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 作者:申丑   文案: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家有良田几亩,菜畦几垅。东家不较长,西家不论短,细雨天中割春韭,飞雪屋中煎秋梨。   阿萁:我的愿望就是好好生活,能够认字,孝顺父母,将来手上有钱有闲。   江石:不如在你的愿望里再加上一个我?将来有钱有闲,有屋有田,有儿有女,有你有我   小恶小善,小是小非,清平年间求一世富裕安好。。。   内容标签:种田文 市井生活   主角:阿萁,江石 ┃ 配角:施老娘,阿叶,江叶青,青娘子 ┃ 其它:阿圆,沈拓 =============== 第1章 施家姊妹   腊月已过半,天气阴冷湿寒,雾雾蒙蒙得令人不快。   阿萁让姐姐阿叶捧好手里的一碗米浆糊,自己拿着一把猪毛刷全神贯注地糊着窗户纸,旧年的窗纸已经风脆,用指头稍稍用力一戳一捻就粉碎。   阿叶生得细眉秀眼,性子安静和气,她看看手里黏稠的米糊,再看看自己的妹妹左一遍右一遍地刷着窗棂,很是忐忑地问道:“阿……阿妹,嬢嬢说今年要俭省,你私自糊了新窗纸,仔细嬢嬢回来打骂。”十里八音各不相同,她们这带惯唤祖母为“niǎng niàng”,口微张,舌轻弹,吴侬软语,便是抱怨之语都带着绵软。   阿萁不若姐姐阿叶秀丽,俊眉杏眼,浓密的双睫又长又黑,衬着稍稍上飞的眼尾,小小年纪就有一丝伶俐的神气。她冲着姐姐一笑,抬着下巴道:“我可没有私自,昨日,我可是问过阿爹的。”   阿叶更担心了,细声道:“可是,阿爹就没有不依的时候。”无奈做不主,她们家当家做主的是她们祖母施老娘。   阿萁满不在乎地笑道:“嬢嬢就是生气又不能吃了我,挨上几句骂不疼不痒,过过耳朵就完了。”   阿叶秀秀气气的眉毛整个都绞在了一块,道:“这话不孝,可不能在外说。”   “知道。”阿萁做一个鬼脸,“我一向都是听话的。”   阿叶愁眉苦脸地咬着唇,揭下的碎窗纸落了一地,也不禁有点心疼,道:“旧窗纸也还可应付个半载的。”   阿萁听了这话,很是不满,道:“阿姊怎也说起胡话来,这窗纸大小的窟窿眼子,塞了草团才勉强挡得风。今冬又冷,旧被又不暖身,再不换新窗纸,这屋如何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嬢嬢的,头顶上打算盘,小气过头。”   阿叶轻轻横了妹妹一眼,叹气道:“嬢嬢也是为了阿娘和还没出生的阿弟打算。”   阿萁奇道:“怎知就是阿弟……”   一语未了,阿叶伸手过去就拧了妹妹胳膊一记,痛得阿萁龇牙咧嘴连声唉哟,忙不迭地举着一张窗纸避开姐姐,嚷道:“啊哟,我一错劲,可要碎了新窗纸。”   阿叶连忙摆手,嗔道:“再不许说丧气话,阿娘和嬢嬢不知盼了多久的阿弟,你嘴一张就是晦气话,是不是皮痒要找打?”   “我也是随口一说。”阿萁笑起来,“我又不是阿豆。”   年长几岁的阿叶只感操不完的心,担忧道:“嬢嬢说今年不裁新衣,阿豆昨晚躲在被窝里哭得累了才睡。今日一早起来,拿了篾箩说要与村里一帮小儿捉雀回来吃。”   阿萁噗得笑出声:“哪还轮得她,不过与嬢嬢呕气贪玩儿。”   三家村施二郎家,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施老娘盼孙儿盼得两眼通红,不知拜了多少的佛许了多少的愿,好不容易儿媳又诊出有孕,喜得施老娘隔日一大早就搜罗着干果、果点去庙里烧香布施善钱,三跪九磕求观音大士送来金孙。   施老娘的虔诚得到了回报,当晚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马驹撞进儿媳的肚中,醒来后觉得自己的宝贝金孙已经十拿九稳。为孙儿的前程计,施老娘掰着手指开始划拉家里一亩半分地,家中的穿衣吃食都要省减个大半,眼看着要过年,几个丫头的新衣就不必再裁了,大伯家欠的银钱也要一一收回来,大郎山里猎来的野物再不好可着心打牙祭,少不得一一都带到市集换成铜钱……   施老娘这么一抠索,三姐妹里阿叶年长懂事,柔顺应下,没有半点的二话;阿萁居二,也已懂得柴米油盐样样不易,不过略略有些不服;只小妹阿豆年不过五,还不知人情世事,性子又野,兼之左邻右舍频频打趣,满腹幽怨委曲。   施老娘不是慈和绵软的脾性,哪容得小孙女在家中闹腾,狠狠将她喝斥了一顿,骂得阿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倒不过气来。施老娘犹不解气,顺势将全家上下都骂了一通,直把一家人骂得有如一窝鹌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施老娘大获全胜,斜着厉眼,拍着桌板,道:“你们一个个的,等老娘蹬腿了再来作怪。”   施大郎虽然生得人高马大,性子粗豪爽快,却是个十足十的大孝子,赔着小心哄着施老娘消气。施家娘子陈氏也是个柔弱可欺的,见自己婆母气成这样,抹着泪赔着不是,深感是自己教女无方,差点没哭出一缸眼泪来。   施老娘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道:“这家中没了我,还不知如何吃糠咽菜呢,不念我的好,倒把脸皮子往后脑反骨那一掀,做起白眼狼来。”   阿叶想起自己祖母的强悍,深深地叹口气,走神间阿萁已经糊好了窗纸,正拿袖子轻轻压着,好让窗纸更贴服一些,末了拍手笑道:“这下可好,再不必拿草团堵风口。”   阿叶脸上却毫无喜色,想了下祖母回来后定要大发雷霆,不禁打了个哆嗦,细心地将妹妹头上粘着的一缕灰尘拿掉,嘱咐道:“要是嬢嬢跟你生气,你万不可顶撞。”   阿萁黑亮的双眸一闪,她心宽,没有一点的惧色,笑呵呵应下。   新糊的窗纸微黄透亮,挡去了风霜侵袭,屋里好似暖和了好多,姐妹二人挨着头隔窗看院中那株香橼树,虽模糊只有依稀轮廓,那抹绿却是透窗而入,静谧而又美好。   “阿豆小儿家家贪新图好,我旧年那件冬衣只穿过两回,收在箱中还是簇新的,改改给阿豆做新衣。”阿叶搓搓手,屋中明亮,又没寒风钻进来,她感觉自己的手软和了些,拈针引线再不僵板。话毕,又担心自己只为小妹打算,却将二妹忽略了过去,当下大感不安,扭过头,轻声问道,“二妹,可好? ”   阿萁笑起来,道:“阿姊知晓的,我不图新衣。”她说着跳下小木凳,风风火火地拿来扫发帚,仔细地将碎窗纸扫进簸箕里,又一阵风地出去要将纸埋进灰膛里。   阿叶跺脚,追上拦道:“好好地埋进灰里作甚?还可以引火呢。”   “放在灶前引火,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嬢嬢我换了窗纸?”阿萁理直气壮道。   阿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拿指轻点妹妹的脑门:“刚才的胆气哪去了,还知晓怕。”   阿萁笑:“我是不怕挨骂的,不过,少生些事总是好的,嬢嬢叽咕起来,那是没完没了。”   “这如何混赖得过去?嬢嬢一进屋,难道看不见新糊的窗纸? ”   阿萁得意道:“嬢嬢现在忙得前后脚跟打架,哪会盯着窗看。”   施老娘这些时日一心扑在儿媳与未来孙儿身上,再加大年将近,忙忙碌录的,一天到晚不能得闲。   阿叶笨嘴拙舌,虽听着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反驳的话,眼睁睁看着妹妹将碎窗纸全都埋进了灰膛里。事已至此,她又摆不出恶面孔训人,只得让沾了一身浮灰的妹妹展臂站好,拿掸子掸掉她身上的灰,念叨道:“脸上花猫也似得全是黑灰,将水洗洗手脸,天寒地冻的,水刺骨得冷,我看看灶上水罐里还有没有温水。”   “阿姊,我不怕冷。”阿萁快手快脚揭开缸盖,舀了一勺水,拿手掬水洗了脸。   阿叶忧心忡忡,小妹阿豆还是只泥猴,夏天粘知了,冬日捉鸟雀,与村中小儿打架浑不落下风;二妹阿萁心宽主意大,成日脚下跟踩风火轮一般,丝毫不若别家小娘子文气。她强拉阿萁回屋,翻出针线笸箩,找出一块素布用绣绷绷好,让妹妹双手拿好,羞涩一笑:“阿姊也扎不出精细的花,只红梅、合欢、并蒂莲这几样绣得还能见人,你先跟我学学,免得拿针手抖生涩。”   阿萁坐在那,拿着绣绷,身上有如上刑架,愁眉苦脸道:“阿姊,我实学不会女红。”   阿叶秀眉一蹙,慢睨她一眼:“铁杵都能做针,你连朵花都扎不成?”   阿萁托着腮,眼珠一转,笑辨道:“阿姊,你说一个铁杵磨成细针,要费多少时日?”   “许要个一年半载?”阿叶哪里知晓,随口说道。   阿萁笑得两眼都弯了:“这一年半载的,我去山间捡菌子,田间寻野菜,河里摸鱼晒鱼鲞,十根八根的针都换来了。”   阿叶呆了呆,想想果然如此,看妹妹得意地晃着腿,连髻上的发带都轻轻晃动,不气反笑:“你从来都有好些歪理,我是说不过你。只是,你说破了天去,今天都要扎朵花出来。”又悔自己过于强硬,道,“扎不出花,扎片叶子也好。”   阿萁拈着针,闻言又挑刺,道:“阿姊,梅花开花不长叶。”   阿叶没好气地瞪她:“张开嘴给阿姊看看,生得多尖舌头。”   阿萁唉声叹气地将线穿过针眼,笨手笨脚地学着阿叶挽结,无奈半天也没抿出个像样的结来,好不容易抿成圆结,连着阿叶都轻舒了一口气,额迹都渗出些些细汗,道:“不如阿姊先教你锁边?”   阿萁点头,如临大敌地睁大眼瞪着阿叶,既是锁边自也用不上绷架,看阿叶飞针走线没一会就将素帕一条边锁上线,她不由吞一口唾沫。   阿叶目光期期,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柔声问道:“可看清了?”   阿萁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看是看清,只做不来。”她视死如归地拿起针,手指用力,将帕子凑到眼前,直把阿叶看得胆颤心惊,两针下去,就听阿萁“唉哟”一声,指尖冒出一颗血珠子。   阿叶吓了一跳,忙寻来蛛网要贴在她伤口,阿萁将手一背,道:“不过血沫子,蛛网怪脏的,我不要它。”又拧在阿叶身上,求道,“阿姊饶我一回,我实学不了来扎花。啊呀,先前在灶房看引火的稻秆没剩多少,我去屋后抽几领稻秆来。”   她说罢跳下床,一阵风地刮出屋,院中那只白尾黄皮狗跟着汪汪连叫几声,不过片刻,人声狗声都已出了小院。 第2章 几姓人家   三家村人家几十户,一姓施,一姓卫,一姓江,三姓人家互有沾亲各有带故,村旁漠漠水田,阡陌交通,村畔有长河绕村而过直入漓家,水路上通前镇下通后集,沿河还有道路通达南北,因图便利,村口修了简陋的码头,能泊渔船小舟,可谓是一方福地。   秋收留下的稻秆被绑成一扎一扎,晒干后再叠起屋高的草垛,用时抽出几领在灶房盘成稻秆盘烧火。草垛夯得紧实,常有老鼠藏在里面做窝,偶也有野鸡与不着家的家鸡将蛋下在草垛里。   阿萁绕着稻草垛一圈又一圈,盼着能掏出几个鸡蛋,可惜,哪有日日白得的好处。她人小,力却不弱,连抽了几领稻草,沾了一身一头的草屑,脚边黄毛狗绕着转圈,叫得更欢了。   “去去,不要拦着脚,当心踹你个肚翻。”阿萁拍拍身上草屑,轻轻踢开黄狗。   黄狗只当小主人与自己玩耍,倒绕得更欢快,立起身扒在阿萁腿上,拿脑袋挨挨蹭蹭好不亲热。阿萁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边嫌弃一边拿手摸了摸狗头,正玩闹间,黄毛狗忽地掉转身,喉中发出威喝声,冲着院墙转出的一人汪汪吼叫。   阿萁抬眼,却是自家大嬢嬢许氏。   施大施二同胞兄弟,施大娶妻许氏,施二娶妻李氏,施大本份,施二能干。施大守着田产,靠天靠地靠水,活得也如稻田里的庄稼,种在地里一般,半辈子没见挪过坑;施二却活络油滑,做过货郎,贩过北货,奈何命短,挣得的那些家业看病治丧又生生得抛费殆尽;施大连生三子,三子又各自娶妇成家,为施大接二连三添了八个孙儿,真是子孙兴旺,多子多福;反观施二,遗留一子,还只得三个孙女,儿媳肚中这个还是两知,眼看香火不继,后世凋零。   村人提及施大都是羡慕有加,好福气啊好福气,再过几年就是四世同堂;提及已逝的施二均是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命短福薄啊。   村人纷纷称羡,施大一家却是满嘴苦涩,子孙绵绵确实喜事一桩,只是日日天一擦亮,连老带少十几张嘴嗷嗷待哺,家中米缸仿似漏洞,一年到头也难尝几次荤腥,小儿只知腹中少油舌唇发淡,眼盼眼盼着过四时八节,好吃些难得的吃食,几个大人一提过节个个愁眉不展,治席祭祖哪样不要钱,香烛纸钱件件费钞。   两相对比,施二一家宽裕太多。施二虽去得早,吃药丧葬几费尽了家业,到底还留了一些底子。施老娘精悍泼辣精打细算,施大郎看着憨直,却有浑身的力气,种田打猎都不在话下,施大一家挤挤挨挨一屋的人,施二家拢共也不过六口,还养着一只肚圆腿矮的肥狗。   阿萁见了许氏,笑起来唤道:“问大嬢嬢好,前几日大翁翁说膝盖疼,可有好些?”   许氏挤出一个牙疼似得笑,道:“再没比你这小人儿懂事的,小娘子就是比小儿郎贴心,我家那几个小儿成日不着家,几时问过他们翁翁的死活。”   阿萁笑道:“许是大嬢嬢事忙,不曾听见阿兄阿弟们过问。”   这话顺耳,许氏脸上笑开了花,又将阿萁夸了又夸,随口道:“早五更就听你家响动,可是你嬢嬢赶船去了集市?”   阿萁见问,便点头道:“嬢嬢将家里晒得干菜、鱼鲞筐 去集市卖钱过年。”   许氏乐得直笑,道:“那是你嬢嬢说笑,你家哪至于这般,定是去买办年货。”   阿萁见她脸上的笑又变得勉强,眼里也添了些愁苦,道:“嬢嬢说家里要添丁,多一人嚼用,再不打算得细些,连稀米汤都吃不起。旧年哪里卖过鱼鲞,都是蒸了下饭。”   许氏笑:“你嬢嬢惯会过活的。”又关心问道,“你阿娘怎好些天不见人?”   阿萁道:“这几日阴冷,家里没拢火盆,阿娘去里正家与里正伯娘一道烤火做针线了。”   “难得你阿娘与里正娘子投缘,他家富裕,冬日不缺炭火,屋里暖春似得穿不住厚衣。”许氏感叹。   阿萁也跟着心生感叹,别家炭火烤得人燥,她家糊个新窗纸都要偷偷摸摸。   许氏年老话多,又问:“你阿爹进山了?”   阿萁大人似得道:“冬日没有进项,阿爹隔三岔五就要进山猎些野物添补家用。”   许氏收了些笑,摇头叹惜:“可惜你堂伯叔连你那些阿兄没一个张得弓的,不然也多些进益。”   阿萁到底年纪小了些,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应话。她爹打得一手好猎,先前许氏也带着堂叔伯求到家中,别说她爹性子爽快,就连苛刻的施老娘都没有二话,农家艰难啊。无奈,她爹教得用心,她的那些堂叔伯愣是没有一个学会的。   她爹心里没成算,说话直愣,眼见自己这些个堂兄弟垂头丧气,也不知说提气话,反道:“半载一年,能练得手熟。”   堂叔伯顿时心凉了半截,腿也软了,手也没了劲,一日比一日敷衍,过后不了了之。   许氏犹不死心,又带着长孙上门。   她的这个堂兄心大眼窝浅,箭没练好就急着要跟着进山。她爹本已应下,施老娘却撒泼不干,虎着脸拦了话头,骂儿子道:“他连着夹生半熟都不算,有个万一,可是你担?你家中还有老娘妻女呢。”   她爹嗫嚅小声道:“阿娘,不至于此。”   施老娘怒道:“淹死的鬼十个九个都是会水的,你生得豹胆,大包大揽,这事不许应下。你堂堂男子,落不下脸面,阿娘老皮老脸帮你将话回了去。”施老娘说一不二,回过身就将此事拒了,两家为此还生过一阵子气。   眼下许氏说起旧事倒也不是怨怼,自家儿孙不争气,怪不得他人,再说纵有怨气,与一个稚童论得什么长短。   可怜阿萁笑得腮帮子都疼听着许氏絮叨,还要拦着汪汪直叫的黄毛狗,偏自家的狗如同见到生敌死仇,翻着唇,龇着牙,压着腿,恨不能扑上去一场撕咬。   许氏略有心虚,施二家养得肥狗,家中孙儿馋肉,私下讨论要偷偷将狗杀了吃肉。她知晓后,吓出一身的汗来。妯娌施老娘无理都要强占三分地,杀了她家的狗,那还了得,屋都要给耙了去。   偏这狗精怪,竟也分得好赖,每见施大一家就要狂吠不止,每遇施大小幺孙,瞅四下无人必要追咬,将人吓得嚎哭奔走。   许氏知后自是心疼,上门与施老娘理论,反被施老娘反问到脸上:“我家狗常日都是避人走的,缘何只对着你家小幺逞凶,大嫂可有问你家小幺,往常可拿泥土疙瘩扔吓过它。”   许氏哑口无言,理短气虚,她又不是咄咄逼人、口尖舌利之人,反红着脸回去将小幺孙教训了一顿。   黄毛狗凶相毕露,个虽不大,森森尖牙交错,许氏看得心里发怵,不敢近身上前,酸笑道:“虽费米粮,倒是护家好狗。”   阿萁死死拦着狗,脸上带着一抹潮红,道:“大嬢嬢,我先将狗关院中再来拿稻秆。”她说罢,连拖带拉抱起黄狗,踉跄蹒跚地往家赶。   黄狗在她怀里呜呜直叫,瞥见许氏,又是连声怒吠。阿萁忙低喝:“再乱叫,生饿你一宿。”   她小猫叼大鼠似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黄狗抱回了院中,大冬天愣是累得鼻尖冒汗,阿叶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奇道:“你不是去屋后抽稻秆,怎与狗玩闹在一块?”   阿萁两颊绯红,擦了擦汗,道:“在屋后遇见大嬢嬢,大黄凶得要咬人。”   阿叶心肠柔软,家中养的鸡、鹅、狗无一不是心头好。施大施二两家毗邻,共用一垛院墙,农家土墙低矮,小儿顽劣,常攀上墙头拿碎石泥块砸狗,听得人声,又哗啦散去。阿叶每见都心疼不已,只不好为这些微末小事争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黄随我进屋。”阿叶招招手,又夸阿萁,道,“畜牲没轻重,万一吓到大嬢嬢,说不得惹出一场官司,先牵回来是正理。”   黄毛狗颠颠地跑去阿叶脚下撒欢,阿萁匀过气,道:“我稻秆都还扔那呢,这就搬了家来。”   阿叶笑道:“搬好了歇一会。”   阿萁点头,想了想又与阿叶道:“大嬢嬢还问嬢嬢是不是去了集市,问阿爹是不是去打猎,又问阿娘怎不在家中。”她掩着唇凑到阿叶身边,压低声,“倒似不错眼只管盯着咱们家看。”   阿叶不以为然,道:“两家挨近,知晓又不奇怪。”   阿萁笑起来,问道:“那阿姊可知现下大堂伯是在家中呢,还是在田间?”   阿叶哪里会知道,皱了皱鼻,娇斥道:“是是是,只你最有理。”   阿萁吃吃一笑,道:“我听大嬢嬢话影,似是要说什么,又嫌我年小,不愿多说。”   阿叶一直知晓自己的妹妹从小聪灵,当下道:“家中事自有嬢嬢和阿爹阿娘做主,不与我们相干。”   阿萁扮个鬼脸,道:“阿姊说错话了。”   阿叶将自己的话放回肚中细思,仍是不解哪里出错,问道:“阿姊说错了哪句话。”   阿萁踮起脚,贴着阿叶耳朵,嘻笑道:“咱家呀只有嬢嬢一人做主,阿姊你说你是不是说错了?”   阿叶见她刁钻得有趣,只轻拧了一下她脸颊,笑着作罢。 第3章 老而为贼   冬日天黑早,不到申末就已看不分明,农家为省灯油钱,早早便开始烧火做饭。阿豆在外野了一天,雀儿没捉得一只,混了一身的泥回来。   阿萁要牵她去洗手,取笑道:“哪来的泥雀,好大一只,能腌几缸的雀鲊。”   阿豆将手一抽,一头钻进灶前,道:“姊姊,我帮着烧火,反正要脏手,末了再一道洗。”   阿萁大惊,上下看她:“这哪来的懒丫头?怎生得与我阿妹几分相像。”   阿豆抽一小把稻秆麻利扭成草团,噘着嘴道:“嬢嬢说了要俭省,我少用点水好合她心意。”   阿萁和阿叶相视一笑,道:“好大的气性。”   阿叶淘好米,强拉着阿豆洗了泥手,又拿手通了通她乱糟糟的头发,阿豆还在垂髫,散落着短短的黑发,打眼望去与一般顽童无异。   “嬢嬢也是为家中生计,你倒生起气来。”阿叶开口道。   阿豆大为不平,回嘴道:“明明是嫌弃我们是小娘子,卫老翁翁与我道我们都是些碎瓦片。”阿豆嘴里的卫老翁是个不得志的酸秀才,常在村中老樟树下吃酒,吃得半醉就摇头晃脑念些酸诗,偶也从怀里摸出吃食引逗村中稚童。   阿叶掩唇笑:“卫老翁翁耳沉眼花,说话都有几分颠倒糊涂,是拿你逗趣。”   阿豆眨了眨眼,还是没有想通,道:“明明是阿姊哄我,阿娘和嬢嬢就是偏疼没生出来的阿弟。”又一末正经道,“以后我定不与阿弟玩。”   阿叶笑着摇了摇头,不理小妹的童言童语。   倒是阿萁听到提及卫老翁眸光闪烁,忽道:“阿姊,我去里正家里喊阿娘家来,再去码头等嬢嬢的船,许能搭把手。”   阿叶点头,越发觉得二妹贴心。   阿萁出了厨房,飞快地跑回自己屋中,掀起被褥,将压藏在下面一个油纸包拿出来揣在了怀里,顺手又取下一盏灯笼,匆匆地飞奔出院,见黄毛狗摇着尾巴要跟来,笑着将院门带上,道:“大黄在家中等阿爹,不许跟着我。”   她脚步匆匆,轻快得如同山间野鹿,手中的纸灯笼左右乱晃,暮色未合,村中已是炊烟四起,嬉闹的顽童也已归家,眼前的老树老井透着冬日的几分冷清,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井台上,陶醉地吃着酒,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洒脱。   “卫老翁翁。”阿萁放下手里的纸灯笼,从怀里取出油纸包,轻轻打开,露出包着的两片兔肉脯,双手奉给老者,求道,“这是孝敬给翁翁就酒的,翁翁再教我认字。”   卫老秀才瞅了眼兔肉脯,摇手道:“发白齿摇,吃不得干肉。”   阿萁忙道:“翁翁细细嚼,不费牙。”   卫老秀才眯着眼,摇摇酒壶,伸出干瘦的手撕下一小片肉脯放进嘴里慢吞吞用牙磨着,又摇摇一根手指,含糊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一小娘子无需认字。”   阿萁笑,帮着捶肩,道:“老翁翁都收了我的束脩呢,应当为师。”   卫老秀才连连摇头:“算不得,算不得。”   阿萁哪肯罢休,又道:“翁翁都已教过我字,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好比进了茅厕……”   “啊呀!粗鄙之语,粗鄙之语。”翁老秀才大惊失色,似见洪水猛兽。   阿萁捂住自己的嘴,弯弯的眉眼,轻声道:“村妇老妪都是这般讲话,翁翁不教,我自是学得她们口舌。”   翁老秀才唉声叹气道:“老夫清耳听不得浊语。也罢,再教你几字。”他很不情愿地用脏硬的指甲在泥地写两行字,教她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又忍不住考教,“可还记得上一句为何?”   阿萁脱口而出:“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卫老秀才见没难住她,大为生气,又问:“可还记得如何写?”   阿萁捡了一根枯枝,将背过的十六字默写出来。卫老秀才更加懊恼,抖着胡子伏身过来细看,指着“宾”字大乐:“错了,错了,客到门中,其下为贝,此贝少一横,大谬矣。哈哈哈,你一小娘子,总归差了些。”   卫老秀才捉住了阿萁的错处,手舞足蹈好不欢乐。   阿萁无奈,一时也不懂自己写了错字,卫老秀才缘何这般高兴,看他笑得如三岁稚童,不由也掩嘴跟着笑,笑后重新拿起枯枝,边默记“凤在竹林……”,边在地上学写一遍。   卫老秀才笑得畅快,眯眼看阿萁笨拙写字,又生好师之心,技痒难耐,忍不住出声指点:“凤字难写,阿翁教你。”   阿萁福了一礼:“谢阿翁指点。”   卫老秀才本要夸赞“孺子可教”,总念一想她一个小娘子,哪当自己赞许,哼一声,又念叨:“女当学针黹女红,为正道。”   阿萁全不然将这些念叨放在心上,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将十六字记牢,拿着枯枝抹了又写,写了又抹。   卫老秀才看她写得认真,不知怎得怒火大炽,拿脚抹了自己写的字,揣着肉脯酒壶起身道:“小娘子误入歧途,非为人事。”哼了一声,教训道,“快点归家去。”   阿萁字还没得写得熟,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抬起湿漉漉的双眸怔怔地看着卫老秀才。卫老秀才可没怜幼之意,更不理阿萁的伤心,反虎着脸拿手驱赶,道:“快归家去,去去,去。”边赶边一摇一摆地走了。   阿萁素知卫老秀才反复无常,难过也不过转瞬,看他走得远了,轻抿下唇回缓过来,见地上字迹依稀,吹吹上面的泥粉,倒也还能辨别,又学写几遍,这才依依不舍地弃了木棍,抹去字迹,拍拍身上的脏污往里正家去。   陈氏正与里正娘子话别,她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抱着针线笸箩微红着脸道:“竟又在你家盘桓了一日。”   里正娘子为人爽利,笑道:“明日再来一道说话,我这个粗婆子就指着你来教我家柳娘扎花。”   陈氏更加不安,弱声道:“费你家好些炭火。”   里正娘子道:“这话讨嫌,你不来我也要拢火盆,只管安心来。”又叮嘱道,“你有身孕,道上小心。”   陈氏轻笑,道:“几步近路,我也不是第一遭做娘……”话未尽,只是脸上添了些愁绪。   里正娘子知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安心。”   陈氏迟疑,低声与里正娘子道:“我想着趁着年终送年礼,让我阿娘寻方药来。”   里正娘子有些见识,皱眉道:“药不好乱吃,大半是弄鬼骗人银钱的。”   陈氏摸着肚子叹了口气,眼角一点泪意,施老娘得空就念佛拜祖宗,保佑儿媳这一胎得男,陈氏生怕再得一个小娘子,断了施二家的香火。   里正娘子一声叹息道:“你婆母虽利害,倒也不是搓磨人的,将心放宽些。”   陈氏沾掉那点泪,笑道:“又住脚说了好些话,误了嫂子烧饭。”   里正娘子啊呀一声,也笑:“可不能再多说,家中都是些饭篓子。”恰好阿萁来喊陈氏家去,里正娘子眼尖,远远看到,赞到,“你家养的好女儿,个个懂事勤快。”   阿萁过来,先喊了里正娘子一声:“江伯娘。”   里正娘子喜爱她伶俐,硬塞了一个桔子给她,又笑道:“半天下午的,虽不见日头,还不见天黑呢,怎就提了灯笼?”   阿萁坚拒不掉桔子,谢过后小心放进怀里,脆生生答道:“阿姊在家烧饭,让我先喊阿娘家去,再去码头接嬢嬢的船。我不知船几时到,万一到天黑,先拿了灯笼在手上。”   里正娘子夸道:“为难你这般小的小人就这么周全。”   天寒地冻,越暗越冷,陈氏心疼女儿,只是关及婆母施老娘,不敢多话,反催阿萁道:“那你快去码头,离水远些,晚冷,可穿够了衣服?”   “我穿着厚衣呢。”阿萁拉拉自己的袖口,也叮嘱陈氏:“阿娘回去也小心些。”   小儿脚头轻巧不知疲倦,阿萁别了自己的娘亲与里正娘子,加快脚步去村口码头。河水漾漾,两岸满是枯草,也有零星的绿夹杂其中,黄绿斑驳,偶有游鱼游到岸边,听到响动,惊潜水底。村中码头不过几根木桩几块木板搭凑,旁有留客柳树,冬时垂枝千条,春来绿如翠烟。   阿萁沿着木板几步顺河张望,水面似有寒烟生起,却是平静无澜,蜿蜿蜒蜒绕村而去。她失望地回到岸边,踮脚伸臂拉下一根柳枝,折了一截下来,蹲在树下又开始默写“凤在竹林,白驹食场……”   她写得入了神,擦掉再写,写了再擦,末了又从“天地玄黄”默写到“赖及万方。”不觉间天色已暗,阿萁这才站起身,跺了跺木麻的双脚,听得有船过水,忙扭脸去看,却不是载客的客船,却是一叶小小扁舟。   舟上一人披蓑衣戴着斗笠腰悬鱼篓,又将鱼网往肩上一挂,跳上踏板,把小舟系在了柳树上。   那人系好小舟,低头间见泥地上字迹,顿了一顿。   阿萁慌乱拿脚将字迹飞快地抹去,又一扬头,戒备地盯着来人。   那人见她做出凶悍的模样,轻笑一声,道:“你是施家的小娘子?天黑了怎还不归家?”却是一把少年清音。   阿萁大惊,因他身量高大,天暗又戴了斗笠,不曾看清面目,只当是村中哪个青壮,听得对方出声,才知自己差了错,弯腰偏头去看,笑道:“原是江阿伯家的江阿兄。” 第4章 乡野村妪   住村尾苦楝树下的江家名声不佳,父无赖,子凶悍,家中又养着恶犬、刁鹅,常闻动静齐声出动,村人无不避走。   “你怎一人在河边?”江大郎出声问道。   阿萁听他问话,不像有歹意,答道:“我等嬢嬢的船来。”   江大郎放下肩上的鱼网,道:“我从上河收网,没见有船回。”   阿萁心里有点焦急,几步跑到踏板上看去,黑水茫茫,果然连个船影都没。天暗得极快,再等个片刻,四周就要黑如浓墨,今时天阴,不见月亮,饶是阿萁胆大,也有点惴惴发慌。   “年底十家九户都要赶集,沿河各村都要停靠,估摸这才晚了。”江大郎安慰,扫她一眼,皱眉问道,“你家大人怎不来?”   阿萁站在踏板上回过头,老柳虬伸,黑水汤汤,这人斗笠蓑衣漆黑一身,戳立在那,语气不善,胆小的非要吃他一吓。   “阿爹打猎,说不得还没回呢。”阿萁蹲下身,拿火折点亮灯笼,看身旁无可挂之处,只得提在手中。转眸见江大郎竟还没走,奇道,“天晚了,江阿兄也不回?”   江家大郎名唤江石,人如其名,看着很是硬臭,回了一句:“不慌。”   阿萁疑惑地眨了眨眼,只听得“噗通”一声,江石将鱼篓扔进河中,溅了她好些水。冰凉的河水沾上她的眉眼,冷得她一个激灵,不由恼怒地瞪了江石一眼。   江石却看都没看她,仍旧披着一身毛刺刺的蓑衣倚着老柳坐下,好似坐那休憩。   阿萁心里嘀咕:外面透骨冷,这人打鱼回来竟还在外吹冷风,当真是奇怪得紧。她提着灯笼,等船归等得无聊,拿脚踢着泥土疙瘩,时不时瞄眼江石,越看越是好奇,七猜八想,忽得记起自己嬢嬢无意说起过:江石是过继的。亲与不亲,总是隔一层,江阿伯还是村中有名的帮闲无赖,江家伯娘似是外姓人,逃荒路过三家村,不知怎得被江阿伯给拐骗了去,连个酒宴都没办一桌,嫁时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儿郎呢。   江石许在家中常受苛待。阿萁心道。她胡思乱想了一通,想着回去后要与阿叶说说江石的事,蓦得惊觉:这岂不是和长舌妇无甚分别?这个念头一生,自己吓自己一个哆嗦,连忙默背起《千字文》来。   等她背了十来遍书,两脚站得发酸,指尖冻得发麻,河面远远一点渔火在那摇曳。阿萁又惊又喜道:“船回了,船回了。”   她高兴得跳着脚,雀跃间,似是听到江石轻应了一声,只是气弱声微,她只当自己错听,三步两步跑到踏板上,看着河面的那点光,渐移渐近。   船过水动轻拍两岸,乌篷小船船头挂着一盏风灯,烛火微明,船公一点船篙将船靠岸。阿萁连忙从踏板上让开。   “婆子麻利些,天黑水道难走,我这船还要送客去牛轱村呢。”船公将船靠稳,催促道。   阿萁忙侧耳去听。   “你这个后生好不晓事,天黑不好走道,倒要赖老身身上,还不是你为多挟船钱多接了人客。我老胳膊老腿,跌进河中,受冻归了西,你出棺材钱不成?”果然是施老娘尖刻的声音。   船公哭笑不得,无奈道:“我顺口一催,大娘何苦生咒自己。”   施老娘回道:“老身还没怪问你来,你倒嚼起舌,你等你家客,误了时辰,生生拖得天黑,船钱要退我一个铜子。”   船公见她难缠,苦着脸告饶:“大娘,实没这个道理,有客坐船我难道拒了他?我这冷天水上撑船,赚得也不过糊口的钱。”   船中还有他村的客,正愁天黑,偏偏船公跟一个老妪歪缠,一个个都不耐烦起来,一个老叟道:“你这婆子莫再耍横,赶紧下船去,天都漆黑,我们也好早点归家呷饭。”   另一个女声道:“船公好多的嘴,她一老妇,僵直硬胳膊,如何快得了?你造的口业惹她歪缠,倒带累我们。”   又有一人道:“船公退一个铜子给大娘,实你说错话。”   这船公也是个小气吝啬的,船钱进了布兜里,半个子都没有往外掏的理,嚷道:“好长的水路,只这船价,半个铜钿都退不得。再说,今天退一个铜子,明日说不得再退出两个去。我还如何营生?不可不可。”   施老娘怒道:“你这船家定是我看年老好欺,我哪趟坐船归家是这个时辰的,你瞧瞧这天,伸手都不见五个指头。你自家理亏,还要落你口舌埋怨。”   船公宁肯弯腰赔罪,也不愿退人银钱,与施老娘道:“大娘饶我这一遭,是我没心肠说错话。”   施老娘得了理,倚老卖老道:“这才是个模样,来来,搭把手,帮老身把箩筐拎到岸上去。”   船公也是个欺善怕恶的,往日见客弱,他就恶声恶气,今夜撞着恶客吃了排头,半个屁都不敢放,利落地将施老娘的箩筐提到码头上。   阿萁听施老娘凶恶,脸上微红,好在天黑旁人也看不分明,高声唤施老娘:“嬢嬢。”   船公看码头站着个身量不足,提着灯笼的农家小娘子,笑与施老娘道:“这是大娘的孙女?真是个孝顺丫头,大冷黑天等在岸上。”   施老娘生得精瘦,梳着油光的发髻,勒着黑布抹额,耳朵上坠了副小银圈,一身青布衣裳,扎着裤脚,拦着围裙。她虽年老,身子骨却极是硬朗,挑得担,拢得柴,训得儿孙,打得恶犬,一个大步跨上码头踏板,见着孙女却没好声气:“你这丫头片子等在这,能顶个什么用?”   船公与船上的人客听到施老娘的话,纷纷摇头,笑道:“好会作怪的婆子。”   阿萁也不生气,笑道:“再不顶用,也能提个灯亮脚下。”   施老娘撇嘴:“啊呀,村路走了几十年,我闭着眼都能来回,哪用点灯,白费了蜡。”   阿萁笑了笑,由着施老娘念叨。施老娘的背筐还放在踏板上,她伸手抓住筐耳把,道:“好赖还能搭把手呢。”   施老娘笑起来,瘪薄的嘴一咧,道:“浑不用你,你才几两的力气,等我老得不能动弹,你要是不嫌我不中用,再来搭把手。”   阿萁无法,只得帮施老娘把背筐背到她肩上,这筐装得半满,蒙了一块蓝布,也不知装得什么,压手沉重,施老娘起身没稳住,打了个趔趄,阿萁连忙扶了一把,有嘴无心地问道:“嬢嬢买的什么?这般沉。”   施老娘道:“真是不当家不知琐碎,油盐酱醋的,少得哪样?”   阿萁道:“卫四叔家也开杂货铺呢,卖得酱醋,还有茶呢。”   施老娘骂她:“憨货生得憨丫头,家门口的事物还不赚你个脚程钱?”   阿萁遇事最爱琢磨,想了想道:“可是嬢嬢坐船来回也要船钱。”   施老娘大摇其头,又骂:“唉哟,怎生好!小时还机灵,越大越傻,别跟你那大口小肚瓮罐子爹似,进得多,倒出也多,末了肚中没剩个半点米粮。”   阿萁噗得笑出声,又忙拿手捂住,她爹施进极疼她们姊妹,她半点也不愿耻笑。   施老娘瞪她:“我说错哪句?你阿爹百样好,就是没个计算,手里捏着半文钱,他能借出个一文去。”   阿萁辩道:“那是阿爹看人有难处。”   施老娘咯喽一声怪笑,道:“自己还是个光脚板的,倒想修桥铺路?可有那个斤两?”说得阿萁不吱声,施老娘犹嫌不够,“还有你阿娘,跟你爹倒是锅对了盖……”   阿萁听得耳朵痒,气咻咻道:“难道阿娘也是瓮罐?”   施老娘气定神闲道:“你娘不是瓮罐,你娘是泪缸。”   阿萁一时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她娘心肠善,见不得人受难,若有乞讨上门,必施粥饭,家中养得鸡兔总不忍杀了吃肉,好在鸡要下蛋,她爹猎的兔大可在外剥皮。   “先才还说船钱呢,嬢嬢怎拐到阿爹阿娘身上。”阿萁咕哝道。   施老娘睨她一眼,知她护着爹娘,不教她多说,恶声恶气道:“船钱来去才得多少?家中的野物也要将到镇上集上换钱,一月少不得一趟,哪里亏了船钱?”   阿萁频频点头,连说好话讨好:“还是嬢嬢算得明白。”一阵冷风吹得她后脖子冰冷,缩了缩头,央道,“嬢嬢,我们早些回吧,阿姊早烧了饭。”   施老娘斥道:“只惦着吃。”她嘴上挑刺,却不再耽搁,背了背筐,打头就走,“还说要照路呢,坠在后头照哪个去?”   阿萁呆了呆,慌忙追上,又疑惑自己好似忘了什么,直走了十几步路才想起倚着老柳小憩的江石,提灯回头去看,灯火暖黄乱眼,怎也看不分明,一咬牙,道:“嬢嬢住住脚。”不待施老娘说话,她已快步跑回了码头,谁知老柳下早已没了人影,也不知江石几时走的。   施老娘站那看她提着灯笼在柳树下乱照,忙问:“可是丢了东西?”   阿萁道:“没呢,刚才江家阿兄在那,我以为他没走,想喊他一道回。”   施老娘便问:“哪个江家阿兄?”   “有平阿伯家的。”阿萁回道。   施老娘一反常态,竟没说酸刻的话,却叹道:“难啊!”   阿萁还未尝过百味,只听得夜风呜呜,歪了歪头,不解其中苦意。 第5章 半块饴糖   施老娘与阿萁趁着昏昏的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村人早睡早起,村中十户九黑,鸡归笼,鹅归棚,惟看家犬惊觉,闻得脚步人声,哰哰犬吠不止,又引得小儿睡中惊啼,惹来声声抱怨。   施家一家都还不曾用饭,施进也只比施老娘早了一步,拎一只血糊刺啦的山鸡到家,血腥味冲鼻堵喉,他怕陈氏受不得气味,就将死鸡挂在屋外檐下,黄毛狗寻着味,蹲那两眼不错地盯着死鸡吐舌头。   阿叶左等右等,天浓黑都不见施老娘与阿萁回来,寻出油灯摆在灶头上,她体贴娘亲有孕,便劝陈氏先用晚饭。   陈氏鼠兔的胆,哪敢越过婆母先行用饭,宁肯陪着干等,又担心这般晚都不到家,是不是撞着事,愁得双眉不展。   阿豆小儿禁不得饿,偏阿叶不许她偷食,委屈得两眼泪汪汪,自告奋勇要去村口码头看个究竟。   阿叶哪肯,道:“回头丢了你可如何是好?”   阿豆不服道:“我熟路呢,又认得家门,怎会丢?”   陈氏坐在灶前借着灶中还有的一点余火暖身,急道:“豆娘听话,年底好些拐子掳人。”   阿叶愈加坐立难安,小妹小,二妹也不见多大,撞着拐子怕也逃脱不得,道:“阿娘与小妹在家,我去村口看看。”   恰好施进回来,全家寻着了主心骨,齐齐松口气。施进也不顾身上脏污,转身就要去码头接老娘女儿,还没跨出门,就听得院门口响动,家中的狗认主,早呼哧着迎了上去。   阿萁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一个不妨被门口的野鸡唬了一跳,好悬没叫出声来。施老娘见后则骂道:“你阿爹这粗手大脚的,将鸡挂在这,也不怕被贼猫叼了去。”   施进忙大步出来,忙将野鸡取下,小声道:“阿娘,娘子闻不得血味,我随手就挂在屋下。”   施老娘动了动嘴皮,咽下不满的话,复又喜道:“怀得男胎才闻不得腥味,再没不准的。”   阿萁本欲反驳,她记性极佳,她娘亲怀阿豆时正值秋凉,满院晾着鱼鲞,腥味漫天,陈氏差点没把胆汁吐出来。施老娘不知是年老忘却了,还是盼孙心切愣忘了这茬。   看施老娘提到将来的孙儿,真是眉眼含笑,真心高兴,阿萁不由吞下扫兴的话。   施老娘一高兴,将背筐放回自己屋中后,来灶间用饭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箬叶包,小心解开,里面是几块碎的饴糖块,拈了一块拇指头大的放到阿萁的手心,夸道:“萁娘今日懂事,嬢嬢疼爱,给块饴含着甜甜嘴。”又拈一块略小些的给阿叶,“叶娘是阿姊,让些妹妹,得块小些的。”至于阿豆……是没有的,施老娘记挂她待未出世的小孙孙有怨言,小白眼狼一只,待她再好也是白给。   阿豆坐在桌边,扁着嘴,抽着鼻,边叭叭掉着眼泪边扒着饭。   施进心疼,看自己老娘虎着脸,不敢哄逗,堆着憨笑道:“阿娘,萁娘和叶娘都有,只阿豆没……”   施老娘端着碗,用鼻子哼着气,翻着尖利的眼,道:“怎的?我还要看她这个丫头片子的脸色?我买的饴,爱给哪个孙女就给哪个孙女。她莫不是霸王投胎的,还要奉承讨好?”   阿豆更伤心了,和泪咽饭。   陈氏看女儿哭成这样,很是心疼,悄悄挟几筷菜蔬给她,自己吃得也不是个滋味。施老娘看她这模样,也挂下脸:“好生吃饭,莫饿着我孙儿。”   陈氏一惊,嗫呶求道:“阿娘,阿豆她……”   “没有。”施老娘一把拦住她的话头,还道,“我买的饴都是有份数的。”   阿萁和阿叶姊妹在心中各叹一口气,手里的饴糖似是粘手。阿萁偷偷在桌子底下拉拉阿豆的衣角,阿豆一味难过,没回过味来,哽咽着转过头看着她。   阿萁无奈,再不好偷偷摸摸,当着施老娘的面,将自己的那块饴糖塞进了阿豆手里,又道:“再不哭鼻子,好生吃饭。”   施老娘斜眼,怪腔怪调道:“你倒是个大方的。”   “嬢嬢也快吃饭,都好晚了些。”阿萁讨好一笑,挟了一筷蒸干菜给施老娘。“晚间我和嬢嬢睡,我给嬢嬢捏捏肩。”   施老娘气她:“你自睡你的。”过后又道,“人老觉轻,一把骨头禁不得你折腾。”   阿豆得了阿萁的饴糖,仍是伤心不已,只这一小块糖,给了自己,阿姊就没了,要待还给阿姊,心中又实在不舍。   她抽抽噎噎,咽声不歇,施老娘还要说她:“馋嘴丫头,贪你阿姊的饴。”   “嬢嬢!”阿萁不依喊了声。   施老娘道:“喊我也没用,我是再不给你饴的。”又瞪阿豆,“再哭,将虎姑婆拖了你去。”   阿豆一吓,嘴里包着一口饭呆愣在那,用袖子擦擦泪,去看施进和陈氏,施进忙摇头,安慰道:“豆娘不怕,阿爹不叫送。”   阿豆水溚溚的眼,湿漉漉的睫,更加害怕伤心:阿爹又拦不住嬢嬢,她定要被送与虎姑婆填肚子。小心翼翼嚼着嘴里的饭,倒再不敢抽泣了。   施老娘得意,与众人道:“只你们惯的,打吓才有用。”   施进等不敢相驳,喏喏称是。   用毕饭,施老娘在集市一天,也累得慌,她是讲究人,喜洁净爱收拾,晚间必要洗净脸面手脚,顺嘴还要嘲弄村中懒妇邋遢,道:只比圈里的猪好些,一身馊味好似隔了十日的汤羹。   土灶中间开了小眼,埋着圆肚陶罐,烧火时盛满水,饭好,水也烧得滚开,只是烟熏火缭,油腥烟腻,吃不得,大都用来洗涮。   阿叶端来木盆舀了勺水,还腾腾冒着热气,兑好凉水,施老娘洗好脸,自去屋中睡下。   陈氏等施老娘走后,松了一口气,施进也缓过劲,哄阿豆道:“阿爹猎的野鸡,生得好看的尾巴毛,明日与你们姊妹做毽子戏耍。”   阿豆仍是蔫蔫垂着头,手心里的那块饴糖被她握得粘化,散发出丝丝甜香。   阿萁边帮着阿叶一块涮锅洗碗,边道:“阿爹阿娘也早些歇下,阿豆这有我和阿姊呢。”   施进见她们姊妹相亲,扶着陈氏大为高兴,道:“不慌忙,缸中可还有水?阿爹大把力气,去挑些来?。”   阿叶掀了缸盖,见还有大半缸的水,便道:“还有好些水呢。”想想又道,“阿爹明日得空,接接桌脚,跛了好些天,都是拿干草垫的。”她边说边蹲下身拿掉垫在桌子底下的草团,晃了晃桌,果然摇摇晃晃不大牢靠。   阿萁逗趣道:“阿姊,别是地不平。”   阿叶笑道:“哪来得这些俏皮话。”   陈氏也抿唇轻笑,柔声道:“还是阿叶细心,我竟不知桌脚短了一截。”   削块木头接接桌脚不过零碎活计,施进自不在话下,点头应下,与陈氏道:“娘子早些睡,我将野鸡褪毛剖肚再回屋。”   陈氏道:“油灯豆点大,看不大清,细毛不好去尽,不如明日早些?”   施进笑道:“娘子说得有理,明日早起烧水杀鸡。”换来陈氏轻飘飘、情绵绵的一瞥,又见阿叶和阿萁姊妹收拾得妥当,拍拍阿豆的脑袋道,“阿豆明日起早来挑拣尾巴毛。”   阿豆闷声道:“嬢嬢要留着鸡毛与货郎换头绳的。”   施进摸着后脖颈,有些心虚,道:“你嬢嬢不是这般小气的,做毽子费不了多少鸡毛。”   陈氏在旁也不敢接声。   阿豆幽幽地看了自己的爹娘一眼,捏着糖摸黑回屋去了。   阿萁将木盆水瓢一一收好,又催:“阿爹阿娘快去歇下,阿豆明日就睡忘了,照旧疯野。”   施进与陈氏这才双双回房去睡。   阿叶等爹娘走后,喂了狗,回到灶房拉拉阿萁的手,取了菜刀,移近油灯,将自己那块收在空碗里的饴糖拿出来,小心地切成两半,见阿萁张嘴要说话,捏起小小一块,塞进她嘴里。   阿萁不妨吃了,嚼了嚼,饴糖化后软粘,黏着牙,满嘴缠缠绕绕的香甜,她弯笑着两眼一头扎进阿叶怀里,道:“阿姊待我真好。”   阿叶吃着剩下的一小点饴糖,摸摸阿萁的头发,顺手解开她的两个小发揪,笑道:“好在天冷,饴糖冻得结实,切得开。若是暖天,黏刀粘板的,只能化两碗糖水分吃。”   阿萁满足道:“糖水也清甜。”忽想起自己怀里还揣了一只桔子,她原本想藏着给卫老秀才,好哄他教字,“去喊阿娘归家时,里正伯娘给了个桔子,阿姊,我们分了吃。”她说罢,破开桔子分成三瓣,拉着阿叶一道回屋。   她们姊妹三人共睡一屋,阿叶与阿豆一张床,阿萁独占着一张小床,   阿豆闷坐在阿萁的床前,见阿叶和阿萁回来,擦擦泪,期期艾艾地伸出黏腻的手,道:“姊……姊……我们一……道吃。”   阿叶拿着灯盏,凑近看妹妹糖稀粘连的手,脸都变了色:“下午还是泥猴,晚间倒成糖猴了。”   阿萁哄她,道:“小妹吃,嬢嬢又给了一块呢,我都偷着吃进肚里了,你闻。”她朝阿豆轻哈一口气,让她闻自己嘴里的甜味。   阿豆抽抽鼻,果有甜味,眨了眨眼:“可真?”   阿萁点头:“再不骗你的。”   阿豆信以为真,破涕为笑,将化了的饴糖一股脑塞进嘴里,直吃得两腮鼓鼓,嘴角淌涎。阿叶等她吃好,打水帮她擦净手,阿萁又将桔瓣分了,阿豆顿忘了晚间的委屈,一边嚷着酸一边咽着口水,等入睡后唇边都还带着笑。   阿萁睡前有片刻的烦恼,下次见了卫老秀才,拿什么讨好他教字? 第6章 年关难过(一)   东方微白,寒雾还未散尽,村中已是鸡啼一声接连一声,这些红冠彩羽的报晓鸡得意非凡,立在墙头树梢,昂首引颈长声鸣啼。   鸡叫不过片刻,人声顿起纷嘈,开门倒水、咳嗽叫骂、赶鸡放鹅交迭一片。阿萁眷恋被中温暖,睁着眼翻了个身,磨蹭着不愿起来。耳听灶间响动,应是施老娘岁老觉少,早早起来烧汤水煮稠粥。   院中黄狗扒门,爪子刺拉刺拉挠着门板,施老娘一声怒喝:“白嘴贪儿狗,成日坏家什,一大早就欠打。”   黄毛狗嗷呜一声没了动静,不知夹着尾巴躲哪个角落去了。   阿萁躲被中听得仔细,又翻一个身,见阿叶醒来借着天光穿衣,床里侧阿豆憨睡有如猪崽,张臂摊腿雷打不醒。   阿叶冲阿萁一笑,轻手轻脚穿好衣裳。她与阿豆睡的床尾放着一个箱笼,这还是陈氏的陪嫁,箱上放着针线笸箩与一面积年的圆镜,却是施老娘的旧物,镜背纹饰磨得平光,难窥过往风貌。阿叶跪坐床尾,从笸箩底翻出一把小木梳,将镜子往后推了推,分出两股发,随意挽就双髻,小声道:“二妹再睡,我去帮嬢嬢烧火。”   阿萁默念了一遍《千字文》,心中欢喜,隔了一天,半字没忘,兴兴头头翻身坐起,穿衣起床后先去开了堂屋屋门,黄毛狗见她,一溜烟从鸡笼边跑过来,扭身摇尾好不欢快。阿萁逗了逗狗,再将鸡笼打开,由着它们一窝蜂去院中扒土寻虫吃,自己掀开鸡笼笼盖,从里面掏出三枚鸡子。   施老娘在灶前看她揣着三枚鸡子进来,皱着光秃秃的眉,道:“又只得三枚?也不知哪只懒鸡婆要抱窝不下蛋。”   阿萁将鸡子放进米缸边的篮子里,原先的鸡子都让施老娘拿去集市卖掉,篮子空空如也,道问:“嬢嬢要孵些鸡崽?”   施老娘便道:“大冷天,孵了鸡崽也要冻死,等天暖些。”吩咐道,“洗只鸡子蒸了给你阿弟吃。”   阿萁心道:这还在肚中,如何吃鸡子?左右得好处的是陈氏,拿了一枚洗掉脏污递给施老娘。   施老娘支使:“叫你阿爹起来褪鸡毛,热汤都给烧好了。”转头看窗外金光大盛,难得好晴天,遂又道,“也叫你阿娘和那懒丫头起来,家中的被褥尽拆了,将到河边洗洗,快过年呢,懒户才睡脏被头。”   阿萁一一应下,先去敲了爹娘的屋门,叫了施进起身,自己回屋将阿豆摇起来,嫌她手短脚笨,帮着穿好衣裤,牵了她手去梳头洗脸。   施进只一身短褐,伸着懒腰,过来灶间舀一勺冷水醒了醒神,道:“阿娘做好稠粥,贴些饼,我带进山中充饥。”   施老娘的手一顿:“怎又进山?一冬也没几日着家的,去月有摊户役,脱不得,小一月都在外通沟渠挖河泥,脚不到家的。今月又在山里来去,家中屋顶要補,院门要修,好些事等你腾手。”   施进舀一桶滚烫的热汤水,将死野鸡从房梁上解下浸入桶中,道:“昨日在山中野林附近见着猪蹄印,今日我再去寻摸寻摸,说不得能过一个肥年。”   施老娘替施进开了后门,给他一把竹洗,叮嘱道:“大节年近,可要当心些。”   “阿娘放心,你儿力壮擒得了猪。”施进拍拍胸口大声道。   施老娘气得连拍施大好几下:“你这个震天响的嗓门,关门才吃得肉。我怎生你这个烧火棍,一通到底没个弯的。你怎不去村中嚷嚷?”   施进皮糙肉厚,被打也是不痛不痒,闷头褪着野鸡鸡毛,心中却大是不服,村中猎手没一个有他的身手,论打猎,他横竖不会输的。   阿萁牵着阿豆,给施大打下手,舀水、拿簸箕、取木盆。阿豆拣了几根好看的鸡尾巴毛,偷眼看施老娘,见她似没看见,便对着施进挤眉弄眼偷笑。   施进将褪下的鸡毛一并掼到簸箕里,剖开肚子取出一碗内脏,黄毛狗凑过来硬是挤进两姊妹中间趴着。   循着腥味过来的不止狗,还有人。施大家小的几个孙儿,大都在六、七左右稚龄,正是淘气贪嘴、狗嫌人厌之时,一大早牵羊赶鸭似得嬉闹着挤出门。打头的施小五,一眼看见阿萁一家蹲在后院门口杀鸡,立马领着三个堂弟过来围在了施进的左右。   大的咽着口水,讨好问:“进堂叔,你家怎杀了鸡?不用它打鸣?”   小些的含着指头,眼珠子落鸡身上,问道:“进堂伯,你家几时炖鸡?”   最小的施小八细细瘦瘦的胳膊腿,他倒机灵,也不知跟哪个杀千刀的闲汉无赖学来的话,摸了一文钱出来,道:“进堂叔,你家的鸡搏卖吗?”   施进大吃一惊,反问:“你要如何搏?”   施小八一本正经道:“我与阿叔说定,我连扔三个叉,进堂叔就将鸡给我,我错扔一个快,就将这一文白给阿叔。”   阿萁惊得微张着嘴,阿豆未听懂,噘嘴怒道:“你要拿一文钱换我家的鸡?你怎不白混了去?”   施小八一抬尖下巴,微眯着眼:“混说,几时说要拿一文钱白混你家的鸡,这是搏。我连扔三个叉才能得你家的鸡,扔了一个快,你家就白得我一文钱。”他冲着阿豆,指着铜钱两面,理粗声也壮,“你看,有字的是叉,没字的是快,不信你连掷三个叉试试?”   阿豆好奇,接过钱正待扔,施老娘在里听得分明,快步出来辟手夺了那枚铜钱,喝骂:“与哪个混赖学得歪门心思?丁丁点大,倒说得赌棍行话。”又骂阿豆,“哪个教你胡乱伸手? 定拿量衣尺打肿你手心。”   施老娘素有凶名,施大家的几个小孙儿都怕她,施小五哄叫一声,领着堂弟就要溜,偏施小八的那枚铜钱还在施老娘手里,他又怕又舍不得钱,干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蹬着两条腿嚎哭出声,一声一声的,一声哭施老娘贪他钱,一声哭嚷着要鸡肉吃。   施进一向孝顺,哪容人诋毁自己的老娘,又看施小八两脚乱蹬,愣将地刨出两浅坑来,黑着脸单手提着他后衣颈,将他拎了起来,粗声道:“哪个贪你钱?”   施进横眉直目,又生得粗壮,黑着脸时颇为吓人,施小八吓得一个倒仰,更是哭得连声震天。   阿豆受到惊吓,躲在阿萁背后牢牢抱着她的腰,黄毛狗狗仗人势,在那跳脚着狂吠。这般大的响动,施大一家如何不知?   施大自居一家之主,这些儿孙小事他惯常不露面的,施常、施富、施贵三夫妻耳尖听里面有施老娘的声音,也躲屋里不出声,还是许氏以为小幺孙惹祸,提了一根竹棍出来,门后头贴门板还挤着施大家另几个孙儿,躲那探头探脑看究竟。   施进看许氏来了,放下两腿划船似得施小八,道:“伯娘早起,可用了早饭?”   许氏应了一声,答道:“将将煮得一锅稀粥呢。”又与施老娘招呼了一声,才问,“堂侄,可是幺儿又生了事?前世剪了猴儿尾巴,招了这祸害来家要债,没一日能个安生的。”   施老娘冷笑:“他倒不曾闯了祸,还学得通天本事,扔铜钿要搏买哩。”   许氏紫涨着脸,着实气得不轻。   时人兴搏买,瓜蔬鲜果,酒肉鱼禽,柴米油盐,无一不可赌买赌卖。卖者搏卖,图白得钱财;买者搏买,图白得物什,算将来去,竟不知是买者占了便宜还是卖者占了便宜。集上常见搏买的手段,便是扔铜钱,数出一枚或几枚作头钱,有字的叫“叉”,无字的作“快”,掷得铜钱全是叉,全是快,行话作“浑成”,便是搏赢了,白得那搏卖的物什,若是掷得铜钱又有“叉”又有“快”,行话作“背间”,这便是扑输了,白送银钱给卖家。   施八郎不过五六岁,也不知哪学得满嘴赌买的行话,屁点大倒似熟手。   施老娘火上愣又浇勺油,道:“还没腰高倒与那些赖赌的学得一般精乖。”   许氏本就气急,当下更加恼怒,揪着施小八拎着竹棍就是一顿狠抽,边抽边骂:“自会走道,撵鸡追狗没一日不曾生事,抽断几根竹条也不见一点的长进,如今倒学得扑买,哪日怕还得学起赌钱来,这是要破门败户,左右我孙儿多,不差你一个,打死还得安生。”   施小八挨了几下抽,哭得一脸眼泪鼻涕,伸手死死攥着竹棍,哭道:“我扑买了鸡,又不独吃,还分与你们,嬢嬢不夸,还打我。”   许氏不由眼酸,拿衣袖偷拭眼角,硬起心肠一发狠,抽回竹棍,边打边问:“还敢犟嘴?说,哪学得混赖手段,你不学好,生打死你你爹娘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阿萁看许氏打得凶狠,一边将阿豆在身后藏得严实,一边急道:“八郎快讨饶。”   旁边施进搓着手,不知该不该拦,施老娘则啐道:“该打。”   施小八挨受不过,边往阿萁身后躲,边抹泪交待道:“我是跟村后头赖平叔学的。”   许氏听后,扔了手中竹棍,骂道:“江赖大是村中闲汉无赖,你哪个不学,去学得他这赖赌恶棍,再学来半分,打折你的腿。”   阿萁竖起耳朵,心里琢磨哪个是江赖大?想了会,方想到江赖大便是那江石的阿爹,因他流流汤汤,没个正经行事,村人背后常唤江赖大或赖头平。   施进因一只鸡惹得施小八讨了一顿打,又怜惜几个堂侄儿肚中饥荒没多少荤腥,他又大方,拿刀剁下半只鸡给了许氏,道:“伯娘拿去炖与几个侄儿吃。”   施老娘与阿豆顿时不舍,只不好削了施进堂堂男儿的脸面,一老一少心下疼得直抽抽,老的心道:憨儿生给了半只鸡,得亏多少铜钿。小的心道:阿爹给了大嬢嬢家半只鸡,我又少顿肉吃。   许氏提着鸡,脸上只差滴出血来,无奈家中少食,实生不出半点的志气将鸡还回去,再见施八郎饿狼似得两黑眼珠,一咬牙,拿脚底蹭老脸,不敢直看施老娘,只与施进道:“伯娘厚脸皮,便贪了侄儿的半只鸡。”   施进爽声大笑:“骨肉亲戚,半只鸡不值得什么。”大手抓过施小八,拎鸡崽似得塞到许氏身边,道,“小八跟你嬢嬢回去吃鸡。”   施小八偷瞄眼施老娘,他的那文钱还在施老娘手里捏着,想要回,又不敢,转转眼珠:半只鸡定不止一文钱,还是小嬢嬢家亏了。当下铜钱也不再要了,高高兴兴随着许氏回家。 第7章 年关难过(二)   施进给了半只鸡后,看看施老娘的黑长脸,再看看小女儿的欲泣眼,倒有些心虚,将剩下的半只鸡连盆塞给阿萁,自己拿了柴刀拣一根木柴,讪笑道:“我削木头接桌脚。”   施老娘捏着那枚铜钱塞进腰间:“真个亏本的买卖,饶去半只鸡,得来一文钱,还落下贪小的名。”   阿萁笑道:“嬢嬢真个收没小八的钱?”   施老娘瞪她:“一文不得白给半只鸡出去?”她心气不顺,嘴里念叨着施进败家,边重手重脚拿油擦了锅,和面贴了一撂饼,拿围裙擦了擦手,喊了全家道,“来吃稠粥忙活计,日头都升起三尺高。”   一时阿萁与阿豆小姊妹帮着搬凳摆碗,阿叶从屋角瓮中捞了一小碟的黄齑就粥。陈氏嗜睡起得晚了些,面上过意不去,直将脸挣得绯红,托了肚中那块肉的福,施老娘和颜悦色的,还另塞鸡子与她吃。   施进急着进山,几下吃完了两碗稠粥,灌了一竹筒熟水,将饼用油纸一包揣进怀里,拿了弓箭斗笠挎了柴刀短刃,道:“阿娘、娘子,你们在家中,我先赶山去。”   阿豆张张嘴,她还惦着毽子,看她阿爹这模样,九成忘在了脑后。   陈氏担忧丈夫身家性命,一而再,再而三地嘱托小心谨慎。   施老娘看不过眼,嫌他夫妻二人眉眼来去不舍不离的作态,道:“又不远游又不行伍,作什么两泪涟涟的,没得晦气!”   施进和陈氏臊得脸上火烧,一个连忙出了门,一个坐回桌前埋头吃粥。   用过早饭,施老娘支使三姊妹在院中支起几处竹竿,又将家中各床被褥拆下面、里,装了两大木盆抬去河边涤洗。   “你偏了里正家好些碳火、零碎吃食,自去他家指点他家小娘子针线。”施老娘与陈氏道,再偏眼阿豆,年前大好日头,河边定然人多,阿豆岁小身矮,一不留神摔将下去,可不是顽笑,于是吩咐道,“阿豆在家看院门,别叫贼猫溜进来叼肉吃。”   阿豆忙点头。   陈氏拿了针线去里正家,阿叶与阿萁抬打头抬了一盆被里去河边,施老娘却住了脚,偷拉过阿豆,摸出腰间藏的那枚铜钱:“豆娘,嬢嬢给你一文钱,晌午过后你就在院门口等你阿爹。你爹指缝宽,多少财物都给漏出去,你管着盯牢,别让旁人哄了你阿爹猎的野物家去。”   阿豆顿感肩负重任,连连郑重点头,要接铜钱又犹豫了,背着手支吾道:“嬢嬢,我不要钱,要饴糖。”   施老娘抬起巴掌作打,立起眼挂下嘴,道:“哪个与你讨价还价,你不要,连一文也不得。”   阿豆扭捏着手指,扁嘴皱眉:“这是八郎的钱,他知后要我还回去呢。”   施老娘恶声道:“他与你要钱,你与他要鸡。”   阿豆轻眨着眼,恍然大悟,自去搬了一张小凳,引了黄毛狗守在院门口坐下,直晒得背上绽盐花都不肯离开一步。   村中河岸边早已聚了好些村妇,兜着头盖,绑着襻膊儿,挽着裤腿,赤着脚踩在临水台阶上,几个村童凑趣,折了枯柳枝去引逗河中的白鹅,里间一只甚是凶恶,跳上岸来,拍着翅,伸着长脖便去追呷顽劣村童,无赖小童慌张夺路,一个不慎跌了个狗啃泥,掩脸抱头哇哇大哭。   村童娘亲无奈,扔下洗得一半的衣裳,边骂儿郎生事边将恶鹅赶了去,牵了村童掏水洗手,斥道:“当心叼你一块肉,再胡闹早些家去拢柴火。”   一边的村妇还要吓他,笑道:“这鹅专呷子孙根,小郎长大再不好娶妇生子。”   村童娘亲年轻,有些腼腆,啐骂:“一把年纪也不知羞,口舌一张学无赖荤话,好些小娘子呢。”   那村妇自知说错话,却不肯落了下风,笑道:“是是,再不说屋里头的话。”   阿萁与阿叶抬着衣盆,占了个边角的,施老娘村中有名,她们姊妹一来,便有一个微胖妇人笑问:“施家小娘子,你们嬢嬢呢,怎不见?”   阿叶性子羞涩,不敢答,阿萁见认识,她姓金,夫家卫升,是村中做豆腐的,笑道:“卫伯娘,嬢嬢坠后头,几息就来。”   金氏听后,“唉哟”一声与旁边几个村妇道:“没得讨嫌,再让些地出来。施老娘带刺的母大虫,蛰也蛰得,咬也咬得,不敢与她大小声。”   阿叶双颊涨红,阿萁一挑浓密飞扬的眉,当真站了些过去,拉了衣盆过来为阿叶挽好衣袖,束好襻膊,阿叶又转过来她挽袖,阿萁怕湿了衣袖,道:“阿姊挽高些。”   阿叶轻瞪她一眼,细声斥道:“胡说,这般就好。”河岸边村人往来,也有些个贼胚闲汉专爱拿贼眼看洗衣妇,睃着青春颜色好的,贼溜溜躲一边起歪门心思。   阿萁尚不解事,却听阿姊的话,姊妹合力将一条被面浸入河中,再费力拖到洗衣板上,拿钵中捣烂沤了两日的皂角抹了脏处用棒槌捶打。   金氏是个贪小的,眼觑施老娘未到,阿叶阿萁姊妹脸嫩,涎着脸道:“施小娘子,我忘带皂角,借我使使,改日还于你。”   阿萁不好拒,心知说是借实是给,还不如妆了大方,道:“卫伯娘用便是,当不得还。”   金氏笑着从钵中捞了一小掬去洗她那件满是污垢的围袄,另一条长脸村妇讥笑,在旁道:“你家何尝用皂角洗衣,拿阿物还去?等她们嬢嬢来,赚你白眼你便知晓厉害。”   金氏反唇道:“劳你口舌,又不贪你的。”   阿萁和阿叶暗叹一口气,自顾自捶洗被面,耳中又听人道:“唉!眼瞅又是大年,家祭都还没个着落。”   “遮莫什么,家中无钱,菜胙、腊鱼,豆腐也过得年。”一人回道。   又有一村妇拧衣问一个面目鲜好的妇人,道:“青娘子,你家村中顶富,再不愁过年过节的。”   阿萁偷眼见她生得貌美,好似新嫁妇,在村中难常得见,又偷看几眼。   青娘子拿湿溚溚的手撩了撩发,不妨一件衣裳随水漂去,她身旁的妇人“啊呀 ”一声,着手要捞,却已不及,那衣裳沉沉浮浮到了河中央。   旁人干急,青娘子瞟一眼,照旧慢条斯理地洗着衣裳,道:“好生可惜,我家丈夫的大袖长衣呢。”嗤笑一声,轻骂,“被那俩撮合山的老虔婆生骗了,嫁了这么个悭吝天下无双的。还过年?家长粥汤见得人影,菜蔬只用菹齑,挑一筷头猪油便是荤腥。逢节逢年出门恨不得拿我的盖头掩面,生怕撞着亲戚熟邻问他借银钱米粮。”   青娘子恨恨咬牙,手一松,又漂走一件衣裳,众人纷纷侧目,见她拣了洗好的衣裳在盆中,口内叹道:“今日水流淌急,捞不得,别被水鬼扯了腿。”说罢,一丝眼风都没投向河内,抱着衣盆施施然走远。   阿萁倒吸一口凉气,这青娘子显是故意的,好好的两件衣衫就这么送与了河伯。   岸边村妇待青娘子走后,七嘴八舌说道:“江富翁家说不得有万贯家财呢。”   另一村妇吃唬:“他家竟这般富裕?”   “不见他家连天的良田、山地?放租一年都不知多少银钱,只为人可厌,是个只进不出的。”   “听闻现如今是江家大郎当家,还这般如此?”   “先前洗衣的娘子便是江大郎的诨家,她是牛轱村何家的,水路只离几里,自小生得秀丽,村人都道可许得好人家,她爹娘也愿意挑个富贵女婿。这富贵女婿倒是得了,问你们,江家哪个敢说不富?只舍不得花用银钱。原先这江叶青为哄得何家嫁女,又买婢女,又买车马,言道:做了江家妇十指青葱不必沾水,衣饭汤羹自有仆人服侍。谁知,真等得嫁来,竟又将婢女寻牙人另卖了,与青娘子道:家中人少,爹娘健朗,浑不用仆役侍侯。过后照样老娘、新妇洗衣做饭;隔几日又卖车马,将青娘子面前辩道:家常远门还是水路顺风水,浑用不上马车,养家里白费了车夫马匹的嚼用。,因此近道还是两腿,远路照旧赶船;他家米烂谷仓,家早起做饭却做粥汤,吃得人肠稀,偏江叶青照样有道理,说道:家中富裕没有活计,长日袖手消闲,不似佃户农家田间劳作费一身力气,浑不用稠粥干饭顶饿。这青娘子嫁进江家,只没享半点的口福!”   “我还道这江叶青年轻郎君,不与他爹肖同。”   “一锅里吃饭,哪得两种口味。”村妇笑道,“江父岁老早些身体不大好,生怕自己不知几时蹬了腿,早早便令自家儿郎去买办寿棺,那江叶青去了棺材铺,竟定了两副回来,直声道两副好棺材便宜整一贯钱,索性娘亲早晚也用得,一并定了来。”   几个村妇顿笑。   那村妇也笑得弯了腰:“你们还有不知的稀奇:就这般,江富翁老夫妻还连声夸赞儿子周全呢。”   她话音一落,河岸边笑声更是起伏不可抑止,有个笑狠了踩空险跌进河中   阿萁也背过脸偷笑,心道:也不知说真说假,许是夸大说嘴,好听人个不顺。实想不出天下有这样的守财奴,赚得金山银山,不吃不喝不穿不用,又有什么意趣?她见阿叶两耳似是不闻,也收起神思,专心洗涮。   忽又听一个村妇笑后叹道:“他家再吝啬,也不担心年节无银钱应对。”   这话换来几声附和,声声叹息。 第8章 年关难过(三)   阿萁与阿叶洗净一条被面,一人把了一头将水拧干放在盆中,耳听身旁洗衣村妇又说起家中的难处。   中间一个村妇,阿萁记得是村中杂货铺卫四的娣妇,只认不大清是卫五还是卫六的娘子,听她道:“去月偏有劳役,将人一并赚去通河。我将小叔在桃溪镇上的酒家做量酒,识得好些牙人经济,得了消息回来道:镇上沈家,月里有好几条大船回,要好些脚力短工。他特特回来叫家中兄弟趁着农闲应工好得些过年钱。唉!可惜差人拿文榜来村里起役夫,哪还得闲去做工。”   众人也都唉声道可惜,有一长脸村妇道:“若个划算,不如拿些免役钱赎人。”   卫五娘子叹道:“家中紧紧巴巴,哪得结余充免役钱。”   内里一个施家本家的妇人插嘴道:“秋里好收成,还道今年好年景,将将有好年,腊月过半将家里铜钿米粮一扒拉,照旧不趁手。我家祭祖的纸烛都还没买哩,初二去坟前松土,总得拎壶浑酒,烧刀纸钞。”又将嘴朝阿萁阿叶两姊妹这边悄悄一呶,“还是她们家宽松些,还有外账没收。”   阿萁偏了偏头,阿叶悄悄捉了一下她的手,叫她只做不知,阿萁回以一笑,二人又将一条被里掼入河中。   金氏将眼往她们姊妹身上停了停,笑着一张胖脸,低声问道:“可是你们伯翁家借了你们家银钱?”   阿萁笑道:“卫伯娘问我?我从哪里知晓这些。”   河边村妇见金氏挑起话头,纷纷道:“必是施大家里。”“除他家再没别家的。”“都是半大小儿,正是费米粮的时日,我家小儿这般大时肚里好似没底,成日只没个够吃,他家又多子息。”“他家也有好些田,骨肉亲戚间再帮扶着些,大可过得。”   一村妇笑:“你们嘴皮上下一碰,说得轻松,也不看看施大家摊的哪样亲戚。”   阿叶耳听她们明里暗里说的自家,愈加羞惭,阿萁脸皮一惯是比阿姊厚的,倒还犹可,口舌生在旁人身上的由不得你家心意,转而又想:果然听别家是非,也让别家听是非。   这些村妇原就欺她们姊妹年小,又有些不忿施老娘的为人,这才当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后见姊妹二人不作声,自家倒无趣起来,心里又有些忌怕施老娘,悻悻住了嘴。   阿萁和阿叶不由暗暗舒了口气:万幸,总算住了嘴,两耳险些生茧。   岂不知,金氏等也人也大舒一口气:万幸,总算住了嘴,不然这大节年前要惹一翻吵嘴。   原来是施老娘抱着洗衣盆到了河边,一众妇人心里虚慌,个个噤若寒蝉。   也是个巧,施老娘一来就发作一通脾气。   施老娘前脚到,后脚就来了一个细伶仃的妇人,穿着一件短衣系一条长裙,手里提着一红漆马桶,要来河边洗涮。   施老娘爱洁,当下就着了恼,将洗衣盆放在脚下,与那妇人分说道:“江三嫂,你好生不晓事,别家在这洗衣洗被洗青菘,你倒过来洗便溺,没得让人恶心。”   江三家的娘子也是厉害的,脸上支楞着高高的颧骨,挤出一个笑,道:“老伯娘,好长的河呢,我又不在石阶那洗,哪里挨受得你们什么?我自洗我的,你自洗你们的,两不相干。”   施老娘道:“放屁,你在上头洗,只将污脏往下冲。村里从来都在村后头下河口涮洗马桶,只你家不同凡响,与别个不同,哪生得脸面?”   江三娘子图近便,因此不愿走远道去下河口,被施老娘喷了一脸涶沫,道:“老伯娘倒是个天差,管得这般宽。”   施老娘直问到她的脸上:“路不平还有人踩,你自家没理还不许旁人说嘴?老身不但管得宽,老身还要去问问石三,问哪个阎王讨的妹妹,这般不讲天理。”   江三娘子气得抹泪,扯住施老娘:“我犯了哪条,老伯娘要去问我丈夫?这是要逼我被休?”   施老娘夺回袖子,笑道:“你又不是我媳妇,就算嚼舌不侍奉翁姑,也不与我相干。你要来河边晒你嫁妆,却过不得我的眼。”   因有施老娘牵了头,河边那洗青菘的妇人先开了口,道:“三娘子,我们手里洗的又是上身的,又是入口的,你这实不妥当。”   江三娘子道:“你们倒讲究,过河船上不但洗马桶,还就河倒便溺。”   施老娘道:“眼前只见得你,没见得船。”   江三娘子不敢犯众怒,只得灰溜溜地掉身要走,走前又道:“老伯娘管天管地,怎不管管你家大伯家,你家嫂嫂要去寻赖大的不是哩,别到时争成乌眼鸡,还饶你家借银钱治棒疮。”   施老娘一拍袖子,扯嘴冷笑:“真是千年没一日盼得别家好。赖大纵是个恶棍,还比你认得村里人情。”又扫她一眼,“赖可真知晓你编排了他?”   江三娘子抿紧了唇,三步并作两步往下河口走了。   施老娘大获全胜,河边的一众妇人心下暗服,奉承道:“多亏老伯娘发威,不然只得吃下这一亏。”“江三娘子惯常欺人。”有人不出声,许心中正道:恶人还须恶人磨。   施老娘不以为然,道:“你们想着东邻西舍的多说了嘴脸上过意不去,我年老,不惜得面皮,宁得实惠。”回头又与阿萁阿叶姊妹道,“这世间的人,你吃亏退了一尺,他不知恩,反要再进你一丈。酸甜苦辣,各样滋味,哪样吃不得,非得将那亏吃进肚里?”   阿萁闷声偷笑连连点头,阿叶却喜与人为善,不爱咄咄逼人。   金氏听施老娘教孙女,嗔笑:“老伯娘,你家大娘子生得秀气文静,倒似闺秀,不知多少难得,她这般品貌,尽挑拣的好夫婿。你倒好,教她与人争长较短。”   阿叶和阿萁不妨,双双一愣。   阿叶羞得腮飞落霞,眉染红晕,只低低垂着脸,手与脚都不知往哪边放,站在临水台阶上左也不是,右也不对,只恨不能早早归家避在屋中。   阿萁却是以往不曾想过自己阿姊已在嫁龄,只当自己姊妹两人亲厚,长长久久一个屋檐度日,冷不妨听到自己的阿姊也将择夫,嫁入他姓人家,心下顿生惶惶,不知如何是好。   施老娘不知两个孙女心湖如过急流,与金氏道:“贫家贫户,哪来得闺秀?不厉害些撞着恶婆母,生生得搓磨掉半条命。”   她话出口便有妇人笑问:“老伯娘,你家媳妇有身子,定添得男丁,你与亲家备得哪样年礼?”   施老娘答道:“无非干果、糕点粗粗几样,农户人家哪置办得精细包头。”   一妇人摇头:“我家二媳今岁新嫁,年中聘礼酒宴生生掏空了家底,落的好些饥荒,将到年底真是样样短空。这头年年礼轻了怕落人耻笑,亲家跟前也是面上无光,办得合意又要多些花费,真是两相为难,恨不得岁不到终。”   金氏与另一妇人俱笑道:“谁教你强要这一口气?无钱也只得将就。”   那妇人转而问施老娘:“婶娘,你家大郎成天在山中打猎,若得了鹁咕儿、野鸡,求婶娘贱卖于我。”   施老娘一拍腿,跌足:“可不落巧,昨日还猎得一只野鸡,今早剖的肚褪的毛。”   那妇人一愣,喜道:“这倒不怕,熏作腊鸡也可使得。”   施老娘丢了一桩生意,心口生疼,叹道:“说与娘子听,那鸡只剩得半只,可拿不出手做节礼。”肚里直抱怨施进剁了半边给许氏,生生少了进项。   妇人也好生失望,只得道:“婶娘家若这几日得了野物,再知会一声。”   施老娘笑着应下,道:“定留与你。”   金氏旁听得肚里泛酸,叹道:“老伯娘当真舍得,不年不节又不待客,家中也炖鸡吃。”   施老娘暗将嘴一撇,并不理会她,只抡着胳膊敲棒槌。她在家一毛不拔,给了许氏半只鸡真是疼到心窝里,在外却不肯多说一字。   金氏不大识趣,又多嘴舌,又凑过来问道:“老伯娘,你家嫂嫂与赖大起了什么龃龉?”   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啐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与你何干?将洗了衣裳快家去点豆腐。”   金氏嘴碎多事,最爱操心东家长西家短,占了人便宜,自家也不小器,被人说嘴也不生气,反笑道:“成日家中驴似得推磨,倒不愿家去早,只当躲懒。”   阿萁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阿叶不赞同得悄睨一眼妹妹,阿萁忙闭嘴忍笑,直起身看清风徐过,轻起涟漪,远处一叶扁舟横陈,渔人撒网。   河岸道边有货郎挑着担,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唱:   鹅儿戏水清水塘,成对那又成双……   燕儿穿梭嫩柳梢,捉对那又捉双……   那春娘簪花在鬓旁,回身问了那夫郎:   是奴俏,还是那花娇?   是奴俏,还是那花娇……   货郎唱罢,又喊:“肩挑的南北星货,米油盐醋开门诸事,年画桃符纸烛,眼药跌打伤膏,糕饼糖霜蔬果……” 第9章 紫罗盖头   村中来了货郎,一时引得村人呼邻唤友、奔走相告,村中小童犹为兴奋,携攥着娘亲双手,牵着家中瘦狗,将那货郎团团围住,两眼只管盯着风车、花灯、泥人……乱看,也有馋嘴小儿,唆着手指眼珠落在各样果子上,他娘亲舍不得银钱,硬拿了他双臂将往身后扯。   阿萁远远看村中老樟树下热闹,心中好奇。   施老娘忽道:“你们姊妹将洗好的几床被面抬家中晒好,再把家中收的鸡鹅鸭毛并那鸡内金将与货郎。”又万分不舍地摸出几文钱交给阿叶,抽着后槽牙,“若不得够,再添些银买买得绦带头绳绢花。”   阿萁大为诧异,自家嬢嬢从来抠索,数着米下锅,今日竟难得大方。   施老娘轻哼一声,不满地瞟了眼二孙女,道:“今岁你们没有新衣,添朵头花从头讨个新。”许是觉得自家小器,又扯出一个皮肉不动的笑来,“比新衣还讨好口彩。”   阿萁笑道:“嬢嬢说的是。”她的心思并不在吃穿之上。水岸孤村,百年如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人荷锄,为着春耕夏收忙碌,连着檐下回燕都是去时的那几只,重飞来衔泥筑旧巢。她总思量:长河奔流,过群山村落,此处是这样风光!那处是何种风貌?那市集城镇车水马龙又是何等热闹?她听闻那些酒肆、客店、脂粉香铺人来客往,那街头巷尾穿梭的百种行当……   她恨不得肋生双翅,亲去看上一眼:许下次求求嬢嬢,让她捎带上是自己,就怕嬢嬢嫌自己白费来去船钱。阿萁想到此处,暗叹一口气。   阿叶份外忧心,自己的二妹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怔怔出神。她拉拉妹妹的衣角,轻唤:“二妹。”   阿萁的伤感来得快,去得又快,想着稍会便能听货郎说些见闻趣事,心内晃荡荡的喜跃。与阿叶抬了衣盆回家,老远就见阿豆托腮坐在院门口,倒似烈日下一株晒蔫的新禾,枝垂叶萎,浑没半点的神气。   “阿豆今日怎这般老实,也不去玩耍?”阿萁笑问。   阿豆自觉身负要务,大姊、二姊何等浅薄,定然无法理解,于是一本正经回道:“我等阿爹归家。”   阿萁大为奇怪:“谁知阿爹几时归来?往日从来在外疯跑的,可是和玩伴吵了嘴?”   阿豆坐那纹丝不动,抬了抬眼皮,摇摇头:“我有正事。”   阿叶笑出声,利索得将拧干的被里被面晾在竹竿上,又在柴棚那抱了一簸箕的鸡鸭鹅毛出来。   阿萁蹲阿豆跟前,笑道:“阿豆,村里来了货郎,我与阿姊要拿鸡毛、鸡内金换头绳戴。”她笑得促狭,再问:“豆娘,你可还要管你的正事?”   阿豆两排黑睫飞快地上下扇动几下,往村口探望频频,复又看看施大家院门,再摸摸自己短短的头发,勉强只梳得发揪,当下忍痛道:“姊姊和大姊自去,我不去,正事要紧。”   阿叶也不禁好奇:“阿豆与阿姊说说,有什么要紧的事?”   阿豆只是不答,想了想摸出那一文铜钱,递给阿叶:“我不要头绳,阿姊帮我买饴糖。”   阿萁拿指头在自己脸上一刮,道:“馋嘴猫儿,好羞。”   阿豆歪着头,笑嘻嘻驳道:“猫儿贪腥不要饴糖。”   阿叶没有接钱,反正色问道:“阿豆,你哪来的铜钱?”   阿豆答:“嬢嬢给的。”左右四下除她们姊妹再无旁人,掩嘴低声道,“还是小八郎的钱呢。”   阿叶要待细问,阿萁拦了拦,拍手笑道:“我卜你一卦,定是嬢嬢与你一文钱,让你守在门口。”   阿豆吃惊,迭声问道:“姊姊,姊姊,你是如何卜的,这般准?”   阿萁只笑不答,阿叶听闻是施老娘的主意,不敢再多过问,拿手挡额看看灼灼烈阳,又拿手帕轻拭阿豆后颈薄汗,温声道:“大晒日头,又穿厚衣,不如搬凳坐树荫下守门口?”   阿豆被晒得两颊通红,贴着头皮一层汗湿的绒发,仍旧摇头道:“阿姊不懂。”   阿萁差点笑弯了腰,拉了阿叶,道:“阿姊别误阿豆的正事,坐树荫下她顾不周全。”阿豆机灵,专拣地当中,前后左右人来人往看得分明。   阿豆既不愿去,阿萁便挽了阿叶的手去货郎那换买头绳,她们耽误的这片刻,货郎那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货郎忙于应付,拭汗乞道:“一路长远道路,讨一碗水解渴。”   内里一妇人笑道:“货郎,与你一碗水,你这掸子贱价卖我?”   货郎笑道:“娘子,图得蝇头小利,来去千里道,走得腿细脚烂肩塌,实是让不得价。”   妇人不过说笑,转身进屋倒了碗水给货郎,挑拣了要买之物,又问:“货郎,年前可还来村中卖货?”   货郎答道:“娘子,年前许不再来,再过几日便是腊月二十四,家中也要除尘祭灶。”   阿萁与阿叶不愿挨挤,挽手站半丈外慢等,这正合了阿萁的心意。   村中各家妇人,无事尚要搬弄是非,每逢货郎来村,必问东问西问个四方天地:城中米价几何?兴的哪样衣饰?也问官司是非,再问有无贼寇逃蹿。   货郎本就做的呟喝买卖,走千村过万户,练得莲花灿舌,记得百样见闻,又是青壮男儿,乐于与妇人周旋,因此,但凡见问无所不答,纵有不知,他也填描补空,说得整头齐尾。间中忽拍额连称该死,问道:“这三家村可有个卫六,他有口信捎带给他家娘子。”   因他问得不周详,众人笑道:“村中三姓,姓卫行六的好几个,倒有半数已经娶妇,不知货郎你问哪个?”   货郎也笑:“众娘子休要戏弄,我就不信你们村中各个卫六都在桃溪酒家做量酒。”   说得众人齐笑,将人群中的卫六娘子推了推,道:“你家夫郎有口信与你呢。”   卫六娘子羞红了脸,住脚不肯上前。   货郎见她持重,便正色道:“卫六托我与他家中捎话:因着酒肆客多,主家不愿放人,怕要除夕才得将将归家,祭祖清酒,家中不必另买,他自沽得几角带回。”   卫六娘子谢过,要与货郎几文钱答谢,货郎忙摇手笑道:“我各村贩货,也送书信,你家夫郎已付过脚头钱。”   卫六娘子便买了一盒胭脂回家。   众人见货郎诚信,不妄贪银钱,言语间又热络了好些,因有一妇人道:“货郎,你今岁的货似比往常齐全。”   货郎笑道:“娘子好记性眼力,说起来还是托赖了桃溪沈大户家的福,去月他家几条大船回,除去大宗买卖,好些随船去的南北商贩,互易的百种物什。他们烹煮大锅肉汤,我们这些虾头蟹米也占些零星的好处。今年比之旧年,买卖不知顺当多少。”   一个妇人咂舌称奇,道:“村中赖大在沈家船上做过船工,回来道偌大的船,见得头见不得尾,好些都进不得桃溪。”   货郎称是:“娘子好见识,桃溪水浅河窄,进不得大船。饶是如此,我也进得好些精细货,只价高些,这副盖头便是北货。”   阿萁不禁惦脚去看,无奈个矮,只看得货担顶上插着几架小小的纸风车,时不时因风转溜几圈。阿叶不喜人多,连着原先买绢花的欢喜之心都淡了几分,紧紧攥着阿萁的手,只不肯靠前。   阿萁反手握住阿叶的手,低声道:“阿姊,等人散去些,我们也看看货郎卖的手帕,阿姊看看市集时兴扎什么花?”   阿叶双眸微亮,笑着点了点头。   她二人亲密地说着悄悄话,身后擦袖过去一个旋袄长裙、髻发松挽的妇人,她髻边插了一根细细巧巧的素银钗,衣袖携着浅浅香风,她一来如一枝带露新荷插在黄昏粼粼菱塘中。   阿萁不禁看得痴,耳听妇人脆声问道:“货郎,你既有巧货,可有紫罗盖头?”   货郎怔愣半会,才满脸堆笑满口应道:“娘子趁巧,正有一副紫罗盖头,原道不得出手,倒与娘子的品貌相配。”   妇人冷笑,斥道:“货郎轻浮,我告诉我家夫郎,你怕不得走脱。”   货郎呆了呆,他本就舌滑,乍见这妇人生得轻佻,言语间就带出点浮浪来,笑问:“娘子夫郎做得什么营生? ”   先前为货郎倒水的妇人,面上微急,忙道:“货郎快赔个不是,她夫郎可不好相与,确实是个杀胚,你调戏他的婆娘,他火气上头,便能做下打杀人的事。”   货郎吓了一跳,见诸人心有戚戚然的模样,心知不是说假,当下再不敢放肆,忙赔不是:“娘子恕罪,我生就没把门的嘴,却不是有心的。”   妇人不置可否,取过轻软的紫罗盖头,问道:“价几何?”   货郎原想漫天要价,眼下也收起了心思,道:“娘子使个两钱银便得,若是付铜钿,需得两百六十文。”   妇人沉思片刻,道:“货郎稍侯,我回转拿铜钱来。”   阿萁等妇人转过身,见她年岁似与自己娘亲仿佛,生得秀眉杏眼,纤腰一把如细柳,虽清瘦却不显柔弱。她一味盯着人看,忘了掩饰,倒被妇人看个正着,不由红着脸移开眼,大为不自在。那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却是掩袖一笑,足不点地似得走了。   阿叶轻扯妹妹的手,低斥道:“萁娘,不好这般盯着人瞧,好生无礼。”   阿萁偷声道:“我是小娘子,又不是男儿,年又小,大可看上几眼。”   阿叶哭笑不得:“只你借口多。”   阿萁问道:“阿姊,她是谁啊,我怎从未在村中见过?”   村中人阿叶也认不得大全,她在村中走动,来去也不过河边洗衣,田间山脚采春菜、春桑,便道:“我与你一样,不认得她。”   阿萁附在阿叶耳边,道:“刚才婶娘们说嘴,说她夫郎是个杀胚,不知说的是谁?”   阿叶摇头。   货郎也拭着额汗在问:“她夫郎真个是杀胚?”   一正挑拣碗碟的妇人点头道:“果真是个杀胚,她夫家姓江,却是个帮闲无赖,沿河三村都有名姓,你只管去打听赖大,便是她夫郎。”   阿萁差点在地上捡自己的眼珠子,村中还有哪个姓江的赖大?自是江石的阿爹江有平,那妇人岂不是江石的阿娘?她不知怎得又想到临晚村口码头,那个披着蓑衣,拎着鱼篓从鱼船上跳将下来的少年郎。   少年郎不顾天寒,黑晚也不归家,可是家中爹娘难处?   买碗碟的妇人又道:“货郎家在桃溪,说不得与一帮子无赖帮闲打听打听江赖大,都还知晓得他呢,专在那赌钱吃酒打架生事,他断别人手脚,别家断他肋条骨,只现在有家有子才安生些,却也是一字不对喊打喊杀,村人都怵他,不敢与他作对。”   货郎摇头笑叹:“可惜,真是巧妇伴了拙夫,赖汉娶了好妻,可惜。”   旁边拉着自己小儿郎的妇人骂道:“果是个轻浮的货郎,满嘴说得什么胡话?”   货郎忙作揖,自责道:“昏头昏头,再不多嘴舌。”   阿萁看阿叶面上生厌,遂自己拿过钱抱过阿叶手里的簸箕,到货郎面前道:“货郎,我将些晒干的鸡毛、鸡内金与你,换头绳头花。”   货郎接过,松松抓了一把,道:“鸡鸭毛不值得什么,鸡内金倒是好药,我集得多好卖与药铺,只是小娘子拿来的少了些,倒也换得红头绳。”他取一段红头绳与一朵绢花在手上与阿萁看。   阿萁看了眼,那朵绢花只两外铜钱大,皱皱巴巴,色也不鲜,笑道:“头绳倒好,只那绢花不好。”她探头看他货担隔架上还放着一朵山茶,“这朵倒好。”   货郎忙摆手:“换不得换不得,换与你,我便吃了亏。”   阿萁想了想,道:“那我不要头绳,只要绢花。”   货郎笑起来:“小娘子,头绳贱价,白送也送得,那绢花却要十文呢。”   阿萁一时没了主意,绞眉回头去看阿叶,哪知阿叶早躲老樟树后,藏得严严实实。一旁妇人帮腔,道:“好算计的货郎,哪里会亏。”   阿萁咬了咬唇,连同阿豆那枚铜钱一并取出,道:“货郎,我这还有六文钱,你将茶花卖我,你再细算,余的买作饴糖。”   货郎接过钱,为难道:“小娘子,余不得多。”   他们讨价还价间,赖大娘子取了钱去而复返,将一串钱交与货郎,道:“货郎数得仔细,可有少钱?”   货郎忙笑:“哪敢疑娘子少钱。”   赖大娘子接过紫罗盖头,启唇一笑,看眼阿萁,开口道:“货郎,别欺人年小不知价,抠索那一文半文的。”   货郎讪笑,包了两块饴糖给阿萁,又给一朵绢花与一段红绳。   阿萁微愣着接过,一时不知货郎欺客,还是客欺货郎。 第10章 山中有豕   阿萁将六文钱花用个精光,把施老娘心疼得直念叨。   施老娘先念阿萁:“明明指间没有生缝,怎守不得财?与你六文,连个半文都不剩。”又念阿叶,“你是阿姊,浑没半点的主意,倒由半大的妹妹做主。”再念阿豆,“给你铜钿,没捂得热就填进了肚,真是个贪嘴小娘子。”   阿豆还在院门口守着呢,闭着耳听施老娘念叨,偷将一点碎饴糖含进嘴里。   阿叶帮着施老娘晾晒,闷闷的,失了笑,她听了施老娘的话,心头难受,自己确实不妥当,身为阿姊却让妹妹打头理事。院中地上摊了篾席,铺晒着被褥,她低着头沉默地用棒槌将絮被敲得松蓬一点。。   阿萁舍得脸面扮得丑,笑着对施老娘说:“我当嬢嬢就是让我们尽用的。”   施老娘原本确实这般打算,只她一惯计算,兼又年老,忍不住就要啰嗦几句,翻着白眼强词夺理道:“哪个让你尽用了?往日怎没见你这般听话。”   阿萁便跑过将那朵山茶簪在阿叶鬓边,讨好笑道:“嬢嬢看,这花儿衬不衬阿姊。”   施老娘扭头看去,篾席边跪坐着的素面布衣的小娘子,恰是梅子青时,羞羞答答掩在翠叶下,眉秀长,眸水清,一朵红花压乌发,映得腮边如染轻红,似在瞬息间,梅子已微红。施老娘停了停,才平声道:“叶娘也该添些花、粉。”   阿萁敏锐地捉到了施老娘话里的一点惆怅,念转间,又听懂了那点惆怅,忽得伸手将阿叶鬓边的山茶摘下,道:“啊呀!说要讨个头上新,要留新年才好插戴。”转身进屋,道,“阿姊,我帮你把花先收屋中。”   施老娘看她模样,在她身后凉声道:“这春时要种,秋时要收,误不得!”   年少也知愁,阿萁看手中艳红的山茶,嫌它红得刺目,在屋中呆坐片刻,将头绳红花一并收到箱笼中,顺手将阿叶的针线笸箩带了出去。   阿叶一味沉浸在懊恼中,一无所觉,见妹妹拿了自己的笸箩出来,这才轻笑,问道:“怎拿了针线出来?”   阿萁道:“衣、被都洗晾好了,天又晴好,正好扎花。”贴心为阿叶搬来矮凳。   施老娘又想说上几句,动动嘴,到底没有讨人嫌,拍拍围袄轰走了院中四散找虫的母鸡。   农家不得闲,施老娘略坐了坐,吃了一口水,找来团箕将缸中霉着的干菜挖出来阴晾。施老娘这缸干菜做得细致,取的嫩叶菜芯,蒸腌晾晒费了好些的功夫,就为卖时得个好价。   阿萁上去搭手,道:“嬢嬢以前腌干菜都没这般费事。”   施老娘道:“家中自吃自不用费这些心思,还不是为图个好价。”   阿萁抿了抿唇,转转眼珠子,笑道:“嬢嬢快钻进钱眼子里去了。”   施老娘将干菜摊开,干干巴巴的脸笑成一朵花,道:“将来你阿弟读书识字要好些银钱呢,不早些积攒,哪里去挣浮财?”   阿萁吃了一惊,问道:“嬢嬢想让阿弟进学?”她知晓施老娘一直盼孙子,为着将来的孙子这边抠那边算,只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打算。   施老娘道:“古话道:要想家门兴,还看主家命。你阿弟将来出息,也是你们姊妹的依靠。”想起自己做过的梦,更是喜笑颜开,道,“你这阿弟造化不凡,定是个有前程的,老婆子就盼着你阿弟改换门庭,洗了这泥腿,也穿紫衣袍。”   “命不由人,生就田舍汉,手黑背弯肚儿空,真是从生苦到死也挣不出长远来。”施老娘叹口气,“你阿翁在世时,还想叫你阿爹学文章呢,可惜你阿爹空长力气,学文习字却是两头不通。别家七窍通六窍,你阿爹一窍也不通。驹儿定不如你爹这般没用。”   “驹……儿?”阿萁呆愣。   施老娘喜道:“这是你阿弟的小名,大名届时请阴阳先生取。”   阿萁暗暗为陈氏心焦,落是嬢嬢期盼落了空……嘴上道:“嬢嬢,别家为好养活,都叫的贱名,大狗,阿豚,阿芥。”   施老娘“呸”了一声,又觉确是如此,当真坐那为难起来。   干风猛日头,日斜西时,阿萁摸摸晾着的被里被面,都已干爽,祖孙三人又忙忙碌碌取逢衣针缝被子,等得被子缝好,又近申末,好洗米升火做炊,零零碎碎又是寡淡一天。   只阿豆泰山崩了都不挪一挪,还在院门口守着呢,阿叶半途为她倒碗水,劝她歇歇。阿豆摇着头仍旧不肯,阿萁看她滑稽,笑拿了陈氏的盖头盖在她头上为她挡日晒。   施大家的施小八扒在院门看见,与施小七拍着手嚷:“小豆娘,十七、八,戴了盖头,要当阿娘。”   阿豆学得施老娘的泼辣,在地上挑拣了块硬土疙瘩,抬手就砸了过去,气冲山河怒喊:“打死你个混赖子。”   施小七施小八嬉笑不止,偷开了一道门缝,扮个鬼脸又冲阿豆喊:“小豆娘,凶婆娘。”   阿豆从小木凳上起身,叉着腰:“将鸡还与我家。”   施小八与施小家合上柴门顿时没了声。   阿萁听得直笑,她针线本就不好,一笑戳歪了针,施老娘气得拿手拍她:“还是小娘子呢,连个被头都缝不好。”   阿萁讨饶:“嬢嬢别动手,我缝得仔细些,十个手指有长短,我就短在针头线脑上。”   说得施老娘气笑了:“我只见着你的短处,没见着你的长处。”   阿萁笑:“我还小呢,嬢嬢以后就见着呢。”   她们祖孙三人将将缝好两床被子,忽听院外阿豆一声惊呼,紧跟着人声沸腾、哄闹作一团。   阿萁心惊,不知出了何事,忙扔下针线跑了出去,她往外跑,阿豆往里跑,险撞了个满怀。   阿豆揪下盖头,兴奋得满脸通红:“嬢嬢,大姊,二姊,我看到阿爹扛着猪呢。”   “可真?”施老娘与阿叶又惊又喜,忙问。   阿豆比手划脚,连蹦带跳:“我打远就瞧见,不知怎得在井台那停着呢。”又信誓旦旦道,“我再认不错自己阿爹的。”   “唉哟!怎不扛了家来?”施老娘生怕被村人占去了便宜,扔下手里的针,牵过阿豆的手,飞也似得走了。   阿萁拉阿叶:“阿姊,我们也去看看。”   “不不,我不去。”阿叶最怕见血,野猪又是庞然大物,定然狰狞,再兼村人聚集挨杂,任凭阿萁拉扯,阿叶只是不肯,道,“二妹自去,我留在家里缝被子,不然等得天暗点灯,倒不便利。”   阿萁无法,有心不凑这热闹,留下帮忙。   阿叶推她,笑道:“你那三脚猫的针线,倒碍我事,一年也难得猎到野猪,二妹去看个究竟。”   阿萁笑道:“那我可真去了。”   阿叶点头,又嘱咐:“阿爹嬢嬢人多顾不上,你要看着点阿豆,别叫摔了。”   阿萁应了一声,施小七施小八听到响动跟过来坠在她身后,七嘴八舌问:“阿姊,进堂伯真的打到猪了?”“阿姊,你家有猪肉吃?”   村中老樟树下已聚了好些人,几个半大村童挤不进人群,攀到了树上,猴儿似得盘在那。施进洪亮的笑声夹在一片啧啧称奇艳羡声中。阿萁费力挤进人群,便见她爹一身血污脏乱,地上扔着一头肚大牙突的黑毛野猪,硕大的猪脖被捅了好几个窟窿眼,猪尾断了一截,一条猪腿后折,黑血凝结,满是血腥屎臭。   阿萁正要举步上前,才见施进身边还站着一个少年郎,他身量几与施进齐高,生得蜂腰猿背,立那劲瘦如松,腰间斜插着一把剔骨尖刀,飞眉长目边被抹上了一片血迹,脸上原有几分的稚气顿化凶戾,正是那晚依柳的少年江石。   阿萁打量着江石,江石也打量着她,过后,笑道:“施家小娘子,站过来些。”   阿萁迟疑,施进见着女儿,大笑,拍着胸道:“萁娘,看阿爹与江大郎猎得肥大的野猪。”又一拍江石,“好郎君,十里八村的少年郎,百个也不及你一个。”   江石并不十分谦让,只一拱手道:“进叔休夸。”   阿萁站过去,那死猪的臭味阵阵扑向鼻端,再兼施进与江石身上的酸臭,熏得人头晕。   施老娘与阿豆站定在那死猪身前,施老娘想着能换多少钱,阿豆想着能吃多少肉,老少都笑开了花。   连着村中里正得了消息也匆匆赶来,他一来为的是问问可有山中野猪下山作乱,二来为的是施家可愿将肉分卖了。   村人挤作一团,这个问如何打得这肥壮野猪?那个问其中凶险?有要买肉的,也有讨要下水的,只乱糟糟得如同一锅热粥。   里正站了井台上,撕声连喊几声道:“各家邻舍,各家邻舍,休再吵闹声高,安静些,只听我的吩咐。”   里正在村中颇有威望,喝止了村人,转而去问施进:“侄儿,这山中可有野猪闹灾?”这些长牙黑面参军横冲直撞,力大无比,若是三五成群下山进到田地间,拿着长喙拱地,村中冬麦怕不得保。   施进想了想道:“倒没见野猪做窝,这只应是落单的,许是翻山找食迷了道,这才落我手里。”   江石在旁道:“也不见有仔猪蹄印。”   里正放下心,捊着短须问道:“侄儿,这猪是要换钱,还是留着做脯做腊?”   施进扭头去看施老娘,施老娘道:“自是卖了换钱。”   里正面上一喜,笑道:“那不如在村中分卖?”   施老娘嫌在村中分卖价不高,又不好驳了里正的颜面,只得笑:“倒也使得,凭着里正做主。”   施进却又道:“阿娘,里正,我这猪是与江大郎合力擒杀的,两家要捉半对分。我这半副大可分卖,大郎这半却要由他做主。”   江石见诸人皆看着自己,便道:“须得问过我阿爹。”   他话音刚落,只听人群中一声凄厉的悲呼,阿萁冷不妨,愣被吓了一跳,转眸看到江石冷冷淡淡的目光往人群中轻瞟一眼,唇边带上一抹讥笑。 第11章 少年狼性(一)   这声悲呼真是穿云壁,破九宵,惊得鸟雀抖翅、黄狗夹尾。其声之悲,摧人心肺;其声之痛,断人心弦。   阿萁怔愣在那,野猪的臭味都不再刺鼻,只感耳边似有人拿鼓急擂,震得两耳嗡嗡作响,但见一个包着头巾矮壮的妇人越众上前,将挤在前头一个瘦弱的男子一把推挤开,再一屁股坐在地上,抹泪嚎哭道。   “挣命生得骨肉,倒连他的一口肉都吃不上。”妇人边哭边拍着地,“一只脚踏了鬼门关才生得他,险没埋土里化泥,死去活来,得个什么好?我不如死了算了。”   里正站那满是莫可奈何,开口道:“江二娘子,你有话说话,这般哭天抢地成何体统?”   江二娘子不理,仍在那大放悲声:“别家也生子,我家也生儿,别家儿郎猎得大猪,半个不字都没,由着他老娘开口分派;我家儿郎也猎得大猪,我这个做娘的却连个边角地都没得占。”   里正皱着眉,微怒:“江二娘子,你家儿郎几时又猎得猪?”   村人中也不知哪个好事之徒,高声喊:“她家儿郎猎得猪,我三拳就打得死大虫。”有专门爱架柴拨火的,跟着嚷:“我都不用三拳,厉喝一声,那大虫就口鼻流血倒地不起。”   江二娘子大怒,指着人群骂:“与你们这些杀千刀的何干,满嘴没个好屁。”   好事者大笑:“江二嫂,只你家嘴用在这些巧处。”   江二娘子说不过嘴,更觉受了委屈,悲声道:“一个一个尽来欺人,不与我活路。”又问里正,“你也算得官身,平时催人粮税倒是前脚跟后脚,如今看这些青壮欺我一妇人,倒是半字不问。”   阿萁看江二娘子撒泼无理,拉过阿豆,往施进身后躲了躲,江石见了,往前略站了站,倒挡在她身前。   施老娘正因要在村中分卖猪肉老大不悦,又见这妇人生事,瞪着眼,扁凸的嘴一撇,道:“我生子,是既生又养,你生子,却是只生不养。这里猎得猪的,哪个是你儿郎?”   江石不冷不热地冲着妇人唤了一声:“婶娘。”   江二娘子听到这一声称呼,“嗷”得一声干嚎,拍手拍腿大哭:“我的儿啊,这是摘我心肝啊……”   里正涨得猪肝也似得脸,怒道:“江李氏,你莫要再混闹,当初你将你子出继给你大伯家,立过文书,明过祖宗,邻舍族老都做过见证。写明‘自此各由天命,两无干系’。如今他将顶门立柱,你却来歪缠?”   江二娘子哭道:“便是出继,就连亲娘也不认?”   里正极不耐烦,冷笑道:“既是已经出继,他便是别家子,他有他的父母奉养,你有你的儿孙孝敬。没得别家养大的儿郎,一并承了田产香火,倒要仍旧拜你作高堂?天下岂有这样的好事。当初为了几亩良田将骨肉送与他人,多年也没见你了呼儿叫宝的,现如今倒又似反悔,一声一声哭起母子天伦来。”   江二娘子大哭:“当初何尝是为良田出继的我儿?明明是见我大伯无家无子,不忍他百年后坟头连碗凉浆都无。原本就是一家骨肉,我夫与我大伯一条肠子爬出的手足兄弟,出不出继,拜的还不是同一个祖宗?左右还是一家。”   施老娘却听得笑起来:“真是驴粪蛋子涂得两面光。你家与赖大虽是兄弟伯叔,却是分门别户,两户人家。当初你姑翁这头归了西,你们那头分了家,田地家什,连只碗,连双筷都分个精精光光,现在倒说一起家人?也不嫌害臊。既是一家人,怎不将种的田地还给赖大。”   江二娘子也不知是羞还是的气,鼓眼撮腮,将泪一拭,声声问道:“哪里是为着田地,哪里是为着田地?我自家也有田,何苦将我儿出继? 实是不忍心看我大伯断了香火。他那时泥猪赖狗,浑没个人样,分得几亩地倒卖一半拿去赌钱,与人斗狠被打个半死,有今日没明日,哪个良家女愿嫁他?他自家也断了心思,只道一口锅一只碗过活。我家夫郎心善,怕他兄弟死后连个烧纸钞的都没,自家又养得几个儿郎,这才将二子出继给大伯。”   “谁知倒是受了他骗,如今他要当忘八,也不知哪寻的妇人,连带大小一并娶了家去。”江二娘子口沫横飞,愤愤道,“他要当冤大头,给别路人家养儿,自由他去,偏拖累我儿,可怜我儿小小年纪三更天打渔四更天砍柴,挣的仨瓜俩枣都填了野种。那野种穿得簇簇新,我儿穿得破破烂;我儿山也进得河也下得,野种倒是连个风都舍不得吹。听闻还要买纸笔,送他去私塾进学,这是拿我的儿血肉去喂养他那继子。”   村人听了她哭诉,一时俱无言,村中丁点大的地,前后邻舍都晓得几分,也听得几耳朵风言风语,连里正都有些犹疑不定,赖大是个荒唐不知分寸的,真个做得出这等苛刻事。   阿萁抬眼偷看江石,他半天不发一语,那把尖刀别在腰间,锋利森冷,细看还有没拭净的血迹。   风静悄无声,江石终于开口,他道:“婶娘,两家亲戚,不要诋毁侄儿父兄。”又轻笑一声道,“婶娘不要东拉西扯,只明说为哪桩哪件?”   江二娘子哭道:“我儿这是生生被歪带了,儿郎还是要养在自己跟着才是正理,我只求我儿归家。”   里正不禁皱紧眉,斥道:“胡闹,契也立过,书也写过,哪由你一妇人说反悔就反悔。”   施老娘挑拨道:“别是因你家大儿病了一场,家中无人做牛马,才想起出继的二子来。”她将眼一斜,嘴一歪,道,“这是嫌丢的瓜长得好,要捡回家去呢。”   江二娘子被说得慌乱,两眼没处安放,怒道:“我做娘的,还能害得自己亲骨肉。”又拿手扯住里正,道,“里正,你今日可为我做主,叫了族老来,我要将二子要回。”   里正连忙夺回自己的袖子,道:“江二在何处?这等大事,岂由得你一妇人满嘴胡言乱拿主意。”转过头,也问江石,“大郎,你阿爹可在家中?”   江石揖了一礼,道:“里正,不必知会我阿爹,我既已出继便是江家大房子嗣,不愿三天两头换爹。”   江二娘子听到这话又一声恸哭,捶胸顿足,比死了亲爹还是要悲痛,骂江石不识好歹,又骂他没心肠,又哭道:“当初拿命生得你,天下哪有做儿的不认娘亲的,狗都不嫌母,你连着畜牲都不如。”   江石将脸一沉,道:“婶娘的指责,侄儿不敢认,我娘亲在家中操心吃食衣裳,我几时不认她?”   里正嫌江石言语凉薄,到底是生身母亲,却似结仇,瞪他一眼,道:“大郎闭嘴,去唤了你阿爹来。”   他正要再遣一人去寻了江二来,就听得一声暴喝。   “哪个敢拆我家,我便敲断他家房梁。”赖大一手拎着江二,一手拎着儿臂粗的木棍,凶神恶煞地分开人群,立着刀疤眉,瞪着铜铃眼,一把将江二推到江二娘子身上,怒问,“既是骨肉兄弟,倒想拆我家小?好弟弟,你家婆娘要毁契,你又是个什么声张?”   江二娘子被赖大吓得瑟瑟发抖,江二勉强一笑,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道:“阿……兄,你看……如今你也有妻有儿,不怕以后没人奉养,不如……”   赖大冷笑几声,张开手将江石往后推了推,两臂一用力将木棍抵在膝上,折个两断,阴声道:“爷爷我将他养得大,你们嘴一张,就想要回去?先将良田还来,再将这些年的米粮好好折算折算。你家在田间收了多少米?我养大郎费了多少米,两头合算,将这账清了,我便让大郎回去。”   江二娘子与江二面面相觑,夫妻二人站那半晌无语,良田是舍不得还回来的,这么些米粮折算出来,其数为巨,更还不出来。江二娘子只感天崩地裂,伏地痛哭:“我儿便值得几亩田地?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喂到七岁,过继后,倒是半点生恩都不认。”   江石忽得从腰间抄起犹带腥味的尖刀,阿萁站他身后,几乎以为那刀刃贴着自己划过,倒吸一口凉气间,那尖刀已没进猪脖中。   “阿爹。”江石喊了一声赖大,道,“本想分得半片猪回家,现在却要问阿爹讨要来。”   赖大还在那红着眼呼哧喘着粗气,挥手道:“大郎自己做主。”   江石唱了个喏,手臂那露出一点点青,在那道:“今日烦请里正、乡邻做个见证,我江石原为江二子,后出继为江大子,有文书为证,又有村老指印,本来写明‘凡有不测,各由天命’。只是这生恩到底没有偿还,牵扯不清,我听闻古有剔肉还骨,今日倒要把这骨肉还一还。”他踢踢地上的野猪,冷笑着问江二娘子,“不知这好猪肉,替得替不得我这一身骨血?”   江二娘子与江二受惊非小,江二本就没主意,缩着肩,弓着背,木木讷讷不吭一声气,倒是江二娘子一咬牙,问:“要是替得,你要怎样还?”   江石道:“这要看婶娘愿按身价,还是按重量?”   江二娘子便问:“身价怎么算,重量又怎个算法?”   江石笑道:“按身价论,我出继时年七岁,瘦骨伶仃,病病歪歪,将去集市口卖与牙人至多三、四贯,便取个四贯数。如今这年月肉价一斤三十文,我囫囵一个,这肉也须囫囵算,婶娘连骨带肉连猪头带下水能得一百三十多斤。”默了默,将一只脚踩在猪身上,半压着身道,“若是按重量,婶娘生养我多少斤,我便还婶娘多少斤,我年七时至多二三十斤,便作三十斤来数,不好欺了婶娘,这三十斤去骨去皮折个净肉。”   “如何?”江石拔出猪脖上插的尖刀,掂了掂,问道,“婶娘要怎么算?”   江二娘子看了看四周,见村中诸人面色有异,一眼一眼得往她身上看,倒如看夹上困鼠,她倒是决断非凡,既没了面子里子,这儿子也决计要不回家,倒不如得些实打实好处,恨声道:“按着身价还。”   江石一击掌,赞道:“好!婶娘魄力不输男儿。只是,乡邻需见证,以后我们再无相干,再与我说什么生恩,我可半点不认。”他声音还带少年人的清冽,似河边青草,吐出的话语却是刻薄如刀。   江二娘子也冷哼一声:“左右你心生得歪偏,我只当白生你这个儿子。”   真可谓嘴里说得是骨肉至情,眼里只认得的却是金银好处。 第12章 少年狼性(二)   这只野猪生得肥硕,连毛带刺拿大秤一称,足有三百多斤,劈半剁开,江石那一半还了江二家,倒还能饶剩得二三十斤肉。   村人本就爱聚众闹事,村中乍出还肉的事,有如瓦舍里开杂戏,除却老得走不动道与那小得不能走道的,各家各户扶老携幼,真个全村出动。   施老娘也不知厌恶江二娘子,还是就爱下人脸面,尖着噪门气势如虹地指使着几个村妇架锅搬柴打水烧汤烫皮杀猪。   阿萁牵着阿豆立在老樟树下,眼见片刻的功夫,村中空地便架起了两口大锅,熊熊火舌舔着锅底,有半大村童还嫌火不旺,撅着屁股趴在那鼓着腮帮吹烧火棍,旁边一个略小些的,偷拿了家中的蒲扇抡着吃奶劲煽风。   等得架好杀猪凳,立起杀猪架,锅中水已烧得腾腾沸滚,两个短衣青壮帮忙抬了个澡桶,几人妇人边挽着袖舀着滚汤,边驱赶村童:“快快站远些,仔细烫得你皮流肉烂。”   施进与赖大都杀得猪,二人搓了麻绳绑了猪前腿,横插了一根竹杠,气下沉,力喝一声将那猪抬进澡桶烫个皮开毛褪,野猪毛长皮厚,二人又各拿一把利刀去刮猪毛。   赖大心里有气,拿刀刮得猪皮“噌噌”有声,刮几下拿眼剐几眼江二与江二娘子,也不与人说话,只咬着牙切着齿,不像在刮猪毛,倒像在杀人。   饶是施进迟钝,都看得头皮发麻,奈何他不擅言辞,说不来什么劝慰的话,只好也跟着闷头刮猪毛。   赖大见了,大为恼怒,心道:施大这厮莫不是与我较劲的?输人不输阵,今日出门撞着打头风,须得挣回颜面,也好叫人知晓我的厉害,别个再欺到我头上。   他忽得又卖几分力气,施进大为不解,心疑:莫不是江兄弟要与我比试比试,好出出心头恶气?也罢,今日他险些丢了儿郎,我需得陪他这一遭。   这二人对别矛头,这个刮了前脚,那个捉了后腿,这个刮了后脖颈,那个净了猪后腰,二人直累得气喘如牛、汗出如浆。直把阿萁看得目瞪口呆,心道:阿爹与江阿伯你来我往,怎得像小童争锋?再看施老娘,被几个妇人簇拥中间,好不得意,嘴上还要哀声叹气,在那道:“生得粗手大脚,只种得地张得弓。”   阿萁在心中偷笑,暗暗偏过头,转眸见江石半弯着腰拿水洗脸上的血迹,洗罢脸,又摸出那把尖刀来,擦拭得干净,拿嘴叼着刀刃,空出两手束紧腰带,这一勒愈显得腰窄一把,身形如鹤。   赖大、施进剃好猪毛,又合力将猪挂上杀猪架。赖大心里得意:险把手腕给折了,到底没输给施大;施进却是不大高兴,心道:竟是我落了下风?改日定要找补回来。   赖大如了意,原本横眉怒目活似庙里金刚,眼下却开怀大笑,唤江石道:“大郎,来,你来下这一刀。”   江石也不多话,撩起衣袍一角别入腰间,提了尖刀上前。   阿萁忙将阿豆的眼睛掩住,生怕她看了杀猪破肚心里害怕,晚上要被魇住哭闹。她掩了阿豆的眼,身畔一个同在看热闹的村妇见了,好心笑道:“施家小娘子,我也帮你遮挡。”   阿萁笑着谢过,脆声道:“婶娘,我不怕呢。”   江石听见这话,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眉眼间微有讶异。阿萁被看得不明所以,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双眸黑亮,眼尾似让人拿笔一勾,微微上扬,好似在问:你怎这般无礼看我?江石不知怎的,唇边便染上一抹笑意。   阿萁被笑得更是疑惑,不禁乱想:他许是笑我胆大不知害怕?又许是不信,疑我说的是大话?   却不知江石看她,满心想的是:施家的小娘子不与别个相同,好生有趣。   有村老拿了木盆接在杀猪架下,心痛道:“可惜这猪放尽了血,不然倒可以接个半盆。”江石拿着刀挽了个刀花,道:“打死已也是侥幸,再不好贪别的。”   里正立一旁笑道:“这话有理,贪大图小反倒两头落空,这般肥大的野猪,能猎来已是难得。”又告诫村中一帮蠢蠢欲动的青壮,“施进与江石都是各中好手,两人合力才擒杀得野猪,你们切莫眼热妄动,这畜牲生得獠牙,浑身几百斤的力气,一个不慎,被顶个肚穿肠流可非顽笑。”   围着的几个青壮大为不服,施进确实打得一手好猎,又生得孔武有力,村中他认第二,无人敢居第一,这江石却还是个少年郎,腿不粗背尚薄,不见得多少强壮。   他们正眼气,转瞬又没了声,那身形尚显单薄,脸上犹带青稚的少年郎江石,执刀立在杀猪架前,干净利落地将尖刀插入猪脖颈中,手起刀落切豆腐般从上至下不费吹灰之力似得拉开了猪肚皮,猪下水唏哩哗啦淌流,直装了满满一盆。   他们看得心惊,江石却是神色寻常,显见是做惯了这等开膛剖腹的勾当,既杀得猪,自也杀得人。   几人再看江石,只觉又是一个杀胚。看他行事,待生母是没半点情义退让,天生一副冷心肠,哪日不顺他的心气,说不得就能犯下事来。   在场也只施进与赖大击掌叫好,大赞江石好刀法好手段。   江二夫妇更是面色苍白,两股战战,冷汗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后腰窝。他们当年看二子生得瘦弱如芽菜,时病时孬,眼看就不得活,又见赖大孤寡一人,干脆将二子出继给了赖大,得了几亩良田。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健壮的大儿病了一场,黄瘦羸弱,如今养在在家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生拖累家中生计;倒是出继的二子,身长力强,康健矫壮,既打得猎又网得鱼。左右邻舍背后纷纷耻笑:生生将好儿送了他人。   论理,便是出继,还是叔侄近亲,偏偏赖大娶亲时两家翻了脸,隐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式,江石的好处,他们是丁点也占不到。   时长日久,江二娘子一日比一日心气不顺,懊悔将二子出继,背地里也与江二相商,要将江石要回去。只是江二是个温吞人,为人有如浓涕,拖拉黏腻,些许小事都能从生拖到死,更何况出继子这等大事,他哪里有半点的决断,成日只妄想天上下糕饼,正好掉进他张着的嘴中。   恰逢今日江二娘子得知江石与施进猎得肥大野猪,忙跟挤来看个究竟,盘算自己既是亲娘又是婶娘,定能做得半分主,再次也能得个猪后腿。结果,耳听江石一开口便要将猪交与赖大定夺,自己是连根猪毛都捞不到手边。   江二娘子真是悲痛心伤,百般滋味盈绕心间,不管不顾哀嚎出声,心里斗狠:本就我的骨血所化,没有不报还的道理。   她生闹这一场,得了村人好些白眼风,不过,她寸厚的脸皮,为得这一百多斤肉硬是稳稳站在当场,倒是江二还知几分廉耻,缩头掩面羞愧难当。   江石摘了猪心猪肺猪肝,斜眼江二娘子,笑问:“婶娘,你这猪心猪肝你待如何?这猪腰猪肺各生得一对,你与进叔一人各一,大可分得。这猪心只得一个,猪肝只得一付,不知婶娘是劈半呢,还是说好各,得一样?”   江二娘子好生为难,要了猪心,亏了猪肝,要了猪肝,亏了猪心,两样都要,施家又定是不肯,想了想,开口道:“我拿半付猪下水换了这心肝。”   江石顿笑出声,把玩着尖刀道:“这我可做不得主,婶娘要问进叔家里。”   施进倒是两可,再者他一男子汉哪会与一妇人计较,正要开口答应,施老娘从斜刺里杀将进来,一拍桌案,道:“放屁,倒算计到老娘头上,猪下水几钱?心肝几钱?你家心肝只抵得烂肚肠,我家的心肝却不是同价。”   一边村人也纷纷出声声讨,道:“江二娘子,忒没道理,半付下水就要换人心肝。你白得百斤的肉,还要刮这样的便宜。”   连着里正也皱紧眉,生气道:“江二娘子,谁家也不是愿吃亏的。”   施老娘怒喝道:“只将这心肝剖半分了,也看看这内里是红是黑。”   江石应了一声,抽刀将猪心猪肝对半划开,道:“咦!倒是鲜红好颜色。”   江二脸上烧得赤红,扯扯江二娘子的衣袖,低声道:“娘子,别再多舌,分了这猪肉早先家去。”   江石掀了掀眼皮,看都没看江二一眼,取过板刀剁下猪头,照旧对半劈开,拎着猪耳,嗵得一声砸在案板,砸得江二娘子一个哆嗦。   “好猪头,当代我头颅。”江石道,又抄刀将猪身对劈,连着半只猪头、半边上下水用大秤称了,竟也有个一百六十多斤。   江石看了秤后,笑着拿刀割下一刀肉,一称,三十来斤,与江二娘子道:“婶娘,你我两清。”   江二娘子斤斤计较,驳道:“你割得一刀净肉,我却是连皮带骨……”   里正实是听不过耳,大怒道:“江李氏,你再得寸进尺,滚出这三家村去。”   江二娘子这才歇了声,灰头土脸回去唤大小儿郎抬猪肉。   施老娘冷笑:“真是全没心肺。”   阿萁静静拥着阿豆,她的手还掩着阿豆的眼,浑忘了拿下来,看着若无其事的江石,忽记起那晚码头施老娘的一叹“难啊!”   江石分了肉,嫌手上油腻血腥,团了一团草团擦着手,抬眸见阿萁一瞬不瞬看着自己,满眼都是愤愤之意,心下笑:这是为我不平? 第13章 分肉而卖   因着江二一家搅了一场好事,里正攒了一肚子怒火,更兼江二家分走了一半的猪肉,以他家只恨出多进少的为人,如何会把猪肉在村中分卖。   他攒着怒火,施老娘那团火已经烧到了噪子眼,与旁人埋怨:“好好一个猪头,倒被江二家祸害得一半,有些人家用得猪头祭拜,都是高价来寻的。”   施进厚道人,欲言又止,看看掼在桌案上的半个猪头,尖凸长喙,上弯獠牙,直立小耳,豆大猪眼死不瞑目,半开半合……奇形怪状、 狰狞无比。   猪首可为祀,祭年,祭市,祭出入顺当,既为祀,自要选个平头正脸、品相过人的,谁家会用野猪猪头拿去祭祀?施老娘的话实没什么道理,只是周围村人一来厌了江二家,二来为买猪肉,纷纷出言应和。   赖大累了半日,拖了一条条凳,坐那环着胸架着腿,凶恶地瞪着江二一家大小出动将半只猪给抬了回去,拿大手摸着后脖颈,疑自己凶名不再。转而又想:半只猪斩断与江二家的瓜葛,虽然大为可惜,细思量,好像……似乎……还是自家占了便宜?   江石也不理他爹脸上阴晴交替,一会立着卷刀眉,一会夜枭似得咕咕直乐,摇了摇头,问了声施老娘好,道:“施伯嬢,这半只猪头不如卖与小子。”   施老娘是个两手敢在油锅里捞钱的,有人要买半边猪头,自然大喜,面上却道:“大郎,你可做得主?”   赖大还在那变脸呢,连唤几声方回过神来,他也不避讳,直声问:“大郎,猪头肉虽好就酒,却比不得大好肥肉。”又看看半边猪头,道,“野猪猪头不肥,剥不出多少猪脸肉来,也只半只猪脑蒸熟爽滑。”   施老娘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这赖大果是个粗胚,当着她面挑剔嫌弃。   江石道:“先前请了四邻见证,就中有大锅热水,不如买了半只猪头,再加上自家留的肉,生火煮得熟了,请四邻都沾点荤腥,只当谢过。”村人听后,脸上都露出喜色,肉虽不多,各人分分,也真得只算沾个唇,不过,白得的肉,多不嫌少不弃。   赖大是个手宽的,点头应下,里正抚须看眼江石,夸道:“虽小,倒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赖大,你得了一好儿郎。”   赖大搓掌大乐,道:“老天疼憨人,因我老实,偏疼一些。”   里正没好气地斜他一眼,好生后悔自己多嘴。   赖大问施老娘买下猪头,连同自家的那刀肉,一并交与一妇人整治,蹬着条凳指着村人粗声嚷道:“既吃我家的肉,再将我儿与江二攀扯,可别怪我翻脸不认。”   江石也帮声道:“小子年少,记恩,也记怨,人不欺我我不欺人,大家乡邻,年长日久的,自会明了我的脾性。”   村中诸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嘀咕:你们父子,一个凶神,一个恶煞,捏得拳,提得刀,哪个没事敢欺?江二娘子敢闹,只因你们骨头连筯,你们一个是她伯兄,一个是她亲子,尚且不留半点情面。我们又算得哪个牌位上的祖宗?   里正不喜江石睚眦心性,又怜他年少老成,阅人百种,如江石者极易一步踏错,做下种种祸事。再思他生父江二,嗣父赖大,皆是一言难尽,一个一言不和只知发抖,一个一言不和就要动手。当下劝道:“近邻犹胜远亲,你们父子既有心为善,何必再口出恶言?”   赖大压声道:“里正,你不知,我自认是个刁民,从来欺善怕恶,想来他们与我一般,我手里无财,背后无势,倒不如做个恶人,免得被欺。”   里正听了这混话,气得再不搭理赖大了,迳自去与施家商议如何分卖猪肉,他知施进这个顶梁柱做不得主,因此只与施老娘问话。   施老娘想了想,道:“我与里正一句掏心话,这野猪拿到县集,若得运道,撞着个爱野味的富家,能得个好价,只是哪能撞到这等好事,因此,按过不提。”   阿萁偷偷摸摸过来站施老娘身后细听,边听边去看里正的脸色,果然里正面露戏谑,心里也笑:说是按过不提,却是一句不少,明里暗里说的是施家吃亏。   施老娘叹气:“若是只卖作他人,这野猪肉实不如家猪,皮厚肉糙少肥油,吃来腥膻,煮时废材,我度摸着价比家猪贱二三文。”   里正点头笑道:“施婶娘厚道人。”   施老娘接着道:“又因着在村里卖,杀猪褪毛,还是邻舍烧得热汤,往常这家割把韭,那家拿把菘,不好与外头同价,我作主,再贱个二三文。”   里正又多三分笑意,道:“施婶娘有度。”   施老娘心头滴着血,硬扯出一个笑,再道:“再一个,我孤儿寡母,往常没少得里正的照料,我儿媳又常与里正娘子走动,更不好拂里正的脸面。因着这些情里情外,这肉,我便做价二十分卖村里。”   里正极为满意,笑夸道:“再没施婶娘这般明理之人。”   村中诸人更是大喜,这肉价确实厚道,连连交口夸赞,既说施家大方,又道里正有方。   里正站桌案前,让诸人静声,道:“诸邻先莫心急,我知农家清贫,年头至年尾都难得吃上一顿大肉,今日难得施家大方愿贱价卖肉,又逢年底,诸邻都想割刀肉家去。只是,先有二言说在前头,其一是:这肉去骨去头,各家至多也只得几斤,莫要争抢推挤;这其二……我知晓你们有些人心眼活络的,村里贱价买了去,好价卖与邻村,白赚些文钱,这我却不能答应。我舍了这老脸让施家贱卖的肉,没道理便宜了邻人去。”   村人听后纷纷点头,连着施老娘也大为赞同。   里正见众人无不同意,拿了签子,分与愿买肉的人家,再算算一家大致分买得多少肉,以免前头买尽了,后头连点腥味都捞不到。   施老娘让施进留出自家要用的肉,摆开桌案刀板,将肉分卖与村邻,施进又招江石帮手,江石哪有二话,一撩衣抄了刀站定在施进身旁。   里正在一旁掣着竹签,赖大一个大步跨过去,先拿了一支在手,有人顿时不满,道:“江大,你怎得也来分猪?”   赖大捏着签子,瞪眼道:“我怎买不得?我家的半扇猪都被江二和他的臭婆娘得了去,剩的一点也与你们分吃,家中半点不剩。”他劈手将人抓过,怒问,“你说,我买得买不得?”   里正皱眉,道:“不许生事,江大也买得肉。”   出声的人被赖大一吓,哪还敢多嘴,缩头站在一边,两眼打摆似得乱晃,一晃就晃见见江二家的三儿夹在人群中,发作道:“好没道理,江二家竟也要来买肉?他家刚得半边猪去。”   施老娘贱卖了肉,心肝脾肺都在隐隐生疼,再也按捺不住,也不管江二家来买肉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儿郎,上前便是一通怒骂道:“快家去告诉你家老娘,别个贪得没完没了,泥虫粪蛆都没你家惹人生厌。我家的肉,填了臭水塘,都不卖与你家。”   一个村妇大声道:“他家真个抠算到肠子里去,自家得的肉拿去卖钱,再来村中贱价买肉,好厚的脸皮,切下来怕不是有几斤。”   江二家的三子,胆小无比,见众人齐声声讨自家,他本就胆小,夹着两股飞也似得溜了。   里正实是厌烦江二一家,谁知刚顺过一口心气,又听有人不依地惊呼:“江富户,你家也要分肉?”   里正握着手里的竹签,险没犯头风,喝道:“江叶青,你又来混赖什么?你家也吃不上肉?”   阿萁曾在河岸遇青娘子洗衣,听得江富翁家中的坚悋,好奇心横生,因江石挡着她,不着痕迹往边上站,江石磨着刀,侧眸看她举动,也起了好奇心:施家小娘子这是要看哪桩热闹?   江叶青头戴小冠,一身飘飘长袍,生得眉清目秀,一派斯文,听到里正质问,敷粉似得脸上微红,掩袖道:“里正,这……我倒是喜吃菜菹,实是内子她……”   他身后立着青娘子,手里拎了一串钱,拿手将江叶青一推,缓步上前道:“里正,却是我要买肉,不与我夫郎相干,我夫郎喜吃菜菹干菜,我却是喜爱肥油大肉。”   里正额头直跳,瞪着眼道:“你家养着猪、羊,过年尽可杀得。”   青娘子拂拂衣袖,道:“吃不得,我夫家养的羊,要卖与富家杀肉,至于猪……许是要养着送终”   江叶青跳着脚辩道:“胡说,哪里是要送终?那岂不要费许多糠麸,那猪还没长得齐全,如何杀卖?”又扯住青娘子一只衣袖,“娘子,茹素可轻身,轻身得寿长,这肉便不买吧。”   青娘子一把夺回衣袖,笑道:“你自家长寿去,我是不怕命短的。”   江叶青苦着脸道:“娘子,肉价贵煞人。”   青娘子道:“再贵也是我自家私房。”又与里正道,“我不与乡邻争价,二十五文卖我便可。”   不等里正出声,江叶青先不干了,急道:“同是三家村村中人,缘何卖你贵价,卖他贱价?此事不公,不可为,不可为。”   施老娘是多得几文也好的,忙高声道:“青娘子,来来,我割两斤肉与你。”一手拍在看得愣神的施进胳膊上,让他快点割肉。   江石极是见机,看施进还在呆怔,飞刀割了一条肉,拿绳穿好。施老娘看江石真是满目慈爱,夸道:“大郎机灵啊。”   青娘子数了五十个铜钱给施老娘,拎着肉打头就走,江叶青心痛得面色乌青,追在后头道:“娘子,娘子,你听我一言,你听我一言。”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阿萁看后,微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一旁江石脸上微赧,他与江叶青两家沾亲,按辈论,他还是江叶青的族叔。 第14章 叶青梅酸   施家猪肉卖得一点不剩,连着大骨下水,分卖得一干二净,施老娘抱着钱匣眉开眼笑,爹亲娘亲不如银钱最亲,儿孝孙孝不如银钱最孝,施老娘瞄眼施进,这不孝子正与赖大勾肩搭背,商议着要一块吃酒,再瞄一眼自己两个孙女,一个只盯着热闹看,一个只管守着肉,真是俩糟心丫头。   还是江赖的这个儿子可人心,施老娘看眼帮着理肉案的江石,肚里直泛酸水:赖大真个好运道啊,没着没落时,就能得这么一子。她有心酬谢,又思忖,自己贱价卖了肉,亏了好些银钱,再拿出半个子都是割她的肉,左右好话不值钱,因此将江石夸了又夸。   江石笑道:“施伯嬢见外,我与施进叔说定,以后进山一道去,也好有个照应。”   施老娘喜形于色,咧嘴笑道:“合该如此,定是早就该有的交道,怪不得伯嬢一见你,心里就欢喜。”   江石被说得有些羞涩,倒似寻常少年郎的模样。   日坠西山霞彩满天,锅中的猪头被文火炖得酥烂,肉香阵阵弥漫,赖大从家中抱了一坛子自家酿的浑酒,拉了里正与施进,再兼一二村老,几个好事青壮,道:“吃肉怎能没酒?趁兴吃几碗,左右这酒不醉人。”想想又凶巴巴补上一句,“你们与我脸面,我也与你们脸面,你们不与脸……”   里正忙喝止,道:“你一条拙舌,少说些话方好。”   施老娘见他们要聚酒,唤了阿萁与阿豆道:“萁娘、豆娘,你阿爹还要在村中吃酒,我们家去先。”   阿萁便拉了阿豆起身,阿豆两眼一转,挣脱阿萁的手,一路小跑过去抱住了施进的腿,仰着头道:“我与阿爹一道回。”   阿萁知道妹妹的心思,她爹疼女,留下定能捞得肉吃,闻了这肉味,家中的饭食自是寡淡。   施老娘怒瞪着眼,拉回阿豆,训道:“胡说,你一小娘子,夹在里间做什么?不知羞。”   “嬢嬢,阿豆多大。”阿萁道。   施老娘攥紧阿豆的手,硬扯了哭鼻子的阿豆回家,不忘吩咐阿萁:“萁娘,拿案板的肉家去。”   阿萁心疼阿豆哭得可怜,却不敢再劝,施老娘的性子,不劝犹可,多劝就是火上浇油。依言去拿桌案上自留的肉,这刀肉堪堪二十来斤,死沉坠手,系着的麻绳勒搓得手疼。   江石见了她窘态,拎过肉,扬声对施老娘道:“施伯嬢,肉沉,我给您老拎了家去。”   施老娘有便宜可占,哪会不应,笑道:“小娘子就是不及男儿郎顶用。”   无辜招来嫌弃的阿萁走在江石身侧,偷偷冲江石皱了皱鼻子。江石不知怎的,一看她这模样,唇角就不禁上翘,明知不应该笑一个小娘子,却全然不由自己的主意。   阿萁耳尖,听得一线轻笑隐在过梢的晚风中,转眸就捉到江石嘴边还不曾隐下去的笑意,她忽然就有点恼怒,可是为什么恼怒,连自己也不能明了,干脆瞪了一眼江石,过后,又觉似是无理取闹,自己倒先掩嘴笑了。   江石眼前一亮,他从不知道一个小娘子笑起来是这般好看,凉风拂着额发,弯弯的眉眼,弯弯的卧蚕,连着天边的流霞都带着弯弯的笑意,于是,江石自己的唇边也染上了这弯弯的笑。   村中是这般喧嚣:前头施老娘拖着小孙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小豆娘时不时地抽泣几声;他们身后老樟树绿盖如亭,树下村人赌酒喝采,声杂喧腾;又听得柴门后鸡鸣犬吠、老妪抱怨、小儿哭啼。   江石却只留意着这清风弯笑,他想起自己的怀里有几颗糖杨梅,掺着金柑皮,洒着香桂花,点着白芝麻,细裹白糖霜,他忽得煞是烦恼:该找个怎样的由头,将这几颗糖杨梅,送给身边的小娘子。   他思量来去,不觉之间便到施家小院,土夯矮院墙,草顶旧柴门,江石手里拎着油腥的肉住了脚,一回神,撞见施老娘风干霜浸、皱皱巴巴的菊花脸。   “真是劳烦侄孙陪着走一趟。”施老娘口中亲近,满脸堆着笑,因阿叶年将及笄,她怕惹人非议,将江石拦在了院门外。   江石将肉递给施老娘,识趣道:“伯嬢万万不要见外,阿爹他们应还在等我去一道吃酒,小子不多打扰。”   施老娘笑道:“侄孙儿快去。”   阿萁站在院门一侧,探了一下脑袋,江石不好再留,离去时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糖梅杨,明明不过微末小事,他却大为不甘,回过头,看阿萁正掩上柴门,瘦小的身形掩在半合的柴门后,然后悄悄露出半张脸。   江石正欲开口,那柴门却“啪”得一声合上,怀里的那几颗糖梅杨似是硌在了他的心口,再也不能忽略,只好悻悻地去村中吃酒,略解那些他不解的烦忧。   陈氏与阿叶都在灶房里烧饭,阿豆抹着眼泪一头砸进陈氏的怀中,施老娘见到惊跳起来,连怀里的钱匣都不顾不得,过来厉声斥道:“好没轻重,你娘亲双身子的人,哪经得你这般冲撞,出了事,老大竹棍抽你。”   阿豆大哭出声,陈氏白着脸,急道:“婆母,豆娘知道轻重,我没半点的妨碍。”   施老娘不依道:“你做娘的,哪头重哪头轻也不知晓?只知道一味偏帮,真个出了事,哭得肠断方知世上后悔药难寻。”   阿叶忙出声,拉过阿豆道:“今晚饭煨得久,贴得好些锅焦,大姊撒些咸盐,起下给你吃可好?”   阿豆还不及点头,施老娘哼了声道:“她生得精贵嘴,哪稀得吃锅焦,半大不小的小娘子,成日只盯着糖啊肉啊得瞧。”   阿豆顿时不干了,跳着脚哭道:“嬢嬢偏心,嬢嬢心里嫌我。”   施老娘呛她:“我倒想不嫌,你成日家贪吃贪玩,只找不出好来。”   阿萁因拎了下猪肉,在灶前抠了一把草灰洗手,手上草灰都还没洗净,就听阿豆哭得声竭,施老娘骂得声哑,也顾不上将手擦干,若无其事般惊呼一声:“嬢嬢,你怎得将钱匣也带进灶间?仔细忘了。”   施老娘赶忙抱回钱匣,低了声,抱怨道:“真是不省事的小丫头,哭得人耳仁疼,哪家小儿郎小娘子如你这般,哭天抢地,一声还比一声高的,没个一天不掉金豆子的。”   阿豆再顺毛驴的犟脾气也知羞,想想自己这几日好似真个没一天不哭的,抽抽鼻子,眨眨眼,不吭气了。   阿萁见她不哭,正舒一口气,隔壁小院又一片哭声此起彼伏。施小八的嚎声响彻云霄,无非为着村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割了些肉,再次的也买了几块骨头,施大一家却是连指甲盖大的肉都没买。 第15章 远亲近邻   毗邻而居就这般不便,一点风吹草动,各家听得是分分明明,墙头一声咳嗽,墙尾闻得痰音。   施老娘收好钱匣,由着施大家打孙骂儿拉拉扯扯,耳听着母哭子,夫护妻,婆母挥棒做恶人。   原来,许氏受了施进的那半只鸡,心中没味、脸上羞臊,家中米少油少盐少,少不得也要打起精神省吃细用,想着:年将近,那半只鸡不如挂在灶上熏干,留着除夕吃,总不好到了年尾,桌上还没一盘荤腥。   施家几个小的捧着碗等吃肉,竟是盼了空,许氏好说歹说将道理说透,好在农家小儿,再闹腾也懂三分家中艰辛,因此,各人心中再失落也都应了下来。谁知,施进猎了野猪在村中分卖,十家九户都买了些肉回去,待得傍晚炊烟起,肉香随风送万里,施小八、施小七这几个小的,被勾得直咽口水,一个一个冲着许氏要肉吃。   许氏一时不得其法,几个孙儿绊着脚缠着她买肉,有心要买,翻出藏在床底瓦罐中的那几个钱,算来算去却算不出余的来,勉强硬凑也只抠出十个钱可用,将将只能割半斤肉。许氏思来想去,看看几个孙儿黄黄的脸,狠狠心,半斤便半斤,各人头也能尝个一口,便将钱数给施大,让他去村头买肉。   施大却是个好脸面的,把手一背,死活不肯,与许氏道:“我侄儿村头卖肉,我这伯父挟着十个铜板只割半斤?岂不被人看得刮下一层的脸皮?”   许氏忍气道:“我倒想割十斤肉,家中可有这银钱?”   施大坐那道:“那便算了,不去挣这口吃的。”   许氏看着摊在手掌中的钱,连声道:“哪个要挣这一口吃的?不过家中孙儿哭闹,你这个做翁翁的看得过眼,我这个做嬢嬢的自也看得过眼。”   施大一只眼搭着眼皮,一只眼掀着眼皮,道:“侄儿是个大方的,你拿十文买他的肉,他拂不开脸,定要给你一斤,今早刚白得他半只鸡,晚间又白讨他半斤肉,侄儿是心愿,弟妹心里不知怎么数落埋怨。我死后见着我家兄弟,倒要拿草帘遮了脸。”   许氏本就心里不自在,气得将那十文钱扔回瓦罐中,也冷了心肠,道:“你施大一身硬的骨头,膝盖不带打弯?你婆娘却是个没脸皮,只知贪小占人便宜?”   施大将手一束,眼一合,有如老僧入定,只当没听见。   施小八几个不敢歪缠施大,只在许氏身上下功夫,这个抱腿那个拉手,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蹭了许氏一身,口中嚷道:“翁翁不去,嬢嬢去。”“迟些就卖尽了。”也不知施小五还是施小六,嚷道:“进堂叔大方,嬢嬢拿十文钱买一斤肉来。”   这话顿戳痛了许氏的肺管,顿时火冒三丈,张开手不管不顾拿住施小六就是几巴掌,边打边厉声喝问。偏又打错了,施小六摸着肿得指高的屁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嬢嬢为什么打我?又不是我没脸没皮,说要白蹭进堂叔家的肉。”   施小六挨了一顿冤枉打,赖在地上不起来,他亲娘出来看见自然心疼,坐在一旁跟着抹泪,指桑骂槐哭小儿替他人受罪,言语中又似暗指许氏拿施小六出气,再骂夫郎施富无用,一年间从春头到冬尾,没见得闲,怎得就连一口肉都没有给儿子挣下?   许氏听她话里有话,想起自己的操劳,没有落得半分好,顿时悲从中来。   施常与施贵两兄弟心疼许氏,身为伯叔不好指责兄弟的媳妇,便齐声问责施富,骂他纵妻为难自家老娘。   施富跳着脚不认,争不过羞恼下就要去打妻子,两个妯娌又是拉又是劝,也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谁蹭了谁的皮,这两个拉架的倒吵了起来。   一家人是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   只施大于一片混乱之中有如滔天浪中一扁舟,浮浮沉沉只是不倒,闭着眼倚着墙角好似安睡,偶尔还惬意地翻个身。   施大家闹成这样,陈氏、阿叶吃饭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施老娘两耳有如不闻,自自在在地坐在桌边吃饭挟菜。   阿豆听着施小八嚎哭,时不时看眼施老娘,面上一点得意,她哪有小八小七他们这般闹腾。施老娘人老成精,抬眼就知她生得什么肚肠,讥笑道:“他是鬼哭,你是狼嚎,不过乌龟笑王八尾巴短小。”   乌龟阿豆嘟嘟囔道:“以后阿弟要是也跟小八郎一样爱哭……”   “胡说,你阿弟定是乖巧知事的。”施老娘是半点也听不得未来孙儿的不好,倒转筷子要去敲阿豆的手,阿豆眼疾手快,飞也似得将手缩到了桌子底下。   阿萁按住桌案,道:“豆娘,当心打翻了菜碟子。”   陈氏听隔壁的阵阵哭声听得心里难受,绞着秀丽的眉,含含糊糊求道:“婆母,要不……切切……块肉给……”   施老娘啪得放下筷子:“你这般好心,不如将这刀肉,尽送与你伯公家?”   陈氏缩了缩,眼角含着一点泪,声若蚊蝇道:“婆母,儿媳不是这个意思,小八他们哭得可怜,伯母也是为难,咱们家中也不缺这一口。”   阿豆捧着碗,先不肯:“阿娘,咱家晚上吃的还是干菜、葫芦条呢,我都没有肉吃。”   陈氏又是内疚又是怜惜又是不赞同,道:“豆娘,不好这般计较……”   施老娘平常不大喜阿豆,听陈氏这般教女又不愿意了,道:“豆娘再不好,也知晓护食呢。我挣死挣活半辈子,还要养小八郎他们?他们是我哪辈的骨肉亲孙?”   陈氏求上这几句已是心头噗通噗通直跳,眼看施老娘要发火,嚅嚅不敢再出声,阿叶看自己娘亲挨了骂,跟着两眼微酸,她们母女生得一样心肠,听不得悲泣。   阿萁虽心有戚戚,偏又爱刨根问底:“嬢嬢,家中留的肉,过年自吃吗?还有半月光景呢?鲜肉存不住,是要腌还是要熏?”还有一话,她小心没问出口,那刀肉足有二十来斤,施老娘定舍不得都拿来自吃,再者家中还有半只鸡。   施老娘盯着阿萁看,嫌她问东问西,又满意她性子不像陈氏,绵绵软软半点哼叽不出一句话来,答道:“张嘴便知晓吃,还有它用呢。”她意味深长地瞟眼陈氏,“年底了,难得家中有鲜肉,与亲家那送一刀过去。明日就好走亲戚,等大郎吃酒回来,你夫妻二人收拢收拢,连着我集市买的一小坛子酒和一包枣糕、 一包干果,赶了早坐船拿去你娘家。”   陈氏脸刷得赤红,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阿萁双眸一亮,道:“要去外婆家?嬢嬢,我能去吗?”   施老娘虽不大讲理,倒不会拦着孙女儿去外祖父家里做客,嘴上还要刻薄一句,道:“你只缠你的爹娘,问我我能送你去?”   阿豆也想去,眨着眼,满脸期盼。   施老娘道:“你阿爹阿娘愿意,只管带了你们去,我还能得个一日清静。”顿了顿,看了眼垂着双眸,秀美安静的大孙女,“阿叶大了,就不要再带去了。”   陈氏怯怯抬起头,欲言又止,一碰施老娘刀子一样的目光,恭顺地应道:“婆母说的是。” 第16章 船捎客去   陈氏的娘家在上河村,亦是沿河而居,村中多植桑,家家户户养蚕纺丝,年年四五月间,能摘得好些桑果,阿萁与阿豆春时便盼着陈家送一二篮桑果来家,吃得衣襟沾染蓝汁,讨得施老娘一通抱怨才肯罢休。   从三家村到上河村,山路曲折难走,虽不远,也得近一个时辰,顺水坐小舟,半个时辰可到。   因着陈氏有孕,施老娘宁可多费几个船钱,既稳妥又快便,只一桩不好,村中没有专门的船去上河村,要搭去桃溪的顺风船,早五更摸着天黑就要收拢好挑担去赶船。   阿豆睡前惴惴不安,生怕自己睡迷过去,误了时辰被爹娘丢下,一再求阿萁,道:“二姊,你要记得叫我起来。”“二姊,你睁眼时就叫我。”“二姊,万一你睡过了怎生好?”直把阿萁烦得蒙在被中不肯冒头。   阿叶理好床铺,拍拍枕头,推了阿豆躺下,道:“豆娘放心睡,还有大姊呢,不会让你误了坐船。”   阿豆信阿叶,得了阿叶的保证,顺从地躺好,几个翻身就打起了轻鼾。   阿叶为她掖好被角,心里好笑,拿手梳拢了下一头秀发跟着躺下,抬头见明月照窗棂,勾起心事,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   阿萁从被中钻出头,借着月光看阿叶略带轻愁的脸,自己也闷闷地惆怅起来。她心里存事,早五更天便睁开了眼,耳听家中有了动静,丢了睡前的一点惘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她一醒,阿叶跟着醒来,帮着叫起阿豆。   施老娘操心劳碌,拿着昨晚剩的饭菜拢在一处做了一锅汤饭,想想既走亲戚,总要饱腹走道,免得阿豆小儿不经饿,到了外家讨要吃食,忍着肉痛又煮了几枚鸡子留与他们道上吃。   施进理了理挑担,将阿豆放进前头的箩筐中,笑唤阿萁:“萁娘也进去,阿爹一并挑了你去。”   阿萁睁大眼,后退一步,忙不迭摆手,道:“几步远便要坐船,我可以走道。”   施进大为遗憾,力劝道:“冬夜冷透骨,你和豆娘挨挤着暖和,还不用受寒风。”   阿萁哪里愿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陈氏将一朵旧绢花插在她一边的小发揪间,按着她的肩道:“萁娘不要乱动,晃散了发髻另要重梳。”   到底还是施老娘略懂得小女儿心思,与施进道:“你这做爹煞是粗心,莫不是还当萁娘四五岁?”   施进挠挠头,看了眼身虽未长,眉目却透着一抹丽色的阿萁,憨笑道:“晃眼萁娘都这般大了。”   一边搭着手,更大些的阿叶听到这话,顿时平添三分愁,无奈心事无人相诉。   施老娘送他们到院门口,不放心,又叮嘱一句:“阿叶的事须我说了算,你们夫妻二人不要在外胡乱应承,哪怕应了,我也是不许的。”   施进乍听竟是没懂,他还未曾想过要嫁女呢,陈氏昨晚饭间吃了排头,她本就胆小,哪敢再有半点二话,阿萁不知怎得,莫名松了一口气,出了家门才悚然而惊:自己好似疑心敦厚的爹娘不如刻薄的嬢嬢可靠?   村中寂寂,月移树影,只黄毛狗热心肠,跟在后头直将他们送到村口码头边,还兀自汪汪叫着不愿归家。   船还未至,月明星稀,河面一片澄净,轻风过,涟漪摇碎水中冰轮。又等得片刻,听得脚步声响,显是村中还有人赶船,阿萁回头,微有吃惊,一个竟是江石,另一对夫妻却是村中的富户江叶青与青娘子。   江石看一眼阿萁,先与施进与陈氏揖一礼,道:“进叔与婶娘哪里去?可是一道去桃溪?路上彼此也好照应。”   施进笑道:“不去桃溪,我送年礼去你婶娘家里。”   阿萁与阿豆过来各叫了江石一声“江阿兄。”   江石看着笑吟吟的阿萁,一阵气闷,那几颗糖杨梅生根似得长在他怀里,硌在胸口,横在心窝,令人好不消受。听她见自己阿兄,遂硬梆梆地应了声。   阿萁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边,不知自己哪里招惹了他,好端端地和风化阴云,心道:江阿兄为人好生反复,时晴时雨的。你不理我,莫非我还要上赶着理你?   江石站在柳树下,懊悔非常,正想说两句缓和,眼见阿萁板着脸站到了施进陈氏身侧,真如蛇被掐了七寸,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硬生生卡在喉间。   那边青娘子看施进挑了担,又听他说要年礼去泰山家,脸上扬起一抹笑,与陈氏道:“嫂嫂好福气,嫁得夫郎既大方又知冷热,备得年礼也是有酒有肉,好生周全。”   陈氏与青娘子并不相熟,往日也无往来,蓦得听到她与自己说话,还当自己错听,低眉顺眼道:“青弟妹休要取笑,与弟妹家比,又值当什么。”   青娘子笑道:“嫂嫂的话,真是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躲羞……”   她话还没说完,江叶青轻咳一声,气短道:“娘子,娘子,切莫乱了辈份。”他瞟一眼江石,郑重且为难,“依礼,江石算我族叔,他又唤施进阿叔,这般排论,你我需唤施进为叔公,唤他家娘子一声叔婆,你怎好叫嫂嫂呢。”   青娘子的一张桃花粉面气成了青紫,只恨不得能生出两根獠牙来,一口咬断自己夫郎的喉咙骨,江叶青见她生气,很是识相地跨着步,小心地踱到了江石身后,还出声问道:“小族叔,背后背筐中背的什么事物?”   江石道:“背的一条望月鳝,将去桃溪卖人。”   江叶青笑起来,道:“小族叔莫要哄我,别说望月鳝不得,纵有也是奇毒无比,吃后七窍流血必死无疑,死后尸身化血。如何卖得?”   江石深深地看他一眼,叹道:“许是哪家妇人受了委屈,买了家去炖与他夫郎吃。”   阿萁噗得笑出声,江石偷眼她的如花笑靥,喉中卡着的那口气,总算散去好些。   江叶青讨了个没趣,摇头叹道:“世上知我者几何,何堪解我心忧。”   青娘子也跟着一叹,幽幽道:“可惜世上不得望月鳝。”   江叶青打了哈哈,掉转身,指着河面来船,道:“总算等得船来,来来,娘子小心,我扶着你。”他赔着笑脸,殷勤地扶着青娘子,嘴上还贴心叮咛,“娘子脚上小心,船将将靠岸,欠些稳当。”   施进先把阿豆和年礼挑到了船上,回头扶了陈氏,与阿萁道:“萁娘略站站,阿爹回头带你上船。”   阿萁笑道:“我随在阿爹身后,不会跌下水的。”   陈氏担心,忙道:“萁娘不要逞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坠在最后的江石插嘴道:“进叔婶娘,我帮扶一把你家的小娘子。”他说罢越步先行跳上船,这一蹬腿用力,客船左右一阵乱晃。   阿萁站在码头踏板上,只觉得眼前水晃船晃、月晃天晃,荡荡悠悠,晃得人整个心慌。她前面的少年郎满脸诚恳,伸手着,道:“你只抓着我的胳膊。”   阿萁一抬下巴,等在岸上片刻,这才慢条斯理,轻而稳地跨上船,得意道:“多谢江阿兄好意,只是,船稳,浑不用阿兄帮扶。”   江石笑,偏身让她进船舱,自己却解下背筐,在船头坐下。阿萁奇怪,便问:“江阿兄,冬日刮骨风,你怎在船头挨冻?”   江石道:“船中客多,又有好些挑货卖的,鸡鸭鱼一窝,味极难闻,还不如船头好过。”   阿萁将信将疑,船家这时催道:“小娘子,我要摇船,你快些进船舱坐好。”阿萁不好再耽搁,掀了船帘,正要弯腰进去便听岸上有人推车走道,车轮吱呀作响,回头去看,却是江二一家推了一辆独轮车,满装着一筐肉,想是要去邻村抑或市集叫卖。   阿萁不禁又看船头的江石,月未落,日未升,江石的神色间有夜色阴霾。 第17章 天价买柑   船舱低矮,靠船舷两边各横一长板供人休憩,船家吝啬,连盏灯都不愿点,暗魅魅地看不分明。船中除去人,还有被绑了翅膀的鸡、鹅,似还有一串鱼鲞,又似有虾鲊,阿萁摸黑过去差点踩到一只老鳖,与施进挨坐着的一个老叟怀里抱着一小筐柑果,于一众酸腐腥臭中透着一丝丝清香,阿萁狠抽了一鼻子,舱中各种怪味扑鼻而来,呛得她打连几个喷嚏。   江石竟不是诳骗她,反倒是她小鸡肚肠,以为他坐船头行动古怪,藏有暗鬼。阿萁贴着陈氏暗暗自我反省。   陈氏因有孕在身,受不得杂味,恹恹地紧蹙着双眉,阿萁捏着陈氏略嫌冰凉的手,翻出竹筒喂了她一口温水。   施进边照料着阿豆,边干生焦急,摸摸怀里,掏出一枚鸡子摸黑塞给陈氏,道:“还不曾凉透,娘子剥了吃,许是饿了。”   陈氏正犯恶心,连连摇手推拒,人动船晃,五脏六腑都跟着颠倒,阿萁忙又喂了陈氏一口水,道:“阿爹,让阿娘静坐,怕是船晃得难受。”   施进顿不敢再动,板板直地挺着腰,眼见对面有人伸腿扭身,喝道:“那汉子,船走不稳,你乱动晃得人犯晕。”   对面那人抬眼,暗蒙蒙一座铁塔矗在船舱中,脚抵船底,头顶舱棚,虽不知眉目,听噪音有如锣响,煞是凶横,当下也敢犟声,老实地缩在船中一动不动。   阿萁见机撩开了船帘,道:“叔、婶、婆、翁原谅则个,船中不见五指,我掀一角船帘,透些光亮,叔婆们嫌冷,说一声我便放下。”   船中一老叟接口道:“小娘子只管掀开船帘,船中臭如老藠缸,倒熏得我一筐甜柑全是腥酸。”   阿萁掀开船帘,一方月光透进船舱,内里污浊之气都被清寒驱散,陈氏与青娘子双双透了一口气出来,内里只一老妪拉着脸大为不悦,低声抱怨了几句。   施进见老叟的那筐甜柑冬藏得好,个个浑圆桔红,不见一点皱皮蔫搭,于是问道:“老丈,你这甜柑是做礼还是做卖?”   老叟睐着眼,立起三根手指,道:“五文一个。”   船中人客倒吸一口凉气,那老妪骂道:“你那柑子涂银还是镶了金?口牙一碰就要五文?沿河各村,哪家哪户没株甜柑桔树?”   老叟道:“我这柑子藏得好,还是秋时收来的样貌,你家可得?”   老妪唇一歪眼一斜,闭上了嘴。   施进心疼陈氏坐船坐得脸白手凉,孕中有喜酸,摸出五文钱给老叟,阿萁坐得靠外,借着外头的光亮挑了个皮薄多汁的。   老叟的柑子贵得令人咋舌,却是肉多甜香,阿萁剥得十指指尖尽沾果香,小心撕了桔瓣的衣络接连喂了陈氏半个柑子。陈氏缓过劲,不愿再独吃,自己接过,将剩下的半个分与了丈夫女儿。   老妪看得眼气,半叹半酸,道:“好大方的郎君!唉!这便没了五个钱,我家大儿在市集做工,主家大方,一日也只得100多个铜钿。”   老叟冷哼一声:“这婆子好多话,人家夫郎心疼自家娘子坐船不适,你非亲非故,倒酿了一缸酸醋。”   船中客被酸甜的柑子勾得口舌生津,无奈价贵,实舍不得去买。江叶青自家舍不得钱财,讶异施进的大手大脚,摇头晃脑感叹:“当家之道,在于可着头做帽,样样细算,不可在无用之处多费钱粮,施叔公这柑子实被敲去了一竹杠,大亏啊,多误这些银钱,实不可取。”   青娘子兜着帷帽,听他说话就来气,正要开口,忽掩嘴侧身作呕,江叶青被吓了一跳,慌了手脚:“娘子,你你你……可有不适?这……这……前后不着村店,可如何是好?”   客中一妇人笑道:“看娘子是个新妇,说不得是有喜事呢。”   陈氏也跟着点头道:“弟妹可是要去市集,寻家医铺药店诊诊脉相,切不可大意了。”   青娘子似极为难受,一句话也不答,直把江叶青急得好似慌脚鸡,扎着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叟极是精怪,呵呵一笑,对江叶青道:“郎君可要买柑?我家的柑酸甜消渴,最好止呕逆。”   青娘子原本偏身坐了,听得老叟叫卖,略转过一点,显是意动。江叶青嘴角抽搐,心头颤抖,家中有多少家私方得拿五文钱买柑,这与剜了他的肉去换柑有何差别。   那老妪也是喜混水的,见人买柑她不服气,又乐见人多费银钱做个蠢物,一拍大腿,惊呼道:“这位郎君,船在水中央,两脚不得着地,你家娘子生得瘦弱,再不好好照料,出事如何得了,这柑子往季就是贱物,如今倒似良药,你只说你日家里抓付药要多少钱钞?”   江叶青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珠盘,上下拨拉了几下,哀怨如丧考妣,与老叟道:“老丈卖我一个柑子,挑拣个个小些有癞痢的,四文如何?”   老叟瞪着眼:“胡说,我家的柑都挑拣得一般个头小心藏到年前,哪有个小癞痢皮的?”   江叶青不甘心:“许有磕碰的?”   老叟摇手:“都是十相完全的,只没一个不好的。”默一息,续道,“左右水路长远,我这柑子也可搏卖,郎君若得好运,白得一柑子。”   江叶青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十赌九输,只见赌输不见几人赌赢的,家中祖坟又不见青烟上天,不可贪这运道。”抖抖擞擞摸出五文钱,“老丈,卖我一个柑子。”   老叟伸着长脖,探着削尖脑袋,挠挠光秃的脑门,叹道:“郎君说迟一步,先前五文钱,现下要卖十文钱,出出门图鸿运顺当,好事要成双,我家的柑捉对才卖。”   江叶青急了,俊秀的眉眼拧得能滴出酸汁来,在船里不好跳脚,怒火朝天道:“你这老汉是要讹我?”   老叟连声喊冤:“郎君好不讲道理,白得你银钱算讹你,歪骗你银钱也算得讹你,你要买柑,我明白叫价,这如何算得讹你?”   江叶青挣得粗脖红脸,喘着粗气道:“先前你卖我家叔公都才五文,单个也卖了,如可到我这变了卦。”   老叟指指阿萁,理直气壮道:“那是我见这小娘子与我孙女儿年岁仿佛,才作几分人情,贱价卖得他家。”   江叶青又非三岁小儿,哪信这种托词,他也是个偏轴的,硬扯了老叟非要他说个子丑寅卯来,道:“同筐柑子,缘何两般卖价?你这柑子仙泉浇的,先叫五文钱,又叫十文钱,再叫莫非要叫二十文?”   老叟翻翻眼皮,语重心长道:“郎君好不晓事,这般苦逼,我家柑子倒非仙泉浇种,这般要价自是因那客稀。郎君怀揣算珠,如何不懂?”   江叶青胸口起伏,恨声道:“莫非我生得冤大头嘴脸,哪个要买……”   话未尽,青娘子抚胸遮脸又是干呕不止。   江叶青这头心痛娘子,那头心疼银钱,拧巴纠结良久,这才悲痛欲绝地取出二十文钱,拿袖袍遮了脸,不忍直视二十个孔方兄,凄凉得如同生离死别。   老叟从腰间摸出一个细竹筒,拔了塞子,扔进一个一声响,扔进两个二声响,扔得数尽,塞好竹塞子,上下摇了摇,哗哗啦啦声声钱响。   江叶青帽也歪,人也颓,坐那心如刀割。   老叟拿出两个柑子递给江叶青,笑道:“这是郎君买的一对柑,郎君拿好。”   江叶青接过手,心疼地交给青娘子,道:“娘子,这柑子天价,吃得仔细些,柑皮柑衣入得药,记得细细剥下收好。”   青娘子弱声应道:“听夫郎的吩咐。”她是新嫁妇,不愿在船中男女老少面前取了帷帽剥柑子吃,小心走到阿萁身边,冲着外头坐下。   阿萁嗅到她身上细细的脂粉香气,再细看她面容,细挑长眉,剪水秋眸,腻白的腮边一颗小痣。青娘子撩起一边的面纱,慢慢悠悠地剥着柑子,余光瞥到阿萁看她,招手让她靠近。   阿萁疑惑地凑近,耳畔一痒,青娘子贴着她耳根悄声道:“小娘子依着我坐下,帮我遮挡一些。”   阿萁虽不解,还是依言傍着青娘子一边坐下。   青娘子神采奕奕,冲她一眨眼,塞了一瓣柑子在她嘴里,细不可闻道:“小娘子不要声张,只当我晕船。”   阿萁忍笑掩唇。 第18章 沿河有村   船又行盏茶功夫,阿萁托着腮听着船桨拍水,岸边宿鸟几声咕啾,渐觉长路不好消遣。船中客人为赶船,都是三更醒五更起,刚才买柑得了一场热闹,现下安静声悄,一个一个都倚在棚壁上昏昏欲睡,就连刚才还雀跃好奇的阿豆都缩在施进怀中睡熟了过去。   青娘子剥吃了一个柑子,略坐了会,歪缠不过江叶青,歉意对阿萁笑了笑,一转脸,双眉轻锁,携一身雨病云愁,虚弱地扶着江叶青的手,重又返回船舱就坐。   阿萁更感无趣,左右四顾一番,探头去看船头的江石。   江石在外浸得一身寒意霜色,他似不怎么怕冷,衣裳单薄,安然端坐在那,很有几分惬意。船家摇着船,偶与他对话几句。   “小郎君,去桃溪做什么勾当?”   江石道:“去书肆买纸笔。”   船家吃惊,道:“倒不曾想小郎君还是个读书人,将来入了天子堂,真是鱼跃龙门前途不可估量啊。”   江石哈哈一笑,道:“船家误会,我是个不通诗书的,是家中的小弟明年要入学堂念文章。”   船家笑道:“原是如此,农家蓬户,但凡有一子得出息,那便是几辈修来的幸事。”   江石道:“舍弟年岁还小,将来如何不敢妄言。”   船家呵呵笑着点头,又问道:“小郎君身长腰细,鹤势螂形,可学得什么手艺。”   江石道:“不曾有什么技艺傍身,不过本份农人,春耕秋收。”   船家可惜道:“田地活计端看老天赏脸,端得辛苦无常啊。”   阿萁听到这,心道:江阿兄这人好不老实,也不知哪个杀猪开膛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想起登船时看到江二一家推着一车猪肉要去将卖,脆声唤道:“江阿兄。”   江石侧过身,道:“施家小娘子?”   阿萁掩不住得好奇:“江阿兄,你家的船呢?怎不见系在柳树边。”   江石笑起来,道:“借与了发小兄弟。”   “原是这般。”阿萁笑,“我还道江阿兄怎不自己摇了船去桃溪呢。”   一缕月光映着江石清灵灵的双眸,他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笑道:“咱们村去桃溪,顺风也要一个多时辰,不另携货物,哪会自己摇船自讨苦头吃。”   阿萁没想过此节,闹了一个大红脸,捧着双颊,只觉辣辣烫着手,大方认了错,道:“是我不知事,问了蠢话。”   江石毫不在意,反道:“这怎便算得蠢话?有那些小器抠索、不愿多费半文钱的,宁可多耗时辰力气或走道或摇船自去,却不知道上的艰难不便。”   阿萁歪着头,这话似另有所指,细想想,又好似没有。   江石趁着皎皎月光看着阿萁,青布船帘半边勾在帘钩上,帘下坐着的小娘子托着脸咬着唇,苦苦思索,也不知她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事物可想。   他心念一动,又记起了那几颗糖杨梅,若是现下装作随意顺手,递了给她,半点也不算唐突。   江石意定,伸手探向怀里,忽地僵直在船头,他晚间换了衣裳,怀中哪还装着糖杨梅,一时又失良机,真是百爪挠心。   阿萁在那想了个半天没想明白,就见江石变了脸色,心下无奈:唉!江阿兄怎么跟阿豆似的,一天也不知要变几遭脸,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他二人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舱,大眼瞪着小眼,哪个都没有再说话。   船家摇着桨,看得有趣,呵地一声笑了。   待得东方既白,隐露红霞,沿岸山林草木逐次清晰,山道上一个村童戴着一顶偌大的竹笠,手里握着细竹枝似模似样赶着牛,老牛昂着头,“哞~”得长叫了一声。   船家这时问阿萁道:“小娘子可是随爹娘去上河村的?”   阿萁点头笑道:“船家半点没有记差。”   船家擦了擦额际的汗,笑道:“小娘子再略坐坐,几歇便到上河了。”   阿萁正坐得腰酸腿麻,大为惊喜,扭身回头跟假寐的陈氏道:“阿娘,船家道快到上河村了呢。”   陈氏青白的脸带着灰,听了这话,提起精神,探身看了看两岸风光,果然熟悉非常,笑道:“果真快到了。”   船过一个大弯,前头水岸便见一个齐整的码头,一边老树缠着枯藤,几步远一间草顶茶寮,一早就有店家袖手呵着冷气煽炉烧水。   阿萁大着胆扶着船蓬站在舱外打量,“咦”了一声,道:“几时有了一家茶寮,我小时来外婆家里都不曾有见到。”   船家各村往返,知些根底,道:“旧年便有了,上河各家养蚕,商贩来往买丝,有处茶寮也好歇脚吃茶,里间也卖得馄饨、汤饼。”   说话间船家将船泊在码头,插定船篙,阿萁先自行跳上了岸,阿豆睡在施进怀里这般大的动静竟是没醒,施进干脆将重又放进筐里,由她自睡着。   江石见他们一家拖儿带小,不怎么趁手,站起身与施进道:“进叔扶了婶娘去岸上,我与船家帮你们抬了箩筐。”   施进不与他客气生分,扶了陈氏一径先送她到茶寮坐下,阿萁看江石两手拎了箩筐两耳,轻松稳当地送到码头横板上,阿豆缩在筐里,半点也没觉得不妥,照旧睡得甜香。   江石也有些讶异,跟阿萁道:“你家小妹,真个抬进水里扔了也不知晓。”   阿萁无以辩解,福了福身,道:“谢江阿兄搭手。”   江石得了她的谢,心头一喜,送佛送到西,挑了挑担,一路送阿萁到茶寮。这才返身归船。   船家等得不耐,取笑道:“小郎君心善殷勤,倒累得我们一船人苦等。”   江石仍在船头坐下,道:“船家休要多话,这才几息,倒说苦等,快些摇船去桃溪。”   阿萁立在茶寮酒旗下,目送客船顺流远去,船头的江石惟见身影依稀,虽远得不见眉目,莫名却觉得江石那张脸定又由阴转晴,有着清朗笑意。   陈氏在船上犹可,下了船双脚着了地,反倒腹中作酸,将早间吃进肚里的倒了个精光,一家人便在茶寮坐定,施进问守店的店家婆买了一碗汤饼,并讨了一碗面汤。   店家婆左右端详着陈氏,忽笑道:“这可不是陈家幺女?年月没见,晃眼倒不大敢认。”   陈氏吐得脸黄气虚,见问虚应了一声,只她不认得店家婆是哪个,她出嫁多年,在家时又鲜少在四邻走动,见眼前老妇面生,欲待喊声婶娘,又怕论错了辈份……   阿萁看自己娘亲为难,遂笑着福了一礼,笑问道:“问阿婆好,阿婆可是与我家外婆家相熟?”   店家婆看她半大就有令俐口齿,笑道:“算不得相熟,只你家外公在村中有名声,是个养鸡看谷的酸丁。” 第19章 许鸡守谷   陈父委实是个妙人,他进过学,念得文章,少时踌躇满志赴州府解试,结果名落孙山几万里,三年后重整旗鼓,仍旧榜上无名,又三年……家中再供不起盘缠资费,只得黯然作罢。   陈父虽不得书中黄金屋、千钟粟,仍是爱书如命,家中的几卷藏书真是视若珍宝,平生唯有一愿,便是耕读传家。   无奈!   陈父娶妻黄氏育下二子三女,长子是个只要黄金不要书的,幼时也送去进学,与顽石比,他强在会蹦会跳;较朽木论,他胜在能说会叫,教他一年书,教书先生寿减三十。也不见蠢笨痴傻,东家得一枚鸡子,西家换骗成一枚鸭子,再去南邻诳换鹅子,回头大方卖与北邻,白赚个几文钱。   陈父为人行坐端正,最厌这些欺小瞒大苟且之举,又深信大棒教子子才孝,挑了儿臂粗的竹棍要去教打陈大舅。   陈大舅正与兄弟陈二舅洋洋得意地数着自己的丰功伟绩,眼见他爹拣了这么粗实的竹棍要打自己,这几棍下去,自己岂不是要一命呜乎?父要子死子撞墙,死也是白死,饶是不死……只怕也是半身不遂比死还凄凉。当下爬上窗台,一个翻身就奔逃出屋,陈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直把陈大舅追得跳进河里不肯上岸,间中还浮水摸了一条鱼上来。   陈大舅于读书一道烂泥扶不上墙,陈父再不甘也只得死心。   偏偏陈二舅又是施进一流,耍拳斗硬,百斤力气不输田间老牛,别家手不释卷攻读文章,他也手不释卷拿来垫头睡觉,为人又不拘小节,手中拈得什么吃了,顺手揩在了书页上。陈父看得目眦欲裂,污损书卷,简直罪无可恕,小心从二子那取回书,拿布巾蘸一点点水,小心地一点点沾掉脏污,痛惜欲死。   二子皆与读书无缘,陈父又寄厚望于女婿身上,为大女寻了一个落魄的书香人家,书香盈满室,柴扉清贫家,粗茶淡饭了了裹腹,身上破袖兜不住二两清风。好在,陈家教女针指一事必不落下,陈大娘子仗着一手好针线与翁姑一道供养着夫婿读书度日。   轮到二女出嫁,黄氏看着大女日日十指压针线,辛苦得发早白眼早花,说什么也不愿再任由陈父作主二女的终身大事。   黄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担心太过,嫁二女反其道而行,许的二女婿是个在交引铺中兑算银钱的,铜钱金银过手无数,金的兑成银,银的兑成钱,沾染得一身铜臭。   二女婿天天摸索金银,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锭银一眼看穿成色,手一掂,立断该银几两几钱,再有染得一样毛病,就好看人身上金银器饰,估量着其价几何。   陈父为此深恶二女婿,嫌他满手铜锈,只恨不能在铜钱眼中扎窝。   待到嫁三女,黄氏痛定思痛,择了又拣拣了又挑,挑到施进身上,勉强还算合心,只嫌寡母当家,她还在犹豫思量,陈父先一步将事定下,耕读耕读,好歹也占了个耕,施进好歹念过半载书,斗大字也识得几筐,看着又憨厚,不似二女婿那般奸滑。   黄氏无法,硬着头皮认下了这桩婚事,夜里暗暗担忧三女嫁后因性子柔软受婆母欺压,不过,这些年过下来,三女婚事虽定得糊里糊涂的,日子竟算得舒心,   陈家二子三女既已团园,又过得几年子孙接二连三落地,陈父心境平顺,他本就是个不操心生计的,成日捧卷看书,颇为风雅。   一年秋收,黄氏领了子媳都去田间劳作,家中谷场铺晒着新收的谷子,一再交待陈父看场,别让满地乱跑的鸡鸭糟贱了新粮,又叮嘱他度量着日头,用耙子把谷子翻晒几遍。   陈父满口应下,捧书一卷,沏茶一壶,搬了竹椅寻了一处阴凉,坐那边吃茶边看书边守谷。这一看便入了迷,黄氏不大放心,借着回家灌凉茶,去谷场看个究竟,这一看真是火冒三丈。   谷场上一雄鸡携鸡妻鸡妾鸡儿,成群结队地在谷场上“咕咕”叫着啄食新谷子,时不时地还屙泡屎下来。   黄氏气得抹泪,与陈父道:“不过叫你看谷赶鸡,些些小事都不愿支把手,我忙累得如头老牛难道是活该的?”   陈父回过神,脸上也有几分赧意,赔罪道:“你我夫妻切勿说这气话,是为夫之过,为夫自省。”话头一转,看谷场上欢快的鸡群用爪子扒拉着谷子,道,“啊呀!这可不是请了好一群的翻谷工?许它们得些吃食也是应当的。”   黄氏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耙子赶走鸡,板着脸回田间收粮。   谷场还有其他人家晒谷,看后大感好笑,归家后学与家小说趣,道:陈老丈自家不看谷子,倒遣了一群鸡去翻谷子。   几日间,传得全村男女老少无一不知,一时引为笑谈。   陈家上下大为羞愤,黄氏还与人吵了几嘴,陈父却半点不曾萦绕心间,将长须一抚,道:“清风可识字,许鸡能看谷。村中愚夫愚妇,有甚好计较,他们不识只字,不念文章,只好得趣顽笑野谈。”   村人知后又取笑:陈家老秀才不愧是读书人。   陈家诸多奇葩事,在上河村众人皆知,善者笑,恶者讥,陈家自家人却是耻于口齿,哪会在家中提及啊。陈氏与施进一年间也难得来岳家,双双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也是这个茶寮店家婆存心逗乐,别家娇客上门,有几人不知趣面当面地说些酸言戏语?   阿萁听店家婆话中取笑,心里道:她仗着年老拿话讥笑,量我阿爹阿娘不会驳斥她。那我便仗着年小无知,直话问她,看她看怎么答我。面上装作不解,笑着追问:“阿婆,什么叫酸丁?”   店家婆一愣,拿抹布揩着桌案,觑眼施进,度他生得高大,面相不善,不敢再直白明说,笑道:“小娘子,说笑的话呢!浑不用过耳。”她村中开店,也怕生事,一时图了个嘴上痛快,怕将起来,去锅中又舀了两碗热面汤卖好,“出嫁女归家是客,坐船挂了一身水寒风,各人吃口热汤暖暖肚肠。”   陈氏与施进谢过,倒不好再作计较。施进看天早,索性在茶寮中再盘桓些时候,将那晚汤饼让陈氏吃了,自己拿了鸡子分给阿萁,阿豆生得灵敏狗鼻,睡梦中嗅得米香,揉揉两眼打个哈欠醒了过来。   阿萁捂嘴笑:“真是天生就会赶巧。”伸手把阿豆扶出箩筐坐下,又问,“脖子可有睡歪?”   阿豆左右歪了歪细脖,笑呵呵请功:“二姊,我脖子好着呢。”   陈氏吃了半碗汤饼,和缓过来,伸手笑着理理阿豆睡得松散两个羊角小辫,柔声道:“小儿家骨头软,拧蜷也睡得熟。只衣发乱糟糟的,不好去你外婆家。”   阿豆坐在条凳上,眯着眼吃了一口热汤,问道:“阿爹阿娘,我们怎在这里吃汤,还不去看外婆?”   施进道:“这还七早八早的,不慌忙。”   店家婆插嘴笑道:“陈家女婿莫说嘴,你们再坐得片刻,你家舅兄怕就要来了。”   施进不解:“大娘这话怎么说。”   店家婆道:“你家二舅兄这十天半日,打早起摸着天光亮就来我这打碗酒吃。”   施进是个没心肺的,笑道:“既如此,等了他来请他吃碗酒,再上我岳丈家去。”   陈氏却是心里没了底,暗想自家二兄也不是贪杯的人,不知为的什么缘故,日日起早到茶寮吃酒? 第20章 难念的经(一)   果然如店家婆所言,阿萁略吃几口汤帮阿豆重绑了下小辫的功夫,就见陈二舅端着肩踢踢哒哒从村口走来,也不知他怎生得双眼,姊妹妹夫并着两个外甥女就在面前,陈二舅愣是没有认出来,径自冲着店家婆喊:“婶娘打碗腊春,下酒随意来一碟,再有肉也切点来。”   店家婆呸了一声,道:“村口小店,勉强支楞着,不提前知会一声,大清早的哪来得肉? ”复又指着施进等人大笑道,“真是鼻大眼小看不见地当中,姊夫郎舅面相面站着,竟是不识。”   陈二舅吃了一惊,掉转眼看施进与陈氏,惊呼一声:“唉哟!真是三妹妹和三妹夫啊,该死,我只当几个生人坐那,没往亲戚上头想。”   陈氏哭笑不得,先领着阿萁阿豆叫舅舅。   陈二舅眉开眼笑,连应两声,摸摸衣袖摸摸怀中,没有摸出什么见礼来,索性掏了荷囊,取了十个钱,一个分了五个,道:“外甥女儿乖,外甥女儿真是一眼一个样,二舅没甚吃食在身上,与你们几个钱,你们自去星货铺花用”   阿萁谢过摆手不肯要,阿豆早将手摊仰着要接钱。   陈氏忙拿手去拦,道:“二兄莫要混闹,如何能得你的钱。”   陈二舅一挥手:“值得什么,一年也难得见我外甥女一面,等她们再大些,怕不就是添妆……”   “二兄……”陈氏很是无奈,横他一眼,“她们才多大,你满嘴胡说的什么。”   “哈哈哈。”陈二舅摸摸腮边的胡子,道,“早晚,早晚……哈哈……”   施进与陈二舅对得上脾气,节里两家互请吃酒,二人常聚在一块赌酒玩闹,因此取笑道:“冬至才与舅兄一道吃酒,这才多少时日,舅兄倒把我这个妹夫抛到了脑后。”   陈二舅冲着施进连连作揖:“妹夫大度饶恕,千万不要见怪,起早不大清灵,实没往你们身上想。旧岁你们来时都是月底靠晚,今年何以来早?”   施进哪会真的跟他计较,揽了陈二舅的肩,一道在桌案边坐下,道:“眼看大年,昨日得巧在山林擒了一只野猪,杀了好些肉,趁着鲜落得我阿娘吩咐,并作年礼一块与岳丈送来。”   “可真?”陈二舅大为惊喜,一伸手掀了箩筐盖布,果见一刀鲜红的猪肉放在内里,摸着胡子咂着嘴,绕着箩筐转了几圈,道,“正愁嘴里淡出个鸟来,可巧妹夫来送肉,不如切下一刀在茶寮煮了,捣些蒜泥就酒。”   陈氏嗔道:“二兄,成日家想的什么主意,哪能爹娘都没见到,先煮了肉就酒的?”   连着店家婆都啐道:“可使不得,你妹妹妹夫送来年礼,门都没进,倒被你截了一刀,这等讨人嫌的事,如何能做?我要是替你蒸熟了肉,你老娘知后要来与我扯臊。”   施进因见茶寮旁边围着好些鸡,料是拿来买卖的,笑道:“舅兄嘴淡,不如叫店家婆拿只鸡杀了,我陪你吃上几碗再家去。”   陈二舅煞是遗憾,摸摸肚子可怜可怜自己的五脏庙,一屁股坐回条凳上,叹口气:“我这肚中只缺一口大肉,也罢,也罢,不吃了,鸡也不要,免得又要讨些没趣,我们只吃了酒就走。”   施进道:“由二舅兄心意。”   陈氏上下打量陈二舅几眼,担心问道:“二兄怎满脸黄须,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陈二舅见问连声大笑,用指头撇着髭出的黄须,很是得意,道:“妹妹有所不知,如今时兴染须,更衬得威武,州府好些男子汉都去刮面浸染须发。”当中自不乏地痞恶棍为张声势染得赤眉黄须。   陈氏奇道:“阿爹竟由着你胡来?”   陈二舅挤了挤眼,摇了摇头道:“阿爹上了年纪,两眼有些花浊,看不大分明,早晚得见竟是不知。”   陈氏一愣,自己出嫁恍似昨日,不觉间却已成婚十数载,大女儿都近嫁龄,自家脸上也已添得数道细纹,何况家中老父,又是伤感又是心酸,眼中浸着泪道:“我一年也难回转家门一趟,父母康健全赖大兄二兄看顾。”   陈二舅看妹妹两眼含泪,暗悔自己多嘴,笑道:“放宽心,你兄弟哪敢忤逆爹娘半点,阿爹拿棍棒打我,我都是自家趴好不必吩咐的。”   陈氏顿收泪意,陈二舅打小皮厚,从不惧打骂,每惹了事,陈父祭出棍棒,他自行先解了衣裤,赤条精光地往那一趴,陈父嫌他污眼,草草挥棒几下就将他轰走穿衣。   “二兄,听店家婆道,你日日一早就来茶寮吃酒,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陈氏关心问道。   陈二舅摇摇头道:“一言难尽,不过些鸡零狗碎的事,我先与妹夫好生吃上几碗酒,路上再与你们说。”   陈氏也知村中茶寮不是说话的地方,在这说得一嘴,明日不知能传多少口舌。她柔顺惯了,心里生怕丈夫吃醉,却不横加阻拦,只忧心叮嘱:“二兄,你与你妹夫少吃一些,半醉上门要惹爹娘生气。”   陈二舅大笑:“三妹妹不必担心,妹夫的酒量我心中有数,这些淡酒,吃个一斗都不在话下。”他拍拍桌子,与店家婆道,“婶娘,再赊几碗酒,月底一并算你。”   店家婆边筛来几碗酒,边斥道:“放屁,月底就是年终,再不与你拖欠的。”   施进在旁笑道:“店家婆只管把酒筛来,我算钱与你。”   店家婆脸上堆笑,满口好话:“陈家女婿一看就是大方人,行事也周到,你们吃着,酒尽够,要是嫌光吃酒肚中没底,汤饼、馄饨尽管道来。”   陈二舅过意不去,与施进推拒道:“妹夫过门是客,哪能由你做东?”   施进道:“你我姊夫郎舅哪用这般生分,再者,与舅兄吃酒也是合心快意事。”   陈二舅笑道:“是妹夫你客气了,我知道你度量我不趁手,实非为此,我历来在这吃酒都是先赊了来,末了再清算。”   店家婆抄着抹布立在炉子那偷偷撇嘴。   阿萁暗暗看在眼里,想着自家二舅嘴里定有一些不实之处,不然这店家婆不会满脸不以为然。   陈二舅混人一个,看阿豆站在地上,两手扒着桌子,露出半个脑袋张望,便拿筷子夹一颗酥豆喂与她吃,阿豆眯着眼吃了,他又拿筷子沾了一点酒递过去,阿豆两眼闪了闪,照旧吃了。   阿萁不错眼实着阿豆,见她吃了一筷子酒,抿抿唇,咂咂舌,尝出味,辣得两眼泪汪汪,将嘴一扁就要哭,连忙将面汤喂与她。   施进与陈二舅哈哈大笑,惹得陈氏嗔怪不已。   陈二舅混归混,还知晓得分寸,与施进略吃了几碗酒,问问如何猎得猪,又问问家中诸事安好,停了杯箸道:“三妹妹,妹夫,随我一道家去先,再耽搁,阿爹知晓又要祭出棍棒,如今我儿女半大,再拉不下脸面。”   施进与陈氏哪会不应,收拾归整一番跟着起身。   只那几个酒钱到底归落施进身上,陈二舅摸着鼻子讷讷无言,把那要钱的店家婆瞪了又瞪。 第21章 难念的经(二)   经   陈二舅因着酒钱一事失了颜面,无奈囊中羞涩被店家婆几句撅了回来,回去路上步也涩,肩也驼,闷着头活如一头老牛犁地,就没抬起过头。   阿萁边走边看村中风景,远远近近农家小院,低低矮矮柴门人家,看远桑林接山野,近听村妇纺丝麻。老叟倚门拄杖望来客面生,村童嬉闹拦路问客从何来。   陈二舅在前头健步如飞,施进挑着酒肉和阿豆也能轻松撵上,只苦了陈氏赶得辛苦,阿萁扶着母亲,急道:“二舅舅,阿爹,你们慢着些,阿娘赶不了急路。”   施进一拍自己的脑门,暗骂:该死!竟忘了这一遭。站住脚对陈二舅道:“舅兄,慢些走道,你妹妹……嘿嘿……”   陈二舅回过味,也连道该死,又怪怼施进:“妹妹有了身子,妹夫怎瞒着不说?”   施进叫冤,道:“娘子诊出脉,家中隔日便使钱捎了口信与岳父岳母,如何没有说。”   陈二舅咕叽道:“你家那糊涂颠倒岳父母,不曾在我跟前提过半点。”嘟囔着抱怨几句,放慢脚步与施进并肩走到一块,摸摸乱蓬蓬如秋后枯草似的胡须,大发感叹,语重心长道,“大郎!妹夫!内兄啊……你妻有孕你眉头带喜,遮莫有甚好喜?都是前世欠下的债,今生踩着你后脚跟来讨要的。累得腰弯背驼胡须一丈长,还要扮作牛马驮着孙儿逗趣,苦也!”   施进是个疼惜儿女的,浑不能领会陈二舅的感慨,反笑倒:“现世债主来勒银,我几棍就打得他们出去;前世债主做我儿女,我只嫌少不嫌多。”   陈二舅大摇其头:“妹夫不到地步,没有悟透天机啊。”   阿萁插嘴笑问:“二舅舅悟到了什么天机?”   陈二舅念道:“人道多子是福气,我道通通是狗屁。几世同堂有何幸,天天争得眼乌青。别看老婆是娇花,几年就变母夜叉。”   阿萁呆了呆,明知不妥,忍不住想笑,直憋得满脸通红,眼角沁泪。阿豆坐箩筐里撩着手问:“二舅舅,母夜叉生得什么模样?”   陈二舅苦着脸道:“前头还天晴,后头就下雨;先才笑欣欣,转眼哭啼啼;睡前还气平,醒后却骂鸡……”   陈氏委实忍无可忍,伸手轻推了陈二舅一把:“阿兄,你是吃得醉了?胡话连篇。”又问道,“你可是和二嫂嫂吵了架?”   陈二舅梗着脖颈怒道:“哪个与她吵?哪个敢与她吵?她是阎罗王的亲妹妹,罗刹国的罗叉娑,只差没把我掏去活吃了。”   施进大笑:“可见二舅兄真个与二嫂嫂吵了嘴。”   阿萁跟着拿手指冲着陈二舅刮了下脸:“定是二舅舅与二舅妈吵了嘴。”   陈氏无奈,道:“阿兄,你与嫂嫂有儿有女半辈的夫妻,还争个什么长短高低的?”   陈二舅大呼冤枉,道:“哪个与她争,我堂堂男子汉,拳上立人,胳膊走马,谁个会与她一妇人吵嘴斗气,实是我做小伏低受了一肚子的鸟气。”   施进见他气得不轻,劝道:“二舅兄,你我男儿家,在外走得四方,她们女人家,屋里屋外盘桓,纵有一二气话不对,不放心上便是。”   陈二舅睁圆眼,想争辩几句,又悻悻地摆了摆手:“唉!你们不知底里,三言两语只说不清楚,若我细说了,又做了婆婆嘴,越发讨人嫌。”   陈氏道:“你我同胞兄妹,哪个会嫌你?”   阿萁也笑:“二舅舅,我也不嫌你。”   阿豆八哥学舌:“二舅舅,豆娘也不嫌你。”   施进左看右看,道:“我?你我亲厚,我再不会二话的。”   陈二舅这才叹气,道:“大家骨肉亲戚,胳膊折了也断在袖里,家里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   陈氏忧心忡忡:“二阿兄,家中可是不大和睦?”   陈二舅笑起来:“三妹妹,你大许也该知晓,你二嫂嫂与你大嫂嫂不大对付,你大阿兄是个精似鬼的,我蠢钝是被鬼推的磨。大家一屋檐下过活,一道门中避风,免不了口齿相撞,一衣一饭都能气得肝儿颤,只不过碍着家中老父老母的脸,有气也吞了,隔夜翻月的,倒也化在肚中,忘了它去。”   “如今却是再不比先前光景,你侄儿侄女一长串,小的将进学,大的的少不了也要操办起终身大事,件件数来,样样算去,两手两脚都安派不过来。”   陈二舅顿了顿,看了眼施进与陈氏,道:“三妹妹与妹夫夫妻调和,家中再不济米缸也剩得底粮,大姊姊家中……真个是独根梁支着屋檐,禁不得风,捱不过雨,偷一日懒喘口气,明日灶头就要断炊。阿娘看不过去,私下也接济一些。”   陈氏面有羞惭,大姊姊家过得拮据,她这个做妹妹不当家不做主,只能干瞪着眼,鲜少有出手相帮的时候。施老娘每提及施进这个连襟都是满嘴讥诮。   陈二舅提及自己大姊妹家也是一肚怨气,道:“你们大姊夫那鸟人,端得清高嘴脸,你送钱银给他,他倒好似受了鸟气,几时我寻人拾掇他一顿,让他也知晓知晓眉高眼低,也不知是真读书读出一身硬骨头,还是……”   “阿兄……”陈氏受惊非小,颤声道,“你……你……不可胡来。”   “唉!我不过图个嘴快,真个捶了他,吃药请医的钱还要落自家头上,我再蠢笨也不做这等占不到半点好处的事。”陈二舅大感可惜无趣,摇头续道,“阿娘帮扶了大姊姊,你大嫂嫂和你二嫂嫂得知后心里不痛快,明里暗里说些戳心窝的话。”   “年中,你大兄家的小郎与我家小幺,阿父都寻摸着想送他们进学,言道二人性稳聪敏,比父兄强出百倍。”陈二舅脸上微红,搓搓手道,“偏那当口,家中银钱不趁手,阿娘便道先送一个读书。为着争这个先后,你大嫂嫂和你二嫂嫂生了好大一场气。”   “你二嫂嫂嘴笨,争不过大嫂嫂,又在阿娘那讨了闲气,全攒肚里往我头上撒。”陈二舅怨气冲天,道,“土灶配烂锅,自家婆娘又不能休了她家去,我肚大能撑几条船,由着她唠叨牢骚。”   “奈何那婆娘不依不饶,去月又与大嫂红了脸。”陈二舅挠腮摸肚浑身不自在。   陈氏轻声问道:“去月为的什么吵了嘴?”   陈二舅噎了声,伸伸脖,喉中似卡了鸡骨头,犹豫良久才道:“说起来,里面还有你们家的事。”   陈氏与施进不解,阿萁念转极快,心里一个咯噔,耳听陈二舅小声道:“三妹妹,三妹夫,你家大娘子也好相看人家了。” 第22章 施家好女   一家有女百家求,养女不嫁留成仇。   陈家两个舅母还真个是为了叶娘翻的脸,陈家大舅母徐氏为的是自家嫡嫡亲的长子,陈家二舅母余氏为的是娘家亲嫡嫡的侄儿。   月翻月,年翻年,家中子息真是见风就长,男大已当婚,女大已当嫁。陈大舅与徐氏膝下有二子二女,老大岁已十九,年来也有图谢媒钱的媒婆双双打着阴阳伞,上门来说合亲事。   这些撮合山的,虽耳目通达,只嘴上没个实话,三分人貌她们能说成三十分,几间破屋到她们嘴里便是那三千广厦,蠢的说成忠,奸的说成聪;色中恶鬼妆说成风流才子,效颦东施也是闭月羞花。   再者陈家子嗣因着陈父,多多少少都认得些字,嗑嗑绊绊也念得文章,比之村口赤脚泥腿田舍汉,不知强出多少座山,因此,陈大舅母眼有些高。   一来二去,心思就动到了阿叶身上,自家外甥女,样貌品性皆是知根知底,徐氏只嫌一样不好,施家施老娘把门,银钱米粮抠在手心里算计,教出的孙女难免小家子气。   徐氏在那犹豫不定,倒让余氏听得一耳朵口边风,她是极爱阿叶的,温婉柔顺,手脚勤快,恰她家有侄儿正好适配,便偷回家与她老娘私下说了这事,大嫂徐氏也有心外甥女这事却瞒过没提。   偏生余老娘是个没成算的,耳听女儿说阿叶如何如何好,想着百闻不如一见,干脆上女婿家问个端底,最好陈家能牵线搭桥,私下相看相看。   这一问问得陈家闹得水漫金山屋门倒。   余老娘前头出门,徐氏后头就拉下脸,扯了余氏的衣袖要她说个黑白清楚,彼此妯娌,既没仇又没怨,如何要半道截她相中的儿媳?余氏自知理亏,赔了罪,又推脱道:自家不过与家中老娘夸了一句小姑家养的好女儿,谁知老娘记在了心里。   徐氏耳硬不肯干休,指着余氏的鼻子骂道:“你姓余,吃的却不是余家米,一勺子水泼在陈家水缸中,倒日夜思量着要洗余家的当门地。往日连根丝都要偏拐娘家,如今更是连根带泥都要刨了去。”   余氏也不是好性可欺的,跳将起来撕了遮羞布,讥讽道:“我与你脸面,你倒妆起大人来,你家儿郎莫不是插翎带花的金龟婿?横挑鼻子竖挑眼,别家女儿只得嫁你一家?由着你搁箱里相选?县里的衙内都没你排场大。”   徐氏被扯了脸皮,又羞又气又怕,私底如何不满阿叶都可当得,只不能拿在明面上说,别说婆母黄氏不悦,小姑子家都不好交待,一个不慎,亲戚都不用做了。徐氏推赖个干净,反骂余氏无中生有。   余氏捏着她的尾巴,冷笑:“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只当你瞒得仔细,却不知门窗好大的夹缝吹得过堂风。”   徐氏又疑心是丈夫陈大舅说漏了嘴,泣诉道:“都道你能写会算,谁知精的是真钝,钝的是真精,驴拉磨盘,哪个磨哪个都不知呢。”   余氏气个半死,也哭道:“谁是磨谁是驴?你家哄得鬼上岸,我家就是个被哄的鬼。”气得狠,又去捶打陈二舅,陈二舅做了“鬼”不敢还手,贴着墙角跟溜了。   黄氏听小儿媳满口“你家”“我家”的,只感言语刺心,里间又夹杂着阿叶的婚事。她是心愿外孙女嫁回家的,想着这些话传出去要惹闲气,偏帮着徐氏将余氏喝斥了一通:“哪个是你家?哪个又是我家?等我们咽气进了棺材,你们再来说你说我。”又扫眼余氏,道,“进的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家里这些脏的臭的,一秃噜往外说了,你能得些什么好?”   言下之意,阿叶的事半字不许再提。   余氏心气不顺,不敢忤逆黄氏,将气全撒在了陈二舅头上,陈二舅早晚睁眼对着余氏黑面煞神的脸,实在苦不堪言,吵又吵不过,打又不能打,干脆每日大早就到茶寮吃酒吃茶消遣。   陈二舅憋闷了小半月,一气倒光了肚里咸酸水,真是通体舒坦。他是神清气爽了,施进却闷闷不乐,挑着担脚步虚浮,真不想上岳家门。   施进呆头呆脑,养女十数载,年年都当爱女还在稚龄,前日还抱在怀中呀呀学语,昨日也不过垂发步尚不稳,今朝居然就要他嫁女?   怎得就到了嫁女的地步?   他偶尔得空,饭罢院中闲坐,邻舍过门笑问:施大郎,你家几个小娘子,今年都是什么岁数?施进答:大的大不过八九岁,小的小不过两三岁。   连问个几年,就不见他家三女增岁,八九岁的还是八九岁,两三岁的还是两三岁。   真恨不得长长久久养在膝前。   施进看看前头箩筐中东张西望见的阿豆,万幸万幸,自家小女确实还小;再侧脸看看阿萁,瘦条条细伶伶,甚好甚好,春里枝头刚抽的芽;又想想阿叶……虽娉娉婷婷如春柳,身量也不过与自己齐肩高,这……这……这不还是年岁小?哪就要嫁女。   陈氏听了陈二舅的话,也是满嘴苦涩,拧着手指不知该如何是好,叶娘是她骨肉,只是,婚事由不得她做主啊!   阿萁也不大乐意,心道:我阿姊的终身怎好似已被敲定?任由他人来去定夺。   也只阿豆无知不觉,路边野草枯茎留着一串草籽,被她探手折来捻玩。   施进搭着眉拉着脸,抬眼看岳家院门,憋生得三簇心头火,陈二舅打头进门,高声:“阿娘,阿父,快来看看家中来的哪家客!”   黄氏抱了一簸箕豆子应声出来,唉哟一声,将豆子随手搁在一边蚕架上,大步迎上笑道:“三娘和女婿来了,我说早起耳根痒,必是有人念叨我。”拿手摸摸阿萁和阿豆的脸,笑得有了牙没了眼,“我俩外孙女也来了,几眼没见,又大了好些。”   阿萁和阿豆齐声叫“外婆。”喜得黄氏爱怜不已,道:“你爹娘没个良心,一载到头也不带你们姊妹来看我这老不死的。难得来,你们姊妹定要多住几日,村里看了历头挑了明日,张摊子捣年糕呢,外婆与你们鲜糕吃。”   阿豆喜得直拍手,阿萁却知住不得,下午就要赶船回家。   施进放下扁担,直硬声地叫了声“岳母。”叫得黄氏心里直犯嘀咕,暗道:娇客来家,怎这般形容,莫不是与我女儿吵了嘴?   陈氏记挂母亲,一见面再撑不住,两眼垂泪,握了黄氏的手泣道:“我日日挂念阿娘不得常来,阿娘不要怪罪女儿不孝。”   黄氏笑起来:“不常来好,不常来好,无事哪个出嫁女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不来才是两头日子和顺,我巴不得你不常来。”话虽如此,到底念着女儿,将陈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放下心来,道,“我糊涂了,只站着天下头说话,快快,进屋坐下。”   说话的当口,陈大舅、徐氏与余氏等都先后迎了出来,后头跟着几个侄男侄儿,表兄表妹的混叫了一通。   一时院中冬寒换春暖,和睦热络仿似一家骨肉,携手揽肩,都是血脉至亲。 第23章 各有肚肠   陈家上下在院中互道安好,互说平顺。   陈父坐在屋中听到响动如坐针毡,他好书,爱看文章,饶是家中藏书不过几卷,也特意另辟出一间屋子充作书房,粗粗笨笨的书架、桌案,只一把折背椅似模似样,坐那左右不能倒,后头不能靠,直腰挺背危坐当中。   家中子弟读书写字,他自家看书消闲,一并挤在这间书房当中,屋小人多,挤挤挨挨,哭哭闹闹,也只晨起能得半个时辰的安静。   陈父便每日早早起来,踅摸进书房得个浮生半闲。   陈大舅携了施进,徐氏拉着陈氏,黄氏一手拉了阿萁一手拉了阿豆,一径走到书房来。   黄氏又是笑又是骂,与施进道:“三女婿,你岳父越老越扭捏,他自忖自己为长,不肯动动腿,等着我们一家老小去拜见他呢,不知晓的,还以为他当了多大的官呢。”   施进有点怵陈父,老丈人没事手中捧一书卷,你犯差错,他不屑横加怒斥,反将手一背,头一摇,长叹一气,失望地走到一边避开。   陈二舅曾对此大为惊疑,对施进道:许因你是家中郎子,他不好拿棍棒打你,只好无趣走开,眼不见为净?   施进拍腿大呼:我宁可岳丈祭出棍棒,挨上几记,便当翻过,岳丈这般不提不说,倒好似还在心中记账。   施进与陈氏双双拜过陈父,又拉阿萁和阿豆过来磕头,陈父看女儿女婿一家美满和顺,老怀大慰,拿着架子训诫道:“你们夫妻二人,一个需主外,一个要持内,凡事有商有量,互敬互爱。”又对陈氏道,“你为息妇,记是孝顺婆母,不可忤逆半点;为人妻,记得顺从夫君,不可恶声恶气;为人母,要记得细心教导,不可……”   “只你事多,女儿半年来家一趟,你倒有这些条尺教导!”黄氏“呸 ”了一声,将陈父的拐杖撂到一边,道,“你要教女你自家对墙教去,我与女儿还有贴心的话要说。”   