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东宫白月光 作者:Miang   文案:   姑姑为皇后,祖父为帝师。自小起,出身高门的朱嫣便被宠做了珍宝。   人前,她被誉为帝京明珠。人后,她却跟着表姐三公主,将一个小可怜欺负至了骨髓里。   “要是惹了三公主不高兴,皇后姑姑也会对我生气的。所以,便要委屈委屈五殿下了。”笑靥清甜的小姑娘,慢慢将手里的诗纸撕个粉碎。   清瘦的五皇子安静坐于轮椅上,不声也不响。朱嫣知道,无权无势、双腿成疾的五皇子,是没法拿她如何的。   后来,储位之争落下帷幕,新太子代帝监朝。   朱嫣看着朝自己步步走来的太子殿下,心里后悔不迭:“五殿下,过去之事,是嫣儿错了。”   李络将她堵在墙角,淡淡道:“既然错了,就要罚。如今你的身子,属于孤了。”   很久以前,李络厌恶过一个人。   后来,他才察觉,那种厌恶的源头,竟是得不到的爱慕。   阅读贴士:   1.心机小作精vs腹黑病太子。   2.1v1,双处,HE,恋爱为主,剧情为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朱嫣;李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欺负过的人成了太子。 ================== 第1章 欺负   刺啦——   刺啦。   纸张撕裂的响声,本该极为轻薄,但此刻分外刺耳。   原本写有诗句的玉版纸,被粗莽地撕为六七瓣,飘飘洒洒落在地上。那些字迹隽毅的诗眼,还有关于礼经的文章,都被撕得零落破碎,再难以连缀成意。   一张玉版纸被撕完,接着又是另一张纸。   等手中的一叠诗尽数化为碎片,朱嫣掸了掸掌心的纸屑,转身回禀道:“回禀福昌殿下,都处置完了。”   不远处,是一片绫罗环绕,金玉堆仙。诸多宫女手持羽扇香炉,围拱着一架銮舆。那銮舆之上,懒洋洋坐着个矜贵人。她不过十六七的年岁,眉间眼底却俱是凌人傲意,看人都带着三分蔑意。   这銮舆上的少女,正是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福昌公主李淑嘉。   “都撕完了?再仔细找找,还有没有藏起来的。”福昌公主拨弄着修剪圆润的指甲盖,漫不经心道,“全都给处置了,省得五皇弟整天浸泡在酸儒陈醋里,把心思都长歪了。”   顿一顿,福昌公主冷哼一声,眉眼锐利起来:“敢和我大皇兄抢风头,你也配?”   她数落的痛快,但却没人应答她。被她呵斥的五皇子静静坐在阴影之中,不言不语。红墙内外,一片寂静,唯有朱嫣东翻西找的响动,哐啷哐啷的,好不无趣。   见五皇子不答话,福昌公主皱眉,不悦道:“喂,你不会说话啊?我知道你是个瘸子,可我竟不知道你竟还是个哑巴!”   听闻公主之言,几个宫女不禁小声偷笑了起来。   墙角的阴影里,终于有了响动。一阵咔吱咔吱的轻响后,五皇子李络的轮椅慢慢从黑暗里露出了道边角儿。   “福昌皇姐尽兴就好。”   老木作轮椅上黑漆掉了斑驳一大片,看着就破落。其上坐着的轮椅主人,是一样的单薄。青缁外袍落在瘦削双肩,几缕黑发垂散下来,落在回云襟口上;腰下盖了条薄毛毯,一直覆到脚踝边,只露出半副四方云纹的锦履。   他说话的嗓音,也是平淡无澜,如同无波的古井,丝毫不见恼意。   福昌公主听他说话,就觉得很没劲,心里的恼火也散了泰半。   宫里头有这么多的公主、皇子,个个性格迥异,就属这个五皇弟李络最没意思,像块儿灰泥胶似的,你打他一拳,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原样,连道纹路都没留下。   不过,想来也是。   李络的母亲是个身份低贱的杂役宫女,早早过世。后来,李络又受了伤,以至腿脚不便,成了个瘸子。这样的皇子,在宫里几如一道影子似的,无声无息,也早就受惯了各种刁难。   要是次次都跳起来反抗,那岂不是累得紧?   福昌公主只觉得败兴,也不想多花心思在这无宠的皇弟身上,便对朱嫣道:“算了,别找了。横竖他也不敢再犯。”   朱嫣正在箱柜上随手翻找。她拿起一道鸱吻镇纸,便瞧见其下搁着一本《贞元诗和》,另并一叠陈旧诗纸。只瞧了一眼,她便若无其事地将镇纸压回去,翻起其他地方来。   《贞元诗和》是本诗集,分为正本与续本,市面少有。李络书架上这本,应当是正本。若是连这也撕了,未免可惜。   听到福昌公主发话了,她便收手,低身一礼:“是。”   眼见着朱嫣回来了,福昌公主最后丢了句话:“虽说,父皇夸奖五皇弟文采卓然,远胜过我大皇兄。可我倒是不这么觉得。你日后最好少在我大皇兄跟前显摆,可明白了?”   李络答:“臣弟明白了。”   春初的日子,本就有些轻寒。他这嗓音冷而薄,叫人听着便更觉得砭骨了。   福昌公主满意了。她懒乏乏靠回銮舆上:“走吧!这是个晦气地方,待久了,就觉得阴仄仄的。”   大宫女采芝点头,催促太监起舆:“还不快点儿走!咱们殿下金枝玉叶的,哪里受的住这般阴冷?”   几个小太监闷着声,动作利落地抬起肩舆,一声也不敢吭。   一阵纷繁脚步声后,福昌公主的銮舆已经出了宫门。最后跟上来的朱嫣,还远远落在后头。她回望一眼身后的宫宇,也觉得这里有些阴仄仄的。   这座长定宫是西苑之中最背阳的,日照甚少,再兼之年久失修,瓦顶砖间已生出一层绵绵青苔。红墙上朱漆半褪,已不见鲜妍之态;宫门上的十二座把手,金铜剥落,露出扎手的锈铁。   比之福昌公主的殿宇,这里当真是破旧至极。   她正凝神瞧着屋顶上一排东倒西歪的脊兽,就听得轮椅辘辘声响。旋即,门洞中露出五皇子李络的身影。   久不见日照,五皇子的面庞苍白而瘦削。只这么远远一瞧,便觉得他几不胜衣,好似随随便便一阵风就能将人摧折了。他脸带病色,神情淡淡的,可偏生那双眼,像是开了刃的剑,雪一样的冷锐。   得亏先时福昌公主没与他对上眼,要不然瞧见了他这眼神光,依照福昌的脾气,一准会觉得不高兴,然后再好好折腾上一番。   兴许是没料到朱嫣竟还没走,李络的眉头淡淡一蹙。他瞧着宫门的目光,颇有些厌恶的意味。不过一瞬,他的轮椅便回转进屋宇里。门洞间,又是一片阴魆魆的,瞧不见人影了。   朱嫣行礼的动作尴尴尬尬地停着,好半晌,她才抬手掸了掸袖,紧着朝宫外去追福昌的銮舆了。   要是人没跟上去,叫福昌殿下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通发作。   所幸,公主的銮舆就在前头,她小跑几步就跟上了。   她跟上了采芝,一边走,一边想:李络厌恶她,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一点上,朱嫣分毫都不觉得委屈。   福昌公主与五皇子李络是如何结上了梁子,说来话长。   先时,陛下过千秋万寿节,大皇子费尽心思寻来了一座玉面金佛。那金佛额顶金叶,玉面通透,栩栩如生,叫群臣见了都惊叹;可偏偏陛下只随便看一眼,就搁置在旁了。   而这位五皇子,献了自己写的长诗一卷,就让陛下大为嘉奖。这般落差,自然叫大皇子恼得很。   福昌公主与大皇子,都是正宫皇后所出,大皇子为长子,福昌公主则行三,两兄妹感情极好。大皇子碍着身份,不能对五皇子李络做什么;但是福昌公主却能。   李络的诗文得了陛下的嘉许?   那好,福昌公主便来势汹汹地冲进这长定宫,将他的诗集撕得干干净净,化为一片齑粉。   而朱嫣,则是福昌公主的表妹兼伴读,自打小时便相识。福昌公主每次欺负人时,总有朱嫣跟随左右,为她出一份口舌之力。   以是,李络厌恶自己,朱嫣是一点儿也都不奇怪。   銮舆慢行,福昌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身旁的宫女采芝道:“前时先生留的课业,我还没动过。你将先生给的书拿给嫣儿,帮我仔细瞧瞧,揣摩揣摩。”   采芝心里通透,笑道:“是,嫣小姐最懂殿下才学,让嫣小姐代笔,最是无虞。”   朱嫣也明白意思,答道:“今早听殿下说起礼经的章节,颇为精妙,嫣儿帮着公主记下来便是。”   福昌满意了,手指敲了敲銮舆,又洋洋得意道:“这一回,咱们把五皇弟的文章都撕了个痛快,回头他在先生那里交不出东西来,定然丢人!但咱们可要好好做做功课,免得和他一道落了笑柄。”   銮舆的右侧,跟着福昌的另一位伴读,副都御史家的小姐秦元君。   秦元君才被皇后选为伴读不久,自打年前入宫来,还未怎么得过福昌公主的青眼。先时她在长定宫里,没能和公主说上话,此刻便有些按捺不住,忙不迭自荐道:“今回的课业,我小有所得。殿下若不嫌弃,便叫元君来做。”   谁知,福昌公主却嫌弃地打量她一眼,道:“你写?你又哪里比的上嫣儿了!”   秦元君讨了个没趣,讪讪道:“是元君唐突了。”   銮舆进了皇后的歧阳宫门,在前庭中落轿。福昌慢悠悠踩着脚踏下来,对朱嫣道:“听大皇兄说,乌贪訾国进贡了一种香料,母后那里分得了一斛。我去母后那里瞧瞧,嫣儿先回去写课吧。”   朱嫣停下脚步,朝福昌公主行礼道:“恭送殿下。”   待公主进了皇后的贤育堂,朱嫣松了口气,回了自己的地儿。   皇后所居的歧阳宫,前后有三进;偏殿、耳房,林林总总二十几间,泰半都无人住着,虽瞧起来彩画斗拱,琉瓦金梁,但终日里都空荡荡的。朱嫣与秦元君一道住在玉粹斋,紧挨着福昌公主的赏瑞堂,方便公主唤她们出入。   她进了玉粹斋的门,丫鬟琴儿忙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又忙着要去端茶,“小姐想喝云针还是白茅山?”   朱嫣见四下里窗扇盖着,木头键子锁得严实,蹙眉道:“怎的不开开窗?”   琴儿答:“这两日倒春寒,这阵子尚有西风倒刮。关了窗,省得冻坏小姐,横竖屋里都通过风了。”   琴儿答得详实,朱嫣点头放心。   琴儿是她从家中带来的丫鬟,打小贴身伺候,最为懂事妥帖。朱嫣被皇后亲点为福昌公主的伴读,入宫来伺候公主殿下,但好歹也算半个主子,皇后允她带个家生婢子进宫。   原本么,这宫里便是一层伺候一层的。琴儿伺候着她,她又侍奉着公主与皇后;而皇后娘娘即便贵为六宫之主,照旧要为她的夫君布菜脱鞋,朝夕殷勤。   朱嫣人在书案前坐下,匆匆翻开一叠书来,又拿一支笔在舌尖点了点:“先别忙茶,来将墨研开了。”   琴儿“诶”了一声,老实过来磨墨,问:“小姐又给殿下代笔?”   朱嫣点头,道:“上回仿的笔法不大像,险些叫先生看出来,这回得仔细着些了。”   青墨研开,她提着笔,迟迟未下笔。   一滴墨落在纸上,徐徐晕染开,这页纸算是废了。琴儿微惊,连忙将这页废纸抽走,另又卷铺开一页崭新的。   但朱嫣却盯着那滴墨出了神,像是一滴墨里有个大世界似的。   许久后,她倏的起了身,慢慢步到书架前,从上头抽出了一本《贞元诗和续》来。琴儿自小伺候朱嫣,也通些文墨,见状奇怪道:“小姐,这《贞元诗和》的续书,虽然难得,但是却和礼经没甚么关系。若是要参考,未免有些偏差了。”   “我不是拿来参考。”朱嫣掂了掂这本极是少见的书,对琴儿道,“琴儿,你替我走一趟。我想把这书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好,《东宫白月光》开始更新啦!   因为想不好大纲里的一个剧情,所以咕咕了很久,但还是挤牙膏挤出来见读者了!   假相杀,真甜宠,主感情线,心机小作精vs腹黑病太子的甜饼故事~   最后求个收藏昂,么么哒! 第2章 求书   梆子过了酉时,天光暗了个透彻,东苑西庭俱是上了灯;整个儿歧阳宫里,窗纸里一片晃晃的光。朱嫣揉了揉肩,掷了笔,只觉得腹中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   “小姐写完了?”琴儿撩起帘子,探个脑袋过来,“饭菜还热着,今日小厨房上做了鸭脯枣丝汤,殿下差人分过来一盅,小姐趁热用了吧。”   朱嫣点头,站起来跺跺脚。坐久了,膝盖有些麻,她扶着桌边绕圈走了一阵才有所缓和。   人才刚在食案前坐下,门口咚咚地响起了扣门声。琴儿出去应门,原是福昌公主打发身旁的采芝来取写好的课业。   “殿下说了,这个点儿,嫣小姐一准写完了。”采芝穿一袭翠绿比甲,梳分髫双丫髻,笑晏晏的,“此外,殿下还想问问,嫣小姐这里有没有一本书?叫做《贞元诗和续》。”   竟是也问这本书。   琴儿正在笃笃地码着那些写满了文章的纸页,听到采芝问书,她颇有些稀奇:“殿下怎么忽然要书了?”   须知福昌公主虽容貌出众,但于读书一事上,实在是了无兴趣,向来是能偷懒就偷懒的。这一回,公主主动遣采芝来借书,倒是稀奇。   采芝眉心一蹙:“奴婢倒是也不清楚。听说是齐家的那位公子一直想要这本书,只是这书稀罕,市面上难找。福昌殿下想着,嫣小姐惯常读书,也许会有,便打发奴婢来问问。”   一提到“齐家那位公子”,琴儿与朱嫣就全都懂了,心下煞是通透,半个字也没多问。   只是,不巧得很,那本《贞元诗和续》,在白日里已被琴儿送到长定宫去了。琴儿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嫣小姐吩咐了,“琴儿,你替我走一趟。我想把这书送人。”   琴儿烦起了忧,道:“呀,想来是不巧,那本书刚……”   话说一半,朱嫣便咔哒一声放下小银箸,打断了琴儿的话:“不巧的很,我这儿没有那本书。《贞元诗和续》本就难得,世面上恐怕只有一二本流传,我是没有的。《梦得山集》倒是有,也是写诗的。若不然,就拿那本书回去复命?”   琴儿一愣,有些不解。   明明有,却说无。莫非是小姐怕将书赠人之事,会惹殿下生气?   但小姐的话,自己必须附和。于是,琴儿也笑道:“是呀,采芝姐姐。我方才仔细瞧了瞧书架,确确实实是没有的。”   采芝面露失望之色,道:“罢了。没有便没有,奴婢再去藏书阁打听打听便是。”   采芝走后,朱嫣重新拿起筷箸,对琴儿吩咐道:“那本《贞元诗和续》,你是从没见过的。”   琴儿乖巧应道:“是。奴婢素未瞧见过。”   此后,玉粹斋便再无访客,想来福昌殿下今晚不打算多读书了。对窗的秦元君也早早歇下了,很早就熄了灯。   亥时近半的更漏一过,朱嫣便上床歇息了;人挨着枕头,沉入了梦乡。   这场梦,朦胧依稀。   梦里的她,慢慢走在歧阳宫外的巷子上,一低头,手如粉嫩雪团似,戴着对金镯子。仔细一瞧,那是八岁生辰时自皇后姑姑处拿到的礼物。   幼小的朱嫣沿着巷子一直走,不知不觉,渐入宫墙阴森之处。与她所熟悉的歧阳宫不同,这里凋墙零瓦,荒木废砖,阴嗖嗖的。   梦中的琴儿,和小朱嫣的年纪一般大,她怕得直哆嗦:“小姐,咱们还是回皇后娘娘身边吧。您走丢了路,娘娘和夫人一定着急了。”   八岁的朱嫣却用食指抵唇,低声对琴儿说:“嘘。别说话。你瞧,那里有人。”   小琴儿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定睛望去,却见那宫舍里隐约有两个人,还有一条粗绫系在梁上,飘飘悠悠。一个黄衣老太监,伛偻着脊背,手狠狠扭着一个小宫女,剪住双臂,再将她的脑袋向着粗绫布中死命扣去。   隐约间,还可听见那小宫女在哀嚎着什么。   “裕贵妃…”   “贵妃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越来越尖利怨恨,犹如女鬼一般。   两人挣扎厮打的劲头,比市口的泼妇还可怕。终于,那老太监被挣得火了。他抄起灯台,梆梆几声,往小宫女的脑门上使了劲地捶打。不过三两下,那小宫女便瞪着眼,垂下了脑袋,耳后几道血痕,明晃晃地蜿蜒落下来。   灯台上的蜡烛打翻在地,只听撕拉一下,火舌便舔着梁柱卷上了屋瓦。   朱嫣倒吸一口气,连连拉着琴儿后退,道:“我们快走罢。”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宫门外,一道少年身影蹬蹬跑过来。他像是没看见那火舌似的,直愣愣地冲进了陡然沸热的宫宇,好似是要去救人。   “傻子!”八岁的朱嫣暗暗说一声,拽着琴儿的手,便飞快地往歧阳宫跑。   她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好像是梁柱塌了。但她没有停留,而是沿着巷子,越跑越快,直到歧阳宫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那一日,整个皇宫都知道,长定宫走水了。   大火后的几日,皇后姑姑特地将朱嫣召到了贤育堂说话。   那时的皇后年恰而立,她是朱嫣的姑姑,容貌周正,颇有凤仪。   皇后的珠宝首饰、衣裙披帛,样样都精致华美,让朱嫣极为喜爱。但朱嫣最喜欢的,是皇后鬓间一枚五尾凤钗。凤钗的钗尾,是一只腾翅欲飞的金羽凤,眼睛点了颗剔透的大红宝石,下垂寸把长的金珠流苏,美得叫人看花了眼。   贤育堂里,皇后亲昵地将朱嫣搂在膝盖上,抿唇笑问:“嫣儿呀,前几日长定宫起了火,你知不知道?”   朱嫣点头:“嫣儿听福昌殿下说了。”   皇后又遗憾道:“裕娘娘宫中的翠柳,在那场大火里没了。听谨姑姑说,嫣儿那时候往长定宫的方向去了,你可有瞧见了什么?若是翠柳死的不明不白,姑姑这个做皇后的,总得为她讨个明白。”   朱嫣摇摇头,懵懂地说:“长定宫在哪儿呀?嫣儿没瞧见。”   “哦?”皇后拨弄一下鬓间的珠钗,又问,“没有瞧见翠柳与旁人争执?”   朱嫣摇了摇头。   皇后悄然一笑,将小朱嫣放下膝盖,说:“没瞧见,也好。那大火怪瘆人的,瞧见了,难免要做噩梦。”   朱嫣想起冲进长定宫火舌中的少年,还有那轰隆一声巨响,心跳得微快。很快,她乖巧地说:“有皇后姑姑在,不会做噩梦的。”   皇后被她哄的高兴,赏了她一块糖,又对身旁的谨姑姑说:“去和裕贵妃知会一声,翠柳是自个儿命不好这才没了的。别把什么事儿都赖在咱们歧阳宫头上。说大火是咱们宫人放的,说出去听听,也不嫌笑话?”   谨姑姑扶着皇后起身,忧虑道:“五殿下不是说,他亲眼瞧着了?翠柳的头被打烂了,又起了火,这才没跑掉……阿弥陀佛。”   皇后抚着尾指上的玳瑁护甲,慢条斯理道:“五皇子的话,陛下是不会信的。他也是个可怜孩子,刚巧人在火里,腿都被梁柱子砸坏了,现下人还浑浑噩噩的呢,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清醒?”   谨姑姑笑说:“也是。五殿下想来是惊惧忧思过度,这才看花了眼,不足为信。”   朱嫣捧着那块糖,目光却紧紧挨在皇后的五尾凤钗上。   ///   一睡沉沉。再睁眼时,菱花门外的天色已微亮。   琴儿还没来叫起,朱嫣揉着眼,自己披衣起身,一双足塞入脚踏上的鞋履中。春寒尚且料峭,早晚尤其冷。暖炉里的炭火早就熄了,她一双脚冻得冰冷,塞进鞋里也是枉然。   她这手脚虚寒的毛病有许久了,大夫来看,只说要好好调养着。在家中做小姐时,自然是千娇百贵,每晚都会用药方泡脚;可自打进了宫里,做了福昌公主的伴读,也就没了那么多的讲究。   琴儿听到响动,进来伺候她更衣。她一边给朱嫣系衣带,一边絮叨着说:“小姐今儿个要陪福昌殿下进学吧?奴婢前时打探过了,大殿下今日也要去先生处的,您可要抓紧些。”   朱嫣原本很是困倦,一听到“大殿下”,立时,人就精神起来。琴儿见她眼里有光彩,便去妆奁匣里抓起一把珠钗,问:“嫣小姐不如好好打扮一番吧?”   朱嫣思索一下,说:“罢了,只按寻常来吧。”花枝招展的,福昌殿下瞧见了,定会觉得心里不快。   琴儿笑说:“也是。小姐不必打扮,就已是叫人倾心。到时候,大殿下一定会盯着您瞧个不停呢。”   朱嫣勾了下嘴角,并不说话。   收拾用膳妥当,朱嫣到了转角廊上等着。没多久,另一位伴读秦元君也来了,二人一并候着福昌公主从皇后那请安出来。   皇后的贤育堂前,两个小太监正在扫地。今年合欢抽芽早,这个时节,枝头便有嫩绿冒头了。树下有个宫女抱着香盘,将下半夜的香灰簌簌倒在地沟里。   春寒微微,秦元君的掌心发冷。她搓搓手,偷瞥一眼朱嫣,只觉得有满肚子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这深宫高苑,本就不是可以与人推心置腹的地方。   秦元君是副都御使家的小姐。她父亲的官职,在京中也算一流。秦元君被皇后选为福昌公主的伴读时,她的父母皆是受宠若惊、高兴无比。   入宫之前,秦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叫秦元君务必谨慎小心着些,哄的公主开开心心的。若她能安稳做上两三年的公主伴读,日后出嫁时,门槛也是水涨船高,叫人不敢小瞧。   可入了宫之后,秦元君才发觉,这公主伴读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至少,迄今为止,福昌公主对自己都没个好脸色。前时年关,秦元君回家与母亲大诉苦水,但母亲却板着脸,直怨她没用。   “怎的朱家的二姑娘行,你就不行了?你也不是才貌差她多少,怎生就哄不好福昌殿下了?”秦夫人真真是懊恼极了。   秦元君心里暗暗嘀咕:朱嫣能行,自己不行,这不是理所当然的?朱家什么门第,咱家什么门第,母亲心底还不清楚么?   皇后娘娘姓朱,与朱嫣是亲姑侄;福昌殿下与朱嫣,乃是自小就有交情的表姊妹;往上数三代,朱嫣的祖父还是帝师,父亲更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这般豪阀名门出身,朱嫣当然有底气在皇后与福昌公主跟前说话、做事,不必畏手畏脚。   秦家呢,可没有这些个锦绣荣华。   秦元君正在心里腹诽着,前头贤育堂的门吱呀呀地推开,皇后送着请安罢的福昌公主出来了。庭院里,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蹲下了:“皇后娘娘金安。福昌殿下贵安。”   朱皇后穿一袭嫩鹅黄衣袍,松挽珠钗,戴着螺钿护甲的手持一块帕巾,仔仔细细擦拭着福昌的嘴角。   “今日去学堂,可不能叫先生再生气。”皇后收起手帕,关切道,“福昌,你是嫡公主,懂不懂这些策论学识,于你倒是无所谓,横竖不会有损你的身份。只是,悖逆了先生,多少对你的声名不好。”   