫,在外头风流一度,老来得女,并不意外,再加上阿雷粗且弯的浓眉和圆溜溜的眼睛,轮廓和胡荣相似,这个谎言就更真实了。   就这样,阿雷从外孙女变成小闺女,胡荣嫌弃女孩子叫“雷”不好听,便给她取了个大名,阿雷出生时出现罕见地滚雷,此乃祥瑞之兆,这一辈又是“善”子辈,便叫做胡善祥,已经上过族谱了。   沐春说道:“……岳父大人说,改名上族谱只是权宜之计,得让阿雷有个说的出去的名分,难道一个或碰乱跳的女孩子,捂着一辈子不见外人不成?以后我们夫妻团圆,把阿雷接过去,再从族谱了除了名字,改成沐姓。不过,我觉得姓氏这个东西无所谓,我和父亲关系冷淡,本来就不想继承这个姓氏,女儿是你生的,跟你姓是一样的,胡善祥,真是好名好姓,改她做甚?”   当年沐春和父亲沐英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沐英骂他生他不如生个皮蛋,气得沐春拿刀割自己,指着流出来的鲜血说流着沐家的血,不如流酱油。   如此糟糕的父子关系,还有父亲把他吊着打到晕死过去的童年阴影,让沐春对所谓家族传承、血脉姓氏都嗤之以鼻。   “要是跟我姓,她就得叫做‘沐雷’,听上就像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抠脚大汉,不妥不妥。”   父亲把女儿照顾的很好,又当爹又当妈抚养着女儿,胡善围对父亲只有感激,并不觉得改名字有什么不妥,何况就像沐春说的,不叫胡善祥,就得叫“沐雷”……还是算了吧,女儿懂事了会恨他们夫妻的。   胡善围亲了亲怀里的卤蛋,自己生的,就是丑成小龙虾也无所谓,没有什么比健康快乐长大更重要的,若不是沐春在家里照顾女儿,她也不能在后宫里漂亮的逆袭复仇。   她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原谅春春啦。   旅途疲倦,又担心重蹈范尚宫的悲剧,时刻保持警惕,此刻丈夫女儿热炕头,她才彻底放松了,困意席卷而来,伴随着沐春絮絮叨叨的女儿经,她沉沉睡去。   “……我跟你讲,阿雷身体可好了,春天时候出痘,也就烧了一天水痘出,该吃吃,该玩玩,就像没事人似的。老朱家的这个孩子就差很多,断断续续烧了五天,若真出了意外,我怎么向燕王妃交代?吓得我都准备了一个和他相貌相似的男童,准备将来交差,幸亏后来慢慢好了,没有用上。”   胡善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天气凉快起来,睡的太舒服,她都舍不得睁开眼睛,顺手伸向枕边,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和尚头,岂料摸到了一头青丝,吓得她“垂死梦中惊坐起”,“谁!”   “睡你旁边的还能是谁?你的丈夫。”沐春霸占了她的枕头,衣襟半敞,隐隐露出腰腹此起彼伏的肌肉,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高高的翘起、交叠在膝盖上,从胡善围居高临下的视线看过去,宽大的裤管裤管处春光乍泄,一枝“红杏”出墙来。   沐春姿态撩人,大夏天里春意盎然,看得胡善围口干舌燥,不禁舔了舔唇,不过,她理智尚存,四处张望,问:“女儿呢?”   “这个时辰阿雷和小基在认字、写大字。先生每天教五个字,大概一个时辰,漏壶漏完就结束了。”沐春将一个装满细沙的漏壶倒置,细沙无声的瓶颈交差处的缝隙漏下。   沐春眨了眨眼睛:“他们在菊花田中间的凉棚纱帐里学,那里光线好还凉快,晚上的饭也摆在那里——离我们有些远。你仔细听,能够听到他们的读书声吗?”   胡善围竖起耳朵细听,的确听不见什么,只有隐约的虫鸣鸟叫声,说道:“听不到。”   “很好,他们也听不到我们的……”沐春一把将胡善围扯到枕边。   卧房中,漏壶无声人有声。   菊花地的凉棚里,阿雷和朱瞻基都是聪明的孩子,五个很快学会了,每人抄了两篇大字后就要出去玩,临时顶替当先生的胡荣见女儿女婿还没来接人,便轻咳两声,“今日天色还早,要加学一篇《声韵启蒙》——背会了明日带你们去茶馆看《西游记》,明日演孙悟空大闹火焰山。”   听说有戏看,还是最喜欢的孙悟空,两个孩子顿时坐住了。   “春对夏,秋对冬……舞蝶对鸣蛩。衔泥双紫燕,课蜜几黄蜂。春日园中莺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今日晚饭吃的有些晚,菊花田凉棚纱帐里点起了羊角灯照明,一家人围坐吃饭,为胡善围接风,两个孩子身形小,在旁边小桌上坐着吃饭,大桌上,夫妻请胡荣上坐了,沐春和胡善围对坐。   父女时隔二十年,才重新坐下来一起吃顿饭,往日耿介都随着岁月消失不见,胡善围发现父亲这几年明显显老了,鼻子一酸,“本打算明日去书坊看望父亲,没想到父亲当了阿雷的先生。”   二十年来首次和女儿同桌吃饭,胡荣依然觉得幸福来得太快,有些局促,心里明明热得像一壶开水,外表却表现出近乡情怯般的疏淡局促,说道:   “开蒙的先生本不是我,以前那个先生……和阿雷脾气不太对付,辞馆走了,新的先生还没请到,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学识,我些许识得几个字,就来教教他们。”   胡荣出身山东书香门第,家学底蕴还是不错的,胡善围就是父亲亲自启蒙教诲,如今教外孙女和未来的皇太孙,只会比以前更尽心。   知女莫若母,胡善围看着小桌埋头吃饭的“卤蛋”,“是阿雷淘气,气走了先生吧。父亲现在教她,她可听话?”   胡荣看着可爱的外孙女,顿时放松下来,“一个时辰之内,还是听话的,超过了就不耐烦,不过她学的很快,教几遍就会,和你小时候一样聪明。”   沐春连忙给岳父大人解围,“本来我想亲自上阵教书的,岳父问我都看过什么书,然后说我陪着他们玩玩就行了,免得耽误了自家人,呵呵。” 第197章 退休老干部   阿雷和小基埋头吃晚饭,小基一碗饭管饱,阿雷吃了一碗还要添饭,小基吃的慢,阿雷吃饭快若旋风,所以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碗筷,然后一人扛着一个纱兜,跑到菊花田里扑萤火虫。   沐春只吃了个半饱,他很有眼色,晓得父女有很多体己话要讲,便放下筷子,谎称自己吃饱了,去了菊花田跟着女儿的屁股后面跑。   父女时隔二十年同桌吃饭,共同的话题除了阿雷,竟无话可说了,胡善围为了掩饰尴尬,给父亲泡了一壶茶。   胡荣受宠若惊似的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连说好茶。胡善围随口说道:“宫里皇上皇后喝的茶,父亲既然喜欢,拿一斤回去。”   胡荣觉得尴尬,好像他说好是为了向女儿伸手要东西似的,他真不是这个意思。说要,不好意思;说不要,又不给女儿面子。   胡善围在后宫早就修炼成精了,可是面对父亲,她居然有束手无策之感,看到父亲尴尬的神色,她立刻晓得自己说错话,可是父亲说茶好喝,她能毫无反应?   胡善围也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比起其他关系,家庭关系才是真的最难修复,因为这其中最难说谁对谁错,且在破碎的时候往往悄无声息,就像癌症似的,等你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身体开始不舒服时,就已经很严重了。   二十年的隔阂,纵使双方都有意消除、靠近,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得慢慢来。   由己度人,胡善围离开女儿四年,女儿对她有陌生感、不信任,她此时是什么心情,父亲就是什么心情,而且,父亲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胡善围默默给父亲倒茶,自己也陪着喝茶,默默看着菊花田里两个小人和一个人扑萤火虫玩耍。   捉了半袋子萤火虫,沐春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提放在宽阔的肩膀上,回到纱帐里换下汗透的小褂,以防咳嗽着凉。   脱下濡湿的衣服,换上干衣,胖瘦对比明显,小基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配上刚刚吃饱的圆肚子,活像一块琵琶。阿雷则大头双下巴不见脖子,圆头圆身,由大小两颗卤蛋组成。   侍女端上西瓜,胡善围提刀来切,卤蛋跳动着,非要“姐夫来砸”。   沐春对女儿百依百顺,挽起袖子,一拳砸过去,嘣的一声,红艳艳的汁水飞溅,卤蛋表示很满意,“像放烟花一样的,冷的烟花。”   沐春可得意了,“阿雷的想象力不一般。”反正自己生的,放个屁都是香的。   沐春熟练的用勺子挖出西瓜球,剔除瓜子,给两个孩子吃,胡善围也帮忙剔瓜子,但是阿雷只吃沐春亲手剔的。   胡善围吃着西瓜都吃出酸味来,心想来日方长,陪女儿久了,定能接受她这个亲娘。   吃了瓜,琵琶和卤蛋继续在菊花田里奔跑扑萤火虫,胡荣告辞,他要回书坊,胡善围留父亲住下,“天色已晚,这里有的是房间。”   胡荣内心一暖,还是拒绝了,“我若在这里,祥儿必定日夜黏着我,你就没机会接触她了。你莫要着急,沐春刚开始把她接回来的时候,她也是拒绝的,整天哭着要找我,我不得已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沐春悉心照顾她,陪着她玩耍,还有小基这个同龄的玩伴在。慢慢的收了心,和沐春一起过了,只是一声爹爹始终改不了口,等她懂事了,她必会明白你们当父母的苦衷,女儿变妹妹,是为了保护她。”   还有谁比胡荣更明白胡善围被女儿拒绝的痛?当年为了逼胡善围改嫁,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女离心,胡善围是个有主意的,干脆偷了家里的户贴考女官,一道道宫墙将父女分开,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二十年来,胡荣和胡善围唯一的感情共鸣的就是南戏《琵琶记》。唯一的联系,就是胡善围每年一半的俸禄送到胡荣手里养老尽孝。   胡荣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到了晚年,突然冒出一个外孙女和女婿,这成了父女关系的转机。   亲子关系不和谐,几乎成了胡家遗传病,胡善围十月怀胎,高龄产妇,胎儿巨大,生女儿时痛的死去活来,若非茹司药这等医术高明的女医出手,差点一尸两命,之后一夜至少三次醒来喂夜奶,那时候胡善围才明白,晚上能够睡一个完整的觉是多么可贵。   胡善围为女儿付出了她尽可能的一切,甚至生命,感谢那晚破损的鱼鳔,她从不后悔当母亲,可是现在……   胡善围一叹,看着菊花田里里的滚动的卤蛋,“真的有那么一天吗?她连西瓜都不吃她我挑的。”   胡荣是过来人,安慰道:“会有的,你看我不也等你回家了吗?”   胡善围:啊?要等那么久?   话说出口,胡荣马上后悔,忙补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祥儿还小,小孩子比较好哄,姑娘长大了就——”   越说越不好听,胡荣干脆闭嘴,论理,一个市井小商人,整日迎来送往,不至于嘴笨到这个地步,可是面对回家的女儿,这张嘴立刻变笨了,总是说错话。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被女儿嫌弃过,胡善围理解胡荣的尴尬,“我送父亲回去。”   胡荣忙推脱道:“你还是陪祥儿吧。”   胡善围看着菊花田里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大两小三人组,玩的很是默契,苦笑道:“她现在和我不熟,总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反而招人厌烦,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我和父亲二十年未曾好好说   过话,我们边走边聊。”   胡善围和父亲上了马车,车厢里,父女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强聊,身处两个世界的人,共同话题限,还时常浑然不觉的踩对方的雷区,时不时静默,听着车外昆明城的喧嚣。   这样好像……还不错?起码没有争吵了。   胡善围的身份和行踪都不能暴露,因而没有送到古月书坊门口,胡荣在街口就下了马车,说道:“我明日上午要去接两个孩子去看《西游记》,今日已经说好了,不能说话不算数,明日是大闹火焰山,不过他们最喜欢看大闹天宫,等唱这一折的时候你带他们来看,感情都是慢慢陪伴出来的,莫要泄气。”   胡善围点头应下。   回家途中,瞥见夜市里有买小白兔的,胡善围想着孩子喜欢,便捉了一对,提了回去。   此时阿雷和小基捉了满满一兜萤火虫,一气全都放了,一瞬间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到了菊花田里,星星点点。   听着小虫鸣唱,小孩的笑声,胡善围觉得莫名心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笼,“两只兔宝宝饿了,谁来喂它们?”   “我!”阿雷和小基双目比天上的星辰还亮,顺手扯了田里的菊花喂兔,兔子当然不肯吃,沐春扯了几片菜叶子,两个小家伙抢着喂。   小白兔的贿赂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晚上洗澡,阿雷容许胡善围往她身上泼水了,但仍然不准她□□。   阿雷和小基分别睡在西厢两件卧房里,都是累极了沾着枕头就睡,沐春吹灭蜡烛,胡善围就偷偷摸摸到女儿房间,“她几岁开始独睡的,晚上要起夜怎么办?蹬被子着凉怎么办?做噩梦惊醒了怎么办”   沐春心术不正的摸着妻子的手,说道:“这不你要回来了嘛,也就是这个月开始训练他们独睡,一般睡到天亮,我们就睡在隔壁,听到动静会起来看他们。”   结果,当晚下了雷阵雨,电闪雷鸣,胡善围惊醒,枕边沐春睡的正酣,像猫似的打着呼噜,那里是他信誓旦旦的“听到动静会起来看”的样子?   胡善围啼笑皆非,起床看女儿是否惊醒,还好,阿雷的睡眠和沐春一模一样,都雷打不醒。   看了阿雷,又顺道去看看小基,小基已经醒了,双手抱膝,靠着墙角,蜷缩在床头,他又瘦,就像个小虾米似的。   胡善围有些心疼,放下灯笼,“既然害怕了,何不叫人来陪你?”   见胡善围来了,小基明显放松下来,不再蜷缩身体,重新躺回床上,“我是个男子汉,要勇敢,不能害怕。”   胡善围坐在枕边,轻抚着他瘦弱的脊背,“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情,男人,女人,将军,甚至皇帝,所有人都有害怕的时候,只是不过越是厉害的人,越是擅长伪装。”   比如你爷爷,真是天才的表演者。   小基拍着琵琶般的瘦胸脯,“我不是伪装,我是真的勇敢。”   真是个敏感的孩子。胡善围一笑,“何为懦弱?何为勇敢?懦弱是因害怕而退缩,勇敢是明明害怕、明明知道自己以弱敌强、依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勇敢了。”   小基似懂非懂,到底年纪还小,随着雷声渐少,再次入睡了。   就这样,胡善围过上了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每日早起,喝一杯温水,围着菊花田散步锻炼身体,回到家里刚好沐春正在伺候刚醒来的阿雷穿衣服、洗漱。   阿雷没有头发,免了梳头这一项,胡善围就拿小基的头发打辫子先练手。   束上红绸发带,小基还礼貌的说声“谢谢”,说的胡善围十分心虚,吃早饭的时候往小基碗里夹了几筷子的菜。   胡善围一边给小基夹菜,一边偷偷观察阿雷的反应,然而阿雷并没有吃醋的意思。   吃饱了饭,两个孩子在纱帐里温习以前学过的大字,只学不到半个时辰,沐春就从马房里牵过来两匹四川的小矮马,这种马很是温顺,阿雷和小基骑在马上,沐春和胡善围一人牵着一匹,阿雷也只让沐春牵着,在林荫道上溜一圈,去小农场看小动物。   这里种着菜,养着鸡鸭鱼,甚至有一头专门产奶的牛,自给自足,孩子们看着农妇挤奶,得了一海碗,去喂两头刚出生抱过来养的小奶狗。   黑的那条是阿雷的,小基那条是小花狗,沐春说道:“要他们自己养大,和狗有了感情,将来训练成猎犬,我就带他们去打猎。”   胡善围看着小基说道:“燕王已经登基,年号为永乐,明年就要启用新年号了,还废除了建文的年号,今年是洪武三十五年,还册封了燕王妃为皇后,燕王世子为太子,这孩子是宫里唯一的孙辈,估摸过几天就有朝廷的人过来接。小基等不到小奶狗长大就要离开昆明了。”   沐春见四处无人,只有两个专注喂狗喂小兔子的懵懂孩童,便说道:“没有那么简单,虽册封了新后新太子,昭告天下,但是京城最近不太平,腥风血雨的,我的弟弟沐晟的外祖父耿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了,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建文老臣都不肯认新帝,大骂永乐帝谋朝篡位,全都灭族了。还有驸马梅殷,企图刺杀新帝,被纪纲的暗探戳破,中了埋伏,落水而死,如此一来,高祖皇帝的几个女婿,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   九个驸马,无人生还。   要么被高祖皇帝抄家灭族时弄死,要么在靖难之役时站队时被弄死,六驸马王宁被建文帝弄死、七驸马李坚则在跟随李景隆攻打北平时坠马受重伤,还没抬到北平医治时就死了。   好容易留下个二驸马梅殷,不肯承认永乐帝,结果成了个落水鬼,就这样,洪武朝的公主们,从老大到老九,都成了寡妇。   胡善围见惯皇室权力更迭时的残忍,对驸马梅殷之死并无意外,只是听到“从大驸马到九驸马,全死绝了”之句时,心中蓦地一痛,沉默了,不接沐春的话。   沐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开始抢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夫妻关系,“王宁死在曙光出现之前、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很遗憾,我平生只服过几个人,王宁就是其中之一,能忍辱负重、建功立业;也能为妻顶罪,保护家人,真是个男人。”   胡善围嗯了一声,“可见人都是会变的,人在青春年少的时候,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家人未婚妻都要靠后。人到中年,事业有成,过着安稳日子,有出身高贵、知冷知热的妻子、有懂事聪明的儿子,还喜得大胖孙子,家人便在心里占据了上风,豁出去性命也要保护家人。”   胡善围一把火烧了坤宁宫,也为王宁复仇,但人死不能复生,少女时代最初和唯一的爱情、那个曾经托付终身的人,死于宫廷斗争,再也回不来了。   我咋管不住这张嘴呢,说什么不好,非要提到驸马,明明晓得她以前对王宁用情至深,甚至放弃改嫁,考入宫廷当女官避开世人指指点点。沐春肠子都悔青了,只得继续抢救,说道:“我对你不会变的。”   “我知道啊。”胡善围牵着沐春的手,“我对你也不会变。” 第198章 迟到   胡善围和沐春过上了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事无非、快活自在的高级离退休老干部生活。   和以前终日忙碌、精神高度紧张的尚宫职业相比,退休的生活节奏简直像乌龟一样慢,夫妻两个的生活节奏完全随着两个孩子来安排的。   胡善围为了搞好和女儿的关系,豁出去了所有的矜持、还壮了胆子,四十岁高龄去学游泳,老胳膊老腿蹬到酸疼,几乎喝了一肚子凉水,还被私人教练沐春以权谋私,在水里沾了不少便宜,如此等等,只是不能描述。   把手伸到泥土里摸蠕动的蚯蚓以备给两个孩子钓鱼之用、充当人肉幌子,把母鸡引开,以便阿雷去鸡窝里摸走刚下出来的鸡蛋,施展声东击西之计,胡善围被母鸡追得玩命狂奔,最后还是沐春挥着杆子解围。   胡善围摘去发髻上的鸡毛,气喘吁吁说道:“怎么母鸡那么凶?”   沐春笑道:“母鸡算是温顺的——明日他们去摸鹅蛋,你去招惹大鹅试试。”   次日,胡善围被一群脖子伸直就像一根根长矛似的凶鹅追到被逼跳水,施展刚学的狗刨游泳技能方成功脱身。   胡善围九死一生上岸,质问沐春不出手帮忙,还在一旁看笑话!气得她都想原地休夫。   沐春笑到咳嗽,“我教你那么多次,你都不敢独自下水游泳,太依赖我了,你看看没有我帮忙,你比以前游的更快更好,恭喜你今日学成,为师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胡善围扑了过去,用拳脚来诠释了什么叫做教会徒弟打死师傅,以及何为欺师灭祖。   胡善围和沐春夫妻关系最融洽的都是两地分居的时候,只要住在一起,沐春作天作地不着调的风格,胡善围隔三差五就气得要休夫。不过尽管如此,胡善围还是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下去。   就这样,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胡善围每日和两个孩子一起戏水奔跑、偷蛋摸鱼捞虾,白皙的肤色也晒黑了,像是镀了一层蜂蜜,到了秋天,皮肤是健康的浅蜜色,双目含笑,少了当尚宫时候的不怒自威之气,气质为之一变,相貌似乎也变了,颇有逆生长的功效,镜子里女人好像越来越年轻。   胡善围陪玩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入秋的时候,阿雷终于容许她给自己洗澡陪睡了。   由于伙食太好,夏天的一对小白兔被他们养成了小猪般的胖兔。两只小奶狗——按照肤色,分别叫做小黑和小花,也能跟随小主人在菊花田里奔跑,沐春训练它们捡球、“寻宝”等小游戏,为将来当猎犬而努力。   沐春还以此鼓励两个孩子,“你们看,连当狗都要努力学习,何况人呢?”   胡善围觉得这话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不得不说很有道理。   小孩子的自尊心被激起,每天一个时辰的读书启蒙都能坚持下去。除了启蒙教育,身为皇长孙的干爹,沐春还一期不落的给小基念邸报,给小基讲朝廷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大事,皇帝发了那些圣旨,官员人事变动等等,小基刚开始如听天书,一听就困,简直比催眠曲还管用,沐春还没讲几句,他就趴在干爹怀里睡着了。   直到胡善围回家,永乐帝登基,小基偶尔听干爹干娘议论京城何时派人来接他,才五岁的他突然就开了窍似的,懂得一些东西了。   他离开燕王府时不到两岁,他对人生最初的记忆,是沐春抱着他上了一条大海船,他第一次在海洋上航行,大海鸥飞舞,时不时看见海豚跳跃,他喜欢海阔天空,所以,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攻只有一万守军的北平城,堪称燕王府最危难的时刻,对他而言却是非常美好的记忆。   燕王府当时也派了一百个精锐府兵一路跟随到昆明,负责保护王府嫡长孙,沐春也从来不隐瞒对他隐瞒真实身份。故,小基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回家——那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小基不太明白“回家”是什么,但是他看见胡善围“回家”之后,干爹沐春整天春风满面,被干娘追着“家暴”殴打也甘之如饴,又看阿雷妹妹得到了双倍疼爱,“姐姐”胡善围近乎讨好的对待阿雷,这让小基对“回家”充满了期待。   干爹、阿雷妹妹、还有启蒙老师胡荣在干娘胡善围回家之后明显多了的笑容和开心,还有这些人对胡善围的关心依赖,小基觉得,回家对他,对早就没有记忆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当然,他对云南的生活也很满意,但他也清醒的明白,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就是邸报里那个高高在上的“朝廷”、“皇家”,皇帝是他爷爷,太子是他亲爹,他的家有个很高大上的名字——“宫廷”。   别人回家叫回家,他回家叫回宫。   府兵们训练他骑射时,总是鼓励他好好学,等皇上派人接他回宫,好好在皇上太子面前表现,皇上和高祖皇帝曾祖父“都是马背上得天下”,他们一定很喜欢文武双全的他。   小基有些迷惑,在他眼里,小孩子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就天然能够得到家人的疼爱和喜欢。就像阿雷妹妹,无论她做如何淘气,如何把白纸、衣服上甩墨点子画蝌蚪,她的姐姐姐夫都会原谅她,给她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可能宫和家不太一样吧。   小基是个早慧的孩子,心中虽然疑惑,但没有去问他人,闷在心里,练习骑射时越发认真,去当一个“宫里人”喜欢的那种孩子。   所以,打雷闪电时,阿雷妹妹会害怕的往姐姐姐夫怀里钻,小基不会,纵使半夜惊醒害怕,他也只是蜷缩在床上自己硬抗,因为府兵们总是说皇上太子都喜欢“勇敢”的孩子。   只有干娘胡善围半夜过来安慰惊醒嘴又倔强的他,说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时候,皇上也会害怕。勇敢,是明明害怕,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   小基顿时原谅了自己的胆怯,连皇爷爷都会害怕呢,没什么丢人的。   秋天到了,小基能够连猜带蒙的看邸报,会娴熟的骑着四川小矮马,会十次能有五次的射中箭靶,不至于脱靶,甚至偶尔能射中红心,小基觉得这样的自己回宫之后,应该能够像干娘回家一样得到家人的喜欢。   可是一直等到了入冬,干爹干娘,还有府兵们嘴里说的“宫里来人接”的场面始终没有出现。   小基摸着小狗小花的肚皮,小花舒服得呼噜噜叫,小基满腹心事:是不是“宫里人”把他忘记了?这个很正常,因为他也记不起家人了,甚至亲娘太子妃都不记得了。   小基还鸡贼的翻看邸报,寻找新皇室是否有新的孙子出生,并没有,如今大明皇室,他依然是唯一的孙子。   这是为什么呢?小基很疑惑,又不敢问大人。   小基小小年纪,承担了成年人才有的压力,日夜忧心,因而他吃的精细、玩的也都不少,却总是不长个长心眼,就不是不长肉。   阿雷则是除了心眼,什么都长,入冬天气冷的时候,胡善围把她搂在怀里睡觉,软绵绵肉嘟嘟的,简直太舒服了。   小基总是不长肉,尤其是胸脯瘦成一把琵琶,沐春担心将来不好向永乐帝交差,心想都说马无夜草不肥,便要厨娘每晚入睡之前给小基做一碗牛奶炼成的酥酪。   沐春瞒着阿雷,做贼似的每晚偷偷给小基端过去,叮嘱道:“千万不要让你阿雷妹妹知道了,她不能吃这顿加餐——如今你干娘都抱不动她了。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你要当一个保守秘密的乖孩子对不对?”   小基吃得香甜,连连点头。   连吃一个月,终于有所成效,小基脸上有些肉了,沐春再接再厉,继续当好饲养员。   可是有一晚,沐春端了酥酪,还有粗糙到膈人的白麻布衣,要他换上,“你外祖父去世了,虽隔得远,也要为他穿孝,尽孝道的。”   小基不记得父母,当然不记得外祖父。外祖父张麟,原本是河南永城县一个小旗,低级武官,以为此生升个百户就谢天谢地了,没料到生了个好女儿,赶上了高祖皇帝下令“联姻平民,选秀畎亩”的好政策,张氏参加秀女,还一路过关斩将,一步登天,成为燕王世子妃。   起初,张氏跟着丈夫都在京城为人质,但是燕王夫妻很尊重这个平民亲家,想法子把亲家公张麟调到北平去当官,并委以重任。   张麟因女儿得到富贵,依然谨小慎微,低调做人,踏实做事,以能力服人,燕王越发赏识这个亲家,后来起兵“靖难”,张麟理所当然的入了伙,一起反了。   燕王封张麟为北平城的指挥使,主管北平防务,等于把家交给了亲家公保护,可见对张家的信任。张麟不辱使命,在北平防卫战时辅助燕王妃和女婿燕王世子朱高炽,拼死拼活赢得胜利。   北平守住了,张麟身上多处重伤,靖难打了四年,张麟一直带病坚持上岗,把北平城守得水泼不进,虽有名医和各种贵重药材治疗,但也拖垮了身体。   靖难之役胜利,亲家燕王登基为帝,封了长媳张氏为太子妃,封了亲家张麟为彭城伯,并把张麟召到京城,负责南京城的防务,封为京卫指挥使。   这是大手笔了,须知连孝慈皇后都没有给家人弄个伯爵,建文帝也没有给马皇后的家人封伯爵,国丈马全始终都是太常寺卿的身份,没有爵位。   彭城伯张麟为感谢皇恩,越发尽心尽力,结果身体实在吃不消了,积劳成疾,猝死在任上。   永乐帝很是伤心,追封了亲家公为彭城侯,并赐给谥号“恭靖”,风光大葬张麟。还要张麟的长子张昶承袭了彭城伯的爵位。   彭城侯张麟的葬礼,太子和太子妃都没有出现,为何?   因为此时的大明皇宫,皇后、太子一家人都不在这里,他们得到了永乐帝的正式册封,但人都还在北平!   这也是为什么永乐帝迟迟没有派人去云南接大孙子回京城的原因。除了外面朝廷大清洗,除掉不肯承认永乐帝正统帝位的大臣,空气都有阴魂不散的血腥味,局势不太平的缘故,还有如今偌大的大明皇宫,只住着永乐帝一人,永乐帝不敢把大孙子交给宫人照顾,他更没空亲自带孙子。   和永乐帝一起打进京城的还有已经封为汉王的二儿子朱高煦,但汉王已经成年,不便住在宫里,在宫外单独开府居住。   为什么皇后太子等迟迟不到京城?   原因也很简单:那次残酷的京城保卫战中,受重伤不仅仅是刚刚去世的彭城侯张麟,徐皇后也受了伤。   为鼓舞士气,徐皇后亲自上阵杀敌,背部遭到袭击,后来瞒着众人,强忍着伤痛,一直撑到了永乐帝援兵到,李景隆退兵。   靖难之役时,徐皇后的病情时好时坏,此事作为重大机密,一直瞒着,不为外人所知。永乐帝成功打进京城,登基为帝,夫贵妻荣,本该苦尽甘来,但是徐皇后的弟弟徐增寿死在曙光来临之前,被建文帝当朝一剑封喉,血溅当场,增寿不寿,弟弟为燕王府而死,徐皇后听到这个消息,很受打击,旧病复发。   徐皇后的大哥魏国公徐辉祖在负隅顽抗后,见到弟弟的五个戒指而弃刀被俘,永乐帝当然不会杀了大舅子,他要大舅子写悔过书,只要以魏国公的身份承认他的帝位,臣服于他,他就原谅大舅子,要大舅子继续当魏国公,掌握兵权,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但是徐辉祖坚决不肯承认大妹夫的正统地位,骂永乐帝谋朝篡位,坚决不肯臣服,为了表决心,徐辉祖甚至选择了自尽这种强烈的反抗方式!   徐辉祖当场打脸,永乐帝还能怎么办?他是皇帝,又是巩固帝位的关键时刻,必须惩罚自戕的大舅子徐辉祖,以显示皇帝的威严。   永乐帝夺了魏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贬大舅子徐辉祖为庶民。   当然,作为弥补,永乐帝封了小舅子徐增寿为世袭罔替的定国公,并以追封其为武宁王,以王礼风光大葬。还让徐增寿的嗣子徐景昌继承了定国公的爵位。徐景昌本来就是大舅子徐辉祖过继给小舅子徐增寿的小儿子,依然是徐家血脉,徐皇后的侄儿,算是一打一扶,到头来徐家依然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之家,只是把长房的爵位给了二房,从左手到右手、肉烂在锅里头、还是徐家人的。   但是对于徐皇后而言,她一下子失去了两个亲兄弟,如何不痛?   徐皇后连番遭遇打击,病情加重,无法长途跋涉到京城开始繁琐的封后大典,太子朱高炽纯孝,自请留在北平为母亲侍疾,安抚失去娘家两个兄弟的徐皇后,大家都忙的团团转,局势又紧张,于是小基只能留在云南过年了。 第199章 吃   无论你在那里,遵守孝道和交税都是无法避免的。虽然小基“藏在云南无人识”,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小基要为外祖父张麟服齐衰一年,三个月内不能吃肉,这一年还不能进行听戏等娱乐活动,不能穿毛皮绸缎等华丽的衣服。   幸好昆明的冬天并不冷,小基穿着厚实的粗布棉袄也能抗过去。不能吃肉,沐春这个饲养员就用牛乳和鸡蛋喂他,看他实在馋肉了,就请了饭馆专门做素菜的大师傅用面筋豆腐做各种口感和味道与肉极其相似的素肉给他吃。   身为嫡长孙,在孝道上是不能有污点的,尤其是皇室的嫡长孙。   沐春小时候是个敢在供奉祖先祠堂里炸屎、发粪涂墙的“逆子”,但是对于皇孙,他要尽到干爹的责任。   反正吃素的又不是他。他一天吃素都熬不下去。   阿雷把肉饼藏在裙子里,偷偷递给小基,“基哥你吃,他们都不知道。”   小基摇头,“不吃。”   “厨房刚刚烤出来的,可好吃了。”阿雷拿出圆溜溜的肉饼,咬了一口,圆月立刻出现一个缺口,肉馅脱离了面饼的全面封锁,肉香四溢,对小基的味蕾发起了猛烈攻势。   非常简单又经典的馅料——七分瘦三分肥猪肉小葱馅。猪是自家小农场养的黑皮走地猪,肉质鲜美。葱是河畔挖的翠绿小野葱。两者搅拌在一起,简直是天作之合,一对神仙伴侣。   小基一副老成模样,不过到底是个孩子,闻着久违的肉香,立刻口水泛滥,被肉香攻得溃不成军,素肉到底比不上真肉,起码这香气是骗不了人的。   小基咕噜一声咽下口水,“我要为外祖父守孝,不能吃肉。”   阿雷不愧为是沐春的亲闺女,思维清奇非俗流,“你认识他吗?你跟他很熟吗?”   “不认识,不熟。”   何止和外祖父不熟,连亲父母也是陌生的,小基小大人似的一叹,“可是他是我外祖父,听护卫们说,我外祖父是为了保护北平受的伤——也就是干爹抱着我出海逃走的那次战役里受伤落下的病根,他是个了不起的将军。我应该好好为他服丧。”   张麟彭城侯的爵位,是靠着拼杀得来的,绝非普通靠着裙带关系受封的外戚,得到了燕王府将士们的尊敬。   阿雷说道:“姐姐给我讲庄子的故事,说庄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真正的悲伤,是不能只看外表的。我问姐姐,她要是死了,我能吃肉吗?姐姐说,我想吃就吃,无所谓,只是不要给外人瞧见了。”   阿雷把肉饼再次递给小基,“现在没有外人,你吃吧。”   小基流着口水拒绝,“你姐姐同意了,我外祖父没来得及同意啊,不能吃。”   阿雷有些不耐烦了,拿起肉饼就走,走了三步,想了想,停下脚步,转身说道:“孝期不吃肉,是为了不杀生,做福报。这样好不好,从今天开始,你吃一天肉,我吃一天素,咱们轮着来,你吃这个肉饼,我今天吃素。这样不用杀生,你也能吃上肉,照样积福报。”   还可以这样?小基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但又觉得好像不妥,“可是,这样你隔天才能吃到肉。”   阿雷难以理解小基的想法:“可是,我们两个就能隔天都吃上肉,明明多好的事,被你说的那么凄惨。”   小基承受着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压力,看似积极向上,其实天性悲观,以最坏的打算,全力以赴做最大的努力,总是以最好的一面示人,这是勇敢,但真心活的很累,因而总是胖不起来,五岁的小孩子,装着五十岁的灵魂,负重前行。   阿雷天性乐观,这种乐观是会传染的,同样一件事,在她看来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小基最终吃了那块肉饼,连掉在棉袍上的饼渣都舔干净了。   阿雷这天破天荒的没有碰肉,为了保守秘密,还拒绝向姐姐姐夫解释。   胡善围还以为女儿食欲不振,用山楂熬水给她开胃。   小基为了报答阿雷的肉饼,转头就“出卖”了干爹沐春,把每晚的夜宵酥酪的事情说了,“我给你留一半,等熄了灯,你先装睡,我偷偷给你端过去。这是不能说的秘密哦。”   还有这等好事?阿雷当然答应了。   不过,这都瞒不过胡善围的火眼金睛,她可是个破案高手,从阿雷和小基轮番吃肉、以及早上给阿雷穿衣服时,闻到可疑的奶香发现了端倪。   胡善围没有戳破两个孩子的小秘密,只是每晚估摸着阿雷吃完了夜宵,就去“叫醒”她,再刷一次牙。   冬天不像夏天那么暴晒,阿雷渐渐捂白了,虽隔天吃素,但吃了三个月夜宵,身材依然保持圆润,从一颗黑乎乎的卤蛋,变成了一颗白嫩嫩的水煮蛋。   到了春天,两人都长了一岁,阿雷的光头长出了头发,勉强可以用红缎带扎一个冲天炮似的小辫   子,胡善围明天早上不亦乐乎给女儿打理头上几根黄毛。   保暖思娱乐,以前胡荣隔几天就带着两个孩子去茶馆看热闹滑稽的《西游记》,因阿雷要守孝,这一桩娱乐就免了,小基馋馋的目送阿雷去看戏,他只能在家里写大字。   这一天,阿雷看戏归来,手里拿着一个涂得五彩斑斓的孙悟空面具,又偷偷翻箱倒柜,把冬天铺在床上的虎皮褥子翻了出来,用剪刀剪了一块虎皮,围在腰上,当成孙悟空的标志性装束——虎皮裙。   折了几根柳枝,编成头箍,插了两朵浅黄的小雏菊,立刻变成了孙悟空头上戴的金箍。   阿雷把小基唤到树荫下,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当金箍棒,戴上面具和“金箍”,围上虎皮裙,“你不能看戏,我演给你看啊。”   小基:……   阿雷单腿一个金鸡独立,右手搭在额头上,摆出孙悟空招牌动作——手搭凉棚远眺前方,捏着嗓子说道:“师傅!有妖气!”   小基:……   阿雷拖着棍子,画了一个圆圈,把小基圈在里头,叮嘱道:“师傅,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化些斋饭来吃。”   “你不要出这个圈哦,出了圈就被妖怪抓走了,洗干净了上蒸笼吃掉。”   小基毕竟还是个孩子,短暂震惊过后,乖乖蹲在圆圈里,立刻进入了角色,扮演唐僧,“为师不走,为师肚子饿了,就在这里等你化缘。”   阿雷点头,大呼一声,“筋斗云!”   阿雷假装乘坐云朵,快步跑去厨房摸了两个肉饼,分小基一个,两人一起坐在圆圈里吃起猪肉小葱肉饼来——已经过去三个月,小基可以正常吃肉了。   阿雷为了演好孙悟空,要沐春教她耍棍子、翻跟斗,沐春也乐意教女儿,阿雷是个灵活的小胖子,小孩子骨头又软,一个月下来,她连翻十个跟斗,还能站得稳稳当当。   沐春瞧着可爱,干脆请了一个唱戏的武生教她,阿雷的孙悟空演技越发精湛。胡善围没有阻止,女儿成了个皮猴或者大家闺秀都无所谓,难得阿雷待人真诚,用心去解决小基守孝期间的问题,反正她开心就好,当父母的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容许她自由成长。   何况学孙悟空还有意外收获,到了初夏,阿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不再是个胖姑娘了,嘻嘻笑的时候,颇有些清丽的小模样。   阿雷不知从那里听了一耳朵话,问胡善围,“姐姐,小基哥是不是要走了?”   胡善围点头,“嗯,他是我们家的客人,他有自己的家。他的家人也很想他,只是出于很多原因,暂时不能接他回家。”   阿雷想了想,问:“就像姐姐那四年不能回家的原因一样吗”   胡善围听了,差点当场飙泪,“是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除了姐姐给你讲过的庄子,不过这种圣贤似的人物,几千年来也有那么一个庄子。”   阿雷听了,知道小基离开已成定局,她脸上出现和年龄不符合的惆怅,“小基哥既然要走,他为什么来我们家呢?我跟他都玩熟了,从记事起就家里就有他。就像养小黑一样……”   阿雷打了个嘘哨,猎犬小黑闻声而来,阿雷揉着小黑的耳朵,“我都养熟了,小黑要走,我会很难过,但是邻居家的大黄走了,我就觉得无所谓。”   胡善围反问:“你希望小基哥在在别人家当客人吗?”   阿雷张开嘴巴要回答,但是脑子一时卡住了,嘴巴保持着张开的状态,一动不动,很是纠结,过了好一会,才鼓着腮帮子,一跺脚,“哎呀,姐姐这话好没意思,我不跟你说了。”   阿雷也遇到了解决不了两难问题,立刻开窍长大了,从这个夏天开始,就不要沐春洗澡了,家里养成小猪似的胖兔成年了,产可四个小崽,她大方分给小基一半,“你回家的时候拿去养。”   昆明这里,众人都做好了小基回京的准备,小基每天练字,都挑出最好的一副字装进箱子里,等着给父母看,表示他从无偷懒。他背着儒家经典,纵使不懂里头的内容,也硬背下来,据说祖母皇后喜欢读书,号称“女诸生”,想必回家之后会考校他的学识。   除了读书,小基还要练习骑射,从一百个护卫殷切的眼神里,他将标准定的远高于自己的年龄,他不想让那些素昧谋面的家人失望,他一定要把一切都做到最好才可以。   他无师自通了他回宫和干娘胡善围回家是不一样的,干娘只需做她自己,而他有太多的条条框框和标准,一旦做不到,他就没有资格回家。   尤其是当他左等右等,从春等到夏,从夏到秋,写的大字装满了一个箱笼,连盖子都差点扣不上了,接他的人还是没有来。   小基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好,他们不要我了?   于是小基近乎苛刻的要求自己,好容易长的几两肉又消瘦下去。对此,胡善围和沐春几次劝解,小基表面“是是是”,然后……偷着练习,偷着背书。   这样只会更累,还不如以前呢,皇家的孩子注定要比一般付出更多。   没得办法,夫妻两个只能由得他去,要他别偷偷摸摸的学,小心熬坏了身体。   也只有和阿雷在一起,尤其是看她自扮自演孙悟空时,小基才会放松下来,露出属于孩童天真无邪的笑意,偶尔还跟着阿雷一起学孙悟空翻跟斗,他瘦,因而扮起孙悟空来更有优势,这让阿雷很是嫉妒。   最后一片秋叶落下,又过了年,依然没有人来接小基。   永乐二年,开了春,小基和阿雷都七岁了。   小基看了新一期的邸报,东宫一个侍妾李氏生了儿子,取名朱瞻埈,这是皇室第二个皇孙,从此以后,小基不再是唯一了。   小基看了,心中反而无端的放松下来,背书、练字、骑射都不如以前专注,得空要么牵着小花跟着沐春去打猎,要么和阿雷在昆明城里游荡,吃遍全城。   沐春见干儿子想开了,长进了,不再紧绷着神经,顿时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小基太拼命,他真的害怕某天干儿子神经绷到了极致,一下绷断了,不堪设想。   就当小基都觉得皇室忘记了自己,他就打算在昆明和阿雷一家人过一生时,转折来了。   沐春带着小基阿雷打猎归来,收获满满,回家时,老远就见一彪人马把自家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那人漂亮的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阿雷看着那人,都愣得忘记吃手上竹签穿着的一串炸汤圆。   沐春看到那人,立刻收敛起笑容,腾出一股杀气,“在我家门口如此高调行事,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这里的秘密吗?”   那人不仅不恼,还朝着张嘴忘记吃汤圆的阿雷眨了眨眼睛,“我是来接人的,把最大的秘密接走,你以后就轻松多了。”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永乐帝登基之后,吸取了建文帝闭目塞听,被庸臣蒙蔽的教训,立马恢复了锦衣卫的招牌和编制,暗探遍布天下,如今纪纲就是他的心腹、眼睛和耳朵。   “沐大人,皇上派咱家和纪大人来接皇长孙,因来时匆匆,没有提前告知大人,还请大人见谅。”纪纲后面走出来一个人,白净俊秀,气质沉稳,双目灿烂如星,正是永乐帝最信任的太监马三保。   马三保和胡善围关系不错,因刘司言遇害秦王府一案而结缘,后来跟着道衍禅师去了北平,由此和燕王府结缘,成为燕王心腹。   对待马三保,沐春态度明显不同,说道:“马公公请进,喝杯粗茶再走不迟。”   纪纲呵呵笑道:“沐大人以后要改口啦,皇上给他们师徒二人赐名,道衍禅师有了俗名,叫做姚广孝,马三保则赐名为郑和,外头都叫他三保太监。” 第200章 兰舟催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明宫廷风向要变了,因前头元朝太监弄权,和后宫嫔妃勾结,卖官祸国,故,明初两朝,洪武朝三十一年,建文有四年,加在一起足足三十五年,太监都得不到重用,甚至小内侍们私下识字,都是杀头的重罪。   道衍禅师是靖难之役的智囊团核心人物,立功甚伟,得到永乐帝“姚广孝”的赐名并不奇怪。但永乐帝给马三保赐名郑和,这是宦官势力开始抬头的迹象,永乐帝为什么这么做?   沐春看着春风满面的三保太监,心想我们一家三口在昆明隐居,管你官宦怎么样,嘴上立刻改口:“三保太监请进寒舍一叙。”   没有邀请纪纲。但是纪纲脸皮厚啊,跟着走进宅院,还问看着自己发愣的阿雷,“小姑娘,怎么不见你姐姐?”   阿雷对纪纲的美貌毫无抵抗力,实话实说,“我爹病了,我姐姐去看他。”   纪纲惋惜叹了一声,“胡员外身体不适,你们早点说就好了,我带着谈太医和茹司药来一趟云南——他们夫妻两个医术越发精湛了,去了北平治好了皇后娘娘的病,皇后才得以抗过舟车劳顿,到了京城,宫里刚刚举行推迟了两年的封后大典。”   历史的进程并非只取决于几个大人物,是无数个小人物的共同推动。徐皇后大病初愈,大明宫廷有了女主人,太子一家人当然也跟着搬到京城,入住东宫,宫里宫外局势都稍稳定下来了,永乐帝才腾出来派人把大孙子接回去。   小基要走了。   阿雷心里不是滋味,连纪纲的美貌都无法安抚她的难受,大人们在课堂里喝茶聊天,两个小孩子回到各自卧室,侍从们帮助小基收拾行李,阿雷和小基是邻居,她听见隔壁房间哐哐搬箱子、装东西的声音,烦躁的爬到床上去,像一只鸵鸟似的将脑袋埋进被子里,耳不听心不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把被子掀开,阿雷的脑袋已经捂热得像个煮熟的螃蟹,红彤彤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阿雷顺手用被子擦脸,气鼓鼓的说道:“你为什么不敲门?”   小基说道:“敲了很多次,也叫了名字,你总是不应,我有些担心,就进来了。”   阿雷心里堵得慌,指着门口,“你出去,我累了,我要睡觉。”   小基说道:“可是我今天就要走,他们说行程很紧,要早些回去。”   阿雷说道:“你自来自去,和我有什么关系,要走便走。”   言罢,阿雷索性用被子蒙住了全身,把裹成蚕宝宝的模样,不看他。   小基怕阿雷热出病来,只得悻悻离开,心想:我来和去,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愿,为什么把气撒在我身上?阿雷妹妹好没道理。   小基的东西装满了一个马车,纪纲和三保太监向辞行,正要带着小基走,小基却说道:“现在不能走——我要等干娘回来,向她辞行,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干娘这两年对我照顾有佳,我不能不告而别。”   小基借着胡善围拖延时间,心想阿雷妹妹消了气,会不会出来送他。   纪纲说道:“可是皇上皇后都着急想见到殿下,行程实在太紧,等以后——”   “我说过了,我要等干娘回来。”小基打断了纪纲的话,坐在椅子纹丝不动。   纪纲自从当了锦衣卫指挥使,还没有遇到赶在他面前如此嚣张、敢中途打断他话的人。   哟,这皇孙有点意思。乳臭未干,气势倒有些像高祖皇帝。   纪纲不愧为是御前伺候多年的锦衣卫,忙说道:“微臣这就去接胡尚宫。”   沐春那里肯让纪纲这只老狐狸去接妻子?“哪能让劳烦客人,纪大人远道而来,先歇一歇,我去接拙荆回家。”   胡荣老了,春季一阵缠绵多日的春雨过后,得了伤寒之症,因伤寒容易传染,小孩子抵抗力弱,不能让两个孩子靠近,所以沐春带着孩子们进山打猎,很少进城去热闹的地方,就怕孩子们染病。   胡荣养病的地方在郊外别院,天气好,胡善围把父亲扶到院子躺椅上,膝盖上盖着毯子晒太阳。   胡荣打了个盹,醒来时见女儿还在身边,便说道:“你不要总是陪我这个老头子,沐春和孩子们也需要你。”   胡善围的口鼻上蒙着几层白醋浸泡过的口罩,据说这个有防护的作用,“父亲不用担心,反正他们的日子还长,有大把的时光。”   父亲的情况不太好,今日凌晨咳嗽到天亮,帕子上都咳出了血迹,也就刚才晒太阳的时候呼吸均匀,稍微睡了一会。   胡荣六十二岁了,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的老人,在这个年龄走了,算是喜丧,胡荣这一生到了晚年算是圆满,与女儿艰难的和解,夕阳西下、风烛残年,胡善围觉得多陪的一刻是一刻。   胡荣缓缓摇头,“你不要这么想,孩子就像山林的竹笋,长的比你想象的要快,今天才露尖尖角,一场大雨过后,就拔节的长起来,不知不觉就你比高了。当父母的其实和孩子相处不了多久,要珍惜她的成长时光,别看她现在还依赖你,其实从她出生开始,你和她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孩子大了,心里有事,也不耐烦和你讲。”   胡荣是经验之谈,原配早逝,父女相依为命,靠着书坊过活那几年平静又温馨。胡荣为她精心挑选的未婚夫,品行端正,威武雄壮长的好,本以为父女会平淡幸福一生的,谁知……   胡善围晓得父亲是在说自己,“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很难和父母达成一致。别说是和父母,就连我们自己、今天和明天、五年和五年后、亦或是十年、二十年,自己的想法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活在当下,要她自己决定便是了,我们每个人到最后,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和沐春现在只想给她一个完美的童年,给她一副好身体,给她信心和智慧,以后的事情,要靠她自己做出选择。”   胡荣听了,连连点头,“祥儿这孩子长的像我,但性格像你,你们都好强——不是说好强不好,只是这个世道,容不得太强的女人。你这性子,也只有姑爷刚好对你的脾气,一般人跟你过不下去的。姑爷这个人独一无二,世上仅有一人,你运气好,遇到了,牢牢抓在手心里了,将来祥儿未必有你的运气,能遇到姑爷这么好的男人。”   胡荣叫祥儿叫顺口了,春围夫妇也叫阿雷习惯了,两代人通常各叫各的。   胡善围听了,笑道:“父亲人活一世,非要操两代人的心。沐春老顽童般的性格,也只有我能容他,一般的女人,早气坏了。阿雷才七岁,您就操心她十七岁的婚事。您放心,我和沐春这些年的积累的底子,足够她选择自己的人生,她想要什么,我们都成全。”   胡荣吃尽了逼嫁女儿,结果父女反目的苦头,足足用来了二十年时间来弥补,见胡善围想得开,便放心下来,说道:   “这就好,只是,你现在这样说,将来未必会这样做,当父母的总是想把自以为最好的给孩子,认为孩子阅历浅,考虑的没自己周全,其实子女未必喜欢。将来你若和阿雷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要记得今日在爹爹面前的承诺,可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胡善围玩笑道:“可要我立个字据给阿雷收着?”   胡荣在躺椅上虚弱的摆摆手,“不必了,我信你。”   说了太多话,胡荣累了,昨晚不曾好眠,此刻昏昏睡去。   刚好沐春来了,胡善围不要他进来,就在外头等,自己摘下面罩,用醋洗了手,换了干净的衣服出去。   沐春忙迎过去说道:“京城来人了。”   虽说这是迟早的事,但胡善围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今天就要走吗?”   沐春点头,“皇后和东宫都搬去京城后宫了,小基是嫡长孙,要早日回去。小基非要当面向你辞行。”   胡善围拍马回家,纪纲和三保太监簇拥着小基迎接,小基慎重其事向干爹干娘行了拜礼,这才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唉,阿雷妹妹还是没来送我,定是还没消气。小基不舍得,留恋处,兰舟催发,再无拖延的理由,只得上车,走向注定的命运归处。   三保太监送给胡善围一卷书,说道:“这是道衍禅师最近的新作,送给胡尚宫。路程实在太紧,不得空与尚宫叙旧,他日有缘再见。”   胡善围如获珍宝,道了谢,“三保太监有心了。”   纪纲嘻嘻笑着挤过来,说道:“我忙得很,你们一家人远在昆明,以后肯定没有机会再见,今日一见,应是永别。昆明这地方不错,你是幸运的,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你都做到了,上辈子一定积了不少不福报。”   胡善围觉得纪纲这话有些不对头,沐春最厌纪纲盯着他妻子看,于是挺身过去把纪纲挤走了,“行了行了,祝纪大人官运亨通,你走你的青云路,我们守着两亩菊花田,咱们不相干。”   纪纲也不纠缠,骑马跟上队伍,胡善围觉得少了一个人,问沐春,“阿雷人呢?”   不应该啊,阿雷明明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小基守丧的时候,她让出肉饼,自学孙悟空演戏,五年的玩伴,阿雷怎么没来送小基?   沐春说道:“说累了,歇午觉去了,我去叫她,她还朝我发脾气,横眉冷对的样子,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胡善围听了,不禁瞪了他一眼。   沐春立刻改口:“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听见汪汪狗叫声,小黑跑过来,后面是骑着四川小矮马的阿雷,阿雷挥鞭,追着前进的队伍。   马车上,小基听到狗叫,忙命停车,身边的小花也回应同伴的叫声,从马车窗户里探出狗头,嚎叫起来。   阿雷骑在马上,满头满面的汗,都是在被窝里裹成蚕宝宝捂成这样的,她鞭指马车,“小黑,跳上去!”   小黑听从小主人号令,终身一跃,被小基抱在怀里,“阿雷妹妹,你——”   阿雷说道:“小黑和小花是一窝生的狗崽,一个碗里喝奶,一个窝里睡觉,一起在山里扑兔子,一起长大,现在你要回去了,我们不要把它们分开,就让它们陪着你一起回家吧。”   小基晓得阿雷说小黑小花是假,其实是在说她和自己。   阿雷一直都是这个性格,明明她和他轮换着吃素,对她而言却是每个人隔天都能吃肉的好事。   他和阿雷分开了,两条狗各为其主,她却宁可舍了一手驯化的小黑,要小黑小花都陪着他,回到那个陌生的家,这样起码有一对不用分开。   此时坚强如小基,眼睛都蒙了一层雾气,“小黑小花都跟了我,你怎么办?”   阿雷指着春围夫妇,“我还有姐姐姐夫啊,我已经有很多了,小黑小花就留给你。”   阿雷不是伪装坚强,她是真的有底气,没有小基,没有小黑,她觉得自己也能挺过去,因为她还有姐姐姐夫陪着,但是小基不一样,从小基近乎拼命的学习、用苛刻的标准来自我要求的事情来看,阿雷懵懵懂懂的觉得,小基哥回到他自己的家,恐怕会活的比现在还累。   所以,在热被窝里冷静之后,阿雷从离别的焦虑里清醒过来,带着小黑追马车。   小基将眼里的雾气逼退了,“我会好好养着它们,你和干爹干娘要好好的,我在京城也会好好的。”   “嗯。”阿雷重重点头,“我们都要好好的。”   护送的队伍从一条长龙,变成山下的一群蚂蚁,直到消失,胡善围和沐春一左一右按着女儿的肩膀,阿雷先是不言不语,而后扑到沐春怀里大哭起来。   一路风尘,换上官船后,不舍昼夜赶到南京城,小基先被三保太监引到乾清宫,见到了他的祖父永乐帝。   胡善围亲自教他的宫廷礼仪,一应繁复的礼数都无可挑剔,虽长在偏远乡野,却有自有一番皇家气象。   永乐帝对大孙子爱不释手,先是用手比了比膝盖,“你被沐春抱走的时候才这么高,刚会说话。”   又比了比胸膛,“现在你都这么大了。”   摸到小基手上、尤其是无名指的老茧,便知大孙子在骑射上下了功夫,沐春这个干爹教的不错,永乐帝说道:“朕等天下初定,会挥师北上去亲征,到时候你跟朕一起去,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跟随高祖皇帝四处平定江南了。”   又道:“你去坤宁宫见皇后,太子和太子妃都在那里等你许久了,晚上朕去坤宁宫,全家一起用晚膳。”   小基被女官引到坤宁宫,一进正殿,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祖母徐皇后一把抱在怀里,“我的乖孙,你终于回来了。”   太子和太子妃在两旁也垂泪不止,小基其实不想哭,但是众人都哭,他怎能不哭?他隔代遗传了祖父永乐帝的精湛演技,说哭就哭,眼泪货真价实。   小基偷偷打量着家人,徐皇后和太子妃也就罢了,他看到大白胖子的太子亲爹,顿时觉得亲切起来——他的阿雷妹妹两年前也是这般白胖的。 第201章 皇室人员图鉴   小基真是误会自家白胖帅太子亲爹了。其实这不是太子的真面目,他这两年为徐皇后侍疾,还有从北平搬到南京的长途跋涉,都要他管着,所以太子目前的体重,还是瘦了约二十斤的效果。   小基晓得父亲因身体笨重不便,喜欢安静,喜欢文,便把他这些年每天练的大字拿出来给父亲看,从一个个肥蚯蚓到现在端方典雅、小小年纪就自成风格的字体,明显看出是下了苦工的。   太子朱高煦看得点头赞叹,直说写的好,点头的时候,丰满的脸颊像是一块块夏天的凉粉,一颤一颤的。   到了晚上,永乐帝果然来了,要看小基的骑射,他是马背上得天下的,自然更看重武功。   亲娘太子妃丈夫见儿子消瘦纤长,衣服就像挂在身上似的打飘,实在心疼,尤其是看惯了白胖的丈夫,就越发显得儿子瘦弱可怜,但有公婆在,她不敢说些什么。   小基正要去换方便骑射的衣服,被徐皇后怜爱的搂在怀里,对永乐帝嗔道:“好了好了,大孙子是回家,又不是来京城赶考的举子,一上来就考这个看那个的,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舟车劳顿,回家连一顿饭都没吃,累坏了怎么办,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徐皇后竟是当着儿子媳妇大孙子的面,直接驳回了永乐帝的话。   太子太子妃司空见惯这种场面,并无异样,永乐帝笑道:“梓童说得对,大孙子有些瘦,吃了晚饭早点休息,明日再说。”   小基微微吃惊:他只是听干娘说帝后情深,永乐帝所有的子女都是徐皇后所出,皇后将门虎女,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嫡长女,肚子怀着二叔朱高炽的时候,居然骑着马,把二舅徐增寿绑在马后拖行两里,佯做砍手指,逼着二舅从此戒赌,堪称智勇双全。   又听干爹说当年北平保卫战,徐皇后带着一万守军对抗李景隆五十万南军,武器用尽,人手不够,便组织了城中妇孺投掷石块,往城下浇冷水,一夜之间铸就一道冰雪围墙,苦战数日,终于等到永乐帝的援军。如此种种,徐皇后深得永乐帝敬重。   但是道听途说总比不上亲眼所见的直白震撼,徐皇后远比传说中贤良淑德的名门贵女要更强势一些。   小基察言观色,慢慢琢磨出了门道,徐皇后对外表现出来的只是皇权所需要的皇后,和真实的她是有区别的,在宫里关起门过日子,徐皇后的地位比所有皇后都要超然。   家宴上,小基简直眼听八路、耳观八方,他吃的不是饭,是各种讯息,他迫切希望了解自己的家人和家庭关系,吃菜只吃摆在眼前的,反正他也不晓得吃的是什么滋味。   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小基回自己家,简直堪比林黛玉进贾府,林黛玉是客人,小基明明是个最正儿八经的主人,却要付出比客人更多的心思去揣摩这个陌生的家。   小基待永乐帝放下筷子,也跟着住筷——他不晓得饥饱,三餐对他而言是任务,不是满足口腹之欲,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可吃两个猪肉小葱馅饼这等简单的食物,吃完之后再舔干净手掌上香脆的饼渣,就更完美了。   吃罢晚饭,小基跟着太子太子妃告别,一家三口从坤宁宫走到东宫,就好像在云南翻过一个小山的距离。   胡善围早就和小基细细讲过东西六宫,还有东宫等皇宫格局,小基觉察到前头的宫人明显在绕路,但太子太子妃都没有说些什么,他只能默默不语,跟着父母身后,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简直比机械还要准确。   路过一个路口,前方正在砌墙,把一大块地给圈起来,里头霹雳哐啷直响,像是在修路。   小基回想起干娘的讲述,这才明白绕路的原因——前方出现地陷,地基软塌,导致沿路宫墙和宫殿不稳,摇摇欲坠,为了安全,干脆修一道围墙圈住这个地方,直路无法通行,就要走弯路。   皇宫路线错综复杂,小基记住了新路线,确保即使没有人带路,他也不至于在宫里迷路。   路线记起来并不难——因为太子是大白胖子,走的慢,气喘吁吁,很是辛苦。   太子妃时不时拿着帕子给丈夫擦汗,这种事情本该宫人来做,太子妃亲自动手,看来父母关系还不错。   小基暗道:按照规制,太子在宫里是可以坐轿子和马车的,都累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坐?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不敢问出口。   直到太子妃用掉了三块帕子,一家三口才走到绿色琉璃瓦屋顶的东宫。   出坤宁宫时天色还算明亮,到了东宫,已经是掌灯时分。   东宫宫门大开,灯火通明,无论大小宫人,还是侍妾等大小嫔妃,都肃立在侧,迎接这三位正牌主人。   小基看得眼花缭乱,到了正殿,太子太子妃坐定,家人过来见礼。   太子妃指着自己下首坐着的一个面若牡丹、气定神闲、气质不输太子妃的妃子说道:“基儿,这是郭良娣。”   小基通过大明后宫百科全书胡善围那里得知父亲有个出身相当了不得的侍妾,娘家郭家出了两个侯爵、一个贵妃、一个亲王妃、一个驸马、家族弟子个个都是官,活生生的满床笏。   这其中,端敬贵妃郭氏差点就封为继后了,可惜因儿子鲁荒王误服丹药暴亡而伤心,一病去了(胡善围肯定不会如实说郭氏其实是因鸩杀孝康皇帝朱标,而被高祖皇帝赐死的真相)。   更重要的是,郭家经历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依然屹立不倒,在靖难之役的时候,郭家弟子暗中递送军情、各种放烟雾弹,立下汗马功劳,更别提侧妃郭氏在北平保卫战时也披上戎装,跟着徐皇后登上城楼杀敌的功绩。   父亲封太子,母亲封太子妃后,郭氏也封为东宫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几乎可以说是平起平坐。   小基连忙向庶母郭良娣行礼。   郭良娣站起来受了他的礼,这又让小基对这位地位超然的宠妃有了新的认识:郭良娣不是持宠而娇之人,礼数上一点都挑不出毛病,她没有坐着,而是站起来受嫡长孙的礼。   不仅如此,郭良娣一挥手,服侍的宫人端来厚重的见面礼,“几个小玩意儿,拿去耍。”   郭良娣出手,小基当然不会真的以为只是“小玩意”,慎重其事的道谢。   郭良娣对着太子妃笑道:“小时候我还经常抱他,软绵绵像个汤圆似的,这一晃五年过去了,小大人似的模样,更让人疼爱了。”   小基越是懂事,太子妃心中越是心疼,在那个动荡的岁月,谁都不敢肯定北平是否能够守住,儿子作为燕王府唯一的孙辈,必须想办法保住“火种”。   但凡事皆有代价,儿子是保住了,沐春胡善围夫妻把孩子教的也不错,可是她能够感觉到儿子的焦虑和疏离,七岁的男孩子啊,应该是调皮捣蛋狗都嫌的年龄,儿子懂事的模样,让她心疼又愧疚。   养孩子太操心的了不行,一点心都不操、眨眼变成成年人般懂事也不行,就好像白得了一个儿子,让人惴惴不安。   郭良娣一语道破了太子妃的心事,太子妃颇有知己之感,便顺手推舟的揽过儿子,时隔五年来第一次磨蹭着儿子的脸,一张白净面皮下都能摸到骨头,“我的儿,你太瘦了,回到家里,我给你好好补补。”   小基被母亲一摸,立刻紧张起来,分析着母亲是什么意思,好像暗指干爹干娘没有把我养好?可不能让母亲误会了干爹。   小基忙说道:“儿子在云南,干爹干娘一直很精心的照顾儿子,凡阿……善祥妹妹有的,儿子都有,儿子就是舟车劳顿,路上食欲不振,有些消瘦,过几个月就好。”   小基本想说阿雷妹妹,半路改口,觉得阿雷七岁了,不好总是叫她的小名,于是改口叫大名“善祥”。   其实太子妃没有怪罪春围夫妻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本能的表达,说儿子瘦了,但儿子明显紧张过度,误会她的意思。   唉,纵使亲母子,也不能放任随意,一个不小心,就有了误会。   太子妃有些黯然神伤,太子却摸了摸腆下去的肚皮,对郭良娣说道:“有没有给孤留点吃的?孤还饿着呢,刚好要基儿陪孤一起吃,两个人吃的香甜。”   郭良娣噗呲一笑,“就知道太子在皇上皇后面前不敢放开吃,今儿又是步行回来的吧,想必太子也饿了,早就备好了席面,饭菜都隔着热水温着呢,就等太子回来了开席。”   大明皇室的亲子关系,简直就是遗传厄运,一代接着一代,都各有各的痛处。皇上皇后并非不爱长子,只是作为一国储君,太过肥胖了终究影响健康,于是帝后都要太子少吃点,多走路,太子是孝子,当然说好,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愿,可是他那么庞大的体型,吃着正常人的饭量,着实饿的难受。   小基明白了亲爹不坐轿子的原因:要减肥。   郭良娣在身边一打趣,太子妃立刻从伤神里走出来,心想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够修复母子感情。   于是太子妃也是一笑,“这下太子更有正当理由吃加餐了。”   太子憨厚一笑,“稍微填一填肚子,不会吃撑的。走,儿子,陪爹吃夜宵去。”   相比其他人,太子是和小基最天然亲近的,或许是胖子天生带有亲和力的缘故。   小基跟着太子出了正殿,心想东宫不是还有一个李姓的侍妾生了儿子,封了良媛吗?小弟弟可能因为还在襁褓里睡觉,不能去正殿见他这个大哥,但李良媛为何在正殿不配有座位?良媛地位仅仅在良娣之下啊……   小基真是有操不完的心,满腹心事陪着太子吃夜宵,太子妃和郭良娣轮番为他布菜,长者赐,不能辞,只要夹在碗里的都吃完了,小基吃得有些撑,但不敢拒绝。   还是太子叹道:“你们两个有了儿子忘了丈夫,尽往他碗里夹菜。差不多得了,一口气吃不了个大胖子,小心儿子积食。”   郭良娣笑道:“太医说了要你少吃多动,这动筷子夹菜也算是动过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太子妃亲手舀着碗火腿豆腐汤,“喝了这个就停,别吃了。”   太子点点头,盯着太子妃手里的汤勺,“喂,你别只舀汤啊,这跟喝水差不多,你舀几片火腿进去,这火腿本来就切得像纸一样薄,还切成了细丝,根本就不占地方。”   太子妃说道:“这火腿炖过汤,滋味都在豆腐里,你吃豆腐,就算是吃过火腿了。”   竟一片火腿丝也没加,只是两块豆腐一碗汤。   太子无奈,堂堂一国储君,居然“屈服”在妻妾的安排之下,喝了碗豆腐汤住下了。   小基却越发觉得太子亲切——太子馋肉的样子,和阿雷妹妹好像啊。   小基心想,要不要从明天起给亲爹偷偷捎点肉吃呢?   且说东宫小基正以父亲为突破口,渐渐了解和融入皇室。纪纲刚刚完成护送任务交差,一路紧张这个宝贝疙瘩的安全,累得要命,连宅邸都不回,交了差事,就立刻去瓮堂(澡堂名)的泡澡放松。   早有锦衣卫去瓮堂清了场子,纪大人的“贵体”岂能被人围观,偌大的圆形池子里只泡着纪纲一人。   纪纲舒服得快要睡着时,心腹过来说道:“南康公主府的女官江全要找您说话,这么晚了,要不要她明天——”   纪纲冷冷的看他一眼,“我早就说过了,江女官若有事,直接来禀报便是,这地方不便见面,你安排一个画舫,我过去说话。”   当年毛骧被凌迟,是江全去死牢送去一壶麻痹神经的酒,减轻了毛骧的疼痛,纪纲牢记江全的大恩,如今他正得势,对江全照顾有加。   秦淮河上,画舫如星星点点,在这条玉带上穿梭,江全戴着兜帽,遮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登上画舫。   纪纲已经穿戴整齐,恭恭敬敬请江全坐下,“江女官连夜找我,可是有急事?”   江全摘下兜帽,脱去面纱,抬起头,灯光下,眼睛一片红肿,“我无事,是南康公主……胡观这个畜生,居然偷娶娼妓为外室!堂堂公主之尊,岂可与娼妓共侍一夫!可是南康被胡观花言巧语蒙了眼睛……”   原来南康公主下嫁胡观之后,胡观晓得此生富贵都要靠公主,卖力的讨好伺候公主,赢得了公主芳心,还生了一个儿子胡忠。   南康年幼失母,幼年、童年、少女时期辗转数个嫔妃手里抚养,生活环境不稳定,虽身边一直有女官江全保护着,但到底比不上亲娘,长成了懦弱的性子。   心里极端缺爱的女人,也往往容易被渣、被男人的一时温存、花言巧语所蒙蔽,胡观略施手段,南康公主便对他死心塌地,加上生了儿子,就更加相信胡观。   江全历经沧桑,一眼就看出胡观的真面目,总是劝南康要摆正公主的架势,不要被驸马摆布。胡观则装委屈白莲花,在南康公主那里给江全上眼药。   南康公主对胡观越发依赖,反而对陪着她长大的女官江全渐渐疏远。江全无奈,心想看在重外孙胡忠的份上,总不好拆散这个家,胡观人坏,但量他也不敢对公主使坏,凑和过吧。   江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观晓得这个女官人脉广,很是厉害,不敢过分,两方休战,相安无事。   胡观仗着公主敛财,都说保暖思那啥,胡观和秦淮河一个花魁娘子勾搭上了。   江全一直防着胡观,拿到了把柄,当即向南康公主捅破此事。可是胡观不承认,还神不知鬼不觉把那花魁娘子不知藏哪去了,来个死无对证,还反咬江全心理变态,故意挑唆他们夫妻不和,要赶江全离开公主府。   南康公主选择相信胡观,但是多年情分,到底舍不得江全这个赤胆忠心的女官,公主劝江全莫要再疑神疑鬼了,一把年纪,在公主府安度晚年多好。   江全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她可是为了考女官、找女儿,苦读十年书的狠人啊!   她表面答应公主,向胡观道歉悔过,施展缓兵之计,等到纪纲一回来,立马连夜找来,求纪纲帮忙,找到胡观偷藏的花魁娘子,要南康公主看清胡观的真面目。   纪纲听了,说道:“当年毛大人被凌迟,是胡观起头攻奸毛大人罗织罪名、冤杀朝廷重臣。我晓得胡观是为了给东川侯一家人报仇,也是高祖皇帝要杀毛大人,以平息众怒的缘故。但是他既然心甘情愿被人当枪使,就要知道当一杆枪的后果。”   “只是,胡观是南康公主的驸马,江女官和南康公主的关系,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情吗?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得。如今胡观敢这样算计江女官、欺骗南康公主,新仇旧恨,我必不会放过他。您一句话,想把胡观整成什么样?”   江全目光结了冰,“有他在,南康不会幸福的,她陷入爱情陷阱越来越深,迟早会遭遇致命打击,不如及时止损。纪大人想要他怎么样,我就想要他怎么样。” 第202章 无人生还3.0版本   能够熬过洪武、建文、永乐三朝的驸马都是幸运儿,毕竟前九个都死于非命,无人生还。   胡观是个精明的驸马,最会见风使舵,洪武朝得了岳父的暗示,疯狂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由此还赢了耿直贤德的名声,可谓是名利双收。   建文朝,李景隆挂帅第二次北伐时,他为了表示忠心,跟着主帅北上,讨伐“燕贼”,又不敢真的打,一箭未出,就举手当俘虏,燕王当时要争取皇室的支持,对胡观这个妹夫礼遇有加,客客气气的送他回京,一场战役下来,李景隆成了李跑跑,疯狂在山东地区逃窜,他却连点油皮都没破。   永乐朝,燕王兵临城下,他作为驸马要守城,眼瞅着其他守军打开城门迎燕王,他也忙不迭的去开城门。   燕王进了皇宫,大局已定,他作为皇室成员,立刻上书,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求燕王登基,见风使舵,抢了一个拥戴之功。   燕王登基,南康这一辈的公主从皇帝的姑姑,变成皇帝的妹妹,那么封号就不能是“大长公主”了,都成了公主,不过无论公主的封号如何变化,驸马都是驸马。   永乐帝重启锦衣卫,曾经的通缉犯纪纲摇身一变,成为锦衣卫指挥使,这让胡观着实害怕过一阵子,因为当年纪纲的上司毛骧就是他搞下台的,他还想抢走毛骧的尸骨作为祭品,只是中途被怀庆公主的驸马王宁给截胡了,胡观担心纪纲报复。   但是后来胡观见永乐帝为了巩固地位,善待皇室,只要拥护他的统治,承认他帝位的合法性,他都会不计前嫌,对他们好,以前被建文帝委屈过的,他都会给予弥补,比如庆成郡主就恢复了庆阳公主的封号,永乐帝就是擅长搞统战工作,抓主要矛盾,他只杀了两个明目张胆反对他的驸马:   第一个就是驸马梅殷,因为梅殷不肯永乐帝的合法性,永乐帝只得请他下水与鱼同眠了。第二个是建文帝的姐姐、江都公主的驸马耿璇,洪武朝唯一剩下的武将耿炳文作为建文朝的顾命大臣,全家满门抄斩,耿璇当然也无法幸免。江都公主承认了新君的帝位,永乐帝没有为难她,将她降为江都郡主,厚待之。   胡观暗中观察永乐帝的政策,晓得自己的安全了,他摇着大旗支持永乐帝,纪纲不敢动他,驸马的身份是个再好不过的护身符。只要他不造反,纪纲能够把他如何?   胡观放心了,一门心思的哄南康公主,待南康生下儿子,他还巴巴的给儿子取名叫做胡忠,是为了向永乐帝表忠心。永乐帝如何不知?遂赐给小外甥诸多礼物。   有了儿子,还将南康公主牢牢拿捏在手心里,但是胡观还是觉得不自在——公主府的女官江全实在太碍眼了。   据说江女官刚进宫时,亲眼看见南康公主出生,两人结下缘分,之后南康公主辗转在李贤妃、成穆贵妃孙氏、李淑妃、端敬贵妃郭氏四个嫔妃宫里长大,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江全一直陪着她,南康公主对江全太依赖了,几乎言听计从。   但是胡观讨厌江全,一山不容二虎,他讨厌江全审视的目光、他讨厌江全拿着一壶酒夜探死囚送毛骧最后一程,他和江全的政治立场不同、他讨厌南康公主遇事总是先问江全的意见,他讨厌每一次和江全有冲突,南康公主总是劝他“忍一忍”,让着江女官这个老不死的。   他晓得公主是自己安生立命的靠山,他一生富贵荣华都依附公主,可是有江全在,就像眼里的沙子、鞋子里的小石头、一锅粥里的老鼠屎,实在太膈应了啊。   可是江全身体很好,六十岁了还可能啃得动炒蚕豆,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架势,胡观觉得,就算是他死了,江全还活着呢。   胡观想弄死江全,但江全除了南康公主,她还有别的后台,宫廷几大女官都是她的老友,目前最受永乐帝尊敬的怀庆公主和江全的关系也很好,更别提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江全面前毕恭毕敬。   江全人脉太广,这个老不死的从来不肯好好在公主府待着,不知疲倦的参与各种交际,维持人脉。   其实江全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南康,南康一门心思关起门和胡观过日子,陷入情爱,对外面宫廷朝野完全不感兴趣,江全若不出手打理关系,倘若南康有事,谁会管她?   江全若不明不白的死了,胡观有把握糊弄南康公主,但是其他人岂会善罢甘休,尤其是专门查御案的纪纲。   既然弄不死她,就胡观想出一计,要南康公主厌恶江全,主动远离她。于是胡观和秦淮河一个花魁娘子勾搭上了,演了一出戏,暗地里出钱为其赎身,安顿在宅院里,还故意装作不慎,露出浓烈的胭脂味,让江全“上钩”。   江全果然上当,在亲眼所见胡观和花魁蜜里调油后,带着南康公主去捉奸,可是到了宅院,花魁娘子仆从全部消失,胡观主动带着南康参观宅院,说这是他秘密为南康生日准备的惊喜。   南康公主喜欢红枫,这个院子遍植枫树,只要到了秋天,枫叶似火,那将是怎样的美景?   江全几乎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花魁娘子,颜面尽失。南康公主责备江全冤枉胡观,要她思过,向胡观赔礼道歉。   江全的忍功无敌,表面和胡观上演“负荆请罪”和“将相和”,背地里却等纪纲回京,秋后算账。   江全对胡观动了杀心,纪纲则早就想弄死他为毛骧报仇了,两人一拍即合。   纪纲说道:“胡观是驸马,且率先向皇上投诚,劝皇上登基,有从龙之功,不可小觑,若要动他,只能智取,不可使用暗杀或者制造意外的法子,这样会引起皇上的不满。”   南康公主好糊弄,说是意外,哭一哭就罢了,她的儿子胡忠刚刚一岁,养着儿子,总能走出悲伤。问题是永乐帝不好糊弄啊。   江全向纪纲行了一礼,“纪大人如有差遣,只管吩咐我。”   纪纲忙扶江全坐下,“不用劳动江女官,你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都交给我,这期间你我莫要来往,免得引人怀疑。”   江全回到南康公主府,纪纲开始给胡观设下圈套,用借刀杀人之法。   首先要找到做戏的花魁娘子,纪纲手下锦衣卫暗探遍布天下,尤其是秦淮河数不清的青楼楚馆,通过花魁娘子的卖身契,查到了其原本是扬州瘦马,被转卖到秦淮河。   扬州娼家买下相貌秀丽的女童,从小当大家闺秀培养,色艺双绝,绝非一般胭脂俗粉能比的,这样的人家往往从宋朝时就有“技术”了,当一门手艺代代相传,都在锦衣卫那里挂过名的,故,暗探很快找到了当初训练花魁的“妈妈”。   落叶归根是人骨子里的本能,花魁娘子得了自由和钱财,大多会选择寻亲归乡,找个老实人嫁了。   果然,这个和胡观演戏的花魁娘子也未曾免俗,回乡寻亲,发现父母双亡,家里算死绝了,倒有一群苍蝇般的族人要啃下她这块“肥肉”,花魁娘子在京城是见过大世面的,雇了保镖突破重围,正要去杭州这等大城市找个老实人嫁了,被锦衣卫逮住。   如今锦衣卫的手段在纪纲手里越发登峰造极,花魁娘子不到天亮就召了,纪纲许给她一条生路。   三天后,花魁去了宗人府告状,说驸马都尉胡观骗身偏心,还要杀人灭口!   根据花魁娘子的控诉,胡观伪装未婚,赎她出青楼,许以正妻之位,谁知两人恩爱缠绵不到一个月,被她发现真实身份,她打算去南康公主府跪求,自愿在公主府为奴为婢,为公主端茶洗脚,希望公主能够容她偶尔和驸马见上一面。   胡观表面答应,背地里却害怕南康公主发现他出轨而暴怒,干脆借着画舫赏月的时候,将她推下秦淮河灭口。   幸亏花魁娘子懂得水性,活了下来,由爱转恨,休养好身子后,特来宗人府告状,揭开驸马胡观的真面目,以免南康公主被这个负心薄幸、狼心狗肺的男人哄骗了,现在胡观敢杀她灭口,将来说不定某天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公主云云。   胡观大呼冤枉,指天发誓,他对南康公主忠贞不渝,一生不二色,这个妓女一派胡言。   胡观真的没有睡过花魁,一切只是做戏,逼走江全。他是经历过家族败落,满门抄斩的贵族子弟,富贵权力最重要,并不好女色。   但是花魁娘子却准确指出他的左脚小拇指天生内扣畸形、双蛋中间有一颗黄豆大的小黑瘤子!   这等隐私之事,除非枕边人,还有谁知?   胡观就像上个月的江全一样,百口莫辩,只得跪求南康公主原谅,求她看在儿子胡忠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被一个妓女戴了绿帽,和妓女睡同一个男人,南康公主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她虽胆小懦弱,然而公主之尊,是不受传统三从四德约束的,尤其是洪武朝的公主们,有强势无比的高祖皇帝这个父亲在,那个驸马敢纳妾?   招妓更是扯淡了,高祖皇帝若在,早把这种没有眼色的驸马给剁了。   人证物证具在,哀莫大于心死,南康公主颜面无存,在江全的搀扶下,掩面哭泣而去。   胡观被关在宗人府,宗人府把驸马招妓的丑闻报给永乐帝,交由皇帝处置。   南康公主虽不像怀庆公主那样和永乐帝亲近,是永乐帝稳定皇族的重要棋子,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妹妹,妹夫招妓,当哥哥很有面子吗?   永乐帝焉能不怒?胡观那里给南康公主没脸,分明是不把朕的威严放在眼里!   永乐帝先命锦衣卫打了二十板子,将胡观圈禁宗人府,等候南康公主的处置意见。   胡观对南康公主不忠,但是对永乐朝有拥戴之功,况且,官员招妓,顶多削官,最严重的处罚是革去功名,不至于致死。   何况,南康公主往日和胡观夫妻情深,且生育一子,胡观下场如何,归根到底要看南康的意思。   南康公主一回去,抱着儿子,想起胡观的好处,爱恨交织,江全见外孙女伤心如斯,心中更痛,暗想就凭公主的软性子、胡观以前做的水磨工夫,说不定过几日就回转,原谅胡观了,怎么办?   纪纲托人捎来密信,告诉江全:这只是开始,要她稍安勿躁,绝招还在后头。你只需稳住南康公主十天,十天之内,千万不要让公主松口,去宗人府要人。   江全照做,南康公主第二天就心软了,和江全商议去宗人府捞人。   江全暗叹纪纲算无遗策,劝告南康:“唉,驸马一时被那狐狸精迷住心窍,做下错事,背叛与公主的盟誓。可是一来忠儿还小,二来驸马素日对公主伺候的尽心,我是看在眼里的,应该给驸马洗心革面的机会。”   “可人若不长点记性,焉知以后不会再犯?何况他伤了公主之尊,总不能关两天就放出来,让旁人轻贱了皇族,皇上面子上也不好看。不如冷驸马十天,要他好好思过,十天之后,再去接他回家。”   南康公主从小就依赖江全,觉得此举甚妥,便应下了。   另一边,纪纲偷偷煽动御史们以驸马招妓为由,参胡观伤风败俗,品行不端。参人本就是御史的责任,每个月都要完成业绩的,参其他人有风险,但参胡观这种没有后台的落魄贵族子弟、只靠着公主飞黄腾达的驸马风险系数极低。   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奏本雪片般飞到永乐帝的案头。永乐帝日理万机,整日忙于处理各种国家大事,焦头烂额,还要被家丑所扰,气得他又派锦衣卫把驸马打了胡观二十板子撒气。   本来嘛,大舅子打妹夫,不打白不打,就是在民间,大舅子打了欺负妹妹的妹夫,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也不会管的,围观群众只是看热闹,说打的好,没有人会同情妹夫。   就像以前沐春的舅舅冯诚把皇帝义子、西平侯沐英打成猪头,暴脾气的高祖皇帝都不说什么。   锦衣卫一面打,还一面骂,旁人还有人把御史的参本拿出来大声朗读,简直虐身又虐心。   胡观最初还以为凭借以前在南康公主那里下的功夫,定会原谅他,接他出去。可是胡观左等右等,不见公主,却等来一顿板子和一堆参他的奏折。   分明是在公主那里失宠,又在御前失信的结果。两条路都堵死了。   胡观身心崩溃,东川侯府胡家都是被砍头灭族的,他夜里做噩梦,梦回那个可怕的刑场,二哥一家明明无罪,却被锦衣卫按上谋反的罪名,全家走向刑场,一个个头颅咕噜噜滚下来……   胡观猛然惊醒,稍微翻身,共计挨了四十板子的屁股如千万个针扎般疼痛。   好容易挣扎到天亮,狱卒捧来新衣,提来食盒,给他换下沾染污血的旧衣,饭桌上摆着的都是他素日爱吃的菜肴。   胡观大喜:“这是南康公主府送来的吧?”   狱卒却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含含糊糊说道:“吃吧,普通的死刑犯砍头前都有一碗断头鸡吃,何况你还当过驸马呢。”   这话看似寻常感叹,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就是胡观必死的意思。吃好喝好,就要上路了。   在这种心理暗示之下,胡观从云端再次跌落地狱,顿时陷入绝望,昨夜全家砍头的噩梦挥之不去。   胡观心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能像族人一样被砍头,宁可自我了断,要个全尸。   起码,还有忠儿,胡家不至于断了香火。   狱卒来收碗时,发现胡观用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消息传到锦衣卫,纪纲淡淡道:“知道了。”   随后,纪纲步入地下密室,密室里挂着毛骧的肖像,香案上摆放着毛骧的神位。   纪纲点燃三炷香,三拜,供奉给毛骧,随后,打开香案上一个账本似的册子,每一页都写满了人名,足足有一百多个。   其中有一半人的名字用朱笔画了圈,很是醒目。纪纲翻到中间,且住,拿起朱笔,把写着“胡观”的名字上面画了个圈,对着毛骧的画像说道:   “毛大人,你生前总是说我美貌无限,智慧有限、空有一副好皮囊、烂泥扶不上墙、一百年都不开窍、胳膊肘往外拐、若不是在你手下做事、有你护着,我早就死了一百次都不止。”   “我现在终于开了窍,懂得用心机、耍手段,我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你复仇。当初压死你的每一根稻草、冻死你的每一片雪花,我都不会放过。我现在已经完成一半目标,今天送走的人是胡观,胡观是被我活活吓死的,没有脏我的手,他自己要死的。你看,我有脑子了吧。” 第203章 麦旋风   胡观一死,洪武朝死于非命的就凑齐了完完整整的十个,皆死于自杀和被杀——洪武朝一共也就十二个驸马。   目前只有排行在末尾的含山公主和汝阳公主的驸马还瑟瑟发抖的活着。最小的宝庆公主只有八岁,生母张太嫔在建文朝的时候死了,目前由徐皇后养着,尚未婚配。   胡观死的不光彩,是因招妓而被御史弹劾,畏罪自尽。都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情一般是以得了急病死了而收场。   但是永乐帝太恼火胡观所为,没有替他遮掩,要史官如实将胡观之死记录下来,留下千古骂名,被后人所耻笑。   南康公主不仅伤心,还颜面扫地,越发闭门不出,守着儿子胡忠过活。   纪纲向江全道歉,“原本是想打了老鼠,尽量不要伤着玉瓶,没想到皇上大怒,对胡观之死不遮不掩,还是伤了南康公主的面子。”   江全历经沧桑,见识广、想得开:“不关纪大人的事,长痛不如短痛,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南康资质平庸,她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皇室是非,焉知不是因祸得福?忠儿白胖可爱,南康会慢慢走出来的,等忠儿大了,以前的事情被淡忘,他娶妻生子,又是一代人,南康这一生,和许多女人比起来,算是幸运的。”   纪纲为江全的宽容大度和目光高远甚是叹服,“皇长孙回来了,小小年纪,文武双全,脑子灵活,懂得察言观色,深得皇上喜欢,许他在书房随意行走,这个可是太子都不能的,东宫借着皇长孙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很多人很失望啊,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皇族争斗是永无止境的,江女官和南康关门避世这样也好,少些烦恼,依我这几年观察,永乐朝皇室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不知会如何腥风血雨呢。”   江全点点头,“咱们不招惹任何一方,免得引火烧身。”   江全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永乐朝才刚刚开始,皇子之间的争斗就初显端倪。   永乐帝和徐皇后生有三个皇子,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从出生上看,都是一母同胞,原配嫡出,但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朱高炽性格和他的脂肪一样敦厚,喜文厌武,不过限于天资,文也没搞出什么大成就,顶多就是举人水平。   朱高煦身材相貌和永乐帝酷似,英勇善战,靖难之役,他一直跟随父亲在战场冲锋,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几次救父亲于危难之际,是永乐帝最喜欢的儿子。   朱高燧长得像二哥,性格也似二哥,也佩服二哥的才能,经常为二哥吹各种彩虹屁,以二哥为榜样,是二哥的附庸。   所以皇族的争斗,其实就是长子朱高炽和次子朱高煦之间的角逐,从两个儿子的实力来看,长子是处于绝对下风的。   两年前永乐帝攻入京城,登基为帝,当即就封了妻子徐氏为皇后,同时,为了诏显其正统地位,干脆篡改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前五个皇子出生记录,销毁了生母硕妃的痕迹,把先太子朱标等前五个皇子,全部改成孝慈马皇后所生——反正前三个都死了,他排行老四,反而成了老大,老五周王朱橚是他亲弟弟,他不当皇帝谁当?   永乐帝用雷霆手段巩固自己和妻子的地位,接下来,就是封储君太子。   按照《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永乐朝根本就没有庶子,朱高炽是嫡长子,且之前已经由高祖皇帝册封为燕王世子了,他理所当然是太子。   然而,朱高煦一路跟着父亲打到京城,整个靖难期间,朱高炽却没有离开北平一步,北平保卫战时,朱高炽的妻妾张氏和郭氏都披着戎装拿着刀枪和婆婆徐皇后一起登上城墙杀敌,他因肥胖行动不便,手上一滴血都没沾,稳坐后方。   朱高炽人不在京城,诸多想要投诚站队的官员连门都找不到,如何支持他?   于是乎,在京城的朱高煦近水楼台先得月,其王府门庭若市,很快掌控了一大批官员,为摇旗呐喊,上奏本,支持朱高煦为太子。   三弟朱高燧也赶到了京城,支持二哥。   永乐帝最喜欢二儿子——试问天下谁不喜欢救了自己性命的儿子啊。长子朱高炽身体肥胖,经常生病,永乐帝也担心将来储君不稳,更添动荡,不如一步到位,立身体健康、勇敢善战的老二为储君。   但,朱高炽身体不好,他又没死。按照继承法则,应该立长子。   永乐帝有些纠结,迟迟没有册封太子。   若是一般人,听说父亲有改立储位的想法,不早就跑到京城,收复一些官员,要他们为自己摇旗呐喊,和二弟争夺储位了。   但朱高炽不是一般人,他是个心宽体胖的胖子。整个永乐一年,他啥都没干——只是带着妻妾们留守北平,为病重的母亲徐皇后侍疾!   换了个好几个大夫皆不管用,徐皇后在北平保卫战中受了伤,好容易丈夫登基做了皇帝,又传来娘家、魏国公府的两个兄弟相继死去的噩耗,徐皇后的病情越来越重。   朱高炽一门心思都在母亲的病上,对京城各种风言风语置若罔闻,他四处寻医问药,派人去找精通医学、专心修医书的五皇叔周王朱橚寻求帮助。   朱橚向大侄子推荐协助了他修书的两个大夫:谈太医和茹司药夫妻。   这对神仙夫妻施展毕生所学,将徐皇后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了。   徐皇后大病初愈,朱高炽这才带着母亲和妻妾姗姗来迟,从北平搬到京城。   永乐帝见徐皇后容光焕发,再看长子朱高炽似乎瘦了一些,可见长子一片纯孝之心,顿时把对长子的成见抛到脑后,沉浸在和徐皇后夫妻团圆的欣喜之中。   随后,朱高炽的一个小妾李氏生下一子。这说明了什么?这表示朱高炽胖虽胖了些,但是身体不错啊——身体差能让小妾怀孕么?对吧。   朱高炽无能、身体差的缺点全部消失,加上嫡长的身份,永乐帝不再迟疑,大手一挥,立刻封了长子朱高炽为太子,全家搬到东宫。   就这样,朱高炽一波骚操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二弟朱高煦争了一年的太子之位。   无权无势,无才无颜值,还一胖毁所有的朱高炽,妥妥的言情小说反派大boss人设,但就是压住了有权有势、有才有颜、八块腹肌大长腿、堪称言情小说男主人设的朱高煦。   永乐二年,除了册封朱高炽为太子,还封了朱高熙为汉王,朱高燧为赵王,由此,储位之争尘埃落定。   一个胖子的逆袭,把母亲的病治好,再把小妾搞怀孕,就得到了东宫,完全打破了宫斗固有的套路,由此奠定了永乐朝宫廷政治狗血逆转、不可捉摸的基调。   朱高炽刚封太子,就立马求永乐帝把长子朱瞻基从云南接回来,自己生的儿子,以前在北平也就罢了,现在他封了太子,全家搬到京城,是时候把长子接回来。   朱瞻基日夜兼程回宫,正好赶上端午节,开始每年一次的踏青射柳活动,所有武将和皇室成员都要参加,白胖的太子也不例外,专门管挑选马匹的太常寺愁死了:找一匹能够承受太子体重的马实在不容易啊!   按照太子的体型,骑一头牛比较合适。   擅长武功的汉王朱高煦心想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在射柳时好好表现,狠狠把太子大哥的面子踩在脚下。   比赛开始,太子身份最为尊贵,从他开始,太子骑着一头气喘吁吁、生无可恋的白骏马在柳荫下走来。   之所以走过来,是因为太子实在太胖了,白马能够快步走就不错了,根本跑不动。   太子骑在上面,就像一个麦旋风甜筒——上面堆着脂肪为主的冰激凌,下面是尖细脆弱的蛋筒,就像白马的纤细修长的四肢。   都晓得太子胖,但不晓得太子会胖成这样,平时站在一起,赘肉藏在宽大的袍服之下,勉强还行,一旦骑到马背上,就像公开处刑似的,太子把骑马踏青变成了游街示众,一身脂肪跟着白马步行颠簸的节奏颤抖,每一块肥肉暴露在阳光之下,无处遁形。   这下就连亲爹永乐帝都有些不忍直视,汉王和赵王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眼。   汉王赞道:“太子大哥比以前有进步——以前都不能骑马,现在可以骑在马上跑两步了。”   赵王点头:“嗯,太子大哥最近是有些瘦了。”   这还瘦?那以前得胖成什么样啊!   永乐帝是在马背上得天下的,此时有些看不下去了,毕竟是自己生的儿子、堂堂一国太子,公开出丑好看么?   永乐帝摆摆手,“赶紧射吧,不用骑马了。”   白马的四条腿开始打颤,快撑不住身上的肉山了。   朱高炽吃力的从后背箭壶里取出一支白羽箭,搭在弦上,满头满脸的汗,连手心也是,像是洗了个澡,射箭的时候手一滑,第一箭脱靶。   场面一片死寂,太子毕竟是储君,太子出丑,无人敢笑,只能保持沉默。   第二箭,朱高炽吸取教训,先在衣服上蹭干了手心的汗水,这才开始射箭,勉强射到靶子边缘。   第三箭,朱高炽手臂已经脱力了,箭矢绵软无力,还没到靶子就掉在地上。   任务完成,在四个健壮宫人的搀扶下,朱高炽下马休息,还嘱咐牵马的太常寺官员,“这匹马辛苦了,回去多给它加点料。”   一旁徐皇后对永乐帝说道:“太子是个善良的孩子,自己累成那样,还惦记着那匹马。”   在亲娘眼里,无论多大、多胖,都是自己的孩子。何况在她受到病痛和娘家兄弟死亡噩耗共同折磨的时候,太子是唯一陪在她身边的孩子。   永乐帝听了,心下一软,将责备太子的话都咽了下去。   轮到汉王朱高煦,朱高熙立刻开始了他的表演,策马驰骋,快到只看见绿柳荫下的一人一马的影   子,嗖嗖嗖三箭,全部射中靶心。   赵王朱高燧第一个拍手叫好,众人跟着欢呼。   永乐帝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赐给朱高煦奖品,还向群臣赞道:“此子最肖我。”   永乐帝不好意思夸赞自己,既然说二儿子就像他,那么四舍五入就是夸自己。   群臣都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纷纷赞美汉王,永乐帝听了,很是受用。   赵王朱高燧也是三发命中,之后轮到皇室驸马,洪武朝十二个驸马只剩下两个了,射完之后,轮到永乐朝的驸马:   永乐帝的长女永安公主的驸马、广平侯袁荣。   次女永平公主的驸马、富阳侯李让——李家因李让拒绝投降,被建文帝灭了满门,因而格外受到永乐帝疼惜,是目前最受宠的驸马。   三女安成公主的驸马、西宁侯世子宋琥。   这三位驸马皆是武将世家出身,英勇善战,在靖难之役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因而都是三发全中。   此外,永乐帝还有两个公主,因年纪还小,尚未婚配。   永乐帝心情大好,频频点头,厚赐了三个女婿。   驸马们射完了,轮到孙辈。   头一个出场的当然是皇长孙朱瞻基。   老实说,朱瞻基刚出场的时候,并没有人看好他。   因为他太瘦了,回到家里,太子妃给他补身体,结果营养有它们自己的主意,不长肉,全用在长个上了,就像竹子似的嗖嗖往上窜。   朱瞻基为了方便骑射,换了窄袖掐腰的骑射服,腰部被牛皮带束得紧紧的,骑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奔跑的频率起伏,这细腰仿佛要折断似的,简直就是一只长腿长腿的螳螂骑马。   朱瞻基握着弓箭,立刻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不理会众人的目光,他按照沐春所教的步骤,调整呼吸,感受着风向变化,把箭壶里三支羽箭全部抽出来,搭在弦上,三箭齐发,三箭全中。   作者有话要说:朱高炽最大的外挂是儿子朱瞻基。   朱瞻基的最大外挂是春围夫妇。 第204章 中二病   朱瞻基从骑马到射箭的姿态,一看就是名师指点过的,并非普通的骑射师傅所教,永乐帝等人心知肚明,并不十分惊讶,倒是汉王赵王等人皆是惊艳:   他们只晓得大侄子在北平动荡时期当做火种送出去单独保护起来,心想避世的穷乡僻壤之地,能见过什么世面?。   再看他瘦成一把骨头、弱得跟小鸡仔似的,一张素白的脸,脸上蓝色血管都能看得清楚,心想这病秧子的模样,估摸比他肥胖多病的爹身体还差,唉,也不知能不能养活大。   可是朱瞻基七年不鸣,一鸣惊人,谁能想到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居然会三株连发这等高超的武艺?   朱瞻基是故意的,他回宫之后,观察着亲人和亲戚们之间微妙关系,晓得父亲处境不妙,二叔汉王对东宫虎视眈眈,身为东宫皇长孙,他没得选,所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朱瞻基才七岁,就晓得自己要撑起岌岌可危的东宫了。   故,之前在永乐帝面前表演的时候,他故意有所保留,射中箭靶就可以了,就是准备在端午射柳之日上一鸣惊人,好教他人知道,父亲身体不行,他可以弥补父亲的缺点。   皇长孙惊艳亮相,自然得到满堂彩,永乐帝把大孙子叫到身边,感叹老朱家后继有人。   本以为东宫出丑,却意外逆转成了皇太孙的惊艳首秀,汉王大失所望,皇长孙这五年到底养在那里?到了什么神仙人物调教?难道大明还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势力?这些势力都属于皇太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汉王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评估东宫的实力了,那么该找谁打听呢?   父皇是派三保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接人的,三保太监是父皇心腹,口风严实,找他估摸问不出个所以然,还要被父皇猜忌。纪纲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比较有说话的余地。   于是汉王和纪纲约了个饭局,打听消息。   纪纲到底是混过洪武、建文、永乐的三朝元老级人物了,汉王请他,是给他面子,不能拒绝,欣然赴约。   席间,纪纲好话听着、好酒喝着、美人赏着、礼物拿着,接受着汉王糖衣炮弹的洗礼,只是糖衣吃下去,炮弹全都还给汉王。   纪纲喝得醉了,一张嘴犹如蚌壳,硬是撬不住什么话来。   汉王有着永乐帝的执着,尤不死心,要手下把自己五岁的嫡长子朱瞻壑叫过来。   朱瞻壑是汉王妃韦氏所生,小小年纪,就封为汉王世子,相貌身材和父亲汉王神似、都是圆脸大头、人高马大,生得威风凛凛,端午射柳那日,他也三发全中,然而东宫大堂哥朱瞻基因一手三株连发的技艺最先出场,已经抢走所有的风头,他尽力表现了,依然反响平平。   世子身份尊贵,纪纲连忙站起来行礼,朱瞻壑小大人似的扶着纪纲起来,“纪大人免礼。今日我想请纪大人帮个忙。”   纪纲瞧着这孩子坐在椅子上,脚都达不到地面,晃晃悠悠的,却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世子有何吩咐?尽管说,臣尽力而为。”   朱瞻壑说道:“端午射柳那日,大堂哥表现出色,三株连发,其骑射功夫连父王都叹为观止,我虽也射中三箭,但是远不如大堂哥,知耻而后勇,我这几日在汉王府勤加练习,却一直不得要领,手都磨破了,依然毫无进益。”   朱瞻壑一边说,一边把伤手给纪纲看,小小的手掌有几个挑破的血泡,说道:“名师出高徒,大堂哥又不是天生就会射箭,我想请教纪大人,教授大堂哥骑射之术的高人是谁?我很是仰慕,哪怕三顾茅庐,也要请他指教一二。”   一般皇家传到了第三个皇帝,热血已尽,皇族弟子早就放下祖先马背得天下的武艺,转为在文学和艺术方向发展,类似元朝黄金家族这种彪悍的血统也避免不了这个规律。可是由于永乐帝作为历史上唯一藩王造反得到帝位的特例,这让老朱家崇尚武艺的热血感染到了第四代,武艺兵法依然是他们学习的重点。   朱瞻壑小小年纪,谦虚有礼,礼贤下士,迅速得到了纪纲的好感。   须知纪纲去接皇长孙朱瞻基时,朱瞻基非要面辞干娘胡善围,当场驳了纪纲的面子,这脸打的,至今都有些疼啊。当然,纪纲不至于和七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他只是觉得朱瞻基太能装了,对人客气中带着冷淡疏离,傲气的很,好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出身尊贵似的。   朱瞻壑如此诚恳,自曝其短的拉近关系,看着他手掌的血泡,纪纲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话说的让人听起来舒服。   但沐春诈死,和胡善围隐婚,这是国家机密,除了帝后东宫,谁都不能告诉。   纪纲大言不惭拍着胸脯说道:“是臣教的。”   汉王听了,一口茶呛在咽喉,咳嗽不止。纪纲搞情报工作还行,武艺和兵法实在稀松平常,远不如他。就这样的老师,能教出朱瞻基这种学生来?   何况时间也对不上啊,分明是谎言。靖难之役四年,纪纲东奔西跑搞情报,他怎么有空教朱瞻基。   朱瞻壑听到父亲咳嗽,晓得纪纲敷衍自己,到底还是个孩子,闻言鼓着腮帮子气道:“纪大人骗小孩子,说话不算数,我生气了。”   纪纲神秘的降低音调,说道:“有些事情臣不能直说。三株连发的骑射绝技,当年汉王殿下的外公、中山王徐达是会的。此外,当时朝中还有一位出色的将领、昭靖王沐英也是弓马娴熟,家学渊源嘛……汉王殿下博闻广记,应该晓得臣的意思吧。”   汉王顿时懂了,“这五年朱瞻基一直藏在云南黔国公的沐府?妙哉,难怪黄子澄去云南募兵,黔国公沐晟以西南防务为由,一直没有出兵,原来父皇早就将西南沐府收入囊中。这么说,黔国公沐晟就是朱瞻基的骑射师傅。”   众所周知,第二代黔国公沐英和高祖皇帝前后脚去世,故,汉王只能猜到是第三代黔国公沐晟。   纪纲笑道,“臣可什么都没说,全是汉王殿下自己猜的,殿下千万不要把臣的话说出去了。”   看纪纲如此反应,汉王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是我太笨,之前早就应该猜到是云南沐府。靖难之役四年,放眼整个大明,唯有云南一直保持稳定,那地方都是新移民,谁也不认识谁,纵是见到一批陌生的外地人,也见惯不惯,最容易藏人,也最安全。”   朱瞻壑抱着父亲的胳膊撒娇,“父王,我也要黔国公教骑射,下一次骑射,我不能再输给大堂哥。”   大堂哥瘦的像一只螳螂,朱瞻壑本没有放在眼里,在堂哥回家之前,他一直都是皇族的焦点、皇上最喜欢的孙子,可是堂哥一回来,皇上的目光几乎只在堂哥一人身上,这种落差让朱瞻壑心中很是不爽。   输给一只螳螂,要他如何服气?   纪纲暗道:皇族子弟,明里暗里都在较劲,荣华富贵不好好享受,大人也就罢了,五岁七岁的小屁孩不是正好玩泥巴、偷鸟窝的年纪吗?怎么一个个比我活得还累?   纪纲觉得,皇室的小孩子上辈子投胎的时候都忘记喝孟婆汤了,出生就是大人,他小时候多么天真活泼啊。   汉王说道:“黔国公远在云南,如何教你?我为你另寻良师吧。”   朱瞻壑倔脾气上来了,“我不要!我只要黔国公!”   朱瞻壑从小备受宠爱,想要什么几乎没有被拒绝过,汉王甚是惋惜,没有生气,和儿子耐心解释道,“尽说些孩子话——黔国公沐家世镇云南,是高祖皇帝定下来的基本国策,这是祖制。前头那个无能的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变祖制,最后下场如何?何况,黔国公这种边关大将,无诏不得入京,不得出云南一步,你以为是普通大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早早收心了吧。”   朱瞻壑头一回当着外人的面被父亲教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要面子的,不想当面哭泣,气得跳下椅子,跑了。   汉王向纪纲道歉,“孩子莽撞,不告而别,让纪大人看笑话了。”   纪纲倒觉得汉王世子可爱起来,这才有个孩子样嘛,忙说道:“世子天真可爱,臣一个大人,怎能与孩子计较。”   不得不说,汉王在一年时间收服朝中一大波臣子是有原因的,除了一表人才、文韬武略,还惯会做人,谁不愿意被尊重、听好话呢。   一场饭局过后,宾主皆有收获,酒足饭饱而散。   次日,纪纲秘密向永乐帝回禀昨日汉王的饭局,“……微臣每一句话都不算是欺骗,反正都是汉王自己领会的。不过,微臣觉得,皇长孙消失这五年,肯定不止汉王一人好奇,不好一直瞒下去。”   纪纲早就不是过去的无脑花瓶了,放着永乐帝这么粗的大腿不好好抱着,琵琶别抱,改投向汉王怀抱,简直白日做梦。他的忠心只能给永乐帝,和汉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纪纲观察着永乐帝的神色,不置可否的样子,继续说道:“何况,从两岁到七岁,皇长孙相貌多有变化,万一有人从中做文章,会伤害皇长孙,微臣觉得,不如顺手推舟,默认此事,这样对皇长孙的教育教养都有个交代,别人不敢再质疑皇长孙来历不明。”   说的也对,黔国公沐英为皇长孙启蒙老师,这事对皇长孙有利,也避免了风言风语。   永乐帝正是最爱这个大孙子的时候,听纪纲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传朕的密旨,要黔国公沐英配合,把皇长孙的来历圆下去。”   要沐英来兜底,是稳妥的法子。总不能暴露了沐春和胡善围的关系,尤其是胡善围,她身上牵扯着太多惊天大秘密,要不是她在背后传递消息,挑拨建文母子自相残杀,建文朝怎么可能败的那么快。   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是藏起来比较妥当,不得轻易出山。   纪纲领命而去,回到锦衣卫衙门,屁股还没坐热呢,汉王府的人匆匆跑来请他去王府看看,“纪大人,我们家世子跑了!王妃急晕过去,王爷已经带人去追了,要小的来请纪大人帮忙寻人!”   涉及皇孙安全,已经不是私人交情了,纪纲忙命人进宫报给永乐帝,自己先带人去汉王府了解情况。   此时汉王妃已经醒了,哭红了眼睛,拿着世子朱瞻壑留下的书信给纪纲看。   五岁的孩子,字体比大人还规整,纪纲一看,用尽了毕生涵养,才勉强克制住笑容:   朱瞻壑这个熊孩子威逼利诱奶娘的家一个成年奶兄弟和几个小厮,带着他跑去云南,找黔国公“拜师学艺”去了。   “我竟不知他平日偷看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说。”汉王妃把几本封面是四书五经等圣贤之书,里面却是学武修道等市井幻想小说扔到案几上,“小人一味讨好世子,用这些粗浅的小说引诱他,好端端的孩子被拐带坏了。”   纪纲暗道:难怪一路上来报案的汉王府管家支支吾吾,不肯直说世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原来是这等“丑事”。   这算什么丑闻?等过个十年,封面还是这个封面,内容就要换成更低俗的“风俗”类小说了。   当年胡善围当司言的时候抄检皇子们居住的乾清宫东西五所,就抄出许多这种玩意儿出来……哎,怎么又想起了她。   纪纲猛地一拍脑袋,把胡善围拍出了脑海。   皇族的孩子长得快,一般人还是懵懂顽童的时候,汉王世子就到了中二时期,喜欢幻想,看来几本市井游侠小说,主人公坠崖、落水、流浪时各种奇遇,什么世外高人、神仙洞府、武功秘笈等等。   堂兄朱瞻基离家五年、行踪成谜,归来之后三株连发,大放异彩,这简直就是这些小说里头主人公的人生啊。   朱瞻壑看了进去,很是羡慕,想要效仿堂兄。   此时,汉王世子朱瞻壑的船只已经开到了江西九江,为了掩人耳目,他穿着大红袄裙,头上绑着两个蝴蝶结,做女童打扮,却站在甲板栏杆处,双手在背后交叉,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慷慨激昂之态:   既然黔国公不能来京城当我的骑射老师,我就去云南拜访黔国公,练成三株连发之技艺,学成归来,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   想到这里,朱瞻壑从负手的站姿改为左手叉腰,右手高高扬起,紧握成拳。 第205章 坑爹第一弹   朱瞻壑人小鬼大,他晓得他爹会满世界抓他回去,就要奶兄买了个姑娘,做妇人打扮,扮作一家三口,小夫妻带着胖闺女去云南投奔亲戚。   一路上各种水陆关卡的守军只晓得找密文里携带忠仆逃走的五岁小男孩,却不想朱瞻壑在通缉数量和性别上都做了手脚,一路蒙混过关,居然就这样创造奇迹,到了云南。   朱瞻壑小小年纪,外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以前他只是从北平到南京,现在他晓得大明疆土如此辽阔,若不偷跑出来一次,他贵为汉王世子,也是一只井底之蛙。   难怪大堂哥朱瞻基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原来他是见过真正大世面的。朱瞻壑更加庆幸自己跑出来了。   汉王朱高煦一路围追堵截找不到儿子,干脆到了昆明沐王府“守株待儿”——当地人简称沐府,其王府之名来自于第一代家族首领沐英死后追封昭靖王、以亲王礼下葬之典故。就像他外祖父中山王徐达一样,魏国公府也简称中山王府,可惜大舅舅徐辉祖一味愚忠,导致外家魏国公的公爵之位被削,至今尚未恢复。   朱高煦到了云南,方知这是一方宝地,守着西南门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民风彪悍,多金银铜等矿山资源,到了昆明,发觉这座城市繁华不输苏杭,竟然自成一番天地,沐府在这里,简直就是土皇帝。   掌控沐府,就是掌控了大明西南。再联想到父皇在靖难之役的时候稳住黔国公沐晟,没有带兵去南京勤王,燕军这才毫无阻碍的顺利进入京城。   朱高煦云南一行,犹如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对未来的战略布局有了新的想法,而长子朱瞻壑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时间也从端午到了酷夏,气候多变,即将进入昆明城时,突然一阵雷霆暴雨,连雨伞都被妖风卷走了,此时扮演母亲角色的姑娘拿着卖身契离开,“父女俩”瞧着远处有一角屋檐,便疯狂跑过去找地方避雨。   乌云遮日,太阳像是被狗吃了,霎时伸手不见五指,连路都看不清楚,只有一道道闪电亮起来的记下路线,朝着那个大院方向狂奔。   终于到了屋檐下,一声炸雷响起,随后一道闪电,奶兄正要敲门,朱瞻壑指着头顶两个白灯笼说道:“这家正在办丧事。”   白灯笼上写着一个“奠”字。   电闪雷鸣、妖风阵阵、突如其来的大宅院、白灯笼……种种连在一起,让看多了市井小说的朱瞻壑联想起鬼屋,这大宅院怕是一座坟墓。   奶兄习惯了自家中二病的世子各种脑洞大开的想法,他也不想冒险,可是世子以他素日买来的圣贤书封面市井志怪小说为把柄,要挟要么带他走,将来他会为奶兄求情、以后一直用他;要么他将此事嚷嚷出去,冷眼旁观父王王妃将他赶出汉王府。   奶兄没得办法,只得照做,此时冷雨浸透全身,他一个大人都觉得寒冷刺骨,担心世子被雨淋坏了,不顾世子的鬼屋警告,敲响了大门。   看门的见小女孩冻得(吓得)瑟瑟发抖,很是可怜,便将兄妹二妹放进去,就安置在门口茶房里等雨停。   奶兄道了谢,给了打赏。不一会,看门的拿着几套干净的衣服过来了,说道:“我们家主人送的,赶紧换上,小心着凉了。”   奶兄要给钱,看门的拒绝了,“我们家老太爷刚刚过世,主人家日行一善,为老太爷积福报,岂能收你们的银子。”   又打量着大头娃娃般圈滚体壮的朱瞻壑,“这是我们家小姐的新衣,因在孝期,不能穿鲜亮的绸缎衣服,这小姑娘身形和小姐相仿,穿着估摸刚好合身。”   朱瞻壑乖巧的行礼道谢,看门的见他白胖可爱,又抓了几样果子给他吃。   朱瞻壑换上干燥的衣裙,坐在椅子上,奶兄站在身后,用手巾给他擦干湿发,“从衣料上看,这家人非富即贵。”   朱瞻壑还沉浸在鬼屋的臆想里,可是嘴巴又馋,拿了一个果子给奶兄。奶兄摇头,“您先吃。”   “你先吃,看是不是蟑螂老鼠变的。”朱瞻壑说道。   奶兄“以身试毒”,忙吃了一个,“是一种奶做的果子。”   朱瞻壑这才将果子一扫而空。   雨一直下,昆明城关闭城门,今日是无法进城了,看门的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明日再走。   奶兄累极了,一沾枕头就鼾声四起,朱瞻壑毫无睡意,小孩子精力旺盛,干脆起来,推开窗户,此时雨势变小,纷纷扰扰如细线般,不见雨声,倒能听取蛙声一片。   除了蛙声,还闻得“沙沙”啃噬之声,朱瞻壑拿着一盏羊角灯看过去,原来屋檐下有一只湿漉漉的胖兔子在啃青草。   朱瞻壑无疑是个顽童,遂出了房门,蹑手蹑脚的靠近过去,撩起宽大的裙摆,猛地扑过去,那兔子听到风声就逃,正好撞进了他的裙子里头。   兔子在裙摆里剧烈扭动,朱瞻壑伸出胖手抚摸着,“莫怕莫怕,兔兔那么可爱,我不吃你,就想要你陪我玩会,青草有什么吃头,我屋里有奶做的果子,又香又甜。”   朱瞻壑兜着兔子就要回屋,突闻身后响起狗叫声,他一回头,见一条老黄狗猛扑过来!   朱瞻壑反应灵敏,就地一滚,躲过了老狗的偷袭,裙摆里的兔子乘机逃跑,朱瞻壑顾不得兔子,拔腿就跑。老狗也不追他,改为追兔子,又一个猛扑,将兔子压在身下。   “老黄,你要把兔子吓出病来了。”   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从老狗身下掏出快要吓出心脏病来的兔子。   “喂,前面的小……”小姑娘打量着朱瞻壑的身高体型,调整着措辞,“小姐姐,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朱瞻壑停下脚步,觉得手腕灼烧般的疼,低头一看,腕部蹭破了一块皮。   小姑娘抱着兔子走近过去,细细打量,“哎呀,你的脸也破皮了、衣服也脏了,你跟我回去,我家里有药。不过,我们要先送兔子回笼。”   汉王朱高煦冲锋陷阵惯了,和普通军士同卧同食,把长子也养的很糙,朱瞻壑觉得这点伤没有必要包扎,不过他对兔子笼很感兴趣,就跟着走了。   小姑娘走到一个农场,老远就闻到一股异味,朱瞻壑捂着鼻子,这兔子看起来白净可爱,怎么兔子窝那么脏臭?真是兔不可貌相。   小姑娘把白兔子放进一个已经有有一只灰兔的铁笼子里,“小白的家门锁坏了,跑了出来,我要老黄闻着味去追它,今晚你和小灰睡一个屋,明天姐夫把门锁修好,你再搬回去,你们两个不要打架。”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和兔子说话,朱瞻壑被兔子窝熏得不肯跟进去,碍于礼节,没有催促她。   好容易等小姑娘出来了,朱瞻壑跟着她后面,穿过一片菊花田,前方有一处高高的围墙,应是女眷住的地方,小姑娘没有带着他走大门,而是绕到后墙一处窄小的洞口,老狗顺利的钻了进去,竟是一个专门供狗出入的洞口。   “跟着我,动静小一点,不要被人发现了。”小姑娘熟练的钻进去。   朱瞻壑的好奇心战胜了鬼宅的恐惧,跟着钻了过去,这一进去,顿时一怔,这里假山花圃、水榭楼台、精巧雅致,竟是江南园林的样式。   朱瞻壑跟着小姑娘,从一个窗户里翻进去,里头一排排高大的书架直达天花板,藏书甚多,小姑娘用一块布遮住窗户,点燃一盏灯,“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药拿衣服。”   朱瞻壑这个熊孩子那里肯原地待命?只有一盏孤灯陪着他,恍惚听到时隐时现的说话声,他有些害怕,遂举着灯寻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追过去,在诸多房间走廊下迷了路。   这下连刚才的书房都找不到了。   不会真是鬼屋吧?   就当朱瞻壑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碰壁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那人穿着粗麻孝衣,一把抓住了他,“你就是那个摔伤的小姐姐?我还以为你是阿雷又幻想出来的一个玩伴。”   “放开我!”朱瞻壑用力挣扎,可是这人的双手就像铁钳似的,纹丝不动。   “哟,脸上也有伤,小姑娘家的,小心破了相,我带你去清理伤口。”那人不顾他挣扎,“你不要怕,我已经叫人把你父亲喊过来接人。”   男人将他抱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刚才的小姑娘迎了过来,“姐姐,就是她,就是这个小姐姐,我没有骗你们。”   朱瞻壑看到小姑娘,有了安全感,停止了挣扎。   一个穿着重孝的女人牵着小姑娘的手,半蹲下来,给他的脸和手腕抹上药,“身上太脏了,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你不能碰水,把受伤的手举高,我帮你洗。”   “我不洗澡。”朱瞻壑眼睛骨碌一转,“我爹说不能让陌生人给我洗澡。”一脱衣服就露陷了。   女人一笑,不勉强他,把药水和干净衣服搁在一个包袱里,“你都拿去,不能让陌生人洗澡,也不能跟着陌生的小孩子乱跑啊,幸亏你遇到的是我们。”   多漂亮白胖的一个小姑娘,若遇到了拐子,不堪设想。   朱瞻壑松了口气,拿着包袱,道了谢。皇族出来的孩子,到哪里都不失礼数,姿态煞是好看。   男人看着朱瞻壑的背影,他觉得哪里不对劲,正好奶兄闻讯过来接这个小祖宗,男人看清了奶兄的相貌,突然脑子就像闪电似的亮了,说道:“且慢……你们是不是要去昆明沐府?”   昆明,沐府。   汉王朱高煦守株待儿足足三天,终于等来了自投罗网的儿子。   黔国公沐晟把已经改为男装的汉王世子带过来,“昨天暴雨,世子刚好在城郊一个故友庄子上避雨,大雨冲干净了奶兄脸上涂的易容,被故友认出来了,今日一早就送过来的。”   沐晟完璧归赵,他也担心汉王世子在云南地界出事,他责无旁贷,只盼早日把这小瘟神送走。   谁知那汉王完全没有把自家熊孩子带走的意思,还朝着朱瞻壑使了个眼色,“你心心念念的骑射师傅就在眼前,为何还不跪拜?”   朱瞻壑半跪在地上,拱了拱手,“请黔国公教我三株连发的技艺吧,我一定好好练习,绝不偷懒。”   汉王顺手推舟,说道:“这孩子下了恒心,跨过千山万水来拜见黔国公,幸亏祖宗保佑,他安然无恙到了昆明,我若强行将他带走,八成还会有一下次,不如留下在昆明,学成之后再回去,这是拜师礼。”   汉王使了个眼色,手下忙将厚重的礼单递过来,居然要正式拜师了!   汉王有自己的小算盘,云南这块肥肉着实馋人,他很想拉拢沐晟。但他身为藩王,不便结交封疆大臣,以免父皇猜忌。但是孙子来拜师,年纪又小,顶多是孙子年幼无知,任性胡闹。   老一辈一般抱孙不抱子,隔辈亲,对儿子严格,对孙子就宽容多了。把儿子留在昆明一两年,一来要儿子和沐晟混个师徒情谊,将来对大业有帮助。二来汉王有机会以保护教育儿子之名,在昆明安插人手、布置眼线,师出有名,简直一箭双雕。   沐晟已经收到纪纲的密信,要他圆谎,默认皇长孙朱瞻基这五年在他的庇护之下,忙推辞道:“万万不可,这穷乡僻壤之地,岂不耽误了世子的学问,以前外头动荡,皇长孙在此处避世,实乃无奈之举,现在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京城人才济济,还望汉王另请高明。”   汉王非要硬塞,“黔国公如何教皇长孙,就如何教他,皇长孙回京之后,文韬武略着实惊艳,皇上多有赞叹,我这个儿子资质愚钝,只求学得皇长孙半成即可。”   朱瞻壑忙给老师捧茶,黔国公不喝,他就不起来。   就这样,朱瞻壑强留在昆明。汉王回到京城,向永乐帝汇报此事,永乐帝早就通过锦衣卫知道了此事前因后果,二孙子没事,他放了心。沐晟的水平和为人,他也不担心二孙子走歪路,何况沐家世镇云南,永乐帝也希望老朱家能够和沐家能够走的更近一切。   毕竟,永乐帝去年灭了沐晟外祖父耿炳文全家。   整个耿氏一族,只有沐晟之母黔国公太夫人耿氏因是出嫁女,而被永乐帝格外赦免。   没有办法,谁叫耿炳文是建文朝的顾命大臣呢。何况耿炳文还拒绝承认永乐帝的帝位合法,永乐帝   不可能放过耿家。   留二孙子在昆明,也能缓和于沐家的关系……不过,这还不够,西南门户重地,不能让沐家一家独大,得派个靠谱的人过去,和沐家互相制衡。   永乐帝此时正在搞“北王南调”的政治调整:且说改朝换代,被囚禁、召回京城的藩王们恢复了爵位和自由,正要拖儿带女回到各自的藩王府。   其他在中原腹地的藩王回家都没有问题,问题是洪武朝镇守大明九边边关、兵强马壮的藩王们怎么办?   放他们回边关继续镇守,就必须把原来属于藩王们的兵权武装交还,否则如何镇守?靠爱吗?   永乐帝自己就是藩王起兵夺得帝位的,他可不希望放虎归山、历史重演。   那该怎么办?永乐帝想到了“北王南调”的法子,以修缮藩王府为理由,先把九边藩王留在京城,好生养着,赐给财物田地,要他们舒舒服服等待修复一新的王府。   然后,修改藩王们的封地,把北方边关的王封到安全的南方,如此一来,就有理由削掉藩王的军队了。   于是乎,韩王改封平凉,沈王改封洛州。辽王封到荆州,谷王封到了长沙,实力最强的宁王则改封南昌。   旧的藩王府就不必回了,朕给你们在江南富饶之地统统建了崭新的藩王府!惊喜不惊喜?刺激不刺激?还是四哥爱你们这些弟弟啊!   以前藩王守边关,一律改成中央派将军直接镇守,集权于永乐帝一人。   汉王把儿子留在昆明,永乐帝尤嫌不够,干脆借着“北王南调”工程,把一门心思修医书的亲弟弟周王朱橚的封地从河南开封,变为云南昆明,顺便要二孙子朱瞻壑搬到周王府去住,方便保护照顾。   汉王本想借此在昆明扎根埋棋子,不料永乐帝中途截胡,把亲弟弟周王封到云南,一下子“剁了”汉王企图布局云南的手。   汉王有些害怕,父皇此举,是巧合还是给自己警告?   汉王肠子都悔青了: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为父皇做嫁衣,还白赔去长子,这孩子为什么非要跑去云南呢,真是坑爹啊!   汉王丝毫不去悔改自己为啥把长子取名为朱瞻壑,壑,就是水坑的意思,不坑你坑谁? 第206章 大姨妈   阿雷小朋友最近过的有些“艰难”。   首先是一起长大的玩伴小基哥回家了,而且不可能回来。   当姐姐胡善围狠狠心,告诉她这个残酷的真相时,阿雷说道:“不能回来……就是永别的意思?”   “没用永别这么……严重。”胡善围想了想,无奈承认,“不过也差不多。”   “才不是!善围姐姐骗人!”阿雷哭着去找沐春,要姐夫主持公道。   沐春牵着阿雷的手找胡善围讲道理……结局可想而知,父女两个都被迫接受了现实主义教育。   阿雷哭了一场,不过,从此以后也晓得面对现实,不再对小基哥突然回来等等报以幻想了。   胡善围心疼女儿,但无可奈何,狠心斩断阿雷的念想,长痛不如短痛。   阿雷接受了现实,性格比以前安静下来了,但是她无疑是寂寞的,开始和幻想中的玩伴当朋友,自言自语,自说自做,吓得春围夫妻以为遇到鬼了。   大人可以宅、可以隐居,夫妻长相厮守,不需外人打扰,觉得社交是负担、是麻烦,可是小孩子有社交的需求、大人陪伴的再好,她也想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   这是春围夫妻没有预料到的,他们身经百战了,当父母却是外行,还在新手村里摸索。   胡善围说道:“你去打听一下昆明哪里有女孩子的学堂,我们挑开明的学堂,送她去上学,她会认识新朋友。”   沐春依计行事,昆明民风开化,女子学堂不少,只是两人都挑剔,面临古往今来家长都最头疼的择校问题,好容易综合评估筛出前三名,岳父大人胡荣久病不愈,去世了。   两人暂停了所有事情,一门心事办丧事。对于胡荣之死,两个大人早有心理准备,他们都是久经世事、千锤百炼、心灵强大的成年人,面对亲人离世,能够做到哀而不伤。   但是阿雷不能,对她而言,比起小基哥,“父亲”胡荣是真正是永别,她无法承受双重打击。   接连遭遇打击,阿雷小小年纪,短时间内难以消化这些现实问题,小孩子又不是大人,有各种方式转移注意力,自我疗伤,疏解情绪。小孩子除了哭,别无他法,时常露出和年龄不符的愁容。   幸好,周王府被永乐帝改封到昆明,给阿雷的处境带来了转机。   周王被污蔑造反、到后来被囚禁孝陵时,都是胡善围在背后救的,周王一家很是感激,周王来昆明就藩后,特和周王妃去了胡荣的灵堂祭奠。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两人看见一个熟人作为家属,站在门口答礼,恍若白日见鬼。   沐春走过去打招呼:“大姨夫,大姨妈。皇上说了,既然周王世镇云南,我和胡尚宫隐婚的事情不便再向两位隐瞒。如今我已改名换姓,是胡家的上门女婿,也跟着姓胡,叫胡天光。”   沐春,字景春。孝慈皇后亲赐的名和字。出自《岳阳楼记》那句著名的“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胡善围退役之后,在云南立了女户,她是户主,沐春冠以妻姓,以天光为名,也是一种另类的延续,只有沐春这种不着调的人能想得出来。   周王妃一愣,滚了热泪,“大外甥,没想到你还活着,冯家……冯家都死绝了。”   周王妃冯氏,宋国公冯胜之长女,是沐春正儿八经的大姨妈,周王自然就是他大姨夫。   冯胜全家死于洪武帝晚年大清洗,只有出嫁女周王妃幸免。次女小冯氏虽然也是出嫁女,但是小冯氏嫁入的是郑国公府常家,是堂堂郑国公夫人、懿文太子妃常氏的娘家。常家也灭了满门,小冯氏作为常家妇,就未能像姐姐这样有幸免死,真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常家唯一逃脱的孙子常继祖被沐春”奇货可居”,藏在云南,永乐帝登基,常继祖“及时”出现京城,引起轰动,永乐帝借机施恩这个唯一幸存的老牌勋贵后人,封了他为世袭的云南临安卫千户,俸禄待遇世袭罔替,算是养常家后人祖祖辈辈。   永乐帝此举,赢得许多老军人的赞叹和支持,常继祖作为重要的政治资本,在云南临安卫起着安抚作用。   常家后人通过一代代的努力,从灭门到崛起,到了第五代常复,终于走出云南,被弘治皇帝封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使,重新回归大明豪门。到了第八代常玄振,则被嘉靖皇帝封为世袭罔替的怀远侯,家门得以回归大明顶级豪门之列。   一个家族从诞生到荣极、衰落、近乎灭族、重启、复兴、振兴,恢复家族荣光,用了百年时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由于常家已经退出京城名利圈的争夺,本文关于常家的故事线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另行表述了。   且说娘家冯家灭族、周王妃冯氏捡回一条命,紧接着又跟着周王一起被贬为庶人,吃了不少苦头,人生起起落落,她才四十出头,鬓发已经全白了。   当年胡善围两次救周王,这其中也有周王妃是沐春大姨妈的原因。   如今,周王妃再见大外甥沐春,真是恍如隔世般。   沐春安慰大姨妈,“冯家没有死绝,舅舅冯诚一家在云南隐姓埋名,改为马姓,大姨妈若想见他们,我可以安排下去。只是此事要和我诈死一样保密,不可外传,除了您和大姨夫,不得让第三人知晓。”   “这个我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王妃擦干眼泪,“冯字的一半就是马,改得好,这些年来,我已经看淡一切,不想追求什么虚名了,只要平安就好,就姓马吧,不用再改回来了,现在自是富贵了,谁知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周王妃一日之间大悲大喜,沐春介绍了懵懵懂懂的阿雷,周王妃十分喜欢,晓得她名义上是胡荣之女,其实是自己的亲外甥孙,有冯家四分之一的血统,得知沐春愁女儿的教育,便邀请阿雷去周王府附学。   周王妃说道:“王府有许多和她同龄的郡主、县君,大家一同上学玩耍,就不会寂寞了。”   只对医学感兴趣的周王和他爹高祖皇帝唯一共同之处,就是特别能生。   除却年幼夭折的,周王府存活的有十五个儿子,十个女儿。子又生子,周王府人丁兴旺,子女加上孙子孙女,外孙女外孙,周王府这一脉已经超过五十人了。   亲哥当了皇帝,给弟弟发福利绝不手软,不管嫡出庶出,儿子全部封郡主,女儿全部封郡主,郡王的女儿们也都封了县君,祖孙三代人全部捧稳了金饭碗。   周王身体不错,王府没有分家,全都住在一起,故周王府里和阿雷同龄的郡主县君等有十来个,延请名师教育。   阿雷到了王府,和郡主县君们相处的还不错,王府人多,嫡出庶出、各房关系错综复杂,她也渐渐学到了一些人情世故,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天真。   周王府的故事之狗血曲折,简直可以单开一本百万字宅斗朝斗小说,阿雷每日去周王府上学,等下了学,胡善围以周王府为切入点,展开介绍京城复杂狗血的亲戚和社会关系,阿雷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姐姐讲的比茶馆说书的还要引人入胜。   说书人都是虚构的故事,姐姐说的都是真实历史,居然比虚构的故事还曲折离奇。   周王府在建文朝削藩的时候,因周王妃冯氏生的嫡次子朱有燻嫉妒亲大哥、周王世子朱有炖的爵位,在李景隆的诱导下,污蔑父亲和大哥谋反,周王府由此除爵,贬为庶人,圈禁凤阳。朱有燻如愿以偿得到了周王的爵位。   风水轮流转,朱有燻得意没几年,永乐帝打到了京城,救了亲弟弟一家子,恢复名誉和爵位,本来打算把朱有燻这个不孝逆子下狱,逐出皇族,贬为庶人,但是周王夫妻作为父母,终究不忍心二儿子落得此等下场,遂向永乐帝求情,原谅朱有燻年幼无知,被李景隆所引诱,做下污蔑父兄的恶事。   永乐帝只有周王一个亲弟弟,母妃死的早,少年时期是“宠弟狂魔”,不会拒绝弟弟的要求。无奈之下,放过了朱有燻,又怕他再惹事,引得弟弟伤心,就将他封在了云南大理,眼不见心不烦。   周王夫妻都健在,故,整个周王府,除了汝南王朱有燻搬到大理去了之外,其余十四房儿子们都带着妻室儿女住在王府,尚未分家,再加上尚未出嫁的几个郡主,周王府人丁兴旺,很是热闹,简直是大家族生活标本似的存在。   阿雷以前都在单纯的坏境下生活,每天的生活都波澜不惊,每天都在重复,昨天和今天没啥不同。一进周王府上学,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才晓得啥叫一样米养百样人。   那么多新鲜的面孔,单是搞清楚谁是谁、出自那房人,就要费不少时间,何况每一张面孔下还藏着多张脸,随时切换,阿雷觉得复杂又新奇,就像解谜似的,每一天上学都充满期待,这种新鲜感迅速冲淡了她失去玩伴朱瞻基和父亲胡荣的悲伤,她恢复了活力,学会向前看了。   对此,胡善围即高兴,又迷惑不解。   高兴的是女儿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下学回来总是找她问东问西,求知(八卦)欲高涨,不再沉浸于悲伤之中,母女沟通更畅快了。   疑惑的是她和沐春夫妻两个前半生努力逃脱名利场,寻求闲适安静、今天就晓得明日会做什么、舒舒服服的消磨时光,追求一成不变的生活,觉得这样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可是女儿不这么认为,她完全和他们夫妻是反着来的。   阿雷要新鲜、要刺激、喜欢挑战、宁可栽倒再爬起来,也想继续探索未知的领域,她充满了好奇心,她所追求,往往是胡善围和沐春所逃离的。   起初,春围夫妇每日接送女儿去周王府读书,约过了一个月,阿雷不耐烦了,要自己骑马上学,不许姐姐姐夫送,最多只许护卫远远的跟着。   昆明各族云集,民风豪放,土官的女儿或者朝廷流官的闺秀也可以抛头露面上街。   阿雷一走,“空巢中年人”沐春在家里焦虑不安,“看这天色,好像要下雨,唉,好好的马车不坐,嫌弃太闷,非要骑马,被淋湿了怎么办?”   “城里那么吵,万一谁家商铺开业放鞭炮,惊了阿雷的马怎么办……”   胡善围刚开始还能装作淡定,后来被沐春的想象力弄得越发焦虑起来,拍案而起,“你能不能闭嘴?你慌就慌,说得我也跟着慌,咱们这样在家里大眼瞪小眼有个屁用。”   情急之下,胡善围都说起了脏话。沐春唾面自干,一拍脑门,“你批评的对,我们乔装打扮,远远的跟踪不就行了,比在家里干着急强。”   夫妻两个一拍即合,化妆成纳西族夫妇进了昆明城,在周王府外头等女儿放学。   两人在茶楼里等,相视苦笑,“想不到你我有今天。”   一个两朝尚宫,一个已经封神的国公爷,当了父母,立刻归于平凡。俗世夫妻有的焦虑担心,他们一个都不少。   沐春心疼女儿,“我以前觉得凭你我的本事,能够护得阿雷永远天真。现在想想,这其实是你我私心,孩子要长大,我们陪不了她一辈子,谁都不能永远天真。”   胡善围也有所感,“当年父亲估计和我此刻的感受一样,父亲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为我说一门好亲事,把我托付给另一个男人手中保护起来,我不想走父亲的老路,授之于鱼不如授人以渔,还是得自己学会安身立命的本事。”   春围夫妇当起了“陪读”,不到一个月,不晓得为何行踪露陷,阿雷大发雷霆,勒令他们不得再跟踪了,只得作罢。   就这样,平凡但不平淡的两年过去了,到了永乐四年,他们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 第207章 多事之秋   那是个平静的秋天。   胡善围去访故友,随着周王府就藩昆明,茹司药和谈太医和夫妻也随之搬到了这里,继续在王府协助修《救荒本草》,云南物产丰富,有许多中原没有的植物,这本书写了一卷又一卷,似乎永远都不能完结,是个浩大的工程。   茹司药和谈太医生了两个儿子,取名谈经和谈纲,为了完成医学理想,就停止生育了。   故友在园子里烹茶赏秋景,温煦的阳光、透过一片片树叶,投在身上斑驳的斑点,不冷不热,刚刚好,两人在躺椅上闭目听风,好像被这秋风给吹得醉了,骨头都酥了,懒懒的。   茹司药听着红泥小炉上的壶不再鸣叫,开水不响,遂睁开眼睛,给客人泡茶。   茹司药玩笑道:“泡好了,起来喝茶,难道要我喂到你嘴里?这是昆明,不是京城皇宫,别在我面前摆出尚宫的架子。”   胡善围睁眼眼睛,双眼如洗,熠熠生辉,她今年四十六岁了,爱情事业家庭三开花,还过了四年归隐山居的平静生活,岁月格外优待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   胡善围换了个坐姿品茶,“你家两个小子是怎么养的?看起来乖顺听话,一点都不让你和谈太医操心。”   茹司药差点当场喷出茶水,“真是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还瞅着你的阿雷懂事听话,是你的小棉袄呢,恨不得第二个儿子是闺女。咱们这种人家,孩子们在外头都是好的,面子上过得去,在家里熊孩子各有各的淘气。”   “我们两个终身为医,越是扎根往里头学,就越觉得学海无涯,此生都只能学得冰山一角,于是寄希望于两个小子,希望他们两个能够继承谈茹两家的家学渊源。可是呢,这两个小子非和我们反着来。”   “我们两个一日都离不得药香,觉得是人间至香之物。可是两个小子非说药味刺鼻,闻到就皱眉头。我们夫妻修医书,两个小子看到医书,立刻昏昏欲睡,一看四书五经,就立马来了精神,发誓以后考科举,必定要高中进士、走仕途,完全和我们的理想背道而驰。”   胡善围听了,犹如红一、二、四方面军在台堡胜利会师,放下茶杯,握着茹司药的手,“我家也是如此啊,孩子努力想要的,和我们觉得为她好而铺平的路背道而驰,就像围城似的,城里的人想攻出去,城外的人想攻进来。”   茹司药也感叹道:“当父母的还能怎样?几次和两个小子交锋,败退下来,现在我们夫妻已经死心了,由得他们去,读书考科举,对两个儿子不报继承家学的希望,这种事情强来不得。等将来有了孙子孙女,在医学上有天分,愿意重拾祖业,我们再教他们。”   茹司药和谈太医因医结缘、志同道合,在传承上却遇到了问题,只能寄情于第二代孙辈。老天有眼,熬到孙辈,谈家还真的出了个影响医学史的医学大家,千古流芳。可见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不是我理解你,而是我们都一样。   胡善围见茹司药也遇到同样的问题,心情莫名的舒爽起来,两人互倒苦水,“阿累才九岁,心眼就多得我都看不透了。她只要去上学,不在家里,就拿两把锁,把闺房和书房都锁起来,不准我们进去看。”   茹司药呲笑,“一把锁能够拦得住你和沐春?形同虚设吧。”   多年老友就是这个不好,太互相了解,谎言当场戳穿。   胡善围好歹当了两届尚宫的,说谎眼睛都不眨,“哪能呢,还是要尊重女儿的隐私,她既锁了门,就表示拒绝一切人,当父母也不能勉强。”   沐春被女儿逼得成了撬门溜锁的高手。   茹司药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懒得戳破,“堂堂五品尚宫,和女儿斗智斗勇,真是浪费人才。你还那么年轻,真的从此退隐,不问世事了?要是我换成我,从此不再碰医书,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胡善围说道:“这那跟那啊,你行医是为救人。我当尚宫那些年,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风刀霜剑,勾心斗角,动不动就腥风血雨,死一大片,简直不是人干事,好容易脱身,才不去想过去的事情。除了女儿这个心病,简直是神仙日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胡善围和茹司药在闲适的秋景下拉家常、聊儿女经,互倒苦水,茶话会还未结束,一彪人马赶到了谈家,为首的居然是三保太监,三保太监行色匆匆,要茹司药和谈太医立刻跟他们回京城。   徐皇后伤病再次复发。   上一次就是这对夫妻治好的,现在千里迢迢又来请他们,可见徐皇后病情并不乐观。   茹司药赶紧去收拾药箱,三保太监又去了周王府,这次他要顺道把汉王世子朱瞻壑带走。   胡善围见这个情形,心想徐皇后的病情应该比刚才预料的要严重,着急把二孙子朱瞻壑带到京城,这是万一治不好,要和后人诀别的意思了。   三保太监扑了个空,朱瞻壑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周王府、黔国公府都打发了人去寻他。   朱瞻壑去哪儿?   送放学的阿雷回家。两年前朱瞻壑勇闯“鬼屋”,两人相识,后来阿雷去周王府附学,朱瞻壑养在周王府,一来二去就熟了,阿雷被换装的父母跟踪,也是朱瞻壑提醒捅破的。   防火防盗防家长,两个孩子默契的结成了同盟,经常互相打掩护,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秋高气爽,各种动物正是长膘肥美的时候,两人瞥见路边有野兔窜动,便拍马追着兔子,一直追到   山林打猎去了。   朱瞻壑长的比较着急,七岁的男孩,长得比九岁的阿雷还高大,发展趋势越来越像他爷爷永乐帝。   两匹马冲入山林,驱赶野兔、惊飞野鸡,朱瞻壑这两年骑射进步神速,很快射落两只慌不择路的野鸡。   阿雷跳下马背捡起猎物,“行了,够今天晚餐就住下吧,涸泽而渔不可取,吃了上顿没下顿。”   朱瞻壑尤嫌不够,“野鸡太瘦,我一个人就能干掉这两只,你和你姐姐姐夫吃什么?我去林子里再寻几只猎物,给饭桌加几道菜。”   “啊?”阿雷有些不情不愿,“你今天还要去我家蹭饭吃?”   朱瞻壑不像他大堂哥朱瞻基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性格爽直,说道:“怎么?你不欢迎啊。”   两人太熟,阿雷直言直言,“我姐姐说你的饭量就像天蓬元帅转世,比我姐夫都吃的多。若是请你吃饭,得提前要厨房多备些食材,多煮一锅饭。”   《西游记》的故事风靡大明,猪精八戒是主角孙悟空之外最亮眼的角色,无人不知,最大的特点能吃和蠢萌。   朱瞻壑心大,不以为耻,还能开玩笑,学着戏台上的猪八戒做了个作揖,“这位姑娘,你可是费太公之女海棠姑娘?”   后来各位熟知的是吴承恩写的同名小说,里头猪八戒在高老庄为女婿,不过此时是永乐四年,吴承恩的曾祖父估摸才刚刚出生呢。   目前最流行的《西游记》故事版本还是昔日燕王府包养的戏剧家杨景贤写的戏本子,里头猪八戒逼娶的是费海棠。   阿雷听了,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羞恼,而是立刻兴奋的进入了二郎神的角色,故作戏腔说道:“兀那猪精!我奉观音法旨,特来拿你,你若真心皈依我佛,于你拜告观音,着你也修成正果。若不皈依,着你死于细犬口中。”   杨景贤的戏本子里,收复猪八戒一折,是二郎神和手下细犬,孙悟空全程打酱油。   两人都喜欢《西游记》,台词倒背如流,朱瞻壑拍马就逃,“别人怕你,偏我不怕你。”   “左右神将,快将细犬,咬那猪妖!”阿雷拍马去追,小孩性情,说风就是雨,光顾着玩耍,把打猎加餐的正事给忘了。   两人在林子里追逐,蓦地,前方有兵戈和各种惨呼之声,朱瞻壑跑在前面,闻声不妙,前面好像有人在火拼,他立刻调转马头,“阿雷妹妹,快跑。”   阿雷不明所以,见朱瞻壑神情严肃,便立刻跟着往来时大路方向跑去。   身后拼杀之声越来越近,甚至开始使用火枪等动静大的兵器了,朱瞻壑和阿雷趴在马背上,尽量隐藏身形,借着树林的阻拦,勉强还未受伤。   两匹马快速将小主人带离山林,后面的人似乎想灭口,穷追不舍,就当两人即将暴露在未知凶徒的枪口之下时,周王府和黔国公府寻人的护卫们牵着猎犬,闻着味道找到了这里,他们原本是来找朱瞻壑送去京城的,刚好救驾。   两方人马开战,不过凶徒们武器精良,且战且退,留下一地尸首,最后还是在夜色的掩护下逃出去了几个。   护卫们打扫战场,将一具具尸首抬出来,周王、三保太监,还有闻讯赶来的沐春和沐晟过来查看事发现场。   三保太监认出一具死尸的身份,“这是大理寺卿薛嵓(岩)。皇上个月刚派他出使安南国,把前国主后裔陈天平带到安南国继位。”   沐晟也立刻认出一具死尸的身份,“这是安南国前国主之孙,陈天平。”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安南国要谋反!”   原来阿雷和朱瞻壑无意中撞见了一桩政变,难怪凶徒要斩草除根。   安南是大明的邻国,原来是陈氏为国王。大明南征成功,沐家世镇云南,陈氏遂向大明派遣使团,投递国书,向大明进贡,认大明为宗主国,俯首为臣。   安南国如此识相,洪武帝将册封的诏书给了安南国国王,两国建交,并且将安南国列入“不征之国”的行列。   安南国陈氏国王死后,宰相黎季氂(毛)大权独揽,屠杀陈氏王族成员,并且改了姓胡,叫做胡季氂,登基为王,胡氏王朝由此开始。   作为大明的藩国,改朝换代,或者父死子继,只要换了国王,都必须经过宗主国同意,并下达册封圣旨,得到大明承认,才是名正言顺。   胡季氂向大明递送国书,声称陈氏王族绝嗣,他是老国王的外甥,老国王临死前立他为新王,继承王位。   那时候大明刚刚结束靖难之役,内战停歇,永乐帝的目光都在巩固自家皇权上,无暇顾及其他,看到安南递送的国书,没有深想或者查证,封了胡季氂为新王。   胡季氂以为漫天过海之计成功,不料陈氏王朝有个孙辈,叫做陈天平,侥幸逃脱屠杀,千辛万苦跑到了大明,他先是找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晟求助,沐晟一听,居然还有这事?这分明欺君之罪啊!   于是沐晟一面派人将陈天平护送到京城找永乐帝告御状,一面出兵安南,讨伐胡季氂,追究他的欺君之罪,此时发生在去年的十一月。   永乐四年年初,陈天平到了京城,哭到声嘶力竭,控诉胡季氂屠杀陈氏王族真相。永乐帝当然暴怒,不过,他是个冷静帝王,此时他正在筹备北伐征蒙古,一个刚刚稳定下来的帝国,如何禁得起北伐和南征双线作战?   于是,永乐帝下旨把沐晟大骂了一通,要他立刻带兵回来,“尔镇云南,倚托甚重,岂可轻动?比令尔调兵近老挝屯驻,尔辄亲行,非朕意也。敕至即还。尔又言:欲发兵向安南,朕方以布恩信,怀远人为务,胡季氂虽扰我边境,今以遣人诘问。若能摅诚顺命,则亦当弘包荒之量。”   意思是说,我晓得自己被胡季氂给忽悠了,但是,现在大明正在恢复生息,能够和谈达到目的,就不要轻易出兵打仗。打仗太他妈烧钱了,为了我的面子,不值得。   永乐帝派出使节去了安南,说只要胡季氂肯认错,退位,把王位还给陈天平,大明就既往不咎,并且会册封胡季氂公爵的爵位,保证胡氏世世代代的富贵。   胡季氂当场表示接受大明的条件。于是,永乐帝派出大理寺卿薛嵓为使节,带着陈天平去安南国继承王位,并有广西左副将黄中,右副将吕毅带着五千兵马一路护送。   然而,大明使团刚刚到了安南境内,就立刻遭遇了胡季氂的上万伏兵袭击,副将黄中,右副将吕毅战死,大明将士拼死护送薛嵓和陈天平逃走,安南乔装大明人在背后追杀,大明全军覆灭之时,正好被阿雷和朱瞻壑撞见了。   沐春看着一地尸首,暴跳如雷,“敢杀我女儿灭口,我就要灭他的国!把老子的佛郎机大炮拿来,老虎几年不发威,就当老子是病猫!” 第208章 什么刀枪棍棒都耍的有模有样   沐春虽归隐山林,但热血未冷,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还差点失去女儿,他如何不怒?   遂加入了弟弟沐晟的军队,发誓必定要灭了安南国,活捉胡季氂。   四年平静安逸的隐居生活戛然而止,胡善围虽有些不舍,但全力支持沐春重出江湖,“倘若云南边境冲突不断,我们也无法安心隐居在此,阿雷差点就出事了,大国不宁,小家不安啊。”   沐春在院子里泼水磨刀,抚摸着轻薄的刀刃,“两国交战,这里靠近边境,已经不安全了,你和阿雷搬到城里的房子,那个房子也挺大,就是不如这里清净。”   山野偏僻之地,才能种得了大片的菊花,禽兽是他们的邻居,当然清净了。   胡善围说道:“等你跟着大军开拨,我们就搬。”   沐春摇头,“不行,我得把你们娘俩安顿好了,才能放心出征。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搬家。”   沐春实在不敢想象倘若乱军散兵游荡到这里,将遭遇何等浩劫,他不能让妻女暴露在危险之下。   胡善围难得一次乖顺,听从了丈夫的安排,如今边境局势紧张,早日搬家也好,免得沐春心神不宁。   阿雷小朋友迎来了再一次的“永别”,纵然姐姐没有和她解释,她也晓得朱瞻壑就像以前的朱瞻基一样,只要离开昆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基哥哥,水坑弟弟,都是她人生中的过客。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哭泣了,坦然接受了现实,不再像以前那样哭泣。   她大方的请朱瞻壑在桥洞下的小摊上吃了顿鸡汤米线,“你好好吃,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听我姐姐说,京城里只有面条,没有米线。”   这是她和朱瞻壑探索出来的无证无牌、还偷税漏税的苍蝇小馆子,但是他们觉得味道比大饭馆好多了。   阿雷神奇的遗传了父亲沐春蹲在街头吃面,以灰尘为佐料的味蕾。而这种地方是胡善围绝对明令禁止她去光顾的,只能偷着吃。偷偷摸摸着吃是味道加分项,真的敞开吃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   朱瞻壑吸溜着爽滑的米线,“没关系,只要我想吃,汉王府的厨子们总能捣鼓出来这个味。”   朱瞻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本来就不多的离别忧伤荡然无存。   阿雷笑了,冲着摊主说道:“给天蓬元帅再来一碗。”   朱瞻壑吃了双份米线,摊主看着他腆出的大肚皮,有些害怕,“小心积食,要是不舒服了,赶紧叫你家大人去找大夫。”   朱瞻壑拍着肚皮,发出几声闷响,就像没有熟透的西瓜,“不要紧,我多走一走,消化食。阿雷,你把我喂吃撑了,你的负责到底,陪我走走,把两晚米线消化掉。”   两人从桥洞下上了云津桥,这座大桥是她姐夫沐春建的,云南第一座石拱桥,是昆明的中央商务区,cbd地段,交通的便利给这里带来了繁华,有诗云:   “云津桥上望,灯火万千家。问夜人沽酒,寻店客系槎。城遥更漏尽,月圆市声哗。破晓阑游兴,疏钟传太华。”   身在此处,若不是身边行人穿着各族特有的服装,还以为自己身处南京秦淮河沿岸。   两人上了桥,阿雷看着玉带似的两岸,“昆明只有这个地方最为繁华,听我姐姐说,京城到处都是这样的云津桥,真是这样吗?”   朱瞻壑点头:“差不多吧,南京是六朝古都,昆明才刚刚开化,当然不能比的——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京城,眼看为实,我带你把南京逛个够。”   阿雷面露向往之色,却是摇头,“我姐夫要出征安南了,我要在家里陪着姐姐。”   朱瞻壑说道:“你姐姐是大人了,还需要你陪吗。”   “你不懂。”阿雷说道:“姐夫出征,姐姐必定会担心姐夫。我若去了南京,姐姐还要再担心我,我陪着姐姐,她就能少操一个人的心。”   朱瞻壑是个乐观的孩子,“那就等你姐夫凯旋归来,你们一家三口一道去南京。”   阿雷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阿雷陪着朱瞻壑散步消食,走了一大圈,朱瞻壑说肚子还撑着,需要再走走,就这样一直走着,阿雷实在走不动了,朱瞻壑才送了她回到城里的新家。   次日一早,城门大开,春围夫妇都早早起床去送三保太监、朱瞻壑还有茹司药谈太医夫妇,阿雷去了周王府上学,没有去送行。   纵使朱瞻壑频频回头,脖子都快扭断了,还是没见着阿雷。   京城,皇宫。   徐皇后刚刚服了镇痛的药,昏昏睡去,情况不乐观。   徐皇后将门虎女,身体一直很好,十四岁嫁给永乐帝,每年都生个孩子,十八岁就是四个孩子的娘,后来就藩北平,协助丈夫造福燕地,将衰落的北平重新振兴起来,是个精力旺盛的王妃。   可惜当年的北平保卫战实在太惨烈了,一万守军对抗李景隆五十万南军。战争摧毁了徐皇后的身体,导致封后大典都拖延了两年时间。   在健康面前,金钱、权力、地位、富贵都变得不堪一击。   病痛折磨着徐皇后面部浮肿,一戳一个浅坑,看着虚弱的妻子,永乐帝沉默了很久,蓦地目光一冷,“把纪纲叫来。”   纪纲和永乐帝密议,直到宫门落锁了才离开。   没过几天,朝廷大臣纷纷上了奏本,弹劾曹国公李景隆。   这位在大明开展大型户外真人秀“奔跑吧,兄弟”的传奇人物李景隆,可以说是靖难之役最大的功臣,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智商和胆量,就像个人肉粉碎机,把五十万南军给丢没了,然后“知错能改”,立刻反水,在靖难之役时打开城门迎接燕王进城,又立新功,并且跪求燕王早日登基。   燕王登基之后,立刻恢复了李景隆曹国公的爵位,并且加封为太子少师、左柱国、列为武官之首。好像忘记了当年李景隆如何围攻北平城,导致徐皇后身受重伤的事情。   李景隆如此得到永乐帝恩宠,很多人都怀疑他早就是永乐帝的卧底,故意输的那么惨。   李景隆刚开始是“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到了后来,他干脆闭口不言,默认了,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如今政局已经稳定,天也凉了,是时候卸磨杀驴了。   永乐帝本想再留李景隆两年,但是徐皇后旧伤复发,永乐帝表面平静,内心恨不得把李景隆捏死,为徐皇后复仇。   最先对李景隆挥刀的是永乐帝的亲弟弟、周王朱橚。   周王朱橚当年被李景隆害惨了,二儿子鬼迷心窍,被李景隆说服,诬告亲爹和大哥造反。遭受此等人伦惨剧,周王熬到咸鱼翻身,如何会放过李景隆?   