陈父气得胡子抖,歪身伸手去够自己的拐杖,道:“寸光只见眼前半尺,无家训无远见岂是长久根本?”   阿萁乖觉拿过拐杖,递到陈父手里。   黄氏又刺道:“唉喲喲,看看你家两个外孙女,又是跪又是磕又是帮你拿拐棍,你这个做外公的,连个铜子连个零嘴吃食都舍不得掏将出来。”   陈父不语,自打得了个二女婿,他嫌铜臭熏鼻,连着身上都不愿兜着铜钱,年老发白,袖中也没揽着什么可吃之物,瞅瞅两个机灵的外孙女,竟被老妻挤兑得下不了台来。   阿豆听了黄氏的话,当了真,以为陈父真要给自己的吃食,眼巴巴地拿黑漆漆眼睛看着陈父。   陈氏在背后偷偷扯了扯阿萁的衣角,阿萁会意,笑着圆场,道:“外公,我和阿豆不吃零嘴,外公康健长安才是最紧要的。”   陈父颤颤坐回椅中,满脸慈笑,温和问道:“萁娘、豆娘乖巧识礼,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外公叫你两个舅舅买来,可好啊?”   阿豆在那琢磨:先才外婆说让外公给我吃的,现下外公又说让舅舅给?到底是外公给,还是舅舅给?   阿萁环了书房一周,双眸水亮,想了想,笑道:“外公,您老教表弟念文章,也留我们在旁边听,可好?”   陈父一愣,略有些迟疑,道:“你一小娘子,听什么念文章。”想起一事,板着脸对扒在房门口的两个小孙儿说道,“纵是家中有客,功课也不能落下,拳离不得手,曲离不得口,一日都不可懈怠。”   陈家俩小郎失望地唉了一声,他们只当家中有客,可以歇上一天不用写字,阿萁心下也大为失望,陈父素来信奉男儿当读书,女儿当拈针,半点错不得。   她眼馋外公家的几卷书,怕是不到手翻上一翻。   黄氏一听陈父说认字读书,就犯偏头痛,轻握陈氏的手,笑道:“不必管你阿爹,让你女婿与你兄弟一道陪他吃酒,我们娘俩去屋里说话。”又吩咐站外头的孙男孙女,道,“淑兰带你萁妹妹去玩,小幺儿与小娘领了你们阿豆妹妹去鸡棚那看花狸,可不要吵嘴生气。”   阿豆与几个小的表兄姊妹一会儿就认得熟了,凑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手牵手跑外头看猫去了。   黄氏嘴中的淑兰却是陈大舅的二女儿,大女儿淑梅已经出嫁,淑兰与与阿萁年岁仿佛,比阿萁略高些,小小年纪行事颇为稳重,过来挽了阿萁的手笑道:“萁妹妹,那花狸生的猫儿一窝在鸡棚里,又臭又脏,我们不与他们一道玩。我描的好些花样,你过来看看可有合你心意的,挑拣几张回去绣帕子上。”又问,“大阿姊怎不来?我有绣线要给她呢。”   阿萁被捉着手呆笑几声,定着脚不肯挪窝,她不喜绣花,实不知看花样有什么得趣,眼看黄氏带着娘亲并余氏一道走了,捏着自己的衣角,满脸羞涩,小声道:“阿姊,我想跟阿娘一道。”   淑兰以为她怕生,为难道:“姑姑、嬢嬢、婶婶定有体己话要说,我们不好在跟前。”   阿萁忙道:“我只在跟前待着,不吭半点气。”   淑兰咬着唇犹豫,想着招待表妹应是自己的差事,可表妹却不愿与自己一处,这让她如何是好?   余氏和徐氏生了气,不愿与她凑堆,她又与陈氏姑嫂交好,跟在黄氏后头一起避在屋中说掏心话。家中再无人手,待客的琐事自落到徐氏头上,好在徐氏也是爱包揽的,巴不得余氏退后一射之地,忙里心外地治办下酒下饭,一会指使着大儿茂春去村口赊壶好酒,一会又呼小儿茂林到村里打渔的邻舍家问问,还有没有活鱼卖。   阿萁见此,便对淑兰道:“阿姊去帮舅母张忙,不用特意管我。”   淑兰看母亲足不点地张罗着煽驴烧汤、温酒杀鸡,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一跺脚,欠然道:“萁妹妹自去姑姑跟前消遣,我……我先去帮阿娘搭把手。”   阿萁脸有薄红,道:“为着我们来,倒让大舅母忙碌!”她本该出声帮忙的,只她记着阿叶的事,两相权衡,到底还是阿叶重要些。   淑兰的脸也红红的,道:“妹妹是客,我却将你撇在一边。”   阿萁笑道:“姊姊,我们表姊妹好生客气,不如,我安心随在我阿娘跟前,阿姊安心帮忙大舅母?”   淑兰抿嘴跟着笑,脚步匆匆去了陈大舅母那边,阿萁则一头扎进黄氏屋中,腻在陈氏跟前,撒娇道:“阿娘,我陪你和外婆、二舅妈一道说话。”   陈氏对女儿是没有不应的,黄氏却笑道:“你丁点大,正贪新好玩!哪愿听我们这些家长里短,东三里四的话。”   阿萁装傻弄痴,求道:“外婆只别赶我,我在一边听个有趣。”   余氏在旁笑着帮腔,道:“婆母遮莫拦什么,她听着不得趣,自家就去外头嬉戏了。”   黄氏一听,倒是这个理,摸出一把小钥匙开了箱笼,从里面拿出一包糖瓜条,道:“萁娘吃着甜嘴,只别扰我们说话,也别尽吃了,留些与你们兄弟姊妹个人都分分。”   外堂间陈大舅支了一张桌,与陈二舅兄弟二人拉了施进陪着陈父吃酒,竹凳都还没坐热,借口催催下酒下饭,踅到厨房看施家送来的年礼,见有酒有肉兼几样干果,回到座中又添一分热络。 第24章 灵药价高   阿萁手里捏着一条糖瓜条,慢慢吃着,细细嚼着。   黄氏的屋子窗小光暗,床上不分四季挂着青布床帐,一边帐钩处挂了一只旧香囊,色褪香残。床尾放着面盆架,面盆边上搭了条湿溚溚的布巾,里头还剩着半盆子水。进门对墙叠放着几个箱笼,都是老物,挂着的铜锁锈迹斑斑;临窗一张小桌案,上面堆着各样杂物,针线、剪刀、注子、篾箩、匣子、掸子……满满当当挤得小桌案没有下手之处,边边角角又积落得厚厚的尘灰;桌案左右排了两张藤椅,天寒铺了一层旧布旧絮拼的褥子,绿不翠、红不鲜,灰灰扑扑,细看还沾了好些猫毛。   阿萁嗅到屋中积年的陈旧腐味,她嬢嬢施老娘屋子虽简陋倒亮敞好些。施老娘性子又有些古怪,不喜屋中进猫进狗,也不喜孙女进去嬉闹,她信佛,有事没事点香求佛祖慈悲,长年屋中有清香。   余氏和陈氏各占了一张藤椅,黄氏便揽了阿萁坐在床上,随手将那包糖瓜条连着纸包一同搁在床铺上,由着阿萁自取。   黄氏边抚着阿萁的背,边关心问陈氏:“这一胎怀相如何?吃的,睡的,可都顺心?”   陈氏道:“阿娘放心,睡的倒好,只嘴上挑了一些,一日到晚肚里荒荒淡淡的,又没甚想吃的。”   一边的余氏吃了一惊,扫了陈氏的肚子一眼,道:“小姑有了身子?家中怎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竟半点不知。”   陈氏也不解,陈二舅说不知,她只当自己兄弟粗心,倒不想家中似无人知晓。   黄氏与余氏解释道:“女婿家早早倒捎了口信过来,我想着时日还短,吵吵嚷嚷的倒不好,瞒过没提,只等你小姑坐稳了胎再说。”   余氏笑道:“倒也是这理。”   黄氏似有话说,看眼阿萁,阿萁赶忙装着专心吃糖瓜条,一副不解世事的模样,黄氏估量着她不知事,压声道:“你婆母是个精刁人,惯会讲究的,这次反倒急急巴巴,你刚诊出脉,她便使人捎口信,显见心里高兴。”   余氏笑道:“这还不知吗?定是盼着这回得个孙儿。”   陈氏不禁叹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黄氏与余氏道:“阿娘,二嫂嫂,婆母做了胎梦,一口咬定我怀的是男胎,可我心里没个底。要是真个生得男儿郎,大家欢喜,要是不得,我……”   余氏忙安慰:“我听闻胎梦也作得准。”拉着陈氏的手道,“你不放心,不如寻个老道的坐婆,相看相看肚子。”   黄氏道:“月份还早,你小姑子都不曾显怀,如何相看?”瞪眼陈氏的腰身,“这一把窄条,哪里去看是圆是扁。”   余氏也嫌陈氏瘦弱,道:“你家婆母把着米缸、量着油壶,吃食上头可有苛刻了你?怎瘦得脸也凹了,下巴也尖了?”   陈氏忙摇手:“不不不,婆母不曾半点苛待。”她轻蹙着眉,诉道,“我只愁心:万一又是个小娘子,不知要如何交待。纵是婆母不说,我自家也过意不去,我夫郎单根独苗,岂不是要断了香火后代?”   余氏与陈氏二人交好,她嫁入陈家不过一载,陈氏就出了门,姑嫂不曾常向相处,倒显亲密,当下“啐”了一口,笑道:“是你心重,如何就断了香火?这胎不得,再怀一胎便是。咱们村里跛歪老汉家的伯娘,当嬢嬢都还坐下一胎来。你今年才多大?就说起这般丧气的话。”   黄氏也跟陈氏道:“你二嫂嫂话粗,道理却没说错,哪至于就断了香火。我听隔邻说桃溪的千桃寺灵验,我几时得闲,替你许个愿求个签,它日心想事成,你再与女婿亲去寺里,布施香油素斋还愿。”   陈氏仍是愁眉不展,道:“阿娘,我婆母不知求了多少佛,初一十五的在家中摆清香鲜果,近处寺里观里做法会,哪处都不曾落下。”   黄氏不以为然,道:“这如何一样?这寺灵那寺不灵,拜千尊佛还不如拜一尊有用的。”又鄙夷地瞟着眼,“你婆母也是病急乱求医,哪家拜佛跟她似的,又不是打渔,四处撒网。”   陈氏顿时心动,低声道:“那阿娘帮女儿走一趟千桃寺,路上寺里的各种花用,回头我叫夫郎给阿娘送来。”   黄氏笑起来:“还愿才是大头,去寺里记个名能费多少银钱!”话如此,却也未曾坚拒。   陈氏想起什么,低着脖,咬着唇,犹豫半日,这才细不可闻道:“阿娘,二嫂嫂,可识得什么仙姑道婆,求贴灵药……”   阿萁闻言,吓了一大跳,险些忘记吃手里的糖瓜条,艰难咽下嘴里的一点甜,略直起身看了自己娘亲一眼,她心里惊滔骇浪,黄氏与余氏却是面色寻常。   黄氏还正经寻思起来,为难自语:“倒不曾听闻有灵验的。”   余氏想了想,凑过来道:“我倒听我娘家嫂嫂说过一嘴,只当时没留心,也不曾细问,只隐约记得是桃溪哪条巷弄里,住着一个道婆。她是能请灵上身的,手里捏着仙方,好像里头用了什么童子尿,吃了的都道灵验。”   陈氏面上一喜,抓了余氏的手,急道:“求二嫂嫂怜惜,帮我细细问一问。”   余氏唉哟一声,道:“这值当什么,你我姑嫂哪用你来求的,过几日我少不了也要走娘家一趟,帮你细问来,再捎口信给你,可好?”   陈氏连连点头,谢道:“劳二嫂嫂多费心。”   黄氏笑道:“你放心,你二嫂嫂不会误了这等重要的事,只管交给她。”   阿萁僵直在那,黄氏低头看她傻愣愣的模样,笑起来:“可是听得傻了?你还小,听不来这话。”又虎下脸叮嘱,“不懂归不懂,不许去当耳报神,学与你嬢嬢听,记下没有?”   陈氏做不出唬喝女儿的样子,只可怜巴巴道:“萁娘,不好让你嬢嬢知道,可别说漏了嘴。”   阿萁压根不愿陈氏去吃什么生子灵药,心下暗道:若真有这般灵药,一副汤药下去,想生子就生子,这天下求子人家岂不是都要上门去求?怕不是连着门槛都要踏破,一屋子都挤装不下。二舅母说她能请灵上身,那便是个装神弄鬼,强作神通的,她真比寺里的佛祖还灵验,早有人将她奉在那里当菩萨拜,不说天下皆知,远近必定有名,如今悄没声的,多半就是骗人的。   既是个骗人的,她抓的药谁知拿什么混充的,泥灰枯树皮,吃了没事已是万幸,就怕万一吃出个好歹……   阿萁看陈氏的神色,度量她钻了牛角尖,一时半会是回转不过来,黄氏与余氏都是一边的,她要是出声质疑,不但讨不到半点好处,反被笑话小人无知、天真可笑。   转家告诉施老娘吧,又不知她嬢嬢是个什么想头,要是盼孙心切,先去求来一副灵药,那她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要是她嬢嬢也不喜这些神道,少不得又要斥责陈氏一顿,累陈氏讨顿没趣。   她得想个法子,断了陈氏的念头。   阿萁想到这,装着半懂不懂,坐直身端着脸,学着陈氏的样子蹙着双眉,怯生生地道:“阿娘、外婆、二舅母,那灵药这般灵验,肯定价高,十贯八贯的说不得都算少的。阿娘,你身上有这些银钱求药吗?”   陈氏怔愣在那,黄氏和余氏也都有些讪讪。   阿萁再接再励,道:“就算外婆与舅母垫付了钱,早晚也要归还的,少不得还是要惊动嬢嬢。”   余氏扯动嘴角挤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笑。   黄氏盘算了一番,她是有心,只家中一时确实拿不出这么多的闲钱,转头问余氏:“那药可真个灵验?多少价求得来?”   余氏这回也不敢百般夸口生子药如何灵,勉强道:“我也不知多少价,萁娘小人家,话说得没头没脑,倒也没错,好物有好价,贱物卖贱价,生子药跟那仙丹也差不离了,总不至于几文钱就舍了出去。再一个,我还听得一耳朵,真假两知,吃了那道婆的灵药,生子后要拜她做干亲,四时八节的都要备礼孝敬。”   陈氏听了这话,又少了三分兴致,讷讷低语:“竟还要认干亲?”   阿萁忙故作少不更事,急道:“阿娘,吃药还能瞒了嬢嬢,认干亲是不是还要摆酒请客的?”   陈氏顺着她的话,万分沮丧道:“既认作干亲,便是添一门正经亲戚,自是要摆酒请客。”   余氏跟着点头:“有些讲究的,还得送羊酒,今岁活羊一百多文一斤呢。”   阿萁睁着两眼,吃惊得捂着嘴,歪着头问:“二舅母,那一腔羊要多少价?”   余氏答得勉强:“怎也要个四五吊钱。”   阿萁扳着手指数道:“阿娘去求药要十贯钱,认道婆做干亲买羊要五贯钱,摆酒席不知多少贯钱,过年过节送孝敬也不知要多少贯钱……”她忧愁地摊着手,“阿娘,二十贯钱够不够花用?”   陈氏只感眼前一片愁云惨雾。   阿萁长长地叹口气,追问:“阿娘,咱们家拢共有这么多钱吗?”   陈氏摇头,越发小了声,道:“萁娘,阿娘也不知家中多少钱。”施老娘嘴紧,家里藏了多少银钱半点口风都没漏出过,只听她日日数落紧巴不趁手,许……许……家中真个没余钱?   阿萁又叹一口气,发愁:“那可怎生好?”坐那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外婆二舅母许能想个法子……”   余氏听得一个激灵,笑起来,道:“这母女二人三更就愁起五更的事,桃溪那道婆究竟如何,我还没问我娘家嫂嫂,好不好的,了不了的,过后才知呢。”   陈氏十分的念想早去了七分,只悬悬吊着三分不肯死心。   黄氏这时道:“依我说,还是千桃寺的佛祖可靠,这寺灵不灵,只看香火旺不旺,千人万人去的,定有神灵,先去千桃寺落个愿才是正经。”   余氏忙道:“到底是婆母有见识,分得哪头轻哪头重。”   阿萁跟着拍手吹捧:“外婆说是就是。”   陈氏本就没主意,三言两语,恍惚也觉得还是去千桃寺许个愿才是紧要。   阿萁松口气,讨好地将手上的糖瓜条送进黄氏嘴里,甜腻腻道:“外婆也吃。”   黄氏笑着搂她:“啊呀!我亲亲的贴心肉啊!”   余氏也将生子灵药抛到脑后,恰逢陈大舅母支使淑兰送来几个桔子,余氏拿过一个,替陈氏剥了皮,塞她手里,笑道:“冬日鲜果难得,只桔子寻常些,这还是自家后头那株桔树结的果,熟得晚,藏到现在反倒比先头甜,你有孕贪嘴,多吃些。”   黄氏看淑兰来,笑道:“二娘来得正好。”抓了一小把糖瓜条放阿萁手里,余的一包一股脑塞给淑兰,“你将去给自家姊妹兄弟分吃。”   淑兰应下,腼腆一笑,接过糖瓜条转身出去了。   陈氏见了笑叹道:“淑兰都这般大了!”   余氏接口笑道:“她和你家叶娘差两岁,倒生得一样脾气,性子安静,也爱坐那扎花。”   余氏牵起了话头,黄氏似有意似无意,便问起陈氏道:“叶娘明年整一十五了,家里可有在相看人家?”   阿萁立马支楞耳朵,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第25章 暗议亲事   日高升,一道暖阳透窗,明晃晃地打在陈氏的脸上,照得她脸上的细纹道道分明,黄氏的问话,莫名就让她不安,连着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点惶惑。   她忐忑道:“还不曾相看人家。”   黄氏皱眉,轻斥:“你这个做娘的怎半点也没放心上,一年大一年的,早该做下打算。婚嫁大事,寻寻摸摸,都不知几时能寻到合适的。这一穷二白的人家能不能许?那些个面上光的堪不堪嫁?不求配个高门大户家的小郎君,眉眼总要周正些,这一肩高一肩低的,如何能配?”   “真有可心可意的,两家都愿意了,又要合八字、定亲、挑日子,这一年内有没有吉日又两知。等真的定下,各样嫁妆也要备起来,零零碎碎的,家中再没家私,新衣裳总要一身,新被褥总要一床,面盆脚盆也得寻木匠新箍来……”黄氏件件细数开,然后问陈氏,“你只说看看,里头有多少事?别一日拖一日,倒把叶娘耽误了。”   陈氏一提及嫁女,心中万分不舍,百般没味,既舍不得将叶娘许人,又怕误她终身,勉强道:“我总惦着叶娘还小,她过秋后才生的……”   余氏坐那捏着一个桔子,心里大为没趣,欲待不听不管,又撒不开手,直把那桔子捏得骨肉脱皮,这才打断陈氏道:“再不舍也该留心了,小姑可有想过许个什么样的人家?”   陈氏默默摇了下头。   余氏气得笑起来:“三娘,不是我这个二嫂嫂拿架子说你,你家叶娘,十相俱全那是夸嘴,可在这沿河几村也算得出挑,她明岁及笄,你这个做亲娘的,肚里怎一点成算也没有?”   陈氏涨红了脸,又酸又涩道:“我也不敢求别的,人好可靠便好。”想想补上一句,“也别隔山隔水,一年半载都不得回转,半点消息都不得。”   停了一歇,又添上一些:“不图人家如何富贵,也别精穷,嘴里没食,身上少衣。”低头寻思,似还有疏落,道,“最好婆母妯娌和气些。”   末了发愁道:“别的再不敢想得深远。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来说亲的自然都是挑拣了好话说,要是错听了半点,就是害叶娘一辈子,我一想到这,心里就发慌,恨不得叶娘年年都丁点大,不教她远离才好。”   “依你这般说,家里的儿郎不必娶亲、女儿不必出嫁了?”黄氏叹口气,苦口婆心道,“三娘,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也应当立起来,既有了主意,也得张口,总这般软面条似的,如何是好?”   陈氏被说得无地自容,有心想要辩解几句,又找不出词来,半晌才挤出一句:“家里有婆母做主呢。”   黄氏倒噎一口气,瞪了陈氏一眼,恨声道:“你呀……”   余氏拖椅子靠过来,悄声问道:“叶娘的事,你婆母是个什么章程?”   陈氏苦涩地摇了下头:“婆母多的话没有,只说叶娘的事,得她点头才算。”   黄氏吐出一口心头的浊气,道:“她是做嬢嬢的,也当她点头,只我怎么就心头不顺气。”伸指一推阿萁的头,嗔怪道,“你家嬢嬢真是个老刁婆,样样她出头,事事她做主,你爹你娘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萁干笑几声,不敢硬犟,装傻道:“嬢嬢又没冻着我、饿着我,余的我也不管。”   说得黄氏、余氏都笑了,二人道:“纵是你要管,小人家家的,哪个听你调遣。”   阿萁羞得捂住脸靠在黄氏身上偷笑,陈氏陪着笑,心里却有点不解:怎么萁娘在外婆家反倒不比在自家老成。   黄氏目光微闪,明知问陈氏跟问墙角的水缸没啥差别,罢休又不甘心,顿了顿,问道:“你看你侄儿茂林如何?”   陈氏坐那心思一动,点头道:“侄儿自是好的。”   余氏暗暗撇了一下嘴,鼻中好悬没发出嗤声,翻下眼皮恶狠狠塞了一瓣桔子在嘴里。   黄氏见陈氏附和,心里拢着一团火:“我寻思来寻思去,再没比叶娘与茂林更合适的,一个是我手心肉,一个是我手背肉,合在一块才算齐全。”她动了动屁股,往外挪了挪,倾身跟陈氏道,“自家人的脾气,哪个你不知晓?你大兄是个大方的,你大嫂嫂也和气,你二兄和你二嫂嫂从来与你投缘,哪个都不会亏了叶娘。哪怕退一万步,还有我和你阿爹看顾着呢,自己外孙女,哪有不偏疼的?”   陈氏点了一下头,她本就有这么个念头,只是在家中不敢提。   黄氏又笑道:“你侄儿满月你还抱过呢,小时生得肥壮,如今大了,性情敦厚,鲜少与人红脸生气,他爹都不及他四平八稳,文章虽没读出个前程来,可也能写能算,不敢夸口说他日后定有出息,却是个可依托终身的。”   陈氏又点了一下头,大为赞同。   阿萁回忆了一下大表兄陈茂林的眉目,白净温和,打眼也确实稳妥,说话行事不急不躁,恰似那一碗放得得半温的米粥,半稠不稀,不冷不烫,却也品不出别的味来。   黄氏提起孙子,根根眉毛都带着笑意,道:“你侄儿性子稳,叶娘性子软,这二人凑一对,真是泥和了水,拌嘴都拌不起来。”   陈氏露出一个舒缓又自得的笑,道:“叶娘温善,从不与人拌嘴,倒是我家萁娘和豆娘性子差一些。”   黄氏又将阿萁搂进怀里:“我这俩外孙女还小呢,哪禁得你嫌她们。我们娘俩说句掏心的话,也不怕你背地里生气,叶娘的性子十成里九成随了你,稍嫌软了一些。我就怕她将来婆家强横,由着婆母、妯娌捏扁搓圆,愁得我白发都多生了一把。也是天定的缘份,叶娘和茂林,这年岁、脾气都恰恰相对,又是姑表兄妹,寻遍十里八村都寻不出比他们更合意的。”   余氏听到这抬起半边眉毛,借着吃桔子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一并咽进了肚中。   什么年岁、脾性、亲上亲……陈家还有一个合适的外孙女呢!比叶娘大一岁,脾性也没差到哪去,同样和陈茂林是姑表兄妹,真要照拂,那位家中生计更艰难,更值得照拂呢。黄氏和徐氏却是半点想头都不曾有过,还不是为着她那个爹是念书念糊涂了的,家中抠遍墙缝、扫遍床底都搜罗不出半吊钱来。   陈氏本就有意,黄氏一席话下来,心里已经千肯万肯,只是畏惧施老娘如虎,不敢开口许下叶娘的亲事,况且,又不曾知会施进,她一个人焉敢定下主意。   “我……回去问问我婆母。”陈氏吞吞吐吐道。   黄氏满腔火热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有些不大高兴道:“问问也是应当,只盼她也为我外孙女好。”   余氏拿衣袖擦了擦嘴角,小心擦去冒出来的幸灾乐祸。真当是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还是欠了一捶子。余氏只感这些日子受的鸟气都快随风消散了,乐归乐,笑归笑,到底是自家事,一个是侄儿,一个是外甥女,不管婚事成不成,她都盼着他们好。记起一节,余氏有点忧心地问陈氏:“叶娘生得可人,你婆母可有盼着叶娘进高门大户、富贵人家?”   陈氏和阿萁都被这话惊得心头一跳,陈氏脸都白了,强撑着道:“……先前没听婆母漏出这样的话影。”   黄氏恨铁不成钢,狠瞪了陈氏一眼,寻思了一番,正色道:“你婆母性子实是惹人生厌,手上小气,嘴上刻薄,我不喜归不喜,但还要说她是个明白人。她也是心气高的,将来你生了小郎君,她必要送去学文章,上头有个做妾的姊姊哪里有好名声。”   陈氏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阿娘说得的是,婆母长日念叨着得了小儿郎,要送去读书考功名。”   黄氏暗地瞪了一眼余氏,对陈氏道:“茂林和叶娘的事,你记心里。”   陈氏被无端一下,倒添了几分急迫,明知余氏的那名问话没边没影,她还是通难掩心惊肉跳,应承道:“我回转家里便跟婆母细说。”   黄氏满意,点头笑了。   余氏多问了一句话,招来黄氏的几记白眼,强笑着出主意,道:“这事也当跟姑丈说提一嘴。”   黄氏道:“这是应当的。”   余氏又笑:“公公领着他们姊夫郎舅一道吃酒,不如再把茂林叫上,也好叫姑丈心里有数,他以后的女婿是个什么品性。”   黄氏拍腿夸道:“你说一箩筐的话都不及这一句有用。”又低声笑道,“咱也别声张,只当茂林这个做内侄的,陪他姑丈一道吃酒。”   余氏笑得热络:“先与大伯兄吱个声,好让他兜个底。”   黄氏大乐,连声道:“是极是极。”   余氏拍拍围裙站起身,笑道:“婆母和小姑再说话,我去喊了茂林,再与大伯兄偷个声。”   黄氏急声催道:“你快去。”又笑着叮嘱,“少呕些气,也给你大嫂搭把手,里里外外的好些张罗,淑兰才多大,能顶什么事。”   余氏半真半假抱怨:“就怕大嫂嫌我烧火不旺、做菜费油。”   阿萁飞快地寻思了一会,跳下床,小跑着拉住余氏的手,扬起笑脸道:“外婆、阿娘,我与二舅母一道去。”   黄氏当她小孩心性,不耐久坐听她们絮叨,笑着道:“可是坐烦了?去吧,也别缠着你舅母,与你兄弟姊妹一道玩。”   阿萁面上脆声应了,心下却是胆大包天,仗着年小,想去看看表兄陈茂林,究竟是个什么品性。 第26章 三合一章   肺腑良言   余氏牵着阿萁的手,老实不客气地将她从头到脚,连根头发丝都细细打量了好几遍。细细的肩,瘦瘦的腰,年岁还小两颊肉丰,细看还有淡淡的一层绒毛,溜溜一对黑石子眼藏不住的机灵,天生一双长眉不染而翠,秀挺挺小小琼鼻。失之一点柔美,添之一分明丽。   “萁娘样貌倒有点像你阿爹。”余氏笑,她快人快语,说道,“有些个小娘子像了亲爹,啊呀,五大三粗跟烧了半截的柴火似得,萁娘像爹,却生得秀丽好看。”   阿萁摸摸自己的脸,寻思着回去拿镜瞧个仔细。   余氏大笑道:“不必摸,是个顶顶标致的小娘子。”她拉着阿萁急走了几步,才问道,“萁娘可是要跟你弟弟妹妹一道玩?也不知他们野去了哪里,没听得叽喳声,说不定早跑磨坊那看推磨去了。”   阿萁摇摇头:“二舅母,我不找她们玩。”   余氏略有为难,道:“淑兰帮着你大舅母打下手呢!我叫了她来陪你嬉戏? ”   阿萁握紧她又糙又热的手,笑道:“我跟着二舅母,前后走走看看也好。”   余氏笑道:“泥坯土墙,哪有可看的,你家哪般模样,你外婆家相差不离,不过新些旧些,还不如你们家修补得勤快。”她佯装一叹,顽笑道,“也罢,外甥女随舅母来,舅母带你去见你姊夫。”   阿萁心下夹着丝丝的酸,点点的不悦,不肯顺着她的话应声,笑着打诨:“舅母拿我当阿豆哄,我哪有姊夫……”   余氏笑得愈发大声了,扫她一眼:“哪个哄你?可是舍不得你阿姊出嫁?你还小呢,不知事,哪有小娘子长长久久藏在家里不出嫁的?”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余氏哄她道,“将你阿姊嫁进你外婆家不好吗?你想你阿姊了,就来你外婆家里,还能捎带脚见见你外公外婆、大小舅舅呢;若是你阿姊嫁到天边远打远,你想她了,船拉、车拉、驴拉,走一年都走不到你阿姊家去。”   阿萁头一歪,巧笑道:“二舅母还说不是哄我,我爹娘怎会将我阿姊嫁天边去。”   余氏“唉哟”一声,笑得直不起腰来:“真是个灵巧的丫头,骗不了你去。”重又拉起阿萁的手,“去屋灶间,问问你大舅母,你大表兄忙什么不见人影。”   余氏走路风风火火,阿萁半小跑地紧贴着,忽地问道:“二舅母,阿姊配给大表兄,真个好?”   “这谁能知……”余氏随口要回,堪堪收住,险没把嘴给拐瓢了,笑道,“亲上又加亲,当然好。”   阿萁摇摇她的手,耍赖道:“舅母又哄我了,舅母原本不是要说的这几字。”   余氏笑道:“好生会歪缠的小娘子,这便是我本意。”   “二舅母……”阿萁不依,拖着余氏的衣袖一点点拉扯,“二舅母最疼惜人了,旧年我来,二舅母还偷把云片糕给我吃呢!”   余氏笑眯了眼:“难为你小人,隔年还记得这般清楚。”   阿萁又求:“二舅母教我人情学问。”   “我斗大字不识一个,哪有学问教你。”余氏被吹捧得高兴,面上大有得意之色,微一沉吟,拉着阿萁慢慢走道,“二舅母别的不知,我只知,凡事没个必好,也没必不好,听那些个跟你拍着胸脯一口咬定千好万好的,将来有事,他定是吃不到痛的那个;再有那些个,脚都没迈出一只,看都没看去一眼,便铁口咬断这事必不好的,将来事成,他定是得不到好的那个。”   阿萁默默将余氏的话记在心里,越想越觉有理。   余氏又想了想:“这脚落在了前头地上,才知这地实不实、稳不稳。你自个要走的道,父母姊妹亲骨肉,哪个都不能替,血燎泡也只生你脚底板上。”   阿萁垂眸,站住脚,收起嬉笑的面容,郑重福了一礼:“二舅母今日教萁娘的,字字句句都是良言,萁娘定牢牢记在心里。”   余氏一怔之后,笑道:“值当什么,不过是颠来倒去的旧话,走的路,过得桥多了,哪个说不出一挑子来。”   阿萁摇头,道:“有些人只图自己明白,却盼别人糊涂,还有些人,还存心歪骗呢!哪会说掏心话。”   余氏诧异:“你才多大,成日家的怎尽想这些没趣的?”   阿萁知道自己放肆了,笑捂着自己嘴,余氏轻蹬了一下她胳膊,训道:“小娘子家家的,想些花啊头绳新衣裳,将这些撂开去,再想下去,你可要住寺里敲木鱼了。”   “我再不想多想。”阿萁认错讨饶,心里却推敲着:多思难道不比糊里糊涂着应对强?   余氏和阿萁边走边说,转眼就到了灶间前,前后屋门敞着,里间烟气缭绕。   徐氏拿一方松花青布包了发髻,用襻膊高高系起两只衣袖,露出腕间一对素面银镯子,拦腰围了一幅长围袄。   她立在灶前,拿着刀,利索地剁着肉,对坐那烧火的淑兰道:“这肉拿小火爊烂煨透,杀的鸡等会便将来蒸。” 又教她道,“依我们这儿的礼,有客来家,要炖糖水鸡子,一个也使得,两个是大方,再多便是挣面子挣人情,只看来家的是哪家客。”   余氏咳嗽了一声,徐氏转过头来,阿萁忙抢先叫道:“大舅母!”   徐氏见是她二人,先对阿萁笑道:“灶间呛人,又腌臜,萁娘穿得干净衣裳,别进来沾得一身灰,不如去看看猫儿?要是不爱看猫儿,就去淑兰屋里坐坐,前几日她得了一个不倒翁,摇摇不倒,也有几分有趣。”   她不等阿萁应声,又将脸一拉,冲着余氏冷笑一声:“我这里外张罗,忙得腾不出一根手指头,你倒好,白坐着说白话,倒是消闲。”   余氏也挂下脸,阴阳怪气道:“哪敢跟嫂嫂配对做活,我手脚粗糙,哪入您的法眼。”   徐氏有客在家,不好争吵,笑着道:“你别犟嘴不服,你只说说,家常洗菜剖鱼,只图一个快,连泥带草,连腮带鳞,你只说,我可有冤了你?”   余氏脸都不红一下,道:“都是泥腿田间妇,哪有这些讲究?逢着荒年灾月,地皮都能吃秃一寸。”   徐氏气得眼抽眉抖,一刀剁下一块肉,道:“我还道你生了良心,要来帮忙搭手,原是来气我的,还捎带着外甥女,是欺她年小听不懂话,还是存心污她耳朵?”   余氏扯了阿萁只在门口站着,拉着声道:“不比大嫂肠子弯儿多,我从来都是一根通到底的。”   火灶塘前,淑兰折着细柴火,不见半点惊吓,偷偷冲阿萁挤挤眼,满是无奈地笑了笑,可见徐氏和余氏惯常吵嘴斗气的。   余氏呛了徐氏几句,得了些口头便宜,这才说起正事:“你家大郎呢?怎不见人影?”   徐氏手一顿,道:“我让他在屋后头杀鸡呢,可是有什么事?”   余氏这才拉了阿萁往屋后走,道:“你这做娘的,夜里想的千般主意,日间屁都不放一个,手里握着令旗,倒遣了先锋当伙头兵,非得喊他杀鸡。我去叫了茂林陪他姑丈一道吃酒去。”   徐氏立马会意,笑起来道:“应当的,确实是我失了周全,弟妹费心。”又和颜悦色地问阿萁,“萁娘怕不怕杀鸡?要是胆细,留在灶间和舅母说说话。”   阿萁故意张望着,笑答:“大舅母,我不怕的。”   余氏专挑徐氏的刺:“她爹猎得野兔,杀得野猪,她还能怕杀鸡的?”   徐氏嫌手上那对银镯子碍事,退下来塞在腰间,道:“弟妹真个不认道理,她爹杀得猪,她便生得钟馗胆?”笑问阿萁“萁娘,舅母问你,你和你阿姊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你阿姊怕不怕杀鸡宰猪的?”   阿叶不怕杀鸡,但她不忍,施家养的一窝鸡,大都是阿叶从小鸡崽一点一点养大。小鸡崽一群毛茸茸支着两细腿的圆溜球,俱生得一般毛色,一般黑豆眼,阿叶怕与邻家的混了,一只一只点了朱砂,又一只一只起了名号。   这般精心,哪舍得断头褪毛剖肚填了五脏庙?   早些阿叶养大的鸡,杀过几只吃肉,阿叶伤心得躲在屋里直哭,哭得施进和陈氏,心头抽抽地疼。后来还是施老娘想了一个法子,家中但凡养鸡,专拣了母的养,不杀也尽可,留着生鸡子,不怕蚀了本。   阿萁不愿细说,避重就轻,笑道:“许是不怕的,只是阿姊不喜凑趣,专围着去看。”   徐氏大是赞许,眼中又添满意,道:“不凑热闹才好,少生口舌。”   陈家屋后几垅菜地,又种得几棵桔树,一小片修竹,经冬犹然苍翠,阿萁抬眼就见大表兄陈茂林蹲在竹林下杀鸡,脚边还放着一个风炉烧着滚汤水。   余氏刚要出声喊他,陈茂林手里那只歪着脑袋的“死鸡”,忽然“起死回生”,大力拍着翅膀挣脱开来,一路淌着鸡血一边咕咕叫着,飞也似地往山脚桑林那奔逃而去。   阿萁和余氏双双吓了一跳,怔愣在当地。。   不解其味   那鸡死里逃生,眼见就要穿林过野回归山林。   余氏拍腿惊呼,道:“嘴边的肉,如何能飞?”话音未落,她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余氏虽腰间生着几圈惰肉,腿脚却极快。那鸡脖子上又挨了一刀,洒得一地鸡血,不若平常敏捷,被余氏追撵上来一把拿住翅膀给提了回来。   阿萁留心着陈茂林,身量既不见高亦不见矮,身形既不见壮也不见瘦,眉眼口鼻虽生得周正却又不见夺目之处,不凶也不恶,不精也不蠢,不利也不钝,不争也不抢,真是当当中中,平平庸庸,没有半点的棱角。   黄氏夸口孙儿稳重,也果然沉得住气,鸡走逃后陈茂林面皮微有发烫,行动却不见半点惶急,还过来招呼了一声阿萁:“表妹!”   “大表兄。”阿萁被那只走逃的鸡引走了心神,虚应一声,掂脚往山林那看去。   陈茂林轻咳一声,道:“刀口卷刃,不大利索,我接得小半碗鸡血,只当鸡死透,不料想……”   不料想那鸡精神抖擞,搏力一拼竟走脱去,还溅得陈茂林衣襟上斑斑血迹。   阿萁度量着他的神色,估猜着他可知晓家中有意将他与阿叶配成一双?   陈茂林被看得略有不安,连着目光都开始闪烁起来,强撑着架式,不急不缓问道:“表妹,今次大表妹怎没来?”   他这一问,阿萁顿知陈茂林早知说婚一事,看他模样,心中应也是愿意,只他们一家一无所知,好似任由人挑挑拣拣。   余氏擒了鸡回来,拿过柴墩子上豁口卷刃的菜刀,一刀斩下鸡头,骂道:“累我一身臭汗。”   陈茂林伸手要去接鸡,道:“谢婶娘搭手。”   余氏缩回手,将死鸡扔在木盆里,拉起围裙一角胡乱揩了揩油手,道:“大郎休管这儿的活计,你去换身干净衣裳,与你爹一道陪你翁翁、姑丈吃酒。”   陈茂林老实,不知余氏用意,道:“有阿爹和叔叔在,尽可支使开,倒是阿娘这边忙乱,我在这边帮手。”   “放屁。”余氏性急,立眉骂道,“别锅边灶头打转,做你男儿家该做的事,休再啰嗦。”   陈茂林性平,笑了笑,仍是不紧不慢,道:“索性衣裳沾了血,不如我先褪了鸡毛。”   余氏跌足,催道:“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呢。”   阿萁蹲在死鸡旁,拿手指戳了一下鸡冠,暗暗挑起半边眉毛,她这个表兄确实四平八稳,天塌下来快砸头顶仍是不急不徐。   余氏催得急了,陈茂林这才慢条斯理舀水洗了手,交待炉子上热汤将沸,又不放心地叮嘱:“婶娘,鸡肠剖开多洗几遍,好些臭……”   余氏抬起手就要去敲陈茂林。   陈茂林避开,摸摸后脑勺,慢声道:“那,婶……娘,我去换了一身衣裳?”   余氏叹气摇头:“快些去,别家吃席,席没开就去,生怕晚了,你去吃席,席将散,人都没到,生怕早了。”   陈茂林被讥讽,也不生气,还缓矣矣辩解:“早去多不了几口,晚去也少不几嘴,无妨无妨。”   阿萁心里有些犯起迷糊,她这表兄脾气倒真宽和,针戳都不生气,这样的人,与阿叶真的适配?蹲那越想越是糊涂,越思越是不解,直发起呆来。   余氏手快脚块,不消片刻就将鸡褪好了毛,也不管鸡头鸡翅的毛毛刺刺,凑和着就对付了过去。拿去给徐氏,徐氏又是一阵子的嫌弃,实看不过眼,自己又将细毛挑了一遍。   “绣花都不及你细致。”余氏咕哝,见灶前托盘里放着几碗糖水鸡子,道,“既嫌我,我送汤去。”   徐氏拉了她一把,悄声道:“你递个话给你伯兄,叫他半道透个底给小姑丈。”   余氏道:“说不得小姑丈自己先相中了女婿。”   徐氏不以为然,也不怕阿萁在旁听去学嘴,道:“我看小姑丈和叔叔都是一样脾气,粗落得很,不见得能想到这上头去。”   阿萁只管听着,轻易不吭气,跟屁虫也似得黏着余氏进进出出。看得徐氏有些呷醋道,趁余氏带了阿萁出去,与女儿抱怨,道:“也不知你这空心竹筒似得婶娘哪里好,倒得了你姑表妹的亲近。”   余氏领着阿萁捧着托盘去外堂间送糖水,陈茂林不在座中,余氏细不可闻地嘀咕:这是要敷粉出来拜长辈不成。   座中施进正吃酒吃得如坐针毡,他与老泰山实在不是一路人,陈父又爱拿腔捏调,时不时引一两句文章,拈一二典故,他自家说得眉毛色舞,也不管自己儿子郎可能听懂?施进是听得死去活来、连猜带蒙,整张脸都挤成了一个“苦”字。   好在还有同苦同难的内兄陈二舅作陪,二人偶尔大眼瞪大眼,悄悄互斟一杯酒,再愁眉苦脸吃进肚中。   施进与陈二舅有听没懂,只管点头附和,由着陈大舅彩衣娱亲拿话哄着自己老父,打趣打趣兄弟妹夫。   陈父兴子极佳,饮一杯酒水,夹一筷鱼鲞,忽发感叹:“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施进、陈二舅、陈大舅后脖颈汗毛根根直立,拿手一摸手背,摸了一手的细毛汗。   陈二舅瞪着手里的酒壶,琢磨着要不连灌他爹几壶酒,灌醉他算球,唉!奈何他爹上了岁数,禁不得胡乱醉洒……   陈大舅硬着头皮,问道:“阿爹,可有什么吩咐?”   施进……施进问也不敢问,说也不敢说,慌忙举杯吃酒,岳丈不好灌醉,灌醉自己倒也是上选,只是,只是……他娘的,他酒量佳,吃不醉啊……纵然有那一分的醉意,被老丈人一吓,冒一头冷汗,反倒越加清醒。   陈父抚须露出一点点笑意,倒:“为父这几日一直思索,一家何以存续?子弟如何教导?有些富不过三代,有些百年传承……”   陈二舅咕咯就乐了。   陈父瞪眼:“二郎,你笑什么?”   陈二舅酒壮人胆,道:“阿爹,富至三代终,可咱家一穷二白,富的边角都不曾摸到,管它几代终……”   “胡说。”陈父重重放下酒杯,怒道。“人立于世,岂能无有远见,你鼠目寸光,无知妄言,呜呼哀哉。富不过其一,另有书香门第,百年耕读,退,则入田舍春种秋收,进,则为官为吏为民请命。你眼中如何只见阿堵物啊?”   施进默默又吃了一杯酒,苦不堪言,不敢出声问陈父,这些话是何意。   陈大舅怒瞪陈二舅一眼,暗斥他不识趣,与老父辩得什么子丑寅卯,由他说便是。他讨好笑问:“阿爹的意思?”   陈父郑重其事道:“为父想着两家百年之计,需得定下族规家训来……”   陈二舅一口酒喷得施进满头满脸,施进本要斥骂几句,对上陈父的双眸,拿袖子将脸一抹,端坐在那继续吃酒。   陈父脸黑如锅底,拿手指点着陈二舅,抖得跟筛糠似得:“不孝子……不孝子……惯子有如杀子,古人诚不我欺!”   陈二舅瞪圆了眼,叫道:“阿爹打我,藤条、竹棍不知打折了几根去,几时惯纵过我?”   陈父怒不可遏,摸过横在桌案边的拐杖就要去敲打陈二舅,陈二舅矮身往下一躲,陈父更加怒火滔天:“逆子,逆子……”   施进盯着自己的酒杯,暗松一口气,看陈二舅的眼神又是心虚又是庆幸,有心上去解围不负他与陈二舅往日的交情,不知怎的,脚坠千斤,臀重万两,半点也挪动不得。   陈大舅生怕自己老父气出个好歹,扶住陈父,小心道:“阿父的家训族规都有什么条尺?和你儿子、女婿都细说说。”   施进如遭雷击,瞪一眼陈大舅,怎将他也拉扯上去。他连字都不识得几个,要屁个家训。   陈父见问,自己倒噎在那里出不得声,悻悻道:“容为父慢慢想,要列什么条尺,无非言行戒律。”   施进、陈二舅劫后余生,暗拭额头冷汗,连着陈大舅都是后怕不已。   余氏与阿萁送汤,不知底里,见各人面色难看,还当起了什么争执,笑着先将一碗糖水鸡子奉给陈父,道:“阿翁吃用一碗甜汤。”再奉一碗给施进,道,“小姑丈来家也没个上得台面的吃食招待,将就吃碗鸡子。”   施进忙双手接过,转脸见阿萁站一边,道:“阿萁替阿爹分吃一个。”   余氏将剩余的两碗端给陈大舅陈二舅,笑拦道:“小姑丈自吃,小姑、萁娘、豆娘的另盛着呢。”   施进嗑巴汗颜道:“来一趟,带累两位嫂嫂忙碌不说,还要费钞。”   陈大舅、余氏忙道:“这话生份,不好,不好。”   陈二舅满斟一杯给施进,道:“三妹夫说错话,怎也得吃上三杯。”   施进不说家规族训什么的,万事皆可,接过酒大笑:“认罚认罚。”爽快地吃了三杯罚酒。   推让热闹间,陈茂林换了衣裳过来,余氏递了一个眼色给陈大舅,拿嘴呶呶陈茂林,又偷偷一指施进,陈大舅顿时了然。   阿萁本想在堂屋多赖一会,余氏拉牢她,笑道:“萁娘也去吃甜汤,吃了汤,你妹妹表弟妹也该回来了,他们还要去书房写一页字,念一页文章呢。”   阿萁不好歪缠,只得跟余氏走了。   陈大舅撇了撇须,合计一番与施家做亲的好处,虽有不足处,差却不会差到哪去,当下把过酒壶与施进吃起酒来。   陈二舅度他有事,他本欲要跟施进斗酒,此时便撂开来,不过见缝插针附和几句,吃上几口。   陈父支着拐,满心满念都是家训一事,浑不理身旁之事。   施进只感大舅兄热络不同寻常,酒敬了一杯接一杯,直推拒不过来,不得法,仗着海量,一杯一杯尽都吃了,直吃眼红面绯,似有了三分醉意。   陈大舅添酒笑道:“三妹夫。”   “在在,不知大舅兄有什么吩咐?”施进接酒问道。   陈大舅一指旁坐的陈茂林:“三妹夫,你看你这个大内侄儿如何?”   陈茂林唤了一声姑父,多的话半字没有,行事全不若陈大舅这般长袖善舞,施进虽直,也知得几句场面话,大笑道:“ 好郎君,甚好,甚好。”   陈大舅摇头:“妹夫说好,我却说他不好。”   施进愣了愣,他不知陈大舅与他耍心眼,以退为进,勾他来问陈茂林哪里不好。他将心比心,自家觉得自己三个女儿好,便不会与外人说半字不好。陈大舅既说陈茂林不好,他只当真有一二不妥。   大家亲戚,怎好苛刻,施进将手连摇,笑道:“大舅兄严待了,我看内侄不错。”   陈二舅闷笑,自吃一杯酒。   陈大舅与人说话,就好你来我往,你进我挡,谁知施进不接招,只好自家张梯自下,道:“三妹夫不知,我只嫌他老实忠厚了些。”   施进纳闷,忠厚老实未见有什么不妥?打量着陈大舅真似大为苦恼忧愁,顺着他话点头:“舅兄忧的不无道理,太过忠厚老实确实不好,哈哈哈。”   陈大舅深吸一口气,拿脚去踹陈二舅,让他圆场子。   陈父大怒拍桌:“大郎,行止有度,你在桌下踢得腿做甚。”   陈大舅方知踢错了人,紫着脸狠瞪了眼陈二舅,陈茂林不知是羞涩,还是碍于礼数不敢多说多做,坐那倒似与他无关。   陈二舅躲赖不过,出声笑道:“忠厚老实,有个鸟的不好?只你多事,这也嫌那也厌,无事生非,比大嫂嫂还要鸡婆啰嗦,定是老酒吃得不够,新酒灌得不足。”   施进点头:“二舅兄说得是。”   陈大舅真想怒瞪施进一眼,生得八尺丈圆,竟是个应声虫,只知点头吃酒,夸个好。他索性直问:“三妹夫,你看我家茂林做你家女婿,可还能入眼?”   施进端着酒杯顿时不动了,明明当得好酒,忽然味变色浊,又苦又酸,闻着没有酒香,吃着没有酒味,当醋不够酸,煮肉嫌味杂。   再斜眼看看陈茂林,先才吃进肚里的酒全变成千年老陈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泡,打个嗝冒出的酸气都能熏人一跟头。这小子生的……真不得他的眼缘,鼻不直眉不浓,嘴不阔脸不方,身不高腰不粗……   “你可杀得猪?”施进忽问。   陈茂林一怔,温声笑笑:“姑丈原谅,侄儿不曾杀过猪!”   施进瞪了瞪眼:“杀猪不过小事,你怎不会?”   陈大舅笑起来:“三妹夫何苦逗趣他,杀猪又不是什么好勾当,莫不是还要去当屠夫卖肉?会与会有个什么打紧。”   施进叹气,道:“我会杀猪。”   陈大舅陈二舅均摸不着头脑,陈茂林更是一头雾水,在那沮丧想:也不知姑丈不喜我哪处,不愿将叶表妹许给我。   陈大舅是个刁钻的,又疑施进吃醉,与他说话如秀才遇着兵,说也说不清。他不问施进,反问陈父来,道:“阿爹,儿子一事需您拿个主意?”   陈父还想着族规呢,颇为不耐地挥手:“无用得紧,而立之年不知立,还要累及老父,你说。”   陈大舅笑道:“却是自家小儿女的亲事,儿子想替茂林求娶外甥女,阿爹,您说这亲事如何?”   “你外甥女,便是我外孙女!”陈父有些些不清灵,笑道,“桂娘年岁倒与茂林……”   陈大舅连忙打断陈父的糊涂话,道:“阿父怎不看看座中是您哪个女婿,儿子想求的是三妹夫家的外甥女。”   施进捏着酒杯直叫苦,辩,他又辩不过,老泰山要是发话,他又不敢不应,急得又连吃几杯酒,咂咂嘴,忽然福至心灵,扔下酒杯,松开四筋八脉,喷着酒气,睐着酒眼,打个酒嗝,嘟噜往桌子底下一溜,醉了过去。   陈大舅与陈父都吓了一跳,陈二舅“啊呀”一声,撒开手中酒杯,离座急探施进的鼻息,稍顿,笑道:“倒将老子吓得三魂升了天,不过是吃得醉了。”摇摇一边的酒坛,抱怨陈大舅,“也怪阿兄,你怎灌妹夫吃这么些酒,酒坛都要空了,冬日也不温烫,酒劲都攒在肚里,难怪吃得溜桌子底下去了。”   陈大舅心中大悔,暗恨刚才劝酒劝得过凶,搓手急道:“这可如何是好?三妹妹那边不好交待。”   陈二舅挠挠腮边黄须,道:“交待个鸟,妹夫不过吃醉,睡一觉等他酒醒便好,寻张床榻由他睡去。”   陈大舅无法,从桌子底下拖出施进,自己扛了头,又叫陈二舅抬了脚,招过陈茂林垫着腰,三人抬死猪似得呼哧着粗气将施进安置在一张床榻上。   宜早归家   施进醉了过去,陈父也吃得有点上头,堂中小酒桌便散了去。陈二舅拖了一条凳在门口,架着一条腿,边晒背边守着施进。   陈大舅也不敢说是自己将施进灌醉,推说大家多吃了几杯,睡去消消酒意。   黄氏骂陈大舅和陈二舅,颌下有须都不知晓得分寸轻重,又款声安慰陈氏,道:“不过吃醉了,睡一觉便好,你有孕在身,这些小事不去搭理。”   陈氏略略放心,道:“夫郎长久不曾吃醉过。”   陈大舅笑道:“许来岳丈家高兴,多吃几杯,妹妹放心,我去灶间让你嫂嫂煎一碗陈皮汤醒醒酒。”   陈氏到底不放心,过去看了施进一眼,见他横叉在床榻上鼾声如天,顿时安下心,又有陈二舅守着,照旧回去跟黄氏说贴己话。   阿萁看过施进后,份外疑惑自己阿爹怎忽然吃醉了,按下不解和阿豆并几个表兄姊妹一道挤在书房中。   阿豆在外也不知从哪得一把酥豆,留了几颗给阿萁。   陈大舅家的二子茂春只六七岁,陈二舅家的两子一女,茂禾年在十一,茂秋恰与茂春同龄,两堂兄弟吵了好,好了吵,没一刻消停,剩下小表妹淑静又与阿豆年岁仿佛。   这一屋的顽童聚在一起,拍手跺脚,哭笑尖叫,攀树折枝、上房揭瓦,上一时还笑得头靠头肩挨肩,下一时翻了脸蹬腿绊脚揪发辫,直闹得人头顶心乱跳。   余氏发怒,捏了掸子过来喝令茂春、茂秋写字,才稍稍得些安静。   茂春、茂秋双双挤在桌案前,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这才小心取出书匣笔墨,摊开一卷书,翻到一页,照着字样依样画葫芦。   阿萁心动不已,拉着阿豆,将她给自己的豆子又喂回她嘴里,自己则看着惹茂春、茂秋写字,问:“阿弟,你们写得什么字?”   茂春、茂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你让我我让你,茂春输了一着,对着书卷,绞着眉,舌头打着结念道:“善……善……能行,孝勿……勿……恶事,莫作伪……诈直,实在心。”   阿萁跟念了几句,半点不懂,问道:“善是何字?何解?诈直又是何意?”心下隐隐觉得不通。   茂春眨眨眼,不吭声,他也不懂,原本自家亲戚来,玩得正高兴,偏又勒令他写字,他正觉得委屈呢,被阿萁一逼问,险些哭出来。   一旁被责令看着弟、妹的茂禾鸭子似得嘎嗄笑起来,道:“萁妹妹,你问他?他自家都不知,还不如问问墙壁,敲敲还呯呯响呢。”   阿萁好生失望,依依不舍地将茂春、茂禾手里的纸墨看了又看。   茂禾讶异,道:“萁妹妹喜欢这些?”他打开一个藤匣,取出厚厚一叠发黄浸墨的纸来,“阿翁爱书墨纸砚,写过的废纸,既舍不得丢弃,又不许人污损,一张一张都收起起来。”   他挠挠头,小声道:“我曾听闻什么墨宝墨宝,真当宝贝,偷拿了一张去换钱,铜钱没换来,倒换了顿讥笑,不过是些废纸,多迭几张许可以糊窗。”他抽出大半给阿萁,“你喜欢倒可以尽拿去,只是阿翁看匣子空了,会疑有贼骨头摸进门,留些哄着阿翁。”   阿萁大喜过望,抖着双手接过:“真的可以给我?万一外公、二舅舅,二舅母打骂……”   茂禾偷笑:“阿翁眼花,只别掏空,他都当没少。阿爹阿娘才不会打骂,阿娘还想拿着引火呢。”   阿萁接过,又问:“阿兄,真个能给我?”   茂春、茂秋在旁齐声道:“阿姊你拿去便是,又不当吃,又不当穿,半个铜子也不值。”   阿萁高兴收下,只是施老娘管得严,她不敢任由几个小儿做主便安心收下,问茂禾道:“二舅舅知晓后真个不打你?”   茂禾拍着胸脯道:“真个不打。”   “那我拿着纸先问过二舅舅可好?”阿萁问道。   茂禾虽不解,但还是点头:“你问便是。”、   阿萁心中雀跃,小心将纸护在胸口,寻着陈二舅,急声道:“二舅舅,二舅舅,这些习帖可另有用处?”   陈二舅坐那昏昏欲睡,掏掏耳朵,偏过头半掀着眼皮看看,道:“有用,有大用……”   阿萁抽了抽鼻,失望至极,要将一叠纸还送回去,却听陈二舅续道:“老父写得压箱宝,灶前烧火省柴禾,厕间揩拭不费筹……”   阿萁微瞪着眼,唇角额角一应在那抽跳。   陈二舅大笑:“外甥女拿去糊窗。”又兜着手偷声道,“你外公那匣子从未见满过。”   说得阿萁也笑了!   施进睡得日斜才醒,陈二舅冲他哼了一声,道:“三妹夫醒得倒巧,家中治下的一桌菜蔬、饭食将将好,真个不早也不晚。”   施进拍拍他的肩,无心说笑。   陈家在堂中摆了两桌饭菜,男女各坐,黄氏拉着陈氏笑对施进道:“你两个舅兄晕了头,倒让女婿吃醉了。”   徐氏摆着碗筷道:“阿娘知道留你们不得,怕误了赶船,备了早晚饭。小姑与小姑丈随意吃几口,不好空肚子回转家。”   陈氏不安道:“只累得大嫂嫂忙了一天。”   徐氏揣了心事,笑道:“哪日不要操心饭食的,无非多蒸一道菜,多煨一罐肉,亲戚多往来才热闹。”   施进随意点头,口里称着是,看得陈大舅又是一阵气闷。   阿萁看桌上一碗煨得骨脱皮烂的野猪肉,半只蒸得软烂的白鸡,一碟酒糟咸鱼,一碗摊鸡子,一碗银芽菜,一碗豆腐羹……有荤有素,有酒有肉,有饭有糕,实是待客大方。阿萁心道:难怪外婆一味嫌嬢嬢小气,非年非节,嬢嬢岂舍得治这样的菜蔬。   陈氏过意不去,连声道累娘家多了好些抛费。家中几个小的因菜蔬丰盛,吃得头抬不起头来,陈大舅与陈二舅又叫施进吃酒,施进梗脖不肯,只管没滋没味地扒饭。   黄氏隔桌道:“不好再吃醉,你们妹妹妹夫还要坐船,水路边走道,吃醉跌下去怎生好?”   陈大舅只得罢休,陈茂林一杯斟满的酒本欲敬施进,也只好闷头自吃了。   施进借口赶船,胡乱吃罢,便催着陈氏领着两个女儿要走,陈大舅和徐氏看他归急,脸上带了些不悦,施进脾气上来,哪肯看顾脸色。黄氏苦留几句不得,吩咐余氏将送来的年礼拣几样送回。   余氏去灶间看了看,今日待客,酒自家买了些,不够,便启了施家送来的那坛酒,猪肉割得只剩一小细条,枣糕拆开也已吃用过,只得将余的那包干果拎了,再从家中寻出一条鱼鲞,并这两样充作回礼。   临行前母女姑嫂执手说话,说一句多一句,依依不舍。余氏一日下来极爱阿萁,千叮万嘱让她再来。   一旁徐氏立那嫌风冷,她忙里忙外一天,亲事没得一句准话,精心备下的饭食客气一句让施进陈氏随意吃几口,他们倒当真吃得随意匆忙,越显她白摆一天的热脸,却讨了个没趣。   施进在那挑着箩筐又催:“娘子,当心误了船。”   黄氏无法,捏了陈氏的手嘱咐:“叶娘的事你可要记在心上。”   陈氏点头应下,这才一步三回头跟着施进领着阿萁阿豆归家。   黄氏不舍外孙女,不舍女儿,站在门口抹泪,陈茂林欲言又止,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倒是淑兰将几张花样与一卷丝线交给阿萁托她给阿叶带去,另几个小的不知离愁,还在桌上闷头吃肉。   阿萁牵着阿豆,走了半射之地,回过头来,见黄氏与余氏还站那张望,不觉鼻中一酸,这一日急急慌慌,各样心情,走时心中却只剩得不舍。她尚如此,陈氏更是一路洒泪,唯施进有气,黑着脸闷头赶路。   陈氏感伤饮泣不止,船离岸了都不曾发觉夫君神情有异,阿萁托腮盯着施进看,想问她阿爹在外婆家因着什么生气,不知是不是为着阿姊的事。   暮色苍茫,水面渐升烟雾,船头朦朦一盏船灯,寒意四起,阿萁念着带来的那一叠写满字的纸,惦着阿叶,惦着施老娘,归心蓦得就开始急切。   等得船在三家村泊岸,码头边围着几个村人,纷纷言语中夹着几声哭诉。阿萁跳下船,跺跺坐得麻的双腿,疑惑村中又生了什么事,抬眼望去,河边老柳下,江石抱着肩靠树站着,神情似有几分不耐又似有几分快意。   阿萁本欲上前相询,施进陈氏下得船来喊她归家,只好打消了念头,先行回转。   江石听到这一声喊,转过头,冲着阿萁一笑,他脸上的那些不耐与快意,再也不见半点。 第27章 人财两空   施老娘和阿叶二人在家,用些简便的茶汤饭,将屋里屋外都仔细拾掇了一遍,见天晴好,又将几件旧衣旧絮搬出来晒了晒,看看有无可用的,若是霉坏了,索性弃掉,省得占箱笼。   夕阳尚未落尽,施老娘听得村中吵闹,早早唤回了黄毛狗,关了院门落了门栓。   阿叶在屋中收拾碗筷灶台,爹娘还没转家,村中叫骂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残阳一寸一寸暗,凄声更似夜枭,叫人毛骨悚然。她本就胆细,不敢一人回屋,问施老娘:“嬢嬢,是不是村中有人……没了?”   施老娘摆摆手,自去院门口站了站,将耳朵贴门板细听,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回屋跟阿叶道:“不怕,村中没人过世,听声音是江二娘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偏风,在村里顶着风哭哩!”   阿叶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到底还是有些慌怕,屋中没暗透就点起了油灯。   施老娘暗骂一声费油却也拦着,体谅施进没归,家中空黑冷寂,外头又有疯婆子鬼哭鬼叫,不怪大孙女儿害怕。   施进从村口码头往家赶就见到老樟树下乱乱糟糟,他个高,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望见里正也在里头,似在说和讲理。   陈氏看得心慌,揽了阿萁和阿豆:“夫郎。”   施进沉声道:“许有人吵嘴,我们先家去归整。”眼见要到家,施时黑沉沉的脸上添了些欢快,“萁娘、豆娘莫怕,阿爹一扁担就能拍开。”   阿萁仔细看去,各人手中不曾拿了棍棒家什,就算争斗也是有限,忆起老柳下旁观的江石,想着定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哀声凄厉,道:“阿爹,看着人作堆,好些都像无事凑趣的,许不是什么大事。”   陈氏牵牢阿豆的手,不解:“这几日村中怎常有生事吵闹的?”   施进道:“休管他们,我刚才拿眼看,有里正在呢。”   陈氏道:“左右不与我们相干,我们不如快些家去,婆母和叶娘许等得心焦。”   施进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到得院门前伸手去推,却是院门紧闭,正要放声喊施老娘开门,家中黄毛狗嗅得主人家气味,早狂吠着冲到门前乱摇尾巴。   施老娘一拍腿,笑与阿叶道:“定是你爹娘妹妹回转了。”一开门,果然是儿子儿媳,问道,“你们可用过了晚饭,坐船吹风可有冻着?灶间炉里烧得滚水,快去吃上一碗。”   施进答:“岳父岳母备了好些酒菜。”他放下扁担箩筐,笑道,“阿娘不忙,来去不过几里水路,不当什么。”   施老娘摸摸阿豆吃得都腆出的小肚子,问她道:“豆娘,是不是将你外婆家的米缸都吃得空了?”   阿豆看看自己的肚子,拿手捂着两眼笑。   施老娘又将脸一沉,审问道:“在你外婆那可有张口问人讨要吃食?”   阿豆挺肚抬着下巴,道:“嬢嬢小看人,我一句也没讨过。”   施老娘满意了,笑道:“这才是个讨人疼的小娘子,张口讨食,那是街头乞儿才干的事。”看陈氏扎手扎脚立在那,问道,“我孙儿可有折腾你?肚中要是受凉,让叶娘帮你化碗糖水暖暖。”   陈氏想起黄氏的嘱咐,对上施老娘份外心虚,将肩一缩,道:“累婆母挂心,路上倒没受凉,浑不用糖水。”   里间阿叶听到响动,高兴地急步到院中,抿唇轻笑:“阿爹阿娘,二妹小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施进黑了一路的脸,好不容易进家门有了些笑模样,抬头就看到自己大女儿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跟前,乌油油的一头青丝,淡眉秀长,明眸水亮,既温良又柔美……但是,他的叶娘还梳着两个丫髻呢,这些人就起心思要他嫁女,出他的家,进别的门,一年半载都不定能见上一见,真想打杀了他们去。   施进那脸,刷得又垮了下去。   阿叶不明所以,还当自己做错事,惹得阿爹不高兴。阿萁虽聪敏,却也不甚懂施进的心思,拉了阿叶的手,引道:“阿姊,大舅舅家的淑兰姊姊托我捎给你好几张花样,你看看可还喜欢?”   施老娘眼尖心明,看儿子神色不对,手上粗鲁没轻没重,似是憋闷着一口气,料定在陈家定碰着什么事,他又是个闷倒的葫芦,不问不说,一问兜空。施老娘便打算进屋后详问,顺手掀了箩筐的盖布,这一掀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姻亲之间,从来讲究你来我往,重礼厚回,薄礼轻回,施家饶送去一坛酒,一刀肉,再有糕点干果,田村农户,当算得一份厚礼。两家又不是新结的亲,施进陈氏成婚十多载,大女都到嫁龄,逢年过节拎篮鸡子拎包糕点都可使得。   全因自家孤儿寡母不比陈家兴旺,陈家子弟又有进学念书,纵然没养出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喘口气还带点墨香。自家矮人三分,少不得逢年过节争口气,遭遭节礼年礼都不曾简薄应付过。   往回陈家收礼虽收得凶,尚不失寸。今次回礼,一包干果,一条鱼鲞,干果是自家送去的,鱼鲞于沿河人家不过贱物。施老娘拿指甲掐了掐,更加生气了,这鱼鲞还没风干透,闻得见腥摸不着香。   “亲家母好生客气,年礼尽收了便是,怎又饶她女婿挑回来。”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地跟陈氏道。   陈氏满肚盘桓着叶娘的亲事,竟没听出施老娘的讥讽,还笑道:“节礼往来,哪能尽收的。”   气得施老娘倒噎几口凉气,有心再刺几句,看在陈氏肚里的孙儿份上,翻着白眼,不甘不愿作罢,嘟嘟囔囔着将那鱼鲞拎出来挂在通风的檐下。   阿萁趁施老娘挂鱼,偷偷将箩筐里藏着的那一叠纸取出来背在身后,一拉阿叶的手,阿叶心里疑惑行动却不多问,先帮妹妹打了掩护。   “嬢嬢,阿爹阿娘,夜里落霜冷得狠,我跟阿姊带了阿豆先回屋里去。”   施老娘点头:“你们姊妹自去。”顺势又赶陈氏。“儿媳也先回屋,外头有薄霜,可不好冻着我孙儿。”   陈氏想了想,叶娘的事她也要先与夫郎相商,不急这一时半会的,再者心里又有点打怵,指望着晚间跟施进说透后,再让施进帮衬几句。   “婆母也早些歇下,儿媳先行进屋”   “你去吧。”施老娘等陈氏走后,转头压声逼问施进,“你岳父岳母给你脸色瞧了?阿娘见你怎好似得揣了一肚子的气。”   施进将箩筐叠放在柴棚下,见问,怒冲冲答道:“大舅兄想让内侄和叶娘结亲。”   施老娘心里一个咯噔,忙问:“你可有应下?”   施进生气道:“叶娘还小,结甚的亲?个子都还丁点高,我怎会应下?”   施老娘念佛暗笑,不动声色地试探:“大郎,你看你内侄和叶娘可还相配,这门亲事能不能许?”   “不许不许。”施进瓮声瓮气道,“哪家都不许,过两年再给叶娘说亲。”   施老娘笑起来:“胡说,哪有养女不嫁人的?你莫不是要长留女儿在家?”   施进梗着脖子瞪着眼,道:“留就留,家中还能少了叶娘一口饭?”   施老娘气道:“那你要不要将萁娘、豆娘都留跟前不嫁?”   施进喷着牛气,道:“那也使得,我一把力气,尽养得起女儿。”   “放屁,你养的儿郎才能留在跟前进孝,生得小娘子俱是帮人养的。”施老娘摔摔打打道,“我可不愿养孙女儿一辈子!正经问你事,你又一句答不出,满肚装的都是麻草。”   施进蹲那犟声道:“反正叶娘这两年不许人,哪家都不许。”   施老娘道:“慢慢寻摸个合意的,等叶娘出门可不也得两年后。罢,不说这些个,这一天水路走道的,也累得慌,你也早些歇着,我去看看门栓栓好了没。靠晚,江二家又不知起了什么事端,在村里撕心地哭。”   施进道:“我归转码头、村口都围了好些,只没去听为着什么事。”   施老娘嫌弃:“快过年哩,哭得跟夜猫嚎丧似得,没得晦气。”   施老娘边抱怨边去看那门户有无闭紧,走得几步,就听外头有人用力拍门,一人在那外大声问道:“施伯娘,你家施进可归转家来?前头有人晃眼见着他坐船回来,里正遣我来看个究竟。”   施进不知何事,大为不解:“家家点灯闭户,里正怎还要寻我?”   施老娘开了门,外头立着一个同村青壮,村人长唤他卫小乙,常替里正跑腿送话赚些花用,问他:“甚事趁夜唤我家大郎?”   卫小乙抓耳挠腮笑了几声,这才道:“伯娘不要动气,不过劳进兄弟去做个见证。”   施老娘大奇,咄咄逼问:“做甚见证?我家大郎一日都不在家中,早起坐船去了岳丈那,擦晚才回。”   卫小乙笑道:“就因进兄弟坐了船,才好做见证。”   施进仍是不解,过来问:“小乙哥说个明白。”   卫小乙叹道:“还不是江二家出了些事,江二娘子硬要推赖在江石身上,在村中吵吵嚷嚷只不肯干休,躺地下嚎哭不起。”   施进皱眉,又问:“江二家又出了何事?”   卫小乙笑道:“他家讹去的那一车肉,早起将去集市叫卖换钱,半道不知怎得都倾在河里,连车都饶了进去。江二娘子回来寻了里正说理,赖说是江石使人做下的事。江石不认,自辩他坐船去了桃溪,余的一概不知。”   施进道:“我天早确实是与江石搭得同条船,半点不假。”   卫小乙拱一拱手:“进兄弟走一遭亲与里正说一声,里正被缠不过,正上火呢。”   施进不敢耽搁,让施老娘先关了院门,随卫小乙匆匆走了。   阿萁隔窗听得一清二楚,心道:江二娘子真是个混赖的人,一门心思与亲子过不去,怪不得下船时江石一人在岸边老柳下站着。 第28章 睚眦必报   江二家的事,确实事出蹊跷,细推倒真像人有心为之。   他家得了一百多斤肉,算算可卖得三四贯银钱,虽断了与江石的那点子骨肉亲情,江二娘子却殊无半点的不舍与可惜,不过麦杆粗的骨血牵绊,江石这等薄情寡义之人岂会拿她当娘亲孝敬,不如割掉换了肉才算上选。   江二一家当晚便计算要将肉推去邻村叫卖,他家小气抠索,不舍得船钱,涎着脸去江家叔公那借了辆独轮车,隔日五更夫妻二人就塞了一把稻秆,捏了几个冷饭团,天不亮就推车出门。   沿河道路七拐八弯,小道路边荒草绊脚,两侧枯树枝丫挡道,江二家借来的独轮车年久失修,轱辘一转吱呀乱响,车板晃车轴摇,将将就要散架,江二夫妻只得下了死劲牢牢把住。   这般用了九牛二虎的力才将这车肉推到邻村扶河村,天光早已大亮,各家用罢早饭,围了篱笆斗鸡赌钱。   江二夫妻还未开口,一保长便与他二人道:村中富户过几日杀猪,为积公德,要分肉与诸邻,既如此,哪还会再有人另花钱买肉。   江二夫妻疑心保长诳骗他们,愣是绕村走了一周,果不见半个人过来买肉,这才咒骂一句,推车去下村再行叫卖。   那保长姓王,见他夫妻二人行事无度,不是良善模样,他既被左邻右舍推为保长,自有几分威信,立领着村中闲汉围了肉车,喝声道:“你这汉子生得水蛇腰,细胳膊细腿,黄黄面,灰白眼,三分像个痨病鬼;你这村妇虽生膀大腰粗却是双腿无力,哪个都不像屠户,是个能操刀杀猪卖肉的。这一车肉别是偷骗来的,若我村中谁家买了这贼赃,岂不是要跟着吃官司?”   江二流汤溚滴的人,没生得半两骨头,腿一软连声求饶,嘴里含糊,辩个半天也没辩出个三四五六来。江二娘子向来欺软怕硬,何况又在别家地头,半分也不敢放肆,抹着泪一声一声直道无辜。   王保长由着江二娘子哭了几声,仍不放行,非让他夫妻二人交待清楚。   江二娘子便推说是家中的猪,年底杀了换钱。   王保长拿着猪耳拎起半只猪头,冷笑道:“你这妇人满嘴谎话,谁家杀猪,将猪头劈半卖的?”   间中一个村汉剜了江二夫妻几眼,笑起来:“我识得你二人,你二人是三家村的,不曾听闻你家养得猪,定是偷骗来的。”   另一无赖抱了一只斗得红冠见血脖子掉毛的斗鸡,沙着噪子嚷:“拿了他二人见官,这车肉少说也值五六贯钱,挨上几杖定能招供。”   江二腿一软,几欲跌倒,江二娘子往地上一坐,大哭着喊冤,道:“真个不是贼赃,这车肉是我儿子孝敬我的,也不是自家养的猪,是山头猎杀的野猪,生得长獠牙呢。”   王保长环胸与众村人笑道:“这妇人还要扯谎,自家儿郎孝敬的,怎会这般遮遮掩掩,可见藏着暗鬼。”   闲汉无赖纷纷起哄跟着摇旗呐喊,逼问江二娘子交待清楚,不然就要拿她去见官,年底擒了贼偷,县里明府一个高兴,说不得能捞份赏银花用。   江二娘子既怕见官,又怕误了卖肉,哭求道:“我与你们分说,这肉真个是正来路,不沾丁点祸事。”   王保长冷笑道:“先说来我们品品,是真是假倒也好辨,你既是三家村的,顺风撑船,几盏茶就到,寻了你邻舍一问便知。”   江二娘子无法,一咬牙,将亲儿过继,为得半边肉断了骨血羁绊之事笼统说了。   王保长吃惊,将江二夫妻二人来去打量好几遍,说道:“常闻古语:这天下没有不是之父母,现才得知天下不是之父母更比畜牲禽兽可憎。”   江二娘子拿指头一揩哭出的鼻涕,由着保长讥嘲,不带一点羞臊。   那抱鸡的无赖小眼转着精光,指着猪肉道:“你这车肉算不得贼赃,却也是讹来的。你那儿郎与你有个鸟的相干,既早早过继给他人,自是折断了骨头筋脉,还有个甚的干休能让你换肉的?”   一干闲汉听后,拍手高声附和,有几个张手张腿将去路堵个严严实实。   江二怕将起来,看这些人的打扮举止,定是些长日游荡街尾村口,讹人酒肉填肚的,岂是那些路见不平,帮人公道的好汉?无非一拥而上寻个由头,捏你个错处,要钱要肉要酒。既倒楣撞上,也只得破费买个顺当。   江二娘子心痛得直滴血,陪着笑脸拎了半只猪头塞给保长和几个闲汉,哭丧着脸道:“是我夫妇二人行事不当,几位好兄弟煨了这猪头就酒。”   王保长瞟了眼猪头,打了个鼻哼:“你当我们是你,要讹你肉吃。”   江二娘子忙跌足叹道:“不敢有这想头,实是小妇人来村中卖肉坏了规矩,只得拿这猪头赔罪。”   一闲汉过来拎了猪头,叹道:“野猪猪头,只得一层猪脸皮,哪抠得出肉吃酒。”   江二娘子无法,只得又剁下一刀肉。   王保长接了肉,掂了掂,摇头道:“也罢,既是你家事,倒不与我们相干,只别在这边村中叫卖。”   江二和江二娘子破了财消了灾,长舒一口气,再也不敢在这耽搁,推着咯吱乱晃的独轮车飞也似得走。   奈何从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江二夫妻眼看日渐升高,心下焦急,又行一程,眼前长路小道依着河岸,倒还平整,脚上不由赶得快了些。没走出半盏茶的地,有一头戴斗笠,手里拎着一只酒葫芦的醉汉,骑着一头叫驴,歪歪斜斜骂骂咧咧地在那赶道,不知是吃得醉了,还是那叫驴使性。醉汉爬下驴背,拿了鞭子扬臂抽打,叫驴哦啊哦啊地怒叫几声,撒腿就跑。   醉汉大怒,执鞭便追,这一驴一人,驴肥硕,人高壮,驴在前头横冲直撞,人在后头横撞直冲。   小道狭窄,江二夫妻又推着肉车,避走不及,一个踉跄手一撒,连车带肉翻进了河中。   他夫妻二人愣神之际,醉汉与叫驴,驴跑得快,人追得急,晃神之间就没了人影,只耳迹隐隐传来叫驴“哦啊哦啊哦啊”的叫声。   江二夫妻回过神,一个跌足捶胸,一个哀嚎连连,只是这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树上寒鸦筑巢,山林间野狐嘶鸣,想寻个帮手都不得。   江二倒是会水,那半扇肉本就死沉死沉,他一人如何拖得动,又沉了水,油脂起腻滑不丢溜,好不容易摸着腿,力有不及,又叫它滑进水底。   江二娘子在岸上骂天骂地骂祖宗,骂天不长眼,骂地不显灵,骂祖宗没留福祉,骂毕,又开始哭天哭地哭祖宗,哭天不惜弱,哭地不怜贫,哭祖宗不传金银。   江二大冷天穿得赤条在水里捞肉,累出一头汗,脱力了都不曾将肉捞起来,剩一口气爬上岸,跟江二娘子道:“不得法,送上命也捞不回来。”   江二娘子哪肯,在原地足蹦起来一二尺高,拿醋钵似得拳头捶骂江二无用,江二险没被捶得闭过气去。   江二娘子不舍得肉,江二也不舍得,在岸上歇了歇,又跳回河中去捞,仍是不得其法,痛惜间河面有船只经过,夫妻二人又是跳又是叫又是挥手,好引渔船过来搭手帮忙。   也是时运欠佳,船夫撑着船充耳为闻,自在地高声唱着小调:“盼金多盼银多,盼来盼去两手空;思妻贤思妾美,思来思去只影孤;祈楼高祈窗红,祈来祈去睡空屋;求子顺求孙孝,求来求去谁送终……”   船夫唱罢,拿着船篙将船定在河那头,似有张望之意。江二娘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扯开喉咙喊了几声。眼看船夫要撑船过来,江二夫妻喜不自胜,以为能借得船夫之力捞回肉。   谁知,船夫停了几息,掉转船头,往另一个方向行去,口中又换了另一小调唱着:“叹那小娘子,生就好孤恓,父亡母去无所依。夫郎骂,姑翁欺。秋收谷仓满,碗中粥犹稀;冬月飞雪飘,身上无有衣。东流水,何日息,携奴遥去谁怜惜……”   江二夫妻眼睁睁地看船渐远,一点残影似雁踪,杳杳渺渺不可寻。   江二连下几次水,摊在道边如死鱼臭肉,摆手道:“娘子,不可,不可,肉再好也要有命用它。”   江二娘子在那哭得肝肠寸断,悲凄无限,看那独轮车还陷在近岸泥里,夫妻合力将它拉了出来。江二安慰道:“好在没失了车,不然又要费银钱赔与叔公。”   江二想想又道:“如今不得法,不如寻个近村,舍些银钱雇人来捞肉。”   江二娘子舍不得钱,又寻不得别的方法,与江二又走了一趟扶河村,许出半吊钱请了那保长和几个闲汉去河边捞肉。怎知,几人捞了半日,连根猪毛都未曾捞到。   王保长性子急躁,当下生了气,质问江二娘子:“你别哄骗我等,这河里哪来得肉?冬日水冰寒,再浸河里,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江二与江二娘子大急,又舍出几个钱,求道:“王保长,你与众兄弟再细细寻摸寻摸。”   王保长收了钱,道:“看你夫妻二人老实,再为你们寻上一遍,再不得,我可要带我兄弟几人回去烤火吃酒。”   江二娘子央道:“保长好心,再一趟便好。”   王保长并那几个闲草草在水里捞了捞,浮上水来,不耐道:“只有枯草根,哪来的猪肉,别是被水冲走了。走罢走罢,图赚几文钱,冻个半死,吃了药倒是白做工。”   江二娘子还要央求,王保长等人却不再理会,径自带着闲汉骂骂咧咧走了。   江二娘子原地大哭出声,拍车拍腿顿足,不敢骂王保长等人,只哭道:“老天无眼让那醉汉走脱了。这是要断你我的生路。”   江二心怀侥幸,道:“沿村只这一条道,许还能在前头撵到他。”   江二娘子不听犹可,一听再也顾不得,踩着泥鞋推着独轮车,浑身生起几百斤的力气,腹中顶着一口气,要在这道上寻回醉汉赔钱。   夫妻二人一路找去,一个道:“他一醉汉,不定就挺尸在路边睡死了过去。”   另一应和:“他吃得醉,许靠在哪棵老树上醒散酒力。”   江二娘子又咬牙切齿:“定寻得他陪了老娘的一车肉,少一个铜钿都要闹他个死生不安。”   可惜,林野风悄,哪里能寻得半个人影,那一驴一人好似南柯一梦,丝毫影迹都无。   浮财来得快,散得更快,那一车肉,肉腥不曾沾得唇舌,铜钿不曾换得半文,尽送与那奔流西去的河水。   江二娘子一路洒泪回村,江二多生得心眼,暗自琢磨:怎这般巧,一车肉让那醉汉给撞翻在河中,沿河小道,人迹罕至,一日也撞不见人,那醉汉倒像等在那设钩的。再者那肉翻进河中,竟再也寻摸不回,更是作怪。   等二人回到村中,偶听村人多嘴一句:“江大父子今日也不知去哪使坏,一日都不见人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二娘子许真疑了江大江石父子,父是贼、子为寇,江大识得好些地痞流氓,能教得江石什么好。   再或者,江家失了肉,心有不甘,一门心思要把这锅脏水泼到江石身上。   里正实是深厌江二娘子,本要撒手不管,偏是职责所在,再者江二娘子守着门口呜呜咽咽地哭,哭得让人疑惑他家是否有人仙去。   卫老父上了年纪,嫌江二娘子哭得晦气,赶着里正出去理事,怒道:“去去,打发了她去,由她这般哭上个一宿,明日就有人以为我死了,拎了纸钱上门吊唁,怕不是连棺材都要送到家门口。”   卫老娘有些耳背,听话从来只听一半,见说棺材,大声道:“胡说,谁个给你另送棺材,做梦想的这些好事,要自家花钱备的。”   卫老父怒道:“我养儿养孙,连要个好棺材都不得?”   卫老娘又不耳背了,生气道:“前头张嘴才只说要棺材,后头嘴一张怎就说要好棺材?”   里正长叹一口气,自家老父老母倒吵了起来,屋外江二娘子还一接声一接在那哭着,让人心火蹿出几丈高。   若江家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大不了与村中各姓族老商议,将他家逐出村去,可惜,虽惹人生厌,恶又没恶到这种地步。   江二娘子等得里正出来,将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是寻死又是觅活,也不管有无人证物证,口口声声咬定是江大江石父子纠结了强人无赖,将她的一车肉撞翻河中。   “有气冲我来撒,好好的一车肉翻在河中喂了鱼,是要天打五雷轰的,实在是罪过啊。”江二娘子拉着村中围来看热闹的邻舍,泣诉道,“他们昨日装得大方,给了我肉,谁知藏着这样的坏心肠。”   江二娘子在村中没有什么好人缘,江大家也不遑多让,江二娘子为人可厌,江大却是个地痞无赖,一个贪得无度,一个凶得无法。因此,江二娘子一哭诉,好些个村人心里打突:江大这人,你偷他的鸡他便要杀你家有鸭,吃了明亏,定是要找补回去的。   村人怀疑,里正也犯嘀咕,得知今日一整,江大江石父子皆不在村中。   江二娘子更料定是江大江石作下的鬼,扯住里正道:“他们翻了我的猪肉,半斤不少都要还了来。我与我夫郎摸黑起早,走道走得两脚生泡,也要折了脚力钱来。”   里正正色道:“事情如何还未可知,你如何说起赔钱的事?”   江二娘子跳着脚道:“方圆百里你做头,你可不许偏帮他们家,他们是杀胚,今日翻我的车,明日就要杀我的人。”   “胡言乱语。”里正大声喝斥,“村中何时有这等恶事,妇人无知,胡天扯地没一句能听。”   江二娘子道:“定是他们偷摸着尾随我们后头……”   有与江石交好的后生在人群里嚷道:“江石昨日说今日要坐船去桃溪,哪里能随在你身后做恶事?”   江二娘子回嘴道:“他说的便是真?指不定就是故意说与你听的。”   后生怒道:“不比你满嘴噙粪可信?”   里正唤村里的保长叫江大和江石来问究竟。江石来时只孤身一人,言道江大去友人那吃酒,当夜许不归来。   翻了江二娘子肉车的事,江石一笑,道:“婶娘不要胡赖在我身上,我早起坐船去了桃溪,哪里能知道你的事,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别无事寻我的麻烦,我可不是泥捏的。”   江二娘子哭道:“你说你去桃溪,哪个知真知假。”   里正道:“村中去桃溪的船,早起只有一条,有没有坐船,一问就知真话假话。”转头问江石,“可有人跟你同船?”   江石道:“早起同船的有施家进叔,还有本家的江叶青。”   其时施进未归,江二娘子纠缠着里正、 江石要公道要肉钱。江石被烦不过,凶神恶煞道:“惹得我急,拼个脸上刺字,也要出一口恶气。”   里正忙叫将江石拉到一边,不叫口出狂言,私下又训道:“既清清白白来世一遭,做不来顶天立地英豪好男儿,也要堂堂正正无愧于心,如何能这般不顾后路打打杀杀的?她不过无知妇人,为贪一文半文都能泥坑打滚,你与她有些口舌争端,莫非还要赔上自家性命?糊涂!蠢。你且放心,只要不与你相干,我必不容她胡泼脏水。”   江石领了里正的情,避到了一边,任由江二娘子喋喋不休与村中各人诉苦。   施进被卫小乙拉到场中,他本就心气不顺,又与江石有共同擒猪的交情,能摆得什么好脸色,凶凶巴,气气冲地瞪着江二娘子:“江石与我一道搭的船,如何做的假?”   江二娘子拍地:“你与江石有交情,谁知会不会帮他扯谎?”   施进恶声恶气道:“一道坐船的还有江叶青,一并请来问清便是。”   江二娘子一听竟还扯到江叶青,气焰顿消几分,他家除却自家的地,还赁了江富户的田地来种,如何敢去跟江富户咄咄相逼。   里正并一个保长又道:“若说交情,我们三家村哪家不沾亲,哪家不带故?依你之说,岂不是谁来作证你都不信?”   江二娘子理屈词穷,哭道:“那我这一车肉便便白白没了?”   里正冷笑:“你自家失肉,怪怼谁?不如平日少生些口舌事非,多积些阴德。”   江二娘子道:“那醉汉来得古怪。”   里正道:“既如此,你寻他去问个分明。”   里正一言独断,驱散了看热闹的村人,又好言安慰江石,不忘叮嘱:“男儿郎,胸怀当生得宽广,莫与妇道人家计较。”   江石揖礼谢过,转身又谢施进,道:“累进叔为侄儿跑一趟,改日找进叔吃酒。”   施进拍拍他的肩笑道:“不过来说一句话,哪当得记在心里。你脾性又我相投,拿你当侄儿当兄弟,都可使得。”   江石呆了呆,沉默片刻,正色道:“不敢跟进叔乱辈份,论子侄才好。”   施进大笑:“依你依你,天寒地冻的,你我都早些归家。”   他二人作别,老樟树下江二娘子还在扶着树身哀哭,这几声哭倒是真情实意,委实伤心不已。   阿萁得知这事来龙去脉,已是隔日傍晚,她坐在院中一张小木凳上,听着施老娘与许氏口沫横飞地说着江二家失肉的事。   许氏叹道:“这银锭系了红腰绳,愣还是跑了,可见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   施老娘笑道:“浮财莫贪,可不落了个空。”   许氏又道:“江二娘子昨晚哭了一宿,眼肿得跟桃子似的。”   施老娘子不是个良善人,拍手笑道:“该,哭瞎了也哭不回一车肉,自家腰上肥油刮刮倒能得个十斤八斤的。”   许氏叹道:“只可惜了那一车的肉。”   施老娘道:“有甚可惜,送与江河也不送与这等鸹噪婆,又贪又凶舌头又长。”   许氏笑道:“我倒不是说江二家该得这肉,只可惜这肉没进人的肚皮,好些人家,一年都吃不到几口。”又说起江石,“年岁不大,倒也心狠。”   施老娘驳道:“不然还要供着两头的爹娘?”   许氏道:“理是这个理,只外头看着不好,白白带累了名声。”   施老娘道:“地里刨食,山里砍柴,林里打猎,名声值得几钱?便是说亲,修得新屋,置得聘礼,还怕没有小娘子愿嫁。”   许氏笑笑:“倒也是这理……”   阿萁听得心浮气躁,回屋翻出藏起的字帖,小心取出一张叠好放进怀里,陈氏将阿叶拉去了里正家中绣花,暗地许想要跟阿叶说体己话,阿豆不知又跑去哪里疯玩。   “嬢嬢,大嬢嬢,我去看看豆娘跑去了哪里。”阿萁寻了一个借口道。   施老娘骂道:“阿呀,一个一个不着家的,去吧去吧,老了管不动你。”   阿萁吐舌轻笑,伸腿将缠上来的黄毛狗轻轻踹到一边,出了院门飞快地往卫老秀才的矮院走去。卫老秀才性独又怪常不在家中,白日不是老樟树下徘徊,便在村后卫家祠堂外吃酒。也是阿萁运道不好,在祠堂外绕了一圈,不见卫老秀才的身影。   四周寂然,寒鸟几声哀号,祠堂虽大门紧闭,里头却供着一排排卫家先人灵位。阿萁胆子再大,也无心久留,正要走,却听得祠堂里头有人悄声说话。   阿萁皱眉,疑心藏了歹人,只祠堂里又没甚可偷之物,大着胆子摸过去,将耳朵附在门上细听,想着要是听得不对,回去告诉里正好纠结人手过来拿贼。   只听里面一人笑道:“小兄弟,改日再有这样的好事,再叫哥哥几个来。”   “王大哥说笑,哪里日日都有这等白得的好处。”一声音轻笑回道。   阿萁只感心口砰砰直跳,胸腔闷慌,手脚俱凉,少年声音清明如晨风,透澈如溪水,令人想不识都难。   这回话的不是江石还有谁? 第29章 青梅许约   阿萁生怕惹出事,不敢多做片刻的逗留,提着裙角,半弯着腰,蹑手蹑脚慢慢从卫氏祠堂退开几步远,正要转身就溜,就见村道那头走来一群白鹅,打头那只趾高气扬、抬头挺胸,肥而白胖的身子轻摇慢摆,走得好不霸道。   阿萁暗暗叫苦,这只鹅在村中赫赫有名,撵鸡追狗,抢食叼人,一天到晚在村中横行,简直是无所不为。   要命的是,这鹅正是江石家的。   前有恶鹅,后有它家恶主。阿萁一时情急,卫氏祠堂跟前有一株参天古榕,也不知生了多少年月,树身几有十数围,根柱垂挂,一木似成一林。   阿萁寻得树身一处凹洞,也不管苔藓打头,枯皮乱叶飞裹,将身一矮整个人藏了进去。   忐忑屏息间,听祠堂有人道:“外头好似有声。”   阿萁忙又将身往里缩了缩。   江石似也听到了声响,接口道:“几位哥哥先在里头稍侯,我去外头看看,这边幽静,鲜少有人来。”   阿萁深吸一口气,古榕上鸟雀筑巢,虫蚁安家,她一侧眸,一群蚂蚁许为着大年忙碌,不知从哪抬了一条不曾死透的肥虫,正翻山越岭往蚁穴搬去,眼看就要爬到她的衣襟上,阿萁忍无可忍,抬手就把它们拍了下去。   刹时,万籁俱寂。   阿萁听到江石的脚步声一顿,他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细碎的脆响,一步一近,离她似不过只咫。   祠堂中藏着的几人似不耐烦,一个粗嘎的声音问道:“怎样?可有不长眼的偷听。”   江石轻笑一声,道:“不曾见人,倒是我家养的鹅在这边寻食。”   王姓之人道:“那便罢,江小兄弟,那些肉你真一斤不留?”   江石笑道:“当初说好,请了王大哥帮忙,将那肉充作谢礼,我岂会出尔反尔,言而无信?那半扇肉,王大哥与诸位哥哥或分了吃,或卖了分钱,都可使得。”   王姓之人道:“江小兄弟做事大方,深合我意。他日,小兄弟再有好事,切莫漏了我们几个;若小兄弟遇着歹事,与我们有几分信任,也言语一声,我们几个没一句二话,定然撸袖相帮。”   江石道:“既得王大哥这句话,改日少不得还要叨扰。”   那声音粗嘎之人催道:“王保长,江小兄弟,你二人磨磨叽叽,跟个懒驴拉磨似得,没完没了,等得人好不心焦。我那驴还寄养在我家亲戚家,他家是个雁过拔毛的,说不得正使着我家的驴祖宗替他家做活计。”   王保长笑骂:“你放屁,谁个磨叽,你猴投胎的?片刻也等不得。”又相邀道,“我们明日料理了那猪肉,再买些酒来吃,江小兄弟真个不来凑个趣斗个酒?”   江石拒道:“这次便罢,下回再与王大哥一道耍酒。”   王保长道:“既如此,我们也不好久留,免得露了痕迹。”   江石道:“王大哥和崔大哥还往山脚荒草滩上坐船走。”   王保长笑道:“使得。”   话至此,人声渐悄,只有江家那只大鹅不知钻在哪里,“嘎嘎”叫了几声。阿萁静下心侧耳倾听,又等得片刻,自认江石等人远去,正要从树凹里钻出来,整个人就笼在小片阴影下。   阿萁怔愣惶惑,抬起双眸,江石正站在她跟前,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眉目仍嫌青稚,他的目光跟他的声音仿佛,清澈如水,潺潺轻过河石。他站那,显得那般高,哪怕他现在腰窄身长,仍如一棵生在悬崖仍笔直参天的青松。   然而这个人,心性不佳,睚眦必报,背后与一帮子闲汉无赖设下计,让江二一家一无所获。   她看着江石,江石也看牢了她。   古榕如林,绿荫似无边无际,他的眼里除却连绵的翠色,便只容得下这个缩得小小一团的小娘子,她布衣布裙,双髻发丝微乱,绑着的一段红绳垂在她的耳畔,红得鲜,红得艳,红得似熟透的红豆。   二人又静对半刻,阿萁大着胆从树凹里钻了出来,她沾得一身的脏污,站在古榕下喘了口气,理裙整袖,见自己衣摆还浸染了一片翠色的草汁,又是焦燥又是害怕,回家施老娘少要唠叨几天,又不知江石怀揣什么歹意……   胡思乱想间,江石在她身后道:“你左边发髻那,沾着一片枯叶。”   阿萁手上稍顿,怯怯回头。   江石好整以暇地倚在古榕上,拿手比了比发鬓。   阿萁转了转眼珠,略有惊惶,往后稍退一步,戒备地盯着江石,慢慢抬起手,果从自己发髻间摘下一片枯脆的落叶来。   江石笑,又道:“你后背也沾得好些青苔泥垢。”   阿萁自知自己够不到后背,微瞪了江石一眼,思及他的算计,又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江石被她这么瞪了一眼,原本的理直气壮倒变得有些惴惴,转念间又想:自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莫非任由他人白白欺负?从来都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不愿由人捏扁搓圆,何错有之?   然而,他并不愿在她的目光看到厌恶与鄙薄。   阿萁想了想,低声问道:“江家阿兄,我……当不知,你……只当不见……可好?”   江石双眸微垂,忽起坏心思,摇头道:“不好,你我又不熟,我怎知你可不可信。”   阿萁虽有点轻恼,却不愿置气惹事,偷看了江石一眼:“虽不相熟,却也相识,同村而居,同饮一江水,勉强也算得有往来呢。”   江石笑道:“你看我行事,便知我生就小人嘴脸,小人多疑多事,哪会轻易信人?”   阿萁问道:“那江阿兄要待怎样?”   江石靠在树身上,望着顶上遮天绿荫,余光瞥到阿萁气呼呼的脸,便道:“我欠你一回,你也欠我一回,才当得打平,过后我再不疑你会出卖我。”   阿萁瞪他,好生为难道:“我年还小,没有什么求人的事啊?”   江石道:“这我不管。”   阿萁叹口气,坐在一截横倒的枯木上苦思冥想,心里暗骂江石是个无赖子,原先的那点害怕惊惶倒消散得无影无踪。若江石的真是个恶人,又哪会跟她说东说西?   “施家小二娘,你今日来卫家祠堂是要做什么? ”   卫家祠堂又不是什么讨喜之处,里头奉着成排的灵位,逢清明、寒食、中元又在堂中烧纸燃香祭先人亡灵,偶尔又兼关押责打族中犯错子弟,一年到头都透着点阴森凄戚,村人鲜少踏足这边。   阿萁答道:“我来寻卫老翁翁。”   “卫老翁翁?”村中姓卫的老翁好些个,江石怔了一下才想到卫老秀才头上,疑惑道,“寻他做什么?他年老耳背,人都有些糊涂了,说话行事颠三倒四,腿脚也是一日不比一日利索。卫大伯如今轻易不叫卫老翁出门,生怕他在外头栽倒,人就没了。”   阿萁越加郁闷了,取出怀中揣的字帖,村中识字的不多,她可请教的更是寥寥无几,满心欢喜地从外祖父家中得了一叠字,谁知竟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江石凑过来,弯腰一看,咦了一声,道:“《太公家教》?”   阿萁仰脸呆呆地看着他。   江石被她看得怔愣,指着字帖道:“这莫非不是《太公家教》的一句:不患人不知己,唯患己不知人?”   阿萁仍是不言不语,呆怔看着江石,直看得江石心头发毛,半晌后这才惊喜问道:“江阿兄识字?”   江石脸上些许羞涩,道:“家中阿弟念书,我跟着他学了一些,他小小年纪好为人师,自己识得一句,便追着我非要我也记下一句。”   阿萁艳羡不已,双眸中满盛渴慕。   江石一沉思,笑道:“也罢,你随我来。”   阿萁不禁踟蹰,站起身后欲走又不走,犹疑问道:“江阿兄要带我去哪里?”   江石答道:“卖了你去。”   阿萁歪头思量:左右在村中,先离了这荒僻之地,届时我大声疾呼或奔走,反倒比陷在这里强一些。当下依言跟在江石身后。   走了一小段路,前面小院齐整,屋后一株紫皮苦楝,树高几丈,冬日绿叶落尽,累累垂留着黄瘪的苦楝子,时有鸟雀飞来啄食。屋后角又有一株高大枝散的香栾树,绿叶森林,间中隐着几枚红果。   这却是江家小院。   江石见她盯着香栾看,还当她嘴馋,笑道:“这香栾色红味香,却吃不得,又苦又酸。家中采一半落一半,还剩得几个在枝头,由它掉了烂地里。”   阿萁听懂了他的话外音,红着脸,羞恼道:“哪个要吃它?”   将走到院门口,里头恶犬狂吠,阿萁又犹豫起来,这般上江石的家门似有不妥?江石见他迟疑,自己也不由踌躇,自己好似有些轻狂随意?   他二人僵持,屋中人听到狗叫,应声过来开了院门,阿萁只见一个生得灵秀讨喜的小童从门后探出半个身来。   阿萁从未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童子,白得好似雪捏玉成,琉璃子似的眸,鲜鲜艳艳的唇,眉目秀美夺人,恍然间几疑仙童降世村野。   小仙童看着江石,不解问道:“阿兄,你回转怎不进家?”   江石一怔,不知怎得难以启齿细说。   小仙童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阿萁,整整衣摆,上前见礼作揖:“江泯见过这位小娘子。”   阿萁溜一眼江石,也回了一个礼。   小仙童礼毕,抿着唇,欲言又止,许是实在忍不得,忽地掉转身往院中拔腿就跑,边跑边喊:“阿娘,阿娘,阿兄领了一个小娘子来家。”   阿萁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地立在院门口,一眼一眼地看着江石。   江石目光游移,深悔自己不曾深思熟虑,行事颇为不当,讷讷辩道:“我原本想:你既想要识字,不如让我阿弟教你,他才五岁,丁点大,便是日间常处也没有不妥之处。”   阿萁一愣,将手背在身后,垂着脖颈,看着脚边的一根枯草,伸脚去踩了踩:“谢江阿兄好意……”   依理,她应拒了才是,然而心底那些渴望如星火燎原,怎也按耐不住。她想识字念书明理,她不愿浑浑噩噩,于人,于世,于万物半点不知。 第30章 香盈满室   江家小弟的一声惊呼,不但惊动江家娘子,还惊动院中恶狗,阿萁眼前一黑,一条浑身漆黑,毛长覆面,钝嘴抖着厚腮,四脚粗壮有如廊柱的恶犬从院门那扑将出来。   然后阿萁听江石喝止:“阿细,不许无礼。”   “阿……细?”阿萁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石,这狗直立起来比人还高,怕有百来斤重,从上到下,从头到脚,除了一对眼睛小如黑豆,藏在毛发中几不可见,没有丁点能匹配“阿细”这个名。   江石安抚住恶犬道:“初时捡了它来,毛秃无尾,只两个巴掌大,我阿娘见了就叫它阿细,小心养了半载,竟是越养越大,”复又笑道,“它虽生得凶恶,性子却温顺。”   阿萁狐疑,黑狗阿细蹭坐在那,两边腮肉耷拉挂垂,尖利的犬牙外龇,硕大的狗嘴一张,滴下一串口涎,喉中发出威吓声,如同天雷闷响。   “我好似听闻,你家的狗曾咬过贼偷?”   江家屋院修得偏,不与村人相邻,孤伶伶抛在村尾。有贼偷寻摸到三家村,见江家孤偏,当是个发财的好去处,半夜翻进宅院,差点没让里头的狗给活撕了。   听人道那贼偷被江家父子扔出院门,都没了人样,鲜血淋淋,腿残臂缺,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好悬没一命归西。   因有此事在前,村人谈江家色变,家家户户遏令家中顽童不许在江家附近玩耍,免得一个不慎,填了他家的狗肚。   江石见她质疑,揉着阿细硕大的狗头,笑道:“它虽温顺,却也不蠢,半夜翻进来的定是歹人。再者那贼偷也是时运不佳,一脚踩翻了它的食盆,才惹得阿细狂性大发。”   阿萁半信半疑地偏头看了阿细一眼,阿细也歪歪大头看了阿萁一眼。因它毛长盖眼,一时也没找着哪处是眼睛,阿萁瞧得有趣,不由要笑。   阿细呜呜几声,又将狗头歪了歪,忽然高兴起来,冲着阿萁就汪汪大叫几声,阿萁只闻到一股腥味扑面而来,连忙拿手掩鼻。   阿细掩在长毛后的小眼似乎疑惑地眨了眨,许是知道自己遭了嫌弃,呜呜几声,站起身,夹着已经断得只剩一小截的尾巴,灰溜溜地避进院中,它也不进院,趴伏在门口,只将一只偌大狰狞的狗头露在外头。   胆小的人若是路过此处,乍见这户人家门口黑如炭、如鬼怪的大狗,怕不是要惊得夺路飞奔。   江石摇头叹道:“阿细是个小娘子,难免多愁善感。她本要与你亲近,谁知却遭了冷遇……”   一言说得阿细实堪可怜,阿萁心中跟着生起几分歉疚。   “大郎,你怎好胡言乱语,拿话引逗施家小娘子,令她心中不安。”江娘子牵着江家小郎,立在院门那笑吟吟地道。   阿萁这是第二次见到江娘子。   江家娘子名姓不详,来历不明,她携子嫁与江大后,深居简出,几不在外露面。江大又与诸邻交恶,这些年来,村人对江娘子知之甚少,不过依稀识得她的模样。   与那日在货郎那买紫罗盖头不同,江家娘子今日又是另一番打扮,秀发低低挽着倭堕髻,斜插着一支葫芦连叶素银簪,身穿一件浅青长袄,袖口衣襟绣着翠色卷叶纹,系一条葱白色六幅裙,袅娜纤巧,似有春风携着春色拂面而来。   阿萁上前福了一礼:“阿萁见过江婶娘。”   江娘子掩唇笑起来:“我家夫郎比你阿爹年岁尚要大一些,若是较真,你当唤我伯娘。”   阿萁微有难为情,江娘子看面容实是过于年青,她一时难以决择,依着自己的心意,叫了一声婶娘。   江娘子秋水双眸往阿萁身上一丢,看她身上脏污,皱着眉,轻斥江石:“大郎,你可是害施小娘子跌跤了?”   江石喊冤:“我再不知轻重,也不会跟她一个黄毛丫头计较,定是她贪玩,不愿回家做针线,在野地里打滚偷懒,沾了一身草屑泥尘。”   阿萁听他胡言乱误,心下气苦,偷偷移近江石,狠狠碾了几下江石的脚尖。江石倒好忍耐,痛得眉头一跳,脸上犹带着浮浪的笑意。   江娘子轻飘飘地瞟了江石一眼,笑道:“都生得比你阿爹还高了,怎还是旧时的毛病?明明没有歹意,非要说几句歹话壮声势。”   江石被江娘子揭了底,脸上泛红,大为不自在,江小弟躲在江娘子后面脑袋,捂着嘴偷笑。江石恼羞成怒,跨步上前,一把揪出江小弟将他扛在肩头,喝问道:“今日念了几页书,写了几张字?”   江小弟嫌兄长身太高,肩太窄,双手牢牢抱着江石的脑袋连声尖叫,求饶道:“弟弟错了,阿兄快放我下来,你不比阿爹稳当,要摔将下去。”   江石横眉怒目:“摔将下去才好,哪个让你笑的?”   江小弟亮如夜星的双眸笑得弯成了天边月,他弯下腰,附在江石的耳边,悄声问:“阿兄,这个小娘子是施姓哪家的啊?”   江石扛着江小弟回头看了阿萁一眼,然后空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弹了一记弟弟的脑门:“哪个道什么‘君子戒多言?’”   江小弟眨了眨眼,在兄长肩上晃了晃两腿,不服道:“我何曾有多言?我的话,从来都是寡而实的。”   江石大笑,驮了弟弟进了家。   阿萁看得着实有点吃惊,心下暗道:果然人言可畏,流言不可多信。村人提及江石,十之八九大摇其头,怜其多苦,哀其不幸,畏其凶横。提及江娘子,也没甚好言语,都道:不论原籍何处,生在何家,只看面貌身段,定非良家好女。   江二娘子又常在村中游走,直声道自家亲子过继给了江大,好不可怜,饭无好饭,衣无好衣,累死累活累成瘦条条,被江大逼迫着养继母养继弟。   今日亲见,江家上下比之寻常人家还要和睦。   江娘子挽了阿萁的手,无奈笑道:“他们兄弟亲近,凑在一起就要玩闹,一年大三年反而小了。”   阿萁笑道:“我和妹妹也常常玩闹呢。”   这话也不知哪里取悦到了江娘子,她眉目里浸染满满舒心的笑意,道:“伯娘家名声臭不可闻,少有人客上门,小娘子要是不嫌弃,进来坐坐。你衣裳后头沾了好些绿苔,这样回去,你嬢嬢怕要打骂,伯娘想个法子,帮你揩拂了去可好?我虽不知是不是因着大郎的缘故,只推赖在他身上,歇会,我让大郎给你赔罪。”   江娘子的声音好似拉着弦,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一段话说完,似有余音绕在耳际,似一只温软软的手,让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阿萁晕头转向,任由江娘子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两脚好似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江家小院布置整齐利落,连着泥墙都抹得比别家平整,院角栽一株茶梅,艳艳红花满缀枝头,树下几片落红坠地,茶梅一边堆放着几个陶土花盆,种着各样花草,好些都似从山中移来,无名无品,有些枝枯叶落,有些越冷越见青绿。   院中又搭着狗屋鹅棚,阿细还是蔫蔫搭搭的,从外头进来,守着自己的狗屋趴下,伸爪将食盆扒拉过来,搁着自己庞大的脑袋。   阿萁又想笑,将头偏到一侧掩唇。   江娘子径自将阿萁带到左手边一间偏屋,屋中拢着火盆,边上烘着一瓣红通通的香栾皮,经火一烤发出丝丝甜香。临窗一张竹案,摆着镜子妆奁和一盆水仙,案前一张藤编圆鼓凳。一侧放着一张竹榻,冬日不经寒,铺着软垫,放着一床素色的薄被,被角绣着一对宝瓶插着如意。   阿萁不由多看了几眼,她自己手笨指拙,学不来绣花,但家中母亲阿姊都会针线,时长日久,倒也懂得难易。只觉这对宝瓶如意,所费心思不知凡几,丝线劈得极细,浮凸在被角,跃然其上,被窗外浮光一映,熠熠生辉。   江娘子看她盯着绣瓶看,轻笑道:“施小娘子也喜欢绣花?”   阿萁连连摆手,红着脸道:“我心不灵,手不巧,学不大来。”   江娘子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针线,施小娘子定另有长处。”   她让阿萁在软榻上坐下,嫌碍事,将榻前一个矮几上搁着一个托盘移到妆台上。阿萁偷眼看托盘中的事物,却是一样不识,她本就好奇心重,难免多看几眼。   江娘子见了,笑与她道:“这是香拓。”   阿萁大着胆上前细看,见一个雕纹样的底盘中,细细填着香粉,许未填好压实,还有些松散。   江娘子轻笑道:“农家不知时日,只估着天色,日偏月移,大致猜着是几时几刻。你看这个香范底盘,纹样上标有时刻,若有好的香方,点燃后能知一日早晚。”她略有失落,道,“可惜我没有这样的香方。”   阿萁环视屋内一周,虽是农家,再精巧也是有限,然而,比之别家的柴米油盐酱醋,江娘子的这间偏屋,处处透着绮丽,样样显出雅致。   她的心里生出无数的浮想,怔怔看着江娘子,她来自何处?她家可是落魄了?这才无依飘零,流落在烟雨迷离的江南一处沿河小村。 第31章 香痕了无踪   江娘子揭开香粉罐,拿小香勺取香粉轻轻地填在香模中,又轻又缓又稳……清香点点,沾染衣袖,纵是布裙荆钗,都有了别样的风雅。   阿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自己一个眨眼,就错失美景。   江娘了侧眸间不禁失笑,道:“我也不大通,只是打发偶有的闲暇,寻借点香味。”她教阿萁提起香模的两个小耳。   阿萁跃跃欲试,抬眸看到江娘子唇边的浅笑,大起胆子,紧抿着双唇,屏息凝神,稳住双臂伸出手,拿指尖捏住香模两耳,轻轻提起,垂睫去看,一朵回纹莲静静开在一片宛如寂雪的香灰上。阿萁又惊又喜,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若朝霞的笑容,放下香模拍手娇声道:“江伯娘你看,真好看。”   江娘子对着她璀璨夺目的笑脸,怔愣失神。   阿萁再抬头时只看到她脸上一点还未散尽的追思,如一丝残烟,消弥于斜阳中。   江娘子若无其地摸了摸她的髻发,转身将香印点燃,盖上香盖,回头笑着对阿萁道:“就怕香断,休去管它,只当点着玩。”   阿萁又不解:“香断?”   “许是底下香灰过潮,又许是香印压得太实,点到半道,香就断了,味就残了。”江娘子边说边取过一块布巾,将阿萁背上的泥苔轻轻拍去,“我手法平平,拓的香印,过半都不曾燃烬。”   阿萁真心夸道:“江伯娘懂得真多。”   江娘子手上稍滞,笑道:“我少时贪儿玩只学得一些皮毛,半懂不懂,眼下也不过装个形,不提也罢。”见阿萁背后草汁透渗,皱眉为难道,“怎生好?拿胰子细细搓了才洗得净,冬日厚衣,洗了一时半刻的哪得儿晒干?天又不早,施小娘子盘桓久了,家中娘亲祖母怕是担忧。”   阿萁忙摇手道:“江伯娘不要烦忧,不妨事,家中没有这些讲究。”   江娘子丢开布巾,又开妆奁拿了一把小木梳子,解了阿萁两个小髻,将扎头的红线编进发中重梳了两个小圆髻,又翻出松绿、银红两条绦带,在阿萁头上比了比,欣喜道:“果然红色跟小娘子的眉眼相衬。”她捧镜给阿萁看,微黄的铜境中,映出一张俏丽又神采飞扬的脸。   “伯娘手真巧。”阿萁满嘴的夸赞,摸摸头上银丝绦带,道,“不过,我不能白得了伯娘的的东西。”   “不过一条绦带,也值说嘴?”江娘子笑着拉她的手,“你既唤一声伯娘,那我便是你的长辈,既为长,给自家侄女一条不值几文的绦带,又算得什么?你放心,要是你祖母和娘亲过问,你只推我身上。她们若是打骂你……”   江娘子拖长声,阿萁被勾得跟着她的声气提起心来,。   “她们若是打骂你啊……你不如就来伯娘家里住。”江娘子笑不自抑,“我正愁家中两中个儿郎不贴心,送一条红绦带,白得一个小娘子,真个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呢。”   阿萁被说得有点羞窘:“江伯娘是在打趣我呢。”   江娘子顿笑,抬手又替阿萁整了整红绦带,可惜道:“那些富贵人家小娘子,绦带上缀明珠,缀小银铃……伯娘最喜爱缀小银铃,走动间一耳朵清灵灵的脆响。”   她说得这般情真意切,似是亲眼所见,阿萁念头一动,道:“伯娘定是亲见过。”   江娘子笑道:“倒也算得亲见,旧年家中拙夫带着全家去千桃寺的桃林踏春看春花,有富贵人家也在那游春,那家的小娘子穿着红衣裳,戴着错金银圆项圈,头上缠着缀银铃的红绦带,又是神气又是好看。”说罢,她别开话,亲切问道,“你祖母可还和气?若教子极严,伯娘便亲送你回家。”   阿萁答道:“我嬢嬢看着凶,大抵……还是和气的……”只不过手头攥得紧,嘴上爱念叨,有点不依不饶。   “看我问的糊涂话。”江娘子自悔不已,携阿萁的手,“随伯娘去看看我家那个祸首领着他弟弟在忙些什么?”   阿萁忙抬步跟上。   江石和江泯俱在书房中,比之陈父那间四不像,江家这间书房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白粉刷得新墙,新墙挂着古画,竹条书架满垒着书籍,窗前一张书案,一张圈椅,笔墨纸砚、香炉、茶盘无一不缺,案前一个圆笼里插着小风车、竹蜻蜓,放着孔明锁、摩喝乐……   江泯被押在案前写字,写了几个,不满道:“阿兄,我都背得《太公家教》了,怎又写?”   江石坐在窗台上,道:“我怎记得你曾道‘温故而知新’的?”   “可是……我已写得絮烦,读得没趣……”江泯有点委屈道。   “念书写字怎能挑拣呢?快快写。”江石敲敲桌案道,想起一样事物,从窗台上下来回了自己屋,翻寻了一遍,他藏得那几颗糖杨梅,怎也找不到,纳闷地回到书房问道,“阿泯,你可见到我放着的一个油纸包?”   江泯想了想:“可是包着糖杨梅的那个?”   江石靠近他:“可是你贪嘴吃了?”   “我才没呢,不问自取即是偷,即便是阿兄的东西我也需问过才取的。”江泯瞪着黑漆漆的双眼,拿手掩住嘴,笑着道,“不过,我知晓阿兄的糖杨梅在何处。”   “何处?”   “这几日好晴天,又热,阿兄藏的糖梅杨外头裹得糖霜尽化了,招了好些虫蚁,阿娘寻着源头,那糖杨梅爬了密密麻麻的蚁虫,只得扔了。”   江石呆了呆,倒吸一口气憋在肚中,凶巴巴地道:“多嘴多舌,快些写字,齐整些,不要沾得墨。”   江泯无奈,大大叹口气,应了一声。写满一张,江石接过,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晾在一边。   江泯执笔不动,歪头满是探究地看着兄长。   江石并不理会,反问道:“你可还有糖杨梅?”   江泯扑过去将案前一个篾编小圆笼拢进怀中,道:“今岁的糖杨梅家中尽卖了,再有就要等明年梅子熟,我留着过年再吃。”   “你又不是过冬鼠,怎还有藏食的毛病?”江石过来抠弟弟怀中的圆笼,哄他道,“我拿促织娘与你换,再给你编个虫笼。”   江泯有些意动,正待应声,惊觉不妥,道:“阿兄休哄我,现下都是残冬,哪来的促织娘?”   “那我给你逮只蝼蛄 土狗?”   江泯撅嘴,连连摇头:“我不要它!”   江石想了想,道:“我拿粽子糖跟你换?”   江泯年虽小,却聪明过人,眼珠一转便有几分明了:“阿兄不嗜甜,定是给别个人吃的。阿兄既有粽子糖,何必非要糖杨梅?”   江石笑道:“说好要给糖杨梅,怎能变卦?”   江泯黑长的睫毛抖了抖,靠过来,软声问道:“阿兄,你是不是要给施家小娘子?”   江石笑道:“我得罪了她,须得向她赔罪,你堂堂男子汉怎好跟她一个小娘子争食?”   江泯被说得犹豫起来,既不舍得珍藏的糖杨梅,又不忍兄长得罪人遭到责难,半晌依依不舍地拿出小圆笼,闷声问道:“阿兄,你怎得罪了施家小娘子?小女娘娇贵,会哭的。”   江石将小圆笼收入怀中,又翻坐上窗台:“小女娘哭了才逗趣,只是,施家小娘子凶得狠,倒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毁我一粟,我毁人三斗’的人物。”   江泯惊道:“阿兄把施家小娘子说得好生凶悍,她明明生得好看,又知礼,浑不像二叔家的堂妹。”   江石冷笑:“我们两家交恶,纵是只隔一层也不与我相干,他们要是欺负你,你来跟阿兄说,阿兄替你教训了他们去。”   江泯沮丧道:“我是大丈夫,不好背后说嘴告状。”   江石笑起来,道:“你受了外人欺负,我定要找补回来的。你若是说清是哪个动的手,我便只寻那人的麻烦;若你瞒了不提,身上衣衫又露了痕迹,我寻不得真凶,只得连坐,把他们一个个都收拾了一遍才能出尽胸口恶气。”   江石在江泯跟前做尽恶行,却不察江娘子牵了阿萁过来,正立在书房门口。   江娘子好不尴尬,生怕阿萁真当自家大郎是个恶人,轻斥道:“大郎,一日到晚只爱装扮得这般恶形恶状。”   阿萁看他挨训,心中快慰,偷偷冲江石扮了一个鬼脸。   江娘子拉下脸,道:“我先时就跟施家小娘子她言明,要你赔个不是。”   江石笑着推赖:“阿娘都不知道谁是谁非,就要为她做主!倒是大为不公。”话锋一转,道,“也罢,虽不与我相干,错算我三分。我身无长物,赔你几颗糖杨梅作赔礼。”   说罢,把小圆笼递给阿萁。   阿萁乍惊之下大感不安,哪里肯接,又与江娘子道:“伯娘,我跟江阿兄没有口角,他也不曾得罪我,再不好接礼的。”   江娘子笑得弯了腰,道:“你听他说得郑重其事,几颗梅子,哪里是赔礼,不过是他性子不好,故意捉弄你。”她替阿萁取过小圆笼,“这还是自家腌的梅子,今年暖冬,腌得不好,裹不住糖霜。明岁秋后,伯娘请你吃更好些的。”   阿萁谢不过,这才伸手接了 。   江石又状若无意地出声道:“施家小二娘,来看我阿弟写字。”   阿萁双眸刹那飞入点点神采。   江娘子一个怔愣,猜出几分,笑道:“那你们便在书房中玩,只别去外头,免得一时寻不到人,等天擦黑,我再送萁娘回家。”   暖阳西斜,一抹霞光掠进屋中,将一桌一椅,一书一画,晕上浅浅微黄,阿萁看着江娘子携着一身的香气,嫣然一笑,转身自去忙碌。 第32章 常来常往   江家小弟果然好为人师,他家常在家读书寂寞,偶尔也感枯燥乏味,兄长又是野马一样的脾性,对读书认字兴趣缺缺,只求半解,不求甚解。   阿萁却是个虚心好学的,饶是江泯与阿豆年岁仿佛,她却恭敬地视之为师,认真请教,郑重求解。   江泯见猎心喜,捧出一卷《太公家教》挺着肚,背着手,充作先生,摇头晃脑教阿萁念书。   阿萁更是大喜过望,自感再难遇到这般机遇,往常她请教卫老秀才,学得有一句没一句,卫老秀才又垂老糊涂,哪管她懂不懂、知不知,兴起教她几句,兴败连声轰她归家,偶因不知哪处的言行失当,惹得卫老秀才大发雷霆,难免又要受些闲气。   哪里如江泯这般,教得认真,一字一句翻来覆去,生怕她没记下、未曾听懂。   阿萁当下将万物抛诸脑后,全神贯注地跟着江泯念书。   江泯煞有介事地夸道:“阿姊好生聪慧,记性又佳,还知举一反三,若是生做男儿郎好生进学读书,再得名师指点一二,不定就成了天子门生。唉!可惜,可惜。”斜眼去瞄江石,皱皱秀挺的鼻子,“有些人较阿姊,有如朽木,不可雕琢也。”   江石坐在窗前,后背残阳镀金,他笑道:“日后打雷电闪,你只别哭鼻子,硬要与我挤在一道睡。”   江泯气得跳脚,扑到江石膝前,要拿手去捂他的嘴:“我……我……男子汉大丈夫,几时又怕打雷?”又偷看阿萁,生怕她也嘲笑自己胆小。   阿萁识趣地当作不知,只笑得知足道:“我却没这些野望,我只盼:得一卷书时,翻开来,上面的字字句句我都认识。长者说的理,我能明了;书上说的理,我也能明了。我知得多一些,有了比较,便能多知对错。”   江泯皱着眉,思索良久,颓丧道:“阿姊念书是为明理,当得返璞归真。比之阿姊,倒显我之浅薄。”他挠挠头,很有点难为情,“我大半为着功名利禄、出人头地。”   阿萁想了想,疑惑问道:“小郎将来要应科举?这哪里便是浅薄?农家春时种下稻禾,不就是图着秋时收谷?”   江泯还在懊恼,被阿萁说了一句,又觉在理,重又高兴起来,待阿萁又亲近几分。推阿萁坐在书案前,要教她执笔写字。   阿萁虽无比渴望,却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纸笔价高,我不能碰。”   江泯一愣,高昂的兴致消下几分,他年小,却非无知顽童,纸张笔墨珍贵,自家供他念书本就不易,不好随性放肆。   倒是江石笑道:“如今是书贵,贱者要一贯,贵者七八贯,纸价倒好,家中用的纸又糙又薄,两文钱买得几张大纸。”   阿萁扳着手指飞快地计算,乍听似乎果然贱价所费银钱不多,两文钱可得五张大纸,一张大纸又可裁出六张纸,可如江泯写字,岁小腕力不及,落笔偌大的一个字,一张纸堪堪也只写得一两行。再练写得勤快些,光纸就要好些钱,另笔墨尚未计在其中。   阿萁想到此处,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肯执笔,憨笑道:“我不曾握过笔,费笔费墨费纸。”   江石看她执意不肯,知晓她不愿占人便宜,想了下道:“小郎有练字留下的废纸,一张一张收在那,你只在背面写,不过纸薄,墨透纸背,脏污了一些。”   江泯忙去翻出自己写过的纸张,兴致勃勃道:“阿姊,我教你。”   阿萁好生为难,大感无以为报,江泯还招手:“阿姊快来。”   江石道:“你写便是,也不怕费笔,又不是名工巧匠制的笔一贯方可得。我今年逮过几只黄鼬,剥下皮毛卖给桃溪笔匠做狼豪,一来二去的便与他相熟。我贱价卖他皮毛,他贱价卖我纸笔。”   阿萁这才红着两颊,依言在书案前坐下,看神情举止,只恨不能三衅三沐。   江娘子拿了一小碟桂花糕过来,见江泯教得认真,阿萁学得认真,江石看得认真,她哑然失笑,放下桂花糕招手让江石随自己出去。   江石暗地叫苦,果然,江娘子一路将江石领到屋后香栾树那,问道:“大郎,你可有闯了什么祸事?无缘无故的怎领了施家的小娘了来家?”   江石若无其事般笑道:“她小人家贪玩,躲在古榕下玩耍,撞见我和几个狐朋狗友来往,受了些惊吓,跌了一跤。”   江娘子扫他一眼,笑道:“你只瞒着我罢了,施家小娘子可不像贪玩的。”   江石又笑:“阿娘放心,真不曾闯下祸事。不过,有事要求阿娘……”   江娘子本要应,想想却笑道:“你只先明说,端看的什么事,不然我一口应下,回头又为难,倒是不便。”   江石道:“施家小娘子好生有趣,她爱缠着卫老秀才认字,因她跌跤哭鼻子,我一时不忍,夸了海口,哄骗她道要小郎指点她。”   江娘子吃惊:“小郎才多大,自己读书写字还磕磕绊绊、 一知半解的,如何能教人认字,岂不误人子弟?”   江石笑道:“阿娘想得未免深远,难道施小娘子还要扮作男儿郎去考状元不成?她歪缠着卫老秀才也未见得能学到字,我前几日看到卫老翁翁拿拐杖打他孙儿,嘴里念叨着卫大伯的名字,显是将孙儿错认成儿子。说不得学问也不大通了,千做万,万当千,糊里糊涂,自家说得话转眼就忘个精光。”   江娘子秀眉微蹙,睨他一眼:“施家小娘子才多大……”   江石愣了愣,整张脸涨得通红,两耳几能滴出血来,期期艾艾道:“阿……娘……说什么呢……她……我和进叔交好,自要……看顾三几分。”   “她有父有母,有祖母有亲姊。”江娘子耻笑,“何用你来看顾?”   江石梗了一梗,道:“往常我看那些个堂妹表妹,一人一个令人憎恶,难得施家小娘子有趣讨喜,我拿她当小妹看待……”   江娘子好笑,点头道:“原是如此,这话我且记下。”   江石顿时发急,拒绝之话脱口要出,堪堪撑住,心下有点恍惚,不解自己心下的不悦与恼怒。   江娘子又为难道:“施家小娘子性子爽利又不扭捏,我心下也喜欢。只咱们家与施家从无交集,家中名声恶,又没年岁仿佛的小娘子,施家避忌,许不愿常相来往。虽是农户贫家,没有那些个讲究避讳,只是,她一个小娘子常往自家来,也是大为不便。”   江石笑道:“阿娘不必这般为难,她得空寻巧来家,就让小郎教教她,她有家务缠身不能前来,也休管她,届时只看两相方便。”   江娘子轻斥道:“你们男儿家想事只往简便里想,不理里间的种种顾虑,却不知世情险恶,待女子犹多苛责。村人又好口舌是非,丁点小事尚要传得沸沸扬扬,更兼好些无中生有之徒,不知能编出多少不好的来。”她深思片刻后,道,“晚间我亲送施小娘子回去,看看她家的行事,探探口风。要是她父母祖母都没顾忌,只作两家往来;若她父母祖母不愿,此事便作罢。可好?”   江石作揖:“儿谢阿娘妥帖安排。”   江娘子奇道:“咦?你谢什么?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唤我阿娘,你我是母子,你与施家小娘子不同姓不同族,三杆子都捅不到一块,哪当你来谢?”   江石被打趣不过,灰溜溜地走了。   屋里阿萁小心翼翼地写了几个字,虽无形无法,横不平,竖不直,趴趴软软,怪形怪状,心中却满溢喜悦。江泯又拍着手将她夸了又夸,连声道:“阿姊好悟性,我不及阿姊多矣。”   阿萁虽知江泯夸大其辞,也挨不住一个小仙童迭声夸赞,又是羞涩又是高兴,抬头惊见日已整个偏西,实在不能再耽搁逗留,再多的留连不舍也只得起身告辞。   江娘子牵了她的手道:“伯娘送你家去。”   阿萁道:“不敢再叨扰伯娘,伯娘家中也要生火炊饭。”   江娘子笑道:“你只听我的便罢,我只问你,你家谁做主?是你阿爹呢还是你阿娘,或你家祖母?”   阿萁虽不解,还是老实答道:“家中是嬢嬢当家呢。”   “啊呀,我听了几年还是听不惯嬢嬢这个称呼,难怪都道乡音难改。”江娘子逗趣道,“那我便问了你嬢……嬢,只说我心中喜爱你,讨你来陪我说笑。”   阿萁笑开来,心里的快意高兴无以言表,别过脸,偷偷拭去眼角的一点泪:“阿萁谢过江伯娘,江伯娘有事,只管差遣我。我会爬树摘果子,也能布蟹笼抓螃蟹,也识得好些菌子,我还天生力大,提得水,也能砍柴……”   江娘子怔愣,被她说得有点酸楚,浅笑着摸摸她的脸:“伯娘见你啊……好似见到故人。全不用你做这些,你来家,跟小郎认认字,陪我说说话。”   阿萁敏慧,心里好奇江娘子嘴里的故人是谁,看她神色,莫名又知她并不愿提及,反握住江娘子的手,只感她手掌柔软,指间生有薄茧。   江娘子吩咐江石江泯看家,又取那袭紫罗盖头来兜在头上,嫌有晚风,索性连着面容也覆在里头,她秀美的眉眼在轻透的紫罗后,隐隐绰绰依依。   阿萁看得出了神,心道:江伯娘真是个美人。 第33章 恶犬之过   阿萁借口找阿豆溜出家门,阿豆都回家了,她却没见人影,施老娘忍不住念叨开来,直叹家中孙女儿小的顽,大的弱,不大不小的没轻重。   阿叶担心,时不时到院门口张望,阿豆偷偷叹气道:“我再贪玩都知道饭时要回家,嬢嬢这般凶,晚了些些就要发火,二姊怎不学学我?”   阿叶哭笑不得,忧道:“你二姊不是贪玩的,我怕她遇着事。”   施老娘守在灶间,等了等,还是不见人影,拍着围裙擦着手出来问道:“萁娘还没回?死丫头皮肉痒,等她来我拿竹条子抽她。”   阿叶轻声道:“二妹以往从来不会晚归,定有什么事给绊住了。”   施老娘想想确实如此,扬声喊道:“大郎,大郎,你去村中找找萁娘……”   施进在里间应了一声,直接从后院绕了出去,陈氏自认二女儿懂事,孕中本就多思,又在外听几耳朵年底多乞儿多拐子,自己倒先怕将起来。   施老娘还絮叨着要打阿萁,道:“吃得痛方长得记性……”   阿豆让阿叶弯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姊,你别怕,我把家里的竹条藏了起来,待会二姊回来,嬢嬢就算想打二姊,都寻不到竹条。她要是用自家的巴掌,嬢嬢自家也疼的。”   阿叶捏捏阿豆圆圆的两颊,道:“你藏了竹条,家里还有掸子、竹棍、尺子,嬢嬢真要打,哪样不能打?”   阿豆吃惊地瞪圆了眼,过后拉拉阿叶的衣角,道:“那……那……待会二姊回来,我去抱了嬢嬢的腿,大姊带了二姊一路坐船去外婆家里避难。”   阿叶愕然,连忙摆手:“豆娘,挨打也不好跑去外婆家里,快收起这想头。”又矮下身问她,“以往你挨打,不曾说要避去外婆家,是不是近几日跟哪个顽皮小郎学坏了?”   阿豆轻哼一声:“我常挨打,才不怕呢,二姊只挨过骂,没挨过打,她定然害臊,不敢见人。”末了,又补上一句,“嬢嬢打人很痛的。”   阿叶失笑,起身倚着院门,琢磨待会如何给阿萁求情,阿豆眼尖,远打远就看到自己的阿姊被一个袅袅娜娜,走路有如轻风扶柳的妇人牵在手里。她惊得张着嘴,一溜烟似得往灶间跑,边跑边喊:“嬢嬢,嬢嬢,有客来家。”   施老娘一愣,骂道:“胡说八道,晚天夜来,哪个客这时辰来家。唉哟,你一小娘子,成日跟只皮猴似得,大后如何是好。”   阿豆跳着脚:“真有客来,穿着绿衣裳,戴着盖头,牵着阿姊往家来呢。”   施老娘大为奇怪,看阿豆不像胡言乱语,解下围裙,拍掉身上沾的浮灰,对着水盆抿了抿鬓角发髻,问道:“哪个客?你可识得?”   阿豆摇头:“不识得。”   陈氏追问:“打哪来的?可是码头那边来?”   阿豆眨眨眼,道:“我只看见有客来,不知道她从哪来。”   施老娘这两日看陈氏是百般不顺眼,挑刺道:“豆娘豆丁点大,又笨,你问得这般细,她哪里知道……”牵住阿豆的手,自言自语,“也不知哪家没眼色,踅着饭时上门,我添碗添筷,锅中没饭,不叫茶饭,又是我家的小气……”   外头阿叶不擅待客,看到江娘子来,慌得没了手脚,硬撑着上前行了一礼,脸红声细:“阿叶见过婶娘,不知婶娘是哪家……”   阿萁抢声道:“阿姊,这是村后头的江家伯娘。”   江娘子细看阿叶几眼,笑夸大:“小娘子好生文气。”   阿叶还在思索村后的的江伯娘是哪家,猛得想起村后头荒僻,除去卫家祠堂就一户人家,住着恶人,养着恶犬、恶鹅,劣迹斑斑。她暗暗着急,生怕妹妹受了欺负。   施老娘迎出来时,看到江娘子也大为吃惊,一愣之后,换上笑脸,道:“怪道灶间房梁挂下好一只蟢,蟢网都打了头、原是有客来。侄媳家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老婆子还未老得糊涂,险些儿认不出来。”   江娘子撩起盖头,行云流水地福了一礼:“冒冒失失地上门,还望施伯娘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快快,家来坐坐。”施老娘连声招呼,将江娘子让进堂屋,叫阿豆搬竹椅,又吩咐阿叶倒碗清茶来。   江娘子大方谢过,看温温柔柔站在一边的陈氏道:“这是弟妹吧?生就好模样,温婉贞静,施伯娘好福气。”   陈氏被说得满脸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天才道:“当不得嫂嫂这般夸,我……我实没什么长处。”   施老娘的嘴差点歪到天边去,等歪回来再将嘴角向上拉出个笑脸,先对陈氏道:“儿媳,你许不识她,她是江大江有平的娘子,她的大儿前两日还和大郎一块在山上猎得野猪。”也不管陈氏回不回话,又拉着江娘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笑夸,“我也不过早些见着你,打眼只知是个生得俊秀的女娘,倒不曾想这般标致,真是白白便宜江大这个赖子。”   江娘子笑:“拙夫为人虽鲁莽,真真不是恶人,只他生得凶,又不会说话,旁人看他相貌,听他口气,就拿他当贼寇看。”   施老娘拍腿大叹:“我儿也生得凶,吃了相貌的亏,别家看他生得五大三粗,捏得拳头比小儿头都大,自家心里先怕,回头反怨你凶横。”   江娘子明眸流转,笑道:“施伯娘是个通透人。”   阿萁立在一边和阿叶打着眉眼官司,一个挤眉一个抛眼风,阿萁扯扯阿叶后衣襟,偷偷摆了摆手。   江娘子仿这时才记起正事,拉过阿萁道:“此次来,我是为赔罪来的。”   施老娘笑问:“侄媳这话从何说起?”   江娘子温声一叹:“老伯娘不知,我家养得恶犬,生就狗脾气,形容又恶,过路人乍见尚且要受它惊吓,何况它兴起故意撩拨……”   阿萁垂眸,心里疑惑:江伯娘这是说的阿细还是说的江阿兄,听起来像在说阿细,又像指着江阿兄……阿细可没吓过我。   “你家小娘子打我家院外经过,白受了我家恶犬的吓唬,跌了一跤脏了外袄。”江娘子歉声道,“施伯娘可不要打骂她,实是我家的过错。”   阿叶和陈氏听得心惊,拉了阿萁的手,关心问道:“可有被狗咬着?”   阿萁笑道:“没呢,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伤到,倒是我自己大惊小怪,阿娘阿姊放心,丁点事都没有。”言下默契地将江石这一节掩了过去。   可怜阿细,白白背了偌大的一口黑锅,无奈口不能言,连辩驳都不能。   陈氏阿叶母女后怕,施老娘却坐得稳稳当当的,感叹道:“侄媳有心,特来走这一遭,这农家子息哪个不是野地里长出来,倒跟一把把野草似得,这割也割不完,烧也烧不尽。我家萁娘就是个性野的,不怕被侄媳笑话,她娘亲做得针线,她阿姊也扎得花,只她拿不来针,捻不来线,没个半点的斯文气。”   江娘子顺势笑道:“老伯娘嫌弃,我不知多少喜欢呢。我家中拙夫在外揽活,常常外出;大儿也是山里水里两处走的,也不愿在家;跟前只一个讨人嫌的小儿郎。乍见你家小娘子,她性子与我合衬,生得又秀美,我心里爱极。厚颜问老伯娘讨句话:你家小娘子日里得闲,放她来我家中戏耍。”   施老娘抬起头,看了阿萁一眼,孙女左右还小,自家家中因着猎猪一事,又与江家有了交集往来,亲近往来也是好事一桩,遂笑道:“难得侄媳喜欢爱她,我只当自家孙女儿个个都讨人嫌。这个大的只知闷头绣花,老二啊肚里揣着天大的主意,小的虽还小犹其可厌。”   江娘子掩袖笑道:“伯娘家中热闹,令人艳羡。”她的目光水一样地流过陈氏,了然,道,“弟妹似有了身孕?弟妹若是厌食不喜羹饭,我会几样蜜饯,酸甜可口,不嫌弃的话,只管遣了萁娘来,我教她便是。”   “这可使不得。”施老娘慌忙摇头,“这可都是传家技法,如何能教给我家萁娘,使不得使不得。再说,也没得这般精贵,这几年年景还好,也有蛋、肉到肚,旧年灾荒,娘吃稀汤,儿在肚中吃娘的血肉。”   “老伯娘不必在意,不是什么秘方技法,更传不得家,外头集市上果脯蜜饯千种百样,哪样不比家里的强?只自家种的瓜果,未熟时怎也盼不到嘴里,果熟时又一夜间尽可摘得,吃不尽,价又贱,若是遇得疾风急雨,全被打落枝头烂在泥里。倒不如做成蜜饯,存得久些。”   施老娘咂嘴大赞,道:“侄媳人生得俏,嘴又会说,早知啊我老婆子厚着脸皮也上你家门跟你拉家常说是非。”拿手拍打着阿萁,“萁娘,这是你的机缘,你日后得空常去你伯娘家走动,学些仨瓜俩枣回来,别只管憨玩,可记下没有?”   阿萁雀跃不已,高兴得只差没有跳将起来,小鸡啄米似得连连点头答应。   江娘子见她这般欢喜,跟着笑起来,借口家中要备饭,起身告辞。施老娘拉着阿萁,直把人送到院门外,还高声道:“侄媳改日再来。”   阿萁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下去,江娘子回头冲她悄然一笑,仿似她二人做了一国 第34章 少女心事   阿萁心头激荡,临睡掏出小圆笼,将里头的几颗糖杨梅跟阿叶和阿豆分了,那只精巧的篾编小圆笼却妥帖地收在一边。   阿豆头回吃糖杨梅,吃得两眼半眯,她存不住事物,有好吃的一气尽吃了,吃尽后又心痛。   阿叶见妹妹喜欢,就要把自己留着的几颗给阿豆。   阿萁拦道:“阿姊自留着吃,哪有尽让的。”   阿叶笑道:“我是阿姊,本就该看顾你们。”   阿豆生怕两个姊姊吵嘴,只多拿了一颗,吃得味淡了都不肯吐出来,爬在床上含着那颗梅核迷迷糊糊睡着了。   阿萁心头激荡,吹了灯后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圆眼数着浓夜里屋中模模糊糊的横梁,辗转间床板咯吱作响。阿叶听她床上猫追鼠蹿似得动静,小声道:“萁娘,你怎还不睡?”   阿萁翻身趴在被窝中,摸摸自己嘴角挂着的笑意,觉得自己好似除了笑再不会别的,悄声冲阿叶道:“阿姊,我们睡一处说话。”   恰阿叶白日被陈氏拉去里正家,归家时路上说了好些话,令她心气浮躁,不得安睡。忍着寒意从被窝里钻出来,快手快脚地爬到了阿萁床上,床小被窄,姊妹二人紧紧挨挤在一块。   “萁娘,你今日怎这般高兴?”阿叶问道。   阿萁实是太过欢喜,心里好似揣了一只无意间得的宝盒,明知不可示人,却又急欲向旁人倾诉炫耀。家中诸人,施老娘她不敢说,非但得不到好,反要遭来斥骂;她爹施进幼时饱受念书的摧残,又哪知晓能认字的喜悦;陈氏专于针指相夫教子,念书识字何用;阿豆岁又小,嘴又不牢。唯阿叶可放心告诉。   她贴着阿叶,声似浸蜜,悄悄道:“阿姊,我跟你说,江伯娘家藏着好多书,满满整一书架,她家小郎也就阿豆这么点大,已经会写字念得文章了。伯娘答应,让小郎教我认字呢”   阿叶大惊:“江伯娘家中怎这许多的藏书?”   阿萁在阿叶耳畔道:“阿姊,江伯娘定是个来历不凡的。”   阿叶忙点头,些许向往道:“江伯娘站、坐都不跟我们相同。”   阿萁附和,又道:“江伯娘人生得美,人又亲和,她还许我看书呢。”   阿叶不解妹妹为何这般高兴,问道:“二妹,你又不是男儿郎,识字看书又有什么用呢?”   阿萁想了想,正色答道:“世间能学的,哪有没用的事?再者,读书认字怎会没用,你不知的我不知的,爹、 娘和嬢嬢都不知的,书上定能知晓。你不懂我不懂的,看书后说不定就懂了。”   阿叶仍是不明白,弱声道:“可是萁娘,就算你识了字,家中一册书也没有。”   阿萁将声又压低了几分,道:“等开春,我偷去山溪那布网捕溪坑鱼,偷截下一半,托人换钱买纸笔,再问伯娘借书抄。”三家村后山,远有瀑布垂挂千尺,近有山溪蜿蜒百里,溪中生得指长的小鱼,腌酢咸鲜,炙烤鲜香,实乃就酒佳品。   只这些溪坑鱼专爱藏在石底石缝,不易捕钻,阿萁也不知从哪得的想头,将捕鳝鱼的竹笼编大,笼口再衬上一层网,放好铒,将竹笼埋在溪石夹缝间,一天下来倒能捕得好些小鱼。   因着这一项进益颇丰,施老娘连蚊子肉尚不肯放过,何况卖鱼的钱,自盯牢在眼里。   阿叶听得心惊胆战:“嬢嬢知道了,定要生气打骂。”   阿萁笑求道:“阿姊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阿叶左右为难,帮妹妹瞒着对不住施老娘,出卖妹妹又万般不愿,咬着唇问道:“二妹要托谁换钱?”   阿萁不知怎得,就想到了江石,无缘由地相信,他定会帮她。   阿叶听她半晌不答,以为她找不到人搭手才不语沮丧,既松了一口气,又心疼妹妹期盼落空,安慰道:“等明春,说不定萁娘就能找着搭手的人,不过,阿姊觉得换了钱也不要买纸笔,裁些布做件新衣裳。”   阿萁略有失落,转念又想个人有个人的心肠,她喜爱识字念书,阿叶喜欢捻针绣花,何必妄求阿叶知她。一笑置之后,别开话问阿叶:“阿姊,晚饭间你就不大自在,阿娘今日又特地带你去里正家里做针线,好似故意避开,可是阿娘跟你说了什么?”   阿叶不语,将身往被子里藏了藏。   “阿姊?”阿萁靠近她,夜色浓郁,阿叶的脸色看不分明,可她知道她是不快烦闷的。   阿叶幽幽地叹口气,道:“萁娘,你慢点长大,大后一点也不好。”   “阿姊,阿娘跟你说了什么?”阿萁不放心地追问。   阿叶脸上发烫,欲言又止,只感又是难堪又是羞涩,憋闷在心中又实是难受,心田荒芜生草,一片一片地蔓延开,让她无所适从,咬咬牙,忍忍着酸楚羞耻,悄不可闻似得道:“阿娘跟我说我的婚事,萁娘,我半点都不愿嫁人,我真愿长长久久在家中,陪着嬢嬢爹娘。真恨不是男儿身。”   阿萁跟着心事重重,想了想再问:“阿娘可还有跟阿姊说别的事?”   阿叶沉默片刻,整个如火灼烤,道:“阿娘……阿……娘,问我,舅家表兄如何……”   阿萁尚不解阿叶为何含羞,问道:“那……那那那,阿姊看大表兄如何?”   阿叶见问,连头发丝都要冒出星火来,伸手去呵阿萁的痒,阿萁见她声含薄弱,连忙求饶,道:“我错了,阿姊,快住手,被中跑了热气,冰人的冷……”   阿叶不是不依不饶的人,立马罢了手,重又躺好,只拉过被子蒙住半边脸。   阿萁侧过身,又问:“阿姊,你还记得大表兄怎生模样吗?今岁采桑果,我们还一道去了外婆家里。”   阿叶摇了摇头,声若蚊蝇,道:“快整一年了,我不大记得清。”春时他们全家去陈家,为着天不好,桑果不及摘就要沤烂掉,陈家着急,送了口信求女婿一家帮忙。   今岁的阿叶,年纪恰不相宜,正是尴尬之时,在陈家不是帮着采桑就是跟表妹淑兰一道描花样做针线。陈父又好穷讲究,吃饭分男女桌,阿叶性子又腼腆,得人打趣就要脸红垂眸,如何能与表兄陈茂林相熟?   因此,阿萁一问,阿叶回忆一番,表兄面目模糊,依稀是个温温吞吞的少年郎君,余的,她再也想不起多的来。   阿萁跟着回忆了一番,惊觉自己竟也记不大清大表兄的眉目,唯记得他不紧不慢,不急不徐地立在那说话,倒是二舅母风风火火撸袖逮鸡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她心虚地伏在阿叶肩头,低笑道:“阿姊,我前两日才见得大表兄,都不大记他。”   阿叶愣了一下,嗤得笑出声来,笑后,又叹了一口气:“好也罢,不好也罢,于我……”   陈氏一心为女儿终身打算,远嫁鞭长不及,近嫁也是不知根底,她自知自己胆小,极易吃亏,一日弯了腰,终身挺不直。女儿的脾性又与自己仿佛,生怕许错人家,害她一生无望,思来想去还是娘家最为相宜,因此,特地拉了女儿与她剖析利害。   却不知阿叶全无思嫁之心,听后惶惑不安,害怕不已。   阿萁听阿叶又是一声长叹,摸索到阿叶的手,紧紧攥住,道:“阿姊不怕,我定不让别人欺你。”   阿叶又是笑又是感动,道:“你一个小娘子,不好说凶巴巴的话。”她轻捏着阿萁的手指,又道,“真盼能长长久久在一道。”   阿萁倚着阿叶道:“阿姊,晚上一道睡。”   阿叶抛开愁思,探身看了一眼,暗蒙蒙里阿豆张开手脚睡得七扭八歪,笑了一下,低声道:“好,我先帮豆娘盖好被子,省得她受冻着凉。”   她们姊妹二人睡一处谈心,陈氏也与施进说起来阿叶的婚事。   施进满心满脸的不悦,板着脸粗声粗气道:“阿叶还小,不慌急。”   陈氏面上一急,道:“今岁年终不过十来日,明秋叶娘就及笄了,哪能不慌急?”   施进呛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自家骨肉你不心疼,要早早泼她出门?”   陈氏一愣,没想到施进竟说这种呆话,心下委屈,拭泪道:“我身上掉下的血肉我如何不心疼?莫非叶娘只是你的亲女,于我是捡来的?”   施进看她落泪,慌忙认错:“是我不是,一时说错了话。”   陈氏泣道:“我娘家离得近,一日大可来回,家中好的不好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又有阿爹阿娘在,再不能让叶娘受了欺负。退一步讲,他日爹娘年事过高,二嫂嫂还能仗言理公道呢。”   施进仍旧不舍,闷头道:“纵合适也不急。”   陈氏横他一眼:“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儿郎又岂是好寻的,我们这边连个准话都没有,大嫂嫂与大阿兄作何想?侄儿正当适龄,这两年也有媒人上门说亲,只我大嫂嫂挑剔,未曾寻到可心的。”   施进抬起半边眉,粗着脖子怒道:“我家叶娘生得又好,性子又好,还怕不得好人家?谁敢来挑毛病。”   陈氏掩他嘴:“你轻声些,小心惊动婆母 。”   施进笑起来,捉住陈氏的手,道:“你我千般主意,也不顶用,叶娘的事,还得阿娘点头。”   陈氏挨着施进坐下,低头扫一眼他,低声道:“不如夫郎去探探婆母的口风?”   施进垂头丧气道:“叶娘这般小。”   陈氏便道:“我反复思量,还不是为着叶娘的终身。我……”她偏身转眸,眉眼染了点新嫁那时的羞意,“我自家寻得好人家,也盼叶娘同我一般,嫁得如意郎君。”   施进听了这话,傻笑几声,摸了摸后脖颈,道:“你别慌,我问问阿娘的心意。”   陈氏这才笑逐颜开,解衣睡下。 第35章 三驳婚事   阿萁和阿叶晚间说话说得近三更,兼又有心事,一晚上都不曾好睡,直至四更才挨不过睡意双双合上眼睛,等睡得黑甜时,东方又已露鱼肚白。   阿叶惯常早起,虽迷迷糊糊思睡,人却醒了,听得灶间响动,挣扎着起身穿衣去帮早起的施老娘扫地生火。   阿萁睡得被冷,跟着醒过来,晃晃咣当当作响的脑袋,抱了面盆去灶间舀了冷水扑面醒神。   施老娘睨了她一眼,道:“大清早的又作怪,灶头水罐里有热水,怎不用?”   阿萁笑道:“早起头重脚轻,眼昏昏的,我拿冷水洗脸,提提神。”   施老娘一对小眼虽老却是贼光透亮,掂脚取下挂在梁上的饭篮,把隔夜冷饭湃进滚水里,漫不经心似地问道:“姊妹二人都顶着青眼圈,晚间不曾好睡?”   阿叶拿火箸拨着灰,略有些心虚,不敢应。阿萁却生得厚脸皮,笑道:“昨晚我和阿姊挤一块睡呢,说了好些贴心话。”   施老娘笑起来:“天天叽咕个没完,还有甚话要留到晚间说的?”   阿萁边对着面盆里的水给自己梳发髻绑绦带,边答施老娘道:“嬢嬢不知晓,我和阿姊有一辈子的话说呢。”   施老娘不以为然,念道:“眼下是亲密,往后隔门隔户的,各有各的操心,各有各的劳碌,一年都难得往来……”   阿叶本就满腹心事、闷闷不乐,听了施老娘这话,真是心头有如刺扎,浑身难受。   阿萁绑好绦带,扬着脸笑道:“这般不好,那嬢嬢不如把我们姊妹都留身边,留个天长地久。”   “胡言乱语。”施老娘拿眼扫了一记阿萁,因见她头上的银边红绦带,道:“这可是你江伯娘与你的?倒偏得她家好些事物,这两家往来,自要有来有往,咱家也没甚好东西,你要是去玩,装一碗干菜给江家。”   阿萁迟疑:“嬢嬢,村里各户哪家没晒干菜的?拿干菜去怕是不好。”   施老娘道:“别家都有,她家定没有,江大这个烂骨无赖,早年又好酒又好赌,连着输掉几亩良田后,分得菜地也卖给了他兄弟,江二一家也是个可厌的,亲兄弟的地也要贪,全没半点的骨肉亲情。到如今,江家剩的那点菜地,只够得自家吃用,哪有余得拿来晒干菜。”   阿萁听罢,奉承道:“还是嬢嬢周全,样样都想到了。”   施老娘笑骂:“你别满嘴蜜糖灌我迷魂汤,得了好就连篇好话,不得好,嘴撅得能挂油壶。”   阿萁笑着撅长嘴,施老娘本要摆个黑脸,临了却笑出来,张开巴掌连拍了阿萁几下,道:“七早八早就作怪样。啊?你是不是小娘子?还有没有半点斯文的?哪个小娘子不是安安静静讨人喜欢的?只你扮丑装样引人发笑。快去将鸡鸭放出去,再把院子扫扫,不许和狗玩到一块去。别忘把鸡子拣了。”   阿萁挤眉弄眼地应了一声,又偷偷向阿叶使了个眼色,自去给鸡鸭开笼,黄毛狗见了她高兴,将尾巴摇得花开似得,汪汪叫着冲过来。阿萁拄着扫帚,伸指点点黄毛狗的鼻子,想起江家愁眉苦脸的阿细,笑着道:“阿黄,你是男儿郎,生得这般肥矮,人家阿细还是小娘子,顶你好几个呢,你羞不羞脸?羞不羞脸?”   施老娘在灶间听到黄毛狗欢快的叫声,跟阿叶抱怨道:“听听,听听,你妹妹又跟家里的狗闹到一块,别个人一年大一年,只她一年小一年,将来别教坏我孙儿。”   阿叶抿嘴笑道:“萁娘的性子,令人见了就心生欢喜。”   施老娘道:“她是你妹妹,你自然看她千好万好,外人看了就是千嫌万嫌。”   施进昨晚一时逞能,答应了陈氏探探施老娘的口风,早饭对着自己亲娘皱皱巴巴,眼尾垂、嘴角垂的老脸,还未开口心里倒先发怵。   施老娘看儿子驴子拉磨似得,只在跟前打转,料他有为难事要跟自己说。她也不说破,也不过问,装作没见带着仨孙女拣豆子,将过年,做几板豆腐,祭祖宗祭天地,又可捏了圆炸豆腐丸子,余的存在坛子里做霉豆腐。   陈氏唆使施进问话,心里却也惴惴,饭毕借口指点里正家的小娘子针线,逃也似得抱着针线笸箩走了。施进张着嘴,眼睁睁看着妻子飘然远去,愈发不安起来。搓着手摸着脖,绕着施老娘祖孙四人一圈又一圈。   阿萁探身凑到阿叶耳边,低低道:“阿爹定然有事,还是不好开口的事。”   阿叶不知她从哪得出的定论,不解归不解,只管跟着点头。   阿豆却鼓着腮帮,学着施老娘将脸一板,将湿溚溚的手往两腰一掐,立在那道:“阿爹,你来来去去,转得人头晕。”   施进哈哈一笑,不再兜圈子,拉了一条长凳过来坐在一边,手动脚动臀动,欲坐又站,欲站还坐。   施老娘眯着眼拣了几颗死豆子扔掉,指派阿萁等人:“我这边再没别的要忙,叶娘自去做针线,萁娘既得空,拣个干净的小坛子,装几把干菜,给你江伯娘拿去。豆娘……唉,玩去吧,脏了衣裳看我不抽你。”   阿豆听施老娘许她去玩,高兴地直拍手,拖了黄毛狗一路小跑往老樟树下去了;阿叶最为乖巧,依言进屋收拾针钱;阿萁最为刁钻,她见施老娘似特意赶她们,应是有避忌的话要与施进说,隐隐觉得应和阿叶有关。她在灶间装了一小坛子干菜,偷将后门打开,从前院出,绕一圈又从后门回到家中。   屋里的阿叶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正欲出声,阿萁急急摆手,过来拉了阿叶的手,悄声道:“阿姊,我们去偷偷听一下,阿爹和嬢嬢说什么?”   阿叶慌忙摇头,怎好偷听长辈说话。   阿萁掩着嘴,偷偷道:“阿姊,嬢嬢和阿爹说不定要说你的事呢。”   事关己身,阿叶自是挂心,强忍着好奇,坚持不肯。阿萁夺过她的针线,笑道:“听听打什么紧,谁叫自家墙薄。”   阿叶被说得意动,半推半就被阿萁拉了过去。   院子中,施老娘没好生气地横一眼施进:“大郎,今日不进山中埋套子?”   施进坐那抖着腿支吾着不肯说。   施老娘怒道:“要说便说,再不说,烂在肚里也不要说。”   施进大笑几声,拿指头挠挠浓直的眉,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如早死早超生,往前一拖条凳,轻咳一声,开口道:“阿娘,我大舅兄家想和咱们家做亲,你………你看可还合适?”   施老娘笑道:“什么叫和咱们家做亲,你都叫大舅兄了,不早就做了亲?”   施进无法,只得道:“是……是舅兄家的大郎和咱们叶娘。”一想到女儿将嫁,施进心里又开始冒酸气,唉,他是哪家也不想给。   施老娘不语,另在一张竹椅子上坐下,晨光透过树梢,填满了她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纹。粗枝大叶如施进,也是恍然一惊,岁月如流,雨雪风霜,自己的娘亲脸上有了成百上千条沟沟壑壑。   “阿娘……”   “大郎心里如何想?”施老娘问道。   “叶娘还小,我不舍得嫁她。”施进脱口道,拿手一抹脸,“只……只是……”   “谁个问你舍得舍不得,阿娘只问你,你心下觉得你舅兄家合不合你意?可不可以许?”   施进想了想,道:“亲上做亲嘛,舅兄家的大儿,看着软和,跟阿叶仿佛,是个好脾性的,两家隔得也近,好不好的,捎个口信家里也能知道,倒比许了别家强些。”   “放屁。”施老娘啐了一口,气道,“老婆子我看,一点都不好。”   “哪……哪……不好?”施进一怔,结结巴巴问道。   “别的不说,我能数出来的便有三样不好。先说人,这家私啊出身啊,有时真论不上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他家街头要饭,哪日得了机遇,挣得满屋金银;今日这家偌大的院门漆着红漆,哪日出了岔错,败落下来连棺材都睡不起。论到底,最紧要的还是人。”   “你那内侄儿,我也听得几耳朵,念书也没念出什么来,说是能写会算,照旧地里刨食,也没听说在外寻着活计。性子跟阿叶仿佛又是哪门子的好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好在哪处?房梁着了火,他还在那看东西南北风呢,等他来,顶都塌了。”   “你只说说,这般的男儿郎可靠得住?一无长技,二无气性,只慢慢悠悠地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施进不由点了点头,道:“内侄是温吞了点。”   施老娘又道:“二来啊,你外家也不是个好去。不是我背后说嘴,你那丈母娘,是个心里没成算的,鬼撵到脚后跟了,才去烧香拜佛祖。你看看你外祖家,赚得一文银,花去两文银,要吃要衣要脸面,等赶着饥荒,又慌手脚东家借西家挪,这如何长久?”   “你那岳丈更是规板的,也不掂掂自家什么样的家底门第,一味穷讲究,家中连书都没几册,能熏得几分书香,都是泥腿,他倒比贵人还捏架式。”   “再你那大舅兄,眼空心大;你那大舅嫂更是个掐尖的。叶娘这性子,水和的稀面,跟着这样的公婆能得个什么好?”   “你二舅兄二舅嫂倒还好,只他夫妻二人再好,你又不和他家结亲。”施老娘看施进要说话,又道,“眼下是一处过活,这十年二十年的,还都一道过?你岳父母莫不属乌龟的,能活千年万年的?”   施进讷讷住口。   施老娘再道:“三来,这亲上亲,好便了,若是不好,却是要结仇,一个不了,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你们夫妻只见得亲上亲的好处,却没见亲上亲的不好处。我只问你:这夫妻二人过活,性再好,人再软,总有牙齿嗑到嘴皮的时候。那时,你这个又是姑丈又是岳丈,该帮哪个?”   施进冷声道:“我自是护着叶娘,管她将来夫婿是内侄外侄的,我只偏帮我自家女儿。”   施老娘笑道:“那你舅兄舅嫂说情呢?”   施进道:“既结了亲,自先论亲家再论舅兄嫂,我照样不与他们情面。”   施老娘斜拉着眼:“那我再问:若是你岳父岳母求情呢?譬如陈家大郎犯了天大的错,你领了儿郎去说理要公道,你七老八十的老泰山老岳母,弯着老腰,陪着小心,老泪纵横,要你饶了这一遭。你是饶还是不饶?”   施进哑口无言,悻悻垂下头,若他岳丈岳母舍了老脸求情,他确实挨受不过。   施老娘长叹口气:“咱家叶娘啊……是个体贴人,亏自家吃着,委屈也自家咽着。你将她许给你大舅兄家,遇着不好,她为着两家情份,也把不好的往自己肚子里藏了。你只道两家近,能知好歹,却不知,你女儿从来报喜不报忧,哪有不好的说与你听啊?”   施进怔愣片刻,抬手给自己一巴掌,起身道:“阿娘就当儿今日没说这些话。”说罢,大步往外就走,走几步,又拐回来,“阿娘,叶娘的事阿娘且操心,儿只信阿娘的眼光。”   施老娘坐在竹椅子挺挺挺不大直的背,轻哼一声道:“叶娘的事,本就得我点头,几时轮得你们做主?”   阿叶被阿萁拉着藏在屋中,早已听得满脸是泪,阿萁忙拿袖子替她擦拭,担心露了声,牵了阿叶避去屋后稻草垛那。,由着阿叶抱着自己纵情饮泣。   她们姊妹避了出去,恰没听到施老娘得意跟施进道:“我倒相中了一家,好不好倒还两知,说不得。” 第36章 许是良人   施进关心女儿,耳听施老娘似有合心的人,忙问:“阿娘相中了哪家?”   施老娘细细想了一番,道:“叶娘确实不宜远嫁,依我的心意啊,同村里江大家的大郎最可心,年纪也相配,只是,咱家叶娘的性子吃不住他。这做夫妻的,不高不低才恰当,你眼里有他他眼里没你,过不得日子;你矮他三分他高你三分,越发把你看低到泥里,这也过不得日子。可惜了,肉再好,扒不到自己碗里也是白搭。”   施进也大感可惜,他是极喜爱江石的,急问道:“那阿娘相中的到底是哪家?”   施老娘倾过身,压低声问道:“卫小乙家的儿郎,你看如何?”   施进笑起来,道:“卫煦?幼时皮顽,攀到屋顶跌跤下来摔断了腿,拄着拐还要爬上树摘果子,大后倒稳重好些。”   施老娘也笑,又叹道:“这卫小乙家有好也不好,这不好处:只他父子二人过活,上头老娘老父一并都没了,前几年小乙的娘子生病,跟着又没了,丢下他们父子好不孤恓。这家里头无人,就没余的手支应,一应的大事小事都得亲做,比之别家,多添得操累。”   “这好处:也是只他们父子过活,家里头清静,少了好些鸡毛蒜皮。这没人搭手,自也没人挑刺。再一个他家虽是个独角孤零的,却多得里正的照拂,里正常遣卫小乙跑腿递信,待卫煦更是有如子侄,多有教导。他是个眼毒的,卫煦若是个心眼不正的,入不得他的眼。”   施进道:“他们同宗,照拂也是情理之中。”   “这都五服开外,还能论得多少血脉情份的?只往这里头说,我们三姓,早先头卫家女嫁过施家郎,江家郎又娶过施家女,千丝绕万丝的,都有亲戚的情份呢。”卫老娘摆摆手,道,“我只这一意头,好不好还不好说,你别漏了口风,惹人笑话,你我只私下先摸个底。”   施进点头。   施老娘不放心,又瞪他,:“你媳妇那也不许说,只将拒了她娘家那头的亲事告与她知。”   施进不敢忤逆,虽为难,迟疑一下还是应了下来。   陈氏晚间从丈夫的嘴里得知施老娘不同意结亲的事,难免气闷,坐那怔怔发呆,只觉自己一番苦心无人知晓,生生落了个空。   施进直通的肠子,他心又粗,不管陈氏心里发堵,将施老娘的话依样画葫芦学了一遍,他也不知遮掩描补,拣些好的来说,一五一十、一字不漏从头学到尾。   陈氏听得脸青手抖。莫非她家这般不如人意?   施进还道:“幸好阿娘提醒,不然你我岂不是害苦了叶娘?”   陈氏抖着唇,欲要反驳,却连声都找不着,等得睡下后,将这些话放在肚里来来回回颠倒,本是为着气自己,渐渐也品出几分味。   自家娘家确有不妥处,气恼羞惭间又生得丝丝后怕,原有的几分怨气也慢慢消了下去。隔日起来,将结亲的事尽数掩在了心里。   陈氏暂将此事抛了开去,一心一意做针线贴补些家用。   陈氏不敢再多问,施进怀里却好似揣了一只活兔,扰得他坐卧不安。   憨人自也有些憨人的想头,自他将施老娘的话记心里,也不管那八字一撇一捺俱无,先将老丈人看女婿的目光将卫煦从头到脚想了一遍,只他惯常不理村中俗事、流言蜚短的,又长卫煦一辈,挠得头秃也没想出个详实。   连想了两日,这才想到卫煦和江石亲密,两人往来频繁,遂打算赚江石出来,再想法子旁敲侧击问上一问。   他拿定主意,趁着年前末次进山,偷摸问起卫煦的事。   江石大为奇怪,反问道:“进叔怎打听起阿煦来?他因着里正的牵头,常在远近寺庙送柴火,再兜售些吃食给寄住在寺里的学生香客。”   施进不答,自顾自道:“这倒是个好营生,还与神仙佛祖亲近,求神拜佛时定能得些便宜。”   江石哭笑不得,心里却似开了锅,暗想:进叔不是多事的人,怎会无缘无故打听起江煦?他们两家往来不多,无仇无怨无恩情。施家有女,卫家有男,莫不是为着儿女亲事……难道是给他家小二娘说亲?   施家小二娘这般小……江石越想越觉心里不得意,不禁道:“进叔,你该不会想和卫家结亲……”   施进大惊,慌道:“哪个要与他家结亲,我不过多嘴问问。”   江石觑他神色,更加笃定,老大不悦道:“进叔,你家小二娘这般小,大可再在家里藏几年。我先前只当进叔是个好阿爹,疼惜女儿,原来也与旁个相同,巴不得将女儿扫地出门。”   施进瞪圆眼,要发怒,复笑:“因你是好意,虽口里说得不好听,进叔我也不与你计较。”   江石以为他真要嫁女,皱紧眉,道:“纵是进叔生气我也要说,小二娘才多大,怎好嫁人的?再说……哪个与进叔道阿煦是个好夫郎,他天天在寺里来去,听那些和尚念经敲木鱼的,听得多,愣是做了俗家弟子,再听多些,说不得就去削发跟着敲木鱼撞晨钟了。”   施进这一惊非同小可,漏听了好些话,急道:“你休哄我,卫小乙只一个亲子,怎会许他去做和尚?”   江石面不改色,嘴里胡说道:“庙里好些皈依的秃驴,不曾剃头烫戒疤前,家中老父老母妻儿家小,一应俱全,还不是抛家弃子、绝情寡义做和尚念经去了。”   施进呆若木鸡,道:“好好一个男儿郎,怎想着去做和尚,他又不曾做过孽。”   江石道:“眼下倒还不曾做和尚,只他天天往寺里钻进,又跟着那些个知客僧啊方丈熟识,难保那些个和尚见他有慧根,为了积公德,非要渡他出家。”   施进半信半疑,问道:“卫小乙可知他儿郎想剃头当和尚。”   江石蹲在施进身边笑道:“这事,阿煦如何敢让他爹知晓,怕不是脊梁骨都要被敲断。”又道,“进叔也别声张,烂在肚里,又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过些时日他又不想当和尚了。”   施进点头:“我口中又没生得长舌,哪会多话。”   江石自认自己舌长,有搬弄是非之嫌,叹道:“我与阿煦异姓兄弟,本该义气为先的,无奈我又和进叔亲厚,偏进叔竟生了将小二娘许他的念头,我怕没个好结果,这才不得不……”   施进呆了呆,木愣愣地道:“谁个要许萁娘,只你叽叽歪歪的说我要许萁娘,莫非我只萁娘一个女儿?”   “啊?”江石的嘴皮顿时霜结,僵直在那如遭雷殛,刹那间真是百转千回,心里暗暗叫苦:要糟,似是惹了祸事。是了,进叔家还有个大娘子,年岁与阿煦仿佛……   施进叹口气兀自摇头,道:“话既到此,我也不愿遮掩。家里有意卫煦,我因见他和你亲近,便想打听打听他的为人品性,结不结的倒还未个准,倒不曾想,他竟个想去做和尚。罢罢罢,侄儿你只当今日半个字不曾入耳。”   江石呆怔在那,暗想:我怕不是要提头给阿煦的赔罪?   施进一屁股坐在地上,愤愤道:“好悬今日跟侄儿说了一嘴,不然,我家叶娘鲜灵灵的一朵鲜花不是插在了卫煦这坨牛粪上。”   江石眼看不妙,拼着舍掉自己脸上面皮,插缺补漏,修修缝缝,笑道:“进叔可能听我一言?”   施进道:“侄儿只管说。”   江石道:“阿煦为人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不吃酒不好赌,不欺人也不教人欺了去,肩弱却能顶得事,与人来往更是爽快。他在寺庙里往来,连着和尚都喜爱他,愿与他好些方便。寺中寄住的学生香客,因他厚道,也多愿买他的糕茶野物……”   施进叹道:“好侄儿,他纵有一箩筐的好,奈何他是个要剃头的。倒也有些野和尚,也娶妻也生子,专在外做法事坑蒙拐变,挣得万贯家财。这些不过贼棍骗子,不是好人。”   江石忙道:“阿煦纵要做和尚,定也守清规戒律,如何会在外头蒙骗。”   施进大叹:“果是要做和尚。”   江石叫苦不迭,面上却道:“进叔只先听我言语。阿煦便是想做和尚也不过是个想头,便如有人想当官,有人想从军,有人想当游侠浪客……不过一个念想,不曾遇上剖心挖肝的变故,隔年便忘了。有些个秃驴确实可恶,自家吃得肥圆,还要伸手接信客的银钱,又有些个和尚委实当得高僧,一心劝人向善。阿煦既是俗家子弟,自也是个良善人,佛法又讲究不打诳语,阿煦自也鲜少骗人。”   “这样数来,阿煦实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施进疑惑,万分不解,道:“侄儿,你先头还说卫煦不是良配。”   江石端得千年老树的面皮,笑道:“我站进叔这边,自是往大里数落阿煦的不好处,这才不枉我和进叔的交情;又因我和他交好,少不得也要往大数数卫煦的好处,才不负我们的兄弟情谊。”   施进肚里弯绕少,想想觉得有理,伸手拍拍江石的肩,道:“虽听得不大通,仍算侄儿有理。”说罢,又有几分担忧,“万一他真个想当和尚又如何?”   江石笑道:“进叔可信我?”   施进道:“你年小,不敢说十分信,七分信还是有的。”   江石道:“七分便可为。”他笑道,“进叔既信我,我便在中间帮进叔查查他的品行,时不时递个消息给叔。进叔查上个一年半载的,自家心中就有了定论。”   “如何帮?”   江石笑嘻嘻道:“还得小二娘一道帮把手,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第37章 两小有猜   施进以前只当江家大郎是个沉默寡言、心狠手辣之徒,正如那日撞着野猪,斜刺里杀将出来,一刀捅在了猪脖颈上。   谁知都不曾翻年,这人嘴皮子翻飞,滔滔不绝,直把他说得头晕目眩,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直问道:“大郎,说得明白些,里间怎还有萁娘的事?”   江石笑道:“我得闲了,便去找阿煦,看他长日间的做什么消遣勾当,一一记在心里,回头再一一告诉你家小二娘,再由你家小二娘一一告诉进叔。”   施进被他一一来一一去,一一得晕头转向,诧异问:“怎又告诉萁娘,你自家来告诉我不更简便?”   江石气定神闲道:“开春后田间多活计,与进叔一道进山的时候便少了,饶是同村也不得常见。进叔家和江煦家的议亲,只在私下,我不好日日明目张胆来寻进叔说话,免得招惹闲话。左右小二娘与我娘亲投缘,常有往来,叫她中间转递消息岂不更为两便?”   施进听着,似是哪里不对,再细想,又似在情在理。   他还在犹豫,江石已笑道:“这般行事,将来若是成了事,皆大欢喜;若不成事,来去也只进叔自家人知晓,无声无息,卫叔家与进叔家,面上都好看,不会横生尴尬。”   施进点头:“这倒有几分道理。”   江石又出主意:“年内堪堪几日,补屋除尘,做糕做豆腐的,各家都有忙碌,不如先按下不提,明春再作长计?小二娘那边也先不与她说,过年不好揣着心事。”   施进本就晕乎乎,道:“有理。”   江石再补上一句将事砸瓷实:“那侄儿就此跟进叔说定。”   阿萁浑不知道自己阿爹被人哄了去,她这几日跟着江家小弟又认了好些字。   江泯生而早慧,自小聪敏过人。江大混赖,十里八村认识的人却不少,见自家小儿聪明,就去牛牯村那歪缠私塾先生。   那私塾先生姓仇,每出入家门,就见一个彪形恶汉守在道边,还当是来讹钱生事的,只吓得手脚发凉,唇脸发白。过后方知是来为子求学,他观江大的形容,听他夸夸其谈,腹诽:龙生龙,鼠生鼠,你能生出什么好的?要待拒了,又怕江大发难,只好推说先相看相看。   江大不理他的弦外之音,回去就将江泯抱了过来,仇先生又是吃惊又是生气,吃惊歹竹出好笋,这江泯生得玉雪可爱,灵秀非常;生气稚童幼小,如何能入私塾念书?   待问过几句话,越发惊奇,江泯口齿清晰伶俐,竟已粗粗识得些字。江大大为得意,道是自家娘子教的。   仇先生更为吃惊,这个混人好运道,娶的娘子竟识字,还生得这般俊俏小儿郎。   江大被说得飘飘然,只差没飘到九霄云外去,顺势又把大儿江石夸了又夸。直听得仇先生暗地直翻白眼,这世上好吹法螺的狂徒不知凡几,哪个都比眼前这个田舍汉爱惜脸面,如何才能说得这一挑挑一担担不要脸好话。   仇先生爱怜江泯又惜才,生怕他被江大给带偏歪了,需得早早教他明辨是非。因江泯年太小不好入私塾,只私下先收做学生,叫江大隔三差五携子前来由他授学教字。   江泯跟着仇先生学了近一载,得了好些夸赞,到底小儿心性,渐渐生出傲气来。如今遇上一个过目不忘的阿萁,背书受挫后,倒把往日的自满自得去了七分。   江娘子不料还有此意外之喜,私下对阿萁道:“以往小郎两眼生在额头顶上,自鸣得意,你来后,背文章比他还快,方知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再不敢自大轻狂,”   阿萁红了脸,道:“是小郎自家误会了,我只记一篇,他却要记好几篇。”   江娘子笑道:“那便让他误会着,叫他吃些教训,省得自命不凡,真个当自己聪明过人,以为世人都不及他。”   阿萁自不会阻江娘子教子,将错就错,只装作不知,每来江家除却认真学字,便帮着在书房扫尘归整。   江石从屋后回家,拣了几枚苦楝子攥在手心,绕到前院,隔窗看自己弟弟一板一眼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卷书,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施家小二娘站在一张小木凳上,掂着脚,拿细竹丝扎的竹帚去够屋梁上的蛛网,她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倒似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一只小半巴掌大的长脚蜘蛛不知从哪掉落,爬在了施家小二娘的肩头,江石看得一惊,正要出声提醒。   谁知,施家小二娘是个胆大包天的,侧头见着偌大的长脚蜘蛛,又惊又喜,忙拿双手捧了,跳下小木凳,高兴地跟江泯道:“小郎,小郎,看管家婆,你要拿笼子装吗?”   江泯最喜各种爬虫,见着阿萁手中蜘蛛两眼发亮,想要,又记起自己背书输给了阿萁,不好再玩物丧志,抿着唇不舍道:“阿姊,我先背文章,让它自去吧。”   阿萁听罢,笑着将虫子放在了窗台上。那只长脚蜘蛛逃出生天,挥舞着长长的八只脚,飞快地溜了。   江石看得有趣,摸出一枚苦楝子,砸在阿萁的发髻上,阿萁摸了摸头,暗怒:哪家小儿这般顽皮。转头就见江石站在窗外院中冲着她笑。   江泯板着脸道:“阿兄,阿姊是小娘子,你怎好相欺。”   江石笑道:“哪个欺她,我不过有话跟她说。”   阿萁奇道:“什么话?”   江石捉弄道:“不如你来猜一猜,猜得准了我应你一件事,猜不准,你应我一件事。”   阿萁扮了一个鬼脸,笑道:“我才不猜,无端无由的,这如何猜得着?江阿兄,明摆着设了一个套。”   江石笑道:“这便如博买博卖一般,或是赢或是输,小二娘,要不要来赌则个?”   阿萁撇头道:“我今日才学得一句话‘无欲则刚’,眼下恰能用上,我又不贪图什么事物,无欲无求,才不与你打赌。”   江泯乐得拍手,笑道:“阿兄,你口齿输给施家阿姊了。”   江石嫌江泯多话,又摸出一颗苦楝子,掷向江泯,不偏不斜正中江泯脑门。江泯气得跳脚,捡起落在桌案上的苦楝子,抬手反掷了回去,可惜人小力微,又没准头,连江石的衣角边都没有摸到。   江泯眼珠一转,跟阿萁道:“施家阿姊,我阿爹说了,天下好些不能做的事,赌便是里头一件,阿姊万万不可受我阿兄的哄骗。”   阿萁笑着点头,道:“我定不与你阿兄打赌。”   江石却笑:“大赌伤身,小赌怡情。去月,阿爹还博买来一小筐的红果,你还吃了好些呢。”   江大有妻有子后,剁了一根小指,立誓不再进赌肆里头赌钱,将往日恶习一一改了过来,只有时技痒难耐,便在街集费一两个铜钿,扑买些瓜果,也是见好即收,不与人纠缠。   因此,江家常得一些鲜果零嘴。   江泯忆及此节羞红了脸,背身藏在了书架后头。   阿萁伏在窗前瞪江石:“好不羞,以大欺小。”   江石挑着长眉:“小二娘,真个不与我赌?”   阿萁仔细看着江石的神色,心下生疑,暗想:他这般笃定,定捏着什么能要胁我的把柄,无奈我半点也不知。   江石心下却是大乐,看阿萁俏眉微皱,眸光流转,红唇微抿,显是在苦苦思索。   阿萁见江石面上有得意之色,笑道:“定有什么是江阿兄知晓,我却不知晓的,那我更不能跟阿兄打赌,你有我无,那我岂不输定了。”   江石大笑:“好个半点亏都不肯吃的小娘子。”仍卖关子道,“依你的话,确实有些不公道,那我便透半个底给你?”   江泯躲书架后出声:“阿姊不要上当,万一阿兄透了假话给你,依旧吃亏。”   江石叹道:“江小郎,明岁入秋,再不帮你捉知了猴,许你的裁纸竹刀……”   江泯忙闭嘴,重将身藏回书架后。   阿萁扳着指头道:“我在你们家算半个客,我又年小,又是弱小女子,江阿兄为主家,年又长,又是半大大丈夫,依着这三条,江阿兄定不会拿假话蒙骗我。”   江石摸摸趴在脚边的阿细,挠挠它的下巴,笑道:“主家便算,年长是真,大丈夫便好,怎又半大?也罢,既是男子汉,却不好再跟你计较。”   江泯又惊觉不对,只不敢再出声。   阿萁想了想,心道:真论起来,也不过是件顽笑事,当不得较真。笑道:“江阿兄先透底来。”   江石道:“这事关系你亲近之人,你知晓后,定然日里夜里都挂在心头。你猜这是何事?”   阿萁想了想,自己亲近人委实不少,父母嬢嬢,阿叶阿豆,外公外婆,还有江娘子……不管与他们哪个相关,自己都是日夜挂心的,这叫她如何猜测?幽幽叹口气,道:“江阿兄,算作我输,欠你一个人情,你只把话直说。”   江石得寸进尺,道:“你既欠我人情,既没写下条纸画押,又没一件信物,改日反悔了,我岂不吃亏?”   阿萁讨价还价道:“江阿兄先说什么事!”   江石抬头看看碧澄澄的天上丝丝浮云,嘴角噙笑,道:“不好不好,你先家转备好信物,过了年,我再与你细说。”   阿萁正等着他编出什么自已非听不可的事,谁知他一竿子捅到了明岁,又是笑又是气又是急,指着阿细道:“阿细,这人不好,快去咬他。”   无奈阿细又憨又傻,还当阿萁要跟它玩耍,站起来抖抖毛,呼哧呼哧地跑过来,直立起身,将前爪搭起在窗台上,探过大头,舔得阿萁脸上全是臭口水。   江石看她狼狈,怕她生气,一溜要走,慌乱间踩了家里那只肥鹅一脚。江家恶鹅比狗还凶,嗄嗄叫着把江石撵出了院门。   阿萁见了,不顾自己便阿细舔得湿漉漉的脸,掩唇偷笑不已。 第38章 过年祭祖   阿萁因着江石的作弄,心里愤愤,揪了一根枯草茎在手里,在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恨恨地想:江家阿兄实是可恶,只漏得一些口边风,叫人牵肠挂肚,过不得好年。   又琢磨着要不要写下条纸,备下信物……   她一路腹诽着回家,路过施大家,施小八并施小七、施小六一溜托着腮坐在院门口,一脸的期盼,抬头见着阿萁,扬起一个灿烂了的笑。阿萁回了一笑,有点不解,难得这几个皮猴老老实实地坐那不生事。   到了自家,施老娘和许氏一道站在香椽树下,二人脸色都有些讪讪的。   许氏小心翼翼地笑着,道:“原想着不如与旧年一样,两家合一块祭祖,各省些心力……”   施老娘嘴角那些皱纹全耷拉在下巴嘴角,她笑道:“今岁儿媳有孕,我寻思着多拜祖宗,保佑生个孙儿,两家合一块,显我小器,两家各过,祖宗能吃两顿好的。”   许氏好生失望,勉强附和道:“这倒也是,侄媳有孕,是要多拜拜祖宗佛祖。”   施老娘笑:“横竖我也只这一桩的心事,多烧些纸钱给老祖宗也是应当的。”   许氏神色越见勉强,扎手扎脚立在那,胡乱又闲嗑了几句,道:“这一说话,天便晚了,我先家去烧饭,明日再找弟妹说话消闲。”   施老娘忙不迭笑道:“大嫂自去,我家中也要烧火做饭呢。”   许氏走几步又站住了脚,张了张嘴似还有话说。   施老娘那光秃秃的眉毛都往两边拉了下来,转头看到阿萁站在院门口,快步过来一把扯住阿萁的手,喝斥道,“还当你大了懂事了,谁知比阿豆还没分没寸的,一日间的没见人影,你屋子扫了没有?过两天就过年了,好些事呢……”边骂边举着巴掌要打。   阿萁眨了眨眼,由着施老娘拿她当筏子,不妨胳膊上重重地挨了一记,“唉哟”一声痛呼。   许氏眼见他们家鸡飞狗跳的,急拦道:“弟妹,弟妹年前不好打骂,萁娘从来又是懂事的,饶她这一遭。”   施老娘道:“不打不骂不成器,大嫂休拦着,你只管家去做饭,她好赖是我孙女儿,还能揭她几层皮?”   许氏耳听施老娘下逐客令,再不好多加逗留,随口又劝了几句,悻悻走了。   阿萁等许氏走后,揉着胳膊,低声不依道:“嬢嬢,怎还真打。”   施老娘不以为然道:“只你娇气,好厚的冬衣,哪便能打得疼了。别在我跟前逗趣,我正吃一肚子的气。”   阿萁扶着施老娘,问道:“大嬢嬢要我们两家合一祭祖?”   施老娘气道:“真个只知进不知出的,倒拿咱们家当了冤大头。合一道祭祖,咱家备祭品纸烛,他家出人出力,除夕吃酒也在一道,咱家拢共几个?他家整一窝,大的贪小的凶,一桌酒肉菜蔬都不够他们尽吃的。”   阿萁好奇问道:“旧年嬢嬢怎又和大嬢嬢一家一道过节?”   施老娘道:“你大爷爷旧年跌了一跤,费了好些汤药钱,农户村家,就怕家中有人生病吃药,过年过节凄凄惶惶,冷锅灶头的也不落忍。谁知做这么一趟好人,倒被讹赖上。”   阿萁不语,又听施老娘念叨:“你大爷爷两手一摊,万事不管,倒推了你大嬢嬢出来顶门,家里那些个小的,一个一个也指着你大嬢嬢,生得八条臂两颗心也操劳不过来。”   阿萁不解道:“堂叔他们生得身强力壮,大嬢嬢家也有田地,今年年景又好,怎家中还这般不趁手?虽说家中吃饭的嘴多,人手也多。”   施老娘冷笑道:“老话在理: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你那几个堂叔个个生得好几个心眼,这个嫌那个吃得多,那个嫌这个做得少,各自都觉得自个吃了亏。逮着吃的,各人都恨不得多吃些,遇着活计,各人都恨不得少做些,你看看你大嬢嬢家的田地,苗都比别家的稀些矮些。”   阿萁笑起来,有些戏谑道:“由此可见,儿郎多了也未必中用。”   施老娘立起两眼,斥道:“胡说,儿郎怎会无用?没有儿郎如何顶门立户?你以后出了门,家中又有好些个兄弟,夫家焉敢欺了你去?一人扛一锄头上去说理,看你夫家敢不敢高声? ”   阿萁闷笑,道:“哪个要嫁人出门子的?我只赖着不走。”   施老娘凶巴巴道:“你赖着不走,我不给你饭吃。”   阿萁笑道:“我不信嬢嬢真个饿死我。”   祖孙二人斗嘴间,便听到隔院施小八呜呜的哭声,哭得几声,又是许氏的打骂声。阿萁不由收起了笑,听了几耳朵,大体是许氏厚着脸皮来合计两家并一块祭祖,结果讨了个没趣回去,盼着一道过节能得些好吃的施小八顿时哭闹开来。许氏羞恼下,拿小孙子杀性子。   施老娘被施小八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推了阿萁进屋,“呯”得关上了门。   屋里阿叶不知施大家怎又哭闹开了,还当哪个小堂弟顽皮讨了打,施进和陈氏倒是知晓几分,碍于施老娘生了气,不敢多置一词,只阿豆撇嘴道:“小八郎天天哭,真讨厌。”   阿叶忙拿手掩了阿豆的嘴,不叫她多说。   施老娘大为满意全家上下齐齐缄默,到了年三十,大早就取了一串钱交给施进,叫他去邻舍家换些农家酒,再换一只公鸡来杀了。   施进拿着钱出门,没多久提了一小壶酒、一只红冠彩羽的大公鸡,并一条臂长的红尾鲤鱼。   阿萁姊妹帮着发笋干,摘豆芽,洗毛芋子……乍见施进手里的活鱼,惊呼了一声,施老娘也是大为吃惊:“难得红尾鲤鱼,却是从哪来的?”   施进笑道:“在村中撞见江大兄弟,他外出忙活计昨日才转家,不知从哪得了好些活鱼,硬拉了我家去拎了一条给我,我推却不过,只得收下,改日再请回他吃酒,”   施老娘怪道:“这江大也不知在外盘桓着什么活计,他家倒是过得一天比一天火热。没见那时江二家的争猪肉,半扇猪都舍了出去,可见是发了财。”   施进笑道:“发财了也是江大兄弟的好运道。倒是我拎鱼从他家出来,村道上江二娘子立在一边张望,吃了她一记白眼。”   施老娘哼了一声,厌弃道:“她生得猫鼻子,定是闻着了腥,怕不是又想去占便宜。”   施进一愣道:“明日过年,再生吵闹实是过分了些。”   施老娘道:“且看她活时闹得欢,死后阎王跟前拉清单。”   阿萁将头一垂,躲在那偷笑。   未时才过得几刻,施老娘早早就在院中支开桌子,又叫阿萁烧火,蒸鸡、煎鱼、煮豆腐、豆芽、芋子……陈氏孕中不适,只帮着抹桌洗碗碟。   侍弄好各样荤素祭品,一一在供桌上摆好,施老娘又抱出一簸箕的纸钱,阿萁拎起一长串的金银元宝,啧啧称奇:“嬢嬢今年好生大方,给爷爷、太爷爷太奶奶捎去少说千万的金银财宝。”   施老娘拍掉她作怪的手,横她一眼,又道:“家中有喜事,也给你爷爷他们添些花销。”   阿萁不敢再胡说八道,眼下得闲,便跑到院外略站了站,见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院门洞开,一抽鼻子,满村的酒肉菜香。   村中稚童不知愁苦,因着要过节欢喜雀悦,四处撒欢,一个个拍手笑闹。   阿萁抬头,年末最后一日,晴郎无云,清风徐过,不知哪户人家已经开始烧纸钱,纸灰灰雪似得轻飞上天,遥寄生死追思。   施老娘将火盆移到供桌前,斗散一刀刀的纸钱,又将金银财宝掷入其中,嘴里将她知晓的施家历代祖宗俱念了一遍,念一个求一个,求保佑陈氏生下小金孙。   过罢,又不忘威胁几句:“施老二这一脉,只剩得我家大郎一根独苗,你们这些为长做爷爷太爷的,总不忍心施老二绝了根。今日除夕你们得了钱,吃了肉,保佑家中得男儿。”   念罢筛了一遍酒,叫过施进陈氏嗑头,不忘叮嘱陈氏诚心求子。陈氏比之施老娘还要上心,恨不得将头嗑出血来求祖宗保佑。   等他们夫妻二人嗑了头,施老娘又唤阿萁三姊妹,也叫她们求祖宗保佑生个弟弟来。   阿叶私心也盼娘亲生得弟弟,合着秀美的双眸,似模似样的拜求;阿萁想着儿女命数许是天定,怕是求了也没用,又担心陈氏再生一女,施老娘会为难,跟着求了一求;只阿豆不平,看看自己的两个阿姊,又看看施老娘背着身拿火箸拨着火盆,当下双手合什,悄不可闻地念道:“太太爷爷,太太奶奶,不管哪个太爷爷还有爷爷,我不喜欢阿弟,你们别教阿娘生下什么璋来,照旧生个跟我们一般的碎瓦片……”   阿萁挨着阿豆听得分明,不待她念叨完,生怕施老娘发觉,掩了她的嘴往屋里拉,笑与施老娘道:“嬢嬢,我们都诚心求过了,看看屋里还有什么要搭手忙碌的。”   她们在自家院中祭祖,施小八施小六几个又攀上院墙,看她们供桌饭菜丰富,只差没流下口水来,因着昨日挨了打,不敢出声求施进陈氏,要来他们家吃年夜饭。   阿萁见了他们这般形容,顿生好奇心,悄声在阿豆耳边吩咐,叫她仗着年小无知,偷看一眼施大家到底拿着什么祭祖? 第39章 谁家好年   阿豆人小鬼大,性野胆又壮,装做无赖小儿的模样先与攀在院墙上的施小八说话,好奇问道:“八郎,你家烧纸了没有?”   施小八两眼不错地落在阿萁她们家的供桌,答道:“我家刚支的桌子,还要好些时候再烧纸。”   阿豆又问:“你家几时拜祖宗?”   施小八抱着胸,斜眼歪嘴道:“我哪知道。祖宗定要在你家吃久点,再来我家吃。”   阿豆也抱着胸歪着头,道:“那我去你家拜拜,让老祖宗快些去你家吃。”她说罢迈开腿飞快地溜去了施大家,还在院门口略站了站,高声道,“大嬢嬢,大爷爷,阿豆来你们家拜祖宗。”   许氏因着自家桌上寒酸,面上过意不去,对阿豆也没了往日的亲热,将手放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笑问:“豆娘来找小八玩?”   施小八骑在墙头拿指头一扒眼皮,嫌弃道:“我才不跟小娘子玩。”   阿豆哼了一声,对许氏道:“大嬢嬢,我来你家拜祖宗。”   许氏笑起来,牵了她的手将她引到供桌前,夸道:“豆娘好生懂事知礼。”又笑哄道,“大嬢嬢家纸钱都没烧呢,豆娘先拜拜。”   阿豆边合着双手,边偷眼看了桌上供品,见也是荤素几样菜蔬,素的倒也寻常,无非豆腐豆芽老芋头……只荤的那两碗:一条三指来宽的鱼,挺肚翻着白眼,另一碗红通通、四方方、颤微微,说是荤无骨无肉,说是素又有荤腥气扑鼻,却是一碗血豆腐。   这两年风调雨顺,三家村依山傍水堪称富饶,纵农家清贫,逢年过节也舍得出一只鸡一尾鱼来。拿着一碗血豆腐祭祖宗,实是上不了台面。   阿豆心里念道:爷爷还有各个老祖宗,大嬢嬢家办得酒席有些寒酸,你们也要多吃些,吃后再保佑我阿娘生个小妹妹。   院内施常、施富、施贵三夫妻,都是懒散散提不起劲,大过年的满脸的丧气;几个小的极机灵,见父母没有好颜色,也不敢十分哭闹,聚在一块同样蔫蔫的。唯施大是泥塑的佛,凡是衣裳,千补丁万补丁暖身即可;凡是吃食,冷汤残羹荤素茶饭饱腹就行。   阿豆刺探来了敌情,与许氏和施大招呼了一声,又一道烟溜回了自家,找到阿萁附在她耳边一五一十交待得清楚。   阿萁奇怪道:“咱家原先给的那半只鸡怎不吃?”   阿豆拿手捂着嘴,瓮着鼻子道:“小八小七他们嘴馋,早缠着大嬢嬢炖了。”   阿萁点点阿豆因着幸灾乐祸整个都翘起的鼻子,道:“你我只作不知。”   阿豆想了想道:“小八别来欺我,我便作不知,他要是作弄我,我就拿话堵他。”   阿萁一捏她的鼻子:“好个不肯吃亏的小泥猴。”   屋外施老娘烧好纸钱,再筛了一遍酒,与地底的那些祖宗又唠了几句,半天下午的就收起了供桌,叫阿豆虚掩上了院门。   外间里正与江叶青几个大户,点了鞭炮,噼里啪啦震天的响,直惊得狗叫鸡跳。   阿萁和阿叶帮着将桌上菜蔬收进灶间,施小八咽着口水,依依不舍地看阿叶抱着那盆肥鸡进了屋,心疼得好似这只鸡是自个的嘴边肉,不楞登得竟飞了。   施小八是施常的幼子,上头还有三个兄长,孩儿多了就不见得稀奇,轮到施小八这,前头七张嘴如蝗虫过境,吃得家中一日比一日穷,施常夫妇也感精疲力竭,对幼子多有疏忽,只许氏疼爱幼孙,常常照拂看顾。因此施小八嘴贪顽劣,为口吃得干嚎打滚无所不为。   他眼见自家那一桌,只一条鱼像点模样,偏又小,多刺少肉,家中十几个人,一人一筷子,便只剩得骨头架子,怕是连汤汁都要被分刮个干净。   施小八一想到此处,整个人都颓丧不已,忽得计上心来,跳下墙头,冲着还坐在院中小憩的陈氏和施进道:“进叔,婶娘……”   施进笑着拿指一弹施小八的额头:“小八好身手,这般高的墙也能跳下来。”   陈氏见他身上脏污,拿手帮他拍掉手肘膝上的泥尘,又摸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黑一道灰一道的脸,轻笑道:“小八生得俊,干干净净的才好。”   施小八亲娘都没有陈氏这般温温柔柔、细声细气,自觉长这么大,受了好些委屈,用袖子兜头兜面地给自己抹了一把脸,对施进与陈氏道:“堂叔、堂婶,我给你们家做儿子好不好?你们留我在你们家吃饭。”   施进哈哈大笑,道:“你做了我儿子,你爹娘岂不是要跟我搏命?”   施小八委屈道:“他们有好些儿郎,不稀罕我。”又抽抽鼻子道,“堂叔堂婶只有小娘子,没有小儿郎,我给你们做儿子,以后好好孝敬你们,给你们送终。”   陈氏虽是个多愁多思的,却也没将施小八的话放在心上,反笑道:“小八,哪有亲爹亲娘不疼惜自己孩儿的,以后可不许说这话,你爹娘听了心里不知多少难受。”   施小八道:“他们舍得,堂叔婶还是收了我做你们儿子……”   阿豆从屋里出来收酒壶,听了这话,一声尖叫,扑过来一口咬在施小八胳膊上,拳打脚踢连声哭嚎:“你走你走,不许你在我家,我爹娘才不要你做儿子呢,我家只要小娘子不要小儿郎,你走你走。”   施小八不妨被阿豆咬了个牙印出来,他皮厚,也不觉得如何疼,只不喜听阿豆的话,驳道:“你一个小娘子半点用也没有,还是个赔钱货,哪家只会要小娘子?”   阿豆凶得要去挠施小八,施进生怕这二人吵闹伤到陈氏,叫陈氏退开,自己一手一个轻轻拉开阿豆和小八。   这般大的动静,早惊动了两家大人,施老娘赶出来追着阿豆打,道:“大年三十哭哭闹闹,来年一年都闹心,你这不省心的丫头片子。”   阿豆嚎道:“我不要他做阿爹阿娘的儿郎。”   施老娘:“小八是没爹还是没娘?要来你家讨人嫌。生得尖牙,倒咬起人来,你身上有几个子?可够得汤药费?”   赶过来看究竟的施常娘子也在那骂施小八,道:“你来婶娘家,玩归玩,怎惹哭你堂妹?半点不知退让,回去定拿竹条抽你。”   施小八将手一夺,转身就往施进身后躲。   施进擒住他,笑着对施常的娘子道:“堂嫂与我几分脸面,休打他,大节年下的,哭声连天也不讨彩。”   施常娘子忙道:“听堂叔的,我不打他,只小八顽劣,没轻没重,要是欺负了豆娘,你们只管管教管教,不叫他生事。”   陈氏柔声道:“不过是小儿玩闹呢,今日吵闹,明日就好,哪里谈得上欺负。”   施常娘子揪着施小八,耳听施老娘骂阿豆,瘦瘦长长的脸上,挤出一点笑,与施进陈氏玩笑道:“不如真个把小八给你们做儿郎?”   陈氏一愣,想着她这话,十分里八假,竟有两分是真的,抚了一下肚子,道:“堂嫂说笑了。”   施老娘听得心气不顺,过来戳施常娘子的肺管子,问道:“大侄媳,你家年夜饭谁掌得灶头,可是少油盐?你家小八闻不到香味,连着爹娘都舍了。”   施常娘子尴尬一笑,自家一年到头节衣缩食,年终都没有好的到肚,又见阿萁家供桌那尾煎得油香扑鼻的大鱼,难怪自已小儿想赖在这吃年夜饭,连她都馋得咽口水。   施老娘攥着哭哭啼啼的阿豆,对施常娘子叹道:“侄媳带着孙侄去洗洗脸,活跟猫狗打架似得,一个一个滚得满身泥。”   施常娘子不好再说笑,硬拖着抹泪的施小八走了,她自觉施老娘眼里没她,两家骨肉亲戚,这般不给脸面。她心里有气,便把满腹的怒火一股脑倾倒在施小八身上,回到自家院子里仍是高声骂个不休。   许氏一来心疼小幺孙,二来疑心儿媳话里有话,护着施小八反骂了施常娘子几句。   同轮明月同时岁,几家欢乐几家愁。施大家吵吵嚷嚷,这年过得少油少盐、没滋没味。阿萁一家却是难得其乐融融。   施老娘往日苛刻,除夕夜却大方,肥鸡炖得嫩滑,鲤鱼浓油赤酱,香芋煨得小葱,鸡子摊煎滑豆腐,香嫩丸子衬团圆,银芽脆甜好口彩……   阿萁平常不怎么好口腹之欲,竟也跟阿豆似得吃得肚皮滚圆。   阿豆啜着筷子,盼道:“日日这般吃这才好。”   施老娘拿筷子敲她一记,轻骂道:“哪个叫你啜筷头,你是要饭的不成。”又训道,“家里有着金山还是银山,哪经得日日这般花销?”   阿萁挟了一枚芋子,笑道:“有金山银山,日日吃更好些的也能够。”   施老娘笑道:“放屁,这还不够好,你倒说出别的好的来。”   阿萁想起江家一本杂书里所记的百种吃食,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不好在自家人面前夸嘴,笑笑掩了过去。   用罢年夜饭,天竟没黑透,施老娘又将藏着的几样小零嘴装了盘,备着边守岁边吃。   阿豆偷藏了一小把酥豆在荷囊里,再想装香桃肉时被施老娘撞个正常,挨了句骂。   施老娘对阿萁道:“你大些,也知事,看着你妹妹,不叫她做个贪嘴猫。全家分吃的,她倒了藏了好些,她得了便宜,别个自是要吃亏。”   施进坐在一边笑道:“豆娘小些,让她多吃些也不值当什么,再者一家子骨肉,管甚吃不吃亏?”   施老娘瞪他:“要不你只由你教子?”