福昌公主还困倦着,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女儿知道。”   瞧她这副模样,朱皇后还是担心。她抬手招来朱嫣,道:“嫣儿做事,本宫一向放心。你可得紧着些盯住福昌,万万不可叫她再悖逆了先生。”   朱嫣低身行礼:“嫣儿明白。”   秦元君眼巴巴等着皇后也点自己的名儿,叮嘱上一二句,但皇后却像是没瞧见她似的,只是替福昌公主拢了拢披风,道:“去吧。” 第3章 问罪   福昌公主锦履慢移,人下了台阶,走向岐阳宫门。她还困盹着。朱嫣见状,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系了穗子的香包,双手托呈:“福昌殿下,这味香醒神。”   福昌公主将香包拿过来,嘟囔道:“还是嫣儿想的妥当。不像这个姓秦的,”她厌烦地瞥一眼秦元君,“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也就罢了,还早早来打搅人清梦。嫣儿才十四,还比你小一岁,怎么就比你聪明那么多?”   秦元君讪讪地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   公主的銮驾已在宫门前候着了,三人前后出了岐阳宫,朝着西苑的学堂悠悠而去。   日头渐起,斜影穿过朱墙碧瓦,慢慢收短。又是一道巷子,福昌公主的对面行来一列卤簿,几个手提香炉、宝壶的宫人在前头开道,竟是将宫巷拥的满满当当,再不容公主的銮驾通过。   采芝眼尖,瞧见那宫人的服制,忙叫停了銮舆,道:“见过大殿下。”   采芝这一声请安,令众人的脚步戛然而止。福昌闻言,睁开惺忪睡目,人也清明了三四分:“是大皇兄呀?”   她人醒了,眼底带笑,声音也有撒娇的酣甜。   这与福昌迎面遇上的人,正是福昌的同母兄长,大皇子李淳。李淳正是华茂青春的年纪,一袭挺括的绀湖蓝锦袍,配以玉冠丰簪,愈衬的人剑眉星目,刚毅英挺。   福昌公主的宫人们,俱是停下行礼请安,乌压压地屈膝弯腰。   秦元君入宫不久,还未曾有机会这般亲近的见到大皇子,此时不由好奇地偷偷抬头。待瞧见了李淳的样貌,秦元君便觉得面颊一烫,忍不住羞怯地移开了眼。   “哪儿是巧事?大殿下挂念着福昌殿下,此处专程等着您呢!”专在大皇子跟前伺候的老太监笑眯眯说道。   福昌闻言,果真高兴。她下了銮舆,道:“既然大皇兄有心等我,那咱们兄妹两个便一齐走过去罢。”说罢了,又攥着袖口,撒娇埋怨道,“也不知父皇是怎么想的,竟让大皇兄单独念书。如此可好,本就见得少了,现下更是难见一回!”   自李淳年满十八后,便搬出了皇后的岐阳宫,另居于毗邻帝王的景泰宫。他也不再去学堂与诸位姊妹兄弟一道读书,而是由陛下特意聘请的大儒单独为他授课。   李淳听闻福昌抱怨,心知自己解释也无用,福昌未必懂得父皇的苦心。于是,便只是笑笑摇头。   兄妹二人一起朝前走去。李淳一边走,一边以逡巡目光掠过人群,仔细寻找着自己想见的人。待终于瞥见了走在末尾的朱嫣,他的眼底才有了丝缕的柔和之意。   今日的朱嫣穿了一袭豆青色的衣裙,外罩一件玉色薄披,素白的手自宽袖里探出,轻悄悄拽着披风一角。一只翡翠镯挂在她细嫩手腕上,一滑一落,格外招人怜爱。   她垂着头,只露出侧颜,但形貌之姣好,却难以遮掩。   京中人都说,朱家的阿嫣好颜色,虽她今年只十四岁,但已是美人初初长成,已可窥见来日的倾城之貌。只可惜,她后来入宫做了伴读,便不常常在京中露脸了。   李淳悄悄地瞧着朱嫣,喉头微动。   他这般心不在焉的,叫福昌公主察觉了,便有些不快。她问道:“大皇兄,你目不转睛地是在瞧什么呢?”   李淳有些讪讪,不想被妹妹发现了自己的心思,便找借口道:“啊…你旁边这女子,瞧着有些眼生。她是哪家小姐,也是母后为你挑选的伴读?”   福昌不悦地回头一瞧,恰好看到身侧的秦元君面色涨红,羞得抬不起头来。福昌蹙眉说:“不必管她,一个笨手笨脚的。说是选来做伴读,却一点都不懂事。还是嫣儿好使些。”   李淳忙点头道:“你说的对。嫣表妹是最妥帖不过的。”说罢了,又偷眼去瞧朱嫣。   兄妹二人一并到了学堂,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五进开阔的明间里,已坐了许多人,一眼望去,俱是王公贵族。先生还未开课,学生们便挤挤挨挨绕着人说话。   一群王孙公子里,有几个如被众星捧月的,甚是引人注目。   世人皆知,后宫之中有两座大山。一座,是岐阳宫的正宫皇后,朱氏;另一座,则是关雎宫的裕贵妃,齐氏。   二位都是自潜邸跟来的,自打入府起,她们二人的争斗便从未停止过。一位是名正言顺的宝册国母,一位是椒房恩泽的专宠贵妃;你得了封赏,我便要更多;我受了怪责,你也休想得便宜。   后来,她们各自诞育了儿女,几位殿下也是互瞧不顺眼,偶尔会闹将起来。   岐阳宫的皇后朱氏,诞有皇长子李淳与三公主,即福昌公主李淑嘉。   关雎宫裕贵妃呢,则诞有二皇子李固与四公主李淑蕊。   这四个人若是碰到了,免不了会有些摩擦。二位皇子倒也罢了,碍着父皇之命,不会明里争锋相对;但两位公主殿下却都是娇贵人。在学堂里碰着了,便是好一番大眼瞪小眼的模样。   余下的殿下们,便不那么地招人目光了。   大皇子率先进了屋里。他来学堂次数少,是个稀罕人物。他一到,便有几位下头的皇子上去嘘寒问暖,与他说话。   陛下虽未设太子,但李淳既是嫡长子,如今又得陛下厚爱,众人都猜这储君之位迟早落在他身上。现下讨好他,不是什么吃亏的买卖。   福昌公主慢吞吞跨进了明间里,朱嫣低头跟着。她替福昌理好了文房笔墨,等福昌落座了,她才到其后的位置安静坐下。   这一套事儿,她做的娴熟无比。   铺开书卷,朱嫣一抬眼间,便又看见前面的大皇子李淳回了头,目光朝自己飘来。她嘴角带起一缕笑,仿佛未曾瞧见这事似的,慢慢地挽起一缕耳边鸦黑碎发。   她知道,大殿下最爱看她这副模样。   福昌到的晚,周围一片早就坐满了人,先生不久后也到了。   先生姓柳,模样是仙风道骨,学问上是什么都精。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他捋一把小胡子,站起身来。正要说话,却眼尖地瞧到还有个座位空着。   “可有哪一位告了病?”柳先生慢摇着手里书卷。   无人回答。   柳先生皱眉,正要发作,却听得门外传来辘辘的响声。他侧头一瞧,便见到一架轮椅在门洞外头停下。   有个伛偻着背的老太监,慢慢将轮椅上的人背起,一阶阶慢慢地步上来,再沉默地进了阔间里。   是五皇子李络来了。   想起这位殿下双腿有疾,不可行走,柳先生的脾气就全收起来了。他咳了咳,道:“五殿下也到了,那就请各位把前几日布置的课业交上来吧。”   在一片窸窣的纸页声里,老太监将李络放在了座椅上,又为他的膝上盖了一条毛毯。   李络沉默地坐着,袖中探出一只瓷白但瘦峋的手,慢慢握住了笔杆。   众人的文章都收的差不多了,独独李络的还未拿到。柳先生催促道:“五殿下的课业如何?”   “先生,我暂且交不上。”李络说道。   柳先生蹙眉,有些不悦。文人多有傲骨,便是在皇宫中也如此。这位五皇子平日课业用心,如何今日偏交不上了?   柳先生正要问,忽而听得脆生生一道女声:“先生,听说五皇弟的文章,被人连页带卷得撕了个干净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四公主李淑蕊发了话。   她素来厌恶福昌公主,能找茬的机会,便绝不放过。   四公主生的圆润丰裕,甚是吉祥,一张鹅蛋脸儿白白嫩嫩,如一枚刚剥了壳的白鸡蛋似的,叫人瞧着就喜欢。   她生母是裕贵妃,相貌也与裕贵妃有些肖似。贵妃生的丰姿娇媚,柔腴万千;四公主也颇有其母妃的神采。   “四殿下何来此言?”柳先生语气微寒,问道,“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将五殿下的课业给撕碎了?”   四公主挑衅地瞥了一眼福昌公主的方向,绘声绘色地说起来:“听说呀,有人嫉妒五皇弟的文采,大张旗鼓地冲进了长定宫中,将五皇弟的诗文课书全都搜刮出来,当着人面儿给撕得粉碎呢!”   四公主的话,叫众人哗然。   柳先生为人刚直,自然对此事无法容忍。他面泛青色,重重将书卷朝桌上一摔,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是谁,竟敢做下这等事情?!”   四公主瞟着身侧,拨弄着圆润的指甲盖儿:“还能是谁呀?佐不过是福昌姐姐又粗心大意,犯了事儿了!”   一句话像是无心之言,却满是幸灾乐祸之意,还将福昌公主推向了众人的矛尖。   福昌公主的眉心紧结,一股恼意直涌天灵,她险些就要跳起来。所幸,朱嫣扯了扯福昌公主的衣袖,制止了她。旋即,朱嫣又笑问:“四殿下这般信誓旦旦的,可是有什么人证、物证?”   四公主慢条斯理道:“人证?五皇弟不就是么?”她将目光转向李络,问,“五皇弟,是谁撕了你的文章,你可是亲眼见着的。你告诉先生,这也不难。喏,说罢!”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在了五皇子李络的身上。   年轻的五皇子沉默地坐在轮椅上,意薄毛毯覆着双膝,不言不语。清俊但瘦削的面庞带着微微病色,眸光木然,仿佛完全置身事外,不曾听见旁人言语。众人望着他,便如望着冬日一阵银霜。   朱嫣也瞧着他,电光石火间,她便想起李络望向自己时那厌恶的眼神了。   见李络不说话,四公主有些恼,便催促道:“你倒是说呀!是不是朱嫣把你的文章给撕了?”   听到朱嫣的大名,柳先生心里就有些数了。   这位朱家的二小姐,才学倒是不错,只是一直陪伴在福昌公主左右,人难免被带坏了。这始作俑者,跑不了便是福昌公主了。   柳先生捋着胡须,目光扫向福昌公主。他虽年迈,但眼神光儿却是炯炯锋锐,如成了精怪的洞府道人似的,一向来叫福昌心底畏惧。   “先,先生……”福昌咬了咬唇角,心下做了个决断。她恼怒地望向朱嫣,怒道,“嫣儿,是不是你去向五皇弟寻的仇?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可我从未指使你做过这样的事!”   福昌公主会说出这样的话,朱嫣是丝毫不意外。反倒是一旁的秦元君,又惊诧,又不知所措。   斟酌片刻,朱嫣已打算自己揽下这桩恶事。   无论如何,福昌公主的声名是最紧要的。   “先生,”她开了口。   “朱二小姐有什么话要说啊?”柳先生怒哼道。   “此事——”   “先生且慢。”   一道平静无波的嗓音,打断了朱嫣的认罪之语。   朱嫣一句“此事皆由我所为”还卡在舌尖,便听得李络道:“先生,是学生觉得那些文章不算优良,这才全部撕了。今日学生来,是想求先生宽限几日,令学生再作一篇文章。” 第4章 相助   “学生觉得,那些文章不算优良,这才全部撕了。今日学生来,是想求先生宽限几日,令学生再作一篇文章。”   朱嫣如何都没想到,李络会这样与先生解释。   他这竟是将过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肩上。   心下不解,朱嫣瞧向李络,却见李络慢慢拢了一下肩上虚披着的外袍,面色寡淡如常。   四公主秀眉竖起,怒道:“五皇弟,你为何要说谎?分明是朱嫣撕碎了你的文章,你心底最是清楚!如今有先生替你撑腰,你何必再藏着掖着?”   言语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李络平时也没少受福昌公主的气,这样大好地挫威风的机会,他竟要这样白白放过了,四公主又如何能不气?   却听李络平淡地重复说:“此事与朱二小姐无关。”   四公主咬牙切齿地,愈发不甘了。她转向柳先生,执拗道:“先生,绝对是那朱嫣做的好事!”   话音未落,柳先生便不悦道:“四殿下,既然五殿下已经这般说了,便不用多言。时辰过了这么久了,还有课要上。”   说罢,柳先生展开书卷,与众人道,“上课吧。”分明是不欲追究了。   四公主秀眉倒竖,不甘不愿地收了声儿。   朱嫣坐回原位,目光落至书页上,再不多出一言,彷如不存在似的。   日光慢移,徐徐照进窗棂,青墨淡香逸满一室。待过了午时,便到了下学之时。诸位皇子、世子,各自收拾书卷,便说笑着离去,学堂内渐渐空荡下来。   柳先生抬头时,瞧见五皇子李络尚在。他正侧头望着窗棂外一株新抽芽的绿藤萝,面不带笑,只寡薄而冷寂。十六之龄,本应最是意气风发的年少人,但他却偏像是冬日里眠于雪下的枯枝一般,并无丝缕生气。   柳先生瞧见他,心底也是一叹。   他放下批阅至半的文章,语重心长道:“五殿下,那篇文章倘若来不及写,也不必心焦,慢慢来便是。”   李络的文采,柳先生心底清楚。   他也知晓,如李络这般的皇子,在皇宫里多少会活的难受些。不出头、不出彩,对他而言,兴许便是最好的保护了。   若是硬要指认出朱嫣与福昌公主,恐怕他日后,会更为难过。   岐阳宫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李络道:“谢过先生了。”   说话间,长定宫的老太监应公公到了。他向柳先生躬身行个礼,便到李络跟前蹲下,道:“殿下,老奴背您出去”。   他将李络背起,慢慢步出门扇,走向台阶下的轮椅。就在那里,李络瞧见了一个少女。   学堂的庭院中,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梨树,每逢盛春便绽出一枝盈白,瓣落如雪。而此时不过初春,料峭仍寒,那枝头也只有初初抽芽的新绿。少女立在梨树下,一袭豆绿色衣裙恰如嫩枝一般;裙角绣一丛金线海棠,秀丽而雅致。   她的一双眼安静地望过来,如含秋水。   宫中从来有传言,说福昌公主的伴读,朱家的二小姐朱嫣,乃是这宫中最好看的姑娘。待她长开了,恐怕连关雎宫的裕贵妃都不如她。   李络收回目光,不言不语,只坐回轮椅上,权当没瞧见她。反倒是她,行了礼,脆生生道:“五殿下安。”   应公公抬起挤满皱纹的脸,笑问:“嫣小姐有什么话,与老奴说也是一样的。”   朱嫣起身,问道:“不知五殿下,今日为何出手相助?”   李落抚了下膝上毛毯的纹路,平淡道:“随手而为罢了。没什么缘由。”   朱嫣闻言,低声道:“我不喜无故受旁人之恩。殿下若厌恶我,不必逆着性子藏掖,我不在乎。”说罢,她便再一行礼,“朱嫣告退。”   她行色匆匆,向着宫门外走去。李络朝着她的背影,忽而道:“那本《贞元诗和续》,注疏精细,有心了。”   朱嫣脚步一顿,道:“殿下在说什么?我竟是丝毫不懂。”   言语落,人便出了宫门,很快没了影子。   朱嫣追上了福昌公主的銮舆。见到她回来了,福昌随口问道:“你落下的东西找到了?”   朱嫣拿出一块手帕:“找着了,就在桌案下头落着。”   “那便好。”福昌也只是随口一关照。她朝向身旁的大皇子李淳,拽着他的袖口痴撒着娇,“大皇兄,你是不是又要去前朝了?你若见着齐家的小公子了,可得给我带一句话。”   一听到“齐家的小公子”,李淳就有些头疼,道:“前阵子忙着与父皇习理国政,未能给母后请安。今日难得空闲,还是先去岐阳宫看望母后,一道用膳吧。前朝的事,缓一缓再说。”   福昌闻言,有些兴致阑珊。   兄妹二人一道回了岐阳宫。   此时此刻,皇后的贤育堂中。   青纱低垂,铜鹤香炉中白烟徐徐。天光自半卷锦帘下照入,酸枝木桌案上,横展开数幅画像,上头是女子或昳丽、或娴静的形貌。   朱皇后一边细细打量着画上女子,一边与身旁的谨姑姑低声说话。   “罗氏一族于淳儿而言,倒是极好的助力。”皇后染着丹蔻的指尖掠过画卷,“只是这罗家的嫡女,性子似乎有些太沉闷了,就怕淳儿不喜。”   谨姑姑侍奉在旁,道:“沉稳一些,也好。娘娘不是怕大殿下偶尔冲动误事?有个人拦着,也妥当些。”   “说的也是。”皇后点头,用朱笔画了个圈儿,将画卷交给谨姑姑,“收好了,下次等陛下来了,左右再瞧瞧。”   谨姑姑将画像仔细卷起。   忽的,外头传来福昌公主叽喳的声响:“母后,大皇兄来了!”   皇后抬眸,悄然一笑,道:“正想着淳儿呢,人便来了。这孩子也是有两三日没来请安了。”   贤育堂前门帘子一打,李淳高大的身影跨了进来。他低身,给皇后请安:“母后安康。”   他身姿笔挺俊秀,眼眸轮廓,与朱皇后颇为肖似。   “起来吧。阿谨,掌座。”皇后瞧着李淳,眼底便有笑,“淳儿,你得你父皇看中,素日里诸事压身,也不必特地抽空来看望本宫,先紧着前朝便是。”   李淳起身,在椅上坐下,恭敬道:“给母后请安还是有空的。”说罢,他抬眼一瞧,看到朱皇后的桌上摆着一些女子画卷,心便微微一跳。   李淳年岁已长,如今正是娶妻之龄。正妃人选,恰是朱皇后近来在操心的事。   他收回目光,假作无意道:“不知母后瞧这些画卷,是做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事?”朱皇后瞟着画卷,“自然是要为你选个端正贤良的妻室。你是嫡长子,多少名门女儿都想着嫁给你,母后总得替你把把关。”   “那……”李淳目光微微闪烁,“不知母后,觉得嫣表妹如何?”   说罢,李淳的心便咚咚跳起。   想起今早去学堂时,朱嫣那秀美安静的侧颜,他便觉得掌心有些汗津津的。   “嫣儿?”朱皇后又展开一幅画卷,慢条斯理说,“你若是真心喜欢,倒也无妨。她是你表妹,与你自小亲近,性子好,人也聪敏。”   李淳舒了口气,有些感激道:“谢过母后成全。”   朱皇后暗暗好笑,斜睨他一眼,道:“纳个侧妃罢了,还与母后这样客气?你若喜欢,朱家的女儿,随你去挑。”   李淳愣了下。   不是正妃,而是侧妃?   不过,能娶朱嫣便好,是正是侧,李淳也不大在乎。母后令嫣表妹做侧妃,自然是有她的道理,自己听着便是。   贤育堂里一片暖适,同一时刻,长定宫中却是冷清寥落。   长定宫的前庭里,原有一棵老桃树,因着无人照料,已近乎枯死了,只余遒劲的枝杈,光秃秃横向衰墙败瓦。   黄嬷嬷手持蒲扇,慢慢熬着一小锅药。粗炭多烟,烧一会儿便呛的她咳嗽起来。她上了年纪,身体本就不大好,那团着稀疏皱纹的脸一挤起来,便显得愈发枯瘦唐突了。   应公公听见她咳嗽,从门洞里探出伛偻的身子,道:“黄阿姐,我来熬药,你去伺候殿下吧。”   黄嬷嬷点头。   她有些怕身上的烟火气熏着五殿下了,便舀了盆水,匆匆洗净干瘪的手;又把陈旧的衣衫捯饬齐整了,才进屋里去。   日光晦暗,穿不透菱花门后漫长的黑暗。李络半倚在榻上,借着一点光翻阅膝上书页。   “殿下,屋里暗,奴婢给您点灯吧,小心熬坏了眼睛。”黄嬷嬷说。   她瞧着李络,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细细的线给捆吊起来了,难受得紧。   在黄嬷嬷的眼里,李络如仙人一般。他是天家的孩子,身份高贵不比常人,模样剔透俊秀,人又爱读书。虽性子寡淡少言了点,但到底和寻常人不同,仿如琉璃碧玉做的。   黄嬷嬷点了一盏灯,屋里总算亮堂了点。   李络膝上的书,是《贞元诗和续》,里头还夹了一张纸,上头用隽秀的簪花小楷,细细密密地写了一篇文章。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的作品。   黄嬷嬷识得些字,瞧见了,便惊喜道:“这是谁帮殿下写的文章?前时殿下的课业被那福昌殿下撕了去,奴婢还愁殿下要如何在先生那里交代呢!这一回,竟有人还送了一篇来!”   李络的指尖抚过那张写满了小字的纸,静而不答。 第5章 伴读   岐阳宫。   大皇子李淳在朱皇后的贤育堂中待了有大半个时辰,等用完了午膳,又仔细与朱皇后嘘寒问暖,这才与朱皇后告辞,出了贤育堂的门。   午膳进的是鸡丝银耳汤,味道有些腻口。虽用茶叶漱了口,李淳还是觉得唇齿间颇有些不适。这等时候,他便想起朱嫣身旁有个丫头,擅长制香。她曾拿出一个香包,闻之便清香怡人,叫人精神一振,再无午后匮困。   想到此处,李淳不由目光一转,瞧向了朱嫣所居的玉粹斋。   也正是那么巧,玉粹斋一侧的门帘轻轻一动,一道女子倩影自门后步出。李淳一喜,连忙道:“嫣表妹……”   待看清了那人是谁,他急忙收声,侧开了面孔,道。“原来是你。”   瞧见面前的人竟是尊贵的大皇子,秦元君怔怔一瞬,旋即低身行礼道:“见过大殿下。”声音微涩,似有些许紧张之意。   李淳早没了先前的欢喜,只淡淡道:“你是母后给福昌新挑来的伴读吧?你叫什么?”   秦元君闻言,耳根轻红,软声道:“回禀大殿下,我叫秦元君。”   “副都御使秦家的?”李淳随口道,“女子为仙者,谓之元君,是个好名字。”   得了他这样的赞许,秦元君眉目一敛,愈是羞意上涌。她小声道:“大殿下过奖了。”   李淳目光微微闪烁一下,问道:“嫣表妹呢?她也是福昌的伴读,怎么不见你们在一块儿?我…听闻她的丫鬟擅长制香,想找她讨要一味香包。”   秦元君忙笑道:“不知大殿下想要怎样的香包?元君也擅制香,也愿替大殿下解忧。”   李淳刚想拒绝,忽而听到身侧的回廊上,传来妹妹福昌公主的娇凌嗓音:“元君,我还道你跑去哪儿了,原是在这里和我大皇兄说话呢。”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秦元君面色一僵。她抬起头来,正好见得福昌公主领着朱嫣,一脸不高兴地站在回廊上。   “元君也只是恰好遇到了大殿下。”秦元君见福昌面色不好,连忙小心翼翼道,“并非有意耽搁公主的差事。”   福昌挑眉,几步走到李淳身旁,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大皇兄,你要什么香料母后那里没有?何必跟着这丫头要呢!白白落了你脸面。”   李淳笑笑,道:“秦姑娘也是一番好意。”   福昌公主却冷哼一声,道:“我叫她回去取本书,她却去了半天没回来,耽搁了我面前的差事,这可是失职!”顿一顿,福昌一手攀缠着发丝,拉长嗓音道,“这一回,就罚元君替本公主打扫前庭吧。”   秦元君闻言,面色微白。   打扫前庭可是宫女太监的差使,福昌殿下让她堂堂副都御使家的千金去做这活儿,摆明了就是有心折辱。可她没处说理去,只得白着面色,虚虚道:“元君明白了。”   