周王最先开始弹劾李景隆,说他当年去周王府索要贿赂,把王府里御赐的好东西都搬到自家去了。   李景隆上书自辨,说绝无此事。纪纲带着锦衣卫去曹国公府搜查,果然找到了有着周王府标记的物品,真是捉贼拿赃,李景隆不晓得这些东西如何飞到自己府中,百口莫辩。   紧接着,刑部尚书郑赐弹劾李景隆,说他“包藏祸心,蓄养亡命,谋为不轨”。礼部上书李至刚也上书,说“李景隆在家里接受家人跪拜,行君臣之礼,大逆不道”。   成国公朱能,吏部尚书蹇义、六科给事中张信等大臣也纷纷弹劾李景隆意图谋反。   李景隆又上书自辨,说他家几百个仆人都是服侍人的,不会拳脚武功,怎么可能是死士?家里唯一算得上兵器的就是菜刀。   纪纲又带着锦衣卫上门搜检,从厨房炉膛灰里搜出兵器若干,然后放狗撕咬年轻力壮的男仆,男仆被逼无奈,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拿着棍子刀枪等兵器防身,毕竟在这个年代,一旦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是不治之症。   纪纲眨着桃花眼,拍手叫道:“李景隆,还说他们不会武功!分明什么刀枪棍棒耍的有模有样。”   众仆: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纪纲收了笑容,玉手一挥,“拿下这群死士!”   李景隆见状,晓得一切都是纪纲栽赃陷害,什么周王府御赐之物、什么兵器死士,全靠纪纲一张嘴。   不,不是纪纲,纪纲敢这样张狂的指鹿为马,因为他背后有永乐帝的授意,就像当年洪武朝晚期的时候,群臣弹劾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样。   是高祖皇帝想杀毛骧,以泄民愤。要不然,群臣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动毛骧分毫。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永乐帝如今把我的价值榨干吸尽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   李景隆扑通跪地,世袭罔替一等国公、太子太师、左柱国,群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曹国公,就这样从云端跌落,除爵、夺官、全家圈禁。   李景隆被单独关押,这一天,看守送来早饭,却在门口将食盒一扔,饭菜丢了一地,大声叫道:“李景隆!你爱吃不吃,居然玩绝食这一招逼皇上让步,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   李景隆饿得头发昏,“我没有绝食,你胡说八道,快把饭菜拿来。”   看守置若罔闻,早中饭三顿饭,顿顿如此,每次都把食盒在他面前摔掉,大骂他绝食,每日只送清水。   永乐帝不会杀李景隆,也不会杀他全家……就只好借口绝食,饿死李景隆了。因为他除了是洪武、建文、永乐三朝老臣,还是皇室中人,是皇帝的亲外甥。他的祖母曹国长公主是高祖皇帝的二姐,李家“曹国公”的爵位由此而来,沾了公主的光。   永乐帝吸取建文帝打压宗室,结果四面楚歌的教训,深知宗室的重要性,要稳住宗室,不能让宗室寒心,否则遭遇反噬,他的帝位不稳。   就这样,李景隆“被绝食”到了第八日,靠着清水过活,纪纲去看望他,还提着许多好吃的,李景隆闻着食物的香气,就像一把把刀子割着他的胃。   李景隆已经无力走路,他爬到门口,“吃的……给我。”   纪纲将手里的食盒一扔,大声道:“皇上所赐,你也拒绝?真是大逆不道。”   李景隆绝望了,虚弱的说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纪纲,你不要做得太绝了,甘当鹰犬的下场,都不怎么好。当年毛骧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记了吧。”   纪纲瞳孔猛地一缩,而后恢复如常,“毛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可能忘记。”   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弹劾过毛骧的人、每一片雪花、每一根稻草,我都牢牢的记在名册上,弄死一个划掉一个,你李景隆的名字也在上头,估摸过两天就能划掉了。我找着最好的契机除掉你们。   两天后,李景隆“绝食”气绝,尸首被秘密运走,挫骨扬灰,但是看守依然每天正常按点送饭,还是唱着独角戏:“这就对了嘛,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你的家人也都活着,都是皇上恩典,知足吧。”   三保太监一行人赶到京城时,京中盛传李景隆绝食十天失败,恢复了正常进食,李家虽然谋反,但是永乐帝看在曹国长公主的份上,赦免其罪,李家兄弟们都封了官职,李景隆之孙还得封世袭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职,世代享受富贵。   茹司药和谈太医去坤宁宫给徐皇后会诊,皇后已经病入膏肓,到了油枯灯尽的时候了。   茹司药说道:“微臣这几年在云南新得一些中原没有的药材,虽然在周王的主持下验过药性,但每个人体质不同,对药物的反应可能不一样。”   言下之意,就是徐皇后还可以用新药抢救一下,但是风险极高。   永乐帝面无表情,只是下巴颤抖的胡须出卖了他的内心:杀了李景隆有什么用?我还是要看着妻子离我而去,怎么会这样呢?她只有四十五岁啊。   当年孝慈皇后去世时是五十一岁,父皇高祖皇帝还大哭孝慈皇后走得太早,可是如今,我的皇后只有四十五岁……   永乐帝猛地握拳,给这对夫妻下了免死金牌:“只管放手去治,朕不会治你们的罪。”   茹司药夫妻领命下去开方子。   弄死了李景隆,安抚了宗室,永乐帝听了三保太监关于安南国设伏灭了大明使团的汇报,“……黔国公沐晟已经开始集结军队,除了镇守云南的军队,目前有七万军队可以出征安南国,沐春大人为女复仇,已经主动请缨加入南征军,等待皇上下旨。”   这一次沐晟吸取了教训,要等到明确旨意才肯出兵,免得再挨骂——挨骂是小,失去新君的信任是大,他外公耿炳文全家都被永乐帝杀了,他不能再被新君怀疑忠诚。   身为藩国,居然敢斩杀宗主国使团,这次不仅仅是欺君了,是明目张胆的造反。倘若此事传出去,大明宗主国地位受到挑战,其他藩国还会认大明为主吗?   徐皇后病重,永乐帝本不想出兵,如今被安南打脸,如何能忍?遂封成国公朱能为征夷将军、大明南征总兵官,新城侯张辅为右副将军,带兵从广西进军安南国。同时封黔国公沐晟为左副将军,从云南出发。   永乐四年,十一月,两军在安南国胜利会师,一起集结兵力,和安南军在富良江大战。   永乐帝派出的朱能、张辅两位大将均是靖难之役从燕王府出来的猛将,铁杆心腹,这是永乐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对外战争,可见对这次战役的重视。   永乐帝下令“必以明年二月灭贼班师回朝”。他觉得三个月足够踏平安南国。   但是到了永乐五年二月,安南依然未平,徐皇后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   今年正月初一大朝会,进宫朝贺的诰命夫人只是隔着帘子朝着皇后的凤椅行礼,后来宫廷赐宴,众命妇们在尚仪局尚仪沈琼莲安排下按照品级坐下,接受赐宴,徐皇后的位置也一直空着,没有出现。   如此,徐皇后病重的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朝野上下都知道。   皇后病重,需要静养,后宫嫔妃们每天在坤宁宫外行礼问安,而后退下。   徐皇后快不行了,但是永乐帝只有四十七岁,正值壮年,如此年轻,肯定会续弦、立新后。   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纷纷议论新后会出自谁的家族。京城已经有好几个热门的人选。   只有一个人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永乐帝本人。他不能想象,除了结发妻徐皇后,还有那个女人配当他的妻子、他的皇后。他不想续娶。   南征军迟迟不得凯旋,军费开支惊人,皇后病重,后宫人心惶惶,朝野议论纷纷,永乐帝忍受着两面夹击,巨大的压力让他彻夜难眠。   这一天,永乐帝半夜批完奏折,去坤宁宫看徐皇后,走在空荡荡的东长街上,永乐帝突然停住脚步,吩咐三保太监,“你再去一次云南,把胡尚宫接回京城。” 第209章 出山   永乐帝为什么在半夜的东长街突然做出召回胡善围的决定?   因为他看见了东长街那块铁碑,“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这是一块新铁碑,是洪武三十一年,胡善围为了“造谣”而重新铸造的。   胡善围借着后宫地陷,连日下雨,铁碑地基被泡软,不稳倾倒,本来可以抢救一下的,她命心腹抡起大锤,岌岌可危的地基顿时沉陷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将铁碑埋了进去。   宫外的纪纲铸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铁碑,偷偷放在为了反抗李景隆诬陷伪造纸币而全家自焚的湘王府。铁碑事件导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说建文帝刚刚登基,就削藩逼杀亲叔叔们,违背祖制,导致高祖皇帝的棺材板都压不住了,倒塌的铁碑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湘王府遗址就是高祖皇帝大显神威,警告建文帝,莫要听信谗言,屠杀叔叔们。   因削藩是黄子澄、方孝孺等顾命大臣建议的,永乐帝后来才找“清君侧”的借口打响了靖难之役第一枪。   此事可以显示胡善围对后宫的掌控力,建文帝当年把她请回后宫,恢复尚宫之位,协助小马皇后管理后宫,她一回来,不断生事的吕太后立马老实了,胡善围略施伎俩,吕太后就对她深信不疑……   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后宫,堪比镇山太岁,有她打理后宫,小马皇后倒显得可有可无了。   既然有没有皇后都一个样。我就不必再立后了。   徐皇后为永乐朝牺牲了太多。   她的健康、她敬重的兄长和喜欢的弟弟、娘家魏国公的公爵被除爵,以及靖难之役时,每次燕军和兄长徐辉祖交战时的纠结。可以说四年的靖难之役,徐皇后遭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她还要掩饰这一切,坐镇大后方。   我的皇后啊,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和朕并肩而立?   除了感情的原因,永乐帝不愿意见任何一个女子取代徐皇后之外。皇家内部的斗争也是永乐帝所忌惮的。   一旦立了新后,就会制造出无数新矛盾。   首先,新后背后有家族、有势力附庸,在朝中党同伐异,拉帮结派,扰乱朝政。   其次,新后若生下皇子,就是嫡子。永乐帝已经和徐皇后有三个成年的儿子,不用担心年幼的弟弟。而永乐帝正值壮年,他还能活很久,足够见到继后生的儿子成年,到时候……衰老的皇帝、精力充沛的继后、成年的幼子、朝中势力强大的原配皇子们,简直就是修罗场。   反正史书记载这种类型的宫廷都斗得死去活来,兄弟相残,无一例外。永乐帝不想重蹈覆辙。   还有,就是后宫的嫔妃们……几乎每一个嫔妃都是出自政治原因纳进来的,加上永乐帝不好美色,因而这些嫔妃都无一人怀过身孕,虽如此,她们背后的价值不容小觑,涉及永乐帝对大明未来走向的计划,她们都不可能被扶正。   所以新后必须从外头抬进来,而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怎么会了解永乐帝对后宫的打算?   永乐帝由此断了立继后的打算,没有皇后,又要有一个人替他掌控后宫,谁有这个本事?   若有一个人……   永乐帝看到东长街铁碑,立马想到胡善围过去的“丰功伟绩”,能够按照他的意思掌控后宫、能力和资历双全、有没有皇后都能干,舍她其谁?   永乐帝遂叫三保太监去请,三保太监和胡善围少年时就有过交情,共患难,他晓得胡善围全身而退太不容易了,两次去云南接人,都能看到胡善围对归隐的生活很满意,八成不愿意回宫。   三保太监试探着劝道:“沐春已经随军出征安南,家里只有胡尚宫母女两个,女儿阿雷只有九岁,怕是胡尚宫舍不得女儿。”   言下之意,就是骨肉分离,胡尚宫即使进宫,也不能安心工作呀。连皇上你都晓得不能孩子们找个后妈,何况胡尚宫这个母亲呢。   永乐帝大手一挥,“这个容易,要胡善围母女一起回京城,小姑娘养在宫里就可以了,朕给她郡主的待遇。”   三保太监再劝,“沐春出征回来,见不到妻女,怎么办?”   夫妻长期两地分局,胡尚宫也无心工作。   一个太监两次驳回皇帝的话,这在洪武朝或者建文朝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早就人头落地了。   但从永乐朝开始,洪武帝对太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燕王府有一群精明能干、懂得实务的太监、工作范围涉及外交、水利甚至战争的领域,各取得成效。   三保太监因是道衍禅师所引荐而得到永乐帝信任,而后靖难之役,三保太监上阵杀敌,十分英勇,在永乐帝率领八万燕军救援岌岌可危的北平城,和李景隆五十万南军在郑村垻大战中立下大功,所以永乐帝赐马三保为“郑”姓,赐名为“郑和”,以纪念这次大胜,可见对三保太监的信任。   可见永乐帝喜欢用有能力、给他帮助的人,而不是唯唯落落、只晓得点头称是的庸人,故,三保太监敢连续两次驳永乐帝的吩咐,不要把好不容易落得清净的胡善围给卷进来。   永乐帝说道:“安南之征结束,就要沐春来到京城,朕还有重要的事情安排他去做,朕现在求贤若渴,沐春胡尚宫夫妻两个都四十来岁,正值壮年,是做事业最好的时光,归隐山林,一身才华用来种几墓菊花,太浪费了。”   提到安南之征,夜凉如水下的永乐帝怒火腾的一下就上来了,“朕早就下旨,要他们务必在二月之前平定安南,现在时间到了,还没传来捷报,朕继位以来第一次出兵就如此不顺……朕今天不睡了,传大臣连夜议事,如何快速拿下安南。”   三保太监说道:“这大半夜的,宫门关闭,得需皇上手书,从司钥女官那里领取钥匙,才能开启宫门——等走完程序,差不多四更,大臣们也好上朝了,快不了多时。不过,目前宫里现成的有文渊阁几位大学士当值,不如传他们先议论着?”   文渊阁是永乐朝开始设置的、位处皇宫内部的秘书机构。是唯一可以留宿皇宫,夜间办公的机构。   主要原因是前头建文朝的时候,建文帝盲目迷信江南大儒、文学文艺界的大v、明朝第一公知方孝孺,偏听偏信方孝孺,信公知,变白痴,丢了江山。   永乐帝大权独揽,实在太忙了,急需自己的秘书班底,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把奏折进行初级分类、筛选,并根据皇帝的意见起草各种回复。   永乐帝吸取侄儿的教训,除了靖难之役立下首功的道衍禅师姚广孝之外,身边搞文职工作的都不再任用非科举出身的儒士了,文渊阁尤其如此,一口气设了五到七个大学士,集思广益,以避免偏听偏信。   于是永乐帝从从翰林院挑选文笔优秀、有真才实学的大学士们组成御用秘书班底,一个个都是正牌科举出身、凭本事考中进士,然后留在翰林院搞学问的官员。   起初还有官员反对,说永乐帝只看科举成绩,不问真才实学和思想品德,太过偏激。   永乐帝驳道:“朕后宫管着饮食起居的女官都是凭本事考进来的,朕的左右手若科举这一关都过不了,在宫里如何给朕办事?”   永乐帝一锤定音,敲定文渊阁的大学士必须是进士出身,最好入选过翰林。可不能再出现第二个祸国的方孝孺了。   从此以后,大明的公务员,无论男女,都要先通过考试。   目前文渊阁大学士是解瑨、胡广、杨荣、杨士奇等七位年轻大学士,从政经验尚浅。   永乐帝心想,蚊子腿也是肉嘛,反正因皇后的病和安南的战势睡不着,不如问问他们的想法,等四更上朝时和大臣们议论也有个底。   永乐帝说道:“要他们去书房商议。”   三保太监应下:“奴婢这就去文渊阁请大学士。”   永乐帝今晚心情不好,听到“文”字,就联想起战败丢江山的建文帝,板着脸说道:“以后不要再说这个字了,花里胡哨的,既然是皇宫内部的官职机构,就叫内阁得了。”   也对,皇宫内部,除了文渊阁,没有其他部门官员当值,内阁就是文渊阁,于是这个叫法广为流传,文渊阁大学士改为内阁大学士,简单明了。   永乐帝连夜开会、三保太监在天不亮宫门开启时就赶到云南请胡善围出山,远在安南的沐春正在富良江和一群大象战团作战。   安南比预料中难打多了,本以为三个月就能结束的战争,到现在还在苦战。   沐春以前和麓川交战多次,熟悉和全副武装。   沐春经验最为丰富,本次南征的大元帅、征夷将军朱能安排他专门攻敌军的大象装甲战队。   沐春指挥若定:   “火枪队,对准象眼!这是它唯一的弱点,其他地方一通乱射管个屁用!”   “弓箭手,只射象背上象奴,一个象奴换十两赏银,射满十个,回家买房娶大胖媳妇的钱就够了!没钱只能去娶个满脸大麻子的丑娘们。”   “神机营,你他娘的火药厂新式佛郎机大炮呢,给老子推出来!”   “瞧见江边的战船没有?准是胡季氂用来跑路的船,对准那里,干他娘的一炮!”   轰隆!   江心开了一朵大花,水花四溅,鱼虾连皮带肉都炸熟了,一条锦鲤来了个鲤鱼跳龙门,落在沐春的头盔上,长着无辜的大嘴巴,冒着黑烟,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   沐春把头上的鱼一扔,叉腰大骂道:   “你往那炸?往那炸!你他娘的专门往江心炸,是八辈子没吃过鱼吗?来来来,老子亲自干他娘的一炮,看老子怎么收拾这帮狗日地……”   时隔不到十年,沐春已经从行走的吴中艳曲,变成了行走的脏话篓子,越来越痞了。   永乐五年,三月,富良江大战,南征军大获全胜,斩杀安南大将胡射等数万人,“江水为赤”,象尸人尸甚至堵塞大江。   由于撤退的大船被沐春炸了,安南国国王胡季氂乘坐小船逃跑,不过胡氏王朝主力部队被彻底击溃,胜利就在眼前。   五月十一日,沐晟和大将张辅追赶胡季氂到南州奇罗海口,所谓树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安南国本地官员武如卿把胡家子侄一锅端,捆绑送到明军大营,自此,明军扫平安南。   捷报传来,洪武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下令将安南国恢复古代的称呼——交趾。并要沐晟张辅继续留在大明新拓的版图里,按照大明的地区规划,设置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三司机构,治理交趾,并且细分版图,设立府、州、县等机构,安排大明官员治理交趾。   沐晟一一安排下去,最后要沐春将胡氏父子押送到京城问罪。   沐春立马不干,“扫平安南,活捉胡季氂,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我现在只想回家,守着老婆孩子。”   沐晟同情的看着大哥,“我知道大哥思家心切,所以才安排大哥这个活计——大嫂和阿雷四月份的时候被三保太监接到京城去了,现在是五月,应该已经到了,正好大哥出这趟远差,和大嫂女儿团圆。”   沐春听罢,无语了,他走出大帐,对月开始了土拨鼠似的嚎叫:“啊!”   京城,皇宫。   自从进入了五月,徐皇后的病情越发严重,所有人都知道,徐皇后撑不了多久了。   胡善围把女儿阿雷一并打包带走,到了京城,却拒绝进宫,对三保太监说道:“我要去孝陵,给孝慈皇后上香。”   君命难为,但不能就这样进宫,她要和永乐帝事先约法三章,如果要她为老朱家发挥余热,她是有条件的。   孝陵是她的主场,她人生几大转折点都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和皇帝提要求,她才有些底气。 第210章 约法三章   孝陵是加油站、是充电宝、是胡善围底气和智慧的士力架。   胡善围先是带着阿雷去了享殿,给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的神位上香,还挽起衣袖,亲自打扫供桌和神位上薄薄的尘土。   “姐姐在这里擦洗过一年,为孝慈皇后守孝。”胡善围环顾四周,感叹道:“如今二十年过去,这里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人却老了。”   还带了个不省心的女儿。   阿雷用鸡毛掸子拂去灰尘,“姐姐那里老,明明很年轻。再说享殿也有明显变化的——”   阿雷用鸡毛掸子指着高祖皇帝的神位,“这不多了个木牌吗。”   也对,胡善围当年当守陵人的时候,高祖皇帝还健在。   胡善围说道:“京城和昆明不一样,在这里说话不能这么随便。”   “我晓得,我晓得。”阿雷求饶似的迭声道,“求姐姐不要再说了,一路上都叮嘱了无数遍。这里只有我和姐姐,我才这么说的。我不是随便的人,我虽是昆明乡下来的丫头,但识得几个字,在周王府读过书,晓得皇室的规矩。”   看着阿雷涉世未深的样子,胡善围晓得自己太心急了,有些东西不是靠着说教就能懂的。   洒扫完享殿,稍歇息片刻,胡善围又去了孝陵附近的嫔妃墓地,去给成穆贵妃孙氏、端敬贵妃郭氏等人一一上香。   给后妃墓上香时,胡善围留了个心眼,发现以前硕妃的神位不知所踪,永乐帝登基之后,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懿文太子等头五个皇子改为皆是孝慈皇后所生。连神位都不见了,看来关于硕妃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已经清理干净。   此时快到端午节了,天气炎热,孝陵和后妃墓走完,胡善围和阿雷皆轻衫湿透,两人去偏殿沐浴更衣,阿雷非要和胡善围在一个浴桶里泡着。   胡善围给阿雷搓着背,阿雷舒服极了,发出小猪似的哼哼声,“姐姐,我现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胡善围噗呲一笑,“说吧,免得憋坏了。”   这一刻胡善围觉得很幸福,四年前刚刚回家时,阿雷拒绝让她洗澡和□□,如今不一样了,阿雷即是妹妹,也是女儿,两人相处起来,比一般母女更和睦亲近一些,主要是胡善围很少摆出长者的权威。   阿雷揉着酸疼的小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为什么我们一来京城就要到处烧香扫墓?姐姐你清醒一点,清明节已过了三个月。”   胡善围掰着阿雷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认真的说道:“忠和孝,永远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也最容易做出来。一个人有没有本事,需要长时间的考验,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何况众口难调,有时候你做的再好,也会被许多人挑出毛病来。”   “但是忠孝很容易形式化,你只需受一些皮肉之苦,做出样子来,就能获得认同。所以忠孝是最好用的工具,用忠孝为自己造势。同样的,用忠孝为武器去控制他人、打压对手,也会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阿雷懵懵懂懂,“所以姐姐今日上了一天的香,膝盖都跪疼了,是为了造势?”   胡善围说道:“一半为造势,一半是为了悼念这些过去给予我帮助的人,没有她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阿雷哦了一声,似懂非懂。胡善围一把捏住她粉嫩的下巴,“怎么牙花子有点肿?”   阿雷用舌尖抵着糯米似的小门牙,“要换牙了,有些上火,这颗牙已经松了。”   小门牙在牙床里摇摆,岌岌可危,新牙萌出,即将把旧牙顶出来。   胡善围说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吩咐他们给你准备些清淡软烂的食物。”   阿雷连连摇头,“我就不想吃这些老太太才喜欢的东西,才故意瞒着姐姐的。我不喜欢清淡,我就要吃肉、吃炸的香脆的麻花儿、吃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肉串……”   伴随着阿雷“报菜名”的bgm中,胡善围给她洗完澡,心道真是沐春亲生的,一模一样“骨骼清奇非俗流”。   直到胡善围把浴桶里的阿雷捞出来,披上浴衣,阿雷才结束了“报菜名”。   两人歇在胡善围当年的守陵人小屋里,阿雷听姐姐讲过去的事情,当催眠曲很快睡着了。   次日清晨,乘着天气凉爽,胡善围带着阿雷去看孝陵的鹿群。   看见一头头小鹿从松林立窜出来,地面都开始震动的场面时,胡善围的血管像是注满了汽油,忽地一下就点燃了,热血沸腾,霎时回到年轻时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发誓找出刺杀孝慈皇后的真凶的时光。   阔别四年,这些鹿还认得胡善围,围着她身边,伸长了脖子要吃的。阿雷双目兴奋的快溢出来了,“姐姐,我来喂!”   胡善围把一筐豆饼递给她,“不要拿在手里,骑在马上,边跑边扔,让这些鹿跑起来,一个个都被宠坏了,吃的好肥。”   小孩子精力旺盛,正是好动的时候,阿雷拍马就跑,引得群鹿终追不舍要吃的。胡善围坐在树荫下,看着阿雷遛狗似的喂鹿,想着三保太监请她出山时的密谈。   三保太监接她回京时,担心她抗旨,说明了原由,全是国家机密:   “……徐皇后病危,皇上不会立新后,后宫的嫔妃出身复杂,交给谁打理都不放心。皇上请胡尚宫出山,坐镇后宫,这是原因之一。”   “第二,皇上要迁都北平——”   当时胡善围没把迁都当一回事,大明皇宫,尤其是后宫部分地陷的厉害,坑坑洼洼,终年都要修补,有些不成体统,但从洪武朝开始,到建文朝,几乎每年都嚷嚷着要迁都,最后都没迁成,新三   年,旧三年,缝缝补补三十几年,凑着住吧。   狼来了的次数太多,也就没人相信了。   三保太监说道:“……这第三,是皇上等着安南之征结束,国家休养生息完毕,便要亲征蒙古,以攻为守。以后皇上出去打仗,天子守国门。东宫太子负责监国,皇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北平旧日潜邸,新都城就在北平,要重建大明皇宫。由于皇上和太子一北一南双重统治,皇上更需要信得过的人镇守后宫,不要出乱子。”   听到第三个原因,胡善围神色渐渐凝重:永乐帝是要来真的了。   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一直带兵镇守边关,没有比皇帝更明白国防的重要性。迁都北平,从此天子守国门,对国防是有利的。   三保太监察言观色,拍马屁于无形之中,“皇上亲征,长驻北平,东宫太子监国,以后后宫既无皇后,也无皇上。胡尚宫要总揽全局,配合东宫,也要监督东宫,皇上纵观后宫,唯有胡尚宫一人能够抗住这项重任。特命咱家来请胡尚宫回宫。”   胡善围是清醒的,“三保太监深得皇上信任,赐名郑和,为何不是三保太监管理宫廷?”   三保太监伸出四根手指,“这就是第四个秘密了,实话不瞒胡尚宫,咱家要造船下西洋,后宫之事,咱家没有那个能力,也管不了。”   啥?下西洋!胡善围脑子里嗡的一声,犹如野蜂飞舞:怎么回事?难道我当年在坤宁宫偷梁换柱、以三具死尸代替马皇后和两个小皇子、要他们乘坐沈家的大海船、从此远走高飞的事情暴露了?   这事若捅出来,往严重里讲,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胡善围保持着面上的平静,问道:“三保太监下西洋……去做什么?”   三保太监脸上也瞧不出情绪波动,说道:“皇上登基五年,在国内立足已稳,但是当年建文帝封储君皇太孙、还有登基继位时,万国来朝,各海外使节亲眼见证。”   “现在皇上继位,许多小国对大明的认知还停留在建文朝,不知有永乐,所以咱家要下西洋弘扬大明国威,让他们晓得新天子已经继位,建文已死的消息,要他们向大明派遣使节、递交国书、进献贡品,臣服在新天子脚下,确定永乐正统之地位。”   胡善围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纵使三保太监下西洋只是为了昭告天下,但一路上所经过的海外城市,装载着海棠、小马皇后母子三人等人的大海船肯定也经过这里,甚至很多人都定局在海外,万一不巧碰上了怎么办?   这个惊天大秘密会兜不住的。   胡善围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君王的仁慈上。以往很多事实证明,这个想法真的不现实。   不行,我要想办法和沈琼莲接触上,要沈家人出海去通知当年流亡海外的人们,要把自己藏好,千万别被三保太监给碰上了。   这下不用三保太监来请,胡善围自己都想进京城一趟,亲自把此事安排下去。   不过……胡善围又问:“我重新进宫当差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三保太监说道:“这不是因为迁都、亲征还有东宫太子监国三大原因才要咱家厚着脸皮来请胡尚宫回宫嘛。只要迁都完毕,皇宫从南京搬迁到北平,皇上就在都城守国门,太子也不用监国了,到时候胡尚宫大功告成,自然可以可以离宫。”   建新皇宫、新都城、迁都,这三大工程要搞到什么时候?   起码要十年吧。   不过,这样起码有个盼头,起码不是“无期徒刑”了,这是有期徒刑。   胡善围权衡着利弊,“皇上的诚意和理由,我已知晓。朝廷管着女官终身,至今吃着朝廷俸禄,享受五品女官的地位。大明若有需要,我本不该推辞的,只是……”   “我如今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不再是以前那样无牵无挂,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若要进宫揽下这项重任,皇上得答应我几个条件,约法三章,否则,我即便人在宫中,也无心当差,怕是要辜负皇上的重托了。”   三保太监见胡善围终于松了口,他也松了口气,“只要胡尚宫肯重新出山,什么都好谈的,咱家会向皇上禀报,尽力满足胡尚宫所求。”   就这样,胡善围带着阿雷跟着三保太监进京城。   胡善围心事重重,想着小马皇后出逃海外的善后事宜,还有将来工作该怎么做,阿雷则兴奋无比,终于可以去看小基哥和水坑弟讲述的人间最富贵繁华之地的真面目了。   孝陵树荫下,胡善围看见山下有一行队伍,撑着明黄色的华盖,就晓得永乐帝来孝陵了。   胡善围忙要阿雷停止喂鹿,擦去汗水,重梳散乱的发髻,换了衣服,两人站在道旁迎接永乐帝。   君臣见礼,胡善围向永乐帝介绍阿雷,“这是微臣的妹妹,胡善祥。”   正式场合,以大名称呼。   永乐帝见了阿雷,圆脸浓眉大眼睛、脸颊就像成熟的桃子般红润,长的很是可爱喜庆,赐了见面礼,“朕家里两个大孙子经常提起你,你的名字就像你的小名一样如雷贯耳啊。”   阿雷镇定自若,很有些自来熟的样子,“在昆明的时候,我们经常去河里摸虾、山林打猎,这次跟着姐姐来京城,我给他们带了好些昆明的土物。还给皇上带了礼物呐……”   阿雷命人搬来两个大笼子,“这是会飞的绿孔雀,听说京城叫它们凤凰。”   孝陵以前的绿孔雀因某年天气异常寒冷,死绝了。之后政权更迭频繁,无暇理会绿孔雀,孝陵的孔雀巢都没了。   永乐帝一看到这对“凤凰”,就想起病重的徐皇后,说道:“真漂亮,一根根羽毛就像盯着光环,皇后一定喜欢,来人,将这对凤凰送到宫里去,让皇后开心一下。”   胡善围晓得阿雷的礼物送对了。   君臣寒暄几句,便开始谈正事,永乐帝吩咐几个小内侍小宫女陪着阿雷下去玩耍。   永乐帝喝了口败火的荷叶茶,放下茶盏,”听三保太监说,你要和朕约法三章?”   胡善围忙说道:“不敢在皇上面前摆谱,微臣吃俸禄,为朝廷效力理所当然。只是目前宫廷女官的规矩,和微臣的实际情况出入太大,微臣拖家带口,再入宫廷效力,需要皇上为微臣开几个小灶,让微臣可以安心为皇上效力。”   永乐帝说道:“什么条件?胡尚宫但说无妨。”   胡善围说道:“这第一,便是不能让微臣的妹妹胡善祥进宫,或者封什么郡主之类的爵位。一来,妹妹在乡野之地长大,宫廷规矩多,并不适合她。二来妹妹一个稚童,对国并无功劳,无功不受禄;三来,妹妹名义上的父亲胡荣只有虚衔员外郎的身份,妹妹的身份怎么可能比父亲还高,这个恐怕折杀她。”   永乐帝沉吟片刻,说道:“这个朕可以做到。可是你在宫廷,胡善祥在宫外,母女分离,胡家在京城没有亲友可以投靠,如何是好?”   胡善围一拜,说道:“这就是第二个条件了,微臣有丈夫,有年幼的女儿,请皇上容许微臣在宫外有家,像朝中大臣们一样,当值时自去当差,当完差,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每月有沐休日。”   胡善围绝对不会让女儿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宫廷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寄人篱下、需看别人脸色呢?   只有在自己的家,当家做主,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和放松。皇宫繁华,样样都都奢侈,可终究不是家。   就好像办公室里有一张镶金镶钻的床,你在家里睡的舒服,还是在这张床上舒服?   何况还有丈夫沐春……七情六欲,夫妻恩爱,她已婚已育,夫妻身体都保养的不错,难道要她去守活寡不成?   纵使她能忍,沐春不能啊。   一栋房子、上班下班、有休息日,不至于让丈夫“丧偶式”带女儿,也不至于让女儿“丧母式”长大,家庭事业都能兼顾。   胡善围所求,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最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可身为宫廷五品女官,这种最起码的生活条件,还需要皇上额外恩准才行。   永乐帝沉默一会,说道:“人之天伦,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宫廷不同普通衙门,朕的内阁大学士门出入乾清宫旁边的文渊阁,每次也是要登录报备的,不得随意进出。”   “不过,你可以以照顾妹妹之名,在家里留宿,像大臣一样,每日四更宫门开启时回宫,但每次需提前去尚仪局报备,并有尚仪局派出女官、司礼监派出随堂太监,以及锦衣卫一路护送,跟随你出入宫廷和宅邸。”   尚仪局,司礼监,锦衣卫,三方监督。   胡善围晓得自己职业特殊,这已经是永乐帝做出最大的让步了,说道:“谢皇上恩准。”   永乐帝大手一挥,“还有第三条,一起说来。” 第211章 银屋藏娇   东道主效应,胡善围没有老朱家的血统,老朱家的祖坟却是她的主场。孝慈皇后、端敬贵妃等人似乎在九泉之下庇护着她,给她带来好运,本以为第二个条件会被永乐帝驳回、或者增加更多限制条件的,可是永乐帝出乎意外的对胡善围“人性化”。   其实归根到底,是永乐帝把胡善围当成朝廷大臣,而非只是后宫的管家婆,同样是国家公务员,臣子和仆从是有区别的。   胡善围当了两朝尚宫,终于在第三朝争取到了和男性臣子同等一项权力——可以下班回家和家人一起吃饭睡觉。   听起来很简单是吗?但对女官是不同的,这是质的飞跃。   前两个条件都通过了,胡善围乘胜追击,说出第三个条件:“微臣今年四十六岁,目前身体精力阅历都堪得用,只是岁月催人老,微臣也有辞官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一天。在迁都之前,微臣会为皇上镇住后宫,待大明宫廷搬到新的皇宫,那时请皇上答应微臣的辞呈。”   胡善围被前头两朝皇帝各种“言而无信”给弄怕了,事先约定一个离职日期,这日子才有盼头。   永乐帝心想,鬼知道什么时候能迁都?   若要迁都,必须先完成亲征蒙古,稳定边境、否则修建新的都城和大明皇宫被蒙古抢了去。   同时还要修路,疏通河道,把京杭大运河搞起来,让运送物资的船只可以从江南直接运到北平,畅通无阻……   否则,新都城那么多人口,还要养着十几万拱卫京师的军队,北方的粮食物资根本不够啊。   作为一个著名的基建狂魔,永乐帝心中对大明的筹划绝对不止迁都那么简单,连永乐帝自己都不敢确定是否能够在他有生之年里把这些基建工作全部完工……   永乐帝正思忖着自己要做几件大事,胡善围见皇帝久久没有答应,心想不对啊,我这三个条件提出的顺序都是琢磨好的,按照易、难、易的次序排列。   第一个条件最简单,就像一把刀,最前面的是最锋利,好钢用在刀刃上,容易切入。   第二个条件最难,却是约法三章的核心。不能放在最前面,免得一棒子打死,没有回旋余地,也不能放在最后面,免得皇上觉得已经答应了前两个条件,已经做出让步,在第三个条件上就不能再做出大的让步了。   所以第三个的条件难度系数要低,既然三保太监已经说过迁都之事了,那么永乐帝应该会很爽快的答应才对。   这是胡善围多年工作经验总结出来的一点小心机,   永乐帝为什么踌躇那么久?比第二个问题停格的时间更长?   就在胡善围即将怀疑人生时,永乐帝终于开口了,“行,朕答应你,迁都北平之后,只要你提出离开,朕不会强留。”   永乐帝作为上下五千年唯一一个藩王备胎转正的千古一帝,心机深沉,给胡善围画大饼,心想你要是能够活到朕完成所有的基建工程,顺利迁都,朕肯定会答应你。   所以,朕不算是欺骗你,对吧。   胡善围送了一口气,行礼说道:“谢皇上恩典。”   交易完成,永乐帝着急要胡善围立刻上岗,说道:“朕赐给你一栋宅院,三日之后,朕派人去接胡尚宫进宫。”   胡善围跪谢皇恩。明朝的规矩是君臣见礼,一拜即可,不用下跪,跪礼只适合在接圣旨或者赐给东西的特殊场合。   这栋房子胡善围是不可能拒绝的,倒不是京城房价贵,胡善围买不起房子。而是皇帝所赐的房子,类似五百年后计划经济时代的公房,没有产权,没有房产证,专门给公务员解决住房问题,只有使用权。   公务员可以住,但是一旦死了或者辞官回乡,这房子是要“交公”的,被皇宫派出的太监收走,一片门板都带不走。   这种房子的产权属于皇帝本人私有,一般是抄没罪臣的私产时所得,平时由官奴们打理修缮,因之前罪臣的家产都罚没充公,所以家具什么的都是齐全的,新来的公务员拧包入住即可,不用操心购置太多家伙事。   官奴们也是视同宅院的“财产”,服侍新主人,但这其中安插着皇帝的眼线——胡善围当了两朝尚宫,这其中的道道她太清楚不过。   赐房子是恩典,也是监视,只有重臣们能够得到这种“恩宠”。要是拒绝了,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权力和约束如孪生兄弟,接踵而来。   胡善围陪同永乐帝去享殿给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上了香,立刻回宫,三保太监带着胡善围母女去了御赐的宅子。   阿雷对京城充满好奇,不耐烦坐马车,胡善围给她换上小男孩的衣服,戴上一顶宽边圆顶、连肩膀都能遮住的范阳笠(也就是《水浒传》林冲的标配)。   范阳笠的特点是前面超大的帽檐就像云朵似的微微翘起来,视野开阔,遮雨也遮阳光。   阿雷人小,骑在马背上,头上的范阳笠就像顶着一朵奇大无比的黑蘑菇。她伸长了脖子,沿路打量着京城的繁华,眼睛咕噜噜的转,简直不舍得眨眼。   隔着薄纱的窗帘,胡善围看着外头的“黑蘑菇”头不停的转动,心中感叹女儿长大了。   车队拐到贯通京城南北的大通街,街的东面就是一堵看不头的高墙,高墙上方饰以明黄色的琉璃瓦,就像卧着一条巨龙。   阿雷惊讶于高墙的高大,问身边的三保太监,“郑公公,这就是皇宫吗?”   三保太监点点头,“这就是胡尚宫当差的地方。宫墙中间是西安门,宫人、还有进京觐见的命妇等都从西南门进宫,皇上御赐的宅院离这里很近,方便胡尚宫出入宫廷。”   阿雷拍马走在马车旁边,对里头的胡善围说道:“姐姐好厉害啊,从现在起,姐姐是我最佩服的人,已经超过姐夫啦。”   隔着窗纱,胡善围都能瞧见阿雷脸上的骄傲和自豪。   胡善围顿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女儿对她小小成就的肯定和认可,比皇帝的赏赐更令她感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身体。   原来一个母亲,不仅仅可以为孩子带来健康的身体、健全的灵魂,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让孩子为之骄傲。   胡善围生在苏州,长在京城,工作在皇城,对京城各条道路了如指掌,随着车队行进的路线,胡善围发现御赐宅邸何止是“进出宫”方便,简直就是她“住不起”的地方啊!   如果把京城分为五环,御赐新家就在西城区一环线上,京城顶级权贵住的地方。   有多贵?看看左邻右舍的邻居就知道了。   左边的邻居是沐府……沐春以前的家。因他爹沐英追封昭靖王,所以叫做沐王府,简称沐府。   沐府是从洪武时代以来唯二幸存的顶级勋贵家族——另一个是东宫太子良娣郭氏的娘家,武定侯府。   挺住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三轮残酷的狼人杀,沐府已经是京城传奇。   须知徐皇后娘家魏国公府徐家都已经被除爵了,虽然改封弟弟徐增寿为定国公、也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但徐皇后父亲徐达挣下来的魏国公的爵位没保住,传承已经断绝了。   左边的邻居已是不凡。   右边的邻居更令人咋舌——汉王府。   汉王朱高煦的家,当然也是水坑弟弟的家。大明王朝最善战的亲王、靖难之役的大功臣、京城最有权势、最受永乐帝器重宠爱的亲王、东宫太子最强有力的竞争者,种种头衔加在一起一口气都念不完。   简直是男版的龙妈卡丽熙。   当然,由于官员的宅院规格是按照平级和门第制定的,御赐新宅没有沐府和汉王府那么庞大的建筑群落,只是一个清清静静的三进宅邸,类似皇宫里东西六宫其中一个宫殿的占地面积。   有了沐府和汉王府这种邻居,治安当然没话说,即使夜不闭户也不用心有贼人,很适合胡善围和妹妹这种只有两个女人居住,确保安全。   而且,胡宅虽然没有沐府和汉王府这等顶级豪门拥有的府兵日夜巡逻,但是胡宅应该比这两个王府更加安全。   为什么?   因为胡宅后面是大仓园——京城最大的国有银库就在这里,类似后世的央行总部银库。   大仓园属于户部管辖,大明各地收来的税银存在这里,京城官员们每月的俸禄银子、各个部门批准调用的银两、包块军费等等,都是大仓园银库出来的,因银子成色好,所以简称为大仓银,人见人爱,分量十足,民间的商铺钱行都喜欢大仓银。   钱谁不爱呢?所以这里常年驻守着两千禁军,若遇到全程戒严的时候,这里起码有两万禁军防守,增加到十倍。   永乐帝把胡宅安排在这里,简直就是“银屋藏骄”。   三保太监领着胡家姐妹进门,早有看房子的官奴们打开大门,齐齐站在庭院,迎接新主人。   官奴属于贱籍,不可以和良籍通婚,只能内部消化,世代为奴。所以看屋子的一共是三房人家,全是奴籍,有老有小,老的已经白发苍苍,小的和阿雷年纪差不多。   三保太监是宫里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三房官奴战战兢兢听他训话,指天发誓,“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胡尚宫和胡小姐,不敢怠慢。”   三保太监带着胡家姐妹在胡宅逛了一圈,里头花木房子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家具什么的几乎都是全的,而且都是好木头,常见花梨紫檀这等名贵木材,只是缺乏锅碗瓢盆、被褥桌围等等居家用的小物件。   三保太监说道:“待会宫里六局的人会将胡尚宫一应份例送来,今晚就可以住人了,还有使唤的宫女内侍等,咱家都会命人挑好的来使唤。”   不用说,这其中又有永乐帝的眼线,胡善围来者不拒,一应都收下,至于这些人适不适合……以后再说。   参观完毕,三保太监告辞,胡善围以家主身份召集三房官奴开了个小会,初次见面,皆送了见面礼。   官奴们排队领赏,行礼道谢。   主仆相认完毕,宫里就送来了胡善围分例的衣物、柴炭等物,一车车的往里头运,皆是上好的内造之物,还有从宫里出来在胡家伺候的宫女、嬷嬷,太监,厨娘等约二十来个宫人。   当然,无论官奴还是伺候的宫人,薪水开支都是宫里领用,类似国家分配的保姆,不用胡善围掏钱。   宫人一一见礼,胡善围送他们见面礼,比三房的官奴要厚一些,安排他们的居所住处,还谦道:“我这里不比宫里,条件略差些,委屈各位了。”   众人连忙说“不委屈”、“愿意出宫伺候胡尚宫”云云。   宫里有宫里的好处,富丽堂皇的,可是好地方又不是他们能住的。在胡家伺候,起码还能经常出去逛,自由一些,宫人出宫,手续复杂,他们当中许多人数年都没有出过宫。   宫人们在胡宅安顿下来,帝后又派人送来各种赏赐,胡善围不敢大意,摆了香案,铺了红毯,敞开中门,迎接天使。   前来送礼物的不是太监,而是个曹姓女官,徐皇后身边的司言女官。   胡善围当过孝慈皇后的司言,晓得这个位置是皇后最信任、且最具有威仪的女官担任,代表皇家的颜面,刚柔并济。   胡善围在洪武二年一期邸报上看过这个曹司言的事迹——永乐帝登基之后,不少建文旧臣打入大牢。有曹氏女上书徐皇后,敲登闻鼓,为父亲喊冤,说父亲被人污蔑为方孝孺乱党,实则只是当年参加过方孝孺组织的一场文会而已,曹家和乱党并无来往云云。   徐皇后看到上书,字迹端正秀挺、叙事清楚、逻辑严谨、通篇没有废话,打动人心,很是欣赏曹氏女文笔,便宣她进宫,问个清楚后,命锦衣卫严查此事。   锦衣卫后来查明曹父冤枉,当庭释放,官复原职,徐皇后很喜欢曹氏女,恰好宫中内部女官选拔开始,宫女们纷纷报考,徐皇后要曹氏女参加了选拔考试,被考官沈琼莲点为头名女状元,从此留在宫廷当女官了。   后宫里的事情,本不该上邸报的,只要写上去了,就是借此表明了永乐朝的政治态度:只要承认永乐的正统地位,以往官员行为,皆既往不咎。   胡善围判断,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作秀,邸报上的事情不能全信,不过,这个曹司言配合徐皇后做戏,肯定是皇后心腹无疑了,只是不晓得曹司言真实出身如何,反正不简单。   胡善围带着阿雷,并宅中众仆叩谢皇恩。   咋看这个曹司言,胡善围隐隐面熟,好像那里见过似的。   曹司言完成了使命,胡善围邀请她坐下喝茶。   曹司言屏退众人,向胡善围施了一礼,“下官见过胡尚宫,久闻胡尚宫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还请胡尚宫多多指教。”   司言属于尚宫局,胡善围是她顶头上司。   胡善围请她入坐,问起她年轻籍贯。   曹司言笑道:“没有旁人,下官就不瞒户胡尚宫了。以前宫里的曹尚宫,是下官的姑祖母,下官进宫,也是姑祖母的意思,姑祖母反复叮嘱过下官,一定要胡尚宫的话,向胡尚宫学习,便是学些皮毛,也够下官受用一辈子了。”   曹尚宫!我说这个姑娘看起来怎么有些面熟!好像那里见过,原来是曹尚宫这个老狐狸的亲戚!   果然这个曹氏女进宫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政治大戏。 第212章 给个眼神,自己体会   曹尚宫和崔尚仪在扬州养老,和胡善围偶有通信,胡善围已密信告知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两人终于明白范尚宫绝笔信件里反复提到的祖父范梈代表作《掘墓歌》的原由。   虽然胡善围没有告诉两位女官前辈她是如何复仇的,但两人最后见到建文帝以倾国倾城的代价来偿还了范尚宫的血债,看破不说破,大家心照不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在胡善围不知道的另一边,永乐帝登基,扬州城的曹尚宫的堂叔被卷进“方孝孺”乱党而下狱丢官。   方孝孺是江南大儒,文艺大v,被读书人所推崇,当初人们挤破脑袋参加方孝孺组织的诗会和文会,曹家是书香门第,自然也凑过去蹭大v的流量,诗词还得到了方孝孺的亲笔点评。   蹭流量一时爽,清算火葬场。   方孝孺灭族,临死之前,他还大声唾骂永乐帝,“老夫不怕你这个谋朝篡位的逆贼!别说灭我三族了,就是灭我十族又如何!”   还嫌骂得不过瘾,又加一句,“千百年后,陛下还是逃不过一个‘篡’字!”   这下把永乐帝给气坏了,我说灭三族,你说给老子来十个。   这种要求简直太神奇了,好吧,我成全你。   刑部拉灭门清单时犯了愁,以往顶多灭九族,这第十族从何而来?那就把门生故旧算上吧。   就这样,骂人一时爽,亲戚朋友都跟着去火葬场了。曹家一夜之间祸从天上来,全家下狱,唯有曹氏女机灵逃脱,去扬州求姑祖母曹尚宫帮忙捞人。   原本曹尚宫退休选择隐居扬州,而不是回乡养老,就是因她懒得和族人搞人情来往,或者被某些没有眼色的族人自作主张,给她介绍某个官员当续弦。   她在宫廷当女官多年,顺风顺水,不到四十岁升了尚宫,性格为人处世的态度都和传统书香门第所不容了,回家孤独寂寞,还不如在扬州养老轻松自在,后来有了崔尚仪陪她,同为女官,志同道合,隐居之所猫狗双全,就更乐不思乡了。   侄孙女曹氏逃脱官兵抓捕求到了曹尚宫这里,这让曹尚宫眼前一亮:哟,这小姑娘的勇气胆识和某个人似曾相识,有点胡善围当年啥都能豁的出去的影子。好好调教一番,送入宫廷,曹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曹尚宫亲自上京城,找了老同事纪纲,说曹家不是方孝孺正儿八经的学生,只是诗会上见过几次面,曹家政敌借机会整治曹家,好腾出官位来,给别人让路。   这种罪名可有可无,对纪纲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而言不算棘手,纪纲愿意卖曹尚宫一个人情,那时候刚好大病初愈的徐皇后来到京城举办封后大典了,急需施加仁政,一打一拉,稳住民心,免得朝廷官员因方孝孺灭十族人心惶惶,借此互相攀咬,党同伐异,重现洪武朝“蓝玉案”五千多官员齐齐丧命的惨剧。   永乐帝也不想杀那么多人,诛十族打击范围实在太广了,他不能真的做一个孤家寡人,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岂能出尔反尔?永乐帝需要一个台阶下。   曹尚宫密见徐皇后,定下曹氏女午门上书,为父伸冤;皇后宽容,既往不咎的大戏。曹氏女遗传了姑祖母刚烈的性格,也有头脑,完美配合徐皇后演戏。   这件事作为弘扬徐皇后仁慈的光辉事迹上了邸报,方孝孺灭十族的所谓门生故旧也就不了了之,只要承认永乐帝正统地位的,都放了。   送走了曹司言,已是傍晚,胡善围和阿雷在院子葡萄架下吃晚饭,凉风习习,阿雷突然住了筷子,说道:“姐姐,我们家后面就是大仓银库,要是从这里打个地洞,是不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搬银子了?”   胡善围闻言,也停了筷子:真是亲生的女儿,完美遗传了沐春各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胡善围无语片刻,说道:“你好生吃饭,晚上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明日还要随我进宫谢皇后娘娘赏赐,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搬迁新居第一晚,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胡善围听见西厢房传来阿雷土拨鼠似的尖叫:“啊!”   胡善围一听,以为阿雷做噩梦了,忙起床披衣去看,“怎么了?”   阿雷坐在梳妆台边,举着一颗还带有红血丝的牙齿,“牙……门牙掉了。”   胡善围松了一口气,接过牙齿,“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叫那么大声,九岁的大姑娘了,还一惊一乍的,你正是换牙的时候,掉了就掉了嘛,很快就长出新的来。”   说完,胡善围拿着牙齿,出了房门,往房顶上一扔,祝祷阿雷换牙顺利。   阿雷用清水咕噜噜漱口,“今天要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一张口说发(话),结果缺一颗大门牙,说话漏轰(风),岂不被人取笑了去?”   胡善围一听阿雷牙齿漏风古怪的发音,觉得可爱,不禁笑了,“你这种情况特殊,谁家孩子不换牙呢,不算殿前失仪,你放心,没有人会和你计较这个。”   阿雷往梳妆台绣墩上重重一坐,“明面上不说,背地不知如何取笑我呢,除了皇后娘娘,我还能见到——”   阿雷像是想起什么,话题生硬一转,“姐姐刚才说我是个大姑娘了,现在又说谁家孩子不换牙,我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真是倒霉,第一次进宫就不顺。”   小孩子瞌睡多,胡善围往往起床散步走了一大圈,回到家里阿雷才刚刚起床,有时候还赖床不肯起来。   今天清晨胡善围还没醒,阿雷破天荒就起来了,很明显对进宫充满着期待,九岁的姑娘懂得爱美了,不再是以前黑溜溜的一颗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   胡善围感叹光阴易逝,一晃那颗不修边幅卤蛋变成了掉了一颗牙齿就坏了一天好心情的女孩。   胡善围宠沐春,更宠女儿,说道:“既然如此,你今天在家休息,我一个人进宫,就说你身体不适,改日进宫谢恩如何?”   阿雷着急了,腾的一下子站起来,“不行!我一定要跟姐姐一起去。”   胡善围说道:“那你还哭丧着脸干嘛?赶紧梳洗打扮起来,精神一些,放开一些,你越是在意,别人越是看你的缺牙,你不在乎了,别人也不好意思盯着你暂时的缺点看。”   从七岁起,阿雷就不剃头了,留起了额发,任由刘海长长,头顶的长发梳成两个发髻,插戴上昨日徐皇后赏赐的纱花,浓眉大眼、毛茸茸的粉红桃子脸,很是喜庆可爱——张开嘴巴露出豁口的门牙也是可爱的。   胡善围吾家有女初长成,怎么看都看不够,觉得自家闺女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胡善围欣赏的眼神给了阿雷鼓励,从她渐渐挺直的腰杆来看,应是恢复了自信。   重入宫廷,当了四年尚宫的沈琼莲迎接胡善围,犹如看到救星,“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当尚宫太累,我有些力不从心,还是当尚仪舒心。你后日早些来,我把手头的事情一一交接给你,之后,我便要暂时出宫一趟,皇上许我出宫,和父兄他们一起为祖宗沈秀迁葬。”   什么情况?   刚入京城,海量信息就如潮涌般冲上胡善围的大脑,先是曹尚宫和侄孙女曹司言与徐皇后演出的大戏,然后沈琼莲要出宫——为沈秀迁葬?   沈秀,也是元朝末年首富沈万山不是被洪武帝给发配云贵时死在路上了了吗?永乐帝赦免了沈秀的罪?   沈秀当年在江南朱元璋、陈友谅、张士诚三国鼎立时支持吴王张士诚,是张士诚的钱袋子,因而后来被一统天下的朱元璋给清算了,发配云贵,客死异乡。   还有沈家不是被洪武帝抄了一次又一次,从洪武初年的胡惟庸谋反开始,到洪武末年的蓝玉案,一次次被抄家灭族,幸亏沈家人能生,还经常分家,才不至于拴在一根藤上,被抄得灭绝,胡善围清晰的记得,蓝玉案后,沈琼莲曾经出宫和父兄一起为被株连的沈家人收尸。   永乐帝是什么意思?容许沈家人远赴云贵把祖先的棺材移到中原,重新下葬,这是以后不会对沈家开刀的意思?   胡善围心道,沈家人都去给沈秀迁葬去了,谁来管远赴重洋传消息给散居海外的小马皇后他们?   胡善围霎时有千百个念头,借口更衣,拉着沈琼莲说起了郑和下西洋的事情,“……这四年你在宫里当尚宫,宫里可曾有小马皇后和两个皇子诈死远赴海外的传闻?三保太监下西洋,仅仅是为了宣传新君登基、要万国来朝拜新君的意思?不是为了追寻小马皇后的踪迹?”   沈琼莲摇头,“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是为这事,你太多心了。三保太监下西洋,一来是为了新君的威严,昭告天下,二来皇上有意松开海禁,都晓得海外贸易赚钱,我们沈家当年就是靠这个发迹的,朝廷税银也丰厚。”   “皇上想用海外贸易的税银补贴征安南的军费开支,但海禁是祖制,高祖皇帝曾经说过不准片板下海的,皇上靖难的时候,也是打着奸臣屡屡违背祖制的幌子,现在不能明面上说废海禁,否则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所以,三保太监下西洋,是皇上给民间的一个暗示,明面上依然是海禁,但只要给朝廷交了税银,就睁一眼闭一只眼,顶多只是海禁松弛,不算违背祖制。三保太监这一去,也是打开海上航线,平定沿路的海盗,好方便大明的商船通行,这个皇帝和上一个不一样,心思深沉着呢。”   “还有,如今宫里宫外的传闻没有关于小马皇后母子三人的,倒是和建文帝有关,说什么起火那天,烧死的是太监。建文帝剃了头发,穿着和尚的衣服逃出宫了。简直可笑,宫里一道道高墙,连只猫都跳不出去,何况是个大和尚。再说了,穿和尚衣服那么显眼,还不如扮作太监呢,就是些如无根浮萍般的风言风语,你不用紧张,若有真有风吹草动,我早就秘密要沈家人去云南给你示警了,怎么可能一点行动都没有呢?小马皇后的秘密若兜不住,我们沈家人也会跟着一起完蛋的。”   沈琼莲这一席话又给了胡善围巨大的冲击,她远离政治中心四年,思路跟不上现在的形势了,这四年来她只是通过邸报来了解朝政,自以为看懂了,可是一进宫,她晓得自己只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一叶蔽目,不见泰山。   原来三保太监下西洋,是为了松弛海禁。这符合朝廷的一贯做法,基本不说人话,给个眼神,做个暗示,你自己体会去。   沈琼莲说道:“为老祖宗沈秀迁葬,魂归故土,是我们沈家人的夙愿。我把家里的老祖宗时代留下来的海航图志,大船的图纸等都献给了皇上,用于三保太监下西洋之用。皇上念及沈家献图的功绩,就特准我和父兄迁葬老祖宗,等你一回来,我就出宫,把老祖宗安顿好了,再回来当尚仪,你记得把位置给我留着,我在外头一两年就回来了。”   沈琼莲早就决定一辈子效力宫廷,不婚不嫁。这个天才少女除了自身才华,还兼具政治头脑,审时度势,几乎以一己之力为老祖宗沈秀正了名,永乐帝虽未明言,但容许宫里的沈氏女官出宫,为沈秀迁葬,也在暗示朝廷对沈家态度的转变。   这个郑和下西洋是一样的,给个眼神,你们自己体会。   除了服气,胡善围无话可说,宫中人才济济,新人曹司言,旧人沈琼莲,个个都能做大事,都不输她胡善围。   沈琼莲喂给她一颗定心丸,胡善围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只要不是为了追踪小马皇后他们就行了,至于宫里宫外盛传建文帝剃头当和尚逃出宫的谣言,她是不用在意的,她亲手点燃的一把火、亲眼看见火苗传到建文帝身上、亲手锁上的门、亲耳听见建文帝的惨叫声和拍门声。   她确定建文帝死的透透的。   “更衣”完毕,胡善围一脸轻松的出来,由沈琼莲亲自引领着去了坤宁宫,当年的正殿已经烧成灰烬,如今的宫殿是新修的。   徐皇后虚弱的不能坐着见人,在榻上躺着,胡善围和阿雷见了礼,徐皇后抬了抬手,“平身,赐座。胡善祥小姑娘,你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是。”阿雷走近,坐在塌边的绣墩上,徐皇后伸出枯瘦的手,抚摸着阿雷蜜桃绒毛般的脸,“你送的那对孔雀本宫很喜欢,每天早晚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本宫都会到廊下庭院里看绿孔雀起舞,真美啊,本宫好像也有一双翅膀,能够飞起来俯瞰整个世界。”   阿雷尽量克服着牙齿漏风的障碍,缓缓说道:“皇后娘娘,绿孔雀是姐姐一手操办的,民女只是借花献佛,进献给皇后,不敢贪功。”   徐皇后笑了,不舍的摸着她的脸,“真是个实诚的小姑娘,基儿和壑儿时常提起你,每次只要说到你名字,他们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   看着这样的徐皇后,胡善围很是震惊,徐皇后在她的印象中,还是过去燕王妃时代,怀着身孕还敢起快马狂奔,带着府兵抄检赌坊,把弟弟徐增寿绑在马后拖行,强制戒赌的英姿飒爽的形象。   可是现在,徐皇后虚弱无力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孝慈皇后临终前的时候,也是这般憔悴,也是云南刚刚进献了一对绿孔雀,也是羡慕孔雀可以飞翔。   唯一的差别,就是当年孝慈皇后一心求死,拒绝治疗,拒绝服药。现在的徐皇后双目里满是对生的渴望。   徐皇后不想死。   胡善围觉得心酸,看来她即将送走大明第三个皇后了。   徐皇后和阿雷说了几句话,最后说道:“绿孔雀就在庭院里养着,你去喂喂它们,或许还认识你,我和你姐姐有些话要讲。”   阿雷告辞。   且说东宫,一个小火者偷偷禀告皇长孙朱瞻基,“胡尚宫和胡小姐已经进宫了,沈尚功亲自迎接的,此刻去了坤宁宫。”   朱瞻基立刻站起来,“我这就去坤宁宫看……绿孔雀。”   小火者说道:“奴婢暗中观察,胡小姐笑不露齿,进退得当。不过,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缺了一颗门牙,好似有些不自在。”   朱瞻基和阿雷都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生的,小基只大她一个月多月,因而两人换牙的日期也差不多,现在两人都是第二轮换牙,小基的门牙最近两日也有些松动,只是还没掉。   朱瞻基踌躇片刻,要小火者退下,对着镜子看自己松动的门牙,用手抠了抠,没掉,从以往换牙经验来看,还需要七天左右才能自然脱落。   来不及了。   夏天炎热,房间有冰盆用来降温,朱瞻基抓了一把冰块塞进嘴里,故意用松动的门牙使劲一咬。   磕巴一声,冰块碎了,牙也掉了,满嘴的血腥味。   朱瞻基连冰块带牙齿一起吐出来,捡出牙齿装进荷包,漱了口,为了止血镇痛,又含了一块冰,往坤宁宫方向而去。   这下阿雷妹妹见我就不会尴尬了,反正都缺一颗门牙,谁也不取笑谁。 第213章 永乐朝后宫女子图鉴   绿孔雀喜欢水和树荫,一般在河畔筑巢,爱惜漂亮的羽毛,不喜在毒日头下暴晒,为了伺候这对祥瑞,宫里特搭起一个像屋子那么高的凉棚,棚里堆着水缸水盆,再搬来一盆盆植物,假山石碓,建成人工景观。   绿孔雀喜欢傍晚出来活动,此刻蹲在草丛里打瞌睡,阿雷无鸟可赏,便在凉棚里赏精致的人工景观,忽闻觉得身后突然安静下来,回头一看,伺候的宫女太监均不见了,只有一人逆光站在凉棚里,旁边是一盆凤尾竹。   那人身形瘦长挺拔,姿态俊逸如竹,刹那间,阿雷还以为凤尾竹成了精。   五年不见,还是那么瘦。   阿雷很是惊喜,本以为是永别的,却还能再见到幼时的玩伴,自打记事起,小基哥就在她身边,简直是和姐夫一样的亲人,她过了许久才接受小基哥不会再回来的事实。   阿雷本能的露出笑容,笑到一半,猛地意识到自己缺失的门牙,笑容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咒,僵在脸上。   朱瞻基见阿雷尴尬,便“先笑为敬”,露出牙齿的豁口。   阿雷见了,顾不得姐姐“矜持淑女”的叮嘱,像平常在家里那样放声大笑起来。   朱瞻基见阿雷笑的灿烂,也跟着笑出了声,顾不得夫子们要求谦逊平和、笑不出声的教诲,笑得放肆。   凉棚外头的小火者听了,暗自惊讶:真是白日见鬼了,里头那个笑声如公鸡打鸣的小少年真是皇长孙吗。   凉棚里故友重逢,笑声不断。坤宁宫另一边气氛凝重得呼吸都困难。   徐皇后喝了一盏补气的参汤,双颊涌上一阵潮红,像是擦了胭脂,稍有了些力气,她慢慢坐直了,仔细打量着胡善围:   “第一次见胡尚宫,还是洪武十三年,胡尚宫带着孝慈皇后所赐的《赵宋贤妃训诫录》送到燕王府,一晃二十七年过去了,本宫即将入土,胡尚宫却好似从昨日走来,青春依旧,真是羡慕啊。”   胡善围比徐皇后还大两岁,赐书那年,她刚满二十岁,因考入宫廷,逆转人生,发誓一生不婚,效力宫廷。   当时还是燕王妃的徐皇后十八岁,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汉王朱高煦。   燕王妃骑马砸赌场、拖着弟弟徐增寿在田野狂奔的英姿也仿佛就在昨日,可现实是残酷的,徐增寿死在破晓黎明前、被建文帝一剑封喉,燕王妃当了五年皇后,就大限将至。   古往今来,就没有皇后像徐皇后这样地位巩固。   论出身,她是中山王徐达嫡长女,大明一半江山都会她爹打出来的。   论生育,永乐帝四女三子,皆是徐皇后所出。   论功劳,她福泽燕地,坚守北平,是靖难之役最坚强的后盾。   论才华,她和曹尚宫、曹司言祖孙两人唱的大戏,稳定了诛杀方孝孺十族差点失控的朝局和臣子之心,挽回了民心。   论情分,她与永乐帝青梅竹马,十四为君妇,十八岁生了四个孩子,平均一年一个的速度,她喜欢听戏,永乐帝还是藩王的时候,燕王府就包养了大明最优秀的戏剧家,专门为燕王妃写本子。杨景贤的《西游记》就是燕王府最出名的本子。   这意味着什么?类似现在为了讨得老婆欢心,一口气收购了晋江文学城,包养了十万作者。   然而,老天好像是公平的,给她几乎所有女人想要的一切,却没有给她寿命,就像她弟弟徐增寿一样,半生娇宠着长大,亲爹姐姐兄长都惯着他,结果,增寿不寿,命丧剑下,徒有虚名。   唉。   胡善围向来会说话,伶牙俐齿,此刻感慨万千,明明晓得现在应该出言安慰徐皇后,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于徐皇后这种通透的人,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想要延续生命,茹司药和谈太医都无能为力,一个女官能有什么用呢?   唯有帮她处理好后事而已,让她安心上路。   胡善围平静了一下情绪,说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尽管直言,微臣能做到的、做不到的,都会给娘娘一个准话。”   “胡尚宫真是个爽快人。”徐皇后一笑,“本宫现在明白当年孝慈皇后和高祖皇帝为何那么欣赏你了。本宫把后宫交给你,死了也瞑目,如今的后宫和以往都不一样,都是政治原因抬进来的女人,你要好好照顾她们,也要防着她们。首先,宫里一半的嫔妃都是来自藩国朝鲜的女子。”   胡善围心道:这个不稀奇,从元朝开始,就流行蓄养高丽国、也就是现在朝鲜国的女人,经常互相攀比家中高丽女奴的数量和质量,并引为为傲。   女人、人参、东珠还有海东青是高丽国四大贡品。   就类似现在各大富豪炫耀各自资助训练的韩国女团或者少女偶像,每到宴会,就把自家的高丽女奴拉出来各种比拼,才艺厨艺或者相貌,夜夜都是创造一零一。赢了的人倍有面子,输了的人不服气发誓要赢回来,因而对高丽贡女的需求越来越大。   由于每年都要进贡一定数量、相貌出众的贡女,导致当时高丽国发布诏令,十二岁以上民间平民少女必须经过贡女选拔淘汰下来,才能自行婚嫁,否则就是违法。   洪武朝后宫四分之一都是高丽贡女,永乐帝的生母就是贡女出身的硕氏。   故,胡善围有些不解,”皇后娘娘,这些朝鲜贡女难道有出身不凡者?为何是政治原因抬进来的?”   人之将死,有些国家机密必须告诉胡善围。徐皇后解释道:“以前是高丽国王氏王朝,现在那个地方已经改朝换代,是李氏当政的朝鲜国。当年皇上还是燕王的时候,悄悄出钱出兵器,帮助权臣李成桂夺位。”   “故,朝鲜立国,和燕地暗地里关系很好,靖难之役的时候,李景隆五十万南军围攻北平城,建文帝还下旨命和燕地的邻国朝鲜出兵出粮食支援李景隆,李成桂表面答应,背后以各种理由拖延时间,没有支援李景隆,否则北平城很可能被攻破,本宫也没有机会今日和胡尚宫重逢坤宁宫。”   徐皇后淡淡讲述,胡善围却听得惊心动魄:还有这事?看来我在云南四年,信息滞后,快要变成井底之蛙了。   都这个时候了,徐皇后还反过来安慰胡善围,“事关机密,大明也有区区几人知晓皇上和朝鲜国王李成桂的交易。朝鲜是东北边境最重要的藩国,皇上要迁都北平,就必须稳住朝鲜,否则新都城危矣,迁都的事情就要黄了。”   “所以,后宫里的朝鲜嫔妃,全都是朝鲜两班贵族出身的千金小姐,汉字是朝鲜的官方语言,朝鲜贵族专用,这些朝鲜嫔妃琴棋书画,谈吐礼仪,和大明书香门第的小姐别无二致,并非以前只是用来取乐消遣、以色侍人的贡女。”   “她们的父兄是亲大明派别的朝鲜两班大臣,是稳住朝鲜、将来顺利迁都的基石。只要她们没有过分之处,尽量善待她们。”   胡善围明白了,说道:“微臣知道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和聪明说话就是舒心,一点就通,一下在抓住重点。徐皇后微笑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这些朝鲜嫔妃出身最高的权氏已经封为贤妃,还有鱼氏、吕氏、崔氏等等,皆是好人家的女儿,各自都封了品级。”   “此外,宫里还有两个来自女真部落的妃子,也是为了稳定边境之用,这些番邦女子,远离家人,都是父兄为了前程送来大明和亲的,都是可怜人,在本宫手下都很听话乖顺,就是不晓得本宫死后,是否有人兴风作浪——你需记住,要善待她们,也要防着她们持宠而娇,扰乱宫廷规矩,宫规不能松。”   胡善围应下,“微臣对她们以礼相待,宽容为上,若有心术不正者,先言语敲打,收手也就罢了,若一意孤行,便先请示皇上,以宫规论处。”   “嗯,就是这个意思。”徐皇后说道:“还有一个张淑妃,父亲是忠武王张玉,张玉本是元朝枢密院知院,一品大员,投降大明后跟随皇上,在靖难之役时,为了救皇上而战死,皇上为抚恤忠臣,纳张氏进宫。张氏背后是靖难功臣还有投降大明的元朝臣子,你……”   徐皇后交代后事,强打精神说的太多,此时越发虚弱,都无法坐直了,胡善围忙扶着皇后躺下,捧上参汤。   徐皇后休息了好一会,才说道:“后宫大概情况就是如此,本宫走后,应是张淑妃统领六宫。张淑妃太年轻,性子有些急,你是三朝尚宫了,好好稳住她,莫要走错路,本宫觉得你有这个本事。本宫担心的……是东宫。”   徐皇后忧心忡忡的看着东宫的方向:“太子身体不好,外头废太子的风言风语就一直没断过。太子总是对本宫笑呵呵的,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唉,知子莫如母,本宫晓得他心里不舒服,有本宫在,一定能护得住这个憨厚善良的孩子,无人能撼动东宫。”   “可是本宫若走了……老二性格天生就爱争强好胜,靖难之役,他跟着皇帝一路拼杀,还救过皇上的命,知子莫若母,本宫也晓得他心里不服气,不过,有本宫在,兄弟两个表面始终都和睦,本宫本想着,时间会冲淡一切,本宫在中间慢慢调停,兄弟两个会和好如初,可是本宫没有时间了。”   徐皇后双目生的期望越发迫切,“本宫并不贪恋这人间富贵,只是担心兄弟骨肉相残,本宫知道为难胡尚宫了——如果可能,请胡尚宫尽力避免悲剧发生,要汉王明白,永乐皇帝只有一个,东宫永远都是东宫。”   “这个……”胡善围说道:“微臣不敢保证能做到,只能尽力而为。”   其实徐皇后的几点要求,和胡善围的工作准则不谋而合: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建立和谐有秩序的大明皇宫。 第214章 左邻右舍   徐皇后和胡善围交代后事,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孩子,太子和汉王。   以徐皇后的能力,她足以教好长子和次子,可是就在两个孩子从小少年走向青年的关键十年,懿文太子朱标暴亡。高祖皇帝为了巩固毫无根基的皇太孙朱允炆的储位,把各大藩王的世子留在京城,名为教育孙子们,其实是人质。   燕王府因为实力太强悍,连同老二朱高炽也一并扣下了。由此,永乐帝和徐皇后缺席了两个儿子性格转型期最重要的十年。   出走时还是懵懂无知小少年,永乐帝靠着装疯卖傻即将去死才哄得建文帝放了孩子们回来,归来时都已不是少年,而是娶妻生子的成年人了,性格已经定型,   想要强扭回来,谈何容易呢?   徐皇后要走了,曾经在太子和汉王缺失父母那十年又当爹来又当妈,还当舅舅的徐增寿已走了五年,两个兄弟情强效黏合剂都要过期……   胡善围听罢徐皇后的交代,明明是大热的夏天,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瞧着徐皇后精力不济,胡善围告辞,反正后天她就要正式进宫了,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曹司言送她出去,路过养绿孔雀的大凉棚,顺便把阿雷也打包带走。   老远就听了清脆的笑声,阿雷和一个竹竿般清瘦修长的小少年一起出来,“我要和姐姐回家了,改日再找你玩。”   朱瞻基还是以前的小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又瘦又白,脸上可怜的一点肉加起来都没有阿雷半扇脸的肉多,一副总是食不果腹、营养不良的样子。   因脸上没什么肉,就显得鼻梁坚挺,眼窝深邃,这身材相貌,放到现代就是时尚所追求的厌世脸和衣服架子,模特预备役。   不过在这个时代,朱瞻基这种相貌不讨喜,远不如他的威武雄壮水坑堂弟,他如果换一身补丁衣服、往脸上抹点灰尘、再端个破碗、在街上一蹲,很容易激发路人同情心,一天破碗能够扔十个铜钱。   到底是养过两年的孩子,叫过一声干娘的,胡善围母爱泛滥,不禁过去细细摸着朱瞻基的脸,他还是光长个不长肉的体质,身高和胡善围差不多了,腰肢却比阿雷还细些,长手长脚,真是越长越像螳螂了。   胡善围说道:“好似又瘦了些,殿下在宫里每日进学,很是辛苦吧。”   何止进学?   朱瞻基小朋友回家这三年的日子承受着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压力,他天资聪明,进学对他而言不算难,又是沐春这等封神的人物指导他武艺,基本功扎实,骑射功夫难不倒他。   朱瞻基的压力很多是来自皇室复杂的人际和利益关系。首先他亲娘太子妃在永乐三年又生了个儿子朱瞻墉,永乐四年,东宫侍妾李氏也生下二胎儿子朱瞻垠,同月,太子妃生下第三胎儿子朱瞻墡。   东宫一下子有了五个儿子,三个嫡出,两个庶出。正是奇怪,一个女孩都没有,全是男孩。   汉王朱高煦也妻妾成群,但只得了两个嫡子,侍妾们连肚子都没大过,明明那么好的身体,在生育上输给体弱肥胖、行动不便的太子大哥,真是不服气都不行了。   对于皇长孙朱瞻基而言,四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几岁,其中两个还是嫡出,母亲太子妃对两个小儿子自然多关注一些,朱瞻基他这个当哥哥的压力就更大了。   朱瞻基七岁才回到东宫,童年缺失父母爱,尤其是云南盼归的日子简直等到绝望,小小年纪承受着成年人都难以忍受的压力,本来就和家人疏远,初时因他表现出众,得到永乐帝宠爱,太子和太子妃落在他的目光能够多一些。   但是,随着一群弟弟结伴而来,朱瞻基得到的关注就远不如以前了。刚刚修复一点的亲子关系陷入停滞甚至倒退,朱瞻基比以前在云南的时候更加焦虑和没有安全感。   不仅如此,他还要花精力去伪装淡定、去当一个完美的孙子、儿子和大哥。   累不累?累死了。   比起现在,寄养在昆明的那几年,简直如同天堂,他一辈子估计都靠吸取回忆的养分来活着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样的压力下,朱瞻基多长一两肉都是奇迹。   除此之外,他还要帮着东宫在永乐帝那里刷好感——同时又不能做的太明显,朱瞻基一颗七窍玲珑心快要变成马蜂窝了,全是心眼。   故,面对胡善围亲切亲密的问候,朱瞻基却在心里想又想,斟酌着措辞:“我还好,皇上和太子日理万机,还要操心皇后娘娘的身体,他们才真的辛苦。胡尚宫回来了,以后统领后宫之事,也是很辛苦的。”   胡善围:难怪总是不长肉,寒暄几句都要反复琢磨再说出口,真是操心的命。   不过,朱瞻基一开口说话,胡善围就发现了他和阿雷牙齿一样的豁口,总算有点小孩子的样子。   阿雷有些同情的看着突然变拘谨的朱瞻基,“我要和姐姐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朱瞻基本能的想亲自送她们回家,可是冷静一想,我来坤宁宫不去给皇后娘娘问安,就去送客人,恐怕有人说我不孝。   念于此,朱瞻基送她们出了坤宁宫就折返去看皇后了。   胡善围姐妹匆匆出宫回家,管事嬷嬷就送上两张厚厚的礼单,这是左邻右舍送来的乔迁之礼,分别是黔国公府沐家和汉王府。   且说太仓园这个宅邸,汉王早就瞧上了,想要打通两家的围墙,再拆迁一个街道,把大街也圈进去,建一个园林自我享受,还方便广纳宾客。   正找机会求永乐帝把这个宅邸赏给自己呢,汉王就听王府管事太监说房子“名花有主”,皇上已经赐给别人的消息:   “……王爷,奴婢亲眼看见三保太监把人送到家的,当天宫里就源源不断往宅邸送御赐的物件,朝中一品大员才有的气派。”   汉王摇头,“不可能,我都没听说最近朝中有这等人物。你去找宫里的人给我打听清楚了,到底是何方神圣。”   右舍汉王府开始行动了,左邻黔国公府反应也非常快。   由于沐家世镇云南,目前沐家成年的两个男子黔国公沐晟和弟弟沐昂都在昆明,唯一一个成年的男子四爷沐昕(当年吃鼻屎的男孩长大了),早已经在永乐元年时,被永乐帝看中,将常宁公主下嫁,沐昕成了驸马,搬出沐府,住进了驸马府。   所以,目前黔国公府全是一群老弱妇孺。黔国公太夫人耿氏因娘家长兴侯府满门抄斩,受不起打击,而从此避世,在祠堂附近修了座佛堂,足不出户,徐皇后也下懿旨,怜惜太夫人年迈,免了耿氏逢年过节进宫朝见。   黔国公夫人程氏(就是当年过门三年依然是处女的那位)膝下有三子三女,全都是侍妾所生,其中十岁的庶长子沐斌已经被永乐帝封为黔国公世子。   程氏嫁入豪门多年,已经习惯了夫妻长期分居的生活,老实说,她已经不记得丈夫长什么模样了,她和丈夫同房的次数不少过五次,能怀上才怪。   在云南的沐晟身边美女如云,和他亲爹沐英一样喜欢美女,身边只有要怀孕的侍妾,便送到京城的黔国公府待产,要正妻程氏照顾,生下来后孩子认祖归宗,上族谱,为沐家开枝散叶,留在京城接受正统的贵族教育,不再回云南。   程氏就这样成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婆婆一心向佛、丈夫在外戍边、小叔子当了驸马、常宁公主性格随和,是个很好相处的妯娌,程氏想开之后,把黔国公夫人当成一份工作来干,简直豁然开朗,作为京城唯二的老牌勋贵家族的夫人,程氏过的潇洒自在。   听管家说起新邻居的气派,程氏要履行黔国公夫人的职责,搞好人情往来,处理人际关系,她不像汉王那样在宫里头有人,但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黔国公程氏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程氏对管家说道:“你赶紧去驸马府,把此事告诉小叔,要他帮忙打听。”   得搞清楚对象,才好写礼单啊,薄了厚了都不成。   驸马沐昕是沐英最小的儿子,自幼长在宫廷,陪皇子皇孙们读书,相貌出众,善机变,否则也不能选中驸马。   沐昕生母早逝,嫡母耿氏冷漠,他可以说是嫂子程氏养大的,因而很是敬重二嫂,成婚搬出沐府,两个哥哥又常年戍边,他晓得沐府没有成年男子顶门立户,嫂子一个妇道人家,诸多不便,他愿意搭把手。   程氏找沐昕,沐昕找常宁公主,常宁公主进宫,揭开了神秘邻居的面纱。   一打听,左邻右舍都吓一跳,两朝尚宫胡善围又回来了,还要干第三朝!   而且,皇上还容许胡尚宫住在外头,照顾同父异母的幼妹,每日像大臣一样进出宫门打卡上班,这可是大明前两朝闻所未闻之事,皇上为胡尚宫开了先例!   黔国公夫人并不晓得大名鼎鼎的胡尚宫其实是自家大嫂……她只是觉得事关重大,便去了佛堂向婆婆黔国公太夫人耿氏汇报工作。   娘家满门抄斩那日,耿氏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她在佛堂打坐,默念经文,对儿媳的话毫无反应。   程氏又说了一遍,等了一会,耿氏依然没有表示,她不再等了,行了一礼告退。   程氏刚刚转身,走到门口,就听着婆婆低沉的声音,“礼物往厚里送,礼多人不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与胡尚宫作对,和她作对的人基本都死绝了。”   耿氏历经沧桑,历经三朝帝王,无数政治风波,她天资平庸,不算善良也不算有多坏,却靠着运气一直享有富贵,娘家死绝了也不妨她稳坐黔国公太夫人的位置,是京城勋贵世家唯一幸存的太夫人,谁会想到这种人会走到最后呢?   耿氏不聪明,她只是作为旁观者看得太多,把经验告诉儿媳。   程氏转身说道:“是,儿媳记住了。婆婆还有何吩咐?”   耿氏再次沉默,程氏又等了一会,没有下文,便回去重写礼单了,按照婆婆的指点,往厚里送。   汉王府。   汉王朱高煦听到这个消息,兴奋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来得好,来得妙,父皇真的善出奇招。”   “王爷,胡尚宫回京城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汉王妃韦氏不明所以——她也是当年“选秀民间,联姻畎亩”新政策下选出来的秀女,家世平凡,见识一般,还欠历练,故不懂丈夫兴奋的原因。   太子妃张氏也是平民王妃,不过东宫有郭良娣这种出身京城顶级豪门“贤内助”帮忙指点,太子妃张氏待郭良娣亲厚,几乎平起平坐,两人除了分享一个丈夫,还分享资源,故太子妃比汉王妃政治觉悟能高一些。   汉王把事情掰碎了一点点和妻子解释,“母后病重,时日不多,父皇正值壮年,将来八成续娶,立继后。汉王府头上有个东宫压着就已经很憋屈了,又多个后妈继后,一个孝字压过来,汉王府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可是父皇突然召回历经两朝的胡尚宫回来坐镇……我觉得父皇是不打算立继后了,有胡尚宫在,有没有皇后都一样。”   汉王妃兴奋得苍蝇搓手,“那还等什么,赶紧写礼单,往厚里送,胡尚宫对咱们有利啊。”   于是乎,左邻右舍两份礼单几乎同时送到胡宅。   礼尚往来,人家送礼,自家要还礼,还要递了名帖约定日期拜访邻居。   开府过日子,柴米油盐耗银钱,人情往来耗精力,胡善围过惯了山居和禽兽为伴的日子,一下子有些疲于应付应酬,还不如进宫打卡上班自在,起码这个她熟啊。   左邻右舍收到了胡善围的回帖,不晓得用何种礼仪迎接胡善围的回访。   胡善围是个女人,按照传统礼节,应该是黔国公夫人和汉王妃接待。   可胡善围她也是个官员,吃朝廷俸禄,汉王府和黔国公府是冲着尚宫这个官职而送的乔迁之礼,若是普通女户,这种京城顶级豪门权贵之家根本就不会理会。这样一来,就要当官的男人出面接待胡尚宫了。   可是胡尚宫又是个女人……   唉,头疼。   汉王两口子决定,夫妻两个一起接待胡尚宫,这样就两全了。   可是沐府不行啊,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人,难道要十岁的黔国公世子沐斌和胡尚宫这种老狐狸说话么?不妥不妥。   黔国公夫人还是派人去请驸马沐昕,沐四爷就是一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   汉王夫妇正在商议在何处招待胡尚宫,没有留意被罚抄书的长子朱瞻壑已经翻院墙跑了,他跑到胡宅门口,大力晃动门环,“开门开门!我要见胡尚宫!” 第215章 遗传厄运   朱瞻壑小朋友的日子也不好过。   去年秋天朱瞻壑学成归国,在父王、永乐帝那里展示了三株连发的技艺,自然也受到一番夸赞嘉奖,但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是英雄,第二个吃螃蟹的……只是普通人。   朱瞻壑并没有像当年大堂哥朱瞻基那样给人带来惊喜。   好在朱瞻壑心眼实,不像大堂哥似的有一颗马蜂窝的心,没有那么深的挫败感。   汉王夫妻两年没见长子,很是疼爱,所谓新砌的厕所还有三天香呢、刚放寒暑假归家大学生们三天之内都是父母的宝贝,三天之后就是倒都倒不掉的垃圾了。   所以,朱瞻壑初期的日子还能凑合过。   两个月前,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射柳,皇室宗族、勋贵世家、文武百官、还有各国来朝贡的使节等等皆观礼。   皇孙朱瞻基和朱瞻壑皆是三株连发,齐齐射中靶子,算是打平了,永乐帝见老朱家后继有人,很是高兴,决定加试一场,说道:“今日华夷之人毕集,朕有一言,尔当思对之。”   永乐帝指着一片片如云般旗帜,要孙子们吟诗作对,说道:“万方玉帛风云会。”   永乐帝文学素养一般,此句诗并非临时起意,都是他的内阁秘书天团解缙、杨士奇等人给皇帝提前准好的小抄。   朱瞻壑并不擅长于此,正思忖时,大堂哥朱瞻基已经对出了完美的下联,“一统山河日月明。”   众人皆赞,说皇长孙对的好诗。政治应酬的诗歌,不求多么美妙出挑,能够应景、取悦皇上就是好诗。   太子高兴得脸上都出了一层油汗,有个争气的儿子真是太好了,为了马儿们的身心健康,太子主动退出骑射比赛,永乐帝也怕太子当众出丑,箭都没射出去,反而把马给累垮了,同意太子退散。   现在太子丢的脸都让皇长孙给挣回来了,永乐帝看太子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   汉王心中醋海翻波,面上也大赞大侄子,说朱瞻基“文武双全”。   说完,汉王朝着儿子朱瞻壑疯狂使眼色:你倒是上啊儿子!也对个好诗,把场子赢回来。   朱瞻壑此时脑子里已有了一句,但是不如皇长孙,就不说出来的献丑了。遂没有回应亲爹。   汉王自觉丢了面子,一回到汉王府,汉王妃听闻皇长孙大出风头,自家儿子表现“平平无奇”,也是恼火,遂夫妻两个来了个当堂教子、男女混合双打,把朱瞻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不争气。   下到村夫走卒,上到世家皇族,再纵观上下五千年,孩子们最大的敌人和痛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   别人家的孩子采集果实多到山洞都装不上,你采集的果实有毒。别人家孩子考状元,你连秀才的功名都挣不上。别人家的孩子年薪千万三环有房本地车牌,每年还带着全家出国旅行一次以上,你整天996起得比鸡早吃的比狗差,过年羞见父老乡亲,过完年滚回蜗居上班房东还通知你今年涨房租……   朱瞻壑总是被父母拿来和朱瞻基比,但是他不似朱瞻基有忍者神龟般的忍功,朱瞻基从来不会正面顶撞父母长辈,永远谦逊守礼。   朱瞻壑不一样,他打小就是众星捧月般宠溺长着,大堂哥作为火种被送到云南,他在燕王府就是老大了,命运和王府一起沉浮,燕王妃越发怜惜这个二孙子。   朱瞻壑叛逆到五岁时千里走单骑,换了女装躲开父亲的追踪,现在正值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龄,被父母一通臭骂,那里能忍?   朱瞻壑就像火山似的炸开了,此刻的他不再是朱瞻壑,而是钮钴禄·水坑。   钮钴禄·水坑质问父亲,“说我不行,父王你行你上啊,您对个下句来听听?”   汉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啥都说不出来。   “王爷!”汉王妃忙拍抚着汉王的后背,给他顺气。   朱瞻壑一喷到底,说道:“若对的比大哥好就罢了,只是一般,岂不是自取其辱?”   一听这话,汉王刚刚被王妃疏通的气又梗塞住了。   朱瞻壑还嫌不够,“还有,父王母亲别总是拿我跟大哥比啊,大哥比我大两岁,他吃的米比我喝的粥还多,他又肯上进用功,文采比我强些实属正常,你们就不要总是怪我比他差了,我比他小,比他差就对了!输了又怎么样?我输得心安理得。”   朱瞻壑并不觉得输给一个优秀的堂哥是什么耻辱——朱瞻基是公认的文武全能,他又不是输给普通人,凭什么骂他啊!他也有自尊心,也要面子的好吧。   这话切中了汉王的痛处,来啊,互相伤害啊!   “你你你!”汉王指着儿子,气到灵魂炸裂,“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难道老二就一定要比老大差吗?多吃两年饭就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就是当老二的,功劳武艺,才学名声,样样都比老大太子要好的多!你为什么不学学老子?”   朱瞻壑回嘴道:“赢了一个走路都喘的大白胖子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我的对手和你的对手不是一个级别的,我赢了是光荣,你赢了是正常。   汉王气得差点晕过去,他跟着父皇南征北战,无数次面临绝境,都不曾这样气得几乎要崩溃。   汉王提着儿子的衣领,下了禁足令,把他关在书房,五个夫子轮流上,填鸭式教育,必须要在吟诗作对这个项目赢过朱瞻基。   朱瞻壑熬了两个月,听说胡尚宫来到京城,就住在自家隔壁,那里还坐得住?管他什么禁足令,瞅准了机会逃出汉王府,到胡宅寻求帮助。   开门,放朱瞻壑。   朱瞻壑一见胡善围,立马跑过去半蹲抱小腿,“胡尚宫救命啊,我父王要打死我。”   话音刚落,汉王府追来的人就到了胡宅接人,管事太监行了礼,说道:“世子顽劣,惊扰胡尚宫了。”   朱瞻壑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我不回去,整天抄诗念诗写诗,我讨厌这是湿呀干呀的,我将来又不考状元。胡尚宫,再学下去我就要被逼疯了。”   比起高冷老成的朱瞻基,朱瞻壑这一款更讨妇人喜欢,胡善围见他说的可怜,母性大发,对汉王府管事太监说道:“今天就让世子留下,明日我去汉王府拜访,顺便将他带回去。”   管事太监回王府回话,汉王夫妻立刻由怒转喜:这小子干啥啥不行,但搞关系比朱瞻基强多了,胡尚宫一来,他立马抱紧了这个三朝尚宫,和胡尚宫搞好关系,对汉王府绝对有好处。   术业有专攻,汉王夫妻再也不逼朱瞻壑写诗了。   管事太监一走,朱瞻壑立刻原地复活,“胡尚宫,阿雷姐姐,你们远道而来,我做东去秦淮河包一个画舫,请两位赏景吃饭。”   比起朱瞻基谨慎的只送到坤宁宫门口,朱瞻壑无所顾忌的诚意邀请,无疑更容易赢得别人的好感。   一听这话,胡善围也就罢了,阿雷兴奋的拍掌,“好啊,我早就想夜游秦淮河了。”   画舫上,阿雷盯着沿岸的景致,画舫开到朱雀桥,便闻得阵阵香气,阿雷觉得奇怪,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去,却被胡善围一把拉回来,啪的一声关上窗户。   阿雷不解,“姐姐为什么不让我看,外头好香啊,是种了什么花吗?”   过了朱雀桥往南,那一段皆是秦楼楚馆,这里的生活作息日夜颠倒,此时正值傍晚,姑娘们起床洗脸梳头上妆,因而整个河道都香气扑鼻。   胡善围担心阿雷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因而关上窗户,轻咳一声,“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这种地方了。”   这是《琵琶行》的内容,白居易讲述在江上偶遇“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过气名妓的故事。   阿雷顿时明白了,啥叫做纸醉金迷,原来刚才闻到的味道是胭脂香气,京城就是不一样啊。   不看风景,憋在画舫有些尴尬,胡善围挑起话头,问朱瞻壑怎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了。   皇室熏陶出来的孩子,朱瞻壑这个实诚人也晓得说一半实话,隐藏一半真相,“父王和母亲逼我学写诗,我又不是词臣,学这些作甚,我又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格,正好听说胡尚宫和阿雷姐姐来到京城,以前在昆明的时候,我经常去胡尚宫家蹭饭吃,现在你们来京城,我说什么也要回请一顿饭,给两位接风洗尘,我便偷偷跑出来了,大不了明日回去挨顿打。”   朱瞻壑这种小屁孩的话胡善围当然不信的,不过,这么小就能把话说的这么好听,汉王把这个长子养的着实不错。   当然,皇长孙朱瞻基更加完美,只是太完美的,显得虚假,相比而言,朱瞻壑倒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画舫行过一排“红灯区”,胡善围打开窗户,让阿雷看个够。   当晚,阿雷做梦都是秦淮河的桨声灯影。   次日,胡善围开始回拜邻居,先去汉王府,把朱高煦交接出去,汉王和汉王妃见儿子和胡尚宫如此亲密,再次爱上了长子,不再要求他写诗了。   才去汉王府,又来沐府。   胡善围有点“丑媳妇终于见公婆”的感觉,这是沐春曾经的家、他最最讨厌的地方。   论理,胡善围是沐府的嫡长媳呢。   不过,婆婆黔国公太夫人耿氏坚守佛堂,弟媳黔国公程氏,还有四小叔沐昕接待的胡善围。   不再当怨妇,程氏比以前自信爽朗了不少,热情邀请胡善围:“听说胡尚宫有个年幼的妹妹,我也有三个年龄和胡小姐差不多的女儿,远亲不如近邻居,大家都是邻居,以后要多来往,过几日她们小姐妹要办个赏荷会,京城勋贵家里的小姑娘都会来玩,今日下帖子给胡小姐,来凑凑热闹。”   汉王府是因为没有女儿,不好请阿雷,沐府就不一样了,阿雷需要交际、需要走出去,沐府是个不错的社交途径。   胡善围接过请帖,替阿雷谢过黔国公夫人。   驸马沐昕长得帅气,眉眼含着笑似的,嘴也甜,“我三岁来京城,进宫读书,那时候就认识胡尚宫了,如今我都成婚了,再见胡尚宫,仿佛就是我三岁时见您的模样,胡尚宫真是青春永驻啊。”   沐昕也是胡善围看着长大的年轻一辈,当年喜欢吃鼻屎的熊孩子成了驸马,胡善围深深替沐昕捏了一把汗:   洪武朝的驸马前十个全部死于非命,无人生还。   建文朝唯一的江都公主的驸马耿璿被永乐帝灭了长兴侯府耿氏全家,也是无人生还。   现在到了永乐朝,驸马们是否会被“驸马必死”的遗传厄运缠上?   拜访完“娘家”沐府,胡善围看着天色尚早,加上见到沐昕的感慨,心下一动,去了京城郊外,路上买了些香烛纸钱,去拜祭驸马王宁。   最初和最痛的爱人,已经在地下化为一否黄土,一道墓碑界限着阴阳两界,她在外头,王宁在里头。   胡善围给王宁上了三炷香,像是和老友聊天似的说道:“你为了妻儿、替公主顶罪而死。遥想当年,你为了国家大义放弃了我,我怪过你、怨过你,现在我也成家立业,有了后人,我能理解你的原则,你,安息吧。”   次日,胡尚宫进宫,沈琼莲将尚宫之位交给她,当即出宫,和父兄一起去云贵寻找祖先沈秀的坟墓,迁葬到江南。   权柄再次回到手里,胡善围驾轻就熟,加上有徐皇后撑腰,交接工作进展顺利。   仅仅三天后,七月初四的一个黄昏,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一扫闷热,天气清爽,徐皇后嫌房里闷,去了凉棚看绿孔雀,永乐帝惦记妻子身体,暂停工作,先去了坤宁宫,打算陪皇后说说话,一起吃顿晚饭,如果能劝皇后多喝一碗粥就更好了。   凉棚摆着一张罗汉榻,徐皇后虚弱的靠着永乐帝肩膀上,看着绿孔雀开屏,她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索性闭目小睡一会。   永乐帝感觉到徐皇后的呼吸越来越浅,直至停止。   “皇后……妙仪啊?”   徐妙仪是皇后的闺名。   他的皇后走了,永远。   永乐帝没有动,也没有大呼小叫宣茹司药和谈太医,他就像一个雕塑似的定定的坐在罗汉床上,任由渐渐变凉的徐皇后倚靠,徒劳的想用体温将妻子重新暖回来。   永乐五年,七月初四,徐皇后薨,寿止四十六。 第216章 卡戴珊   徐皇后去世,谥号为“仁孝”,以后文中皆称“仁孝皇后”。   永乐帝效仿当年嫡母孝慈皇后的葬礼规制,给予风光大葬。   当月,本朝第一次军事行动安南之役的主帅新城侯张辅终于班师回朝,原本五月就取得大捷,活捉了胡季氂父子,但是因路途遥远,携带大量俘虏,又有大象火炮等战利品,一路还有胡季氂的旧部下企图袭营救主,耽误行程,走了两月才到京城。   大部队接到徐皇后去世的消息,三军皆缟素,为徐皇后举哀。   一边是皇后的去世的沉重打击,一边是南征军凯旋而归的好消息。   登基以来第一次大胜,是大明的国运和士气的转折点。   经历了四年靖难之役的内战,大明元气大伤,就连安南国这种藩国也敢欺瞒永乐帝这个宗主国君王,骗了永乐帝的册封国书,简直是当面打脸,奇耻大辱。   大明继需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来重新团结、融合大明的军队,振奋民心,扬我国威。   故,永乐帝强忍住丧妻的悲痛,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和封赏大典,论功行赏,其中功劳最大的当然是张淑妃的亲哥哥、新城侯张辅了。   张辅被封为了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英国公,岁禄三千石,给予世袭诰券;另赐冠服,金银彩帛,宝钞等物。   张家由此得到了世袭罔替英国公公爵的爵位,一跃而成为京城最有权势的新贵家族。   一场大胜,有人像张辅这样扬名立万,一跃成为京城顶级勋贵家族,也有人默默无闻,不求回报,打完仗只想回家看老婆孩子。   胡宅。   仁孝皇后去世,宫中办丧事,胡善围初来乍到,刚刚接手,故有些忙乱,隔个三五天才匆匆回家住一晚,陪阿雷吃顿晚饭,睡觉,次日四更就起床进宫,天没亮就在西安门外等候宫门打开,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歇过半天。   国丧期间,京城四品以上的命妇按照尚仪局派出的日期,进宫举哀,七月天气恶劣,要么晒得能够把人们活活熬出油来,要么突降暴雨,把人淋成落汤鸡,简直就是冰与火的交替。   国母去世,就连在佛堂避世的黔国公太夫人耿氏也披麻戴孝,前往后宫举哀痛哭。   这是胡善围时隔五年第一次见到耿氏,曾经京城最风光的太夫人,娘家和夫家都是京城顶级豪门,再见耿氏,胡善围差点没有认出眼前白发苍苍、将行就木的老妇人是谁,谁能相信这个从西安门一路走来的仁孝皇后停灵的梓宫差点踹不过气来的女人六十岁都不到呢?   黔国公沐晟也是这次南征的大功臣,得把人家老娘照顾好。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要负责引导命妇的女官把耿氏先扶到偏殿里歇着,等恢复精神来再哭。   为了防止这些身娇体贵的诰命夫人们中暑晕倒,胡善围命尚食局敞开供应冰镇的绿豆汤和酸梅汤。   诰命夫人们连上厕所都要憋着,谁敢喝啊!前面一拨人哭人,后一拨人还等着哭呢,每个节奏是都有安排的,破坏了节奏就是失礼丢脸。   胡善围便要小宫女端着绿豆汤劝食,对这些诰命夫人说道:“举哀不在形式,在于心诚。仁孝皇后生前一直以百姓生计为念,体恤民力,诸位夫人进宫举哀,悼念仁孝皇后。仁孝皇后泉下有知,估计也不希望各位盯着烈日、冒着中暑的危险在这里哭泣。   “尚食局为各位准备了驱暑的汤水,也是秉承仁孝皇后生前的善念而为之。偏殿也有宫女伺候更衣,夫人们不用担心麻烦。”   意思是说,你们放心的开怀畅饮,反正马桶管够。   胡尚宫都开口了,众诰命夫人放下矜持,喝了小宫女送来的冰镇汤水再哭嚎举哀。   毕竟是三朝尚宫,胡尚宫说的话比较有权威,比谁都好使,她说没事就没事,放心大胆的喝吧。   天气虽然恶劣,好在胡善围做的细致,又比较人性化,每天众诰命夫人鱼贯而入,排队举哀,梓宫(停放棺椁的宫殿)终日哭声震天,都没有一个诰命夫人中暑晕倒。   仁孝皇后的丧事忙而不乱的进行中。   诰命夫人哭到第三轮时,黔国公太夫人耿氏终于恢复了力气,挣扎着去哭仁孝皇后。   纵使仁孝皇后的丈夫永乐帝将耿氏娘家满门抄斩,耿氏哭得依然很伤心。   胡善围看着头发全白的耿氏,很是感慨,心生怜悯,遂去找张淑妃,问是否能赐给耿氏一副肩與,待耿氏举哀完毕,抬着她出宫,就不要在毒日头下一直走到西南门了,怕耿氏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撑不住。   仁孝皇后去世,后宫无主,需要要嫔妃代掌大权,代领皇后之职。   刚到双十年华的张淑妃虽然年纪小,但是她在宫中位份最高,而且有个好哥哥张辅,家里刚刚得了英国公的爵位,永乐帝有意嘉奖张家,因而不出意外的要张淑妃执掌后宫大权。   胡善围作为尚宫,若有不能自主决断之事,都要请示张淑妃拍板。   张淑妃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   张淑妃出身将门世家,而且不是普通靠军功一步步升上来的,张家原本是元朝贵族,官n代,父亲张玉是北元枢密院知院,类似现在的美国cia(中央情报局)局长。   诸位看官记性好的话,应该还记得胡善围的未婚夫王宁就曾经供职在北元枢密院,潜伏在情报机构里搞情报……   大明洪武朝第三、四次北伐胜利,就是靠王宁的情报确定敌军位置,一举得胜的。当时张玉就是王宁的大老板,王宁专挖张玉的墙角。   由于北元黄金家族自相残杀、争夺皇位、导致嫡系灭绝,北元灭国,各大部落开会,谁都不服谁当皇帝,干脆散伙,重新分裂成平等的游牧民族部落,退步到了蛮荒时代,谁都拳头硬就去揍谁、抢谁的地盘和女人。   黄金家族的祖先成吉思汗用毕生的力量带领部落走出草原,最终问鼎中原。然而黄金家族的后代五十几年就把家产败干净了,重新回到族人崛起的地方,从此陷入分裂和内讧,再无“光复中原”的斗志。   面对一盘散沙的局面,原中央情报局局长张玉心灰意冷,投入了当时大明实力最强燕王的怀抱,并在靖难之役时屡立大功,最终因为了救燕王,身中十几支箭阵亡。   张氏还在闺中时,李景隆五十万大军围攻北平城,城中守军只有一万,燕王妃号召城中妇女行动起来,搬石头烧开水支援守军。   张氏将门虎女,带着家丁,穿着戎装登城杀敌,她箭法极好,一箭不失,得到过燕王妃的嘉奖。   为了感谢张玉的救命之恩,燕王抬了张氏入燕王府,并重用其子张辅,张辅从小就受着正统武将教育,不负众望,屡立奇功,永乐帝登基之后,封张辅为新城侯,张氏封了淑妃,仅在徐皇后之下。   如今张辅封了英国公,张淑妃代掌后宫大权,她虽只有二十岁,但颇有威严,能够震慑住后宫,毕竟官n代的贵气和曾经参加北平保卫战的战绩都不是大风刮过来。   张氏皮肤白皙,面若满月,是极好的面相,祖宗几代营养都好,哥哥张辅威武雄壮,她也是高高的个头,生得丰乳肥臀,如果说她的胸是泰山,那么她的臀就是喜马拉雅,腰肢又细若马蜂,简直就是明朝版本的金·卡戴珊。   在民间这种身体会被媒人吹捧为善于生养,有宜男之相。   故,别的嫔妃穿着宽大的緇痳孝服,就像罩着一个破麻袋,张淑妃穿着緇痳孝服,依然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穿出了时尚大片之感,后宫之主的气场是有了。   张淑妃每天早晚都带着后宫嫔妃们去梓宫哭一趟,眼睛是红的,眼皮浮肿,像是画了浅红的眼影,越发显得那双大眼睛深邃迷人。   张淑妃拿帕子包上几个冰块,敷着酸涩的双眼,看来很是疲倦,胡善围提出用肩與抬黔国公太夫人耿氏出宫,她过了好一会才说道:   “胡尚宫出自一片好心,本宫年轻,初代掌后宫大权,凡事不敢自专、不敢乱开先例。本宫记得仁孝皇后在时,比耿氏年迈的诰命夫人多的是,进出宫都是步行,并无听过仁孝皇后赐过肩與给某位老夫人。”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   胡善围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不慌不忙的说道:“后宫这类先例是有的,只是不在仁孝皇后任中。当年孝慈皇后在时,懿文太子妃的母亲开平王妃蓝氏进出宫时,孝慈皇后都会赐轿子或者肩與给开平王妃。此事在《孝慈皇后起居注》里都有明文记载,淑妃娘娘若赐给耿氏肩與,不算开先例。”   建文帝登基时,封了父亲懿文太子为孝康皇帝,嫡母常氏为孝康皇后。永乐帝登基,不承认建文帝的皇后册封,恢复了高祖皇帝时期常氏“懿文太子妃”的册封。   同样的,洪武朝时,高祖皇帝为了巩固皇太孙的储位,将开平王府常家卷入“蓝玉谋反案”而灭了全族,削去常家所有的爵位,当时还是郑国公太夫人的蓝氏的娘家和婆家都被灭了,贬为平民,诰命夫人的身份也没有了,只是庶民蓝氏。   到了永乐朝,永乐帝为了拉拢洪武老将老兵,恢复了常家的名誉,还将蓝氏追封开平王妃,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要是不小心把称呼搞错了,亲则丢官,重则杀头。   胡善围作为三朝尚宫,阅历丰富,人物称呼这种基本功扎实,对后宫各种典故由来也是信手拈来,以理服人,并不靠摆三朝尚宫的架子。   张淑妃是个有主意的,并没有因胡善围拿出先例而立刻松口答允,说道:“孝慈皇后赐开平王妃肩與,是因开平王妃是懿文太子妃的亲娘而厚待之。所以开平王妃和耿氏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如何能一般对待?”   张淑妃也是个有见识的,对前朝那些旧勋贵的家谱和复杂家族广西了如指掌,看来是下过狠功夫的。   胡善围说道:“淑妃娘娘说的极是,当时开平王妃的年龄只是五十虽出头,身体康健,并不需要肩與轿子代步,孝慈皇后所举,是出于皇家对常家的恩宠,对亲家的尊重。现在黔国公太夫人年纪不到六十,却头发皆白,因最近几年一直吃斋念佛,打坐念经,身体虚弱,腰都直不不起来了,天气又热,微臣见她身体实在吃不消,故前来请示,是否赐给耿氏肩與代步。”   张淑妃有些惊讶,“黔国公太夫人居然苍老到如此地步了?”   她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耿氏,是永乐元年长信侯府耿家满门抄斩,耿氏进宫向仁孝皇后跪求饶过耿家,那时候耿氏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身体康健,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   胡善围说道:“黔国公太夫人一门心思修佛,仁孝皇后就免了她节庆日进宫觐见的大朝会,耿氏不进宫,故淑妃娘娘并不知道耿氏这几年急剧衰老、身体垮掉的状况。”   耿氏无德无能,但是她生了沐晟这个好儿子。更何况,她名义下的女儿、沐大小姐嫁给了被追封为成国公的徐增寿,沐氏后来也被追封为成国公夫人。另一个名义下的四儿子沐昕是常宁公主的驸马。   鉴于此,张淑妃不敢怠慢,说道:“既如此,就赐给耿氏肩與出宫吧……以后耿氏进出宫,皆用肩與接送。”   张家是新贵,沐家是牌子最硬的老牌勋贵,还是小心点为好。   胡善围说道:“淑妃娘娘仁德,微臣这就去办。”   张淑妃说道:“天气热,劳烦胡尚宫转告黔国公太夫人,不用来延禧宫来叩谢了,免礼。”   “是。”胡善围应声退下。   胡善围一走,张淑妃身边的宫人忿忿不平的说道:“这个胡尚宫太嚣张了,这才当了几天尚宫,处处掣肘为难娘娘,这次抬出仁孝皇后还不够,连孝慈皇后都抬了出来,逼娘娘就范,按照她的意思办事,娘娘——”   “住口!”张淑妃一记眼刀杀过去,“再胡言乱语,就罚你去提铃。”   耿氏最终被肩與抬出宫了,胡善围怕她熬不住,还特意吩咐在肩與里放了两个冰盆降温。   一天的忙碌告于段落,即将关闭宫门,胡善围松了一口气,下班打卡,出示令牌和腰牌,坐马车回家——今天春春回来了,她说什么也要回家一趟的。   到了家,沐春坐在庭院葡萄架下乘凉,天气太热,他只穿了件无袖的小褂,薄纱裤子,散着裤腿,有一下没一下摇着一把川金扇出神。   自家的男人,赖散的样子也是帅的。   大半年没见面了,胡善围心潮澎湃,坐在沐春身边,“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沐春啪的一声,将川金扇在掌心一合,“我在想咱们家后面就是大仓园银库,从家里挖个洞,打个地道,是不是就能把银库搬空了。”   胡善围:亲生的!真是亲生的!和阿雷想法一样! 第217章 说走咱就走   沐春也是够惨,在外头拼死拼活和大象战团作战,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回家找老婆,老婆返聘上班去了……   幸好他老婆不是一般返聘上岗的退休老干部,他老婆是个成熟的老干部了,会自我争取休息休假各种福利,顺道分了一套一环线上的豪宅,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难题。   沐春像一条即将冬眠的懒蛇似的,晃晃悠悠,将脑袋枕在胡善围的大腿上,还拱到她怀里撒娇,“给我揉揉。”   好久不见,胡善围决定先宠他几天,什么挖地道偷银库的想法等秋后算账,问,“揉那?”   沐春打蛇顺棍上:“全身酸疼,那都揉一揉,脚底板也要捏一捏。”   说完,沐春张开了十个脚趾头,他可以自如的控制每一根脚趾头,就像两只五爪的章鱼,胡善围顶多能动动大脚趾头,阿雷和沐春一样长着五爪章鱼似的灵敏脚趾头,随意伸缩。   不过,老夫老妻了,沐春的脚趾头虽然可爱,胡善围也不打算碰,她摸着沐春的脸,为了保密,沐春打仗时一直留着胡子,胡子野蛮生长,垂到胸脯,如果把他的小白脸涂红的话,可以直接cos关云长了。   沐春一回家,晓得这副尊容会吓着老婆闺女,就刮了胡子,刚刮的脸就像砂纸似的,在掌心里慢慢揉搓,沐春舒服得像小猪一样哼哼,凉棚罩着防蚊的纱帐,外头凉快,睡卧美人膝,旅途劳累,沐春很快睡着了。   胡善围还想和丈夫聊一会,没开口就听到怀里轻微的呼噜声,透过轻薄的无袖小褂,肉眼能见沐春身上多了好几道新伤疤,不用说是这次安南之征留下来的。   胡善围捡起沐春刚才摇过的川金扇,还是她当年亲笔《七月二十日与景春于杭州酒楼吃蟹饮菊花酿》:   “无肠公子应多娇,披盔舞戟玉门箫。塞外征伐八千里,见炊卸甲访菊花。”   本以为见炊卸甲访菊花,和他归隐山林是结局,却没有想到只是开始,唉,命运啊。   胡善围小心翼翼的将川金扇收好,这可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了,另换了一炳团扇,给沐春扇风,他的大脑袋枕着的腿有些酸疼了,她也舍不得推开他的头,怕惊扰了他,等到他睡沉了才轻轻挪开,用枕头代替。   胡善围右大腿长时间供血不足(沐春你的头是有多沉),就像断了似的,揉了好一会才能行走,去卧房为沐春取了一床薄被盖上,真是古有汉衰帝为蕫贤断袖,今有胡善围为沐春断腿。   对了,阿雷在那里?   阿雷已经十岁了,她是个成熟的阿雷了,姐夫在庭院凉棚里等姐姐下班回家,她能没有眼色的凑过去打扰气氛么,乖巧如她,早早洗洗睡啦。   累了太久,睡得太沉,好像刚刚闭眼就睁开眼睛,只是神清气爽,酸疼不翼而飞。   沐春睁开眼睛时,身上盖着薄被,凉棚摆着早饭,阿雷正在咬住一只小笼包,见他醒了,忙放下筷子,“姐乎(夫)早。”   沐春顾不得洗脸,跑过去捏着阿雷的下巴,“第二轮换牙了?说话都漏风。”   阿雷说道:“小基哥也换牙漏轰(风),仁孝皇后去世,他要举哀哭灵,估计这几天又瘦了。”   沐春东张西望,“你姐姐呢?”   阿雷说道:“姐姐每天不到四更就起床,进宫当差,原本每隔十五天沐休一日,遇到国丧,宫里头忙的很,就没有沐休日了,还经常晚上不回家。”   阿雷成了留守儿童,沐春心疼,摸摸她的头,“好好吃饭,待会姐夫带你去一个地方。”   沐春带着阿雷去了江宁县观音山沐家祖坟,提着香烛贡品等物拜祭父母——主要是为了拜祭母亲冯氏,这里是沐英和冯氏的夫妻合葬墓,强行买一送一。   沐春说道:“阿雷,跪下和姐夫一起磕三个头。”   阿雷看着墓碑上字,“这不是咱们邻居沐府的祖坟吗?干嘛给别人磕头?”   沐春扯了个谎言:“这里头葬的昭靖王妃冯氏给了姐夫这条命,没有她,就没有姐夫。”   其实也不算是欺骗,冯氏生了他,给他生命。   阿雷还以为沐春的意思是冯氏救过他的命,是姐夫的救命恩人,于是跟着沐春一起磕了头。   沐春在心里祝祷:娘,我带着闺女来看你了,她一点都不像薄情寡义的沐家人,她漂亮善良勇敢贴心可爱……沐春把所有褒义词加在女儿身上。   娘,她是最完美的孩子。   爹,我当了父亲之后,才晓得一个父亲可以对孩子多好,一个人爱不爱自己的孩子,其实和孩子懂事或者顽劣无关。有人就是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不是孩子的错。   接受这个事实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找到了一个愿意包容我所有优点缺点的人作为人生伴侣,我还有了女儿。   我爱阿雷,尽我所能给她一个完美的童年,爱屋及乌的,我对朱瞻基、朱瞻壑这两个晚辈也是很好很好的,我希望像我这种不幸的人能少一个是一个,在童年里尽量快活一些。   童年那么短暂,他们马上就要长大了,我的女儿都换了第二轮牙齿。   沐春心中感慨,牵着阿雷下了观音山,“仁孝皇后过了七七之前你姐姐都不会有空陪你,国丧期间,京城又不能兴鼓乐,干脆姐夫带你去杭州钱塘江观潮去吧,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去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阿雷兴奋的拍手,“好啊,还是姐夫对我最好了。”   就这样,沐春带着阿雷来了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早上不知谁给观音山的守陵人送了一坛好酒,守陵人痛快喝了一场,跌跌撞撞巡山时,发现昭靖王夫妻合葬墓有新的香烛贡品。   守陵人不记得放谁进来过,又怕喝酒误事的事情被主家晓得了,便没有声张。   倒是沐府黔国公夫人程氏见自家太夫人每天都有肩與接送,还摆着冰盆,明面是张淑妃所赐,其实是邻居胡尚宫的手笔,便心怀感激。   投之以桑榆,报之以桃李,程氏不想欠胡善围人情,想着胡善围在宫里忙碌,家里还有个十岁的妹妹,现在是国丧,沐家小姐妹的赏荷会取消了,不能一起玩耍,不过沐家在山里有消暑的别院,不如请胡家小姐一同去别院小住,小姑娘们一块钓鱼说话解闷也是不错的。   程氏便要了管事嬷嬷带着礼物去胡宅,感谢胡尚宫照顾太夫人,顺道去请胡小姐,管事嬷嬷回来说道:“胡家的人说,胡小姐去了杭州,估计八月十五时回来。”   程氏觉得纳闷:谁带胡小姐出院门?定是胡尚宫很信任的人。如今胡宅都是御赐的官奴,肯定不在其列。   程氏问道:“胡家是来了什么亲戚吗?”   听说胡尚宫母亲早逝,父亲最近几年也去世了,只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关系并不亲近——据传胡尚宫进宫时是光着脚进来的,被继母虐待,荆钗布衣,连双鞋都没有,双手长满冻疮,家里的丫鬟都比她体面。   如今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因生母父亲都去世了,几乎是胡尚宫带大的,所以关系亲密,情同母女。   管事嬷嬷说道:“胡家人不说,奴婢也不好问。奴婢这就去打听。”   程氏却伸手阻止了,“不用了,人家的私事不要碰,感谢的礼物已经送过去,咱们不失礼就行了。”   程氏觉得胡家透着一丝古怪,论理,胡尚宫和弟弟一家疏远,不相来往,应该没有所谓走亲戚一说,可是胡尚宫放心大胆的把妹妹交给别人带走出远门,胡家人语焉不详,到底是谁?   家里一个老人,六个孩子,程氏没有个商量的人,还是得请教四小叔、驸马沐昕。   沐昕也不晓得何方神圣带走了胡小姐,说道:“听说胡尚宫离宫后在云南定局,立了女户,抚养幼妹,云南那个地方还有谁比二哥更了解的呢?二嫂写信问问二哥。”   也对,我还有个丈夫呢。程氏丧偶式日子过的长了,差点忘记自己老公还活着呢,提笔写家书,问胡尚宫家事。   程氏本意并非探究邻居隐私,她只是觉得多了解一些,免得以后和邻居相处时说错话、得罪人都不知道,这京城里头,结什么都不能结仇,尤其是胡尚宫。   程氏万万没有想到,丈夫的回信八百里加急送到沐府,展信一瞧,上头赫然写着:“不要探究!不要探究!不要探究!”   四个字,重复三遍,每一遍像打着程氏的脸,程氏惊得六魂无主,赶紧把驸马沐昕叫过来,沐昕当即把回信给烧了,“连大哥都不敢说,想必是涉及宫廷什么惊人大秘密,三朝尚宫,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也实属平常。若有人找二嫂打听,二嫂就一问摇头三不知去应对。”   沐昕就是沐府主心骨,程氏对其言听计从,遂克制住好奇,不再探究了。   过了仁孝皇后七七,丧事办完了,宫中恢复了平静,由于仁孝皇后盛年是去世,并没有提前择好长眠之地,洪武帝派了礼部,工部,钦天监还有熟悉风水的方士等组成好几个小队分头寻找风水宝地,除了南京周围,还有去武当山等外地的,当然,也有一队一路向北,去了北平。   胡善围晓得前面几对探穴的都是永乐帝使出的障眼法,永乐帝既然决定迁都北平,仁孝皇后长眠之地肯定就在北平。   不过,现在国家初定,许多大事还没做,永乐帝不敢直言说要迁都,这必然会引起大臣强烈反对,影响朝政,所以干脆放出烟雾弹,让大臣们放松警惕,待其他小组提出的安葬之地一个个被否定,确定北平后,再提迁都之事。   所以丧事过后,仁孝皇后的梓宫一直停放东六宫外东南角的柔仪殿,而且一停就是六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仁孝皇后过了七七,刚好即将到八月十五中秋节,国葬期间,一应节庆一律从简,胡善围终于清闲下来了,中秋节前一天,把事情交代给稳重的掌玺女官黄惟德,出宫回家过节。   只要胡善围不在宫里,黄维德就代掌尚宫之职,这是永乐帝点了头了。   黄维德从洪武朝开始就是掌玺女官,历经建文,永乐,每一任皇帝的二十四个玉玺都由她掌管,可见她的本事了。   这是张淑妃第一次主持皇室中秋家宴,皇子公主皆是仁孝皇后所生,她晓得每个人悲伤到无心过节,中秋节就是仁孝皇后的哀悼日,一应鼓乐娱乐活动都不能有,她只能在菜肴上下一些功夫,劝皇帝、太子、亲王公主们多吃些,保重身体。   张淑妃命尚食局把所有菜单都报上来,按照皇室成员各自口味,每一桌都上不同的菜肴。   如今尚食局是陈二妹当尚宫,广东人,她和胡善围同一年考进宫,关系亲密,被宫里的人视作胡尚宫“第一狗腿”。   真是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以前中秋节家宴,一锅出菜,分一分,放进食盒里一道上菜,现在张淑妃要搞人性化,每个人口味千差万别,喜欢的菜品也有不一样,皇帝嫔妃皇子公主还有皇孙们,尚食局那里顾得了那么多人的啊!   御厨房的工作量起码要增加十倍不止,这那里是“一切从简”?   陈二妹说道:“淑妃娘娘,每年中秋宴都是有定例的,宫里按照单子派人提前去采买运到宫里,有些菜得提前好几天预备腌制才能出味,都已经备好了,如果改动太大,有些菜的材料都凑不齐,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厨师勉强做不来的。”   张淑妃听了,长眉一挑,“陈尚宫的意思,是办不到?”   陈二妹好歹混了三朝,那里会轻易上当,说道:“皇室中秋宴,自然什么都能吃到。只是突然之间要换菜单,如果提前三天告诉微臣,微臣都能办到,明天就是中秋,实在太过仓促了。”   张淑妃写了一份新的“私人定制”菜单,照顾到了每一个人,把单子递给陈二妹,“陈尚宫拿下去和厨房碰一碰,看那些明天现成的可以直接上,那些是需要临时派人采买,若实在来不及,就换其他相似的菜。有问题我们就解决问题嘛,要实在解决不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第218章 夜,呸呀   陈二妹只得领命而去,当晚,尚食局加班忙到半夜,次日一早,陈二妹拿着需要临时添加的食材找黄惟德开绿色通道,派人加急去采买。   胡善宫不在,黄惟德全权负责。   黄惟德本来就是御厨房烧火丫鬟出身,以前叫做梅香,她太了解厨房的辛苦,一看陈二妹熬红的眼睛,忙签字盖印,赶紧放人去办,否则赶不上今晚的中秋家宴。   陈二妹向黄惟德大倒苦水,说道:“从洪武到建文,再到永乐,我在尚食局都没有遇到这么难伺候的妃嫔,临时说变就变,这分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敢和胡尚宫正面杠,乘着胡尚宫回家过节,不在宫里,就拿我作伐。你也要小心,别被她捏住把柄教训人,咱们这种历经三朝的老脸啊,说踩就踩了。”   黄惟德也是见识过千山万水的女官了,安慰陈二妹,“我觉得张淑妃不是故意为之,她出身名门世家,娇宠长大,她怎会理解底下人的辛苦。她年纪轻,初掌后宫,怕被人轻视糊弄了去,丢了权柄,故以强势一面示人。你觉得她故意针对,其实这正好说明她有些心虚,想要借机立威。不仅仅驳回你的话,就连那天胡尚宫请示赐给肩與接送黔国公太夫人,也是连拒了两次才准的。”   “张淑妃的要求是有些过分了,但她是为了把中秋宴办好,她初次办节礼,急于想得到皇上和皇族的认同。你且忍一忍,今天是胡尚宫第一次沐休回家,宫里不能出事,别把胡尚宫临时召回来,她家里还有十岁的幼妹要照顾,就让她好好的在家过个节。”   陈二妹听了,说道:“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尚食局尽力而为。”   话虽如此,到底有些意难平,陈二妹说道:“张淑妃要立威,宫里六局一司,偏偏从我们尚食局开刀,难道认为我们尚食局是软柿子,好拿捏不成?也怪我平时爱说爱笑的,都以为我好性子,好欺负。”   陈二妹进宫二十多年,还是往昔爱吃爱玩爱说爱笑的爽朗性格,心里憋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   陈二妹帮助黄惟德寻亲,找到了亲侄女,还养在陈家,最近陈家还做主为黄惟德的侄女定了一门绝好的亲事,男方姓梁,是广东顺德当地名门望族。黄惟德将多年积攒的积蓄交给陈家,要陈家帮忙给侄女置办嫁妆,故,黄惟德和陈二妹私交甚好,足可托付亲人和金钱,两人之间说话比较直白。   黄惟德继续劝她,“仁孝皇后国丧,梓宫还停在柔仪殿,国孝期间,中秋宴不能有舞乐,只能在吃食上下些功夫,张淑妃急于邀功,所以要你们尚食局把压箱底的菜谱的都翻出来,没有张淑妃,也会有李淑妃,并非故意针对你。”   陈二妹不服,“以前孝慈皇后、小马皇后、仁孝皇后都没这么多事,张淑妃一上台,就把尚食局指使的团团转。”   黄惟德说道:“问题就在于名正言顺,若是皇后主持家宴,办的简单些,就是白粥就着咸菜,也能美其名曰忆苦思甜,谁能挑不是?嫔妃当家都不一样了,稍做的不周全,哪些皇子公主那个是好惹的?你莫要恼火,张淑妃比我们压力更大。”   陈二妹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不过嘴上还是说道:“我们体谅张淑妃的难处,张淑妃不体谅我们的难处,剃头担子一头热啊。”   黄惟德一笑,“张淑妃不是个蠢人,她撞几次南墙就会明白该如何当一个代掌后宫大权的嫔妃。咱们静观其变吧。”   有了黄惟德的配合,陈二妹终于在中秋家宴之前凑齐了所有的食材,吩咐厨房:“既然张淑妃把压箱底的菜单都翻出来了,你们就把压箱底的厨艺展示出来,别让张淑妃失望,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是烧到谁身上,我可没有那个脸面帮你们灭火。”   张淑妃撩火,陈二妹憋了一肚子的火,便给张淑妃拉仇恨,   张淑妃要立威,都不敢当出头鸟,众人乖乖去干活。幸亏八月份天气转凉,否则烟熏火燎之下,工作量还翻十倍,这谁扛得住啊。   于是宫人更加思恋仁孝皇后。   宴会开始之前,陈二妹去了延禧宫汇报工作,“禀淑妃娘娘,尚食局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宫人正在给张淑妃梳头打扮,国孝期间不能用脂粉,用鲜亮的首饰,不过张淑妃自有天然去雕饰的容颜,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一袭布衣都能穿着凹凸有致。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皇帝身边最近的女人,一切都要完美。   五个宫女拿着五面西洋把镜,方便张淑妃从各个角度看到自己的容颜。   张淑妃拿起梳子,沾了些许刨花水,强迫症似的往根本就没有散乱碎发的发髻上抿了抿,她头发保养的很好,犹如乌云似的堆在头顶,只有一根毫无纹饰的青玉簪。   这一下发髻光滑如镜,苍蝇腿停在上面都要打滑坠亡了。   张淑妃这才满意的一摆手,五个宫女收起把镜。   张淑妃说道:“知道了,陈尚食辛苦了。”   陈二妹说道:“微臣不累,只是动动嘴皮子,厨房和采买的人受累了。”   陈二妹话里藏着软刺,张淑妃身边的宫人忍不住说道:“陈尚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要你换个菜谱,你就推三阻四,现在又来说这些话堵我们娘娘。”   此人是张淑妃的陪嫁丫鬟魏哈思图雅,蒙古人,人高马大,大脸盘子,会武艺,有着草原民族彪悍、性烈如火的性格。在蒙古语里,图雅就是美玉的意思,十个蒙古姑娘就有一半叫做图雅,她的名字就是魏哈思家的美玉的意思,和中原姑娘叫淑贞的数量差不多。名字太长不好记,一般只叫她图雅。   陈二妹身为六品女官,会怕图雅这种没有品级的宫女么,她不慌不忙说道,“六局一司全力辅佐淑妃娘娘协理六宫之事,我一个小小尚食,岂敢对娘娘无礼。图雅姑娘若对我刚才的话有异议,我们就去宫正司对质,求宫正裁决,不要在这里吵架,扰了淑妃娘娘清净。”   混了三朝,陈二妹自问能够把握住说话的分寸,晓得说话的艺术,骂人不带脏字,明明是讽刺,却让人揪不住把柄。若去了宫正司,图雅必定扣上个诬告的罪名,吃不了兜着走。   图雅眼睛一瞪,“你——”   张淑妃使了个眼色,打断了她,对陈二妹说道:“家宴即将开始,陈尚食去忙,图雅这个丫头不知礼数,本宫要好好教她。”   陈二妹撒了气,心里舒坦了,行礼退下。   陈二妹一走,图雅就嘟囔道,“六局一司太欺负人了,明明是她的错——”   张淑妃伸出玉指狠戳她的额头,说道:“今晚宴会你不要跟着了,在宫里好好用功读书,今年一定要选上女秀才当女官,否则你根本就不是别人的对手,连吵架都吵不过人家。本宫需要左膀右臂,要不然就真的被六局一司给架空了,成为只会点头摇头的木偶人。”   张淑妃对六局一司有天然的不信任和防备,觉得“总有人想要害本宫”,因为张淑妃是藩王府里出来的,以前在北元,后来在北平,她作为一个投降大明的北元贵族女性,在目前这个阶段,很难立刻了解大明宫廷的复杂、权力平衡的微妙。   从张淑妃的角度看,以前当嫔妃的时候,仁孝皇后说什么,六局一司就做什么,从来不会驳皇后的面子。她当妃子什么都不需要操心,整天无所事事,等吃等喝,享受富贵就行了。   等张淑妃代掌后宫,坐在这个位置,她以为像仁孝皇后那样对六局一司发号施令,但事实却完全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张淑妃年轻,出身好,个性强,想要六局一司听她的话,但是六局一司似乎要张淑妃听她们的话,互相制衡。   为什么六局一司在仁孝皇后手中的就是左膀右臂,在我手里就变成了阻碍,总是挑我的刺?   从孝慈皇后开始定下后宫六局一司的制度,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动摇的,张淑妃决定从六局一司安插自己的人手开始。   宫女想要上位,第一关就是女秀才考试,考试不考武艺,只考文艺,图雅发誓为淑妃娘娘而读书,挑灯夜战。   皇宫,中秋家宴。不见喜气,只有哀伤。   永乐帝身边的空着一席,摆着仁孝皇后生前的爱吃的东西,酒杯也是满的,永乐帝时不时对着身边空出的座位出神,好像看见了仁孝皇后的魂魄在吃席。   公主和驸马们都来了,汉王一家,赵王一家,还有东宫一家人,三个皇子的小家都多有姬妾,但是家宴名额有限,皇族的侧室,除了东宫的郭良娣出席中秋家宴、配有一个座位之外,其余都在家里蹲着。   永乐帝思念亡妻,公主皇子们思恋亡母,孙辈思恋祖母,气氛低沉,其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连最活泼的皇次孙朱瞻壑也哭丧着脸,中秋家宴吃到一半,居然没有人发现今年家宴菜肴的菜色大变样,都是自己爱吃的,每张小桌的菜肴几乎不重样。   或者有人发现了,但是不想说、懒得说,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点破,在思恋仁孝皇后的时候去赞美一个代掌后宫大权的嫔妃。   为谁辛苦为谁忙?张淑妃大失所望,心下落空。   坐在张淑妃下首的是权贤妃,权贤妃身后是占据后宫半壁江山的韩国女团,不,是朝鲜后妃们,这群藩国妃子们一个个低眉顺眼,连表情都整齐划一,素白的大圆脸,脸型比中原女子略扁平。   权贤妃肤色白皙,犹如长白山上数年不化的冰雪,因都不能施脂粉,显得眉目清淡,唇色近乎于无,有些病态美,她无疑是这群朝鲜妃子中颜色最出众的一位,后面座位的同胞们好像只是她的背景板。   权贤妃对身边服侍的宫人说道:“仁孝皇后桌上的莲子羹凉了,去换一碗热的。”   张淑妃:你神经病啊!   一听这话,一直出神的永乐帝突然醒来,端起邻桌的莲子羹尝了一口,放下,“还是权妃细心,除了月饼和酒,其余的菜都换上热的送来。”   张淑妃万万没有想到权妃会这种骚操作:权妃真是太奸了!活是我干的,人是我得罪的,怎么功劳成了她的?   她就说了一句话瞎话啊!   永乐帝看着权贤妃的目光柔和起来,“朕的皇后生前最喜欢听贤妃吹箫,以往中秋节的时候,贤妃都会献上一曲,今天虽在孝期,不能有舞乐助兴,不过权妃可以破例吹奏一曲,算是献给皇后。”   权贤妃温柔的点头,“是,皇上。” 第219章 我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   权贤妃开始了她的表演。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听的是声,思的是情。   一曲终了,永乐帝赐权贤妃玉箫一支,然后起身去了柔仪殿——仁孝皇后的梓宫就在停放在此处。   永乐帝去陪皇后,皇室众人也就没有必要做样子了,纷纷散了。人走茶凉,到最后,盛大的中秋家宴只剩下张淑妃一人。   张淑妃对着一桌桌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筷子的菜肴,开始反思。   仁孝皇后的葬礼,她办的好不好?   好。   中秋家宴她办的好不好?   好。   可为什么吃力不讨好?   她付出那么多,别说比不上仁孝皇后这个死人,就连权贤妃这等整日悠闲无所事事等吃等喝的闲散嫔妃都比不上。   我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   掌权还不到两个月,几乎把六局一司的人得罪光了,皇上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能够,真是里外不是人。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张淑妃开始自我反省了。   同样是中秋节,一环线上的胡宅过的是其乐融融,阿雷兴奋的给胡善围讲钱塘江观潮的壮阔:   “……一个潮头打过来,就像泰山压顶似的,气势宛若游龙,就像哪吒闹海,把水里折腾得沸腾了,我和姐夫站得远远的,头发衣服还都比潮水给浇透了,很多胆大的追赶潮头,巨浪扑过来的时候,把自己绑在大树和石柱上,好几次都觉得巨浪把他们吞下去了,真是为了玩,命都不要。”   胡善围看着阿雷笑,“说的真好,就像我亲眼所见,不像某些人看着雷峰塔,只晓得说又高又大,看到太阳,也只晓得说又大又圆。”   说的就是当年她去杭州印书,沐春遭遇亲爹家暴,离家出走,跟着她去了杭州,附庸风雅买了把川金扇登塔游览,然后作诗时出了个大丑。   阿雷好奇,问:“是谁呀?”   沐春埋头吃月饼,好像不关他的事。   胡善围笑而不语。阿雷问沐春:“姐夫,姐姐说的是谁?”   沐春把月饼里的咸蛋黄抠出来给阿雷,“都老黄历了,谁还记得,吃饭吃饭。”   三人在庭院闲聊赏月,阿雷到了二更睡了,沐春抱着她去了卧房,出来的时候扭了扭肩膀,“唉,当爹之后玩不动了,以前我就是追着大潮跑的那群不要命的人。”   胡善围帮着他揉肩,“不敢赶潮,还敢打仗。”   沐春说道:“那不一样,几乎半辈子都耗在西南了,只要有需要,我就是七八十岁也要去打一场的。别说,打完这次胜仗之后,浑身神清气爽,好像年轻了几岁。”   胡善围也有同感,“我也是这样,进宫快两个月,立刻忙得脚不沾地,幸亏你回来陪着阿雷出去了,要不然我真的很难首尾两顾。可是忙虽忙,精力还能跟得上,好像回到了过去,变得年轻了。”   沐春和胡善围五年归隐生活告于段落,或许是两人天性好强的原因,对回归各自的战场并没有什么不适应,反而更加得心应手。   阿雷睡了,两人靠在一起,坐姿亲密,沐春抬起下巴朝着邻居沐府方向一点,“隔壁都是熟人,皇上赐房子真大胆,就不怕我这种熟脸被人撞破了,每次回家脸上都要套个鱼胶做的面具,做的好看也就罢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真是白瞎了我的长相。”   胡善围哄着他,“就是这种平平无奇的脸才安全,我的府邸要是经常有一个美貌的男子出入,就成了京城最大的绯闻了。”   沐春一把搂过妻子,“跟自己老婆传绯闻,这比钱塘江赶潮更刺激……”   一家三口在家里闭门不出,过了个完美的假期。胡宅里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奴,受三保太监管辖,世代官奴,全家老小的命都在三保太监手中。胡宅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男人,而且他的脸就像月亮似的总在变化,几乎天天整容,众官奴早就见怪不怪,视而不见,就像沐春是个隐形人,无人敢透露半个字。   三朝尚宫背后的男人,不可能是普通人。这种事情还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越多,命丢的越快,还会连累家人,官奴根本逃不了。   胡善围进京之前就在路上反复交代阿雷,她和沐春是隐婚,京城里除了帝后,东宫太子,太子妃,朱瞻基,还有汉王府的朱瞻壑,以及三保太监、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这等搞情报工作的人,就没有其他人知晓。   宫廷女官可以是未婚,可以是生过孩子的寡妇,但不能有活的丈夫——死的就无所谓,所以胡善围对外一定是未婚。   阿雷指天发誓记住了,绝对不会说漏嘴。   一天假期很快过去,胡善围四更起床,沐春睡的正酣,为了不打扰他睡觉,她蹑手蹑脚去了隔壁房间洗漱打扮,临走前还去了阿雷的房间,帮她盖上踢掉的被子。   由于身份特殊,胡尚宫上班的排场不输朝廷一品大员,有锦衣卫骑兵护送、铜锣开道,还有太监宫女环绕其中。   洪武朝定的铁碑规矩,内臣不得干政,不得与外臣结交,胡善围除了以邻居的身份和左邻右舍走走礼,平日就闭门谢客,不与任何人家来往,即使和诰命夫人们说话,也只是限于在宫里,在宫外她不发一言。   纵使如此,胡善围身为女官,不住在宫中,每天上下班还是惹怒了许多官员,纷纷上书,说宫廷规矩废弛,女官每天出入宫门,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胡善围并不想要这些排场。每天接送她上下班的有锦衣卫、宫廷内官、尚仪局女官,三部门联合执法。这是监视,也是一种保护——万一有人污蔑她结交外臣,图谋不轨,这三部门都是人证,可证明她的清白,除非三部门都被人收买了。   然而三部门身后分别是纪纲、三保太监和尚仪局,联合起来陷害她的几率基本为零。   永乐帝不理会这些吃饱了撑着的折子,冷处理了之。   谁知这些官员不敢碰永乐帝这块硬石头,就去捏胡善围这个软柿子,趁着胡善围每天上下班,便在路边骂胡善围招摇过市,不知廉耻。   还没骂得尽兴,就被锦衣卫堵了嘴,以骚扰女官的罪名抓到诏狱里喝茶,纪纲稍加手段,出狱后都老实了。   纪纲大手一挥,以保护胡善围的名义,又增加了一百锦衣卫护送,排场更大了……   胡善围找纪纲,“赶紧把那一百锦衣卫给撤了,京城六部尚书大人们上朝都没有这个排场,你这不是保护我,你是在给我拉仇恨。我住在宫外,刚开始肯定有人不服的,我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等时间一长,见惯不惯,也就过去了,何必这样大张旗鼓。”   这么多年,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尤其是朝中局势,势力此消彼长,各大豪门你方唱罢我登场,何止是沧海桑田?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不用急于一时。   纪纲却不以为然,“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被人指指点点,被人骂?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又不是死人,见你被人泼脏水,袖手旁观。要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要么就当个万众敬仰的圣人,让别人挑不出错处。或者,当一个狠人,让人害怕、恐惧,无论他们心里如何想,都不敢当面对你无礼,甚至要迎合你、奉承你。”   “圣人嘛,几千年才出个孔子,这条路就不用走了。做人要现实一点,当个狠人,让别人怕你,你的耳边就清净了。”   纪纲这几年身居高位,气质为之大变,依然是个美人,只是有时候胡善围看着他,经常会将另一个人的脸带入进去——纪纲和洪武朝毛骧的气质越来越像了。   胡善围说道:“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二十多年前,我进宫起,就有人说我是个只为迎合上意的佞臣了,嘴巴长在别人脑袋上,耳朵是我自己的,我可以选择听不见,做好自己的事情,若是稍有些异议和指指点点我就受不了,非要喊打喊杀的去压制,我就不是今天的胡善围了。”   “我不需要你指点我怎么当官,多出来的一百个锦衣卫,从今天离宫开始,我不想见到他们了。”   胡善围下了最后通牒,纪纲气得脸都白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气归气,到了傍晚关闭宫门,胡善围离宫时,西安门外等候护送她回家的锦衣卫果然少了一百个。   被纪纲请到诏狱喝茶的官员相继出事了,当然都不是因为启奏胡善围在宫外住宿。他们有的被举报贪污受贿;有的是家风不正,族人犯事,充当保护伞;有的甚至夜宿娼妓之家,被捉奸在床等等,个个都证据确凿,最后都丢了官。   如此一来,胡善围上下班的道路才彻底清净了,无人敢惹。   不管纪纲的方法是否正确,反正结果是又快又准,迅速达到了目的。   且说后宫,中秋节永乐帝去了柔仪殿,对着仁孝皇后的梓宫枯坐了一夜;张淑妃这一夜也失眠了。   次日,张淑妃立刻重赏了尚食局,将尚食局大小女官,女秀才们召到延禧宫里开了个庆功大会,就连厨房、采买的等上不得台面,不能踏足延禧宫的低等仆役也有赏赐送出去,每个人都得了张淑妃的赏。   陈二妹晃了晃手腕上如一弯碧水似的镯子,“这水头不错吧,张淑妃懂得恩威并施了,有进步。”   胡善围笑道:“你这个人就是好哄,给个镯子就消气了。”   陈二妹就是这种乐天的性格,说道:“在宫里头当差,互相给个台阶下就算了,何必闹得不愉快,我和张淑妃还能像你这样自由的出宫不成?都是要在宫里混一辈子的人。”   想起仁孝皇后生前的托付,张淑妃的表现在胡善围意料之中,名门贵女,傲气,性子急,优点是一旦上位,就能立刻震慑后宫,能够镇得住场子。   缺点嘛,就是一心想吃个大胖子,嘴巴张的太大,嗑坏了牙齿,多嗑几次,就晓得分寸了。   谁能一上手就能做到完美无缺呢?不出事就已经不错了。   两人正聊着,延禧宫图雅过来请胡善围去说话。   张淑妃赐了座,以前高冷的表情也切换了成了和颜悦色,说道:“本宫年轻,以前都没有怎么沾过宫务,多亏了有了胡尚宫带着六局一司襄助,本宫现在才能勉力支撑。本宫天性好强,以前在闺中的时候,无论骑射还是读书写字,本宫都要做的最好,从来不输于人。”   “后来到了嫁人的年纪,本宫也发誓要嫁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否则宁可在家里孤独终老,反正我们张家也能养得起一个老姑娘。后来……本宫遇到了皇上。”   张淑妃双颊飞红,再配上凹凸有致的身材,永乐帝真是艳福不浅,“本宫不敢奢望和仁孝皇后相提并论,本宫只是想要当后宫最好的嫔妃,为皇上分忧,让皇上在后宫里住的舒坦,慢慢走出悲伤。本宫自觉很努力了,可是事与愿违,本宫的努力并没有起到作用,胡尚宫,你是三朝尚宫,见识多广,可否指点一下本宫,如何让皇上满意,当后宫最好的嫔妃?”   胡善围说道,“既然淑妃娘娘开了口,微臣就实话实说了。您不是不努力,也不是不够优秀,您只是把用力的方向搞错了。宫里曾经有一个嫔妃和您的出身差不错、遇到的情况也差不多、甚至受到的挫折也差不多,微臣觉得,淑妃娘娘多了解一下这个嫔妃后来是如何应对的,就像一面镜子似的,就能看清楚自己了。”   张淑妃问:“是谁?还请胡尚宫赐教。”   胡善围说道:“洪武朝的端敬贵妃郭氏。”   胡善围命人把尚宫局所藏的《端敬贵妃起居注》送到延禧宫,供张淑妃自查。 第220章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洪武朝出身最为显赫的嫔妃、绝命毒师鲁荒王朱檀的生母、当今东宫里地位几乎与太子妃平齐的郭良娣的姑祖母、曾经一顾茅庐把守陵的胡善围请到后宫,下岗再就业拜为军师,由此从青铜长成为王者,在即将封为继后时,为了给绝命毒尸的儿子复仇,毒死懿文太子朱标,而被高祖皇帝一杯鸩酒秘密赐死、头衔之长堪比龙母丹妮莉丝的端敬贵妃郭氏,成为胡善围为张淑妃竖起的一根标杆。   胡善围和端敬贵妃郭氏亦师亦友,郭氏不够聪明、不够美、不够年轻,也不够努力,情商智商都平平无奇,但是郭氏在孝慈皇后去世后代掌后宫的那些年里,赢得了高祖皇帝、皇室成员、乃至后宫嫔妃和宫人们的尊敬,这是相当不容易的。   胡善围把《端敬贵妃起居注》送给张淑妃,先划重点,“淑妃娘娘照葫芦画瓢,只需做到端敬贵妃一半就够了。”   起居注记录的是流水账,类似后世的种田文,记录了端敬贵妃生前干了些啥,说了些什么,遇到事情如何应对,如何奖惩,甚至吃住逛花园也有详细记载。   每一条记录都很简短,就像一条条限制在一百四十个字的微博,由宫廷尚宫局司籍女官带领着手下女秀才们记录,更新端敬贵妃每日状态,只是没有配图和美颜自拍照。   张淑妃是“友邦”降臣的后代,北元末年后宫乱成一锅粥,基本宫斗模式是得宠皇后或者嫔妃加一个权倾朝野的太监两人携手,蒙蔽迷惑君王,一手抓前朝权力,卖官鬻爵;一手狠抓后宫计划生育、各种打胎堕胎、谋害皇嗣、不孕不育,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挑战hard模式。   典型代表就是北元高丽贡女出身的奇皇后和高丽阉奴朴不花。   张淑妃的父亲张玉是北元枢密院(中央情报局局长)知院,耳濡目染,张淑妃对后宫印象大概就是如此,所以,她代掌后宫大权,不知觉的想要狠抓权柄,独揽大权,不信任六局一司,还有,就是对朝鲜(曾经的高丽国)女人有着天然的敌视和防备。   偏偏北元末代皇后奇皇后后来为了巩固权柄,给儿子选太子妃,也是选择了来自母国的高丽人权氏。   巧了,现在永乐朝后宫韩国女团的门面担当贤妃也姓权。故,张淑妃深深忌惮权贤妃。   这本《端敬贵妃起居注》就是一整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黄冈题库》、《课后节节练》以及《嫔妃的自我修养》。   张淑妃啃了一个月,开始怀疑人生:   一定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   这一定是个假的贵妃起居注?   为什么书上写的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端敬贵妃和北元嫔妃的手段完全是反着来的。   争宠?不存在的,端敬贵妃还经常客串拉皮条的角色,给高祖皇帝推荐新美人。   不孕不育?不存在的,要是高祖皇帝连续一个月不进后宫,端敬贵妃比谁都着急,召集后宫嫔妃开大会,会议深入探讨“为了给皇室开枝散叶我需要做些什么”,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号召各位后宫姐妹撸起袖子加油干,下个月努力睡到皇帝,为皇室开枝散叶贡献自己的力量。   计划生育,打胎堕胎?不存在的,端敬贵妃的宗旨是多多益善,敞开生,若有嫔妃怀孕了,端敬贵妃比高祖皇帝还高兴,好像她才是胎儿亲爹似的。   我们的目标是:没有流产!狠抓落实保胎顺产,母子两平安。   手握权柄,掌握朝野?不存在的,端敬贵妃视权力为洪水猛兽,两个亲哥哥都是侯爵,郭家子子孙孙数目庞大,但是端敬贵妃对娘家的约束极为严厉,从来不为娘家人求官,还将孝慈皇后编写的《赵宋贤妃训诫录》分发给郭家女眷,要她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此为范本修身养性,管束子女。   同样的事情,如果在北元宫廷这么做,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但是胡善围要她以端敬贵妃为镜子,纠正自我、调整战略、摆正自己的位置。   归根到底,是大明宫廷和北元宫廷的游戏规则不一样。   张淑妃又看了一遍《端敬贵妃起居注》,终于开悟了。   顿悟后张淑妃也开始了她的表演。   首先,她对停着仁孝皇后梓宫的柔仪殿奉为圣地,每一天,她都要亲自去柔仪殿巡视一趟,风雨无阻。   神位上不能有一粒灰尘,供奉的果品要新鲜,按照时节更换柔仪殿的花朵,盆景,不能一味摆上一盆盆菊花,就像仁孝皇后还活着一样,果子点心都是生前爱吃的那些。   其次,永乐帝要为妻子守一年,这一年内不会睡嫔妃。张淑妃不能把女人强行往永乐帝身上推,也不能没有眼色的扩充后宫嫔妃的数量,推荐新人。   但,这难不住张淑妃,张淑妃是个聪明的女人,端敬贵妃起居注里没有现成的可以生搬硬套,她就发挥聪明才智,所谓没有条件创造也要上,乘着仁孝皇后国孝,后宫除了猫狗,只要是人类都要禁欲,每天巡视完柔仪殿梓宫之后,张淑妃带领后宫嫔妃学习仁孝皇后所著的《内训》和《劝善书》。   学习要求是背诵并默写全文。   学习的效果十分明显,大家人手一本仁孝皇后语录,背的滚瓜烂熟,权贤妃的箫吹的再好,都没有背一句仁孝皇后的语录能够得到大老板永乐帝的好感,后宫气氛顿时和谐起来。   张淑妃最讨厌权贤妃吹箫,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像豆腐脑的甜党对咸豆腐脑接受无能。   张淑妃的进步神速,胡善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看见刚开始只会做问答题的张淑妃都会抢答了。   张淑妃有进步,最大利益获得者是胡善围,因为只有张淑妃立得起来,镇得住后宫,不搞事情,不排斥六局一司,后宫就会稳定,大家按部就班的过日子。   否则张淑妃和六局一司离心,搞对立,天天吵架闹得鸡犬不宁,后宫不稳,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胡善围这个尚宫成了紧急灭火消防员,那里有火灭那里,永无宁日,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若出现这样的状况,也是个她这个当尚宫的失职。   身为尚宫,本来就有引导皇后之职,没有皇后,就要引导代掌后宫的嫔妃,胡善围,包括六局一司,都是张淑妃治理后宫的帮手,而不是阻碍。   这是张淑妃在《端敬贵妃起居注》里总结出来的经验,她发现端敬贵妃每次大动作,背后都有胡尚宫的影子。端敬贵妃对胡尚宫的话言听计从,就连自己的亲儿子鲁荒王私藏“市井风俗小说”,也是胡尚宫捅出来,劝谏端敬贵妃对鲁荒王严加管教的。   张淑妃手捧起居注,犹如武侠小说里主角坠入悬崖得到武功秘笈《九阴真经》,犹如仙侠小说里得到一颗仙丹立刻从练气到筑基,犹如言情小说里打翻了霸道总裁的保温杯成功引起了霸总的注意。   张淑妃霉运到头,开始迈向成功人生的第一步。   学习改变命运的除了张淑妃,还有她的陪嫁侍女图雅姑娘,意志坚定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   图雅几乎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终于在年底宫廷女秀才选拔考试里脱颖而出,考中了女秀才,入选六局一司,最后被胡善围分配到了宫正司,专门管后宫纪律和督察。   胡善围就是从宫正司做起的,这可是实权部门,容易出政绩。   图雅没有想到胡善围会如此不计前谦,讪讪的去道谢,胡善围说道:“宫正司要的是公正,不怕得罪人,你的性格正好合适。”   有后台的人并非都是累赘,放在合适的地方,也能发挥她的光和热。   混到胡善围这个位置,早就不用凡事亲力亲为了,人事上的合理安排比做事更重要。把人用对了,事情也就对了。图雅懂得武艺、牙尖嘴利和火爆性格以及后台硬的特点,正好适合去宫正司震慑后宫。   同样的,把张淑妃的亲信接纳到六局一司当女官,也是一种“利益捆绑”,便于六局一司开展工作。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永乐五年,仁孝皇后去世、不久后三保太监下了西洋、永乐帝刚刚送走大明庞大的船队,内阁传来好消息:《永乐大典》二修完毕。   《永乐大典》号称大明百科全书,包罗万千,永乐帝想要了解什么,通过词条查录就行了。刚开始交给内阁的秘书团成员解缙等人,永乐二年交了初稿,永乐帝不满意,嫌弃只有儒家学说,单一了,他要的是儒释道乃至百家,甚至农书也要包括进去。   《永乐大典》总裁解缙为难了,修书成员都是翰林院挑出来的学士,正儿八经科举出身,再不济那些负责抄书的也起码都是秀才,都是儒家正统教育出来的人,如何做到永乐帝要求的“包罗万千”?   正为难时,太子少师姚广孝站出来,说他愿意加入。   姚广孝就是靖难第一功臣道衍禅师了,造反成功以后,永乐帝命他还俗,回归俗家时的姓氏“姚”,并赐名“广孝”,封为参赞大夫,太子少师,还赐给豪宅,奴婢和美女。   姚广孝不肯还俗,还是住在寺庙,白天上朝穿官袍,下了朝依然穿着一袭半旧的黑色僧袍,别人都叫他“黑衣宰相”。   永乐帝没有办法,只得由得他去,总是这样半僧半俗的也不好,便顺手推舟,要道衍禅师去修书,不用每天上朝。   道衍禅师儒释道三家皆通,协助总裁解缙修书,三年后书成。   永乐帝对二修的《永乐大典》很满意,赞美解缙,“天下不可一日无我,我不可一日无解缙。”   又赞美道衍禅师,“姚少师高才,如今皇长孙今年正式出阁读书,朕就把皇长孙交给少师了。”   道衍禅师不肯还俗,但是永乐帝一直坚持叫他姚少师。   道衍禅师刚刚修完书,就去给永乐帝带孙子,负责朱瞻基的教育。   解缙得了赏,满心欢喜,步伐有些飘,冷不防身后有个人说道:“恭喜解大学士,《永乐大典》大功告成,一个房间都装不下,皇上每日都会查阅此书,一天都离不开这些书,解大人必定千古流芳。”   解缙转身一瞧,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纪纲含着笑,说着奉承话,解缙心道:哼,佞臣!嘴上却说道:“纪大人过奖,我不过是尽分内之事罢了。内阁还有一堆事,我先告辞。”   纪纲目送解缙,直到他背影消失,眼里还是带着笑,直到晚上下了衙门,回到家里,打开密室,供桌上摆放着毛骧的画像和神位。   纪纲给毛骧上了香,打开供桌一本几乎要翻烂的名册,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姓名,绝大部分都用红笔划了名字,连同驸马胡观在内,血淋淋的,划了名字的都死了。   除了解缙。   解缙,江西人,天才少年,洪武二十年江西乡试第一名解元,洪武二十一年二甲第十名进士,并入选翰林院庶吉士。   洪武二十九年,高祖皇帝利用锦衣卫杀了京城几乎所有的豪门,只为皇太孙精心挑选了五个豪门,形成储君五环之势,以防止将来出现主幼臣欺的局面。   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是毛骧。