气不过还添一句,“我孙孙儿我要留着跟前教,别让你们夫妻带偏歪了。”   说得施进没了声,干笑着吃酒吃豆子。   到了晚间施老娘给压祟钱时,她又分了个三六九来,阿叶六文钱,阿萁得了四文,阿豆只得了一文,各份都缀着彩线编成花压在姊妹三人的枕头底下。   阿豆等施老娘回了屋,从枕头底下翻出自己的孤零零的那一枚,撅着油嘴,险没哭出来。 第40章 幽祭为谁   年初一天还没亮,施老娘就起身摆在门口摆了几样糕点干果祭,点了一炉清香祭天地,自己则挎了篮子,抓了几把米、几块鲜糕,与邻家伯娘一道去清水寺烧香拜佛。   阿豆身上穿着阿叶旧衣改得新衣,头上戴了红艳艳的头绳,手腕系了那枚编彩线的压祟钱,小荷囊里装了零嘴,无心吃食,一早起来就急不耐心地跟几个顽童去戏耍了。   难得消闲,施进与陈氏相携去串门谈天,见家中无人,阿萁和阿叶搬了两张小竹椅,坐在院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阿萁趴在阿叶膝上,想着江石曾道春年就要问自己讨要信物,幽幽叹了口气,自己身无长物,哪有什么合用的信物作凭证,摸遍全身翻遍箱笼笼被褥,也只四枚压祟钱贵重一些。   拿着一枚铜钿为信,怕是江阿兄要生气。   阿萁把玩着压祟钱上的彩线,好生烦恼。果然世上好些不可为之事,赌便是其中之一,她好端端地和江石打什么赌,凭白得了这些苦恼。   阿叶看她皱着眉,笑问:“二妹皱着眉头,新年头一天便有了烦忧事。”   阿萁笑道:“我没事找事,自找自的麻烦。”正欲收起压祟钱,忽得计上心来,对阿叶道,“阿姊与我一些彩线。”   “可是奇了,要彩线做什么?莫非今年定心要跟我学绣花?”阿叶问道。   “阿姊饶了我罢,何苦年初一就提扰人的事?”阿萁叫着苦求饶,又求阿叶去取彩线。   阿叶依她进屋取了针线笸箩,道:“底下两卷是好线,还是淑兰表妹托你送与我的,二妹要用,细心些,别白白作贱了。”   阿萁道:“不用好的彩线,我只要与压祟钱上一般的就好。”   阿叶好奇:“这是要做什么?”   阿萁拆下一枚钱,拣了月白、水绿、牙色三样彩线,密密绕裹着铜钱,细细编成了一枚坠子,又托阿叶打了个穗子吊在铜钱底下。   阿叶拎起来看了看,笑道:“取了巧,又好看。二妹有巧心思,不如在针线上多用心,定能学好。”   阿萁接过坠子,端详了一番,自己也觉得大为满意,小心地收在了怀中。   阿叶本想问她做什么用,被黄毛狗趴在身边混闹了一通,一时忘却了。   阿萁暗舒一口气,真要解释,一时半会还真个说不清。   年初一闲闲渡过,以他们这边习俗,初二要去先人坟前烧纸培土。施老娘从庙中回来,蒸了白糕,炖了杂菜汤,催一家老小早早用饭,早早歇着去。   初二一早,施老娘收拾得体面妥当,因着陈氏有孕,怕在坟地间沾染上阴邪,留她在家看门户。   施进从柴棚那拿了锄头镰刀,阿萁拎了一陌纸钱,阿叶牵了睡眼惺忪的阿豆跟着施老娘去看望先人。   施老娘掀开篮子的盖布,看看可有落得什么,出门前对施进道:“大郎等会与你阿爹细说说,你媳妇有孕,定能给他生个孙儿。”   阿萁拎着纸钱走在施老娘身后,大为不解,道:“嬢嬢,除夕祭祖,你还让爷爷保佑阿娘生个男儿呢,隔个一日,爷爷便忘了?”   施老娘苦于腾不出手,不能敲打二孙女,道:“你爷爷是个老糊涂,前日听了,今日忘了,要多说几遍。”   阿萁点头:“原来如此,嬢嬢说得有理。”   施老娘微弓着背,在弯曲的泥道上健步如飞,拎着竹篮里的手有如枯树老皮,她的忽地道:“你爷爷去的时候还年青呢,半点也不曾糊涂,倒是嬢嬢真个老了。”   阿萁不知怎得,听了这话,心里一酸。   “我还是小娘子时嫁了你爷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是想跟他生儿育女,不管好好赖赖,安安生生过上一辈子,等得老死了,埋到一道去,地底也不怕孤零零没个依靠。谁知,你爷爷命短,你爹才七八岁时,他就一命呜呼蹬了腿。死也死得不利索,拖拖拉拉耗了一两年,白费银钱不说,还吃尽了苦头。定是前世不曾好好积德,这辈子才落这个结果,隔几日我去庙里,再施舍些米粮,求佛祖慈悲,叫你爷爷投个好胎。”   施老娘今日话极多,絮絮叨叨个没完。   三家村坟地在村背后矮牛山的半山腰,活人在山下度日,死人在山上化骨,也算得毗邻而居。山下活人年年添丁,山上死人旧坟接新坟,两处都各有热闹。   施进打头将山道两边挡路割脸的枯草砍去大半,施老娘得意道:“到底是自家心诚,头一家来祭坟。”   阿萁心下好笑:连祭祖先后也要争上一争不成。   施家坟地圈在最里面,施老娘对施进抱怨道:“你那些个太爷爷什么的,忒是无用,别姓挑剩了的地,才轮得他们,咱们家不兴旺,说不定就是坟地不好。”   施进笑道:“阿娘,里头也挺好的,安静。”   施老娘骂道:“可不安静,全躺泥底,聒噪也没处说嘴。”   阿萁掩嘴闷笑。   施家几代都是田舍汉,再往上倒几辈也找不出一个出息的子弟来,一代一代都在田地里摸爬打滚,泥腥渗进骨血里。施二连个正经的大名都没有,他行二,便唤作施二,便是坟茔立碑也是这般寒酸。   阿萁往年祭坟,一不识字,二未曾细看,今岁来看他爷爷,惊见碑上施二的施字,竟还是个错的。   施进弯腰割着荒草,见女儿在坟前发傻,问道:“萁娘在做什么?”   阿萁一扯他的衣袖,道:“阿爹,爷爷的姓似是错了一笔。”   施进糙脸一红,小声道:“你爷爷的碑是我亲刻,我字认得荒疏,落了一笔,不妨事,等下添红时我加一笔上去。”   施老娘摆开水酒清香,撇了一眼施进,与地下的施二道:“当家的,我对不住你的交待,你儿愚钝蠢笨,读书念字全不开窍,打折了烧火棍也不顶用。你这睡地下,也不知给你儿通通窍,白费了一刀好腊肉,一篇文章都念不下来。”   施进听自己老娘埋汰自己,脱了外衫,鼓足气力给他爹坟上除草刨根,再堆上新土。他整理好自己亲爹的坟,将自己祖父母的合墓也理了理。   施老娘还在跟施二絮叨,抱怨道:“你那兄长越老越不像话,自你去后,我一寡妇人家独支门户,里面多少艰辛,他一个大伯说要避嫌,寡妇门前是非多,担心瓜田李下说不清楚,鲜少有帮扶,我不怨怼他。你咽气后,留了好些田地,我孤身女人扛不下来,低价租给大伯家一半,等得咱家大儿肩宽能扛事,为着还田,又生一场闲气。我是小器的,这一桩却是不能忘。”   “如今你兄弟家过得不如意,吃得多的,挣得少,一窝孩儿养得面黄黄的,一个一个见着吃得两眼满是贼光,倒跟狼子似得。你别怪我不肯搭手,虽是你兄弟,却早已是两户人家。”   阿萁竖着两耳,心道:原来自己家和大嬢嬢家还有这段往事。   阿叶大一些,还记得一点,低声道:“嬢嬢和大爷爷还吵过嘴呢!”施大石佛似得嘴脸,窝在家中不吭气,施老娘堵在他家院门口,凶相毕露,撒泼打滚,从天擦亮骂到天擦黑。   施老娘一骂成了名,村人提及纷纷皱眉摇头,背地里说三道四,传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闲话传到里正耳里,里正出面说了公道话:她孤儿寡母,不凶悍一些,如何守得住门户?   施老娘服里正为人,隔日从家中翻出一坛子自家酿的酒,拎去里正家道谢。   里正不肯接酒,又指点道:婶娘若是信我,听我一句,家中有余粮便存着,不要酿作酒,酿酒费米粮不说,农家没好酒方,大都自家吃用,在外头换不得来钱。米粮更比银钱,新米进陈米出,家中万万不要断了,一来防灾年,二来也可抵役钱。   施老娘牢记在心里,果一年大雨,田地少收成,交了粮税,好些人家捉襟见肘。他们孤儿寡母反倒平顺,安然度日。   施老娘倒了苦水,将酒水洒在坟头,看一眼阿叶,道:“大孙女儿今秋就及笄了,小娘子大了就要许人家,你个死鬼在地底也掌掌眼,我挑的人家要是个花架子,你托个梦给我。不求家私人貌如何,只求上进疼人的,也别跟你似,虽有万般好,却是短命鬼,嫁你一辈子,大半生做了单边人。太苦!你地下有知,别叫你大孙女儿也吃这个苦头。”   阿叶原本听施老娘提到自己的婚事,脸上发烫,想要避开,谁知末了却听到这样一句话,鼻子一酸,掉下一串泪。   阿萁抿着唇,从阿叶袖中摸出手帕,伸臂替她擦了擦泪。施进将亲爹祖父祖母的旧坟清了又清,理了又理,将木碑的亡名,一一描补鲜红,阿豆跟在施进后头揪根,探过头看看施进的脸,不解她爹怎忽得有些不大高兴。   倒是施老娘神色如常,眼中不见泪,下弯的嘴角不见心酸,好似无心几句家常。顿了顿,又在那念念叨叨着要施二保佑儿媳生个孙儿。   阿萁下山时便拉着施老娘粗糙的手,道:“嬢嬢我扶你。”   施老娘嫌弃,一把夺回胳膊,道:“不要你,我又不是个瘫子,也没老得走不动道,浑不用你扶。你别自家给摔了。”   一家人将到山脚下,这边却是一条岔路口,他们走得这条通半山,另一条却是往山溪那里,山道翠竹掩映,幽静深深。阿萁转头,见一人穿着一身襦裙,头上戴着羃篱,手里拎着一把提篮,弱柳扶风地往山溪那头行去。   看背影,似乎是江娘子。 第41章 不可追兮   阿萁因见江娘子往山溪那头去,担心她是不是走岔了道,原本是要去半山祭坟,却偏拐去山溪那边。   “嬢嬢,我好似看见江伯娘走错道,往山溪那走了。”阿萁站住脚,往竹林小道望去,只这片刻的功夫,江娘子已不见人影。   施老娘“唉哟”一声,道:“往那走可去得远了,那边冷僻没人烟。她一人去的?”   阿萁急道:“我只见着一眼,好似单独一个,嬢嬢我追上去看看。”   施老娘点头,催道:“快去,别让她走远了。她不像个能走山道,别给崴了脚。”   施进担心,皱眉对阿萁道:“山中有蛇、狼,要不阿爹与你一道去?”   施老娘摇了摇头,道:“叫萁娘去,萁娘惯在山上跑的,你去不好。江娘子外来的,生得又好,本就招人闲话,刀能割肉舌能刮骨,别误了她清名。”   施进只得作罢,抽出镰刀递给阿萁,道:“萁娘带了刀去,剁蛇使得,剁人……”   施老娘狠剜了施进一眼,怒道:“你是做人爹的,哪个当爹不盼着女儿斯文,只你嫌你二丫头性子不够野?她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你还满嘴的胡言乱语。”   施进满脸讨好的笑:“萁娘知事着呢。”   阿萁接了镰刀,往腰间一插,与施老娘施进等招呼一声,卯足了劲往山溪那跑去,想着这一耽搁,江娘子定又走得远了些。   她一气跑到竹林小道尽头拐角处,左右顾盼,却是不见人影。心下又焦急了几分,她亲见江娘子身穿及地襦裙,按理不易走山路,缘何这么快就不见了影踪?   竹林斜风细细,暖阳穿叶,细碎有如洒金。阿萁心头惶急丛生,生怕江娘子出事,正急乱没主意间,倒记起一条近道来。   竹林附近原也有一处坟地,因着地势低,十几年前被水给淹了,村中各户人家拣了一个吉日,将这一片的旧坟俱迁往了半山腰。   这片老坟不知经了多少年月,碑残坟移,里头除却三家村本村的先人,还有几处无有名姓的荒坟,无人认领被弃在原地,村人胡乱用土掩盖了事。弃坟边的老树枯木,上有寒鸦筑巢,下有野猫作窝,夜风过林,呜呜有声,胆大的人路过心里都发毛。   阿萁也是去山溪捕鱼时,误入一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几是连奔带逃离了那。   江娘子既在这没了身影,人无双翅,又非神仙缩地成寸,她思来想去,除了那处荒坟偏道,再也没第二条路来。   阿萁心中虽极为害怕,到底是担忧江娘子之心占了上风,咽了一口唾沫,一咬牙,钻进了竹林荒道。她早些误入荒道时已是暮春,草长过膝,虫鸣鸟泣,眼下却是草木未发,虽荒芜凄凉,倒不比春日时脚下没深没浅,走得人心里发慌。   她这般边走边看,荒道有枯草伏地,更信江娘子从这路过,心喜之下一时也忘了害怕,小跑着追了一程,此处离山溪又近一些,依稀闻得水声潺潺。她疑心江娘子已到了溪边,急步又赶了一段路。面前一条浅浅清溪水自山中出,回绕蜿蜒复又归入山野,来处深藏,去处隐踪。   阿萁看了看,仍是没人,发急间,正要扬声高喊,有人自背后掩了她的口鼻,挟着她的臂膀,阿萁吓得后背寒毛直立,以为遇见贼人,抽了抽右手,歹人似是大意,只松松擒着,想起腰间别的镰刀,一个用力脱出手来,握了刀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后刺去。   身后那人吓了一跳,慌忙将她带到一棵老树后,戏谑道:“果是猎户家才养出的小娘子,这般凶。”   不是江石,还有哪个?   阿萁又惊又怕,俏眉竖起,秀目圆瞪,咬牙切齿道:“江阿兄,这是作甚?”   江石忙示意她悄声,拿指一指山溪一处,阿萁满是不耐,又狠瞪了江石一眼,这才探身去看。   山溪边的古树下奇石旁,江娘子静立在那,衣袂、羃篱随着山风蝶翅般轻轻翻飞,似是孤寂,似是清冷,似是乘风而去。   阿萁满腹疑惑兼一肚子的恼火,回头再瞪一眼江石,低声怒问:“江阿兄,你莫不是个小人,竟偷偷尾随着你阿娘。”   江石惊奇反问:“小二娘,你来问我?怎不问问自家怎在此处?”   阿萁不服气道:“我原是担心江伯娘走迷了道。”   江石则笑道:“我却是担心我阿娘遇险。同是好意,你怎拿小人之心度我?”   阿萁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不去理会,又探身去看江娘子,见她取了羃篱,随手挂在一边枝丫上,蹲下身掀开提篮的盖子,取出一盏莲花灯来,小心点燃后,拿双手轻轻托着,慢慢放入溪中,由它随水漂远。   这盏花灯一点猩红,携着哀思,依着流水,不知寄与谁知。   阿萁实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迟疑着问江石:“江阿兄,伯娘她什么来历?”   江石摇头道:“我也不知。”   阿萁话出口,当即后悔,道:“江伯娘待我这般好,我却在背后说她是非私密,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江石笑着打量她几眼,道:“小二娘还生得侠肝义胆。”沉吟片刻后道,“阿娘在家中从未过多隐瞒她另有来历,家中的那些藏书,都是阿娘带来的……”   阿萁盯着他,险没问出来:那你还偷偷随在后头,想要一窥究竟?   江石些许狼狈,道:“好奇之心在所难免。我虽不是阿娘亲子,她待我却极好,我打心里认了她,无论她何名何姓何来,自会护她敬她,纵是她来处……我纵是知了也作不知。”   江娘子逃荒来村时,正逢灾年,衣衫褴褛形容狼狈,江泯其时尚在襁褓之中,浑不知己身艰辛,无知无觉地酣睡在娘亲怀中。她敲开江家门,本只想讨碗热汤米粥……谁知后来竟嫁与了江大为妻。   江石靠在老树上,枯糙的树皮抵着他的肩膀,他过继给江大时已有六七岁,早已知事记事。   那晚天寒地冻,冻雨击窗,他家院门年久失修,关不牢靠。他与江大在家中拿铫子胡乱煮了杂粥,父子二人对付着用饭,忽闻有人呯呯敲着屋门。江大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邻舍来讨没趣,撸袖紧腰,要去寻人的麻烦,谁知一拉开门,门外竟是一对被冷雨浇头冻得唇脸发青的母子。   江大“咦”了一声,微有怔愣,略一犹豫,便将人让进屋中,又探头看了看屋外,掩上门插上门闩。   那时江石看江大神色,便想自己阿爹定曾见过江娘子……许不熟识,却非初见。   之后,江娘子嫁与江大为妻。   江大与县中主薄有些酒肉情义,将江娘子充作隐户,又假称自己荒唐,和她有了苟且,私下已生得一子。主薄酒足饭饱,兼得了好处,趁着造籍之时,将江娘子入了籍,又接二人婚书。   过往随烟而去,自此,她便是江家妇,怀中幼儿便是江家子。   村中邻人只当她是外来户,嫌她生得俏丽,疑她私德有亏,倒无人追问她父母何人,家在哪处。   又隔得二三年,江大收拾行囊,离家近半载,摸着天黑归来,带回了好几箱的书……   那夜,江娘子触物伤情,暗暗饮泣了一夜。   江石思及这些过往,想了想,为免生事端,无意向阿萁多说,将它们一一吞进肚中;恰好阿萁也不愿究人往昔,无意多加过问。他们一个无心,一个无意,对视一眼,相顾而笑。   溪边,江大不知几时到了江娘子身边,抬手取过羃篱,笨手笨脚地帮她戴好,紧携着她的手沿着山溪慢慢走远。   阿萁注视着江大与江娘子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好悬没露了形迹,若是撞见,两厢不知多少尴尬。   江石见她作劫后余生状,歪过头连看她几眼,开口道:“小二娘,你好似欠了我什么事物?”   阿萁还道他计较自己先前差点伤他一事,一扁嘴道:“虽是你举止鬼鬼祟祟的缘故,拿镰刀劈你确是我的不对。江阿兄原谅一二。”   江石笑道:“这事是我的过错,你便拿刀刺我个透心凉,我也没有半句的怨言,我如何会让你赔罪。”   阿萁奇道:“那我几时欠你事物了?”   江石也大奇:“小二娘小小年纪,竟跟卫老翁翁似得,又糊涂又善忘。”   “你才跟卫老翁翁似得。”阿萁啐他一口,不甘不愿地取出那枚彩线编就的钱币,略有得意问道,“这可当得信物?”   江石两眼一亮,三色彩线编的环佩,坠着穗子,晃晃悠悠荡在阿萁的指间,她偏着头,微抬着下巴,欢快的笑意里隐着一丝炫耀骄傲。   他由衷笑起来,夸道:“确实当得信物。”   江石伸手欲接,阿萁将手一缩,背在了身后,狡黠道:“那……江阿兄再应我一事?”   江石笑道:“你只管说。”还不忘为自己辩上一句,“就算你不拿信物要挟,既唤我一声江阿兄,有事相托,我哪有不应的?”   阿萁笑着道:“那不是又欠江阿兄一桩人情?”   江石叹口气,颇为无奈,道:“罢罢,理全在你那边,你只说什么事?”   阿萁道:“春来这溪中生得好些溪坑鱼,往年在桃溪都能换得好价,我想着,若是我捕得鱼,江阿兄又要去桃溪,可能捎带着帮我换银钱?”   江石点头,道:“这只不过小事,不值一提。”   阿萁大喜,将彩钱递给江石,又诚心谢过。江石接过,托在掌心细细端详一番,笑着收进了怀里,贴心放好。   阿萁少了一件心事,欢欢喜喜地就要跟江石道别回家。   “小二娘。”阿萁还没走得几步远,江石又出声叫住她。   阿萁疑惑回过身,黑长的睫毛上下扇动一下,欲语似问。   江石从怀中取出一册薄书,低叹一声:“原想着,我与你打赌,又索要信物,既是信物自是双方各拿一样才公平才公道,于是,我就厚着脸皮问阿娘讨要了一本书……”   阿萁觉得自己有如河里嗅得鱼饵甜香的蠢鱼,明知有钩,仍旧蠢蠢欲动想要吞饵。   江石将书封示向阿萁,这是一本香谱。他笑道:“我见你家来,不认字时便看阿娘压香篆,想着你定喜爱这本香谱。虽然阿娘说,书里所记都是寻常……”   阿萁慢慢挪回,拿脚尖碾着枯草根,怯声道:“书太贵重,我不能要,但是,我想借来翻阅……算我又欠江阿兄一个人情可好?”   江石笑着将书抛给她,阿萁担心污损了香谱,慌得手忙脚乱去接,忙乱间听江石爽声笑道:“小二娘,可记好,你又欠下一桩来。”   阿萁好不容易接住书,小心抚平书皮,嘟囔道:“欠便欠,我定会还的。”顺嘴问道,“年前江阿兄要我猜的,究竟是什么事?”   江石微有讶异,笑道:“我还当进叔早跟你露了口风,原来竟是半个字没有提及。”   阿萁这下真个好奇,追问:“我阿爹也知晓,到底是什么事?”   江石笑答道:“自是为了你阿姊的婚事。小二娘,你可留了耳朵,留着细听?” 第42章 赏心悦事   山溪边上奇石星散,小的有如雀卵,大的重愈千斤,皆被溪水打磨得浑圆光滑。阿萁挑了一颗巨石坐上,托着腮听江石细说始末。   “这般说我阿爹属意小乙叔家的小郎君?”阿萁摇头道,“我阿姊的婚事,我嬢嬢点头才算的。”她阿爹心眼只有比别人少,没有比别人多的时候,不料想为了她阿姊的婚事,背后如此煞费苦心。只是,阿萁莫名地开骀担心,虽是大大的不孝,可她……不大信得过自己阿爹的眼光。   江石不由笑,道:“进叔支吾含糊,不过你放心,相中阿煦,定是伯嬢的手笔。”   阿萁一听是施老娘的主意,顿时放心不少,论眼光之毒辣,百个施进加起来也不及一个施老娘。卫小乙因在里正跟前做事,村人大都与他相熟,卫煦因着少时淘气太过,村人对他更是记忆犹新。   “卫家阿兄是不是幼时掏雀儿,跌进江富户家的猪圈,浑身烘烘地爬将出来?”阿萁问道。   江石险些跌进山溪中,一言难尽地看着阿萁,闷声道:“阿煦百件淘气事,你怎只记得这一件?”   阿萁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我还小呢,记不大真切,只记得嬢嬢拖我手去看热闹,江富户还心痛哭嚎自家猪吃了惊吓。”   江石大笑出声,道:“我倒记得真切,那时卫婶娘还在世,嫌阿煦臭得熏人,将他赶鸭子似得赶到水里,洗了半日方许他上岸。”笑后,他神色又添几许感伤,“可惜,后来婶娘染病……”   阿萁也收起了笑意,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石看她犹嫌稚嫩的脸上,眉微蹙,唇微叹,摆出伤怀模样,他指尖一动,忽得想用手摸摸她的发顶……   阿萁正同情卫煦少年丧母,见江石半天不语,坐在相邻的那块溪石发呆,满是不解地拿眼看他。   江石对着她比山中溪水还要清澈的双眸,一时自惭形秽,掩饰般地道:“阿煦样样皆好,就是家中冷清,算不得四角俱全。”   时人就好讲究人丁兴旺,高堂俱在手足友爱,如卫煦母早丧,父孤寡,在婚事上头就被诸多挑剔,嫌不是长久人家。   阿萁感叹道:“他们父子过活还遭人闲话,我嬢嬢孤身带着我阿爹,也不知听过多少闲言碎语。”   别家许会挑剔卫家人少,无有帮手扶持,施老娘以己及人,自不会对此过于苛求。阿萁想起阿叶温柔如水的性子,心事重重问道:“江阿兄,你跟卫煦知交,他家可是个好人家?再一个,你胡出主意说什么要考较人家,要是卫伯父家中半点意思了也没,只我阿爹剃头担子一头热?”   江石好笑,施家小二娘聪明过人,到底还是岁小,欠缺人情世事历练,他道:“既然你嬢嬢说出了口,定是两家私下有意,只不过不曾言明。”又别有意味道,“这相看嘛,男相女,女相男,合意才好定下。”   他怪声怪调,引得阿萁疑他话中有话,一眼一眼地看他,试图寻出破绽来。   江石闷声笑着别过头,装模作样叹道:“小二娘又疑心我藏鬼。”   阿萁笑问:“那江阿兄有没有呢?”   江石道:“果然疑我。不如小二娘盯牢我,看我有没有作怪?”   阿萁皱了皱眉,摇了摇头,笑着扮一个鬼脸,道:“江阿兄作怪是有的,坏心定是没有。”   江石听了这话,有如吃了蜜水,又笑着道:“年初到十五,各家都有闲暇,小二娘你家要不要走亲戚?”   阿萁摇了摇头,露出一点赧意。往年因着施家与陈家离得近,年下两家也会一道摆个席吃个家,今年因阿叶的婚事,施老娘生了气,觉得陈家算计自己的大孙女儿。   陈氏则是心下怯怕为难,施老娘一口拒了亲,她不知该怎么跟黄氏交待,索性多拖一日是一日,又想着时长无有消息,黄氏那边自会明了婚事不成。   施进不愿去岳家,倒不似陈氏那般出于怯意,而是面上过意不去,一家有心,一家无意,两家相对未免尴尬,索性也绝口不提去岳家找两个舅兄吃酒。   因此,今岁过年,她们一家全无走亲戚的打算。   施老娘又小器,别家十五要举家坐了船去县里看灯,她们也无此打算。施老娘寻的理由也正当:陈氏有孕,元宵热闹挨挤,多贼偷歹人,极易出乱子,万一挤碰着陈氏伤了她未出生的小孙孙如何是好。   陈氏去不了,阿萁阿叶阿豆这些做女儿的,岂能自去看灯把老娘撇在家里,未免不孝,自然也要留在家里陪着陈氏。   阿叶和阿萁大了,再想去也不会闹腾。阿豆扁了嘴要哭,施老娘吓她:元宵到处是拐子,你这般大的,一气能抱走十来个。你又是个丫头片子,被拐了我也不心疼,也不报官,还能舍一口米粮呢。   吓得阿豆哭都不敢哭,更别说要闹着出门。   既然妻儿老母都不去,施进独一个去甚的灯会?别被坏心地拐去瓦舍里看伎子看女相扑,将心给看野了。   因此别家大年下走亲戚看花灯,她们家只在家中偷闲过节。   江石击掌笑道:“你我两家合该做通家之好,我家也没个亲戚可走,我阿娘也不喜去桃溪看花灯,阿泯还小,十个也不够拐子拐的,自也不会闹着看灯。小二娘,你说,你我是不是有缘?”   阿萁一时没有察觉他话里的不妥处,被说得心头也添一分亲近,附和道:“真的有缘。”   江石心里得意,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微倾过身低声问道:“你既然挂心你阿姊的婚事,要不要见一见阿煦?虽是同村,知得幼时糗事,大后为人怕是不得而知。”   阿萁胆大,又好奇,迟疑一下小心问道:“会不会有不妥?”   江石笑道:“你才多大?阿煦比我还长两岁,见着你也当只你是个无知小童。你只如往常一般来我家,我把阿煦诳家去。如何?”   阿萁在心里飞快会计算一番,前有江家作掩护,后有阿爹当后盾,此事大可为,当即一点头:“江阿兄,定个时日。”   江石道:“阿煦这两日定也在家中,不如明日?”   阿萁点头,又笑嘻嘻问道:“江阿兄,你算计你的知交兄弟,不怕卫家阿兄知道后,要跟你生嫌隙?”   江石笑起来:“我为他的终身谋算,他不与我谢媒酒也就罢了,竟还要寻我麻烦?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阿萁吃惊道:“江阿兄真是左右都占理。”   江石打了个哈哈,略过不提,想着阿萁在这消磨了这般久,家中怕是要担心,便道:“小二娘来得急,我先送了你去,免得伯嬢和进叔挂念。”   阿萁这才惊觉自己误了归家,连忙站起身,敏捷地跳下溪石,急急道:“不好再跟江阿兄多说闲话。”她身形娇小,行动灵巧,连奔带跑,发髻上扎着那条红绦挟着阳光在她发间跳跃然,“江阿兄,你也快点归家,不然江伯娘和小郎寻你不见,要着急呢。”   江石笑应一声,不远不近坠在她的身后,直将她送山脚,看她飞快地跑进村中,在原地立住脚,从怀中取出那枚彩钱,忍着笑意看了看,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怀中,脚上一拐,却往卫煦家中走去。   卫家小院垒着夯实的土墙,院门厚重,内院沿墙搭着长长一溜的草棚,棚内堆着好些柴火,怕被落雨打得湿潮,又严严实实地盖了层篾席,此外,院中再无别物,无树无花无草,连蓬嫩韮都没有。为防村人贪小去抽柴火,卫家又养了好几条狗看家护院,全养得膘肥体壮。   江石还未靠近院门,那几条狗听得脚步声,一只一只跑到院门前,隔着门板对怒吼。江石正欲攀上了院墙,翻进去吓一吓卫煦,院门却径自开了。   卫煦立在门口,瞪着江石,道:“我还当是哪个贼偷,年初二便摸上门,想着拿住先打个半死再报官。”   江石笑道:“我还道你跟那些和尚学得一肚子的慈悲为怀,谁知竟要喊打喊杀。你家是藏着金还是藏着银,年初二关门闭户的。”   卫煦笑着将他让进院,踹开看家,道:“我家刚祭坟回来,我阿爹下山后便拎着冷食,与族叔一道吃酒去了。我想着家中清静,小睡一会,谁知你倒找上门来。”   江石骂道:“哪个如你一般,年初二躲在家中小睡?”   卫煦伸了个懒腰,用脚勾出一个矮凳推给江石,自己则占了一把竹椅,往上一躺,辩解道:“长年各山各庙往为,腿都走细了,大年我要好好歇上一歇。”   江石个高,瞪着小木凳半晌,叹道:“我拿你当至交,你却张竹椅都舍不得,拿条小木凳打发我。”   卫煦不理,好整以暇地合上双目。   江石无奈在木凳上坐下,戏谑道:“阿煦,我听闻你要出家当和尚。”   “放屁,你才想要剃头,哪个编排我?”卫煦怒问。   江石笑道:“你既不想出家当和尚,怎把媒婆给打了出去?”   卫煦冷哼一声:“你也听得一耳朵?有家眼浅的,图我只有阿爹一人奉侍,请了媒人说媒,面上似是嫁女,暗里倒像招婿,听那媒人话音,倒是要叫我出力出钱看顾她娘家兄弟,言道我无兄弟互携互扶,只将内兄当作手足。谁个稀罕这种兄弟,莫不是拿我作傻子哄?”   江石见他愤愤,想是气得不清,道:“既不合意,拒了便是,你怎又拿媒人出气?”   卫煦道:“那媒婆嘴碎,尽说不三不四的不中听的。”他生得眉清目秀,唇角柔和,乍眼一看,倒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媒婆当他是个脾气软和好欺,便拿话抢白他,惹得卫煦性起,将人赶了出去。   江石哈哈大笑。   卫煦不悦地横他一眼,面貌是父母给上天赐,他不似江石,眉眼飞扬,凌厉尖锐,又生得极高,寻常人照面先怵了他,不会轻易招惹。   江石边笑边想:自己虽然和卫煦死生兄弟,无话不谈,但到底隔副肚肠。他常在外行走,万一早已有了合心的小娘子,又或者有什么相好藏着掩着,自己不问个清楚,岂不是害了施家的叶娘。他心念一动,戏问:“阿煦别个在外头有意中人?”   卫煦秀气的有刷得通红,道:“我何时有什么意中人,你别败坏我的名声。”   江石看他这模样,心理惊疑:“真个有相好的?”   卫煦的脸愈发红得刺目,小声对江石道:“好兄弟,我与你说,你别张扬出去。若是你在背后当长舌妇,别说是兄弟,我定要拿柴刀砍你个十刀八刀的。” 第43章 情丝系谁   江石的眼神满是探究,份外好奇地看着卫煦。   卫煦的脸本就红得要滴出血来,被他盯着看,险些没冒出几缕青烟,扭捏了半天,半个屁也没放出来。   江石不耐烦,一脚踹翻他的竹椅,道:“卫煦,你堂堂男子汉,比小娘子还要磨叽,不爽快。”   卫煦连人带椅翻在地上,爬将起来怒道:“谁个磨叽……”凑到江石身边仍掉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欲语还休的模样。   江石惊道:“莫非你相中了什么有夫之妇,或是去寺里烧香还愿的贵女?”   卫煦翻了翻白眼:“多年兄弟,我是这般胡来之人?”   江石笑道:“委实你遮遮掩掩,好似做了不能见人的事,你究竟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他暗道一声可惜了施家大娘子,又拨拉了一下自己熟识的几个知交,皆不怎么如意,家中尽是些狗屁倒灶不省心的事。   蹲在一边的卫煦脸上血红原本消下去一点,一听他追问,又刷得腾腾烧起来。   江石纳闷道:“你是偷吃了几斤的胭脂还是虾子转世投的胎?”   卫煦被他讥讽不过,这才郁郁道:“我……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江石啼笑皆非,道:“我只当你和谁有了首尾,谁知你连名姓都不知?她什么模样?可有辨认的印记?”   卫煦羞涩地摇了摇头:“我只见着半面……”   江石大奇:“一面便一面,半面是何意?”   卫煦红着脸道:“我……我……她她在桑林中采桑,也不曾照面……”桑林连绵翠色无边,桑下采桑的农家女眉目秀美,一身粗布衣裳,挎着一把竹篮。她的神情不见愁苦,也不见飞扬,如一弯清溪,清清浅浅,绕过人的心田。   “她她……衣衫寻常,又在采桑,想……想……来也是贫家女。”卫煦的脸又红了几分,“也……也……没有梳头,我……我着她应还是个未嫁的小娘子。”   江石问道:“你在哪处识得她?”   卫煦被吓一跳,连连摇手,道:“我几时识得她?我只瞧见这么一眼,后……后想着:我一直盯着她看,岂不是成色胚登徒子?我……不好……就挑着柴走了。”   江石匪夷所思,道:“你连她名姓不知,面目也不曾看清,你便记在心里?”   卫煦笑着将臂搭在江石的肩上,道:“好兄弟,你比我略小些,不知里面的道理,这又由不得我作主,我倒是想忘,谁知总也忘不掉。”   江石冷哼一声:“你这般没缘没由的单相思,连人都不知,还拿来说嘴?”   卫煦郁郁寡欢地蔫在那,道:“我是在邻村见着她,量她年岁,应该与我仿佛,也偷偷打听过,只……只……只没个准。”过后,他再去邻村山野砍柴,却再没过见那个采桑女,“这是旧年的事,说不得她已经定了亲,许了人家……”   只他牢记心里,念念不忘。仍旧时不时地拐去邻村,妄想着许能再见一面。   江石出主意道:“你一男子汉如何打听别家的小娘子?不如正经请了媒婆,她们是专做这个营生的,邻村有几家适嫁的小娘子,她们定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卫煦欲哭无泪,道:“你怎知我没请,只是听她们说得的形容,没一个对得上的。。”又因他东问西问,问得媒婆心生烦絮,以为他不知自己的斤两,东挑西拣的。莫非一个打柴的农家小子还异想天开讨个西施不成?   媒婆本就好搬弄口舌,来卫家几次,没说成亲,又没多赚几个脚头钱,遂与同行抱怨编了许多歪话,倒将卫煦的名声又败坏了好些。   卫煦叹口气,他一腔相思零落在地,来时无因,没着没落,如晨间枝叶间的蛛网,堪堪悬在那,不甘被雨打风吹去,这处黏一丝,那处粘一缕,让人无可适从。   江石问道:“既如此,你有什么打算?”   卫煦又叹一口气,道:“阿爹急欲我成家,我也不好再推却,再不甘也只得作罢。”   江石不动声色问道:“你家可是私下在和施家议亲?”   卫煦点了点头:“阿爹跟我提过一句,说施家的大娘子生得好,性子又好,打着灯笼也了找不出第二个,只施伯嬢不好说话。”   江石冷笑道:“你心里记挂着别家小娘子,纵是你与施家的亲事成了,心下总是不足,既心下不足,难免有些怨气,既有了怨气,便失了平常心,怕要薄待施家大娘子。既如此,这桩亲事不议也罢。”   卫煦看他神色不善,笑起来:“我和你一道长大,倒不知你是个帮理不帮亲的。听你说话,倒似偏帮施家的小娘子,对我这个好兄弟倒是嫌弃得紧。”   江石道:“我和施家有些交情,结亲结的两家之好,你心不甘情不愿,提及这桩亲事,活似自己受了委屈,施家大娘子又不是非你不可,何必受这鸟气?施伯嬢不是个好说话的,进叔的拳头更不好说话。我一来怕施家大娘子以后受气,二来怕你被进叔打成颜料铺。还是将这桩亲事略过才好。”   卫煦想了想,道:“我虽不是什么给发妻气受的人,只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左右两家不曾明提,我与阿爹说一声,拒了便是。”   江石道:“那我也与进叔说一声。”   卫煦听他言话一味偏拐施家,揶揄道:“大郎,你不会自家看中了施家大娘子,才这般挂心罢?”   江石嘲弄道:“我又不是你,不知在哪偷看了哪家小娘子,只知死记在心里。若我相中了施家大娘子,早托爹娘遣媒人去提去,怎会为你们两家的议亲跑腿费心。”他不无遗憾道,“本想着施家大娘子品貌出众,进叔人又好,你勉强也算得可靠,你二人足可相配……”   卫煦笑道:“你口口声声夸赞施家大娘子,你二人年纪也相当,不如遣了媒人去提亲?”   江石道:“你莫不是耳背,我几时有这心思。”   卫煦想了想,又奇道:“虽是同村,我竟不大识得施家的大娘子,她鲜少在村中走动,只听得周遭好些人夸。”   江石笑道:“我也不大识得她,可见性子安份,她妹妹生得俏丽,一家姊妹差不离,想来生得不俗。既你无意,你我二人在背后多什么嘴舌?她是天仙还是无盐,容不得你我品头论足的。”   卫煦点头道:“很是,我去取些酒来,年下家中不缺小菜就酒,我请你吃上你几杯?”   江石道:“你要作陪?”   卫煦摇头,道:“素酒倒可以吃几盅。”他笑道,“我既与和尚做买卖勾当,多少守些寺中规矩,吃了酒肉上山,总归不敬。”   事关生计,江石自也客随主便,接过酒自斟一杯,苦笑道:“为了你的议亲,我倒里外不是人。”   卫煦问道:“这话怎么说?”   江石笑道:“你家与施家议亲,施家又不是盲目嫁女的,自要看看你的品性,我两头相熟,在中间做个周旋,原本想着明日邀你家去,让施家的小斥侯亲见你几眼。谁知,你另有心思。”   卫煦心下琢磨,江石戏称的“小斥侯”言语间颇为亲密,施家有女无子,施家最小的女儿才豆丁点大,派不上用场,也只施家二女年岁不大不小,将将合用。卫煦一时也没深思,只以为江石与施家深交,赔罪道:“累你白忙一场。”   江石笑道:“施家小斥侯生得利爪尖牙,我只想着明日如何圆场。怪我失了周祥,不曾先行过来跟你讨主意。”   卫煦过意不去,彷徨不安道:“我……这也不是有意相瞒,只有些说不出口……”   江石摆手道:“无缘不可强求,休再提它。”转而问起生计的事,道,“你家中怎囤积着这么多柴火?”   卫煦乐得此事揭过,答道:“早先托了里正的福,我只在清水寺送柴,后又送白丘庙,两家庙小,我一人勤快些,阿爹再搭把手,勉强也支应。白丘庙的方丈和善,怜我艰难,写了一封书信给雁来寺,托赖照看我的营生。雁来寺山门、前后宝殿一应俱全,香火旺,又养着好些和尚,火房一日间的烧水做素斋,费得好些柴火。我一人实支应不开,要是推却了又实在可惜,便使钱和村人收柴,囤在家中。虽多一大笔本钱,但也多得一笔利钱,来去还是净赚。”   江石笑道:“极是,一人只得一双手,能做的到底有限,买进卖出,省了力气,又有赚头。”   卫煦也笑,又叹道:“我青天白日的锁院门,一着躲些清静,二着也防邻舍抽柴火。左邻右舍,这家割把韮,那家摘把豆,言语一声都算不得。只我这收来的柴火使不得,各抽一把,届时怕不够数。”   江石笑道:“我家恶名倒占了些好处,白堆院中,都无人敢进来伸手。”   卫煦大笑出声道:“你家连恶鬼都避走,何况人。”笑后问道,“去岁你常在桃溪来往,可是有什么谋划?”   江石也不相瞒道:“地里刨食全看老天赏脸,纵有好年景,又交得好些粮税,我家本就没有多少良田,这几年家中虽有些积余,阿娘也想着置买田地,只我们村中余的好田,都叫江富户家买了去,剩的也是东一块西一块,地高又咸,总不合意。“   “阿泯开年上学,将来……”江石顿了顿,他弟弟江泯小小年纪是满腔的雄心壮志,倒是他阿娘对此面有愁容,似不愿江泯学成应举,好在眼下江泯还小倒不必烦忧,只他是个不知足,不甘守着几亩田地度日,道,“我找桃溪蔬菜行的团头吃了几次酒,大宗的买卖须得先经他的手。”   卫煦坐正身,好奇问道:“你打算做什么买卖?银钱可还趁手?我手上积得一些,你要用,不必跟我外道。”   江石道:“八字都没一撇,真不趁手再跟哥哥张口。我的买卖……我们这带山上产的好合蕈好松蕈,我去岁春后在桃溪寻摸,合蕈也罢松蕈也罢,多是村人在山中拾了去卖。想着不如使钱问村人收来,拢在一处卖于与菜行团头。”   卫煦想了想,笑道:“这勾当可做。你与那团可攀得交情?”   江石道:“我阿爹三教九流识得好些人,那团头与我阿爹虽无十分交情,却也说得几句话,吃得几杯酒,况且这买卖两边便宜,他自不会拒了我。”   卫煦道:“雁来寺的园头也与桃溪菜行的团头相熟,他们寺里有好些菜地,种了十几亩青菘,寺中吃不完,都卖与了菜行。智和这秃驴,与我极说得来,你有什么不便,与些好处给智和,让他添些好话。他们僧人比我们这些泥腿更有脸面。”   江石道:“人情用一处浅一分,留着用在刀口处方好。”   卫煦点头:“这话极是。”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卫小乙在外吃得醉熏熏地回转,江石本要告辞,愣是被卫小乙扯住袖子,要他再吃几杯。江石无法,又吃了几杯。   卫小乙只当江石海量,见猎心起,他本有几分醉意,份外热情,却不知江石只是个花架子,愣是被他灌得醉了过去。   卫煦焦急,道:“阿爹,你叫阿石吃成这样,他娘亲责骂如何是好?”   卫小乙心虚,强辩道:“哪个男儿家不吃酒的?睡上一宿,隔日便好。”   卫煦无法,只得先将江石扶自己屋中睡下,又让卫小乙也去略躺躺,道:“我去江家跟江叔江婶言语一声,免得他们记挂。”   卫小乙四仰八叉躺在那,道:“去去,家中有些虾酢,拎一小坛去赔罪,晚间还留大郎在家吃酒。”   卫煦无奈笑道:“阿爹你莫不也是醉得糊涂了。”他翻出扎着箬叶的小坛虾酢,出了院门直往村尾走去。   走到离村尾不远处的一小丛竹林处,听得两道声音。   “阿姊,你看这小篾笼,编得又密又圆,不知阿爹可能编得。”   另一道声音轻轻柔柔的:“萁娘,片下的篾片可要烤火?鲜竹片下的怕不能编?”   “不如先砍几竿竹子家去?”   “你小心些。”   卫煦听得她们说话,不由一笑,正要走,两个小娘子合力拖了几竿竹子出来,略大的那个可不是他苦苦寻觅的采桑女。   他愣神之际,这两姊妹已拖了竹子拣了小道走远了。   萁娘?萁娘?他依稀记得施家有一个女儿便是这个名儿。卫煦刹时真如五雷轰顶,返身往家夺路狂奔。   偏偏江石却是装醉,他为幼,不好直拒卫小乙,只好装得不胜酒力,等得卫小乙睡下,他从上爬将起来,拿刀在矮桌上刻个记号,大摇大摆地从院门口走了。 第44章 路遥遥兮   卫煦一路夺命似得飞奔回家,只差没把五脏六腑给跑来,一气跑回自己屋中,床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什么江石,半个鬼影都没,再看桌角,果然有几道刀痕,这是他们少时定的暗号,意为各自归家。   卫煦气也不是,急也不是,拎着虾酢,又飞奔去江家,江家的阿细和白鹅闻声双双张牙舞爪地扑将出来,一狗一鹅见是熟人收起恶行,亲热地贴上来,卫煦哪有心思陪它们戏耍,连声驱赶。   阿细呜呜几声,伤心地趴在一边,白鹅却不依不饶,呷了卫煦一口,这才嘎嗄几声,抖抖毛摇着肥硕地鹅屁股走了。   卫煦揉着大腿,想着定是青紫了一块,忙高声喊:“江叔江婶可在家中?我来寻大郎问事。”   一时江泯从窗户那探出头来,道:“原来卫家哥哥,我阿兄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处。”   卫煦大急:“你不曾见他回来?”   江泯摇头:“早起出去只没回来过。”   卫煦没头苍蝇似得转了几圈,问道:“叔叔与婶娘呢?”   江泯将嘴一撇,气咻咻道:“阿爹阿娘也不在家中,他们只将我独自撇在家中,也不怕拐子来家把我拐走了。”   卫煦心道:你家阿细如魔似怪,哪个拐子不要命了硬闯进你家拐你。他急着找江石,也无心安慰江泯,匆忙道:“泯弟在家中等你爹娘,我找你阿兄去。”   江泯眼睁睁看着他一阵风卷进来,又一阵风卷了出去,看看四周,家中只剩得自己和阿细,不由委屈起来,这些人,一个一个自忙自的,自去玩耍,大节下也不捎带着他。   卫煦生怕江石性急,先行去施家回拒了两家的议亲,以施老娘的行事心性,驳了一次亲,回头重提,怕不是要被迫她几扫帚给打出来。   那他和施家大娘子岂不是再无可能?   卫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恨不得连给自己几个嘴巴,急中生智,既然一时找不着江石,不如在施家附近守着,他不来便罢,若来,定会被他撞上,到时他跳将出来截了江石回去便好。卫煦当下再不敢耽搁,又一口气跑到施家附近,拣一棵老树蹲在底下守株待兔。   他这来来去去的奔走,直累得汗出如浆,手里还拎着的虾酢,不小心破了封口,发出阵阵腥鲜,不一会就引来了贪嘴的村童和四处觅食的鸭鹅,一溜围在他的身边。   卫煦疲于应付,一面擦着额汗一面后怕不已,偶尔看看施家敞开的院门,想起桑树下的那道身影,傻笑了几声,笑几声又悚然而惊:万一江石半道遇着他丈人,转告他的意思,那……那……他的婚事岂不是照旧泡汤?   他蹲在树底下眼巴巴地对着施家院门,身边又围着好些村童,早引起了阿萁的注意,藏在院门后偷看了一眼,心道:也不知哪个没正事的,蹲在老树下拿吃食引逗顽童?   阿叶和阿豆正在看施进片竹篾片,好给她们扎竹笼、小灯笼。   “今岁十五不得出门,阿爹给你们好看的灯笼。”施进笑着哄三个女儿。   阿豆欢喜地直拍手,道:“阿爹扎个大大的红灯笼,挂在院门口,让村人都眼馋。”   施进大笑:“好,阿爹给你扎个磨盘一样大的灯笼。”   陈氏在旁掩嘴笑道:“夫郎休要哄她,豆娘还小,不知好赖,真个缠着你要这般大的灯笼那可怎生好。”   施老娘呶嘴,道:“离十五还早着呢,就做起花灯来。市集上的花灯扎成花,扎成桃,扎成仙女,扎成兔儿,你哪有这手艺,也只扎得长圆扁的,蒙了红纸还有点喜意,要是蒙了白……”再说下去可不吉利,施老娘自家也笑着住了嘴。   施进被自己娘亲取笑也不生气,道:“我粗短的指头,只扎得红灯笼。”   阿萁偷笑,边低声跟阿叶道:“门前老树下围着好些村童,也不知是村里哪个无事闲慌的在那与他们玩闹逗趣。”   阿叶笑道:“咱家院子地偏,往常还没有这样的热闹。”   阿萁笑着道:“阿姊你不知道,那人不知怎的,还招了好些鸭鹅伸着脖嗄嗄乱叫。”   阿叶轻声道:“二妹,不好取笑他人。”   阿萁轻道:“我不曾笑他,我只笑那些鸭、鹅。”   阿叶笑着嗔她一眼,浑然不知,一墙之外那些笑闹是为她所起。只可怜卫煦,蹲得脚发麻,忍着村童的七嘴八舌,又险些踩了一脚鸭、鹅粪便,望穿秋水也没瞧见江石。   卫煦在这边煎熬,江石却独自一人又溜进了后山。山中清溪源头是远山瀑布下的一方寒潭,弯弯绕绕,又没入山野中。   万事有始就有终,山溪既有来处,自也有归处,沿着溪岸越往里走溪水越浅,最终成涓涓细流消失在一片浅石滩,浅石滩过去又是一处湖泊,这处湖泊又生支流,最后流入长河之中。   江石顺着溪岸一直走到浅石滩,果然找到了江娘子放的那盏莲花灯,烛火已熄,花灯漂流几里却仍旧完好无损,他除去鞋袜,挽高裤腿,渉水到浅石滩中间捞起花灯,花灯内里满是蝇头小字,既写着祭文以求超度亡灵,又报在世人的平安近况以慰亡灵哀思。   “竟是……”江石抿紧薄唇,心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盏花灯留不得。这里虽然人迹罕至,难保有樵夫、行脚僧、误入的经过此地,还是小心为妙。他想到此处,捡了些枯柴,从怀里摸出火石,将花灯烤得半干,投入火中,看它整个化作灰烬,这才踩灭火堆,慢吞吞地返回家中。   江娘子和江大抛下二子在外消磨了一日,傍晚才归,江泯嘴撅得半高,哀怨道:“阿爹阿娘说要祭坟,嫌我小沾上不好的,不带我去也就罢了,只是谁家祭坟从早起祭到日将落的。还有阿兄,也不知去了哪处,不带我去玩。”   江娘子粉面飞红,歉疚道:“晚上蒸白糕蘸桂花糖吃可好?你阿兄许是会友,怎好带你?”   江泯喜甜,虽两眼发亮,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江大大笑,一把拎起江泯扛在肩头,驮着他在院中连回跑了几趟,道:“你阿兄有个鸟用,瘦伶仃的肩,可能扛着你戏耍?找他作甚,随他去随他去,阿爹陪你玩耍。”   江泯哈哈大笑,江大背宽肩厚,不是江石这等少年人可比的,坐在上面又稳当又舒适,当下将那些不满抛去九霄云外,乐得眉开眼笑。   江石一回来就看到家中炊烟起,自己阿爹扛着弟弟戏闹,阿细跟着后头又跳又叫,江泯玉白雪捏的脸上无忧无虑,不染尘世一点哀愁。江石倚在院门口,只感心头温烫,一片馨宁。   卫煦在施家外头守得天擦黑,连着身边讨要吃食的村童、鸭鹅一一归家的归家,回笼的回笼,只剩他独自一个与一地的萧索。   再守下去,怕要被人当贼打,卫煦依依不舍,顶着乱蓬蓬的发,拎着空空如也的虾酢坛子,一步三回头地先回家了一趟。卫小乙还在那呼呼大睡呢,完全不知儿子有如油煎似得在那苦熬。   卫煦欲哭无泪,摇摇卫小乙,卫小乙搓脚挠头就是不醒。   为终身计,不如再上江家一趟,他就不信江石这混赖子一天到晚不归家的,他定要告诉江叔,要他好好管教管教江石。只是自己好似刚从腌菜缸里将将捞出的模样,浑身散发着新鲜的酸臭味,这般上门去又实在没个形容。   卫煦只得又忍着心急,火急火燎地拿水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怕他爹睡醒肚中饥饿,翻出一包枣糕给他放在床头以备充饥,自己踏着暮色,厚着脸皮,听着零星的炮竹声,敲开了江家的院门。   江大过来开的门,见着卫煦只当他是来家玩耍,笑道:“原是侄儿,可用过饭食没有,你婶娘备几样下酒,一道吃几杯。”江大边说边大力携了卫煦的手,直将他扯得一个趔趄,“娘子,卫家小侄来家,你再拿一副碗筷来,洒也再烫些来。”   江娘子从堂中迎出来,笑道:“侄儿定是来找大郎,你当阿爹的掺和在里面,他们怕要不自在。”   卫煦忙招呼:“小侄见过婶娘,今岁还是初见呢……”   江石在屋里拿米糕逗着江泯,哄他吃了桂花糖,好似抹了桂花油,别家会误以为他是小娘子,江泯哪会信他,正斗嘴间兄弟二人听得卫煦的声音,双双大惊。   江石道:“白日我在他家消磨了小半日呢,还有什么事落下没跟我说清?”   江泯眨着眼:“偏晚卫阿兄还来家寻你呢。”   江石心念电转,道:“这般着急,定有什么要事。”心道:阿煦忒不爽快,他慌急,我却不急,诈他一诈,看他什么声张。   卫煦心头起急火,喉间冒生火,头顶心只差没有冒出烟来,哪有什么心思吃酒,挨到堂中见到江石更是不可收拾,挤眉弄眼暗递眼色。   江石暗笑,面上只当没见,慢条斯理地吃着菜,还笑道:“阿煦来得正巧,坐下吃几杯酒。”   卫煦连递十几个眼风,眼眼都递酸了江石还坐那纹丝不动,便知他要作弄自己,道:“好兄弟,往日情谊莫不都是假的?”   江石惊道:“这话从何说起,我叫你吃酒,你反倒怨怪?我家的酒有毒不成。”   卫煦恨不得给他作揖求饶,低声道:“借步说话。”   江石佯作不知:“阿煦今日鬼鬼怪怪的,到底有什么事?”   卫煦咬牙:“只当我欠你一回,如何?” 第45章 好戏一出   江石与卫煦二人,一个存心作弄,一个忍气吞声,江大只当他们玩闹,边吃酒边哈哈大笑。   倒是江娘子看出一点端倪,在旁笑道:“你们知交兄弟,非是寻常情谊,纵是亲不间疏,玩笑戏弄也当有些分寸,急他所急方不负彼此厚意。”   卫煦听了这话真是四肢百骸都透着舒适,道:“还是婶婶通情达理,不似大郎,不亲近时他板着棺材脸,亲近他又要使坏捉弄”   江石听了,深思片刻,道:“阿娘此言极是,儿子谢阿娘的教诲。”   江娘子眉目舒展,轻笑道:“母教子,天经地义,何必说谢。”   江大极是高兴,拍腿大笑:“娘子说得是,娘子说得对。”   江石笑着对卫煦道:“可惜阿娘为你说话,让你逃过一劫。”   卫煦乐道:“你少倒把一耙,你多听听你阿娘的话,少作怪。”又对着江娘子一个长揖,“侄儿多谢婶婶明理直言。”谢罢挑衅地冲江石一挑眉。   江石叹道:“你寻着靠山,骨头都轻了好几斤。”   江娘子又笑道:“你们既私下有话说,自去便是。”   江石手上还拿着筷子,道:“我竟没吃饱。”   卫煦上去一把夺下,拉了他的手就往外走,怒道:“你是饭桶还是饭缸,光吃不饱,吃一担下去还跟只长脚鹤似得,浑身也没长出几两肉来,白白费了酒菜米粮。”   江石气得笑出来:“我看你不但骨头轻了,连着胆都肥了,有求于我,还这般张狂。”   卫煦笑道:“你再说,我牢牢记下,一字不落地跟你婶婶告你一状。”   江石只得拱了拱手求饶。   卫煦一路扯着他到屋后香栾树下,又做贼似得左右看了看,还不忘叮嘱跟着出来的阿细,道:“好阿细,守着好好动静,要是有生人靠近,扑上去咬他几口。”   江石无奈道:“你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鬼鬼祟祟好似贼骨头。”   卫煦搓着手红着脸,转了几圈,忐忑问道:“你你……你可有替我跟施家拒了议亲?”   江石一愣,又见他神色惶急,息了取笑捉弄之心,道:“我还不曾去施家,本打算明日等施家二娘子来我家玩耍,私下再跟她说一声。”   卫煦吓得一身冷汗,暗道:万幸万幸。再不顾脸面,对着江石又是作揖又是拱手,求道:“好兄弟,白日我说的话,全当我是放屁,你只忘个干净,千万千万不要再提拒亲的事。”   江石摸黑看他几眼,念头一转:“那个采桑女是施家大娘子?”   卫煦扬着两边的嘴角,在原地踅着圈来回,笑嘻嘻道:“虽不敢十分保证,却是八九不离十。原先我当你吃醉睡死过去,便去你家告诉婶婶,免得你家寻你不见,谁知半道竟撞着施家姊妹,这回又见着她半面,可见是上天与我的缘份。”   江石也笑:“竟这般巧。”   卫煦又冲着施江石一个长揖:“好兄弟,哥哥的终身就托赖在你身上了,你既跟我岳丈相熟,好歹替我多多美言几句。我老丈人可有什么喜好?施家好似施嬢嬢作主,她一有了年岁的老妇人,不知喜爱什么样的后生?”   江石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撇,你倒好,连岳丈都叫上了。”   卫煦道:“我心里只记着她,要是这桩婚事不成,我还不如削发当和尚算了。”   江石心肝脾脏整个一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想起自己编排卫煦想当和尚的话,忙道:“好好的,哪能当秃驴啊。你既有心,施家又有意,我自会相帮,只是有言在先:若真成事,你万不可负了施家大娘子,不然,别说施家不依,我这边先要与你翻脸。”   卫煦差点没跳起来,嚷道:“我求都求不来,怎会负她?”   江石笑道:“这便如两家买卖,中间人作了保,事出保人也要担责。”   卫煦道:“我眼下说一千道一万,乱夸海口,将来做不到,也不过白费口舌,只看我以后行事,再者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我的为人?”   江石点头道:“这倒是实在话,说得再好听也不如手上行事。”又笑揽着他的肩,道:“你我两肋插刀的兄弟,今日我帮了你,改日你再帮我,互帮互助。”   卫煦正满脑与施家的亲事,好似一桶掺了水的稀粥,搅一搅,浑浑汤汤,哪还及多想,点头道:“那是自然,为兄弟两肋插刀,不,插十刀八刀都不在话下。”   江石狡狯一笑。   卫煦又打了几个转,抓抓头,问道:“好兄弟,你原本就是为施家议亲才来找我,你原先的打算可不能作罢。”   江石斜睨他。   卫煦讨好笑道:“好兄弟,只要你张口,我无有不应的。”   江石想了会,交待到:“你明日来我家,当作什么都不知,万不可露痕迹。施家的小斥侯很有些精怪,要是被她看出你早识得她阿姊,说不得她要疑你是个登徒子,早早心怀鬼胎。”   卫煦忙点头,道:“有理,有理。”   江石又道:“也别作慌急得模样,欠了稳当。”   卫煦道:“很是,很是。”   江石再道:“也别拿好话讨好,当你别有用心。”   卫煦皱眉:“我家小姨子这般难缠?”   江石护道:“倒不是难缠,只她比之别个聪明,又识得好些字,年虽小,却不是个无知懵懂的。”又笑卫煦,“哪个是你小姨子?”   卫煦厚着脸皮笑道:“早晚是一家人,我先叫几声,免得以后做了亲,脸薄叫不出口。”   江石被倒噎了一口气,道:“你脸皮怕要比城墙还厚。”   卫煦去了一桩心事,乐得手舞足蹈,再不愿跟江石站着白耗,道:“我今天累出一身臭汗,先家去烧热汤将全身洗洗。好兄弟,明日的事,我只托给了你。”他说完,两脚打着错,差点没摔一跤,站稳身,轻飘飘地走了。   江石不得不又叮嘱一句:“你明日迟些再过来。”   卫煦早乐陶陶走得远了,也不知听没听见。   江石与卫煦在那合计,阿萁也在家想着阿叶的亲事,用过晚饭,寻个借口,瞒了陈氏和施老娘,偷偷摸摸地拉了施进出去。   施进在心里埋怨:江石这小子,怎这般嘴快心急,是我嫁女又不是你嫁女。忧心冲冲地对阿萁道:“虽有这事,只你小小年纪怕是不懂,你去江家要是见着卫大郎,只将他说话做事记在心里,回来告诉阿爹。”   阿萁眨着眼:“阿爹,要不要告诉嬢嬢一声?”   施进道:“先不说,万一一眼看去就没人样,直回了便是。也好多留你阿姊几年。”   阿萁又眨了眨眼,疑惑想:阿爹怕不是糊涂了,我虽也不舍得阿姊嫁人,只是,莫非不许卫家,阿姊便不嫁人?   施进越想越憋屈,咬牙道:“便宜姓卫的了。”   阿萁不由也生出丝丝不舍,好似自己阿姊快成别家人,又觉有些好笑,道:“阿爹,成不成还不知呢。”   施进伤心道:“萁娘,阿爹心绞痛,你阿姊怕不能在家了。”   阿萁看施进径自难过起来,想一想,阿叶若是真个嫁了人,屋里只剩得她和阿豆,进进出出少了阿叶的照顾,连着吃饭桌上都少一副碗筷,跟着叹口气,闷声陪着施进对着茫茫夜色。   父女二人消磨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回屋歇下。施进记着施老娘的嘱咐,将陈氏瞒在了鼓里;阿萁担心叶娘心细多思,事成不成还是两说,不如先瞒下,免得她徒增心事烦恼,也瞒了阿叶一字没说。   隔日,阿萁只当平常,不理施进连连甩的眼色,施施然用过早饭,再和阿叶说笑一会,又从自己的小匣子里翻出一个草编蝈蝈放进虫笼里,想着送给江泯把玩。   直把施进急得暗地里直跳脚。   等她一路慢吞吞走到江家,就见江石和一个小郎君站在院门口大眼瞪小眼,心里一惊,想着这定是卫小乙卫伯伯家的大郎,嬢嬢看中的后生。她念头极转间,又想:虽背后相人有失厚道,却也更瞧得真切。当下将身一矮,藏了起来。   她躲在一边偷看,江石正把院门拿眼瞪卫煦,明明特地叮嘱他让他晚些再过来,他倒好,火烧屁股似得,七早八早就跑了过来。   卫煦穿着新衣衫,脚上套着九成新的皮扎,头上裹着簇新的头巾,只差没趁时兴,在鬓边插朵花。   江石暗咬牙:“你又不属猴,这般猴急?”   卫煦笑道:“在家坐不住,两腿不听我使唤,自己走了来。”他本要探头张望,看看自己小姨子可有在屋中,被江石踹了一脚。   “昨晚说定不露痕迹,你莫不是忘光了?”江石有些发急。   卫煦手脚没个安放处,小声道:“早些来晚些来,也不差个什么。”   江石低叹一口气,来都来了,难道还将人赶回去不成,迎了卫煦进屋,又苦口婆心叮嘱:“你别跟个毛脚女婿似得,坐不像坐,站不像站,施家小二娘见了你,还当她将来的姊夫要急着去茅厕。”   卫煦深吸一口气,傻笑几声,揉揉脸,一本正经道:“你放心,我记下了。”走几步又问,“施我小姨子几时来。”   江石又叹一口气,真想捶卫煦几下,没好声气道:“你屁个小姨子,你急着娶妻,她又不急着嫁姊妹。”   卫煦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江石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阿萁躲在那,看江石和卫煦举止极为亲近,心道:他二人之间比寻常兄弟还要亲近,江阿兄别图他们之间的交情,一味偏袒卫阿兄。哼,我定要看得仔细些。 第46章 毛脚姊夫   阿萁歪着头,打量着卫煦,见他眉眼清秀,目光清朗,身上崭新的衣裳,许是常在寺庙往来,身上依稀染有檀香。   卫煦被她看得浑身一个激灵,他这个小姨子,岁不大,个不高,一双清灵灵的眼睛滴溜地转,怪道江石戏称她是小斥候。这般机灵的小姨子,岂敢得罪,卫煦边想着,就要露出讨好的笑来。   江石看得大急,偷偷踹了他一脚,嘴上装模作样道:“施家小二娘,你可识得他?村中大有名声,上房下水,撵鸡打狗,断了腿都能爬上树……”   卫煦听得直叫苦,不帮说好话也就罢,竟还埋汰他,少时不知事的淘气,怎也拿来说嘴,他小姨子别误以为他是个无法无天、靠不住的。他不敢明着给江石使眼色,只好拼命斜着眼,眼珠子只差没挤出眼眶去。   江石又踹他一脚,心道:也不想想过犹不及,同村住着,少时做过那些人嫌狗厌的事,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如何瞒得过?不如当是笑谈,说出口让人开心怀,谁还会去计较。   阿萁则心道:江阿兄果是墙头草,这边吹风那边倒。他们还当我年小无知,当着我的面还打眉眼官司。   江石看阿萁嘴角一弯,弯出一个清清甜甜的笑。暗道糟糕:她定是看出蹊跷,以为我两头说话,两边卖好。再看卫煦,见阿萁笑,他也跟着傻笑,还当“小姨子”看他有趣,真是蠢笨如猪。   卫煦眼里早看不见江石,两眼看的是阿萁,心里想着的是叶娘,只恨不能三言两语将亲事砸瓷实,改日就寻个阴阳先生挑个吉日好去提亲:听闻今年是吉年,利市,宜远行,宜婚嫁……要是婚娶,家中一时无力起新屋,那旧屋总要修缮一番,聘礼也要先备下,他娘亲早逝,他阿爹对这些又不大通,少不得要托里正家的伯娘帮忙料理……   阿萁越看卫煦越心疑:这卫煦少时爬树上屋的,别是摔得傻了,怎坐那也不言语,只管傻乐。   江石又是气又是急,背过身又想偷笑,动了动腿,又要踹卫煦一脚。卫煦忽得又不是发傻了,戒备地瞪一眼江石,江石还当他醒悟过来,谁知卫煦却将屁股下的椅子挪得远了些,省得他有事没事踢他一脚。   江石胸口浊气都快凝成石头压在那,真想把卫煦几拳打死了事。   他们这边水深火热,好不热闹,江泯拎着阿萁送与他的小虫笼躲在门背后掩着嘴偷笑。他聪明又好问,昨日见卫煦在自家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大为好奇。   江娘子笑对小儿子道:“你书上不是说什么‘知好色慕少艾’,你家卫阿兄说不得就是为了这一桩。”   江泯不懂,缠着江娘子求解。   江娘子捂嘴笑:“阿泯大后自己就知晓了。”   江泯求知心切,蹬蹬跑去翻书卷,看前言,思后文,又翻前人释义注解,拍手大乐:“原是卫阿兄也想成家娶亲。”又想自家也没小娘子可慕,只施家阿姊来得频繁,莫非……他大惊失色,犹犹豫豫问江娘子,“阿娘,卫阿兄是思慕施家阿姊吗?他几时识得阿姊的?阿姊还好小呢,应该多认字,晚些成家才是。”   江娘子一愣,笑道:“你怎知是萁娘呢,许还有别个。”   江泯追问:“那卫阿兄思慕哪个?”   江娘子笑着道:“我听闻施家还有个大娘子,正是嫁龄呢。”   江泯恍然大悟。他今日起个大早,要随江大一道去拜访老师仇先生,怕先生考校,推窗温习文章,没读多久就见卫煦穿得一身新,又上他们家来了。再等得阿萁来家,江泯收了小虫笼,便想着要把自己新学的一篇文章念给阿萁听,谁知嗜书如命的施阿姊竟是神思不属,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跑去与自家阿兄一道说话去了。   江泯实在按捺不下好奇,丢了书,藏在门背后看热闹,见卫煦坐那如同一只呆头鹅,死死拿手掩住嘴,就怕自己笑出声来。   屋里几个人各怀心事,竟没一个发觉江泯躲在那偷乐。江大收拾得妥当,拎了一坛酒,找遍前后院才在门板后找到江泯,一把挟起他扛在肩上,道:“淘气,怎躲在这看热闹?”   江石阿萁卫煦吓了一跳。   江泯坐在江大肩头,手里还牢牢拎着小虫笼,想着自己和阿萁有师徒之情,又有姊弟之情,不能让她被阿兄和卫阿兄算计了去,眼看自己要被他爹扛出屋,张嘴就嚷:“阿姊,阿姊,卫阿兄他思……”   江石一个箭步上去从江大手里抢下江泯,将他打横夹在臂弯,道:“小弟要去老师家,阿兄送送你。”边说边送瘟神似得把他抱出门。   江泯被掩住嘴,呜呜直叫,等得了自由,人都在院门外,气得跺着脚对江石道:“阿兄不厚道,卫阿兄心怀不轨。”   江石笑道:“是谁常道敬慎口言的?你怎成了婆婆嘴?”   江泯不服气道:“人有远近亲疏,较之卫阿兄,我和阿姊更亲近些。”   江石看他:“你也知远近疏,我还是你阿兄,怎不见你偏拐我?”   江泯哑口无言。   江大过来重扛起江泯,大笑道:“小幺儿,我们不理你阿兄他们的污糟事,坐船看你家寡妇脸的仇先生去。”   江泯忙拿手掩江大的嘴,小声道:“阿爹,不好这样说老师。”   江大笑道:“哪遭见他不是欠他多还他少的模样,你师娘定是天天让他烧洗脚汤,他才天天不乐意。”   江石目送他们远去,松了一口气,卫煦本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掺上一个江泯,施卫两家的亲事非黄不可。   卫煦险些被江泯叫破心事,在那坐立难安,一张脸红黄青白交错,只感自己的小姨子看自己的目光针扎似得。   阿萁又暗暗扫了卫煦几眼,心道:这卫煦许傻许不傻,只一样,这桩婚事,他心底定是愿意的。   江石送走江泯,再进堂屋便正儿八经地跟卫煦说起了开春收合蕈的事,果然阿萁被这话引开了心神,暂将卫煦之事搁置一边,追问起详细来。   “江阿兄,松蕈合蕈放不住,你在村中收来,再过秤收筐,怕不新鲜。”阿萁边为江石担忧,边想着自家借此出多些进益,“村中各户采来的阿兄都尽收吗?”   江石道:“开伞的,污损的,黑烂的自是不要。”   阿萁春时得暇常在山中捡菌子,当下又道:“山中有些白菌生得和松蕈仿佛,却是有毒的,阿兄一人收菌可看顾得过来?若是混进毒蕈大为不妙。”   江石笑看她,心头一动:“小二娘好似对这些菇蕈极熟。”   阿萁笑着扬头:“嬢嬢教的呢,田里没事,嬢嬢就带我和阿姊上山采菌子,将到市集,换了银钱贴补家用,嬢嬢还说咱们这边的合蕈晒干后比别处的香。”   卫煦跟着点头:“我在寺中也听贵人说过,我们这边的合蕈不输积台府进贡皇家的,只我们没甚个名气,少人听闻。”   江石笑道:“我原本的打算,松蕈图鲜,时鲜的收了一并卖与桃溪的团头,合蕈图香,晒做干货搭沈家的船卖与外头去。我在码头打听过,沈家每趟拨船开趟,必有货商在码头易货,也收当地土产,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在桃溪低价买进,在外头转手能番几番,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好些商人因此拿了钱资,专做这买进卖出的营生。”   卫煦道:“纵是外头无人收,也不怕砸在手中,寺中茹素,长年青菜豆腐,春时也收松蕈做素斋。纵使寺中僧人无意口福,寄住寺中清修的香客图鲜令要小厮在外寻买。”   阿萁看卫煦一眼,心笑:咦,原来这人不傻啊。   江石手头攒得一些银两,只是大宗买卖需垫付好大一笔钱,他的那些银两不过虾米,实够不上数。   卫煦收过柴,农家收货,每家每户不过一点,只是聚沙成堆,算到后头却需好大一笔钱,江石要与桃溪蔬菜行团头交道,量少岂能入眼?松蕈在桃溪本地周转来回,银钱盘旋得快,合蕈收来要挑拣晒干,却不是一时能够回本。当下问道:“阿石,你既定了主意,可跟你叔叔婶婶商议过。”   江石点头:“这又不是小事,自要我爹娘知晓。”   江娘子所有的都是书籍雅物,却没黄白金银,便想着将一方藏着的砚台卖掉。   江石知后哪肯,与江娘子道:典卖书砚,倒似败家的兆头,我买卖还没铺开,添加些好彩头才好。   江娘子本就有些顾虑,只苦笑道:“一文难倒英雄汉,确不是虚言。手上无钱,心里有万般的主意,也施展不开来。”   江石却道:“事在人为,儿心中有成算,先不说嘴,试过方知。”   阿萁看江石为本金生愁,想着合蕈和松蕈的买卖可为,奈何她手上无钱,不能相帮。又想自己果然见识浅薄,只想着捕鱼种粮换银钱,却不知还有倒买倒卖、南北易货。她想得出神,一时不察问道:“那江阿兄要去何去集本金?”   江石哪会瞒她,笑道:“我想寻个村中的财神散散财。”   阿萁大奇:“村中哪来的财神?”   卫煦却已知机,笑道:“你怕不是做着黄梁梦,梦里才有这般美事。”   江石道:“焉知我美梦不能成真?”   阿萁听得他二人打机锋,又问:“江阿兄说的是哪个?村中哪个是散财的财神?”   江石笑而不答,惹来阿萁的一记薄嗔。 第47章 地薄一尺   江叶青这几日正大发感慨,难得好时节啊,暖阳熏人,不知道能省多少木炭。   当然,晴好也有为难处,邻舍亲戚喜来蹿门,既来家难保不会开口借钱借粮借稻种借耕牛,哪怕不借东西,大节下来做客,总要拿茶点干果招待。   因他家悭吝,脸薄之人不上门,上门之人脸必厚,皆是又吃又拿之辈,能吃得江家一家脸乌青。   江老翁夫妇双双穿着补丁衣裳坐在院内晒太阳,一个道:“老婆子,咱们身上都是旧衣裳,有客来家,定当咱家艰难,想来是开不了口借铜钿。”   另一个道:“老头子,别白日作梦,开春地里要用牛,不借粮,他们借牛犁地呢。”   江老翁吹着胡子:“不借不借,费了好些草料豆饼才养的壮牛,借他们犁地,犁瘦了牛。”   江老妇叹道:“他们要是不借牛,就借粮种。”   江老翁拍腿:“粮种也不借,咱家甲等粮里特地挑的好粮种,比别家的都肥满。”   江老妇又叹道:“都是邻里亲戚呢,他们借牛也出粮草,借了粮种将后也还自家。”   江老翁怒道:“出我家到他手,我的成他的,我的我做主,他的我只得干瞪眼,我的需捏我手里。”   江叶青在旁连忙道:“阿爹阿娘,外头从来有春耕租牛的,咱家的牛也租出去,稻种也将去卖,卖与同村倒可便宜些,省却了脚程钱,咱家还是不亏半文。”   江老翁击掌:“我儿说得有理。”   江叶青又道:“顺带脚也卖草粮。”   江老妇觑眼问:“好儿,家中还有甚能买卖的?”   青娘子倚着门,手里兜着一小捧的炒豆子,艳红红的嘴嗖嗖地吐着豆皮,江老妇看得心痛,道:“新妇,豆皮也酥脆,尽可吃的。”   青娘子笑道:“婆母,我娘家的豆子皮厚又硬,刺嗓子,吃不得。”   江老妇摇头唠叨:“这几年年头好,新妇你没吃过苦头,饥荒里,树根都刨来吃,想吃豆子也不得呢。”   青娘子轻声细语应道:“婆母说得有理,饥荒里什么都吃得,幸好我不曾挨苦。”   江老妇坐那无事,数着过往辛酸,从三岁直数到年老,只不知里面的真真假假和多少的添油加醋。   江叶青两耳被自己亲娘念得生出一层厚茧,再看自己的娘子,娇娇俏俏倚在那,似笑非笑,似怨非怨,似嗔非嗔,勾得他心思浮翩。   青娘子不理她,自顾自跟江老妇道:“婆母一年操劳,晚间就由儿媳我烧饭。”   江老妇忙跌足:“不好不好,不用你,你是个大手大脚的,烧顿饭费得好些油。我腿脚利索,不要你站灶头。”   青娘子笑道:“那我给婆母烧火。”   江老翁道:“烧火也不用你,你烧火费材禾,左右我没事,我来烧火呢。”   江叶青立在院内,有些傻愣。   青娘子好生为难,道:“哪有公婆忙灶头,儿媳等饭吃的,邻舍知道要说我不孝,是个懒妇人。”   江老翁夫妇忙安慰:“唉呀,这些闲话听不得,他们没事爱编排,不用理会。”心里其实也叫苦:千辛万苦讨来的新妇,生得好,手脚也勤快,只亲家没养好,手指偌大的缝,一点不知俭省。别家荤油拌腌菜只挑一筷子头,她伸手就能挖去一整勺;别家熬米粥,都是水多米少,她也熬米粥,立筷子不倒;别家蒸咸鱼,切几块就好下饭,她蒸咸鱼整一条,又配酒,又配蒜,又配姜,又配糖……唉哟,真是心疼死人。   还是叫她歇着去吧,省得祸祸了家中存粮。   青娘子嘴边露出一抹带点涩意的苦笑,秀眉揽着轻愁,勉强说笑了几句,恹恹地回了屋。江叶青不禁担心,忙尾随在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屋。   “夫郎,公婆是不是不大喜爱我?”青娘子坐在一张圈椅上,担心问道。   江叶青忙道:“娘子多心了,爹娘都夸你勤快孝顺,没有半点不好。”心下却道:只是嫌你不会过活。   青娘子从匣中取出一串银钱,递给江叶青:“夫郎,我脾胃不好,郎中说我克化不动菜菹齑菜,这是我的私房,你帮我买些鲜灵的时蔬肉蛋,别叫婆母知晓,免得她疑我心中不满。”   江叶青一张白净净的脸涨成猪肝色,他虽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自己的娘子心里还是疼爱的,再说既嫁了他江叶青为妻,自是靠他穿衣吃饭,哪能自掏私房,将一串钱推回给青娘子,抖着唇道:“娘子的私产自家收着。家……家……中养的鸡鸭,也攒的鸡子鸭子……十天半月吃上一个,也……也……”   青娘子清水双眸静静地看着江叶青。   江叶青结结巴巴改了口:“时不时地吃上几个也……也不打紧……”大不了少换点钱,唉,得想个法子从别处找补回来,进项少一样,出项多一样,进出之间,大亏啊……   青娘子娘家也颇有些家底,不然她一农家女生得再好,天天风里雨里大太阳底下侍弄田地,再多的美貌也雨打风吹去,哪养得出她这般白细皮子桃花粉面。初嫁江叶青,真是大开眼界,饶是家里良田千亩,米烂谷仓,愣是一毛不拔,样样精打细算,日子过得比寻常人家还不如。   拿话问江叶青,江叶青理直气壮,抬手扯下青娘子鬓边的一根发,疼得青娘子差点甩出一巴掌,怒问:“夫郎这是做什么?”   江叶青犹不知死活,得意洋洋道:“娘子你看,别家常说什么区区小钱,不过九牛一毛,却不知拔这一毛,也是钻心疼。”   青娘子一时无言以对,晚间趁江叶青熟睡,擎着一盏油灯放在床头,翻出剪刀,捊开江叶青的裤子,将他一条腿的腿毛剪得清溜精光,又拿帕子小心包了,隔日将帕子打开,娇笑着对江叶青道:“夫郎数数,你一晚上少了好些毛,也没见你钻心疼,睡得不知多少安稳。”   江叶青捧着帕子,沮丧道:“听闻剪腿毛,减寿元,我怕不得寿长。”   青娘子惊道:“好似我也听老人这般说过,这剪一根腿毛,少一载寿命,我昨晚少说也剪了百来根毛,夫郎本来许能活到二百一,经这一遭,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江叶青一想,自己倒笑了,再不说损寿元,嘴一张,又道:“娘子跟我顽笑,只费剪刀,刀剪锄镰这些家什,磨一次费次料,越磨越减薄……娘子,娘子,你怎走了?”   青娘子心道:再不走,我一剪子扎在你心窝,怕要给你偿命。   她初嫁实挨不过江家的小器,江叶青又生得厚脸皮,端得厚颜无耻,日日与他争锋相对,没讨得好反倒把自己气个半死。磕磕绊绊又过了一段时日,青娘子偶感风寒,把江叶青得急得团团转,但凡妻子开口,无有不应。   青娘子私下问他:“你平日铜钿最亲,这当口怎又不亲了?”   江叶青正色道:“我就说娘子对我多有误会,人间万物有价,人命价最高,汤药价几何,康健价几何?”   青娘子心念一动,大好后一改往日的言行,桃溪的一个郎中本是她家远亲,串通后装模作样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说她病后体弱虚薄,需好生将养,又道郁气伤肝,妇道人家日日受气,必折寿数。   江叶青深信郎中的话,虽心头巨痛,痛惜好不容易赚得银钱无声无息离自己远去,为了自己的枕边人,再痛心不舍也得舍掉。   他伤心下,半夜熟睡惊坐起,把青娘子吓一跳,以为他这些时时,银钱花耗太多,心疼得魔怔了,小心问道:“夫郎可是做了恶梦?”   江叶青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我想着寻个法子给家中再添一样进账,免得后手不继。”   青娘子动动嘴角,腹诽:你家床底下藏着好些银锭,连着院中树下都刨坑藏了银,二老的寿棺里除了豆、米、面,也偷摸地放了几锭。二老不知藏哪处的铜钿,没收好,生了铜锈,几要烂掉。屁个后手不继。   江叶青念叨几句,又一头倒回去,打起轻鼾来。   气得青娘子想伸手过去揪他乌紫青,真是前世没修德,嫁了这么一个冤家。   阿萁跟着江娘子摆弄着香事,她心里有事,提香范时一个不慎,整个没了形。   江娘子笑道:“调香本为静心,你今日心浮气躁,倒不敢再叫你下手了。”   阿萁红着脸,道:“伯娘原谅,我今日总也静不下心。”   江娘子取笑道:“可是为了你阿姊的亲事?”   阿萁难为情道:“伯娘真是女诸葛,一眼就看着我们摆的道场。”   江娘子道:“我算得什么女诸葛,我不过……”她一笑别开话,道,“卫家阿煦,后生子弟品性算得上佳,只是可不可许,不好断言。夫妻过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阿萁不解地跟江娘子说道:“我只是奇怪,卫家阿兄怎好心急模样。”   江娘子笑起来:“许他几时见过你阿姊呢。”   阿萁想想,顿笑,阿叶虽不喜在外走动,只是,农家女不比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娘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使出去也是奴环婢绕的。农忙时,阿叶也送茶汤,采春菜采春桑,卫煦认得她不足为奇。   “阿姊的亲事还需我嬢嬢做主,我不过转口跟我阿爹说说卫阿兄的说话举止。”阿萁心道:这卫阿兄虽有些傻气,倒不是奸滑的人。只我年小,哪敢说认得清他的面目,还是跟爹爹细说才是。   江娘子笑着摸摸她的发髻:“难为你小小年纪,想得周全。快别皱眉头,如你这般大,日日没有烦忧才好,岁长一年,忧思寸生,眼下方是好时光。”   阿萁害羞笑道:“我不光为着阿姊的事呢,我听江阿兄计算着合蕈的买卖,想着农家靠田靠山靠水,怎个靠法也是讲究,如我,只想着在山中捡些野物,换些零碎,如江阿兄便想着做山货的买卖。唉,我是不及江阿啊。”   江娘子笑道:“他是男儿家,生得心大,你是女儿家,心思细。你看他野心勃勃,谁知会不会摔个一脸泥,你行事多想,却可细水流长,哪说得清及不及的。”   阿萁细细想了想,方又高兴起来的,道:“伯娘说得对,不过,我也想寻个法子好教家中过得舒坦一些。”   江娘子笑着点头:“萁娘聪敏,定能想到法子。”   阿萁又纠结道:“江阿兄想跟江富户家借银,他家这般小器,恨不得积着银钱成精,江阿兄会不会碰得一鼻子灰。”   江娘子道:“凡事可不可为,做过方知。” 第48章 一宗买卖   江叶青在家连打几个喷嚏,看看天,仍旧晴好,吹吹风,半丝也无,揉揉鼻子,不见堵塞不顺气,当下心里一喜:身康体健,省下了汤药费。   江石拎了一包蜜饯,轻敲了敲江家大门,江家不肯养护院,因此垒着高墙,几间屋舍也修得稳固,屋墙都比别家厚上三分。   江叶青溜溜达达地过来应门,见是江石,先是扬起一个笑脸,道:“原来是小族叔啊,难得来家,坐下说说闲话。”眼一瞟,见着他手里拎着的纸包,心生戒备,把着门不肯将身让开,笑问,“小族叔大节下来家玩耍,怎还拎着礼包,不好不好。”   江石也笑:“怎个不好?”   江叶青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小族叔空手来,我至多亏些茶点干果;小族叔携礼上门,我不知要赔出去什么。大是不好。”   江石却道:“大侄儿,却是误会我,再一个,这遭我也不是来寻侄儿的。”   江叶青更加提防,忙道:“我爹娘不在,出去消食了。”   江石摇头:“我也不是来寻阿兄阿嫂的。”   江叶青拨拉一下自家人口,江石既不找自己,也不找爹娘,他家只剩得一个青娘子,他莫不是来寻自家娘子的。江叶青的脸瞬间挂了下来,青白白青,渗着好些冰渣子,恼怒道:“小族叔未免太不知礼了,你又不是七岁小儿,哪能这般上门寻我娘子?”   江石一挑眉,正声道:“大侄儿说得什么话,我行得正,坐得端,携礼正经上门拜访,怎到了侄儿嘴里却没了形状。”   江叶青暗暗懊恼,却是自己气量狭小多疑心了些,拿眼瞄着江石,仍旧不肯让开,审问:“小族叔虽占着理,不过,你究竟寻你侄媳什么事,你不说清,我可不依的。”   江石叹道:“侄儿要将我堵在门口质问?”   江叶青盯着江石,不甘不愿地将他让进门,忍不住又问:“小族叔,你找我娘子到底什么事?”   江石道:“侄儿何必慌急,我们说话,你定也在左右,不会比侄媳知道得晚半分。”   江叶青仍是满腹狐疑,青娘子听到人声,难得有客上门,拿茶盘托了两盏茶和三小碟干果出来待客,见是江石,笑起来:“原是本家的小族叔,家中难得客来,快坐下吃一盏清茶。”   江石敛容谢过,将手里拎的蜜饯交给青娘子道:“这是家母闲时腌渍的金柑,虽简薄却是我的礼数,侄媳不要嫌弃。”   青娘子摆手道:“这如何使得?又不是正儿八经地走亲戚,本家上门往来,哪里还要再拎礼来。”   江叶青坐那歪着身,斜着眼,冷眼看江石能放什么好屁出来,黄鼠狼给鸡拜娘,能安什么好心肠。   江石冲青娘子略一揖,道:“侄媳勿怪,我上门,却是有事求呢。”   青娘子慌忙避开,江石年小他们夫妻数岁,辈份却长一辈,她哪能受他的礼,口内笑道:“不敢受礼,小族叔只管说什么事。”   江叶青实在忍耐不住,出声道:“娘子这话谬矣,你怎好‘只管说什么事’,这话出口,岂不是已应了他的事,他出口,你便应?你当先行让他说个清楚分明。   有外人在,青娘子不好发作,对江石道:“夫郎为人细致,只嘴碎了些,小族叔别放心上。”   江叶青听她偏拐江石,气道:“他浑身都是心眼,不知打的什么歪主意,我哪里是嘴碎,不过防人之心罢了。”   江石笑道:“大侄儿说得在理。侄媳先听我说分明,应不应,许不许的,都是后着。”   青娘子心里也有些奇怪,江石怎会找上她,问道:“小族叔是为什么事来看”   江石直言道明:“我有一宗买卖,想跟侄媳合伙。”   青娘子不解,看了一眼江叶青,笑道:“小族叔可是说错了?你有买卖,应当跟夫郎合计。”   江叶青心中更是认定江石作怪,两眼不错地盯着江石,道:“小族叔有什么买卖?”   江石却道:“真个是来找侄媳,我的买卖不过是些土产,来去赚不了多少银钱,大侄儿家大业大,怕不能入他的眼。我听闻大户人家的女当家大都有些私产,或置田或置铺,交托给他人打理,。一年得的利钱尽够胭脂水粉。”   江叶青在旁连声道:“我为夫的,哪需自家娘子自掏私房买胭脂的。”   江石和青娘子双双不语,无声地看一眼江叶青,气得江叶青差点从椅子上跳将起来。   青娘子坐下,正经问道:“小族叔做甚土产买卖?”   江石道:“做的合蕈松蕈买卖。”他将打算细细与青娘子说了,“不敢欺瞒侄媳,我手头积得银两,不得够,若侄媳有心,我们写明详细,画了指押,再寻中人作保。”   江叶青忙凑到青娘子身边,道:“娘子,这厮可恶,他空有念头,却没银钱支应,如今找上你要你出银出本,摆明了空手套白狼,你虽也得好处,大头却还是他占着,这厮奸滑得狠。”   江石笑而不语。   青娘子凝神细想,问江叶青:“夫郎最通庶务,小族叔的买卖可不可做?”   江叶青极不甘愿,板着脸支吾道:“可做是可做,费得好些事呢,春时做得,秋时做得,冬夏却要搁置,不是长久买卖。”   青娘子捏了捏江叶青的肩:“夫郎,当真可做?”   江叶青点头:“也不算得什么好买卖……”   青娘子一击掌,江叶青跟着整个人一抖,耳听他娘子道:“既我家夫郎也说可做,我心中也是意动,只我是妇道人家,不敢独自应承,小族叔容再跟夫郎细商量,如何?”   江石笑着道:“那是自然,侄媳与大侄儿细细商量。”   他说罢事,也不多留,闲话了几句,脚步轻松闲逸地告辞归家。   倒是江叶青眉头紧锁,满脸纠葛,青娘子饶有兴致,端千万种柔情,盛起万种蜜意,要与江叶青地好好商量,江石的买卖怎么个可为法。   施进这几日在家无事可做,在院中看阿叶陪着阿豆翻花绳,他养了十多载秀美的女儿,一朝嫁人远离父母,一年也难得回转,还要为别姓人家裁衣洗手作羹汤。   也不知卫家郎可不可靠,萁娘岁小,哪会看人,别叫姓卫的给哄骗了。施进越想越坐不住,屁股上跟生疮了似的,坐一会又出去转几圈,看得陈氏大为奇怪,正想问他可是有为难事,施进扛了一把斧头出去,到了山中,呯呯呯地砍来一株樟树,去掉枝桠,费了九牛二虎的劲硬拖回家。   陈氏扶着腰愣怔在那,笑问道:“一年忙到头,也只初一到十五得闲,你倒好,不好好歇一歇,倒去死劲去山里砍树。”   施进闷头不语。   施老娘从屋里出来,看施进气喘如牛,院中扔着老粗的一根樟木,道:“倒是一根好木头。”   施进蹲那举着斧头将枝干修得干净利落些,老大不悦道:“阴干了打箱笼。”   施老娘点头道:“应当备着呢。”顺口道,“桃溪桥边弄有姓张的木匠打得好箱笼,箍得好盆桶,他是老手艺人,就是不知晓还活着不曾。几时去桃溪时,打听打听,要是活着,还找他。”   陈氏微一迟疑,这才醒悟过来丈夫和婆母已经着手叶娘的嫁妆,她立在那,有些没滋没味,只觉得自己左右插不上手。轻抚了一下渐渐显怀的肚子,盼儿之心越发急切。   阿萁也是被他爹弄得一头雾水,他爹这是中意还是不中意,要是中意吧,他听罢她的转述,又是跌脚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若说他不中意,他又去山中砍了木头,打算做家具。   施进胸口压着巨石,卫煦喉咙也梗着鱼刺,自在江家见了将来的小姨子,真感自己终身全落在了萁娘身上,万一他这个小姨子嫌自己不好,回家添些不好的话,他一腔心事岂不是要落空?   他左思右想放心不下,隔日一早又去烦扰江石,江石无奈,好声好气地安慰几句,卫煦心急,缠着他道:“好兄弟,你和施家有往来,不如去探探口风?”   江石哪肯上门自讨无趣,想了半天才,左右他也在等江叶青夫妇的回话,不如趁着年下闲暇,找些事做,当下安抚住卫煦,让他稍安勿躁,隔几日再递话给他。   卫煦动了动嘴,既有主意,怎还要隔几日,救急有如急火,如江石这般慢慢吞吞的,屋顶都烧对穿了。   气得江石一脚踹走了他。   翻日,阿萁再来江家时,江石便引她,道:“小二娘,有一桩小财可发,你可有兴趣?”   阿萁知他极有主意,当下问道:“江阿兄嘴里的小财是个什么营生?我也做得?”   江石笑道:“你自然做得,不过,这事要你阿爹和你嬢嬢点头。”   阿萁听他提及施老娘和施进,越加兴浓,好奇连问:“江阿兄教我。什么营生。”   江石怕将她逗得狠了,惹她生气,道:“今年十五,桃溪街集上也张灯结彩挂花灯,虽不比州府热闹,元月夜定也能引好些人去游玩。街上一热闹便有卖吃食香饮各样玩物的。如今外头时兴戴闹蛾儿,拿彩纸剪成蛾子戴在发鬓间,我们剪些巧样的,放篮里去桃溪叫卖。一晚,大财不得,小财倒也可得个几百文。”   阿萁听后确也心动,又为难道:“也不知嬢嬢和阿爹肯不肯应。”   江石笑道:“这桩买卖,我还要依托你,我寻来彩纸,小二娘和你阿姊剪出巧样闹蛾。要不,我去你家问问你嬢嬢还有进叔,心下愿不愿意。若是进叔不放心你们姊妹,不如一道去。”   阿萁斜睨着他:江阿兄又在作怪,前一句话还平常,后一句就捎上我阿姊。她笑问,“卫家阿兄也一道去?”   江石哈哈大笑:“人多事杂,叫他一道去,也好搭把手跑个腿。”   他二人都是胆大妄为的,不必言明,都明了各自的打算。江石又悄声道:“小二娘先回家跟你嬢嬢将事说透,我再上门敲敲边鼓。”   阿萁在肚里盘桓几番,鼓着腮帮,一点头,应了下来。 第49章 鬓边闹蛾   “元宵去桃溪卖闹蛾儿?”施老娘愣了愣,“倒是个好想头,县集里热闹,元宵插闹蛾儿,戴雪柳,我们农户村家,没得闲钱讨花销。只是,既要挎了篮卖,巧样精细的方卖得出去,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家中也没好绮罗、好彩纸,空拿指头剪闹蛾?”   阿萁忙道:“我跟江家阿兄说定,他出布、纸,拿来叫我们剪成蛾儿,分作五五。”   施老娘“唉哟”一声,道:“这不是白占他的便宜,我们只费一些闲散功夫,他却实打实拿出绫绮、彩纸。如今我们两家常往来,不能叫他吃这亏,免得生出嫌隙疙瘩。”   阿萁拿两手轻捶着施老娘的肩,道:“嬢嬢,这些都是可以细商的,我先来是问嬢嬢讨主意的,可能允我和阿姊去桃溪卖闹蛾儿?”   施老娘端着肩,抖落阿萁的手,佯怒道:“你是夜猫子进门,不安好心。你阿姊害羞,出家门口都是一只锯嘴的葫芦、吃吓的孬兔,她如何能卖得闹蛾儿?嘴都张不开,手都不知往哪放。你是个泼辣贼胆,说要去元宵卖闹蛾儿挣个仨瓜俩枣,我倒不疑你,你却偏要拉上你阿姊,定是暗里弄鬼。”   阿萁挤挤眼,道:“嬢嬢也说阿姊胆细,在外多走走,胆细也变得胆大。”   “胡说,老婆子还没糊涂呢,听你瞎咧咧,元宵卖趟闹蛾儿,她就胆大了?”   阿萁无法,看陈氏不在眼前,小声问道:“嬢嬢,家里可是想跟卫家结亲?”   施老娘一拍腿,怒道:“我就晓得你阿爹那张嘴漏风,真是不知进退轻重,哪个做爹的将这事告诉自家没出门的小娘子。”又拿瘦硬的指头连点几下阿萁的脑门,“你这死丫头也不知羞,这可是你能管的事?”   阿萁揉着脑门,先把施进和江石的合计全盘给交待了出来,施老娘听得连连摇摇头,嘴上骂着胡闹,神色间倒松动了不少。   “嬢嬢……”阿萁摇摇施老娘的肩。   施老娘骂道:“骨头架子都要被你这死丫头摇散了,黑心丫头这是急着送老婆子见阎罗。”打了阿萁几下,又道,“这没成婚的男女,借着元宵,借着三月三,在外头相会,家中也大都过了明路,我们这两家还不知如何呢。”   阿萁道:“我们这是卖闹蛾,哪里是什么相会。”贴在施老娘耳边道,“阿姊胆小心重,万一许的人,她看着心里就发抖……”   “胡说,家中是要将她许给癞痢鬼不成,都是两只眼睛两只鼻孔的,怎会吓得一哆嗦。”   “嬢嬢就应了我吧。”阿萁求道,“也不叫阿姊知道,免得她不安,两家要是成了,她心里也有个底,要是不成,只当出门一趟看花灯。”   施老娘冷哼道:“前头还说要去卖闹蛾儿,贴补家用,后头就说去看花灯,我看你不过寻个借口去桃溪,真是野丫头。”   阿萁听她话音好似同意的模样,心下一喜,忙道:“卖闹蛾儿是正事,捎带看花灯,再捎脚相人。”   施老娘笑起来,回头看看身后立着献殷勤的阿萁,目光里一点嫌弃,道:“也不知随了谁,一天到晚转着好些心眼念头,怎不分得点给你阿姊?一个恨不得天天窝在家里,一个恨不得天天野在外头。都是些讨债鬼。”   “许是随了嬢嬢。”阿萁笑着道。   “放屁。”施老娘撇着嘴,“我看你是随了你那死鬼爷爷,不是本份人,得了白米饭,又想好菜蔬,有了好菜蔬,又想着大鱼大肉,心里没个足。”   阿萁掩住嘴,笑着悄声在施老娘耳边道:“大爷爷倒是个知足的呢,也没见嬢嬢夸。”   施老娘扬起手又连着给了阿萁几下,立着眼骂:“打你个死丫头,哪个教你编排长辈的?没大没小。”虽然她自个是真心看不上你施大,嫌他上不得台面,没个担当。她坐那由着孙女又讨好半天,这才道,“去倒也可以去,不过,只你们去不成样,叫你阿爹一道去。”   阿萁笑道:“嬢嬢和江阿兄想到一块去了,江阿兄也道要叫上阿爹呢。”   施老娘老眼一眯,扫了阿萁几眼,道:“你和江家人倒合得来,先前只听你口口声声地挂着你江伯娘,如今嘴里倒念着你江阿兄。隔壁院你好几个堂兄呢,也没见你们亲近。”   阿萁得了施老娘的答允,心里正高兴,笑道:“先前只道江阿兄不好亲近,跟块茅厕里的石头似得,又臭又硬,熟了之后才知道,也会跟人说笑。他年纪还不如大堂兄呢,大堂兄跟着阿爹学了打猎,皮都没学到,江阿兄却能和阿爹一道猎野猪;江阿兄又有本事,元宵想着卖闹蛾儿,开春后还说要做合蕈的买卖,我以后采的菌子,一并卖给他,咱们家里又能得些进益。”   施老娘又深深地看她一眼,见她一派天真,笑着摇了摇头。   阿萁欢喜无限,坐不住,跟施老娘道:“我去江家告诉江阿兄一声,江阿兄原本怕你不应,还说自己亲来分说呢。”   施老娘坐那,拱起光秃的眉,展着细小的眼,笑道:“叫他来。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一道卖闹蛾儿,先头就要分派清楚,我们不占人便宜,也不叫别人占便宜。”   阿萁微一撅嘴,觉得施老娘这话说得有些生份,走了几步,又回过味来,心下暗服:嬢嬢的话虽嫌没少人情味,却少是非呢。   江石得阿萁的回话,心里一喜又一紧。   卫煦这几日是生根在了江家,听得施老娘应下元宵卖闹蛾儿的事,真是喜出望外,眉上扬,嘴上扬,眼儿鼻儿都恨不得弯出笑意来,抢先道:“我跟清水寺的方丈熟,他们寺里有香客布施的好纸好绫,我去赊些来。”   不等江石和阿萁张嘴,他脚上生风,轻飘飘地飘出门。   江石和阿萁眼看着卫煦去得没了人影,双双觉得好笑,阿萁心下叹:原来卫阿兄还是傻。   江娘子在旁也是忍俊不禁,她端得体贴无双,眼看江石立那有些手足无措,眼里好似有些心虚,知他心怀鬼胎,拐着人孙女胡作非为,如今要上门见人老成精的施老娘,心里没了底。遂笑道:“既是两家事,不如我陪着走一遭。”   江石大喜,一揖礼:“劳阿娘操心。”   阿萁见江石蓦得正儿八经谢起江娘子来,大为不解,欲问,又想说这是别家家事,怎好张嘴过问,愣是将疑惑按了下去。   江泯躲在一边,看看自己兄长,看看阿萁,黑晶石似得两眼一弯,双手掩住嘴,咕咕咕地笑。江石惊觉,偷瞪了他一眼。江泯将手一背,摇摇头,踱着方步回书房,心道:都是些慕少艾的好色之人,无趣无趣。   施老娘不曾想孙女出去一趟竟把江娘子也给叫了来,笑迎道:“侄媳过年也不上门闲话。”   江娘子轻笑道:“都道过年能得闲,谁知竟也有好些琐碎,直忙到今日才得些空。”   施老娘道:“侄媳莫不是也拜佛?大年初的,我倒成日在庙里拜菩萨,也是这两日才得闲。”   江娘子笑:“伯娘神机妙算,我也拜拜佛,只没去庙里,在家奉了菩萨,瞎念些经文。”   施老娘请了江娘子坐下,瞥一眼江石,笑夸道:“侄媳,你家大郎君好子弟,沿河几村百个后生都不及他一个。”   江娘子道:“当不得伯娘夸他。”招江石上前见过施老娘,“他性子不好,有些孤拐,我这趟来,是为着两个小人合计着卖闹蛾儿。”   阿叶躲在屋里,施进和陈氏去村中赤脚郎中那诊脉,她本应备茶待客,听得有外男在,一时犹豫踌躇,一来羞涩,二来她有些怕江石,只感这人狠戾,纳闷妹妹竟与他合拍。实在躲不过,这才到灶间与阿萁一道烧水煮茶。   外头,江娘子和施老娘三言两语就将闹蛾儿的事定了下来,江家出本,施家出力,过后□□分账。   江娘子原本不应,笑道:“我家不过出了布纸,你家又出活计,又出人手叫卖,亏得慌。”   施老娘摇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家萁娘脸皮厚,嘴女甜,叫卖她能顶用,我家叶娘不比妹妹,没开口脸先红了,叫她不过凑数,借机看看桃溪的热闹。”   江娘子笑:“施伯娘,元宵卖闹蛾儿,一年也只卖得这一遭,也不指望能赚多少文,不过顺借着叫他们散散心,农家子弟,一年也难得清闲。”   施老娘心里还是巴着能赚些银钱,江娘子说体面话,她顺口捧了几句。两眼却是不住地看江石,饶是江石老成,硬是被看得惴惴,当下以退为进,道:“伯嬢若信我,我定将施妹妹看顾好。”   施老娘干瘪的嘴往上一启,笑道:“侄孙操心,我儿是个粗心的,你看着你进叔,别叫他跟人起争执,也别叫他捏拳头。”施妹妹什么的,哪个要劳你看顾啊。   江石讨个没趣,识相地不再说话,由着江娘子开口做主,事一说定,江娘子就带了依依不舍的江石告辞。   阿萁和阿叶送茶出来,人都到院门口。   “嬢嬢怎不留客?”阿萁托着托盘,暗道可惜,自己刚煮好的茶。   施老娘将人送走,也不知是真是假,道:“留甚的客,家中本就没好茶,又不知藏了多久,也不曾好生收着,谁知有没有霉坏,哪好留客吃茶?白叫人笑话。”   阿萁端起一盏茶,闻了闻,虽是劣茶,只借得一点点茶香,可也不曾有什么霉味,她嬢嬢今日倒是讲究。 第50章 闹蛾闹心   江石和卫煦隔日就送来绫和纸。   施老娘将饭桌拖到了院子中,铺了干净的素布,备了剪刀针线,领着全家一齐动手。   陈氏坐在桌边,边帮着剪花样,边担忧道:“叶娘和萁娘都是小娘子,元宵人多,挤挨着可怎生好?”   施老娘裁着纸,不以为然:“咱们是什么精贵人?挨不得碰不得?要不是我年老胳膊硬,我都想挎着篮儿一道去卖。”   陈氏呐呐不吭声,知道施老娘和女儿兴致高,不喜她泼冷水。   阿叶手巧,剪的蝶儿蛾子精巧细致,两翅振振欲飞,蝶须颤颤似动,绑在签子上赏心悦目。阿萁拍手笑道:“凭着阿姊的手艺,元宵定能买个好价。”   阿叶红着脸笑。   施老娘探过头看了看,难得舒展眉眼,夸了阿叶几句,再看看自己和阿萁、陈氏剪的蛾蝶,无一可能比得上阿叶,为难道:“独个拿出来倒也能入眼,放一块,一比对,可成了脚边泥,可卖给谁去。”   陈氏因前头说了施老娘不中听话,想着描补一句,便道:“不如我们只给叶娘打下手?帮着裁纸描边绑签子?”   阿萁扳着手指,道:“阿姊的虽好看细巧,却也费时费事,我们的虽比不过,成事却快。元宵才就这一两日,能得几个?不如分个三六九等,阿姊做的,卖得贵些,嬢嬢和阿娘做的次一等,我做的占个末等。”   施老娘笑道:“这个主意好。只叶娘一人做,实做不出几个闹蛾来,四个篮子一分,一篮子能得几个,稀稀拉拉地插在那,也不引人。”   陈氏笑起来,夸阿萁道:“萁娘虽不比叶娘稳重,却有好些主意呢。”   阿萁略一得意地抬抬下巴,阿叶一对美目里满是心服,跟着道:“妹妹好生聪敏。”   施老娘翻着眼皮:“好了好了,夸得她骨头轻,别只说话不做事,多做些闹蛾,多换点钱。”   施家上下都忙着做闹蛾儿,只阿豆不高兴,气呼呼地托着下巴坐在院门口,元宵她两个阿姊都要去桃溪卖闹蛾儿,却将她撇在家中,不得零嘴,也不得灯看,还要对着施老娘嫌弃的脸……阿豆越想越委屈,连施进为哄她扎得大红灯笼也不要了,接过掼在地下,哭道:“阿爹和嬢嬢偏心,好事只想着大姊和阿姊。”   施进忙捡起灯笼,笑道:“哪里偏心?因你太小,无宵人多好些拐子,将你掩了嘴,夹腋下一抱就裹挟走了,到时阿爹阿娘去哪里寻你?”   阿豆抹泪哭道:“明明阿爹也去,哪里就能丢了我。”   施进还要哄,陈氏眼看着施老娘阴下了脸,忙出声道:“豆娘不许胡闹,你两个阿姊去桃溪有正事,哪里是去玩的?”   阿豆不依,自己长到这般大,一趟也没看过花灯:“我也去,我也帮着卖闹蛾儿……”   施老娘本就强按着火气,不愿为教训小孙女儿误了正事,谁知阿豆竟不依不饶起来,拿起桌上的竹尺,大步过去揪住阿豆就是几尺子,打得阿豆鬼哭狼嚎,又骂道:“你去,你去,无宵你不去我也赶了你去,把你送给拐子拐了去。”看儿子儿媳两孙女要过来拉劝,先骂道,“生养生养,你二人只管生不管养的?十里八村,哪家的小娘子如她这般不懂事?不去外头打听打听,有多少人家将刚出生的小女娘溺死在马子里,又有多少人家,将小女娘几两银子卖给了牙人?如今我既没溺死她,又没卖了她,好生养着,倒养出仇来?”   骂得施进和陈氏二人的小心肝抖了几抖,阿萁和阿叶更不敢出声,生怕施老娘再说出什么摘心的话来。   阿豆哭得面红眼肿,隔壁许氏听到打骂,过来劝架,牵了阿豆的手,拦下施老娘:“弟妹教孙女儿还能往死里打的,大节下的,哭闹一声一声的,左邻右舍听了也不好。”用手抹了阿豆的脸上的泪,“豆娘不哭,歇口气,做错事给你嬢嬢赔个不是。”   阿豆吃打又吃吓,死死攥着许氏的手,许氏无法,又不明就里,与施老娘道:“弟妹,不如我先带了豆娘回去,等她哭得好些,再送回来。哭成这样,把肠子哭抽抽了可怎生好。”   施老娘收起竹尺,道:“大嫂不用劝,这丫头又凶又懒,再不打,性子不知偏歪到哪里去。”   许氏笑:“那也慢慢教,哪能一顿抽就抽好的。”她看施家院中摆出纸和布,似在做什么活计,心里好奇,又知施老娘不是个诚坦人,问也未必明说,便道,“弟妹全家好似在忙,豆娘小儿家碍事,我拉她家去。”   阿豆这当口怵怕施老娘,抹着眼跟许氏走了。许氏家去后搬了张小木凳叫她坐下,又倒了一碗水给她,自己坐在一边砍木柴。施小八、施小七几人听到声,一长串从屋后蹿出来,七嘴八舌地问阿豆怎又挨了打。   施小三年岁已大,好吃懒做,心眼却多,蹲那笑问:“堂妹,你家这两日好生热闹,是不是得了哪处的财路要发财?嫌你小,不带你?”   阿豆抽着鼻子,桃肿的眼,哭巴巴道:“阿姊她们元宵要去卖闹蛾儿,只不带我。”   施小八问:“什么是闹蛾儿?”   施小三冷笑道:“外头妇人元宵时兴插闹蛾儿。”他大叹一口气,“小嬢嬢家好想头,定能发一小笔财,可惜,我们这些亲戚扒不上边,以后,连着衣角也沾不上。”   许氏的手顿了顿,也冷笑:“你是哪个牌位的?该你的还是欠的?非要拉拔你?你自家不争气,轻的不会,重的不做,怨怪哪个?”   施小三摸摸鼻子,钻进屋中睡懒觉去了。   施小八帮着许氏搬柴火,目光越光院墙,落在了施家院,好半会才收回,瞟了眼哭个不休的豆娘,将嘴一撇,道:“小豆娘,你老挨打,要不我们换个个,你给我嬢嬢做孙女儿,我给你嬢嬢做孙儿,我替你挨打扛揍。”   阿豆愣了愣,尖叫一声,咻地站起来,连奔带跑地逃回家。   许氏跟着呆了呆,轻拍了施小八几下:“成日胡说八道。”   阿豆被施小八一吓,老老实实地跟施老娘认了错,又勤快地跑前跑后,端茶倒水。阿萁她们累得脖子酸,方做出四篮的闹蛾,也亏江家贴心,连着花篮也备下。   陈氏看篮子细巧,拎起来看了又看,笑道:“两对篮,两个花样,真是巧心思。”小心将闹蛾在篮子放好,用纱盖好,篮子外头也错落插上闹蛾,这一装点,蝶上飞蝶,蛾边蛾飞,好似百蝶争春热闹非凡。   施老娘左右端详着四篮闹蛾,哼了哼,将其中一对篮,指给阿萁,道:“萁娘这两娘你和叶娘拎着,另两篮给江家。”   阿萁听话点头:“嬢嬢我记下了。”   当晚阿萁和阿叶又睡在一处,阿叶惴惴,阿萁却是争切。阿叶拿手捂着脸,又是期盼又是不安,道:“我嘴笨,怕一个闹蛾儿也卖不出去。”   阿萁道:“我嘴不笨,也怕一个闹蛾儿也卖不出去。”   说罢姊姊二女相对一笑,互相又说几句话,这才睡下。   隔日就是元宵,陈氏寻出一顶帷帽让阿叶戴了,阿萁小,由她敞着面,二女出门她总不放心,颠三倒四地叮嘱施进看顾好女儿,施进拍着胸脯应下。   江石和卫煦等在村口码头,村中里正年年都是要赁船举家去桃溪游玩的,顺便也捎同村的,这等有便宜可占的事,江叶青自不会落下,早早便携了青娘子来坐船。   江石看江叶青面有得意之色,笑道:“大侄儿好兴致,可是撞着了什么好事?”   青娘子神色间满是无奈,江叶青立她身边,抖抖袖子拍拍腰间,喜道:“我悟了一个省俭的法门,出门半个子都头不带,身上无钱,自也歇了花钱的心思。”   卫煦在旁正等得心焦,左看施家小娘子还没来,右看施家人小娘子还是没来,便出声道:“江富户元宵出门,连个花灯也不给自家娘子买吗?”   江叶青一拂衣袍,道:“我擅字谜,定为娘子赢盏彩灯来。”   卫煦笑道:“我只不信江富户的学问能比过书院的学生,”   江叶青瞪他一眼:“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知得什么,去去去。”   说话间,施进遥遥带了阿萁和阿叶过来,他生得魁梧,一手拎一个花篮,板着一张脸将二女严严挡在身后,卫煦乍一看下,还当阿叶没来,眉眼往下一搭拉,整个浸在苦汤子里,软软地快要腌成酸菜条。   等得施进近前,定睛一看,一对姊妹从施进身后绕出来,一个瘦削肩,细柳腰,一身青布衣裙,挎着篮子,好似在春风里面剪下的一枝未开的春花。   卫煦整个人都傻了在那码头上,春花从来醉人,他不胜酒力,早已酣醉。   阿叶不曾想到除却江石,还有外人在,生得眉清目秀,人却有些轻浮,一味盯着自己看,面上一红,又躲回了施进身后。施进……施进正喘着牛气,想掐死卫煦呢。   阿萁见着江石,心里极是高兴,不待走近就扬声唤道:“江阿兄,看篮子里的闹蛾儿,你可还满意。”   江石迎上几步,目光扫过四个花篮,边不动声色的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小二娘好手艺,佩服佩服。”一边转手递给了卫煦,“阿煦,这一篮给你提着。”   阿叶藏身施进身后,卫煦正失望,蔫蔫接过篮子。   江石一笑,又自施进手里取过花篮,对阿萁道:“小二娘的篮子我先给你拎着,还要坐船着呢,当心手酸。”   阿萁笑着一福身:“谢江阿兄。”   江石看着她含笑的眉目,染着微红的斜阳,浸着丝丝的暖意,他从篮子上摘下一只闹蛾儿,递给阿萁道:“小二娘,插朵闹蛾儿。”   阿萁接过,凑过来笑着偷声道:“要留着卖钱呢。”   江石笑看着她:“好好的小娘子,怎钻进了钱眼里。”学着阿萁,悄声道,“你插一朵在头上,别个见了,心道:街边谁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好看,鬓边闹蛾儿也好看,不如我们也买上一支。”   阿萁被逗笑了,将闹蛾儿插在髻边,翠蝶飞在她的头上,顿时带出无边的春意,她在这如许的春意,笑着侧过头,问道:“这支闹蛾儿可好看?”   江石点起来,心里道:好看,只是再好看,也不及人好看。 第51章 灯火流转   小船破开水面,伴着满天落霞往桃溪行去,船头渔灯早早点好,暖暖地挂在船杆上,因是元宵,船家图吉利,又遇着大方的主顾,便添了一盏圆圆的红灯,衬得老旧的渔灯都沾得层层的喜气。   江石和卫煦见船上人多,他们又是白搭的船,二人留在了船头不肯进船占位。   卫煦心悦的小娘子正坐在船舱里,哪怕船头早春风寒,也消不去他脸上的火烫,抱着一篮子闹蛾坐那傻笑,篮子里那一只只展着双翅似要双飞的蛾儿,不知哪一只是出自叶娘的手,他真舍不得将这些闹蛾卖给路人,让它们被他人携去不知处。   江石挨着卫煦坐着,用肩轻撞了一下他的肩,暗笑友人情窦初开,青涩无措,坐立难安。   卫煦低声辩解:“好兄弟,他日你定也能知晓这牵肠挂肚的滋味。”   船内,里正娘子喜欢爱阿萁姊妹,赶走两个儿媳,招手让她们坐在自己身边,又拿出几样干果给她们吃,笑道:“真是贴心的小娘子,竟想得这般好主意,我旧年元宵也来桃溪看灯,路边也有卖闹蛾儿的,我看啊,都不及你们的精巧。”   阿叶的双眸映着烛光,莫名喜悦,哪所往常她绣的花,也得人夸赞,却不及今日的满足,低声道道:“卫伯娘,我还怕自己手艺粗,不能入眼。”   里正娘子拉着她的手:“伯娘还能骗你?叶娘好手艺,你生得巧手,活计好,人又细致,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她的目光扫过船帘,好肉招狼记,这不,卫家那小子,眼都红了。心里品度一番两人的品貌,确实堪配一双,想着自己也当添把火,几时跟施老娘说合说合。   里正和两子跟施进说着话,喜他家勤快上进,吩咐二子道:“大郎二郎既出来,给你们娘子买支闹蛾儿插戴。”   施进慌忙摇手,道:“使不得,自家剪的,卖不得,两位大哥,只管拿去两位嫂嫂插戴。”   卫大和卫二笑道:“我们要讨好自家娘子,你不收钱,我们反倒要落怨。”   卫大和卫二的娘子笑着点头:“一年难得出去戏耍,自家夫郎拿白得的闹蛾送我们,男人家哪能这般小器。”   施进被说得回不了话,他也是犟脾气,只不肯收钱。阿萁忙笑着起身,打个喏,道:“萁娘谢里正伯伯和伯娘一家照看买卖,伯伯和伯娘的心意不敢辜负,我替阿父做主,这两支闹蛾儿半价卖与两个哥哥嫂嫂,只是这一支闹蛾儿却要送卫伯娘插头上。”她边说边快手快脚挑出三支最好的闹蛾儿,拣了一支蓝色的插在里正娘子头上。   里正娘子接了,笑着搂住她:“糖罐里浸出的心肠,又贴心又知礼,你小时,你阿爹是不是采了蜜糖浇了水饭给你吃的?”   江石在船外听得分明,偷偷撩开船帘,看阿萁伏在里正娘子的膝上,露出两只俏丽的眼睛,他忍不住笑起来,这么机灵有趣的一个小娘子,此生此世,眉里眼里都应有着笑意。   怎忍她为风霜所侵,受尘世困顿。   她应是山野间乱石之中,横出荆棘间的一朵花,自此向阳,如火怒放。   桃溪早已张灯结彩,明灯转,星河坠,沿河街集店铺依次而开,吃的玩的,应有尽有的;唱曲的耍刀的,不一而足;瓦舍勾栏中,杂剧相扑,各呈精彩。街上又有推车的,挑担的,卖馄饨,卖饼,卖糕点,卖饴糖的,这边酒肆门口点着桅子灯,富家子弟饮着佳酿,伴着娇娥,听着小调,门口聚着卖香饮香花的,帮闲穿梭,帮着买吃食租轿马……   河中花船载着娇娘,美人船尾弹着琵琶,书生船头吟诗作曲,船杆挑着串串红灯,表木也挂绚烂彩灯……   阿萁挎着花篮,只感满目缭乱,灯火流彩、行人舟马拥抗在眼前,看也看不过来,顾也顾不过去,低头心下慌慌,抬首目眩神迷。   阿叶更是大气不敢喘,握紧手中的花篮,紧紧跟在施进身后。江石和卫煦生怕她二人害怕,紧紧护在左右。   里正还嫌不够热闹,与里正娘子道:“桃溪到底是小地,不比州府热闹,虽有花灯,也不过胡弄应付,不似州府那边,把得偌大彩灯,满城溢彩,贵人官民一城同乐。”   里正娘子道:“我是没这福气去州府看灯,桃溪也尽够看的。”他们一家要游街看灯,走得腿酸再寻个酒家食肆坐下吃杯淡酒、点碗汤圆。里正娘子携着儿媳的手,心疼起阿萁和阿叶来,担心道,“你们卖闹蛾儿,可千万当心,去年桃溪都不曾有这么多的人。江石、卫煦,你二人可千万看顾好。”   江石和卫煦忙不迭点头。   江叶青两袖飘飘,坐船时,阿萁也塞了一支闹蛾儿给青娘子,他白得便宜,过意不去,指点头道:“今岁人多,反不好做买卖。我听说桃溪沈大户为讨他娘子欢心,包了整个清风楼,在外头旗楼上满挂着各样彩灯,有好些还是禹京的花样,晚上看灯的,那处定不会落下,必然热闹非凡。沈大户是正派人,楼里没污糟事,请的护院更不会仗势欺人,他又识得五湖四海的人物,寻常贼偷无赖都给他脸面,不敢在附近下手。”   江石忙谢过江叶青的提点。   江叶青跳开来,申明道:“我可再不欠你们人情,当是谢了你的闹蛾儿。我们两边清光溜溜,再有什么好处坏处的,可没了攀扯。”   江石笑道:“两不相欠,两个不相欠,倒是我们要承侄儿的人情。”   “不必,不必。”江叶青避之唯恐不及,“陌路人,陌路人。”   青娘子却撩起面纱,轻笑道:“小族叔别听我夫郎的胡话,你说的合蕈买卖,我们回头再细谈如何?”   江石神色如常,道:“静侯佳音。”   青娘子嫣然一笑,江叶青一根霜打的茄子,哀怨地看了一眼青娘子,垂头丧气拉了她的手走远。   施进识得清风楼怎么走,别了里正一家,一行人穿过拥济的人潮,耳边尽是喧闹的人声还有不知哪处传来的锣鼓管箫。好不容易挤到清风楼,只见高高彩楼上遍缀锦绣,悬挂着数不尽各样花灯,花、兔、鸟雀,或重重叠叠,或描金刺孔,或画彩添色,流光回转,俗世热闹繁华尽在欢门之中。   外头彩灯供人观赏,楼内却是护院把门,沈家在此待客,阵阵奇香透出,引得喉口生涎。   施进看这里人多,笑道:“这处好,江侄儿和卫侄儿到处走走叫卖,萁娘和叶娘就站这处卖。”   阿叶深吸一口气,手指把着篮柄,捏得指尖都泛了红。阿萁环顾四周,周围也有卖花卖吃食的卖灯笼的,俱围着好些人,她们手上挎着篮倒不显眼。江石和卫煦哪里肯远离,卫煦的目光晃晃悠悠的,晃来晃去又落回阿叶身上。   江石与施进道:“进叔,人多,怕被挤得散了,不如归拢一处卖。”   施进也没个准主意,便由江石做主,江石转了一转,买个竹筐,倒转来放地上,将花篮摆在上面,又买了盏灯笼插在一旁。灯火将闹蛾儿一衬,别有生动处。   卫煦挨挨着又挨近了阿叶一步,鼓起劲道:“施……家,大妹妹,你要是张不开口,只管站着递闹蛾儿。”   阿叶紧张得手心都渗出薄汗,见他与自己说话,分了心神,一时也忘了羞涩,低声道:“我……来,却是扯了后腿。”   卫煦看一眼她薄纱后姣美的眉目,连声道:“怎,怎……怎会?各……样……事各各……各人做,刚……刚好分派开来。”   阿叶听他说话,偷瞄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卫家阿兄,莫不是是个结巴?说道:“我只怕帮不上忙。”   卫煦赶紧又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会,大妹妹……手手……巧,剪得……好好巧……样。”   阿叶这下确认无疑,心里很是可惜:原来卫阿兄真个可吃。他说话不利索,心中肯定难过,我不好露出半点轻视,惹他伤心。   江石看在眼里,着急,想着踹卫煦几脚给他提个醒,施家大娘子正疑你是个结巴呢,你倒好,笑得这般开心。正想折间,再看他二人,谁知阿叶心生怜惜,不忍拒,忍着羞涩同卫煦说话。卫煦一个激动,更加结结巴巴了。   施进立一边,两只豹子眼扫了卫煦一眼又一眼:卫家小子,口舌好似有些毛病,不会是个结巴吧?叶娘可不能许了个大舌头的,以后跟他过活,别给带偏拐了。   阿萁摩拳擦掌,不知这几人打了一肚子心里官司,她胆大,拎了一篮闹蛾,吸一口气,笑吟吟,脆生生地招呼开:“叔伯婶娘,哥嫂姊姊,买支闹蛾儿应应景,签儿穿的蛾儿闹,迎的春里春风俏。”   有看客见她挎的篮子里插着的闹蛾剪得细巧,过来买了一支插在头上,也有客人喜她俏皮大胆,三三两两过来捎上一支。阿萁旗开得胜,大喜过望,连跑带跳地跑到江石身边给他看篮子里的数十枚铜钱,道:“江阿兄,江阿兄,我们定能将四篮闹蛾儿都卖尽了。”   江石回头,卫煦和叶娘那也围着好些人,连着施进都笨手笨脚地在帮忙。他立在那,看着好似流光溢彩的清风楼,低头道:“小二娘,都说富贵险中求,你可愿一道去撞撞时运?”   阿萁双眸闪亮,映着无数的彩灯,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时运?” 第52章 险中求财   江石和阿萁双双挎着花篮,篮里一只只不肯安份的闹蛾儿,它们簇拥在那儿,蛾翅挨着蛾翅,在这万千浮光掠影之中,别有他彩。   阿萁抬起头,看着清风楼彩楼上的交相辉映的彩灯,它们绚丽无边,她转眸看了一眼江石:他的目光坚定,执着,无畏……灯火倒映在他眼眸里,化成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阿萁定定看着他,她忽然想起了江娘子的事:可不可为,做过方知。   她在这些流转溢动的灯光里,跟着生出万丈熊心,想在繁华世间,闯出了一条人间道来。   江石抿唇一笑,大着胆一把攥住阿萁的手,阿萁一惊之下,就要甩脱开。江石牢牢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道:“我们扮作兄妹,去兜售闹蛾儿。”   阿萁试着又挣了挣,江石反握得更紧了,不等她再开口,拉着她大步往前走去,阿萁怔愣间,不由跟着他走,回头心虚地偷看了一眼施进,又踩着满地流光跟了江石的脚步。   江石心头鲜花怒放上,面上仍装得平静无波,一迳来到清风楼前,冲把门的两个打手护院一拱手,开口道:“元宵正佳节,满城斜插闹蛾儿,听闻沈大当家在这办宴,不知里头女眷要不要买几支闹蛾儿插戴应景?”   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对视一眼,再打量他二人似是农家少年男女,笑起来,道:“小后生好生胆壮,兜售到我们主家头上。”二人又道,“只是,我们主家豪富,哪里看得上你们农家自做的粗鄙物件,快去别去兜卖去。”   江石笑道:“农家物不比名家手笔,既没有掐金也没捻银,却也别有野趣。二位哥哥焉知沈当家瞧不上我的闹蛾儿,说不定他恰喜素蛾儿。”   两个护院笑着摇头,驱赶道:“快走罢,里头好些贵人巨贾,我们哪敢放你们进去卖闹蛾。”   阿萁扯扯江石,她既不气馁也不失望,反笑着摇摇江石的手臂,道:“阿兄,看来我们没有时运,只在街集兜售。”   江石本也只是过来撞撞运气,沈家势威,寻常人哪里得见,心中道:这便如我立山脚,头仰得再高,又如何看见山顶之上的人,只我攀上山峰,才能把酒言谈。   他有志,却非轻狂不知斤两的人,当下依言一笑,拉了阿萁的手,道:“妹妹,街上卖闹蛾儿去。”   两个护院看他们知趣,笑道:“这才是正理,你二人若是晚归家,我们兄弟事了,也问你们买支闹蛾捎给我们娘子。”   江石和阿萁谢过,二人正待要走,大门却自里打开,一个枣红锦袍的高大男子单手抱着一个才二三岁的小女娘从里面出来,他眉目俊朗,似是不苟言笑,只立在那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倒是他臂弯里抱着的小女娘粉妆玉琢,秀美异常,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两只眼里噙着眼泪,扁着红艳艳的小嘴,要哭不哭。   男子伸指为小女娘拭去腮边的眼泪,柔声哄道:“鳐鳐不哭,阿爹带你去看花灯。”   “不……不好,阿阿……娘骂。”小女娘口齿不清地哭道,一抽鼻子,又掉下一串泪。   男子大笑出声,又哄道:“不怕,阿爹护着你。”   小女娘抱着男子的脖子,贴在他的脑口,本还要哭,转眼瞧见新奇的物事,倒忘了要掉眼泪,指着阿萁篮子里的闹蛾儿,冲着男子道:“爹爹,花花!”   男子招手让江石和阿萁二人上前,看他们年少自食其力,拿过一篮闹蛾儿,拎小玩意似得拎在手里逗着小女娘,又吩咐门口的护院道:“阿四,你领着他二人去楼上问娘子算钱。”   叫阿四的护院笑着领命,又抓头道:“郎主,你半道带走了小娘子,娘子要是怪责……”   男子颠了颠怀中的小女娘,深眸中满满的疼惜道:“不妨事,我稍晚便归。”   说话间,里头又急急匆匆出来一个面目姣好的使女,跌足呼道:“郎主郎主,娘子吩咐,不许你带了小娘子出去,还道,你万事纵着小娘子。定会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再不由着你随心偏帮。”   男子怀里的小女娘似是听懂了使女的传话,又呜呜哭开来,泪水打湿黑长的眼睫的,哭得好不可怜。   那使女看她这模样,面上不忍,显是大为心疼。   男子伸出大手轻轻将小女娘的脑袋贴在自己肩上,道:“阿素,回去告诉娘子,便说阻拦不及。”他说罢几个大步离了清风楼,身影几下就没入了人潮之中。   女使大急,在那徘徊几下,一咬唇,便要返身回楼上复命。   叫阿四的护院赶忙拦住她,拱了拱手,道:“素娘子,郎主先前问这两位少年人买了一篮子的闹蛾儿,命我领他们问娘子拿钱,我兄弟二人守门要紧,不如烦恼素娘子带他二人上去。”   阿素收起急色,看了看江石和阿萁二人,笑道:“好俊俏的一双人,你二人莫慌,随我来,我家娘子和善,不是为难人的。”   江石谢过,牵牢了阿萁的手。   阿萁心头呯呯跳,饶是她胆大,何常见过这般排场,只感气虚底不足,反手握住江石的大手,方觉得心里安定一些。   清风楼里灯火通明,八叠夜宴屏风隔开衣香鬓影,只影影绰绰窥得里头的觥筹交错,丝竹舞乐声伴着欢声笑语。   使女阿素领着二人往二楼走去,阿萁小心步上楼梯,清风楼是酒肆,二楼本是一间间雅间,本就布置得精巧,今日又另行装点了一番,水晶帘玲珑弄月,掀帘而入当中摆了一个香炉,清香袅袅,前头又一架屏风,屏风细绘着春风春雨沐春桑。   阿萁两耳仍闻得楼下楼外的喧嚣,然楼上闹中有静,倒显出丝丝馨宁来。   阿素道:“二位稍侯,我先去禀告娘子。”   阿萁福了一礼:“有劳这位阿姊。”   阿素笑着绕过屏风,阿萁听里面悄然无声,将那面屏风瞧了又瞧,她初时只当是画的,再看又像是绣,里头的桑树春柳好似浮在那,掂起脚凑到江石耳边,悄悄问道:“江阿兄,这画好生古怪。”   江石回道:“这应是织出来的。”   阿萁吃惊:“织能织出这般的图来,好生了得。阿兄,你怎知道的?”   江石盯着屏风又看了看,犹豫片刻才道:“阿娘有一柄扇子,也是织出来的鸳鸯戏水。”   阿萁双眸微闪,心下暗道:先头那气势迫人的贵人,定是桃溪的沈当家,里头的娘子,自是他的妻子。沈家人人都道富豪,家里头又有人做官,这般有钱有势力,方用得起这样的屏风。那江伯娘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竟也有同样的扇子。   江石也是心思浮动,他阿爹在沈家船上做过事,事后连夸沈家家风正,家主沈拓更是磊落仗义之人,听闻他不过市井起家,原先也不过桃溪小小的一个都头,而今,却是桃溪执牛耳之人,不但州府有其势力,连着京中都有人脉。   这般人物,实是令人心生景仰。   阿萁胡思乱想了一番,她耳尖听得里头微有响动,阿素重又轻手轻脚从屏风绕出来,笑着招手道:“小郎君小娘子进来。”   阿萁手脚有些僵意,咬了咬唇,与江石一道跟在阿素后头,过屏风,便闻到瓜果的丝丝清香,走几步路前面一道雕花隔断,笼着如水的轻纱。进去便见一个戴着花冠的美妇端坐在软榻上,眉挑无边的姝色,眸染无双的清丽,樊素樱口,阿蛮细腰,她只坐在那,满室都生出绮丽华美来。   “你们郎主拿了这对小儿女的闹蛾儿,一个文银都没给,人便走了?”   阿萁听美妇人戏谑地问使女阿素,她身边另伴着三个婢女,其中一个年小的小婢女捂着嘴笑,歪着头道:“郎主生怕娘子责骂小娘子,连着外袍都没穿,抱了小娘子就往外头去,说不定连一个息都不肯多留。”   美妇人微叹口气,她的花冠上插着一支金牡丹,每片花瓣压得轻薄如纸,稍一动,片片花瓣轻颤,抖落片片风情。   江石拉了一把阿萁,上去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礼,道:“见过沈娘子,我们本是三家村的兄妹,元宵来街集卖闹蛾儿贴补家用,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美妇的一双美眸流转,笑道:“不必多礼,倒是我家郎君唐突,可有惊吓着你们?”见阿萁手上还拎着一篮闹蛾儿,使阿素取过细细看了,笑夸道,“虽无十分材料,却有十分的手艺,既我家郎君买了一篮,夫唱妇随,我也买一篮赏玩。”   阿萁欣喜,慌忙谢过。美妇人又问他们价几何,是要铜钱还是要银子。   阿萁想着几家合卖,铜钱虽压手沉重,却好分账,福一礼要了铜钱。   美妇人便叫使女拿匣子去装铜钱,又问阿萁江石家中可有大人一道陪着出来,若是归家不便,使唤人送他们一程。   阿萁连连摇手,笑道:“有沈当家和沈娘子做大主顾,已是好时运了了,再不敢烦拢娘子。再一,还有阿爹陪着一道来,纵没有阿爹,我阿兄也是可靠。”   沈娘子看了一眼江石,笑着点头:“你阿兄确实能挡风雨。”   阿素抱了钱匣出来,吃惊道:“却是该死,你二人原是兄妹,我还当是相配的小儿女呢。”   阿萁一愣,双颊通红,吃吃道:“不不……我们……”   江石道:“我们确非兄妹,却是同村,小子姓江,我妹妹姓施,我们一村互有沾牵,说是异姓兄妹也不为过。”   “施?”沈娘子微有诧异,美眸里流转着哀伤挂念。 第53章 故人之泽   阿萁不知自己的姓氏有何奇特之处,三家村江、卫、施三姓,施姓为多,沿河几村,也有施姓人家。   可沈娘子看她的目光整个温柔亲切起来,问她家中还有什么人?家中可是艰难,以至于她小小年纪在元宵佳节在闹市卖闹蛾儿?   阿萁虽不解,还是一一答了,又笑道:“沈娘子,我家中虽是农户,家中也有几亩良田,嬢嬢会持家,阿爹打得一手好猎,阿娘也有好针线,虽不富裕,不曾挨过饿,也不曾挨过冻。”   沈娘子听后,更喜她的不卑不亢,不故作可怜,再看看江石立在一边,如松如柏,不见半点的胆怯,又看他们亲密无间,也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小儿家。   “佳节热闹不夜天,桃溪虽是弹丸之地,流水汤汤依依人家,元宵也有别样的景致。你们卖了闹蛾儿有空闲,也去看看花灯,猜猜灯谜。”沈娘子声音清婉,令人如沐春风,她忽想起一事,笑着对一个使女道,“清风楼食手裹得好汤圆,你叫厨下煮些汤圆来,江小郎和施小娘子尝一尝,添添圆满吉意。”   江石和阿萁一愣,阿萁红红的脸,有些不敢受,又觉沈娘子亲切,令她生起亲近之意。   沈娘子看她神色灵动俏趣,冲她一眨眼:“芝麻流心,桂花枣泥,又香甜又浓郁,旧年元宵节清风楼临街卖汤圆,挤了好些食客争抢。你们不尝上一尝,岂不可惜。”   江石笑道:“谢沈娘子款待,却之不恭。”   使女早搬来月牙凳请二人坐下,又奉上各样干鲜果子和酥糖点心。江石心道:世间人,十之八九先敬罗衣后敬人,沈家家大业大,沈娘子当家主母平日交结之人非富即贵,待我们这些褐衣泥腿殊无半点轻视,实在难得。   沈娘子也在心中诧异:不知怎样的人家才教出这对小儿女,纵是农野人家,又岂容人小觑?她本就有怜惜之心,说了几句话,又生爱才之意。唤过小使女低声吩咐几句,笑着对江石和阿萁说起闲话家常。   厨娘不稍多时送了汤圆上来,玉白莲花碗里装着糯白滚圆的汤圆,引得人食欲大开。沈娘子看着他们看他们无猜无忌地坐在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由会心一笑。窗外一片喧腾,似有流光飞舞,本是举家团圆欢庆之时,却也有各样别离。   阿萁吃着汤圆,好似身在梦中,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就跟话本里的书生渔人一般,误入什么仙楼,所见所闻早已不是人间,连着碗中的吃食都非凡物。   “沈娘子,你人真好。”阿萁看着恍如神仙中人的沈娘子,脱口而出,“莫不是神仙托生的罢?”   沈娘子一愣,几个使女纷纷掩嘴笑起来,江石也感好笑,又看她一语出口,面上绯红,没忍心笑她。   “我算得什么神仙托生,将来施小娘子得遇贵人奇士,方知什么是神仙之姿。”沈娘子伸手轻抚一下她的发髻,笑着道,“我与施小娘子也算有缘呢。”   阿萁更不解:“沈娘子,我们怎个有缘法?”   沈娘子被逗笑,道:“你我的缘份……我有一个故人,身有要事迟迟未归,你与他五百年前是一家,这算不算缘份?”   阿萁想了想,老实地摇了摇头,道:“定是沈娘子太思念故人,才会移情,不过施姓百千上万,算不得有缘。”   沈娘子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思念故人之时,恰好遇见了施小娘子,这算不算缘份?”   阿萁又想了想,笑点头:“这方算得缘份。”   沈娘子取出两枚坠子,道:“今日不敢多留你们,免得你家里大人担心,改日得闲,我再遣人接你家来说话可好?”   阿萁小心接过坠子,道:“沈娘子,您要是不嫌弃我年小,又没什么见识,我定来陪您消遣闲话。”   沈娘子笑点了点头,让阿素将钱匣给江石,领二人出了清风楼。阿萁空着两手,晃了晃头,清风楼重又闭上大门,两个铁塔似得护院守在那,不许闲人靠近,楼内戴花冠的沈娘子重又隔在云端,令她怅然若失。   江石携住她的手,道:“可是不舍,他日,我们定再能与沈当家沈娘子一同闲话。”   阿萁歪着头,叹一口气:“这一趟怕不是用光了一年的好运道,卖光了两篮的闹蛾儿,又识得沈娘子,福兮祸所依,我怕寻常走路也要跌跟头。”   江石笑道:“要不拄根拐杖,免得摔跤。”   阿萁将心思从清风楼那□□,挣脱手,冲着江石做一个鬼脸:“快去找阿爹,你我离开好时候,阿爹和阿姊怕是要担心了。”   等二人挤开人群,寻到施进和阿叶卫煦时,只见剩下的两篮闹蛾儿也卖得只剩几支,施进略为窘迫地立在那,双手排着一个攒盒,卫煦的手里捏着一块糕点,别别扭扭地想要递给阿叶,阿叶低眸垂首,纵理灯火迷离,轻纱覆面,都能看到她艳红的粉面。   “阿爹?”阿萁叫了一声。   施进看到她舒了一口气,道:“先才有贵人遣了使女,送了一盒点心赔礼,说他娘子要买闹蛾儿,将你们请去了清风楼。”   阿叶撇下卫煦,拉住阿萁,问道:“萁娘,你可是受了什么惊吓,那贵人怎无缘无故遣人送来糕点。”   阿萁忙将事从头到尾说了,施进道:“别的都不管,没事就好。”   江石抱着沉甸甸的钱匣,又看看卫煦篮子里的铜钱和只剩得稀稀拉拉、平平无奇的闹蛾儿,笑道:“剩得这些不卖也罢,我们身上又有这些许钱,贼偷生贼眼,怕他们下手,不如先回了船上,使些钱给船家,让他顺着水游河?”   施进抓抓头,道:“不如早些回,我们使唤走了船,里正他们回来错过大是不好。”   卫煦一心讨好老丈人,跟着附和,道:“进叔说得对,不如只在船里坐着。”   自打施进看穿了卫煦的狼子野心,再看这人真是从头到脚没有顺眼的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嘴皮子上下齐全,偏又不利索,是个结巴。庙里的和尚定是慈悲为怀,怜他有弊短,这才对他多照顾……   “萁娘和叶娘,打小没见过花灯,既来桃溪,不游玩戏耍就回,也是可惜,我们只叫船在边上走,不叫走远。”   卫煦张了张嘴,溜一眼阿叶,虽老丈人似不喜他,但是,与叶娘多呆一时半会,也是一件乐事,当下拿手摸摸嘴角,摸到一嘴的喜意。   一行人挨挨挤挤地挤到桃溪小码头边,河上遍横小舟,每条舟上挑着红灯,河岸人家无一不挂彩灯,两处辉映,将一条河映得繁彩通明。   阿萁坐在船头,将沈娘子送的坠子托在手里,看得怔怔出神。清风楼仍旧如梦,她原先只耳闻得几句沈家之势,离她百千里之遥,与她毫无干系,谁知竟有缘得见沈家家主沈拓和沈娘子,真是似真还非真,还有沈娘子口中的故人,什么故人这般大的脸面,能叫沈娘子只因同姓便待她多有照拂。   江石看她傻愣愣地在船头,也不管身边的热闹,在她身边盘膝坐下,笑道:“进叔还道不叫船家走远,河上这般拥挤,纵是想得走远些也过不去。听闻桃溪长河,最热闹的地段在石马桥那。”   “江阿兄,你说,沈娘子的故人是哪个?”   江石道:“姓施,许是施翎。”   阿萁大惊:“你怎知晓?”   江石道:“阿爹在沈家船上做过事,听说沈家一份家业令有主人,便理施翎,只他不知去了何处,毫无音信,只知有这么一人,却从露过面。”沈家船工私下都道施翎许早已身亡,沈氏夫妇不过分出这一份家业,不过是枉作念想。   阿萁道:“嬢嬢以前常念叨人走茶凉,要是死了万事成空,沈娘子真是重情之人。”   江石干脆在船头躺下,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也不是月移船,还是船移月,心里模糊想着:江大曾道,沈家的发迹似有神助。听闻原先沈家虽也如火如荼,却无这般声势,后在一年之间势压州府各家船队,一举成为魁首。施翎也是古怪,一走没了声息,好似消失在人世间。   天大地大,人虽为万物之灵,也不过区区草芥,如他阿娘……   江石想到此处,心里一个咯噔:沈家的故人施翎,一去无踪,或是来历不可外道,或是犯了事,不得不远走他乡藏匿行踪。身离故地如浮萍漂泊,流放也不过如此,若他猜测无误,施翎所犯之事定然非同小可。   阿萁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江阿兄在想什么出了神。”   江石笑道:“如你心折沈娘子,我正心折沈当家。”   阿萁拍手道:“那我学了沈娘子,你学了沈当……”她话出口,便知不妥,自己被迫江石牵过的手,指尖无端由地灼灼滚烫起来,她捏捏自己的指头,心道:莫非几时被灯给烫了。   江石伏在船上闷笑。   他们在船头看灯说笑,卫煦在船内苦不堪言,阿叶性子沉静,便坐在船中隔帘看两岸风景,卫煦 见她不出去,便也挨挨蹭蹭在船内不肯外出。   施进暗恼:我女儿又未曾明许,你这口吃小子偏跟只蚊蝇似地在打转。他木着脸,围着胸,大马金刀横坐在船舱之中,将卫煦和叶娘隔得死死的,也不叫叶娘跟卫煦说话,还道:“叶娘,你与他说话,当心学得他结巴。”   卫煦愣了愣,慌忙结结巴巴辩解:“进……进叔,我……我不……不结巴。”   阿叶满目怜惜,很是不忍:卫家阿兄本就口吃,不与他说话,不知会不会伤了他。 第54章 春花正开   元宵佳节,阿萁和江石算是载兴而归,自有一朵春花开在唯他二人方知的桃源中,对视间便有脉脉的窃喜和默契。   他二人兴致极高,卫煦却是尤觉不足,归来的船真如离弦之箭,一个晃眼就到了三家村,佳人弃舟飘然而去,回眸相顾还被他老丈人无情无义地给挡了。   施进更是愤愤不平,亏,大亏,真个失算,还道姓卫的小子是个好的,谁知是个浮浪子,一眼一眼地睇着叶娘,不止轻浮,还是结巴,别家一句话都说完了,他两个字都没讲清。真将叶娘许给了他,学得长舌,回家叫自己“阿……阿……阿……爹”。施进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道:这桩亲事不可行,拒了拒了,还是等叶娘及笄了再议亲才好。   沈娘子在钱匣子里装了四吊钱,连着卫煦和叶娘一道卖的闹蛾儿,拢共有五吊多钱,江石做主,将钱和糕点分成了四份。   施进哪肯占这便宜,大手按住钱匣,看一眼江石,瞪一眼卫煦,粗声道:“三家的买卖,如何分四份,你二人莫不是小瞧我父女三人,当我讨占便宜的,也忒把我看低到泥里。”   卫煦苦于讨好老丈人无门,期期艾艾道:“进……进叔,我们挨着人头出力分钱,这桩买卖,全托叶娘和萁娘呢。”   江石笑道:“进叔,四篮闹蛾儿,自是算作四份,哪里是谁占了谁的便宜,何况,春来我还有事相托呢。”   施进仍旧不肯,道:“我长你们一辈,你们只听我的,只把钱分作三份,姓施的做事,不能落人口舌。”   江石叹道:“进叔,这般见外,实是令人伤心。”   施进瞪他,一拍桌子:“何时跟你见外?”   江石道:“往日跟进叔一道猎山,你吃我一块肉,我吃你一口酒,比寻常人家还要亲近,如今进叔将账明算,岂不是不认我这个家人?”   施进看江石好似真的伤心,他本是粗枝大叶的,有食同吃有衣同穿,全赖施老娘一口一声的“亲兄弟明算账”。见江石脸上失落,满是郁郁之色,不由软了口气,道:“哪里是见外,我这不是……”   江石笑道:“进叔既认我,就不必多言,我厚脸皮托个大,这事既我提的主意,如何分派也由着我做主,可好?”   卫煦先行点头应声:“理当如此。”   施进瞪他一眼:“只你多事。”   呛得卫煦垂着头默然不敢出声,阿叶撩起面纱偷看他一眼,心中着实不忍,有心想说句好话,奈何嘴拙,灵机一动,挑了一块红豆酥用手帕托着递给卫煦:“卫阿兄,吃块酥饼。”   卫煦心花里开出,晕陶陶地连同帕子一块接过,咬一口红豆稣,皮酥内糯,满嘴香甜。阿叶看着自己空空的手,也有点发怔:这人怎么连她的帕子一块取走了。   施进鼻孔喷着粗气,过来一把夺回帕子,再将捏成渣渣的红豆酥拍到卫煦的手里。板着一张硬梆梆的脸,带着阿叶和阿萁转家。   江石摇头叹息,拍拍卫煦的肩,道:“阿煦,明日让你卫叔请里正娘子去施家提亲。”   卫煦沮丧道:“进叔嫌我是个口吃,怕不愿将叶娘许我。”   江石怔惊地看他:“你几时成了口吃?”   卫煦越加沮丧了:“先前我还也道我没有这等毛病,谁知今日在进叔面前,就没说过一句囫囵话。他疑我是个结巴,如何肯嫁女?”   江石笑道:“你挑了吉日,托了里正娘子,只跟施伯嬢提亲,施家女儿的婚事,进叔和进婶都做不得主。”又道,“你们两家本就有意,不然,施伯嬢怎会同意施家大娘子一道出来卖闹蛾儿,你且施宽心。”   卫煦一愣,一扫先前阴霾,笑着拱手道:“好兄弟,亏得你点醒我,不然我坐化在寺里也不能得偿心愿。”   江石幽幽看他一眼:“你又是剃头又是坐化的,别真个有心想当和尚。”   卫煦瞪他:“胡说,哪个要做和尚,谁个好好的青灯古佛青菜豆腐的。”走了几步,道,“我先归家,让阿爹明日早点托了卫伯娘。”   江石笑看着卫煦一路飞奔着走了,想着施卫两家这门亲事十有八九准了,秋时叶娘及笄,明岁说不得就可以成亲……江石一砸嘴,尝得满嘴酸味。   叶嫩梅青的,真是恨不得日成月,月成年,转眼便梅子黄时。   阿萁和阿叶赚的那些银钱一个子不落地皆被施老娘给收着了,末了,看剩得几支闹蛾儿,分给三姊姊。   阿豆吃惊,今日得了元宵和糕点,心下虽遗憾,但她小儿家得了好,脸上又露出笑模样。   施老娘笑呵呵道:“闹蛾儿你们插头上,添些元宵喜庆,糕点你们分分也吃了罢,啊呀,真是神仙托生的大家娘子,这般大方,合该有这样的大家大业,明日我拜佛,也托菩萨佛祖保佑沈娘子。”   阿萁捏着糕点,心念微动,道:“嬢嬢真要祈福,不如替我们那位本家祈个平安呢,这次实是托了他的福呢。”想必沈娘子也愿意有人祈那位施郎君平安顺泰。   施老娘得小三吊钱,通体舒畅,拍腿道:“竟没想到老祖宗还有灵通的时候,不枉我除夕祭祖,摆了一桌的好鱼好肉。哪料想从上数十辈都数不出一辈出息的施家,竟也能捞着姓施的好来。”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念叨道,“列祖列宗,你们走了狗屎运,得了本家的好处,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后谁知他,你们后代子孙凭白得了好处,可要记人的恩情,多多保佑施郎君,等得清明寒食,我再多烧些纸钱与你们。”   阿萁笑捶着施老娘的肩,道:“嬢嬢对着列祖列宗,好赖话夹半着说,也不怕老祖宗们生气。”   施老娘啐道:“放屁,他们哪有脸面生气?年年烧纸,岁岁祭祖,照旧几代精穷,你爷爷还早早蹬了腿,可见你们施家的列祖列宗,生前死后都没让后代沾得半点的好处。”   阿萁暗笑,连着阿叶都忍不住,躲在陈氏身后笑,陈氏牵了牵嘴角,心里默念:列祖列宗息怒,婆母口无遮拦,不是有心的,万万不要见怪。   施老娘带着钩子的眼,扫了一记阿叶,问道:“叶娘,头遭去人多的地方卖闹蛾儿,可有不好的事?”   阿叶面上还带着点绯红,摇头道:“嬢嬢,不曾有半点的不好,只我没帮上大忙。”   “这便好。”施老娘又问,“那个卫煦为人如何?可是个惹人生厌的浮浪子?”   阿叶呆了呆,心道:嬢嬢怎拿这话来问我,当问阿爹才是。等回过神来,两颊烫得有如火烧,道:“卫……家阿……兄,似……似是……正……正派的人。”   施进听着阿叶结结巴巴的话,眼前一黑,蹲下身,暗捶自己一记:好端端的女儿,就这般被卫家小子生生带累得口吃了。   施老娘看阿叶这模样,心里有了底,笑起来:“正派就好呢。”   阿叶越发不自在起来,将手帕捏在手里,揪了一角,绕过来又绕过去,忽想起卫煦拿过自己的手帕,指间的帕子顿时仿佛生出刺,刺得她不能将它握在手里,心慌间,将手帕重又塞回袖间,谁知它又仿佛沾了星火,在自己的袖间灼灼烧起来。   晚间阿萁等阿豆熟睡后,又将阿叶叫过跟自己睡一床,贴着阿叶借着明月光看她的脸。   阿叶拿手轻轻推开她,疑惑地在脸上擦了擦:“可是沾了什么脏灰?”   阿萁趴在床上,支着肘两手合托着下巴,道:“阿姊回来后,嘴角一直带着笑呢。”   “可真?”阿叶听后,又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似乎真摸到了唇边的笑意,便道,“往常我最怵外出,今晚却瞧了好些新鲜事物,原来桃溪在花灯这般好看。”   阿萁耸耸鼻子:“听闻州府那的花灯更好看,阿姊,等以后我们再一道去,看了桃溪的看州府的,看了州府的再看禹京的。沈娘子道,禹京城楼那,官家都会现身与民同乐,城下还有官家请酒,平头百姓都能去吃上一杯呢。”   阿叶吓了好大一跳:“官家?天子?哪……哪哪敢……去看天颜,别说我去不了禹京,纵是去了那,也不敢去城楼那看皇帝。”   阿萁遗憾道:“若元宵去得了禹京,我定要去看看天颜,七早八早先去城楼下占个近位。”   阿叶急道:“不可,万一你惹了天子,一个圣旨,白白……白……白丢了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阿萁伏在枕上吃吃笑,道:“阿姊,我不过嘴上一说,再者,纵我在城楼下占了近位,还不是一只蝼蚁,皇帝眼里哪能得见,又怎惹来祸事?”她斜着溜溜双眼,取笑道,“阿爹说卫阿兄是个口吃的,我原先还不大信,现下我倒信了,阿姊都跟着他学得结巴话。”   阿叶怔窘,又羞又急,偏自己又理不清为何羞为何急,红着脸去呵阿萁的胳肢窝,阿萁笑着讨饶,然后伏在阿叶耳边道:“阿姊,我偷偷跟你说。”   “说什么?”阿叶拢拢玩闹得散乱的黑发,凑过耳朵。   “咱们家和卫阿兄在议亲呢。”阿萁轻笑着道。   阿叶只觉阿萁的话,在自己耳边炸开来,枕下压着那方手帕熄下的火,又腾腾烧了起来,她无所适从,又急又怕又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思绪:“你……你……”   阿萁握牢她的手,正色道:“阿姊,你心里可愿意?要是不愿意,千万不要违心,拼着被嬢嬢打骂,也要拒了亲事。”   阿叶听着阿萁大逆不道的话,羞怯都吓飞了大半,道:“你嘴里胡说什么,儿女亲事自有家中长辈做主,哪由着你随心随意?”   阿萁急道:“虽是长辈做主,可嫁人的却是阿姊,要是嬢嬢将你许给一个歪鼻高低肩的,混赖不做事,你也愿意?”   阿叶也急了,道:“嬢嬢岂会害我?”   阿萁道:“我不过一说,不过,要是嬢嬢年老眼花,看走了眼呢,给你相的人家,你一见他的脸心里便生厌,吃饭不香,吃水不甜,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那如何嫁?”   阿叶脱口道:“卫家阿兄也不似这样人。”话出口,只感自己手脚不是手脚,脸上刺刺灼烫,唯恨地上没有缝,不能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去,情急下,将被一掀,躲在被窝宁死也不肯出来喘口气。躲得片刻,惶惑渐渐袭来。   家中真要将她许人了?   阿萁陪她一同钻进被窝里,安慰道:“阿姊,我定陪着你,你别怕,谁欺负了你,我伙同江阿兄帮你欺负回来。”   阿叶有些呆怔,边觉自己妹妹说了傻话,边想:怎还有江石的事。   阿萁自己也有点呆:我怎牵带上江阿兄?   定是他主意多,心思歪的缘故。 第55章 终身事定   卫煦晚间睡在床上做一宿的恶梦里,梦里施进嫌他口吃,大发雷霆不愿嫁女,还一拳砸倒了院门。   浑浑噩噩间,一对打着伞,鬓边簪着大红花的媒婆笑呵呵地去施家说媒,隔日一辆驴车就把穿着嫁衣的叶娘给拉走了。   新郎倌面目生得跟他仿佛,只两片嘴皮子利索非常,一路上嘴皮翻飞,说的话几车都载不下。   卫煦看到自己悲痛欲绝地立在路边看叶娘出嫁,叶娘一身盛装,手拿一把绣满蛾蝶的扇子挡着脸,只露出一对秋水双眸,驴车到村口,叶娘忽然回来过头,两眼掉下一串泪来。   他啊得一声栽倒,再醒过来已经在清水寺剃头,主持还亲切地摸着他的光头要给他烫戒疤,伙头僧在那拍手大笑,道:“好了好了,以后是自家秃驴师弟,买柴再不用花钱。”   卫煦被吓出一身的冷汗,磨了还没醒的卫小乙,求道:“阿爹,自家不是施家议亲吗?不如早些托了里正伯娘。”   卫小乙睡得糊里糊涂,嘴里应道:“议亲议亲。”翻个身又要睡过去。   卫煦大急,拖了卫小乙起身,又给他爹拣了身新衣裳,道:“阿爹早些去。”   卫小乙抹了把脸,出门看看天,嘀咕:这也太早了些,早饭都不曾到肚。看儿子急得跳脚,纳闷问道:“你这般心急,可是做了不好的事?你要是做事不妥当,我可没有脸面托大嫂说亲。”   卫煦道:“阿爹还不知我的为人?”   卫小乙又看几眼卫煦,拍腿道:“我知了,你们昨晚一道去卖了闹蛾儿,定是相中施家大娘子。”他摇头感叹,“我儿也大了,心里想着娶新妇了,你掉进猪窝里臭气熏天的样子好似还是昨日呢。”   卫煦臊得脸都红了:“阿爹说这些做甚?猴年马月的事。”   卫小乙搓搓手,道:“屋里没个女人家实在不像事,我们父子吃了这些年冷菜凉羹的,吃得肚里荒兮兮,实在孤恓。都说施家大娘子难得好女,我儿真是走了狗屎运。”   卫煦笑道:“阿爹,夜长梦多,不如……”   卫小乙点头,道:“说得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谁家先求谁家得,寻些干果糕点拢作一包,我求了大嫂去。”   卫煦伺侯着卫小乙用好早饭,寻出家中的一包干桂圆递给卫小乙,殷切地目送亲爹出门,自己就在院子里打转。   里正与里正娘子见了卫小乙,里正娘子笑道:“倒不曾想我能做一趟媒人,赚上一刀猪肉。”   里正道:“媒都还没做,你倒想吃猪肉。”他一向亲近卫小乙一家,视卫煦如子侄,自也盼他将来成家顺当,夫妻和顺,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便道,“小乙,你我虽是同辈,我却长你多岁,你别怪我托大拿话压你。”   卫小乙笑道:“里正,你有话只管说,我心里存半分不满,死后拿草盖脸。”   “诶,怎又扯到生死的。”里正摇手,道,“施家的叶娘委实是个好女儿,阿煦也是个好子弟,堪配得一对一双。只是这同村做亲,有好有坏,离得近两家捏成一块,秋收农忙,大小喜丧都能互添双手帮忙,和和睦睦的自是锦上添花,若是不好,一点风吹草动,小事化大,大事成仇,翻脸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卫小乙笑道:“这不能够,我一向是个弯腰当孙子的,何时跟人红过脸?施进我知得他为人,埋头的壮牛,不多话,不生事,他家只施伯娘是个厉害的,这厉害也不过说话刻薄为人小气了些,并非那等胡搅蛮缠、不过安生日子之人。”   里正点头:“你心里明白便好。”   卫小乙挠挠头,又搓搓手:“我一个老鳏夫,好不容易将阿煦拉拨大,只等得娶妻成家,再得几个孙男孙女,家中才有热乎气。”   里正笑道:“事成,你也算了了一桩心事,阿煦是个心里有主意的,顶得门户,你大可少操些心。”   卫小乙连连点头。   里正又道:“再嘱咐一句,若是事不成,也别记在心里,这婚姻结两家之好,红了脸大为不好。”   卫小乙道:“我字不识得几个,见识不得几分,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我家什么人家,嫌得人能搂来几箩筐,都说我家不是兴旺人家,哪时遭记打头风,人都要死光绝。先前有媒人说媒,有家小娘子生得水缸腰麻子脸,还嫌弃阿煦不是厚福人。”   里正娘子自小看顾着卫煦长大,皱眉道:“哪户人家这般没有体面?阿煦担得好行当,眉眼又端正,还招来嫌?说起来,叶娘的品貌别说百个里挑不出一个,千个里都寻不出第二个来。眼下没人,我们私下说说,施老娘要是狠狠心,将她许给富家做妾室,得的彩礼都能发家。”   里正与卫小乙道:“这等人家才做得亲,有良心。”   卫小乙点头称是,笑道:“这事全托赖大哥大嫂费心。”想想又添上一句,道,“我这几年也攒得一些银两,阿煦卖柴也得了些钱,亲事要是能准,聘礼定不敢简薄。”   里正娘子笑:“也别将本都给填进去了,真准了家里还要做席呢。”   卫小乙道:“万事都托大嫂调派。”   里正娘子应下了此事,道:“这事,没个十成准,八成还是有的。”   卫小乙乐呵呵地走了。   里正娘子翻黄历挑了一个吉日,想着既是说合亲事,便是问话探底也不好太素净,特地挑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在髻边簪了朵茶花,兴兴头往施家走去。   里正在背后暗骂:皱皮老婆子,也打扮得老来俏,真是伤风败俗啊。   施老娘正在打扫院子,乍见里正娘子上门,忙弃了扫帚相迎,请人在自家屋子里坐下,又唤阿叶倒水待客。   “婶娘,我是无事不上门,上门必添喜。”里正娘子坐下,顺便看了看叶娘,真是越看越满意,又端庄又稳重,人又细心温柔,直把叶娘看得面上发红。   施老娘当即心里有了底,衬她上门是来说亲,笑着接话:“大节刚过,不知侄媳来添什么喜。”   里正娘子笑道:“婶娘,我们邻里熟知,绕那些云里雾里,费了口舌,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来是为卫小乙说亲的。”   施老娘笑起来:“卫小乙有心,倒托了侄媳。”   里正娘子道:“婶娘你又不是不知,我们本家同根,牵枝带叶的也算得亲戚。小乙又常帮着我夫郎做事,他家卫煦我是看顾着长大的,淘气时,我还抽过他几棍子。”   施老娘听了这话,感叹,道:“夸得不算亲,打得才算亲,侄媳能抽打卫煦,那是拿他当子侄。”   里正娘子道:“如何不把他子侄,我与他亲娘原本就说来,谁知她命不好,早早去了。她是得病死的,小乙三场丧事办下来,中间又有汤药费,家底掏个精光,哪还有余钱再给卫煦寻个娘亲来。爷子二人就这般热一顿冷一顿得过渡日子。这光阴如梭,翻个身合几眼,便这么些年了。”   施老娘心下戚戚,道:“他们父子也是艰难,这泥腿穷家,一怕灾,二怕病,灾来田地遭了殃,病来家底掏了空。辛辛苦苦半辈子,到头来,连个棺材都睡不起。”   “谁说不是。”里正娘子叹口气,复又笑道,“好在卫煦是个有出息的,给寺里送柴火得的银钱尽够过好日子。”   施老娘既有意和卫家做亲,对卫煦自是知晓,她本就图卫煦勤快有进益,私下盘算两处庙里一月一月的送柴禾,大许能得多少银钱,算后很是满意,笑着道:“我也不瞒侄媳,卫小乙家的大郎,我也知晓一点,不似小眉小眼歪心思的。”   里正娘子拍手:“这便着了,他二人年岁相当,相貌匹配。卫煦只没了亲娘这上头,招人话舌。”   施老娘摆手道:“人要病本是命,求不得。我是个寡妇,听得话舌只比卫家多不比卫家少,不值当说。”   里正娘子满脸的笑意道:“婶娘是个明事理的。”   施老娘又道:“卫家我也中意,又是侄媳保的亲,更没不放心的。”   里正娘子一怔,罢罢,保亲便保亲,既是同村,又来说亲,不比别个媒人,只为赚谢媒钱胡天海地胡咧咧,笑点头道:“阿煦品性我确实可担保。”、   施老娘笑道:“既两家有意,便托侄媳送话给卫小乙,几时再挑个吉日上门相看走个场,再合合八字,看能不能相配。”   里正娘子满意施老娘爽快,不拿腔捏调,道:“婶娘教养的好孙女儿,要不我那两个儿郎年岁数不相当,不然,定讨来做自家儿媳,哪还会帮着卫小乙说亲。”   阿叶去屋后割了一篮子韮菜回来,坐在院子里挑拣时,见从隔壁施大家回来,唤了一声,随口道:“阿娘,里正伯娘来家呢。”   陈氏笑道:“我被你大嬢嬢拉住说了几句闲话,一坐就误了时辰,竟不知你伯娘来家。”   阿叶笑道:“伯娘在嬢嬢屋子里说话。”   陈氏一惯和里正娘子交好,当下便抬步往施老娘屋子里找人,恰听得里正娘子和施老娘合计着施卫两家的亲事,真是又惊又悲:自己真是一截木头,连着女儿的婚事都无知无觉,做不得主便算了,施老娘竟告诉一声也不肯。   里正娘子抬头见陈氏扶着门框,挺着肚子惨白着脸,心里暗悔:我这趟竟没想周全,只想着施家大小都是婶娘定夺,竟没想知会阿陈一声,事关她亲生女儿,她做娘的没听得半耳朵,心里如何过得去。里正娘子边想边起身拉过陈氏,描补道:“你可算来了,快快坐下,有事相商呢。”   陈氏动动嘴,很想顶上一句:你们早就议定,哪还有什么可商的地方,只拿我当个泥人哄。   施老娘看她青白郁郁的脸,道:“家来客人,你倒摆出丧气脸,成心添堵还是要怎滴?”   陈氏轻摇了摇头,急声问道:“婆母可是为叶娘定下了亲事?”   施老娘气定神闲道:“八字都没合,哪算得定下。”   陈氏抬了抬眼皮,想说卫家不好,卫煦家里连个理事的人都没有,叶娘嫁过去,操不完的心,又妯娌帮扶。奈何施老娘是个一言堂,她不敢反驳,兼又有里正娘子在里面说媒,更不好当面嫌弃。只得在心里暗暗着急。   施老娘看她这模样心里就来气,生怕再请里正娘子坐下去,两家生出嫌隙来,笑道:“托侄媳去卫家回个话,他家请了侄媳,我这头也得请个做媒的。”   “该当的,该当的。”里正娘子拍了拍陈氏的手,在她耳边轻道,“你放心,那卫煦是个好的。”   陈氏勉强一笑,等施老娘送里正娘子去院门口,那点笑化作了愁,凝结在眉头。 第56章 心绪难平   陈氏孤立在那,仿佛一片将落的秋叶,她的委屈,她的无力,简直扑天盖地,携着一颗泡在苦水里的心去找阿叶,看阿叶坐那专心拣着韮菜,心痛无比。她可怜的女儿,浑不知终身事定,以后有多少的艰难操劳。   阿叶察觉娘亲站在身后,脸色难看,唇色发白,以为她身体不适,慌忙起身扶着陈氏在小凳子上坐下,着急问道:“阿娘哪里不适?”   陈氏握住阿叶的手,拉她到身前,抚着光滑细腻的脸颊,心里万分后悔当初没有应下娘家的亲事,横比竖起,自己大兄家比卫家不知强出多少座山去。   “叶娘,阿娘对不住你。”   阿叶不明所以,小心问道:“阿娘在说什么?”   陈氏掉下一串眼泪,泣道:“我的叶娘以后如何是好。”   施老娘送了里正娘子回来,一到后院,就看陈氏拥着惊得呆怔的阿叶在那低泣,挂下脸,不阴不阳地道:“如何是好?我这个嬢嬢将她推了火坑,盼着她日不好夜不安,搓磨得背驼腰弯。”   陈氏吓了一大跳,忙将眼泪擦去,阿叶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眼看娘亲和嬢嬢起了争执,大为着急,结巴问道:“嬢嬢,家中可是出了事?”   施老娘冷哼一声,脸沉得能滴出水来,道:“你阿娘怨我害了你呢。”   阿叶咬了一下唇,小心道:“嬢嬢一向疼爱我,怎会害我,阿娘怕是有什么误会。”   陈氏悲痛阿叶良善,心头气苦,又掉下一串泪来。   施老娘抛一眼阿叶,冷笑:“哪里疼你?早起烧饭,晨间洗衣,还要日日绣花做衣补贴家用。待你娘亲更是苛刻,饭不饭粥不粥,针戳得指尖都是窟窿眼,屋里连个她站的地都没有。只恨我这个老婆子怎么不早死,早些死,一卷草席埋了,你们当家做主又自在。”   阿叶哪里听得这话,急得落泪,施进与阿萁都不在家,她求助无门,只得拉着施老娘:“嬢嬢怎说得这些话,阿娘听后如何做人?”   施老娘一把夺回袖子,笑起来:“到底是贴心贴肉的母女,不比我这个推你入火坑的老婆子,你阿娘哪里做不得人?她肚里怀着我施家子孙,我能如何?她做不得人,我怕是连死都死不得,施家十代八代祖宗要怨我呢。”   阿叶自知说错了话,一连声的认错赔罪。   陈氏看阿叶可怜,激起一腔慈母之心,泣道:“我是个没用的人,不怪婆母眼里没我,嘴笨手笨又不曾给夫郎添一根苗,婆母不说,我自家也没脸。只是,婆母缘何这般对阿叶,阿叶虽是个小女娘,也是施家的骨肉,女儿家嫁夫是一辈的事。你拒了我娘亲的那边,我也没有什么怨言,可卫家哪里是良配?家中无有良田,卫小乙没正事,不过闲时帮着里正跑腿传口信,卫小郎娘亲早死,无人教养,做事没个路数。他家又孤寡,独孤伶仃独户人家,叶娘许给他家,里里外外都靠叶娘一双手,这让叶娘如何支撑?”   “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卫小乙没兄没弟,卫煦也没个兄弟,若有事,独只脚在那,没个依靠帮扶,小事繁琐也就罢了,遇着大事,压断脊梁骨。”   “婆母分一份心给叶娘,何以这般误她。”陈氏越想越伤心,“早知如此,还不如应了我娘家的亲事,我侄儿再不好,也是个可靠的,不怕叶娘被人欺了去。”   阿叶不曾想陈氏伤心动怒竟是为了自己的婚事,越发内疚,认定是自己的缘故,因着自己的事害娘亲和嬢嬢二人生气,还不如不长大不议亲。她本就心中不安,陈氏这一吵,如一株狂风中的海棠,吹落一地花红。   施老娘听着陈氏的言语,淡声道:“我儿也不过是我这个寡母带大,少一个爹来教导,我儿也是个没兄没弟独脚支撑的,我这等人家,委屈你一个秀才公的女儿。”   陈氏方醒悟过来自己似是说错了话,又悔又惊又怕,身子一晃,原本鼓涨的怒气、不甘、委屈一下子戳破了皮,道:“不不不,我……我不曾委屈,我修得好福气才嫁得夫郎……我……我……”抬眼看,却见施进牵着阿豆站在门口,心里更是急悔,“我……我……”   施进只听得一字半句,他又粗枝大叶,压根没觉得受了轻视鄙薄,反倒为难皱眉:“阿娘,娘子,你二人怎争了起来?”   施老娘哼一声,道:“你娘算得什么,恶婆婆恶嬢嬢,你媳妇怨怪我将叶娘推进火坑中,害她一生一世?”   施进更是不解,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陈氏生了一场气,口不择言说错话,早已软了下来,瑟缩一下,惦着阿叶的终身大事,细声道:“婆母将叶娘许了卫家,那卫家……”   施进叹气,道:“娘子,姓卫的小子虽然有些口吃,别的倒还过得去。”   陈氏捧着肚子摇摇欲坠,凄凉地想:竟还是个结巴,她可怜的叶娘啊。   施老娘瞪施进一眼:“胡说,卫煦哪里是个口吃,别是你吓了他。”   施进想了想,好像自己瞪几眼卫煦,那小子就不敢多说话,挠挠头抱怨道:“姓卫的小子,未免胆子太小了些。”   陈氏更急了,不顾计较施进也知晓叶娘的亲事,追问道:“夫郎也想把叶娘许给卫家?他家,他家……”   施进见她这般着急,也有些不解,道:“卫煦虽胆小了些,跟叶娘也算得相配,又是同村离得近,日日得见。”   陈氏想驳道:他家只父子二人,没有支应,哪有许女许给这等无近亲孤家的。偏偏自家夫郎没个四亲六眷,最近的亲戚邻院伯公家,两家还不怎么亲近。   施老娘白眼翻得上了天,道:“我量量我的良心乌漆黑,你量量你的良心血通红。我推我孙女儿进火坑,早知几两银子卖掉拉倒。”   陈氏面色大变,肚子一阵阵抽痛,额头渗出点点细汗,阿叶羞急哀怨,倒没错过陈氏的脸色,扶着她惊呼:“阿娘!”   施进也大惊,焦急过来打横抱起陈氏,飞奔着将她放在床上,慌乱下喊阿豆去村中的赤脚医生江为禾,阿豆应一声,抡着两腿就跑出了家,阿叶看家中只有凉水,去灶间煽炉烧滚水。   施老娘身边呼啦一下走得干净,心里担心陈氏肚中的孙儿,又拉不下老脸,一把火焖在心里透不出来,想着自己要强一辈子,却也没挣出什么好滋味,将心一横,也不理陈氏施进,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院子中,看着残阳映着半边天,一点一点往西山坠下去。   阿萁从江家回来,今日她又学了一篇字,跟着江娘子调了一味香,虽然江石可厌,又拿话挤兑她,好在她也不曾落了下风,反诈了江石手里的吃食。   想着江石不甘不愿甘草杏肉条输与她吃,阿萁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走到半道,才一拍脑门,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江阿兄精怪,又跟江伯父学得博赌,怕是逗弄自己,哪里是真的输给了自己。   她想得明白了,有些愤愤不平,将江石一通怨怪,偏偏那些笑意似在眼里生了根,发芽长叶,几乎开出花来。   她高高兴兴到了家门口,家中寂寂无声,诧异间看到施老娘独自一个坐在那,鬓边一小片花白的发,对着满天夕阳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萁心里一紧,蹲在施老娘身边,抬起头轻声问道:“嬢嬢,怎么了?”   施老娘嫌弃地看她一眼,驱赶道:“去,看你娘亲去。”   阿萁看施老娘这模样,本就心里发慌,又听施老娘叫她去看陈氏,以为陈氏出了事,拔腿就往屋子里跑,进屋看陈氏半躺在床上,施进伴在一边,扑过来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陈氏刚才不过过于激动,腹中抽痛,躺了半会缓和过来,看一家人为自己奔忙,很是内疚,笑道:“萁娘不怕,阿娘没事呢,不过先才略有些不适,眼下甚事都没有。”   施进道:“阿爹让阿豆去喊江医师了,料想无事。”   阿萁仔细看陈氏面色,虽有些青白,却不见晦暗,两眼清明,没有异样,一时阿叶烧好水,送了一盏滚水来,吹了吹,热热得喂了陈氏几口。   陈氏热水下肚,唇色都跟着活泛过来。   阿萁听她说话也没有半点勉强,遂放下心来。拉过阿叶问了几句,阿叶素来不会瞒她,支吾将事说了。   阿萁怔了怔,悄悄退出来,回到院中看施老娘仍旧独自坐着,心中莫明跟着酸涩,过去伏在施老娘膝头。   “去去去,别缠着我,我懒怠看到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讨债鬼。”   阿萁动也不动,只将脸紧贴着施老娘的腿,上了岁数的人,好似只剩得一身枯硬的骨头一层松老的皮,硌得阿萁脸颊生生地疼。   施老娘拿手打了阿萁几下,见赶不走她,叹了口气,只好由她趴在那,半晌指着西边道:“老了,你嬢嬢就跟这日头一样,也没多少时候了。”   阿萁鼻子一酸,心痛难忍,眼泪兜也兜不住,将施老娘的膝头打湿了一大片。施老娘动动腿,撇嘴道:“哭什么,还没死呢,牛头马面听你哭得惨,当我没了气,晚间便来勾魂。”   阿萁忙抬起头,拿手胡乱抹着眼泪,结果越抹越多,施老娘更加嫌她腌臜,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粗糙干瘦的手没轻没重地擦拭着阿萁哭出的眼泪鼻涕,抱怨道:“这脏得没处下手的小娘子,将来怎生好。”   阿萁抽了抽鼻子,恍然记起:自己跟阿豆一般大的时候,闹脾气哭泣,施老娘也是满口抱怨,扯着她的手臂,粗重地帮她擦泪,擦得她脸上生疼,那双手,似没现在这么干枯。她满心伤感,重又趴回施老娘的膝头。   施老娘迟疑一会,将手放到她头上,看看天,新一年又翻去一日,留不住。 第57章 自择栖木   阿豆个不高腿不长,跑得却快,来去有如一道风,一路上边跑边拧着眉头,想着自己惹人厌的阿弟要没了,少了添堵,有些高兴,再想想,又开始害怕起来,脚上反加快了几分。   她年小,又怕,学话就学得有些不清不楚,找到赤脚医师江为禾,直嚷自己阿娘肚子痛,阿弟要没了。   江为禾吓了一大跳,忙去取医箱,他是承他爹江白术的手艺,江白术医术不过平平,传到他这更是稀疏。江白术是个有心人,想着施二早去,施老娘妇道人家拉扯着一根独苗成人,好不容易娶妻生子,独条藤上只开了三朵花,就盼着陈氏这一胎结个瓜出来,若是出事,施家知如何心痛。   施二生前和他有几分交情,为人也大方,还曾助过他家银钱,如今身去,哪忍他断了香火。因此江白术替了儿子,自己亲自去了施家一趟。   阿豆领着江白术进了院门,江白术看施老娘阿萁祖孙坐那,心下就有些奇怪。施老娘从椅子上起身,抹去脸上的那点悲凉,招呼道:“有劳老哥哥走这一遭。”   江白术便问:“弟妇,你家儿媳眼下如何?”   阿萁抢着道:“伯爷,我阿娘先前说腹中痛,正歇在床上,问她答没甚事,面色看着也红润。但我阿娘有身子,嬢嬢不放心,只好劳烦伯爷费心劳力。”   江白术先松口气,道:“应当的,应当的。”听她口齿清楚,说话伶俐,微笑,“弟妇,你家孙女儿生得跟她爷爷仿佛。”   “呸。”施老娘啐一口,“她一个小娘子,生得跟她瓜蒌似得爷爷,那还了得?怕要老养我跟前。”   阿萁笑着扶她胳膊:“不用嬢嬢养我,我养嬢嬢。”   施老娘翻翻白眼,横她一眼,放低声:“别当你卖乖,我便不晓你成日在江家做什么,学了一肚子学问便长了本事。”   阿萁一愣,吐了吐舌头,又悄悄瞄一眼施老娘。   施老娘不耐道:“左右眼下农闲,白学白不学,白得的好,拣来便是自家碗里的。”   祖孙三人领了江白术到施进那屋,施老娘在门口住了脚,与江白术道:“老哥哥费心,我去倒碗茶来,只家里没个好茶,老哥哥莫嫌。”   阿萁料想陈氏没有大碍,施进阿叶俱在屋里,脚步一顿,便想跟在施老娘身后。施老娘瞪她,将她一推:“看你娘去,跟我屁股后面做甚?别个要说我拦你做不孝女。”   “嬢嬢。”   “去。”施老娘拉着脸,愣是不许阿萁跟在后头。   阿萁看施老娘确有几分怒意,只得无奈回去,屋小人多,不好挨挤,便掂脚站在门口张望。   江白术细问了陈氏几句,事关腹中胎儿康健,陈氏不敢大意,细声细气一一都答了,江白术又叫伸手把了把脉,道:“你夫妻二人放心,脉相平稳强健,好生将养便是,药也不必吃。要是实在悬心,就在床上多歇几日。”   施进总算放下心,陈氏也舒展了眉头。阿叶长长出口气,想着好在娘亲没事,要是有个不好,她也没脸活了,阿豆张着嘴,暗想:自己这个惹人厌的阿弟原来半点事都没有啊,真是半点不讨喜,白费她跑得腿酸脚底起泡。   江白术照例又叮嘱了几句,起身告辞,施进忙道:“江伯吃口茶,再个不能白走一趟。”   “不必。”江白术摆手,“村里近邻,又没抓药下针,收你银钱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见人。”   施进憨笑几声,不敢再坚持。   江白术人老成精,进院时就看施老娘神色不对,仗着辈长,两家又有些情份,语重心长道:“大郎,你阿娘一人将你养大,实不容易,你万万记得要孝顺她。”   施进不解江白术何出此言,诚心实意道:“江伯,我知我阿娘艰难,定不敢有半点忤逆。”   江白术笑道:“这便好,我知你是个孝顺的。”看施老娘端茶出来,摇头顽笑,“唉,这人老了,就不中用,一截老木瘴头,砍了费刀口,烧火还不透,派不上用处。还是安生逗弄逗弄孙儿,吃口软烂甜糯的,不好再去顶风喽。”   施老娘笑道:“老哥哥好神气,如今为禾挑了大梁,家中子弟又和睦听话,全该好好养天年了。”   江白术捊着长须道:“弟妇不知道,家中也是各种鸡毛蒜皮,不过装聋作哑,全当不听不说,得个心平。这心平气就顺,气顺方延年。”   施老娘拍腿:“我家大伯子莫不是跟老哥哥取得经,怎也能得个几世同堂,比彭祖还好福寿。”   江白术哈哈大笑,道:“不与弟妇说笑,你儿媳这一胎养得好,母子康健,弟妇大可放宽心,好生等得瓜熟蒂落。”   施老娘谢过,与施进一道送江白术出院门。   江白术又笑道:“弟妇是个劳碌的命,大郎早顶得门户,不如撒撒手,享享清福。”   施进一根肠没有弯,频频点头,只想着娘亲着实辛苦,他如今也养得家,尽可让娘亲歇着。   施老娘叹口气:“哪来得这么些清福?命有天定,不比那些富贵人家,洗个面都有丫头打水端面盆,如我,从生做到死,哪日不操劳,口里食少,身上衣单,唉,只没那个命。”   施进在旁面红羞惭,自己纵能打得猎,也能赚得家用,也不过温饱宽裕一些,何谈富贵福气。   江白术则笑道:“不是我说嘴,弟妇心也高了些,三家村里你家实属过得去。”   施老娘也笑:“倒不是我心高,这过日子,自是盼着芝麻开花节节高,低了头往下看,贫得饿死道路边,嘴里含口稀粥,将将活着,又比这饿死的强出多少?”   江白术叹口气,摇了摇头,施二在时,施家过得好日子,全村屈指口数,可惜欠缺些运道,偏施二早死,眼下日子虽然也算舒泰,和当年却不好相比。施老娘心气不平,倒也情理当中。   “弟妇该歇也歇着,多多支使儿孙,少些操劳。”   施老娘想了想也笑:“也管不得几年,等得眼花花,胳膊僵,想管也管不得喽。老嫂嫂几时得闲,来家坐坐。”   江白术道:“我定与老婆子说,弟妇和大郎快家转,再送便是见外。”   施老娘依言止了步,施进等得江白术走远,愧疚道:“都是儿没用,没挣下什么家业让阿娘享福。”   施老娘心中仍有些气,没理施进,径自去灶间操持晚饭,施进摸摸头,他尚不知施老娘为何气恼,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没本事,让娘亲失望。他蔫头搭脑地回屋陪陈氏,陈氏怜爱地摸着肚子,看施进神情郁郁,柔声问道:“夫郎这是怎么了?”   施进挠挠头,叹道:“江伯和我阿爹同辈,早些也摇铃走千家过万户给人看病,如今已歇在家中玩乐,阿娘却没这般福气,还要里外操捞,想想我实在不孝。”   陈氏抿唇垂头,心里也是懊悔非常,自己实是该死,如何能顶撞婆母,想着跪求也要求得施老娘原谅。只是阿叶的事,她却难得执拗,这桩亲事实是堵她心口,挑不出一点好来,卫家既不好,又衬得娘家合心合意。   阿叶讪讪不大自在,忍着七下八下无所依托的一颗心去灶间帮施老娘烧火,施老娘连施进都迁怒上了,何况阿叶,哪里会理会她。   阿萁贴心地站起身,要把火塘让给阿叶,施老娘冷笑:“怎么,养你这般大,烧个火也不愿意?”   阿萁笑道:“我帮忙洗韮菜。”她边说边偷偷地冲阿叶挤眼睛,用手指指脸,示意阿叶学得厚脸皮。   阿叶心领神会,顶着施老娘的冰霜脸坐在灶前烧火,施老娘狠狠地剜了阿萁一眼。   晚间饭时,陈氏过来认错赔罪,施进也理不清是非,既陈氏认错,他便帮着陈氏求情,施老娘道:“你肚子里揣着宝贝,我哪敢与你生气,坐下用饭。”   施进耳听这话不对,有些发愣,直急得挠心挠肝,一眼一眼地看施老娘,担心不已。   陈氏心慌意乱,为母则强,看一眼阿叶,又强硬上几分,心里暗定主意:拼着婆母的责骂,也不能允了这亲事。   阿叶战战兢兢地献着殷勤,只阿萁活泼些,拿俏皮话逗施老娘,挨了一筷子,阿豆咂咂舌,看阿萁手上起了红印子,倒像打在自己手上似得,揉了揉手背,连扒几口饭压压惊。   全家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硌在肚里发硬发哽。阿叶小心讨好道:“嬢嬢,早些歇下,我收拾碗筷。”   “不忙,全坐下来。”施老娘道。   阿叶惶恐,求救地看了一眼阿萁,阿萁悄悄点了点头。她害怕,陈氏也发着抖,捏着手指缩成一团,施进也是大为不安,老大一个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   阿豆嚼着嘴里剩下的一小口齑菜,贪着咸香,转着眼珠想着:嬢嬢好似生了气,不知是冲谁。慌忙咽下那点齑菜,将自己这些时日闯的祸事好好回想了一遍。   施老娘静坐在桌边片刻,既不动弹也不发话,施进陈氏越发不安起来,直等得心都揪成一团,才听施老娘道:“我也懒怠与你多费口舌,少讨些嫌……”   “阿娘。”施进大急。   施老娘摆摆手,沉声道:“不忙,只听我说完。”她看了眼阿叶,“叶娘,你今秋就及笈了,女大当嫁,久留成仇。”   阿叶死死垂着头,手指抠着桌子底板,舌尖满是苦涩,家中种种争执全是因她起。   阿萁在旁道:“嬢嬢,阿姊害羞,你当面提及,她定难为情。”   “害羞便不嫁人吗?”施老娘又冷哼了一声,“这是她的终身,再盲婚哑嫁,许与谁总要由她知晓。”   阿叶低低嗯了一声。   施老娘又道:“我为你相中了同村的卫家,你娘嫌他死了老娘没有亲戚,相中了你大舅舅家,我嫌你舅舅家琐碎多。你娘说我推你入火坑,我嫌你娘拎不清。这是你的终身,由你自挑,将来好好歹歹,都由你做主,我何苦独角专横做这恶人?我一把年纪,还能活到古稀?两眼一闭,拉到化人场化了灰,哪还晓得你们是好是坏。”   阿叶咽了一口口水,更加无措。   施进道:“阿娘,婚姻大事从来都是长辈做主,阿娘……”   “我一老骨头,省一事,少些怨怼。”施老娘打断他的话。   陈氏又是难堪又是尴尬,心下又藏着细细的窃喜,由着叶娘挑也好,虽婆母生气,自己日后加倍孝顺便是。   施老娘又对阿叶道:“你一时不得主意也不打紧,只也别拖得太久,这两日细细想明白了,我也好与卫家回话。”说罢,立起身,“我也乏了,你们也早些歇着。”   阿叶呆呆坐在那,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人泥塑石像一般。 第58章 如人饮水   阿萁探身轻轻地吹熄油灯,屋内顿时一片黑寂。   过得半晌,阿豆忍不住带了一丝雀跃,问道:“大姊姊,你真个要嫁人了?”   阿叶好半会才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阿豆拍手笑道:“嫁人好,嫁人家里要办席,又有好些吃的,敲锣打鼓不知多热闹。”   阿萁轻斥道:“你只惦记着吃和热闹,你阿姊要是嫁了人便不住家中,再难得见,没人帮你梳关头叠被做衣裳。”   阿豆得意笑道:“二姊姊哄不了我,嬢嬢都说了要把大姊姊许在村里,哪里不能得见?”   阿萁看了眼阿叶,夜黑浓,看不清阿叶的面目,对阿豆道:“阿娘还说要将阿姊许给表兄呢。你一年能去几趟外婆家?”   阿豆笑:“嬢嬢也让大姊姊自家选,近才好。”   阿萁奇怪:“你不是一向跟外婆家亲近,怎么不叫阿姊嫁表兄。”   阿豆理所当然道:“外公外婆要坐船呢,哪有同村近。”   阿萁摇了摇头,啼笑皆非,阿豆说了几句话,困意袭来,撑不住眼皮没一会就睡过去了。阿叶一晚都是默然无语,跟截无知无觉的木头仿佛。阿萁睡不着,想着陈氏,想着施老娘,想着卫煦,不知怎得,又想到了江娘子,进而又想到了一面之缘的沈娘子。   她沉默半语,阿叶却捱不过去,趁着阿豆睡着,掀被下床,趿着鞋过来轻轻推了推阿萁:“萁娘。”   阿萁应了一声:“阿姊?”   阿叶双眸满浸着悲伤无措,她柔而敏思,自是感到今晚妹妹有些冷淡,微泣道:“妹妹可是也生了气,怎不理我?”   阿萁摇头,怕她冻着,将被子拢到她的身上:“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跟阿姊生气?”   阿叶拿指点轻拭掉眼角的泪:“因我的缘故,阿娘和嬢嬢吵了嘴,她们一贯和睦,从来未曾红过脸。偏我拉架时又说错了话,惹嬢嬢伤心……我……我……我……”   阿萁道:“嬢嬢和阿娘纵是为阿姊争吵,错也不在阿姊身上,至于拉了偏架,都是至亲,偏帮不对,不帮也不对,历来清官断难断家务事,连当官都断不了,何况阿姊。换作我,我定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只要阿姊心里记嬢嬢和阿娘的好!”   阿叶听了这话,方觉得好受一些,苦笑道:“我还当你也怪我,不与我说话。”   阿萁笑:“阿姊说得什么傻话。”   阿叶幽幽叹口气,她为难至极,脖上像是被架了一把剑,令她胆颤心惊,握住阿萁的手,哽咽道:“萁娘你一向聪明,帮帮阿姊。”   阿萁良久,才摇了摇头,道:“阿姊,这一遭我不能帮,阿姊要自家选……”   阿叶惊惶地瞪大眼,悲声道:“妹妹还是生了气……才……”   “不是。”阿萁忙道,“我只是想起江伯娘说的一句话,她道:过度日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虽和阿姊亲近,可这是阿姊的终身大事。我觉得好的,阿姊未必觉得好;我觉得不好,阿姊未必觉得不可。就如阿姊喜爱绣花,我却连个线节都打不好,阿姊喜甜糯的,我喜吃咸香的。阿姊心底究竟想要什么,只阿姊自己方能明白。”   阿叶定定听着,一时忘了羞涩,略带赌气道:“我只盼着没这些烦琐,跟往常一样过活,再不提嫁不嫁人的。”   阿萁偏了偏头,道:“阿姊这是愤愤之语,虽然我也舍不得阿姊,可阿姊终究还是要嫁的。听闻别个人家,从来都是不管好赖,皆由爹娘做主,阿姊能自择,我倒觉得也算得好事一桩。再者……”她仔细看着阿叶的眼眸,“阿姊心里也想跟阿爹阿娘一般,择一夫婿相濡以沫。”   “萁娘,什么是相濡以沫,你跟着江家小郎君觉得好些学问,我都听不大懂。”阿叶问道。   阿萁答道:“说两条鱼儿困在枯水塘里,你拿你的唾沫沾湿我的鳞片,我拿我的唾沫沾湿你的鳞片,互为彼此一道活下去。”   阿叶听得有些出神,想起自己爹娘你敬我我疼你,从来不曾红过脸,心里也生出丝丝期盼,低声问:“萁娘,我如何选?”   阿萁咬牙,仍旧摇头:“阿姊先细细想,再好好选,舅家有舅家的好,卫家有卫家的好,舅家的表兄,阿阿姊去外婆家也知晓得他什么模样;卫家的卫煦,阿姊跟他一道卖过闹蛾儿,也知得一分半点的。”   阿叶心头慌乱,她自小安份随时,性子又静,点东她便向东,点西她便向西,家中施老娘把着头,施进打得猎种得田,一派岁月安好,她不曾经过波折,也不曾拿过半分主意,忽和让她自择夫婿,实在左右为难害怕不已。   “萁娘,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叶低泣道。   阿萁又想了想,道:“嬢嬢相中卫家,图卫煦能顶门立户,你也识得他,他是个有主意的,想来也有几分担当,为人看着也还和气,不似那些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阿娘嫌他家孤寡,爷爷嬢嬢还有娘亲都没了,他家虽是卫家族人,却也是偏旁远枝,跟自家仿佛,没有往来亲密的近亲,逢年过节都没有亲眷上门。”   “卫家人丁不旺,家中只得父子二人依靠,定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凡事都要阿姊自己支应挡在前头,嗯……卫家就好比一独叶舟,阿姊要自家摇橹撑船。”   “舅家……舅家还未曾分家,大舅舅二舅舅都还一道过活,家里比大爷爷大嬢嬢家里还热闹,还有一众表兄妹,不怕冷清没人说话,再一个都是亲戚,也不生分。阿娘图一个亲上加亲,知根知底,上头有外公外婆照料,表兄的性子也软和,而且,有长辈持家,人情送往不必阿姊操心,”   “嬢嬢不喜,是嫌舅家人多口杂事多烦多,手底吃饭总不如自家架锅自在。”阿萁看阿叶惶惶,神色可怜,自家姊妹到底心疼,咬牙道,“阿姊,我再说的话,你可听可不听,不要漏了出去。”   阿叶愣愣点头。   阿萁咬了咬唇,低声道:“阿娘的心思,想着骨肉相亲,退一万步,纵是大舅舅舅舅妈不好,上头还有外公外婆,无论如何也不会薄待了外孙女。只是,阿姊,你未嫁,才是外孙女,你嫁了,先是孙媳才是外孙女,论亲近,是孙儿亲还是外孙女亲?”、   阿叶听了这话,惊得睁大了眼。   阿萁以小人之心量人,自忖自己未免心器狭小,面上有些羞惭,道:“阿姊,你自家细细想想,仍旧不明白,便问嬢嬢,问阿娘,多问多知,嬢嬢和阿娘无论哪个都是盼你好的。”   阿叶轻轻点了一下头。   阿萁一夜翻来覆去未曾好睡,隔日醒来,旁边床上只有阿豆睡在那,想是阿叶早已起身,起床一看,果然阿叶在灶间帮着施老娘烧火,施老娘仍旧臭着一张脸。   阿叶的脸青青白白的,晚间自也没有睡好,等得施进和陈氏起身,一家又是闷闷地用完早饭。施老娘不说话,施进自然也不愿说话,施进不说话,陈氏更不敢说话,阿叶心事重重,阿萁忧心忡忡,阿豆识趣地也不说话。   阿萁暗暗吐出一口气,家中沉闷她也无心去江家学字,闷着头帮施老娘一道在屋后锄草松土种豆子。   陈氏偷瞄几眼阿叶欲言又止,偷偷摸摸地到屋里拉住阿叶,掰开揉碎说了一箩筐娘家的好处。阿叶抿着唇,捏着针没有说话。   “叶娘,阿娘只盼着你好。”陈氏轻蹙着秀眉,她冒着触怒婆母,为的不过是女儿的以后平顺。   “阿娘。”阿叶贝齿几将红唇咬出血来,“阿娘当初为何嫁的阿爹?”   陈氏一愣,唇边泛出一丝笑意,摸着阿叶的鬓发柔声道:“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父母之命。不过,也是你阿爹人好,听你外公说道,他们在桃溪丢了银,不得船钱回转,恰逢你阿爹卖野物遇着,出钱让船家搭人。因有这一桩,你嬢嬢遣媒人提亲时,你外公外婆又便允了。”   陈父是个酸腐之人,素来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恨不得自己先提嫁女,黄氏则被前头两个女婿折腾得没了脾气,大的一个铜钿不赚只知死读书,读死也没读出前途来,儿女都要成家了还四处讨接济;二女婿开口闭口都是钱,袖里装得铜钱,眼里看得铜钱,心里装得也是铜钱,养的儿女也都是钱串子,给块糕饼都先相相这饼几个钱;三女儿这个……且随天意,想着施进人品大体可靠,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屋子倒齐整,半依半肯的就应了下来。   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三个女儿,最小的日子过得倒是最顺心的。   阿叶听后,又是半晌不语,许久才嗫嚅问道:“那阿娘自家心愿吗?”   陈氏一怔,她本就就不是贪心人,又是不争不抢的,家中婆母掌家,她也乐得做做针钱换些银钱,唯一憾事便是多年无子……   阿叶吞了一口水,面上红了白,白了红,清澈的眼底难得透出一丝坚定,道:“阿娘,我不愿嫁表兄。”   陈氏整个人僵立在那,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阿叶又吞了一口水,忐忑地看着陈氏:“阿娘,卫家清静,我……我不怕吃苦,烧饭洗衣打地,我都做得……”   “叶娘,你外家难道……”陈氏抖着唇,觉得自己一腔苦心皆化空,她女儿竟不愿嫁回她娘家,她娘家竟不堪到她女儿都看不上?   阿叶吓得将陈氏扶坐在床上,咬唇道:“卫家子,跟阿爹仿佛。”   “你……你……”陈氏指着阿叶,想问卫煦哪里和施进仿佛,看阿叶怯怕不已,又不忍心相责,想再劝几句,又实在找不出话语。   阿叶捏着衣角,想起桃溪的灯,想起那晚河上的船,想起篮子里的闹蛾儿,想起卫煦看着她傻呵呵的笑,那些流动的,温烫的热闹。   “阿娘,我择卫家子。” 