见她应得这么老实,福昌公主满意了,笑嘻嘻道:“谁都不许帮她,叫她自个儿反省去!”   李淳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福昌的性格一向来顽劣,对待下人也娇蛮。所幸,她是嫡公主,又得父母宠爱,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不久后,李淳就离开了岐阳宫。   福昌公主指使宫女搬来了水桶、扫帚等物件,让秦元君打扫赏瑞堂前的庭院。这赏瑞堂的前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栽着一排萼绿君,洒扫起来也颇有些费事。秦元君不过是将水泼在地面上,就已累的香汗淋漓。   因福昌公主有令,宫女、太监们都不敢插手,只在一旁看着,偶尔指指点点。秦元君听到那些细碎的议论声,愈发觉得耻辱。   一道细细脚步声传来,是朱嫣穿过回廊,到了赏瑞堂前。秦元君提着扫帚,见到朱嫣那副不染微尘、冰凉无汗的姿态,心底便微微恼火。   “朱嫣!”她不由恼怒地喊住了朱嫣。   “秦姑娘有何指教?”朱嫣侧身,微露笑齿。   “你明明就瞧见了,是大殿下喊住我,这才耽搁了我回去复命的时刻,你为何不在福昌殿下跟前替我说话?”秦元君累极了,一边揉着腰,一边气急败坏道,“只要你替我说一句理,我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朱嫣奇怪道:“我为何要替你说话?”   她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秦元君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后,秦元君恼道:“我娘送我入宫时,与你说的好好的,要你我二人互相扶持,彼此关照。我待你倒是情如姊妹,你竟连为我说句话都不肯!”   朱嫣也不气恼,笑笑说:“你连福昌殿下为何发作你的原因都猜不透,我替你说话也无用。”   闻言,秦元君愈是不悦:“怎么就猜不透?这不是明明白白地摆着?殿下不喜我耽误了时刻,没及时回到她跟前去,这才发了火!”   朱嫣反问道:“你以为当真如此?”   见朱嫣这么说,秦元君有些怔住了。她小小地压住自己的烦躁,略微思索了一阵福昌公主的言行,心头忽而有醍醐冷汗。   莫非,福昌公主是不喜她对大殿下的讨好之行,这才发了火?   也对,福昌公主对着大殿下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要什么香料母后那里没有?何必跟着这丫头要呢!白白落了你脸面”。   怒火渐渐散去,秦元君满额冷汗。   朱嫣见她神态有变,也知道她想清楚了。于是,朱嫣笑道:“想叫旁人事事帮你,好让你在这宫里活得顺风顺水的,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能在宫里安身立命,也得靠自个儿的本事。”   这话虽刻薄,但确实有些道理。   秦元君讪讪的,低下头捏着扫帚,道:“是我一时意气用事,胡乱说话了。嫣儿,我向你赔罪。”   朱嫣并不在意,声色依旧温和:“没多大事,秦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了,她便转身进了福昌公主的赏瑞堂。   ///   一进屋中,朱嫣就听见福昌公主在小声抱怨着什么。   “这绣活也太难做了!采芝,你帮我照着花样做完吧!”   今日天气暖和,赏瑞堂里撤掉了暖笼,半开了纱纸窗。窗棂前摆着一道插瓶,饰以新抽芽的绿枝,多添一份盎然生机。福昌公主倚在酸枝木宝榻上,脚勾着锦履一摇一晃的,一副懒洋洋的架势。   采芝捧着一张绣品绷子,小声劝说道:“殿下,给齐家的男子送礼,到底有些不妥。”   福昌公主秀眉一扬,不以为意道:“只要没人说出去,那不就行了?”   采芝拿自家公主的性子一点法子都没有,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传扬出去了……”说罢,便求助似的望向朱嫣。   朱嫣向福昌行了个礼,道:“殿下可是想要绣一副帕子,赠给齐小公子?”   福昌公主道:“是呀。”   提起齐家的小公子,福昌公主从来都是嘴角含笑,甜滋滋的。   “这赠绣帕一事,从来讲究‘心意’二字。若是让他人代绣,织女娘娘便会觉得心思不诚。”朱嫣不慌不忙道,“殿下若是当真想给齐小公子赠手帕,不如自己亲自绣一副。”   福昌闻言,眼睛一亮,从采芝手里夺回了手帕,道:“说得对,我还是自个儿亲手绣一副手帕为好。届时,嫣儿给我把把关,这绣帕绣得能入眼了,我再送出去。”   采芝手里一空,心下却舒了口气。   福昌殿下的绣活,那是全岐阳宫都心知肚明的差,一朵牡丹能绣成鸡蛋花,用色和穿针更是乱七八糟的,殿下自己拿出来都觉得羞人。等她绣到了“能拿得出手送给齐小公子”的时候,恐怕花儿都谢了。   福昌浑然不察身旁婢女的心思,仍自欢喜道:“裕贵妃不是快要过生辰了?齐知扬是裕贵妃的侄子,一定会来的。这一回,我定要将绣帕送出手。”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有个宫女来通传道:“启禀殿下,长定宫的黄嬷嬷来了,说是有事儿想要感谢嫣小姐。”   福昌有些纳闷,道:“长定宫?五皇弟身旁的宫人来做什么?倒也算是有胆量。”   朱嫣笑道:“殿下,我去去就来。”   说罢了,她就出了赏瑞堂,叫宫人将黄嬷嬷领进来。   没过多久,便瞧见一个发丝霜白掺杂的瘦弱老妪低着头进来了。她偶尔偷眼瞧瞧四周,待看见了岐阳宫的雕梁画栋,便飞速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黄嬷嬷。”朱嫣在赏瑞堂前等她,“有何指教?”   黄嬷嬷瞧见朱嫣,心底便有些退却了。   面前这位小姐,锦衣玉服,模样也好,不比那些个公主差,真是用仙气滋养出的人。自己这般粗鄙,怕是有些折煞她的眼了。   但是,想起自家主子,黄嬷嬷还是鼓起了胆气。   先时,五殿下李络的课文被福昌公主撕了个干净。那时黄嬷嬷在浣衣局,赶回来时只见得一片狼藉,心里便暗暗恼上了福昌公主。   但恼归恼,福昌向来飞扬跋扈,全宫皆知,长定宫人也只能忍气吞声。   多亏得这位嫣小姐善解人意,差丫鬟送来了一纸课文,多少能解了五殿下的燃眉之急。黄嬷嬷犹记得,那丫鬟叫“琴儿”,生的乖巧,瞧着就讨喜。她家小姐,兴许也是人美心善的。   先时黄嬷嬷还觉得她家嫣小姐坏得可憎,跟着福昌殿下的,又哪里来的好人呢?如今只觉得自己错怪了人。   “嫣小姐,先前您遣丫鬟送来的课文,解了咱们殿下的燃眉之急。老奴寻思着,人当有感恩之心,便做了些点心来送给您。”黄嬷嬷拿出一道食盒,语气颇为感激。   虽殿下不曾嘱咐过,但黄嬷嬷想着,多少要谢谢这位嫣小姐。   朱嫣回头一瞥,瞧见福昌公主与采芝在门缝里听着,便放冷了面色,高傲道:“黄嬷嬷,你是在说什么话?我怎的听不懂?若是有旁人派你来挑拨离间,便省省心思吧。”   黄嬷嬷闻言,心底急了,道:“是您送了东西来给咱们殿下呀……”   “什么东西?我自个儿怎么不知道?”朱嫣一副莫名其妙的脸面,好笑道,“你家殿下是个什么,嬷嬷心底也清楚。我堂堂福昌公主伴读,还需得巴结你们长定宫那位轮椅上的主儿?”   言辞讥讽,不含分毫暖意,黄嬷嬷闻言,表情顷刻便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便苦巴巴地紧缩起来,如一团干瘪的酸菜似的。   福昌公主本在旁听着,此时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嘲笑道:“莫不是五皇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就他那副瘸腿模样,也配得上嫣儿!” 第6章 嬷嬷   岐阳宫人高高在上的嘲笑声,叫黄嬷嬷的老脸涨的通红。   “你回去吧,再给你背后的主儿带句话!若要想挑拨离间,还需再修炼个十年二十年呢。咱们福昌殿下聪明绝顶的,又怎会被这等小把戏欺骗了?”朱嫣笑道。   黄嬷嬷闻言,只觉得羞恼,手里的食盒子烫得灼手。   “老奴…老奴告退……”   末了,她伛偻着背,逃也似地离开了这繁华的宫苑。赏瑞堂里,传来福昌公主的嬉笑声:“我猜呀,是四妹不甘心呢,特地花了银子,打发旁人来挑拨我和嫣儿呢!”   采芝掩唇附和道:“可不是?除了四殿下,谁这般清闲,上赶着给咱们岐阳宫找麻烦?”   见福昌公主与采芝笑得欢畅,朱嫣心底松一口气。   幸好福昌公主没多问一嘴,不然,保不齐要生出什么偏差来。   其后,她不由暗暗恼起那五殿下李络。她难得好心一回,替李络写了一篇文章,好代替他被撕掉的文章拿去柳先生那里交差。可李络却偏偏要给她惹麻烦,叫了黄嬷嬷上门,将这事儿大喇喇地说出来。若是福昌公主知悉了,恐怕会给她白眼瞧。   那李络瞧着是个聪明人,怎会做这种不知趣的事情?   朱嫣回了赏瑞堂,福昌公主终于笑够了,捧着一道暖手筒,说起了正事儿。   “采芝,你说裕贵妃生辰那日,我穿什么颜色好?”福昌公主娇腮微鼓,眼底有一抹少女欢喜,“我上次叫人去打听了,听说齐知扬喜欢竹青色,说竹如品性,刚劲不折。本公主的箱笼里,可有竹青色的衣裳?”   采芝答道:“有是有,不过是去年的,需得裁改裁改。殿下身子还在抽条,今岁比去年更高挑些了。”   “回头你将那衣服找出来,与我瞧瞧。”福昌说罢,嘴角有喜不自禁的笑。她总是如此,提到齐家的小公子,便这般姿态,将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朱嫣与采芝惯常哄着她,可二人都知道,福昌公主与那齐家小公子,绝无可能。   齐知扬乃是裕贵妃的侄子,裕贵妃又是朱皇后的死敌。皇后怎会同意自己捧在手心长大的宝贝女儿,嫁到死对头眼中钉的娘家,去受外人的磋磨?   这么简单的道理,可偏偏福昌公主想不通。她总觉得只要自己撒撒娇,整个京城都能颠倒了。她嫁一个齐知扬,那也是十拿九稳。   “殿下,既是裕贵妃生辰,那贵妃自然是主角儿。齐小公子便是来了宫里,也得围着贵妃娘娘打转,恐怕是无暇关照殿下您了。”朱嫣笑说,“殿下可不就是爱齐小公子的这些?知礼懂事,体贴长辈,举手投足都记着规矩。”   她将齐知扬夸了一通,福昌公主心里也舒坦。但她一颗小女儿的心都牵在齐知扬身上,总归是想趁机多见见心上人。   “要不然……”福昌抿唇,眼底有娇羞态,“等齐知扬来了宫里,你们偷偷约他出来,就到御花园外的梅林里……”   闻言,朱嫣和采芝,心底俱道一声不妙。   堂堂公主,与外男在梅园相会,让旁人撞见了,可是一桩大罪。可偏偏福昌殿下不引以为恶,还甚是向往的模样。   但无人敢拂她的逆鳞,谁不知福昌公主生起气来,地动山摇?于是朱嫣给采芝使了个眼色,笑答:“殿下,此事便交给我来做。”   福昌闻言,果真欢喜:“嫣儿来做,最是稳妥,一定能将齐小公子喊出来。”   ///   隔日。   长定宫。   自打那日从岐阳宫回来后,黄嬷嬷便一直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的。   应公公坐在药炉旁打蒲扇,一阵白烟自炉嘴边冒出来,被风斜斜地吹开了。前夜下过雨,地上泛青的新草沾了水珠,俏生生的。黄嬷嬷持着扫帚,刷刷扫过地上一片落叶。   瞧见黄嬷嬷老脸通红微皱,似被谁人折辱了的模样,应公公不由问道:“黄阿姐,可是在哪宫受欺负了?”   黄嬷嬷放下手里的扫帚,只拿袖子揩揩眼角。她不提自己事儿,却问起李络来:“五殿下午憩醒了吗?一会儿得进去伺候。”   “伺候的事,我来便是。”应公公在粗烟里咳了咳,“反倒是阿姐,若是当真在哪里受委屈了,可别自己憋着,左右憋出病气来。”   黄嬷嬷闻言,心底一股子苦劲:“还能是哪宫?自然是岐阳宫!我好心去向那嫣小姐道谢,却平白得她一通羞辱。若只是叫骂我也就罢了,横竖我老骨头老皮囊,不差这些骂;可连带坏了殿下的名字,真真是罪过。”   应公公闻言,劝慰道:“岐阳宫人向来眼高于顶,阿姐日后别去招惹他们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门洞里传来冷清清一声问:“嬷嬷,你去找朱二小姐了?”   菱花门后,半显露出一道单薄身影。李络半散长发,目光淡如一汪将化开的雪水。   “殿下醒了!”黄嬷嬷匆忙拭了下眼角,“是奴婢吵着殿下歇息了。”   李络却只是蹙眉,又问道:“嬷嬷,你去了岐阳宫找朱二小姐?”   黄嬷嬷点头,一脸懊恼相:“奴婢本以为她是个好心人,这才差丫鬟送了文章过来帮忙;奴婢想着五殿下常说,人要有感恩之心,便做了些小点心给嫣小姐送去。可谁知奴婢竟是瞎了眼,她不但不收,还平白羞辱了一顿咱们长定宫!”   想起朱嫣所说的话,黄嬷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叫“堂堂福昌公主伴读,还需得巴结你们长定宫那位轮椅上的主儿”?!五殿下便是坐在轮椅上头,那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龙裔,与旁人不同的!   瞧见黄嬷嬷这般愤愤不平,李络只是淡淡叹了口气。   “既然知悉了她是怎样的人,日后便不要再去招惹了。”他侧目一望,瞧向庭院里的桃树。多年前后院的那一场大火,熏干了这棵桃树地底的根芽;它早就枯死了,许多年未曾抽轫了。   这宫里的许多事情,便都如这棵老树似的,早枯死了,无需再去浇水播肥。   这长定宫里,但凡是有点门路和心思的宫人,都早早地换了主子。留下来的,不过是最心眼单一的人。黄嬷嬷年纪熬大了,但性子仍是这般憨实简单的,李络心底也知晓。   黄嬷嬷听了自家殿下的劝,仍旧眼眶微红。李络拨一下轮椅,问道:“朱二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黄嬷嬷不肯说:“污言秽语的,脏了殿下的耳朵。奴婢听听就罢了。”   李络神情淡然,道:“嬷嬷说说看。”   见小主子执意这般说,黄嬷嬷咬咬牙,只管往好听里说:“岐阳宫的人…也是不长眼,污蔑殿下瞧上了那嫣小姐,说殿下匹配不得。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腌臜心思,这样撺掇人!那嫣小姐又不是千两黄金,人人都爱!”   听黄嬷嬷说得激愤,李络却只是漠然。许久后,他嘴角流露出一抹极淡的嘲讽。 第7章 荷包   李络终究是自己写了一篇文章,交给了柳先生。他补齐了文章,柳先生也不再追问是谁撕碎了他的东西。四公主咬牙切齿恨了许久,都无济于事。   又过了一阵子,便是裕贵妃的生辰了。   裕贵妃从来得宠,入宫十数载,圣恩殊浓,有增无减。从前恩宠极巅时,陛下甚至为她耽误过每月十五去朱皇后处的日子。为此,岐阳宫上下都将裕贵妃恨的牙痒痒。   如今裕贵妃的一双儿女都大了,陛下倒未再这般胡闹过。只不过,心结种下了,便再也难以解开,朱皇后始终看不得裕贵妃骄傲的姿态,连带着裕贵妃的娘家齐氏一族,也成了朱皇后的眼中钉。   厌恶归厌恶,明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裕贵妃过生辰,朱氏这个皇后自然要好好打点生辰礼,将这生辰操持的热热闹闹、齐齐整整的,不容外人挑出一星半点儿错处来。   到了裕贵妃生辰这日,整个岐阳宫里,最热闹的竟还要属福昌公主的赏瑞堂了。她可不惦记着今日的主角是裕贵妃,只一心打扮自己,想要艳压群芳,好叫心上人一眼瞧见自己。此时,她正翘着鞋头,让采芝跪在地上,给她一寸寸打理鞋边的细褶子。   采芝早已把褶子顺了又顺,福昌公主这一身的行头,都再无可打理的瑕疵之处了;但她怕公主看她碍眼,以是,还要勤勤恳恳跪在地上,作出一副埋头苦干的样子来。   福昌也不闲着,朝铜镜里左右揽照。   吱呀一声响,朱嫣挑了帘子推门进来,蹲膝给福昌请安。福昌抬起眼皮子一瞧,见朱嫣只着平日里常穿的衣服,髻间也只有一枚发钗,不由奇怪道:“难得宫里这么热闹,嫣儿怎么不仔细打扮打扮?”   朱嫣摇头,道:“殿下是有心上人,女为悦己者容,这才悉心打扮。我既无意中人,也生得普通,便不必这般费心思了。”   她这话,令福昌矜贵地笑起来:“嫣儿若是生的普通,这宫里哪里还有美人呢?”揶揄罢了,福昌心底其实也暗暗高兴。朱嫣出落得漂亮,人如波光水色里酝酿出来的,要是当真仔细打扮了,兴许齐知扬眼光都跟着跑了。朱嫣普普通通的,齐知扬才会多瞧瞧自己。   顿一顿,福昌有些羞意,问道:“我今日瞧起来,怎样?”   朱嫣慢慢打量一阵,答道:“殿下本就容姿出众,今日这一身竹青色衣裙,越是相衬了。平日只道殿下爱穿金玉之色,更显华贵稳重;不曾想,殿下与这竹青颜色也一般的搭,别有飘逸之味。”   福昌止不住地羞,低声道:“你说也不作数,得齐知扬欢喜了才行。”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朱皇后身旁的谨姑姑来扣门,催道:“福昌殿下,到了动身的时候了,娘娘差奴婢来瞧瞧殿下可否收拾齐整了。”   福昌忙答道:“这就好了。”说罢,她朝朱嫣使个眼色,压低嗓音道,“嫣儿,别忘了本公主叮嘱你的事,你可万万要把齐知扬约到梅园去。”   朱嫣点头:“嫣儿明白。”   福昌公主这才满意了,叫守在碧纱橱里的秦元君出来,一道出了赏瑞堂。一群宫女的脚步稀零踢踏,伴着老太监拖长的一声“起驾”,这才慢慢远去了。   岐阳宫里空落下来,朱嫣微呵一口寒夜之气,也出了赏瑞堂。   贤育堂前,一树合欢花开在溶溶夜色里。细细密密的红丝线儿,千针万缕、含珠藏玉,并蒂绽在枝头。这夜色无尽,将偌大皇城都笼起来,只留一颗还未来得及黯淡的长庚星,遥遥挂在天际。   她瞧了一阵子那颗星,这才不紧不慢地出了宫门。   虽福昌公主叮嘱了她,要她想法子将齐知扬约去梅园;可这事儿,分明是不能做的。若是让旁人知悉福昌公主约见外男,那可不是如“撕掉弟弟的文章”这等事一般可以搪塞糊弄过去的了。   她虽晨昏伴在公主身旁,可听的却是皇后姑姑的话。一件事该不该做,她自有分辨。   要想嫁给大殿下为正妃,讨好福昌公主没用,只有哄好了皇后姑姑,才是正事。   所以,朱嫣压根就不打算去约齐知扬。   她出了岐阳宫门,走一阵后便过了隆寿巷子的角门。离裕贵妃的关雎宫不远了,一列宫女手提死气风灯,低着头脚步端急地朝关雎宫走,个个髻间都别一缕长丝穗儿,在夜色里晃得轻轻。   想着快见到福昌公主了,朱嫣在角门边停了步子,从袖中拿出一只深檀色的荷包来,仔细检查打量。   荷包是男式的,齐知扬身旁就有个差不多款式的荷包。   为了绣出这只荷包,她可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先请了大殿下身旁的公公帮忙,在陪大殿下去前朝时多瞧两眼,回来再描出样子;她自己请琴儿仔细用针脚勾勒纹样,最后才得了这么一只成品。   拿来诓诓福昌公主,应当够用了。   她正捏着荷包仔细地瞧,耳旁忽听得一道淡薄的男声:“那只荷包,可是齐家小公子的东西?”   朱嫣微惊,手心一烫,连忙将荷包收入袖间藏好。她侧身望去,却见得不远处五皇子李络正由应公公推着,人定定地坐在轮椅上瞧她。   夜色昏沉,他的一双眼却似含了雪光,叫人不敢迎视。朱嫣避开他目光,只笑说:“这荷包乃是我绣给兄长的。天色昏黑,五殿下看花眼了罢。”   李络闻言,眉宇间掠过一丝讥诮:“朱二小姐,虽不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可裕贵妃与齐氏一族和我不同。我浑不计较,但齐氏却是锱铢必追。”   他像是咬定了朱嫣又有坏主意,这才出口相讥。这等态度,倒是丝毫不出朱嫣的意外——朱嫣跟着福昌公主在宫中作威作福已久,长定宫的人自是不大喜欢她。   朱嫣也不委屈,只答:“我的下场是好是坏,与五殿下又有何干呢?更何况,这荷包与齐家可没什么关系。殿下不必委屈了自己,与我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儿。”   这话说的不客气,应公公听了都老脸一挤,很是愤懑。李络却不急也不恼,只淡淡道:“我不过是瞧你可怜。”   朱嫣愣住了。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坏了耳朵。   方才五殿下,说了些什么?   他瞧她可怜?   这个双腿残疾、终日坐在轮椅上的无宠皇子;这个被福昌公主呼来喝去、被阖宫欺负的影子五殿下,竟然敢说她可怜?   朱嫣心底似有一潭沸水咕嘟冒着泡儿,整个人呼吸都急起来。平素里冷静有加的人,头一回知悉自己还能这般焦躁。   换做是谁对她说这话,她都不会恼;但独独李络说这话,却如正正好刺中她的软肋似的。   她抿紧了唇,仍是浮着笑唇,整个人有礼有矩的,但一双眼乌沉沉地朝李络盯去。   李络没什么变色,还是那副淡泊的神情,一身的疏风冷月。朱嫣瞧着他,便想起了自己八岁时在长定宫遇见的大火,想起了那义无反顾朝着大火中冲去、想要救起一个渺小宫婢的少年。   “……谢过殿下抬爱。”终究,朱嫣稳下了神,笑容清清甜甜道,“殿下若是当真可怜嫣儿,便请忘了这荷包的事儿,省的嫣儿的兄长听闻了,平增误会。”   顿了顿,她又道:“关雎宫生辰宴就要开了,嫣儿失陪。”   留下这句话,她便恭敬地行礼,悄然地退开了。 第8章 宴席   朱嫣赶到关雎宫时,裕贵妃的生辰将将要开宴。   福昌公主本坐在朱皇后身侧,远远瞧见朱嫣打角门进来的一道影子,立即扭头打发了身旁的采芝:“去,将嫣儿接进来,问问她事情可办成了?”   采芝低身道了“是”,立即低着头,碎步朝外挪去。   未多久,采芝便笑脸盈人地回来了,偷偷摸将一件物什塞入公主袖中,以只有二人可闻的声音小声道:“事儿成了。嫣小姐与齐小公子的侍从打过了招呼,这是齐小公子拿来的荷包,权当做一会儿梅园相见的信物。”   福昌公主闻言,面有喜色,双腮飞起一片霞红。   她就知道,事儿交给朱嫣去做,一准没错。她从不会令自己失望。   朱皇后瞧见女儿面带羞色,不禁打趣道:“福昌,什么事情如此高兴?