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锦衣卫坏事做尽,高祖皇帝需要平民愤,于是暗中指使驸马胡观首先弹劾毛骧,说毛骧罗织罪名,冤枉贤臣,罪恶滔天。   胡观打响弹劾毛骧第一枪后,群臣纷纷写奏本参毛骧,其中就有解缙。   锦衣卫被解散,毛骧被抓捕入狱,凌迟处死,纪纲被毛骧和沐春偷偷运走藏在云南。   纪纲发誓为毛骧复仇,悲伤投靠燕王朱棣,重组锦衣卫,负责搞情报和策反工作,赢得燕王的赏识和信任,登基之后,立刻恢复锦衣卫,封了纪纲为指挥使。   纪纲如愿,借着政权交替,公报私仇,黑名单红了一大片,什么曹国公李景隆、驸马胡观这种位高权重的人都被他用计弄死了,而且都死的很惨。   纪纲发誓要灭掉压死毛骧的每一根稻草,每一片雪花。   但是,名单上的名字实在太多,总有几个人找不到机会弄死,解缙就是其中之一。   永乐帝登基,在宫里文渊阁设了内阁秘书团,帮助料理国事,解缙凭借才华,成为秘书团第一机要秘书,顺利成为永乐帝心腹,连修《永乐大典》这种大事也是解缙当修书的总裁,连道衍禅师都屈居第二。   如今《永乐大典》大功告成,解缙的官只会越做越大,权力也水涨船高。   怎么让解缙失宠,然后把他弄死?纪纲陷入沉思。 第221章 二型糖尿病   纪纲早就不是以前肤白貌美大长腿的无脑花瓶,以前他想弄死一个人,脑子里只有暗杀、刺杀这种简单粗暴的想法。   现在的钮钴禄纪纲懂得用脑子、耍心机的把人弄死,最好不要脏了自己的手,不要涸泽而渔,要走可持续发展复仇的道路。   毕竟他家里地下室的死亡名单长的很,倘若脏了手,自己出了事,剩下的人谁送他们下地狱?   一个都不要放过。   解缙这个人要是那么容易对付,纪纲早就把他弄死了。毕竟类似李景隆、胡观这种不好啃的骨头,纪纲都发挥聪明才智,用借力打力的方法把他们都搞死了。   解缙不贪污受贿、不结党营私,洁身自好,似乎是个无缝的鸡蛋,让纪纲无从下嘴,迟迟找不到把柄。   天才少年,年少得志,科举重地江西考出来的第一名解元,解缙在修《永乐大典》之前,他还修《元史》、《太祖实录》、补写《宋书》、删定《礼记》,更变态的是,当年仁孝皇后写《内训》,总结女子规范时,还要解缙总裁了《古今列女传》这部女性经典读物,连皇后都十分欣赏解缙。   除了修书,解缙的诗文,书法也是一绝,他的诗集文稿都是各大书坊的畅销书。   所以,和建文朝空谈误国的方孝孺不同,解缙是能考科举,也能实干,真正的大才子,所以解缙稳坐永乐帝内阁秘书团第一秘书的交椅上,无人能够撼动。   此时的内阁权力并不太大,主要功能还是皇帝的助手,官居二品,但作为天子近臣,连夜晚都轮流在宫里的文渊阁值夜,预备永乐帝随时起床处理公务,谁敢小觑?   这粒铜豌豆纪纲嚼不烂,还会磕坏了牙齿。   怎么办?   纪纲冥思苦想,突然脑子一亮,有了!   解缙在内阁大学士这个位置上的表现无可挑剔,但是解缙还有一个身份:东宫詹事府右春坊学士,也就是太子的老师。   总所周知,永乐帝对太子朱高炽一直都不满意,偏爱汉王朱高煦。   当年永乐帝登基,立马封了妻子为皇后,却拖了两年都没有封太子,因为太子体胖,身体不好,而汉王朱高煦是靖难之役的大功臣,得到军人的拥护,希望封汉王为太子。   永乐帝举棋不定,解缙作为永乐帝内阁秘书团首席机要秘书,在关键时刻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为长,古来如此。皇太子仁孝,天下归附,若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怕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   解缙作为历史大拿,以历史为镜,凡是废长立幼都没有好下场,何况朱高炽是嫡长子,仁孝敦厚,品行上没有错处,在北平守了两年,为仁孝皇后求医问药。   永乐帝叹道:“皇长子身体不好啊。”   解缙只说了三个字:“好圣孙。”   其实当时朱瞻基还在云南,永乐帝并不晓得大孙子有多好。而且朱瞻基当时才五岁,一个孩子又能够多好呢?   其实这句“好圣孙”并不是说朱瞻基,它深层次的意思说皇帝你还那么年轻,正值壮年,您还能活很久,太子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等您老了,东宫的孙辈们都已经长大,既然后继有人,太子身体好不好,这不是关键因素。   再诛心一点解释,一个人当了皇帝,东宫作为储君,是皇帝的儿子,也是皇帝君权的潜在威胁和对手。一个太强悍的东宫对皇帝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就像高祖皇帝在懿文太子朱标去世之后,决定以屠杀几乎全京城的豪门为代价,也要选择柔弱的皇太孙为储君,而不是兵强马壮的藩王儿子们当储君是一样的想法。   东宫首先要听话,被皇帝所掌控。   屁股决定脑袋。以前永乐帝不理解亲爹高祖皇帝的想法,觉得自己身居长,政治军事才能出类拔萃,为什么不封我为储君,而去封一个乳臭未干的孙辈?   现在永乐帝当了皇帝,他渐渐理解了高祖皇帝的想法。   爹,我误会你了。   我会和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解缙是史学大家,他大概能够揣摩到永乐帝的真实想法,这句“好圣孙”看似寻常,却是永乐帝下定决定立大白胖子朱高炽为储君的主要原因。   就这样,朱高炽入主东宫后,永乐帝封了解缙为东宫詹事府右春坊的学士,教育储君。解缙默认为东宫太子党骨干成员。   太子当然喜欢解缙了,同样的,汉王朱高煦也把解缙视为他痛失储君之位的罪魁祸首。只是解缙是永乐帝身边的红人,机要秘书,不敢把解缙什么样。   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纪纲用女官江全和宗人府逼驸马胡观上吊自尽。   用仁孝皇后的病危和永乐帝的恨活活饿死了曹国公李景隆。   接下来,纪纲决定用汉王朱高煦和东宫的矛盾对付解缙。   简直完美。   纪纲觉得,是时候和汉王聊一聊人生和理想了。   汉王府。   按照规矩,国储已定,成年的皇子们已经去封地就藩了,想当年永乐帝年轻的时候,二十岁就举家去了北平,如今汉王朱高煦已经二十七岁,还没就藩,全家依然住在京城。   永乐二年朱高炽封太子之后,不少大臣、包括解缙都上书永乐帝,要汉王和赵王离开京城就藩,当时永乐帝说皇后身体不好,要留两个儿子在身边尽孝,就藩一事就此搁浅。   现在仁孝皇后去世了,所谓尽孝理由不成立,皇后丧礼上,汉王哭得情深意切,不亚于太子大哥,因为没有皇后,他就要去就藩,从此断绝了储位的念想。   果然,仁孝皇后七七一过,群臣、尤其是文臣们上书永乐帝,要汉王赵王就藩。   汉王朱高煦经历丧母之痛、又逼他就藩,很是悲伤郁闷,一应争权夺势之心都付之东流,在王府唉声叹气。   纪纲乘虚而入,拜访汉王,说道:“仁孝皇后去世,太子身体不好,汉王殿下一定要保重身体,为皇上分忧啊。”   纪纲是永乐帝心腹,汉王一听“太子身体不好”,“为皇上分忧”,立刻来了精神,“太子大哥最近又生病了?我得进宫去看看大哥,劝大哥保住身体,母后去世,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要是九泉之下看到大哥生病,走的也不安心。”   不管暗地里如何较劲,明面上的兄友弟恭是要保持的。   当然,重点是看看大哥“病得怎么样了”。   纪纲赞道:“汉王真是纯孝啊,太子因仁孝皇后去世,茶饭不思,时常去柔仪殿梓宫拜祭,太子本有消渴之症,不能吃太饱,也不能饿着,那天可能是在柔仪殿跪的时间太长了,一处柔仪殿突然脚下一软,突然晕过去,身边五个宦官都扶不起太子,还是太子妃有经验,立刻从荷包里拿出雪花糖,融在温水里喂给太子,太子才醒过来。”   其实太子的病在现代医学里就是典型的二型糖尿病,内分泌胰岛素出了问题,血糖就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   糖尿病人最怕的不是高血糖,而是突然的低血糖。正常人一顿饭不吃,还能坚持下去,糖尿病人少吃一顿饭,血糖会低到危险值,心脏狂跳,胃里如一百个爪子挠痒痒,脚下就像踩着棉花,因低血糖而晕倒,必须及时补充糖分。   太子那天在柔仪殿里抄佛经,为母后祈福,为了赶进度,中午只匆匆吃了两口,就继续提笔抄经,结果就因低血糖而晕倒,快三百斤的大白胖子,如泰山压顶似的,五个宦官都扶不住,轰然倒地,地震似的惊起灰尘一片,场面很是壮观。   低血糖晕倒看似吓人,一碗糖水下去就能醒,并不需要吃药——就是听上去有些丢人,有失储君的体面,故,胡善围下了封口令,不准外传,这事汉王也不知道。   汉王听了,心下复杂,“太子妃真贤惠,是大哥的贤内助。”   太子妃出身低微,没有什么政治资源可以帮到太子——在这个方面,太子妃远不如郭良娣。不过太子妃年轻的时候是“打蛇少女”,出了名的胆子大反应快,一碗糖水救太子。   纪纲说道:“这事胡尚宫不准外传,我觉得亲兄弟之间不用如此避讳,还是决定告诉你,得空去宫里劝劝太子,悲伤归悲伤,也要保重身体啊。”   汉王忙说道:“我懂得,纪大人一片好意,本王绝对不会说漏嘴,只是日常拜访问候大哥罢了。”   话虽如此,汉王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心想胡尚宫是我的邻居,两家关系算是和睦,我儿子朱瞻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送给胡家一份,胡尚宫平时把朱瞻壑当成子侄辈看待,有说有笑的。   我以为胡尚宫心里是有汉王府的,可是太子突然晕倒这种大事,她居然瞒得密不透风,连个暗示都不给我。   唉,人心难测,胡尚宫定是觉得汉王府要就藩去了,没有必要往这里用心。   纪纲见汉王心灰意冷的样子,晓得他的心事,说道:“今天,内阁的解缙又在和皇上提起汉王殿下就藩的事情了。”   解缙其实并没有这么做。   事实是最近呼吁汉王和赵王就藩的奏折太多了,内阁作为永乐帝的秘书团,工作内容是将奏折进行分类,先过一遍,提炼出重点标记出来,并提出预备的处理意见,供永乐帝参考,为皇帝节省时间,快速办公。   解缙今天只是例行把所有呼吁亲王去就藩的奏折整理出来给永乐帝而已……并没有进“馋言”。   纪纲话里疯狂暗示解缙向皇帝进言就藩,解缙又是东宫右春坊的学士,在汉王听来,就是解缙站在太子那边,疯狂的踩汉王府,想把自己赶出京城。   汉王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解缙碎尸万段,嘴上却说道:“成年藩王就藩,是皇明祖训上的规矩,本王无话可说,只是母后新丧,本王惦记父皇身体,想多多陪陪父皇。”   就藩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去就藩的!   现在,在汉王眼里,解缙就是东宫养的一条疯狗,专咬自己。   “其实……”纪纲观察着汉王的神色,“殿下大可不必担心就藩之事,起码这几年不会。”   “此话当真?”汉王眼睛一亮,说道:“还请纪大人赐教!”   纪纲是父皇心腹,专门搞情报工作的,他一定知道什么!   纪纲故作为难的样子,“事关机密,我今天不便透露太多,我只是不忍见汉王殿下悬心,想给殿下吃个定心丸,不要管外头风风雨雨,以及某些人处心积虑的诋毁。殿下安心在家里守丧、为仁孝皇后祈福、孝顺皇上、友爱兄弟姐妹,当一个好儿子,好二哥,好弟弟就行了,其余的,就交给皇上。殿下,我只能说道这里了。”   汉王心下很是感动,“自古锦上添花者趋之若鹜,雪中送炭者寥寥无几,纪大人对本王的指点,本王会牢记于心。本王知道纪大人的难处,不会刨根问底,也不会透露半句,纪大人放心,你的话到我的耳朵里就此打住,绝对保密。”   纪纲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四年靖难之役,我和汉王殿下一暗一明,互相配合,殿下无数次血洒沙场,才有今日的安逸日子。我不忍见某些人过河拆桥,享受着殿下的付出,却想把殿下一家人赶出京城,这不公平啊,殿下刚失去母亲,那些人就迫不及待的动手,我对这些人的言行很是不耻。”   纪纲一番肺腑之言,在汉王心里的地位就像坐着火箭似的嗖嗖上升,两人表面淡淡的,私下渐渐亲密起来。   且说东宫太子低血糖晕倒,太子妃一碗糖水唤醒了,太子妃不敢再要太子步行回东宫,坐了马车回家。   太子出现这种状况不是第一次,太医们诊断之后,叮嘱太子少吃多餐,不要吃过饱,也不要吃太少,适量运动,也不要运动过度。   永乐帝来东宫看过太子,见无大碍,也就放心了。   可是太子从这次晕倒事件后,左脚出现了问题,刚开始太子觉得左脚有些酸疼,以为是那天摔倒的缘故,后来脚底皮肤发紫,随后洗脚丫鬟在为太子修剪脚指甲的时候,发现大拇指脚趾发灰,变得比以前脆弱,给按摩足底时候,足弓出现挤压变形。   太子妃不敢大意,连忙传太医给太子看脚,太医们给左足指甲裹上敷料,防止恶化,至于左足骨骼的畸形,太医们表示爱莫能助,消渴症看似暂时不要命,但是双足容易出现病变,导致跛足,严重的甚至要砍去渐渐烂掉的双足,截肢来保命!   而且,病足的病情是不可逆的,只能越来越严重,不可能治好。   这下连一贯淡定从容的太子都变了脸色,“这……这该怎么办?你们要孤少吃多餐,饭后百步走,出入尽量步行,少乘坐车轿,孤都坚持做到了。如今孤的腿脚不方便,不良于行,如何走路锻炼身体?”   这个要求就矛盾了。   太医们伏笔不起,“臣……无能,此病无法治愈,还请太子……”   自己克服困难吧——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太子性格敦厚,从来不乱发脾气,对人客客气气的,太医们也不忍心见到太子的病情恶化到此。   太子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病足,良久,说道:“你们退下,开药去吧。”   太医们一走,太子不堪重负似的卸下所有的面具,一滴泪水从肉肉的脸上滚落下来,在紫袍的蟒纹上晕开了。   太子对着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方向哽咽着说道:“母后,儿子尽力了,真的尽力去控制了,可还是事与愿违。儿子不良于行,要成为一个身负残疾的跛子,被人取笑,甚至可能砍掉双足,从此瘫痪在床,成为一堆烂肉——”   “殿下!”一旁太子妃和郭良娣齐声打断了太子的话。   太子妃张氏紧握着太子的手:“未必会到那个地步,殿下莫要胡思乱想。我们连北平五十万大军围城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对,我们东宫永不认输。”郭良娣半蹲下来,温柔的帮助太子穿上轻薄的布袜,遮住病变的左足,以免太子看得泄气。   郭良娣说道:“瘸了也不要紧,我和太子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瘸子,我和太子妃就是太子的两根拐杖,我们永远都会陪在太子身边,帮太子支撑东宫。” 第222章 谁还不是个宝宝了   太子,朝廷最危险的职业。   东宫,贵族里的高危人群。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抱团取暖,别无其他路可走。   太子因病足情绪崩溃,太子妃和郭良娣暖言相劝,字字真心,倒并非都出自利益捆绑。   太子脾气温和,没有架子,也不会为振兴夫纲而故意打压贬低妻子,遇到问题,他愿意和妻妾们坐下来平等的商量,与其说是妻妾,不如说是合作伙伴。   太子以前在京城当人质的时候,作为燕王世子,要拿捏好分寸,既要以忍耐谦逊的态度面对朝野“你爹兵强马壮是不是要反”的质疑目光,表示燕王府臣服中央,又要适当表现出强势,来保护燕王府的尊严。   高祖皇帝为了培养孙辈们,下令秦、晋、燕四个藩王府世子去阅兵,其他三个世子早早的去阅兵,唯独燕王世子快中午了才去,高祖皇帝问他为什么去那么晚,燕王世子说:“天气冷,让将士们吃完早饭,天气暖和一点再阅兵不迟。”   高祖皇帝大赞朱高炽爱惜民力,宅心仁厚,厚赏了他。   其实朱高炽是故意的,他已经有了一个骁勇善战的亲爹,也明知祖父忌惮父亲的实力,如果他也一副好战、对阅兵等军事活动表现出浓厚兴趣的样子,这只能让高祖皇帝更加猜忌燕王府。   高祖皇帝培养孙辈的政务能力,要世子们去值房处理如山高的奏折。   这是个送命题啊。   当时皇太孙朱允炆已经带领着太孙府的詹事院们处理奏折,当个实习“皇帝”,本应该是皇太孙做的事情,要藩王世子们搞这些做什么?   处理意见和皇太孙一致,或者不一致、或好或坏,对朱高炽而言,都是不应该,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考验更加严苛。   别的藩王世子战战兢兢,每一个奏折都仔细看,就怕疏漏了什么,怕皇爷爷怪罪,唯独朱高炽就像龙卷风的快速翻阅,只看涉及底层军民有关的奏折,“择其有大体可行者报命”,而且奏折上错漏之处也未指出。   高祖皇帝问他为什么疏忽大意,朱高炽说,“小的错误并不会亵渎圣听,只要是有利于军民提议就行了。”   朱高炽晓得,身为皇帝最为忌惮的藩王世子,不需要完美,有些小缺点会好些,但是又不能让人觉得他是个白痴,要表现出他对底层百姓的关心。   果然,高祖皇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赞他仁德。   朱高炽揣摩着上意,小心翼翼,维护燕王府的名誉,让皇爷爷对燕王府放心。但二弟朱高煦就不用像大哥这样考虑太多,他只负责爽。   遇到冷嘲热讽、风言风语的人,他直接就翻脸打人,时常闯祸,从来不吃亏,每一次打架,他都要把人打得不能动弹为止,高祖皇帝多次警告训斥这个不省心的孙子,都是燕王世子给弟弟擦屁股求情。   兄弟两人原本感情很好,就因打架这事多次争吵,是分裂的源头,朱高炽认为大哥软弱,尤其是对大哥朱高炽吃了早饭才去阅兵的事情嗤之以鼻:   “大哥,打仗的时候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你还等士兵吃饱了,太阳出来,天气暖和再进行阅兵,皇上夸你,可是好多人偷偷笑话你不通军事,阅兵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什么叫做军令如山?你一声号令,他们就是半夜睡在热被窝里也要起来接受检阅。”   面对中二少年朱高煦的指责,朱高炽这个的大哥不好和性格冲动的弟弟说的太细,免得传出去,他苦心经营的仁德绵软的人设就崩塌了,成了心机男,所以他只能忍住心里话,说道:   “我是为了燕王府的大局着想,你现在不懂,我不怪你,等你在长大了就知道了。”   朱高煦不晓得大哥的苦心,只要听见有人取笑朱高炽圆滚滚的身材或者吃饱了阅兵的笑话,他就像疯狗似的扑过去撕打,从来不服软,几次差点把人给活活打死了,高祖皇帝训他,朱高炽跪下苦苦求情,回去把弟弟再骂一遍——朱高煦是个中二少年不假,朱高炽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啊,他也需要发泄压力。   就这样,朱高煦觉得他是为了大哥的名誉而打架,大哥却骂他,根本不领情。朱高炽觉得自己为燕王府操碎了心,弟弟却不停的闯祸,炫耀武力,疲于给弟弟擦屁股收拾乱摊子。   兄弟隔阂由此而起。   后来胡善围负责有史以来第一次“选秀畎亩,联姻平民”,兄弟两个都娶了老婆。   朱高炽身为高祖皇帝最疼爱的藩王世子,特选了张氏和郭氏两个出众的秀女为妻妾。   张氏和郭氏抬进了燕王府,张氏爽利贤惠,郭氏身份高贵却无傲气,太子性格随和,三人很快如胶似漆,同甘共苦。   朱高煦也娶了妻妾,新郎官的火气有了新的渠道散发出去,朱高煦不再一味逞强好胜,注意力转移到造人上去了,燕王府稍平静了些。   再后来燕王炸裂的演技让建文帝相信他真的快要病死了,放了燕王府诸人回北平,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随后靖难之役开始了,朱高炽连唯一的儿子朱瞻基都被当成火种送去云南。   四年靖难结束,燕王登基,朱高炽以为苦尽甘来,可以歇一歇,毕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可是永乐帝迟迟不封世子朱高炽为太子,拖了又拖,等待封太子的每一天,朱高炽看似轻松,其实度日如年。   朱高炽身体不好,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房人心惶惶,张氏和郭氏心神不宁时,他站出来制定了方针:任凭外头废长立幼的谣言如洪水滔天,我们只管在母后面前尽孝道,寻医问药,把母后的病养好,至于其他,就交给天命,我们已经尽力了。   朱高炽这个胖乎乎的主心骨硬实的很,撑着长房渡过了两年难熬的等待时光,最终天命眷顾,仁孝皇后病愈,朱高炽封了太子。   所有人,包括汉王朱高煦都觉得大哥得到太子之位太简单了,简直就是躺赢啊,大哥什么都不用做,父皇就把太子之位的宝座给了他。   只有朱高炽自己知道,他付出了一切,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穷尽所有的智慧和能力,才能有今天看起来“轻松”的胜利。   从封为燕王世子,在京城为人质开始,他背后种种努力,无人知晓,他费尽心机,却因身体肥胖,被人误会取笑是“心宽体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心宽,只是体胖。   他操碎了心,父母又远在北平,想要关心他也鞭长莫及,有时候压力太大了,他就用吃东西来转移注意力,毕竟胃和心脏的距离那么近,抚慰了胃,就是抚慰了心。   他越来越胖,越胖越吃,越吃越胖,原本刚开始只是富态,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胖子。   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若要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说的就是这个理。   有了皇后这个大靠山、皇长孙朱瞻基又争气,纵使汉王朱高煦再不服气,东宫这五年还是比较稳当的,太子朱高炽精神压力减少,小蝌蚪就活跃起来,生育能力简直要爆仓了,五年生了五个儿子。   然而好时光总是短暂,仁孝皇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有了,左脚出现畸形,不良于行,一个很可能会被砍去双脚的瘸子大胖太子,能够守住太子之位多久?   东宫再次回到了过去被“废长立幼”支配的恐惧。   丧母加腿瘸,太子不崩溃才怪。他是个人,又不是铁打的。   纵使妻妾温柔安抚,太子一时也很难回转,他一手一个,抱着妻妾痛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如涛涛江水,汹涌而出:   “孤从来没有害过人,与人为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姊妹,听东宫右春坊学士们的话,以贤德的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张氏和郭氏隔着一座肉山相视一眼,达成默契:让他哭,哭个够,哭完了再说。   太子情绪崩溃,一直哭晕过去。   门外,皇长孙朱瞻基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彻底没有动静,才进去看望父亲——身为人子,要给父亲留些体面,想必父亲不愿儿子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张氏和郭氏眼睛都红红的,朱瞻基说道:“母亲,郭良娣,你们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今晚我守在父亲身边。”   老大是个有主意的,说起来有些悲哀,东宫得到的圣眷,大多是靠朱瞻基在永乐帝那里刷好感得来的。   因而张氏从不把朱瞻基当成小孩子,她叹道:“你父亲的病……不容乐观,太医这时应该已经禀告了皇上,事关国储身体,胡尚宫下令封口,朝野内外无人知晓。可是你父亲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走路,只要下地,人们就会发现你父亲不良于行,纸包不住火。”   若是有其他隐疾,反正看不出来,可是腿脚却是瞒不住的。   朱瞻基说道:“父亲身体有恙,这又不是父亲的过错。何况腿脚不方便,又不会影响父亲说话办事,再不济……还有我,还有五个弟弟,母亲且宽心,总有办法的。弟弟们还小,正在到处找母亲,母亲多陪陪他们,这里交给我。”   东宫六个皇孙,太子妃张氏生了仨,侍妾李氏也生了仨,子息旺盛,后继有人。   张氏和郭氏退下去安抚孩子们。郭氏一直无孕,张氏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忙不过来,干脆把老二交给郭氏负责抚养,可见张氏和郭氏关系之亲密。   另一边,永乐帝听到太医们的汇报,当即坐不住了,赶来东宫看太子,毕竟是自己头一个儿子,永乐帝不可能对长子的病痛无动于衷,他刚刚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永乐帝进来时,正好看见朱瞻基在病榻旁边看着一张纸标记出足部的穴位,给生无可恋、对着床帐出神的朱高炽按摩病足。   消渴症患者的病足是灰败的颜色,肿胀变形,脚趾甲似乎有腐烂的趋势,一般人看了都觉得恶心想吐,何况用手揉捏呢?   朱瞻基是个孝顺的孩子。   听到门口有动静,转身一看,朱瞻基放手行礼,之后用一块布遮住父亲的病足。   这种动静惊醒了出神了太子,他看到父皇来了,立刻要起来行礼。   “免礼,你先躺着。”永乐帝拿起标记足部穴位的纸看了看,随后揭开儿子病足上的“遮羞布”。   朱高炽是个灵活的胖子,病足上头一空,连忙蜷缩起膝盖,把脚藏在被子里,“实在有碍观瞻,儿臣无颜以对。”   永乐帝说道:“你都舍得让朕的宝贝孙子捏脚,却不让朕这个当父亲的看一眼?”   朱高炽只得缓缓从被子里伸出大胖腿,露出病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没有好好珍惜身体,愧对父皇母后给的好身体。”   其实糖尿病和基因直接相关,是父母遗传基因突变产生的病症。但在这个时代,医学落后,消渴症大多是胖子,包括大夫都误以为是不注意饮食吃的太胖导致,朱高炽只得承认错误。   永乐帝看着长子这样,心下难受,一应责备之语全都抛到脑后,他伸手按了按儿子的病足,“疼吗?”   朱高炽心灰意冷,不再像以前那样伪装坚强,“不算疼,就是心里难受。”   永乐帝心里也疼,当年懿文太子过世,他带着全家来京城奔丧,本来对储位还有一点期待的,可是父皇却立了皇孙朱允炆为储君,把他二子二女都留在京城,以尽孝道的名义当人质。   当年长子朱高炽身材矫健,擅长骑射。可是当了十年人质,回到北平后,他几乎不敢认面前的大白胖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长子。   离家时是少年,归来时是胖子。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永乐帝缺失了儿子成长最快的十年,倘若一直跟着身边,他绝对不会放任儿子胖成这样。   说来也怪,以前太子总是努力表现,永乐帝还经常挑三拣四,各种看不顺眼。现在太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都不想掩饰了,永乐帝却开始怜惜儿子,为父爱缺失的那关键十年深深自责。   太子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脸上依稀还有哭过的痕迹,谁还不是个宝宝了?这让永乐帝回想起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头一个儿子,他如何不爱?肥白的胖脚丫不知亲过多少次了。   现在这双脚丑陋不堪,甚至有截肢的可能,永乐帝心疼啊。   太子身体不行,但这又如何?他变成瘸子也是我儿子,我和妙仪头一个儿子。   况且……永乐帝看着一旁垂眸敛手,默默静候的朱瞻基。   朱瞻基没有哭,他坚强的就像一块石头,一如既往的处事不惊,淡定从容。纵使太子要瘸了,东宫面临易主的可能,他也不慌不忙,先来太子身边尽孝道。   朱高炽的胖,更衬托出他的瘦,他瘦而不弱,文采武功,挑剔如永乐帝,也是无一处不满意。   永乐帝想起第一秘书解缙的话——“好圣孙”。   看着泄气的太子,永乐帝难得露出慈父的一面,“行了,哭也哭过了,接受现实吧,不良于行无所谓,朕从未指望你去上阵打仗。男子汉大丈夫,跌掉了就重新站起来,腿脚不方便,肯定有人在背后笑话你,指指点点。你身为大明储君,要专注江山社稷,这些苍蝇蚊子哼哼的小事,不必在意。只要把大事作对了,你就是个好太子。” 第223章 因祸得福   永乐帝一句“抓大放小”,给情绪崩溃的太子宝宝喂了一颗定心丸。   太子不确定未来是否会被父皇废掉,但是他可以确定——他肯定不会因为腿瘸、身体残疾的原因而失去东宫之主的位置。   这就足够了。   历朝历代的太子,谁的日子好过?   朱高炽自我安慰,比起那些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炮灰太子们,我已经很幸运了,我爹还是比较宽容的,换成其他皇帝,早就废了。   永乐帝安抚了儿子,回去接着办公,太子满血复活,对儿子朱瞻基说道:“扶我起来,召集右春坊的学士们,我要读书,不能再躺在床上了。”   朱瞻基有些迟疑,“父亲,您的脚……”   一旦和学士们见面,一瘸一拐的走去右春坊,太子的瘸腿肯定掩饰不了了,胡尚宫下的封口令自动失效。   朱高炽说道:“我用脑子思考问题,又不用脚,事已至此,大家迟早都要知道的,遮遮掩掩的好像我心虚似的。我是生病了,在德行上、在政务上都毫无错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朱高炽自嘲一笑,“难道我是个瘸子,就不是太子了?我胖归胖,吃他们家大米了?我瘸我的,用他们家拐杖了?只要父皇能接受,其余人怎么想,怎么说,无所谓的——只要不怕死,随便他们怎么说。”   朱高炽想开了,顿时一身轻松,近三百斤的赘肉都成了空气似的。   此刻在朱瞻基看来,床上三百斤的大白胖子散发着光芒,他从来像现在这样佩服父亲,他半蹲下来,给父亲穿上鞋袜。   朱高炽的左脚肿胀,好容易才套进去,朱瞻基扶着他走了两步,“父亲觉得怎么样?”   “走的时候有些疼,不过,坐下来就没有感觉了。”才动了几下,太子鼻尖就微微冒汗,“不能总是要人搀扶着,给我一根拐杖,我自己走走试试。”   朱瞻基递给父亲一根登山杖,太子杵着拐一瘸一拐走了一圈,登山杖约有朱瞻基胳膊粗细,可是在太子手里,就像杵着一根牙签似的,晃晃悠悠,好像随时会被太子给压折了。   现在唯一能够撑住太子就是铁拐杖,可是铁拐太重,太子拿不起来。   朱瞻基看得胆战心惊,吩咐身边的小内侍,“要胡尚宫挑选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过来。”   连宫女都不行,扶不住太子,还可能被太子给压扁了。   太子练了几圈,决定放弃,他这个体型杵拐的确不现实,累得要命,还不安全,幸好胡善围很快带着四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来了,这四个人也是大内侍卫,懂得拳脚功夫,相貌皆是平平——不能长的太帅,否则会衬托太子一胖毁所有的相貌更加平庸。   除了人,胡善围还带来了尚服局赶制的鞋袜,“微臣问过太医,说太子的病足要好好养着,鞋袜要软和,要比以前穿的宽松,鞋底也要软,不能用木质的鞋底,还不能太薄,这是用耐磨的麻料和皮质编织黏合的鞋底,请太子一试。”   太子坐下,刚来的太监蹲下给太子换上新鞋袜——太子体胖,别说自己穿鞋了,就连擦屁屁都是宫人代劳,他够不着。   新的鞋袜够软,双足好像被云朵包围着,而且左足的鞋底比右边要厚实,稍微平衡了一下太子走路时颠簸。   “舒服多了。”朱高炽走了几步,对胡善围说道:“胡尚宫费心了。”   朱高炽为人随和,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胡善围见太子这般坚强,心下佩服,“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太医说太子的病足不能愈合,能够这样保持下去不继续恶化就是万幸了。太子这一生都要伴随着病足,身体又肥胖……也不晓得将来会出现什么变故。   张淑妃刚刚消停,上了正道,以为能够有清净日子过,结果还没清净几天,太子瘸了,成了更大的变数。   每个人都替太子捏了一把汗,只有太子镇定自若,召右春坊学士们开会,解缙等学士们一见太子一瘸一拐的进屋,身边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搀扶着,顿时脑子都要炸了。   “太子殿下怎么了?”   “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吧?”   “殿下突然召集微臣,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太子坐稳当了,对身边太监说道,“为孤脱鞋。”   诸位学士亲眼看到太子病变的左足,刚才还喧嚣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   太子说道:“孤的左足病了,无药可医,不良于行,以后走路都会像这样一瘸一拐,需要有人搀扶。明日大朝会,群臣会看到孤的腿瘸了,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日,一定有人以孤不良于行为由,请求废太子,诸位学士心里要有底,沉得住气。”   大学士解缙第一个反应过来,“此事皇上是怎么说的?”   别人的态度无所谓,皇上的想法最重要。   太子说道:“身为太子,应当以德服人,以理服人,从来没有一个太子是以力服人的。孤今日召见各位学士,是想让学士们知道孤的决心,病痛是无法打败孤的,流言蜚语也同样如此,孤体态臃肿、腿瘸、但孤一直努力当一个好太子,孤需要各位右春坊学士的指点和教诲,帮助孤当一个好太子。”   曾今有个太子习惯以力服人,并且成功登基,但是他为了显摆力气而举起一个鼎,结果搬起大鼎砸了自己的脚被感染了,没过几个月咯嘣死了,这个人叫做嬴荡,战国时期的某位秦王。   可见太子靠的是智慧,而不是力量。   太子当众表决心,诸位学士皆被身残志坚的太子所感动,皆说道:“微臣定肝脑涂地,不辱使命。”   一旦选入东宫右春坊,就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了,大家拿着船票上船,没有退路,只能登上太子这条在风雨中摇摆的破船,太子这条船若是倾覆,覆船之下无人生还。   太子和右春坊学士们交了底,回到东宫,汉王朱高煦前来拜访大哥。   汉王其实是因纪纲透露太子晕倒的消息而进宫核实情况的,当然,他不能把纪纲这个底牌亮出来,借口思念母后,去了柔仪殿梓宫处拜祭,抄写经书后,才“顺路”看大哥。   太子一瘸一拐的迎接弟弟,汉王一看,纪纲诚不欺我,太子果然有问题!   朱高煦心中狂喜,面上却做担忧状,赶紧过去搀扶太子坐下,“大哥你怎么了?”   太子擦着头上的油汗,把太医的诊断说了,“……这脚肯定好不了了,不过好在并不会伤及性命,只是以后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二弟不用担心,我能扛得住。”   汉王听了,脑子有些卡壳:左足好不了了,以后都这样,这不就是说瘸了腿,落下残疾吗?   纵观史书,有瘸子当太子吗?   未有之也。   连傻子都能太子,继承皇位,比如晋朝那位“何不食肉糜”惠帝司马衷,但瘸子不能,简直有辱国体啊。   汉王觉得自己的好运要来了,半跪在太子身边,抱着太子的病足嚎哭起来,“大哥,臣弟真的好心疼啊,如果病痛可以转移,臣弟愿意承受大哥的病足,把臣弟的好腿截给大哥。”   病足就不用了,把东宫给我吧。   汉王哭得伤心,太子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没有那么严重,真的,你看我现在好好的,除了腿脚不利索,一切照常,今天中午还添了一碗饭。”   太子甚至还能和汉王开玩笑,“我从小就喜静不喜动,不喜欢出门,我能在书房里待一整天。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出门喜欢坐轿子坐马车,就是不想走动。后来胖了,不得已停了车轿,在宫里头都是步行,真累啊。现在腿瘸了也好,无论去那里都可以名正言顺坐车轿,父皇不会骂我懒惰了。”   汉王听了,自行把最后一句话画了重点:不骂太子懒惰,这个意思是不是已经对瘸子太子死心,要废了太子,所以不做要求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瘸子太子对汉王而言是个好消息,堂堂大明,天朝上国,怎么可能要一个瘸子当太子,皇室又不是没其他嫡子,比如英明神武,英勇善战的我。   太子:弟弟,你想多了……   汉王这次哭的很爽,心里更爽,他觉得看似淡定的太子大哥不过是在伪装坚强,胡尚宫瞒得再密不透风,等你一上早朝必然会暴露,一次两次瘸腿算你正常,总是瘸腿看你如何向群臣解释。   然而,太子并没有打算隐瞒身体残疾,次日大朝会,太子就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上朝。   整个奉天殿,只有皇帝和储君太子可以坐着议论朝政,太子的座位就在永乐帝左边下首的位置。   按照规矩,文武百官先在各自位置上站定,等候帝王到来,太子朱高炽跟在父亲身后。待皇帝和太子坐定,群臣、包括汉王和赵王都要对宝座上的永乐帝和太子行君臣大礼。   今天太子摇摇晃晃像一只企鹅,姿态实在太奇怪了,群臣有些发愣,一时忘记行礼了,解缙等东宫右春坊的官员心知肚明,露出钦佩之色。   解缙见场面尴尬,便带头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解缙也是内阁秘书团老大,虽然官居二品,在六部各位一品尚书大人之下,但作为皇帝第一近臣,他在朝廷有些风向标的意思,一呼百应,群臣纷纷醒悟过来,加入行礼队伍。   “平身。”永乐帝大手一挥,对企鹅太子的异像视而不见,好像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太子也是稳如泰山,面对数不清多少个异样的眼光,他坦然对视,不慌不忙。   群臣还没有从震撼中走出来,决定先观望——看着太子淡定的样子,可能只是不小心崴脚了,   汉王看着带头大哥解缙出面解围,心下深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纪纲冷眼旁观汉王对解缙暗藏杀机,知道借刀杀人之计已成,接下来就看恰当的时机了。   大朝会散之后,群臣们纷纷议论太子的瘸腿,甚至有人去太医院打听消息,太医得了永乐帝的默许,没有隐瞒,说太子得了足疾,以后就是个瘸子了。   国储瘸腿之事掀起轩然大波,请求废太子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永乐帝案头。   按照惯例,所有奏折除了军国大事以外,都先送到内阁筛查一边,最多的时候一天有一半奏折都是废太子,理由都是储君不良于行,影响大明形象。   解缙将奏折梗概送到永乐帝那里,永乐帝随手翻了翻,呼吁废太子的大多是武将,也有部分文臣加入。   武将大多都是靖难之役的大功臣,比如淇国公丘福,还有因安南之役而成为永乐朝最炙手可热的武将、英国公张辅也上书永乐帝,虽没有明确说“废太子”,但是用关心的语气问候太子的身体,还说国储不稳,会动摇军心云云,暗示换一个靠谱的太子上台。   对于这个局面,永乐帝并不意外,这和以前东宫之主尚未定下,武将们声援汉王朱高煦当太子是一样的,这些人在靖难之役中和汉王结下深刻的战斗友谊,立场鲜明。   这些人说自古以来,就没有不良于行的太子。对此,永乐帝嗤之以鼻:自古以来,还没有当了皇帝的藩王呢?朕就不当了皇帝吗?有能力的人,是可以例外的。   永乐帝记下这些人的名字,翻到最后,停下了,这两人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是他的二女儿,永平公   主,下嫁富阳侯李让。另一个是三女儿,安成公主,下嫁给了西宁侯世子宋琥。   两个公主齐齐上书亲爹,内容大同小异,说既然太子大哥身体不好,就不要勉强大哥了,让大哥好好休养身体,不要那么辛苦。   言下之意,就是要废太子,让大哥当了一个闲散的亲王即可,大哥瘸了腿,都是累的。   这两个女儿明显站在汉王这边。试问大哥“歇着了”,谁当太子?当然是汉王朱高煦。   靖难之役的将士们拥护汉王,永乐帝可以理解,毕竟他也是马背上得天下,知道并肩战斗时,把性命都交给对方了,由此而生的忠诚和信义是可贵的,汉王可以说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赢得这些将士们的尊重和拥戴。   可两个公主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中,汉王是势力都从武将扩大到皇室了?   这让永乐帝对汉王心生忌惮。   本来永乐帝还像用太子的瘸腿试探一下外面的反应,让事情发酵,好看清每个人的立场,可是短短几天两个公主都上书了,再这样放任下去,可能弄巧成拙,割裂臣子和皇室。   还是得用雷霆手段表明皇帝的立场,别让那些人有废太子的想头。   永乐帝当即传永平公主和安成公主进宫,都没见这两个女儿,也没教训她们,直接要两个女儿去了柔仪殿梓宫那里,把仁孝皇后编写的《内训》抄十遍。   自己生的,总要给点面子,让她们晓得分寸就行。   至于群臣上书,永乐帝的处理方式简单粗暴,所有上书要废太子的,全部罚了半年的俸禄,并在大朝会发表讲话:   “……一国储君好坏,不在外表,而是内在德行与能力,太子宅心仁厚,勤勉努力,且孝顺父母,仁孝皇后生病时,太子求医问药,从无懈怠。如今太子虽有不良于行的病症,但瑕不掩瑜。如再有人以不良于行为由要求废太子的,先去领五十板子。”   永乐帝的雷霆手段之下,朝野终于清静了,晓得太子虽整天像个不倒翁似的晃晃悠悠,一副随时要倒的样子,其实位置稳得很。   太子因祸得福,瘸了腿,东宫的位置却比任何时候都稳当。每次上朝都由两个太监扶着,一瘸一拐坐在宝座上,堪称大明奇景。 第224章 科目一   太子他又躺赢了。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对太子的看法。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发动东宫左右春坊的学士们上书为他辩解,他甚至连自辩的折子都没有写,永乐帝就铁了心的护着他。   他体胖、腿瘸、不良于行,有损大明天朝上国的形象,朝廷几乎一边倒的要废太子,但永乐帝坚持说他是个好太子,别人有什么办法?   老朱家的事情,当然是皇帝自己说了算。   为此,皇帝甚至把罚了两个心爱的公主去柔仪殿抄写《内训》,谁的脸能比公主大?   于是乎,大张旗鼓的废太子风潮就像皮球,永乐帝拿针一戳,就泄气了,只剩下一张肉塌塌的皮囊。   永平公主和安成公主抄书,手都快抄断了,书卷在案头高高堆在一起。   目前皇室里,永安公主是老大,永乐帝和仁孝皇后第一个孩子,结婚也最早,驸马是广平侯袁容,幸亏她生的早,从燕王府出嫁,避免了被扣在京城当人质。所以永乐帝前头五个孩子,只有永安公主一直陪在身边的,受着父母呵护,她对两个弟弟之间的暗斗一直保持中立,不偏不倚。   但是老二永平公主和老三安成公主就不一样了,这两个公主当年和太子与汉王一起留在京城为人质。   两个小少女正是叛逆的年龄,大哥朱高炽总是教训两个妹妹要贤淑,要隐忍。二哥朱高煦不会拒绝两个妹妹的任何要求,偷偷带着她们跑出去玩,捎带什么东西,有时候受了委屈,也是二哥为她们出气。   大哥每次都给二哥求情、搞危机公关,回来后责备她们不懂事,给燕王府招祸。   永平公主和安成公主自然和二哥朱高煦比较亲密了,觉得大哥太胆小懦弱,只顾自己,不敢为她们出头。   后来永平公主被高祖皇帝赐婚给了李让,夫妻两个一起回到北平,靖难之役打响,建文帝要李让父   亲劝降,李让认同拒绝,愤怒的建文帝将李家灭了全族。   哀兵必胜,李让发誓为家族复仇,和汉王朱高煦一起南下靖难之役,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加上永平公主最崇拜二哥,这对夫妻就成了汉王朱高煦的铁杆粉丝,追随到底。   安成公主也是如此,永乐元年赐婚给了西宁侯世子宋琥,宋琥出身将门,祖先也是凤阳人,家族世代镇守西北,可谓是满门忠烈,汉王朱高煦在军中威望极高,宋琥和擅长军事的汉王惺惺相惜,对身居深宫的太子无感。   这对夫妻因而也成了汉王的一大助力,只要汉王一个眼神,就能为其冲锋陷阵,抄书就更不在话下,   十本《内训》抄完,两个公主的心还是向着汉王。   张淑妃奉上命过来收作业,身为庶母,她正值双十年华,比这两个公主的年龄还小,不过张淑妃出身将门,前凸后翘大长腿,气质上并没有被公主压下去。   没有人会喜欢亲爹的小妾,尤其是隔壁大殿还停着亲娘的棺材。   安成公主说道:“张淑妃,书已经抄完了,告辞。”   “两位公主累了吧,先喝杯茶,吃些点心。”张淑妃一抬手,止住了公主,坐下来当场检查公主的作业。   检查作业这种事情最伤感情,不写作者母子慈孝,一写作业鸡飞狗跳,何况这还不是亲娘,这是庶母。   幸亏张淑妃家世显赫,有亲哥英国公撑腰,换成权贤妃,这两位公主估摸甩脸子就走了。   永平公主和安成公主坐下来,张淑妃一本一本的翻看,她早就将仁孝皇后的《内训》背的烂熟于心,并不需要范本对照——后宫所有嫔妃的要求都是背诵并默写全文,她亲自抽查。   张淑妃心里有底,一目十行,二十本《内训》很快翻完了,挑出其中四本,用朱笔圈出错误,永平公主一本,安成公主三本,说道:   “皇上说公主抄《内训》,一个字都不能错,否则整本书都要重新抄写。两位公主请继续。”   安成公主当即不愿意了,“张淑妃不会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吧,父皇才不会这样折腾我们。”   张淑妃是经过《端敬贵妃起居注》这种宫斗资料界里的奥数题练习过的人,对付不服管教的公主自有对策,保持微笑,心平气和的说道:“本宫不敢假传圣旨,两位公主若累了,歇一歇再抄。”   永平公主年纪稍长,不像安成公主这番冲动,她看着外头的天色,“时间不早了,宫里要落锁,我们明日再过来抄。”   “准备掌灯。”张淑妃早有准备,一群宫人提着明晃晃的牛角灯进来,只要天色一暗就点上,绝对亮若白昼。   张淑妃说道:“本宫今晚就陪着公主抄书,另外本宫已经吩咐胡尚宫,把安成公主以前住过的宫殿收拾出来了,两位公主抄完书,就在宫里歇一晚,明日开了宫门再回公主府。”   有了端敬贵妃的标准示范,张淑妃学习如何当好一个庶母,那就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不能动怒、不能发脾气,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考虑周全,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因为亲娘可以疏忽,可以有情绪,反正自己生的孩子,血缘关系就是润滑油,最后都会选择原谅。   但是庶母不行,亲娘做到六十分就是个合格的娘了,庶母要做到九十分才是及格线——就跟考驾照科目一一样的标准。   张淑妃按照科目一的标准对待两位公主,还要检查作业,真是有些难为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嫔妃了。   安成公主不服气,在我母后的棺材旁边,还能被一个嫔妃给制住了?   安成公主说道:“剩下的三本书我会抄写的,不过,既然张淑妃把我的宫殿都收拾好了,我和二姐先回去歇着,等明天再过来抄。”   坚决不肯熬夜写作业。   “这……”张淑妃很是为难,她没有预料出现这种状况,永乐帝虽然没有明确说两个公主不抄完就不能睡觉,但是皇上因公主“要太子歇一歇”的上书不高兴是事实。   名为抄书,实则惩罚,如果舒舒服服的吃饭睡觉,就像宫中一日游一样,这叫什么惩罚?   到头来还是她这个庶母监督不到位失职。   可若是强行阻止,旁边就是仁孝皇后梓宫,两个公主若跑去哭母后,张淑妃后宫大权就岌岌可危了。   张淑妃左右为难。   名不正则言不顺,安成公主没把张淑妃放在眼里,那天中秋节家宴,张淑妃为了表现贤惠,每个人都准备了不同的菜式,把尚食局好一个折腾,逼着尚食局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其实她们都看出来了,但没有人指出来。   一个庶母,却掌着后宫大权。做的好是应该,没有必要点破表演,做不好嘛……   安成公主牵着永平公主的手要出去,张淑妃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正尴尬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人未见,声已至。   “永平公主,安成公主,微臣奉太子妃之命送来晚膳。”   是胡善围,后面跟着一排提着食盒的宫人,十分麻利的摆了一桌素席。   太子妃是大嫂,是长辈,也是君,既然太子妃派胡尚宫把晚饭送到柔仪殿,便再无出去的道理。   这是关心,也是敲打。   如今父皇偏爱太子大哥,连瘸腿的缺点都能容忍,大哥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还说不要硬抗了。   两个公主只得折返,回来吃饭。   张淑妃命人好生伺候,和胡善围去了外面,“胡尚宫真是解了本宫燃眉之急,来的真巧,太子妃料到两个公主不省心,赐了晚饭过来。”   说来惭愧,张淑妃的亲哥哥英国公也上书废太子,太子妃却不计前谦,帮了张淑妃一把。   胡善围晓得张淑妃的心思,解释道:“后宫不得干政,外头的事情和后宫无关,淑妃娘娘只管尽自己的本分便是。太子妃也是如此,她是大嫂,两个小姑子回娘家,在这时候,能够管住公主的,除了皇上,只有东宫的大哥大嫂,他们两个在名分和辈分都能镇得住。”   “方才我去东宫走了一趟,对太子妃说了两位公主抄书的情况,还把淑妃娘娘预备好公主留宿宫廷的事情说了,太子妃是个聪明人,立刻就赐了晚饭,和淑妃娘娘配合,”   胡善围是三朝尚宫了,见了太多的权力倾轧,明争暗斗。   东宫和张淑妃关系冷淡,面子情而已。而且张淑妃的娘家英国公府是汉王那边人,东宫和张淑妃不亲近太正常了。   但利益关系不是固定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有的时候是对手,有的时候是队友。   比如现在,东宫很愿意帮助张淑妃检查两位公主写作业。好让两位公主长长记性,别跟着起哄废太子了。   胡善围稍微使个眼神,太子妃就心领神会,和张淑妃打配合。   不管以后怎么样,反正这一刻大家利益一致。没有永恒的对手,只有永恒的利益。   胡善围是尚宫,辅助张淑妃料理后宫是她的职责,张淑妃被两位公主驳了面子,她面上也无光。   同样的,张淑妃要立得起来,六局一司才有权威。   对于谁当大老板,六局一司没有选择的余地,皇上要谁协理六宫,六局一司就得接受现实,何况目前后宫里,张淑妃最合适。   胡善围不帮张淑妃帮谁?少不得去东宫搬救兵。   张淑妃是个聪明人,脑子转了一转,明白了胡善围的意思。   张淑妃叹道:“东宫这个人情,本宫记住了。可是英国公府的立场,本宫一个出嫁女无力干涉。”   意思是说,东宫的好意,我领了,但是我不能立刻给予回报——不是我不想,是不能。   英国公张辅也是在靖难之役时和汉王结下的革命友谊,一起扛过枪的交情,怎么可能因为妹妹而改变立场?   淑妃到底还是年轻啊。胡善围一笑,“娘娘是皇上嫔妃,东宫的庶母。皇上是君,东宫也是君。所以,娘娘的娘家的立场和东宫相悖,这对娘娘而言,这并不是坏事啊。”   张淑妃听了,立刻心明眼亮。东宫为何在太子腿瘸之后还稳若泰山?面对汉王咄咄逼人的攻势,太子躺着都能赢?   因为太子势弱,虽为君,但必须依附于皇帝这个君王而存在。   没有皇帝的支持,太子的位置根本立不住。   英国公府和汉王交好,和太子冷淡,这就对了。如果大哥英国公支持太子,永乐帝根本不会把张淑妃捧起来协理六宫!   想通了一切,张淑妃暗自心惊:得在宫里待多少年,才能像胡尚宫这样把帝王心术看得如此通透啊。   胡善围:等有一天你的对手是皇帝,你不必仰望皇位,必须要弄死这个皇帝才能复仇,你就明白了皇帝其实就这么回事。为君者,就像一个模子出来的,自有一套逻辑。   当然,这种藏在心里的大秘密,连沐春都不能直言,胡善围是要带着这个秘密烂到棺材里去的。   胡善围提点了几句,张淑妃明白她该怎么做了:东宫偶尔的帮忙配合,不用给予回报,也不用和东宫亲热,继续保持疏离客气就行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两个公主吃了大嫂赐的晚饭,继续写作业,张淑妃为了尽庶母的本分,也在屋子里点灯抄写经文,陪两个公主写作业,为隔壁梓宫里躺着的仁孝皇后祈福。   从古到今,家长辅导孩子作业都不容易,张淑妃只是陪着抄写,后世许多家长气出心脏病和脑梗的比比皆是。   永平公主只有一本需要重新抄写,她先完工,张淑妃检查完毕后,说道:“公主可以去休息了。”   永平公主和安成公主一起在京城为人质十年,同甘共苦,关系亲厚,说道:“不用,我在这里陪着妹妹。”   安成公主要重抄三本。在她抄到最后一本时,快三更了,尚食局陈二妹亲自送来夜宵,“皇上听说两位公主还在柔仪殿抄书,要微臣送来夜宵。”   永乐帝和前面两个皇帝一样,几乎每晚都要忙到三更才睡,到底还是牵挂两个不省心的女儿,罚归罚,宠的时候也要宠的。   安成公主心底对父亲还有些怨气,“搁在这里,等我抄完再吃,免得污了纸张又要罚重抄。”   永平公主也说:“我一个人吃的不香甜,等二妹抄完一起用夜宵。”   “是。”陈二妹命人将两个公主的夜宵端去外间,隔水温着,又有宫人提着食盒上前,摆在张淑妃桌上,只是一碗芥菜馄饨。   如此简陋,这让两个公主都怀疑张淑妃是在作秀,故意苦情。   陈二妹说道:“淑妃娘娘,这是皇上吃夜宵的时候特意命微臣送来的,说娘娘素来爱吃这个味,又担心发福,从不敢吃夜宵,今晚娘娘督促两位公主抄书,陪着熬夜,太辛苦了,特命微臣送来劝食。”   突如其来的恩宠,张淑妃有些无所适从,她终于做对了,都是《端敬贵妃起居注》还有胡善围的功劳。   这碗芥菜馄饨,象征张淑妃科目一达到了及格线,九十分。 第225章 一年又一年   张淑妃破例吃了这碗芥菜馄饨,就像服了仙丹似的,立刻精神抖擞,一副我还能辅导作业五百年的样子。   两个公主见父皇给张淑妃撑腰,心下着实不是滋味,没心思再和淑妃扛了,抄完书洗洗睡。   张淑妃忙到半夜,入睡前问尚食局明天早上给两位公主准备了什么早饭,还嘱咐厨房稍微晚一点送过去,两个公主估摸明天会晚起,饭菜隔水温得太久就不好吃了云云,尽到庶母的责任。   废太子的尘嚣在过年的时候,随着烟火一起消失,大明迎来新的一年。   永乐六年,大年初一。   阿雷得了不少宫里的赏赐,在大年初一跟随姐姐进宫谢恩,张淑妃赐了金银馃子当压岁钱,阿雷这半年时常进宫,已经没有新鲜感,不过张淑妃爽直的脾气很对她的胃口,一大一小能说上话。   不过,过年的时候女主人最忙,今日出嫁的公主们要回宫参加家宴,阖家团圆,张淑妃和胡善围都要坐镇,阿雷有眼色,说去御花园看雪赏梅,等中午家宴结束了,再和姐姐一起回家。   阿雷对雅致的梅花没有兴趣,她喜欢以前家门口的三亩菊花,一大片的开的热闹,充满生机。   在云南时很少见到下雪,来京城后,每逢大雪,她在家里是坐不住的,一定要出去玩雪。   来到花园,阿雷无心赏花,要宫女小火者们搬到铁锹等物,说要堆一个大大的雪兔子。   阿雷脱下灰鼠皮大氅,轻装上阵,摩拳擦掌,轮着铁锹,铲起第一锹雪。   小火者们看得心惊,要上去帮忙,被阿雷阻止了,“我自己来,你们帮忙找些煤球、胡萝卜过来,我要给雪兔子装扮一下。”   阿雷吭哧吭哧堆雪兔子,御花园另一边,有一群人在赏梅。   正是东宫太子妃张氏和她的娘家人,今天大年初一,张氏身份特殊,不能像其他出嫁女那样回娘家看完父母,娘家人进宫看她。   张氏的娘家是彭城伯府,以前是普通军户家庭,平民阶层。   彭城伯张麒在靖难之役北平保卫战时受过重伤,之后带病上阵,久治不愈,在永乐一年的时候病死了,永乐帝特赐给张家彭城伯的爵位。   张麒一死,张氏的母亲封了彭城伯太夫人,张氏的哥哥张旭官继承了家里的爵位,成为第二代彭城伯,官居中都都督府左都督,嫂子封彭城伯夫人。   此外,张氏还有个弟弟张升,在禁军里当千户。   彭城伯府张氏兄弟还年轻,在靖难之役的时候以保护北平、守城为主,所以立功平平,在军中没有多少威望——唯一以战服人的父亲张麒已经死了,故,类似英国公等战功卓越的靖难大将们都瞧不起张家,觉得是靠着外戚和裙带关系获得官职和爵位。   太子妃张氏反复叮嘱娘家人,低调做人,低调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千万不要争权夺势。   张氏兄弟在军中毫无根基,太子妃是最大的靠山,家里的爵位和富贵都是因太子妃而起,故都很听太子妃的话,低调得简直不像外戚。   太子在前朝招呼两个大舅子,太子妃在后宫陪着母亲彭城伯太夫人、嫂子彭城伯夫人,还有弟媳在花园里赏梅。   彭城伯太夫人说道:“……等到天气暖和,化了冻,就可以动工修园子了,以备将来太子妃省亲之用。到时候逢年过节,太子妃可以回娘家看看。修的快的话,估摸能赶上今年八月十五。”   太子妃问道:“既修省亲的园子,隔壁拆迁的邻居可都补足了银子,安顿妥当了?”   彭城伯太夫人忙说道:“圈了那块地一共搬出去二十七户人家,每一户都按照市价高出两成的价格给银子,房契地契都在应天府过了明路,还有街坊作证。太子妃放心,即使对方要故意泼脏水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总归逃不出一个理字。”   太子妃眼里有憧憬兴奋,也有担忧,叹道:“你们劳心费力的盖省亲的园子,想接我回娘家一趟。我自打选秀起,就没有回过家,这都十四年了,虽说母亲可以经常进宫看我,终究和我回娘家不一样。”   “只是东宫的处境母亲应该明白,真是风雨摇摆,我担心有人拿家里盖省亲园子之事作伐,无事生非的找彭城伯府的麻烦。”   家里飞出一只金凤凰,母凭女贵,彭城伯太夫人恨不得把女儿供起来,忙安慰道:“太子妃不要为张家的操心了,你两个兄弟为人谨慎小心,至今没有惹过祸事。我见过英国公府为张淑妃盖的省亲园子,比张家的大三倍不止,论品级,太子妃比张淑妃要高,若咱们家的园子都被人诟病,那英国公府的园子就更有问题了。”   太子妃摇头说道:“张淑妃娘家是公爵,朝廷那些北元的降臣都和英国公府交好,他们家势大,一呼百应。咱们是个伯爵,从永成那种小地方出来的,在朝中形影单只。虽两个张家都是外戚,实质是不同的,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和英国公府相提并论。”   彭城伯太夫人说道:“知道了,我会和你两个兄弟说的,园子尽量修的简单些,不要用珍贵的花木山石,莫要大费周章。”   太子妃点点头,“等园子的图纸画好,送来东宫给我瞧瞧,看看有无僭越不妥之处。”   彭城伯太夫人一一应下。没有办法,东宫总是一副风雨摇摆的样子,太子妃的娘家在豪门如林的京城都要夹着尾巴过日子。   途径一个白雪皑皑的假山,彭城伯太夫人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知道咱们家要修省亲别墅,武定侯郭家的徐夫人派人送来几座品相极佳的太湖石,以备做成园子里的假山。”   徐夫人就是东宫郭良娣的母亲。   武定侯郭英原配马氏没有生育,其九个女儿、十二个儿子都是不同的侍妾所生,其中老大武定侯世子郭镇尚了高祖皇帝的永嘉公主,老二郭铭是侍妾严氏所生,娶了夫人徐氏。   这个徐氏的父亲是中山王徐达的堂哥,所以徐氏和仁孝皇后是堂姐妹。   所以,按照这层亲戚关系,太子朱高炽和郭良娣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妹。所以郭良娣在东宫的地位类似于平妻,很受尊重。   武定侯郭英、世子郭镇和郭良娣的父亲郭铭都陆续死于四年靖难之役期间(各位应该都记得洪武朝前十个驸马无人生还),长房永嘉公主和二房里的徐夫人都成了寡妇。   永嘉公主生了一个儿子郭珍。徐夫人除了生了长女郭良娣,还有一个儿子郭玹。   侯爷和世子都死了,没有嫡子,郭家数量庞大的子孙们开始围绕爵位进行较劲厮杀。   目前呼声最高的就是长房的郭珍和二房郭玹两个少年。   当然,两个少年无权无势,武定侯爵位之争,其实就是永嘉公主和徐夫人两个寡妇的对决。   永嘉公主是永乐帝的妹妹,郭珍是永乐帝的亲外甥。   徐夫人算是永乐帝的小姨子,东宫太子等人见到徐夫人要叫一声姨母,魏国公府、还有定国公府徐家也算是徐夫人的靠山。   还有东宫郭良娣的面子,弟弟郭玹承爵的可能性也很大。   手心手背都是肉,武定侯的爵位给谁呢?永乐帝有了选择困难症。不过永乐帝是擅长骚操作的人,既然选谁都会让另一边失望——干脆不选了。   永乐帝以郭家孙辈年纪还小,性情尚未定为由,暂时搁置了爵位。   武定侯就这样悬而未决,一切要看各自表现和皇帝的意思。   女儿嫁到东宫,东宫就是徐夫人和郭玹的靠山,得知太子妃娘家彭城伯府要修省亲别墅,徐夫人立刻派人送了上好的太湖石,豪门世家底子厚,这都是早就收藏好的东西,市面上花钱都买不到的佳品。   徐夫人这是为了儿子郭玹铺路——即使永乐帝一直用爵位吊着郭家子孙,或者干脆把爵位给了永嘉公主的儿子郭珍,二房也不是没希望,只要东宫将来顺利登基,女儿郭良娣鸡犬升天,郭玹照样有机会承袭爵位。   徐夫人的心思,太子妃当然明白,如今东宫势弱,徐夫人的出身和郭家的势力都不容小觑。   太子不良于行,废太子风波起时,徐夫人背后的魏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以及郭家都没有跟风上书废太子。   在东宫几乎遭遇四面楚歌之时,徐家和郭家都没有落井下石。这就是裙带关系的力量了,这种力量经常被人小觑,但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徐夫人送造园子的太湖石示好,太子妃当然要有所表示,“等过了国孝,郭良娣的弟弟郭玹就要娶妻了,到时候母亲把礼单加倍送到郭家。”   徐夫人是个厉害人物,三十岁守寡,靠着一儿一女,硬生生和出身高贵的永嘉公主在爵位之争打成平手,也是不容易。   彭城伯太夫人说道:“知道了,太子妃放心,我们张家和徐夫人素来交好。”   别人家妻妾争风吃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唯有东宫这一边风景独好,太子妃和郭良娣情同姐妹,互相尊重,都是企鹅太子的拐杖,支撑着岌岌可危的东宫。   说到底,是外头的压力让大家抱团取暖,利益捆绑,都在一条船上。   太子妃和彭城伯太夫人谈正事,众人都有眼色的保持距离,等母女两个正事说完,才开始有心情赏花,后面跟着的彭城伯夫人和弟媳等女眷才跟上。   其中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女过来搀扶着彭城伯太夫人,此女还没有长开,但眉眼之间已有惊艳之色,就连在后宫看惯了美女的太子妃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彭城伯太夫人要小少女过去行礼。小少女施了一礼,“民女孙柳依,见过太子妃。”   彭城伯太夫人笑道,“太子妃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咱们家乡永成县出来的好女儿,她父亲是永城县的一个主薄,她的母亲柳氏是太子妃小时候的手帕交,当年选秀的时候,正好病了,没有赶上,否则以她的才貌,八成也选入宫廷。”   古代公务员系统编制分为官和吏。官就是国家公务员,国家财政养着,最低是九品县令。吏属于地方公务员系统,由本地的财政自己养着——也可以理解为现在的事业编制。   孙柳依的父亲是永成县主薄,主管税务,就是永成县税务局局长。   永乐一年时,彭城伯张麒死了,叶落归根,张家举家回到老家永城县安葬张麒,并为其守丧了三年。   这期间彭城伯太夫人和家乡故旧来往,孙柳依长得好看,温柔贤惠,才情了得,很是出众,遂得了彭城伯太夫人的青睐。   因高祖皇帝制定了“联姻畎亩,选秀民间”的政策,以后皇家儿媳妇包括嫔妃都来自民间百姓,很少再和勋贵高官联姻了。   永成县这种偏僻的小地方飞出太子妃这个金凤凰,张家也跟着一飞冲天,已经是永成县的传说。   孙家得了天仙似的女儿,也想效仿太子妃,让女儿走选秀这种条路,顿时和彭城伯太夫人一拍即合,在彭城伯府三年孝期结束,要回到京城时,把女儿孙柳依送到彭城伯府,等以后朝廷若开始选   秀,便把孙柳依送去当秀女,搏一个前程。   太子妃恍然大悟,“原来是柳姐姐的女儿,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柳依将来长大了,定是倾国倾城之貌。”   彭城伯太夫人对孙柳依爱不释手,“不仅是模样,性格,才华都好,我每天都有她陪着,方不觉得闷。柳依,你就以园中梅花为题,做一首诗给太子妃听听。”   从古到今,都逃脱不了当场给大人表演节目的场面。   老娘如此热情推荐孙柳依,太子妃觉得有些不妥,她是太子妃不假,可是在这个后宫,她没有几件事能做的了主。   将来选秀的事情更不是一个太子妃敢染指的,最终名单都是张淑妃,或者皇上决定。   到底是自己亲娘,孙柳依又是来自家乡手帕交的女儿,太子妃要给面子,于是婉言拒绝道:   “这大过年的,就不要考孩子们了,就连皇孙们的功课都停了,过了正月十五再上课。孙姑娘第一次进宫,就让她好好逛一逛。”   言罢,就有心腹宫人去请孙柳依,“孙小姐,请这边走。”   宫里的人都成了精,宫人晓得太子妃要避嫌,所以把孙柳依支开。   “是。”孙柳依温顺的行礼,去了花园另一边,让太子妃和娘家人说体己话。   孙柳依跟着宫人往东边走,途经一处白梅林,有一群小宫女正嘻嘻哈哈轮流投掷一个门栓,一个个卯足劲把门栓往天上扔。   孙柳依觉得奇怪,宫人笑着解释道:“这是宫里特有的习俗,叫做跌千金,大年初一这天,把门栓往天上扔,扔的越高,未来官就做的越大。”   孙柳依到底还是孩子,好奇心战胜了矜持,又问道:“真的管用吗?”   宫人笑道:“挺灵验的,要不这个习俗怎么会传下来呢?宫里的胡尚宫考女官进宫,第一次在宫里过大年初一时跌千金,把门栓都扔到房顶上去了,还砸破了上头的琉璃瓦,还是一个锦衣卫爬到房顶捡回门栓的。”   “后来,胡尚宫接连三朝都是尚宫,统领后宫;当年爬到房顶捡门栓的锦衣卫小卒成了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两个人都官运亨通,你说灵验不灵验?” 第226章 春雷震震   小宫女们笑嘻嘻的轮流扔门栓,每个人都可以跌三下,玩得不亦乐乎,如有扔的特别高的,众人便齐齐恭喜,很有过年的气氛。   孙柳依看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小宫女,眼里闪出一丝艳羡,突有人大叫:“闪开!危险!雪球滚过来了!”   孙柳依闻声看去,但见一个和半人高的大雪球从上坡处滚来,小宫女们尖叫着躲开,孙柳依也躲到了梅花树后,那雪球咕噜咕噜滚着,直到被一颗上了年纪的古梅花树拦住。   一对只穿着薄袄的小少女和小少年跑了过来,看年纪似乎和孙柳依相仿。   小宫女们忙上前行礼,“世子殿下,胡小姐。”   孙柳依也跟着行礼,在彭城伯府时教过她进宫的规矩,见到贵人们要行礼,不能躲。   正是阿雷和汉王世子朱瞻壑,今天过年,朱瞻壑也跟着父母进宫团圆,听说阿雷在御花园堆雪兔子,便跑来一起玩耍,看见大堂哥朱瞻基已经早来一步,和阿雷一起堆好了兔子的躯干。   这是一只体型和成人差不多的肥兔子。   朱瞻基拿着铲刀雕兔子的腿,朱瞻壑自请和阿雷一起滚一个大雪球当兔子的脑袋。   雪球越滚越大,在一个斜坡时失控了,顺着低地滚下来。   崩!   大雪球被梅树拦腰斩成两半,兔子脑袋开了瓢……   “抱歉,让各位受惊了。”阿雷转身看着朱瞻壑,“我都跟你说过贪多嚼不烂,兔子头滚的太大不好掌   控,你还不信,非要继续滚,兔子头砸成两半,还差点砸到别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朱瞻壑满额头都是汗,大手一挥,“你们都来帮我把两个头拼在一起,再顺着坡道滚上去,总不能功亏一篑。”   既然贵人发话是“都来”,孙柳依迟疑片刻,也跟着一群小宫女们去推合拢的大雪球。   人多力量大,众人一起把雪球往斜坡上面推,终于兔子头和躯干胜利会师。   汉王顺手把腰间的荷包给了身边的孙柳依,“拿去分,这是我赏你们的。”   汉王不认识孙柳依,以为她是宫女,孙柳依拿着荷包,有些尴尬,把荷包给了旁边的小宫女。   小宫女打开,是一袋子金珠,朱瞻壑出手真是大方,“多谢世子殿下。”   众宫女去了亭子间嘻嘻哈哈分金珠,孙柳依默默走开。   “孙姑娘?”蹲在地上给雪兔子修脚的朱瞻基不经意抬头,看到了孙柳依的背影。   去年过小年和腊八的时候,朱瞻基都去过彭城伯府给外祖母和舅舅们送礼,彭城伯太夫人喜欢孙柳依,一刻都离不得她,故朱瞻基认识孙姑娘。   孙柳依停下脚步,给朱瞻基行礼。朱瞻基向阿雷和堂弟介绍孙柳依,“这是孙姑娘,是彭城伯府的客人。”   朱瞻壑一拍脑袋,“哎呀,刚才唐突孙姑娘了,我还以为你是宫女,对不起。”   不看僧面看佛面,彭城伯府是大堂哥朱瞻基的外祖家,家里的客人自是有些脸面的。   孙柳依忙说道:“没关系,是民女没有说清楚。”   阿雷正拿着一根大白萝卜,削尖了插在兔子头上当耳朵,方才一堆小宫女,没有仔细看,闻言定睛一瞧,“好漂亮的小姐姐,你要不要来一起堆雪兔子?”   阿雷和朱瞻基朱瞻壑两个堂兄弟从小就是玩伴,习惯了,没有尊卑之分,也不觉得和两个外男一起玩耍有什么不妥。   孙柳依不一样,在她眼里,面前的人是东宫皇长孙和汉王世子,男女有别,尊卑有别。正如家里教导的那样,这是“贵人”。   故,孙柳依觉得堆大白兔子很有趣,童心顿起,跃跃欲试,还是压抑了自己,“多谢胡小姐相邀,只是民女今日随彭城伯太夫人进宫,待会若太夫人唤民女,民女要过去陪太夫人。”   孙柳依有事,阿雷没有强留,笑道:“改日你得空再找你玩。”   京城豪门无人不知胡善围,胡尚宫除了是三朝尚宫,也是唯一在宫外有家的女官,家中只有一个幼   妹,故胡尚宫每天早晚进出宫当差,一路由锦衣卫护送,排场比尚书大人都大。   胡宅在京城一环线上——彭城伯府都没有这么好的地段,邻居是汉王府和沐王府,沐王府有好几个小姐与胡小姐年龄相仿,互相来往,故胡小姐的手帕交都是京城顶级豪门贵女。   孙柳依的父亲是永成县主薄,连官都谈不上,如今在彭城伯府,寄人篱下,豪门贵女也自然划入“贵人”之列,她心下自卑,不敢和阿雷这样的女孩儿玩耍,然而,心下又有些期盼,便顺水推舟,说道:“好,我们改日再聚。”   孙柳依告辞,朱瞻基是后宫正经小主人,吩咐宫人,“园子路滑,你们好生跟着孙姑娘,莫要摔倒。”   孙柳依听了,心头一暖。   且说太子妃和彭城伯太夫人一行人赏梅,远远看到花园卧着一只大白兔子,就走过来瞧,和半路的孙柳依遇见,得知是阿雷和两个皇孙堆的,便一起来看雪兔子。   朱瞻壑挑了两个煤球塞进兔子头里当眼睛,朱瞻基拿着薄刃给兔子弄个短尾巴,阿雷用胡萝卜刻了鼻子,按进兔头里。   雪兔子大功告成。   见太子妃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了,三人连忙抚去身上的雪沫子行礼。   太子妃难得一见长子玩耍的时候,笑道:“这雪兔子不错,栩栩如生,乘着园子里的雪还厚实,今年又是鼠年,你们堆一只老鼠可好?”   阿雷笑道:“好的呀,先用白雪堆出形状来,最后用墨汁浇上去,就是一只大老鼠了。”   太子妃摸了摸阿雷冻得通红的手,“哟,这小手冰的,不用着急,先暖和一会再堆。”   太子妃一来,朱瞻基立刻恢复了稳重的模样。   太子妃晓得她们这群长辈在这里,长子拘束,定玩不开,长子一年到头就像一头老黄牛似的勤勤恳恳,在过年的时候要尽情玩一玩才好,便借口去看东边的白梅,带着众人离开。   走的时候,彭城伯太夫人把自己的手炉强赛给大外孙朱瞻基,怜惜的摸着外孙瘦若梅枝的手,“看你吃的也不少,怎么总不是不见长肉呢,先捂一捂再玩,小心手指冻久了,写字打颤。”   太子喝水都胖,朱瞻基肉没少吃,就是瘦。他和他爹站在一起,就是一根竹签和一个圆滚滚山楂,正好串一串冰糖葫芦。   “谢外祖母。”朱瞻基接过手炉,对于亲人,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客气中带着疏离。   众人离开,三人商议着堆大老鼠,阿雷穿的少,刚才没有活动,立刻觉得有些冷,双手合拢,在唇边呵了一口热气暖手。   一旁朱瞻壑身强体壮火力旺,他见阿雷手冷,便伸出双手捂住阿雷的手,反复揉搓,“暖和了没有?我们再去滚一个大雪球,玩的时候就不冷了。”   朱瞻壑比两人都小两岁,天真烂漫,他遗传了永乐帝人高马大的体型,看起来和两人同龄。   朱瞻基见了,顿时眼睛都开始抽搐,把灰鼠皮大氅披在阿雷身上,又将彭城伯太夫人送给他的手炉递过去,“让阿雷歇一会,吃点东西,我和你去滚雪球。”   阿雷披着大氅,只是不肯接手炉,”同去同去,我又不觉得累,在这里干等闷死了。”   三人一起滚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朱瞻壑找了根马鞭,插在大球后面当老鼠的细尾巴,朱瞻基把墨汁倒进浇花的喷壶里,浇在大白鼠身上,阿雷折了几根梅枝,撸去花朵,插在老鼠头两边当胡子。   三人配合默契,朱瞻基倒墨汁给老鼠做“美黑”,墨汁飞溅,低落在阿雷脸上,霎时像长了胡子,朱瞻壑指着阿雷哈哈大笑,却不慎脚下一滑,往朱瞻基身上一倒,朱瞻基被撞个措手不及,一个仰倒,喷壶里剩下的墨汁全都倒在自己身上了。   霎时,朱瞻基棱角分明、时尚超模性冷淡禁欲厌世风高级脸变成了大花脸,阿雷刚刚用雪水擦干净了“胡子”,此刻被喷壶溅了一脸的墨点子,脸上立刻成了沾满了黑芝麻的烧饼。   只有朱瞻壑这个罪魁祸首脸上是干净的,他还幸灾乐祸的指着阿雷的烧饼脸笑道:“胡大麻子。”   气得阿雷双手往朱瞻基吸饱墨汁的薄袄上随手一抓,沾满了墨汁,然后一个左右开弓,把朱瞻壑脸上涂黑了,“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猪八戒是个猪精,古代的猪一般是黑猪,大白猪是现代引进的品种。所以阿雷把涂黑的朱瞻壑叫做天蓬元帅。   朱瞻基无端被阿雷“袭胸”,只觉得自己排骨胸口辣辣的,像是烙了两个印记,一时觉得身上没有力气,软软的起不来。   朱瞻壑被抹了一脸,发起反击,双手捏着阿雷的脸,抹下十个手指印,“胡大麻子变身小花猫。”   看着朱瞻壑的指腹在阿雷脸上滑过,朱瞻基立刻有了力气,站起来拦在两人中间,结果阿雷来不及收手,准备抹到朱瞻壑身上的墨汁全都涂在了朱瞻基脸上。   被阿雷糊了一脸,朱瞻基一点都不恼火,冰冰凉凉的手指在脸上滑过,简直不要太舒服。   别看朱瞻基平时闷声不响,内心骚动的很,简称闷骚。他迅速掌握了阿雷的行动规律,“以手还   手,以牙还牙”,故意装作生气,也伸出沾满墨汁的手摸了阿雷的脸“还击”。   阿雷中招,当然要还击,揉了一团“黑雪”,扯开朱瞻基的衣领塞了进去……   场面彻底失控了,三人笑玩成一团,打起了黑雪仗,等胡善围忙完了,找阿雷一起出宫回家过年时,只看见三个大煤球在雪地里翻滚,都看不出那个煤球是自家女儿。   墨水在皑皑白雪里晕开,乍看上去像是一幅黑白水墨画,三个熊孩子身上沾满了墨汁,在雪地里摸爬滚打,就像三支毛笔,信笔书写涂画,鬼斧神工的形成一幅嬉雪图。   永乐六年初春,始于堆雪兔子,终于打雪仗,也是三人童年的终结,他们从赤子之心的童年迈入了充满各种烦恼和悸动的少年时代。   这一年,张淑妃代掌后宫大权的手段从青涩走向成熟,到得心应手,胡善围从她身上经常能看到端敬贵妃的影子。   后宫,张淑妃地位渐渐巩固,打理的井井有条,韩国女团在权贤妃的带领下,也都温顺听话,后宫稳定。   后宫风平浪静,胡善围的日子才开始好过,每天打卡上下班,节假日沐休,和沐春阿雷享天伦之乐,他们这一家人难得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前朝,企鹅太子每天晃晃悠悠,风雨无阻的上朝,文武百官从刚开始的看不惯,渐渐习以为常,接受了太子是个残疾的现实。   #今天瘸子太子被废了吗#这个话题刚开始还能天天上热搜,后来渐渐凉了。   因两个支持自己的公主抄《内训》抄到三更半夜才止,汉王意识到从身体残疾这个方面是无法撼动太子地位的,还会引起反噬,他必须想办法从其他方面下手。   于是,汉王决定先养精蓄锐,等待下一个时机,反正朝中武将大多都是支持他的,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永乐六年七月,仁孝皇后小祥(去世一周年),永乐帝素服犀带,罢朝三日,京城停音乐、屠宰七日,文武百官在西角门行奉慰礼。   同月,位于京城秦淮河附近的古刹建初寺夜间突发大火,火光几乎照亮京城,永乐帝居然亲自去了大火现场,坐镇指挥扑火,然而这座建于三国时期的东吴古刹还是葬身火海之中。   天亮了,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从一座佛塔地洞挖出一副已经烧得炭化的的棺材,“皇上,硕妃娘娘的神位已经烧没了,只抢救出棺椁。”   硕妃是永乐帝的生母,但是永乐帝为了名正言顺登基,篡改了史书,把太子,秦王,晋王,他自己,还有弟弟周王都写为孝慈马皇后嫡出亲生的。   为了掩人耳目,硕妃的神位棺椁都秘密从附葬孝陵里取出来,供奉在京城历史最为悠久的建初寺。   永乐帝跪在母妃的棺椁旁边,抚棺大哭,“母亲,儿子不孝,不能认您,不能给您追封皇后,建初寺千年古刹,都遭遇天谴火灾,毁于一旦。”   “母亲,儿子实在没有办法,为了江山社稷,儿子心再痛,也不能认您,儿子会在此处重建大报恩寺,修九层琉璃塔,要道衍禅师去寻访名僧舍利、佛顶真骨,为母亲陪葬此处,以报母亲生恩,求母亲原谅儿子。”   永乐帝要刚刚下西洋回来的太监郑和,还有道衍禅师等人主持修建大报恩寺,因耗资巨大,便以“纪念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为理由,好方便向户部要钱,反正硕妃的秘密是一定要捂住的。   一年又一年,很快到了永乐七年,刚刚开春,经过长达一年半的选址,永乐帝宣布妻子仁孝徐皇后的墓地在北平昌平线天寿山。   这个决定一出,群臣哗然:京城在南方,怎么皇后要葬在北方去?   永乐帝不紧不慢抛出第二个雷,“不远啊,这样挺好,反正朕决定迁都北平,南京的皇宫年年地陷积水,快不能住了,整天拆东墙补西墙,成何体统?朕要在北平重新建一座皇宫。”   群臣大叫:“万万不可啊!北平路途遥远,道路不畅,在那里建一座新都城,运输物资就各种不便。”   永乐帝抛出第三个雷:“哦,那就疏通京杭大运河,沟通南北,于国于民都有利。”   “修运河耗费民力财力啊!”群臣快要被炸疯了,“皇上,北平靠近西北边境,蒙古年年犯边,不安全,若在北平建都,岂不是将京师暴露在危险之中?”   永乐帝轻描淡写,抛出第四个雷,“天子守国门,历朝历代,偏安南方的朝代岂能长久?要有危机感啊各位。所以,朕决定亲征,以攻为守,这样你们为仁孝皇后修陵墓、疏通大运河还有修建新都城就有了保护,不用担心被蒙古扰边了。”   还有亲征?   冲击实在太大,群臣脑子都短路休克了。   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虽相隔三百多年,基建狂魔永乐帝和鲁迅对人性把握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下子要迁都、修大运河,亲征,一拳又一拳,把群臣打懵了,毫无还手之力,过了好一会,终于醒悟过来,纷纷跪地请求皇帝放弃,尤其是迁都,此事涉及大明百年国运,不能草草定案。   永乐帝早有所料,说道:“迁都之事,可以再议,但朕的皇后的梓宫现在都还在后宫柔仪殿,不能入土为安,北平长寿山陵墓必须要开挖了、还有疏通大运河关系民生、亲征之事关系国防,必须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永乐帝已经从“拆屋顶”退让到“开窗户”,群臣若不肯答应,永乐帝就要上房揭瓦了。   这一招果然有效,会议通过了修陵墓、疏通京杭大运河和亲征北伐三件事,迁都之事暂时搁置,等永乐帝亲征回京再继续讨论。   群臣们走的路,都逃不过永乐帝的套路。   永乐七年春,永乐帝宣布亲征,他带走了皇长孙朱瞻基出去打仗历练,还封了张淑妃为贵妃,以镇住后宫,并命太子监国,放手要太子处理政事。   汉王大喜:太子监国,手握大权,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只要做事,就不愁挑不出错误,机会终于来了。 第227章 封建主义监国核心价值观   东宫。   太子妃急的团团转,“瞻基才十二岁,就要跟着皇上亲征,是不是太小了点?”   太子说道:“孤十二岁那年来到京城,名为孝顺高祖皇帝,实则为人质,从此和父皇母后分隔两地。汉王,永平公主,安成公主年龄更小。”   太子小小年纪,就承担着燕王府门面担当的责任,面对各种猜测质疑,还有高祖皇帝的试探试炼,他用食物来聊以自慰,出门时是少年,归来时是胖子。   太子过早成熟,汉王和两个妹妹三个正值叛逆期的弟弟妹妹抱团取暖,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妹离心,才有今日皇室乱象。   生在帝王家,都身不由己,谁的日子好过?   十月怀胎,太子妃到底是母亲,“殿下好歹在皇上皇后身边长到十二岁,瞻基不到两岁被抱去云南,五年才回来,这些年他在东宫就像个客人,处处小心,事事在意,在父皇身边的日子比你我还多,东宫也就是个他睡觉的地方。现在连每天见他一面也不能了。”   太子妃坐下擦泪,郭良娣劝道:“皇上带着皇长孙亲征,有人想跟着去都去不了呢,这是皇长孙历练的机会。我弟弟郭玹这次也会跟着北上,作为亲卫保护皇长孙。”   郭良娣的寡母徐夫人这次是下了血本,把一儿一女所有赌注都压在东宫这边了。   太子妃心下稍慰,虽依依不舍,也无可奈何。   得知大堂哥要跟着皇帝御驾亲征,朱瞻壑带着一堆东西进宫,送给朱瞻基,有轻便的皮盔甲、火药厂新制的火枪等等。   “晓得你什么都有,不缺这些,不过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朱瞻壑羡慕的看着大堂哥,“我也想跟着皇爷爷出征,但是皇爷爷不肯,说我还小。我那里小了,和你一样高,至少比你重十斤。”   朱瞻基长在试穿盔甲,里头空空,一副人在盔中晃的感觉,朱瞻壑穿的刚刚好,他穿的反而有些大。   “皇爷爷亲征,肯定不会只有一次,你耐心等下一次。”朱瞻基照着镜子,说道:“我最近长个,盔甲到了北平应该就合身了。”   又道:“我这次跟着御驾亲征,路途遥远,肯定赶不上祖母的大祥(去世两周年),到时候你替我给祖母上香。”   “还有——”   “停。”朱瞻壑捂着耳朵,“你比我父王母妃还啰嗦,我好容易从家里出来躲清静,你又唠叨上了。”   朱瞻基只得住嘴。他很小的时候就承担了东宫的责任,成为瘸子太子的左右手,堂弟朱瞻壑头上有强悍的汉王,万事都不用他这个世子操心,汉王只要得空就教训儿子,口头禅是“看看你大堂哥如何如何优秀”。   朱瞻基优秀得不像是个正常人类,朱瞻壑有时候都替大堂哥累得慌,他才不想成为第二个朱瞻基呢,他只想做他自己。   朱瞻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不服管教,经常顶嘴,把汉王顶的气得说不出话,拿着棍子要打他。   朱瞻壑当然不会乖乖挨打,跑到宫里去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那里躲着,他晓得汉王不敢在这里打他。   朱瞻壑进宫,当然会惊动永乐帝,没等汉王去柔仪殿把朱瞻壑揪出来,永乐帝就半路截胡把汉王叫到书房里一通教训,要他心平气和的教导儿子,不要总是喊打喊杀的。   抱孙不抱子,永乐帝甚少给儿子们笑脸,但对孙儿们还是很慈祥的。在永乐帝眼里,朱瞻壑不如朱瞻基乖巧,但是朱瞻壑相貌最像自己小时候,他舍不得孙儿挨打。   打不得,也骂不得,汉王只能和朱瞻壑讲道理,说来说去也就拿几句话排列组合,朱瞻壑听得打瞌睡。   朱瞻壑经常在朱瞻基面前抱怨,“你为什么总是为难自己?你就不能别那么优秀出众?我爹整天唠叨那句什么‘比你优秀的人还你努力’,你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要我们这些当弟弟的怎么活?”   朱瞻基只是笑笑,“等你到我这个处境就会明白为什么。”   朱瞻壑并不知道,朱瞻基其实很羡慕他。   朱瞻壑送了一堆礼物,末了,从压箱底拿出最后一件东西,“这是三保太监下西洋带回来的望远镜……三保太监送给阿雷姐姐,阿雷姐姐托我转送给你。”   朱瞻基迟疑片刻,接过望远镜,“她最近很忙吗?没空进宫,还要托你捎带东西给我。”   为什么不亲自来送一送呢?她进宫又方便。   朱瞻壑没心没肺,没有觉察出心肝九曲十八弯大堂哥的弦外之音,说道:“是啊,她很忙。三保太监航海回来了,带来许多奇珍异宝还有西洋的新鲜玩意儿。为了准备下一次远航,要造船厂造更大的船只,听说新船大道甲板上能够跑马,甚至种植蔬菜,阿雷很有兴趣,装成小太监,整日跟着三保太监到处跑,清点那些外来物品,还有抄录海图等事情,听说你要跟着皇爷爷亲征,就托我捎带这件东西给你。”   阿雷这种姑娘,是不可能闷在家里绣花写诗的,找点事情做也好。不过,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呢?还是从堂弟这里知道她的近况。   朱瞻基听了,心里有些失落,不好说阿雷,却板着脸教训朱瞻壑,“瞧瞧,阿雷一个姑娘都比你懂事,她为三保太监远航做准备,你整天无所事事到处瞎混。”   这下把朱瞻壑气坏了,“感情我进宫给你送行又送东西的反而成了坏事,哼,好心当驴肝肺。”   朱瞻基自知失言,连忙找了个借口,“我只是太为你着急了——我马上要跟皇爷爷北上,以后汉王若要教训你,没有人能拦得住,你要是再这样浪荡下去,不知要挨多少打。”   这下把朱瞻壑说抑郁了,“你的说对,保护伞没有了,我以后怎么对付我爹呢。”   朱瞻基遥指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祖母九泉之下会保佑你的。”   皇帝亲征,太子监国,两桩大事,都充满了仪式感。   亲征之前,什么天地、宗庙、社稷等等,以及大军所要经过的山川等等要进行繁复的祭祀大典,没有一个来月根本弄不完,永乐帝是个务实的人,他先带着皇长孙走了,一应祭祀都交给监国的太子代祭。   这可苦了企鹅太子,每一个祭祀活动都要参加,繁复的仪式往往一站就是半天,以师祭为例,除去前面的准备工作,需要太子参加正祭的就有迎神、除献、亚献、终献、饮服、彻豆、送神、望瞭八大步骤。   这八大步骤里,又细分若干个小步骤,小步骤,又由分为若干个分步骤,每一个分步骤,都有礼官进行了严格的分解动作,每一步都不能错,企鹅太子除了站着,还要根据分解动作做出各种反应。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第二大步骤初献,这其中刚开始的分解动手是洗手。   仪式化洗手,比洗十次头还累。   首先,太常寺卿要请代为祭祀的企鹅太子引领到洗手的位置。然后是圭、洗手、擦手、出圭四个分解动作。每个动作都要有太常寺卿奏请一次,企鹅太子就像一个上着发条的机器人,规规矩矩完成动作。   这只是开始,后面分解动作更复杂。   一个多月下来,企鹅太子瘦了一圈,但是双脚肿胀得惨不忍睹,尤其是左足,脚骨已经有明显的畸形,大拇指指甲都烂得脱落了。   太子能够坚持搞完所有的仪式,靠的是可怕的意志力。他穿着xxxxxl号礼服以及尚服局特制的软底鞋,双脚就像踩在刀尖上,简直化身为《海的女儿》里的美人鱼,将鱼尾劈成两半,每走一步,就像踏在刀尖上行走,对权势爱情的向往,让他她忍住了非人的折磨,熬过一天又一天。   没有敢劝太子歇一歇。   太子不能歇,一旦歇下,就是弟弟汉王代祭。连仪式都搞不好,谁会相信他有能力监国?   仪式这种东西,什么都不是,但又什么都是。   太子熬过来了,代价是一对烂脚——原本完好的右脚也有了病足的趋势,消渴症的病足越发严重了。   太子如此坚强,就连在一旁看笑话、等太子实在熬不下去,主动退出或者干脆当然晕倒,以备随时顶替太子完成祭祀任务的汉王都暗自佩服不已。   我错了,太子大哥不总是躺赢,起码在能忍这一条,我远远不如大哥。   汉王没有等来太子在祭祀上犯错。   不过,这只是开始,亲征鞑靼起码要打个一年半载,太子有的是机会犯错。   太子监国,在文华殿正常上朝。永乐帝给太子制定的权限说的很清楚:   “唯文武除拜、四裔朝贡、边境调发、上请行在,余常务不必启闻。”   意思是说,除了重要文武大臣的任免、邦交军事等国家大事以外,其余的事情交给你自行处置,不用问我。   这是太子监国的基本法。   永乐帝还教导太子治理“常务”的封建主义监国核心价值观:   “朕命尔监国,凡事务宽大、勿躁急,文武群臣皆朕所命,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敬之慎之!”   意思是说,凡事都要冷静,这些大臣都是我任命的,一定有我的道理,他们若有小过错,差不多教   训一下就行了,不能偏听偏信,做任何一个决策之前都要谨慎。   此外,永乐帝还制定了严格的监国程序,太子每一项举动,都必须在程序上合法:太子绝对禁止私下见官员,所有官员,都至少成双入对和太子议事。   大朝会之后,太子要召见官员谈事,“须与前项官员一同进出,如有独进独留者”,必须有监察御史、鸿胪寺官、司直郎、清纪郎这四个部门的官员在旁边监督。   如此严苛的程序,太子一举一动都在御驾亲征的永乐帝监督之下。   可是若监察御史等微臣包庇太子怎么办?谁来保证这个监督有效呢?   永乐帝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包庇太子的人——汉王。   太子监国,汉王监督太子,双重监督。汉王拿着放大镜观察太子,简直不要太爽。 第228章 我只是个打工的   汉王用放大镜挑太子的毛病,觉得很容易。但是他很快发现,没那么简单。   前面笔者曾经讲过,当年多疑的高祖皇帝要还是燕王世子的太子处理政务,批阅奏本,来试探朱高炽的野心和能力。   朱高炽“独取切军民利病”,且“择其有大体可实行者报命”,遇到奏本有文字错误的,忽略不计。抓大放小,既表现了自己的能力,也让高祖皇帝放下对自己戒心。   太子这个大胖子早就在半空中走过钢丝绳了,有经验,很是谨慎。他晓得帝王最忌讳的就是越权,故这次他监国,涉及军国大事、重要大臣任免以及外交等国家大事都由内阁先筛选出来,加急送到永乐帝手上,等待批复。   太子严格按照永乐帝划定的权责行事,不越权,不搞事,也不躲事。   如果说汉王是个苍蝇,那么太子就是无缝的蛋。   汉王苍蝇搓手,饥肠辘辘,围着太子这颗圆滚滚的蛋飞了好久,无从下嘴。   怎么办?   瞌睡遇到枕头,留守京城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一直寻找时机,给急的苍蝇搓手的汉王递了一个枕头。   两人在秦淮河画舫里密会。   纪纲说道:“汉王眉头郁结,似乎有心事。”   汉王不肯承认,“我是为皇上亲征和北方的战事担忧,我本想跟随皇上一起去的,可是皇上不肯,非要留我在这里拱卫京师。只要边关守住了,京城能够有什么大的危险呢?我每天在京郊练兵,就像一把刀一样,磨得再亮,不去战场厮杀,也是无用。”   纪纲并不捅破,循循善诱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把京城维护得铁桶般,皇上才能放心大胆的亲征打仗。”   两只狐狸互相试探,汉王心中有事,眉毛一挑,“纪大人百忙之中约我见面,不会只是喝杯酒吧。”   纪纲笑道:“公务繁忙,浮生偷得半日闲,和殿下喝杯酒,聊一聊最近太子监国,太子勤奋务实,口碑扶摇直上,大家都要忽视太子的病足了。”   一听这话,太子顿时觉得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一杯醋,酸溜溜的,“太子的表现确实出乎意外。”   出乎意外的好,无论是前期繁复的祭祀活动,还是现在处理政务,都无懈可击。   纪纲赞道:“岂止如此,太子还黑白分明,不念私情呢。礼部尚书、兼东宫左春坊学士李至刚的岳父犯了罪,去送礼说情,最后判决书下来了,补偿了一些银钱,李大人的岳父脱罪。那苦主不服,击鼓鸣冤,区区百姓,岂是一品尚书大人的对手?被李尚书强压下去,不过御史台那边有个小御史上了奏本,参了李尚书。”   “太子看到奏本,当即把李李尚书叫过去,也不管李尚书是老师了,好一顿训斥,弄得李尚书没脸,只是礼部尚书是朝廷重臣,太子监国,也不能处置他们,只得将奏本封存,送到北方去,由皇上处理。”   东宫左右春坊的学士都是太子的老师,这个老师的身份只是兼职,他们都有主业,比如东宫右春坊的学士解缙,就是内阁的第一秘书,永乐帝的智囊团首领。李至刚是礼部尚书,也是东宫左春坊的学士。   汉王听了,大喜过望,“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纪纲:“就在上午。”   汉王又问:“李尚书的岳父真的犯了罪?”   纪纲似笑非笑,“李尚书早就上下打点好了,殿下觉得这个案子还能有什么证据吗?”   混到六部尚书,一品大员,早就修炼成精了,屁股都不干净,只要不是什么惊天大案,李至刚尚书的位置稳当的很,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御史弹劾就丢官。   所以这个案子翻案是翻不了的,关键证据早就没了。   就像当年胡善围堆了两座银山,千金散尽,把范宫正沉船的证据交给建文朝的刑部尚书暴昭,暴昭以名誉发誓,破案到底,背后却不了了之。   公正,权术,官场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一片灰色地带。   礼部尚书李至刚有才华,曾经和解缙一起修过《太祖实录》,否则他也不可能被选为东宫左春坊学士,给太子当老师,和太子有师徒的关系。   在讲究尊师重道的时代,太子这样做,可谓是大义灭亲了。   汉王脑子转的飞快,“皇上规定,太子传唤大臣时,必须至少成双成对,同进同出,不准单独召见,当太子斥责李尚书的时候,谁在场?”   纪纲说道:“内阁大学士、右春坊学士解缙,还有左副都御史刘观。”   由此可见太子之谨慎小心,严格准守程序,传唤大臣规定最少有两人在场,他不会掐着两个人,往往会安排第三个人,以防万一。   解缙既是内阁大臣,也是东宫的老师。刘观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类似现在的中纪委,负责监督百官,尤其是大官。   都察院最大的官是左都御史,类似中纪委书记,刘观是左副都御史,相当于中纪委副书记。所以太子斥责李尚书时,解缙和刘观在场最合适不过了。   纪纲“说着无心”,好像只是随便聊一聊,八卦而已,汉王却听者有意,他用放大镜观察,恍惚觉得眼前的蛋有了一个裂缝,兴奋得苍蝇搓手。   解缙是东宫的死忠了,他一句“好圣孙”,是朱高炽得封太子的“罪魁祸首”,也是汉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刘观……刘观本身就是个左右逢源的不倒翁,可以争取一下的。   汉王心生一个一箭双雕之计。   且说永乐帝在亲征途中处理国家大事,其中弹劾礼部尚书李至刚的奏本就在其中。   永乐帝亲征,朝中大臣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水至清则无鱼,人品不可能都那么纯洁无暇,但都是能臣,特别能干事。   永乐帝看到奏本,以及附录里太子训斥李至刚,心下不悦。太子没有处置礼部尚书的权限,可以给予口头警示批评,但是,永乐帝觉得太子仅凭御史的奏本,都没有核实事件就把李至刚训了一顿——还是当着解缙和左副都御史刘观的面,觉得太子还是急躁些。   永乐帝回复太子,把他给太子监国制定的核心价值观画了几句重点:   “朕命尔监国,凡事务宽大、勿躁急,文武群臣皆朕所命,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天下机务之重,悉益审查而行,稍有疏忽,累德不细……”   首先是宽大处理,然后是不要偏听偏信,审查之后再做决定。   太子得到父皇回复,左右为难,其实他何尝不明白?他早就把父皇制定的监国核心价值背了一百遍。   听起来好像不难,当个好人,宽大处理,一遇到大事就抛给永乐帝处理,自己不要粘上。关键是把握其中的度的问题,太难掌握了。   李尚书为了给自己岳父脱罪,徇私枉法,太子无权处理。   可是,李尚书也是东宫左春坊学士,太子的老师,在这层关系上,太子明知老师被御史弹劾徇私枉法,他要是一点表示都没有,不出言警告李尚书,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甚至太子都会被李尚书拖进去,被人污蔑他包庇老师。   太子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太子真的对李尚书徇私枉法之事一言不发,直接将折子送到永乐帝,汉王肯定会发动手下人说太子私德有亏,包庇东宫的学士。   太子看着父亲的御笔朱批,少不得要宣当天在场的解缙和左都御史刘观进来,商议如何回复父亲的建议,另外,这两人是证人,大体可以复述当天太子警告李至刚的话,来证明自己并没有侮辱李尚书,只是口头上提醒罢了。   此时左都副御史刘观已经得了汉王的暗示和好处。都是老狐狸了,刘观见永乐帝对弹劾李至刚的奏本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要都察院去查李尚书,反而提醒太子“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   所以皇上的意思,是要放过李尚书,睁一眼闭一只眼,不想在亲征期间追究朝廷大臣,要保持朝廷稳定的意思啊。   皇上是这个意思,那么何不卖给顺水人情给汉王,还有李尚书呢?   太子身体不好,听说消渴症无药可医,寿数有限,都活不长的,甚至有的人会干脆猝死……   刘观权衡利弊,决定配合太子演一场戏。   太子有召,按照规矩,需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大臣同进同出,解缙先到,在门口等刘观,刘观姗姗来迟,解释道:“抱歉,刚才更衣去了。”   人有三急,情有可原,解缙说道:“不要紧,刘大人请。”   两人一起进殿,到了半路,刘观突然脸色一白,捂住肚子,“不行,我还需更衣一次,麻烦解大人再等等我。”   过了一会,来了个小内侍,说道:“解大人,刘大人已经更衣完毕,顺道去了太子那边,要大人不要在原地等待了,马上过去。”   解缙没有深想,以为太子那有监察御史、鸿胪寺官等四部门的官员监督,所以刘观没有等他一起,直接去找了太子。   解缙形色匆匆去了太子书房,进去一瞧,那里有刘观的影子,只有太子和服侍的太监们。   解缙连忙往后退,刘观捂着肚子跑了过来,“不好意思,刚才又去更衣了。”   两人这才一起进去。   太子和解缙万万没有想到,解缙只是多看了一眼,就遭来了祸患。   汉王密报永乐帝,说解缙私会太子。   永乐帝半信半疑,这时留在京城的耳目——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秘密上书,说解缙和太子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有过短暂的会面。   非常短,但见过,不晓得他们谈什么。   锦衣卫是耳目,这下永乐帝相信了汉王的话。   解缙在东宫右春坊当学士只是兼职,他的正职是永乐帝内阁秘书团的第一机要秘书。   各位看官,你们还记得当年明初四杰之一的宋濂是如何从太子少师、宋家一门祖孙三代都在大内当官,却被高祖皇帝差点灭满门,杀了宋濂的儿子和孙子,最后孝慈皇后求情,才免去宋濂一死,发配白帝城的往事吗?   当时宋家三代人皆在大内行走,是高祖皇帝秘书团成员,身为帝王,最忌讳身边亲信和外臣或者其他儿子们有私交。无论说了些什么,都几乎不可原谅。   解缙这一下犯了大忌。   永乐帝下了调令,说西南交趾刚刚建立行省,急需人才治理交趾,把内阁的解缙调到交趾去了。   明眼人一看就是贬斥。   解缙晓得自己中招了,终究是自己不小心,不服自辩的话,只会把太子都拖下水,只得收拾行礼,拿着户部签发的堪合千里迢迢赴任去了。   交趾虽偏远,只要干出政绩,将来还有机会回京。   朝廷大臣的任免,监国太子无权过问,太子很清楚解缙是被刘观等人算计了,也晓得刘观背后谁人指使,但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甚至不能送解缙一程。   父皇想要的太子,是一匹不吃草也能跑的马。是一个能干的提线木偶。   解缙被贬,只是杀鸡儆猴,父皇是想群臣们知道,虽然他亲征鞑靼,起码一两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但是他依然是大明帝国唯一的主人,就连太子,也只是为他打工的。   皇权,只在父皇一人手中。 第229章 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打工的   打工太子朱高炽在失去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解缙之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史书上那些太子为什么要作死的去谋反。   明明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皇位上的那个人终究会老去,死去,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尤其是明知父皇强大到不可战胜,依然飞蛾扑火般去争抢皇权。   比如汉武帝时代的太子刘据,母亲卫子夫卫皇后,从歌姬到皇后,备受恩宠,结果卫皇后最后协助儿子刘据拼死一搏,兵败自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绝望。   一个壮年的帝王,一个渐渐在朝中拥有影响力的储君。   帝王还要活很久,储君对皇权是个隐形的威胁。   如果帝王想要钳制太子,那么太子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帝王太容易过度解读太子的言行,总觉得太子想要取而代之。   太子的竞争者们秃鹰般警惕,无时无刻不关注太子一举一动,攻奸、陷害、谗言。   帝王难道不知道那些大多都是诋毁之言吗?   知道,可还是会选择听信谗言,对太子各种挑刺,教训。   无论怎么谨慎小心,躲过了一百个陷阱,可是前面依然有一个陷阱在等着你。   你永远不会有安枕入眠的时候,无时无刻都受着精神折磨。   由于年轻的帝王会活的很长,所以这种折磨会长年累月的持续,直到太子们实在受不了,逼得绝望了,孤注一掷造起了父亲的反。   当然,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失败了。   以史为镜,明知这条路是绝路,还是不停有太子们去走同样的路。   屁股决定脑袋,朱高炽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懂了,他深深理解那些造反失败的太子,表示同情。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脑子里有两个小人打架:   小人甲:老子不干了,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打工的,老子不当打工太子,老子去当个闲散王爷,去藩地喂喂鸟也挺好,什么?藩王非召不得出藩地,不得入京。   不出就不出,不入就不入。现在的东宫对老子而言就是个华丽的囚牢,一样不得自由。   汉王弟弟,你想尝尝当太子的味道吗?东宫欢迎你,我家大门常打开,放开怀抱等你,你进来之后,就凭你的火爆脾气,估摸三天就被父皇整治的要哭着出去了。   小人乙:咳咳,逼宫了解一下?   你爹现在亲征漠北,你在京城。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爹和鞑靼人打架,你稍微透露一点军情,借刀杀人,用鞑靼人除掉你父亲……你爹不是说过吗,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求仁得仁,你就成全你爹嘛,他好你也好。   你爹一死,你是太子,你登基之后,立刻出兵为你爹报仇——汉王弟弟不是很能打吗?把他派出去,用战争消耗他的实力,到时候再削藩,你的帝位就稳了。   你有本事治国,何必给人打工?   两个小人在脑子里不停的游说,此消彼长,太子只觉得脑子快要炸了。   他跌跌撞撞的去了柔仪殿,仁孝皇后梓宫停在这里,只要守在母亲身边,他才能有片刻的平静。   一看到母亲的棺椁,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到处安利“逼宫了解一下”的小人乙被当场斩杀。   这是我的母亲,皇上是我的父亲,勾结外敌谋害亲父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呢?   往事如烟,十二岁以前,他也是被父皇母后狠狠疼爱过的孩子。那时候母亲身体健康,娇滴滴的燕王妃,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扮作普通路人看灯会,逛大街——那个时候他体重还很正常,否则永乐帝早就得了颈椎病。   父母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好,母亲喜欢看戏,父亲就在燕王府养了一批大明顶尖的戏剧家写戏本子。   身为嫡长子,得到的关注自然最多,资源也最多,有帝师之称的道衍禅师给他讲过课,由此开始政治启蒙——这是汉王弟弟没有享受到的待遇。   正因有道衍禅师指点,朱高炽在京城人质生涯才有能力代表燕王府应付各种猜疑。   十二岁之后去京城当人质的他人生开始艰难起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十二岁以前,家庭和睦,父母宠爱,他有一个堪称完美的童年了。   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比如沐春。   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比如太子。   太子在柔仪殿为仁孝皇后抄写经书,压抑住内心的不甘和骚动。   要忍,不作就不会死。   就当这是父皇对我的考验,解缙被贬交趾,这只是开始,将来会有更多亲近东宫的大臣被汉王势力排挤、被父皇猜忌。   可是,人非草木,如果人们能够一直保持理智,当忍者神龟,为何历朝历代都有没能忍住的太子?   一个忍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太子心潮澎湃,抄的经书总是走神,抄错了只能扔在废纸篓里,重新抄写,抄了一下午,居一篇都没抄成,废纸篓倒是堆起了小山。   太子觉得心悸、头晕,视线模糊,一个个小楷字像是洒了水,字迹慢慢晕开,像是长了一圈黑绒毛。   连握笔的手都开始发抖了,晓得自己消渴症又犯了,肚子稍微空一会,就像气血两亏似的浑身提不上劲。   这该死的身体!   太子正要命人拿点东西来吃,一个人提着食盒进来,摆出一盘菱粉糕,这是厨房为太子特制的,少糖少油,当然,也不好吃。   好吃的东西不健康,健康的东西不好吃。不过,性命要紧。   倒不是尚食局小气,只肯送一盘点心。这是为了太子着想,因为送再多,太子能入口的十分有限,看得着吃不着,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不如少送一些,太子吃两口就立刻端走,免得太子看着眼馋。   太子吃药似的连吞了三块,喝了点水,胃里有了食物,稍稍好受一些。   眼神开始对焦,看东西不花了,太子这才发觉送餐的居然是胡善围。   太子擦干净了嘴角的菱粉,“怎是胡尚宫亲自来送,尚宫请坐。”   胡尚宫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来柔仪殿,一定有话要说。   胡善围坐在交椅上,“太子思恋仁孝皇后了吧。微臣三进宫廷时,仁孝皇后曾经和微臣深谈过一次,交代后事。仁孝皇后最放心不下的,是太子和汉王。”   一提仁孝皇后,濒临崩溃的太子鼻头一酸,几乎要落泪,谁还不是个宝宝了,娘,宝宝心里苦啊,宝宝什么都不能说。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倘若母后还在,我怎么可能快被二弟和父皇逼疯了!   的确,如果仁孝皇后在世,永乐帝亲征,有强悍的仁孝皇后坐镇京城,太子监国,永乐帝根本不用汉王监督太子,他就可以放心大胆的亲征鞑靼了。   胡善围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仁孝皇后的临终托付,她记得一清二楚。   “本宫并不贪恋这人间富贵,只是担心兄弟骨肉相残,本宫知道为难胡尚宫了——如果可能,请胡尚宫尽力避免悲剧发生……”   解缙私会太子,效力宫廷多年的胡善围明白这是个陷阱,传话的小内侍没有胆子去陷害朝廷大臣,根子在左副都御史刘观那里,刘观故意要小内侍去把解缙叫过去,自己却借口肚子不舒服,又去更衣,导致解缙误入。   刘观身为二品大臣,都察院的二把手,为什么要陷害解缙?   一定是汉王从中作梗。   仁孝皇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胡善围少不得要出马,出面开解太子。   胡善围说道:“微臣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时,正值孝慈皇后向皇族赐书《赵宋贤妃训诫录》一书,微臣去燕王府赐书,当时殿下只有三岁,微臣和仁孝皇后讲完这本书,仁孝皇后当即换了男装,带着微臣去郊外抓赌,把定国公绑在马后拖拽,还佯装砍断定国公的手指,定国公吓得从此不敢再赌了。”   定国公徐增寿,是太子的二舅。当年太子等四人在京城为人质,二舅徐增寿娶了沐春的大妹妹沐氏,但沐氏死的早,没有子嗣,徐增寿把四个外甥当自家孩子看待,二舅也是他们唯一可以躲在羽翼下,得到片刻喘息的亲人。   可惜徐增寿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永乐帝和汉王即将攻入京城时,被建文帝一剑封喉。   提起徐增寿,太子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落在佛经上,“二舅……二舅对我们很好。二舅当年是京城第一纨绔,放荡不羁,母后这个大姐出马教训他,这次最严厉的一次。”   胡善围递过帕子,“仁孝皇后骑马抓赌教训定国公时,肚子里还怀着汉王,汉王在那一年的大年三十除夕夜出生,听到燕王府传来的好消息,高祖皇帝和孝慈皇后大喜过望,微臣至今记得,那一年的烟花放到天亮才歇,高祖皇帝赐名为‘煦’。”   汉王朱高煦,出生就带着吉利喜庆,简直是天选之子。   这个弟弟,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长大了就……想到汉王,太子的泪水停止了。   太子红着眼睛,很是委屈,说道:“孤知道母后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和睦相处,大家都是一母同胞,可是弟弟妹妹们都大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孤只能管得住自己友爱兄弟姐妹,却管不住别人。”   永成公主和安成公主就站在汉王朱高煦这边,在太子腿瘸,不良于行,四面楚歌时,上书永乐帝,“要太子歇一歇”,就是委婉一点的废太子,这太子如何不寒心?   胡善围一叹,“汉王性格率直,两位公主偏爱二哥,兄妹之间的矛盾,微臣可以理解。可是太子不要忘了,当他们对太子有微词的时候,谁坚定的站出来,明言支持太子?是皇上啊。”   太子一噎:是的,可是谁把我逼得进退两难,无论怎么小心都是错的地步?也是皇上。   当然,就凭太子的性格,他不敢说出这句心里话。   他敢当着胡善围的面吐槽弟弟妹妹,但不敢说永乐帝。   胡善围晓得太子为何而沉默,这也是她来开解太子的原因。   胡善围说道:“仁孝皇后曾经对微臣说过,太子仁德,有容人之量,心胸宽广,无论这些弟弟妹妹怎么对太子,太子都会选择容忍原谅。所以仁孝皇后是坚定支持殿下当太子。因为只要有太子在,将来这些弟弟妹妹都能存活,这是一个当母亲的私心。”   换上汉王当太子就不好说了。   用汉王赶走解缙的手法来看,这绝对是个狠角色。汉王若上台,东宫诸人恐怕都不能活。   谁搞宫斗我搞谁,谁争储位我搞谁,都不准搞事情。   如果要实现仁孝皇后保住所有孩子性命的遗愿,稳住东宫,保护太子,是唯一的可行的方法。   胡善围说话如此敞亮,而且身为三朝尚宫,太子又不傻,这个时候不拉拢胡善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太子也不装了,直言说道:“不瞒胡尚宫,孤现在战战兢兢,孤身体残疾,不良于行,吃饱了头晕脑胀,饿了也晕,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旦晕倒,就再也醒不来了。父不嫌子丑,没有废掉孤,可是现在,孤无论做什么都是错,防不胜防,孤进退两难,有时候真觉得要撑不住了。”   太子终于肯说实话了,胡善围也直言相告,“太子监国,殿下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殿下,您可能永远不出错、没有破绽吗?”   太子摇头,“不能,孤自问把小心做到极致了,依然有人钻漏洞,解大人就这样被贬交趾。”   胡善围说道:“解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一百个、一千个解缙,所有近亲东宫的人,都会被贬斥,被皇上猜疑,殿下要做好心理准备。”   太子目光一黯。   胡善围安慰道:“洪武朝用四大案几乎杀尽京城豪门勋贵,比起高祖皇帝的手段,皇上已经算是仁慈了。”   “殿下可能会疑惑,殿下腿瘸之前,皇上明明是殿下最大的支持者和靠山,为何殿下监国,皇上对您的态度就变了呢?”   “殿下,您和汉王之间的矛盾,永远不是主要矛盾。表面上看,是东宫和汉王之争,导致解缙被贬斥。但是实际上,是您和皇帝之间的信任问题。”   “因为殿下手里至少掌握着一半皇权。皇上亲征,远离京城,因而殿下面临皇帝对您的信任危机。”   这话说到太子心坎上去了,太子忙问:“以胡尚宫看来,孤如何让父皇相信孤绝无异心,只是想好好的监国而已。”   其实并没有,刚刚内心还有个小人疯狂安利“逼宫了解一下”。至高无上皇权令人疯狂,令人不顾一切的冒险。   胡善围说道:“您就是把心掏出来也是无用,无法自证清白。您需要一个人的帮忙。”   “谁?”太子大喜,“孤就是三顾茅庐,也要把他请出来。”   胡善围说道:“汉王。”   太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汉王……会帮我?”   胡善围表情严肃,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是的,汉王是唯一可以可以帮到您的人。”   “太子殿下就是太紧张、太小心了,监国一个多月,才露出一个破绽,还是汉王努力钻营的结果。人无完人,汉王一报上去,皇上会相信汉王,觉得解缙私会太子殿下。”   “可是如果汉王每天都上报殿下做错事、私德有亏、玩忽职守等等,皇上会反过来怀疑汉王。”   胡善围划重点了,“殿下,君王和储君,本就是对立的关系,一个君王是永远无法完全相信储君的,殿下不要白费力气了。你不需要皇上有多信任您,您只需要皇上怀疑汉王就行了。”   “殿下大胆的亮出破绽,把东宫那些通风报信、告密的小人留下,不要赶他们,他们为了向汉王邀宠,必然会夸大其词,编出各种瞎话来诋毁太子。太子不要理会,不要辩解,随他们去说,越多越好,通过汉王传到皇上那里,泼在太子身上的脏水越多,太子的位置就越稳。”   “汉王用放大镜看太子,殊不知皇上也用放大镜看汉王。” 第230章 明朝衡水中学   胡善围是什么人?三朝尚宫,见证和参与了大明宫廷无数腥风血雨。   身为尚宫,职责是要稳住后宫。所以站队、参与夺储都是不可能的,那些搞宫斗、夺储的人是胡善围重点打击的对象。   干到第三届,胡善围暗中观察,表面上,大明宫廷的动荡似乎是汉王总是搞事情,太子总是被动挨打。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胡善围明白,太子的位置其实稳的很,备受武将拥戴的汉王是绝对不可能的。   原因很简单,瘸子太子必须由永乐帝扶持才能稳住储君的位置,太子需要从永乐帝这口锅里抡勺吃   饭,才不至于饿死。   而汉王如果当太子,分分秒秒可以另起炉灶,打破永乐帝这口锅。   从洪武朝开始,受孝慈皇后指点,她开始了解大明宫廷,一切皆有规律,宫廷斗争,说到底是利益之争。   大明宫廷的主要矛盾是君王和储君的权力之争,他们互相防备,但离了对方又不行。   永乐帝要亲征,必须有人监国,太子就更不用说了,我爹虐我千百遍,我待我爹如……咳咳,还是亲爹,得小心伺候着。   永乐帝把汉王当做牵制太子的棋子,太子被逼到绝望。胡善围不敢想象,倘若太子挺不住压力,会出现两种可能。   第一是太子自信和情绪全线崩溃,自请下台,去当个闲散藩王——或者,干脆压力过大而猝死。   到时候永乐帝要重新选皇储——选谁呢?洪武朝的高祖皇帝早就给出答案,肯定不是兵强马壮的汉王,皇储会落在弱小可怜又无助皇长孙朱瞻基头上。   于是,大明会出现第二个靖难之役,内战重新爆发,百姓流离失所。   第二是太子忍无可忍,铤而走险,走向逼宫这条不归路。   两种可能的结局,都是皇室分崩离析,动荡不安,血流成河。无论是胡善围,还是九泉之下的仁孝皇后,都不愿意见到这种结果。   所以,胡善围在太子最绝望的时候出手拉一把,并非是站队,偏向东宫,而是为了保护大明宫廷的稳定而做出的决定。   何况,大明宫廷稳了,汉王这颗棋子才会有命在,大明宫廷一乱,汉王可能比太子先赴黄泉。仁孝皇后保全两个儿子性命的遗言就落空了。   胡善围格局之高,因而看得更远,她并没有把太子当成队友,把汉王当做敌人那么简单,她的立场其实依然是中立的。   胡善围对太子献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计策,除了稳重东宫,也有让野心勃勃、执迷不悟的汉王最终醒悟过来,他朝着太子大哥泼了那么多脏水,皇帝却迟迟不废太子,他会明白自己只是棋子,无缘储位。   只有看清楚真相,汉王才会放手。现在说什么,汉王这个熊孩子都听不进去的。   太子是个谦虚随和,广纳谏言的人,没有“妇人之见”的偏见,他听老娘的话、听两个老婆的话、也听胡善围这个三朝尚宫的话,也照着去做了。   算算日子,仁孝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已过,可以开始撒雨露,放松一下了。   孝期结束后的初夜当然是给太子妃的,夫妻两个刚刚吹灯,外头奶婆来报,说最小的哥儿身子有些烫,太子妃张氏已经生了三个嫡子,并不在乎太子除夜的雨露,遂起床去看孩子,还说道:“把郭良娣叫来。”   并不打算征求太子的意见,太子妃就安排上了,想必太子也不会反对。   现在东宫六个男孩,太子妃生了仨,侍妾李氏也生了仨,郭良娣一直无孕,现在她的亲弟弟郭玹跟随御驾亲征,是朱瞻基侍卫团的成员,太子妃觉得是时候要郭良娣加油生个一男半女了。   太子是个快三百斤的胖子,又瘸,行动不便。郭良娣将门虎女,既然太子妃诚意邀请,郭良娣就不客气了,狠狠的要了太子三回,初夜雨露全归她一人。   次日,太子早朝,差点起不了床,还是坐着肩與抬进大殿的。   早朝的时候,睡眠不足的太子频频打瞌睡,犹如一只肥企鹅在御座上摇摇晃晃。   到了处理政务的时候,太子强打精神,中午实在熬不住了,歇了个午觉,一觉睡到黄昏才醒。   这些都被汉王记在小本本上,给父皇打小报告:   “太子身体不好,还不知保养,一晚上宠幸两个女人。”   “太子飘了,白天睡觉。”   “太子对臣子不尊重,折辱重臣,听着臣子议事,还当面打呵欠。”   正好这时彭城伯府为预备太子妃省亲之用的园子大功告成,太子游兴大发,出宫去了老婆的省亲别墅先去逛一圈。   彭城伯府两个小舅子战战兢兢迎接身份贵重的大姐夫,把省亲别墅的匾额什么都空出来,等着太子亲笔御题。   一路上仪仗自不必提,太子邀请了京城诸多文人墨客,去省亲别墅聚会,开起了文会,大明诗词大赛,并当场点评,分出排名,给予赏赐,甚至当场给予官职,场面煞是热闹。   汉王兴奋得打小报告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太子劳民伤财,随意出宫。”   “太子借着诗会文会结党营私。”   “太子任人唯亲,随意赐给官职。”   ……   如此等等,小报告如雪片般飞到北方,永乐帝看了,写信大骂太子荒唐,私生活混乱,不知检点,不知爱惜身体,沉迷美色云云。   看到永乐帝指责自己的私生活,太子反而放下心来。比起上次画重点,心平和气的要他“虽有小过勿需折辱,亦不可偏听以为好恶”,令他毛骨悚然,压力大增,这种酣畅淋漓的大骂反而让他觉得安全。   太子明知故犯,当晚搂着两个美人共赴罗账——本想宣郭良娣侍寝的,被郭氏拒绝了,说这个癸水没来,八成有孕。   太子身体不好,但是生育能力惊人,汉王和赵王两个弟弟的孩子们加在一起只能和东宫打成平手。   东宫即将迎来新生命,太子心情渐渐好转,私生活不检点,顶多被骂父皇几句,但不会让父皇怀疑他染指皇权,两害取其轻,骂就骂吧,挨骂又不会少块肉。   后宫有彤史女官,东宫也有女官记录妃嫔的经期和太子的性生活,以保证皇室血统的纯净。   太子妃看着东宫记录密密麻麻的小本本,女医前来复命,“微臣刚才给郭良娣把脉,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不是很明显。”   太子妃大喜,简直比自己怀孕还高兴——郭氏侍寝没几天就怀上了,这说明太子除了双足病变,不良于行,但身体其他功能还是不错的嘛。   太子妃去了张贵妃的延禧宫打招呼,张贵妃是后宫之主,不过她一个庶母,管不到太子房里去,但东宫要添丁,张贵妃不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张贵妃听了,说道:“这是好事,只是郭良娣月份尚浅,不易声张,等过了四个月,胎儿稳当了,皇上必有赏赐。”   太子妃应下了。张贵妃和太子妃一直都这样不咸不淡,有事说事,无事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张贵妃的兄长英国公张辅是汉王派系的大人物,曾经上书“废太子”,但是太子妃曾经出手为张贵妃解围,压住两个小姑子永成公主和安成公主。   两人要避嫌,不能走近。   一旁胡善围听到东宫喜事,知道太子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并身体力行。   此时汉王这个熊孩子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写小报告写到手软吧。   其实到最后,每一个小报告都是一支插在汉王自己身上的箭。   胡善围有些同情对此毫不知情的汉王了。   永乐帝亲征,不在家,后宫至少少了一半事情,此时天色还早,胡善围已经无所事事了,张贵妃很   是体贴,说道:“若无其他事情,胡尚宫就提前回家吧。”   张贵妃和以前的端敬贵妃郭氏一样,在胡善围的调教之下,都从青铜变成了王者,且都封了贵妃,形同副后。   张贵妃以前还从胡善围话里挑刺,找不痛快,好方便立威。现在两人配合默契,张贵妃对胡善围的态度为之一变,晓得她挂念妹妹阿雷,经常要她早退,回家陪妹妹。   不过胡善围很自觉,她晓得女官能够住在宫外,就已经是例外了,她不能得陇望蜀,要求太多。   胡善围说道:“微臣在宫里走一走,巡一巡,等黄昏再离宫不迟。”   永乐帝亲征去了,宫里要稳当,胡善围会不定期的在各处抽查,以免生事。   胡善围走后,张贵妃书写密折,告知永乐帝东宫郭良娣有孕,皇室要添孙的消息。   写到一半,张贵妃心神不宁,搁笔,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轻轻一叹。   同样是出身京城勋贵豪门,同样是后宫举重若轻的嫔妃,郭良娣比自己还大好几岁,太子依然对她恩宠有佳,现在还有了身孕,地位就更巩固了。   我娘家英国公是公爵,爵位比郭良娣的娘家还高一等,我亲哥哥是大权在握的英国公,郭良娣还在为弟弟郭玹争取武定侯的爵位。   论出身,我样样都比郭良娣强,可是我……我什么时候能够有自己的孩子呢?哪怕生一个公主也是好的。   皇上并不好女色,北上亲征,一个女人都没有带。   我为皇上守好后宫,等皇上亲征得胜回来,念及我的功劳,会不会给我一个孩子?   张贵妃摸着小腹,顿生期待,目光都温柔起来了。   且说胡善围在宫廷走走停停,即是抽查巡视,身边没有带侍从,只穿着普通女官服饰。   皇上亲征快半年了,临走前封张淑妃为贵妃,张贵妃为报皇恩,越发努力能干,甭管前朝第一机要秘书解缙被贬、太子被训,空气有多紧张,张贵妃料理的宫廷是风平浪静,无人搞事情。   胡善围看了荷包里的西洋怀表——也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玩意儿,郑和准备三下西洋,走更远的路,阿雷成了郑和的小跟班,帮忙整理抄录航海日志和海图,郑和给了阿雷很多西洋的好东西,在大明很值钱,阿雷手里的财富比胡善围的俸禄多,一副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赚钱养家的样子。   时间不早,要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宫。   胡善围往西安门方向走去,途经永巷的时候,听到一阵清亮的读书声。   这是司礼监内书堂的小宦官们读书的声音,大多是十二岁以内,聪明机灵的小宦官,而且授课的老师,都是翰林院的学士,正儿八经科举考出来的进士。   真是人活的久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反转都会发生。   在洪武朝,高祖皇帝深厌恶太监干政,并以前朝太监祸国为教训,不准阉人读书写字,若有人私下识字的,斩。   到了永乐朝,就是今年永乐七年,皇上出征,太子监国,除却军国大事,重要官员任免,以及外交等事情,其他事务都交给太子处理。   可是太子也只是为永乐帝打工的,永乐帝如何遥控太子、即使身在北方,也能对国家事务了如执掌,确定文臣不会和太子勾结,把自己给架空了?   于是,永乐帝启用一股力量,来帮助自己监督太子监国——这就是由宦官组成的司礼监。   宦官,是绝对依附于皇权的人群。他们毫无根基,命若浮萍,不像文官武将那样有同族同乡同门同党同袍甚至姻亲等羁绊,他们所仰仗的,只是皇帝的恩宠。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郑和,是永乐帝在燕王府时就十分信任赏识的宦官。   永乐帝要司礼监监督太子监国事宜,但凡有送到太子那里的奏本,需有东宫詹事府主薄把奏本录入,同时还有同春坊思直郎、清纪郎、司谏分为六科,在司礼监那里揭帖——也就是做出副本备份,把每天诸司启奏的事情以及东宫处理的结果都留存一份,送到永乐帝那里。   如此一来,永乐帝对太子监国所作所为,事无巨细,了如指掌。   可是东宫每天的奏本都堆成小山,需要大量繁重的抄写和归纳工作,需要能够书写,并且熟悉朝廷各类行政公文的有学识的宦官们担任。   但,洪武朝严禁太监私下识字,建文朝又延续了洪武朝这一“传统”,司礼监人才匮乏,去那里找那么多识字的宦官担任抄录工作?   永乐帝大手一挥,“没有人才,就训练人才嘛,你们司礼监从宫里挑选聪明的小宦官们,朕派翰林院的学士们教育他们读书识字,快速成才,很快就能上手,抄写公文了。”   司礼监在内院开了学堂,简称内书堂,招了第一批学员,他们有一些读书的底子在。   由于时间很紧,翰林院学士们对内书堂小宦官进行了魔鬼式的训练,堪称明朝版本的衡水高中模式。   每天天不亮,小宦官们起床了,来内书堂,先拜孔子牌位,然后站立等待翰林院教官。   翰林学士进门,诸位小宦官拜于堂下,然后就是点名签到,为了防止小宦官们走神,他们都是站着听课,“拱手肃立”。   然后捧着一本书开始背诵,背完才能去课堂练习书法,背不完就一直站着背。   之后才是翰林学士讲课,课程以务实为主,司礼监为了培养内书堂小宦官,专门去内府刻印了图书,其中有《洪武正韵》这等教授官话和正确发音的,有《诗经大全》、《书经大全》,《春秋大全》、《四书集注》、《贞观政要》等等上百种图书。   可以说在内书堂毕业之后,在知识的宽广度都能超过秀才了,何况授课老师都是入选翰林的进士们,有名师授课。   每天课程结束散学的时候,还有仪式感的放学,每一个学生走出学堂,要在外面排列成队,轮流写诗,翰林老师们按照“春夏秋冬随景而以腔韵”,要每一个学员当场作诗。   如果有做不出来的,“必群打诟辱之”。也就是说,学员们排成好几排,每一排学员都按照教官的要求当场作诗,如果做不出来,这个学员就要受到整排学员的殴打侮辱!   司礼监提供最好、最全的教材、最好的师资力量,大明最顶尖的老师,如果你还学不好,那就等着挨打挨骂,甚至被清退吧。   内书堂这种魔鬼式的教育模式,连后世以严苛闻名的衡水高中都望尘莫及。   读书改变命运,是古往今来通用的道理。未来大明最有权势的宦官机构司礼监,里头的人员必须有内书堂读书毕业的学历。   胡善围经过内巷的时候,正好遇到内书堂小宦官们放学排班题诗。 第231章 中年危机   放在以前,这些内学堂小宦官放学就像现代上班族周一上班似的,根本没有即将迎来休息时间的轻松感,上班和上坟的心情是一样沉重。   因为教学的翰林要随机出题,考他们诗词——这些在上课又很少讲,上课多以《大学》、《中庸》、《论语》、《大明律》等明经和典章制度为主,诗词训练只是副科中的副科,就像高三时的体育课,学习时间被严重挤占了,所以只能在放学后自己琢磨。   缺乏训练,自然反应就慢了。翰林学士们对这些小宦官的诗词要求不高,只需注意对仗和韵脚,对于用典考据不做要求,纵使如此,在刚刚开始排班题诗时,很多人做不出来,被整排人殴打奚落——辱骂有辱斯文,翰林学士们自诩清高,不准骂脏话。   所以以前在放学时间的内巷,总是会响起啪啪扇耳光的声音,起此彼伏,像是放炮仗。   这些小宦官挨打之后,放学回去发奋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屡见不鲜,他们本身就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头脑灵光的聪明人,此番经历侮辱,激发斗志,学习就是他们的命,拼尽所有去谋个前程,否则一辈子都要在宫里打杂。   很多小宦官和年纪大的太监想进内书堂都不能够呢,这是宝贵的学习机会。   日复一日,魔鬼式教学训练有了成果,半年后,小宦官们黄昏时候放学,就是正常轻松的放学场景了。   排队作诗,如今正值深秋,秋雨绵绵,枫叶坠落,翰林学士以枫为韵,从第一个小宦官开始,击鼓传花般,一个做完,另一个赶紧接上。   胡善围是爱书之人,今日恰好撞见内书堂排班题诗的场面,便弥足倾听。   小宦官们虽临时所做诗词赏幼稚粗浅,有时候为了凑韵而瞎填词,但胜在没有匠气,偶尔有佳句。   没有人接不上,“必群打诟辱之”的场面不复存在。   这群小宦官将来毕业,先去内书堂“写字”,抄写公文。   胡善围当年也是自己藏的抄书匠,一年不知用秃多少支笔。看到他们,恍惚看到当年的自己。待小宦官们全部题诗完毕,原地解散时,胡善围回过神来,朝西安门而去。   一个眼尖的小宦官认出她的背影,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把油纸伞,跟了上来,朝她行礼,殷勤的举着纸伞,“奴婢送胡尚宫去西安门。”   宫中凡是官奴,不分男女,都自称奴婢。   到了黄昏,秋雨如浓厚的雾气,无声无息,胡善围的头上的乌纱帽润湿了,她回头一瞧,觉得有些面熟,但叫不出名字来。   小宦官尴尬一笑,高高撑着雨伞,“奴婢王振,在东宫服侍,被选入内书堂。那天奴婢沐休日在东宫当场,不慎传错话,导致解大人误入太子书房,奴婢被绑到慎刑司受罚,若不是胡尚宫去传唤奴婢,奴婢早就被打得体无完肤了。”   王振,听到这个名字,胡善围猛地想起来,那天东宫出了这么大事情,为了搞清楚过程,查清真相,胡善围要宫正司去了二十四监的慎刑司去提人——宦官系统是二十四监,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郑和统领,效力皇帝。   女官系统是六局一司,由胡善围统领,效力后宫之主皇后,目前是张贵妃代掌后宫。   两个系统相互独立,重合的功能互相协作。   比如皇帝二十四个玉玺,由六局一司的司宝女官黄惟德保管。司礼监需要用印,则派太监去黄惟德那里把印玺要出来,称之为“请宝”,女官负责保管,司礼监负责盖章,两权分立,互相监督。   那天提审王振的时候,他已经被掌嘴十来下,嘴唇都打肿了,灰头土脸,吓得面部僵硬,瘦小的身躯吓成小虾米,抱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解缙中了圈套,还能保住一命,发配交趾,继续当官。他怎么知道堂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人为了给解缙挖坑,居然会骗一个小宦官呢?   小宦官在刘大人眼里,如地上蝼蚁一般,说踩就踩,死就死了,谁会在乎一个小宦官的死活?   问年龄只有十二岁,和阿雷一样年纪的孩子,胡善围动了恻隐之心,命人将小宦官送回慎刑司,莫要再打他。   胡尚宫的面子,慎刑司是要给的,何况所有人都明知他是无辜被利用的,没有继续用刑,还给了他红肿的嘴巴上了药。   现在小宦官身体康复,看起来是个聪明俊秀的男孩子,和那天惊魂失措时大有不同。   胡善围顿首,“是你,你从慎刑司出来了。”   王振向东宫方向行了一礼,充满感激之色,“是太子派人把奴婢弄出来的,和三保太监打了招呼,要奴婢继续在内书堂学习,奴婢才有今日。”   胡善围心想,太子这一招很是高明,从此以后,这个小宦官就忠心太子,胜过忠于二十四监了,慢慢的收买人心。   胡善围随口问道:“内书堂今日讲了些什么书?”   小宦官恭恭敬敬的说道:“高祖皇帝的《皇明祖训》,还有《文献通考》。《皇明祖训》要背熟,明日早上要抽查背诵。”   这和胡善围初进宫的时候差不多。   胡善围问:“读书累吗?”   “累。”小宦官又道:“不读书更累,还总是被人欺负、蒙蔽、哄骗,奴婢发誓以后再也不让自己步入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境了。都是无知惹的祸。”   胡善围心有所感,当年她被逼改嫁、被继母虐待、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取笑她老姑娘嫁不出去,绝望之时,也是曾经读过的书给了她一条生路,考中女官,从此步入另一番天地。   一时到了西安门,早有锦衣卫和车驾在门口等待,接胡善围回家。   小宦官只顾着给胡善围打伞,身上的袍服都湿透了,临上车时,小宦官说道:“胡尚宫救命之恩,他日王振当涌泉相报。”   胡善围看着小宦官双目压抑的野心,就像看着初进宫的自己,未来的路还很长,谁都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是棺材还是官位。   想着初进宫时,曹尚宫跋扈嚣张,不可一世,事事为难她。范宫正绵里藏针,谨慎小心,一手栽培了她。   三十多年过去,范宫正坟墓旁边的两颗青松都长的老高了,曹尚宫还在扬州养老,逍遥自在,每次写信给胡善围报平安,笔力似乎能戳穿信纸,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样子。   世事无常,等迁都之后,我就退休不干了,胡善围心下感叹,回眸一笑,说道:“好,苟富贵,勿相忘。”   胡善围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回到家里,沐春在饭桌前等着,阿雷却还没回来,自从阿雷迷上了航海和造船,她经常到二更才回家,晚饭就在宝船厂那里解决。   沐春很是失落,和胡善围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吃着最喜欢的火腿,却觉得食之无味,放下筷子,叹道:   “善围,我是不是老了?阿雷不再像以前那样崇拜我、愿意和我玩了,郑和太监满屋子的航海图和航海日志远比我有吸引力。她经常拿回家抄写临摹,可是我看都看不懂。”   沐春也不能免俗的遭遇中年危机。老婆孩子都有工作,就他在家里无所事事,第一年还好,觉得舒舒服服,简直不要太爽,到了第二年,尤其是阿雷去宝船厂,沐春“空守闺房”,快要望眼欲穿成“怨父”了。   胡善围也跟着放下筷子,“我们一起去宝船厂,接阿雷回家,明天我沐休,你想去哪里玩?”   “好啊!”沐春立刻满血复活,“我们一家三口去打猎吧,秋天正是山里野物肥美的时候。好久没骑射了,手艺都要生疏啦。”   胡善围是个宠夫狂魔,宠溺的看着丈夫,“好,都依你。”   临出门之前,沐春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冬天才穿的大毛衣服,“一阵秋雨一阵凉,现在晚上和冬天没什么两样了,湿冷入骨,给阿雷多穿点。”   胡善围故意板着脸,“那我呢?阿雷冷,我就不冷了?”   沐春嘻嘻笑着抱着妻子,“我就是你的大毛衣服。”   两个年龄相加都快九十岁了,还能说着土味情话。   夫妻两个低调的后门出去,马车驶入宝船厂,里头正在修建一艘大船的龙骨,在绵绵细雨的夜色下,龙骨就像一只远古巨龙的骨骼,褪去皮肉,露出骨骼构架,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之感。   这是胡善围第一次来到宝船厂,很是震撼,知道的晓得是船,不知道恐怕会误会这里正在造一座宫殿。   沐春说道:“听阿雷说,这艘大到可以跑马种菜,就像一个好几进的大宅子。”   沐春一叹,像是服输,又有些不甘心,“阿雷长大了,以前的那些小玩意无法吸引她,她到了想要做出什么成就的年纪。我想我已经完成了陪她玩耍的使命,是时候放手了。”   说完,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幸好胡善围及时的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孩子大了,都要飞出巢穴,一枝一叶的建造自己的窝。到最后,都是老夫老妻互相陪着对方,走到生命最后一刻。”   沐春反握着胡善围的手,将心酸压制下去,“我要在阿雷嫌弃我之前先放手,我才不当那种讨人嫌、只晓得控制住子女、只顾自己痛快的家长。”   沐春有些小委屈的说道:“我以后再也不等阿雷回来一起吃饭了,哼!”   沐春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别扭性子,也就胡善围能够忍他,哄他,“好好好,我也不等她。我们两个一起吃,她要是回家吃饭,要厨房开火单做去。”   沐春举手表示赞同,想了想,加了一句,“四菜一汤还是要保证的,阿雷正在长身体哩。”   到底舍不得女儿。   胡善围晓得沐春的小心思,不戳破,夫妻两个携手走向阿雷办公的书房,里头灯火通明,应是在赶工。   快到门口时,沐春对着胡善围嘘声,“我们小点声,出其不意,吓她一跳。”   也就沐春一把年纪能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不过,只要不涉及底线,胡善围愿意宠着丈夫,“好。”   老夫老妻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秋风秋雨冷煞人,门窗皆是紧闭的,木制房屋隔音一般,因而两人可以清晰的听见里头的声音。   “不要不要,我说不要了。”是阿雷的声音。   “这怎么够呢?你是晚饭夜宵一起吃,给,努力加餐饭。”是个变声期男子沙哑的声音。   沐春立刻变了脸色,拳头一紧,强壮的身体往里头一撞,门开了,“什么人!”   听到门口的动静,里头那人刷的一下抽出一把环首刀,将阿雷护在身后,“谁——沐伯父?”   正是汉王世子朱瞻壑。   “世子殿下?”沐春问:“殿下怎么在这里?”   “给阿雷姐姐送晚饭加夜宵,宝船厂的饭不好吃。”朱瞻壑收刀,呵呵一笑,很是自来熟的搬出两张椅子,“沐伯父,胡尚宫,坐,这里还有赤豆汤圆,要不要来一碗,暖暖身子?”   沐春一愣:这小子怎么回事?一副主人家招呼客人的做派,这里是我女儿的地盘啊。”   阿雷盛了一碗赤豆汤圆,递给沐春,又盛了半碗,递给胡善围——她晓得胡善围怕发福,不敢多吃。   胡善围问朱瞻壑,“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回汉王府?”   朱瞻壑说道:“父王又教训我了,我不耐烦听,跑出来了,找个父王找不到我的地方随便对付一晚,等明天宫门一开,我躲到宫里去,父王总不能把我从宫里揪出来。”   永乐帝亲征,没有爷爷的袒护,朱瞻壑的日子明显不好过起来。   沐春可没有胡善围这样和声细语的,冷冷道:“所以殿下就躲在阿雷这里了?”   还好意思说在这里凑合一晚!   阿雷答应了吗?   我答应了吗?   这个混账东西!活该被汉王打骂,打的好!打得他出不了汉王府才好呢。   朱瞻壑摇头,指着满屋子的图纸,“这地方太乱了,怎么睡人呢?我待会去郑和太监的屋里睡。”   哟,还嫌弃上了。护女狂魔沐春上线了,说道:“这里怎么乱了?我分明看着乱中有序,好得很。”   这话说得阿雷都不好意思了,乖乖把屋里堆积成山的废纸筐给倒了。   阿雷指着桌子上的算筹,圆规,直尺等物,“姐姐姐夫,我今晚要连夜算出几个数,明日要交给木匠按照尺寸打造木器,用来加固龙骨的,这里有床,我今晚就睡在宝船厂,不回去了,我正准备派人回家捎信呢,恰好你们就来看我了。”   胡善围正要说话,沐春按住她的手,说道:“你喜欢做这个,我们都支持。既然时间太紧,明日就要交活,就在这里睡吧,免得两头跑太累。”   “你姐姐明日沐休,我们两个都在这里陪着你,明天正好一起上山打猎去。”   阿雷面露难色,“可是……我这里只有一张床。”   沐春说道:“你和你姐姐睡床,我打地铺就行了。”   沐春眼角余光一瞥朱瞻壑,“我守着你们。” 第232章 社区送温暖   阿雷拨动算筹,熬夜用墨线画图纸,胡善围熬不住先睡了,沐春在守在门口,把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直到过了三更,图纸完工,阿雷爬到温暖的被窝里,和胡善围挤在一起睡,好久没有和姐姐一起睡了。   因天气湿冷,打地铺不现实,沐春以一张画案为床,睡在外头,还没躺下,外头传来敲门声。   沐春顺手拿起书案上一块石头镇纸,声音低沉:“谁?”   “我。”朱瞻壑抱着两床被褥,“看到窗户还有灯光,想必还没睡,我给伯父送被子来了。”   哟,社区居委会给空巢老人送温暖了。   阿雷把朱瞻壑当贼防着,可是朱瞻壑一点做贼的自觉都没有,屡屡凑过去,和沐春的底线打擦边球。   面对朱瞻壑的糖衣炮弹,沐春开门,没有放朱瞻壑进来,堵在门口接过被子,“多谢。夜已深,世子请回。”   糖衣吃下,炮弹赶走。人在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朱瞻壑依然笑呵呵的,“伯父不用客气,我以前在云南的时候,经常去伯父家蹭饭,有时候还留宿在伯父家里,伯父也是热情接待我。”   那是因为天黑了老子怕你路上出事!老子不好交代!   沐春正要关门,朱瞻壑一手扶在门框上,沐春只好停住,否则门一关,就要夹断这个龙孙的龙爪。   朱瞻壑笑道:“差点忘记一件事——伯父和胡尚宫喜欢吃什么?明日早上我买了送来。”   沐春说道:“不用劳烦世子,我们一家三口明日去街上吃,她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   朱瞻壑摸着脑袋,“也对,天气冷,送来就凉了,伤胃,还是趁热吃的好。”   朱瞻壑终于把龙爪收起来,走了。   雨下一整晚。   次日胡善围先醒——她习惯早起,每天都要去后宫打卡上班。阿雷昨晚睡得太晚,梦中呓语,翻了个身,继续做梦。   胡善围悄悄起床,外间沐春蜷在画案上睡觉,大长腿无处安放,一旦伸直了,整节小腿就会悬空。   沐春睡梦中都皱着眉头,看来晚上没睡好。   胡善围伸手,用指腹当熨斗,熨平了沐春的浓眉。   沐春醒过来,晓得是妻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抓着妻子的手抱着怀里。   “你手凉了,我给你捂捂。”沐春小狗般用昨晚冒出胡茬的脸,蹭了蹭胡善围的手腕,问:“外头依旧还下雨吗?还下的话就不能去打猎了,山上路滑,小心阿雷摔着。”   沐春没有把小时候没有绝世好爹的遗憾全都弥补在阿雷身上了,我没有绝世好爹,我就去当别人的绝世好爹。   胡善围看着窗外,一夜秋风秋雨,大地的绿色基本消失,红枫似火,一半挂在树枝上,一半堆在树下,沐春又睡眼惺忪的问“下雨依旧”,胡善围想到了李清照的《如梦令》,便随口说道:“知否,知否,应是红肥绿瘦。”   原本是“绿肥红瘦”,现在深秋,就成了红肥绿瘦。   半文盲沐春不晓得啥意思,还以为胡善围的手摸到了自己怀里稍稍松弛的肚皮,立刻挺胸缩腹,说道:“马上要入冬了,长了一点点膘。”   真是对牛弹琴。   不过胡善围习惯了弹琴给沐春这头牛听,不介意老牛听不懂,顺势往沐春长了一层膘的肚皮一抓,沐春像个虾米似的蜷身躲避,可惜肚皮躲过一劫,某处陷入了胡善围的魔爪。   胡善围一把把把把住了。   沐春躺在画案上,就像早市肉铺砧板上的一块任人挑选的肉,要瘦有瘦,要肥有肥,任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咚咚咚!   门响了。   夫妻对视一眼。   门外传来朱瞻壑的声音,“起来了吗?我过来送热水,给你们洗漱之用。”   沐春身份保密,派人来送不安全,朱瞻壑便亲自跑一趟了。   社区居委会又来送温暖了。   沐春赶紧从书案上起来,顺手把被子一卷,开门,把尚有余温的被子递还给朱瞻壑,提过一桶热水,嘘声道:“阿雷还没醒,轻点声。”   朱瞻壑点点头,抱着被子走了。   胡善围看着冒着热气的水桶,低声道:“世子殿下有心了,你态度好一点。”   沐春把热水倒进盆里,试了试温度,要妻子先过来洗脸,“这小子大了,对咱们阿雷不安好心。”   胡善围正在弯腰埋头洗脸,闻言差点被热水呛着了,“说什么呢?他还那么小。”   护女狂魔沐春说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百。我宁可当一回小人,去度世子之腹。”   沐春用妻子用过的洗脸水胡乱擦了脸,阿雷醒了,正在梳头的胡善围说道:“天还早,你再睡会。”   “不睡了。”阿雷伸着懒腰坐起来,“今天不是还要去打猎么,玩着就不困了。”   为了赶时间,一家三口的早饭都是在马车里解决,到了郊外的牛首山,换了马匹当坐骑,沐春往箭壶里装满箭矢,阿雷则舍弃弓箭,随身带着几支佛郎机造的燧发枪,她熟练的给燧发枪上了油,清理细长的枪膛,擦的锃亮。   当然,这也是郑和太监下西洋时带回大明的玩意儿,已经把一箱子这样的新式武器送到火药厂,去深入研究(仿制),最新的样品已经造出来了,即将交给神机营试用。   “哟,现在的火枪都没有火绳了。”沐春好奇的拿起佛郎机燧发枪。   大明军队目前用的是火绳枪,全长大约有半人高,每一次使用,都要像放鞭炮似的点燃外面的引线,如果遇到大风大雨天气,火绳枪基本只能当一根铁棍子用了,根本点不燃。   阿雷指着末端的扳机,“拨动这个机关,里头有火石相撞摩擦,可以引燃枪里的火药。”   沐春心下有些失落,他曾经是冲锋陷阵的将军,动不动就大吼“把老子的佛郎机大炮推过来”,现在他退隐沙场才两年多,就已经跟不上大明军队前进的脚步了。   我大概和火绳枪一样,成为过时的老东西了。   阿雷把燧发枪递给他,“姐夫若喜欢,这炳燧发枪就送给你啦。”   一听这话,沐春立刻转忧为喜,这女儿没白养,懂得心疼老父亲了。   这才是真正的送温暖呢,沐春握着冰冷的燧发枪,却暖到了心底,摸了摸阿雷的头,“真乖。”   沐春决定,以后无论多晚,还是在家里等阿雷一起吃晚饭——大不了自己先吃一点垫一垫。   沐春用弓箭,阿雷用燧发枪,胡善围不善骑射,没有带打猎的家伙事,她的快乐来自于跟着沐春和阿雷身后捡猎物。   沐春许久没有摸弓箭,手有些生,前三箭都射空了,倒是阿雷端着燧发枪噼里啪啦扣动扳机,得了肥兔子一只。   廉颇老矣,尚能射否?沐春平生第一次开始自我怀疑。   阿雷和胡善围半蹲在一块山石上,“……你看着上头用来瞄准的小孔,左右眼睛一睁一闭试一试,瞄准的时候不要抖。”   阿雷教胡善围如何使用燧发枪,猎物是一只野鸡。   胡善围说道:“不是我想抖,这枪好重。”   阿雷:“那就尽量别抖,调整呼吸,你觉得有信心的时候就开枪。”   啪!   燧发枪的后坐力像是狠狠的给了胡善围左边肩窝一拳,这一枪当然打偏了,野鸡吓得屁滚尿流。   一旁沐春拉弓射箭,一箭中地,用最原始的方法狩猎成功。   “不玩了,不玩了。”胡善围揉着肩膀,“再玩老命都快玩没了。”   胡善围今年四十七周岁,在这个时代算是土埋半截的“老人”。   阿雷体贴的给胡善围揉肩膀,“姐姐才不老。”   这时沐春拍马捡了野鸡回来,“今晚把这只鸡炖了,给你姐姐报仇。”   “君子报仇,说报就报,不用等晚上。”阿雷指着山下的清泉,“我们把猎物烤了吃。”   宠女狂魔沐春当然依着阿雷,三人到了溪边,沐春提着猎物开膛破肚,处理干净,胡善围垒砌石头当临时炉灶,阿雷去了树林捡树枝生火,分工明确,配合默契,这是他们以前在云南经常做的。   此时气氛轻松融洽,像是回到了昆明隐居时的安逸时光。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很难找到能适合的木头,阿雷干脆捡起地上的椭圆形的松果,这种东西含着油脂,烧起来很是痛快。   阿雷捡着松果,身后蓦地传来沙沙之声,阿雷立刻警惕起来,担心有野兽,遂拿起背后的燧发枪,迅速转身,枪口对准。   “别动手,自己人。”来人居然是朱瞻壑。   阿雷松了一口气,放下枪,“你不是进宫躲着你父亲吗?怎么跑到牛首山了?”   朱瞻壑自来熟的帮忙捡松果,叹道:“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我进了宫,去了柔仪殿皇祖母梓宫那里,刚好遇到太子早上给仁孝皇后上香,换供品,见我来了,太子拿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一会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一会又说皇上亲征,这时候差不多打到那里去了,后来还要留我在宫里吃饭。”   朱瞻壑无奈的耸肩,“大堂哥跟着皇上亲征去了,我在东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和太子这种大人说话聊天累死个人,就借口说父王和母亲还在王府等我,提前出宫了。”   回家是不可能,等于从狼窝跑到虎穴,朱瞻壑想到昨晚沐春说过要来牛首山打猎,便跑来躲清静。   阿雷对此深表同情,“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朱瞻壑指着阿雷背着的燧发枪,“我听到枪声寻过来的。”   两人用衣服兜着松果,去了溪水边,沐春已经用木棍穿着猎物,弄好的烤架,万事俱备,只欠柴火。   一看到阴魂不散的朱瞻壑,沐春笑容不在。   朱瞻壑把松果堆在旁边,解释一番,“……太子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话比以前多了好多,比我爹还能说。”   