第59章 与尔同舟   陈氏一整日都是晃晃忽忽的,见了施老娘更是头垂地,重得抬也抬不起来,自己的苦心女儿不懂,白白做了一场无用功,忍羞忍臊扮丑扮恶不过讨得一场没趣。   叶娘几句话说得她心头揪痛,她也不怨女儿,只忧女儿岁小不解世事,依旧担心她一步错,步步错,将来回头无路。   陈氏心里实在忧愁,只是这种担忧不好跟施进抱怨,卫家是婆母挑的人家,她与婆母争执本就让夫郎左右为难,如今女儿挑了卫家,她仍旧抱怨不休,夫郎怕也要寻她生出怨言,责她不孝。   陈氏思来想去,只得寻了阿萁说说心中烦忧,盼着二女私下与大女说说。阿萁静静听完,扶了陈氏坐下,轻声问道:“阿娘怎知大舅家就好?”   陈氏皱眉道:“你外婆家总比别家好,都是自家亲戚呢。”   阿萁叹道:“可是阿娘除却亲戚这一条,大舅家又有什么好呢?”   陈氏勉强笑道:“萁娘,你外祖家,上面有你外婆和你舅母顶事,你阿姊嫁去后便没有操心的地方,照旧跟家里一样,绣绣花洗洗衣,没有烦忧。”   阿萁看陈氏犹带天真的眼眸,不得不道:“阿娘,舅母和亲娘如何相提并论,母女没有隔夜仇,舅母外甥女也这般亲密无隙吗?”   陈氏一愣,不死心道:“安生度日,哪有什么嫌隙。”   阿萁鼓了鼓腮帮,心道:有些话嬢嬢不便说,阿爹不通透,阿姊也是只看好不看坏的,倒不如我来做恶人,娘亲虽有些糊涂,却没有私心,待我和阿姊阿豆更是疼爱有加,纵我说的话一时伤她,过后也自忘了。想毕,便道:“阿娘,如你和阿爹这般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对来,不说远的,便说近的,大嬢嬢家几个堂伯堂伯娘,十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多盛了一碗饭也要吵嘴。三伯娘和大嬢嬢娘家也是亲戚呢,也不见有多亲近。”   陈氏道:“你大嬢嬢和三伯娘虽是亲戚,却是远亲,怎好比较?”   阿萁道:“阿娘,大表兄是个温吞水,阿姊也不是多话人,两个人一道,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的,未免没有滋味。”   陈氏张张嘴,想说结亲结的是两姓,哪里只看未来夫婿如何,想想自己,识相地没有说话。   阿萁又道:“我看大舅母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一日两日还不显,长长久久的,齿牙互撞,自有不相合之处。而且,大舅母行事说话都有几分厉害,连口舌利索的二舅母都讨不去便宜,何况阿姊?”   陈氏道:“又说胡话,为人媳自要恭谨柔顺,伏低做小都是在情在理?你阿姊也不是要强的人……”   “那卫家岂不更自在?”阿萁毫不留情地驳道,“阿娘一味想着卫家人丁不旺,家业难兴,但小户人家自有清静和美,卫煦也不是个无事可做东游西荡的无用人,阿娘又说家中无长者,人情往来,四时八节都要阿姊操心。一年三百多日,人情来去有几遭?四时八节祭祀摆酒,一次不知二次不熟,三次四次还是不会吗?再者,卫家同村,不过几步路,言语一声,自家还不能帮衬?”   “大舅舅家,阿姊哪能万事一抛甩手不管?外婆、大舅母,二舅母都是两重身份,哪个不要孝顺,哪个不要敬着,将来还有妯娌,难道不打交道?一众亲、堂姑叔,哪个不要照顾?对这个好些,那个要怪你偏心,对这个疏忽了,又疑你眼高瞧不见人。”   “再往长远里想,将来阿姊有了妯娌,都是儿媳,自有高低比较,阿姊不是争强好胜的。弟妇为人做派不及阿姊还好些,若是强出阿姊,你让阿姊是争还是不争?人心所向,到时阿姊如何自处?”   “阿娘扪心自问,那时大舅母定会偏帮阿姊吗?”   “外婆和外公,二老年事已高,届时哪有余的精力分与阿姊?家中子孙都未尝操心得过来。”   陈氏听得呆怔,良久才摸了摸阿姊的发鬓:“不知不觉,二娘已懂得好些。”   阿萁道:“阿娘不怪女儿言语过分就好,卫家虽也有不好,所幸两家离得近,听得不好,大不了将阿姊接了家来。”   陈氏露出一个哭似得的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哪有一个不好就能接了家来,是好是坏只得自已受着。”   阿萁笑道:“阿娘,如今和离另行适嫁的不知凡几,挂在歪脖子树上,还能吊死在那?”   陈氏大惊,摇手道:“你哪来得荒唐想法,休离回家如何使得,从一而终方是好女。”   阿萁漫不在乎反问道:“难道为了虚名,就要葬送在狼窝里?”   陈父迂腐之人,教得女儿好妇德,陈氏哪听得这些离经叛道之语,沉下脸道:“你不改了这念头,阿娘真要生气了。”   阿萁笑道:“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口头应了阿娘,心里没有应,说了也是白说。”   陈氏气得柳眉倒竖,左右搜寻,拿起一边的掸子,要打阿萁,斥道:“今日你认了错,阿娘便当没听过你的疯言疯语,不认错,阿娘定要打你。”   阿萁大为吃惊,陈氏教女素来细声细气,极难动怒,今日为着她一句话,竟要动掸子,看又寻了神情也不似假意做样。她既不要愿违心认错,也不愿激得陈氏大怒,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口内道:“阿娘有身孕,气大伤身,当心身子,不好动怒生气,待你生下小弟弟,再来动掸子。”边嚷边一气出了屋,飞奔着出了院门。   陈氏不敢急追,等她拿着掸子到了院子里,阿萁早跑得不见人影,只有施老娘抱着一个篾箩神色不善地瞪着她。陈氏对着施老娘万分心虚,哪还有半分的气焰,趋在施老娘跟着小心陪着笑脸。   阿萁出了家门,看时辰不对,不好去江家消磨,从道边摘了一朵还没开的的婆婆丁拿在手里把玩,揪了一小片淡黄的花瓣用指尖揉捏着。   阿叶择了卫家,又告诉了施老娘,便是定局,陈氏纵有不愿也是无力更改,过个几天,慢慢便会回转,再有她“舍己为人”,只怕心思要转到了她的身上。   “唉!”阿萁想着陈氏的话,真是言语刺心,嫁错人,莫非就要一同烂在泥坑里?三从四德,诸多条框,好女不二嫁云云,听起来好似坑骗。如她大爷爷,只比石佛喘得气,吃得饭,家中大小一应事,都扔给了大嬢嬢,连着田地里的粗活,都不怎么看顾,反正老妻儿孙不会让田地荒着,只要缸中有米,就不会落下他一口饭食。   她漫无目的游荡,一不小心就走到了河畔,看长河弯弯,风过起涟漪,春来无声,不觉间两岸水草渐肥,老柳抽出绿丝,不知名水鸟咕啾一声掠过水面,长喙衔走了一尾游鱼,几只白鹅靠着河岸拨着清水,时不时伸着长脖搜呷草丛中的螺蛳。   阿萁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真是山水如画可寄情,剪去烦愁托东风。从地上找了一块泥土疙瘩,掂了掂,掷向水面,层层涟漪荡开,惊得水鸟急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惊走鱼鸟,不防身后有人拿什么事物掷在她的脑后,阿萁吓一跳,边抬手去摸边回过头,河湾处不知几时泊着一条小舟,江石盘腿坐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萁从鬓边摸出一根毛茸茸的清明草,冲江石一撇嘴:“又来欺我。”   江石脚边有一个小篮子,装了满满一篮子的清明草,笑问:“怎欺了你?是惊了你,还是砸痛了你?我还白送你一根辛苦采的清明草呢。”后又关心,“你怎一人在这河边,不怕河里有水鬼扯你腿?”   阿萁笑道:“江阿兄可吓不到我,子不语怪力乱神。再者,这青天白日的,哪来得水鬼上岸,况且,我又不曾做过亏心事。”探头看了看船头的小篮子,取笑道,“江阿兄成春娘了,采了一篮的春菜。”   江石大笑,将船又泊近几分,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阿萁不动,看看他的手,他生得长手长脚,手指修长关节分明,指间薄薄的硬茧,她有些犹豫,犹豫间又想起元宵那晚他手掌的暖意。   “来。”江石仍旧伸着手,好似她不愿托他的手上船,他能等到天荒地老。   阿萁又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再抬起头看看他唇边的笑,一抿唇将手放在江石的手心,借着他有用力的手臂,一个借力,轻盈地跃到小小扁舟上。   扁舟轻晃,晃碎一河的光阴,连着晃碎了他二人的倒影,身影忽然就交叠在了水里,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   江石怕她跌倒,让她在船中坐好,自己拿起竹篙,笑问:“小娘子,要去何处?”   阿萁一扬下巴:“船家,我要去桃源深处。”   江石回头看她,笑道:“小娘子指路。”   “船家,我忘了路,不知哪里找入口呢。”她叹气。   江石笑:“不妨事,小娘子既搭了我的船,只好舍命相陪。一日寻不见,便寻两日,一月寻不见,便寻一月,一年不得,便寻一年,如何?”   阿萁拿手拨着沁凉的水,为难道:“再寻不得,那又如何是好?”   “要是小娘子愿意,那便一直寻下去。”   “好是好,就是不知船家要多少船钱?”   江石一点船篙,小舟缓缓离岸,笑答道:“小娘子搭上了一生,我舍了一世,如何又好要船钱呢。”   阿萁笑起来,弯起的眉眼汪着春酒,令人望而生醉,她道:“船家,怕是要亏了。”   江石道:“不亏不亏。”   甘之如怡。 第60章 更胜桃源   碧空如洗,江水清透无波,远山似淡墨轻描,勾出点点朦胧画意。   江石将小船撑到水中央,收了船篙,由着小舟随水自行,自己捡起一边的斗笠,盖在脸上,半躺在船舱中,轻笑着问:“这处好不好?”   阿萁抱着那篮子清明草,嗅到丝丝缕缕的草香,吃惊地挑起眉:“说好的要去桃源呢。”   江石道:“先歇上一歇,哪有一刻不停一直赶路的。”   阿萁从篮子中挑出一根略老的清明草,掷向江石,笑斥道:“好个会偷懒的船家。”   江石笑着接过清明草,搁在自己的的帽檐上,叹道:“好个凶悍的小娘子。”   阿萁轻哼一声,看斜阳落在水中,映出一片绚烂的晕红,好似触手可及,她探手过去拿指尖一点,斜阳碎成万点,鳞鳞水光,片片都有一点金阳。   “可是跟家中人吵了嘴?”江石问道。   阿萁“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脸,莫非自己挂了相,才叫江石看出来:“你怎知我吵了嘴?”   江石将斗笠拉下一点,露出双眸,道:“你一只小书虫,得一点空闲都要跑去我家看书认字识香,今日却一个人闷在水边,定是有心事。”   阿萁吐出一口气,翻着篮子里,从清明草里拣出杂草弃在水中,引得几尾游鱼在那小心翼翼地啄食,轻声问道:“江阿兄,要是你有阿妹,可会教她从一而终?不管她嫁的是无用书生、凶悍屠夫还是流氓赌棍?”   江石扬眉,反问:“我为何要将妹妹嫁与这等人家?”   阿萁道:“许是一时走了眼,让人给蒙蔽了。”   江石更加吃惊:“我举家上下,竟连这点眼力也没?”   阿萁气得又扔了他一根草,道:“不过这么一问,你非得较真小细,你还没有妹妹呢。”   江石摇头笑起来:“是阿兄错了,阿兄不该逗弄你。”他道,“我要是不小心将小妹嫁错了人,害她让人欺了去,定要纠结人手折断该人的狗腿,十五还初一,初一还十五。”   “然后呢?”阿萁急着追问。   江石看她一眼,道:“然后再把妹妹接了家来,她愿另嫁便另择夫婿,她不愿嫁,只安心在家中长住。”   阿萁心头那些彷徨孤寡,听了这些话,忽然间皆有了去处,可见天地间不是只她一个人有这样心思,更何况,这人还是江石。   畅快间再看那蓝天碧水,清风斜阳,无一不是如描如画,无限美好。   江石看她双眸重新点亮,唇角重又弯出了笑意,整个重又鲜活了起来,坐在船头又明媚又愉乐,令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阿萁将篮子中的清明草挑拣得干净,举起脸边,笑问:“江阿兄怎么谢我?”   江石道:“小娘子好生贤惠,你要我如何谢,我便如何谢。”   阿萁学着江石的语气,道:“也罢,暂且记下。”   江石笑摇头:“你倒半点亏也不吃的。”   阿萁想想自己往日与江石针锋相对,噗嗤笑了,又好奇问:“还没到清明呢,怎就采起了清明草?”   江石答道:“昨日阿爹去邻村帮别家杀猪,割了一刀好肉,回来又挖了好些春笋,阿娘便惦起做清明团子吃。”   阿萁戏谑:“于是,江阿娘便充起春娘来。”   江石无奈笑道:“阿娘不大认得清明草,却爱吃清明果,因此,清明前后,阿爹总要割肉挖笋寻清明草做果子吃,不过,阿泯大后,还要做些桂花豆沙的。阿娘喜咸食,阿泯好甜。”   阿萁略有吃惊:“竟是伯父做果子。”   江石道:“阿爹早些一人过活,自会几样吃食,男人家力大,揉得好面。”   阿萁掩嘴吃吃笑,撇去心头一丝异样,转了话头,另说起别的琐碎小事。   江石心道:真是个伶俐丫头。   他阿娘乡音不同,吃食各异,这二样纵是有心想改,也非易事,终会在各处露出端倪,告诉你此人为异乡客。   阿萁和江石一直消磨得日染红霞。   江石才不得不将小船泊岸,将阿萁送上岸,下船时过岸边草丛,顺手操过一只粉蝶扣在手心中。叫阿萁合拢双手,小心送到她的手心。   白、粉蝶儿,田野山间不知其数,阿萁往常都是视而不见,江石扣到的这只,却好似别有意趣,她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合着双手,感到蝶翅轻触着自己的掌心,扇动间,心田有雨化水。   施家的一场争端,对外瞒得死死的,也只施大家是邻院,听得一星半点,施小四施小五几个又是爱听壁角的,好事歹事都要支支耳朵。   施小八从几个兄长那得知施家吵了嘴,跑去附在许氏耳边传小话。   许氏拍他几下:“自家日子还不曾过分明,倒管起这些闲事来,哪家哪户没个争端的。”   骂得施小八灰溜溜走了。   施老娘自听阿叶择了卫家,面上寻常,私下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这个孙女儿还好没有糊涂到底,也比她那娘有些决断。   陈氏过门这些年,年年月月弯着腰,难得挺直一次,却是与她唱对角戏,若非她心下实是觉得卫家这门亲可做,叶娘虽是个丫头片子,到底还是自家孙女,不然依理,既陈氏不愿意,总要先行跟里正娘子招呼一声,方是客客气气的处事之道。   只是这一招呼,他们两家的婚事怕要悬在那。   索性拼一个要么做亲,要么结仇,先将事按下。要是阿叶耳根子挺,不听陈氏的,自是皆大欢喜;若她糊涂,听了亲娘的劝,择了自己舅家。   施家也只得悔亲,跟里正与卫小乙家好生赔罪。   却不知里正娘子心明眼尖,离了施家时看陈氏神色不对,心疑陈氏心底可能不大愿意。人有远近亲疏,她虽与陈氏交好,又请陈氏教自己女儿针线,然而,这份情谊又如何与卫煦家相比。   她半看顾着卫煦长大,自是觉得卫煦千好万好,陈氏嫌弃,她心里便也凉了好些,回家后又与里正说了详细。   里正道:“施家的事,到底还是婶娘做主。”   里正娘子却摇头,笑道:“你在外头精明,于这上头,还是不大通。陈氏是叶娘的亲娘,她心里不愿意,虽然逆不得婶娘,可这亲事未免也无趣。她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好好坏坏都在一张脸上,真个结了亲,女婿上门,她作为一个岳母脸上没个笑模样,这如何让人高兴得起来?只盼她能想通透。”   里正一想,倒也是这个理:“你不如先等等,过几日再去小乙家回话,免得施家生出变故,两家生出不好的,同村住,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是里正,大小也要担些事,你既和陈氏有交情,又是阿煦的的伯娘,两头都有交情,不如你我先兜着底。”   里正娘子一想,道:“也罢,我也不愿他们二家结仇,过几日再说。”   这一推拖,里正娘子看施家风平浪静,没有一丝多的风声,心里便有了底,知晓施家还是心愿与卫家结亲,想想不放心,又让自己的孙儿借故寻阿豆玩耍,探探施家的根底。里正孙儿上门,兜了一捧干枣回去,还道施老娘待他亲切,满脸堆笑。   里正娘子听罢,将心放回肚中,这才施施然去卫家回话。   可怜卫煦,等得发都白了,担柴去寺庙里时都是魂不守舍,脚上打着飘,惹得寺中和尚取笑不已。卫小乙也等得心焦,想着莫非施家不愿意,又想想自家冷清,没有什么可拿手之处,也怨怪不得。   卫小乙拍拍卫煦,先行安慰儿子:“阿煦,施家这亲事,怕是不成,阿爹再给你另外寻摸个好娘子来。”   卫煦整个都蔫搭,沮丧问道:“施家推了亲?”   卫小乙叹道:“这都好几日没个消息,十之□□不成。”   卫煦张了张嘴,垂着头避到屋中,从怀里取出一支还没打磨好的簪来,香木是他在山中截来,花样是他托寄住在寺中的书生画的,拿刀一点点削出形,只还不曾打磨得光滑。他们这边结亲,两家合意,男方须送女家一支簪子,定下心意。   簪子尚未得,心事却已虚化。   卫煦捏着木簪,簪头流云斜飞去,拖出万般难舍心痛。桑树下抬首采桑的叶娘,元夜流光飞舞里的叶娘,撩起面纱羞涩一笑的叶娘,她这般好,这般好,却与他无缘。   卫小乙看儿子这心灰意冷的模样,险些掉下男儿泪,都是他这个做爹的没用,想说:要不拼着不要脸,再去求求施家。   卫煦苦笑,抢先道:“阿爹,这等事怎好强求的。”   里正娘子来时看他们父子愁云惨雾,几只看家犬也因忘了喂,在那“嗷嗷”直叫唤,她还当卫家出了什么事,焦心不已,忙问:“家中可有什么不好?你父子二人怎这般形容?”   双双蹲在后院门品哀声叹气的卫家父子齐齐抬起头来:“大嫂几时来的?”“伯娘怎来家中?”   里正娘子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道:“你们父子莫不是糊涂了,前几日还托我问施家的亲事,今今日反倒问我为什么上门。”   卫小乙纳闷:“施家不是不肯嫁女?”   里正娘子大惊,以为他哪里听得风声:“你从哪听得?”   卫小乙道:“大嫂这边只没好信传来,显是事不成。”   卫煦看里正娘子笑嘻嘻的样子,心想:许是自家误会了?这一想,心里蹿出一条火,束手束脚地立在一边,期盼着从里正娘子嘴里听得好消息。   里正娘子暗擦一把汗,笑道:“喜事喜日传才是讲究,倒是我的错,让你父子等得心急,这事十成准了五成,剩得五成,便看你二人八字合不合。”   卫煦这一日真是又悲又喜,到了晚间仍旧心喜难抑,翻出一小坛素酒,跑去江家找江石对饮。   江石想着阿萁的异样,心道:幸好好事终成。 第61章 合蕈买卖   烟雨朦胧三月天,春种方有秋收,三家村各户人家都开始引水灌田,里正出面带着几个老人一道挑选良种,又与几个富户商议租牛耕地。   施老娘早早就借了里正家的牛,施家好些良田,施进一人哪里忙脱得开?   施大家人手倒多,前几年时施大家忙完自家的,许氏便会遣儿孙过来帮忙,施老娘就备上好酒好菜作谢,只是这两年施大家开始嫌弃施老娘小气,除了饭食,别的报酬一个子也没,他们去家做短工,还能得好些银钱呢。   施老娘看施大一家,碍于脸面人倒是过来,却不过过来应个景,干活别人一个顶他家三四个,吃饭别家三四个吃不过他家一个。施老娘岂是肯吃这种亏的,皮笑肉不笑地拒了施大家的好意,宁可请人对付农忙。   今岁阿叶和卫家定了亲,两家去寺中合了八字,都是吉好,卫煦亲手磨的簪子被阿叶藏在箱笼里,夹在衣服层中,无人时再独自躲在屋中揽镜比划。   卫家没有多少田地,卫煦又有心讨好岳家,顺道多看看自己的未婚妻,和卫小乙早早打理好自己家的田地,乐颠颠地就跑施家帮忙去了。   施老娘待卫煦那叫一个春风十里,卫煦一来就乐开了花,家中好食都先尽着孙女婿,又想着孙女婿来家帮忙,亲家卫小乙一人在家定胡乱对付饭食,因此,施老娘做饭时连着卫小乙的那份也给备了下去,装篮子里叫卫煦给他爹送去。   卫小乙白吃了几顿饭,心里脸上都过意不去,眼瞅着施家整好田,戴一顶破斗笠跟着来帮忙。施老娘客气几句,大方领了情,反正结了亲,再推也未免见外。   卫家来帮忙是情理之中,江大和江石父子来自发来相帮,倒让施老娘吃惊不已,连连摇手不受。卫煦在旁撺掇,道:“嬢嬢,咱们家和阿石一向亲近,阿石家那点地也打理好,让他出一把力气,省得他没事可做。”   施老娘笑道:“胡说。怎会无事做,野地有菜,水里有鱼,大郎又拉得弓,春日也猎得鸟雀,扒拉来都是银钱,不好误人正事。”   阿萁躲一边摇头,她这个姊夫原先以为是个结巴,结巴不是真,脸皮却着实厚,一口一声咱家自家,哄得施老娘心花怒放,全家往后排靠,惹得她爹肚里都冒酸水。连着陈氏,私心觉得卫煦不如自家侄儿,奈何木已成舟,捏着鼻子也认了。   江石看到阿萁悄没声站一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暗笑不已,收回心神正色对施老娘道:“不瞒伯嬢,我和阿爹来帮忙,一来是两家情意,二来,我还有事求伯嬢呢。”   施老娘笑道:“你莫哄我,你们年轻后生,能有什么事求我这个老枯朽的老婆子。”   江大和施进坐一处,插嘴笑道谢:“施伯娘,大郎是真个有事相求。”   阿萁两眼一亮,想着许是合蕈的事,果然,江石道:“我听施伯嬢擅认各种菌菇,有毒的没毒的,无一认错的。我与江富户合伙做合蕈的买卖,在村里收买新鲜的合蕈松蕈,只这紧要的一节没人把关,就想请施伯嬢帮忙搭手。”   施老娘笑横一眼阿萁:“可是你这丫头在外夸口?”   阿萁连忙喊冤,道:“真不曾夸嘴,我只说我捡菌子的本事是嬢嬢教的,江阿兄便将主意打到了嬢嬢的身上。”   施老娘本就好揽事,家中将要添丁,又要好大一笔银钱,应下这事也好得点添补,遂笑道:“你要是不嫌我老婆子年老眼花,我便应下这事。”   施进担心施老娘辛劳,道:“阿娘年事高,在家里歇着才是。”   陈氏附和着点头。   施老娘却道:“人啊不能不动弹,一不动弹人就木了,这手脚一木,离死也不远了。再说,就挑挑菌菇能有什么辛苦。”   江石揖礼道:“伯嬢只在院中坐定,看看收买的菌菇里有无毒物,过秤挑拣自有我阿爹呢。”   施老娘拍腿道:“侄孙儿体贴,这事伯嬢准应下,你那边张开了摊子,我立马上门去。”又笑对江大道,“大郎好福气,养了这一对好儿郎,还怕家业不兴!”   江大得意大笑,谦道:“伯娘过奖了,哈哈,不过,我家大儿和小儿确实出息,哈哈!”   施老娘心中感叹,真是命中有时终将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江二家为着几亩田地,舍了这个儿郎出去,怕要悔得肠子青。   施家的田地众人搭柴火焰高,江大父子、卫煦父子,再兼一个施进,都是青壮,伴着丝丝春雨和春燕白鹭,不过四五天的时日就插好十几亩水田。施老娘领着阿萁姊妹早晚两顿好菜好饭,中午又揉面蒸糕煮各样甜汤,再一一送到田间。   农事一了,施老娘又买了酒菜好生招待了一番。   施大一家聚在院中吃饭,闻着邻院肉香,大为没滋没味,施小二挑着一筷子腌菜,抱怨:“小嬢嬢家宁可请些外人,也不愿叫咱家帮忙,爷爷和小爷爷还是亲兄弟呢。”   许氏叹口气:“你连自家的地都没理完,哪得空说嘴。”   施小二笑道:“嬢嬢,我这不是想着两家亲戚,倒不如外姓亲近,说起来,还是小嬢嬢看上咱家,心里不得劲。”   许氏道:“往年你们去帮忙,抱怨腰酸背痛,只混个肚饱,如今不用你们帮手,又生出这些口舌。”   施小二道:“往年也没见小嬢嬢舍得这些大鱼大肉。”   许氏瞪他一眼,不愿搭腔。   施小八侧耳听着邻院传来的香气热闹,用牙咬着筷子,生出各样念头。   江石合蕈说是与青娘子合伙,出面出银的却是江叶青。   江叶青生怕自家吃了亏,寻了里正做中间人,写好条款契书,私下与江石道:“小族叔说是与我娘子一道做买卖,实则还是与合伙。”   江石哪里会认,笑道:“侄儿,你与侄媳夫妻情深,愿意出面代为料理,这是你们夫妻屋里头的事,不与我相干。我买卖得了银,只认侄媳,不认你的。”   江叶青皱眉思索:“这般说来,我是半点好也沾不到手里?倒是白费心力。”   江石道:“侄儿这话大是不妥,你与侄媳一体,她的难道不是你的?怎没有好处?”   江叶青半斜着眼,偏歪着嘴,将手一背,摇头叹息道:“罢罢,左右上了贼船,退又退不得,只得将就。”   江石又请里正招集村中各人,将收蕈之事说与各人知晓,无论哪家采菌蕈都可卖与江家,开伞的不收,污烂的不要,银钱不佘不欠,过秤便结。一时全村沸腾,各人交头接耳惊讶不已,停半刻,众人纷纷上前七嘴八舌上问价问细处。   “家中小儿采的可也收?”   江石道:“只要是好菌蕈自是收的。”   又有人嚷:“江大郎,你收的价也太贱了,卖与桃溪贵人能得好价。”   江石还没说话,江大先行不干,站在一条条凳上,瞪圆眼,怒道:“嫌价低,你大可走去桃溪卖与贵人去,你怎不算计来去脚程花费,莫非贵人是你瓮中的老鳖,日日等在那买你的菌子?”   骂得该人缩头住了嘴,悄没声地躲在人群里。   江二娘子一肚子无名火,江大家得一分好,便是割她一分肉,当下恶声道:“你家要是贪人斤两,我们也无处申张处。”   江大伸臂拦着江石,指着江二娘子:“你家的,我不收便是,既不收,也贪不了你家的斤两。”   江二娘子听了这话,却又跳脚不干,扯着里正道:“缘何我家的不收?东家收西家要,偏我家的不收,没这等道理,里正,你要为我做主。”   里正实在对江二娘子生不出好脸面,冷声道:“难道我还管着江大家的买卖,你和他家反目,他们不愿跟你交道,莫非我还能压着他们不成?你远远离着些,既翻了脸,索性不必往来说话,好省些心力。”   江二娘子张嘴便要干嚎,一旁有个乖觉的低声劝道:“二娘子,江大家的买卖是和江富户家合伙的,你休要闹事,当心连带着惹了江富户家不乐意,你家还租着江富户的田地呢。”   江二娘子的干嚎哽在脖子中打出一个嗝。   江石冷笑一声,扬声道:“众位乡邻要是农忙得闲,或是家中老人幼儿,做不得粗重,大可去山中采菌子,无论多少,我尽收。再有一事,有些菌子生得一般,却是有毒的,你们采时许是不识,许是走了眼,不小心裹挟在里头,因此,我另请人辨认,过秤前自要挑拣一番,还望众乡邻不要见怪。非是多疑,口内的吃食,小心为上。”   各村人纷纷点头,道:“是这理,明明好事一桩,惹出官司却不好。”   里正也抚着须直点头,赞赏道:“此事做得周详,毒菌的事马虎不得。”   全村人想着往年捡的菌子,拿去街集卖的少,大都自家吃了,既能换作银钱贴补,哪有不乐意的,欢欢喜喜地散了,隔日就拎着篮子上山采菌蕈。有些心实的,拿草垫了篮底,捡了好的码在篮中拿去江家卖,有些猾赖的,不管好赖装进篮中便算数,心底腹诽:哪来的好些讲究,开伞的如何吃不得,烂了半边,还剩得半朵净的,哪里不能吃。   不曾想,江家竟请了施老娘把关。   施老娘威风凛凛地坐那,一旁立着铁塔似得江大,挑毒菇时,顺势把不好的也给挑拣了。她是村中有名的刻薄人,村人见是她,心里先打怵,无赖的大声辩几句,施老娘哪里会怕的,抢白道:“既能吃,你拿自家吃去,吃得你肚烂肠穿。”   村人无法,眼睁睁看着施老娘下黑手,一篮子菌蕈,她能给挑出去半篮。   江大看得大乐,请人施老娘坐镇,他家不知省了多少事。 第62章 买卖之道   江家合蕈买卖做得如火如荼,阿萁和阿叶也进山采了两篮子菌蕈拎去卖与江家,可惜施老娘把在那,得的一点银钱半个子都没到阿萁手里就让施老娘收到了腰间。   饶是阿萁心知这钱与自己无缘,连个边都没摸到,还是不禁撅了撅。   施老娘拿眼瞪她:“怎得?你莫不是还要藏私?”   阿萁笑道:“哪里敢藏私,不过想沾些铜臭在指头。”   施老娘拿手赶她:“唉哟,你一个小娘子开口闭口铜钿铜钿的,也不知羞,快快家去,别在这碍手脚。”   阿萁无奈摊手,道:“嬢嬢真是个翻脸不认人的,唉,我手里篮子空了,便要嫌我碍事。”   施老娘笑起来:“只你话多,也不看看这院子里好些事,说你一句,你倒要还来一箩筐来。”   说得院中等着卖菌的人都笑起来,阿萁难得羞臊起来,正要走,江泯忽然从屋中冲出来,一把抱住施老娘的腿,雪白的脸上红通通的,仰着头求道:“伯嬢,先别叫阿姊回家,我家阿细想阿姊了。”   施老娘自在江家见泯,那真是两眼发亮,她心中的小金孙也就这般模样,酸不啦叽的瘦削脸上笑开一道道纹路,道:“唉哟,你家小细娘好生可怜,那伯嬢叫萁娘去去看看它,省得闷烦了。”江家前院人来人往,怕家中恶狗恶鹅惊了你们,庞然大物的阿细被栓在后院,趾高气扬的白鹅被拦在水塘里。   江泯撒娇弄痴作小儿状,哄得施老娘眉开眼笑,一派天真地引了阿萁去屋后,等得一进屋,拿手一抹脸,将两手一背,义正辞严道:“以后再不许叫我扮了无知稚童,哼,有辱斯文,阿兄鬼鬼祟祟的,实非君子所为。”抱怨完,又一本正经道,“阿姊,你要劝诫阿兄,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所作所为,有失光明。定是读书少的缘故,阿姊叫他多念书。”   阿萁忍笑:“他是你的兄长,你做弟弟的不劝说,反让我这个外人说嘴。”   江泯一对黑亮的双眸眨了眨,轻咳一声,摇了摇头,叹道:“阿兄嫌我岁小。”   阿萁跟着他到屋后,江石半蹲在一手摸着阿细的狗头,一手拿着一根棒骨逗弄着它,阿细啮着牙,死死咬着骨头不肯松口,两只前爪在地上刨了一个土坑,趁着江石松手,夺下骨头埋进坑中,再往上一趴,用庞大的身子将土坑遮得严严实实的。   江泯轻咳一声:“我帮了阿兄的忙,阿兄可记得答应的事。”   江石嫌弃道:“手足兄弟,竟这般斤斤计较,唉……”   江泯一愣,轻哼一声:“阿兄又拿言语挤兑我,我帮阿兄才不是为了好处。”他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阿萁跟着江石蹲在一起,用手梳着阿细的长毛,好奇问道:“江阿兄,你许了阿泯什么好处。”   江石笑道:“春日溪水池塘有好些三斑鱼,生得好看,阿泯便想捉了养在缸中戏耍。阿娘怕他跌进水中,不许他去,他只得求了我。”他边说边从脚边拖出一个陶罐,里头扔着两三根水草,几尾小鱼在水里摆尾。   阿萁笑起来:“你都帮他捉了鱼,偏还要逗弄他。”   江石哈哈大笑,又意味深长看阿萁一眼:“引逗他,是因我心中喜受,他又有趣。”   阿萁手上一顿,明明江石嘴里说的是江泯,她的脸上微微发烫,小声问道:“江阿兄找我可是有事?”   江石道:“家中已收得一些菌蕈,不能久放,我明日先送几筐去桃溪,你可有捎卖捎买的事物?”   阿萁惊喜:“有,我偷埋了鱼笼在山溪那边,等得天晚我去看看可有捕来鱼,江阿兄替我卖了可好?”犹豫一下,又问,“你卖菌蕈才是大事,可会误了你正经事?”   江石笑道:“不过捎带脚,再者,溪坑鱼最得酒客喜爱,卖得人又少,摆在船头不用叫卖,自有人寻买。”   阿萁略有吃惊:“真够这般好卖?”   江石点头:“好好的,哄你作甚。”   阿萁幽幽叹口气:“虽好卖,只能好捉,一日能得个两三斤都已是撞大运,运道不好,半斤都不得。”   江石笑道:“溪坑鱼从来不好捉,小二娘比好些青壮都要能干。”   阿萁虽知是安慰之语,还是大感愉悦,又扭捏悄声道:“阿兄,我卖鱼的事,你别告诉我嬢嬢。”   江石扬起眉:“小二娘又欠我一桩。”   阿萁没好气横了他一眼,债多不愁,她的脸皮也是与日俱增,欠便欠着。她这两日看江家的合蕈买卖,看得心头火烫。农家家事,种下一株禾,便乞老天垂怜,使一年风调雨顺,得一个好收成,好坏由天不由人。   做买卖,虽也讲究时运,更多却是由己不由天。   她在这边想的出神,江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问:“莫不是傻了?”   阿萁沉思片刻,问道:“江阿兄,你家收菌蕈六文一斤,卖与桃溪团头价也不过八文左右,算起来不过二文利,还要付我嬢嬢工钱,江伯父掌秤虽是自家人,不用另给工钱,但是,算利时,也应刨算出去,再加上水路脚头钱,余的才是纯利,阿兄还要跟江富户家分账。这般算起来,得利倒也不多。”   江石轻笑,道:“不错,倒买倒卖,图的一个蝇头小利,不过积沙成多。”   阿萁扳着手指又算了一番,仍旧摇头:“菌蕈的买卖也只春秋能做,阿兄日收一二百斤的菌蕈,得利也只四百,分与江富户一半,净得二百文,一月得钱六贯。比之农家闲时无有所得强许多,较之做买卖却也不过辛苦一场。”   江石看她苦思,便道:“村中人手有限,一日至多也只收得一二百斤的菌蕈,不过,我也不曾想只在村中收买,沿河各村,水路通达,一并收来一船运往桃溪,一村不多,三四个村合在一块又如何?”   阿萁恍然大悟,心下大为佩服,赞道:“江阿兄好生厉害。”   江石不跟她见外,又托底道:“再者,我收来的菌蕈,各样拢一块作松蕈算,其实合蕈价更高些,一斤不显,量多便显出差价来。况且,我打算将合蕈晒了干货,借沈家码头的走商卖与禹京去;里头还有稠膏蕈,尤为鲜美,只是烂太快,一日味变,三日味败根烂,虽是好物,却卖不出好价来,须另想法子。”   阿萁频频点头,心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果然如此。今日又学得好些,笑道:“我原本想买卖不过买进卖出,原来还有这些门道。”   江石忍住拐她一道去桃溪的念头,笑道:“阿娘挑了一些稠膏蕈做汤,你家去时捎上一罐。”   阿萁道:“不好,嬢嬢要骂我们贪小。”   江石道:“阿娘早备下你家的份,你不肯接手,到时便让伯嬢带回去。”   阿萁在江家往来惯了,也做来推三让四的生疏事,想了想,道:“那我给伯娘烧火。”   江石看她起身,又道:“你天晚去山溪处收鱼笼,仔细山中野兽歹人,不如到时我陪你一道去。”   阿萁笑着谢过,跑去江家灶间。江娘子用手帕将一头青丝细心包在里头,襻膊系了袖,坐在一张小椅子子上,手里拿把一把蒲扇煽着两个小风炉,风炉上烧着瓦罐冒着热气,从缝隙中钻出丝丝香气。   阿萁接过江娘子手里的扇子,道,“伯娘手酸,我帮你煽。”   江娘子见是她笑起来,另帮了张小凳子让她坐,又帮她挽好衣袖,道:“仔细弄脏了衣衫。”   阿萁看看身上,笑道:“不怕,今早上山采菌蕈,我特地寻了件破衣,手肘这都霉坏了呢,脏了也不可惜。”   江娘子凑过来看看,见袖口起毛,手肘后背磨得薄透,皱眉:“这件衣裳霉破,入水怕不能再穿,难为你竟还收着。”   阿萁道:“嬢嬢节俭,想着纵不能穿了,别处也许有用,因此都收在衣箱里。”   江娘子笑起来,笑道:“你嬢嬢是个能人,大郎请了你嬢嬢来,不知得了多少妙处。”   阿萁也笑:“嬢嬢闲不住,又爱热闹,与村人逗嘴也能得趣味。”   江娘子失笑不已。   阿萁看了看两个陶罐,抽抽鼻子,赞道:“好香啊,伯娘好手艺。”   江娘子摇头道:“只没好料来配它,倒显不出它的鲜味来,白白糟蹋这等难得的山珍。”   阿萁笑道:“我家从来不曾细做过稠膏蕈,不过拿油盐煮熟做汤,倒不曾想过要拿什么好料配它。”   江娘子道:“百味之中,鲜味难得,你们这般吃,吃得是一个本味,也是上选。若是加瑶柱、火腿、鸽子、羊骨煨透,再拿鸡茸淘澄,得的一罐汤鲜美不凡。”   阿萁咂舌:“这稠膏还要火腿、羊骨配它,那是吃肉还是吃菌子?”   江娘子笑睨她一眼:“傻丫头,当然是吃汤,洒楼之中这样吊出的一罐汤,少不得要买一两银钱一罐。”   阿萁倒吸一口凉气,忽得灵光一闪,道:“伯娘,阿兄发愁稠膏蕈味败得快,一两日就烂,卖不得好价,可能做成汤拿去卖?”   江娘子稍稍一愣,出了会神,叫来江石商议,道:“我听闻有一处的稠膏秋蕈是供品,离土一日鲜味减三成,过三日便腐烂不能食用。因此采下后要立请好食手将秋蕈做成美汤,淋上层荤油保鲜锁香,再装进罐中封口,拿冰块镇着,一路快船北上,送进宫中。吃时刮净最顶上冻成膏脂的荤油,拿温水温烫,不但味道不败,汤美尤鲜。”   江石和阿萁听得都有些怔愣。   “历千山万水送一罐汤,可见其中的鲜美。”江娘子看他们二人俱看着自己发呆,笑道,“我不过道听途说,大郎要是真有这个念头,不妨试上一试。眼下天不热,桃溪和州府比之禹京,算得近处,大有可为。” 第63章 一罐鲜汤   江娘子煨的两罐汤,阿萁尝了尝,深感鲜美,江娘子尝后却觉不足,还笑道:“自家吃将就,却拿不出手换银钱。”   她唤来江泯列了各样食材,交给江石道:“大郎明日寻买了回来,我试着煨着一罐,各人尝了都说鲜美,便拿去卖,若是不好,便当豪奢一回,犒劳旧年辛劳。”   江石隔日天还没亮就送了菌蕈去桃溪,卖与菜蔬行的团头后,又在桃溪走了几个来回,先去各个酒肆食铺看看挂着的水牌,可有菌蕈做的汤羹,走了几家都不见有,理与几个食客说起春雨后菌蕈鲜美,七绕八绕地说起稠膏蕈上进的鲜汤。   一食客腹大腰圆,扫了几眼江石,见他眉目清俊,身上衣衫却是寻常,遂笑道:“你这农家子,道听途说。既是上进的供品,也只顶头的贵人才得品尝,我们岂有这等口福,哪里去尝菌蕈鲜美?”   另一食客则神往道:“官家才得尝的美食,哪日得品,死了也甘愿。”   坐在另一边的食客却是有见识的,吃了一口酒,抚着须笑道:“这农家子也不算诳骗你我,确有这道上供鲜汤,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江石也立一旁作洗耳恭听。   该食客见几人过竖起耳来细听,大为得意,有心卖弄,笑呵呵道:“诸位想想:这菌蕈又非什么奇珍,凡是山林腐败之地,雨后自生。缘何离着禹京千里迢迢之地的蕈汤才成了上进供品?只因那处的稠膏蕈与别处的不同。常言道桔山淮南则为桔,桔生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养得一方人。这农家子说的供品,别处的稠膏蕈都做不出其中滋味,只积台府的灵溪山才有,且春时生的不可,秋时的方有风味,灵溪山北的可取,山南的不可取。这般千挑万选的稠膏蕈方能煨出上进的汤品来。”   另两个食客摇头叹息,又问:“我们桃溪也算得山清水秀,莫非不及?”   那食客摇头:“山不同,水不同,树不同,不及不及。”   两个食客仍旧遗憾:“也不知那汤品究竟什么滋味,唉,无奈我们升斗小民,无有这等福运。”   江石听后心中更有了成算,在干货铺、肉摊、星货铺……将江娘子要的吃食买得齐全,末了又买一小包糖薄脆,打算回去分与江泯和阿萁。   阿萁好奇鲜汤,在山里捡了菌子后,刨了几根春笋,飞也似得往江家跑。施老娘翻着白眼,很想揪了孙女儿的耳朵,问问她姓甚名谁,野丫头一个,自家家门口往哪开都快忘了。无奈大厅广众之下,这话实不好说,自家又在江家做事,千丝瓜葛的,再生抱怨话语,还当他们施家上下都是白眼狼呢。   江大年少时混迹街头,酒色财气样样皆通,早知晓江石的那点心思,琢磨着几时寻施进吃酒,吃得半醉,诳骗定下亲事来,岁小有个什么打紧,好些肚中连个男女都不知晓就已说定儿女亲事呢。就是不知道施进酒量如何,别自己吃醉,他还清醒着……   阿萁厚着脸皮,将菌蕈交给施老娘后,换得几记眼刀,溜去了江家灶间。江娘子在屋后晾晒着合蕈。春日阳光和煦,一个个篾筛搁在长凳上,一只一只合蕈密密排在上面,江娘子将今日新收的蕈子拿剪刀剪去根蒂,再小心晒在筛子上。   阿萁将晒过一日的蕈子翻过来,顺手拿起一朵闻了闻,倒觉比鲜摘的还要香一些。   “等大郎回来怕是要晌午了。”江娘子笑道,“也不知我列的吃食,能买来几样。”   阿萁道:“我长这般大就没见过这般煨的汤,无论如何也要过来长长见识。”歪头想想,“ 我嬢嬢许也不曾见过。”   江娘子顺嘴道:“我也不过有幸尝过几口,估摸着试上一试。想着:寻常人家煨的汤羹如何与上供之佳品相提并论。纵有不足,也是情理当中。”   阿萁心下惊骇,佯装不曾听分明,笑着道:“也不知外头食肆可有这样的蕈汤卖。”   江娘子脸色微有青白,指甲在一朵合蕈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指印,定了定神,方笑道:“稠膏摘蕈刚刚摘下时最为鲜美,桃溪还能当日料理煨汤,州府那却时有不及。”   江石将将晌午过后,才背了满满一个竹筐从后门进家,阿细嗅得筐中的肉味,绕在江石脚边不肯走。江娘子在书房伴着江泯和阿萁写字,听得动静,过来问道:“如何?可买得齐全?”   江石将竹筐放下,笑看了眼站在一边满是期盼的阿萁,道:“买得全了,阿娘炖上一罐试试。”   江娘子看了几眼,笑道:“果然齐全。”招了阿萁上前,“萁娘可要跟着学?”   阿萁惊喜:“伯娘的家传手艺,可能外传?”   江娘子掩嘴笑:“哪里是家传的手艺,我也是听别人说过几嘴,连着依样画葫芦都算不得,不过是想当然一番。”   阿萁放下心,挽袖道:“我给伯娘打个下手,伯娘只管吩吩。”   江娘子笑点了点头,先叫江石拿一只鸭子杀了,江泯眼见家中热闹,看不进书,亦步亦趋跟在江石后面,看他杀鸭子,估量着离得远了,江娘子和阿萁听不见,小声道:“阿兄,阿娘和阿姊煨这道汤,费时费力费料,万一不得,许要失望伤心。”   江石笑道:“阿娘不见得难过,你阿姊怕是要失落。”   江泯用指尖戳了戳鸭毛,又问:“要是真煨出好汤,阿兄卖多少银钱一罐?”   江石反问:“阿泯心下计算要卖多少?”   江泯从拔下一根鸭羽,一挑眉,得意道:“阿兄这却难不了我,不过,阿兄先说煨汤的这些火腿、瑶柱什么的总价几何。”   江石也不为难,一一告诉他,又道:“还要算上小二娘挖来的春笋和我手上这只鸭。”   江泯点头,嘴里边念叨边拿鸭羽在地上划上春笋和鸭子。   江石看了看,笑道:“还少一样,稠膏蕈莫非是白得的,怎不算上。”   江泯啊呀一声,拍拍自己的脑门,自责不已,他写写划划画画计算来去,扬头道:“阿兄合算了一番,你今日火腿、蹄筋等物总计花费了共二两左右,不过,这些却不止能煨出一份汤,我看阿娘刚才切火腿,也不过切了二片,蹄筋也只半条,瑶柱不过二三,粗略一算,许能煨十几二十罐的好汤,这般合计一罐汤本钱二百,阿娘又曾说过,外头这样的汤许能卖出一两银,我们农家不能与外头食手相比,卖个三百文如何?”   江石似笑非笑看他:“我这般辛苦一罐汤只得利二百?”   江泯瞪圆眼,哼了一声,不服道:“阿兄不能好高骛远,再者,本利对开,已是高价。”   江石叹口气,杀着鸭子不与他说话。   江泯急了,跑过去往江石背上一趴:“阿兄又故作高深,不与我明说,你只说我哪里说得不对,阿兄找算一罐汤卖多少银钱?”   江石伸出两根手指。   江泯呆了呆:“二百文?那岂不是分文不赚,买卖不得利,便算亏了。”   江石也惊,道:“你家夫子莫不是个书呆子,进了学堂倒比在家时更呆傻。”   江泯不及生气,惊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阿兄,你要卖二两银钱一罐汤?”   江石笑道:“只这打算,且先看阿娘煨出的汤到底如何,如有七八分,便可作二两价卖。”   江泯一个轱辘从江石背上翻了下去,踱着步苦思,道:“阿兄,一两银子已是天价,你卖二两,哪个去买?”   江石理直气壮,道:“我卖的汤,虽不及进上供品,却也是大江南北难得美汤,在禹京中少说也要卖三四两一罐。”   江泯奇道:“阿兄几时打听得京中的卖价?”   江石平淡道:“既与供品仿佛,想来三四两也在情理当中。”   江泯跳脚:“阿兄这样有失诚信,且要价奇高,未免黑心,有违道义。”   江石笑起来道:“我几时失了诚信?我既不曾以次充好,又不曾鱼目混珠,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江泯驳道:“可一罐汤的本钱不过二百文。”   江石气定神闲道:“我曾听书肆店主道:京中有名笔,名家诸葛沣所制,一支叫价百两,尚且一笔难求。那诸葛沣莫不也是个黑心笔商?”   江泯急道:“那如何比较,诸葛先生所制笔乃是名笔,风雅无价之物,不可以孔方兄量之。”   江石诡辩道:“我的汤也是名品,万里无一,采春时稠膏,佐以山珍海味,再以秘法煨制,足以媲美皇家供品,食中精品,一汤尚且难求。如何卖不得二两银?   江泯呆滞半晌。   江石拎着鸭子又诘问道:“名笔为雅,美汤莫非就贱?”   江泯歪了下头,想驳又驳不了,闷闷地缀在后面,搬了一张小凳子看阿萁和江娘子煨汤。江娘子看小儿怔忡不解的模样,低声问了江石后,笑着摇了摇头,道:“也罢,书本里的道理要学,民间百样行当里的行道也须知晓,不然,只学一肚清高自许。”   一罐汤煨一个多时辰,满屋的鲜香浓郁。江石和阿萁二人的双眸闪亮,江娘子喜道:“怕是可成。”   将汤盛出,将施老娘和江大一道请来坐下,各人分了半碗。   施老娘在前院只闻得江家灶间奇香,还在心里疑惑煮得什么,这下看着眼前半碗清汤,只觉奇香扑鼻,又闻是拿稠膏蕈煨的,啧啧称奇,江娘子真是了得,稠膏蕈都能煨出这等鲜味,吃了一口,夸赞连连。   阿萁和江石双双尝了一口,鲜香满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道:这桩买卖可为。 第64章 借名扬名   一罐汤如何卖出二两银子的天价?阿萁左思右想,挠得头秃也没想出法子来,江石有心诱她一道去桃溪,道:“小二娘不如与我一道去,你能记会算,省得我哪遗漏了。”   阿萁倒是想去,一眼一眼地看施老娘。   江石会意,对施老娘道:“还有事求伯嬢,我这汤水的买卖若是做得,想请萁娘来家帮我阿娘煨汤。”   施老娘抬抬眼,在心底盘算开来:再这般下去,人情越发欠多了,到时说也说不清,切也切不断,千丝挂万丝的,哪里又能撕掳开?再看一心落在江家的孙女,真是……养她一场有个屁用,早晚做了别家人,白为她操心劳力。   江娘子在旁帮声道:“我听闻婶娘早年也帮衬着叔公卖过杂货?”   施老娘忆起旧事,笑起来,一指阿萁,道:“她爷爷是个不安分的,做过货郎,也做过走贩,我那时是个新嫁妇,跟着他张罗买卖,生生把脸皮练得墙厚。虽辛苦,倒也长不少见识,这天下一样的水米,养出百样的人,奸的滑的,憨的傻的,大方的小器的,孝的恨不得割肉熬药喂老父老母,不顺的恨不得敲了老父老母的脊梁骨吸骨髓……唉哟,那富的有泼天的财,穷的倒烂在路边。真是看也看不过来,想也想不明白。”   江娘子眼眸有什么飞掠而过,笑道:“我私下常与我家夫郎道:婶娘是个有见识的,不与寻常村妪一般。谁知,还是轻看了婶娘,婶娘这一席话,不知藏有多少道理,不逊大家之言。”   这一记马屁拍得施老娘通体舒畅,好似三伏天吃了一碗冰水,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痛快的,摆摆手笑道:“哪有什么道理,不过人老了,爱说个旧事,扯个闲篇,烦得人耳朵里都要生出一层耳垢来。”   江娘子接口道:“我素来爱听这些,婶娘得闲,我们吃吃茶,说说闲话,打发打发时日。”   施老娘笑眯了眼,道:“侄媳,你家买卖红火,哪有闲暇坐下吃茶。”   江大搓手笑道:“不怕,习卖顺当,就买个粗妇做活。”   施老娘吃惊,怔了怔才夸道:“江大倒是个会疼人的。”村人大都节俭,寻常人家也没闲钱余粮买人,几个富户也是精打细算,家中又不缺人手,儿子儿媳哪个做不得饭,扫不得地?便是家中钱多人少的江叶青,也没见说心疼娘子,要买个仆妇使使。谁知,家中不显的江大,竟动了买人的念头。   江大见施老娘讶异,汗颜道:“我精光一条的闲汉,险些就做了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无赖汉,连着大郎跟着我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不瞒婶娘,我初时过继大郎,就想着哪日死了,坟前有人烧纸,却没想过如何将他养得出息,左右冻不死,饿不死,便是我的功德,哪里能料到我江大一个帮闲无赖,竟也有眼下的好日子。只委屈了我娘子,嫁与别个不比嫁我强出几座山去?我们父子二人,守着一个破屋,无有钱粮,浑混度日。”   江娘子的眼波带着丝丝情意,指尖风似得扫过江大,笑道:“夫郎过谦,能嫁夫郎是我的幸事。”   施老娘拍手笑道:“这月老牵红线自他的道理,过去如何且不去理会,侄儿和侄媳养得一双好儿郎,以后还有天大的福气呢。”   江娘子为施老娘斟了一盏茶,笑道:“借婶娘吉言。婶娘不如许了萁娘去桃溪,她这年岁也还恰恰当,她又生得脸嫩,更显小,走在外头,也不会惹人闲言碎语。再过一二年,倒不好在外肆意走动。”   江大心急,大笑道:“闲言碎语也不……唉哟!”忙拿手去揉大腿。   江娘子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对施老娘道:“婶娘不要见怪,夫郎先时吃了几口酒,酒意上了头,胡言乱语。”   江石也被吓了一跳,后背生凉,暗自庆幸江娘子拦了话,哪有当着人家的小娘子说这些荤素不忌的话,他还想借着萁娘年小,常常相见。他爹一杆子捅破窗户纸,二人怕不能再长聚。   施老娘松耷耷的下巴抖了抖,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深深看了眼江石。   昨日还嫌清瘦的少年郎君,翻过年,眉眼五官更显出坚毅棱角,斜飞的眉,秀长的眼,直鼻鲜唇,肩好似更宽了些,臂膀更显有力,他昂立在那,已挡得风霜雨雪。   施老娘和江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开口道:“萁娘跟去,怕要给侄孙添麻烦,她虽是个贼大胆,到底不曾见过世面,就怕到时惹人笑话。”   江石暗喜,沉稳坐那,气沉丹田,道:“伯嬢过虑了,萁娘不曾见过世面,我也是个心怯慌手脚的,不过互相鼓劲提气。”   施老娘露出一个牙疼似得笑,道:“是侄孙儿过谦了。”你有个屁的心怯手慌,粘上毛,比猢狲还能。   阿萁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站起身扑过来,赖在施老娘身上卖好:“这天下再没比嬢嬢更好的嬢嬢。”   施老娘跟被毛毛虫蛰了似得,浑身打一个哆嗦,推开她道:“诶哟,要被你这野丫头挠饬得骨头僵。”   阿萁挨了骂,也不生气,偷偷掩嘴笑。   隔日,江娘子早早将新采的稠膏蕈炖下,装了十个陶罐,泡软箬叶封了口,每只罐子的两耳都拿红带系好,又裁方斗红纸叫江泯写“十方第二”。   江泯捏着笔,深感自家阿兄胡吹法螺,道:“阿兄怎不写人十方第一?”   江石笑着一弹他的脑门:“哪里敢认第一,第一自然是进供皇家的供汤,我们岂敢和皇家争第一的?嫌脖项上人头结实?”   江泯道:“第二也是吹嘘。”想想又担忧道,“万一别家食肆煨得好汤,不忿阿兄的大话,要跟阿兄比斗,那当如何?”   阿萁听后也跟着点头:“我们背后无有依靠,万一真个遇到仗势欺人的恶徒争斗闹事。”   江石笑道:“求之不得,摆开排场比上一比,输了便将第二头的名头让给他,自认第三。”   江泯摇头叹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阿兄和阿姊也与他们仿佛,逐孔方兄而汲汲营营。”   江石道:“不如你读书取名,我贩卖南北求利?”   江泯玉白的小脸闪过神采,正要点头应声,江娘子在旁笑道:“读书是为明理,二郎,你莫要学那些措大,一心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夸夸其谈,失了本心。”   江泯抿唇,眉梢一点倔意:“可……可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若有所成,可为民请命,使刑不滥,使民不冤……”   江娘子笑道:“寸点高倒说得这些大话,书本还没学明白呢。”   江石驮起还要分说的江泯,笑道:“等阿弟学成,总得一二十年呢,先不慌忙。”   阿萁回过头,江娘子倚门而立,青色衣裙流淌着婉然的春意,然而,她的面目却像笼在一层薄雾后,朦胧隔纱。   江石为赶早,特地租了一条船,耽搁这一会的功夫,船家笑着抱怨道:“郎君要我早来,自家却迟了。”   江石将掩得严密的挑担放到船上,顺手接了阿萁上船,道:“船家诚信,果然来得早。我听王保长说,船家守信,摇得船也快,下次有事,再请船家。”   船家笑开来,连声道:“使得使得。”   阿萁坐在船中,惦着卖汤的事,再也无心江上风光,只嫌船走太慢,过了一村又一村,还是不到桃溪。江石见她心急,不由发笑,道:“水路一样长远,你心焦也没用。”   阿萁摸摸还温烫的陶罐,红着脸道:“我虽明白这个道理,却止不住了嫌路远。”   好不容易船进桃溪地界,江面船只往来渐多,大小船只长腿不同,阿萁站在船头,看着过往千帆满眼都是惊叹,她长在江水边,却不曾见过这般大的船。船家摇着桨笑道:“今日热闹,许是沈家有远航行的船来。”   江石同阿萁一道立在船头,春寒未消,晨起轻寒透衣,这些船夫却是各个打着赤膊,唱着号子,拉帆转舵,再看船吃水极深,想必货舱中满装了货物,它们随河去,送与南北各地。二人再看码头那喧闹,高垒着的一处货物前,管事扬声高喊,一众驴车、脚力,拉的拉,背的背,热闹无比,又有商贩在这买卖易货,嘈杂纷陈。   阿萁拉拉江石的衣角,道:“阿兄,这边人多,不少商客,我们的汤大可在这叫卖。”   江石摇了摇头:“不慌,先进桃溪。”   桃溪内小码头又另一景象,长窄的河面上横挤着无数小船,每只船上都满装着各样货物,米面油盐菜蔬鱼鲜。杂乱中又似有序,卖鱼归拢在一处,卖菜也挤在一道……几个看似掌事的人手捧着的账本,身边唱号的,评甲乙丙等的,过秤的,吆喝之声络绎不绝。   阿萁目不暇接,频频左右细看,有一船卖菜的似是寺庙的,送货的一个出家人,一个俗家子弟,二人礼着佛号,边上船只见是僧人,结个善缘,避让开来。   船家看河面拥挤,不敢太过靠前,江石道:“无妨,船家将船泊在这处,我自行过去。妹妹也在船上等我。”   阿萁点点头。   江石拎了一罐汤,从几条船跳过去,寻到蔬菜行的蒋团头,招呼了一声。   蒋团头看他没带菌蕈来,笑道:“怎的,今日不卖松蕈?”   江石道:“明日再送来卖与蒋大叔,今日来桃溪为得别的事。家中得了秘方,煨了一罐好汤,常得蒋大叔照拂,因此拎了一罐来略表心意。”   蒋团头也是爽快的,边客气几声边接过陶罐,笑道:“大郎,比你那无赖爹强多了,与他相识这些年,也没见他特地捎过什么来,哈哈哈。”   江石也不多夸汤的鲜美,看他忙碌,轻描淡写地走了。回到船上,让船家另寻了一处清静的河面靠好船,自己和阿萁二人挑了瓦罐,一径到了清风楼前,问杂当处租了几条高几长凳,将瓦罐摆开,又挑出一个旗子来,上书“邀沈家家主沈拓,品鉴十方第二汤”。   阿萁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指着江石:“你……你你……”   江石一挑眉,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只得借沈家家主的大名,扬扬咱家的汤品美名。” 第65章 一臂之力   江石的的酒旗一张开,立马轰得一声,里三外三围了一堆人,旁边等熟药的,算命测字的,买汤饮的,等着刺青的,修面修脚的,间带骗子、偷儿、乞儿全围了来。   又有几个富家浮浪子,架着鸟,带着厮儿、打手,原本是去瓦舍勾栏那听个曲儿,看个女相扑,路过这处见热闹异常,指着小厮儿分开人群,往里头一头,看看旗挑儿,唬一跳,拿着扇柄一指江石:“哪来的阿物儿,口出狂言,你卖甚汤?也敢吹嘘十方第二?”   阿萁眼看人越挤越多,凑热闹的、看笑话的、也有幸灾乐祸盼着生事的,悄声与江石道:“咱们无名无姓,沈家家主哪里肯受邀?”   江石笑道:“我哪来得脸面能邀得沈家家主亲至,不过一个噱头,引得人好奇,你看人群里几个穿绸缎的,最不缺银钱,他们又都是好事之徒,成日在街集东游西逛,只恨没有新鲜事。”   阿萁溜了人群一眼,又低声道:“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像沈家这等人家,定看中名声,我们借了他的名头,岂不是大大得罪了他?”   江石道:“一来,我不曾败坏他的名声;二来,沈家主素有侠名,自有心胸。”   阿萁稍放下心来。   人群当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富家子长几前来去绕了好几圈,拿手捅捅一边的友人,道:“这厮不大通,都道四面八方,他竟写了一个十方,汤好不好还不知,写的字却是狗屁不通。”   友人无奈,道:“十方乃佛家说法,哪里不通?这摊主是不是卖狗皮膏药,胡吹乱编我不知晓,我只知他学识见识似比你还强些。”   富家子气得跳脚:“他有屁个见识,他有见识,怎么不邀我品汤?沈拓这个粗夫,懂个屁的品鉴?”   友人斜他一眼,不去接话,笑问江石:“小兄弟,卖的什么汤,竟敢邀沈家家主一品。”   江石丢了一个眼色给阿萁,阿萁会意,取一罐汤启开封口,浓郁的鲜香顿时飘散开来,富家子与他友人都露出一点诧异之色。市井百态,最不缺骗子做局的,他二人原也当江石与阿萁扯虎头皮做大戏,是诳人银钱的贼骗,不曾想,竟真有好汤。一启封,只闻得鲜香飘飘渺渺,浓而不腻,浮沉间经久不散,一缕一缕直往鼻间钻进去。   阿萁又摆开白瓷碗,倒出两碗汤,色如琥珀,清澈见底,汪在那似如醇酒。   江石架起一条腿,蹬着一条凳子,编道:“我这汤敢称十方第二,自有来历,且有秘方。家中祖辈久居桃溪沿河小村,靠着砍柴捕鱼过活。家中天祖是个虔诚之人,进山砍柴都是逢寺必拜,见佛稽首,一日砍得一挑柴,忽逢大雨,避进一间荒寺间。看那寺败,佛像颓倒,野草丛生,鼠兔做窝,便将破寺打扫干净,略略收拾了一番,又摸出自己充饥的炊饼供在佛前……”   阿萁偷偷斜了江石一眼,心道:江阿兄也别卖汤了,编了话本酸剧不是更好,明明无中生有,竟也说得有鼻子有眼。   江石看她嫌弃的眼神,一扬斜飞的眉,勾了勾唇角,续道:“我家天祖看雨不停,腹中又饥,接了几捧雨水润润口喉,倚在供桌前不小心就睡了过去。似睡似醒间,竟似坐在一个农家,一满面红光的老丈热心招待了天祖,又是拢火盆,又是拿糕点,末了,又捧一碗清汤出来。天祖吃完,鲜美无双,回味不已,一时失了分寸,问那老丈这汤怎生煨的。那老丈笑了笑,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我且说,你且记,你记得多少,端看你的运道。”   一众人听得啧啧称,纷纷追问。   江石笑了一下:“其时,我天祖苦笑,暗想:我是个愚钝蠢笨的,又没个好记性,运道也寻常,哪里能记住,权且一试。那老丈不疾不徐将汤方说了,我天祖苦记,倒也记个十差不离。老丈抚须,不大满意。天祖再背,又落了几味;老丈摇头,将我天祖一推,道:这便罢了。我天祖被这一推,惊醒过来,照旧身在破庙中,再想那汤方,又忘了几味。饶是如此,煨出的汤虽不比梦中所尝,却也鲜美非凡。”   那富家子听得摇头摆尾,耳听围观人群七嘴八舌,疑是遇仙,不耐烦道:“纵是遇仙,也没仙缘,连个汤方都记不全。”环胸问江石,“既有这等来历,你怎不说你家的汤是十方第一?”   江石道:“天祖虽得奇遇,也不过一时之幸,这天下万物之灵,天地间的福运皆属天子,皇家的供汤才当得天下第一。”   那富家子的友人在旁夸道:“小兄弟倒真分寸之间不逾分毫啊。”   江石拱了拱手。   富家子将扇子往后颈一插,一撸袖子,问道:“说得这般玄乎,你家汤价几何?”   阿萁脆生道:“二两银。”   围观群众受惊非小,鼓噪道:“吃了莫不是能升仙,甚汤要二两。”“我与人修鸡眼,一月也不定能修来二两。”“污秽污秽,我们说汤,你却说起脚疾。”“闻着虽鲜,这二两银实是吃不起,只怕也就沈家家主才吃得。”“怪不得要邀沈家家主品汤呢。”“是啊是啊,也只沈家家主吃得这汤。”   富家子素来嫌嫉恨沈拓,听了众人这话,包头巾都差点炸开来,怒道:“不过二两银,值得什么?他沈拓不缺二两,莫非我缺?来来来,我买一罐尝尝,要是不好,砸了你这摊子。”   江石一面将一罐汤递给富家子,一面不卑不亢道:“真金不怕火炼,郎君先品,若是不值得,无须给钱。”   富家子嘿嘿一笑,睨着江石,接过汤道:“你这田舍郎,莫不是与姓沈的合谋,要辱我名头?不过区区二两,我还能小器不给?姓沈的仁义,我也是个大方的。”   阿萁听他说得有趣,掩嘴轻笑,又问:“这位郎君可要干净的汤匙汤碗,还是回家再尝?”   富家子不耐:“多问什么,拿来拿来。”他自己动手启开封口,倒了两碗汤,一碗递给友人,一碗自己端起来一饮而尽,咂吧咂吧舌,挠挠腮道:“一时吃得急,没品出什么来,我再吃上一碗。”   他友人斯斯文文吃着汤,鲜味满盈,咽下后口齿间犹留余香,与富家子道:“你这般牛饮,能品出什么?”   围观群众一个一个伸着脖,挤着眼,一瞬不瞬看着二人吃汤,也不知是谁咕咚吞了口口水,问道:“郎君,这仙汤什么滋味?”   富家子张张嘴,又吃了一口汤,回味一番,想说不过如此,手上却又舀了几口,气哼哼道:“马虎还行,再……再卖我一罐。”踹一脚小厮,“给给给二老送去,记得说我孝顺,特地寻来的。”   小厮儿眼馋,嬉皮笑脸求道:“小郎君饶小的一口,小的也尝尝这仙汤。”   “屁个仙汤。”富家子又为自己和友人各倒了一碗汤,摇摇罐子,耳听罐空,只剩得一口,塞给小厮儿,瞪着江石:“汤是好汤,你却是个奸的,你这一罐才装得多少汤,分分便没了。我大人有大度,不与你计较,你这汤也别邀姓沈的品了,我替你品了也一样的嘛。勉强不错,不错,二两银马虎也值得,比清风楼的羊羹好。姓沈的只喜好的大鱼大肉,也就吃吃羊头汤,哈哈哈。”   他友人大感丢人,在旁劝道:“你何故攀扯上沈家主,这位小兄弟卖汤,你看汤好买来一尝,不与他人相干。”   富家子还待跳着脚要说话,也不知哪个谁一声惊呼:“了不得,沈家主真个来了。”   江石和阿萁双双一愣,阿萁又惊又惧,生怕惹出事,正要说什么,江石大手握住她的胳膊,轻轻一拉,将她藏在了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她掩得严严实实,连个衣角都没有露出来。   众人纷纷放开一条道来,人未至,声先道,一人粗嘎问道:“什么鸟汤,要请我侄儿吃。”   阿萁见过沈拓一面,听声不像,从江石身后探出头来,江石察觉,又将她藏了回去,阿萁不依,来回几次,干脆抓住江石的手。江石一愣,乐滋滋地由她抓着。   打头的这人却不是沈拓,而是一个络腮胡大汉,生得奇丑无比,大手挥开众人,几步就到了江石跟阿萁面前,看看旗挑,笑着跟身后的沈拓道:“十方第二,这口气实在不小,侄儿,这小郎君既然挑了旗儿要请你品汤,说不得也要品上一品。”   沈拓立在人群之中,极为引人注目,他看了看酒旗上自己的名字,也不生气,反笑道:“小兄弟既然相请,我便应邀前来,我也好奇小兄弟家天祖得的仙方,煨出何等好汤。”   阿萁揪紧江石的衣角,胳膊上汗毛直立:人人都道沈家之势触及桃溪和州府,不过转眼的功夫,先前江啊兄胡扯的来历玄说,竟已到了沈家家主的耳里。   江石这当口已冷静了下来,一拱手,道:“我既敢相请沈家主,又岂敢胡乱夸口。”   沈拓身边的络腮胡大汉哈哈大笑,拿胳膊肘捅捅沈拓,夸道:“这小子生得好胆,侄儿,不输你年少狼性。”   清风楼这一带,本是沈家其势之中,门口护院打手,连着一旁老井老树下摊坐着的乞丐都依附着沈家。江石这边酒旗一挑出,就有眼尖地告知了清风楼管事。   沈家今日有船到,船队几个当家全在楼上吃酒,几人谈兴正浓,听得楼下喧嚣,又有管事来告有轻狂小儿打着旗儿请沈拓品汤。   座中船队的二当家曹英听后,随即大笑,道:“好算计,请你品汤未必,要借你名头一用是真。”   另一个叫陈据的吃惊,开窗从高处看了一眼,回座与众人笑道:“我还当什么吃了豹胆的狂徒,谁知竟是一个俊俏后生,带着他家的小娘子。”   沈拓的二舅舅先行不干了,用力一拍桌面,杯碗碟筷齐跳,怒道:“岂有此理,我侄儿的名头这般好用的?纵是年轻后辈也不好这般占人便宜的。”   另一文士打扮的人抚须笑道:“后生人为生计而谋,未为不可。”   沈拓起身到窗前一看,笑道:“我识得这后生与他家小娘子,元月夜我买过他们的一篮闹蛾儿,事后阿圆凑趣,也买了一篮。”   曹英笑道:“你夫妻二人倒是夫唱妇随。”   沈拓握着窗台,道:“这小娘子姓施,勉强与我们也算有缘。”   座中几人一愣,一时都不再说话,沈拓复笑道:“我去尝尝他们的汤,若真是好汤,不妨助他们一臂之力。” 第66章 好风借力   沈拓一行人一出现,立马又引得好些人,扯皮占便宜、套近乎,还有一些烟花柳巷的妇人,贪图富贵,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女使过来,明为看热闹,实则想诱沈拓倾心。   原先那富家子见着沈拓,倒比江石这个摊主还要躁动。这富家子姓付,单名一个忱,字宜挚,付家米烂陈仓,付忱却是个不学无术只知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不通诗书,不擅庶务。   沈拓算得后起之秀,家中长者难免拿他来作比对训诫。把自家的儿郎骂得如同泥猪癞狗,将沈拓一夸二夸。付小郎君听得耳朵生茧,看沈拓真是横不顺眼,竖不顺眉。如今撞见沈拓,无论如何也要生些事,灭灭姓沈的气焰,削削他的脸面。   付忱的友人姓时,名唤时载,他家与付家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家中贫寒,附在付家学堂里读书,不知怎么跟三日打鱼五天晒网的付忱对了脾气投了缘。   时载性子稳妥,眼见时忱要闹事,挽了他的手腕就要走。付忱哪里肯依,夺了手,甩开扇子晃了几下,遮住嘴,附在时载耳边笑道:“时兄,你看这位卖汤的小兄弟,为着生计奔波辛劳,真是令人不落忍。姓沈不过一个武夫,早年是个犯错充役的都头,一言不和就要打得人半死。如今他们这般架式,怕不是要打要砸。像我这等心肠,岂能眼争争地看着小兄弟受欺啊,定要留下看个分明,好为他们帮手。”   时载皱眉:“沈家家主素有侠名,不似生事……”   “放屁,世上沽名钓誉的小人一网一箩筐,你以为都似我般火热心肠。”   时载根本不信他,劝道:“好兄弟,休在这纠缠,不然我回头我告诉伯父伯母。”   时载不劝还好,一劝付忱更不罢休,矮身一溜,溜到了江石和阿萁摊子后头,他脸皮又厚,还拖了一张条凳,施施然地坐在那。   江石跟阿萁向沈拓行了一个礼,二人瞥见付忱在身后坐着,想着好歹也是自己主顾,一气买了两罐汤,哪里好出言赶人,虽学古怪,也只得由他毫不生分地坐在那。时载无法,又不能丢下时忱不管,只好也厚着脸站到了后头。   沈拓早看见付忱二人,依稀似有些面熟,一时又相不起名姓,只当不见,自顾自叫手下取二两银买汤。   江石摆手不接,与阿萁二人启了一罐汤,分作四碗,笑道:“请沈家主与我们一分薄面,我既相请,又怎论起价来?无论如何,这钱我受不得。”   沈拓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听了江石的话,与身边的曹二对视一眼,双双大笑:“既如此,我便厚颜白吃你一罐汤。”   江石笑着谢过,心下更服沈拓为人。沈拓花钱买一罐汤,看似他多得了二两银,占了好处,实则沈拓肯不要钱吃一罐汤,才是让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沈拓拿起碗,闻得鲜香,他也是遍吃山珍海味之人,家中娘子又重口福,近年更搜罗得好些食谱秘方,正要细尝,就听一人阴阳怪气地道:“还是巨富之家呢,倒白吃汤来,也不看看人家小兄弟,衣单身瘦一手茧,好不容易煨出几罐汤,巴巴地想着卖些银钱,奉养老父老母,修屋修窗娶媳妇。可惜一腔心血向东流,随水流去空悠悠,悲诶。”   江石一向自诩有应变之力,愣是呆怔了片刻,回头看着坐唾沫横飞的付忱。   付忱见他回头,心下还得意,冲着江石一挑眉:便宜你这农家子了,看我如何帮你坑姓沈的一把,帮你把汤尽卖了,回头你便偷着乐吧。   江石猝不及防,深吸一口气,真是……赚了四两银,招了这么一个祸端坐那。开口道:“这位郎君怕是误会了,我本就是为着请沈家家主品汤,才厚颜支摊在清风楼前。有幸邀得沈家家主亲至,只恨不能倒履相迎……”   “去去去,倒什么履相什么迎啊?败家之举。”付忱摇着扇怒斥道,“寻常席面,一两银也尽够了,二两银能在一般食肆吃得一桌上等席。你家什么家底,拿二两银子待客,你手松大方……沈家主,你心宽嘴大的,莫不是也能吃下去?”   时载急得跳脚,好好的事,你在里面搅了一搅,万一沈家主以为他们是合伙做局下他的脸面,说不得要结下仇来,他们讨不得好,这位小兄弟也要跟着遭殃。   曹二瞪着圆眼,黑黑紫紫的一张脸,红红黄黄的须,来回扫了好几眼江石和付忱。这穿得跟只翠鸟儿似得浮浪子是什么来数?满口喷粪,好似欠捶打。   阿萁立在江石身边,有些手足无措,心念电转间便知不好:旁人不知内里,这位富家郎君胡说八道,倒似我们做局坑骗沈家家主一般。焦急间一个机灵,作天真状,笑问付忱:“这位郎君,可是不忿只请了沈家家主,不曾请你吃汤?先前郎君怜贫,照顾我家的买卖,又托郎君之福,请了沈家家主亲来,我做主也请郎君一罐汤可好?”   付忱一愣,跳起来:“怎是我招来的?我能招得他来,我岂不是霉运缠身。”   沈拓想了半天才记起付忱是谁,他心胸宽广,对这等小事也是一笑置之,吃了几口汤后,笑道:“这位小兄弟请我的汤,我不好拿银钱辜负他的美意。这汤鲜美无比,令人回味不已,当得十方第二的美名。我在清风楼请几个兄弟吃酒,既有如此鲜汤,没得我一人独吃将他们撇下之理,小兄弟余的汤,我尽买下来。”   江石和阿萁大喜,一揖谢过。   阿萁忆起一事,拉拉江石的衣角,让他弯腰低头,江石依言。阿萁在他耳边道:“阿兄,元月夜我们得了沈娘子的照顾,白得了好些好处,做人不能只进不出,不如也请沈娘子一罐汤可好?”   江石双目满盈着笑意,笑道:“我也正有此意,我私下留了一罐,本想走时再送到沈家。眼下沈家家主亲至,托他捎去,再好不过。”   沈拓和曹二看他们一对小儿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颇有意趣,不由会一笑。沈拓招呼手下搬走汤,叫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江石:“小兄弟卖的汤,极是难得。我今日有事不得空,改日你来我家中寻我,我们再细说。”   江石再沉稳都有些失态,郑重接过玉佩,道:“多谢沈家主青睐,在下虽不敢妄言我家汤品定能扬名,却敢说我家汤品定有可为。”   沈拓拍拍他的肩:“少年人敢说敢为,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阿萁从底下捧过一罐汤,递与沈拓,抬头道:“沈家主,这罐汤不能卖你,我们曾与沈娘子有一面之缘,得她的照顾,想将这一罐汤送与沈娘子尝个鲜。”   沈拓深深地看她一眼,农家小娘子,布衣布裙,梳了两个丫髻,无一色装点,却娇俏可爱,神采风扬,眉眼间甚至有一丝肆意洒脱。他不由放柔了声,笑问道:“既惦着我娘子,怎不来找她说话?”   阿萁认真答道:“一来路远,家中无事不常来桃溪;二来农忙,要帮着家中忙活农事;三来……三来……”她有些羞涩,笑道,“三来,我心慕沈娘子,更愿作君子交。”   沈拓看她的目光更加和缓,笑道:“改日让小兄弟捎带上你,一同来家,我娘子也惦着你,你陪她说说话,打发打发闲暇。”他掂了掂手中的汤,“你们的心意,我定转交娘子。”   阿萁大喜,福身一礼:“多谢沈家主。”   沈拓一笑,亲拎着瓦罐,和曹二一道走了。他一行人一走,围观的群众非但没散,倒又靠近几分,这个问仙汤究竟是什么滋味,那个羡慕他们发了横财,更有艳羡他二人攀上沈家家主的,又有人赞江石的胆色,亦有人直言他定能发家……   里间几个富家子弟,遣了小厮过来问还是汤卖,得知一罐不剩,大为遗憾。小厮知趣,笑问江石二人几时再来卖汤,他们先定下两罐来。   阿萁一扬眉,问道边一个为人写书信状纸的穷书生租买了笔纸,将定汤的人家一一记下,还道:“届时定会亲送上门。”   那小厮惊叹:“小娘子了不得,竟会写字。”   围看的好事者见了又纷纷低叹“农家小娘子怎会识字。”“许是哪个落魄人家”“怪不得能传下汤方来。”“像我等半个大字不识,家中便翻出食方,怕也是塞了火塘。”“啊呀,你这岂是不识字之过,不过是生得太蠢。”“你这厮没放好屁。”“你这蠢物活该精穷。”   这二个陌生客连个名姓都不识,倒吵起嘴,撸起袖子打起架来。   阿萁记好名姓住处,江石看了看,叠好收在怀中,笑道:“不瞒诸位,家中的汤品,有一味食材乃野物,有时有,有时无,无时强求不得,有时离土即烹。因此,这汤几时有我一时也不敢断言,也不敢收取诸位的定金……”   有个不厮一愣,笑道:“小郎君,到时我家反悔不要,你岂不是亏了。”   江石笑道:“不会,你家郎君不要,我再卖与他人就是。”   说话间一人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求买汤品,原来是蔬菜行的团头,他几个团头分吃了汤,大呼鲜美,只是人多汤水,各个不过尝了一二口,不呼不足,遣了小厮过来寻买。   那小厮跌足:“怎这一会的功夫便卖得精光。”   有好心的笑道:“全让沈家主给包圆了。”   小厮无奈,想起自家郎主的交待,也定下几罐汤,又匆匆忙忙回去复命了。   座中唯有付忱得个没趣,气呼呼地坐在那,时载也生了气,付忱更是怒不可遏,时载耐下性,道:“付兄一味逞事,你嘴里虽说好心帮这位小兄弟卖汤,不过是为给沈家家主添堵。小兄弟不以贫自轻,画旗相邀沈家家主一品家中汤品,沈家家主不以富迫人应邀亲至,这本是一桩美谈。付兄在其中搅事,险些坏了小兄弟的好事。”   付忱呆了呆。   江石在旁听罢,一揖谢他直言,又笑道:“不过,我想付郎君之举,也是无伤大雅,再者,沈家家主岂会计较这些,若他真计较,反负他在桃溪中的名声。我这农家子焉敢相邀。”   付忱自知理亏,只拉不下脸面,凶巴巴地也定了几罐汤,抬步扬长而去。   时载无奈代为赔罪,跟着走了。   阿萁笑起来,与江石道:“虽看着凶,却也是妙人啊。” 第67章 福祸相依   江石和阿萁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二人归家前在桃溪买好各样要用的食村,又顺势去书肆买了纸笔各二,里头一份却是为阿萁备下的。   阿萁摇头不肯收取。   江石笑道:“你我之竟难道还要这般见外不成?再者,还要托你写记呢,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学字后不写,怕要手生,岂不白学了这些字。”   阿萁微有怔愣,想着自己好似真与江石愈见亲近,为难道:“我便收了纸笔,在家中也没有写字的几案。”   江石一笑:“那便放在我家中,左右以后要请你帮我阿娘煨汤,有空暇你再写。”   阿萁心下欢喜,笑道:“那我可真要了,江阿兄可别笑我脸皮厚。”   江石拱手:“岂敢岂敢。”   阿萁瞪他一眼,二人你逗我一句,我戏你一言,笑笑闹闹地到码头坐船。坐在船头上年的暖日融金,只感心絮飞扬。   江石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圆的木盒,抛了抛,笑道:“小二娘,再托你一件事。”   阿萁看两岸细柳依依,一处河边架着高大的水车,两个打着赤胳的青壮在那踩水,回过头问道:“江阿兄托我什么事?”   江石道:“你跟我阿娘一道打香篆,合香丸,几时帮我也合几丸来。”   阿萁捂住脸,连连摇头:“不好不好,我喾得马虎,合不来香丸。”   江石笑道:“我得了一些香粉,放着也没甚用处,你不帮我合,只好放着受潮。”   阿萁道:“怎会没甚用处,江阿兄交给伯娘。”   江石叹道:“阿娘好些事呢。”他又垂眸,道,“再者,我年岁也大了,怎再好事事麻烦爹娘。”   阿萁顿时心有戚戚,她偶尔有事,也不愿与陈氏搞诉说,而且……她偷偷地抬起双眸看了一眼江石:为江阿兄解忧,她心里也是愿意的,莫明还有点高兴。   “那……我尽力而为?”   江石将香盒给她,体贴道:“我也不是什么雅人,衣襟染香才能见人,不过想着,虽非名香,生生浪费也是可惜。小二娘拿去,若合用就做成香丸、香篆、香饼。”   阿萁接过香,看着鳞鳞江面,含笑道:“多谢了。”她虽有些懵懂,却也知香粉九成是江石自买的,他纵有友人,又哪会送他香粉。   江石看她俏皮地一挤眼,难得面上有些发烫,好在脸皮厚,愣是端着装不知,只有走散着阿萁被水面吸引,这才低头轻笑。   二人到家时,江娘子正和施老娘一道将今日收的菌蕈一一分捡,在筐中铺一层湿草放一层松蕈,再入下阴处,合蕈则去蒂晾好。   施老娘剔剔手指指甲里的泥,忽与江娘子道:“侄媳家这几日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倒引得人眼热。你那妯娌头一个在外头碎嘴。”   江娘子轻轻拿掉袖口沾的一片草叶,道:“原先还道与江富户家合伙,他们纵眼火,也要顾忌一二。”   施老娘笑起来:“财帛动人心,菌蕈原本是山中无主野物,人人可采得,人人可卖得,如今你家凭它赚了银钱,可不招来眼热。今日收菌蕈,我看有几户人家送来的菌子,拿次的充好的,还间杂着烂掉的,将坏的挑了出去,还招来抱怨。好在侄儿有凶名,他们不满归不满,咕叽几句自去了。就怕,过后打坏主意。”   江娘子叹道:“人心难防,这也是无法之事。”   施老娘道:“唉,总有些自家不好,也看不得别家的坏心肠。”   二人说话间,江石与阿萁到了家,江娘子看他们虽面有倦意,双双喜气洋洋,料知事成,忙端了茶壶果点出来与他们垫垫肚子。   江石将事细说了,一时全家欢喜不已。施老娘想着江家红火,自家在他家做活,自也跟着水涨船高,跟着欣喜。携了阿萁的手,道:“我先带着萁娘回去,侄儿一家此番定有事商量。”   江石站起来相送,顺便又求道:“伯嬢明日带萁娘早点来。”   施老娘又是一记白眼,没好声道:“早来早来。”   阿萁被施老娘拉着家去,白日在一处不显,将别倒生起依依不舍之心。惹得施老娘立起小三角眼,道:“再回头,脖儿都要扭了,两只眼珠儿也要自家长腿走了。”   阿萁被说得双颊绯红,道:“嬢嬢又拿话挤兑我。”   施老娘冷笑:“哪里挤兑你?我是编了混话,还是胡说八道。”   阿萁令俐的口齿忽然变得笨拙,只好装乖求饶,反拉了施老娘的手:“嬢嬢,快家去吃饭,忙了一日,晌午只吃了几个饼,不曾正经吃饭呢。”   施老娘两眼往她瘦仃仃的身形上一剐:“真是造孽才养了你这么一个小娘子,谁家正经晌午的吃白米饭的,几个饼还不够你垫肚?”又拿干瘦的手捏捏阿萁的胳膊,“成日吃得好些,也没见长出几两肉来,真是白费了米粮。”   阿萁忙接话:“定是随了嬢嬢,尽吃不长肉。”   “胡说,你怎不说你随你娘,病西施似的,风吹就倒。”施老娘骂她。   阿萁笑道:“阿娘眼下哪里像病西施,长胖好些。”   施老娘听了这话,笑起来:“你知得什么,你娘这是有身子,你阿弟贪吃,她了跟着贪嘴,这才添了些肉。添肉好,富态,可见你阿弟是个福的。”   “原来还是我阿弟的功劳。”阿萁好笑,嘴上还要附和。   陈氏这一两个月肚皮吹气似得大了起来,身子笨重,人也渐懒,不愿动弹,针线活计也做得少了,胃口又好,净吃也不觉得饱。愁得陈氏愁眉不展,先前怀阿萁三姊妹也不见这么能吃,养了这么一个无底洞,可如何是好。   愁归愁,心底又多增一分期盼:这一胎幸许就是小郎君,这般能吃。   施老娘不似陈氏暗地欢喜,成日念叨着孙儿强健,定生得肥壮,在肚里就有福气,生下来后必得老天眷顾。原本因着阿叶的婚事生出的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一心一意盼起孙儿来,看陈氏也是顺眼不少,圆盘脸尖下巴,比瘦巴巴时,更显讨喜样。   施老娘缓和了脾气,陈氏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顺姑婆实在不是什么美名,回头再看大女婿,千般不如自家侄儿,长相倒是更好一些,与女儿站在一起,也是一对一双,再兼卫煦是个有心的,三不五时拿些瓜果蔬菜玩意来家讨好,陈氏也端不出什么冷脸。   那点小风波总算消弥于无。   阿萁拉着施老娘刚走到家门口,抽抽鼻子,总觉得门口冷清,道:“不知怎的,好似家中有事。”   施老娘气得要打她的嘴:“呸呸,你嘴里怎没半点好话,好好的,能有什么不好。”   “我嗅到不好的味。”   施老娘呆了呆,跟着抽了抽鼻,暗道:自家孙女识了字,连着鼻子也与常人不同,好似,真个有什么味……这一抽,一股子腥臭钻进脑壳熏得天灵盖儿疼,抡嘴拍了阿萁一下,“什么不好的味,不过臭咸鱼。”   阿萁奇道:“家中又没烂臭的鱼,莫非有客到。”她推开院门,扬声叫道,“阿姊,阿娘……”   她刚叫阿叶急急出来,抬手要她噤声,过来轻声道:“刚才大舅舅来家,略坐了坐,又匆匆走了,也不知跟阿娘说了什么,阿娘好似被气道,抹泪睡下了。”   施老娘脸上的一点笑意冰雪似得化去,只留下一层寒意,怒道:“你们那舅家越发不成样了,来哪处发火撒气。”问阿叶,“你可有听得什么?要是累及我孙儿,我可是不肯干休的。”   阿叶不安摇了摇头:“我去灶间煮糖水蛋,不曾听到大舅舅的话。”小声续道,“舅舅只坐了一小会,连着糖水蛋也没吃,还闷在锅里呢。”   施老娘又问:“你娘可有什么说什么不适?”   阿叶也担心陈氏气大伤身,仔细想了想:“倒不见说,只脸色不好。嬢嬢,可要请郎中看看?”   阿萁心里大为奇怪:“大舅舅这来去一道风的,到底为着什么。”   自陈家得知施家将叶娘许给了同村,少不得一场埋怨,陈大舅母原先嫌弃叶娘小家子气,忍下不足允了这门亲事,施家反倒不愿,还将叶娘许给了一个孤寡人家。两家亲戚,施家竟这般不肯脸面,真是连个分寸都没。   陈大舅夫妇恼怒,陈二舅夫妇早就心里有了底,陈二舅母还笑:“不结也好,大嫂另挑个比叶娘更好的人,省得要全亲戚的情分委屈大郎。”   气得陈大舅母更没好脸色,生了好几日的气。   再等得采桑时,黄氏想着总是女儿女婿,虽然孙儿外孙女的婚事不成她也生气,气归气,难道还结仇不成?便想着借请亲家过来帮忙采桑缓和缓和,省得女儿归家时心里没趣。谁知,捎了口信过来,这边一人没到,反带了口信说施老娘和阿萁寻了活计不得空来主陈氏身体笨重也不好来;叶娘许了人家又将及笄不便来;施进一家之主,更不好来;阿豆倒来得,她一个屁点大的小丫头片子,来了有个屁用?   这口信带回去,气得黄氏哭了一场,背地直骂施家没讲究。   两家明面上都还生声好气,私底下皆生了气。陈在舅舅冷不咧地来家,倒也是稀奇。   阿萁正想法子从自己亲娘嘴里抠问出事来,江家的菌蕈买卖却先出了事,牛牯村那有户人家也学江家收起菌蕈来,收价差不离,却是好坏一窝都要,邻村那边的收买搁了浅,连着三家村这边好些人家都宁可走远路送到牛牯村去卖。 第68章 当断则断   施老娘与江大一道坐在院子中,一旁木几上放着江娘子备的茶点,一老妪一壮汉对坐吃了一杯茶,长叹一口气。   江大骂道:“真是令人气闷,打上一顿讨一场官司,也好出一口鸟气。”   施老娘看看今日新收来的两筐菌蕈,堪堪不过前几日的半数,劝道:“侄儿如今有妻有子,不比原先光棍一条,怎能喊打喊杀的,你名声坏了不打紧,却要连累一对儿郎。你家大郎将后还要不要做买卖的,你家二郎将后要不要村人作保去考试的?缩头挨不得刀,做了孙子才得祖宗。”   江大听了劝,深知施老娘说得有理,只心中不爽快,站起身在那打转,到底是混迹街集的人物,叹道:“罢,这世道爹亲娘亲不如银子最亲,道义才值得几个铜钿。卖与我家是卖,卖与别家也是卖,我们收菌只挑嫩好的,别家收菌连个草泥都挑,是我也要讨这个便宜。”   施老娘拍腿道:“侄儿这话说得是,从来都是认银不认人的,吃亏的厚道人又有几个。”   江大将两筐菌蕈放到阴处,摇头:“唉,我是个烂心肠的,倒不好强求别个厚道,好赖也收得两筐。”嘴上说得再明白,气却散不出去,问道,“婶娘,我家进兄弟可进山了没?若是没有,我去与他吃杯酒,消消鸟气。”   这两日稍闲,陈氏又有些怏怏的,施进索性没有外出,留在家中修补屋顶。施老娘笑道:“在家呢,你去寻他吃酒。”   江娘子闻声出来,挎了一半篮黄米,交给江大给施家送去,与施老娘道:“婶娘,黄米养身,也熬得定心汤,最合有孕的妇人。”   施老娘推道:“这如何使得,时不时偏你家的好物。”   江娘子笑道:“不过几捧米,婶娘不要推拒,你家萁娘在我家,熏得一身烟火油腥。”   施老娘笑起来:“侄媳莫要哄我这老婆子,她也不过帮着洗洗切切,看看火,中间也不用她动什么手,还有空看书哩。”   江大耳听她们说着闲话,拎着黄米去找施进吃酒,顺道再请他来家帮着在后门垒围墙。   施老娘等江大走远,笑道:“侄儿越加沉稳了,少时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别人戳他一指头,他要还人一巴掌。”   江娘子摇头:“他有牵累,不过强摁着怒火,去寻叔叔吃酒撒撒酒疯也好。”   施老娘也有些忧心,问道:“大郎可有法子没?这一日日的收不来菌蕈可好如何铺买卖。也不知是牛牯村哪户丧良心的,眼红抢买卖。”   江娘子也不慌急,缓声笑道:“不瞒婶娘,大郎好似心里有成算,半点也没见他焦急,只说:天下没有独占的买卖,我做得,你做得,他做得,只让家中照旧开门收菌,也不涨价,坏烂的一样要挑拣了出去。”   施老娘抽抽眼皮,心道:你家大郎不慌急,我看你也半点不慌急,倒是我这虾头兵没着没落慌了手脚。也罢,一碗稠粥,你家吃干我吃汤,只盼这饭碗端得牢。只在心里将牛牯村抢买卖的那家骂个狗血淋头。   阿萁在后屋一边捧着香谱一边看着炉火,也替江石担心,幸好今日还收得一些稠膏蕈,能煨出十几罐汤。江石得知这事后,只叮嘱不要乱了阵脚,一早上不见人影,也不知去忙什么。   晌午过后,江石还没回来,倒是江叶青领着青娘子来江家,却原来这桩官司要落到青娘子身上。   江叶青期期艾艾,替臊得抬不起头的青娘子将事细细说:这抢买卖的,也不是什么外人,却是青娘子的亲二叔。   自青娘子与江石合伙做了买卖,原先也只当为自己添一星半点的进益,偶尔瞒着公婆买些零嘴、买几样脂粉,自己手里有银钱,底气足,也不怕公婆念叨她败家。谁知,江石竟是个奇才,几个村的菌蕈收买贩卖,一日所得合一块竟能分得小一两银,连着江叶青都有些眼红。   青娘子是个贪图鲜好的,她娘家厚道,想着江家富裕,几箱笼的嫁妆未免简薄,怕被公婆轻看,在夫家立足不稳,因此私下给了二三十两的压箱底钱。本以为江家是个福窝,嫁后方知江家是个亮堂堂、光鲜鲜的乞丐坑,吃点好的用点好的,都要自家掏银钱,直掏得青娘子心里生疼,偶尔回娘家或娘家来人,青娘子哪里会给夫家兜面子,少不得抱怨哭诉。   与江石一拍即合做买卖后,压箱底钱摇身一变成了母钱,日日生得一串小钱,青娘子真是身心舒爽,成日脸上带笑,恰家中送来一篮子春菜。两厢问好,青娘子便将这事告诉了娘家。   何家也是个嘴上没把门,见女儿在夫家越发过得好了,还做起了买卖,回去乐陶陶地夸了口,牛牯村村人纷纷惊叹,惊羡不已。   何家挣了脸面,何二叔却气红了眼。侄女生得美貌,许给邻村的富户,还以为攀上一根富贵枝,谁知竟是一只铁公鸡,别说占点好处过来,不便姓江的讨去便宜都已经是阿弥佗佛。现下侄女做买卖,宁可跟外人合伙,也不愿提携他们这些亲戚,真是凉人心肠。自己兄弟家也是蠢的,女儿一点不帮扶自家,还乐得眉开眼笑,真是连个气性也无。   何二叔气得咬牙切齿,一不做二不休,不过倒买倒卖的活计,有甚个稀奇,自家也做得。   何二婶倒有些顾忌,牛牯村帮着收菌蕈的是他们村有名的泼皮,父亡母去,一向无法无天,生得又高壮,一言不和就要提拳打人。   偏何二叔也是个无赖,呸了一声,道:“怕甚,我拳头不比他硬,他却也怕一拳将我打死。我一没辱他家祖坟,二没占他房屋,这菌子山里的野物,只他收得,我收不得?”   何二婶一想也是,又道:“就怕跟兄嫂家里交恶,骨肉呢。”   何二叔恨声道:“屁个骨肉,只有骨头硌心窝,没见有肉饱肚腹。早就分家别过,还不许我做买卖的?”   何二叔张开门叫收菌蕈,一样六文钱一斤,他夫妻二人为了争抢,夸口大方人,不像牛泼皮,又挑又拣的,农人讨口饭吃不易,哪禁得这些折腾,他家就没这些臭讲究。   牛牯村村人一问,何家收菌真个不挑,采了菌蕈后纷纷卖与了何家。牛泼皮那边顿时门可罗雀,十成人倒去了六成,只剩得四成有些见识,依旧卖给牛泼皮。   牛泼皮大怒,他帮着江石收菌蕈,每十斤能分得五个铜钿,何二家抢了他口食不说,还害他在江石面前失了脸面,当下纠结了一帮闲汉要去何二家闹事。何二为着银钱红了眼,往地上一躺,耍起无赖来,与牛泼皮道:“有本事你便打死了我,我一口棺材埋了,我妻我儿没了当家人,你须拿钱养。”   牛泼皮没想到村中何二竟比他还无赖,奇道:“头次见有人争着抢着要当忘八的。可惜你妻是个皱皮桔,谁个要搂着这等娘们做乌龟。”   何二扑上去抱住牛泼皮的腿,嚷着:“你竟辱我妻儿,我不与你干休。”   从来只有牛泼皮讹人的,遇着何二这种没脸脸皮的,当下怒火高涨,提起拳头就想打死何二。一个闲汉却是个包打听,眼见不好,扑过来死死搂住牛泼皮,道:“牛哥哥,不好打死他,江富户家的娘子是他侄女儿,论起来,这买卖是他们亲戚家的。事后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照旧往来,只苦了哥哥义气折在里面。”   何二吓飞的魂幽幽归了位,忙嚷道:“对对对,这是我自家的买卖。”   牛泼皮也知菌蕈的买卖是江石和青娘子合伙的,他一个外人摸不清底细,真个胡乱动手。   他们这一退,何二就得了意,在地上打个滚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泥尘,也不管鼻青脸肿,对村人道:“这是我家的买卖的,从今往后,你们只卖与我。”   牛泼皮暗恨不已,自去寻江石想法子。   何家气得不清,看何二这六亲不认的嘴脸,忙坐船去三家村告诉了青娘子。江叶青直跳脚,他家的买卖,怎能让人占了好处去,亲戚也不行,想想当初成婚,因何二家是叔公,还送了一刀肉,真是亏了。   他也不管老丈人老岳母在座,气咻咻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八竿子打不着的叔公。”   何家夫妇一愣,心道:只论亲的话,也是老亲,怎能说八竿子打不着呢。   江老翁夫妇大力点头,将何二一家恨恨埋汰一通,道:“真是没脸皮,连着侄女家的好处都要占。咱家当初还给他家一刀肉呢。”   江老妪伸出两根指,想想又添一根,道:“割了三四斤肉呢。”   江老翁叹道:“白给了。”   江叶青道:“占我买卖的事,不能干休,那肉也得计算回来,这等亲戚不用往来,今日翻了脸,明日不必把脸皮糊回来了。”   何家夫妇呆怔点头,眼看女婿亲家动了怒,口口声声要断亲。青娘子心里也气恼何二一家,丢了一个眼色给何家夫妇。何家夫妇怕累及女儿,不敢多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江叶青似模似样地替青娘子赔了罪,又道:“这事出在我这边,连累了小族叔,婶婆放心,我定将这事了分明。”   恰好江石从院门进来,闻言笑道:“侄儿不必多费心,不出几日这事必了,非但必了,何二还需求上你家门。” 第69章 血本无归   何二这几日真是春风得意,睡着半夜都能笑醒过来,想着以后住新屋着新衣买美婢,神仙不过如此。   梦中样样皆有,醒时悍妻见他有作为,也换了晚娘脸,脾气都柔软了几分,更兼村中几个闲汉眼见他家热闹似要发家,忙过来凑趣说说好话,讨些好处。何二更是整个飘飘然不知所以然。   只把牛泼皮气得二佛升了天,越气越要看,每日早早歇了收买菌蕈的买卖,拖了一条长凳,聚几个无赖,往何二家对门老树下一坐,神色不善地盯着看。他们虽不生事,架不住名声臭,倒将几个村人吓住,不敢将菌蕈卖给何二,提了篮两腿发软地跑了。   再兼青娘子父母生气,何母也不是个好欺的,学了牛泼皮,也拖一条长凳坐何二家门口,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地哭嚎开来。一哭何二为长不慈,连着侄女的买卖也抢;二哭死去公婆不知教子,养出何二这等没心没肝的。   何二娘子气得青了脸,还是长嫂呢,这般在门口哭嚎,不是生咒他们家死人?她气不过,便要去抓挠何母。   何父扛了锄头奔出来护妻,喝道:“你挠我家娘子,我一锄打断你背骨。”   何二娘子看大伯子不像说假,吓得惊呼一声跑了,倒是何二不亲骨肉不信神佛,吃着小酒劝妻子:“大嫂愿意哭,由他去,哭得向声我们少了层皮还是少了块肉,由她去由她去,挣得银钱才是正事。”   牛泼皮自叹弗如,想他一个名震牛牯村的乡野无赖,竟输给人模狗样的何二。   何二家的菌蕈越收越多,何二娘子数数床底下钱罐中的铜钱,担心起来,问何二道:“家中也收得好些菌子,垫进去的本钱越来越多,要是没甚人买,可怎生好?”   何二成竹在胸,道:“不妨不妨,我在街集打听过了,集上菌子卖八文钱一斤,我们卖七文,我识得桃溪的一个菜贩,常有相熟的主顾,不愁卖不出去,再不得,就卖给寺里的和尚,和尚最不缺钱。”   何二娘子听他言之凿凿,放下心来,看看家中夹着草屑污泥的菌子,道:“可要挑拣挑拣?”   何二瞪眼:“有甚好挑的,草泥还压秤呢。”   何二家养着一子二女,大女与青娘子堂姊妹,生得也仿佛,肤白秀丽,何二家养得也精细,一心想借着大女儿攀门好亲。   何大堂妹皱眉看院内污烂糟的一筐一筐菌蕈,皱眉嫌弃:“阿爹,里头好些坏的,都流汤了,谁个买?”   何二不以为然:“又不卖与那些富家,寻常人家不拘这些,烂得也尽吃,哪多的讲究。”   何大堂妹道:“那阿爹早些卖去,不然全烂尽了。”   何二拍拍胸道:“你们只管放心,我租好了船,稍晚就走。”   何二娘子露出笑容,好似这些菌蕈立马变作铜钱飞回钱罐中,与何二一道将几大筐的菌蕈挑到了船上。船家看他左一筐右一筐,将船占得没个落脚地,不满道:“郎君,原先说好,你包船给的价低,我中途搭客贴补,如今你堆了这些箩筐,我还如何搭客。”   何二眯着眼道:“哪里不好搭?船头船尾也站得几个。”   船家暗恼,知道遇见了恶客,既争不过口齿,就私底下功夫,不紧不慢摇着撸,一条水路愣是走了近三个时辰。气得何二直跳脚,骂船家误事。   船家仍旧不紧不慢:“客人不知,我从来都是个慢性,就是这么摇船的。”   何二还要争辩,何二娘子看日高升,急道:“夫郎,买卖要紧,已经迟了。”   何二喷着气,搬了菌蕈上岸,又粗声道:“你在这侯着,回去也搭你的船。”   船家气得笑了:“客人莫不是做梦,你只租了来时这一趟,还叫我在原地侯你,客人自来赶趟,赶上便搭你,赶不上,客人另寻船。”说罢一口唾沫吐在河中,再不搭理何二。   码头处泊着好些船只,载货载客的,大家均是同行,对内也各自争客,对外却是结成一饼,各船家眼见何二赤头红面要吵架,纷纷站直身。   何二是个窝里横的,看他们人多势众,歇声耸肩走了。夫妻二人将菌蕈挑到一处树荫下,何二娘子守着菌子,何二去寻菜贩。   与何二称兄道弟的能有什么好人,那菜贩姓张,也不是什么良人,一惯缺斤少两,童叟双欺的。何二找到他,说能收买来菌蕈,大家兄弟也不要他付本,只要他分卖出去,得利四六分账。   张菜贩想着这一本万利,卖出去便是净赚,卖不出去,也不会砸在手里,当下与何二一拍即合。在家中等得几日,直等得心生不耐,才见何二颤颤跑来,没好气地将何二一通埋怨。何二不敢得罪他,小心赔不是,领了张菜贩去码头那。   何二娘子正与人吵嘴呢,她守着菌蕈,码头人来人往,索性扬声叫卖,也引得一些买客围过来问价,得知只要七文钱,价比市集上低好几文,蹲下身就要挑拣那好的。   何二娘子顿时不干了,道:“我拢一处收的,你也拢一处买去。”   买客笑起来,道:“好个不讲理的妇人,你家的菌蕈有好的有坏的,连泥带土,连草带叶的……”   一语未了,何二娘子恨他败坏自家的菌子,嚷道:“带泥的才鲜灵,草叶遮日头,你两手尖尖一看便不知农家事。”   那买客丢下菌蕈,生了气:“我纵是十指不沾水,好烂也不识?罢了罢了,不买了,你留着自吃。”   何二娘子揪了买客的袖子不依:“开张不吉,我一日不顺当,你不买也得买。”   张菜贩与何二赶来时,眼见里外三圈围了好些人,挤进人群方知事情始末,何二暗骂何二娘子眼皮子浅,忍着气与那买客说了几句好话。张菜贩却是瞪圆了眼,他怎也没料到何二竟收得这许多菌蕈,为难道:“何二,我也不过道边摆挑儿卖菜,兼有几家主顾送卖的,你这六七筐菌子,我哪里卖得了?”   何二笑道:“张兄,我知你素来有门路,你又有同行,各人分分就没了。”又压声道,“张兄拿去卖,不记本,你同行拿去卖要按着规矩来。”   张菜贩瞪眼,道:“何二,你莫要害我。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们这些小摊小贩,买卖的蔬果都要从团头那批买。越过他去,私下与你作堆,要是事发,菜行团头怕不与我干休。”   何二拉着他:“都说张兄好汉,怎也前怕狼后怕虎的,我打听得分明,菜行团头那的菌蕈卖与你们八文钱,你们再卖各户人家怎也要十几文才有赚头。越过团头,我们私底买卖,卖个七八文就有赚头。别处价高,你处价低,这买卖岂不稳了。”   张菜贩略有心动,只碍于菜行的势头不敢随意应下,道:“与你是没半点干系,我却是在菜行眼皮子底下过活的,你一泥腿田舍汉,得罪了便得罪了,至多饶上一顿打,我得罪了他们,怕是在桃溪寸步难行。”   何二涎着脸笑:“张兄说得这般厉害,我只不信私下没有自行买卖的。”他赔着小心,舌头开出花,马屁从头拍到尾。   张菜贩被拍得高兴,又想着富贵险中求,与何二蹲在荫处细商,二人臭鱼烂虾凑到一块说得口沫横飞。张菜贩定下主意,他也留了个心眼,不敢将菌蕈尽收到自己家中,反在外头找了个僻处,招同行过来分卖。   过秤间,却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气势汹汹地涌进死巷,领头那个张菜贩识得,正是菜行团头信重之人,暗叫糟糕,矮身要溜,被那壮汉一把提溜了回来。   何二傻了眼,嘶声道:“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我……我……我要报官。”何二娘子早吓得尖叫连连,抱着头躲那哭泣不止。   壮汉一脚踹翻菜贩,问他:“张猪狗,你来说说天理,说说王法,是谁家先坏了规矩?是我们没天理,还是你们没王法?也不去桃溪细细打听了,这百行各业的,哪一行没个规矩?我们可是官府分管的。别说我们这些菜行、米行、鱼行的,一来这是官家,二来也免得你们这些小人坏了行当,就如卖吃食,上头要是行作管着,万一你家懒怠,用得碗碟不干不净,吃坏了人,累及同行的名声,你家不做买卖,别家也跟你倒楣不成?”壮汉从筐子里抓了一把菌蕈,连声冷笑,“果然,不走正道的,定有见不得人处,这等泥草烂菌子,你们莫不是要欺客。”   几个菜贩被逮个正着,蹲那大气也不敢出。   只何二不懂,哭道:“我们不过农家,讨口饭吃……”   壮汉不为所动,道:“放屁,你农家拎个得篮儿卖些时鲜,谁个管你,这大宗的买卖却要经我们手。你们这几筐烂菌蕈,说不得还藏着有毒,别个吃死人。砸了吧。”   一同来的几个青壮二话不说几脚踩扁了箩筐,将菌蕈砸了个稀巴烂,何二心如刀割,伏在地上哭得好似死了亲娘,口内嚷着要报官。   壮汉笑道:“你要报官,兄弟几人送你去县衙门口,你只管去。”   何二那声哭嚎硬是咽回了肚中。   几个壮汉砸了菌蕈,又冷笑几声,扬长而去。张菜贩等人忙伙在一起,扔下何二夫妇借着墙跟溜了。   何二与何二娘子抱着头痛哭,看看地上的菌蕈,一朵好的都捡不起来。不得法,你扶我我扶你到码头,哪还有船在,连问了几条,都不去牛牯村的,摸摸钱囊,没剩得几个子,只好凄凄哀哀相携着走道回村。   壮汉领着人一路到一家酒肆内,寻到坐那吃酒的菜行团头,道:“余团,那张猪狗真个伙同人私下买卖。”   菜行团头吃着酒摸摸下巴,道:“倒真让姓江的小子料准了,后生可畏啊。也罢,各得好处,他少个争买卖的,我杀鸡儆猴立了威,互好互好。只我这心气不顺,要再问那那小子饶一罐汤来吃。” 第70章 结亲求和   何二夫妇回到村中惊魂莫定,一趟买卖,赔个精光不说还得罪了桃溪菜行的团头,张菜贩也不是什么善茬,定要加火气撒在自己身上,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打定主意,这几月只在窝在村中,寸步不入桃溪,料想那些个无赖泼皮纵要找他们的麻烦,也不会领人到村中来。   他二人一路走回家中,半夜方到家,途中看不清路,摔了三四跤,差点没把鼻子给摔歪了。摸到家中,儿女皆已睡下,夫妇二人也懒怠梳洗,合衣睡在床上,脚底一溜血泡,痛得好似踩了一路的热碳。   何二娘子又是怕又是心疼,呜呜咽咽哭个不休,何二也想哭,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受这些罪。二人到了天将亮才迷糊睡去,一早便被喧闹声吵醒。   蓬着头垢着面出去一看,一口血差点没涌上喉咙口。院中挤着好些邻舍,间还有邻村的,一个一个挎着篮,抱着筐。一双女儿一个收菌,一个付钱,忙得不亦乐乎。   何二眼前发着黑,院中已收得两筐菌蕈,这回看这一朵一朵的菌子,再也不是铜钱的模样,反倒是催命触楣头的事物,恨不得挑了去填河。   “走走走,不收了不收了。”何二火冒三丈,上来一把夺了女儿手中的秤,怒喝,“谁让你收的,啊?哪个让你收的?不收了不收了。”   来卖菌蕈的村人面面相觑,打头一个村妇惊问:“如何不收了?先时说得好好的,我们采的菌子,有多少算多少,你家尽收的,我还遣了家中几个小儿放下活计,一同进山采菌子呢。我家小儿,一脚踩空,险没摔死。怎就不收?”   何二鼓着眼道:“我家的买卖,合算就做,不合算就不做,牛不吃水按不下头,何况别家的买卖?任由你说了算?”   何大堂妹吓得傻了,眼看院中邻人动了怒,忙一把扯了妹妹,避到了后头。何二支楞着脖,大喊:“说不说便不说,莫非你们还要强卖不成?你们硬要将菌子塞给我,我是半文钱不给的。”   一众邻人哪里肯依,有机灵的拎着篮跑回家叫兄长阿父撑腰,半盏茶的功夫,牛牯村半村的人都挤了过来,将何家院挤得水泄不通,几个性子急躁得拆了何二家的院门,各邻人一声声地言语何二戏耍他们。   几个保长看事不妙,一面使人去喊里正,一面过来劝解。   何二娘子披头散发冲出来坐在地中央,哭诉道:“这买卖从来有亏有赚的,我家的买卖亏了,只好半道折了。我家不做买卖,如何收你们的菌子,你们这不是要吃我们何家的血肉,一村住着,莫非要逼我们?菌子是收不得,你们心肠毒,只管搓条绳来,我一绳子吊死在门口,如何?”   何大堂妹眼珠子一嘴,牙一咬,将兄弟推进屋中,自己揪了妹妹一道与何二娘子哭到一块:“阿娘,都怨我,我不知家里的买卖折了,自做主张收菌子,阿娘不用死,我替阿娘死。”   何二娘子一把抱住女儿:“女儿,自家是再没活路了,一道死。”   何二一家凄凄惨惨抱在一块痛哭失声,几个保长见状劝阻村人道:“他家既折了买卖,定不会再收菌蕈,遮莫真要逼出人命。只当今日白白辛苦一场,采的菌子自家吃了便是。”   有人愤愤不平:“原先他家挑嗖的我们采了菌蕈卖与家,眼下他家反悔,我们岂不是少一样进项。”   几个保长道:“你们当初嫌牛泼皮挑剔怎不说嘴?”   几个村人面上讪讪不应声,也有撒泼辣的嚷道:“何二出尔反尔,你们怕他真个挂悬梁,偏帮他们说话。谁个不会寻死觅活的,我们受了骗,也要拿绳上吊。”   几个保长合计了一下,道:“我看牛泼皮今早还在收菌蕈,你照旧去卖与他。”   村人中一个长得健壮的妇人大声道:“因着何二,我们得罪了他,他又是个不讲道理,万一不收如何是好?”   一时等得里正赶过来,先训了何二一家:“你这买卖本就不是自己的想头,有些不正,以后只踏实打理田地,攒些银娶媳嫁女。”再安抚村人道,“我替你们去牛泼皮那说个情,想来他看在我为张老脸上,不会计较为难。只一样,他的买卖有立的他的规矩,你们既卖与他,也要随他的意思。别好的坏的,连泥带草往篮子里一塞就想得铜钱。”   一众村人咕叽几句,纷纷将新采的菌子细细挑拣了一遍,这一拣,一篮只剩得半篮,心中直呼可惜,抱怨归抱怨,却再不敢多说一句,就怕牛泼皮恼了不收菌蕈。   何二看一场风波消弥,坐地上半天起不来,捶着胸想起自己垫进的那些本,又给女儿一巴掌:“一早上,又亏进去好些。”   何大堂妹捂着脸不敢吱声。   何二是个没脸没皮的,看看院中的几筐菌蕈,计上心来,招了妻子一道将菌蕈挑抬去牛泼皮,厚着脸笑道:“牛兄弟,收谁家的菌子不是收,我家的也卖与你们。”   牛泼皮一翻白眼,挥手赶他:“去去去,别误我正。十八,六狗,快将赶出去。”   何二不死心,挣扎道:“牛兄弟,可怜可怜,我折了买卖,这些菌子净是好的,我卖与你便宜些,五文四文都使得。”   牛泼皮笑道:“我也把话放在这,好让你歇了念头,你家的这几筐菌子,白给我也不要。夺人饭饭碗譬如杀人父母,你抢买卖时,你我便有了杀父之仇,你死了,还要拿脚踩你坟头泥。”   何二气得直抖,又强不过牛二,只好再把几筐菌子抬回去,路过何大家,何母立在院门下看热闹,瞧见他夫妻二人,立马挂下脸,啪得合上院门。   何二娘子红了眼,深恨何母绝情,哭哭啼啼到家,何大堂妹顶着巴掌印给爹娘倒水,她倒是个主意大的,犹豫了一会,道:“阿爹阿娘,咱家收的菌蕈,自家吃也吃不了,不如去三家村求求堂姐,让她买了去。”   何二娘子哭道:“那死丫头也是不记情份的,咱们家算计了她的买卖,她不往死里记恨咱家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肯搭手。”   何二坐一边没吭声,肚里不知倒得什么主意。   何大ipkf妹却笑道:“堂姊夫家这般富有,怕也要脸面,我们求上一求,说不得就会帮忙。”   何二娘子哭得越加大声了:“女儿,你那个堂姊夫是个只进不出的,你想要他一文钱,你得先给他三文钱,一文回本,一文净赚,一文留着当见证。没有半点的好处,他别说拔根毛,连气都不呵一下。”   何大堂妹粉面一垂,细不可闻道:“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我,我……我……”   何二一拍桌子,怒道:“我个屁,养你这么大一点见识也没,给你堂姊夫做妾有个鸟用,他连自家爹娘的棺材都抠,何况一个妾,说不得转手将你卖人赚银钱。”   何大堂妹白着脸,咬唇道:“那怎生好?阿爹可有法子?”   何二看看自己女儿秀秀气气脸,半分不输给侄女,没道理侄女许给了三家村富户,自己女儿却嫁给了乡野泥腿,道:“你堂姊堂姊夫的买卖是与人合伙的,是他们同村的江家,外头一应事务都是江大郎在跑,我看他生得好,又有本事,与你年岁的也匹配,勉强也算佳婿。”   何大堂妹有些不愿意,扭捏道:“好似没听过他的名头。”   何二搓搓手,越想越合适,道:“女儿,这实在是桩好亲事,姓江的小子如今做着菌蕈买卖,我盘算了盘算,一天少说有一两的进账,一月也有三十两,寻常人家家底还不定有呢。他人又机灵,以后说不得比你姊夫还出息。”   何大堂妹害羞起来,捂脸道:“那……那全凭阿爹做主。”一拧身,羞答答回房了。   何二与何二娘子道:“要是亲事成了,让女婿将买卖匀我们一份。”   何二娘子跟着两眼火热,催道:“夜长梦多,夫郎快寻媒人说合。”   何二点头,道:“村里赖婆子做得媒。”他一心想着成了两家亲事,好从女婿那捞点本回来,理理衣襟匆匆去寻赖婆子。   赖婆子是个老爱俏,一把年纪涂得粉香腮红,头上红艳艳的花,口上艳艳红的口脂,一笑似偷只油鼠,不笑似只黑老鸹,成日没事做,拉东家扯西家,盼这家死老婆,咒那家快倒楣,剖开是黑嗖跟的心肝脾肺。   何二相中三家村江家,央她说媒,赖婆子先伸了手要脚头钱,还道:“这一桩婚事要说成,非得跑断媒人的腿,这一趟来一趟去的,半个铜子没,我是不干的。”   何二抠着钱不肯,又说女儿美貌,又说江石有本事,亲事成了,杀半只猪送赖婆子。   赖婆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硬抠了几个茶水钱,这才道:“半扇猪我先记下,亲事成不成的,有我出马,岂有不成的?你只放宽心,什么江大郎,江九郎,全能拢来做你的女婿。” 第71章 初识情衷   赖婆子隔日一早就扑了香粉,点了口脂,鬓边压朵大红花,熏得全身喷喷香,拈一方手帕左摇右摆去了三家村。   里正与几个老人正围在村中老槐下闲话,打远看到赖婆子,不禁皱眉:这个撮合山的怎来了?这妇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也不知上村中哪家蒙骗。她名声虽不好,一条舌却能哄得水鬼上岸,别被她给哄了去。   卫小乙将他脸色看在眼里,低声道:“不如我跟上去看看?”   里正点头,又道:“到底别家私事,不好胡乱插手,你且先看看她进了哪家门,若是听劝的人家便去提个醒。”   卫小乙笑道:“这我省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人有各样心肠,泰半好人心都当了驴肝费,好意反惹一身臊。”   赖婆子前头走,卫小乙大大咧咧缀在后头,看她一路走一路看,两只眼满是贼光,这家看看门户,那家看看院墙,活似小贼踩点似得。   赖婆子这般左看右看,一路看到了江家。   卫小乙眼都瞪大了,心道:这莫不是要给江石说亲,是了,这几日大郎买卖做得红火,各村都有动静,这婆子闻得腥,便来趁好。真是树没大,就招来邪风。   何二那边买卖一停,江家的菌蕈买卖重又回到往日景况,江家只作不知,一字不说,半句不提,如往常一般收菌。   倒是村中诸人经何二一事,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抱怨江家挑剔,自发捡了干净的来卖,省了施老娘好些力气。   阿萁与江娘子将稠膏蕈挑出来,在灶间煨汤,她心细,对着账本写了签子,免得到时落了。江石这几日,日日在光溪往返,买了几块布交给江娘子做新衣。   江娘子会意,道:“既去拜访沈家,衣衫整齐才是正礼。”   江石有些犹疑,半晌又低声道:“阿娘,我送一块布给小二娘做新衣,可会唐突?”   江娘子睨他一眼:“你自家思量,可会唐突?”   江石叹口气,为难道:“我便是觉得不妥,才跟阿娘讨个主意。”   江娘子笑起来:“罢,我将萁娘打扮得妥当,你再同她一道去沈家。”   江石一揖谢过,道:“阿娘费心了,少不得又多一场操劳。”   江娘子道:“不过两身寻常衣裳,又不绣花又不滚边,费不多少功夫。”她想了想,“不如几与施家通通气,遣了媒去提亲,先将亲事定下?只是,真依了规矩来,真若定亲了,你们反而不好见面。”   江石道:“农家倒没这样的讲究。”他长叹一口气,“晚些再说,小二娘别的上头精怪,谁知是个傻的,也就跟她家豆娘差不离。”   江娘子没好声气地瞪他:“胡说,萁娘多大,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只你暗怀鬼胎。”   江石吃惊:“都道婆媳是仇,阿娘的心也是用咯吱窝的,只是没偏拐我。”   江娘子被逗得笑弯了眼,轻打了他一下,赶他道:“自忙你的正事去,后院的院墙早些搭好。家中煨着汤,鲜香四溢,好些人家好奇在屋后打转,要不是阿细和那只白鹅凶恶,早不请自来,推门而入了。”   江石点头,院墙的事确实拖不得,便道:“我先去桃溪一趟,请团头吃酒。”   他临出门前拐去灶间,看萁娘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阿细乖乖地趴在她脚边,下耷的厚嘴唇时不时地滴下一串口水,阿萁见了,嘴内嫌弃:“阿细真脏。”手上却扯了一团柔软的干草将阿细嘴边的口水擦掉。   江石看得好笑,过去轻轻踹了一脚阿细,道:“阿细滚得一身泥,你也是嫌脏?”   阿萁抬起头,看着江石的笑脸,面上不知怎得有些发烫,道:“你没见它沾得一身草籽,我挑了好些,毛上还有好多。”   江石凑过去,果然,阿细的黑毛上粘了一片翠色的草籽,也不知在哪处草丛里滚的,提议道:“不如那剪子剪了去,左右天热,它要提得一地毛,想来剪掉一些,阿细也不心疼。”   阿萁一挑眉:“子非鱼,不可轻断。”看江石似要出门,问道,“江阿兄又要去桃溪?”   江石不愿她知晓自己私下算计何二家的事,怕视自己心胸狭隘,寻了个由头搪塞。   阿萁看着他的背影,暗想:江阿兄神色间似有些勉强,许是有事相瞒。这么一思量,心内沉坠,莫名不快,见一只炉内火将熄,添了一小块柴进去,轻煽了几下,又反思:江阿兄与我是何干系?纵有事相瞒,也在情在理,我又凭何不悦?   想归想,心里却是不能释怀。手上一个不察,揪痛了阿细,阿细呜呜几声,站起身歪着大头看着阿萁。   阿萁过意不去,连忙安抚,拿手指贴心地梳着阿细的长毛。好不容易将阿细伺候得舒泰,便听院中一个锣响似得嗓门:“唉哟!这不是我家侄儿吗?几年不见,倒似富家翁,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十几年前,如何想得到如今呢。真是莫欺少年穷。”   又听江大疑惑:“这位婶娘面生,不知……”   “诶,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小时我还与一把风栗子,你倒好,尽忘了?”   江大没有应声,反倒是施老娘在那讥诮:“这婆子,猴年马月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攀人情,生得几层脸皮,才说得出口这些话。”   院中一个村妇识得赖婆子,笑道:“这不是牛牯村的赖媒婆,怎来三家村?这是要将哪家的跛子说给哪家的瞎子。”   “放屁,老娘做的媒,没一个不夸的,你才撮合跛子瞎子?再说了,那跛子配瞎子,哪处不妥帖,哪处不妥当?”   村妇笑驳道:“就怕你这个婆子把跛子说成飞天腿,瞎子说成千里眼。”   “你这长舌妇嘴里就没好的话,说媒做亲,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有说二的,哪能满口胡言。”   村妇大笑:“这赖婆子,原先当你只是个撮合山,原来还取过真经啊。”   一时院中一片笑声,阿萁耳尖,听那陌生妇人似也不生气,跟着一道乐,心头疑惑:这妇人似是说媒的,脾性倒好,被人取笑了也不生气。只是,这说媒的上门与谁说亲?   莫不是江阿……兄?   这个念头一起,阿萁几乎整个人都怔愣在那,一想江石将娶妻生子,只感五脏六腑都隐隐生痛,百般不愿他成家结亲。转念间,又沮丧,江石也到了结亲的年岁,早晚有一日,他要定下一门亲来,娶一个新妇过门,他与她再不好在一处说笑……   阿萁越想越觉心口似堵着一个木塞,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又乱糟糟想着:也不知这媒人要将哪家的小娘子说给江阿兄,那小娘子是什么品性……可是,可是,他们不过邻舍,何敢置喙。   院中妇人又在那大笑,还道:“江侄儿,我是送喜上门的。”不等江大应话,又笑问,“这等事不与你们男儿家商议,你家娘子呢,可在家中。”   江大似不喜她,推道:“我娘子……”   妇人却迫不及待嚷道:“江娘子,江娘子,你可在家中?快快,有喜事呢。”   江娘子早听声响,不好不见客,先过来灶间叮嘱阿萁看炉火,又不经意似地看她一眼,笑道:“家中似有客来,我去见见,萁娘看着炉火。”   阿萁点了点头,有些魂不守舍。   江娘子掀开布帘走了,一到院中就见一个涂脂抹粉的婆子趋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看了个仔细,然后夸道:“啧啧,这穷乡僻壤的,竟有这般标致的娘子,好一朵鲜花,插在了江大这索牛粪上,好生可惜。”   “牛粪”江大黑沉着脸,目露凶光地盯着赖婆子。   江娘子也不喜赖婆子放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道:“这位婶娘面生,似不是家中的亲戚,口内又说送喜,陌路陌客,倒不知喜从何来?”   赖婆子挤将上来,涎着脸笑:“娘子生得俏,又有令俐口齿,啊呀,这是烧得什么高香才娶得你这等美貌娘子。”她将眼一歪,目光一斜,余光撇着江大,“江侄儿,你别是哪处拐来的吧?”   江大已然生怒,不善地看牢她。   赖婆子拍拍胸口,与江娘子笑道:“这粗夫,说句顽笑,他便当真,摆出这杀胚相。老话果然是:巧妇伴了拙夫眠。”   江娘子收敛面容,道:“婶娘爱说笑,我却是敬重夫郎,听不得他人拿他打趣。”   赖婆子立马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打我这张嘴,没分没寸说笑逗乐,娘子原谅则个。”   江娘子见院中人多,不好斤斤计较,便问:“不知婶娘是?”   赖婆子是个打蛇缠上棍的,一把挽了江娘子的手,笑道:“娘子,你家大儿当龄,合该娶妇,我来说合一门亲事,不是我夸口,那小娘子生得神仙似得,眉弯弯的,眼清清的,一笑两个梨涡,又灵巧又贤惠,万里才挑出这么一个来。这小娘子还有来头呢,是你们村江富户的亲戚。”   她也不管江娘子说话,道:“我知你家与江富户也是亲戚,又亲厚,这门亲成了,亲上又加亲,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江富户也不知如何乐意。” 第72章 青梅有意   施老娘整个没了好脸色,她本就老了之后生得刻薄脸,这一生气更见尖刻。心里暗骂:还道江家是个好的,却原来是个骑驴走马的,一面露出意,似中意我家萁娘,一面却又和江富户家什么亲戚有意愿。如今他家眼看要发家,我家却还是赤脚,如何与那江富户的亲戚比。难道还要拉下脸,二女争夫?呸,没得这等害臊事。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泼也要泼得好看,给自家脸面。明日再不许那死丫头来江家。   江大在旁眼看着她脸上笼着万里寒霜,暗暗焦急,心道:大郎,再让这婆子胡咧咧下去,阿爹怕你满腔心事转头空。耳听赖婆子还在那夸口,不阴不阳笑道:“婶娘,你这无端端地上门说要说亲,也不先打听打听我家大郎可有婚事在身?婶娘不必忙,我家大郎已有相中的人家,倒让婶娘白走一趟。”   施老娘听了这话,放缓了脸色。   赖婆子吃惊,道:“没听你家大郎定下人家,侄儿,我与你说,我知得你家底细。你家大郎是过继的,你家娘子是后娶的,不是自家骨血莫不是没放心上,随意寻个鼻歪嘴斜的配给他做妻。侄儿,不好做这等丧良心的事,我说的这户人家,天仙也差不离,你与你家娘子却连问也不问,倒要推了”   江娘子笑起来,道:“婶娘休要胡言,既是天仙,想必配得王孙公子,我家大郎不过贫家农户,田没几亩,屋无几间,如何敢娶?”   赖婆子厚着脸皮,道:“娘子错了,天仙哪有配王孙的,天仙从来是配放牛的,你家大郎也有这等好福气……”   江大不愿江娘子与赖婆子多费口齿,反正他一个无赖泼皮,也不在意名声,佯怒厉喝道:“你说我家大郎是个放牛的?”   赖婆子被他吓了一大跳,她自家是个胡搅蛮缠,没想到遇上的江大比她还不计理,堆笑道:“看我又说岔了嘴,哪里敢说你家大郎是个放牛的,左邻右舍,前后村谁不知江家大郎如今出息了。”   江大怒道:“你这妇人莫不是没生得脸皮,你嘴里的天仙,说给放牛的去,我家大郎可娶不起什么天仙。”   赖婆子腻在那不肯走,道:“那小娘子是江富户家的小姨子呢,你不给我脸面,连江富户的脸面也不给?你们还一道做买卖呢。”   外头卫小乙听得赖婆子胡言乱语,生怕江家听信,忙进来道:“你这婆子说媒尽是假空话,牵了一桩桩怨偶。江富户几时又有小姨子?”   江大心念一动,半眯起眼,瞪着赖婆子:“江富户亲的小姨子不见有,堂的却有两个。他家占我家的买卖,坏我家的名头,你这婆子不知我两家有仇?”   赖婆子小心笑道:“这……这……冤家易结不易解,这结了亲家,天大的误会都没了……”   江大一拳砸在桌案上:“我是个无赖,最爱的便是记仇,既结了仇就没想过要化,赶紧走,再不走,休怪我翻脸,我眼睛识得你,拳走却识不得你。”   卫小乙在旁帮衬摇旗:“方圆人家,哪个不知你赖婆子的名声,你何尝做过好媒,当心死后到了阎王殿,交待不过去。”   赖婆子还不死心,道:“能有甚个仇怨,端得金童玉女好姻缘。”   院中几人看不下去,接二连三开口道:“赖婆子,你姓赖也不要赖着不走。”“哪有强摁着说亲的。”“赖婆子说是天仙,能有什么好样貌。”“莫不是麻脸‘麻姑’?”   里头那村女嗤鼻,道:“快快走吧,只有那卖儿卖女,想拿骨肉换银钱才寻你说亲撮合,正经人家,哪个会寻你。”   卫小乙笑道:“快走快走,一把年纪抹得寸厚的胭脂,老不羞。”   赖婆子眼见讨不了好,江大是个混不吝的,暗悔自己大意,忘了这人也是个千人嫌的泼皮。一甩红手巾,摆着水桶腰走了,嘴内还道:“好心来做媒,连口水都没,半点礼数也没,你家要是发了家,我只将头割下来给你。”   那村妇似与赖婆子有仇,耳尖听见,拍手道:“赖婆子,与你记下,江家发家,记得割下头来。”   赖婆子翻着白眼,骂骂咧咧地离了这地。她吃亏,顺不过气,便要生事坏人名声,作出愤愤状,在村中逮了村人便说起江家拒亲的事,暗指江大夫妇苛待过继子,不愿为他说门好亲。   三家村十之八九都知得赖婆子的名声,听过便算,却不信她,敷衍几句了事。只江石的亲娘江二娘子听了进去,作出慈母状,拉了赖婆子家去,捂着脸呜呜哭,悲声问:“婶娘,不知我儿又受了什么委屈?”   赖婆子暗地撇嘴,直叹:夜路走多了,遇到的都是鬼。那江大比我不不讲理,这妇人比我心还黑。明明将儿郎换了田,还在老娘我面前弄鬼。白走一趟,总要寻个人榨点油星出来。主意打定,赖婆子端得正当嘴脸,道:“别家私事,不好说嘴,造口业。”   江二娘子差点一口唾沫啐到赖婆子一张白脸上,这婆子在外头一条口舌舞得生风,在她面前倒充起好人来。面上哭道:“婶娘可怜可怜我这做娘的心。”   赖婆子心道:你哪有屁个慈母心?纵有也是毒过鹤顶红,喂狗狗也不吃。嘴上道:“不可不可,不好背人说是非。”   江二娘子咬碎一口牙,拿出十几个铜钱推给赖婆子:“婶娘疼惜。”   赖婆子嫌弃地看了眼这十几文钱,不满地拢进手里,再扫一眼屋中摆设,心知榨不出多的,叹道:“也罢,自家骨肉给了别人,如何不牵肠挂肚。”   江二娘子哭道:“当初不得法,只怕养不活,又可怜大伯无妻无子,死后无人送终。一时想岔,倒害我儿一辈子。”   赖婆子心里鄙夷,假惺惺安慰,将说亲的事颠颠倒,说给江二娘子听,江二娘子听得暗喜,以为抓住了江大的把柄,真也好假也好,总要将这苛待继子的名头扣在江大夫妇头上。这赖婆子说亲被赶,可是人人都有见到的。   阿萁将前院的事听得分明,江大赶走了赖婆子,她心里暗暗窃喜,这份喜夹杂着各种滋味。半数是为赶走了上门生事的老妪;另半数却是为着江石这趟亲事成空,又隐隐怕这撮合山不忿被驱赶,到外面添没加醋嚼舌,败坏江家的名声。   想到后面,各样思绪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下眉头又上心间,一会为自己小心思感到羞惭,一会又不愿江石早早娶妻生子。   江娘子与江大二人也起各样心思,均想着:江施二家若是有意,这亲事再不好藏着掖着,对外暂不声张不打紧,对内却要说清道明,暗地将那八字相了,再等萁娘年岁相适,便摆酒席将礼定了。   江娘子更有几分惭愧,她一向周到,只这节却疏忽了,一味想着萁娘尚小,婚事不需慌忙,却忘了自家已经老大不小。原先旁人只道他家贫苦,兼又没好名声,这才无人说亲,如今有了起色,各人便趋进来做亲。   施老娘看他夫妇做事合心意,心里舒泰,也想着几时先将亲事定下。江石是个有出息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上好的一块肥猪肉,送到自家的嘴边,再没道理让给别人的。   等得一早将菌蕈收好,左右邻人一一告辞,江大往施老娘跟着一坐,道:“婶娘,我们不讲虚言,你家萁娘与我家有缘,与我家大郎也说得到一块,既然两家相合,不如做成亲?”   施老娘本想一口应下,忆起上次叶娘的事陈氏闹了一通,到了萁娘亲事上头,谁知陈氏是不是又要犯性子。如今她将临盘,有个好歹可不得了,便道:“侄儿爽快,我也不是扭捏的。大郎我也中意,只是,我是做嬢嬢的,不好独个做主,怎也要跟她爹娘先说上一声。”   江大吃惊:“进兄弟一惯孝顺,还敢不听婶娘的?”   江娘子轻拧了下江大,道:“婶娘说得有理,还是说上一声为好。”   江大笑道:“进兄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定然愿意,以后做了亲家,越发有借口一道吃酒了。婶娘放心,我家娘子是个和气的,二郎也与萁娘亲近,定不会让她受半分的委屈。八字什么也不打紧,我是个百无禁忌的。”   施老娘笑道:“侄儿不好胡言,八字还是要合的。你家家风,我自信得过,侄儿侄媳的为人我也看在眼里,大郎的品性我也知晓,倒没什么不放心。只是,虽说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家大郎却是极有主意,他自家可愿意?我家萁娘还半懂不懂,一团孩子气。”   江大心道:我儿一早就虎视耽耽,哪有不愿意的。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只笑道:“我做爹哪能不知自己的儿郎,他定愿意。”   江娘子则笑道:“婶娘要儿、媳说一声,我们夫妇也知会一声大郎,明日再互相回话如何?”   施老娘一拍腿:“便这么办。”   只可怜萁娘不知两家已在说亲,只苦恼于自己无处安放的心事。 第73章 互明心意   阿萁心思浮躁,帮江娘子煨好汤随施老娘归家后,也是沉默无语闷闷不乐。她不耐烦在家中,翻出鱼笼跑去山溪下笼笼鱼。   阿叶心疼妹妹忙碌,问道:“怎又想起去山溪那捕鱼?你一天到晚又是采菌蕈,又是帮江伯娘看火,又要学着认字记账,也不嫌累,一时无事,在家歇歇也好。”   陈氏挺着肚子也道:“萁娘一日比一日大,再不好漫山遍野疯跑,手上无事不如随着你阿姊绣花,养养性子。”   阿萁勉强笑道:“我不累呢,外头满山的山花,正好当游春。”又冲施进甜笑道,“这回捕了溪坑鱼,不卖钱,留给阿爹就酒。”   施进欣慰大笑:“好好,你江伯父先头时不时请阿爹吃酒,费他好些酒菜,萁娘捕了鱼,正好回请。”   恰好施老娘要和施进陈氏商议江施两家的亲事,巴不得把这耳尖的丫头打发得远一点,省得她没羞没臊偷听。施老娘对于子孙一向独断,对阿萁的亲事上头却是难得思虑周详,将她瞒得死死的。想着萁娘在江家帮忙,亲事成还好,不成的话再上江家门,未免难堪尴尬,索性不叫她知晓。   因此施老娘张口道:“早些去,早些回,别在外头贪玩了。”   阿萁应了,将几个鱼笼放在背筐内,背了就走。山中水清花艳,蝶蜂乱舞,满山馥郁的春香,阿萁除了鞋袜,春来溪水潮涨,她小心将几个鱼笼安在几块溪石的夹缝内,又看山花灿烂,采了一筐杜娟,这才长舒一口气,挑了一块平坦的山石看天看水看花,那些繁杂扰人的思绪总算静了下来。   山中安静,鸟语花香间,忽有琴声清幽,也不知是哪个踏春客还是山中隐士在那抚琴。阿萁听了一会,背着一筐山花循声去寻。   一处青松下,一个瘦削的素衣道人坐那抚琴,姿态闲逸浑然无我。阿萁不敢接近,在不远处停了了下来,倚树坐下。她不懂琴,不知琴曲,不明琴意,但琴声超然,自能涤荡人世尘垢,云卷云舒,令人心旷神怡。   老道一曲终,看眼背着一筐山花的阿萁,轻轻一笑,取过一边的拂尘冲她抬抬手。   阿萁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见过真人。”   老道笑问:“小善人听得认真,可有悟出什么心德?”   阿萁惭愧道:“不敢夸口,我半点不懂,只听得好听。”   老道抚须笑:“好听便是懂,懂了方知好听。”   阿萁被夸得更加羞涩,又疑惑问道:“我家在附近,却不知山中有道观,真人在哪里观修行?”   老道笑道:“小善人误会,老道是个游方道士,此处远有爆布生烟,实是个访仙的好去处,才在这里逗留,性起抚琴一曲。”   阿萁也笑:“真人,这山里可没有什么神仙,我家祖祖辈辈都沿河住着,从未听说山中有神仙。”   老道也不生气,笑呵呵道:“纵有仙,凡人无仙缘,焉得一见?”   阿萁想了想,笑道:“真人说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日日只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心,等得身上衣暖食得饱腹,又想着又华衣美食。”   老道微有吃惊,道:“小善人才几岁,倒说得这些通透之语,不好不好。我们道家虽有辟谷一说,然华衣美食未必不佳,不移心性亦可求。”   阿萁道:“我不过凭白说说,还是乐于做个凡夫俗子的。”   老道哈哈大笑,道:“今日与小善人有缘,再为你抚琴一曲,可好。”   阿萁拍手笑道:“道长不嫌我是一头笨牛就好。”   老道重又坐下抚琴,曲中之意比这上一曲却显疏阔,好似山之巅何其之高,天之涯何其之远,海之宽何其辽阔,山有其灵,树有其魂,一草一叶自有生死世界。   阿萁听得如痴如醉,心想着这曲有十分意,自己最多只得一分,余者九分,自己却是半点不懂,不解其中味。   “真人的琴真好听。”   老道笑了笑,又遗憾道:“可惜少一炉清香袅袅,老道我游走四方,行装简陋,倒失一雅。”   阿萁想起自己荷囊中放着的几丸香,道:“真人我这倒有香,虽不是什么名香,味也清雅。   ……”   老道轻轻摆了摆手,笑道:“谢小善人心意,只我没有香炉香灰,罢罢。”说罢,又一指阿萁身后,“小善人的有缘人来,老道我也要去山中访仙。”   阿萁眨了眨双眸,回过头,却是江石在隔岸跳过溪溪石,匆匆赶来,许是以为她遇见了歹人,面有惶急。她笑:“真人,这是我邻家阿兄……”   那老道却早已将琴用琴囊装好,负在背上,轻拂了下拂尘,健步攀上山中小道,一会就没入山林深处。阿萁极是吃惊,这,许真是得道的真人呢。   江石一路急奔过来,还被乱生的杂草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阿萁身边,斥道:“萁娘,山中荒无人烟,也敢与陌路人说话?若是歹人,你一个小娘子,如何逃得脱?”   阿萁一愣,略有委屈,辩解道:“这个真人是个有道行的人,不是什么歹人。”   江石怒道:“你又怎知不是歹人装得出家人模样?桃溪前头便出过人命大案,有假和尚借着做法事,趁夜劫了主家的钱财,杀了使女,到如今案犯还没归案呢。”   阿萁心知江石说得有理,偏偏不知怎得愣是被勾起一股无名火,恼道:“江阿兄虽在理,只那真人说不得已有百岁,定不是歹人假扮,他又抚得琴,一派超然……”   江石脸色更加难看,瞪着她道:“我不知他风岁,我只见他身手矫健,若要对手,十个你也不过白给。再说,我并非咬定这道人是个歹人,我只是说你轻率,毫无半点防备之心。”   阿萁深吸一口气,抱起筐中的山花,一枝一枝没头没脑地砸向江石,气道:“江阿兄管得倒宽,我又不是你家妹子,要你来喝斥,你要管,管你自家妹子去。”   江石从头上取下一枝花,也知自己莽撞,口气恶劣了一点,哭笑不得道:“我几时又有了妹子?”   阿萁莫得勾起心事,冷笑:“没有妹子,就去管你娘子。”气呼呼地捞起竹筐,冲江石一皱鼻子,轻哼一声。   江石眉头一动,笑起来:“我几时又有了娘子?”   阿萁心想:你眼下是没有,早晚终会有。今日有媒人上门,明日定也有人说亲。越想越不是滋味,气道:“江阿兄又不出家,早晚会有娘子。”   江石跟在她身后笑道:“小二娘说得有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晚是有这一遭。”   阿萁鼻子一酸,听得江石亲口承认要娶亲,更加难过,开口道:“那江阿兄只管你家的娘子去,少来喝斥我。”   江石唇边的笑藏也不住,道:“不好,我成亲也好,不成亲也好,小二娘的事还是要管的。”   阿萁气苦,想了想道:“那我就远着阿兄。”   江石看她脸色大变,隐了有几分颓然,不敢再逗弄,叹气道:“那不如这般,我娶不娶亲,小二娘说了算,如何?”   阿萁呆怔,又掷了他一枝山花:“江阿兄说得什么傻话,你的亲事怎是我来做主。”   江石将阿萁的掷向他的花一枝一枝收拢在手中,倒拢了一大捧,红艳艳地盛开在他怀中,他笑道:“我的亲事,也只小二娘做得了主。”   阿萁不解,住脚回过身,皱着眉问道:“江阿兄在说什么,我怎不懂?”   江石在怀中一大捧花中折下一枝十相完全的,连着枝叶,伸手轻插在阿萁的发髻上,红花遇着红颊,衬起十分的秀美,他看了一会,方笑道:“小二娘难道不知,我们两家在议亲。爹娘有心为我求娶小二娘,你说我的婚事,是不是只由你来做主?”   阿萁整个都呆了,咽下一口唾沫,指了指自己:“我?”   江石叹道:“除去你,还能有谁呢?”   阿萁呆怔半天,一乎儿想着江阿兄是不是在戏弄自己;一乎儿想着江阿兄怎会求娶自己;再一乎又愁,自己才多大,怎说起了谈婚论嫁,再再等得一乎儿,又是一喜……   江石苦笑,道:“小二娘不必多思,只想想自己的心意,若是不愿,只管告诉我,我让爹娘歇了这个念头。”   阿萁咬着唇,瞄着江石,道:“那我不愿,江阿兄当如何?”   江石叹道:“许去寺中削头发……”   阿萁笑起来,道:“我才不信呢。”   江石笑问:“缘何不信,小二娘又不是我,怎知我不会?”他看着她,“你可愿意?”   阿萁黑亮的双眸熠动粼粼水光,要说不愿似违背自己的心意,要说愿,又实在难以启齿,绯红着脸,忽然朝江石扮一个鬼脸,道:“江阿兄出家去做和尚吧!”   江石看她羞怯跑走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虽说萁娘还是半懂不懂,好在不是全然无知,跟上去笑着道:“我可真去做和尚了,左右卫煦和寺庙里熟,一张度牒还是能从官府那要来的。”   阿萁又掷了一朵花在江石身上,笑着道:“我只没见过一身山花的和尚。”   江石低头看了眼怀里一大捧山花,加快脚步,越过阿萁,面向她倒着走道,边走边道:“小二娘鬓边的花,也是怀中的。”   阿萁翘着嘴角,只感脸上滚烫,嘴上还要驳他:“你怀中的花,还是我采的呢。”   江石笑出声:“小二娘说得有理,你我本就不分彼此。” 第74章 万字章   慈母之心   陈氏静静坐在那,一边的笸箩里一双缝得精致的小小软鞋,她捧着肚子,听着施老娘说着二女儿的亲事,一时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阿叶的亲事,她不喜卫家,闹了一场,结果两头没有落下好,婆母生气,女儿也没承她的情。   到了萁娘这,施老娘一反一意孤行独断行事,坐那好声好气与他们夫妇商议。可是,江家……除却有些不足,却是蒸蒸日上,今日还能由人挑拣,他日怕是提鞋都不配,她实在没那个底气和胆量说句不好。   江石她也是知晓的,身强力壮,生就好相貌,虽比萁娘大几岁,却也还算相当。她嗫呶半天,好像有诸多不足处,要挑又挑不出一样,待这般欢喜应下,心下又有些不足,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明了的难堪。   除此,她另有一分顾虑,她娘家那边他兄长因着侄儿的婚事,心气正不顺,来家中发了好一通。陈氏一想到这,长长的秀眉绞成一团。   原先她想着将叶娘许给侄儿,谁知婆母不愿,另许了卫家,她为此有些心虚气短,好些时候不敢回娘家,怕落娘家的埋怨,待到采桑时自家没一个人去帮忙,又落一分不好。她娘亲黄氏也对她生出许多不满,听了她大嫂几耳朵不阴不阳的讥诮。   黄氏是个藏不住话的,憋了气无可发泄,提了鲜果母鸡去看大女儿时,难免抱怨几句。   陈大娘子日日手压针线,瘦肩扛着家中重担,人早衰,发早白,犹如一截枯木,也只一双眼睛还有鲜活气。她麻木地听着母亲的抱怨,抱怨两个儿媳多事,抱怨孙男孙女吵闹,抱怨陈父不理俗事,又抱怨小女儿不识自家的苦心,竟然不应和孙儿与外孙女的亲事,反许给同村孤家。   陈大娘死鱼的眼,转了一下眼珠子,看着端了茶碗进来的女儿,一捧死灰里忽然迸出点点星火,她扯着一个僵硬的笑,讨好地,卑微地,又不容拒绝地道:“我家贞娘与叶娘年岁仿佛呢,三妹妹不愿嫁女,我却是愿意同长兄家亲上加亲。”   黄氏愣怔在,心下并不愿意,自己这个外孙女也是好的,女婿家却不怎么样,大女婿人到中年还在发白日梦,家中抠抠索索,子女教得也是抠抠索索,出去都不敢拿正眼瞧人。   陈大娘子见黄氏不吭声,又道:“三妹妹的女儿是娘的外孙女儿,我生得女儿莫非不是?”   黄氏瞪她:“一样都是外孙女儿,哪里不一样,只你多心。”   陈大娘子却是个咬住不松口的,多年辛劳,好似全身上下只一双手还是灵活的,眼是的木的,舌是拙的,人也是钝的,说出的话总不中听,她道:“哪里有一样的,十个手指有长短,儿子比女儿更值钱,这个女儿又不比那个女儿值钱,那个外孙女儿又比这个招人疼爱。我家贞娘,还比叶娘大一岁呢。阿娘既有好事,怎不想想我家贞娘?”   黄氏软下声,道:“你大侄儿的婚事,又不是我说了算,叶娘也是你兄嫂先相中的。眼下不是也没成?”   陈大娘子的抬起头,手上仍自发卷着线,定定道:“既没成,那就将贞娘定给我大侄儿,娘亲不也盼着亲上加亲?我家夫郎是读书人,说起来,贞娘也是读书人家养出的小娘子,清贵着呢。”   黄氏一口侄回嗓子里,觉得和自家大女儿实在说不了话,大女婿算哪门子的读书人,还清贵,清倒有,屁个贵。   陈大娘子却不罢休,非要逼着黄氏应下,又道:“娘亲又不要亲上加亲了?我家贞娘不中你意?”   黄氏无法,动动屁股,道:“我总要问问你兄嫂。”   陈大娘子又幽幽一口气:“当初阿爹阿娘将我许人时,倒没问过我愿不愿呢。”看看昏暗的草屋,顶漏墙斜,想想米缸,空空如也,被褥床铺处处都灰扑扑的,发着霉,要坏不坏,只她的女儿是鲜活的……“愿不愿的,也半辈子多了,又如何!”   黄氏半天不敢接话,自己这个大女儿确实过得苦,长叹一口气:“大囡,纵你逼娘认下亲,你兄嫂不认,贞娘便是嫁进门,哪有好的日子过度?”   陈大娘子死鱼样的眼睛又转了一下,道:“阿娘说什么呢,我几时逼阿娘?阿娘说这话是逼我和贞娘挂房梁。”   黄氏忙安抚道:“这话怎好胡说,你且等着,我回家跟你兄嫂提。”   陈大娘子默默地点了下头,停了下,又说起家道的艰难。黄氏再也坐不去,提着屁股,寻了个借口,逃也似得回了家,等到家,便将事说给陈父听。陈父对于清贫的大女儿一家却是极为偏爱的,非但不驳,反倒点头:“倒把贞娘忘了,与茂林相配,大女婿读书人,教出女儿自然贞贤。”   黄氏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陈父唤来陈大舅和徐氏,告诉儿子儿媳,要为大孙儿定下大外孙女儿的亲事。   陈大舅和徐氏双双一愣,夫妻二人心里都腾得生出一股怒气,叶娘他们夫妻都不甚满意,好在施家过得平顺,且小有积余,哪怕帮衬不上夫家,也不会拖后腿。大妹妹家的贞娘却不同,大妹夫半点本事没有,口内的清粥都要自己妻子父母一点点刨来,还要端个架子目下无尘的模样,一家人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活,一件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叶娘小家子气,贞娘更是缩头塌肩,见了人,连声都不敢出,遇着熟人也只蚊子一样哼哼几声,勤快倒是勤快,随她娘一样,一日到晚洗衣做饭,埋头绣花。只是,这样的小娘子,哪里能匹配得他们的茂林?   大妹妹家又是个无底洞,黄氏私底不知贴补了多少体己进去,得空去看女儿,不是米就是面,偶隔得久再捎只鸡去。   陈大舅和徐氏早已满腹怨言,无奈眼下还是二老当家,他们又好脸面,不愿同村夫俗妇一般,为着几捧米粮斤斤计较。   舍出去米粮也就罢了,自家还过得去,也不忍自己妹妹饿着肚子,只是大妹妹一家,没一个会做人的,得了好,不说句好话也就罢了,反一幅深受屈辱的模样。陈大舅一想起大妹夫的德行,一口牙都要倒了,这等人家如何结得亲?讨了一条米虫在米缸里,活该他俩贴补大妹妹一家一辈子。   陈大舅一向不是什么孝子贤孙,小时就能气得陈父七窍生烟,何况现在生得硬翅膀,当下便驳道:“阿爹,这门亲事不妥当,我和我娘子心中都不大愿意。”   陈父正在兴头,迎头接了这盆冷水,黑着脸喝问:“哪里不好?叶娘既许了人,换了贞娘也是一样。   徐氏要笑不笑,道:“公爹,父不同母不同,如何一样。”叶娘都还马虎,何况贞娘,这两个小姑子实在可厌,一个不识抬举,一个悄没声的,倒要咬她一口。   陈父不悦:“都是表妹,亲上加亲,你们大妹夫腹有锦绣,教的女儿更是勤勉自重,堪和茂林相配。”   陈大舅没好气,道:“阿爹,你是老糊涂了,亲上加亲图一个锦上添花。大妹夫家有个甚?你儿无能,供得家中儿郎读书已经弯了腰,哪里还能供得妹夫一家读诗书。”   陈父恼怒不已,拿砚台砸到陈大舅:“你手里积得银钱,几时白送给了你妹夫,倒夸口给自己贴得金身。”   徐氏似真似假笑道:“公爹这话错了呢,高堂在不分家,我们哪敢留私钱,夫郎挣得银钱,都充在公中。”   陈父不理这些琐事,一时没听懂,黄氏却知大儿媳指责他们二老私下将钱贴给了女儿,一拍桌案道:“你一个当儿媳,倒来指责公婆,你数数,七出里你犯几条?”   徐氏拿手帕捂住脸就哭开了,陈大舅整个都毛躁了,起身道:“阿娘是要我休妻吗?休个屁,多此一举,拿绳勒死她让茂林替他娘守孝三年如何?”   黄氏差点没被气厥过去,陈父本就是个执拗的人,上了年纪,也越发不讲理了,道:“我这个当爷爷还定不得自己孙儿的婚事?将茂林叫来,问他愿不愿娶。”   陈二舅与余氏躲一旁不吭声,强扭的瓜不甜,这样强拉硬扯的,能得什么好?夫妻二人上前劝了一句,这一劝反倒火上浇油。陈父嫌二儿也生了反骨,陈大舅徐氏嫌他们挑拨离间。气得陈二舅甩手就出了门,余氏丢下一声冷笑,昂头走了。   陈茂林是个禀性良善的,往日就同情贞表妹吃了许多苦头,自家求娶叶表妹,叶表妹却许给了别家,他心里空落落,没个依托处。想着:男大当婚,不如娶了贞表妹,也省得她为贴补家里日日操劳。自己的心意……唉,人世哪得两全事。   他只听得陈父问话,没看见陈大舅和徐氏抛眼色,犹豫一番,就应了下来。   陈父眉开眼笑,笑夸孙儿知事识礼,陈大舅和徐氏气得想打死陈茂林,怒骂逆子蠢钝。   陈大舅气不顺,哪里管陈茂林自家要娶,耍起无赖来,咬死不应这门亲。他越想越生气,连带着怨上了陈氏,要是陈氏应了叶娘的婚事,哪还有这一遭啊。他吃了几杯酒,趁着酒性,搭了一条过路船,跑到陈氏面前指责陈氏误了茂林。   陈氏在兄长面前素来小心翼翼的,又心虚,体谅兄长吃了酒,轻声赔着不是。   陈大舅酒壮人胆,忽得计上心头,道:“那不如将萁娘许给茂林。”比起叶娘,陈大舅还更喜萁娘一些,动作麻利又爱笑,不怕事。   陈氏做梦也想不到兄长说出这种糊涂话,扶住一边案几,忍着气道:“大兄吃多了酒,我煮点陈皮,你吃一碗,去去酒意……”   陈大舅越想越觉这主意大妙,笑道:“三妹妹,我虽吃了酒,一路吹着风,又发了一通脾气,酒劲早过了。你细想想,萁娘许了茂林只有好,没有不好。”   陈氏软弱没有主见,又亲近娘家,这当口却警醒过来,这门亲事不可许,道:“阿兄知道的,我三个女儿的亲事,都捏在我婆母手里,我做不得主。”   陈大舅瞄一眼她的肚子,笑起来:“三妹妹,长兄教你一个乖,这当口你婆母只有顺你的,哪里会跟你顶着撞着。”   陈氏嘴里发苦,陈大舅的话里岂有半分为她着想,她为了这一桩不三不四的亲事,拿肚子要胁婆母,纵是一时如意,过后她如何在施家立足,怕是连夫郎都要离心。   更何况萁娘……她为母,岂能不盼她好的。   陈氏咬紧牙,抖着手,强撑着泣道:“阿兄,萁娘岁小,与侄儿不相合。阿兄要怨便怨我,我,我……我……不想许这亲。”   陈大舅愣了一愣,陈氏面捏的人,极少会出口拒绝,冷哼一声:“可见三妹妹眼里是没我这兄长,也没有爹娘。我倒要看看,你家萁娘将来能许什么人家。”   陈氏垂泪,目送陈大舅扬长而去,自已回屋背着身哭了一场,隔日心里过意不去,偷偷托人捎几块皮子送去娘家赔罪。   萁娘与江石也差着好几岁呢……陈氏一想到这,浑身一个哆嗦,她拿年岁不合拒了兄长,一回头却将萁娘许给更大一岁的江石。   娘家那边,怕又是一场……   暗许亲约   陈氏吭哧了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萁娘还一团孩子气,是不是早了些?”   施老娘实在是看不惯陈氏拖着泥带着水,不爽不快的性子,忍下一口气,默念几句小金孙,才道:“要说早,在肚子里定下的都有,你们只说愿不愿许,愿意就两家私下先交换定亲的信物,等过个两三年再完婚;要是不愿意,就直说,江家大郎当龄,自然也要相看人家。”看陈氏发愣,冷声道,“好肉摆在道上,莫非没有狼狐去叼?”   陈氏扭头去看施进,施进坐那整个被雷劈了似的,一心想着自己刚许了大女儿,小半年才看卫煦合眼了一点,不曾想,一扭头,连二女儿就要许出去。他家叶娘的嫁妆他都还没有拾掇出来,怎又要为二女儿备嫁?   施进硬被剜了两块肉去,心头鲜血淋淋,喷着气道:“我家萁娘也是好肉。”   施老娘噎了一下,不冷不热道:“既你们都不乐意,那拒了如何?”   施进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要说拒了,好似又有点舍不得,江家小子人品相貌样样都是上等的,更何况,江石和他亲近,他心中也十分喜爱,平常拿他当子侄看,只没往女婿上头想,唉!再喜爱赔出一个女儿,立马也变得面目可憎。   他与陈氏是一样的心思,舍不得羊,也舍不得狼,夫妇二人面面相觑,好生为难。   施老娘相量他二人几眼,将他们心思猜得几分,叹口气道:“养女哪有不许人的?还要留到老?”   施进委屈,道:“我也没说不许,只我舍不得她进别家门。”   施老娘斥道:“儿郎才留得在家中,养了小娘子就是这个命,你再不舍也不中用,白养十几年再搭一副嫁妆好好送出门。男家娶妇四亲六眷不知多少热闹,女家嫁女,午间席散后冷冷清清。隔日天光亮,男家多一人,女家少一人。养了小娘子就是这般没个趣味。”   一席话说得施进更加不想嫁女了,陈氏也是惶惶不安,夫妇二人想着叶娘嫁人,萁娘许亲,二人要是都出了门,家中一下少了两个人,何等冷清。剩得一个豆娘还是个毛孩子,偏毛孩子也是见风长,再过几年又可以许人家了。   陈氏越想越咬牙,默念老天祖宗保佑,这一胎千万生个儿郎下来,省得以后膝下戚清。   施老娘顿了顿,又道:“这嫁女有时就是撞个运儿,许的好人家,夫妻恩爱,公婆慈爱,和和美美过日子;这嫁得不好,夫妻离心,公婆苛刻,还不知有多少的苦难和泪咽呢。你们也别说我夸口,叶娘和萁娘都有好运道,都许在村里,抬抬脚就能回娘家,卫家也好,江家也好,都没什么污糟事,卫家输在人丁少,江家输在名声差,回过头想想,自家又强几分?”   陈氏抿紧唇,想了想,这才小声道:“婆母,江家大郎是过继的,就怕以后说不清。”   施老娘不以为然,道:“江家大郎是个有本事,大凡有本事的,就不喜人拿捏他。你们看他那亲娘,哪次占了好去?”   施进赞同,道:“大郎是个有主意,不受欺的。”   施老娘笑道:“我就喜爱大郎这性子,天生属狼的,哪个敢咬他一口,他定要扯回一块肉。这样的人,才不受欺负。”   施进颓然:“可萁娘才多大……”   施老娘翻个白眼,佯装起身:“左右是你的骨肉,随你,我这把老骨头,也懒怠管这些。”   施进吓一跳,忙不迭站起身赔罪,扶着施老娘道:“阿娘,我几时说不许,我只是舍不得,我家萁娘丁丁点大。”   施老娘更没好声气,瞪他一眼:“你急慌什么,总要留萁娘到嫁龄,莫非明日定下婚约,后日就让她出门?”   施进这才醒悟过来,笑道:“我一时伤心,倒把这一番给忘了,许不许的,萁娘都还要在家两三年呢,哈哈哈。”   陈氏上次惹了施老娘生气,低声下气地讨好了这些时日,早就怕了,再者,错过江石未必能遇到更好的,只娘家兄长那,又要吃排暄。为了女儿的终身,吞吞口水,咬咬牙,道:“全凭婆母做主呢。”   施老娘见他们夫妇都应了,脸上才添了些好颜色。   过得几日,两家挑了个吉日,坐到一处,换了庚帖,又交换了信物。施家祖辈都是泥腿,哪有什么祖传的好物,只施二做商贩时,留下一块杂玉,斑杂生絮,聊充念想。   施老娘本想留给小孙儿的,想想也没甚意趣,又不值得什么钱,便当作信物并庚贴一道给了江家。江家给的却是江娘子的私物,一支嵌红珊瑚桃心簪,火红的珊瑚被打磨得圆润生晕,应是江娘子的心爱之物。   两相比较,施家的那块杂玉便拿不出手来,施老娘念了声佛,道:“侄媳,你看重我家萁娘,我心里高兴,只这簪子太过贵重。”   陈氏立一边更是没了声气,深感自家矮人一截。   江娘子却笑道:“这也是旧物,我年少时喜它颜色,常常佩戴,如今上了年纪,再不好上头。我又没有养下小娘子,不留给儿媳,又留给谁去。”   施老娘也不好再推,便笑道:“我定叮嘱萁娘好生珍藏,做个传家物,子媳相传。”   江娘子眼里多了丝丝欢喜,嘴上却道:“哪当得传家。”   施老娘笑道:“唉哟,这还当不得传家,又有哪样当得,名贵是一样,心意是另一样。”   他们坐一处换着信物,商议着亲事,说得头头是道,火热朝天,萁娘和江石这两个正主倒被撇到一边,好似不与他们相干。   阿萁托着腮与阿叶坐一处,小心抱怨道:“说得是我的亲事,里头却没我的事。”   阿叶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不知羞,你在里头做什么?不在才好呢。”   阿萁叹道:“好赖是我的终身。”   阿叶一把捂住她的嘴,横她一眼:“二妹妹,你是小娘子呢,哪能将这些话挂在嘴边。”盯着阿萁见她听话地摇了摇头,这才松开手,叹道:“不曾想,妹妹这么快就有了人家。”想着早晚有一日,她们姊妹再不能在处,心中满是伤感失落。   阿萁看她忽然有些哀伤,一思量,明白过来,笑道:“阿姊只往坏处想,我却是只管往好处想,以后我们还在一个村子里呢,日日可以串门子,一道说闲话。”   阿叶一怔,想想确实如此,比之其它姊妹天各一方,她们实是有幸,当下转忧为喜。扭头看阿萁浑然如常,没羞没臊的模样,她不觉得妹妹心大,只当妹妹还不解世情,摸摸她的发鬓,道:“二妹妹还小呢,萁娘,在外可不好说这些话。”   阿萁笑道:“本就是私下许的婚事,还不一定做数呢,我哪里会说出去。”   阿叶被她的话吓得半死,握着手帕捂着心口,本想说,她并非此意。眼下要紧的是掰回阿萁的歪想,道:“既定了婚事,哪有反悔的?你哪来的怪念头?”   阿萁理所当然道:“眼下江阿兄是好的,可万一他性子歪斜了,打架闹事赌钱。”   阿叶急道:“常言道,嫁鸡随鸡,嫁……”   “那万一鸡狗不如呢?”阿萁笑驳道,抬眼看阿叶被她吓得脸都白了,忙安抚道,“阿姊,我只随口说说,江阿兄还是很好的。”   阿叶小心呼出一口气,握住阿萁的手:“萁娘,无论如何,不好生这样的念头。”心里打着鼓,小声忐忑问,“萁娘,你在江家常能见到江家阿兄,你看他品性如何?”   阿萁唇角微翘,道:“不如何,全然是个浮浪子,惹人生厌。”   阿叶不由心头一紧,再看阿萁的神色,知她言不由衷,轻拧一下阿萁的鼻子,嗔怪道:“又来胡言乱语。”   阿萁埋汰了江石,反倒羞怯起来,拎起阿叶的一方手帕,稍稍挡了挡脸,面上还是爬上了红晕,左右环顾了一下,轻咳一声:“阿豆不知跑去哪里了,我去找她回来。”说罢,丢下阿叶,逃也似得跑了。   阿豆这些时日跟着采菌蕈,常在江家往来,时不时能得一些零嘴,脆豆、梨条、枣圈儿,村中一干顽童图她的吃食,时时讨好,阿豆得了意,成日翘着尾巴在村中钻来钻去。   阿萁找了半日都没有找到她,倒有个将将说话的小儿,嘴里嚼着什么,跑过来口齿不清地道:“施家阿姊,码头那有人等你呢,阿姊,我领你去。”   阿萁挑眉,故意摇头:“不好,家中有事,我可不管码头谁在那等。”   小儿急了,一把抱住阿萁的腿,不依道:“不行,你不去,我少一块饴糖。”   阿萁吃惊,笑道:“走路不稳,倒学得无赖子模样。”她心里猜是江石使的人,又逗小儿几句,这才随他一道去村口码头。   果然,江石将小舟系在老柳树下,坐在那抱着一个小竹筐,正冲着她笑。   村中小儿又得了一小块饴糖,欢天喜地地跑远了,阿萁站在岸边,看着舟上的少年郎,想着两家已互赠信物,为他们许下了亲,她难得扭捏起来,垂着头,抿着唇,不敢拿双眼直看他。   江石笑起来,将她带上船,又递给她一个盒子,然后道:“虽然阿娘也送了信物,却不是我的份,这是我的心意。”   阿萁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套香具,她心下欢喜两眼晶亮,笑道:“多谢阿兄。”   江石承了她谢,伸出手:“那,小二娘拿什么回赠?”   以香为信   阿萁托着盒子怔愣不已,将江石上下左右看了好几眼,又瞪着他摊开的手,吃惊道:“哪有人生得这般厚脸皮,出口讨要信物的。”   江石笑道:“你既说信物,自是有来有往,不然如何算得信物?”   阿萁想想,倒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她为难皱眉,道:“阿兄容我些时日,一时我也不知拿什么与阿兄互换,倒是,那些香我有了一些眉目。”   江石一怔,摇头道:“不好不好,香丸香篆,一烧就化成了灰,纵是香饼香粉,藏得时日长久,也有香味尽去的时候,没有长久的意头,不大喜庆。”   阿萁跟着一怔,清亮的双眸染上了一点失落,道:“阿兄说的也是,只是,只是……这是我偶尔想得的法子,不与寻常的香仿佛。”她边说边,计上心来,复又笑道,“烧烬了也不怕,日日续上就是,当为长日添香。”   江石虽然嫌香为信,缺了些好意头,但是看萁娘兴致勃勃,隐有炫耀之意,不忍拂她的兴,笑着追问:“什么样的香,不与别的香仿佛?”   阿萁扬起一个笑脸,道:“我也是那日在山中跟道长说话才生的念头,只是,眼下先不与阿兄说。”   江石叹气:“连我也不能说?”   阿萁笑道:“过几日再送与阿兄,到时阿兄不就知晓了,早知晚知,都是阿兄的。”   江石诱哄道:“既是送与我的,便是我的所有物,那我像是物主,既是物主,自己的事物还不能提早先听上一耳朵?”   阿萁却不上当,笑嘻嘻道:“我才不受阿兄的哄骗,送到了阿兄手上那才是阿兄的,没到阿兄的手里,照旧是我的。阿兄的事物阿兄做主,我的事物自然是我做主。”   江石被说得心痒,期盼起来,脸上摆出失落的模样,一声长叹,道:“小二娘的话,好生生份,有负你我之间的情分。”   阿萁冲他皱一下鼻子,娇声一笑,借着他的话道:“那便先与阿兄生份几日。”   江石又装可怜,道:“本想着过几日与你一道去拜访沈家主后,他家要是有船起航,想跟着去外头看看行情。”   阿萁听他竟有远出的打算,想着有一段时日不能见面,大为不舍,转念又想,外面天大地大,既不想做井底蛙,总要出去才是正理,那些若有似无的愁绪被无限的遐想冲淡。边掰着手算时日,边道:“可惜不能跟阿兄一道去,不过,我定能在阿兄出远门前将香调好。”   江石还要说什么,阿萁打断他,道:“阿兄说再多,我也不会透露半点的,嗯……阿兄真要出远门,既得将沿路各样的新鲜事一一记好,等回来再说与我听。”   江石无奈,低笑着看她跳上岸,扭身跑远了,只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真想把她带走,天南地北都捎在身边。   他们小儿女自有情思,只施进心下不平,隔日拉了江大和江石吃酒,顺带捎上了卫煦。   江石对上施进又是气短又是心虚,,自然一心讨好,哪里敢拒酒,江大却是个混不吝的,最爱看人倒霉凑热闹,亲家有心教训自己的儿郎,他非但不相帮,还在哪跟着摇旗壮声,直呼多上酒。倒是卫煦在旁胆战心惊,他是施老娘亲点的孙女婿,待他非比寻常,连着施进都不敢明目张胆寻他的麻烦,因此逃过一劫,不曾被老丈人拉着吃酒。没想到,好兄弟成了连襟,他跟着遭了殃。   施进几杯酒下肚,借着酒劲发牢骚,无非是对一双女婿的不满,一个一个怀着鬼胎,肖想他的女儿,江石尤为可恶,他们忘年之交,哪个想过要来做女婿的?   江石连连赔罪,忙为施进斟酒,自己舍命陪君子,跟着一杯一杯对饮,倒把施进磨得没脾气,加上江大与他站一边为难江石,倒让他无从发火。憋得他倒转枪头对上卫煦,吃一口素酒,骂酒淡如水,如同吃马尿……   卫煦好端端陪酒,被边火燎得头发焦,也只好干笑着应和,他老丈人也不知是吃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既然酒淡如水,怎又成了马尿。   施进吃得面上坨红时,见座中几人也都醉意朦胧,似真似假道:“我家叶娘和萁娘的终身就此托付给了你们,我施进是个臭种田的,没甚大的本事,白长一身的力气,你们要是待我女儿不好,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一拳打得你们开颜料铺,两拳打得你们头开花。左右离得近,我前头听得风声,后脚就寻你们的麻烦,什么人□□故的,我素来不大通。”   江石和卫煦互视一眼,二人虽醉,还是有几分清明,端碗郑重道:“岳丈放心,有一分不好,任凭岳丈教训。”   施进点点头,笑了笑,往桌案上一趴,立马打起酒鼾来。江大的吃着下酒,摇摇施进,笑道:“你们的岳丈,这是高兴得吃醉了。”   卫煦睁着醉眼,看江大睁眼说瞎话,大着舌头问江石:“阿石,岳……岳丈说得……可是醉话?”   江石看回他,喷着酒气,道:“醉不醉的,又有什么打紧,左右我会对萁娘好的。”   卫煦被说得大为生气,说得好像他会对叶娘不好似的,反唇讥笑道:“好不好的,也得几年后才知晓呢。”口气一转,喜滋滋道,“我与叶娘,早的话今岁,最迟也不过明年,就能完婚。”   一语扎心,气得江石又灌了卫煦几碗酒。   隔得一日,阿萁挎了砍刀,从村后小竹林那挑了一根老竹拖了回来,缠着施进要他帮自己劈竹签。   施进精神抖擞,半点没有宿醉得模样,打着赤膊在院中绑着弓玄,看着女儿拖回的竹子,纳闷问道:“萁娘,你劈竹签做什么用?”   阿萁敲着他的肩笑道:“阿爹先不问,我有大用处,只是成不成还不好说,先不说嘴。”   这点小事,施进哪会让女儿失望,见阿萁挥着刀清竹枝,大笑道:“你人小,力气又寻常,不利索。你去堆个火堆,阿爹来。”   阿萁依言将刀交给施进,自己去升了一堆,施进将竹子用火烤了烤,又问了阿萁竹签的长短粗细。阿萁连比带划,惹得陈氏坐在荫处笑,道:“你们父女做得什么哑戏。”   施进依言劈出几样竹签,笑道:“萁娘,你这些竹签,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真个有用处?推枣磨都嫌太长。”   阿萁却眉开眼笑地收起竹签,谢过施进后,道:“阿爹,我都多大了还推枣磨,连着阿豆都不大愿玩了。”   施进笑道:“那你拿来做什么?”   阿萁撒娇道:“阿爹先不管嘛。”   施进哈哈大笑,道:“依你依你,别扎了手。”唉,他辛苦养下的女儿,再疼也疼不得几年了。陈氏在那托着肚子嗔怪:“夫郎,你就随着她胡闹吧。”   阿萁笑着抱着竹签回屋,又将房门关紧,阿叶无奈,道:“二妹究竟做甚么?这般藏藏躲躲的的?”   阿萁从床底下拖出藏着一个瓦罐,从里面取出一个香团,凑到阿叶鼻前问道:“阿姊,你闻闻,香不香。”   阿叶闻了一闻,点头:“好闻,这个便是你前几日那香粉揉得香团?你要丸香丸?还是做香饼?”   阿萁摇头道:“我想做线香,我看江伯母家中的香谱,都是饼啊丸啊篆啊,焚香时少不得香炉,不大简便,便想着做一方简香,带在身边,不要香炉也可以焚的香。”   阿叶被勾起好奇心,过来搭手,又皱眉道:“线香是个什么模样?线圈一般?”   阿萁笑起来:“阿姊多想了,我也不谈风雅,只图个简便,自然是一个直条便好,不拘往哪一插,便好焚香。”   阿叶担忧道:“都说香通灵静心,除却拜佛祷告的,焚香的不都是些贵人?他们岂会怕麻烦?”   阿萁道:“我想即便是雅事,有时也图个快便,譬如手边没个香炉什么的,譬如扫墓时不便点香。”她边和阿叶说话,边取过一根细竹签将香泥附在上面,搓得圆滑,轻轻搁在香板上,她初做,手生,搓出的香虽不大好看,倒也有些模样。   阿叶看后,笑道:“可是留出一截签子便好?”她挽起袖子,“我来试试。”   阿萁撒开手,看阿叶搓出的香,比她做得还要好看些,一个福身,笑求道:“求阿姊搭手,帮我多做几支。”   阿叶轻点一下她的鼻间:“你我姊妹,哪当你求啊!”   阿萁看阿叶又做了几支,支支粗细仿佛,拍手连夸阿叶手巧。自己却拿出一根钻了个眼的竹筒,将香填在里面,挤出长细条的香泥,理直后去得去尾切得齐整,摆在香板上再压好木条。挤得额上冒细汗这才得二十四支香,并阿叶搓好的那十二支,一道摆在窗台上晒。   阿叶满手染着香气,不放心地问道:“萁娘,你这方法稀奇古怪,真的可用?”   阿萁看着晒着的香,宽心道:“成不成的,试过才知嘛,不试一试,怎知能不能用?阿姊,我偷偷放一边晒,你帮我瞒着豆娘,免得她好奇伸手拿捏坏了。”   阿叶笑起来:“你放在这处晒,哪里能逃过她的眼睛?不如你架竹梯,晒到柴棚顶上。”   阿萁一拍手,道:“果然好主意。”   他们姊妹二人合力将香板搁到了柴棚顶上,阿萁仰起脸,看着那些香板,心间有香残留,这些香……这些香,若是成了,定然与众不同。 第75章 一线生香   阿萁这几日有事没事就绕着柴棚转,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顺嘴还安慰跟着她殷殷期盼的叶娘,只有她自己知晓:自己的心里也是猫抓一般,左挠右挠的,挠得她坐立不安。   施老娘只知她晒了什么事物在柴棚草顶上,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见她一得空,就跟闻腥猫似得在一趟一趟转悠,将她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顿,骂得萁娘捂着耳朵躲进了屋里。   好不容易挨过四五天,香泥已经已经干燥,有竹签的那十多支香,支支完好,没有竹签的细线香干后有些歪曲,断裂。这种香是新鲜物,没个香谱,也没个样板,全靠萁娘自己摸索,她也不知这是成了还是不成。   叶娘和她一道躲在屋里,她是对香半点不通的,不过帮着附搓了几支香,问道:“萁娘,这是成了还是没成?”   阿萁拣起一支附签的香,左看右看,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清香扑鼻,心里还是没底,放下,又拿起细线香,比起附签的,这种就有点不堪入目,弯的断的,二十多支香,勉强能拣出小十支三寸多长的。   “拿眼看,也看不出究竟,点了才知道成不成。”   叶娘取过火折,拿过一支香,手都打着抖,生怕点不着,又或者蜡烛似得,蹿出长火苗。阿萁捂嘴笑:“阿姊,你这是怕香咬手?”   叶娘瞪她,生怕惊了香似得:“费了这些时日,要是不成,好生可惜。”   阿萁这当口反倒平静下来,笑道:“不成也不打紧,我做出来后,就想着这法子一定可行。世间的事,最难的不就是从无到有?既有了,别说一二不足,就是八九成的不足,大不了费时费心血慢慢改过来就好。”   叶娘追问:“要是一旬都不成?”   阿萁立马道:“那就一年。”   “一年也不得呢?”   “那便多请教香匠,多看看香谱,多问问他人,总能找出法子来。”阿萁思索片刻又道,“这十年二十年都不得,就撂开手。”   叶娘叹道:“十年二十年的,未免也长久。”   阿萁笑着道:“若是有钱有闲,一辈子也不嫌久,若是家中贫寒,倒不好钻牛角尖,拖累家人。”看阿叶不敢点香,接过火折,点燃附签的线香,一小簇火苗冒出来,看火芯中间有了点点微红,再将火苗轻轻吹灭。   姊妹二人两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线香,看着它顶着一点猩红,看着一道轻烟徐徐上升,再慢慢弥漫开。二人放缓声息,生怕香断,更怕香灭,仿佛只要看牢它,它就会好好地燃烬一支,哪怕错开片刻的目光,它便要无声熄灭。   二人直傻看着一支香耗尽,留下一小截签子,才双双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   阿萁深深地吸口气,慢慢品着香,有些些的失望和懊恼,她做的线香,香味有些杂,里头还夹着竹签的烟火味,要说不好闻,也不尽然,只不够纯粹。   叶娘则道:“我不懂这些,我就觉得好,二妹妹不如去请教江伯娘。”   阿萁摸摸鼻尖,她本意是做香给江石当信物的,先拿给江伯娘好似有些不大妥当,当下鼓了鼓腮帮道:“再点一下这种细线香。”   阿叶节俭,看她挑了一小支长直些的,轻拍了一下她的手道:“只试试,拿那些残的不好?”   阿萁心虚看着阿叶小心翼翼地将品相好的细线香收到一边,然后拣了一根歪曲断裂的递给自己。前头试点过附签的香,既没熄灭,也没香断,这回姊妹二人心里都安定不少,点燃后搁在小酒盅上由它自燃。阿萁闻了闻味,香味雅致不少,不比附签的线香烟熏火燎。   阿叶笑道:“我闻着都好,附签的线香更简便呢,底下有签子,随意往哪处一插,便可点香,整支香燃得干净,没丁点的浪费。这个没签子的,要是搁着,总要有一样器具托着,要是插在哪处,底下那一小截,不就没了用处?”   阿萁道:“阿姊精打细算,所以往这上头,我想得却是:有些贵人图的是好,哪里在意浪费了这一星半点的。”   阿叶微红着脸,摇了摇手:“二妹妹不必听我的,我是半点不懂,瞎说的。”   阿萁吃惊,笑着道:“哪里,阿姊说得一点也没错。”   阿叶得了阿萁的夸赞,脸更红了,自觉自己还是很有些用处,又问道:“萁娘,你做出这香要派什么用场?”   阿萁随口道:“原想着送人,如今倒还有些别的想头,只朦朦胧胧的,拿捏不住到底要怎么用它。”   阿叶笑道:“二妹妹一向聪明,一定能想出用处来。”又看看香板上的香,“既拿来送人,总要拿什么包一下,这样托在手里送去,不成样。”   阿萁一拍脑门,道:“我光顾着高兴,把这忘了。”江石送她的香具,一色俱全,齐整收在匣子中,她送香总不能光秃秃擎在手中。她在屋中翻箱倒柜,还是阿叶找出一个抽拉的小扁匣给她。阿萁又厚着脸皮缠着施老娘讨来一小条窗户纸,将两种线香扎成两把,再小心放进匣子中。   “这可全了。”阿萁拍拍手,自得笑道。江石要是挑刺,她可是不依的。   阿叶自定亲后,更知人事,端详一会阿萁的神色,料想她做的香应是送给江石的,怪不得这几天这么兴兴头。阿萁依着阿叶坐下,搂着她的脖项,讨好道:“阿姊替我瞒着,不要露出口风。”   阿叶抿抿唇,假意斥道:“不知羞。”   阿萁捧着自己的脸:“哪里哪里,我也是知好赖的。”   江石这几天真是日等夜等,直等得饭不香,夜难寐,到了第三日心里难免嘀咕:小二娘不靠谱,几日都没个消息影子,早上过来帮忙煨汤,脸上也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问更是大摇其头,半个字也没有透露。   他又是咬牙又是摇头,眼看着萁娘在他眼前晃了几日,却是毫无办法,只得苦笑着认下,继续等着她到底想送自己什么信物。   这日春光正明媚,春花满开,蝶蜂飞舞,阿萁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看江石在那理什么,轻咳一声,然后招招手,自己带着庞然大物小细娘往屋后走。   江家在屋后圈了一块地,垒了围墙,后院又开了一个门,出去便是那株朱栾树。阿萁将身往树后一藏,顺手将一块从家里带来的骨头塞给小细娘。   江石哭笑不得,慢悠悠地坠在后头,路过屋子还得了江娘子戏谑的一瞥,好在他厚脸皮,仿若不觉。在朱栾树下找到阿萁,笑问道:“小二娘,你要送我什么当信物,偷偷摸摸的,好似见不得人。”   阿萁翻了一个白眼,歪着头道:“总不好在家里眉来眼去的。”   江石一怔,靠树上笑出声来,道:“怎便是眉来眼去?”   阿萁一时失口,涨红了脸,轻哼一声,将手中的匣子递给江石,道:“喏,这是我送的信物,我保证,是你先前见都没见过的新事物。”她的眼里满是星辰,每颗星都闪烁着萤萤星光,交汇出一片银河,这片星河又缓缓流淌着浅浅的得意和期待,期待着他的喜爱,他的赞许。   江石微有失神,伸手接过匣子,阳光透过朱栾树的叶片细细碎碎地落在匣子上,平添光驳的纹路,他轻轻抽开盒盖,露出支支细香。   阿萁笑道:“那日我在山中遇到道人,他起了兴致,想要在山中弹琴,过后又道:只遗憾他没随身带着香炉,少了一缕清香和琴。我那时便想,若有一种香,不必香炉,也不必香灰铺底,随手拿来,随手点就,就能得香之雅,岂不妙~哉?”她说着脸上又有一些赧意,“当然,虽说雅,也还是失了几分意趣,不过,虽然输净手焚香的香事雅致,也有它的好处,很是简便。”   江石却是心思翻涌,越听越是心惊,只感手上捧着的香匣子重若千金。他在外头走动,不似阿萁还有些懵懂,这匣香,其价不可估。   阿萁看他神色凝重,还当有什么不妥处,收了轻快的笑意,轻问:“江阿兄,你怎么了?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江石正色问道:“萁娘,这盒里的每一支香都可用?”   阿萁见他问得郑重,谨慎道:“这些香我是一道做的,大致差不离,我试点过两支,不曾有什么不妥,但是,我不保证支支都是好的。我也是头次做呢,没个底样,时日又短,还不曾细细摸索。”   江石又问:“做香可费事?”   阿萁道:“倒也还好,晒香要得几日,再一个那种细线香有好些折损,因我未曾摸透,好些断的弯的,品相不大好。”   江石翻出随携带着的火折,将两种香各抽出一根点燃,边等着香烬,边仔仔细细看着线香与寻常的香哪处不同。   阿萁不解,又有些生气,薄嗔道:“江阿兄,你可是不大喜欢这件信物?”   江石摇头。   阿萁睨着他:“既如此,江阿兄怎不大高兴的模样?”   江石看那附签的线香积得一小断香灰,拿手轻弹,香灰噗簌簌落地,道:“不,小二娘,实是你这件信物太过贵重。”   阿萁笑起来:“江阿兄又说俏皮话,哪里贵重,香粉还是原先你送我的呢。”   江石没有先为她解惑,反追问道:“萁娘,还有谁见过这香?”   阿萁答道:“只我阿姊知道,连着我嬢嬢和阿娘阿爹,也只依稀看了个大概。”   江石将香匣小心收好,道:“萁娘,你暂且不要向外人透露这种香。”   阿萁度忖着他的神色,抬眸问道:“阿兄,这香真的贵价?”   江石道:“贵重无比。” 第76章 价值连城   阿萁静静地看着江石。她面前的少年倚在树上,侃侃而谈,他还有点清瘦,可他又生得这般高大,如他身后这棵朱栾,予你绿荫,赠你佳果,足以遮挡风沙雨雪。   江石没发觉阿萁唇角藏的笑意与信赖,他几息间心湖连波翻涌,不知想了多少种线香的用处,随之又生出各种忧虑,宝物在手,力微却长持,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身有生财宝物,就如稚童举着金锭路过闹市,非但不能得其利,反会招来杀身之祸。   “萁娘,这香的用处。头一处便是寺庙里面,香通神灵,信徒拜佛请愿,常点一炉清香在供桌前,以示心诚。如今寺里的香,都是和尚自添,信徒也只布施香丸,一日用的香再多也是有限。可是,要是换成这种线香,寻个大点的香炉不知能插多少支香,就是没有香炉,拿木升填满米也能插得一二十支,人人都可亲手点一支香在佛前,哪个信徒不愿,哪个信徒不喜?”   这天下间又有多少的寺庙,又有多少的信徒?心诚祈福寿安康的,为消孽赎罪图不坠地狱的,又有沽名钓誉的,再或有心怀鬼胎的,不一而足,心诚的缸里只剩得一碗饭都要献在佛前,自也舍得一支线香,另有所图的更不在话下,将银钱米粮往寺中布施,供清更是心头所好。   阿萁心底那丝朦胧的念头总算变得清晰起来,她做好香后,直觉这种香会有大用处,偏偏一时又想不到点子上,被江石这一说,顿时就揪住了尾巴,拍手道:“像我嬢嬢在家常供佛的,也可以点呢,又不费事,再者,要是不用名贵的香粉,贫家也用得。”   江石苦笑道:“萁娘你可算这香能得多少利?”   阿萁不语,她又不是什么蠢人,只桃溪一县的得利,其数为巨,若是一州,再抑或一国……她打了个寒噤。   江石道:“身上揣一两碎银,便能招来贼偷;一船货,能招来水匪;萁娘,你做的香宣扬出去,足以丢命,为夺利,人变鬼,鬼越恶。”   阿萁紧紧捏着自己的指尖,好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道:“阿兄,线香说穿了也不过如此,那些香铺的人见了之后几日自己就能琢磨出来。既然并非独卖,人人都能得利,又哪里会有这些争端呢。”   江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鬓,道:“小二娘,你心思质朴,却不知人心险恶。”   阿萁疑惑:“阿兄教我,想漏了哪一处?”   江石深深地看着她,沉声道:“萁娘,这中间要是有一人,有钱有势,想要做那个独卖的人呢。”   阿萁顿时哑口无言。   “萁娘,几亩良田都能打杀人命呢。”   阿萁沉吟片刻后,道:“阿兄不要嫌我一心往钱眼里钻,要我将线香藏在家中自用,实在不甘。”   江石道:“先不慌忙,你先别申张,我打算随着沈家船去禹京,届时看看禹京那有没有线香。要是有,于我们是一件好事,没甚后顾之忧,只管大胆往州县里卖去;若是没有,是好事也是坏事,我们占得一个先机,利有翻番,只要寻个靠山借势。”、   阿萁点了点头,小声问道:“阿兄,你觉得沈家家主可不可靠?”   江石迟疑一下,还是道:“我心慕沈家家主,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跟他一般模样,不过,人心膈肚皮,我们也不过见过他两面,虽然疑人不对,但是这小人还是要做上一做。”   阿萁追问:“阿兄,沈家家主也要随船去吗?”   江石摇摇头,道:“我听闻他鲜少亲自押船,每趟去禹京都是另有要事。”压低声道,“沈家主在京中识得人,似有极大的来头,因此,沈家商船才在州府一家独大。”   阿萁笑道:“阿兄不要笑我天真,我真心觉得沈家主与沈娘子都是心怀坦荡的人。”   江石也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萁点头:“是阿兄对,我不能只凭自己的心意行事。”   江石道:“等下叫阿娘翻翻黄历,看明日还是后日,我们一道去沈家?”   阿萁道:“我得先问过嬢嬢,眼下不敢应你。”   江石笑道:“那我等你问过你嬢嬢。”   阿萁说完话,摸一把阿细的脑袋,又溜回去看着煨汤的炉火,等得早上事了,卖菌菇的村人一一都走了,才去问施老娘。施老娘一拍腿,道:“这事我岂能拦着你,就怕他们高门大户的,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们又没有好衣裳,又没个使唤的人,只两腿走道,在门口要被那些个守门的为难。”   阿萁道:“嬢嬢放心,正月卖闹蛾时,看沈家上下的行事,没一个凶横的,想来不会挑刺生事。”   施老娘笑道:“再和气,自家生得矮,也得抬起头看人。替这样人家看大门的,日日迎进门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纵有几门穷亲戚,也是小猫几只。他们在中间,看多了富贵,再看贫贱,难免有轻慢。”   江石在旁道:“这倒不怕,沈家家主给我留了信物。”   施老娘念了声佛,夸赞道:“沈家家主行事,真个周全啊。”想想叮嘱阿萁道,“那你明日也要拾掇得干净利落些,虽说这瘦肿不成胖子,也要看着光鲜些。说话眼法,两样都要多留心,免得几时落下不是,得罪了自己都不知。”   江娘子在旁听了,笑道:“伯娘不要担忧,我来打扮打扮萁娘,她生就好颜色,又是没及笄的小娘子,不用十分打扮,就有十二分的人貌。”   施老娘笑得没了眼睛,道:“不是我老婆子说花花话,我就爱侄媳的打扮,鲜灵,不像我们这些村妇,灰扑扑的,一头一脸都是死气。你看着还鲜嫩,她们都是已经老瓜藤,发着黄打着蔫。唉,操劳着柴米油盐,倒把自个腌渍成了酱色。”   江娘子掩袖笑了:“伯娘说笑,我是个有运道的人,夫郎勤快,儿郎听话,我这才能得闲,不然,日日操心,开门七件事,件件都让人喘不过气来,哪还有心思想着头发要怎么梳,衣裳裁什么色。”   施老娘拍腿:“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那些个灰头土脸的嗑牙妇人,不曾嫁人前,也是鲜花似得小娘子,还沾着露水呢,口没开脸先红。”话一撇,道,“我成日家就说养小娘子没趣味,养个十几年,出了门,成了个抠索骂街妇,真没个半点好。”   阿萁目瞪口呆,怔愕道:“原来嬢嬢喜爱小娘子,是为着这一遭。”   施老娘理所当然道:“这不过其一,小娘子总归是帮别家养的,小儿郎要撑门顶户呢。”   阿萁笑道:“是是是,总之不及小儿郎重要。”   陈氏临盆再即,人也越见焦躁,施老娘供着佛,她也时不时去拜上几拜,念叨念叨佛祖保佑能得男儿。惹得阿豆满心的不平,跨过年,她又懂事了一些,知道陈氏快要生了,这紧要的当口,不能闹事生气。里头又有施小八常说一些俏皮话刺她,什么:小豆娘,你娘生阿弟,要将你撇在一边。小豆娘,以后你有好的,都要尽让给你弟弟。   气得阿豆与施小八吵了几嘴,施老娘骂过阿豆,私下又在家中抱怨,道:小儿学舌,学的多半就是家中大人的口舌,定是施大一家心气不平,背后眼酸。   只家中无一个大人在意阿豆的心绪,连阿叶也不过摇头叹息阿豆小儿脾性,也就阿萁会宽慰几句。   奈何,阿萁这些时日事忙,一时也无心顾及,想着去桃溪拜访沈家时到街集上买些零嘴给阿豆,省得她成天气鼓鼓的。   