莫非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   福昌公主抿着红唇,摇了摇头,小声道:“母后,我不过是热成这副模样罢了。”   福昌与皇后母女二人低头说着话,一副旁若无人模样。这场景落在裕贵妃眼中,自是不豫。今日是她生辰,也本当由她为主角。福昌穿得这样逾规,盖过了主人家的风头,多少叫裕贵妃打心眼儿里不高兴。   裕贵妃虽已不再青春,但依旧生的娇媚丰腴,眉眼生怜。他们齐家人都是一副白净秀丽的皮囊,齐小公子也是。此刻,齐知扬端端正正坐在席上,以箸击节,正乐悠悠地瞧着宫中的乐舞。   他确实生的秀气文静,颇有书卷之气,人又有才华,难怪福昌公主芳心暗许。   席面先后上了鸭丁焖海参、口蘑八宝豆腐、肘花钝粉等大菜,舞乐也流水似的,一曲换过一曲。眼瞧着莲花盏里的油灯越烧越短,福昌公主盘算着梅园之约的时间将到,便与朱嫣使个眼色,打算开溜。   “母后…”福昌捂着额头,忽然唉声蹙眉与朱皇后道,“我…我有些晕了头…想出去吹吹风…”   朱皇后闻言,眸中掠过一丝讶色。她正想说话,却瞧见一位宫婢急匆匆低头行来,径直朝裕贵妃走去。那宫婢俯身在裕贵妃耳畔说了些什么,贵妃那娇媚的面庞便微微一变。   朱皇后虽心有惑意,但到底惦记着自己的女儿,便道:“让采芝陪着你一道走走罢。若是晕劲儿还不散,便去太医院叫个医正给你瞧瞧。”   福昌眼底有喜色,但不敢表露,连忙作出晕头转向模样,搭着采芝的手,小心往外走。   此时,便听得裕贵妃娇声道:“陛下,臣妾的侄儿齐知扬,向来擅辞赋文墨。陛下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将他留在御前,为宫宴作诗赋词,也省得翰林院的大人们辛劳了。”   皇帝闻言,颇有兴致:“哦?贵妃的小侄儿,是齐家的知扬吧?朕确实是听过他的名气!既然今日人在这儿,那便叫你多费些文墨,将翰林的活儿都做了吧。”   齐知扬闻言,面有荣色,忙撩袍上前谢恩。   能为生辰宴做宫词诗赋,那便能在陛下面前露露脸,这可是莫大的荣幸事。   这边齐知扬谢罢了恩,外头的福昌公主却险些气歪了脸。   父皇也真是的,偏偏要留齐知扬下来作诗。这本是翰林的活儿,如今却分给了齐知扬。他倒是好,要留在裕贵妃眼皮子底下舞文弄墨的,可他与自己的梅园之约,又该怎么办?   福昌公主一恼,只顾着咬着嘴皮子在门外自己生气。却听一旁传来朱嫣嗓音:“殿下,那齐小公子怕是来不了了。”   福昌公主哼一声,埋怨上了裕贵妃:“真是坏运气!贵妃挑谁不好,非要挑齐知扬留下来作诗?”   朱嫣左右瞧了瞧,附耳到公主身旁,小声道:“也不怪贵妃娘娘。听闻贵妃娘娘的宫里头,有个小宫女儿想趁着今晚上齐小公子来关雎宫的机会靠上他呢。贵妃娘娘这不是气的?只得将小公子牢牢拘在眼前,省的自己宫里头的人犯了事儿,既丢脸面,又不好在娘家那里交代。”   福昌公主闻言,面有诧异,问道:“当真?”   朱嫣答:“是听贵妃身旁的宫女闲话说的,兴许是假的。”   福昌却笃定道:“定然是真的!齐知扬那般翩翩如玉的,哪个女儿瞧了不动心?”这会子,她已把怨气从贵妃身上转挪到那个妄图勾搭齐知扬的小宫女身上了,恨恨道,“贵妃干得好,若是让那小贱人得逞了,那可真是气坏我了!”   朱嫣笑笑,说:“只是可惜了殿下,不能赴那梅园之约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纵是为了殿下的名节,小公子也不可能再提起这梅园之约了。”   福昌脑袋一转,沮丧地认为朱嫣说的对。   若是齐知扬再去梅园,不小心被人撞见了,保不齐她堂堂福昌公主就会成为传言中那下贱的小宫女儿了。若是齐知扬懂事,就该装作这事儿不曾发生过。   “殿下也不必伤心。殿下美貌出众,人又体贴知意,何必紧在这一时?”朱嫣劝她。   福昌公主叹了口气,拢一拢披帛,道:“既然去不了梅园,那我们便回母后身旁去吧。”   她身后的采芝应声道:“是。”   福昌公主带着采芝进去了,朱嫣目送她的背影进去,悄悄地松了口气。   约齐知扬去梅园的这件事儿,总算是过去了。   夜风轻寒,她撩了下耳旁发丝,忽听得一道朗澈英气的男声:“嫣表妹,你怎么在这里?外头冷,小心伤风了。”   朱嫣心知是大殿下李淳来了,她眼底露出微微惊喜之意,低身行礼道:“见过大殿下。”   李淳见她面有惊喜,心底便觉得舒心。   “不在人前,何必这么客气?你我本是表兄妹,只喊我‘表哥’便是。”李淳拢着袖口,语气很是亲和,“这偌大宫里,谁不知我们是一家来的?”   这话有些太过逾越了,朱嫣腼腆笑笑,不敢接下。   “大殿下,嫣儿可不敢逾越。”   她这般略带青涩的笑,李淳也爱看。肤色莹白如月的美人儿,眼如含着千秋星波,妩中带着艳。如今她是年纪还轻,算不得颠倒众生。等长开了,定是名冠京城。   李淳越看着她,便越觉得心底痒痒的。想起母后对自己的允诺,他觉得娶到朱嫣已是十拿九稳之事,她迟早会是自己的人,语气也略略放肆了些,不再有人前的拘谨。   “嫣表妹,你也将及笄了。舅舅可曾替你相看一二?”李淳问道。   朱嫣闻言,心底有些惊诧。   两人虽是表兄妹,但张口就问这些男婚女嫁之事,未免有些唐突。   不过,越是如此,便越代表大皇子妃之位近在咫尺。   朱嫣摇摇头,低声道:“男婚女嫁之事,爹娘未曾与我提起,只说我年龄尚小。”   “那嫣表妹可有心仪之人?”李淳又迫切地追问。   朱嫣侧过了头,并不直说,只闷闷道:“大殿下,这些事儿可不能乱讲。”   她越是不肯直言,李淳就越是急迫好奇。虽朱嫣将来的分位只是个侧妃,但侧妃也得对他死心塌地的才行。   可无论李淳如何追问,朱嫣只是摇头不语。   李淳心底难受,脸上也藏不住,满眼底都是迫切色。朱嫣瞧在眼里,只在心底轻轻地笑。   这正是她想要的了。   她迟早会做大皇子妃,然后便是太子妃,最终成为皇后姑姑那样的人。她想要的,是象征至高无上的凤簪宝印,还有那独立九重宫阙的独一无二。   虽如今还在一步一步地走着,但她迟早会走到那儿的。   李络竟敢说这样的她可怜?   真真是笑话。   等她达成了那个梦,瞧瞧李络可否还敢说她可怜!   “嫣表妹,你当真有心仪之人了?是怎样的?”这边,李淳又开始追问。   朱嫣正想回答,走廊转角处忽而传来一阵轮椅的轻响。旋即,便听到李络的嗓音幽幽传来。   “这不是朱二小姐?齐家小公子送你的荷包,你还戴在身上吧?”   这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就叫李淳和朱嫣的面色都陡然一变。   李淳蹙眉,喃喃道:“齐…齐知扬送了荷包给你?”   朱嫣扭头,望见李络的身影,心底登时有些恨得牙痒痒。   作者有话要说:  抢老婆从现在开始 第9章 相约   李络的一句话,便叫李淳的面色一变。   齐知扬若是当真送了一个荷包给朱嫣,那事情可就不好说了。齐知扬生的也是一表人才,保不齐朱嫣会不会心动。   “哦?没想到齐小公子还有这样的一面。”李淳笑笑,语气却是不大平稳了,“但私相授受,到底是不大好。嫣表妹下次莫要这样了,省得落旁人口舌。”   明明是关切的话,李淳的面色却有些恼。   朱嫣笑说:“嫣儿又哪里会做那种事?是五殿下看花了眼,将嫣儿打算送给兄长的荷包错认了。”   李淳不由把目光转向李络,似有怪责之意:“五皇弟,是不是你当真瞧错眼了?”   他看到李络,便打心眼儿觉得瞧不起。这个五皇弟虽也是父皇的子嗣,但因双腿残疾,生母又是个下贱的杂役宫女,他整个人在宫里便如阵影子似的,从没人在乎。   好端端的,他跑出来说什么荷包,莫非是想挑拨离间?   李络坐在轮椅上,一手扶着木制的转轮,神色淡淡的,如冰削雪凿似的。他一抬眸,琥珀色的眼珠子望过来,说:“兴许是吧。至于信不信,大皇兄自己决断便是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反倒叫人更气。   李淳被坏了兴致,也不想在外头吹冷风了,强板起脸色,与朱嫣说:“表妹,少与那姓齐的来往。他们是关雎宫人,叫母后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说罢了,便正了正衣衫,抬脚朝宫殿里头走去。   “恭送大殿下。”朱嫣低身一礼。   等李淳进去了,她侧眼看一下李络,险些没能挂住脸上的笑。   她本不是如此,她应当是逢人就笑得温温舒舒,叫人挑不出错处来,这才是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可今日李络这么一打岔子,她便如眼里揉了颗沙子似的,分毫不想顾着那外在的面具了。   好一会儿,朱嫣才重新露出笑来,道:“五殿下真是爱开玩笑。只是,这玩笑话,有些是说不得的。”   她的笑颜极是清丽,谁看了都会觉得心里化开了;但李络看着她的目光,始终是那样寡淡。   “玩笑话?”李络低头,嘴角略有嘲讽意,道,“先时朱二小姐陪着福昌皇姐来长定宫中,撕毁书页,打碎器具,开笼捉鸟,可不止一二回,我都当做玩笑放过去了。如今,我也想与朱二小姐开开玩笑,朱二小姐便受不得了?”   他说话的嗓音清清淡淡,却有一丝如冰尖似的锋芒。朱嫣很少听他一气儿说这么多话,心底略略有些诧异。   五皇子李络从来少言寡语,每每福昌公主欺负他时,他都不会还口抗争。怎么如今,他竟然这样锋芒毕露的?   要是她心眼再坏些儿,将他的话添油加醋捅到福昌公主那里,那李络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听五殿下的话,像是厌恶极了我。”朱嫣撇开头,说,“既如此,下回便不用假惺惺地在柳先生面前帮我。我说过,殿下若厌恶我,不必逆着性子藏掖。”   他既然这么讨厌她,何必还在柳先生质问是谁撕掉他文章时出口相助呢?令她受罚,岂不是更趁了李络的意?   说罢,她匆匆一礼,朝着宫殿内走去。   “你……”   李络似乎想说什么,但朱嫣走的急切,很快只留一道虚虚背影。他独自留在殿宇外,抬头便是一阵长夜冷星。   顿了顿,李络喃喃自语道:“我那时当真只是瞧你可怜。”   明明是福昌公主作的恶,朱嫣却得一个人全包揽了,一点儿都不得委屈,好似甘之如饴的样子。她今年是十四岁,尚未及笄,本应当是被家人捧在掌心宠若珠玉的年纪;可在这宫里头,她只有给人当枪的份儿。   只有那一次,李络对这个自己向来不喜的朱二小姐,起了恻隐之心。   ///   裕贵妃的生辰办的热热闹闹,宾主尽欢。贵妃本人自不必说,贵妃的小侄子齐知扬也在御前出够了风采,以一首宫宴长诗博得了满堂彩。   若要问谁不高兴,那便只有福昌公主一人了。   因见不到心上人,她闷闷不乐了一整晚。伴读秦元君瞧见公主面色不好,多嘴问了采芝几句。她得知了公主的心事,心思忍不住活络起来。   宴席将散时,诸宾客纷纷离开关雎宫,朝着出宫的南宫门行去。   夜色已沉,路上有纸纱灯笼摇晃着暖影。远处是关雎宫的阑珊灯火,一道道烛影从窗纱后扑出来,映得朱墙更是深邃。   齐知扬与几位本家的亲眷说过了话,朝着裕贵妃的宫门行礼。   今夜在御前作诗,得了圣上好评,他最是意气风发之时。此刻与贵妃姑母道别,齐知扬也是醺里带着神采。本就白秀文俊的面庞,此刻愈发朗润如玉了。   只是,齐知扬总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瞧着自己。一转头,便看到一旁的宫道上,五皇子李络的轮椅正由着个老太监推着。那注视的目光,正来源于他。   那五皇子天生安静,少言寡语,人也和角落里的影子似的,齐知扬可不愿和他多交谈。   五皇子无权无势,和他攀谈不得好处,反而还会惹来旁人的嫌。只要是个聪明人,便不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齐知扬和几个叔伯作揖后,便想朝着南宫门行去。恰此时,耳旁忽传来一道袅袅声音:“齐小公子,可否借步一叙?”   齐知扬抬头,却瞧见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着杏色宫装,容貌模模糊糊的,在夜色里瞧不太清。但齐知扬知道,她绝非贵妃姑母的宫女掌侍。   宫规在上,齐知扬即刻后退三步,颇为疏远地避开目光,道:“这位姑娘,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既然是要借步,那自然是不方便在这里说。齐小公子不是聪明的很,怎么这么不懂事?”那少女一副疑惑的样子,又自己亮了身份,“我是岐阳宫福昌公主身边的,叫做秦元君。今晚上你先别急着出宫,到梅园里留一阵子。咱们岐阳宫里,有个人想见见你。”   “岐阳宫?”齐知扬皱眉,不解道,“此事有所不妥,知扬不可受。”   “哎呀,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秦元君不高兴了,催促道,“难道你敢违抗岐阳宫的意思?”   齐知扬心底愈发疑惑了,问道:“不知是哪一位想要见我?”   秦元君故作神秘,笑道:“你去了便知道了。我是福昌殿下身旁的伴读,那人能差得动我来找你,你自个儿猜是谁去吧。”   齐知扬愣了下,眼前似乎浮现出一道隐隐绰绰的身影。素髻简钗,却是风鬟雾鬓模样;眉眼里柔柔的,如散落粼粼池光。   能让福昌公主身旁的伴读低头答应跑腿的,还能有谁呢?   一定也是同为伴读的朱家二小姐了。   齐知扬的神色亮堂起来,他握紧了手,郑重道:“好,我一定会去的。”   不远处,应公公推着李络的轮椅,两人留在宫墙的阴影之下。应公公瞧着宴席已散,满目都是灯火阑珊的光景,不由低声催促道:“殿下,咱们回长定宫去吧。博太医今日递了信来,说是会来瞧瞧您的腿,可不能叫太医等急了。”   李络却道:“你递个口信,让博太医回去吧。”   他的双脚是如何情状,他自己清楚,无需太医再偷偷摸摸地来瞧。瞧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那殿下你……”   “我要去瞧瞧这齐知扬是倒了什么大霉。”李络说。 第10章 梅园   朱嫣回到岐阳宫时,却见到赏瑞堂里冷冷清清的,既无公主,也无秦元君。反倒是大宫女采芝拎着一条帕子,面色焦急地在庭中打着转。   瞧见朱嫣来了,采芝如见了救星,忙扑上来道:“不好了,嫣小姐,你可得想想办法!”   采芝的劲头大,险些将她给撞歪了。朱嫣堪堪站正了,问:“出了什么事儿?”   采芝将手里的帕子绞的紧紧,左右瞧瞧,见四下里再无旁人,这才咬牙小声道:“元君小姐为了哄福昌殿下高兴,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又偷偷摸摸将齐小公子约去了梅园。这会儿,殿下已经高高兴兴地去了!”   朱嫣闻言,面色微变。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急,我去瞧瞧情况。”她安抚罢了采芝,掉头就朝岐阳宫外走。   秦元君会将齐小公子想法子约出来,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   一来,秦元君从来没什么胆量;二来,那齐小公子进退有度,又时常跟在裕贵妃身侧,可不像是个这么不知礼数,会轻易答应公主邀约的人。   也不知秦元君是怎么说的,那齐知扬竟还当真答应这事了。   要是让皇后姑姑知道了,她与秦元君这两个伴读,怕都是要领罚吃。   朱嫣出了岐阳宫,紧赶慢赶,朝着那片梅林小跑而去。小半盏茶的功夫,她便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夜色茫茫,一片梅树静默无声。天气尚寒,先时开过的春梅谢后留了些余瓣,一副凄凉凋敝的景象。   这片梅林颇有来头,听宫中老人说,十数年前,陛下曾宠爱过一位皇贵妃。这位皇贵妃生性高洁,素来爱梅。为讨爱妃欢喜,陛下这才令人广植梅树,以博皇贵妃一笑。   只可惜这位皇贵妃生来无福,人便如昙花似的,得宠不过那么一年后便得了急病,一夕之间香消玉殒。陛下怕睹物思情,便命人将梅园封起,再不许人踏入。   这位皇贵妃,人也如梅似的。梅只开在冬春寒冷之季,稍暖和便凋零了。皇贵妃也只宫中光鲜了那么一二年,便回了五云仙山。真正的有福之人还当属裕贵妃,她自潜邸跟到如今了,虽起起落落的,却也一直伴在圣旁。   眼前这片梅林在平日里清寂得很,从无人踏入。朱嫣小喘几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   夜风微寒,吹得人手臂直泛疙瘩。这林子幽幽深深的,仿佛有幢幢鬼影一般。她便是再细致冷静,此刻也有些心悸胆怯。   好在,没几步,她便隐约瞧见了福昌公主与齐知扬的身影。   “你说清楚,什么叫做‘怎么是你’?!”远远的,她就听见福昌又气又怒的声音。只见福昌拽着齐知扬的袖口,怒道,“你本以为来这里的人是谁?秦元君?”   齐知扬挣扎着解开自己的袖口,竭力避免触碰到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可福昌公主不依不饶,一时倒让他落了下风。   “福昌殿下,我只是偶然至此,绝非有意冒犯您。”齐知扬的语气苦不堪言。他一个劲儿地后退着,小声道,“还请殿下不要计较,我这就出宫去。”   “齐知扬,你给我说清楚了!”   “福昌殿下,还请高抬贵手!”   听着二人争执的声音,朱嫣的脚步都不敢动了。   看起来,这当中是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福昌殿下竟与心上人争吵起来。这个时候,自己可不能出去触霉头。   福昌与齐知扬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而听得附近林中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梅林禁地,是谁擅闯?!”   这声音好不耳熟,威严中带着薄怒;林间的所有人,俱是齐齐一惊。   伴着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便有一袭明黄身影自林间缓缓步出。老太监手里的风纱灯笼亮起来,映亮了来人衣摆上的九爪戏云龙。只见当今天子一脸恼色,正望着黑魆魆的梅林子里。   朱嫣心底惊跳,道了一声“完了”。   皇帝今年四十几许,正是壮年茂盛之时,满面天家威严。他本就身形高大,看谁都如神座俯视,更是叫人不敢抬头。   “出来!”见林中胡闹的人不肯现身,皇帝的嗓音又添一分怒意。   朱嫣知道,若是此时没人出来认了擅闯梅林、惊动帝王这桩罪,此事无法轻了。而现在的福昌公主,应当已经在林子深处吓得不敢动弹了。   她咬了咬牙,缓缓走出了藏身之地,于灯笼光中现了身形。   “请陛下降罪。”朱嫣撩了衣角,纤瘦的身体朝地上一跪,低头道,“是臣女擅闯梅林,惊扰了陛下。”   皇帝皱眉,勉强认出了她的身份:“你是福昌的伴读?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臣女……”朱嫣张了张口,脑海急急地转起来。可左思右想,她都想不出什么能开脱逃罪的借口。   见朱嫣答不上来,皇帝眼底有一缕怒意,道:“皇后是怎么教你们的?你进宫也不是一月半年了,这点规矩都不懂!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都敢犯事儿,又如何能陪在福昌身旁?”   朱嫣闭了眼,眉间一阵苦意。   唉,左不过一阵罚。只要不被赶出宫去,一切便都好说。   这一回,她可是为福昌公主领了罪,皇后姑姑怎么也得惦记着这份恩情。   她正这般想着,忽听到有人说:“父皇且慢。”   皇帝不耐烦地掠过目光去,却瞧见梅林的另一侧,竟还有旁人。   “怎么还有别人?”皇帝正欲发火,冷不丁瞧见了那轮椅上的人是怎样面貌,火气便咯噔一下从眼底都散去了——清瘦的皇子正定定地坐在轮椅上,一双瘦削手腕搭在木轮间。   “……是老五啊。”皇帝的眼皮子慢慢垂下来,缓缓道,“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往这儿跑?”   那坐在轮椅上的人,正是五皇子李络。   因有腿疾,李络不必在御前行礼,这是皇帝给他的唯一关照。但听这单薄的少年道:“父皇,朱二小姐是因儿臣之故,才进了这片禁林的。”   “哦?”皇帝皱眉,语气略有缓和。   “儿臣体弱,方才受了夜风之寒,便觉得昏昏聩聩不可行。恰逢朱二小姐自关雎宫来,儿臣便想请朱二小姐帮忙,送儿臣回长定宫。”李络缓缓道,“擅闯梅林,是儿臣之过。朱二小姐则是受儿臣所托,并无罪过。”   “哦?”皇帝闻言,目光慢慢地落在了李络的面庞上,像是在考量着什么,“朱嫣,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嫣陡然被点名,身姿一凛。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立刻将擅闯梅林的责任全部归到了李络的头上。只听她十分恳切地说:“陛下,五殿下所言为实。臣女自关雎宫离开,正要回岐阳宫时,便听到五殿下在梅园中呼救。臣女怕五殿下遇险,这才仓促闯入梅园。”   她顺杆而上的速度,快得令李络始料未及。   皇帝听罢了,眸中似有深长之意。他的视线扫过李络的眉眼五官,最后瞥至了一旁的梅树上。   已经过了晚梅的时令了,树上只有颓萎凋零的残瓣,一阵夜风来,便几如要脱枝离去,零落为泥。   皇帝本欲开口,质问李络何故擅闯此地,但话到嘴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只改口说:“罢了。这次便算了。以后,不要再来此地。”   李络道:“谢父皇宽允。”   朱嫣也忙谢恩:“谢陛下恕罪。”   皇帝一撩衣袍,带着太监朝梅林外走去。朱嫣久久地跪在地上,等皇帝的脚步声远去了,才敢直起背来。