胡善围晓得太子放飞自我了,说道:“小孩子不要在背后议论大人。”   老朱家的人都走极端,皇长孙朱瞻基是个锯嘴葫芦,啥都不说,嘴巴比河蚌还严实。   朱瞻壑则是啥都说,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朱瞻壑拍着胸脯,逞强说道:“胡尚宫,我不小了。”   难得出来玩一次,胡善围不想把暗流涌动的宫廷斗争扯到这里来,故意转换话题,说道:“是是是,你不小了,你是个成熟的大男人的,你是不是可以帮忙升火呢?我有些饿了,什么时候吃到香喷喷的烤肉?”   朱瞻壑遂用火镰打火,鼓着腮帮子吹气,火苗迅速蔓延开来,松果油脂多,易燃易爆炸,发出噼啪之声。   阿雷坐在火堆旁边擦枪,枪膛若不干净,极容易炸膛,有些运气不好的人,半张脸都会被炸烂。   听到火堆松果发出的动静,阿雷觉得不安全,顺手提着朱瞻壑后脖子的衣服领子,把他的脑袋往后拽,“离火堆远一点,小心火苗崩到眼睛。”   沐春正在往肉块上撒盐,看到阿雷关心朱瞻壑,手指头还碰到了他的后颈,顿时不好了,这盐仿佛洒在了心里,各种滋味涌上来。   “我来烧火。”沐春施展洪荒之力,单手把跪趴在火堆旁的朱瞻壑提起来,放到一旁,“松果不够,你再去林子里捡一些过来。”   朱瞻壑摸着后颈,一点都不恼,嘿嘿笑着去捡松果。   伸手不打笑脸人,见朱瞻壑天真纯洁的样子,沐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心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朱瞻壑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傻大个,没多少心眼。   沐春决定待会吃饭的时候,多分给朱瞻壑一块肉吃。   且说大家各司其职,为了午饭努力,却不知林子有人暗中观察他们四人。   正是汉王朱高煦。   且说汉王教子,亲爹亲征去了,无人妨碍他教训儿子,说话便重了些,还动了手,把朱瞻壑逼得离家出走。   朱瞻壑从五岁开始就玩这一招,汉王已经习惯了,汉王妃心疼儿子,劝汉王:“他如今大了,要面子,你又打又骂的,他怎么受得了。”   汉王自然是说“慈母多败儿”,汉王妃不愿意了,怼过去,“王爷总是拿壑儿和东宫的朱瞻基比较,可是太子教朱瞻基的时候打过没?骂过没?朱瞻基照样样样都出众,压壑儿一头,子不教,父之过,王爷该反思自己教育方法不对了。”   汉王气得语塞,在王府生闷气,下令管家晚上不要去找朱瞻壑了,由得他去。   翌日,宫里的眼线来报,说朱瞻壑进宫了,在柔仪殿遇到太子,太子和他说了好多话云云。   只要涉及太子,汉王就来了精神,想把儿子叫过来,一五一十复述太子和他说了些啥,遂派人在宫门口守株待儿,跟踪朱瞻壑来到牛首山。   汉王只想找儿子,却没想偶遇了胡善围姐妹——以及,一个神秘的男人。   由于隔得太远,望远镜看到的人脸很是模糊,汉王认不清这个男人是谁。   但是,男人和胡尚宫很是亲密,男人生火吹气,满面尘灰烟火色,去了溪边洗脸,胡尚宫拿着帕子,蘸着溪水,给男人擦脸。   洗干净了,男人握着胡尚宫的手搓揉,还把她的手放在颈脖处暖着!   这一幕冲击力太强了,偷窥的汉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接着看,这一看不得了,他看见男人正在亲吻胡尚宫的脸颊!   原来胡尚宫的绯闻不是空穴来风,一个女官,不安分守己在宫里待着,每天出入宫廷,原来回家照顾妹妹是假,和男人相会才是真。   这个被胡尚宫“金屋藏娇”的野男人是谁?   而且,从儿子的表现来看,儿子应该认识这个男人。 第233章 父愁者联盟   瞧瞧宝宝发现什么!   汉王兴奋得苍蝇搓手,乐极生悲,手里的望远镜乓的一声掉在岩石上,镜片裂成蜘蛛网般的纹路。   汉王连忙捡起来,看是否还能抢救一下,端起来远望,眼睛差点被龟裂的镜片反光刺瞎了。   无奈,汉王只得放弃,看着远处蚂蚁般的四个小人围着火堆吃烤肉。   汉王细思极恐,胡宅和汉王府是邻居,且外头关于胡尚宫的流言蜚语就没有停息过,汉王一直觉得只是谣言。   胡尚宫青春依旧,相貌清秀,且大权在握、身居要职的女人自有一番普通女人没有的风情,这种风情对于男人而言,大多有两种看法。   第一种是蔑视和惧怕并存,觉得胡善围身为女子,不守本分,当女官就好好在宫里当差就是了,还每天进宫出宫,回到家里住,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可是胡尚宫是天子近臣,直达圣听,协助张贵妃料理后宫,得罪了胡尚宫的官员下场都很惨——被锦衣卫下了诏狱,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被翻出来,谁都不是圣人,有几个人禁得起细查?丢官的丢官,被贬的被贬。   第二种是男人隐秘又羞耻的征服欲。三朝五品尚宫,很是了不得了。因为即便是朝廷的官员,能够从洪武,建文,干到永乐朝的三朝官员都是稀有物种,鬼知道他们都经历了些什么,是智慧和运气的双重结合,才能活到现在。   经历一轮狼人杀可以说是普通,二轮是运气,三轮是智慧,但十轮狼人杀都能活下来的人可以说是祥瑞了。   一个女人,在宫廷斗争里一路厮杀,皇帝为她破例容许女官住在宫外,智慧地位权势容貌,她全都有。   如果能把这样的女人拥在怀中,关在后宅,让她为自己折腰,低头,该是多么梦幻的场景。   但是第二种男人只是想想而已,在现实当中,他们连正眼看胡尚宫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在脑子里过过瘾,然后被背后编排胡尚宫在外头养野男人的谣言,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半老徐娘那里能忍得住寂寞……”   现实里征服不了,或许还要匍匐在对方脚下,自己得不到,内心难免有这些龌蹉的念头:我得不到,我就轻贱你,朝你身上泼脏水,一个养了不知多少野男人的女人是脏的,我睡不到你,是我运气好。   以前汉王是不相信的,因为胡尚宫是邻居,而且长子朱瞻壑经常往胡家跑,在云南的时候,还时常在胡家吃饭留宿,如果胡尚宫真有什么不检点,朱瞻壑难道是个眼瞎的?   可是今日眼见为实,汉王不信也得信了。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朱瞻壑要瞒着他这个亲爹,从来没有透露半句。   难道我养了一个假儿子?在云南跟随黔国公学骑射的时候被掉包了?   一瞬间汉王脑子里演了至少二十集“换子成龙”、“命运调换”的狗血剧,不过,也只是一瞬,长子在云南的时候是住在五皇叔周王府家里,周王是他亲叔叔,不会骗他的。   望远镜摔碎了,汉王又担心打草惊蛇,只得先回王府,守株待儿,好好审一审儿子。   朱瞻壑人如其名,壑,坑也。他贸然来牛首山的举动坑了胡家三口、坑了自己、也坑了亲爹汉王。   沐春的身份,和胡善围的隐婚是个不能说秘密,不知道比知道安全。   此时水坑弟弟对自己浑然天成的坑人本事浑然不觉。松果烤熟的肉块自有一番风味,吃饱了四个人继续打猎,沐春毕竟是老将了,上午短暂的生疏之后,下午扳回一局,几乎箭无虚发,刚刚找回手感,沐春就开始飘了,还抱怨阿雷燧发枪的动静太大:   “打猎还是得用弓箭,猎物细无声,你一枪打过去,炸雷似的,把其他猎物都吓跑了,咱们今天又没牵着猎狗出来,半天都看不见一个猎物。”   胡善围护着女儿,“你自己喜欢弓箭就行了,拉弓还能拉出优越感来。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阿雷拿起沐春的弓箭,试着拉动弓弦,只拉到一半就放弃,“我力气不够嘛,拉到不到底,射程够不着,箭矢中途就掉下来。弓箭和燧发枪各有所长,只是我个人适合用燧发枪。”   朱瞻壑乱入,找存在感:“我也是,我也更喜欢燧发枪。”   沐春:老子没有问你!   沐春看着朱瞻壑和阿雷两个娴熟使用燧发枪,拇指磨蹭着外祖父冯国用传下来的弓箭,木器不同于铁器,无论怎么保养,木器会老、会腐朽,甚至断裂,尤其是拉满弓的时候,他都听见弓箭里传出细微的噼啪之声,像是关节错位似的,这张弓的生命要到头了。   沐春不敢用了,害怕拉断,用起了阿雷送给他的燧发枪,越用越顺手,唉,老东西总会被新的东西淘汰,要跟上年轻人的步伐啊。   这次沐休日堪称完美——如果没有汉王偷窥的话。   为了保护隐私,胡家三口先走,朱瞻壑看着天色黑了,要关闭城门时才擦着时间回城。   城门口早就蹲守着汉王府的人,一哄而上,围住朱瞻壑,要他回家。   朱瞻壑大叫道:“救命啊,坏人光天化日之下抢小孩啦!”   守城的士兵把汉王府的人包了饺子,汉王府的人被迫亮出腰牌,世子,皮一下就开心了哈!   朱瞻壑以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被带到汉王府。   汉王把门窗都锁死了,确定儿子无路可逃,“你今天去那里了?”   朱瞻壑:“进宫,给皇祖母上香。”   汉王敲着桌子,“下午呢?”   朱瞻壑:“出城了,在城外闲逛。”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汉王说道:“中午和胡尚宫一家人吃的烤肉香吗?”   朱瞻壑的瞳孔猛地一缩。   汉王知道自己一击即中,很是得意,故意套他的话,“我小瞧你了,你小子厉害啊,小小年纪,瞒了老子这么久,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胡尚宫在外头有男人了?”   汉王想要通过儿子,把胡善围的野男人钓出来。   谁知朱瞻壑初时惊慌,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是的,要不父王为何没有早点问我呢?”   朱瞻壑心里咯噔一下,晓得自己坏事了,他去牛首山时,父王一定偷偷在背后跟踪,结果却是意外收获。   朱瞻壑很是自责,把沐春给暴露出来了,还会给胡家带来麻烦。   怎么办?朱瞻壑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孩子,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要慌,我先搞清楚父王知道多少。   汉王一噎,说道:“你不要在这里和我打哑谜了,咱们是亲父子,有什么秘密不能分享呢?你之前瞒着我,一定有什么苦衷吧,说来听听,为父一定护着你。”   心想硬的不成,就来软的。   朱瞻壑是个油盐不进的脾气,“父王不是很厉害吗,都会跟踪儿子了,想必凭父王的本事,查到那个那人的底细简直小菜一碟,何必在这里问儿子呢?儿子累了一天,想要洗洗睡,不奉陪了。”   汉王恼羞成怒,“逆子,站住!”   听到父亲吼自己,朱瞻壑心里居然很高兴:我赌对了,父王只是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但不知道这个人是官方宣布死亡十二年的黔国公沐春。   朱瞻壑说道:“父王别白费力气了,这是个不能碰的秘密。何况,父王知道了又如何?难道父王想用这个要挟胡尚宫?”   要挟谈不上,不过在关键时刻可以利用一下。汉王被戳中了心思,嘴上却说道:“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尚宫过不去?多知道一些,免得将来说错话,得罪人都不知道。你是汉王世子,你不帮我谁帮我?”   朱瞻壑叹道:“父王,我现在就在帮您,您知道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惹来麻烦。父王,您要相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害汉王府的。”   汉王见儿子软硬不吃,就打起了亲情牌,“好,我相信你。只是,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朱瞻壑也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先稳住父亲,点头道:“嗯,儿子一定会的。”   一定会保密的。   父子相视一笑,和好如初。   汉王看着叛逆期的儿子,很是惆怅,软硬兼施,打骂无效,儿子根本不服管。   唉,愁死了。   已经在土里埋了十五年的西平侯沐英:欢迎加入父愁者联盟。   汉王不死心,偷偷派人化装成乞丐,分散在胡宅几个进出的门户蹲守,一定要找到蛛丝马迹。   三天后,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找汉王。   不再是平时偷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画舫,而是亲自登门拜访,叩响了汉王府的大门。   汉王殷切接待纪纲,纪纲递给他几张肖像图,问:“这是你们汉王府的人?”   汉王定睛一看,哟,这不是他派出去蹲守胡尚宫背后的野男人而伪装乞丐的狗仔队吗?   汉王不承认:“不认识。”   纪纲说道:“哦,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这几个人目前正在诏狱里做客,我要兄弟们放开手脚审讯。”   诏狱的手段,汉王是明白,纪纲的外号是玉面罗刹,人有多美,心就有多狠。   汉王揣着明白装糊涂,“纪大人,这些人犯了什么错?”   纪纲食指轻点肖像图,“胡尚宫的宅邸四周平时有三个乞丐蹲守,这几天突然多出几个抢饭碗的,一条街顶多只能有两个乞丐才正常,除非是繁华的集市。人数一多,就会引人怀疑。”   汉王:“哦,原来如此,不过乞丐们争地盘,抢饭碗,至于惊动锦衣卫,送到诏狱去嘛?”   纪纲说道:“那三个乞丐就是我们锦衣卫派出去保护胡尚宫的密探,胡宅女人当家,怕有人骚扰,惹来闲话,所以但凡在胡宅附近出现闲杂人等,我们锦衣卫都不会放过。”   “真正的乞丐大多往闹市去要饭,何况他们个个年轻力壮,一点都不像要饭的,我们就把他们都抓走了。”   汉王这才晓得自己踢到铁板了,仗着自己的亲王的身份,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纪大人还没开始审问,为何直接来我汉王府?”   纪纲指着汉王府内宅,“是汉王世子说最近汉王在牛首山偶遇了胡家人,很想知道那天和胡尚宫一起打猎的男人是谁,问了好几遍世子都不答。”   原来被亲儿子出卖了!   这坑爹的儿子啊!   看着汉王的神色,纪纲一笑,“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卑职很理解汉王。不过,胡尚宫身为三朝尚宫,身上有许多不能碰的秘密,只有皇上等几个人知晓,否则,皇上怎么会破例容许胡尚宫住在宫外?”   汉王不服气,“难道凭本王亲王之尊,也不配知道这个秘密?本王的儿子都知道。”   汉王不理解,朱瞻壑还是个孩子,他是我儿子,他还能越到老子头上去?   纪纲说道:“世子是误打误撞,且立下了不得告密的誓言。今日我登门来此,是想给汉王殿下提个醒,皇上不想让殿下知道的,殿下知道了也是不知道,知之为不知,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观察汉王神色有些羞恼,纪纲放缓了语气,和他攀交情,“你我之间,不用说废话,打机锋,所以我说话直了些,殿下勿恼,实则此事关系重大,是大明传了三朝的秘密,胡尚宫是后宫的人,殿下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伸手必被捉。殿下的前程要紧,莫要因小失大啊,为了这些不想干的事情,失去圣心就不好了嘛。”   纪纲早就不是以前肤白美大长腿的花瓶了,现在他的头脑能够匹配上他的颜值。   这一番话下来,汉王脸色明显好转,觉得纪纲是为了自己着想。   汉王一叹,“算了算了,胡尚宫是三朝元老似的人物,必有各种奇遇,既然父皇默许,本王还能说什么呢。”   纪纲说道:“这就对了嘛,汉王殿下有要紧的事情做,不要为胡尚宫的事情分神。胡尚宫背后的男人是谁都对汉王殿下造不成威胁,殿下如果实在遏制不住好奇心,想要一个答案才罢休,就当那个男人是我行了吧。”   噗!   汉王正在喝茶呢,闻言狂喷出一口茶水。当年他还在京城为人质的时候,纪纲的确和胡善围传过一阵子绯闻来着,说两人暗通曲款多年了,互相爱慕,但凡胡善围出差,必定是纪纲护卫。   孝慈皇后在亲蚕礼遭遇刺客,胡善围命悬一线,也是纪纲出面解围,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假假真真,传得满天飞,当时还是世子的大哥严令三个弟弟妹妹不准传谣言,汉王的记忆尤其深刻。   汉王一边咳嗽,一边打量着纪纲,那天望远镜看不清人脸,但是轮廓有些似曾相识,很是俊秀,哎呀,好像和纪纲很像啊。   蹲守胡宅附近的乞丐是锦衣卫的人。   胡尚宫每天进出宫门招摇过市,是锦衣卫护送的,风雨无阻。   有官员在路边耻笑胡尚宫,骂她不知廉耻,也是锦衣卫抓到诏狱里修理一番,翻了旧账,削官的削官,贬的贬。   我发现胡尚宫外头有男人,逼问了儿子,第一个找上门来,要我闭嘴的还是纪纲。   莫非……   汉王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惹不起惹不起!汉王心道,一个胡尚宫就够可怕了,再加一个纪纲,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对储位发起冲锋呢。   还是专心给父皇打小报告吧,太子最近干了什么坏事来着?   对了,太子最近又在岳父彭城伯府新盖的省亲别墅里举办了文会,最后走的时候,看中了伯府里倒酒的漂亮侍女,小舅子彭城伯把侍女认作干女儿,改姓了张,梳洗干净了,由彭城伯太夫人带着进宫,给张贵妃磕了头。   张贵妃把张氏的八字送到钦天监,得到的结果是宜家宜室,大吉大利,便同意了张氏进东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由于东宫郭良娣怀孕,不便侍寝,轮到这个新鲜的张美人承恩雨露,几乎夜夜都不得闲。   太子白天忙政务,晚上忙着洒雨露,一个月上秤称体重,居然瘦了四斤!   当然,由于太子体重基数太大,少了四斤肉看不出来。   太子赶紧向父皇报喜,说儿臣瘦身成功了。   永乐帝回信,又是一通骂,说朕留你在京城,是要你监国,不是要你养生减肥的!   太子回信,说最近天冷,晚上批完奏折饿得头晕心慌,晚上吃了点夜宵,刚瘦的四斤又长回来了……   永乐帝看了回信,顿时无语,正好汉王的小报告又来了,说东宫多了一个张美人,太子沉迷女色云云。   又是这种东西!永乐帝看了开头,就弃置一旁,懒得继续往下看,耽误时间。   永乐帝看了纪纲送来的密信,禀告了汉王跟踪世子朱瞻壑,却无意中撞见了胡家三口在牛首山打猎游玩,沐春差点暴露。汉王派人伪装乞丐暗中观察胡宅,想要挖出沐春,被锦衣卫阻止了。为了堵住汉王的嘴,纪纲亲自上门,又为胡尚宫担了一次虚名。   永乐帝看了纪纲的密报,心下不悦:汉王心太大了,居然把手伸向朕的尚宫身上,后宫是朕的后宫,就连东宫都刻意和胡尚宫保持距离,你去查胡尚宫的底细作甚?   再看到案头堆积如山汉王给太子打的小报告,永乐帝觉得再这样放任下去,汉王恐怕要越走越歪,是时候敲山震虎,要汉王收一收不该有的心思了。   此时永乐帝正在北平,时不时出征和鞑靼人交战,以防止鞑靼人乘着入冬来大明打劫,骚扰边关。这一次永乐帝出征,命皇长孙朱瞻基留守北平,一应北方的军事政务,都交给皇孙处理。   一时间,朝廷太子监国于南,皇长孙监国于北。在这个冬天,东宫全所未有的的得到了重视。汉王的心是哇凉哇凉的,他的小报告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还让父皇对东宫反而多了份信任。   为什么!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新的一年到了,永乐九年,刚刚开春,永乐帝亲征回到北平,对皇长孙监国于北的政绩很是满意,大手一挥,封了皇长孙为皇太孙!   听到这个消息,汉王心里是崩溃的。 第234章 生命潦草,我不弯腰   你不努力一下,都不知道什么是绝望。   朱瞻基册封为皇太孙的消息从北平传来那天,正下着春雨。   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的拍,汉王的心就像被刺刀狠狠的宰。   我是等待一个储位,还是在等待沉沦苦海?   汉王临风洒泪。   父皇册封皇太孙,就是认定了太子的储位不动摇。   无论太子是好是坏,有没有本事监国,父皇都认了。   汉王暗中指使手下上奏本,说皇上您还年轻,正值壮年,且已经立了太子,何必多此一举立什么皇太孙呢。   永乐帝早有准备,统一回复:   你们以前不是说太子身体不好,是个瘸子,万一突然暴卒,国本动摇,朝廷人心惶惶,并以此为由废太子吗?   朕现在觉得你们说的有一定道理,所以朕立了皇长孙为皇太孙,双保险,无论太子将来身体如何,会不会暴卒,大明都有现成的国储,让皇太孙顶上便是。   永乐帝擅长骚操作,这一招打脸,着实又快又准,反正话都是你们说的,服不服吧。   这下群臣悔不该当初上什么废太子的奏折了,真是自己打自己耳刮子。   永乐帝怼得群臣无话可说,只得接受现实。   汉王更不能质疑永乐帝的决定,天上在下雨,心里在滴血。   朱瞻壑打着一把伞,为父亲遮风挡雨,“父王,小心着凉。”   汉王一番争名逐利之心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顿时看起来老了好几岁,心灰意冷,叹道:“从今往后,咱们父子两个见到皇太孙,就要行君臣之礼了。”   一旦立为国储,就是君了。在皇家,国礼高于亲礼。皇族相见,需先行国礼,再行亲礼。   汉王比皇太孙朱瞻基辈分高,但是朱瞻基是君,汉王须先向朱瞻基行礼。   宝宝心里委屈啊!向太子大哥行礼就算了,谁叫他会投胎呢,早三年就去母后肚子里投胎了,可是大侄儿朱瞻基……瘦成一根竹竿的模样,身高才到自己胸膛,我还要向一个孩子行礼?   汉王在京城当人质时都不曾受过委屈,谁敢轻贱他,他就打回去,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弯腰。   生命潦草,我不弯腰!   汉王咽不下这口气啊!   朱瞻壑安慰父亲,“父王,您想开点,难道只有您一个长辈向皇太孙行礼吗?那些公主姑姑们、外头的藩王、还有在北平驻守的三皇叔赵王,见到皇太孙也一样行君臣之礼啊!”   父愁者联盟盟主、汉王朱高煦内心暴风雨哭泣:呜呜,这坑爹的儿子,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讽刺我?我怎么觉得越听越难受呢?   一边是愁云惨淡,一边是喜气洋洋,东宫听到这个消息,简直高兴到爆炸,三百斤的太子脂肪在尖叫,肥肉在颤抖,反复问太子妃:“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皇上封基儿为皇太孙?”   太子妃笑道:“千真万确,太子的眼睛都没花,殿下看到的黑纸白字,一个不差。”   郭良娣闻讯,抱着四个月的儿子过来恭喜太子妃,“姐姐生养的好儿子,有了皇太孙,东宫的储位就稳了。”   又逗弄襁褓里白胖儿子,“恺儿啊,你长大了要好好学学你大哥,娘要求不高,学到一半就够了。”   郭良娣在太子孝期结束后的除夜里狠狠要了太子三回后立刻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朱瞻恺。   太子妃接过襁褓,满心欢喜,“瞧瞧恺儿这对灵活的眼睛,将来肯定不比大哥差,或许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郭良娣听了,笑道:“皇太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恺儿如何能和皇太孙相提并论?只希望他将来不是个蠢材,能够助皇太孙一臂之力,我就阿弥陀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子见到小儿子,也抢过去抱着,逗孩子玩,谁知太子平时不是忙公务,就是忙撒雨露,朱瞻恺很少见到父亲,且他习惯见到温柔漂亮的女性,突然眼前凑过来一个大猪头,谁能受得了?   大人都受不了。   何况,朱瞻恺是个小婴儿,不仅被猪头吓哭,还被吓尿了,尿了父亲一身。   太子妃见太子尴尬,忙接过孩子,递给郭良娣抱去换衣服,说道:“童子尿吉利,辟邪。”   两个健壮的太监扶着太子去换衣服,这时女医来报,也是满面喜气,说张美人怀孕了。   这个张美人就是太子妃娘家彭城伯府献进宫的美人,伯府精心调教过的奴婢,本来是打算将来给太子妃固宠用的。   因太子听了胡善围的劝告,要故意演戏露出破绽和缺点,放飞自我。夫唱妇随,太子妃和娘家打招呼,故意要张美人在太子在张家省亲别墅开文会的时候倒酒,做出太子“色令智昏”,向大舅子讨要美人的荒唐丑闻。   太子真是为了储位豁出去了,每天公务累的要命,晚上还要去吭哧吭哧耕张美人这块处女地,播撒雨露,现在张美人怀孕,长子又封了皇太孙,太子彻底松了一口气。   太子妃忙命人备了礼物送给怀孕的张美人,还问刚刚换了干净衣服的太子,“张美人第一次怀孕,殿下要不要去看看她?”   太子惬意的往罗汉床上一歪,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肥肉快要被甩出去了,“不去不去!孤又不能帮张美人生孩子,这些日子快把我累死了,孤要休息一段时间,纵使天仙下凡,也不会宠幸了。”   我为储位睡女人。不,不是我睡了女人,是女人睡了我。   太子累啊,三百斤的大胖子能够坚持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   太子妃说道:“好吧,张美人出身低微,只是我娘家的家奴,殿下不用费心思,但是郭良娣呢?侯门贵女,殿下可不能亏待了她。”   “孤亏待她?孤敢亏待她?孤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太子问题三连发,有些委屈,“孤对郭良娣和对你几乎是一样的,郭良娣生的恺儿都四个月大了,孤还怎么对她?”   太子妃神秘一笑,说道:“殿下也知道恺儿四个月了啊?太医和女医都说过,女人生孩子过了四个月,就可以正常同房,准备下一次受孕了。我生了三个儿子,殿下也至少给郭良娣三个孩子才算公平。”   太子听了,只觉得肾疼,哼哼唧唧的,“你们两个还真是情同姐妹,你比郭良娣还着急她的二胎。孤求求你们了,让孤休息一段时间行不行?孤委实太累。”   太子妃一听,更催着太子去睡郭良娣,还不惜故意曲解太子的话,使出了激将计:   “什么?殿下宠幸张美人就很行,去宠幸郭良娣就不行了?这是什么毛病?是嫌弃郭良娣产后身子不如以前窈窕了?”   太子气急败坏的摇头,“怎么会!孤自己是个胖子,怎么会嫌弃为孤生下小儿子的郭良娣,何况郭良娣又不胖,她比以前丰满了,更加好看。”   太子妃指着郭良娣宫殿方向,“既然如此,殿下今晚去那边睡,郭良娣十月怀胎加上养恺儿四个月,已经十四个月不曾受到太子恩宠了,这如何使得?连我都看不过眼了,晚饭我要尚食局准备一些进补的食材,助太子一臂之力。”   无论宫廷嫔妃还是普通贵妇,母亲都不亲自喂奶,全交给奶婆喂养,孩子一出生,贵妇们就喝了断奶的汤药,好保养身子,一般下个月就正常来癸水,调理三个月,就可以再次受孕。   这个是出自优化生育率的考虑,让贵妇们更有效率的生孩子。因为产妇如果自己喂奶,给孩子哺乳,一般哺乳期的女人是很少来月经的,尤其是前半年,因而受孕的可能性极小,这是人类繁衍的自然规律,保护已经出生婴儿得到足够的营养和照顾。   金钱和地位能够打破原始的自然规律,通过请奶娘的方式,让有条件的家庭生更多的孩子。   所以古人追求儿孙满堂,多子多福,并非只是对生殖的原始崇拜,主要还是诏现了家族财富和地位。   郭良娣生完孩子四个月,身体和心理上都做好了再次受孕的准备,今日抱着朱瞻恺来正殿恭喜朱瞻基封皇长孙,何尝不是一种暗示呢?   郭良娣总不能对太子直说:我已经十四个月没有睡过你了,是我的身材不好,还是我的出身不好?经过四个月的调养,我的子宫已经重新装修完毕,可以迎接下一个胚胎入住了。为皇室开枝散叶,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再累你也要起来给我耕地撒种子!   太子一想,太子妃说的蛮有道理,是时候去郭良娣那里干活了,再不去,恐怕有人以为郭良娣失宠,或者我不尊敬郭家。这可不行,郭家是东宫一大助力哇。   太子只得生无可恋的躺倒,养精蓄锐,“好,孤听你的安排。”   太子妃大喜,“我这就派人告知郭良娣,要她好好准备准备。”   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郭良娣将门虎女,身体素质是杠杠的,当晚又狠狠要了太子三回,到了月底,郭良娣癸水未如期而至,又怀孕了。   太子妃自是为郭良娣高兴,太子终于完成任务,可以收工了,搬到正房去睡。   谁知刚吹灯,太子觉得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时,太子妃对他动手动脚。   太子直觉双腿打颤,“求求你饶了我吧,你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还不知足。”   “我想要个女儿。”太子妃很坚决,“女儿是娘的小棉袄,我现在三十出头了,再不怀孕,以后就更难怀上。再说现在东宫一屋子小子,殿下不想要个可爱的小郡主么?”   想。   太子没得办法,这事别人代替不了,只得自力更生。   太子妃宣布怀上第四胎时,永乐帝终于亲征回来了,凯旋而归,皇长孙朱瞻基也跟着一起回京,留下三皇子赵王朱高燧守住北平。   与此同时,北平天寿山的皇陵也已经修建完毕,仁孝皇后的梓宫可以下葬,入土为安了。   这一次,汉王似乎开了窍,他不再留恋京城的权柄,跪地苦求永乐帝,毛遂自荐,要担任护送母亲孝慈皇后梓宫北上天寿山安葬之职。   其实永乐帝本想要皇太孙亲自护送梓宫北上的,这是一笔无形的政治资本,在孝道上加分。   但是,永乐帝看着二儿子汉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欲绝,丧母之痛和丧祖母之痛不一样的。   汉王比太子哭得声音更大,更伤心,嗓子都要嚎哑了,最后干脆晕倒在母亲梓宫前,情真意切。   永乐帝毕竟是个父亲,看着哭晕过去的儿子,他心软了,心想汉王定是改了过去的性子,慢慢回转,不再总是中伤东宫了。   永乐帝决定给二儿子一个机会,当爹要一碗水端平,既然封了东宫朱瞻基为皇太孙,那么护送仁孝皇后北上下葬的重任就要交给汉王。   汉王动身之前的前夜,永乐帝在柔仪殿用小楷抄写《般若波罗蜜心经》:   “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落款是“永乐十一年夫棣为亡妻仁孝皇后抄心经一卷”。   永乐帝一共抄了两份。   明天,汉王朱高煦就要把停在这里六年的仁孝皇后的梓宫送到北平天寿山安葬了。   永乐皇帝朱棣在殿里抄了两卷《心经》,然后他将怀里一把仁孝皇后用过的梳子拿出来,细密的梳齿留住了皇后几根头发,他一直带在身边。   永乐皇帝小心翼翼把一根根缠绕在梳齿上的头发绕出来,整理成一小束,然后剪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和亡妻的头发编织在一起,分为两束,分别卷进两张《心经》中。   之后,用金线将书札捆好,像是给里头交织的头发盖上第二层棉被,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书案上有两个双胞胎似的,金光灿灿,出自同一个模子,同一个工匠之手的铜鎏金释迦牟尼佛像,永乐皇帝打开底座,将两份金线缠束的书札分别塞进佛像的空心里,盖上底座。   仁孝皇后的梓宫下葬天寿山,从此以后,只有这两尊佛像里藏着的一缕头发陪着永乐皇帝度过余生了。   永乐帝守着亡妻的梓宫,枯坐一整晚,都不曾合眼。   早上,汉王迎仁孝皇后梓宫出宫,太子,皇太孙皆一路哭送到城外的龙江驿渡口,目送梓宫抬到船上。   奉天殿,一夜鬓发苍白的永乐帝把礼部尚书叫来,吩咐道:“朕百年之后,与仁孝皇后合葬天寿山皇陵,此陵就取名为长陵。”   长陵,长相思之意也。   长相思,摧心肝! 第235章 眼镜妹   随着仁孝皇后在柔仪殿的梓宫移到北平天寿山安葬,迁都北平之事再次由永乐帝提出来。   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疏通一大半了。   通过长达两年多的亲征鞑靼,以攻为守,北方边关的国防也加强了。   亲征的时候,北平就是永乐帝的大本营,已经有工部的官员测绘土地,画出了新都城和新皇宫的图纸,做好了初期的选址的工作。   我老婆葬在北平天寿山,将来我也会葬在那里。   ……总而言之,肉都下到锅里给你炖了,你还敢不付钱,拍拍屁股走人吗?   永乐帝如此铁腕,群臣不同意也得同意,于是乎,在强悍的高祖皇帝时代都没有实现的迁都的愿望,在永乐帝手中实现了。   永乐帝为了表示出迁都的决心,下令后年,也就是永乐十三年会试地点在北平,各地举子都要去北上考试。   听到这个决定,群臣简直无语了。   礼部尚书说道:“北平连贡院都没有,各地举人在何处考试?还有会试考完发榜,还有皇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之后出榜单。考场在北方,皇上在南方,难道要举人们在考棚里考三天,又匆匆南下,千里迢迢来京城参加殿试?”   作为一代雄主,这些困难在永乐帝眼里都不是事儿,说道:“前元在北平留有现成的官衙,朕看前元礼部衙门的就不错,一应房屋楼舍都是齐全的,就要工部去加急改造一番,会试肯定能如期举行。至于之后的殿试嘛……”   永乐帝沉吟片刻,“朕明年还要去亲征,顺便去看新都城建造的如何,会试在春天举行,朕刚好可以在北平主持殿试。”   想了想,又道:“既然北平已经定为新都城,那就该改名叫做北京。”   永乐帝在北平,不,是北京就藩多年,又是屯田,又是疏通河道搞基建,因战乱和都城南下而日渐的衰弱的燕地为之复兴。   永乐帝在燕地深耕多年,威望颇高,很多当地百姓甚至只知燕王,而不知皇帝。   那里也是他和仁孝皇后一起度过青年和中年的地方,相爱相守,相互扶持,仁孝皇后也是因守护北京城而受伤,毁了原本健康的身体。   无论处于军事、政治,还是南京皇宫因填湖造地逐年地陷,宫殿地基不稳,频频出现塌陷,渐渐不能住人的原因,永乐帝对北京这块地的浓厚私人感情也是重要原因。   迁都就像天花板的第二只靴子,终于实锤了,有人觉得沮丧,不想离开江南温柔富饶之地,去北方吃风沙。   但有人看到了机会和商机。   比如两年之后的会试,中华大地,路程遥远,很多举人都是秋闱得中,取得会试资格后,就立刻赶到京城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如果距离京城近还好,走了个十天半个月就到,倘若是云南,四川,广东这种偏远地区的举人,就必须立刻启程,所以有“上京赶考”之说,旅程紧,得赶啊。   如果是往年落榜的举人,为了专心准备下一次大明国家公务员入职资格考试,或者省点路费,就干脆就留在京城读书复习,准备三年后再战。   现在会试地点改在新都北京,这些举人早早到了北京备考,要不要租房子?要不要吃饭?要不要搞娱乐活动?   自古以来学区房都是最抢手的呀。   就在一些人惆怅迁都时,另一些人已经抓住商机,最先搬到了北京买地买房,等着房价飞涨了。   所以,迁都,不仅仅是劳民伤财,迁都也意味着更多的机会,是个庞大的基建工程。   与此同时,大明宝船厂四十艘大海船造好了,郑和太监带领二万六千八百多人登船,这其中包括官员水兵、阴阳师、一百多个大夫、通晓各国语言的翻译、一百四十多个负责记录的书手,还有几十个太监等等。   最大的海船就像三进豪宅,甲板可跑马,还有果园菜圃等等,国人无论去那里都喜欢种菜自给自足。   郑和太监下西洋那天,阿雷并没有去相送。   她在宝船厂书房里,一张张整理着大船各个局部的图纸,她在这里干了两年了,为了精准的画出图纸,她自学算术,胡善围也为她收集了各种算学书籍,在大海航行的海船,有她的一份功劳。   两年的时间飞驰而过,阿雷眨眼从女孩变成了十三岁的豆蔻少女,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喜欢算术、绘图,当一根根木头或者轴承铁器通过裁剪、打磨、拼接在一起,就像赋予了新的生命,这让阿雷兴奋不已。   由于长时间专注的伏案工作,甚至挑灯夜战,阿雷的眼睛有些伤着了,看书的时候觉得字迹模糊,头总是不知觉的越伏越低,胡善围发现阿雷眼睛出了问题,连忙勒令她不准晚上看书了,还为她弄了一副西洋的眼镜,用于白天看书时佩戴。   有弧度的玻璃镜片、眼镜架子是海底珍贵的玳瑁磨制而成,轻便舒适,末端穿有小孔,系着两根绳子,绳子挂在耳朵上,或者在脑后系成绳结,以固定架在鼻子上的眼镜。   有了眼镜,阿雷不用低头也能看清楚字迹,颈椎不再疼痛了。   郑和太监下西洋,大概两年才能回来,阿雷一下子成了失业下岗人员。   身为女性,不能登上自己出力建造的大海船去远航。   阿雷也不想让姐姐姐夫为她担惊受怕,只得压抑了内心的渴望。她现在身形雌雄莫辩,还能勉强装作小太监跟着郑和太监忙里往外,等郑和太监两年之后回来,她就已经十五岁了,再怎么女扮男装都掩饰不住的,所以她这次失业,以后根本无法再就业了,等于终身失业。   阿雷心里很是失落,没有勇气去送郑和太监,怕自己当场忍不住哭出来,便来到宝船厂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这个让她快乐过,也让她悲伤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阿雷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准备了几只大箱子,她戴上玳瑁腿的眼镜,一张张的整理图纸,将以后可能还会用上、或者作为参考的图纸放进大箱子里,放到宝船厂的库房里备用。   阿雷装了几箱子,废纸篓的废图也倒了好几次,屋子里的东西才减少不到一半。   当废纸篓再堆成坟头时,阿雷提着废纸篓出去倾倒,一个声音响起来,“我来帮你倒。”   正是皇太孙朱瞻基,他依然瘦瘦长长的,如果非说他和以前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更长更瘦了。   朱瞻基的身材从凤尾竹变成了一根挂面,还是没有下锅煮的那种,挺拔硬长。   阿雷忙着清空书房,没有拒绝朱瞻基,坐下来继续整理图纸。   朱瞻基弯腰搬纸篓,紧窄的腰身,简直要担心他会从中间折断了。   朱瞻基倾倒废纸篓走进来,又帮忙将图纸分类。   阿雷连忙阻止:“我自己来,这些图纸该放在哪个箱子是有讲究的,莫要弄混了,郑和太监说他还会继续下西洋的,想必这些还能用得上。”   朱瞻基说道:“我在北京参与规划新的宫城和皇城,还督造天寿山的长陵,我看得懂,就凭你一个人,到掌灯时都未必能整理完毕,何况你的眼睛……以后少在灯下。”   朱瞻基是个完美皇太孙,天资聪颖,啥都懂一些。   阿雷见他是个内行,便没有阻止,由着他帮忙。两人隔着一张宽大的画案对坐——沐春曾经在上面睡过觉,两人没有交谈,书房里只有纸张的哗啦啦声。   汉王世子朱瞻壑跟随父亲一起登船,送仁孝皇后梓宫入葬,来回加上繁琐的仪式,估摸半年才能回来。倘若他在这里,三个人聚在一起,肯定很热闹。   以前朱瞻壑在的时候,阿雷总是嫌弃他太吵。现在水坑弟弟去了北京,换成小基哥回来了,阿雷又觉得朱瞻基太闷。   阿雷心想,要是把这两个人捏在一起揉碎了,再劈成两半,重新捏两个人,那就堪称完美了。   朱瞻基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阿雷,两年多不见,她性子变成沉静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跑到外头疯玩,她把自己埋在纸堆里,终日都不出门,皮肤白净得近乎病态的苍白,她穿着圆领袍,头上戴着黑纱幞头,扮作小太监,鼻梁上横着一副圆框玳瑁腿眼镜,玳瑁天然的花纹很像琥珀,这是她唯一的装饰,眼镜衬得她的脸格外精致挺秀。   镜片也未能阻隔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她还是以前的阿雷,又不是以前的阿雷了。她就像风水师手里的八卦盘,变化万千,充满了变数,他捉摸不透,想要靠近,却不知章法。   黄昏时,夕阳穿过窗户,将隔着书桌的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叠在一起,朱瞻基有些出神的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   “好了,都整理完毕。”阿雷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颈脖,“箱子就放在这里,会有人过来收进库房,我们走吧。”   朱瞻基跟着她出门,问:“你不拿点什么东西留作念想吗?”   阿雷笑了,指着自己的脑袋,“都装进这里啦,学到了就是自己的,片纸都不用带走。”   阿雷强颜欢笑,此时她的心里就像身后的书房一样,空落落的,失业了,未来要做什么呢?阿雷很是迷茫。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瞻基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说完,朱瞻基立刻后悔,他不该说这句话的,太伤人心了。怎么回事?我明明在皇上面前对答如流,从不惹皇上生气的,怎么到了阿雷这里,就频频说这些蠢话。   为了掩饰难过,阿雷习惯性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先回家歇一歇,然后……”   阿雷尴尬的笑,“还没想好。”   别总是问我呀,阿雷不想说自己的事情,反过来问朱瞻基,“皇太孙应该很忙吧,不像我这样无所事事,今日怎么有空出宫?”   朱瞻基:郑和下西洋了,你身为女子不能跟着去,觉得你会难过,所以出宫安慰你——结果适得其反,我总是说蠢话,还让你更难过了。   朱瞻基觉得自己很无用,当然不敢直言目的了,只得说道:“哦,我看看郑和下西洋的壮观场面,顺便来看看你。”   阿雷打量着朱瞻基的穿着,“皇上亲自送的郑和太监一行人,你跟着即可,为何微服私访,偷偷摸摸到去看?”   朱瞻基这次终于说了实话,“皇上亲征、疏通大运河、新建都城和皇城,样样都要花钱。这两年皇上在外打仗只管花钱,太子监国,管着赚钱,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还不能增加赋税。”   “太子好容易堵上这些无底洞般的窟窿,觉得郑和下西洋不像前面几项有立竿见影、有利黎明百姓的效果,故内心是不支持的,只是迫于父皇的压力,不得已拨了银子支持郑和下西洋。”   “所以,我不能明目张胆的去看郑和太监的船队,免得太子难受,觉得我只偏向皇上,不理解太子的难处。”   朱瞻基的心眼多如马蜂窝,身为皇太孙,夹在皇上和太子之间,他需要找个平衡,因为他两边都得罪不起,两边的情绪他都要照顾到。   阿雷听了朱瞻基弯弯绕绕的解释,觉得他活得比以前更累了,难怪不长肉。   阿雷有些怜悯的看着朱瞻基,“当皇长孙很累吧。”   朱瞻基说道:“身在帝王家,谁人不累?”   阿雷脱口而出,“朱瞻壑啊,我看他过的很轻松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哈的。”   朱瞻基看着阿雷提起朱瞻壑的时候,眼睛里都发着光,心里涌起一股酸意,说道:“是啊,他有条件去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但是我没有,我做任何事情都必须瞻前顾后,我不得不这样做,谁叫我是东宫皇长孙呢?除了往前走,别无退路。”   阿雷一噎,我只是关心你,同情你,问你累不累,结果你就像吃了火药似的说了一通话怼我,我又没说你这样做不对!   话说完,朱瞻基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你是不是傻!你和阿雷争辩什么?你赢了就开心了?你怎么见到她就犯蠢? 第236章 教会徒弟,累坏闺女   阿雷和朱瞻基在一起,就像一个一百八十度的理工科直到不能再直的直女和一个心眼弯弯绕绕、差不多有三万六千度的老狐狸政客交谈,两人各成宇宙,隔空对话。   两人之间明明只有一拳之隔,这一拳却隔着两个异次元。   别说聊人生理想了,就是聊个最平常的天气,都能把天给聊死。   以前朱瞻壑在场插科打诨、热场搞气氛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汉王世子·打破异次元者·天蓬元帅·朱瞻壑北上送葬之后,两人之间如深渊般的隔阂暴露无疑。   阿雷再次被朱瞻基怼,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何况她今天失业,心里不舒服,遂远离朱瞻基这个火药桶,说道:“我要回家了,告辞。”   阿雷觉得,自从朱瞻基当了皇太孙,就明显不如以前好相处了,他如今是君,我是臣,他怼我,我又不能像怼朱瞻壑似的怼回去,否则就是欺君,如果有来有往,吵吵架握手言和,大家还是朋友,现在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才不去捧他的臭脚呢!   朱瞻基一楞,千算万算,却是这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看着前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朱瞻基不甘心,一跺脚,追了上去,宝船厂位处郊外,占地面积巨大,是城乡结合部,此时正值春天,阿雷戴着眼镜,马上颠簸,系在耳朵上的线容易脱落,因而她不紧不慢骑着马,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朱瞻基拍马赶上来。   阿雷不想和他说话,双腿夹紧马腹,催促马儿快点跑,甩掉朱瞻基。   阿雷的骑术是沐春教的,霎时马蹄飞驰,她躬身伏在马背上,身体和马的节奏一起起伏。   朱瞻基的骑术……也是沐春教的,拍马紧追不舍,还大声叫道:“阿雷,你停下!”   沐春:早知有今日,老子就不教小鸡了。教会徒弟,累坏闺女。   阿雷当然不会停,停下做什么?继续听皇太孙教训我嘛?他再也不是过去的小鸡哥了。   哼,好大的君威呀!   阿雷拍马加速,速度开到了八十迈,拉开了距离。   可惜乐极生悲,挂在耳朵上的细绳在剧烈的颠簸中从耳朵上滑下来,玳瑁眼镜随之从鼻梁处落下,哐当一声,砸在硬实的夯土路面上。   听到碎裂的声音,无论玳瑁还是玻璃镜片都是易碎物品,都没有机会抢救一下了。   阿雷在心里为眼镜默哀,越发恼火,头也不回的继续跑。   后面追逐的朱瞻基见前方亮晶晶的东西摔下来,连忙拉紧了缰绳,骏马嘶叫,紧急刹车,还好,骏马马掌上的铁蹄没有踩到此物。   朱瞻基翻身下马,玳瑁玻璃眼镜已经粉身碎骨了。   还不如不追呢。   朱瞻基很是懊悔,太子腿瘸遭遇官员皇族联合呼吁“废太子”风波时都没有如此心烦意乱,好像怎么做都会把事情搞砸。   我又不是故意的。   朱瞻基骑马再追,想要表示歉意,可前方宽阔的官道空无一人,阿雷已经无影无踪了,估计是抄了小路。   朱瞻基打算去街头洋货铺里买一副眼镜赔给阿雷,蓦地后方一匹快马速度惊人,在官道上连连超车,骑马的人背上插着一面三角旗帜,正是传递紧急情报的驿卒。   这个官办快递员快若闪电,朱瞻基见了,心想莫非有什么大事发生?连忙拍马赶回宫中。   朱瞻基这种政治动物的预感很灵敏,刚刚纳入大明版图的交趾出事了。   且说以前的安南国国王被丞相胡季氂谋朝篡位,灭了王室陈姓家族,为了得到宗主国大明的册封,说下弥天大谎,自称老国王的外甥,王族陈氏绝嗣,所以将王位禅让给自己,刚刚继位的永乐帝相信了,册封胡季氂为安南国国王。   可是一个陈氏后人逃到大明告御状,揭开了胡季氂的谎言。永乐帝派了大明官员带着陈氏后人去安南要回王位,胡季氂出尔反尔,设埋伏将陈氏后人和大明官员灭口。   永乐帝大怒,遂开始继位以来第一次对外战争,安南之征打了一年多,胜了,胡季氂被俘虏,安南灭国,主帅张辅封为英国公,安南之地重新恢复了古时候交趾的名称,纳入大明版图。   这六年来,大明在交趾派遣了大量官员去当地为官,推行汉语,汉服,还在开设县学,宣传科举制度,鼓励当地贵族和读书人考科举入仕。   连曾经的大明第一机要秘书解缙也在交趾当官。   然而,好景不长,交趾出现一个叫陈季扩的人,自称安南陈姓王族后人,侥幸逃脱逆贼胡季氂的屠杀,陈季扩以陈氏后人的名义,打着“复兴安南”的旗帜,起兵反抗大明的统治。   起初,当地大明官员觉得只是普通土匪,没有引起重视,然而陈季扩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不断的有大明官员被活捉甚至被杀,交趾成立之初就动荡不安。   此时还在北方亲征鞑靼的永乐帝震怒,说“交趾初入版图,人心未固,而余孽继起,不及时剿灭,恐益滋蔓不可制。”   遂封了负责西南边防的黔国公沐晟为主帅,兵部尚书刘俊等领兵南下,平定交趾陈季扩之乱。   本以为沐晟挂帅,且有兵部尚书协助,一定能够顺利平乱的。   可是现实狠狠打脸,沐晟在厥江大败撤退,兵部尚书刘俊来不及撤退,被团团围住,四面楚歌。   兵部尚书类似国防部长加上三军总司令,刘俊是个有骨气的,岂能投降区区一个土匪头子?   于是,刘俊自杀殉国。   朱瞻基拍马回宫,就立刻被永乐帝叫过去开会了,他这才知道大明在交趾兵败如山,堂堂国防部长客死异乡的紧急军情。   消息传出,朝臣皆惊。   交趾大败,第一责任人就是黔国公沐晟。   次日,弹劾黔国公沐晟的奏本如雪片般飞到永乐帝案头,比当然废太子的呼声还高。   沐府就在胡宅隔壁,黔国公世子沐斌还小,没有成人,黔国公太夫人耿氏一直在佛堂自闭,沐府里里外外由黔国公夫人程氏一人当家。   如今黔国公沐晟从西南护国英雄变成千夫所指的败将,据传要沐家要被夺爵,收回御赐的宅邸,举家被赶出沐府了,屹立三朝而不倒的沐家岌岌可危。   满城风雨,黔国公夫人程氏面上淡定,要全府上下莫要慌张,深居简出,莫要和外人争执。程氏内心其实慌的狠,只得找小叔子沐昕商议。   沐昕是常宁公主的驸马,可惜常宁公主前几年一病去世了,现在成了鳏夫,也无子女。按照规矩,公主去世,一应所赐的宅邸、皇庄、财产等都要收回皇室。永乐帝喜欢沐昕这个女婿,没有收回女儿的嫁妆,沐昕这个驸马日子依然过得滋润。   永乐帝要沐昕去武当山督造道观,供奉玄武大帝,在民间传播永乐帝是“顺应天命”,因“玄帝庇佑”而登上帝位,神人合一,以平息民间对他帝位的质疑。   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文化,愚昧无知,再怎么宣传正统,也是对着聋子吼叫,做无用功,用耳熟能详的神话和宗教把永乐帝重新包装,塑造“天选之子”的人设,潜移默化让底层老百姓认同永乐帝的统治。   沐昕漂亮的完成了武当山道观建筑群的浩大工程,前后动用了三十多万军民工匠。沐昕长的帅,口才好,出身高贵,又是驸马,在他的操作之下,明明只是风景区的武当山一跃而成大明最大的道教胜地。   沐昕甚至动脑子命工匠将大殿供奉的玄武大帝的面部雕塑的和永乐帝画像有三分相似,这个唐朝武则天在龙门石窟以自己为原型造卢舍那大佛有异曲同工之妙,暗示君权神授,不是我要篡位,这都是神的意思啊!   神:这锅我不背。   强大的君权之下,神也沦为华丽的包装纸。   沐昕因督造武当山之功,越发得到永乐帝的欣赏。如今二哥沐晟兵败,遭到群臣弹劾,京城到处传闻沐家要倒的消息,沐府一个成年男子都没有,二嫂六神无主,沐昕拍马赶到沐府,支撑门庭,可别让人有机可乘,去欺负一屋子的老弱妇孺。   沐昕在路上和一个人头戴斗笠、同样策马狂奔的人擦身而过。   两马相交的瞬间,沐昕眼角余光瞥见那人下半张脸,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不禁扭头去看,可惜对方好像有急事,一骑绝尘。   沐昕回想着那人的侧脸,不禁拍马跟上,拐到一条街时,那人蓦地拉起缰绳,马止步,原来前方迎面而来一个穿着青色圆领袍、头戴黑纱幞头、小太监模样的人。   作为皇室核心成员,沐昕认识这个清秀的小太监,这是胡尚宫的妹妹胡善祥,这两年一直跟着郑和太监在宝船厂。   胡尚宫是三朝尚宫,为了事业放弃婚嫁,是个传奇人物,妹妹不走寻常路也实属正常。   戴着斗笠那人和胡善祥说了几句话,胡善祥便调转马头,和那人一起并行,消失在街口。   这究竟是什么人?胡善祥好像挺信任他的样子……   此人正是沐春,他听到交趾大败的消息,很是吃惊,沐晟的本事他这个当大哥是有信心的,他担心的不是沐晟,也不是隔壁沐家,而是云南和交趾是邻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交趾大乱,必定会影响云南。   沐春对云南这块地是有深厚感情的,他不能坐视不管,遂立刻拍马进宫,主动请缨,要去交趾平乱,会一会那个什么安南国陈氏皇族遗孤陈季扩。   众所周知,沐春是个“死人”,守城门的将士是不能放一个死人进去的。而老婆胡善围还在宫里当差不在家,不能引他进去。   原本沐春是打算先去锦衣卫衙门找纪纲,通过纪纲的路子进宫,不料半路碰到了回家的阿雷,阿雷凭着胡尚宫妹妹的身份,是可以靠着刷脸通关进宫的。   于是沐春带着阿雷这张人形门卡,往皇宫方向而去。   阿雷刷脸通过数到关卡,永乐帝秘密召见沐春。   沐春说道:“微臣今日不是为愚弟沐晟说情的,如今大明兵败,刘尚书自尽殉国,交趾大乱,祸及云南。求皇上给沐家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让微臣回云南协助愚弟沐晟重振旗鼓,平定交趾,将反贼陈季扩斩于马下。” 第237章 确认过眼神   遭遇这等大败,国防部长兼三军总司令被逼自尽,论理,沐家是要被夺爵削职问罪的。   之前有过先例,比如从永乐帝还是燕王时就誓死追随的淇国公丘福,在靖难之役立下汗马功劳,得封一等公爵,结果在永乐七年北征鞑靼时,贪功冒进,结果全军覆灭,丘福战死沙场,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得无比惨烈。   永乐帝痛失爱将,但败了就是败了,责任还是要追究的,要赏罚分明。群臣弹劾马革裹尸还的丘福,为了给群臣和全军覆没大明北征军一个交代,永乐帝忍痛夺了丘家世袭罔替公爵的爵位,将丘家集体流放到了海南岛。   曾经风光的京城顶级豪门,就这样败落了,从此一蹶不振。   因丘福全军覆没,连带着手下一批名将李芳、火里火真等人,靖难名将在这一败中几乎折损过半。永乐帝由此在下定了天子守国门、亲征鞑靼的决心。   永乐帝是马上夺天下的一代雄主,既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老子就自己上。   如今沐晟的南征军几乎全军覆没、连累国防部长刘俊自杀殉国,其损失可以和丘福的北征军达成平手,故群臣纷纷上书弹劾沐晟,要求沐晟夺爵下台,连个土匪陈季扩都打不赢,不要再祸害大明军队白白送死了。   看着案头上奏本,永乐帝的秘书团内阁学士们将夺官削爵的圣旨都草拟完毕,就等着皇上点头,就送到司礼监去盖章。   所有人都认为沐家必定败家无疑,和丘家一样被流放海南岛,从此红尘作伴活得凄凄惨惨,耕田织布过的紧紧巴巴,在南方的海岛种植芒果和甘蔗地去了。   永乐帝有些犹豫,同为一等公爵,沐家和丘家是不一样的。丘福底子薄,是凭着从龙之功而得封公爵。   所以丘家封淇国公的金书铁卷上写着“奉天靖难推诚”。   沐家封黔国公的金书铁卷上写着“开国辅运推诚”。我们不一样。   沐家是三朝勋贵,爵位是靠着一代代沐家男人积攒功劳得来的,沐家从第一代黔国公沐英开始,就为大明抛洒热血了,是北伐大元帅,也是南征大元帅,云南可以说是沐英打下来的。   第二代黔国公沐春,搞定了大明二百五十万大移民工程,将云南从原始未开化的莽荒时代,一跃而成了大明的西南门户,并入中原文明。   第三代黔国公沐晟,少年时期跟随沐英和沐春四处征战,是云南的一根定海神针。沐家世镇云南,是高祖皇帝时代就定下来的基本国策,沐家在云南威望颇搞,没有谁能够取代沐家的位置。   如果把沐家的爵位给削了,全家流放,云南群龙无首,岂不是要乱?   但是,就这样放过沐家,丘福战死后还要被夺爵,全家一起流放海南岛,岂不是不公平?   恐怕会伤了朝中靖难名将们的心啊。   永乐帝正左右为难时,沐春靠着阿雷刷脸进宫,请求见皇上。   沐春和永乐帝想到一块去了,沐家的爵位能否保住是其次,而是沐家一旦退出云南,各地有些野心勃勃的土司或许会跟着交趾陈季扩一起谋反,趁火打劫,云南必定大乱。   靖难之役,沐春和胡善围夫妻是幕后英雄,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永乐帝密见沐春,把皇太孙朱瞻基带在身边。   沐春经历了三朝风雨,晓得再厉害的勋贵家族,稍不注意,说败就败了,于是请求永乐帝给沐家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永乐帝还在犹豫,沐家这次惨败,能够那么快重新站起来吗?再次把宝压在沐家身上,会不会太冒险了?   永乐帝看着一旁端坐、眼观鼻、鼻观心的皇太孙,问道:“太孙怎么看?”   朱元芳,不,是朱瞻基说道:“皇上,沐家世代忠良,昭靖王沐英的功劳自不必说,二舅成国公的夫人也是沐家女,还有驸马都尉沐昕,在武当山督造道观有功。孙儿观沐晟以往战绩,几乎从未失败过,都是大胜。如今沐晟遭遇重创,并非大明军力不强,而是沐晟轻敌之过,此次大明南征,兵部尚书刘俊是副帅,刘俊虽殉国而死,但刘俊身为副帅,岂无贪功冒进的过错?”   “孙儿斗胆进言,求皇上给沐家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不过,大明再次南征,要换主帅。可以封当年安南之役的主帅英国公张辅为征夷大元帅,主持大局,再派出司礼监太监去督军,确保沐晟不会再犯冒进之过。”   朱瞻基这话很有水平,不愧为是二号储君,先打感情牌,说二舅徐增寿的夫人沐氏是沐晟的妹妹,驸马都尉沐昕是沐晟的弟弟,沐家和老朱家是感情深厚的亲戚,而且是有助力的亲戚,暗示永乐帝对沐家要网开一面。   随后又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你不是担心沐晟不行吗?那就换主帅,让英国公张辅挂帅。你担心沐晟急于反败为胜,“久病复发”,又贪功冒进,那就派心腹太监去前线督军。   朱瞻基太了解永乐帝了,全程不提沐春——因为沐春是他老师,他提沐春的功劳,会有徇私之嫌疑,这样永乐帝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   何况,于公于私,朱瞻基都觉得沐家不能走丘家的老路,淇国公丘福是汉王朱高煦的死忠,当年太子未定,丘福就几次上书要立汉王为太子。   后来太子腿瘸了,丘福也上书要“废太子”。   沐家不一样,沐家从来参与储位之争,无论是沐晟还是驸马沐昕都保持中立,对东宫一直保持着对储君的尊重。   汉王势大,东宫势微,沐家从不落井下石,几次遭遇四面楚歌的东宫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在朱瞻基看来,丘家败了就败了,沐家不能败,如今他有机会捞沐家一把,何乐而不为?   人心都是慢慢聚拢的,东宫这次捞了沐家,沐家表面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内心里能够一直无动于衷么?   朱瞻基拥有马蜂窝般的心眼,争取利益最大化。   永乐帝思忖片刻,说道:“沐家对大明有功,不能因一次战败,就一棍子打死,否认过去祖辈的功劳。不过,这次交趾大败,主要责任还是沐晟,先罚俸一年,记过处理,从主帅降为副帅,戴罪立功。”   沐春大喜,“谢主隆恩,微臣一定回去教训愚弟,莫要再犯轻敌的错误了。”   永乐帝又道:“至于沐春你能不能动身去交趾平乱,朕还需征求另一个人的意见……来人,宣胡尚宫。”   得去问你老婆。   要不然你老婆下班找不到人,对朕有怨言、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办?朕还要亲征、还要迁都呐,后宫里不能乱。   胡善围应召而来,她在后宫听出沐晟大败、刘尚书自杀殉国一事,见沐春进了宫,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永乐帝说道:“沐春自请去交趾协助沐晟平定叛乱,胡尚宫怎么看?”   永乐帝立刻撇清责任,你看,不是我要他去的,是他自己要去。   胡元芳,不,是胡善围深深的看了沐春一眼,沐春十七岁就在江西剿匪,一战成名,之后得到魏国公徐达的提携,在北伐战场上历练,然后加入南征军,收复云南,从此扎根在此,把青春都给了云南,做出了非凡的成就,在云南已经封神了。   但是现在,沐春成了每天守在饭桌守着老婆女儿回家一起吃饭的退休居家男人,且京城不像云南地广人稀,他在昆明时进出自由,生活惬意,左邻右舍都是禽兽。   京城不一样,左领右舍都是熟人,尤其是左边的邻居沐府,就是他以前的家,为了不惹麻烦,沐春成了宅男,缺乏锻炼,以前清晰可见的八块腹肌覆盖上一层肉眼可见的脂肪,快要互相融合成一块五花肉了。   老夫老妻了,最最重要的品格就是装聋作哑有时候还要装瞎看不见。   对于胡善围而言,沐春就是变成像太子那种三百斤的大胖子她也是喜欢的。   只是胡善围可以接受,沐春自己不甘心成为逐渐发福的中年油腻男人,时不时故意缩着腹部,就像喝了雄黄酒的白素贞,努力保持微笑,坚决不肯现出圆滚滚的肚子。   胡善围能够看出沐春眼里偶尔出现的落寞,以前一起归隐,两人在家里有个伴,就是什么都不干,躺在树荫下乘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现在她在宫里忙,女儿在宝船厂忙,沐春一个人在家,孤独寂寞,还要努力在老婆女儿面前掩饰,真真为难他了……   沐春见胡善围久久没有回应,连忙出言争取,“西南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如今云南那边为我立的祠堂香火鼎盛,如果我不保护他们,岂不是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你说是不是?你放心,等平定陈季扩之乱,我就回来了。”   胡善围猛地回过神来了,说道:“你出去保家卫国,我当然支持的,我和阿雷在家里等你凯旋归来。”   英国公张辅挂帅,再次南征,沐春混在神机营,带着火药厂最新制造(山寨)佛郎机燧发枪,如今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素质不如从前,胡善围暗自为沐春担心,面上却不露怯意,担心伤了沐春的士气,好像沐春只是回云南探亲,她给沐春准备了宫里头各种药丸,说道:   “这是去瘴气止泻去痢疾的、这是补身子的、这个香包是驱蚊的、这个是外敷伤口的,去腐生肌……晓得你基本用不上,给手下将士们用也是好的。”   又道:“阿雷已经长大了,性子渐渐沉稳起来,不像以前那样玩闹,你放心的去,我能照顾好她。”   沐春也努力表现出“我去去就来”的轻松之感,“有你在家,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娘俩在家等我的好消息。”   老夫老妻了,纵有千万不舍牵挂,面上都淡淡的,努力让对方放心。   阿雷就不一样了,她不好意思当着姐姐姐夫的面哭,自己先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哭一场宣泄出来,然后洗了脸,去饭桌和姐姐姐夫吃晚饭。   老夫老妻集体装瞎,看不见阿雷红肿的眼睛,若无其事。   隔壁邻居沐府,等到沐晟罚俸一年,戴罪立功的消息,沐府老弱妇孺方松了一口气,之前各种风言风语都有,什么和以前的淇国公府丘家一样,全家发配到海南种甘蔗的,沐家人提心吊胆。   现在沐家逃过一劫,都是祖宗保佑,沐昕遂带着沐氏全家人去了祠堂给祖宗上香,感谢十八辈祖宗。   祠堂供桌摆拍着牌位,还有三张画像,居中的当然是父愁者联盟的创始人沐英,沐英旁边是原配夫人冯氏的画像。两人皆穿着大红礼服。   第三张画像当然就是英年早逝,连老婆都没来得及娶的沐春了。   沐春和沐英的装扮是一样的,大红朝服,手捧象牙笏板,头戴五梁冠,冠中间用铜丝顶着一颗玉蝉——这是公爵的标志。   沐昕是沐府唯一的成年男子,两个哥哥都在云南,他在家里顶门立户,站在最前面,焚香带着沐家子孙三拜后,沐昕把香插在香炉里,转身,眼角余光扫在画像上,看到大哥沐春半张脸。   蓦地,脑子一亮,这半张脸和那天于自己擦肩而过、和胡尚宫的妹妹十分熟悉的男人重合了。   是大哥!怎么可能?沐昕死死盯住大哥的画像,脑子都快炸了。   到了第二天沐春跟随英国公张辅出征,胡善围和往常一样早早进宫当差,失业在家的阿雷熬不住了,跑去混在人群里送姐夫。   沐春这几天故意不刮胡子,任由胡子野蛮生长,长成一副天然的面纱。人到中年,发福长胖,其实不用胡子掩饰,也不会有人把坐在炮车上抱着燧发枪打瞌睡的老兵油子和当年京城混世魔王沐春联系在一起,哪怕他们的轮廓相似。   阿雷挤到前排,把一包刚刚出炉的鸭油烧饼并一包卤鸭头、鸭掌和鸭肠递给炮车上蹲着的老兵油子。   在南京,身而为鸭,死法千万条。   阿雷一句话都没说,想说的话都在吃食里。老实说,沐春陪伴她的时间比胡善围还长,阿雷舍不得。   这女儿没白养,沐春神色激动,连胡须都无法掩盖了,他也不敢和阿雷说话,只是抱着食物,对着阿雷点点头。   父女对视,浑然不觉有第三人盯着他们,正是驸马沐昕,确认过眼神,这就是死了十三年的人。 第238章 放开那个女孩!   一个老大一个老小,沐昕和大哥沐春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由于兄弟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沐昕把刚刚挖鼻孔的手指头像啜螺蛳般啜得又响又香,给沐春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这让沐春对小弟弟有了心理阴影,总觉得他的手指头不干净,不想让他触碰。   小孩子心里都是比较敏感的,觉得大人不喜欢他,根据“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哼”幼稚逻辑,沐昕也和大哥不亲近。   后来沐昕送到宫里当伴读,接替大哥成为新的人质,大哥沐春去云南搞移民工作,兄弟再没见过。   不过,沐春虽去了云南,但是京城到处都流传着大哥混世魔王的传说,什么关在祠堂罚抄家规,把烟火扔进恭桶里炸,“发粪涂墙”;什么和亲爹沐英大阅兵时比赛射箭,用奸计赢了亲爹;什么当鹰扬卫指挥使时,有组织无记录的号令手下打群架,不折手段,胜出者升官,甚至有人说沐春在擂台上为了获胜,光着屁股打架云云。   总之,大哥是个浪子回头的典型代表,年少轻狂,成年了也能做出一番大失业的人物。   不过,年幼的沐昕并不喜欢大哥,他觉得父亲用他的自由来交换了大哥,从此沐昕不能离开京城半步。   再见面时,是沐春扶着父亲沐英的棺材回家,送到南京郊外观音山祖坟那里安葬,沐春在家里办了三个月的丧事,当时家里还有沐晟、沐昂两个成年的哥哥在,沐昕跟在沐晟和沐昂的两个哥哥屁股后面做一些迎来送往的杂事,一切都听大哥沐春的。   看着沉稳的大哥,沐昕很难想象这个人和当年在祠堂“发粪涂墙”的顽劣孩童是一个人。   此时沐昕已经懂事,不恨大哥夺走他的自由了,沐家人享受富贵,就要付出相应代价,男人要付出战功,抛洒热血,听说为了保护大哥,父亲沐英腰部的脊椎都被炸烂了,还有留守在沐府守活寡的嫡母、二嫂等等,谁人的日子好过呢?   沐英到底还是偏疼小儿子的,把沐昕安排成一个花瓶角色,不用像三个哥哥那样镇守云南,沐昕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血,他努力当好花瓶,谨慎的皇子皇孙们保持关系,又保持距离,他是沐府唯一一个成年男子,承担着应有的责任。   大明改朝换代,沐府屹立不倒,是运气,也是沐家人努力的结果。   后来,作为沐家最帅的男人,沐昕端上了驸马这个铁饭碗,带着常宁公主来拜沐家祠堂,沐春画像旁边空空如也,堂堂公爵,当了一辈子光棍。   新婚燕尔时,常宁公主曾经问他为何大哥沐春终身未娶。   沐昕说出了沐家的传闻:“据说大哥年轻时喜欢一个姑娘,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或许那个姑娘青春早逝,亦或是嫁给了别人。大哥性子烈,他不同意,父亲也不敢给他安排其他婚事。大哥一心扑在云南搞事业,无心婚姻,鞠躬尽瘁,三十来岁就耗尽了体力,一病去了,听说大哥临死前,说他虽没有为沐家留下子嗣,但此生并无遗憾,云南那些新移民都是他的后人,他此生可以瞑目了。”   其实这都是二哥沐晟为掩人耳目瞎掰的谎言。为大哥沐春强行塑造浪子回头、深情款款还保家卫国的英雄人设。   立人设一时爽,一直立一直爽,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相,沐家祠堂里沐春的画像是个伟光正、受人敬仰的形象。   后来,常宁公主去世,命贵福薄。公主性格温和,从不摆公主的架子,短暂的婚姻十分甜美,沐昕很是悲伤,他年纪轻轻成了鳏夫,也无子女,却已无再娶的意愿,愿意守着公主一生,反正二哥和三哥都很能生育,以后给他过继一个儿子,延续香火便是。   成了鳏夫的沐昕再看祠堂沐春的画像,除了尊敬,又多份知己之感,惺惺相惜。   一生只爱一人,一生只想守着一人,除了她,不想和任何女人凑合,宁可孤独一生。以前沐昕不理解,现在他懂了。   于是,沐春在沐昕心里的人设越发完美。   但是,今天沐昕看见坐在炮车上的那个中年发福、油腻、络腮胡不修边幅坐没坐相、左手一杆燧发枪、右手抱着鸭油烧饼鸭头鸭爪鸭肠等卤味、一身烟火气的男人,心中完美大哥形象顷刻崩塌,就像一只百宝阁上的花瓶落地,摔成了碎片。   瞬间,沐春在沐昕心中伟光正深情痴心的人设全部崩塌。   大哥没有死!   大哥、胡尚宫还有胡尚宫的妹妹是什么关系?   胡宅就在沐府隔壁,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   沐昕猛地回想过去,当胡尚宫刚刚落户胡宅时,沐府请胡小姐去串门,得知胡小姐去了杭州观潮,当时二嫂黔国公夫人程氏纳闷,胡尚宫在宫里为仁孝皇后办丧事,谁带着年幼的胡小姐出门呢?程氏为了防止以后不小心触了胡尚宫的霉头,就写信去问云南的丈夫沐晟,胡尚宫退休那几年在云南,或许丈夫知道胡家底细。   然后沐晟很快回信,信上写着,“不要探究!不要探究!不要探究!”   当时沐昕和二嫂看到回信,吓得当场焚毁了信件,心想胡尚宫历经三朝,身上肯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二哥写信示警,就是警告沐家人莫要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如今看来,二哥那份言辞简短、情绪激烈的回信大有深意啊!   南征军开拔,远赴交趾,神似大哥的男人已经走远。沐昕鞭长莫及,他的脑子情不自禁的开始脑补。   胡尚宫是后宫大人物,口风甚严。沐昕不敢问。   只有眼前的胡小姐天真可爱,可以一试。沐昕决定从软柿子开始捏。   此时软柿子阿雷不晓得被自家四叔跟踪了,送走了姐夫,她去了京城一家洋货铺子,买一副玳瑁眼镜——胡善围送的那副在被小鸡哥追逐的过程中砸碎了,幸好姐姐这几天忙着送别姐夫,注意力都在姐夫身上,没有注意她的眼镜已经没有了,阿雷弄碎了姐姐送的东西,心下过意不去,便去洋货铺里挑一副和以前差不多的眼镜,来个鱼目混珠。   可是胡善围送的那副玳瑁框架眼镜是上品,阿雷寻访好几个铺子,都没有找到相似成色的。   沐昕偷偷跟踪,晓得她要找什么了,便立马先跑到下一个洋货铺,先向老板提出要看西洋眼镜,故意磨磨蹭蹭看得仔细,守株待阿雷。   过了一会,阿雷果然来了,向掌柜提出看眼镜,掌柜抱歉的说道:“前面有位公子正在挑货。”   沐昕装作不经意回头,见到了阿雷,很是惊讶,摆出长辈的架势,“哟,这是胡小……公子,胡公子,你也来卖眼镜?你小小年纪,看书就模糊了?”   作为胡尚宫的妹妹,阿雷基本能够把大明皇室成员认全了,何况沐昕那么帅,想要忘记这张脸也难,阿雷点头说道:“光线好的时候用不着,身边留一副,以备不时之需。”   沐昕挑出一副,“这幅不错,胡公子试试。”   阿雷往鼻子上一架,立刻摘下来,“清晰是清晰,就是戴着头晕眼花。”   掌柜的拿着眼镜,用放大镜看着镜片的弧面,“这种镜片厚,一般是老夫子用的,公子不妨试一试这一副薄的。”   阿雷戴着试了试,远近适中,可是玳瑁镜架略嫌粗糙,不如姐姐送的精致。   沐昕见阿雷露出嫌弃脸,便要掌柜“不论价钱,只管拿好的来。”   掌柜说道:“眼镜昂贵,这是本店所有存货了,只要镜片合适,玳瑁镜架我们可以找师傅寻上好的玳瑁切割磨制,再把镜片装上去,大明烧制不出西洋的镜片,但玳瑁有的是。”   阿雷听了,只得退而求其次,付了定金,约好五天后过来拿。   沐昕抢着要付钱,阿雷岂敢要驸马爷给她垫钱?何况胡善围叮嘱过,不要接受任何人莫名其妙的恩惠,人情是最难偿还的债务。   阿雷忙道:“无功不受禄。”把银子塞给给店主。   沐昕风度翩翩,阿雷拒绝,他并不强求,眼珠儿一转,想着套阿雷的话,这时一个人走进洋货铺,开口就是要掌柜的拿出店里的西洋眼镜看一看。   沐昕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简直大跌眼镜,哟,还有意外收获。今天真是太巧了,皇太孙怎么也来找眼镜。   三人见面,皆是一愣,气氛有些尴尬。   偏偏刚刚收了定金的掌柜心情好得很,把银子塞进钱柜里,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察言观色,见三人应该认识,连忙赔笑道:“巧了,公子的朋友刚刚在我们店定做了一副,可见客人对我们店的信任,我这就把店里的好货都摆出来,任君挑选。”   朱瞻基这次出宫也是为了赔给阿雷一副眼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阿雷和沐昕在一起逛街。   在外不便行礼,朱瞻基对沐昕行了晚辈的礼数,“姑父?好巧。”   沐昕尚的常宁公主,是朱瞻基的亲姑姑。   沐昕顺水推舟,笑道:“好侄儿,你喜欢那副眼镜?都包在姑父身上。你们两个年纪轻轻,怎么都伤了眼睛?以后晚上少看书。”   朱瞻基进门就找眼镜,话说出口,覆水难收,随意挑了一副墨色水晶磨制的眼镜,“我的眼睛看得清,这个是用来观察日月星象时用来阻隔眩光用的。”   沐昕爽快的结了账,带着两个后辈出门。阿雷记仇,再见朱瞻基,如避蛇蝎,不正眼看他,故意走在沐昕这个大挡箭牌的身边。   朱瞻基见阿雷疏远自己,亲近沐昕,中二少年时期的男孩,看谁都是情敌,沐昕长得帅,气质出尘,出身高贵,据说可以和当年怀庆公主的驸马王宁平分秋色。   重要的是,沐昕是个鳏夫,没有老婆。   连太子妃和郭良娣都背后暗叹沐昕有长情,是个好男人。   工于心计的朱瞻基知道,沐昕这种长得好看的悲情男人最容易激发女人的同情心,尤其是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   朱瞻基觉得姑父沐昕好不要脸,一把年纪了,撩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朱瞻基停下脚步,问道:“姑父和胡小姐往何处去?”   沐昕要套阿雷的话,说道:“我送胡小姐回家。侄儿你呢?”   阿雷本能的要拒绝,但是担心落了单,又要面对吃了火药的的小鸡哥,于是保持沉默,默认了。   朱瞻基那里是吃了火药,是吃了一肚子的飞醋,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姑父和阿雷单独相处了,于是说了谎:“我去汉王府看看几个堂弟。”   汉王和汉王世子都给仁孝皇后送葬去了北平,汉王府就在胡宅隔壁,根据路程,是先到胡宅,再到汉王府,朱瞻基要灯泡做到底,送人送到西。   朱瞻基和阿雷一左一右,中间隔着沐昕。   沐昕察言观色,觉着皇太孙和阿雷之间气氛怪怪的,顿时脑子成了一堆乱麻,阿雷和胡尚宫、阿雷和死了十三年的大哥沐春,现在又多了一个阿雷和皇太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等等……十三年?阿雷春天的时候不是刚过十三岁生日吗?沐家还送了礼物呢。   难道……沐昕不停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阿雷相貌,她是大哥沐春的女儿?我的侄女?   一旁朱瞻基看沐昕总是用眼睛瞟阿雷,顿时心下十分气恼,双眼迸发出危险的气息,面上却淡淡的,装作无意间问道:“姑父,常宁姑姑的祭日将至,公主府准备的如何了?”   朱瞻基故意把“姑父”和“姑姑”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真是不要脸呐,我姑姑尸骨未寒,姑父你就用眼神勾搭比你小一轮、还小个辈分的小姑娘,你根本就不知道,阿雷是你的亲侄女啊!放开这个女孩! 第239章 小鸡肚肠   果然,提到死去的公主,沐昕双眼闪耀八卦的光芒消失了,目光一黯,“早就准备妥当了。”   面对幻想中的对手,朱瞻基就是个别扭死硬、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了,他是个裹满了糖衣的炮弹、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继续挥着四十米的大刀往姑父心口上戳。   那里疼痛戳那里。   朱瞻基也一副感伤之色,“我记得常宁姑姑最喜欢吃街上的桂花糕,嫌弃宫里糖和油加得太多,吃腻了,没有外头的清爽。”   沐昕苦笑道:“猪油和糖都是昂贵的配料,宫里头不要钱似往里头放,外头街上店铺,人家是要做生意赚钱的,故放得少些,反而对了公主的胃口。”   朱瞻基这个狼崽子疯狂撕咬着自家姑父,“姑姑还喜欢看《西游记》,每次家宴必点……”   朱瞻基两句话离不开常宁公主,专戳姑父的痛处,这那里是聊天?简直是给常宁公主开追悼会,把沐昕都快说抑郁了。   直到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阿雷说道:“我到家了,多谢驸马和……皇太孙相送,告辞。”   阿雷的身影消失在胡宅,沐昕猛然意识到他试探阿雷的任务还没完成,她到底是不是大哥和胡尚宫所生的女儿?是不是我侄女?   半路杀出个皇太孙,阿雷浑然不觉的摆脱了沐昕的圈套。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沐昕软柿子没捏成,还被朱瞻基刺得千疮百孔,很是惆怅。   朱瞻基心下暗爽:别以为你长的帅就能所为所欲,你要是不放开阿雷,我自有其他法子对付你。   朱瞻基到了汉王府见几个堂弟,以兄长的身份和堂弟们谈古论今,话说一半,看着胡宅方向,朱瞻基突然突然意识到四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是谁?我在那里?我在做什么?   我今天出宫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向阿雷赔礼道歉、赔眼镜、要她原谅我,不要不理我。   这三件事我做到了吗?   没有。一件都没做。   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今天在姑父面前开姑姑的追悼会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舍本逐末,杀敌一千,自损一万,还一件事都没干成?   我……   朱瞻基可悲的发现,他的智商和情商一旦碰到阿雷就自动降为负数了,还后知后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傻到可怕。   胡宅,阿雷坐在自家庭院里的秋千上荡啊荡,这架秋千还是姐夫和她一起动手搭建的,唉,姐夫什么能回家?   阿雷看着汉王府的方向,想到小鸡哥在路上对着可怜的鳏夫沐昕穷追猛打,明知沐昕对公主之死很是难过,不仅不出言开解,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人就能支撑一场追悼会,多么丧心病狂。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尖酸刻薄,丧失了怜悯之心?   就是当了皇太孙之后。当了储君就开始飘了,唉。   朱瞻基和阿雷两个隔着两堵高墙一条街相望,一个在汉王府懊悔不已,一个在胡宅秋千架上长吁短叹。   沐昕回到公主府,脑子里印象中的沐春、祠堂画像里的沐春、炮车上发福油腻中年沐春以及阿雷的脸反复交替,闪现。   阿雷的年龄和沐春死亡时间刚好能够对得上。   胡尚宫曾经在洪武朝和建文朝之间有过三年辞职离宫,离宫的日期和阿雷的出生年月也能恰好对的上。   可是一直以来,和胡尚宫传绯闻的都是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这两人以前经常一起合作,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依然男未婚女未嫁的,胡尚宫只要有事,纪大人必定出手相助,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因而这两人的绯闻一直传了十几年都没有断过……   不对,胡尚宫和纪纲绯闻可能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用来掩盖另一个惊人的事实!   沐昕想起他在宫里给皇子皇孙们当伴读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胡尚宫的传奇。   公主府里有退休荣养的老宫女,沐昕请了一位老宫人过来,问道:“我今天在街上巧遇了胡尚宫的妹妹,这个妹妹和胡尚宫同父异母,是胡员外老来得女,生母难产去世,胡员外年迈,无力教养幼女,就交给胡尚宫抚养长大。”   “不过,我想起以前听说关于胡尚宫的传闻,说胡尚宫刚刚进宫的时候,因受家中继母虐待,双手长满冻疮,打扮颇为寒酸,连双鞋子都没有,是穿着袜子走进宫来的,此话当真?”   “是的。”满头白发的宫女点点头,“俗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在后娘手里讨生活的孩子,着实可怜,胡尚宫性子烈,不甘忍受折磨,就报名参加女官考试,进了宫。”   沐昕又道:“我还听说胡尚宫光脚进宫,我大哥沐春从孝慈皇后那里求了一双靴子,送给胡尚宫。”   宫女笑道:“皇后的东西,每一样进出都要入账的,这个不是传闻,是事实。皇后娘娘的东西,谁敢瞎编排呢。黔国公天真善良,皇后仁慈,一双靴子而已,赏了就赏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沐昕从中窥探出了真相,越发觉得大哥和胡尚宫之间情意恐怕早就滋生了!   沐昕八卦之魂燃烧了,坐立不安,彻夜难眠。   如今神似沐春的中年油腻男人已经跟随南征军开拔,不好查验;胡尚宫如今的地位,沐昕不敢得罪;疑似大哥私生女的阿雷身居后宅,他一个鳏夫不好主动接触一个小少女,有碍他和阿雷的名声。   这个八卦就像一团布满了尖刺的刺猬,沐昕无处下口。   沐昕贴饼子似的在床上正反滚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能够保护自己,还能求证猜想的方法:直接问远在云南的二哥沐晟,从那封“不要探究!”回信的内容、以及胡尚宫在云南生活过的痕迹来看,二哥八成知道真相。   而且都是一家人,这个惊天大秘密是可控的。   沐昕写了一封密信,派亲信紧急送到昆明。   送出家书,沐昕浑身轻松,继续暗中关注阿雷。   五天后。   朱瞻基早早在阿雷预定过眼镜的洋货铺子外头蹲守,他晓得阿雷着急取眼镜,定不会推迟,只是不确定她什么时候来。   为了隐蔽,朱瞻基坐在洋货铺对面酒楼二楼包间里,等着阿雷出现。   朱瞻基刚刚吃了一只蟹黄包,就听见外头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这间视线最好,我就要这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驸马沐昕。   朱瞻基:不可能这么巧合,一定也是来蹲守阿雷的!呸,不要脸!   店小二歉意的说道:“不巧了,这个包间已经有了客人。”   沐昕说道:“要他换一换,我出十倍价格,把差价赔给这位客人。这是你的赏钱。”   “这……”店小二暗中颠了颠赏银的分量,进去和朱瞻基协调,说了沐昕丰厚的补偿条件。   屋子隔音不好,朱瞻基不想暴露自己,于是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滚”字。   店小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个……俺不识字。客官您有话直说。”   朱瞻基无语片刻,只得低声说道:“不换,多少钱都不换,要他滚。”   店小二只得出去传话,恋恋不舍的把赏银还给沐昕,“客人不肯换。”   沐昕只得退而求其次,去了隔间。   刚才店小二进来传话,朱瞻基稍有分神,没有盯住对面洋货铺,而阿雷心急取眼镜,店门刚打开就进去了,那时朱瞻基正在写“滚”字,两人完美错过。   所以,等朱瞻基再看对面,打算换一个地方蹲守时,阿雷已经付了尾款,拿着眼镜出门了。   朱瞻基连忙跑出去,起身的时候顺手拿起桌上摆着各种调味料的香油瓶,开门,听着隔间响起推动椅子的声音,他晓得沐昕也在窗户看到了阿雷,也要去追阿雷。   小鸡哥小鸡肚肠,名副其实。   小鸡哥冷冷一笑,把香油洒在隔间门前,然后飞快下楼。   刚跑到楼下楼梯口,就听见楼上姑父“啊啊啊……轰!”的摔倒声。   该,谁叫你老牛想啃嫩草,阿雷是你是亲侄女啊,我的好姑父。   沐昕脚下有油,且已经狠狠摔一跤,应该不能走快。   朱瞻基一瓶香油解决了姑父,不紧不慢的去追阿雷。   阿雷并没走远,她现在失业,无所事事,信步乱走,不知不觉老马识途似的,又走向通往宝船厂的路。   唉。阿雷心中一叹,止步,刚刚转身,和朱瞻基打了个照面。   “阿雷妹妹,我今天是想和你陪个不是,我那天说话太冲,我错了。我还不该骑马追你,害得你丢了眼镜。”   朱瞻基吸取前两次血泪教训,先道歉再说,不要被其他人、其他事干扰,乱了阵脚,忘记了自己的目标。   这一招开门见山果然有用,朱瞻基诚恳道歉,阿雷不是小鸡哥这样小鸡肚肠,今日重逢,绝非凑巧,小鸡哥一定在洋货铺子外头等她了。   看在他的诚意份上,阿雷面色稍缓,拿出新买的眼镜晃了晃,“没关系,我已经得了一副新的,和姐姐送给我那副差不多。”   朱瞻基说道:“那天在洋货铺子遇到你,我原本是想找一副相似的赔给你。不料姑父在场,你又自己定了一副,我就说了谎。”   小鸡哥这个人从小就是别扭性子,心口不一,心肠真的和小鸡一样,无数个弯弯绕绕,和他说话累得慌。   今日他两句话都直抒胸臆,实属罕见,阿雷惊讶的看了看天。   朱瞻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是要下雨了吗?”   阿雷笑道:“我是看今天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难得有想什么说什么的时候,就像朱瞻壑一样了。”   怎么又是堂弟?怎么把我和堂弟一起比较?我和他才不一样……我——   朱瞻基猛地想起他和阿雷闹不愉快根源是什么:就是水坑弟弟,那天他因阿雷说水坑弟弟“总是过得很轻松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的”而恼怒,觉得阿雷喜欢堂弟不喜欢自己。   停停停!朱瞻基暗自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不能被蜇得满头包才后悔莫及,先稳住阿雷妹妹再说。   朱瞻基强忍争辩“我和弟弟不一样”的欲望,尴尬的笑,“你原谅我了吗?”   目的,注意目的,不要较真。这又不是朝堂上因政见不同而辩论,争赢了有什么用?   屁用没有。还闹得不欢而散。   阿雷爽快的一挥手,“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不要想的太严重,我没有那么小气。”   阿雷心想:不过,你要是不找我道歉,我也没那么快原谅你。   朱瞻基忙说道:“阿雷妹妹真是宽宏大量。不过你的眼镜因我而废,损坏了东西要赔的,你想要什么?”   阿雷想了想,说道:“你能给我从宫里弄几个西洋大座钟吗?我就借着看一看,看完还给你。”   且说阿雷失业在家,姐夫南征去了,姐姐早出晚归,阿雷在家百无聊赖,和手帕交们交际应酬,她也兴致缺缺,家里一个西洋大座钟突然停摆不动了。   阿雷闲来无事,把大座钟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摆满了好几个书桌,换掉了一个断裂的轴承,却再也装不回去了。   阿雷需要几个样本,把外头装饰的木板卸开,看看里头是怎么装的。 第240章 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阿雷妹妹开了口,别说是几座钟了,就是几座金山也没问题。   朱瞻基才给阿雷送钟,又带着礼物去给崴了脚的姑父沐昕送温暖。   沐昕踩着香油打滑,狠狠摔了一跤,脚踝肿胀成了猪蹄,在公主府休养。对外只是说不小心摔了一跤,故意隐瞒真相,免得被人窥破他暗中监视阿雷的真相。   驸马沐昕立场一直保持中立,东宫遭受废太子风波,四面楚歌时,沐昕和沐府都未落井下石,已是难得可贵。听说驸马崴了脚,太子要皇太孙亲自去公主府送温暖。   沐昕:我谢谢您咧!   看着卧床的姑父,朱瞻基心下暗爽,面上却不显,露出关心惋惜之情,口蜜腹剑,继续挥着四十米的大刀捅向姑父的痛处:“唉,驸马的脚肿得厉害,看来无法在公主祭日之前恢复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沐昕:我忍!   沐昕为了不暴露自己调查阿雷的事情,不得已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过,沐家小四不是吃素的——毕竟是小时候啜过鼻屎的狠人,那天脚底被抹了油,他明面上自称在府里摔的,暗地里却派了亲信去酒楼查访,早上酒楼才刚刚开张,怎么那么巧地上就不小心泼了油渍?   何况店小二引他进包间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都踩过门口,且都没有摔倒,店小二关门下去端菜,也没有摔倒,怎么就他在窗口看到阿雷从洋货铺子出来,赶过去跟踪时,就一脚踩在油渍上滑倒了?   一定有人想要害本驸马。   而且在那么短的时候动手,应该不是一楼的客人,是同为二楼的客人。沐昕派了亲信给了店小二赏钱,要他自己回忆那天早上楼上的客人。   店小二笃定的说当时楼上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摔倒了,另一个点了一桌菜,只吃了个蟹黄包就匆匆离去。且刚好和摔倒的客人前后脚。   那位实现蟹黄包自由的客人是个年轻秀气、且瘦且高的少年人。   店小二还感叹,“那么瘦,还吃的那么少,简直比姑娘家还斯文。”   沐昕一听客人的长相特征,脑子第一个出现的就是皇太孙朱瞻基。   是皇长孙干的,那天在洋货铺偶遇朱瞻基,他也是要买眼镜……   沐昕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窥破了什么天机,要亲信打听皇太孙最近和胡宅有无来往。   亲信很快有了消息,说皇太孙给胡宅送钟了。   少男少女、青梅竹马、一向儒雅无害的皇太孙总是无意中戳到他的痛处……疑点结合在一起,曾经也是爱过的沐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皇太孙把自己当情敌了,以为自己对阿雷心有不轨。   嗯,以前沐昕觉得知道的太少,现在又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为了担心再受皇太孙的针对,引火烧身,沐昕决定不再跟踪阿雷,一心一意等二哥的回信。   且说阿雷在家里拆东钟补西钟,对机械轮轴制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索性把皇太孙送的各种大座钟全拆了,每拆一个零件,她就在纸上画下来,记录顺序。   她发现大座钟靠着上紧发条来保持自动转动,每一格就是一秒,分针转动一圈,像铁锤般的钟摆就摆动一次,阿雷联想到宝船厂造的大船,心想如果在大船里安装这种机械轮轴,末端用船桨换成钟摆,大船就能自动划船了,不需要人工或者借助风力的帆船。   不如先造一艘桌子那么大的小船试一试?阿雷找到了新的目标,说干就干,撸起袖子,买来一整套木匠活用的工具,每天切割木头,拼接机械轮轴,几乎忙得顾不上吃饭。   胡善围送别沐春之后,工作也很忙——宫里头又新来了一批韩国女团。她要将这些远道而来的女人在宫里安顿妥当。   大明已经决定迁都北京,邻居朝鲜就更要拉拢好了,绝对不能出现类似交趾之类的叛乱事件,否则   那些反对迁都的大臣会以都城不安全为由,拒绝迁都。   当然,永乐帝绝对不会直说这些韩国女团进宫的真实原因,在前年的时候,也就是永乐九年,永乐帝就派了朝鲜籍太监海寿去朝鲜要选拔贡女,还下了一道口头御旨,说:   “去年你这里进将去的女子们,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国王敬重心的上头,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王如今有好寻下的女子,多便两个,小只一个,更将来。”   当然,胡善围是见过宫里庞大的朝鲜籍嫔妃的,个个相貌端庄,谈吐文雅,比如吹得一手好箫的权贤妃就是其中佼佼者,根本没有谁“胖的胖,麻的麻”,这些只是托词。   通过一年的选拔,还有漫长的旅途,这一批贡女终于跟随朝鲜使团来京,她们穿着鲜艳蓬松的马尾裙,裙子里宽大的马尾编制的裙撑显得里头的人就像一朵插在花瓶里的鲜花。   永乐帝后宫一大半都是朝鲜女团,现在又进来一批朝鲜女团,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以为永乐帝就好这口。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君王的喜好是时尚的主导,人们纷纷仿效朝鲜女人,在裙下使用了马尾裙撑,就像裙子下面藏着一把撑开的散似的。   先从女人开始,后来连男人们也学得有模有样,往裙子里做手脚,裙摆变大之后,走路带风,显得威风凛凛。   这一批韩国女团来了三十多个,还有四十来个已经在朝鲜阉割过的小内侍,用来补充宦官的队伍。   胡善围清点了新入宫人员花名册,基本都是朝鲜两班官员的女儿,还有一半是是朝鲜大商人的女儿,地位虽不如官员之女高,但是家里有钱,和大明通商,经过初步的交流,这些大商人的女儿谈吐并不亚于两班官员之女,能够听说读写流利的汉语。   说是通商,其实也提供朝鲜的情报,永乐帝要确保迁都成功,就必须稳住朝鲜,在朝鲜广撒网,只要亲近大明的,愿意当大明眼睛和耳朵的,其女儿们就有机会选入大明宫廷。   大明给予的回馈,是封官加爵,提高其社会地位,如果本身就是朝鲜两班的官员,那么家族子弟能够得到优先升迁,家里出了个大明嫔妃,这是家族的政治资本。   如果本身不是两班的官员,而是平民,比如这次进宫的女团成员之一的吕氏,父亲是个朝鲜大商人,他野心勃勃,想要效仿战国时代的吕不韦,用献美来获得政治资本,完成阶级提升。   吕氏成功入选女团,父亲封了鸿胪寺少卿,虽然只是虚职,没有实权,但是在朝鲜阶级固化,很难打破阶级壁垒的现状下,吕家从商户一跃成了五品官员,以后朝鲜两班官员不敢在吕家面前摆谱敲诈,可谓是坐着火箭飞升了。   不过,对于管理后宫的胡善围而言,林子大了,意味着什么鸟都有,不如以前好管了。她并非歧视商户女——她本身就是书商之女,家里是普通商户。   只是这一批进宫的朝鲜女团背景太杂太乱,和以前整齐划一,低眉顺眼,几乎都从一个模子出来的朝鲜嫔妃们相比而言跳脱了些。   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人太乱了,队伍不好带啊。   胡善围看着花名册,遂去了延禧宫找张贵妃。   张贵妃的兄长、英国公张辅临危受命,再次带领南征军开拔交趾,永乐帝对英国公府张家,以及张贵妃都多有赏赐。   不过,张贵妃并不高兴,她有些落寞的在看着窗外的大树,大风刮过,摇得大树哗啦啦响,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在窗台上。   张贵妃捡起枯黄的落叶,对镜自照,镜中的美人青春依旧,凹凸有致,保养得当,但是,她小腹平平,她渴望要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她渴望有一个流着皇帝血脉的孩子作为传承。   以前永乐帝亲征,远在北京,也就罢了,现在永乐帝回来了,她……她依然腹内空空。   她问过女医,她身体健康,经期规律,正是受孕的最佳年龄。   她一直没有怀孕,原因很难启齿——永乐帝不碰她。   根据彤史女官的记载,永乐帝御驾亲征回宫之后,每月差不多都有五次招幸张贵妃,每一次侍寝,延禧宫外都会摆出“卫门之寝”的盛大礼仪,一堆人围在宫里宫外,很有牌面。   卫门之寝,只有中宫皇后,东宫之主张贵妃,西宫之主权贤妃三个人侍寝时才有资格摆出来。   次日“侍寝”完毕,永乐帝也会赐一些首饰什么的留作纪念,这些都要抄录进彤史存档,作为睡过的证据,以免提了裤子不认人的状况发生,保证未来皇嗣的利益。   但只有张贵妃自己知道,每次侍寝,都是盖着被子睡觉,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睡觉而已。   皇上回来大半年了,月月如此,每次如此,张贵妃从刚开始的娇羞期待到了到自我怀疑,无论她把皮肤保养得如剥了壳的鸡蛋、身材如风中摆柳、或者在睡觉之前的夜宵里摆上壮阳催情的韭菜或者牡蛎之类的食物,统统都没有效果。   永乐帝每次都是倒头就睡,她媚眼抛给瞎子看,一点作用没有。   永乐帝不是性格和顺的胖太子,张贵妃也不是太子妃张氏和东宫郭良娣这种习惯在逆境生存的生猛女人。   胖太子可以乖乖躺平,像一团任凭揉圆搓扁的棉花,由着太子妃和郭良娣巧取豪夺玩花样,很是配合女人们怀孕生娃,慷慨的抛洒种子。   永乐帝是马上夺天下的狠人,有种不怒自威之气,纵使睡着了,也凛然不可侵犯,就像一炳剑,出身高贵如张贵妃,根本不敢像太子妃那样对枕边人上下其手,动手动脚。   根据彤史的记载,宫里每个月侍寝在五次左右的还有西宫的朝鲜籍嫔妃权贤妃,每一次也在长春宫摆出了卫门之寝的礼仪。   每一次权贤妃侍寝,都会吹箫给永乐帝听,因为仁孝皇后生前很喜欢听她的箫声。   侍寝完毕,永乐帝也赐给权贤妃相应的物品。   次日,张贵妃作为后宫之主,还要接受权贤妃的拜见,并赐给权贤妃礼物,表示“你辛苦了”。   张贵妃看着低眉顺眼、柔情似水的权贤妃,心中总会不禁揣测:皇上没有真正碰过我,那么权氏呢?皇上有没有碰过她?   这话不能当面问,只能猜。然而权贤妃的嘴巴像是蚌壳似的,根本撬不开,只会微笑点头,温柔得就像秋天里的浮云。   张贵妃琢磨不透,不过,权贤妃也一直没有怀孕,   明年,也就是永乐十二年,一开春,皇上又要北上亲征,并且还要在北京督造新都城和皇城,差不多又是两三年才能回来。   一个女人能够经得住耗几个两三年?   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我只有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这四个月如果再睡不到皇帝,只能再干等两三年,那时候的身体就不如现在了。   张贵妃着急啊!不知不觉将枯黄的落叶在手中慢慢揉搓着,面上淡定,内心焦虑。   现在宫里又来了一批朝鲜嫔妃,一个个鲜嫩的像初春的花骨朵,皇上命我好生安置这些新人,想必这种女人才对皇上的胃口?   正思忖着,曹司言进来说道:“贵妃娘娘,胡尚宫来了。”   张贵妃回过神来,将揉成碎片的落叶扔进痰盂里,还有手绢擦拭指甲缝里的碎片,对镜照了照,确定妆容完美,衣饰整洁后,说道:“宣。”   胡善围进来了,拿着一本花名册,“贵妃娘娘,三十七名朝鲜贡女已经安置在储秀宫里,先教习她们练习礼仪,学习宫规。她们都通汉语,琴棋书画,皆通一些,有几个诗文还写的不错,估计不到一月就能学完,从储秀宫出来。”   “出来之后,要把她们打散,分到各宫居住,这是微臣目前草拟的分配图,请贵妃娘娘过目。”   张贵妃看着花名册和分配图,过了一会,说道:“好像住的有点拥挤了。新人加旧人,权贤妃的长春宫居然住了十三个嫔妃?”   胡善围说道:“后宫地基塌陷越发严重了,目前东西六宫有一半都是危房,已经把人清空,不能住人。另一半能住人的,有些出现房梁歪斜,偶尔有瓦片掉落的情况,终年修修补补。”   “贵妃娘娘吩咐微臣,要好好安置她们,微臣觉得那些有问题的宫殿不能给新人住,就集中安排在几个地基比较稳定或者像延禧宫和长春宫一样,做过第二次地基填充、好好修缮过的宫殿。”   “至于为何权贤妃安排的嫔妃最多,是因她们都是朝鲜来的贡女,语言和背景比较好沟通。权贤妃进宫多年,晓得宫里各种规矩,一直谨慎小心,有她镇着这些新来的,贵妃娘娘也比较好管束她们。”   如今大明后宫可以用破败二字来形容了,尤其是东西六宫,是以前燕雀湖的中心最深的地方,塌陷最为严重。   这几年大明又是疏通大运河、又是迁都、还要支持郑和太监几下西洋,更要命的是永乐帝亲征北伐,每一样大事花起银子来简直和流水差不多。   太子监国,他狠抓农业和商业经济,拼命鼓励农商,好扩充税收,以填补国库,就像抗洪救灾抢险似的,堵住一个又一个大窟窿。   大事要紧,修理宫廷建筑就放在末尾了,一拖再拖,本来今年皇上亲征回来,太子好容易有了几个余钱,想把父皇的后宫修一修的,结果交趾陈季扩叛乱,大明又要南征平乱,战争最花钱了,太子只得停止了修理宫廷的设想,把余钱都换成了火器粮食等军备物资。   先凑合住吧!   张贵妃看着密密麻麻的分配图,“胡尚宫说的有道理,后宫住房紧张,不过,皇家有皇家的威严,这般拥挤有些不像样子。宫里难道就有没有能住的房子了?”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有现成的,东西六宫后面乾清宫东五所和西五所的地基是以前的湖畔,比较稳固,目前没有塌陷的现象,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只是东西五所以前是宫里未成年皇子们住的地方,稍有些偏远了。”   宫里现在没有未成年皇子,唯一年纪稍大的皇长孙朱瞻基,有他自己皇太孙宫,其他皇孙们不是在吃奶,就是在换牙,都跟着母亲住在东宫。因而东西五所一直空着。 第241章 画皮   皇子住过的房子,和东西六宫比起来不会差,而且那里地势高,即使在多雨的季节也不会出现内涝的情况,所以,乾清宫东西五所虽然二十年没有人住过了(洪武末年、建文朝四年、永乐朝十一年都没有未成年皇子),但房屋保存状态良好,稍微收拾一下,这三十多个韩国女团成员就能拧包入住。   东西六宫一到连日下雨天,基本可以看海,每一个房子都是无敌海景房。   唯一的缺点,就是离皇上距离太远。   不过,永乐帝不好女色,且大部分时间都在亲征,人都不在宫里,远近也就无所谓了。   为了解决住房问题,张贵妃和胡善围亲自去东西五所实地考察,房子是好房子,用木炭和香料烘过,驱除湿气和潮气。房子又多,每人至少能够分得一个大庭院,居然比东西六宫住得还宽敞舒适些。   还有就是东西五所中间就是御花园,嫔妃们觉得闷得慌,随时可以来散步玩耍游园子。   考察一圈后,张贵妃频频点头,“皇家自有皇家的体面,若是把一堆嫔妃挤在一个院落里,就像乡下地主大院似的,有失体统。只是这里从未安置过嫔妃,本宫需问一问皇上的意见。”   张贵妃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她尊敬胡善围,但并非像洪武朝的郭贵妃那样对胡善围的意见言听计从。   不过,遇到这样的领导,胡善围反而比以前轻松——因为权力意味着责任,洪武朝的时候,郭贵妃几乎全部放权于六局一司,遇到每一个问题,都像狄仁杰似的先问“元芳怎么看?”,然后拿起意见就用,胡善围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才行,因为一旦出错,胡善围要承认全部责任。   现在张贵妃遇事先自己动脑子,各方面考虑周全,提出反驳意见时都能找到理由和可行的解决方法,和六局一司一起承担责任,有这种领导,胡善围做起事情来轻松多了。   胡善围点点头,“是,微臣等贵妃娘娘的消息,再重新分配。”   张贵妃去问永乐帝,永乐帝想到没想,当场拍板答应了,“……既然有现成的好房子,就利用起来吧,嫔妃不必非要住在东西六宫。横竖是要迁都的,北京的皇城和宫城已经丈量了土地,图纸都画好送过来了。这座宫城坏了就坏了,没有修理的必要,浪费钱财民力。”   “是,臣妾这就安排下去。”   得了最高指示,张贵妃告退,永乐帝看着新都城的图纸。   从图纸上看,新都城和皇宫都规划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就像马云的脸型。   新皇宫是以前朝元朝的皇宫遗址为原型,重新修建而成,地基和基本规划都是现成的,永乐帝的目光落在此处,当年的燕王府就是圈了一片元朝皇宫建造而成的,从二十岁开始,他和仁孝皇后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夫妻同心,治理燕地,为后来靖难之役打下基础。   永乐帝的指腹轻轻磨蹭着燕王府的位置,喃喃道:“妙仪,我们要回家了。”   永乐帝是这座皇宫的主人,但是他却没有归属感,黄子澄临死时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千百年以后,陛下都逃不过一个篡字。”   永乐帝觉得北方燕地才是他的家,这座皇宫只是暂住,没得感情,破就破吧,凑合住,租来的房子没必要花钱费力搞个精装修。   管他曾经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予断井断垣,此处不是我家。   永乐帝对新皇宫满是憧憬,那里有他和仁孝皇后二十多年结发夫妻的美好记忆,这才是他的家。他没有留意到张贵妃告退时眼里的失望,和她微微发颤的声音。   其实张贵妃对这件事的态度暗藏心机,抱着试探的态度:东西五所,是未成年皇子们居住的地方。   永乐帝不假思索就拍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确定皇宫不会有新的皇子诞生了……生男生女不可预知,可以干脆的说,皇宫不会有新生儿出生了。   如此,方能解释皇帝召她侍寝,却从来不碰她。   张贵妃是个骄傲的人,张·卡戴珊对自己的身材和容貌充满自信,大被同眠之下,正值壮年的皇帝还不动心。   不是我的问题,是皇帝的问题。   皇帝才四十多岁,能上战场拼杀,终年一声咳嗽都不闻,身体很好,不是身体的问题。   那么……就是皇帝不想碰,不想生。   不仅如此,侍寝频率不亚于她的权贤妃肚子也一直没有动静,估计也是同样的原因,皇帝也不碰权贤妃。   皇帝召权贤妃侍寝,真的只是听箫而已。   窥探出了残酷的真相,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张贵妃心都凉透了。   “移驾,去长春宫。”绝望之下,张贵妃决定找权贤妃,戳破那层窗户纸,如果权贤妃和她一样,她就彻底死心,如果权贤妃有过实际意义上的侍寝,那么她还有希望。   听说张贵妃要来自己的宫殿,权贤妃连忙命宫人做好准备,在宫门口迎接。   权贤妃是长春宫主位,她住在正殿,几个偏殿住着六位同样是朝鲜籍的嫔妃,张贵妃大驾光临,权贤妃身后还跟着六个“妹妹”,一起向张贵妃行礼。   看着盈盈下拜的权贤妃,不知为何,张贵妃以前一直视权贤妃为对手,要么无视,要么打压,今天再见权贤妃,张贵妃心中厌恶感全无。   张贵妃说道:“起来吧,你们都退下,我有话和权贤妃说。”   六个“妹妹”面面相觑,她们以为张贵妃是来和权贤妃找茬的。   权贤妃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看着云淡风轻的权贤妃,张贵妃刚刚消失的恶感重新起来了:她最讨厌权贤妃这幅表情,明明只是藩国妃子,毫无根基,却总是表现出底气十足,什么都是浮云的样子。   张贵妃说道:“你不怕我?”那六个妹妹正眼都不敢瞧她!   权贤妃说道:“贵妃娘娘自从执掌后宫以来,凡事秉公办理,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妹妹最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惧怕娘娘呢。”   权贤妃真是会说话。   张贵妃自愧不如,只得直言说道:“妹妹这个月侍寝了五次。”   权贤妃低着头,好像有些害羞,“承蒙皇上厚爱,不嫌弃妹妹蒲柳之姿。”   你还蒲柳!那这宫里的都是一群狗尾巴草了!   虚伪,真是虚伪啊!   张贵妃想要试探权贤妃是不是真的“侍寝”,还是和她一样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但权氏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还真的不好撬开她的嘴巴。   张贵妃决定换一个角度下嘴,问道:“贤妃青春正好,皇上经常宣妹妹吹箫,想必妹妹很快就能好事将近了。”   权贤妃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好事?妹妹怎么不知?”   张贵妃将门虎女,简单直接,干脆伸手指向权贤妃的小腹,“难道妹妹不想生个孩子吗?”   权贤妃双手交叠,像个盾牌似的护着小腹,还是低眉顺眼,“身为后宫嫔妃,为皇室开枝散叶是嫔妃的责任。不过,孩子是老天的安排,强求不得,若有自然好。若无,妹妹身在大明宫廷,承蒙皇上厚爱,还有贵妃娘娘的照料,妹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不敢奢求太多。”   无懈可击。每一字都是经过斟酌说出口的,没有漏洞,没有缺点。   张贵妃恨不得伸手撕开权贤妃虚伪的面具,剥开她的肚肠,找到她的真心话。   权贤妃这种人是无法用语言试探的。   如果要逼她说出来,就要先亮出自己的底牌。   张贵妃蓦地一把拉住权贤妃的手。   “娘娘你……”权贤妃面露疑惑,但是短暂的错愕之后,并没有用力挣脱,去反抗张贵妃,她就这样任凭张贵妃攥着她的手,像一条蛇抓住猎物,越缠越紧。   “我问你——”张贵妃定定的看着她,“你侍寝的时候,皇上他……有没有……”   真的碰过你。   这五个字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堵在嗓子眼,上去不,也下不来,张贵妃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根骨头卡在咽喉,快要窒息了。   “娘娘?贵妃娘娘?”权贤妃露出关切之意,不过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依然没有挣扎,任凭张贵妃掐的她手骨生疼。’   张贵妃凑近过去,几乎是脸贴脸,鼻尖对鼻尖了,“你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反抗?你不疼吗?你是个木偶人吗?还有你的脸——”   张贵妃腾出一只手,掐着权贤妃精巧的下巴,揪出一层脸皮,“你的脸是画皮吗?整天戴着这层处事不惊的人皮面具,无论富贵荣辱,你都如此淡定,你是如何做到的?你不累吗?”   权贤妃任凭贵妃掐着下巴,不言不语,像一只温柔的小绵羊,面对屠夫的磨刀霍霍,她也觉察不到危险,淡定的吃最后一口“断头草”。   皇上有没有真的碰过你?   不行。   张贵妃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还是问不出口这句话。   张贵妃太骄傲了,几代人都是朝廷高官,哪怕改朝换代,都不影响张家的富贵,她是真正的世家出身,她的骄傲不容许她问出这句话丢价的话。   张贵妃松手,嘴上还是硬,警告权贤妃,“今天的事情,不准说出去。”   张贵妃习武,箭术精湛,善骑射,权贤妃柔柔弱弱的,她的左手已经被掐出几道指印了。   权贤妃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替张贵妃找借口,“这些日子宫里来了好些新人,贵妃娘娘太累了,有些急躁是正常的,妹妹无用,平日只会吹箫给皇上解闷,没有能力为娘娘分忧,妹妹已是有愧,妹妹不会说出去的。”   装!我就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张贵妃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权贤妃看着张贵妃挺拔的背影、高昂的头颅,不禁深深一叹,露出怜悯之意。一时觉得下巴有些刺痛,对镜一照,下巴娇嫩的肌肤已经被张贵妃的手掐破了油皮,为了掩饰,权贤妃在下巴拍了好些脂粉,掩盖伤势。   张贵妃回到延禧宫,曹司言请了胡善围过来,张贵妃把永乐帝的意思说了,“……把东西五所的屋子都收拾出来,每人至少保证分到一个单独的院落,不要挤在一起,每人按照分例配备服侍的宫人,莫要因她们的出身而薄待了,后宫嫔妃,要一视同仁。”   伤心难过的同时,还要管着小妾们的吃喝拉撒,张贵妃觉得,这曾经让她梦寐以求的后宫大权好像没什么意思。 第242章 为谁辛苦为谁忙   把东西五所整理的立刻能拎包入住,需要六局一司共同协作,甚至外头二十四监也要参与进来,毕竟空了快二十多年,再好的房子也要好好休整了。   平日安静得几乎要闹鬼的院落霎时热闹起来,油漆剥落的地方要重新填上,所有的窗户纸都要剥下来新糊,屋子里的珠帘幔帐、桌衣、椅衣等物要挂上新的。   为了防火,东西五所没有种植树木,一年四季根据季节的更迭来摆放花卉盆景等物。   此外,屋子里作为重要摆设和计时工具——西洋大座钟,也要保证每个院落都有,不能厚此薄彼。   院子整理完毕后,胡善围拿着单子,去了每一个院落进行“验收”,发现有五个院落没有摆放大座钟。   “怎么回事?这等大物件都遗漏了?”胡善围问。   曹司言面露难色,说道:“宫里现有的大座钟大多都是郑和太监下西洋时买回来的,有一百多座,本来内库里的钟表是够分的,可是上个月皇太孙宫从内库要了七座大座钟,加上有几座已经损坏的,扩充东西五所就不够用了,还缺五座,已经找懂得钟表的西洋传教士紧急抢修去了,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能修好。”   郑和下西洋,除了政治原因,还是一种以物换物的大型海外贸易,带走丝绸瓷器等物,带回来钟表、香料,还有各种未经切割的宝石,就像装粮食似的一筐筐的装,在内库里堆成小山,如今宫里的内造局所用的宝石原材料几乎都来自郑和太监的大海船。   皇太孙是储君,皇太孙宫要的东西,断然没有再要出来的道理。   况且皇太孙要的七座钟表,胡善围晓得在那里——就在自己家,阿雷全都拆了,摆了一屋子,一天到晚不知在捣鼓什么,饭都忘记吃。阿雷曾经说是小鸡哥送的。   胡善围说道:“那些西洋传教士就知道磨洋工,想要皇上点头同意他们在京城传教,等他们修好,还不如等郑和太监这次下西洋带回新的钟表回来更实际呢。要宫里采买的去外头洋货铺子里看一看,有合适的买进宫里来,小一些没关系,重新配一个高大华丽的木制大底座就成。”   胡善围看过几眼阿雷“解剖”大座钟的实况,甭管外形如何,里头的东西是一样的,各种大大小小几千个轮轴和齿轮互相联动契合而成,皮相不一样,灵魂是一样的。   曹尚宫应下。   胡善围正要往下继续验收另一个院落,有宫人急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太……太子妃……发动了。”   太子妃张氏即将临盆,虽然已经生过三个儿子,驾轻就熟,众人依然不敢松懈,胡善围说道:“立刻去通知宫里的大小厨房,不准杀生,不准屠宰,太子那边只能送素食,点心里也不准用一滴荤油。”   胡善围暂时放下手头的的事情,赶往东宫。东宫门户大开,门口悬着弓箭等象征助顺产的吉祥物,迎接新生儿的到来,太子也从詹事府赶回来了,胖脸上焦急和喜气并存,他有了九个儿子了,都凑成一串葫芦娃plus了,还是不嫌多,多子多福,他东宫的位置一半是靠儿子们保下来的。   张贵妃做为庶母和后宫之主,听到消息,也是立刻过来坐阵。   郭良娣也来了,怀里抱着刚刚过了百岁的小九朱瞻垍,手里牵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小八朱瞻垲。   太子简直是太子妃和郭良娣的共享播种机、一个人形精子库,太子妃用完了给郭良娣,郭良娣刚怀上就把太子推到太子妃怀里,两人的肚皮交替鼓起来,你刚生完我登场。   张贵妃迫切的想要当母亲,见到郭良娣又是抱又是牵的,很是羡慕,母爱泛滥成灾,顺手拿起一块虎眼窝丝糖逗弄走路东倒西歪就像醉汉似的朱瞻垲,“恺儿,过来。”   朱瞻垲看到糖果,眼睛发亮,拍开奶娘的搀扶,坚持自己走,为了保持平衡,他迈着八字步走来,走路一扭一扭像个企鹅,白白胖胖的,神似瘸子太子。   张贵妃心都化了,把朱瞻垲抱到自己膝盖上坐着,慢慢喂他。   太子拿起一个金沥粉彩画寿星拨浪鼓晃动着,郭良娣怀中的小九朱瞻垍闻声扭头看过去:很好,猪头,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太子继续晃动拨浪鼓,“招妹!想不想要这个?”   东宫九个儿子,没有女儿,太子妃第四胎特别想要一个女儿,民间要是想要儿子,就把女儿取名为招弟。   郭良娣想太子妃之所想,急太子妃之所急,给老二朱瞻垍取了个小名,叫做“招妹”。   招妹只想要那个金沥粉彩画寿星拨浪鼓,不想要那个陌生的猪头抱。一头往母亲怀里拱来拱去,伸着拳头指向太子,“咿呀啊啊!”   郭良娣把拨浪鼓拿过来,“招妹啊招妹,你要是真能招个妹妹,十个拨浪鼓都有的。”   太子呵呵笑着,“若果真得个小郡主,一百个也行。”   郭良娣听了,拿眼神狠狠钉了钉太子,“妾身也想要个小棉袄。”   太子猛地想起来郭良娣已经生完招妹四个月了,可以再次受孕,这句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暗示啊,顿时觉得双腿发软。   一旁喂朱瞻垲吃虎眼窝丝糖的张贵妃听了,心里越发悲凉,她抱着腿上小小的人儿,贪婪的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味,新生命的味道是多么美好,为什么她就得不到呢?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即将诞生的孩子那里,唯有胡善围注意到张贵妃眼底的落寞,张贵妃最近有些不对劲,以前风风火火,干劲十足,凡事都要过问清楚,心中有底,力求完美。   可是从东西五所开始动工重新翻修开始,张贵妃就懒懒的,就连修整完毕验收,她也没有亲自去看一看,一切都交给胡善围去做。   张贵妃有心事。   看到张贵妃紧紧抱着朱瞻垲时疼惜又落寞的目光,胡善围霎时明白了张贵妃为何反常。   张贵妃想要孩子。   但是永乐帝早就在胡善围进宫再次担任尚宫之位之前就亮出了底牌:迁都,不立继后。   所以张贵妃始终都是张贵妃,她年纪轻轻,就到达了人生的终点。   胡善围当时并不知道,永乐帝何止不会立后,他连其他女人生的子嗣都不要了。   起初,仁孝皇后在交代后事,盘点后宫嫔妃时曾经明言说过,朝鲜、女真,还有蒙古部落送来的女人都不会有孕。   永乐帝的帝位来的并不算光彩,他要保持大明皇室血统纯正——哪怕永乐帝的生母硕妃其实就是朝鲜贡女,他有一半的藩国血统。   但是越是如此,就越在意血统。   否则永乐帝也不会篡改历史,把自己的生母写成是嫡母孝慈皇后马氏,把亲娘硕妃的记载从史书里抹掉,连孝陵偏殿供奉的神位甚至棺椁都移到大报恩寺下偷偷藏起来。   那时候胡善围只晓得最受宠的权贤妃不会怀孕,吹箫只是吹箫,不会干点别的。   现在胡善围明白了,就连张贵妃也是一样的。   她不能当皇后,也不能当母亲。   胡善围看着落寞的张贵妃,恍惚中,以前一个个老板在眼前闪现。   孝慈皇后、郭贵妃、小马皇后、仁孝皇后。   最后定格在郭贵妃的影子上。   张贵妃和郭贵妃有些相似,一样的出身名门,一样的有个好哥哥,一样的被家里人送进宫廷表示忠心,一样的骄傲。   不同的是,郭贵妃有儿子,张贵妃没有。   郭贵妃不爱皇上,只爱儿子和皇后的位置。最后为了给儿子复仇,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   郭贵妃至始至终,都不是为了皇上。   但张贵妃爱皇上。   胡善围是情场过来人,也见过太多的宫廷爱情故事,张贵妃对永乐帝不仅仅是男女之爱,还交杂着复杂的感情,就像助燃剂似的,让爱情燃烧的更炙热,有美女对英雄的痴恋、有名利场上对绝对权力的膜拜。   而权力,本就是最好的春药和滤镜。   一个男人,相貌身材都是上品,特别能打、对结发妻子痴情、还是大明最有权力的男人,种种结合在一起,对张贵妃这种世家女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可是爱情在宫廷是不合时宜的,结果往往都是悲剧。   胡善围看着执迷不悟的张贵妃,不禁露出怜悯之色。必须想办法规劝张贵妃了,在后宫,爱上皇帝,就是一条绝路啊。   正思忖着,新生儿的啼哭声穿透重重门窗和庭院而来,众人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来。   太子第十次当父亲了,还是很兴奋,不顾自己腿瘸和病足,赶紧要两个健壮的太监扶着他出去。   郭良娣比太子还兴奋,“听听这嘹亮的哭声,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立刻有宫人喜气洋洋过来报道:“是个小郡主!恭喜太子殿下,如今东宫终于儿女双全了!”   太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快!扶孤上轿!孤去给父皇报喜,恭喜父皇终于有孙女了。”   郭良娣抱着怀里的小九儿笑道:“招妹啊招妹,你立了大功了,等着殿下送你一百个拨浪鼓吧。”   东宫喜气洋洋,张贵妃面上带笑,心里发凉,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   永乐帝听到孙女诞生的好消息,果然大喜,下令赏赐整个后宫,开了内库,拿出私房钱,当月每个人都是双俸,还有绫罗布匹等物,简直比皇孙诞生还要隆重。   小郡主诞生那日,张贵妃也忙到二更才回宫歇息,曹司言来报,说胡尚宫求见。   张贵妃很是纳闷,“胡尚宫今日未回家?”   曹司言说道:“皇上说要赏赐整个后宫,后宫好几千人呢,库房都搬空好几个了,一时忙不过来,胡尚宫今晚就留宿宫廷了。”   张贵妃心想或许赏赐遇到了什么问题?遂宣胡尚宫进来说话。   胡善围是个今天有事绝对不拖到明天的人,张贵妃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很担心张贵妃将来走郭贵妃的老路。   郭贵妃被赐死,是她一生的痛,她总是不禁回忆、设想,如果当初她如何说、如何做,恐怕郭贵妃就不会孤注一掷的一命换一命了。   张贵妃和郭贵妃一样,纵有些缺点,但品行,能力在后宫都难得可贵,如果能够在她濒临深渊的时候,伸手拉她一把,纵使冒险,也要努力试一试,才不会留下遗憾。   大明初期的贵妃之位,就像《哈利波特》里黑魔法防御课老师一样,都是备受诅咒的职位,所有在这个位置上的,要么早死,要么暴卒,都不得善终。   孙贵妃,早死,没有福气享福;李贵妃,被达定妃下痘毒,活活烂死;郭贵妃,被洪武帝赐死。   就看张贵妃能否打破“贵妃必死”这个怪圈了。   胡善围进来了,稍使了个眼色,张贵妃晓得她有私房话说,便屏退众人,两人磨合五年多了,已有默契。   胡善围开门见山,问道:“娘娘最近可是因无子而闷闷不乐?”   张贵妃一愣,她是个骄傲的人,不肯承认,“本宫还年轻,迟早会有孩子的。”   胡善围说道:“孩子不是娘娘想要就能有的,关键是……皇上想不想要。”   张贵妃被说中了心思,犹如赤身裸体站在胡善围面前,顿时羞愤交加,怒斥道:“大胆!你居然敢妄自揣摩圣意,侮辱本宫!”   胡善围说道:“娘娘,没有孩子,才是娘娘的福气。娘娘当了三年贵妃,为何还看不穿?皇上从燕王到皇帝,除了仁孝皇后,就没有其他女人为皇上生过孩子。如果皇上想要,东西五所根本不会安排给朝鲜的嫔妃们居住,娘娘想要的,皇上给不了。”   张贵妃不肯接受现实,哭道:“我不信!以前仁孝皇后的梓宫在柔仪殿,皇上对皇后念念不忘,现在仁孝皇后已经下葬天寿山了,一本书再厚,一页页的翻过,终有揭过翻完的时候。”   “我不妄想立后,和仁孝皇后相提并论。何况东宫皇孙都有九个了,就连皇太孙都立了,现在应该对本宫放心了吧……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孩子?我不能当皇后,也不能当母亲,那我在这宫里,为谁辛苦为谁忙?” 第243章 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一听张贵妃这话,已经是痴恋不成,转为有些怨念了。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得下一剂猛药,否则张贵妃要重蹈端敬贵妃郭氏的覆辙。   胡善围说道:“娘娘是在忠武王(张玉被追封为王)为救皇帝而战死,孝期已满后抬进燕王府。娘娘当时是有选择嫁给其他臣子为正妻的,但是娘娘仰慕皇帝是真英雄,天下男儿皆不入娘娘的眼,英雄配美人,娘娘只求陪在皇上身边,当皇上的女人。皇上为安抚忠臣之后,纳娘娘为侧妃,由此,娘娘的哥哥英国公深得皇上信任,立功无数,年纪轻轻就是南征军主帅。”   “娘娘,至始至终,皇上就未在娘娘面前承诺过任何事情,皇上现在给娘娘的,是体面和后宫大权,这也是一种信任。娘娘,如果时间往后回溯十二年,娘娘可曾想过拥有现在的一切?娘娘当前所求,只是当皇上的女人,如此而已。”   一席话说的张贵妃哑口无言。   是的,当年她所求很简单,陪在皇帝身边,张家能够得到重用,哥哥能够有机会脱颖而出,征战沙场,为战死的父亲复仇。   现在,她所求都已经实现了,可是为何心里那么痛苦?那么不甘心?不服气?   胡善围见张贵妃听进去了,又说道:“每个人一生都在和自己的欲望追求着、斗争着、妥协着。贫穷人家食不果腹,就想什么时候三餐能吃饱就好了。小康人家心想,什么时候每顿饭都有一碗肉就好了。富足的人家会想什么时候家中男人考科举,中了秀才就好了,以后可以见官不跪,体体面面的过日子。秀才想考举人,中了举,就有资格迈入仕途。举人想要更进一步,当个小官不如上京赶考,中了进士,才能当大官。”   “可是当了大官,人们就会满足的止步于此,不再有其他追求和欲望吗?朝廷六部的尚书大人,或者像娘娘哥哥英国公这种有显赫爵位的勋贵家族,谁家过的轻松?谁家没有烦恼?谁家没有更大的欲望?”   胡善围指着乾清宫方向,“纵是当了皇帝,心中欲望之火会就此停歇,安于现状吗?不,刚好相反,人爬的越高,欲望就烧的越炽热,甚至烧的失去理智。如果放纵欲望,不去克制,人很快就会滑向万劫不复之地。到了那日,娘娘就后悔莫及了。”   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胡善围说道:“娘娘已经忘记了进宫的初心。贵妃是副后,娘娘当年可想过有今日之地位?娘娘现在所拥有的,已是后宫多少女子翘首期盼而不得的,也是娘娘当年不敢想的。”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张贵妃还是无法接受,“我……我有今日之地位,不是躺着得来的,我一直努力的付出,没有辜负皇上的信任,我向胡尚宫请教,我读把《端敬贵妃起居注》看了无数遍,几乎倒背如流,凭什么端敬贵妃有儿子、还差点封了皇后,我却什么都得不到?”   胡善围顿时语塞:绝命毒尸鲁荒王之死、懿文太子之死,还有端敬贵妃郭氏之死,属于国家机密,她谁都不能说,连沐春都不知道!   这种要命的秘密,早就随着高祖皇帝之死,永远埋在在地底下了。   我的贵妃啊!   正因为端敬贵妃郭氏有了儿子、正因为她即将封后,她的儿子就要成为大明唯一的嫡皇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没心没肺没野心没才华的“四无”青年鲁荒王才会招来懿文太子的猜忌和仇恨,在他的丹药里“加了料”,结果鲁荒王中毒,先瞎了眼睛,而后活活疼了整整一晚上、生不如死才咽气的啊!   端敬贵妃一生只有一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之位,也要和懿文太子同归于尽,这个结局何等的惨烈绝望?   而懿文太子,原本储位稳稳当当,一直都是贤德好人的形象,结果就因这一步之差,满盘皆输,自食恶果,被端敬贵妃报复,毒瞎了双眼,也是活活疼了一晚上才死。   胡善围不能告诉张贵妃端敬贵妃之死的真相,只能隐晦的警告:“娘娘,如果娘娘有了儿子,母凭子贵,娘娘出身高贵,又年轻,英国公张家势大,到时候不用娘娘开口,朝廷自有一群人请求皇上立娘娘为继后。”   张贵妃眼睛蓦地一亮,而后连连摇头,喃喃道:“不会的,本宫只想有个孩子,无论皇子公主,本宫都会满足。本宫不会妄想染指后位。”   胡善围反问道:“以后的事情,变化太多了。娘娘说不会就不会?娘娘的初心只是想陪伴皇上,成为大明最优秀男人的女人,娘娘实现了这个愿望,但是满足了吗?并没有,新的愿望满足之后,产生了更大的欲望。”   “娘娘现在想要个孩子,或者封后,两者居其一皆可。但是,有了孩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嫡出?当了皇后,就一定会灭了生子的想法?”   “娘娘如果当了继后,娘娘的儿子就是嫡皇子。诱惑天天摆在眼前,即使娘娘不碰、娘娘的儿子呢?焉知他长大后不会有野心?好吧,即使娘娘,娘娘的儿子,甚至英国公张家对皇位都没有兴趣,那么张家的亲戚、朋友、战友们呢?皇位的诱惑力大,从龙之功的诱惑力同样的大。”   “到时候,那么多人的欲望,就不是娘娘所能控制的了。”   这下,轮到张贵妃语塞了。   胡善围连续出拳,希望把张贵妃点醒,“我刚才说的这些,只是考虑娘娘这边可能出现的事情。还没有推演东宫、皇太孙宫的对娘娘有孩子,或者封了继后之后,对娘娘态度的变化。”   “娘娘,您不要以为宫里这几年暂时的安定是日常。如果这样想,您就大错特错,后宫里一直是暗藏杀机的地方,一死就是一大批人,很多人都是无声无息的死去,娘娘在史书和各种起居注里看到的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娘娘,要珍惜眼前啊,您要相信微臣,您目前的状态,是最好的状况,往前走一步,就是深渊,到时候微臣也无能为力。”   “以上皆是微臣肺腑之言,还望娘娘三思。”   胡善围一拜,退下。这是已经她所能做的极限了,如果张贵妃还执迷不悟,她……   胡善围一想到可能会发生的腥风血雨,心下一颤: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我就提前撂挑子不干了,简直不是人干事。   张贵妃一夜未眠,次日就病了。女医诊断,说贵妃连日劳累,思虑过度,伤了心神,需好好静养。   听说贵妃生病,永乐帝特来到延禧宫看望张氏。   张贵妃是将门虎女,身体一直很好,突然病了,永乐帝有些担心。   张贵妃昨晚还对永乐帝死心,今天见永乐帝刚下朝,听说她生病了,就放下一堆国事来看她,心火立刻死灰复燃:这个男人还是在乎她的!   我的多年付出没有白费。   永乐帝一来,张贵妃觉得身上的病立刻好了大半,挣扎着起来行礼。   胡善围:永乐帝真是个猪队友!   “贵妃免礼。”永乐帝扶着她躺下。   感觉到皇帝粗糙温暖的大手覆着自己的手腕,张贵妃又是感动、又是委屈,哇的一声,扑到永乐帝怀里哭起来。   永乐帝轻抚着她的脊背,“贵妃这是怎么了?”   张贵妃伸出双臂,紧紧环着永乐帝的腰,“臣妾没有病,臣妾身体好的很,臣妾还在闺中时,就爱慕皇上,臣妾可以为皇上做任何事,臣妾……”   张贵妃把心一横,解开了永乐帝的腰带,“臣妾想为皇上生一个孩子,臣妾做梦都想生一个流着皇上血脉的孩子。”   永乐帝听了,腰身一僵。   反正已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张贵妃咬咬牙,把衣襟一松,一扯,裸露出无暇的、像一尊温润丰满的甜白瓷般的上半身。   她今年二十八岁,是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轻轻一咬,就能溢出甜甜的汁水,有着这个年龄特有的魅力。   张贵妃不信她都这样了,永乐帝还不动心。   这些年了,哪怕一颗石头心都能捂热了,他还是在乎她的,否则不可能一听说她病了,就立刻来延禧宫看她。   永乐帝没有逃避,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睛都不眨,然后……他掀起床上的棉被,裹住了她,“天已经入冬了,贵妃小心着凉。”   说完,永乐帝从床上站起来,张贵妃静若处子,动若狡兔,一扑过去,抓住了永乐帝的大手,将其手覆在自己的山峰之上。   张贵妃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皇上给臣妾一个孩子吧。”   永乐帝用力收手,张贵妃毕竟力气弱,抗不过永乐帝。   永乐帝转身离去,张贵妃披衣起床,来不及穿鞋袜,就这样赤着双足,风一样的跑到门口,伸出双手,拦住去路,双目赤红,形同疯癫,“皇上不想给臣妾一个孩子,那就给臣妾一个交代吧——臣妾要当继后!”   孩子,皇后,你得给我一个。   永乐帝一怔,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注意后宫诸多嫔妃的感受,张贵妃这些年成长了,懂事了,可是她的欲望也越来越大,连贵妃之位都不能满足。   张贵妃毕竟是名门嫡女,其父忠武王张玉闯进乱军救了永乐帝的性命,自己却被身中数刀,血尽而亡。其兄英国公张辅,是大明少壮一辈最出色的将领。   永乐帝决定再给张氏一次机会,说道:“贵妃,虽是副后,但后宫大权和皇后无异。”   看着对自己如此绝情的永乐帝,张贵妃说道:“贵妃,若不能封继后,纵使掌握后宫大权,也只是一个地位高的管家婆而已。身为一个管家婆,地位高有什么用?始终是仆,不是主。”   永乐帝是一代雄主,他习惯掌控一切,不会因为张贵妃而改变自己的决定,说道:“贵妃病重,从即日起,在延禧宫好好休养,不得出宫一步。后宫之事暂且交给权贤妃代掌,不劳烦贵妃操心。”   言下之意,就是将张贵妃圈禁延禧宫,并夺去后宫大权。   张贵妃听了,顿时化身为一尊石像,一动不动。   永乐帝绕过这尊美丽的石像,走了过去,擦身而过时,永乐帝说道:“贵妃好好养‘身’,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永乐帝走了,听到皇帝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张贵妃身心俱疲,晕倒在地。   张贵妃醒来时,迎面正是权贤妃白雪般无暇的脸,“贵妃醒了?正好药熬好了,刚刚送过来。”   权贤妃端起药盏,殷勤的用手腕试了试温度,“不冷不热,可以入口了。” 第244章 一个张贵妃倒下去,无数个张贵妃站起来   这是个妖精吧。   张贵妃好想撕下权贤妃终年不变的画皮,看她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昨天还自称生病的张贵妃拒绝喝药,“我没病,我不喝药。”   权贤妃也不强迫,换了一碗清粥端过来,“贵妃想必是饿了,先吃点东西。”   都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张贵妃这只凤凰除外,自尊心强的要命,越是受挫,就越不想在对手面前低头,表现出柔弱的样子。   张贵妃接过粥碗,重重的搁在桌子上,冷笑道:“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吧,想看我低头、哭泣、要我求你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哼,你就失算了,本宫就算饿死,也不会吃你送来的东西。”   权贤妃说道:“这是胡尚宫命人送来的。”   张贵妃这时真的饿了,将粥喝下,有了力气才好和权贤妃吵架嘛,张贵妃一生,都不甘落后他人。丢了后宫大权,她还是贵妃,可不能在权贤妃面前露了怯。   权贤妃说道:“娘娘放心,妹妹只是代掌后宫大权,等娘娘什么时候病好——”   “我没病。”张贵妃打断道。我是皇上的女人,是贵妃,我想要个孩子,或者封继后,只是正常女人的想法,我有什么错?   权贤妃顺着张贵妃,“好,贵妃没病。什么时候贵妃想通了,皇上自会解禁延禧宫,放娘娘出来,这宫里还是贵妃的。”   张贵妃冷冷道:“到时候,你舍得还给本宫?”   权贤妃说道:“妹妹不过是为皇上效力、为皇上分忧。妹妹所求,无非是当一个对皇上有用的女人,皇上把妹妹摆在那里,妹妹就去那里。”   张贵妃自是不信,“你是个人吧,又不是任人摆弄的棋子,你就没得感情吗?”   权贤妃一叹,艳羡的看着张贵妃,“娘娘,不是所有人像娘娘这样有个好出身。娘娘不想当一个没有感情的棋子,却不知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当这枚棋子。”   “妹妹是朝鲜国进贡而来的女子,父亲虽是两班贵族,但生母出身平民,是个妾。朝鲜国和大明不一样,大明子女出身是从父,无论嫡庶,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一样的,都可以考科举做官。朝鲜国却是从母,生母是什么出身,孩子就是什么出身,不能越界,同一个父亲生的孩子,有的是主子,有的却像个奴仆,一辈子都不能出头。”   “好在大明不计较嫡庶,在大明选秀时,只要是两班贵族的女儿,都可以参选,妹妹因生的好些,有幸通过层层选拔,千里迢迢来到大明皇宫。”   “因妹妹当了皇上的妃子,生母破例封了夫人,兄弟也能去成均馆(类似朝鲜的国子监)读书,将来可以成为两班贵族。”   “皇上改变了妹妹和家人的命运,妹妹就要当好皇上的棋子。妹妹今日过来,就是想和娘娘把话说通透了,不要互相猜来猜去,妹妹对娘娘没有恶意,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妹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皇上分忧。”   张贵妃还是不信,“真是会说话啊,好一朵解语花。你青春正好,又是西宫之主位,你只想埋头做事,不想要孩子?不想当继后?”   权贤妃指天发誓,“真的。妹妹只是把贤妃之位当成一份差事,就像胡尚宫当尚宫一样的,没有其他非分之想。妹妹当好差事,皇上赐给锦衣华服,家人也由此得到荣华富贵,这就是妹妹的报酬,妹妹心满意足。比起其他嫁为人妇的女子,妹妹觉得这样就很幸福了。当皇上的女人,没有孩子,一样有人养老送终,还会少很多烦恼。”   在权贤妃看来,贵妃、贤妃,尚宫,都是给皇帝打工的,打好这份工,得到应有的报酬,不要有其他的想法,这日子就能很过得去了——你看胡尚宫,姿色是中等以上之姿,干了三朝尚宫,对三个皇帝一点想法都没有,地位多么稳固、走出去多么体面啊。   权贤妃觉得张贵妃索取的报酬的太高了,导致老板不高兴,换了个手下,你不干自有别人干。   张贵妃爱着永乐帝,期待和喜欢的人生个孩子,期待能够转正,和他并肩而立,当他的正妻。这都是很正常,很自然的想法。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成怖。   但权贤妃不爱永乐帝,她只是把永乐帝当成老板,打好这份工,全家都能端上铁饭碗,鸡犬升天,福利好,工资高,奖金更是惊人,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家太远——离家近就没有这么好的工作了。   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权贤妃完美的面具,就是爱岗敬业,好好打好这份工——就是不爱皇帝。   权贤妃觉得当了一个会吹箫的宠妃就够了,她擅长这个,可是现在永乐帝把后宫大权交给她,她觉得压力太大,责任和能力不对等,唯恐出了乱子,她背后可没有英国公府这种强大的娘家可以依靠啊。搞不好她的性命,全家的富贵都要葬送在这里。   权贤妃希望张贵妃早点想开了,重新振作起来,重拾后宫大权,她把担子交出去,安心吹她的箫。   张贵妃扫着权贤妃平坦的小腹,“等你大权在握之时,你就的想法就不会如此单纯了。”   权贤妃见张贵妃还是不信她,着急了,“皇上始终是在乎娘娘的,妹妹一个藩邦嫔妃,可不敢有子嗣的心思。”   子嗣是张贵妃的心结,一听权贤妃这话,她一把拉过权贤妃,附耳问道:“你侍寝的时候,皇上……有没有真的碰过你?”   这句话终于问出口了!   权贤妃身子一僵,她隐约猜到了张贵妃被圈禁的原因,事关机密,纵使灭有旁人,权贤妃也是附耳回答道:“从进宫到现在,妹妹……还是处子之身。”   张贵妃身子一抖,简直难以置信,“你……不可能。”   谁人不知后宫里贵妃最尊、贤妃最宠,权贤妃是皇上心尖上的宠妃。   权贤妃松了裙上的腰带,马面裙落地,露出里头马尾编织的裙撑。权贤妃又解开了裙撑的带子,哐当一声,宽大的裙撑砸在地上,里头只有一件纱裤,银条子般的玉腿若隐若现。   “娘娘若不信,一验便知。”   胡善围苦口婆心说上一百句,都没有权贤妃当场脱衣验身管用。   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这权贤妃就是一个人形“黄河”和“棺材”了。   张贵妃喃喃道:“皇上……皇上怎如此狠心绝情。”   权贤妃说道:“皇上乃一代雄主,爱江上不爱美人。仅有的一点儿女情长之意,早早就全部给了仁孝皇后。马上要到冬天,唯恐瓦剌犯边,影响大明迁都北京,皇上过几日又要北上亲征,一去至少一年,在宫里住不了几日,这宫里的女人,谁能够绊住皇上的脚步?妹妹不能,娘娘不能,皇上心里,只有他的国。”   胡善围没能做到的事情,权贤妃做到了。   张贵妃心如死灰,又在灰烬里重生。   权贤妃套上裙撑,穿上裙子,“等皇上亲征回来,见贵妃娘娘改过自新,想通了,到时候后宫大权自会回到娘娘手中。”   权贤妃离开延禧宫,张贵妃看着权贤妃的背影,她穿戴大明衣冠,和大明女人无异,只是裙底膨胀开来的马尾裙撑暗示着她来自何方。   在裙撑的修饰下,权贤妃的身体上窄下宽,就像一尊美丽易碎的、行走的花瓶。   皇上想要一个表面上很正常的后宫,需要花瓶宠妃,比如权贤妃;需要地位尊崇的贵妃,比如她张贵妃。   后宫的女人都是棋子,皇上只想要听话的棋子,并不会去爱她们,或者要她们开枝散叶,生育子嗣。   皇上并非不爱子嗣,他只是只爱他和仁孝皇后的子嗣。   皇上对仁孝皇后有多深情,对后宫其他女人就有多绝情。   以前张贵妃觉得,凭她的出身地位和对后宫的付出,在皇上眼里,她应该不属于“后宫其他女人”之列,她应该有所不同。   可是昨晚亮出底牌,示爱失败以后,皇上毫不犹豫的将她圈禁、收回后宫大权,这说明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一直以来,她一直自作多情,其实在皇上眼里,她就是“后宫其他女人”其中的一位,并没有什么不同。   权贤妃兢兢业业扮演着花瓶的角色,皇上就会欣赏她,要她暂时兼任张贵妃的角色。   张贵妃意识到,她要么像权贤妃那样当一颗棋子,要么固执己见,像现在这样失宠,当一颗废棋子,她其实并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当一颗“生命潦草,我在弯腰”的活棋,还是放下骄傲和爱情,当一颗废棋?这是个问题。   张贵妃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去回答这个问题。   一夜之间换了老板是什么感受?   胡善围作答:我有一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   昨晚苦口婆心一通劝说,讲事实摆道理,胡善围自以为正常发挥,张贵妃这么聪明,应该能够听进去的,放下执念,立地成佛,爱海无边,回头是岸。   但是第二天醒过来,大明创投集团董事长永乐帝告诉她:他把公司ceo给换了,权贤妃是新的ceo,你这个首席助理要好好辅佐新老板,我看好你哟!   然后,永乐帝拍拍屁股跑了,卷起军队,带着他的宝贝皇太孙北上亲征,并准备大明创投集团改变注册地点各项事宜去了。   简直不是人干事,老娘不干了。   但是永乐帝这只老狐狸坏的很,他预料胡善围会不满,连忙脚底抹油跑到北京去了。   胡善围无可奈何,收拾乱摊子,和权贤妃从零开始磨合。   权贤妃出身低微、又是藩国之女,底气不足,和张贵妃差太远,事无巨细,先把胡善围找过去,口头禅是“胡尚宫怎么看?”、“胡尚宫意下如何?”、“胡尚宫这事该怎么办?”   胡善围:我十分想念张贵妃。   不过,权贤妃也自有她的好处,谦虚随和,从来不固执己见,说话和气,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储秀宫三十七个朝鲜贡女训练礼仪完毕,还通过了宫规大考,集体毕业。   权贤妃作为代掌后宫大权的ceo,在毕业典礼上发表了讲话,强调了后宫“文明和谐、爱国敬业、贤良淑德,贞静友善”的封建主义后宫核心价值观。   台上的权贤妃姿容出众,雍容华贵,谈吐优雅,其穿戴气度,比朝鲜国的王后还更高一筹,台下的朝鲜妃子们看得双目放光,这是来自她们故国的女人啊。   她混得那么好,成为大明后宫的女主人,我们只要努力,也能爬得和她一样高。   她能做到,我们也能做到。听说权氏只是个低贱的庶女哦。   一双双充满着欲望和野心的目光凝视着权贤妃。   一个张贵妃倒下去,无数个张贵妃站起来。   人性对权力和情欲的欲望,还有嫉妒和不甘,犹如一个个不可控制的旋涡,后宫将迎来一场血腥暴风雨的洗礼。   作者有话要说:胡善围:坚持科学、可持续性发展观。不睡皇帝保平安。   权贤妃:我脱给你看。   张贵妃:生命潦草,我要弯腰吗?   朝鲜女团:我要一步步往上爬,后宫只能有一个宠妃,那就是我。 第245章 弟弟虐我千百遍,我待弟弟如初恋   永乐帝第二次亲征,太子再次监国,后宫由权贤妃代掌,胡善围辅助。   永乐帝和皇太孙刚离开京城,北上送葬的汉王父子就回到京城了,汉王照例负责京城的防卫,包括监督太子。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的历练,太子监国越发纯熟,得心应手,从第一次监国的重重阻扰,到第二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太子发现第二次监国之后,听他的话,顺着他的意思的大臣明显多了起来。   为此,太子深深感受到“正统”的力量,东宫加上皇太孙宫,双宫合璧,稳住了东宫一系的储位。   皇帝虽身体还强壮,但一天天的变老,自从送走仁孝皇后梓宫去北京天寿山安葬,永乐帝鬓边的头发一夜之间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没有人能够战胜岁月。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气势汹汹,惊涛拍案,卷起千堆雪,但终将会拍碎在沙滩上,后浪就不一样了,气势再小,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壮大,朝廷当官的又不瞎,对太子的态度从一边倒的“废太子”,到现在“凑合过”,太子那可笑的企鹅步伐有失国体,也忍了。   何况,还有个“好圣孙”皇太孙当备胎呢,哪怕某天太子这个旧轮胎炸了,皇太孙一秒换胎,无缝衔接。   吃一堑长一智,有了第一次告黑状失败的教训,汉王比以前谨慎多了,太子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开文会、睡女人等等,汉王不再打小报告。   汉王这一次换了对策,不在小事上大做文章,像一个猎人一样,耐心等待,准备揪出太子大的失误,一击即中。   太子觉得汉王弟弟自从上次送葬回来之后,几乎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总是一副“今天太子废了吗”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母亲的葬礼,激起了汉王的兄弟情,还有小基封了皇太孙,断了汉王的妄想。   不管怎么样,太子对汉王弟弟的转变是开心的,弟弟虐我千百遍,我待弟弟如初恋。   太子经常召汉王进宫,兄弟两个把酒言欢,叙一叙兄弟情。   胡宅。   水坑弟弟回来了,给胡家带来很多北方的土物,他向胡善围倒苦水,“……我本想留在北京,跟随皇上亲征瓦剌的,可是皇上非说我还小,不答应,把我赶回来了。我那里小了?皇太孙第一次跟随皇上亲征的时候就是这个年龄,为什么换成我就不合适了。”   因为他是皇太孙,你是汉王世子啊,皇上对你们的位置早有安排。   胡善围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留守南京也是大事,何况皇上亲征,皇太孙平时镇守在北京,并没有跟过去打仗,你就是个急性子,整天巴望着长大,等你真长大了,估计就要想回去了。”   朱瞻壑瞟着胡宅后院,“我来了,怎么阿雷姐姐不出来见我一面?”   “她忙着呢,我带你过去。”胡善围起身,叹道:“别说你,连我也很难见她一面,整天在后院里乒乒乓乓的不知道捣鼓些什么,饭都需要人催着才啃吃。”   两人去了内宅,有一间四面都是落地窗户的大房子,为了方便取光,房顶用了一半的透明琉璃瓦代替普通青瓦,纵使在入冬阴雨绵绵的天气的也是明亮的。   屋子里连成一排的大书桌上摆满了各种齿轮、轴承等机械,这全是阿雷从皇太孙所送七座大钟里拆下的零部件。   屋子中间摆着一个大水缸,灌满了水,水上飘着一艘木头小船,阿雷坐在水缸旁边的马扎子上,手里拿着一只怀表,有些焦虑的盯着小船。   朱瞻壑看着一堆残骸,不禁问道:“阿雷姐姐,你不是在造船厂吗?怎么改行……修钟了?”   朱瞻壑本想说“拆钟”的,是求生欲让他临时改了口。   阿雷并没有回头去看朱瞻壑,伸出手掌,“别说话,时间快到了。”   朱瞻壑闭嘴,凑近过去,阿雷盯着怀表的指针,到了十点整时,水里漂浮的木头船居然自行游动起来了!   小船在水缸里疯魔似的打着圈,等秒针走完六十秒时,小船停止转动。   朱瞻壑赞叹不已,“这是水钟?船钟?水船钟?它在水里滑行的时候,比我还画的圆。”   阿雷没有答话,她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这次定时“航行”,朱瞻壑像个乌龟似的探出头,见册子上每到偶数的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每逢二、四、六、八、十、十二这六个时间,小船就开始航行一分钟。   阿雷在今天日期十点上写上“正常行驶一分钟,未见异样。”   记录完毕,阿雷才开口说道:“刚刚做好,目前还在试验中,有时候走的不准确,有时候就像瘫痪似的一动不动。”   朱瞻壑见案头还搁着一本同样的线装本子,随手一翻,里面记录了密密麻麻的数据,最早的数据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   朱瞻壑很是佩服,“每隔一个时辰就记录一次,白天还行,晚上不睡觉吗?”   阿雷揉了揉太阳穴,“睡啊,我又不是铁人,晚上要两个丫鬟轮流值夜,每隔一个时辰把我叫醒。”   朱瞻壑问道:“所以你这一个月都没有睡过整夜觉?”   阿雷点点头,低声叮嘱道:“你别告诉我姐姐,我要丫鬟们都不准说出去,一定要瞒着姐姐。”   朱瞻壑沉默,而后朝着阿雷疯狂使眼色。   阿雷笑道:“你怎么面目抽搐,还翻白眼,年纪轻轻就面瘫了?”   