施老娘是个好脸面,又知人情冷暖的,翌日牙疼似得将一个装了点小碎银的荷囊塞给阿萁,千叮万嘱叫她不要弄丢,又虎着脸警告:“这是与你应事的,防着万一的,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不许花用了。荷囊里的碎银我都有数的呢,少了半点我也知晓,多少给你,转家后多少还我。”想想仍旧不放心,道,“你是去做客,是有正事哩,不许在街集瞎转悠,免得看迷了眼,把钱给花用了。”   阿萁捏着荷囊,哭笑不得,道:“嬢嬢,既是去做客,家里也备了礼,能有什么急事应付,浑用不上钱。”   施老娘横她:“你懂什么,出门在外身上总要放点银钱才好放心。”   阿萁叹道:“嬢嬢又不让用,放在身上还担心弄丢了。”   施老娘拍她打几下:“说了让你应急用,哪个是给你花的。哼,别以为我知道,你自个身上也藏着铜钿,不知从山中采了什么野物,托江家小子拿去换了钱。”   阿萁心虚,讪讪讨好一笑,道:“我还以为我是个精怪,原来还是嬢嬢道行高。”   施老娘气得又打了她几下:“又满嘴说胡话。几个子的,我也不管你,你自家有本事,能刨来铜钿,留着十几二十的,也是应当的。”   阿萁更加心虚了,她这段时日,卖菌菇,帮看炉火,得的钱都被施老娘捏着,只下鱼笼抓鱼换得钱,不知不觉藏了好一些,远不止十几二十的数。虽瞒着家人有些过意不去,但这钱有用处,只好继续瞒着。   施老娘看她垂着头,催她:“你去江家,你江伯娘说要给你梳头,别让人等着。”   阿萁不敢耽误,连忙抱着家里备下的礼,匆忙往江家赶去。 第77章 一箱旧衣   江娘子早早就等在家中,江大帮她从床底拖出一个衣箱,雕花楠木,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许时常抚触,铜锁光滑不曾有半点的绿锈。   江大迟疑了一下,问道:“可会沾上麻烦?”   江娘子用手拂去衣箱一角落着的一点灰尘,道:“哪会有什么麻烦,不过是我旧年之物,那时年岁小,衣裳都是鲜亮的颜色,好些也不过上身一两次,都还是簇新的。只是,藏了这么多年,样式过时,颜色也不鲜亮了。”   江大道:“哪里,衣箱里铺了油纸,收得好好的,都是上好的衣料,像我这等泥腿,见也不曾见过。”   江娘子的目光从江大身上轻轻滑过去,打趣道:“夫郎这就过谦了,你在外头走动,没吃过猪肉,难道也没见过猪跑?”   江大笑道:“也只远打远见猪,没有近身摸过猪毛,不知道扎不扎手。”   江娘子佯怒,瞪他一眼:“哪个是猪?哪个是扎手的?”   江大涎着脸,忙躬身作揖赔罪,又帮她取出一个装首饰的匣子,却道:“娘子,这个还是藏着吧。”   江娘子摇摇头:“这也是我的旧物,虽有些巧意,不是什么名贵之物,适合年岁小的小娘子。我藏着它,一来我如今为人妻,为人母,再戴这些俏皮的头面不合时宜,二来,物是人非,触景伤情,不大愿意看到它们。如今心绪渐平,又不惹心真的弃到一边,由着它们在箱中着锈发黄,福福祸祸,聚散离离,又与这些死物什么相干。”转头看江大眼中还有担忧之意,放低声,道,“那些……就埋在地底吧。”   江大点头,反安慰她道:“娘子再等等,再等个十年八年的,那时阿泯也大,我们再……”   江娘子伸手握住在他的手,偎在自己面颊上,内疚道:“夫郎,那些事物,我不能做主,大郎那儿,我不能贴补……”   “胡说。”江大皱紧浓眉,“我们又不是物主,别说贴补,一根线都不能动,别说大郎不知晓,就算知晓了,他也不会动一丝贪念的。我养的儿郎,我信他的品行,不会有丁点的抱怨。”   江娘子转忧为喜:“是我小人之忧了。”她双眸低垂,柔软温情,轻声道,“我何其有幸,遇到了夫郎。”   江大一愣,忽得红了脸,手脚无处安放,好似被人灌了一口蜜糖,傻笑几声,道:“你……你你……你常日开心快乐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他就怕委屈了她,“娘子这般好,我实是配不上,我就怕你……”就怕嫁与他,她午夜梦回心生后悔。   江娘子伸手将他额际粗硬的发丝按下抚平,反问:“夫郎可后悔娶了我,娶了我,你连……”   江大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中,打断她的话,道:“我江大不过一个混吃等死的粗莽汉,死倒活赖,要不是遇着娘子,还不知是什么境地。”   江娘子却难掩忧愁,道:“可我心中……”   江大笑道:“这辈子有你,有大郎二郎,有妻有子有家,再多求,怕是老天都怨我贪心,要招来天打雷劈。娘子你在意,恰是我最不在意的。不用在心里放上半点。”   江娘子还待说什么,听到院中阿萁的声音,换上笑颜,用手帕沾去脚角一点泪意,推了推江大,道:“萁娘来了,这里再用不着你。你今日送阿泯上学,问问他老师,学堂可生了什么事,我看阿泯昨日回来,有些心虚胆怯,早早就躲进屋中了。”   江大答应了一声,边走边又护道:“别是受了欺负,阿泯最懂事。”   江娘子嗔道:“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你怎就知道不是阿泯欺负了人?”   江大大笑道:“能欺负人也好,总比受人欺好。”   这话只换得江娘子微恼得一瞥。   阿萁刚进屋就听到他们在说江泯受欺,不免担心,过书房门口,看江泯藏在门后,雪雪白的一张脸,星亮漆黑的双眸,满是颓丧,又不像受人欺负的模样。   阿萁冲他张张嘴,无声地询问:你在学堂受了欺负?   江泯睁大眼,分辨她的唇型,慢慢摇了摇头,眼见江大出来,赶紧正正衣襟,正儿八经地等在门口。   阿萁上前唤了一声:“伯父。”   江大摆出竭力摆出慈眉善目的模样,冲她笑笑,放缓声道:“萁娘,你伯娘在屋子里等你呢,快去快去。”一个跨步捞起江泯,粗声问,“二郎,在学堂有没有受人欺负,告诉阿爹,看阿爹捏死他。”   江泯摇摇头,抱着江大的脑袋,吭哧吭哧地道:“阿爹,没有人欺负我呢。”   江大道:“诶,不要怕,你只管我告诉我,你那老师迂腐得很,别人动手,他只会动嘴。”   阿萁抿紧唇,心道:天下也只江伯父,会扬言帮儿子教训几岁大的小儿。   江娘子无奈,叹口气,拉过阿萁,笑道:“好在学堂里教书的仇先生有分寸,你伯父又怵怕跟有学问的人打交道,不然,还不知怎么蛮搅。”   阿萁道:“伯父跟阿爹一个样,都是偏帮自家儿女的。”贴着江娘子身边小声道,“就算偶有不讲理,也是当爹的心肠。”   江娘子摇了摇头:“养子怎能不教,须知惯子如杀子。唉,他要做慈父,我只得做个严母。”   阿萁笑:“伯娘就算是严母也是个好看的阿娘。”   江娘子携她手道:“今日却不看我,我好好帮你装扮装扮,我有些旧衣,色巧,还算见得人,只你不许嫌衣旧不新。”   阿萁连连摇头:“我只会受之有愧,哪里敢嫌,就怕把好衣弄装了。”   “我知道你不嫌,才敢给你,这人情要么不做,要做便做满八分,否则就是讨人嫌,以为我眼高瞧不起人。”江娘子说着,带着她开了衣箱,却见里整齐叠放着各样衣裙,嫩黄新绿,轻翠银红,湖色落烟,披帛绣满落花,襟上缠着连枝,亮丽鲜妍。   阿萁看得两眼发直,里头一件银红也不知什么布料裁的,似有流光隐隐。   江娘子翻出一件鹅黄短襦一条软红长裙,笑道:“这身是我年小时的衣裳,我那时喜翠不喜红,这身衣裳就没怎么上过身,偏衣料又难得,就仔细收着。我做小娘子身量也不高,与你穿做合适。”   阿萁伸出手摸了摸,轻爽细软,道:“伯娘,沈家也知晓我是农家女,哪置办得起这等好衣裳 ?还不如跟寻常一样,不用特地装扮。”   江娘子笑着道:“寻常人家走亲戚也要换身新衣裳呢!再者,着好衣备礼上门做客,也是礼数。”她将萁娘按在圆凳上,动手拆了她的头发,“你正当年龄,花骨朵一般,正是穿红着绿的好年华,千万不要辜负了。能打扮为何要拘泥?”   萁娘小声道:“伯娘的衣裳也不知用了什么好料,摸着就寻常,我怕遭贱了。”   “胡说。里有好衣裳给你遭贱,我这些都是旧衣,只是收得妥当,看着还鲜亮,时日再长久,就要霉坏了。”江娘子怜爱地看着萁娘的眉眼,又道,“萁娘不必在意,那件衣裳用的也不是什么上等的衣料,不过寻常的麻布。”   阿萁更加惊讶了,道:“怎会这般细软?”   江娘子笑:“这我便不知晓了,许是用了什么秘法,左右是商家的不传之秘。”   阿萁心道:粗物细做,里头不知道要费多少心血,这身衣裳说是麻的,又岂能与寻常的麻相同?   江娘子毫不理会她的矛盾纠结,妆台前的镜子倒映着阿萁俏丽的脸,案上一溜摆开香粉眉黛胭脂。她取过一把木梳细心地帮阿萁梳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晨光拐过窗棂,一栅一栅地落在江娘子的身上,在她身上打下明明暗暗的光与影。   阿萁轻轻眨了眨眼,透过镜子看着江娘子,她觉她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过往于她定然甘美如饴,因此她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露出细细的笑意,可过往终已逝去,不可挽留,她的眼眸中又盛满了哀伤。   “既是出门做客,太素净了不好,太张扬了也不好,不如穿得喜气些,如何?”江娘子缓声道。   阿萁偷偷咬了下唇,这话是问她,可听着,又不像是问她,她只好由着自己的心意答道:“都听伯娘的。”   江娘子的手顿了顿,笑着道:“不曾及笄的小娘子,也没甚千变万化的发髻,风流的,端庄的,灵动的,俏丽的,都是以后梳的,眼下左右不过梳个丫髻,再如何也翻不出花来。”转而却又道,“不过,小家人儿,浑不用这些添彩。”   她依旧给阿萁梳了双丫髻,也没见多做什么,梳出头发像是两个花苞,不紧不松,俏趣又灵动。从妆盒里挑出一串红梅像生花,一圈儿绕在两边发髻上。一圈的艳红,立马衬出阿萁飞扬的俏丽来,整个人似被补上一层的彩,鲜艳,浓郁。   江娘子满意了,推阿萁去纸屏后换衣裳。阿萁也不再推来让去,谢过后,大大方方接过衣裙,换穿到身上。她鲜少穿长裙,略有些不自在,半斜着身纸屏后探出来,道:“伯娘,我怕我装西施不成,倒成了东施。”   江娘子笑道:“藏着做什么,我的眼光再不错的。”   阿萁踮着脚提着裙,从屏风后绕出来,俏生生地立在那。   江娘子有片刻的失神。   岁尚小的小女娘,身量未足,稚气未脱,丰盈的双颊光滑细腻,眉长眸黑,秀鼻红唇,鹅黄的短衣系着红色长裙,她立在那,就如横枝上一朵将开未开的花,未曾红透的花瓣,吐出嫩黄的蕊。她这般惹人怜爱,又那般夺目。 第78章 上门为客   江石将晒好的合蕈翻看了一番,又分成出了甲乙各自装好。再取一张黄纸包了上好的干合蕈,想让沈家家主辩辩优劣。   他手上忙着事,心里又惦着线香,这禹京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不然一只井底蛙,能知得什么是天,什么是地。   出神间一回头,便见一个黄衣红裙的小娘子巧笑倩慢悠悠地转出来,似风中摇曳的花,似炉中跳跃的火,江石整个人都呆了,好似先前他从未遇到过她,今日才才初初将识,这一眼,似陌生又似熟悉,牵动着心尖那根线,许是百年前,许是千年前,他们早已相识。   阿萁慢慢走到他前面,拿出手在江石的眼前晃了晃,笑问道:“如何?可还见得人?”   江石看着她笑:“很好看。”让他想要呵护,想要珍藏,想要让她安心栖息。   阿萁得了他的夸赞,心里甜丝丝的,眉眼弯弯,真如鲜花欲放。她穿着新衣,又打扮得干净,江娘子便不让她看炉火,只叫她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等得早上的菌蕈汤火煨好,装坛上船,江石也另换了一身衣裳,又将两家备的礼拎到船上。   他二人要去沈家,江大便随船一道去桃溪,替他们送汤。   沈家在二横街,据说原先是沈家娘子娘家的旧宅,沈家发迹后,将挨连着几座屋宅都买了下来,凿通宅院,旧屋拆的拆,修得的修,里头挖池引水,树木造山,虽外头看着无一丝富贵气象,却是藏富家中,不显山不露水。   江石和阿萁看着沈家大门,光看门口实在寻常,只左右两个精壮的护院虎视耽耽立在那显出不同来。   守门的一个护院打量他们年岁小,以为他们迷道的,扬声道:“小郎君小娘子可是走岔道,这处是私家地,里头也别无人家,你们掉头便是。”   江石上前作了个揖,又取出信物,道:“两位大哥见谅,我二人不是走岔道,是特地来拜访沈家家主的,有信物为凭。”   那个开口说话的护院接了信物,他虽凶悍,言语却和善,道:“既如此,你们先在荫处略站站定,我们是看门护院,不敢擅拿主意,须得问过管事。”   江石道:“有劳大哥了。”   护院拿着信物进屋,不稍片刻,就有一个穿着长袍,留着一捻胡须的管事跟着一道出来。阿萁看他面貌,打了个突:这人生得精明外露,倒有些奸相,怕不好相与。   那管事还没开口,先抽了抽鼻子,然后一击掌:“啊呀,好香啊,我闻着是山珍的鲜美,是了,定是这几日在桃溪盛行一时的菌蕈汤。”他贼溜溜的眼睛往江石和阿萁身上一扫,嘿嘿一笑,拿少了一个小拇指右手撇撇胡,道,“观小娘子与小郎君的年岁相貌衣衫,你二人就是在桃溪卖菌汤的主家。啊呀呀,真是年少有为啊。”   江石笑着道:“管事说得半点不错,我们正是卖汤的,先前就因卖汤才与沈家家主结缘,厚颜上门拜访。”   管事眯着眼,又深吸一口气,咂咂嘴,道:“那日得脸,尝了一盅汤,真是好汤,鲜得眉毛掉。小郎君,你们这十方第二汤,一日也只卖得二十多罐,尽被桃溪有脸面的人包全了去。如老汉我这般的,纵使舍得出银钱,却也一口都捞不着。”   江石闻弦歌知雅意,笑道:“明日定为管事多留出一罐来。”   管事算盘拨弄到好处,满意地笑眯了眼,捻捻须道:“嘿嘿,就此说定,小郎君明日送汤,给别落了我这一处。”   他这般眯眼咧嘴,活像一只修得人形的精怪,惹得阿萁暗笑不已。   管事生得像精怪,也如精怪般眼明,笑呵呵道:“小娘子不要笑,老汉我天生生得不讨喜的模样,不过能驳小娘子一笑,也是幸事。”   阿萁上前赔罪,道:“阿伯原谅则个,我不该以貌相人。”   管事毫不在意,笑着前头领路道:“小娘子多礼了。来来,小郎君和小娘子随我来,你们今日来得不落巧,郎主前脚刚出了门,家中只娘子在家,娘子请二位堂前说话嬉戏呢。”   阿萁开口道:“先头我们就得沈娘子的照顾呢。”   管事笑着道:“我们娘子良善和气,无人不夸不赞的。”   江石和阿萁双双点头称是,二人将带来的礼包交管事,管事收下让小厮抬走,带着二人穿花廊过前院。阿萁看院中草木扶疏,郁郁葱葱,绿叶好似添蜡,繁花万紫千红,一簇簇一丛丛,生机勃勃。   婢女阿素侯在二道门,远打远笑道:“正月一别,施小娘子与江小郎君又长大好些呢。娘子在里头等着你们呢。”她看阿萁和江石姿态颇有些亲密,戏谑道,“这回可不再不骗我说,你们是兄妹?”   阿萁腾得红了脸,轻声道:“阿素姐姐不要打趣。”   管事在旁笑道:“既阿素接了客人,我便撒手不管了。”   阿素笑:“有劳于管事了。”   管事笑眯眯地背着手一摇一摆走了,临走前还冲江石挤了挤眼。江石心领神会,笑着拱拱手。   阿素见了笑着道:“你们可是应承了于管事什么事?他这人没有多的爱好,只贪口腹之欲,定是想吃你们的汤了。”   江石笑道:“管事说话甚是有趣。”他看沈家管事,很有些市井习气。这样的人不是落拓不羁,就是犯过什么错事,沈家用人倒是不拘一格。   阿素掩唇轻笑不已,领着江石和阿萁往堂屋走去,堂院一反前院的繁木依依,疏简朗阔,方方正正,只一角种着修竹,石板路边养着几缸睡莲,一缸碧翠,底下许有活鱼,时不时摆尾搅开涟漪。   春将暮,天气渐热,沈家堂屋拆下了前后格门,另挂了丝草卷帘,帘坠坠着玲珑水晶,堂屋内设着屏风轻榻。沈娘子正和几个使女围着什么人,当中一个体态微丰的使女轻侬软语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   沈娘子薄施脂粉,水色扣身衫,随意挽着发髻,插一支浑圆的莲花托珍珠簪,全身再无多一色的装饰。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绣着几瓣落花,俏立在那,蹙着眉,斥道:“哪有你这般,与人玩闹,不遂你心意,就要哭鼻子的。”   阿萁这才听到里头有隐约的抽噎声,她不由想起元夜见到的骑在沈家家主肩上的小娘子,正要看个仔细。一个发髻散乱的小女娘一矮身从中间钻出来,边抹泪边摇摇摆摆往外头跑,哭着道:“我……我阿爹。”   她人矮身小,走路还不怎么稳当,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也不知摔疼了没,怔愣一会才放声哭起来。   一众使女惊呼一声,那体态微丰的更加焦急,提裙抢上前来要扶。   “谁都不许扶,叫她自家起来。”沈娘子沉下脸冷声道。   一众使女见她生气,不敢擅动,只那个奶娘发急,软声求道:“娘子,小娘子才多大,还不知事呢。”   沈娘子却道:“再小心里也有几分明白,我看她是越来越娇惯,半点不如她意,就要发脾气。”   奶娘赔笑道:“娘子,小娘子无不像花一样,自然也要娇养。”   沈娘子道:“花有百样,有朝开暮谢的,有轻风吹落乱红一片的,亦有抱香枯残在枝的,岂能一一相提并论的。”   一句话,说得众使女低头不敢相驳。沈家小娘子在地上趴了好一会,时不时拿出沾了泥的手去抹脸,直抹得脸上灰一道白一道,没有一个干净处,她抽着鼻子又等了一会,见果真没人扶她,这才委委屈屈爬将起来。   阿素心疼不已,急走几步抱过沈小娘子,装着只看见她摔跤的模样:“鳐鳐,怎摔倒,啊呀,怎的把一张脸抹得跟只花狸一般。”   沈小娘子见她说自己脸脏,又拿手去抹了下脸,又添了上泥黑上去。她张张嘴正要说话,转眼瞧见阿萁和江石,从阿素怀里挣扎着下来,一把抱住阿萁的腿,在她裙子上留下一个黑手印。   “阿姊好看,阿姊抱。”   阿萁低头对着她漆黑的双眸,一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沈家小娘子养得精细,看着弱弱小小的,抱在怀里却是沉沉压手。   沈娘子冲阿萁和江石展颜,无奈道:“施小娘子,江小郎,让二位见笑了。上次你们不曾好生见过,这是家中小女,乳名鳐鳐,因她外祖父和她阿爹的溺爱,性子可厌,若有不当处,还望见谅。”   阿萁看沈小娘子生得好看,半点没觉得她性子不好,笑道:“哪里,小娘子生得玉雪可爱。”   江石有些心疼阿萁抱着这么大的人手酸,见这小丫头在阿萁怀里好生自在,又添几分醋意。沈家小娘子转过头,看一眼江石,不知怎得咯咯地笑起来。   沈娘子见了拿袖掩面,道:“真是没眼看她,活似在泥坑里打了滚。”唤过那体态微丰的使女,“杳娘,你带鳐鳐去洗面洗手,客来家中,见得这么一只泥猪,未免不雅。”   等得杳娘抱过沈小娘子,带着一个小丫头走了。   沈娘子摇摇头,招呼阿萁和江石坐下,笑着道:“前几日我家郎君还和说起你们呢。今日一见,倒觉施小娘子又长高了几分。” 第79章 宾主尽欢   一个二个都说阿萁长高了,惹得阿萁偷偷比划了一下与江石的身量,这一比,大为沮丧,还是老样子了。   江石察觉,看她一眼,别开头偷笑。   沈娘子见了,拉着阿萁坐下,也是满眼的笑意,道:“你长高了,江小郎也长高了呢,和他如何作比的。”   江石好心安慰道:“进叔生得高大威猛,你肖父定能再长高些。”   阿萁想了想,自己忍不住先笑道:“那我要是像嬢嬢,岂不是再长不高。”   说得众人都笑出声来,阿素领着小婢女,送上时令瓜果,各样吃食零嘴。桃条滚着糖霜,甘草梅子包着草衣,丝姜蜜枣,杏仁爽团,另一攒盒里榛子、松子、枣圈,荔枝、桂圆干;再兼一碟点心,芝麻薄脆、云片糕、绿豆清凉团;春时有鲜瓜,翠皮绿肉,甘汁蜜甜。   沈娘子拈了一枚杏仁爽团用手由兜了递给阿萁道:“我也不知你们喜爱吃什么,依着我的口味,这个爽团沾了冰片各样香粉,很有些趣味。”   阿萁接过,笑道:“这些零嘴,我就没识得几样呢。”她依言尝了尝,只觉酸咸甜辣,满嘴泌凉,间夹杂着豆蔻、甘草、丁香香气怕是厌得人深厌,喜得人极喜之物,倒也对阿萁的脾味,一枚吃尽,舌尖香气冰凉犹存,“怪道叫爽团,吃后嘴内舒爽。”   江石在旁见她喜爱,装着无意似得问道:“好似桃溪不曾多见。”   沈娘子笑点头:“这是禹京那边的零嘴。”又道,“南北的吃食各不相同,北面的有些吃食,南人吃得惯,有几样,却怎也不能适口。”   江石道:“十里尚不同风,何况南北。我还听说有些地方不喜吃鹅肉,说鹅肉生风痛,有些地方却又常吃鹅肉,鸡反而少吃。”   沈娘子笑着道:“那是荇州,那边多鸡鸭,却厌鹅,荇州人不喜鹅肉,却又喜爱鹅子,道鹅子有清热解毒之效,因此家家户户仍旧养鹅。旧年有商贩过荇州,见那边鹅肉价贱,贩了好些活鹅回家倒卖。”   阿萁听得认真,叹道:“这商贩路过便看中这里头有利,好活的心思。”   沈娘子又笑:“这里头还有趣事呢。这商贩贩了小一船的鹅,关在竹笼里,远途到家就把这百来只鹅全放在院子中。他远途归家,疲惫不堪,一路又听惯鹅叫声,自是倒头就睡。只可怜他家老小,一夜不曾好眠。”   阿萁噗得笑出声来,道:“鸡鹅叫起来,聒噪得很。我家家中有一晚,鸡笼里的鸡被野猫惊了,吵得四邻不得好睡。不过,那商贩远去一趟,贩得鹅要是能卖得好价,也不枉来去一身风雨。”   “正是,行商走贩实是辛苦。”沈娘子点了点头。   他们说了几句话,阿素带了净面净手,另换了一件衣裳的沈小娘子过来,沈娘子便让她唤阿萁和江石兄姊。   好在阿萁和江石早备下见面礼,一色用细竹篾编的虫草,蛾、蝶、蜻蜓、蝈蝈……江石一时疏忽大意,在里头夹了一条狰狞逼真的千足虫,这本是要给江泯留着的,他怕吓着沈小娘子,正要藏好。谁知沈小娘子眼尖,手里捏着一只蝶,眼巴巴地盯着那只长虫,问道:“阿兄,鳐鳐能要这个吗?”   “鳐鳐。”沈娘子微沉下脸,开口道,“阿姊和阿兄,已经送了你好些草虫,你怎能开口另要。”   鳐鳐怯怯地瞟了眼自己娘亲,藏到了阿萁身后,小声道:“那些给……阿息,虫子鳐鳐的。”   “阿息?”阿萁和江石听江大说过,沈家还有一子,究竟多大却不知晓。度量沈家主与沈娘子年岁尚青,猜沈家子年纪不大,因此备的礼,不止一只虫草。   果然,阿素在旁笑道:“阿息是我们小郎君,今年已经十岁了。”   沈娘子唇边挂着了一抹笑:“他眼下不在家中,开春时随他叔父去了任上,许是嫌家中拘束,在外得他叔父撑腰,乐不思蜀,不过聊寄只言片语慰聊家中老父老母。”   阿萁微有汗颜,道:“我看沈娘子年青,还以为小郎君才不过四五岁呢。”   沈娘子笑:“早已日过正午,哪敢再提年青二字。”她叫阿素收好虫草,谢道,“施小娘子与江小郎有心了,家中小儿也喜爱摆弄这些草编。”   江石将那只千足虫递给沈小娘子,看她爱不释手地放在手里把玩,又顶上头上要去吓一旁的小婢女,乐得咯咯直笑。   江石便道:“我还道她小女娘,害怕毒虫。”不曾想竟和江泯差不多心性,生得秀丽无双,偏爱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   沈娘子轻叹道:“她是个皮顽的,大后还不知什么心性呢。”   阿萁道:“沈娘子教出的儿女定然是好的。”   沈娘子笑道:“痴心父母古来多,育子教子盼子栖高枝,只是,世事岂能样样遂人心、如人意?只要不负己身便好。”   三人坐着又说几句闲话,阿萁说起村中趣事,又说起山中野物,沈娘子听得津津有味,思慕起满山春花,说道:“原先我只道千桃寺才有花红映云海,倒不曾亲见山花如火如荼的景致。”   阿萁便邀道:“今春春花已经败了,明岁我邀娘子来家中看花。我们那处花开得好,农家菜蔬虽然都是粗菜淡饭,虽没有十分滋味,春日鲜蔬却是刚从园里摘得,比买得鲜灵。”   沈娘子一口应下,道:“明春我定然去。”   江石心系船去禹京的事,遂问道:“我们来得鲁莽,沈家主可是有要事缠身?”   沈娘子笑道:“可是等得急了?他去了表叔家,片刻便回。”   江石面上薄红,道:“不敢欺瞒沈娘子,我听闻近沈家拔船,便想随船去禹京。”   沈娘子让阿素将一盏八宝茶糜托给江石,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是该多去外头看看。你们现在做的菌汤买卖,虽然风靡一时,价高不下,然而山珍难得,终是有限,说到底这是一件巧宗,不是长久买卖。”   阿萁和江石听了这话,只觉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之中。   阿萁心想:沈娘子看似闲逸自在,一言一语无不言之有物,实是让人钦慕。   江石则心道:阿爹曾道沈家娘子并非什么样深宅妇人,沈家船队的事,沈娘子能拿得七八分主意。我原先只道沈家家主宠爱妻子,多有纵容,却是我狭隘了,非是沈家家主爱妻,实是沈娘子身有其能。   沈娘子又轻声慢语对江石,道:“我不知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段时日桃溪贵人与富家,都引汤为贵,自忖自家身份贵重,才配得这十方第二汤。私下又有传言,这天下第二汤与贡汤相差不离。”   江石一惊,肃容道:“引汤为贵,确实是我拿钱遣街头闲汉乞儿传得闲话,与贡汤相较这话,却万万不敢说。”   沈娘子道:“树大招风,你们的汤出尽了风头,自会招来眼红嫉恨。”   江石垂眸和阿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沈娘子,桃溪明府为官如何?”   沈娘子看他们聪敏,又心有灵犀,乐见他们小儿女情态,道:“这桃溪明府嘛,虽是个好功喜名的人,为官倒还过得去。不过……你们的汤,这般滋味就已经很好,别听那些主顾说吃得絮了,不必再改,既有十方第二汤之名,便占稳其二之名,不越雷池半分。”   江石和阿萁起身冲沈娘子一礼,齐声道:“谢沈娘子指点。”   沈娘子轻笑摆手,又赞许地看着江石道:“江小郎心中有成算,欠缺的不过历练罢了。”   说话间,沈拓从外头进来,沈家小娘子眼尖,早早看见阿爹,连跑带跳冲了过去,被沈拓一把捞起抱在怀中,颠了颠,笑问道:“鳐鳐可有听娘亲的话?”   “嗯,听娘亲的话。”鳐鳐直点头,拿手指指了指座中人,最后点着阿萁道,“阿姊作证。”   阿萁和江石起身双双见过沈拓,沈拓一摆手,道:“不过大你们一辈,唤声伯父便成,不必多礼。”他边叫阿萁和江石坐下,边将女儿放在膝上护在怀中,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鳐鳐在自己亲爹怀里,乐乐陶陶,取出那只张牙舞爪的草编千足虫,放在沈拓手心,拍手道:“好看的虫子,这个阿兄送的。”   沈拓丝毫不觉得爱女有何不对,宠爱道:“果然有趣,鳐鳐小心收好。”   鳐鳐道:“和我一道睡。”   沈拓笑点头:“好,在杳娘帮你挂在帐中。”   沈娘子睨他父女一眼,道:“你便纵着她吧,你把鳐鳐放下,与江小郎好生说话。”   江石笑道:“我倒觉得不妨事,我和萁娘只想问问随船的事。”   他言语中捎带上阿萁,显是不肯轻待阿萁半点。沈拓闻言扫了他一眼,笑起来道:“你很好,不会轻看女儿家。”   阿萁面上一红,再看江石便多了一丝自己都品不出的意味。他没因她是女儿家,无须告知正事,将她撇在一边,反而怕落下她,叫她少见少闻。   她不由抿唇轻笑,心中蹿出一念:早晚,她会与他携手比肩,一如沈家家主和沈娘子。 第80章 雪麻软衣   “你想去禹京?”沈拓见江石点头,笑道,“也是巧,再过四五日,一支船正要去禹京,你有心,就去禀明了父母,恰我有事要随船北上,恰好同去。”   江石听后大喜,道:“我先前便打听过沈家去禹京的船,隔多久往返。”   沈拓哈哈大笑:“这不妨事,是该好好打听打听。”   阿萁早知江石近日定会远行,倒不曾想这么快,插嘴问道:“沈家主,船上是个什么光景?沿途可有好风?”   沈拓笑看她:“别家小娘子问得都是水路长长,途是多有不便,你怎只问路上风景?告与你知,一日三日尚且新鲜,五日六日看得疲乏,七日八日只想闷在舱中倒头大睡。”   阿萁微红着脸,道:“我是鲜少离家,最多去去邻村外公外婆家,最远也不过来桃溪,每次坐船,都贪看两岸景色,水路虽短,总有一二不同处,很是有趣。以此及彼,就想着从桃溪到禹京,由南到北,不知有多少不曾听过,不曾见过的新鲜事物。”   沈娘子温声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正理。”   阿萁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去不得,要是去得,坐船再苦又有什么。”别说施老娘不许她远行,施进都不肯,陈氏……陈氏听了八成要晕过去。   江石看她长眉轻皱,脱口道:“以后我带你去。”   阿萁惊喜,一时光顾着高兴,不曾细想他言外之意,追问道:“可真?”   江石郑重点头:“这事如何诳骗你,半点不会作假。”她以后嫁他为妻,天涯海角携手相随,外人再无借口多嘴多舌。   沈拓看得有趣,颠颠怀里的爱女,道:“鳐鳐要不要远行?”   鳐鳐拍着手笑着应和她爹:“要,看船看水。”   沈拓笑着承诺道:“阿爹以后组一支船队给鳐鳐如何?”   鳐鳐咯咯直笑:“好。”   沈娘子嗔怪:“她现在这点大,能知晓得什么。”多的话却没有,显是不觉得组一支船队给女儿远航是什么不对之事。   沈拓逗了会女儿又问江石:“你想贩干的合蕈去禹京?远路贩物,大宗才有利,小宗买卖,一应花费都在路上,还不如贩到州府,利薄,却胜在路近,几天就可往返。”   江石想了想,答道:“沈家家主说的,我也思虑过。我眼下收来的合蕈,不过拢了邻近几村的数,晒干后份量又丢不少,算不得大宗买卖,远去禹京,不得多少利。只是,我想着总要看看外头的合蕈是个什么品相,我们这边差个几分,心里也好有个底。再者,州府路近,周遭多合蕈,实卖不了好价,不如拼一趟,哪怕没有赚头,好歹也看看皇城辉煌。”   沈拓笑道:“不过白叮嘱你一句,行前壮志满满,归来心中颓丧就大大不妙,既你知得风险亏损,此行去得。”   阿萁和江石听他言语间多都有后辈的照拂,二人都有些心虚,他们盘算着去禹京,一半为着合蕈,另一半却是为着线香。   沈拓和沈娘子这些年也算见过三教九流各样人物,奸的滑的,见他二人神色间略有不安,便料他们有事相瞒,二人心里好笑,也不细问,一笑置之。   沈拓惦起他们的菌汤,问道:“你那十方第二汤可能匀出来卖到州府去?”   江石道:“天气日热,纵有快船,也有两三日,怕存不住。”   沈拓笑道:“无妨,藏在冰桶里,能撑得两三日。”   江石起身谢过,又道:“其实每日的稠膏蕈我都不曾尽用,想着物以稀为贵,就每日只煨了二来十来罐。”   沈娘子抚掌道:“不错,再好的事物,一多,纵然再好,价也低廉。江小郎这般年纪,不贪利,不妄动,实属难得。你们沈伯父在你这个年纪,还没这等心思呢。”   沈拓半点不避讳提及旧时光,反大笑道:“我如江小郎这般大时,只知逞强斗狠。”   江石揖手笑道:“哪敢当沈家主和娘子这般夸赞。”   沈拓惜才,又提点道:“既然去禹京,不如多备些银钱,捎些北货回来,不至走空。你菌汤买卖时日尚短,要是没有积存,先从我这边盘桓些银两作本。”   江石心中更敬沈拓为人,他也是个胆大敢为的,起身一揖:“小子厚颜承沈家主美意,过多言谢,不过空谈。沈家家主端看小子以后,无论成败,不忘沈家家主今日之恩。”   沈拓一挥手:“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皇城巍峨繁华,南来北往乃至海外之物齐聚,看得人眼花缭乱。得了巧宗,一本万利,反之看差了眼,却是血本无归。你去禹京后,不妨多听多看多问。”   江石问道:“家主,桃溪这边油、米、菜行,大宗的买卖要走团头,禹京那边又是个什么规矩?”   沈拓道:“大致也差得不离,不过,禹京码头因着船只来往频繁,每条船上都携着四方巧货,常有商贩侯在码头抢买易货,码头也有课税官在经手,倒不必再另寻团头做买卖。”   阿萁听得神往,想象一下偌大的码头何等繁华忙碌。   沈拓见她听得专心,黑亮的双眸里满是好奇想往,笑道:“繁华忙碌是有,却也脏乱得狠,百味夹杂,鱼腥咸臭,大热天能熏得人一跟斗,臭味里又夹着大料辛香,再有海外乳香冲鼻。如你这般精致的小娘子,闻了码头的百味后,几日都不一定吃得下饭。”   阿萁笑道:“我是不怕的,村里有人养猪,热天清猪圈,也是……”她言出,又吐吐舌,想着沈娘子这般雅人听不得这些腌臜事,噤了声。   沈娘子笑道:“你那只是一样臭味,臭得纯粹,码头却是百样臭,香味过浓时,香也是臭,反令人作呕。以后你去了禹京的码头,自然知晓。”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阿萁和江石又坐了小半时辰,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沈娘子本欲留他二便饭,无奈阿萁和江石齐声推拒,沈拓扛着女儿道:“他们归家路远,早回家里大人也好心。”   沈娘子这才作罢,又携了阿萁的手,笑着道:“下次你再随你‘阿兄’来桃溪,顺便过来与我消闲,诗酒趁年华,偶尔也偷浮生几分闲暇。”   阿萁笑应下,又想了想道:“再过些时日,山里刺泡红了,我摘一篮给娘子尝鲜,虽然没有十分滋味,酸酸甜甜的,还算可口。”   沈娘子摸摸她的发鬓,道:“我可记下了。”   阿萁道:“再不敢忘的。”   沈拓将爱女交给沈娘子,举步要送,不知怎得衣袍带到茶盏,翻在阿萁的裙摆处。   沈娘子轻蹙秀眉,道:“这可出不得门。”。   她唤过阿素,问她家中裁的新衣,可有合阿萁身量的。阿素道:“蔻儿的身量与施小娘子仿佛,家中也正裁了新衣,还不曾分派下去,不过,这时节做得的是夏衣,不是春衫。”   沈娘子道:“不妨,夏衣也好,再将那件月白绣绿梅的观音兜给施小娘子披在外头挡风就好。”   阿萁拍拍身上水渍,连连摆手道:“沈娘子,不过一些水渍,不多时就透干,浑不用换衣裳。”   沈娘子拉住她的手,笑道:“你为客,有你的客气礼数,我为主,亦要有主家的道理讲究,叫阿素带你换身衣裳。”   阿萁不肯,总觉自己又占了好些便宜,落不下这脸面。   江石立在那,却是满腹疑惑,先才,沈拓似乎是故意,不及他追问,沈拓鹰隼一样的双眸轻扫了他一记,开口道:“禹京以前有一种麻布,名唤细雪轻麻,得文人雅士追捧,曾风靡一时。”   阿萁咽了一口口水,心里惊骇莫明。   江石心湖更是掀起惊涛骇浪,深揖一礼,道:“求家主指点。”   沈拓深深地看他一眼:“细雪轻麻盛行禹京后,其价居高不下,平家不可得,渐为皇家、士族、豪富所享。直至三年前,禹京大火,火借风势势不可挡,水龙队救火不及,连烧几条街,丧命数百人。里头就有细雪轻麻的主家,他家家中火势凶猛,家中主仆近百人,俱命丧火海,无一生还。”   阿萁和江石听得毛骨悚然。   沈拓道:“如今的细雪轻麻已成绝响,纵有也是旧时物,世上再不得一尺新布。”   阿萁攥紧软红的长裙,里头似长了绵密细刺,扎得她站立难安。   江石背后也渗出细细的汗,又深揖一礼道:“这是旧衣,我们只当虽有几分贵重,却也是寻常之物。”   沈拓道:“今时不同往日,先前是寻常,如今却是难得。”   江石和阿萁一同想道:江娘子身居小村,消息闭塞,只当旧衣好料,弃了可惜,这才给了阿萁穿在身上,却不知这细雪轻麻已将绝迹。他二人不知江娘子的来历底细,既隐姓瞒名,隐在小村,自有不可追寻的过往,若是这一身衣裳露了痕迹……   阿素将阿萁轻轻一拉,阿萁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直恨不能早早将身上的细雪轻麻除下。阿素帮她换好衣,将除下衣裙拿包裹裹好,递还给她。   阿萁谢过,两脚直发飘。   沈拓便叫于管事送他二人去码头和江大碰头,江石和阿萁心情激荡,不再坚拒。   沈娘子待他二人离开后,轻叹一口气,对沈拓道:“施家与江家,祖辈居三家村,于京中无半点关联,只江大的妻子,来历成谜。”   沈拓道:“能用得起细雪轻麻的人家,非富即贵,再往败落时的找,有心要寻踪,轻而易举。”   沈娘子摇了摇头:“何苦来哉!她不过倾巢之下,无可归依的弱女子,既有心藏匿,何必追根问底。”   沈拓道:“禹京民间疑心那场大火来得蹊跷,细雪轻麻主家一家俱亡,亦有可疑之处。”   沈娘子敛眉:“也不知季公子在京中一立独撑侯府,可还安好。”   沈拓敲了敲案几,摇头道:“旧岁见他时,只感他有几分厌世之意。季世子以一命保下侯府,借着官家对他心怀内疚,又让弟弟承了世子之位。”   沈娘子面露哀凄:“他俩兄弟亲厚,季世子又是死在季公子的怀中……”   沈拓皱眉,低声道:“季侯府如今倒与太子一脉割裂了开来,禹京现在混杂得很,太子一系,行事有些荒唐,上次便听闻有朝臣请议提皇太孙,倒是昱王这边越见沉稳,此消彼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原本,官家怜太子体弱多病,昱王欺兄咄咄逼人,发狠削剪了昱王羽翼……”   “然而这些年,太子虽病弱,却仍旧好好活在人世,当初意气飞扬的昱王敛起锋芒请战边城,再者官家又上了年纪,所疑所虑更甚往昔。”沈娘子又是一声叹息,“京中与桃溪水远山高,谁知起得风云,竟也能波及我等升斗小民,唉……” 第81章 尘事如霜   小船破开水面,扬起了阿萁身上的观音兜,一角的绿梅似从枝头抖落,让人心生乱意,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件细雪轻麻,就如捧着一捧雪,恨不能它化水消逝   江石小声跟江大说了麻衣的事。   江大倚在船舱上,挽着袖子,露出强壮的手臂,糙脸上飞闪过一丝懊恼,转而却笑道:“我道你二人怎黑沉沉着脸,还道你们受了委屈,原是为了这身旧衣裳。不妨事,这什么鸟细雪轻麻,听着名堂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物,你阿娘娘家早先是行商的,后来败落了,留下这么一件衣裳,又旧又不合身却又舍不得丢弃。倒没想到,这布料如今又贵重起来。”   江石听着他漏洞百出的话,摇了摇头,道:“阿爹,还是跟阿娘说一声。”   江大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我跟你阿娘说一声。你们二人不必挂在心尖上,没个紧要。”又颠颠买来的一坛酒,与阿萁道,“萁娘,家去后让你阿爹来跟我一道吃酒。”   阿萁满腹的心事,勉强应道:“听伯父的吩咐,我家去后跟阿爹说。”   江大看他们仍旧不肯展颜,立在船头,道:“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阿爹没甚大本事,只个高,天摔将下来,先落阿爹的头上,勉强也能挡个几息。”   江娘子的来历,江石猜测江大应该知晓得一清二楚,看他神色果真没有慌急,反思自己是不是小题大作?   阿萁抱着包裹,问道:“伯父,那这件衣裳,还要留着吗?”   江大尴尬一笑,搓了搓手,道:“你们不必操心,我问问,哈哈,不打紧,不打紧。”   江石无奈,想着还是要将这件衣裳处理了,眼下也不好纠结多说,转开话头问道:“阿爹,阿泯在学堂可是受了欺侮?”   江大摸了摸鼻子,道:“你阿弟书念得好,常得仇先生的夸赞,有几个小儿眼红,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阿泯气不过仿着里头一个学生笔迹写了首歪诗骂人,欺侮他的那几人自家窝里斗,斗得个眼儿横。”   阿萁听得呆怔在那,寻思着这手段似乎不大磊落。   江石皱眉,问:“仇先生知后怕是训斥了阿泯。”   江大道:“诶,那酸腐书生,自然要训你阿弟的,说什么其路不正,心性不佳…莫非让你阿弟白受欺侮,什么人善人欺天不欺,不过狗屁,老天爷是头一个不讲理的。”   江石笑道:“既阿泯找补了回来,便算了。只是,阿娘知晓后,怕不会就此放下。”   阿萁重重心事始终不曾放下,江娘子对过去讳莫如深,决非家道败落这般简单,况且,听沈家家主的话语,细雪轻麻一经问世,便得追捧,后被名门大家所控,寻常富家,怕不能得。早间江娘子为她梳妆时,言语间,似乎也没觉轻麻如何贵重,甚至有几分视若等闲之意。   这般细究,江娘子的来历,远非非富即贵一言可盖之。   江石看她愁眉不展,知她担心江娘子,碍于江大在旁,不好多说什么,只偷偷塞了一块点心给她。阿萁正出神呢,手中一软,一团软糥的事物在她手心中,她抬眸,长长的睫毛扇了扇。   江石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自己笑着往船舱一躺。   阿萁暂将烦恼搁置一边,摊开手看掌心雪团般的白玉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轻软绵甜,直甜到心里。   江大偷看在眼里,拿脚轻踹了一下江石,哈哈一笑。   江娘子在家中理着箱中的旧物,衣裳首饰,江南多烟雨,又有潮梅天,这些衣饰,存得再好,经年经月的,都有了些腐气。   有些昔时衣,如今验取,还是鲜亮,也不显过时,有些却也只是看着好看,再穿不得,只得弃掉。倒是那匣子首饰,镶真珠的都有些泛黄,实在不好上头戴。   她取过小锤子,将那些真珠一一敲下来,留得银饰,到时另寻巧匠打首饰。   想了想,将匣子倒转,摸到后头一个不小的暗扣,拿指尖轻轻一挑,听得卡嗒一声,轻推底板,拉出一个暗屉来。江娘子抿唇,从暗屉里的取出一支黄金步摇。蝶翅薄透如纸,无风自动,翅上镂刻着细细密密的连枝纹,蝶尾拖着几缕细细的金流苏,呵气间,步摇轻颤,颤动着无声繁华。   时光流转,望断亭台楼阁,细细春风中,她仿似又在那深深庭院中。湖石堆起假山,漆红的千秋架高高架起,一个一身红衣,俏丽无双的小娘子站在秋千架上打秋千,飞腾挪转间,清脆笑声如珠碎玉溅。   她立在一边,扣着手,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千上的红衣女郎,直怕她摔将下来。   然而,红衣女郎全不理她的担忧,冲她一眨眼,黑亮如星的双眸满是俏皮,还不忘吩咐左右壮仆:“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我就能看到邻家内院了。”   她听了这话,更加焦急,急道:“小娘子,快下来,邻家院有什么好看的,当心撞到什么人?”   红衣女郎笑道:“邻家院有顾家郎啊,都说顾郎美如玉,有卫阶之貌,我看个究竟,好辨辨传言是真似假。”   她大急:“郎君知晓,定要责罚小娘子抄经书。”   红衣女郎笑道:“阿爹不过纸老虎,我到时求上一求,哭上一哭,他定舍不得罚我。再说,我看阿爹常去邻家寻顾家家主吃酒,两家好似有长来长往之意,说不得,以后还是通家之好,哪里又会责罚我?阿阮,你越大越会白操心。”   她气得跺脚,眼看着秋千上的红衣女郎红衣翻飞,发间坠的金银铃叮铃脆响,眼里含泪道:“小娘子只随自己的心意罢,左右,我挨上一顿责罚。”   红衣女郎一怔,让左右壮妇使女慢下推秋千,悠悠荡到她的身边,移开一点,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娇声道:“好阿阮,你怎生气了?好吧,阿娘舍得罚你,我可舍不得。我们一道长大,说好一生一世都在一块儿,你看你,眼睛都红了,我哪忍心看你落泪的。”   她气咻咻地别开头,偷偷擦了擦眼。   红衣女郎按她坐下,轻咳一声,笑道:“我们一块荡秋千,不翻花样,这样可好?”   她被逗得不知是羞还是气,红了脸,半晌才破涕而笑,和红衣女郎一道坐在秋千上。两边仆妇笑看着她们,叮嘱道:“小娘子和阿阮好生坐稳,这回荡得高一点。”   秋千越荡越高,缠着红绫的秋千索在空中划出一道一道红影,风掠过树桃,又拂过她们鬓发衣角。邻家院的一山一石历历在目,这是新搬来的人家呢,还不曾一一归整好,仆妇穿梭,忙里忙外,很有几分新气象。   秋千荡过树梢,她们看到邻家院回廊中走出一个少年郎,他似是有所察觉,在那略站了站,回眸轻轻一笑。   少年目如星,眉如剑,长身玉立,足尽风流,他立在院中,繁花尽失色彩,草木齐失葳蕤。   红衣女郎怔愣在秋千上,如梦似醉般低声道:“阿阮,他生得真好看,你说,他是不是顾家郎。”   她道:“那可说不定,听说顾家新贵人家,这两日门口车水马龙,好些拜访的人,说不定他是顾家客。”   红衣女郎笑了笑,坚持道:“不,他定是顾家郎,不然,他生得这模样,京中怎没他的名声?阿阮,你说他好不好看?”   她撇嘴,道:“不及季侯府的季世子。”   红衣女郎不依,道:“阿阮不会看人,明明顾家郎更好看。”   顾家郎,一顾倾人心,她家的小娘子在秋千上看了他一眼,自此再不能忘却。她偷拉她羞涩地说起心中事,凭栏托腮怔怔发着呆。   许秋千的红绫牵着戏线,她家小娘子终得所愿,在一个吉日,她披起了嫁衣,十里红妆嫁给了心心念念的顾家郎。   她随嫁去了顾家,看他们夫妻和睦,举案齐眉,她家小娘子的唇边总是带着无边的笑意。   然而花无百日红,欢情终是短,今日鲜花着景,烈火烹油,转日便是家破人亡,树倒屋倾。   她家的小娘子仍旧一身红衣,倒在一片血污中,握着她的手,苦笑道:“阿阮,我要辜负你了,我以前与你说道:要一生一世在一处,怕是不能够了。你记得,你要远离这是非之地,离得越远越好。”   她泣道:“娘子,你不等郎君吗?”   “等不得,顾郎远放,无有归期,纵有一日归来,我却面目全非。阿阮,你可忍心我落泥中,任人遭践?”她奋力挣扎起身,狡黠一笑,“阿阮,你以前常念叨我万事不绕心间,粗枝大叶。你告诉你知,我早知会有今日祸,我偷藏一批财物,你记得等风声消停,再来取用。”   她哀泣不已,求道:“娘子,你随我一道走罢。”   “走不得,将死的人,能走到哪里去?好阿阮,只是连累了你。”她歉疚道,“此生,我欠你良多,你……你……你千万别怨我,阿姊,你千万别怨我……”   她道:“不会,我永生永世都不会怨你。”   她放下心,露出一个笑,拿手推她:“阿阮,快走,记得走得远远点。”   她抽噎一声,擦看腮边泪,拧身离去。京中混杂,她依仗着几个旧主留下的忠仆躲在一角,犹不死心,想着如何救人生天。   那日,天有微雨,她又躲在角落,偷偷看着临时辟作□□处的旧宅,盼着能偷听来一星半点的好消息。她站了许久,站得双腿酸软,然后她看到差人用破席卷了一具尸体出来,一抹暗沉脏污的红衣露在破席外头,飘飘荡荡拂过一地泥湿的尘埃。   花红落尽,皆与黄土,亭台楼阁,断椽终结蛛网,残垣遍生荒草。 第82章 落雨逢君   春雨晚来急,惊雷嫌夏迟,晚春时节便在空中炸开,须臾间,大雨倾盆,夹带着泥腥草气,撒兵点豆般敲打着屋顶,院中低洼处瞬间积了浅浅水坑。   江娘子忙起身,将各间屋子的窗关上,风大雨急,衣袖被掠进的大雨打湿,湿溚溚地黏在手腕处,她边拂着湿衣边看着连天雨幕忧心不忆,不知江石他们的船己时归,大雨连江,潮涨水急,要是船在水中,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小郎被困在学堂,会不会等得焦急,仇先生与仇娘子许会照料几分。   雨打心湖思绪纷纷,江娘子倚在门前,看着檐前雨帘,过往如丝携着雨气缠绕上来。   那年京中,也是大雨不断,天下破了一个口子,怎也补不周全。她栖身的小院也像今日这般积着水坑,旧井里蓄满了水,泡着被雨打落的绿叶红花。   她在屋里如热锅中的蚂蚁,惶急、不安、凄伤、无措,她应该赶紧理好财物远走高飞的,只是,那破卷席中的那抹红衣,揪在她的心头,日夜不可忘却,她怎忍她家娘子抛尸乱坟岗,连着尸身都不得保全?   总……总……这天地间,总要容她死后有个安身之所,有个凭吊之处。总得想个法子,如何将她尸身好生收敛,或化火,或随水,让她得个安息。   急雨声中,有人一下长一下短地拍打着院门。她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确保自己不曾听错半分,这才冒雨过来开了门。   来人一身短衣,低低压着斗笠,留着几乎遮了半张脸的络腮胡:“阮娘子,京中危,速走。”   她呆了呆,咬唇:“可是娘子她……”   来人闪身进屋,低声道:“那个接生婆为了银钱,去官府告发,揭发小郎君不曾夭折。”   血色一下子从她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将牙咬得咯咯响:“她……她怎敢,我家娘子于她有恩。”   来人冷笑,道:“阮娘子,人民叵测,何况有利诱之。”   她愤怒道:“娘子给她一锭金。”   “金银宝物,岂有嫌多的。”   她又怒又急,正要说什么,忽然里屋传来几声婴啼,她慌忙吞声,反身进屋,推开屏风掀起床帐,一个小猫般大小的婴儿裹在襁褓之中,不知是饥是渴,正啊啊哭泣。   她忙将他搂在怀里,床边泥炉中温着米汤,倒出小半碗,搅得微温,拿纱巾沾了一点到婴儿嘴边。猫崽般大的小儿,嘴也是小儿的,闻得香味,动了动嘴,吮着纱巾吃起米汤来。她看着他,心中一酸,眼泪吧嗒落在婴儿的脸上,有几滴落在他的唇边,他当是可吃之物,嚅动小嘴,将她的泪也吃了进去。   “阮娘子,耽搁不得,为了小郎君,娘子那边……算了罢。”男子看得心酸,半晌才硬起心肠催促。   她知事情急缓,点了点头,将半碗米汤喂尽,将藏在床中理好的包袱一背,把婴儿绑在胸前,取过蓑衣罩在身上,正要随着男子出去。便听外头阵阵脚步,踏碎了雨声。   男子见机极快,一把掀开床板,拉开一个暗门,道:“里头逼仄,阮娘子和小郎君受点委屈,只是……”他看一眼她怀里的小小婴儿,幼儿无知,哪知生死之间,一时啼泣。   她低眸,似哭又笑,抱着婴儿遁进暗室,道:“娘子在天有灵,定然庇佑。”   男子不再多言,合上暗门。狭窄的暗室,只供人半坐在那,手脚都伸展不开,等得门一关,黑暗笼罩,有如一具棺木。她听到自己心头剧跳,听到鼻端呼气声的,听到衣物簌簌声。但是,天可怜之,她中小小的小郎君,安安静静地睡在她的怀中,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人声渐杂,似有人在屋在翻搜。接着她又听到一人问道:“顾家名册中,好似并没有这么一个妾。”   另一人答道:“接生婆子说的妾,应是顾三妻子一个名唤阿阮的贴身使女。像他们这等人家,陪嫁的贴身使女,为笼络夫婿,大都会抬举成妾,那接生婆子只知得一星半点,也以为如此,才说是顾家逃妾。顾家谋逆事发前几个月,使女阿阮被顾王氏放了籍,还使银为她置办了屋宅,成了旁姓良民,因此不在顾家名册上。”   领头之人多疑,沉声道:“这般巧?这顾家莫非几个月前就闻得风声,早早更安排了退路?”   另一人想了想,道:“许真是巧合,属下打听顾王氏与她的贴身使女情谊深厚,她为她脱籍,许是想要抬举她为媵妾或良妾。”   “这个阿阮胆子倒大,前几日竟敢光明正大去探望顾王氏。”领头之人哼了一声,又道,“纵是成了良民,顾家子却是个逃犯,她裹藏逃犯,自也是带罪之身,不可放过。”   又不知过多久,外头阵摔摔打打之声渐悄,那领头之人唾骂一声,吩咐道:“让那接生婆子口述,命画师画了画影来,挖地三尺也要将她揪出来。”   “喏。”   她听着外头山响似得领命声,舌尖死死抵着上鄂,腾出一只手轻掩着怀里小郎君的口唇,防他睡中惊啼。暗室中闷热,热汗与冷汗混杂在一处打湿了整个后背,她耳后的一缕乱发蛇一般粘在那,好似会随时咬上她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人声渐悄,她却仍旧不敢出声,直到暗门那又传来一长一短的敲击声,这才呼出那口一直含在嘴中的浊气。明亮的光线透进暗室,她抱着小郎从暗室里钻出来。   大雨仍旧噼里啪啦打着屋窗,原来这雨还没停歇。   不,这雨是再也不停了,无休无止地落下。东躲西藏间,她与顾家义士失去了音信,京中处处都是官差,好似每一个都在搜查追捕。她不得其法,只好逞着匹夫之勇,凭着心头一口滚烫的热气,跌跌撞撞到了城西码头处。   到底还是露了痕迹,身上官差嗅觉敏锐,步步紧逼。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大船,她不知这条船从何处来,又要去到何处,眼见船上因着货物散落,几个船工惊呼忙乱,寻个空隙偷潜上了船。   她不过一只没头的苍蝇,专拣了脏乱臭窄的地方躲去。眼前这处船舱似是船工休憩的通铺,里头又黑又乱,臭气熏天,船板上床铺上乱七八糟扔着铺盖、衣物、草鞋、皮靴、酒瓶吃食。   黑魅魅的船舱中,有一船工竟没在外头忙碌,反而胡乱躺在一张床铺上,敞着短打衣衫,架着一条腿,一手拿着一只酒葫芦,嘴里低哼着:“春来三月三,燕儿聚又散,可怜我身儿单,无钱无米无瓦盖……”   小曲戛然而止,那船工似是惊觉有人,从床铺上爬起来。这人生得高大,眉目凶悍,兼吃了酒,整个人酒气冲天。   他和她都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竟会有一个女娘闯进船舱中,木木地拢了拢敞开的衣襟,粗声喝道:“你这妇人,可是搭船人客?怎走到这处来……”他还要说什么,便听得外头声响有异,再看她,神色间就带上了怀疑。   她急得没了主意,抱紧怀里小郎,噙着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他连磕了几个头,不等得他回应,又飞也似得起身找了个角落,将一床发霉恶臭的铺盖盖在自己的身上。   她的生,她的死,皆在他一念之间,她赌不得,又不得不赌。   几个官差凶神恶煞地搜捕到船舱中,嫌弃里头脏乱,随意翻了翻,喝问船工:“汉子,可有什么人躲到这来?”   她一瞬间,喉间发间,骇惧得几忘了呼气,惊魂不定间,她听到那船工抖抖擞擞道:“回天差,不曾见到什么人……可……可是走脱了什么大盗贼偷?”   “大盗贼偷?哼,告诉你,走脱了一个重犯逃奴,你要是见了,趁早报上来,还能记你一功,领得重赏。”   重利之前,至亲可抛,她的心整个揪缩在那。   果然那船工小心又迟疑地追问:“天差,不知是什么重赏?来来,天差吃口酒……”   她听了这话,浑身的血液倒流,将唇贴着怀里的小郎君稚嫩的脸:这番怕是走不脱,身在水上,不如投了水随娘子一道西去,黄泉阴司得个团聚。只是负了娘子的所托,怀中小郎何其可怜。   “什么重赏,你这等腌臜船工,走一趟远船,至多得个十两八两的银钱,你要是揭举有功,少说也得百两。”官差吃了几口酒,又不耐烦起来,“你多嘴多舌,问东问西,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脏臭的船舱中凝着令人喘不过气的汗腥味,沉沉的,缓缓的,泥浆般慢慢流敞着。   她听到他笑:“官差,我不过问问,好心里有个底,要是撞见什么逃奴,也好得记重赏。届时,谁个再辛苦磨得脚起泡做甚的船工?”   官差听了这嬉皮笑脸的话,其中一个道:“走罢,与这等混人歪缠什么……”   雨声又悄然而至,不知从什么地方透进来,闷热船舱中多了一丝沁凉。她松开嘴,舌尖尝到自己唇边一点咸腥的铁锈味,她仍旧躲在那,劫后余生,浑身没有多出一丝的力气。   船工过来揭过脏臭的铺盖,垂眸看着他们。他生得高大,眉目周正,只乱乱糟糟的,不似什么好人。   “你怀中的小儿倒是乖。”他道。   她看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将咬破的手指从小儿嘴里慢慢抽出来,她怕他饿,怕他哭,以血充作乳汁,由着他吸吮。   他恍然大悟,吃惊地睁大了眼,挠挠头,半晌才道:“你放心。”   她泪盈于睫,无凭无由的,她真的放下心,这人,不会出卖她,不会伤害她,会护她周全。 第83章 母子谈心   雨声又急了许多,江娘子透过惶急的雨声,听到些许脚步声,她看到院门被人推开,江大和江石各披了件蓑衣一前一后地进来。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想要迎上去,又被雨阻了脚步,江大早已淌着水顶着大雨急匆匆过来,道:“落雨转凉,娘子怎在屋外当心受寒。”   她笑道:“我看雨急,出来张望张望,一路可还顺利?萁娘呢?怎不见? ”   江石在后答道:“下了雨,我便先送她家去。”   江娘子点头笑道:“应当的,她是小娘子,受不得寒。”她边说边取掸子,掸了掸江大蓑衣上挂着的雨珠,伸出素手想帮他脱下。   江大捉住她的手,道:“娘子不慌,我先去学堂接了阿泯回来。”   江娘子虽然挂心江泯,看看天,皱眉道:“风急雨骤,不如先避避,等得雨势稍住再去。阿泯那边,还有仇先生呢。”   江大紧了紧斗笠上的系绳,道:“娘子不曾与仇先生打过交道,他生得榆木疙瘩脑袋,成日念念诗书,吃吃风露,就能得活。他那草亭地低,怕不是要被淹了。”   江娘子这才怕将起来,道:“那你路上小心。”   江大笑起来:“邻村村路,我闭着眼都能来回。”他说罢挽了裤脚,重又踏入大雨中,沉默地与江石交换了一个眼色。   江石会意,将怀里那声细雪轻麻掩好,等江大回来再议。   江娘子却是个机敏无双的人物,他们父子悄无声息的眉眼官司,虽做得隐秘,还是没有逃过她的双眼。边在心里猜度江大父子何事相瞒,边舀水煽驴抓了一把干姜片煮温汤,也好聊驱全身湿气。   江石借口浑身透湿,避进屋中换了干爽的衣物,随手将细雪轻麻塞到一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身衣裳总要寻个稳妥的法子处理?   江娘子煮好姜茶,拿扇子扇得温热,这才唤江石出来吃汤。   江石接过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江娘子坐在桌子一侧,笑了笑,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大郎,在桃溪可是撞见了什么事?”   江石放下碗,道:“事倒是有一桩,却不是什么紧要的,等阿爹回来再与阿娘说。”   江娘子心念电转,轻问道:“可是与我有关?大郎休要哄我,是好是坏,都说与我知。”她说罢,眉目间就笼上一层轻愁和哀求。   江石平素就敬江娘子,哪忍她牵肠挂肚、坐立不安,沉吟片刻,遂轻描淡写道:“真个没紧要的事,只阿娘给萁娘的那件旧衣,听闻那织布商全家葬身火海,断了手艺传承,如今那麻布,很有些贵重。”   江娘子坐在那手脚发凉,只感世事无常,令人指尖发冷:“竟有这等事。”真是繁花落地,残红成泥不忍顾。   这世上竟再无细雪轻麻这样的衣料,当初多少文人雅士喜细雪的素雅,有返璞归真之态,常木簪束发,着细雪宽袍,引三五知交坐流水之旁,饮酒吟对好不洒脱。   曲水潺潺,衣带当风,闲看云卷云舒,又不知引得多少人深羡这般闲云野鹤姿态。   顾郎君也爱穿细雪轻麻,在家时,常散发赤足,解了小舟在湖中垂钓,藕花深深,不知身在何处。   她家娘子便倚在水榭凭靠处,撕下白玉糕引红鲤来啄食,笑着等待她的郎君为她折来湖水中央,开得最好的一朵藕花。   人间几许留不往,顾郎君不知生死,她家娘子已赴黄泉,连这细雪轻麻竟也要渐渐从这世上消失。   江石到底年岁尚小,不解江娘子的悲凄灰败,只一味关心这麻布会不会露了江娘子的踪迹。   他看过江娘子初二放在水上的祭灯,里面好些凭悼之词,虽写得模糊,但也多少猜出江娘子远走他乡是为避祸。   “阿娘娘家早年是个行商,趁时兴时裁买了细雪轻麻,阿娘记着家人留下这么一件衣裳。原先当是旧衣,不曾想世事变化,竟是其价翻番。落魄人家有这等机缘,定是祖宗保佑,不如裁改做手帕,卖了它去。”   江娘子从悲思中回过神,踌躇道:“这般行事,是不是有画蛇添足之嫌?”   江石理所当然道:“阿弟在学堂读书,将来还要应举考试,家中既有值钱之物,哪里会弃之一旁,不拿出来换银钱的道理。”   江娘了缓缓点了点头:“大郎说得有理。”   江石又道:“阿娘,我过几日,随船去禹京,届时看看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景况。要是细雪轻麻一尺难求,定有人收买收卖,我们趁势卖掉。”他顿了顿,又道,“阿泯……阿娘,我若能顶门立柱,挣下一份家业,阿泯那边自有我这个当兄长的看顾,余的,阿娘不如就先忘了。若是我庸庸碌碌,没个出息,只混个身暖肚饱,无有余力支撑阿泯,阿娘再想法动用不该动用之物。到时,这个细雪轻麻整好做个托借。”   江娘子乍然抬头,她早就知晓自己这个继子为人敏锐,极有心计,又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却不知他满腹心肠,连细枝末节都算了进去。这等心性,一个不着,就要走偏道路。   “大郎,你……”江娘子口齿发涩,道,“阿娘知你的心思,承你一片赤情。只是你还是少年郎,家中事,不应由你担忧操劳,还有我和你阿爹呢。阿娘更知你不愿长困浅水,思望大江大河,你有此意,阿爹和阿娘也当一力支应。你只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别的,不要太过思虑。”   江石低头笑,道:“不妨事,阿娘不知这里头的乐趣。人心实是有意思得紧,我小时亲爹亲娘不疼,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旁的村童也不喜爱与我玩耍,我得闲时便爱看村中各人。这些男女老少,明明每日要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劳担忧,却还是有百样的算计,实是有趣得紧。”   江娘子怔愣,看着江石忧心不已,道:“大郎,人心不可算计,唯真心方换得真心。”   江石笑道:“阿娘放心,此间的道理我明白。待我好的人,我自是真心相待,那些一门心思占我便宜的,我才以牙还牙。”就如他的生身娘亲,仗着那一丁点的血脉联系,活似他便欠了她,还再多也还不清。既如此,还还她作甚。   他的血肉岂是寻常虫蛆可以吸附、肥养的。   江娘子仍旧放心不下,道:“阿娘别的不多说,只盼你大丈夫立于世,不负情,不负义,不负己,不负真心。”   江石不由想到萁娘,笑着道:“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日的江石有父有母有手足兄弟,他日有妻有子,不会做下为非作歹的事,让至亲胆颤心悬。”   江娘子略松一口气,道:“大郎记得今日说的话,千万别移了心性。”   江石道:“阿娘的教训我记下了。不过,细雪轻麻阿娘就交由我来办,阿娘的过往……”   江娘子指尖轻微颤动一下。   江石笑道:“我只知阿娘待我极好,余的,为人子怎能置疑娘亲,别的就交与阿爹操心。”   江娘子似悲似喜,道:“阿娘以前常怨老天不公,至我颠沛流离,可阿娘又何其有幸,得遇你阿爹,得有你这样的好儿郎。天终究留我一丝余地,怜我孤恓。”   江石又倒一碗姜汤,道:“阿娘说自家幸运,江石也是暗自庆幸得阿爹和阿娘的过继。”如他还在江二家中,得以活着长大成人,怕真的做出逆夫逆母的逛悖之事。   江娘子了由衷地笑起来,想起一事,道:“你要去禹京,做买卖也罢,开眼界长见识也好,左右离不开银钱。家中这些时日收买菌蕈,刨开本,再与叶青家中分了利,倒也存得几百银。你明后天去集市换成纸钞,随身带去。”   江石道:“不可,这些银钱留在家中作本,阿娘和阿爹相量着,要不要趁着春暮多收点合蕈?”   江娘子温声道:“你只管带着,菌蕈本就是合伙的买卖,本钱两家操心。再者天益热,稠膏蕈也越发见少,怕是这菌汤的买卖也要停歇几月,这里面又少了本钱支出。”   江石道:“家中多备些银钱,也防不时之需,我打算问沈家家主借一笔银来。他是顶天立地,说一不二的仗义人,又有心胸,不怕被骗了去。”   江娘子笑睨他一眼,心道:你一肚子主意,要坑骗你也不是什么易事。嘴上道:“京中米贵,居不易,百两银在京中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你既有大志向,何必这般顾头顾尾的。家中有我和你阿爹,连个应急的银钱也无?”   江石想了想,便不再推辞。   江娘子又道:“你去禹京,半月一月的,没个准,记得和萁娘好好说上一声。”   江石露出一抹笑,又有点恨恨垂下唇角:可惜不能同去,勉强拉回心思,问道:“阿娘可另有嘱托?”   江娘子闻言,看着窗外渐收的雨,许久才道:“事过境迁,我只求风平浪静,还是不要多事了。” 第84章 将送君行   江大撑着小船,雨打春江水雾升腾,眼前一片白茫,好在他长在水乡,邻近各村的水路都通熟,闭着眼也能来回。   江泯蔫搭搭地坐在船中,听着大雨敲着船篷,湿长的睫毛拢在那,似雨中一对缩着双翅的幼鸦。   江大看他情绪不高,笑问道:“小郎,可是在学堂受了谁欺侮,只管告诉阿爹,阿爹帮你出气。”   江泯鲜花一样的唇往下弯了弯,犹豫一番,才问道:“阿爹,是不是因我读书,家中才没有银钱为阿兄娶亲?”   江大听后,身一歪,险些没有跌进江里去,大笑道:“从哪处听来的闲言碎语?小郎你一向灵光,怎也被人哄了去?”   江泯被江大笑得红了脸,小声道:“我听说,外头好些人说这事。”说江大夫妇苛待继子,明明有邻村有户人家,家有好女,是个百里挑一的品貌,特遣了媒人去说亲,却让江大夫妇一口拒了,可见继子就是继子,看着好,却是有限。   江大皱了皱眉,家中这几日忙乱,再者,他在村中名声不好,无人敢在他家门口胡言乱语,倒不知村中还有这些个闲话。   江泯一面喜爱读书,一面又不愿拖累兄长,皱紧了眉头,道:“阿爹,要是因我的缘故连累了阿兄,我是不要再读书的。”   江大不由笑出声,道:“小郎放一万个心,你只管跟着仇先生念书,你家先生虽然是个酸腐书生,大道理连篇,能念得你头壳疼,不过,还是很有些本事的,你跟着他多学些学问,饿死他这个老师父。家中尽能供得起你读书。”   “那阿兄……”   江大笑道:“哈哈,小郎,你哥哥连嫂嫂都已经定下来了,还用得着你操心?”   江泯福至心灵,双眸闪亮:“是不是施家阿姊?”   江大促狭一笑,道:“小郎只当不知,免得你露了痕迹,你施家阿姊害羞。”   江泯一扫颓废模样,拍手道:“施家阿姊好,比哪个都好,做我嫂嫂再好不过。”他似模似样地叹口气,好似放下一桩心事,大人般地道,“阿兄的终身,总算有了着落。”   江大被逗得大笑不止,摇着船道:“阿爹就等你阿兄成家,再等小郎中状元,阿爹和你阿娘就坐等着享福,晒晒太阳,摆弄摆弄孙男孙女。”   江泯将脸一板,郑重道:“我定好好念书,做天子门生,给阿爹长脸。”   “好好好。”江大笑应,又道,“说起来,你阿兄过几日就要去禹京了。”   江泯惊喜,道:“可是为了合蕈的事?”想了想,道,“阿兄先去,等得以后我也要去禹京。”   江大夸道:“正是如此,阿爹这辈子就这模样,再没大的出息,全靠你和你阿兄,你阿兄钻钱眼,你就当书虫,都要混出个三两三来。”   江泯仰着脸:“阿爹和阿娘将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阿爹大老粗,吃酒吃肉才是正经,采花看山的……无趣无趣。”   等得小船靠岸,江大系好船,将江泯藏在蓑衣里面,冒着雨踩着一地泥泞往家赶。江泯乖巧地缩在江大的怀中,外头雨声淅淅,他躲在里面却是温暖干燥安全,睡意渐渐袭来,他偎靠父亲,不由阖上了双目,片刻便睡了过去。   江大略有察觉,笑着放慢了步子,任他心思粗糙,此时也不禁感慨:那个猫崽般幼小的婴儿,竟也长得这么大了,真是时光匆匆,稍纵即逝。   阿萁将从沈家带来的点心交给施老娘,施老娘暗恨天热存不住,心痛地分出小半让家里人分着吃了,余的分作大小三份,一份给里正家,一份给施大家,一份给卫煦家中。姻亲陈氏那,连半块糕都没有留。   陈氏托着肚子捏着白玉糕,面上有点过不去,嘴上却不敢有一丝多话,陈大舅来家发脾气的事。到底让施老娘知晓。   施老娘明着倒也没有发作,只是指桑骂槐骂骂咧咧了好几日,话里话外都是陈大舅不知自己的斤两,他算得哪根葱哪根蒜?还要做主施家女儿的亲事?   她施家的女儿就只合许陈家一家,许了别家就是罪过不成。她这个祖母还活,亲爹亲娘也在人世,轮得到他一个舅舅来指手划脚,大发脾气?   连着施进心下也有不满,越发觉得当初没将女儿许给陈家是对的。   阿萁看自己娘亲脸色有些挂不住,将一块软糕递给阿豆,笑着说起了沈家的见闻。阿叶听得提着一口气,笑道:“换作是我去,怕是连脚步都迈不开。”   阿萁笑道:“沈家不像有些富家耻高气扬,沈娘子更是亲切,连着上下仆役都不是仗势欺人的。”   阿豆却是听得出神,追着阿萁要她讲沈家一梁一柱,一花一木,过后叹道:“几时我也能住这般好的房子,吃好的,穿好的,使着人。”   施老娘笑骂:“你家在田梗头,尽发梦。”   陈氏也点头,摸摸阿豆的头,道:“豆娘要脚踏实地,不要胡思乱想。”   阿豆吧嗒吧嗒嘴,回味着软糕的甜香,不服道:“阿姊开了眼界,说不得,以后,我也能去开开眼界。”   施老娘嫌她心高,道:“嘴皮子上下一碰,仙宫也去得,你小儿家家的,连口饭都要吃爹娘的,倒说起这般大话来。”   陈氏温柔似水地抚着肚子,笑着对阿豆道:“你阿姊能去沈家长见识,也是难得的机缘,说起来,还是占了江家的福气。”   阿豆不以为然地将嘴一撇,一气将软糕塞进嘴里,直塞得两腮鼓鼓。   施老娘略有得色,拍着腿道:“江家实是不错的人家,我老人家将将快一辈子,看人总有几分准。”   陈氏和施进夸捧道:“阿娘说得是,江家是个难得人家。”   阿萁摸着阿豆的后背,微有面红,又惦着麻衣的事,神思不属,随口道:“说起来,江阿兄过几日要去禹京呢。”   陈氏吓了一跳,忧心道:“怎会想要去禹京?”   阿萁便答:“江阿兄打听过,说咱们这边的合蕈品相好,卖到外头说不得能卖个好价钱,他去外头探探水,做得成便做,做不成当长见识也好。”   陈氏仍旧担忧不止,道:“他才多大,便要去得这么远,陌生地,买卖亏赚难料,倒不如在家安生些呢。”   施老娘瞪她:“胡说,江石年轻后生,有上进心莫不是好事?只守着一亩三分地,吃不饱饿不死,安稳倒安稳,活得却似块溪里头的石头,搬到哪都是一个模样,又有什么出息?”   陈氏小声道:“婆母,江家收菌蕈,比之别家,算得安稳妥当,在外要是一个不上心,怕……”   施老娘道:“便算亏了又如何?他才多大?他一个男子汉,有心思,胆大敢拼,才是好的。”话一转,又道,“譬如我们家,要不是早年你公爹做商贩,积得一点家底,咱们家还不定如何呢。”   几句话说得陈氏没了声,坐那唯唯应和。   “远行不易啊,水路也不好走。”施老娘转头对阿萁道,“你明日也跟我一道求求佛,保佑平安。”   阿萁也有点悬心,不再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隔日早起,当真和施老娘一道拜了拜佛求了一个心安,等得吃毕饭,胡乱寻了个借口去了江家,半道与来找他的江石撞了个正常。   二人立在泥泞的村道上,大眼瞪着小眼,越想越有趣,不由相视而笑,   江石寻了个僻静处,将细雪轻麻如何处理告诉了阿萁,阿萁心下大赞,道:“阿兄虽然胆大,却是常人的想头,再妥当不过。”   江石勾起唇,他早知阿萁定然懂他的想法。   阿萁又道:“阿兄可要带着线香去?”   江石摇头,道:“先掩着,等我回来再议。”又笑看着她,“禹京南北货聚集,我寻摸些香料来,你可有想要的香粉香料?”   阿萁细细想了想,道:“不瞒阿兄,我和伯娘不一样,阿娘点香是为雅事,我捣弄香事,是为着有趣,不拘什么香,我都想闻闻试试。”   江石笑起来:“那我自个作主,替你买些来。”   阿萁也多做推辞,点了点头,抬眸看着江石的脸,忽生离愁,闷声问道:“阿兄这次去,要去多久?”   江石道:“我也不知,想来月余应该来回。”   阿萁有些不舍,只正事不可耽搁,道:“那阿兄路上要小心,银钱都是身为事,人才是最要紧的。”   江石看着浓黑的睫毛,道:“你放心,我定平安归来。”   阿萁绞尽脑汁,道:“听说远行要备药备符,我是一样不懂,你自家留意,别漏带了什么?”   江石叹口气,无奈道:“有一样我倒想带,可惜带不得,只好漏在家中。”   阿萁一时没有转过变,问道:“漏了哪样?”   江石忽得凑过来,在她耳畔轻声道:“萁娘不知吗?”   阿萁耳际一痒,俏脸绯红,瞪圆了双眼,江石似叹似遗憾又似调笑:“自然是我的小二娘。”   阿萁听得心下喜欢,面上却又羞又恼,伸手将他一推:“你不是好人,在这胡言乱语,你快家去吧。”   江石依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萁娘,以后我远行,定带上你,再不将你漏下。这是真话。” 第85章 陈氏受惊   阿萁安静地坐在村口码头上,雾拢白纱,客船破水而去,只隐约看见江石站在船尾和她遥遥相对。   这艘小船会在桃溪停靠,江石会弃舟登船,顺着漓江北上,十天半月后才到得禹京。天子脚下,不知是个怎生模样,又是如何繁华,只盼往来顺当,一切太平。   阿萁直等得客船远去,隐约成了一个黑影,这才怅然若失地返回家中,先时无所知觉,人一走,整个人跟着空空落落,很是没滋没味。   这段时日农家事闲,天气又热,一村人都似乎无处可去,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嗑牙,一众村妇更是比拼着哪个舌长,东家李四传些真真假假的话语。   阿叶看阿萁无精打采的,将一把剪刀塞给她,叫她量尺裁衣,道:“我知你不耐烦绣花,以后衣裳总要自己缝?多一样本事也是好处。”   阿萁顺手接过,只恹恹提不起劲。阿豆坐在一侧,学着施老娘的模样撇着嘴:“裁衣也算得本事?”   阿叶笑道:“裁衣怎么不算得本事?”   阿豆一抬下巴:“衣裁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帮人做衣裳的,自己做衣自己穿,难道是本事?叫别人裁衣给自己穿才是本事呢。”   阿萁听了笑道:“你说得也在理,只是你要让别人裁衣给你穿,你是有势呢还是有银钱呢?两手空空的,别个凭什么帮你做衣?”   阿豆长叹一口气:“可惜我们投生在贫家,只好自己做活计。”   阿叶只以为她童言童语,轻斥了一声胡说后,也没放在心上。阿萁放下剪刀,将阿豆打量了好一会,这才疑惑问道:“阿豆,你可是在外头听得什么话,怎起了这些心思?”   阿豆摇头,无辜道:“我胡说的呢。”她掉转目光,看着阿叶手中的针线,一件丁点大的小衣,布料也是新的,摸上去轻柔贴手,酸溜溜道,“阿姊又给小弟做新衣?嬢嬢偏心,还特地换了好布,她在江伯父家挣的银钱,怕不是都要贴在阿弟身上。”   阿叶柔声道:“小儿皮嫩,贴里衣裳软布方好。”   阿豆越发心酸,道:“旧衣才软呢,怎不用我们的旧衣拆了给阿弟做?嬢嬢偏心也罢,怎么连连阿姊也偏帮阿弟?他是男儿郎,天生就比我们强些。”   阿萁知她心中不平,笑道:“嬢嬢虽也有这些心思,只是,如今家里也宽裕一些,这才用得起好布。”   施老娘偏心抠索都有,孙男孙女另行相待,陈氏和施进却是要疼女的,哪里会刻意薄待。奈何,施家那时银钱确实不趁手,家中又要翻新屋,又要为施进娶亲,陈家那要的聘礼又重。   待到施进婚后,自要节衣缩食,饶是如此,阿叶出生后,陈氏疼惜长女,裁了赔嫁来的好布新做了襁褓,小衣也是新旧夹半,等到生了阿萁,就只得穿阿叶的旧衣,再等得到阿豆,旧衣磨得透薄,薄脆如纸,一洗就烂,再不好上身,家中便又为阿豆做了新衣。   再等得陈氏这一胎,村中积年妇人都说怀相信男胎,家中又有积余,施老娘哪肯薄待了小金孙,一色衣鞋襁褓,都是簇新的。   真论起吃亏,还是阿萁受了委屈,好在她生性阔达,不以为意。反倒是阿豆眼酸未出生的阿弟待遇不寻常,吃起醋来。   阿叶和阿萁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说,施老娘的偏心实打实的,让人无从辩解,哪怕陈氏待这一胎也是不同,一心盼着生个儿子,比之三女都要精心。   阿豆看她们姊妹不说话,一撅嘴,哼了一声,道:“反正我是不值钱的臭丫头。大姊、阿姊,我出去玩了。”、   阿萁拉住她,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出去玩自是可以,只不许带着气去,看你撅嘴撒气的模样。”   阿豆冲她扮一年鬼脸,蹦蹦跳跳地走了。   陈氏身体笨重,人胖了不少,又怀着身子极是畏热。屋中湿热闷潮,实是呆不住,就搬了藤椅坐在香橼树下贪些凉。   阿豆三脚两跳地跳出屋,看陈氏坐在院中,对着她的肚子一忽儿想着自己要有阿弟,以后教他打架,再不怕没有帮手,一忽儿又想着这阿弟真心讨厌,在肚中便是一个劲敌,出来后不是将她挤得没边?   陈氏看她一个劲盯着自己的肚子,笑着招招手,叫她摸,道:“阿豆,你阿弟在动呢。”   阿豆眨眨眼,小心将手放上去,一会儿,果然陈氏肚皮那突出一块,似有小儿隔着皮肉踹了她一脚,好似有那么几分有趣,抿着嘴收回手,道:“这阿弟定是个皮顽的,不曾见面便要踢我。”   陈氏哭笑不得,道:“他能知晓什么?你阿弟定是个懂事。”   阿豆看她一脸满足,不忿又生,顿时没了意头,悻悻道:“阿娘,我去外头嬉戏,你和阿弟在树下乘凉。”   陈氏见女儿和未出世的孩子不亲,忧愁不已,叮嘱道:“早些回来,别玩得一身泥。”   阿豆敷衍地应了一声,一出院子便看到施小八坐在院门口,手里捏着什么虫子在那把玩,不知挨了谁的打,手臂上肿得几条道道,许是哭过,两眼都还是红红的。   阿豆上去蹲他面前,好奇问道:“八郎,你是不是惹你嬢嬢生气,讨挨了打?”   施小八托着土狗子,瞥一眼阿豆,道:“谁个说是我嬢嬢打的,我嬢嬢一向疼我。”   不受施老娘疼爱的阿豆气得歪了鼻子,道:“那是谁打的你?你阿爹阿娘?”   施小八拿衣袖揩了一下鼻子,没有做声。   阿豆不知怎得心气就平顺,她不得嬢嬢的欢心,爹娘待她却是好的,施小八得嬢嬢的疼爱,爹娘却要打他,这一拉扯,他们谁也不输谁,当下笑道:“定是你淘气,才挨了打,以后记得要听话。”   施小八听这话觉得刺耳,他本就是一头顺毛的驴,摸不得倒毛,哼一声,不阴不阳道:“你才淘气挨打,小豆娘眼下不要说嘴,以后你也天天挨打。”   阿豆瞪圆眼,笑道:“我阿爹阿娘才不会好端端打我呢。”   施小八扔掉手里的土狗子,拍着手,跳着脚,道:“你阿娘生了小儿郎,小豆娘就没人要了。”   阿豆本就忐忑,怒视着施小八,看他张牙舞爪在那又跳又唱,腾得生出怒火,伸手一把将不防的施小八推倒在地,道:“你才没人要呢。”   施小八顺势倒地耍起赖:“就没人要,就没人要,就没人要……”   阿豆被激得性起,拣起地上一块石块,扑到施小八身上就要砸过去,嘴里嚷道:“我打死你,叫你胡说八道。”   他二人吵作一团,早惊动陈氏和施家婆媳,阿萁在屋里听得一耳朵动静,叫阿叶呆在家中,自己忙起身出来。   陈氏挣扎着从凉椅上起身,焦急道:“萁娘,豆娘好似跟小八郎吵起来,你快扶阿娘去看看。”   阿萁忙上前搀她,又道:“阿娘身子不便,在家里等着,我去看看。”   陈氏不依,道:“你还是个小儿家,哪里顶得事。”   她执意要去,阿萁怎也拦不住,只好扶着她出院门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景况,一脚跨出院,就看阿豆和施小八滚作一团,阿豆人虽小,但她性子倔,被施小八撕咬得青一块紫一块,手里还死捏着一块石头,抽空就砸一下施小八。   施家三妯娌在家掐作一团,对上阿萁一家倒是口径一致。施富娘子一手捂着胸口,活似见了鬼,连退几步,惊怕不已:“唉哟哟,堂叔家是如何教的女儿,这般凶悍,这是要将小八活活打死。”   施贵娘子跌足:“这哪里还是小娘子,活似要吃人。”   施常娘子自己打起施小八来没个轻重,却容不得别人碰儿子一指头,一屁股坐地上,掩面泣道:“我知我家八郎是个不讨喜,再不讨喜,难道要砸得他没命?”   许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三个儿媳唱作俱佳,只没一个来拉开阿豆和施小八的,边迈着老胳膊腿来拉架,边骂三个儿媳:“他们小儿家,敌和你们的力气,只让他们缠斗。”   陈氏看阿豆一身青紫肿块,施小八额头破了一个洞,满头的血,早吓得脸色发白,惊惧不已,偏施老娘和施进不在家中,她没了主心骨,又添一层害怕。   阿萁扶着陈氏退后几步,让她站好,自己上去和许氏一道,分开阿豆和施小八,俏眸扫一眼施家三媳,道:“不是侄儿就是侄女,伯娘婶婶先别说嘴,看看他们身上可受了伤?”   施小八是个牛皮贼骨的人,摸摸自己一脸的血,还要拿话将阿豆,嘴巴开开合全:“小豆娘,没人要,没人要……”   阿豆被阿萁拉在怀中,正要说清事发原委,眼尖看放小八的张张合合的嘴,辨清说得什么,委屈无比,哇得一哭嚎开。   施常娘子捧着施小八的脸,心疼地直抽抽,恼怒地回头问陈氏:“堂弟妹,你家豆娘合该好好管教,纵是吵嘴,哪有拿石块砸人的?”   陈氏理亏,连声赔不是。   施常娘子却是个不依不饶的,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知道弟妹肚子贵重,一门的心思都在这上头。我劝劝弟妹,都是自己的骨肉,也分分心神给女儿,看你家豆娘,谁家的小娘子养得跟她似的。”   许氏横了眼大儿媳,喝道:“你快闭嘴。”   施常娘子翻个白眼:“还不叫人说得?他们盼天盼地盼来儿郎,女儿活跟散养的鸡,不知轻重,差点连累我儿丢了性命。”   阿萁不禁生了气,驳道:“堂伯娘,是非曲折究竟如何还是两知呢,问清原委再说如何?”   施常娘子不知怎得有点怕这个堂侄女,小声道:“偏心还不叫说的?”   陈氏真是又气又急又心疼,隐隐又好似有点心虚,她本就生产在即,气血翻涌间肚子隐隐作痛,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感浑身又痛又躁,热一阵冷一阵,豆大的汗直往领子口钻,甩甩头想唤阿萁,这一动,整个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   许氏正对着陈氏,唉哟一声,拍腿急道:“这可了不得,快快,萁娘……”   阿萁回头,骇得整个色变,急步抢上去,她心下大慌,又知这当口,自己不能慌乱,一狠心,咬破舌尖,激痛间,灵台顿时清明。 第86章 瓜熟蒂落   陈氏一倒,施大家三媳生怕担上责,再不敢作妖,连着施小八都老实呆立在一边,束着手脚,不敢有多一点的动静。   阿豆也吓得傻了,傻呼呼地站那,连哭都忘了哭。   也只阿萁和许氏能顶事。   许氏指着三媳道:“你们过来搭手,莫不是让你们弟妹在泥地里躺着,快合力搀她进屋躺下。”   施家三媳这才回过神来,人命关天,两家有两多的不合矛盾,眼下也暂放到一边,三人一道,扶胳膊抬手搀脚将陈氏从地上扶了起来,使力半抬半扶将她护进院。   阿萁匆匆忙忙谢过,又一拉阿萁道:“阿豆,你快去寺里找嬢嬢回来。”   阿豆愣了愣,这才听清阿萁的吩咐,一咬牙,拔腿就往外冲去。阿萁自己也忙回家,又让闻讯出怕得险些哭出来的阿叶守着陈氏,自己提着一口气,先急跑着去找江白术来家、   江白术赶过来后掐指算了算,倒也是瓜熟的时候,把了把脉,虽有些浮躁,也还尚可。陈氏悠悠醒转后,腹中作痛不止,她虽育有三女,这一胎却是害怕不已,生怕出事,看着江白术满是惊惧。   江白术抚须,不急不缓道:“侄媳,你也不是初次为母,莫要慌张。”   陈氏听他语带笑意,镇定不少,左右看了看,施进和施老娘俱不在家,这当口,家中没有主事的人,她难免又慌乱起来。   阿萁在旁先求许氏,道:“大嬢嬢,眼下我家中没有大人,没个主事,求大嬢嬢在这当个定海神针。我让豆娘去叫我嬢嬢了,她跑得快,不多时我嬢嬢就能回转。我先去邻村请了接生婆来,家里的事大嬢嬢吩咐我阿姊。”   许氏讶异她不慌不忙,一条一条理得分明,道:“你放心去,家里我盯着。”   阿萁又冲施家三媳福了福,道:“大伯娘,二伯娘,三婶婶,累你们搭上一把手。”   施家三媳见她绝口不提先才的吵闹,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勉强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快去叫产婆去。”   阿萁谢过后,捏了捏阿叶的手,阿叶看看陈氏,知晓自己得在家中顶事,忍着泪意朝阿萁点了点头。   阿萁略略放了心,转身看陈氏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遂道:“阿娘放心,我路过江家,托江伯父进山找阿爹回来。”   陈氏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家中无人,累自己二女儿来理事,暗恨自己发作得不凑巧,又怨自己软弱无能。   阿萁面上再镇定,遇上这种大事心里总是惴惴没底,实在分不出多的心力顾忌陈氏的心思,家中事一交待妥当,不及拭额间渗出的薄汗,匆匆跑出家门。   她一路先去江家,也是运道,江大恰在家中,她赶忙跟江大夫妻二人道自己娘亲腹痛生产,想托江大帮忙进山寻了施进回来。   江大夫妻吓了一跳,江大不敢耽搁,二话不说立马动身进山。   江娘子神色间很有几分犹豫,她素来是不慌不忙的,今日却很有些不知所措,道:“不如我去一趟你家……我虽帮不了什么,勉强能照料一下。”   阿萁一时不察江娘子言语间的无措,她是更信江娘子,只眼下托了许氏,不好再另行相托,便道:“多谢伯娘,只我娘发作时,大嬢嬢正好在,正帮我守看着呢。”   江娘子暗出一口气,催她快去叫产婆,又皱眉问道:“可是相熟的产婆?可不可靠?生产大事宁可多费银钱。”   阿萁这却不懂了,道:“都是嬢嬢请好,是个积年老人,听闻我们姊妹都是她接生的。”   江娘子恍然,道:“这便好这便好,你快去。”   阿萁不敢再多逗留,胡乱一别,飞也似地跑去请产婆。说来也巧,施家请的产婆夫家姓陈,人唤陈老媳,却是与陈氏娘家同村的。阿萁又借村中一个渔户家的船,托他摇去扶河村,那渔户听说是去接产婆,便推了阿萁递过来的银钱,笑道:“往日你们借船,我少不得收些花耗钱,生子大喜紧要事,同村住,哪好收你银钱。”   阿萁收回钱,承了这桩人情。渔户知事急,船竿急点,船小身轻,倒走得极快。到得扶河村,阿萁不等船靠稳,跳上岸,一道烟跑去了陈老媳家。   陈老媳正立家门口与人吵嘴,拍手拍脚,直骂得口沫横飞,被骂得那个骂她不过,气得跳脚嚎哭。阿萁冲上去一把抓住陈老媳的手,急道:“陈阿婆,我阿娘要生了,求您老人家快快去我家。”   陈老媳被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认出阿萁来,纳闷道:“我摸过你娘的肚子,少说也有半个月哩。”   阿萁不愿多说是非,只道:“陈阿婆,先不管这些,我阿娘肚子痛,脸都白了。”   陈老媳直泛嘀咕,陈氏这一胎怀相又好,家里料理得又妥当,定是生了什么事,才提早发动,斜一眼阿萁,这毛丫头嘴倒紧。人命关天,她返身回屋拿了医箱,跟着阿萁急步到码头,瞪着窄窄一条小渔船,道:“唉哟,老媳妇我生得肥胖,可别翻了。”   渔户呸呸几声,道:“婶娘,你这话说得不地道,我家吃鱼都不翻面的,你来张嘴就说翻。”   陈老媳笑道:“我只是嫌它不稳。”   渔户更郁闷了,气道:“哪当不稳,稳得很。”   阿萁急得恨不得生出两只翅膀携着陈老媳回去,陪着笑,扶着她道:“阿婆放心,江伯惯常打渔的,又快又稳。”   陈老媳颤抖地跳上船,抓着阿萁的手,不忘嘀咕:“我不是嫌它不快不稳,我是是嫌它小轻,载不动我。”   渔户翻着白眼,连急带气间捉弄,轻舟真如箭过水,没把陈老媳吓个半死。   船到半途,阿萁忽然想起一事来,暗道:坏了。自己急着请陈老媳家去,却忘了顺道跟外婆家中说一声,不知会不会落埋怨。   陈老媳坐了小一程,略略定了心,她也是个人精,一相看阿萁的神色,便知底里,笑道:“丫头,安心,这事出突然,一时忘了落了是常理,到家后再托人走一趟,告诉你外婆家一声。”   阿萁勉强笑笑,家中和外婆家很有些意见不睦,放往日自是小事,现下有了嫌隙,小题也能大作。   她们一路急赶回村,等到得家,施老娘和施进竟都已归来,家中烟炊起着白烟,灶中煮着热汤水。   施老娘在寺中拜佛求平安,阿豆脚快,鼠钻似找到她,施老娘受惊不小,真是万年小心还是不落防,都快生竟是节外生枝。她怕陈氏难产,不顾年老腿僵,紧赶慢赶地赶了回来。   施进那边真心是落巧,他进山是去步陷阱,想着陷只山鸡来,养在家中,等得陈氏产后为她补身。江大来寻他时,他正要往山里走走,错一丁点,怕是撞不着来。施进下山岗后,拿手摸脖项,摸得一手汗。   阿萁扶着陈老媳慌慌到家,见着施老娘和施进,这才感到双腿发软。施老娘偷空夸道:“好孩子,好孩子,全托你有心里有主意。”   一旁江大心里更是得意窃喜不已:这个儿媳是定得值,我家大儿有眼光,哈哈,打着打笼也找不着的好儿媳,算是落在我家,早早定下,果然不差。   阿豆与施小八躲一起,双双都有点心虚发慌,好在眼前大人忙碌担忧,无暇理会二人。   陈老媳进去后,将门一关,施家上下只听她与陈氏道:“侄媳儿,你也是生过三胎的,不要慌,舍下力气。”   陈氏呜咽几声,声小听不清。   陈老媳破锣似大嗓门,笑道:“侄媳放宽心,你村里的郎中摸过你的脉,好着呢。我摸你的肚子,也是好的,许你肚里这个心急,要早早出来看看人世光景呢。”   陈氏许是被安慰,心安下来,□□声也渐渐小了。   施老娘抱了一小篮的鸡子出来,叫阿叶煮糖水鸡子,多放点红砂糖,陈氏那多备几点,在座各人也分一两个垫垫肚子。   施大家三媳看施老娘这般大方,看得眼酸,暗忖施家发了财,砂糖和鸡子活跟不要钱似的,还各人头分分,她们这些,生的时候都只捞得一个两个鸡子。   阿萁偷空吃了一口水,润润干得起火的嗓子,阿豆出生时,她还不甚懂事,不似这次担惊受怕心头直跳。她爹施进背着手,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拿耳附在窗那头,听个动静。   施老娘又捧出菩萨来拜了拜,拜过后,还是不大安心,又拜了拜祖宗,嘴里不住念叨着要保大小平安,保孙儿康健聪敏。   直听得阿萁更加惶惶,她心中生乱,便觉度日如牛,往日日头来去如梭,今日这日头却是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半点不肯挪窝,等得仿似秋风起,才见日头斜了斜。   直等得天将擦黑,陈氏忽然几下高声□□,阿萁听得整颗心揪成一团,阿叶更是白了脸,连着施进都吓了一跳,只施老娘还稳得住。   施进挂心陈氏,一咬牙就要冲进屋看个究竟,刚迈开腿,便听到屋中一声响亮的嘤啼。   阿萁一愣,开心道:“阿娘生了?”   施老娘脸上也露出笑,谢过菩萨祖宗,道:“这个时辰就生,可见母子平安。”   施进搓着手,更是安耐不住,笑道:“我又当爹了,我又当爹了。”江大拍他肩,大笑着道了几声喜。   陈老媳打开门,抱着一个红襁褓站在堂屋中,笑眯眯与施进:“侄儿,看看你家小娘子,唉哟,以后定是个俏模样。”   施老娘的笑顿时僵在嘴边,刷得挂下了脸。施大三媳你看我看你,似笑非笑,你推我挤,欲言又止,惹得许氏不得不出声,支使三人回去。   阿萁缓缓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漫天晚霞,喜悦中夹杂着满心的无力。 第87章 命中无子   施家喜得千金,除却施进一径傻乐,施老娘是殊无半点喜色;阿叶和阿萁心喜陈氏平安生产,看新得的小妹心中也很喜爱,二人却是七上八下大为不安;阿豆与施小八坐一处,嘴角还有肿着一个包,黑色的大眼流淌连自己都尚不了明的明明暗暗,不是阿弟,无人跟她争宠,可是,是小妹的话……好似也不是什么好事。   施小八默不作声地看着周遭的人,他堂婶家又生了一个小娘子,他娘说过,一个家中没有男儿郎是不行的……   陈老媳将众人神色收在眼底,她知施老娘是个厉害的,眼下心里不得劲,不敢和她说笑道喜,省得讨个没趣。逮着在那乐呵的施进唤道:“施家侄儿,来来,抱抱你家小四娘,生就讨喜模样。”   施进忙上前几步问道:“我娘子她?”   陈老媳将怀里的襁褓递过来,又笑道,“你娘子好着呢,生得顺利,母女平安,眼下屋里血污肮脏,我先收拾得干爽,你们再去看她。”   施进接过襁褓,里头裹着一个红通通的小女娘,胎中养得好,生下就有乌油浓密的胎发,眉目清晰,扁着一张小嘴,要哭不哭的。自己的骨肉,怎么看怎么喜爱,三分人貌都看成了十分,施进越看越觉自己小女儿俊俏,招呼阿叶、阿萁、阿豆三姊妹上前:“叶娘萁娘豆娘,来来,看看你们小妹妹,你们小时也是这般模样,哈哈,大后又是个精神的丫头。”   阿萁和阿叶到底也没按捺住心痒,拥上去看小妹,果然看着就秀丽,二人唇边不由都露出一点笑。阿豆慢半拍,踮起脚凑过去看了一眼,却没看出好看来,不过红通通的没毛猴子。   坐中江大虽也是个粗人,比之施进却不知精明多少,眼看施老娘满脸罩着乌云寒霜,心里叹了口气,挠挠头,觉得不便多留,上去诚心诚意贺喜了施进,笑道:“进兄弟添了千金,几时一道吃酒庆贺庆贺。”   施进大笑点头:“好好好,是该庆贺一番,江兄弟再不好与我抢付酒钱。”   江大击掌:“进兄弟得女,这酒钱再不与你争的。”他轻咳一声,道,“兄弟,你家眼下忙乱,我先家去,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院中立着施老娘,江大要走,总要与她这个长一辈的说一声,只施老娘的脸色实在难看,硬着头皮上前道:“伯娘添喜,哈哈,我走得急家中娘子挂心,先行家去。”他本就有些无赖,不等施老娘说话,脚一拔,逃也似得走了。   江大迫不及待要走,施大家三媳却是拖拖拉拉不肯走,三人全是一样心思:捧什么凤凰蛋似得拜捧了小一年,如何?又是一个赔钱货。自家别的样样输给施二家,只子嗣这一桩,却是不知胜多少。   许氏哪里不知她们的小心思,这些年来,他们两家吵也吵过,好也好过,她最知施老娘的难处,她这几个儿媳晚辈年尚青,经得事不多,不知世道的难处。   “弟妹,侄媳还年轻呢。”许氏拉着施老娘,劝道,“明后岁,再怀上一胎,好好相看相看便是。”想想又压低声,“再多不乐意,何苦这样摆在脸上,遭人说嘴,你细想想,我领了我家仨个搅事的先家去,你忙不过来,只管喊一声,我立来。”   施老娘心灰意懒,与许氏道:“大嫂有心了,我心里有数。”   许氏不好再多说,拉了三个儿媳,牵了施小八家去,施小八挣了挣,没挣脱,回过头来看了好几眼施家院。   屋里陈老媳帮陈氏收拾好床铺,她初时还当陈氏体力不支睡了过去,为她揩脸时才知她闭着双眼暗泣,脸上一片水光。   陈老媳唉哟一声,忙低声道:“侄媳听我劝,月子中哭,是要瞎眼睛的。”   陈氏低泣道:“婶娘,我以后如何在家里立足,施家娶了我,没有半点不好的,我却对不住施家,怕不是这根都要断在我这头上。”   陈老媳笑道:“遮莫说的甚话?侄媳你岁还小呢,以后还有长长的时日,如何这般丧气?我看侄儿是极难得的,高兴是个真模样,待你也挂心也疼爱。这女子嫁人,有如投胎转世,你呀,算是嫁着了人,万中无一的让你给撞上了。”   陈氏更伤心了,道:“正因夫郎待我好,我这才没有脸面见人。”她这一胎人人都道是男胎,施老娘这般觉得,她自己也信是男儿,谁知生下又是个女儿,想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   陈老媳叹道:“侄媳将心放大些,还年轻着呢,再生一胎。”   陈氏泣道:“我家叶娘今岁及笄,明岁就要成婚,后年说不得就有了孩儿。我哪里还年轻,哪里还有长长时日。”   陈老媳道:“侄媳这话说得,你这般就没时日了,那我这个岁数,岂不是明日就要定棺材板了。这天下没有过不去的事,自个何苦为难自个,笑笑是一日,淌泪也是一日。”   陈氏哪里听得进去,只暗泣不止。   施老娘神色如常,吩咐阿叶等定心汤吊好,送去给陈氏吃。施进后知后觉,还在抱着女儿傻乐,他原本以为施老娘会大发雷霆,谁知,施老娘竟还有心嘱咐阿叶熬米汤,他便当自己老娘想得通透,看得开。阿叶则是一心念着陈氏的,阿豆……阿豆正烦恼着要不要待小四娘好。   只阿萁看施老娘一反常态,更是担心不已,眼看施老娘将事指派下去,一人进了屋,她后脚就跟了进去。   施老娘坐在床上,对着角落的面盆架怔怔出神,连阿萁进来都没有发觉。   “嬢嬢。”阿萁试探着叫了一声。   施老娘不作声,脸色灰败,苍苍白发如霜如雪,她长长地叹口气,颓然道:“萁娘啊,我对不住你爷爷啊,施家这根,怕是要断了……”   阿萁挨着她,道:“这女孩儿也是血脉……再说,百年沧海桑田,不知多少人家连个荒坟都留下来,那又如何说呢。再譬如,有一户人家,家大业大,子多孙多,看起来世世传承百年大家,结果一场火,烧个精光干净,这又如何去说。”   施老娘动动眼珠子,冷哼道:“那是天灾人祸,如何比得了。”   阿萁小声道:“咱们家,许也是天注……”   “放屁。”施老娘翻翻眼皮,恶声恶气道,“这与老天屁个相干,将你那哭巴娘休了,另给你爹讨一个,说不定我就有孙儿了。”   阿萁指尖抖了抖,探头看看施老娘的脸,上来一把抱住施老娘的胳膊:“嬢嬢就爱说笑,嬢嬢才舍不得休了我阿娘呢,嬢嬢待阿娘好着呢。”   “你少说花花话,谁个待她好,谁个舍不得她,说话跟猫叫似的,缩头缩肩的,她怎么不缩到地里去,一年到头都是好吃好喝的,谁给了她气受?”施老娘拍着床板,怒气冲冲。   萁娘见她怒火愈炽,知晓这当口不能火上浇油,只将脸贴着施老娘挨着。   半晌,施老娘低低叹口气,几不可闻地道:“千万般不中意,都十几年,叶娘都要嫁人了,还遮莫休了她,唉……只可怜施家以后坟头没人烧纸钞。”   萁娘厚颜道:“要不嬢嬢留我在家,让江阿兄嫁进来。”   施老娘气得笑了:“你一个小娘子,这般不知羞,荤腥不忌的,这话也说得出口,我要是你,一头扎河里羞都要羞死。”   萁娘道:“这天下有些事就是没理,做得却说不得。”   施老娘道:“世情法理大如天,哪里犟得过去。”她略略回过头,大是遗憾地看了阿萁一眼,“可惜了,你这性子,这脾气,要是生作男儿,我再不愁的。”   阿萁笑:“我也知嬢嬢喜爱我,我不嫁了,陪嬢嬢。”   施老娘叹口气:“你呀,在家安生几年,再安生嫁给你江阿兄,不许与他胡言乱语,省得埋祸根。你那江阿兄,心气高着呢,哪个要踩他,他是不干休的。我看他跟你也是对得着脾性,都是不肖子女,没个方圆分寸。”   阿萁不作声,静静听着。   施老娘又道:“萁娘啊,这家没个男儿,真个不行啊,以后你们四姊妹一嫁,我老死,你爹娘也半截身埋黄土,等他们也去地下,这世上哪还有施二这一脉啊,都死绝了。”   阿萁心里一酸,咬牙道:“嬢嬢,家里四姊妹,不拘哪个,留一个承家可行?”   施老娘愣了愣,才道:“招婿上门也是难啊,好好人家,有几个愿意当上门女婿吃丈母娘锅里饭。常言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不是没个道理,你反过来,低门嫁女越嫁越没趣,高门娶妇捧个祖宗,自已心气就短了,气短了,不就生了不平,这不平里又生出不忿,不忿里又生出怨来,这来来去去的,哪还有安稳的日子过。”   “叶娘定了卫小乙家,独根苗,能上门不?你定给江石,他是个大气侯的,又是继子,你江大伯拉拔他大,让他做上门婿去?你江大伯莫不是憨傻?豆娘……豆娘这脾气,横没鼻子竖没眼,好强不肯吃亏,比她横的她面上不敢只好在心底叽咕就完事,输她一头的,她就要把你往地底看。你看豆娘,叶娘性子软,你性子强点,她就服你,不服叶娘,她扯起性儿跟叶娘闹,对上你却是不吭声。这脾性可合适招婿?”   “刚生下的那个,这才丁点大,谁知如何啊。”   “难啊。” 第88章 唯不负心   难不难的,又当如何?   村中邻家老妪,惯常拜佛敬菩萨的,得知施家又得一女后,叹施家要断根,她是个四村牵驴扯线,随手装了一把干菇,私下找了施老娘,低声劝道:“老姊妹,我和你一道在寺里拜佛的,嘴里但凡有一句谎话,定叫天打五雷轰。镇上有户人家,男家伤了身,坏了子嗣,他们夫妻岁尚青,家中卖着酱醋,不敢说多富余,吃穿定是不愁的。他们膝下荒凉,就想寻个康健的孩儿,不拘男女养在跟前解解孤戚。”   施老娘木然着一张脸,家中备着好些喜蛋,原是为添丁送喜,得了孙女,她心气不顺,就懒再办。   老妪见她不说话,催道:“老姊妹,是好是赖,回句话来,这不声不响连个眼法都没的,算怎么回事。”   施老娘道:“老阿姊,再别在我的跟前提这事,又不是灾年荒月的,活不下去不得洗才卖儿卖女。安生年岁,卖骨肉都是不积阴德,早晚家败人散的。”   老妪急了,道:“这哪里是卖,那也是好人家,好去处,那小夫妇没儿没女,又开着铺子,日日有进账,还能亏了养女?”   施老娘回道:“凭他如何,与我有甚的相干,再不好,再不如我意,也是我孙女,又不是养不活,给了别家算是怎么回事。”   老妪笑道:“你这老货老了老了,心肠倒软了,人也糊涂了,账也算不清了。早年为求子,村外头的江里溺死了多少小娘子,这人命何时值过钱?你家嫌女多,他家无儿女,你给他接,不是两处便宜的买卖。”   施老娘仍旧不应,道:“我贪孙儿不假,我再贪手上也不沾半点自己骨肉的血,江里死人骨头多,没一截是我造下的孽。我知你是好心,有好去处才来我这说,只我不能应。老阿姊,那是我孙女儿呢,我米缸中也有一捧余的粮,何至于把她送人离爹娘,造一场骨肉分离的。”   老妪知她耳根硬,打定主意,寻常人劝她不下,只好讷讷收声,说几句没边没际的话,悻悻走了。   阿萁正在瓜棚摘了一个蒲瓜,看这老妪兴兴头地来,蔫搭搭地走,心里十分疑惑。她岁数小,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家中大人哪里会告诉她,不怎么晓得这老驱做的什么营生。   反倒是阿豆常在村头村尾和各村童游荡嬉戏,有些人以为顽童无知,说起闲话来并不避忌,阿豆听后便记在心里,有趣的便学于两个阿姊,无趣的便抛在了脑后。   阿萁还在思索这老妪来家中的目的,阿豆从柴棚那钻出来,一溜跑到阿萁跟前,叫她弯腰,在她耳边道:“二姊,你说,嬢嬢会不会嬢嬢四妹是个赔钱丫头,把她给卖了?”   阿萁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好端端地怎说这话。”   阿豆一指院门,道:“呶,那臭婆子就买人卖人的,二姊,四妹这下定要被卖了。”   阿萁想了下老妪离去时的神色,倒安下心来,若是得逞怎会是这模样,施老娘定没有同意。她一揪阿豆的鼻子,道:“胡说,嬢嬢才不会卖四妹呢。”   阿豆瞪着眼,道:“怎不会卖,好好的四弟变成了四妹,嬢嬢不知怎么嫌弃呢。”   阿萁笑道:“我们没有被卖,四妹也不会被卖。”   阿豆呆了呆,抿紧唇,大姊已经许人家了,自然不会被卖,二姊得嬢嬢的喜欢,嬢嬢自舍不得卖,只自己和四妹还悬半树腰,都是可卖的。嬢嬢一个不高兴,四妹没被卖,自己反倒给卖掉了。阿豆越想越惊悚,倒吸几口凉气,暗暗告诫自己要听话。   阿萁摘得瓜,抽空去看了眼施老娘。   施老娘点了炉香,供桌前烟雾袅袅,她跪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嘴里神神叨叨地不知念了什么。跪罢,从地上爬起来,嫌弃地看了眼阿萁,道:“别跑来探口风,放心,那讨债鬼我才懒怠理会,我也不知能活几个年头,轮不着操心,自有她爹娘。”   阿萁手里还托着个瓜:“我哪里是过来打听话音的?我是来看看嬢嬢,昨晚睡得好不好? ”   施老娘气道:“睡得好才怪,就恨自己不死,唉哟,看到你们就来气,走走,别来碍我的眼。”   阿萁吐吐舌头,拎着瓜跑了,阿叶在屋灶间烧饭,她这一日一夜,担忧不已,愁眉不展,对阿萁道:“阿娘自打昨日起,就不见起色,人也懒懒的,也不怎么要茶要饭,对着四妹也淡淡的,等得和四妹饿哭了才想起要喂。阿爹进进出出有事忙,不得相陪,我真怕阿娘落下病来,萁娘,你口齿伶俐,多去劝劝阿娘。没有阿弟,阿妹也挺好的。”   陈氏简直快要忧思成疾。盼儿不成,落下一层心事;施老娘自她生后,冷淡失望,自哭施家断根,又落一层心事;自己性子弱,本就在家中抬不起头,连生四女,以后更是低到泥里,这又一层心事;夫郎体贴,无一句问责,她反倒深感辜负,更添一层心事。   这一重一层一迭,直压得陈氏喘不过气来。   施进本就不擅口舌,哪里知晓妻子弯弯缠缠的心思,他自个又觉得男女都是骨肉,都是可疼的,更不解妻子的烦忧,再者施家人少,邻舍亲戚家总要送个喜饼,告知添女一事。   陈氏坐月子下不床,满腹心事不知与谁诉说,也只得拉着阿叶和阿萁哭上几声,得几句劝慰,又觉女儿在闺中,未曾经事,不能说中她的痛处。独自一人在屋中,自怜自伤自责,越想越觉无有出路。   她盼星盼月似的,总算把黄氏给盼来了。   陈氏生产那日,扶河村的长舌妇眼看着阿萁请走了陈老媳,猜想是陈氏要生,这妇人天生舌头比旁人长三寸,一日不说是非,茶饭都不香。阿萁前脚请走陈老媳,她后脚就去跟黄氏道喜去了。   黄氏乍听这事,又是急又是气,又急女儿早产,生产大事关乎生死,都是要拿命在挣,出个半点差错可如何是好?气阿萁这死外孙女眼里没有外家,到了村里连门口都不拐过来说一声,眼里心里可有半点的外家亲戚,真是白疼这个丫头。黄氏本就是个多心的,两家先前就有心结,难保施老娘这苛刻婆子教唆的的孙女。   她这一气,兼陈大舅母在旁挑了几句,怒火上涌,硬着腰杆不上施家来讨这个没趣,直等得今日施进亲到岳家送喜饼,黄氏才知女儿又生了个小娘子。   要不是施进满脸喜气,她早哭嚎开了:她苦命的女儿啊,怎又生了个小娘子,这以后要如何过活?老天不给人活路了,那生子方不去求了来,实是个大过错。   黄氏挂忧女儿,再顾不得斗气,草草收拾了两身衣裳,嘱咐陈大舅挑个日将备的礼送来,就随着施进来了女婿家。施进回来的路上不大高兴,岳母得知自己添女,非但没有笑意,反倒凄凄哀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过来报丧的。   黄氏哪里还顾得上女婿在那生闷气,一到施家撞着似笑非笑的施老娘,先送上一个笑脸,施老娘动了动脸皮:“亲家来了,快去看看你女儿,刚吃了一个鸡子,还不曾睡下呢。”   黄氏长舒一口气,施家还肯给女儿吃鸡子,可见还没嫌弃到底,她笑道:“亲家,你家理事的人手少,我来搭把手。”   阿叶正一筹莫展,看到外婆暗暗窃喜,拉了阿萁过来叫人。黄氏对着这一对外孙女,很不是滋味,大的自己想结亲,结果又不得,又气又不甘;小的这个,主意大心大,还和自己家不亲。   黄氏扯扯嘴角,笑了笑,摸摸自己的荷囊包袱,也没摸出二三四五来,道:“来得急,没有带半块糕来。”   阿叶未有曾觉,阿萁敏锐立马知得黄氏的冷淡,姊妹二人领了黄氏去陈氏那屋,陈氏见着亲娘,未语泪先流,瞥见后头站着的施老娘,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阿萁抱起小四娘,还是红通通的,吃了睡,睡了吃,鲜少有醒的时候,跟只小猪崽似得。黄氏接过手抱了抱,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塞回给了阿萁。阿萁接过,恰好小四娘醒了,一双乌溜溜,迷迷茫茫的黑眼珠。   她一喜之下,抱去给施老娘看,道:“嬢嬢看,四妹睁眼睛了,黑漆漆的,真好看。”   施老娘不耐烦地探过头看了眼,对上小孙女儿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纯澈干净的乌眼珠,怔愣地出了会神。   罢,她是狠不下这心啊,那些溺死的亲孙女儿的,对着这样的一双眼,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她这个狠心的糟老婆子做不到。   施老娘拿粗糙的手碰了碰小四娘的脸,又没甚趣味地收回手,唤道:“叶娘、萁娘,来一个去灶间生火,给你们外婆做口吃的,免得有客上门,嘴边还沾不到香的。”   阿萁又逗了逗小四娘,将她放回陈氏身边,道:“阿娘,四妹醒了,许是饿呢。你和外婆说话,我去给嬢嬢烧火。”   陈氏悲悲凄凄地接过小四娘,眼泪直流,哽咽道:“你快去,别让你嬢嬢等得急。”   阿萁看她这模样,咬着唇,道:“阿娘,你别多思,只好好坐月子养好身……”   陈氏推她,哀声道:“萁娘快去,你嬢嬢等你呢。”她是半点也不敢得罪施老娘的,更怕施老娘一个不顺心就生气。   阿萁无奈,自去灶间帮施老娘打下手,施老娘抓了一把面,煮汤面给黄氏的吃。   阿萁摸不准施老娘的脉,逗趣道:“四妹的生得俊,定是我们四姊妹里最出挑的。”   施老娘硬梆梆应道:“出不出挑的,都是一样养。” 第89章 子嗣之忧   黄氏对着陈氏的泪脸,鼻子发酸,一颗老心揪成了一团,她拿袖子擦着陈氏的脸,悲叹道:“我苦命的女儿,这老天怎就不开眼,我养了三个女儿,以前只道你是个好福气的,你大姊不提也罢,你二姊虽然不愁衣食,一天到晚的也和她婆母婆婆咕叽个没完。只你,安安生生,本本分分,夫郎虽是个粗夫,却是个疼人。”   “只你命不好,生了三个丫头,立脚不稳,挺不直腰杆,本以为这胎得男,可不就齐全了,谁知老天竟是不可成全。我家三囡啊,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不得。”   陈氏听得悲从中来,屋里屋外隔堵墙,又不敢放声痛哭,捂脸泣道:“娘亲,女儿这遭可如何是好?”   黄氏擦了擦泪,凑陈氏耳边,问道:“三女儿,你家婆母可说了什么摘心肝的话没有?”   陈氏摇摇头,道:“我倒盼着婆母怒骂我几句,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可这回,婆母虽脸上不好看,却是半句话也没有。今日还熬黄米、鸡子与我补身。”   黄氏听这话非但不感庆幸,反而大为忐忑,道:“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公爹早亡,你婆母一个妇道人家,养活了你夫郎这一根独苗,自是一心盼着他绵延子嗣开枝散叶。你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本就一肚子怨气,这一胎早前人人都是说男胎,说和有鼻子有眼,谁知又生个女儿,她岂有不恨的?怎会没个动静,于情于理,这说不过去啊。”   陈氏怔忡在床上,拿一双泪眼看着黄氏:“娘亲……”   黄氏左想右想也没想明白,这当面锣对面鼓的,才听得响,施老娘悄没声息的,谁知揣着什么坏水,倒让提心吊胆的。   陈氏整个人浸在黄莲汁里,嘴里还吞着苦胆,从里苦到外,从外苦到里,无助问道:“娘亲,我真是没路走……”   黄氏安抚了几句陈氏,道:“三儿,你这女儿生也生出来,还能塞回去不成?你自家可有什么想头没有?”   陈氏抽噎着摇摇头。   黄氏恨铁不成钢,戳了戳陈氏的额头:“你是糊涂了不成?眼下,你留留心,花花心思,把你夫郎给笼络住?要是你连着施进都生了外心,我看你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陈氏吓得脸都白了,道:“夫郎没有半句怨言。”   黄氏急得拍腿:“我怎养了你这个蠢钝的,哪个男子不盼儿的,眼下他没醒过神,回过味,等得听了什么煽风的话,看了点火的事,谁知会生出什么念头来。你先小意将他拢住了,他跟你一条心,你这日子还有点盼头。”   陈氏辩解道:“娘亲,夫郎待我的心,我再不疑的,婆母那纵有怨言,也是我该受着的。”   黄氏怒其不争:“老话说人心易变,今日是好,明日谁知如何?你自己心中总得有个账本,留着后路,这般憨傻,被人卖了都不知晓。”   陈氏将吃饱的小四娘放在一边,看她睡得熟甜,又感心酸想哭:这要是个男儿郎,她再不求别的了。   黄氏深吸一口气,又凑近陈氏几分,将声又压低几分:“三囡,可想过过继一个来顶门?”   陈氏正抚着小四娘自怜,一惊之下,指甲差点划伤了小四娘的脸,忙不迭地收回手,绞着眉捏着十指,咬唇不语:她还真心想过。她和施进都有了年岁,再怀一胎也是勉强,怀上了,是男是女又是两知,再生一女,她真是不活了。   黄氏相一眼陈氏的神色便知自己说中了女儿的心事,忙挪挪屁股坐过来,低低道:“是正该正经想想。”   陈氏目光游移:“娘亲,你知在家里,没我说话的份,这种大事,又哪由得我做主演。”   黄氏轻拍一下她:“你先听阿娘说,你得有这心,可这心不能太实诚。”   陈氏不懂:“娘亲的意思?”   黄氏贴挨在她耳侧道:“为世上的是,都是饱的饱死,饥的饿死。家中无子的,求遍诸天神佛也求不来一子;这家中要有子,倒是一带二,二带三的,稀里哗啦得就跑来了。娘的意思,你过继一个来,话也不要说死了,自家呢就再怀上一胎,要是生下的儿郎,前头的事寻个由头就拉倒算了,要是生下的小娘子,就把事给砸瓷实。”   陈氏瞪大眼,慌忙摇手:“娘亲这主意使不得,真个过继了,就当自己亲儿好好养着,哪有吊在半空晃悠的,使不得,使不得。”   黄氏怒道:“只你好心,自己都是个泥菩萨,自身都难保还有这些讲究?还回去又如何?好赖白养他两三载,也要给衣给饭的。再说呢,这过继,还不得相看相看品性的?”   陈氏耳根虽软,但她心也软,死活做不出这等算计的事,依旧摇头,泣道:“若真是过继了一儿,我自是拿他当骨肉相看……”   “三囡,人心隔肚皮,不是自己的骨肉,就怕你白费了这片心。”   “弟妹为人再好,不是自己的骨肉,又能好到哪去了?”施常从床板处翻出一个油纸包,摸出一把炒豆,扔进嘴里咬得卡嚓响,三房一个屋檐下做着,侄儿有一窝,吃点吃食也是偷偷摸摸的。他大为不满地扔了一口豆子在嘴里,道,“你好歹也是小八的亲娘,倒想把自己的儿子送人养?”   施常娘子看得眼角直跳,一把夺过豆子塞回了床板下,怒道:“你舍不得?你怎不好衣好食的养你儿,你看小八,裤腿袖口都少一截呢,一年到头都尝不得几次荤腥。堂叔家虽无十分的富裕,比起自己强出一座山中,过得不知如何顺意。这遭弟妹又生了个小娘子,我看她啊,是生不出儿子来。再等明岁叶娘嫁人生子,她还有脸再怀一胎?莫不是要与女儿一道坐月子?”   施常冷笑:“你还管人老蚌生珠?”   施常娘子笑:“她都生了四个小娘子,这九成九啊,是命中无子。二叔父家就小堂叔一根血脉,二婶娘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叔父的血脉断掉?我看啊,小堂叔家早晚要过继一子。我想来想去,只我们八郎最合适,年龄又小又机灵,小堂叔算不上高枝,低枝总算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当娘心疼儿郎,送他去个好去处。”   施常没有说话,讥道:“你想得倒是好,只是,岂能如你的意?”   施常娘子充耳未闻,拨拉着算珠子,道:“施家亲眷本就少,小堂叔家要是过继,除却我们家,哪还有人?”她笑着靠近施常,“我们家别的不多,就儿郎多,你是家中长子,自是顶梁柱。小八过继给了小堂叔家,我们两家自然又亲密几分,贴着墙住着,冷冷热热,长长短短的,都瞒不过去。这儿子过继过去,和自己的跟前有个甚的不同?”   施常略有意动,道:“我看三弟这几日脸上有些得意,三弟妹说不得又有身子了。堂弟家要是有心,讨了个不知事的过继,岂不是更亲?何苦养这半大不小养不熟的。”   施常娘子更笑了,道:“丁点大的岂是好养的?得不得活还不知呢?要是过继去,一个不小心,没了,两家都落埋怨,还不如养大的,至少康健得活。”   施常又道:“那何苦小八,我们小八可不是好性的,小七小六,不是比小八讨喜。”   “呸,屁个讨喜,八郎再性子不好,也比那俩人强些。”施常娘子啐了一口,又横一眼施常,咬牙道,“堂叔家真个要过继,你这个当爹的就不能架架火?做老子总得为儿女多思量,你往常是个没用,这事,你要担在肩上,关乎长远呢。”   施常想了良久,这才道:“眼下也只是你白说说,谁知婶娘拿的什么主意?要是他家真有这个心思,我们再好好相量。”   施常娘子笑着伸出指头:“我看这事,少说有八成。”   屋外一角,施小八藏在那,沾了一头一身的蛛网和泥灰,他偷听着爹娘的话,脏兮兮的脸上又是惶惑又是愤怒。爹娘竟不想要他?他们果然从来不疼他的。可听着听着,他的双眼越听越亮,心跳如鼓擂,呯,呯,又快又有力,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胸口。   他的思绪飞出这阴暗的角落,从低矮的窗口钻了出去,外头有澄明透亮的天,有轻缓舒适的风,有温香绚丽的花……   施老娘挎了一个篮,装了纸烛鲜果,一迳到了施二坟前,祭了鲜果,烧了一吊纸钱,摸出腰间的弯刀清掉施二坟上的长草,嘴里哆嗦念道:“死鬼,你这一死,苦死了我这婆子,下辈子活久点,别将我给撇在半道,太苦。”   “本想给你道个喜,谁知你儿子儿媳不中用,没给你添上一个男孙来,又得一个小娘子,你听听罢了,都是命啊。这人拿什么给命挣去?我思来想去,要想家中香火不断,要么过继一子,要么留一个孙女坐产招婿。唉,真是半点不遂人意啊,要是早两年,我就将萁娘留家里了,可惜许了人家。”   “过继这事,就算了罢,何苦替他人养儿郎?千丝万缕的纠葛不清,不给自己添这个堵心事。”施老娘割罢施二坟前草,捶捶僵痛的老腰,一擦额头汗,问道,“你许不许的?由不由我做主,不中意,你就吱一声。可惜阴阳两隔,你说不定吃了一碗孟婆汤,早把今世忘光了,中不中意的,也全由我这活着的老婆子做主了。”   她又念叨了几句,在坟前略坐了坐,收起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归家去。 第90章 心事皆空   施老娘蹒跚着下山,山脚下阿萁侯在那,许是等得百无聊赖,揪了路边的野花,一朵别在鬓边,一朵拿在手里把玩,看到施老娘,忙迎上去接过篮子,搀着她慢慢走。   施老娘精厉的小眼闪过一丝慈爱,问道:“你怎一个人跑来了?”   阿萁笑道:“我看嬢嬢一早就出门了,左右家中无事,便来等嬢嬢。”   施老娘斥道:“胡说,怎没事?你阿娘坐月子,你就让你外婆里外操持啊?”   阿萁又笑:“家里还有阿姊呢,我是捡空充下手的,缝补描边的。”   施老娘讥讽道:“可别打嘴了,你还缝补描边呢,这般大一个小娘子,针还拿不稳,连个疙瘩结都挽不好。”   阿萁嬉皮笑脸道:“手笨些,针脚不齐,衣裳还能缝个囫囵个。”   施老娘睨她:“唉哟,怎生得厚脸皮,半点不知羞。”   阿萁笑搀着她,走了几步,试探问道:“我还没说嬢嬢呢,一大早来看爷爷,也不知说得什么悄悄话。”   施老娘似笑非笑,道:“能有甚个话?他是黄泥一捧,我还能喘气,不过自己啰嗦给自己听。”她冷笑一声,拍拍阿萁的手,道,“萁娘,嬢嬢再教教你,这活世上啊,苦难多着呢,趁你病要你命的,趁火打劫的,你这一认缩啊,他们就忽啦上来要啃你的肉。你要自个立定身,不让人占了这便宜去,别叫自已受这些个委屈。有些事,你忍忍,就过去了,有些事,你忍忍,你就没了立足的地。”   阿萁微抿着唇,听进耳,记在心,问道:“那嬢嬢,什么时候能忍,什么时候不能忍?”   施老娘道:“你这般问,嬢嬢也说不清,吃了亏摔了跤,许就能知晓。”   小四孩和洗三办得冷冷清清,诸人都没这心思,前来贺喜的人也是应付应付,说些场面话,四亲六眷都不觉得施家再添一个小娘子何喜可贺。也只江家道喜道得真心实意,还送了把打得精巧的长命锁,是小四娘出生后得的最贵重的物事,被陈氏小心收在箱笼中。   施大全家上阵,誓要将席上的菜蔬下酒一扫而空,尤嫌饭菜简薄,暗诽施家不待见小女娘,洗三办得这般马虎。   黄氏这一日也是心思重重,她苦劝了陈氏许久,陈氏始终不肯点头。她这女儿生就一副稀软糊涂的心肠,让她算计人比杀了她还难,不是她不能,而是她没有,她天生就没生这根筋。   可她这个做娘的,总要帮女儿谋算谋算。   施常娘子吃着寡淡的菜,舌尖没味,却是甜在心里:这般才好,这般才好,婶娘家早晚要动过继的心思。   许氏坐那还是很有几分真心实意,她这弟妹真是欠缺点命。施大照常窝在家中,他是个要脸面的,早年为了田地和施老娘起了点争执,后来虽然和解了,寻常的喜宴,他是不肯动尊臀,除非婚丧嫁娶。   侄儿家四丫头的洗三宴,哪劳动得他的大驾,他也不好之口腹之欲,宁肯在家吃白饭团。   陈大舅陈二舅等人也不添晦气,吃罢宴留下黄氏再在施家小住几日,自行归家去。施进相送,陈大舅随口扯了几句,比之陈二舅,怎么听都少了几分真心,好在施进也没放心上。陈大舅明枪暗箭全都落了靶,倒把自己气个够呛。   家里忙乱成一团,陈氏那难免就有点被疏忽,她独自卧床,听着外头人声嘈乱,又是心烦又有点感到安慰,虽生了个不待见的小娘子,洗三宴也不见如何经心,好歹也摆了两三桌邀客来贺,不算冷清到孤凄。   她一个在屋里胡思乱想,掩着的门被人推开,原先陈氏还当叶娘或者萁娘,谁知,抬眸一看,竟是施小八,当下放软脸色,柔声道:“是八郎啊,八郎来看婶娘和小四娘吗?”   施小八期期艾艾,他今日收拾得略齐整,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倒有几分可爱,一步一步地挨近陈氏,又探头看看小四娘,心中嫌弃,嘴上却道:“婶娘,小四娘怎还是红通通的?”   陈氏笑道:“她还小呢。”她看施小八脸上似有青紫,探身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八郎怎又是青青紫紫的,你听话些,挨打可不是要受皮肉苦。”   施小八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身上青紫红肿是常年不断的,要么是和村中顽童打架挨的打,要么是被家中大人给捶的,施常娘子不许妯娌婆母打骂他,自己却是性子上来就要抽打几下施小八。施小八在家,几时被人这般柔声细语对待过。   他结结巴巴道:“婶……婶……娘,都是我的错,才害你动了气,提早生了小四妹。”   陈氏笑着擦擦拭他的泪,道:“哪里能怪八郎,是婶娘自个不中用。”   施小八最会看人脸色,暗暗打量着陈氏,见她确实不是说假,当下更添几分孺慕之意,噗嗵在陈氏床前跪下,求道:“婶娘,我给你做儿子好不好,我定会好好孝敬你,给你承香火,给你养老……”   陈氏吓了一大跳,她身上犹带恶露,起不得身,只得竭力伸手去拉他,道:“八郎快起来,快起来,如何说得这话。”   施小八泣道:“婶娘,我家儿子多,不值钱,除了嬢嬢就没人疼我,我常挨打。”他飞快撸起衣袖,给陈氏看胳膊上的一杠一杠的红肿。   陈氏和施进几乎不动女儿一根指头,看小八郎胳膊上抽片抽出来肿得半高的伤痕,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掉泪一边道:“这……这……八郎,快起来,你先起来说话。”   施小八看她急得脸色发白,知晓她在月子中,不敢过犟,不甘不愿地爬了起来,两只黑眼睛却无限期盼地看着陈氏。   陈氏的一颗心如同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她拉着施小八,摸摸他的额头,真想一口应下,只是,这事岂是她说了算,内疚道:“婶娘要是有小八的这样儿郎,定是一件幸事,只是,八郎,过继大事,婶娘一人说了不算。”   施小八咬唇:“是要小嬢嬢说了才算,对吗?”   陈氏不敢应,拉着施小八,道:“八郎,婶娘应你,要是家中过继,婶娘只要你,可好?”   施小八得了这话,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一扫先前的狼狈和难堪,满是涕泪的脸上都开始发着光,也不知想到什么,越想越开心,咧开一个笑,正要说话,却见门外衣角一闪,来人不知为何不进屋,反倒避走了。   陈氏不曾留意,施小八却看见了,一转眼珠,转身溜出去看个究竟。他来去一道风,陈氏出声都不及,施小八已经不见了人影,陈氏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等得诸客散尽,叶娘另煮了姜汤与陈氏吃,黄氏见施老娘和萁娘豆娘忙里忙外收拾碗筷,东插一把手,西插一把手,意思意思,就又去陪陈氏,将阿叶轰走接过姜汤喂陈氏,又是老话重提。   这回陈氏想起施小八,但是黏黏糊糊没有迭声相拒,她想得是:真个过继了小八,就一心将他做自己的儿子相待,什么先领家来引子的,这些是不能够做。   黄氏看她似有肯的意思,便笑道:“这才是正理,你开不了口,娘亲舍了这老脸,与你婆母商量。”   陈氏拉住她:“阿娘,我先与夫郎商议。”   黄氏大乐:“对对对,是阿娘急了,不好夫妻离心的。”   黄氏打了一肚子的草稿,谁知施老娘收拾摆盘碗,在外头拣了一张桌子坐下,一旁还有许氏相陪,叫阿叶请黄氏出去。   黄氏满腹不解,不知施老娘又生得什么事,安抚了陈氏,出去一看,桌上还摆着点长生果、豆子、点心,还有一壶农家浑茶。她抖着臀在桌案边坐下,笑道:“亲家,这是忙里偷闲呢。”   施老娘是刻薄惯的,也懒怠转弯抹角的,支使阿萁给黄氏和许氏倒茶,道:“趁着席散,肚里的兴头没散,与两个老姐姐说说心里话。”   许氏只当她心里不痛快,道:“弟妹有甚要说的,只管开口。”   黄氏也忙着捧几句。   施老娘单刀直入,道:“不为别的,就家中这点不值得提的事。我家死鬼去得早,只留下一根苗,眼看着这分不枝散不了叶的,香火都要断了……”   黄氏和许氏皱紧眉,心下都有点莫名的慌。   施老娘又道:“老婆子不愿死后坟前没碗凉浆,儿媳连生了四女,这下一胎有没有还两知,是男是女又是两知,老婆子总要先另作打算。”   黄氏掐着自己的大腿,按下话头,只盼着施老娘先提过继的事,连着许氏都有些恍惚。   谁知,施老娘却道:“我想着小四娘就好好养,充当男儿留在家中,将来招个女婿上门,得一男半女的,也好承香火。这是我老婆子一个人的想头,我儿和我媳那边我还不曾问过,想先问问两个老姐姐,这主意可还使得?” 第91章 冷血热血   许氏整个人如坐针毡,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岂有不知施老娘为何特特留下她,说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   施家生了小四娘,自己几个儿媳没少幸灾乐祸,一个一个开始怀揣着鬼胎,一言一语里多少流露出想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施家的打算。她们就如闻着血腥味的蚂蟥,迫不及待地要趴在施家的大腿上,吸几口血,饱自己的肚。   许氏自家没这个念头,但她仍旧面红耳赤,三媳怀有这等心思,她为长,只当是她们背地的小心思,她也弹压得住,大可当无事发生。可是她家,连着施大都有这意头。   一母同胎本是骨肉相连,但是,翻起脸来,哪里还认得手足兄弟。施大这一辈子就没在施二面前抬起过头,施二又命短,那些不满,那些不足,那些自卑,攒在施大的心里生出根,抽出芽,长出令人厌憎的枝丫。   再者,穷啊,人穷志就短,为田为地为衣为食,施大对自己手足留下的孤儿寡母鲜少关照,非但没有关照,还想坑点地来。无奈,他的弟妹是个泼辣妇人,施二在世时,虽有几分厉害,倒也不似后来没脸没皮,一不顺心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施大因此非但没占得便宜,还惹了一身的骚,村中里正还特地寻上他,旁敲侧击叫他不要欺侮弟媳侄儿。施大哪敢和里正犟,又怵了施老娘,自是偃旗息鼓,两家闹一场,隔邻居却是后脑勺相对,直到办喜宴,两家这才重又开始走动。   只是,锅碗有缝,再怎么补也有老大一道疤,施老娘对施大一家心怀宿怨,施大心中又岂能自在在,眼看着施老娘和施进日子越过越红火,他更是抱起头宿在那,一动也不动。   谁知,他这个侄儿,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   施大又活络过来了,施二是他亲兄弟呢,哪里能让他断根的,过继一个孙子给他家也不为过。他有心,儿子儿媳也有意,施大在许氏面前也流露出话音来。   许氏是妇人心肠,自己儿孙平白送他人,她哪里舍得,可是,真个事到临头,有施大在那拍板撑腰,她舍不舍得的,哪里又够上份量。   眼下施老娘直白开口论起这事,许氏只感臊得慌,自家那点龌龊心思被这么摊开来晾晒开,一一都是歪心肠。   许氏坐立难安,黄氏倒还两可,她是一心为着陈氏着想,招婿也并非不可行,到底不如自己生个儿子来得可靠。   小四娘还小呢,能不能养活还是两知,离长大成人还有十几个年头,世事难料,谁知又会生出什么事?自家女儿在施家,真是一条腿立着,晃晃荡荡立不稳啊。   施老娘本就是厉害的,捏着陈氏的把柄,以后哪有半分陈氏说话的份?有儿子傍身,腰粗喉咙大,有依仗才有胆气呢。   黄氏咂咂嘴,笑道:“亲家怎就想得这般远,隔年隔月的,还早着呢。这招婿,好便了,万一招个白眼狼回来,那又如何是好。”   施老娘叹气:“那也是命,养儿也有坏了心肠靠不住的,有那些个养了贼儿偷子的,能图他们养老送终,别个祖坟都给刨了去。”   黄氏笑:“这纵有,也是稀奇事,少着呢。”   阿萁给他们添茶,插嘴道:“前儿我还听说一桩官司呢,有户人家生了不肖子弟,因为赌输了家底,走投无路,将自己爹娘攒的一罐铜钿给偷了去。他爹娘只当招了贼,就报了官,明府七查八查的,谁知查到他儿子头上,竟是个家贼呢。”   黄氏暗恨阿萁使坏,笑骂道:“你小儿家家的,哪听来的胡编村话,怕不是逗人乐的。”   阿萁也不与她辩真假,抿嘴笑道:“真真假假的,我真个不知,他们这边说,我便这般学,不过,回头细想想,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这等也未可知。”   黄氏拿她无法,又不好当着施老娘的面骂她的孙女,半真半假与施老娘抱怨,道:“你家这二丫头,越发油嘴滑舌,就会哄人说笑。”   施老娘也与她笑:“不瞒亲家,我家这四个丫头,最小才几天,还不知什么性子,前头这三个,倒是二丫头随了我,生就不讨喜的嘴。”   黄氏在肚里将施老娘骂了一遍又一遍,真是贼嘴老婆子,你说她随你,又说她不讨喜,我是应你还是驳你,真是嘴里就没顺人心的话语。她动了动嘴,瞍一眼许氏,她与陈氏说的打算,当着许氏的面却是不好明说的。   施家亲眷里,能过继的也只施大家,假意要了人儿郎来引子,这话明说岂不结了仇?还是要私下与施老娘说道说道。黄氏假笑道:“亲家一向掌着门柱油盐的,一惯又有主意,这等事自家做主便是,哪里用得与我等没见识的相量?”   没见识的许氏了挨挨蹭蹭起身,跟着勉强一笑,道:“弟妹自家做主,刀没割自家身上,哪里又知疼痛,我们外人不知里头轻重,说了也是不痛不痒一句话。”又笑,“在弟妹吃人肚皮圆,我得先家去给我老伴张罗些饭食,你是知他的,屋灶间的事,他不会动弹半个指头。”   施老还没说话呢,巴不得她走的黄氏先抢声道:“唉哟,这可怎生好,大伯也不过一道吃席,我亲家岂会少他一别碗筷的。我家老伴也是个横草不拿竖草不沾的,家中没备下饭食,怕是要饭死道旁,嫂子快家去煮碗汤面热饭,省得饿到大伯。”   许氏听她夹枪带棒的,又添几分羞臊,她家与施老娘一家的那点污糟事,哪里瞒得人,黄氏这不不拿来说嘴堵她。奈何她家理亏,半分也不好还嘴,拉扯一下嘴角对施老娘道:“那弟妹先忙,我先家去,明日再来帮忙。”   施老娘起身道:“不敢留嫂子,骨肉亲戚,也不相送,这几日家中有事,多亏了嫂嫂相帮。”   许氏埋着头匆匆走了,她一走,黄氏放低声对施老娘道:“亲家,你那大伯还是这般不讲究,侄儿家洗三,他跟尊佛似的不来吃席,还要劳他老妻特地做饭食与他吃,尽做这些羞于出口的事。”   施老娘冷哼一声:“便是这样撩不上筷的人,理他作甚?白惹自个生气。”   黄氏看四下无人,与施老娘说了自已的计算。   施老娘叹道:“亲家也是一片好心,不然也不会说等掏心掏肺的话,只是,这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苦做这等亏心事,再者,这热灰的里熟栗子,烫手,哪容得你说拿就拿,说弃就弃的,歪歪缠缠的绕不清楚。”   黄氏犹不甘心,道:“有自家的儿孙才是两全。”   施老娘却不松口,道:“那还不如多烧香多拜佛,说不得老天开眼送个金孙来。老天终是长着眼,做多了亏心事,哪里还会看顾你。亲家也是理佛的,哪里不知里头的道理。”   黄氏老脸一红,拜佛时哪个不诚心,再看那众生,又有哪个没点私心宿怨,嗔念贪忘的。   施老娘堵回了黄氏,又当面锣鼓告诉了施进与陈氏,施进自是千肯万肯,陈氏倒有些品不出滋味,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有些不足,东西不靠,倒让她患得患失,最后也只是幽幽叹口气,暗叹自己命苦。   阿萁却着实大大松了一口气,牙一咬,心道:事在人为,只要自己腰杆硬,就不怕他人欺了自家。没有兄弟依傍,他们姊妹齐心,不怕走不出一条道来。比她们家难的,莫非就没有?别个能活出人样,她们自也能。   江阿兄,想来也会赞同她的想法……   阿萁一思及此,有些怔愣出神,她娘亲早产,接二连三乱糟糟的事,一时倒无闲暇挂心江石,等得心下一松,想起远行之人,顿感牵肠挂肚再难放下。江石在,她的心事,她的打算,都有可倾诉之人,江石又懂她知她,哪怕只言片语,也能暖心肺肚肠。   就是不知,江石现在到了何处,过了多长弯弯绕绕的水路。   施家这边风渐平,浪渐悄,许氏家去后却是手软腿酸提不起劲,眼看施大与三个儿媳话里话外,还打量着施家过继,她不禁又是烦躁又是无力。当下冷声道:“快快别打你们的如意算盘了,你们堂叔家压根没这心思,你们婶娘打定主意,想着以后招婿上门。”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鸦雀无声。   施小八立在一角呆呆愣愣的,整个人好似抛在冰水浸了浸,又被捞出来放油锅里煎了煎,又冷又热,又痛又委屈,只想躲在哪处悄悄哭上一场。   另一又哭又痛的却是他的娘亲施常娘子,她呆坐在那:怎就不想过继呢?上门婿有屁个好,过继侄儿,也是一条藤上的血脉。   施贵娘子看她青青白白咬牙切齿的模样,暗暗好笑,立在一旁拔下头上的一根木簪子,剔剔牙,挠挠头皮,讥笑道:“这过不过继的,我倒两可,这成了自是心欢喜,这不成也是寻常,倒不是有些个人,一门心思往这上钻。也不知是怎么教的子,扑上去,跪在地上就喊了娘,巴不得离了家中这草窝。”   施常娘子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施小八却是两只眼赤红赤红的,鼻中喷着粗气,他小小年纪却知难堪羞辱,本就失落伤心,哪听得这般刺耳的话,他性子又急又躁又横,平素又不喜这个阴阳怪气的三婶娘。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推了施贵娘子一把。   施贵娘子猝不及防,唉哟一声跌倒在地,整张脸煞白煞白,身下渗出一滩血来。   施贵一惊之下跳将起来,劈手就给施小八一个耳光,口中怒道:“好个狠心毒辣的小兔崽子,你三婶有身孕,你这是要害死人。”   施小八一只耳朵嗡嗡作响,眨眨眼,一屋人影乱晃晃,乱乱糟糟糕跟苍蝇似得嗡嗡响个不停,他却听不分明,只看众人抢的抢,打的打,哪个跟个也分不清。一只胳膊不知被哪个一拉,身上又连挨了几下,这下连哪里痛都不知晓了。   他抱着头在地上窝成一团,耳朵好似清明了几分,他听到他爹施常厉声喝道:“三弟放心,弟妹有好歹,我让小八给她偿命。”   施小八只觉一片荒凉,他偷偷抬起头,他看到许氏扑上来,边哭边哀声求道:“你们真个要打死他?你们真个要打死他?”   他会死?   是,他会死。   施小八惶恐地想。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好好活着,有好衣有好食有出息,他不想死。他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力气,身一矮从一片杂乱中挣脱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蹿向院外,往着山脚下夺命狂奔。 第92章 血亲可弃   施小八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屋中却一无人关心,只失了脸面落了错处给三弟一家的施常虎着脸追了几步,口内一声一声地要打死施小八。   许氏急得团团转,又挂心小孙子,又悬心三儿媳,她看着屋内乱糟糟一团,拍着腿嚎道:“这是作甚啊,人命要紧,快快,快快,送了三儿媳去郎中那。”   暴跳如雷与施常娘子吵成一团的施贵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起痛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妻子,往江白术那赶去,血,一路滴洒过去,红得令人心惊肉跳。   许氏与施常夫妇一起赶了过去,家中留下死水一滩的施大和施富夫妻守家。   施富的妻子立在门口往院外张望了几眼,道:“小八这狼崽不知躲哪去,怕不是要藏上一晚,丁点大,倒是心狠手辣。”   施富倒说句公平正理的话,道:“八郎哪里知道弟妹怀有身孕。”   施富娘子一挑眉:“他知不知的,这桩祸事总在他的头上,我看啊,也该拔拔他的牙,小七可没少受他欺负。”   家里出了这等事,哪怕兄弟间再不和睦,施富也觉烦躁,横一眼自家娘子,恼道:“这平日争争闹闹的,你捶我我捶你,今日吵明日好,有甚好说嘴。”   施富娘子呸了一声:“就你好性,烂泥似由人拿捏。”她又倒转眼瞥一眼旁屋,她家个公爹倒真个沉得住气,出了这等大事,他还安生在那坐着呢。   江白术走街郎中,医术本就是寻常,村野大夫家中也无齐全的生熟药,他看了施贵娘子凶险,熬了一贴药,与许氏等人道:“且把药吃了,能止血便了,不能止血,去镇上医馆才是正经。”   许氏边擦泪边念着造孽,人命要紧,银钱也要紧,镇上医馆不生不熟,不拿银钱去,谁个给你救救治,可施大家,哪有积余,至多余得十几个钱,趁年趁节买点荤腥打打牙祭,平素都是淡饭就淡菜。   穷人家,得不是病啊!何况施贵娘子的景况,没个几两银子,枉谈救命。许氏无法,一步三哆嗦去了施家。   施大家吵闹成一团,施老娘等人早听得动静,却没听分明,好似施小八又闯了祸。施小八挨打那是家常便饭,他爹娘打得凶,他嚎得也响,听多了,自是当他寻常。   只阿豆躲在灶间偷吃口点心,听着施常的喝声,好整以暇等着听施小八的哭声,七等八等,竟是没等到,歪着头大为疑惑不解:怎么不哭了?莫不是打得不痛?   施老娘等直到许氏上门边老泪纵横边红着脸与他们借银,这才知晓竟出了这等大事。   “弟妹,我实是不得法,命再贱好歹也是条命,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死。里头又有小八,他虽鲁莽到底不是有意,小小年纪背上一条人命,哪里还得活?”许氏掩面泣道,“家中艰难,一年没得余,将将活着喘气,不得已,只好求到弟妹头上,我知道弟妹也难……只是,只是……我实是想不起哪家可以求的。”   黄氏躲在陈氏屋时贴着门板偷听,听得两边嘴角直往下挂,真是好的半点沾不上,坏的泥腥点子似得后脚板甩到后胸勺。   施老娘也不过片刻的犹豫,返身进屋抱了五吊钱给许氏,道:“救人要紧。”   许氏接过钱泪如雨下,哑着嗓子道:“弟妹放心,田里稻熟,这钱定还给你。”   施老娘略一点头,催道:“大嫂先去救命。”   许氏心下感激,双唇抖动那个谢字堵在嗓子里出不得声,要说谢,嫌言轻,欲待不说,脸上都过不去,半天也不过擦着泪,踉跄离去。   阿萁皱眉:“大嬢嬢家竟出了这等样事。”   施老娘厌恶道:“大的小的都可恶。”   阿叶则好奇地偷看了好几眼施老娘,心想:嬢嬢与大嫌嫌家有嫌隙,本又好财,这回竟这般大方。   施老娘与阿萁道:“这人活世上本就是苦事,总有一二急事,该搭手还是要搭起一把,太平日理他们死活。”   阿萁点头:“我知嬢嬢的理,从来都是救急不救穷的。”   施老娘道:“正是这个理。”   施贵娘子那血仍是不止,施家灰暗着脸,借了条船送人去了镇上。施老娘见出了这等大事,不好不闻不问,便遣施进去看究竟,施进跑了一趟镇上,才知人是救回来了,怀的这一胎是保不住了。施常夫妇缩在那恨不得把头都缩进去,施贵在那痛不欲生,活似被摘了心肝。   施小八仍旧不见踪影,许氏暗地松了口气,农家小子皮实,又是春去夏至之季,不怕寻不到吃食,在外头躲几天也好,等过了这刀锋口,吃打一顿也便罢了。   谁知等得施贵娘子被移回家中静养,小八郎依旧不见影迹,许氏这才慌忙起来,施常夫妇犹自喝骂不休,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施富夫妇也跟着露出慌急样,只施贵妇人咬牙:这是报应呢。   暮春的阳光烈得仿如酷夏,晒得叶子打着蔫,发根一溜细细的汗珠子,爬在头皮上,钻心地痒。施常夫妇在村中找了一圈,没找到儿子,悻悻回家,越发恨得要抽施小八的眼。唯许氏,一眼一眼看着日长,看着日移,看着日落,看着太阴轮换,看着树影动,她的小孙儿依旧没有回家。   许氏铺了凉席在院中,枯坐在地,将将凑和一夜,好似偷了一觉,又好似不曾合过一眼,她还是没有等到小八归家。   许氏着了慌,将万事抛在了脑后,先敲开了施家的忙,哭诉小八几夜没有回来了。施进大吃一惊,道:“伯娘,虽说这时节山中野兽吃得肚圆,一般不伤人,但是草长叶茂,或是迷了道或是跌在哪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们竟也由他避在外头?”   许氏欲哭无泪,肿着眼无措问:“这可怎生好,我的小孙儿……”   施老娘一拍桌案,厉声道:“这当口,哪还当得哭,快快托了四邻去找,要是真个陷进山中,别说小八,青壮也没命。”   许氏整个人如坠寒渊,脚一软差点摔倒,阿萁眼疾手快忙一把搀住她。施老娘吩咐施进叫了施常去找里正纠集人手去山里各处找找,又叫他们去亲戚家也打听打听,是不是避在那了。   阿萁让阿叶照顾许氏,与施老娘道:“我去江家托江伯父也搭把手,再叫姐夫那跟着留意。”   施老娘一拍腿,道:“倒把阿煦给忘了,他进山砍柴,山道也是熟的,你快去。”转头看阿豆立在一边咬着唇皱着眉,也不知想什么,招招手,道,“豆娘,你跟小八吵的时候活似结了几世的仇,好的时候比咕啾个没完,你知他的脾性,也去找找,是不是藏在哪个墙缝地沟里。”   阿豆扭扭捏捏不肯去,半天才挪一小步,道:“可是嬢嬢,万一小八回来,又要挨打。”   施老娘怒道:“做了这等事,难道不该打,换了我,吊起来抽。你要是学了他的样儿,看我揭不揭你皮,别说你偷跑出去,你不跑我都半夜趁你熟睡将你扔山沟里。”   阿豆倒吸一口凉气,慌不迭地跑出去找施小八了。   陈氏在屋中听了这事,跟着干焦急,黄氏昨日已回了家,陈氏跟前没个说话的人,自己在那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害怕,唤了阿叶,让她也去外头打听打听,可有把人找回来。   阿叶无奈,里正知了这事后,敲锣喊了村中青壮,集了两伙人去山里找,只是,照旧一无所获。亲戚那也找了个遍,也是不见人影。人没找到,倒把施常的岳家给惊动了,他丈母娘一听丢了小外孙,一蹦三尺高,一路跑到施大家,对着施贵的娘子破口大骂。   许氏泪都快流干了,施常夫妇灰着头土着脸,连着施贵都躲一边不吭声气。   这般又过三日,里正那边也松散下来,集的两伙人只剩二三闲汉,连着施大家都死了心,小八郎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江大还特地去集镇上问了自己的那帮酒肉伙计,近日可有眼生的小童流落在街上,乞丐头儿也是摇头,道不曾见过生面孔。   阿萁得知后谢过江大,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往日她也嫌小八郎爱闹事,眼下寻他不见,倒又生怜意。阿豆看自己阿姊坐那发呆,凑到她身边,一本正经道:“阿姊,我看小八怕是没了。”   阿萁看着妹妹,问:“豆娘怎说这话。”   阿豆一挺肚子,道:“他本来就是怕挨打才躲起来的,躲个一两日,他出来最多被打断一条腿,一,现在再出来,肋骨都要打断。我要是小八,就算没被大虫吃了,摔断脖子死了,也不敢回来。”   阿萁摸着阿豆的脑袋没有接话,只是又叹一口气。   他们姊妹却不知,遍寻不见的施小八趁着她家无人时,偷偷从窗口溜进了陈氏的屋子。陈氏正为他悬心,见着他差点尖叫出声,看着是又惊又喜。   谁知,施小八正儿八经地跪在地上,对着陈氏嗑了三个头,道:“婶娘,我是回不得家了,我要走了。”   陈氏目瞪口呆,施小八在外躲藏,全身没一个干净处,头发纠结如乱草,他本就瘦,眼下更是瘦,脸上只一对圆而大的眼睛,阴阴的,深深的,看得人心里发慌。陈氏却似看不到这些,拉了施小八,苦口婆心地劝起他来。   施小八幽幽地道:“婶娘,我爹娘定会活活打死我的,婶娘,我不想被打死。”   陈氏再多的言语化为乌有,施小八累得村人寻了好几日,这般回去,以施常夫妇的性子怕是真要活活将他打死。她泣道:“你还有嬢嬢呢,你只好生认个错,哪有爹娘真个打死儿子的。”   施小八道:“婶娘,嬢嬢老了,护不住我了。婶娘要是可怜我,就别声张,这世上,只婶娘对我好,我要走也要看婶娘一眼,婶娘比我娘还像我娘。”   陈氏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你能去得哪,你才多大?”   施小八道:“做个乞儿讨食,也比打死强。”   陈氏本就拙于口舌,一急,越发理不出话,只死死揪着施小八。施小八一个用力挣脱开,扑向窗口,他是一心要走的,他视这里如一深窟,一代一代生,一代一代死,一代一代化成泥,好似从生就注定要死在这,烂在这,往左往右都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的地洞,无有出路,抬起头,方见一寸天空,他想爬出去,爬出去他才能活。   陈氏焦急,她柔软的心肠一塌糊涂,一时理智全失,挣着起身将自己赔嫁过来的一锭银塞给了施小八,抹泪道:“你你……你……”   施小八怔了怔,也抹了把泪,唤道:“婶娘,下辈子你做我娘。”   他的那个婶字喊得极轻,听在陈氏耳里,便是一声娘。 第93章 一去无踪   施小八再无踪迹,许氏几哭断了肠,她的小孙儿不知是跑了,是被拐了,还是陷在山里没了命?   她买了几吊纸钱,在山溪水畔烧化了,要是她的小八真个没了,这纸钱也好让他在黄泉路上花用,若是侥幸得活,这些纸就当化给孤魂野鬼,积点德,保他平安。   施常夫妇咬着牙,切着齿,咒天咒地,只把施贵夫妇当成死生仇人,兄弟妯娌间连着半点的脸面情也无,没有一日不是吵得乌眼青的。   施富夫妇先行忍受不得,找了施大要分家,施大窝坐在藤椅上,搭拉着眼,抖抖松垮的面皮,拉着平板无波的调子,道:“父母在,哪有分家的理?”   施富气得鼻子都歪了,他们兄弟仨人,心本就不齐,眼下又出了这等大事,更难捏在一处。只是施大不点这个头,这家无论如何也分不了,还是得黏汤带稀地这般拖下去。   施大似是迷茫的,又似理所当然的,出声道:“二儿,孬时不分家,分不得。兄弟手足没有隔夜的仇。”   施富听得怔愣半晌,暗骂一声老不死,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回头交待妻儿:将后,能少做就少做,能不做就不做,白费什么力气。   只可怜许氏苦苦支撑着,一日老似一日,人命所贱,越苦越累命反倒越硬,只摇摇坠坠不倒。许氏添了唠叨的毛病,家中是无人可说的,偷得一点闲,就来找施老娘,念叨:“弟妹,我怎就不死?眼一闭,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施老娘苛刻的脾气对着许氏少不得也要添点耐心,安慰道:“时日还长着呢,船到桥头自会直。”   许氏摇头:“命贱啊,没这等福,不瞒弟妹,我这头想着哪日眼闭万事休,回头又想,我这死了,这老老小小又如何?”   施老娘只得道:“大嫂何苦一力扛着?”   许氏呆怔半晌,喃喃道:“看不过眼,看不过眼啊。”她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子孙,再不好再混赖,又哪能视而不见,不管饥寒。   许氏唠叨几句,肩似轻了些,蹒跚地走了。阿萁在后门那剥茭白,看到许氏拿了把锄头在屋后菜地松土。   阿萁唤了一声:“大嬢嬢,这是种什么?”   许氏答:“晚凉,种点落苏。”弯下腰低叹,“家里指着这几分地的菜蔬呢。”   阿萁看着她佝偻的腰,心下戚戚,小八郎一失踪,她大嬢嬢家好似断了房梁柱,原先还勉强撑着,有一日过一日,也能过度下去,到如今,她的三个堂伯叔更是流流汤汤,只等着房倒一拍两散。   小八郎,真个死了?阿萁看一眼蹲在一边跟着殷勤剥豆子的阿豆,小八郎出事后,阿豆许是兔死狐悲,蔫蔫无趣,倒懂事了不少,鲜少再与村中顽童打闹。   唯有知小八郎生死的陈氏,躲在闷热的屋中,拍着小四娘,她不安而又无措。她因着心头一时的激荡,助了小八一锭银,等得施小八翻窗出去没了影迹,才觉自己似是做错了。她怎能放着小八离去,由他在外游荡,这般小的孩子,纵有银钱傍身,又有多少活路?   陈氏夜中不睡,数次想着要先告诉施进,一条手帕绞烂了,还是说不出口。   她胆怯了,她不敢说,她怕累及家人。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究昧着良心,想将这事烂在肚里,等得屋中无人,四下一片寂静时,才抱着小四娘盼着施小八能够平安顺遂。   终是她害了小八郎。   阿萁与江娘子坐在一处打着香篆,这些时日事多烦杂,饶是她心性坚定,也不免心烦意乱,手不稳,提起香范时,香篆塌散不得成型。   江娘子轻声道:“调香本就为了静心,你眼下思绪繁杂,不知想得什么,哪里还得心静。”   阿萁轻拭一下额际薄汗,道:“许是天热,静不下心。”   江娘子摇了摇头,去灶间端来一碗糖水,道:“我将汤放瓦罐里,封牢口,吊在井水中浸了小半日,取出沁凉的,你尝尝。”   阿萁接过吃了一口,赞不绝口,道:“也只伯娘才有这样巧心思,我竟从来没想过把汤浸凉的。”   江娘子笑:“你于吃穿上不讲究,才懒怠费这心思。”她也是无奈之举,乡野之家哪有藏冰的,只得浸井里贪些凉意。   阿萁却是另一番心思,农家清贫,哪有余的心思花在吃食上,填饱肚就成,余的哪会强求。她笑着吃了小半碗,这才想起来,问道:“等小郎回来凉意不是散尽了?”   江娘子道:“阿泯脾弱,不敢叫他吃凉的,他又贪嘴喜冰凉的,家中若有,不给他吃,他自家便觉得委屈,总惦在心里;家中若无,他也只得罢了。缠他爹一会,不多会就忘在脑后。因此,我做了甜汤,半下午就先取将出来。”   阿萁笑出声来,道:“小郎岂不是落了伯娘的算计。”   江娘子也笑起来,说道:“旧年大郎在家,他是个爱引逗的,常逗得阿泯气鼓鼓去看书,再小时,还会被逗得哭鼻子,只他喜爱兄长,回头照旧跟在大郎后头玩闹。”   阿萁听她提前江石,越见想念,闷声道:“也不知江阿兄到了禹京没?”   江娘子扳指算了算时日,道:“若是顺风顺水,应是到了,要是路途耽搁,便没个准。”   阿萁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等得江阿兄回来,田间谷子都要熟了。”   江娘子摸摸她的头,道:“这世上最难等的就是归期,山长水远,不知究竟,归期不定,去的人又不知那等的人如何悬心。”   阿萁托着腮道:“我不曾走过远路,不知凶险,倒是只想沿路人事风光。”   江娘子温柔地看着她,道:“那是你还小呢,人啊,越活越是胆小,越活思的想的便是越多,想到后头便人便怯了,见不得亲人远离,自家也想挪窝动弹。”   阿萁笑道:“那也不失好事,若是衣食无忧,长日清闲看看花吃吃茶,何常不是好日子。”   江娘子笑了,道:“萁娘想得通透呢。”   阿萁被夸得有点汗颜,道:“我也不过看我嬢嬢操劳,得闲过日,实不是易事。再看我大嬢嬢,哪还有闲。”   江娘子叹口气,微皱着眉,言眼间带上了闲气:“养儿不教乃父之过。”因这事阿萁亲戚家,她不好多说,转而问道,“小四娘因是越发有趣了。”   阿萁不由笑,道:“一日一个样呢,她生下便重,娘亲奶水又足,眼下好生胖,肉嘟嘟的,胳膊腿跟藕节似的。”   江娘子垂眸,掩去眼中的一分失落,笑道:“小小人儿,便是打个哈欠也讨人喜欢。”   阿萁道:“四妹只贪睡了点,睡得多醒得少呢。”   江娘子笑问:“可有取名?”   阿萁答道:“我们姊妹的名都是我外公取的,外公道:菽以充饥饱腹,又可以作下菜下酒,我们姊妹便是一株豆。大姊是叶,我是秸杆,豆娘是果,四妹便得花,叫蕊娘。”   江娘子一怔,道:“倒是齐全。”   阿萁想起什么笑道:“原先只嫌外公拿一株豆打发我们姊妹,现下认了字,学了陈思王的诗,原也在千古奇诗中。”   江娘子疑惑:“陈思王的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阿萁正待念完,忽地住了口。   江娘子亦知全诗,实是不祥,慌忙道:“那本香谱你可看完了?几时去桃溪香铺认认香料,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阿萁也忙应道:“我都背下了呢。”   江娘子夸道:“萁娘好记性,不似我,实是记不住,看似记牢了隔日又忘了。”   阿萁道:“我只嘴上会,手上却不会。”   江娘子顿被逗笑,道:“大郎是个有心的,既去了禹京定会捎些香料回来。”   阿萁这回又惦起自己做的线香来,也不知江阿兄到了禹京后那些合蕈有无出路,线香可有奔头?   他们却不知江石的船还在半道呢,过栖州时遇上一小伙水匪,此处水泽之国,深水中有大鱼,浅水中有凶兽,毒草虫沼极为险恶,穷山恶水又生刁民。   所谓民风淳朴,不过你死我活。   这伙水匪兼是亡命之徒,长于水乡泽国又擅泅水,眼见商船满载货物,不知生就不知死活,还是向天借胆,半夜攀上船,要发一笔横财。   也是他们时运不济,这趟船押船的是沈拓,沈家船队几个当家理事的俱在船上,哪里容得这些小贼得手。   饶是如此,这伙贼到底还是伤了人。恰夜江石没有睡,与曹英在船板上一道吃酒。他也是头次离家,心思再野,也难免挂记家中,思念心上的意中人。   曹英又是个爱打趣的,直把江石藏在心中的离愁勾得无处隐藏,天上无满弧寄别离,曹英又一再劝酒,江石便多吃了几杯。无意看见有贼人摸上船,他本非良善,又借几酒胆,厉喝一声抄了长木棍就冲了上去。   一船打手倒被他抢了个先,直把闻声而来的沈拓与曹英看直了眼。 第94章 归人思归   船上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无地引人作呕,一块船板上浸着血,船手打了水拿猪毛刷一遍一遍刷洗着,几个随船的商户撞到这等劫杀,面如土色,一窝蜂似地围在沈拓身边。   江石独自一个静静地躺在船板上,星河璀璨,夜风徐徐,他肩上的伤口火辣辣作痛,心内却是一片平静。船上多好手,水匪数不过十,没多久就落下风,跳水的跳水,被擒的被擒,江石冲在前头,借此发泄了一通心中的烦躁,虽挨了一刀,却如畅饮一坛好酒,全身舒坦。   他倒比那些个劫匪更似亡命之徒啊!江石微有自嘲,不知阿萁看他这模样,心里可会害怕。不,不会,他心爱的小娘子胆大坚定灿烂,怎会如寻常弱女子一般大惊失色,恨不得退避三舍。   曹英拎着小坛酒,摇摇晃晃过来,一屁股坐在江石身边,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一点慈爱,夸赞道:“果是个机智胆大的好后生,哈哈哈,老曹我就喜爱你这般的儿郎。”   江石接过酒,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曹英笑道:“后生身手不错,是打架斗狠的一把好手。”   江石默默吃了一口酒,道:“我长于乡野,也有一把力气,再者我名声差脾性不好,没少打架闹生事。”   曹英大笑:“不让人欺,是好事,是好事。”这趟多亏了江石眼尖,虽说他们一船人不惧这伙小贼,但若是任由贼人潜进船,蒙受的损失定不止这些。   江石少时为人没少招人诟病,鲜少有如像曹英一般竟会对他交口夸赞,虽夸得江石舒泰,心下却并没多少当真。曹英外粗内细,看似粗犷,却极会拉拢人心。他生得面糙,却是好话赖话皆通的,不可句句当真。   曹英摸摸脸上的胡子,看江石的神色便知他的应付,叹口气,暗忖自己这些掌着船队的营生,玲珑八面、长袖擅舞,出口之言自是欠缺点真意,不过,寻常人哪个不当他曹英阔达义气,没想到阴沟翻船,竟没哄到眼前岁不过双十的少年郎。   他叹口气,轻拍了下江石的左肩:“后生就是多心,无论如何老曹承你一记情,再者,无知交如何游天下。你有不决的事,只管找我和沈拓相商。”   江石笑:“承曹二当家厚意。”   曹英瞄瞄他的伤口,促狭道:“出来一趟,倒带了道疤回去,家中可有定下的娘子?仔细河东狮子吼。”   江石难得赤红了脸,勉强撑着道:“曹二当家说笑。”   曹英看他连着耳根都透着血色,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笑得越发大声了,道:“放心,我们随船的郎中最擅外伤,明日等船靠岸,补给些药材,定将你调理妥当,不留暗伤。栖州这鬼地方,穷得得叮当响,也没个好土产,不好做买卖。你连坐这么多日的船,嫌烦闷,倒可去岸上消遣消遣,透透鸟气。”   江石听后大为奇怪,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有尺寸长处,这栖州竟这般贫寒,无有拿得出出手的买卖?”   曹英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倒有一样买卖大是红火?”   江石问:“什么买卖?”   曹英道:“人。卖儿卖女卖妻,为有可卖之人,便多生子女,生后养不活,再多卖出去,往来复返,这栖州卖人成风。”   江石悚然而惊。   曹英还叮嘱道:“你要是上岸逗留,带几个钱买点酒吃便是,这鬼地界扒手遍地,骗子成窝。这番要不是招了贼,要将他们交与官府,我们船过鲜少在这停靠,宁可多带米粮补给。”   江石斟酌问道:“官府便不管?”   曹英笑道:“这栖州如同一枚烂果子,烂在肉里,如何去管?再者,栖州偏南,近似蛮,来这做官哪有什么能吏,泰半是下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混个三年四载调任离去,何苦与一地刁民较劲?”他见江石仍是半信半疑,又道,“你明日去岸上走一遭便知分晓。”   江石谢过曹英,思索开来:从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是水乡泽国虽多虫兽,也应草肥鱼满,纵是民恶,怎会连个可出手的买卖也无?他又想起阿萁的线香,眼下还不知端底,但若是线香的买卖真个可为,便是一本万利,他身为男儿家,总不好输给自己的娘子,这栖州说不定还藏着他的机缘。   商船船客受了一场惊,曹英与沈拓少不得要出来安抚,曹英借着火光的,看到不知何时倚坐在那江石,这个少年郎真是个有趣的人,他如一只下山虎,饥饿、凶残、狡猾,明明不过农家子,却生就一颗蠢蠢欲动,不甘平凡的心。   “少年人真个振翅要飞啊。”曹英不由感叹,“也不知爹娘怎养的这性子。”   沈拓回头,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道:“你不知他身世坎坷,他是过继子,他爹原是个街头闲汉,后跟着我们船队跑过船,却是个惫懒的,不过混赖度日,后来不知怎得收了性子,又娶妻生子,倒扛起生计重担。”   曹英一拍腿,吃惊道:“莫不是天生就的野性?”   沈拓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他生性很有些偏激,好在爱憎分明,望他以后莫走歪了道。”   曹英大笑:“你如今为夫为父,端稳了脚,倒说起这番话,少时也不过与他一路的脾性,不知多少人怕你吃牢饭。”   沈拓搭着曹英的肩跟着大笑出声:“不过年少轻狂。”   曹英道:“再过几年,你我也不过退时潮。”   沈拓与曹英有心留意江石的动静,果然,天明船一靠岸,江石便揣着受伤的肩去了岸上。他生得高瘦,全身又泛着血腥味,眉目一敛,走在人群里自有一股狠戾之气,码头一干宵小,最擅察言观色,闻得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气,不敢招惹,抱撼离去。   江石在码头转了一圈,大为失望,这栖州果然不是善地,码头人多,挤挤挨挨看似热闹非凡,正经做买卖的却没几个,倒是乞儿扎堆,不似外头,行乞的大都为老小病弱,栖州这边年岁正当手脚俱全,也在那行乞,反是瘦弱愁苦的女了提着水,挎着篮,兜卖些香饮、鲜果、鲜花。   再多的便是行骗的,道士、和尚、算命的、摆卦的、改命的、捉邪气的,卖丸药的,充大仙的,皆是坑蒙拐骗,想掏人荷囊中的仨瓜俩枣的。   江石皱眉,正要往城中走走,衣角一紧,一对母妇啪地跪倒在了他的身后。 第95章 郎心如铁   这母女衣衫褴褛,黄黄瘦瘦的脸,细看眉目倒也有几分清秀。   江石低头看着瘦弱小女娘扯着自己衣摆的手,这双细瘦的手牢牢扯着他的衣角,颤颤发抖,许是他的目光满是不耐与不悦,小女娘瑟缩一记,无助地松开了手。   她身旁黄瘦的妇人一把摁下她的头,自己也趴下去,凄凄惶惶道:“小郎君发发善心,买了我们母女,六吊钱……不,不,五吊钱就够,求求小郎君好心,与我们母女一条生路,为奴为婢,做牛估做马都可使得,万……万事都可。”   江石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道:“我不过是过路客,没有买奴买婢的念头。”   黄瘦妇人更加惶急了,以头抢地泣道:“小郎君发发善心,发发慈悲,救我母女这一趟。家中没有米粮,夫郎凶悍打骂都是家常便饭。可怜我的小娘子,没被打死,也要落到肮脏的去处。”   江石冷声道:“你另寻一个主顾,我也不过贫家子,节衣缩身无多余的银钱傍身。”   黄瘦妇人大哭,道:“我看小郎君形容,听小郎君的口音,定是随船来的异乡客,外头再不好,又哪里比得栖州这地界。我实是无法,小郎君怜我母女可怜,无有生路。”   江石仍旧不为所动,道:“我非佛非神非官,救不得世,帮不得人,你另求他人去罢。”   谁知这对母女好似赖上她,黄瘦的妇人听了她的话,在那哭天抢地,泪如雨下,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实在可怜。码头本就人多,又多好事之徒,皆有起哄架火,盼着生乱好浑水摸索鱼的宵小,片刻之间,哗啦一群人就将江石与母女围在了当中。   江石不由心生戒备,将手移到腰迹,沈拓他们有门道,持械在身官府中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便将剔骨刀携在身边。   黄瘦妇人哭得有如天塌地隐,一边干瘦的小女孩咬着唇,冲着江石跪下哭诉,她瘦弱枯黄,如同地里一株少水少肥的青菘,唧黄的叶子,奄奄一息地生在田梗边,隔日就会离土枯干。围观旁众有心软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小女娘生得瘦小,头大脚轻,两只清灵灵的眼睛,看着只有六七岁,说话却是口齿清晰、分分明明,她哭道:“郎君,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我和娘亲也有手脚,脏活累活都可干的,我们也不图银钱,只图一个半饱,能混活着便好。我家阿爹吃酒赌钱,家中能卖的能抵的都已卖尽了,连着屋子也换了钱,现下遮头的地都不得,只好和死人一道睡在义庄里。我原有好几个阿姊,有叫阿爹卖给青楼的,也有叫阿爹抵给债主的……”   小女娘拿手抹了一下腮边的,又朝沈拓嗑了一个头:“阿爹和这里的赌徒混赖在一处,被卖了了也不得安生,阿娘看郎君是外地客,便想卖与郎君,好远离是非,得半分立足地。郎君放心,我和阿娘手脚勤快,不怕苦累,不会亏了你的银钱。”   江石还未答话,围着的诸人有一个老妇,叹气道:“后生,看你穿得干净鲜灵,买了他母女家去,不拘是做奴做婢还是做暖床人的。她们命苦,我识得这母女,他们家的当家羞做人,吃酒赌钱便罢,打起妻女来好似结了几世的仇,命贱,好悬才得活命。”   人群中又有搅浑水的,躲在里头嚷:“小后生,买了她们母女去,又做善事,又占便宜,错过哪里又去撞这样的好事?”   江石偏了偏头,扬起浓长的眉,漫长不经似地问:“怎滴?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小女娘大惊,连连摇头,啜泣道:“求郎君好心,救我们母女水火中,求求你了。”   江石无意再与她们母女纠缠,平声道:“无能为力。”   黄瘦的妇人抬起满是泪的脸,又是不可置信又是狼狈,来滚带爬趋上前来,又是连声哀求。人群我忽有暄闹声,黄瘦妇人听了听,骇然色变,又是几记重重的嗑头:“小郎君救我母女一命,救我母女一命……”   小女娘缩在一边也是瑟瑟发抖,大得出奇的两只眼凄怨地看着江石:“郎君缘何见死不救,忍心看我和阿娘枉死?”   江石眉目间越发不耐,他看到一个生得背斜身歪吃得醉熏熏的汉子挤进人群,醉眼瞄了一圈,看见黄瘦妇人,歪歪斜斜地过来抓住她的头发,抡起胳膊劈手一巴掌将妇人扇倒在地,尤嫌不足,又拎起妇人左右开弓又打几巴掌,嘴里怒问道:“你这不贤妇,日到头顶,还没有饭食下肚,莫不是要饥死你丈夫?”   黄瘦妇人连忙一迭声求饶,小声赔着不是,又一指江石道:“夫郎饶我,小郎君好心,要舍我们汤饭。”   江石怀着胸,那点不耐也变成了不善。   醉汉冷笑一声,斜眼看看江石,量人先量衣,他看江石衣裳寻常,不似富家子,扬声道:“小后生,你舍我一两银,容我一家多活两月。”   江石哪里又会理会他,他本就一副软硬不吃的冷心肠,生母娘亲尚不留一丝情面,哪容得这种恶流拿捏。   醉汉见他理都不理,失了颜色,暴跳如雷,正要上前寻江石的麻烦,眼见他腰迹似有银光刺眼,生生止了步,抓手要去揪旁边的小女娘,口内骂道:“好啊,你们母女竟敢诳骗我,屁个好心人舍米粮。”   小女娘身矮,又机敏,大着胆闪到了江石身后,犟声道:“阿爹打不得我,郎君买了我,我的生死便是他做主,阿爹也碰不得我。”   醉汉惊复喜,舔舔唇,搓搓手,要举步上前又不敢,只好支楞着两眼看着江石,问道:“小后生打算花多少银钱买我女儿?”   黄瘦妇人与小女娘的双目中都流露出令人心悸的哀求,似溺水之人看着一截浮枝,然而,江石却面无表情地让开身,清清冷冷道:“与我何干?”   醉汉紫胀着脸皮,劈手又给了黄瘦妇人一巴掌,小女娘目光也满是哀凄绝望,她瞪着江石,渐染恨意,问道:“郎君当真见死不救?”   江石也大奇:“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救?”   小女娘尖着嗓子,凄厉地质问:“人命关天,你有衣有食,就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你就不怕良心过意不去,你就不怕枉死鬼敲门?”   江石答得坦然:“自是不怕,休再缠着我。”他分开人群,回过头看了眼醉汉,“我虽是生客,却不是可欺,再算计到我的头上,纵是地头蛇,拼着一死,我也要摸摸你的七寸。”   醉汉怔了怔,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又给了黄瘦的妇人一巴掌,骂骂咧咧地领着妻女走了,那小女娘离去犹自恨恨地看了江石几眼。   围着的一众人,悻悻有之,不足有之,汗颜有之,咒骂有之,几息之间散个精光干净。江石走了一箭之地后,这才心中叹道:确非善地,这般民风,纵是靠江又有码头,又有多少商贩敢以身犯险在此买卖。不过,富贵险中求,越非买卖之地,说不得越有机缘。   他口中略为干渴,问一个老妇买了一碗凉汤,汤水中浸了新鲜的银丹草,调了点蜜糖,甘甜沁凉,颇为消暑解渴,江石便又问老妇买了一碗。   老妇难得厚道人,与江石道:“小郎君好运道,先前码头那伙人,惯常做局蒙骗生客的。”   江石笑而不答。   老妇人自顾自说道:“不过,说是蒙骗却也是可怜人,那小娘子说的话大半也是实话呢。那汉子确也是吃酒赌博打妻女的,原也养着好几个子女,一子染了风邪,无银钱抓药,一命呜呼,余的几女俱卖了抵债。剩下这个小的,生得有几分颜色,惹人怜爱,遂做起局来,有好心地看他们母女可怜,或舍点米粮或舍点银钱,也有想买了家去的,回头他们母女就要反咬强买强卖,那汉子就纠结无赖闲汉去寻买主的麻烦。外地客人生地不熟,不愿惹事,只得自认晦气,放了她母女归家。”   江石道:“原来如此。”   老妇叹道:“可怜是真可怜,可恨也是真可恨,唉,不多说不多说。”   江石付了汤钱,随口夸赞道:“大娘的汤甚是消暑,银丹草放的大妙。”   老妇笑起来:“不瞒小郎君,这银丹草在是漫山遍野的野物,杂草一般,不值钱,是贱不过,无人留心料理它,我也不过为汤水添点凉意,多卖几碗凉汤。”   江石心念一动,谢过老妇后又在城中大小街巷转悠几圈,真是墙矮屋破连着府衙都是破败不堪,几个当值的差役闲散坐在荫处,与一众地痞赌钱吃酒。街集上也都是寻常之物,此处有的,别处有,此处无的,别处也有。也不甚热闹,油行米店的伙计皆是昏昏欲睡,只医铺人多,连着铺外都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人,在那□□不止。   江石正待走,就见一伙人抬了一个壮汉,一条腿肿得乌紫,急声道:“郎中郎中,我家姊夫被迫长虫咬了一口。”   那郎中过来瞧了一眼,挥手道:“没得治,等死吧。”   一伙人面色灰败,摇头捶胸放几声悲声,扛起壮汉去了不远处的棺材铺。江石立住脚,看起究竟来。过得一会,又有一众人扛了一人来,唤郎中:“郎中,我阿哥被恶鼍咬去一条腿,好悬才救回来。”   那郎中出来看看伤患,摇头道:“倒是天佑抢得一命。”   来的一众人悲声道:“哪得天佑,少了一条腿,还不如死了。”   江石看了半晌,思绪翻涌,心道:这栖州还要来一趟。 第96章 行行复行   江石在栖州城中反反复复走了个遍,直走得腹饥口干,这才想寻间食肆对付一顿,刚从一间酒楼下路过,二楼雅间那有凭着栏杆冲他吹了一声口哨,抬头一看,却是沈拓与曹英等人。   曹英端着一杯酒,笑眯眯地冲他招手:“江小郎,上来上来,一道吃酒。”沈拓跟着探身冲他一点头。   江石也不拒绝,上楼略一揖礼,被曹英摁在座中,一杯酒已被满上。   “江郎君端得冷硬心肠,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啊。”曹英摸着肚皮,哈哈逗趣。   江石顿知码头之事不知怎得落到这二人眼里,他也微有纳闷,道:“因我多疑,看她们行动突然,又纠缠不休,想来有诈。只是我衣衫粗陋,不知为何挑我讹诈。”   曹英与沈拓对视一眼,二人都有些忍俊不禁。江石自已不觉,然他举止从容、不卑不亢,背直腰挺,不知他底细的,哪知不过是个农家子。那伙贼骗惯做这一行当,相人自有一手,只当江石藏富乔装,这才瞄上了他。   沈拓为他解惑道:“栖州这边乱,又多恶人,又欺生,外客要么顾打手护身,要么着简装不敢露富。寻常贼骗也是欺软怕硬,不敢对带有随护的外客下手,只敢挑了单客行骗。”   江石先才转了一圈,这地方如同一个贼窝,摇头道:“刚才在码头,尽是乞、骗、贼偷,少有本分的人。”   曹英又给江石倒了一杯酒,道:“可不是,小郎君在栖州可看出什么名堂来?虽说富贵险中求,栖州实是令人心中生厌。”他拿指扣了扣酒壶,“栖州因少粮,官府便勒令民间不许私自造酒,先前也有酒商见此中有利,便动起贩酒的念头,过后却是不了了之,打道回府。”   江石追问:“这是为何?”   曹英道:“恶民欺客啊,栖州这边的各行各业自也有行头团头,别处的行头和团头,如咱们桃溪,食行的行头虽也得了各食贩的好处,却也规整各人,不许拿脏污碟碗装食与客人使用,这便使卖汤卖水卖馄饨各个脚贩有了好名头,食客吃用得也放心。栖州却是不管,行头拿了大半的好处,余的却是不管不问,遇到生客不满,他们又充起打手来,反讹食客一笔钱。”   “再如码头的脚夫,倒不像做苦力的,反倒是匪徒,一伙人常常扛了一半的麻包货物,便撒手不干,由着管事领头闹事,要酒要钱,你若是不许,找别的脚夫下货,却是遍寻不到,只因他们一丘之狐,早就板结在一块。”   曹英又道:“别处富欺贫,栖州却有过一件贫欺富的恶事。”   “离这酒不远有处五里巷,住了一户姓一闵的富商,闵家是本地人士,祖祖辈辈扎根故土,早年都是寻常,到了这一辈才做米粮发迹,起屋买地,一派富家气象。闵母是个吃素念佛的善心老妇人,逢节逢年也常布施佛寺。闵家日益红火,正是鲜花着锦之时,这年逢闵母六十大寿,闵富商是个孝顺之人,又想自家有积余,便想借此布施米粥行善积德。”   “这闵家本就做着米粮的买卖,便舍出几石粮,在粮铺外头架锅熬起稠粥,又因栖州多瘴气虫兽,兼带施舍丸药。一时城中贫者乞儿蜂拥而至,得了好处之人,免不了交口夸赞,闵富商因此也得了美名。”   “闵家原本只打算舍粮九日,因着好些人乞求,便又多舍了六日。这便坏了事,闵家原先无有名声,左邻右舍虽知他家开米铺,颇为富裕,这一连十五日的舍粮还是令诸人吓了一跳,纷纷惊诧好奇闵家之富。”   “内里又有眼红的拨火,暗里挑拨,再有那些有上顿没下顿的穷人不忿闵家之富。天下事唯不惧寡,惧不公,好些人家无米下锅,这闵家却是米烂陈仓,连舍半月的米连个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更有贼偷有心劫财,几伙人混赖在一处,砸开了闵家的米铺,杀了店中伙计,哄抢了银钱好米,后又贼胆包天,摸到闵家去抢砸。”   “闵家好心招此横祸,自是心中有气,揪着护院擒得贼小天一明就去报了官。谁知,这帮恶民反污闵家素来为富不仁,强占良田,逼得他们无有生路这才出此下策。”   “其时栖州的官也是个糊涂蛋,看闵家衣着光鲜,身畔护院打手凶神恶煞,再看几个贼小衣衫褴褛形容枯瘦,悲泣痛哭好不可怜。竟信了几个恶民的话,再一查,闵家确买了好些良田在手,他不惩闹事盗抢的贼小,反将闵富商下在狱中,又罚他一笔银钱。”   “这闵富商好心不得好报,郁结之心,在狱中又吃了吓,回去便大病了一场。闵母许觉这场祸事皆因自己做寿才起,自悔不已,她本就年老禁不得事,不及半年就过了世。闵富商葬母后,深恨故地,卖了米铺折成银钱后,骂栖州乃生疮流脓腐臭不堪之地。”   江石乍听这事,也是唏嘘不已。   曹英又压低声:“这闵富商也是个妙人,他心中之怨无处消散,便伙同寺中和尚,夜中将寺里的佛像菩萨尽数倒转,朝壁而坐。又在寺中留下一言‘众生为恶,菩萨倒坐。’因此事颇为奇异,引得城中喧嚣,心中有鬼之人一时心内惶惶,惊惧不已。”   江石听后大笑,目光流转,笑问:“曹二当家对这事,怎知得这般详实?”   曹英摸摸胡须,做高深状,吃了一口酒,这才道:“无他,我识得这闵富商。”   江石笑起来:“原是如此。”又叹道,“栖州民风实是杂乱。”   沈拓在旁道:“这边民闹只要不是聚众执械打杀人命,寻常官府懒怠追究,纵是插手也是胡乱应对,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生出大乱便好。”他看一眼江石,“你若是想在此处觅得良机,非不可为,难处却也多多。”   江石谢过沈拓与曹英的指点,又好奇问道:“都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纵使栖州恶地,一莫非就无人火中取栗,博一场豪买?”   曹英与沈拓俱笑,道:“年轻气盛才说这话,如我二人,均有家累,也攒得家业傍身,哪有搏命之心,不过求一个安稳太平。”   江石听了这话,垂头腼腆一笑,道:“不敢瞒沈当家与曹二当家,江石是一无所有之人,不去拼上一拼,怕是此生都没个出头日,我不愿将来无力养妻儿家小,不愿父母垂老担忧生计,不愿无力帮扶手足。我想着,再难再苦总要试上一试,既出生低微,不掏出家底身家如何与命相搏?”他狠声道,“别个出一分力,我出十分,别个裹步不前,我趟水赴火,总能让我走一条道来。”   曹二一拍桌案,挑了下拇指,夸道:“说得好,我与表弟当初也是赤手空拳,凭着一股子气才有如今所得。当初要是前怕虎后怕狼,哪敢买船。”他又笑道,“不与你说笑,我家是卖棺材的,衣食当得无忧,死后连棺木都不用愁,浑浑噩噩,也过得太平时月。不过,是心有不甘吧。我不甘心做棺材,于是跟了表弟起船队,你不甘靠天吃饭,便出来搏一场富贵。哈哈,甚妙,甚妙,你我大是有缘,当吃一杯酒。”   江石爽快端起酒杯,与曹英沈拓吃了一杯酒,道:“有幸得识沈当家与曹二当家,别说吃一杯,吃十杯也可。”   曹英大乐,倒是沈拓皱眉,拦道:“他身上有伤,哪能这般大肆吃酒,等得从禹京归来,再好好醉上一番。”   曹英和江石这才作罢。   