冷风一吹,她才察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湿了。   她撩了下耳旁碎发,便听见李络嘲讽似的话:“朱二小姐,梅园禁地不得擅闯。下次再被人发现,可就无人再救你了。”   朱嫣的眉头跳了下,心底有细密的恼。她哼了一声,道:“五殿下在说什么呢?我擅闯梅园,还不是因为五殿下在呼救?”   李络微愣,有些好气好笑:“我不过是随口……”   “陛下认定的事,那就是事实。”朱嫣掸了掸衣摆上的尘,站了起来,表情很坦然地说,“五殿下,我就是为了救你才擅闯梅园的。”   李络:…… 第11章 贵妃   生辰宴后,关雎宫繁华落幕,灯火稍歇。   裕贵妃坐在妆镜前,半阖着眼,由着宫女小心拆着髻上的珠钗步摇。宫门外传来迟迟的敲更响,贵妃扬着玳瑁嵌虎眼的指套,以食指揉了揉太阳穴。眼角的脂粉散了,露出两道压不住的浅浅皱纹。   贵妃的大宫女连翘将拆下的发钗收入妆奁匣中,迎着笑脸说好话:“今日宴会上,娘娘艳压群芳,陛下的目光不曾从您身上移开呢。”   虽然年岁大了,但是贵妃还是喜欢听这样的好话。她扬了一丝嘴角,又不想得意得太明显,便假模假样地自嘲道:“不曾从本宫身上移开?说笑呢。本宫瞧着了,陛下一个劲儿地盯着新进宫的几位妹妹看呢。到底是年轻鲜嫩的好,十六七岁,娉娉婷婷,和一支花儿似的。”   连翘忙道:“那些庸脂俗粉,又哪里可以与娘娘的国色天香相提并论?娘娘宠冠六宫,举京皆知。”   贵妃揉罢了太阳穴,换个侧边儿,幽幽叹口气道:“若是当真宠冠六宫,又怎么让本宫做了这么多年的贵妃,也不见抬个份儿?可见陛下的心底还是有偏差的。”   连翘拿牛角梳沾了点花油,仔细梳开了贵妃的长发,又劝:“保不齐明日便有圣意到了,娘娘便能如愿了。”   “这话可说不得。”贵妃笑笑,并不当真。   这么多年了,她也只有一个心愿,那便是登上皇贵妃的位置。如今她虽贵为四妃之首,得宠之势连岐阳宫的朱皇后都恨她如眼中钉似的,可她也到底只是一个贵妃。   要说恩宠至极,还当属位同副后的皇贵妃。   只可惜,陛下只在十几年封过一回皇贵妃。那位纯嘉皇贵妃还命不好,得了冠服没两个月,人便没了,被陛下匆匆放进了陵寝之中。   想起那位薄命的纯嘉皇贵妃,裕贵妃便眯了眯眼。虽已时隔多年了,她却将纯嘉皇贵妃的相貌记得清清楚楚,也记得她姓洛,出自江南,擅琴。   纯嘉皇贵妃的那张脸啊,她是至死都不会忘的。但凡想起来,心底就有妒意在烧灼。   若非是有纯嘉皇贵妃在,她也不会对皇贵妃这个位置如此执念;心心念念,只想胜过她一头。   门外传来扣扣声响,掌事的花嬷嬷推门进来,甩帕一福,道:“娘娘,奴婢有事禀报。”   罢了,便碎行至贵妃耳畔,低声絮语一阵。   贵妃一面揉着手背,一面仔细地听,表情逐渐诧异起来。   “五皇子竟然闯入了梅园,还被陛下逮了个正着?”贵妃的眼底有些幸灾乐祸,“那陛下是如何罚他的?”   “这可了不得了。”连翘一边替贵妃梳头,一边大惊小怪地说着宫中的传闻,“听宫中的老嬷嬷说,那片梅林可是禁地中的禁地;有不懂事的宫人误入的,逮到便是几十个板子。”   花嬷嬷低声道:“这便是奇怪之处了。陛下没有罚他,让他平平安安地走了。”   裕贵妃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凝住了。   连翘见贵妃表情有变,心底紧张起来。她手一用力,不小心扯到了裕贵妃的发丝。贵妃当即嘶了一声,恨恨拍开了连翘的手,斥道:“怎么干事的?这么笨手笨脚的!”   连翘吓得一哆嗦,松了梳子,颤巍巍跪下:“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还不滚出去!”   连翘颤着身子,膝行退出了门去。   宫女走后,裕贵妃揉着自己头皮,恼道:“李络擅闯梅园,陛下竟然分毫不罚。难道是陛下瞧着他的那张脸,便想起了……”   花嬷嬷小声道:“定是如此。依照老奴瞧,五殿下和那人生的有六七分像。陛下一定是冲着五殿下的容貌,这才心生怜悯。”   裕贵妃握紧了一枚玉钗,凤眸里掠过一丝妒意。她恨恨道:“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要来膈应本宫!”说罢了,贵妃眼眸一转,道,“李络不是擅闯梅园吗?还有谁瞧着这件事儿了?”   花嬷嬷道:“听闻岐阳宫的朱嫣也在。”   “朱嫣?”贵妃娇笑起来,冷冷道,“擅闯梅园,就该受罚。虽然陛下有心放过,可本宫不能坐视不理。花嬷嬷,你把耳朵凑过来。”   关雎宫内,烛影微摇,主仆二人贴耳密语。   ///   福昌公主回到岐阳宫时,面色极不好。   秦元君未察此事,还以为办成了一桩美差事,喜滋滋地上前问道:“殿下,齐小公子已出宫了?”   福昌公主白了她一眼,冷冷道:“是呀,他出宫了。怎么,你惦记了,想他了?”   秦元君听着便是一愣。   虽不明白公主的话是何等意思,但话里话外的不高兴,她却是听出来了。当下,秦元君有些忐忑,放轻了声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福昌公主却不高兴答她的话,只说:“我身子乏了,回去歇息。”   眼瞧着公主自顾自回了赏瑞堂,秦元君闹了个不痛快,呆呆地立在中庭里。片刻后,她不解地问朱嫣:“殿下这是怎么了?”   朱嫣道:“谁知道呢!”   想起秦元君干的事儿,朱嫣对她便没什么好气。若非秦元君不懂事,眼巴巴将那齐小公子约去了梅园,又哪里会惹出后面这些事呢?   留下了这句话,朱嫣便转身回了玉粹斋自己屋里。   她换了衣服,让琴儿拆了发髻,又打一盆热水来,坐在床榻上慢慢地泡脚。开春来天气虽暖和了,但她手冷脚寒的毛病还是未有好转,睡前总得这般泡泡脚才好。   脚背按在温热的清水中,微微一扬,便漾开一片细碎的水纹。朱嫣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背,忽的就想起了梅园之中,李络的面庞来。   今夜,是李络又帮了她一次。   他明明那样地讨厌她,将厌恶嘲讽之情都明晰地写在眼底面上,可他还是出手帮了她。为什么?   不自觉的,她的心底涌起一片烦乱。   定了定神后,朱嫣对自己说:李络帮她,那是他心甘情愿的,而不是她求来的。   这只能算是李络多管闲事,和她朱嫣没有关系。她可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愧疚! 第12章 问罪   这一夜,朱嫣睡得很不安稳。   隐隐绰绰的,她总是梦见年少时长定宫那场大火,还依稀瞧见了一个少年朝着火焰中冲去的背影。她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咬着唇角,暗暗地骂他傻子。   也许是因为不得安眠,次日她竟醒的有些迟了。睁开眼时,屋外天光都已透亮,从半打起的的窗牗里透进来,将鸭青绒毯筛出一片九椀菱的窗格。   所幸今日不用陪福昌公主进学,迟起一会儿也无妨。   琴儿恰好推开了门来叫起,手里还端着面盆与毛巾。瞧见朱嫣懒洋洋将床帘子挂到玉勾里,琴儿一面搁下面盆,一边嘀咕说:“小姐今日起迟了,不知道福昌殿下那里好生热闹呢。”   朱嫣打个呵欠,问:“什么热闹?”   “今日不是秦家小姐早上轮值?她不知怎么的就惹了殿下生气,大早上便被罚了。这回是叫她顶着果盘不准动,但凡掉下来一颗枣子,便要多顶一刻钟。”   朱嫣有些小诧异,没想到福昌公主罚人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   昨夜福昌公主兴冲冲地去见心上人,那齐知扬却开口就是一句“怎么是你”。想来,齐知扬定是误以为赴会之人乃是亲自约他的秦元君。福昌公主亲耳听到这句话,又怎能不气?   也不知她几时会气消,不然,日后恐怕有的折腾。   早餐在岐阳宫的小厨房里一直热着,等朱嫣洗漱更衣罢了恰好端上桌。慢火炖开的热粥煞是暖胃,也驱散了浑噩的困意,叫人精神起来。   她刚进完饭未多久,前庭的方向便传来一阵喧闹,又有几个小宫女从窗前小步偷偷跑过,像是去瞧热闹。朱嫣盯着窗棂下小太监探头探脑的背影,疑惑道:“琴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琴儿正想出门去打探一番,窗外凑热闹的宫女门便呼啦一下做鸟兽散了,各自低头去做事,扫庭院的扫庭院,擦栏杆的擦栏杆,个个都假装不曾分心凑热过。   “瞧什么?自己的活儿都做完了吗?不懂规矩的,迟早被娘娘打发出去!”   谨姑姑训斥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几个宫女唯唯诺诺的,都不敢答话。   片刻后,谨姑姑的鞋履声便朝着玉粹斋来了。旋即,她尖细的嗓音在朱嫣门口响起:“嫣小姐起身了吗?前头出了点小事,皇后娘娘请嫣小姐过去坐坐。”   “姑姑康健,我早起身了。”朱嫣放下擦嘴角的帕子,推门对外说。   “那嫣小姐跟奴婢这边来。”谨姑姑低身礼了下,客客气气的,又絮语说,“也没什么大事,左不过关雎宫的那位又找上门来了,嫣小姐也不是第一二回 瞧见。皇后娘娘已经吩咐过了,一会儿,娘娘说什么,嫣小姐只管附和便是。其余的,娘娘都会处置妥当。”   听到“关雎宫”,朱嫣就有些头疼。   关雎宫那位裕贵妃,平素来最爱找岐阳宫的麻烦。又或者说,裕贵妃看谁都不顺。但凡是个得点宠的,她都要找上一遍茬;哪宫的皇子公主们风头盖过了她的孩子,她也是要去敲打敲打的。   用琴儿私底下的话说,便是裕贵妃的心眼比针尖还小,什么都容不下。   “又是怎么惹到了贵妃娘娘?”朱嫣真是奇了怪。   “与咱们岐阳宫没多大干系,”谨姑姑一边走,一边努了努嘴,“贵妃是借机想敲打五殿下呢。也不知五殿下向来懂事安分的,又是怎么碍了她的眼了?”   ——五殿下。   朱嫣的心悄悄跳快了一拍,有些烦起来。   李络,怎么又是李络?她最近怎么时时刻刻都能听见他的名号呢?   说话间,谨姑姑与朱嫣穿过了垂花廊,到了朱皇后的贤育堂前。   “见过皇后娘娘、裕贵妃娘娘。朱二小姐到了。”谨姑姑通传道。   庭前的合欢花照旧挂着细密的红线蕊,开得招招摇摇;宫人在树下搬了张酸枝木太师椅,皇后便一脸不耐烦地坐在上头,骄骄矜矜地拨弄着手腕上一串伽楠木金珠镯子。   裕贵妃在皇后对头坐着,一副问罪的架势。   此外,李络竟然也在。只不过他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身影淡薄得如空气一般;若不留神看,第一眼绝不会注意到他。   瞥见朱嫣来了,朱皇后对裕贵妃淡淡道:“裕贵妃,你要的人来了。有什么要当面问的,现在问便是。这大清早的,又是劳动腿脚不便的五皇子,又要催着本宫的人出门见客,还真是大动干戈。贵妃妹妹可得仔细问问,别漏了什么。”   这番话夹枪带棒的,裕贵妃听了,却笑得愈发娇媚了:“昨夜下人来禀,说瞧见有男女二人,进了禁林梅园中幽会。这么大的事,妹妹不敢瞒下,今日特地来告知姐姐。”   皇后挑眉,道:“男女幽会?那又与嫣儿何干?”   裕贵妃以帕掩面,做惊讶状:“皇后娘娘竟不知道?昨夜陛下亲眼瞧见五殿下和朱嫣一道待在禁林之中呢,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火。不过,陛下仁善,到底是免去了二人擅闯梅林的罪责。”   顿一顿,裕贵妃露出为难的面色:“原本不过是误入禁林的一桩事儿,陛下说不罚,那也就罢了。可偏偏有宫人瞧见那对男女拉拉扯扯的,言辞暧昧,败坏规矩……这,姐姐可不能不管啊。”   裕贵妃身旁的花嬷嬷,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岐阳宫乃六宫表率,堂堂福昌殿下的伴读,要是与皇子私会,欺瞒陛下,坏了宫里的风气,那可就不好了。”   朱皇后闻言,目光有些冷。   她瞥了一眼角落里安静又面无表情的李络,眼底有极浅的厌烦之意。   “确实。本宫听嫣儿说了,昨夜五殿下受了风寒,神思昏聩几欲晕厥,大声呼救。恰巧嫣儿听见了,她为人良善,怕耽误五殿下的病情,这才贸贸然闯入了梅林。”朱皇后不忙不乱,如此道。   “至于与五殿下幽会?那根本是无中生有。除了入林相救五殿下的小半柱香光景,其余时刻,她都与本宫身旁的阿谨待在一块儿。本宫身旁的人,你总该信吧?”   谨姑姑笑起来,附和道:“确实如此,奴婢与嫣小姐一道自隆寿巷子过来,沿途的宫女都瞧见了。”   “哦?”裕贵妃目光浮动,掠向朱嫣,“原是如此?那与五殿下幽会之人,并非朱二小姐了?”   忆起先前谨姑姑的叮嘱,朱嫣忙低头道:“请贵妃娘娘明鉴,昨夜臣女确实与谨姑姑一直同行。谨姑姑慎重,不肯踏入禁林,臣女才独自入林寻找五殿下。”   裕贵妃一副并不意外的模样,浅浅笑说:“本宫倒也没有咬定说那与五殿下幽会之人,一定就是朱二小姐。只不过,有下人这样来报,也不知是真是假;宫人们也都这样嚼着舌根。妹妹便想着,多少应该知会与皇后娘娘一声。既然这私会之人并非朱二小姐,那便是什么不清不楚的旁人了,请皇后娘娘再仔细查查。”   她一口一个“不知是真是假”、“宫人都这样嚼着舌根”、“不清不楚”,话有所指,弦外藏音,谁都能听出她想泼岐阳宫一盆脏水。   朱皇后目光微烁,淡淡道:“不必查了,本宫知道是谁。五殿下与良庆宫的小宫女私会,嫣儿昨夜是亲眼在梅园瞧见了的。”   “哦?”裕贵妃的唇角扬了起来,“竟是是良庆宫的小宫女?”   “正是。”朱皇后微抬下巴,语气定定的,“既然已知道犯了宫规者是谁,贵妃妹妹便莫要再模棱两可,引得宫内流言纷纷,四处猜忌了。这岐阳宫里的人都是干干净净的,嫣儿也不会做出有妨风化之事。”   说罢,朱皇后转向朱嫣,道:“嫣儿,你说是不是?你亲眼瞧见了五皇子与良庆宫的小宫女私会。”   朱嫣陡然被点名,眼神微晃。   皇后姑姑向来对规矩把的严,决不允许身旁的人做出玷污岐阳宫声誉之事。   要证明朱嫣与李络没有私会,太过麻烦。而证明与李络私会之女另有其人,而并非朱嫣,则简单得多。   为了把朱嫣从这件事里摘出来,皇后姑姑不惜将整件事儿推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身上。   恐怕,皇后姑姑根本不在乎李络有没有与人私会;她在乎的,不过是岐阳宫的名声。   朱嫣张了张口,心底略有犹豫。   要不要应这一声“是”?   李络并未与人私会,她心底一清二楚。   可皇后姑姑的话已经放出去了,她若说“并无此人”,不仅仅是在打皇后姑姑的脸,更是将自己推入了“与李络私会”的嫌疑之中。   惹怒朱皇后,对朱嫣来说是一件不可想象之事。   但她若说“确实如此”,那李络便会担一个与宫女私会的罪名。这罪名对皇子而言无伤大雅,却足够令李络这样的存在吃尽苦头了。   朱嫣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她忍不住侧眸,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李络。   明明他身处局中,但此刻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正抬眼望着院内一株盆栽的长春花,神色淡淡的。   “嫣儿?”见朱嫣久久不答,朱皇后催了一声。   “……”朱嫣的唇开了又合。   终于,她做下了决断。   “确实如此,臣女亲眼目睹五殿下与良庆宫的小宫女私会。”   不知为何,向来没心没肺、暗地里嘲笑旁人不够圆滑聪明的朱嫣,在说完这句话后,只觉得心底又酸又苦,难受得像是灌了一整瓶醋。 第13章 惩罚   “确实如此,臣女亲眼目睹五殿下与良庆宫的小宫女私会。”   朱嫣的话极是清晰,一字一句,都是在指认李络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低着头,眸光颤颤,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那是自己鬓上垂下的珊瑚珠流苏,晶莹剔透的。再远处,便是李络的面庞。他的目光中有一缕诧异,像是根本不曾料到她会如此昧着良心,反泼他一盆脏水。   朱嫣悄悄地攥起手,心底又酸又苦。   她咬咬牙,悄自在心底说着:朱嫣,你做的不错。   皇后姑姑决定了的事,她一个小小的公主伴读,何来权利置喙?贸然出头,不仅讨不得好处,更是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理由找了千千万,但那酸苦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一旁的裕贵妃已露出了娇媚的笑:“原是如此。既五殿下确实是与宫女私会,那这事儿皇后娘娘可不得不管了。若不然,回头叫陛下知道了,反倒是平添麻烦呢。”   见裕贵妃不再找朱嫣的茬,朱皇后已懒得再多说话。她扬一下保养娇贵的手,淡淡道:“五殿下抄五卷宫规,明日送至岐阳宫来就是了。”   明日之内抄五卷宫规,今夜恐怕是要彻夜点灯了。   想到李络会吃的苦,裕贵妃唇角的笑便愈发妩媚。   ——能令那人的孩子吃吃苦头,裕贵妃心底真是舒畅得很。那人虽然死了,但还留下个孩子可以磋磨,也不算是给人添堵。   “没什么事儿,便散了吧。”朱皇后懒洋洋起了身,叫宫人门送客。   裕贵妃也不多纠缠,施施然朝着岐阳宫外走去。片刻光景,岐阳宫的前庭里便逐渐空荡起来,唯有李络依旧留着。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辩驳一言。他总是如此,面对旁人的欺凌与熟视无睹都从不反抗,任人搓扁捏圆,直到倍感无趣终于离去为止。这一回,也是如此。   朱嫣被也想走,但不知怎的脚步便定在原地了。   她站在垂花廊的一角,隔着檐上垂落的绿萝悄悄地瞧着李络,不声也不响。绿萝是春日里来新抽的,枝叶一片嫩过一片,如一道青绿的帘似的。少年的面庞远隔着这一片青翠,如映照着春光佳阳。但再好的暖阳,也驱不散他身上的那片淡漠寒意。   还是李络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率先开了口:“朱二小姐还有何见教?”   他说话时,声音里有淡淡的讥嘲;不知讥的是朱嫣,还是他自己。   朱嫣张了张口,心底那股子又苦又酸的劲头又涌上来了。昨夜她闯入梅林被陛下察觉,李络出声相助的场景历历在目,她一点儿也没法忘了,令她现在更是心上涩意一片。   “五殿下…”她低垂眼帘,问了个蠢问题,“你相当烦我吧。”   “不然呢?”李络竟少见地、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从未见过有人如朱二小姐一般铁石心肠又厚颜无耻的。”   朱嫣的瞳眸微微一缩,指尖骤然缩紧,险些刺伤了自己的掌心肌肤。   “五殿下说的对,我就是那样的人。”她咬了咬唇角,如此答道,“太心软的人,在这宫里就是容易被欺负。”   李络侧头,似乎并不想理会她。而朱嫣则听见了朱皇后的呼唤声:“嫣儿,还留在外头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她朝着贤育堂走了几步,便瞧见朱皇后带着谨姑姑立在十六椀菱花的朱红门扇前,淡眼瞧着屋檐下笼里的一只红冠鹦鹉。锦绣堆砌,金玉缠身,道不清的辉煌。   而在岐阳宫的宫门前,阳光却恰好自屋檐上掠过了,只留下一片灰钝钝的影子。李络的轮椅恰好自那里过,分毫璀璨都沾不得,唯有尘埃与寂静。   在这个偌大皇宫中,心软柔善,便只能低到尘埃里去。唯有铁石心肠厚颜无耻,才能走的更远,飞的更高。   本来就是如此。   ///   李络回到长定宫时,博太医早已在庭前候着了。   博太医五十几许,两鬓微霜,面团似的和蔼脸庞上,总带着和和气气的笑。他在太医院近三十年未曾出什么纰漏,与他这逢人便笑的脸脱不开关系。   “五殿下,听黄嬷嬷说您去岐阳宫了。”博太医一捋胡子,和善道,“老臣瞧着应公公不在,便自作主张在此地等候,还望五殿下莫要怪罪。”   李络道:“无妨。先前你想来例诊的时候,恰好我没什么闲暇。你今日来一并看了也好,省得日后麻烦。”   博太医恭恭敬敬作了揖,道:“五殿下的身子最紧要。”   自打出生以来,李络的身子便有些弱。这些年来,都是博太医为他调养整治。一晃眼,博太医的黑发沾了点儿霜华,年岁也渐渐大了。   主仆二人进了屋,博太医将门扇合上,又点亮了屋角的油灯。铜莲花座里火光一摇,映亮黑魆魆的屋宇。素净陈旧的梁柱与家什,并无其他宫殿的漆金佩玉之风,丝毫瞧不出这本也是皇家天苑;好在四处皆有文房书籍,平添了几缕淡淡青墨书香,权当做装饰。   博太医将切脉软垫铺设于桌案上,问道:“岐阳宫可有为难殿下?”   李络撩起袖口,将手置于桌上:“老样子,这回叫我抄五卷宫规,算不得什么事儿。”   博太医一捋胡须,手指切过李络脉象,慢慢道:“殿下,张良拾履,越王卧薪,凡事皆可忍。若不然,则是前功尽弃。”   李络闻言,悠悠颔首,道:“这点道理我自然明白。这么多年了,我早习惯了。”   博太医笑起来,面庞一片和气模样:“殿下明白便好。”他就着烛火打量五殿下的面庞,总觉得瞧见了十数年前那位昙花一现的皇贵妃,心里略有感慨。   五殿下是这样的像纯嘉皇贵妃,眼角眉梢又如陛下如出一辙。   不知陛下如今见到五殿下的模样,可曾有过一二分的后悔?——后悔听信了朱后与贵妃的话,后悔他在暴怒之中向纯嘉皇贵妃赐下了一杯鸩酒。   为李络例诊完毕后,博太医便出了长定宫。   等应公公回来了,李络便铺好纸页,开始抄朱皇后所要的宫规。整整五卷,足够他笔墨不停地写上彻夜,累得昏聩为止。   应公公虽心疼,但岐阳宫从来如此,他也不敢置喙,只得用枯糙如柴的手指,小心翼翼替自家殿下磨开墨,再看着李络埋手书卷,一笔笔抄写。   日头渐渐西斜,月又升上枝稍。莲花盏中的蜡添了好几勺,李络只觉得困意慢慢上涌。应公公与黄嬷嬷已经各自去歇息了,长定宫中唯有他还醒着。   门外传来一声乌鸦叫,嘎嘎吱吱的,有些嘈杂,却驱散不了睡意。