一直保持沉默,生怕惊动阿雷的胡善围说道:“当然是为你保密了。”   完了完了。   阿雷笑容逐渐僵硬,鼓起勇气回头,“姐姐……其实总数加在一起,我一天肯定能睡够四个时辰。”   胡善围都气笑了,冷着脸,“晚上一个时辰就起来一次?熬鹰都没你辛苦,你比鹰都能耐啊,你的眼睛还要不要了?”   胡善围怕阿雷的视力越来越弱,干脆将房屋进行大改造,房顶的透明琉璃瓦,一块块都价值不菲,烧制这种纯度的琉璃是十分艰难的,往往一炉窑里都出不来一块。   还有房屋四周一排排推拉式的落地窗户,是专门找了倭国的木匠定做的,保证阿雷看东西时光线充足,不费眼神。   可是千防万防,也架不住熬夜啊,这个最毁眼睛了。   阿雷低着头,晓得纸包不住火,根据经验,这时候犟嘴,只会让姐姐越来越生气。   胡善围拿起水缸里的船钟,“无论你喜欢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从来不把世俗对女子的要求强行要你去遵守,你不喜欢女红、不喜欢应酬交际,我都由着你。可是你不能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还那么小,在夜里看书就必须借助眼镜了,将来老了怎么办?我比你大三十几岁,难道还能管你一辈子?”   阿雷着急了,“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熬夜了,你把船钟还给我,经过一个月的调试,它越来越准确了,从昨晚凌晨二点,到现在上午十点,一直没有出错,准时开船,很可能这一次就要成功了。”   朱瞻壑在一旁劝道:“胡尚宫,阿雷知道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晚上要识字的丫鬟们帮忙记录,好与不好都记下来,等阿雷白天起床了再处理,岂不两全?”   胡善围有些犹豫,这一次轻轻放过,万一阿雷不长记性怎么办?她才十三岁,万一伤了眼睛,将来怎么办啊。   阿雷摇着胡善围的胳膊撒娇,“姐姐要是不信,晚上把我关在卧房里,钥匙交给姐姐保管,如何?”   胡善围说道:“你那么多鬼主意,一把锁能困得住你?不开门,你不会翻窗户?窗户钉死了,说不定你还会钻地打洞。”   姐妹之间的信任全没了。   阿雷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姐姐,这个船钟是我预备送给姐夫的生辰礼物,我怕他生日之前无法完成,所以才熬夜赶制的,现在船钟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如果半路停歇,就像煮了一锅夹生饭,再添火都煮不熟了,前面的努力都白费,姐夫的生辰礼物也泡汤,姐夫会伤心的。”   一听说是送给沐春的,胡善围目光立刻暖起来,这女儿没白养。   胡善围把船钟还给阿雷,“反正你姐夫不在家,从今天起,你跟我一起睡。”   胡善围不相信一把锁,她相信自己。   阿雷赶紧把船钟放进水里,继续记录。   胡善围说道:“我今天沐休在家,我替你记录,你一个月都不曾睡过整夜觉,去卧房补眠养眼睛去。”   胡善围生气归生气,大部分是心疼阿雷和自责,睡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一次,这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唉,我这个亲娘居然都没有发现女儿的反常行为,把自己当鹰,自己熬自己。   阿雷舍不得离开她的船,“大白天的我睡不着。”   胡善围板着脸,“你就是不睡,闭着眼睛也是好的。”   朱瞻壑又在中间说和,“不睡就不睡,我们去看戏吧,今日教坊司演整套西游记,从上午唱到晚上,可热闹了。”   朱瞻壑提出折中方案,阿雷觉得可以,胡善围觉得看戏也是一种放松,同意了。   阿雷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开她的工作室,到了门口,蓦地转身,跑过来。   胡善围拿起船钟就要没收,阿雷从抽屉里拿出绒布包裹的眼镜,朝着胡善围晃了晃,和朱瞻壑一起走了。   空巢中年人胡善围百无聊赖的等着下一个时辰,外头管家来报,说锦衣卫指挥使纪大人来了。   “快请!”胡善围大喜,不消说,纪纲一定是转送沐春的家书。   邮差纪纲拿着家书要胡善围签收,每次都是他亲自送过来。这一次,纪纲还附带了一个消息:“沐家小四,驸马沐昕已经怀疑阿雷的身世,还写信问沐晟,说他看见神似沐春的男子和阿雷在一起,沐晟告诉了沐春,还把沐昕的信原封不动的送到锦衣卫,请求我的意见,该如何向沐昕交代,我想问问你的意见,毕竟他是你四小叔。”   胡善围埋头看沐春的家书,每次都是一切都好,然后埋怨交趾蚊子虫蛇多云云,最后还埋怨沐昕多事,要她听锦衣卫和皇上的决定。   胡善围贪婪了看了两遍,才合上家书,“已经瞒不住了,难道你还敢灭了驸马的口?沐昕虽是沐家人,但身份是驸马,皇上的女婿,还是问皇上的意见。我唯一的要求,是沐昕不要骚扰跟踪我家阿雷了,她是我和沐春的女儿,跟我姓胡,不是什么沐家大小姐。从前,现在,将来,都是我的妹妹,不准打她的主意,搞什么认祖归宗那一套。” 第246章 政治联姻   胡善围担心阿雷的被沐家控制,成为沐家的“财富”。   在这个时代,女人和男人都是家族的“私产”,无论婚姻还是财富都不能自主,沦为家族的工具。   想要打破家族的桎梏,本人必须强悍到家族不敢有所动作,比如沐春和胡善围,都是靠着本事来摆脱家族对他们的安排。   胡善围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沐家最近有两桩意味深长的亲事。   沐府长子、黔国公世子沐斌,刚刚满十六,就和英国公张辅的嫡长女张氏定了亲,典型的强强联手,门当户对。   据说黔国公沐晟和英国公张辅两次搭档在交趾平乱,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刚好家里子女男未娶,女未嫁,两人一拍即和,给儿女定了亲事,打算等班师回朝就结婚。   沐府和英国公府联姻,是大明老牌开国勋贵和靖难新贵的融合,这其中还有永乐帝的默许,典型的政治婚姻。   在贵族阶层,婚姻大事从头到尾都和新郎新娘本人无关,是两个家族的政治资源重新分配。   第二桩亲事,就是沐府的沐大小姐、黔国公沐晟的女儿,才十四岁,就被赵王朱高燧看中了。   赵王基本上一直镇守北京,负责北方防务,英勇善战,和二哥汉王朱高燧一脉相承,兄弟两个关系亲密。   赵王是永乐帝和仁孝皇后最小的儿子,今年三十岁,有正妻赵王妃,但在子嗣上异常艰难,至今别说儿子了,就连女儿都没有。   赵王和赵王妃是结发夫妻,有过一段亲密的时光,但爱情也有保质期,十几、二十几岁还觉得彼此都年轻,子嗣上可以慢慢来,缘分到了自然就怀上了。   但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爱情已经被现实和焦虑消磨殆尽,赵王不能等了,他的太子大哥是个大白胖子瘸子,还生了九个儿子,一个闺女,他膝下尤空。   于是赵王以“无子”为由,休了赵王妃。   其实按照大明的律法,无子虽然属于“七出”,但是同样有“三不去”去牵制“七出”,第一是有所取无所归,意思是无娘家可以依附,一旦被休,就是死路一条。第二是与更三年丧,意思是为公婆或者夫家小姑子小叔子服丧的,封建社会,孝道至关重要。第三是前贫贱后富贵,意思是糟糠之妻不下堂。   赵王妃为婆婆仁孝皇后还有小姑子常宁公主都服过丧,德行孝行都没有问题,属于“三不出”之列。   但是赵王妃徐氏也是胡善围在洪武朝“选秀畎亩,联姻民间”时选出来的秀女,系出平民阶层,无权无势,赵王以“七出”之名休赵王妃,徐家屁都不敢放。   其实赵王也可以广纳侍妾,来解决子嗣的问题,未必到了休妻的地步。例如沐府,黔国公夫人程氏没有生育,子女全是侍妾所生,她为公公服丧过三年、为大伯子沐春服丧一年,教养子女,主持家务,照样稳坐沐府当家主母的位置,备受尊重。   但是赵王本身是元后嫡出幼子,对庶出有偏见,无法接受将来庶出子继承赵王的爵位,况且大哥太子、二哥汉王皆有两个以上的嫡子,赵王不服气啊,他只想要嫡子——起码要有个嫡长子继承爵位。   要有嫡子,就必须休妻。   赵王毫不犹豫的休了赵王妃,徐家人来王府悄悄接走了徐氏,别说闹了,就连喘气都不敢出声。   宗人府收走了象征王妃的玉玺和金册。徐氏从平民开始,通过选秀一跃而上,飞上枝头成为了大明郡王妃,后来夫贵妻荣,成为了大明亲王妃,现在又从枝头跌落,沦为平民,回到了梦想开始的地方。   徐氏是胡善围一手选出来的,当年在储秀宫一路过关斩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其难度不亚于后世高考考上北大清华,平民女子通过选秀打破了严苛的阶级壁垒,多么不容易,恐怕只有同样是平民出身的胡善围能够体会。   胡善围同情徐氏,但是身为宫廷女官,她无可奈何,只得去找了当时还执掌后宫大权的张贵妃。   胡善围说道:“赵王为子嗣计,以‘无子’之名休了徐氏。论理,徐氏为仁孝皇后和常宁公主都守过孝,属于‘三不出’之列,休妻之事宗人府准了,但皇室终究理亏,民间多有同情徐氏无辜者。娘娘是庶母,倘若能为徐氏做一些事情,为皇室挽回一些颜面,也是行善积德。”   “无子”二字戳动了张贵妃的心事,她也没有生育,渴望一个孩子,虽说张贵妃出身名门,但她能够理解徐氏的绝望和无助。   况且民间多有传说,行善积累,累积福报,有利子嗣。张贵妃遂向永乐帝请示,徐氏虽无子被休,失了赵王欢心,但念在她为仁孝皇后守过三年大孝的份上,好好安排徐氏的余生。   就像“无子”是张贵妃的死穴一样,“仁孝皇后”也是永乐帝的死穴,一戳即中。   果然,永乐帝有了动容之色。   张贵妃趁热打铁,“何况徐氏曾经是亲王妃,被休回家,也不会有人敢娶她为妻。住在娘家,爹娘不会嫌弃女儿,可是日子天长日久的,焉知家里兄弟姑嫂不会嫌弃?臣妾觉得皇室要好好安排徐氏余生,不好让她晚景凄凉。”   永乐帝说道:“多养一个人而已,小事一桩。你去安排就好,莫要让人轻贱了徐氏。”   张贵妃下了懿旨,除了没有亲王妃的名分,徐氏一切物资上的待遇和王妃一样,并赐给大宅、皇庄、还有太监官奴等,以供养徐氏。   这样一来,徐氏拿着丰厚的离婚赡养费,不用看娘家眼色也能体面的生活。   张贵妃此举,其实有些驳赵王的面子。不过张氏有英国公张辅这个好哥哥当靠山,娘家背景雄厚,并非徐氏这样毫无根基,软弱可欺,赵王没有说什么。   何况,张辅和汉王关系很好,赵王又是汉王的拥护者,有了这层关系,赵王更不好对张贵妃有微词。   张贵妃怜悯徐氏,主动进言,为徐氏谋个体面的余生,在皇室后宫颇有影响,因涉及赵王的面子,人们表面不敢议论,背地里对张贵妃风评颇佳,一改以前对张贵妃严厉刻板的印象。   无论在任何时代,人们对善良这种品质都是崇敬的,尤其是无情的帝王家,越发珍贵。   张贵妃出身好,有本事,做事认真负责,又因出手帮助废赵王妃徐氏而得了良善的贤名,可惜在她最如日中天之时,选择和永乐帝摊牌,要么给她孩子,要么给她皇后之位,导致丢了后宫大权,以养病为由圈禁延禧宫。   现在换上了权贤妃执掌后宫,权贤妃是个毫无根基背景的浮萍,底气不足,后宫的人暗地议论:徐氏能够在张贵妃失势之前得到王妃的待遇,运气真是太好了,要是换成权贤妃遇到这事,怕是一声都不敢吭的,不敢驳赵王的面子。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权的时候嫌弃张贵妃过于严格,张贵妃下台了,换上软绵的权贤妃,人们又纷纷念起了张贵妃的好处。   赵王休了平民王妃,对于第二任妻子,是希望地位越高越好,将来生下的嫡子也体面。   徐氏离府之后,赵王立刻向沐府提亲。放眼京城,还有谁比沐府资格最老,地位最高的勋贵呢?   沐府当家人沐晟的外祖父长兴侯耿氏一族,因耿炳文坚持只认建文帝为帝,而被永乐帝灭门,女儿嫁给赵王当继室,是绝佳表忠心的机会,于是沐晟同意了赵王的提亲。   所以,无论是黔国公世子沐斌和英国公嫡长女张氏的婚事,还是沐大小姐嫁给赵王当继室王妃,都是妥妥的政治婚姻。   永乐帝点头赐婚,于是刚刚十四岁的沐大小姐十里红妆,千里迢迢,抬到了北京的赵王府,成为新的赵王妃。   赵王三十岁,这个年纪都够生赵王妃了。三个月后,北京赵王府传来好消息,赵王妃怀孕了。   赵王中年得子,越发把小王妃捧在手心里,自觉休妻是对的,休妻之后子嗣运就来了。   这个时代,女人十四岁怀孕是正常的——仁孝皇后当年就是十四岁嫁给永乐帝,当年就怀孕,次年生下长女永安公主。但仁孝皇后十四岁的时候,永乐帝也才十六岁啊,现在赵王都三十了……   听到这个所谓的“喜讯”,胡善围心生一阵恶寒:倘若沐春还是黔国公,阿雷就是沐大小姐了,那么成为赵王妃的就是阿雷……   沐家子女的两门政治联姻,在胡善围心中敲响了警钟,子女的婚姻是绝好的政治资源,沐昕在这个时候怀疑阿雷的身份,胡善围不禁朝着最坏的方面去想,如果沐昕敢朝阿雷伸手,她就必须提前剁   手,以免阿雷落入沐氏宗族的控制。   “知道了,沐昕没那么大胆子。”纪纲点头,这时正好十二点整,水缸里的船钟开始了它的表演,胡善围提笔替阿雷记录。   纪纲见识多广,见到船钟自动滑行转圈报时,也是十分惊讶,”你家阿雷居然捣鼓出了这种精巧的玩意儿,凭她的手艺,以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这船钟真好,明年皇上大寿,你在万寿节进献给皇上,定龙颜大悦啊。”   纪纲醉心钻营,总是想着如何讨好皇帝,已和以前天真花瓶角色判若两人。   胡善围记录完毕,搁了笔,“这是阿雷预备送给沐春当生辰礼物的,何况这东西不是很准,还需多次调试,倘若把这个献给皇上,生日那天不准或者跑不动,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纪纲呵呵笑道:“也对,还是胡尚宫考虑的周到啊。”   都这个点了,胡善围有些饿了,问纪纲:“你这次来,除了送家书,还有其他事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还不走?我都要吃饭了。   纪纲脸皮的钟表铁皮还厚,笑道:“我瞅准饭点来的,除了送家书,当然是想蹭顿午饭吃了。”   纪纲如此坦率,胡善围反而不好意思赶人,要厨房加了菜,请纪纲吃饭。   纪纲不客气,酒足饭饱,连吃带拿,说胡家的卤鸭头好吃,打包了一匣子回去。   纪纲把沐昕请过去喝茶,交代此事,沐昕又惊又喜,“这么说胡小姐是我大侄女、胡尚宫是我大嫂?这两女人真能沉住气,瞒我这么久。”   纪纲警告道:“胡小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把话烂在肚子里,别扰乱小姑娘的人生。”   纪纲心道:能做出船钟这种精密物件的人,应该是个平静专注的小姑娘,阿雷相貌不似善围,头脑和性格有些地方和善围神似,就是不像不学无术的沐春——这小姑娘真会长啊,专挑好的继承。   沐昕露出惋惜之意,“本该是一品公爵夫人,却当了五品女官;本该是公爵家长房的大小姐,如今却是名不见经传、近乎平民家的女儿,真是委屈她们了。”   这个社会的基本规则是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父亲和丈夫的身份决定女子的地位。   阿雷名义上胡荣的女儿,胡荣是商人,花钱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职,用钱买的地位,所以纵使阿雷有胡善围这个当五品女官的姐姐,左邻右舍都是皇室高官,都和她无关,她的身份其实卑微到不能看,隔壁沐府的几个沐小姐把她当成手帕交来往,完全是看在胡善围三朝尚宫的面子上。   纪纲说道:“轮不到驸马可怜她们,她们母女两个过的挺好。沐春和胡尚宫决定一起退隐,这是高祖皇帝点过头恩准的,只是靖难之役,因一些原因,胡尚宫选择了复出,进宫继续当尚宫,作为内应和皇上里应外合,铲除奸臣,帮助皇上登上龙椅。”   纪纲故意说一半,留一半,震慑沐昕,免得他出馊主意,骚扰胡家母女。   沐昕叹道:“胡尚宫是个有本事的,这种秘闻我竟未知,难怪大哥愿意为她放弃黔国公之位归隐山林,当她背后的男人,连唯一的骨血都不能相认。”   明明是女儿,却成了小姨子。   纪纲嗤笑,“相认不如陪伴,名分有那么重要吗?每个人的选择不同而已。”   反正老子对沐春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老子当了二十多年的绯闻情人,名分是有了,也没什么用啊。   纪纲就是来传达皇上的意思,沐昕不敢抗旨,只是心有不甘,想着将来阿雷说亲事,他这个当叔叔的要好好为大侄女挑一门好亲,出嫁从夫嘛,现在地位低没关系,等嫁了好人,照样一飞冲天,看谁敢小瞧我大哥的女儿。   解决了沐昕这个大麻烦,大明开始进入了寒冬腊月,胡善围每天进出宫廷,辅佐权贤妃,晚上回家,和阿雷同塌而眠,母女两个睡在一起,监督阿雷保护眼睛。   就在这样到了永乐十二年,很快到了开春,交趾传来捷报,英国公张辅和黔国公沐晟这对帝国双壁大胜,活捉了交趾叛军头领陈季扩,不日将班师回朝。   胡善围大喜,沐春终于要回来了,阿雷制作的船钟也渐渐趋于稳定,可以当礼物送出去了。   四月,英国公张辅班师回朝,胡善围等不及下班,就向权贤妃告了假,去城门迎接沐春。   胡善围和阿雷在金川门附近的茶楼包了个房间,两个人轮流看着大明军队进城,只要沐春一出现,两人就跑下楼。   可是两人等啊等,喝了一肚子茶水,厕所都跑了两趟,直到最后一个军人走进金川门,依然没有沐春的人影。   胡善围顿时焦虑起来,脑子里不受控制的有了各种坏念头,这时纪纲进来了,拿着一封家书,“这时英国公稍来的,交趾之乱虽平,但陈季扩还有残部未除,沐春留在交趾,和沐晟一起镇守在那里,等局势平稳了就回来,所以没等和英国公一起回京。”   胡善围打开书信,字迹是沐春的,内容和纪纲转述的差不离,依然抱怨交趾湿热的气候,可是,胡善围总觉得不对劲。   胡善围把家书一扔,“假的,有人模仿了沐春的笔迹。”   纪纲打开家书,信誓旦旦,“明明和沐春的狗爬字一模一样,这种字谁能模仿的来。”   字迹的确没有问题,家书的语气也没有问题,是沐春惯常痞赖调侃的文笔,就是逻辑有问题——信中内容逻辑太正了,而沐春向来是想到什么写什么,有的时候讲述一件事,会乱入一句“我刚才打死了一只蚊子,好疼,我打了自己的脸,蚊子被我拍扁了,它死的倒痛快,没有疼痛,这不公平啊”等等。   沐春写信没有逻辑,一个没有逻辑的人突然有了逻辑,只能说明写信人的换了。   胡善围说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丈夫的家书,别人模仿得了皮,模仿不了骨,我和他相知多年,你休得欺我!”   胡善围又气又急又惧,顺手拿起一个杯子,狠狠摔在地下。   阿雷何时见过胡善围发这么大火,一定是姐夫出事了!   阿雷说道:“姐姐莫慌,纪大人不可信,我去一趟交趾找姐夫去。”   阿雷说走咱就走,纪纲拦在门口,叹道:“好吧,我骗了你们。沐春在最后一战受伤了,正在昆明沐府养伤。现在天气变热,路程漫长,伤口容易腐烂发臭,病人不易挪动,沐府地窖藏有冰块,沐春在沐府凉快的很,又有沐晟和沐昂两个兄弟照顾。”   “周王府也在昆明,茹司药和谈太医都在王府修医书,有最好的大夫,什么名贵药材敞开用,沐春很快能痊愈的,等病好了就回来。”   胡善围如遭雷击,脑子嗡嗡的,“沐春他……伤在何处?”   沐春皮糙肉厚,这次一定伤了要害,很严重!   纪纲说道:“大象踩断了他两根肋骨,他运气好,断裂的肋骨离肾脏有一枚铜板的距离,逃过一劫,还有就是右胳膊断了两处,茹司药和谈太医为他接骨,绑得严严实实,不得动弹,不能写信,等骨头长好了才能松绑。”   胡善围蜷缩着身体,仿佛对这些疼痛感同身受,蓦地,她站起来,牵着阿雷的手,“我不信你,我要去昆明沐府,眼见为实,我要亲眼看到他,陪着他。”   纪纲说道:“你疯了,你走了,后宫怎么办?皇上把后宫交给你,你敢抗旨吗?”   胡善围说道:“我进宫,不是为了当寡妇的。倘若沐春有事,我会难过一辈子。沈琼莲已经为祖先沈秀迁葬完毕,在外游历了两年,你把她请回去坐镇,在我回宫之前,她已经当了五年的尚宫,现在轮到她接替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沐斌和英国公张辅嫡长女张氏订婚,不过后来张氏未嫁而夭折。   不过,沐斌身份实在太重要了,又娶了出身更牛逼的魏国公徐钦之女为继室。   徐氏重复了婆婆程氏的人生,留在京城,沐斌在云南镇守,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徐氏一生没有生育,沐斌在云南纳了侍妾梅妙灯。   梅妙灯生了沐斌唯一的儿子沐琮。   沐琮才十个月时,沐斌战死,梅妙灯把儿子培养成人,期间经历两个大伯子代镇云南,都以为爵位旁落时,梅妙灯和儿子奇迹般把爵位给争回来了,梅妙灯封为黔国公太夫人——她就是接档文《沐府风云》里男主沐朝夕的曾祖母。 第247章 有钱有权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且说沈琼莲和父兄给祖先沈秀迁葬,单是去西南四处寻访沈秀墓就用了两年多时间,功夫不负有心人,沈琼莲终于找到了沈秀墓,并请出了遗骨。   曾经的元朝首富叶落归根,回到了江苏昆山县周庄,这里也是他发迹,赚得第一桶金的地方。   沈琼莲不拘一格,决定将沈秀葬在水底,建一座水底墓。   水底墓最大的特点就是费钱。   沈琼莲觉得,水底墓最大的优点就是防盗,免得有盗墓贼惦记陪葬品而坏了沈秀的遗骨。   水底墓的过程和沐春以前在云南搞基建,建立水坝差不多。   需要先截断四通八达的河流,人工排水,把大河变成桑田,然后继续往下挖,越深越好,除非盗墓贼有鱼的水肺,连墓门都碰不到就会淹死。   周庄到处都是水,人们生活,农业都需要水,沈家掐了下游人家水表,人家能饶他们?上游的人家也不会坐视不管啊,如果河道拥堵,一场大雨,上游的人就会流离失所,房屋田地都要被淹没。   所以截断大河的同时,需要开辟另一条临时河道,将水引流出去。   建一个水底墓和建一个水坝的工程量是一样的。水坝是举国之力,水底墓是沈家自己掏银子,可见沈家之豪富。   古人选墓地都讲究风水,风水风水,就是避开风和水的意思,沈琼莲非要反其道而行之,把祖宗葬在水底,许多沈家人不服,很是闹腾过一阵子。   无奈沈琼莲当了多年女官,“上头有人”,沈家人动她不得,何况沈琼莲官居五品,目前沈家族人还没有谁的官大得过她,只得屈服于沈琼莲”淫威“之下。   任何时代,权力加上金钱,的确可以为所欲为,与性别无关。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到国家,小到家庭,家庭里的男女,无论男女,地位归根到底是由他们掌握多少权力和金钱决定的。   哪怕当今社会,明面上大呼男女平等,实则依然是男尊女卑,唯有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思主义价值观、努力掌握绝对的实力方可破除这个规则。   爱情和亲情不能实现男女平等,用爱是发不了电的。所谓“回归家庭”更是开倒车,千万不要被所谓的成功人士给忽悠瘸了。和霸总谈恋爱不如自己当霸总。   沈琼莲不管别人怎么暗地里指指点点,她觉得好就行了,还对父兄说道:“我百年之后还想葬在水底下呢,多么清静的地方,可惜不能了。”   真正开了工,沈琼莲发现太费银子了,葬了沈秀,就没有钱葬自己,深深体会到朝廷搞基建的不容易。   开通了临时河道,排干了河道,又继续往下挖,确定活人游不到此处,才就地见了一座石头墓地,择吉日迁葬,关闭墓门,全体撤退。   然后,把截断水流的临时堤坝炸开,让河水重新回到正常轨道,填满干涸的河道,掩盖水底墓。   最后,填平临时河道,在上头修建沈家的祠堂,并守墓人的房屋,田地等等,恢复原状。一代富豪从此长眠于水底。   如此浩大的工程,耗时四年,民工数千人,沈家花钱如流水,由着沈琼莲折腾。   在任何时代,做生意的,朝廷需要靠山,否则再大的家业,一旦被官员盯住了割韭菜,只能伸出脖子任人宰割,沈家赚的钱,沈琼莲的功劳至少有一半。   这四年沈琼莲除了修墓,精神世界也十分充实,她发现昆山本地的戏剧听起来清丽婉转,颇为雅致,和大明宫廷流行的北曲截然不同,自成流派,称为昆曲,是南曲的一支。   沈琼莲闲来无事就到处收集昆曲手抄本和口口相传的艺人,一边听一边记录,积攒成书,还索性养了两个昆曲班子,删除本子的低俗部分,重新写词配曲,要戏班子排演。   收藏古董和养戏班子是最烧钱的两大爱好,简直是个无底洞。水底墓都有填平的时候,养戏班子就像后世有钱人投资拍电影,简直是金钱的火葬场。   完美主义者沈琼莲三易其稿,准备排演时,锦衣卫来接人了,沈家父兄松了一口气,再这样下去,沈家就是有十座金山,都不够沈琼莲花的。   沈琼莲由此结束了漫长的休假,回到大明宫廷。   她休假七年,这段时间宫廷女主人换了三个,仁孝皇后,张贵妃,权贤妃。   沈琼莲清高傲气,属于抓大放小那种领导;权贤妃事无巨细,以谨慎循旧为首要原则。   沈琼莲以前是辅佐仁孝皇后这种强势大气的后宫女主人,若是出身名门的张贵妃,两人配合应该和睦,现在换成权贤妃,沈琼莲总觉得这个新女主人小家子气,不够爽利。   权贤妃也觉得沈琼莲过于清高,不如胡善围善解人意有耐心好相处,但是权贤妃没有靠山没有底气,不敢提出换人,于是对沈琼莲敬而远之,两人之间隔阂颇深,都希望胡善围赶紧回来。   沈琼莲、权贤妃:凑合过吧,还能离咋地。   胡善围对外宣称是梦到亡父托梦了,想念她们姐妹,于是胡善围请假,召回沈琼莲,带着妹妹去云南亡父墓祭扫。   孝道是个不错的幌子,仅次于忠。胡善围和阿雷日夜兼程,半个月就赶到了昆明沐府。   此时已经盛夏了,天气炎热,胡善围和阿雷风尘仆仆,来到一个幽静的庭院,走近院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胡善围闻到这股味道,就像闻到洋葱似的,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   沐春晓得妻女要来了,着实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洗了头、擦了澡、刮了胡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颊消瘦,皮肤在休养中捂白了些,瘦了约四十多斤,衣带渐宽终不悔,肚腩肥肉去无踪,八块腹肌更出众——如果腹肌上没有几道如成精蜈蚣般缝合的伤疤就更好了。   当时一头被炮火吓尿的大象冲过来,他半边身体被大象踩踏,断了两根肋骨,犹如匕首似的,刺入内脏,自己捅自己。   茹司药和谈太医都加入了平乱大军,成为军医,夫妻两个艺高人胆大,干脆在他腹部切了两刀,把两根断裂的肋骨从肚子里取出来,把流出体外的肠子塞进去,重新缝合。   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破釜沉舟的手法将沐春从鬼门关里拖了回来。   沐春苏醒的那一刻,沐晟和沐昂两兄弟都快给这对夫妻跪下了。   沐春底子好,身体强壮得像牲口似的,在茹司药和谈太医的精心治疗下,断断续续烧了一个月后,病情终于趋于稳定。   沐春对着镜子给自己的相貌身材打分,不管怎么样,瘦身是成功了,脸上有几道疤,但不至于破相那么严重,腹部的伤有衣服遮掩,看不出来,唯一不满的就是右胳膊,骨缝还未长起来,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逼得他学会了用左手吃饭。   屋里搁着两个大缸,堆着小山般的冰块去暑气,沐春身上多处伤口,不能受热,这种最原始的空调救了他的命。   他想出去接妻女,但谈茹夫妻严令禁止他剧烈活动或者去太阳底下暴晒,否则伤口遇到汗水等脏东西红肿发炎就危险了。   从可持续性发展来看,待在有空调的家里是对的。沐春困守“深闺”,翘首期盼妻女的到来,脖子都变长了。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胡善围和阿雷伴随着一阵暑气冲进来。   胡善围最先冲过去,紧紧抱着沐春的腰,以前的腰围差点搂不过来,现在轻轻松松就抱住了,她的左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有力的心跳,悬了一路的心才放下来。   听了心跳,胡善围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仔细打量沐春,沐春原地转圈,“瞧,我好好的,没有缺胳膊少腿。”   胡善围抚摸着他用木板捆扎固定的右胳膊,“还疼吗?”   “不疼了。”沐春打肿脸充胖子,“幸亏我反应快,从大象腿下滚出来了,右胳膊只是被踩断,若慢一步,骨头被踩的粉碎,就只能砍断胳膊截肢保命了。”   胡善围呸了一声,“胡说八道。”   沐春看向低头抹泪阿雷,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左手,“一年不见,我家阿雷都成大姑娘了,过来,让姐夫好好瞧瞧。”   阿雷擦干眼泪,强行挤出一个微笑,“姐夫没事就好,吉人自有天相。”   沐春胳膊长,左手把善围阿雷都揽在怀里,感叹道:“我一直牵挂你们两个,我怎么舍得死呢,纵使去阴曹地府和黑白无常打一架,我也要跑回来和你们团圆的。”   三个人抱在一起,哭一阵,笑一阵,生死之间,什么都看淡了,胡善围看着大病初愈、瘦得弱不胜衣的沐春,决定留在昆明照顾他,一切事情都搁下,等他康复再说。   胡善围登门拜访了谈茹夫妻,拿着厚礼感谢救命之恩——是阿雷亲手做的船钟。   起初阿雷不肯,一定要送给沐春当生辰礼物。胡善围说道:“送钟,送終多不吉利啊,你来昆明陪他,他就很满足了,这钟送给茹司药和谈太医比较合适,他们两个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金钱之类的东西他们都不缺,这船钟他们一定喜欢,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珍贵的礼物送给他们能够表示我的感谢了。”   阿雷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依依不舍的把船钟给了姐姐,脑子却有个疑问,“姐姐,他们救了姐夫不假,什么时候救过我和姐姐?”   “这……”胡善围顿时语塞:当年她身为高龄产妇,阿雷胎里又比寻常胎儿胖大,若不是茹司药给她接生,很可能一尸两命,她和阿雷都保不住。   胡善围胡乱搪塞,“茹司药救过我们,那时候你还很小,不记事。”   阿雷又问:“我和姐姐怎么了,需要茹司药这种高手去救?”   胡善围随口说道:“我们以前住过的那个房子地方太偏,我和你在菊花田里玩耍,被一条毒蛇所咬,是茹司药驱了蛇毒,救了我们。”   “哦。”阿雷点点头。   胡善围将船钟放在匣子里,去谈家拜访,叮嘱阿雷,“好好看着你姐夫,不准他出门。”   胡善围一走,阿雷端着一盘冰葡萄去了书房,沐春用左手拿着一把剑,尝试着舞动起来。   阿雷剥了葡萄皮,还用牙签捅干净葡萄籽,把果肉送到沐春嘴里,以前在家的时候,是沐春这样细心的喂她,如今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阿雷和沐春闲聊,“姐夫,我记得以前我们的住在昆明城郊外的宅子里一直很安全的,我们过得无忧无虑,怎么有条毒蛇游到菊花田了?”   沐春笑道:“怎么可能,有我在,能让那种东西去咱们家,院子四周常年抛撒驱虫蛇的药,你年纪小记错了吧,或许只是个毛毛虫。”   怎么姐姐姐夫说的不一样?阿雷心下狐疑,生死大事,姐夫不会说谎的,姐姐为什么要骗我呢? 第248章 陈妈妈和软柿子   阿雷今年十四岁了,去年冬天,胡善围为了保护她的眼睛,两人夜里同塌而眠的一个冬夜,她在一阵不适中醒来,小腹闷痛,睡裤潮湿,她还以为自己尿裤子了,伸手一摸……   阿雷一声尖叫,把胡善围吵醒了。   阿雷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无措看着被褥上的血污,“要死了要死了!”   胡善围又惊又喜,时间过得太快了,她的阿雷居然这么快长成了大姑娘,连忙安慰阿雷,“没得事没得事,每个女人长大了都要经历的,这几天莫要吃生冷之物,莫要碰凉水。”   阿雷无法接受,“还要几天?我现在就受不了了。”   胡善围唤了值夜的丫鬟端来热水,并把自己没有用过的一叠陈妈妈递给阿雷,叫她换用之法,说道:“以后每个月都有几天。”   阿雷如遭雷击,仰面倒在床上,“要到什么时候才没有?”   胡善围说道:“要到女人衰老的时候,我现在每月都有呢。”   阿雷觉得此恨简直绵绵无绝期,“除了老,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胡善围想了想,说道:“女人有孕或者哺乳产奶的期间会暂时停止。”   阿雷听了,犹如判了无期徒刑,嗖的一下坐直了,“我……我反对!”   反对无效。   阿雷从此每个月都有几天要用上讨厌的、又离不开的陈妈妈了。并且,这只是变化的开始,她的胸开始涨疼起来了,像是有人在皮下吹气似的,噗噗鼓胀起来,就像夏天池塘里一支支莲蓬。   胡善围命人给她量体裁衣,缝制裹胸的主腰,前片是一块贴紧胸部、立体剪裁缝制的布,后面是两根在背后交错几次的带子,在肋骨处收紧打结,这样走路的时候胸部才不会尴尬的像有两只不安的小鸟在躁动,要破胸而出的样子。   阿雷被裹得没脾气了,“难受,比穿着姐夫的盔甲还难受。它到底有完没完,要长到多大才肯罢休?”   胡善围咳咳说道:“不好说,根据个人体质而异,荷包蛋、莲蓬、拳头、馒头、香瓜、木瓜、也有长成小西瓜的。”   阿雷听了,唉声叹气,“难怪隔壁沐府沐家的大姐姐总是说女孩子没几年快活日子,要我们这些小的妹妹们珍惜闺阁时光,开开心心的玩耍,不要为赋新诗强说愁,将来有的是愁的时候。原来沐姐姐这些都是肺腑之言。”   沐大小姐就是沐晟长女,去年刚满十四岁就嫁给了休了原配的、三十岁的赵王朱高燧,过门不到两个月就怀孕了,对于这门政治婚姻,已经是赵王妃的沐氏没有任何发言权,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还没绽放,就匆匆凋谢结了果子。   胡善围搂过阿雷,“你放心,你身体上的不适,是老天爷决定的,我改变不了。不过,其他事情,比如婚姻,你将来嫁与不嫁,或者选择嫁给谁,你都是自由的,有我和你姐夫罩着,你不用在意世俗的眼光。”   胡善围少女时期被逼改嫁吃的苦,至今都难以忘却,那是多么绝望无助的时期啊,仿佛她一个人独自和整个世界对抗,连疼爱的她的父亲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停的找媒人给她说亲,好像店里急于抛售的旧货物,有人买走就是大幸了。这种被贬低、物化的痛苦,让她感觉自己卑微如尘土,什么都人可以踩她、轻贱她,只因她不肯嫁人结婚。   她的善良,聪明才智,为店里手抄一本本书创造的财富,都被不婚所抹去。不结婚,就像类似杀人放火的重大罪行,罪无可恕。   如今她变得强大了,她的阿雷不用吃这些苦头,阿雷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   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还有慎重的承诺,阿雷身体变化的不适顿时消失了,比起其他贵族女孩子、双颊还带着稚气的赵王妃,阿雷自觉自己已经是幸运的了。   沐春再次从军的这一年,阿雷接受了身体上的改变,可是已经是少女的阿雷,回到昆明再见到姐夫沐春,推门房门的一瞬间,姐姐飞一样的扑了过去,紧紧抱着姐夫。   阿雷只落后一步的距离,她本能的和姐姐一样飞奔过去,想要像以前那样抱着姐夫,看他的伤势恢复的如何。   可是看见姐姐姐夫紧紧拥抱时,已经长成少女的阿雷止住了脚步:她长大了,男女有别,她不能像以前那样扑到姐夫怀里撒娇了。   可是……我真想过去好好抱抱姐夫啊。   阿雷正在纠结时,沐春伸出完好的左手,朝着她招手,“一年不见,我家阿雷都成大姑娘了,过来,让姐夫好好瞧瞧。”   看着暴瘦的姐夫对她笑,阿雷瞬间忘记了什么男女、伦常,脑子嗡的一声,涌过来无限酸楚和感激,和姐姐姐夫三个人抱在一起,那一刻,她才觉得心安,这就是她的家了。   姐夫才是真正陪着她长大的人,姐姐陪伴的时间远不如姐夫,在阿雷心里,姐姐如母,姐夫如父,是她最亲密的人,在这两人面前,她从毫不设防。   阿雷看着九死一生的姐夫,决定不理会世俗的看法,和往常一样亲近,心想姐夫差点没命了,好容易救回来,若我畏惧世俗而疏远了他,岂不是让姐夫失望?   我们清清白白,管他世人诽谤。   阿雷想通了这些,和沐春相处自然起来,和往常一样嬉笑,无拘无束,还在沐春面前痛述胡善围的“罪行”,“……不准我晚上看书,还非要和我同床。我才知道姐姐睡相不好,像个螃蟹似的,到处都有她的腿和手,睡得横七竖八,那么大的一张拔步床,我差点被姐姐挤下去!”   沐春呵呵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没想到你是祸水东引,受不了姐姐,把祸水引过来祸害我了。”   胡善围朝着阿雷瞪眼:“你好意思说我,你小时候睡觉像是练拳,满床滚,一拳头把我的眼眶都打青了,你姐夫早上好几回醒来的时候,嘴上搁着你的臭脚丫……”   回忆起阿雷小时候的糗事,沐春和胡善围有说不完的话,把久别重逢变成了关于阿雷的专场“批斗会”。   阿雷尴尬且很不礼貌的假笑,一手一个,捂住了姐姐姐夫的嘴巴,“不准再说了,你们是有多无聊,我小时候做的蠢事恨不得用笔记下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沐春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家阿雷长大,知道害羞了。”   阿雷收回了手,无论抱着姐夫、摸着姐夫的脸,她都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一切那么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就像是她的血亲,没有隔阂。   姐夫对她而言,就是父亲,只是称呼不一样,就像包子,云南这边把有肉馅的蒸制面点叫做包子,南京把有肉馅的发面面点叫做肉馒头,内容一样,名城不同。   然而纸包住不火,胡善围一句“他们两个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救命恩人”露出了马脚,和沐春的回答前后矛盾,成功引起了正处青春期阿雷的注意。   姐姐是个人精,太狡猾了,不好下手,说不定刚开口就露出马脚,不行不行,柿子得选软的捏。   阿雷剥着葡萄皮,桶着葡萄籽,看着正在练习左手剑的“软柿子”沐春,决定先捏一捏姐夫。   “姐夫,接着!”阿雷将处理干净的葡萄肉扔了过去,沐春像条狗似的施展了空中接物的绝技,长大嘴巴,调整着步伐,把舌头伸得如青蛙,呲溜一下,接住了葡萄肉,“真甜。”   沐春养女儿,就像养爹,二十孝的大孝子,吃了女儿剥的葡萄,还担心女儿累着了,“我没那么多讲究,连皮带籽一起吃就行。”   阿雷摇头,继续剥葡萄皮,“小的时候,姐夫就是这样剥好皮,剔去籽,送到我嘴里的。”   “何止。”沐春很是感慨,“我还担心你吃太快,呛着了,还用小银刀把葡萄肉切碎了给你。”   “姐夫对我真好。”阿雷问道:“姐夫,你和姐姐感情那么好,还为了姐姐诈死退隐,放弃爵位,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呢?姐夫从小对我那么好,一定是个好父亲。”   “谁说我们不要孩子了?”沐春脱口而出,随即觉得有些不对,连忙抢救了一下,“你姐姐那时候年纪不小,生育风险太大,我舍不得你姐姐冒险,何况喜欢孩子未必非要自己生嘛,刚好你出生了,岳父大人年迈,身体不好,我和你姐姐就把你抱过去,当亲女儿养着。你小时候真能哭,就跟打雷似的,所以叫做阿雷……”   沐春一提到阿雷小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像个老父亲似的喋喋不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阿雷看着沐春上下翻飞的嘴唇,脑子里从童年到现在,出现过无数次的念头,就像蜜蜂似的嗡嗡作响,四处野蜂飞舞。   阿雷站起来,将葡萄肉放在沐春嘴里,乘着他闭嘴吃东西不能说话的时候,轻轻的叫了一声,“爹。”   卡!   沐春一噎,滑腻的葡萄肉进错了地方,堵住了气管。软柿子被葡萄肉给呛着了。   好像有谁掐住了脖子,沐春吼吼不能呼吸,弯腰猛烈咳呛起来,阿雷连忙给沐春拍背顺气。   呸!   沐春咳出了葡萄肉,大声喘着粗气,“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爹。”阿雷端上茶水,说了谎言,决定再捏一捏这个软柿子,“自从得到姐夫……爹受了重伤的消息,姐姐表面镇定,安排好了宫里的事情过来找爹,其实内心是慌乱的,我和姐姐每晚同塌而眠,时常听见她说梦话。”   阿雷继承了沐春信口胡诌的本事,“‘春,你不能死,你还没有看见我们的女儿的长大’、‘你都没有听她叫一声爹’,诸如此类。”   沐春盯着阿雷,沉默好一会,哈哈笑道:“胡说,你姐姐是我的枕边人,我是了解她的。她睡相是有些不好,不过说梦话、还是这种清晰的梦话,未有之也,你最近都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居然来诈你姐夫,一年不见,学坏了哈。”   阿雷将葡萄碗重重往桌上一搁,“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承认是我爹?我小时候不懂事,口无遮拦,你们怕我说漏嘴,泄了秘密,惹祸上身,就合起伙来骗我。”   阿雷的眼泪如泄洪闸决了堤,“你们虽骗了我,但依然爱我,我不是个傻的,能够感受得出来,谁家的姐夫会把小姨子当命根子养着。如今我大了,你们不应该还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们为什么不能相信我?我都十四岁了,连自己身世的都不配知道?”   阿雷哭得急了,边哭边打嗝。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最可怕的武器是女儿的眼泪,一滴滴的就像佛郎机大炮的炮火,轰炸着他的理智,沐春恍惚回到了阿雷出生后前三个月的夜里,简直是个魔鬼宝宝,每晚必定要嚎一场才肯罢休。   那时候沐春愿意付出一切,哄得阿雷睡去,晚上抱着她轻轻摇晃,三个月都未蹭睡过整夜的觉。   十四岁也是个宝宝嘛,沐春弃了剑,伸出完好的左手擦着她的眼泪,“莫哭了,名分这种东西,我早就不在乎了,难道你不叫爹,我就不是你爹了?”   沐春这个软柿子终于被阿雷给捏爆了,露出了柔软甜蜜的真心。 第249章 后宫里头无新事   谈宅。   胡善围还不知道沐春被女儿捏爆了马甲,夫妻两个双双掉马甲,她正在一连姨母笑的看着谈家的两个儿子谈经和谈纲。   两个儿子取名很是霸气,凑成“金刚”二字,个个斯文俊秀,老大谈经已经是秀才了,老二读书也不错,考秀才必中的,只是他立志想要考头名案首,因而还没参加科举。   两兄弟对水里转圈的船钟很有兴趣,每到偶数整点,就苍蝇搓手的看着船钟开船,连看似沉稳的谈经都露出了孩子气。   “你们两个下去玩去。”茹司药发号施令。   兄弟俩谢过胡善围,宝贝似的抱着船钟退下了。   胡善围观察两个晚辈,“你两个儿子真是会长啊,天章(谈经的字)相貌气质像谈太医,宪章(谈纲的字)像你。”   茹司药点点头,“这就是命运啊,当年在宫里当女医的时候,从未想过会嫁人生子。我现在唯一的缺憾,就是两个儿子都对医学没有兴趣,只晓得读书,将来我和谈太医一身医术,恐怕传承不到下一代了。”   胡善围说道:“谁说一定要传给儿子的?你家天章说了亲事没有?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嘛,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茹司药眼睛一亮,“有道理,等回头我和谈太医商量一下,天章有了秀才的功名,能够拿得出手,为他择一门亲事了。”   和故友重逢,胡善围觉得身轻若燕,什么思想包袱都没了,轻松自在,她和茹司药懒懒的躺在罗汉床上,和茹司药闲聊她们这些老友的现状,“沈琼莲迁葬祖先沈秀,建了什么水底墓,花钱似流水,还捣鼓老家昆山的什么昆曲,养了戏班子,如今接替我回后宫去了,要不然,沈家要被掏空了;扬州那边,曹尚宫和崔尚仪守着范尚宫的陵墓,精神身体一直不错,这个年纪牙没掉,眼不花,估摸能活到一百岁。”   “曹尚宫给我写信,说她们两个会好好活着,把范尚宫还没过完的余生接上去,得活够本才行。”   范尚宫死的太惨,胡善围为她进宫复仇,否则她还在昆明郊外隐居呢。   提到范尚宫,茹司药也是感慨万千,“那么小心翼翼的人,谁会料到她走的最早呢?倒是曹尚宫这块爆炭越活越年轻了,可见世事难料。”   顿了顿,又看着胡善围,“就连你也是一样的,当年你刚刚进宫,还没当差,就有锦衣卫小卒纪纲用桃花粉陷害你,想把你赶出宫廷,后宫六局无人敢要你,是范尚宫保了你,把你安排到藏当个图书管理员,本以为再清净不过,你非和胡贵妃正面杠上了,闹得满宫风雨,我本以为像你这种是非不断的人在宫里撑不到三年的,没想到你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还当了三朝尚宫,时也,运也,这上哪说理去。”   胡善围躺在茹司药身边,舒服得骨头都酥了,“我晓得很多人羡慕我,不过我也是真的倦了。其实干一朝和干三朝没有什么区别。后宫里头无新事。”   “宫里发生的事情,每一朝几乎都一样,名和利,就像洒在地上的糖水,人似蝼蚁,本能随着糖水的痕迹忙忙碌碌的爬动。无论我怎么劝,纵使说破了嘴皮子,也是无用,看似是我掌管后宫,其实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我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只希望朝廷早点迁都,我就能回昆明,远离名利场,和你比邻而居,逍遥自在的度过余生。”   张贵妃被圈禁一事,胡善围很是失望,该做的她都做了,该说的也说了,结果张贵妃还是飞蛾扑火,一意孤行。   孙贵妃、李贵妃、郭贵妃、现在的张贵妃……难道贵妃真的被诅咒了吗?谁都逃不过这个怪圈,无人生还?   茹司药说道:“你还是放心不下吧,要不然也不会在我这里倒苦水。”   胡善围说道:“唉,不说了。我现在最关系的是沐春的身体,你给我说实话,他的左手拆了板子是否就能恢复如初?”   “快五十岁的人啊。”茹司药敲着床板,“又不是十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伤筋动骨之后照样活蹦乱跳的,你家沐春能够活下来就是奇迹了。他的右手日常是无碍的,只是不要提重物、干重活了,要是再断裂,恐怕接不回来了,要截肢砍胳膊。”   胡善围听听就觉得疼,倒吸一口气,“原来如此,难怪他总是练习左手。”   “右胳膊得好好养着,我早就嘱咐过他了,你居然一无所知,看来他又故意瞒着你,不想让你担心。”茹司药很是羡慕,“他这一生,一半给了云南,一半给了你。”   胡善围问得仔细:“多重是重物?平日搬个椅子,挪个桌子算吗?”   茹司药笑道,“没有那么严重,这些都可以。至于什么重物嘛……”   茹司药戳了戳胡善围的腰,“比如抱你,就不能够了。”   一把年纪了,胡善围脸一红,掐了回去,“都要当婆婆的人了,还那么孟浪。”   两人在罗汉床上嬉笑翻滚,偷得浮生半日闲。   胡善围惦记着沐春的身体,没有留在谈家吃饭,日暮西山时告辞,她并没有想到,出门的时候还是姐姐,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亲娘。   “娘。”   胡善围一进门,阿雷就扑到她的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胡善围的表情,不像是被雷给抱了,而是被雷给劈了。   沐春心虚,讪笑道:“阿雷已经猜出她的身世了,不愧为是我们亲生的女儿,太聪明了。”   胡善围一看就是沐春嘴里没有把住门,被阿雷给撬开了。   沐春一看胡善围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好,求生欲使得他决定卖惨求原谅。   沐春故意侧身,把不能动弹的右手搁在前面当做挡箭牌,“阿雷哭了,怪可怜的,我就说出了真相,何况如今她也大了,不用担心她兜不住秘密、说漏嘴。”   老夫老妻,沐春晓得胡善围的弱点。   胡善围见沐春的右手,脑子里响起茹司药的嘱咐“从不能提重物”,怒气顿消,算了算了,覆水难收。   阿雷信誓旦旦,说道:“姐姐姐夫,我以后无论在外头还是在家里,都还是以‘姐姐姐夫’称呼,不会改口,以免无意中说漏嘴,我心里知道就好,你们要相信我,我一定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就这样,一家三口相认,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入秋的时候,茹司药和谈太医过来拆了托着右胳膊的板子,断骨终于愈合了,解放了右手,沐春展开双臂,抱着妻女,久久不肯放手。   别看他表面上嬉皮笑脸,其实内心焦虑的很,就怕右手愈合失败,落下终身残疾,他戎马半生,几乎所向披靡,到了下半生若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多么悲哀。   如今能够重新抱着妻女,沐春心中是感激的,老天爷终究是怜悯他的,从小爹爹不亲,舅舅不爱的,他几乎要绝望了,原来老天把甜头安排在后面,前面的种种苦难是故意考验他的。前半生有多苦,后半生就有多甜。   茹司药拿出一条有沐春手掌那么长的羊皮宽腰带,“你比平常人少了两根肋骨,内脏会移位的,以后除了睡觉,都要系上这种宽腰带,能够帮你托住内脏,不至于到处乱跑。”   胡善围谢过了,接过宽腰带,给沐春系上,瘦身成功的沐春少了一对肋骨,腰肢更加纤细,好像是个发育中的少年人,再也不复中年油腻发福的样子。   阿雷见了,不禁说道:“姐夫这腰很像小鸡哥。”   千里之外,远在北京的皇太孙朱瞻基连打三个喷嚏。   胡善围和沐春心有灵犀,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待送走茹司药夫妻之后,开始三堂会审阿雷。   胡善围:“好端端的,提到皇太孙作甚?”   阿雷无辜的眼神,“就是腰很细嘛,姐夫现在细细长长的样子,和小鸡哥是一样的。”   沐春:“皇太孙和你……关系怎么样?”   阿雷想了想,说道:“小鸡哥这个人心思深,总是口不对心,姐姐姐夫都晓得的,他打小就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皇家的人。自从当了皇太孙之后,他这个口不对心的毛病就更厉害了,他说话弯弯绕绕的,我又不耐烦和他打哑谜,每每闹得不愉快。”   硬核理工女和狡猾政治动物之间不在一个异次元,很难沟通。   听到此处,胡善围和沐春再次确认过眼神:这下我就放心了!   阿雷又道:“不过,去年皇上第二次亲征,把他带到北京之前,他向我道歉,我们又和好啦,本来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是一起长大的,他去北京之前,我还托付他把沐……赵王妃要我帮忙修理的一块怀表捎带过去。”   阿雷对表盘等仪器有天赋技能,自学成才。   胡善围和沐春又又交换了眼神:女儿大了,以后得把篱笆扎牢了,免得被人叼了去。   天气转凉,沐春伤口痊愈,只是还需要休养,一家三口搬出沐府,回到了昆明郊外的故居,这里是阿雷出身的地方,种着一亩菊花,开得正好。   已经退役的时千户一直派人打理修缮,这座宅院随时随地迎接主人归来。   又回到了采菊花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身居世外,与世无争。   胡善围陪着沐春散步、静养,恢复元气。阿雷在看《三国志》里诸葛亮七擒孟获时制作木牛流马的时候得到灵感,心想这种神奇的东西不靠畜力和人力就能自行行走,和钟表的转动是一样的嘛。   如果用钟表轮轴杠杆转动原理来制作铜牛铁马,是不是可以还原小说里的神器呢?   既然可以做到点自动开船的船钟,我就可以做一个到点自己跑起来的铁马!   阿雷说干就干,从绘制图纸开始,还雇了几个铁匠,拆了好几个钟表,要铁匠们捶打铸造磨制零件,做出质量上乘的高仿品。   一家三口过着悠长假期,有些乐不思蜀的意思,每个月的邸报是他们了解朝廷动态的唯一来源。   比如八月的一期,说永乐帝北伐,在乌兰巴托和瓦剌决战,用火药厂最新研发的佛郎机大炮轰炸敌军骑兵,炮火把瓦剌骑兵阵营强行撕开几道口子,狠狠挫了对方锐气之后,永乐帝亲自率领大明军队,分兵扑杀瓦剌军,瓦剌全军溃退,派使者求和。   沐春看过邸报,感叹道:“这次大胜仗之后,瓦剌元气大伤,起码五年都不能犯边了,皇上为了保证迁都成功,真是下了血本,有此等恒心,何愁迁都不成。”   胡善围也是大喜,“赶紧搬吧,迁都之后,我的任务完成,我们就不用跟着去北京了,听说那里冬天多风沙,厉害的时候出门都要用布蒙着口鼻。我还是喜欢昆明,每一寸空气都是甜的。”   沐春撒娇,“那我呢?”   “你比葡萄甜。”胡善围亲了亲他削瘦的下巴。   啪的一声,邸报落在地上,两人忙的很,根本腾不出手去捡。   一家三口过着神仙日子,入冬的一个夜里,黔国公沐晟拿着一封密信,三更半夜找过来。   沐晟说道:“八百里加急的密函,要胡尚宫立刻回宫,不得有误。”   胡善围心里咯噔一下,晓得宫里一定是出大事了,她本能的想到执迷不悟的张贵妃。   唉,难道还是逃不过贵妃的魔咒吗?   胡善围赶紧拿过密信,展开一看,出事的却不是张贵妃——这封密信是张贵妃亲笔写的,还盖着贵妃的大印,“权贤妃暴卒,速归。”   居然是温柔如水、性子绵软如白云的权贤妃!   权贤妃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她能有什么仇人,导致她“暴卒”?   但凡带个“暴“字,定死的很难看,不得好死之人。   涉及宫廷机密,张贵妃在信中没有详说,胡善围只得连夜启程,拖家带口,赶往京城。   日夜兼程,半个月之后,胡善围在大雪纷飞里回到宫廷。   代理尚宫沈琼莲在前面引路,胡善围问:“权贤妃是谁害死的?为什么?”   “胡尚宫跟我去一个地方就知道。”沈琼莲把胡善围带到乾清宫东西五所。   这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胡善围觉得奇怪:“这里不是住着去年三十七个朝鲜嫔妃吗?她们搬到哪里去了?”   胡善围看着眼前堆到膝盖的积雪,没有人清理路面,一片死寂,很明显没有人住在这里了。   “死了,全都死了。”沈琼莲说道:“三十七个嫔妃,连同服侍的宫女太监,近千余人,全部处死。” 第250章 开往地狱的地铁   死了一千余人是什么概念?   类似你早上上班挤地铁,一趟地铁二十个车厢,呼啸而来,车门开了,你不敢上去,因为这趟地铁全部挤满了死人,你连站立的空间都没有。   这就是东西五所死去的人,能够装满一趟开往地狱的地铁。   胡善围听到噩耗,脑子霎时一空,全身都是麻木的。   这是人类应激的本能反应,遭遇重创时,人体就像一台遭遇病毒攻击的电脑,为了避免更严重的伤害,第一反应是拔掉网线,关闭wifi,整个人变得迟钝,看起来木木的。   为了安置三十七个朝鲜嫔妃,她派人将这里修缮一新,还亲自验收,严格把关,把这些远道而来的少女安顿得舒舒服服的,宫正司教授宫规礼仪,自问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还会出事?   胡善围看着雕梁画栋、一派皇家富贵气象的东西五所,所有人都死了,这那里是什么后宫?分明是个华丽的屠宰场,无人生还?   沈琼莲带着胡善围来到东西五所中间的千秋亭,“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且说永乐帝御驾亲征瓦剌,在乌兰巴托取得大胜后,班师回朝,专心迁都事宜。   东西五所的朝鲜妃子们进宫快一年了,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一个个去权贤妃那里,求贤妃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给她们一个得宠的机会。   原本安排皇帝雨露均沾、繁衍子嗣、提供娱乐活动,为皇上解忧是后宫女主人的责任之一,这群女子的请求并不过分。   只是,权贤妃明白这些女孩子永远没有机会碰到龙体——连她这个冠宠后宫的所谓宠妃都只是摆设而已。   这是皇室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但目前这些女孩子刚刚进宫,正是情窦初开,野心勃勃的时候,还没有熬到死心,她没有理由直接拒绝,只得敷衍说道:“皇上刚刚亲征回来,有许多大事要处理,一时不得空,你们稍安勿躁。”   权贤妃找了永乐帝,说了东西五所三十七个嫔妃“求宠若渴”的状态。   永乐帝早就决定不立继后、不要庶出子嗣,以避免出现争宠夺嫡的麻烦事。况且以他现在的年纪和地位,情事比和尚还断的干净,他只想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对他而言,就像多宝阁里的花瓶等藏品,他无暇把玩藏品,但是出于皇家颜面和政治原因,多宝阁上不能空空如也,该有的摆设不能少。   永乐帝觉得,既然这些朝鲜嫔妃来都来了,总是晾在东西五所不好看,权贤妃执掌后宫,底气不足,总要出面给权贤妃长点面子。   人无完人,权贤妃这种人最适合当宠妃,只管享受、只管美美的,乖乖顺顺吹着箫,当一只花瓶。   论执掌后宫,还是“威望”最高的张贵妃最合适——起码没有人敢对张贵妃提出为她们邀宠的请求。   张贵妃早就一个白眼下去,把那些人压得死死的。   永乐帝决定给权贤妃撑腰,表示她说的话在皇帝这里是好使的,于是命权贤妃在东西五所中间的千秋亭设宴,和新来的三十七个嫔妃共赏秋色。   权贤妃把消息传到东西五所,要她们准备歌舞,下个月皇上会在千秋亭设宴,和她们这些新来的朝鲜嫔妃集体见面,要她们凭自己的本事吸引皇帝的注意。反正皇帝这块肥肉已经送到你们门口了,能不能吃的上,吃多少,全凭个人本事。   三十七个韩国女团开始了她们的训练,有打腰鼓的、有弹朝鲜传统乐器伽倻琴、玄琴的,当然,最多的还是练舞的,她们旋转的时候,宽大的马尾裙裙撑旋开,就像绽放的花朵。   这些娇艳欲滴的少女在故国的时候,听说过无数元朝奇皇后争宠改变人生,从女奴到皇后的传说。   奇氏只是高丽贡女,还是个灶下婢,整日灰头土脸,这个灰姑娘通过高超的煮茶技艺引起了元惠帝的注意,那时候的茶称为“茶汤”,茶叶里头你能想象的、不能想到的全都有,什么牛奶、芝麻、核桃、鸡蛋、甚至咸菜雪里蕻也能放进去和茶叶同煮,好喝不好喝,全靠撞大运——无论是什么黑暗料理,都有欣赏这道料理的人,惊为天人,何况茶乎。   奇氏从女奴到皇后,一路厮杀,就是先靠才艺引起帝王的注意,然后靠美貌和手段得到恩宠,生下皇子,然后搞计划干掉其他皇子,成为皇后,甚至太后的。   这三十七个韩国女团都听过奇皇后的传说,她们都想复制奇皇后成功之路,成为第二个奇皇后,没有人甘心孤老后宫,沦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孤寂宫妃。   那个带头向权贤妃“进言”的吕美人颇有心机,她选择表演的才艺是煮茶——和奇皇后的路子一模一样。被类似“征服男人的心,首先征服男人的胃”的毒鸡汤深信不疑。   这个吕美人家里是朝鲜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京城一半以上的人参都是吕家贩运过来的,在京城有好几个药铺,人参是主打产品,还有其他药物。   吕美人有的是钱,胆子也忒大,她想要像奇皇后那样一鸣惊人,靠着一杯茶征服永乐帝的胃,再征服帝王的心。   但这杯茶要是不符合永乐帝的胃口怎么办?   野心助长着吕美人动了歪心思:如果皇上喝了我的茶,从此对我念念不忘就好了。   那就茶里添一点“料”。   吕家在京城的药铺就有现成的,叫人吃了还想吃,总是惦记着。   但是吕美人住在深宫,一入宫门深似海。野心壮胆,钱财开路,吕美人从身边服侍的鱼姓太监下手,贿以重金,要鱼太监帮忙捎封密信回京城的家里。   这个鱼太监本就是朝鲜送来的阉奴,大家都是老乡,说话方便。   吕家人看了信,他们家本就是送女儿进宫,服侍君王,得以封官,从此摆脱平民阶级,一跃成为朝鲜两班贵族的暴发户,都有冒险精神。   吕家人沾了女儿的光,吃到甜头,想要培养女儿成为大明的奇皇后,将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吕家人颇有心机,又以重金谢了鱼太监。   财帛动人心。   鱼太监只是在鞋底夹层里藏了封信就发了财,顿时把吕美人当成摇钱树,每每找机会出宫,每次出宫都去吕家又是要上好的人参,又是要钱,吕家一一满足。   到了第三次索要钱财的时候,吕家人递给鱼太监一件灰鼠皮袍子,说这是吕美人亲娘思恋女儿,为美人做了一件衣裳,希望美人在宫里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   鱼太监在宫里服侍多年,晓得规矩,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心中有数,见不是什么吃食药材之类的违禁物品,只是一件皮毛衣服而已,举手之劳,干脆脱了旧棉袄,把皮袍穿在自己身上,大摇大摆的回宫。   进宫搜身抄检时,鱼太监顺利蒙混过关。   鱼太监把灰鼠皮袍子转交吕美人,吕美人剪开绸缎里子,从里头掏出几个油纸包,里头是灰白色的粉末。   这种粉末是朝鲜的一种蘑菇晒干磨制而成,味道一般,但吃了之后心情愉悦,精神亢奋,写诗作画文思如泉涌,保管尝过之后还想吃。   吕美人看着蘑菇粉,如获珍宝,她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像奇皇后一样,以烹茶得幸,冠宠后宫,一步步晋升,生下皇子,最后母凭子贵,登上后位,成为大明皇后。   有了蘑菇粉固宠,夜夜雨露浇灌,她一定能够生下皇子。   女人嘛,还是得有皇子傍身,千万别像那个无用的权贤妃,空有宠爱,就是不肯结果子,有什么用呢。   吕美人做梦都是封后大典。   到了宴会那天,东西五所三十七个妃子齐聚千秋亭,迎接永乐帝。   她们每天早上都去权贤妃的长春宫问安,但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皇帝。   永乐帝的相貌气质都完美符合她们对一代雄主的幻想。   其实论年龄,永乐帝都可以当她们的爷爷了。   但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世界上所有的美颜相机加在一起的效果,都不如皇帝这层身份的滤镜效果,猪八戒都能变嫦娥,何况永乐帝相貌堂堂,久居上位,自有一番天家的威仪气象,如此一来,就更动人心魄了。   三十七个妃子:爱上了!我要给你生孩子!   永乐帝犹如掉进了盘丝洞的唐僧,三十七个妖精磨刀霍霍,要啃下一口长生不老唐僧肉。   宴会开始,三十七个妃子们开始了她们的表演。   伽倻琴、长鼓、扇子舞等轮番上演,还有跳舞的姑娘们鲜艳的马尾裙如鲜花绽放,颇有乱花渐入迷人眼之感。   只是永乐帝早已心如止水,就像唐僧似的入定,美色当前,脑子里是红粉骷髅,所谓宴会,被他当成了政治任务,要保持礼貌的微笑,无论这些嫔妃表演的如何,都得到了永乐帝的重赏,不偏不倚。   吕美人见了,有些着急:皇帝见识多广,寻常美色和才艺入不了他的眼睛,从开始到现在,都未见皇帝有惊艳动容之色。   看来不下点猛药是不行的,错过这一次机会,下次不知是何时。   这一次无论怎样,都必须让皇帝记住我,忘不了我的……茶。   吕美人坐在一旁烹茶,她做的是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雪里蕻)木樨(桂花)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一道茶,需要八种佐料和六安雀舌茶叶烹煮而成,这是吕美人家里用重金买的配方和烹煮方法。   所有的食材和茶叶,包括泉水,都是尚食局提供的。   吕美人素手上下翻飞,按照火候和顺序依次添加调料,在衣袖的掩饰下,将整整一包蘑菇粉撒进去。   一杯茶,九种食材,混合起来有一种奇怪的芳香,不像是茶,倒很像一碗高汤,根本闻不出有蘑菇的味道。   这是宋时盛行的烹茶之法,在明初也颇为常见,众人都不以为异,永乐帝这次就是来给面子的,当然不会拒绝,尝了两口,觉得很是顺口,便将一盏茶都饮下。   喝完之后,意犹未尽。   一旁权贤妃见永乐帝喜欢,便要吕美人再烹煮一碗。   永乐帝喝了三盏才住下。   这时宴会已经到了尾声,永乐帝喝了一些酒,觉得有些头晕,宴会刚刚结束,给了赏赐,便就近在权贤妃的长春宫里歇午觉。   皇上没有在东西五所的任何一个院子里休息,召新人侍寝,而是睡到了权贤妃这个旧人的宫殿里,这让三十七个卖力表演的朝鲜妃子很是失望。   表面上恭送永乐帝和权贤妃,背后三十七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紧紧盯着权贤妃:呸,老妖精!原来不是为了给咱们邀宠,倒是利用我们给自己固宠了!   权贤妃习以为常,皇上睡觉就是真的睡觉,没有其他,但这是秘密,不能让人知晓。   权贤妃像往常那样屏退众人,亲自为永乐帝脱靴解衣。   这时永乐帝出现了幻觉,只觉得眼前有一群小人在跳舞,心中无端愉快起来,也跟着小人手舞足蹈,好像变得年轻了。   权贤妃从未见永乐帝如此,柔声说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妙仪?”永乐帝狂喜,恍惚中,他看到了亡妻仁孝皇后活生生站在面前,思恋成魔,脱口而出,叫出了亡妻的闺名。   “皇上?”权贤妃见永乐帝面色潮红,觉得有些不妙,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似乎比寻常体温要高些,正欲命人叫女医过来问诊,却被神情激动的永乐帝抱了起来!   “妙仪,你终于给朕托梦了。”永乐帝抱着权贤妃,若是寻常嫔妃,早就顺手推舟,借着皇帝“喝醉了”,认错人,睡一睡皇帝,把虚名做实了。反正在这后宫里,除了睡皇帝,也没有其他人可睡,没那个功能。   但权贤妃是什么人?她始终头脑清醒,并不爱皇帝,也不想为皇帝生孩子,她只爱贤妃的职位。   现在皇上“喝醉了”,等他醒来,绝对是穿上裤子不认人的暴怒!   冒充仁孝皇后,是欺君之罪。   即便有孕也不能赦免死罪,因为她是朝鲜进贡过来的,皇上不想让藩国女子生下他的孩子。   权贤妃用力挣扎,可是她身为女子,体力那里是永乐帝的对手,眼瞅着床榻越来越近,权贤妃没得办法,只得伸出留着三寸长指甲的手,狠狠挠向永乐帝的脖子。   涂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生生挠断了,永乐帝的脖子被挠出三道血口子,终于放手。   蘑菇粉用的太猛了,永乐帝吃痛,却还在幻觉之中,他受到了攻击,眼前跳舞的无数个小人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脸——建文帝朱允炆。   “四皇叔。”无数个朱允炆缓缓将永乐帝包围,“这几年皇位坐的可还舒服?”   瞬间,无数个朱允炆身上着了火,却还是一步步向前,“把皇位还给侄儿吧。”   永乐帝惊恐万分,步步后退,他顺手拿起一个梅瓶,狠狠砸向着火的朱允炆,“朕乃天子,有真龙护体,岂会惧怕一个厉鬼!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朕不怕你!”   长春宫外,众人只听见里头权贤妃的尖叫还有瓷器砸在地面的脆响,以为有刺客,连忙冲进去救驾。   看到眼前的场面,众人惊呆了,但见权贤妃倒在血泊中挣扎,头部的鲜血将发髻都浸透了,地上全是瓷器的碎片。   永乐帝疯了似的将花梨木制的多宝阁推翻,哗啦啦一声,多宝阁上的摆设,连同一座西洋钟落地,沉重的钟表正好砸到了权妃的脑袋,权妃停止了挣扎…… 第251章 全选,删除,清空废纸篓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红的血,白的脑浆流了一地,权贤妃香消玉殒,当场气绝!   千古红颜、品行高洁、冰雪聪明、平淡随和、于世无争、善良温和,简直天生就是当后妃的料,就这样冤死长春宫。   永乐帝疯疯癫癫、像是白日见鬼的样子,起初宫人都觉得是有人暗中兴巫蛊,诅咒皇帝。   毕竟在宫廷里头,层层把关,想要带什么毒物之类的东西甚是困难,巫蛊是最常见的罪行。   代理尚宫沈琼莲是经历了三朝的女官,亲身经历了孝陵巨变、鲁荒王之死、懿文太子暴卒、高祖皇帝驾崩,连后宫嫔妃集体殉葬的圣旨都是她拟定的、范尚宫被建文帝秘密处死、胡尚宫进宫复仇、颠覆皇权等等惊世骇俗的宫变秘闻。   沈琼莲见识多广,她晓得从来没有什么鬼神之说,都是人在作祟,巫蛊之说不可信,遂命宫人镇定,封锁消息,谁再暗自议论鬼神,就扔到宫正司乱棍打死,命女医施针,将永乐帝镇定下来,抬到了乾清宫,要太医们紧急会诊。   同时,秘密告知东宫和皇太孙宫,太子和皇太孙两个储君是双保险,确保大明政权稳定,皇帝可以死,国家不能乱。   沈琼莲临危不乱,处理危机,有条不紊的处理危机,用了雷霆手段。她甚至在后宫无主、永乐帝疯癫的情况下,擅自将圈禁延禧宫的张贵妃请了出来,主持大局。   张贵妃得知情况危机,当即写密信,把胡善围从云南召回,对沈琼莲说道:“无论如何,你是辅佐权贤妃的尚宫,如今权贤妃惨死,皇上病危,你有责任,轻则贬官,重则杀头,连本宫也护不了你。不过,胡善围回来,她定会为你求情,她的话比本宫管用,你能捡回一条性命。”   沈琼莲不想死,人生的乐趣她还没有体验够呢,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努力一把,亡羊补牢,“太医那边已经确诊皇上是中毒,微臣已经把皇上还有权贤妃身边的宫人全部送到宫正司,要他们回忆皇上今天有那些入口之物。皇上是从千秋亭的宴会回去之后发的病,这次宴会是为了东西五所三十七个朝鲜妃子们见皇上所办的,微臣已经将东西五所的所有宫门关闭,每个人单独关押,以免串供,逐一审问。”   沈琼莲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每年宫里应景的宫词,场面上歌功颂德的漂亮话,几乎都出自她手。女状元出身,学历高,三朝女官,工作经验丰富,平时不发威,关键时刻很能控制住场面。   张贵妃先去看权贤妃,权贤妃已经凉了,头颅可怖的伤口用假发髻遮掩,因失血过多,连嘴唇都是白的,整个人犹如纸上人,雪白静谧,那么的不真实。   恍惚中,权贤妃脱衣验身劝谏她莫要爱上皇帝、打好贵妃这份工、爱岗敬业的情形宛若昨日。   她一直把权贤妃当做对手,横竖看她不顺眼,觉得她虚伪做作,好大一朵白莲花。   她错了。   张贵妃目光一凛,吩咐沈琼莲,“要宫正司好好施展手段,再叫纪大人把锦衣卫诏狱那套东西拿过来用,必须在皇上醒来之前查清楚投毒的真凶,给皇上一个交代。昆明到京城路途遥远,没等胡善围回来为你求情,估摸你坟头的积雪都要齐腰深了。”   有了张贵妃发话,沈琼莲越发放手去做。   锦衣卫的手段,就是一块石头都能开口说话。   纪纲担任指挥使,延续了前任毛骧的办事手法,查案不靠脑子,基本靠打骂。   重刑之下,不仅作为重要嫌疑人的吕美人招了,就连其他不知情的人也纷纷互相攀咬,甚至某某是蒙古瓦剌部落的间谍,伺机谋害皇帝,颠覆大明的口供都有。   纪纲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口供,先带着锦衣卫去查吕家的药铺,把吕家人全部下狱。   蘑菇粉的药效很可怕,太医们灌药催吐,开药解毒,双管齐下,永乐帝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不如从前,这次被下了猛药,在昏迷中还偶尔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很是可怕。   皇太孙朱瞻基衣不解带守在永乐帝身边。   东宫太子封锁了消息,以皇上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为由,暂停三日的朝政,汉王觉得不对劲,欲进宫探视永乐帝,为父皇伺疾,太子以父皇需要静养为由,将汉王拒之宫外。   太医说过,毒蘑菇这种药物有些人吃了没事,有的人吃了会死,看个人体质而定,年轻人吃了,会狂欢三天三夜,再睡个三天三夜就没事了。   年纪大的、或者身体虚弱的人吃了,受不了刺激,不停的手舞足蹈,或者纵欲无度,直到猝死为止。   如今永乐帝生死未卜,太子怎么敢放汉王进来?   太子越是如此,汉王就越疑心,因为他在宫里的眼线都没有传递任何消息出来,太不正常了。   汉王身为藩王,强行闯入宫中等于谋反。   汉王心生一计,心想太子防着我,不让我进宫看父皇,但有些人太子不好拒绝——比如我们的妹妹们。   不能让手握重兵的儿子见父亲,总不能拒绝已经出嫁的公主探望生病的父亲吧。   汉王把永平公主和安成公主两个亲妹妹找来,他并不知道永乐帝病的如何了,故意夸大其词,说父皇可能病危,太子封闭皇宫,再三拒绝他的探视,他很担心父皇的身体云云云云,把两个妹妹忽悠当即要摆出公主的车驾进宫。   尤其是最小的安成公主,她被父兄宠坏了,很是气愤,“我看谁敢阻拦我和姐姐!”   汉王故意劝道:“好妹妹,你莫要冲动啊,太子是储君,我们都是臣,千万不要折了储君的面子。”   安成公主冷笑道:“以前父皇北伐,太子监国,我们都听他的,现在父皇回来了,太子已经没有监国大权,一切都是父皇做主,太子还想让我们听他的,那是不能了!”   言罢,安成公主风风火火进宫,永平公主皱着眉头跟上,上次她们姐妹两个为汉王出头,因太子腿瘸一事上书废太子,要太子好好休息,被父皇骂了一顿,还罚她们在柔仪殿抄写母后的《内训》,张贵妃负责检查作业。   这一次如果父皇真的病重,她们姐妹应无事。如果父皇没有病,一切只是汉王哥哥主观臆断,那就……   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论如何也要进宫一趟看望父皇,反正太子大哥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父皇……更不会把我们如何,大不了再被骂一顿,抄十遍《内训》。   两个公主风风火火的进宫,果然,太子没有将妹妹们拒之宫外,还要太子妃张氏、侧妃郭氏迎接两位她们。   此时永乐帝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蘑菇粉的毒素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口齿不清,语不成句,手指颤抖,也写不了字,很像中风的老人。   即便清醒的时候,也只能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   两个公主看到父皇这个样子,顿时大骇,向太医们询问病情后,两个公主落了泪,留在宫里轮流喂药喂饭。   永乐帝偶尔清醒时,恍惚见到两个女儿衣不解带的陪着自己,心中稍有宽慰,又见皇太孙坐镇乾清宫,顿时放下心来,这个大孙子比太子还可靠,他亲征的时候,一直是大孙子坐镇北京,有他在,北京从来没有出现过乱象,现在大明不会乱。   就这样过了三日,永乐帝能够说简单的字,是或不是,口齿还不灵活,但是脑子已经清醒了。   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张贵妃、代理尚宫沈琼莲把口供和认罪书读给永乐帝听,要永乐帝决定如何处置。   听到吕美人为了效仿元朝奇皇后的成功之路而在茶汤里下蘑菇粉,永乐帝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原来东西五所三十七个妃子都是有“大志向”的人啊!朕的后宫只需要本本分分的花瓶,这些野心勃勃的女人,只会带来不安稳的变数。   纪纲念着锦衣卫刑讯逼供来的其他口供,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甚至有和太监通奸、以及瓦剌部落伺机刺杀皇帝的间谍等等,都是为了脱罪互相攀咬,纵情发挥想象力,一个个脑洞要超过晋江原创网的写手了。   结果就是,整个东西五所,每个人都有嫌疑,没有一朵雪花是清白的。   张贵妃问:“皇上,事情就是这样,如何处置这些人?”   纪纲说道:“目前有确凿证据的只有吕美人和鱼太监,其他人没有实证,只有口供。”   永乐帝用尽所有的力气,捋直了舌头,吐出一个字,“杀!”   皇太孙朱瞻基陪着永乐帝的时间最长,问道:“东西五所,嫔妃加上宫人,有一千零七十九人,都杀?”   小鸡哥是个成熟的政治人物了,但是他保留一些人性的善良,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冤枉的,锦衣卫的手段太毒辣了。   永乐帝从未像这样害怕和无助,他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能够恢复,他现在像个襁褓中的婴儿,毫无自我保护之力,连吃饭都要人喂,所谓君王的尊严,在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都是这些人害的!   永乐帝双眼迸出杀气:“杀……都……杀!”   杀,唯有杀,才会让永乐帝觉得安全。   众人听了,心中皆是一惊,唯有纪纲淡定如初:“皇上放心,今晚东西五所一只鸟都别想活着飞出去。”   纪纲和洪武朝的毛骧一样,是永乐帝手中最锋利忠诚的刀,指哪打哪,无论永乐帝下达何种命令,他都会冷血的执行,说要杀全家,就是杀全家,连看门狗都不放过。   锦衣卫杀人,无需经过死刑审判,一千零七十九条人命,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串数字。   轻松的就像用鼠标勾选“全选”和“删除”两个键,轻松搞定。   一千零七十九具尸首,全部运到郊外火化,就像一键“清空废纸篓”。   且说乾清宫,伺疾的两个公主见父皇还是不能说话,心下慌乱起来,想起宫外汉王哥哥的嘱咐,两人商量了一下,永平公主留在宫里陪父皇,安成公主出宫向汉王报信。   安成公主刚出乾清宫,就遇到了曹司言。   曹司言带着一群宫正司的堵在路上,“贵妃娘娘请安成公主过去说话。”   安成公主最讨厌检查作业的张贵妃了!   安成公主冷笑,“贵妃不是早就被父皇圈禁在延禧宫吗?怎么出来了?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抗旨。”   曹司言说道:“公主莫要听信谣言,皇上从未下旨圈禁贵妃娘娘。是因去年贵妃娘娘病了,需要静养,就要权贤妃暂时代掌后宫而已。”   这也是误打误撞了。因永乐帝要顾忌英国公张家的面子,不能明面上贬斥张贵妃,所以连圣旨都没下,只是口头上说“养病”,官方从来不说人话,都要人自己体会。   安成公主说道:“我不去,贵妃有什么话,就要她自己过来和我讲。”   安成公主不顾曹司言的阻拦,扬长而去,后宫的人不敢强阻公主,眼睁睁看她离去。   曹司言很淡定,毕竟真佛还在前面,她只是拖一拖时间罢了。   安成公主走在半道,迎面又走来一群人,和她一样,都是打着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大雪中走来。   而且对方还是长辈。   安成公主按照皇室礼仪让路,让姑姑先走。   怀庆公主进宫了。   怀庆公主因从龙之功,是永乐帝所有姐妹中最有威信的公主,何况怀庆公主的驸马王宁还是因支持永乐帝、替公主顶缸而被建文帝处死的。除此之外,当年永乐帝的亲弟弟周王朱橚被勾陷谋反,也是怀庆公主到处奔走,保护了周王一家人的性命。   所以永乐帝登基之后,尤其尊崇怀庆公主,东宫太子等人也是如此。   怀庆公主停下脚步,“安成,我听说皇上病了,就进宫看一看。”   安成公主眼圈一红,“姑姑,父皇的身体……不太好。”   怀庆公主说道:“既然不好,你为何不陪在皇上身边,反而要出宫?如今还有什么比皇上恢复健康更重要呢?走,随我一道回去。你父皇最疼你们这些孩子了,他看见你在身边,病就好了大半。”   言罢,不容安成公主反抗,怀庆公主拉着侄女就走。   曹司言将此事回禀张贵妃,张贵妃对一旁胡善围笑道:“的亏胡尚宫面子大,资历深,请了怀庆公主进宫坐镇,本宫这个庶母的话都不好使。” 第252章 贵妃的自我修养   吃一堑长一智,张贵妃上次检查作业,差点被两个公主给怼得没脸,最后还是胡善围救场,圆了场子。现在两个公主又被汉王怂恿,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张贵妃少不得要胡善围出主意,把两个公主稳住。   胡善围把怀庆公主请来了。   一来怀庆公主是长辈,二来是有从龙之功,对永乐帝登基帮助甚大,永乐帝很是信任这位公主妹妹,三来她和怀庆公主有私交,从公主的母妃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开始结缘,她能够请得动——毕竟怀庆公主在太子和汉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中一直处于中立的立场,从来没有表过态度,现在怀庆公主进宫,稳住两个公主,对东宫是有利的。   自从驸马王宁死后,怀庆公主就处于半归隐的状态,除了高祖皇帝、孝慈皇后、成穆贵妃和仁孝皇后的祭日会进宫到奉先殿里拜祭,以及过年这种重大节日进宫朝贺以外,就不迈入宫廷半步了。   对于政治,怀庆公主也从不表态,她和王宁所生的两个儿子,王贞庆和王贞亮,都只接受虚职和赏赐,不担任实职,平时专研诗书,只和闲散的文人来往,远离政治,无论汉王如何示好拉拢,都不为所动。   中年丧夫之痛,怀庆公主委实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然而,胡善围来请,怀庆公主觉得病得如此严重,为了皇室稳定,还是有必要进宫的。   怀庆公主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张贵妃表示感谢,怀庆公主说道:“大明的贵妃,都不容易,我母妃也曾经是贵妃。你不用谢我,我本也不是为了你而来。许久没有进宫了,我想去母妃的长春宫走一走,看一看。”   张贵妃面有难色,“这个容易,只是……长春宫主位权贤妃刚刚丧命,恐怕……”   怀庆公主问道:“权贤妃梓宫停在何处?”   张贵妃说道:“柔仪殿,正在等候皇上清醒过来后料理丧事。”仁孝皇后的梓宫也曾经停在那里。   怀庆公主说道:“既然梓宫不在长春宫,我就不用忌讳了。”   胡善围陪着怀庆公主去了长春宫,权贤妃暴亡后,其余七个低等嫔妃被安置到其他宫里,这里便空下来了。   因无人居住,宫殿厚厚的积雪便无人打扫,昔日风光的长春宫一副孤独凄清之气。   怀庆公主来到庭院一座秋千架前,“这座秋千还在啊,我在长春宫长大,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胡善围实话实说,“以前那副已经腐朽,这是拆了重新搭的。权贤妃是朝鲜来的,喜欢打秋千做戏。”   “物是人非。”怀庆公主抚去秋千座上积雪,“胡尚宫推一推我。”   胡善围轻轻推着怀庆公主的脊背。   怀庆公主高高荡起来,落地的瞬间,还故意用靴尖踢飞积雪,像是回到过去无忧无虑尚未下嫁时的公主时光,“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昨晚,我梦到驸马了。”   怀庆公主说道:“我梦到初见他的时候了,端午射柳,他三箭皆中、后来打马球,他不争不抢不下黑手,光明磊落。最后划龙舟,我伪装少年,拿着船桨坐在他的身后,不料龙舟倾覆,我不会游水,是他潜到水底把我拖上岸。”   胡善围没有想到当年划龙舟还有这种奇事。   “我这些年,每天,无时无刻都在想他。”怀庆公主荡着秋千,北风肆虐着她的脸,强忍住的泪意在眼睫上结了一层白霜。   兔死狐悲,看到怀庆公主如此感伤,胡善围由己度人,想到若是这次沐春去交趾平乱不能归来,她大概也会像怀庆公主这番痛苦。   胡善围说道:“驸马他从来都是一个优秀的人,他没有辜负国家,也没有辜负公主的一片深情。”   怀庆公主停止荡秋千,说道:“可是他辜负了你,你不恨他吗?”   “恨过。”胡善围说道:“不过,从我不爱他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恨他了。”   怀庆公主抓着秋千的右手突然一把抓住了胡善围的手,“我这些年在痛苦里煎熬的时候,总有一个羞于言说的幻想。我幻想王宁在父皇提出时候的拒绝了,你和他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你出了宫,成为永春伯夫人。”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失望过一阵子,还是听从父皇母后还有母妃的选择,下嫁给一个不似王宁那么优秀的人,一辈子无波无澜。驸马只是我的附属品,有他无他,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不爱,也就不在乎,死了驸马,我照样富贵一生,没有什么多大的忧愁,那样该多好啊。”   胡善围说道:“如果那时候王宁拒绝高祖皇帝,我和他都会死的,这才是现实,皇权之下,向来是得不到,便毁掉,没有谁能够破镜重圆。公主不要胡思乱想了,没有什么如果。爱过就是爱过,不要自欺欺人了,王宁他配得上公主的爱情。”   怀庆公主还是不肯放手,欲言又止。   胡善围干脆利落的说道:“爱过,他是我最初和最痛的爱。”   怀庆公主得到了答案,终于放手,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堂堂大明公主,还是不如胡尚宫你大气,你从不后悔爱过他,我却幻想如果没有爱过他会是怎样的人生。”   “人生在世,有情皆孽,若想脱离苦海,只能断情绝恋,可是这些年过去了,我儿孙满堂,富贵荣耀,依然无法停止去想他,去爱他,我的身体已经在情事上耗尽了,出不去了,看来唯有死亡才能得以解脱。”   怀庆公主思恋成疾,郁郁而终,在腊月初离开人世,永乐帝下令厚葬。按照皇室规矩,公主不能与驸马合葬,怀庆公主临死之前,嘱咐两个儿子将驸马身前的一套衣冠放在棺材里,和自己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儿子痛哭应下,怀庆公主葬于江宁县牛首山,几百年风雨过后,公主墓几遭盗墓贼骚扰,待公元二零一七年南京考古研究院得到举报,抢救性挖掘古墓时,只许下陶缸、铜制棺环,少量散落的金饰和骸骨而已。   幸好封门石背后标记“怀庆公主”的墓志保存完好,来证明这座古墓的主人是大明高祖皇帝第六个女儿怀庆公主。   那些从欢喜开头、以无望等待和泪水结尾的遗憾离别、那些相爱相守却不能白头的爱情、那些痴恋一生,永远走不出悲伤的婚姻,到最后都化为尘埃,只余一座冰冷冷的墓志。   永乐帝休养的第十天,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由英国公张辅掌管京城防务。”之前是汉王朱高煦。   “朕病了,需要修养,期间太子监国,但涉及军国、三品以上官员变动等大事,需交由朕亲自处理。”   危机关头,无论太子还是汉王,都不是永乐帝能够相信的,身为父亲,却不会依赖任何一方。   永乐帝默认了沈琼莲私自把张贵妃请出来坐镇后宫的举动,他终究是信任张贵妃,信任张家的,以前的圈禁就当从未发生过。在他身体衰弱的时候,把局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才有安全感。   鱼吕之乱,代理尚宫沈琼莲有失察之罪,但因亡羊补牢,稳住了局面,将功折罪,罚俸一年,回到尚仪局,降为尚仪。   沈琼莲有的是钱,这后宫恐怕除了皇帝,第二富有的就是她,不在乎一年俸禄,至于当了尚仪,她还觉得这样安排蛮好,她本就不想当尚宫,责任太大了,还是写宫词轻松。   局势稳定下来,永乐帝料理权贤妃的丧事。   “后宫鱼吕之乱,权贤妃无辜被害,召其父兄来京办权贤妃丧事,司礼监派人去朝鲜安抚贤妃之母。”   后宫一下子死了一千多人,朝鲜那边把女儿送来京城和亲的人家大多是两班贵族,也要给个交代,倘若死的不明不白,一味遮掩,只会引起更多不堪的猜测。   官方说法是朝鲜贡女吕氏嫉妒同乡权贤妃受宠,伙同宫中朝鲜来的鱼太监从宫外弄来毒药,下毒毒杀权贤妃,祸乱宫闱。主犯,从犯,受害者都是朝鲜来的人,株连者也是如此,称为鱼吕之乱。   权贤妃的梓宫要抬出宫外下葬了。   张贵妃来到柔仪殿,送权贤妃最后一程,冬天寒冷,尸首经过防腐处理、精心打扮过了,权贤妃穿着全套翟冠和大红朝服,躺在棺材里,面目安详,只是因做防腐的时候身体脱水,而比平时瘦小许多。   权贤妃本就身形削瘦,弱不胜衣,颇有西子捧心之感,此时的她越发弱小孱弱,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豆蔻少女。   最最不该死的人,偏偏死的最惨,受这种无妄之灾。张贵妃看着棺材里的权贤妃,千种滋味涌向心头,最后合成苦涩。   张贵妃叹道:“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放下那些虚妄的幻想和无望的爱情,好好当一个贵妃……   一枚听话的棋子。因爱而生忧,因爱而成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生命潦草,我在弯腰。   骄傲,爱情,孩子,希望等等,都不是一个贵妃、尤其是一个永乐朝的贵妃所能拥有的。   灭情绝爱,无欲无求。一个贵妃的自我修养,就是把名利场最中央的皇宫当成修行的庙宇,在权力爱恨交织中修身养性。   且说永乐帝休养一个月后,身体康复,恢复了工作,只是在这个年纪,元气大伤之后,身体不如从前了。   永乐帝埋头看病重时错过的奏折,按照太子监国的规矩,军国大事等等需要永乐帝亲自处理,但是,如此庞大的帝国,要到上书皇帝的地步,怎么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除了大事,永乐帝还需要全面了解这个国家在他病重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永乐帝的目光在一封奏折上停住了。   这是曾经帝国的第一机要秘书、《永乐大典》的总裁、被他贬斥到交趾的解缙上书。   外放官员到期需回京面圣述职,永乐帝本来打算好好栽培解缙,那一年将他贬斥到交趾,一是弹压太子,二是要解缙去交趾历练一番。   可是解缙回京述职,居然只是见过太子,就匆匆离开京城,都没有等永乐帝召见。   解缙和太子都说些什么?这么重要的大臣,太子为什么没有留他,等朕醒过来亲自听他述职?   永乐帝刚刚遭遇背叛,身体又弱,疑心大起,当即怀疑太子和解缙的关系,遂命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追解缙,将他下诏狱,严加审问。 第253章 空降热搜   解缙自持光明磊落,回京述职,没有见到永乐帝,心想既然皇上生病,太子监国,我和太子述职也是一样的,何况按照“同进同出”的规矩,当时在场的还有大理寺丞汤宗、翰林院编修兼东宫左春坊学士杨士奇等人,绝无私下觐见、图谋不轨之说。   解缙吸取了上次贬官的教训,别说两人同进同出的基本规则了,他和太子说话,在场人数需在四人以上,他才肯现身。   解缙是个搞实务的能臣,述职完毕,在京城并无逗留,急着往回赶,途经江西时,恰逢赣江两岸旱情严重,要有饥荒了,还写了奏折,请求治理疏通赣江河道,引水灌溉田地。   永乐帝看着解缙紧急送来的奏折,洋洋洒洒议论赣江治理之事,根本没有问候他的身体是否康复之类的话语,完全无视自己。   恐怕在解缙心里,朕是个迟早要进棺材的人,朕的意见无关重要——没有太子重要。   身体越是衰弱,疑心病就越重,永乐帝遂命锦衣卫以“无人臣礼”之罪,半路将解缙抓了回来,投进诏狱。   解缙简直比窦娥还冤啊,坚决不肯承认自己目中无皇上,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还把当日向太子述职时的官员都报出来,这些人可以为他作证。   然后……纪纲把这些人全部抓到诏狱,和解缙作伴去了。   看到一群灰头土脸下狱的官员,他们一个个除了本职工作,都还有另一个身份——在东宫兼职,担任左右春坊的学士等等职位,在外头都被视为太子的拥护者。   解缙明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越是辩驳,皇上就越是疑心,怀疑这些人都是向着太子,他们的话皇上不相信。   于是解缙干脆闭嘴,什么都不说了。   解缙的沉默,并没有使得永乐帝熄灭怒火,相反,被锦衣卫抓到诏狱里的东宫属官们越来越多,差一点就要一锅端了,眼瞅要在诏狱过年。   朝廷上下,有为这群大臣求情的、有落井下石乘机打小报告的,官员们纷纷议论,说太子又又又……又要失势了。   内阁每天为永乐帝整理分类奏折,永乐帝快速浏览着折子,没有放人——但也没有弄死他们。   有人欢喜有人忧,反正是汉王高兴极了,他第一次尝到了躺赢的滋味,他什么都没有做,父皇就开始动手收拾太子了。   真是又惊喜又刺激啊!   汉王心中乐开了花,却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去永乐帝那里,为解缙他们求情。   “……父皇恐怕误会太子和解缙了,当时父皇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太子监国,解缙只得向太子述职。解缙心系地方百姓,述职之后立刻回去,便没有等父皇醒来召见。”   永乐帝没有回应,定定的看着老二。   汉王有些心虚,“父皇,您生病的时候,太子监国,兢兢业业,都赞‘东宫监国,朝无废事’,无论大小事情,太子都解决了,从不拖延塞责,儿臣也对太子心服口服。”   汉王看似为太子开脱,其实每一个字都在往永乐帝怒火里添一根柴火:瞧瞧,你病到生活不能自理,太阳照样升起,朝廷照样运转,没有出一丝乱子,这个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有太子就行了。   难怪解缙只找太子述职,就匆匆离开京城,没有等你醒来。反正你醒不醒都一样。   太子若无能,皇帝会很头疼。   太子若太能耐了,皇帝会更头疼。   永乐帝终于有了回应,说道:“现在朕病好了,你去接手京城防务去吧。”   之前永乐帝夺了汉王的防务大权,交给英国公张辅,现在又物归原主。   汉王自是大喜,他擅长军务,在军中颇为威望,现在因父皇忌惮太子,而以京城防务相托。   汉王牢牢抓住机会,开始训练接班人了——整日把汉王世子朱瞻壑拖在身边,操练军队,演戏阵法,一日都不得闲。   永乐帝疏远东宫,宠信汉王。   于是乎,#太子要废了吗#的话题重新成为官场热搜,就像油锅浇了一瓢水,噼里啪啦,议论纷纷,很是聒噪。   永乐帝对此充耳不闻,他在等着一个人的回应——太子。   每天都有人去找太子,求太子为这些忠心耿耿的东宫属官们说情——这些人都很硬气,身陷囹吾,关在诏狱里暗无天日,但是包括解缙在内,无人为了脱罪而攀诬太子。   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愿意为了太子付出一切,将官位甚至生命都置之度外,而保全太子,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不去找皇帝求情呢?   每天都有人找太子,求太子,救救诏狱里的无辜官员。   每一次太子都是彬彬有礼的接待、耐心听完他们的述求,然后礼貌的送走他们。   但是,太子从未找永乐帝,为这些身陷诏狱的东宫拥护者们求情,从来不表态。   于是,朝廷风传太子懦弱无情,穿上裤子就不认了,为了自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为这些大臣唉声叹气,背后该干啥干啥,连个屁都不敢放。   没有想到你居然是这种天生凉薄的太子!   眼瞅着年关将至,这些无辜大臣要在诏狱里过年,多少人家都不得团圆,不停有人去东宫求太子说情。   而无论这些人如何跪地苦求,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太子都像一尊菩萨似的,坐在上首纹丝不动,以沉默回答。   求不得,绝望之下,便从哀求改为破口大骂:“太子殿下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连开口求情都做不到,以后还有谁敢为东宫效力、当东宫属臣!”   “想当年洪武朝的懿文太子在时,老师宋濂被儿孙牵连胡惟庸谋反案,坐党问斩,懿文太子跪地苦求高祖皇帝赦免宋濂之罪,为恩师求情,宋濂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解缙蒙冤受屈,太子当真坐视不理?我呸——呜呜。”   为了防止来人骂出不堪之句,堵了嘴,拖了出去。   太子叹道:“送出去即可,莫要为难他。”   侍从问道:“要是他还辱骂不止怎么办?”   太子说道:“你能堵住一个人的嘴,你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一堵不如一疏,让他骂。”   或许外头骂东宫的声音越多,东宫才能走出这一场危机。   太子此时是泥菩萨本尊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皇太孙朱瞻基来给太子请安,自从封了皇太孙,他就从东宫搬出去了,皇宫有专门的皇太孙宫、又为他出谋划策的詹事府、属臣等等,永乐帝几乎把东宫的属臣一键清空,但是并没有动皇太孙宫的官员。   相反,永乐帝比以前更加倚重这个大孙子,一应军机大事,都与皇太孙商量——就是撇开东宫。   朱瞻基看着被堵嘴拖出去的人,从对方愤怒的眼神,也能猜得出他在骂父亲。   朱瞻基身为人子,无论多忙,每天晨昏定省,问候父亲母亲都是必须的。无论什么人,在孝道上都不得有失。   所以明知凡是靠近东宫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诏狱大门常打开、张开怀抱等着你,朱瞻基依然风雨无阻,坚持早一次、晚一次的问候父母。   “父亲今日身体可好?”朱瞻基每天说的话都差不多,仿佛是例行公事。   被骂得没脾气的太子每次回答也都差不多:“我很好,你去看看你母亲吧。”   太子很无奈,他也想和沉稳可靠的大儿子好好说说话,纾解压力,可是大儿子现在也是储君,每次说话,双方身边都有一群人盯着,所有的话都会传到永乐帝耳边。   唉,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我就是个瘟神,靠近谁谁倒霉,就这样把,远离我这个父亲,对大儿子是有利的。   “是,儿子告退。”   朱瞻基也晓得现在东宫的困境,他也为东宫着急,担心。   但是,就像太子不能开口为东宫属臣求情一样,他也不能开口为东宫说话。   朱瞻基去了太子妃那里,太子妃张氏正拿着一只布老虎,鼓励一岁多的小郡主走路,小郡主是东宫唯一的女孩子,她的出生曾经给东宫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   小郡主白白胖胖,蹒跚学步,摇摇晃晃,像一只企鹅,走路的样子像极了瘸子太子。   朱瞻基却觉得小郡主肥白可爱的样子,很像阿雷妹妹小时候,他朝着妹妹拍拍手,半蹲下来,“过来,让哥哥抱抱。”   蓦地看到朱瞻基这个“陌生人”,小郡主抓着布老虎,扑到母亲怀里,不敢看大哥,害怕的哭起来。   朱瞻基每天早晚都来,不过小郡主基本上不是睡觉,就是玩耍,对她而言,大哥朱瞻基是比太子父亲更加陌生的存在。   朱瞻基尴尬的收手。   太子妃抱起小郡主,抚着她的脊背给予安慰,对朱瞻基说道:“你妹妹年纪还小,有些认生,大些就好了。”   朱瞻基晓得他在这里只会让妹妹更加不安,识相的告退了。   太子妃看着儿子面条般瘦长的背影,想要叫住嘱咐他冬天多多进补,保重身体,可是怀中小郡主哭得打起嗝来,她只能先顾着小的。   朱瞻基在妹妹的哭声中出了东宫。   从十二岁开始,他大部分时间都跟随永乐帝亲征,坐镇北京,和东宫关系疏远,相处的时候不像父子——非常像同僚,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处于同一立场。   后来封了皇太孙,有了自己的皇太孙宫,他和东宫就更淡漠了——严格的讲,皇长孙和太子是一条船上的人,但是皇太孙宫和东宫并不在一条船上。   同为储君,虽是亲父子,目前也是竞争关系了,一国有两个储君,皇太孙作为备胎而存在,是预备东宫万一爆胎,可以无缝衔接换上。   如果废了太子,按照继承顺序,皇太孙是第一顺序继承人,还轮不到汉王。   如今,东宫遭遇困境,皇太孙有心有意,但不敢说。   东宫看起来对皇太孙也是淡淡的。   永乐帝又总是抬皇太孙,压太子,这一捧一踩,朝野上下,渐渐有了皇上想废掉瘸子太子,只要年轻有为的皇太孙一个储君的谣言。   而且,从表面看,皇太孙似乎从小就和东宫不亲近,总是像个外人,这是事实。   胡善围下了禁令,严禁传播离间天家的谣言,若有人顶风作案,立刻送到宫正司从严处理。   后宫的人不敢议论了,毕竟大家都要在后宫这个华丽的囚笼里讨生活,但是宫外那些悠悠之口就不是胡善围能够堵得住了。   霎时,废太子、只要皇太孙一个储君的热搜空降第一名。   胡善围每天都打卡上下班,因而知道外头的热点,遂问了纪纲,“外头传成那样,你们锦衣卫不管一管?”   纪纲嘿嘿一笑,“我们只听皇上的,皇上要我们管,我们立刻抓几个人砍了,杀鸡儆猴。皇上不发话,无论外头传成什么样,都不关我们的的事。” 第254章 解冻   永乐帝两次亲征,太子两次监国,每一次都持续近两年时间,“太子监国,国无废事”这是无论亲东宫的属臣,还是汉王等政敌的一致评价。   这个瘸子太子是有真本事的。   在他监国期间,大明担负着南北两场战争的压力,南边是交趾,北方是瓦剌部落,双线作战,这是洪武朝高祖皇帝都不敢做的事情,因为单是一场战争,就能消耗一个国家至少五年的积累。   军队要吃饭,要兵器弹药衣服抚恤金等等,打仗就是烧钱,何况大明是一只蜡烛两头烧。   除了战争,大明几项大的开支还有疏通京杭大运河、郑和下西洋。   当然,还有迁都,修建新的都城和皇宫。   这几桩大事,放在任何一个朝代,只需做一件,就足够青史留名,是个有能力的君主了。   可是在永乐朝,一口气全干了,一般的君王才会选择,永乐帝表示老子全都要。   永乐帝拍板指明前进方向,就拍拍屁股北上亲征,当甩手掌柜去了,几乎全靠太子将这些几项国之大计至上而下推行下去。   这些都需要钱啊,可是又不能随便加税,太子只得大搞经济建设,把蛋糕做大,才能勉强填补这几项就像金钱粉碎机似的大工程的亏空。   永乐帝只管花钱,太子管着挣钱,太子压力大啊,都瘦了(瘦了二两)。   不过,太子无怨无悔,压力大没什么,瘦了二两也没什么,能够为父皇分忧,证明太子的价值就足够了。   就连汉王要诋毁太子,也不会没有眼色的说太子无能、监国玩忽职守之类的瞎话,总是找一些贪恋女色、结交子臣、收买人心、喜欢开设文会诗会,听信奉承话之类的借口,从来不会质疑太子的治国能力。   然而太子也没有想到,他兢兢业业的工作,得到的不是欣赏,而是猜忌。   太子也是倒霉,第一次监国都没这样的,那时候永乐帝身强体壮,朝廷自在他掌握之中。   但是第二次监国,朝鲜嫔妃居然敢用蘑菇粉毒害永乐帝,皇帝在最兴奋的时候,觉得自己脑子快要炸裂了,九死一生后,身体衰弱,遭遇身边的人的背叛,解缙又火上浇油,来个“无人臣礼”,目无君王,永乐帝不禁怀疑太子在监国期间,掌控了朝廷,将他这帝王架空了。   皇权至上,独一无二。所有的皇帝对害怕失去皇权的恐惧,都远远超过失去儿子的恐惧。   儿孙可以有好多个,甚至可以再生。但一旦失去皇权,皇帝将一无所有。   永乐帝把解缙还有其他在东宫兼职的属官下了诏狱,就是想立威,告诉群臣,谁是才是真正的大boss,谁是打工的,他虽老了,身体也弱了,但他是唯一的君王,他还能把控住朝政。   太子冤啊,他根本没有取而代之心,他一个瘸子,朝中武将大多支持汉王,他没有兵,身边一群文臣,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太子难道靠三百斤的脂肪去逼宫吗?   他只想慢慢熬到永乐帝衰老,顺顺利利登基。   永乐帝:不,你想。   太子一旦开口为东宫属臣求情,就是坐实了他对永乐帝的决定存在异议。   太子作为储君,步调必须和皇帝保持一致。以此表示:我是你的傀儡,我服从你的一切安排,我没有任何取而代之的想法。   永乐帝要关,太子要放人,就是反抗永乐帝的安排,就是不服皇帝的权威,就是想造反,取而代之!   如此一来,太子被废,诏狱里那些忠心耿耿、不肯攀咬太子一个字的东宫属臣们也要被砍头,朝中大清洗,权力的游戏结束,大家全部玩完。   所以太子没得办法,任凭别人骂他冷血无情,天生凉薄,也不敢说一个字。   他不求皇帝,诏狱这些人还有可能活下去。   他只要一张口,诏狱的大臣全部团灭。   我忍!   王八为什么能活那么久?能忍。   只要我不出错,父皇就会放下猜疑,我就不会被废。   一直以来,太子就是这么想的,靠着千年王八万年龟的信念,支撑他唾面自干,熬过艰难时期。   但是,旧的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问题又来了。   就是永乐帝除了废和不废之外,还有第三个选择:把皇太孙朱瞻基推举为第一顺序继承人。   永乐帝没有要纪纲去平息外头废太子、改为皇太孙继承皇位的“谣言”,其因有二。   其一这个诛心的谣言会给太子更大的压力和危机感,让太子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乖乖当储君,不要有取而代之的念头。   其二永乐帝真的有这个考虑,用皇太孙取代太子。   为此,永乐帝还去了一趟孝陵,拜祭父亲高祖皇帝。   看着父亲的画像,永乐帝感叹道:“父亲,以前懿文太子暴病而亡,当时皇长孙朱允炆只有十四岁。那时候二哥秦王,三哥晋王都已经去世,我在兄弟们中成了老大,我自持为大明守护边关多年,治理燕地有功,弟弟们都不如我。按照皇明祖训的继承规则,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我为长,又最有才能,皇长孙朱允炆是侧妃庶出、唯一的嫡孙朱允熥相传难产时憋坏了脑子,是个半痴傻之   人,父皇又年迈,要新立储君,八成会选我。”   永乐帝自嘲一笑,“所以,那时候我带着妻儿来京城奔丧,内心是有小欢喜的,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父皇立了弱小的朱允炆为国储,封他为皇太孙,还把我的四个孩子扣在京城为人质,当时……以及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觉得父亲老糊涂了。真是可笑啊,等我身处父皇的位置,大病一场,身体急转直下,渐渐力不从心,我终于懂了父亲当时的选择。”   屁股决定脑袋,永乐帝曾经恨父亲“有眼无珠”,立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黄口小儿为国储,觉得父亲犯了大错,简直不可理喻。   现在他坐到这个位置,他深深理解父亲的做法,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还有什么比一个懂事听话、从小手把手教他、朝中没有任何势力、没有党羽、一切都依靠皇帝安排的大孙子当储君更有安全的决定呢?   皇太孙是个对皇位没有任何威胁的储君。   太子则相反。   何况太子的弱点很明显,肥胖、腿瘸、体弱,恐怕不是个有寿的,太医也说过,消渴症恶化到了双足病变畸形的地步,很难再活过十年。   或许太子会走在我之前呢?肉烂在锅里头,到时候第一顺序继承人还是皇太孙朱瞻基。   既然如此,提前几年让皇太孙多多历练,培养政治经验,将来继承皇位时手段熟练,岂不是更好?   于是乎,永乐帝有了易储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心魔,挥之不去,在脑子里越滚越大。   胡善围听纪纲说永乐帝没有压制外头易储的谣言,心下一凉,猜出了大概。   她是亲身经历过高祖皇帝立朱允炆为皇太孙时心路历程的旧人,后宫里头无新事,大明王朝已经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胡善围叹道:“现在轮到皇太孙备受煎熬了。”   原本朱瞻基在昆明长大,和东宫不亲近,现在外头谣言满天飞,和东宫的关系就越发疏远了。   朱瞻基并无夺储之意,但是挨不住东宫的猜疑啊!   祖父怀疑儿子,儿子怀疑孙子,祖父用孙子牵制儿子,孙子就像肉夹馍似的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偏向谁都是错。   纪纲淡淡道:“天家就是这样,互相折腾,互相折磨,享受人世间最大的富贵,也受着人世间最虐心的折磨,挺公平的。”   朱瞻基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顿时心生惶恐,父亲活的好好的,且两次监国有功,他若夺了父亲的储位,岂不是大不孝?   如果废了父亲的太子之位,他会落下千古骂名,别人只会说父亲是因他而废,才不会说是皇爷爷的缘故呢。   对此,朱瞻基束手无策,他比太子还被动,除了煎熬,什么都做不了。   朱瞻基依然每天都去东宫晨昏定省,给太子和太子妃请安。   身为排名第二的储君,朱瞻基每次请安身边都跟着皇太孙宫詹事院一套随从班子,太子东宫詹事府也有一套班子,父子见面,这两套班子分左右站立,形成对持之势,气氛紧张。   在氛围下,十几双眼睛看着,朱瞻基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上前行礼,“父亲今日身体可好。”   太子:“孤很好,你去看看你母亲吧。”   每天的对话似乎和往常一样,但是父子两个都明白,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太子在重压之下,对这个长子的心情是越来越复杂了。   后院皇太孙宫的属官不得入,故,朱瞻基和太子妃问安的时候,没有在太子面前那么拘谨。   对于太子妃而言,丈夫当皇帝,她是皇后;儿子当皇帝,她是太后,无论如何,她的地位都牢固的很。   可是正因为如此,太子妃在太子和皇太孙面前也里外不是人,夹在中间,太子和太孙明明都是她最亲的亲人,可是这两人好像从心理上都疏远了她。   因为,他们都觉得她好像更偏向对方一些。   皇太孙:她想要皇后胜过当太后,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所有女人的梦想。   太子:她想当太后胜过当皇后。皇后头上还有太后呢,太后才是真正后宫之主。   备受煎熬的何止是皇太孙,太子妃张氏也是左右为难,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说,说什么都是错,只能像太子、皇太孙一样保持沉默。   “给母亲请安。”   太子妃朝着朱瞻基招招手,“过来坐,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是的,由于易储风波,朱瞻基的体型从大碗宽面变成了小碗拉面,越发细长了,颧骨凸起,尖细的下巴像是一把匕首戳在脖子中间,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头一个儿子,太子妃很是心疼长子变成这样,她如今夹在中间,她很理解长子的苦楚。   从有记忆开始,朱瞻基就没有在母亲怀里撒过娇或者落过泪,不过此时相似的境遇,让他和太子妃心有灵犀一点通,说道:“母亲最近清减了许多,要纵使没什么胃口,也要努力加餐饭啊。”   意思是要忍,要稳住,现在全家压力都大,千万要稳住,莫要自乱阵脚。   太子妃听懂了儿子的话,她拍着儿子的手,“知道了,你也要注意身体。”   朱瞻基想多和母亲沟通几句,但是在这个特殊时期,他若在母亲这里逗留时间太长,太子恐怕会不高兴,怀疑母亲,反而会给母亲带来麻烦。   于是朱瞻基问安之后匆匆告辞,太子妃晓得儿子为难,摆摆手,“你去忙吧。”   皇室气氛紧张,连除夕夜都死气沉沉。   就这样,大明在易储风波中迎来了永乐十三年。   正月十六,最长的假期过完了,朝廷开始上班,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向永乐帝汇报工作:   “……过年期间,诏狱里宗人府经历高得抃、中允李贯、参赞王汝玉、翰林院编修朱纮、以及萧引五人病死在狱中。”   这五人自然都是拥护太子的官员。   永乐帝听了,沉默一会,问:“解缙还活着吗?”   纪纲一愣,说道:“还……活着。”   永乐帝听了,什么都没有说,要纪纲退下。   皇上是什么意思?纪纲揣摩着永乐帝的想法,蓦地,脑子一亮:解缙还活着,就是问为什么解缙还没死啊!   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纪纲回到诏狱,在户外摆了一桌酒席,把解缙叫出来,说请他喝酒。   诏狱伙食差,否则五个大臣不会那么快就病死。解缙看到美酒美食,要是不吃,好像他心虚似的。   索性坐下来就倒酒吃喝。   解缙喝了半坛子酒,不胜酒力,醉倒在地,正月里寒风刺骨,还飘起了大雪,人体在低温下会丧失对外界温度的感知,会觉得热,脱了衣服往雪堆里钻。   解缙也是如此,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把解缙全身都盖起来了,只有一个人形的雪堆。   次日,太阳出来,纪纲抹去人形雪堆上的浮雪。   那里还有什么解缙?都成了解冻了! 第255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解缙,是堪称科举修罗场——江西考场出来的乡试第一名解元、永乐年间排名第一的才子、《大明会典》的总裁、大明内阁第一纪要秘书。   文坛领袖、政界红人、曾经的天子心腹,永乐帝曾经说出“天下一日不可无我,我一日不可无解缙”的肺腑之言。   若信永乐帝的嘴,不如相信这世上有鬼。   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君王。   同样一张嘴,也说出了“解缙还活着吗”这句话。   纪纲死亡名单上第二难搞的敌人,终于被他成功的借刀杀人,冻死了,解缙变解冻。   纪纲看着雪堆里的解“冻”,每到寒冬,街上都会有冻死的无家可归者和酒鬼。   他们濒临冻死的时候,一个个神志不清,都是脱掉衣服,一副很热的样子,像是过夏天,双手抓挠着胸膛,恨不得把这层皮都脱下来解暑,死亡的姿势都差不多。   现在,曾经的天下第一才子也和街道上无数具冻尸一样,没有区别。   生命,都是那么脆弱,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我决定为毛大人复仇,那么无论多大官,多么高的地位,我都要把他拉下来,一起拖进地狱!   想到这里,纪纲对着雪堆里解“冻”无声的笑了。   大明皇太孙宫。   身为“废太子、立太孙”旋涡中心的朱瞻基拿出怀表看时间,差不多要关闭宫门,胡尚宫要离宫了。   自从沐春受伤,大病一场,差点送命,胡尚宫顿时有种危机感,觉得人生苦短,应该多陪陪家人,于是很少留宿宫中,尽量每天都回家和沐春阿雷一起吃晚饭。   解除圈禁的张贵妃自从复出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看着永乐帝的目光不再缠绵留恋,已经彻底死心,不再对爱情和孩子保有任何幻想,一门心思的站好贵妃这个岗位。   张贵妃甚至不再注意保持卡戴珊般前凸后翘的身材了,该吃吃,该喝喝,夜里睡晚了,肚子饿,叫御厨做了夜宵来吃,不再忌口。   很快,张·卡戴姗变成了张·杨贵妃,更有贵妃风范和威压了。   张贵妃娘家地位高、底气足,已经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的她突破了最后一层束缚,爱岗敬业,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端敬贵妃起居注》和胡善围说了一箩筐的话都没能使得张贵妃看清现实,权贤妃和东西五所一千多条人命使得张贵妃大彻大悟了。   张贵妃掌控后宫,胡善围就能轻松些,准时下班。   朱瞻基看着怀表的时间差不多了,然后拿起书案上镇纸,往怀表上猛砸过去!   好好的怀表砸坏了,玻璃表盘碎了,里头细小的齿轮就像肠子似的淌了出来。   朱瞻基很满意,他用一块帕子包裹破碎的怀表,放进一个剔红匣子里,叫了伺候笔墨的小宦官进来。   “王振,把匣子给胡尚宫送过去,就说我不慎摔了这块怀表,胡小姐若得空,帮忙修一修,若修的好就修,若修不好,不用勉强,里头零碎的小部件留给胡小姐做其他的小东西使用便是。”   “奴婢听命。”王振捧起匣子。   王振就是解缙第一次被汉王算计时的替死鬼,解缙因他的传话而误入东宫詹事府,被构陷“私会”太子,最后太子被疑,解缙被贬斥,发配交趾,王振也被拖到慎刑司严加拷问,几乎要被打死。   小宦官是官奴,命如蝼蚁,无人在乎他的死活。当时胡善围见他和阿雷一样年纪,弱小无辜,便动了恻隐之心,要慎刑司的人不要为难他。   后来太子将王振弄出来,送到司礼监内书堂继续读书深造,内书堂四年毕业,之前王振已经读了三年,一年过去,王振数项成绩皆是甲等,去年皇长孙封了皇太孙,搬出东宫,新造皇太孙宫,需要人手,王振便进了皇太孙宫当差。   王振内书堂出身,有学问,字写的漂亮,聪明伶俐,很会说话,遂得了朱瞻基的赏识,在书房伺候笔墨,成为心腹。   经过精心的测算,王振在内巷“偶遇”下班的胡善围,此时内书堂新一批小宦官们正在放学排队题诗。   因刚入学不久,好几个学员都做不出诗来,按照明朝版本衡水中学的内书堂规矩,每一排有人做不出来的,要被一整排的小宦官轮流羞辱扇耳光,以此为惩罚。   胡善围行至此处时,啪啪的耳光声如过年放鞭炮。每一下都打的实实在在,但无一人吭声,更无一人哭泣,内书堂是小宦官们唯一的晋升通道,想往上爬,先把书读好。   “请胡尚宫留步。”王振捧着匣子,给胡善围行礼,道明了来意,转告了皇太孙的话。   王振因之前的接触,早就在胡善围这里混了个脸熟,说起话来方便。   胡善围打开剔红匣子,里头纯白的丝帕子上搁着一块破碎的怀表,别无他物。   阿雷喜欢捣鼓这些,并以为乐趣。说是帮忙,其实是满足阿雷的修表欲望。   胡善围说道,“我知道了,回去拿给她看看,若还有救,我会告知皇太孙。”   王振笑道:“胡小姐天赋异禀,奴婢一看这些细碎小零件就看花眼了。这木头匣子笨重,奴婢给胡尚宫捧着,送到马车上。”   王振是个很有眼色的人,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胡善围也是从底层一步步上来的,她理解王振,并不反感有野心的人,由着他捧着,一路送到宫外等候的马车。   王振把匣子送上马车,还嫌弃车里不暖和,命人在火盆里添足了无烟的银霜炭。   如今宫里虽然禁止传“废太子,立太孙”的谣言,但是宫人们心中有数——主要是瘸子太子身体太差了,很有可能走在永乐帝的前面,这大明皇宫迟早都是皇太孙的,王振是皇太孙跟前的红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振一开口,立刻有人抬了炭来。   曾经在慎刑司奄奄一息的小官宦也渐渐出息了。   胡善围很是感慨,上了马车,她打开了剔红匣子,仔细翻看。   吾家有女初长成,胡善围和沐春把自家围墙砌得高高,就怕女儿被人叼走了——尤其是大明皇室的人。   朱瞻基从小心眼就多,胡善围怕他对阿雷有不该有的心思,故一直很小心。   何况,现在朱瞻基身处风头浪尖上,她身为尚宫,更不能让阿雷卷进去。   首先,胡善围打开包裹着怀表的手帕,这是一块纯白的丝帕,上头什么绣纹都没有,应该只是包裹之用。   然后,胡善围轻轻叩响匣子四个面,听着回响,试探匣子是否藏有夹层。   没有,只是一个剔红匣子而已。   最后,胡善围把填充在匣子里的绒布都掏出来一一看了,均未发现异样。   或许是我多想了,胡善围把东西一一还原。   回到家里,一家三口吃了晚饭,饭后围着火盆闲聊的时候,胡善围把匣子给了阿雷,道明由来,“……说好了,明天再修,晚上老老实实睡觉,不准累着眼睛了。”   阿雷最最喜欢捣腾这些破烂钟表,每次修好一样,她都很有成就感。她迫不及待的打开匣子,“我就看看怀成什么样子,今晚不修。”   阿雷在灯下用一个西洋玻璃放大镜看破碎的怀表,沐春朝着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老夫老妻了,胡善围会意,和沐春去了外头。   沐春低声道:“你……看过没有?”   胡善围说道:“在马车里偷偷检查过了,就是一块破表,什么都没有。”   沐春叹道:“姑娘大了,不省心啊。”   胡善围点点头,“听说北京新都城建的很快,大概五年之内就能迁都,到时候我就可以交差走人了。”   沐春面有忧色,“皇上真会放你走吗?上次你为了去昆明陪我养病,把后宫交给沈琼莲,结果就出了大事,死了一千多人。”   胡善围说道:“皇上答应过我的。”   沐春摇头,“皇上还曾经说我不可一日无解缙呢,结果呢,今天解缙死在诏狱了。”   “什么?”胡善围难以置信,“此话当真?”她今天都在后宫,不知道外头的事情。   沐春说道:“今天早上锦衣卫把解缙的尸体抬到解家,据说解缙死相很难看,解家人、还有解缙的一些门生故旧集体去敲了登闻鼓,为解缙喊冤,都被锦衣卫给捆走了,解家的全部财产皆被抄没,封了门,一家老小全部发配辽东苦寒之地,当天就出了城。”   胡善围顿时大寒,“解缙家破人亡,后宫里,无论东宫还是皇太孙宫都平静如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太子也就罢了,皇太孙小小年纪,居然都能稳住。这一届的太子和皇太孙和上一届不一样,连我也猜不到结局了。”   老实说,要是上一届的太子朱标和皇太孙朱允炆有现在朱高职和朱瞻基父子一半的智慧和忍耐,大明的将来,就没有永乐帝什么事了。   且说老两口在外头说体己话,屋子里的阿雷用眼角余光瞧着外头窗户两个人影,抖开了包裹着怀表的纯白手帕,放在炭火上烘烤。   帕子发出类似柚子皮的清香,随后白丝帕上出现了一行浅浅的字迹。   阿雷把显出字迹的帕子扔进火盆,毁尸灭迹,火舌热情的缠上了手帕,很快成了一片焦黑。   待春围夫妻回来,阿雷已经恢复如常,拿着放大镜观察怀表破损处,沐春狗一样嗅着空气,“怎么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阿雷用下巴指着果盘上一瓣瓣的蜜桔,“我刚才给你们剥桔子了。”   沐春一看,外头冰雪世界,此刻他的心都化了,摸摸阿雷的头,“真乖。”   夫妻两个吃着女儿亲手剥的桔子,嘴甜心也甜,交换了眼神:还是女儿好啊!   这时管家来报,说汉王世子来访。   水坑弟弟这两年就像施了肥似的,长的特别着急,才十三岁就像人家十八岁的少年。   朱瞻壑的相貌气质,简直就是少年时期的永乐帝,爷孙两个太像了。   朱瞻壑刚刚在军营里操练回来,此刻登堂入室,身上带有一股铁马兵戈之气,少年人变声期声音有些嘶哑,他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阿雷姐姐在吗?我今天跑马的时候怀表的银链子断了,落在地上,被马蹄一脚踩坏了,能帮忙修一下么?”   胡善围和沐春又又又交换了眼神:那有那么巧的事情,堂兄弟的怀表一天之内都坏了,滚!   朱瞻壑觉得气氛不对,尤其是沐春,怎么有股杀气呢?   沐春朝着朱瞻壑伸手,“拿来给我瞧瞧。”   朱瞻壑双手递上,沐春随便扫了一眼,“马蹄都钉着铁掌,一脚踏下去肯定踩得稀碎,你这个坏的不彻底,是故意摔的吧?”   朱瞻壑大叫冤枉,“好好怀表摔它作甚?我才没有作践东西。”   沐春现在看谁都是想叼走他闺女的贼,尤其是人高马大、颇有威胁性的朱瞻壑,他将破怀表还给水坑,“我家阿雷又不是专门修钟表的,她最近忙得很,没空给你修,你找外头钟表师傅去。”   朱瞻壑问:“她最近忙什么?”   沐春越发疑心了,连忙端茶送客,“不关世子的事,天色不早,世子请回。”   入了夜,纪纲走进密室。   他给毛骧的牌位上了三炷香,然后拿起朱笔,在已经半旧的名册上将解缙的名字圈起来,还对毛骧的画像说道:“毛大人,害死你的仇人差不多都去地狱陪你了,第二难搞的解缙也去了,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难搞的一个,如果你泉下有知,就保佑我复仇成功。”   纪纲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个名字还没有圈上红圈。   上头写着:“朱明王朝。”   纪纲倒了两杯酒,一杯给毛骧,一杯给自己,“朱家人一直把我们当一把刀,不把咱们当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和你不一样,你是高祖皇帝的养子,你一生为他卖命,愚忠到底,他要你死,把你千刀万剐,以平息天下民愤。那时候你明明有机会逃跑,却为了所谓的忠诚,只安排我一个人逃跑,自己以身殉主,成全了所谓的忠诚。”   “我跑到北方依附燕王,辅助他夺得帝王,江山易主,毁了高祖皇帝安排的继承人,借刀杀人,除掉了所有弹劾你的官员,为你报仇。现在,我的处境和你差不多,到了走狗烹时候了。”   “不过,我不会坐以待毙,朱家人把我们当棋子,我反过来把朱家人当棋子,用皇权挑拨得他们自杀自起来,借刀杀人,等朱明王朝乱起来,我才不会重复你的命运,最后被永乐帝当成走狗杀了平息民愤。”   “你总是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错了,君要臣死,臣为何非要去死?我不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明大家都是血肉之躯!” 第256章 又有好戏看了   纪纲是军籍出身,父亲是一个小旗,在高祖皇帝还自封为汉王的时候就效命账下。   纪纲打小生的好看,男生女相,唇红齿白,很得父母怜爱。小时候总是生病,父母怕养不活,便按照当地迷信,把他当做女孩子养,打过耳朵眼,戴过耳环,脖子套上金项圈,杏眼桃腮,是那条街上最漂亮的女孩子。   扮家家酒的时候,纪纲总是扮演新娘子,经常有懵懂无知的小男孩为了要他当自家“新娘”而打架的。   大明建国,纪纲父亲战死,母亲悲伤之下也跟着去了。   才十三岁的纪纲接了父亲的班,当了一个小卒,捧着铁饭碗,不至于饿死。他从小被父母宠溺着长大,街坊邻居也都惯着他,养成傻白天真并不甜且霸道的性格。   可是参军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军队要么靠后台,要么靠狠才能立足,根本不适合纪纲这种傻白咸的美少年。   纪纲的美貌成功引起了军营几个好男风军官的注意,他刚刚入营训练,这几个军官就故意在他面前当好人,帮他解决了几个挑衅的军人,事事照顾,然后在发军饷的时候,起哄要纪纲请他们喝酒。   这是一贯的套路,纪纲主动请他们喝酒,到时候酒宴上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纪纲只能忍着,因为这酒是他主动请的,那么在旁观者看来,在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也是他默认或者主动邀请的,别人只会指责他这个受害者。   一次过后,就会成为一生的污点和把柄,这些禽兽们暖言劝几句,说以后哥哥罩着你,升官发财不用愁,软硬兼施,骗得漂亮的小少年沦为他们的长期玩具。   纪纲傻啊,看不出来这是个陷阱,拿着刚发的军饷摆酒设宴,款待这几位“老大哥”,他并不知道,他把他们当大哥,而他们只想睡他。   酒宴上,几个老兵油子找各种理由灌醉他,纪纲钱不多,眼看着一坛子酒没了,要买新一坛,他舍不得酒钱,就耍了个心眼——装醉。   醉倒在地,人事不省,就没有人灌他了,酒钱也能少付一些。   纪纲醉倒,老兵油子们摘下伪善的面具,纷纷现出禽兽的原形,纪纲不是真醉,还能反抗,他从小体弱多病,父亲请过师傅教过他武艺,强身健体。   纪纲一个人打四个人,他咬掉某人的半只耳朵、抡起酒缸给某人的脑袋开了瓢、剩下两个的脸都被他打成了猪头,脸肿的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军中聚众斗殴,当晚值夜的正是毛骧,毛骧见四人重伤,“肇事者”是个白斩鸡般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少年却活蹦乱跳,若不是军纪处用绳子捆住他,他还有力气能把这四人活活殴死。   毛骧问他们为何斗殴,四个重伤的指责纪纲发酒疯乱打人,是他先动的手——他们不是一次干这种事情了,笃定纪纲年纪小,脸皮薄,羞于启齿,定不会说出真相。   毛骧当然不会相信一面之词,问纪纲。   纪纲不回答毛骧的提问,而是狠狠的盯住这四人,大放厥词,“老子今天没打死你们,是你们运气不好!你们去死,还能死个痛快!等老子放出去了,你们想再死,就没这么痛快了!老子一定要你们尝一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毛骧真是开了眼了,身处乱世,聪明人才会活下来。自打他从军以来,就没有见过这么蠢的傻逼,有机会脱罪都不争取,只晓得放狠话——当然,几年过去后,他明白纪纲当时并非逞强说狠话,这傻小子真的实现了千刀万剐的承诺。   毛骧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纪纲一身酒气,他生气了,大半夜把老子叫醒,为一群目无军纪的酒鬼主持公道,还不如让他们打个痛快,老子第二天派人去收尸就行了。   毛骧想好好看看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傻逼,说道:“抬起头来。”   纪纲还在羞愤中,一直低着头,此时的他处于应激反应中,觉得“抬起头来”这句话也是调笑猥亵   他,顿时暴怒,大骂道:“你跟他们都一样!都不是好东西!老子就不抬,有本事你砍了我!”   毛骧心想,我错了,这不是百年一遇的傻逼,分明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大傻逼。   毛骧吩咐手下,“这个人还没醒酒,把他拖出去,醒醒酒再进来。”   纪纲被人拖出去,兜头浇了两桶凉水,别说是假醉了,就是真醉也能被凉水激醒。   凉水洗干净了他沾着血污的脸,他本就生的好看,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唇红齿白、俊眉星目、肤白貌美大长腿,简直比花瓶还花瓶。   毛骧顿时有惊艳之感,瞬间猜到纪纲遇到什么事情了,军营里头没有女人,时间长了看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何况纪纲这样处于雌雄莫辩年龄的小少年呢。   毛骧再次修正了他对纪纲的看法:他是千年一遇的傻瓜,也是千年一遇的美少年。   漂亮的男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纪纲成功戳动了毛骧的恻隐之心,以酒后斗殴草草结案,各打二十大板,开除了五个人的军籍,等事情平息,就把纪纲选调到了锦衣卫。   纪纲长的好看,毛骧给他安排给高祖皇帝打旗帜等抛头露面等仪仗的任务。锦衣卫刚开始只是皇帝的仪仗队,没有实权,纪纲靠脸吃饭,完美契合花瓶的岗位,他有毛骧罩着,无人敢窥觊他的美色。   纪纲麻雀变凤凰,成为天子近侍。脱离了军队底层,有了自保的能力,毛骧于他,简直是再生父母,对毛骧忠心耿耿。   后来锦衣卫渐渐掌握实权,扩编成特务机构,纪纲也从花瓶变成毛骧的亲信,升为小旗,胡善围刚刚进宫的时候,毛骧把赶胡善围出宫的任务交给心腹纪纲去做。   傻白咸纪纲智商捉急,在胡善围酒里下桃花粉,想要她腹泻一整晚,错过明天的宫规考试,结果胡善围拿着米酒招待众新女官,事情闹大了……   纪纲被宫正司范宫正揪出来了,严刑拷打,十个手指甲生生拔出来,他都没有出卖毛骧。   纪纲是毛骧的忠犬,一个人形哈士奇,智商有限,能力不足,经常闯祸,就是蠢萌可爱,忠诚到底。   毛骧为了保持对高祖皇帝的忠诚,一生不婚不育,纪纲和他,如父如子,相伴多年,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还掺着亲情——而亲情,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是这微弱的光,让他们觉得这人世间并不算特别难过。   纪纲总是不开窍,一如以往的当花瓶,毛骧也并没有训练他变得聪明,一直宠着他,能够一直笨下去,也是一种幸福。   毛骧为高祖皇帝奉献一生,最后被当做祭品去平息民愤,纪纲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毛骧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杀人,全是皇帝的命令,他为皇帝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名和仇恨,却无怨无悔。   纪纲明白,那些如雪片般飞到皇帝案头弹劾毛骧的奏折只是毛骧之死的从犯,若没有皇帝的暗示,谁敢弹劾毛骧?   所以皇帝才是毛骧之死的主犯。   而如今,永乐帝为了震慑群臣,压制太子,任凭诏狱里那些臣子们“病死”。   如果永乐帝没有暗示,纪纲怎么敢克扣犯人的饮食,还不给他们请大夫,放任自流,任凭他们咽气   呢?   永乐帝一日不给他们定罪,他们就是死于疾病,并非死于永乐帝之手。   到头来,谁为他们的死亡负责?   当然是他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尤其是解缙之死,轰动朝野,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骂他是杀人魔鬼,骂他蒙蔽了皇帝,使得这些臣子冤死诏狱。   纪纲明白,目前皇帝还需要用他的手,向东宫施压,东宫要么选择在沉默从爆发,孤注一掷逼宫——当然会失败;或者受不了压力,在沉默中灭亡,东宫太子以身体衰落,不良于行的理由,自请废除储位,皇太孙顺理成章成为第一继承人。   当任务完成,朝野怒火累积到要爆发的时候,就是把他推出去安抚民愤之时,到时候他和毛骧的下场一模一样。   对此,纪纲深信不疑。   纪纲不是毛骧,毛骧要以生命成全这一世的君臣之谊,纪纲要反抗,他已经习惯了借刀杀人,还有什么比朱家人更适合对付朱家人呢。   解缙死后,汉王心中大快,当年父皇在选谁当储君时,就是听信了解缙这个太子党的话,封了大哥为太子。如今太子危机重重,最大的支持者解缙又死了,汉王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淡定,要淡定。汉王只能在心中直乐,秘密设宴,款待解缙之死的大功臣纪纲,感谢他除掉了这个心腹大患。   纪纲是永乐帝的刀,纪纲又把汉王当成他对付朱明王朝的刀,假意于汉王交好,两人把酒言欢,共同庆祝。   纪纲痛诉解缙之错,”……是汉王殿下和皇上打进京城的,可是解缙一句‘好圣孙’,就让皇上决定立从未上过战场的世子为太子,唉,我都替殿下不值啊,就因他一句话,就否认了殿下靖难之役四年的付出。”   汉王听了,如获知己,“唉,可惜我杀敌无数,英勇善战,居然比不过一个瘸子。”   “殿下何出此言?”纪纲似笑非笑,“殿下以前在皇上心中的确不如太子,但是现在,殿下掌握着京城防务,太子的人几乎全军覆没,要么关在诏狱,死的死,熬的熬,要么被贬斥出京,可见殿下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已经超过太子了。”   汉王大喜,“果真如此?”   “我们是什么关系?微臣能骗汉王殿下?不过——”纪纲话题一转,“殿下现在虽然已经逆袭了太子,但依然在某人之下,离殿下的目标,还有一步之遥。”   汉王笑容凝滞,“谁?”   纪纲:“皇太孙。只要有皇太孙在,无论太子是被废还是自废、退位让贤,都轮不到殿下啊。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殿下辛苦隐忍多年,多少算计,结果被皇太孙摘了果子。”   “是他啊。”汉王表情立刻轻松起来,“我还以为你说的是——”   汉王顿住了,没有往下说。   汉王以为纪纲说的是三弟赵王朱高燧。三个兄弟,父皇最欣赏汉王,但是最喜欢老三。毕竟老三最   小,父母喜欢小儿子的居多。   赵王去年休了原配,娶了黔国公沐晟之女为继室。赵王妃沐氏腊月时生了一个儿子,已经三十而立的赵王快要高兴疯了,派人来京城报喜。   听到这个好消息,永乐帝难得露出了笑容,厚赐了赵王府以及亲家黔国公沐府。   赵王一直镇守在北京,而大明迟早要迁都到北京,赵王在北京根基深厚,汉王自愧不如。   而赵王本来有圣眷在身,现在又有了黔国公沐晟这个实力强大的边疆大臣当岳父大人,汉王对三弟不禁心生忌惮。   汉王没有把皇太孙朱瞻基当回事,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朱瞻基因是东宫嫡长子才封的皇太孙,东宫没有了,皇太孙宫自然也没了,他才多大,毛都没长全呢,东宫太子好歹监国两次,有实力有威信,皇太孙宫就像过家家似的,他有什么本事和我抗衡,他若识相,就和他爹一样自请废去储位,他若不识相……呵呵,就别怪我欺负大侄子,使出手段了。”   就像当年还是藩王的永乐帝不理解高祖皇帝为何立大孙子朱允炆为储君一样,现在的汉王也不会明白永乐帝其实偏向大孙子朱瞻基。   看着汉王志在必得的样子,纪纲心中冷笑:坐山观虎斗,又有好戏看了。 第257章 贴膜   三兄弟,必有一憋屈。   这个憋屈的基本都是老二,因为老大是头一个孩子,在继承权上享有天然优势和资源。老三是老小,天然得父母怜爱。夹在中间的老二不上不下,资源不如老大,宠爱不如老三,因而一般老二也是最努力的。   汉王就是如此,靖难之役,三兄弟里,老大老三都在北京,只有他一个人跟着父王四处打仗,显示出过人的军事天赋,还几次救了父王脱困,那时候是他们父子关系最好的时候。   永乐帝甚至还对他说:“努力啊,世子身体不好。”   汉王就是那个时候起,对大哥起了取而代之之心,觉得父亲是想让自己当继承人的。   永乐帝:老二,你真的想多了……   现在,汉王好容易斗赢了太子,逼得太子像缩头乌龟似的在东宫闭门不出,就连最最信任的老师解缙冻死在雪地里,太子都一声不吭,日子照常过,嘴巴严的像河蚌,一个求情的字都蹦不出来。   然而,纪纲的示警,让汉王有了新的敌人,皇太孙。   皇太孙今年才满十五岁,没有任何势力,汉王有些看不上眼,觉得自己是长辈,又兵强马壮的,和大哥三弟争一争他会全力以赴,但是去欺负一个孩子,没甚趣。   汉王心想,只要皇太孙认清形势,知难而退,他就不和皇太孙计较了。   汉王约了大侄子一起阅兵,看天策卫最新演练的阵型——天策卫本是禁军的一支,被汉王索要去了,成为汉王府的护卫。   汉王就是想在大侄子面前展现实力,让大侄子知难而退,所谓先礼后兵,到底是一家骨肉,撕破脸多难看,何况对方是个晚辈。   太监王振把请帖送到皇太孙案头,朱瞻基看了,合上帖子,“你去汉王府回话,就说我会准时去。”   王振不禁为皇太孙担心,“这……天策卫已经从禁军变成汉王的私兵,天策卫演习,除了兵戈,还有火炮火枪,刀剑无眼,就像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殿下要三思啊。”   朱瞻基已看穿一切,淡淡一笑,“我不怕他有意,就怕他无意,你自去传话便是。”   王振摸不着头脑,只得服从命令。   三天后,天策卫在一处空旷之处开始演习,演习的内容是攻城。   在一处废弃的城墙那里就地取材,这段城墙主体是夯土,上头覆盖着砖石,距今已有千年,据说是东晋时建立的城墙。   那时候北方大乱,晋朝亡国,司马家族的分支跑到被称为蛮夷之地的南方建都,建立新都城,取名为建康,这就是南京的前身了。   千年风风雨雨,昔日健康城已无痕迹,只余下几段旧城墙。古代没有文物保护的概念,城墙又不是可以买卖的古董,不值钱,干脆用来做攻防演习。   城墙上竖着一排稻草人当做敌军,城墙下,天策卫排兵布阵,十门崭新的佛郎机大炮在最前方,大炮后面是九排火枪手,火枪手后面是弓弩兵,弓弩兵后面是步兵,步兵们围着一架架和城墙差不多高的登云梯。   战场旁边有个土坡,土坡架起了帐篷,汉王先至,到了卯正(上午七点),皇太孙的车驾准点出现,仪仗齐全,旗帜鲜明,很有气势。   汉王拍马迎接,汉王先拜,行君臣大礼,朱瞻基下了马车扶起汉王,回了一拜,以家礼待之。   汉王做了个请的姿势,比皇太孙先走,汉王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指着演习的队伍进行讲解。   汉王比皇太孙辈分高,但皇太孙是君,汉王是臣,严格来讲,汉王走在皇太孙前面,甚至并肩而行是不合适的。   汉王是故意的,在大礼仪上严格遵守礼仪,比如刚才君臣相见时先行臣子礼,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参他目无君臣。   但是在小的方面故意装作无意中忽略,如此,即使被人参,父皇也不会理会这些小细节,还觉得这些人多事,故意离间天家骨肉。   汉王不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情,瘸子太子不良于行,走路需要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搀扶,两兄弟走路,汉王经常走在太子前面。   这次邀请皇太孙阅兵,汉王故技重施,可是皇太孙不惯汉王这个毛病,凭着一对螳螂般细长的大长腿,迈开大步,加快步伐频率,也不怕扯着蛋,两下就追上去了,并且始终保持领先汉王半个肩膀的距离。   汉王敏锐的感觉到朱瞻基和太子是不一样的,太子宽厚谦和,这个大侄子锐气十足,锋芒毕露,不愿落后于人。   不过,汉王还有后招。   汉王请了朱瞻基上座,自己坐在下首,入座之后,一身戎装的汉王世子朱瞻壑过来向大堂哥请示,“军队已经准备完毕,请皇太孙示下。”   朱瞻基像个细长的螳螂,朱瞻壑比堂哥还高出半个头,身体敦实的像一座铁塔。汉王有意培养这个接班人,连这次演练都是朱瞻壑全权负责,他只当一个甩手掌柜。   朱瞻基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堂弟,目光柔和一些,抬了抬手,“开始吧。”   “是。”朱瞻壑退下,飞身上马,大手一挥,少年正处于变声期沙哑的声音吼道:“攻城!”   战鼓震震。   前面十门火炮齐齐对着城墙开炮,炸裂之声地动山摇,仿佛身处沙场。   汉王眼角余光观察大侄子是否有畏惧之色。   炮火灼目,会伤眼睛。一旁服侍的太监王振忙递上一副墨色水晶打磨的眼镜,这是占星家用来观星的。   朱瞻基戴上墨色水晶眼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现在窗户贴膜了,汉王琢磨不透大侄子的内心。   前方攻城,先是炮轰,将千年前的夯土城墙轰得浑身都是马蜂窝。不过,这个东晋夯土城墙太厚实了,十门大炮各自用完一车弹药,城墙除了长出一脸痘坑,就像青春期少年的脸之外,并没有立刻垮掉,还能够挺住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在总指挥朱瞻壑的意料之外,他以为如此强烈的炮火,不定无坚不摧,待城墙垮塌,九排火枪兵进行三段式射击,枪声不断,压住对方攻势,然后弓弩兵和步兵用登城梯攻上去夺城,一举拿下城池。   不过,朱瞻壑准备了第二套方案,他举起黄旗,“推攻城车!”   火炮车谢幕,三架就像三层楼房般的大车缓缓靠近高大的城墙,这个攻城车比城墙还高出一丈,火枪手和弓弩手通过梯子爬到攻城车顶端,在掩体的掩护下,居高临下,往城墙的稻草人敌军射击。   有火枪手和弓弩手在高处压制敌军,城墙下的步兵乘机踏着云梯爬到城楼,和稻草人敌军生死搏斗,最后,砍了对方破旗帜,插上己方红色三角旗。   整个演溪酣畅淋漓,战鼓声、厮杀声、火枪声、羽箭冷冷在空中旋转、飞行之声,就像亲历真正的战场。   汉王观察大侄子脸色,从头到尾,脸色如常,并没有被吓到,气定神闲,加上戴着茶色墨镜,整个人凭空多了一些高深莫测之感。   汉王心道:这一记下马威看来踢空了,大侄子是故作镇定,还是我轻敌了?   这时朱瞻壑过来报喜,“演习完成,请皇太孙示下。”   朱瞻基点头道:“很好,有我大明军队攻势如风的气魄,赏。”   朱瞻基是备好了礼物来的。   王振下去安排赏赐之物,皆是金银彩帛之类实用的奖励,皇太孙大手笔,出手很是豪爽,得到赏赐的天策卫重新列队,三呼皇太孙千岁,集体感谢皇太孙赐给的礼物。   千岁之声响彻山谷,汉王听了,心下有些不爽,心想我邀请你阅兵,你带那么多礼物来作甚?来收买人心的?   汉王费心心机安排阅兵,却似为人做嫁衣,让朱瞻基给了天策卫恩惠,收买人心,须知天策卫本就是属于禁军,是汉王向永乐帝撒娇,强行借到汉王府,成为王府护卫军之一,如今天策卫的俸禄还是从禁军那里开支,是朝廷养着的,并不是汉王养着。   且一个天策卫有近四千人,每人皆有赏,率先砍下敌军旗帜的那个百户赏金就有十两,粗略算一算,皇太孙这次出手差不多需要一万两银子才够。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侄子居然还挺有钱的,他的钱从何而来?花钱大手大脚,不晓得分寸,可见肯定不是自己弄的,那就是父皇给的……这偏心眼的父皇,给一个孩子那么多钱做什么?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每个月月钱基本在初十五就花完了,每次都厚着脸皮找大哥要零花钱。   汉王嫉妒太子,现在又开始嫉妒皇太孙了。   谁知皇太孙太不要脸了,听到天策卫三呼万岁之后,很是享受的样子,居然站起来,摘下墨镜说道:“天策卫的攻城演习太精彩了,我坐在台上,隔他们太远,看不清楚这些英雄的相貌,我要亲自下场检阅他们。”   言罢,不容汉王反应过来,朱瞻基就迈着大长腿走出御座,去了校场,近距离接触天策卫。   朱瞻基是君,君铁了心要下场检阅,汉王不敢强行阻止,只得和儿子朱瞻壑一左一右簇拥着朱瞻基。   从步兵方阵开始检阅,由于刚刚得了朱瞻基丰厚的赏赐,士气大盛,朱瞻基每经过一队,“皇太孙千岁”之声简直振聋发聩,震得汉王耳膜疼,都开始出了耳鸣了。   经过弓箭手和火枪兵团时,朱瞻基还饶有兴致的拿起可以五箭连珠的新式弓弩,熟练的架在手臂上试射,每箭皆中靶心,军中欢呼声更盛。   汉王肠子都悔青了:老子这次亏大了,下马威没施展出来,反而让大侄子出尽了风头,收买人心,这次阅兵反过来成了他表演的舞台。   朱瞻基似玩嗨了,刚刚放下弓弩,就揣上了一把火枪,这是新式的燧发枪,无需用火镰点燃引线,叩动扳机就能发射。   朱瞻基试射了三枪,枪枪命中,一看就是玩枪高手,经常练手的。   “皇太孙万岁!”   朱瞻基年轻有为腿还长,看似穿衣显瘦,其实脱衣有肉还有料,什么刀枪棍棒我都耍的有模有样,什么兵器最擅长,弓箭和燧发枪,看这样子好像去过少林和武当。   天策卫亲眼所见皇太孙的表演,莫不佩服,瞬间粉上了朱瞻基。   最后检阅炮兵方阵。   朱瞻基用手磨蹭着擦得锃亮的佛郎机大炮,简直爱不释手,“火器是大明的未来啊,这些火炮是郑和太监上次下西洋时带回来的样品改造的,射程和精准都比以前有进步。我来试射一发。”   朱瞻基兴致高昂,朱瞻壑命炮兵把炮口对准夯土城墙,还命人将火炮的引线加长约四倍,对朱瞻基解释道:“这个火炮射程越远,炮火越猛,发射后的后坐力就越大,炮车容易失控,所以炮兵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时候还会被跑车撞倒。臣弟担心炮火污了皇太孙的袍子,就把点火的引线加长,离炮车远一些。”   朱瞻基一副吾家有弟初长成的骄傲,“堂弟越发细心了,等我检阅完毕回宫,一定在皇爷爷面前好好赞一赞你。”   朱瞻基打开火镰,点燃了引线。   呲呲!   引线的火苗就像毒蛇的信子,只闻得一声炸响,城墙分毫无损,依然一副满是痘坑青春期的脸,但   是炮车四分五裂,遍地都是残骸!   佛郎机大炮炸膛自爆了。   炸裂的瞬间,一身戎装的朱瞻壑一把抱住了朱瞻基,以身为盾,将大堂哥压在身下保护起来…… 第258章 剁手   皇太孙检阅天策卫时,火炮出现意外事故,炸膛了。   由于当时演戏总指挥、汉王世子朱瞻壑担心炮火会污了皇太孙的袍子,临时将火炮引线的长度延长了三倍。   炸膛的瞬间,由于众人离火炮比较远,只是受伤,没有人死亡。   且全副武装的朱瞻壑反应迅速,一把搂住了皇太孙,以身为盾,护住了大堂哥,因而皇太孙受伤较轻,胳膊被炸飞的炮筒碎片给划了数道血口,没有伤及要害。   伤情严重的反而是以身护哥的朱瞻壑,他全副武装,身上的盔甲有近四十斤,炸膛的时候火药飞溅,炮车上铁片和木头炸飞,盔甲保护了他的身体,但是高温烫伤了他的后背和臀部的皮肤,当大夫脱下他盔甲的时候,后背和屁股已经不能看了,大夫忙命人用冰水反复冲洗肌肤表面。   关键时刻显真心,别看汉王对水坑儿子总是一脸嫌弃,拿别人家的孩子朱瞻基做比较,恨不得把水坑儿子比到泥地里去,但是炸膛那一刻,众人四散逃命,在远处的汉王逆流而行,不顾身边有人警告可能有刺客,还是冒险跑过来先看儿子。   朱瞻壑后背都快成麻辣小龙虾了,还忍痛对父亲汉王说道:“我没得事,快去看皇太孙,皇太孙若有事,我们汉王府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汉王猛地回过神来,对了,还有皇太孙!   是他邀请皇太孙来阅兵的!皇太孙是储君,储君若死在这里,他就是弑君之罪!   汉王连忙去看皇太孙,可是皇太孙身边的护卫一个个拿出武器,火速护送朱瞻基撤退,还大声叫道“有刺客!护驾!”   连汉王跑过去,想要看大侄子伤情,护卫们都刀剑相向,防备的目光看着汉王,不肯让路。   汉王大声叫道:“都给我让开!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我乃大明汉王!皇太孙伤情如何?”   无人让开,清冷的刀锋和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汉王。   太监王振从护卫阵型里走出来,行了一礼,他的脸被炮火熏黑了,仓皇中帽子也掉了不知去向,衣服焦黑,狼狈就像路边的乞丐。   此刻王振还能镇定下来,彬彬有礼的说道:“已经懂得医术的随从为皇太孙敷药,现在场面混乱,皇太孙不能在此逗留,已吩咐即刻回宫。”   这时皇太孙的车驾已经赶到事发地点,接走了皇太孙,汉王急了,拦在车驾,“我要问候皇太孙。”   王振不肯放汉王靠近车驾,说道:“请汉王速速离开,控制住场面,查清真相,殿下现在拦在这里,万一耽误了皇太孙的伤情,殿下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无论如何,皇太孙在汉王的出事,万一还阻扰太医救治,那么汉王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汉王只得放行,吩咐心腹,“封锁这里,除了太子车驾和随行人员,一只蚂蚁都不准放走。另外,把火药厂的人和记录都给我拿下,好好的新式火炮,演习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一到皇太孙手里就炸了膛!”   由于技术原因,在那个铁器和火药质量堪忧的年代,火炮和火枪在发射时候炸膛是常有的现象。   但是,这种意外事件在大明三代帝王的努力下,渐渐从常见,变成了偶然事件。   大明自洪武朝开始,就颇具前瞻性眼光意识到火炮终究会成为战场的霸主,冷兵器时代要过去了,所以在军事上一直注意火器的开发和升级改造,南京城内就有两个火药厂,投入大量金钱和人力,对外这个掌握高新技术的国企挂着盔甲厂的招牌,却从来不生产盔甲,典型挂羊头卖狗肉。   甚至命短的建文朝,几乎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的建文帝也很重视火药厂新式武器的研发,他在任期间火药厂捣鼓出了地雷,立刻送到了靖难之役战场,永乐帝有一次差点死于地雷之手,简直九死一生逃出了雷区。   到了永乐朝,通过内战夺得天下的永乐帝更是对火器钟情,组建神机营,配备各种最新式的火器装备,郑和下西洋,每次回来也都带着海外最新式的火器样品,送到火药厂拆散了研究,复制拷贝,大批量生产,投入使用。   