沈拓又与江石道:“栖州之事急不得,无论如何也要等得这趟禹京行过后,到时你再慢慢思量。”   江石忙揖礼,道:“谢沈家主指点。”   沈拓见他虽有野心,却不鲁莽,更是有心提携,拍拍他的肩道:“好后生,将来定有出息。我们当初拉起船队,实是有贵人相助。我们虽当不得贵人,却也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先将禹京这一趟办得妥当,多见见人与事,心中好有个底。”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江石岂敢辜负好意,一一应下。   一行人吃罢酒饭,重又登船,江石立在船板上看着人来人往,尘土飞扬满是乞儿贼骗的栖州码头,船将离岸,惹得乞儿贼骗大为不舍,他们好似守在洞穴口的一群蚁虫,只管今朝饱暖,不顾明日生死,专干杀鸡取卵之事。   那对母女混在人群中,黄瘦的妇人又挨了打,脸颊肿得半高,在那兜卖一些瓜果,小女娘立在人群中,过瘦的脸,过大的眼,她忽地回过头对上了江石的目光,蓦然,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凄哀。   江石一声冷笑,转身与船工攀谈起来,他的善心岂会喂与这等居心叵测之人?既择了恶,又何以要别人与善。   商船起帆重又远航,他的心思也飞到了禹京,不知那有有多少楼台重重。 第97章 利来利往   “小郎君,江小郎,来来,我们再议议,再合计合计。”   江石吐出一口气,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行商,无奈道:“林伯,这合蕈实不能卖与你,我自家到了禹京寻找买主。”   姓林的行商生得白白胖胖,端就一张生财的脸,爱说爱笑面皮又厚,偶尔无意闻了一把江石带来的合蕈,便缠了上来,舞动着一条莲花舌游说江石卖货。   “江小郎,这买卖从来都是做生不如做熟的,你小小年纪,又是头次踏足禹京,人生地不熟,别叫人蒙骗了去。我与你一路行来,将到禹京,我的为人小兄弟也知晓,虽好铜钱金银,却是音叟无欺,不亏己也不亏人。小兄弟的这批合蕈,品相上佳,高价卖与我,我再高价卖与禹京相熟的酒楼,尽可卖得货,真是一举多得,皆大欢喜啊。”   江石干脆在船板上坐下,顺手塞了一个酒葫芦在林行商的手中,笑道:“既如此,我为何不自直自家高价卖与酒楼去?”   林行商也是个不拘小节的,吃了口酒,嘿嘿笑了笑,凑过来道:“江小兄弟这般便露了怯,你这无门无路的,卖与哪家酒楼去?”   江石有恃无恐,道:“不妨事,沈家主与曹二当家早说与我牵线搭桥,倒不怕无有门路。”   林行商愣了愣,悻悻道:“江小兄弟有运道,得了沈家主与二当家的青睐。”他想想,犹不死心,“我看小兄弟将合蕈分了甲乙等,不如将乙等的卖与我?”   江石笑起来,道:“林伯容我这趟试试禹京的水,是深是浅,秋来又有菌蕈,我留一批与林伯,如何?”   林行商一愣,将江石上下扫了好遍,这才笑道:“江小兄虽头趟做买卖,倒是拨得一手好算盘,哈哈哈,不错不错,将来定是做买卖的好手。也罢,我便定下秋后的合蕈,不过,江小兄弟需拿甲等的给我。”   江石拱手,道:“焉敢不从。”   林行商吃了几口酒,后笑道:“也罢,既与江小兄弟敲定了买卖,不如我也指你一条买卖的道。禹京西街有家名唤四方客的南北货行,店家是我们桃溪人,姓付,他为人爽快,又爱照料乡人。你若的合蕈若是寻不到合适的主顾,倒可卖与他去。”   “姓付?”   林行商点头,道:“在禹京他不过小虾小米,在桃溪却也算得颇有家底,他有一子,年岁许与小兄弟仿佛,只不大听人管教,是个游手好闲。付兄弟一年倒有大半年的时月都在都中,鞭长未及,有心无力,听说,如今立在那比他爹还高仍是文不成武不就的,生意经也不大通。”   他这般说,江石便忆起一人来,问道:“付小郎君可是单名一个忱字?”   林行商笑击掌:“原来江小兄弟识得他?”   江石摇摇头:“当不得相识,只是在桃溪照顾过我的买卖,行事说话颇为有趣。”   林行商哈哈大笑,又吃了一口酒,骂道:“屁个有趣,不过是个不肖子弟,他爹一心想要改换门庭,盼他能念书中举?那小子一肚子草包,吃了墨水都化作了尿,半点用都没有。”   江石耳听他刻薄付家小郎,也不由闷笑不已。   林行商又埋汰了付家郎几句,这才拍拍江石的肩,揣着剩下的一点酒,摇摇摆摆走了。江石被他缠了几日,料他这一番当是死心,不由也松了口气。   曹英不知从哪钻出来,立在江石身后道:“这姓林的可是打上你合蕈的主意?这小老儿头眼俱尖,凡是有利可图的,必要扒拉到自己碗中。这小老儿虽没坏心,做起买卖却是刁钻,你要将货卖与他,少说也要少上一二成利。”   江石笑道:“沈当家在桃溪时便与我说过,禹京的码头处便有主顾采买,我既不愁无有门路,自不肯应他。”   曹英笑:“他见你岁小,又是头趟出门,以为诈唬几下,便应了他。既千里迢迢来禹京,不高价卖与都中主顾,反卖与同船行商,岂不是成了蠢货。”   说得江石大笑不已,又问船几时靠岸,曹英道:“不出意外,两天便到。届时你便知禹京的繁华,只别迷了眼,外头繁华似锦,又哪比得家中平淡馨宁。”他凑到江石耳侧,“禹京的女娘端得万种风情,你可别乱了心神。”   江石心道:万千好哪又及得我家的萁娘。   过得一日,水面船只渐多,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有些似是海船,端得庞然大物,亦有精致客船,窗棂红门,坠着飘飘纱帘,再有小船穿梭其中,却是卖水卖食的。江石从船舱中出来,昨日还是天清水阔,一片寂廖,转眼便千帆簇拥,道不尽喧哗热闹。   等得船一靠岸,沈拓似是有事,将船上的事交与曹英,先行一步离去。江石见不远处有一管事模样的人领着二三小厮侯在那,殷勤将沈拓迎了去。外人都猜沈家识得京中贵人,原来确有其事。   沈家船队常在禹京往来,早有相熟的脚夫由着领头登船商谈搬货的事,几个随船的大主顾都极放心,一应将事托付,由沈家顾人将货送与仓库或是店铺之中。   曹英百忙之中抽空过来指点江石,道:“江小郎,好些大宗的买卖都早有主顾,新货与小宗买卖却可在码头出手,你看沿岸立着的几根表木,表木内尽可租简易的商铺探探风息,也不贵,一日百文钱。若不愿在码头买卖,也可将货寄存库中,我们船队在码头附近买屋舍,有看护恶犬,大可放心,你自家先行在城中寻好买家,回头寻一个脚力将货拉去便是。”   江石一一记下,又问船只几时返航。   曹英道:“如无意外十日后再走。”   江石谢过后,下船在码头四周逛了几圈,果是天子脚下,气象非凡,南北来客,异族他国人,两边商铺所卖之物更是包罗万种,令人目不暇接,他转了几圈,大是遗憾萁娘不能同来,心道:她这般爱热闹,又贪新奇,看了之后心中不知如何快乐。   微叹口气后,想着正事要紧,花了百文钱租了一个空地,司监人问了问卖的什么货,得知是干蕈后,翻出一根签子,指着东头道:“那处卖的干发物,你自去那卖。”   江石谢过,去船上理出两袋合蕈,一肩扛了,另一手又拎几样事物,一径来到东头空地,他左手边卖的虾皮,右手卖的海菜,左右二人见江石来,都投来目光,见是卖合蕈的,不与自己相撞,都松了神色,还顺势搭了把手。   江石随口搭了几句话,解开麻袋,将两袋合蕈摆了出来。那卖虾皮的只当他收拾妥当,正要拉扯几句闲话,惊见江石竟又摆出一个小泥炉与一个陶罐来,顿时出声取笑:“好个没见识的田舍汉,莫不是腹饥煮粥?告诉你知,这边百样的吃食,贱的十来文,贵的千文上两,浑不用这般费事。”   江石懒怠理会,自顾自地煽火生炉子,买了一桶水,将泡发好的一把合蕈倒进陶罐中,又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放了点酒进去。   卖虾皮的和卖海菜的看得目瞪口呆,尤不解意,直等得水开,合蕈借着酒味,酒味催发香气,缭缭绕绕飘散开来,在码头百味混杂之中,硬是又添上一味。   卖虾皮抽抽鼻子,一拍大腿,叹道:“小郎君,好想头,倒是个招客的好主意。”   江石冲他一拱手,只当接了他的夸赞。他带来的合蕈俱是佳品,这一炖煮,直勾得来往买客纷纷惊诧:哪处飘来的香味?   再有酒楼的采办在码头转悠,寻买鲜物,闻得香气,知是合蕈的香气,浓郁醇厚,不输贡品。这采办当机便知好物难得,寻着味就到了江石摊前,看他守着两袋合蕈,煽着炉火,那罐中正咕嘟翻滚发出一股股的香气,笑道:“小后生引得好客。”   江石起身道:“初来禹京,酒香也怕巷子深,不得不想个法子。”   采办笑道:“好法子,甚妙,甚好。”他老实不客气地抓了一把甲等的香菇,捏捏干爽,闻闻香气,看看颜色,溜一眼江石,“小后生晒得好合蕈,也厚道。”   江石道:“干物晒得干,虽少了份量,却存得住,不然就要出霉。”   采办摸摸胡子,道:“后生郎君,我是东顺酒楼的采办,你这合蕈价几何,又存得多少货?”   江石先才转了一圈,又得林行商的买价,便道:“此番货不多,甲等的拢共不过二百多斤,价作一两一斤,乙等的次之,价作七百文一斤。”   采办见他报的价不过多,不过少,没有多少进退的余地,知是实价,当下皱了皱眉,沉吟道:“我们东顺酒楼素来有佳名,也不欺你脸生,你这合蕈品相极佳,倒也值得这价,我也大可买下,只一点,你可别瞒了存货,另卖他人。”   江石略有吃惊,笑道:“不敢疑采办,二百多斤干合蕈,发后数为巨,酒楼之中如何用尽?就怕藏得久,香气发散,或虫咬过潮。”   采办的笑起来,略为得意道:“后生郎君果是个生客,一来禹京干燥,不惧生霉,二来我们东顺又岂止一家店,店中又请得好食手,大可用尽这些合蕈。”   既得买卖,岂有拒之之理,江石又是个爽快的,二人当下敲定了买卖,采办见江石只一人忙乎,干脆送佛到西,招呼一同来的小厮,遣一个帮江石守着铺子,遣另一个去扛货,一道去税场处过了秤。   这桩买卖江石得了二百三十多两银,刨去过、住两税的十多两,倒是所获颇丰。 第98章 寻香去也(上)   江石初来乍到就做成了一笔大买卖,让左右卖虾皮,卖海菜两眼发红,肚里泛酸,有心想学学江石的法子,支一个炉来煮锅虾皮汤、海菜羹的,奈何虾皮吃个咸鲜,海菜吃个爽口,哪里有味可以散发出去。   这二人对着江石酸酸溜溜地说了几句话,各自盼着财路过,顺带给自己一点袖边风,沾沾一二财运。   江石笑笑也不与这二人多言语,旧计重施,抓了把乙等的合蕈又熬起汤来,又将先前煮的合蕈盛出来,摆在一边好做比对。只是这回便无先前的运道,一二过来的问价的,嫌价高,讨价还价几番见江石不愿松口,不无可惜地走了。   码头处人来人往,一句话尚且传十传百,片刻便能传得人尽皆知,江石在那煮合蕈引客的法子便叫好些卖干货的学了去,纷纷架起风炉煮起汤羹来。一些同卖干蕈的,为博利将价压低,一些干货铺做得平民百姓买卖,不求上佳,只求尚可,自是乐得买廉价的干蕈。   江石无奈,他手上乙等的合蕈,也不过比甲等的略小些,香气却极浓郁,低价卖出未免可惜。他是个当机利断的,见码头处博价不过,当即收了摊,将合蕈寄在沈家仓库中,随身带了一二斤在身上,打算在城中寻摸买家。   曹英正与仓库把守说话,见到他便问起买卖来,得知这会的功夫,竟将合蕈卖与东顺酒楼,挠挠腮,扫了好几眼江石,直把江石看得心生不妙,问道:“二当家,可有不妥处?”   曹英笑道:“你这小子莫不是天生的运道?你不知,这东顺酒楼依附的是禹王,买卖做得极大,口碑又佳,虽依着禹王的势,却从不做欺客之事。你若是要价公道,东顺的采办定不会与你过多啰嗦。”   江石道:“确是如此。”他笑,“我还当都中人爽快大方。”   曹英啐了一口:“呸,利字当头,哪地的人都是斤斤计较抠索人,禹京人还比别处眼高、挑剔。你一气卖光了甲等货,倒把乙等的积在手中,可有什么计算?”   江石想了想,便道:“我先去城中转转,再不得,便去林行商口中的付家碰碰运道,占占同乡的便宜。”   曹英笑起来:“甚是,你快去。”他招来一个手下,道,“我让徐三跟着你,一人出门诸多不便,徐三往来禹京多次,别的不敢说,搭个手引个道却是可为。晚间你也不要另寻住处,我们有屋宅在这边,一道住下,晚间得闲也可吃酒吃肉凑个热闹痛快。”   江石揖手道:“我不与二当家客气,恭敬不如从命。”   曹英笑道:“这便罢,你且去城中多转转,寻不到主顾,多看看风光也是好的。”又不忘厉声喝骂徐三,“徐老三,你可别觑着江小郎岁小,引他吃花酒赌钱。”   徐三生得牛高马大,有些凶相,闻言叫屈道:“二当家,你可别冤我,我从来本份。”   曹英骂道:“狗屁,也不知是谁赌输了钱,被娘子拿着菜刀追打,满街乱躲。”   徐三讪笑几声,道:“二当家与我几分脸面。”   江石以徐三哥唤之,又道:“劳徐三哥一场,吃花酒赌钱这两样我是不碰的,吃酒却可奉陪。”   徐三大笑:“江小郎君爽快。”   徐三对禹京果然颇为熟悉,东西各市,南门北桥,说得头头是道,那些贵人聚居的富贵之地他不曾踏足,对集市商铺却是如数家珍,饼店酒楼,香粉胭脂铺,米油粮行,牛马箭鞍,衣衫鞋履……江石一路行去,留心当中的香铺,无有一家卖线香的,又问徐三哪家香铺货物齐全。   徐三见他竟一味看起来香粉香丸,很是诧异,又不是女娘,又不是雅士,怎竟拣了香来看。他不好多问,便道:“要说齐全的,没一家全的,名香全的是盈袖楼,普香全的是四季春,盈袖楼往来的的大都非富即贵,四季春多庶民商客。”   江石道:“那便先去盈袖楼看看。”   饶是徐三常在外头走动,到了雕栏红窗棂,一派富贵气象的盈袖楼前也不由心里直打鼓,贱足踏富贵地,他一个卖力气的实是发怵打怯,正要劝劝江石。却见江石手一背,施施然进了楼,浑不惧一身布衫惹来轻贱。   徐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眼睁睁看着江石老神在在地在那转悠,也不知他要寻什么,冷着一张脸,皱着飞扬的眉,再看伙计趋上前来,怕是要赶他们出店,正提心吊胆间,谁知那伙计不知撞了什么邪,竟是满面端笑,对着江石不敢有丝毫轻慢。   徐三吃惊不小,立那呆若木鸡,又听香楼伙计微有迟疑地与江石道:“郎君,您带的这健奴,好似有些……”   江石忍笑,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徐三,道:“我们并非禹京人士,他初至天子脚下,难免少见多怪,不合时宜。”   伙计堆起笑脸,陪着应和,心中却道:我看你也不大合时宜,既要装贫,却又带着个健奴在身边,真是小看了我等的利眼,哈哈,你一进屋,我便知你是个乔装的高门小郎君。 第99章 寻香去也(下)   不合时宜的江石在盈袖楼一楼转了个遍,香材、香粉、香丸应有尽有,只没线香,江石暗叹一口气,又喜又愁,喜的是:这线香怕不是成了这天下的独一份;愁的是:其价无双,实在不是他与萁娘这等农家贫民独吃其价的。   香铺伙计看江石似是寻买什么,只没个中意的,心时也是大吃一惊:盈袖楼招待的四方贵客,店中更是名香齐备,何时令人失望而归。他小心道:“小郎君可有什么心仪的香品?一楼乃是我中土大地百样奇香;小郎君若是不得中意,还有二楼,皆是外族香料合的名香。”   徐三腿软,江石腿可不软,让伙计领路,嘴里胡谄道:“说起来,我要寻的香,只知其味,不知其名,在山中一个老道抚琴时焚的香,甚是淡雅。只这等牛鼻老道玄虚,不愿坦言相告。”   伙计笑道:“仙长方外高人,焚的香定是奇巧,许是他自家合的香,小郎君可辨得其中几味?”   江石答得颇为无赖,道:“辨得仿佛,似是而非。”   伙计量不准他到底什么来头,不敢得罪,腹内暗骂,面上还是不露一点声色,领了江石往二楼走。徐三坠在后头看得啧啧称奇,这些伙计生得一双富贵眼,惯来仗势作态的,没想到竟栽在江石身上?他心下一乐,也不在意被当作健奴,反倒小心地拉开一步,不与江石比肩。   三人走到楼梯拐角处,听得踢踏脚步声,江石和徐三抬头,双双吓了一跳,这盈袖楼中竟有一个小乞儿。   江石扭头看了看伙计,见他眉斜嘴歪,好似吞了什么脏物,咽不是,吐不是,伸头脖子龇着嘴。伙计这等有口难言的模样,江石便知这里面有鬼,再看小乞儿,虽一身又脏又臭的破烂衣裳,光着小腿,趿着破鞋,一手拿着一根竹杖,另一手端着一口破碗,碗中几个铜板半个发硬的馊馒头,脸上更是抹得脏污不堪,一头乱糟糟的乱发夹着几根干草,但细看,这乞儿手指细嫩,小腿露出一点净白,显是惯常娇养的。   小乞儿见有人上楼,恶形恶状将江石三人一拦,拿竹杖敲着地,头一歪,凶巴巴道:“给钱给钱,不给就讹你们打杀人命。”   小伙计恨不得吐一口血出来,愁眉苦脸地摸出一个铜钿,正要放进小乞儿的碗里,那小乞儿将手一缩,指着江石道:“你的不要,你一个小伙计,也和我一般,是个讨食的,我要他的。”   江石也是光棍,将手一背,道:“我穷得狠,无有银钱舍你。”   小乞儿眨了眨眼,歪着头将江石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看他一身素布短衣,嘻嘻一笑:“别哄我,没钱怎来盈袖楼?”   江石疑他出身不同寻常,不然店中伙计不会这般形容,随口道:“我是来开眼界的,怎么,莫不是盈袖楼是个欺贫地?”   一旁伙计连忙喊冤,道:“郎君莫要误会,盈袖楼素有美名,几时有欺民之举。”   小乞儿往地上一赖,腿一伸,耍赖道:“你不给我铜钿,我就不走,也不许你走。我上有老,下无小,家中老父年已七十,眼花体弱长年吃药;老娘年有六十,饿得脸上无肉走路打飘,你不与我银钱,就是害命。啊呀,我不活了。”   店铺伙计有苦难言,徐三惊得险没从楼梯口跌下去,江石更是哭笑不得,道:“我看你岁不过十,你说你娘亲年有六十,那她岂不是五十多才生得你……”   小乞儿将眼一翻,怪声怪气道:“你管得着?她老蚌生珠,不可行?”   江石叹口气,道:“你上有老,下无小,我却是上无老,下有小,我父亡母丧,家中欠钱无数,我家中又有小弟,今岁不过三,饿得面黄肌瘦头比身大,我不得已只好远行来京挣个糊口钱。”   小乞儿咧开嘴笑道:“你莫要欺我年小,就拿话诳骗我,你这话大为不通。”   江石也笑道:“父母在不远游,我却是离家千里之遥,再者常人如何会咒生身父母双亡,可见我说的话不假。而你,父六十母五十生你,此话未必是真。一真一假间,可见还是我可怜一些。”   小乞儿拍拍手掌,拍了几下腿,笑道:“有理有理,我再不孝,也不敢咒我爹娘身死,你却是脱口而出,要么你比我真,要么你比我毒。比不得比不得,今番算我输,唉!告辞告辞。”小乞儿说罢,唉声叹气地爬将起来,挠挠头,大为遗憾地走了。   店中诸人,掌柜也好,从伙计也罢,连着买香客尽皆舒了一口气。领着江石的伙计更是擦了一把汗,道:“郎君好生胆大,竟拿话堵这混世魔王。”   江石不由好奇,出声问道:“不知他是?”   伙计苦笑:“郎君不知,这小郎君可是天潢贵冑,是官家的小外孙子,天真好玩,最好行异想天开之事。”街集坊铺真是苦其良久。   江石尤可,徐三惊得冷汗都下来,皇帝的外孙子,他跟着沈拓曹英走南闯北,也见识过不少大人物,皇帝的外孙子却是连衣角都摸不到,不曾想陪着江石在街集游逛,竟撞见了这般人物,他后怕不已,心惊胆颤,道:“那……那……我们岂非,大大得罪了他?”   伙计见他这个健奴吓得不轻,暗暗撇了下嘴,与江石道:“郎君放心,楼将军为人公正,非是纵子之人。”   江石哪里知晓这楼将军是什么人,只心底暗想:天子脚下,皇亲贵族聚居之地,他们虽与我这等升斗小民无关,半点不知却也大为不妙,还需问问沈当家,可有什么避忌之处,不然飞来横祸,死了都不知原由,岂非大冤。   闹了这么一场,徐三恨不得早归,江石知他怕担上过错,草草看了盈袖二楼的外族异香,便与徐三离了这是非地。   徐三走了一箭之地,还是心有余悸,拭汗道:“江郎君好大的胆,一个不慎,惹了这小郎君羞恼,说不得有杀身之祸。”   江石歉意道:“这事是我不及多思,累及徐三哥担惊受怕。二当家有心招待我在沈宅暂住,我有心买羊酒作谢,借此也与徐三哥赔罪。”   徐三见他说得客气,想着自己好似有些杞人忧天,憨笑几声道:“江郎君莫怪我胆小,只是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慎为上。”   江石笑道:“徐三哥说得有理。”又安徐三的心,“徐三哥,那个小郎君虽身份显贵,但我看他目光清明,应当只是个顽劣之童。再者你看盈袖楼中诸人,即便有些战战兢兢,却无一人避走,可见只是顾忌,并非畏惧。”   徐三低头一思量,抚掌笑道:“江小郎君,看得仔细,倒是露了怯,勿怪勿怪。”   江石道:“晚上定要与徐三哥好生吃上几杯。”   徐三笑道:“不瞒江小郎,我们这些随船讨活计的,哪个不是贪杯的,你要请我吃酒,我厚着脸皮也要讨上几杯。”   江石与他说笑几句,寻了一间肉铺,杀了一腔羊,去酒肆要了一坛酒回去,依他本意,想再去四季春看看有无线香,转念一想,若是平价之物,寻常香铺定也有卖,如今走了几家,都不曾见,怕是四季春也不曾有。再去四季春也不过求个心安,只是看徐三模样……江石笑了下,不急一时,今日暂且作罢。   沈家在禹京修的屋宅,四方平正,里头也无甚花草,门窗梁柱俱无多的装点,显不是什么久居之所,倒是院墙屋墙垒得极为厚实,院中放了几个大水缸防着走水,守屋的老仆又开了一畦地,胡乱种了些蔬菜瓜果。   沈拓仍旧未归,倒是曹英放了一张软榻在院当中,脱了外衫,露出肚皮,四仰八叉躺那睡觉,另一侧铺了凉席,几个似是船队心腹船手聚在一块赌钱,几人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又是高声,曹英却似恍若不觉,照旧鼾声如天。   徐三一脚踏进院中,将鲜羊扔在地上,与几个船手大声道:“好兄弟,随船来的江小郎买了一腔羊,要请我们吃酒吃肉。”   江石顺手也将酒放下,笑道:“一路行来,全赖众位兄弟照顾,当不得请酒,不过是晚间热闹消遣一番。”   几个船手见这话说得中听,纷纷笑道:“江小郎有心,我等可不是客气人,定好好吃一顿。”   一个没有眼色的的跑去摇醒曹英,道:“二当家,二当家,江小郎买了羊酒,我们晚上如何收拾?是升火烤了,还是焖煮?”   曹英好梦正酣,被摇醒后大为光火,摁住那船手就是一通捶,怒道:“吃个屁,老子睡得正香,你来扰我好梦,你不会将酒肉料理好,孝敬我?”   那船手哈哈讨饶,一指江石,道:“全赖江小郎,他买的羊酒,勾得我们肚中馋虫大恸。”   曹英笑道:“好个不要脸面的,贪了江小郎的酒肉,还要将事赖他身上。还不快快将火架起来。” 第100章 奈何池鱼(上)   鲜羊就酒,圆月当空,却是醉人不归夜。曹英吃得酒劲上头,把那点斯文气丢个精光,撸着乱蓬蓬的胡子,席地而坐,吃几口酒,一把揽过江石,喷着酒气道:“江家小兄弟,来来,告诉哥哥我,与你家小娘子买了甚的贴心礼?”   江石嫌弃地推开他一点,道:“二当家,今日初来,哪有心思寻好礼?”   徐三听了这话,凑过来,惊道:“原来江小郎君去香铺是为自家娘子买香啊。”他睐着江石,调笑,“真是后生可畏,我跟江小郎君这般大时,还只知世间酒肉最好,浑不知……”   曹英伸腿踹他一脚,道:“少他娘说这些不荤不素的话,江小兄弟是个正经人,他的小娘子还不曾过门呢。”   江石嘴角微翘,这些时日长途劳累,又遇劫匪,虽算不得生死之间,也当得一波三折,饶是他心性坚定,也难免如满张的一把弓,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唯有忆及阿萁,那个坐在村畔江流上一叶扁舟中,回眸而笑的小娘子,才能让他满怀情丝,绕成一片柔软。   曹英与徐三都是过来人,看着江石的神色,大笑不已。   江石无法,只得为二人倒酒,满灌了两人一二碗酒,堵了二人的口舌。徐三好酒之徒,吃得半醉与同伴清出一块地角力,曹英大乐,鼓掌喝声叫好。   江石一时也吃不准曹英可有吃醉,便问起京中人事,曹英摸摸胡子,笑道:“不妨事,楼将军的小郎君,不过顽童,也只心中藏鬼的才怯怕他。他岁小,又得官家的溺爱,一惯横行无忌,贪玩生事无所不为,别家专拣软柿子捏,他却是专挑了硬的采,有些个王孙公子不幸被他捏到尾巴,闹个灰头土脸。楼将军教子极严,无奈楼家小郎君自小在宫中出入,闯了祸事,便去找他的外公求救,楼将军虽为父,却是臣,能奈何?”   曹英吃了一口酒,又道:“不过,禹京如今也不比往常。”   江石诧异,问道:“二当家何出此言?”   曹英挠头,叹道:“江小兄弟,禹京水深,岂是我等小民能窥得一二的。”顿了顿,低声道,“只是鱼亦有鱼道,虽不知天几时雨,这雨又因何起,不过,这将雨时鱼群少不得要浮出水面透口气来。”   江石听了这话不禁深思开。   曹英正色道:“江小郎,前几年我来往禹京从来轻快来去,有年过节甚至接了家小来看禹京元夜花灯,这两年到禹京,我却是恨不得拔腿就跑。这里若是一只兽,早年它吃得滚饱,趴那心平气和,而今却是饥肠辘辘,露出一点白森森的牙。这兽,它吃的必是人肉,饮的必是人血,嚼的必是人骨。”   江石看着厚实的院墙,异乡异地,连块砖石都是面目全非的。   曹英往地一躺,又笑道:“这人生事,素来难料,这禹京只要不乱,我们在夹缝中也得活,若有运道,趁着雨来说不得还能发笔财,若没这运道,风尾巴勾到后脚跟,连命都要丢掉。”他斜眼看江石,“江小郎,可是怕了。”   江石叹道:“怕得紧,好似我前面有两条道,我要么安稳度日回家守着几亩地过活;要么趟趟水,博博运道。”   曹英拍手道:“说得有理,看得分明。”   江石又道:“人生事,素来难料,最怕的就是连选都不得选。”   曹英一愣,乐不可支,大笑:“此话合我意,此话合我意。”他摸摸肚皮,转又叹道,“还是要盼着个太平人间啊。早年有个米商,趁着天下大乱,大发横财,纵积银满仓满谷又有何趣,开门便是人比狗贱的乱世。”   江石道:“听二当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曹英大言不惭笑道:“可不是我老曹脸皮厚,这话我当得,那些读书人哪及我走的路多。”   江石跟着笑,又敬曹英一碗酒。   曹英看着大门,忽嘀咕:“也不知表弟今晚回不回,唉!”   江石双眸轻闪,却识趣地没有追问,沈拓险是有要事在身,有重要的人要见,看曹英并无担心之意,应当不会涉及危险。江石放开这点担心,与曹英又吃了几碗酒,一院人直闹了半宿才丢开酒碗睡去,天尚热,不少人贪凉,干脆在院中睡下,乍然一看,倒似几人横尸院中,好不吓人。   翌日曹英照旧去仓库那边理事,江石谢过徐三的好意,独自去了街集,看看新鲜事物,再看看卖杂货的可要收菌蕈。只他的干蕈价高,寻常星货铺,干货铺不敢要货,要货的店铺见他脸生,压起价来,如东顺酒楼那般的主顾,竟寻不出第二个来。   江石倒也不气馁,想起林行商说得付家南北货行,问路人打听了打听,打听到一家纸马店,店主扎着纸马,反问道:“小郎君可是去投亲的?”   江石见他神色古怪,存了些戒心,道:“算不得投亲,我是卖兜卖干货的,想寻个主顾,听闻他家卖得南北货,买卖做得颇大,来碰碰运气。”   店主摇头叹息,道:“我看小郎君岁小,与你结一个善缘,他家得罪了贵人,我看不但铺面保不住,连带着还有大祸呢。”   江石大吃一惊,忙揖一礼:“敢问老丈那家货行惹了什么祸事?”   店主似有避忌,连连摇摇,又拉下脸:“你这小郎君,恁得话多,这年月话莫多,事莫管,才活长长久久,你打听得这些怕不是嫌寿长。”   江石不敢多问,谢过纸马店店主,依着只言片语终是找到付家的南北货行,却见门窗紧闭,牌匾倒悬,透着一点萧瑟的败相。   四周邻舍也似大有顾忌,一个一个恨不得掩面避走,深恨屋子不能长脚自去。   江石皱着眉,他虽与付家不相熟,竟也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想着付小郎君在桃溪与友人肆意风光,转头竟遭了事。也不知得罪了什么贵,连着铺面关门不算,竟还有大祸。   他正思量间,一人一拍他的肩膀:“江小兄弟。” 第101章 奈何池鱼(下)   江石一回头,满眼都是林行商白白胖胖喜气洋洋的脸,只是,此时这张喜气的脸上,添上了不伦不类的忧愁,真是看似喜又似愁,看似愁嘴角又似笑,忧里不显真,笑里却又悲,令人好生别扭。   “江小兄弟可是来此寻付家的货行?”林行商搭着眉眼,轻拍了下自己的腿,“真是该死,我一时的热心肠,却险些害了江小兄弟,论起来,岂不是我的罪过。”   江石看了他一眼,笑道:“林伯父也是一片好心,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坐下吃杯水酒?”   林行商摸摸下巴几根稀疏的胡子,胖脸上细眼一眯,笑道:“依礼论理,我比小兄弟年长,当照料后生晚辈,不好占你的便宜,只是我听闻江小兄弟鸿运当头,头天就赚了银两,少不得要厚着脸眼沾沾小兄弟的好运道。”   江石半开玩笑道:“林伯父好灵通的消息。”   林行商得意挤挤眼:“啊呀,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小兄弟在码头煮干蕈引客,惹得好些人效仿,今日码头铺货处好些人都带了风炉去,”他摇头道,“唉,可惜这么一个好点子,叫他们学了去。”   江石道:“这倒莫可奈何。”   他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拣了家僻静的酒肆坐下,占了一个角落叫了一壶酒,几样下酒小菜,林行商看他大方,叹口气道:“原本是真心想帮小兄弟与付家货行牵个线,不曾想,这是遭了事。”   江石关心问道:“伯父可知付家惹了什么祸事?”   林行商又是一声叹气,掏出巾帕擦了擦脖项间的细汗,道:“哪里知晓去?我们不过蝼蚁一样人物,事出,求救都无有门路。只听闻说是得罪了贵人,因着何事,惹了何人,却是半分不知,只知人现在都下在狱中。”   江石吃惊:“若被下狱,定有个罪名,实也好,捏得也罢,也因有个由头。”他为林行商添了一杯酒,“林伯父可是去了狱中探望?”   林行商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江小兄弟莫要害我,我与付家交情平平,不过买卖往来,无有私下往来,好端端地去探他作甚?无有干系,无有干系。”   江石微愣,似笑非笑道:“因着伯父提及付家言语亲切,还当往来密切。”   林行商擦擦热出的汗,动动屁股,苦着脸道:“小兄弟啊岁小,赤热心肠,我却是个偷安苟活的,家小平安,手里有粮便是我天大的福分,我这,不行恶,也不好善。付家谁知得罪了什么人,说句不好听,这禹京卖豆腐的,往上数,说不得还是皇亲呢,哪里敢放肆。”他拿出指头比了比,“我等连个指甲盖都不算,不避走,又能如何?”   江石笑而不答,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本就人之天性,不怪林行商对付家唯恐避之不及,若是平平之交自是无妨,若是通家之好,便嫌冷血无情。   林行商又是一阵哀声叹气,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返家日我当捎个口信与付家,好叫他家心中有数。”   江石道:“林伯父有心了。”   林行商尴尬一笑,转口问道:“江小兄弟的乙等干蕈可寻着了主顾?”   江石道:“还不曾,左右离船返航还有时日,我再多在街上问问。”   林行商摸摸胡子,道:“小兄弟这批货高不成低不就,倒不好脱手啊。”   江石点头:“物以稀为贵,一次贱卖,二次贱卖,三次便是平平之物。”他笑道,“再者我看禹京的合蕈论香气品相,少有比得我手中的货,纵是禹京卖不得,别处也卖得。”   林行商又揪了揪胡子,他看江石的甲等合蕈脱手极快,便又动了心思,无奈江石主意正,轻易不听他的哄劝,再者江石与沈拓曹英有交,他更不好胡吹法螺。付家出事,他虽避走一边,同乡同行,也难免心中无味,更是歇了算计之心。坐这与江石吃了几杯酒,倒真得添了点愁来,道:“这一二年禹京买卖不易做啊。”   江石举筷的手一顿,曹英这般说,连着林行商也这般说,这禹京的风声许真有不对之处,他请教道:“林伯父怎生这等感叹?”   林行商有心卖弄,道:“江小兄弟到底岁小了些,你看旧年今岁,都是风调雨顺,偏这米价今岁高了好些,我虽不知这禹京底下起了什么风浪,关乎口食的米面价高,定有不对之处。这米面价一高,各家各户便起囤粮之心,这粮一囤,手上闲钱便少,手上闲钱一少,闲物消遣便要减上一等。也只高门大户不愁生计,可我做的是薄利买卖,几家相熟的主顾都有抱怨旧岁少赚了银钱,他们所得少,要的货便要减去一成,我这长途水路,总不好将货带回去,寄在库中,又要银钱,少不得让利几分,这一进一出间,可是大大不妙啊。”   江石听了这话大感惊佩,真是闻风潮知雨意,如曹英如林行商,既无卜测之能,亦无推算之力,偏偏能嗅得其中藏着的丝丝惊险。   “林伯父,既当中如此风险,何不避之?”   林行商胖脸又添无奈:“啊呀,江小兄弟,既搭了台子,哪里说罢就罢的,这鸟为食死人为财亡,有个一二赚头也丢不开手啊。我是小打小闹,如沈家的船队,上上下下都依着吃饭,岂有撒手不干之理啊。”他一咂舌,“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只得多拜拜佛,保个出入平安。”   江石道:“林伯父说得有理,是我说了蠢话,惹伯父发笑。”   林行商摆摆手:“诶,你这初初下水,衣摆都还不曾打湿呢,这打铁不易,磨豆腐辛劳,做买卖又岂是易事。”   江石敬了林行商一杯,谢他指点。   林行商嘿嘿一笑,他心中得意,又有几分酒意,顾左右无人凑过来低不可闻道:“我也不知真假,有说付家得罪的贵人,许与……”他伸指往上指了指,“与这有关了呢,若是真的,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   江石扬了扬眉,心下却不大信,一个街集卖杂货的,如何能得罪皇亲贵冑,怕是夸大不实之语。 第102章 水上之风   风过水榭拂层层轻纱,湖中千倾碧荷轻起青波,沈拓坐在一张石凳上,投一把鱼食在水中,引得湖中红尾鲤尾前来啄食,他一侧坐了一个华衣郎君,玉白的手上握着一个白瓷白,晃眼,也不知是瓷更白还是他的手更白。   “季侯,这趟来京,市井好些流言,说官家要立皇太孙。”   季蔚琇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他似是病过一场,苍白的脸上染着一点倦色:“呵,闻家尽干一些自以为是的蠢事。”   沈拓不好置评,只问道:“太子的康健真个这么不堪?”   季蔚琇轻点了一下头,叹道:“确实不堪,太子怕已是残香一点,不知几时会熄。”   沈拓道:“季侯,圣上爱惜太子长孙,许真会立下太孙。”   季蔚琇轻笑出声,他生得原本寻常,这一笑却是刹那花开,有着无边风姿,他戏谑:“闻家老家主许与你同样的心思。”   沈拓听后一笑,也不计较,道:“若是我,定舍不得子孙相争。”   季蔚琇笑道:“岂遂人意。”他起身看着湖中碧荷,也不知是叹,还是可惜,“太子与闻家终是急了,圣上这两年看似年老,不复当初的杀伐决断,然,他是万民之君,天下之主,待尘埃落定后,他方是父,方是祖。”   沈拓忆及往事,道:“旧年禹王与太子相争,圣上似是一力护着太子,那时太子的康健也不佳。”   季蔚琇转眸,双眸中星光流转:“今非昔比,其时圣上尚且龙精虎猛,万事皆在掌握之间,岂容其子相争?禹王这般急切,锋芒必露,咄咄逼人,丝毫不顾手足之情。天家无父子兄弟,越不得越苛责。”   沈拓摇头道:“天威难测,圣上前头力护太子,前几年顾、王两家移族护的确是禹王。”   季蔚琇笑:“当年禹王羽翼尽断,之后便收敛心性,又勒令王府上下谨小慎微,纵受了攻讦也咬牙咽下。圣上问责:可是心中有怨,故不申诉?禹王泣答:儿信阿爹予我公道。顾、王两族为此九族获祸,男流放,女为奴。这场杀鸡儆猴,太子一系纷纷偃旗息鼓,不敢造势。”   沈拓道:“顾、王两族的事,细算起来不过七八年,他们便……”   “还不够久吗?”季蔚琇轻笑,“人事变换,七八年尽可换一个天地,何况两族的湮灭,连着旧宅都已易主,旧楼阁重又漆上红漆,旁人提及也不过一声轻叹,余的,谁还会多有记挂?”   沈拓粗声道:“不过是刀不曾切到自己的腿上,不曾痛到心尖。”   季蔚琇坐回桌案边,自斟了一杯酒:“便是挨上一刀又如何?豪赌一场,博个百年荣华,几人能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沈拓道:“博得了也未必有百年荣华,不得更是黄土几坯,京中这些个世家大官,肚内满是文章道理,却又个个如赌场赌棍,一味加筹加码,只不肯退下去。”   季蔚琇抚掌,笑道:“你这话说得甚是,可不就是一帮子回不了头的烂赌棍。”他笑几声,唇角又凝上悲苦愁恨,“只早,既坐上了赌桌,又岂是轻易离座的。我兄长为离座,身死方休。”   沈拓只感手中美酒转苦,劝道:“世子离世,季侯心中悲伤,只是,一味悲思,世子泉下有知怕是要出言斥责。”   季蔚琇看他一眼:“你倒劝起来我来,其实兄长……兄长离世时,心中颇为得意,他还道:他非商,却做了一笔最为划算的买卖。”   季家早早绑在了太子这条船上,船至河中,季侯爷忖度太子康健不佳,不是福寿之相,生起异心,试图转而为禹王谋事。当时的季世子季蔚明惊起一身冷汗,父子相争才得已保全季侯府。可笑的是,太子这条船终是千疮百孔,不知几时船沉。   季蔚明又实是厌嫌太子一系各个蠢物,干的皆是竖子不可谋的蠢事。太子的岳家更是频出蠢招,令人瞠目不已,偏偏太子又深信岳家,反疑季家居心,气得季蔚明这等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之人,返家后破口大骂。   “兄长幼时被圣上指为太子伴读,常常出入宫廷。”季蔚琇道,“在圣上心中:季家当一忠于君,二忠于太子,若有异,便是不忠。”   然而,季蔚明不愿随船沉溺,他不愿季家深陷两争之中,不附太子,不附禹王,只是,如何才能全身而断?   世上从无两全之法,季蔚明拼着一死为君主挡了一刀,他这一死,为庶弟季蔚琇求得爵位,亦让季家退出一射之地,远离两争之中。   求仁得仁,只可怜活人无处寄满腔哀思。   沈拓唏嘘不已,道:“世子之智,沈拓佩服不已。闻家似是越发没了形状,占人田地、夺人商铺颇为肆无忌惮。那闻家好歹也是士族大家,家中便无族规训诫?再者与小民夺利,未免眼浅,想来提闻家百年之族,又与皇家结亲,不应这般嘴脸。”   季蔚琇冷笑道:“你嫌他们毒蠢,他们还自忖兵行险招有天纵之才呢。”   沈拓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季蔚琇又露出一点怪异的笑,夹着一点恶,一点幸灾乐祸,一点悲,他道:“皇太孙一说甚嚣尘上,闻家没少在后推动鼓噪。他们想要算计圣上的那点父子祖孙之情,逼圣上认下这事。圣上子嗣不多,不过七子,七皇子年不过五岁,不在争储之列;六皇子有腿疾,不良于行,亦不在争斗之中;五皇子……嗯,生性怪僻,更不在帝择之中……”   沈拓惊诧:“五王何等的怪僻竟让圣上这般嫌弃?”   季蔚琇神色越加古怪,道:“五王,好男风,好着女衣,他又毫不遮掩肆无忌惮,至今未曾有婚配。”   “这……”沈拓奇人奇事知之繁多,倒也见怪不怪,只道,“圣上竟也任之由之。”   “他这般光明正大,尚有半点廉耻的人家,哪个肯许女的?便是圣上也开不这口,强行下旨婚配;有廉耻为博富贵的倒是愿意,五王却不愿意,道:狼子之心,不配为亲。”季蔚琇笑了笑,“五王这般行事,自与帝位无缘。”   沈拓道:“我听闻古有刘彧忍辱与猪一道吃睡,五王……许是掩人耳目?”   季蔚琇道:“这便不知,不过,圣上乾纲独断,五王若是有心皇位,行此自污之行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余者,皇四子,许是有心,然他被生母所累,为圣上所不喜。皇三子进王,生性好勇,有将才,为人有些狠戾,大有凶名;再便是禹王……”   “太子行将就木,圣上终会年老……这皇位若是落在禹王或进王手中,焉有皇长孙的活路。反之,若是册立皇太孙,除非禹王与进王明反,否则两方都可太平。”   “闻家与太子眼下打的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主意,皇太孙一说越是尘烟四起,越为禹王与进王所不容,越不容便越无退路,圣上若得两全,择立皇太孙才是上选。”   沈拓绞紧双眉:“真为上选?”   季蔚琇道:“啊?天知。许闻家与太子自认为上选。” 第103章 离人将归   江石这几日将禹京市集逛了个遍,那些合蕈卖与了一家干货铺,他手上货物尽数脱手,大松一口气,开始为萁娘买各色香材,贵贱间半。又问沈拓与曹英借了几百银,与卖蕈所得的钱并一处作本,在码头处买了几样枣子,干的银丝,黏的浸蜜透枣,金柑爽团……俱是桃溪不得多见的吃食,富家家常凑盘,寻常人家则是作礼的佳品,翻日历,秋后又多吉日,婚嫁起屋,皆用得这些干果。   曹英看他买的货,笑他偷巧,道:“你这也算巧宗。”   江石也不讳言,道:“农家一二十的银两,尽可过度好时日,做买卖却是声息都没;到得桃溪,百两作本,倒似能拉起摊子;再到禹京,千两也不足以有水花。我看这干果买卖可做,就是图一稳妥,虽一趟不过蝇头小利,倒不怕血本无归。”   曹英笑拍他的肩,道:“我原本还忧心你气盛,倒不曾想你这般谨慎。”   江石这回倒真有些汗颜了,道:“二当家不知,合合蕈的买卖是我与同宗合伙,不好任性妄为,要是依我的本性,说不得还真有意一博!”   曹英笑起来:“原来是栓了手脚,放不开来!””   江石笑:“要是自己的本,便是赔了,大了重头再来,有别家的本,赚了自是不打紧,赔了心中过意不去。”   曹英饶有兴致地问起江叶青之事,二人谈兴浓,又拍开了一坛酒了让厨下装了点干果,酒过三巡,守门的护院过来道:“二当家,门前有个小厮求见沈家主!”   曹英皱眉,这小厮来得突然,又无前约又无拜贴,便道:“不曾听你们家主说有访客,又不投贴,许是来打秋风拉扯不休的,打发便罢!”   护院道:“那小厮儿跪在那呢!他说他是付家人,求家主看在同乡的情分上,稍搭把手!”   曹英一怔,沉吟一会,道:“先叫人进来,跪在门前也不是一回事。”护院应了一声,自去门前领小厮进来。   江石斟酌一番问道:“南北货行的那个付家?听闻得罪了贵人,被下在狱中。”   曹英从鼻腔中哼出了一股浊气,道:“付家也是倒楣,他家一惯小心的,竟遭了这等祸事,人在狱中也不知是死是活,纵是不死,怕也要脱下一层皮。”   江石心中却在想:付家求到沈家主头上,沈家主纵是有势,又如何与京中高门相较,怕是意在沈家主背后之人。   不稍半刻,守门护院领了一个半大的小厮过来,脸上稚气未脱,许是挂忧主家,两眼哭得通红,见到曹英却是不识,扑嗵一声跪下,口内却唤:“沈家主仁义侠气,求家主搭救我家郎君。”   曹英本以为来的是付家老仆,谁知竟是个毛孩儿,忙道:“起来起来,我既不是官,又不是个匪,跪我作甚,再一,你认错了人,我并不姓沈。你要求沈家主,须得等他晚些归来。”   小厮儿见自家闹了笑话,满面羞红,从地上爬将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尘。曹英拿脚尖勾过一张小马扎,让他坐下,好奇问道:“我看你面嫩得狠,胆子倒生得肥大,付和生怎遣了你这个毛孩子上门来?你家郎君真个在狱中?”   小厮儿抽抽鼻子,也不知曹英哪句话勾起了他的伤心,泣道:“铺中伙计都散了去,掌柜生怕染祸,也走了。家中仆役听闻郎君得罪了不得的贵人,也怕跟着遭殃,一个一个都求去。连……连……家中姨娘都走。”   曹英摇摇头,又黑着脸问道:“那你怎不走啊?”   小厮儿抽泣道:“我是我家郎主捡来的,无父无母无个去处,况且,郎主与我救命之恩,我不去。”   曹英挠挠胡子:“你家郎主怎吩咐的你?”   小厮儿哭道:“昨日我在狱中探了郎主,郎主问我时日,我答后,郎主便叫我来找沈家主畴钱,好将郎主从狱中救出,郎主还道:等得平安出来回了老家,便还沈家主银钱。”   曹英问道:“你家郎主让你畴多少银钱?”   小厮儿缩着肩,抖了抖,小声道:“万,万……两。”   曹英自诩这几年也算见过了世面,听了这话也不由倒吸一口气,问道:“多少?”   小厮儿咽口口水,扑嗵又跪了下去,嗑头道:“郎主被污打杀了贵家美妾,那人只道要么赔钱要么赔命,郎主无法才让我来借银。”   曹英恼道:“你家郎君一个在街市卖杂货,怎得打杀了美妾?是哪家的美妾?”   小厮儿连连嗑头:“我家郎君是冤枉的,这美妾说是闻侯爷家的大管事的爱妾,郎君卖的南北杂货,里头有些奇巧新鲜的玩物,大管事的爱妾时不时遣侍婢来寻买,此次不知怎的兴起亲来,非要买店铺中镇店的一株珊瑚,铺中伙计哪里敢卖?管事的爱妾却是不依不饶,仍要强买,不得已,只好告诉郎君。郎君不识得管事的爱妾,珊瑚又是店中招财树,因此,也便一口拒。谁知那爱妾生起气来,上前要跟郎君撕扯,男女有别,郎君哪里敢叫他近身的,便推挡了一把,谁知那爱妾弱不经风,一个不稳往后栽倒,撞在货架时,竟是头破血流一命呜乎。”   “闻家管事得知后大怒,遣人砸了店,又打了郎君,后又报官说郎君有意杀人。郎君几番被拷问,拒不认罪,只说自己是无心之过。昨日,那闻管事松了口,叫郎君赔钱万两,这事他更哑巴吃黄莲咽了这苦,撤了这事;若是郎君不依,他定要告得郎君发配苦塞地去。”   江石道:“既是失手而为,纵是苦主要告,哪当得发配千里外?”   小厮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闻家管事说我郎君非但杀人,还有反意,不然何以欺到皇亲头上,闻家是太子的岳家,闻侯是皇太孙的外祖父,若无反意,哪个敢明目张胆打杀闻家的爱妾?”   曹英气得笑了,道:“那妾不是闻家管事的?怎又成了闻家的。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把门走狗。”   小厮儿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一旁有人劝了几句,他倒越哭越是伤心,直哭得沈拓回来又把事哭诉了一遍。   沈拓听罢,背着手踱着步,思量几许应下此事,道:“只当破财消灾。”他亲去了一趟,将银赔给闻家管事,领了付和生到沈家落脚处。   付和生吓跑胆,再不敢在禹京逗留,转卖了铺卖屋宅,只等沈家船开一道回桃溪。江石看他挨了苦刑,身上满是血污,再兼郁结在心,眉宇间倒有灰败的死气,沈家随船的郎中探了脉后,私下也是暗暗摇头。   江石与曹英等人也只得叹息一声,倒是那小厮儿忠心耿耿,日日为付和生煎药擦身喂食端溺,尽心不已。   待又过两日,沈拓外出归来,要提早返航,曹英诧异,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沈拓吐出一口气,道:“闻家不知怎的惹上皇五子悯王,我听闻悯王行事颇为无忌,说不得又要翻出付家的事,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好。”   曹英道:“有人杀杀闻家的威风也是好事一桩。”   沈拓则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避之方好。”   曹英一想此话有理,遂领碰众船手告主顾,搬运货物,备买补给。江石知后,原先不觉,真个提及归家,心头鹿跳,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明日船只扬帆,日行千里,一日便能返家。   曹英看他盼归的模样,打趣道:“江小郎,这是急着回家见你家的小娘子。”   江石一笑,忆起什么,一拍脑门匆匆出门,一口气跑到金银铺中,买一支双蝶簪,金匠手艺极将,一只蝶儿不过指甲盖大小,须翅分明,一摇双蝶轻颤似在追逐嬉戏。   掌柜见他一脸喜气,看得舒心快意,将价压了压,江石谢过,揣在怀中又兴冲冲地走了。沈拓等人见了也是会心一笑,情意綿綿的小儿女,丁点情丝都这般牵肠挂肚,令人展颜,倒消了禹京诸样杂事缠扰。   等得船队离岸,沈拓与曹英也松懈下来,抬来江石一道吃酒闲话。   只付和生不大好,以他的康健本不易远行,水路虽平稳到底远途辛苦,船中吃食又各种不便,好在郎中备齐了药材,勉强也能将养。   江石是不惯在舱中干躺,有事无事便在船板上晃悠,白日晒太阳,晚间看星月,偶尔也去看看付和生。   付和生颇喜与江石说话,水路长长,枯躁乏味,他又卧在床中无个去处,倒教了江石不少做买卖的门道。他是做南北杂货的,北方南地,哪处出产哪样特产,一样货物哪处品相好,哪处价低廉,真是发数家珍,无有不知的。   再有乱石粮药,太平珍宝,西北羊鲜,南地有肉牛可杀……   他有心教,江石有心学,一老一少倒颇为得趣。 第104章 水有余波   施老娘坐在船头,拉寡着一张脸,两眼瞪着阿萁,嘴里刻薄道:“唉哟,这是赚了几个钱,翅膀骨硬了,心也野了,胆也壮了,你一个小女娘,不在家中好生呆着跟我去桃溪做甚?”   阿萁忙过去按了按施老娘的肩,笑道:“嬢嬢,我又不是去瞎逛,家中青瓜结藤,一气又吃不完,我送些给沈娘子。”   施老娘白她一眼:“又不是什么金贵物,沈家这般大业大家的,还缺几根瓜?”   阿萁笑眯眯道:“他家是不缺,不过一点心意罢了。”   施老娘瞟她一眼:“往日也没见你这般殷勤送鲜蔬去沈家的,哼,在家嘴舌闲得慌?没个可说的的人?你阿姊说不得话?你娘说不得话?你江伯娘也说不得话?”   阿萁俏脸一红,不依喊道:“嬢嬢!”   施老娘拿干硬的指头戳了她一记,道:“知你挂念起你江阿兄,这去了无影无踪无消息的,你挂心也是应当的,话又说回来,该回时自回,不到回时你拜佛求祖宗也没个用处。”她扒拉一下篮子,将一篮子青瓜、野果、鲜莲蓬……拿叶子小心盖好,又往船舱中挪了挪,道,“这几日日头毒,别给晒蔫了。”   阿萁道:“不妨事,带露摘下,连枝带叶的,一时半会都是鲜灵的。”   施老娘叮嘱道:“我想着沈家也有田庄的人家,少不了新鲜的瓜蔬,又是挂果贱价时,你送去连个添头都算不上,不过是个意头,你可别又拿了什么稀奇巧物回来,倒显我们好似专占了便宜去。”   阿萁点头道:“我知晓这理,不过上门说说话。沈娘子亲切,沈家主也和善,他们都有心交好,我们反倒拿起架子来。有事就上门,没事连脚跟都不沾,那岂不是有事脸朝上,无事脸朝下?”   施老娘笑起来:“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她道,“到了桃溪我先送你去沈家,沈娘子要是在家,你就去拜访拜访,要是不在,你便随我一道去集上买些杂物,酱醋油盐的。你阿姊进秋就及笄了,也该给扯身好布做身鲜衣裳,春年出嫁也得早早备下四季衣裳、寒暖两床被褥,这本是你是阿娘操心的,家中四娘又离不得人。”   阿萁点点头,又有点忧心道:“嬢嬢,阿娘生了四妹后,身体总不大好,先头明明养得好,出了月子眼见就瘦了下去,脸色也不好,天天愁眉不展的。”   施老娘嫌弃道:“就你娘多事,家中也日日鸡子供着,你爹还时不时进山猎来野物,半点汤水不缺的,谁知怎得越养越瘦,奶水也不足了,我看你四妹早晚得吃米汤。”   阿萁忧忧叹口气,抬眼看了施老娘好几眼,欲言又止,只抓了她的手晃了晃。   施老娘翻着白眼一把夺回手,恨声道:“好了好了,别挤眉弄眼的,回头请你江叔给你娘诊诊脉。唉哟,摊上你娘这样的儿媳妇,我得减寿十年。”   阿萁忙猴过去,道:“那有我这样的好孙女儿,必是增寿十年。”   施老娘冷笑道:“合着我半点好也没沾到?”   阿萁窝进施老娘怀里,噗得笑出声来,施老娘顺手轻拍了她几记:“这般大的人……都快要出门……”   她们祖孙二人一路说笑到了桃溪,等得船靠岸,施老娘先将阿萁送到沈家巷口,擦把汗道:“晚些我照旧在这等你,你记得早些出来,别没眼色让人留饭。”   阿萁看日头毒辣,道:“嬢嬢要是来得早,不如找家茶寮坐下,要杯茶,吃块饼,在外晒得慌。”   施老娘摆手,道:“哪来闲钱花费在这等消遣上,这点日头算得什么?抢收时晒得脱层皮还要割谷子呢。”   阿萁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自家再拮据,一杯茶一块饼还是吃得起。”   施老娘犟道:“哼,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好多花用的地呢,到时我拣个阴凉处。”   阿萁拉住她:“嬢嬢何苦俭省这仨瓜俩枣的。”复笑道,“你要是心疼,我回头多捕一笼溪坑鱼,尽可换得茶饼钱。”   施老娘很是不讲理,道:“你多捕一笼,多捕两笼,那钱也得充公里,照旧是应当的,莫非这钱原本你不去挣,就当天外飞来的。”到底又不忍拂孙女儿孝心,“行了,你休啰嗦,自去做客,我一把年纪了心里自有数。”   阿萁无法,只好目送施老娘出了巷口,往石马桥处走去,她自己略站了站,越发觉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又念起线香来。江石离行前给她留了些香材,她这些时日偷半摸半的又做好些,到底还是手生,有些品相好,有些品相差,好七分坏三分,不知不觉也攒了十多把。亏她是个藏得住的,知道干系重大,不曾在外炫耀。   沈家门房记性极佳,还认得阿萁,笑呵呵地请阿萁坐下,遣人去告诉内宅,不一会,沈娘子身边阿素亲来迎了阿萁进去。   “果不好背后说人,昨日娘子还念起你呢,今日你就来了。”阿素携了阿萁的手笑道。   阿萁两眼弯弯,道:“前几日就想来,只我一人不便独个出远门,今日集市便随嬢嬢坐船。”   阿素一怔,道:“大娘既来了,怎不一道上门来?”   阿萁笑道:“素姨,我嬢嬢有事,自去街集了。”   阿素道:“这便是小娘子的不是,大娘老人家为长,岂有不上门吃杯茶水的,娘子知道后定要责罚我。”   阿萁忙道:“素姨谅解,我嬢嬢一来确有事,二来冒然上门,也不自在。”   阿素这才笑着作罢,沈娘子在园中凉亭上看花,见了她很是高兴,笑道:“萁娘来得巧,今日我家那个皮猴被她外祖父领去外头游船,我们正好清静说话。”   阿萁笑:“娘子说巧,我还说不巧呢,这次来竟是不得见鳐鳐。”   沈娘子莫可奈何一声轻叹,亲接了阿萁的篮子,道:“她皮顽得很,这几日又闯了祸,她外祖父生怕我罚她,寻个借口带她避了出去,这一去,说不得就要避到她爹回来。”   阿萁掩嘴笑:“可是娘子罚得重?”   沈娘子道:“常言道打在儿身痛在母心,又哪里会重罚?只是,我还没祭出法宝呢,靠山倒出护得严实。”她见篮中的莲蓬鲜嫩可爱,拿了几个出来,又见野果紫红水灵,让小丫头拿去洗了装琉璃碗。这一满篮瓜果蔬豆,装得实沉,沈娘子不由摸摸阿萁发鬓,“难为你了,可拎得手酸?”   阿萁浑不在意,略有得意道:“这算得什么,再重也使得。”   沈娘子剥了几个莲子出来,去皮去芯,赞道:“萁娘送来的莲蓬好生清甜,我园中也种了荷藕,前几日摘了几朵,只涩涩发苦。”   阿萁道:“许是摘的时候不对,我也挑不来老嫩,嫩了发苦,老了不甜,这些是我嬢嬢挑的。”   沈娘子笑:“这般一说,大为在理,这是积年累月才练就的眼力,我怕是学不来,还是拖赖在藕种不好上头,自我掩饰便罢。”   阿萁道:“我们农家少有人喜吃鲜莲子,一股子清味,不甜不咸,没甚好味,寻常都留得熟老。莲芯卖给药店,莲子晒了卖与干货铺。”   阿素插嘴道:“街集好多卖鲜莲蓬,沿着街叫卖,也要几文一个呢。”   沈娘子笑起来:“正因卖得多才不好卖,桃溪水乡,周遭好些荷塘,萁娘他们村离得远了些,一日往返又有脚程钱,莲蓬又是吃个鲜口,挑来卖少了没有赚头,多了又不能卖尽,倒不划算。”   阿萁听得频频点头。   阿素羞道:“我是个只知道端茶倒水的,哪里想到卖个莲蓬还有这些讲究,我只看街上好些人卖,便以为是个红火买卖。”   沈娘子轻声细语道:“哪能这般一窝蜂地凑热闹。”她秀美清丽的双眸间,透着点狡黠,流露着一点打趣,晨间落叶般落在阿萁的脸上,“江小郎君便是个不走前路的独行人。”   阿萁正听得专心呢,哪料到她话锋一转,转到了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下落了个大红脸,索性忍着羞问道:“娘子,家主他们的船几时回啊?”   沈娘子抿了抿双唇,看她强忍羞涩,不忍再打趣,道:“依着以往,十日内应当归返。江小郎头次出门,家人想必挂心不已?”   阿萁点点头:“伯娘他们都挂心,只感出去了好些时日呢,堪堪将有一旬,细数数又好似月余。”   沈娘子柔声道:“这侯人归从来都是去时日短,去后日长的,再便是离人远在千里,从来都是无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阿萁心道:若是有事耽搁归不得家,定会寄来信件;非是孤身出行,若有事,同伴自也携来消息息。平安待归,才不必再劳鸿雁传书。她这一想通,唇角一翘,暂将牵挂放下,专拣了好的想,挑了坏的想,将自己吓个半死不说,又不能搭手帮忙,实没个意趣。   沈娘子歪了歪头,见她黑亮的双眸中那点愁思消散,转眼间又盛满碎阳,跟着轻缓而笑。用手拈了一颗阿萁带来的野果,喂进她嘴里,道:“来尝个甜。”   阿萁赶忙拿嘴小心兜住,免得露出汁水来。   正笑闹逗趣间,沈家船队的管事陈据忽上门,陈、沈显是通家之好,陈据登堂入室并不见外,见沈娘子与一个小娘子说话,一时也没放心上,直言道:“嫂嫂,桃溪明府不知怎得为难起付家,封了他家的店铺,又抓了人。” 第105章 小鬼伤命   阿萁从来知趣,心里有些可惜,难得来一趟偏偏沈家有事,说不得,先行告辞方好,她心念动,人已起身求去。   沈娘子却道:“不如坐下听听,虽说平素无事,不与官府打交道,好歹也要知晓这衙门大门朝南朝北。”   这话实是贴心实意,阿萁感动不已,怯感力微无以回报。那陈管事看年小,一团孩子气,说话行事却是有模有样,顺嘴笑道:“施家小娘子,你不是与你家小夫郎做蕈汤买卖,以后铺陈大了,难免有打点的时候,这官字两张口,可是横也说得,竖也说得,总是他们有理。”   阿萁没被他的话吓一跳,却为他一口叫穿自己的名姓大犯嘀咕:怎得好似沈家上下都知得我与江阿兄。   沈娘子怕她不安,轻抚了下她的背,又叫阿素倒茶给她,与陈管事道:“徐明府来桃溪已逾二年久,他虽有些自视过高,眼中瞧不见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倒也有颠倒黑白的仗势之为。付家可有真的犯事?哪样罪名下的狱?”   陈管事回道:“罪名的交结匪类。”   沈娘子听后面色微变,她长长的秀眉轻蹙,道:“这罪名确实蹊跷……”   阿萁坐在一边,却是不懂,不知这交结匪类的罪有何不对之处,许是她脸上神色过于外露,沈娘子便道:“这罪名可重可轻,重则破家丢命,轻则破财消灾。”   “如今太平年月,少有作乱的悍匪贼寇,多为劫道要财的,出门在外几州往为贩货,识得一些好汉保保道途平安,实是稀疏平常。”陈管事跟着附和,又低声道,“付和生为人又是个小心妥贴的,哪里会与乱匪交往。我叫人打听了一下,说是付家这次遭祸,原由要落在付家小郎君付忱身上。这付忱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又爱结交游侠儿,绿林奇人,难保里头有悍匪强贼。”   沈娘子摇摇头:“付家小郎君结交的不过鸡鸣狗盗之徒,至多被哄些酒肉钱财去,要说里头有乱贼,实是令人难以信服,再者,桃溪一带几时出过乱匪?”   陈管事与沈娘子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阿萁无意瞥到这一眼,慌忙垂头,心头渐跳:沈家与绿林有交,真个有乱匪为祸,沈家说不得就听得风声。因此,沈娘子才这般笃定直断。   陈管事击掌道:“着啊,我与嫂嫂也是一般想法,付家这罪名蹊跷得狠,多半不实,只是,我左右想不通,徐明府好好的为难付家作甚,无仇无怨,官衙修墙补瓦,县中清河挖渠的,付和生几时吝啬过银钱。”   沈娘子问道:“付小郎是个喜爱在街集游荡的,可有无意中得罪了他?”   陈管事依旧摇头:“这付小郎虽没个正形,书不读武不练,倒也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付家有个附在他家的族亲,与付小郎一道读书,行事稳重,心性为人与付小郎全不相同,不知怎的,付小郎倒听得他劝。因此,付娘子真如捞了救命稻草一般,只叫他们日日相随。付小郎与他族亲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近小半年未曾听过付小郎冯下什么祸,至多不喜诗书,将他爹娘气上够呛。”   沈娘子略一思索,微低了声,道:“那……付和生那边?”   陈管事倒吸一口凉气,咬了咬牙,道:“徐明府也是出身大族,他叔父在礼部任官,莫不是付和生在禹京得罪了徐家人?也不至于,常言道,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以付和生的为人怎会做以卵击石之举。”   沈娘子将茶杯往一边轻推了下,道:“我们的船这几日应当要回来,到时便知禹京可有生了什么事。”   陈管事道:“事出有因便罢,就怕徐明府为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拿桃溪商户下手。”   沈娘子道:“不妨静观其变。”   陈管事又摇了摇头道:“可惜了付家,我们两家虽无多少往来,少不得也有几声兔死狐悲的哀叹。他家若遣人上门,我们可搭手?”   沈娘子道:“叔叔不如先将事查得清楚,这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不然,不问黑白冒然而为,非是善举。”   陈管事连连点头:“嫂嫂说得有理,我再遣人去细细查探一番。”   沈娘子起身福了一礼:“有劳叔叔了,我妇道人家长于内宅,外头诸事全托赖叔叔操心。”   陈管事哈哈一笑:“嫂嫂过谦了。”他拱拱手,“嫂嫂先招待小客人,等哥哥回来,嫂嫂再治一席好酒。”   沈娘子笑道:“我知你馋了酥虾,放心,这时节再不缺的。”   陈管事又是一笑,心满意足告辞,留下阿萁眨着眼似是懂似是不懂,今日所听所闻之事,本与她隔着万水千山浑不相干,忽得却是结结实实砸在脸当中,直砸得她眼冒金星。   沈娘子怜她年小,笑问:“可是吓着?”   阿萁点头,默了一息,道:“我和阿兄卖汤时也遇着一位姓付的郎君,身伴也有亲戚相伴,说不定就是娘子口中人。”   沈娘子问了问形容,道:“那买汤正是付小郎君。”   阿萁一刹时不解舌尖杂味,有点结巴道:“他家就这般……遭了……事?”   沈娘子叹道:“世事艰难不易。”她回头笑问,“萁娘,偏居一隅虽说清贫平淡,却也安稳淡然;外面浮华万千,却也风雨霜雪。你喜欢哪种?”   阿萁一抿唇,道:“娘子,我还是想看看外头风光,我倒不嫌粗茶淡饭,但我嫌从生到死,只知寸点事物。难得投胎做了人,怎也要多看看,多见见,多试试,万一下辈子成了一只虫,朝生暮死的,想看也不得看。”   沈娘子轻笑出声,道:“喜欢就好,看看人世这万千,才不负此生。”   阿萁两颊绯红,她话出口才怕沈娘子以为她是被富贵迷了眼,一心汲汲营营,为财为名辛劳忙碌之人。   沈娘子笑着道:“萁娘说的方是真话。未尝百味,何谈清水甘甜胜却人间无数。”   阿萁只觉沈娘子无一句话不是说到自己心坎里,拿一双黑眸看着沈娘子,看着看着不自觉发笑,惹得沈娘子心中又添一分喜爱。   难得闲话时,付家事却是一丝阴霾,凭白添上一道黑灰,惹得人不能大开心怀,这桩官司实是有些莫明,私下猜测揣度,却是越猜越糊涂。   直至沈家船队靠岸,两边合对,方知这里头的弯弯道道。   原来,徐家人是个擅钻专营的,得知付家这么一个外来户,挣得几个臭铜钿,不过路边草芥,竟是与天借胆,得罪太子岳家,简直如臭虫蚂蚱一般惹人生厌。徐家本就厌嫌商户,又有心讨好闻家,修书一封,由官驿信鸽一站一站传信,吩咐徐明府查查徐家有甚龌龊处。   徐明府接了家中的信,他这个桃溪明府本就做得无趣。桃溪的政绩,全让季蔚琇刮了个底朝天,哪还有什么花头留给继任头?说句不好听的,桃溪县衙的牢里,连贼偷的都少。本就富庶之地,季蔚琇又是挖河,又是开码头,又是通商船,又是固堤植柳……来桃溪为官,只要做好本份便好,任满四年,捞些孝敬好处,收拾包袱滚蛋。   徐明府自感一身才干无有用处,家中来信真如急渴之人接了一碗凉水,真是从头舒爽到脚,付家这等下贱之民,不知有多少罪处,以往,不过他自持身份不与他们计较罢了。   果然,一查之下付家子厌书好武,好与身持刀械的武人往来,与匪交,岂不是与官斗,关起来流放都是轻的。   他既为官,自是要还民太平年月,这等祸乱贼匪岂能轻纵。   付家在桃溪本就知名富户,一夕举家被下狱,顿传得桃溪上下皆知。付和生本在禹京受了牢狱拷打之苦,水路长途又添颠簸之罪,船一靠岸,随船郎中便叫送到医馆拿好药吊命培养。   江石一路受付和生的指点,哪里会撇下不管,与付小厮儿一道送付和生去桃溪医馆,人还没到医馆,不长眼色的县民一眼瞧见了付和生,吃了一吓,上来便问付家事。   付和生心头茫茫,一口血吐在江石肩上,人便昏死了过去,等送到医馆,郎中翻了眼眼,把了脉,听了心音,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准备后事吧。”   付家小厮儿半大的的孩童,全没主意,点一点,拜一拜,听得自家郎君命将亡,只知一味抹泪。江石看得悲凉,寻了个客作汉,塞了几个钱给他,叫他送信去三家村江、施两家送口信,自己帮着付家跑前跑后,忙碌开来。   沈拓为人处事,从来都是打蛇打死,救人救活的,他既已借了银付家,又知付家是遭了无妄之灾,少不得要帮着在中间周旋。   付家一家老弱病残被关在狱中,付家二老双双病倒,只剩付娘子一人苦苦撑着,付忱独个被另监在狱中,他只当真是为着自己误交匪徒以致家中飞来横祸,整个人痴痴傻傻,倒似得臆症一般挣脱不出。   付家同族旁亲原先都是依附着付家做些买卖,也挣得一二家业,无情无义的,事出便纷纷相避撇开,有情有义的却是无有能力。   最后竟是与付家皆不相干的江石与沈拓在外奔走。 第106章 风波渐息   阿萁怎也没料到,江石归后竟耽搁在桃溪,她见送口信的客作汉搭船走道一身的汗,忙倒了碗凉茶来。   客作汉接过吃了口茶,顺嘴感叹了几句付家事,摇头道:“怪不道人事无常,前日晴今日雨的,哪料得好好的人家,竟是要败。”   施老娘追问:“他家摊上了官司,可会连累到他人?”   客作汉笑道:“大娘放心,不至于此,纵是个诛九族,也不与旁人相干,江小郎君义气行事,必有好报。再劳烦大娘指个道,这江家怎么走。”   恰好施进田间回来,施老娘道:“甚是巧,我让我儿陪你走一趟。”   施进答应一声,看眼客作汉,道:“你要去江家送口信,替你捎的消息。”   施老娘催道:“是江石回来了,你休多嘴舌,快快领了人去。”   施进挠挠头,大是不解,怎的江石回来了又捎口信,揣着一肚不明白给客作汉引道。阿萁目送他们去村尾,忧心忡忡,与施老娘道:“也不知江阿兄几时回。”   施老娘不语,却是生怕江石摊上事,略有不满道:“本不与他相干,倒去多事,也不怕惹上是非。”   这话阿萁笑笑不敢接,只在心底道:各自自扫门前雪算不得错,但是,真个一指头不管,未免凉薄。   隔日一早,阿萁与施老娘道:“嬢嬢,江阿兄一时回不得家,江伯父少不得要去桃溪,我们蒸些米糕让伯父捎去?”   施老娘笑道:“什么我们的,只有你,哪来的我,去罢,多蒸些,我们也好沾点光。”   阿萁讪讪一笑,拉了阿豆钻进灶间忙碌,阿豆有吃哪有不乐意的,烧火烧得满头汗也不乎,还偷摸指点:“二姊,多搁些枣,嬢嬢藏了好些呢。”   阿萁一揪她的鼻子:“还道你懂事了,还是这么贪嘴。”   阿豆皱皱鼻子,驳道:“就许阿姊给情郎蒸米糕,还不许我贪个嘴?我也不是尽日玩耍的,我还抱四妹呢。”陈氏病病歪歪,总没个精气神,阿叶有做不完的针线,阿萁帮着施老娘忙着屋里屋外事,看守小四娘的活计便落到了阿豆头上。   她倒是个不吃亏的,每每抱小四娘,总要讨些吃得去,施老娘边骂她嘴馋人懒,边给她个枣、给把豆哄着她听话。   阿萁听她反唇相讥,气得又揪了阿豆的鼻子一记。   阿豆捂着鼻子,叹口气,瓮声瓮气道:“唉,二姊也只会给江阿兄蒸个糕,大姊好赖还会做双鞋做个荷囊呢。”   阿萁又羞又气,瞪她道:“就你生得老鸹嘴,打趣起我来。”   阿豆笑道:“不过,还是蒸米糕好,我也能饶上一块,大姊做的荷囊可分不了我。”   阿萁失笑:“原来好在这一处。”   阿叶在屋里听到响动,放下针线,到灶间问了原由,对阿萁道:“你也不先问问江伯父去不去桃溪,这要是不去,天热,蒸的米糕怕放不住。”   阿萁得意一扬下巴:“阿姊放心,我这卦再错不了的。再说了,纵是错了,家里也吃得。”   阿叶想想也是,又见院中施老娘也没有说三道四,遂抿嘴一笑,由着阿萁和阿豆在灶间胡闹,自己又返身回去做针线。   阿萁的卦果然没错,江大接了口信,反托施进晚凉去学堂接江泯,自己则上桃溪一趟。阿萁将热腾腾的米糕装在饭篮中,小心拿纱巾盖了,递与江大道:“侄女蒸了些米糕,伯父带去充饥。”   江大笑着接过,夸道:“萁娘有心了。”又拿臂肘一击施进,悄声道:“兄弟养的好闺女,只是便宜了我们家。”   一语刺心,施进只觉心脏脾肺疼,亏得还一处长吃酒,专拣他痛的地方捏。   付和生还被江石安置在医馆内,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昏昏沉沉总是不醒,偶尔睁开眼浑浊的眼,也是迷迷茫茫,并无知觉。吃的汤药也是掰开嘴,硬灌进喉中,一碗药只小半牵喂进肚中,付家小厮成日惶恐,生怕一个喘息间付和生就没了命,寸步不敢远离。   江石见医馆院中有井,打了一桶水洗面醒神,呼出一口气,又取了十几吊钱,换作碎银,一路直奔桃溪县衙,顺路又在食铺买了几样吃食一壶好酒定一桌席面,寻了班房牢头塞了块碎银,又笑道:“几位差役辛苦,江某在福运楼定了桌简席,没甚山珍海味,只酒肉管够,班头与几位兄弟若是不弃,下了差,还请一道吃上几杯。”   班头与沈拓有交,又见江石知趣,道:“江小兄弟有心,付家与你非亲非故,你费心探望,算得义举,去罢去罢,只别耽搁太久,让我们难做。”   江石谢过,提了食盒去看付家人,付老娘与付娘子被监在一间牢中,老人家岁老,哪里受这等事,躲在枯草堆中,青白灰涩的脸。付娘子是个柔弱女子,她自己也病歪歪的,在狱中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照料婆婆;付老父与一个老仆被监在对面牢中,他起先因心急跌了一跤,县衙哪会经心医治,胡乱敷了点药,虽行动受损,人倒比付家婆媳看着鲜亮。   付家上下哪里识得江石,见一个年轻的俊俏后生拎了一个食盒,只没想到是来探望自家的。江石看他们老弱病残,不敢将付和生的景况与他们明说,只言道官司有眉目,叫他们在牢中切莫心急。   付娘子细细瘦瘦,黄黄的脸,她虽是深宅妇人,却极为敏锐,她静静地听着江石的话,细辨着里头隐隐的不对处:“小郎君,我夫君眼下可好?”   江石见她生疑,答道:“付伯父不知家中详事,急去沈家求见沈家主。”   付娘子抬起双眼,幽幽地看着江石:“徐明府说我儿结交乱匪,祸及全家,差役既得知我夫君返家,怎不曾去缉拿?”   江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道:“伯父避过耳目,藏在了暗处,听闻付家案另有转机。”   付娘子脸上蓦地落下一串泪,细瘦的手紧紧握着牢柱:“求小郎君探探我儿,我儿……”   江石点下头,道:“伯母放心,我去探探付兄弟。”   付娘子别开脸,抖着唇问道:“真有转机?我家只我儿一条血脉。”   江石一听这话暗道不好,也不知自己言语哪处露了机,付娘子怕是料到付和生凶多吉少,他沉声道:“伯母切莫胡思乱想,我既受了伯父所托,自不会加以欺瞒。伯母先伺侯大娘进些饭食。”   付娘子背过身,咽泪点头。   江石反手又塞了一块碎银给引路的差役,道:“劳烦大哥领个路。”   桃溪一年都难得有大案,狱中关的都是偷鸡摸狗的贼小,来探监的哪舍得给银,江石这一出手,那差役倒觉受宠若惊,忙前头殷勤带路。   付忱被当重犯独个关押角落,蓬头垢面躲在一边,拿头碰着墙壁直碰得头破血流,只恨为家中招来大祸,生出求死之心来。得知江石受付和生所托来探监,摇头道:“如我这等不肖子,岂有脸面苟活人世?”   江石又塞一块碎银给差役,好私下说话,差役捏着手中银块,乐呵呵地避开。江石劈手将付忱扯过来,也不管他一脑门磕在牢门,低声道:“实话与你说,你爹已经人事不知,至多几天的活头,你既无兄弟,又无姊妹,付家只你一条血脉,若你不肯活,你爹死后坟前连烧纸的人都没有。”   付忱怔忡地睁大眼,瞪着江石开开合合的嘴,一字一句,摧人心肝。   江石小声将禹京的事一一说与付忱,末了道:“你虽无能,却非无用,你家中横祸实是闻家草芥人命,与你无尤……”   付忱又恨又惊又悔,忽得用力拍着牢门,张口就要喊欲喊冤。江石眼疾手快,将臂绕过牢柱一把掩住他嘴,不怒反笑:“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无能,你是蠢。徐明府若是青天,你还能在狱中。”   付忱双目垂泪,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江石将掉在地上的一块肉饼捡起来,塞在付忱手中:“工沈家主正为你家的案子周旋,你好生活着。”   付忱定定看着江石,将沾满泥尘的肉饼塞进嘴中,一口接一接口,就着泪中咸味,硬生生咽下。江石这才拎起食盒,若无其事地笑与差役应付几句,等得晚边又在福运楼中与他们一道吃酒,这才回到医馆看了眼仍旧昏睡不醒的付和生,胡乱寻个地,对付一夜。   徐明府在屋中来回踱着步,沈拓与他透露皇五子悯王与闻家对上,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他可谓骑虎难下。悯王这人专干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无心皇位,自不必给朝臣脸面,得罪了他,连脸带皮一干扯下来踩在脚底,他也没个斯文讲究,闻家得罪了他,他定不择手段连老鼠洞都要翻出点罪来栽到闻家头上。   自己干的这点事,保不准就要被悯王盯上。   徐明府是个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难免又想多一层,譬如:悯王乃圣上亲子,焉知里面没有圣上的授意?他越想越心惊,又问手下仆役可有信鸽飞来,得知不曾有,更添几分焦躁。 第107章 两难之局   天空碧澄,万里无云,沈拓江石与徐明府都在等晴空掠过的白影。   “江小郎啊!”医馆掌柜摸着长须,语重心长道,“付郎君也不过堪堪吊着一口气,这气有如蛛线游丝,将将悬就,你拿好药成日是培着不过无用之功,常言道:好药难就该死的鬼。非是老朽语出不祥,实是付郎君已身在九泉,我们凡夫俗子,改不得生死薄,他如何转还得人世阳间?你这般用药,不过空耗了银钱心血。”   江石抹去脸上的一点倦色,问道:“掌柜,馆中老郎中道:虎狼重药可勾得付伯父神智清明。”   掌柜长叹一口气:“那不过是让他有个一时半刻的清醒,死前见见家小亲友,半柱香后定死无疑。”   江石道:“有劳掌柜郎中再用好药为付伯父续命,多等几日,实挨不过再议。”只盼禹京徐家慑于悯王之势,收回妄为的爪牙。   江大拎着仍旧温热的米糕,寻到医馆,父子相见,江石这几日无心饭食,又不得安睡,满面的风尘倦意,只一双眼睛又添几分坚定,削瘦的肩膀似比先前更加宽厚,哪怕他半躺在一张藤椅上休憩,却似顶着天地般可靠。   “阿爹。”江石见着江大,笑了一下,又歉疚道,“儿子到家不返,阿爹可别生气。”   江大将他按回椅中,上下扫他几眼,又大力拍拍他的肩:“好儿郎,有担当,比阿爹强。受了欺侮不还回去,那是窝囊废;受了恩惠不报还,那是没心肺。”   江石道:“阿爹只管往儿子脸上贴金。”付和生卧床不起没个打发,身边小厮岁未长,力又微,背不动付和生到船板上透气消遣,主仆二人只得长日窝在船舱之中。江石起始,也不过与旁人相同,探望也不过应景,谁知倒渐渐投缘。   付忱不爱书不好武也恶拨算拨,付和生满肚的生意经都烂在腹中,为商者,无不奸,他本来与江石说话说的不过皮毛,说一半尚且还要藏上一半。只这零星半点,于江石却也是受益良多,他有心算计,从付和生的话里挑拣出可听可用的记在心里。   临末几日付和生才起爱才之心,用心教导起江石来,江石为人行事便是你进我进,你退我退之人,你既用心相待,我便用心相还。   江大大为欣慰自己养的儿郎有义举,江石心中也少不得自叹一声惭愧。若是付和生仍将他当个打发闲暇的有趣后生,半不经心的,他只怕做不来这等涌泉还报滴水之恩的行止来。   江大是满心的骄傲,他一个无赖,养出儿郎如何?哪个敢不夸?哪个敢不赞?他将篮子往江石怀里一塞,道:“这是萁娘为你蒸的米糕,我儿为人侠义,眼光也是刁钻,施家这丫头阿爹很是喜欢。”   江石大为惊喜,掀开纱巾,拈了一块米糕放进嘴里,糯甜回甘,枣香扑鼻,这几日的疲劳顿去三分,他家小二娘果然惦着他。吃了一块米糕,问道:“阿爹,萁娘可还有问什么?”   江大斥道:“你爹我来得匆忙,施家小娘子又识趣得很,哪里还会说些腻腻歪歪的废话。”   江石叹口气,道:“阿爹怎不将她一道捎来?”   江大笑骂道:“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你们不过私下口头定了亲,连酒都不曾摆,外头看你们不过同村。我一无赖,领着她一小娇娘坐船来桃溪?怕不是以为我将她拐带了卖人。”   江石打蛇缠上棍,道:“阿爹,不如几时过了明路,将酒摆了?”   江大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不知为何话头一下子扯到了定亲摆酒上,道:“便是定了亲,我看依着施家行事,少不得也要留她到十六七。她现下不过是根小豆芽儿,定也白定。”   江石道:“过了明路,省得旁人打萁娘的主意。”   江大摆手道:“这话更是没有半分的道理,你伯嬢虽说十里八村有闻的泼辣刻薄,一女许二家这般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却是不会做。”   江石被泼了几勺凉水,总算冷静下来,说起付家事,与江大道:“付家也是倒了血楣,闻家管事的爱妾,究竟怎么死的,还莫可知。纵是付伯父失手推的,那妇人挑衅再先,赔了万两银,官司已结。谁知徐家卖好,竟还要将付家上下踩死。”   江大吃惊不小,叹道:“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闻府的鸡犬说不得比人金贵。”   江石道:“依沈家主之见,付家的生机在悯王身上,徐家多半会忌惮悯王之势,夹起尾巴做人。”   江大问道:“那……岂不是只得等?”   沈拓也在等,依附于沈家船队的树叉枝桠几触及整个桃溪,携着徐家家书的信鸽一入桃溪界地,沈拓比徐明府还要早一步知晓。他手下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里头有一个最擅养隼,那信鸽一露影,他便吹哨驱使着隼将那只信鸽扑赶到城外小林中,眼见鸽子低飞,飞开手中网就它张入网中。沈拓下马抽了鸽子脚边的信,果是徐家所寄,信虽隐晦,信中之意却是让徐明府快快收手。   沈拓将信重又卷好塞回信筒中,道:“季侯曾说徐家好投机,却又胆小怕事,闻风而退。悯王更是个鬼见愁,碰到便要燎起一层水泡,徐府本想递张投名状与闻府,这当口却是如何也不敢妄动。”   信鸽逃出生天,咕啾一声振翅飞走。   徐明府只差没把地衣磨出破洞来,接到信脸都快青了,真是满心壮志出门遇鬼,悯王这种鬼憎神厌人人避走的人物怎的与闻家对上。   闻家太子岳家,纵被悯王捉到尾巴,太子叶几口血,百祸皆消;他们徐家……他们徐家被悯王捉到尾巴,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   徐明府越想越是惊心,冷汗涔涔,所幸,他栽给付家的罪不过是交结匪类。那付忱与江湖人士有往来也是实事,他既为父母官,自有教民之责,打上几板罚些银两实是青天之举啊。   付家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徐明府脱手惟恐不及,将付忱提出来牢,打了二十板,又叫笔役画了一张绿林强人的画影图形,张贴于告栏目处,又罚了付家千两银,去了店铺封条,便将付家上下扔出了大牢。   只可怜付家老弱病刚重见天命,便得知付和生将死的噩耗。   医馆掌柜看这一家病的病,伤的伤,残的残围着一个快死的付和生哀声一片,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道:“你们慢些悲声,付家主再熬不得,你们快些抬了家去,我让老郎中下一剂重药,你们说几句贴心话,好生送他上路。”   付忱挨了二十多板,背连臀连着大腿,一片血肉模糊,挣扎起身一个不慎整个翻倒在地,江石仗着一身力气将他扶回榻上。老郎中忙摁住他,正色道:“少年后生,你是付家独苗,你背后的伤不知保养,若是伤了根本,悔之不及。”   付忱哀泣着拉着老郎中:“我……阿爹,我……阿爹……”   老郎中长叹一声:“不是老夫推脱,实是无能为力啊。你们要不拿好药吊着他那口气,就这么般半睡半醒再撑上十天半日;要么下一剂重药,换他一时半刻的清醒。”   付老娘早在知晓儿子命不久矣时就厥了过去,人事不省。付老爹被老仆搀着呼哧喘着气,一只手晃个不停出不得声来,付忱更是整个人有如痴傻了一般。唯留得付娘子呆坐在付和生一边,干干黄黄脸,灰灰败败的唇,凄凄寂寂的魂。   医馆掌柜左右环顾,也只付娘子似拿得主意,催道:“付娘子,这死生之间,尽快拿个主……”   一语未了,掌柜家的悍妻从屋中冲将出来,将那掌柜推了趔趄,斥道:“你疯魔了不成?哪个拿不得主意,你叫付家娘子拿主意,你叫她以后如何在付家做人。”   医馆掌柜跌足道:“这这……老的老,病的病……”   掌柜悍妻瞪圆眼:“少扯你娘的臊。”转脸又冲付老父道,“付阿伯,都是街坊邻里,往上数,说不得祖宗还有交情呢。恕侄媳我说话不中人意,付兄弟如何用药,还须你这么一家中的老大人来定个主意。”   付老爹抬起皱巴巴的脸,抖着唇,不听使唤的手打着摆子,晃得整个人都要摇摇欲坠。   难啊……   江石环着胸倚在一边壁上,暗自叹了口气,付家难事他这个外人不好插手,若是依他之意,左右将死,一剂重药下去,换个片刻清醒,也好有个交待,强过吊着一口气一截木头似得地躺上十天半月。   付老父慈父心肠,明知儿子时日无多,也不忍他早去十多日……就这么无知无觉等死,又与死了无异。   付娘子僵死眼珠微微一动,颈间一根青筋浮起,似要说话,却被掌柜悍妻一把按住,江石耳尖,听她悄声道:“不如听你公爹吩咐。”   江石看了付娘子一眼:这是两难之局,无进无退。 第108章 为母之强   身处医馆,耳中闻得啼哭、□□、诉苦,鼻中嗅得苦味、涩味、臭味,目中看得悲、愁、欢、喜。   江石静静地倚在一边,倦意层层袭来,付和生半死不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将死之人,如断木,如死肉,全无一线生息。付家小厮无比忠心,捧着一盅煎好的药,张开付和生的嘴,用勺子将汤药灌进喉中,付和生似有知觉,喉间上下耸动,付家小厮儿大喜,伏在榻边道:“郎主定有救,今日,是郎主自家咽下去的汤药。”   一边老郎中动动嘴,欲要驳斥,又怜付家将有死别,何必添上言语争锋白惹伤心,只闭上嘴,暗暗摇了摇头,转身跨出屋。   付娘子发黄发干的双眸原本因小厮儿的话迸发出的那点奢望随之熄了下去,付老父却似未见,跟着老仆道:“大郎他……大郎他……”   便是付涕泗横流的脸上也透出一点喜悦,他比谁都要期盼着付和生能够好转。   江石的铁石心肠没有为付家生出悲同,反倒生出一丝的讥讽,他想起了阿萁蒸的米糕,他还没有吃完,剩了一半在篮中,软糯香甜白嫩,甜到人心,软到心尖,他非常想念阿萁,他想看她在自己的面前将头一歪,浓黑的双睫轻扇,然后露出灿烂的笑来。   医馆掌柜见惯生死,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说出的话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付家人的妄想:“小店郎中无能,不曾生得回春妙手,铺中也无起死回生的药。诸邻不如另访名医,许有造化机缘。”   掌柜娘子摇了摇头,她轻轻拍了拍付娘子的手,道:“好妹妹,你没少在我铺中买补药,也算相识一场。为了子媳,头一样,便是一个‘顺’字,要好好顺你公爹的意。”   付娘子微微抿了下唇,起身对掌柜娘子深深一礼,哑声道:“交浅言深,多谢姐姐一片好意。”她笑了一下,笑中却浸满苦意,“只是,妹妹却不知好歹,要辜负姐姐的好心。”   掌柜娘子叹了口气,摆摆手,重又避入屋中。   江石扫了一眼懵懂的付忱,又看了眼仍在做梦的付老父,心道:一户人家,男子软弱,只将重担强压在女人肩上,真是令人唾弃。他应该引而戒之,永不让萁娘落到这方境地。   付娘子冲医馆掌柜揖了一礼:“公爹垂老,我儿稚嫩,他们皆拿不得主意,劳烦掌柜指一个郎中下一剂猛药给我夫郎,好叫他认认父母妻儿,吩咐身后诸事,强比昏昏沉沉活个十天半日,糊里糊涂就去了。”   付老父的手又左右打着摆子,他急道:“你这狠心妇人,大郎有救,有救……”   付娘子一边唇角抖了抖,又归于平寂,她垂眸:“公爹不愿,那便依公爹的心意?”   付老父摆着手,不接话,只来回念着:“都吃汤药了,这……那……”   付忱趴伏在一般,有如大梦初醒,道:“阿娘,我做……我做主……”   付娘子的死寂忽地柔软下去,她看着付忱,过来理了理他的乱发,道:“我儿做不得主,听阿娘的,今日过后,我儿不可再任性妄为,要懂事知理,要撑起门户,以后,你为人夫,为人父,有娇妻要你相待,有稚子要你相护。不过,今日,先听娘的,可好?”   付忱哽咽着点头。   付娘子回身又冲掌柜一揖:“有劳了。”   医馆掌馆唉了一声,道:“你们将付老哥抬回家中,我叫郎中一道去。”   付娘子谢过,又走到江石身前,也是一揖。江石连忙避开,不肯受。付娘子一笑:“夫郎有幸结识江小郎君,小郎君又有高义,这些时日多处奔波,天大恩情用嘴说来都是浅薄。”   江石还礼道:“我在船上唤付家主一声伯父,也当唤娘子一声伯母。伯母不必多礼,侄儿在船上得伯父的教导,心中感激。”   付娘子又道:“既如此,我便拿江小郎当子侄看待,劳烦侄儿随伯母一道家去,许你伯父有话嘱咐。”   江石皱了下眉,应承下来,到底不忍付娘子一力理事,帮着雇人雇辇。他越俎代庖想要吩咐付老父身边的老仆先行回去打理好宅院,偏那老仆也是个古怪的,生怕付老父年老半道出事,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寸步。   江石无奈,终非自家事,不好多嘴多舌。只偷空拍了拍付忱:“你阿娘殊为不易,记得孝顺些。”   付忱蜜浸糖浇,只知点头,却不知究底,江石看他这模样,难免失望。付和生留下的家业,付忱怕是不好守。   医馆老郎中颇有手段,一剂药一行针下去,付和生喉中咕噜一声,吐出一口血痰,幽幽转醒,脸上不复先前的灰败,反倒潮红一片。付娘子扶他在隐囊上靠好,付和生环视家小仆从一周,苦涩一笑。   江石知晓这是回光反照,簇光燃烬盘底油,油尽灯枯人亡。他转身出屋,缓缓吐出口气,院中几个仆役惶惶不安,主家却是无心立威安抚,由着他们猜测私语。江石出来不过片刻,付娘子出来歉意一笑,道:“江小侄,你伯父想见见你。”   江石闻言有些许诧异,随着付娘子返回屋中,付和生见到他,哈哈一笑,江石跟着笑了几声。付和生摆摆手,喘着气道:“唉,缘浅啊缘浅。”   江石则道:“能识得付伯父是我的幸事。”   付和生又摆了摆手,指指跪在一边抹泪的小厮儿,道:“江石,我这小厮儿你也识得他,虽不大机敏,却极为忠心听话,你带了他家去,端茶倒水,都可使得。”   江石道:“伯父,我一农家子,哪用得奴仆……”   付和生瞪他一眼:“你这后生就是欠点诚恳。”他摸摸小厮儿的脑袋,“我是命到头了,他待我尽心尽力,我得为他寻个去处。江石,你定有一番造化。”   江石接过身契,收下了小厮儿,问道:“伯父还有什么吩咐,侄儿皆听着。”   付和生道:“哈哈,江石啊江石,只你精乖,只你知我。”他笑道,“江石,一事不烦二主,你既为我出了心力,不妨再送我一程,我家中零落,主不成主,仆不成仆,亲戚也是两张面孔。我死后,好棺木一时怕是寻不着,我求了我爹,为他定的寿棺先行让我用上一用,余的白事操劳,烦你支应一二。”   江石道:“这事,纵伯父不开口,我岂有不管之理。”   付和生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我怕得紧,少不得再叮嘱一遍。”   江石又问道:“伯父可有旁的吩咐。”   付和生的目光落在付忱身上,良久才摇了摇头,道:“没了啊,没了,帮得一时,帮不得一世。他生得两腿,须由他自个走出一条道来。”   江石道:“付小弟聪明机敏,不会让伯父失望。”   付和生笑了笑,让江石坐下不要回避,与付娘子道:“娘子,难为你了,家中遭了难,论到底是我行事不谨慎的缘故。你盘算家中的银两,记得还沈家五千两,家中积货不如贱卖了出去,店铺也卖与他人,留下一间铺子挣些酱米油盐。”   付娘子点头应下。   付和生指着付忱:“让……让我儿去管。”   付忱泣不成声,不顾全身伤痛,挥开仆役扑上来道:“阿爹,我定好好做买卖,只我不懂,你要好好教我。”   付和生喉中又是一生咳,他有余的话要交待,握住付忱的手,两眼却看着付娘子:“娘子,爹娘年老,难免糊涂,劳你多些体谅。”   付娘子木然地又点了下头。   付老娘昏厥不醒,付家不敢惊动,仍将事瞒着,付老爹看儿子说话有中气,面色红润,挥手让付和生噤声,口内只嚷着要访名医。   付和生看老父这等模样,实在痛心,他本就拿十多日的生气换得这片刻的神醒,心绪一起伏,喉头腥甜,一口血吐出来,脸上潮红刹那褪得一干二净,眼翻气短,屋中顿乱作一团。老郎中忙拨开众人,挤到榻前,诊了诊脉,道:“不中用了,你们为他净净身,换身好衣裳吧。”   付老父跌足大哭,有如稚童,倒是付娘子将泪一擦,开始指使仆役里里外外操持。家中一死一平一伤,付老父腿脚伤虽不重,却是半点用处也无,只知在那大声哭嚎,医要请,丧要报,又有灵堂布置,守灵待客……千头万绪,令人无从下手。   江石付和生身死,与付娘子言语一声,沈家相助良多,岂有不上门之理,他是外来客,付家亲戚全不相识,便领了去沈家的差使。   付家忙乱,家中连丧服都不曾置下,付娘子换了身白衣,道:“侄儿记得与沈家言语欠银之事,丧治过后,定会奉还。”   江石皱眉,道:“伯母,沈家高义,哪里会在这当口记挂欠银,这般红口白牙说还银,倒似小人之举。”   谁知付娘子竟也难得执拗,道:“进出的账目,还是理清为好。”   江石本想多劝几句,付娘子却似不愿多听,也只得住口,前去沈家报丧。 第109章 人情厚薄   沈家巷青石铺就,两旁厚厚的院,入夏繁花正茂,万紫千红从墙头探出,沉沉甸甸,引得蝶蜂齐舞。   江石微眯了眯眼,这几日混乱忙碌,不知今夕何夕,站在这巷中,才知夏暑。   沈家的门子看到他,先行招呼,笑道:“江小郎君。”低头见他腰间的一截麻绳,收了笑,迟疑问道,“这是?”   江石道:“阿伯勿惊,我来是替付家报丧,付家主没了,沈家主与付家有援手的恩情,付娘子便托我报信。”   付家事整个桃溪都有耳闻,何况沈家这般灵通,门子拍腿叹道:“竟是这般快,这接二连三的祸事,付家怕正忙乱。”   江石苦笑,道:“正是,乱作一团。”能理事的只有一个付娘子,等付家那帮子族亲得了消息,也不知上门后会添乱还是帮忙。   沈家管事匆匆过来,江石拿眼看去,有些发愣,管事身后露出一片衣角,青布薄衣,风一吹,飘飘拂拂,青嫩的叶子般在那翻飞,再定睛一看,衣角的主人探出头,冲他轻轻一笑。   江石大喜过望,忙上前几步:“萁娘。”   阿萁月余没见江石,乍然见他,心里无限欢喜,看了看江石,左看右看都觉江阿兄好似瘦了黑了又高了,当下心疼道:“阿兄老了好些。”   江石抚向她鬓边的手,转了向,屈指在她额间轻弹一记,道:“胡说,我这般是年老,阿爹那样得算什么?”   阿萁笑道:“伯父那样算正当年。”   江石笑看着她:“那我便算风华正茂。”他放柔声,问道,“小二娘怎会在这?”   阿萁情不自禁掂起脚,伸手摘掉他发间的小片落叶,道:“是沈娘子遣人接我来的。”   江石心下大感沈娘子体贴,有情人许久未见,不知多少心事蜜语要诉说,还要开口,就见沈管事摸着胡子,挤着眉眼,看得大为有趣,江石老厚的脸皮也不由有些发红,肃整面容一本正经道:“管事,家主与娘子可在家中?我冒然上门,为付家报丧送信。”   沈管事点头:“郎主与娘子在家呢。”   江石与阿萁几次来沈家,都不曾见到沈娘子的阿爹,当年沈娘子携父择夫,在桃溪也算一桩美谈。她娘家姓何,其父是个落第秀才,虽有些迂腐,却是个积德之人,如今女儿女婿孝顺,一对外孙男女讨喜,居移气养移体,何老秀才虽上了年纪,却是清隽温和,颇有出尘之气。   江石与阿萁撞见他时,他正牵着鳐鳐,笑着为外孙女儿伸手撷下院角的一朵圆灯笼似的红花:“鳐鳐早间可有好好听阿娘的话?”   鳐鳐立马应声道:“阿公,鳐鳐最听话了,阿息不听话。”   何老秀才轻笑:“诶,阿息是你兄长,要叫阿兄,怎能直呼小名?”   鳐鳐嬉笑道:“阿兄不吃饭,要吃肉饼,他不听话,阿公骂他。”   何老秀才笑着道:“你阿兄去了你叔父那,学得那边的吃法,不惯吃粥饭,早晚都吃面饼。”   鳐鳐幽幽地叹口气:“阿兄真不听话。”   何老秀才被外孙女儿勾得大笑出声,附和道:“对对,你阿兄不听话。”   沈管事上前恭敬地一礼:“老太公。”   何老秀才一摆手,看了江石与阿萁一眼,笑问她道:“这是哪家的小后生,生得俊俏?”   阿萁上前,笑道:“老太公,这是我同村的阿兄,姓江,他在京中返家时在船上结识了付家,这几日帮着付家料理一些杂事。”   何老秀轻抚长须,眼中笑意又深了几分,道:“原是同村阿兄啊。”   江石纳罕不已,小二娘几时来的沈家,怎得好似一夕间就与沈家上下这般亲近相熟,他跨前一步冲着何老秀才揖一礼:“小子江石见过老太公。”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何老秀才连忙拦了一把,又摸摸身上荷囊,有些无措,道,“我不知有客至,倒疏忽了。”吩咐身后老仆,让他记得补上见礼。   江石与阿萁正要推拒,沈管事道:“小郎君与小娘子不必客气,我家老太公喜爱后生晚辈,何以拂了他老人家一番美意。”   何老秀才抚须:“正是如此。”又与沈家事道,“江小郎有事,倒在我这耽搁了,你快了领他去见大郎。”   沈拓与沈娘子似是早早知道江石要来,他们身边还侯着一个身量颇高,犹见稚嫩的少年郎君,沈拓随意一指,与江石道:“这是小儿沈越翎,你唤他阿息便是。”又吩咐少年叫江石阿兄。   沈越翎看着不大,行事倒大方,叫了江石一声阿兄,侯在沈娘子身后不再多言多语。   沈拓看到江石腰际的麻绳,开口问道:“眼下付家如何?”   江石吃了一口茶,道:“不大好,屋里屋外一片杂乱,付伯娘行事有条理,只是独木难支,家中内外难免有疏落,我看那些仆役心思也不大稳妥。”   沈娘子有些吃惊:“倒不曾想付家百难之时,竟是付娘子出头理事。”   江石与阿萁双双抬头不解沈娘子为何有此感叹,他二人家中,江娘子能干有为,施家更是施老娘当家做主,浑不知付娘子出来理事有何不妥。   沈娘子遂道:“你二人不知,付家付和生一年有半载都在禹京料理买卖,身边自少不了伺侯,仆役妾室一应俱全。付娘子留在桃溪服侍公婆教养儿郎,她性子沉静不喜交游,在家中也不大做得主,一惯软和顺从公婆的。”   “原来如此。”江石说了医馆之事,道,“那时我听掌柜娘子阻拦,心知有些蹊跷,又看付家老的老,小的小,老的不愿担责,小的不能扛事,还当以往付家是付伯娘做主的。”   沈娘子摇摇头:“付家跨过这一坎,付娘子怕也不得安宁。”   阿萁听得有些恼怒,道:“付娘子家难出来顶事,付家不是应当心存感激吗?”   沈越翎在旁插嘴道:“那也未必,说不得付伯爷过后反心生怨恨呢,若是多活十多日,这十多日,许有生机,许有名医,许有灵药,付伯父许能活呢。”   沈拓与沈娘子侧首看了他眼,沈越翎瑟缩一下,小声道:“叔父道:人之性,从来利己,怨憎他人己身便心安无过。”   沈拓哼了一声。   阿萁忙打开岔,道:“那依阿弟之意,付娘子应当让郎中用药吊着付家主的那口气?”   沈越翎偷溜了沈拓与沈娘子一眼,见爹娘没有出声,忍不住又驳道:“错矣,付伯父活死人一个,这般吊着活着也似死了,若是醒来嘱咐家小,留下指点,岂不更好?”   江石满腹疑惑:小二娘与沈家怎就这般亲昵。酸溜溜地扫了眼沈越翎,怎就唤上阿弟了?   阿萁还不知江石正在醋海里翻滚,道:“那岂不是左右都是错?”   沈越翎扬眉,道:“我叔父道:世间事,从来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如那高高在上的菩萨,不言不语,信众无数,若有一日,菩萨开口答人疑许人愿佑你安,届时再看,信众……”   “满口胡言。”沈拓一拍桌案,怒瞪着沈越翎,道,“世间事,不做不错,你束手他止步我不言,可有人间万道?”   沈越翎忙辩道:“叔父……”   眼看沈拓要祭出板尺,沈越翎极有眼色,抱着头逃蹿出去,道:“啊呀,我去找阿公小妹。”他身手灵敏,行动敏捷,飞也似地翻出正院不见了身影。   沈娘子脸上扬起一抹和煦的笑,转头对沈拓慢条斯理道:“夫君,宵小贼子才会翻墙钻窗、不走正门,不若吩咐家中护院仆役,翻墙的一律当贼打,如何?”   沈拓阴着脸,点头:“娘子言之有理。”又道,“你擅笔墨,几时得闲,修书一封,问问沈计可是当官当得晕了头迷了眼坏了心肠,莫非只他雪雪白,旁人都是小人伪君子人间败类。既无善心,还屁个为民做主,当个屁的父母官。”   阿萁和江石交换一个眼色,齐齐噤声不敢言。   沈拓发了一通火,沉吟一下对江石道:“你既与付和生这段因缘,他家的事少不得要帮上一把,只内里分寸要自我审度,切不可过。付家旁枝亲戚不在少数,可用的却是一枝也无,付家在势时,枝干粗壮,也禁得起这些藤藤蔓蔓攀爬,付和生一去,家中无人主事,付忱便是天纵其才,一夕之间也难挽回付家的颓势。”   江石道:“付伯父死前留言要付伯娘将家事铺面货物俱换成银两,留得一间与付忱练手。”   沈拓轻摇一下头:“这是无奈保全之计,付家经此难家财十去七八,留下二三成,确也保得小富清闲,只是,能保得这笔财,才能得安。”   江石想起付娘子的嘱托,道:“付伯娘一再嘱付,说道欠沈家主的银两,待得丧事一了必当奉还还。”   沈娘子听罢,道:“付娘子行事多思多虑了些,也是难为了她。”她转头与沈拓商议,“夫君既借了银,不如再借下势,不拘是表伯或陈叔叔,亲去送份奠仪。付家本就是船队的常客,如今他身去,船队送他一程也是应当的,也好叫外人知晓,这人走,茶也未凉。”   沈拓道:“娘子做主便是。”   沈付两家原本无有交情,沈拓亲去不大妥当,陈据或曹二出面却是旧日买卖往来。   沈娘子又怜江石辛苦,道:“从船停岸,你连家都不得回,奔波不停,接来几日怕也不得好睡。今日不如偷个空,与萁娘好生说说话。”   江石大谢沈娘子的体贴,又道:“小子不与家主与娘子见外,不敢多有言语说生分的话,等付家事了,我和萁娘想跟家主娘子做一笔买卖。”   阿萁心头一跳,偷偷瞒向江石,江石心有灵犀,偷偷回她一眼。 第110章 我不是我   紫藤花漾着一片轻紫,石桌石凳,暖风轻袭,还有花架下眉目俊俏巧笑倩兮的小女娘。江石坐下来,静了几息,终于把自己从付家的那片混乱之中挑了出来,享片刻的安好。   阿萁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絮絮说道:“前两日过了晌午,我跟嬢嬢一道在给瓜藤打须条呢,就听院里狗汪汪直叫,沈娘子遣了管事和两个小厮儿,把我接了沈家来。”她微凑过来,“嬢嬢先是吓了一跳,跟那管事说了好些奉承的话,我看啊,回头嬢嬢定要去找邻舍炫耀。”   “来了沈家后,老太公待人亲切,沈家小郎君说话有趣,他还学了好些地稀奇古怪的手段,有些大不入流,沈家主与沈娘子竟也许他学。”   江石静静地听她说话,觉得自己能听到地老天荒。   他愿听,阿萁愿说,她存好多话,攒了好多事,无人可诉无人可懂的,在沈家的紫藤花架下全说与她的江阿兄。她的小四妹,不知去向死活两知的小八郎,她偷偷摸摸做的线香,一把一把地藏在家中,施老娘大许是知道的,不知怎的忍了,没有斥责孙女儿心野,做些没用的事物;陈氏的眼里是没这些的,她日日在家中,带小四娘,做针线,间或怔怔出神,偶尔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裁布给叶娘做新衣。   江石等她说完,这才问:“萁娘,线香可是有带过来?”   阿萁一挤眼:“江阿兄神机妙算,我偷带了两把过来。”她捏着自己细细的手指,“阿兄,线香真能换得钱?”   江石笑着定她的心:“萁娘我逛了禹京的大小店铺,无有一家有卖线香的。”   阿萁星眸闪闪:“那?”   江石道:“我们既寻了大树,自是倚背相靠,届时问问沈家主的主意。”   阿萁点头,略有些担忧地问道:“江阿兄帮付家理事,可会沾染上麻烦?”   江石想了想道:“付家的官司大许是了了,牵连不到我身上,付家的私事……”再混乱,他一个外人,也无置喙之处。   阿萁轻声道:“江阿兄小心些,等付家事了,我们再商议线香的事。”   江石欲言又止,他来时是帮付家报丧的,总不好长时逗留,来去匆匆,想说的话还有大半没说呢,离去时低声道:“萁娘,线香是你一手做的,这是你施家的买卖,外人……我虽不是外人,也没多嘴的权利。你可有想过,把在自己手中,自与沈家主商议买卖。”   阿萁怔愣了好一会,刹时想过千百个念头,笑问道:“江阿兄何出此言。”   江石笑起来,带着点桀骜,带着点洒脱,带着点细小不可察的阴暗,他道:“萁娘,沈家小郎君的话,我深觉有理,人之性本就利己,纵是我,看到泼天的富贵,焉知哪日不会两眼发红,移了心性?”   阿萁笑看他:“阿兄能说这样的话,我还不能信你吗?”   江石笑道:“小二娘,人善变得紧,你不知好好的人,日日月月年年,然后变得面目全非,看似人,实是鬼。昨日还是恩爱夫妻,明日拔刀相向。今日我实心实意,说出了这番话,他日我移了心性,谁知生出什么鬼蜮心肠。阿萁,杀手锏应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哪日我负了你,你才有底气,视我如无物,立于不败之地。”   阿萁心里大恸,眼睛一酸,一颗温热的泪顺着脸颊划到下巴,晶莹一点,将将要坠,她伸手要去拭,却被江石抢先了一步。她感到他粗糙的指腹划过自己的细滑的脸颊,将那滴轻轻摘到指尖。   “不笑也罢,怎还哭了起来?”江石不大正经地调笑。   阿萁不知自己是该气该笑该哭该悟,只好随着性子上前踩了一脚江石:“都是你,说了这些中听不中听的,惹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人把自己往坏处想的?”   江石忙跳开去,又笑着转身道:“萁娘,变心移性的我,便不是我。既我不是我,我防他一二,哪里有错?”   阿萁鼻中酸楚,嘴角却是不由上弯,道:“那,阿兄防那个不是阿兄的阿兄,我信是阿兄的那个阿兄。”   江石听了这话,不由笑出声来,实在心痒难耐,顾左右无人,轻轻将阿萁拥入怀中,低声道:“小二娘,等我事了,一道归家。”   阿萁点了点头,半晌才轻推了一下,让他快些去付家帮忙。   江石叹口气,依依不舍别了阿萁,三步并两步走了。他一走远,阿萁顿觉无趣,闷闷不乐地坐回紫藤花架下,一边出神,一边折了花枝编了个花环,直引得一只黄蝶在手边绕来飞去,才惊觉:该死,怎得折了园中的花枝?阿萁沮丧地瞪着手中的花环,想着怎么也要去和管事赔个礼。   “施阿姊好巧的手。”   阿萁转头,就见沈越翎从树上跃下,拎过花环笑问:“阿姊的花环可能送与我?”   阿萁奇道:“你少年郎君,拿着花环作甚?”   沈越翎叹气:“唉!不小心得罪了小妹,我拿花环哄她去,她最喜新奇巧样,阿姊的花环编得极有野趣。”   阿萁抿嘴笑道:“这可不是什么新奇巧样,乡野人家,十人里泰半都会编。”   沈越翎道:“左右我不会,我家小妹人小又没什么见识,脾气虽臭,却甚是好哄。”他生得俊秀,眉目肖似沈拓,依稀又有沈娘子的秀致,神情却极为跳脱,眼珠一转,扫了阿萁好几眼,故弄玄虚道,“我白得了阿姊的花环,论银钱未免伤情份,不言不语,我又过意不去。”   阿萁挑起眉,这架式倒让她想起江石早先拿话诳她的模样,故意惊讶:“小郎,这是用你家园中的花枝编的,连花带叶的,连片花瓣都是你家的,左右啊,不与我相干。”   沈越翎嘿嘿一笑,阿萁不接他话,他就自找台阶,道:“总之,我要谢你,不如我给相个手相测个字如何?”   阿萁大惊,狐疑地看他:“你会看手相?你学得再杂,我不信你小小年纪还会测字看相的。”   沈越翎扬眉,折了根树枝:“来来来,你写个字,尽管问前程姻缘,非是自我吹嘘,我乃桃溪铁口神断卢相师门下大弟子,虽不得袁、李二人可堪天机,算你小小女娘的心事,手到擒来。”   阿萁捏着树枝,她和江石说了一番话,心性未曾平复,耳听沈越翎胡吹法螺,便想着难他一难,蹲下身在地上写了个“口”字,琢磨着测字总要拆字,这横平竖直也不知能拆出什么,胡谄出什么来。   沈越翎却是成竹在胸,伸手掐了个法诀,煞有介事道:“阿姊是要问前程呢还是要问婚姻呢?”   阿萁很是疑惑,她不言怪力乱神,虽远却敬,却是万万不信沈越翎能测字看相,偏偏沈越翎胸有定数的模样看着不像做假,转念间,忽得地醒悟过来:是了,他刚才从树上翻下来,定是一早就在那,自己与江阿兄说话时不知周遭有人,定是被他听个正着,眼下又转而来诳我。阿萁想得妥当,笑起来,道:“两样都不问。”   沈越翎一怔,他也是机敏非常的,立马道:“命数不可多堪,只算得前程和婚姻。”   阿萁笑:“那问别个的前程和婚姻呢?”   沈越翎轻咳一声:“字是阿姊所写,自是只算得阿姊己身。”   阿萁想了想,叹道:“既是前程,也分大小,农人秋时多收几石粮,换得一年温饱,也算有成。书生读万卷书,一朝成了天子门生,这是大有所成。我不过区区农家小女子,也没个好奔头,不问二三年后什么个景况,倒想问问近几月能有什么所得。那阿弟不如算算,秋到冬时,我可有什么好时运?”   沈越翎心知她在为难自己,却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道:“阿姊听我测,口为进食之器,食为命之本,可见关乎安生立命之事。阿姊所写的口字,正正方方,合地之形,又有言,口大吃四方,可断阿姊前程远大,敛聚四方气运,其数乃大。阿姊又问秋至冬时,秋时万物熟,去其火,加其口,乃一和字,和则得也,应也,此测阿姊秋至冬时定有所得,还是大所得。”   阿萁听得呆滞在那,沈越翎得意非凡,笑问:“如何,阿姊,我这算得算准不准?”   阿萁定定心神,道:“未可知,待得秋至冬时方能知晓。”她忍了忍,终是忍不住,“枉阿弟自称男子汉,听人话舌。”   沈越翎忙摆手,跳着脚道:“这如何怪我,我好生在树上小憩,是你和江阿兄在那私语,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少年心性,转而兴致勃勃,“我原先只道阿姊有趣,原来江阿兄才是个妙人啊,阿兄与我叔父定能说得道一块。”   阿萁羞他:“还说自己会测字。”   沈越翎把玩着手中的花环,漆黑的双眸在眼眶里来回转溜,按捺不住,凑过来道:“阿姊,你那线香听起来煞是有趣,我阿爹规板死硬,你不如与我合伙如何?你放心,我阿爹是大树,我却是合木成林,我爹的我能借用,我叔父的我能借用,季侯的我也能借用,这般算来,岂不是比我阿爹这棵独木来得可靠?” 第111章 寺门重重   阿萁将鳐鳐放在自己膝盖上,默然无语地看着沈越翎,看着他嘴皮子翻飞,说着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好似恨不得将两片嘴皮磨得秃噜了皮。   鳐鳐幽幽地叹口气,奶声奶气道:“阿兄,吵。”   阿萁要不是碍于自己是客,真想附和着点头,假笑道:“阿弟学问杂繁。”明明沈家主与沈娘子都不是多话的人,怎生的儿郎,小小年纪这般爱说话,放任他说下去,能从夏说到冬。   沈越翎也是郁闷不已,他在那说得口干舌燥,阿萁愣是不为所动,气闷道:“阿姊怎半点不动心?”   阿萁无奈道:“可是,阿弟自己半大不小的,难道不听父母命?再说,你说你背后有三势可以借,我与沈家主合伙,好似也有三势可借。”   沈越翎长叹一口气,他自认一向无往不利,谁知竟在阿萁身上翻了船,闷闷坐下道:“我有好些钱。”   阿萁这回倒有些讶异,道:“父母在无私财,我还道大户人家更有这些讲究。”   沈越翎呆了呆,忽得醒悟过来,蔫蔫道:“我要花用,也是要请示娘亲的。”   鳐鳐许是难得见兄长如同霜打的茄子,大乐不已,坐在阿萁的怀里拍着手,做着鬼脸,气得沈越翎摸出一把扇子就要去敲鳐鳐的额头。阿萁慌忙去挡,道:“使不得,鳐鳐岁小皮嫩,如何敲得。”   沈越翎笑道:“她是我阿爹的掌上珠,哪个敢打,我不吓她一吓。”他好奇心极重,昨日听了一耳朵线香,他想了一晚也没想出子丑卯寅来,越想不明白就越想知道,一早起来找到阿萁又来歪缠。软声道,“阿姊,我口舌紧,只看一眼,定不说出去,你不与我合伙做买卖,非要与我爹娘商议,我帮你掌掌眼,出出主意。”   阿萁笑道:“不好,我还不曾想好如何张口。除却江阿兄,还有我阿姊,再无别的人知道线香,我要留待给沈娘子看。”   沈越翎大摇其头:“我阿娘迟些看有甚打紧?小女娘尽生得弯弯绕绕心肠。”   阿萁道:“这就好比你得新奇事物,自然想着先给交好的人看上一眼。”   沈越翎气道:“我与你一见如故,原来半点分量都没有。”   阿萁笑起来:“你人小身量不高,往秤上一称量,果然分量不重。”   沈越翎无法道:“那你与阿娘说时,我要在旁看个究竟……”   鳐鳐拿手掩了耳朵,嫌弃嘟囔:“阿兄,吵。”   沈越翎仰天长叹,道:“枉我一腔热血空转凉。”拈了块糕点扔进嘴里,又道,“说起来,江阿兄也算热心肠,这几日帮着付家,还不知要忙成什么样呢,倒把自己的事给误了。”   阿萁点头道:“既应了事,无论如何也要尽心而为,不然,还不如不应呢。”话虽如此,心里到底记挂,想着等回了村,定要让江阿兄好生歇歇,遂道,“再忙累也至多三四日。”   沈越翎惊诧:“三四日?”他笑道,“阿姊,付家白事,快则□□日,慢则小半月,三四日哪里能了事?”   阿萁不解:“怎要这般久?”   沈越翎道:“又要告诉四方亲眷,又要请和尚念经做法事,又要守灵安魂,又要请阴阳先生挑选吉日,如何不要□□日?”   阿萁道:“这几日天热,哪里能存得这么久?”   沈越翎道:“拿冰堆着便是,不过桃溪这么点地界,没有多少人家挖着冰窖存着冰,少不得要四处借买。”   阿萁咋舌,农家暑天丧事,无不趁早埋了了事,唉,果不比富贵人家的讲究,不过……她皱眉不解道:“付家祸事刚了,家中还有老少卧床,怎还这般排场?”   沈越翎嗤之以鼻,道:“事死如生,付家哪舍得让付老伯走得寒酸,就算付伯娘愿意,付阿公定这关便过不了,说不得还要大肆操办呢。”   阿萁小声嘀咕道:“光顾事死,不管事生?依我见还不如安生省心地送人入土,四时八节烧纸时诚心点便好。”   沈越翎摆出看透世事之态,道:“世上唯好假大空。”   阿萁见他这般装模做样,有如小人着大衣,再也忍不住,别给脸暗笑不已。   沈越翎哼了一声,道:“阿姊还有闲暇笑我,不如多多心疼江阿兄,付家那一窝乱蜂,指不定乱成什么样,他陷在里面,一个不好,里外不是人。”   阿萁道:“我们又不图付家什么,好便不好,不好,以后不往来便是。”   沈越翎嬉笑,拍手道:“有理,你与江阿兄论得‘我们’二字。”   阿萁被他打趣的双颊通红,干脆破罐破摔,道:“勉强还论得上我们的。”   沈越翎哑口无言,甘拜下风。   沈娘子扶着侍女的手,过来送鲜果与他们吃,看他们仨个凑在一堆,三张稚嫩的脸,犹如枝头青果,青青涩涩,却又莫名可爱,心下不由欢喜。   阿萁眼尖,忙抱着鳐鳐站起身:“沈娘子。”   沈娘子接过鳐鳐,让她自家站好,嗔道:“别看她生得瘦小,抱着却大为累人。”她端详了番女儿,将她头上插着一支鲜花正好,问道,“鳐鳐,一早歪缠着你施阿姊,可有老实听话?”   鳐鳐眨眨眼,道:“我最听话了。”鲜红的小嘴一张,告状道,“阿兄不听话,话多,吵着呢。”   沈娘子如何不知自己儿子的德性,哭笑不得地对阿萁道:“萁娘你懒怠应付他,休理他便是,从小到大就不得闲,手脚不得闲,嘴皮子得空就在那一长串一长串得说话,能念得你偏头疼。东拉西扯,漫天无迹的,全没一个字是可信的。”   沈越翎笑道:“我说的真心实意,娘亲和阿爹不信,怨怪谁?”   阿萁则笑道:“我倒喜爱和阿弟说话,江阿兄私底话也多,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只把你堵得应不出声来。”   沈越翎期盼道:“我一见江阿兄,便知是我辈中人,等江阿兄了了付家事,我定要留他在家中,胝足夜谈。”   “有你什么事?”沈娘子横了他一眼,又叹道,“早知就留你在你叔父那一年半载,也好得个耳根清净。”   沈越翎半点不在意自己亲娘的嫌弃,反道:“我倒是愿意久留的,只阿爹和娘亲不许。”   沈娘子笑道:“哪里是我和你爹不许,是你家先生怕你误了功课,歪了性子。他道:你这脾性本就有些歪斜,与你叔父日夜相处,怕整个偏歪了,届时,成了一株歪脖子树,坠了他的名声。”   沈越翎唉声叹气:“罢罢,我知我是拣来的,不过,不妨事,等我几时寻到施叔父,告上一状,哼。”他一扬脖子,甩开扇子,摇了几摇,正大摇大摆要走,溜了阿萁一眼,又将脚抬了回来。   沈娘子轻斥:“少扯你施叔父的大旗。”   沈越翎乖乖噤声。阿萁心念一动,浮想联翩:异姓交结,竟让人一生惦念,何等难求,也不枉来世来一遭。   沈娘子不愿多提及故人,徒惹思念,与阿萁道:“阿息是个登鼻子上脸的,该回时,定要开口。”   阿萁扭头看沈越翎委屈巴巴地坐在那,大为不惹。又想起线香的事,她原本想着自己将经枝末节都想得仔细明白了,再来开口,睡一夜后,又想着多思不如立行,空想无益。   “娘子,我有一事想请教娘子。”阿萁上前道。   沈娘子一愣,笑道:“你只管问。”   阿萁道:“我想问问桃溪有多少寺庙、道观?”   沈娘子摇头:“你这倒问住了我,我只知知名的寺庙有千桃寺,观有清风观,次之又有白雁寺,南河庙…周遭山中村落福地间不知亦有寺、观,许去县衙查册子才能知晓,想来,一二十处总是有的。”   阿萁在心中盘算一番,果然大有可为,道:“娘子等我一等,我拿一样事物给娘子看看。” 第112章 破囊之锥   清香袅袅直上青天,以天地为炉,无需香灰铺底,随手一点,插于泥中,擎于手中,自有其中虔诚。   阿萁轻舔了下唇,她长于农家田野,幼小时赤脚踩在泥中,采春菜,捕溪鱼,摸螺抓虫。她天生得贼胆,胆大之人,有无知而勇的,可阿萁不是,她知己不足而大胆。怯弱不语,只会如田中野草一株,春时生,秋时死,但她不服不愿,既扎根泥中,凭何人自甘认命,一场霜雪随之枯萎。   她郑重地收起笑颜,小心地措词,另求自己不添不减,不夸不卑:“我无意山中遇到一个道长,他因无有香炉点香悻悻作罢,回去后,我便想:若有一种香随手可用,不是简便的很?如我嬢嬢,她是从来不懂香事的,不过因着信菩萨,初一十五才胡乱点上一炉香,摆摆祭果糕点。要是用线香,抽出几根,引火点就,余的再不用多废心的;再一个,若是在庙中,贫家信徒又有几个擅香事?再者佛前心诚者多,想供香的也多,你点一炉,我也点上一炉,再大的供桌也摆不了那些许的香炉,换作线香,做一个香槽,不知能插多少支香,香烬拔去香梗,清出空地,又可以再插新香……”   沈越翎的双眸兴味盎然,亮如星辰,他道:“阿娘,阿姊这香大有可为,不如交由我去办?我与千桃寺的玉持熟得很,千桃寺一供香,不出一月,定会风靡整个桃溪。”他抚掌赞叹,“阿姊,你少说也能发个百万财。”   阿萁得他夸赞,正窃喜,却见沈娘子神色凝重,忐忑问道:“娘子?可有不妥之处?”   沈娘子心中风起云涌,反问道:“萁娘,多少人知晓线香之事?”   阿萁心中咯噔一下,暗想:江阿兄果没说错,线香若能获利,定是巨数,在我手中好比幼儿于闹街怀抱金元宝,非但不能招财,反会招祸。咬下唇,答道:“只我,还有我阿姊,还有江阿兄知晓。江阿兄让我不要声张,他要去禹京,先在京中看看有没有贩卖的,要是有,我们自家便可做来卖,要是没有……反倒不好做。”   沈娘子轻出口气,夸许道:“江小郎君思虑周详。”她遣了阿素,“你去叫郎君回来,便说是我的嘱咐,速回。”   阿素领命,匆匆离去。   沈越翎摸着后脑勺,在旁问道:“娘亲脸色怎这般难看,阿姊的线香若是在寺中卖开,不知能敛财多少?”   沈娘子摇了摇头:“你真是只知赤金之贵,不知赤金之重,不知己身之力。”她叫阿萁坐下,“萁娘,你不在利之前失了方寸,实在难得。”   阿萁道:“我也是听了江阿兄的话,他也说一个不慎不知会惹来多少麻烦。”她红着脸道,“初时,我没往获利上想呢。”   沈娘子又夸道:“三思而后行,方为稳妥。”她见阿萁懂了,自家儿子还是不知,道,“你也知线香卖与寺中,无异于聚宝盆,既是宝物,便有人争夺,一两银尚能引得一起命案,何况百万财?杀人放火得宝,何不可为?”   沈越翎唉呀一声:“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我竟是迷了双眼,将这要命处给忘了。”   沈娘子没好气地瞪了眼他,又问阿萁:“萁娘,香方可有奇异处?”   阿萁叹道:“说穿了,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擅合香的,多多琢磨,应该也能合出来。”   沈娘子听了这话道:“这也罢,凡是世间独占之物,反招腥风血雨。”   沈越翎还在那扳着手指数着卖与寺中后能得多少财,沈娘子摇头:“你只算桃溪?怎不算州府,怎不算举国上下有多少寺庙?”   阿萁和沈越翎双双吓了一跳,沈娘子好大的手笔,阿萁更是自叹自己眼界窄小,自己只觉得桃溪一地卖出线香已是难事,沈娘子一开口便是一国上下。   沈娘子笑吟吟坐在一边,喂给鳐鳐鲜果吃,温柔细心地拿手帕轻拭去女儿嘴边的脏污,全不知自己轻描淡写的话在阿萁的心湖投下的石子激起的千层浪花。   沈拓因阿素来得急,还当家中有急事,扔下曹英等人匆匆返家,进门却见自己妻儿与阿萁坐在处,温声细语地不知说些什么,风过花架,花香轻袭,正得浮生半日闲。   “娘子……”沈拓不明所以。   沈娘子冲阿萁一点头,阿萁会意,她既开了口,胆又大几分,对着沈拓虽有几分瑟缩,却也算得侃侃而谈。   沈拓一听便知线香的好处,他抽出一支香,捏在手里点然,对着淡淡轻烟出神半晌,让阿萁坐下,叹道:“萁娘,纵是沈家也吃不下这桩买卖。”   阿萁没有心慌,没有失意,静静地等着沈拓的未尽之言。   沈拓眼中浮现一抹笑意,他捻了下指尖,笑道:“原来你的江阿兄口中的买卖便是这桩线香,他怎不与我说,反倒让你出头。”   阿萁不好细说江石的剖心之语,道:“阿兄不愿占我的便宜呢。”   沈拓大笑出声,道:“也是,占未婚妻的便宜,算不得男子汉。”他将香随意插在一边,饶有兴趣等得香烬灰落,这才说道,“做买卖也算得赌,赌得天时地利人和,既是赌,不如赌得大一点?”   阿萁将手叉,学着男儿行了个叉手礼:“阿萁请教沈家主如何赌大?”   沈拓道:“等你江阿兄了了付家事,我带你们去禹京,请季侯指一条道来。”   请季侯指一道来,言下之意……连着季侯也兜不住线香的买卖?阿萁惊疑不定,其利为巨,其害为巨,她咬了咬牙,问道:“沈家主,沈娘子,线香可会带来麻烦,可会累及沈家?”   沈拓与沈娘子相视一笑,笑道:“怎能因噎废食?”   沈拓已在掐算,道:“你一未嫁小娘子随我上京,于你名声有碍,除却江石,萁娘不如请家中大人一道陪同。”   阿萁深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曾告知家里呢。”   沈拓道:“待付家事一了,我送你二人归家一趟,再行禹京。”   沈娘子轻蹙下眉:“付家事怕是有些乱。” 第113章 付家事了   付家事恰似一锅热粥,乱乱糟糟,一碰,烫得人皮烂肉酥。   江石原先还当付家一个家族,枝连蔓蔓连藤,纠缠一处各有心事,过后方知付家那一干亲族,不过泥坑中一堆蚂蟥,付和生活着的时,挑挑拣拣,拣了知情识趣的几家依附自家,堪堪保着和睦的面皮,付和生一死,这些蚂蟥倾巢出动,一窝蜂似地涌来付家。一个比一个凄哀,一个比一个声悲,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好似恨不得替付和生躺进棺中替死。   付老爹失子之后惶惶孤凄的老心,在诸亲哀泣安慰声中,得了丝温暖,到底是血脉亲戚,流着一管子同样的血。付家诸亲更怜付老爹年老失子,一个比一个贴心,一个一个更似孝子贤孙。江石恍惚间,还以为付和生没有留下子嗣来。   正堂喧喧闹闹办着丧事,到底没有瞒住付老娘,付老娘半瘫在榻上,半醒时哭,全醒时骂,骂世道不公,骂诸亲吸血,骂丈夫老糊涂,骂儿媳克夫,余得一分力气,她倒不骂了,她转而哭付忱可怜,凡是双足踏进付家活着会喘气的,都是想算计付家的财,想谋她祖孙的命。   付娘子一手操持着丧事,公公一阵好一阵歹,晨起还在悲叹儿子早逝儿媳守寡,一过晌午又怨儿媳草率,怎就下了虎狼之药?天下最毒妇人心,丈夫明明可以多活半月久,她倒好,一剂药下去要了丈夫的命。莫非早就生有异心?来吊唁的亲戚嫌她把控付家,指桑骂槐说些不中听的,家中大人还在,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去好生哭灵,倒管起事来。再有那些明为帮忙,实为捞些偏财的亲戚仗着那点子身份,跟付家下仆吵成一团……   付忱受了杖刑,依着郎中之意,需得心平气和、静身修养,父丧在身,付忱哪得养身,光是守灵就要了他半条命,江石生怕付和生丧事毕,付忱的小命也要交待在灵堂,只得一面让小厮煎药,一面守着付忱,饶是如此,付家诸亲还要声讨付忱不孝。诸如不肖子游手好闲招来祸事,败了付家,气死老父;不肖子连着守灵都借故身上有伤不肯尽心;不肖子不顾父亲身亡,竟还没心没肺吃着补药……   付忱往常两眼生在额头上,腰缠万贯意气风发,闲言碎语与阿谀奉承,不过耳边轻风,哪里会在心间落下一丝痕迹,如今跌落,闲言顿成锥心箭,令他痛不欲生。   江石看他这模样,亦有几分不忍,忽想起一人来,问道:“时载怎不见?”   付忱灰白的脸,透着各种讥诮,道:“今时不同往日,时载是要应举的,怎好与我再有瓜葛?”   江石道:“怕是有什么误会,虽说人心不可量,但时载应不是这种人。”   付忱掀了掀眼皮,没有吭声,显是不信。   江石叹口气,道:“一件事一件了,先送付伯父入土。”   付忱低声道:“多谢……等我阿爹……我想着卖了铺面,换间屋舍,与爷爷嬢嬢和阿娘独门独户安生度日。”   江石拍拍他的肩,道:“来日方长,不要负了你爹临死前的嘱托。”   `付家出殡那日真是满城尽飘白幡,桃溪地小街窄,又恰逢市集,街边门前湖畔桥旁,看热闹之人挤得满满当当。   沈娘子带了阿萁与沈越翎去清风楼看付家送丧,白事不吉,鳐鳐的奶娘生怕冲撞着什么,急得差点哭出声,求了沈娘子将鳐鳐留在家中,鳐鳐为此还哭了一鼻子。   阿萁也算大开眼界,付家送葬长队,长蛇般蜿蜒,绵绵不绝,哀哭之声声声相连,又请得和尚   颂经,道士做法,一路纸钱漫天扬撒,纸马、纸人、纸轿打头,中间亲朋扶着棺,后头六眷相送……   沈娘子看后半叹口气,道:“太过了些。”   沈越翎趴在窗口:“果然付家没生得明白人,付阿公也是老糊涂了。”   阿萁实是忍不住,道:“付家才脱身,便这般行事,明府会不会重又惦上?”   沈娘子道:“徐明府是个心气极高之人,他本就以为商者贱,先前闻得风声无奈束手,付家这般排场,以他心性,怕是误以为付家挑衅。”   阿萁小声嘟囔道:“那个徐明府身为父母官,这般小气,不是个好官。”   沈娘子轻笑,道:“好与坏,一时倒也说不清道不明,你说他是个好官吧,他凭白后扣付家一口锅,胡乱按在罪名上去,险些让付家破家灭门;你说他是个坏官,他也为民请命,明断是非,不许吏压富,富欺贫,春汛急来冲坏了良田,他也半夜披衣,冒着大雨亲去田间指使挖渠引水。先前桃溪有一案,富户强买农家田,逼得农家差点上吊,走投无路一状告到县衙,那富户得知后,私下拿银钱贿赂,徐明府不为所动撅了回去,公正断了岸。桃溪好些人,都赞他是青天呢。”   阿萁听得发怔,自省道:“果然是人都有几副面孔,见一面不能断另一面。”   沈越翎哼了一声:“娘亲说得忒客气些,徐明府不许吏压富,富欺民,不过因他眼中既见不得府中小吏,更嫌商人低贱,倒是耕读人家在他心中反倒有些分量。至于冒雨挖渠,为民请命,实是因为徐明府是个好名投机之人,一心想着有所建树,以图仕途光明。”   沈娘子道:“无论他所求为何,做的却是于民有利的事。”   沈越翎愤世之龄,笑驳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沈娘子轻飘飘看他一眼:“你去与上诉得偿的冤民说去。”   沈越翎顿哑口无言,悻悻道:“那付家又如何?”   沈娘子道:“于付家徐明府自是恶,于他人徐明府却是善。”   阿萁想了良久,这才一拍手道:“徐明府是善是恶,左右由不得我们来定,我们只管得自己不去作恶,不任由人欺便是。”   沈娘子笑道:“正是如此,管不得他人,却要看顾住自己,既为人,万不可生出鬼面狼心。”   阿萁扭头看着楼下付家送葬长队,听着震天嚎哭,里头也不知有多少的真心假意,她在人群中搜寻,半天才看到熟悉的身影。江石夹在披麻戴孝的付家人中,一身素衣,脸上无悲无喜,只抿着唇,随着人群往城外的行去。   阿萁却觉得,江石比那些嚎哭之人更悲些。   她的江阿兄过两天,总算可归家了,他们还有好多事要忙,好多事要想,他还说以后要同她一道去禹京呢。 第114章 去送来迎   付家小厮儿抱着一个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江石,生怕江石将他落下。   付娘子手里握着佛珠,送夫入土后,她眼见垂老,青丝夹着白发,温婉的眉目因着消瘦变得有些尖刻。江石辞行要走,她苦留一番不得,叫了侍婢取过付小厮儿的身契,连着几个银铤一并放匣子中递给江石。   江石哪里会受,连着付家的这个小厮他都不怎么想要,开口道:“付伯娘,付伯父待我如子侄,又有教导之谊,我受了银两,岂不是成了两眼只认得银钱的小人?”   付娘子赔罪道:“江侄儿莫怪,是我左性失礼了。”   江石虽是个睚眦必报的心性,却也体谅付娘子逢此大劫,心神恍惚,将匣子推还给一边的婢女,慢慢道:“伯娘说要遣散家仆,挑了老实本份的留下。”他一指付小厮儿,“忠仆难得,伯娘不如将他留下。”   付娘子收回银两,那张身契却强给了江石,看了眼躲在江石身后瑟瑟发抖、缩头缩脑的小厮,木然道:“侄儿收下吧,这本是亡夫生前的嘱托,哪里好逆他。”不等江石再拒,又冷冰冰道,“忠仆难得,他忠的也不是我。”   江石听这话夹杂着幽怨,不好再多言,接过身契塞进怀中,正要说什么,院外一声凄厉的哭嚎,却是付老娘失子心痛难忍,悲哭出声,细听,却又带了几句咒骂。   付娘子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她恰如一潭似水,急风骤雨都激不起一点涟漪,兀自轻声与江石说道:“这些时日有劳侄儿,侄儿求去,我本想多留侄儿在家,转念一想,这屋宅不吉不祥之地,何苦留了侄儿沾染得悲声死气。”   江石道:“伯娘言重,我离家多时未归,家中爹娘惦记,早些回去报报平安。”   付娘子道:“应当的,早些家去吧。”   江石揖一礼,道:“侄儿再去与付兄弟道声别。”   几句话的功夫,院内又是几声哭嚎咒骂,这回又掺了几个妇人的破锣嗓门,说几句话,哀哭几声,嘈杂得好似林中噪鹃。江石不禁皱紧眉,道:“伯父一去,付兄弟还在养伤,伯娘即是当家娘子,大可使得雷霆手段。”   付娘子缓缓转过头,枯朽的双目带了一丝苦涩,轻声道:“侄儿去看看阿忱吧。”她忽得冲着江石一礼,江石吓了一跳,忙避开。   “侄儿原谅伯娘的不情之请,溺子如杀子,往常我不曾好生教导我儿,致使他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实是我这个当娘的害了他。”付娘子哽咽道,“侄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心明眼亮行事做人皆有章法,不敢多求侄儿别的,只求哪日阿忱若是落魄,侄儿提他一手,不至他坠底跌个粉身碎骨。”   江石道:“伯娘何以发出这等不吉之言。”   付娘子摇摇头:“不过是吃了这亏长知花无百日红。”   江石道:“伯娘放心,这几日长与付兄弟相处,自有情谊,必不会束手相待。”   付娘子缓缓露出一个浅笑,亲自将江石送到院门口这才转身回去。江石在院门口顿了顿,听得身后深院中传来阵阵木鱼声,“笃笃”“笃笃”,一下一下,无悲无喜,不见虔诚,只闻得无望。   付忱的背伤不曾静养,不见好,反倒又重了几分,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小厮日夜守着药炉子,屋中汤药不断,外敷内用,郎中隔一日便来诊一次脉,付忱却是神损形销。他的侍婢坐在榻边魂不守舍地打着扇发着呆,被蚊虫咬了一口后,惊起,咬着牙,切着齿,恶狠狠地连拍了几个巴掌,抬头见江石立在门口,臊得满脸通红,立起眉毛想骂守门的仆妇,却被老仆的脸色给唬退。   付忱听到动静,勉强支起身,乍听江石要走,颇为不舍,只眼下家里乱糟糟的,不是留客之时。苦笑道:“等我好了,再请弟弟吃酒。”   江石对付忱无甚好感也无甚恶感,辞行也不过礼数,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下一软,道:“我从禹京进了好些干果蜜饯,等我将卖掉后,说不得就入秋了,届时,你的伤泰半也好了,到时我们一道吃素斋素酒。”   付忱眼一酸,道:“你比我岁小,说话行事,倒比我年长。”   江石一扬眉:“我活一年,抵你活两年。你在家中养好身体,多多孝顺你娘亲,守孝心诚为上,什么结庐断食的,多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的花招。”   付忱点了点头,道:“我这样子也送不得你,你路上小心,得闲记得家来坐坐。”   江石应下,轻拍了拍他的肩,临走又嘱付一句:“你爹西去,你便是一家之主,学着扛扛一家的担子。”   付忱端整面容,正色道:“江弟这话是肺腑之言,我定记在心里,等我养好伤,必担起家中重责。”   江石原本还当他一个身娇肉贵的富家子,突逢大变自此一蹶不振,倒不想狠摔一跤,依旧挣扎着爬了起来,付和生在天有灵,心中也得安慰。   出了付家大门,江石瞄了眼紧紧跟在身后小心翼翼的付家小厮儿,这才从怀中取出身契看了一眼,奇道:“原来你名唤付小司,怪道付伯父唤你小司儿,我还当怎连名都没有。”   付小司憨憨一笑:“原是郎主随意取的,不过一个名儿,能应就成。”他看了眼江石,怯怯问道,“郎君,我们可是家去?”   江石心下奇怪,问道:“我家贫寒,你跟了我怕是有好多操劳,远不如留在付家安逸。”   付小司吓得脸色剧变,忙道:“郎主吩咐我跟着郎君,我心里眼里就只郎君一人,郎君切莫撇下我。”   江石道:“你只管大胆与我说,付伯父既把你给了我,那我便做得主,你留在付家,既有付伯父的旧主情,又有我的几分薄面,付伯娘与付忱想来应会善待你。”   付小司连连摇头,坚声道:“不不,我只随着郎君,郎君吃干我吃稀,郎君要是吃稀,与我一口汤便好。”他缩缩脖子,害怕不已道,“付……付家……我怕得紧。”   江石眯起眼:“怕得紧?”   付小司挠着头:“就是心中害怕,晚上睡着都不敢合眼,况……况且……”他况且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石深深地看他一眼,付家高墙深院,门口依旧悬着白幡,细听,悲哭、哀泣、咒骂、木鱼声交织成一处,无孔不入般渗透开来。   阿萁坐在茶铺一角,时不时地探出头看了看付家巷口,眼见日渐中移还没有人影,便有些心焦,低语道:“江阿兄送了口信,说是今日归的,莫不是我听岔了?”   沈越翎老神在在道:“是阿姊心慌。”他的长随在他身后也笑着道:“小娘子没有听岔,送口信的说得正是今日。”   阿萁讪讪一笑,溜眼沈越翎:“天这般热,你跟着过来甚么?”   沈越翎一摇扇子:“我急着再见江阿兄,好与他把酒言欢。”   阿萁笑道:“听你夸口,你这岁数,言欢也就罢了,把酒?我不信娘子许你多吃酒。”   长随立马跟着道:“小娘子说得有理,娘子管得严,小郎君要是吃醉了,怕是我要跟着挨板子。”   沈越翎瞪他一眼,老气横秋道:“老陈,这话可不入耳,我几时吃醉过?”   陈长随笑着哄道:“小郎君莫怪,我这不是生了颗白担操劳的心。”   沈越翎叹口气,深思半会,这才道:“不过,这段时日我要自省吾身,不可犯下丁点的错误,半点都不可惹阿爹生气,老陈,你记得时时刻刻点我。”   阿萁在旁大奇:“这又是为了哪桩?”   沈越翎理直气壮道:“自是为了同你们一道进京,啊呀,这等始到一,一生二之事,怎可少了我。”   阿萁愣了愣:“我听娘子道,特将你从你叔父那接回,是要你读书的。”   沈越翎笑道:“多行路,多读书,二者不可兼时,自是择前者弃后者。”   阿萁暗暗摇头,难为沈家主与沈娘子生养了这么一个爱擅歪缠的儿郎,一日到晚,应付他都不知要花多少心血。她眼尖,一面跟沈越翎瞎扯,一面看向路口,忽见一片衣角映入眼帘,弃下手中茶杯,便从茶铺奔了出去。   艳阳正好,少年郎君见到她,笑比艳阳灿烂。   “萁娘,你怎来了?”   阿萁抿唇笑道:“你去时,我送的你,如今你归家,我也要迎你一迎,不然,去时有,来时无,好似不够圆满。”   江石笑看着她,道:“那……这次送了又迎,下次要不要送我?”   阿萁促狭一笑,装着深思良久,摇了摇头:“这次又送又迎的,下次就算了罢。这暑去秋来的,田间有粮要收,山里还有秋蕈要采,好些事,哪里得空再送你,再迎你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江石唇边的笑意却没有消下去,反问道:“你又知我下次出门正是秋时?” 第115章 体面归村   稻穗青青,正是灌浆之时,江二娘子披着盖头,挽着裤脚,拿了一把小锄在田间清水沟堆积的淤泥败草。她家今年的田地疏于打理,朱禾矮瘦,穗头也比别家的瘪疏,江二娘子是越看越生气,通几下沟泥,咒骂几句,伸手抓一把邻田稻穗……越看越生气。   她素来是个自家不得好,恨不得百家齐吃亏的毛病,在田梗上绕了几圈,看近处无人,恶向胆边生,偷摸着就将邻田的水渠挖了个口。她做的贼事,却不防被邻家守水的小儿逮个正着。邻家小儿不过六七岁,生得又瘦小,正猫在田间捉泥鳅,听到响动,躲在一边看究竟,惊见江二娘子放了自家田里的水,一声尖叫,一个蛙扑抱住了江二娘子的腿,扯开嗓门大喊:“可爹阿娘阿爷,大伯二伯四叔过来啊,江二家的肥婆娘使坏,放了咱们田里的水。”   江二娘子大急,拔腿要踢邻家小儿,邻家小儿却是个倔驴脾性,她不踢还好,她一抬腿,驴脾气上来,挨了一脚尤自死死抱江二娘子的腿,田埂地间本就不平,一个抽腿要走,一个抱紧不松,江二娘子立足不稳,扑通一声跌倒在田里,连着邻家小儿一道压了一片稻禾,摔了个泥滚。   这一功夫,邻田人家早就齐声出动,扛锄的扛扁担的抄弯刀的凶神恶煞就往田间来。江二娘子的贼胆被吓得缩成虾米,也不起身,坐在泥地拍着泥浆嚎哭:“小兔崽子自个掏泥鳅挖了水沟放了水,倒赖我身上,你们一个一个只管拣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欺,这可活不得了,活不得了,我死了也要烂你家地里头。”   邻田人家也是个厉害的,怒道:“放屁,你在村中名声臭气熏天,生得一副烂肚肠,是不是看我家今岁地肥,眼红使坏。”   江二娘子被一语道破心事,心虚地缩了缩身,不敢答,只哭喊:“江二,江二,你个鳖王八,你娘子被人堵在田里欺负,你个鳖王八躲哪里去了?”   江二娘子被吓缩了胆,江二是天生胆小,只是胆再小也要露个面,领着几个半大不小的儿子到田间,嗯嗯吭吭地说了些不着四六的话,又像是赔罪又像是推脱。   邻田人家听得不耐烦起来,推了江二一把,道:“不必多费口舌,你们只说放了我家田里的水,这事该怎么了?不说个清楚明白来,我们几兄弟一齐上,把你屋都耙了。”   江二娘子往泥地一倒,哭道:“要逼死个人哦,左右活不下去,拿一根绳给我,我吊死你屋外头。”   他们两家吵成一团,引得好些村人围观,江二家不得人心,任凭江二娘子哭得如何可怜,众人言语间都责骂她心黑。   江二娘子这回倒真个哭了,泥猪赖狗一般在泥地里,哑着嗓子声泪俱下,东拉西扯地诉起哭来,一条条,一件件,大大小小巨细靡遗,越说越伤心,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   邻田人家堵回了水渠,他们家来的都最壮力,个个生得牛高马大,又是扁担又是锄头,倒衬得江二娘子弱小受欺模样。他们一家村里居,还要脸面名声,不似江二娘子,脸皮早换成铜钿花用了出去,又看村人越围越多,慢慢也熄了火。   他们一家生了退意,江二娘子却是得寸进尺的,泪一把,鼻涕一把,一会骂,一会寻死,江二脸一阵,红一阵,也不知是羞是恼,左右羞也好恼也好,将头一缩,眼一别,顿成干净。   他们一家热闹间,忽得不知谁喊了一声:“唉哟,你们怎还在田间立着,村口码头来了一只大船,这船上有屋有梁还雕花,还有一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村人一愣,纷纷道:“怕不路过客,咱们村各家各户都是吃不饱饿不死,哪家识得贵人。”   那传话的道:“你懂个屁,江大家的江石,也不知在外头做什么营生,是他交结的富家子弟,真是了不得,人家高台人物,使得下人都比我们金贵。”   又有诧异道:“前些时日,也来一条船接了施家二娘子进了城,他们两家几时交得这运道。”   有人酸溜溜道:“他们两家收蕈子起,就亲厚,两家好得跟一家似的,也不知是江家沾了施家光,还是施家得了江家的好。”   一人道:“我看还是江石有出息的缘故,前些时的船可没今日的体面。”   江二娘子与江二双双呆滞在那,怔怔地听着,只觉一言一句,都是别有用心。江石出息了?怎就出息了?出息了有好处,她这个亲娘半点好处都没沾到,反惹得一身臊味,老天不开眼啊。   果然有人笑道:“怪道这好命歹命不由人,有时终须有,没时就是没。”   “走走走,在这田间闻着烂泥味,我们也去凑凑热闹,看看贵人的模样,也好开开眼界。”   不等江二和江二娘子回过神来,田间村人散得干干净净,连着邻田人家都去码头处看热闹,将他们一家人留在了当地。   江二娘子一甩手上的烂泥,咬牙道:“走,我们也去看看,看看那天打雷劈的不孝子攀上了什么高枝,前世造孽才生得他。”   江二端着肩,懦懦点了下头。   江二娘子在水沟里胡乱洗了手上脸上的泥,赤着脚昂着头,杀气腾腾往码头赶去。   江二家不得劲,施大家也是两眼溜着酸,施家三子三媳牵大拉小挤在人群中,伸着脖瞪着眼:亲戚邻舍,都是泥腿贫家,怎他家越过越好?开春后帮着江家捡蕈子,就得了不老少的钱,萁娘帮着江家去桃溪卖蕈子,也不知识得哪个大牌面的人物,特特遣了人来村中接,一住小半月不说,还正儿八经给送回来?也不知这丫头片子哪里挣来的脸面。   施家与江家早一天就得了阿萁和江石捎来的口信,施老娘天蒙蒙亮就起身,将一家人指使得团团转转,洒扫抹窗,一边收拾一边喜气洋洋地念叨:“农家泥地,都是尘土,唉哟,家中也没个好茶,都是碎沫子,也没甚好吃食可以招待的。”   施进脸上也堆着笑,女儿总算回家,金窝银窝哪比得家中狗窝,他摸摸头,憨笑道:“我去山中寻摸寻摸,说不得能猎个山鸡、野兔。”   施老娘点头称是,又打水揪了哈欠连天的阿豆要她净面洗头,亲自拿了梳子帮她梳头:“好生埋汰的丫头,咱家虽没好衣裳,身上总要干干净净见客。”   阿豆被扯得头眼刺痛,皱着面皮道:“家中有好布,嬢嬢裁身新衣裳。”   “呸,不年不节的,裁甚的新衣裳。”施老娘骂道。   阿豆嘟嘴:“那阿姊怎在裁新衣。”   施老娘瞪她:“好个没良心的丫头,你大姊姊秋后就及笄了,连身新衣裳也不得?”   阿豆抽抽鼻子:“那我及笄时有新衣裳吗?”   施老娘捏着梳子,差点一梳子敲过去,道:“有,家中如今也过得去,一身衣裳还是有的。”   阿豆虽然得了“衣裳”,却大为委屈,低声道:“我就知道我是拣来,家里要是过不去,我就没衣裳穿。”   施老娘气得一扯她的发髻,又虎着脸喝道:“贵人来家,你只闭牢嘴,半个字不许说。”   阿豆不甘不愿地噢了一声,施老娘深觉这孙女儿是个糟心,一回头看见无所适从的儿媳陈氏忐忑地抱着小孙女,阿叶也是坐立难安,长叹一口气,这俩也是糟心的,怎就没个顺眼的。她本来还想揽事,无论如何也要请贵人在自家吃顿饭农家饭,偏一窝都是不省事,罢了罢了,还是推给江家待客去。   施老娘半是自得半是遗憾,将发髻抿得溜光,这世间有好事,也不得十全十美,再不得,自家也是个村中独一份,没白养萁娘这丫头,虽不是男孙,也给自己挣得了脸面。   她看着缓缓靠近的码头的船,好船她也在桃溪见过,几时能到家门口的,看船头立着三个少年人,那高个俊郎的是江石,她将来的二孙女婿;一旁的青衣讨喜的的青衣小娘子,可不就是她的二孙女?那俊俏的小郎君定是沈家子,这是她孙女和孙女婿交好的高朋……看看一船的仆役护卫,真是几辈也没见过排场和体面……   施老娘在一道一道又羡又妒的目光中笑开了花 第116章 独角之戏   阿萁立在船头,几乎傻了眼,村前码头围了乌泱泱一群人,身矮力微的村童挤不到前头,大拖小,小托大,三三两两攀上村中老樟树。   沈越翎惊愕非常,他小小年纪行路却多,自认颇有见识,却不曾这般被一群人围着看什么新奇葩事物一般打量着。   江石倒早有预料,这个时节田间事不算多,三家村又无甚消遣,村人好邻里长短,这家一点吵闹,不多时就能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村中来了一艘好船,几十年也难得一见,得闲的村人哪里会放过这种热闹。   阿萁有些苦恼地绞着眉,这趟他们归家,是沈娘子亲送,一来为上京之事,二来看看山野风光,却不料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沈娘子此来还将鳐鳐带在了身边,也不知会不会受惊吃唬。   他们仨个小的面面相觑,都有些措手不及,沈娘子镇定自若,戴好幂篱牵了鳐鳐出来笑着打趣:“到了家门口,莫不是认不得路了?”反倒是鳐鳐的乳母害怕不已,屡次欲言又止。   阿萁也生怕出事,有点难为情道:“娘子,我不曾想到竟引得好些邻舍来看热闹。”   沈娘子笑道:“不妨事,是我们招摇了。”   施老娘在岸上扬着头,看到船上沈娘子的身影,一拍腿,暗道:坏了,他们富家子弟,不比我们农人皮厚,可禁不得一群人围着好似看猴。她一想到这节,忙驱赶众人:“家去家去,只你们手里闲慌,瞎凑得什么热闹?走走走,别惊了我家的客。”   有村人看见沈娘子,差没了心神,哪里肯走,硬声道:“婶娘,村口地又不是你买下的,还不许人立脚的?”   施老娘怒道:“放屁,村中从来这家有事,那家避道的。依你的说,你家门口那地也不是你买下的,可许我日日赶了鹅犬去那拱食撒野?你家哪日办红白喜事,看我不拉头牛去堵道,横竖没站你家的地!”   那人笑道:“不过白说说,惹来婶娘这些话。”脚下却是一动不动,仍旧拿两眼,一眼一眼地看着船头的沈娘子。   施老娘拉长着脸,冷声道:“你再立着不挪坑试试,端看以后,看我说真说假。”   那人这才怕将起来,施寡妇当年堵着施大家门口哭嚎,哭得施大半分脸面也无,想想自己有父有母有子有女,红白喜事是晚得有几场,真惹上她,不定真能堵门。这人不甘不愿,骂骂咧咧走了。   施老娘骂走了一个,却骂不掉一群,好在江大与卫煦早有见机,一得消息,就去请了里正来压阵,这才将围观的村人赶回家去,只剩得几家皮厚人家与大胆村童嬉笑着不走,中间江二娘子成为惹眼,赤脚污衣半拉泥,嘴角耷拉双目倒立,浑身沲泛着酸味,由外透里,由里渗外,酸飘三四里。   里正也嫌江二娘子没眼色,想要赶人,又怕她撒泼,偏偏阿萁和沈娘子一行人已经上了岸。施老娘斜斜眼,全当没看见过江二娘子,笑着与里正道:“里正,我不过一个没甚见识的老妇人,几时待过贵客,嘴里眼里也没个灵活,烦托里正帮着看个眉眼高低,免得闹了笑话。”   里正听了这话,自是面上有光,与江大与施老娘道:“家中子弟有出息,识得贵人,慢待了总是不好,别的不敢多说,好赖不叫村人惊了他们。”   施老娘笑:“这话甚是,甚是。”   江大也笑道:“外头多的是交结不成反成仇的事,我们不去想那些好处,只想如何舒心爽快吃顿粗茶淡饭。”   一旁站着的江二娘子鼻子差点没有歪掉,心里直骂:什么不去想那些好处?私下也不知贪了继子多少银钱肥了自家的荷囊,江石这白眼狼,亲爹亲娘不认,亲兄亲弟不亲,反倒心甘情愿拿钱养着无有关系的继子,心偏得没有边,全天下都无有这样的道义。   还有施寡妇一家,削尖的脑门儿,收春蕈时帮着挑挑菇子,动动指头,张张嘴,也不知占了多少的好处去。   江二家的大儿病后体弱胆也细,光立着看码头处的阵仗两腿肚子都打着抖。他见爹娘脚底生根似钉在原地,他娘又眼打眼地剜着江大,生怕惹出事家中不得好,拿手扯扯江二娘子的袖子,低声道:“阿娘,大伯家也不知识得什么人家,船上又有仆役又有打手的,我们何苦讨来没趣……”   江二娘子回手就给了大儿一巴掌,哭道:“你哪有脸面来说这话,家中还不是因你没了积攒,要不是命歹,家里怎到这田地。”   江二家的大儿没提防,生生挨了一记,蠕动嘴唇不发一语,闷头要回家。   江二娘子将他死死扯住,泣道:“为你操了半世的心,如今倒甩脸色给我看,我将你兄长过继,还不是为了余口口粮将你养活,我好苦的命啊……”   里正气得手直发抖,怒喝道:“你要骂子打儿的,家去打,在这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江二娘子一屁股坐地上,悲声道:“这世道还让不让活,我连着教子都不许的,这是生生要挫磨死我,我真是苦水汤子里泡着,连着骨头都是苦的。”   江大将拳头捏得咯咯响,瞪眼看着江二,江二将头一缩,身一矮,躲在后面不出声气。江大憋得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这当口出手伤人,实在不像样;就这般放过,肚里的火有几尺来高,烧得心肝脾肺都疼。   施老娘也气得要死,好好一桩事,愣是让江二娘子撑和了。   江石的眼底攒着冰冷彻骨的寒霜,看着自己的亲娘像是看着一个死人,将手背在背后,心底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天性凉薄,江二娘子于只有仇无有恩情,然,世人只看子不孝,不见母不贤,自己左右是没有名声,就是不知会不会连累萁娘。   沈家重情生诺重义之家,不然,也不会十多年都还记挂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施翎,他们一腔滚烫热血,他却只有一管冰凉血水,欺他辱他件件记在心中,只等秋后算账。   沈越翎机敏,看江石神色不对,又看岸上一个胖妇人在那撒泼闹事,口内嚷得一字一句传到耳里分分明明,他凑过低声问道:“江阿兄,那妇人?”   江石也不隐瞒,道:“她是我生身之母。”   沈越翎虽知江石是过继的,却不知竟是个景况。无子之家从兄弟家过继一子来承香火,不常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如江家这般两家结成仇的却是百个也挑不出一家来。他踮起脚,远打远又看了江二娘子的几眼,那妇人正一身泥地坐在地上,抹泪揩鼻涕咒骂不休,不由份外同情地拍拍江石的肩:“江阿兄……唉!”   阿萁心下十分恼怒,她也是个偏心,村人没少背后说江石为人寡情,谤他铁石心肠,亲娘纵有不对,哪能这般刻薄相待的?这如何怨得江阿兄,几亩良田早清了生恩,于江阿兄,只有江伯父与江伯娘的养恩可报。   她藏在江石身后,看他背在后背的手,青筋暴起,便知他心中的恼怒愤恨,偷偷伸手用小指勾住江石的小指轻轻晃了晃。   江石一愣,微微回首,看到阿萁担忧的双眸,他的唇边不由挂上一抹笑,那些难堪愤恨狂怒慢慢消了下去,蜷成一团,能被他安生地攥在手中。   沈娘子看见,轻笑了一声。   阿萁被这一笑笑得满面通红,忙挣开手,退到沈娘子身边,道:“娘子……”   江石这只一会的功夫已经平缓了暴戾之态,朝沈娘子揖一礼,苦笑道:“沈娘子见谅,因我之故,未下船就撞见不堪之事。”   沈娘子道:“人不可择父母,与你何干。”她的话轻来清风,带着一丝叹息。   岸上里正脸都气青了,低声威胁道:“这一亩三分地,我且做得几分主,你只管闹,闹到了,看能得什么好?”   江二吓得快缩成了一个球,忙去拉江二娘子的手。江二娘子哭嚎收了收,她也光棍,自知村人不待见自己,这个里正更是偏拐江大家的,不知背地给自家穿了多少小鞋,闹与不闹既都不得好,索性大家没脸。她想得通透,一把夺回自己的手,重又大放悲声。什么生江石时九死一生,胎中带弱又挖空米缸为他治病,养得起色心疼大伯无子忍痛将子过继,结果呢,她一片好心喂了狗。   施大三子三媳也还不曾走,看着江二娘子闹得这般不堪入目,莫明竟有几分窃喜。江石与施萁这臭丫头也不知得了什么机缘,识得这般富豪人家,拔根毫毛下来比腰还粗,随便得些好处,都够偷乐一年半载的。也不知那富贵人家听了江二娘子的哭骂,还会不会对江石与施萁另眼相待。   一个不认母,一个不知羞,臭鱼烂虾哪得贵人的帮提。   他们一个一个心怀鬼胎、幸灾乐祸的,巴不得将事闹散,谁知,沈娘子牵了女儿,带着奶娘侍婢健仆,由江石阿萁领路,若无其事地与里正施老娘寒暄几句,一行人闲逸惬意地往施家走去。   江二娘子一声干嚎卡在喉在,扭着一张脸,白唱半晶的独角戏。 第117章 客来上待   农家小院泥夯土垒,鸡犬互戏,院角一株香椽树枝繁叶茂,细碎白花香气扑人。   阿叶生怕拿着扫把将院中扫了又扫,一边柴棚张着的蛛网都离她拿掸子搅了去。陈氏将小四娘交给阿豆抱着,翻出陪嫁来的碗碟装了几样的糕点吃食,左看右看,总是寒酸,轻叹一口气,这里头还有一二是江家拿过来的。   阿豆咽了口唾沫,再馋也知道不是吵着要吃的当口,还是陈氏心疼女儿,拈了一颗糖梅子塞进了阿豆嘴里。阿豆嚼了,笑眯了眼,心满意足地抱着小四娘去院中玩耍。小四娘贪睡,被她抱着晃晃悠悠就睡了过去,阿豆更加高兴了。她四妹是个缠人精,叫她不得闲到外头玩耍,今日有客,她无论如何也要凑凑热闹,天可怜见,小四娘睡了过去。   阿豆将小四娘放回屋中,搬了张小凳子出来守在院中,一门心思寸步不离地等着客来。阿叶将鸡笼搬到柴棚一角,仔细看看院内再无不妥处,这才放下心拭了拭额上细汗,笑问阿豆:“豆娘,四妹睡着了,怎不去村里玩耍。”   阿豆大为奇怪睁大眼:“阿姊,不是说有贵客上门?自是要看看贵客怎个贵法?出去外,错过了几时还能再看?”   阿叶理理她的发鬓,细声道:“只你胆大,我倒是害怕得紧,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阿豆挤出一个鬼脸:“又不是山中大虫会吃人,我才不怕哩。”   阿叶道:“萁娘托人带来的口信,说是沈家来客呢,他们与我们完全不同。”   阿豆眨眨眼,半点都没听懂,闻得院外声喧,忙从矮凳上跳将起来,往门外跑去,果看到一行人慢慢往自家走来。当中女娘头戴幂篱,长长的纱巾掩去了袅娜的身形,唯有露在外头裙摆流水般漾出流波,她手里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娘。她走得不疾不徐,有如闲庭信步,身后侍婢使女健仆拥簇。   阿豆傻呆呆地看着,想着这贵人娘子也不曾披金戴银,偏偏身上衣裳看着就那般与众不同,她牵着的小女娘,好似一根头发丝都要比寻常人细巧。阿豆不由自主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布粗色旧,扎得人整个心慌,再伸出手细细端详,不白不嫩还有细细的刮擦,所幸还算干净。   阿豆呆立在门口,早被施老娘看个正着,半是嫌弃半是开脱,一指家门口与沈娘子道:“这是我的三孙女,性子顽野,又有些呆傻,不比萁娘,岁大些,又懂事又明礼。”   沈娘子轻笑道:“婶娘养得好孙女,这个生得也俊俏,小儿家性子活泼一点才好。”   施老娘摇头叹道:“唉哟,她生淘得很,先前家中还没生下四孙女,她是最小的一个,人又小,忙时哪里看顾得她,由她在外头撒野,真是狗儿似得到处闹腾,没少招来埋怨。这两月多了小孙女,使她帮忙看顾她四妹,倒能把她拘在家中。”   沈娘子便道:“这般懂事,实属难得,不似我这一子一女,一个比一个令人操心。”   施老娘连连摆手:“这话可使不得,我们农野田家,胡打海摔惯了,可比不得娘子家中娇养的小郎君小娘子。”   沈娘子笑:“吃得一般五谷杂粮,一般头疼脑热,一般婚丧嫁娶,哪里又比不得。”   施老娘也笑起来,又叹道:“常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真个操不完的心。”   沈娘子微点头:“一年四季,各有喜忧。”一旁沈越翎摸摸鼻子,识趣地不吭气。   阿萁和江石对视一眼,在旁插科打诨笑道:“娘子难得来,我们这处虽无十分风光,山野中也有几分意趣,好些果子花草,山溪清澈,还能消暑呢。”   沈娘子笑道:“只听你说得有趣,既然来了,定要去走走。”   沈越翎惦着溪鱼,忙问江石:“江阿兄,施阿姊说溪中产的溪坑鱼鲜香异常,你得闲领我去捉些来。”他笑嘻嘻道,“也好叫我借花献佛,给我阿娘尽尽孝心。”   江石笑起来,道:“领你去自不在话下,只是,我不是捕溪坑鱼的好手,到时空手而归,你别扫兴便是。”他的目光留出一丝绕在阿萁身上,心道:萁娘才是捕鱼好手。   阿萁抿嘴一笑,道:“阿弟问错了人,你要溪坑鱼请教我才是正理,江阿兄只会在河中张网,山溪水浅多溪石,哪有网给他张去?”   施老娘一拍她的肩:“你只说花花话,到家你把那些家伙什拿去埋山溪里,晚些说不得就能陷来鱼。”   江大在旁笑:“小郎君要是凑热闹,待会我领你去下鱼笼套鱼,要是想吃酥鱼,我养得一罐在家中呢。”   沈越翎跃跃欲试,道:“自去捉来才有滋味。”   沈娘子听后笑道:“我知你坐不住,届时你跟着你江阿叔去,只有一件,你要将你妹妹带上。”   沈越翎心大如斗,一挥手道:“不妨事,我领着她去便是。”   他们边走边说笑,一会就到施家小院前,阿豆将手汗往衣上一揩,上前几步要迎,不知怎的,一扭头往院内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阿姊,阿娘,人客来了,人客来了……”   一行人一时有些怔愣,纷纷笑出声来,里正笑道:“小儿逗趣。”   陈氏与阿叶被阿豆一嗓子哄得心发慌,阿豆还跳着脚直嚷着来了好些人,屋中闷热地窄,阿叶大着胆子将桌椅全搬到了香橼树下,母女二人慌里慌张地到院门口迎人。   里正煞是知趣,与施老娘道:“婶娘有客,自忙,有事只管使人唤我一声。”   施老娘谢过,又让吃茶,里正不肯,推笑道:“婶娘待客婶娘待客。”   沈娘子慢声细语道:“里正留步,我冒冒然前来,惊了村里邻舍,心下大为不安。村中小童有趣,备了些果子小玩意儿,烦劳里正分散给他们,添些玩趣。”   里正愣了一下,连声谢过,自有两个健仆听了使唤,去船上搬了两个箱子下来。里正在老樟树下敲了敲锣,将村中顽童一并聚来,在码头将那些糕饼小玩物一一分了。 第118章 相商香事   陈氏怯生生地跟阿叶端茶倒水,沈娘子一行侍婢健奴连同江石江大父子顿将小院挤个满满当当,家中能搬来的长短木凳,竹椅,马扎全都搬了来还不尽够。   施老娘连声让座,老脸上也有些羞惭,道:“沈娘子莫见怪,家中穷简得很,也没个像样椅凳。”说罢,又将那张最为舒适的藤椅推给沈娘子。   沈娘子也知越推让施家人越不安,笑着坐下,说道:“婶娘有所不知,我也是贫家出身,昔时家院窄小,又养了好些花草,只剩一寸地摆矮桌竹椅。我那时身量不足,竹椅低矮恰恰合宜,阿爹瘦高,越显不适。”   施老娘忙笑:“娘子果是有福人呢,往日吃些苦,日后都是甜。”   沈娘子道:“托婶娘的吉言。”   一边陈氏与阿叶提着气,小着声,又拉众人坐下,阿素忙谢过,又推到:“多谢施家娘子,我们却不好坐。”   陈氏呆了呆,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话做错事,抖着唇又端茶与阿素他们。阿素与几个健仆也一一拒了不吃,陈氏愈加惶恐,白着脸看向阿萁,不明白自己好生让座倒茶,坐也不肯坐,吃也不肯吃的。   施老娘知晓这些大户人家规矩的,主坐仆不坐,主吃仆不吃,各尽自己的本份。阿萁扶住陈氏,笑道:“阿娘也坐下,这位是沈娘子,女儿在沈家不知得了多少照顾呢。”   陈氏哪敢坐下,连连摆手,话都说不囫囵,道:“不不不,你……你坐……我……去灶间看看。”   沈娘子一照面便知陈氏的心性,知她胆小不敢理事,强留她在座中更不自在,笑着解围道:“多谢嫂子相,我们冒冒失失一伙人上门,倒累嫂子辛劳。”   陈氏活了小半辈子,就没与沈娘子这样的人物打过交道,只觉浑身都陪着小心,看她和善,勉强笑应道:“不敢不敢。”   施老娘暗暗一撇嘴,笑着对沈娘子道:“我儿媳成日窝在家中绣花,胆细得很,又怯生,嘴笨舌拙,心却是好的。人孝顺,也关家,手脚也勤快。”   陈氏没想到竟得了施老娘的夸赞,一时受宠惊,又是感激又是激动地看着施老娘。施老娘噎了噎,堆起假,打发道:“儿媳自去灶间忙。”   陈氏暗舒一口气,火烧屁股逃也似地避进了灶间。   施老娘又拉阿叶叫她见沈娘子。阿叶低头垂眸,好歹比陈氏能抵事一些,轻声叫了人。   沈娘子见她生得秀美,性子温软,倒有几分喜欢,阿素递过见面礼,却是一串真珠手串。阿叶发愣间,只感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携着自己的手腕,微微一凉,一串浑圆的真珠手串已套在了自己手腕间。   施老娘早年跟着丈夫卖过杂货,还有几分眼力,唉哟一声,忙道:“可使不得,哪里能叫沈娘子这般破费的,不好不好。”   沈娘子将阿叶要退珠串的手轻拦一记,笑道:“婶娘当是我早贺你家大娘子及笄。”   施老娘道:“娘子一片真情,只礼太重,我们这……一家泥腿的,这这……真珠也只贵人配戴。我听闻这捞珠大不晚,一颗好珠子更是难得。”   沈娘子道:“婶娘不要推辞,我这珠子是自家养的,不比野外采来的名贵。”   施老娘这便不懂了,想着既是自家养的,便不算难得,易得就不贵,这才心下稍安叫阿叶收了起来。江石与阿萁虽不大通,仍知这串珠子其价不菲。   唯江大立在一边皱紧了浓眉,他走南闯北深知采珠养珠都不易,沈家与施萁与江石投缘,些许照拂也说得通,但如这般厚礼相赠,沈娘子这趟来必是有事。他斜一眼江石,他儿子连个眉稍都没有动一动,半点诧异之色都没有。这小子定有事瞒着他。   江石察觉他爹偷给他使眼色,微有些心虚,别开头,当没看到,气得江大直翻白眼。   那边施老娘又拉了阿豆过来,道:“这是我三孙女儿。”   阿豆走到沈娘子跟前,阿叶得了一串珠子,轮到了她,定也有礼可拿,因此阿豆唤了一声后,满心想着沈娘子能给自己什么稀罕物。沈娘子摸摸她的脑袋,给了一朵玉片穿的珠花。阿豆接过后攥在自己的手里,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像模像样地谢过沈娘子,要阿叶帮她扎在头上,拿手摸摸,好不得意。   施老娘看珠花贵重,有心想帮她收起来,偏阿豆以为施老娘要扣她的珠花,躲得远远的。她倒是恩怨分明,得了沈娘子的礼,一心一意与鳐鳐戏耍。鳐鳐难得有年岁仿佛的玩伴,自也欢喜雀跃,只累得奶娘和侍婢追在后面直擦汗。   沈娘子又拉着阿萁在自己身边坐下,与施老娘说起家常闲话,施老娘也有几分纳罕,暗想沈家家中积得金山银山,却是没有半点架子,不比那些乍富的,床底下埋了一罐银,连着头发丝都抖起来。   施老娘年老,有心说话,那真是从春种说到秋收,从山野奇闻说到古寺怪谭,从人情世故说到冷暖咸淡。   江大与沈越翎听得两眼直冒金星,双双打了个哈欠,一老一小一个对视,江大会意,遂起身出声,要带沈越翎去山溪捕鱼。   沈娘子当下应允,阿豆与鳐鳐一并也跟了去,阿豆还拍着胸口请功:定会照顾好小妹妹。鳐鳐的奶娘哪里放心,带了一个小婢女两个健奴跟了过去。   阿萁看院中一下清静好些,心下莫明有些紧张不安,偷瞄了眼江石,江石安抚地回她一个眼色。阿萁无声问道:我嬢嬢可会许我进京?   江石轻点了下头。   阿萁又挤挤眼:万一嬢嬢不许呢?   江石摇摇头:施伯嬢不是短视的山野村妪。   阿萁幽幽叹口气:也不知阿娘和爹爹是个什么主意。   江石看一眼施老娘:自有伯嬢做主。   他二人眉来眼去的,施老娘看在眼里,怪声问:“你二是没生得口舌还是没有力气张嘴,只打眉眼官司?”   沈娘子吃了一口茶,笑出声来,道:“他们心中有事,正忐忑不安呢。”   施老娘人老成精,自是听出沈娘子话里有话,再者,沈家亲把孙女儿送回来,不似来游玩,倒似有事上门来。她家农门蓬户,任她想破头也没想明白沈娘子亲来究竟是为着什么事。   沈娘子没让她多等,慢声将线香的事仔细说了,又说了要携阿萁进京的打算。   “那……那……玩意能值得老些钱?”施老娘仿如听了天方夜谭,整个人都呆了,半晌方笑道,“娘子可是说笑还是?”   沈娘子道:“这等大事,怎敢顽笑。”   施老娘将目光转向坐在一边乖乖巧巧的孙女儿,自家丫头偷摸一半地做香晒香,她又不是陈氏这个木头自是知晓。她原本想训斥孙女儿一顿,后想想二孙女也算家中的功臣,耗掉的香材也不是自家花银钱买的,左右没有误了农事,由她去罢。不料想,二孙女玩闹似的小玩意竟能换钱?   施老娘抖着嗓子,问道:“沈娘子,这什么线……香,可真值钱。”   沈娘子郑重点头:“岂敢欺哄婶娘,委实值钱,且其利为巨。”   施老娘还是不大相信,观沈娘子声色,又不像假的,她挪了挪身,将屁股底下小马扎压得嘎吱响:“那那……”   沈娘子道:“线香干系大,拙夫自忖兜揽不住,不如与京中贵人合伙,因此想着带了萁娘一道前去,他本想亲来,只是碍于村野流言,对萁娘名声不利,不如我来村中与婶娘相商。婶娘不放心地话,届时请施家兄弟与阿石一道进京如何?”   施老娘只感口舌干燥,许是吃得盐过得桥多了,她即便对于线香一无所知,即便对于这桩买卖没有一丝底气,可她奇异地觉得:这事可为。纵是不可为,就当孙女儿远游了一番。她儿子是个憨直,只会提拳张弓,沈家她素来无交,亦是半信半疑,但是,她却信江石。   江石啊,被弃掉的狼崽子,从小吃尽苦头,尝遍百味,既狠得心,也算计得人,却没丢掉良心,待自己的孙女更是好。   施老娘不由看向江石,问道:“阿石,真个可行?”   江石道:“伯嬢,可行。”   阿萁在旁没错过施老娘脸上的每一根皱纹,她想为家中博一份出息,成或不成,试过方知,她求道:“嬢嬢,您就许我进京吧,我做饭寻常,又绣不来花,半点技艺都无,也只线香上好似有些本事,浪费了岂不可惜。”   施老娘暗骂:贼胆丫头。   “萁娘,你这么点大,又是个小娘子,禹京隔着千山万水呢,你当远路好走的啊?”   阿萁心宽,笑道:“沈家主带的健奴护院,再说了,还有江阿兄和阿爹呢。”   施老娘瞪她一眼,忽又问道:“沈娘子,你莫要瞒我这个老婆子。萁娘做的这什么线香的,既这般值钱,可会惹来祸事?招来红眼?”   沈娘子沉吟一会,将话说透:“婶娘,关乎利,岂会水平无波的。” 第119章 三选择一   陈氏躲灶间跟阿叶一道煮甜酒鸡子,她心思并不是在这上头,失魂落魄的,这里落一点,那边失下手。   阿叶将一截干柴塞进灶眼中,起身拍了拍身上细碎,与陈氏道:“阿娘可是记挂着四妹,这里交与我便是,仔细烫着。”   陈氏笑笑,转而问道:“叶娘,沈家来的贵客究竟是为着什么事?”   阿叶知道母亲爱胡思乱想,答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看萁娘脸上眼里都是笑模样。”   陈氏笑得愈加勉强,失落道:“你和萁娘都大了,有了自家心事,寻常也不告诉我。”   阿叶一呆,不解陈氏的话语里怎有抱怨之意,转念一想,自己与二妹亲密,常有体己话,确实有些事不曾与陈氏说过。阿叶心思透明,一心虚,脸上就发红,正呐呐无语。陈氏自家倒丢开了,将灶间事丢给阿叶,道:“我去看看你四妹醒了没?”   阿叶连忙接过一篮子鸡子,还道:“阿娘自去看顾小妹。”   陈氏点点头,回屋看小四娘睡得实沉,屋中静悄悄的,静得有些冷清,外头传来施老娘与阿萁的说笑声,越发显得一边热闹一边孤清。陈氏颇不是滋味,家中好好坏坏的,好似跟她没甚个关系,偏她又生不出气力出去待客说笑,只好竖起耳朵听着院中的一言一语。   及听到线香时心中才涌起惊涛骇浪,自己女儿做得什么线香值得许多钱,她不知女儿是几时做的的,线香到底是什么,又听得要携阿萁进京。行路何其难,天有寒暑,山中有匪,林中有盗,泽中有疫,风中有邪,沾了一样,怕不是归不得家。再听,因着利相关,家中说不得还不得太平。   陈氏越听越是心惊,不知怎得,她忽得想起了小八郎,小八郎不就一去无影踪,生死不知的?她女儿怎么也可以行路坐船去到千里之外去。那甚么线香,虽说能换得钱,可听着好似不是祥物,家中如今缸中有余粮,四季有衣,太太平平,安安稳稳,何苦再生这些事。   陈氏越想越怕,猛得立起身,走到院中期期艾艾道:“这……这线……香,既能招来祸,怕是不吉,不如不如……”   阿萁一愣,忙起身让陈氏坐了自己的小马扎,安抚道:“阿娘不要怕,真个要做买卖,有亏有赚有争的,哪里就不吉了。”   沈娘子放缓,轻柔道:“事关重大,嫂子心有担忧乃人之常情。嫂子与施家兄弟还有婶娘也当当细细相商才是。”   施老娘恼怒陈氏冒失,不过,沈家对线香这般郑重其事,还说沈家都兜揽不住,这少不得让施老娘心里直犯嘀咕。只有那初生的牛犊才有一腔神勇,敢为人不敢之事;年岁越大越是怕死,沈家在桃溪就算不是一手遮天,那也是地头蛇一条,可见这线香买卖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阿萁捏捏自己的指尖,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在沈家时她便与沈家主和沈娘子商议过线香之事。于她来说,首选便是一道上京,由沈家牵线,寻一个贵人合伙,将这买卖往大里做;次选便是将线香交与沈家,她占一小份子,将来开一家铺面,附在沈家之势下安然度日;次次选,就是将线香香方高价卖与沈家,以后名也罢,利也动,皆与己无关,世上只知市上多出线香,却不知是由一介小小村女所做。   首选好在获利为巨,坏在必会渉险,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村女夹在其中,不知会招来什么牛鬼蛇神;次选细水长流,她占一分利,又有沈家庇护,纵有心人算计,想来大头也不会摊到他的头上;次次选却是杀鸡取卵之法,以沈家之厚道,自不会让她吃亏,一夜乍富此生躺着也能享福,只是,无有为继,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要是由陈氏来选,定择次次选,将线香卖掉,既得利又安全无虞,可谓天上掉钓馅饼,仰头间,砸在了自己的嘴里,再多求简直是贪心太快。   她阿爹来选的话,她阿爹这般疼爱她,又是勇过智的,怕是会笑着说:不如萁娘自家自主。   施老娘……   阿萁不知她嬢嬢会怎么选,施老娘的脸上凝着风霜雨雪,刻下道道印记,吃过的苦,尝过的甜,成了前鉴,成了所得,成了顾虑。有所顾虑就会衡量各样得失……   施老娘一时真拿不出主意,这是关乎一家的大事啊,她得细想想才是正理。萁娘这丫头是个主意大,又是个不安份,定想着进京做一份大事,只是……施老娘的目光又落在江石身上,忽问道:“大郎,萁娘这东奔西走的,你也由她去?”   江石笑起来,道:“伯嬢,如今萁娘岁小,走动不便,我陪着便是。”   阿萁听了这话,心里高兴,笑眯了眼。   施老娘歪歪嘴,剜一眼江石,她这个二孙女婿倒会哄自家孙女高兴,好人全由他做去了,倒把自己一家比得面目可憎。   陈氏在旁大急,她听沈娘子提的三选,只觉第三种样样皆好。家中得了一笔巨银,砌新屋,买田庄,余的各个女儿分分,办得体面的嫁妆。萁娘也不必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在家闲闲散散做个富家娘子,这一生还有什么可愁的?再者,家中有银钱,四娘招婿也能招得好子弟。   她正要开口,施老娘先行工口打断了她的话,与沈娘子道:“沈娘子,家中大事,老婆子做得主,不过,好赖也要问问我那憨儿的主意。”   沈娘子点头:“应当的,慎而重之方好。”又问施进去了哪?   施老娘笑道:“娘子难得来村中做客,也尝尝乡野野味,萁娘她爹张得弓,一早去山中寻摸寻摸野鸡雀兔的,要是猎得山鸡,煨汤是最好不过。”   江石趁机起身笑道:“沈娘子赏脸也去我家中坐坐,我阿娘手艺虽比不得上好的食手,却也有几分出色。翎弟与阿爹溪坑里的捉的溪鱼和进叔猎的山鸡,一并交给我阿娘料理。”   阿萁也笑:“我们卖的十方第二汤也是江伯娘煨的呢,汤里那些好料,都是伯娘挑拣配味的。”   施老娘在旁叹道:“老婆子本想着无论如何也要留娘子在家中用饭,无奈家中只没一个灶上好的的,可怜侄媳将事抢了去,她伶牙俐齿,又生得七窍玲珑心,老婆子说她不过,只好让家中贵客送她家用饭。”   沈娘子道:“婶娘客气了。”   恰阿叶托了甜酒鸡子出来,施老娘满脸堆着笑,拉了沈娘子的手:“家中手艺粗疏,不敢留饭,只这甜酒鸡子勉强入得口,娘子尝上一尝。”   沈娘子知晓农家甜酒鸡子都是拿来待上客的,哪里会拂施家美意,与阿素分吃了一碗。阿叶将家中存的鸡子都煮了,正想另盛一碗里,阿萁知沈娘子吃不下一碗鸡子,太过客气反倒不好,忙偷拉了一下阿叶,阿叶会意,又有些为难地看着茶盘中的蛋酒。   施老娘又道:“娘子也让同来的后生小娘子一道吃点,垫垫肚,消消乏。”   沈娘子便又笑着让侍婢健奴将蛋酒分了,施老娘乐得眯起了眼,一行人又说了几句话,这才一道去了江家。   陈氏心里发着怵,想去又不敢,家中小四娘又还在睡,只得惶惶不安地守在家中,琢磨着等施进回来时两人通通气,叫萁娘卖了香方才好。   阿萁扭头看了眼立在院门口,神色间染着点忧愁的陈氏,明明一件好事,莫明就有些不得劲。沈娘子携着她的手,缓声道:“人之所求,各有不同,是对是错更难以分辨,问问己心方好。”   阿萁重重点了下头。   沈娘子与江娘子却是一件如故,一个打眼便知她另有来历,却是佯作不知;另一个落落大方,不遮不掩。阿萁在旁也有些害羞,两家都知有客来,自己家中虽已做到自家所能做的,江娘子却是色色体贴,样样周到,坐在院中休憩,宾至如归。   说笑间江大领着沈越翎与鳐鳐、阿豆一道回来。沈越翎在溪中尽了兴,两脸红扑扑的,提着一个木桶,一进来就邀功献媚给沈娘子看自己捉来的溪鱼;鳐鳐也颇有收获,阿豆捉了两三条花斑鱼给她,交给小使女养在陶罐中。   江大却是一条命去了大半,带了一大两小的仨孩子溪中捉鱼,实把他累得够呛,既要提防沈越翎在溪中跌倒,又要防着阿豆与鳐鳐吵嘴。同去的奶娘是个大惊小怪的,生怕鳐鳐受寒,这不许那不让,鳐鳐正是闹腾之时,眼前事物样样新鲜,哪里肯依,抹泪哭鼻子在岸上闹开来。哭闹间沈越翎将她抱至溪中大石放着才破涕为笑。   可怜奶娘看着自家小娘子被放在溪石上晒咸鱼似得,险此没晕过去,指使一个健仆将自己一同送过去,小心狼狈地爬将上溪石这才安心一些。   江大寿减三年,回途沈越翎还笑道:“江伯,明夏我再来。”   江大倒抽一口气,忙道:“读书要紧读书要紧,像我家小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雨无阻。”   沈越翎嬉笑出声。 第120章 一锤定音   江石离家小两月,一朝归家又是携客同归,为待客忙里忙外不得空说私底话。江石趁着江娘子去灶间忙碌时,帮着搬柴打水。   江娘子用襻脖儿绑好衣袖,将几个洗好的落苏放进蒸笼中,笑问江石:“大郎在京中一切都还顺当?”   江石答道:“很是顺当,我买了好些干货回来,原本想同阿爹一同在桃溪星货铺问问有无买主,谁知撞上萁娘的事,沈家便说替我贩售。如今那些干货都还在桃溪呢,我只各样带了几斤回来家吃。里头干枣嵌胡桃,阿娘和阿泯都爱吃。”   江娘子微笑:“大郎有心了。”又叹气道,“若是再上京,在家中能留得几日?你千里奔波,一回桃溪又帮着付家打理白事,也不曾好好歇上一歇,阿泯日日念叨。”   江石道:“也不知能留几日,端看沈家的安排。”见江娘子提及江泯,他心里也是挂念,“阿泯今日怎也去了学堂?”   江娘子神色微凝,切肉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仇先生严厉,我怕他误了功课,背不来文章挨罚,就令他同往常一样上学。”   江石却猜出江娘子的心思,忍不住皱眉道:“阿娘过于小心了些,阿泯眼下还小,将来总要应举的。他家世清白,家中就算没有佳名,寻几个保人却不在话下。”   江娘子把一瓦罐肉拿荷叶封好,叫江石拿泥糊住,放火膛中煨,有些迟疑有些不安,道:“大郎说的,阿娘也思量过,再等几年,再等几年尘埃落定,人心大安,再议它事。”她换上笑颜,“大郎去待客,你阿爹在外头怕是多有不自在,换他来给阿娘打下手,你也多偷点闲,还不知在家能留几日呢。”   江石笑道:“阿娘怎知我还要进京的,萁娘家还拿不定主意呢。”   江娘子道:“你伯嬢是个极有成算的人,又有胆量,机缘难得,抓住便能改换门庭。自古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伯嬢定不会错过。”   江石与有荣蔫道:“萁娘真是巧思,竟让她想出线香这样的奇物来,她又有巾帼气概,目光长远,实在难得。”   江娘子也骄傲地看着他:“萁娘难得,大郎在阿娘心中也是难得,既有心胸又有傲骨又有义气。萁娘便是世间奇女子,我家大郎也堪匹配。”   江石不曾想江娘子这般直白夸他,有些得诧异又有些得意,又觉江娘子好似拿他当江泯夸哄,又有些些羞耻,加快脚步飞也似地遁向屋外。   院中正热闹,阿萁跟沈娘子说笑间见江石脚步匆匆,偷偷打趣:“江阿兄脸上怎么大不自在的?”   江石看施老娘没有看向这边,飞快地轻敲了阿萁一记:“拿我逗趣?”   “岂敢岂敢。”阿萁闷笑不已。   江石看她神色间总放不下一丝怀恨在心色,安慰道:“放心,你我定都能得偿所愿。”   阿萁深吸一口气:“嗯,多思无益,我信嬢嬢。”   江石抬眉:“只信你嬢嬢?”   阿萁忙转口追捧:“也信江阿兄。”她说完,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院门口。   江石道:“进叔知后,定会陪你一道进京的。”   那边施进提了一只山鸡,进家后就被陈氏拉着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说得施进没了主意。   陈氏道:“知足常乐,平安是福,我们何尝做得来买卖,萁娘又是个小娘子,在外奔走不定招来什么闲话。”   施进见家中有热水,先行在家把山鸡褪毛开膛,犹豫道:“这……我们没个见识,也不知好歹,还是问问阿娘的意见,顺道也问问江兄弟的主意,俗话说:仨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自认没甚本事,不敢胡乱拿事。”   陈氏愁眉不展:“你做人阿爹,忍心让萁娘在外抛头露面,风吹日晒的?她又定了人家,万一将来不好,跟江石起了嫌隙可怎生好。”   施进瞪眼:“江大郎敢欺我女儿,先来问问我,看我不把他两腿打折。”   陈氏急道:“哪个做夫郎的愿意自家娘子在外头这般奔走的,纵有怨气了是情理当中,眼下不曾过门,江家自无多话,将来成亲,他们做了夫妻,私下不好,我们又能如何?”   施进怒道:“两家这般近,过得好不好,莫非瞧不来,过得好的,定是生得肥白,过得不好,定干枯黄瘦。我们又不是没生得两眼。”   陈氏微泣道:“那又如何,纵是出了一口气,长长久久还是不美,还不如教萁娘安生相夫教子。”   施进杀好鸡,道:“咱们萁娘比你我都聪明,那线香又是她自想的,强为她拿主意,说不得就伤了她的心。我……”他挠挠头,“还是先问问,先问问。”   陈氏无奈,道:“我不过着盼着家中万事安康。”   施进为难地提着山鸡去江家,殊无一点家中将得一笔横财之喜,等得坐下听了沈娘子一席话,更没了主意,先问阿萁:“萁娘自个怎生想法。”   