李络眯了眯眼,想着后半夜再继续抄书,便头一歪,枕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不知过了多久,长定宫外,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   朱嫣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提着一道纸纱灯笼,停在了褪了色的破旧宫门前。她本想扣响铜环,却发觉这宫门仍留有一道隙口,并未合上。   于是,她便径直步入了这死寂一片的宫苑之中。   与上次来时一样,这长定宫里只有枯树与青苔,屋檐下有熬药的小火炉。其他宫宇华灯未熄,这里却只有门洞里的一点残烛。   “五殿下……?”   她试着唤了唤,却并无人应答。   也是,这长定宫只有两三个宫人,还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会应答她才怪。   朱嫣将灯笼放在生着湿滑青苔的石阶上,提着披风与衣摆,跨入了门槛内。门后残烛犹自散着光,书案上,年轻的五殿下正枕靠在自己小臂上,眼皮沉沉地睡着。他的手边放着抄了一半的书页,字迹清隽。   朱嫣瞧着他熟睡的样子,心里暗暗嘀咕起来:李络,你现在就睡着了,明天可没法交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又名《一个铁石心肠小作精是如何被撼动改变的》 第14章 镜前   烛芯暗摇,明灭不定。李络沉沉地睡着,对有人靠近自己身旁无知无觉。   朱嫣见他不醒,便轻轻弯下腰,凑近了看。少年阖着的眼有纤长的睫毛,面旁瘦而白,像是由一片雪色月光在冬日轻染而成,毫无血气。   这便是近来让她心底又厌又酸的人。   一袭钝青色的外袍披在他双肩上,领口有些陈旧,隐约能瞧见缝补的痕迹,想来是黄嬷嬷的手笔。   朱嫣瞧着他,总觉得心底有惑。   就算生母卑贱,就算双腿有疾,可李络也是个皇子,身上流着李氏的血脉。为何陛下会狠心至此,放任他在宫中过着低微如下人一般的生活?   吃穿用度总是被克扣不说,就连仆从都只有二三人。这经年累月的漠视,莫说是亲生父子了,便是寻常路人都不至如此,反倒像是有什么仇似的。   宫门外隐约传来梆子的轻响,快要到岐阳宫落锁的时候了。朱嫣小叹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几卷抄好的宫规,放到了李络的桌案上。   “算我对不起你的。”她挑眉,小声说,“我就帮你抄这一半儿的宫规吧。”   说罢,她便扭头朝外头走去,在台阶上重拾起了自己的灯笼,偷偷跨出了长定宫门。   因她穿着琴儿的宫婢衣装,又戴着兜帽;与其他婢女一道经过隆庆巷子时,一点也不打眼,顺顺遂遂地回了岐阳宫。   推开屋门,婢女琴儿瞧向她,停下了徘徊焦虑的脚步,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小姐,你可总算回来了。要是让人瞧见你去了长定宫,皇后娘娘定会生气的。”   “怕什么。”朱嫣摘下斗篷兜帽,“这个时候,根本无人会打从那条路过。”   她从来都是如此,要做事都只做胸有成竹之事。琴儿虽明白自家小姐将岐阳宫内外的看守与小路记得一清二楚,可还是免不了担忧。   不仅如此,自家小姐近来对那五殿下似乎有些太好了。   以琴儿对朱嫣的了解,她本当对五殿下不闻不问,放任自流才是。这一回,她竟然替五殿下分抄了宫规。换做从前的朱嫣,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小姐……”琴儿有些忧虑,轻轻道,“您对五殿下……”   莫不是有了什么心思?   “不过是随手一帮罢了。”朱嫣像是明白她的担忧,淡淡道,“我迟早要嫁给大殿下的。而且,大殿下选妃的事儿定然在这一二年。在成为他的正妃之前,我怎会去看别人?”   琴儿迟疑地点了点头,道:“是奴婢多嘴了。”   ///   次日。   朱皇后将朱嫣唤到了贤育堂。   朱嫣进贤育堂时,朱皇后还坐在妆镜前梳妆。宫女用玉梳打理着她润泽的长发,低眉顺目,安静无声。   “嫣儿,到这边来。”皇后从镜中打量着朱嫣的相貌,眼底似有一缕笑,“这么多年,你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今日仔细一瞧,嫣儿可真是个端庄的美人。”   的确,铜镜中的朱嫣亭亭玉立,秀美动人。虽未怎么打扮,却比旁人更耀眼些。   “娘娘过奖了。”朱嫣连忙答道。   “你马上要及笄了,可有想过及笄之后的事儿?”朱皇后抚了抚自己的鬓角,雍容道,“是想留在京中,还是去往他方?是想继续留在宫里头,还是回家多伴在双亲膝下?”   闻言,朱嫣的心头微跳。   皇后姑姑是在问她自己对亲事的想法了。   她抿唇乖巧道:“嫣儿舍不得皇后姑姑,也舍不得福昌殿下,还想在这岐阳宫里多待几年。”   朱皇后笑起来,开玩笑似地说道:“既这么舍不得本宫,倒不如留在宫里,做淳儿的媳妇呢。玩笑着说,你俩本就是表兄妹,若他能娶到你,那可是亲上加亲。”   这话虽说是玩笑,但到底是不是真的,也不好说。朱嫣只低头含笑,道:“娘娘玩笑话,嫣儿不敢当真。但若能陪伴在娘娘和殿下身旁,嫣儿自然是愿意的。”   朱皇后的眼底有满意之色。顿一顿,她叹口气,一边抚弄着自己的指甲,一边故作忧愁道,“只是咱们淳儿到底是陛下的嫡长子,为了给天家开枝散叶,少不了多娶几个妻妾。便是哥哥和嫂子舍得,本宫也舍不得委屈了嫣儿。”   朱嫣道:“大殿下身为皇嗣,绵延子嗣乃是当然的。”   朱皇后见她懂事,心里愈发满意。这个小侄女儿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她早早就想好了要让朱嫣做淳儿的侧妃。如今朱嫣既知事,又听话,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对了,”朱皇后打开妆奁盒子,取出一只手镯,递给朱嫣,“这只镯子,是本宫前几日得到的,上好的玉种,剔透润滑,想来最是衬你。”   朱嫣收下玉镯,谢了恩,心里也明白这只镯子想必有些分量。   “日子马上要热起来了,这宫里也该热闹热闹了。”朱皇后见鬓发挽成,便拿了一支步摇在头上比了一下,“本宫想请各大家的千金们一道去踢踢马球,活络身子。福昌贪玩,想必压不住场子。届时,嫣儿可得多帮看着点。”   “是。”朱嫣答道。   皇后的弦外之音,尽在不言中。   踢马球不过是个借口,重要的是替大皇子李淳相看那些千金小姐。而令朱嫣去帮忙管事儿,便是因她已提前被朱皇后敲定了。那些千金大小姐到了宫里,朱嫣是主,其他人是客,地位不言自明——这也是朱皇后在抬举她。   想到此处,朱嫣便有些止不住笑。   虽父亲、母亲从小便告诉她,她迟早会嫁给大殿下为大皇子妃,但这事儿从父母口中说出来,和从皇后姑姑口中说出来,到底是不一样的滋味。   她捏着玉手镯,心底正暗暗高兴着,便听到外头的谨姑姑通传道:“娘娘,五殿下来交昨日罚抄的宫规了。”   朱皇后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李络犯了什么事儿。   “哦?这么快就抄完了?”朱皇后有些诧异。不过,对于李络的事情,她向来是懒得多看一眼的,“你随便瞧瞧吧,不必拿来给本宫过目了。”   横竖这李络从来不叫委屈,省心的很。她要是管得多了,还惹来陛下的烦——陛下对那人的事儿,从来是不肯多听一个字,对那人的孩子也是如此。   谨姑姑低声说是,便下了台阶。   朱嫣正好也出了贤育堂,远远的,便看见李络的轮椅一角露在宫门外。照例是那个满面瘦褶子的老太监忠心耿耿地推着他,谨姑姑则敷衍地翻着他所抄的宫规。   “五殿下可以回去休息了。”翻完了宫规,谨姑姑传达自家主子的意思,“请五殿下下次切莫再犯,若不然,皇后娘娘没法子轻拿轻放。”   李络漠然道:“犯不犯事,不在我。”   确实不在他。   谨姑姑无声一笑,并不作答。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回是裕贵妃找茬呢?可整个皇宫上下,有谁没受过裕贵妃的气?便是岐阳宫,都能被裕贵妃折腾得鸡飞狗跳,那也没人会跳出来说什么。   谨姑姑回去后,这岐阳宫门内外,就只剩下了李络和朱嫣。   朱嫣现在瞧见李络,不似昨天那般心虚了,说话有了点儿底气,人也如平日里一般从容傲然起来:“五殿下的宫规抄完了?没想到,五殿下抄书的速度倒是快。”   ——能不快吗?她可是辛辛苦苦帮着抄了一整天,手都要酸了。   看看李络这回还敢不敢再说她厚颜无耻,铁石心肠!   李络见她眼睛晶晶亮的,像是在等他夸,他便想起了昨夜醒来时,桌头摆着的那叠手抄宫规。   虽宫规的字迹仿的都是李络的,但书页上的淡淡香气却属于旁人。因此,他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谁送来了这些宫规抄页。   除了朱嫣,再无他人。   李络淡淡扫朱嫣一眼,慢慢道:“是啊,不知有哪位好心人帮我抄了几卷,这才赶上了。这位好心人的字迹整齐,手速也快,确实是帮了大忙。”   朱嫣的眼底愈亮了。   “哦?好心人?”朱嫣挑眉,侧过了身子,唇角微微上扬,竟有一种得意洋洋的劲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大善人呢。会是谁呢?”   李络看见她的眼神,就觉得好笑。下一刻,他道:“想来,应当是黄嬷嬷帮我抄的吧。她识些字,抄抄宫规,不在话下。”语气笃定,毫不怀疑。   肉眼可见的,朱嫣的笑凝住了。   ——黄,黄嬷嬷?   他觉得是黄嬷嬷帮他抄的书?! 第15章 假山   朱嫣没料到,李络竟会觉得,是黄嬷嬷替他抄的书。   也不知道他是知道装不知道,还是真的蠢。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朱嫣恼了。   他怎么可以不知道暗中帮他的人其实是自己呢?   他怎么可以呢?   朱嫣越想越气,最后只得暗自劝自己:何必与李络计较?他就是宫里的一道影子,一阵风,陛下从来都不曾瞧见的砂砾。和他计较,就是浪费时辰!   反复念叨了好几遍,朱嫣才把自个儿从对李络的埋汰里给摘出来。   ///   她虽对李络又恼又烦的,但第二日陪福昌公主去学堂,却还得见到他。   平日里,朱嫣进了学堂,目光只会瞧着福昌与大殿下。可这一回,她人一上学堂的台阶,目光便不自觉落到李络的桌案后去了——   曦光暖煦,透过圆窗又隔着轻薄的竹篾落下来,斑斑驳驳的。身着锦绣的王孙公子、贵介千金们,隔席而坐,彼此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儿说笑。那嬉喧之声,比窗外枝头的鸟雀还热闹些。   李络一个人待在角落里,既无人与他说话,也无人靠近他,便如隔开了两个世界似的。明明日头已经很暖和了,他的双膝还是披着御寒的薄毯;侧颜的轮廓很清瘦,也很锐利,一笔一划毫无多余,流利得恰到好处。   朱嫣看着他,便忍不住在心里想:长得这么好看,可惜是个瘸子。   刚在心里嘀咕完,李络就像是察觉了有人在内心腹诽他似的,眸光一转,侧头望了过来。那双琥珀似的冷清眼眸直勾勾地瞧向朱嫣,沉静又凉淡。   朱嫣连忙移开视线,假作自己只是不小心与他视线交错。   好在柳先生到了,清了清嗓子,让学生们将前回的课文交上去。李络收回了视线,开始专心收拾自己的文章,这才叫朱嫣松了口气。   近来福昌公主在闹脾气,看到秦元君就让她走远点儿。这回福昌的课文,又全是朱嫣准备的。她做这些有一套自己的功夫了,熟门熟路,柳先生不大看得出门道。便是看出来了,也会斟酌斟酌要不要说破。   日光慢移,很快便到了午时。学堂里下了课。众人正要散去,便听闻有宫人向着门前行礼道:“见过大殿下。”   福昌公主原本困顿的神色,顿时为之清醒。   “大皇兄——”她的嗓音软糯起来,人朝着门前大殿下那高大的身影直直扑去,“你来瞧我了?上回你答应我要带的西洋万华镜,弄来了没有?”   大殿下李淳接住飞扑来的妹妹,蹙眉道:“福昌,有点儿公主的模样,不可这么慌慌张张的。西洋万华镜么,叫人拿去赏瑞堂了,你回去就能瞧见。”   福昌公主不以为意,眉一挑,道:“慌慌张张?我看谁敢说我的不是?”   李淳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皇兄也是为了你。”说罢了,他松开福昌公主,目光逡逡巡巡,找见了朱嫣的身影,道,“福昌,将嫣表妹借我一用。母后叮嘱我来找她商量些事情。”   福昌闻言,有些不乐意:“大皇兄,你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嫣儿的呀?”   李淳无奈地笑起来,刮了一下福昌的鼻子,道:“母后之命,皇兄有什么法子?”   福昌撇嘴,说:“行吧,我就将嫣儿借给你用用。但你得记着去前朝时,帮我给齐……”   “打住了。”李淳连忙止住她的话,冷眼打量四周还未散干净的学生们,“浑说什么呢。”   福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小小捂住嘴,对朱嫣道:“嫣儿,还不快去?”   朱嫣低身一礼,小步跟着李淳借道去了一旁的花园中。   李淳在一座假山石下站定,张望左右似乎没人了,这才定下心来。   他与朱嫣是表兄妹,不似外人一般需要避嫌,平日里说说话也是无妨的。但今日他想问的话,又着实不宜让旁人听着,只能避着一些耳目了。   “嫣表妹,我听母后说了,你要帮母后操持马球会。你年纪还轻,头一回帮母后办这些事儿,想必是累得很。”李淳咳了咳,状似随意道,“宾客名单是母后拟好的,我听闻,齐家的小公子也会来马球会。”   朱嫣点头:“裕贵妃的娘家人来的不少,齐小公子也在列。”   这就是李淳烦的地方了。   “母后让我多多帮衬你…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便与我说。”他将朱皇后交代的事儿一笔带过地说完了,急着追问自己心底的疑惑,“嫣表妹,你,你对那齐知扬…是不是有些意思?”   这话可太唐突了。   若非李淳从朱皇后那儿得到了肯定,知悉朱嫣迟早会成为自己的侧妃,他不敢如此轻狂。   朱嫣听了,心底暗暗叫烦。   都怪李络!   要不是李络那日多嘴了一句荷包的事情,跳出来挑拨离间,大殿下又怎么会在心底猜忌她和齐知扬的关系?   朱嫣摇了摇头,说:“嫣儿与齐小公子统共才见了没几面,又怎会对他生出念头?更何况,嫣儿认生,向来不喜与不熟之人多谈。”   听她这样讲,李淳稍稍宽了心,但心底还是有一丝怀疑。   上回李络说齐知扬送了朱嫣一个荷包,李淳便记在了心里,回去之后暗中查探,发觉齐知扬似乎确实有个心上人。   若是自己将来的侧妃心中其实有旁人,那他堂堂大皇子的颜面,又要摆去哪里?   因此,他特地将朱嫣拦下来多问几句。   “那便是我多心了。”李淳讪讪道,“马球会一定很累,嫣表妹若是有需要帮忙的,万万记得和我说。都是一家人,别和表哥客气。”   朱嫣正想回答,忽然听到假山后传来“咔嚓”一声响,似乎是枯枝被谁的鞋踩断了。她和李淳齐齐一惊,扭过头去。   那藏在假山后偷听的人惊觉自己被发现了,匆匆逃走,影子一瞬掠过,只留下一道杏色的裙角。   宫中穿杏色的人着实多,凭着这裙角,根本认不出是谁。   朱嫣的面色有些不好。   虽她和李淳的对话并未有什么过界逾越之处,可谈话的内容却不是什么摆的上台面的事儿。要是传到了关雎宫之类的地方,保不齐裕贵妃会借机生事。   “大殿下先回去吧,嫣儿去瞧瞧方才是谁这么巧,与咱们撞在一块儿了。”朱嫣说。   “……好。”李淳点头,叮嘱道,“嫣表妹,别忘了少与齐家人来往。”   朱嫣应下了,左右张望一下,循着竹林间的小径朝前走。落叶婆娑,林间一片苍翠,但并无什么人影,也不见那杏色的衣裙。   真是奇怪。   这么一会儿功夫,人能跑去哪儿?   她放慢了脚步,又回竹林间小转了一圈。冷不防,她的耳朵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响动——木质轮椅吱吱呀呀的声响,慢慢地滚过铺满苍翠绿叶的地面。   “五殿下……”   她一回身,果然瞧见李络的身影了。   “五殿下可有瞧见一个穿杏色衣裙的女子打从这儿过去?”朱嫣虚虚一礼,问道。   李络坐在轮椅上,眉眼淡淡的模样:“你是说一个身穿杏色宫装,步履匆匆自假山那边来的女子?”   朱嫣心头微喜,答道:“正是。不知她去了哪个方向?又或者五殿下可知她是哪一宫的人?”   李络慢慢扬起下巴,道:“我瞧见了她去哪里,也知道她是哪一宫的人。不过,我不怎么想告诉朱二小姐。”   朱嫣眼底的欣喜凝住了。   李络修长的指尖,敲了敲轮椅的扶手,口中云淡风轻道:“这宫里可没有哪一条规矩写着,‘我必须对朱二小姐知无不答’,你说可对?”   朱嫣听着,有咬牙切齿的冲动。   李络说的对,没有哪一条的宫规上写着“李络必须对朱嫣知无不答”。她抄了那么多卷的宫规,能不知道吗?   她算是瞧出来了,李络就是记仇,就是喜欢给她添堵。   看朱嫣面容僵硬,李络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慢悠悠道:“朱二小姐,你可是自己亲口说过的——让我不必藏着掖着,特地逆着性子去帮你。如今我如了你的意,可好?”   这确实是朱嫣亲口说过的话。   朱嫣攥紧了拳,小声道:“……好,当然好。”   好什么呀!   她现在觉得有些后悔了。   从前,她确实是不希望李络帮自己的,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想欠李络人情。可她现在,却忽然觉得有点儿吃亏——   自己辛辛苦苦手抄了那么久的宫规,要是再说什么让李络不必来帮自己的话,岂不是亏到了姥姥家了?   朱嫣嘀咕道:“真是白费了我大半天的功夫去抄那宫规……”   李络闻言,眉毛微微挑起:“宫规?宫规与朱二小姐何干?那是黄嬷嬷抄的。”   提到这事儿,朱嫣就更来气:“你还真以为是黄嬷嬷抄的?黄嬷嬷的手脚有那么利索?”那七老八十又蠢蠢笨笨的样子,哪儿能仿出李络的字!   李络嗤了一声,说:“不是黄嬷嬷抄的,难道是朱二小姐?是朱二小姐终于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察觉到自己是何等的厚颜无耻、铁石心肠了,这才替我抄写宫规?”   朱嫣被他噎的生气。   原来在这等着呢。   他就是想拐着弯挖苦她!   “随便你怎么想!我要去找人了。”她不高兴了,提着裙摆,头一扭,便朝外头小跑去。   “朱嫣——”李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五殿下又有什么事?”她在气头上,说话都没好气了。   “是秦元君。”李络淡淡地说,“那个偷听你与大殿下说话之人,是福昌公主的伴读,秦元君。” 第16章 挑拨   午后,赏瑞堂。   福昌公主立在窗前,手中捏着一柄银色小剪子,剪刀锋咔嚓咔嚓响,将寸寸叶片儿裁落下来。她一边用手拨弄着花盆里的萼绿君,一边懒洋洋问道:“姓秦的,你支支吾吾半天了,想说什么倒是张个口,别平白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秦元君垂头站在珠帘前,面色犹豫。   好半晌后,见公主面带不耐,秦元君才鼓足了勇气,开口道:“殿下,元君有事想禀报。那…那齐小公子…他有了心仪之人。”   “哦?”福昌不咸不淡的样子,“所以呢?”   “那心仪之人,是朱嫣。”秦元君咬牙道。   咔嚓一声响动,福昌公主将手底下的萼绿枝斜斜剪去一片。本就被她修剪胡乱的枝叶,现在更是模样可怜,直如被妖怪蹂碾过。   “你说什么?”   福昌放下剪子,秀眉倒竖。“什么叫‘齐小公子心仪之人是嫣儿’?你是睡糊涂了,还是发了癔病?采芝,你去叫个太医来,给这姓秦的瞧瞧。”   见福昌果真不信,秦元君急了。“殿下!这是真的,我亲耳听见大殿下质问朱嫣,是否对那齐小公子有意。要不是他们两有什么事儿,大殿下何必这么问?”   秦元君可是下了十足的决心,才到福昌公主这儿来告密的。   先前,她将齐知扬约到梅园里,本来是为了立一桩功,好令福昌公主欢喜。谁知道那齐知扬张口就是一句“怎么是你”,反而把福昌公主气的够呛。   自那晚后,福昌公主便打定主意,认为齐知扬看中了秦元君,这才会在赴会之时,对着前来赴约的福昌公主说出“怎么是你”这种话来。   秦元君真是叫苦不迭。   福昌的脾气那样坏,她要是真的敢抢福昌的意中人,这岂不是找死?但偏偏福昌认定了此事,她也没处说理去,活活受了这么久的气。每日里,不是被刁难,便是被讥讽,过得比宫女太监还不如。   直到今日,她无意中听到了大殿下与朱嫣的对话,她方才明白那齐知扬的心上人,可能不是她,而是朱嫣;自己是平白替朱嫣受了那么久的罪。   想到此处,秦元君便愈发恼了。她更笃定道:“绝对跑不了,那齐小公子就是看上了朱嫣。我真是替殿下您不值。您堂堂一国公主,金枝玉叶的,又哪里比不上朱嫣了?”   秦元君说的正起劲,忽听得采芝呵斥道:“元君小姐,不得失仪!”   秦元君怔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说着爽快,险些越了珠帘去直视福昌殿下。她连忙地垂下头,放缓了声音,道:“元君所言,句句属实。”   福昌公主的脸,微微扭曲起来。   她咬牙切齿的,始终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竟重重地将窗台上的萼绿君盆栽狠狠一碰。哐当一声响,那盆萼绿君连土带盆摔了个粉碎,绒毯上顷刻便洒满了细土。   “她也能比的过我?”福昌公主那肖似朱后的丹凤眼,骤然凌厉地挑起。   目光一转,福昌瞥到帘外的秦元君,冷笑一声,道:“还有你,秦元君。别以为本公主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指望我去敲打敲打嫣儿,好让你心底舒畅一下?”   