南方平息交趾之乱、北方永乐帝亲征,这些新式武器都起了重要作用,去年永乐帝北征瓦剌,是用   火炮阵轰开了瓦剌的骑兵阵,一举打散敌军,凯旋归来。   火药的稳定性在一次次试验和战场实际操控中得到提高,这次天策卫攻城演戏,使用的火炮都是火药厂新研发的出来的,炮膛的厚度和手掌差不多,而且是一次性浇筑铁汁、一次成型,比以前结实多了。   一般来说,炮膛炸膛是因炮膛里头残余的火药没有擦干净,导致炮弹没有发射出去,就在炮膛里爆炸了。   但当时皇太孙从看台下来,亲自下场检阅天策卫,天策卫炮兵们已经把炮膛里里外外都擦得干干净净,苍蝇站在上面都会打滑,怎么可能会炸膛呢?   一定有人乘着擦炮膛的时候做了手脚。   于是汉王重点排查炮兵,挖地三尺,五服之内的亲戚,还有邻居朋友等等都抓起来审问。   刚刚审到一半,幕僚匆匆赶来,“王爷!不好了!锦衣卫指挥使纪大人带人包围了汉王府!任何人不准进出,王府的属官皆被纪大人带走,据说要下诏狱审问了!”   不可能!我和老纪是什么关系?老纪不是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吗?   汉王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出去会一会纪纲。   刚刚走出去,就见妻子汉王妃哭着跑过来,“王爷!锦衣卫的人把壑儿抬走了!他一身的伤,怎么禁得住这样折腾啊!”   听说长子被锦衣卫弄走,汉王大怒,跑去找纪纲理论,纪纲正在指挥手下将抬着朱瞻壑的担架往马车上运走。   由于朱瞻壑烫伤严重,疼得浑身打颤,为了减轻痛苦,大夫给他用了麻药,此刻朱瞻壑昏睡过去,对外面的紧张局势无知无觉。   汉王叫道:“纪大人意欲何为?”   纪纲施了一礼,“奉皇上口谕,彻查天策卫演习火炮炸膛一案,此案已经是御案,交由锦衣卫来审理,还请汉王殿下把天策卫炮兵已经他们的家眷交给锦衣卫审问,就不劳烦汉王了。”   “另外,皇上挂念汉王世子的伤情,命卑职将世子殿下抬到宫里,由太医院会诊。”   当着众人的面,纪纲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毫无徇私,不过,纪纲朝着汉王使了个眼色。   汉王会意,说道:“太医的医术肯定比我王府的大夫高明,你们速速送世子进宫医治。纪大人来王府一趟,喝杯茶再走吧。”   客堂里只有两个人,汉王一改刚才镇定的模样,抓住纪纲的手,“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怀疑我?我确实是想得到储位,但是我没有那么傻,居然在自己的地盘动手。”   纪纲说道:“我相信殿下是清白的,但是皇太孙胳膊的伤深可见骨,失血过多,脸白如纸。太子在病榻前哭成泪人,茶饭不思,被两个太监扶起来的时候都晕过去,太子和皇太孙都病了,殿下觉得皇上会怎么想呢?”   太子有二型糖尿病,不能吃太多也不能不吃,血糖不稳定,一顿饭不吃就容易低血糖,眩晕甚至心脏骤停猝死都有可能发生。   汉王心一悬,“太子向皇上进了谗言,说是我害了皇太孙?”   “没有。”纪纲摇头,“太子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哭,不吃不喝,就这样哭晕过去了。”   大孙子大儿子两个储君接连病倒,永乐帝不能坐视不管,要纪纲接受此案,任何人,包括汉王都不得过问,干扰查案。   甚至连重伤的朱瞻壑都以治病为由,抬到后宫,就是防着汉王父子串供,如此一来,汉王就是炸膛案第一嫌疑人了。   此处没有外人,汉王气得捶桌子,“太子还不如直说我害了皇太孙呢!朝野上下,还有以前高祖皇帝,个个都说他老实忠厚,那是他们都看不穿!大巧若拙,大直若屈,大辩若讷,大会若愚,太子才是最最有心眼的人呐!”   纪纲劝道:“皇太孙是殿下请过去阅兵的、在殿下的地盘上出了事,瓜田李下的,外人不疑心才怪,皇上若任由殿下去查,岂不是被人指责偏心殿下?皇上派我来查这个案子,也是想早日找到真凶,还汉王清白,汉王和太子是亲兄弟,莫要为此离了心啊。”   早离了好吗!   汉王简直气得原地爆炸,“我不是,我没有,他们胡说!我戎马半生,才不会使出这种低等的伎俩,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即便得逞,皇太孙当场炸死,太子悲痛而死,储位也轮不到我啊,父皇最恨骨肉相残,到时候肯定把我贬为庶民,反正皇室还有三弟,还有一堆孙子,怎么可能轮得上我!我忙忙碌碌背黑锅,结果为人做嫁衣,让别人上位,老子有那么傻吗?”   纪纲眼珠儿一转,“汉王的意思是……炸膛是意外?”   一听这话,汉王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是,应该是意外,我刚才审问擦火炮的炮兵,他们说冤枉,火药厂交货的时候,也反复叮嘱他们注意,新式火炮并不能完全避免炸膛,使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不要嫌麻烦不肯穿盔甲等护具,跑远一点,抱头蹲在地上,安全第一。”   纪纲点点头,“汉王的意见,卑职会如实转告皇上,火药厂的人卑职也会重点审问,此事最好是意外,否则汉王府要遭殃。”   “不过,这段时间要委屈一下汉王殿下,汉王府上下都不得外出,一应菜蔬都有锦衣卫的送进来,等事情查清楚了,禁止令自会解除。”   这个等于是将汉王圈禁在府里了。   汉王叹道:“我知道了,我会约束王府里的人。咱们十来年的交情了,我不会为难你。你查案,我放心,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强。”   “汉王如此配合锦衣卫,卑职感激不尽,既然如此……”纪纲伸出右手,“还请殿下将天策卫兵符暂交给卑职。”   汉王大惊,“天策卫是我汉王府护卫,这是父皇给我的。”   “现在汉王府由我们锦衣卫保护,定无人敢擅闯。殿下要对我们锦衣卫有信心啊。”纪纲说道:   “何况,天策卫本是禁军的一支,至今军饷都是从禁军的账上走,天策卫演习出事,整个卫所都要放下武器,接受审查,殿下拿着兵符也无用,交给卑职,还能显示殿下配合锦衣卫,心中坦坦荡荡,并无藏私。”   汉王没有办法,只得将兵符交给纪纲。   看着纪纲离去的背影,汉王心中深深有种无力感:在皇权绝对权力面前,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所谓势力就是一只纸老虎,看起来威风八面,实际不堪一击!皇上说给,就给了,皇上说不给,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交权。   我需要暗中培养一队只忠于自己的私兵,自己花钱养他们,买装备,如此,方能长久,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一定要!汉王握紧了拳头。   皇太孙宫。   太监王振端来药盏,“殿下,该服药了。”   面白如纸的朱瞻基一饮而尽,药汁苦,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好像喝得是白开水。   王振捧上蜜饯盒子。   朱瞻基摆摆手,“给我一杯清水漱口即可。”   王振伺候朱瞻基漱口,正要退下时,被朱瞻基叫住了,“王振。”   王振:“殿下有何吩咐?”   朱瞻基:“你过来。”   王振走近,靠着床榻。   朱瞻基:“再走近一些。”   近无可近,王振只得伸长脖子,附耳过去。   朱瞻基在王振耳边低声问道:“你是太子的人吧。”   王振一抖,身体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后宫。   太子皇太孙皆病倒,还抬进来一个朱瞻壑,胡善围顿时忙碌起来,派人去胡宅告诉沐春和阿雷,今晚她留宿宫里,不回家了。   到了黄昏,尚仪局的沈琼莲说道,“胡尚宫,你妹妹进宫来找你了。”   阿雷进宫,胡善围晓得她为了谁,“你又不是大夫,来看皇太孙和汉王世子也无用。”   阿雷很是焦虑,说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说他们要死了,他们两个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在家里心里发慌,钟表都修不下去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想亲眼看看他们,可不可以?”   看着阿雷乞求的目光,胡善围一叹,和女儿说体己话,“看可以,但说话要仔细,尤其是不能问当时什么情形,只是关心身体和病情,其他一概不要问。”   阿雷点点头,说道:“放心,我知道分寸。”   胡善围又不放心,问:“你知道什么分寸?”   阿雷说道:“姐姐经常说,不用管那些纷纷扰扰,如果探究真相,就要搞清楚谁是利益的获得者,我在路上想过了,此事不能深想,越想越心寒。几乎除了水坑弟弟,谁都有嫌疑。” 第259章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胡善围一听阿雷这话,晓得她确实懂了,身为尚宫,要在皇室储位之争中保持中立——尚宫要和皇帝的立场一致,什么太子、皇太孙、汉王都是浮云。   想要尚宫成为自己的左右手,只有一个方法,当皇帝。   当了皇帝,胡尚宫就是你的人了。   阿雷是胡善围的妹妹,她的立场必须和姐姐保持一致,姐姐要她中立,她就要中立,不能对任何一方有偏颇之心。   胡善围对妹妹不放心,怕她卷进残酷的夺储之争。   阿雷说道:“姐姐,在我看来,没有什么皇太孙和汉王世子,只有一起长大的小鸡哥和水坑弟弟。就像在皇帝眼里,只有两个身受重伤的孙子一样。我很担心他们,进宫只是想亲眼看看他们伤的如何,如此而已。”   阿雷说出了标准答案,即和皇帝的立场一致。   要相信阿雷,胡善围点头了,“好,你去吧。”   与此同时,皇太孙宫。   王振被朱瞻基逼问“你是太子的人吧”,短暂停顿之后,王振跪在塌下,说道:“司礼监把奴婢派到皇太孙宫,奴婢自然是殿下的人。”   朱瞻基没有说“你是父亲的人”,而是说“你是太子的人”,用职位代替了家庭的称呼,这已经是一种立场对立了。   因为父与子,血脉相连,同气连枝。但是太子和皇太孙,同为储位,其实也是一种竞争关系,储位有两个,皇位只有一个,当朱瞻基被册封为皇太孙开始,他就已经是父亲的对手了。   朱瞻基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他胳膊有伤,用针线缝了八针,双腿是完好的,可以自由走动,他用左手掀开被子,王振忙站起来给他披上毛皮大氅,“殿下,大正月的,小心着凉。”   朱瞻基右胳膊裹得像南瓜,大氅穿脱比较方便,他避开王振,单手拿住大氅,给自己披上,“我知道,我虽待你不错,视为心腹,经常以秘事相托。但是太子对你有救命之恩,当年解缙被算计,被人陷害私会太子,你无意中被人枪使,被拖到慎刑司差点活活打死,是太子不计前嫌,把你弄出来,重新送到内书堂完成学业,品学兼优,你才有机会脱颖而出,被太子安排在皇太孙宫,当太子的眼线。”   “你的命,你的前途,其实都是太子给的,要你效忠我,确实为难你了。不如,你回到东宫,去伺候太子,这样才能更好的为太子尽忠。”   以前朱瞻基还只是皇长孙,住在东宫的时候,效忠太子,就是效忠皇长孙,但是自从朱瞻基搬到皇太孙宫,等于另立了门户,效忠太子,和效忠皇太孙就是两回事了。   只能选其一。   王振听了,再次跪下,“求求皇太孙,不要赶奴婢走。奴婢承认,的确是太子将奴婢安插在皇太孙宫的,但是奴婢从来没有做过出卖皇太孙的事情,只是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报与太子知道。”   朱瞻基听了,缓缓摇头,“你出卖了我,还出卖了太子,我断然用不得你了,你走吧。”   王振膝行几步,抱住朱瞻基的小鸟腿,“奴婢若出了这皇太孙宫,太子也不敢用奴婢,奴婢就只是一枚废棋了,一生都在司礼监当一个抄书匠。奴婢再愚钝,也知道皇太孙才是大明的未来,奴婢乃无根之人,就像藤萝,只能依靠攀附大树而生存,如今,宫里两根大树早就爬满了藤萝,奴婢根本挤不进去,奴婢只愿和一根尚未成材的小树在一起,共困苦,同富贵。”   朱瞻基一脚踢开王振,“我不信你。”   王振就像抱救命稻草似的再次扑过来抱着朱瞻基的腿,“奴婢真的没有出卖殿下,奴婢有个天大的秘密,宁可烂在肚子里,都没有和太子说,奴婢对皇太孙忠心耿耿啊!”   朱瞻基这次没有踢开王振,问:“什么秘密?”   王振的目光落在朱瞻基受伤的右胳膊上……   与此同时,阿雷到了乾清宫某个偏殿,朱瞻壑被安顿在此,他趴在床上,脊背和臀部都涂了一层敷料,凉飕飕的,缓解了灼烧之痛。   此时他已经被敷料腌制入味了,连呼吸都是药味。   麻药的劲头已过,朱瞻壑缓缓醒来,瞳孔自行调整着焦距,目光首先落在枕头上,上头有条龙,是五爪金龙!   朱瞻壑心中大骇:亲王都是四爪龙,五爪龙是皇上独有的装饰,莫非我被炸膛的火炮打晕昏迷数年,这期间我爹造反成功,登基当了皇帝?   “你醒了?”阿雷端着一个水壶,水壶没有盖子,上头插着一根空心麦秆,方便趴着的病人饮用,“要喝水吗?”   朱瞻壑这才感觉到自己口干舌燥,便含着麦秆,咕噜咕噜喝了一半,才满足一叹,“阿雷姐姐,现在是何年何日?大堂哥人呢?”   我爹造反成功了,太子一定没有了,朱瞻壑关心朱瞻基的安危。   莫非炸傻了?阿雷有些担心,解释道:“现在是永乐十三年,正月二十七,今日卯正时,你爹邀请   皇太孙阅兵,火炮炸膛了,你以身为盾,保护皇太孙,你身受重伤,皇上很是担心,命锦衣卫把你抬到宫中,由太医们一起会诊。”   还以为过了好些年,原来一天都没过去啊!   难怪枕头是五爪金龙,这是皇爷爷的地盘。   朱瞻壑趴久了,想换一个姿势,谁知刚刚一动,背上的伤就开始抽痛起来,朱瞻壑疼得直冒冷汗,他想大声喊出来,但又怕阿雷担心,强行把□□咽下去。   阿雷给他擦了汗,掏出一个拳头大的木牛,“很疼吧,我送你一样东西,给你解闷。”   朱瞻壑一看木牛,扯出一抹笑容,“我七岁就不玩这个了。”   阿雷把木牛放在书案上,指着墙角的大座钟说道:“你等着,到了整点,木牛会自动走起来。”   朱瞻壑听了,顿时来了兴趣,注意力都在木牛身上,暂时忘记了背上的痛。   滴答滴答!   墙角大座钟下方的铁锤左右摇摆。   皇太孙宫的大座钟按照一样的频率一起摇摆。   王振放开了朱瞻基的小鸟腿,膝行后退,他深吸一口气,他有预感,这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希望自己押对了。   王振说道:“这个秘密,便是今日阅兵火炮炸膛之谜。到目前为止,汉王是最大嫌疑人,皇上已经命纪大人围住了汉王府,圈禁整个王府,天策卫也已经收回,重新回归禁军编制。”   “因此事,汉王失信于皇上。自从去年后宫鱼吕之乱,皇上被奸人投毒,大病一场,身体不如从前,疑心病也越发严重,所以,汉王今日失信,以后若要重新得皇上的信任,难于登天。”   “此事发生,受益最大的是最近储位风雨摇摆的东宫。一来汉王失信,对储位不再有威胁,二来殿下受伤,差点性命不保,那么大明就只有一个国储了,这就是太子。”   朱瞻基听了,目光越来越深沉,“你的意思是……太子是火炮炸膛的幕后主使?”   王振连连摇头,“不是太子。”   朱瞻基逼问:“那是谁?”   王振抬起头,目光和朱瞻基碰撞:“奴婢……不敢说。这个秘密,奴婢谁都没有告诉,包括太子。因为奴婢只效忠皇太孙一个人。”   两人对视良久,朱瞻基扬起未受伤的左手,“说下去。”   王振咽了一口唾沫,“殿下今天检阅天策卫,首先试射弓弩,随后是火枪,火枪每射一次,需要从枪口往里头填充子弹和火药,然后用通条捅严实了,方完成装弹步骤。殿下今日射了三次,还亲自动手装填两次了子弹和火药,奴婢一直站在陛下身边伺候,奴婢看到殿下最后一次装填火药的时候,借着大氅的掩饰,手里捏了一小撮火药,藏在大氅的暗兜里。”   “最后检阅火炮兵,殿下围着一方大炮转了一圈,仔细看过火炮的结构,还摸过炮口,应该就在那时候,火药撒进了炮膛。火炮炸膛一般有两种原因,第一是火炮炮膛太薄或者变形了,第二就是炮膛有火药残留。但炮兵接受检阅,必会将火炮擦得一尘不染,怎么会有残留呢?何况事前无论汉王还是汉王世子,都没有预料到殿下会亲自下场检阅天策卫,甚至会亲自动手使用各种武器,所以不可能在给火炮做手脚。”   “所以,奴婢这个秘密,就是殿下临时起意,亲手制造了这次炸膛事故。殿下看攻城演习的时候,知道火炮发射时威力巨大,且炮灰四溅,汉王世子一定会延长引线,以保证殿下安全。殿下为了搏一把,一来风头正盛的汉王会功亏一篑,从此不得帝心,二来化解东宫的危机,让皇上重新相信太子。”   “殿下放心,奴婢已经暗中把大氅暗兜里的火药残留清理干净了,并且里塞进去一块松柏香料,以驱散烟火气,以免有人怀疑殿下,这一切奴婢都没有告诉太子。殿下刚才突然怀疑奴婢的忠诚,估摸是偷偷起来清理大氅暗兜的时候,摸到了大氅里的香料,故对奴婢起了疑心。”   说完,室内一片静默,只有大座钟钟摆左右摇晃的时候发出滴答声。   朱瞻基沉默片刻,左手伸进大氅暗兜,摸出一小块松柏香,扔进了火盆,又问:“依你看,我为何要以身犯险,此事对太子有利。”   王振说道:“自然是殿下一片孝心,不忍见太子被困,终日抑郁。”   朱瞻基单手轻叩桌面,“说人话。”   王振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太子两次监国,朝无废事,治国能力有目共睹,连汉王都佩服。朝中文武大臣,虽很多人不喜太子不良于行,有辱国体,但是没有人怀疑太子的能力。”   “殿下没有政治经验,无权无势,即使凭着皇上的恩宠,绕过东宫,得到储位,将来八成也会走建文帝的老路。殿下还这么年轻,东宫稳住,皇太孙宫才能稳住。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大局观,奴婢佩服,愿意为殿下效忠,肝脑涂地,万死无悔。”   话音刚落,到了酉正(晚上八点),大座钟开始敲钟。   当当!   乾清宫朱瞻壑养伤的房间大钟也同时敲响。   案几上的木牛开始自动行走,脊背上还蓦地弹出一个吹笛小牧童。   趴在床上的朱瞻壑哇的一声,兴奋得忘记了疼痛,“这个好!我就要这个了,谁都别和我抢!”   阿雷见他喜欢,也跟着高兴起来,揶揄道:“你刚才不是说七岁就不玩了吗?”   朱瞻壑嘿嘿憨笑起来。 第260章 余生被大堂哥承包了   朱瞻壑有了新玩意儿,忘记了疼痛,人躺在床上会显得长,此刻他趴在枕头上看着木牛行走,眼神纯洁无垢,就像一个巨婴。   真是个容易的满足的人啊。   木牛设定是走了一分钟就会停止,然后等下一个小时的到来。   朱瞻壑拿起木牛,好生细看,还问阿雷,“你能不能改成半小时或者一刻钟就让木牛行走?”   此时的朱瞻壑玩心大起,他从小就长的着急,心眼实在,坦坦荡荡,百无禁忌,万事不过心,能量都用来长个子而不是长心眼,这么个大个子趴在枕头上,谁能想到他今年才十三岁,离最后一次夜间尿床只有五年呢?   成年的身体,一颗孩子心。   阿雷摇头,“这是我用钟表的零件拼凑出来的,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   朱瞻壑只得乖乖等下一个小时。   阿雷见他精神还行,便站起来告辞,“你慢慢玩,我要去看皇太孙了。”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传来说话声,“你们玩什么呢?那么热闹。”   皇太孙朱瞻基来了。   朱瞻壑听到声音,忙把木牛塞进枕边旁边的南瓜引枕里藏起来。   朱瞻基苍白着一张小脸,瘦长的身形似乎支撑不起身上厚重的毛皮大氅,太监王振替他脱下大氅,退下了,屋内只有他们三个人。   私底下这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见面都不行家礼或者君臣大礼,比较随便。   阿雷见朱瞻基还能自如走动,就是脸色有些差,心下大定,“我本想去皇太孙宫看看你的,正巧你过来了。”   一听这话,朱瞻基仿佛觉得一把刀插在心上,“你进宫是为了看二堂弟,顺便来瞧瞧我?”   阿雷说道:“是为了看你们两个,外头什么传闻都有,我在家里提心吊胆,眼见为实,就进宫了。”   朱瞻基嫉妒之心大起,觉得心口比右胳膊的刀口还疼,“你从西安门入宫,皇太孙宫比乾清宫要近,你先来了乾清宫,可见你十分关心堂弟啊。”   阿雷舍近求远来看朱瞻壑,是因胡善围说朱瞻壑受伤比较严重。   阴阳怪气的,小鸡哥老毛病又犯了,阿雷心下坦荡,说道:“你不也担心朱瞻壑的伤吗?你自己有伤,还忍痛来看他,可见你也十分关心他。”   朱瞻基被阿雷堵得无话可说。他也不晓得为什么,明明自己是个口才了得、擅长沟通的人,却总是   在阿雷这里吃瘪。   朱瞻基只得转移话题,说道:“堂弟以身为盾,把我护在身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要有一口气在,定要来看他。”   “我当时穿着盔甲,堂哥是肉身,我当然要护着堂哥了。”朱瞻壑轻描淡写,好像只是一桩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朱瞻基看着趴下的堂弟,愧疚之心压住了嫉妒之心,占了上风,堂弟无辜,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我看看你的伤。”   说完就要揭开朱瞻壑身上的薄被。   “不要!”朱瞻壑连忙阻止,“我……我没穿衣服,就盖着几层布。”   阿雷还在这里呢。   阿雷尴尬的笑了笑,“我出去透透气。”   朱瞻基揭开薄被和几层纱布,看到朱瞻壑后部,尤其是脊背和屁股上起了大大小小的半透明水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看起来就好疼。   “幸好只是背后受伤,我英俊的相貌还得以保存。”朱瞻壑还笑得出来,“你别告诉阿雷姐姐,就说只是脱了层皮,十天半个月就差不多好了。大堂哥你没事就好,你出小事,汉王府就是小事,你出大事,汉王府也有出大事。”   没想到这个傻堂弟还有这番见识,朱瞻基说道:“你是你,王府是王府,无论出何事,你我兄弟情义都不会受到影响。”   朱瞻壑难得一副严肃脸,“阿雷姐姐不在,我就和你说实话了,我爹把太子逼得太狠了,最近诏狱死了好些东宫属臣,尤其是解缙在雪里头活活冻死,一代才子就这么去了,我也很遗憾。”   “但……他是我爹,我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当然,他说的话我也从来听不进去。如果让我选,我才不想当什么劳什子汉王世子,我的理想是当个行侠仗义、浪迹天涯的游侠,痛快喝酒,大块吃肉,可是我没得选,一旦生在帝王家,命运便身不由己了。”   朱瞻基心中大震,他没有想到这个傻弟弟还有这番觉悟,一句“身不由己”触动他的心弦,难得说了句心里话,叹道:“你比我好些,你至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生来就是皇长孙,从小所有人都教育我,我要做皇长孙应该做的事情,时间一长,我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我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一个钟表,轨迹早就被人安排好了,只能一圈圈走下去,一旦停下来不走,就要被卸磨杀驴、就要被当做无用之物扔掉。”   “生活?什么是生活?”朱瞻基轻轻将纱布和被子给堂弟盖好,苦笑道:“我一直想着如何生存下去,没有时间考虑生活这种奢侈的东西。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你无论怎么胡闹、怎么任性,二皇叔都会原谅你,依然把你当儿子,一直把你当成继承人来培养,二皇叔对你有耐心,愿意等你慢慢成长。”   “我从来不敢任性,我除了当一个完美的皇太孙,没有其他选择。”   朱瞻基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然而无论多么优秀的人,都有各自的烦劳,朱瞻壑趴在枕头上,垂头丧气:   “这是父辈的事情,小时候可以不用理,咱们照样一起玩耍。可是我们长大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刻意忽视、回避,就能当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像这次火炮炸膛,我虽然不晓得外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既然被抬到宫里医治,皇爷爷一定怀疑我爹,我爹要失宠了。”   朱瞻基心虚,面上依然保持冷静,“我受伤回宫,皇爷爷来看我,我对皇爷爷说过,这事绝对与二皇叔无关,要么是火炮炸膛的意外事故,要么是有奸人陷害二皇叔,离间我们天下骨肉。你放心,皇爷爷不会把二皇叔怎么样。”   朱瞻基的心眼就像暴风雨里的沙滩,数不清的眼窝,他才不会当着永乐帝面控诉汉王呢,他越是替汉王开脱,永乐帝就越怀疑汉王监守自盗!   此外,瘸子太子守着朱瞻基,亲眼看着太医用针线给他缝合伤口,一共八针,太子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到晕厥。   在太子的哭声中,永乐帝对太子的疑心渐渐被心疼所代替,太子委屈啊,属臣无辜死在诏狱,整天被人指着鼻子骂懦弱无情,他什么都不敢说。   现在儿子差点被炸死,太子顾忌大家庭的骨肉亲情,也什么都不敢说。   看着哭晕过去的太子,弱小(?)可怜又无助。永乐帝觉得太子并非他想象中的强大,这个太子有治国之才,但是他也是可控的。   现在永乐帝依然忌惮太子,但明显放松了掐住太子脖子的手——永乐帝命纪纲把诏狱里杨荣、杨士奇等等东宫属官差不多都放了,官复原职。   真是风水轮流转,杨士奇等人出狱,恰好碰到汉王府的属官们被纪纲请到诏狱喝茶。   两班人马相见,分外眼红,嘿嘿,你小子也有今天!   朱瞻壑对朱瞻基的话深信不疑,“我知道你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只是皇爷爷不会因你的解释而改变心意。你差点出事,皇爷爷也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你毕竟是储君之一嘛,现在我爹失宠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过这样也好,我至少劝过我爹一百遍,早点去藩地就藩得了,他始终不肯,现在不去也得去,嘿嘿。”   朱瞻基心中一动,“二皇叔要自请就藩?”   “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朱瞻壑摇头说道:“我要是我爹,我就立刻自请就藩,这样是洗脱嫌疑最好最快的办法,我爹比我聪明,我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一定能想到。”   朱瞻基看着堂弟天真无害的眼神,心想倘若汉王从此知难而退,去藩地就藩,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   朱瞻壑拍了拍堂哥的手,满不在乎的说道:“如果我爹就藩,你一定要去求皇爷爷把我留在京城哈,我不想跟着我爹,到了藩地他最大,我一切都要听他的,就跟坐牢似的,两害取其轻,我在京城稍微自由些。”   “好,我答应你。”朱瞻基心想,其实不用我求,皇爷爷也会以培养孙子的名义把你留在京城——估摸会一直留到我爹登基,随后削藩,把你爹的兵削的一点不剩时,一直等到你爹去世,才会放你回家继承汉王的爵位。   朱瞻基已经看穿一切,他的思维和旁人不同,瞻前顾后,已经自动带入了帝王心术。   朱瞻基同情的看着堂弟,心想只要我是皇太孙,我一定会保护你,不管你爹将来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你在京城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朱瞻壑并不知道他的余生已经被堂哥给承包了。   朱瞻基心疼堂弟,见他一直趴着,说道:“总是这个姿势是不是很累?我帮你翻翻身吧,你不用使劲就不会疼。”   朱瞻壑点点头,瘫在枕头上放松,任凭朱瞻基轻轻把他推起来,从躺姿变成侧躺,没有碰到后背的伤。   为了让朱瞻壑保持侧躺,朱瞻基顺手把南瓜引枕拿起来搁在堂弟的怀里,这下藏在下面的木牛现身了。   “这是什么?”朱瞻基问。   朱瞻壑:“哦,一个解闷的小玩意儿。”   朱瞻基隐隐有种预感,“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木头玩具?”   朱瞻壑眉头一挑,“反正我比你小两岁。”谁还不能是个宝宝了哼!   朱瞻基一把拿起木牛,手感很沉,明显不是普通木牛,难道……朱瞻基嫉妒之心猛抬头,摆出兄长的架子,“玩物丧志,我没收了。”   朱瞻壑连忙阻止,“喂,你不讲道理,我拿着就是玩物丧志,你拿着就不是了?”   因他猛地用力伸手抱住朱瞻基的腰,扯到了烫伤,不禁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屋外阿雷听到动静,忙推门进来,但见小鸡哥抢了水坑弟弟的木牛,水坑弟弟死死抱住堂哥的腰,都流泪了(疼流泪的),可怜兮兮的。   “你干什么?快还给他,这是我送给他的。”阿雷顿时为水坑弟弟打抱不平。   为什么你先来看他?为什么你把东西送给他我什么都没有?   醋意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朱瞻基气得握着木牛的手都颤抖起来,不过,看到阿雷同样愤怒的眼神,他猛地意识到在这种时候,该开始他的表演了。   朱瞻基就像煮软的面条一样瘫坐在床,不要脸的碰瓷堂弟,“啊,我的右手好疼!刚刚缝了八针,是不是开线了!” 第261章 老朱家果然是祖传三代的臭不要脸   阿雷对朱瞻壑说道:“你还不快放手!”   朱瞻壑放手,委委屈屈趴回枕头上,“我抱着他的腰,又没碰到他的胳膊。”   阿雷质疑的目光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不要脸的说道:“他没有碰到伤口,是我挣扎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你不要怪他。”   好一朵盛世白莲花,又白又香人人骂。   “你坐着别动,我解开纱布看看,是不是真的开线了。”阿雷小心翼翼拆开纱布,看见太医们缝合的线就像蜈蚣腿一样缠绕着他的胳膊。   “还好。”阿雷复又裹上纱布,“要不然你又要受一次罪了。”   朱瞻基觉得阿雷触碰过的胳膊上麻酥酥的,抓着木牛的手就更紧了,不想还给弟弟。   朱瞻壑那肯就这样被堂哥讹走了,“木牛给我。”   朱瞻基不肯放手,孩子气的对阿雷说道:“我也要一个。”   阿雷不高兴了,夺过木牛还给朱瞻壑,“我难道是专门给你们朱家做钟表的工匠?只有这一个了。”   朱瞻基吃瘪,再说下去又要吵架,闹得不愉快,只得及时止损,闭嘴。   朱瞻壑得意的捧着木牛显摆,“每到整点,木牛自动行走,脊背机关开合,跳出一个吹笛的小牧童。这个礼物独一无二,我这次没白受伤。”   阿雷说道:“你以后要小心,这一次算你走运,以后你要再受伤,我可不送你东西了。”   朱瞻基什么都没有,很是失望,不过朱瞻壑的伤全因自己而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好对朱瞻壑生气,满腔闷气怨气憋在心里头。   两人陪着无法挪动的朱瞻壑解闷,晚饭都摆着这里一起吃,说说笑笑的,好像回到过去童年时光,饭毕,阿雷见天色不早,朱瞻壑受伤有些精力不及,便告辞。   宫门已经关闭,她今晚和胡善围一起睡。   朱瞻基说道:“外头雨夹雪,很冷,你穿的袄恐怕压不住风,把我的毛皮大氅披上。”   不容阿雷拒绝,朱瞻基就把大氅搁在她的肩头,朱瞻壑指着炉子,“你再抱一个手炉。”   朱瞻基想着找什么借口亲自送她一程时,外头有宫人进来了,说道:“外头路面开始结冰了,胡尚宫命奴婢给胡小姐送来大红猩猩毡、手炉和木屐,命奴婢护送胡小姐回去。”   后宫复杂,胡善围怎么可能放心阿雷,早早做好准备,避免一切意外发生,她可不想让阿雷和后宫牵扯上。   阿雷一听,脱下大氅,“我姐姐派人来接,不用劳烦皇太孙。”   阿雷穿上大红猩猩毡,戴上观音兜,抱着手炉,只露出一张小脸,“你们早些歇息,我走了。”   朱瞻壑趴在枕头上叫道:“明日早些来看我啊!”   “知道了。”阿雷戴上玳瑁腿眼镜,在夜间她的视力不好,白天勉强凑合。   阿雷刚刚踏出宫殿,就见前方一排排灯笼簇拥着永乐帝的御驾,忙让路,站到一旁行礼。   永乐帝现在看着儿子们就觉得糟心,不想听汉王辩驳,他忙了一天,顶着风雪来看两个孙子,   阿雷捂得严严实实,不过标志性的眼镜让永乐帝一眼就认出她是谁。   看身形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永乐帝为了避嫌,不好像阿雷小时候那样逗她,便赐了一副车驾,送阿雷回去,“天黑路滑,别摔着胡家小姐,坐马车回去。”   阿雷谢过。   永乐帝进了屋子,恰好到了整天,大座钟敲响,案几上的木牛开始行走,背脊弹出一个牧童,两个孙子看入迷,没有注意门口的动静。   一整天的糟心事,就这个木牛是惊喜,永乐帝觉得有趣,没有出声,免得打扰片刻的欢愉,待一分钟过去,木牛停步,牧童缩回去,朱瞻基爱不释手,盘算如何把木牛从堂弟手里诓骗过去。   冷不防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拿走了木牛,朱瞻基心想何人如此大胆,转头一看,“皇……爷爷。”   永乐帝亲切的慰问了两个受伤的孙子,走的时候“顺便”把木牛带走了,朱瞻壑敢笑不敢言,防火防盗防大堂哥,却不料半路杀出个皇爷爷。   我们老朱家果然是祖传三代的臭不要脸。   汉王府。   雨夹雪让本来就阴沉的氛围更加凄凉。纪纲把一摞口供板在案几上,“你们汉王府的属官忠心不亚于东宫,下了诏狱无一人为了脱罪污蔑殿下,都说殿下无辜,和早上火炮炸膛事件无关。”   汉王早有所料,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些属官的死活,问道:“我儿子怎么样了?”   还是牵挂长子。此时汉王已经有八个儿子了,他嘴上总是骂长子不成器,其实最喜欢朱瞻壑。   纪纲心想,看来我选择不婚不育是对的,汉王一世英雄,野心勃勃,到头来还是跳不出父子情的羁绊。   纪纲说道:“宫里头没有新消息传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世子应该无事。”   一听这话,汉王明显放松了,说道:“皇上还是不肯见我,不过,无凭无据,谁也别想栽赃到我头上。”   纪纲连连摇头,“殿下,您还是没有意识事情的严重性啊,此事若处理不当,殿下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汉王犹如困兽,“我被困在王府,连门都不得出,除了耗着坚决不承认,我还能干什么?难道把脏水泼在自己身上。当时我儿子也在场,虎毒不食子,我能把亲生儿子也折进去?要是壑儿误会我,岂不是要恨我一辈子?赔了儿子又择折兵,我不干。”   纪纲劝道:“不是要逼着殿下承认,而是现实之下,不得不低头。皇上今天已经命卑职把诏狱里的东宫属臣全都放出来了,官复原职,这说明什么?连冻死解缙太子都不发一言,皇上见太子服从自己的一切决定,东宫是可控的,所以放了这些人,眼瞅着东宫要东山再起,势不可挡,汉王殿下要避其锋芒,以退为进,以图将来啊。”   近乎绝望的汉王一听,犹如见到救星,“如何退?如何进?请纪大人指点迷津。”   纪纲一心挑拨朱家人自杀自起来,巴不得把水搅浑,说道:“卑职不才,勉强干了三朝,在锦衣卫干了半辈子,见识诸多皇室秘闻,我给殿下说两件秘事,殿下就明白卑职的意思了。”   “这第一件事,就是洪武朝秦王杀了三十七名锦衣卫,还拔出女官刘司言的舌头,诓骗秦王妃吃下,逼疯王妃。”   汉王听了,难以置信,“二皇叔的确荒唐,与侧妃邓氏狼狈为奸,祸害百姓,死的时候高祖皇帝还列举了二十几条罪状,但是从没有过这一条。”   纪纲说道:“史书只是上位者想要别人看到的东西,其实史书记载只是冰山一角,真相才可怕。史书记载邓侧妃是畏罪自尽,但真相是我和毛大人奉高祖皇帝口谕,亲手勒死邓侧妃,制造上吊的假象。”   “卑职想跟殿下说的,不是秦王多么暴戾,而是秦王做下那么多恶事,为何一直拖到卑职和胡尚宫去西安才揭露出来?”   “天高皇帝远,远离京城,藩王在藩地的权力大的惊人,因而可以只手遮天,豢养属于只忠心自己的军队死士。”   汉王听了,若有所思。   纪纲举起第二根手指,“这第二件秘闻,比第一件更加血腥。殿下可知道孝陵曾经遭遇过一场火灾,除了地宫,所有地上建筑都毁于一旦?”   汉王点头:“本王听过,后来高祖皇帝重建孝陵,还加固加高了各个城楼。”   纪纲一笑,“其实那次孝陵不是毁于天灾,而是人祸。表面上达定妃是高祖皇帝从汉王陈友谅那里抢来的小妾,实际上达定妃与汉王世子陈理通奸,有孕后故意勾引高祖皇帝,成为宠妃,齐王其实应该姓陈,他是个杂种。当时齐王早就去青州就藩了,也是天高皇帝远,暗中召集汉王的旧势力,有了私兵,打算日后害死诸位皇子,他登基做皇帝,为陈友谅复仇。”   “是胡尚宫揭穿了此事,高祖皇帝给达定妃下毒,以定妃病重为由,下旨召齐王回京给母妃伺疾,结果齐王为了救出母妃,说服了弟弟潭王,两人带着齐王的私兵攻打孝陵,想要挟持鲁王和孝慈皇后的遗体,以要挟皇上交出达定妃,放他们远走高飞。”   简直闻所未闻!   汉王被震慑住了。   纪纲嘿嘿笑道:“这事的细节皇上都不清楚,卑职只告诉殿下一人。当时黔国公沐春恰好在孝陵,成功阻止了齐王和湘王的阴谋。两位亲王见大势已去,四面楚歌,便携手从城楼跳下,死前还说‘宁见阎王,不见贼王’,当场摔破脑袋咽气了。”   汉王听了,沉默良久,叹道:“本王的封地和齐王一样,也在山东青州,汉王府也是齐王府改造修缮而成的,没想到还有一番前情在。”   纪纲说道:“同地不同命。汉王殿下是嫡子,齐王只是一个杂种。”   汉王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秦王和齐王都是天高皇帝远,才有避开皇帝的眼线,暗地里壮大势力。如今这个局面,我以退为进,自请就藩青州,离开京城,然后在青州暗地里招兵买马,组建绝对忠心自己的军队,等待机会成就大事。”   纪纲点点头,“殿下要吸取这次天策卫的教训,不是自己养的军队,就不会忠心殿下,皇上说收就收走了,天策卫只效忠皇上,随时倒戈背叛殿下。还有,殿下永远不要忘记,卑职是站在殿下这边的。卑职杀了太多东宫属臣,冻死了解缙,已经是太子的眼中钉,太子若登基,第一个清算的就是卑职。”   “殿下就藩之后,皇上肯定命卑职派锦衣卫暗探监视青州,到时候卑职会派出心腹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几个欺压百姓,霸占良田等等无关痛痒的情报送到皇上那里,殿下只管招兵买马,打造兵器火器,皇上已经步入衰老,太子是个瘸子,皇太孙毛都没长全,到时候卑职会配合殿下攻入皇城,拥戴殿下登基。”   汉王听了,热血沸腾,又有些顾虑,“这样……真的可行吗?会不会落下千古骂名?”   纪纲说道:“唐朝宣武门之变,同样是嫡次子的秦王李世民杀了太子和弟弟,逼唐高祖退位成太上皇,登基为帝,是为世代贤君表率的唐太宗。只要当一个好皇帝,造福百姓,谁会在乎帝位是怎么来的呢?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殿下当了皇帝,史书怎么写,就由殿下决定了。”   纪纲指着皇宫方向,“皇上还自称自己是孝慈皇后嫡出,为此重修了《高祖实录》等一系列史书,刚开始还有人反对、讽刺。如今呢?谁敢说个不字?”   汉王心动了,一锤桌面,“我明日就上书,自请就藩青州。” 第262章 幼军   次日,汉王上书,自请就藩。   朝廷一片哗然,作为一个京城资深钉子户,早在十年前就应该去藩地的,一直拖到现在才肯松口。   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汉王要是不就藩,那么天策卫演习火炮炸膛、皇太孙受伤事件他就是首要嫌疑人。   只有汉王就藩,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并没有夺储之心,这事才能了结。   其实这也是永乐帝最希望看到的结局,作为一个父亲,他不想看到儿子们互相残杀,祸害孙辈。   从夺位的靖难之役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永乐帝并不想知道真相。他只想看到他想看到的结果。   君臣多年,纪纲对君心的揣摩还是十分准确的。   汉王上书之后,纪纲也“恰好”拿出了调查结果:是意外,火药厂的技师们一致表示,新式火炮并不能完全解决炸膛事故,要看运气。   如此一来,汉王就是无辜的了。   永乐帝当即解开禁止令,放汉王出来。汉王出来后,先进宫见父皇,痛哭自己一时起了炫耀之心,请了皇太孙去阅兵,却不料发生了事故,无论如何,此事皆因他而起,请父皇责罚。   一旁朱瞻基表示他一开始就相信二皇叔是清白的,还忍住胳膊的伤痛,跪地求皇爷爷莫要责罚皇叔。   每次北伐永乐帝都带着朱瞻基,爷孙相处时间长,朱瞻基很早就懂事了,身为国储,当以大局为重,搁下小怨——这是皇爷爷想要看到的场面。   待开了春,冰雪融化,江面可以行船,汉王一家子就往青州出发了——除了世子朱瞻壑。   永乐帝不出意外的以朱瞻壑的伤需要静养为由,留下了二孙子在京城。   汉王当然舍不得。纪纲宽慰他,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有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定会好好照看朱瞻壑。   汉王为了将来皇图霸业,只得将朱瞻壑留下,还违心的叮嘱儿子:“……你好好替我孝顺皇上,莫要淘气。好好向皇太孙学习,你要能学得他的一半——”   “我就心满意足了。”朱瞻壑打断父亲的话头,很有孝心的帮助父亲把剩下半句说完,“父王,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我知道该怎么做。”   朱瞻壑早就盼着父亲就藩了,只要父亲本本分分当一个亲王,他们汉王府的日子就不会差。都是老朱家的子孙,何必争得你我我活,何况太子和皇太孙都精明能干,并不是所有的皇太孙都是朱允炆这种一手好牌打的稀烂的败家子啊喂!   看着少年不知愁的儿子,汉王不晓得该高兴还是愁人,“每个月两封家书不能断,别以为在京城就   没有人管束你了。”   朱瞻壑拍拍胸脯,“三封,十天一封可以了吧?父王和母亲也要保重身体,不要总是担心儿子。”   朱瞻壑热情欢送,汉王依依不舍,他回头看着巍峨的皇宫,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打回来的,以主人的身份踏入皇宫,就像那天我和父亲攻入京城一样。   父皇的皇位一半都是我打下来的,凭什么我辛苦栽树,别人躺着就能摘桃,我不服。   汉王走后,朱瞻基胳膊的伤愈合拆线,永乐帝意识到皇太孙的软实力(头脑)足够,但是硬实力太弱,依然需要依附于东宫,于是有心培养大孙子的硬实力。   还有什么比拳头更硬的实力呢?   在四月射柳仪式,朱瞻基例行三发全中的后,永乐帝顺水推舟,设置了前所未有的府军前卫亲军指挥使司。   永乐帝下旨,“选取民间壮勇子弟”,“有年岁相应、精壮有气力、快走路这等,着他来选。”组成两万八千名幼军,直接交由皇太孙训练指挥,以培养皇太孙的军事能力,以及大明未来军官对皇太孙的忠诚。   所谓幼军,并非是指未成年士兵,而是毫无战斗经验、但是年轻力壮的男子,都已经成年,年龄在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就可以参与幼军选拔。   幼军从民间选出、并非出自世袭军户,更没有地位高的勋贵。就是普通农民和市井出身的男子,不像勋贵和军户那样本身有各种大小利益团体。   大明军队大多从军户里抽调,世世代代都是职业军人,但幼军完全不一样,只是从底层百姓里挑选出来的、和任何势力都不沾,完完全全的白纸一张。   而且,幼军即使参军,也不是军籍,并没有改变原来的籍贯,他们的子孙后代不会吃军队这碗饭,不是职业军人,避免了军队里别有用心之人以前途引诱幼军归附。   只有这样,幼军才会对没有任何势力的皇太孙保持忠诚,因而他们所依仗的只有皇太孙一人,参军就是打一份工,守护皇太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   大明卫所,一般为五千六百人。现在皇太孙手里的府军前卫亲军有两万八千人,一共二十五个千户所,一下子膨胀了近五倍!   更要命的是,府军前卫除了保护皇太孙,还有一个职能是守护大内,在皇宫巡逻,随身配刀剑等武器。   永乐帝这项决定自然又又引起轩然大波。刚刚从诏狱里出来,官复原职的东宫属官杨士奇等人就明言反对:   “皇上,东宫太子都尚无如此特殊的扈从,皇太孙独自掌控两万八千随驾军伍,进入大内,此乃凌驾于太子之上!于国,东宫高于皇太孙宫,于家,东宫太子是父,皇太孙是子,儿子岂能高于父亲?此时于理不和,还有碍孝道,请皇上三思啊!”   东宫属臣这些人简直对东宫太子死心塌地,吃了好几年牢饭,眼睁睁看着好些同僚病死狱中,刚刚出狱,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为了太子和永乐帝硬扛。   关键是,他们说的有道理,庞大的幼军府军前卫无论政治还是孝道都不合理。   但是,永乐帝是不亚于高祖皇帝的一代雄主,他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永乐帝说道:“如今大明要迁都北京,两个京城的防务都急缺兵源,总不能从守护北方的军队那里抽调吧?万一边关出事,谁来负责?何况幼军不是军籍,地位低下,就是一群淘气的孩子,交由皇太孙训练,守卫大内。孙子守护父亲和祖父有什么不对?这明明大孝啊。朕意已决,莫要再提。”   真是龙眼看人低,幼军不幼,个个都是身前体壮的年轻人,那里是“孩子”了?   永乐帝铁了心指鹿为马,还问御座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子,“你以为何?”   太子能说不同意吗?太子从来没有反对过永乐帝任何一项决定,除非他不想干了。   瘸子太子在两个太监的搀扶下艰难站起来回话:“儿子并无异议,儿子很期待皇太孙将幼军操练成材,他今年十五岁了,正是历练的时候。”   连太子都点头了,东宫属臣们谁敢再反对?这不明摆着搞内讧,表明东宫不团结嘛,于是皇太孙组建两万八千府前亲卫幼军之事成了定局。   圣旨既出,在全国招募非军籍出身的平民幼军,先在各州府进行初选,然后送入京城,由皇太孙亲自挑选。   偌大的馅饼砸到头上,朱瞻基暗暗叫苦,但不能拒绝。他晓得皇爷爷是为了搞平衡——汉王就藩青州、赵王一直在北京、京城东宫独大,皇上怎么可能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少不得要为朱瞻基招兵买马,壮大皇太孙宫的实力,甚至将守护大内前部(大内府军按照守卫地点   分前、后、左、右)的任务都交给他,以此牵制太子。   之前朱瞻基算计火炮炸膛受伤一举解决了汉王,将东宫从四面楚歌的困局中拯救出来,太子隐隐猜到了什么,什么都不说,只是哭,父子两个心照不宣,配合默契。   朱瞻基牺牲小我,化解东宫困局让太子对这个儿子有种超越父子感情的感激,之前因“废太子,立太孙”的风言风语而离心的父子情开始修补起来。   然而这个漏洞还没有补完,永乐帝塞给朱瞻基两万八千幼军的事情狠狠打了太子的脸。   真是夜漏偏逢连夜雨啊。   朱瞻基没有办法,他必须和皇爷爷的立场一致,皇爷爷要他牵制东宫,他就得照做,倘若让皇爷爷   觉得他听太子的,那么他这个皇太孙就要废掉了。   朱瞻基内心正纠结着,朱瞻壑没心没肺的毛遂自荐,“大堂哥!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啊,我之前跟着父王操练天策卫很有经验了,反正闲的没事。”   朱瞻基不敢答应,先去问永乐帝,永乐帝点了头,“就让壑儿过去帮忙你,幼军出自民间,并非军户,散漫痞赖,目无军纪,被军户讽刺为乌合之众。他们就像一块铁板,你和壑儿要把这块铁板裁剪锤炼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刀,还要操控自如,这比读书难多了,我给你们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我要看见军队,而非只是一群草包。能够做到吗?”   朱瞻基毕竟是少年,听罢,热血沸腾,“孙儿和二堂弟定不辱使命!”   永乐帝对大孙子的反应很是满意,尤其是看到朱瞻基和朱瞻壑相亲相爱,互相帮忙,比亲兄弟还亲,心想儿子这一辈纵使有太多矛盾,也没有关系,儿子们会老,会死。只要孙子辈和睦相处,皇室就能保持稳定。   恰好这时到了整点,听到敲钟声,永乐帝忙转移了目光,看着御案上的木牛,等待木牛行走,牧童吹笛。   可是这一次木牛一动不动,牧童倒是从脊背弹出来了。   这把永乐帝急的,“怎么回事?难道就这么坏了?快,告诉胡尚宫,把她妹妹叫来修木牛钟。”   阿雷就这样被急召进宫,永乐帝把从孙儿手里抢到的木牛给她,看能否抢救一下。   为了看得清楚,阿雷戴上眼镜,拆下木制外壳,露出里头如树根般盘根错节的机械内部。   阿雷举起一个木柄的西洋放大镜,里头只有指甲盖四分之一的轮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专注的姑娘最美丽,朱瞻基最欣赏她认真的样子,她沉醉机械之间的承转契合,连皇爷爷这种天然带着威压气场的人也被她忽略,仿佛连皇宫都消失了,只有她手里的木牛钟。   永乐帝第一次近距离的看阿雷,真没想到啊,沐春欢脱不羁的性格,还有胡善围的心思缜密、在名利场如鱼得水运筹帷幄的手段,两人居然生出这种远离尘嚣、独具匠心、不动如山般的女儿。   看她专注的样子,冷静如瓷娃娃,真是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阿雷放下放大镜,说道:“皇上,有几个齿轮卡死了,民女需要将零件全部拆开,磨制新的代替,   差不多要一个月左右,民女可否带到家里的小作坊修理?”   听说还有救,永乐帝欣然答应。   阿雷捧着木牛钟离宫。   与此同时,京城江宁县观音山,沐家祖坟,今天是昭靖王妃冯氏的忌日。   沐府的人早上已经来拜祭过了,沐春特意等到傍晚人烟绝迹时,才偷偷现身,提着一篮子香烛等祭品来看母亲。   沐春刚上了三炷香,就听到后面有人叫道:“大哥?果然是你!”   二弟沐晟三弟沐昂都在云南镇守,京城只有一个四弟沐昕,驸马爷。   自从得到纪纲的警告和默认,沐昕确认大哥沐春没死,胡家小姐其实是大哥和胡尚宫之女的真相。   沐昕不敢明目张胆去胡家登门拜访,只得在自家祖坟这里守坟待哥,心想大哥可能会在亲娘忌日时出现,便躲在坟前的松林里。   四月虫蛇出没,沐昕吃了不少苦头,终于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现身。 第263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沐春他前半生在云南打仗、搞移民工程、基建工程,拼命付出,就是为了和偿还沐家的生恩和养恩,来换得下半生的自由。   好容易脱离了家族,沐春不想再和沐家粘上,除了保护云南边境,必须和昆明沐府里沐晟沐昂合作,沐春和南京沐府断得一干二净,明明是邻居,却老死不相往来。   沐春对四弟沐昕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吃鼻屎那一幕,没啥感情,不像和沐晟沐昂那样有过一起打仗、镇守云南的战友情。   不过,现在沐昕是永乐帝的驸马,还颇受重视,沐春不好甩脸子给四弟看,“我的身份是机密,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沐昕施了一礼,“小弟见过大哥。大哥,小弟今日斗胆打扰大哥的清净,是为了一桩大事,需要和大哥商量。”   “什么事?”   沐昕说道:“当然是婚姻大事。”   沐春打量着四弟,“你要续弦了?那家姑娘?皇上点头了吗?”   沐昕尚的是永乐帝的小女儿常宁公主,可惜公主早逝,沐昕年纪轻轻就当了鳏夫。   沐昕摇头,“当然不是,我若续弦,驸马的身份就没了,一应恩宠皆要收回。我早就决定此生不悔再婚。我说的是下一辈人的婚事。”   沐春说道:“我不管沐家的事情,你们把大侄女嫁给赵王,还和英国公府结了亲,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沐昕凑近过去,“大哥,你为人父,怎么还需要我提醒?大侄女今年十五岁了,还没有定亲,再拖下去,误了花期,你这个当父亲的就是不负责任。”   沐春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提起沐昕的衣领,把他的双脚都举得离地了,“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点,我女儿姓胡,和沐家没有关系,少打她的主意。”   沐昕掐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她是我们沐家嫡长房的大小姐,血统高贵,这京城里,除了公主,就是她了。可是因你和胡尚宫的隐婚,不得已记在一个靠买官得来的胡员外名下,和一般民女差不多,这样的出身,将来如何能觅得好夫婿?难道你舍得让她嫁给山野莽夫不成?我这个当叔叔的,少不得要想法子给她抬身份,找个好人家,让她永享富贵。”   沐春差点气笑了,放开四弟,“你莫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京城名利场,那家那户不是关系复杂,勾心斗角的。我并不想让她嫁入所谓豪门,老子就是豪门,母亲是公爵嫡长女,嫁给一个侯爵,这还不够高贵?不够豪?结果呢?”   沐春指着面前冷冰冰的墓碑,“我娘罚一个怀孕的丫鬟流产,我爹从此和我娘形同陌路,我娘生下我不到一个月就郁郁而终,我舅舅以后见到我爹非打即骂,我爹受了气不敢打小舅子,回家就拿我这个儿子撒气,我这个当儿子的从小到大最大的乐趣就是如何气死我爹——就这样恶性循环,有意思吗?”   “我好不容易凭自己的本事跳出所谓的家族责任,连两代帝王都容许了,我还会把自己女儿折进去?赶紧滚,老子以后要是再见到你,或者你敢靠近我的女儿,老子就不管什么兄弟情面,见一次打一次。”   沐昕和沐春不一样,沐昕打小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只是不懂事的时候吃过几次鼻屎。母亲颜氏出身低微,他一生顺遂,扶摇直上,全因他姓“沐”。沐昕因而有种维护沐家人的天然责任感,虽然已经成为驸马搬出沐府,但只有沐府有事,他都会立刻回家帮忙。   沐昕不肯滚,不怕死的说道:“我和常宁公主没有子女,我可以认阿雷为义女,我会求皇上封她一个县主的身份,到时候,什么样的男子她都配得。”   沐府结亲,首先看门第身份,嫁娶看地位,不看人。沐大小姐嫁给了赵王,沐府世子沐斌娶了英国公嫡长女张氏,可惜张氏身体不好,刚结婚不久一病去了,沐府又和魏国公府徐家再次结亲——上一次是上一辈的沐家小姐嫁给了魏国公府二公子徐增寿,定下了第三代魏国公徐钦之女,待沐斌过了一年孝期后就成亲。   按照沐府一贯的择偶标准,尚了公主的沐昕至少会为阿雷捞一个公侯爵位的世子夫人当一当。   老虎不发威,难道就是一只病猫了?沐春当年可是有混世魔王的“美称”,他一脚将沐昕踢开,“谁说我女儿一定要结婚?她想结就结,不想结就不结,我和善围半生付出,足够给她婚姻自由。这是我们年轻时想要,但是得不到的东西。再说了,结婚就一定是出嫁?我女婿不拘于出身,招赘入门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够和我家阿雷心意相通,志趣相投,不拘出身,我们都会祝福她。”   这一jio着实厉害,沐昕半天都没能站起来,只得看得沐春拂袖而去。   沐春回家,胡善围晓得他去干什么了,特意留了饭等他一起吃。   沐春看饭桌上只摆着两个碗,问:“阿雷呢?”他担心女儿被沐昕拐跑了。   胡善围给他添汤,“皇上今日召阿雷进宫,要她帮忙修一个钟表,她晚饭随便糊弄了几口,就钻进小作坊里去了。”   沐春现在杯弓蛇影,总觉得有人想要拐他女儿,“宫里不是养了几个西洋传教士专门修钟表吗?为什么巴巴的要阿雷进宫?”   胡善围说道:“因为那个木牛钟表是你的宝贝女儿亲自做的呀,比你那个到点就开船的木船钟还精致,她去小作坊把以前绘的图纸都翻出来了,摆了好几个桌子,不准任何人碰。”   沐春听了,还是不放心,食之无味。胡善围还以为他情绪低落,是因今天是母亲忌日的缘故,便没有多问,觉得他没吃饱,吩咐要下人准备夜宵,以备他晚上肚子饿。   沐春自从去年没了两根肋骨,右臂骨折,从阎王那里捡回一条命,元气大伤,胡善围担心他的身体。   饭后,胡善围和沐春在自家园子里散步,四月的蔷薇架上爬满了鲜花,几乎要遮住绿叶,沐春折了一只,给妻子簪上。   岁月是一把长着势利眼的杀猪刀。如果你保养得当,无论单身还是已婚,都能有幸福感,且有一份足够给你带来尊严、成就感、丰厚报酬的事业,那么,这把杀猪刀会对你温柔以待,连刻上一道皱纹都是美丽的波浪,一把杀猪刀挥下来,不是毁容,而是整容。   相反,如果你被家庭熬成黄脸婆,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懒得改变,那么,这把杀猪刀对你就格外凶残,不仅仅摧残你的相貌身材,还会摧垮你的自信,没了生趣,一身怨气,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胡善围是前者,杀猪刀也不敢惹胡尚宫,这位发起威风来,是个连皇帝都干烧的主。   掐指一算,今年四十五了,她依然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没有一丝白发,如果好好打扮,说她二十来岁都有人信,神态流露出来的自信从容,哪怕真的老去,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我媳妇怎么这么完美!   沐春专注的看着胡善围,择偶真是太重要了,他选择急流勇退,当胡善围身后隐藏的男人,无怨无悔,他上辈子过的太苦,下辈子就有多甜,事业爱情婚姻他都占全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胡善围被他看得脸上有些发烧了,“别总是看我,我脸上有蜜不成。”   沐春指着满院子姹紫嫣红,“不看你看什么?这里没有什么比你好看。”   老夫老妻了,各种土味情话信口就来。   不过,无论沐春多么土,胡善围听了也很是受用,心中再次感谢茹司药和谈太医,施展医术把沐春抢回来了。   两人携手走到阿雷小作坊那里,作坊灯火通明,亮若白昼,不过春围夫妻还是皱起了眉头,推门进去,齐齐说道:“晚上不准用眼,你眼睛还要不要了!”   阿雷搬出永乐帝当挡箭牌,“皇上要我尽快修好木牛钟。”   沐春心疼女儿,“什么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快去休息,现在天亮的早,你早点起床修钟便是。”   胡善围说道:“晚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我替你向皇上解释。”   三朝尚宫不是白干的。   阿雷依依不舍放下放大镜,反复检查窗户关好,被春围强行押送,塞进闺房。   沐春心有所触,叹道:“唉,我们年纪比她大太多,监督了一时,陪不了她一生,将来谁来关心她?保护她?”   胡善围倒不急,“艺多不压身,就凭她修钟做钟的手艺,就能养活自己,富足的过日子。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就凭我们的遗产,也够她过好几辈子了。”   阿雷是幸运的,早早实现财务自由、婚姻自由,就是晚上不能用眼睛。   沐春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她今年十五岁,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同龄的女孩子说亲的说亲,出嫁的出嫁,虽说我们给她婚姻自由,可是她对此并无兴趣,到底是没开窍,还是没遇到喜欢的人?”   胡善围想起她在这个年龄和王宁单纯又刻骨铭心的初恋,说道:“喜欢一个人应该能看得出来,从目前来看,她只喜欢那些冰冷的齿轮。”   “喜欢齿轮好啊,我就怕她喜欢坏男人。”沐春思想超前,女儿就是喜欢人工智能机器人都没问题,但是如果有人祸害他闺女,他想想就毛骨悚然。   沐春把今天观音山被沐昕骚扰的事情说了,胡善围比沐春还暴跳如雷,“我就觉得你今天不对劲,原来是沐家人把手伸到我们家了!阿雷跟我姓胡,是胡家人,有爹有娘,认什么干爹?”   “什么抬身份封县主,身份高贵的人我胡善围见的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就连皇上皇后也不快活,这世上还有谁的地位高过帝后?一生的幸福和自由比什么都重要,我可不要见阿雷有了地位活受罪。”   胡善围雷厉风行,当即去驸马府找沐昕理论,把沐昕骂了个狗血淋头,警告沐昕莫要过界,“……   阿雷是我女儿,跟我姓胡,谁敢碰她,我就剁谁的手。”   胡善围并指为掌,做了个劈砍的动作。沐春妇唱夫随,也跟着劈了一掌,挥掌如风,“一起剁,到时候我可不管什么兄弟情分。”   沐昕见惯了沉稳雅致的胡尚宫,那里见过胡善围彪悍的一面?简直是母虎下山,他讷讷不成句,“我从来不敢擅自认阿雷为义女,我也是一片好心。”   “掏出来让我看看?是好心还是猪油蒙了心?”胡善围拿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在他胸膛前比划,逼着沐昕效仿比干当场掏心,开玩笑,她连皇帝都敢烧,都敢颠覆皇位,改朝换代的狠人,还怕区区一个驸马?   沐昕服软,当即半跪在地下,“大嫂!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了!求大哥大嫂原谅!”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六月,阿雷把木牛钟修好了,献给永乐帝。   永乐帝很是满意,重赏之后,又提出要求,“听说你送给沐春一个会开船的木船钟?”   阿雷有种不好的预感,“是的,两个小时开一次,在水里转圈。”   永乐帝得寸进尺,交代给她新任务,“你为朕做一个类似的,一艘木船钟,每到时辰,像木牛一样弹出一对小人。”   做钟表只为兴趣消遣,阿雷并没有当成主业,阿雷有些犹豫。   永乐帝给出了奖励,“郑和太监下西洋,七月份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以去浏家港码头,登上大海船,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什么,如何?”   “真的可以吗?”阿雷大喜,“听那些船夫水手们说,女人不能上船,否则不吉利,会遇到海上风暴。”   永乐帝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藩王篡位成功的帝王,不拘一格,并不讲究这些,“这都是那些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之人胡说的,你心灵手巧,敢想敢做,不用在乎那些愚人的谣言。朕听郑和太监说,洋人有不少国家是女王,女王登上舰船检阅海军,或庆祝新船下水,洋人的大船船头都有一个女海神,庇佑平安,这些谣言不攻自破。”   阿雷连连点头,“好,民女答应为皇上效力。” 第264章 甲方爸爸   阿雷点头之后,永乐帝立刻从和蔼可亲的长者切换到甲方爸爸的丑恶嘴脸,要求甚是苛刻,离五彩斑斓的黑差不多了。   “船不能小了,要这么大。”永乐帝指着书案,“要雕龙刻凤,有皇家气象,又不能俗气了……”   阿雷走笔如飞,记录永乐帝的要求,渐渐有些写不去,从点头到放弃,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皇上,现在退出来得及吗?民女做不到啊。”   永乐帝见把小姑娘吓到放弃,晓得自己有些过了,“你把家里的小作坊搬到宫里来,宫里几个会修钟表的西洋传教士、内务府的木匠铁匠等等皆是你的帮手,你不是一个人。”   阿雷松了一口气,她也想借此机会挑战一下自己,继续动笔记录,“皇上,您说船头弹出两个小人,要雕成什么样子?有画像模板吗?”   永乐帝一怔,“这个啊……”   永乐帝看着落落大方、自信从容的阿雷,恍惚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同样的系出名门、公爵嫡长女、同样的天不怕地不怕,连年纪也是差不多的。   永乐帝叹道:“朕十六岁就大婚了,仁孝皇后才十四岁。仁孝皇后十八岁时就和朕生了四个孩子,朕记得很清楚,她在大年三十除夕夜生下了第四个孩子汉王,产后虚弱,又恰逢父皇要朕去燕地就藩,从京城到燕地北京,千里迢迢。”   “前头走水路还好,只是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年久失修,只得频频上岸走陆路,马车颠簸,天气又冷,产妇孩子要保暖,又担心被炭盆烟火气熏着,唉,皇后一路受了不少罪,她原本是怀孕都敢策马飞奔的强悍妇人,之后到了京城休养一年有余才好些。”   “在船上的时候,朕心疼皇后,夸下海口,说写奏本给父皇,建议重新疏通京杭大运河,倘若打通了河道,从南到北,两岸百姓都受益无穷,也方便运粮食货物运到燕地,平抑北方居高不下的粮价。”   提到往事,甲方爸爸的深情都不一样了,眼神温柔得吓人,“皇后和朕约定,将来疏通了大运河,我们就坐船南下,舒舒服服的游玩,不用在陆地颠簸。一起白头,看大运河两岸无限风光。”   “我们还击掌为誓了。”永乐帝双手一拍,“就像这样,掌心对掌心的发誓。现在运河已经疏通,粮食,木材昼夜不断的运往京城建立新都城,运河两岸重新焕发生机,靠水吃水,人民富足,可是……”   永乐帝目光一黯,“朕的皇后向来言而有信,唯有这件事她失信了,违背了和朕的誓言。”   没想到帝王居然也有脆弱伤神的时候,阿雷说道:“这又不是仁孝皇后想失约的,这不……没办法嘛。”   “皇上的意思是船头两个准点出现的小木头人代表皇上和仁孝皇后,借此钟表寄托哀思,现实没有实现的诺言,在这艘船钟可以实现。”阿雷连忙转移话题,“民女将木头小人做的与年轻时的帝后有三分像,如何?”   阿雷说中了永乐帝的小心思。   永乐帝带着阿雷去了一个小书房,里头挂着一幅仁孝皇后年轻时的小相,梳着少女的发式,应是未嫁之前。   “朕与皇后打小就相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十四为朕妇,羞颜未长开。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那一年我们就当上父母,本以为此生能白头到老,朕却没能见她白头,一个人老去。”   永乐帝命人摆书案笔墨,“你照着这幅画像描下来。”   阿雷应下,仔细临摹此图,到了黄昏时才完成。   永乐帝看过,满意点头,“朕没有少年时的小相,不过汉王世子和朕年轻是很像,你照着他的模子描画。”   朱瞻壑正忙着帮朱瞻基训练幼军,这些幼军不是军籍,一点武术底子都没有,连刀都不晓得怎么拿,居然把刀刃对着自己。   甚至有人在列阵的时候蠢到左右都分不清楚,走路同手同脚,说他们是乌合之众,简直侮辱了乌鸦。   一个月下来,演示一个最简单的雁翔阵都不成功,零零散散的,不是大雁,更像是一只草鸡,变阵的时候,你踢我的屁股,我踩你的鞋子,场面混乱如粥。   “莫挨老子!”   “孩子!拿郭看倒了窝滴孩子!”   “刚才踢我屁股的是你小子?过来打一架!”   “侬就是拧不清的鹅头!”   幼军来自五湖四海的无产者,只是为了吃口饱饭来参军的,国人骨子里的乡土情结,若不是活不去了,很少有人愿意去异乡谋生。   什么口音方言都有,沟通困难,靠着肢体语言表达,经常引起误会而发生群体性斗殴,为此,朱瞻基掏出私房钱给他们一人发一本纠正发音的《洪武正韵》,以消除难懂的方言口音,但是朱瞻基很快发现一点用都没有,这些书基本用来垫桌角、床脚,甚至用来卷烟叶抽没了。   朱瞻基这才意识到,这群人几乎没有人识字,很多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他发的《洪武正韵》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演阵彻底失败,朱瞻壑骑着马拉开了好几对打架的,然后去看台向大堂哥复命。   朱瞻壑面有愧色,“皇太孙殿下,臣弟真的已经尽力了,是臣弟无能,没能训好他们,给殿下丢脸了。”   朱瞻壑这一个月都累瘦了,以前操练天策卫,火炮火枪火药等等作战武器配合上阵都没这么累,天策卫都是从军籍里选拔出来的优秀者,世代职业军人,自幼习武,有家学渊源,很快就能配合。   但是朱瞻壑真的带不动这些五湖四海的青壮年幼军,有人憨傻像智障,有人痞赖油滑软硬不吃,简直是大明智障沙雕中二集中营。   朱瞻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请皇太孙早日认清现实,另请高明。   但是朱瞻基不肯要堂弟下台,因为除了这个傻弟弟,所有人都在看皇太孙和幼军的笑话,幼军每天层出不穷的极品事件已经是京城禁军茶余饭后必备谈资了,   台下操场两万八千个幼军,就像两万八千只凶猛愚笨爱斗的大鹅,就这种水平,一千正规军能够将他们全灭。   队伍拿不出手,丢人现眼,朱瞻基安慰堂弟,“没事,慢慢来,我不急。”   我急啊!朱瞻壑已经从水坑气成了河豚,假以时日,估摸会气成海豚。   朱瞻壑说道:“臣弟建议暂缓训练他们使用火枪等兵器,以免伤到自己人,先把刀剑棍法练熟了再说。”   想到两万八千本《洪武正韵》的凄凉下场,幼军暴殄天物,朱瞻基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那现在——”朱瞻壑指着操场两万八千只大鹅互啄的热闹场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瞻基看着天色,离吃中午饭还早,“就让他们列成长队,跑到吃午饭的时候停。”   朱瞻壑问:“那下午呢?”   朱瞻基头疼,他是在权力场久经考验的皇太孙,本以为练兵很容易,练就是了,他也是熟读各种兵法的人啊,但实际操作完全不同,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但面前是朽木怎么办?   只能换人。   但永乐帝指定只要幼军,不能从军户里挑选。直到现在,朱瞻基才明白皇爷爷的良苦用心,是真心培养磨炼他。   朱瞻基一筹莫展之时,阿雷穿着男装来了。   她也是来看我笑话的?朱瞻基自尊心受挫,不过阿雷对这群互啄的大鹅毫无兴趣,只和朱瞻基打了个招呼,就把朱瞻壑带走了。   朱瞻基再遭打击,厚着脸皮跟了过去,朱瞻壑问:“你不监督他们跑步了?”   “就知道傻跑,打仗又不是比谁跑得快,我不想看了。”朱瞻基问阿雷,“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雷指着朱瞻壑,“找他。”   朱瞻基后悔不该问,真是自讨苦吃。   阿雷要朱瞻壑坐下,拿出纸笔描绘他的肖像,朱瞻壑受宠若惊,“等等,我去洗个脸。”   朱瞻壑匆匆跑去梳洗打扮,朱瞻基喝醋喝到酸倒牙齿,“你为何不画我?我……没有他好看?”   阿雷说道:“你没有他长得像皇上……”   阿雷道明了具体来由,朱瞻基还是不满足,继续追问:“到底我和他谁好看?”这是他最关心的。   不管什么时代,都有“我孰与城北徐公美?”的疑问。   阿雷:“本是同根生,你们都还行,你们朱家没有几个丑的。”   朱瞻基伸出手掌,“手指头都有长短,我和二堂弟到底谁更好看?”   阿雷犹豫片刻,“说实话吗?”   朱瞻基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点头,“说实话。”就像手指头生的倒刺,明知会疼,还是忍不住拔掉。   阿雷说道:“你。”   朱瞻基从小瘦到大,大病初愈的沐春也瘦,两人是同款,阿雷在家里看惯了父亲沐春的相貌,觉得朱瞻基这种面目清瘦,轮廓分明的脸更顺眼一些。   朱瞻壑洗完脸,重新束发,军中没有头油,近墨者黑,他学着幼军那些粗人的样子,往手掌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手掌一搓,拢起头上的碎发,发髻油光可鉴。   军中也没有镜子,他对着匕首的反光,咧开嘴巴,露出全幅牙齿,检查是否镶嵌着早上吃的茴香肉馒头的残留。   朱瞻壑整理完毕,回去让阿雷好好画,却看见大堂哥一反常态,对着阿雷嘿嘿傻笑。   完了完了,皇太孙被幼军气傻了。   阿雷正要动笔,朱瞻基伸手,“我来,我丹青技艺比你稍微好一点点。”   虽说阿雷直接说他帅了,朱瞻基还是醋意难平,不想阿雷盯着堂弟看。   阿雷昨天画了半天,今天有些累,便把笔递给他,“不用画的太好,三分像即可。”   模特朱瞻壑表示没问题,“像不像无所谓,你别把我画丑就行了。”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无论男女,美颜效果都极受欢迎。   就这样,阿雷在皇宫临时工作室开始了设计研发工作,只为满足永乐帝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   七月,历时两年多的航行,郑和太监的船队回来了,大海船停在苏州太仓港,阿雷放下手头工作,去了太仓港码头,登上了大海船。   “都长成大姑娘了。”郑和太监热情接待了她,指着堆得满满的船舱,“想要什么自己拿。”   阿雷磨拳擦掌,“我得慢慢挑了,郑和太监别心疼哈。”   两人正说笑着,一个赤着上半身,脖子和头顶各戴一个金项圈、光着脚穿着裙子的昆仑奴牵着一个庞然大物从船舱里缓缓走出来,此物高贵骄傲,犹如《山海经》里记载的上古神兽,阿雷顿时看得呆了。   郑和太监说道:“这是麒麟,是麻林等诸国进贡给皇上的。”   永乐十三年,永乐帝在承天殿(现南京市地铁二号线三出口)率文武百官围观麒麟(长颈鹿)。   史载:麒麟,前腿高九尺,后腿六尺,脖子一丈六,头生两短肉角,牛尾鹿身,吃粟豆面饼,人莫能骑。 第265章 出山   麒麟因为吃栗豆面饼而被永乐帝放养在孝陵——因为这里两千多头本地土著小鹿也吃这个,能够吃到一个锅里,就是一家人,方便喂养。   麒麟在一群本地鹿中间,简直鹤立鸡群,高傲的像一个国王,不屑与群鹿争食,凭借着脖子长的优点,把孝陵所有树梢上的嫩叶全都承包了。   沐春因隐姓埋名,不能去地铁二号线三出口那里围观麒麟,心里痒痒,胡善围这个宠夫狂魔借着职务之便,以权谋私,大开方便之门,沐春得以拿着她的手令去孝陵看麒麟。   沐春在孝陵“吸”麒麟,惊叹这个“祥瑞”的神武之气。   沐春展示了当年“混世魔王”的本事,像个猴子似的爬到树中心,试图跳到麒麟背上去,人生在世,骑一次麒麟够吹一辈子了。   一旁专门伺候麒麟的昆仑奴穿着大明的袍服,说着蹩脚的大明话,“大人,麒麟性子野,不能骑。”   “性子也,可以训,野马都是这样训出来的。”沐春身轻如燕,纵身一跃,坐在麒麟背上,紧紧抱着它如烟囱般的长脖子。   麒麟受惊,顾不得吃树梢嫩叶了,迈开大长腿就跑,试图把背上的人甩下来的。   沐春如狗皮膏药般贴着鹿颈,死皮赖脸,绝不放手,着实有当年追胡善围的势头。   然而麒麟没有胡善围那么好追,胡善围是口嫌体直,白天冷淡矜持,晚上入梦各种不可描述,但是麒麟根本不在乎沐春死活,只想快点甩了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麒麟见甩不掉,就开始撞树,就像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子,庞大的身躯朝着大树撞过去,震天动地,昆仑奴大惊失色,黝黑的脸就就像打印机缺墨盒,沐春没得办法,只得松手,抓住头顶的树枝,像只猿猴似的攀到树上,转移阵地。   麒麟见状,呵呵冷笑,你小子也有今天,继续挥着烟囱般的脖子撞树,要把沐春撞下来,再用大长腿擦得稀碎。   老子是官方认证过的祥瑞,还怕你一个混世魔王?   昆仑奴跑来解围,举着一块栗豆面饼引它走开。   看在食物的面子上,祥瑞跟着昆仑奴走了,落败的魔王沐春下树,捡起地上的栗豆面饼,闻了闻,还挺香。他吹了吹饼子上的浮灰,就在坐在树下吃起来。   远处旁观的朱瞻基看到这一幕,心想终于找对人了,就沐春这种痞赖的风格,和他手下两万八千幼军简直无缝衔接,一物降一物,乌合之众就需要沐春这种混世魔王才能镇得住。   七月夏日炎炎,朱瞻基提着一壶掺着冰沙的酸梅汤,递给树下和麒麟争食的沐春,“干爹渴了吧。”   沐春有点噎着了,抱着酸梅汤咕噜噜喝了几口,很是舒爽的打了个嗝,“酸梅汤留下,这句干爹收走,你如今是皇太孙了,我受不起。”   朱瞻基有求于人,不要脸的说道:“一日为干爹,终身为干爹,哪能因干儿子封了储君就变了呢。”   沐春从两岁多开始养着他,一直养到八岁,太了解小鸡的弯弯肠子了,“你要干嘛?直说,不说我走了。”   女儿随爹,阿雷直爽的性格像极了沐春。   朱瞻基把幼军难驯的事情说了,“……听闻干爹当年收服过江西土匪、盩厔山贼,还把山贼头子陈瑄培养成为大明的平江伯,大明历年的漕运皆是平江伯掌管,也是疏通运河的大功臣,善于治水。”   马屁拍的甚是受用,沐春摆摆手,“呵呵,好汉不提当年勇。陈瑄后来主要是靠自己争气,与我无关。”   朱瞻基继续拍马屁,“还有当年鹰扬卫,全是纨绔子弟,在干爹手里训了几个月,就如脱胎换骨般,在高祖皇帝大阅兵的时候扬我军威。当时干爹只有十七岁,真是少年英雄啊。”   沐春听了,神采飞扬,“万事不过对症下药二字,他们痞,你要更痞,他们不要脸,你要更不要脸,他们不听话,你就想各种方法折磨他们,棍棒手下出好兵,不过该奖励的时候千万不要小气,重重的赏,要他们晓得跟着你有肉吃、有福享。”   朱瞻基乘机邀请沐春,“我和朱瞻壑只会纸上谈兵,今日还请干爹出山,在幕后指点迷津,让幼军早日成材。”   沐春拒绝,“我不掺和你们年轻人的事,再说我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朱瞻基说道:“干爹今年五十岁,相貌和以前不同,再留起胡子,就更没有人认得出来了,何况干爹只是在幕后指点我和朱瞻壑,并不用露面。”   “干爹,您一身本事,亲手建立新云南,即使诈死这十五年,也助皇上登基,结束内战,还两征交趾,保护边境,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发挥您的才能,这几桩大事都做得,训练幼军只是区区小事,肯定难不倒干爹。”   沐春大病初愈,休息了一年,最近的确有些闲的蛋疼,胡善围早出晚归不说,就连阿雷也每天跟着妻子进出宫廷,去宫里做永乐帝的高级定制钟表,他都闲的无聊,来孝陵骚扰麒麟了,心下有些痒。   朱瞻基乘胜追击,“干爹,我确实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能厚着脸皮找干爹帮忙,幼军现在是京城的笑话,多少人背后耻笑,指指点点。皇上给我一年期限,如今两个月过去了,幼军乱得像鸭圈,除了干爹,没人治得了他们。”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沐春有心帮一把,想了想,说道:“我说了没用,我得先问家里(老婆)。”   朱瞻基晓得干爹听胡尚宫的,他心眼多,说道:“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感谢干爹。今天的事情我会为干爹保密一辈子的。”   “什么事?”沐春不解。   朱瞻基指着沐春手里半张栗豆面饼,“就是干爹大病初愈强行上树骑麒麟,胡尚宫要是知道了,必定为干爹担心。”   不仅仅是担心,还有一顿臭骂,以及不准进卧房,在书房里睡半个月,以及,每次吵架都必须翻一次的旧账。   这个干儿子简直太贴心了。   回到家里,沐春把朱瞻基的请求说了,请示家中领导的意见。   胡善围坐在庭院纱布帷帐里纳凉,吃着西瓜,旁边还有沐春打扇子,很是惬意。   从沐春如此殷勤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很想去治一治臭名昭著的幼军,这个任务对他而言有趣有挑战性。   宠夫狂魔胡善围点了头,“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需要改妆一下。”   三天后,幼军来个新教头,此人身形有些偏瘦,一道可怖的刀疤从左额开始一直削到右下巴,像一道黑蜈蚣趴在脸上。   左眼戴着黑布眼罩,可以想象当年这一刀的凶险,毁了左眼,差点把这张脸劈成了两半。   新教头一来,犹如虎入鹅群,将两万八千幼军化整为零,分成百人队,每天白天习武,黄昏时抽签决定对手,登上擂台互殴,打赢的吃饭睡觉,打输得没得饭吃,还要洗碗刷厕所。   规矩简单粗暴,就是弱肉强食,不识字的人也懂。受不了的人发路费走人,绝对不强留,会有招募处的人不停的往里头增加新兵。   每天都有文化课,但不教授之乎者也之类的,就是将百人队的名字贴在墙上,早晚跟着百户一起念一遍,一个月后,就是一头驴也能认识这些字了。   一年后。   永乐十四年,永乐帝检阅幼军。   幼军旗帜鲜明,进退有度,单项骑马射箭拼杀等等和正规军有些差距,但并不明显。   永乐帝很满意,要幼军轮流进驻皇宫前半部分巡逻,开始履行府军前卫的责任。   这群还没有洗赶紧腿上泥土和市井烟火气的幼军踏入皇宫,顿时被眼前高耸的城墙、闪瞎人眼的琉璃瓦给震慑住了。   他们的野心被点亮,每个人都不想走,想要留在这里。   沐春自觉完成任务,向朱瞻基请辞,“他们已经有了军魂,接下来按照正规军训练方法就行了,不需要我继续下猛药。如果大明有什么剿匪、杀倭寇等等小型的军事行动,殿下可以带着他们去试一试锋芒,没有真正见过血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操练再多也无用。”   朱瞻基自是感激不尽,“多谢干爹指点。”   朱瞻壑扑过去抱着沐春,不肯放他走,“再多留半年行么?要不,一个月?”   沐春一笑,“雏鸟需放手才能飞翔,剩下的靠你们自己,我再帮下去,只会害了你们,你们都是龙子龙孙,各有本领,不要太依赖我哦。”   沐春过了操练新兵的瘾,不想继续了,事了佛衣去,深藏身与名。   沐春完事了,阿雷的定制船钟还在继续,甲方爸爸永乐帝的要求太高。   阿雷从一堆图纸里抬起头来,觉得快要看花眼了,她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疼的鼻梁,信步去外头走走,让脑子清醒一点。   却见胡善围送别十来个女官,“……劳烦大家辛苦跑一趟,严格把关,等回来我自会为各位邀功请赏。”   女官们应下,坐上马车出了宫。   阿雷好奇,“姐姐,她们去哪儿?”   胡善围说道:“当然是各地的藩王府了,你整天忙于做钟表,两耳不闻窗外事,皇上下旨,要采选各地秀女进宫。”   阿雷想起船钟两个依偎的小人,“皇上……要选新嫔妃?”   不对,永乐帝简直可以算是清心寡欲了。   胡善围说道:“不是给自己选,是给别人选。如今皇太孙十六岁了,要选皇太孙妃,其他皇孙也差不多到了婚龄,都要定下来婚事,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要选秀畎亩,联姻民间,所以宫里派出女官,去给各个藩王府的初选把关。” 第266章 名利的囚徒   阿雷一听,第一反应就是:“啊?太早了吧?”   胡善围说道:“皇上在皇太孙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和仁孝皇后成亲了,次年就生下当今太子,当了父亲。”   朱瞻基十六,朱瞻壑十四,都正当婚龄。甚至阿雷今年十六岁,论理也该嫁人了。   只是春围夫妇吃尽了婚姻不自由的苦头,胡善围不惜与父亲反目,偷了家中户贴考女官来避世;沐春用刀割自己、不惜自毁明志,来反抗父亲为了他包办婚姻。   两人便把婚姻自由给了女儿阿雷,从来不催促她嫁人,一切顺其自然,且阿雷潜心机械,欣赏齿轮之间的转换契合,人已经成熟了,但在思想上从未想过情爱婚姻。   毕竟情爱又不能帮她做钟表,不在她考虑之列。   现在突然得知一起长大的小鸡哥和水坑弟弟都要结婚了,阿雷一时心里和脑子都突然像是被某种东西给掏空了,人失去了重心,觉得脚下如踩着一捆棉花,晃晃悠悠。   成长给她带来了很多东西,但也同时会从她手里拿去很多东西。阿雷明白,她的婚姻自由,可是小鸡哥和水坑弟弟的婚姻是由皇权决定的,他们做不了主。   这两人一旦成亲,有了小家庭,她就必须远离他们了。   阿雷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又不能不言不语,便随口问道:“皇太孙和汉王世子也知道是为了他们选秀的吧?”   胡善围说道:“应该知道,他们两个的婚事都等着皇上做主,东宫和汉王府都插不上手。何止京城这两个已到了婚龄的皇孙?各地藩王府加起来也有二十来个皇孙到了婚龄,都等着选秀,皇上指婚呢,还有公主们的儿子镇国将军什么的,有些也想借着选秀给儿子们讨个好媳妇,有皇上赐婚,岂不体面。”   阿雷不晓得心里是何种滋味,反正不好受,她也不晓得为何突如其来的难过,借口回去画图纸,匆匆走了。   她表面很平静,但是步伐很快,近乎小跑了,好像只要走的足够快,就能够把不快甩开。   胡善围觉察到阿雷情绪突然低落,她正欲追过去摸一摸女儿的心事,沈琼莲来了,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说张贵妃有急事找她。   “安王和安王妃夫妻两个打起来了,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如今皇上召见安王,张贵妃在安抚安王妃,要胡尚宫过去帮帮忙。”   安王是高祖皇帝第二十二个儿子,至今才三十来岁。   安王妃徐氏,是安王结发夫妻,她是仁孝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中山王徐达之女,仁孝皇后是正室谢氏所生。永乐帝正儿八经的小姨子。当年高祖皇帝信任徐达,一举把徐家三个女儿都指婚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徐家一门三王妃。   安王妃出身高贵,辈分大,脾气大,郭贵妃一个人有些搞不定。   胡善围只得放弃追女儿,跟着沈琼莲去了延禧宫,一路上连连追问:   “是真打还是斗嘴?”   “真打,安王妃出身将门,会武功,安王是男子,力气大,不过不敢使出全力还手,两人都有些皮外伤。”   “怎么打起来的?”   “安王妃一直没有生育,也不准安王纳妾,安王在外头养了外室,偷偷生了两个儿子。安王觉得安王妃这个年纪不可能有孕了,但安王府要是没有子嗣,就要绝嗣,将来要收回爵位,就把两个私生子的事情说了,要安王妃把外室和私生子接到王府,承认身份,写入玉碟,将来好册封世子,继承爵位……”   胡善围一听,顿时觉得不好,“安王妃和姐姐仁孝皇后一个脾气,岂能容安王不告而娶?难怪打起来了。”   延禧宫,医女正在用一个鸡蛋给安王妃滚脸消肿,王妃的脸上有清晰的指印,应是夫妻互殴时被安王扇了一巴掌。   张贵妃现在体型越来越像唐朝贵妃杨玉环了,如今是彻底想开了,心宽体胖,安王妃没有生育,她也曾经因执着于子嗣而被打入冷宫,她很理解安王妃。   张贵妃安慰安王妃,“王妃今日受委屈了,子嗣固然重要,也不能弃了皇家的体面,安王不该对王妃动手,皇上定会罚安王。”   安王堂堂男儿,居然殴打妻子,真是可恶。张贵妃在立场上要保持中立,主持公道,不过心里是站在安王妃这边的。   但是安王妃瞧不上张贵妃啊,张贵妃是公侯女,她们徐家三姐妹也是公侯女。凭你执掌六宫,冠宠后宫,你也就是个妾。我姐姐才是正宫皇后,太子都要叫我一声姨母,皇室一半留着我们徐家的血脉,我家还有两个国公。   以安王妃的身份,是不想和张贵妃说话的,这也难怪,凭谁也不会喜欢大姐夫的宠妾。   安王妃对张贵妃淡淡的,并不接话。张贵妃有些尴尬,幸好胡善围来了,亲手剥了一个荔枝,“安王妃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受着,一点都转移不到别人身上。”   胡善围是个熟面孔,安王妃吃了个荔枝,越是上火,双目都红了,一股脑的倒苦水:   “我和安王成亲时,是胡尚宫捧着王妃的宝册,亲眼见我出嫁的。想当年,我们夫妻新婚燕尔,着实好过一阵。靖难之役时,因仁孝皇后是我大姐,安王受尽建文帝猜忌,也没有因富贵而休妻,我们夫妻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自从皇上登基,我们日子好过了,却越来越离心。”   安王妃哽咽说道:“我生不出孩子来,但是他在外头无媒无聘生两个野种出来,我就要认?我是王妃,可不能因急于要子嗣而混淆了皇室血脉,失了王妃的责任。我们虽无子,但皇室旁支有那么多皇孙,按照规矩过继一个嗣子继承安王一脉的爵位,我又不没真的断了香火,他凭什么骂我不贤?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都是哄女人的瞎话,有几个一辈子和睦,白头到头,多的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在胡善围这里,安王妃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哭自己遇人不淑,还顺便把二姐代王妃徐氏一起哭一哭:   “我们女人一辈子,无论娘家多么显赫,闺中品行才华多么卓越,这一出嫁,下半生的幸福只能由丈夫掌控,半点不由自己。我是生不出孩子,我二姐生了嫡长子,那又如何呢?代王纳了一堆侍妾,还怂恿侍妾欺负我二姐,我们徐家的女儿,岂是好欺负的?”   “我二姐稍微还以颜色,代王就受不了了,要休了我姐姐,还要废了我侄儿的世子之位,幸亏皇上是个明理的,为二姐做主,驳回代王上书,斥责了代王。我这次进宫,就是来求皇上像支持二姐一样为我做主的。”   其实代王妃“还以颜色”的真相是命人煮了一锅油漆,兜头泼向两个搞事情的侍妾,名副其实的硬核还以颜色,两个侍妾当场毁容,伤愈后全身上下都是癞子,从此失宠。就连想要英雄救美的代王身上也溅上热油漆,就像刺青似的,留下永远的彩色疤痕。   代王愤而要休妻,并恨屋及乌要废了代王妃所生世子。但是永乐帝念在仁孝皇后的面子上,不准代王休妻废世子,担心这对夫妻再打架闹出人命来,另外修了一座宅院,代王妃徐氏和世子搬出代王府,夫妻两地分居,已形同陌路人。   安王妃站了起来,对着坤宁宫方向一拜,“倘若我大姐仁孝皇后还在,安王和代王岂敢如此放肆!”   徐家一门三妃,性格皆烈,不能容忍丈夫花心,可惜仁孝皇后有幸遇到了永乐帝,夫妻情深。两个妹妹嫁给了代王和安王,两对曾经爱过的夫妻已经反目成仇,誓必要狠狠羞辱对方。   安王妃发泄着怨气,心碎伤神,胡善围默默在一旁当一个倾听者,婚姻,尤其是皇室婚姻就是一场输多赢少的豪赌,曾经骄傲无比的豪门千金熬成了别人眼中的泼妇,幸亏安王妃和代王妃有个好姐姐罩着,否则这两个王妃下场堪忧。   乾清宫,太医给安王止血包扎,安王妃赤手空拳打不过丈夫,顺手拿起墙上的宝剑刺过去,徐家的女儿们或多或少会武艺,安王打不过王妃,身上好几处剑伤,只是安王妃虽怒,但理智尚在,不曾伤及安王要害。   安王控诉王妃罪行:“……她要谋害亲夫啊,四哥,这日子没法过了,臣弟要休妻!”   永乐帝气得够呛,“你如今出息了,都会打女人了!”   安王:“是那个悍妇先动的手!臣弟若不还手,恐怕要死在这悍妇剑下。四哥要为臣弟作主啊。”   永乐帝冷冷道:“我们兄弟三人,娶徐家三个女儿,皆是高祖赐婚,休妻就是抗旨、就是不孝。”   安王看着永乐帝的眼神,不禁打个冷颤,“枕边有这种这种狠毒妇人,不晓得什么时候被她砍了脑袋。既然不能休妻,那就像代王妃一样,把她安置到别处居住,臣弟一刻都不想见到她。”   永乐帝早就从纪纲那里得到了安王府狗血事件的情报,“安王妃搬出去,难道你打算把王府中馈交给那个不告而娶、无媒无聘的妇人?明目张胆把私生子养在堂堂王府?”   安王听了,跪下求道:“皇上,这两个儿子都是臣弟的亲骨肉。安王妃善妒,她又不能生育,又不准臣弟纳妾,臣弟担心断了香火,就在外头择一贤良女子,颜色一般,重在品行好,臣弟并非好色之徒。此女子不计较名分,跟了臣弟,很快就有了身孕,臣弟担心王妃这个母老虎像她姐姐一样心狠手辣,一桶热油漆浇了孕妇,一尸两命。”   “所以一直养在外头,如今长子都八岁了,幼子也有四岁,总要认祖归宗的,可是王妃不肯让他们母子三人进王府半步,一口一句贱人野种,简直是市井泼妇,毫无半点侯府千金的样子,还殴打臣弟,臣弟一时怒火攻心,就扇了她一巴掌。谁知这个毒妇居然对臣弟拔剑相向,要和臣弟拼命,求皇上给臣弟做主啊。”   永乐帝听了,心生不悦,觉得那句“像她姐姐一样心狠手辣”听起来很刺耳,他晓得安王说的是代王妃徐氏,但是仁孝皇后也是安王妃的亲姐姐啊。   仁孝皇后死的太早,是永乐帝心中永远的白月光,如今葬在北京长陵,也是取“长相思,摧心肝”之故。   永乐帝到了暮年,本就多疑,觉得安王指桑骂槐,话里有话。他一生只爱仁孝皇后,也只要仁孝皇后生的孩子。庶出的孩子,嫡庶相争,家门祸起萧墙,这种祸根,不要也罢。   何况,安王是上一辈的亲王,但到了这一代,无论东宫还是汉王等亲王,全都是仁孝徐皇后所生,从血脉上就更亲小姨安王妃,而非安王。   所以,没有人同情安王,都站在安王妃这边。   永乐帝把安王训了一顿,还要他去奉先殿跪祖宗。至于那女子和两个私生子,被以混淆皇室血统、挑唆安王和王妃夫妻不和的罪名抓进了宗人府,远远打发到辽东圈禁起来,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安王被王妃打了一顿,跪了一天一夜祖宗,伤口感染,脑子都烧糊涂了,回到王府,发现小妾儿子都不见了,伤心欲绝,发了疯似的逼安王妃把他的妻儿交出来,两夫妻又开始打架,被锦衣卫拉开了。   生病的安王被隔离,当晚就不太好,后来缠绵病榻半年,就这么薨了。   安王妃哭了一场,又笑了一场,又大哭一场,就此放下。永乐帝和她商量在宗室里选一子过继的事情,安王妃冷冷道:“人都死了,何必在意一个香火的虚名。更何况,少一个亲王,大明就少一份养亲王的开支,这些银子留着修运河或者变成军粮多好,安王这爵位,从此……除了吧。”   永乐帝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少养一个亲王,子子孙孙算起来,至少能省下半条修大运河的钱呐,遂除安王之爵,安王妃成了太妃,在安王府痛痛快快过日子,颐养天年,过世之后,宗人府才收回王府。   因两个弟弟的悲剧婚姻,永乐帝越发觉得亲爹高祖皇帝真是高瞻远瞩,创立了“选秀畎亩,联姻民间”的选秀基本规则,将来能省多少心啊!在皇家,媳妇的母族太过强大,便容易生事,不太平。   永乐帝遂要胡善围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年的规矩来选秀,严格控制秀女的出身。   这是大明第二次大型民间选秀,时隔二十年了,如今东宫的太子妃张氏还有郭良娣都是从第一次选秀中脱颖而出的,东宫风雨摇摆却总是屹立不倒,这两位贤内助功不可没。   从目前的东宫和睦的状况,还有聪明的大孙子朱瞻基来看,胡尚宫主持的是成功的选秀、是胜利的选秀,是团结的选秀。   除了最重视的皇太孙之外,还要解决藩王府皇孙们的婚姻大事。   藩王府,尤其是要继承爵位的嫡长孙,从出身选名字、入皇室玉碟,到结婚生子等等,都需要主管皇室成员的宗人府决定,藩王府没有资格给自己挑选儿媳妇和孙媳妇,永乐帝本身就是藩王出身,上位后削减藩王权力,对于未来的藩王妃们,他当然希望地位越低越好,越老实越好,不能助长藩王府的实力。   永乐帝很重视这次选秀,特意嘱咐胡善围从严把关,选出好女子,出身低,但智商品行不能低。   胡善围顿时觉得任务艰巨,颜值和智商可以在层层选秀里看出来,可是品行这种东西,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看透,何况人是会变的,从出身平民的青葱少女到身居高位的王妃,地位的变化,权力的诱惑,最最考验人的品行。   所以品行基本无法考量。就像六百年后的选秀节目一样,“秀女”们最初靠颜值和智慧层层过关,谁都想呈现给观众好的一面,为此各自立了各种人设,有的人设很快会崩塌,有的能够坚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   胡善围紧锣密鼓的忙选秀。真正的两个当事人听到消息后却无一人表现出惊喜或羞涩等等即将成为新郎的标准表情。   首先知道消息的是皇太孙朱瞻基。他母亲皇太孙妃张氏就是选秀出身,自然对选秀格外关注,她虽没有权力亲自挑选儿媳妇,但是她可以按照儿子的喜好,剔除儿子不喜欢的,把喜欢的类型尽量留下来啊。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太子妃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唯独对大儿子一无所知。   是的,真的一无所知,别说喜欢的姑娘了,就连儿子喜欢吃什么她都不知道。   长子从来不在她面前露出真性情,总是尽力去扮演一个完美的儿子,去照顾她的情绪。   因瘸子丈夫地位总是岌岌可危,张氏也跟着当缩头乌龟,她的手从来不敢伸出东宫以外的地方,瘸子太子还暗戳戳的收买了小太监王振当耳目,安插在皇太孙宫(虽然已经被朱瞻基看穿并策反)。   太子妃想了想,决定亲自问问长子,他们毕竟是亲母子,有些话说开了反而比互相试探的要好——何况长子的真实想法她没有没有那个能力试探出来。   乘着傍晚皇太子来东宫给父母例行晨昏定省,太子妃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到了成婚的年纪,要为皇室开枝散叶了,皇上已经下令胡尚宫主持选秀,效仿当年高祖皇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选民女嫁入皇室,胡尚宫已经派女官去各地藩王府协助选秀,各地秀女过两个月就能陆续进城了,宫中六局正在收拾储秀宫,预备安置各地秀女……”   十五岁时,永乐帝为最爱的大孙子举行了盛大的冠礼,表示他已成人。男人当成家立业,要结婚才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所以冠礼之后他一定会结婚。   朱瞻基冷静的知道这一天始终会来,他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但是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做的准备远远不够,就像一个漏洞百出的篱笆去迎接排山倒海的巨浪。   不堪一击。   听到选秀的那一刻,他立刻耳鸣,满脑子野蜂飞舞,嗡嗡作响,太子妃余下的话说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我要成亲了,我要永远的失去心中唯一的微光了。   人生短暂的十六年,我一直被安排,被操控,一切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去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孙子、皇太孙。从记事起就从来不去迁就自己的心意。   想要当好完美儿子孙子皇太孙,首先要做的的事情就是忘我。把自我阉割掉。   只有面对阿雷,他才记得他也有自我这种东西,他心中唯一的光,会在他孝期禁吃肉的时候,把自己那份让出一半,傻傻的为他分担一半的“杀生”;会为了他学孙悟空翻跟斗,逗他笑……   一起长大的情分了,混杂了亲情友情爱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那种情感更多一些,但是他很确定,阿雷会勾起他所有暗藏起来的七情六欲,他阉割的自我,让他感觉自己其实也是肉体凡胎。   他总是在阿雷面前失态、出糗、口不择言、做些傻事、说些瞎话,他能照顾好所有人的情绪,甚至在太子和皇上复杂关系之间斡旋,游刃有余,但是他就是和阿雷“相处不来”,不是他自动降低智商和情商,他只是把唯一的一点真留给了她。   此时朱瞻基脑子里毫无喜意,充满了伤感和愤怒,唯一的一点光也要失去,未来的路那么漫长,充满荆棘,他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朱瞻基灵魂飞走了,只剩下一副淡定从容的躯壳,太子妃连问了两次,“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娘虽无能,但可以为你把把关。”   朱瞻基毫无反应。   待太子妃问了第三遍,他如梦初醒,给出了标准答案,“当然是能够孝顺父母的女人。”   封建社会,忠孝最吃香,女人很少有机会在“忠”字上有所作为,只能专攻“孝”,孝女比孝子多多了。   秀女都是孝女,朱瞻基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太子妃没有办法,只得把目标细化,“女官在各地甄选的秀女,自然是好的,只是人有百种模样,千种性格,比如高矮胖瘦,瓜子脸,鹅蛋脸,圆脸,有温柔的、娴静的、爱热闹的、爱清静的、活泼的、爱说笑的、开朗的、内向的,如此种种,你身在皇家,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无论是正妃还是侍妾,都是将来过一辈子的人,可不能凑合了。你和我说说,喜欢什么品貌性格的?”   太子妃都说道这个程度了,把秀女进行分类,朱瞻基勾选即可,反正都是民女,皇家可以随意挑选。   可是无论太子妃给出什么种类,朱瞻基脑子里只有一个人。   除了她,和所有女人都是凑合过。   而这个是他无法启齿的。   论理,她也是出身低微的民女,有资格参选秀女,哪怕没有胡尚宫这个大后台,她的品貌也足以入住储秀宫,可是全天下那么多民女,唯有她不会参与选秀。   她本人在皇宫做钟表,她却不可能入宫,她不是任人挑选的女子。   我没有任何机会,她只能陪我到十六岁了。从此以后,分道扬镳。   朱瞻基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他仿佛听到另一个人说道:“儿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女子以品德为重,身为皇家儿媳,手段可以有,心思不可以歪。何况儿子日理万机,将来后宫里,她们与母亲相处的时光要更多一些,母亲也要为自己挑选对脾气的儿媳。”   朱瞻基给出的标准答案依然滴水不漏,有理有据,不像是敷衍之词。   太子妃心里有了谱,便不再追问。   朱瞻基没有回皇太孙宫,他的心境已经崩塌了,就像一窝被洪水冲散的蚂蚁,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知去了那里。   “殿下,此殿已经落了锁,做钟表的师傅们里已经回去休息了。”   “殿下?”   朱瞻基定睛一瞧,正是阿雷为永乐帝定制钟表的宫殿,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胡善围答应女儿进宫干活,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和她一起进出宫廷,不能加夜班,因为阿雷的眼睛不容许。   “殿下,该回去用晚饭了。”   朱瞻基不想回皇太孙宫,遂转身,“去幼军营”。   城北幼军营。   堂弟朱瞻壑正带着一群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幼军”们做颇有特色的晚课,这是沐春当教头时形成了传统:擂台互殴,只要战败,就要扫厕所,无论你是千户还是小卒,胜者为王,败者发粪涂墙。   有人向朱瞻壑提出挑战,朱瞻壑只有十四周岁,长的着急,有二十四岁的相貌和体能,一举将对方打趴。   看着朱瞻壑兴奋的挥拳,大笑大叫,心情坏道极点的朱瞻基心想不能我一个人难受啊,也要给你添添堵,谁叫你笑的那么开心。   朱瞻基又又欺负弟弟了。   浴房里,朱瞻壑提着一通冷水浇身洗澡,冷不防屏风后面的大堂哥说了一句,“皇爷爷宣布选秀,你我大概半年后要娶妻了。”   咕咚——啊!   朱瞻壑措手不及,高高举起的一桶冷水就这么砸下来,大脚趾被桶沿砸到,痛的跳脚。   听到堂弟惨叫,朱瞻基顿时觉得心里稍微好受了些,还假装当好人,拿着药酒给堂弟亲手擦脚趾,乘机又对兄弟插刀,“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现在说还来得及,我可以要母亲把你喜欢的类型留下来。”   是兄弟,两肋各插一刀,我不容许只有自己一人痛下去,一定要和好堂弟分享。   “你轻点。”朱瞻壑倒吸一口凉气,说道:“我都不喜欢,我只喜欢阿雷姐姐。”   轰隆!   好像有人把他深埋在心底三千里的心思挖出来公开处刑,朱瞻基只觉得两道炸雷在脑子里爆开了,“你说什么?”   “啊好疼!你放手,我自己来。”朱瞻壑抢过药酒,“我喜欢阿雷姐姐。”   “你想娶她?”朱瞻基眼神迅速冰冷。   朱瞻壑边擦药酒边摇头,“不娶,再说阿雷姐姐这种人也不会嫁入皇家。”   朱瞻基:“那你还说喜欢她。”   朱瞻壑难得正经的说道:“正因我喜欢她,才不会娶她。皇家就是个名利编制的华丽牢笼,你我出身在此,没得选,两人都是无期徒刑,是名利的囚徒,我曾经已经以为自己不理会名利,不参与争斗,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可是天策卫演习炸膛事件,让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我的一腔情愿。”   朱瞻壑躺在床上,负手为枕,伸出肿胀的脚趾头对着朱瞻基的脸画圈,“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我爹终于死心去青州就藩了。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嫁给我的女人其实挺惨的,富贵绝路都有可能发生,到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空有匹夫之勇,也护不了妻子,我不能让阿雷姐姐受苦。”   朱瞻基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瞧了这个傻堂弟,他用帕子包裹冰块,敷在朱瞻壑脚趾头上消肿,“我发誓,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保护你,你不信我?”   “我信大哥。”朱瞻壑笑道:“我只是不相信皇权而已,皇权之下,大哥很多事情也无能为力。喜欢阿雷姐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看她自由自在做喜欢的事情,比娶了她、让她担惊受怕更让我开心,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大哥你说是不是?你也放手吧。”   朱瞻基拿着冰块的手一顿,“你莫要胡说八道。”   朱瞻壑却无比认真的抓着朱瞻基的手,“大哥,长这么大我都没有求你什么,这一次求你莫要打阿雷姐姐的主意,不要拖着她和我们兄弟一起当囚徒。阿雷姐姐潜心机械,没有想过婚姻,可是胡尚宫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她和沐大人一直防着我们兄弟,他们夫妻绝对不会点头的,他们一家三口,是云南自由飞翔的鹰,大明迁都北京之日,就是他们回家之时。我也觉得这是阿雷最好的归宿。”   朱瞻基试图甩开朱瞻壑,可是傻弟弟抓的太紧,根本甩不脱,掌心的冰块在两兄弟的手里迅速融化。   朱瞻壑懂的事情,心眼如马蜂窝的朱瞻壑何尝不明白。   到底是心有不甘,舍不得罢了!   朱瞻壑晓得大哥的手段和皇权的威力,如果他真的要得到,他就能够得到,一定要大哥彻底死心,喜欢她就不要娶她。   朱瞻壑举了个反面例子,“嫁入皇家,就身不由己了。咱们不说远的,大哥知道谢再兴吗?”   朱瞻基:“咱们曾曾外祖父的名讳,也是你能说的?此话莫要对他人讲。”   谢再兴,曾经的大明开国功臣。他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岳父、仁孝皇后徐妙仪的外祖父。   朱瞻壑说道:“曾曾外祖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秀外慧中,在那个年代,号称吴中双璧,大谢氏嫁给我们的堂叔、南昌王朱文正,小谢氏嫁给我们的外祖父徐达,当时都说这对姐妹好姻缘,可是后来呢?谢家下场如何?这对姐妹下场如何?”   朱瞻基顿时语塞。   倒不是他答不上来,而是谢家和谢氏姐妹下场都太残酷了。   谢家满门抄斩,大谢氏自杀殉夫,小谢氏生下女儿仁孝皇后不久后郁郁而终。   朱文正是高祖皇帝朱元璋的亲侄儿,当年朱文正的父亲把口粮留给弟弟朱元璋,自己饿死了,朱元璋从此对孤儿朱文正视为己出,培养他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尤其是洪都保卫战,朱文正仅仅靠着五万守军就扛住了汉王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围攻,守了三个月,创造奇迹,名声大噪。   朱文正风头远远高过当时的吴王世子朱标,岳父大人还是谢再兴这个掌握兵权的大将军,朱元璋忌惮侄儿朱文正,“恰好”有人告朱文正和谢再兴翁婿谋反,朱元璋遂雷霆手段灭了谢氏全家,囚禁逼死了朱文正。   曾经风光无比的谢氏姐妹,绝望的大谢氏自杀殉夫,小谢氏纵有夫婿徐达保护,有仁孝皇后这样可爱的女儿养在膝下,可眼睁睁看着娘家灭门、亲姐姐自尽,她还是抑郁而终。   谢家繁华落尽,曾经的亭台楼阁,都做了土。   曾经的吴中双璧,比鲜花还娇艳的大小谢氏,也迅速凋零。   仁孝皇后是朱瞻基和朱瞻壑的祖母,这两人身上留着谢家的血脉,自然明白祖先的来龙去脉和各种秘闻。   曾曾外祖父谢再兴和堂叔朱文正其实没有谋反,他们死于高祖皇帝的猜忌。   血淋淋里的教训啊。   朱瞻基沉默许久,直到手里的冰块都化成水,掌心冻得麻木,才说道:“不是每个人嫁入皇室的女人都这般凄凉下场。皇爷爷不就是爱了祖母一生一世吗?”   仁孝皇后是永乐帝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朱瞻壑反问道:“我们的祖母仁孝皇后为了保护北京,以女子之身披上戎装战斗,伤了根本,从此伤病缠身,寿止四十六岁,只当了五年皇后,你觉得这个结局很好吗?”   向来伶牙俐齿的朱瞻基再次被傻堂弟说到语塞。   朱瞻壑心思单纯,有些问题反而比他看得更通透。   朱瞻壑见大哥被说服了,遂放手,朱瞻基的手重获自由,却一动不动,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以后,心中唯一的一道光也要消失了,他要在黑暗里度过余生——他才十六岁啊!   朱瞻壑像是看穿大哥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还有我陪着你呢,我们兄弟两个一起把牢底坐穿,都不要去祸害阿雷姐姐。”   朱瞻基阴暗的心理严重怀疑堂弟是故意插他两刀。   朱瞻壑可以做到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放手,朱瞻基觉得自己很难做到,因为朱瞻壑至少从小有父母疼爱,汉王夫妻都迁就这个长子,嘴上骂他不争气,心里是很疼爱的,朱瞻壑从小就不缺安全感,他能够做到光明磊落,拿得起,放得下。   但是朱瞻基不能,他太早的懂事,去当一个好儿子好孙子好储君,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看起来清心寡欲,其实早已经烈火焚心。失去阿雷,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他没有安全感,阿雷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如何说放就放?   可是曾曾外祖父家的大小谢氏悲剧在前,皇权碾压一切,地位如朱瞻基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保护你呀”。   别说他一个皇太孙了,就连皇爷爷永乐帝不也早早失去了此生挚爱仁孝皇后吗?   朱瞻基左右摇摆,无数个心眼顿时变成无数个心结,死活解不开了。   入夜,练了一天兵的朱瞻壑挨着枕头就开始打呼噜,玩了一天心眼的朱瞻基辗转难眠,他仿佛灵魂出窍,灵魂漂浮在床帐上冷冷的看着自己的躯壳。   灵魂朱瞻基讽刺说道:“其实有一个娶到阿雷,且胡尚宫和干爹都会点头容许的方法,只是你不敢,或者,你并不想为阿雷做到那一步。”   躯壳朱瞻基:“那一步?”   灵魂朱瞻基:“放弃皇太孙的位置,你不是一直夹在太子和皇上之间左右受气吗?你不是还有两个亲弟弟八个庶出的弟弟吗?没有你,大明还是大明,大明从来不缺储君。”   “只要你脱离皇家,你就可以掌控自己的婚姻,娶到阿雷,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躯壳朱瞻基:“脱离皇族,谈何容易。”   躯壳朱瞻基:“正因不容易,这种爱情就格外珍贵。干爹为了娶胡尚宫,密谋数年,几经波折,终于脱离家族掌控,和胡尚宫隐婚,归隐昆明。你想要爱情,又不想有所牺牲,这样的你,如何能得到阿雷的芳心。是钟表不好玩,还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好过啊。”   大半夜的,朱瞻基生生把倒霉堂弟摇醒了。   朱瞻壑人小起床气大,一把将大哥推开,“别以为你是皇太孙我就不敢揍你啊!”   朱瞻基说道:“我和你谈正事。干爹不是说没有真正战斗过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么?我们需要一场大战给幼军注入灵魂,否则永远是纸上谈兵。”   听说打仗,朱瞻壑立刻清醒了,“打谁?”   “倭寇。”朱瞻基指着沿海的地图,“江浙一带闹倭寇,倭寇凶猛,正好用来给幼军试刀。”   朱瞻壑恨不得现在就去,“可是皇爷爷那边——”   “我去说服皇上。”朱瞻基慎重其事的按着堂弟的肩膀,“不过,平倭寇只是我的目标之一,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朱瞻基对着朱瞻壑耳语几句。   朱瞻壑就像一只受惊的野猫,顾不住脚趾头疼,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真的要为了阿雷姐姐放弃一切?”   “你一定要帮我,我也只信任你。”朱瞻基冷静如常,“我长到十六岁,一直为了别人而活,第一次想要为自己做些什么,顺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一次。干爹为胡尚宫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为阿雷做到。” 第267章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姐夫   做兄弟,当然要插兄弟两刀。朱瞻壑提醒道:“你想要的,未必阿雷姐姐想要。阿雷姐姐未必喜欢你呀。”   朱瞻基此时热血沸腾,从小到大,他第一次把自我当做中心,正视自己的内心,对于感情这种事情,他自信的很,“阿雷当然是喜欢我的。”   朱瞻壑:“哦?何以见得?”   朱瞻基:“我总是对她说些蠢话,做些蠢事,她每次都能原谅我,从来不记仇,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朱瞻壑不服气,“阿雷姐姐对我也是这样的啊。”   朱瞻基摇头,“阿雷对我们兄弟两人是不一样的。”   朱瞻壑:“有啥不一样?”   朱瞻基懒得和傻堂弟纠缠,“反正不一样,快睡觉,明年你继续练兵,我回宫说服皇爷爷同意幼军去打倭寇,任务艰巨。”   朱瞻壑睡意全无,把大堂哥拉起来,“你说清楚啊,这样叫我怎么睡?”   朱瞻基瘦长的身躯像一根面条似的被朱瞻壑扯开,朱瞻壑霎时变成海底捞的扯面师傅,将大堂哥甩来甩去,朱瞻基被折腾得无法入睡,干脆起床,开始谋划应对倭寇之战。   与此同时,胡宅。   黎明时分,阿雷才放下图纸,摘下眼镜,伸了个懒腰,吹灭数盏蜡烛,然后取掉遮蔽门窗的布帘子,这样从外面看,她的卧室一片漆黑,看不出她在里头熬夜赶工。   永乐帝并没有催促她,但是她从胡善围那里知道选秀的消息后,决定快点把永乐帝定制的钟表做出来,然后……   早上,阿雷要和胡善围一起进宫当差,洗漱完毕,对镜一照,眼底因缺乏睡眠而一片青黑之色,阿雷从妆奁取出脂粉,遮盖黑眼圈,由于粉有些白,为了面部协调,她干脆画了个妆容。   上妆之后,面容立刻脱了稚气,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娇艳。   阿雷因为化妆而错过了和沐春胡善围一起用早饭,沐春把早饭放进食盒,要她路上吃,别饿着。   马车里,阿雷光彩照人,眼神的疲态却掩饰不住,喝着一碗赤豆汤圆。   胡善围觉察出女儿的不同,想起这种症状从昨天听到选秀的消息就开始了,胡善围是情场梅开二度、经验丰富的前辈了,阿雷一直被他们夫妻保护着,极少和外男接触,唯二来往频繁的,就是老朱家的两个青梅竹马了。   胡善围隐隐猜出大概,试探问道:“你怎么了,精神不好的样子。今天还特意化了妆。”   阿雷淡定自如,“钟表遇到瓶颈,停滞不前,我很着急,昨晚一直想着如何攻克瓶颈,想着想着就失了眠,快天亮才睡着,早上醒来眼圈青黑,唯恐殿前失仪,就化妆遮掩一二。”   胡善围才不会信阿雷,追问道:“仅此而已?和选秀之事无关?”   “与选秀无关。”阿雷喝完了赤豆汤圆,端起清茶漱口,“选秀是不会选秀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参与选秀。”   胡善围穷追猛打,“你是自由的,朱家兄弟不是,他们要娶妻生子,你要懂得避嫌,以后——”   “姐姐。”阿雷打断了胡善围的话,“姐姐,你相信我吗?”   不怎么相信。胡善围心虚,表面上还是要当一个宽容的母亲,口是心非的说道:“我自是相信你的。”   女鹅啊,千万不要和朱家兄弟牵扯,咱们一家人要齐齐整整回云南的。   阿雷顿首道:“我晓得姐姐担心什么,但是我更加晓得自己想要什么。姐姐姐夫从小就了我别人没有的自由,任由我追逐兴趣爱好,隔绝世俗对女子的偏见和束缚,一直让我自己做选择。我晓得得到什么,就要失去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生,就是不停的做出各种取舍。”   “姐姐,你要相信我。”   女儿长大了。   胡善围定定的看着阿雷,三朝尚宫,看尽繁华,纵是皇帝,也无法得到一切,必须做出取舍。   取舍之间,就是一生,也是别人的一生。当年未婚夫王宁选择牺牲小我,成就国家,改变自己一生,也改变了胡善围的一生。   如今轮到阿雷取舍了。   胡善围不再追问,说道:“我相信你。”   这次是真话。   小孩子才一味索取,大人才晓得要得到了什么,就要用什么东西去换,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取舍之间,有时候不疼不痒,有时候肝肠寸断。   阿雷已经做出了决定。   到了皇宫钟表制造局,阿雷把昨晚连夜修改的图纸递给打磨齿轮的技工,就去了司礼监找地位最高的掌印太监郑和。   郑和去年下西洋回来,进贡了震惊大明的吉祥物麒麟(长颈鹿),随着船队来大明的还有爪哇、锡兰等二十多个国家的使团,在大明过了一年,好吃好喝,永乐帝赐了礼物和各种册封诏书,建立了外交,要郑和太监再次下西洋,顺便把各国使团送回家。   船队都是现成的,只是如今是夏天,海上多风暴,且夏天盛行的东南季风和洋流也不利于下西洋,要等到年底海上刮起西北季风才能启航,所以郑和下西洋一般是秋冬启航、夏季返航。   为了等季风和洋流变换,顺风顺水的上路,郑和太监难得在司礼监待几日。   阿雷八岁起就扮作小太监给郑和打杂,胡善围与郑和从秦王府风波相识,算是生死之交了,郑和和阿雷都崇尚自然科学,喜欢探索未知,一拍即合,两人是忘年交。   见阿雷来到司礼监,郑和放下手头的航海图,“哟,胡小姐大驾光临,司礼监蓬荜生辉啊。”   阿雷开门见山,问道:“三保太监,今年秋冬五下西洋,我可不可以有一张船票?”   郑和一愣,随即关闭门窗,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连胡尚宫都保不住你?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尽管开口,一走了之解决不了问题。”   阿雷怎么一副要跑路的亚子。   阿雷说道:“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又怕姐姐姐夫挂念,我想还有什么比三保太监的船队更安全的呢?所以来求三保太监一张船票,不白坐你的船,我会测量、算术、通晓海船构造,最近一年和那些西洋传教士做钟表,粗通荷兰和英吉利的语言,我是有用的。”   阿雷是个人才。   胡善围和沐春保护在掌心的女儿,两人合力为她隔绝世俗对女子的束缚,让她得以发挥才智,野蛮成长,到了如今炫目的模样。   这个时代迫使女人必须将婚姻当做终身职业,胡善围为了破除这个铁律,偷了户籍报考女官,以宫廷女官为职业养活自己,是大明极其少数的幸运儿。   而阿雷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她的才能证明女人不仅仅只有女官这条路,女人不是弱者,只要给出宽容的环境,女人也能够做传统认为只有男人才会的事情,比如科学。   郑和太监惜才,顿首说道:“我给你一张船票。”   阿雷大喜,“三保太监不忌讳我是女子么?”   郑和笑道:“我还是阉人呢,阉人的名声不好听,连女人都不如。无论世俗还是史书,都觉得阉人乃无根之人,一定心理变态,只晓得溜须拍马,谄媚苟且。凡有昏君,就必有一个红颜祸水勾引了君王,还有一个坏公公兴风作浪,都是女人和太监蒙蔽了君王的双眼,君王无辜,呵呵,对于这些偏见,我自是不理的,阉人也是凡人,有好好坏,岂能一刀切。”   判断一个人品行好坏,岂能因有无脐下三寸的一个器官而决定?   郑和破除偏见而付出的努力和才能,不比胡善围和阿雷少,因而有惺惺相惜之感。   阿雷说道:“我为皇上做的钟表快成了,献上钟表之后,我便启程去江苏太仓刘家港,参与海船的修缮,入冬时静候公公带着列国使团启程。”   南京不靠海,因而每一次航行都是从海边的港口出发,大多秋天在刘家港集结,庞大的船队往东南行驶,到了泉州靠岸,等待季风和洋流一转,就立刻开始远洋航行。   郑和写了一个手令,加盖私章,“这就是你的船票了,拿好。”   阿雷慎重其事的接过,“多谢三保太监。”   阿雷心里有了底,几乎废寝忘食的推进钟表的进程,郑和给了阿雷一张船票,心想这事得告知人家   家长,别以为他拐跑了人家宝贝女儿。   于是郑和告诉了忙着选秀的胡善围。   胡善围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心下猜出了女儿这么做的原因,面上却不显,说道:“多谢三保相助,这是阿雷的夙愿,再说她凭本事挣的船票,能够对大明船队有所帮助,不用给三保太监添麻烦,我是支持她的。”   郑和点头,又问,“那沐大人呢?”   “他……”胡善围心想,沐春一定舍不得,不过我会说服他的,女儿这么做,并非“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那么简单,做出这个决定,取舍之间,很是艰难,她舍弃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他也会同意的。”胡善围说道。沐春是开朗的父亲,他会纠结,会担心,但是他也会给女儿自由。   郑和道:“那就好。”   真是羡慕阿雷有这种父母。   胡善围晓得阿雷必定争夺夺秒做钟表,强忍住澎湃的心情,不去打扰阿雷的专注,等到黄昏一起下班回家时,才在马车上问阿雷:“你早上说的取舍,就是舍去朱家兄弟,跟随郑和太监下西洋,避过选秀和结婚的尴尬?”   不用猜,肯定是郑和太监说了船票的事情。   不过,阿雷船票在手,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不用再瞒着姐姐她的打算了,“嗯,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们是皇族子弟,以后的路怎么走,早就规划好了,我们一起走过十几年,选秀就是分叉口,从此陌路。”   胡善围问:“你到底……喜欢谁?皇太孙还是汉王世子?”   阿雷做出决定,胡善围想知道女儿的心意。   阿雷一定对某个人动了心,否则她根本无需离开京城,跟着郑和下西洋,等着一切归于平静。   郑和下西洋往返一般在两三年左右,等阿雷返航回来,或许正好赶上大明迁都北京,到时候胡善围正式退休,全家搬回云南。   等到那个时候,朱瞻基和朱瞻壑都当父亲了。青梅竹马什么的,都是回忆。   阿雷笑的勉强,“小孩子才做选择,我是大人了,我都……不要。”   不要,不等于不喜欢。   阿雷不想说出口,她并非被宠坏的任性小姐,一切都以自我为忠心。阿雷晓得母亲心疼她舍弃尚且懵懂的爱情,除了追求自由,她体谅胡善围,不想让母亲为难。   没有,便不痛,便让母亲少一点心疼和负罪感。   在胡善围看来,朱家兄弟都是优秀的男人,配得上阿雷,但是身处利益风头浪尖的男人绝对不是良配。   胡善围是三朝尚宫,见过太多宫廷悲剧结尾的婚姻。   有夫妻一起白手起家,创立基业,比如高祖皇帝和孝慈马皇后。但是孝慈皇后最后只是把皇后当成工作。   有一见钟情,从一而终,恩爱少年夫妻,比如建文帝和小马皇后。但是这对夫妻在成为帝后之后渐渐离心,誓言不在。   有少年结发,夫妻同心,一起造反夺位,男出征,女守城,配合默契,恩爱一生,比如仁孝皇后和永乐帝。但是仁孝皇后中年就因伤病去世,永乐帝余生都在缅怀心中的白月光,孤独寂寞。   更别提安王和安王妃,代王和代王妃夫妻反目成仇的怨偶了,他们也是曾经相爱相守的少年夫妻啊。   阿雷能够自我了断懵懂爱情最好,她才十六岁,她会在人生路上遇到适合的人,为了爱情而结婚。   对于爱情,胡善围没有女人或者男人必须从一而终的观念,从王宁到沐春,她都深爱过,都拼尽全力去爱,都无怨无悔。   知女莫如母,胡善围晓得阿雷的顾虑,“说出来吧,或许你能舒服点。喜欢一个人不丢人。何况,你以后也会遇到更好的人。”   阿雷抓住了胡善围话里的漏洞,“什么‘也遇到’?姐姐以前喜欢过别人?”   这个……胡善围嗫喏片刻,默默点头。要为女儿做表率嘛,不要困于一段感情,要懂得走出来。   阿雷双眼发光,如夜间的猫,“是谁?姐夫知道么?”   真是说来话长,胡善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雷那肯放过,提出个颇有诱惑力的条件,“姐姐说,我就说。姐姐不肯开口,我就什么不说。”   以人换人,也算公平。   胡善围问:“京城著名的青年才子王贞亮你听过吗?”   阿雷点头,“怀庆公主之子,时常在宫廷宴会吟诗作赋,皇上很喜欢这个外甥。”   阿雷脸色猛地一变,“姐姐你……你们年纪相差有十五岁吧。”   胡善围猛地戳了阿雷的脑门,“瞎想什么呢,不是他,是他的父亲,驸马王宁,王宁曾经是我的未婚夫,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定过亲事,如果他没有参加第二次北伐,我们早就成婚了。”   阿雷:……   太过震撼了,阿雷就像傻了似的,一路不言不语,在脑子里疯狂脑补胡善围、王宁、怀庆公主和沐春四人的狗血曲折往事。   胡善围晃了晃呆若木鸡的女儿,“喂,轮到你了。你到底喜欢谁?”   胡善围为了安慰女儿,不惜豁出去老脸,自爆情史。   阿雷原本挺忧伤的,懵懂爱情刚刚萌芽就要凋零,但在胡善围复杂的情史面前,简直高山仰止,阿雷觉得自己的烦恼简直小若蝼蚁。   姐姐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来的啊!   阿雷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了,直言说道:“是小鸡哥。我们一起长大,从记事起,我身边就有他陪伴了。起初,我也不晓得对他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慕,三者混杂在一起,连我分不清到底那种更多一些。但是昨天听到姐姐说选秀,他要娶妻生子了,我就……”   阿雷低着头,“我没想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嫉妒他未来的妻子。如果只是把他当做亲人和朋友,第一反应应该是祝福他才对。”   “回家路上,我回想从前,从昆明跟着姐姐来京城,第二天要进宫面圣,我恰好换牙齿,掉了一颗牙,很是懊恼,因为我晓得进宫会和小鸡哥久别重逢,我希望美美的,豁牙说话漏风多难看啊。如果是见朱瞻壑,我才不会介意自己掉了一颗牙齿呢。”   从昨晚开始,阿雷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所以,才会想要借着郑和太监的船队逃离,离开这里。   两年之后,航海归来,成亲的小鸡哥估摸都有了孩子小小鸡,那些不曾启齿的懵懂爱情自然无疾而终,这是最好的方法。   幸好,我还有本事为自己挣一张船票。   胡善围抱着女儿,给她安慰,心想我们母女初恋都夭折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心难安,绕烦乱,身在红尘俗世,有几人能不纠缠?   若要断绝不该有的痴恋,就要舍离断。   “姐姐,我没事。”阿雷挣脱了胡善围的怀抱,“我都饿了,姐夫还在等我们会起用晚饭。”   阿雷醉翁之意不在酒,饭后在庭院碧纱橱里纳凉吃西瓜的时候,阿雷问沐春,“姐夫,姐姐真的和驸马王宁定过亲事?”   胡善围埋头吃瓜,她正酝酿如何和沐春谈阿雷要远航的事情,没想到女儿先把她出卖了!   这丫头!亏得我刚才还同情她!   王宁已走了十多年,沐春醋意尚存,“你听谁说的?”   阿雷指着胡善围,“姐姐。”   沐春难以置信的看向妻子。   胡善围则指着阿雷,“她喜欢皇太孙,她今年还要跟随郑和太监的船队下西洋了!”   母女两个互相揭发,互相爆出对方的猛料,真是八卦之下无母女,互相插刀。   “你——你们!”   沐春看看阿雷,又看看胡善围,这两个磨人的大小妖精,简直不晓得先训谁好。   偏偏两个他都爱之入骨,舍不得打骂。   沐春气得团团转,“啊!我以前号称混世魔王都没有你们两个能闹腾!你你你——”   沐春的手指在胡善围和阿雷之间流转,举棋不定先说谁。   胡善围坦白从宽,“我现在只喜欢你、只爱你一个。”   阿雷听了,快要酸倒牙齿,好像刚才吃到肚子里的不是西瓜,而是一碗醋。   姜还是老的辣,胡善围的话酸归酸,管用就行。   沐春听了,眉开眼笑,不再和妻子翻旧账,手指头在阿雷头上定住,“轮到你了,皇太孙和下西洋是怎么回事?”   阿雷是豁达的性子,如实招来,“……就是这样了,我去避避风头就回来。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娶妻生子——我要闭着眼,眼不见心不烦。”   沐春果然舍不得女儿,“何必下西洋,你去昆明老宅不就行了。”   阿雷摇着沐春的胳膊撒娇,“姐夫,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在郑和太监的大海船上,安全着呢。我此去西洋,给姐夫弄一头麒麟玩啊。”   沐春是把女儿当爹一样养大,他作为“孝子”,首先想到的是满足女儿爹的需求。   可是想到女儿要出海两年,他实在舍不得。   胡善围说道:“让她走吧,你试着站着她的角度想一想,倘若当年你看着我嫁给王宁,破镜重圆,你是不是会很难受,想要离开这里——”   “你想的美!”沐春打断道:“我才不会离开,你就是上了花桥,我也要抢亲,把你从花轿里抢到手。”   阿雷瞪大眼睛: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姐夫!   “你莫要教坏孩子。”胡善围把一片西瓜递给已经吃瓜吃到要爆炸的阿雷,“你姐夫年轻时混账的样子你根本想象不到,不要理他。”   沐春今晚被气到放飞自我了,“哼,我若不混账些,怎么娶到你,怎么生的阿雷。”   胡善围捂着阿雷的耳朵,担心女儿被拐带坏了,对沐春吼道:“闭嘴!你适可而止吧!”   怎么生的阿雷你心里没x数吗,因为羊肠子和鱼鳔都不管用啊。   被捂住耳朵的阿雷只听到嗡嗡声,心想今晚不是谈我下西洋的事情吗,怎么你们两个吵起来了…… 第268章 确认她的眼神   夏夜纱帐吃瓜家庭会议严重跑题,从女儿初恋夭折要不要出海疗伤到塑料夫妻互相揭短翻旧账互相爆对方黑历史。   幸好胡善围及时捂住了阿雷的耳朵,不然要她知道自己的出生其实是一次偶然的避孕失败、黑心商贩售卖的鱼鳔和羊肠出现质量问题的缘故,估摸会伤害她刚刚成熟的心灵。   夫妻吵架,胡善围愤然离席,“今晚你别回房睡了,就睡在碧纱橱,我看这里挺凉快的,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阿雷连忙追过去,“姐姐,你别走啊,你还没有说服姐夫点头呢。”   胡善围啪的一声关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居然甩手不管了。   阿雷拍门,“姐姐,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胡善围开门。   阿雷大喜。   胡善围把枕头和被子放在阿雷手里,“这是你姐夫的铺盖,给他送过去。”   阿雷只得抱着被褥回到纱帐,沐春驾轻就熟的铺上被子,朝她招手,“丫头过来,给我说清楚,朱瞻基对你使了什么手段,让你你鬼迷心窍,居然喜欢一根瘦面条。”   阿雷从来就不怕父亲这个纸老虎,转换话题,反问道:“我还好奇呢,姐夫年轻是那么混账,姐姐那么讲究的人,怎么会喜欢姐夫的?姐夫靠什么打败了驸马王宁,娶到姐姐的?”   沐春颇有得意之色,“当然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   阿雷笑道:“别吹了,我不信,说实话。”   沐春实话实说:“厚颜无耻。”   当然是靠着孜孜不倦、的吸引(勾引)了,不择手段,让胡善围那颗对爱情死心的心死灰复燃。   阿雷以毒攻毒,说道:“连姐姐都会喜欢上当时认为是混账的姐夫,我喜欢朱瞻基有什么不可能?朱瞻基是人人都夸赞的‘好圣孙’啊。”   沐春语塞:好像很有道理啊!但好像那里不对!   阿雷说道:“就这么定了,我下西洋,两年后回来,朱瞻基要是快的话,孩子都有两个,到时候我自然不喜欢他了。我去睡了。”   阿雷一阵风似的回房,留下沐春一个人露宿庭院,由于今晚母女互相爆料事件太过震惊,他的脑子消化不良,撑着了,久久不能入睡,贴烧饼似的两边乱翻,竹制的凉塌吱吱响,像是招了一窝老鼠,直到黎明时才入睡。   次日,胡善围和阿雷一早要进宫,昨晚半失眠的沐春还在庭院纱帐里呼呼大睡,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家人用早饭。   清晨雾重,纵是夏天也有些冷了,沐春身上被一张薄毯包裹的严严实实,蜷缩在凉塌上,像一只即将破茧成蝶的蚕宝宝。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胡善围一下子忘记了昨晚翻出沐春罄竹难书的黑历史,心中只有疼惜,抱了一床被子,轻轻给他盖上,掖好被角才出门。   阿雷看着父母恩爱,很是羡慕,他们是相伴一生的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日并不算圆满的隐婚。   能够隐婚,已是他们的极限。可见人生路上,并没有什么完美和圆满,都有缺憾无奈。   我未遂的初恋并不算什么的。   阿雷自我安慰。   阿雷跟着胡善围登上马车,自从得知姐姐和驸马王宁有过婚约后,阿雷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爱情、婚姻和事业都那么成功的?”   胡善围一怔,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一直都成功,我在女儿、爱人、妻子、母亲、尚宫这五个角色之中经常做出各种艰难的取舍,到现在也是,没有人能够做好每一个角色,都有缺憾。你五个月大时,我本来已经和你姐夫归隐山林,可是因——”   因范尚宫惨死,沉尸长江,我不得不强行断奶,离开还在襁褓中的你,重新出山,寻找真凶,为范尚宫报仇。   这事不能告诉阿雷,胡善围敷衍道:“因一件必须要做、也只有我能够做到之事,把你留在云南,只身来到京城,重新进宫当尚宫。代价是我五年后归来,把睡在床上的朱瞻基当成是你,而你晒成了一颗卤蛋,对我笑问客从何处来。”   胡善围一叹,“没有人能够做好所有,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兼顾所有角色,时间精力能力都有限,我们要做的是与自己和缺憾和解。如果这五个角色满分是十分,那么……”   胡善围伸出七个手指头,“每个角色做到七分就很不容易了,人生短短几十年,无需苛责自己,除了每个角色做到七分,你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去享受人生。”   胡善围拍拍若有所思阿雷的手,”对于你,我是个七分的母亲。你对我,也只需做到七分的女儿即可,无需做到十全十美的孝女。当一个完美的人你累,对方其实更累。你无须事事都要顾及我,我也一样,我们互相放过,互相宽容,有自己的人生,都是独立的人,这样彼此都舒服,明白了没?”   这是胡善围大半生的心得,阿雷涉世未深,懵懵懂懂点头道:“好像明白了。”   胡善围捏着阿雷的脸,“不明白也不要紧,人生路很长,你慢慢体会。你只需记着,无论何种关系,母女、父女、夫妻、朋友等等,首先你得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女儿、妻子、母亲、朋友,永远不要‘忘我’,‘忘我’就是迷失自己。”   胡善围很少这样说教女儿,但郑和的船队年底启航,时间紧迫,母女要分离两年,胡善围恨不得把所有人生经验填鸭似的塞给阿雷,管她听不听的懂。   胡善围传授人生经验之时,朱瞻基也说服了永乐帝同意幼军平倭寇。   幼军本就是永乐帝为给大孙子特意安排的军事力量,永乐帝靠着军事得天下,深知幼军演习的成果只是花架子,没有战场的磨炼,不成军魂。   永乐帝说道:“你和壑儿都没有和倭寇交战的经验,朕派纪纲协助你们,纪纲曾经跟随以前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平过倭寇之乱,立过功劳,他有经验。”   永乐帝对两个孙子和幼军挺有信心的,只是这两个是他最喜欢的孙子,为保万无一失,纪纲名为协助,其实是保护。   朱瞻基应下,想到此去平倭寇,便是一去不归,面对疼爱他的祖父,朱瞻基心下不舍,深深一拜,“每次北伐皇上都带着孙儿,孙儿一直跟随在皇上身边,此去平乱,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孙儿从未和皇上分别那么久,皇上保重身体,等孙儿凯旋。”   永乐帝心头一暖,“你也一样要保重,还有,壑儿是你弟弟,空长了一副大个子,你要多多关照他。”   长子和次子的矛盾如何化解,要看下一代的表现了,永乐帝利用汉王牵制东宫,搞平衡,但他毕竟是父亲和祖父,他乐于见到皇太孙和汉王世子相亲相爱,兄友弟恭。   都说天家无情,实则道是无情却有情。只是天家的亲情总是掺和着暗流涌动的纷争制衡,有情无情就像一枚不停旋转的钱币,交替出现。   得到永乐帝点头,朱瞻基去东宫拜别父母。   父子都是储君,不能私下见面,哪怕只是请安,身边都各自跟着东宫和皇太孙宫全套属官班底。   幼军对东宫而言是一股强大的军事震慑力。   因为东宫至今都没有掌握任何军队,不过东宫因几次监国成果显著,太子显示出强大的执政能力,东宫在文官中颇有号召力。   父子两人一武一文,互相牵制,达到储君之间的力量平衡。   如今幼军出征,锻炼实战能力,皇太孙宫军事力量会突飞猛进,太子对于长子出征,未免关心大过了担心。   太子送给长子一副盔甲,“此次出征,不可贪功冒进,要稳住。”   本来就薄的父子情越磨越薄了。   朱瞻基捧着盔甲拜谢,心想身为人子,我尽力了,我甚至冒险用炸膛自毁的方法帮助父亲解决危   机,迫使汉王自请就藩青州。   可是父亲却对我越发冷淡。   也罢,就当偿还了父亲的生恩。   朱瞻基去拜别母亲。太子妃张氏没有觉察儿子的异样,她本来就不了解长子,她沉浸在即将当婆婆、抱孙子的欢喜中。   太子妃说道:“幼军都是精锐,且有纪纲协助,此次一定能凯旋归来,刚好赶上选秀完毕,你立军功回来,立刻大婚,成家立业,岂不体面。”   长子是太子妃的骄傲,从来不用她操心,就长成这般优秀的模样,就像白得似的。   朱瞻基躬身,当一个标准的孝子,“让母亲费心了,母亲保重。”   名利是父亲的,快乐是母亲的,都与朱瞻壑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打破的膜,与他无关。   朱瞻基自问无论当儿子还是当储君,他都尽力而为,做到最好了,他的成绩毋庸置疑。如果这样都不能令父母满意,他无话可说,心中也无愧疚感。   朱瞻基拜别父母,离开东宫,一身轻松,十六年了,是时候为自己活一次了。   朱瞻基去了钟表制造局,阿雷戴着眼镜,用放大镜测量新打磨出来的齿轮,她是那么的专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行礼。   朱瞻基示意众人退下。   “这个月能做好吗?”朱瞻基问。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雷手中的放大镜一晃,因确认过心意,她不敢回头看,心扑通通的跳,怕暴露了她对朱瞻基有图谋不轨的意图。   忍一忍,钟表完工,我就可以走了。   阿雷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朱瞻基,故作淡定的提笔记录测量的数据,“我尽力而为。你问这些做什么?皇上都没有催我。”   因为我即将自由,到时候脱离皇室的我,有资格掌控自己的婚姻。   朱瞻基自信阿雷对他是不同的,不过,在出征之前,他想试探一下。   朱瞻基靠近过去,“马上要选秀了,太子妃说此次要选出皇太孙妃。”   阿雷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留了后路,严格进行表情管理,眼睫毛都不抖一下,继续测量下一个齿轮,“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报名参选秀女。我很忙的,没时间和你闲磕牙,你走吧。”   再不走,我恐怕控制不住我自己,要露陷了。   表情是控制住了,眼神很难控制。幸好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镜是心灵的窗帘,隔着镜片,看不见她说话时瞳孔剧烈收缩,明显是说谎。   朱瞻基的目光从她的侧脸落在凌乱的工作台上,看到了某物,顿时了然于心,确认了他的判断,轻轻一笑,“好,你忙,不打扰了。”   听到朱瞻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阿雷长舒一口气,刚才浑身的骨头包括表情都像僵化冻住似的,控制着肢体和表情,太累了,阿雷摘下眼镜,揉搓着脸颊,按摩面部肌肉,最后伸了个懒腰,然后继续工作。   朱瞻基步履轻快,行走如风,心中暗笑:刚才阿雷测量齿轮的时候把直尺拿反了,还装模作样的填写测量数据,分明是心神不灵,口不对心。   确认过眼神,她是喜欢我的。 第269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朱瞻基心细如发,看穿阿雷。但是他并不知道阿雷即将远行。   阿雷自以为掩饰得滴水不漏,但是她并不知道朱瞻基已经确认过眼神了。   两人各藏着一张底牌,打平。   朱瞻基和朱瞻壑从幼军里择了五万精兵出征。   出发之前,阿雷百忙之中抽空请了两人喝茶,“我下午还要忙,不能喝酒,以茶代酒,祝两位凯旋。”   阿雷的钟表已经到了试验阶段,估摸等两人回来,她已经进献永乐帝定制的钟表离开京城。   两年后再见,两个少年已经是父亲了。   朱瞻壑神神秘秘的笑道:“急什么呢,反正这茶……迟早会喝到。”   我还等着喝你的媳妇茶呢。   朱瞻壑挤眉弄眼,表情失控。   朱瞻基波澜不惊,胸有成竹,举起茶杯,“定不负众望。”   听到我“阵亡”的消息,你不要太伤心,等我以另一个身份回来见你。   五万幼军开拔,另有纪纲带着一千锦衣卫跟随保护两位皇孙安全。   临行前,纪纲收到青州汉王府发来的密函:一切准备妥当,成败在此一举,王府一万秘密招募的私兵已经打散,分别奔赴江浙沿海,任凭调遣。   纪纲冷笑,将密函凑到蜡烛上烧毁。   就让老朱家自相残杀的风暴来的更猛烈吧!   我纪纲才不当被藏起来的良弓、被烹杀的走狗。   纪纲烧密函,写了回信:   “一万死士,剃倭寇发型,学穿木屐,剃发易服,改用倭寇常用的长刀,我们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便栽赃给倭寇……”   一个惊天大阴谋正在铺开,犹如一张大网,笼罩在皇宫。   一个月后。   各地秀女陆续进京,住在储秀宫,和二十年前的选秀过程一样,她们先背宫规,学规矩,四人一间,过着集体生活,有宫人暗中监视,探究品行性格。   宫里有了新人,带来生机,偶有闲暇时,胡善围会放秀女们在宫中指定范围内闲逛,宫中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自从东西五所兴起鱼吕之乱,一夜之间死了一千多人以来,宫中一直死气沉沉,如今这些新人进宫,就连张贵妃也不时舒展眉头,感叹年轻真好。   唯有阿雷两耳不闻窗外事,终于在八月初完成钟表。   阿雷进献船钟,时辰一到,木船开始在水池里行驶,船头弹出一对依偎的小人,眉眼间和年轻时的永乐帝和仁孝皇后五分相似。   仁孝皇后未能兑现的诺言在船钟上实现了。   永乐帝守着船钟,像个小孩子似的期待下一个时辰。   阿雷默默退出,不打扰永乐帝缅怀亡妻。   就像船钟一样,也到了她离开的时间。   沐春亲自为阿雷收拾行李,就像后世送孩子上大学的家长。   阿雷看着堆成小山的箱笼,哭笑不得,“姐夫,这不是出行,这是搬家啊。郑和太监的大海船上都能骑马种菜,什么都有,我不用拿那么多东西的。”   箱子的东西太多,无法盖上上锁,沐春干脆一屁股坐在盖子上,强行镇压,这才勉强上了锁。   沐春把一串钥匙扔给阿雷,“无妨,我去送送你,把行李搬到船上去,不用你操心。”   阿雷摇头,“姐姐最近忙选秀,姐夫在家陪着她。反正船队要到入冬才出发,到时候姐姐也忙了,有空闲,到时候你们一起去浏家港为我送行。”   沐春一想,是这么个理,阿雷此去浏家港,要住半年才出发下西洋,到时候夫妻两个同去。   沐春退一步,“好吧,但是我为你打包的行李都得带着,我已经雇好了镖局和船只,他们护送你去浏家港。”   从长江一直往南,到出海口,然后往东南沿海行驶,到达浏家港,走水路相对舒服,不用陆地颠簸。   阿雷也退一步,“好,不用姐夫去送,行李都带着。”   次日,桃叶渡。   胡善围和沐春送别阿雷。阿雷站在甲板上不停挥手,她看着渡口携手的父母慢慢变小,直到变成蚂蚁大小,也不曾离开。   阿雷放下挥到酸疼的手,握住栏杆,一滴泪水砸在手背上。   一个十分的孝女是父母在,不远行,以免父母担忧。   但是姐姐说无论何种身份,做到七分就很好了,负担自己的人生最重要。   我不能叫他们父母,终生都以姐姐姐夫相称。可我又何等幸运,拥有这样开明的父母。   十天后,云间县(今天的上海)。   大船从吴淞江经过,在港口停泊。在这里,阿雷要转为乘坐适合海上航行的大船,前往浏家港。   由于行李实在太多了,一般运散客的海船接纳不了。一路护送的镖局镖师们选好了船只,和几个商人拼船出行,这种大海船地下有三层货仓,可以放得下阿雷的箱笼和商人们的货物。   为了方便出行,阿雷穿着男装,假装是某商行的少东家,箱笼里都是货物。   大海船杨帆启航,由于是近海航行,海船离陆地并不远,天气晴朗的时候,肉眼可见岸上的地平线。   阿雷站在船顶甲板上,头顶一排排海鸥飞过,张开双臂,强劲的海风从两肋穿过,顿时有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之感。   果然,往前迈一步,这个世界便大有不同!   阿雷闭上眼睛,静心感受着这个新世界。   蓦地,一阵凉风袭来,身边的女镖师猛地将阿雷扑倒。   阿雷摔得生疼,睁开眼睛,但见一支羽箭插在了甲板上。   船头水手撞击着示警的铜钟,大声吼道:“倭寇!倭寇来袭!做好准备!”   陆地有土匪,海上有海盗和倭寇,为了自保,大商船都配有武器,船舱周边都有火炮的炮口。   除此之外,船上五个大商人也带着保镖,大敌当前,大家同仇敌忾,纷纷亮出武器,严阵以待。   女镖师将阿雷带到船舱,阿雷顺手拿起一杆燧发枪,她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兴奋,从窗户看去,对方只是五艘小船,做工粗陋,船帆都只是类似凉席那种草编织而成。   船上挂着旗帜,三角形,旗帜主体是白色,中间一个红日,三角镶嵌一圈红布边框,红色边框外头是蓝布的锯齿状荷叶边。   这是倭寇的典型旗帜。   五艘倭船上站着十来个男子,头顶剃光,只在左右留两簇头发,穿着无袖的褂子,一个个不仅光着腿,有的连短裤都没穿!   女镖师把窗户关严实了,“倭寇大多都是这种装扮,莫要污了贵客的眼睛,只是一小戳来碰运气的倭寇,不足为惧,连火炮火枪都没有,我们实力远胜于他们,很快就能将这些倭寇赶走。”   话音刚落,突然一声巨响,庞大的船声剧烈颤抖,仿佛天崩地裂,当场就震碎了窗户。   阿雷从空洞洞的窗户看去,但见不远处行来一艘战船,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大商船。 第270章 都是套路   明初倭寇的来历颇有特色。   绝大部分倭寇其实都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但也不算是大明人,他们大多数是一群被历史巨轮无情碾压的边缘人。   其原因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昔日明高祖朱元璋和吴王张士诚、汉王陈友谅三分江南。朱元璋先灭陈友谅,还抢了其宠妃达氏,绿了汉王,后来被达氏反绿,谋划复仇。   朱元璋后灭吴王张士诚,徐达和常遇春围着苏州城三个月,张士诚自杀,常遇春屠了半城,被徐达阻止,吴国灭亡。   但是,吴国虽灭,张士诚的残部力量还是很大的,他们大多逃到海外。因为张士诚本身是私盐贩子起家,有强大的武装,然后和合作伙伴沈秀(沈万山,女官沈琼莲的祖先)一起搞国际贸易而暴富,他本身就是个大海商,并且豢养庞大私兵,暗地里以海盗之名去打压对手,形成垄断地位,由此和沈秀组建富可敌国的托拉斯商业帝国。   商人有钱,但地位低,和所有商人一样,金钱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就要尝一尝权力的滋味,比如后世灯塔国的□□总统。   当时元朝因各地红巾军农民起义,各自为阵,元朝朝廷已经失去了江南的实际控制权,这是自立为王的大好机会。   元末的“□□”张士诚就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政治诉求,洗白上岸,左手钱财,右手私兵,成为江南一方霸主,自封为吴王,定都苏州。一起创业的好基友沈秀则继续搞国际贸易,为张士诚输送钱财,成为元末首富。   