阿萁笑道:“我自盼着阿爹能跟我一道进京。”   施进又问施老娘:“那阿娘又是个什么想头。”   施老娘想了良久,道:“老婆子在家中原也招恨,不差这一桩,出了差池不好,你们只管记在我的头上,要是得好,也不请功,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一朝眼闭了,哪晓得你们是怨是记。就让萁娘上京中一趟吧,我们施家上下几辈,就没有个出息,也不曾干过什么大事,开山辟地头一桩,能不能,会不会,谁知如何?你娘子胆小,怕惹祸,依我说: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两全的,既要进得又要退得,正看着好,反过来还要好,满天下也找不出一件这样的好事来。既贪食撑得肚皮圆,还怕食顶着喉咙管?”   “就如你进山猎野物,只在山脚转摸,老天赏了大脸才捡得便宜,猎只大鸟山兔,生得肥胆进了深山,才得麂子野猪,里头的凶险大家都知呢。”   “再者……”施老娘露出一个讨好奉承的笑,“萁娘有运道,有机缘,不是单手独斗,还有沈家主和沈娘子提手呢,我们还有什么忧心的。我们江石也不比寻常酸丁,专将家中妇人禁在后院洗衣做饭的,咱们两家都没这些规矩讲究。我要是天天拘在家中,不往外头迈去,怕不是要饿死家中,哪得现在好时日。”   阿萁越听嘴角越往下扬,那些喜悦从眉梢眼角溢出来,灿若朝阳。   施老娘又满是歉意地对沈娘子道:“沈娘子千万原谅,我们这泥人办事,土腥泥性,拖泥带水的的不爽快。”   沈娘子笑道:“哪里,设身处地,我亦要多加思量。”   施老娘老脸笑成一朵花,拍腿道:“就这么着,我拿了主意,阿石再辛苦一场,再跑一趟,我再厚颜托赖沈娘子多加照料,他们都是小儿家,有几分机灵,却也不甚周全,娘子该说便说,该骂便骂,该责便责,该罚便罚。老婆子心里要有半点怨言,叫我来世做牛马。”   沈娘子忙道:“婶娘言重了,当不得如此,这趟去我家阿息也一道,他们一惯玩得好说得到一处。”   施老娘大喜过望,想着沈家捎上独子,可见没甚危险,自己大可放心。   阿萁心事得成,更是喜上眉梢。   江石想着能与阿萁同舟而卧,同舟而食,同舟而游也是心喜不忆。   沈越翎见还能捎上自己,更是乐不可支。 第121章 姊妹兄弟   施老娘敲定了上京之行,陈氏虽有忐忑,也只得满心担忧地为女儿与丈夫整理行装。   阿豆不知离苦,只有满心羡慕,缠着施进要一道去,未果后,撅着油嘴求阿萁进京后带土仪回来,阿萁自然满口应承。   等得晚间用饭时,阿萁一拍自己的额头,忽道:“该死,我这一去,怕是要错过阿姊的及笄礼。”   施老娘被她吓了一大跳,瞪她一眼,怒道:“还说要办大事了,一惊一乍的,还当什么了不得事,不过及笄,咱们家又不比大户人家的讲究,请讚人摆酒席的,也就酿坛子酒,买几样鲜果拜拜祖宗,再穿一件新衣裳梳梳头,哪值得如何记挂。”   阿叶抿着唇微笑,也道:“二妹不用记挂我,你一路顺当才是。”   阿萁叹道:“缺我一个,总是不美。”   施老娘讥笑:“好大的口气,你算什么牌面的人物,你要是有心,将香的事办成了,给你阿姊带样体面的头花钗子的。”   阿豆忙插声:“莫要缺了我。”   施老娘叹道:“怎处处有你,丁丁大,梳个发髻都勉强。”想起什么,喝道,“沈家娘子送你的珠花不是贱物,你小人家戴头上,仔细丢了或让人强抢了去,让你娘给你收着。”   阿豆飞来横祸,大惊失色,护着脑袋道:“哪个敢抢我的头花。”   陈氏这回倒与施老娘站一处,也道:“豆娘,阿娘先替你收着,过年过节穿新衣时再戴头上,省得有心人眼红。”、   阿豆道:“可不就为了她们眼红才戴头上?”   施老娘强伸手把阿豆的珠花给取了下来,又训道:“你个丫头半点好就要闹得人人知晓,浑不知藏财的。”   阿豆被拿走了珠花,红着眼,拼着劲填了两碗饭这才罢休。   阿叶托卫煦从寺里求来的一道平安符,交给阿萁贴身收好,晚间姊妹二人睡在一处,阿萁贴着阿叶,轻声道:“阿姊,我这一去,怕有月余,阿娘有四妹缠着腾不出手,阿豆年幼还经不得事,嬢嬢一把年纪有渐力不能及,阿爹惯常不理家中事。成日家的杂事,都要阿姊身上。”   阿叶不舍地摸着她的发,道:“妹妹做的事,是阿姊这辈子想也不敢想,试也不敢试的事。也只家中事勉强能应付,妹妹不要挂念,都是熟做的。”   阿萁默了一会,却道:“阿姊细心周到,人情往来上却是大有不及。秋凉,江阿兄必要收菌蕈,嬢嬢是每日定要去江家帮着拣菌子的,阿姊不如一道去,借机跟着江伯娘学学待人待事。”   阿叶不曾想她会说这些,一时没回过神:“萁……萁娘……”   阿萁续道:“我知道阿姊羞怯,只是,多学点总是好的。阿姊要是愿意,我托江伯娘一托。”   阿叶有些慌乱,她沉静温婉,未语面先红,口舌也不算伶俐,陈氏教女一向爱教贞静柔顺,实是农门泥腿,闺中小娘子也要出门洗衣,春时采菜采桑,农门还要拣田间落下的稻穗,不然,恨不得阿叶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阿萁狠狠心,道:“阿姊嫁后,就要当家理事,家中要是客来,阿姊总不能只煮汤端茶,半句话都不说。再者,度年过日的,总盼着一日更比一日好,卫家阿兄不是靠田产吃饭的,做买卖便是只跟和尚做,也要讲人情世故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阿姊不能只安于眼前万事安好的。”   阿叶拿牙齿紧咬着唇,良久才点头:“妹妹的心我懂,萁……娘,那那……你帮我托江伯娘。”   阿萁听她应下,比自己捡了银钱还要高兴,搂住阿叶笑道:“阿姊,我们定会越过越好,没有兄弟帮扶支撑也不怕,阿姊有我呢。”   阿叶柔声道:“萁娘也有我。”   她们姊妹轻声细语亲亲密密地说着贴心话,江家江泯却和江石闹了别扭。他日盼夜盼好不容易把兄长盼了回来,结果只得在家中呆个五六日又要远行,江泯又是不舍又是委屈,绷着脸坐着书案前默文章,江娘子与江大连番劝哄都不得法,只好扔给江石叫他自己应对。   江石坐一边,边帮弟弟磨墨边唉声叹气,叹得江泯忍不住搁笔皱着眉抿着嘴抬眼气鼓鼓地看着江石。江石笑着半倚着窗,看了一眼繁星闪烁,道:“阿泯,阿兄和你不同,你去读万卷书,阿兄读不来书,所以,要去行万里路。”   江泯半晌才道:“读万卷书易,行万里路难,万卷书凭窗可阅,万里难道长且险。”   江石笑道:“那是之于你,于阿兄,却是行万里易,读万卷书难。阿泯,我们手足兄弟,我自是盼你读尽万卷书,明理闻道知天下事,你难道不盼我行尽万里路,博知历事晓世间理?”   江泯哑口无言。   江石轻拍了拍他的肩:“阿兄还要托阿泯照顾爹娘,代我尽孝。”   江泯一翻白眼:“阿兄别拿我当无知小儿哄。”气呼呼道,“你早点回来。”   江石爽快应下。   江泯却不放心:“那……阿兄这次出去再归,再不远行?”   江石挑了挑眉,很是有些为难。   江泯吃惊:“阿兄还要去哪?”   江石破罐破摔,道:“你看你施家阿姊这般有本事,你阿兄堂堂男子要是半分不及你当弟弟也颜面。”   江泯狐疑地看着他:“那阿兄什么打算?”   江石道:“家中菌蕈和菌汤的事,我尽托给了爹娘和施伯嬢,要还是应付不开,就叫江叶青夫妇一道帮忙,好赖他们也有份子在里头。我想去栖州看看,那边多奇草异兽,药材贱价,这天下的买卖,一粮油一药材,盛世也罢,乱世也好,无有人不吃饭不生病的,只要有好价的货源,便是可做的买卖。”   江泯听他说得容易轻松,虽知有些不对处,却因岁小又不知哪里不对,只问:“那阿爹阿娘可知。”   江石连眼都不眨,道:“自然知晓,岂有瞒着爹娘之理,况且,我要先去禹京再去栖州,早着呢。”   江泯赧颜,道:“我竟忘了这事。”   江石又道:“阿泯在家好生读书,看你阿兄挣出一份家业来。” 第122章 泼天富贵   这趟京行虽嫌仓促,沈家家大业大却安排得妥妥当当,轻舟扬帆,比之往常载货又快上不少。   阿萁日日在船头看沿路风光,大同里她也能寻出小异来,越看越是入迷。只江石咬牙暗恨,他本想着能与阿萁一道日看群山流水,夜赏繁星弧月,结果,他未来老丈人跟眼珠不差地跟着阿萁,多说几句话都要挂下脸,言称男未婚女未嫁,多多避嫌才好。   沈越翎看了一路戏,问船中食手要了一酒菜,请沈拓与江石小酌,笑道:“阿爹和江阿兄多吃几杯酒,你们一个妻女隔着几重山水,只得苦相思。”一转眼珠瞟着江石,戏谑,“至于江阿兄,佳人近在咫尺,仍旧不得相伴,呜呼悲矣,来来来,一醉解千愁。”   沈拓深厌儿子的油嘴滑舌,恨不得把他丢进水里去,沈越翎眼看不对,飞也似得溜了,遇到阿萁,反告一状,道:“江阿兄与我爹吃酒,倒将阿姊撇下,阿姊明日休要理他。”   施进大乐,笑道:“对对对,休理休理。”   阿萁一掐指,道:“阿息定又被沈伯父斥责了。”   沈越翎大叹:“阿姊不受骗,无趣得很。”摇着头晃着脑,带着长随走了。   一路玩玩笑笑到了京中,泊在另一处码头,季侯府早已得信,季蔚琇身边的亲信长随亲来接人。阿萁站在一边细看,这位季长随似与沈拓极熟,言谈熟络没有半分见外,生得白白胖胖,前后却有两幅面孔,对着沈拓随和,对着旁人却颇有几分倨傲。   阿萁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来去打量,她心下慌忙,却硬扛着没有缩退,由他看去。江石却险些发作,沉下脸,正要发火,还是沈拓不悦开口,道:“季长随,你一把年纪爹也做得,怎这般不知羞。”   季长随打个哈哈,笑道:“郎君来信,侯爷念时我偷听了一耳朵,心下好奇,难免想看个究竟,还当生得三头六臂,不曾想竟是个俊俏的小娘子,还这般小。”说罢,又对阿萁道,“小娘子勿怪,小人没有歹意。”   阿萁心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乃侯爷亲信,我难道能拉旗张弓与你交恶。笑道:“不怪不怪。”   江石见她开了口,再多的不高兴也收了起来。   季长随却是愣了一愣,又看阿萁一眼:“小娘子端得有几分胆量,是小人失礼了。诸位舟车劳顿,还是先行去侯府洗漱小憩。”   沈拓一点头,季长随便指使车马领着他们一行人去侯府,侯府气派又非沈家一介商户所能比拟的。阿萁见车马之华美皆闻所未闻,连着帐钩都是金银交错,富丽精巧,一干仆役护卫出行只见肃穆不见一点杂声。   想着自己农家女,一日所见多过往昔十数年,露怯实在难免,索性放开性子,似有忌讳的不去看,可看的放胆端详。   季长随大许是少与她这般行事的小娘子交道,憋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又似寻不到可说之处,只好闷头叹息:果是不晓事的乡野丫头,粗俗又刁钻的。   沈拓取笑:“长随长了年岁,体胖心宽,倒是随和不少。”   季长随微哼一声:“郎君倒是半点没变。”、   沈拓大笑几声,不再多言。   到了侯府,季长随早排好院落侍婢,屋中滚汤热水温茶一一都备得妥当,又与沈拓等道:“沈郎君,你们长途水路行来,定疲乏得很,先歇歇,进点吃食,容小的先去回了季侯。”   沈拓道:“长随自去。”   季长随又道:“郎君与侯爷至交,小的便不与郎君见外,不到之处郎君担待,郎君也替小的待待客。”   沈拓笑道:“也罢,往常来我也住这边,很是熟,我担着便是。”   季长随谢过匆匆走了,沈拓便叫阿萁等人洗面净身更换衣裳。阿萁长出一口气,在船上总有不便之处,洗漱都为应付,她常疑身上起了一身酸味,由着小婢女领着自己在屏风后,看到一桶热水,只觉浑身发痒。   她不惯人伺侯,便想自己动手,那小婢女还当自己做错事,急得两眼冒泪,阿萁忙道:“你别哭,你没做错半分,只是,我不过寻常人家,也没使唤过人……”   小婢女一根筯,抹泪道:“管事治下极严,他既指了我待客,我要是慢了半分,说不得就要责罚。”   阿萁见她快要哭出,忍着羞涩不适,别别扭扭地洗了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齐身骨头都舒展开来。院中正屋那早备下一桌酒菜,南北混杂,沈拓与江石等人早收拾一番,坐那等她。   阿萁各样菜蔬尝了尝,侯府的食手手艺相当了得,咸甜鲜美,无不可口。几人吃到一半,季长随去而复返,白白胖胖的脸上却没个好颜色。   沈拓招呼他一同坐下,季长随也不客气,将屋中的两个使女赶了出去,这才道:“沈郎君,日已擦晚,侯爷又有要事缠身,今日暂且不见你们。”   沈拓亲为他倒了一杯酒,道:“无妨,季侯有事,明日再见也不迟。”   阿萁、江石和沈越翎三人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季长随神色有异,眼中又有忿忿之意,要事之说显是托词。江石不着痕迹微摇了下头,阿萁会意,照旧吃菜,时不时地照顾一下施进。   季长随吃了一杯酒,看眼沈越翎,笑道:“小郎君又长大好些,不知可还记得我不曾?”   沈越翎记性极佳,笑回道:“这如何不记得,上次见阿伯是我已有七八岁,又不是三四岁无知小儿。”   季长随的笑又添一份真:“那也有几年了,难为你儿家竟没忘掉。”   沈越翎理所当然道:“这如何能忘,再者,每年生辰,季侯有礼相赠,阿伯也都有礼相随,我的那只隼儿还是阿伯送的。”   季长随笑道:“不这一只隼罢了。”又似有感慨,“日月织梭,今日恩情明日消,看似人之常情,却不知世间珍重的人反倒不多。”   阿萁听他话里有音,只不知这音从何来。   她看得出来,沈拓自也看出季长随话中有话,季长随自己也知失言,又吃了一杯酒,胡乱寻了一个借口告辞,离行压低声在道:“沈郎君,明日还有贵客至,你们上心些。” 第123章 悯王姬殷   侯府自雨亭檐垂千丝,轻风过,拂起漫漫清凉,当中软榻上一个男子懒洋洋地倚靠在那,身上红衣遍织金线,乌发间玉冠流光,眉目昳丽俊秀无双,不论喜他厌他之人见了之后都不由感叹一句:悯王姬殷端得一副好皮囊。   “人世间蠢物不知凡几,如季侯这般蠢得超脱万物的倒也少见。”姬殷一勾鲜红的双唇,又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季侯,岁月催人老,再不成婚怕不是要一树梨花压海棠?”   季蔚琇轻咳一声,反笑:“悯王孤家寡人,倒操心我的终身大事来?”   姬殷眸光流转,放肆道:“老头要许婚,我隔日便行成婚大礼。”   季蔚琇笑道:“悯王大可跟圣上请旨一试。”   姬殷哼了一声:“我一向识时务,这般不知死活的事怎会去做?你以为我家老头跟你那废物爹仿佛?你们那圣上明君,对我这儿子一向心狠手辣。”   季蔚琇默然无语,圣上没有打死姬殷完全是慈父心肠,拳拳父爱令人动容。姬殷不婚不娶,声名狼藉,大小朝会没有一次御史不递折状告悯王行止不端、有伤斯文的。告姬殷的折子叠起来比屋还高,姬殷却是不痛不痒没有一丝收敛。   姬殷尝了尝手边的茶粥,嫌茶不好,另唤了小茶童过来煮茶,又嘲讽道:“堂堂侯府,竟连好茶都没?你爹虽然废物一个,名与利都不曾挣下一点,季蔚明可不是池中鱼,他执事时,莫非侯府也不曾寸进?”   季蔚琇笑道:“府中无好茶倒是慢待了悯王,再者,府上一府安逸荣华,全托圣上恩宠,既无建功之能,又哪有寸进之力。”   姬殷挑起长眉,又扫了季蔚琇好几眼,摇头道:“我先前只道你是一个蠢物,现在方知,你蠢得不可救药。”   季蔚琇只是笑笑,由他讥讽,没有还嘴的意思。   姬殷嫌弃道:“季侯十指压针线,日夜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功成身退之时,不知可还有人记恩?我看你那俩侄儿肖母不肖父,心性不算上佳。你这般蠢物,别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里外不是人。”   季蔚琇仍不在意,道:“侯府是我阿兄的。”   姬殷击掌:“真是兄友弟恭,季蔚明就算早死,也算此生不虚。我那太子兄长夜间辗转,不知心中多少羡慕,大恨底下兄弟不似季侯这般蠢物。”   季蔚琇无奈:“悯王慎言。”   姬殷不以为意:“每每看季侯,我心中都头诧异莫明,蠢不自知者比比皆是,蠢而自知者,世有几人。季侯,不知你所思为何,所求为何?”   季蔚琇又叹一口气:“我与悯王如水中鱼和空中鸟,纵是剖腹明心,又何解对方所求。”   姬殷笑道:“无妨,季侯仔细说说,你这尾水中鱼是怎生作茧自缚的?不求尽解,只求半知。”   季蔚琇知道和他夹杂不清,道:“悯王还是见见我的小客,细说线香一事才好。”   姬殷往后一靠,整个人似瘫流在榻上:“说起来,我和季侯似无深交,不知怎得寻到我的头上,别是另有他意罢了。”   季蔚琇直言道:“不瞒悯王,线香之利若能尽揽,背后之利非我所能,我本不愿涉及其中,只是我也不过芸芸众生一俗人,难免为金银所动,想着多少分上一杯羹。季家孤臣,悯王自安,寻上悯王不是理所当然。”   姬殷偏了偏头:“季家?”他秀美的面上起了一丝促狭,一丝恶意,道,“季家不过区区侯府,季蔚明虽在我太子兄长和我皇帝老子心里有一亩半分之地,然人走茶凉,他既身去,再多的情义早也要淡去。何况,你兄长先忠我兄长,后见形势不对,又抽身而退,再拼死救驾,这这正正反反看似滴水不漏,有心人仔细一想,便知季蔚明打得什么算盘。”   季蔚琇垂眸,温润如他,也染上一丝无奈孤凄。   姬殷续道:“季蔚明也是煞费苦心,他保下侯府,又知道自己的儿子靠不住,将侯府尽数托给自己的蠢笨庶弟,而你,季蔚琇啊季蔚琇,内外操劳汲汲经营,再将侯府交还给侄子。偏偏你大嫂和侄儿,量你狼子野心。”   姬殷沉声:“这样的侯府,也配与我姬殷为伍,不过,要是换作你季蔚琇,我倒觉得颇有可为之处。”   季蔚琇一愣,道:“多谢悯王高看。”   姬殷又懒洋洋道:“本王一向有爱美之心,男色更入我眼,季侯虽不算美人,却如晚凉轻风,蕴微阳而兼秋凉,当珍之藏之。”   季蔚琇笑起来,道:“五王这是在调戏我?”   姬殷哈哈一笑:“岂敢岂敢,我要调戏于你,我怕国夫人进宫找皇后告状。你这边事了,我再拜访国夫人。”   季蔚琇收起笑,道:“娘亲这些时日几乎长居别院。”   姬殷冷笑:“国夫人怕也是无奈,嫡子身去,儿媳长孙却是烂泥扶不上墙。”   季蔚琇轻摇了下头,他阿姨染疾而亡,兄长身去,接二连三失去至亲,他娘亲眼见苍老,大有哀莫大于心死之态,也只在他婚事上心,偏他又三番四次推阻……时令事移,他大嫂原先也是秀美慧中女子,与他兄长琴瑟和鸣,不知怎的,改了样貌。   真是只见桑田改,不知人心变啊。   季长随早早侯在偏院外头,等得阿萁等人起身,忙进来教他们言行举止忌讳处,眼见四下无人,季长随偷声道:“大褶不差就行,五王虽有些……倒不重这些繁文缛节,也别自作聪明,那位看着和善,却也有些喜怒无常。”   阿萁道:“长随,我头次见悯王,难保有不当之处……”   季长随道:“放心,些许失礼五王有量,不会计较,回话别欺瞒便是。”想想又叮嘱,“也别掏了心窝子,那不叫本真,而是憨傻。”   憨傻的施进思索半晌,心道:这季长随说话一正一反的,到底要怎样行事才不惹怒贵人?   阿萁笑道:“多谢长随提点,我光脚的也不怕悯王这个穿鞋的。”   季长随跌足,连连摇头:“粗俗粗俗,你一小娘子怎好说这等不雅的话,穿鞋光脚的。”   阿萁吐了吐舌头闷笑。   季长随训了阿萁,却又兜回来道:“非但不雅还大谬,小娘子的线香可是一本万利之法,自要有所主见。”   阿萁福一礼,真心诚意谢过:“萁娘多谢长随提点。”   季长随一抬头,道:“应当的,你们是我家侯爷坐上宾,休戚相关……”   沈拓取笑:“长随这口舌多年来还是惹人厌烦。”   季长随本想反唇相讥,看看时辰不早,哼一声,道:“不与沈郎君作口舌之争,我们快去自雨亭,莫让悯王与侯爷久等。” 第124章 几分其利   阿萁短短十数年人生,从未见过生得比悯王姬殷还要好看、穿得比姬殷更加花枝招屏的人,一进自雨亭,袖口香风若有若无盈绕鼻间,金线织得飞鹤栩栩如生,眉如刀裁,目染桃花,顾盼之间真是万种风情流转,引得人心旌动摇。   季长随眼看阿萁发傻,大急,偷偷拿指戳了她一记。阿萁回过神,双颊涨得通红,江石脸黑得快要滴出水来,这悯王生得不男不女,打扮也不男不女,小二娘竟还看傻了眼。   姬殷眼尖,和风细雨般:“季长随,男女授受不清,你戳这位小娘子作甚?我要是她爹娘,非剁了你的双手喂狗不可。”   季长随苦巴着脸就要请罪,姬殷却不再理他,笑问阿萁:“小娘子,怎这般看着我?”   阿萁一惊之后,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她无比清晰地知晓:眼前之人能定人生死。自己若是一个不慎得罪人,谁知会招来什么灭顶之灾。想着她也不知悯王喜好,不如实话实说,轻声答道:“ 民女看悯王生得好看。”   她这话大胆直白,江石捏了一把冷汗,只想着悯王要是发作,如何能拼死护着萁娘脱身。   谁知那悯王听了这话,非但不生气,反倒面露得意之色,赞赏道:“小娘子质朴天然,眼光倒是不差。”   他这般厚颜无耻,饶是季蔚琇都暗暗翻了个白眼,借着饮茶遮掩了过去。江石沈拓等人不约而同,均想:这悯王果不太靠谱。   阿萁偷偷松了一口气,经这么一着,反倒把原先的怯怕之心去了七成。   季蔚琇邀他几人坐下,略说了几句,便道:“闲话休絮,施小娘子,不如我们来谈谈线香之事。”   阿萁取过备下的匣子,将里面的两种线香,并四样香味一一取出来,拈出一支拿火折点然,熄掉上面明火,随意往几上的小香炉里一插,道:“回悯王与季侯,我的线香无他,唯简便二字。”   悯王等得香燃至半,遂知晓此香的妙处,如今佛前供的都是丸香,一炉香,日夜不断又能焚去多少?若是换成线香,做个大的香炉或是香槽,一次少说也能成插个上百支线香,一支香若是两刻内焚尽,一日能焚去多少?   “小萁娘,线香本价几何?”悯王看着线香如同看着什么绝世美人,情深款款。   阿萁被他亲密的语调吓了一跳,哭笑不得间,斟酌道:“端看香材名贵与否。”   悯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又无所事事,吃喝玩乐风情雅事自也无一不精,香道虽非所长,却也粗通,抽出两种样从中折断,细细端详后,妙目轻睐,笑道:“甚妙,来来来,我们坐下详谈。”   季蔚琇向阿萁等人使了一个眼色,反问道:“不如悯王意下如何?”   悯王笑得轻佻,却问阿萁:“小萁娘是香主,少不得要听听小萁娘的主意。”   阿萁一眨眼,也笑道:“民女全赖季侯赏识才得见悯王,民女想由季侯做主。”   季长随站在季蔚琇身后,看阿萁的眼光慈爱非常,真是个知进退的小娘子。季蔚琇既揽下这事,自然也不会推辞,刚要开口,悯王将脸一沉,冷哼一声,与阿萁道:“听他做得什么主,你家季侯不大聪慧,尽干蠢事,听他做主还不如听本王做主。”   季蔚琇温声道:“悯王,蠢钝如我,纵是吃亏也自认是福,才更宜议事。”   悯王看他一眼,宽容有量道:“算了,也罢,季侯早早将人拘在府中,小萁娘先入为主,自是认你是好人,唉,须知人心叵测啊。”   季蔚琇吃惊:“在悯王心中,莫非我品性堪忧?”   悯王笑起来:“哈哈,算我失言,既如此,我也不与你们虚与委蛇。”   季蔚琇道:“悯王只管说。”   姬殷也真是不客气,狮子大张口,半倚着软榻道:“七三分就如何?”   阿萁睁大眼,又偷偷看了眼言笑晏晏的悯王,几疑自己错听。连着季蔚琇端茶的手都抖了一抖,无奈道:“悯王,世间最难之事,莫过从无到有,七三……莫非是萁娘占其七,大王占其三?”   姬殷一拂衣袖,笑道:“从无到有确实艰难,但从一到二,从二到四,从四到无数却是弹指之间。我对香道略有所知,这线香眼下自然稀奇,看透里头的门道,仿制却不难。届时,制香者人所的一支线香,纵能生财也是有限。线香在本王手中是聚宝盆,在你们手中却成不了如此宝物……”   季蔚琇驳道:“纵使在我等手中成不了聚宝盆,可悯王也一无所得,七三,未免小气。”   姬殷秀美的长眉轻扬,鄙夷:“小气?这线香在本王手中,再与天下千寺之中,言名皇家所供,民间不可仿制。季侯,还当本王小气?”   季蔚琇忙垂睑敛去惊喜,不动声色道:“皇家所供?悯王想求圣上名旨?”   姬殷蹙眉,幽幽长叹:“原来季侯也知其间的艰辛,小王这是拿身家性命去博。”   季蔚琇笑着道:“也不尽然,线香有利,中间可抽过、住两税,岂不是也为国库锦上添花?圣上圣明烛照,说不得还有嘉奖。”   姬殷斜了季蔚琇一眼,道:“季侯,线香若是在千寺中所售,铺陈之大非同小可,人手事务皆由小王所出,小萁娘袖手,就可白占三成利,美事一桩。”   季蔚琇笑道:“白占?况且萁娘有才干,桃溪乃至州府的买卖可以试着打理。”   姬殷微愣,看向阿萁:“小萁娘想要行商?”   阿萁答道:“民女没甚所长,农家也没甚不许抛头露面的规矩,便想做些买卖,一来赚些家用,二来也长长见识。”   姬殷一挥手,道:“无妨,桃溪州府一地的线香全交由小萁娘打理,我出力却不占利,如何?”   季蔚琇略有讥讽:“悯王好生大方。”无影无踪的事,倒是应得爽快。   姬殷雷打不动的脸皮,还抚掌道:“诸位若再异议,就这般议定如何?我遣了公匠来跟小萁娘学做线香。”   季蔚琇端着茶盏:“□□分成。”   姬殷眼皮一抖:“季侯好狠的心。”   季蔚琇道:“□□公正合理。”   姬殷道:“不好,依我之势,用我之力,我却只占六成,不太划算。”   季蔚琇道:“只占六成?悯王吝啬人手,我侯府倒可以安排人操办线香一事,买地砌到办香坊,掌柜买卖人账务亦能寻得熟手。”   姬殷轻哼:“你这侯府两头漏风,我看季侯康健欠佳,安养才是正理,少操心这些俗事。”   阿萁与江石等人见他二人争执起来,面面相觑一番,颇有些无措。阿萁一咬牙,鼓气道:“民女斗胆,敬请悯王听民女一言,民女占利四成,一成为季侯所有,另一成为所沈伯父所有,余下二成,民女与江家阿兄对分。民女知晓线香得悯王相助才能化利为最,不过,民女厚颜,想为自己多争些好处。”   季蔚琇、沈拓、江石都齐齐看向她。   姬殷也有些吃惊,笑问:“小萁娘,你可知晓知道线香若是操办和当,一成利有多少数?”   阿萁回道:“民女知道,国有百州,一州少说也是几十寺,一寺日入十两,总计为数万两,刨去人、本,少说也有万两纯利,一成利,年逾数十万两。”这还是往少里算,香火鼎盛的大寺何止十两之数。   姬殷饶有兴致道:“原来你还真得知晓。”他起身走近阿萁,缓声诱哄道,“小萁娘,如此巨利你便这么拱手让人?不如这般,只你我合伙,沈家不过区区商家,季府不过区区侯爷,无人敢与你为难。”   阿萁摇摇头:“人不知义,不记恩情,与畜牲无异,线香虽是民女所制,却是我江阿兄知其价,帮我探听市之所值,再有沈家主知后,非但没有生出占利之心,反倒千里迢迢为我引荐季侯,后有季侯为线香谋巨利,民女才得以见到悯王。此间,但凡有一环出错,民女都得不到线香之利。要是江阿兄看了线香,不知其利,或许焚后即罢,埋没山野小村,抑或阿兄有谋利之心,欺哄了民女,民女哪得其利?要是沈家主怀有私心,于我买香方,民女不但不以为恶,还当占了好处;要是季侯不仁,民女贫门农女,哪里有胆与侯门相对,不过吞了苦水灰溜溜地回村。”   “线香出自民女之手,再入悯王之眼,层层机缘好意,民女不敢辜负。”   姬殷看了阿萁良久,见她没有退缩之意,深思良久,才悻悻道:“罢,小王便占六成利,省得小王成了逐利小人。”   季蔚琇击掌:“大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如寻个文吏写下文书,刻了印章,敲上合同。”   姬殷道:“可。”   季蔚琇见他应允,知他不会反悔这才与阿萁道:“萁娘,我虽有心分上一杯羹,只是,我不过说几句话,当不得一成利。”   沈拓也朗声笑道:“沈某何尝有功,也当不得一成利。”   江石更加不要,道:“萁娘,季侯与沈家主当得一成利,我两手一摊,岂能要利?”   阿萁起身向几人一揖,笑道:“季侯、沈家主、江阿兄,这些都是应当的。”   他们一方硬要给,另一方硬是不受,姬殷实看不过去,道:“扭捏造势,既给就收着,你们一个当地富商,一个侯府,多护着她便可当作偿还。”   江石却是始终不肯,阿萁只得退一半,要与半成利,江石仍不肯,还是施进发话要他收下,江石不敢得罪老丈人,这才应下。   姬殷似被他们几人刺痛双目,道:“文书需详写细商,季侯想来信我不过,你我各出一名文书,让他们拟好再来参详。小王明日再来。”   季蔚琇微笑恭送:“明日敬侯悯王大驾。”   姬殷又道:“交待你家那个文书,你的那成利为你季蔚琇所得,而非季侯府。”他也不管季蔚琇应对,扬长而去,在亭外两个宫人与几个隐在暗处现身的护卫簇拥下,扬长而去。 第125章 雀为赢家   隔日,悯王带了文书过来共商细处。   阿萁与沈拓、江石这方,仍由季蔚琇出面商谈。悯王看似自在饮茶休憩,两手一摊万事不管,那文书却是个精细的。既是共举一事,利得其分,其力也需共承,虽悯王得六成利,然而,请旨、办坊、出各样人手,样样皆须心血,店铺掌柜尚有日俸可领,何况悯王?   季蔚琇哭笑不得,他以前知道悯王有些不拘小节,就是没想到他这般不拘小节,丝毫不在意亲王的体面。文书恭声道:“非关大王,只关合同契书之详细公正,以防日后生变,有据可依。”   季蔚琇点了点头,道:“也罢。”又问阿萁等人意见。   阿萁道:“这是应当,悯王确实出力再多,没得白做活计。”   姬殷再厚的脸皮都有些发红,自己明明是风光霁月的神仙人物,怎好似成了逐利不惜死的小人,不过,无妨,他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季长随却没撑住,偷偷背转身暗笑几声。   季蔚琇又提,一旬清账,其间公账之中所得,不可私取,半年诸人再聚头盘算分账。   桃溪及宜州另外二县一带不入公账,阿萁自负盈亏。季蔚琇像是无意之中提及似得道:“万事开头难,萁娘手上无可用之人到底有些不便,悯王,不如你我各赠三人给萁娘。”   姬殷大方应下。   季蔚琇不等阿萁推辞又道:“你将身契持好,他们若生异心,发卖了便是。”转头对沈拓道,“沈家主再帮衬一番。”   沈拓笑道:“季侯就算不吩咐,我也不会置之不理。”   季蔚琇想了想,与姬殷道:“再让萁娘预领五千两银,请人办香坊砌屋,皆离不开银两。”   阿萁不由忐忑紧张,迟疑道:“这这……我预支五千两银,可……可……可万一亏……”   姬殷笑道:“本王出手怎会亏损?”   谨慎如季蔚琇也觉阿萁担心过度,安抚道:“线香香方就值千金,你大胆收下便是。”   阿萁不再一扭捏,大胆收下。   姬殷看书契拟得八九不离十,拾起绢纸,吹了口香风,看了几眼大为满意,又看了看底下奉上的印章,在空处敲了一记,曲起笋白的指,轻弹了一记,笑道:“书契合同每人各持一份,本王想请我姊夫过来做个见证人,由他再保管一份,季侯,你意下如何?”   季蔚琇道:“楼将军的为人,再无人相疑的。”   姬殷眼见事要成,大为欣喜,道:“文契我是再无异议,你们再细看,若是同意就此敲定。”他伸个懒腰,“多日辛劳,本王去看看剑舞松快松快。”   阿萁看他真个好似一脸疲惫,腹诽:辛劳在何处?   姬殷来去如风,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又带着人热热闹闹去,阿萁几人除了恭送,哪敢多话。却不知,姬殷才出季侯府没多久,瘫在车上昏昏欲睡,马车一顿,停了下来。长伴姬殷身边的王内侍眉一皱,压着怒火轻喝:“你们是怎么驾车的,惊着大王。”   只听外面一人平声道:“小的拜见悯王,圣上有召。”   姬殷睁开眼,神色莫明,嘀咕道:“老头定又要寻我错处。”   王内侍大急,怕宫中来人耳尖听到他的抱怨,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示意姬殷静声,姬殷没好气地道:“本王不过实话实说,从来不好的找到我头上,好的我从来没份。”   车外胡太监笑呵呵催道:“请悯王早些起程,免得圣上久等。”   姬殷轻哼一声,沉着一张脸随胡太监进宫。王内侍从车中钻出来,有心想打听打听圣上何事召请自家大王,奈何姬殷脾性古怪孤拐,素来不许底下人巴结圣上身边亲信的,只得强按下乱跳不已的一颗老心。   姬殷一进宫便见他爹大兴的皇帝姬景元,背着手立在书案前写字,免了请安,唤他上前:“五郎,来来,看看阿爹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姬殷起身,探头一看,心下悲叹:好生丑的几个字。再看姬景元颇为自得的脸……诚实如他,偏偏说不得真话,真是憋煞他也:“不错不错,颇有元祖之风。”   姬景元执笔的手一顿,笑道:“我看你皮又发痒,想要讨顿打。”   一旁胡太监缩着身,恨不得缩成一小团。本朝元祖土匪出身,大字都不识得一箩筐,造反……不,起义途中好不容易读了几本书,那也是诗词歌赋半点不通的,哪怕夺了江山坐了龙椅定了天下,还是毫无文采,群臣递的奏折一律粗俗直白的大白话,骈四俪六半懂不懂,活似睁眼瞎。那手字,更是令人掩目,丑得别具一格,元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大老粗,后宫妃子尽挑着才女选,诗情画意那玩意自己不能也不要紧的嘛,子孙总会比自己强一点。   姬殷浑身是胆,笑嘻嘻道:“爹爹是嫌元祖他老人家的字不好?”   姬景元小指一弹,瞄眼书案上的砚台,有心想拍到自己儿子的脸上去,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一个祸害:“油嘴滑舌。”   姬殷两手都准备抱头鼠蹿,没曾想姬景元竟然还是这般和颜悦色,当下更加戒备,立马矮身往地上一跪:“儿子无状狂悖,求阿爹恕罪。”   姬景元笑着将他搀起来,大不赞同:“你我父子,又不是前朝,行什么大礼,你母妃见了非得念叨不可。”   姬殷更加谨惕,他爹一向没脸没皮,往常对他非打即骂,今日这般亲切随和,定有下文,温驯一笑,假惺惺地往姬景元头上戴高帽:“儿子谢过阿爹,阿爹一向慈爱,为我这个不肖子计谋长远。”   姬景元拍拍他的肩,很不要接下奉承话,还叹道:“应当,民间有云: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你虽胡闹,闯祸凡几,我这个当爹也只得为你善后,帮你擦屁股。”   姬殷眨眨眼,竭力不让自己翻白眼,哽咽道:“阿爹厚待,儿子半分不敢忘却。”   姬景元摆摆手,道:“当爹岂有不盼儿孙平顺的,你要是有心,记得多进宫看看老父老母,唉,你爹我也老了,人一老,话就多,爱忆古,这些时日不知怎的,常常想起五郎孩提之时,绕膝玩闹,言笑在耳好似昨日景啊。”   姬殷笑道:“阿爹哪里老了,正是龙精虎猛之时。”   姬景元长叹一气:“老了老了。”将笔塞给姬殷,“来,五郎写几个字,就写‘父慈子孝’。”   姬殷无法,不甘不愿地接过笔,舔墨提气,正要运笔,就听姬景元漫不经心似地问:“五郎,你那线香眼下如何啊?”   姬殷深吸一口气,杀气腾腾地提起笔,写下怨气冲天的‘父慈子孝’四字,皱眉道:“小本买卖,我好享乐,要是阿爹许我挂靠在皇家,勉强能赚些酒钱。”   姬景元笑睨他:“你一年饮酒能饮提几十万两白银?这是琼浆还是玉液啊?悯州富庶之地,税银连你这个亲王都养不起?你是金打的还是玉塑的,这般金贵,嗯?”   姬殷道:“阿爹,我的买卖八字尚未一撇,哪知盈亏啊,说不得血本无亏,说不得明岁还要阿爹接济。”真是晦气啊,席未开,分食的人已在座中高高就坐,他还驱赶不得,姬殷好悬没吐出几口血来。   姬景元真是慈父一个,为儿孙思虑周全,体贴道:“五郎言之有理,盈亏尚未两知,阿爹替分承半数分险,如何?”   姬殷气得脸都青了,几辈了,还没洗掉元祖传下的土匪习性,道:“儿子不敢,阿爹私库也不富裕,那些金银珠宝不如留着打赏心爱的妃子。”他笑着道,“譬如林美人这般的绝色佳人,与阿爹花前月下,互诉衷情,阿爹一个高兴,赏了林美人一个银簪子,阿爹一国之主,可有颜面?”   姬景元道:“不妨,阿爹手下奇才辈出,定能料理好线香一事,省得落你手里有如明珠暗投。”   姬殷眼见他爹耍起无赖,跳着脚道:“阿爹天下主,富有四海,还要跟儿子抢夺线香买卖。”   姬景元哼一声,将姬殷写得那几个字弃在一边,道:“胡说,那是你为人子,孝敬为父的,父子之间的事,怎能说是抢夺。”   姬殷咬牙,退了一步,道:“阿爹下道明旨,儿子将一成利让于阿爹。”   姬景元诧异:“一成?你当你爹是乞食的,一成利就想要明旨?”   姬殷道:“阿爹既是慈父,怎好与子争利。”   姬景元笑起来,道:“我还没问你一个与民争利之罪,你倒反咬我一口。”又嫌弃道,“你不婚不子的,要这么多银钱作什么?免遭忌讳。”   姬殷斜眼怒道:“试问天下人,哪个会嫌银多?从来只恨聚少。”   姬景元道:“黄白二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身为皇子,倒似商贾之徒斤斤计较。”   姬殷毫不忌讳,道:“生带不来,死倒能带去,日后我死后阴宅内金银铺地,身睡银棺枕金枕。”   姬景元斥道:“胡言乱语。”一转头又说道,“你的那些个……我都羞于提及,也罢,只当个玩意,留于你逗趣,只是无妻无子不为家,我给你指门婚事,闻家幼女就不错……”   姬殷大惊,怒发冲冠,不管不顾道:“谁?闻家幼女?我怕不是白捡的?塞我一个草包拔扈的贵女,蠢也罢,还毒。阿爹既这么喜爱闻家幼女,干脆把她指给长兄吧,两姊妹共侍一夫。”   “放肆。”姬景元一拍桌案,殿内左右内侍宫婢顿时跪了一地。   姬殷识时货地跟着跪下,梗着脖子赤红着眼,嘴里还不服气道:“阿爹待闻家倒是亲厚,也不知闻家什么运道,既无功绩又无佳名,却成阿爹心头肉。”狐疑地瞟着姬景元,“阿爹,您老不会欠了闻家……”   姬景元忍无可忍,一巴掌将姬殷甩在地上,他是马上君王,一掌下去,姬殷细白的脸上肿起半边高,五指指印高浮其上,一摸,痛得他差点没掉下两行泪来。   姬景元全不理会姬殷的惨状,打了就打了,还是轻的,将人拉起来,召过内侍取药,亲自动手为姬殷敷上:“你看看,一张破门嘴,每趟进宫非得讨点回去,也不长长记性。”   姬殷气苦:“反正我不娶。”   姬景元笑道:“与你长兄做连襟莫非不是好事?你这心性,我活着时还能逍遥自在,他日呢?”   姬殷眸光闪烁,似笑非笑:“我这闲散亲王都容不下,阿爹,您这储君选得……”   姬景元轻捻手指,想着要不要再打姬殷一巴掌,什么话都敢说,不知挨上几板子,能不能收收这欠打的心性。   姬殷老实地闭上嘴。   姬景元越看他越来气,怒道:“线香朕要占三成利,此事无须多言,你快滚出宫去,见你就烦心。等养好伤,再进宫看看你母妃。”   姬殷委屈道:“难得进宫,不跟母妃和皇后请安,未免太失礼数。”   姬景元轻拍了拍姬殷的膝盖:“朕不如打折你的腿,省得你这般多事不孝。”   姬殷眼尾透着绯色,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痛得:“阿爹也好自称是慈父,夺我三成利,还打我一巴掌。”   姬景元一挥手:“打你是因你无礼,得你三成利,那是我应得的,你要是非我子,线香岂能到你手中,实是你占了我的便宜,你还有脸诉说委屈?”   姬殷目瞪口呆,半晌才甘拜下风,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告退。 第126章 衣锦还乡   姬殷被皇帝坑去了三成利,心痛得乌青,无奈形势比人强,再不情愿也只能强咽下苦果,跑到季侯府一通抱怨。   “季二,你爹蠢不自知,我爹却精明胜鬼,你我皆苦矣。”   季蔚琇哪敢论天子的是非,只好安慰道:“君臣父子,圣上仁厚,若是强旨下,线香皆归皇家,五王也莫可奈何。”   悯王嗤笑:“眼下无人,季二不必说这些镶金镀银的话。”他把玩着自己的指尖,“老头怕不是疯魔了,还想将闻家女指我为妻,也不知如何拨打得算盘,图的什么计谋。”   季蔚琇抬眸,二人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良久,季蔚琇才轻声道:“想必京中风云将息。”   姬殷半倒在榻上枕着隐囊:“息不息地与我无多少相干,老头虽已垂老,又偏心,却也容不得欺君之举。”   季蔚琇道:“悯王行事洒脱,仿似神仙中人,只是人心鬼蜮,当慎之。”   姬殷轻笑:“何其有幸生而为人,不为己活,天诛地灭,饮舍来之水,吃嗟来之食,卑躬讨好,还有何意趣?我肆意一日,岂不胜却他人奴膝惮虑无数。”   季蔚琇有些恍惚,释然笑道:“悯王才是超脱之人啊。”   姬殷伸个懒腰,道:“无有牵绊,天地之间任我自在,可惜,情深意重如季侯,不得领会。”   季蔚琇道:“人各有志,亦各有所求。”   姬殷随口附和了一声,记得被姬景元强要去的三成利,仍是愤愤不平,饮了几杯美酒后才和缓过来,自我安慰道:“也罢,权当破财取安,既有一国之君的份子在,我看他日利动人心时,哪个敢伸手。”他也不知想到什么,越想越有趣,在那阴森森地咕笑个没完。   阿萁没想到一夜过后,线香里还掺进了一国之君,双颊红染激动莫明,煞是与有荣焉。稍晚姬殷请了驸马楼将军过来当见证人,将印章盖在两张契文中间,持契人合对得上章印方才作准。   楼将家满身血煞之气,并不多言,做了见证当即告辞。   姬殷令人取了五千两钱引交给阿萁,道:“小萁娘收好,过几日,我另挑了机灵的工匠跟你学线香,趁着空闲,与你家的小情郎在京中好生游玩一番。”   阿萁谢过,又将晚间抄录的香方给姬殷:“谢悯王,我想着有备无患,另写了香方。”   姬殷赞道:“还是小娘子心细。”他看也不看叠好随意拢在袖中,挥手赶人,“与你的小情郎花前月下去吧。”   阿萁来京还不曾好好看过禹京风貌,扳指算算,制香就算顺当,也要几日光景,要是不顺,说不得要十天半月的,等得回去,秋去冬至,确无多的闲暇供她游玩。与江石瞒了施进,二人偷偷摸摸出了府,天子脚下果然气象不凡。阿萁除了五千银,另又有季蔚琇的赠银,手头宽裕,她又是大方指缝宽的,出来一趟两手空空回去,太没道理,挑拣了各样吃食器玩给家中亲人。   “嬢嬢怕是要责骂我。”阿萁看着健奴挑着的两担东西,颇有些心虚。   江石笑道:“唠叨一二也无妨,况且,归家后定有得忙碌,施伯嬢一忙,就没空念叨你了。”   阿萁接过江石挤进人堆里买的肉饼,道:“忙才好,闲了心里发慌。”村人不怕忙,只怕闲,劳劳碌碌才觉得有个奔头。   江石道:“今忙明日粮,等哪日不忧心衣食,就不怕清闲。”   阿萁边点着头捧着肉饼吃了几口,羊油肉糜芝麻混着西域香料,奇香扑鼻,一口下去满嘴油香酥软,怪道挤了一堆人抢着买饼。她个子未长,饼店外头又里三外三围了好多人,掂起脚才勉强看到两个赤膊卷须的胡人在那开炉取饼:“可惜是热食,不然,捎回去给嬢嬢他们吃。”   江石看一个男子扛着幼子在那买饼,再看一眼阿萁:可惜大厅广众之下,不然,他扛着萁娘看胡人做饼也是一件乐事。   二人均无声叹了口气。   悯王挑来的几个香匠,都调得一手好香,阿萁不过示范几次,几人顿时领悟,纷纷挽袖动手,其间一个轻狂的,看阿萁岁小,未免有些轻视。阿萁只当未见,小线香榆木粉、香粉、胶、水调配与晾香时皆有讲究,不然,成香极易弯曲断折,极为耗材,她也是一次次慢慢摸索出的门道。   那香匠见她竟颇有些傲气,私底与另一个老匠人道:“真是一朝道鸡犬升天,她不过小小农女,得天之幸得了这香方,入了悯王的眼,倒叫我们做了学徒。”   老匠人好心劝道:“我们也不过区区匠人,听令行事才是正经。”   那香匠不听,晚来早去,阿萁看他的细线香,便知成香时定多断裂,谁知不待她出身,悯王过来监工的亲信隔日就将人扔了出去,还道:“不知死活的无礼小人,敢误大王正事。”   阿萁知后回去偷与江石道:“江阿兄,都说一叶知秋,我看悯王手下对他极为信服。”   江石将门窗洞开,道:“这几日我在京中游走,听了不少悯王轶闻,他行事随心所欲,多有荒唐之举,虽常常被圣上责打,却不见私毫收敛,纵然如此,圣上对他照旧宽宥。”   阿萁偷笑道:“这般说来,倒是粗壮的大腿。”   江石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髻,道:“悯王是粗壮的大腿,圣上算什么?”   阿萁怕隔墙有耳,不敢放肆,只冲着江石一挤眼,江石意会,大笑出声。   又过十日,香成,阿萁看香匠晒的香,虽不比自己耗损少,成香已有七成,复命道:“再没可以教的,所剩的不过手熟。”   悯王与季侯看后,二人均有笑意,只天下没有十全十美之事,皇帝那边又出妖蛾子,依姬殷之意,想让线香为皇香,观、寺要舍丸香救线香。姬景元却大义凛然颇道:岂有这般强买强卖之理,线香可为皇香,民间需香引方可制香,观、寺自择,不可强令。   阿萁一行人都觉天恩盛重,也只姬殷不满,道:“香引定有争端。”   季蔚琇则道:“水满则溢,这般有进有退方是长久。”   秋尾,阿萁等收拾了行装返香,一船吃食玩物,有自买的,又有季侯与悯王所赠的,再皆几个身有功夫的健奴,可谓满载而归。 第127章 是人非鬼   秋高气爽,午间虽仍有烈阳当空,早晚入夜却已有了秋凉。   陈氏数着黄历,她越发不喜出门,这几日却抱着四女到村口码头张望,可惜秋水长长,哪有归船啊,丈夫和二女果然赶不上大妇的及笄礼。   阿叶虽也有些遗憾,但她温柔沉静,自己爹爹和妹妹有正事要办,自己的及笄礼错过便错过,家人平安才最为要紧。   施老娘看儿媳皱眉,又开始嫌弃,唠叨道:“你丈夫和女儿远行呢,你皱眉发愁的,不是平添晦气?”   陈氏悚然而惊,忙道:“是我想差了。”   次日一早,施老娘天微明就爬起来,借着一点天光和粉揉面,从鸡窝里摸出几个鸡子,在水田浅沟那掰了几个鲜嫩的茭白,又在梁上取一块熏肉,给阿叶做了一碗红白黄三丝汤饼。   陈氏叫阿豆看着仍在酣睡的四娘,自己给阿叶高梳了同心髻,又是高兴又是心酸道:“叶娘将后……阿娘总觉叶娘还小呢。”   阿叶描了眉敷了香法,唇上点了一点胭脂,这些都是卫煦偷偷摸摸借着送春菜野山果夹在里头送与她的。她有些害羞,怕陈氏察觉,拿手掩了掩,抬头看陈氏目中有泪:“阿娘?”   陈氏背后拭去沁出的泪,道:“阿娘是个没用的人,高兴也只知掉泪。”同心髻梳得高,可满插头饰,阿叶拢共也只三支簪钗,一支是卫煦给的,一支是萁娘送的,另一支是陈氏取了自己旧物,托人拿到集上洗新后给了阿叶,陈氏笑道,“阿娘听说富户人家的小娘子梳的同心髻,发髻高高的,满满插着各样头饰,装扮得跟花冠似的,咱们家中无有银钱,只得这样将就……”   阿叶柔声道:“阿娘,何必去跟富贵人家比,同村好多小娘子心中都羡慕我。”   陈氏笑起来:“那倒是,咱们日子过得比好些人家自在。”   阿叶换上新衣,去灶间吃施老娘做的汤饼,怕阿豆嘴眼馋,又分出一小半给阿吐,虽然家中少了施进萁娘,阿叶吃着汤饼,嘴角还是带出了满足的笑意。   施老娘摆了几样鲜果祭祖宗,双手合什喃喃念着什么,阿叶伸长耳朵细听,只听模糊几句“将来嫁□□,为人母……”“佑她平安康健,万事顺当,将后持家不愁油盐。”   阿叶听后又添细细愁绪,明岁,她就要成亲离家了……这样一想,及笄好似也没什么可喜之处?到了午间,卫煦拎了一篮花果到施家,顶着施老娘针刺的目光结结巴巴将篮子塞到她手中,红着脸飞也似得逃了。   阿叶那淡淡的愁绪散去,心跳面红,将篮子的一捧山花养在瓮中,下面几样红通通的山果,山果又藏着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一对臂钏。她不禁笑起来,不知怎得想起阿萁的话来:好在嫁在同村,离家了也是两便。   施进不在家中,家中少了顶梁柱,一屋子老少妇孺,虽村中安定少有贼宵,施老娘还是每日都早早关了院门,闭紧门窗。   家中的柴、水也不愁,卫煦三不五时送担柴过来,送柴时他倒不结巴了,又殷勤地挑水注满水缸;油盐杂物也不用施老娘操心,江大去街集时都要问施家可有什么捎带的,他有船,尽可带回来。田里稻禾弯腰,江大与卫煦父子过来收了稻谷,施老娘感谢不过,江大与卫小乙笑道:左右他们俩家没有多少田地,别家农忙,他们却有闲。   施老娘想着三家结亲,太过客气反倒生份,只置办了酒肉招待。   晒谷入仓,里正领着胥吏过来收粮税,竟也不似往常吆五喝六,占尽便宜,里正私下道:“婶娘,你家有运道,有贵人照看打点,连带着我们一村都占了光。”   施老娘方知里面有沈家的颜面,江大再去桃溪,她便做了一坛子雀酢托他给沈家送去,笑道:“老婆子我原本想着送袋新粮给沈娘子,刚舂的米焖煮了香得很,可又一想,沈家自有田庄,哪里缺新粮?这一坛雀酢还勉强就酒,劳烦大郎捎与沈家去。”   江大接过,也笑道:“雀酢是好物啊,怪道我听闻婶娘拿钱引村童捉黄雀。”   施老娘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来:“唉哟,那群不晓事的小儿还嫌价低呢,这头捉雀给我,这头编排我小气。”   江大哈哈大笑,去桃溪卖了菌汤,将雀酢交给沈家门房,回程时见市集乱烘烘的,才知有强人蒙了面在街头闹事,惊动了县衙,桃溪明府大为恼怒,令县尉携人搜捕。桃溪这些年太平安定,鲜少有这样堂而皇之的闹事者。江大揪住一个躲在棚柱后伸着脖子看热闹的青壮,问他是哪家遭了贼还是伤了人命,那青壮摸着脑门也是一头雾水,道:“只知有强人出没,是伤了人还是劫了财,却不知晓。”   江大连问几人,只没一人说得清楚,有说寻仇的,有说采花的,有说大盗……众说纷纭,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没个准。摇船回到村中,想了想还是与施老娘道:“婶娘,听说桃溪有强人出没,虽离我们这边好些水路,施兄弟没在家,还是小心一些。”   施老娘惊了一下,谢过江大,回去与陈氏阿叶说了一说,又道:“如今天黑早,粮也收进来了,田里油菜也种了出去,天擦黑就关好门户,在家早些歇着。”   陈氏胆小,慌忙应下,又叮嘱阿豆少在外头玩耍,道:“年晚就有拍花子,豆娘记得不要和生人说话。”   阿豆歪着嘴,道:“阿娘,我现下哪有空去玩耍,四娘日日缠着我。”   施老娘骂道:“你又不绣花,又不翻地,不看顾四娘日日干吃白饭的?”   气得阿豆鼓着嘴去陈氏屋里,偷在小四娘耳边道:“四妹,以后你记得办听阿姊我的话,嬢嬢最偏心了。”   阿叶长这么都没听过有强人出没,施进凶悍,有贼也不会摸到施家,就算年底生乱时,里正也会挑了户丁在村中巡逻,那些贼骗都是踩点行事的,看三家村是块硬骨头,大都绕道而行,乍闻有强人出没,吓了好大一跳。   施老娘道:“有没有还两知呢,小心使得万年船。”   阿叶这才稍稍安心,日将斜就淘米做饭,隔了两日,秋雨连连,一场接着一场,前几日还穿夏衣,这两日就换上夏衣,隔窗听雨声淅淅,虽添秋寒,心中反倒安定下来。   这日,卫煦又送了一担干柴,帮着阿叶收进柴棚,拿稻秆覆好,与阿叶道:“叶……叶……娘,这几日多雨,你……你……家屋后新扎的稻秆反潮,烧了生烟,你生火煮饭多用柴火,不用俭省。”   阿叶小声应下,双目游离:“卫……郎,进山……小心些。”   卫煦听了心上人的嘱咐,乐陶陶地傻笑几声,晕乎乎地走了。阿叶到底心疼心上人,不愿多用柴火,度摸着时辰,开了后门冒着秋雨去抽稻秆,天色昏昏,细雨斜斜,秋风瑟瑟,她拖着稻秆正要进门,惊见屋外立着一个身影,发覆面,身形飘,衣薄身单衣袖淌水,活似水鬼上岸。   阿叶一惊之下,两手酸软,抱着稻秆掉在了门口,想要放声疾呼,大骇之下,竟是叫也叫不出来,两脚更是使不出半点力,整个人被定在那,惊惧得脸白汗下。   那“水鬼”幽幽惨惨地问道:“敢问小娘子,江石家中……”   他声小气弱,游丝浮魂似得,阿叶哪里敢细听,手脚冰了又凉,凉了又热,四肢总算回了自己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稻秆,正要拔腿奔呼,那水鬼身形晃了两晃,“嗵”得一声倒在了地上。   阿叶整个人惊跳起来,一忽想着:这鬼怎得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莫不是鬼差将它勾了去?一忽又想:都说鬼不生脚,没个形状,这水鬼怎得砸在地上还有声响的?转而又惊:这鬼要是个枉死的,索了我的命,也是我命不济,我一跑,他要是随我进家,不是连累阿娘嬢嬢和姊妹?我一条命哪里比得全家几条命。   她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悲,恍惚想着自己丢了命,连着阿爹和二妹一面都见不到,这般不明不白被冤鬼索了命;悲悲戚戚地又想起卫煦,她还不曾身嫁与他,却要阴阳两隔,也不知自己会不会累他拖上克妻的恶名。   阿叶满脸的泪,咬着牙硬扛着,等得半天自己还好生生立着,这才想着:地上之人许不是恶鬼。捂着剧跳的心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稻秆,轻戳了一下倒在地上的“水鬼”,这一戳方知是人不是鬼。阿叶长舒一口气,正要拭汗,想起有强人出没,真是整个头皮都发紧,恨不得眼前这人真个变鬼,这当口,人比鬼可怕。   里间,施老娘听了半天也没听孙女做饭,嘀咕着莫不是错了时辰,到灶间一看,就见后门大开,地上倒着泥水混汤的人,秋风卷着秋雨入室,阿叶白着脸,抖着唇,手里握着菜刀,摇摇欲坠。   “叶……叶娘?”   阿叶抖得比风中落叶还要可怜,泣道:“强……强……人。” 第128章 归来去兮   “强人?”施老娘闻言大惊失色,立马抽了门栓在手中,上去就要对着地上后脑勺狠敲一击,心道:莫非猫儿不在鼠儿乱蹿,好的不灵,坏的灵?再定晴一看,这“强人”趴在地上半天也不动弹,细看身上衣物,虽脏污破损,却是上好的料子,全村也找不着几件来。   施老娘心坚眼毒,凑过去又看了看,地上之人年岁尚青,脸色潮红,呼气沉重,倒似染了风寒,病重倒地,这模样,实不像强人。   阿叶见着施老娘如同寻着主心骨,抖擞道:“嬢嬢,我……我……去大嬢嬢家堂伯他们?”   施老娘伸手将“强人”脑门一探,果然手底发烫,又听他呢喃几句,似在喊爹娘,便道:“不慌忙,我看他倒像是落难的。”   若是强人要么身强身壮,要么剽悍凶狠;若是贼小,要么鬼鬼祟祟,要么偷偷摸摸;若是行骗的,要么备计定谋,要么花言巧语。眼前这人却是形容狼狈,清瘦孱弱,病得半死不活,堪堪将要丢命,无论如何也不像强匪贼偷。   阿叶提着菜刀,吞了口口水,细细思量,这才想起这人好似问她什么,苦苦思索,低呼一声。施老娘正提着心,她这一惊一乍,被吓得够呛,斥道:“作甚大呼小叫的。”   阿叶道:“我……我……好似听他问我,江阿兄家?话没了,他就倒了。”   施老娘一愣,吩咐阿叶叫陈氏领着阿豆、四娘拴了门拴好生呆在屋中,不叫开,轻易不要出来,这才与阿叶道:“他既问你江阿兄,要么有仇,要么有故。你江阿兄定了你妹妹,与我们就是亲家,要是有仇,如何能将人引到江家去?纵不是亲家,江家与咱们也自有情义,不能做这等丧良心的事,死后要下十八地狱的;要是有故,便是江家客,他又染了风寒,面皮滚烫,如何也不能将他扔在门口吹风淋雨,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一命呜呼,将后提起这事,倒似我们血凉。”   阿叶仍旧害怕不已,问道:“那……那……”   施老娘便又道:“只是这世道,好人不好做,谁知他是人是鬼,是好是坏,咱家好心做了好事,又哪知他身上摊着什么事故,沾着什么祸事,万一迁连家中,一番好心好意倒惹来无妄灾祸,纵是一死了都闭不双目,喊冤也没个去处。”   阿叶连连点头。   施老娘道:“我们先将拖到灶前,你点炉子升火,给他取取暖,也不叫他进别间。”人到用时方恨少,陈氏弱,阿叶怯,阿豆小,施老娘叹息,施大家又不可靠,无奈与阿叶,“我守着灶间,你悄没声地去你江阿伯家问问,就怕,你江阿兄识得的人,你江伯未必知得。”   阿叶不敢多话,慌里慌张便要夺门而去,施老娘顿足:“带了伞去,万一受寒染疾,哪得银钱瞎耗。”   阿叶又匆匆取伞,施老娘犹不放心,道:“你弱女流,就算村里,也别往偏狭地走。”   阿叶往日犹豫不决,慑慑懦懦,今日倒急慌起来,虽头重脚轻,也跟被抽打的陀螺一般,听着施老娘的使唤,飞似地转着。   施老娘等阿叶走后,将灶前干稻草铺在地上,又把火炉移近,倒了碗水喂给这“强人”,细端详,见这人生得眉清目秀,手腕皮肉白嫩,倒似富家养出的子弟,又安心了一些,拧了一把巾子擦了擦他额头,自语道:“也不知救对救错,可别是个中山狼。”仗着一把年纪,也没个男女授受不清的讲究,将他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没摸出个利器寸钱,高悬的心又略放了放。   施老娘看这后生迷糊不醒,看看外头天色,秋雨转大,实不知什么时辰,叶娘去了江家还不见回。陈氏被勒令留在屋里早就吓得傻了,阿豆趴在门缝那往外看,又哪里看得见分毫,好在施老娘知道儿媳经不得事,过来好声道:“阿陈,你看好女儿,不曾出乱子。”   陈氏急道:“婆母,我……我……真个有事,哪里任由你老人家和叶娘在屋外……”   施老娘道:“没个甚事,你安心呆着,纵有事,你豆腐水捏的,反碍手脚。”   陈氏被施老娘说得面红耳赤,看看阿豆和四娘,咬咬牙,微泣道:“婆母万事小心。”   施老娘堵道:“还用你多嘴?”她边嘟哝边回了灶间,反手把过间门也给关上,又拧了把湿巾子给那“强人”擦了把脸。   那强人许是觉得松快一些,眼皮微动,慢悠悠醒转过来,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施老娘见他醒来,站在灶前,一手搁在灶台上,那把菜刀就搁在她手边处,苍老皱巴的脸上挤出个慈爱的浅笑,问道:“后生人,你怎倒在我家屋后头。”   后生倒吸一口凉气,施老娘生得些许刻薄,笑得又刻意,阴阴森森,站在昏惨惨的灶间,好似山中吃人的精怪。后生本来病得晕乎乎,被这一吓,出一身的冷汗,倒是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施老娘看他竟发起呆来,皱起光秃秃的眉,一张酸巴脸整个挤到一块,要发怒,不知怎得又舒殿开,笑道:“后生人?”   后生胳膊立起一层寒毛,左右一看,自己身在农家简陋的灶间,身下铺着干稻草,一边还有一个透着火光的风炉,这才想着自己是被这户人家搭救,忙撑起身:“可是大娘救了我,惭愧,我来这边寻友,病体不支倒在了你家屋后。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他摸摸荷囊,想取银答谢,伸手方记起自己身无分文,落魄褴褛,本就潮红的脸更胜火烧,羞臊悲苦不已。   施老娘又试探:“后生,你叫什么名姓,是哪家客?这三家村,就无有老婆子不知晓的人家。”   后生道:“晚辈姓付,单名一个忱字,我……想问问江大郎江石可是居住这村里,我……他与我有恩,我却当不得他家客,我……我……只是……”   “姓付?”施老娘上下打量他,一拍大腿,唉喲一声,问道,“你家可是桃溪的?”   付忱点了点头。   江石帮着付家理了后事,施老娘如何不知,忙搬凳子,将付忱扶起来坐好,又倒滚水来,道,“对不住小郎君,这些时日听说有强人出没,这山野小村的,又鲜少有生人上门,乍见小郎君,便犯了疑心,倒是慢待了小郎君,千万往心里去。”   付忱摇摇头:“大娘疑我是贼,还搭手相救,况且,我这模样不是贼也胜似贼。”   施老娘听了这话,拿眼相他一相,知他必定遭了什么事,不好戳人心肺,道:“村里人热心肠,要不是这几日多流言,没有一家不管人的。不过,小郎君来得不凑巧。”   “不凑巧?”付忱呆问。   施老娘道:“江石出远门了,还未回呢,几时回也没个准,他爹娘倒在家中。”   付忱又呆了呆,苦意从眉梢延开,苦笑道:“竟不在家中,我……我……本想着见他一面……谁知……”也不知他想到什么伤心处,越想越伤心,竟埋头痛哭出声。   施老娘一愣,想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心里又纳闷,那付家不是富贵人家吗?虽没了当家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才多少时日,怎就落到这田地。   施老娘安慰道:“莫要伤心,我支使我孙女儿递信给江石家,你再坐坐,稍等江大和他媳妇接了你家去。”   付忱悲笑起来,惨声道:“大娘有所不知,我跟江石相熟,与他家却是非亲非故,我是不祥之人,怎好去江家拖累人家的安生好日。”   施老娘按捺不住:“小郎君何至于到了这光景?”   付忱惨然道:“我娘亲被我祖父祖母逼死,家中铺面砸在手中,无人敢接,被各亲眷掌柜刮骗了去,我祖父知道自己受了蒙骗,活活气死,我祖母伤心受惊,也跟着去了。家败光,人死绝,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死也不敢死,活也不敢活。大娘救错了我。”   施老娘不曾想短短时日付家出了这么些事,看他有如一捧死灰,将脸一板,道:“付小郎,你我也算有缘,先头我孙女儿跟江石卖汤,蒙你出手,买了汤去,后头江石又结识你爹,江石是我孙女婿,我这个脏婆子也算得你长辈,倚老卖老,说你一句:你这冷灰死火的,家中没了的亲人,纵是死了也不安心,你那些亲眷丧良心,你就甘心由着他们人模人样?别人将你踩到底,你就不知道还手的?”   付忱愣了愣,戚声道:“左右死光断绝了,等着阴司断是非罢。”   施老娘道:“胡说,你才丁点大,比我这快死的都不如。想想你死去的爹,死去的娘,可愿你这不死不活的模样?”   付忱苦笑摇头道:“我该是什么模样?”   施老娘道:“你来村中可见到村口那老樟树了没?百年了。你要好生活着,遮得烈阳,挡得风雪,捱得雨雪。你一个人,连棵树都不如?”   付忱听了这话,像是挨了一记,忽得起身推门冲进秋雨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129章 一去一归   付忱这一跑,险没把施老娘吓出三魂六魄来,她言话虽然酸刻了点,自认也没甚大错,这后生怎就跑了出去。这……这……身上衣裳又单,又染了风寒,这一跑,别个出了事,啊呀,她老婆子怎么跟江石交待?   施老娘想追,外头风骤雨,白蒙蒙一片,看都看不清,哪里还得见付忱的身影,皆之她年老腿僵,也惜命,哪里敢去外头找寻。只好,在灶间来来回回打转,又暗骂叶娘这死丫头误事,去了这般久也不见回来。   阿叶也是有苦难言,一身狼狈。村道被雨一冲,又湿又滑,阿叶心焦之下,狠摔了一跤,脚踝扭了一下,痛得她直掉眼泪。雨大阻路,脚又伤了,家中进的还不知是强人还是落难人,阿叶忧怕不已,强忍着脚伤一步一拐挨到江家。   到了江家,偏江大不在家中,江泯去邻村读书,入秋后他自行翻山或搭同村打鱼的小船去学堂,不过,三家村沿水而居,常有小童溺水丧命之事。江大看雨大,又亲去邻村接江泯。   江娘子听到敲门声,还当是江大回来,不曾想却是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阿叶。阿叶见着江娘子,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急,断断续续将事说了。   江娘子暗道:却是不凑巧,偏夫郎去接小郎了。不过,她极为立断,与阿叶道:“不管是不是我家客,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与你一道去,顺道请了里正同去。”   阿叶一味点头,又拖着脚慌慌张张的往家赶,江娘子虽见阿叶伤了脚,到底不敢耽搁,取了雨具,想想又藏了一把尖刀在腰迹,与阿叶敲开里正家的门。里正大惊,三家村十来年没听过有强人出没,又听阿叶虽那强人晕倒了,便疑施家大惊小怪,只事关人命,不敢大意,叫了大儿小儿同去。   他们到时,施老娘还在灶间来回倒步呢,见江娘子一行人,不待与里正说话招呼,先与江娘子歉疚道:“侄媳,老婆子对不住你,那后生不是什么强人,是付家的小郎君,他家遭了事,来村里寻你家大郎的,老婆子嘴欠,三两句把他给挤兑了出去,这急风大雨的,他又有病,这可如何是好。”   里正才不管什么正的副的,不是强人就好。江娘子安抚施老娘道:“这如何怨得婶娘,想来付小郎君家逢大变,心绪激荡,寻常话语于他却是大不相同。”   施老娘自责道:“这这……我这么一多嘴,他人跑了,别出了事。”   江娘子也有些为难,江石虽帮着付家料理付和生的后事,江付两家却无有交集,纵有结交之心,偏那时付家家事未了,江石又紧随着与阿萁一道进京去了。江付两家的事便暂且落下,江娘子都没有见过付忱,连他生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只是,置若罔闻未免凉血,便托了里正找寻,道:“烦请里正点几个青壮冒雨在村中前后找上一找,家中愿出一坛子好酒,再每人百钱酬谢。”   里正边想江家果发了财,边应答下来,回去找了卫小乙让他去找几个壮力在村中翻寻。那几人听闻只冒雨在村中这一亩三分地找上一找就有百钱,哪有不依的。卫煦得信挂念阿叶,偷摸着跑到施家来,见阿叶泪汪汪地坐在堂屋那,心疼得直打揪。   施老娘这时方松了口气,忽听得小四娘的啼哭声,方想起叫陈氏藏在屋中呢,叫开门,阿豆竟在床铺上睡着了。   江娘子与施老娘坐一道说着话,二人都有些感慨,那付家何等人家,一败落竟是整个船底朝天,捞都没处捞去。   三家村不大,几个青壮翻找了一遍,连着山脚都不曾放过,山中这等雨天哪敢进去,一一回来说无有人影。里正有些奇怪,这人藏了哪处去?听施老娘还是个病人,恁得会跑会躲。   江娘子无奈,道:“山林幽密,他有心要躲藏,如何寻他去?”   施老娘咂咂嘴,念几声佛,道:“许另有造化呢。”   江娘子等江大归来,取酒取钱答谢了村中青壮,又与江大细说了此事。谁知,等人散去,江大面色凝重,与江娘子道:“我和小郎回时,在水道上与一般船迎头撞见,那船中似坐了个小郎君,撑船的那人短衣赤膊一身花绣,体格强健,很有几分像草莽强人。”   江娘子微怔,细声道:“他们既已离去,我们只当不知,夫郎下次去桃溪,再打听打听付家的事。”   江大点头应下,又道:“我估算了下时日,大郎他们怕是快回了。”   江娘子叹道:“真个不落巧。”江石还与他们说过,等付忱养好身,付家事定,他要请人回来一道吃酒。谁知……   他们夫妇掩了话舌,将这事摁下不再提及。江大再去桃溪时找到几个故交打听,回来与江娘子道:“付家事里头,好似有桃溪明府的手笔。”   江娘子摇了摇头:“大郎归时,与他说一声。”   阿萁与江石坐船归时,弃了沈家的大船,反另顾了一艘小船,带着禹京置下的衣物器皿顺风顺水回来村。   在码头戏耍的村童看到船来,一拥而上,每人得了一把酥糖,一众村童捧着酥糖,欢天喜地往村中跑,纷纷叫嚷道:“施家的萁娘和江家的江石回来,坐着好船,穿着好衣,还与我们好些酥糖,定发了横财。”   村人惊闻,一传二二传三,有空闲都出来拦道凑热闹,眼红的,打探的,道喜的,说是非的,宁静小村倒似闹哄哄菜市场。   还是卫小乙与江大闻讯而来,赶走了围观的诸人,护着江石和阿萁到家。阿萁寒天出了一层薄汗。   施老娘看他们带回好几担事物,将人迎进闹,“呯”得一声关上院门,杠上门栓,冲外喊道:“都家去家去,跟你们有个屁的关系。”   有关系的江二娘子双眼红得只差没滴出血,心肝油煎似得疼。   阿叶跟陈氏在屋里跑出来,泪汪汪地拉着施进和阿萁。阿叶心疼妹妹辛苦,道:“萁娘瘦了……”   阿萁拉了阿叶的手,站到她身边比了比,笑道:“阿姊,我瘦了,还高了哩。”阿叶依她的心意,比了比,果然高了一点。   施老娘再旁嫌弃道:“唉哟,一个小娘子,高瘦跟条麻杆,有甚好的。”又问他们可用过饭食,张罗要做饭。   阿萁拉住施老娘,道:“嬢嬢坐下,你好长时间没见你二孙女,心中有没有想念?忍心不多看几眼,反倒去灶间烧饭?”   施老娘大吃一惊,想着孙女儿在外走了一圈,脸皮都厚了几分,道:“施屁,谁想你?你肚子不饿,你爹,大郎也不饿不渴的?”   阿萁挨了一顿骂,笑嘻嘻躲在一边,又看陈氏,接过大了好些的四娘在怀中,小四娘养得肥白,沉沉压手,冲着阿萁吐着泡泡。阿豆被挤在外头,大急,好不容易挨到阿萁身边,扯扯她的衣角,急问道:“二姊,你应了我,要带礼给我的。”   施老娘一巴掌拍过来:“你姊姊刚进家门,连口水都没有吃,你倒要起来礼来,怎得,欠了你?”   阿豆将嘴一扁,委屈得不行,施进近两月没见妻娘三女,心中想念,看阿豆挨了一记,不敢说自己老娘不对,忙拿出两个拨浪鼓,一个给阿豆,一个给还在襁褓中的幼女,笑道:“都京的玩意儿,上头的纹都不一样。”   陈氏夫归女回,满心欢喜,哪里在意这些身外物,接过拨浪鼓摇了摇,逗得小四娘咯咯直笑。阿豆拿着手里的拨浪鼓,呆傻了片刻,更加委屈了。   阿叶懂事地去做酒蛋,施老娘搬了椅凳,一行人说笑解乏热闹了好一阵子,江石这才起身告辞道:“伯嬢,进叔进婶不要留饭,我远归,还没进家门,实在不该。”   施老娘笑道:“应当的,你们快些家去,打点一下,明后日我们两家一道坐下说笑吃饭。”   江大道:“行,到时再叫上卫兄弟家,一块热闹一番。”   阿萁和江石这些时日长长相对,乍然分离,很是不舍,坠在施老娘身后,悄没声地送江石和江大出门。施老娘倒了倒眼珠,当没见,到门口与江大道:“侄儿,萁娘这趟出门,他爹虽也跟着一道谢去,只村中嚼舌的多,不如挑个吉日将大郎跟萁娘的亲事明了。”   江大喜道:“婶娘说得正是,先将亲事定下。”   阿萁没想到施老娘竟说起自己和江石的亲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大恨自己跟上来做甚么。江石却感喜从天降,也顾不臊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萁娘,跟施老娘道:“伯嬢,后日就是吉日,不如……”   江大斜眼儿子,大掌拍在他肩上:你这也太急了些。   果然,施老娘挂下脸,皮笑肉不笑,道:“大郎啊,你们这长途远路刚回来,腿酸人乏的,多多缓解几日,再者,定亲也要请了媒人来,哪有这般慌急的。”   阿萁实在撑不下去,转个身,逃似得走了。   江石也自知有些唐突了,不过,他早翻遍了黄历,熟记吉凶各日,定能选个又近又吉的好日子。江大大敢丢脸,扯了江石赶紧回家,定亲又不是救命救火,像江石这样恨不得吹口气亲事就定的,也忒急了些。 第130章 香坊何处   晚间村人散尽,各归各家,施老娘领着陈氏跟阿叶收拾阿萁带回来的行礼,这一礼,又吸凉气又拍胸口,这丫头片子指缝宽得没有边,满满当当吃的玩的穿的戴的,怪道要两个壮汉挑着。   施老娘一拍脑门,她相量着两壮汉好一会,只当是沈家的健奴,天已擦暗,自是要在家中做下。只是施家没有空的房,只好把一个杂间清理出来,拿长条凳木板拼凑出一张床来,所幸天还不冷,夜间一床薄被也尽够了。   施老娘只怕委屈人,把阿叶嫁妆里的一条新被絮拿出用了,另与阿叶道:“叶娘,明后再补一床被给你。”   阿叶将被子抱出来,笑道:“先紧着人客要紧。”   阿萁蹲那跟陈氏分点着送合近邻亲眷的手礼,近的,远的,亲的,疏的……各不相同,一份一份分堆放好。没有顾上施老娘这一块,倒是跟来的两个健仆心下难安,施老娘实是太客气。阿萁这才想起自己浑忘了,与施老娘笑道:“嬢嬢放宽心,他们不是沈家客,是季侯赠自家的健仆,是我们自家人呢,家中简陋,先将就将就,回头买地砌了新屋,再好好安排。”   施老娘差点没把手里抱着的被絮给扔出去,恍恍惚惚地想:怎是自家的健仆?自家连个粗仆都用不起,何况健仆?怎又说到买地砌新屋的?飞快地扒拉下自己藏起的银钱,也不足够啊。她拿眼看看阿萁,心下一喜:是了,线香的事定成了,萁娘这丫头片子定赚了不少银钱,她得抠出来放自己身边……   阿萁捶捶自己腰疼的腰腿,把一个扁匣塞给气呼呼蔫搭搭的阿豆:“喏,豆娘,这是阿姊应你的的,我看京中好些女童脖中或胳膊上都系着一个,不过,你玩两日,就交给阿娘给你收着,你和四妹一人各条。”   阿豆接过,打开一看,又惊又喜,眼珠子差点没落出眼眶,匣子里头是两串长命缕,不过,她瞧见的就是不过五色丝缠的。匣子中的长命缕却串着金、银、玉珠,坠着宝瓶、如意,华伞……银的亮锃锃,金的金灿灿,看得阿豆欢喜不已。   施进也大吃一惊,纳闷道:“原来豆娘已晓得爱俏了。”   阿豆取出长命缕比了又比,看看这条,再看看那条,眼珠一转跟阿萁道:“姊姊,四妹才多大,话都不会说,只知道睡觉吐唾沫泡泡,两条都先与我戴,等她大了我再还给她。”   不等阿萁答她,施老娘已经劈手抢去,骂道:“你这不知足的丫头,谁也没得戴,招人红眼。年底要是贼瞧见你,把你头也割了去。”   陈氏也帮腔道:“豆娘,现在不大太平,还是不要戴这些金银方好。阿娘替你收着。”   “不大太平?”阿萁疑惑。三家村民风淳朴,有事端也不过一些口角矛盾,她不在时,竟还出了什么事。   施进急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施老娘道:“没甚事,回头再说。快将这些礼归扰归扰,你们也早些歇下。”   阿萁将两个叫阿苦和季三的健仆打发去歇息,一家人聚在施老娘屋中,清静自在说话。   施老娘听完,想着:祖坟里冒了青烟,施家竟还有运道,与皇帝儿子一道做买卖呢。   陈氏又喜又忧:将后小心再小心,别把事办砸,得罪了贵人。皇帝的儿子一生气,脑袋都不保。   阿叶大生佩服,又感欣喜:萁娘好生能干,再不输男儿郎的。   阿豆张着嘴:自家好似发了财,比里正江富户家还要有钱,自己岂不是成了富家小娘子?珠花、长命缕尽可戴身上,方有富贵人家的体面。   小四娘还睡着呢。   阿萁心虚:怕吓着家人,连皇帝都掺了一脚之事,她没有往外说。从地上那一堆杂礼中翻出一个破布包袱,里头一个掉漆锈锁的破盒子,打开来,里头一叠整齐的钱引外加两块银铤。   陈氏惊得面都白了,先才她理杂物时,这破布包袱就在地上,入手发沉,又不知是什么事物,随手就搁在一边,转身时,一个不妨,还踢了一脚,捂着胸口道:“夫郎和萁娘好生大胆,这……这……怎随意扔在地上。”   施进一味憨笑,道:“这不……虽说船上有打手护船的,不过,总要小心些,万一遇到水匪,就藏了一下,还是萁娘的主意呢。”   阿萁笑道:“我想着大都人家,金银珠宝定小心藏着守着,我不如反其道而行,跟吃食杂物放一块,由它摔摔打打的,就算遇上贼,他们定奔着财物去,哪里会看这些不值钱的土仪?”   施老娘也是受惊非小,睨着阿萁:自家孙女儿真是天生的贼胆。说得倒轻松,几千两,在桃溪买屋买人,大可做个清闲的富家翁了。   阿萁又从一袋干果里扒拉出一个匣子,道:“那五千是线香里头预提的份子钱,这匣子里是季侯给的,里头有几样头面,还有身契。”那几样头面素雅精巧,是季侯生母所留遗物。季侯与她道:我阿姨生前诸多首饰,都由我阿娘做主随葬了,只留了几样做念想。只是我是男子,不好随身佩戴,纵留着也收在箱笼之中不见天日,难得巧样,怎忍它们长辞青丝鬓边。阿萁拿着一根彩云追月流苏钗,道,“阿姊,三妹,阿娘,这几样容我小气一番,自留下不分与你们了。”   阿叶歪了歪头,不解道:“二妹遮莫说起糊话来,这本是贵人赠与你的,哪好转赠的?”   阿豆看这几样精巧,有些眼馋,想想阿萁特给她买了长命缕,自己也不能不识好歹,一扬下巴,道:“阿姊自留着,我不生气的。”   陈氏更不在意这些,只叮嘱阿萁收好,等及笄后插戴。   施老娘哼一声,将钗簪收好:“嬢嬢替你收着,别糟蹋了。”又问身契的事。   阿萁答道:“季侯道我要办香坊,无有人手不能行事,他送了我八个健仆,都有好身手,俱是忠心可靠。我怕太扎眼,再来家中没有落脚地,还有六人安置在沈家。”   陈氏在旁有如听说书看傀儡戏,一字一句都是从女儿嘴里说出来,听到她耳里却好似听别家事。施进一行之后,只感女儿有本领,自己嘴笨人憨,还是交由女儿做主方好。还是施老娘经得事,问道:“萁娘,你打算怎么办这个香坊?”   阿萁将装钱引的匣子往自己这边勾了勾,先拿出三张百两的钱引,施老娘一张,陈氏一张,施进一张,笑道:“这是孝敬爹娘和嬢嬢的,余的嬢嬢和爹娘勿怪,就……我来调派?”   陈氏差点冲口而出:你才多大,几千的银两由你做主?好悬才收住嘴。   施老娘板着脸:“这是你一手挣的,你有本事,由你调派也不打紧,只是,你只别嘴一张,总要说个三四五六来。”   阿萁道:“先行买地砌屋,不然没个地方如何盘桓?原本我与沈家主商议,沈家主让我在桃溪买个大宅,雇人出行都两两简便,不过,我转而一想不如办在村中,村后靠山有大片空地,地高不肥又咸碱,种不得地,刚好买下砌个大屋,分了前后两进,后一进住人,前一进做香坊。线香不是什么粗重活计,妇孺老人皆可做得。”   “再一个。”阿萁看向阿叶。   阿叶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道:“二……二妹……”   阿萁道:“还有一样,姊夫和各寺庙相熟,想让姊夫做个牵头人,桃溪的千桃寺主持,与沈家家有交,不必操心多虑。我料线香定会风靡各寺,只是传名尚有时。保国寺是皇寺,等得皇寺用上线香,京中各寺定跟其风,传到桃溪却又有好些时日,少则几月,多则半年,不如我们先行铺陈开。”   施老娘道:“你姊夫的事,你自问你姊夫去,问你阿姊有什么用?”   阿萁笑道:“我这不是先跟阿姊说一声嘛。”   阿叶嗔她一记,低不可闻道:“你问你姊夫。”   阿萁还道:“亲兄弟没算账,阿姊放心,不会薄待了姊夫的,叫他白跑腿白赔人情的。”   阿叶听她说越不像话,轻啐一口,躲一边再不说话了。   施老娘道:“在桃溪办坊和在村中办坊各有好坏,在村中请的人知根知底,什么心性心里有数,只是我们三姓人家,各有瓜葛,出了差错牵扯不清。在桃溪就是银钱买卖,没有这些人情讲究,只是,请的人就不知底细了。”   阿萁道:“要是在村中办坊,请人做工前自要将丑话说在前头,先做小人再做君子。”想了想又道,“村中各有亲故,往常家中也受照顾,自家有了出路,却搬到村外,翻了脸面,眼中再不识得往常邻舍亲眷,实是薄情,这非长道。孙女儿想着,我们不做那烂好心的,也不做那寡义人。”   施老娘笑道:“施家祖辈生根村里,多少年了,山上坟地埋了多少姓施的骨头,确不好抛却。” 第131章 村中荒地   一夜好眠,阿萁难得睡过了头,起身时还坐在被窝里发着呆,窗外犬吠鸟鸣,一片馨宁,阿萁打了个哈欠,困意味消,万种琐事都懒怠去想,只想倒回被子中睡回笼觉。   阿叶心疼妹妹挨饿,送了早饭过来,拉了阿萁起身将勺子塞给她道:“知你久累,嬢嬢说了今日你睡一天也不打紧,只先吃点粥垫垫肚肠。”   阿萁笑着挣起身,道:“懒能睡上一天。”   阿叶坐她身边,小声道:“萁娘,你晚间给我的一套头面,煞是贵重,我……我……不能要。”   阿萁道:“阿姊及笄我错过,怎也要将礼补上。”看她不安,又道。“阿娘和嬢嬢都另有孝敬,你放心收着。”   阿叶忧愁道:“你这般大手大脚的,花用出去的也多。”阿萁可算是花钱如流水,陈氏被女儿的大手笔吓得一晚上没有好睡,早上也在那抱怨呢。   阿萁道:“挣来银两不花用,岂不是成了守财奴,白费一场辛劳?”抬抬下巴,道,“阿姊,看妹妹给你挣一份体面的嫁妆来。”   施老娘一早就去送礼了,心里大骂阿萁败家,不过一些邻居亲戚,再亲近也有限,哪值得这些金贵物,纵是干枣柿饼搭起长长水路来,也变得金贵,嘴上还要与众邻众亲谦笑道:“不过是些吃食,实看不出跟我们这边的有甚不同,唉,我家大郎是个浑憨的,买不来礼做不来人情。”   接了礼都客气:“啊呀,婶娘,我们几辈没出过远门,临了还能吃上京中的吃食,咱们这边的吃食如何跟天子脚下的相比?瞧着就是精巧讨喜。”   也有有心试探的,问道:“进兄弟这趟出去,怕不是挣了好几块银锭。”   施老娘滴水不漏,笑道:“屁个银锭,不过沾了沈富户的光,得他们照顾,白坐他们家的船,没出一个子去了趟了京都呢。”   试探的纷纷撇嘴,不大相信。隔壁施大家更是酸水直咕嘟,捧着那包麻糖薄脆,嬢礼简薄,还是同祖宗的近亲呢,在外说不得发了百吊钱的钱,就拿一包吃的打发他们,看看给里正家拎的,也忒高低眼了些。   施大仍是老神在在,坐那快修成了真神。   许氏花白的头发乱糟糟一蓬,也木讷地坐在一边,任由几个孙儿拉着叽叽跳蹿着要薄脆吃。施贵翻着眼皮,过来大手一抓,抓了一大把薄脆,边吃边冷笑:“你们瞧不上,通给我便是,四时八节也没见家中大方得买糖薄脆,自家吃不起,还嫌礼轻。”   几个小的围在地上馋得流口水,眼睁睁施贵鲸口吸水似得,转眼一把吃得剩几片,顿时嚎啕大哭。   施贵浑不在意,又抓一把,施常娘子伸手就要挠他,施富娘子道:“各家分一分,吃了罢。”   施贵抓了两把,施常娘子便不愿再分给他们,施贵娘子跳着脚不干了,伸着指道:“你家有,全他家有,就我家没?啊?你们生的天杀胚吃着薄脆,我家的干看着?”   施常娘子冷笑:“小叔不是抓了两把,怎说不分与你们?”   施贵娘子无赖道:“先时你怎不拦?我们只当你们瞧不上,不要吃。”   为着一包糖薄脆施大一家又吵成一团。   阿萁起床后,梳好发髻蹲在院中看一院乱跑的鸡崽,跟施进陈氏说了一声跑去村后头看荒地。这块荒地尤在江家后头,往低处走荒草丛生连着芦苇荡,往高处便入山林,高处林深树老,低处草长水浅,只这块不高不低的荒地,地不肥水不美,荒草都比别处稀黄。三家村肥地颇多,各家力有限,这块荒地便荒废村中没个用处。   她在这边用脚走步丈量荒地,越量越满意,一转身便见江石立那冲她笑。   “你要在这块砌屋办坊?”江石忍着摸她脑门的冲动,笑问道。   阿萁比划了一下大小,道:“阿兄觉得如何?离村中不远不近,既清静又不偏僻,地大又平,连平地的功夫都省俭不少。”   江石看了看,道:“你既买地横纵不如再深远一些,将山脚与芦苇荡这两地都圈进去一些,左右荒地价贱。一来将后砌了屋,少不得还要围了高墙,防宵小贼人;二来,要再挖一处水塘出来,香坊最忌火烛,不可没有近水。”   阿萁羞惭道:“阿兄提醒的是,该死,我竟落了这一处。”   江石笑起来,又道:“穿芦苇荡便有一个小码头,往常鲜少有用处,不过小船打渔回贪近路靠上一靠。”他一拉阿萁的手,指着弯弯曲曲没在芦苇荡中的小羊小道,“萁娘再趁着冬时修出一条平路来,在码头那修一个简易码头,届时出行更加方便。”   阿萁听得两眼发亮,点头不止,抚掌道:“阿兄这主意甚妙,真想把香坊交阿兄管去,可惜……”   江石略有诧异,笑问:“可惜什么?”   阿萁道:“可惜阿兄志不在此。”   江石挑眉:“这话怎么说的?”   阿萁凑过来细细看他脸上每一寸神色,笑道:“阿兄知我,我也知阿兄。”   江石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只有小细娘跟过来趴那呼哧喘气,大胆将阿萁拥入怀中,细语道:“找的娘子太聪敏,半点欺瞒不得。”   阿萁吃惊:“阿兄竟要欺瞒我?”   江石忙道:“不敢不敢。”   阿萁便问道:“阿兄的打算是哪桩?”   江石也不瞒她,道:“我想去栖州看看药材。”   阿萁张了张嘴,在船上她听沈拓说过栖州民恶官赖,不是好地,只是将心比心,别人一腔热血纵是心忧安全,一瓢冷水下去未免扫兴,道:“听闻那边乱得紧,阿兄要只身前去吗?”   江石笑摇头:“萁娘不要担心,我惜命得很,哪会不顾身家性命。等过几日我雇些好手一同去。”   阿萁这才舒了一口气,道:“阿兄能干又知利害,我虽有些担心,但还是相信阿兄能成事,只是阿兄记得小心些。”   江石正色:“我自会小心,明日我们两家坐一处,挑个吉时定亲如何?不如早些,定了亲后我再去栖州?”   阿萁横他,这人真是打蛇缠上棍,挣脱他的怀抱,扮一个鬼脸,笑道:“还能由我做主不成?阿兄问我嬢嬢,嬢嬢要是应了,别说他日,后日我都肯呢。”   江石怀中一空,又是不足又是遗憾,听了这话更是无奈。   阿萁跑出去又跑回来,道:“阿兄午后跟我一道去里正家里商量买地的事,要是有疏漏,描补一番。”   江石哪有不肯的,满口应下。   谁知晌午过后,施老娘、施进阿萁另拎了礼与江石一道去里正那说买地的事,里正原本笑眯眯的脸转为为难。   阿萁见他换了脸色,大为奇怪,心里嘀咕:那地莫不是有主了?   施老娘直问道:“里正?这地买不得?”   里正叹道:“我与婶娘家里亲厚,才不肯松这口,不然领了你们去县衙办了地契下来,两头的便利。”   施老娘大奇,笑道:“这是如何说?”   里正道:“婶娘家里发了财,又有心回馈村中,于私,婶娘苦尽甘来我只有替你们高兴的,于公,也算一份功绩说不得我还能得份嘉赏。婶娘,实是那块不吉,你不见连草木都稀荒?”   施老娘自量自己将将一辈子,从未听说有这等事,只是,里正又不至于骗她,喃喃苦思自语道:“竟有这事?倒是我不灵通,半点都没听过这事!”   施进更是没听过这些传言,脸上满是茫然。   倒是江石皱眉,在旁开口道:“我倒有所耳闻。”   里正看他:“怕不是你爹与你说的。”他道,“你看我们村后头,只一个祠堂再便是你们家,少有人去,荒慎慎重的,你爹买地时我便与他说过,挨了村后头人火不旺,你爹图地贱,胆又大,回我道:恶鬼也怕恶人磨,我倒要看看是我恶还是他恶。”   阿萁哪里知道里头还有这一桩,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问道:“那江阿兄一家住村尾,家中可有奇怪的事?”   江石摇头,道:“我长这般大,也没撞见一桩鬼怪奇事,便是我娘和阿泯也不曾受过惊吓,连贼都避走。”   里正一噎,瞪眼道:“你和你爹抢得尖刀,人鬼都怕,哪里会找你家的麻烦?”转头跟施老娘道,“婶娘还是细细思量,那地界,说是前朝末代,有一贵人逃难到这,随身财物被妻仆一同搂去自逃了,那贵人本就无有退路,妻仆又弃他而去,便拿刀剐了自己的脖子,怕是阴灵心有不甘,在那作乱,连棵树都种不活……”   阿萁小声道:“不是说那块是碱地才种不活庄稼?”   里正慢声道:“萁娘不要不信邪说,那里地平,也住过人家的,后来怪事频出,这才弃在那里。”   施老娘拜佛信鬼神的,拍腿道:“啊呀,这可不是小事来着,萁娘,我们另择了地去。”   阿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块荒地最为合适办香坊,又想着鬼神邪说不知几时的说法,连着自己嬢嬢都没听过,定是上上代的事,真假末可知。江石与江大一样心思,鬼恶哪及人恶,帮腔道:“哪处村野无旧说,真个有厉鬼,我家定有波及,说不得连村中都能生几样怪事,如今村中太平,怕不是上几代一些当不得真的怪闻。”   里正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好一件事何苦染上鬼神之事?”   施老娘赞同道:“里正这是说得掏心话。”   阿萁忽得灵光一现,计上心来,击掌道:“有了,我有两全之法。” 第132章 百僧安魂   施老娘最怵鬼神邪说,十分假里一分真她都当作不吉,耳听萁娘信口开河,轻拍她一记,斥道:“你小儿家家,莫要胡说,这事可不是小事,最是沾染不得。”   里正点头,连着里正娘子也道:“敬着远着岂不更好?”   唯江石深信阿萁,又好奇,问道:“怎个两全之法?”   阿萁道:“既然亡魂不安作怪,那是没个归处,不曾投胎转世,不如我买地后请了僧人做法会,颂经开坛为他放唁口超度,屋宅落成上梁后,将后每日点香慰他在天有灵。”   施老娘想这倒是个好法子,只心里还是有些膈应,看向里正,问道:“老婆子不比里正有见识,萁娘说得这事可行?”   里正也有些犹疑,道:“只怕鬼恶不肯度。”   江石两眼含笑,萁娘一开口,他已明了她拨得的如意算盘,笑道:“那不如多请高僧。”   里正一弹牙,暗地打量了一眼施家上下三人,看来施家这趟果是赚了大钱,怕是比他所料得还多,问道:“那依萁娘之意,打算请哪寺的高僧?”   萁娘偷偷藏江石眨了眨眼,江阿兄与她果有默契,答道:“既请了多请些,一县中远近大小的诸寺能请的都请了来。”   “什么?”里正差点没从绳椅上摔将下去,深怕自己错听,“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庙?”   萁娘点头:“能来的都请,请不来的也不得法。”心里琢磨着千桃寺这等大寺自己一个小农女怕是请不来,还要请沈家主周旋。   里正结结巴巴,鼓着眼,木着舌,问道:“萁娘,你可知桃溪大小多少寺来着?”   萁娘想了想,答道:“我也不大知晓,想来十处大许有的。”   里正听她话音好似还嫌少:“十处都请来一道送唁口?”   施老娘动了动屁股,大恨萁娘不是男儿郎,一丛的歪歹竹,就出了这么根好笋,做事比他爷爷还要胆大,一个小娘子怎拿得这等大主意。她飞快地扒拉了一下请十寺僧人放唁口做法会的银两,先不论布施于僧人的银钱米粮,光是素斋纸烛清香都是好大一笔抛费。这这……一场唁口下来,少说也说百吊钱,这还是寒酸的。   江石和阿萁两人心有灵犀,均想着:届时先让石匠凿个香槽出来,一日点香不熄,不怕那帮和尚不知线香的好处。   “百僧安魂,也算盛会。”江石又添上一把柴,“想来沈家主说不得都有心过来凑凑热闹,连带富家闲人走商得信,少不得也过来来看看究竟。”时下少有消遣,桃溪又不过一县,元宵年节都少有大的集会,倒是庙会每年有热闹可凑,然庙会也只千桃寺这等大寺才兴办。近百僧人颂经度魂,间杂怪说诡事,宣扬开去,定有不少人前来一窥。   施老娘一时还没转过弯来,急道:“那几亩荒地值得多少银钱?哪值得虚费这么抛费放唁口安魂的,在县里都买得好宅院了。”   里正也是个刁钻的,这般大手笔定是有另有所求,沉吟一番,道:“那处荒碱地,要是搁往年几百钱都能买下,便是如今价高些,相来千文上下就能买去,撑死越不过两千钱。萁娘你便是圈了山脚芦苇荡那一处,几万钱可得。你这唁口一放……”那荒碱地良田还要金贵。   萁娘想着这事不能尽说,也不能不说,笑道:“里正阿伯,我既办香坊,一来放唁口也是图一个安心,二来也好趁机让人闻得酒香,不然,酒再好,一时也寻不得主顾。三来也当为村中长计,村后头有块邪地,又不是甚好事,一劳永逸方好。”   施老娘这当口明白过来,只还心疼万分,理虽是这个理,只这一刀切去一大块肉,金山银山也禁不得这般切的,唉喲哟,到手才多久,就去了这好些。   里正见她拿定主意,自不好坚劝,隔日就带着他们去县衙寻到县丞、笔吏量了地又签了文书地契,施老娘想了想,还是将地契落在了自己的名下。果如里正所言,一亩地不过千文钱,那县丞还道:这还是近几年年景好,也价偏高,旧年这等荒地,几百文可得,不好的年景,白给都没人要。   地契到手,百尺高台起于垒土,阿萁方感无人可用,与施老娘施进一合计,她与江石二人转去了沈家。沈拓与沈娘子听了他的主意,双双称妙,沈越翎最爱这等热闹事,颠颠跑来说要帮忙,被沈娘子给骂了回去,斥他一年来荒废了读书,骂得沈越翎灰溜溜走了,临了又转回来,言道放唁口那天他定要去看热闹的。   沈拓又提点道:“你们这般大的阵仗,人多生乱,要与明府说一声,届时请几个差役去以防有人借故生事,事后置一桌酒席给些银钱。”又笑着道,“你置田砌屋办坊,我无可相贺,砖瓦梁木等交与我便是,泥工瓦匠萁娘与你们村中里正商议。”   阿萁谢过沈拓,又厚颜道:“还有一事想劳烦沈家主,我想请千桃寺僧人去做法会,想托家主从中说事。”   沈娘子笑起来:“你放心,这事交与我们夫妇便是,我们这边说定再遣人送口信给你,接你去寺中,你亲与主持详谈。”   阿萁与江石定下一事,告辞回村,揪了卫煦到家,托他一道去请寺中相熟的僧人来做法会。卫煦 咂舌,道:“这又有什么难处,僧人也要吃饭裹腹的,请他们前来做法事哪有不应的,虽说佛家讲个众生平等,请的僧人僧腊不同,受的布施自也不同。”   阿萁道:“不要小和尚,要在寺中说得话长老。”   卫煦又道:“二妹请的百僧,要是里头有龃龉的,许不肯来。”   阿萁道:“姊夫从中多做些人情功夫,这是功德扬名之事,他来你不来,外头人还以为他们有所不及呢?”   卫煦微吸口凉气,他这个小姨子丁点大,倒会架柴起火。阿萁又让健仆季三跟着卫煦,挑了布施请僧。   办法会少不得高桌供案,各样祭器,这却不是家家都有,施进只得请了卫小乙一道去村中各家去借,仍不得够,又借了邻村的。法会又有素斋,这么多僧人的斋饭,碗碟都不够,再者,顺带还要亲朋近邻,施老娘忙得团团转。   江娘子便问桃溪可有四司六局?若是有,不如花银子请了来,一应杂物都交与他们。施老娘闻所未闻,去桃溪买各样供品时便打听了打听,奈何桃溪纵富裕也不过小小一县,哪有四司六局。无奈只好租了碗碟,与阿苦一道租船一并拉回去。   萁娘问了老农晴雨,买了各样香材,趁着晴好与陈氏、阿叶连着阿豆都一并拉过来,又请了江娘子一道做线香。幸好在她事先存了小批线香不曾带着禹京,饶是如此,还是紧紧巴巴的,生怕放唁口那日香不够用。   陈氏和着香泥,嗫嚅半晌,才小心问阿萁道:“萁娘……要不……与你舅舅姨母那说一声,请了她们来搭手。”   阿萁想了想,自家跟舅舅家有隙,这番回来虽也送了礼去,大舅母却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说的话也是夹枪带棒的,陈大舅又是个多心思的,还是不叫为妙,陈二舅与二舅母倒还好,只是叫了陈二舅与二舅母,不叫陈大舅一家,那岂不是明摆着要交恶,与其如此,不如都不叫。   她两个姨母,大姨母家艰难,偏又与舅家议着亲,再者大陈氏母女长年埋头苦劳,人木心木,不喜在外交道,叫了未必肯来,来了生怯反倒要分心照顾,还不如以后再帮顾于她们;陈二姨家却是不差银钱的,自家都养着粗仆,还能来与你家做苦工。   阿萁便与陈氏说道:“阿娘,舅舅家与咱家还生着气呢,阿娘竟要调派他们,大舅母说不得更生气,不如等得逢年过节,再行往来。大姨母家中事多繁杂,大姨父又讲规矩,何苦给大姨母添事,少一样是一样。”   陈氏一想也是,道:“娘亲本想线香不够,都是亲戚,互为搭帮的,倒是娘亲想差了。”   阿萁笑道:“嬢嬢挑的吉日还隔着小十日,天又晴好,我们紧忙着几日,做法会那日的线香定是能够。”   陈氏笑了笑,道:“这便好。”她是小心之人,事未了,就怕生出枝节来,总是提心吊胆。   那边江石拆了两吊钱的铜钿,去桃溪街头巷尾,找了闲汉乞儿与他们酒肉银钱,叫他们四处传说三家村要请百僧度魂的事。   桃溪徐明府得知此事,笑与县丞道:“那施姓人家倒会生事,若真有百僧法会,我到时也去看看民生百态。”   县丞知得内情,道:“那块地还是经我手卖出去的,某遍翻县志,确有贵人逃到三家村死在了那里,后来也有奇说异谭,到得如今时隔久远,倒已无人说起。”   徐明府哦了声,大感兴趣,道:“竟真有此事?我还当乡野无根之说。”他是好钻营的,笑道,“如此,定要走上一遭。” 第133章 地中有刀   施、江、卫三家连带着里正一家帮忙,急慌忙乱地近十日,这才勉强备下诸事。   阿萁拿着一张纸,与施老娘比对着备下的桌案吃食,桌、凳、碟、碗,干果若干,素油、素酒、荤酒;豆腐、干丝、各样时蔬凑出素九盘,猪、羊、鸡再拼出荤九样,再看纸烛香油……祖孙二人两两相对,确无疑虑,这才长舒一口气。   “也不知江阿兄可借到了船。”阿萁叹气,她留在沈家的那几个健仆被她一一叫来,让他们明日撑船接人,只没想到,里头三个长于北地,不通水性,更何况撑船,只好又同村青壮帮忙,直忙得两脚不能沾地。   施老娘道:“我托里正请了食手,又请同村几个小媳妇帮忙洗涮办席。”她又是累又是笑,“你爹娘成亲时都没这阵仗,如今倒为一个孤魂野鬼耗去这么多银钱。”   阿萁笑道:“哪里是为前朝怨魂,实是为了线香,后日我们先摆开桌案,摆好香槽,另空一张桌子上来放一把一把的线香。嬢嬢也好,阿娘也罢,眼见香残就擎三、六、九支香献上,只不叫那香灭掉。”她说得到兴头上,差点没收让住话头,想说,那些僧人凡是有些见识的,自会知道这线香的好处,只是,这话有些毁僧谤道之嫌。阿萁哪敢在长年求神拜佛的施老娘面前说这些。   施老娘也觉线香好,道:“线香委实方便好用,我用了几支也觉快便。”   阿萁得意扬了扬名,又道:“今日平了地,明日就把桌案摆上去。”   施老娘道:“明日可要在码头迎迎法僧,别给慢待了。”   阿萁“啊呀”一声,道:“正是,村中码头破旧窄小,明日船多,没个人在那引船,到时不是拥挤一处?”她一拍手,抬脚道,“嬢嬢,我去找江伯父去。”   施老娘点头,家中托里正请了村中壮汉平地,灶间蒸着花饼,用肥肉炖着杂菜,又烧着热水,陈氏和阿叶围着灶台打转。洗净箩筐,装了花饼,一大坛的杂菜蔬,一坛子酒,又放了干净碗筷,让健仆挑去荒地那送吃食,给青壮添些脚力。   陈氏和阿叶忙了半日,连吃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这时才偷空进点吃食润润喉嗓,陈氏喂饱小四娘,靠那歇了歇。   施老娘却是半不敢大意,昨日她与施进带着两个健仆去桃溪钱引铺换了五张钱引,又换了万钱,携着白银铜钿,提心吊胆地将钱抱回家中。施家几时藏过这么多银钱,施老娘整日都悬着心。   施进与卫小乙都在荒地那,领着青壮沿地挖出一条沟,点火烧了杂草,高地挖土,低处填泥,待平整后再拿石锤将地夯实。   里正挑的青壮都是老实本份人,施家待客大言,一众人虽心里好奇嘀咕施家究竟发了几万钱,做活却是十二分得仔细上心。   待吃过肥肉饼食,又吃了几碗酒,哟喝几声,出了一身汗,几个青壮将上衣一褪,抡开胳膊,挥开锄头将隆起的土坡刨了开,只听“叮当”一声响,那青壮咦了一声,将地下那物挖了出来,却是一把近三尺的长刀,虽剑身沾满泥,仍隐见剑光。   青壮忙疾呼:“施大郎,施大郎,快来,你家地里挖出一把剑来。”   施进大惊,与卫小乙三步并两步急奔过来,一旁几个青壮跟着围过来,其中机灵,从底下芦苇荡里打了一桶浑水,将刀身的泥土胡乱冲洗了一番,露出一柄剑锈迹斑斑刀身却完好的宝刀来,未生锈斑出处,透出点点寒光。   施进忆起里正的话,心里暗暗叫苦:这别是那个贵人的佩刀,埋地下这般久,竟不曾腐断,莫非真有怨鬼?   几个青壮七嘴八舌道:“这可值得钱?”“怎有一把剑在地里?”“看着有些邪气。”“可是古物?”   卫小乙却道:“若是古物,埋在地底,早生锈断腐,怕是什么人犯了事将凶器弃在此处?”   施进愈发叫苦,若是前朝贵人的旧物,已经无主,自他家地里挖出来,便归他家所有,纵沾染邪气,后日做了法会,甚邪气都被驱了去。要是凶器,别个沾上官司。   卫小乙咬牙道:“不如告诉里正,再报官?”   施进垂头丧气道:“不如先告诉萁娘?”   几个青壮挤眉弄眼,暗里打趣施进明明一家之主,当家领鉴之人,竟还要去跟自己女儿一想,待取笑,又想想别家女儿的本事,又悻悻歇了声。   阿萁在江家呢,得了健仆递来的口信,吃惊不已,道:“真是忙时有事,闲时越闲。”她与江石商议一番,付家一事可见桃溪明府不是大肚之人,那刀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从地里挖出,纵暂且掩瞒,他日翻出来,便是另一番计较。还是拼出辛劳去桃溪一趟。   她叫几个青壮暂停平地,道:“阿叔阿伯们稍歇,容我报与县衙,若是无事,还请叔伯连夜平地,工钱翻番。”   几个青壮哪有不依的?纷纷答应。阿萁与江石、施进里正急急摇船奔去桃溪县衙,好悬衙里不曾画押落栓。   徐明府接了报官,心底大为满意,这个施家请百僧做法会的当口挖出剑不惜误事立来报官,可见规矩知趣,不似有些商贾之家,仗着腰里几个臭银子,全身骨头都轻几两。   徐明府心胸不大,学识见识却有,令差役将剑洗净,见一边县丞、押司都颇为好奇,遂轻笑道:“本官不知这刀是不是凶器,却知这刀并非本朝之物,此刀刀身细长而直,柄有环首,这是前人配刀啊。 ”   县丞等人再有眼力,此时均抚掌管笑道:“果不相同,还是明府有见地,依我等看,此刀不似古物,只做凶器处置。”   徐明府笑道:“焉知旧时不是凶器,只是,事过境迁,与我等无尤。”他将刀递还给施进,道,“刀、剑非为禁兵,既是你家地里挖出,留着罢。”   施进里正慌忙谢过。   徐明府又将脸一沉,告诫道:“若有甲、矛长兵,却不可私藏,不然定要问罪于你们。”   里正道:“多谢明府提点,升斗小民哪敢犯禁。”   阿萁大松一口气,一块大石落地,顺道将徐明府的面貌记在了心里,那徐明府也看了阿萁一眼里,思索着僧会好似这个小娘子主事,明明是个胆大妄为的,对外倒稳得住,不曾越过其父、里正强出头。   归途施进大赞道:“明府真个通情达理的父母官,比好些富户还要随和。”   里正也笑道:“徐明府来桃溪,春汛急时,亲到田间查看水利,断案也公正。”   施进道:“别地贪官污吏欺民,我们实是有好运道。”   阿萁与江石偷换一眼,默默不语,也是这个通情达理的徐明府,一手炮制了付家案讨好京中贵人,过后不依不饶,又使付家铺面无商户接手,尽被亲朋掌柜私下骗去,以至付家家破。   江石心道:这徐明府真是正正反反的两面人物,又擅于细处捏错,他问罪付忱交结匪类,付忱也确实与游侠好汉有交。他爹在三家村外看到小船,许真是哪个江湖人士与付忱。   “江阿兄?”阿萁偷唤一声。   江石安抚一笑,转而问道:“萁娘,这把刀你有什么打算?”   阿萁笑回道:“既是前朝古物,说不定就是邪物,后日百僧做法,就由僧人出主意,是祭是埋是毁。”   江石笑道:“也算师出有名。”   他们一行人回到三家村,施家上下都松了气,只施老娘看那刀越看越不吉利,还道:“乱家邪物,哪里拿进家中的。”   阿萁无法,只好寻一个木架,将刀仍带到荒地处,左右夜里有人,不怕被人偷去。   连夜将地平好,次日一大早,施老娘又与几个村妇将高桌一一在荒地上摆开,江大拉了好大一个香槽过来,摆在正当中,控了山中松泥填好。施家又借了江家后门,另起两处炉灶,一处做素斋,一处做寻常饭令。   施家买的油盐酱醋,肉蔬干果一并都搬到江家,为着取用便利。卫煦 又送了柴火来,卫小乙与江大搬了一个大缸,满挑了水,省得明日要去村口打水。   僧人未到,就有消息灵通的货郎前来村中打听,得知真有法会,便笑道:“那我明日挑了货担来,凑一凑热闹。”   村中有大胆人家,团了圆子,想着明日要是有生客来瞧僧会,说不得还能卖几碗子贴补家用。   事事俱备,施、江、卫三家凑到江家说起明日之事,阿萁唯担心村口码头。   江大一时心里也没底,三家村的码头就这般大,又不能吹口仙气,更改面貌,道:“只能将就将就。”   卫小乙倒乐陶,道:“村中难得有这样的热闹,我们在这发愁,村中顽童比过年还要高兴,时不时地往宅地那跑。”   江娘子道:“明日还有忙碌,不如早些歇下。”   话虽如此,一干人却没一个能安睡的,阿萁天没亮就已起身,还不曾梳洗好,卫煦已经过来,村中帮着撑船的也都过了来。阿萁忙遣了胡乱睡在堂屋的健仆去接各寺僧人。   一家人胡乱垫垫肚子,留了陈氏和小四娘在家看好门户,各忙各的去。   到了天蒙蒙亮,接僧人的船已经归来,千桃寺主持却是沈拓亲送来的,随来还有几个富户,鸡鸣未消,码头处已是船只遍横,好些堵在江中央,靠不得岸来。 第134章 线香扬名   三家村一如滚开的沸锅,热腾腾、闹喧喧,江大在码头引船,嗓子都给喊得劈了,又拖了里正的大子让他引江中的船另去芦苇荡的浅滩泊靠。   荒地上僧人相互稽首,有往来密切的自是亲和,有往常生疏的互别锚头。施进硬着头皮招待招待僧人,一头招呼了这个高僧,一头又落下沈拓,好在沈拓不在意,反倒帮着施家招待,千桃寺乃当地大寺,主持有名望,几寺的僧人见他亲至,一时放下嫌隙唯他马首是瞻。   施老娘和里正一道与众僧说起荒地怨邪,里正心细,还抄了县志上三家村旧年奇说,又引众僧人看荒地那把满是锈迹又隐见锋寒的宝刀。   千桃寺主持念了声佛号,敛下眉目,道:“前朝末代,怨魂遍野,孤魂流离无所归处以至生怨生愁起,佛度众生,亦度前魂。”   施老娘连忙谢过,阿萁偷偷使了使眼色,施老娘会意,从一边堆起的线香里抽出几支,拿烛火点燃,甩灭明火,插在当中摆着的香槽,又叫施进、阿萁也进几支香。施进毛手毛脚,取香点燃胡乱往香槽上一插,阿萁紧随着也点了几支香。施老娘又念叨几句,替陈氏、阿叶、阿豆、小四娘都一一代点了几支。   那香槽顿时插上了一大簇的线香,青烟袅袅,弥漫四散,烟熏火缭之际又似有感应天灵之禅意。千桃寺主持看这户人家使的香与众不同,不由就在心中留意。   施老娘又轻咳一声,与众僧道:“老婆子家中备了各样纸烛,一应都在这张桌案上,诸高僧看看要是有缺漏,立去备齐。”   一众僧人看到整整齐齐码在案上的蜡烛线香,那线香一支一支,少说也有几千来支。清水寺离三家村近,施老娘又常在那拜佛,寺中僧人识得她,将线香左右看了看,这才笑道:“老善人,这香虽与香丸不同,一场法会应用不完这么多香。”   施老娘与阿萁套好词,假笑道:“唉哟,这不是听说香能安魂,再者老婆子家里正要办香坊,最不缺的就是香,不拘是村中哪户,有心的都可上支香,借借法会,祈个福愿。”她平时一个敬佛之人,讲这话很有些心虚,又想着自己往日烧香祭佛的,求的就是家宅平安,钱财无忧,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定是我佛照顾,遂她心愿。   清水的僧人法号法明,听了施老娘的话微微一愣,也留意起这线香,他们做法会,燃香净秽,与同寺僧人领了一张高桌,铺好佛布,摆好法器,一人抽一支香在手中。   千桃寺主持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下却满是精光,不动声色看了眼与施家人一处的沈拓,摇摇头,轻笑一声,也叫众僧布桌持香,一理法衣,一手摇着法铃一手持香领众僧边吟诵经文边绕着荒地缓布慢行一桌。   百僧共着法衣,持法器颂经文,声势颇为壮观,众口同声下佛音层层递开,有虔诚跟着礼了礼佛礼,一时间里外三层都挤了围观的村民。   闲散无事的富家子弟,携妻带仆,捡起高地圈出一块,拿幔布围了,叫仆从摆好菜酒,大为自在地看法会。几个货郎与卖吃食的在外头放下挑担,货郎那引了好些村人买杂物,吃食担煽炉生火,包馄饨,煮甜汤……外来客早早坐船来看热闹,腹饥嘴荒,寻摸过来买碗汤,要几个馄饨。又有卖鲜果的挎着竹篮兜卖脆梨、酸桔,这边老实地做着买卖,那边却在搏买一篮栗子……   阿萁支使几个健仆在外头留意,她料到人多,只没料到人这般多,生怕出踩踏的乱子。邀来的几个差役却是些怠工的,来得又迟,又不怎么管事,支了张桌案,吃起酒,只是,好在身上差服腰间朴刀唬人,几个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贼偷没想到还有差人,怕自己阴沟里翻船,不敢胡作非为。   江石与沈拓,一旁还有桃溪与沈家交好的几个富户。   其中一人笑道:“我还只当沈兄说大话,倒不曾想这乡野村落还有这番热闹。”   又有一个年长一些的道:“这倒让我想起桃溪当年通河,季明府请了僧道一同做法会息河神,那也是热闹无比,如今千里碧波通桃溪,我有幸借此挣下一份家业来。”   沈拓笑道:“季明府如今已承继爵位,你我倒不好再以明府唤之。”   那人大笑:“正是正是,桃溪有幸啊,现今的徐明府也是为民惮虑的好官。”   几人纷纷附和,倒有一个长脸的富户在桃溪卖星货的,他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线香的桌案上,道:“这施家做法会用的香好生别致。”   江石微揖一礼,笑道:“施家这香倒是大有来头。”   诸人看他与沈越翎亲厚,沈拓又不曾拿话拦他,便笑问:“这位小郎君,此话怎讲?”   江石道:“这香有个雅名,唤作拢息香,却是皇五子悯王夜梦游龙,吐息聚线成香,悯王因此梦有所其思,外出游玩撞见一个异地小娘子在湖边专心制香,他看得有趣,一时起了捉弄之心,问那小娘子可会制线香。悯王亲民,并非为难,也不过随口一问,谁知那小娘子听后想了想,真的制成线香。悯王将香呈于圣上,圣上便赐名拢息香,又道此香龙子感应真龙所得,民间不可轻亵,要制此香需悯王授香方可行。”   富户大惊:“竟有此事。”有机敏的,道,“那小娘子,莫非……”   江石道:“这小娘子便是施家的小娘子,有幸得了一张香引。”悯王原本想取名为龙息香的,被他皇帝一巴掌拍了回来,改做拢息香,又将制香的功劳泰半按到了悯王头上。   一人叹息道:“这香竟还有这般来历,可惜,桃溪边远小地,竟没听得风声。”   江石笑道:“这还是新鲜事一桩,令至各地怎也需要时日,不过,禹京那边线香许已风靡。”   沈拓轻笑道:“正是,船队回来说保国寺内设了一个偌大的铜香炉,香客每手一扎线香,香云笼罩宝寺,倒似人间仙境一般,香客又特买了线香家去,以供祭祖供拜。香坊内线香供不应求啊。”   当中一人心念一动:“也不知卖香可要香引?”   江石道:“大至不用,要问过施家人方知。”   那人又忧愁道:“线香算得皇家之物,怕是价高难下。”   江石道:“圣上视民如子,道线香泽万民而生,十二支为一把,廉价者不可越价十钱,贵价者不可越价千钱。”   那富户在心里估算一番,大为满意,抚须而笑。   江娘子领着阿叶管着斋席,江家院后,洗的、切的、劈柴的,和面的,生火的……虽忙急却是井然有序,阿叶被江娘子支使着忙得团团转,连着羞涩都顾及不上,她性子温柔,与人说话轻声细语不紧不慢,却自有固执处,凡是言出江娘子,她又一心认定的深以为然,便不肯被驳回。   江娘子私下与她道:“叶娘,为人处事心中要先有主意,有了主意再看这事,方知好赖。你自家没有主意,听这是对的,听那也是对的。”   叶娘连连点头。施家请来帮忙的都是同村的妇人,大都胆大泼辣,虽也勤快,大都自顾自说,做事鲜少有精细的,菜从水里捞出便洗尽,刚洗了肉眼见要将素斋里的芽菜放进洗肉水里,将阿叶吓了一跳,忙上前阻拦。   那妇人欺阿叶腼腆,不愿另打一盆水来,笑与阿叶道:“还是干净的水,哪得这些讲究。”   阿叶道:“发的芽菜是做素斋的,沾不得荤腥。”   妇人跌足道:“油腥子也好物,我恨不得捞了家去,那些和尚又不曾看见,不知者不怪,他们纵吃了也不算破戒,不定觉得这菜香甜呢。”   阿叶道:“欺得人还欺得心不成?婶娘还是另换了水来。”   那妇人还要说话,阿叶咬唇,道:“我与婶娘说不清,我叫江伯娘来。”   那妇人不敢与江娘子对上,笑道:“哟,这是你施家办的席,你做主便是。”   阿叶摇摇头,并不听她的挑拨,又将荤素两席洗菜的分到两处,省得离得太近,她们随意混杂。   阿萁在外头人群里钻来钻去,看香槽里香残,又续上新香,香槽之中香梗林立,那几千支香已去了大半,阿萁满意点头,又想着几时去信给悯王,看看能不能改改香方,如香篆一般,能燃香记时。   她在法会那来回溜达,防着生事,一恍眼,大吃一惊,徐明府身着素袍,带着几个家仆与县丞一道挤在人群之中看热闹。   阿萁对他颇为忌惮,又见徐明府对线香极感兴趣,又遣家仆去问外人可不可上几支香。施老娘今日大割肉,也不差这几支香,由着那家仆去香。那家仆上完香,留了一支钻出人□□给了徐明府。   阿萁皱眉,复又想:自己也算是靠山之人,桃溪有沈家主,禹京又有季侯、悯王,这线香还在圣上那过了明处。她又何必惊惧。   百僧度了亡魂,也不知用了什么法,竟将那刀锈迹尽去,重见锋刃,真引得众人赞叹不已,不少竟跪拜几拜,想着几时要去寺中求求佛,好生了得啊,看,这怨魂可不尽去。   施老娘估摸着日头,又看百僧暂停了吟诵,遂请百僧入席吃素斋。   千桃寺主持入座问施老娘:“听闻老善人买地是为办香坊?” 第135章 皆为利往   阿萁眼下十分烦恼,法会办得有声有色,没出什么乱子,来看热闹的兴尽而归,各个小贩竹筒里装满了铜钱,村人卖水卖吃食也赚得仨瓜两枣。   她的线香更如一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层之浪,众寺来的都是高僧,各个颇有见识,纷纷过来询问线香一事,又都慷慨解囊求购。施家的香坊坊墙都还没立起来,订货的单子已积起一沓子厚,其中千桃寺更是大包大揽,眼见香坊不大,想将坊中以后所制线香尽收囊中,阿萁忙道一枝独秀不是春,将这事挡了回去;又有桃溪富户过来商谈买香一事……   重压之下,阿萁不得不招来几班泥瓦匠,从沈家拉来砖、瓦、泥石,日夜兼工砌墙起屋,又在村中请闲汉挖池铺路修村后码头。沈家体贴又送来两艘船只。   施进与卫小乙江大轮流夜宿荒地那监工,请的几个帮厨也不用回去了,搭的泥灶也不必拆,日日柴火不歇,不必食手,施老娘便可做得一二十人的吃食,味不佳,却是油香酱浓管够。   阿萁请村中木匠定制香板,晒香架……各种制香晒香器具,江石带着卫煦跑了宜州一趟,买了一小船的香材回来。   施家又托里正聚集村人,谈及雇人一事,阿萁在自家院前摆了一张桌案,铺开纸墨,又在墙上贴了一张白纸,上写条例,等得人齐大声念与众人,诸如禁带火烛之类!   众人听了无所异议的,再行雇佣,   挑了人品可靠老实的村中老少妇人,两相情愿后写清书契,画下指押。   村人大都散漫,粗听施家雇人这么多的规矩进究,嫌它繁琐,交头接耳大为不满。   阿萁笑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婆婶们不愿另寻活计便是,都是邻里难道还强买强卖不成。”   有老实的纷纷点头称是,施家虽啰里啰嗦的,尽是些穷进究,嫌她家麻烦,不去做工就不是!   有刁钻的却道:“二娘,你也说邻里邻外,老媳妇我还抱过你呢,不如把那些条条框框去掉几条,左一条规矩,右一条不许,记都记不清。”   阿萁叹口气,扯了悯王的大旗,道:“婆婶们有所不知,这是京中贵人定下的条例,要制香便要依他的讲究,我又哪里敢说半句不行!”   一众妇人尽被唬住,呐呐不敢多言。又听阿萁说一月工钱足有一吊钱,夜中要是有活计,另行算工,午间还有点心充饥。   当中一个妇人家贫,粗碗盛不出一碗凉浆,再不耐与旁人一道叽歪,越众上前道:“萁娘,你看我可使得?”   阿萁识得她,知她人泼辣,却也勤勉,当下点头画了契书。   雇来一个,便如水泄洪开,一众人争先恐后挤上前来,生怕晚了施家不再雇人。有几个被阿萁拒了的又不愿意吵嚷开来!   这几人平素就爱占人便宜、挑三窝四的,从不是进道理之人。阿萁不愿与她们争论,暗使一个眼色给阿苦。   阿苦生得健壮,环眼狮鼻,大是凶悍,踏前一步,道:“主家既不雇你,你们待要怎滴?”   这几妇人欺软怕硬,看阿苦不是善类,畏惧不已。   阿萁笑道:“婶娘,阿苦先前跟着贵人,从来依着贵人的规矩办事,婶娘们勿怪。”   几个妇人勉强一笑,又看施家门口另站着的季四,也是牛高马大不是好惹的模样,又想想施老娘行事,挤出人群脚不点地地走了。   阿叶担忧,低声与阿萁道:“萁娘,她们最好搬弄是非,背后不知如何编排你。”   阿萁笑道:“几句闲言碎语还能让我挂心?”   阿豆躲在一边,将嘴一努,趾高气扬道:“就是,咱家现在可不是寻常人家,才懒得理她们呢。”   阿萁扬眉,一揪她的脸蛋,笑问:“你倒说说,咱家现在什么人家?”   阿豆道:“村中独一份。”   阿萁道:“那还不是三家村一户平民人家?哪里不同寻常?”   阿豆不以为然,道:“那……那也比别家威风。”她说罢,朝阿萁做个鬼脸,一蹦三跳地跑进屋去了。   阿萁看着阿豆的身影好一会,头疼不已,偏眼下又实在忙乱,哪里空暇教管阿豆,咬咬牙,想着尽快将香坊一事办定,再让家人将心静下。自家这段时日,睡得将就,吃得将就,人人一味低头往前冲去,不曾停下片刻看看周遭事,周遭人。   施老娘知道却在私下道:“古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各人有各人的心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使多大的力气端多大的碗,她要是自个学得本事,眼生高些又如何?”   阿萁道:“嬢嬢,我去了禹京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村中,我只道里正家与江富户家中富足无比,去了桃溪方知如何是富家的排场,等到京中才知何为泼天的富贵。我们家连立都没有立起来,脚都没有迈出去,便轻了骨头。”   施老娘奇怪地看了孙女一眼,笑道:“你看家中没迈脚,别人看自家在天上飘呢。”   阿萁深思片刻,道:“想来想去,还是要多读点书,等香坊落成,让阿豆识些字看些书,或者学沈家请女先生,也教认字,也教针线管家。”   施老娘一巴掌过去:“前头还道自家没有迈脚,请甚的女先生,你三妹屁股底下生着钉,哪会学认字,针线你娘就教得,还管家,管甚家,缸中米多就饱吃,缸中米少就忍饥,学个甚?”   阿萁忙躲开,道:“学做事也要学做人,嬢嬢,不会做人多少家业也不得用。”   施老娘停了下来,干瘪的嘴里吐出的却是令人发寒,她道:“萁娘啊,兄弟姊妹之间也讲个远近分寸,这一棵树生的枝丫也有上下。你生死贫富不管,那是你血凉,活该以后独孤一人,你衣食饱渴一律接手,那是你不知好赖,活该以后两不沾好。”   阿萁大怔,喃喃道:“可是,可是……”   施老娘瞪她:“吃口汤,烫得你吃得进嘴吗?”翻个白眼,又道,“也别放得冷,冷馊馊吃进冷肚肠。你和叶娘这样才是姊妹该当模样。”   阿萁笑道:“阿姊岁长些,又信我。阿豆岁小,性子又有些独。”   施老娘又不高兴了:“好生个没道理,性子好的活该不上心?性子不好的反倒要多操心?我是不偏惯这样的,就疼乖巧懂事的。”   阿萁过来帮她松松筋骨,故意问道:“那四娘我要不要上心的?”   施老娘噎了一声,道:“那可不同,四娘要充男儿养的,合该经心些。”   阿萁闷笑:“偏心。”   施老娘哼了一声:“偏了又怎的?再说,四娘还小了呢,等她大……你也出门子了。”她顿了顿,浑浊的眼中满是无奈,“话又说回来,能教就教,这石头也榨不出油来。你将来自成一家,有自个操心的地,她实在提溜不起来,还拿命去搀她?不中用的,我纵偏心眼,也不叫你拿命去填。萁娘,你记着,将后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踏实,有多的手力,再去管旁的,自己都是泥菩萨,还要度人呢,一块在河底化做泥。”   “嬢嬢老了,活得也久,活得久,经得事便多。你呀原也有姨婆的,我们姊妹没嫁时,也亲厚,比你和叶娘还好呢,只后来,我们各自成了家,各有各的操心。那时家里宽裕,你姨婆却过得紧巴巴的,她每来家里借米借银,她借一升,我给两升,她借一吊钱,我给两贯,从没让她空手回去过。先时她来,脸上过意不去,又羞又臊,只开不得口;等再来,说起时日的艰难,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生可怜……”   阿萁不禁追问:“那,后来呢?”   施老娘冷笑:“后来你爷爷不是生了病,家里也紧巴了?你姨婆再来,我也没得余力借钱粮,你你姨婆便骂我丧良心。既丧了良心,自也要断了往来,再后来,她家越发过不下去,投奔了亲戚,再也没有音信了。”   “萁娘啊,这讨不得好的好意,不惜得去做。”   阿萁听后心里极不是滋味,扶着施老娘睡下,轻声道:“嬢嬢,你放心,我们姊妹不是这等没良心不记恩的。”   施老娘满声苍凉:“日子长着呢,长了就……罢,你快歇着去,明日又有好些事。”   阿萁帮她放下帐子,回到自己屋中,阿豆腆着肚子睡得正香,阿叶怕她受凉,过来给她盖好被子,阿豆火壮畏热,伸腿蹬了被子,翻个身睡得神鬼不知。   阿叶无法,只好等她睡得安稳,才再帮她盖好病,转身看阿萁站在门口,笑道:“怎生好豆娘这睡相,占了半边床,二妹跟我睡罢。”   阿萁点点头,踢掉鞋,与阿叶睡一床。只是心头乱糟糟的,如同塞了一团的乱草,明明累得慌,却怎也睡不着,千头万绪,拎起这头又缠住了那头,想了半天却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翻个身想和阿叶说话,阿叶也已睡着,面容恬静安宁,她的阿姊是个最知足的人,一点所得就能由衷欢喜。   阿萁弯了弯唇角,心道:饭一口一口吃,事一件一件办,先将香坊的事办定再说。她阿爹今晚还在和一帮工匠起屋呢,少思多做少思多做。 第136章 施家香坊   阿萁与江石双双坐在一处,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侃侃而谈唾沫横飞的老先生,沈家除却送来砌宅用的砖瓦梁木,还有一个能画宅院图纸的老先生,自号谢山老人。虽然阿萁深觉自家宅院实在范不上依图而建。   香坊外墙已经垒好,设里外二道门,大门进来左右两边一溜屋宅,一边可养牛马,一边可住奴仆,二道门进来便是一片平坦方正的晒香场,拿青砖铺地,不养一花一草,只四角挖了大坑埋了大水缸,以防走水,前后左右一圈屋子,左右两侧的屋子被打通,以便制香,前后两排屋子则堆放香料、成香,又留前后两间屋给护院看守轮值用。   这前一进阿萁大为满意,她又急于开工,只要坚实耐用便好,后一进自家住的也仿着前头布局便是。   谢山老人却不赞同,道:“既是自家居,怎能这般不讲究?马虎不得。工时宜工,居时宜居,方是两全其美。”   阿萁不忍佛他美意,小心道:“可是老先生,我欠了寺中好些线香,再不开工怕要雪上加霜。”   谢山老人摸摸长须,笑道:“无妨无妨,来来来,依老夫之见,前后进间再加一道高深厚墙,中夹花一半屋之宽的夹道,前后进之间改院门成过廊。”又冲阿萁眨眨眼,“这夹道不加顶可种花木,加了顶还能掏一密室,还能藏些私物,哈哈哈……”   阿萁脸都快僵了,道:“老先生,我家平头百姓,哪有私物可以藏的。”   谢山老人大不赞同,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怎能不多加打算,你急于开工,又不急于入住宅,先将二道墙高垒,隔绝耳目,后两进住处依着老夫的图纸,慢慢修建嘛。你看看你家的地,依山傍水,既能借山之势,还能引山中水,要不是前头占了一个香坊,倒是好一处别院,可惜可惜……”   江石拿起图纸,哭笑不得,道:“老先生,这块山地还不是施家的,你怎也圈了进去。”   谢山老人看着阿萁,诱哄道:“小娘子啊,这山地地贱,不如买到半山腰如何啊?”   阿萁一口水喷了出来,咳嗽不止道:“这这……我们家也住宅不了这些屋子啊。”   谢山老人笑呵呵道:“小女子之言,你家将来开枝散叶,屋宅自是多多益善。”   阿萁笑道:“虽是计应长远,只眼前还看顾不上。”   江石略一思量,与阿萁道:“我倒觉得老先生所虑并无道理,你将前一进屋宅充作香坊,虽便利,却也有隐患,萁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先小人后君子。你一家几是妇孺,前一进屋宅这么多人,万一起了坏心,防不胜防。”   阿萁被这么一说,悚然而惊,道:“江阿兄说得是。”   谢山老人乐呵呵道:“就是就是,不过多买些地,多废些银钱,小娘子如今富裕,也不差这些不是,过几日墙上泥干,你自在那制香,后一进我先叫人拿高墙封死。”   阿萁谢过,回去与施老娘说了,施老娘连连点头,道:“很是有理。”祖孙二人又请了里正一道,将后山小半山的地都买了下来,由着谢山老人随性而为。   又等得几日,阿萁摸摸屋墙,里头掺得米浆麻草干透,又硬又坚实,前后进的过道果然被谢山老人给封,后头还叮叮当当砸石砌墙的。   施家的屋子盖了一半,施老娘想了想,还是办了上梁宴,顺道当作香坊开业,沈家还送了一块牌匾来,上书施家香坊。施老娘只勉强认得自家的这个施,却仰着头,看得津津有味,擦擦眼,暗自得意:谁能想施家有这等的造化。   阿萁却是无暇欣赏,揪了阿叶、陈氏过来,将一应香材器具铺陈开来,她留了个心眼,另辟一间屋子称量香材,混一块挑到另一间屋子里和香泥。又问村里人收香签,里正大喜,劈竹签子大家都会,又是一样进益。   阿萁笑与里正道:“香签看着不打紧,我想着既是供在佛前的,毛毛刺刺的总不大好,我想请里正家的婶婶伯娘帮着监量,太细太粗太潮的不要,太毛糙的也不要。”   这是轻省的活计,里正笑着替儿媳应下。   风风火火地赶着开工,一屋子都不是熟手,第一日制的香磕磕绊绊,很是寒碜,令人不忍直视。众妇人搓了一支香,一窝蜂过来问阿萁得不得用,十个里八个被打了回去。剩下两个以为自己已经出了师,快手快脚搓出几晒板的香,切得倒齐整,只是瘦得肿的上粗下细,下细上粗,摆在一处实是不堪入目。   阿萁问是哪个搓的?两个香工倒不推诿,只是,再细问,她们自己也识不得哪板是自己制的香。阿萁实忙不过来,强拉着阿叶过来。   这下好,阿叶是个做细活的,好计较个边角细寸,依她的眼光,没一支香能过关的。阿萁跳脚,道:“阿姊,不必像绣花这般细致。”   阿叶吸口气,郑重点了点头,只是这脾性哪里是一时能改得过来的,阿叶查看时拧着秀眉,满脸为难,她心里觉得这香制得不好,又知以萁娘的标准大许能过关,可是,看一眼就多一眼的毛病,再看一眼又多一眼的错处,阿叶难受差点没把帕子绞烂了。   那香工也委屈,她看阿叶温柔,轻声细语未语面先红的,只当她比阿萁好说话,颠颠地跑来问阿叶,谁知阿叶脸虽涨得通红,半天也没点下头来,气得她只想问哪里不对,偏阿叶怯生生看她,比她还要过意不去。那香工生怕再问几句,把阿叶给问哭了,收了脾气老大不自在地擎着香坐了回去。   阿萁想着这实不是一回事,亲手制了几支香,摆在案上当样子,道:“就按了这样的来,你们拿不准,便上来比对比对,大致相同,便算过关。”也叮嘱阿叶,“阿姊查验时,也依着这样的来。”   阿叶抿唇,看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一晌午乱乱哄哄下来,总算勉强过关,只是,人多手乱心杂,难免有充数的,一香板的香里总有次杂的,等追问你推我,我推你,无一人认下。阿萁一时也不得法,再者新手制香,难免多耗香材,这是不得已之事,不能强求。   又过小十日,第一批香晒成,攒了万支香分十二一所包好,让卫煦和阿甲一道送去了千桃寺。阿萁才松一口气,香坊里好些香工开始混赖起来,次香混进去,就算阿萁阿叶两姊妹看见,却查不出哪个所制,废了香材左右不是自己的,也不心疼。   还是江泯听了她与江石的抱怨,提醒道:“我看《春秋》,便行物勒工名,又考其诚,施阿姊的香坊,为何不肖行。”   阿萁大喜,抚掌将江泯夸了又夸,夸得江泯红着脸遁去读书了,江石笑道:“我阿弟帮了这般大忙,记我一桩人情?”   阿萁吃惊,瞪他:“江阿兄,你弟弟出的主意,人情为何记你头上?”   江石道:“你也说是弟弟,手足兄弟,自是不分彼此?”   阿萁轻挑眉:“不分彼此?”   江石舌头一打转,忙轻笑:“眼下与我阿弟不分彼此,他日与你……”可恨施老娘,一竿子将他们定亲的日子捅到年底,令他扼腕不已。   阿萁看他识趣,皱皱鼻子跑回了香坊,叫施进刻了二三十块木牌,上头不拘什么纹样,简单易辨。叫香工各领一块木牌,充做标识,再在香板上刻上同样的纹样,看纹样识人,赏罚都在这上头。 第137章 供不应求   线香供不应求,阿萁不得不连夜赶工,只是,她请的香工都是村中妇人,有夫有子,有古板的并不喜妻母晚归,能做夜工的连半数都不到,不得已,又到邻村请人。   其余各寺还好,供上一批线香,寺中不做佛会,还能支应得几日,唯千桃寺不同。千桃寺本就是名寺,香客众多,常有香客从外地赶来进香礼佛,又兼风景胜地,四时都有游客远足游玩,多数游客顺道到寺中拜佛求愿,因此千桃寺可谓百客云集。   这百客中三教九流各不相同,又有士庶、商农,无有线香时,众香客有钱的多添香油米银,无钱的舍把米,舍块糕,舍盘果。如今有了线香,众一把线香,擎在手中于清烟缭绕间对着神佛拜上几拜拜,更添虔诚庄重。有钱的多点几把香,左右价贱,不值得什么,无钱的买一把香,一次点六支,余得六支还能再进一次香,一时之间真是贫富兼喜。   只是,不过几日,那些富贵之家便嫌不足,大家一样进香如何显出自己的心诚来与不同来。千桃寺监寺领着僧、俗两个弟子过来香坊。   坊中杂乱阿萁便在自家院中待客,得知来意,取了细线香,道:“监寺,我原先便制得这两种香,想着细线香风雅一些,用上好香材卖给富贵人家,只是,这香没有香签,要插在香器上,虽不必香炉,却也要繁琐些。”   监寺看了看,有些犹豫,念了声佛号,道:“这细线香更宜独坐屋中静心礼佛,却不合寺中。不过……如今外面还无有线香,常有香客问寺中买香带了家去,这细线香寺中也要个五百扎。”   有买卖上门,本是好事,阿萁却想长叹一气,赔了小心道:“不敢欺瞒监寺,这细线香香线,又没有香签,成香不易,女弟子斗胆,想问监寺多讨些工期。”   监寺回了一佛礼,笑道:“佛家戒躁,万事随缘,施主不用惶急。”   阿萁大喜,起身福了一礼,自己也撑不住笑,道:“多谢监寺,多谢监寺,监寺不知女弟子事仍在始,忙忙乱乱,不能得心应手。”   监寺见她说得大方,又不藏掩短处,与僧、俗两个弟子一道俱笑起来。   那俗家弟子却笑问道:“小娘子,香坊可还有其它的香,寺中檀主为求虔诚,讨要好香。”   施老娘出来送茶,家中有钱,她也买了好茶,拿出来待客也有了底气体面,道:“法师吃一口粗茶解解渴,家中虽无好茶,勉强也能入口。”   监寺等忙答谢。   阿萁却在心中自骂:我可是憨傻,既要好香,一样签线香,我用好的香材便是,如此简单之事,我一时竟不能答,可不是呆子。她骂了自己一通,与监寺道:“法师,您看这般可好,一样签线香我另和入檀香等名贵香材可好,成香色、味皆不相同。”   那俗家弟子抚掌,道:“甚妙。”   阿萁笑:“我只说,不过空话一句,不如过几日我制几把送去贵寺查验,监寺焚香后觉得可行,再另行商议,如何?”   监寺笑道:“施主行事不焦不躁,甚合贫僧之意。施主香坊改日另制线香,一并捎来寺中,寺中香客幸许亦有可求。”   阿萁忙应下,送走千桃寺监寺后,阿萁去江家寻了江石,一道翻拣仓库,檀香粉也有藏,量却不多。   江石道:“桃溪没有香行,要去宜州,檀好优次我却不大通,这趟不如你随我和阿煦一道去?”   阿萁扭头看他:“江阿兄几时去栖州?”   江石笑起来,不用多说一言,她便能知他的打算,遂答道:“陪你买香粉回来便去。”   阿萁又是不舍又是不解,问道:“阿兄,为何不等开春了再去?”   江石道:“一来入冬后得闲,二来我想年底,大凡过年节的,不拘哪州哪地都想着过一个宽裕年,这时去收货,想来比往常更热闹些,就算寻常人家也想换点钱过年买块肥肉买点油米。”   阿萁道:“但素,年底也更乱,咱们这边家家户户都还算度得年日,到了年底也多贼骗呢。”   江石哪有不知此理,道:“富贵险中求,再说,栖州就没有不乱的时候,十人之中,贼、骗、拐能占去三个。”   阿萁皱眉,道:“季侯赠我的健仆都有好身手,阿兄带去几个。”   江石笑看她:“不用,他们太张扬了些,不似市井杂流,我在桃溪寻得我阿爹的几个旧识,有老有少,虽是鸡鸣狗盗之徒,却正好与栖州那块合流。你不用担心,我也雇了几个亡命之徒。”   阿萁略略放下心,暂按下这话,知会了施老娘,叫上卫煦借了沈家的船去宜州。到得宜州不及看府城风光,匆匆到了香行,几把香行的几样香粉搬了个底朝天。   香行掌柜苦笑,道:“先前我们卖香粉,除却店中自用,寻常人家合香丸,压香篆,哪用得这多许。”想想又道,“小郎君,这次仍按旧价,下次再来小店便要提价了。”   阿萁等人也大为无奈。   回途,卫煦忽问:“萁娘,沈家主那可有对策?”   阿萁叹气道:“沈家主的船客鲜有做香粉买卖的,纵有,也是各地收了货卖去了禹京,如今禹京……”禹京再多的香粉悯王也能吃下去,哪还有余的分开她,再说,那边还有她的份,真截了来,也是大锅小碗都是自家的饭食。   江石道:“我去栖州时留意一下各种草香,别的许没有。”   阿萁道:“倒是好的香料不缺,现在香坊里耗得最多的便是寻常供香,里头松香木粉、藿香、艾鸡骨香……反倒这些缺得得很,檀香、沉香用得少,反倒不显,只是,等千桃寺开始供好香后就难说了。”   江石道:“现在正是紧俏时,听说圣上线香的旨令已颁了下来,各地得闻后,定有一股风潮,过后,应当会有所平缓。再不得,托沈家主想想办法。”   阿萁托腮笑道:“沈家主也在为这事奔走呢”又呢喃道,“也不知京中是个什么景况,唉!山高水远的,纵得的消息也都落了一截。”   姬殷那边已乱成一锅粥,他行事高调张扬,又不避忌,保国寺何等人潮,线香一出一夜之间如一股狂风扫过了整个禹京。姬殷手底人才倍出,早比阿萁这边制得贵贱各样线香,一时间街头巷尾、深宅内院、朝野上下皆在谈论线香之利弊俗雅。   有文人雅士怒斥线香乃俗物,香杂味燥,无一丝静心养气之效,商贾信徒却大赞线香乃虔诚通灵之品,更能感应明神。   不过,姬殷却遇到□□烦,朝会一个御史直列了他数条罪,差点没把姬殷的鼻子给气歪掉。 第138章 逐利之蝇   攫民之脂膏而肥己。这是御史章进就线香一事摁在姬殷头上的罪状。   章进在朝会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呜咽哽咽,泣诉道:“微臣曾闻,野有农妇,衣不能蔽身,从食不能裹腹,上有垂垂老人待养,下有嗷嗷稚子哺,然,缸中唯有陈米一捧,农妇却换香一束,供于佛前……荒唐至甚,悲凉至甚。拢息香不添陋息馨宁,却累农家饥荒…然,朱门高户,丝竹歌舞,悯王高床软枕,食民之脂奉,竟无一丝怜下愧疚之心吗?”   章进在那泣不成声,姬殷直翻白眼,拿眼角余光去看他爹,线香姬景元还占着份子,莫不是光拿红利,半点活也不干的?   姬景元一副线香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模样,连那道禁香令都好像不是他下的,将脸一板,问姬殷:“悯亲王,可有此事?”   姬殷咬牙切齿,姬殷无所畏惧,身为皇子,他不私交大臣,也无心私底争锋,虽有些悖逆,却算得无欲无求,无欲则刚,有人敢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他非得将那人的屋宅变成臭屎坑。   户部尚书正隔山观虎斗,想着如何趁此良机将线香收之国有,看姬殷俊秀无双的脸上不见怒气,反倒泛着冷笑,暗道一声不好。   果然,姬殷先问章进农妇拿救命米换一束香,是真有其事,还是道途说。若是真有其事,那章进应责问天下道僧神佛,问神佛为何不点化其信徒,莫不是其愚堪怜不可度化;问道僧为何不阻这束血泪香,莫不是其诚当许正是佛家所求?   章进听得都傻了,元祖起义时因为缺钱,掘墓倒寺,死人和僧人都睡不安稳,然而,时易事移,如今天下太平,佛家重兴,章进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整个佛家为敌。他要是把佛家吸血信徒的锅上去,明日保国寺高僧八成要坐化在他家门口。章进冷汗涔涔,姬殷那张昳丽的脸瞬时如同鬼刹。   姬殷尤不知足,想他横行禹京,却有人当他是个软柿子,冷笑一声,道:“御史风闻奏事,是为鸣天之不平,束权贵之用骄逸,这是为公之心,不过,章御史怕是不配,你风闻为得却是你的私心。听说你小舅子的小舅子开了一家香铺,香丸以分计价,我还听那香铺里有丸什么梦周香,一分价计百文,一钱价计千文,一两价计万文。章御史你小舅子的小舅子的一两重的几丸香丸子能卖十两,十两银却能买我家线香近千支。敢问章御史,到底是谁攫民脂民膏以肥己? ”   章进气喘如牛,抖如筛糠,指着姬殷怒道:“你这是狡辩,何况,我的小舅子的小舅子与我何干?”   姬殷看他几眼,摇头笑道:“章御史,这话说得就无趣了,有没有干系的总是你门上客。”   章进腿一软,整个瘫在地上。   姬殷哼了一声,似看一滩烂泥,姬景元瞪他示意他见好就收。姬殷正火冒三丈,哪里管这些,冷声道:“说是为义,不过为利,你们哪家没有铺面田地租赁与他们,哪家没有因着近邻近亲看顾几分,既贵了就别论清字,好处得了,名声得了,心照不宣,左右谁家没有挤挤囊囊一屋子人要养,不抢不夺谁又说三道四。只是吧,这红眼病却是要不得,小王我不过多赚了几两金,一个一个不知怀着什么心思,跳起来为民做主,不过是王八看绿………”   姬景元忍无可忍拿起案上的一支御笔就朝姬殷砸了过去,在他颊边留下了一道绯色的朱砂印,不见狼狈,反衬得他颜色如玉。   姬殷老实跪下,大朝会上无礼,活该他了倒霉,不过,无所谓,骂得痛快啊。   一个朝会,章进这个顽童捅了名为姬殷的马蜂窝,蜇得在场之人满头包,加上姬景元上年纪,待子女更为优待,恼羞之下无一人讨得好。   桃溪这边,徐明府说到家书,阅后放在火上烧了个干净,家仆今日去了千桃寺,回来巨细靡遗告寺中的各种热闹。   “这线香倒真是一只金鸡啊。”徐明府这种从来引商为贱之人都有些眼红,道,“三家村的施家是如何得到香引的? ”   家仆道:“不是说悯王夜梦拢息香,出游遇见施家小娘子了,令她解惑,这才得已香成,因着这份机缘,悯王才与她一张香引。”   徐明府斥道:“胡编乱造之语。”   家仆挠挠头,不解:“不真?”   徐明府轻蔑一笑:“悯王何等人物,己身虽无十分才干,也是龙子龙孙,王府之中难道连个调香的也无,还须外人为他解忧。怕是夜梦线香之事不过胡谄,制香人是施姓村女,只不过,悯王图谋佳名,按到了自己的头上,再补偿村女一张香引。那施姓村女长贫乍富,心中非但无有怨言,反倒对了悯王感恩戴德。”   家仆小心笑道:“小的细打中了一番,那施家几辈都是草根泥腿,祖祖辈辈都靠着几亩祖田吃饭,如今真个是天翻地覆,买地办坊砌屋。换成小的,做梦都要笑醒,如何不对悯王心怀感激。”   徐明府低叹:“既说得道得多助,悯王背德狂妄之人,竟有幸得村女进献香方,真是……”   家仆越发小心了,道:“线香被好些士人视为俗物,说穿不过商贾贱业,郎君似太过关心此事?”   徐明府冷睨他一眼:“你懂什么,线香狂敛天下信徒之财,又有圣上明旨回护,圣上对悯王的爱重由此可知。叔父等在信中道:东宫对线香知之甚少,与常人无异,可见圣上待东宫不似以前亲密。”   家仆一愣,低道:“许圣上怜惜东宫体弱。”   徐明府摇摇头:“太子体弱,长孙呢?”又恨恨咬牙,“也是天下之人无高正统,有奇方不献于圣上或殿下,倒献于悯王。   家仆一身冷汗,默声不敢多言,心里暗道:她一村女哪得本事面见天颜啊,献给悯王也不失为上上之选。   徐明府拿手掌拂了拂香炉上的轻烟,心头好梗堵:“好运道啊。”   家仆躬身立在一边,不敢问是谁好运道?施姓村女还是悯王。   徐明府又道:“可惜啊。”线香得利之巨,看进眼里,实在放不下去,东宫其实也缺钱,要是有这笔钱,好些事都好动作,要是……可惜章进这个蠢货不知是受了指使还是受了挑拨,早早将这事捅在风口浪尖上,众目之下,再多的打算也得歇了心思。   家仆忆起一事,道:“郎君,有一事不知紧不紧要,施家小娘子小情郎江石与付家有交。”   徐明府笑他大惊小怪,道:“这事我如何不知,付和生热热闹闹出殡时,江石就在人群之中,一付家如秋草枯黄,不必再记挂心上。”   家仆弯腰称是。   徐明府卧倒在软榻上,合目小憩,家仆以为他入睡,待要避到屋外守门,听徐明府自言自语般道:“也不知那香引可转卖他人?”   家仆记在心里,悄声告退。   施家正在为香材的事发愁,所幸沈拓帮她拉了一车,阿萁喜出望外,焦燥之心大大缓解,也有闲情翻香谱,看要术,想寻个法子来如何让制香更简快一些。   没等高兴两天,江石将她骗到山溪那,从草木中翻出一朵黄灿灿的秋红插在她鬓边,道:“萁娘,我打算明日去栖州。”   阿萁撅撅嘴,道:“去吧去吧,我还能强留你不成,再说了,生了翅膀不飞,不成笼中鸡?”   江石佯怒,直眉立眼的:“谁是鸡?”   阿萁笑:“阿兄是要飞的,不是鸡,没见硬往自己头上按的。”从怀中取出一物掷给江石,道,“喏,这是特为你制的,不知管不管用,要是不管用,勉强也能清心。”   江石接在手中,却是一个荷口香囊,低嗅了嗅,似有艾草、、银丹草的清香:“这是?”   “听说那边多毒虫,这是我翻了香谱依着方子调的,说能驱毒物,我试了试,好似有些作用。”阿萁凑过来,有些犹豫,道,“只是,那边的毒物跟咱们这边毒物也许不是同个祖宗,就怕不得用。”   江石将香囊揣进怀里,笑道:“得不得用,都是我心爱之物。”阿萁不放心他,他也挂心阿萁,小别在即,更加悬心,呵嘱道:“坊中人情,你岁小脸嫩,多多交给伯嬢作主,外头大事,一时不能定夺的,多费些脚程去问问沈家主。”   坊中香工都是人妇,说话做事很有些荤腥不忌,阿叶曾听了几句,满面通红落荒而逃,还是施老娘赶来骂了她们一顿。   阿萁一一应下,她素来有自知之明,笑道:“我好胜,却不争强,遇到难事才不独扛呢,”   江石哄逗:“是是是,小二娘向来聪敏不过。”   阿萁不高兴:“敷衍。”   两人互瞪几眼,自个都觉得傻,你看我呆,我看你憨,撑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半晌,才牵着手沿着山溪慢慢回去。   阿萁扭头笑道:“江阿兄,你我都是劳碌鬼,不过,一个在家,一个在外忙。”   江石接口:“自然,你是那个里,我是那个外。”   阿萁疑他有调笑之意,轻拧了他一记,江石忙撒腿跑开,笑闹间又走了一小段路,阿萁红扑扑的脸上有着些些细汗。她喜欢这样的小别,不要愁眉不展、哀怨凄凄。 第139章 乍富之家   阿萁仍不知外面的风雨,送走了江石,她每日都很忙,香坊中更是日夜忙碌,卫煦也忙,忙着将各寺庙订的香分堆装好,到了交货之时,再押船送去。   施老娘也忙,家中还修着屋宅呢,泥工瓦匠两顿饭食,再兼香坊夜工充饥的糕饼汤水,一日间就只在灶前打转,陈氏守门看户兼带着小四娘,阿豆阿叶施进都在坊中忙碌。   阿萁坐在江家书房中,翻看着香谱与什么民间要术,试图找出可用之处,只是,总静不下心来。江娘子送来一碟子云片糕,一壶子清茶,笑道:“可是看得烦絮了?歇一歇再看。”   阿萁放下书,愁眉不展,又有些困惑,道:“伯娘,我赚了好些钱呢。”   江娘子笑夸:“萁娘真能干。”   阿萁却叹道:“先前我腰里塞着几文钱时,就想着将来要是有银钱,便可以住大屋,穿好衣,吃好食,让爹娘好生歇着。我真有了好些钱,爹爹嬢嬢却比先前还忙碌。”   江娘子一愣,掩唇轻笑,柔声细语道:“伯娘不知道你家的银钱怎么归拢的,家用外用可分了开来?黄白之物不去花用,那便是死物,堆成金山银山也如黄土黑泥。”   阿萁将头埋进榻上软枕中,红着脸道:“伯娘,我就是那乍富之人,一惯一文钱掰成两文花,哪怕腰缠万贯也还是穷人家的念头,怕缸中米空,怕匣中钱无……”   江娘子轻点了一下她脑门:“倒也尤可,胜过那些乍富之后挥金如土,一掷千金,那绝非长久之计。不过吧,过于省俭也没必要。”   阿萁看了眼江家收拾得颇为雅致的书室,再看看江娘子的身上衣,江娘子在村中名声不佳,偶在村中走动,村人看她打扮,背后多有闲言碎语,骂她败家不持俭,江大图她美色娶好了这样的娘子,早晚穷得精光。   江娘子却过得极为自在。   阿萁把头从软枕上□□,道:“伯娘,我想买几个粗妇,嬢嬢太辛苦,一把年纪日日在灶前打转,就没歇的时候。”   江娘子道:“是该请几个仆役做些杂事,你家现在事多杂乱。村中没有牙郎,我让你江伯父去桃溪时托了牙郎来。”付家送与江石的忠仆付小司儿被江石安排给了江泯,村中私塾都是农家子,江泯不愿张扬,才没带在身边。付小司是个死心眼,他跟江泯后,江泯读书时他就在旁边添茶,写字时就磨墨,江泯清晨去学堂,他就送江泯到村口,将晚就到村口等江泯归家。   江泯似乎天生是个富贵命,多出一个小厮,他也没有半点不适。阿萁看后佩服不已,施家万事亲力亲为,全家除了阿豆,没一个想着要人伺侯的。   施老娘听阿萁说要买奴仆,老眼里又是高兴又有点惶恐,人不值钱,稍有些家底的都会买个粗仆浆洗烧火,她只没想到临了临了还有这样的福气,施老娘有些怕自己兜不住这等厚福,福气有定数,搁在她身上多了,说不定子孙后辈就少了。   阿萁亲昵地抱着施老娘的胳膊,笑道:“嬢嬢,外头都有人拿话编排我呢。”   施老娘恼怒,立起眼:“谁?谁敢编排?编排了什么不中听,看我不一口唾沫过去,啐得她脸上都是牙花子。”   阿萁委屈道:“自是编排我为人不孝,香坊请的好几十的香工,家财少说也有千贯,竟把上了年纪的老嬢嬢当牛使。天天看老人家跟拉磨驴似得在那打转。”   施老娘气得笑,一巴掌轻拍阿萁额头上:“大胆,骂你嬢嬢是驴。”   阿萁道:“等新屋砌好,偌大的院子,嬢嬢光是转一圈就费脚程,没有仆役帮手,岂不是受罪,还不如不要大屋呢。再说,香坊的一众健仆都是咱们自家人,日日吃饭都是头顶大事。”   施老娘斥道:“放屁,清水寺拜佛我都是亲去的,最不怕脚程,我还硬朗着。做个饭有甚打紧的。”   阿萁哄她道:“那是拜佛,有神仙照顾,您老才不觉得累。谢山老先生嬢嬢的屋子连着小佛堂呢,嬢嬢要是没事干,就多拜拜佛,自家就是跟神佛打交道的。”   这话说得施老娘深以为然,自家做线香买卖,可不是跟神佛交道,如今的好日子都是菩萨慈悲照顾的,是要多拜拜:“嬢嬢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有人伺侯呢。”   阿萁吹嘘:“嬢嬢看着,孙女儿定要让嬢嬢福。”   施老娘想骂她吹牛,话到嘴边成了乐陶陶一句话:“行,嬢嬢尽量活久一点,嬢嬢手脚顺健,人也清灵,想来还死不了。”   阿萁笑道:“嬢嬢定会长命百岁。”   如今施家小有名气,如媒婆牙郎这等行当,消息又比别人灵通,知道施家要买人,殷勤地亲带了人跟在江大屁股后面到施家,陈氏靠不住,阿萁不得不又请了江娘子帮忙,   江娘子将盖头一盖,到施家与牙郎问了问这几个粗妇的来历,都是清白人家因家贫谋生的。江娘子又叫阿萁观人眼色,眼珠乱飞的不要,木讷呆滞的也不要,再看指甲,牙上既领了家来,定换得干净衣裳,净手洗面的,看指缝有没有黑泥才知是不是勤快喜洁的。   “大户人家请的厨娘,好些是雇了来的,她们有手艺在身,与主家只签短契,无有手艺傍身,反倒签了长契。”江娘子看当中两个粗妇本份老实,指给阿萁,“她们可用。”   阿萁遂与这两个妇人说好工钱,又付了牙郎中间资费。牙郎笑着收了钱,又道:“小娘子,我知你家还要雇人,二流小娘子改日再照顾我的买卖。”   阿萁答应下来,送走了牙郎。   那两个妇人看施家农宅简小,都有些疑惑,这几间屋子,她们好像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阿萁又在香坊那腾出一间屋灶房,专与香工用,领了两个妇人香坊,指了一间屋子给他们,道:“这几日家里还在砌屋,要多忙乱一阵,过后日间大致做十几人的饭食,傍晚做裹腹点心。”   两妇人没想到主家不显山不露水,家中竟办着这么大的作坊,顿时安下心里。家中雇了人,施进与陈氏别扭几日,倒也服和下来,只阿豆有些失望,她以为会有人贴身服侍她呢。   阿萁哭笑不得,数着新屋落成和江石的归期,这日,卫煦送了一船香归来,脸色大为奇怪,他与和尚打得交道多了,学得佛家的平心静气,这趟却面带薄怒,阿萁正要询问,就见卫煦身后绕出一个人,一身鲜衣,打扮得颇为富贵。   卫煦隐下怒意,不让自己发火,与阿萁道:“这位郎君想要买香引。” 第140章 强买强卖   “小娘子,我愿出万金买施家的香引。”   阿萁端着茶,满腹疑惑,对面的鲜衣郎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面带得意跟阿萁说着万金可折换多少田地,买多大的宅院,雇得多少仆人,渴能饮琼浆,饥能食珍馐,就算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都能安享一世富贵。   这人,定以为自己不过区区村女,眼界狭小,定会为金银所迷惑。阿萁摸摸脸,自己难道像个蠢货。线香是只金鸡,还是只很能生的金鸡,她但凡有点眼光,都不会卖掉它。   鲜衣郎君面带微笑,笑问:“施家小娘子,以为何?”   卫煦仍旧气呼呼的,他押香回来就被这人给缠上了,只他做不得施家的主,不甘不愿将人带了回来,听他长长扁扁说了一长串迷惑阿萁,暗暗发急,担心阿萁受他的哄骗。   季四立在阿萁身后,有些戒惫,这个鲜衣郎君的目光与藏起来的那点点轻视,他再熟悉不过。   阿萁轻摇了摇头,道:“蒋郎君,我家中有一亩旱田,因着地力不肥,又无近水,种不得好粮,一年辛苦劳作,也只能收得良田半数的粮,纵是如此,家里祖母却从未动过卖田的心思,道:收粮是不多,只是这细水不断,年年有粮,哪怕不能让家中饱肚,却能让家里人不至于饿死。”   蒋郎君收敛神色,反问:“施小娘子,这是何意?”   阿萁笑道:“你看,家中连着这旱田都不肯卖,何况香引呢?”   蒋郎君倒也不生气,笑道:“小娘子大许还不知晓,万金到底有多少?施家上下可保几代无忧。香坊纵能挣钱,里头又有本,又有人工,又兼各种杂事劳心,再者,常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小娘子焉知线香的买卖永保无虞,不如换成摸得到的真金白银才是到手的实惠。=”   阿萁道:“蒋郎君说得也不无道理。”她狡黠一笑,“我折算了一下,近几年线香的买卖大致无虞,时长日久,生出变故也是情理当中,那时我再折价卖香引,也不会蚀了本。”   蒋郎君摇摇头,似是阿萁说了可笑幼稚之语,道:“小娘子,这等大事,不如与家中大人商议一番?”   陈氏在灶间听得全乎,万金啊,纵是不做买卖也可使得,强于萁娘在外抛头露面,只是,这个到底是自己的小心思,女儿大许是不愿听自己的,丈夫对这些一窍不通,也是一味纵着女儿行事,也只婆母……不过,想想施老娘,多半也是不愿意卖的。   果然,阿萁请了施老娘回来。施老娘假笑几声,好声好气回绝了蒋郎君,她却是另一样心思,譬如自己上门出价一吊钱求买一样事物,那物件定不止这个价,这姓蒋的既然出价万金,那香引就不止值这钱。她糟老婆子虽没见识,却也算得来这大头账。   蒋郎君也有些吃惊,他出价万金心头也是血滴,料想这农户,不曾走运前一年都不定积得十贯铜钱。万两金,都能砸死人,这一老一少竟不曾乱了心智。蒋郎君惊后,又有些恼怒:不识好歹。   “小娘子,据我所知,你家这香坊虽是鸿运当头,却也遇着大难题。”   阿萁眉头一跳:“请蒋郎君赐教。”   蒋郎君轻捻一下指尖,道:“据我所小知,如今市面上香材紧缺,这物缺嘛价必高。”他轻蔑一笑,“再者树大招风,线香异军突起,难免遭人记挂,远近香行,大都兼卖香材与成香,施家硬是刮走一块肉,各个香行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阿萁见他似有威胁之意,道:“蒋郎君道施家刮走了一块肉,我却大不认同,香事为雅,先前香饼香丸香篆从来都富贵人家所享,平头百姓哪有这等闲钱闲情,线香做的却是他们的买卖,天子都说是恩泽万民之物,何来割肉之说。”   蒋郎君却笑道:“小娘子长于平家,不知买卖里头的一些门道,最忌的就是独你有,我他兼无。所谓独木不成林,小娘子也说线香乃平价之物,若是各样香料价高一倍,两倍,香坊可还有利?”   阿萁忙掩下双眸,抹去惊疑,故意惶恐道:“都说做买卖与人为善方是长久,纵是香料有缺空,价高一倍、两倍的,好似结仇之举,施家自问也不曾得罪各个香行。”   蒋郎君但笑不语,神色间又流露出一丝得意与轻慢。   阿萁心想:他背后定有倚靠,才敢放这样的狂言,各香行真个齐齐涨价,这便是断线香的生路。我做线香,他们主卖香料香丸,他们贵卖,我贱卖,本就不占他们的买卖,我又买他们的香料,这原本是双方得利的事。一人针对于我,许是眼红,见不得人好;二人针对于我,也是心中嫉恨,不许后来者居上;三人针对于我,财帛动人心,许要分我之利。各个香行合在一起针对于我,必是有人私下生事,这人非富即贵,就如付家商铺,明明都是临街旺铺,却无一人出资。   她心下稍动,问蒋郎君道:“嬢嬢说出头的椽子易烂头,我家中祖辈种田,别说出个当官的,连个读书人都没有供出一个。”她苦笑一下,“香行不卖我香料,我确实没有好的应对,只是,商人逐利,蒋郎君买了香引便能与他们和睦?”   蒋郎君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往下轻敛,矜持而自贵,他慢声道:“这便不劳施小娘子操心,我们……我岂与你施家同。”   阿萁心道:果然背后有人。   蒋郎君她被自己吓住,道:“施小娘子如今卖香引,还能得万金之利,俗话说时不我待,改日再松口,未必还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阿萁听了这话,心下大恼:这人好生霸道,明明做尽占便宜的事,连着口头之利都要占去。她迟疑道:“蒋郎君,一来,这是关乎全家的大事,我做不得主;二来,施家得香引时,不知私下可否转卖。蒋郎君不如许我些时日,让我与家中长辈细细商议一番,再者,我也得问问贵人香引可否转手。”   蒋郎君略一沉吟,道:“买卖素来讲究个你情我愿,施小娘子的忧虑乃人之常情,至于香引能否转手,想来施家得香引时应有文书契约,上面若是没有明写不得转让,那便是可行之事。”   阿萁愁苦畏缩道:“我不过农女,不敢有丝毫得罪贵人的地方,不然,他日贵人问罪,我纵卖得万金也保不住家底。”   蒋郎君道:“既如此,我宽容施家一些时日,改日我再来问施小娘子意愿。”   阿萁皮笑肉不笑,道:“姊夫替我送送蒋郎君,我心下发慌,腿脚发软。”   蒋郎君眼中又添一丝轻蔑,一撩衣袍,施施然走了。阿萁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又道:这人想必是个马前卒,私下做不得主。   施老娘嘴中发苦,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道:“天杀的,这贼胚要抱走咱家的下蛋鸡。”   陈氏脸都白了,急道:“萁娘,怎生好?钱财各花用便好,家宅平安才是紧要,不如将香引卖与他,省得惹来祸事。”   阿萁一掌击在案上,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么一个藏头缩尾不知来历名姓的人,耀武扬威跑到家中要买香引。今日纵卖了香引得了一时的安好,他日有人见咱们家中好欺,说不得也要欺上门来踩上几脚。”   陈氏泣道:“这个蒋郎君背后定有倚仗,不然,缘何这般肆无忌惮。”   阿萁安抚陈氏,笑道:“阿娘,嬢嬢,他有依仗,咱家难道没有依仗。”她就不信这蒋郎君背后立着的人能贵过悯王去,便是贵过悯王,还能贵过圣上。她原本对线香之功按到悯王头上无感,今日却深感是幸事。这些人,料错了悯王与自家的羁绊,不知自家非但有香引,还有整个买卖的份子。   季四揖一礼,道:“小娘子,但有吩咐,小的水里走得火里也趟得。”   施老娘看阿萁半点不见慌乱,扯了她的胳膊到屋内,低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后着?”   阿萁眨了眨眼,道:“嬢嬢,咱家也是有靠山的人家,近的有沈家,远的有季侯和悯王,怕他作甚,有势不借那是蠢蛋。”   施老娘却道:“唉哟,纵有瓜葛,人情都是有借有还的,咱家没底,只有借的份,没有还的份,这不越借越薄。这沈家与咱家已算得通家之好,倒不忌讳这些,可这什么季侯悯王的,一等一的贵人,可不好失了分寸,留得人情用在要命的刀刃上。”   阿萁笑道:“嬢嬢放心,悯王为人很是有些意思,我看他行事虽有些荒诞,却也看不得这种欺人之一,再说,我正要写信给他呢,正好顺道问他借些人来,扯张大旗吓吓这些将咱家当脚底泥踩的人。”   施老娘欣喜得意:“咱家竟还能给亲王写信?真是不得了,明日我要去你爷爷坟前让他也高兴高兴。”   阿萁道:“我想了个法子,正要告诉悯王,也算有来有往,人情薄不了。” 第141章 闹闹纷纷   酒酿蟹滑,鱼脍甜鲜,新米新炊,美酒就玉杯,虽无丝竹悦耳,但徐明府的小宴仍旧取悦了人客。   蒋郎君尝了一筷子鱼脍,食手手艺颇佳,片得鱼片有如薄透有如蝉翼,入口即化,只余鲜甜在舌尖,他不由笑道:“徐明府甚知我心,我不喜肉肥膏腻,倒是喜爱鱼蟹黄鲜美。”   徐明府的家仆上前为蒋郎君斟酒,吃腻了肥羊大肉才会深厌之,平家一月不一定能有油腥到肚,看见肥肉早就口中生涎。   徐明府执杯,道:“蒋郎君喜爱便好,这些不过粗食,农家嫌蟹肉少,嫌鱼无油,你我生在锦绣堆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知农家之所求。”   蒋郎君笑道:“徐明府身为父母官,心忧百姓那是应当的。”   徐明府掩袖:“惭愧惭愧。”   蒋郎君奉承:“当得当得。”   酒至半酣,徐明府示意家仆再为蒋郎君倒酒,不经意似地问道:“听闻郎君来桃溪是为求购香引?”   蒋郎君斜睨他:“明府,怎得?你也要插手线香之事?”   徐明府笑道:“诶,这是商贾之事,又不曾违法乱纪,我插手作甚,只是,我知蒋家历代居于宜州,家大业大,子孙各有出息,施家不过村野小民,不过,既是我治下之民,倒也不许他人相欺。”   蒋郎君冷笑一声,道:“徐明府放心,买卖只讲个你情我愿,我不过铺开利害关系,陈数利弊,哪里会相欺。家中伯父也有吩咐,不可以势压人,施家一时不知所措,说要相商,我也与他家时日。何曾有欺?”   徐明府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道:“线香出于悯王之手,圣上许下的几张香引也皆握在悯王手中,不知转卖他人可要经他之允。”   蒋郎君道:“凡是可买卖的,大都可转手。”   徐明府笑着附和,道:“言之有理!再说天高路远,悯王何等人物,岂会将区区农家女放在心上。”   蒋郎君笑着点头,又道:“明府当了父母官,啰嗦了好些。”   徐明府脸上一红:“为生民,甘之如饴。”   蒋郎君在心底又是一声冷笑:沽名之辈。徐明府也在心中鄙夷,暗道:借你一用,探探前路是水是火,我再顺便助你一臂之力。   几乎一夜之间,人人都得知施家的香引值万金。村中都知施家发了财,新盖的屋宅何等惊人,那香坊热热闹闹,村后往常荒废的小码头如今被修缮一新,三条小船你来我往,燕子穿梭般将线香送往各个寺庙。   然而,这远远不如万金来得震撼人心,村人纷纷议论着万金到底有多少,能换多少米,能买多少田,能传多少代。   施家的远亲近邻一夜间放下往日的小怨小节,亲亲热热地上门来,毗邻的施大一家也收起了阴阳怪气的脸,换上笑模样,甜甜蜜蜜地喊一声施老娘“婶娘”,再亲密地喊一声陈氏“弟妹”,施家三媳又开始惦起过继之事,赶羊似得将儿子赶去讨好奉承施老娘。   便是陈氏的娘家听得风声蠢蠢欲动,陈老爹倒还按捺得住,读书人富贵不能淫,怎能为几斗米折腰?女婿家中既能发迹,更应一日三省吾身,富不能骄,势起则不欺从,陈老爹想着怎么也要为女婿家立个家训出来,身正方能几世传家。   陈大舅气苦,他爹真是老背晦了,还自以为是地操心起女婿家传承之事,真是不知所谓。他与妹妹家里翻了脸,苦于没有台阶下,他爹身为老丈人,叫女儿女婿来家吃顿便饭什么的,他借坡下驴重归于好,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大舅母的脸色也是阴阴晴晴也不好看,真是老天疼憨人,施家这一屋子,浑没一个上得台面,竟让他们得了贵人的照顾,什么香引竟能卖得万金。   那香坊她原就眼红,私下偷与陈大舅商量,如何借借妹妹的东风,被陈大舅骂了一通,还道:火旺之时莫伸手,妹妹家的香坊刚立起来,结果还未知呢。   陈大舅母知道自己丈夫很有几分见识,道:“同村偷去看了,说一派富贵气象呢。”   陈大舅边吃着酒边冷笑,道:“现下当然光鲜,所谓万事莫过头,三妹家的线香显见是过了头,早晚要招事。”   果然,陈家就听说市上香粉难寻,再有就要涨价,这价一高还有个什么赚头?金鸡没有米粮喂它,也得饿死。不等陈大舅幸灾乐祸,就有传言有人万金买香引,陈大舅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真是事事不顺。   他们夫妻两眼挣得发红,既想占便宜又想要脸面,指望着陈老爹……还不如黄氏呢。陈大舅母又想起女儿淑兰,让她随着黄氏一道走一趟施家。   淑兰双颊通红,坐那就是不吭声不点头,陈大舅母又气又无奈又舍不得责骂,自己女儿养得精细,完全可以嫁得读书人家。   陈二舅与陈二舅母倒还撑得住,夫妻二人夜深人静互相啧啧舌,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妹妹家几年就渡过江去了,自家倒还留在河在这边苦巴张望呢。   陈二舅看自己大哥在那煎熬,去村口烫一壶酒,切块肉,拿根筷子敲着碗:“看昨日,我有好衣你无完裙;叹今日,你住雕梁我卧街角;我笑你两腿泥带腥,你怜我一碗饭发馊;我看你潦倒无着落,你看我败家破了户………我看你,你看我,我笑你,你笑我…… ”他边吃边乐。   黄氏收拾了几样礼,找陈二舅送自己去施家,陈二舅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死活不去,趁着醉,还耍起酒疯来,糊糊涂涂道:“娘啊,亲娘啊,我就该是小卒子,我就活跟马前跑?怎么,我就当不来将军坐不了帐?你看我大肚,肚里他妈的都是锦绣……”   陈二舅母劈手给他一下:“屁个锦绣,我看你一肚子都是黄汤泡黄草。”又笑着对黄氏道,“婆母,你看他这模样,如何出得门,还是让他拣个地方躺着挺尸去吧。”   黄氏无奈,只好自己去了施家。陈氏这两日也被扰得没个清静,看到自己亲娘来,心下高兴,又是添茶又是拿各种吃食。黄氏看女儿摆出这个四碟八果,想着女儿家真个发财了,谁家不年不节的买这些果点在家的。   陈氏拍着小四娘,这丫头是个心大的,家里人来人往,半点没扰着她吃睡。   “过几日新屋子落成了,就搬那边去,萁娘说会清静好些。”陈氏揉着太阳穴道。“如今精神头短缺,晚间不曾好睡,一天都糊里糊涂的。”   黄氏看她脸色不好,忙问:“可是生了四娘后落了的毛病?”   陈氏笑道:“鬼门关来去一趟,可不得落下点病来。萁娘担心,说要抓点药来吃,没病没灾的,吃那些做甚。”   黄氏露出一个又酸又欢喜的笑来,酸女儿家翻了身也知在自己面前炫耀挣脸面,欢喜女儿虽生了四个小娘子照样有享福的命。拉着陈氏的手凑过去细问:“家里可都还太平?”   陈氏叹道:“阿娘,我是没用的,又没见识又不灵光,只看家吵闹,余的听也听不懂,看也看不会,只苦了我家萁娘。”   黄氏笑道:“那丫头这性子倒像你婆母,好在定了人家,不然,谁敢娶了家去。”又叹口气,“这都是没有兄弟的缘故,唉,四角就差这么一角就全乎了。”   陈氏虽心里不足,也知强求不得,道:“阿娘,命里没有求不来。”   黄氏道:“也罢,比之旁人,你的命强出几座山去,几时把那香引卖了,买些田地,过得太平富贵日子,半点都不用再操心了,等得四个女儿团圆,一辈子都是顺风顺水的。”   陈氏张了张嘴,道:“娘亲从哪里听来的,香引卖不卖还两知呢。”   黄氏惊跳:“你们傻了不成,万金都不卖?你大阿兄记挂你,私下去打听了打听,说那线香的买卖做不得,香材都没地买了,纵有卖的,原先一文的要花十文,那如何还做得买卖?”   陈氏花容失色,急道:“娘亲是哪里听来的?外头已经涨价了?可真?”   黄氏道:“哪里是我听来的,是你大兄打听来的,他亲去集市上问过,还能有假。”   陈氏哽咽道:“萁娘知我胆小,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我哪里知道已经到了这地步了?”   黄氏道:“三娘,叫萁娘将香引卖了吧,又得钱又得平安,线香这这买卖不是我们平家百姓做得来的,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都来不及。”   陈氏苦涩道:“家里的事……我哪做得主?”   黄氏道:“这可是大事,你细细掰扯给你婆母听。”   陈氏幽幽叹口气,烦心不已,她本就听不得话,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越怕越恨自己无能为力。   阿萁叫阿苦打听了那蒋郎君来处,说是宜州蒋家子弟,蒋家家大业大,各房子孙做官的读书的经商的,皆有出息。这蒋采明,是蒋家二房的子孙,见线香利厚,遂动了心思。   阿苦道:“小的打听了打听,这蒋家在宜州不曾有什么恶名,也从无欺市霸行之事。不过,这个蒋采明眼大心空,他是二房长子,他爹碌碌无为,蒋家做主的又是大房,他自诩有志难伸不得出头,一心想办件大事让家中诸人刮目相看。”   阿萁道:“这么说各香行板结一块,不是受了蒋家的指使?”   阿苦道:“惭愧,这小的没有打探出来。”   阿萁笑道:“无妨,也是我们的运道,我刚去信京中,沈家主也捎口信来,说京中有贵客来呢。”她摩拳擦掌,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告上一状。” 第142章 背后之势   闹闹轰轰间,阿萁总算体验了一把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真是不堪其扰。去桃溪时顺道去了一趟沈家。   沈娘子笑着将一盏八宝茶塞到她手里,道:“你慌什么,有所求的是他们,又不是你们。”   阿萁抿抿唇,忽笑道:“婶婶有所不知,我家名声极差,和这些远亲近邻的,大都吵过嘴,骂过架。”她爷爷去世后,施家一落千丈,施老娘见家中银钱紧张,自己又是一个妇道人家,除了几亩田地怕是再无多的进账,就想把往日借与亲戚的银钱米粮一一要回来。谁知,一个一个都翻了脸,通不认账。   施老娘再泼辣蛮横,也还是无可奈何,自吞了这碗苦水。家中有钱,一众穷亲戚过得苦哈哈的,一吊钱,几升米的,说是借,实则是给。施老娘要回来,众亲戚心里都有气,给都给了,还开口讨要,妇道人家就是这般小气。   也不看看施家如今的处境。   施老娘委屈是吃了,却不肯背人咽下,你不仁我不义,莫非还要留着那点情面当遮羞布,干脆嚷嚷得众邻皆知。   撕破了脸大家才自在,虽说时过事迁,逢着婚丧嫁娶又有走动,到底都淡了,没有生死大事,几无走动。所以自家有钱后这些亲戚重新上门,施老娘动弹都不肯多动弹一下,她不亲热,陈氏自然也淡淡应付,施进更是不管这些人情往来。   因此,施家完全不在意会不会坏了亲戚之间的情份,本就没有,何谈会不会有伤情份?依施老娘之意,左右担了坏名声,不怕再臭一些,当初他们也不曾有所顾及。   阿萁叹道:“就是不知哪个传出去,现在识得我家都知万金买香引之事。”   沈娘子皱眉,道:“你沈叔叔私下查了查,里头不止有蒋郎君的手笔。”   阿萁拍手,道:“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这蒋郎君有些……有些……”   “有些蠢。”沈越翎装模作样摇着一柄折扇进来,得意洋洋道,“阿娘,施家阿姊,这事我卜了一卦,准了十之八九。”   阿萁好奇:“哦,但求一解。”   沈娘子笑摇了摇,道:“你说说看,要是说得不准,多默一篇文章。”   沈越翎老神在在,道:“这个何难。”他坐下道,“我摸了摸这蒋郎君的底,最是急攻近利,可惜肚中装了半桶水,不过是个志大才疏之辈。蒋家这一辈子孙中,这蒋采明不过垫底,他心中不忿,一心想做件大事。蒋家的家风一向以读书为首,读书上无所得的,再行商贾之道,蒋采明一肚子稻草,哪里读得进书啊?遂跟着他爹一道打理蒋家的庶务。蒋家三房,大房掌家中大事,三房子孙最有出息,在朝中任官,二房嘛就是两头跑腿的。”   “这蒋采明深感自己这一房,事多却无体面,肚子里一股腾腾怨气……”   沈娘子听他越扯越远,道:“你罗嗦个半天,尽说些漫无边际的,拣紧要的说。”   沈越翎辩道:“阿娘,于细微之处见真章……”   沈娘子嗔道:“你只管说真章,不必说细微处。”   阿萁闷笑。   沈越翎唉声叹气,道:“也罢。施阿姊的线香有个奇异处,寻常新鲜事物,大都在京中盛行再风靡开来,到州府再到县、村,许几月、许半年、许到县村时京中早就翻过了篇。线香却是个另外,虽京中也风靡,但宜州不过耳闻,还不曾铺开,反倒因着阿姊,越过州、县,自村中传散开来。”   “又因着原料有限,阿姊只能尽供寺庙,市集店铺之中还不曾贩售,因此,宜州闹集反倒没赶上这一趟的热闹。蒋采明庸人一个,人又粗,虽精却不明又失敏锐,怎会留意线香?”   沈娘子狐疑看他,笑道:“仍是虚言,你摆了半日的花架子,只没说出一样有用的。”   沈越翎显摆不成,无奈坐下,道:“实的便是:有一人领着几个帮闲连着几日坐在蒋采明常常光顾的酒肆里头的鼓吹线香之利。”   阿萁惊问:“阿弟可知是谁?”   沈越翎道:“依稀好似徐明府的家仆。”   “竟是他。”阿萁略有不解,“徐明府这是为的哪般,若是为利,我捱不住将香引卖给了蒋采明,得利的岂不是蒋家?”   沈越翎道:“这摆明了拿蒋采明当个替死鬼,试试水深水浅。你若真个卖了香引,蒋家未必得利,一手卖得,二手也卖得,蒋家虽在宜州这一亩三分地有头有脸,到禹京又有多少斤两?你若是不卖香引,继而牵出季侯与悯王来,倒霉的也不过蒋家,与他徐明府并无相干。”   阿萁了悟,道:“是了,线香在悯王手中,他堂堂亲王,轻易谁敢招惹,更别提明火执仗打上线香的主意。只我是软柿子,最宜拿来开刀一试深浅。”   沈越翎点头:“正是。”又不解道,“只是,蒋家那边的事,徐明府的家仆做得不算隐秘。”   沈娘子道:“倒也算得明谋,他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说半句讲话,光明正大地坐在酒肆之中谈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徐明府将蒋采明的心性料得十成九,蒋采明听了线香之事,回去再找人一查,便知此事非假。沈娘子又道:“蒋采明虽不讨喜,行事霸道,倒也还留得余地,拿万金买香引。”   沈越翎咕叽笑起来,道:“我听闻蒋老二是个小心谨慎,他也知晓自己生得儿子不过棒槌,定没少弹压。他家有官身,有买卖,做不来强抢之事,但是,在香材上做做手脚却不是忌讳的事。”   阿萁问道:“蒋家在宜州这般强势。”   沈越翎想了想,一摇扇子,道:“虽算不得地头蛇,这等脸面还是有的。”   阿萁到底对这些大户知之有限,跟着恍然点头,夸道:“阿弟知得好多,我要多看多学,不然,被人欺了也不知寻哪个去。”   沈越翎大为得意,笑道:“无妨,阿姊心有疑问,只管来问我。”   恰沈拓从外头进来,听来这话,嗤笑一声,骂道:“你倒充起人师来,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半懂不懂,扮起大头鬼。”   阿萁忙起身唤了声沈叔叔,又忙端茶,笑道:“沈叔教我。”   沈越翎大为不服,道:“哪里不对?”   沈拓坐下,笑着接过茶,先厌弃地扫一眼沈越翎,温和地对阿萁道:“如今整个宜州是再也买不着香材,一个蒋家岂有这般大的脸面。他家虽掺了一脚,却还有徐明府的手笔,再皆几家大的香铺确有心借抬价,这三股火凑在一块,如何不烫去一层皮肉。”   阿萁倒吸一口凉气,苦笑道:“唉,树大招风,我虽有提防,只不曾相这般快就引来大火。”   沈拓沉下脸,道:“越是紧要的时候,越急慌不得。这段时日你让坊中护院日夜提防,当心火烛贼宵。”   阿萁忙道:“季侯送与我的健仆都有好身手,我叫他们宿在坊中,分作两班轮换,片刻也没有放松,江阿兄的细娘都让我借去守门户。”   沈拓道:“正该如此。这批香材应还能支应一些时日,宜州有王李两家香铺,他们自有他们香粉渠道,外人不得而知,原本,他们两家若是有心,倒也供得起你坊中的用料,只是……总被人捏着咽只喉不是长计。我看你的姊夫不错,叫他来,我再打发一个管事,支一条船去,在邻近州府踅摸香源来。”   阿萁深深一礼,又笑道:“沈叔叔这般为我谋划,说一千道一万也说不尽,我就干脆不说了,厚着脸皮受下。”   沈娘子轻笑:“这才是正理,你要是说谢,我和沈叔叔反倒无趣了。”   阿萁摸摸自己的脸,道:“婶婶是不知我现在的脸皮,比墙还厚。我嬢嬢说我是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生生熬厚了脸皮。”   沈娘子撑不住笑出声,道:“没见有人小娘子这般埋汰自己的。”   沈越翎插嘴问:“阿爹,京中几时能来?”   沈拓道:“大至十来天应该会到。”   沈越翎同情地看了眼阿萁:“阿姊,这般说,你家还要闹个小半月呢。”   阿萁本来就想问京中来人,好奇道:“沈叔叔,不知要来是的谁?家中要如何待客?”   沈拓见她略有急切发慌,道:“不慌,里头还有你的一个熟人,是季侯的长随,悯王那边的亲信,我也不认得。”   阿萁听是季长随,笑起来,道:“虽没七分熟,却也有三分熟。”   季长随说话刻薄,又爱用下巴尖比人,却没什么坏心眼,不过,悯王与季侯都遣了人来,倒让阿萁惊讶不忆。   沈拓笑了一下,道:“萁娘,你只管自己手上的事,余的不必多问,也与你我无关。”   阿萁轻轻眨了眼,漆黑的双眸波光鳞鳞,心想着:明着是蒋郎君要强买香引,背后却又有徐明府等人,那徐明府呢,焉知背后无人? 第143章 东风到岸   季长随是坐沈家船来的,一路诸多挑剔,押船的曹英,被他埋汰了够呛。与季长随同来的是悯王侍卫,玄衣皂靴,美姿容,姓楼,听闻与悯王很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沈拓想着阿萁是事主,带了她一道去码头相迎。沈娘子叫贴身侍婢给阿萁梳头,又备了幂篱为她了戴上,长眉微蹙,道:“码头是是非之地,鱼龙混杂,你是小娘子,安于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尽是酸腐士大夫哄人的虚言,不必记在心里,只是,也要出门在外,也要懂得护全自己。”   阿萁点头记下,她实在缺人指点,在村中,女子规矩既宽又苛,农忙时全家老少齐上阵,哪有这些避忌讲究?不过,女子真个被捏住错处,也断了生路。   沈娘子道:“一处有一处的条框,一处又有一处的规矩,不要避如蛇蝎视而不见,也不要只依着这些条框行事,迷失了来处。”她将一条璎珞佩在阿萁脖项上,“就如这衣装,家中贫寒,为迎客来,换一身干净齐整的,便是自己体面与心意,然而你现在薄有身家,再如往常这般,自己不觉,他人却觉你这是怠慢或是惺惺作态。随心所欲,是平交之谊,是上待下之道,我们暂无这样的交情与底气。阿谀是丑态,过于率性也失之于礼。”   阿萁透过蒙胧的白纱看着沈娘子,道:“往常我都没想这些。”   沈娘子亲手理了理她衣襟,微道:“你是香坊主事,难免有这些买卖上的往来,总要学着一二。”   阿萁抽了抽鼻子,自觉自己一直颇受老天厚待,总遇贵人搭手,每逢不解这之事,总有人提点解惑。等得她装扮妥当,沈拓过来打量了几眼,复笑道:“倒便宜了江石这臭小子,哈哈。”   沈娘子嗔他一眼:“胡说,明明是一对相配的小儿女儿。”   阿萁看了眼穿衣镜中自己的身影,幂篱从头遮到脚,挡个严实,不以为风情,反倒笑道:“我看江阿兄见了我都不定识得我。”   沈拓这下大笑出声,道:“他又不是蠢物,连自己的小娘子都认不出?我要是你爹,怕是要把他出门去。”   一旁鳐鳐听到爹这个字,过来一把抱住沈拓的大腿,仰着头喊道:“爹,爹,爹……”   沈拓捞起女儿,有些酸溜溜地,说道:“鳐鳐就这般大便好,大了无趣得紧。”   沈娘子笑斥道:“那你养去,十年八载就这丁点大,莫非就有趣。”   沈拓颠了颠鳐鳐逗她:“鳐鳐要是长到施阿姊这般大,就要扔下阿爹在家中了。”   鳐鳐愣了愣,一把搂住沈拓的脖了,将脸贴到沈拓脸上,委屈道:“爹爹不扔,爹爹不扔。”   沈拓大乐,夸道:“果然是阿爹的好女儿。”   沈娘子将鳐鳐抱回去塞给奶娘,道:“你快去办正经事要紧。”   阿萁笑道:“我阿爹也是这般,总当我们不过四五之龄呢。”   沈拓听后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道:“江石不错,尽可托付终身。”   阿萁心头一动,两眼一亮,问道:“沈叔叔有江阿兄的消息?”   沈拓道:“我知得也不多,只知他在栖州如鱼得水,收了好些药材,这小子又是个胆大心凶,轻易不肯收手。”   阿萁略略放心,笑道:“江阿兄早就想去栖州,不过被香坊的事绊住了。他虽胆大,不会失了分寸。”   沈拓戏谑:“这便护上了。”   阿萁边笑边红了脸,道:“哪里,信他而已。”   沈拓见她这模样,不再打趣,带了仆役管家一起动身去码头。桃溪码头地方不大,却是熙熙攘攘热闹无比,沈家在这边独大,往来的帮闲、脚力、食铺、茶寮、行贩皆视沈家为首,一见沈拓来,招呼的,让茶的,让酒声此起彼伏。   阿萁目不暇接,跟着沈拓到一处临江食肆坐下,捡了二楼靠窗雅坐,推窗便见江面船只往来,江风徐徐扑面,沈家船队正在不远处收帆,船手立在船头打着手势喊着号子,让前头小船避让,等得将要泊岸,一帮纤夫拉了纤身将大船拖入码头一船停靠。   一众船手挂下绳梯,架好跳板,稍候,一个衣冠齐整领头模样的郎君率先上岸来,身后跟着赤胳水手,在水边摆上供桌,食铺伙计早拎着食盒迎上前,摆好整鸡整鱼一刀水煮白肉,满上几杯水酒,那领头郎君洒一杯敬谢河神,扬声道:“沈氏顺字号船队,出入皆安,酬河水汤汤,佑我一帆风顺。”   阿萁往常不曾看到祭河,不由连连拍手。   沈拓看船上事了,笑道:“季长随他们该下船了,我们去看看。”   阿萁放下撩起的幂篱面纱,跟着沈拓一路到踏板边上,众船手见沈拓忙拱手喊:“大当家。”都是粗鲁贼胚,看沈拓带着了一个小娘子身边,挤眉弄眼互飞眼色。   沈拓冷笑,一脚将一个眉毛抖得快要飞出去的精壮踹进水中,道:“这是我侄女儿,收起你等龌龊心思。”那壮汉被踹入水中也不生气,挠挠头,赔了声罪,嬉皮笑脸地一个仰身,钻进水中不见了声影。   其余诸人见了,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踩水似得溜了。阿萁笑了笑,也没将这些船手的无礼之举放在心上,这些人惯来荤腥不忌的,最不会的便是文质彬彬举止有度。   又略等得片刻,季长随一手拿白净的手帕捂住着嘴鼻,一手提着衣袍一角,瓮声瓮气催着前头的曹英赶紧下船,道:“这好歹也是你们沈家的地盘,也不拾掇得干净齐整些,这百味杂陈的,险熏得我一跟斗翻进水中。”   