秦元君的面色一僵。   她本在心底暗觉爽快,此刻被福昌公主点破,不由略有心虚,连忙干巴巴道:“元君不敢有此意。元君只是,只是替殿下抱不平……”   “你以为我当真那么蠢?”福昌公主的笑愈发冷了。顿一顿,她道,“嫣儿在哪里?去把她找来。我倒是要去问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采芝原本正跪在地上捡扫着碎土,现下连忙道:“奴婢这就去寻嫣小姐。”说罢,她低头起身,急匆匆地出了赏瑞堂。   福昌公主用鞋履扫开地上的碎瓷土,冷着脸坐下了。秦元君侍立在珠帘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赏瑞堂外才传来一阵脚步声,并宫女们的通传之声:“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福昌略有诧异:“母后?怎么这时候来了……”   想起堂中的一片狼藉,福昌略有慌乱。但是采芝不在,眼下已来不及收拾了。下一刻,宫女们便打起水草花的挡风帘子,令朱皇后施施然步入。   “福昌,你这儿是怎么了?闹得这么难看。”   一进了屋里,朱皇后便蹙起了眉。这满地的碎瓷土和草叶渣,还有那在一旁低头不敢言语的伴读,怎么瞧,都是福昌又发脾气,大闹一通了。   福昌公主张了张口,想解释,但脑袋里却和打了结似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殿下定是不小心摔了花瓶吧?”就在此时,朱嫣微带笑意的声音传来。福昌这才瞧见,搀着朱皇后进门的人,正是朱嫣。只听她笑道,“近来殿下喜爱花道,又念及娘娘爱重芍药,这才时时练习呢。”   “原是如此。”朱皇后舒缓了眉心,绕过那厅中的一片狼藉,缓缓地坐下了,“福昌有心孝敬,那是好事。不过,多少得小心一些,别让碎瓷片伤了自己。”   福昌公主连忙低头作乖巧状:“福昌明白。”   朱皇后叮嘱一道来的宫女们赶紧将那些瓷土收拾了,这才说起了正事:“福昌呀,母后要同你说一件事。你听了,可万万不要太高兴了。”   福昌公主问:“母后请说。”   “你嫣表妹马上就要及笄,也差不多到了该考量婚事的年纪。母后与你舅舅、舅母通过书信了,咱几个都觉得嫣儿留在宫中更好。日后,也继续做一家人。”朱皇后笑吟吟道。   福昌公主听着,脑袋有些没转过来:“也…也继续做一家人?什么意思?”   朱皇后轻笑出声:“傻丫头,还能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嫣儿,觉得有她陪着,宫里头的日子才有滋味?日后呀,她就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宫里头了。你欢喜不欢喜?”   福昌公主这才反应过来——母后这是点了名字,要朱嫣嫁给兄长李淳为妃。   “母后,这…”福昌有些纳闷的模样,也不清楚这算什么事儿。迟疑半晌后,便道:“大皇兄喜欢就好。”   表哥娶表妹,这也是常有的。   只是,平日里,朱嫣和大皇兄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嫣儿和秦元君可不一样,她可不是见到大皇兄就眼巴巴地贴上去,而是根本都不多瞧大皇兄一眼。这样的两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福昌想了又想,觉得这婚事,应当是母后的意思。   不过,这样也好,朱嫣要嫁给大皇兄了,板上钉钉,跑不掉了。如此一来,那齐知扬再日思夜想也没用。   这样一想,福昌公主心底便高兴起来。   “这确实是件好事了!”福昌说。   朱皇后啜了口茶,慢悠悠道:“今日嫣儿提醒了本宫,本宫才想起来,嫣儿与你向来玩在一处,这事儿怎么也得知会你一声。福昌,马球会是嫣儿操持的,你可得多多帮衬些,别贪玩添乱。那些个外人欺负嫣儿,便是落了咱们岐阳宫的面子。知道吗?”   福昌公主点了点头,道:“知道,知道。”   说罢了这事,朱皇后又另问了些学习和女红方面的事宜。见到福昌那一团糟的刺绣绷子后,朱皇后如往日一般露出头疼乏力的表情,叹着气,离开了赏瑞堂。   地毯上的瓷土被收拾干净了,宫女又端上一小碟新鲜荔枝,红的皮白的肉,如娇贵的美人似的。   福昌被朱皇后打了一通岔,只记得朱嫣要嫁给李淳的事儿了,心里嘀嘀咕咕翻来覆去地想。   其他的女人要嫁给自己的哥哥,她总觉得有些吃味。   毕竟从前李淳只宠着自己一人,日后可能就要去宠别人了。可哥哥又是皇子,怎么可能不娶妻呢?   这样矛矛盾盾的,福昌托着腮,一边拎着荔枝,一边对帘子外的朱嫣与秦元君说:“你们两个先出去!我看着就烦呢。”   秦元君和朱嫣先后应了“是”,徐徐退出了赏瑞堂。   门帘一落,朱嫣便斜睨了一眼秦元君,淡笑道:“秦姑娘,叫你白忙活了,真是不好意思。”   秦元君闻言,心咚咚一跳。她涨红了脸,硬着头皮道:“我不过是…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来罢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朱嫣挑眉,问:“你所见所闻,便是真的了?”   秦元君咬牙:“大殿下说的话,还能有假?”顿一顿,秦元君僵着脸皮侧身,道,“反正如今也撕破脸了,你要是想报复我,尽管来!我身正不怕影斜!”   朱嫣以袖掩唇,淡笑一声,摇摇头道:“哎呀,我可不是那种人。”   秦元君愣了下,冷哼一声:“你能是什么好人?我可是代你白白挨了那么久的骂!”   “那是你自己蠢,和我有什么关系。”朱嫣小声地说,“你这样的,都不用我做什么,迟早自个儿消失在这宫里头了。”   说罢了,朱嫣便自顾自走了。 第17章 球场   自打得知朱嫣要嫁给李淳后,福昌公主瞧见朱嫣,便觉得有些别扭。   福昌左想右想,都想不出自己的兄长对着其余女子嘘寒问暖的模样来,因此她心底总是吃味得紧。一时间,倒也忘了齐知扬也许有心上人的事了。   日子便这样倏忽划过去了,一转眼,便到了马球会的日子。   如今已是暮春的迟残光景了,群花虽谢,但岐阳宫的晚芍药却开的正好。朱皇后闲暇时打理的几株金壶芍药,俱是团红窝绿、娇艳窈窕模样。   这日里,岐阳宫的人均是起了个大早,纷纷为马球会的事忙碌起来。朱嫣将自己收拾妥当了,便朝赏瑞堂里去了。   “殿下,嫣小姐来了。”   宫女的通传之声,淹没在一片凌乱忙碌之中。珠帘后,身着大红骑装的福昌公主正对镜拨弄着耳旁的发丝。听闻朱嫣来了,她懒抬眼皮,头也不回道:“嫣儿,我有话要和你交代。”   朱嫣低身一礼,道:“殿下请说。”   “今天马球会,齐知扬也要来。”福昌总算松开了自己的发丝,翩然转过身来。她这一袭骑装,色如焰火红莲,既张扬,又凌厉,恰好衬她的性子。只见她走近了朱嫣,挑眉道,“既然你都要嫁给大皇兄了,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你心底应当清楚吧?”   朱嫣明白,福昌殿下这是怕她再靠近齐知扬呢。   “嫣儿明白。”朱嫣答道,“皇后娘娘也叮嘱过了,让嫣儿莫要与关雎宫人惹出是非来。还请殿下放心。”   福昌公主撇撇嘴,心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想再多叮嘱几句,又觉得掉了份儿、失了面子,显得自个儿有多差劲似的,还得让朱嫣给她让位置。   最终,福昌什么也没说,只自己背过身去生闷气。   赏瑞堂里又是一阵忙碌,福昌公主才披上披风,姗姗到了贤育堂前,等着与朱皇后一道坐轿子出宫门去。   ///   京中的马球场紧挨着西林御苑,圈了山林前一片广袤若砥的草场而建。春夏时节草繁叶茂,拿来打球蹴鞠;秋冬草衰凋败之时,便供羽林军操练之用。   朱皇后一行人下了轿子,姗姗进了球场。放眼望去,绿茵如镜,翠意招展。二十四面绣旗一字排开,明黄宝蓝的旗面迎风招展。   球场边的宝津楼上,前后簇拥着不少人。低垂的红绫下,身着骑装的淑女贵介们左右团簇嬉笑着。一句“皇后娘娘驾到”,才令年轻人们陡然噤声,个个低头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日光太盛,皇后眯了眯眼,虚抬起手道:“都起来吧。今儿是来玩的,自在便好,不必拘泥于虚礼。”   “谢皇后娘娘。”   李淳站在朱皇后身旁,目光止不住地偷偷四望。   他知道,今日来的这些贵女之中,定然有母后心仪的大皇子妃人选。只是不知道,宝津楼上那一排环肥燕瘦、枝头戴花的女郎里,谁才是正主?   想到此处,李淳收回目光,凑在朱皇后耳旁,小声道:“母后,儿臣有一事不解。”   “哦?什么事儿?”朱皇后独坐在凤椅上,接过了谨姑姑奉上的热茶。   李淳目光闪烁,远远望着宝津楼下的几个小人。那是正在训马的福昌公主与两位伴读,她们的身影在碧绿一片的草场上,便如几个黑点似的。   “母后,儿臣不明白,为何嫣表妹须做侧妃,而非正妃呢?”李淳蹙眉问,“表妹的家世与才貌都无可挑剔,儿臣觉得她配得上正妃之位。”   闻言,朱皇后险些笑出了声。   “心疼了?”朱皇后揶揄他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说的不错。嫣儿确实无可挑剔,若是嫁给关雎宫的那位二殿下,做个正妃,那也是使得的。”   李淳被揶揄了,讪讪道:“倒也不是心疼了。母后的决断,儿臣又怎会有异议?”   朱皇后朝李淳招招手,令李淳近了他身侧,压低嗓音,道:“傻孩子,你身上流着一半朱家的血。别说让嫣儿做侧妃了,便是嫣儿不嫁给你,整个朱氏一族也会豁出全部身家,来助你一臂之力。如此一来,将正妃之位许给朱家女,岂不浪费?”   李淳闻言,恍然大悟。   “母后说的是。”李淳腼腆地笑起来,“是儿臣想得疏漏了。”   ——若是朱嫣做正妃,那他就只有朱家这一个助力。而若是令其他家族的女儿来做正妃,那他可以得到的,便是两个家族的鼎力相助了。   见李淳悟了,朱皇后眼底有欣慰意。   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一丝遗憾——李淳哪里都好,只是有时未免太过老实迟钝了。说难听点儿,那便是平庸。这在皇宫之中,可是极易吃大亏的。   “淳儿,瞧见那个柳黄衣裙的女子了吗?”朱皇后用折扇远远一点,笑对李淳道,“那是罗家的大小姐,性子淑雅端庄,容貌出众,还擅调香,在京中可是佳名远传。一会儿,你去将她请来。母后有话想与她说说。”   李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看来这位罗氏的贵女,便是母后心仪的正妃之选了。   他不由得多望了一眼,待瞧见那罗氏女容貌幽雅端静,他心底也生出一缕欢喜之意来。   ///   宝津楼下,朱嫣全然不知李淳与朱后的算盘。   福昌公主有一匹爱马,名唤“白雪春”,通体枣红,性子温驯,平日里就饲在球场附近的马厩中。眼下里,福昌正一边摸着白雪春的鬃毛,一边对两位伴读颐指气使。   “你们两个就别上场了,随便寻个姊妹来替代。”福昌挑眉,对身旁的伴读道,“嫣儿不是要帮母后操持马球会吗?现在一定是忙得很了。至于秦元君,你本来就不怎么会骑术,有你没你一个样儿。你们两个,都回宝津楼去吧。”   听福昌这么一说,朱嫣心底明白得通透。   为了不让齐知扬在球场上瞧见多余的人,福昌公主可是煞费苦心了。她和秦元君原本都是要上场的,如今倒好,个个都回去坐冷板凳了。   “那嫣儿祝殿下旗开得胜。”朱嫣没什么异议。反倒是秦元君,犹犹豫豫的,下不了决心,还想再多嘴几句。   “殿下,元君的骑术虽不精,但您只身一人上场,多少叫人不放心。若不然,还是让元君陪着您吧。”半晌后,秦元君挤出了这句话。   马球会上来的都是各家的贵介千金,若是能顺手拿个名次,她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且她家中的几房堂姐妹们也都来了,若是见她没有伴在福昌公主身旁,而是在宝津楼上当个看客,这岂不是要笑死人了?   福昌公主闻言,面色小有不悦:“不放心?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你陪我上场,那才叫不放心呢。谁知道你会不会摔下马来,拖我的后腿?”   顿一顿,福昌讥笑起来:“哎呀呀,你莫不是想趁着今日出出风头,好叫大皇兄多看你两眼吧?你做梦倒是勤快,平日里怎么不见你这么机灵?”   被福昌公主这么一嘲,秦元君的面色挂不住了,只得涨红着脸,低声道:“元君只是担心殿下罢了。殿下嫌元君碍眼,元君便退下了。”   “知道自己碍眼就行。”福昌冷哼一声,一拎披风,踩上了马镫子,“还不滚远点儿?小心我用鞭子抽你。”   等福昌骑着马走远了些,秦元君才露出懊恼的神色来。   堂堂公主伴读,却得在宝津楼上做冷板凳。自己家的那些个堂姐妹们,指不准要怎么嘲笑她呢!   “走罢。”朱嫣一眼就瞧出她的心思,“少摆脸色,叫皇后娘娘瞧见了,又要挨训。”   秦元君小瞪一眼朱嫣,嘀咕道:“用得着你说?”   自上次告密之后,秦元君对朱嫣就没有好脸色。在福昌公主面前,她还收敛一点儿。到了人后,秦元君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两人一前一后,朝宝津楼走去。秦元君正低头寻着路,冷不防打从东边跌跌撞撞冲过来一道藏蓝色的人影,竟是个气喘吁吁、两鬓霜白的老嬷嬷。   也不知这老嬷嬷是不是两眼昏花,人都快要撞到秦元君了,脚步也不曾停下。秦元君被福昌训得本就在气头上,瞧见这老宫女冲来,想也不想,双手一推,怒道:“你没长眼睛啊?!”   噗通一声闷响,这老嬷嬷竟与她身后的朱嫣撞了个满怀。   朱嫣被重重地撞了一记,眼前微晃金星,脚步踉跄后退;鬓边一支发簪飞了出去,叮当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三截。   见出了事,秦元君微吸一口气,仓促道:“朱嫣,撞,撞你的是这个宫女,和我没关系。我…我先回宝津楼了。”   说完,秦元君拔腿就跑。   朱嫣好不容易站稳了,就只看到秦元君提着裙摆,一溜烟儿地跑远了。她心里微微一气,却也没法说什么,只得低头去看那嬷嬷。   藏蓝衣裙的老嬷嬷跌坐在地上,瘦脸挂着苦意,正一个劲儿地揉着脚踝。这老嬷嬷的面孔有些眼熟,朱嫣想了片刻,认出了她是谁。   “黄嬷嬷?”朱嫣有些惊诧,“这样急匆匆的,是去哪里?”   “老奴适才去取五殿下的药了,这才如此匆忙。冲撞了贵人,还请这位贵人见谅。”黄嬷嬷忍着脚踝扭崴的疼痛,连忙与朱嫣请罪,“只是五殿下离不了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话到一半,黄嬷嬷抬起头,察觉到她撞到的女子竟然是岐阳宫的公主伴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要是撞了旁人,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是朱嫣,是福昌公主的伴读!惹到了她,别说是自己区区一介奴婢了,便是五殿下,可能都要连带着倒霉。   登时,黄嬷嬷的额头挂满了豆大的汗水,说话也不利索了。   朱嫣叹了口气,说:“瞧你这脚,怕是没法走路了。你把药给我,我让宫女拿给五殿下。”   黄嬷嬷一听,立即摇头,道:“不敢劳烦嫣小姐,不敢劳烦嫣小姐。”   朱嫣听了,暗暗好笑:“怎么,怕我下毒啊?这马球会是我操持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十个脑袋都不够我砍的。”   若是五殿下没能及时喝上药,出了什么岔子,那才叫倒霉呢。   顿一顿,朱嫣道:“这样吧,我去找个人来,背着你一道回去。如此一来,你总放心了吧?”   黄嬷嬷本还想拒绝,可她只要动弹一下,脚踝便钻心似地疼。眼下这阵仗,怕是根本回不去了。她枯瘦的面庞露出一阵挣扎之色,好半晌才道:“那,那就劳烦嫣小姐了。”   朱嫣左右张望一阵,拦住了个过路的太监。   等太监吃力地背起了黄嬷嬷,朱嫣便想管自己离去了。可目光一转,她忽然瞥见地上那支碎掉的玉簪。   这簪子虽款式常见,但用料却是好玉。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鬓发,有些微微的肉疼,还有些赌气似的不高兴。   “黄嬷嬷,”她改了主意,撇嘴说,“我跟你一起回去——你撞断了我的发簪,五殿下这个做主子的,多少得赔我一支新的。” 第18章 杨树   小太监背着黄嬷嬷,穿过了一径柳树,朝着宝津楼外的杨树林边走去。   朱嫣跟在黄嬷嬷身后,脚步走的慢慢,心里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这黄嬷嬷总是一副蠢蠢笨笨的样子,每次出现,不是在惹麻烦,就是在招人烦。她这样的宫人,竟能好端端地在宫里熬到这把年纪,当真算是命好了。   也只有李络这样的主子,手下无人可使,才会容她到现在吧。   不过,在长定宫伺候,还不如那些刚进宫一二年的新人。兴许便是因为黄嬷嬷蠢钝,这才被发落至长定宫里。但凡是聪明点的,谁愿意抱着那死气沉沉的长定宫不放呢?   她在心底念叨,嘴上却不言不语。循着小径走了一阵,朱嫣便瞧见李络的轮椅停在曲花通幽之处。   垂杨葱茏,苍翠欲滴;绿枝沉沉之下,少年未束冠带,着一身半旧衣袍,人懒散地倚坐;膝上一本书,只用拇指搭着,一样的泛黄发旧。兴许是因他太久不动,肩上竟停了只春雀儿,那毛绒绒的脑袋巍巍一转,好似也在看他手中书似的。   待听得旁人的脚步声,那只春雀便呼啦振翅,瞬时飞了个无影无踪。   “五殿下好兴致。”朱嫣朝他屈身行个礼,“旁人都在宝津楼上看马球,五殿下却一个人跑来这里忙里偷闲。”   今日来的男子,哪一个不是博冠玉带,锦衣华服?也只有李络,分毫不作打扮,甚至还散了发,似乎根本不打算出现在人前。   李络没有抬头,低声道:“既无人欢迎我,又何必去讨人嫌。”   语气漠然,似一片无波古井。   黄嬷嬷从小太监的背上爬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将手中的小布袋提到了李络面前,道:“殿下,奴婢将药给取来了,还热着呢。”   李络略略颔首,依旧在看手中的书。黄嬷嬷也不急,捧着药安安静静退到一旁。   一会儿,见朱嫣不走,李络便问:“朱二小姐特地寻来,有何见教?”   朱嫣摊开掌心,露出那摔断成几截的玉簪:“你的宫人撞倒了我,害我坏了一支玉簪。你这个做主子的,多少得赔我一支新的吧?”   闻言,李络终于抬起了头。   他触目所及,是朱嫣略有赌气的神色。   少女着一袭雪青色骑装,袖边用银丝线绣一枝茱萸,秀美而静雅。春光正好,恰如金丝裁剪,道道偎入杨柳飞花中。她站在这片烂漫暮春里,愈显得眉目鲜活又动人。   “嬷嬷,是你撞倒的朱二小姐?”李络侧头,问身后的黄嬷嬷。   “殿下…是,是奴婢……撞了嫣小姐。”黄嬷嬷的老脸涨得通红,看向朱嫣的眼里满是恳求,“还请嫣小姐大人有大量,只罚奴婢便是。”   朱嫣挑眉,对李络说:“你看,确实是你的宫人撞断了我的簪子。五殿下要怎么赔?”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似乎写着点儿得意。像是好不容易逮着了仇家的小辫子,正使劲地钻着痛处。   这一点脾气,倒是与福昌公主如出一辙。   李络的目光微晃,他侧开视线,道:“我没什么可以赔你的。你将发簪给我罢,我替你修补一番,算作补偿。”   朱嫣慢笑一声,道:“断簪再如何修补,也不及原貌。殿下还是老老实实赔我一支新发簪为好。”   李络默然片刻。   他是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得过朱嫣一支玉簪的价值。除非,将母妃留下的遗物拿出来。可那又如何可能呢?   他微蹙眉心,道:“我无长物相赔,只能修补发簪代为赔罪。若是修补得当,旧簪如新也是常有的。”   “我不要。”朱嫣很固执地说,“我就要新的。”   李络的面色有些微的不好。   他隐约看出来了,朱嫣是又在想法子刁难他了。   兴许,见到他露出不快之色,她心底就会高兴吧。   “我只修补。”李络的语气冷淡了些,“你修不修?若是不修,便算了。”   朱嫣见李络的眼眸似有烦色,心底微微一跳。   李络这人,怎么这般没耐心?   明明是他的仆从做错了事,竟还摆起脸色来了!   朱嫣心底嘀嘀咕咕的,嘴上却说:“成吧!那我就不要五殿下赔我发簪了,修就修。喏,给你,我看你能修成怎样。”说罢了,便将那几截断簪递了过去。   李络从她的掌心中接过了断簪碎片。   指尖一暖,是划过了少女娇嫩的掌心。肌肤娇嫩如上好丝缎,还有几分令人贪图的温度。   朱嫣将发簪交给李络,心底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想回宝津楼去。恰在此时,杨树林外匆匆奔来一道人影。   “朱二小姐——”   那是一个身着骑装的男子,束发玉带,面目儒雅俊朗,竟是裕贵妃的小侄子,齐知扬。   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杨林,笑道:“你当真在这儿!我还以为我瞧错了呢。”待脚步停了,人还没顺上几口气,他又匆忙道,“我堂妹嫌天热,临时改了主意不想上场,如今我队里多了个空缺呢。朱二小姐,你愿不愿……”   朱嫣退后数步,低声道:“齐小公子,五殿下面前,朱嫣不敢失仪。”   听得朱嫣的话,齐知扬这才察觉到密密的杨树林中竟还有旁人——也不怪他,李络坐在轮椅上,本就矮了一截。   登时间,齐知扬将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耳根也微微涨红。   “见过五殿下。”齐知扬行了礼,再不好意思与朱嫣说话了。   “小公子,今日出了些变数,我恐怕也不能上场了。”