由于张士诚有深厚的海外贸易和海盗底子,吴国虽灭,张士诚残部在海外无论钱财和私兵都尚存,他们逃到海外,类似后世老蒋逃到台湾,伺机反攻大陆,光复吴国。   敌人敌人就是盟友,后来张士诚海外残部还吸收了汉王陈友谅残部的力量,形成联盟,刚开始他们的目的还很单纯,只是想反攻大陆,夺回政权。但是随着大明新政权日益稳定,希望破灭了。   后来海盗、以及一批破产的日本流浪武士的加入,近墨者黑,这群人失去政治目标,钱财也即将告罄,大明朝廷反复围剿他们,绝望之下,他们和海盗倭寇同流合污,堕落成为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强盗。   死在刀下的人从大明军队变成无辜的平民百姓,这群边缘人无颜以对昔日的乡亲父老,干脆剃发易服,头顶着倭寇的月亮头,光腿穿着日式浴衣,成为倭寇,如此,就不算数典忘祖了,杀起同胞来也没有负罪感。   倭寇,成了谋生的职业。这群人的后代是不认同大明,也不被大明所认同的边缘人,他们比上一辈更加冷血暴戾,杀人防火抢劫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认认真真干着倭寇的工作。   所以明初倭寇总是春风吹又生,因为他们大不数根本不是漂洋过海的倭人,熟悉地形风浪风土人情,在国内海外都有秘密据点,甚至深入民间,娶妻生子,表面和普通百姓无异。   朝廷派人剿倭寇,打败了就躲起来,就像冬眠似的,等风声一过,便出来祸害沿海一带。   到了永乐朝,朝廷专注西南的交趾之征和永乐三次北上御驾亲征瓦剌,倭寇休养生息,最近两年开始猖獗起来。   倭寇是经验丰富的犯罪组织,他们有的放矢,在各大港口、商战都有眼线,提前标记肥美的“猎物”。   根据眼线的情报,眼前这艘大商船里货物价值巨大,有辽东的人参、蒙古的皮草、朝鲜国的珍珠、苏州的丝绸等,此外,还有一个初涉商场、乳臭未干的少东家,身边还跟着奶娘(女镖师),携带好多箱笼,虽然还没探到具体是什么货物,但是从服侍的人对少东家恭敬程度来看,这个少东家应该是家中独子,是一只肥羊,除了货物,如果绑了他当肉票,一定能敲诈出不少钱财。   于是乎,近海航行的大海船成为倭寇眼中一块行走的大肥肉,观察大船走远,离开港口守军的保护,就立刻像蝗虫般扑了过去。   倭寇有组织有计划,先射箭示警,如果商人们乖乖投降,交财免灾,那么不就用动手开战,盗亦有道,如果人财两失,搞得太过分了,从长远来看不利的,商人就像韭菜,收割一茬,留着根部,等长出新的叶子来,再去收割。   但是大海船仗着人多,没有示弱摇白旗投降,反而关闭门窗,组织反抗。   倭寇的炮船跟上,第二轮袭击。   船长也是个狠角色,不慌不乱的指挥大商船开炮还击,并向六个客商保证:“客官大可放心,我们用的是最先进的佛郎机大炮,射   程比倭寇的土炮远,打就打,谁怕谁。”   船家长期和倭寇斗争,自有充足的准备。   两船对轰,大商船连发十炮,将倭寇炮船击沉了,船上倭寇被迫跳海,被数艘挂着草席编制船帆的平底小船所救。   阿雷被女镖师带到了相对安全的地下货仓里保护起来,不晓得外头的战况,只闻得一阵阵轰鸣,好像过年时放烟花。   倭寇的炮船被轰沉之后,十来艘小型平底帆船往四周退了约一百米,就像一群野狼似的围着航行中的大商船,始终保持距离,但就是不肯走。   大商船得胜,阿雷也从货仓去了主舱,与五个商人以及船长开会商议对策。   辽东人参商人很是焦虑,“我这次是带着所有身家贩的人参,一旦被抢,就只能沿街要饭回老家了,船长,你的佛郎机大炮那么厉害,怎么不去炸那些小船,看着船上那些凶狠的倭寇,我瘆得慌,总要想法子把他们赶走。”   “我爹死在倭寇手里,我平生最恨倭寇。不是我不想,是不能。”船长摇头,“小船太小了,且距离远,就像用棍子打一只蚊子,不仅打不准,还浪费炮火。”   丝绸商人问:“明知打不过我们,他们为什么不肯走?”   船长说道:“贼不走空,何况他们赔了一艘炮船。倭寇是想逼我们多少给点银子,打不过,也要恶心吓唬一下我们。”   人参商人从北方来,人生地不熟,很是害怕,“不如给他们点银子,打发走得了,破小财,消大灾,这买卖划算。”   船长坚决不同意,“我家三代人都和倭寇交过手,他们贪得无厌,欺软怕硬,你越是示弱,他们越猖狂,既然打得过,何必给他们银子,让他们跟着,到了涨潮起风浪,小船扛不住颠簸,自然会散。”   这时水手跑进来说道:“倭寇派了人过来谈判。”   众人往窗外一看,阿雷顿时觉得眼睛进了辣椒,前方海面有个剃着半月头的倭寇划着一个小舢板,就像初生婴儿,什么都没穿。   人参商人啧啧道:“真是伤风败俗啊。”   船长冷冷道:“倭寇是为了表示他没有身藏任何武器,是来谈判的。”   不一会,水手将倭寇的信件传来,展信一看,倭寇要求五十两银子,给钱就走,绝不相扰。   人参商人说道:“五十两不多,就当打发要饭的。你们说是不是?”   丝绸商人面有动容之色。   船长说道:“各位客官一定要稳住,他们是攻心之计,在试探我们。”   人参商人着急了,“行了,这银子我一个人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担着,万一他们退了呢。”   船长不肯,“上了我的船,就要听我指挥,你不是送银子,客官,你是在玩火。”   场面僵持,阿雷问道:“船长,附近有无大明水师巡航?我们放一个信号示警,如果朝廷水师救援,定能驱除这些倭寇。”   阿雷毕竟是千金小姐,遇事第一想到是朝廷,依靠官方解决。   船长摇头,“以前是有的,但是最近因郑和太监要再下西洋,各地船只在浏家港陆续集结,带着各种珍宝,为了保护各国使节和浏家港船队安全,大明水师集中在浏家港附近巡航,我们这里距离浏家港还有一天的航程,发了信号也看不到。”   人参商人听了,大叫道:“你放一个试试,万一碰上了呢?”   船长是个鹰派,“不行,放了信号,显得我们心虚,这些倭寇最最欺软怕硬,恐怕会想其他法子强攻夺船了。”   人参商人说道:“凭什么都听你一个人的,我们六个人出了那么多船钱,应该由我们决定,同意给银子谈判的举手!”   来自朝鲜国的珍珠商人举手了。   四比二。大家还是比较信任经验丰富的鹰派船长。   船长去了甲板处,对海上站在小舢板上光溜溜的倭寇吼道:“滚!银子没有,火炮有的是。”   船长晓得这些倭寇装扮的基本都是大明人,能够听得懂,连笔墨都省了。   谈判破裂。   浑身上下坦坦荡荡的倭寇也不恼,划着小舢板离开了。   蓦地,刚才传信的水手乘着船长注意力都在小舢板倭寇的脊背上——此人背上纹了一条龙,很是传神,水手像一只猴子扑过去,一刀抹了船长的脖子!   船长颈血飞溅,变故来的太快,水手得逞之后,随即跳海潜逃,众人对着海面放箭,但是没见水手中箭浮出海面,居然就这么逃了。   水手是潜伏在大海船上的倭寇奸细。   船长当场气绝。   亲历这一幕,众人才真正知道倭寇的冷血暴戾、精与算计,绝非普通乌合之众。   鹰派船长一死,副手接任,但很显然没有船长的震慑力,船上人心惶惶,吵成一团。   人参商人要与倭寇谈判,破财免灾。   本地丝绸商人反对,“如果倭寇有把握拿下我们,早就动手了,何必费尽心机收买了水手,先除掉船长?他们是故意让我们慌乱,   你给五十两,他们收下,并不退兵,要挟要五百两,渐渐增加,连货物都不放过,或许还有人——”   丝绸商人指着阿雷,“这位少东家一看家里就有钱,把你绑票,你家至少能出一万两把你赎出去。”   阿雷无语望天,姐夫疼我,打包行李就像搬家,结果被倭寇盯上了,早知如此,没想到好心成了坏事。   两方再次僵持不下,这时有水手跑进来报道:“有二十七艘炮船正在接近!还有近百来艘平底小船!倭寇早就盯上我们了,今日是倾巢出动,我们被包围了!”   众人纷纷拿着望远镜看向窗外,果然如此,如今群狼环伺,又是在大海上,无处可逃。   光溜溜的倭寇又来谈判:投降不杀,交钱不杀,若要反抗,全部杀光。   大商船独木难支,根本打不过倭寇,只得投降,阿雷成为俘虏,和众人挤在一个小船里。   倭寇笑道:“盗亦有道,你们投降,我们就不杀。你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怎么能伤害父母呢,简直大不孝啊。我们收到消息,朝廷最近派人要灭我们,我们干了这一票,就要分散躲起来避避风头了。兄弟们下半年的生机,都指望各位衣食父母帮帮忙。”   “我们要邀请各位父母去岛上做客,好吃好喝玩几天,不会伤害各位。父母们只需做一件事,就是写一封家书,要家里人准备一万两银子赎人,给钱就放人。”   航行到入夜时,阿雷等人被倭寇带到了一个岛屿,关在屋子里,倭寇反锁了房门,还吓唬他们,“岛上多虫蛇,巨蟒比我的腰还粗,爹爹们别想逃出去,万一葬身蛇腹,一万两银子就没了。”   言罢,就送上笔墨信纸,要他们写信。   阿雷提笔写信,写信封地址时犯了难,心想这送信地址一旦写京城胡宅,她官家千金的身份的暴露了,很可能被倭寇灭口,怎么办?   正思忖着,蓦地闻得一阵巨响,地动山摇,连砚台的墨汁都起了涟漪。   有人尖叫:“岛上有朝廷细作纵火!”   倭寇连忙跑去查看,顿时愣住了:但见海港停泊的二十来艘炮船沦为一片火海,船上火炮受热自爆,火光碎片落在一艘艘平底船上,引燃了已经降下的草席船帆,这东西本来就易燃,霎时几乎所有船只成了火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瞻基智谋了得,他这两个月故意按兵不动,摸清了倭寇的底细和行事规律,幼军不善水战,不能在海上正面攻打,所以设下直捣老巢的计谋。乘倭寇为抢劫大商船倾巢出动,早早埋伏在岛上,等倭寇满载而归后,烧毁船只。   没有船只,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把战场固定在幼军擅长的陆地上,方能一句歼灭倭寇。 第271章 土豪,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孤岛港口,火烧连营。   此时正值夜里涨潮,惊涛拍岸,跳进海里绝无生还可能,所有退路皆被斩断,只能拼死一战了。   倭寇看着小船只皆被烧毁,怒火中烧,转身看着一屋子的人质肉票,双目迸出的杀意。   就连近视眼的阿雷都能感受到倭寇的杀心,不禁暗自握住了袖子里的短匕首,她略懂一些防身术,骑射也不错,只是这几年醉心机械,渐渐荒废了武学,面对穷凶极恶的倭寇,她根本没有把握。   眼瞅着要被灭口了,一直都是投降派的人参商人吓得瑟瑟发抖,“这位大侠,你刚才还叫我们衣食父母,现在怎么变了味了?你放心,我们会乖乖当人质,你们挟持我们,官兵不杀平民,他们会放你们走的。”   倭寇冷笑:“你以为朝廷官兵会在乎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太傻太天真,几十个平民百姓的性命,和将倭寇一举歼灭的战功,孰轻孰重?除了你们的亲人,朝廷根本不在乎你们这些人的死活。”   人参商人忙劝道:“但是你们在乎啊对不对?你们还要用我们换一万两赎金。我们这些爹很值钱的。”   阿雷心想,你在船上的时候不是说这次贩卖人参是耗尽所有身家换来的辽参货物吗?怎么还有一万两本钱?肯定是为了惜命,故意骗倭寇的,放他一条生路。   倭寇扫视一圈,就像看着砧板上的肥肉,“各位,今生我们无缘做父子了,下辈子吧,你们要恨,就恨大明朝廷官兵,是他们逼我杀你们的。”   说完,倭寇们往屋子里摔了一坛子烈酒,从怀里掏火折子,居然打算将他们活活烧死!   女镖师等人迅速交换眼色,把阿雷往窗户方向推。   人参商人急眼了,顾不得辈分,扑通跪地,像狗一样膝行,膝盖被酒缸的碎片划出一道道血口子,或许是濒临死亡,顾不上膝盖剧痛了,爬到倭寇跟前,抱着对方的大腿哭道:“求你!我家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刚断奶的孩子,没有我,他们都活不下去!”   倭寇看着就像一滩鼻涕般软弱的人参商人,露出嫌恶的表情,“放手!”   人参商人越抱越紧,就是不放。   倭寇只得先收起火折子,伸手去拔腰间的长刀,打算砍断这个胆小鬼的手。   阿雷忙将手里的短匕首甩过去,目标是倭寇握刀的右胳膊,可是她很久没练过了,加上太过紧张,失去准头,匕首精准的插在了门框上。   阿雷绝望的闭上眼睛,不敢看到血腥的一幕,完了完了,人参商人死定了。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阿雷睁开眼睛,却看到倭寇依然站在门口,只是没有了脑袋,人参商人双手握刀,熟练的轻震刀身,上头的血珠震落,锋利的刀刃冰冷如霜。   人参商人刚才夺刀劈斩,一举将倭寇斩首。   “真是一把好刀。”人参商人收刀,大吼一声:“快操家伙,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保护人质和船员,其余兄弟们跟我一起杀出去!和小将军里应外合!踏平倭寇巢穴!”   人参商人手下看似绵软的十几个伙计挑夫也立刻变脸,打开箱笼,这些装满辽参的箱子均有夹层,全是各种火器和武器。   原来人参商人一行居然是朝廷官兵的乔装而成的卧底!   大商船的水手们纷纷请战,“不用你们保护,把武器分给我们一些,我们要为船长报仇,我们和倭寇交手已久,不会给你们拖后腿的。”   人参商人点头容许,带队杀出去的时候还顺手拔出插在门框上的短匕首,对着阿雷笑道:“这匕首锋利,借我一用,我多杀几个倭寇。原本还以为你是个绣花枕头少东家,看似娘娘腔没甚用,却有一腔热血,敢见义勇为。”   人参商人带队杀到山下。   什么情况?   阿雷脑子就像坏掉的钟表,卡住了。   这一切都是朱瞻基亲自设计的连环计。   朱瞻基是宫心计和权术的天才,在皇上和东宫夹缝里求生存,九岁就跟着永乐帝北上御驾亲征,小小年纪就坐镇北京,稳住大后方。   他的骑射兵法皆是经验丰富的沐春所授,绝非纸上谈兵,沐春十七岁开始处女之征,远赴江西剿匪,他十六岁来江浙平倭寇,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简直是书本子里走出来的完美少年,沐春还不要脸的问阿雷到底喜欢小鸡哥什么,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同样的年纪,朱瞻基的成就远高过沐春,他是那般的闪耀夺目,阿雷的近视眼都无法忽视他。   心眼多的像蜂窝煤的朱瞻基原则是能够先动脑子的,绝对不先动手。五万幼军在南京只训练过陆战,没有接触过水战,何况幼军兵源来自全国各地,他们大多数是旱鸭子,都不会游泳,甚至会上船就晕,大吐特吐,毫无战斗力。   扬长避短,朱瞻基绝对不会和倭寇在水上交战的。他派出大量斥候侦查倭寇的作案规律和踪迹,顺藤摸瓜找到倭寇老巢,并设了一个连环圈套,等待倭寇落网。   朱瞻基搞起了钓鱼执法,首先他散布了朝廷求胜心切,这次要清剿倭寇邀功请赏的传闻,引起倭寇的危机意识,按照倭寇以往的行事规律,一般会选择干一票大的,分完钱财后打散归零,销声匿迹避风头,不与朝廷军队正面开战。   这群倭寇狡猾滴很!   只有引诱倭寇倾巢出动,幼军才有机会潜伏倭寇老巢里设下埋伏。   朱瞻基打探倭寇会在港口商人云集处设下眼线,评估装船货物的价值,有的放矢。   他派出斥候假扮人参商贩,招摇过市,暴露财富,辽东人参珍贵,等同黄金。   倭寇:土豪,你成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大海船上有包括人参商贩在内的六大商人,好大一块肥肉,吃上一口,半年管饱。   倭寇果然上钩,决定倾巢出动,集体配合捕猎。   人参商人是卧底,他一直装作害怕,要求谈判解决问题,不去和倭寇硬抗,一来是想尽力避免无辜百姓的伤亡;二来就是想利用反复谈判、讨价还价来拖延时间,尽量给幼军在倭寇老巢设下埋伏的时间。   山下喊杀声不断,五万幼军初现威力。   阿雷由镖师们保护着,和另外四个商人在一起等待战斗结束。   朱瞻基和朱瞻壑两个月就出发了,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阿雷。   阿雷一颗少女心扑通乱跳,她想要见他,却又不敢见他,担心自己见到真人后更加难以割舍。   脑子里天人交战,她四处奔跑,去逮脑子里那只不安分的兔子,终于,理智战胜了情感,牢牢逮住兔子,关在囚笼里。   阿雷决定继续隐藏身份,混在客商里一起出岛,不和朱瞻基相认。纵使意外相逢,还是擦肩而过,我们各有各的路。   他娶他的妻子。   我下我的西洋。   天蒙蒙亮时,交战声从暴风骤雨变成了绵绵细雨,渐渐不可闻。   一队官兵来到这里报战况,“我们胜了,你们乘坐的大商船在我们放火之前已经由斥候驶出港口,安然无恙,小将军说让原来的船员带着客商平民先走,给家里报平安,你们跟随我来。”   阿雷和众人一起下山,借口岛上风凉,穿了件披风,戴着兜帽,遮得严严实实,裹在人群中间。   岛上尸横遍野,倭寇凶猛,投降者寥寥无几,大多选择和幼军拼死一战。   幼军第一次交战,仗着人多兵器装备精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纷纷杀红了眼睛,战到忘我,面对如此凶悍的对手,幼军也有不少伤亡。   战争结束,战了一夜的幼军毫无困意,将战友遗体抬走,并排放在一起,由于还是夏天,尸体容易腐臭,无法运回家乡,只得就地火葬。   此外,还有一批士兵清点一堆堆的鼻子,记录每个人的战绩,以备将来论功行赏——鼻子是最好的证据,因为鼻子只有一个,而且都是软骨,比较好割。   因此,漫山遍野的倭寇大多数都没有鼻子,死相可怖。   商队不敢细看,纷纷低头看路,余光都不敢瞄一眼。   咸湿的海风强劲无比,将大明的战旗刮得啪啪作响。   浑身浴血的朱瞻壑脱下头盔和盔甲,弯腰呕吐,他没有进食,呕出来的都是清水。这是他第一次实战,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可怖的尸体,第一次真正感受战争的残酷。   纵使头发都泡在汗水里,湿痒无比,朱瞻基还是穿戴者全套盔甲,保持首领的标准军姿,看似瘦弱斯文的他淡定从容,对漫天遍野的尸体熟视无睹。   九岁就跟着永乐帝北伐亲征,他亲眼见过更残酷的战争,更多的尸体,此外,北方沙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和老鹰盘旋,争抢腐肉,那场面堪比地狱。   倭寇老巢位处东南沿海岛屿,天空是一群群白色海鸥,和北方大战场的残酷想比,倭寇之战只是小场面,简直是岁月静好了。   朱瞻基轻轻拍着堂弟的虎背,安慰道:“初上战场就是这样,当年我比你吐得还厉害。”   朱瞻壑喘着粗气,“皇上也太急于求成了,你还那么小就带你去战场。我当时还傻乎乎的羡慕你呢,现在想想,你也太可怜了,小小年纪承担大人都难以承受的东西。大哥,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对于皇室而言,朱瞻壑其实一直被保护的很好,没有过早的承担压力。   朱瞻基不答,先递过水壶,“你出汗多又吐了,要及时补水,水里我放了一点蜂蜜和盐,味道有些奇怪,不过对身体有好处。”   看着朱瞻壑一口气喝了半壶,朱瞻基才说道:“习惯就好,现在知道你父亲汉王不容易了吧,他身经百战,多少次死里逃生。他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远不如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太子大哥,所以汉王不服气,我一直是很理解他的。”   老实说,朱瞻壑也是头一次真正佩服父亲汉王,开始理解父亲的不甘心了。   朱瞻壑重重点头,“大堂哥说的对,我以后再也不和父亲犟嘴,故意气他了。”   朱瞻基替堂弟擦去脸上的血水,“我父亲除了当太子,他没有退路,你爹还能去当个藩王,我走之后,就靠你慢慢在汉王府和东宫之间斡旋了。”   朱瞻壑不舍,“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一旦死遁,就无法回头了。”   “我倦了。”朱瞻基指着漫山遍野的尸骸,“我才十六岁,过早承受太多,好像过了好几辈子,十六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态,早就老了。何况这些年我冷眼旁观,储位、甚至皇权都不过如此,我父亲和皇上都不快乐,我决定放下这一切,第一次遵从自己的心意,为自己活一回,你要帮我。”   朱瞻壑无奈,点头道:“好,那就按照原计划进行。”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假装人参商人的斥候来报:“皇太孙殿下,世子殿下,大商船已经载着客商出港,不用担心这些平民,我们可以封锁全岛,清理藏在岛屿里山洞里的倭寇余孽。”   朱瞻基点点头,“打扫战场也不得掉以轻心,以防倭寇埋伏。凡有山洞,不要擅进,先用烟火攻击试探。”   斥候应下,转身离去。   蓦地,朱瞻基像是想起了什么,脑中电闪雷鸣,叫道:“站住!”   斥候停步,“皇太孙殿下还有何吩咐。”   朱瞻基指着斥候腰间的环首短匕首,“此物给我看看。”   斥候解下短匕首,双手捧给朱瞻基,“这是商船上一个少东家的,看起来是个绣花枕头娘娘腔,身边还跟着奶娘,其实是个血性好儿郎,见我要被倭寇砍手,他飞出一刀帮我,心是好的,就是武功太差,射偏了,倭寇连根毛都没伤到。”   看着刀柄上“春”字暗纹,朱瞻基大惊:这……这不是干爹沐春的爱物吗?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朱瞻基勃然变色,指着海上的大商船,“快,把大船拦住!” 第272章 弱小可怜又无助   按照原来的死遁计划,在清理完倭寇巢穴、大功告成之后,会安排人放冷枪“刺杀”,朱瞻基当众中弹,捂着胸口从山崖坠海。   朱瞻壑将大堂哥穿过的衣服和一只鞋子抛入海中,人为制造死亡假象。   朱瞻基将得到自由,然后乔装去京城找阿雷表白心意——朱瞻基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认为只有自己自由了,才配向阿雷表白。   朱瞻基觉得,舍弃一切名利的他有足够的诚意,这样阿雷才会接受。   朱瞻基没有想到,他的完美主义差点赔了夫人又折兵。   朱瞻壑也发现了环首小刀是沐春的,不禁说道:“是不是干爹不放心我们兄弟和幼军,他毕竟在幼军当了一年教头,故意乔装成客商混在里头,偷偷来帮我们?不过,干爹怎么乔装,也不能化妆成娘娘腔少年啊。”   年纪差太大了。   朱瞻基觉得有另外一种可能,“可能对方不是干爹本人,他派了亲信过来帮我们。”   两兄弟的脑洞开到天际,也没有料到是阿雷“跑路”,沐春以随身武器相赠。   所以,当扮作人参商人的斥候恭恭敬敬把“见义勇为小兄弟”带到两兄弟面前时,两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面前的是阿雷。   “阿雷姐姐?”   “怎么是你?”   屏退斥候,两兄弟一口气问了是个为什么,阿雷心虚,低着头不回答。   怎么回答?   说我爱而不得,跑路疗伤吗?   朱瞻基捂住朱瞻壑的嘴,“她好像吓到了,拿一壶茶和点心来。”   朱瞻壑去倭寇老巢里翻检茶叶和食物。   朱瞻壑一走,朱瞻基扶着阿雷坐下,“不着急,等你吃饱了慢慢讲。”   阿雷绞尽脑汁编瞎话,“我……我忙了一年,终于做好钟表,献给皇上。觉得……好累,就出来走一走,四处旅行,没想到刚出了云间县就遇到这群穷凶极恶的倭寇。”   谎话渐渐说的顺了,正好朱瞻壑端着一壶茶进来,“没找到茶叶和点心,就几坛红糖,就用热水冲了,阿雷姐姐,你快喝。”   朱瞻壑一进来,阿雷就没有那么不自在了,喝着红糖水,心下稍定,“幸亏你们及时出现,平定倭寇巢穴,要不然姐姐姐夫就要拿一万两银子来赎我了。”   朱瞻基急道:“你以为女儿身能瞒多久?一旦戳穿,你一个女孩子……”   朱瞻基不敢深想,转换话题,训道:“以后出门走官道,住驿站,莫要贪玩耍,再如此冒险了。”   见朱瞻基相信谎言,阿雷有种劫后余生之感,连连点头,“知道了,我可不想再遇到强盗,以后宁走弯路,也要保证安全。”   朱瞻基说道:“我派人送你回京城,出了这么大事,胡尚宫和干爹一定很担心,你得先回家,让他们亲眼见你无事。”   阿雷忙道:“不用了,我此去浏家港,想看看各种使团,买一些书籍钟表,听说浏家港有大明水师保护,是安全的地方。”   朱瞻基怕横生枝节,说道:“不行,你必须先回家。”   阿雷把脸一横,“我为什么妃要听你的?比起云间县,这里离浏家港更近。到了浏家港,我就不走水路了,走陆路慢慢返回京城。”   “因为——”朱瞻基一顿,的确,阿雷没有必要听他安排,况且浏家港也确实安全。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旁观者朱瞻壑来了一句,“阿雷姐姐,我们兄弟二人带着幼军平倭寇前夜,你还请我们喝过茶,你是知情的。论理,你应该知道岛上战事是我们二人指挥,为何对我们避而不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和商队一起走了?”   阿雷恨不得把朱瞻壑的嘴巴缝起来: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朱瞻基犹如醍醐灌顶,关心则乱,他只顾着阿雷是否受伤受惊,却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没有道理啊,青梅竹马的朋友,生死一线,难道不该打个招呼,见个面,看看对方是否受伤,关心对方吗?   怎么像个陌路人似的,说走就走了呢?   朱瞻基的目光渐渐犀利,阿雷越发心虚,“我……我就是……看到那么多尸首,害怕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朱瞻基定定的看着她,没有接话,也不再安慰。   很明显这个回答没有说服他。   阿雷接着编,“还有就是,觉得……你们肯定很忙,毕竟这是你们的处女之征——”   “不是我的,是他的处女之征。”朱瞻基指着朱瞻壑,“他第一次出征,我九岁就跟着皇上北伐亲征——你连这个都记错了。”   阿雷硬着头皮说道:“是啊,我到现在都失魂落魄的,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昨晚一夜没睡,偶尔眨眼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那个人参商人夺刀劈砍,将倭寇斩首的画面,太可怕了,原来被砍了脑袋的尸首还能保持站立的姿态,足足停顿了十秒才倒下。吸取教训,以后再也不坐商船出海了。”   朱瞻基见她唇色发白,双手交叉,紧紧放在胸口,手指头还不安的搅动着,一副被吓坏(心虚说谎)的样子,便不再逼问了,说道:   “你先在这里休息,不要看窗外,我和朱瞻壑还有事情急需处理,你身边的女镖师会过来陪你。”   阿雷不肯留啊,说道:“不行,这个倭寇巢穴我一刻都不能待了,我害怕啊,我还是跟着大商船去浏家港码头。”   她对朱瞻基心怀“不轨”,偏偏朱瞻基又救了她,百般保护,阿雷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是冲动的时候,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万一她把持不住怎么办?   必须走。   孤岛上,时不时闻得零星的响声和爆炸声,这是幼军打扫战场,清缴藏在山洞或者地道的倭寇闹出的动静。   先用火攻,烟熏火燎,把倭寇逼出来,然后开枪。   如果倭寇宁可熏死烧死也不出来,就把洞口或者地道炸塌,杜绝隐患。   这里的确不如浏家港安全。   恰好又传来爆炸之声,阿雷故意瑟缩成一团,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我要离开这里,这里不得清净,没法休息。”   朱瞻基心软了,想了想,“好,你先去浏家港,到了之后那里不要去,你就等——”   等我先去死一死。   朱瞻基说道:“等胡尚宫派人来接,你再回京,你身边那些保镖毕竟来自民间,自学成才,不如军队靠谱,我不放心他们护送。”   只要能离开这里,说什么都行。   阿雷点头,“好,我听你的,在浏家港就不出来去了。”   这时外头军报不断,朱瞻基和朱瞻壑匆匆离去,扮作奶娘的女镖师来接阿雷重新回到船上。   刚刚登船,阿雷松了一口气。   水手正欲撤掉登船的船板,蓦地不远处的山头炸出一朵红色的烟花,有人大吼:“有刺客!护驾!”   糟糕!谁遇刺了?是朱瞻基和朱瞻壑?他们伤的如何?会不会伤及性命?   阿雷心中大乱,“且慢!”   阿雷踏着船板,跑到码头上,翻身上马,往烟花出现的山头奔去。 第273章 在粉身碎骨的边缘疯狂试探   一听两人遇刺,阿雷顾不得那么多,骑马朝山头狂奔而去。   大海船里,其余四个商人顿时傻了眼:什么情况,反反复复的,都折返两次了!   绸缎商人大声叫道:“这位少东家,你到底走不走?我们还要赶去交货,错过商机,我们赔不起啊!”   阿雷心里全是朱家兄弟伤的如何,那是从小陪伴、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啊!怎能见死不管?   阿雷回头说道:“你们先走,不用管我。”   绸缎商人把阿雷的“货物”都搬到港口,扬帆。   阿雷骑马冲上山头,隐约可见前方有一群人簇拥着撤退,最前方还有拼杀之声,应是护驾的人正在与残余倭寇战斗。   阿雷不晓得人群里的是朱瞻基还是朱瞻壑,是受伤还是已经遇刺,但这两人对她而言非比寻常,绝对不会放任不管,自己先跑。   阿雷拍马接应。   她并不知道,有人举着望远镜看到了她,顿时脸色大变:“计划有变!把地雷撤掉!”   正是纪纲。   亲信问道:“为什么?撤退路上埋的地雷才是真正送朱瞻基升天的阎罗王,目前都在大人计划之中,倘若错过这次绝好的机会,再下手就难了,恐怕会引起朱瞻基的怀疑,请大人三思!”   纪纲顿时天人交战,左右为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人更是在最后,举着□□狙击黄雀。   自从汉王就藩青州,皇室纷争不如以前激烈了,虽然皇太孙和太子也是竞争关系,但是太孙和太子都太聪明了,父子两个简直是天生的政客,纪纲没有能力控制他们,也无法挑拨。   还是汉王比较方便操控。   所以,乘着这次朱瞻基带幼军出征倭寇,纪纲要借着汉王的力量,先除掉朱瞻基这个储君,挑拨皇室内斗,让老朱家互相猜疑,互相残杀。   朱瞻基武艺不错,心眼多,且护卫众多,要汉王死士扮成倭寇,成功刺杀是很难的。   不过早就不是傻白咸的纪纲也没有指望一击即中,他计划中给予朱瞻基致命一击的是他撤退的路上埋有地雷!   地雷是建文帝执政时期,火药厂最新研发出来的火器。靖难之役时首次投入使用,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帝差点葬身雷区。   汉王府在青州暗中秣马厉兵,纪纲在京城搞起了监守自盗,暗中偷了火药厂仓库的库存,送给汉王一份“大礼”。   如今兜兜转转,地雷用在了这里,对付皇太孙。   爷爷能侥幸逃脱,孙子必死无疑!老朱家的人不可能一直都是好运气吧。   朱瞻基没有料到,他计划的死遁还没开始,纪纲就已经给他安排上了死亡之路。   但是猎人纪纲更没有料到,阿雷会出现在倭寇巢穴啊!   更要命的是,阿雷还浑然不觉的朝着雷区策马奔腾,在粉身碎骨的边缘疯狂试探!   纪纲看着山下骑马的阿雷、山上俯冲逃命的朱瞻基,预估了一下他们的速度,然后在脑子里默默做了一道算术题:   朱瞻基和阿雷两人相距约四千米,雷区位置距离阿雷两千五百米。朱瞻基跑步,阿雷骑马,两人相对而行。朱瞻基大长腿且是下坡路所以跑的很快,平均速度约每分钟两百五十米。   阿雷骑马平均速度约每分钟三百米,请问,朱瞻基和阿雷谁先踏入雷区?   如果朱瞻基先踩雷炸了,那么阿雷就无性命之忧,顶多受点伤。虽然有意外,但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如果阿雷先踩雷……胡善围只有这一个女儿,近四十高龄冒险生了她,视若珍宝,倘若阿雷出事,胡善围会痛不欲生。   胡善围在纪纲心中分量,勉强可以和毛骧打成平手。   纪纲宁可自伤,也不会伤了她。   纪纲以前是个花瓶,毛骧被凌迟的血泪教训逼着他成长蜕变,成为玩弄权术的高手,但数学这种东西是他无论也补不上的短板。   纪纲是个学渣,他心算不出来谁先踩雷……   目测好像朱瞻基会先一步踩雷,但是纪纲不敢确定。   纪纲眉一皱,这个学渣放弃了计算,时间来不及了(是你不会算),看在胡善围的份上,这个雷区陷阱要放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雷炸死。   哪怕只有一半的可能。   地雷不需要引线,踩上去就炸,时间紧急,纪纲又不能暴露己方、去把地雷刨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引爆。   纪纲拿起一杆燧发枪,朝着雷区瞄准。   手下大惊:“大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您真的要放弃这个绝佳机会?万一汉王那边——”   “闭嘴,老子做事,什么时候要看别人眼色?”纪纲开枪射击。   枪声和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火药和砂石碎片混在一起,迷了阿雷坐骑的眼睛,骏马受惊了,扬嘶刨蹄,将阿雷甩下去,跑了。   阿雷失控,被甩到山坡,一路翻滚,最后撞在一颗树上,晕了过去……   约五十来个倭寇突然从暗道里钻出来,刺杀巡视打扫战场的朱瞻基,未遂。   因不知前方还有何埋伏,朱瞻基在护卫的保护下下山撤退,蓦地,前方山路出现一人一骑,骑马那人一副土豪暴发户公子打扮,头戴金镶宝石冠,身穿锦缎,简直要把“有钱”两字写在脸上,整个人散发着金钱的光辉,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她。   正是“少东家”打扮的阿雷。   是她!   她为我折返了!   她果然是喜欢我的!   撤退中的朱瞻基狂喜万分,恨不得顺水推舟提前死遁,向阿雷表白心意。   她值得他抛弃一切。   可是乐极生悲,就在朱瞻基要和阿雷会师山半腰,突然一阵巨响,地动山摇,前方火光灰土碎石飞溅,犹如一条土龙腾空而起,瞬间遮蔽了他的视线。   等灰尘散去时,眼前的山路出现一个大坑,只见一匹受惊的马狂奔,那里还有阿雷的身影?   朱瞻基心下一沉,以为阿雷栽倒在大坑里,当即跳进坑里徒手刨坑,碎石锋利,才刨了十几下十个手指头就血肉模糊。   十指连心,朱瞻基忘记了疼痛,一心只想把阿雷刨出来。   还是闻讯赶来的朱瞻壑发现了道路树下昏迷的阿雷,挽救了朱瞻基的手指头。   朱瞻壑: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爱情,为何我总是有姓名?   不晓得是脑袋撞树还是一夜未睡,阿雷到了下午还没醒,额头裹着一层白纱。   朱瞻基守在她身边,朱瞻壑进来了,顾不得皇室子弟的体面,抱着茶壶,对着壶嘴咕噜噜开喝,举止粗鲁和幼军普通士卒无疑了。   末了,用袖子往唇边一抹,说道:“我和军营里火器师傅们将设伏那块地差不多都过筛了,找出所有的残片,从几块铁片上残缺的铭文来看,是来自京城火药厂制作的地雷,去年火药厂的仓库曾经失窃过,惊动皇上,派出了锦衣卫调查也没找到货物。原来被贼人高价卖给倭寇了,难怪纪纲一直找不到。你和阿雷运气好,地雷的撞针有问题,提前爆炸了,否则不堪设想。”   朱瞻基面沉如水,“阿雷骑着马,如果她速度再快一点——我还是小瞧了倭寇,他们设下连环圈套,刺杀只是第一击,雷阵才是绝杀。”   当时情况危急,枪声立刻被地雷爆炸给掩盖了,因而大家都以为是地雷失控,在技术尚且原始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朱瞻壑心有余悸,“阿雷姐姐一直没醒吗?”   朱瞻基摇头,双目露出杀机,“抓紧审问倭寇,岛上的密室、机关,其他附近岛屿还有无巢穴、陆地的接应者和秘密据点。还有,把金条堆在他们眼前,有重大立功表现的,赏赐金条,并给他们新的户籍文书,远走高飞,绝不为难。”   “另外,如果有人供出是谁卖给他们火药厂失窃货物的,赏赐加倍。”   “倭寇的目的是为求财,早就不是以前张士诚残部要反攻大陆的目的了,他们容易被收买。”   朱瞻壑领命,说道:“交给我去做,你是主帅,又是皇太孙,不能有事,从现在起,不要出门冒险,岛上恐怕还有其他埋伏,你留在这里守着阿雷姐姐。”   朱瞻基看着昏迷的阿雷,说道:“守在这里也不安全,倭寇比我预料的还狡猾凶狠。都是我的错,如果早上我听阿雷的,直接同意她离开岛屿,不挽留她,她早就乘坐大船到了浏家港,就不会出事了。”   朱瞻壑安慰道:“阿雷姐姐是担心你的安危,听说都上了船,听到遇刺的消息,立马跑下船找你。”   “谁说我是为了他的?”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来,阿雷刚醒,头疼欲裂,听到这对兄弟的对话,第一反应就是否认,“我不晓得是谁遇刺,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快点看看你们有没有事,却没想给你们添麻烦了。”   阿雷见朱家兄弟无事,放了心,“我在这里是累赘,帮不了什么。劳烦你们的船送我去浏家港。”   朱瞻基和朱瞻壑见阿雷头脑清晰,口齿伶俐,晓得她没有撞坏脑子,心下松了一口气。   “我也想早点送你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朱瞻基起身,推开双层窗户,外头风雨大作,隐隐闻得惊涛拍案之声。   朱瞻壑说道:“现在是暴风雨,我们所有的船都无法出港,大明水师也无法航行过来增援,我们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等暴风雨过后才能出海。”   凉风伴随着无孔不入的雨滴灌了进来,朱瞻基关上窗户,“夏天海上多风暴,少则半天,多则五天,等天气晴好,大明水师的人过来接应,我就送你回去养伤。”   阿雷摸摸头,“我没事,头疼几天就好。”   朱瞻基指着她的腿,“你现在也挪动不得。”   阿雷醒来脑子发木,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足肿胀成了大猪蹄子,搁在两个枕头堆叠的枕头上。   阿雷试着移动左脚,脚筋就像被哪吒活活抽出来,打了个蝴蝶结再放进去似的,一阵阵抽疼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别动。”朱瞻基把大猪蹄子重新高高搁在枕头上,“军医说骨头没事,只是扭伤,需躺下静养,消肿之前尽量不要走动和坐着。”   阿雷:完了完了,脚肿胀成这样,我还怎么跑路? 第274章 洗牌   因纪纲这学渣数学太差的原因,把他自己、朱瞻基和阿雷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可见学习是多么的重要,学习不好,当反派搞事情都会搞砸。   这是一道小学二年级奥数真题经典的相逢问题,如果没有纪纲的干扰,朱瞻基会先踏雷区,得偿所愿的死(比诈死少个字)去,那时候,漫天遍野都是小鸡哥来过这个世上的痕迹。   朱瞻基炸了的瞬间,距离阿雷还有六百九十九米,属于安全距离,阿雷不会死。   那时候纪纲挑破皇室内斗之计成功、朱瞻基死,阿雷也能彻底死心下西洋,《胡善围》全书也可以这一章完结撒花。可谓是一箭四雕。   但是纪纲数学太差了,怕误伤阿雷,导致胡善围痛苦终身,他不得已提前引爆地雷。   纪纲的灵魂终究没有被权力的游戏完全吞噬,他为胡善围保留了最后一点点的人性。直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大明的历史,以及《胡善围》的完结进度。   就像所有的牌都推进了麻将机,由系统自动打乱、洗牌,推出四座长城,一切重新开始。   现在怎么办?   纪纲,阿雷,朱瞻基三人一起想着同样的问题。   纪纲跪地,假惺惺请罪:“属下救驾来迟,让皇太孙受惊了,请皇太孙降罪。”   纪纲的第一任务是保护朱瞻基和朱瞻壑,次要任务是为平倭寇出谋划策,提出参考意见。   所以倭寇平不平,对他影响不大,但是朱家兄弟遇刺,他要担负主要责任。   纪纲本来以为朱瞻基首次单独出征,而且敌人是狡猾强悍的倭寇,应该会对他这个曾经和倭寇交手过的老将言听计从,当做心腹幕僚的。   可是并没有。朱瞻基用的是幼军那套班底,纪纲带来的一千锦衣卫只是负责营地的巡逻,防止细作作乱。   朱瞻基遇事很少直接咨询旁人,当”伸手党”,他小小年纪,居然沉得住气,按兵不动两个月,亲自带着幼军侦查队搜集倭寇的第一手情报,制定连环计的战术,将倭寇封锁在海盗,来个瓮中捉鳖。   纪纲以为是朱瞻基少年老成,天纵奇才之故,其实他只猜到一半,另一个原因是朱瞻基夹带私货,要搞死遁。所以类似纪纲这种锦衣卫出身的高手一定要远离,免得露出蛛丝马迹引起纪纲的怀疑。   所以朱瞻基对纪纲敬而远之,不让他触及核心。   朱瞻基当然不会在被困孤岛的时候去惩罚纪纲这员“老将”,他亲自扶起纪纲起来,“纪大人何出此言,倭寇狡猾,防不胜防,不是纪大人的错。之前纪大人也劝过我不要擅自出去,这里是倭寇老巢,密道密室等藏身之所太多,是我轻敌了,求胜心切,过于莽撞之故。”   “找纪大人过来,是为问去年火药厂仓库失窃的案子,这个案子关系重大,是皇上钦点的御案,交给纪大人查。”朱瞻基指着桌子上筛出来的地雷残骸,“军中的工匠发现这些来自火药厂。或许就是纪大人一直寻找的那批货物。”   “果真?”纪纲演技炸裂,微表情从惊讶到惊喜娴熟过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微臣苦寻大半年无果,被皇上斥责罚了俸禄,居然被贼人卖给了倭寇,难怪微臣总是找不到。”   朱瞻基点头,“如此,就和去年的案子联系起来了。”   纪纲说道:“是谁卖给那些倭寇的?他们有人招供吗?”   朱瞻基摇头,“目前还没有人招认,他们都否认见过地雷。”   纪纲乘机说道:“锦衣卫擅长讯问,这件事就交给微臣去办吧。微臣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朱瞻基不置可否,“原本这个案子就是纪大人的,故一发现端倪,就立刻来请教纪大人。如果能够顺藤摸瓜,从倭寇巢穴找到部分   失窃的火器,也是大功一件。”   纪纲领命而去。   纪纲一走,朱瞻壑就从屏风后出来了,“大哥,你既然怀疑纪大人有问题,应该先隐瞒此事,为何还要捅破了,要纪大人去审问倭寇,万一……刑讯逼供,杀人灭口,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   纪纲并不知道他已经成功引起了朱瞻基的注意。   经过朱瞻基各种威逼利诱,已经成功收复了一些倭寇,知无不言,交代岛上的密室密道。   出卖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可是无论朱瞻基的人如何问,就是没有倭寇交代从贼人手里买火药厂赃物的事情。   而且,这些招安的倭寇只是听说过有地雷这种火器,但是从来没见过。   朱瞻基心眼多如蜂窝煤,他敏锐的嗅到这其中有问题——如果地雷不是倭寇埋的,那么真凶是谁?是谁想弄死他,设计出刺杀、地   雷埋伏的连环计?   地雷是昂贵的火器,且容易磕碰走火,幼军这次出征,只弄到了二十箱随军,以备将来埋伏之用。   这二十箱由朱瞻壑保管,任何人染指不得。   确认是火药厂地雷后,朱瞻壑开箱亲自清点数目,一个不少,所以不是自己人干的。   朱瞻基冥思苦想,作为一个天生的政治人物,他甚至连自己亲爹东宫太子都列为首要嫌疑人!   因为身为皇太孙,他是储君之一,和东宫是竞争关系。   而且庞大的幼军是太子从不具备的军事实力,幼军是府军前卫,负责皇宫部分地区的巡逻保护工作,幼军的存在,也是东宫潜在威胁。   如果朱瞻基死了,备选储君、幼军自然会解散,东宫或成最大赢家。   第二嫌疑人,二皇叔汉王。是汉王设下太子杀皇太孙、父子相残的毒计,既然我出事之后都能把东宫当做第一嫌疑人,那么工于心计的皇上也会,从而越发忌惮东宫——亲儿子都能杀的人,弑父也就更容易了,从而重新召回汉王进京城,委以重任,用汉王牵制东宫。   甚至,汉王可能栽赃东宫,坐实了父亲杀子的罪名,从而激怒皇上废太子,立汉王为储君!   问题如此烧脑,无论幕后黑手是太子和汉王,都需要借刀杀人,那么问题来了,谁是那把刀?   找到这把刀,就成揪出真凶。   谁是刀?   幼军毫无根基,是我亲自从平民里挑选出来的,亲自训练,他们的忠诚可以相信,还有二堂弟朱瞻壑,也是可以信任的人。   通过排除法,朱瞻基把纪纲列为“刀”的嫌疑人。   因为纪纲在平倭战役结束之后去了那里,做些什么,朱瞻基并不知道,他也不方便问,纪纲毕竟是皇上的老臣和眼线,还时不时把朱家兄弟的表现密报给皇上。   朱瞻基不能直接问纪纲,他怀疑纪纲,但他没有证据。   但是他心眼贼多啊,想出了一个法子去试探纪纲。   面对朱瞻壑的质疑,朱瞻基解释道:“已经归顺我们的倭寇,已经被我从牢狱里带出来秘密关押,现在纪纲提审的人都是拒不投降的倭寇。如果纪纲问不出什么,那么他就是清白的,暂时洗脱嫌疑。但是如果这些人死于纪纲的严刑拷打,或者纪纲拿出倭寇招认从贼人手里买到火药厂赃物的口供,那么纪纲就坐实了我的怀疑,因为他在灭口,死无对证。”   朱瞻壑心眼实,他觉得大堂哥疑心病太过了,说道:“即便如此,这也不能证明纪纲是真凶。锦衣卫诏狱臭名昭著,一旦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将犯人拷打致死是家常便饭。就连以前皇上最信任的解缙解大人,也被他活活冻死在雪地里,何况只是几个倭寇。”   朱瞻壑又道:“还有,我觉得纪纲不太可能敢背叛皇上,去冒险设伏杀你。你是皇太孙,一国储君,纪纲杀了你,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不是朱家人。”   因为我怀疑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他们都有嫌疑,是指使纪纲的幕后黑手。   可是无论如何,朱瞻基都说不出口。太现实,太残酷了。   朱瞻基只得说道:“可是除了纪纲,我暂时想不出其他嫌疑人,故用几个倭寇去试一试他,我也希望他是无辜的,还望你保密。”   朱瞻壑对大堂哥坚信不疑,“这是自然,我信你肯定信过纪纲。我还要找机会送你上路呢,这种大秘密都会替你保密,那些小秘密就不用提了。”   看到朱瞻壑清澈的目光,朱瞻基心下难过,如果真相正如我猜的那样,我一走了之,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纵使你有皇爷爷罩着,汉王犯事波及不到你,你以后会如何自处呢?   如果皇爷爷走了,我父亲登基,他会不会对你心生忌惮,对你下手?   给你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按照父亲的性格和他向来仁德的名声,他应该不会杀你,他会把你贬为庶民,圈禁终生,让你生不如死。   是的,父亲做得出来。   想到这里,朱瞻基觉得阿雷的头疼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他不堪重负似的双手抱头,想到未来朱瞻壑可以预见的不幸,他的头越来越痛。   他太了解皇室的残酷了。纵使亲父子都是隐形对手,互相防备,何况朱瞻壑只是一个侄子呢?   朱瞻基已经下定决心,以后为自己而活,离开皇室纷争,和阿雷远走高飞。   可是突然的变故,对纪纲的怀疑,让他担心朱瞻壑的将来。   一只闲云野鹤的羽翼太小太脆弱了,是无法保护朱瞻壑的。   唯有像皇上那样掌控皇权,才能保护堂弟不受伤害。   但是,这样必定会失去自由。   因为掌控皇权的人,又何尝不是皇权的奴隶!   朱瞻基左右为难,头疼欲裂。这时,隔间传来某物破碎之声。   朱瞻基连忙推门进去,见阿雷不知何时从睡梦中醒来了,坐在床沿,地上是摔破的茶壶碎片和一滩水迹。   阿雷很是抱歉:“我……我口喝,想要倒杯水,不小心把茶壶摔破了。”   脑子木木的,还有些疼,双手不听使唤,有她自己的主意,连茶壶把都握不稳,阿雷没想到自己还有生活不能自理这一天。   “我来。”   朱瞻基把外间的茶壶提进来,“你先躺回去,军医说你的脚要一直高高的搁着,别垂下来。”   阿雷吃力的把肿胀大猪蹄子左脚搬回床上,朱瞻基顺便倒了水,把杯子放在她的唇边。   这是小时候经常做的事情,阿雷渴急了,一边搬运着大猪蹄子,一边就着朱瞻基的手喝水。   顺着阿雷喝水的节奏,朱瞻基熟练的慢慢倾倒茶杯,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喝完了水。   阿雷垫了两个枕头,终于把左脚抬高了,正要说再来一杯,朱瞻基却坐在床沿,伸出瘦长的双臂,从身后环抱过来。   他像一只长手长脚的螳螂般躬着身体,脑袋搁在阿雷的肩膀上,犹如倦鸟归林,尖细的下巴戳着她的肩窝,利犹如匕首,顺着肩窝戳下去,一箭穿心,正中她的少女心。 第275章 出牌   巧克力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扩张血管,增加排血量和心率加快,刺激尿意,让人想上厕所和莫名的兴奋,这种尿点和爽点起飞的感觉被定义为爱情。   此时阿雷大脑分泌的多巴胺多到就像吃了一百斤巧克力。   在这种状态下,叫她如何推开身后的朱瞻基?   她到底是个红尘俗世里打滚、肉体凡胎的俗人,超脱不了七情六欲。纵使看穿红尘出家人唐三藏,面对女儿国国王的深情,用尽所有的法力拒绝了,到最后却还是来了一句,“今生无缘,盼望来世。”   情,是最大的劫。   巨大的压力和两难的选择,压垮了朱瞻基罩在本性上的硬壳,他是天才,也是凡人。在阿雷面前暴露,和堂弟或者对手面前暴露,朱瞻基选择了前者。   他默默的抱着她。   她不再逃避。暗恋的人正好也喜欢着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吗?   牢牢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嘴馋,偷偷藏在枕头里的一包糖,将来分离,寂寞的时候,就拿出出来回忆一下,舔一舔糖,日子便不那么苦涩了。   什么责任、地位、顾虑、压力、算计统统扔到一边去,此刻只有两个双相暗恋转为明恋,拥抱的男女。   暴风雨依然嚣张,恍若龙三太子敖丙出水,来了个神龙摆尾,搅得天翻地覆,暴雨拍窗。   两人皆是忘我,听不见暴雨的呼唤,在充斥着皇室纷争、罪恶贪婪的倭寇巢穴里,开出了纯洁的爱情之花。   忘记天地,也忘了时间。   直到朱瞻壑过来汇报,叩门无人应答,他推开房门时,两人依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朱瞻基的头就像长在阿雷的肩窝上似的,一动不动。   不过,从朱瞻壑的角度来看,朱瞻基从身后抱住阿雷的动作,好像是一种强迫行为。   朱瞻壑立马跑去,将朱瞻基一把提起来,抵在墙壁上,“你对阿雷姐姐做了什么?”   口齿伶俐的朱瞻基一时语塞,不晓得如何解释。   朱瞻基越是沉默,朱瞻壑脑子里越是出现一些不可描述的场景,关心则乱,怒火中烧,也不管面前的是兄长了,一拳打过去。   “住手!”阿雷叫道。   眼瞅着拳头要到朱瞻基面门,朱瞻壑来不及收拳了,改变方向,砂锅大的拳头和朱瞻基的耳朵擦耳而过,一拳砸在门框上。   朱瞻壑指关节顿时见了血。   阿雷连忙扔给朱瞻基一堆纱布,“快给他包上。”   朱瞻壑眼中怒气未消,指着朱瞻壑,“大哥刚才对你做了什么?我怎么看见他……欺负你?”   阿雷遗传了部分沐春说谎圆谎的本事,“我口喝要喝水,双手不听使唤,打翻了茶壶,他闻声进来,给我倒水,走的时候不小心被地上的水滑倒,摔在床上。”   朱瞻壑见地上确实有碎瓷片和水渍,相信了。朱瞻基给他裹上纱布,他把拳头一缩,问阿雷:“这纱布是不是你裹过伤脚的?”   阿雷无语片刻,说道:“要不你闻闻?”   朱瞻壑还真凑过鼻子去闻,被朱瞻基推开了,“不是,她逗你玩的。”   朱瞻壑松了一口气,“不是我说你,你摔在床上又不会疼,干嘛拉着阿雷姐姐,她脚上有伤。”   朱瞻基:“摔倒时抱着离身边最近的东西,是人的本能反应。”   阿雷:“喂,你说谁是东西?”   朱瞻壑嘿嘿笑道:“难道你不是东西?”   这是小时候玩过的梗,长大了就不合适了,但是阿雷现在继续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关,假装对刚才漫长美好的拥抱失忆了,就继续和朱瞻壑玩闹,“你给我等我,等我脚好了,看怎么收拾你。”   朱瞻壑对着阿雷呲牙,“你来打我呀。”   阿雷对着他扔枕头。   朱瞻基捡起枕头,送到阿雷身边,把堂弟拉了出去,“我们都出去,不要打扰她静养。”   说完,关上了房门。   阿雷的笑容在房门关闭的瞬间消失了。   拥抱过后,更加孤独。   年少冲动,一时间忘我激情,仿佛做了一个美梦,随心所欲的在梦里实现白天不敢做的事情,梦醒之后,还是要面对现实。   阿雷和朱瞻基都说了谎,虽确认过眼神,他们是互相喜欢的人。但是梦醒过后,现实如兜头冷水浇过来,互相喜欢又如何?他们是不可能成亲的。   选秀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这场战役结束,朱瞻基就要回京选妃了。   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啊!   阿雷无奈叹气,靠在床头,听着外头的暴风雨。   一百斤巧克力产生的多巴胺还没有消散,又苦又甜,阿雷像小时候躲在被窝里吃糖一样,回味着刚才的拥抱。   如果你一直想着一个人,天上的鸟、地上的蚂蚁、桌上的一叠花生米,都会排列成那个人的名字。   大自然发出的白噪音,风声,雨声,尤其是暴雨敲窗的声音,也是那个人名字的发音。   暴雨就像演唱会上的粉丝,疯狂嘶吼着偶像的名字:“朱瞻基!朱瞻基!”   真是让人心烦意乱。阿雷从被子里扯了两朵棉花,堵在耳朵上,方得清净。   隔壁房间,房门关闭,朱瞻壑也立刻变了脸,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把大哥再次摁在墙上,“你是故意摔倒的吧?想乘机搂着阿雷姐姐。乘人之危,大哥,你堕落了。”   朱瞻基否认:“我不是这种卑鄙下流、占便宜的人。我喜欢她,我不会亵渎她。”   朱瞻壑半信半疑,“就你这种谨小慎微的人,脚下有油都未必能滑倒,怎么会被一滩水放倒了?”   朱瞻基眼睫毛都不带抖的,“因为看到她,我心乱了。”   朱瞻壑这才放过大哥,“你要自己控制自己,别在节骨眼上出错,暂时不要让阿雷看破你的心意,影响你诈死的计划。来日方长,你和她是要过下半辈子的人,何必急于一时。”   想了想,又道:“唉,其实不能对你太过苛责,她毕竟是你喜欢的人,就像一只猫住在鲜鱼的隔壁,很难控制。不如将阿雷姐姐挪到我房间,我帮你看着。”   朱瞻壑骨骼清奇非俗流,当小叔的居然要要守着嫂嫂。   朱瞻基摇头,“不用,我的意志没有那么脆弱。”   心想,傻弟弟啊,地雷事件其实已经打乱了我的计划,万一纪纲真的是“刀”,背后主使如果是我爹,我可以不在乎汉王一家,但是我不可能不在乎你,你将来的日子会很凄惨。   如果背后主使是汉王,东宫全家都会死,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会痛苦愧疚一生——要么失去你,要么失去我所有的血亲。   朱瞻基好不容易决定为自己活一次,却发现他如果不是皇太孙、如果不继承皇位,他失去的东西,远远超过他之前的想象。   这也是他在拥抱过后,立刻如梦初醒,配合阿雷说谎的原因。   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朱瞻基纠结不已,犹如火上烤,朱瞻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大哥,你身体不如我强壮,昨晚战斗一夜,你没有合眼,你先歇一歇,我守在这里,我们轮流坐镇。”   朱瞻壑强状如牛,朱瞻基消瘦,不如朱瞻壑能熬,现在陷入僵局,进退两难,想破头也是无解,不堪重负的朱瞻基倒在榻上,“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我。如果有纪纲的消息,不管什么时候,用水泼醒。”   朱瞻壑应下,坐镇在此。   与此同时,地牢。   纪纲施展手段,对倭寇严加拷问,明知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还佯装不知。玉面罗刹,名副其   实。   终于,在抬出第八具血肉模糊、面目狰狞的尸首时,倭寇终于熬不住了,不求生,只求速死,“招!我招!”   纪纲勾了勾手指,“取纸笔,还有几个包子来,吃饱了才有力气招供。”   倭寇的牙齿被敲断了八颗,饿极了包子和血一起吞。   “我们打家劫舍惯了,不会花钱买赃物,浪费金银,身为强盗,看中就去抢便是。我们早就盯上了火药厂,扮作乞丐小货郎在仓库外头偷偷盯梢了半年,摸清了换防规律和弱点,偷了钥匙,打开库房……”   纪纲运笔如飞,记录倭寇的口供,最后要倭寇签字画押,轻轻吹干墨迹。指着其余几个倭寇,“首犯已经招认,你们还狡辩?”   为了死前吃口饱饭,倭寇纷纷开始编故事,你一眼,我一语,故事越来越真,到了最后,连他们都觉得是自己干的。   纪纲亲自记录,时不时自行填补口供里的漏洞,最后写完厚厚一摞口供,心想这个应该足够向皇上交差了。   纪纲从未打算用口供敷衍皇太孙——因为皇太孙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纪纲将用防水的油纸封好,出了地牢,此时天快亮了,暴风雨也停歇了,夜空如洗,满是繁星,多得就像南京城鸭油烧饼上的芝麻,拥挤得很。   海上的星星格外闪耀,海面风平浪静,海鸥飞舞,大浪淘沙,所有的尸体和鲜血都不见了,沙滩就像煎饼一样平坦,连个脚印都没有,好像晚上的暴风雨就像一场梦,从来在现实出现过。   海上升起三下橙色的烟火,这是大明水师前来接应的暗号。   瞭望塔站岗的士兵看了,连忙去给主帅报信。   朱瞻壑趴在书案上小憩片刻,朱瞻基已经睡了两个时辰,朱瞻壑都没有叫醒他,自觉身体强壮,想为大哥多分担一些,让大哥多休息一刻是一刻。   朱瞻壑十分惊醒,听到外头脚步声,他就立刻醒了,脱了鞋子,只穿着布袜走到床边,给大哥盖上滑落的毯子,然后提着鞋子出门,“什么事情?”   侦查兵说道:“水师接应的船只到了,即将靠港。”   大明掌管水师的总兵不是别人,正是沐春以前的旧部下、曾经的盩厔县土匪、平江伯陈瑄。   陈瑄有沐春这个后台,经历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一直屹立不倒,是三朝老臣。   平江伯陈瑄德高望重,还是沐春的老部下,朱瞻壑想起大哥曾经说过,要好好迎接平江伯,礼数要周全,不得怠慢了。   朱瞻壑心想,这里是主指挥大营,大哥要留在这里坐镇,况且总有倭寇想要刺杀大哥,大哥外出一次,多一次危险。   我亲自去港口迎接平江伯,我是汉王世子,这个身份足够给陈瑄面子了。   朱瞻壑说道:“我去迎接平江伯,你们好好守在这里。”   朱瞻壑匆匆赶去港口。   孤岛另一边,纪纲看到夜空升起三次橙色烟火,接应终于到了,唇间掠过一丝笑意:大网撒开,就等鱼儿落网,这一次终于可以不顾及阿雷,放手捕鱼。 第276章 吃牌   出征之前,纪纲从汉王那里得到一万死士,并承诺:“汉王放心,此去出征,皇太孙定有去无回!”   这一万死士按照纪纲的指示,剃发易服,改成倭寇模样,任凭纪纲指挥,平日潜伏在海盗巢穴附近的孤岛,等待机会。   纪纲将大明水师接应的信号——三次橙色烟火泄露给汉王死士们,要他们打着大明水师的旗号,提前登陆。   按照朱瞻基礼贤下士的风格,他一定会去港口迎接平江伯陈瑄,到时候舰船行驶到港口,炮口对着朱瞻基狂轰滥炸,炸完就跑。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皇太孙终究是要死的。   纪纲笑意还没消失,就见天边亮起一道绿色的烟火。   笑容在唇边凝固,纪纲大怒:“什么情况?是谁擅自放了撤退的信号?”   有手下急匆匆赶来,“报!汉王……是汉王世子去了港口!汉王的人不顾属下劝阻,放了绿色信号,要炮船赶紧离开!”   谁会料到朱瞻壑会跑到港口送死啊!   汉王府的人必须保证不伤害到朱瞻壑,宁可计划失败,也不能伤到朱瞻壑一根头发丝,这也是汉王下的死命令,长子是他的心头肉,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朱瞻基可以再找机会杀掉,但朱瞻壑性命只有一条。   纪纲无语望天。   好容易没了阿雷这个阻碍,怎么又变成了朱瞻壑?   其实纪纲不在乎多杀一个朱家孙子,但汉王府的人自有立场,如今还不是闹崩的时候。   难道朱瞻基真是所谓真龙天子,有神灵庇佑,接二连三逃过杀身之祸?   纪纲懊恼的看着手里的倭寇口供,没有办法,杀不了朱瞻基,如今只能先用口供堵住这个漏洞了。   绿色烟火中孤岛升起时,朱瞻基猛地惊醒,从床上跳起来,“弟弟,有倭寇斥候放信号,立刻派人去搜索放烟花的区域。”   可是不见朱瞻壑。   亲兵听到里间的动静,连忙进来说道:“方才平江伯陈瑄率领的大明水师即将进港,世子殿下亲自去港口迎接了。”   朱瞻基推开窗户,暴风雨已经停了,他掏出怀表看时间,只过去四个小时,“平江伯怎么来的那么快。”   说好了睡两个小时就叫醒他,但是堂弟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就替我走了一趟。   亲兵说道:“主舰放了三次橙色烟火,这是我军和平江伯约定的暗号。”   朱瞻基拿出望远镜观察港口的舰船列队,璀璨星空即将谢幕,东边泛着天光,虽然实现依旧模糊,但是很明显,那些刚刚靠近港口,打着大明水师旗帜的船只正在调转方向,往海上行驶!   联想到刚才的绿色信号,朱瞻基当机立断,“不对劲,立刻关闭港口!将舰船拦下!”   亲兵立刻举起一盏红灯笼,朝着港口哨所方向有规律的挥舞着,这是军中独有的灯语。   幼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在港口预备迎接平江伯的朱瞻壑得到密令,虽然他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但是他对朱瞻基有着绝对的信任,早就超过他对亲爹汉王的信任了。   大哥的命令,照着做便是,绝对不会坑我的。   朱瞻壑遂下令封锁港口。   港口的出海口被放下的浮桥堵住了,挂着水师的舰船往浮桥开炮,把浮桥炸得稀碎,然后冲出港口。   与此同时,后方来不及靠港的舰船也调转了方向,往远海驶去!   “传我命令,不要驱船追击!我军并不擅长海战,莫要陷入敌军圈套。”朱瞻基再次下令,“派五百人护送汉王世子回营,捆上一批倭寇,驱赶他们走在前面,以防有敌人埋雷。”   吃一堑长一智,朱瞻基要确保弟弟的安全。   虽说是堂弟,但在朱瞻基眼里,朱瞻壑比亲弟弟、甚至父母还亲近。   亲兵领命而去,港口上,朱瞻壑看到十几艘舰船扬长而去,消失在渐渐发亮的海平线,蓦地,他心头一亮,意识到了什么……   舰船轰开浮桥的巨响将阿雷惊醒了,她正在做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听到动静,她立刻拖着伤脚,推开窗户往外看,见港口有火光之色,难道倭寇还有余党,打回老巢?   朱瞻壑有惊无险的被护送回来,两兄弟开会商议。   朱瞻基说道:“继续严查岛上密道,所有可疑的山洞一律炸塌,我们不能腹背受敌。真的大明水师今天应该会来接应,以平江伯的实力,在海上护航,一定能够保证我们安全回到陆地。”   孤岛缺乏食物,军粮即将见底,从敌军巢穴找到的食物杯水车薪,从今天早上开始,幼军已经被迫在近海捕鱼作为加餐了,每人只能分一碗鱼汤,必须早点离开这里。   “大哥说的极是,下一个暴风雨不知何时会来,我军在这里耗不起。”朱瞻壑点点头,说道:“刚才伪装大明水师的舰船,可能是海盗,也有可能是另一股我方还没探明的倭寇,想着河蚌相争,渔翁得利,来孤岛捡漏的。这里离浏家港很近,他们可能盯上了各国使团,得飞鸽传书,提醒浏家港驻军多加防备,以免引起大明外交危机。还有,我军和平江伯约定的信号被泄露出去了,这其中一定有内奸,要么是平江伯那边,要么是我军有倭寇奸细,要早点揪出来。”   在朱瞻壑被护送来的途中,朱瞻基得到纪纲刑讯逼供、几乎弄死所有俘虏的情报。   朱瞻基对纪纲的疑心越发重了,纪纲还要亲自送来倭寇口供给他看,朱瞻基怕其中有诈,命亲兵取来口供,以调查伪装大明水师的底细而把纪纲和手下一千锦衣卫都打发到港口,要锦衣卫开展调查,把纪纲支走。   如果朱瞻基和纪纲单打独斗,以他的心机,定有比隔离更好的法子去试探纪纲、找出证据。但是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有朱瞻壑,还有个行动不便的阿雷,他必须保证这两人的安全。   他宁可自伤,也绝对不会让这两人受伤。   纪纲在港口装模作样搞侦查,接连不顺,刺杀行动一再被干扰,从朱瞻基拒绝锦衣卫的保护、将所有锦衣卫都调到港口的迹象来看,这浑身都是心眼的臭小子八成怀疑我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怎么办?   一把好牌打得稀烂,还从暗处暴露,成了明处,朱瞻基凭着狗屎运扭转了战局。   更要命的是,平江伯陈瑄快带着大明水师来增援了,陈瑄是沐春是一抬手调教出来的狠角色,现在惊动了陈瑄,他必定对皇太孙严加保护,我就更没机会了。   所以,如果要杀皇太孙,就必须在陈瑄到来之前动手。   阿雷和朱瞻壑都是不能动的人,唯一的法子,就是把皇太孙从“龟壳”里引出来。   纪纲开始了第三次刺杀行动,我就不信弄不死他! 第277章 你怎么穿着朱瞻基的衣服   朱瞻壑给阿雷送早饭,阿雷一怔,“你……你怎么穿着朱瞻基的衣服?”   乍一看还以为是朱瞻基。   一身素净的青色圆领袍,一丝绣纹装饰也无,看起来禁欲又冷淡,是朱瞻基惯常的风格。   朱瞻基瘦长,朱瞻壑健壮,不过古时的衣服宽大,舍得用衣料,随便一件衣服就是xxxxxl号码的,最容易藏肉,朱瞻壑穿着大堂哥的衣服不至于太突兀。   不仅如此,连束发的簪子也是朱瞻基的,简单的白玉簪,没有任何雕饰,青衣白簪,就像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朱瞻基是大碗龙须面,朱瞻壑是大碗裤带面。   除此之外,还在发髻上罩着一块黑色网巾,将所有的碎发拢得服服帖帖,绝对不乱飞,一丝不苟。   朱瞻基注重洁净工整,只要穿着常服,一年四季都会戴上网巾。   朱瞻壑嫌热、嫌网巾太紧,勒额头,不舒服,所以几乎从来不用网巾,也不晓得他为何突然种草了他以前最讨厌的饰品。   此时朱瞻壑完全是朱瞻基的穿衣打扮风格,难怪阿雷会惊讶。   “刚刚冲了个澡,提提精神,随手穿了大堂哥的衣服。我们堂兄弟好的穿一条裤子,互穿衣服不算什么,只是常服而已,没有龙纹,不算僭越。”朱瞻壑端出一碗米粥,“军粮有限,你先简单吃些。等平江伯来接应,你就跟着平江伯的船一起走。”   阿雷喝着清粥,“那你们呢?”   朱瞻壑说道:“船只有限,分两批撤退,你和大堂哥、倭寇俘虏、还有一半幼军先撤,我还有锦衣卫留下来断后,等平江伯返航接我们。”   话音刚落,朱瞻基进来说道:“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你和阿雷第一批撤退。”   朱瞻壑当场翻脸,“不行!你是主帅,要先确保你的安全,刚才那些打着大明水师旗号的倭寇逃之夭夭,随时可能回来,到时候你只剩下一半幼军,太危险了。”   朱瞻基说道:“正因我是主帅,才不能先走。平江伯会带着战舰过来,除了护航保护我军撤退,还   会留下一部分水师协助我守着岛屿。幼军不善海战,但是大明水师可以。”   朱瞻壑坚决不同意,“你就是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根本没有单独指挥坐镇的能力,永远跟在你身后,服从你的一切安排。”   朱瞻基道:“我没有。”   朱瞻壑说道:“怎么没有?连你自己都说平江伯会派水师协助幼军守着岛屿,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单独立功的机会?”   喝粥的阿雷,“你们别吵架,好好坐下来商量,不要起内讧。”   朱瞻壑坐在椅子上,“好,我提议,我留下来守岛,你和阿雷先走。”   根本没得谈,朱瞻基沉默,退出群聊,走了。   反正我是主帅,我不点头,你也没得办法。   朱瞻壑气成青蛙,指着朱瞻基的背影,“阿雷姐姐,你看他就是这个态度,根本听不进去和他相左的建议,搞一言堂,自从手里有几个兵之后,他就变了,膨胀了。”   阿雷喝完了米粥,放下粥碗,说道:“我只懂机械,不懂军事,听不懂你们吵什么。但是他肯定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要真是这种人,根本当不了皇太孙,皇上也不会为他组建幼军——太子都没这个待遇呢。你这两天没有睡觉,缺乏睡眠会变得暴躁易怒,你先在这里睡一会,半个时辰后我叫醒你。”   “我睡不着。”朱瞻壑拿出一颗人参丸,用水化开,喝了下去,熬最长的夜,吃最贵的保养品,收了粥碗,放进食盒,“我和他再理论几句,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朱瞻壑一手提食盒,一手推门,房门却纹丝不动,门环传来铜锁的哐当之声,原来朱瞻基在出门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把房门给锁住了!   “开门!”朱瞻壑大怒,疯狂砸门。   门外传来朱瞻基的声音,“你和阿雷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一切由我安排。”   朱瞻基心细如发,连朱瞻壑都隐隐猜出来的真相,他如何不知?   朱瞻基经过两个月的侦查,锁定了倭寇的作案规律和巢穴,陆地确实还散落着一小撮以海商之名为倭寇提供补给的同伙,但是他们的实力和数量绝对没有早上炮轰港口浮桥逃走的船队那么大。   他们没有乘着幼军人困马乏,且触不及防的时候攻岛救出同伙,只是对着浮桥开炮逃跑。   冒充大明水师的倭寇明明都进了港口,却半途折返逃跑。   明明知道幼军不善海战,明明可以打得过。   他们还知道大明水师的接头暗号。   简直占据了天时利地人和之势,却出乎意外的放弃了。   为什么?   真相只有一个:原本是朱瞻基迎接大明水师,却意外变成了朱瞻壑。   这些人不是倭寇——他们是汉王的人,想要浑水摸鱼除掉朱瞻基,伪装成倭寇而已。   乘着朱瞻基在港口迎接,在船上放炮炸死他,幼军不善水战,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炸毁所有幼军的船只,然后逃跑,根本不用担心幼军追上来撕破他们的面具。把杀皇太孙的罪名栽赃给倭寇。   可是,兄弟换了位置,汉王的人不会杀朱瞻壑,计划失败,只得仓皇而逃。   朱瞻基知道,这一次是堂弟救了他一命,如果不是堂弟疼惜他一夜未眠,想要他多睡一会,就不会代替他去港口迎接平江伯。   如果没有堂弟,他此时已经死了,尸首被炸成碎片,此时堂弟和阿雷应该哭着在港口捡碎片,为他拼凑尸首呢。   朱瞻基对朱瞻壑心怀感激,他怎么舍得让朱瞻壑再次为他返险呢?失去自由和梦想也要保护朱瞻壑和阿雷的安全。   朱瞻壑隐隐猜出真相,父亲还是不死心,要除掉大堂哥,居然使出如此毒招!   一边是亲爹,一边是大哥,朱瞻壑默默选择保护大哥,他洗了澡,故意穿上了朱瞻基的衣服,还模仿大哥的打扮,和大哥寸步不离,就是为了给父亲赎罪,混淆视听,让刺客投鼠忌器,不要轻易出手杀大哥。   等平江伯一来,就立刻把大哥和阿雷送上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以平江伯的实力,对付区区伪装倭寇的死士不在话下。   朱瞻基如马蜂窝般的心眼,在看到堂弟穿上他的衣服,模仿他的打扮和行走动作(习惯挺胸抬头负手走路),明白堂弟要干什么,心下越发感动,越发舍不得堂弟。   所以朱瞻基宁可被骂,也不肯松口,他转头就走,绝不争辩,任凭朱瞻壑在房里气得跳脚,破口大骂:   “我的命运,我的责任,我自己来抗,你以为你是皇太孙就了不起啊,非要一个人抗下所有,你的梦想呢?你的自由呢?你的……爱情呢?你都不要了?”   阿雷:这小子到底知道什么?难道朱瞻基把我们拥抱的事情告诉他了?   还有,朱瞻壑今日太反常了,他话的意思,好像是朱瞻基要一意孤行,“一个人抗下所有”,到底出了什么事?朱瞻基有危险?   无论朱瞻壑如何骂,房门依然纹丝不动。   “停。”阿雷对朱瞻壑招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朱瞻壑继续拍门,“阿雷姐姐,我着急出去,有话以后再说。”   朱瞻壑肯定不会告诉阿雷真相,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雷不是好糊弄的,问道:“你到底想不想出去?”   朱瞻壑:“当然想啊!我不出去的话,大哥很危险的,他随时可能遭遇刺杀身亡。”   阿雷聪慧,灵机一动,“你现在叫破喉咙也无用的,我可以帮你。”   “就你?”朱瞻壑扫了一眼阿雷肿成大猪蹄子的左脚。   阿雷呵呵一笑,突然调高嗓门尖叫道:“不要啊!”   朱瞻壑?   阿雷继续尖叫:“快回来!你会摔死的!窗外是悬崖!一根绳子是无法到底的!”   朱瞻壑:阿雷姐姐真是太聪明了!   阿雷继续尖叫:“啊!危险!快爬回来,绳子要撑不住了!你现在是不是得有一百六十多斤啊!”   朱瞻基听到朱瞻壑居然要跳窗户越过悬崖的动静,连忙掏出钥匙开门,“弟弟——你……你们居然合起伙来骗我!”   朱瞻壑躲在门后面,等朱瞻基踏步进来,他立刻拿着一根绳子从身后扑过去,把朱瞻基给绑在椅子上了。   朱瞻基:弟弟和我喜欢人一起骗我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们了。   朱瞻壑瞬间反客为主,还指着坐在床上的阿雷,“都是她的主意,与我无关。”   阿雷气笑了,“你如今长进了,过河就拆桥。”   不过,朱瞻基被捆绑的样子好好看啊,真想……阿雷咬了咬舌尖,把心里见不得人乘人之危的心思   赶跑。   朱瞻基说道:“阿雷,帮我解开绳子。”   朱瞻壑说道:“阿雷姐姐,你不要听他的,他现在很危险,刺杀还会继续。”   朱瞻基:“不要听他的,他第一次上战场,贪功心切,他更危险。”   阿雷看看兄弟两个,不晓得该听谁的。   朱瞻壑见阿雷犹豫,心下一横,说道:“有人想刺杀大堂哥,幼军里有内奸,把接应消息泄露给了——”   朱瞻基赶紧打断道:“闭嘴!你莫要胡说八道、见风就是雨,胡乱猜疑,这时不是皇室内讧的时候。”   可惜朱瞻基本人被绑,堵不住朱瞻壑的嘴。   朱瞻壑继续说道:“这些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我父亲在幼军里有眼线,因而对大堂哥的行踪了如指掌,甚至提前在他撤退的路线里埋了地雷,差点误杀了阿雷姐姐。今天早上那些伪装大明水师的舰船也是我父亲的人,他们见迎接的人是我,就仓皇撤退了。”   阿雷听了,脸色大变,难怪早上出现港口出现这一幕。   朱瞻基说道:“阿雷,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朱瞻壑说道:“平江伯就要带着大明水师来了,以平江伯的手段,内奸和死士就更难得逞,他们势必会孤注一掷,甚至用鱼死网破的方法发动自杀式刺杀。所谓事不过三,大堂哥已经躲过两次刺杀   了,第三次还会这么幸运吗?”   阿雷选择相信朱瞻壑,问道:“你绑了朱瞻基,自己有何应对之法?”   “首先要除掉最危险的内奸的刺客,外头海上的舰船没有眼线,他们就是一群瞎子,不敢贸然攻岛。”朱瞻壑指着自己的装束,“我利用大堂哥的名义出去巡视,以身为饵,诱出内奸后,立刻亮明自己的身份,内奸顾忌我的身份,如果杀了我,他们无法向我父亲交代,我乘机制服他们,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此,大堂哥才会安全。”   这是要大义灭亲啊!阿雷很是震撼,说道:“如此一来,你父亲就坐实了企图谋害皇太孙的罪名,弑君是要杀头的。”   朱瞻壑瞳孔猛地伸缩,顿了顿,说道:“我父亲是咎由自取,到时候我会向皇上求情,身为人子,一命换一命,我愿意付出所有,为父亲赎罪,求皇上留父亲一命,终身囚禁凤阳老家悔过吧!”   言罢,朱瞻壑取出一团布,封住了朱瞻基的嘴,说道:“诱出内奸这件事由我来做,是把伤亡减到最少的方法,我顶着汉王世子的身份,并无性命之忧,你莫要担心。”   又叮嘱阿雷,“阿雷姐姐从来都是最理智的,我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你应该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不会帮大堂哥解开绳索吧。大堂哥总是把所有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一个人扛着压力,十六岁活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头,他太不容易了,我想为他分担一些,现在,轮到我保护他了。”   阿雷心中天人交战,左右为难,面上却一副被说服的表情,“你放心吧,我不会的。”   并不是,我觉得要考虑一下。毕竟朱瞻壑这么做也有不小的风险。   朱瞻壑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拿出一根绳子和一团布,把阿雷也绑了,捆在床柱上,堵了嘴!   阿雷脚上有伤,体力也跟不上,根本无法反抗。   朱瞻壑说道:“对不起,阿雷姐姐,特殊时期,我谁都不相信了——何况刚才你还骗了大堂哥,演得跟真的一样。阿雷姐姐,你最近学坏的哟。”   阿雷:老娘真是瞎了眼,帮了一头白眼狼!   朱瞻壑走了,还“贴心”的把门关好,对外头守卫说皇太孙正在补眠,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不要进   去打扰殿下。   朱瞻壑一走,朱瞻基就啪的一下连人带椅子倒地,正好倒在床前,他刚才仔细观察过了,床底下有一块破碎的瓷片,正是阿雷昨天不小心摔破的茶壶碎片,亲兵只清理了地面,忽略了床底下还有碎片。   朱瞻壑长手长脚发挥了优势,修长的手指成功勾住了瓷片,然后就这样倒在地上一点点的磨绑住手腕的麻绳……   果然如朱瞻壑预料的那样,纪纲孤注一掷,要发起最后一击,怎么把朱瞻基引出来呢?   纪纲紧急制定一个计划,他命扮作倭寇的死士杀死看守战俘的守卫,放了约一千倭寇战俘出来,并扔给他们武器,反杀幼军。   我就不信了,闹出这么大动静,朱瞻基还龟缩不出。   死士领命而去,一旦释放成功,就以黄烟为号。   纪纲迫切的等待着信号,幼军的人却找过来了,“大人,皇太孙到了港口视察被炸情况,正找您过去说话。”   什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肥肉居然自己跳进嘴巴里了?   传话的人指着港口一处炮台,“就在那里。”   远远看上去,青衣玉簪,长身而立,仿若谪仙,的确是皇太孙。纪纲点点头,“好,我这就去。”   纪纲登上炮台,“微臣纪纲,拜见殿下。”   青衣人缓缓转身,“纪大人。” 第278章 和牌(上)   正是模仿朱瞻基的朱瞻壑。   霎时,纪纲隐隐猜出了什么,他下意识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地形和阵势,锦衣卫人数和战斗力都远远超过才训练一年的幼军护卫。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纪纲说道:“听说皇太孙找微臣,殿下在那里?”   “不打着皇太孙的名义找纪大人,纪大人能在百忙之中迅速来找我吗?接二连三的刺杀,皇太孙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此时闭门不住,坐镇中军营地指挥,等平江伯带着大明水师一到,便立刻启程返回大陆云间县。”   朱瞻壑表情严肃,“纪大人,你和我父王商议的事情,为何要瞒着我?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今早就不会误入港口,白白浪费了刺杀皇太孙的大好机会,现在想要再行动,难了。”   炮台位置较高,在上头小点声说话,下面的护卫听不见。   纪纲心中大疑,面上却不显,故作震惊说道:“世子殿下说的是什么意思?微臣听不懂。”   朱瞻壑冷笑,“你们都把我当傻子糊弄,连父亲都不相信我。我是汉王府的人,在京城为人质,为了生存,不得不整天和皇太孙扮演兄友弟恭,讨皇上欢心。这幼军我出力最多,功劳却都是皇太孙的,幼军也只视他一人为主。”   “为什么?只因他是皇太孙,我是汉王世子。”   朱瞻壑一步步靠近纪纲,“所以,父亲有多讨厌东宫,我就有多讨厌皇太孙。纪大人,如果你早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此时皇太孙的尸首都凉了,可是你们偏偏瞒着我,把事情搞砸。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出来为你们收拾乱摊子,在平江伯到来之前,除掉皇太孙。”   纪纲半信半疑,“世子殿下,万万不可以被人挑唆蒙蔽,一时失足千古恨,杀皇太孙是弑君之罪,纵使微臣,也不能包庇殿下。”   “还死不承认。”朱瞻壑低声道:“如今皇太孙已经对你起疑心,把你和锦衣卫都远远支开,你没有机会了。唯一的机会,就是我亲自动手。”   纪纲缓缓后退,“殿下,回头是岸。微臣是皇上的人,只效忠皇上一人,今日世子胡言乱语,微臣会如实向皇上汇报。殿下莫要一错再错了。”   朱瞻壑置若罔闻,还步步逼近:“但是就凭我一个人,是无法做到杀了皇太孙,还能全身而退,不连累汉王府,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纪纲看着十四岁的朱瞻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曾经目光清澈的少年,此时充斥着欲望,就像嗜血的独狼,急于将猎物一举封喉。   一直以来,纪纲见惯了天家无情的场面,一直都觉得朱瞻壑是皇室里的一个异类,汉王这种野心勃勃的人,怎么生出这种儿子?   如今看来,好像他错了,朱瞻壑不是不争,而是他将自己的欲望藏得很深,披上一层伪装,以接近皇太孙。   难道世子是真的对皇太孙起了杀心?   见纪纲迟迟不肯松口,朱瞻壑又说道:“地雷是你们埋的吧,可惜火药厂技术不稳定,提前炸了。   皇太孙当时对你起了疑心,他提前审过倭寇,无一人知道火药厂仓库失窃事件,无人知道购买贼赃之事,当时火药厂失窃事件就是纪大人调查的,成了无头案,皇太孙怀疑你监守自盗,而你刑讯逼供海盗致死,杀人灭口,还有泄露水师街头暗号,皇太孙由此确定你就是内鬼。”   “一旦平江伯来到这里,皇太孙就立刻撕破脸,一举将你拿下,押送京城。到时候皇上是信任皇太孙,还是相信你?”   朱瞻壑呵呵一笑,“还有群臣,乃至百姓,他们是相信活活把解缙冻死在雪地、手下无数怨魂的你,还是相信纯洁如白莲花的皇太孙?”   纪纲问道:“皇太孙和你说过怀疑微臣是奸细的事情?”   “没有,是我推断出来的。”朱瞻壑说道:“这种机密的事情,他如何会告诉我?我是汉王世子,他表面把我当兄弟,其实一直防着我。时间快来不及了,平江伯一到,你被捕,我父亲也会被牵连,到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汉王府一倒,我也要贬为庶人。我必须尽快杀了朱瞻基,把你的人给我、海上那帮人如何联络,我们要准备退路,把皇太孙之死栽赃在倭寇身上,千万不能暴露自己。”   纪纲心里天人交战,朱瞻壑句句在理,从表情眼神来看,不像是说谎,可是他本能不相信所有人,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这时,监狱方向腾出一股黄烟,劫狱成功了!   最终,纪纲选择相信自己,不用朱瞻壑动手,我自己就能杀了朱瞻基!   纪纲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世子殿下,您心里黑暗,看谁都是贼,都是黑的,把巧合当成刺杀,把微臣当成祸国殃民的野心家,微臣一心为国,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背叛大明,殿下好自为之,微臣还有很多事情,告辞。”   纪纲行了一礼,转身,蓦地背后一凉,朱瞻壑居然用阿雷的环首刀比在他腰后。   朱瞻壑:“别动,沐大人曾经教过我,往这个穴位一刀捅过去,对手不会死,但是会瘫痪,脖子以下都没有知觉。”   纪纲没想到朱瞻壑会突然背后袭击,欲挣扎,环首刀更进一步,划开衣服就要切进去了!   朱瞻壑高大强壮,一招就制服了花瓶出身的纪纲,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还没试过,纪大人想当我刀下第一人吗?”   纪纲:“世子殿下诱我刺杀皇太孙不成,要杀我灭口?”   朱瞻壑:“我真的很佩服纪大人,死到临头,还在这里故意和我打哑谜。面具戴得太好,都忘记摘下来了。我必须尽快杀了皇太孙,还请纪大人配合,无论是出人出力,还是出一包入口即死的药粉,我在幼军只是皇太孙的附庸,没有心腹,孤立无援,如今只能指望纪大人帮忙了。”   朱瞻壑软的不成,就来硬的,他必须要揪出纪纲的同党,否则大堂哥就一直有危险。   黄烟已经消散,战俘们已经分好了武器,潜行过来,即将发动反攻。   纪纲冷笑:“或许军中确实有奸细,但绝对不是微臣。微臣不想和殿下在这里耗费时间。”   说完,纪纲不顾中刀瘫痪的危险,往炮台台阶处走去。   诱出同伙不成,那就只能走下册,杀了纪纲这个头目,万万不能放他离开去祸害大堂哥!   朱瞻壑心一横,一刀捅过去,可是锋利的刀刃居然遇到了阻力,无法刺进去半毫。   纪纲在衣服下穿着软甲!   朱瞻壑转为刺向纪纲后颈,但纪纲这次早有准备,转身一脚,将朱瞻壑踢飞!   朱瞻壑后脑勺撞在铁质大炮上,顿时眼前花到金光四溅。   朱瞻壑大叫:“纪纲反贼要杀我!护驾!”   纪纲晓得朱瞻壑起了杀心,一起叫道:“他是细作假扮的!被我识破了!杀细作!”   到底谁是奸细?   炮台下幼军和锦衣卫都不敢放箭,就怕误伤了世子或者纪大人。   朱瞻壑往火炮处一滚,宽大的袖袍对准纪纲,按动机括,发射袖箭。   纪纲来不及走楼梯,直接往后一倒,“接住我!”   毕竟是多年的老领导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锦衣卫们纷纷手挽手,用双手交织成一张网,纪纲倒在了手臂网上,得以脱身。   袖箭只能发射一次,朱瞻壑随即把腰牌扔下去,“休得听逆贼一派胡言!这是我的腰牌!杀逆贼,别让他跑了!”   纪纲叫道:“腰牌是仿制的!你们要是不信,就先围住这个假冒世子的奸细,我这就去请皇太孙和真的汉王世子前来辨认!”   言罢,纪纲带着手下一千锦衣卫就往大本营方向跑去,此时死士伙同倭寇俘虏也往大本营北坡攻上去了,喊杀声骤起。   纪纲乘机吼道:“你们看见没有?这个奸细借口我把引来,是声东击西之计,乘着锦衣卫不在,乘机发动袭击,他就是奸细!”   朱瞻壑看着纪纲开溜,心下大急,纪纲巧舌如簧,工于心计,且颇有威望,他小瞧了这个历经风雨的三朝老臣,远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轻易对付的。   朱瞻壑对包围他的幼军说道:“你们被纪纲骗了,上来捏一捏我的脸是不是假的,一群笨蛋!”   幼军跑上去一看,顿时傻眼,正要去追纪纲,被朱瞻壑拦住了,“是炮弹快还是你们的腿快?过来帮我推动炮车,调转炮口!”   之前炮台是为了抵御登岛的外敌,炮口朝着大海,现在朱瞻壑灵机一动,要轰炸纪纲和他的死党。   大炮有千斤重,朱瞻壑一个人推不动,需要至少五个壮汉协助。调整方向之后,朱瞻壑开始放炮了。   轰隆!   炸弹在锦衣卫中间爆开,一死一大片。   纪纲趴倒在地,只觉得地动山摇,一时间耳鸣了,什么都听不见,他本能的叫道:“大家不要挤在一起,散开跑!”   纪纲爬起来就跑,朱瞻壑被炮台的烟火气熏成了黑人,叫道:“放!”   第二炮、第三炮,接连炸开,锦衣卫伤亡惨重,就当纪纲以为今天要粉身碎骨时,港口瞭望塔的的哨兵敲响了大钟。   当当当!   但见早上效仿大明水师的十来艘炮船折返归来。   朱瞻壑连忙指挥港口各个炮台,准备和敌军炮船对轰。   可是海上大船没有进港登陆的意思,他们在远离火炮射程的海面停船,从船上放下一艘艘简易的木排小船,挂着倭寇船常见草席船帆,顺风顺水,朝着孤岛浅滩驶来。   一万剃着月亮头的“倭寇”纷纷从浅滩登陆,如蚂蚁似爬上了孤岛!   浅滩远离港口,火炮的射程根本打不到他们。   怎么办?如今幼军遭遇双面夹击。   可就在第一个倭寇登陆瞬间,港口瞭望塔敲响了铜鼓,但见海平线出现排列有序的舰队,舰队对着“倭寇”炮船开炮,几乎眨眼之间就炸沉了敌军主舰。   朱瞻壑大喜:是大明水师,平江伯终于来了!   四方混战正式开始。 第279章 和牌(下)   四军之战,各有目的。   真倭寇要灭幼军所有人。   假倭寇要灭除了汉王世子之外的所有人——包括纪纲,因为汉王要灭口。   孤注一掷的纪纲要灭了除阿雷以外的所有人。   大明水师和幼军是统一阵线,要灭掉所有真倭寇和假倭寇。   大家都目的明确,战场乱而有序。   朱瞻壑见大明水师赶到,往假倭寇刚刚登陆的浅滩疯狂开炮,浅滩就像一锅开水,咕噜咕噜往天空喷射尸首残骸。   而纪纲的大长腿已经跑过了炮台的射程,看其方向,正在和越狱的倭寇合围大本营,刺杀皇太孙。   朱瞻壑下了炮台,骑上快马,去追纪纲。   越狱的倭寇几乎没有收到阻拦的攻进幼军大本营,像挟持皇太孙为人质出逃,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时间回溯到倭寇越狱,升起黄烟之前。   朱瞻基终于用碎瓷片割断了绳子,接连给自己和阿雷松绑,说道:“朱瞻壑太莽撞了,内奸极其狡猾凶残,不是那么好骗的,很有可能嗅到我们怀疑他,然后狗急跳墙,我要去帮他。”   朱瞻基匆忙带着护卫而去,朱家两兄弟都有危险,阿雷如何待得住?待朱瞻基前脚刚出门,她就穿上朱瞻基的盔甲,杵着一根竹杖,扮作幼军伤兵,骑上一匹马追着朱瞻基而去。   大本营的护卫们见阿雷不见了,只好带着武器去找阿雷,就这样阴差阳错的,越狱倭寇从南坡攻上来,发现大本营几乎是空营。   朱瞻基带人下山找朱瞻壑,在山半腰时刚好和正欲冲上山的纪纲狭路相逢。   纪纲手下的一千锦衣卫,几乎都是他从洪武时代一起追随毛骧的旧部下,一起经历了毛骧被凌迟、锦衣卫解散、全体锦衣卫失业,从云端跌落到底层、被纪纲秘密招募,挖建文帝墙角、拥戴永乐帝登基、恢复锦衣卫编制,重归云端。   这些旧部下对纪纲的忠诚,早已超过永乐帝。   方才朱瞻壑要杀纪纲、并对锦衣卫开炮,被炸得血肉横飞,这些人顿时怒火中烧,果然狡兔死,走狗烹,老朱家全是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遂一起跟着老领导纪纲反了,一见朱瞻基带着幼军冲下来,立刻举枪就射。   锦衣卫和幼军内讧,从战友变对手,举枪互射,双方都伤亡惨重,像用镰刀收割麦子,一排排的倒下去。   锦衣卫身经百战,幼军初生牛犊不怕虎,新老军队交战,居然无一人撤退逃跑,打成平手。   在这种残酷的自杀式打法下,弹药和战士很快消耗殆尽,锦衣卫拼死保护着老领导纪纲;幼军以身为盾,保护着皇太孙。   信念和忠诚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这便是军魂了。   一刹那间,朱瞻基领悟到了沐春说的那句“没有经历战争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   军队名声之臭莫过于锦衣卫,但这些人也是有军魂的。   现在幼军有了灵魂,却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待双方放完了所有的箭矢和弹药,活下来的不超过二十人,他们纷纷拔出佩刀,开始近身搏杀。   经历了火炮狂轰滥炸和枪林弹雨,纪纲脸上红的黑的白的都有,盛世美颜成了大花脸,看着从洪武时代一起闯关的战友死在脚下,纪纲来不及痛苦,拔刀砍向朱瞻基。   朱瞻基拔剑格挡,两人奋力搏杀,每一下都是毫无保留的杀招。   纪纲老练,朱瞻基年轻体力好,两人堪堪打成平手。   蓦地,地上躺的一个中弹的锦衣卫回光返照般死死抱住了闪避中朱瞻基的腿。   朱瞻基收势不住,半跪在地。   反叛一般死于话多。但是纪纲不是一般的反叛,他独一无二。   纪纲一句话也没说,朝着朱瞻基的脖子挥起绣春刀。   死亡终于来了,朱瞻基瞬间内心莫名平静下来,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我终于不用那么累了、不用被迫做出两难选择……结束了。   乒!   一声枪响,纪纲的胸口炸开一朵殷红的花朵。   绣春刀从手里脱落,扎入泥土一尺,纪纲杵着刀柄,勉强支撑着身体,他穿着软甲,这一枪打破了甲衣、肌肤,并没伤及内脏,他没有死。   咔嚓!   这是子弹再次上膛的声音,对方还要追开第二枪。   可恶!纪纲拿出腰间的飞刀,寻着枪声方向而去,他看见一个盔甲鲜亮的年轻士兵骑在马上,端着一杆燧发枪,正对着他瞄准。   飞刀脱手、刺向开枪士兵的瞬间,纪纲手一抖,故意改变了飞刀的轨迹。   因为她是阿雷——胡善围的女儿。   女扮男装之后,阿雷和胡善围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无比认真、强作镇定的表情,简直和胡善围一模一样。   飞刀擦着阿雷的颧骨而去,在颧骨肌肤上割了一刀,白皙的肌肤犹如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阿雷拍马追朱瞻基,锦衣卫和幼军疯狂互射时,她不得已拍马躲开,待双方拔剑搏击时,她再次拍马赶来,端着一杆燧发枪支援,看见朱瞻基和一个大花脸决斗。   阿雷是个轻度的近视眼,大白天的没有戴眼镜,她根本认不出大花脸就是纪纲。   朱瞻基被偷袭跪地,大花脸挥刀要杀他!   阿雷开枪了。   大花脸半跪在地,抽出飞刀要杀她,不过他没扔准。   乒!   阿雷毫不犹豫的开了第二枪。   这一次,纪纲的胸脯没有软甲的保护,彻底炸开了,鲜血喷涌。   纪纲仰倒在地。   力气随着鲜血一起涌出他的身体,就像决堤的江水。身体即将死亡,四肢似乎心有不甘,自主的抽搐抖动。   恍惚中,他看见一个酷似胡善围的女孩拍马过来,露出关切的表情(目标其实是朱瞻基)。   纪纲仿佛回到过去,他还是锦衣卫第一花瓶傻白咸的时候,头上有毛骧罩着,他活的没心没肺,整天就知道傻乐,逍遥自在。   毛骧恨铁不成钢,“你赶紧找个女人结婚吧,反正你一辈子成不了大事,就知道混日子,你生个孩子,留个后代,就是你的人生巅峰了。”   纪纲:“结婚是不可能的,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要结毛大人你自己结去,生个孩子我认他当干儿子。”   毛骧大怒:“现在宫里宫外风言风语传的厉害,说你和胡尚宫有奸情,两人总是一起出差办事,在外头无媒苟合。谣言还说你和胡尚宫的感情始于那次孝慈皇后被刺杀,你在蚕房里救了她,从此胡尚宫以身相许,以报答救命之恩,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一直不结婚,就是等胡尚宫出宫。这种诛心之论,你结婚自然能够化解。”   纪纲不怒反笑,“既然毛大人都说是谣言,那就别当真。宫里有人造谣生事,锦衣卫和宫正司联手一查,揪出造谣者,谣言自会消失。”   毛骧冷笑:“我看你这个样子,听到谣言之后反而更开心了,你是不是巴不得谣言是真的?”   纪纲嘿嘿傻笑,“才不是,你胡说,别瞎扯。”   毛骧无奈:“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你呀,迟早有一天栽在胡善围手里!”   ……身体越来越冷,视线越发模糊,渐渐缩成一条白线,白线还不停的闪烁着,就像风中之烛,将息未息。   纪纲心道:一语成谶,毛大人,被你说中一半呢,我死在了胡善围女儿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白线彻底消失了,纪纲陷入了无尽的、永恒的黑暗。 第280章 我把自由让给你   阿雷拍马赶来,对朱瞻基伸手:“快上马!”   抱腿的锦衣卫已经气绝了,死不撒手。朱瞻基只得挥剑斩断了死尸的胳膊,捡起中军旗帜,和阿雷共乘一骑,迎面朱瞻壑赶来接应,三人会师。   这时后方三百越狱倭寇杀到,保护朱瞻基的护卫们几乎都死绝了,敌众我寡,三人果断撤退。   朱瞻基一面撤退,一面举着旗帜召集幼军往他的方向汇合,幼军四面八方奔来,形成合围之势,绞杀越狱倭寇。   三人到了一处哨所,朱瞻基以此作为临时作战指挥中心,用旗语和鼓点传达命令。   朱瞻壑寸步不离朱瞻基,除了阿雷,看谁都是刺客,已是杯弓蛇影。   待平江伯率领的大明水师杀到岛上,和幼军会师,围剿伪倭寇,战事大局已定。   阿雷双目放空,一言不发,她平生第一次杀人,当时看到朱瞻基遇险,她不晓得那里来的勇气,开枪瞄准,连发两枪,终于将敌人打倒。   现在阿雷回过神来,惊险的一幕在脑子里反复回放,双手瑟瑟发抖。   印象中死在枪下的敌人脸上糊着黑的炮灰、红的血、有灰色的尘土,她轻度近视,没有戴眼镜,看不清敌人面部细节,但是那张模糊的脸在脑子里不停的闪现。   她骑马跑去拉朱瞻基上马的时候,距离更近了一些,恍惚中,倒地敌人那双濒临死亡的眼睛看着她,并没有看身在咫尺的朱瞻基。   很奇怪,明明朱瞻基才是敌人的目标。   那双眼睛没有仇恨、没有生的眷恋,也没有不甘。   相反,那双眼睛是温柔的。   怎么会这样?阿雷当时附身过去,想要近距离细看此人,可是那人闭上眼睛,断气了,朱瞻基和她共乘一骑,立刻拍马而去……   “你还好吗?”朱瞻基走过去问道。   “啊!”阿雷猛地醒来,“我……我没事。”   劫后余生,脑子里那双濒死却温柔的双眼始终挥之不去,阿雷想起那人手握的绣春刀,便问朱瞻基:“内奸居然出在锦衣卫里头,纪大人知道吗?”   阿雷只听过朱家兄弟说有内奸勾结汉王,但从往纪纲身上想。   纪纲臭名昭著,号称玉面罗刹。但是对阿雷而言,他是“纪叔叔”,和蔼可亲,还长得那么好看,比她姐夫还好看。   看着阿雷,朱瞻基一怔,脑子里轰的一声,之前想不通的细节蓦地清晰起来、连成一串:   地雷提前爆炸,不是他运气好,是因为阿雷!   纪纲飞刀不是不准,是因为阿雷!   身经百战的三朝武将死在从未杀过人的小人物手下,是因为这个小人物是阿雷。   纪纲和胡善围传过绯闻,他也有所耳闻……   原来阿雷救了他两次。   朱瞻基知道阿雷和纪纲关系比较亲近,如果告诉阿雷真相,未免太残酷了。   可是纪纲带着一千锦衣卫集体叛乱,此事连他也无法压下去。   朱瞻基心眼多如蜂窝煤,立刻改口说道:“纪纲就是内奸,他被朱瞻壑的试探逼得狗急跳墙,当场就反了,后来死于朱瞻壑的火炮之下。”   说完,朱瞻基疯狂朝着朱瞻壑使眼神。   朱瞻壑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当即懂了大堂哥的意思,“我与纪纲在炮台上就开始交手,他太狡猾,从炮台跳下去由锦衣卫接着,企图逃跑,被我用火炮给轰死了。”   阿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纪叔叔……是反贼?死了?”   朱瞻壑点头,“纪纲和锦衣卫叛军几乎全军覆灭,其罪行昭然若揭,还有……我父亲他——”   朱瞻壑看着一具具幼军的尸首,捏紧了拳头,“纪纲和我父亲勾结,甚至劫狱释放倭寇俘虏,导致我幼军损失惨重,原本是大获全胜,现在却成了险胜,还差点杀了大堂哥,实乃罪无可恕。”   朱瞻壑将军牌扯下,半跪,递给朱瞻基,“我无颜以对这些死去的幼军,我不配当幼军的首领了。他们都是我的战友,我父亲却害死他们。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求大堂哥绑了我,去京城为父赎罪。当儿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我愿一命换一命。”   尔之蜜糖,彼之砒霜。无论汉王多么坏,但对于朱瞻壑而言,汉王是爱他的,他也爱着父亲,父子两个总是吵架,但父子情坚如磐石。   他已经尽力劝说汉王收敛野心了,汉王执意要作乱,如今到了谋害储君的地步,朱瞻壑尽全力挽回,依然杯水车薪。   伤害已经造成。朱瞻壑不是那种慷他人之慨、逼着皇太孙“原谅”父亲的卑鄙小人。   所以朱瞻壑只能求死。   阿雷还没从纪纲是叛徒的打击中走出来,又被朱瞻壑的举动震惊了,她拖着伤脚走过来,“不是你的错。”   阿雷很理解朱瞻壑的痛苦,因为纪纲之死。   朱瞻基晓得堂弟的脾气,他接过军牌,把朱瞻壑扶起来,倒了一杯水给朱瞻壑,“遇事不要总是要死要活的,你先冷静一下,我来想办法。”   朱瞻壑喝了水,“我父亲做下这等恶事,连皇上都无法原谅他,我——”   朱瞻壑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阿雷正要叫人,朱瞻壑已经两晚未睡,还几经交战,此时精疲力竭。   “是我在水里下了点东西,让他睡了。”朱瞻基捂住她的嘴,“想不想要朱瞻壑从此脱身,不再痛苦纠结?”   阿雷双目满是疑惑,不过还是点点头。   朱瞻基说道:“我需要你配合演一场戏……”   半个时辰后,平江伯陈瑄全歼倭寇,结束战斗,前来拜见皇太孙时,被人引到一处海滩。   只见怪石林立,从海水里探出尖锐的礁石来,礁石上寄生着一只只黑色的贻贝。   一群幼军在海上浮浮沉沉,还有一艘艘小船,站在上头撒渔网,好像在打捞着什么。   一个人在海边哭泣,近身一看,陈瑄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沐大人和胡尚宫的宝贝女儿吗?她怎么在这个倭寇巢穴里?   阿雷哭道:“陈叔叔,水坑弟弟他……不见了。”   皇太孙朱瞻基为了保持风度,强忍着眼泪,双目都憋红了,“平江伯,汉王世子他……为了救我,和刺客搏斗,不慎中枪,从悬崖上掉下去,落在海里,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他。”   原本是朱瞻基为了自己脱身、追求自由的诈死计划,却被现实残忍击碎。   看着痛苦纠结的朱瞻壑,朱瞻基决定把解脱的机会留给弟弟。   皇室是大明最大的名利场,在名利的囚笼里,每个人都被权力操控,身不由己,甚至被野心蒙蔽理智,铤而走险,争夺皇权。   所有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被迫参与其中。   唯有“死亡”才得以解脱。   幼军连同大明水师捞了三天,只捞出一只靴子,一根玉带,没有找到人或者尸体。   大夏天的,泡在水里三天,尸体基本变形,无法辨认,如果被海浪推到岸边,毒日头晒下来,三天后早就肠穿肚烂,总是摆在面前,也是相逢认不出了。   粮草有限,无奈之下,皇太孙只得带着幼军回到大陆云间县大仓港,平江伯留下一千大明水师,继续在孤岛附近搜索。   大家明知没有希望,但是皇上不下令停止搜救,谁敢停止?样子是要做的。   太仓港。   来时挑选出来五万幼军精英,归来清点人数,死亡一万出头,缺胳膊少腿重伤者两千余人,这些人被迫退役,且性命垂危,夏天天气炎热,伤口容易腐烂,几乎每个时辰都有伤兵不治而亡,另有八千多轻伤的接受军医治疗。   从战果上来看,幼军是胜了。   但是没有人为胜利欢呼,因为幼军的损失也不小,连副帅朱瞻壑也战死了,且尸骨无存。   恢复一些精神和体力的阿雷和平江伯交代她的经历以及和朱瞻基编好的“朱瞻壑英勇牺牲”的故事。   三朝老臣平江伯叹道:“可惜了世子殿下。当父亲的做孽,儿子吞下苦果,汉王府已经被皇上连夜下令圈禁,汉王也被押解到京城。胡小姐,局势如此紧张,你一个女子,不要牵扯进去,明日我就派人秘密送你去浏家港,有郑和太监庇护,定能保你无碍。”   陈瑄毕竟是沐春一手挖掘提拔的人,他有心帮助阿雷摆脱皇室夺嫡的麻烦。   阿雷顿首,“多谢陈叔叔。”   阿雷的脚已经消肿,只是脚筋还有扭,她骑马去了大仓港的一个货仓,里面全是各种花椒豆蔻等香料,这批香料是明日就要装船驶入长江,去苏州贩卖。   朱瞻基打开一个箱子,里头躺着熟睡的朱瞻壑。   阿雷试了试他的鼻息,“三天了,一直没醒,你是不是下太多药了?”   朱瞻基摇头,“是他太累了,身体不堪重负。”   朱瞻基拿出一瓶鼻烟,放在睡美男朱瞻壑的鼻孔处。   过了十五秒,朱瞻壑猛地打了个喷嚏,直直坐起来,醒了。   他环顾四周,这一切都是他提前为大堂哥安排好仓库货物和商队,“你没有我的帮忙就诈死了?”   朱瞻基摇头,“现在死的不是我,是你。弟弟,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朱瞻壑不笨,立刻明白了朱瞻基的用意,他睡了三天,外头已经“变天”了。   “我父亲、汉王府……不,应该已经没有汉王府了,我母亲和弟弟如何了?”   朱瞻壑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如今,朱瞻壑对父亲的生死已经不报任何幻想。   朱瞻基说道:“因你的死亡,皇上很悲痛,皇上到底是个祖父和父亲,已经失去最喜欢的孙子,他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皇上没有杀二皇叔,只是要贬二皇叔为庶民,全家圈禁凤阳。但是太子跪下苦苦苦求,为二皇叔求情。太子哭晕了好几次,醒来之后,还去仁孝皇后牌位前哭泣,一双病足都跪烂了,疼晕过去,目前就是这样,皇上还没有下旨废掉你父亲……”   大明宫廷正在上演父子兄弟伦理大戏。   永乐帝得知纪纲和汉王谋反,杀害储君未遂、汉王世子朱瞻壑为救皇太孙而受伤坠海,尸骨无存之事后,顿时又悲又怒。   当即将汉王从青州绑到京城,“录其不法事数十事,拔下衣冠袍服,囚在西华门之内”。   太子朱高炽跪求永乐帝放了弟弟,不要削他的爵位。   永乐帝大怒,说:“吾为尔去奸贼,尔反欲养患自基耶?”我为你除贼,你却要养虎为患。   太子哭道:“他是我亲弟弟,是我当大哥的不对,没有好好和他沟通,不够关心他,他才对儿子有怨恨之心。弟弟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性子虽强些,但是儿子都毕恭毕敬。都是被纪纲这个奸臣蛊惑、被那些妄想争‘从龙之功’的幕僚们所蒙蔽,导致弟弟铤而走险,走了歪路。”   “无论如何,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弟弟有错,当大哥愿意教育他,开导他,甚至为他赎罪也在所不惜。”   “父皇,如果母后在世,看到二儿子被废去爵位,子孙后代都贬为庶人,囚禁在一方天地里,终身圈禁,不得自由,母后心中该多么痛苦啊!” 第281章 演员   惊闻朱瞻壑的死讯,永乐帝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   那个长的最像他的孙子,十四岁风华正茂就死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   比永乐帝更痛苦的是汉王。   永乐帝派人去青州抓捕他来回京,他在青州兵强马壮,按照以往的脾气,才不会束手就擒,八成会   奋力一搏。   可是听到最爱的长子死亡噩耗,汉王就崩溃了,下令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如今汉王被囚禁在西华门,万念俱灰,只盼速死,了结间接杀害亲儿子的痛苦。   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   汉王被囚,以前做下的事情纷纷被人拉清单抖出来了。   比如汉王污蔑诋毁太子,无中生有打太子的小报告、伙同纪纲罗织东宫属臣的罪名,导致东宫属臣们差一点遭遇全灭等等。   又有就藩之后,“私造兵器,阴蓄异志,豢养死士”等等,伺机谋反。   各种奏折、证据等等送到永乐帝手上,打太子的小报告、污蔑东宫属官都是永乐帝默认、甚至纵容汉王做的,他一点都不惊讶。   但是私造兵器,豢养死士是永乐帝没想到的,也正是汉王这一举动,导致了朱瞻壑的死亡。   永乐帝悲从中来,将证词证据一股脑砸向汉王,拿起鞭子就抽。   汉王跪在地上,纹丝不动,任凭永乐帝抽打,好像不知道疼痛。   打吧!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失去长子的汉王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直面父亲的鞭子。   痛吗?心更痛。   汉王血肉横飞,郑和太监怕打出人命,永乐帝接连失去孙子和儿子,更加痛苦,悄悄把太子请来西华门。   太子一见打成血人的汉王,当即就一瘸一拐的扑过去,跪地抱着汉王,替弟弟挡鞭子。   太子肥胖,像一座肉山,汉王没被父亲打晕,却被大哥压得喘不过气来,简直是令人窒息的兄弟情了。   太子过来求情,暴怒的永乐帝终于住手,扔掉了浸满血的鞭子。   不只是被打晕还是被太子抱晕,汉王倒地,失去意识,郑和太监将早就等候在外头的太医叫进来,给汉王医治。   看着浴血的二儿子被抬走,永乐帝怒气没了,悲伤席卷而来,将他吞噬。   老朱家是几千年来唯一出身草根的皇室,朱元璋的父亲是给地主种地的佃农,母亲陈氏的父亲是个宋朝军人,后来宋灭之后不愿投降元朝,弃武从道,靠着当游方道士养家糊口,也是无产阶级,所以大明皇室最最接地气,出身可谓是苗根正红。   历朝历代,权力的游戏其实都是贵族或者有产者的游戏,有皇帝杀亲儿子、甚至皇后杀子的事件,但老朱家骨子里血脉伦理还没有被皇权磨掉,当年秦王恶贯满盈,高祖皇帝朱元璋都没有杀他。现在永乐帝痛失二孙子,也不会杀了二儿子。   把二儿子打一顿,半条命都没了,永乐帝不是真的想打死儿子,而是为二儿子赎简介杀了孙子的罪孽。   每一下鞭子打在汉王身上,抽在永乐帝心里。   这个在大年三十除夕夜里出生的次子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生日,天降麒麟儿,曾经我和妙仪带来多少欢乐的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呢?   皇太孙是他的亲侄儿,他怎么能勾结纪纲,对大侄子下死手!   害人终害己,他害死了亲儿子。   永乐帝再悲伤,也不会杀了自己的亲儿子,他终究是个父亲,老朱家的父亲对儿子再失望、再忌惮,也不会做出杀子的事情,所以永乐帝选择用鞭刑来惩罚儿子。   孙子不能白死。   永乐帝跌坐在龙椅上,过了一会,太子被两个太监搀扶过去,说道:“太医说二弟伤的很重,不过二弟身体强壮,目前尚无性命之忧。”   永乐帝心中有数,他的鞭子看似可怕,一鞭接着一鞭,鞭子在空中都有重影了,汉王身上无一块好皮,其实留有余地,没有下死手,抽了一百多鞭都没有抽死儿子。永乐帝戎马半生,倘若真的想要弄死儿子,十鞭就够了。   永乐帝身心俱疲,除了抽鞭子为孙子复仇,他也要给长子一个交代,毕竟汉王的目的是弄死皇太孙,朱瞻基是长子的儿子。   永乐帝说道:“传我旨意,废朱高炽为庶人,汉王府除爵,全家囚禁凤阳,无旨不得出。”   太子扑通跪下,为汉王求情,请求保住汉王的爵位。   太子恨不恨汉王?   恨。   这些年太子都被弟弟逼出了抑郁症。   朱瞻基是长子,十六年来为东宫付出太多,若没有这个好儿子,太子早就是废太子了。如今弟弟要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太子能不怒?不恨?   但是作为血脉兄长,太子绝对不会坐视已经对储位毫无竞争力的汉王弟弟落井下石的。   老朱家到了太子这辈,已经是皇三代,他们不像永乐帝那样经历过动荡的建国年代,他们是不折不扣的皇室贵族,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受着正统的皇室教育,不再接地气,和历朝历代的皇室没有不同了。   他们考虑的更多是权衡利弊,找中间的平衡点。   尤其是永乐朝这一辈皇室核心,所有皇子公主都是仁孝皇后生的。   身为一个将来要继承家业、有担当的兄长,要主动对弟弟的罪行承担连带责任。   如果太子坐视汉王被废,全家圈禁,那么会凉了所有弟弟妹妹、甚至大明皇室的心。   废了汉王的爵位有什么用?汉王已经彻底失去圣心,纪纲等汉王党羽也被剪除,一头无牙的老虎就像一只猫,再也动不了东宫地位分毫。   在这个时候,出面为汉王说情,正是得到皇上信任、群臣和百姓尊重、坐实仁厚名声的大好时机。   所以,无论出自利益还是血缘,太子都必须全力为汉王说情。   太子跪下求情的举动,并不显得懦弱,而是仁义,是符合当时主流道德观念的。   太子第一次为弟弟求情,永乐帝没有答应,坚决要废了汉王。   和父亲君臣父子多年,太子太了解父亲的帝王心术:   他晓得永乐帝不会答应——起码在第一次不会,因为只要答应了,显得皇上太轻易被人说动,让人觉得偏袒了儿子,犯下如此罪行,居然打一顿就放过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有了第一次,才会第二,三次。   该配合出演的太子对永乐帝的拒绝视而不见,开始了他的即兴表演。   跪奉先殿,乞求祖宗们原谅汉王的罪行(其实是在祖先面前昭告汉王的罪行)。   永乐帝再次拒绝,还是要废汉王。   第三次,汉王跪母亲仁孝皇后的牌位。   仁孝皇后是永乐帝心中白月光。   她就像后世科幻小说或者影视里的量子力学,凡是作者或者编剧卡壳,不晓得如何自圆其说,便拿出量子力学来解决。   太子是个有腿疾的大胖子,脆弱的膝盖要承受三百斤的体重,下跪的每一刻都是在受刑。   除了忍,没得其他办法。在皇室里混,每一个人到最后是敬业、且演技精湛的体验派演员。   跪到晕过去时,连太子都不搞清楚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为了弟弟求情。   太子失去意识最后看到的东西,是仁孝皇后的画像。   仁孝皇后一直以来都是支持长子的。   太子心道,母亲,将来九泉之下我们母子重逢时,我是有脸见您的。   太子病倒,太医诊断太子膝盖,太子本来就有二型糖尿病,双足病变,关节也出现问题,太医们警告太子,要是再跪,恐怕要膝盖开始截肢了。   永乐帝从太医那里得知太子病情,太子求情的诚意足够了,“打动了”永乐帝,更是打动了皇室和群臣,都赞太子仁厚。   仁孝皇后果然包治百病,永乐帝念在皇后的面子上,放过汉王,削减了王府护卫数量,并将藩地从青州改为山东的乐安州。   汉王的事情在太子的求情政治表演下解决了。   但是与汉王同流合污的纪纲就没有那么容易逃脱惩罚。   这些年在锦衣卫诏狱死去的人,无论罪有应得还是冤枉,最后的帐都记在指挥使纪纲头上。尤其是解缙之死,堂堂大明第一才子、《永乐大典》的总裁,居然被冻死在雪地。   朝臣纷纷弹劾纪纲假传圣旨,导致解缙惨死。纪纲已被汉王世子开炮炸飞了,残余尸骨已经焚化,只余一坛骨灰,然而纪纲恶性累累,若不挫骨扬灰,岂能平民愤?   除了要求将纪纲挫骨扬灰,群臣还要求处置纪纲的党羽,其中宫廷女官胡善围,就被纳入了纪纲党羽名单,受到了弹劾。   胡善围身为宫廷女官,居然开府单住,每天出入宫廷,无论风雨寒暑,皆是纪纲派的锦衣卫严加护送,甚至纪纲好几次亲自出马护送胡善围。   有官员看不过眼,半路拦胡尚宫的车驾,指责她“不守妇道”、“不守宫规”,要她去宫廷居住,莫要再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了。这些仗义执言的官员皆被纪纲捉到诏狱,罗织罪名,搞得家破人亡,从此敢怒不敢言。   如今纪纲谋反之事昭告天下,所有党羽丢官的丢官,坐牢的坐牢,胡善围岂能独善其身?   宫里宫外再次传起了以前的旧谣言,传胡善围和纪纲的绯闻,说两人早就勾搭成奸,胡宅就是两人的爱巢云云。   当年指责她官员再次跳出来,落井下石,上奏本弹劾胡善围,甚至将她比作北齐时代的宫廷女官陆令萱,和权臣勾结,把控宫廷,迷惑君王,祸国殃民。   胡善围就这样成了胡祸水。   很快,弹劾胡善围的折子也在御案上垒得老高了,除此之外,还有部分诰命夫人上书给张贵妃,也是请求将胡善围逐出宫廷。   永乐帝和张贵妃对此皆没有回应。   众人越发愤怒,觉得君王和代掌后宫的贵妃果然被胡善围这个妖妇蒙蔽了,一次不成,再上书一次,务必把胡善围告倒台才肯罢休。   御书房。   永乐帝将一本旧书给胡善围,“这是从从纪纲家里地下室密室里翻出来的,里头供奉着上一任锦衣卫毛骧的牌位和画像。”   胡善围打开一看,这是一本名册,页面发黄,有些潮气,应是有些年岁了,里面写着一个个人名,且都用朱笔圈起来。   皆是当年弹劾毛骧的官员、皇室贵族等,曾经的曹国公李景隆、驸马胡观、大学士解缙都在其列。   胡善围一页页的翻看,她了解朝政,发现名单有一个共同点:都死了。   待胡善围翻到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行字,“朱明皇室”。   只有这行字还没有用朱笔圈住。   之前,胡善围还不明白为何纪纲要伙同汉王谋反,杀害皇太孙,现在看到证据,她如醍醐灌顶:纪纲要为毛骧复仇。   胡善围双手发抖,手中轻飘飘的书籍似乎有千斤重,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合上账册。   胡善围解开腰间的玉牌,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搁在账册之上,说道:“罪臣虽没有参与谋逆,但罪臣和纪纲是多年老友,来往频繁,却一直未觉察他的异样。罪臣身为宫廷女官,有失察之罪,现辞去尚宫之职,等待宫正司定罪量刑。” 第282章 乞骸骨   三朝尚宫胡尚宫要凉了。   这个传闻和纪纲谋反被炸死的消息几乎一起传出来的。   身为女人,一旦取得一些成就,外头总会幻想她是靠一个、或者好多个男人出头的。   知道内情者嗤之以鼻,但是能有几人是知情者呢?   大多数都认为,纪纲一死,胡尚宫自然干不下去了,八成还要流放或者杀头。   谣言越滚越大,见惯风雨的胡善围并不惧怕,再大的风浪都亲历过了,她只是为纪纲之死悲伤难过。   每次她看到宫廷独有的明黄琉璃瓦,恍惚中,有一个身影蹲在屋顶上修瓦片,屋顶的漏洞被他的“巧手”越修越大了。   后来,干脆从屋顶漏洞里掉下去,落在她的床上。   他说:“……赔什么都可以,卖身不行,这辈子都不可能卖身的。”   所有人都可以骂纪纲,唯独胡善围不会。   她甚至理解纪纲为了给毛骧复仇,把“朱明皇室”当成最后一个敌人的做法,因为当年范尚宫的尸首从沉船里抬出来的时候,胡善围就立下了为她复仇的誓言。   哪怕最后查到是大明皇帝,她也不曾畏惧,宫廷潜伏五年,一把火烧了真凶建文帝。   她和纪纲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不伤害无辜,她点了建文帝,却安排了马皇后和两个儿子漂洋过海,放他们自由。   纪纲为了复仇,几乎是无差别的攻击,朱瞻壑那个乖孩子才十四岁啊,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这样一去不还。   如果我早点觉察纪纲的不对头,及时劝阻,是否能避免悲剧发生?   怕是……不能。   一股无力感袭来,胡善围心灰意冷,不如归去。   永乐帝看着账册上的乌纱帽和令牌,“胡尚宫原本和家人在云南隐居,生活安宁,是朕不打算立继后,那时候张贵妃又太年轻浮躁,震慑不住后宫。便一道圣旨,召胡尚宫回宫,协助张贵妃料理后宫之事,这十年来,胡尚宫的付出,朕是知道的。纪纲狼子野心,连朕都未觉察,何况是胡尚宫呢?如果胡尚宫有失察之罪,那么朕就更有罪了。胡尚宫无罪,不必自称‘罪臣’。”   “所以……”   永乐帝站起来,将乌纱帽戴在胡善围头上,“朕当年与你约定,迁都之日,就是胡尚宫离开之时。朕一言九鼎,说话算数,不会因莫须有的谣言而让胡尚宫蒙冤受屈。如果胡尚宫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坐实了那些不堪的谣言?”   胡善围并不在乎谣言,说道:“微臣感谢皇上信任,只是如今朝廷宫廷皆动荡不安,微臣若还留在宫中,皇上和张贵妃要承受不少压力。何况如今张贵妃已能够独当一面,宫廷其他女官也能够撑起尚宫之职,还有北京都城即将建成,这几年即可迁都,是时候给新人腾出位置,让她们提前历练了。”   永乐帝不同意,“胡尚宫是朕下旨请来的,靖难之役、朕登基为帝,胡尚宫的功劳朕一直记在心里,朕当年也答应仁孝皇后善待胡尚宫。”   “如今胡尚宫受小人牵连,朕岂能让胡尚宫蒙冤受屈?留在宫廷,就表示朕是相信胡尚宫的,谣言不攻自破,渐渐消失。倘若胡尚宫若就这样退了,外头的小人会以为胡尚宫失去圣心,恐怕一堆人要踩你,朕是从藩王过来的,见惯了捧高踩低,朕不想见胡尚宫受委屈。”   胡善围心想,我们全家回昆明隐居,想踩我的人门都不着,即便有人找上门,谁踩谁还不一定,遂一拜,“微臣年事已高,请乞骸骨,回乡养老。”   永乐帝念及以往情面,倘若就这样让胡尚宫走了,那些靖难的功臣们岂不寒心?故不肯答应,可是胡尚宫执意要走,永乐帝强留恐怕不妥,想了想,找到一个折中的法子,说道:“朕下旨请胡尚宫重新出山,即便要退,也要胡尚宫退的体面,有始有终,不可能因莫须有的谣言而让胡尚宫乞骸骨归乡。”   “当初朕与你迁都就走的约定,依然有效。如今北京的大明皇宫已见雏形,皇宫搬迁不能一蹴而就,新皇宫急需召一部分新宫人当差事,就请胡尚宫去北京皇宫主持大局,训练宫人,待大明正式迁都,朕必定重谢,为胡尚宫设宴摆酒,送胡尚宫乞骸骨归乡。”   胡善围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她一刻都不想这里待着了,因为她心不静,只要抬头看见铺着明黄琉璃瓦的屋顶,恍惚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房揭瓦,她已无法像以前那样专注的当差。   去北京皇宫,能够避风头,远离京城纷纷扰扰,胡尚宫将来有个完美转身。永乐帝还算厚道,他历经沧桑,深知人们的记忆是有限的,几年之后,更多的事情冲刷记忆,有几人记得现在风波?   胡善围见永乐帝执意如此,君恩难辞,事到如今……胡善围又一拜,说道:“去北京皇城当差,微臣只有一个条件。”   永乐帝抬了抬手:“胡尚宫请讲。”   胡善围眼角余光看着窗外的宫殿的琉璃瓦,说道:“听闻不少朝臣进言,要将罪臣纪纲挫骨扬灰。纪纲谋反,证据确凿,微臣无话可说,可是纪纲曾几次救微臣性命,微臣……欠他的,微臣不忍见纪纲被人挫骨扬灰,求皇上网开一面,纪纲已死,让他的骨灰入土。”   永乐帝大怒,“若不是纪纲谋反,朕的孙子如何会死?胡尚宫你又如何会陷入谣言,名节受损,被人诋毁?这个时候,胡尚宫不和他划清界限,反而为他求情?胡尚宫莫要痴迷不悟,包庇此逆贼!”   胡善围一言不发,再次摘下乌纱帽,已是下定决心,不留退路了。   连骨灰都保不住,当这些年的尚宫有何用?   谁都可以对纪纲落井下石,唯有我不能。   有些事情是不能妥协的。   对于永乐帝而言,有些事情是需要妥协的。   永乐帝最终答应了胡善围。   看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胡善围,永乐帝突然明白为何前面两代帝王都会对这个尚宫有着绝对的信任了,并不只是她办事的能力,宫廷女官都有本事,而是她无论经历多少黑暗、经受多少打击、面对多少次危机,她都能保持一丝看起来幼稚冲动、不晓得明哲保身、感性执着的性格。   这种性格不适合当官,尤其在宫廷当官。可正是一直保持人性这一点,让人觉得她一直坚守着底线,是可以信任的人。   黄昏,胡善围把事情交代给了黄惟德——她本来向永乐帝举荐了黄惟德和沈琼莲两个人选。   沈琼莲出身豪门(土豪),惊才绝艳的女状元,当过几年尚宫,有足够的经验和震慑力。唯一的缺点是胡善围回云南照顾重伤的沐春时,朝鲜女团作妖,害死了权贤妃、永乐帝中了蘑菇之毒,元气大伤,沈琼莲后来发威,亡羊补牢。   黄惟德官奴出身,从灶下婢开始做起,大器晚成,性格沉稳,几乎一生都在宫廷,掌管了大明三代帝王的玉玺,无论人品还是能力,黄惟德都令人放心,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四平八稳,没甚个性,不晓得她是否能够担当统领六局一司的重任。   如今局面,稳定为主。永乐帝钦点了黄惟德。   胡善围交代完差事,将符牌递给黄惟德,“从现在开始,忘记你我师徒的往事,你就是黄尚宫了。你在南京,我在北京,你我皆是尚宫,官职平等。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任,肯定有许多风言风语,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类的,都不用理会,你只记住,你坐稳了尚宫的位置,把差事做好,对我有利无害。”   不想到尚宫的女官不是好女官。   从最卑贱的灶下婢到尚宫,一路逆袭,最终登顶。   已经六十多岁的黄惟德本以为这辈子到头了,那想还有今日?   黄惟德接过令牌,深深一拜,“我定不辱使命。”   胡善围辞别张贵妃。   张贵妃安慰她,“不用理外头的谣言,本宫对胡尚宫深信不疑,期待以后在北京紫禁城和胡尚宫相见。”   张贵妃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贵妃”体型了,人到中年,本来就容易发胖,张贵妃放飞自我,一心打好贵妃这份工,别的一点想头都没有了。   对张贵妃而言,胡善围是个好用的帮手,现在换了黄惟德,又得从头开始磨合。张贵妃舍不得,但,这不是她能选择的,她不是皇后,她一切都要听永乐帝的旨意。   如今的张贵妃就像她的体型一样,磨平了棱角,完全成了永乐帝的附庸。   看着不复昨日锐气的张贵妃,胡善围反而放心了,其实这样也好,张贵妃怕是大明宫廷唯一能善终的贵妃了,她应该能逃脱宫里可怕的“贵妃诅咒”。   胡善围出宫,不准六局一司女官们去送行,“今日一别,他日北京紫禁城自会再次相见,诸位不用伤离别。好好在这里配合黄尚宫,一起襄助张贵妃,离别的宴席,就等大家在北京紫禁城交接的时候一起摆吧,到时我定于诸位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黄惟德领着众女官在六局一司苍震门前拜别胡善围。   张贵妃赐了马车,送胡善围出大内,到了西安门。   沐春正在外头等着她。   胡善围一上马车,立刻三连问:“你这么快回来了?阿雷如何了?这事瞒住吗?”   阿雷的历险经历,皇太孙命令平江伯不要告诉春围夫妻,就当没发生过,但平江伯陈瑄是沐春的第一“狗腿”,他岂会瞒着沐春?   陈瑄阳奉阴违,表面答应皇太孙,回头就飞鸽传书给了沐春。   沐春急坏了,没想到他为女儿打包太多行李,反而差点害了女儿,沐春连夜赶到云间县太仓港,“偷窥”女儿的伤情,还要平江伯配合保密在,早日把女儿“哄走”。   沐春将京城胡善围被纪纲连累的困境告诉了陈瑄,“……千万不能让阿雷知道,我们夫妻的麻烦,我们自己能解决,她这次本是要跟随郑和太监下西洋的,我和郑和太监打了招呼,阿雷一到浏家港,就会被送到泉州为远航做准备,那里远离京城,信息闭塞,且有郑和太监的人配合,定能瞒得了她,等到了秋天,风向洋流一遍,和船队一起下西洋,两年后回来,一切尘埃落定,她知道真相都无所谓了。”   陈瑄当然会满足老领导的要求,于是佯装不知道阿雷下西洋之事,要阿雷准备次日出发去浏家港。   胡善围听了,放下心来,“我和皇上各退一步,皇上答应不将纪纲挫骨扬灰,我答应皇上去北京紫禁城做迁都准备,训练新宫人,还是按照以前的预定,迁都之日,退休之时。沐春,你我又要搬家了。”   沐春抱着妻子,“我们在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家。去北京干几年也好,远离宫廷纷争,图个清静。我的媳妇就是退,也要退的漂亮,刚好那时候阿雷应该回来了,我们仨一起回云南老宅,再不淌这浑水。”   夫妻商议搬家的事情,一直到了深夜方休息。   到了黎明,大仓港一个香料商队出发了。   朱瞻基将户籍和户籍文书交给朱瞻壑,“你放心的走,过你想要的生活。我是皇太孙,会继承皇位,将来汉王从此消停,那就最好,我不会亏待汉王府。如果汉王依然执迷不悟,还要谋反夺位……我发誓,我会想法子留汉王一家性命——为了你。汉王杀我,你却救了我不止一次,我就当还你人情。”   朱瞻壑知道,他若不走,将来朱瞻基只会更为难。他收起户籍文书,“我只求大哥留我家人性命,爵位名誉富贵都不要,只要活着,我当儿子的就满足了。”   “一言为定。”   兄弟击掌为誓。   阿雷将沐春送给她的环首小刀转赠朱瞻壑,“这把刀给了我幸运,若不是它——”   我都不知道我喜欢的人其实也喜欢我。   阿雷话题一转,“我就不会有这段人生最难忘的经历,从此以后,你获得新生,希望幸运也会眷顾你。”   两人目送商队离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   “你——”   两人相对,同时说话。朱瞻基笑道:“你先说。”   阿雷说道:“我今日要去浏家港,平江伯已经备好马车和护卫,用过早饭就出发,你忙于军务,不必去送我。”   其实我希望你送我,这是你我最后一面了。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好。”点头的时候,脑袋似乎有千斤重,点头违背内心,成了最难的肢体动作。   阿雷……   算了,我就知道那个拥抱没有结果,在你选择把诈死的机会让给朱瞻壑时,我就明白你的选择了。   阿雷艰涩一笑,“我和你还真的很像。我们最终都选择了逃避情感。”   言罢,阿雷拍马绝尘而去,再见,再也不见。   朱瞻基也不回头的到了营帐,早饭都没吃,去了伤兵营视察幼军治疗情况,逼自己忘记阿雷即将远行的现实。   太监王振劝食两次,皆是无果,只得提着食盒出去。   王振想了想,弃了食盒,向阿雷的房舍走去。   和朱瞻基不同,阿雷是猛吃,靠着吃东西转移悲伤,桌上的早饭一扫而空,撑得慌,她泡了一壶普洱消食,“王公公有何贵干?”   王振把窗门都关严实了,凑近过去,低声说道:“胡小姐恐怕不知道京城最近的风波吧,胡尚宫她……” 第283章 烛光可灭,心火难平   王振把京城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阿雷。   当然,只是他目前知道的信息。   他并不晓得胡善围已经调到北京紫禁城避风头去了,凭他目前尚且浅薄的见识,他也无法预料永乐帝会对胡善围网开一面,尽可能的宽厚,甚至满足了她将纪纲骨灰入土为安的请求。   他甚至不知道沐春的存在,以及这对夫妻对永乐帝登基的促成做出多大的贡献。   依王振对皇权的理解,他以为永乐帝八成会抗不住弹劾奏折的压力,将胡善围下狱,毕竟只是个五品尚宫,为了皇权的巩固,永乐帝都放任过一品大学士解缙活活冻死的雪地里,狡兔死,走狗烹,处死一个胡尚宫并不是什么难以决定的大事。   凡人皆有立场,凡人皆有喜恶,各不相同。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胡善围一家人避之如蛇蝎的东西,比如皇太孙妃、未来大明皇后的位置,在渴望出头、掌握权势的太监王振眼里,简直是天下第一的机遇。   他不会懂朱瞻基的无奈放手,他觉得明明可以爱情事业双丰收的一条路,朱瞻基和阿雷却双双选择了另一条永不相见的不归路。   王振知道胡善围的困境,在这种时候,胡善围轻则丢官,重则可能有杀生之祸。胡善围对他有恩,他曾今发誓报答,在他看来,胡善围走出困境,其实有一条捷径——阿雷。   阿雷如果成了皇太孙妃,胡善围就是皇室的亲家,即使不当尚宫,也不会有人敢踩她,那些和逆贼纪纲不堪的谣言,自然烟消云散。   关键是,皇太孙分明对阿雷有情,阿雷看起来也心悦皇太孙,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为何非要分开,不能成为眷属?   王振觉得自己是在做促成好姻缘的大好事了。   胡尚宫不想连累妹妹,要妹妹远走高飞,但是阿雷不会对姐姐不管不问的。   王振觉得自己这步棋简直走的太对了。胡尚宫可以脱困,阿雷和皇太孙终成眷属,简直一箭双雕。   王振自以为是,其实他前面所想全都错了,唯有一桩,他是对的——阿雷不会对胡善围不管不问。   阿雷听到消息,很是震惊。发生这么大事情,无论朱瞻基还是平江伯都应该知道的,可是他们都没有告诉她。   阿雷在沐春和胡善围的羽翼下生活的太久,隔绝了世上的丑恶和危险的一面,甚至世俗对女子的择业和婚姻压力,宗族对族人命运的操控,都被强悍的父母化解,放任她追求兴趣爱好,给她他们年少时最渴望的自由。   故,阿雷心思单纯,潜心机械钟表研究,欣赏数字和公式的融洽,乐在其中,她对政治风向反应迟钝,并没有想过纪纲谋逆会给姐姐带来如此大的灾难。   她不能就这样走开。   时辰已到,平江伯过去请阿雷上车,前往浏家港,却发现人去楼空。   阿雷在伤兵营找到了朱瞻基。   朱瞻基正在和一群受伤的幼军吃大锅饭,抬头见到阿雷,放下粥碗,带她出了营地,“此地污秽,小心染病,你怎么还没出发?等毒日头出来,就不好走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雷不是拐外抹角的人,说道:“你一直瞒着我姐姐的事情,她被人弹劾,甚至被人污蔑名誉,么脏水泼向我姐姐,你以为纸包得着火,可以一直瞒下去?”   所以才要平江伯尽快把你送到浏家港啊!朱瞻基心道,嘴上却说道:“胡尚宫见惯风浪,这等波折不算什么,皇上并非昏君,他不会听信谣言的,何况京城还有干爹陪着胡尚宫,风浪很快能过去,倘若告诉你,不过是给你平添忧虑。”   阿雷冷冷道:“所以,我就那么没用?遇事直接把我像包袱一样打包送走,等着坐享其成即可?”   朱瞻基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可能没用呢,你分明救过我好几次了。”   阿雷说道:“既然如此,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可不可以别瞒着我,让我自己做决定?”   那等看具体是什么事情。朱瞻基心中如此想,按照以前和阿雷沟通(吵架)的经验来看,现在不能说实话。   朱瞻基脱口而出,“好。”   阿雷:……   她原本存心过来兴师问罪吵一架的,按照以往相处经验,绝对能吵起来,可是朱瞻基却不按照套路出牌,她一时语塞,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就像一个准备好所有食材的厨师,临近下锅爆炒却发现油壶空了。   气氛莫名尴尬起来。   幸好这时候平江伯带人找过来了,他真是怕了这位小姑奶奶,沐春的心头肉要是被他弄丢了,后果简直比谋反还可怕。   “胡小姐,我们要启程了。”平江伯说道。可千万不能有差池啊!   平江伯带着两百精锐护送,气势汹汹,连阿雷的行礼都打包放进了马车,务必要她送到浏家港,不去也得去,可以的话,直接送到泉州也不是不可能。   阿雷一见,敌众我寡,后退三步,把朱瞻基推出来,自己则闪身进了屋子。   平江伯:什么意思?   这一刻,朱瞻基很享受被依靠的感觉,说道:“平江伯,有事好商量,她担心胡尚宫安危,走的不放心。”   平江伯一听这话,晓得事泄,叹道:“京城局势紧张,微臣受人之托,保护胡小姐,这是她……姐姐姐夫的意思,并非微臣故意为难一个小姑娘。”   平江伯当然知道春雷父女的底细。   朱瞻基说道:“既然如此,我和她再沟通一下,她并非任性之人,应该能够听得进劝。”   平江伯:“那就劳烦皇太孙了。”   朱瞻基进了屋子,不一会就出来了。   平江伯大喜:“这么快就说通了?”   朱瞻基指着屋子里打开的后窗和窗台的脚印,“她跑了,平江伯赶紧带人去寻人。”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惹事闯祸的祖宗!   平江伯立刻去寻人。   人都散了,朱瞻基重回屋子,环顾四周,对空屋子说道:“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屋子仿佛睡着了,安安静静。   朱瞻基又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平江伯叫来。”   书柜里窸窸窣窣,像是闹老鼠,柜门开了,阿雷出柜,“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逃走,藏在屋子里?”   窗户是她故意打开的,窗台的鞋印也是她故意留下来的。   朱瞻基说道:“我们一起长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刚才当着平江伯,是看穿不说穿。   阿雷心服口服,不计较朱瞻基瞒着她的事情了。朱瞻基问:“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阿雷想了想,“你借我点钱。”   朱瞻基:……   阿雷说道:“我的行李都被平江伯搬上车,身无分文,我要回京城找姐姐姐夫。”借点路费。   朱瞻基说道:“风波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你一旦回京城,八成要错过这次下西洋了,下一次机会还不知是何时。”   阿雷说道:“我晓得后果,不过我的家人一样重要,我回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不能总是坐享其成。”   朱瞻基很是艳羡,“当你的家人,是很幸福的事情。”   我是享受不到这种幸福了。   小鸡哥依然是小鸡肚肠,弯弯绕绕的性子,不过阿雷还是能听出朱瞻基的弦外之音,不能和相知相爱的人成为家人,她也很遗憾,但是她没有其他选择了,遂装作没听懂,伸手道:“你借不借嘛?”   朱瞻基眸色一黯,摸出一个荷包,里头装着打赏用的金叶子。   阿雷接过荷包,朱瞻基却不肯放手,两人手指相碰,就像沾着油漆,黏在一起,久久没有散开。   两人有情,奈何陌路。   暴风雨倭寇巢穴里那个温暖的拥抱感觉再次袭来,在黑暗残酷里的名利场绽放出的爱情之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犹如风中之烛,奄奄一息,却总在熄灭的那一刻坚强的保留一丝火光,稍有机会,便尽情的发着光。   外面的世界越是黑暗,这束光便越是夺目,纵使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看那光,光芒依然强势的透过眼皮,折射在你的心里,就像烙铁,深深留下印记,越发难以忘怀。   烛光可灭,心火难平。战役可胜,情关难过。   两人同时放手,荷包松开,里头的金叶子哗啦啦犹如落叶,散了一地,当第一片叶子落下时,两人拥抱在一起。   这一吻,缠绵蚀骨,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但愿长醉不愿醒。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   正是到处寻找阿雷的平江伯陈瑄,刚才他率队出去找,但很快在太监王振的指引下回到原处。   王振说并没有看见胡小姐跑出来。   毕竟和她老子沐春打了半辈子交道了,这个小姑娘坏滴很,继承了沐春的兵不厌诈。   平江伯晓得上当了,连忙返回,推门正要冲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门只开到一半,复又关上,吩咐手下:“后退十步,包围这里,不准任何人接近!”   幸亏老子习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要是其他人看到刚才那一幕,老子就要被迫杀人灭口了。   震惊!阿雷和皇太孙居然……   平江伯的出现惊醒了意乱情迷的小情人。   “留下来。”朱瞻基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即将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朱瞻壑走了,你也要走,只留下我一个,虽还活着,但如同孤魂野鬼,无依无靠。没有人懂我的心声,我也无人可述,我什么都有了,其实什么都没有。未来的日子艰难,我还要履行对朱瞻壑的承诺。”   “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自私了,可我一个人真的太难,我经常一个人待着,空荡荡的屋子,压力却从四面八方袭来,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一个人还能够撑多久,如果你留下来,陪着我,将来日子再艰难——”   说到这里,朱瞻基蓦地一怔,话音戛然而止,随即放开阿雷的手,“对不起,我刚才太冲动,又太自私了。日子艰难,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放弃了自由,与你无关。我既然喜欢你,为何要把你拖进来和我一起共赴艰难?皇室生活并非你所愿,我既爱你,就该放手。”   朱瞻基脑子有两个小人争夺着主动权,情感和理智打响了战役。人格快要割裂了,恨不得一刀把灵魂和肉体剥离,灵魂归阿雷,肉体回皇宫。   看着痛苦纠结的朱瞻基,阿雷心中也是天人交战,情感和理智的鏖战已经白热化了,每一寸灵魂都在灼烧着,刚才那一吻有多甜,此刻灵魂就有多痛。   蓦地,阿雷做了一个决定,“我留下来,未来的路,我们一起走。只是,我不能一直留在宫廷陪你,我会陪你走过最艰难的路,协助你登基、解决了汉王的问题,对朱瞻壑有了交代,你的路走顺了,那时候……请让我离开宫廷,放我自由,让我延续下西洋的梦想。朱瞻基,我的人生不能只是你的妻子,不能只有爱情,我是女儿,我也是我自己。我姐姐说,每一样角色,做到七分就够了,你能接受一个只打算做到七分的妻子吗?” 第284章 兰因絮果   一个七分的妻子。   一份有期限的婚约。到期之后,就作废了。   普通人对爱情和婚姻的期望,都是“与子偕老”、“一生一世”来起步打底的。   阿雷和朱瞻基在情感上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现实和理智告诉他们,有一段美好,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满足了爱情,已是不易。   尤其是从小就被剥夺了幸福的朱瞻基而言,有那么一点点,他就很满足了。   这仍然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要好太多了,最起码他实实在在拥有过,在大明宫廷,的确是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之说,能够拥有这些,他已是极幸运了。   以后风雨兼程,有人和他一起走。   朱瞻基毫无犹豫的答应了。   但是胡善围坚决反对!   沐春有那么一刻,甚至想要造反了!   夫妻两个男女双打,逼阿雷改变这荒唐的主意。   他亲手保护、养大的孩子啊!昨日还叫他干爹,今天就腆着脸叫他岳父了,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闺女,一着不慎,就被亲手养大的白眼狼给叼走了!   沐春气得跳脚:“不可能!一定是朱瞻基这小子乘人之危,在孤岛的时候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了!你明明都下定决心下西洋,等他当父亲再回来,现在怎么被他拐骗回来了?”   阿雷:“我没有吃迷魂药,我只是直视自己的心,我喜欢他。”   迷魂药?胡善围不信有这种东西,孤岛、风暴、孤男寡女,这三个关键词迅速的在一个历经沧桑的老母亲脑子里演出了一场狗血大戏。   她将阿雷拖到卧室,赶走沐春,关上房门,尽可能的保持冷静,握着阿雷的双手,直视女儿的双眼说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   阿雷:“啊?”   “不是你的错。”胡善围说道:“贞洁这种东西,是礼教用来束缚女人的,不是……不是说你不是处女,你就不纯洁了、你就必须嫁给这个男人来及时止损。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只要你心存善意对待世界,你依然是个纯洁的好姑娘。”   老母亲胡善围自行脑补的是阿雷遭遇海盗、朱瞻基英雄救美、阿雷本就暗恋他,朱瞻基也一直对阿雷有好感,孤男寡女经历生死危机,被台风困在孤岛,十六岁正是年少冲动,容易热血上头的时候,干柴烈火,暴风雨就似火上浇油了,结果就……   胡善围是个开明的老母亲,她觉得年轻人两情相悦睡一晚,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她可以接受这个结果,别说睡一晚了,就睡两晚,也没有必要非要结婚啊。   更别说是和皇室联姻,嫁给皇太孙了,这不是普通人家,阿雷将来要当大明的皇后!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阿雷明白胡善围的意思,小脸一红,忙说道:“没有的事,真的,要不姐姐现在就验一验?我和他心灵契合,他是我人生最初和最深的爱。我想与他一起走过一段路,成就这份爱情,等路走到头,我就离开,去成全自己。”   对于阿雷和朱瞻基的契约婚姻,胡善围是不认可的,“你和他都太年轻太天真了!你以为就你们这么想吗?就你们这对相爱吗?我告诉你,当年的高祖皇帝和孝慈马皇后、建文帝和小马皇后,现在的永乐帝和仁孝皇后,他们都是少年结发夫妻,他们也一样共患难,历经风雨。我敢说,这三对帝后的爱情,在刚开始的时候,绝对比你和朱瞻基更加炽热。”   胡善围顿了顿,“好吧,建文帝和小马皇后或许稍有逊色。但是其他两对帝后,绝对是少年时期互相扶持一路风雨同舟过来的,这两代皇后去世,两代帝王都不曾立继后了,但是结果呢?在我进宫的时候,孝慈皇后就已经把皇后当做一份职业了。仁孝皇后如果不是因伤而亡,盛年即逝,一直活到今天,如今的局势,你觉得她会开心?阿雷,前车之鉴,切莫重蹈覆辙啊。”   阿雷说道:“姐姐也说仁孝皇后走的早,走的巧,走在爱情最绚烂的时候,乘着那份还没有凋谢枯萎、变了味道的时候离开了。我和朱瞻基要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我们明明知道没有好结果,还是决定在一起,有过就很好了,这一生便不会遗憾。”   这家伙居然这么快挑出漏洞,这个时候胡善围恨不得女儿笨一些,“你以为你们两个说结束就能结束?那个时候,你们是皇帝和皇后,大明第一夫妻,你们的婚姻不是自己能够决定延续还是中断,不是在街上行车,说停就停,那紫禁城又不是咱们家菜园子,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少年人的爱情,阻力越大,就越威猛,阻力就是催化剂,阿雷说道:“我们可以的,姐姐不相信我们,我们相信自己。”   道理说尽,阿雷还是执迷不悟,她只有十六岁,面对初恋,和胡善围当年十六岁的执着是一样的。   这对母女性格惊人相似,只是,阿雷阅历尚浅,还没有像胡善围那样历经磨难和重重考验,她天真的以为,只要相信彼此,就能兑现承诺,所有的困难都能克服。   胡善围怒火中烧,她忘记了自己十六岁时候的样子,她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才开始在痛苦中蜕变的,才会有今天的胡尚宫。   现在暴怒中的胡善围觉得既然道理讲不过,就来点硬道理,她顺手拿着书案上阿雷用来画图的长条竹尺,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拍,顿时浮尘四起: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就是平日对你太宽容了,惯得你不晓得世道险恶,政治尤其丑恶,只让你看到好的一面,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十六年来过的顺遂无比,却不知你半生好命,便是大明公主都难以企及的,你拥有的这一切,主要是因为你的智慧和能力吗?不是,是因为你是我和沐春的女儿!”   “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夫妻有能力给到你这一切,让你无拘无束,野蛮生长,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要钻研机械,就有钱把一条街的钟表都买回来给你随便拆卸把玩,从来不用考虑后果。”   “可是你一旦嫁给朱瞻基,成了皇太孙妃,一道道宫墙阻隔,我们夫妻鞭长莫及,未来你的日子过的如何,就全靠你自己了,纵使我们夫妻两个合力,也未必能帮你过舒心的日子,你可明白?”   阿雷说道:“我当然明白,姐姐姐夫本就不能护着我一生,我迟早有一天要靠自己的,何况,我在宫里,是我和朱瞻基共同面对。姐姐不信我们,我们是相信我们的。”   “你——”胡善围气得吐血,“把手伸出来!”这便是要打手心了。   阿雷摊开手掌,闭上眼睛,心想你随便打,反正我不会放弃的。   胡善围看着女儿坚定的表情,心下一横,高高举起图尺,挥得虎虎生风,她不忍眼睁睁看着自己打女儿,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就下的了手了。   啪!   板子砸下去,一声脆响,应是打到了,却听不见阿雷的呼痛声。   这孩子太倔强了!胡善围狠狠心,又来第二下。   “姐姐住手!”阿雷叫道:“你把姐夫给打了!”   胡善围睁开眼睛,见沐春不知何时进来了,蹲在旁边,也伸出手,覆在阿雷手心之上,掌心肉眼可见有半尺宽的红印,正是刚才挨的手板。   从小缺乏父爱的沐春把女儿当“爹”养着,是个“大孝子”,阿雷和朱瞻基私自定的契约婚姻,他气归气,也想好好教训女儿一顿,无奈不敢狠下心大骂,总是不温不火,阿雷被妻子拖到卧室单独教训,从男女双打变成女子单打,火力反而更猛了。   有时候教育就是这样的,当一方总是扯后腿,狠不下心时,一加一等于零,夫妻共同教育还不如丧偶式教育有效。   胡善围在里头教育,沐春在门外助威,不停地点头,“是”、“就是这样的”、“说的太对了”、“现在懂了吧”等等,从精神上支持妻子。   刚开始还行,后来听到胡善围动了板子,沐春实在舍不得女儿挨打,就进来推开女儿,为她挨板子。   胡善围睁开眼睛一瞧,心疼不已,忙弃了板子,“你怎么不叫我停下,白白挨了两下板子。”   沐春说道:“我怕你憋着气气坏了,打出来能舒服点。”   沐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打了怕伤了女儿,不打怕气坏了妻子,只能自己冲过去顶上。   “你——”胡善围又心疼又生气,火力开始转移了,“就是你一直惯着她,惯出毛病来了!”   “是是是。”沐春坦白承认,绝对不推卸责任,“都是我一个人惯的,和你和阿雷都无关,都是我的错,你别打她,想打就打我吧。”   沐春的掌心都微微肿胀起来了,阿雷忙从房间解暑的冰缸里用帕子包了几块冰,给姐夫敷上消肿。   胡善围那里舍得打他,只觉得心力交瘁,“好话歹话说尽,我说累了,轮到你了,她也是你生的,别总是要我当坏人。今天我们必须把她的性子扭过来,这婚事我们不可能答应。我们不点头,老朱家还敢硬娶不成?更何况,选秀之事已经结束了,选好的三十几个秀女已经在储秀宫里等候圣旨赐婚,若不是汉王世子他……”   想到尸骨无存的朱瞻壑,胡善围心中难过,眼圈都红了,“汉王世子妃,还有两个侧妃都选好了,是皇上亲自定下来的,就当凯旋回来就赐婚,现在因世子之丧,宫中不能办喜事,就推迟了赐婚。   皇太孙妃也定下来了,一应都是现成的,没有阿雷,朱瞻基一样娶老婆。”   阿雷搂着沐春的胳膊,这是她最大的靠山了,“姐姐姐夫,我和你们说一个秘密,听完之后你们就明白我和朱瞻基的决定了。原本,这次死的应该是朱瞻基……”   阿雷把朱瞻壑诈死的事情说了,“……事情就是这样,朱瞻壑没有死,是朱瞻基把诈死的机会让给了他,朱瞻基原本是打算放下一切,等风平浪静后找我求亲的。可是中途惊变,陷入死局,朱瞻基走不成了,我不忍见他一个人孤独前行,决定陪他走完人生最难的一段路程,才有了契约婚姻。姐姐姐夫,你们当年相爱,决定要在一起,谁会相信你们能成功呢?现在轮到我和朱瞻基了,你们不信我们,我们就一定不会成功吗?”   春围夫妻因朱瞻壑死而复生而大悲大喜,两人的心脏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沐春也是诈死而和胡善围成婚,他因而理解朱瞻基放下一切的决心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以及对阿雷的爱。   