曹英又是委屈又是无奈,道:“长随,码头如何收拾,禹京天子所在,那码头也是怪味熏鼻的。”   季长随整张脸酸皱在一块,愈加嫌弃,道:“都怪那些胡子身携各种臭味,唉,不得其解啊。”   曹英笑道:“长随,你的鼻子怕是不与常人同,西域香料价比黄金,人人追捧,只你嫌臭的。”   季长随横他一眼,道:“你懂什么,那些胡人全不懂婉转文雅,恨不能搁几斤香料在身上,迎风三尺熏人嘴鼻,全不知香之道,隐隐约约,似有若无才是最高境界。”   曹英道:“不尽然不尽然,这码头臭鱼烂虾,隐隐约约那就是没有,到时,长随不见香,只见臭味。”   季长随恨恨翻着白眼:“夏虫不可语冰。”   曹英又笑道:“我看楼卫坦然得狠,半点不曾抱怨码头味杂。”   季长随长叹,往后头瞟了一眼,道:“他懂甚?许是杀人杀多了,人血闻多了哪里还辨得香臭。”   那楼卫闻言,微微启了下薄唇,竟也没反驳。   曹英却是狠狠地噎了一下,这楼卫生得俊美异常,又沉默寡言,与季长随话不投机,不是在船舱中打坐就是在船板上练功,还是曹英唯恐怠慢,时不时拉他吃酒。楼卫见邀,也不相拒,自在与他对饮,比季长随更好相处。曹英虽长得凶神恶煞,家中还做棺材生意,少时也好个打架斗殴,杀人却从未有之,浑没想到身后这个少年郎君是个杀人不眨之徒。   楼卫看曹英神色怪异,辩解道:“长随误会,楼某还是能辨香臭的,码头虽百味夹杂,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尸臭,我闻着倒也还好。”   曹英胸口护心毛差点倒竖,看沈拓站在岸,大大松了一口气,杀人一事还是他表弟能与楼卫说得到一块。心下又悚然:也不知悯王遣了他来为得什么事?思来想去,桃溪小拇指头大的地方,素来平和,哪里用得着杀人灭口的。   阿萁不识楼卫,虽知他是悯王之人,仍旧先行唤了季长随。季长随见了她,眼里多了几分笑意。引楼卫道:“他是悯王身边护卫,姓楼,行七郎,你唤他楼七楼卫皆可。”   阿萁一礼:“施家女见过楼卫。”   楼卫抱着长刀,点头道:“我在侯府见过你。”   阿萁想了想,怎也想不起几时在季侯府见过楼侍卫,季长随笑起来:“他攀屋上顶的,他见得你,你却看不见他。”又将阿萁行头相了一相,道:“唉哟,总算有些小娘子家的体面,不似在京中见你时,唯恐怕你把街集当作田埂撒野疯跑。”继而又挑剔,“我看你这装扮,定是沈娘子的手笔,雅致是有了几分,就是欠了些富丽。”   沈拓横眼:“哪里不好,萁娘还是小娘子,满头珠翠岂能入目。”   季长随道:“如京都中时兴花冠,有如百花攒拥,不知如何鲜妍。”   沈拓笑道:“那岂非就是花娘手中的花篮。”   季长随摇头叹息:“枉你堂堂男子汉,只知一味护着你家娘子,真是英雄气短。”他怒其不争,失了与沈拓争辩的兴致,转而跟阿萁,“施小娘子,香坊眼下如何啊,侯爷打发我来,看看可有提手之处。”   阿萁一喜,光明正大告状,道:“长随真是及时雨,香坊出了点事,我前些时日正好托了沈叔叔去信给悯王与侯爷,可巧长随与楼卫随船来了桃溪。”   季长随吃惊:“出了何事?”   阿萁道:“有人出万金要买我的香引呢。”   季长随听后冷笑:“什么人吃了熊心豹胆的,欺到悯王头上?莫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第144章 力降十会(一)   季长随真是个刁猾的,他明明是侯府中人,眼下却披着王府的皮耀武扬威,言语里丝毫不带出侯府枝末。   阿萁归途时偷偷看了季长随好几眼,暗想:自己和季长随真是同路人啊,我要借侯府与王府之势,长随借悯王之势,都是扯他人的虎皮,壮自己的声气。她又偷偷看了楼卫一眼,这人面沉言寡,眼见季长随狐假虎威连眉毛都不动弹一下,大许是并不在意思。   沈娘子早备好香汤、酒席、雅舍,季长随与楼卫一行小十人,一到沈家,季长随便嫌身上腌臜,与楼卫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这才坐下饮了一口酒,舒服地长出一气,道:“人一添岁数,便减了精神气,这长迢水路,可要我半条命。”   沈拓遣斟了一杯酒给他,道:“我看长随倒半点不见疲乏。”再敬一杯酒给楼卫,“楼卫更是神采奕奕。”   季长随笑道:“他有武艺在身,几天不睡也跟夜猫子一般精神,我全身没二两力气,如何与他相比。”   阿萁在旁笑道:“婶婶让厨下吊了一罐好汤,最合消乏解疲。”   季长随更添满足,道:“秋收冬藏,是该进些补益之物养气补身。”横一眼楼卫,“少年郎君火气十足,你就自在饮酒去罢。”   楼卫执杯,看着澄清的杯中物,皱皱眉,嫌季长随聒噪,欲待相驳,又觉得浪费唇舌辜负杯中美酒,干脆随他呱呱乱叫,只当没有听见。   季长随吃几筷子菜,关心问道:“施小娘子,你细细说说你那香引之事。”   阿萁道:“长随与楼卫远来,不如先吃酒菜,再好好歇上一歇,香引的事暂放一边。”   “诶!”季长随摆摆手,道,“沈家的宴席寡淡的很,又无丝竹又无歌舞的,边吃边说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楼卫虽不喜歌舞助兴,宴中也不喜多话,但香引事关悯王脸面,他自然关心,也道:“说来听听。”   阿萁见此,也不再推言,将香材与蒋家之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沈拓顺势问道:“长随与楼卫又是为何而来?可是都中有事。”   季长随轻蔑地哼了一声,道:“禹京也不知着了什么梦魇,往日那些有头有脸之人,都揭下了脸皮,露出另一番嘴脸来。上次有御史参奏悯王夺民脂肥己,被悯王连削带打一通臭骂,再皆圣上英明,不为这起沽名钓誉之人的蒙蔽,京中倒是消停了好些。”   不过,悯王也如阿萁一般,线香作坊如火如荼,香材却紧缺,禹京不比桃溪地小,保国寺更是日日车水马流,一日耗去的线香香灰堆起来都有指厚。香坊的管事也是失之大意,一进一出间,库房中的香材眼见就到了底,好在背后有侯府王府荫庇,堪堪将香材稳住。但,香坊掌香材的管事却日感吃力,手上握着黄金白银,买来的香材无力支撑作坊,几人盘索了一下,纵线香如鲸入水,香材再吃紧也不至于这般后继无力,背后定有人搞鬼。   姬殷深感牙疼,他好逸恶劳,最不耐耗费心力,再者,他爹占了三成利,还屁事不管。姬殷大感不平,跑去宫内冲姬景元大发牢骚。   姬景元更是恼怒,他一国之尊,什么叫白吃白拿?那是姬殷的孝敬,身为人子孝敬亲爹仨瓜俩枣,竟还搭上一箩筐的怨言,简直不可理喻。姬景元一怒之下,又打了姬殷几板子,将他扔出宫,又骂他堂堂亲王被人欺到头上,还有脸来宫中哭诉,也不嫌丢人。   姬殷气得暴跳如雷,左右他跟太子之间交情平平,太子没发病前,他尚且年小,哪有往来?自谈不上亲近;等得太子病发,成了美人灯,气不得挨不得,避之尚且不及;现在太子半死不活的,成了糊涂蛋,一味吹捧皇长孙。   太子沾惹不得,姬殷也就认了,谁叫他皇帝爹偏心,形势比人强,禹王都载了,何况他这等可怜虫。但是,被自己一无要职二无分封的侄子这般欺辱,姬殷无论如何也忍不下之口气。身而为人活在世上,是站着喘气,而不是趴着当乌龟的。   他这个侄儿被赞慧极端方、钟灵毓秀,实则也不过是个蠢货,亲近外公闻家,反不知抱紧他皇祖父的大腿,又不知听了何人的意见,摆出争为不争、不争为争超然物为的姿态。   皇长孙品性高洁,自要由闻家上蹿下跳,闻家以己度人,想越一众皇子拥皇太孙,看诸皇子都是个个都是鬼蜮心思,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摁进水里淹死。   悯王姬殷又是夜感真龙拢息成香,又在佛家与广大信徒之中有好名,闻家又羡又妒又恨,看姬殷时不时奉召入宫,更是如坐针毡。私下先挑御史参奏,继而使绊想让线香断产,黄金白银是好物,又想将线香占为己有。   不过一只家雀,倒生得象般胃口,也不怕撑死。   姬殷虽又挨了皇帝爹的一顿揍,也愈加看得分明,皇太孙?闻家还是去蒸一锅黄梁饭去吧,他那要死又没死现在终要死的太子长兄,也渐渐耗尽了姬景元一腔父爱,难怪他二皇兄再无激进之事,安心静等……   唔,说起来,禹王得知他的香坊香料吃紧,还给他送了好几车,手底下香料铺也是一如继往与他做着买卖。怎么看,都比他那耳根软听闻家挑事的皇侄子强出百倍。   姬殷誓要与闻家不好过,顿时神清气爽,一个高兴换上华服召来乐伎,和了一曲琵琶。想起阿萁这边不知什么个景况,闻家与一众爪牙全没脸面,说不定就会累及桃溪。   隔日姬殷香飘十里跑去了侯府,季蔚琇早就开始担心阿萁这边受挫,沈家正好有船到禹京,遂令季长随过来看看,要有意外,也好相帮。   阿萁听了来龙去脉,感激不已,起身离座深福一礼:“民女有幸得悯王与季侯如此照顾,感激之情难以言说,一时不能去禹京拜谢,只得隔千里山水遥谢悯王季侯厚爱。”   季长随笑道:“小娘子不必多礼,我们侯爷常说白占了小娘子的好处呢。”季长随满心满眼都是自家阿郎,季蔚琇手上其实并无多少私产,以后让爵于侄子,避世一隅,处处都要银钱,有线香这份红利在,尽可悠闲过度。因此,季长随看阿萁,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比沈拓这个黑面神讨人喜欢多了。当下,又温和一笑,道,“小娘子写信求助,可还有别的事烦恼?我与楼卫一并将事了了。”   楼卫附和点头。   陪坐的曹英心中有如猫挠,一边饮酒一边畅想:一并将事了了?如何了?季侯遣了季长随,倒是在情在理,悯王为何遣楼卫,难道一刀杀了了事?曹英打个哆嗦,摸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连饮几杯酒压压惊。   阿萁轻轻摇了摇头,抿唇浅笑:“是还有一事,却算不得烦恼。”   季长随极有耐心,问道:“你只管说。”顺嘴讥道,“你沈叔叔无用的紧,半点派不上用处。”   沈拓与曹英对酒一杯。   阿萁道:“我嫌线香一支一支拿手搓和实在费事,便想寻个法子来,后来看糕点铺做清凉糕,都是做一板模子将面团塞进去,上下两个模子一合,片刻就能得一板的清凉糕。我便想面团是软和的,香团也是软和,说不定也能用模子不做,便托巧匠刻了一板的香模来。”   季长随惊喜:“啊呀,小娘子果然聪慧,竟能想出这法子来,可能拿来细看看。”   阿萁为难,道:“我一并做了两副香模,一副随信寄去了禹京,另一副因这几日香坊事多,还藏在家中,不敢拿出来用。”   季长随动问不过好奇,京中香坊,主事的是悯王,与他家侯爷并不怎么相干。楼卫捏着酒杯,扭头看一眼季长随,听他打着悯王的名头耍了半天的威风,真有正经事这奸猾小人又束了手。   季长随打个哈哈,笑道:“小娘子既然把模子寄给了悯王,等到了禹京,自有坊中掌事接手试用,暂不去管它,等先把蒋家这狂妄之徒给打发掉。”   阿萁忙正襟危坐,问道:“蒋家上门买香引时,我托词香引不知能不能私卖,叫他容我一些时日。可要下帖子与他,叫他过门一叙?”   季长随一愣,笑起来,笑后将酸脸一挂:“蒋家算什么东西,哪配接帖相邀。”   阿萁听得两眼发亮:“那……”   季长随冷哼一声:“明日邀徐明府作陪,上门去问问蒋家家主,祖上姓甚名谁?拢息香乃皇家泽便万民之香,圣上亲口嘉赏,亲手定的香引,蒋家竟也敢上门强买?哪来的底气,哪来的凭靠,就凭蒋家出了一个司农寺少卿?简直胆大妄为,令人发指,回京中后少不得要将这事告与悯王,问问那蒋少卿是如何纵家小霸市欺民的。”   阿萁呆了呆,凑过来悄声道:“长随,内里好像另有文章的。”   季长随道:“那只怪蒋家子孙蠢笨。” 第145章 力降十会(二)   也是巧,蒋家这几日恰好祭祖,开祠堂大摆宴席,请五服内的亲眷上门吃席。蒋少卿早几个月就遣了一子一女回本家祭拜,蒋家子子孙孙齐聚一堂,热闹非凡。   蒋家二老都还健在,虽须发皆白,却是满面红光,领着全家老少祭了列祖列宗,数数近年家族所得,真是顺风顺水、圆圆满满;再看看家中孙男孙女,男才女貌,一个一个都是拔尖人物,比之京中贵女稍逊几分,在宜州一地哪个不夸哪个不赞?二老在高堂上,真是越想越舒畅,越想越顺意,人至垂老,看家族枝繁叶茂,别无所求矣。   蒋家如今的当家蒋沣也颇有些志得意满,家族和睦,这几年风调雨顺,族中田产庄园所出甚丰,可谓谷烂陈仓;二弟打理着家中庶务,虽无十分出彩,但铺面买卖并无亏损;三弟在京中为官,仕途平顺无有挫折。   真是太平年间好景象!   蒋沣一个高兴,将一众后辈都提溜到了书房,又请族中教书先生考校,自己坐一边抚着几缕长须笑看后辈解题背文章。   只可惜,蒋沣还没笑多久,家中内管事鬼撵似得跑进来,慌急得鞋都差点掉了。蒋沣见他这般失态,很是不满,轻斥道:“先生在这里考校文章,你怎这般失礼无状。”   管事一脑门汗,附到蒋沣耳边,焦急道:“郎主,家里接了一张拜帖,是是…悯王府上的。”   蒋沣以为自己听错,笑问:“糊涂了?话也说不清,哪家的拜帖?”   管事快哭出来:“曹主,真是悯王府的拜帖,不止帖子,悯王的亲卫亲来了家中。”   蒋沣大惊又摸不着头脑,叫先生继续考校子侄,自己匆匆随着管事出来,低问道:“别是贼骗吧,悯王府的人怎会来家中,素无交集瓜葛,况且,禹京也罢,悯州也罢,都远宜州,实无牵扯啊……”   管事一抹脑门上的汗,道:“郎主,真个是悯王府来人,陪同的还是桃溪的明府。”   蒋沣倒吸一口凉气,悯王府的人他是辨不清真假,桃溪的明府却做不得假,手上一抖,将自己的胡子揪下几根,痛得一个机灵,想着莫非三弟在京中出事。   管事直跳脚:“郎主,我看悯王府来者不善,那亲卫黑沉着脸,还有一个似是王府随侍,也是面带怒容。”   蒋沣不敢再耽搁,揣着一肚子的疑惑与忐忑疾行到偏厅。   楼侍卫不擅口舌争利,只擅杀人,眼看季长随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侍从,心安理得地飞扬拔扈,碍于姬殷与季蔚琇的交情,由他充作爪牙在那以势压人。他更多的心神倒放在了徐明府的身上。   饶是徐明府看似安之若素,被楼侍卫这般盯着看,心里直发毛。姬殷的亲卫,生得俊秀非常,年不过十七□□,手上沾有人血,传闻与姬殷有首尾,要命的是姬殷待他极为爱重……   徐明府端坐椅中,微微一笑,明知故问:“敢问楼侍卫,来蒋家是为得哪桩,若有案件争端,这宜州也非本官的管辖之地。”   季长随笑道:“不过听闻明府与蒋家相交莫逆,才请明府陪同,免得蒋家将我们打将出去。”   徐明府大惊,道:“长随,何出此言?本官与蒋家并无有交,蒋家也做不来犯之举。”   季长随阴阳怪气道:“明府慌什么,这事与你有关又与你无关,你身为桃溪父母官,还是有置喙之地的。”   徐明府笑了笑,倒似君子端方。   蒋沣是圆滑之人,一只脚还在外头,就揖一礼端着笑脸,道:“贵客上门,蒋某有失远迎,实在该死。”他心里直犯嘀咕,又看楼卫高坐在那,冷面霜染,一旁立着的侍从似笑非笑,一旁坐着的徐明府他见过几面,倒是神色如尝。   蒋沣的笑意挂在脸上还未收起,就听季长随一声夜枭似得怪笑,冷声道:“蒋家主言重了,悯王府又算得什么,蒋家富贵夺人,万金不过微末,蒋少卿任官于司农寺,为圣上倚重,蒋家有权有势。区区悯王府焉敢有微词。”   蒋沣大惊失色,惶恐不已,道:“长随指责,蒋某实不敢认,家中虽薄有家产,也是一代一代积累所得,家弟在朝任官亦是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蒋某家风不敢说慈厚传家,却也修桥铺路、施粥舍衣,家中子弟虽资质愚钝,却也是本份之人。”   季长随又是一声冷笑:“蒋家主推得倒是干净,你蒋家也敢声称家风清正?苦主真是有冤无处诉说。”   蒋沣也有些怒意,自思家中从无违忌之举,纵是悯王府也不能这般平白无故欺上门来,当下道:“蒋某虽无品无级不过赤脚平民,身后影子却是直正,敢问长随口中苦主又是哪个,冤事又是哪桩?”   季长随一击掌,道:“好个为所欲为的蒋家,众目睽睽之下万金夺买香引,随便一拉便有一车人证,蒋家主生得好厚脸皮,竟也推得一干二净。”转头又问徐明府,“明府,施家香坊可是在你辖中?你这父母官要不要为她做主?明府要是不敢,那我与楼卫只好问问宜州府君。”   徐明府吃惊:“这……蒋家有意买香引之事本官是知晓的,强买一事却是……”   季长随冷哼:“拢息香本为我家大王梦感真龙所得,香引拢共也不过十张,乃圣上亲手所签,如今大王手中余有九张,另一张给了桃溪施家,此乃圣上恩赐,岂可轻易转手。你蒋家倒好,欺她无有依靠,一面约令各香行不售香材与施家,一面上门要强买她家香引。可怜施家女,不过,小小村女,得天厚顾为悯王制香,又得悯王感念,亲授香引,她几时见过你蒋家这般阵仗?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日夜啼哭。要不是我家大王仁厚,记起施家女,遣了楼卫与小人来桃溪一探,恐怕施家女早被你蒋家逼得上了吊。”   蒋沣冷汗涔涔,他实在不知这事,道:“这其中定有误会,断断不敢,断断不敢……”   季长随斜着眼:“连徐明府都知道买香一事,你这个蒋家家主却说不知,莫不是欺我悯王府无势。”   蒋沣怒惊之后总算回过味来,悯王府显然不是无的放矢,一咬牙,道:“若真有此事,是蒋某治家不严,任凭悯王府惩治。”他指使管事道,“去,把老二叫过来。”   管事两股战战,飞也似得跑去找蒋鸿。蒋鸿与蒋采明父子正坐在凉亭那饮酒打发闲暇,蒋采明是满肚子妒火,三房子女一回来,就被蒋家二老肝啊肉啊地疼着,好衣好食好玩的,通通先紧他的堂弟堂妹,日日过问时时关心,生怕他们兄妹受了点点委屈。   蒋鸿自己是个不受重视,儿子也是这境地,大是疼惜,父子二人坐那抱怨家中事杂,无有一件省心的。管事急得后背着火,他们父子还坐那云淡风轻。   管事不理蒋鸿的挖苦讥嘲,急道:“二郎主,家中出了大事,悯王府来人斥责蒋家强买香引。”   蒋采明手中的杯子啪嗒一声落了地,又怒道:“怎是强买?我出金万两,本是银货两讫这事,哪里欺人?”   管事跌足道:“四郎,在这分辨什么,快随小的去偏厅,一个不慎,便是倾家大祸。”   蒋鸿胆小,脸色发白晕头转向,蒋采明倒自认无错,父子二人相携到了偏厅,蒋采明恼怒之余,心下渐生害怕:这施家女不过乡野村女,竟真得悯王这般看顾,远在千里之外都遣人照料。   蒋沣在那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见蒋鸿蒋采明父子,一个茶杯就砸了过来,喝问道:“二弟,侄儿,蒋家家训可还牢记?你们可有强买香引之事?”   蒋采明忍气道:“侄儿不曾欺人,若是强买,我何必出金万两?”   季长随在旁笑起来:“且不论万金之数是赚是亏,小郎君对香引志在必得,在一面宣扬施家占了便宜,一面又威胁施家无香材可用,这还算不得强买?你出万金是强买,你要是出百金,那今日就问你蒋家是不是强抢。”   徐明府轻叹一声,道:“蒋郎君,本官得知你有意求买香引,特在家中设宴,一提醒你不可在我县中以势相欺,其时蒋郎君言之凿凿,说买卖你情我愿,莫不是欺蒙本官?”   蒋采明瞪着眼、喘着粗气,想要回驳,惊觉件件自己都曾干过。万金求买,半点没亏着施家,他自是声扬了出去;香行里香材本就紧俏,他也确实打过招呼,叫他们卡上一卡;求买香引之时,他也确实言中夹威,似有侗吓之嫌……   只是,只是……   蒋采明后背一片凉意,自己好像一脚踩进了泥里,拔出脚,鞋还在泥中,惶急惊惧之时,忽想起一事,道:“我虽有不当处,可不曾相欺,施家女说香引大事,一时不能定夺,叫我容他相商,我听后,半分都不曾相逼,这如何算得强买?”   蒋沣掌着蒋家,只言片语之间便疑蒋家着了道,听了蒋采明的辩言,顿知此中的转机,忙道:“楼卫、长随,家侄一向不擅言辞,怕是话与话之间有了误会。”   蒋采明更是哽道:“我愿与施小娘子对质。” 第146章 力降十会(三)   阿萁在茶楼里小坐,沈娘子让一个名唤小竹儿的侍婢跟在她身边,又让季四跟在身边相护。   小竹儿年纪尚小,在沈家时在阿素手下做事,又机灵又周到,就是性子还欠缺稳妥,有点聒噪。她见阿萁坐吃着茶点品着佳茗,不慌不忙,惬意自在,不由着急起来,道:“小娘子,楼卫与长随去蒋家好些时辰了,怎一点消息也没有?”   阿萁抿掉指尖沾的酥渣,浑不担心,道:“担心什么啊,楼卫与长随自会为我做主,我既躲在羽翼之下,风雨不侵,还不许我躲懒偷闲。”   小竹儿想了半会,这才重重点头:“小娘子说得是,是没什么好操心的。”她放下心,换上笑脸,抓一小把松子帮阿萁剥起松子仁来。   季四摇摇头,他被季侯赠给阿萁,从繁华盛都到了偏远小地,心中自是失落,只是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还择安身之地?不料想,施家小娘子也好,她未来的夫婿江石也罢,都非池中之鱼,跟着这样的主家,未必无有出路。   因此,季四不敢有丝毫懈怠,身处茶楼,不少人好奇,频频投来目光。阿萁装扮显是闺中女娘,无有长者相陪,他们难免好奇,就连兜卖鲜果的都有意上前揽客。季四不得不沉下脸,恶形恶状地守在阿萁身边。   阿萁留意到那些茶客的目光,想着自己确实要寻一个侍女跟在身边,香坊杂事,少不得要出面相谈,季四再能干,也有不便之处。她身边有侍女相随,长者身边无有,有违孝道……   小竹儿看她有些出神,小心问道:“小娘子,在细想什么?”   阿萁看她讨喜,逗她道:“小钿儿有趣,想问婶婶讨了你来。”   小竹儿一愣,笑着道:“娘子本来就想把我给小娘子呢。”她本来是沈娘子为女儿鳐鳐备下的,眼下鳐鳐还小,充玩伴小竹儿大了些,充贴身侍婢她又小了些跳脱了些,不上不下总有不宜处,偏沈娘子又喜爱她的机敏,便这样跟阿素身后学眼法活计。   恰阿萁这边缺人,这趟来宜州沈娘子遂让小竹儿跟了过来,要是二人投缘,阿萁又喜爱,她就让小竹儿跟着阿萁。阿萁本就这上头的心思粗,又满头香坊之事,竟无察觉,反倒小竹儿有心,一路都小心服侍着。   阿萁感念不已,沈娘子为她思虑得周全,笑道:“那你要听话,不可闯祸。”   小竹儿大喜,连连点头,忽想起什么,道:“素姨说现在好些人家使女唤女主家为娘,女主家唤使女:儿。要不,我改个口,唤小娘子一声‘娘’?”   阿萁一盏茶擦点合在自己身上,哭笑不得:“你老实些,往常这般就好,不趟这时兴。”   小竹儿应了声,很是有些遗憾。   季四在旁出声道:“小娘子身边有个使女,外出也方便些,省得外头人多嘴多舌。”   几人又坐了坐,还没看尽宜州城中的人俗风景,蒋家管事驾车必恭必敬的来街阿萁,言语之间更是客气非常,半点也不敢拿捏腔调。阿萁自不会坠楼卫与季长随的威风,施施然地登车上门。   蒋家在宜州有头有脸,屋舍修得精美大气,内外门仆役都是一色短衣,俨然是大家大族的气势。   阿萁却再无瑟缩胆怯,居宜气养移体,见识过季侯府的气势,又见过悯王之威,蒋家再不能让她声弱胆细。   接人的管事暗暗叫苦,他本以为施家不过村户,既没见识又没规矩,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掌事,可见这户人家也没个讲究,寒酸得很。蒋家遣了大管事相迎,还想着暗中唬唬这个村女,叫她知晓天差地别,好叫她不敢胡言乱语。   哪料接了人,施家村女举止大方,气定神闲,幂篱遮身,不知喜怒面目,反叫大管雾里看看不清楚。   季长随大为满意,不愧是自家侯爷看重之人,出身乡野又如何?这丫头天生胆气壮,你区区蒋家还能吓得她瑟瑟发抖,自输阵脚?   楼卫也有几分赞许,悯王府为她张目,她自家却被吓成虾米,未免无趣。   徐明府端起茶杯,暗暗皱眉:这小娘子不修妇德,真是有失体面,胆子倒不小。   蒋沣见了阿萁越发相信自家着了道,凡事都是有迹循,一个乡野村女立在那衣装得当,无半分气弱。一人之气度怎会是天成?定有迹遇教导底气,这样的人怎会无有依靠,自家不知深浅便去招惹她,可不是被蜇个满头饱。   蒋沣边狠狠瞪了眼蒋采明,边以一家之主与阿萁赔礼,道:“施小娘子,蒋某长忝脸自居为长,得知家中子侄强买香引一事,想问问小娘子中间可有什么误会?若是家中子侄相欺,实是蒋某管教不发,约束不严,绝不轻饶;若是误会,不如化干戈为玉帛,长相往来。”   阿萁回了一礼,脆声道:“小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误会,事发突然,乱了分寸,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小女子有幸得识悯王,悯王惜弱许我一张香引,我归家后便在村中办了一家香坊,卖拢息香于寺中,不过图个青山水长流,赚些糊口养家钱。本来万事顺遂,寺中高僧皆有佛心,对香坊颇多照顾,坊中买卖也算得红火,家中长辈都欢喜不已,一日三柱清香感念天恩。”   “谁知……”   阿萁转身看着蒋采明:“蒋郎君不知从何得信,领着恶仆上门要买香引,小女子不愿,蒋郎君被数种种恶果,又言道,他日再卖时,再无今时的便宜,焉知这便宜是我所求?”   蒋采明急着要张嘴。   阿萁一笑,道:“蒋郎君称道小女子无有依靠,做不得线香的买卖,便是这香材就无处寻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女子定无可施为。”   “小女子只得惶惑不已,一来不知香引许不许卖,二来不知蒋家何势,能让一州境内的香行皆对小女子闭户。先时,小女子无有见识,想着上有明府,再上有州府,官家才能对商户听而令之。”   蒋沣嘴里发苦,真是诛心之言啊,这是暗指他蒋家比县令、太守都要势大,忙惊声道:“绝无此事啊,是我家小侄胡言乱语,非是真言。”   阿萁惊讶:“是吗?小女子那时也不甚深信,可是,再遣人买香材时,却是一无所得。”   蒋沣眼看事不可收拾,楼卫与季长随嘴角都含暗讽,那楼卫更是面沉似水,愈见不耐,转身给蒋采明一巴掌:“混账,还不将事交待清楚,你如何欺人的。”   蒋采明挨了一掌,待发火又不敢,急道:“我是想买香引,却不曾欺人。”咬着牙冲着阿萁深深一揖,“小娘子原谅则个,我说话从不中听,再者买卖不就是你诈我我吓你,我不过虚张声势,唬诈于你,香材我也不过跟交好的一二香行打了声招呼,他们本就香材紧缺才应承下来的。后头,小娘子要细细思量,我便应承下来,再无相逼,这可是事实?”   蒋鸿看儿子挨打,心痛如绞,红着眼道:“施小娘子,是我这个当爹教子不当,但他不过声大雨小的,嘴上说得厉害,却不敢有过分之举。”   蒋沣也道:“小娘子,蒋家不敢自认无错,小娘子香坊中香材紧缺。舍妹嫁在抚阳,夫家结识得香商,蒋某厚颜讨这一份人情,从中牵线搭桥,小娘子你看如何?”   又拿眼瞪蒋采明。   蒋采明颜面尽失,也顾不得什么,又深揖一礼,道:“小娘子大量,原谅这一遭。”   阿萁偷觑眼季长随,季长随微不可见地一点头,他们来并非为着结生死之仇,不过借题发挥震震宜州上下。线香再铺陈开来,其中之利,绝非只一个蒋家眼红,早晚会招来各方觊觎,拿蒋家杀鸡儆猴,好叫他们知晓得利害。   阿萁故作吃惊,避开蒋采明的一礼,讶然道:“香材之事,原来不与蒋家相干吗?”   蒋沣一听这话,胸口之石落地,笑道:“实不与蒋家相干,不过,蒋家亦有错处,小娘子放心,与蒋某些时日,定会给小娘子一个交待。”   徐明府眉眼微动,又泰然安坐。   季长随板着脸,道:“虽有误会,蒋家也逃不过一个欺弱之实。”他冷哼,鄙夷道,“你们蒋家也是大胆,施家得我家大王的照料,打听便知,你们……呵。”   蒋沣拭汗:“不敢不敢,家中小儿狂妄无知。”   季长随背手在后,一扯楼卫的衣袍,楼卫嘴角一抽,顿了顿这才冷声道:“既如此这事便罢,若有下回,我家大王定不干休。”   蒋沣连道不敢,又厚着脸皮道:“楼卫、长随、明府与小娘子既到舍下,不如坐下略饮一杯水酒,舍下食手擅烹鲜羊,赏脸品尝一二。”   季长随眼珠在徐明府身上一转,问楼卫:“七郎意下如何?”   楼卫似有迟疑,却又问阿萁:“施小娘子,可有不便之处?”   蒋沣是个知趣之人,转头笑道:“施小娘子初入香行,许有艰难不足之处,舍弟不才,打理家中庶务,略懂宜州杂事买卖,小娘子与舍弟取长补短,可相互为师矣。”   阿萁忙谦声道:“小女子不敢当蒋家主此言,我技无其长,恨不得厚颜请教呢。”   蒋沣大喜:“那更要宴中细谈。” 第147章 持家之道   阿萁真是叹为观止,蒋沣其人不愧一家之主,奉承吹捧讨好,语出他口却是丝毫不见佞态,坦然自若,有如温泣君子。说者随心,听者舒心,如季长随这般诸多剔的也颇为心虚,也就楼卫这种不听言语之语,不为所动。   蒋采明席间又被他伯父敲打了一番,坐那如丧考妣。蒋鸿却吓破了胆,生怕悯王府记恨蒋采明,竭力讨好,着实指点了不少阿萁宜州商行富户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真如蛛网般交织缠绕,几户人家里,随便扯出一个顺着妻朋脉络往那数,最后都有瓜葛。   阿萁感叹,道:“村中也是如此呢,往上数也只三姓人家,相互婚配,一代一代蔓延,到如今几十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亲眷关系。”   蒋鸿笑道:“弹丸之地,难免如此,凡有名姓的大都相识。”   蒋沣看弟弟上道,大为满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悯王府问责而来,然,事了后,说不得还能攀扯上关系。就怕侄儿蒋采明坏事,他这侄儿也不知肖谁的脾气,炮仗一般,心胸不大又记仇,与家中同辈兄妹之间也不大相合,真是令人气闷。   蒋采明哪里注意到他伯父的眼刀,他还浸在苦药汤子里,苦得他发酸发烫。真是晦气,以为寻得摇钱树,谁知扎得一手火燎泡,再看他爹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添几分心酸恨意。   酒过三巡,蒋沣见楼卫生得秀美,数数自家女娘,生起结亲之意,笑眯眯问道:“楼卫本家何处?”   楼卫摆了半天的架子,听问,便答:“我是禹京人。”   蒋沣心念一动:“不知楼将军与楼卫是?”   楼卫一挑长眉,轻描淡写:“哦,是我堂叔。”   蒋沣眉头一跳,按捺住心喜:“不知楼卫可有婚配?”   这是想结亲?此言一出,季长随肩膀一抖,一筷子菜跌回盘中,连忙端起酒杯,拿袖子掩了脸,在那偷笑不已。不动如山如徐明府,都狠狠唬了一跳,脸色青青紫紫,看着蒋沣,拜服不已,莫不是被权势富贵迷花了眼?要将家中女娘许给我悯王枕边人。   阿萁与蒋家却是一头雾水,还在心里佩服蒋沣打蛇缠上棍的本事,他们前脚打上门寻蒋家的不是,后脚蒋家竟起了结亲之心。   楼卫坐那也是吃惊不已,半晌不知该如何答话。徐明府善解人意,道:“蒋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问楼侍卫,他又作不得主。”   楼卫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些,借坡下驴:“徐明府说得是。”   蒋沣轻击自己额际一记,笑道:“唉呀,倒是我糊涂了,实在是见楼卫人才出众,心喜不已,这才口出唐突之语啊。”   徐明府举了举杯,心道:楼卫的婚配,怕是连悯王都挂心,没想到此人出身楼家竟还做了悯王□□之臣,真是没皮没脸。   楼卫耳聪目明,眼见季长随的异样、徐明府的讥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青,忍了忍,实在没忍住,藏了桌上一枚桂圆在手心,拈在指间,一个用力弹向季长随的大腿。   季长随“唉哟”一声,惊跳起来,举座皆惊。   楼卫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季长随打个哈哈,揉揉大腿,道:“鸡骨错劲硌了牙,疼煞我也。”   阿萁看着季长随,匪夷所思,心道:你牙疼,怎又捂着大腿。   楼卫牵了牵嘴角,对茫然不知所措的蒋沣,道:“蒋家主言重了,不过,我的婚事却由我堂叔做主。”   蒋沣恍然:“原来如此。”心想着:几时去信给三弟,三房侄女年岁相当,未必不能结亲。   徐明府神色微变,藏起暗讽:难道做主的不是悯王?   阿萁疑惑地看楼卫扫向徐明府的眼神中满是困惑的杀意和一点点的为信,好似在想:杀了他能不能收场。她看得汗毛直立,当机立断当没有看见,问蒋鸿宜州繁复的家族往来。   一场宴席,算得宾主尽欢,蒋鸿还连连保证会叫宜州香行依旧价供货。阿萁敛袖福礼谢过,这才与季长随楼卫二人一同回了沈家。   季长随赞道:“蒋家真是知趣人家啊。”   阿萁一行人一走,蒋沣将脸一沉,将门一关,恨不得把蒋采明吊起来打,怒骂父子二人:“你们是蠢还是毒?买香引这等大事,我缘何半点不知?”   蒋采明木讷道:“小侄原本想事定再告知伯父的。”八字差一撇如何请功,哪知没摸着鱼,胳膊险些折了。   蒋鸿白着脸,道:“长兄,事已了,采明不过无心之失……”   蒋沣深恨蒋鸿溺爱子息,将蒋鸿骂得狗血淋头,蒋鸿半句不敢回驳,只垂头称是。蒋采明原本老实跪在地上,看父亲被这般痛骂,大怒,暴起来一脚踹翻了桌案,跳着脚:“我敬你是我伯父,不曾想你却充起祖宗,我爹一把年纪,倒成了孙子?一家三房,只我家是个软柿子,平日混得跟个跑腿打杂的一般,一样蒋家子孙,何故连鞋带帽轻你们几斤。”   “要不是我爹打理着家中庶务,你们二房有穿得绫罗绸缎,能吃得山珍海味,是靠族中的那些个田产还是靠着叔父的那点子俸银,还天天作妖,嫌衣不新,食不细,首饰差点成色不肯上头,通通全他娘是我爹的血汗。”   “兄友弟恭?伯父将我爹骂成烂羊头,何来友之?还有我那些好兄弟,花用着我爹赚来的银子,嫌起我爹的铜臭,一个一个碰着我爹,鼻孔朝天,行个礼都是敷衍了事,背后还凑到一起叽叽歪歪笑我阿爹有欠文雅,全他娘一窝子白眼狼。我二房欠你们多,还你们少了?啊?啊?”   蒋沣整个都傻了,瞪着蒋采明在那摔摔打打、暴跳如雷。   蒋鸿老泪纵横,抱头痛哭,他们父子顿成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蒋沣的偏头风扯得脑袋一扽一扽的疼,他深知家乱必败,先道:“许我治家不明,先收声,免得惊动二老。”   蒋采明到底没生反骨,不敢大闹,万一把二老吓出个好歹来,他也没了活路,一抹泪将蒋鸿搀扶在椅中。   蒋沣悲声道:“家大人多,枝枝叶叶,花花果果,难免疏漏不平之处。二弟委屈你了,家中子息第一要紧的便是修德修身,我却只关心他们的学问与安身立命之能,是为兄之过啊。”   蒋鸿看自己兄长老泪滴垂,也感心酸,蒋采明偏歪着脖子,仍是不服。   蒋沣叹道:“教化非一时之事,我们三兄弟从长计议。”他哀声道,“二弟,香引一事,糊涂了啊,此番有运道,才消弥了一场大祸,若有下次,一族倾没啊。”   蒋采明暴躁道:“天高皇帝远,我怎知悯王如此看重一个村女,我先时也遣了人去打听,都说他无有依靠,只不过有些运道帮搭了一把手,悯王堂堂亲王,还缺一个香匠,事过了,哪还记得她姓甚名谁?我拿万金买香引,也不算亏待。”   蒋沣眸中闪过利光:“我蒋家定着了道,你看施家女全不似无有依靠的模样,缘何你探听不出一二?施家在宜州买不到一斤香料,背后自另有推手,偏这屎盆子被扣在咱家头上。”   蒋采明到底还有几分神智,咬牙:“我遣去打听底细的都是家中忠仆,断不至于背主。”   蒋沣道:“若是有人做局,他们探听来的本就不是真言。”   蒋鸿遂惊:“寻常人家可无这等手笔。”   蒋沣冷哼道:“想咱们家在宜州几代积攒,才有如今的景象,怎也有几口底气,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般算计自家。” 第148章 渐有其名   悯王府来客,有如冬后第一场寒雨,浇得宜州上下一阵透心凉,雁过留影,施家与线香算是在宜州的富贵圈中留下名声,无人再敢小觑,生出一分忌惮。   宜州州府得信后,欲待请人过府吃宴,楼卫与季长随已颇有兴致地坐了小船去三家村做客。   施家诚惶诚恐地杀鸡捕鱼斩兔,风风火火整治出一桌农家菜,施老娘心中发虚,嫌菜蔬简薄,责怪阿萁也不早点送个口信过来。   阿萁笑道:“农家具鸡黍,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再丰盛得菜蔬还能比得王府侯府,还不如豆腐芽菜更有滋味。”   季长随心生感叹,怀念道:“上次吃这样的饭食还是在沈家呢,沈拓其时不过一个巡大街的都头,何氏女携父新嫁……真是日月如梭啊,如今他们的小儿郎都这般大了,再过几年娶妻生子,沈都头便是祖辈人物了。”   阿萁好奇心起,笑道:“原来长随与沈叔叔沈婶婶有这般故交?”   季长随被起旧事,道:“你别看你沈叔叔现下也是沉稳有度,旧时,也是杀神一尊,识得三教九流人物,那时侯爷初在桃溪,从牢中提他做了都头……后通河堆堤植柳设码头,真个论起来,桃溪今时的富庶我家侯爷有一功。本以为,我家侯爷于仕途定有建树,谁知……”季长随摇摇头,不愿细说。   阿萁也知趣,岔开话道:“说起来禹京的茶饭与桃溪这边浑然不同,季侯在桃溪多年,可有惦记的土产?长随吩咐下来,我去农家寻摸来。”   季长随想了想,笑道:“我家侯爷喜吃桃溪的白糕,也不知水土不同还是手艺不同,别处皆无桃溪的劲道细腻。”   施老娘拍掌大笑:“唉哟,这值得什么,我们这沿河几村逢年家家户户都要打糕,秋后又收得新米,容老妇人将米浸透蒸好,打好粘糕,长随再带回去,尝尝这农家味。”   季长随欣然谢过,道:“老人家有心了。”他对沈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施老娘却是耐心可嘉,一些家中琐事听得也津津有味。   施老娘还叹道:“老妇人我命苦,当家的早早就进了棺材,撇下我孤儿寡母,偏我儿又是个憨的,生得直通通的肠子,好在有一把力气,拉得大弓,这才堪堪度日。他年长娶妇,偏又没个子孙运,一气生了四个丫头片子,唉!” 她指指阿萁,“我这四个孙女儿,这个是最活溜的,胆儿也大,他爹又纵她,稀里糊涂得竟帮家里置办下家业来,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老妇人再无多求。”   阿萁撒娇,笑道:“嬢嬢,焉知我是男儿郎时,有今时的出息啊?”   施老娘一愣,自家也笑了,道:“这话也不无道理。”   季长随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老人家家中虽有不足,有这般能干的小娘子,也找补回大半了。”他看施家老的老,小的小,“只家中人手不多……”   楼卫插嘴:“我看挺好,一家人亲热。”   阿萁笑拍手,道:“楼卫说得甚是,家中亲香才最为难得。”   季长随敬他一杯,难得劝解:“小郎君如今也算逍遥自在。”   楼卫哼了一声,对阿萁道:“你爹娘恩爱,待你多有疼爱,这是难得的福分。我年不过十岁时,路见不平,闯了大祸,得罪了贵家,我爹娘惊惧不忆,我娘亲跪求于我,叫我不可归家拖累家中。还是我堂叔看不过眼,将官司打到御前,才将此事了了。”他板着一张俊脸,“祸事虽了,我却仍归不得家。悯王玩笑说:此子有趣,不如让他跟了我?我爹娘以为可以攀附,亲将我送到悯王府上。”   哪怕悯王声名狼藉,禹京之中,有女避口不论及婚事,有子的避交怕累及名声。   楼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父母子女天定不可择,却非家家慈孝。你家,很好。”   阿萁哪料中间还有这些因由,眼看楼卫有些怏怏不乐,宴中无趣,笑道:“伤心添成愁酒,不说也罢。不如看看我家地里挖出的刀来。”   楼卫讶异:“竟有这等事?”   阿萁点头:“现还供在香坊的一间小屋中呢,嬢嬢一日三柱清香供着,就怕刀中有煞。”   楼卫好奇心起,菜也不耐烦吃了,转去香坊看刀,问阿萁可能上手,拔也出鞘时,“咦”了一声。 第149章 一片坦途   “此刀份量不对。”楼卫掂量着手中的刀,细细看着刀柄刀背,素来平板无波的脸上兴致盎然,“这刀九锻而成,拿血焠成,开刃后定削铁断发,虽埋于地底多年,刀身仍旧不腐,拿酸水去了刀锈,定能宝刃重现。看刀制乃前朝旧物,应是哪个贵族子弟随身佩刀。”   阿萁原本对刀煞鬼说半信半疑,不过借来做线香的文章,道:“是有传闻有前朝贵人在这自戕,还有闹鬼之说哩。”   季长随却是不信这些的,道:“鬼怪之说未见有之,再说,据载前朝末代兵荒马乱又兼天灾人祸,哪块地里没有饿死的鬼枉死的人,要有鬼怪,天地间岂不是只闻鬼泣不见人声。”   施老娘变了脸色,摆手道:“长随,可不敢不敬鬼神。地里挖出鬼刀时,里正与领了我们一家特去翻了县志,白纸黑字记着闹鬼的怪事,鼻子眼俱全的,哪里还有假。”她拍腿道,“老妇人一假怕得紧,我家萁娘还特地请了百僧做法会驱邪呢,现下家中天天拿香祭它,没敢有一日断的。”   季长随似笑非笑地看眼,看得阿萁心虚不已,季长随这般精怪的人,自然知道办法会是假,向一众和尚示香才是真,法会过后,千桃寺可不就成了阿萁香坊的一个大主顾。   楼卫才不管这些,兀自拿着刀,以指轻扣,听其音,拿衣拭刀锈,观其纹,又请里正来细问旧传。   阿萁和季长随面面相觑,二人眼见楼卫一心扑在刀上,两眼星光闪烁,好似人世间再也寻不出第二件更有趣味的事。季长随还叹道:“我先前嫌弃楼卫不过一截死木头,还是带腥味的,原来,竟也有几分人味。”   阿萁吃惊,道:“我看楼卫不过寡言一点,别的没甚不同。”   季长随摇头:“小娘子生得一颗肥心。”   施老娘点头:“我这孙女儿贼胆肥心,粗钝时一个不如,浑不似小娘子,心细时,又百个不及她,好在有了人家,不然可怎生。”   季长随笑哈哈地点头,随口奉承:“大娘是个有福之人。”   施老娘顿时笑眯了眼。   楼卫一连几日无心饭食,只管一心扑在那柄鬼刀上,他带来的王府中人,皆被他打发去打听桃溪的旧闻,又过一日,拿着一个锦匣,对阿萁道:“施小娘子,我欲问你家买下这把刀,你只管说个价来。”   施老娘是巴不得把这把鬼刀扫地出门的,虽说驱了邪,放在家中总是令人心生不安不得好睡的,抢道:“唉哟,小郎君,哪里值得买,这等招邪之物,小郎君想要,老妇人要不是被辱侮了贵人,恨不得拿钱贴补。”   楼卫呆了呆,搁在锦匣上的手都僵在那,哭笑不得道:“老人家,这刀许来历非凡。”   施老娘笑道:“再来历非凡也是邪物,既是邪物伤及人命,你命都没了,再来历非凡有个甚用。小郎君是家中贵客,也听老妇人一言,你若是喜爱,只管拿去,只是,请个高僧降降它。”   楼卫道:“这我倒不怕,只是,它既来历非凡,不定就能带来好处,一如你家的线香。”   他与施老娘说话之间,阿萁心里早转了百千念,从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既有好处,便有坏处,贪了好处焉知能扛下坏处。自家单就线香,就已吃力非常,何况前朝不知底细的刀。   她起身冲着楼卫郑重一礼,正色道:“楼卫,村女愿以百贯钱将刀卖与楼卫。无论这刀何等来历,将有何等造化,皆与施家无关,楼卫也不要告诉施家有关前朝遗刀的巨细。”   楼卫不禁挑眉,正要开口,就听季长随一记击掌。   “好,甚好。”季长随笑着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那便是主顾相欢的买卖,不过一把前朝所留的旧刀,百贯钱公平得狠。”   楼卫喜欢知趣的人,阿萁这般知进退,他得桃报李,拱了拱手,道:“王府与既与施小娘子有交,只要施家立身为正,自会青山不改。”   阿萁眨眨眼,暗想:我只是想家中承受不得过大的福气,倒又得王府庇佑,也算歪打正着。   施老娘整个都要飘到天上去了,偷拿手拧了一下大腿,疼得脸都歪了:唉呀,真个不是梦,施家这一辈还有什么可操心,背后好大一棵参天树。   季长随脸上就没停过笑,真是个拎得清的小娘子,丁点大,不贪不妄。可惜啊,施家人丁实在简薄。   另一知趣的蒋沣,没几日便给施家拉来一船的香料,押船的还是蒋采明。再来三家村的蒋采明,心中五味陈杂,上趟来趾高气扬,这次来陪着笑脸。   阿萁却像是忘了旧怨,客客气气地待客,好言好语好茶好饭,蒋采明摸摸自己的脸皮,想着是不是还不够厚,看看人家一个小娘子,言笑晏晏,却半点不曾耽误收下一船其价不匪的香料。   蒋采明不得不端起一脸的假笑,问阿萁几时有闲,蒋家也好安排酒席请宜州香行的店主一道吃酒。   阿萁笑道:“有劳蒋家,任凭家调排。”   蒋采明人道:“那……不如就在舍下如何?”看阿萁神色似有异常,粗声粗气道,“家中伯父道:你还是未嫁的小娘子,在外治宴,多有不便之处,世情多恶,难免招来谤言。在家中,勉强算是家宴,有蒋家在前遮挡,好歹能维护一二。”   真是体贴周到,边边角角都有思虑,阿萁心下佩服,不得不承下这桩人情:“多请蒋家主这般为萁娘费心。”   蒋采明轻咳一声,又道:“家中伯父又道:小娘子初渉生地,难免不安,小娘子与沈家通交之好,沈家待小娘子有如子侄,小娘子视沈家主有如季父,不如请沈家主一道来,大家坐下,把酒言欢,过往隔阂就似春雪消溶,岂不美哉? ”   阿萁沉默片刻,看着强撑着笑脸的蒋采明,道:“蒋郎君不如多跟你伯父学学”   蒋采明那无名火从脚底心窜到天灵盖,憋着气道:“天赋有限。”   阿萁“噗”地笑出声来,说道:“蒋郎君,不打不相识,以后抚阳那处的香料可是蒋郎君从中接洽?”   蒋采明颇为戒备地看着她:“伯父有心让我将功赎罪。”   阿萁蹙眉,道:“家主言重了,哪里就是罪,你我之间不过是些许的误会。”她放低声,笑眯眯道,“我听闻大家族在外打理庶务,难免会得些好处后手,蒋郎君既与宜州、抚阳的香行行主皆有交,不如帮着替我量量香价?余利之中半数尽与蒋郎君,如何?”   蒋采明掩面,怒不可遏道:“依你依你,我看小娘子与我伯父同道人,都是买肉饶骨,还要敲骨剔出一斤骨头油的人。我看你叫他伯父算了。”他气哼哼出门,又拐回来,“那……先前之事一笔勾消,再不许提了。”   阿萁无辜:“我一句都不曾提,倒是蒋家主与蒋郎君反复提及。”   蒋采明捶头,咬牙:“是是,都是我的错。”想想仍不甘心,恨声道,“也是我不慎,着了道。”   阿萁有些惊讶,歪着头:“这般快就查了出来?”   蒋采明又想冒火,甩袖道:“蒋家也不是好欺的。”顿了顿,拿眼瞟着阿萁,“施小娘子,你也知道?”   阿萁笑道:“哪里,都是楼卫与长随谨慎。”   蒋采明一听这二人,尤感后怕不已,吞回还要说的话,兔子似得溜了,半点都不带磕绊的。   季长随从后头绕出阴森森地笑了几声,与倚在那的楼卫道:“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徐明府拿大了。”   楼卫道:“徐家沉浮几载,不上不下混个中不溜,又苦无寸进,偏又自视甚高,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上,哪里看得见下。蒋家新贵,几代不过出了一个蒋少卿,哪里会让徐家忌惮。”   季长随又怪笑几声:“沉浮数载还无寸进,可见徐家的没用,哪来的底气目中一无人。”   楼卫笑道:“世家大族难免心高气傲。”元祖都还被嘲笑是土鳖,不过,元祖做事也确实不太讲究,世家背后笑他粗俗,他就强纳世家有才名的女子进宫。   阿萁不懂这些贵家背后之争,只隐约知道可能还涉及储位之争,叫健仆将香料收入库中,只担心问道:“楼卫、长随,蒋家似有借我攀附王府之嫌?我可要避及?”   楼卫道:“不相干,他们有心与你相交,你便与他们好生往来就是。”   季长随跟着点头,笑道:“不与小娘子相干,你只当不知内里究底。”又叮嘱,“将后遇事为难,就去寻沈拓。”   阿萁知他们有去意,大为不舍,这一去,再见不易,道:“我知楼卫与长随无事再不好出京的,反倒是我便利些,若再去禹京,定去拜访,楼卫与长随不要嫌我脸皮厚。”   季长随笑道:“施小娘子只管来,哪里会嫌弃。”   楼卫却道:“禹京将是多事之秋,小娘子过两年再来。”   季长随也道:“楼卫说得甚是。”   阿萁深深一礼:“萁娘记下,遥盼王府与侯府万事安康。” 第150章 良人复归(上)   季长随与楼卫如来时一般,搭着沈家的船,带着一些土产,悄无声息地走了。阿萁不禁有些怅然若失,热闹了几天,虽劳累奔波,歇下后,却觉得清冷。   施老娘也是爱热闹之人,见新宅落成,干脆治了几桌酒席,举家搬了进去。沈家举家来贺,干脆将施家缺的奴仆一应配齐,看门的,打扫的,洗涮的,阿豆有了心心念念的使女,得意非凡。   陈氏只感别扭,她不惯使唤人,未开口面先红,阿萁无奈,挑了一个有些年纪的仆妇帮着照顾小四娘,好叫陈氏腾出手来,清闲清闲。家中有人做饭,有人洗衣,陈氏撂开手后,实在无事可做,只得又将刺绣捡起来。   施老娘倒是乐呵呵地收下一个小丫头,也不知沈娘子从哪寻的人,叫五儿,人高马大,粗粗憨憨,头脑有些不足,却生得一把力气。沈家本意是打发来在厨下挑水捡柴的,施老娘见后却放在了身边,与阿萁道:“她虽傻憨,没个心眼,却识得好坏,比机灵的强百倍。”她年纪大了,手脚没了力,五儿刚好可以伴在身边帮着提手。   阿叶也没挑小丫头,选了个年长的仆妇,私下与阿萁道:“萁娘,我知晓自个的不足,我性子软,又少主意,身边有人提点描补才好。”   阿萁道:“阿姊心中有数就行,只是,万事还要自己有底才行,不能尽听旁人的。”   阿叶绣着嫁衣,笑道:“我知道,我能拿主意的就自己拿主意,不能便与阿煦商量。”穿针过线,又小声道,“不能与阿煦开口的,我就跟二妹商量。”   阿萁一怔,偷笑不已,拥着阿叶又是摇又是晃,眯笑着两眼:“阿姊甚是。”   家中忙忙乱乱一场,施大家三儿三媳红着两眼阿萁全家搬去新屋,想着好赖也蹭点好,施家既有佑大的好屋住,这边的鸡窝棚,不如给他们家便是。   施老娘翻着白眼,堵道:“祖宗留下的屋宅,哪里能送人的,那是要败家。”   许氏对这些恍若不闻,坐在院门口的,用微微发抖的手剥了一枚烘山芋的皮,喂给小七郎,等得施老娘锁门时,才道:“弟妹,苦尽甘来,大半辈子了,将后少些操劳好好享福吧。”   物伤其类,施老娘顿住脚,道:“大嫂,新屋就村后头,得闲家来唠唠。”   施大三媳听了这话两眼一亮,远亲近朋的,有往来有交道,不好处慢慢就淡了,渐渐重又常来常往,三媳殷殷盼着许氏好好答应,谁知,许氏笑了笑,道:“难得闲哟,家里一亩三分地要伺侯,儿孙要看顾,不得闲,不得闲。”   施老娘轻叹口气,剐了眼施大的三个儿媳,财白儿女争不得气,这撇也撇不开,拉也拉不起的,非得苦撑到眼闭。她拉着阿萁,恨恨道:“女人家难啊,生个小娘子便是这般难。”   阿萁颇为无奈:“嬢嬢,怎又偏拐到这上头。”   施老娘笑道:“怎偏拐不上,你看你伯爷命好还是你伯嫌命好?一家子呢,依理都是一锅汤水,偏一个浸得全身苦味,一个消闲得狠。”   阿萁道:“那还不是伯爷家男儿无用。”   施老娘道:“对啊,男儿家无用,女儿家吃苦,可见还是得个男儿郎好。”   阿萁险被绕了进去,正要好好驳辩,施老娘抢先道:“唉哟,你张口我就头疼,家去家去,新屋没人气,又大,天冷透骨凉。”   阿萁扁扁嘴,笑了笑,不再与施老娘争论。   这日香坊无事,与蒋家敲定的聚宴时日又没到底,沈娘子特遣了个女红给阿萁做外出的衣裳,阿萁顺势托女红给全家裁了新的冬衣。   家中喜气洋洋,一派蒸蒸日上,阿萁反倒无趣起来,从厨下拿了一大盆大骨去喂前院的细娘。   细娘叫了几声,耷拉的狗嘴掉下一串的唾涎,将头埋在盆中扒拉出一根骨头,将残留的肉舔个一干二净。   阿萁摸摸它的脑袋,笑道:“要是换了旧年,说不定我要趴地上抢你的肉骨头吃。”   细娘从喉中发出呜隆隆声,直一口横一口舍不得将骨头放下,实在没味了,两只前爪在地上刨了几下,未果,疑惑地偏偏大头,总算记起地上铺着青砖,刨不出坑来。一甩脑袋,叼着骨头站起身,寻到夹角一小块泥地,飞快地刨出一个坑将骨头放入坑中,还用泥埋好。   阿萁惊喜,夸道:“细娘,你竟也知道藏食。”   细娘动动小眼睛,吐着舌头,跑回食盆那,又舔净一根骨头,照旧在院中转着圈找出泥地埋根骨头进去。   阿萁跟在后头,感慨道:“细娘,你倒有好几次的余粮。”   她打趣着细娘,一扫先前的烦闷,自言自语道:“这是怕后手不继啊,细娘,你虽是畜牲,却比好些人还要聪明呢。”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有人轻笑,问道:“哪些人不及细娘?”   这声音清冽发泉,带着点促狭,带着点余温,带着点懒散,阿萁又惊又喜,飞快地转过身,果然,江石立在她身后,笑看着她。 第151章 良人复归(下)   阿萁嘴角挂着笑,溪石被冬阳晒得暖烘烘的,天下浮云缕缕,暖风轻送,她的身边躺着她未来的夫郎,连日的焦灼与无趣慢慢都化成了喜悦,浸透了整个心田,再从心田间开出一朵向阳的花。   “江阿兄,我想你了。”她笑着偏过头,自然而然道。   江石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错过一分一毫,他心爱的小娘子,笑起来还是这般灿烂。溪石边爬过一只红豆似的小圆虫,他顺势凑过手,小小的一颗红豆晕乎乎地顺着他的指尖爬了上来。于是,他执起她的手,这颗红豆又晕乎乎地爬到了她的手上。   阿萁看着手上殷红的小虫,它没头没脑地,不管不顾地往前爬,也不管自己身在何处,她拿另一根手指去挑,小虫呆了呆,绕过她,又往前爬去。阿萁笑起来,眼中流光一转,问道:“江阿兄,你说,它这般傻,要去哪处?”   江石往后一船,垫着头,笑答道:“许是家中有傻婆娘,等它归家。”   阿萁微眯着眼,将小虫放回溪石上,由它去寻它的傻婆娘,自己倾身扑过去要掐江石,怒喝道:“好啊,骂我是傻婆娘。”   江石大笑:“咦?我几时说是你,我怎不知你成了傻婆娘?”   阿萁脸上一红,心里暗骂:这人占了便宜,还反咬自己一口,收回手,偏身道:“也罢,我这个傻婆娘还是去寻我的小虫子,也不知姓甚名谁住在哪家。”   江石连忙讨饶,作揖道:“我该死,我该死,小二娘原谅则个。”   阿萁将手环胸,头微抬:“哼,岂有这般轻易原谅的道理?须拿好处赔礼来。”   江石叹气:“小娘子好不讲理,这便讹上了我?”   阿萁一点下巴:“只看你这后生郎认还是不认。”   江石慌忙道:“认认,不过……你我拉拉扯扯,我又拿身家赔礼,你我牵扯不清,不如凑成一双可好?”   阿萁摇头:“不好不好,罗敷自有夫。”   江石皱眉:“不知小娘子的夫郎什么名姓?”   阿萁叹道:“不知呢,许是哪个呆头鹅,好似姓江。”   江石笑起来,道:“罢,呆头鹅就呆头鹅,总比没了傻虫婆好。”他行云流水似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小小的梳篦,又轻又快地插在阿萁的发间。   阿萁“咦”了一声,忍不住好奇,从头上取下来,却是一把不过小指长的象牙梳篦,蝶背,饰雕海棠牡丹纹,型似古物,却又光润浆出。   “这?”   江石道:“我收药材时,有户人家,拿它问我换了银钱。”收来时却没这等光泽,他在船上无事,就拿刷子细细刷去尘垢,再拿兽皮细细擦拭,才让这件象牙梳篦重现华光。   “真好看。”阿萁叹息,她虽不知到底何价,只看上面密密的纹饰,便知当时巧匠的用心,牡丹花瓣重重叠叠,其间又藏花蕊,小小的海棠夹在牡丹花间,无一朵重样。“都可以传家了。”   江石见她喜爱,跟着开心,顺嘴道:“传家?是传还是传媳?”   阿萁一时也没深思,反偏拐到别处去,反问道:“传媳之物是不是要成双成对的?”   她这般忧虑,好似碰到难解之题,抿着红唇,蹙着长眉,很是为难与不解,江石不觉大笑出声。阿萁方回过神,暗恼,自己被江石带着胡说八道了这些许不知羞的话语来,狠狠地瞪了江石一眼,瞪后,自己不由也笑出声来。   江石轻道:“萁娘,我除了这把象牙梳篦,还收好些好物,回去我给你细看。”   阿萁吃了一惊:“你不是收药材,怎又收起这些首饰来?”   江石答道:“也是因缘迹会,栖州十家九穷,男懒女勤,田少草肥,水泽之中到处是毒虫、长蛇,还有好些猪婆龙,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草药,防虫止血醒脑,我收了好些药材,价极贱。好些人家不要银钱,反要米粮。后有一户人家,新生了一对儿郎,无有生计,草药也换不多少米粮,拿了一对耳珰,问我换不换得,我看那耳珰有些精巧,顺势也收了下来。不知怎的,私下传开,接二连三有人暗暗寻上门来。”   阿萁立马警觉,皱眉:“怕是这些首饰来历不明?”   江石点头:“栖州除却毒物、更多便是贼匪,我先前也怕是贼脏,怕惹出事来,并不十分愿意。”他顿了顿。轻咳一声,“不过……”   阿萁看他神色古怪,藏藏掩掩的,笑起来:“江阿兄怎也扭捏起来,说一半藏一半的。”   江石笑道:“我怕你心中膈应。我去栖州时,重金请了一个老郎中,他很有些眼光,偶见一件首饰,道:不似本朝之物。我便寻思着,这些首饰,要么是古墓之中流出,要么是前朝流亡的显贵遗落的财宝。”   “原是如此。”阿萁将梳篦对着日头,照了照,昔日繁华尽付流光,也不知它曾插在哪个娇娘发间。她笑起来,重将它在插在自己发间,一扬眉,道,“我哪有这柴些心思,凡是古物,哪件不曾经历了生生死死,有缘落于你我之手,珍之惜之便是。”   江石道:“看来你我真是天生一对,都是见财眼开之人啊。”   阿萁横他一眼,收起笑颜,“阿兄在栖州一切可顺当?”   江石也不欺瞒:“我带了好些人,他们市井闲汉,间中也有亡命之徒,一开始倒也顺当。渐渐便引起当地贼匪的惦记,不过,该是我的运道,萁娘,我遇见了付忱。”   阿萁惊起:“付郎君?他在栖州?”   江石点头:“你可记得当初徐明府问罪付家,拿的罪名便是结交匪类。付忱喜爱结交武人,里头大都是骗吃蒙喝的绣拳花腿,不过,其间有一人,确实混迹绿林。他无意间丢失了银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苦无盘缠之迹,得付忱伸手,等他归返欲报答时,付家已经落难。”   “其时你我皆在禹京,桃溪那时不是有流言有匪徒寻衅,徐明府还令县尉在县中搜捕?并非是流言,那人寻付忱不见,又见付家颓败,便打听了来龙去脉,以为是自己连累付家,本欲生事报仇。后又随付忱到三家村,付忱被你嬢嬢搭救,那人一直紧跟在后……”   阿萁全身起了一层白毛汗,那时,若是他们两家对付忱心生恶意,后果不可善了。   江石又道:“我阿爹接阿泯回家,水上撞着的小船便是那贼人与付忱。”   阿萁轻弹了一下舌尖:“那付忱算……算……”   “算是落草为寇,占山为匪了。”江石叹气,“我不好细问,只知他与那贼人一道在栖州一水寨中。他们倒颇有道义,劫富不伤贫,除恶不杀善。”   阿萁道:“那也算得义贼。”   江石苦笑:“萁娘,栖州之地恶人比善人还要多,付忱已两手染血,再非那个富家恣意的少年郎。”   阿萁道:“我要是家中落到这等地步,怕也要双手染血。”付家遭的是无妄之灾,真正的仇人算起来还是当朝太子的岳家,这仇,太难报了。“阿兄,你与付忱……”   江石道:“只在栖州以交。”他不知是可惜还是有感,涩然道,“付忱与我道:佛说回头是岸,于我,却是回首茫茫,不见来路。”   阿萁想起春时,她与江石在桃溪卖菌汤,付忱一身鲜衣,肆意放纵地过来买汤,他的好友时载不得不为他的张扬替他致歉赔礼。   “时郎君呢?”阿萁问道,“我记得他与付忱情同手足。”   江石道:“时载的娘亲一心想要儿子应举,付家出事后,她便拿命要胁,不许时载与付忱再有瓜连。”   阿萁道:“虽是人之常情,到底……”   江石道:“不说他们,家中可好。”   阿萁将家中的事一一与江石说了,笑道:“哪里知道竟与蒋家有交,实是出人意料。”又略有忧愁道,“阿兄,不知怎的,我心中总是不安,烈火烹油,油尽后便是终场。”   江石不禁心疼,道:“人远远虑必有近忧,萁娘没有沉溺今时所成,反心生忧虑,这才是长计。”   阿萁道:“我只怕昏了头。”   稚肩提千斤,江石牢牢握住她的手:“萁娘,放宽心,前路再难走,我也会与你一道。”   阿萁眨了眨眼,将眼角的一点泪意眨了回去,笑道:“好,你可要牵牢我。”   江石道:“男女授受不清,执了手,就要偕老,许不许终身?”   阿萁嘻笑着起身,跳下溪石,斗蓬上的风毛被风轻拂,蒲公英似地飞在她的颊边,她回头道:“许不许的,你不知吗?”   江石道:“你又不曾亲口应下,我怎会知道?”   阿萁伤心道:“我还以为:我与江阿兄心有灵犀,无须多言呢。”   江石摇头:“话虽如此,说了更放心些,你只说你许不许?”   阿萁乐不可抑:“许。”   江石看着她的笑脸,推算着小定之期,顿嫌风不起、天不寒,等得寒风过树梢,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 第152章 几家欢喜   江石这趟去栖州拉回两船的药材,一船香草。香草被他直接带回了三家村,进了香坊库房。   阿萁有些发愁,前一段时日无原材可用,这段时日却是满满一仓库的香草、香木、香粉。愁得是他们这一带天潮多雨,哪怕入冬没了梅雨,还是比别潮湿好些。香坊不管香材还是成香,都极惧潮气,阿萁不得不拿油布铺盖在仓库里头。   怕潮,也怕火,这么多的香材堆放一处,一点火星都能酿成大祸。俗话贼有留,火烧没。施家又请劳力在院中埋了水缸,注满了水,夜间守值巡逻的健仆护院又增了三人,又严令值中不许吃酒。   江石的另两船药材却留在了桃溪码头,暂收在沈家仓库中。他这趟带回的药材量大,单是桃溪哪里又能吃尽,与沈家相熟的生、熟药铺买了一批药材后,余的便打算等沈家外出的船归,再由商贩卖去外地。   谁料,这些药材皆便家了蒋家。   蒋家这趟将施萁的底细摸了个透彻,友邻亲朋,无一放过,也知她许给了同村的江家,顺势把江家也给摸了一遍。   蒋沣大叹可惜,他原想结亲楼卫,作罢,又喜爱阿萁能干,想着要是无有婚配,与蒋采明也挺般配的,虽说两人结识有些别扭,也算有缘嘛,谁知,竟也许了人家。再看这江石,少年郎君,大有出息啊……   唉,别家好的小儿女竟都有了归处。   不过,蒋沣能屈能伸、能进能退,自己引线在家设宴请宜州香行铺主与萁娘相识,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事既做了力求周到,遂又补了一张帖子给江石。   江石轻弹着手中请帖,笑着应下,打发了蒋家送信的小厮。去香坊与阿萁道:“蒋家做事果然周全。”   阿萁笑着道:“ 我原先深厌蒋采明张狂,见了蒋家主,才知蒋采明这般的不过是个直肠一条底通的烧火棍。”   江石道:“五根手指各有长短,蒋家若是人人都如蒋家主这般老谋深算,那还得了?”   阿萁虽不怵去蒋家为客,但有江石一道,更添欢喜。到了宴期,江石与阿萁双双上门,蒋家门房奴仆无一慢待。宜州两家大的香行,一家姓李,一家姓王,这二人早悔得肠子乌青,他两家原本来一来眼红线香,便想想将香材的价往上提一提,顺势打压打压施家,好叫施家知情识趣,谁知施家看似两条泥腿,拔出脚来,哟,还踩着金靴呢。   悯王虽说是个闲散亲王,那也是当今天子的种,捻死它们比揩胡子上的虱子还要容易。   蒋家从中一牵线,李、王两家忙不颠地应邀上门,哪怕心里直打嘀咕:施家香坊竟是一个小娘子抛头露面,当真是奇也怪哉。不过,与他们何干,再不讲究那也是施家的脸面,闲事莫多管。   一场小宴,宾主互抬轿子,好话连篇,蒋鸿装着若无其事地问起江石营生。   江石便道:“原想在周遭求买香材,不成想,越走越远,机缘巧合下香材收买的不多,反到收了好些药材。”   蒋鸿见他接话,添上几分笑意,道:“家中也有几家生药铺,不知小兄弟手上有些什么药材?”   江石道:“藿香、大黄、田七都是寻常药材,余的还有好些,我对此道不大通,胡乱收了好些,归时只怕血本无归,后问了郎中都说品相不错才算放下心来。”   阿萁在旁笑听他胡扯。   蒋鸿笑道:“小兄弟有所不知,药铺之中老参、首乌反倒不缺,一月也卖出了一二根,已是幸事,反倒寻常药材各剂药都派用得上,所求极大。一家药铺,没有百年老参大可使得,可这没有大黄,不如趁早关门。”   江石揖手:“果是如此,二家主之言如同拨云见日,倒让我又放心不少。”   蒋鸿和蒋沣交换一个眼色,复又问道:“不知小兄弟的药材可有了主顾。”   江石老实答道:“卖与桃溪的药铺一些,余的本想卖去禹京羡州等地……”   蒋鸿叫替江石与阿萁筛酒,道:“小兄弟何以舍近求远?又亏出去好些水路钱,不知可有幸与小兄弟相谈买卖?”   江石忙道:“二家主客气,蒋家有幸搭手是我之幸,不过,我也知蒋家的生熟药铺在宜州口碑极佳,价平药好,我万万不敢借着有交坏了蒋家的信誉。家主不如先遣铺中老医师看看我手中的药材,品相药性上不上得台面,若是使得,再谈这桩买卖如何?”   蒋鸿一抚须,与江石吃了一杯酒:“小兄弟心怀坦荡,蒋某深恨相见太晚啊。”   蒋采明蔫在座中,翻翻白眼,不愧是施家那丫头片子的夫郎,都是一丘之貉,只没一个好东西啊。   王店主微胖,生就讨喜脸,这次赴宴先前与施家的那点交恶尽皆云消雾散去,无事一身轻,王店主有了闲心,笑夸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等到底是老了,你们三个少年人大有出息啊。”   蒋采明苦巴着脸,道:“羞煞,不提我也罢。还是他们一家人有出息。”   李店主一愣,他就说这对小儿女眉来眼去,有些不知羞耻,哈哈哈一笑,怕阿萁与江石难为情,也不点破,只举杯与江石道:“届时要讨一杯水酒吃吃。”   阿萁抿了一口酒,觉得自己的脸皮又厚几分,左右他们不曾指名道姓,水酒什么的,谁知是指谁。   蒋家宴,几家均有所得,两家香行了却一桩心事,又与香坊做起卖;阿萁也没了后顾之忧,不出妖蛾子,宜州与抚阳的两地香材,尽够应付得线香供求;江石的药材算不得甲等,也当得乙等,蒋家供奉的老郎中过来看后将药材尽吃了去;蒋家……   蒋家却是一箭三雕,讨好阿萁,得了药材,宜州几个富商隐隐尊他为大,若起行会,头三把椅子蒋家必占去一把。   阿萁盘算来盘算去,将家才是庄主,通吃四方,她坐在船中与江石笑道:“蒋家主真是老狐狸一只,偏他又不惹人厌,当真是奇也怪哉。”   江石笑着打趣:“小二娘也不遑多让。”   阿萁理着耳边乱发,扭头道:“江阿兄又拿我来打趣?”   江石盘腿坐在舱中,打开匣子,看着里头一张张交银:“果然财帛最动人心啊。”   阿萁过来托腮蹲在他身边:“一匣子银钱,我也动心呢。”   江石看着她笑:“你虽动心,这些却暂不能给你。”   阿萁摇摇头,咂舌:“果然啊,世人惟道金银好啊!”   江石“啪”得盒上匣子,轻刮一记阿萁的鼻子:“要留着娶你过门呢。”他喜道,“总要置办聘礼,修修屋宅,小二娘,我们先做邻居如何?将村后整块地买下,修个三进宅院,也挖池塘,也砌假山。”   阿萁一愣,不顾羞意,一击掌:“好啊,修得精巧些。”话出口,又问,“江阿兄,你不想在别处买屋置宅吗?”   江家到底与施家不同,也就这两年江家在村中才有些名声,先前几乎是家家避走,江石从小没少受人白眼指点,江二一家又借着生恩,扇着翅打着转,想扑腾到江石身上吸几口血。虽说故地难离,但江家一家,许对三家村并无多少留恋。   江石一愣,想想少时光景,再提及胸品的那些戾气不知不觉都已散去,他柔声道:“萁娘,如今我很快活,再不在意他人的厌弃与谤言。”他已长大成人,他已顶天立地,他能为人挡得风霜,也能为己抵得风沙。“三家村,很不错,依山傍水,焉知不是桃源。”   阿萁捂着自己的双颊,看着江石的眉眼,听着他的话语,看他的眉眼如星如剑,听他的话语如茶如酒,整个人都有些痴了。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此地有种种不足,然,他们能将此地变成心许之地。   江石将阿萁送回施家,这才自行返家,小细娘送去香坊看院,江娘子嫌家中冷清,江大便又托人拿了一只幼犬,因是公犬,江泯取名十八郎,圆头扁肚短腿,也不知江娘子怎生喂得,十八郎圆扁的肚子几要拖到地上,在院中来去奔跑,倒似在那翻滚一般。   江娘子略有些忧愁,看江石回来,展颜笑道:“可算回来,从栖州回来也是一日也不得闲,少年人脚健便误了养补,还是要多多歇息。”   江石将匣子递给江娘子,道:“阿娘,这是两船药材的所得,我度摸这是长久行记。施伯嬢挑的吉日在十二十八,已近年底,还烦娘亲操持。”   江娘子笑起来:“婚嫁琐事,不用你们来操心。”她打开匣子,愣了愣,“这么多……”   江石道:“娘亲几时和阿爹去将村后边这块地都买下,要是一边的山包可卖,不如也买下来,我们另起屋宅。”   江娘子叹道:“大郎,你有展翅之心,难道要长居村中?”   江石笑道:“坐拥田庄也是美事一件。”他想了想,又道,“萁娘也爱在村中居,再者,娘亲……也不愿别居。”   江娘子眼中泪意盈盈,半日方道:“大郎有心了。”   江石道:“我知娘亲后怕,不过,时过境迁,过往之事不去理会,贪村中静闲才想长居方是正理,若是避世,儿子觉得大可不避。阿泯那边,仇先生的学识再教不得他,还要另觅良师。”   江娘子垂眸,动容道:“大郎说得是,是为娘谬了。” 第153章 为子孙计   越近年底施家越加忙碌,香坊也是连轴转,好不容易攒下的小万把线香被各寺分抢一空,两家香行又催阿萁制些好的小细香在店铺出售。   施老娘与陈氏却为阿萁与江石的定亲张忙,农家这边婚事简陋,两家通了气,提亲、合八字都拢在一处,纳彩、请期也拢一处,有些人家,连着迎亲与请期接在一处,为得不过省俭些银钱,少办两桌酒席。   按理,施老娘积年老人,又操持过施进的婚事,前头还有阿叶的定亲,轮到阿萁应该驾轻就熟,但家中不似往日,再不好四亲六眷凑一处对付着过。   沈家要请,蒋家会来,还有宜州两大香行的店主人。婆媳二人大为头疼,家中新砌的屋宅,院子宽阔,桌椅自是张罗得开,只忧酒茶简薄失了礼数。   江石又要做怪,他一心撺掇着将婚事定在明岁,在家中将黄历翻了个底朝天,看来看去,倒是阿叶与卫煦的婚期是上上吉,便想与卫家凑一过迎亲。   卫煦倒是愿意,另有别样的热闹,只是:“你也忒心急了些。”   江石叹道:“任由伯嬢做主,不知会被捅到几年后,我如何不急。”   卫煦心有戚戚,他与阿叶的婚事施老娘一手促成,自不会多加为难,除却他老丈人臭着脸,满心不肯嫁女,吉日都就近挑。可阿萁却不同,施老娘偏她,施家又离不得她,以施老娘一贯行事,还真不好说。   江石恨不得仰天长叹,娶亲不易啊,江大和江娘子被他烦得只能厚着脸皮跟施老娘磨嘴皮子。施老娘一时没了主意,却没有松口,倒是陈氏看阿萁和江石进进出出的,天天心惊胆战,恨不得他二人早日成婚。   连着里正想着几家交好,私下也递话不如让他二人早些成婚。村中惯来如此,未出嫁的小娘子碍于名声,鲜少有这般在外头走动,易招来口舌是非。嫁为人妻,碍于家中生计,在外走动却是人之常情,如桃溪沿街卖水、卖香饮、卖吃食、卖花、卖果子的,无人有多话。   施老娘哪里不知里头的道理,只她一来舍不得嫁孙女,二来又忧心家中的事,自己已老,陈氏扶不起来,唉,真是两头不接啊。她左思右想没个决断,索性直问阿萁,道:“萁娘,江家与咱家探个话影,请期请在与你阿姊同天,你看如何?”   阿萁吓了一大跳,事关终身大事,饶她脸皮不薄,也有些开不了口,愿不愿的,好像都有些不对。   施老娘哼了一声,道:“你本是个泼辣不见文静的,正经事倒斯文起来?我们只私底下相量。你也知道,问你爹只会愁眉苦脸跟挖了他心尖肉似的,真个定在明岁,一挖,还要挖掉两块肉去,你阿爹怕得心绞痛;问你娘,她倒恨不得早些把你扫地出门,省得你成日跟江小子进进出出,惹了一地的风言风语。”   阿萁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尖,她一忙碌,便没有以前那般快忌讳,江石又懒怠村人口目的,二人委实张扬了些:“那,嬢嬢是什么心意?”   施老娘翻着眼皮:“我什么心意?我恨你不是男儿郎,我恨江石不能当上门婿,他本是过继的,再上别家门,你江伯父江伯娘非得让人戳脊梁骨。”又将声压低,几不可闻道,“我只私底说说,你闭牢嘴,阿泯这孩子,一有传言是你伯娘带来的,二有风语本是你是江伯父亲子,我看前头是真。那小儿郎生得神仙模样,怕是有来历的。”   阿萁面色不变,只不好背后多言,笑谑道:“纵不是亲的,江伯娘还年轻呢,再生一个使得。”   施老娘撇撇嘴,有些难以启齿,却又不吐不快,声越发低了,道:“我看你伯娘不像是能生养的。”   阿萁好笑道:“嬢嬢说什么呢,那阿泯如何来的?”   施老娘敛起毒辣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萁一眼,阿萁被看得毛骨悚然,又惊又疑,舌尖发麻。   “嬢嬢活了这么多年,不知看过多少事,见过多少人,一个女娘有没有产过子,还是能看出一二来的。阿泯许天生的,许石头里蹦出来的,许水边捞的,只不是你伯娘生的。她嫁与你江伯父这些年,二人腻腻歪歪,子息上却再无动静,怕是不能够。”   阿萁直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忙道:“嬢嬢,不论真假,只作不知。”   施老娘道:“还用你来多嘴,我难道不知晓吗?以后到底是你婆母,这才与你一说,也叫你知道,要不是碍着这么点,叫你在家中才合我的心意。唉!事难遂人心,老婆子我到底贪心了,捡了芝麻又想要瓜,实是家中如今光景好,不知足了。换前头,随你们出门还是招婿,家中只这么一瓢子汤,便宜不了谁去。你能干,挣了万贯家财,我却小气了,胆细了,生怕到手的出事了。”   阿萁乐得撇开江娘子的事,笑着接口道:“光脚的素来不怕穿鞋的,自家如今也穿得新鞋,嬢嬢不舍得在河边走,那是人之常情。”   施老娘叹口气,伸手摸摸阿萁的脸,些许内疚,道,“萁娘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手背肉薄,手心肉厚,拿烫碗不得手心去挨着?你能干,指望得上,嬢嬢就盼着你再顾着家里些。”   阿萁见她发愁为难,道:“其实,我也不想太早离家呢,在家千般好,在外万般难,为人妻哪有为人女舒适自在。”   “可又说傻话了,这是女人家的命,除了尼姑哪有不为人妻的,连道姑都嫁人呢……”   阿萁听施老娘扯到出家人身上去,顿笑出声。   施老娘也笑起来:“你是个有运道的,江家是个好人家。”她不知怎的,又下了决断,道,“我原想着出嫁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再不好顾念着家中,这两头好,反倒两头不得好,我就想着多留你在家中做两年牛马。”   阿萁道:“做牛马就做年马,你孙女生得一把力气呢。”   施老娘呵了一声:“嬢嬢虽是个偏拐的,也不至于逮着你一头牛下使力,又拉车又犁田的。我老糊涂了,子媳尚在,倒使唤着孙女儿,太寒碜。”   “还是明岁将你嫁了去,你这祸害由得江石操心劳忧去。”她微叹一声,昏昏的老眼沉了沉,道,“香坊你一手操持的,嬢嬢厚颜,七三分,那七分作嫁妆你带了去,余的三分留给家中。以后你四妹长成招了婿,你看他们机灵可靠,就拉拔拉拔他们,教教他们怎么安生立命,也叫施家得个长长久久。若他们不使得,那三成仍旧归拢于你,你折算成银钱贴补给施家后代子孙。”   阿萁怎也没料到施老娘做出这等安排,道:“父母在,无私财,纵香坊是我操持的,还是家中产业,哪里能这般分派。嬢嬢要给我嫁妆,我不惭也收着,却不好得七成,连着剩下的三成也由我调配。”   施老娘轻啐一声:“放屁,放你爹娘手中,你还让不让你爹娘安睡?你爹娘浑不顶事的。你懂什么?”她一咬牙,托底道,“上门婿岂有好招的?贫家招上门婿,不是残就是缺,富家招上门婿,不定就是中山狼,届时家底都姓了别家。女生外向,你四娘还小,焉知以后的光景,我不得防着那臭丫头胳膊肘外拐去?万一她生了偏歪心,尽与枕边人,你爹娘一个直一个弱,可能护得施家?”   “你阿姊心是善的,做事也只你娘略强些,能将她自己的日子过得和满,便是她的造化,叫她如你这般扛事,那是为难她。”   “豆娘……一来还小,二来……二来啊,我看她的性子,坏也不至于,只满心眼里都是自己,别人有她没有,她心中就要生出怨气,自己不去扒拉只知贪着手要,不给她又委屈。眼皮子浅,只图眼前的好。叫她担这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哪还落得好在家中,非得尽拿了去,还怨我这老婆子偏心。”   阿萁道:“那不至于,豆娘虽有些不足,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改过来,并非寡情薄义之人。”   施老娘大不以为然,没好声气道:“她是要捏大头,不愿拿小头,哪有这等好事。”   阿萁笑道:“还小呢,我托沈婶婶寻个老嬷嬷,请家来好好教教豆娘。”   施老娘摇摇头:“这人有共患难不能同享福的,有同享福不能共患难的,哪求得个个一条心啊?你打眼看看村里头,有几家是齐心的?总是少数。”   阿萁索性敞开明说:“嬢嬢既定了主意让四妹招婿,又让我带走香坊的七成,那阿姊和阿豆呢?”   施老娘不愿多说,推道:“你是姊妹又不是爹娘,哪轮得你来操心,你还不如做件衣裳,不指望你绣嫁衣,贴身的衣裳鞋袜总要做身给大郎?”   阿萁趋到施老娘前头撒娇:“啊呀,嬢嬢一并安排好,您老也说阿爹阿娘没主意。”   施老娘还要推:“你阿姊婚定,当初拟的草帖子,名姓、聘礼、嫁妆都写得一清二楚的,还能变卦去?”   阿萁讨好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起初拟的草帖子陪个百贯嫁妆都是多的,眼下再拿出百贯嫁女,岂不是失了我的脸面?”   施老娘竖起眉,骂道:“放屁,这里头哪里有你的事,还失你的脸面?”哼了一声道,“拟好的再不好改的,明面上的嫁妆仍旧老样,私下补贴些银钱给阿叶,说到底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好使。”   阿萁小人之心作崇,小声道:“这,没过明路,要是阿姊婚事上有个不好,是不是不好分算啊?”   施老娘气得拿起阿萁的手,狠狠地敲了几记她的掌心,痛得阿萁直吸气。施老娘还骂道:“打死你这个没好话的,哪有盼着这些不好的?你也不说点好的来,和和睦睦、长长久久?”   阿萁吹着掌心,偷抬眼笑道:“我这不是先小人后君子嘛。”   施老娘道:“那便再补张帖子,你要是还嫌寒酸,你自添妆去。”抚抚胸口,唉声叹气,“造孽才修下这你个孽障,被你带得偏歪了。”   阿萁忙替施老娘抚着心口,哄道:“是是是,都是孙女儿的错,啊呀,真是该死,怎就摊上我了这等祸头子,该罚该罚。那不如豆娘那也先拟个章程出来?”   施老娘似笑非笑,讥讽孙女:“你看你,有时精似鬼,憨时倒似你爹,你妹妹最好光鲜,私下贴她银钱,看不见显不出,如何挣脸面?”   阿萁嘿嘿笑两声,道:“无妨无妨,明着也给脸面,私下也补贴好处。”   施老娘这回连头也疼了,连声唉哟,赶人道:“你快快些出去,跟你说话寿都少几载。”高声冲门外唤道,“五儿,五儿,将萁丫头打将出去。”   五儿牛似得顶过门板,蹬蹬进来,搭着脸,扁着嘴,连连摇手:“打不得打不得,我手重,打坏可不得了。”   阿萁笑着向施老娘一福:“好好招来一顿打,孙女儿先告退。五儿陪嬢嬢说话。”   五儿傻笑两声:“我不说话,我给老太太捶腿。”   施老娘笑眯了眼:“好好好,正好我腿酸,五儿可要轻着点,我老胳膊腿,可经不得你重捶。”   五儿郑重点头,又反省道:“我捶重了,老太太罚我不吃饭。”   “唉哟,你捶重了,老太太就没了,可罚不了你了。”施老娘打趣道。   五儿大惊,一抽鼻子,差点掉下泪:“五儿再不敢的,老太太别没了。”   阿萁看了会施老娘逗趣五儿,这才笑着出去带上门,坐在廊下细思了会施老娘的安排,不失为上策。   施老娘这边一松口,江家顿时喜上眉梢,江石更掌不住喜悦,捞起坐在桌案前写字的江泯,扛在自己肩上,道:“来来,阿泯,阿兄带你去在山中捉虫去。”   江泯哇哇大叫,嫌弃道:“大冷天哪还有虫,阿兄快放我下来,你将要娶新娘子,与施阿姊闹腾去,不要扰我写字。”   江石哼一声,沉下脸,斥道:“胡说,什么施阿姊,叫嫂嫂。”   江泯拿手指刮脸:“阿兄不知羞,还没娶呢,哪是就叫嫂嫂了?”   江石笑道:“不差几日,你先叫了听听。”   江泯撇头:“不叫,阿姊还没过门,不能坏她名声,阿兄当自省,君子端方持重……”   江石将他从肩上捞回手中,往上一抛:“好大胆,敢训斥我,明岁将你放沈家读书去,吃住都在那,一月只得回来几趟。”   江泯吓得大叫,竟没听到他说什么,好不容易挣扎着下了地,一道烟似得走了,留着江石在院中独开心颜。 第154章 富而有忧   小钿儿挎了一个小竹篮,这还是施进无事可做亲手编的,甚是精巧,四个女儿一人一个,小四娘陈氏代收着。   阿萁心中喜爱,只空落落摆在那又有些不大合宜。小钿儿便道:“小娘子,我看后院中梅茶开了,我去剪几枝插个花篮儿,红艳艳的,又好看又喜气。”   阿萁不怎么在这上头花心思,乐见小钿儿有意,笑将小竹篮塞给她:“那你去剪花枝,仔细别绞了手指。”   小钿儿欢喜道:“那哪能够,我跟着素姨学了好些呢。”   阿萁翻着账本,摆摆手,道:“别自得,快去快去。”   小钿儿得令,找了把大剪刀,一蹦三跳地去剪花枝。施家后院依着山势围墙,移了好些易种的茶梅,入冬后满枝满树的花苞,不知剪了多少余的,花开后还是满树红。陈氏原还想荫些花干做香包,又嫌香淡,没甚用处,由它开得压枝低。   沈娘子是个爱花人,沈家四季有花,身边的婢女随主喜好,时时折花供在室中,小钿儿跟着素娘也染得爱花脾气。跟了阿萁后,三家村依山傍水的,路有野花,山有香草,虬枝成画,小钿儿常常觑了季四空暇,烦他带自己去外头折花草。茶梅一爆花苞,她就等着花开。   她兴兴头要剪花枝,刚要穿过月亮门,就听后头有人声,却是阿豆身边的使女阿枝,听她低声道:“豆娘,听说,二娘子与江郎君的婚期与大娘子相同呢,明岁,家中就要冷清了。”   阿豆没有什么心肺,道:“不妨事,大姊和二姊嫁得近,回来便宜得很。二姊夫家在买地,就挨着家里修屋宅。”   阿枝笑道:“三娘子到底还小,出嫁女和未嫁女总是不同。这没嫁的还是自家人,嫁了就是别家姓,如何相同?”   阿豆还是不以为然:“我家又没兄弟,姊妹嫁后常常串门才好。”她厌烦道,“只阿姊请的老婆子烦人,这也不许那也不让,好多的规矩。”   阿枝劝道:“谢娘子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知得贵家礼数,小娘子多学些。”   阿豆不服道:“再是大户人家出身,那不也是花钱雇的人,使得我家的银子,倒训起我来,哼。”   小钿儿有些不安,偷听墙角总是不好,三娘子主仆谈心,她冒冒失失冲出去剪花枝也是不妥,不如先回去再说。正转身要走,就听阿枝急道:“三娘子怎的不懂,大娘子二娘子嫁后,三娘子也当学着理理家中事,家里虽说是老太太当家,可实则却是二娘子做主。等二娘子嫁后,总不好再做娘家的的主?”   阿豆想起这事便有气,气呼呼道:“才不与我相干,我嬢嬢说了,我是外嫁的,四娘是招婿的,要操心也是四妹操心。”   阿枝更加急了,道:“三娘子那就更该多学。家中如今有万贯财,大娘子是长女,再如何也不会太过薄待,容婢子多嘴,二娘子待大娘子体贴,再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二娘子自不必说,家中的香坊就是二娘子的主意,无论如何也吃不了亏;四娘子要招婿,那便是女充男儿养,以后家中有的没的,都是四娘子的,只三娘子上下不挨着,怎能不多为自己思虑的。”   阿豆呆了呆,道:“二姊姊不会亏了我的。”   阿枝道:“可……可二娘子明岁就嫁人了,再照顾也不比在家时周全哩。”   阿豆顿变了脸色,闷声道:“嬢嬢一向偏心,不大喜爱我,哼,四妹连路都不会走,谁知以后如何……”又气道,“我只没四妹的运道,连乳娘都有。”   阿枝便道:“三娘子好好跟谢娘子学些眉眼高低、人情世故,针线理家,待人接物都要跟着学起来。”她续道,“三娘子再不是村家忙忙碌碌为衣食的村女。”   这话极合阿豆的心意,道:“阿枝,你再说。”   阿枝遂笑道:“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三娘子虽然岁数小,却份外明白,搁以往要是择夫,草屋几间薄田几亩养有牛驴,便是好人家,如今,这种人家哪里够得上枝?”   阿豆对男女之事半点不懂,对嫁人也是懵懵懂懂,却懂阿枝说的话,点头道:“好比我大姊夫家,说亲时也是好人家哩,搁到眼下,嬢嬢肯定不愿许女。”   阿枝道:“正是如此,看看旧屋,再看看新屋,可是今非昔比呢,施家别说在村中,在桃溪都数得上名号。”   阿豆得意道:“那倒是,村中没有一家的屋舍能比上我家的。”又沮丧道,“四妹生下来就掉福窝里,不用吃半点的苦。”   阿枝一咬牙,道:“三娘子收收性子,好好讨好老太太和二娘子,说是留四娘子家中,将来如何未可知。三娘子学几分二娘子的本事,老太太说不得就改了主意。”   阿豆眼前迷雾尽散,道:“甚是,凭什么留四妹在家中,嬢嬢就是偏心。”   阿枝慌道:“三娘子再不好说老太太偏心的,就算心里这般想,外头却不能这般做,三娘子总怨怼老太太偏心,那老太太的心可不是更偏了。”   阿豆道:“我懂了。”   小钿儿悄没声的拎着小竹篮离开了月亮门,用手指抠着提梁左右为难,她蔫搭搭地回到屋中,阿萁正在那伸懒腰,看她拎了个空篮子回来,笑道:“花呢?怎半朵也没有?可是去哪贪玩了?”   小钿儿忙摇头,又道:“我才不贪玩。”   阿萁逗她道:“咦?莫不是一夜风紧,茶梅掉光了?”   小钿儿将空篮子搁在桌案上,挪到阿萁身边,扭着手指小声道:“小娘子,我在后院口听了别的私话。”   阿萁心念微动,笑道:“看看是不是生了驴耳朵。”   小钿儿抱着头撅嘴跺脚道:“啊呀,小娘子别混闹我,我有事说呢。”   阿萁笑着道:“好,你只管说。”   小钿儿激动之下,将阿豆与阿枝说的话一五一十学了个遍,阿萁听后捞过小竹篮在手中把玩了一阵,不见色动。小钿儿歪头看她,不解问道:“小娘子,你是喜还是怒啊?”   阿萁轻推开她的脑袋,想了想道:“我也无话可说,阿枝是阿豆的贴身使女,她说的话我虽听了不服耳,却也是为阿豆打算;阿豆心中不平,也是常情,嬢嬢一心撇开她,虽有自己的思量,于阿豆确实也是不公,她有算计,也不是坏心思。”她轻吁一口气,拖过案上的碟子,捡了一块松糖喂给小钿儿,“先前家贫吃块饴糖都难,一家几张嘴,无非她多吃一口,你少吃一口,都是微末之物,自是不显,如今家富,她多一点,我短一点,差的岂止一口糖。”   小钿儿扁嘴,道:“可家中不都是小娘子之功嘛。”   阿萁横她一眼:“这般计较未免就无趣。起初也是机缘侥幸,我本意不过得些小钱,也好贴补家用,慧及家人。”   话虽如此,阿萁到底有些提不起兴致,找到江石到村后小码头处,解了一只小船,撑到江中央游水。小钿儿抱着阿萁的斗篷在岸上直跳脚:“小娘子,江上水寒风,当心冻着。”   江石将备好的一件衣物罩在阿萁身上,笑道:“小丫头家去吧。”   小钿儿大怒:“我偏不,我就在岸上守着小娘子,江郎君不快快将我家小娘子送回来,我就告诉老太太去。”   江石哪里理会,一点船篙,小船又蹿出好几丈。   阿萁哄道:“小钿儿家去帮我煮甜汤,也好去去寒气。”   小钿儿一想是这个理,拍拍身上的草屑,气鼓鼓地走了。阿萁又瞪江石:“怎把小钿儿落在岸上。”   江石奇道:“我与你一处,夹个小丫头片子扰人清净。”   阿萁从衣裳上摘下一朵干芦花扔在水里,看它在水面沉沉浮浮一会就没了影,连个涟漪都没有惊。   江石问道:“小二娘怎不开心?”   阿萁笑道:“不过是我庸人自扰。”她有心事一向不会瞒着江石,遂将阿豆之事说了一遍。   江石听罢,陪她坐在船头,笑道:“这岂非好事?”   “好事?”   江石点头,道:“小四娘确实还小,将来什么心性谁能知晓,豆娘虽小,却已知事,她既有心,不如看看以后如何。哪个心性更坚,就择哪个在家招婿。”   阿萁道:“那她们姊妹之间岂不有了争端,我怕将来不睦。”   江石摇头:“伯嬢不量长短一锤定音,要是将来小四娘胜豆娘良多,豆娘虽心有不忿,也只不甘不愿咽下那口气;要是小四娘不及豆娘,依豆娘要强好争的性子,岂能服气的?姊妹之间照旧不睦。”   阿萁惴惴:“可我总盼姊妹和睦,互相扶持。明明骨肉,倒成仇人。”   江石道,“萁娘你身在庐山中,一时看不分明,兄弟姊妹之间也看情缘。再说纵是不睦又如何?不论她们哪个外嫁,豆娘不是四娘的倚靠,四娘也不是豆娘的底气。”   “萁娘,你我才是。”他笑道。 第155章 后顾无忧   阿萁想了良久,回去后找到施老娘说了心中的打算。   施老娘心下嫌阿豆性子不好,但阿萁说得却是半分不错,择优而选,对自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阿萁又道:“豆娘性子要强些也是好处,不吃亏。”   施老娘犹豫道:“我就怕豆娘这性子啊,记仇不记恩。也罢,就这么办吧,活着时操不完的心,死后,好好赖赖的也瞧不见了。”嫌弃归嫌弃,总是自己看到大的亲孙女,小四娘确实也还小,虽被养得有趣讨喜,施老娘乐心香坊的事一,鲜少逗趣,祖孙之间也没养出深情厚意。   她这边看顾得少,陈氏无事可做,长日绣绣花,逗弄逗弄小女儿,哭闹屎尿都由奶娘替了手,顿觉小女儿乖巧,她本就疼爱女儿,这下又添一分喜爱,家中新鲜吃食好衣裳都往小女儿身上堆。   此消彼长,小四娘自是最贴自己的娘亲,施老娘也没一心偏拐到小四娘头上,道:“既这般,我跟你爹娘说一声。豆娘这个不知羞的,你也去跟她说一声,好叫她有个奔头。”   阿萁笑应下。   阿豆不顾底下直跳脚的阿豆,攀了梯子扒在院墙上许久,可惜远山村屋老树,新宅在村后头,鲜有村童来这边玩耍,她看了半天只看到几只打架的老狗,这才无趣地爬下来。   阿枝帮她拍掉泥粉,道:“三娘子再不好跟那些顽童滚到一处。”   阿豆道:“我只没消遣。”   阿枝捏准她的脉,笑道:“三娘子也不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裳,沾泥汤可如何是好?”   阿豆打量打量自己衣裳上刺得活灵活现的萼梅,又高兴得意起来,道:“对,不能糟蹋了。”   阿枝哄道:“三娘子无聊,不如绑个秋节打秋节,只时节不对,冷得狠。”   阿豆两眼一亮,道:“好主意,我去找二姊姊。”   阿萁正带了小钿儿要找她,险被阿豆连跑带冲地撞个满怀,连忙拉住人,看她一脑门的汗,没好气道:“还说要斯文呢,大冷天跑得一头汗,风一吹,受冻了可怎么办?”   阿豆一摸自己脑门,果然满脑门汗,一抬胳膊就要拿衣袖去揩,挨到头上才记起谢娘子的教导,讪讪一笑,转而去摸手帕。   阿萁哭笑不得,接过小钿儿递过的手帕,问道:“急慌慌的又去哪?不许再去逗阿细,咬你一口,胳膊都咬断掉。”   阿豆笑道:“我才不逗她,小细娘爱流口水,脏得很。”   阿萁失笑:“你自己也是个泥猴,还嫌小细娘。”   阿豆面上一红,道:“我早改了,如今我是文静的小娘子。”她一手揪住阿萁的衣角,求道,“阿姊,我们立一架秋节好不好?”   阿萁道:“我可不管,你求阿爹去。”   阿豆笑起来,道:“那便是准了,阿爹疼我肯定应我。”她在兴头上,拔腿就要去找施进,想想又回头问道,“阿姊,你今日怎没去香坊?”   阿萁道:“豆娘,我有正事找你。”   阿豆心里咯噔了一下,偏头看了眼阿枝,阿枝更是心里打鼓,死死地捶着头。阿萁只当没看见她们主仆这模样,牵了阿萁的手一路到花墙后头。这处花墙原本要种蔷薇,施老娘看后笑道:扎得好篱笆架,正好种瓜豆。谢山老人怔愣片刻,大笑道:甚是甚是,好篱笆,留着种瓜种豆。   阿豆不爱花,但,想来富贵人家肯定种蔷薇,不种瓜豆,唉,自家纵有钱也是一腿的泥腥味。因此,阿豆对着这处篱笆很是嫌弃,快跟几步,抱怨道:“阿姊,来这里做什么?没有好看的。”   阿萁拉她到墙架后的凉亭中坐下,对小钿儿道:“小钿儿,你和阿枝去帮我和豆娘子去厨房沏壶滚茶来,再看看有什么可吃的,也拣一两样。”   小钿儿脆应一声,拉了有些迟疑的阿枝就走。阿豆低下头,转了转眼珠,更添不安。   阿萁有意磨她的脾性,问她在谢娘子那学了什么,字认了几个?又通了几样道理?可有得来夸赞?阿豆咬着唇,一一答了,小声问道:“阿姊,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阿萁摸摸她的发揪,玉珠花攒在她发间,平添几分秀致,豆娘怕衬不出珠花的好看,再不敢弄散发髻。阿萁不由笑,道:“豆娘,阿姊问你,留四妹在家你心中是不是大不服气。”   阿豆将眉一搭,往石桌一趴,道:“我服不服的也没甚紧要的,还不是嬢嬢说了算。”她恨恨道,“阿姊,你替我找个好夫家,识字读书,又不缺银钱的,要不,也在三家村如何?我有好些玩伴,虽然打不过我,岁数还是相当的。不行不行,他们家不及咱们家,还是不要的好。”   阿萁惊笑:“那人品、相貌又当如何?”   阿豆眨眨眼,嘟囔:“怎有这般多的讲究。”   阿萁笑起来,道:“豆娘还小呢,浑不用想这些的。不过,嬢嬢与我说,小四娘还小,多有难测,许不如豆娘留在家中,只是,嬢嬢也不知你愿不愿,万一不愿那只得委屈小四……”   “我愿我愿我愿……”阿豆喜出望外,忙跳着脚道,“我是不觉得委屈的。”   阿萁道:“豆娘细想想,在家有在家的好处,外嫁有外嫁的好处,事关终身,你眼下年小,还不知事……”   阿豆抢道:“我才不怕呢,留在爹娘身边不强出了许多,嫁出去伺侯刁婆娘,拿药治死才。”   阿萁呆怔,沉下脸:“哪学来的话?”   阿豆自知失言,咬着唇,拧着手,小声道:“我也是听村头徐娘子骂的,卫老嬢嬢让徐娘子饿着肚洗衣,还在她粥里撒糠麸,还拿棒槌打她。我躲树后,听徐娘子边哭边骂,她身上好多的裂嘴伤呢。”   阿萁皱了皱眉:“豆娘,我们不让人欺,也不去欺人,拿药治死这话要忘掉耳根后去,可记得?”   阿豆吞口口水,大力点头。   阿萁又怕只听好的,不记孬的,便道:“嬢嬢留不准你和四妹谁在家中,豆娘要学着支撑家门,将寻常小儿郎都给比下去,也好叫外头人看看,施家的女儿抵得别家儿郎。”   阿豆漆黑的双眸有点点光芒,志在必得,男儿郎才能留在家中,她是女儿家,女代子责,那不就是比男儿郎还要强些?   施进与陈氏那边施老娘一说,夫妻二人倒没有半句多言,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愿多思家来四女各自成家,唉,春花谢后子满枝,秋风乍起皆离枝。   陈氏叹口气道:“婆母做主便是,招婿上门,好好赖赖都在自家眼跟前。”   施老娘道:“你们也算有时道,外头打听打听,有几家女儿都是在嫁在同村的,就几步路远。”   施进闷声道:“再近也嫁了别家。”   施老娘骂道:“莫非不嫁,留成仇?”骂得施进缩着头不敢言语,又道,“小二跟江小子的婚订,他家拟了聘礼的草帖跟我通了气,三金俱齐的,比的是富贵人家的体面,自家嫁妆帖子也要拟好跟亲家透个底来。”   施进有些羞惭,搓手道:“叶娘亲订时,我还敢说一句给女儿置办嫁妆,临到萁娘,她自己有本事,我倒不知要陪嫁什么事物,搬了家去也不嫌够。”   陈氏脸上也有些红,讷讷问道:“婆母的意思是?”   施老娘深恨这两个没主意的,道:“你们既由我说,我便依了自己的想头说,家里的香坊,我想给萁娘带了去。”   施进点头,笑道:“应当,左右是萁娘的自己捣鼓出来的,里头又有女婿相帮,论起来,倒是他们的产业。”   陈氏心细些,有些不情愿,要说不愿,又说不出口,只怔坐在那发愁。   施老娘道:“依理呢,萁娘未嫁,不管她捣鼓得什么都是家中的,只是咱家这老脸上如何过得去?我活了大辈子,你们活了半辈子,不曾给儿孙挣下什么家业,连这个屋宅都是贪她一个小娘子。男儿郎也就罢了,承香火养爹娘,该他的。萁娘却是女儿家,谁家养女儿不赔钱的,还指望挣回来。靠子养,是天经地义,靠女养,未免丢人。”   施进和陈氏都有些尴尬。   施老娘又苦笑,长叹一口气道:“只是,祖坟没埋好,养不下小儿郎,这没埋好,不知怎的也冒了青烟,养下这么个能干的,少不得也要靠上一靠。依我的意思,香坊都给萁娘,留出三成利的给家中,这是白得的,期间有亏损啊,这银钱周转不灵,自家要一同担这担子,没得只要好不要歹的。要是万事顺当,等得或三娘或四娘婚配招婿,此事方罢。他们要是立得起来,有几分出息,靠着几年来的积攒,尽可办下产业来,纵是办不下,拿这些银钱买田地也可出吃租过个富闲日子。”   这回陈氏也没了异议,与施进双双点头应下。   他们没有多话,此事便就此敲定。施老娘索性又招来阿叶与阿豆,道:“叶娘亲事早定,家中还没有这些出息,聘礼嫁妆两家都议定,但是,都是施家女儿,不能这般薄待,另贴三千两给叶娘。余的嫁妆便不再改换了。”   阿叶起身,想要推辞,被阿萁拉了一把:“阿姊,你只听嬢嬢的吩咐就是。”   阿豆也没半点的不高兴,大姊姊外嫁是吃亏,大姊夫卖点柴火,帮着香坊走走货,也没甚大出息,不值得计较。   施老娘又道:“豆娘将来要是外嫁,只看家中的手力,有则嫁女,没则卖女。”   阿豆抽抽鼻子,全没放心上。   施老娘便又说起香坊的事,阿萁有些诧异,以为施老娘岁大说漏了,谁知施老娘使了个眼色叫她收声:“香坊是萁娘一手办,里头又有江石的操持,真个论起来,江家要占一半去,是姓江的臭小子犯呆鹅病,才落到了自家。万一较真,我们不占理。只是,萁娘姓施,没得好处都与她,我做主到豆娘或萁娘成家起,每年白分她三成利。”   阿叶担忧地握着阿萁的手,她觉得妹妹有些受委屈。   阿豆却有些吃惊,香坊竟不留在家中,她愿意是愿意,只有些忿忿,又说不上来为何忿忿。一忽儿觉得香坊合该是阿萁的,一忽儿又觉得香坊合该是家里的。   施老娘又开口道:“知足些,早两年家中过节才有大肉呢。到你们婚配,还有十余年呐。”   阿豆一个激灵,神思又拉了回来,费劲地搬搬手指,好似也没差,遂又高兴起来。   施老娘将她们各人神色尽收眼底,心里着实有些安慰,农家,为着十吊钱兄弟反目,姊妹结仇,乃至打死人命的都有,自家也算有心胸了。   家中事议定,施老娘招了阿萁,牢牢扶住她的手,走到僻静处,这才道:“萁娘,嬢嬢后想了想,这才周全,省得你招怨怼。将后你得了我的嘱咐,量她们歪了根,不拿出这三成,她们不会自思自家不好,只会怨你多事,纵得了,言在前,她们也以为你不过代管,该她们的,心中也未必念你的好。咱们先掩下不说,她们不好,得不到这三成,怨不到你身上,要是得了这三成,是天上掉饼,反承你的好。”   阿萁陪着施老娘走过长长的回廊,新漆的廊柱,还能嗅得清漆味。她看到西移的日头投下柱影,一道又一道。施老娘的背又驼了些,连着步子都不似早两年稳健。   “嬢嬢到底偏了我。”   施老娘笑了,又似没笑,轻道:“哪里是偏了你。” 第156章 三生有约   晨光新透轩窗,阿叶揉揉指尖,揉得两手綿软温烫,这才重拿起针线,何娘坐在她身边,小心地帮她劈着线,时不时地添炭添茶。   “大娘子不必这么捉忙,二娘子出嫁在明岁金秋,算算还有百来日,尽可赶得急。”何娘笑道。   阿叶摇摇头,道:“要是有余暇,我再帮二妹绣几个荷囊,她不耐烦做针线,总不好身上连根线头都是外买的。”   何娘道:“荷囊值得多少功夫,十日便得好几个。”她劝道,“大娘子年轻,当心坏了眼睛,又不是指着针线过活。不拈一点针线落人口舌,却也不必这般日夜用心的。”   阿叶温浅一笑,道:“何姨不知我家中早些景况,虽不指着针线过活,却也占着小头。”她摸着胭脂被面上绣着的百子图,“家中全托了二妹的福。”   何娘笑道:“你们姊妹情义深厚,大娘子有心好事,也当爱惜自己,若真个为着一床百子被累倒了,不是招得二娘子心里不安。”   阿叶顿了顿手:“何至于累倒,先前我做针线还连带着洗衣烧饭,也不见劳累。”她轻声细语道,“前几日嬢嬢说我嫁妆简薄,又添补了好些银钱给我,二妹托妹夫打听良田,要买来给我添妆,我实不知该怎么回报。黄白二物,本就贪了二妹的,总不好使着二妹的银钱给她添人情,这这……羞也羞死,如何使得。”   她红着脸,支吾道:“要是我已出嫁,从夫家回来添妆,就算外头买的,情义上说不过去,情理上倒还使得。可……可我和二妹同日出嫁,就算卫郎有心,也使不上了力。”   何娘欣喜,夸道:“大娘子说得甚是,正是这个理。姊妹之间再不见外,也要有来有往,一个只管给,一个只管接,不是长久之计。这般你念我,我念你,才是彼此的心意。”   阿叶得了何娘夸赞,愈发羞涩了,道:“我也是自己瞎琢磨的。我身无长物,也只针线上略有所长,绣一床百子被盼着二妹嫁后福寿平安、多子多福。”   何娘连连点头:“我的好娘子,百子被再好不过。只不用太慌急,百子百子,一天绣二子,两月也绣得了。”   阿叶将手放在炭盘上烤了烤,慢声道:“何姨的话,我记下,实是过得舒泰,万事不用操心的,便有些迷了道。”   何娘子笑:“大娘子记下便是,缓和着来,累了便出去转转。”   阿叶“嗯”了一声,又操心起来,道:“二妹明岁成婚时日紧了些,也不知妹夫家里可能修好新屋,冬闲时还能招来闲工,等得开春春忙,各人要忙田地,怕不好请人。”   何娘子道:“诶,只要花用得银钱,哪里请不到人的,桃溪好多帮工脚力。”   阿叶略有抱怨,微愠道:“妹人也忒急了些。”   何娘子笑起来:“少年郎君,本又相识,早些成婚才好呢,索性离得近,相邻住着抬抬脚的功夫就到了。”   阿叶一想也是,也放开来,笑道:“我只舍不得妹妹嫁予他人。”   门外阿萁本过来找阿叶说话的,无意听了这话,有些难为情。家里人都嫌婚期紧,连着江娘子都怕太赶不周全,只江石火急火燎得恨不得今日定下明日成婚。   小钿儿蹑手蹑脚从外头进来,嘴里鼓鼓囊囊的,似是含着饴糖,看到阿萁,两眼一亮,小跑着过来,踮脚凑到她耳边:“小娘子,江郎君拿糖哄我,叫我来问你有没有闲暇去外头呢。”   阿萁奇怪:“他在外头鬼鬼祟祟得做什么?”   小钿儿捂嘴笑:“小娘子,你们离着定亲也就几日,老太太怕不吉利,不许江郎君来家找你。”   阿萁更奇怪了:“不是说婚前不好碰面,定亲也这般?”   小钿儿睁大眼,道:“我也不懂这里边的规矩,反正老太太说不许,那就不许。”   阿萁左右四顾,道:“我嬢嬢在家还是在前头香坊?”   小钿儿摇摇头,悄悄道:“我去前头看看?”   “快去快去。”阿萁赶她。施家屋宅虽与香坊相连,谢山老人却又将香坊另隔出来,不算香坊后头仍有三进,一侧又开一道门以便出入。小钿儿快手快脚地跑去香坊,又快手快脚地跑回来,喘着气,道,“老太太在前头呢。”   阿萁一眨眼,拉了小钿儿从侧门溜了出去,果见江石提着一个提篮等在那,两人连着几日不曾见面,大有三秋别意相思。   江石从篮子中抽出了一支糖葫芦,给小钿儿,笑道:“小钿儿留在家中回话如何?省得伯嬢找不到萁娘心里焦急。”   小钿儿有些怵江石,难得见他笑得亲切,更添几分犹豫,两只眼睛在糖葫芦上连转了好几圈,愣是不敢接,期期艾艾道:“可……可……是,老太太吩咐了,不许你们独处。”   江石恐喝道:“你哄了你家小娘子出来,本就是帮凶,为人最忌墙头草,既得罪我又得罪伯嬢。”   小钿儿吓得脸都变了,她家小娘子的夫婿好似有些无耻不讲理。   阿萁没好气地瞪眼江石,夺过他手中的糖葫芦塞给小钿儿,道:“你先家去,我不走远,家里要是有事找我,你再到……”她转向江石。   江石不太甘愿道:“山溪。”   阿萁便接道:“你再到山溪处找我,如何?”又笑着安慰,“你放心,我们玩惯了,嬢嬢也是会责罚的。”   小钿儿无法,只好接了糖葫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江石叹道:“你多个丫头片子,行事实在不便。”他边抱怨边又从提篮中拿出一根糖葫芦给阿萁。   阿萁接过咬了一口,糖衣甜脆红果酸软,很是可口,说笑道:“小钿儿哪里不好,专防登徒子作怪。”   江石挑眉,笑道:“既是登徒子,少不得要做不法事。”   阿萁坠在他后头,“咦”了一声:“果要做不法事?不是说去山溪那,怎拐去村后码头?”   江石沉声:“你莫不是以为我说假?小二娘伶牙俐齿,卖了去才好。”   阿萁脆声笑:“卖去哪,卖桃源去?”   江石回眸,笑而不答,阿萁旁敲侧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抛开念头,随着他上船,坐在船上掀开提篮,满满一篮了糕点鲜果,酥咸甜糥杂样夹半,难为他拎了这一满篮。   阿萁坐在船头,也不知江石闷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两岸都是相熟的风景,从小看到大的深翠浅浅绿,冬日苍绿里又添几分枯凉,实没什么看头。眼见船去得越发远,隐隐有远离三家村的架式。   “江阿兄,去哪处?”阿萁看看西斜的日头,有些坐立不住,开口问道。   江石这才道:“去山溪处。”   阿萁不解:“如何去?”   江石道:“你不知山溪溪水通到浅河滩,那浅河滩又连着江水,虽不能通船,顺着水路却能到浅滩水深处。”   阿萁笑起来:“浅浅滩荒兮兮的,全是乱石子,冬日水又冷,你怎起了心思去那处看景。这船还要绕过几座山方能进去河滩的水路,我估摸日头,天都要黑了。我不去,我怕阿爹阿娘和嬢嬢担忧。”   江石仍不紧不慢地撑着船,道:“你放心,我问过岳丈的,只嬢嬢不太肯依,我才诳你出来。”   阿萁一来好奇心起,二来爹娘既已经知晓,便不用多加顾忌,安安生生地坐在船头从篮子里翻出咸酥放在嘴中,又叹道:“可惜天寒,不然山林中花开鸟鸣的,更热闹些。”冬日有什么,几声寒鸦,几处狐泣,叫得人心里发慌。   江石还是笑笑不言语,船篙点过水面,水声依依。穿水路,水路长长,绕青山,青山绵绵。也不知他怎撑得船,只觉水岸边一重山复一重山,眼见天将昏,斜晕溶金,那进山的水路在一片残阳里跃入眼帘,携着漾漾余晖穿进群山之中。   阿萁看得出了神,低声与江石叹道:“虽夹岸无落英,都古木老林,却也别有深幽。”   江石取过船灯,叫阿萁点燃,林深光暗,昏黄的渔火坠在船头左右轻摇,好似萤火在那飞舞,偶有不畏寒的小虫寻着火光飞来,扑进灯中,发出嗤得一声轻响。   阿萁拢好斗篷,干脆将灯提在手中,船上水中一丈之地便有暖暖温光,她回头,手中的那点倒映江石的双眸,也似微火般得温暖,驱去深冬的寒意。   “快到了。”江石忽道。   到了何处?阿萁有些发呆,也不知何时小船已出了狭窄水道,两岸古木退尽,前方忽又开阔,再往前应该就到了山凹中浅水潭。她揉了揉眼睛,前方依稀似有星光,以为自己错看,便将灯移开来,远方阔朗处,确有点点微光,只是隔得远,看不真切。   她疑惑地看牢江石:“江阿兄,那处好似有光亮呢。”   江石弃掉船篙,浅水滩地低,越近江水顺流,小船自发随水而动,他走到阿萁身边与她坐到一处,接过渔灯,吹熄了灯中烛火。然后,将阿萁拥在怀中,轻掩去她的双眸,低笑道:“小二娘,带你去桃源。”   阿萁低笑,由他掩去双目,耳听水声细细,又有轻风拂过,小船似在原地漂浮,不再前行。江石的指腹有一点的粗糙,他不过虚虚掩掩,指缝间,有光亮透入。阿萁轻轻拉下江石的手,眼前千盏花灯浮在浅水潭中,好似九天星光下坠,碎在水中,抛出千万的光点,它们轻浮的水面,随波游离。河岸上横七竖八各种怪石上灯火点缀,乱石顿成琉璃。   江石在她耳边轻道:“萁娘,你我约许白头,此山不灭,此期不绝,如何?”   阿萁眼中有泪,哽声道:“人顶多活个百载,这山不知能几世才灭,哪里能应约啊。”   江石道:“人有轮回,这辈子不够下辈子再续,下辈子不够,下下辈了再跟上。”   阿萁破涕为笑:“那万一下辈子我是蛾子鸟雀,那当如何?”   江石笑道:“那便算了。”   阿萁“噗”得笑出声,气道:“还道生生世世,可见不真。”   江石也大笑出声:“无商不奸,真不真的,先定下再说。”   阿萁笑,看着点点灯光浮游水上,轻叹道:“江阿兄,娶我好些麻烦事,人生百年又有好多琐碎,我眼里又容不得砂子,你我许有好多糟心事呢。江阿兄,你可愿?”   江石也轻笑道:“嫁我也有好些麻烦事,家中琐事,我又时常离家奔波,要累你担心受怕。萁娘,你可愿?”   他在她耳畔慢声私语:“萁娘,有你,于我便是最好的年月。”   阿萁回道:“也是我最好的年月。”   此生,山水可为证。 第157章 番外(一)   施家二女出嫁,宴请全村老少,一时间三家村比过年过节还要热闹,掰指算算,二女嫁在同村,江、卫两家也要办席,三姓均有沾亲皆有带故,能同吃三家宴的人家比比皆是,也就江家与村中人交恶为多,冷清一些。   施家更是忙得团团转转,一众奴仆嫌差点跑掉腿差点跑细。大喜之下,往事不咎,先前有嘴角争吵的,全都带了包头上门派帖。   陈大舅接了施进亲送的请帖,摸摸唇上的胡须,暗暗松了口气。他酒后冲动,不慎得罪了妹夫一家,起初浑没放心上,哪料想萁娘这丫头片子这般能干,短短时日挣下万贯家材。   真是造化弄人啊,以为一截死木头,怎想枯木又逢春。   陈大舅既要脸面,又想沾点好处,纵施家风风火火办起香坊,他骄衿自持,不肯趋上去前去讨好打秋风,只盼着爹娘去得些好处。偏偏他爹是个糊涂蛋,他娘摸不着南北,两家关系僵如死鱼,眼泛白,尾死板。   好不容易等得萁娘定亲,施家请吃定亲酒,施家偏看碟下菜,厚待他胞弟,反薄待自己,害他一顿酒宴吃得冷心肠。妻子看不过眼,暗讽几句,倒惹来施老娘这个才能虔婆几个白眼,唉,怕是嫌弃了他们这些穷亲家。   定亲酒过后,施家越发高低眼,与老二一家愈加亲密,与自己又淡一分。陈大舅心中火烧,又无计可施,叫他弯腰躬背……好在叶娘、萁娘出嫁时,还有一杯喜酒可以好好吃,也好缓缓两家关系。   陈大舅母开箱柜翻出新衣裳,等着吃酒时再穿,翻到陈茂林的衣袍,生起气来,道:“别家小儿女都成双成对,只我们茂林可怜,我实是不喜大姑娘家的贞娘……”贞娘与陈茂林的婚事不明不白地拖在那,陈老爹拍板,黄氏半依半不肯,陈茂林自己也愿意,陈大舅夫妇只咬着不肯松嘴。   这话又勾起陈大舅的新仇旧恨来,当初三妹要是肯许叶娘,哪里还有这些烦忧事,厌烦道:“谁叫我们儿郎蠢钝,倒点头应下亲事。”   陈大舅母叹口气:“这不清不楚的总不是事,淑兰也要看人家,撮合山的一打听,兄长有这桩不清不楚的婚事拖在那,还疑自家有什么不可对外说的毛病。你大妹妹也是可恨,只逮着咱家吸骨髓,真是前世不修欠下的。”   陈大舅掀掀眼皮,没吱声,兄弟姊妹几个,出息的占不到好,没出息倒赖上自家,真是气死人。   陈大舅母将几件衣裳翻来覆去,总嫌不遂心意,打开钱匣数了数银钱,又放了下去,对陈大舅道:“本想裁几件新衣裳,但你说要攒钱买铺子,花用一点少一点,算了,就这么罢,这几件也是簇新的。”   陈大舅听不得寒酸话,咬牙道:“裁罢,省得失了脸面,东省西俭,也攒不出铺面钱来。”   陈大舅母仍是犹豫,思量来去,还是收起钱匣道:“还是罢了,自家如今糊里糊涂,黏糊在一块。说是分家吧,寻常花用还是在一处;说是没分吧,各家都自藏了银钱。三妹家嫁女,人情走的是公中,那便是拢一家算,我做主裁了新衣,落下老二一家?倒惹话舌,弟妹可不是个肯吃亏的。”又抱怨道,“平日风风火火的,只见她的勤快,别人洗一条鱼,她能洗三条,只连鳞带腮的……没的重洗。”   陈大舅又不耐烦了,道:“再忍些时日,老糊涂都老背晦了。”   陈大舅母唉声叹气,只觉家中有数不尽的操心事,件件催得腰弯人老。她婆母黄氏倒是享福的,不爱操心,别人为子孙计恨不得呕出肝来,黄氏也挂心,但她掉几滴汗便罢手,惭愧自己无能。三姑子更是好命,腰不直,头不抬的,连个儿郎都没修下,谁知女儿竟这般争气,两家天差地别,就算她心下不服,争脖子也争不出这口气来。   陈二舅夫妻也在盘算,他脸皮厚,自觉人粗,也没甚大的本事,便问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讨了主意,买了山地种了药材,有外甥女婿在,不愁收成后没处卖,只回本慢些。   陈二舅母拢拢余的钱,咬咬牙,道:“萁娘帮了好些忙,家里不曾分家,礼钱走的公中,我琢磨着私下另添一份人情算你我给的,如何?”   陈二舅一拍腿:“使得。”   陈二舅母将钱匣中的钱尽取出,只留了一吊,她有便宜尽占的,道:“左右饭食一处吃,不用你我操心的,只大嫂越发抠抠索索,家日没有几样好菜蔬。你要是嘴中淡出鸟,可没余的钱再让你村口打牙祭。”   陈二舅吸口凉气,摸摸肚皮,道:“无妨,我忍忍便是。实在馋得慌,我找牛泼皮吃酒,哈哈,他清零零一条人,跟着外甥女婿赚了银钱也没花用处,只往肚皮里填补,哈哈哈,我也沾点光。”   陈二舅母捶他:“唉哟,生点慈悲心,人是卖命钱,倒便宜你,你好歹也是萁娘的二舅,倒舍得得这脸皮。”   陈二舅笑道:“脸皮何用,可当铺盖用,还是五脏庙亲近些。”   陈二舅母啐他一口,将钱递给他:“你拿钱去街集给外甥女打要首饰来,便当添妆。”   陈二舅应承下,道:“只别嫌样式粗笨。”   陈二舅母道:“哪赶得时兴的样式,你只管挑足金赤银的。”   陈二舅这下放了心:“不挑细巧的,我保管办好。”   陈二舅母将钱匣塞回箱中,顺道便耳朵贴在墙上偷听陈大舅屋中动静,只悄没声的,纳罕不已,在心里冷笑:素来生得高眼,拿鼻孔看人,风水轮流转,脚下垫上一尺高,鼻孔也够不到别人的咯吱窝中。   陈大舅口中老背晦了的陈老爹精神头却很好,以他的辈份和年纪,萁娘外嫁浑不用去吃酒的,也不知陈老爹寻摸着什么,要去外孙女家中坐高位。   黄氏担心不已,道:“老头子哦,我怕你坐船坐不牢,跌进河中送了老命。”   陈老爹拿出一卷纸卷,道:“你懂什么,我给女婿家写家规,好叫他俩熟背日夜修身自省,外孙女也少训诫,我要过去告诫她尊妇德行有规,免得污了家中清名。”   黄氏笑道:“我看你是糊涂了,女婿家就是乍富的,还满身泥腥味呢,哪里有清名?你到时可别去说丧气话。”   陈老爹怒道:“我不与你这无知妇人多言,无规矩岂有方圆,哼。”   黄氏懒得与他计较,出门与邻舍吹嘘女婿家的富贵。   陈家犹可,气得眼红肚胀一佛升天二指出世的江二娘子天天在村中哭嚎,骂江石不孝,骂江大忘恩负久。村人眼见江家富裕了,再不愿跟往常般陪着江二娘子扯闲篇。   江二娘子见村中无人搭理,又欲哭上江家大门去,偏江家另砌新屋,家中又养得好些凶神恶煞,生得奇奇怪怪的打手,院落又隐在半山,乍一看门口的那些牛鬼蛇神,倒似土匪窝似的。江二娘子门都没挨上,心下先开始发怵。   江石婚期越近,江二娘子心气越不顺,明明自己肚皮里跑出来的,成婚自己坐不得高堂。一日,睡到半夜,惊坐起来,江二被吓了一大跳,颤声问:“娘子,可是魇着了。”   江二娘子恨声道:“不行,天下没有亲娘不能吃自己儿子的结亲酒,他敢不请我们当爹娘的,他结亲时,我门口道前摆几道白幡,初一十五,别怨我心狠。”   江二缩肩,道:“这这……这岂不是成死仇。”   江二娘子瞪他:“难道现在就亲和,左右不得好,干脆添这道晦气。我看这丧良心的极中意施家的死丫头,他千盼万盼娶亲,断不怨婚事不吉,说不得就服了软。”   江二抱头不敢:“这这……一杯喜酒,不值当……”   江二娘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呸,谁为一口喜酒,丧良心要是想平顺,破财消灾,给个五百一千的便了。”   江二结结巴巴:“五……五……百一……千文?”   江二娘子对着江二又掐又捶,怒道:“你是痴的还是呆的,五百一千文塞牙缝都不够。我听说丧良心的卖药材不知赚了多少银钱,一千两还是算他少的。”   江二对上这外继的儿子,只有吃亏没有占好的,愁眉苦脸地始终不肯应。江二娘子却是越说越开心,越说越得意,重又扎倒睡得香甜甜。隔日,匆匆吃罢饭,就找里正去了。   里正看江二娘子好似看一堆腐肉,流汤发臭,怕自己错听一点,又问道:“江二娘子,你说什么?”   江二娘子道:“里正,那丧良心的要成亲,连张帖子都没递给自己的亲娘,实是个挨劈的。我也不求别的,一千两,他要是不给,他迎亲那日我便在道中央拉白幡洒纸钱。”   里正沉着脸:“冤家易结不易解,你们两家虽断了亲,好歹也是骨血相连,你真个要做这等赚人骂结几世仇的污糟事。”   江二娘子抖着脸上的横肉:“啊呀里正,这村中道路各家都走得,不过不巧,他们家那日迎亲,我家那日吊丧,有甚个不妥?”   里正大怒:“你家几时死了人?”   江二娘子道:“夜里头梦着太嬢嬢了,嫌当时丧事办得简薄,叫我给补上体面呢。”   里正气得笑了,道:“好好,我保管把话递到,将后如何我再不管的。”   江二娘子还以为里正服了气,昂着头家去了。 第158章 番外(二)   江石的恼怒可想而知,强摁下翻腾的怒火谢过传话的里正。   里正知道江大与江石都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性,此事定不能善了,离去前告诫道:“此事错在江二娘子,我知你定不肯干休,只记得不要闹出人命来,不然,我纵有心相兜也无能为力。”   江石换上笑颜,道:“多谢里正良言,我成亲在即,不会失了分寸。”   里正笑道:“你有成算便好,我还等着吃三家席呢。”   江石听了这话眼里透出喜意,笑道:“里正不必哄我,女家席在午间,全不相冲,男家席在晚间,怎也别错不开,我知里正届时定要去阿煦那坐主桌。”   里正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偏心,小乙家也是独角孤拐的,阿煦祖父是独根,生了几个儿女,只活下小乙一个,阿煦又是单苗,我得给他家压压阵去。你家在村中也独拐,但你有出息,必有贵人上门做客,少我一个,不失体面。”   江石拱手道:“我和阿煦情同手足,再不肯与他相争的,只过后里正赏脸,来家中吃酒。”   里正抚抚长须,他在施江卫三家都有脸面,一时倒颇有些自得。施、江二家赚了银钱,在村中修路补码头,还替村人拿银偿代了冬日劳役,连带着他在村中声望渐长,在县中也得褒奖。于化于私,他都盼着施、江二家好花长开,拍拍江石的手:“阿石,记得凡事三思后行啊。”   江石道:“旁人不与我为难,我从来都是好言好语的。”   里正点点头,他明明不至垂老,偏要拄根拐杖,拄着杖捶捶腰,慢慢腾地走了。   江石回屋就去了小偏厅,牛泼皮还有王保长与几个闲汉正聚在那吃酒吃肉,肥鸡肥羊,沾了蒜盐吃得满手满嘴的油。   王保长看江石神色不对,扔下手里的鸡腿,问道:“江弟面色不对,可是你们里正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江石摆摆手:“非也,里正是来传话的。”他吃了一杯酒,压压心头怒火,道,“几位兄弟也知道,我是过继的,我生母怕我死早手上落空,趁我还喘气,将我与阿爹换了几亩良田。如今见我身上有利可图,她又生出不甘。几趟没占去便宜又吃了亏,我只当她记住了教训,谁知,竟要在我迎亲之日作怪,在门口拉白幡道上洒白钱,借此来讹千两银。”   牛泼皮听得大怒,道:“好个蠢毒的妇人。”   王保长揩揩手上的油,道:“这事倒还真有些棘手,千两银钱虽多,以江弟的本事也拿得出来,只是,这拿肉包打狗,哪有用处?这不给银吧,她仗着生恩在那尽添糟心事,你这要是出手重,又伤天和。”   江石冷笑:“生恩养恩皆已断尽,老天要责那是天不长眼。”   闲汉里头一个长得干瘦有如跳蚤怪笑一声,道:“杀是杀不得,一来杀母不祥,二来大郎君喜事将近,没得白添晦气。我有一计,不如吓她一吓,吓得她如同惊弓之鸟,将后见了大郎君都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江石便问:“不知何计。”   闲汉笑道:“你们村外头的坟地大有可用。”他凑到江石附在耳边说了一计。   江石听罢笑起来,难得带了少年人的张扬与跃跃欲试。   这夜无星无月,北风呜呜,深山里几声寒号鸟凄厉地叫了几声,平添几分苍凉。江二一家为省灯油,天没擦黑就吃罢了饭,一锅稀水汤饭,人影可见。底下三子正在长个,低声抱怨不得饱。   江二娘子满腹的怒火正没去处,一筷子扔在三子头上,骂道:“冬日农闲,你又没下过地,拣过柴,躺尸了一日,还嫌饭稀,哪来余粮供你糟践。”   三子无法,扁扁嘴,灌完稀饭,生怕顶不得一二时辰的饿,早早就躺去床上。江二娘子骂骂咧咧,嬢他吃得多睡得早干得少,直念得全家缩头缩脑不敢吱声,江二也是避之唯恐不及,躲进屋中连着喘气都透着小心。   天一暗,江二娘子也回了屋,躺进床中嫌被冷,冷归冷,不知怎的,眼皮却沉沉发坠,怎也抬不起来,推推江二:“今夜怎困得早。”   江二早已鼾声如天。   江二娘子打个哈欠,骂了几句,也钻进了被中,不一会就沉进黑甜乡中。却不知,一把尖刀从门缝里插进来,抵着门栓一点一点移,几下大门便洞开,又有几条大汉从矮院墙翻进来,跟着开门的贼人一道摸进江二娘子屋中,摸出麻袋将睡得死沉的江二娘子往里一装,系了口子,抬了就走。   一贼人嫌抬着费劲,便想一力扛了,抓了麻袋两臂一用力正要往肩上甩,哪知江二娘子生得肥硕,他愣是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把人给摔了,不由小声道:“真是奇也怪哉,莫不是这家的粮米都喂给这妇人,丈夫儿郎都是瘦条条,只她胖扽扽。”   另一贼人讥道:“放屁,明明是你这月日日大鱼大肉吃得一声肥油,肉松没了力气。”   贼人听了大怒:“扯你娘的臊,祖宗虎都擒得,龙都降得,屁得没力气。”   开门的那贼人骂道:“争个屁,快抬了人走,只你们口舌多。佘瘪三卖得迷药不咋地道,当心这妇人惊醒。”   另两贼赶紧扛起江二娘子,却又道:“再不地道,你跟熏猪似得熏了一支的迷香,她如何醒得。”又赞道,“说起来还是嫂子妙主意,将迷药揉进线香里,诶哟,简便得很。”   “闭嘴,你的嘴莫不是粪坑,什么都往倒。”   两个贼人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多嘴多舌。几人轻手轻脚出了屋,那贼人照旧用刀在外头栓上门,掳着昏睡不醒的江二娘子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江二娘子做了一个恶梦,好似身在十八地狱的,朔风小刀似得,刮得皮肉切片似得往下掉,不及她痛喊,鬼卒扛起她扔进寒池中,冻得她直打哆嗦,一个激灵,风邪往鼻子里钻,一个喷嚏打了出去顿时惊醒过来。   这一睁眼,整个魂飞魄散。周遭老旧新坟,老树虬枝横生如鬼似怪,坟茔间鬼火飞舞,几根火把昏昏惨惨,当中几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聚在当中,拿刀的,拿绳的,拿锤的……见她醒来,齐齐转过头桀桀怪笑。   江二娘子吓得眼珠子险离了眼眶,要叫,嘴里被塞了一团麻草,要逃,整个被牢牢缚在枯树上,一时涕泗横流呼哧喘气。   听一鬼道:“这妇人要讹过继子,当如何?”   另鬼答:“活剐。”   一鬼又问:“借我等之名治丧阻婚,当如何?”   另一鬼怒喝:“碎尸万断。”   一鬼嘿嘿怪叫:“为母不慈,当如何?”   又一鬼阴森道:“剁骨。”   一鬼再问:“贪财无得,当如何?”   另一鬼跃跃:“开膛剖肚。”   江二娘子肝胆俱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呜呜叫得好不可怜,眼错间,那几鬼将一样白花花的好似一个被剥得精光的活人挂在了一旁的木架上。一鬼拎起重锤,重重敲在脑壳上,直敲得脑浆四溅,另一鬼上前一步,拿刀在肚皮上一划,刹时,肚肠流汤似地掉了一地……江二娘子只感心跳鼓擂,气喘不顺,眼一翻就晕死过去。   隔日一早,江二半睡半醒间,摸摸肚子,转身要催江二娘子烧饭,这一摸竟摸了个,他还只当自己娘子已经起身,左右冬日无事,翻个身又睡了个回笼觉。等他慢慢腾腾醒来起身,家中子女俱醒,灶间还是冷锅冷灶,一家人在肚里抱怨几句,待开门时才觉不对,这屋门关得好好的,门栓好好栓在门杠上,江二娘子竟没了踪影。   一家人肚里打鼓,开门在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仍不见江二娘子身影,眼见日渐高,江二不禁惶急起来,又问左邻右舍,各个摇头不知,在村里胡乱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人。   江二怕将起来,求了里正纠集几个青壮一道找人,这一找便找到山中。一邻舍不喜江二一家,应付间走到半山,想着索性去给老祖宗们拔拔草,添添坟土,也叫老祖们过个体面年。这一去,险没吓死,拔腿飞也似得跑了,边跑边疾喊,坟地里有鬼。   一干人皆被惊动,里正喝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他已经疑心是江石作怪,藏起惴惴,领着几个大胆的青壮赶到坟地。   只见坟地中间,一人被反剪了手,五花大绑跪当中,脖子上斜插一个长木牌,上面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大字“阴司有知,此妇有罪。”   里正啊呀 一声,心下发急:可别弄出人命来。他心急之下,丢了拐杖三步并两步跑到近处,可不是江二娘子,虽汗出如浆,全身又腥又臭,披着头散着发,面发白唇发紫,好歹还活着。   村里几个青壮胆细的退了好几步,胆大还愣怔在原地,看里正一马当先,心下佩服:怪道能当里正,好生胆大。   里正伸伸手,想要抠掉江二娘子嘴里塞得麻草,临了又缩回,一来嫌脏,二来避嫌,道:“快快快,江二娘子怕是被鬼搬来,快告诉江二将人抬了去。”   几个青壮心里发毛,又好奇,他们不认字,指着长木牌上的几个字,问道:“里正,这上头写得什么?”   里正道:“阴司有知,此妇有罪。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惹来鬼差了。”   一众人纷纷色变,又退出几步,连着匆匆赶来的江二都吓得抖如筛糠,抖抖擞擞将麻草从江二娘子嘴里取出,又费了老鼻子的劲解了她身上的麻绳。江二娘子却还跪在那,动弹不得,她惊吓受冻一夜,又添惊惧,半疯不疯地念着:“有罪有罪……再不敢再不敢……”念几声,又晕了过去。   江二一家快吓得哭出声来,趴在地上胡乱嗑头,嘴里天上神地下鬼地讨饶。   里正轻咳一声:“先赚去家里,请了郎中看看。”想想又添一句,“再找个僧人驱邪。”   江二抹着泪,又求几个青壮拿架子将江二娘子担回家中。江二娘子受惊受冻,昏昏沉沉睡在床上,清醒时口内说了一车糊话,江二小气,寻了个假和尚,换了几包香灰,江二娘子只当救命良药,吃水必就香灰。   里正眼看江二家又是请医又是请僧鸡飞狗跳,转身去了江家。   江石负手立在门边相迎,道:“里正,家中杀了一腔鲜羊,一同来吃酒吃肉。”   里正一笑,道:“也好,可要拿好酒来。”   江石笑道:“岂敢不从。” 第159章 番外(三)   腊月十七,施家亲朋齐聚。   阿豆一身新衣裳,头戴玉珠花,项带金璎珞,带着谢娘子和阿枝,吐气扬眉的,好不得意。   眼见家中热闹非凡,近的远的,熟的不熟的,全来家中吃酒。阿豆撇一撇嘴,与阿枝道:“家中亲戚,从未见这般得齐整。”   阿枝听她说得讥讽,捂着嘴笑。连着谢娘子也有几分好笑,嘴上还是教道:“大喜之下,不好说这些轻慢之语。”   阿豆哦了一声,应是应下了,却还是拿眼将诸亲挑剔了个遍。她那大舅父大舅母一看就是装模作样,明明跟自家吵过嘴,现在又来充大人,迎客待客的,好似他是一家之主,哼,还不是见自家有了银钱,这才亲近起来,以前可不是这副脸面。   还有大姨丈,几百年不曾上过门,穿得只比乞儿齐整一些,偏又抬着下巴,百丈外都能闻得酸腐味,看看,看看,一人立在那摇头晃脸赏着花,偶尔目露鄙夷,生怕沾上泥腥铜臭。阿豆真是一百个看不上。   还有她那大表姊,倚着她的大姨母,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只差没有惊跳起来夺门而出,活似受了欺压打骂一般。   阿豆越看越是嫌弃,暗想:都是打秋风的。   谢娘子无奈摇头,阿豆聪敏,又有几分狡黠,性子也不弱,只没大气候,斤斤计较欠缺了肚量,这点远远不及两个姊姊,好在不是光记仇不记恩之人,哪个待她好,哪个待她不好,分得清清楚楚。   阿豆却总是不解,自己吃了亏,总不能不计较呢?她嬢嬢以前借人银钱,都是一个铜钿都是要算得分明的。   谢娘子无奈,心性相关,非朝夕可改。   阿豆才懒怠深思这些,她刻薄归刻薄,嫌弃归嫌弃,家中难得来这么多的亲戚,她有热闹可凑,又可以炫耀新衣新首饰,很是欢喜。再有沈家鳐鳐在,正好带她去玩新架的秋节。   偏厅中堆着各色箱笼嫁妆,大件的床、柜、榻早几日就已送去了卫、江二家。陈氏暗暗松一口气,两个女儿婚事放在一处,大女儿早前打的家具就显粗笨,若是与二女儿的搁在一处更显简陋,落在人客眼里定要惹风言风语,好在都拉去她们夫家安置,少了好些的眼风。   亲朋看着这些抬箱笼,三家村百年都不曾有这般体面的婚事,阿萁的那床百子被也引得好些妇人夸赞,这一针一线得耗去多少心血,一个一个童子眉目鲜明憨态可掬,衬在一边的百宝更是纤毫分明。   施老娘笑夸道:“这是我家大丫头的手艺,她们姊妹情谊深厚,花了大半年才绣了这一床百子被呢。”   众人听得又是羡又是夸,也有眼红的,酸溜溜问道:“啊呀,这可是叶娘给妹妹的添妆,倒不知萁娘给叶娘添了什么?”   施老娘翻着白眼,道:“萁娘手笨,只好添了一套金银头面给她阿姊。”   问话的咂巴咂巴舌,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阿萁与阿叶正凑一块呢,沈娘子带了两个梳头妇过来,正商议着明日要插哪几样钗簪。   梳头妇笑道:“外头不知如何,宜州那边成婚都梳高髻,金钗银钗插得满头,不知多少富丽,脸上敷红妆,喜庆得很。”   阿萁见过上红妆的琵琶女,遂笑起来:“我看面如满圆,肤白如脂的女郎才好敷红妆,我这半圆不缺的,说不得就成猴屁股。”   一屋子人顿笑起来。   沈娘子笑道:“还是新嫁娘,倒埋汰起来自己。”   阿萁窝在沈娘子怀里,道:“我日间照镜子,肤不白,脸不润,穿了男装便是俊俏郎君呢,看我剑眉出鞘,哪里能充温婉?”   一时几人又笑作一团,那梳妆妇擦擦眼泪,道:“没见过这般爱说笑的小娘子。”   阿萁笑道:“别个哪及我脸皮厚。”   阿叶笑得两颊绯红,轻驳道:“二妹生得好看。”   沈娘子也道:“出年后眉眼越见长开了,初见倒是一团孩子气,不过,实打实是个美人胚子,真是便宜了江家大郎。”   一个梳妆妇见过江石,忙道:“唉哟,江家小郎君生得也是俊俏无双的,与小娘了碧人一对。”   沈娘子一指阿叶,笑道:“你没见过大娘子的夫郎,也是个俏后生,她们姊妹生得秀美,寻得夫郎也俊美,天生有缘才匹配成一对。”   梳妆妇本就是吃这一口饭,当下夸赞的好话说了一箩又一筐的,直把阿叶说得垂头轻笑不已。   阿叶的嫁衣是自己绣的,不比阿萁的那件繁复,阿萁摸了一把,些许遗憾道:“可惜不能穿一色的嫁衣,不然,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沈娘子轻笑:“你的嫁衣绣坊里女工所制,你阿姊的却是自己亲手所绣,你说哪件更值?”   阿叶抿唇笑道:“我只心疼我费了这些时日,不穿的话,岂不是白费了工,想想心中便不得劲。”   梳妆妇道:“不妨哩,大娘子的那金头面富贵,嫁衣素淡些全不打紧的。”   阿萁正怵了满头钗,忙接口道:“那我嫁衣繁复,头上便简练些。”   梳妆妇笑道:“也使得。”   二人又叮嘱两姊妹道:“大娘子和二娘子晚间早点睡,明日要起早,要开颜要梳头又敷脸,好些事呢。”   阿萁与阿叶一刹时都有点恍惚,今晚便是她们在家中最后一晚了,再回来,就是上门客。姊妹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丝丝惆怅。   打发梳妆妇去小偏厅吃茶点,屋中没了外人,沈娘子怜惜地摸摸二人发丝的,道:“明日后你们便多出为妻之责,萁娘还好,叶娘上无婆母帮衬,嫁后便要掌一家事,当家作主有当家作主的好处,亦有许许多多的操心处,好孩子,难为你了。”她笑一下,话一转却道,“底下是我的私心话,有些悖道,你们都只听上一听便算。都说生为女子要谦卑恭顺,适姑婆,敬夫婿,怜子息,亲友邻。这一条一条,边边框框的,只没了自己。你们切忌不要太委屈了自己。他恶,你便远:他不良,何以贤?他不孝,何必顺?他不善,不如避之。”   何娘听了大恸,轻推了一下因为怔忡有些发傻的阿叶:“大娘子快谢沈娘子的肺腑之言,不拿你当子侄看待,再不会说这样的话。”沈娘子的话明明白白点的是叶娘,萁娘的心性再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阿叶眼眶微微一红,张张嘴,又说不出别的话,只冲着沈娘子深深一福。她何曾听过这样的话,陈氏自己就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更以为有德,在家从父,嫁后从夫,夫死从子,俯首贴耳便过了一辈子。   陈氏尚有运道,上面婆母虽嫌苛刻小气,挨训是常事,挨打却从来未有,夫朗更是待她珍重,连生四女未得一子,别家刻薄的都能干出休妻之事,原先村人还心怜陈氏上头有个厉害的婆母,今时却赞陈氏前世烧了高香。   便是陈氏自己,娘家的爹娘兄姊都暗暗庆幸不已,好悬嫁在施家,搁别家,少说也有一缸的苦水。   出嫁前陈氏自也有话嘱托,无非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勤快柔顺。又千叮咛万嘱咐:在家千般好,在外万万难,纵有委屈,小声下气受了便是,千万不要起口角,与自家夫郎离了心,忍了一时,赢了一世。   阿叶心潮起伏,私下里,她颇服阿萁,然她性子弱万万学不来阿萁的一成半分,再皆阿萁岁小,又失几分份量。沈娘子却不同,为长,家中和睦,夫妻之间互重互爱,儿女机灵讨喜不失有礼孝顺。话自她口出,自比阿萁更令人信服。   阿萁见几人皆有些伤感,挽了沈娘子的手臂,笑道:“婶婶也送我几句良言。”   沈娘子笑起来:“你别欺了江小郎便好,哪里还用我嘱托。”   阿萁大不服气:“婶婶全不知江石的可恶,我可比不过他。”   沈娘子更是笑不可抑:“这真是孩子气的话,夫妇之间比来比去,那有何趣?”   阿萁和阿叶顿笑起来,陈氏那边待客送茶,惦着这边,一得闲便赶快过,谢过沈娘子道:“她婶娘,我是个没用之人,只听得别人指得东西才行动,自己是浑没主意。只亏了婶娘帮我提点提点她们姊妹。”   沈娘子安慰,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嫂客气了。”   连嫁二女,离愁多过喜庆,陈氏心中万般不舍,实在难以堆起笑脸,难得与沈娘子唠叨起来。沈娘子怜她嫁女,有心宽缓,二人携手道些家长里短。   晚间厨下烧了汤水,阿萁洗发净身,穿了寝衣溜去了阿叶屋中。阿叶正倚着熏笼,何娘用干布帮她一点点擦干长发,见阿萁过来,慌张掀开熏笼上盖着的被子,道:“二娘子快进来暖暖身,明日出门,可半点也不敢受冻。”   阿萁搓搓手窝进暖被中,小钿儿学着何娘拿干布帮她擦头发。   何娘忍不住念叨:“小钿儿,你也不看好你家小娘子,怎好这般糊来的?连件厚衣也不披的?”   小钿儿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乖乖受训。   阿萁笑道:“一个院子,几步远,不会受冻的。”   何娘不赞同的,道:“二娘子不敢仗着岁小有恃无恐的。”   阿萁探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摸出一把干果,道:“一时没多想,想着再来跟阿姊说说话。”   阿叶喜道:“我也想跟二妹再说说话。”   何娘笑道:“你们姊妹这般亲密,倒惹人羡慕,说说体己话也好呢。”   阿萁东拉西扯,似有千言万语,细说又是好似平常,等得发干,手脚都被烘得发烫,才附在耳边与阿叶道:“阿姊,我觉得婶婶的话才有理,你要记在心里。”   阿叶长睫微颤,重重点了点头。   阿萁看她记下,这才从阿叶这里披了件厚衣出去,走了几步,道:“小钿儿,晚间去嬢嬢那睡。”   小钿儿喜道:“那我跟五儿睡去。”   阿萁笑:“好,你去跟五儿睡。”   施老娘忙了一日,终是年老扛不住,未了的杂事都丢开了陈氏与施进,自己回屋让五儿帮自己捶了捶腿,揉了揉腰,叹道:“终是老了,不中用了。”   五儿忙大声骗驳道:“有用,有用。”   施老娘笑起来:“憨丫头。”她身上松快些,又起身去隔间小佛室里,从柜上抽出几支清香,拈好点燃,看着清烟袅袅,颤颤微微地跪倒在蒲团上,合上双目虔诚地祈愿求佛。   她这般苍老,佝偻佛前,于己身她已别无所求,她未宣于口的一言一语,忧挂的无非子孙。她颤颤跪下,颤颤爬起来,再颤颤地把香插在香炉上,颤颤地供着的糕点换了一遍,这才长舒一口气,招来五儿,将几块云片糕塞到她手里:“佛前供过的,有灵气,你拿去吃,佛祖也保你平安。”   五儿几下就将云片糕吃进嘴里,傻笑了几声,道:“老嬢嬢,香甜得很。”   施老娘笑:“香甜就好,香甜就好。”   阿萁站在门口,不知怎的两眼微湿,施老娘两眼昏花,看了好几眼才确信是自己的孙女儿,开口骂道:“不声不响,被你吓一大跳,不早点睡来这做什么?”   阿萁道:“我跟嬢嬢睡。”   施老娘摆摆手:“不好,回你自个屋去。和老人家睡一处有什么好,满身的死气,沾后也不嫌晦气。”   阿萁先行跑到床上坐在被窝里:“正好我有满身的生气,各匀一点。”   施老娘又想打人了,想想临出门子了,不好动手:“罢,这大冷寒天的,来来去去仔细冻着,睡罢睡罢。”   阿萁笑眯眯道:“阿娘陪着阿姊睡,嬢嬢陪着我睡,这样我便不受冷落。”   施老娘笑道:“哪个敢冷落你。”又虎着脸,“明日早五更就要起,你休再多话,闭眼早睡。”   阿萁倚在施老娘肩上,屋内点着火盘,炭火明明暗暗烘得整间屋子又暖又安逸,五儿过来放下床帐,那点光亮被隔在外面,只留隐约的微光,里面顿成一方静谧温暖的天地,催得人昏昏欲睡。   施老娘将阿萁搁在被外的手放进被中,轻拍了她几下:“萁娘,要好好的。” 第160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一)   江娘子静立在船头,江天灰蒙,远处几个灰点,不知什么鸟,飞得又高又远,好似穿梭云雾。   江大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顺手携住她的手,跟她站一道看天看水,只是,他粗人一个,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道:“看着天将雨。”   江娘子微怔,然后轻摇了下头:“真是巧,当年我离京时也下着雨。”她永生也忘不了连江雨,又急又密,在天江之间织起重重雨幕,目之所及,一片茫茫。   微渺如她,如何才能在这天与地之间活下去?难,太难。   江大不大乐意见她的愁容,摆手道:“旧事随它去,提起来做甚什么,没得不开心。”   旧岁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昔时种种总算都可一一抛去,盼得个雨过天晴。江娘子轻道:“当年……迫不得已,我只得丢下娘子,算起来都已经过了十一载,娘了的尸骨,我怕已经寻不回来了。”   江大无言,只好用力握住江娘子的手,十一年,早已归于尘土,乱葬岗什么地界,被弃在那处同,或曝于荒野,或薄土一层,无名无姓的,哪里还能拣回尸骨。   经年经月的,江娘子也看开许多,不似先前,思及过往满腹愤懑,与江大道:“我带了娘子的一件旧物,到时在顾家祖坟那立个衣冠冢。”   江大道:“也好。”想想又安慰,“如今阿泯在京中鹤山书院读书,找个托词让他三不五时去祭拜一番,不至于王娘子地下凄凉。”   江娘子点了点头,笑道:“萁娘与大郎说京中的置办的二进小院极为雅致,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江大大笑起来,道:“别是拿话哄我们的,我看萁娘不怎在这上头花心思,大郎也是如此,我不信他们能布置得雅致屋舍。”   江娘子跟着笑起来,又说道:“萁娘和大郎我倒不操心,阿泯的性子看着好,实则犟,他身边的小司儿,只会一味附和阿泯的话,大郎也抱怨小司儿死心眼,有心想再寻个书童给阿泯。”   江大却道:“男儿郎有些脾性才好,莫非跟个面团似得,随人揉捏?”   江娘子嗔他一眼:“你也是一味偏帮阿泯的。”   江大得意:“那是我们父子的缘分。”   阿萁指使着几个仆妇将几盆花搬出内院,一旁江石和悯王坐在廊下下棋。   悯王拿棋子轻敲着棋盘,实在忍不住:“不如,我送你一个花匠?你家的这些生生死死,短短半月,已经换了好几茬。”   阿萁心虚,小声辩到:“这侍花弄草的,总有自己动手才有趣味。”   悯王讥道:“你是有了趣味,只可怜那些花草尽与尘土。”又斜眼江石,“你娘子这般辣手摧花,不如你去找巧匠扎些象生花,奇花异草应有尽有,且不惧旱涝,四时不败。”   江石笑着道:“难得萁娘有兴致,象生花未免扫兴。”   阿萁绕着花圃走了几圈,确定再无枯黄发蔫,这才笑道:“生机勃勃,看着就讨喜。”又过来喜滋滋,“过几日公爹和婆母过来,再不怕养不好花的。”   悯王看他们夫妇都是一副欢喜的模样,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与爹娘一处有什么可欢喜的?譬如我,有家不得回。”   阿萁忍笑,轻道:“那是因为上皇威重。”   姬殷用力捏着棋子,气恼得连棋也不下了,起身道:“你们夫妇越发无趣了,罢,我去找季二盘桓几日,他那别院别有清幽。”一捻指尖,又嫌弃道,“不过,只清幽得太过,我带几个歌伎、杂耍去。”   阿萁和江石对视一眼,既不敢留也不敢多话,只在肚内暗道:季侯怕是要头疼不已。   想想,悯王也是可怜,上皇病好后专好在宫外晃荡,不知怎得在悯王府小住了下来。   姬殷原先还躲府内幸灾乐祸,他二哥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帝,结果做事还要贴合上皇心意,活似新妇事姑婆一般,真是苦也。没等笑几声,自己就遭了殃,姬景元就他府中奢华太过,一日能训他三四遍,时不时还要考校考校他的学识武艺,一个不对又被骂得狗血淋头。姬殷苦不堪言,顶着姬景元似笑非笑的目光借口对账线香的账本,在外一混就是一日,实混赖不过去,才郁郁回府。   因着姬殷的原故,江石和阿萁还有得了姬景元的召见。上皇和蔼可亲,份外亲切,言谈不失幽默,全然另一副面孔,惹得二人不得不疑姬殷夸大其词。   阿萁回来,思量许久,才了悟道:“这便是远香近臭味,上皇长在宫中,悯王便只念着上皇的好处。”   江石默默不语,心道:我们离爹娘算得近,怎不见臭?   江大与江娘子的船还未靠岸,阿萁和江石这边已得了信,夫妇二人双双侯在江边,一家人齐聚,又有一番问侯。   到了小院后,江娘子看里面花木扶疏,确有几分雅致,屋内陈设更显精心。阿萁怕她水路劳累,劝道:“爹爹、娘亲都先歇一歇,余的事暂且放放。”   江大身强体健,自不在意这点辛劳,只担心江娘子,陪着小憩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掌灯时分,小厅内已摆好晚膳,南北吃食各半,还有几张街集上买来的肉饼。   江娘子尝了一块,感慨道:“竟还是旧时味。”到底心里有事,有些食不知味。   隔日,江石与阿萁都换了素衣,带了香烛纸钱,又问江娘子:“不等阿泯回来?”   江娘子摇摇头:“我想先去顾家祖坟那看看,立冢还要请人看风水、卜吉日、挑吉时,等事定再说吧。”   阿萁想想也是,不再多言,顾了两辆车出了城。   江娘子道:“顾家坟地在何处,我记得也有些模糊。”   “那……王家呢?”阿萁问道。   江娘子道:“说来也是唏嘘,顾家早年虽未在京中,后来才举家归还,但顾家的坟地却在这边;王家长在京中,祖籍却不在此地,祖坟也在外地。”   “原来是这般。”   “我家娘子单名一个绛字。”江娘子道。王家女嫁顾家郎,成婚拢算一处,也不过二载有余,接着顾王两家就犯了事,“我对顾家事,实算不得熟。”   顾家坟地她只去过两次,沿途又坐车中,实在记不分明,还是江大问了人,才打听清楚顾家祖坟。   一行人远远就下了车,吩咐车夫等侯,阿萁搀了江娘子,怕她心性哀恸,前面大小坟茔清晰可见。   阿萁眼亮,看着前面坟地有些不解,等得又走了几步,心里更加疑惑。   江石在旁惊觉,问道:“可有不对处?”   阿萁脚步微滞,道:“那处好像有新坟。”   江娘子一惊,弃了阿萁提着裙角疾步就走,等得靠近,果然有一处新坟,新立的碑石上有新描的字:先室顾王氏之墓,夫顾蕴之一悲立。碑后又刻一篇碑文,赞德、容、言、功,又涕忆夫妻情深,唯恨阴阳相隔。 第161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二)   “听着悦耳,情却不真。”江娘子扶着墓碑,非但无一丝动容,反更添愤恨。   阿萁江石与江大都有些不知所措,往昔逝去,他们纵是听江娘子忆及过往,也不过是一段褪色悲凉的旧事,隔着岁月,隔着变换,既不知细处,也不知情如何之真。   阿萁将那碑文又念了一遍,仍是不解,里面顾蕴之写着“思良人,月半缺,人月两不圆”。确有几分孤凄悲愁。   江娘子冷笑一声,道:“他夸得花团锦簇,却不是阿绛。”她转头,看着阿萁,轻道,“阿绛的性子和你有些仿佛,喜动不喜静,喜聚不喜散,顾蕴之夸得再好,只浑不似阿绛。”   阿萁硬着头皮劝道:“碑文示的后人,贴金着彩也不为过。”   江娘子根本不听劝,咬牙切齿道:“这是孤坟,当初顾蕴之与我家娘子起誓,生死同寝。”像顾家这样的人家,除非另迁,否则夫妻之间的合墓早早便定下,一方早去,也会另一方留下空穴,以待日后阴间团圆聚首。   然而,顾蕴之的誓约,起初说得这般情真意切,缘何让她家娘子孤身长眠?   阿萁等人都知江娘子虽与王绛名为主仆,实如姊妹,几人都不知如何劝解。江娘子早已两眼噙泪,心酸、无奈、悲恨。旧主仍在人世,她本应感到高兴的,但,她如今却是满腹怨恨,恨不得顾澜之身死。   江大看江娘子哭得伤心,在肚里把顾蕴之骂得狗血淋头。   江石看看周围的老旧新坟,心想:新皇登基后大郝天下,但谋逆之罪应当不在其中的,这顾蕴之不但安生地回来了,看这些新立的坟茔,并不见寒酸,可见手上应该不缺银钱,也不知这里头有什么机缘原故。   “阿娘,不如我们先回去,回头先查查顾蕴之。”   江娘子点了点,擦干泪,将带来的纸烛祭品一股脑全供在王绛坟前,顾家那边却是连片纸钱都没有烧。   悲泣着来,悲恨着归,江娘子一路默然无语,阿萁也只得静静陪她坐在马车中。   江大担心不忆,低声与江石道:“大郎你着人快点查查,那王娘子”   顾王两家犯事,王家抄斩,顾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从禹京到边陲苦寒之地,顾家的老弱病残,能活命的也是了了无几,在江娘子心中,顾蕴之已身死异地,没想到……   顾蕴之盯着手里的陈拜帖,花笺微有含香,一角染花印,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支双蝶步摇,蝶翼薄如蝉翅,流苏轻颤,似有流光浮动。   逝去的黯淡年月,忽然重现华彩,他站在廊下,看着院中一袭红衣的女郎带着小婢女在那扑蝶,她,嬉闹声中,红衣女郎回眸而笑,鬓边步摇揉碎轻阳,带出一道半弧,落在眼中,印入心间。   那是他的爱妻。   可她已经死了。   顾蕴之将信揣进怀中,端茶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安抚下心头的狂跳。家中管事抬了抬眼,还以为自家郎主哪里惹来的风流账,轻声问道:“郎主,可有什么不妥?”   “不,不,并无不妥。”顾蕴之坐下,复又站起来,看茶碗还在手中,轻轻将它搁回几下,放下后,又觉喉中涩,重拿起来抿了一口。   “郎主?”管事看他魂思不属,担忧地唤了一声。   顾蕴之笑着摆摆手,道:“勾起一些旧事,走了会神,你下去罢。”   管事喏了一声,躬身退下。顾蕴之略舒一口气,在屋中呆坐了半晌,带了小厮去坊市上的一家酒铺,店主看到他很是惊喜,忙过来相迎:“郎君今日怎来铺中,店中简陋,有些腌臜,郎君若是有事吩咐,使人来说一声就是。”   顾蕴之道:“阿拾,我们寻个清静之地说话。”   唤阿拾的铺主听闻,便推给后门,小院虽小,却有几分清幽。阿拾搬来竹椅马扎,请顾蕴之坐下,问道:“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蕴之有些难以启齿,微红着脸惭愧道:“阿拾,我如今倒似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惊怕不忆。”他取出了怀中的那支步摇,苦涩道,“你说我娘子已经身亡,可今日我却收到了娘子的旧物,我……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里头有什么蹊跷。”   阿拾一惊,看着顾蕴之手中的步摇,绞紧双眉,忽然拿手击额:“该死,我糊涂了。定是阮娘子,对,定是她。”他大喜道,“天可怜见,阮娘子竟还活着,说不定小郎君都还尚在人世。当年我护主不力,与阮娘子走岔了开,过后我翻遍整个禹京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只当他们遭了不测。不成想……郎君,大喜啊。”   顾蕴之惊喜交织,忐忑喃喃:“阿阮?你说是阿阮。”那个伴着阿绛长大,又伴着她出嫁的小婢女,生得秀美温柔,性子沉静稳重。阿绛待她如同姊妹,教她识字作画调香,连着贴身衣物也只肯穿阿阮亲手做的,每逢生气使小性,也只有阿阮能劝下来。   阿拾不知他心潮起伏,在那夸道:“小人结交得不少英雄义士,阿阮娘子当算之一,舍生忘死,寻常男儿不能相比。郎君有幸,才得这样的忠仆。也不知当年这般凶险,她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小郎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顾蕴之嘴中发涩,道:“是我顾家拖累了她。”   阿拾是由衷高兴,笑道:“郎君此言差矣,娘子吃了虎狼药,拼着一死,提前生下小郎了,无有一丝相疑就将他托付给了阿阮娘子,阿阮娘子无有一丝犹豫就接了生死重托,说什么拖累惭愧,岂不是辜负她们之间情义无双。”   顾蕴之红着脸:“是我失言,不管是娘子还是阿阮,我都不及啊。”   阿拾催道:“郎君快去接了阿阮娘子和小郎君回来,一家团聚,娘子在天有灵,也能瞑目。”   顾蕴之无措:“对对对,接了阿阮和小郎君回来。”   阿拾笑起来:“郎君是欢喜得糊涂了,怎也跟着叫小郎君。”他深深朝顾蕴之一揖,“阿拾最佩服义士,斗胆求郎君不要辜负了阿阮娘子。”   顾蕴之深深看他一眼,俊美的双眸空茫脆弱,道:“不,我定不辜负。”   阿拾咧嘴又是一笑,道:“我还想几时向阿阮娘陪礼致歉,当初要不是我无能,也不会让他们主仆二人身处险境。”   顾蕴之摇头:“哪里能怪你,当初我顾家遭此祸事,无有敢沾惹,只有你,不过受了半年顾家奉养,却舍身忘死。我心中不知如何感激。”   阿拾哈哈一笑:“当不得郎君这般夸赞。”   顾蕴之拍拍他的肩,看着院中老树,彷徨而又凄伤,道:“玉栏杆断,池阁闲,旧欢似梦中。我不知怎得,真怕见到阿阮。”   阿拾道:“许是近乡情怯。”   顾蕴之手中的步摇刺痛他的掌心,他忽得想起:有一日,晨光新透纱窗,新嫁没多久的阿绛坐在梳妆台前,阿阮俏立在她的身后,将一支步摇插在她的鬓边,顺手又拍掉阿绛蠢蠢欲动,要拿留得长长指甲去挖香脂的手。阿绛挨了一记,撅了撅嘴,悻悻地坐好。他看得有趣,不小心发出声响,惊得一双丽人齐齐回头。   阿阮的眉眼忽又鲜明起来,长长的眉,秀美的眸,还有那眼尾的一点倔强坚毅。 第162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三)   集英楼临水倚柳,夏日酷暑,绿柳成荫,烟柳之中白墙黑瓦,自有静谧。   江娘子抬头看着顾蕴之,故人相见恍如隔世。她福了一礼,道:“多年未见,顾郎君风采更胜往昔啊!”   当年的顾郎如朗月、如润玉、如春风,见之忘神,她家的小娘子可不是在秋千上看了他一眼,自此心心切切,不能忘却,直至一生休。   家败流亡,她还以为他经世事催残,多少改了音容,添了不少沧桑,没想到,他依然长身玉立,依然眉目入画,少了年少时的那点轻狂自许,一点忧郁绕于眉间,怕是更惹得贵女心生爱怜。   顾蕴之苦涩一笑,他不是蠢人,江娘子说得话听来刺目,隐含讥讽。吞下那点蚀心的苦意,又看她梳着妇人发髻,身上衣饰颇为雅致,那点苦又添难堪:“阿……阮……”   “顾郎君,奴已嫁为人妇,夫家姓江,不如唤奴一声江娘子。”江娘子打断他,淡声道。   顾蕴之喉结滑动,勉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道:“那……那也好,是我对不住你们……”   江娘子冷笑一声,目光越光他落在阿拾身上,上前深深一福:“不曾想此生还能见义士一面,当年要不是义士舍命搭救,焉有我的活命。救命之恩不敢忘却,阿阮一直牢记心间。”   阿拾吓一跳,又是惭愧又是欣喜,道:“阿阮……江娘子多礼,我当年受的顾家恩,算不得娘子的救命恩人。”   江娘子笑道:“顾家是顾家,我曾姓王,现随夫姓姓江,与顾家并无相干。”   阿拾听了这话不像,瞥了顾蕴之一眼,不敢答话,挠挠头,道:“郎君与江娘子定有许多旧话要说,我就……我就去外头守着。”   江大在旁冷哼一声,阿拾与顾蕴之不由齐齐看向他。江大魁梧健壮,生得凶悍,他不爱长袍,喜好短衣,图简便自在。顾蕴之便以为他是健奴下人,心里暗责他无礼。   阿拾则当江大是如自己一流的人物,笑与江大道:“不知这位兄弟高姓?沉脸一道吃个酒如何?”   江大看向江娘子。   江娘子略一点头。   江大不放心,道:“我只在外头,娘子有事只管唤我。”   江娘子目光中的尖锐尽收,敛眉轻笑,柔声道:“好。”   江大跟着一笑,依依不舍地往外走,顺道瞪了顾蕴之一眼,满满的一眼鄙夷。顾蕴之皱眉,疑道:阿阮与她的下人怎得都似与我有恨?   “不知老郎主他们可还安好?”江娘子坐在桌案边,边筛茶边问。   顾蕴之收回旁思,悲声道:“家逢巨变,祖父又故去,阿爹的康健便如风中残烛,途中就亡故。二叔文弱,染疾后不治而亡,堂弟,堂弟性子桀骜,受不得押解时受的欺侮,差人……”他眼中有泪,悲痛得声哽气咽,“到了沙城,只我与小堂弟侥幸活命。”   江娘子却似铁石心惨,道:“家破人亡不外如是。”   顾蕴之惨淡一笑,正要说话,又听江娘子叹道:“人间最怕阴阳相隔,倒是王家有幸,长聚黄泉路。”   “阿阮……”   江娘子道:“顾郎君又叫错了。”   顾蕴之施礼赔罪:“是我失言。”   江娘子不置可否,问道:“顾郎君在沙城可好?”   顾蕴之又是一怔,答道:“也是侥天之幸,困顿无望之时得了厉王的赏识,在他麾下做了个笔吏文书。”   江娘子道:“竟是如此,倒也不负顾郎君的文采。”   顾蕴之面上一红,倍觉窘迫,他昔时也是誉满禹京的才子,哪里只堪当个笔吏,颓丧间也只得想:阿阮不过一个女使,只知能活命便是有幸,余的,又懂得什么。他不愿多提自己,便想问江娘子自己未见过小郎君一事。   哪知,他尚未开口,江娘子又问:“事过多年,娘子已经故去,想来顾郎君已另结良缘? ”   顾蕴之不知怎得有点难以启齿,顿了顿才垂眸道:“是,厉王做主将他恩人之女许给了我。”   江娘子勾起红唇:“真是恭喜顾郎君了,家有贤妻,身有要职,必然前程似锦。”   顾蕴之纵是个傻子也听出她话里讥讽,苦涩道:“我知你为阿绛不平,可,可……你放心,阿绛在我心中无人可替,不论生死都是我顾蕴之的元配,顾家长媳。”   江娘子抬眸,点好茶,轻轻推给顾蕴之,直视着他道:“顾郎君娇妻在伴,怕是记不得什么元一配长媳的,娘子地下孤凄,不知顾郎君可有在坟前烧过纸钱吊过亡灵?”   顾蕴之羞臊难言,掩面不语。   江娘子一拍桌案,案上杯盏碟碗齐跳,骂道:“好个薄情寡信的顾蕴之,当初你与娘子誓要生同衾死同寝,可娘子身去不过一座孤坟。事死如生,顾蕴之,你怎不信守誓约?”   顾蕴之闭了闭眼,俊秀的脸上满是愁苦,涩声道:“你放心,他日身赴黄泉,我定向娘子赔罪。”   “呸。”江娘子狠狠啐了一口,摇头道,“你还是不要扰了娘子的清静,你自去与你的娇妻同寝去吧,厉王恩人之女,一县之主,尊重非常,你顾蕴之岂敢相叛。你有妻有子有权有势,哪里还顾得娘子地下凄清。”   顾蕴之急道:“阿阮,你听我细说,我待……”   江娘子不愿听他的托词,江石早将顾蕴之的底细摸了个干净,康信县主是厉王的义女,极得宠爱,她性子有些张扬霸道,又善妒,嫁与顾蕴之后,里里外外把持,顾蕴之从不敢与之相对。   顾家败亡,顾蕴之也断了一身傲骨,甘愿依附其妻之势。   江娘子只敢失望,这个人已面目全非,哪里是她家小娘子愿将终身相托的顾郎君。   她摇了摇头,不再多留,起身要走,就听外喧闹声声。一个女子厉声喝道:“有什么见不得光?示不得人的事,要关起屋门来。你们又是哪来的泥腿田舍汉,也敢来拦我?”   外面江石怒道:“我是泥腿田舍汉,不知你又是什么人?莫非竟是公主?”   那女子羞恼又连骂几声,也不知做了什么,江石低呼一声,似避了开来。江娘子怔愣,心急起来,屋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满头珠翠的宫装丽人气咻咻站在那。   江娘子转头去看顾蕴之,顾蕴之涨红了脸,恨不得寻道地缝钻进去。   来人正是康信县主,她生得俊俏,眉眼间却有几分戾气,扫了江娘子一眼,忽得换上笑脸:“这是阿郎心仪的美人吗?好似有了些年华,不过,秀眉美目,风韵犹存。”又嗔怪地看一眼顾蕴之,“阿郎,你喜欢纳了便是,难道我容不得人吗?”   江娘子皱眉,冷声道:“县主误会,我丈夫就在外头,别污我的名声。”   康信县主一愣,瞪了眼随行来的小厮婢女,转了转眼珠,只有些不信:“丈夫。”   江大进来,厌恶地横了记康信县主,护住江娘子,低声问道:“可有伤到你?”   江娘子轻轻摇了摇头,道:“夫君,我的事已了,走罢。”   顾蕴之大惊,他见江娘子身上衣饰颇为鲜亮,以为另嫁嫁得不错,自己身不由己,也不好多问,没想到,阿阮竟委屈自己如此,嫁了这么一个粗胚莽汉。皱眉道:“阿阮,他是你夫郎?”   他不信,康信县主也不信,笑道:“不许走,把话说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让人心里忐忑得紧。”   江大冷笑:“我们百姓良民,也不曾犯事犯忌,凭什么拘我们,天子脚下便这般没有王法。”   顾蕴之深深看一眼江娘子,道:“我不知你是心是有气拿话诳骗我,还是另有苦衷,你要是有难处,只管说来,我定为你做主。”   江娘子诧异,笑起来:“顾郎君还是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且不说我三生有幸得遇良人,只说你何名何姓过问我的事?”   顾蕴之急道:“阿阮,娘子早就有言在前,要我照顾你的……”   “着啊。”康信县主一击掌,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绛的小婢女,也是,你是陪嫁丫头,算起来,还真是……”   江大哪里按捺得住,一脚踹翻了桌椅,顺势又给了顾蕴之一拳,怒道:“你算老子,也敢辱我娘子,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嘴脸,没得令人恶心。”   康信县主一声尖叫,扑到顾蕴之身上,指着江娘子怒喝道:“给我打,给我打,打死不问。”   一众健仆得了吩咐,便要围上去打杀江大与江娘子,顾蕴之挨了一记,胸口血气翻腾,情急下握住康信县主的手:“娘子,不可……”   “他们竟敢伤你,该死。一个犯上的粗汉,打死活该,另一个逃妾,更是该死,阿郎好心,我却留不得他们。”   僵持间,一人轻笑出声,慢条斯理地从外头转进来,不阴不阳道:“啊?我还道什么人物,一介孤女,口气倒不小,当众要打杀良民?”   顾蕴之抬头,煞白了脸,死死拉住康信县主,与来人道:“悯王恕罪,内子长于沙城,不懂京中礼法,这才口出狂言,并非真心要打杀人命。”   姬殷展开一把象骨扇,挡住脸,黑长的睫毛微垂,充耳不闻,摇头叹道:“小王长于京中,几辈未见如此狂徒。”   康信县主是个屋里横的,踩了硬茬,一改拔扈模样,缩在顾蕴之怀里瑟瑟发抖。   江大与江娘子对视一眼,他们在家中见过姬殷,自是识得他,只不知该不该招呼,权衡下双双上前施了一礼。   姬殷摇摇手,从身后拉出一人。   “阿泯?”江娘子顿呆在当中。   江泯神色如常,唤了声阿爹阿娘,然后抱怨道:“阿爹阿娘来了禹京,也不送信到书院,阿兄和阿嫂也跟着欺瞒,拿我当呆子哄。”   江娘子张了张嘴,江大握住她发抖的手,笑道:“那不是怕耽误你读书,我和你娘都打听过了,你那个书院一堆规矩,在那读书跟蹲班房似得,这才想着先缓缓。”   顾蕴之在地上早就呆了,眼前小小少年,眉如画,目如星,似云中月,似高山雪……依稀间似有妻子影子,这……这定是他爱妻拼死留给他的儿郎。   “你……你……”   他大急之下巨咳不止,语不成句,还是阿拾抢声喜道:“小郎君?”   江娘子面沉如水,慢慢道:“义士误会了,阿泯是我子,小郎君染了风寒,早夭了。” 第163章 番外:一江烟雨随风泯(完)   江泯跪在王绛墓前,墓中躺着他的生身母亲,要不是她拼着一死提早生下他,他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在哪块污秽之地长大被卖为奴。   江娘子陪着他烧着纸钱,道:“你是拿药催生的,生下时猫般大小,手腕只拇指粗细,哭声也如猫叫一般,娘子淌泪,怕你不得活。我也怕养不活你,谁知你好似知晓生而便逢险境,竟好好地活了下来。”   江泯静听着,血脉天性,纵然隔着阴阳,纵然他全无记忆,墓中人却能牵动他全部悲苦。   “你出生时,顾家男丁都被下在狱中,女眷虽还无碍,可外头却不知藏了多少眼睛打量府中动静。娘子怀你时便失了福养,再加上心中焦虑,非但没有长肉,反倒瘦了好些。她知和你别后再无聚首的可能,想着喂你吃口母乳,只……她无乳水,你只知啼哭,娘子又不敢拖得太久,怕走脱不得,只得含恨让我抱走了你。”江娘子怜惜地抚着江泯,流泪道,“我可怜的小郎君,连口乳水都不曾吃上,后来跟着我东躲西藏,也只能拿米汤喂养,到了你阿爹身边,这才吃过一段时日的羊乳。”   江泯朝王绛磕了几个头,又冲江娘子也磕了几个头。   “阿泯,我瞒着你的身世,你不要怨阿娘。”江娘子悲伤道。   江泯道:“阿娘,我早知自己不是你和阿爹的亲子,我贪恋你和阿爹的宠溺,不敢动问,才装作不知的。”   江娘子含泪一笑:“阿娘知道,小郎君这般聪敏,哪里会半点不觉的。”   江泯膝行一步,急道:“阿娘和阿爹要赶我走?阿兄和嫂嫂也不认我这个弟弟吗?”   江娘子忙道:“阿娘和阿爹怎会不要你,你阿兄和嫂嫂更不会不认你。”她涩然摇头,“阿泯,你心中不要有愧疚之意,也不要多有顾虑,你只问你心,要不要认你亲爹。我虽恼他让娘子孤眠地下,细想,却是人之常情,逝者已逝,往日的誓言又算得什么,总要先顾着当下,他也莫可奈何。我怨得恨得,娘子也怨得恨得,你为人子却与此无关。”   江泯摇头:“阿娘,我不愿,我……我……我只想认娘,不想认爹。”顾蕴之于他,实在陌生得紧。   江娘子犹疑,她现在提及顾蕴之就满心恨意,虽知莫可奈何,她仍旧觉得他负了王绛。可事关江泯,她怕对江泯的名声有碍。   江泯少年老成,见她不语,也慌张起来,抓着江娘子的手:“阿娘真不要我?”   “那便不认。”江石牵着阿萁过来,他们也提了一个篮子,将装着的纸钱放在王绛坟前烧了。   江泯飞快地眨着眼,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可怜巴巴地喊道:“阿兄、嫂嫂。”   江石与阿萁俩人无所顾忌,在顾家埋骨地肆无忌惮地道:“我和你嫂嫂合计了一番,不认也好。一来当年顾王两家同罪,却是一家抄斩,一家流放,里面有些不可提及的事,其间的曲折复杂,且不去管它。只说,如今顾蕴之娶妻康信县主,住的屋宅,穿的鲜衣,花的银钱全自其妻,说句不好听的,顾蕴之自己都是寄人篱下的;顾家免罪,也托了康信县主之福,全赖厉王的脸面,罪虽免了,当年顾家给当今圣上没少使绊,即便圣上有容人之量,顾蕴之却无为臣之胆。厉王回京述职,他与康信县主随同回来,不舍禹京繁华,打算在京长居,在国子监书学里做了一名博士。”   话不好说得太透,姬殷话里透出之意,当年许是王家见自家再无生路,索性揽下罪名,这才使顾家留有生机。   康信县主什么脾性,她恋慕顾蕴之成狂,眼里容不下砂子,顾蕴之后院清静,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她与顾蕴之育有一子,不过四五岁,爱若珍宝,平白又多出一个儿子,能在她手里讨得什么好?   江泯抬眸看着江娘子,哽声道:“阿娘……”   江娘子本就舍不得江泯,思及康信县主的行事,又一想王绛生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当下再无迟疑,不提江泯认父之事。   他这边不愿认父,顾蕴之却要认子,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这是王绛拼死为自己生下的儿子,这是顾家的血脉,怎忍他流落在外。   康信气恼不已,拿鞭子将一个犯错的下人抽得全身鲜血淋漓、奄奄一息。顾蕴之闻讯而来,愤怒康信的暴戾,喝止后拂袖而去。康信见他生气,怕将起来,又追过来认错哭闹,见顾蕴之还是冷着脸不愿与她讲和,只得又退一步,道:“我知阿郎心里不痛快,那将大郎接回来便是,我也是为母的,还容不下他吗?”   顾蕴之不知该如何与康信说理,闭眸道:“县主,人命非同草芥,你难道不能善待一二?”   康信啼笑皆非:“阿郎,你为个贱婢与我生气?她险些折了我的指甲,看,我手上丹蔻都还没染好呢。”   顾蕴之心里蕴着一捧火,被死灰一层一层掩着,内里一片灼烫,外面一片冰凉,五脏好似化灰,却不知该如何宣泄。   康信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阿郎,说到底还是大郎的事,我这就遣人将他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安生度日可好?”   “县主……”   康信笑道:“天下再没我这般疼惜阿郎的。”她背着手,攥紧拳头折断了指甲,“阿郎,你那个妾一并接回来如何?我知道你还念着姐姐,她是姐姐身边人,本就要将她给阿郎的,不过因为当年生了变故,来不及纳她罢了。阿郎,我们将她接回来,也将大郎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岂不是齐整了?”   顾蕴之苍白俊秀的脸上有着令人心魄俱疼的悲凉,他道:“县主,阿阮已嫁为人妻,她有夫有子,过得美满,你不要打搅他们。”   康信不知怎得又高兴起来,投入顾蕴之怀里:“那,我只接大郎回来,阿郎的身边,以后都只我一人可好?”   顾蕴之敛眸,康信性喜奢华,最好华服金饰,发髻上插满簪钗,热闹华美,她生得也美,眉目浓丽,可她又是这般张狂无礼暴戾……偏偏又在他面前做尽小女儿情态。顾蕴之良久才拥住她,木然道:“好,只你一人,但你再不许随意打杀人命。”   康信欣喜若狂,整张脸迸发出无边的喜悦,胡乱应道:“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许违誓。”   顾蕴之心头大恸,嗓间一甜,又硬生生将它咽回去:“不会,我再不违誓。”   他欺过一人,不愿再负一人。   康信得了顾蕴之的承诺,想着给他一个惊喜,收起嫌弃,带着恶仆气焰高扬要将江泯接回来,她只当江泯喜从天降定然感恩戴德,谁知江泯一脸茫然,然后道:“贵人误会了,我自有爹娘,哪里是什么顾蕴之之子。”   康信傻了眼,沉下脸:“你敢欺哄我。”一指闻声出来的江娘子,“你说,他是谁之子?”   江娘子镇定自若:“阿泯是我与夫郎亲子。”   康信气得跳脚:“胡说,他明明是阿郎的儿子,你敢霸占人子?”   江大粗声道:“那日县主也在,我娘子是如何说得?顾家小郎君早产体弱,先天不足,哪里挨得过流逃,已不幸早夭。”   康信咬牙,大怒:“胡言乱语,你们夫妻生得亲子,倒像阿郎七成,我是傻子不成?”   江娘子面不改色:“县主,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我家二郎许是我怀他时心中念着我家娘子,才有与娘子有些许相像。”   康信再蠢也不会信这样的话,只江家咬死不认,她也不得其法,怒气冲冲地带着一众恶仆裹挟着怒火走了。   顾蕴之不及生康信自作主张,就得知江泯不愿认父,又悲又痛,无力摆摆手,道:“县主,我自去带他回来。”   康信怒道:“父要子死子撞墙,哪有父求子的。”   顾蕴之惨笑:“他从未知道另有生父,一时不愿相认也是情理之中,我岂奢求别的。”   康信不敢拦他,江娘子也无意阻江泯,父子见面相顾无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长一少似熟悉又陌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儿子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生身父亲仍在世上安好。   “晚辈见过顾博士。”江泯收回目光,长长一揖。   顾蕴之看着他,江泯各肖他与王绛一半,承自他的骨血却说着这般割心之语,开口道:“你与阿绛生得很像,我对不起她,无论你认与不认,你都是我亲子,我不会弃之不顾。”   江泯道:“顾博士,我出生农家,爹娘恩爱,兄嫂友善,家中和睦异常,我自小便没吃过苦头,更没有什么坎坷身世,顾主薄认错了人。”   顾蕴之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吞下苦意,狠心道:“阿绛为我生的孩儿不能没有名姓。”   江泯道:“晚辈不知顾博士在说什么。”心里却在道:等我他日博了功名,我自会认回我亲娘。他故作为难道,“顾博士,我兄嫂送我来,怕是等得急,晚辈先告退。”   顾蕴之动也不动地目送他远离,他的儿子聪慧无比,也心狠若斯。   顾家要认子,江家反责顾家夺子,事出古怪,中间又有张扬的康信县主上蹿下跳,一时夺子事闹得禹京沸沸扬扬,连着上皇都惊动了。   姬景元年老,又退了位,行事很有些随性,他本来听了这事,只当听个新奇解闷,后得知是顾家事,不知怎得勾起对先太子的怜惜之情。当初顾家为先太子做事,越了边界,才惹怒了自己,事过境迁,先太子已然亡故,长孙走岔道又被自己囚禁,唉,顾家也是可怜啊……   姬景元念头一起,召来姬殷道:“这江家好不识抬举,虽抚养故主之后有功,却不另起算计心思,你去跑一趟,将这事了了。顾蕴之颇有才名,在国子监做个书学一、博士实在屈才,你再替我进宫一趟,叫你兄长不要埋没了良才。”   姬殷斜着眼,想破口大骂,他爹退位后真是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尽干糟心事,暗暗一翻白眼,道:“圣上,您老真是翻脸不认人。”   姬景元怒道:“说得什么荒唐话,什么翻脸不认人。”   姬殷道:“圣上年年收着几十万白银,回头就要将人亲子送他人,啧啧……”   姬景元手一痒,又想揍他,喝道:“朕几时拿了江家几十万白银?”   姬殷暧昧一笑,道:“阿爹,线香的份子不还是捏在您老手中?施家小娘子是江家媳,可不是就是江家人?您老白得三成利,江家没得您半点好,您倒好,拉起偏架,一心要让江家子改名换姓认他人当祖宗。”   姬景元老脸一红,抚须道:“什么叫改名换姓?本就是顾家子。”   姬殷不答他,反又愤愤道:“顾蕴之算什么良才,还埋没了?阿爹,当年顾家污蔑阿兄贪没赈银,又胡七搞八,阿兄没少受委屈,也没见您老心疼……”   姬景元一巴掌甩过去,怒道:“我还不心疼他?我不心疼他,他能坐上皇位?”   姬殷立马要认错,姬景元却笑起来,一把搀住姬殷,笑道:“罢罢,你虽是个不孝子,我却是个慈父,你也少些跑到宫里娘们兮兮地诉苦。”   姬殷这一打岔,姬景元也不过一时兴起,随即撂开了手。   倒是江泯那边碰上一些不快之事,他在鹤山书院念书,书院里一个先生与顾蕴之有些私交,早年就慕顾蕴之之才,又以为江泯是因顾家势败才不肯认父,在书院指责江泯无德无行、不孝不善,惹得书院流言四起。   虽有山长斥那先生不可妄加断言,江泯还是听了不少流言蜚语,好在他心性坚韧,不为所动。   阿萁却气极,带了小钿儿杀到书院,寻到那打抱不平的先生,直问道:“都说事不查不明,理不讲不清,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先生怎就明察秋毫、铁口直断我江家有错?怕不是欺我江家外来客,无权无势、伶仃无依这才高高在上妄断是非,这是度我江家纵受了委屈也是申诉无门。”   “也是,我江家什么门户,几辈在田间耕种,哪比得顾家累世为宦?只可怜我家阿泯生在农家,无有依靠,不过貌生得与顾家郎仿佛,一夕之间成了别家子,还被扣了不孝不善的帽子。先生哪里是为公正,分明是要逼我家阿泯去死。阿泯一死,我爹娘怕也活不下去,先生这是无端端就要我江家家破人亡?”   “果然是读书人,口舌比刀,杀人不见血。”   那先生被骂得面色雪白摇摇欲坠,简直生不如死,鹤山书院上下师生屏气静神,心道:也不知究竟是谁口舌比刀。再看看如风中瘦竹似得江泯,啧,这竟是个刺头,惹不得摸不得啊。   江泯看看周遭,低唤:“嫂嫂。”   山长本就喜爱江泯,叹口气出来圆场,让那先赔礼致歉,那先生也是怵了阿萁,再骂下去,声名扫地,连着书院都担不下去。   阿萁见好就收,偷使一个眼色给江泯,冲书院上下一福又朗声道:“我江家平白遭了飞来横祸,偏这事荒唐得紧,真是说也说不清,我江家可不能认这等屈事。书院师生都是有识之事,我这个当嫂嫂烦请诸位先生郎君做个见证,就让阿泯与我公爹滴血认亲,众人也好看看阿泯是不是江家亲子。”   鹤山书院上下议论纷纷,好事者抢先应下,书院山长抚须道:“如此,老夫便做个主事人。老夫有几分薄面,想来也请得动顾家郎。”   阿萁忙叫江泯谢过。   叔嫂二人顺势又交换了一个眼色。   等得书院在堂中摆开架式,江大与江石一同赶来,一家人又静坐一会等来了顾蕴之与康信县主。康信见江家在书院滴血认亲,端得有恃无恐,拉拉顾蕴之,低问:“阿郎莫不是真错了?”   顾蕴之有些发怔,没有答话。   书院上下看看江大与江泯,哪里像父子?再看看顾蕴之与江泯,哪里不像父子?诸人心里直犯嘀咕。   山长暗暗摇了摇头,见人到齐,吩咐仆役将一碗清水放在桌案当中,学生中有机灵交头接耳几句,削了一根竹刺上来,笑嘻嘻道:“公正起见,公正起见。”   阿萁勾起唇角冷笑,江石看她这昂首的模样,低笑不已。   “阿泯,你为子,先刺手放血。”阿萁抢先道。   江泯点头,先对着山长一揖,接过仆役手中竹刺,刺穿指腹,几滴殷红的血滴入清水中。   阿萁又对江大道:“公爹,请刺血一验。”   江大大步前,学着江泯对着山长一礼,拿过竹刺刺了几滴血,那仆役睁大眼,看着血在清水中交融,失声喊道:“融了融了。”   山长看了一眼,道:“确实相融。”几个师、生也围过来细观。   康信大惊,挥开众人寒着脸上来看了看,千言万语噎在喉中,不忍看顾蕴之的脸色。   江泯回过头,看着顾蕴之静立在那,仿若抛在那一把孤影,二人相对半晌,最后,还是顾蕴之默默移开目光,唤康信道:“县主,归吧。”   江大过来拍拍江泯瘦弱的肩膀,江泯鼻中一酸,江大一如既往,小山一般地护在他的身后,多日的纠葛、委屈、无措、愧责都有可依之处:“阿爹。”   “你兄嫂帮你向山长请了三日假,走走走,回家见你娘,晚上陪阿爹吃酒。”江大搓搓指尖,血止了,却留着一点刺痛。   江泯也搓搓指尖,他也留着一点刺痛。   父子对视一眼,俱笑出声。   江娘子扶着婢女守在院门口,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似等了花谢花开,又似等三秋风凉,才看到自家马车归来。她看到江大亲自驾着车,江泯坐在一边车辕上,父子二人也不知说些什么,欢笑不已,她不由喜极而泣。   泪眼中江大将缰绳马鞭甩给江泯,弃了车,急步向她走来,她又想起初识之日,凄风苦雨,何等有幸,才与君相逢。   姬殷听手下回报,颇有些吃惊:“滴血认亲竟真作不得准,阿汜,你虽不学无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他对面的少年郎衣垮发散,歪歪斜斜地倚在那,得意非常:“舅舅,愿赌服输,可别赖账啊,你要是赖账,我就找几百个乞儿在你王府大门前乞食唱曲儿。”   姬殷凑过去,勾唇笑道:“楼淮汜,你好肥的胆,敢讹诈起我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