沐春说道:“好吧,朱瞻基心眼多手腕强,我相信你们两个携手,一定能够成功。可是当他登基当了皇帝,掌控至高无上的皇权,将汉王一家子安排的明明白白,完成对朱瞻壑的承诺,那时候你功成身退,要离开他,去实现理想,他真的会放你走吗?”   沐春叹道:“我也是男人,我也放下一切、成为你姐姐背后的男人,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和你姐姐携手一生,白头到头。我从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我十七岁以前缺失的一切,都从你姐姐和你身上补回来了,就像饥渴多年的人顿顿都吃到饱饭,我当然满意了。”   “朱瞻基则恰好相反,除了在云南我带他那几年,他几乎没有童年、没有轻松自在的时候,浑身都是心眼,是个人形马蜂窝,你和他为爱而婚,一起走过最难的路,到那个时候,你要走,他得了甜头,岂会轻易放手?”   “我是个男人。”沐春拍拍阿雷的手,“换成是我,我绝不放手,我会自以为是的做出一些补偿的事情来安慰你,我明明知道你想要的是自由,但是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要盐,我只能给你糖,时间一长,爱情渐渐消磨,佳偶变成怨偶。爱情是独占,是最大的私欲,放手比紧握难多了,大多数人的爱情,是宁可一起沉沦,也不肯放对方自由。”   沐春总算说句人话了!胡善围连忙发起助攻,“年少轻狂,自以为是,我不怪你们,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我这就进宫和朱瞻基说清楚。”   “娘。”阿雷拉着胡善围的手,“我信他,你信我好不好?”   一听那声“娘”,胡善围心头一软,回头,看着阿雷的眼神,解决无数难题、越过无数难关的三朝尚宫也无可奈何,深深有种无力感,此时的胡善围就像全天下为人父母一样的困惑:   她努力为孩子撑起一片天,为孩子铺好一条看似平坦顺遂的路,可是孩子非不要走那条平坦的光明大道,非要往坑里跳、往弯路上走,非要一路摸爬滚打、撞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   一代代的,为什么都是这样?   刹那间,胡善围想起和父亲胡荣恩怨纠葛,以及父亲病重弥留之际和她谈话:   父亲:“……孩子就像山林的竹笋,长的比你想象的要快,今天才露尖尖角,一场大雨过后,就拔节的长起来,不知不觉就你比高了。当父母的其实和孩子相处不了多久,要珍惜她的成长时光,别看她现在还依赖你,其实从她出生开始,你和她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孩子大了,心里有事,也不耐烦和你讲。”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父亲的?我说:“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别说是和父母,就连我们自己、今天和明天、五年和五年后、亦或是十年、二十年,自己的想法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活在当下,要她自己决定便是了,我们每个人到最后,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和沐春现在只想给她一个完美的童年,给她一副好身体,给她信心和智慧,以后的事情,要靠她自己做出选择。”   父亲当年逼我改嫁,觉得是为了我好,结果父女反目,足足用来了二十年时间来弥补,父亲那时候还很欣慰,说道:   “这就好,只是,你现在这样说,将来未必会这样做,当父母的总是想把自以为最好的给孩子,认为孩子阅历浅,考虑的没自己周全,其实子女未必喜欢。将来你若和阿雷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要记得今日在爹爹面前的承诺,可不能反悔哦。”   “不反悔,可要我立个字据给阿雷收着?”   父亲在躺椅上虚弱的摆摆手,“不必了,我信你。”   “我信你”、“娘,我信他,你信我好不好?”   往事和现实相互交叉,胡善围纠结不已,当年她轻松立下的承诺,做起来却太难。当年她觉得理所当然要阿雷自己做决定的事情,现在却强烈反对。   是的,每个人只能活在当下,现在的阿雷、五年后的阿雷、十年后的阿雷面对同一个问题的看法都会不同,我怎么可能要求十六岁的她有我二十多年的政治觉悟?和我一样看得通透?   十六岁的怀春少女,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改变一些东西,并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做到这些。   已经五十七岁的我,三朝尚宫,亲手烧死一个皇帝,将另一个皇帝推向宝座,我做的事情越多,就越明白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即使我曾经也天真的尝试去改变……   正思忖着,沐春把胡善围拉到房门外头,“我们就信阿雷一回。”   胡善围摇头,“你明明知道结果。”   沐春说道:“阿雷的年纪,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年人的热血冲动,你我年少时也是这样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当父母的不能替孩子去栽跟斗,孩子要成长,吃的苦,走的弯路,一点都少不了。我们现在不同意,万一她做出过激的事情,就更不好收场了。她是我们亲生的,脾气和我们一模一样,根本不会放弃。”   “就当阿雷不是出嫁,我们就当放她下凡去渡劫,朱瞻基就是她的劫,非得挨一下不可,等她渡劫完了,我们接她回家,就凭你我的本事,将来朱瞻基这小子想要强留,他也留不住。”   与此同时,东宫。   朱瞻基给太子妃张氏请安。   倭寇之役,幼军惨胜。无论东宫和汉王有多大矛盾,张氏还是很喜欢朱瞻壑这个侄儿的,提起他来,真是长吁短叹,“……我为了挑选了对脾气的秀女,汉王世子一妃两侧妃,名单都定好了,就等他回来就成亲,却不想噩耗传来,一切都成空。”   朱瞻基陪着母亲流了会眼泪,说起今日主题,“这储秀宫中,母亲可是看中了永城县老家的那位孙姑娘?”   张氏就是永城县选秀出来的,张家已经得了彭城伯的爵位,彭城伯府就在京城,张家早就搬到京城,但是祖籍和老家没有变,这里是太子妃的根。   “这个……”太子妃张氏有些难堪,“并非为娘用人唯亲。孙柳依是我少女时期手帕交的女儿,知根知底,家世清白。且从小被你外祖母彭城伯太夫人养在膝下,接到京城调教的很好,跟着你外祖母长了好多见识,虽说出身民间,但其眼见谈吐绝对不输京城豪门闺秀,将来封为皇太孙妃,立马就能上手,坐稳这个位置,为你打点好一切,当你的贤内助,不怯场,不缩手缩脚,跟我也没有任何隔阂,是个最完美的人选。”   既然都是层层选拔的好姑娘,太子妃当然希望找一个自己人当儿媳妇啊!   不用人唯亲,难道用人唯疏不成?   朱瞻基说道:“外祖母去那里都带着她,我也见过她好多次了,对她印象也不错。”   太子妃笑道:“那就更好了,以后你们和睦——”   “可是母亲。”朱瞻基打断了太子妃的话,“您以为孙氏是您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孙氏的父亲孙忠,包括孙氏,其实都是太子的人。”   太子妃一听这话,就像吞个苍蝇,“你……你如何得知?”   朱瞻基说道:“是王振告诉我的——母亲,王振也是太子塞进皇太孙宫的人,已经被我收服了。”太子妃脸色大变,她如何不知太子忌惮长子?   她只是没有料到,原来太子早就针对长子布好了棋子,她这个枕边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太子妃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道:“现在人选已定,皇上都默认了,要改来不及了。”   朱瞻基说道:“有办法的。母亲,我要胡小姐当我的皇太孙妃。”   “胡氏?”太子妃一懵,“储秀宫没有姓胡的秀女。”   朱瞻基说道:“她没有参选秀女,不过,她姐姐当年选了母亲。”   太子妃恍然大悟,“你是说为皇上献钟表的胡善祥!” 第285章 各个击破   阿雷和朱瞻基两人说服家长的“武器”不同。   阿雷晓得论讲道理,能够讲的过胡善围的人还没出生,她也晓得自己没道理,就动之以情,靠感情取胜,一声“娘”就能攻下胡善围。   作为一个人形马蜂窝,朱瞻基知道冷静诠释利害关系永远比“我不喜欢秀女我就喜欢她一人求母亲成全”的热血感情表白更有效果。   动之以情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起反面作用。所以朱瞻基一上来就向母亲说明了厉害关系。   太子妃一想到自己精心培养的“童养媳”居然是太子的人,对孙氏的喜爱和信任立刻荡然无存。   太子妃甚至觉得娘家彭城伯也不可靠了。   还有亲娘彭城伯太夫人……她老人家一手将孙柳依养大,她是不知,还是也被蒙骗了?   太子妃被朱瞻基一句话弄得怀疑人生。   储秀宫的秀女,除了孙柳依,还有谁是太子的人?   太子妃觉得每个秀女都很可疑,恨不得推到重选!   全靠竞争者的衬托,胡尚宫的亲妹妹胡善祥就显得鹤立鸡群,好得太突出了。首先,胡善祥绝对不是太子的人——太子没有那个胆子把手伸到三朝尚宫的家里去,除非他不想当太子了。   其次,胡善祥很得永乐帝欣赏。   最后,胡善祥其实是豪门闺秀,她的隐藏身份是黔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她的父母都是狠角色,背后的势力强大。   有这么个背景深厚的儿媳妇,岂不比父亲是永城县一个主管税务的小吏的孙氏强得多?   这是长子将来的一大助力。   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太子妃肯定偏向长子,这个孩子从小就过得艰难,成熟得令人心疼,有了胡善祥这个帮手,将来长子的路或许好走些。   毕竟胡尚宫在大明政权更迭中从未失败过。   太子妃决定站在长子这边,为他出谋划策,娶到阿雷。   可问题是,皇太孙妃已经内定,阿雷都没参加选秀,如何说动皇上答应?还有,胡尚宫夫妻未必同意啊!   面对太子妃的担心,朱瞻基为母亲答疑解惑,“胡小姐既然答应我的求婚,她肯定有法子说服胡尚宫他们。至于皇上那边,由我去说。只是婚姻大事,到底要问过父母。母亲如果欢迎胡小姐,太子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在众人看来,孙氏来自彭城伯府,都以为是母亲的人。”   朱瞻基就是瞅准了这一点,借用太子妃的力量让太子自食其果。   太子妃一听孙氏和彭城伯府,心下就膈应。孙家看起来老实,暗地里野心勃勃,表面对我称臣,背后和太子暗通款曲,倘若孙氏为皇太孙妃,我这个太子妃只是摆设吗?   还没上位呢,就把我踹开,另攀太子的高枝了!孙家吃相真是难看!   可外头都以为孙氏是我的人,真是吞了个活苍蝇,恶心人还没办法吐出来。   太子妃冷笑道:“在我面前耍花招,不把我这个太子妃放在眼里,真以为尘埃落定,我捏着鼻子也要认下吗?我偏不要她,我有更好的选择。你放心,我支持你和胡小姐。”   朱瞻基搞定了太子妃,顺便搞定了太子,接下来要说服皇上同意阿雷空降太子妃的宝座。   所谓对症下药,面对永乐帝,朱瞻基用的策略是动之以情,他太清楚永乐帝和仁孝皇后的往事了。   “……事情就是这样。”朱瞻基跪在地上,“孙儿与阿雷青梅竹马,但胡尚宫反对阿雷嫁入皇室,没有给她报名参选秀女。阿雷本想远远的离开这里,跟着郑和太监下西洋,没想到半路遇到倭寇,和孙儿重逢,她善良勇敢,救了孙儿两次,患难见真情,除了她,孙儿觉得和谁共度一生都是在虚度年华,孙儿恳请皇上为我们赐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嫌,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从此患难与共,夫妻同心,男出征,女守城,互相守望。   这是永乐帝和仁孝皇后的前半生。   永乐帝听着孙儿的讲述,脑子里却是自己和仁孝皇后过往的点点滴滴。仁孝皇后的机智、勇敢、强悍、深情,阿雷都有。   甚至两人的出身也有相似之处,都出身高门,仁孝皇后是魏国公徐达的嫡长女,阿雷是黔国公沐春嫡长女。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了整点,书房报时的木船准点出发,甲板弹出一对木雕小人,依稀是帝后少年时期的模样,他们携手船头,乘风破浪。   这是阿雷的作品。   这姑娘,配得上我的大孙子。   成全这对年轻人吧,就像当年我和皇后一样。   永乐帝说道:“宣胡尚宫夫妻进宫,纵使我们皇家,也没有不经过人家父母容许,强抢民女的道理。”   胡尚宫和沐春进宫了。   这对夫妻看起来就不情愿,说道:“微臣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是她自己做决定。微臣年少时经历过婚姻巨变,吃过不少苦头,因而在婚姻大事上,微臣早就对女儿说过,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嫁或者不嫁,嫁给谁,我们都不会干涉。”   “唯独嫁入皇家,是微臣夫妻所不许的。皇家富贵,却也难为,她从小自由自在惯了,微臣是父母,担心孩子将来吃苦不说还会闯祸,所以没有给她报名参加选秀。”   “然而,姻缘自有天定,她和皇太孙在孤岛的奇遇,互相拯救,同心协力度过难关,我们夫妻虽对她未来是否适应皇室生活存疑,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想法,既然他们做出决定,微臣只能选择成全和祝福。”   永乐帝问沐春,“黔国公的意思呢?”   沐春看了看胡善围,“胡尚宫刚才说的都是微臣的心里话,微臣祝福这对年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选择妇唱夫随。   永乐帝遂赐婚皇太孙和阿雷,原来定下的皇太孙妃孙氏变成了侧妃。   由于阿雷半路空降,不是秀女,为了避免不好的谣言,永乐帝还把张贵妃娘家侄女——英国公张辅的小女儿张氏指给了太子当侧妃!   为什么永乐帝会这么做?   各位看官应该还记得,英国公张辅是汉王朱高煦的坚定支持者,有靖难之役同生共死的革命友谊,当年永乐帝刚刚登基,要册封太子,英国公就上书请求封汉王为太子。   之后还是朱高炽以嫡长子身份得封太子,英国公和汉王一样不服气,只要有机会,就上书废太子。   所以东宫和英国公府是不和的。   汉王因谋反案而倒台,虽在太子的苦苦求情下得以保住爵位,但也彻底丧失了问鼎储位的机会,英国公因和汉王府交好多年,而被人弹劾是谋逆的同党。   英国公连忙上折自辨,永乐帝表示相信这个靖难第一功臣,君臣之间有足够的信任,但是英国公和太子的关系依然僵持。   如今,永乐帝赐婚,把英国公的小女儿(大女儿张氏赐婚给黔国公沐英的嫡长子沐斌,嫁过去不久就死了。沐斌续娶了魏国公的女儿徐氏。沐斌的姐姐沐氏就是赵王休妻续娶的赵王妃)指婚给太子当侧妃。   英国公从来就瞧不起瘸子太子,觉得太子是躺赢,不如汉王有本事。但现在汉王谋反,朝廷中人人自危,纷纷和汉王划清界限。   英国公也不想把娇滴滴的小女儿嫁给不良于行的三百斤的大胖子,这个大胖子还是他的死敌。   但是英国公张辅没有其他办法。   自古以来,联姻都是打破僵局、形成同盟关系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永乐帝的赐婚,是在给英国公和东宫修复关系的机会。   英国公同意了,小女儿哭得晕过去,却也无可奈何。   倒是姑姑张贵妃把侄女小张氏召进宫去,住了几天,劝了几天,也不知张贵妃说了些什么,小张氏回家之后,神态都变了,像是被夺舍,稚气荡然无存,十四岁的身躯,住进了四十岁的灵魂。   小张氏当了太子的侧妃,嫁入东宫,那么英国公和太子的关系就得以缓和。永乐帝已经老了,他不希望这时候太子和帝国最有作为的将军搞得不愉快,这会影响大明江山未来的稳定。   张氏是名门贵女,不是平民,当然也没有参选秀女,如此一来,半路杀出来的皇太孙妃胡善祥便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况且,就凭英国公府是洪武朝最受帝王器重的公爵府,旁人也不敢对两个非秀女嫁入皇室有所非议。   面对绝对的权势,大家好像集体失忆,忘记了永乐帝要求“选秀畎亩,联姻民间”的婚姻法则。   所以,把张氏赐婚东宫,是一箭双雕之计,永乐帝真是一如既往的骚操作,手段变化万千,又稳又狠,玩的一手帝王心术。   东宫即将迎来一位出身高贵的侧妃张氏,郭良娣不再是唯一的豪门女了。   张贵妃是太子妃的半个婆婆,后宫之主,太子妃岂能忽视了张侧妃?   更何况,因皇太孙和太子的矛盾,太子对太子妃表面依然亲热,实际上有所疏远了,太子总觉得太子妃是偏向长子的。   故,郭良娣有机可乘,她原本出身就高,现在为太子生了三个儿子,儿子的数量和太子妃打平,郭良娣的三个儿子年龄又还小,对太子一心一意。   郭良娣的心意和付出,太子是看在眼里的,心中原本太子妃和郭良娣打平,现在天平偏向郭良娣这边,除了初一十五按照规矩在太子妃正房歇息以外,其他时间基本是郭良娣陪伴左右。   太子妃有了危机感,心中越发偏向皇太孙。   现在突然东宫里多了一个出身高贵、年轻貌美的张侧妃,太子妃顿时神清气爽,特地把东宫最好的宫室腾出来,安顿张侧妃。   太子呢,当然不介意宫里多出一个小美人,何况,这个小美人背后是势力强大的英国公府,于曾经的政敌握手言和,他的储位越来越稳了,于是对张侧妃越发温柔小意,格外宠爱。   郭良娣的宫室蓦地冷清起来,张侧妃成了东宫第一红人。   太子妃或成最大赢家。   不过,太子妃没有时间享受胜利,她忙着张罗皇太孙的婚事。   皇太孙的婚礼规格在太子之下,亲王之上。   永乐帝命西宁侯宋琥(也是安成公主的驸马)为正使,隆平侯张信为副使,发布了赐婚文书:   “帝王主宰天下,必重嫡长,以隆万世之本。比谨婚姻,以正王化之原,此天地之常,国家之大典也。”   “朕嫡长孙皇太孙,天资英明,孝敬仁厚,年长已冠,宜谐室家。”   “尔光禄寺卿胡荣之女,天作之合。兹特授金册,立尔为皇太孙妃……” 第286章 妙仪,你来接我了   出嫁之前,胡善围给阿雷一对一教学夫妻洞房注意事项,末了,附赠一个小匣子,全是密制过的鱼鳔和羊肠,“结婚可以,要注意避孕,不要有孩子,有了孩子,到时候你很难走得了。”   胡善围至今都记得她生下阿雷五个月后被迫断奶,为了查清范宫正死亡真相,把襁褓里的阿雷留给沐春,只身一人奔赴扬州,堆了一座银山千金买骨,发动水鬼们几乎把扬州段长江水筛了一遍。   十六年了,只要回想过去,胡善围都能感觉到母女分离之痛,那个时候,只要想到阿雷,胸口就会自动胀痛不已,她喝一个月的山楂和熟麦芽才把奶水逼回去。   然而,身体上的疼痛比起心理上母女分离焦虑之痛,百分之一都不到,对阿雷的愧疚,晚上时常做噩梦,梦到阿雷丢了、摔了、饿了没人管、被狼叼走了等等,直到沐春把阿雷托付给岳父胡荣照顾,来京城找她之后才慢慢变少。   父亲胡荣把阿雷养的很好,外孙女就像黏合剂,弥补着早就分崩离析的父女关系。   五年之后,帮助大明换了一个皇帝的胡善围功成身退,回到云南,印象中白胖软糯的小胖子变成了一颗黑不溜秋的卤蛋,全身上下只有脚底板和眼白是白颜色的“卤蛋”问她:“你是谁?”   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像个野人。   那一刻的辛酸刻骨铭心,胡善围一辈子都忘不了。   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家庭和事业,其实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兼顾和平衡,每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这边偏重,那边就注定会少。   世人被灌输了太多的心灵鸡汤,吹捧只要你足够努力,就能兼顾家庭和事业,要人们,尤其是要求女人当一个家庭事业双丰收的所谓成功者。   如果你做不到,就指责你不努力,不配上当个十分的好妈妈,说你自私且冷漠。   其实现实是不可能的,在完全竞争的残酷职场上,把工作做好,是需要投入专注且持续发力才行——甚至有时候努力了都有可能做不好!   一个职场女性能够做到七分妈妈就已经难得了,所以,去他x的十全十美完美妈妈,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和自己和解,过好自己的人生最重要,不要被鸡汤灌傻了,人类文明还远远没有到真正尊敬全职家庭主妇价值的时候。   胡善围可以选择把阿雷暂时交给父亲“托管”,到时候她把阿雷要回来,一家团圆,但是,皇室是不可能任由阿雷把孩子带走的。   胡善围吃尽了母女分离的苦头,她希望阿雷不要重蹈覆辙。她是“有期徒刑”,阿雷是“无期徒刑”,将来会很痛苦的。   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后的保护。   阿雷红着脸收下这份“大礼”。   阿雷出嫁后,胡善围夫妻远赴北京,筹备新皇宫。   三年后。   永乐十八年,八月,北京皇宫乃成。永乐帝召太子、皇太孙来北京。   十一月,永乐帝昭告天下,大明都城定在北京。原来的都城应天府为南都,所以叫做南京。老家凤阳依然是中都。   由于还有一群人反对迁都,永乐帝也不和他们死嗑到底了,创造性的启动“软迁都”策略,宣布南京和北京一样,虽然都城搬到北方了,但南京保留六部、锦衣卫,国子监等等全套中央领导班子,形成一国两“制”的特色政权模式。   两套完整的政权体系,一套出了问题,第二套立刻可以顶上。   那些不愿意迁都的大臣就留在南京继续当官,工资福利待遇不变,只是远离了核心政治圈。   魏国公府徐家被永久留在南京,和黔国公沐家世镇云南一样,徐家从此以后世代镇守南京,无论生存还是死亡,都永远绑在一起了,一起富贵,一起沉沦。   十二月,太子,皇太孙携家眷到达北京,春围夫妻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女儿……还有外孙女。   等等,为什么还有外孙女?一箱子羊肠和鱼鳔都白送了吗?   时间回溯到去年,惊闻皇太孙妃怀孕,北京的胡善围和沐春都愣住了,好像不是阿雷怀孕,而是被雷给劈了,两人借口探视“妹妹”,日夜兼程赶到南京。   胡善围简直气急败坏,质问阿雷,几乎和当年茹司药质问她的话一模一样:“我早就说要你注意别怀孕,生了孩子将来如何全身而退,怎么还是把肚子弄大了?是鱼鳔不好用,还是羊肠不好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忘记初心吗?”   沐春无可奈何拦在中间,“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她如今怀着身子,别吓着她,唉,怀都怀了,还能不生不成?身体要紧啊!”   沐春心疼大于生气,因为阿雷气色不好。   阿雷已经怀孕四个月了,她前期孕吐严重,怀相有些不好,别人怀孕会发胖,她反而瘦了,因而一直瞒着,等满了三个月胎儿稳定下来才宣扬开,现在长了一些肉,一减一增,身段和出嫁前差不多。   阿雷躲在沐春身后,像小时候调皮闯祸后找姐夫庇护的样子,“我没有忘记,我们用了,每次都用,真的,要不然怎么成亲两年之后肚子才有动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那东西破了个洞。”   一听这话,胡善围和沐春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初阿雷也是这样来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阿雷见胡善围似乎消气了,瑟瑟发抖的从沐春身后绕出来,搂着胡善围的胳膊撒娇:“娘,我刚开始很害怕、不想要这个孩子,觉得是束缚,可是孩子一天天在我肚子里长大,我就开始慢慢期待这个孩子了。”   胡善围伸手,摸向阿雷的小腹,依然平淡如初,看不出里头有个花生芽般大的胎儿。   阿雷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胡善围蓦地想起当年意外怀上阿雷的时候,也是从害怕到憧憬。   茹司药叮嘱大龄产妇风险高,要她注意避孕,可是只那么一次,那玩意儿不知啥时候破了,本以为没那么巧,谁曾想一发入魂,就这样有了阿雷,胡善围三十八岁的“高龄”,在茹司药的帮助下,几乎拼了一条“老命”生下了她。   后悔吗?   从不后悔。   胡善围一叹,抱着阿雷入怀,“既然已经有了,就好好养着。从即日起,我和你姐夫开始吃斋,日行一善,为你祈福,希望你生个女儿,将来你能省下不少心。”   相比历朝历代的公主们,大明公主的日子算是最好过的了,所有公主都就近在京城选驸马,不用远嫁和亲,在异国他乡飘零。   倘若生下儿子……嫡长嫡孙,阿雷恐怕一辈子都被套牢在皇宫。   皇太孙亲自送走了岳父岳母,小心翼翼的说道:“两位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阿雷的。”   怎么放心,如何放心?你能替她怀还是能够替她生?   唉,女人什么时候摆脱生育之苦?胡善围心里恼火,怎么看女婿都不顺眼,冷冷道:“皇太孙宫里还有位孙侧妃,以及三位侍妾,她们四个人都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秀女,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如今阿雷有孕,不能与皇太孙同房,皇太孙对这四人有何安排?东宫应该已经催促皇太孙了吧?”   阿雷封皇太孙妃后,孙侧妃和三个侍妾相继抬进皇太孙宫,只是一直还没侍寝。   皇室讲究多子多孙,但更看中嫡长。所以朱瞻基和阿雷成婚这两年过着两人世界,甜甜蜜蜜,如胶似漆,享受着爱情,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但是现在不同了,阿雷已经怀孕,按照皇室规矩,应该会要安排皇太孙宫的嫔妃侍寝。   阿雷从不在胡善围面前提这事,但是胡善围能够感受阿雷的压力和焦虑。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和别人分享丈夫——除非她已经不爱他了,爱情本就是独占,是排他的。   胡善围见过三代帝后的爱情和婚姻,她晓得爱情不是永恒的,慢慢的被时光、猜疑、利益、冲突等等消磨,到最后,爱情会转化为政治联盟和合作伙伴,甚至是敌人,同床异梦,到那个时候,爱情消磨殆尽,女人就不介意分享男人了。   那个时候男人不再是爱人,而是精子库和共享单车,扫码就能用,东宫从开始就是这样,太子和太子妃是一对政治夫妻。   但是,阿雷现在还是热恋时期的样子。在这个时候分享朱瞻基,她会伤心的。   面对丈母狼的质问,朱瞻基说道:“不瞒胡尚宫,太子妃略提过此事,但是我拒绝了,嫡庶有别,涉及大明千秋基业,尚未有嫡子,庶出不急于一时。太子妃也认同我的决定。”   意思是在阿雷生出嫡子之前,皇太孙宫的四个花瓶依然是摆设,太子妃不会向阿雷施加压力。   不过,胡善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她希望阿雷生女儿,说道:“我知道皇室的规矩,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是不能长远的。不过,我也有我的规矩。皇太孙临幸嫔妃之日,就是我带走阿雷之时,这是我们当年同意这门婚事私下定的规矩。感情不在了,婚姻就不在,皇太孙不要忘记了。”   朱瞻基还沉浸在爱情和即将当父亲的狂喜中,“不会忘记,无论阿雷生下嫡子还是嫡女,我都只有她一个,那些话是用来应付太子妃的,我给了准话,太子妃便不会向阿雷施压。”   看着朱瞻基嘴巴都合不拢的笑容,胡善围心中五味杂陈,现在有多幸福,将来一旦……就有多么虐。   唉,不想那么多了,每个人只能活在当下,起码现在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胡善围和沐春返回京城,无肉不欢的沐春都诚心斋戒了,老两口日夜祈祷阿雷生女儿,五个多月后,传来喜讯:阿雷生下一女,这是皇室头一个重孙女。   春围夫妻高兴得放了一整夜的烟花。   寒冬腊月,太子和皇太孙携家眷到北京,春围夫妻第一次见到外孙女,永乐帝也第一次见到重孙女。   永乐帝一见重孙女,就抱着不肯撒手,连说小婴儿长得像她曾祖母。   众人很无语,实在难以从一团白胖得像个蚕宝宝一样的小女婴身上看见画像里端庄肃目仁孝皇后的影子。   但是皇上说像,谁敢说不字,纷纷附和说长得真像。   就这样,在一家团聚的和谐气氛中到了永乐十九年,大明迈入新的时代,从此以北京为政治中心了。   正式迁都完毕,到了胡善围功成身退的时候,永乐帝信守承诺,大摆宴席,风风光光为胡尚宫饯行。   这次胡善围是必定要走的,因为皇太孙宫搬到了北京紫禁城,以她和阿雷的关系,是要避嫌的。   胡善围在筹备皇宫人手这三年,已经暗中埋下了几枚“钉子”,原本她不打算这么做,但是阿雷在宫里,她必须为阿雷打算一二,留有后招。   既然要退,表面就要退个痛快,不要拖泥带水,告别宴之后,胡善围和沐春次日就走了,说是携手在外头游历,不知去向。   洪武十九年,正月,新年新气象。为了庆祝大明迁都,永乐帝诣太庙奉五庙神主,皇太子朱高炽诣郊坛奉安天地神主,皇太孙朱瞻基诣社稷坛奉安神主,黔国公沐晟被召回京城述职,诣山川坛奉安山川诸神主。   沐晟是赵王朱高燧的岳父,岳父得此待遇,赵王很是得意。   永乐帝在奉天殿接受群臣的大朝贺,正式宣布北京为新都。   一切似乎很顺利。   然而,四月,宫中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遭遇火灾,刚刚建成的宫殿毁于一旦!   霎时,群臣上书,说这是天灾示警,纷纷要求回南京。初春北京寒冷干燥,风沙大,这些习惯南京江南气候的官员适应不了北方,病倒一大片,纷纷得了思乡病。   太子也病了,也支持回迁南京。   但是皇太孙认为北京就是大明都城,宫殿焚毁,重建便是,北京本来就是天干物燥容易着火的天气,遭遇火灾并不罕见,并不是什么天灾示警。   这是这对父子第一次出现意见分歧。   永乐帝是一代雄主,烧三个宫殿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决定,且有皇太孙支持,遂坚持北京为都城。   永乐二十年,永乐帝亲征阿鲁台,太子监国。   在太子监国期间,治国有道,群臣交口赞美,还破获了三弟赵王朱高燧谋反案,永乐帝回京途中看到太子从赵王府搜到的继位诏书,大呼“岂应有此!”。   已是阶下囚的赵王不肯承认,说太子故意栽赃陷害他,然,证据确凿,除了物证,还有人证,百口莫辩。   太子再次跪地乞求永乐帝原谅三弟,说“高燧必不与谋,此下所为耳”,和当年为汉王求情的理由一样,说不是弟弟的错,都是下面的人拐带坏的。   毕竟是亲生的,且赵王妃还是黔国公沐晟的女儿,永乐帝只处理了从犯,血洗官场,数千人人头落地。   永乐帝放了赵王,命其闭门读书,改过自新。   至此,汉王和赵王都彻底退出储位之争,加上太子多年监国,群臣已经臣服,太子储君地位稳如泰山。   没有竞争者了,东宫前所未有的得到了安宁。太子妃张氏却越来越沉默,她对皇太孙说道:“以后……立场一定要和太子保持一致,他是你父亲。”   朱瞻基想到三皇叔赵王的下场,心下一凉,“是,儿子记住了,不会和父亲唱反调。”   不知不觉中,太子虽未登基,但已经提前控制了大明帝国。   永乐二十二年,永乐帝再次亲征阿鲁台,途中病重,只得踏上归途。   七月十八日,大军行至榆木川,夜空出现如碗大的流星,红色,绚烂夺目,之后,风雨大作,如瓦片大的冰雹砸下来,马匹折颈而死,没有头盔的战士甚至被砸破脑袋。   永乐帝传内阁大学士杨荣和金幼孜,“东宫历涉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悉付之。”   两位大学士按照永乐帝的意思起草了传位诏书。   弥留之时,桌上的船钟到了整点,开始自行开船,甲板弹出两个相依的小人,乘风破浪。   永乐帝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船越来越大,船上的人活了起来,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立在船头,恍若年轻时的模样,朝着他微笑挥手。   “妙仪,你来接我了!”恍惚中,永乐帝登船,牵着那人的手,再也不分开了。 第287章 洪熙   永乐帝戎马一生,青少年时作为藩王守护燕地,保家卫国;中年时起兵靖难,夺得皇位;之后对内励精图治,对外以战为防守,在位二十一年,就有六次亲征,最终,他死在征途,而非病床上,算是死得其所。   榆木川远在蒙古,得知永乐帝死讯,太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迎接皇帝的龙舆为名,把皇太孙朱瞻基打发出去,还把一枚小印给了长子:   “此乃大行皇帝初授我者,今吾以授汝,但有事报来,即用此识。”   已经去世的皇帝叫大行皇帝,因为此时礼部还未给永乐帝选谥号,是在去世和确定谥号期间的临时尊称。   这是太子监国用的印章。   朱瞻基接过印章,太子又道:“北上凶险,除了要防范瓦剌人惊扰龙舆,也要防着汉王和赵王的残余势力乘机作乱,故,你出城时,将两万八千幼军带上,一路保护。”   两万八千幼军经历了倭寇之战后变得强悍起来,有了军魂,从杂牌军变成了正规军,三年前跟着皇太孙来到北京,一直在紫禁城作为禁军之一的府军前卫巡逻大内,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军事力量。   朱瞻基有些犹豫,说道:“大行皇帝在北征中去世,带走六十万大军,如今京城防守空虚,且赵王还在京城,尚未就藩,赵王府就有两队护卫,人数近两万人,万一……父亲,就留下幼军守护宫廷吧,儿子不用带那么多护卫。”   此乃朱瞻基肺腑之言,如今的局势,只要太子顺利登基,无论皇室和国家都会平稳过度,免于动荡。   但是太子被亲爹压制太久了,永乐帝去世,皇室有两个储君等着继承皇位!   赵王已经被太子暗地里设计“收拾”过了,虽然赵王还没有就藩,但是赵王是藩王,皇太孙是储君,对于太子而言,谁的威胁更大?   当然是皇太孙了。   所以,太子忌惮皇太孙,在继承皇位的关键时刻,赶紧把皇太孙和幼军打发出京城。   太子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孝字当先,迎接大行皇帝的龙舆要紧,孤已经下令,命宁阳侯和阳武侯先率三千骑兵回北京防护,还派了驸马沐昕去掌南京后军都督府事,还有西宁侯宋琥(也是一个驸马)协助魏国公守备南京,孤已经安排妥当,你莫要担心,专心迎接大行皇帝。”   其实英国公张辅也在亲征大军里,论威望和武力,这几个侯爵和驸马如何比得过永乐朝最出众的将星英国公?   但是太子就是不敢召英国公入京城,明显是害怕英国公和汉王有旧,虽然英国公张辅已经把小女儿献给太子当侧妃来表示忠心了,但太子还是不敢相信英国公,宁可退而求其次召回宁阳侯和阳武侯。   这种的道道,皇太孙心如明镜,见太子执意如此,想起太子妃的叮嘱,莫要和父亲唱反调,便不再提,领命而去。   现在的父亲,已经不是过去的父亲了。   对于父亲而言,我,汉王,赵王,都是威胁。   临行前,皇太孙抱着三岁的女儿亲了亲,叮嘱阿雷,“你每日去太子妃那里晨昏定省,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有人若要试探你,不用理会,只管为大行皇帝举哀便是,等我回来。”   皇太孙和幼军都要走了,阿雷如何不明白太子的意思?只叹皇室之内无新事,后辈人重复着前辈的做的事情,哪怕当年对此多么痛恨,等到自己成为上位者,便会不由自主的重复、甚至,变本加厉。   阿雷预感到艰难的日子要来了,当皇太孙变成新的太子,当年东宫吃的苦头、遇到的困难,估摸要全部走一遍了。   两人过了六年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说好了共甘共苦,甜了六年,到了苦的时候了。   阿雷如临大敌,“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我会稳住皇太孙宫。你在外头要自己保重。”   朱瞻基遂带着幼军连夜出城,往漠北方向而去。   皇太孙一走,太子就开始预备登基了。   八月十一,京城文武百官集体上书,劝太子朱高炽登基,其辞曰:   “自昔帝王之垂统,皆传嫡长以兴邦(肯定太子无可挑剔的出身)……恭维大行皇帝文武圣神,高明广大……诚以皇太子殿下嫡长仁明……受抚军、监国之大权,摄尊祖配天之大祀(肯定太子监国时的优秀表现)……大行皇帝遗命殿下早登大宝(肯定太子合法继承皇位)……”   这份劝进书其实不是给太子看的,而是发在邸报里,给天下人看的,让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继承皇位是出身独一无二、治国有道、且合法继承三大理由。   按照规矩,第一次劝进肯定要以正在丧父的哀伤之中而拒绝的。   太子当然想登基了,不过形式还是要走的。   次日,文武百官开始第二次上书劝进,太子依然以哀伤的理由拒绝。   八月十三,在京城的赵王朱高燧单独上了劝进表,连同文武百官的第三张劝进书一起送入东宫。   赵王单独上书,实属无奈。   赵王被太子大哥收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他疯了才会用给父亲投毒、弑父的方法谋反,捏造继位诏书的拙劣方法去谋反!   他没有做。   可是,赵王的岳父大人是黔国公沐晟,镇守西南多年。赵王这些年来,一直镇守在北京,无论军政都有根基,势力强大。赵王当然有争一争的心思,但是弑父杀兄这种事情他不敢做,他有底线的。   不过太子忌惮赵王啊,他被汉王弄得杯弓蛇影,根本不相信三弟。   于是,太子趁着永乐帝第五次亲征,他负责监国,大权在握的时候对赵王下手了,栽赃弑父谋反的罪名,将赵王在京城的军政势力连根拔起,连宫廷的耳目都一并除了。   然后,故技重施,跪地乞求永乐帝放过赵王,“都是下面人的错”。   太子得名又得利,赵王从此对太子刮目相看,胆小窝囊、妇人之仁都是假象,大哥的隐忍谋略,他和汉王加起来都比不上。   你大哥永远是你大哥。我们兄弟两个都玩不过大哥。   现在亲爹死了,唯一保护伞倒了,再一瞧,哟,连皇太孙和幼军都被打发出京城去了漠北。   连亲儿子的防备,赵王顿时有种危机感,害怕太子登基后来个秋后算账,找他这个三弟的麻烦,赶紧上书劝太子大哥登基,说“天位不可久虚,生民不可无主”,表示臣服,没有二心。   除了这个,赵王还捎信给山东乐安州的二哥汉王,要汉王赶紧上书劝太子继位,争一个从龙之功,将来兄弟两个要在大哥手里讨生活了,要有眼色啊!   赵王从小就将汉王视为榜样,觉得二哥足智多谋,武艺高强,兵法卓绝,可是汉王收到信后,立刻   焚毁,就像没收到似的,只是一味在王府举哀,根本没有写劝进表。   经历了丧子之痛,汉王依然是骄傲的性格,心想老子跪天跪地跪父母,才不会跪大哥,老子就不肯上书,有本事你登基之后给老子按上一个谋反杀了我啊!   杀了倒干净,让世人看清你虚伪!   由于汉王不肯上书,太子有些尴尬,他一直等二弟的反应,等两个弟弟都上书了,他就答应登基。   现在怎么办?尴尬了。   太子没得办法,只得三请三辞,说“夫国有大戚,四海生民如丧考妣,况于父子情当何如?予惟亮汝之忠,汝尚体予之哀恳,所请不允。”   八月十四日,大臣,京城名士老人等继续劝进,说“夫为天下国家者,其孝在于安宗社、固基业以为重。忽其重计,圣贤之孝,殆不如此。”   说你把社稷江山治理好,这就是最大的孝了,赶紧登基吧!   都第四次了,不能再推了。   八月十五,正值中秋节,太子朱高炽登基,大赦天下。宣布父亲永乐帝的谥号为“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庙号太宗,与妻子仁孝皇后合葬长陵(后来明世宗,也就是喜欢修仙嗑药的嘉靖皇帝时改庙号为成祖,后人把永乐帝统称明成祖,但由于本书写不到嘉靖年间,所以只称太宗皇帝)。   同时,也颁布了明年的年号——洪熙,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启用新年号,目前还是永乐二十一年,所以朱高炽成为洪熙帝。   除此之外,洪熙帝还封了妻子张氏为皇后,良娣郭氏为皇贵妃,嫡长子朱瞻基为太子,嫡长媳胡氏为太子妃,三岁的大孙女封为顺德郡主。   除了太子朱瞻基以外,所有的儿子都亲王,所有的女儿都封公主,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另外,洪熙帝还没有忘记自己兄弟姐妹,反正都是仁孝皇后一个娘生的,洪熙帝大手一挥,所有姐妹都升了长公主,两个不省心的弟弟也都加了俸禄。   此时朱瞻基还在送太宗皇帝龙舆在京城的途中,中途迎来敕封的圣旨,皇太孙转身变太子。   长陵再次开启,太宗皇帝棺椁抬进墓室,终与仁孝皇后合葬。   太宗皇帝葬礼结束,洪熙帝赶紧把赵王打发到藩地河南安阳,彻底结束了赵王在京城当钉子户的想法。   不过,汉王和赵王远在藩地,洪熙帝反而对两个亲弟弟亲厚起来了,各种赏赐不断,世人皆赞洪武帝宽厚仁慈,兄友弟恭。   洪熙帝搞定了“位置”的问题,随即发布了治国新政,一共三十五条。   一看到洪熙帝登基诏书的长度,太子朱瞻基,群臣都看得头晕,实在太长了!   建文帝登基时诏书的新政是八条。   太宗皇帝登基诏书新政一共二十四条。   洪熙帝搞出了足足三十五条!真是内容之丰富,和他庞大的体型极其相称。   可是一看诏书内容,太子朱瞻基的面上平静,心中却起了骇然大波:   三十五条,其中就有十四条完全和皇爷爷太宗皇帝的积极进取的治国理念背道而驰:   表面上看,是停止下西洋宝船、云南取宝石、交趾采金珠、撒马尔罕取马匹等等是,是为了减少皇室享乐开支。   实际上是郑和下西洋是了大明开拓官营海外贸易、云南不是宝石,交趾不为采金珠,都是为了扩宽西南疆土,防止交趾再次割裂出去,去撒马尔罕也不是为了马匹,是为了西北边疆安全,以攻为守。   而现在,洪熙帝要放弃大明海外贸易、放弃叛乱不断的交趾、同时不再发动军队出征,国防策略从攻击改为防守了!   太子朱瞻基久久不得平静,他自幼跟随太宗皇帝北伐,耳提面命的得到皇爷爷的指点,深受太宗皇帝的影响,无论下西洋、征交趾、亲征漠北,还是迁都,以及开辟大运河,朱瞻基是认同这些做法的。   他觉得太宗皇帝的功绩足以成为千古明君,并以此为偶像,希望将来成为皇爷爷这样的盖世雄主。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一登基,立马就将太宗皇帝的治国策略全部毁掉了。   朱瞻基热血沸腾,恨不得将诏书撕毁。   这时,洪熙帝身边的太监来请,说有事和太子商议。   乾清宫,洪熙帝问太子:“你对朕的登极诏书三十五条有何意见?你我父子,畅所欲言便是,你在太宗皇帝膝下长大,深谙治国之术,你的意见对朕很重要。”   来时朱瞻基还热血沸腾,有一肚子话要说,反驳三十五条,这时看着龙椅上的父亲,耳边响起母亲张皇后的叮嘱:“以后……立场一定要和太子保持一致,他是你父亲。”   朱瞻基心想,父亲是怎么熬过二十一年的?就是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不管心里如何反感,遭遇何种磨难和为难,立场都和太宗皇帝保持一致,从来不忤逆太宗皇帝,由此,才得以战胜了汉王和赵王两个战功累累的亲弟弟,和皇帝的猜忌,最终顺利登基。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学习父亲,走他走的路,父亲是摸石头过河,我按照他的足迹走一遍即可。   所以,朱瞻基将一肚子反对的话吞进去,说道:“儿臣觉得三十五条皆是爱民务实,休养生息的治国策略,皇上圣明。”   “很好。”洪熙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太子就替朕跑一趟,要郑和太监去守备南京吧,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受不住海上风浪,北京气候干燥寒冷,他也不适应这里,就让他回南京颐养天年。”   郑和太监是二十四监之首掌印太监,如今一天朝天子一朝臣,郑和太监才华再高,洪熙帝万不敢再留太宗皇帝的忠臣在宫中,正好找个借口打发郑和。   这种得罪的人的事情,交给太子去做。 第288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朱瞻基不能违抗皇命,去“送”郑和太监去南京。   郑和在永乐二十年返航,原本计划在今年秋冬第七次下西洋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等季风和洋流转过来,可是太宗皇帝死在夏天,八月办完丧事,郑和太监正要去南下去浏家港集结船队,下西洋的消息没等到,新帝登基诏书三十五条一下来,郑和就知道了大明航海要完了。   没有人比太子朱瞻基更明白郑和下西洋绝对不是一场好大喜功宣扬国威之举,郑和船队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垄断的、专攻海外贸易的托拉斯国有企业。   打着外交的幌子,以举国之力在海外做生意,所赚的银子都用来填补帝国交趾和北征的战争亏空,还要暗中购买海外新式火器,送到火药厂里进行拆解山寨仿制,这也是火器在大明军队推行的巅峰时刻。   下西洋是大明对海外世界打开的一扇窗户。   但是高祖皇帝命令海禁,这些交易都在暗里进行,明面上是搞外交和以物换物的朝贡贸易,是烧钱的。   其实则不然,某年天灾加北伐,朝廷发不出工资,太仓库空虚,都是郑和太监从海外运来的胡椒来当做俸禄发放出去的。   胡椒是昂贵的调料,用来炖肉,可是不能当饭吃,官员拿到外头变卖成现银,因到处都是卖胡椒的官员,胡椒价格猛跌,卖不了几个钱,官员纷纷抱怨郑和太监。   其实要是没有郑和太监,连胡椒都发不出来。但朝政吃紧,都要有个人背锅啊,总不能骂皇上亲征花钱如流水吧,所以骂太监。   文官集团和渐渐崛起的宦官本就是皇权用来搞政治平衡的,胡椒抵工资,不用管真相如何,骂太监就对了。   太宗皇帝在时,没有人敢当面骂郑和太监。   现在新帝登基,直接禁止航海,郑和太监去守备南京,表面上是平级调遣,实际是贬斥。   郑和太监倒台,文官集团弹冠相庆,都说这三十五条立的好。   没等太子去请,郑和太监已经准备出宫了,太子妃阿雷去送他。   郑和太监表面上云淡风轻,一副看得开的样子,“守备南京,是我所愿,就这样结束也不错,我对大明无愧于心。只是,太子妃,奴婢六年前送给您的船票,已经失效,不能兑现诺言了。”   阿雷强忍住眼泪,那何止是一张船票?那是她的梦想,她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然而并不是这样的,机会不会永远的等着她。   青春年少的时候,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来啊,爱情啊,反正有大把欲望。   在父母的庇护下,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要先享受爱情,就把梦想先搁置在一旁,排排坐,分果果,总会轮到的,不用着急。   现实告诉她,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她吃了鱼,熊掌不会留在留在原处等她,转瞬即逝,她想要也得不到了。   阿雷晓得,如今郑和太监的失意,远超过她梦想的破灭,这个时候郑和太监还反过来向她道歉,是真的把她曾经的话记在心里,并没有当做儿戏。   阿雷扯出一抹笑容,“朝廷风向如此,郑和太监莫要气馁,将来……来日方长。”   阿雷本想说太子是支持下西洋的,但是如今的皇宫易主,风向变了,太子的立场必须和洪熙帝保持一致,不能被人抓住父子不和的把柄,隔墙有耳,这种话不能说出口。   郑和太监心如明镜,无论朱瞻基和阿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朱瞻基少年意气,治国理念和太宗皇帝一脉相承,当年洪熙帝监国累成狗,也没见他说一个不字,或者口出怨言,真是比乌龟还能忍,太子现在和洪熙帝意见相左,除了走洪熙帝的老路——忍,没有办法。   他还能去南京当守备太监,一个嫡长子若坐不稳太子之位,就无路可走了。   “奴婢知道,奴婢什么都明白。”郑和太监说道:“奴婢已经将航海志交于兵部保管。从海图、船只设计、食水配备等等,因有尽有,将来朝廷若有需要,奴婢六次航海经验能帮上忙。大明人才济济,没有郑和,也会其他人。”   火种已经留下来了。   说到这里,朱瞻基来了,看到阿雷惜别郑和太监,顿时有种危机感,六年前,如果没有那一吻定情,阿雷早就随郑和太监下西洋了,她不会是太子妃。   郑和太监一见朱瞻基,就知是时候离开了,纵有不舍,强留无用,不如体面告别。   郑和离宫,洪熙帝自有赏赐,郑和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磕头谢恩,转身离去,临行前,郑和叮嘱朱瞻基和阿雷夫妻,“如今局势,你们夫妻当齐心协力,莫要被他人挑拨,这宫里头,唯有你们互相守望,可以托付信任。”   从洪熙帝一上台就力挽狂澜,转变治国策略的情况来看,深受太宗皇帝影响的朱瞻基一定被其忌惮,难道朱瞻基隐忍不说,洪熙帝就不知道长子是怎么想的吗?   洪熙帝少不得一顿磋磨,好好磨一磨太子,让太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办事。   两人目送郑和太监离去,朱瞻基看着阿雷依依不舍的眼神,心下不是滋味,他牵过阿雷的手,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要信我。”   阿雷回握过去,“我当然信你,现在是你最难的时候,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六年的美好时光,美好得就像婴儿的睡眠,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总是嫌太短。   朱瞻基正要顺势抱一抱阿雷,洪熙帝的太监又来请,说有事情找太子商量。   朱瞻基匆匆离去。   洪熙帝当了二十一年的太子,监国十几年,无论政治经验还是手段都无比娴熟,根本不需要适应期,当了十几年监国练习生,干翻了两个弟弟后c位出道,直接登顶。   刚刚上位,就无缝隙牢牢控制住了皇权,治国策略从攻转为守,以休养生息为主,看似柔和了,其实治国手段比起他父亲太宗皇帝、祖母高祖皇帝一样的强硬,一切都是洪熙帝说了算,从上而下推行下去,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强有力的阻拦。   真正的令行禁止,这是以往刚刚登基的皇帝做不到的,监国这些年,洪熙帝在朝中培养扶植了自己人,在东宫属臣几乎被整治干净的情况下,很快又春风吹又生。   还是不停的有官员向监国太子靠拢,因为太子是未来。   现在洪熙帝登基,看着朝气蓬勃的新太子,洪熙帝深深体会到了太宗皇帝为何总是为难他,差点把东宫属臣一锅端了。   以前总是哀伤父皇为何这样对待他,这不公平,现在轮到他当皇帝,他霎时明白了父皇的用意,没有什么不公平,他必须这么做。   他老了,身体一直都不好,而太子正值青春,且以前跟随太宗皇帝出征时,太子经常留在北京监国,十三岁就开始处理国事,比洪熙帝更早接触权柄。   洪熙帝害怕太子太强了,强到大臣提前站队,暗中投靠太子,把自己渐渐架空,一旦太子羽翼丰满,就会——洪熙帝想起去年他修理赵王的计策,父皇对赵王投毒谋反深信不疑。   权势真的能指鹿为马,遮蔽耳目。   洪熙帝故意要太子去送郑和,他明明知道太子是支持航海的,他还是要太子去做,但是太子反应太平静了,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好像天生就是休养生息的立场。   太子越是温顺听话,洪熙帝就越忌惮太子,年纪轻轻的,就有这般城府,将来还了得?   其实太子除了点头,还有其他选择吗?这是一条单行线啊。   太子如此懂事,洪熙帝疑心更甚,于是接连开始第二次试探,“你的弟弟们渐渐都长大了,朕封了他们为亲王,将来成婚搬出宫开府单住,朕是过来人,因而不想留他们在京城住太久,成婚两三年,有了孩子,就让他们去藩地就藩。朕已经要工部去藩地选址,制造藩王府。”   洪熙帝身体不好但很能生,十个儿子,七个女儿,子嗣比汉王和赵王两个加起来都多。   朱瞻基一听,弟弟们结婚就去就藩,这对东宫而言是大好事啊!   或许洪熙帝想起当年被汉王和赵王两个京城钉子户支配的痛苦,四十多岁都不肯就藩,时时刻刻威胁东宫。   洪熙帝当年犹如身处一艘破船,两条大鲨鱼围在船边转圈圈,一有机会就咬一口,一咬就是二十年,那滋味是相当难受。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朱瞻基不敢相信,直觉洪熙帝背后憋了大招,说道:“弟弟们留在京城,方便孝顺父皇和母后,将来有了孩子,孙子孙女们承欢膝下,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   朱瞻基滴水不漏,顶住诱惑给出标准答案。   洪熙帝定定的看着长子,从他稍显瘦弱的身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不,他比我当年还要优秀成熟。   不仅如此,他还能文善武,我当年骑个马,都会把马压得半死。   看着淡定的太子,洪熙帝不淡定了,十分不要脸的使出了大杀招:“你有九个弟弟,要在各地造九个藩王府,王府重地,必须组建府兵看守。朕觉得京城各个卫所,唯有幼军最出色,如果有幼军守护藩王府,朕就放心了。”   “不过,这两万八千幼军是太宗皇帝为了你而在全国招募组建的,也由你亲自操练而成,只听从你的命令,朕不好干涉啊。”   朱瞻基上个月刚刚带着幼军去漠北迎接太宗皇帝棺椁,回到京城之后,幼军重新回到府军前卫的岗位上,在紫禁城站岗值班,这让洪熙帝很不顺眼,总觉得是个隐患。   太宗皇帝好手段,为了朱瞻基的前途大费苦心,创造性的搞出只听朱瞻基指挥的幼军。   洪熙帝都说得如此露骨了,聪明如朱瞻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幼军是朱瞻基亲自挑选、组建、训练、甚至一起战斗,共甘共苦一起走过来的,幼军眼里只有太子,没有皇权。   朱瞻基当然舍不得,可是,他不能说不。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论出于哪一点,他都必须顺从洪熙帝。   朱瞻基强忍住锥心之痛,说道:“宫廷自有禁军把守,固若金汤。幼军可有可无。如今分幼军去各地藩王府保护弟弟的宅邸,这是儿臣这个当哥哥的对弟弟们的关心爱护,儿臣这就去分兵,二万八千幼军,分为九队,每队三千余人,定能保护九大藩王府无虞。”   洪熙帝满意的点点头,“嗯,朕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哥哥。”   朱瞻基自断臂膀,解散幼军,两万八千幼军在三天之内就奔赴目前还只是一片不毛之地的藩王府选址处,守着一块块空地,毫无作为。   幼军不是军籍,不像军户那样终身、代代都是职业军人,幼军是民籍,是可以选择退役,重新恢复平民身份的。   洪熙帝授意兵部,要兵部的人去各个幼军支队宣讲他们可以随时退出、拿着退役补贴回老家的政策。   如今幼军就彻底完了。   但是无论兵部的人如何劝说,幼军提前退役者寥寥无几,他们就像一群傻子似的守着一块不毛之地,等待将来有一天被太子召回京城。   这份忠诚,令太子感动、洪熙帝害怕。   本以为幼军会埋怨太子软弱,任凭他们被逐出京城呢,结果恰好相反,幼军毫无怨言,以沉默报答太子这八年的栽培。   洪熙帝更忌惮太子了,这小家伙几乎无坚不摧,没有什么难题能够难倒他!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使绝招了。   洪熙帝决定从内部击破太子,他把目光放在了太子妃阿雷身上。一个人的弱点在那里,就要看他在乎什么。   幼军都舍得逐出京城,那么太子妃呢?   这六年来,太子妃一直独宠,小两口甜得本来就有糖尿病的洪熙帝“病情”都加重了。   当然,洪熙帝自持公公的身份,这张老脸不好意思直接找儿媳妇谈话,于是找来张皇后,毕竟婆婆教训儿媳妇理所应当。   洪熙帝说道:“太子今年二十二岁了,至今只有太子妃生了一个女儿,东宫孙侧妃还有三个侍妾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梓童好好和太子妃说一说子嗣的事情,切莫贪于男女之欢,而忽视子嗣大事。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我们家有皇位要继承,要生儿子的。”   郑和被贬南京、幼军被雨打风吹去,四处飘零,张皇后当然懂丈夫的心结,不就是忌惮东宫嘛,一代又一代,大家都一样,没什么新鲜事。   张皇后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太心急了吧,当年皇上二十岁的时候,臣妾才有了太子,头胎得子,已是大幸。皇上二十六岁时李贤妃为皇上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接连有了八个儿子。可见这子嗣的事情,急不得,时候到了就扎堆一个个冒出来。”   “太子妃已经生了顺德郡主,可见她是可以生育的,她今年也二十二岁,正是最适合生育的年龄,何况太子妃和太子青梅竹马,感情极好,再次有孕是迟早的事情。至于孙侧妃和三个侍妾嘛……”   张皇后一笑,“嫡庶天壤之别,殿下就是以嫡长子的身份荣登大宝,为了将来皇室的安宁,应该催促东宫早日生下嫡子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一年的太子,九个月的皇帝,大家不要骂洪熙帝了,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哈,他也是压抑太久了。   这就是为什么胡善围当了五朝尚宫,本书却即将完结的原因,嗯,因为有一朝实在太短了。 第289章 爱过你   张皇后当年选秀的时候,是以“打蛇少女”而c位出道的,军户出来的女儿,性格果断坚毅,她出身寒微,但嫁入皇室以来,无论遇到什么风浪,都不卑不亢,纵使后来家族封了伯爵,张皇后也一直压着娘家,钳制外戚,这些年来,彭城伯府一直没闹出什么丑闻,没有拖东宫后腿,张皇后功不可没。   张皇后是大明第四个皇后,无论性格还是才华都不突出,没有什么特点,看似平庸,但多年媳妇熬成婆,靠的是什么?   不出错。   从世子妃,到太子妃到皇后,张皇后一直没有出过错,她不管做什么事情,以礼和理占先,纵使面对洪熙帝,她也绝对不是诺诺称是之辈。   她是个有原则的皇后。   庶子生在嫡子前面,是张皇后所不能认同的,因而直接怼回去。   洪熙帝对张皇后的反应是又敬又疑,面上依然一团和气,心下有些堵,去了郭贵妃的东六宫的长春宫纾解心情。   当晚,长春宫摆出了“卫门之寝”的仪仗,郭贵妃是嫔妃之首,出身高贵,且生了三个儿子,和张皇后不同,郭贵妃也是有原则的,她的原则就是让洪熙帝开心。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所以,郭贵妃不仅安排了丰盛的晚餐,就寝之前,还要了夜宵。   洪熙帝吃的很爽,还是郭贵妃这里的饭食点心有滋味啊,尤其是点心,放足了糖和油,一口满足。   鉴于洪熙帝有严重消渴症、双足已经病变畸形的病情,太医们叮嘱洪熙帝的饮食尽量清淡,点心少糖少油少盐,最好别吃。   但是人类在漫长的原始社会里糖油盐的长期匮乏,导致人类对高糖高油高盐食物的渴望写在基因里,无法抗拒,还是集合了糖油盐的垃圾食品最好吃。   当太子的时候,太宗皇帝经常把太医叫过去询问洪熙帝的病情,所以洪熙帝尽量克制自己,谨遵医嘱。   现在洪熙帝当了皇帝,没人管得了他了,他就开始放飞自我。张皇后要尚食局继续严格把控送到洪熙帝那里的食物点心符合太医要求,要洪熙帝注意保养身体,履行皇后的责任,所以乾清宫的食物依然清淡,洪熙帝没得办法,想要吃什么,就要郭贵妃向御厨房要,他过去吃。   自从登基以来,洪熙帝忙于处理朝政,还要和太子斗心眼,十分劳累,他迫切需要纾解放松,食物是最直接的减压方式了。   郭贵妃并不拒绝洪熙帝的要求。   洪熙帝吃满足了,往床上一躺,郭贵妃还能提供不可描述的服务,饮食男女。   五大金字塔需求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一般人是从下而上的满足,但是对于洪熙帝而言,他隐忍二十一年,当了皇帝,一上台就改变了先帝的治国策略,让大明经济军事社会都开始转型,他已经实现了上面四大需求,他现在需要的是最底层,最简单的生理需求,吃和不可描述。   郭贵妃满足了他,洪熙帝越发喜欢这个出身高贵的嫔妃,在一场酣畅淋漓的不可描述过后,洪熙帝提高了郭贵妃的品阶——封为皇贵妃。   皇贵妃形同副后。洪熙帝还要皇贵妃帮助张皇后协理后宫之事,分了张皇后的权。   不仅如此,洪熙帝还把空悬了二十多年的武定侯爵位给了郭贵妃的娘家弟弟郭玹。   武定侯郭英死后,由于没有嫡子,都是庶子,导致永嘉公主之子郭珍和郭贵妃的弟弟郭玹角逐多年。郭珍有公主这个亲娘当靠山,郭玹的母亲徐氏是魏国公的族人、也是仁孝皇后徐氏的堂妹,从血缘来看,郭良娣其实是洪熙帝的表妹。   一边是妹妹的儿子,一边是小姨子的儿子,太宗皇帝在位时,干脆两边都不得罪,将武定侯爵位归属搁置下来,说要考察郭珍和郭玹的品行。   如今大明迁都北京,永嘉大长公主这种洪武朝的老公主都留在南京了,远离政治中心,郭玹借着姐姐郭良娣之势,渐渐在爵位之争占了上风。   洪熙帝登基,郭贵妃得了圣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空悬二十多年的武定侯爵位尘埃落定,郭玹靠着姐姐成为第二代武定侯。   然而,张皇后的娘家彭城伯府还只是个伯爵呢,郭贵妃娘家就成了侯爵。   大明后宫,郭贵妃隐隐有了和张皇后平分秋色的实力。   张皇后深深感觉到了来自郭贵妃的压力。   不仅如此,洪熙帝还格外偏爱郭贵妃所生的滕王朱瞻垲,朱瞻垲今年十六岁,排行老八,老九梁王,老十卫王都是郭贵妃生的。   洪熙帝处理朝政,谈论国事,都把滕王带在身边,时常询问他的意见,夸赞赏赐更是源源不断,简直就像当年太宗皇帝疼爱大孙子朱瞻基一样。   种种迹象表明,无论后宫还是皇室,西风要压倒东风了。   对此,无论是张皇后还是太子,都无能为力。   张皇后是个有原则的人,她不可能放下皇后的体面和责任,学郭贵妃那样去邀宠和放纵洪熙帝的饮食,用食色来挽回君心。   对于洪熙帝抬举郭贵妃和滕王的行为,张皇后知道这是她拒绝抬举东宫的孙侧妃,当面怼洪熙帝没有嫡子就要庶子所带来的报复式举动。   要屈服吗?   张皇后陷入沉思,她坐在梳妆台前,她今年四十六岁,和洪熙帝同龄,但是她保养得当,生活规律,从不放纵自己,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生育了四个孩子,身材当然不如从前,但绝对不老,尤其是站在肥胖的洪熙帝身边,靠着丈夫承托,把她显得年轻貌美。   感觉眼前有一丝白光,张皇后举着把镜细照,发现了乌发里藏着一根白发,为了拔掉这根白头发,张皇后把发髻打散了,轻轻拨开头发,发现远不止一根!   梳头这种事情都是交给宫女,张皇后因而没有发觉自己有白头发,郭贵妃升了皇贵妃、郭玹封了武定侯以及滕王受宠,一件件事情压过来,张皇后表面淡定自若,其实内心颇有压力。   这些白发就是证据。   张皇后一根根拔掉白头发,自己梳好发髻,恢复了体面,司言女官进来说道,“太子妃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把顺德郡主抱到御花园玩去,本宫有话和太子妃说。”张皇后说道。   入夜,东宫。   皇太孙朱瞻基最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基本不在宫里,到了晚上宫门即将落锁的时候才回来和妻女团聚。   郭贵妃所生的滕王整天跟着洪熙帝处理政务,朱瞻基这个太子倒是每天都被支出去干活。   朱瞻基每天干什么活计呢?   后代去哪儿。   他每天都在寻找永乐朝那些被灭族的“建文奸臣”后代,比如方孝孺、齐泰等等,给这些罪臣恢复名誉,找到他们的后代,从官奴恢复平民身份,归还当年抄没的家产等物。   总之,太宗皇帝做的事情,洪熙帝几乎全部都要反着来一次。四十六岁的洪熙帝压抑太久了,年轻的时候谨小慎微,叛逆期并没有消失,而是推迟了。   太宗皇帝否认建文朝的存在,把建文一年改为洪武三十二年,把建文帝叫做皇太孙。但是洪熙帝一上位,立刻修改史书,恢复了建文纪年,并且把朱允炆称之为“建文君”。   子曰,父亡,三年不改其志,是为孝矣。   反之,就是不孝。洪熙帝啥都改,尤其是面对“建文罪臣”,反正这事交给太子去做,又不是他干的,就算不孝,也是太子不孝,甩的一手好锅。   朱瞻基当太子,啥正事都没干,奉旨寻访“建文奸臣”后人,他找到了齐泰的儿子,抄家灭族时因只有六岁而免于砍头,被发配到了边关,如今都是大龄青年了,召回京城赏赐宅院,还要官媒给他说亲事。   黄子澄,当年说出“诛我十族又如何”名言的堂侄,也被朱瞻基找到了,“初赦还乡”,给房子给地,好生照顾。   还有什么胡闰的女儿,罚没为官奴,朱瞻基今天刚刚在外祖家彭城伯府找到了她,昔日千金小姐成为满脸麻子的灶下婢,听到赦令,洗了个脸,立刻白白净净,光彩照人,原来这姑娘担心被配个另一个官奴,世世代代生奴隶,故意往脸上抹灶灰扮丑,二十六岁一直未嫁……   顺德郡主已经睡下了,朱瞻基和阿雷在隔间聊天,讲着他今日的见闻,“这个胡氏真不简单,一忍就是二十年,天天涂草木灰扮丑,装傻充愣,无人敢娶她,洗了脸换了衣服见我的时候,谈吐举止优雅,皆是世家闺秀风范。我甚是感慨,若是一般女子,早就认命了,被家主配给一个官奴出身的小厮,结婚生子,麻木不仁的过一生。这位胡小姐演戏演了二十年,隐忍坚定,叹为观止。”   结婚六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阿雷晓得朱瞻基明面是说那位胡小姐,实际是在激励自己,要忍。   这才刚刚开始呢,人家都忍了二十年。无论洪熙帝如何逼迫,都不能忤逆其意翻脸,要忍耐。   郭贵妃崛起、郭玹封武定侯、滕王咄咄逼人,朱瞻基还整天被迫“拨乱反正”,做着违背祖父太宗皇帝的事情,这日子实在难捱。   等晚上回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安慰鼓励阿雷。   阿雷看着强颜欢笑的朱瞻基,心下一痛,耳边响起下午在坤宁宫婆婆张皇后的话:   “孙侧妃是皇上的人,太子如果亲近孙侧妃,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皇上都会喜欢,太子的压力会小一些。何况,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不由自主的为孩子考虑,到时候什么娘家、甚至丈夫,都不如自己的孩子重要。孙侧妃这个人是可以争取的。你应该懂得利益捆绑的道理,孙侧妃既然动不得,就要想办法把她牢牢绑在东宫这条船上。孩子,是最好的绳索。”   “你绑定了孙侧妃,就是把皇上的耳目,变成东宫的耳目。你要记住,你是太子妃,是太子的帮手,你的责任,是维护东宫的利益。一味贪图情爱,你就是个失职的太子妃,你就是太子的包袱,你不配当太子妃。”   “和女人分享你的丈夫,是每一个太子妃必须做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多的想法,那些女人只是生育的工具而已,就像一块地,你要均匀的播撒种子,无论那块地开花开始结果,你是正室,他们最终都属于你,只能叫你母亲。”   “我知道你想说仁孝皇后。傻姑娘,仁孝皇后一个人生下太宗皇帝三子四女,是因太宗皇帝当年只是藩王,仁孝皇后出身名门。太宗皇帝靖难之役登基,是靠仁孝皇后拼命守住北京得来的,而当今太子,是靠着嫡长孙的身份得来储君之位。太宗皇帝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但是太子需要看皇上的脸色,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年累月,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其实不用张皇后点醒,这些道理阿雷都懂。   只是,六年的爱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阿雷从小习惯了胡善围和沐春一夫一妻的爱情婚姻,她的家教如此,三观已经成型,不能接受皇室一夫多妾的家庭观。   以阿雷的性格,是不可能接受肉体和爱情分离,如果要断,就要断的彻底,身体上不能忠诚,爱情就完了。   正如张皇后所说,太子的困境,不是忍几天就能过去的,就算洪熙帝身体不好,最近在郭贵妃的长春宫放开饮食、纵情声色,活不了几年,太子能够登基——那么以后呢?   老朱家毕竟有皇位要继承啊!   别说庶子了,阿雷连嫡子都不打算要的,她不想再怀孕了,而太子需要一个继承人。   这个矛盾无法调和。   这个矛盾在结婚六年来其实一直都存在,只是以前没有那么大压力,被爱情的甜蜜掩盖了,现在洪熙帝连连对太子出恨招、对东宫施压,隐藏的矛盾显露无疑,到了无法忽视、必须要正面解决的地步。   阿雷定定的看着朱瞻基,说道:“时间到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快,我还没爱够你。”   朱瞻基一怔,“你不要胡说八道,是不是母后对你说了些什么?是父皇?亦或是孙侧妃?你不要理会,皇上不会因为我不宠幸他指定的侧妃而废了我。”   阿雷说道:“皇上不会因此而废了你,但是他会因此而更加为难你。”   朱瞻基:“我扛得住。当年我在皇上和太宗皇帝之间夹缝里都熬过来了,这点磋磨不算什么。”   阿雷笑道:“我知道你可以,但是我心疼你啊。”   朱瞻基紧紧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小名,“阿雷妹妹,六年了,你没爱够,我也没爱够,无论在外头遇到什么,有你和女儿在东宫等我,一切都微不足道。”   “可是,我不想要这种苦情的爱情,一点点的被痛苦消磨、吞噬,变得面目全非,互相埋怨折磨。”阿雷挣脱了他的手,“我还没有爱够你,可是我必须放弃你了。从今晚开始,我不再是你的阿雷妹妹,从今往后,我是东宫太子妃胡善祥。我会履行太子妃的责任,帮你度过难关,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在痛苦的两难抉择中成长,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胡善围是,阿雷也是,初恋都是真爱,全心全意的爱过。   阿雷和小基哥分手,刚好今晚完结倒计时是五。完结倒计时555555555 第290章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一天。   年少轻狂时,总觉得爱情能够解决一切,六年后,阿雷和朱瞻基二十二岁,为人父母,上有洪熙帝步步逼迫,下有郭贵妃滕王咄咄逼人,强压之下,两人爱侣的身份变成太子和太子妃。   情还在,缘尽了。   首先,作为一个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大家族,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是容易被人找到把柄攻奸的,洪熙帝能够熬过二十一年,他能生儿子、生出朱瞻基这种绝世好儿子是关键。   太子妃胡善祥不再独宠东宫,她把孙侧妃以及三个妾的癸水记录要过来,把癸水期、以及前面七天后八天的日子都抠掉,精确找到每人五天黄金受孕期。   这是尚医局女官偷偷告诉她的法子,都是胡善围的人脉,都想帮着太子妃,毕竟是胡尚宫的妹妹嘛。   四个女人,一人五天。太子妃把太子每月播种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不准争宠,不准半路截胡,以免浪费各自的怀孕黄金期。   太子妃把列好的“考勤表”拿给太子看,“按照这个去做,三个月之内,殿下应该有所收获。”   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用来耕地播种,还有十天休息,劳逸结合,总不能为了生儿子,把身体搞垮了,洪熙帝前车之鉴啊。   四块地,总有一块能开花结果。   阿雷不愧为是硬核理工科女生,凡事讲究计划、规律、计算,当然还有科学,不搞拜送子观音等等封建迷信那一套,坚持科学发展观。   朱瞻基看着密密麻麻的一张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算的那么准,你这是把我一块钟表啊。”   阿雷用制造钟表的匠人精神去制造皇嗣。以前在工作室专心机械的阿雷渐渐回来了。   两人说好分手之后是盟友,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当着对方的面,不要苦情难过,两人没有时间去伤神,尽量以轻松的状态出现在对方面前。   阿雷拱了拱手,笑道:“辛苦太子啦。”   朱瞻基合上表格,“不辛苦,为东宫献身。”   是夜,孙侧妃侍寝。五天之后,轮到侍妾吴氏,以此类推,一个月后,孙侧妃癸水迟迟没来,女医把脉之后,说孙侧妃已有孕了。   阿雷厚赏了孙侧妃,张皇后也有赏赐,洪熙帝则直接把孙侧妃升为了良娣!   张皇后说道:“孙氏只是有孕,并不知男女,这么快升良娣太着急了吧,等孙氏生下儿子,再封不迟。”   洪熙帝说道:“东宫已经三年没有听到婴儿哭声了。”   洪熙帝也留了一个心眼,孙氏是他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别有了孩子就忘记了恩主,生了儿子封良娣理所当然,但是刚怀孕就封了良娣,绝对是皇恩了。   洪熙帝要让孙氏明白,谁才是决定她命运的主宰。   孙氏怀了孕,升了良娣,阿雷安排下一个月侍寝表格时,就把孙氏的名字剔除了,表格三缺一,阿雷不想浪费掉这个名额,打算弄一个身体健康、看起来能够生养的女孩子进东宫,填补表格五天的空白。   朱瞻基只觉得心头锥心蚀骨的痛,双腿一颤,表面上还能轻松的玩笑,“不用了吧,你就当放我五天假,我觉得怪累人的。”   “这个事情不需要讨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阿雷夹了一只温补的牡蛎放在他的碗里,“都听我的安排,太子初战告捷,勿骄勿躁,要再接再厉。”   阿雷去了坤宁宫找婆婆张皇后要人,“我年轻,怕识人不善,耽误皇嗣,母后慧眼识珠,若有好的,东宫欢迎她。”   自从上一此婆媳深谈之后(主要是张皇后在说),阿雷简直变成另一个人,这幅殷勤求子的样子,简直和年轻时的张皇后一模一样。   当一个七分的太子妃。如果像张皇后那样生了嫡子,她就是十分的太子妃了,不过,东宫不可能有嫡子的,自从朱瞻基按照阿雷制定的表格耕地播种,两人就只是纯洁的盟友关系,即使同房同床,也不会有不可描述了,纯粹盖着被子聊天。   张皇后从阿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些心疼,“好孩子,东宫有你,何愁熬不出头。”   张皇后把身边一个侍女给了阿雷,“她是官奴出身,没有姓氏,既跟了你,你就给她赐给名字。”   阿雷见这个少女骨肉均停,眉眼端庄,生得一双好眼睛,波光粼粼,如林中汩汩溪水,清澈透亮,便叫她林溪。   林溪进了东宫,填补了孙侧妃空缺的五天,因出身体太低,暂且没有位份,只是普通宫人。   凑齐了四个人,把太子的夜间工作安排的满满当当,阿雷觉得身体不舒服了,胸闷气短,食欲不振,肚子好像胀气似的,越来越大,叫了女医开看,诊断的结果轰动东宫:   太子妃怀孕了,起码四个月,在太宗皇帝去世之前就有了。   阿雷愕然,明明每个月都来癸水,只是量比以前少,她以为是太宗皇帝的丧事过于劳累,以及最近洪熙帝给东宫施压,心情不畅所致,便没有在意,那里晓得居然又怀孕了?   鱼鳔再次失灵。   女医说道,也有妇人有孕不断癸水。   朱瞻基惊闻此事,急忙赶回宫中,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北京的深秋比南京的冬天还冷,早早燃起了地龙和火盆,屋子里温暖如春。   朱瞻基把阿雷写的考勤表格撕碎,扔进火盆,“我以后只守着你。”   阿雷摸着稍稍隆起的小腹,“还不知是男是女。我倒希望是个女孩,我不想我的后代还要重复上一代父子离心,互相伤害猜疑的悲剧,到此为止吧。”   “我不会的。”朱瞻基的手心贴在阿雷的小腹上,“如果是个嫡子,我会好好培养他长大,等到他有能力处理政事,我立刻宣布退位,把皇位让给他,我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远离政治,远离京城,和你飘扬过海,游历天下。阿雷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绝非贪图皇权之人。”   “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青梅竹马,我相信你。”阿雷将手掌覆在朱瞻基的掌背上,“可是我不相信我们的下一代,皇权腐蚀人心,你退位当太上皇,孩子会相信你吗?会放你走吗?下一代的下一代呢?当初你和父皇也是唇亡齿寒,互相依赖、互相支持的父子关系啊,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不想后代重复这种悲剧。”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阿雷温柔又坚定把朱瞻基如八爪鱼吸盘般的手从小腹上扯下来,“今晚轮到林姑娘了,别让她等太久。”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有了孩子也回不去了。一颗心碎到极致,就像梅子黄时雨,纷纷扰扰,凄凉入骨。   朱瞻基像是踩着棉花堆,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间。   最痛的分手,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竭尽所能的保持体面,就像谢幕的演员,入戏太深,把自己融入了一场热恋,人戏不分,如痴如醉,可是再美的戏也有结束的时候,舞台上一盏盏灯相继熄灭,唤醒入戏太深的演员,眼前浮出彼此热恋的画面,就像一张张剧照。   五岁的阿雷,一颗光头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把熟睡他推醒,两人在廊下坐着,磕破西瓜,一人一半,抡起勺子就吃。   八岁的阿雷,他身上有孝不能吃肉和看戏,她偷偷把肉藏起来,分给他一半,说我帮你吃一半的素,你就不算破戒;她戴着孙悟空的面具,在大树下学武生翻跟斗,说你看不了戏,我演给你看啊,不要不开心嘛。   十岁的阿雷,第一次进宫,门牙掉了,笑都不敢笑。他晓得她的尴尬,干脆一拳打自己的脸,把刚刚松动的门牙给打下来,两人重逢时,他故意先笑,露出豁口的牙齿,阿雷果然开怀大笑。   十三岁,跟随皇爷爷北伐归来的他,发现阿雷已经长成了清秀小佳人,他每每想要亲近,却越在乎越说蠢话、做蠢事,追逐阿雷的时候,阿雷的眼镜掉下来,被他的马蹄踏碎了——她最终还是原谅了他。他只要诚心道歉,她就原谅,从小就是豁达的性子。   十五岁,他故意把怀表砸碎,当做废品送给阿雷拆着玩,还偷偷在盒子的夹层里藏一张用柠檬水写的字条,阿雷果然识破了,用火烤之,他在上头写着一句现在想想都觉得脸红的蠢话:“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果然懂我的。”   十六岁,倭寇孤岛,她瘸着腿,他喂给她水,他从身后抱着她,她没有拒绝,由此确定她也是喜欢他的。   太仓港,烛火可灭,心火难平,本以为是永别的蚀骨一吻,他再也无法压抑情感,说,“留下来”。她说,“你能接受一个只打算做到七分的妻子吗?”   十九岁,她当母亲,他成了父亲,抱着襁褓里的女婴,他一度侥幸幻想,她会一直留下来吧。   二十二岁,她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一片雪花落在朱瞻基的鼻尖上,立刻化为冰凉的雪水,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北京的雪比南京来的要早一些,寒蝉才消停几日,就迫不及待的投入了冬的怀抱。   冰冷彻骨。   当时有爱的勇气,现在怎么溃不成军,没有迎接心碎的担当了?   朱瞻基半蹲下来,用手扒拉这地上的薄雪,初雪细碎,就像他的心,碎的漫山遍野都是,他扒拉了好久,地上空了一大片,方勉强团成一个心脏大小的雪球。   心和雪球一样冰冷。   朱瞻基用力一掷,雪球嗖的一声飞出,砸在东宫青色琉璃瓦上,炸开了。   与此同时,阿雷眼眶的泪水都打了无数个圈圈了,最终不堪重负,咕噜滚落下来,滴在火盆里,哧的一声,升出一炷青烟。   太子听话,无论洪熙帝提出任何要求,都顺从父亲,毫无忤逆之举,且东宫太子妃和孙良娣都有孕,洪熙帝实在挑不出东宫什么毛病,很是头疼,郭贵妃乘机吹起枕头风,“殿下登基,虽昭告天下,但是至今还没去南京孝陵太祖皇帝还有凤阳祖宗皇陵那里祭陵,太子是储君,何不派太子去南京祭陵呢?”   洪熙帝一听,“爱妃真是妙计!”   洪熙帝召见太子。   太子一听,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迁都?父皇,不是已经迁到北京了吗?”   “朕想再迁回南京。”洪熙帝说道:“朕已经下诏,送去云南,要以前的胡尚宫去南京的旧皇宫,和守备南京的郑和太监一起把南京旧宫先修一修,你带着东宫搬到南京旧宫居住,把皇宫全部修整一遍,然后朕再迁回去。”   简直天方夜谭,太子说道:“南京皇宫建筑不成问题,问题是皇宫建在燕雀湖上,逐年地陷,尤其是后宫,听说这几年已经塌陷处一个小湖泊了,地基如此,上面的建筑翻修,也无济于事,隔几年就塌陷。”   洪熙帝当然知道南京皇宫破成啥样子,他只是找借口把东宫远远打发走而已,如果只是郭贵妃说的祭陵,祭完了就回京城,也就几个月,但是迁都就不一样了,可以用这个理由长年累月的把太子安排在南京。   洪熙帝说道:“只是传闻,你又没见亲眼所见。你先回南京,要工部的人勘探测量,倘若真的不行,就在南京重新选址,建造新宫。”   太子心如明镜,他晓得洪熙帝如此爱惜民力之人,连下西洋都禁止了,来回迁都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绝对不会干的,只是想把自己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太子此时已经被磋磨得心如止水了,说道:“迁都这种大事,应当先与群臣商议。”   洪熙帝打了二十一年太极,熟悉各种弯弯绕绕的套路,说道:“如今我朝以休养生息为主,把空虚的国库补起来,这个时候若明面上提出迁都,必定会起争议,闹得人心惶惶。所以,朕不宜现在就提起此事,需要太子你去南京打头阵,做好迁都的准备,待万事俱备,朕就可以说服群臣迁都了。”   太子说道:“可是儿臣去南京,群臣肯定会猜到父皇的打算。”   太子正好掉进洪熙帝挖的坑里头了。   洪熙帝赶紧往坑底头填土,把长子埋起来,“还是太子考虑的周到,这样,朕登基以来,一直忙于朝政,没有时间去凤阳、南京两地的皇陵祭陵,你是太子,就替朕走一趟,以祭陵的名义去南京,这是大孝啊,群臣不会有任何怀疑的。”   太子说道:“儿臣这就准备去南京。”   洪熙帝说道:“要快一点,马车颠簸,东宫还有两个孕妇,只能走水路,东宫必须赶在大运河河水结冰之前出发,不用带太多东西,横竖南京皇宫那边有胡尚宫和郑和太监提前准备,迎接东宫。”   胡善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干第四届。   洪熙帝也万万没有想到,此时胡善围并不在云南昆明,她就在北京!   洪熙帝打发走了太子,顿时心头大块,喝了杯茶,去恭房撒尿,尿完之后,立刻有小太监把脏污的恭桶提出去了。   宫里的下水道是用来排放雨水的,一应粪便污物靠人力畜力运出去,送到化粪池制造肥料,小太监偷偷将“龙尿”灌进竹筒里,用蜡封好,混在运送恭桶的马车里,出了宫,有人将竹筒取出,送到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居里。   一个人将一把竹篾塞进竹筒里,浸泡在尿液中,然后取出来,放在架子上稍稍晾干,竹篾散去水分后,遗留类似浆糊般半透明的东西,那人试图将竹篾从木架子上取下来的时候,竹篾被黏在架子上,用力撕扯才取下来。   地上的蚂蚁闻到甜腻之味,也纷纷顺着架子爬到竹篾上,很快,竹架子上密密麻麻一片蚂蚁。   “茹司药,按照你的经验,皇帝还能活到几时?”胡善围将手炉递给做实验的妇人。   茹司药刚刚用雪水洗了手,赶紧接过手炉暖手,“消渴症到了这种程度,时日不多了,如果一直放纵饮食,不知节制,一年之内吧,他头上的血管就像冰块一样脆弱,如果遇到强烈的刺激,随时可能爆裂,就像中风的症状,先是全身瘫痪,不能言语,然后在一片混沌中死去。”   胡善围拿出一个小匣子,拿出一枚点心塞进茹司药嘴里,“如果天天吃这个呢?能活几日?”   那点心明明是酥的,但是入口即化,简直让人停不下来,茹司药好奇的又吃了一个,“这是什么东西?”   胡善围说道:“基本上是油和糖做的,西洋点心师傅的方子,从牛奶里提取的油脂,因而吃起来一点都不腻,把糖磨得脂粉一样细,加入鸡蛋和一点点面粉搅在一起,用磨具成型,炭火烘烤,别看每个只有一小口,糖油的用量是半盘子桂花糕的量,吃起来还不觉得甜腻。”   “这个方子,已经由黄尚宫交给尚食局去试做了,估摸过几天,能够送到郭贵妃那里,郭贵妃要邀宠,保持身材,她不会碰这些点心,所以,这些点心都会被皇上吃掉。”   茹司药说道:“如果吃了这种东西,我看顶多半年,大明就要国丧了。你也太着急了,就照着刚才的尿液的情况,皇上也很难挺过一年。”   胡善围朝着皇宫方向叹气,“如今东宫的情况,孙良娣有孕,阿雷一定下定决心要走了,太子不能登基,阿雷就无法脱身,我帮太子,就是帮阿雷。做了那么多,我只是为心疼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蹭一下明学~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胡善围:男人,你是在玩火。 第291章 杀皇帝,她是专业的   胡善围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是得知太宗皇帝驾崩,她和沐春就偷偷从昆明来到京城开始布置了,沐春去散落在各地的幼军建立秘密联系,准备将来的宫变,幼军有战斗力,还熟悉宫廷,对朱瞻基绝对忠诚,且曾经由沐春亲自训练过,实在是一把好刀。   三朝尚宫,见惯了宫廷倾轧,父子相疑,胡善围晓得洪熙帝一登基,朱瞻基变成太子,就必然会把亲爹在二十一年吃的哭、受的委屈统统来一遍。   连带着阿雷也会跟着吃苦受罪,六年了,到了梦醒的时候。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洪熙帝的表现还是大大超过了胡善围的预期,简直堪称疯魔了,憋了二十一年的气,全都发泄在朱瞻基身上。   胡善围虽然离开宫廷六年,但是北京皇宫宫人的选拔筹备是她做的,现在宫里的黄尚宫黄惟德曾经是她的学生,且郑和太监失势,被打发去守备南京,宦官里头也有部分人是依然听郑和太监的话。   郑和太监还想再下一次西洋!都准备好了,就等季风和洋流,结果洪熙帝的三十五条诏令直接把他的计划给废了。   郑和太监也不甘心啊,幸好太子朱瞻基是支持下西洋的,他还有盼头,但是他一天天的老去,谁知道能熬到什么时候?   于是乎,胡善围在郑和太监离京的时候暗地里接上头,郑和太监在宫里的人、京城的势力,皆为胡善围所用,算是强强联合了。   洪熙帝是无法回头了,什么劝谏、讲道理统统没有用,解决目前东宫的困境,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换一个皇帝。   对此,胡善围经验丰富,她亲手点燃了建文帝,还把唯一的逃生通道门给锁死了。动起手来,胡尚宫毫不手软,等待最好的时机,然后一招毙命。   杀皇帝,她是专业的。   投毒刺杀放火等等暴力行为是不可能的,因为东宫会成为第一嫌疑人,所以只能用比较温和隐晦的法子,现在胡善围人在宫外,自有人脉加上郑和太监这个盟友,她对宫里的情况依然操纵自如。   在茹司药的建议下,胡善围把送给洪熙帝的盒饭上面裹了一层层厚厚的糖衣。对洪熙帝而言,通往死亡的路,是糖和油铺就而成的,香香甜甜,死得舒舒服服,毫无痛苦,悄无声息。没有人怀疑他的死因。   御膳房为了讨好宠妃郭贵妃而推出层次不穷的新品点心,就是出自胡善围的“手笔”。   最好能够有人背黑锅,让东宫和尚食局看起来清清白白的。   郭贵妃就是最好的背锅侠,毕竟送到乾清宫的食物都是清淡、符合太医要求的,尚食局可以免于责罚,长春宫的酒池肉林和甜点是送给郭贵妃的,至于为什么都被洪熙帝给吃了,与尚食局无关,腿和嘴巴长在洪熙帝身上,他愿意往长春宫跑,谁拦得住?   张皇后都拦不住。   郭贵妃当然知道高糖高油对洪熙帝身体不好,但是作为一个宠妃,在献食献媚后得到了以前想都不敢的好处时,弟弟郭玹终于得到了空悬二十年武定侯的爵位,击败了对手永嘉大长公主,儿子滕王得到洪熙帝的爱和栽培,隐隐有压过东宫太子的势头。   她则封了皇贵妃,风头压过张皇后。   这些好处是怎么得来的?   就是让洪熙帝开心嘛。   张皇后坚持原则,导致失宠,但是她还有皇后的名分,还有太子。洪熙帝要保持仁厚的名声,不会废了生了三儿一女的原配嫡妻。   郭贵妃若不顺着洪熙帝,失宠,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宫里头李贤妃也生了三个儿子呢,郭贵妃若不献媚献美食,洪熙帝难道就吃不上喝不着?   有的是嫔妃愿意献媚献美食,争夺宠爱!   说什么感情,全是利益。   所以,郭贵妃明知高糖高油摧残洪熙帝身体,她依然停不下来,简直是饮鸩止渴。   郭贵妃现在的目标,就是固宠、不停的吹枕头风,让洪熙帝和太子离心,然后找机会栽赃太子,废太子,立滕王为太子——只要滕王是太子,洪熙帝就可以去死了。   郭贵妃看着洪熙帝放纵自己,能吃能喝,最近除了视力有所影响,看书的时候需要戴着老花镜以外,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碍。   相反,由于现在的不可描述不再是为了生儿子而必须做的任务,四十六岁的洪熙帝开始享受情欲带来的快乐和放松了,除了宠爱郭贵妃,当太子时并不好色的洪熙帝对美女有了兴趣,郭贵妃为了固宠,寻了四个绝世佳人收在长春宫。   洪熙帝兴致来了的时候,四大美女齐上阵,那场面,郭贵妃的长春宫,可以把最前面的“长”字去掉了。   甜蜜会给人带来幸福感,所以虽然视力减退,但洪熙帝精神越来越好,似乎越活越年轻了,这给郭贵妃一个错觉:严禁高糖高油的警告是太医们为了逃避责任,故意夸大其词吓唬皇上的,其实只要不是顿顿都吃甜点,对洪熙帝的身体并没有大的伤害。   老朱家寿命都还不错,高祖皇帝七十一岁,太宗皇帝六十四岁,洪熙帝今年才四十六岁,再活十年也才五十六岁,那时候滕王应该是太子了。   郭贵妃心存侥幸心理,为了邀宠固宠,她以读者催作者加更的架势,要尚食局想法子在点心上推陈出新,还摆出皇贵妃的威风,要尚食局必须优先特供给长春宫,不能被其他小妖精们抢了去邀宠。   这一天,尚食局尚食陈二妹端着一盘子黄橙橙的小点心来到长春宫,请郭贵妃先尝。   郭贵妃见小点心造型平平无奇,就像一个小馒头,须知宫里的一颗葡萄干都会雕琢成花朵的形状,这个点心看起来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郭贵妃蹙眉:“尚食局把本宫的吩咐当耳旁风了。”   陈二妹心下鄙视,嘴上却殷勤劝食:“尚食局怎敢敷衍贵妃娘娘,这种点心柔若云朵,入口即化,   太金贵了,经不得厨师揉捏雕琢,所以只能做成这个样子,别看造型简陋,实则美味,娘娘一定喜欢。”   都晓得最后吃的人是洪熙帝,但是明面上不敢说,陈二妹是三朝尚食,对吃研究颇深,这玩意儿就是油和糖做的,扔一颗泡在茶杯里,溶解之后能够浮出锅盖那么厚的油脂!比猪油还腻,可是吃起来却不觉得腻,一颗接着一颗,就像嗑瓜子似的,简直停不下来。   不知不觉就吃进去半盆猪油,这还没有把里头的糖算上。   胡尚宫太可怕了,居然想出这种法子来,这那里是点心,分明是催命符。   郭贵妃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拿起一颗,手指稍微用力,小馒头般的点心就碎成渣了,果然软若云朵。   郭贵妃轻轻拿起第二块,放在嘴里,那么的软,入口却是酥脆的口感,舌头刚刚抵上去,立马就化了,就像棉被一样安抚着味觉,连呼吸都是香甜的,一瞬间就像升天般的满足感。   血糖急剧升高时,糖原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产生恋爱般的幸福感,糖是快乐的源头,这也是可乐雪碧等肥宅快乐水受欢迎的原因。   洪熙帝长期被迫清淡饮食,控制了二十一年,就像干涸的大地突降甘霖,他无法控制住压抑了二十一年的本能渴望,放肆去吃。   郭贵妃拿出帕子沾了沾唇,“还不错,今晚送过来。”   “是,贵妃娘娘。”陈二妹告退。   洪熙帝和三个前任一样勤奋,施政三十五条,除了废除永乐朝各项开支外,还有减少江南的重赋、   鼓励农桑等等惠民政策,终日操劳,每天批阅奏折到深夜方回后宫。   今日十月十五,应该去坤宁宫张皇后那里,但是郭贵妃早就派人过去请,洪熙帝只是去看了看张皇后,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   张皇后说道:“论理,太子去凤阳、南京祭陵是应该的,可是东宫有两个孕妇,何必要太子拖儿带女的一起跟着去南京呢?等她们生下孩子,再去南京不迟。”   张皇后是为了皇嗣考虑。   洪熙帝正色道:“东宫搬去南京,其实是为了迁都一计。此乃国家大事,并非普通家事,后宫不得干政,皇后自省之,”   说完,就迫不及待摆驾长春宫。   张皇后看着丈夫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下绝望,为了牵制太子,连皇嗣都不顾忌了,那也是你的孙子孙女啊!   张皇后彻底寒了心,她把黄尚宫叫来,说道:“告诉胡尚宫,本宫答应她的条件。”   没得办法,洪熙帝冷落她,连东宫都要连根拔起,在细雪纷飞的天气里赶到南京!   夫妻反目,昔日跟随仁孝皇后奔赴北平城墙并肩战斗的好姐妹也决裂了,郭贵妃和滕王咄咄逼人。   郭贵妃对皇后和太子位发起了攻势。   张皇后是“打蛇少女”出道的,她才不会白白受委屈,蛇要咬她,啥都不说就是干,就先当年遇蛇一样,果断操起身边一根火钳打向蛇的七寸。   皇权的七寸就是让太子早点登基——这意味着要洪熙帝早点归西。   面对胡善围伸出的橄榄枝,本来张皇后还有些犹豫的,觉得此招太险,然而今晚洪熙帝对她和皇嗣冷漠的态度,最后一丝夫妻情分都没有了。   继郑和太监之后,张皇后加入了“反洪熙者”联盟。胡善围快把紫禁城墙角挖空了。   尚食局的新点心果然对洪熙帝的口味,瞬间半盘子没了,郭贵妃伸出素手,给洪熙帝倒茶,茶液居然是灰色,飘着奶香。   郭贵妃说道:“这是尚食局送来的奶茶,煮出茶汁兑了牛奶,加了糖,喝了暖胃,晚上不至于走了困。”   奶茶为了压住牛奶的味道,比清茶放的茶叶更多,当然会影响睡眠,不过洪熙帝吃喝完毕后,四大美人齐上阵,不可描述帮助消化,洪熙帝乐到极致,也累到极致,别说喝奶茶了,就是生嚼茶叶也能立马睡着。   洪熙帝在长春宫醉生梦死,东宫在秋雨凄凄中登船去南京。   洪熙帝安排胡善围和郑和太监重新修整南京皇宫,是因为他忌惮胡善围,觉得她在宫廷根基深厚,万一在暗地里使坏,防不胜防,还不如把胡善围安排到千里之外的南京,负责照料东宫,在他的眼线耳目下行动,然后和东宫一起沉沦下去。   为了监督东宫和胡善围,洪熙帝要一个凌驾在锦衣卫之上的特务组织——东厂,以保护之名,跟随东宫南下。   为了做出从云南到南京的假象,胡善围必须离开北京,提前到南京旧皇宫等候东宫一大家子人,已经偷偷和分布各处的两万八千幼军建立暗线联系的沐春回到北京,负责联络张皇后等内线,盯住洪熙帝。   万事俱备,就等洪熙帝在黄油曲奇和奶茶的帮助下投向死亡的怀抱。 第292章 暗不宜近嫔妃,太子不宜离左右   南京旧宫。   由于大明南京和北京两个都城并立,两套完整的中央领导班子,一个打酱油一个干实事而已。南京旧宫虽然没有主人,但一直有留在南京的旧宫人们打理,起码拎包入住是没问题的。   只是,人给房子注入灵魂,再华丽的宫殿,再精心的维护,四年没有人住,很快就失去了生气,垮得厉害。就像前期疯狂注射玻尿酸的脸,一旦停用,整张脸垮掉,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刚好此时又是万物萧瑟的初冬季节,雨夹雪,连菊花都挺不住了,满地黄花堆积,清清冷冷,凄凄惨惨,怎一个衰字了得!   东宫一家子就在这种凄凉的情景下搬到了旧宫的东宫。刚刚安顿下来,太子朱瞻基就奔赴凤阳老家,先祭拜祖陵,把家室都托付给了岳母胡善围。   都是过来人,一看朱瞻基和阿雷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胡善围心如明镜,“太子尽管放心去,这里有微臣安排,定能保东宫妥当。”   来之前,张皇后已和太子密谈,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等洪熙帝传来“好消息”,太子有东厂的人监视,该拜的坟头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就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临行之前,孙良娣捧着一套护膝,挺着微凸的小腹话别太子,“天气湿冷,祭陵要经常跪拜,殿下小心寒气入体,这对护膝是妾身亲自做的,妾身手艺简陋,还望太子莫要嫌弃。”   太子收下护膝,“以后不要再做了,孙良娣安心养胎便是。”   “嗯。”孙良娣摸着小腹,欲言又止,最后鼓起勇气说道:“殿下,妾身其实是皇上派来东宫的耳目,妾身早年跟随彭城伯太夫人身边时,父亲就暗中投靠了还是太子的皇上,皇上许诺,将来妾身参加选秀,一定会帮妾身嫁入皇室,父亲只是永成县一个小吏,连官都不是,指望妾身攀龙附凤,将来飞黄腾达。”   “但是,殿下……”孙良娣走近过去,抱着朱瞻基的胳膊,“妾身从小就仰慕殿下,妾身出身卑微,第一次跟随彭城伯太夫人进宫时,殿下与太子妃还有汉王世子堆一个雪兔子,汉王世子误以为妾身是宫女,要妾身把他和荷包里的金珠和宫人一起分,妾身尴尬,恨不得钻进雪堆里。是殿下认出了妾身,化解尴尬。”   朱瞻基目光惆怅,他们三人堆雪兔子的场景历历在目,那一年是童年的结束,从此以后,他们三人就各有心事了,再没有如此酣畅淋漓的玩耍过。   孙良娣垂目说道:“妾身有自知之明,知道殿下对谁都和善,并非只是对妾身一人,但是对妾身而言,出身卑微,终年半主半仆的跟随彭城伯太夫人身边,被京城豪门贵女鄙视,不屑为伍,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真正融入京城名媛的圈子里。”   “殿下能够记住妾身的名字、帮妾身解围,妾身一辈子都记得殿下的恩德,妾身因‘选秀畎亩,联姻民间’而一夜之间飞到枝头,被抬进东宫,这六年来,从来没有真的出卖过殿下,所有传到皇上那边的消息,皆不痛不痒,为应付皇上而已,如今妾身已经有孕,纵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孩子打算。”   孙良娣从袖子中取出一本薄薄名册递给太子,“这是妾身这些年收集的皇上耳目名单,有东宫的眼线,也有安插在坤宁宫皇后那边的,但愿能够帮助东宫渡过危机。”   孙良娣献出了投诚的投名状。   果然如张皇后所料,用孩子将孙良娣捆绑在东宫这条船上,立场自会改变,孙良娣对太子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爱护,这都不重要了,利益捆绑比虚无缥缈的感情更可靠。肚子里的孩子是活生生的,投名状上头一个名字就是太监王振,这个名册也是真的。   这就足够了。   朱瞻基将名册交给阿雷,“虽如此,也不能完全相信孙良娣,一应晨昏定省都免了,尽量不要和她相处。你如今身子日渐沉重,这一胎怀相不好,还舟车劳顿,在东宫好好休息,把名册交给胡尚宫,她自会有所安排。”   身在皇族,朱瞻基不得不多留心眼,孙良娣若生女还好,若阿雷和孙良娣都生儿子,孙良娣只比阿雷的孩子小三个月,嫡子和庶子年龄相差如此之小,将来必有隐患……   朱瞻基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孩子还没出生,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作为一个父亲去爱孩子,相信孩子,而是防着孩子们。   那么,我和父皇有什么区别?我没有权力指责父皇,等我当了皇帝,或许我比他还过分。   原本,朱瞻基还不理解阿雷突然的转变,觉得她断的太快,太绝情。   如今,连朱瞻基都佩服阿雷的理智了。   生在帝王家,这是躲不开的命运。   婆婆张皇后说的话都开始灵验了,阿雷对孙良娣的投名状并不意外,说道:   “我知道的,你放心去凤阳祭陵,莫要被人抓住不孝的把柄,往东宫泼脏水。”   阿雷铺开案头上的白纸,把算筹、圆规、尺度等等东西一一取出来,开始画图纸,“我打算送给肚子里孩子一份礼物,闭关做事,孙良娣打扰不到我。”   朱瞻基的顾虑,阿雷都知道,干脆井水不犯河水。   朱瞻基往炭盆里添炭,然后静静的看着阿雷画图,阿雷只要提起笔,就会到忘我之境,根本觉察不到朱瞻基何时离开。   朱瞻基在凤阳祭陵、阿雷在南京旧宫做图、胡善围拿着孙良娣献的名册布置人手,洪熙帝在北京实行新政,新政以休养生息为主,鼓励农商,削减江南赋税,司法上废除了洪武朝和永乐朝严苛,以宽容为主,无论朝廷还是民间,洪熙帝名声和威望都颇高,都赞之为“仁”。   洪熙帝有监国的基础,政治手段老练,且民心所向,因而汉王和赵王心下不服,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东宫太子奉旨出京,举家去南京旧宫。洪熙帝能够瞒过群臣,瞒不过和他过招半辈子的汉王和赵王两个亲弟弟。   两个藩王都猜出洪熙帝和东宫有矛盾,一颗死心再次被激活了,想要从洪熙帝和东宫之争中渔翁得利,两人联手,暗中招兵买马,伺机捡漏。   除了东宫,洪熙帝还拉起了清单,清算当年他当太子时要废太子的骨干们,比如妹妹安成长公主和驸马西宁侯宋琥,当年安成公主是支持汉王的,宋琥也是如此,洪熙帝念及安成公主也是仁孝皇后生的,一母同胞,不对妹妹下手,可是驸马就不同了,是外人。   何况西宁侯掌握重兵,世代负责大明北方的国防,洪熙帝担心宋琥和汉王勾结,威胁皇权。   洪熙帝下旨,夺了宋琥的西宁侯爵位,还削了其驸马的俸禄,把爵位给了宋琥的弟弟宋瑛——也是妹妹咸宁长公主的驸马。   咸宁长公主当年是支持太子大哥的。洪熙帝以纪律委员的细致,一直拿着小本本记录谁对他好,对他不好,当了皇帝,手握皇权,几乎可以为所欲为,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感觉实在太爽了!   洪熙帝在京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用皇权实现私人恩怨和政治抱负的双重满足,隐忍二十一年都是值得的。   但是,太子朱瞻基并非牢牢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之下,还是有臣子看出东宫远离京城的隐患,直言上奏。   洪熙元年,正月,洪熙帝在大年初一大朝会上正式启用了“洪熙”的年号,终于彻底走出了被“永乐”支配的痛苦。   真是扬眉吐气啊。   春暖花开,洪熙帝春风得意,渡过了此生最完美的一个春天,然而,到了五月,太子去凤阳、南京皇陵和孝陵都祭拜完毕了,大功告成,洪熙帝还是迟迟没有召太子回京。   群臣们又不是傻子,琢磨出异样来,太子是国储,是备胎,就是防止皇帝突然驾崩而无缝隙衔接,避免国家动荡而设置的,现在好了,国储被支到千里之外的南京,那么国储意义何在?   时机已到。   在京城留守的沐春乘机把洪熙帝暴饮暴食、宠爱郭贵妃、偏宠滕王、冷落太子的“谣言”散播全城。   很多人都相信了,因为郭贵妃的亲弟弟郭玹承袭了武定侯的爵位是铁定的事实,张皇后的娘家却依然是彭城伯的伯爵,堂堂大明皇后,娘家爵位居然比贵妃娘家爵位还低一等,明显是宠妾灭妻啊!   哪怕为了张皇后的颜面,封张皇后弟弟一个一次性的承恩侯爵位遮遮羞也可以的,可是无论朝臣如何上奏,洪熙帝就是不肯给张家封侯爵。   而且,洪熙帝这大半年胖的也很明显,下巴的肉都快垂到锁骨上了,扶他走路的太监,也从两人变成四个人。   一桩桩事实摆在面前,“谣言”变成了真相,无论锦衣卫和东厂如何辟谣,捉拿传谣之人,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谣言。   群臣们坐不住了,以耿直闻名的监察御史李时勉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李时勉,永乐二年的二榜进士,选入翰林院,当了庶吉士,毕业后在翰林院当侍读学士,因其学问高,品德好,被选去给皇太孙朱瞻基当了讲经师傅。   永乐十九年,刚刚建好的北京新皇宫奉天殿乾清宫三大殿遭遇雷击火灾,李时勉认为这是天灾示警,请求太宗皇帝不要迁都,回南京去,太宗皇帝暴怒,夺了李时勉的官职,下了大狱。   洪熙帝登基后,老师杨荣入了内阁,成为内阁大臣,杨荣把李时勉从监狱里捞出来,恢复官职,并且把勇敢劝谏、不畏权贵的他安排到了专业对口的位置——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是有kpi标准的,每天必须且只能启奏一件事,并提供建议。   李时勉到底是太子朱瞻基的老师,岂能坐视太子远离京城,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   五月十一日,李时勉当监察御史上任第一天,就把今天的kpi用在太子身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丝毫不顾忌洪熙帝的面子和内阁大臣杨荣连连暗示他闭嘴的干咳之声,直言劝谏:   “……皇上乃九五之尊,亲贤臣,远小人,暗不宜近嫔妃,太子不宜离左右!否则国储不稳,国家危矣!”   不愧为是蹲过太宗皇帝大狱的人,骨头够硬,囚服刚刚脱下,官袍还没有捂热呢,就敢字字都中了洪熙帝的雷点。   李时勉的嘴巴似乎有毒,每说出一个字,洪熙帝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一些,血压升高,明显戳中了龙之逆鳞,最后听到“国家危矣”时,洪熙帝的脸已经胀成猪肝色了!   自打登基以来,洪熙帝一直以仁厚的面目示人,宽松刑狱,是个和颜悦色的大胖子,从来没有当众发脾气,李时勉句句毒舌,蓦地遭遇大刺激,洪熙帝当庭震怒,指着李时勉,“来人!速速扑杀此贼!”   殿前手持金瓜的侍卫一举拿下李时勉,剥下官袍,举着大金瓜锤击之,李时勉不服气,每打一次,就大呼“太子不宜离左右”,一直打了十八下,肋骨断了三根,李时勉被打晕过去,才住口。   如此铁骨铮铮,实在令人敬佩,内阁大臣杨荣等人连忙站出来为李时勉求情。   方才洪熙帝暴怒之下,命令金瓜侍卫击打李时勉。李时勉嘴硬,死不改口,暴怒的洪熙帝就不喊停,现在李时勉被打的半死晕过去,终于闭嘴了,殿前一片求饶求宽恕之声,洪熙帝立刻从暴怒中清醒过来:不行,我要控制住自己,宽厚的人设不能崩,怎可当庭打死大臣?   本朝实行的是仁政啊。   何况李时勉身为监察御史,直言劝谏就是他的工作。   洪熙帝遂命金瓜侍卫住手,将李时勉下了锦衣卫诏狱。   就这样,刚刚出狱的李时勉成了二进宫,还断了三根肋骨。   洪熙帝不想听任何关于太子回京的建议,遂立刻下令退朝,刚刚在四个太监的搀扶下站起来,洪熙帝就觉得头晕,摇摇晃晃,为了保持颜面,他强忍住头晕恶心,缓缓走出奉天殿,坐上了大轿子,回到乾清宫。   他并不知道,搀扶他的太监一直盯着他的脸色变化,太监发现洪熙帝的脸一直潮红如猪肝色,始终没有恢复,而且面部表情失控,好像一个蜡像似的,无论愤怒还是故作镇定,都始终一个表情。   太监想起某位女医的叮嘱,时间到了!   洪熙帝到了乾清宫,头越来越晕,视力也越发模糊,戴了老花镜都觉得吃力,立刻宣太医还有郭贵妃。   “朕不舒服,先躺一躺,睡个回笼觉,太医来了,要他先给朕把脉施针。”洪熙帝和三个前任一样,是个勤快皇帝,白天从来不睡觉,今日实在撑不住了。   洪熙帝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时,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睁开眼睛,视力模糊,像是冬天隔着霜玻璃看世界,一片朦胧,但是他可以肯定,从轮廓来看,眼前的女人绝对不是郭贵妃!   贵妃呢?太医呢?洪熙帝想说话,可是他只能发出简单的吼吼之声,舌头不听使唤了。   洪熙帝想要坐起来拿枕边的老花镜,看清楚眼前的人,可是他发现自己就像鬼压床似的,无论如何使劲,全身都不听使唤,动也不能动。   这是做梦吗?   快点醒过来啊!   洪熙帝正思忖着,身边模糊女人说话了:“皇上睁开眼睛了,茹司药,皇上还能挺几天?”   是张皇后!   茹司药用银针戳了一下洪熙帝的手指头,挤出一滴血在玻璃片上,向下倾斜,那滴血居然不往下面流动。   “皇上的血液就像糖浆一样粘稠,面部麻痹,口不能言,用针刺激膝盖等穴位也没有任何反应,在李时勉的刺激下,皇上血液加快流动,脑子里脆弱的血管根本承受不住如此粘稠的血液快速波动,血管爆裂,脑部瘀血,导致瘫痪,全身器官衰竭,估摸明早就要断气了。”   张皇后的话语无喜无忧,平淡的就像谈论明天的天气如何,“可惜了李时勉,背负气死皇帝的罪名,要抄家灭族。”   一个熟悉的男声说道:“如今皇后掌控皇宫,秘不发丧便是了,一应食水药物照常送到乾清宫,脉案也每天记录填写,皇上什么时候死,娘娘说了算。待太子秘密赶到京城,再宣布死讯不迟,李时勉也可以脱罪。”   居然是沐春!   洪熙帝知道,这不是噩梦,这是现实,然而他什么说都不出来,全身能动的只有眼珠子。   很快,他的脑子就像被插进一双筷子,就像打鸡蛋似的快速搅动,蛋清蛋白混在一起,失去意识,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世界。   午夜子时,洪熙帝咽气。 第293章 大结局   高祖皇帝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建文帝在位四年,太宗皇帝朱棣在位二十一年,洪熙帝在位九……个月。   没得办法,别人吃糖发胖,洪熙帝吃糖要命,自己把自己给吃死了,怨不得别人。   张皇后控制了皇宫,在洪熙帝停止呼吸后,乘着夜色,定点清除了一批宫人,把长春宫的郭贵妃以及住在东五所的滕王秘密堵了嘴巴,装进麻袋里,绑到了坤宁宫。   按照沐春的建议,沈琼莲起草了召回太子朱瞻基的敕书,大明一直是女官掌国玺,由黄维德轻车熟路的盖了章,派了太监海寿连夜赶往南京,敕书写在五月十一日,落款却是五月十三日,“早产”两天。   张皇后秘不发丧,以洪熙帝生病为由,停止早朝,一应食水药物送到乾清宫,就像洪熙帝只是病了。   五月天气开始变热,洪熙帝的尸身由茹司药细心“照顾”,用冰块镇住保鲜。   次日一早,张皇后去给宫里唯一的太妃张氏请安。   太宗皇帝死后,按照高祖皇帝定了祖制,嫔妃全部殉葬,唯有卡戴珊·张太妃因出身勋贵英国公府,在太宗皇帝死后而免于殉葬,一直在后宫荣养。   来自后宫四朝尚宫的警告:不睡皇帝保平安!   作为唯一得以善终的张太妃,目睹了张皇后和郭贵妃东西风之争,秉承万事不管的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娘家后台硬,背景深,在后宫辈分最高,日子怎么舒服怎么来。   今天来请安的人少了滕王和郭贵妃,她就像啥都没觉察到,和往常一样养猫遛鸟,安逸度日。   张皇后屏退众人,和张太妃密谈一番,“……为了大明的安稳,不瞒太妃,郭贵妃和腾王都已经被本宫拿下,秘密软禁。”   这件事必须和张太妃坦白,因为张太妃的哥哥是英国公张辅,手握兵权,拱卫京师。   单是掌控皇宫是不够的,枪杆子里出政权,争取到张辅才是硬道理。   张太妃经历太多了,早就看淡,她现在无比庆幸听了胡尚宫的话,放弃生育,否则就有操不完的心了,她往鸟笼子加了一勺小黄米,悠闲自得的说道:   “皇后才是后宫之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管,我也不觉得奇怪——这后宫的人我只要我侄女活着就行,其余人的生死与我无关,我也管不了。我的哥哥英国公忠于大明,负责京城防务,有他在,京城就不会乱。我们张家一心为国,识大体,知大局,皇后尽管放心。”   淑妃张氏,今天才二十岁,是英国公张辅的小女儿、张太妃的侄女,和姑姑一样,都没有生育。张辅是永乐朝最出色的将领,曾经支持汉王,但如今女儿都是洪熙帝的妃子了,张辅不会再和汉王有所瓜葛。   拿住了张太妃和张淑妃,就稳住住了负责京城防务的张辅,在这期间不会出乱子。关键时刻,张皇后尽显当年“打蛇少女”的果敢,在储君不在的情况下,果断出击,稳住皇宫和整个京城。   直到两天后,五月十三日,半夜,张皇后才把内阁值班的夏元吉、杨士奇、杨荣三位大臣召进乾清宫钦安殿,哭道:“皇上薨了,睡觉之前毫无征兆,只是说头晕,半夜太医来请脉,发现已无呼吸,身体都凉了。如今太子还在南京未归,后宫不得干政,本宫一介妇道人家,此时六魂无主,还   请内阁大臣做主,该如何是好啊!”   此时张皇后简直是影后级别的表演,弱小可怜又无助,一点不像有能力瞒了两天死讯的狠人。有时候柔弱也是女人的盔甲。   张皇后是故意的,因为皇宫夜间锁门,唯有内阁作为皇帝的秘书团在皇宫里夜间有值班的,其他官员皆在外头。人越少,这样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正因内阁和皇帝的亲密关系,从永乐朝初期的秘书团,权力慢慢变大,内阁成员开始兼任六部尚书之职,到现在的洪熙朝,内阁五位成员加起来的权力可以和以前朝代的宰相平行了,类似现代的五大国务委员。   所以,张皇后只需和内阁商议,就能左右大明的朝政。   内阁当然支持太子了!   因为只有推太子上位,大明政权才会平稳过渡。   内阁首辅夏元吉不出所料的说道:“皇太子未至,应秘不发丧,只在钦安殿沐浴袭饭含如礼,设几筳宫中,朝夕哭。”   意思是说,只在钦安殿秘密办丧事,对外隐瞒洪熙帝去世的消息,等太子回到京城之后,再宣布皇帝的死讯。   于此同时,南京旧宫的朱瞻基接到“早产”两天的召书,有些发懵,父皇居然走的那么快?   胡善围催促道:“皇后娘娘已经为殿下争取了两天时间,以防汉王和赵王在殿下回京路上设伏,殿下今夜就秘密出发,避其锋芒,宫里有太子的替身明日去鸡鸣寺,以太子妃和孙良娣顺产为由,闭门抄写经书祈福,以混淆视听,瞒住东厂。”   阿雷即将临盆了,不便走动,朱瞻基施了一礼,“南京这边一切都拜托胡尚宫了。”   胡善围摆摆手,“快走,只有太子顺利继位,阿雷才会真正得到安宁。”   朱瞻基不当皇帝,阿雷就永远走不了。   北京城。   勤劳的洪熙帝已经三天没有上朝了,之前无论风雨,从不罢朝,虽然内阁配合张皇后,秘不发丧,但是洪熙帝反常的举动,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皇上病的很重,甚至有人说皇上已经驾崩了,一时间闹的沸沸扬扬,很快传到汉王和赵王耳边。   两个藩王果然不死心,不管传闻是否是真的,都在太子回京必经之路设了眼线和埋伏,等着刺杀太子!   只要太子一死,洪熙帝八个儿子肯定会为了争夺储位闹起来,到时候汉王和赵王就有机会浑水摸鱼了。   两兄弟等啊等,等到荷花都开了,都没有见太子车驾行过。上演了明朝版本的等待戈多,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没来过,谁也没去过。   由于张皇后胡善围瞒天过海的骚操作,两兄弟把紧张的夺储搞成了行为艺术,也是不易。   他们并不知道,当洪熙帝已死的传闻到他们耳边时,朱瞻基已经在保定府固城郊外的一个农庄里,被沐春秘密保护起来了。   六月初一,太监刘顺带着锦衣卫迎接“风尘仆仆”的朱瞻基,太子的车驾到了良乡时,内阁大臣们才去午门外宣读了洪熙帝的“遗诏”——当然是内阁起草的,太子朱瞻基以嫡长身份继承皇位。   待太子车驾到了卢沟桥,夏元吉,吕震等大臣迎接太子,设了香案等候,并且向太子宣读了遗诏。   六月初三,太子到北京,从长安门下马,步行进宫,先去了钦安殿洪熙帝梓宫行礼哭灵,然后参见了张皇后,以及太妃张氏。   六月十二,太子朱瞻基继位,是为宣德帝,宣德帝给洪熙帝定了谥号为敬天体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昭皇帝,至于庙号,朱瞻基想了很久,一叹,最终落笔,写下一个“仁”字,从此洪熙帝便是仁宗皇帝。   朱瞻基看着“仁”字,喃喃道:“父皇啊父皇,您对天下仁慈、对百姓仁慈、唯独对我不仁,天家父子,居然容不得一个情字。”   宣德帝封母亲张氏为太后,妻子胡氏为皇后,只是胡皇后因在南京待产,不易回宫,封后大典推迟举行。   由于仁宗皇帝走的太突然,帝陵连选址都没有开始,只能将其遗体停放在梓宫,待帝陵造好之后再下葬。   然而,下葬可以延后几年,葬礼还是要办的。   葬礼首要的问题,就是嫔妃殉葬。   宣德帝到底是善良的,除了免除因出身勋贵而免除殉葬的张太妃外,生育了三子的李太妃等其余嫔妃皆赦免殉葬。   死里逃生的太妃们顿时对宣德帝感恩戴德,纷纷教育子女听皇帝大哥的话,皇室政权平稳过度。   殉葬仁宗皇帝的只有五个人:郭贵妃,以及郭贵妃举荐的长春宫四大美人。   这是张太后制定要清除的五人。   被关了一个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郭贵妃再次重见天日,张皇后已经是张太后了。   张太后赐给郭贵妃一条白绫。   郭贵妃早有所料,她拿起白绫,“成王败寇,我死可以,放过我的儿子们,他们是朱家的血脉。”   张太后说道:“毕竟哀家不是什么魔鬼,两个小的哀家不会碰,但是滕王的野心已经被你激发出来了,哀家不会放过他,今年年底他会去地下与你团圆。你要怪,就怪你自己,野心勃勃,想要染指后位和太子位,连累儿子,滕王这孩子小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哀家也真的喜欢过他,可惜,哀家不能留后患。”   郭贵妃呵呵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后能否真诚一些,别那么虚伪。太后若当年真的对我好,把我当妹妹看,我和太后一起嫁入燕王府,就凭皇上对我的宠爱,滕王怎么可能才排行老八?太后总是假惺惺的说你我平起平坐,其实一直暗地里防着我,在我的食水里做手脚,东宫有了七个儿子,才容许我怀孕。”   “你如此阴险狡诈,我若不奋力一搏,乘着皇上和太子的间隙而渔翁得利,仗着皇上的宠爱好好争一争后位和储位,将来太子一旦登基,我和三个儿子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郭贵妃笑出眼泪来,“何况,我还有娘家的使命,我母亲青春守寡,好容易把我和弟弟拉扯大,全家都指望我将来为弟弟夺得武定侯的爵位。我若不争,太后会为我娘家说话吗?我没有那么天真,太后娘家只是伯爵,我一个嫔妃的娘家,凭什么是侯爵呢?我又不傻!”   “不,你还是很傻很天真。”张太后将白绫递给郭贵妃,“你拼命扶持你弟弟郭玹,这一次除了你和那四个妖精殉葬,其余嫔妃皆被赦免,你出身高贵,还为皇室开枝散叶,生了三个儿子,为何武定侯郭玹没有请求为你这个亲姐姐赦免殉葬?”   “因为,郭玹为了保住刚刚得手的爵位,怕得罪哀家,所以一直默不作声,默认你殉葬,用你的死,来巩固武定侯的爵位。”   言罢,张太后带人离开宫殿。   绝望的郭贵妃将白绫抛在房梁上,踩着凳子上去,“我这一生,努力当好女儿、好姐姐、和太后假装好姐妹、当满足皇上一切欲望的好宠妃,到头来,自己除了一条白绫,什么都得不到,没有人在乎我。”   哀莫大于心死,郭贵妃踢翻了凳子。长子滕王也在三个月后“暴卒”。弟弟武定侯郭玹爵位并不受影响,但郭玹死后,郭家爵位再起纷争,最终,永嘉公主的孙子郭昌击败了郭玹之子郭聪,承袭武定侯之爵。之后,郭家每次承爵,必定上演一场家族夺爵狗血大戏,是京城豪门八卦取之不竭的资源库。   宣德帝登基,为了大明的大局考虑,国策不能朝令夕改,仁宗皇帝已经大改特改急刹车,他若在再改,恐怕会翻船,于是在继位诏书中延续了仁宗皇帝休养生息,体恤百姓的承诺,“凡宽恤恩典及和行政务,其有开列未尽者,悉遵去年八月十五日以后诏旨施行,务惇明信,袛于不渝……”   宣德帝赦免了一半嫔妃免于殉葬悲剧,同时,还宽厚对待皇室,纠正了父亲在任时的“记小本本”私人恩怨的惩罚,“笃亲亲之恩,降赦宥其过”,恢复了安成大长公主的驸马宋琥的驸马都尉头衔,岁禄一千石。只是西宁侯的爵位依然还是属于咸宁大长公主的驸马宋瑛。   宣德帝宽宏大量,迅速取得皇室支持,毕竟有了当年建文帝一上台就拔刀向皇室、大明皇室一片怨恨之声,纷纷成了燕王带路党的教训,宣德帝这么做,是为了孤立汉王和赵王,让他们彻底死心。   毕竟一直有富贵和安稳日子过,就很少有人想去谋反换个皇帝了。   宣德帝登基诏书一出,南京传来消息,胡皇后阿雷生了一个小公主。只是阿雷这一胎不太顺利,母女都有些危险。   沐春听了,赶紧去南京看女儿外孙女,宣德帝悬心不已,但也无可奈何,他此时必须坐镇北京。   故,宣德帝传了口谕,要胡善围再干一届,在南京旧宫照顾胡皇后和小公主,等妻女身体恢复后再回北京。   胡善围就这样干了第五届,成了五朝尚宫。   小公主满一百天时,阿雷才恢复元气,孙氏临盆,也生了一个公主。   初冬时节,东宫家眷返回北京紫禁城,举行了胡皇后的封后大典,之后,宣德帝封了刚生完女儿的孙氏为贵妃。   且说汉王和赵王在一场漫长的等待中听到了朱瞻基登基的消息。   两兄弟早早在路边埋伏,难道朱瞻基是长了翅膀飞到京城的?前几天打听的消息是朱瞻基在鸡鸣寺抄经书呢,他怎么突然就在京城登基了?   赵王先放弃了,“二哥,大哥父子太奸诈了,咱们玩不过,我还是回藩地老老实实当个藩王吧。”   汉王不服气啊!当年,他为了杀朱瞻基,反而把自己的长子朱瞻壑给赔进去了,现在儿子坟头的树都成材了,朱瞻基却当了皇帝,他气不气?气死了!   汉王遥望北方,“三弟自去,为兄还有一笔账找小皇帝讨要。”   汉王回到安乐洲,开始准备谋反,在城中私造兵器火器;私募军队,招手壮丁;庇护附近州县的死囚,拖延行刑日期,以培养死士;勾结山东都指挥使靳荣等武官,私授爵位,将来登基给予嘉奖;以及派出心腹枚青去北京找负责京城防务的英国公张辅,打算将来里应外合等等。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一双眼睛瞧了去,记在小本本里,送到了京城宣德帝手中。   不是别人,正是汉王的长子朱瞻壑。   七年了,朱瞻壑留了胡须,宣德帝乍一看,差点跪下叫皇爷爷——和太宗皇帝越来越像,尤其是通身不怒自威的气派。   宣德帝问:“这些年去了那里?怎么一直没有消息?”   朱瞻壑说道:“往返西域做点小买卖,听到皇上登基的消息,就立马赶回来了,臣弟的父亲果然不死心。”   朱瞻壑将记录父亲最近动向的本子递给宣德帝,“父亲执念太深,臣弟这个当儿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错再错,只能大义灭亲,汉王府不能再留了,斩草除根,微臣将他们都带的远远的,从此不踏入大明国土半步。”   时隔七年,朱瞻壑成熟稳健,长成了大男人,在西域扎根,就是为了准备将来有一日接纳整个汉王府,转变身份,从新开始。   宣德帝看着堂弟,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感慨,“你放心,当年的承诺,朕会一个个兑现的。”   兄弟两人正议论如何将汉王府移花接木之时,英国公张辅就绑了汉王派出的联络人枚青,将汉王里应外合计划全部告诉宣德帝。   张辅确实真的支持过汉王,是汉王党骨干成员。   但是大明大局已定,张辅不会跟着汉王一条路走到黑,他若想反,早就在仁宗皇帝死的时候动手了。   英雄暮年,反不动了,只想保持现状,享受富贵,张家在宣德朝,依然是京城顶级豪门。   汉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宣德一年,八月初一,汉王谋反,宣称“宣德帝不守祖制,身边夏元吉杨荣等人皆是奸臣”,汉王也要学当年父亲太宗皇帝一样,来个“清君侧”了。   宣德帝朱瞻基早有准备,八月八月,下令亲征,不等汉王打过来,先带兵把永乐州给围住了。   汉王看根本打不过啊,于是投降。   宣德帝手握大军,且民心所向,迅速平乱,群臣痛打落水狗,要将汉王明正典刑,诛杀汉王。   宣德帝否决了提议,只是命令汉王府全家搬去北京,而且只诛首恶,“其余一概不问”,至于军械兵器等物,只要上交官府,就一概不查,甚至拒绝了百官平乱后的朝贺礼仪。   对于汉王之乱,宣德帝给出的结论是“国家之不幸”,低调处理此事,不痛不痒的就过去了。   现在问题来了,怎么让汉王府一家合情合理的集体死遁呢?   皇后阿雷出了一个主意,“你们听说过洪武朝的秦王妃吗?”   宣德帝说道:“秦王妃王氏是北元宰相王保保的亲妹妹,来我朝和亲,嫁给了秦王,但秦王暴戾,只宠爱侧妃邓氏,两人折磨秦王妃,将其差点逼疯,是胡尚宫戳破了他们的阴谋,孝慈皇后怜悯秦王妃,容许其在京城带发修行,洪武二十九年,秦王薨,秦王妃自焚殉葬。”   阿雷摇头,“史书是这样写的,但实际上是我姐姐胡尚宫变的障眼法,火堆燃起之时,火焰遮蔽视线,秦王妃乘机从密道里逃出去,姐姐姐夫将秦王妃藏在云南,制造新的户籍,秦王妃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这事你们不知道,唯有郑和太监知道。当年秦王妃和郑和太监一起从秦王府里逃出来。秦王妃带发修行时,将郑和太监举荐给讲经的道衍禅师,之后两人追随了太宗皇帝。”   宣德帝笑道:“你姐姐姐夫到底在云南藏了多少人?”   阿雷指着宣德帝,“天高皇帝远,皇上不也在那里藏过五年嘛。”   这对夫妻分居一年多了,谈笑间就像朋友,不似夫妻。   朱瞻壑关心汉王府,问道:“皇后的意思是?效仿秦王妃?”   “嗯。”阿雷点头,“必须要让众人亲眼见证汉王已死。如此一来,即使后来汉王还想东山再起,也无人相信他就是汉王,只会觉得他是骗子。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终结,不会有人跟他再造反。”   朱瞻壑说道:“火烧汉王?如此一来,世人会议论皇上用残忍的手段杀害皇叔,皇上会留下骂名。”   宣德帝拍了拍朱瞻壑的肩头,“你救过我好几次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骂名算什么呢,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好几回。”   汉王被囚禁在西华门的逍遥城,宣德帝规劝汉王,要认识错误,莫要再犯云云。   汉王不领情,大骂宣德帝和他老子仁宗皇帝一样虚伪。   宣德帝大怒,命人将一口三百斤的铜缸(等同他爹仁宗皇帝的体重)将汉王扣住。   汉王被扣在大缸里头,还破口大骂不绝,甚至站起来,将三百斤的大缸给顶起来了!   他来了!他来了!他顶着三百斤的大纲走过来了!   当汉王走在事前画好的暗线处时,宣德帝命侍卫们将大缸围住,并且在大缸四周堆上柴火,点燃,闷炉烤汉王。   铜缸下,密道打开,汉王掉进密室,闻到一股奇怪的花香,立刻晕过去。   烧了一个时辰,炭火熄灭,掀开大缸,里头只剩下一抔“骨灰”。   宣德帝下令,将汉王府一家全部诛杀,汉王府绝嗣,一个不留。   一个来自西域的商队在京城贩卖香料和葡萄酒,然后装上丝绸和瓷器,满载出城。   汉王全家人一个个蜷在空荡荡的木头葡萄酒桶里,外面堆上丝绸布匹。   阿雷穿着便装,告别朱瞻壑,“皇上顺利登基,你也带着家人离开京城,这下我就没心事了,只是我的小女儿经常生病,我舍不得她,这两年会留在宫里照顾她,等她大些,身体养好了,那时候我便离开皇宫。”   朱瞻壑看着清瘦的阿雷,百感交集,“当年诈死离开皇宫的本该是皇上,倘若没有岛上的变故,你和皇上本该是一人一世一双人,四海逍遥游。”   阿雷双目涌出一股泪意,用笑容憋了回去,“是啊,我们曾经都很天真,只是皇室容不得天真。”   一年后,宣德二年秋天时,永清公主身体转危为安,渐渐白胖起来了。阿雷说要走,“……乘着她还不记事,便不会痛苦。我小时候姐姐去了南京,我由外祖父和姐夫抚养长大,没有姐姐,我也有一个愉快的童年。”   宣德帝不舍,“永清不记事,顺德是记得你的,你就陪两个女儿过最后一个春节。”   十一月十一日,宫人林溪生下一子,这是皇室第一个儿子,宣德帝给长子取名为朱祁镇。可惜林溪三天后大出血而亡,孙贵妃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常德公主,抱着刚出生的朱祁镇,对宣德帝说:“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臣妾想抚养这个孩子。”   宣德帝同意了,他快三十岁了,才得第一个儿子,此子是皇储,他需要给皇储一个好出身,如果阿雷留在宫廷,阿雷是所有孩子的嫡母,由她当做嫡皇子抚养,立为太子便名正言顺。   可惜阿雷要走,那么孙贵妃就是给朱祁镇抬身份最好的选择。   宣德三年,二月初六,两个月大的朱祁镇被封为太子。   三月初一,宣德帝召集内阁开会,说要废胡皇后,立孙贵妃为后。   内阁坚持不同意,原配嫡妻,岂能说废就废?   何况胡皇后生育两个公主,为皇室开枝散叶,端庄大方,从不干扰朝政,孝顺张太后,民间休妻,尚且要符合七出,皇室休妻,岂能儿戏?   内阁大臣杨士奇甚至说:“臣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今中宫,母也。群臣,子也。子岂当议废母?”   意思是,胡皇后是国母,当儿子怎么可能废掉母亲呢?   宣德帝心里在滴血,嘴上却说道:“胡皇后身体不好,朕年三十未有子,今喜贵妃有子。母从子贵,古亦有之。孙贵妃若不封后,那么太子的地位就不稳,国储若不稳,则帝国动荡。”   “咳咳。”宣德帝用帕子捂着嘴,干咳了几声,“朕这两年忙于国事,无一日懈怠,感觉身体不如从前了,万一……唉,当年父皇仁宗皇帝登基九个月就薨了,朕这个储君还在千里之外的南京,汉王和赵王虎视眈眈,朕若不是凭着嫡长的身体登基,大明还不知要遭受多少内乱,朕只是想给太子一个身份。”   杨荣忠于大明江山社稷,觉得宣德帝说的有道理,他写了二十几条罪状,递给宣德帝,说道:“既然要废后,就要师出有名,否则皇上的名声会受损。按照上面的去做,即此可废。”   宣德帝一看,居然是说胡皇后嫉妒,对孙贵妃行巫蛊之事,品行出现问题,不配当国母,所以必须废后!   杨荣是效仿当年汉武帝废生下一子三女的卫子夫,用巫蛊的借口。   宣德帝将纸条撕碎,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胡皇后清清白白,她并非嫉妒之人。朕只是要废她,并非要置她于死地。巫蛊之乱,是要抄家灭族的。彼偈尝有此,宫庙岂无神灵乎?”   意思是说,为了废后而罗织罪名,会遭遇天谴,我于心不忍。   杨荣说道:“若非如此,胡皇后不当废而废,天下人都不会心服口服,认为皇上背信负义,无故休掉原配嫡妻,古云,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将是皇上一生的污点,载入史册,千秋万代,被人唾骂。”   杨士奇也说道:“皇上乃一代圣主,从皇太孙时就得太宗皇帝的赞扬,从皇太孙到太子、到皇帝,皇上一直受万民景仰,是明君啊。皇上只在处理汉王一事上手段过于残忍,但汉王谋反在先,其罪本应当诛,且扣在铜缸之中还负隅顽抗,实在忍无可忍。但是胡皇后无辜被废,皇上本性善良,为何独独对胡皇后绝情如是?非大丈夫所为!”   杨士奇耿直,竭力说服宣德帝莫要废后,还举了历朝历代无辜废后的例子,“汉光武帝刘秀,无故废原配嫡妻郭圣通,诏书曰:‘异常之事,非国休福。’当年宋仁宗废郭皇后,后来甚悔。无论光武帝还是仁宗,都是明君表率,然而皆因无故废后而留下污点,到老时都甚是悔恨。于国于家,甚至风序良俗也都不利,这是宠妾灭妻。”   杨荣说道:“如果要废,就要以巫蛊之名,这是废后的理由,错在皇后。如果无故而废后,那么错在皇上,有损皇上名声。”   宣德帝心想,我都愿意为了朱瞻壑背负杀皇叔的名声,为了阿雷,背负宠妾灭妻的名声又如何?   宣德帝说道:“朕意已决,废胡皇后,效仿当年宋仁宗废郭皇后,封她为静慈仙师,退居长安宫修道,为大明祈福。”   史载,胡皇后无过而废,天下闻而怜之。宣宗后来提起胡皇后,曾悔称是“少年事”。   别人都以为“少年事”是指年少轻狂,被贵妃孙氏所迷惑,而废了无辜原配嫡妻,其实不是这样的。   少年事,是十六岁那年立下容许阿雷当一个七分妻子的誓言。不求天长地久,但求爱过,无怨无悔。   这句话恐怕只有当事两人才会懂。   阿雷出宫,相貌神似她的替身成了静慈仙师,洗净铅华,改为道姑打扮,在长安宫清修,闭门不出。   只在重大节庆时,静慈仙师才走出长安宫,张太后每一次都要静慈仙师坐在上席,孙皇后屈居人下。   不仅如此,由于张太后只当了九个月的皇后,还没当过瘾呢,丈夫就被糖给吃死了。   现在阿雷退了,只有五十岁的张太后权力欲望重启,借口不放心孙皇后会善待顺德公主和永清公主为由,干脆把六局一司笼在自己手里,孙皇后空有皇后之名,其实并无后宫之权,遇到各种盛大礼仪时,位置还要排在静慈仙师之后,真是憋屈啊。   孙皇后空有皇后之名,并无皇后之实。   不过,宣德帝站在亲娘这边,默认张太后执掌后宫,孙皇后没有办法,只得把所有精力投在太子朱祁镇身上,希望将来借着太子翻身做主人。   随后,吴贤妃生下皇宫第二个儿子朱祁钰,孙皇后感觉到了危机,越发顾不得其他,全心全力笼络小太子。   毕竟,孙皇后只是小太子名义上的母亲,而吴贤妃是朱祁钰的生母。   有了两个儿子之后,宣德帝后宫就没有新人了。   宣德帝对两个儿子教育颇为严格,太子朱祁镇到了三岁,就出阁读书,搬到东宫居住,由翰林院教导,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照顾太子,孙皇后反而退到一射之地。   眼瞅着太子越发依赖王振,孙皇后干着急,但也没得办法。   次子朱祁钰三岁就开蒙,为了培养兄弟两个的感情,宣德帝要两人一起学习,教他们兄弟齐心。看着两个儿子学习骑射的认真模样,宣德帝想起小时候和朱瞻壑训练幼军时的样子,不禁露出笑容:他们两个要是能像我和朱瞻壑一样互相帮助,互相信任就好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宣德四年,宣德帝力排众议,宣布郑和再下西洋!   满朝皆惊,因为宣德帝自登基以来,一直都延续仁宗皇帝的国策,休养生息为主,停止下西洋。皇上怎么突然改变了国策?   奇怪的是,宣德帝对此事的回应极其霸道不讲道理,不听劝谏,极其强硬:   “这件事不需要讨论,听朕的,朕一个人说了算。”   “朕不觉得郑和太监的年纪是个问题。”   “要不,你别当官了,朕看你的年纪比郑和太监都大。”   “船年久失修?买,什么都可以买。”   经过一年的筹备,宣德五年,郑和太监终于如愿以偿,第七次下西洋,带着两万多人离去。   阿雷以译官的身份登上了大海船。   十一年了,上一次,她选择了爱情,这一次,她选择了自由和梦想。   搁浅了十一年的梦想再次!   沐春和胡善围在泉州目送郑和船队出发,正因有这种强悍、深爱女儿的父母,才能庇护阿雷每一次都能按照自己的心做出人生选择。   胡善围感叹:“阿雷真是好命啊,什么都能得到,也有勇气放下。”   沐春大言不惭,说道:“她最大的幸运,就是有我这样的父亲。我童年缺失的东西,全都给了她。”   宣德六年,船队返航,郑和死在返航途中,由副手王景弘接任。   宣德七年,七十五岁的尚宫黄惟德乞骸骨归乡,自从胡皇后被废,六局一司皆报于张太后,孙皇后早就被架空,空有皇后之名。所以陪着张太后渡过洪熙朝最艰难一段时光的黄惟德和张太后关系亲密,结下君臣之谊。   黄惟德年迈退休,张太后特作诗送她送行:   “皇明列圣御寰宇,伟烈宏谟冠千古。重惟仁化本家邦,内庭百职需贤良。咨尔惟德女中士,自少从容知礼义。一从应召入皇宫,夙夜孜孜勤乃事。昔时黑发今如霜,岁月悠悠老将至。九重圣主天地仁,欲使万物同阳春。体兹德意赐归去,乃心感激情忻忻。岭海迢迢千万里,潞河官棹春风里。赐农宫锦生光辉,亲戚相迎人总喜。喜尔富贵归故乡,我心念尔恒不忘。彩笔题诗意难尽,目极天南去燕翔。”   黄惟德回到广东顺德老家,和唯一的亲人——侄女团聚。   宣德八年,永清公主出水痘,极其凶险。公主烧得糊涂的时候,看到一个道姑打扮的人坐在床边,眼泪滴在她的小脸上。   阿雷衣不解带的陪着女儿,直至康复。永清公主夜里不肯睡,睁大眼睛缩在母亲怀里,“不许再去长安宫修道了,我要你陪我。不准乘着我睡觉偷偷跑了!你要是走了,我就去长安宫外头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你出来陪我!”   阿雷左右为难,宣德帝说道:“带她走吧。我有顺德,你有永清,我们一人一个,就都不会寂寞了。就像当年我守孝吃素,你把肉分给我,我吃你一半肉,你吃我一半素。虽然不能在一起了,我们都要好好的过一生。顺德性格安静,她适合在宫里,永清跳脱,她适合自由。”   宣德八年,永清公主“夭折”,一应记录也神奇的“失载”。   宣德九年,王景弘下西洋,阿雷带着小女儿永清公主登上了大海船,为小女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年末,王景弘收到消息,还没到目的地便匆匆返航,年底抵达泉州,马不停蹄的赶到北京时,已经是正月初三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在西安门外等候,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马车上的车夫头戴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但是下巴的轮廓是那么的熟悉!   是朱瞻壑,像极了太宗皇帝。   王振连忙迎过去,低声道:“世子殿下接到人了?”   话音刚落,一只素手拨开车帘,“王公公,我和永清都到了。”   路途劳累,永琴公主睡在阿雷膝盖上。王振落泪,“皇后娘娘快进去吧,皇上一口气撑到现在,就是等你们三人。”   进宫要换宫里的马车,阿雷先上车,朱瞻壑抱起熟睡的永清公主跟着上车,王振在前面带路。   乾清宫。   张太后清场,独自守着儿子,默默流泪,长子从小就瘦,登基以来,勤政爱民,从无一天懈怠,身体不好,去岁一场风寒就病倒了,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腊月卧床不起,每天都问朱瞻壑、阿雷还有永清回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太后,都来了!”   三人围着昏迷的朱瞻基,轻轻呼唤他。   “大堂哥。”   “小鸡哥。”   “父皇。”   朱瞻基醒过来,环视一圈,揉着永清的顶发,说道:“若有来世,但愿不生在帝王家,我与堂弟还做兄弟,我与阿雷还做夫妻,永清还是我们的乖女儿,可好?”   三人含泪,齐齐说道:“好。”   朱瞻基含笑而逝,年仅三十八岁。   朱瞻基死后,八岁的太子朱祁镇登基为帝,年号正统。   由于太子年幼,太皇太后张氏将国政交于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等五人,自己则坐镇后宫监督,张氏不用娘家外戚,信任内阁,大明政治清明,一派祥和,由于张氏一直防着孙太后,孙太后没有机会染指权力。   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强撑着病体,为正统帝选秀,将梅州钱氏选为皇后。之后,太皇太后张氏去世,正统皇帝朱祁镇十五岁,初掌皇权。   压在头上的婆婆终于去世,新皇后钱氏立足未稳,就当孙太后以为终于轮到自己掌控后宫大权时,王振将正统帝朱祁镇引到京城郊外一处坟墓,说道:“这是皇上的生母、宫人林溪之墓。”   正统帝大惊失色,“朕……朕不是孙太后所出?”   王振跪下哭道:“当年产婆,女医都还活着,她们可以作证,林宫人生下皇上时还好好的,三天后,苏太后去看了林宫人,不知为何,林宫人当晚就大出血走了。”   王振留了个心眼,借这个惊天大秘密,可以赢得正统帝的信任,孙太后想要染指后宫大权……那是不可能的了。   果然,正统帝朱祁镇回宫之后,对孙太后态度大变,命六局一司听从钱皇后的安排,只要孙太后为难钱皇后,正统帝便把妻子领走。   在丈夫的撑腰下,钱皇后由此掌控后宫,孙太后夺权再次落空。   不仅如此,钱皇后还给正统帝吹枕头风,说道:“后贤而无罪,废为仙师。其没也,人畏太后,殓葬皆不如礼。”   意思是说,胡皇后无过而废,如今静慈仙师去世,人们都怕孙太后,而草草下葬静慈仙师,兔死狐悲,我这个当皇后的很是痛心。   正统帝一听,都惧怕孙太后是吧!朕偏要给静慈仙师正名分,将她风光大葬!   于是,正统帝尊胡皇后谥号为“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恢复了皇后的名分,按照皇后的规格修建陵墓,只是不祔太庙而已。   孙太后得知此事,几乎气吐血,质问正统帝:“她是皇后,那么哀家是谁?哀家当年若不封皇后,皇上何来太子之位!皇上恢复她的位份,就是打哀家的脸!打自己的脸!”   打的就是你的脸!   正统帝淡淡道:“太后当年阴宫人林溪之子以为子,太后想当皇后,才抱养了朕,以母凭子贵而封后。所以,太后不要总是一副为了朕好的嘴脸,朕早就看透了。太后以后莫要为难皇后,她是朕的皇后,一国之母,倘若太后有辱皇后,朕就只能以为太后得了失心疯,以后终身在慈宁宫荣养便是,别出来见人了。”   原来如此!孙太后一听,顿时万念俱灰,她一生谋断,居然只是为人做嫁衣,她什么都得不到!   走了婆婆,来了个钱皇后,她一生都瑟缩在宫廷,无论当皇后还是太后,她都无法出头!   孙太后绝望了,钱皇后贤惠,送孙太后回去。   孙太后不甘心,问道:“你为什么要胡废后?”   钱皇后笑道:“您呐,不需要知道太多,一山还比一山高,您以为运筹帷幄,其实自己就是一枚棋子,早就被人安排好了。好好当您的太后,明日我还来给太后请安。”   那么多秀女,为何选中了钱皇后?   以孙太后的见识,她不会知道洪武帝有一位医术高超的茹司药,还有一位太医院的谈太医。   茹司药和谈太医结婚,生有二子,幼子谈纲,娶妻钱氏。这个钱氏,便是钱皇后的堂妹。   是胡善围暗中操作,在太皇太后张氏的推动下,把钱小姐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为的就是牵制孙太后。   论宫廷斗争,还有谁干的过五朝尚宫胡善围?   一年又一年,掌控了正统帝朱祁镇的王振膨胀了,带着皇帝去北征,在土木堡中埋伏,大明军队全军覆没,王振死,正统帝被瓦剌人俘虏!   奇耻大辱啊!瓦剌人裹挟正统帝南下,一直攻到北京城,大明危矣!   而正统帝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只有两岁,主少国疑,无法主事。   关键时刻,朱祁镇唯一的弟弟朱祁钰临危受命,登基为帝,是为景泰帝。景泰帝年轻有为,立刻组织于谦等能臣抵御外敌,守住了北京。   刚开始景泰帝还日夜盼望大哥朱祁镇早点回来当皇帝,他这个临时工该退了。   在父亲朱瞻基的教育下,朱祁镇和朱祁钰两个同父异母兄弟关系亲密,兄弟情深。   然后,景泰帝尝到皇权的滋味后,欲罢不能,不想退位了,他希望大哥死在瓦剌人手里。   天家无情啊!   然而,奇迹发生了,朱祁镇以口才和应变能力,神奇的说服了瓦剌人放他回家!   朱祁镇回到京城,立刻被弟弟景泰帝软禁在南宫,妻子钱皇后眼睛已经哭瞎了,陪着丈夫,不离不弃。朱祁镇大为感动,夫妻共度难关。   景泰八年,朱祁镇再次创造奇迹,从南宫里出来,夺回了他的皇位!   景泰帝由此去世。   朱祁镇再次登基,改年号为天顺,再次立妻子钱氏为皇后。   天顺八年。   扬州城,刚刚入夜,倦鸟归林。   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围着一个新坟墓,分别是胡善围,黄惟德,沈琼莲和茹司药。   胡善围感叹:“谁能想到暴脾气的曹尚宫居然活到一百零一岁呢?熬到崔尚仪、陈二妹她们都老死了,她还活着。”   今天是曹尚宫的葬礼,旁边两个有些年头的坟墓是范宫正和崔尚仪,陈二妹则葬在广州顺德老家了。   沈琼莲看起来最年轻,因为唯有她的头发还有一半是黑色的,“是啊,我以为曹尚宫会最早去世,没想到她笑到最后了,可见脾气暴也有好处,凡事不用憋在心里,活的长。”   一个约十岁的男童搬来一个马扎子,搀扶着黄惟德坐下,她年纪最大,不能久站。   黄惟德坐定,指着男童笑道:“这是我侄女的小儿子,叫做梁储,三岁启蒙,七岁便能诗词歌赋,对答如流,是我们顺德出名的小天才,有状元之才。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乘着我还能走得动,就带他四处游历,拜见名士,多长见识,路上给他讲一些宫廷秘闻,朝廷变动,当故事讲给他听,我们这些女官的故事,他似懂非懂,知道很多了。”   胡善围等三人连忙送给梁储见面礼。梁储有些害羞,一一谢过。   茹司药见状,要仆从把马车上熟睡的一个三岁小姑娘推醒抱出来,“就你在这里臭显摆,我家里也有出色的孩子。快,行礼之后有糖吃。”   小姑娘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向众人施了一礼,还自我介绍,“我叫谈允贤,今天三岁了。”   胡善围等人免不了又破财,送上见面礼。   茹司药颇有得意之色,“我生了两个儿子,个个都考科举去了,对医学没兴趣,我和谈太医本来都死心了,准备把一生所学带进棺材里去,不料老二媳妇生了她,三岁就能背汤药经,人体穴位几乎过目不忘,我和谈太医都舍不得死了,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塞进她的小脑袋里。”   茹司药的长子谈经,进士出身,官至户部主事。次子谈纲,也是进士,官至刑部主事,妻子钱氏就是钱皇后的堂妹。两个儿子都很争气,凭实力当的官。   “谈允贤?好名字,一听就是茹司药和谈太医精心取的名字,对你寄予了厚望啊。”胡善围很喜欢萌萌哒的小姑娘,“女子在世上要做出一番事业很难,不过,只要你自己不放弃,希望还是有的,就像这天——”   胡善围指着夜幕,“你看这夜空,漆黑一片,但总有那么几颗星星,努力的发着光。”   谈允贤含着祖母茹司药给的虎眼窝丝糖,懵懵懂懂的点头。   梁储,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名,二榜第一传胪,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官运亨通,吏部尚书,入内阁,后来成为内阁首辅,形同宰相。   谈允贤,十六岁嫁入杨姓人家,生育三女一子,出身名门,嫁入名门,标准的大明贵妇,她走出了深宅大院,悬壶济世,成为知名女医,名声渐渐传入大明宫廷,时常被召进深宫,为后宫女人医治。   谈允贤从来没有忘记胡善围那句话,无论多么黑暗,都要努力发着光。   弘治十三年,四十岁的谈允贤进宫,为张皇后看病。   弘治帝的后宫最清净了,因为他只有一个皇后,没有妃子,由此成为历朝历代唯一一个坚定一夫一妻,坚决不纳妾的皇帝。   为什么?   因为弘治帝有童年阴影,他爹成化帝有非常严重的恋母情结,疯狂的宠爱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贵妃!   为什么?   因为成化帝二岁的时候,父亲正统帝被瓦剌人俘虏了,叔叔景泰帝登基后,废了他的太子位,从此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万贵妃作为宫女,是一直陪着他的人。他爱她,依赖她。十七岁的年龄差完全不是问题。   成化帝为了万贵妃,不惜废掉了吴皇后和王皇后两个皇后。万贵妃狠抓计划生育,是个堕胎小能手,若有宫人怀孕,立马打掉。   弘治帝的母亲纪氏,是后宫仓库保管员,成化帝在仓库里临幸了她,一发入魂,纪氏怀孕生子,被宫女太监们严密保护起来,后来还是被万贵妃发现,吊死了。   弘治帝还几次差点被万贵妃毒死,由此对嫔妃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发誓以后绝对不要除了皇后以外的女人。   都是祸害!   弘治帝和张皇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夭折一个,唯一存活的儿子叫做朱厚照,早早封了太子。   谈允贤为张皇后诊治之后,已是黄昏,宫门即将关闭了,太监连忙为她背着沉重的药箱出宫。   出了西华门,太监将药箱搁在马车上,“谈大夫慢走。”   谈允贤上了马车,马车即将开动时,药箱里传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谈允贤打开药箱,顿时捂住嘴,瞪大双眼,药箱里居然搁着一个襁褓包裹的初生婴儿!   全身都是红的,像个毛猴子,在睡梦中尿了,尿液渗出箱子外头。   “等等!”谈允贤叫住背药箱的太监,太监回头,什么都没有说,目光露出乞求之色,嘴唇翕动着,不停的做出“求求你”的口型。   旁边有守城门的锦衣卫,不能露陷。   医者父母心,谈允贤反应飞快,从荷包里掏出一颗金瓜子,“赏你的,多谢你帮我背了一路。”   “多谢谈大夫。”太监接过金瓜子。   马车开动,谈允贤连忙检查婴儿,这是个女婴,应是害怕她哭叫,被喂了药,无论如何颠簸都昏睡不醒,但是屎尿无法控制,尿液暴露了所在。   谈允贤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女婴,发现女婴小拳头紧紧握着一个东西,是药箱里一味药材,白术。   感觉女婴体温偏低,生命垂危,谈允贤解开衣服,将女婴放在胸膛,用体温暖她,说道:“我要是能救活你,你便叫做白术吧。”   欲知白术后事如何,请看拙作《沐府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沐府风云会在今天下午七点更新,无缝隙接档胡善围。   现在是2019年8月22日,凌晨1点42分,胡善围完结,从去年10月开文,到现在有10个月时间,期间除了晋江关站15天,从来都是保持日更,无论春节还是生病,都没有中断过,这也是我有历以来第一本保持日更到完结的小说,谢谢大家的支持,让我坚持下来了。   胡善围是一部以宫廷女官视角,来讲述大明从洪武到宣德五朝的宫廷政治斗争,我个人对大明宫廷政治、贵族谱系、联姻记录、墓葬出土的藏品,考古报告等等一直有浓厚的兴趣,通过这些小细节,能够发现历史脉络不为人知的事情,脑补出符合我自己逻辑的故事,我很高兴有晋江这个平台来讲述给大家听,写作过程很累,也很兴奋,通过和大家的交流,我自己也有所提升。   感谢各位一直追随的读者们,你们是我的天使,今天下午七点,我们在新书《沐府风云》里再见面吧,新坑留评,就有红包拿,期待见到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