朱嫣道,“若是队中缺人,小公子大可问问福昌殿下,她定然愿意。”   想起福昌公主,齐知扬立刻苦得拉长了脸。   他才不要和福昌公主组队!   “罢了,若是朱二小姐没空,我再去问问旁人。”他有些讪讪,面色颇为可惜,“快要开赛了,知扬失陪。”   待齐知扬匆匆忙忙的背影跑远了,朱嫣才松了口气——还好这里除了个李络,再没什么要紧人了。若是让福昌公主撞见这一幕,保不齐又要大发脾气。   至于李络嘛……   他要是敢乱说,她定会叫他吃点苦头。   朱嫣正这般想着,耳旁便听得李络淡淡的嗓音:“齐知扬与你,并不相配。”   朱嫣愣了下,道:“什么…什么叫不相配?”   李络瞥她一眼,嗓音愈发淡薄:“齐姓无世官,男子不辈袭。若非倚仗贵妃越椒之宠,则无今日烈火烹油之盛。你若要嫁齐知扬,既无利好于朱氏,又增是非在人前。”   一字一句,还颇有条理,简短地分析了她与齐知扬如何不适合结亲。   可…   可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嫁齐知扬了?   朱嫣心头起了阵小火,觉得这李络当真是奇奇怪怪。   齐知扬不过是和自己说了几句话,李络便打定主意,觉得齐知扬是想娶她了。这劲头怎么好似福昌公主似的,只凭着三言两语,就笃定秦元君抢了自己的人,得了齐知扬的心。   “是是是。齐知扬与我不相配。”她有些没好气,道,“嫣儿不过寻常人,家世、容貌皆无过人之处,和齐知扬配不得!五殿下说的对。”   顿一顿,她道:“时辰差不多了,嫣儿失陪。”   罢了,她便提起裙摆,沿着来时路小步跑走了。李络再定睛时,视线里便不见了她人影,只有手心里一把断簪,尚留着淡淡余温。   “殿下,小心断簪割手。”黄嬷嬷取出手帕,替他包起断簪碎片,嘀咕道,“这嫣小姐可真是不懂好人心。殿下好心指点她,怎么她反倒一副生气样子?老奴也寻思着,那齐小公子看起来与她不大相称呢!”   听黄嬷嬷这般说,李络在心底叹了口气。   “莫要口无遮拦。”他道。   他是主,朱嫣是臣,而黄嬷嬷是仆。   他可与朱嫣说的话,黄嬷嬷却不可说。若不然,便是惹麻烦了。   “哎!”黄嬷嬷连忙轻轻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子,“瞧奴婢蠢笨的,又乱说话了。”   李络并不恼怒于黄嬷嬷的多嘴。   他知道,嬷嬷上了年纪,恐怕很难再改掉自己粗心大意的性子了。多亏她是在长定宫伺候,若是换了别的主子,恐怕她熬不到这么大的年岁。   黄嬷嬷包好了断簪,交还到李络手上;又取出了盛着汤药的小罐子,呵气吹散涩味。   她前脚刚允诺了李络再不多嘴,可眼下这会儿,又把刚刚说的话忘了,乐呵呵道:“殿下,那嫣小姐从来眼高于顶,也不知道最后会瞧上哪家的公子哥儿?怕是挑遍整个京城,都找不出她欢喜的来。”   李络接过药罐,垂眸不答。   他知道,朱嫣想嫁的人是大皇子李淳。   可他却觉得那李淳和齐知扬一样,都配不上她。褪去了陛下嫡长子的光辉之后,李淳的才能与性子都极为平平无奇,直如尘世里每个庸碌之人一般。   至于到底怎样的人,才能配的上她——   恍惚间,李络想起方才那片烂烂春光里,身着雪青色骑装的少女挑着远山云岫似的眉,神色娇灵地看着他。明明神色是赌气,是在恼,可那双眼里却有笑,像是瞧见庭前的花开了。   这样的人,需要怎样的男子相配?   兴许……   兴许只有坐拥天下者、愿为她兴建黄金楼,白玉台,摘星阙,蓬莱宫之人,方才够格。   作者有话要说:  打击情敌要趁早 第19章 凝霜   朱嫣回到宝津楼时,草场上的马球赛恰好开场。各色绣旗于风中猎猎,骏马香骢扬尾踢踏。身着飒爽骑装的贵女公子们,脚蹬长靴、手持球杖,自一片绿茵上倏忽散开。   人群之中,福昌公主的一袭红衣最为耀眼。她贪玩,本就擅骑马射猎,功夫比男儿都不输。此刻扬起球杖来,身姿利落巧捷,如飞燕一般,叫人险些看花了眼。   但听“嚓嚓”一声响,福昌的长杖一翻,便有一颗元宝大小的带铃金球飞进了网囊之中。宝津楼上的看客们,登时发出一阵叫好声。   “福昌殿下的球技当真是厉害极了。”几名年轻贵女凑在栏边,以薄扇掩面,嬉笑说道,“你瞧另一队的四殿下,连金球的边儿都沾不上呢!”   果不其然,四公主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却根本摸不到那金球,整个人就像是孤零零打转的叶子似的。   “可福昌殿下的球技再厉害,又怎抵的过男子?”又一人说道。   便如应证她的话似的,那齐家小公子齐知扬鸣鞭纵辔,一记挑杆,于百步内击出一球,竟然也中了。一连数次如此,他都自福昌公主杖下吃分,气得福昌拽紧缰绳,乱挥了好一阵球杖。   贵女们见状,嬉笑起来:“瞧!那齐小公子,不仅文采非凡,球技也高超。凝霜,听闻你的父亲有意将你嫁予他,你不如趁现在多看几眼?”   那被呼作“凝霜”的女子,着一袭柳黄衣裙,面容幽静端丽,眉目间满是文气书意。听闻闺中友人问询,她素雅一笑,道:“无影的事儿,何必较真。”   友人发出了轻嘘之声,揶揄道:“齐知扬已算是京中一顶一的翩翩佳公子,你若连他都看不上,还能嫁谁?”   罗凝霜笑而不答,只淡淡摇头。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姜黄衣裙的女官低头行来,向着几位贵女行礼,笑道:“诸位小姐安。”   贵女们认出这女官乃是朱皇后身旁的谨姑姑,顿时收敛起嘻嘻哈哈的态度来。   谨姑姑虽是宫人,但皇后身旁的女官,可比寻常人要体面些。在她面前,放肆不得。   “谨姑姑好。不知有何相嘱?”罗凝霜轻摇团扇,问道。   “叨扰诸位小姐闲谈了。皇后娘娘想请罗大小姐借步一叙。”谨姑姑笑道。   “皇后娘娘?”罗凝霜唇角淡然扬起,平素幽静的眸中有一丝喜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诸位贵女听闻皇后传罗凝霜觐见,纷纷流露出羡妒之意。想这罗凝霜与她们本是一般友人,如今却独有她可以去见皇后,兴许还要与大殿下说上一二句话,这又叫旁人如何不妒?   当是时,便有小心眼的贵女低声埋汰起来。   “便是得了皇后娘娘召见又如何?也不一定是为了大殿下的婚事呢。谁不知道,朱家的二小姐与大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又是冠绝京城的长相,才学品貌都好。除了她,谁配做大皇子妃?”   这话酸溜溜的,满是不甘之情。罗凝霜听了,笑容微微一滞。   她没多嘴,安静跟着谨姑姑去到了宝津楼的高处。一帘金丝红纱之后,朱皇后倚在凤椅上,两名宫女手持孔雀羽扇,正轻轻扇着细风。   “凝霜见过皇后娘娘。”罗凝霜屈膝行礼。   “好孩子,起来吧。”朱皇后笑意盈盈的,抬手虚扶一把,“阿谨,给罗大小姐掌座。”   待罗凝霜恭敬地坐下了,这才敢扫一眼四周。   大殿下李淳正坐在她斜对侧,想来,他定是在仔细地看着她的容貌,打量她的姿态;而朱嫣则垂首站在皇后身侧,替皇后锤着肩。姿态熟稔从容,想来她平素就极得皇后的信赖。   想起方才闺中密友的话,罗凝霜的思绪一凛。   若是日后嫁予大皇子,这朱嫣恐怕是个大患。   “罗大小姐,本宫与你母亲也算是闺中旧识。近来虽走动得少了,但交情到底还是有的。”朱皇后雍容道,“宫中清寂,你若是有空,不如常来走动走动。”   罗凝霜端庄道:“若是娘娘不嫌叨扰,凝霜愿入宫相伴。”   朱后点头,又笑道:“你若是常来岐阳宫,应当会时时见着吾儿李淳。与其日后麻烦,不如今日先认识了。淳儿,与罗大小姐打声招呼,问问人家,可有什么欢喜的,嫌厌的。”   李淳闻言,面色略有微红。   母后这话如此直接,几乎是已暗示了会将这罗凝霜定为他的妻室。   这罗凝说虽容貌远不如嫣表妹,但也算出众了。以她为妻,不算没了脸面。   “罗大小姐安。”李淳有些局促,试探问道,“不知…你可喜欢蹴鞠和骑猎?”   这都是李淳喜欢的。   他与福昌公主一样,都精通马上的玩意儿。马球、打猎都不在话下。朱嫣自小跟着福昌一起长大,也擅这些。李淳从前便最爱瞧朱嫣自马上下来时,撩着耳鬓碎发的娇俏模样。   他娶妻时,多少也想娶个爱好相投的。   罗凝霜却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道:“我罗氏家训,女子以静为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为有德。因此,马术、骑射这些,凝霜都不曾碰过。”   李淳有些失望。   ——这罗家女,是不是有些太沉闷无趣了?   他蹙起了眉,对朱皇后道:“母后,这些嫣儿可都是会的。”   不满之意,已在言中。   朱皇后没想到,李淳竟会当着罗凝霜的面这样说,不由轻轻训斥道:“不得无礼。罗大小姐娴静端庄,令人嘉许。”   李淳却已经不大想提娶她为妃的事了,只敷衍地点头。   罗凝霜见李淳模样至此,心底顿生一片恼意。   想她罗凝霜也算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连齐知扬那样的御前宠儿,她都未必看得上眼。怎么到了大殿下这里,便处处不如朱嫣了呢?   先时闺中友人的话,似乎隐隐又在耳旁回荡了。   ——“谁不知道,朱家的二小姐与大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又是冠绝京城的长相,才学品貌都好。除了她,谁配做大皇子妃?”   一阵不甘之意自心底涌起,罗凝霜轻咬唇角,道:“朱二小姐的骑术、球技确实令人惊叹。也不知,朱二小姐师从何人?可是齐家的小公子?”   顿一顿,她轻轻地“呀”了一声,掩住了唇,故作歉意,道:“是我多嘴了。凝霜不过是听京中有人这样传言,才随口一说罢了。”   李淳却已经把这话听进去了,追问道:“京中人如何传言?”   罗凝霜笑道:“不过是闲言碎语罢了。大殿下不必当真。什么‘齐小公子心慕于朱二小姐’之流的,依照我瞧呀,都是讹传。”   李淳的面色微微一变。   齐知扬心慕于嫣表妹……   见李淳面色有变,罗凝霜的心底微微得意。   她不信,如此一来,李淳还会奉朱嫣为珍宝。   就在此时,罗凝霜听见一道不疾不徐地清澈嗓音:“不知道罗大小姐是自何处听来的传言?”   罗凝霜轻摇团扇,道:“只是街头巷尾有人闲说罢了,说齐小公子的书房里,有朱二小姐的画像呢!”   她抬起头,瞧见朱嫣从从容容地立在朱后身侧,眉目并无恼意。她的面容,着实是秀美无边,几如芍兰交映,令人羞惭。   “街头巷尾有人闲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罗大小姐都能听着,倒真的是‘端庄娴静’了。”朱嫣巧笑起来。   闻言,罗凝霜的笑容一僵。   朱嫣这话,清清淡淡的,却分明是在讥讽她嘴碎耳杂。   但朱嫣说的在理,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如何去反驳——哪一个娴静端庄的小姐,会自放身段,去听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的?   朱嫣笑罢了,又状似无意道:“连齐小公子的书房里有何物都一清二楚,看来,罗大小姐对齐小公子上心得很。也不知是对小公子这个人上心,还是对小公子的家族上心呀?”   轻飘飘一句话,一旁的朱皇后已然眸色深邃起来。   “齐氏一族在京中倒是举足轻重呐。”朱皇后淡淡一笑,不咸不淡的模样,眼底却毫无笑意,“区区一个齐知扬,竟能引来满京城人的口舌,连高门豪族都争着探听。”   听朱后这么说,罗凝霜的心陡然跳漏了一拍,咚咚狂响起来。   “娘娘…娘娘恕罪。”她连忙请罪道,“是凝霜多嘴了。”   被朱嫣这么一说,竟显得她罗凝霜是在巴着追着去探听齐氏一族的事儿了。谁不知道朱后与裕贵妃身后的齐氏一族有恩怨?她巴着齐氏一族,定会惹来朱后的不快。   不讨大皇子的欢喜是小事,若是被朱皇后猜忌了,那才是大事。   朱皇后也并非多较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见罗凝霜额有薄汗,朱皇后便打算揭过此事,挥挥手道:“罢了,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你们去玩儿吧,嫣儿也去歇着。”   罗凝霜连忙提了裙摆站起来:“谢娘娘恩典。”   待罗凝霜离开了,谨姑姑凑至朱后身旁,小声问道:“娘娘以为如何?”   朱后叹了口气,道:“本以为是个稳重的,却还是有些小家子气了。且瞧她那副紧张的样子,怕是经不住什么大事。”   仔细一想,当真是比不得嫣儿。   “只不过,她母家得力,到底还是有用的。”朱后道,“淳儿若能得罗家的助力,日后便是如虎添翼,更为顺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淳是屑。   不过嫣小妹也不喜欢他,只是想做未来的皇后罢撩~   解决方法:换个可以当皇帝的老公! 第20章 出丑   朱嫣自朱皇后面前退下,又过不久,马球赛便分出了名次。   不出所料,福昌公主的队伍得了头名。此时此刻,一袭艳红骑装的福昌正于众星环簇之下,洋洋得意地牵着马,在球场上耀武扬威。   她既是公主,那些输掉的人也不敢多言,只笑呵呵抱拳认输,又说着讨好的吉利话。左一句“福昌殿下当真球技出众”、“右一句在下自愧不如”,令福昌公主听得极是舒服,笑意愈满了几分。   同样是公主,四公主李淑蕊的身旁却要冷清得多。她不是马球赛的头名,平素也无福昌公主那般得宠;围在她身旁的,只有伶仃几个手帕密友,正舔伤口似的安慰她。   “四殿下,不就是场马球!输了便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呀!四殿下的刺绣和山水那样出众,不也比福昌殿下强?”   几个年轻小姐叽叽喳喳地哄着四公主,如一群麻雀闹春似的。   四公主的母妃裕贵妃虽然得宠,但四公主在御前却不大得青眼。偏偏她还掐尖好强,事事都爱与差不多年纪的福昌公主争个高下。今日她打球输给了福昌,心底自然是气恼不已;一张白娇娇的鹅蛋脸上,涨着一片羞恼的红色。   再瞧见福昌那得意极了的模样,四公主心底越是不甘了。   “二皇兄!”四公主咬咬牙,转身向着一旁的看席上急匆匆地去了,口里嚷着,“你就眼睁睁看着岐阳宫的欺负我呀!”   她的同母兄长,二皇子李固,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看席上,与几名年轻女子说笑着。   “打马球有什么看头?改日里,我们一道去游湖。如今芙蓉湖上的光景正好,配以美酒,岂不乐哉?”李固手举酒盏,眉飞色舞地说话,引来女子们一片吃吃的笑声。   一着葱青色衣裙的丰腴女子娇娇一笑,道:“二殿下真是说笑了!您至今未立正妃,咱几个若是与您一道游湖,难免叫人误会呀。若是被贵妃娘娘知道了,二殿下怕是要挨训了!”   李固晃着手里的酒盏,哈哈一笑,道:“怕什么,只要不叫人瞧见,这事儿就算不曾发生过!”   闻言,女子们便又是一阵香香俏俏的笑,又像是撒娇,又像是埋汰:“咱们可不敢惹贵妃娘娘的怒呢。”   四公主到了看席,瞧见这副莺莺燕燕、香娇玉软的光景,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忍不住撩了袖管,对着那群环绕李固的女子怒斥道:“是谁准许你们进来的?胆敢勾引我二皇兄,真是好大的胆子!”   她的嗓门尖,几个年轻女子一下便被吓住了。有人低头不敢言,有人假装看着别处,个个都大气不敢喘。   李固见状,忙打了圆场,道:“蕊儿,别闹啊。是皇兄我让她们进来的。你不喜欢,让她们走就是了。”说罢了,便扬扬手,对几个女子道,“你们先出去吧!”   待这群莺莺燕燕都离开了,四公主才抱怨道:“皇兄,你没瞧见福昌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鼻孔都要翘得朝天了,你怎么还有心思与女人说笑呢?”   李固道:“福昌不是一贯那个样子?”   四公主不满道:“你也不帮帮我!总不可让福昌占尽了今日的风头吧?”   李固心想一句“麻烦”,心底是十万个不乐意。福昌那臭脾气,谁敢去招惹?有这闲功夫,多搂着美人喝喝小酒,不好吗?   四公主看见李固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暗地里嫌麻烦。于是,她怒道:“皇兄,你要是敢不帮我,那我可就要告诉母妃了——小青儿人在井里呢!”   听到“小青儿人在井里”,李固面色微变:“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四公主挑眉:“皇兄,你在说什么呢?我可听不见。”   李固“哎哟”了一声,连忙做求饶状,好声好气地说:“好蕊儿,我帮你,还不成吗?帮!你可万万得把小青儿的事藏住了,守口如瓶,别叫第三个人知道了。”   四公主这才满意了。她捏了捏马鞭,暗笑道:“你也不必特地做什么,就让福昌出出丑,被人笑话笑话,我也就解气了。”   李固搁下酒盏,信然道:“这简单。蕊儿,你等着就是。”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只是,小青儿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四公主瞪一眼自己的兄长,嘀咕道,“我还能不帮着皇兄吗?肯定帮你瞒的死死的。”   ///   日光渐斜,夕阳淡染群山,一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几只老鸦打从金乌残阳里飞过,染着余晖的树荫下,香车华轿次第而行,先后出了马球场。   福昌公主拭了拭汗,携着伴读、宫女与姑姑们,前簇后拥地下了宝津楼。她由着朱嫣为她系紧了披风的罗带,道:“今儿我还没过够瘾,回宫这一路,我也要骑马。”   小太监得了话,赶忙将一旁的白雪春牵来。   福昌轻抚一下白雪春的鬃毛,利落一蹬,人便翻上了马,极是英姿飒爽。她一抖缰绳,道:“走吧!”   公主要骑马,几个伴读自然也得跟着一道骑马。   朱嫣正想去牵自己的马,忽然瞧见一旁的大道上,有两三辆马车并辔而行,个个高辕金銮,华帷曼帐,前后侍卫、宫人、卤簿簇拥成列,原来是诸位皇子们的车架打从这里过。   福昌公主瞧见为首的马车,笑着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子:“大皇兄,坐什么马车呀?倒不如下来陪我一道骑马!”   话音落下不久,那打头的马车便停下了。车帘子半撩,大皇子李淳自里头露出了脸,眼底有无奈色。他摇摇头,道:“在京中大道上骑马,像什么样子!”   福昌扬唇一笑,正想说话,她身下的白雪春却忽然嘶鸣一声,马身子如被雷击似的重重一抽,整个疯癫一般弹了起来。   “咴儿——”   这下可好,骑在马上的福昌公主没有坐稳,竟被重重地甩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摔了个屁股墩,狼狈地滚在地上。那“咚”的一声响,极是清晰。   福昌公主这一摔,登时叫人群乱了套。宫人们瞬时簇拥上去,手忙脚乱地搀扶起这位得宠的公主。李淳也连忙紧张地下了马车,赶了过来。   “殿下!殿下,哎哟,老天爷呀……”   “福昌殿下!”   “快,快去找太医……”   “福昌!福昌,伤着了吗?”李淳满面担忧,拨开宫人,亲自去扶自己的妹妹。   福昌公主捂着腰腿,灰头土脸地站起来,面色黑得像锅底似的;她眼底那怒意,直如将要炸开的火桶。几个宫女上去拿帕子擦拭她脸上的尘土,都被她“啪”的一下打开了。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这白雪春怎么发疯了?”李淳皱紧眉头,训斥道,“平日是谁照看的白雪春?拉出来,好好的打!”   福昌推开宫女,忍着摔疼,去查看自己的爱马。待瞧见白雪春的大腿上有个血洞,她阴沉着脸,恶狠狠道:“大皇兄,是有人扎了白雪春一下,它才会发狂的。”   李淳闻言,上前仔细一看,果真如此——瞧白雪春马腿上那个伤口,只能是被人扎的。这细细长长的东西不好找,怕是谁顺手用簪子刺了一下,叫白雪春受了惊,这才让福昌坠马。   可这人是谁呢?   方才皇子们闹哄哄过来的时候,宫人多、侍卫多,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下的手。而福昌那脾气,满宫都是对头,谁都有可能是凶嫌。   李淳一时有些头疼。   “哟,是被什么东西扎的呀?”   就在此时,一旁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嗓音。李淳抬头一看,原来是二皇子李固摇着折扇,闲适地下了马车来凑热闹。   李淳有些瞧不起李固,便敷衍地侧过头,道:“兴许是簪子吧。”   虽为兄弟,但李固的性子与他截然不同。李固虽在父皇面前假装勤奋,但私底下颇为顽劣;他又被裕贵妃捧在掌心上宠,平日里就更是纨绔了。听闻他最爱与美人同游赏景,开一壶酒便值千金。奢靡浪费,令人发指。   “哦?簪子?”李固的目光一瞟,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觉了……朱二小姐来时所佩的那支簪子,如今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拿来做了什么,这才摘了下来,握在手中?”   李固的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聚到了朱嫣的身上。   朱嫣微愣,下意识摸了摸鬓发——她佩着来球场的那支玉簪不在,鬓上空空如也。   那支玉簪当然不在了。   黄嬷嬷撞倒了她,玉簪碎成了好几截。她把碎片都交给李络,让李络拿去修补了。   福昌公主冷着眼,转过身来,冷冰冰地问:“嫣儿,你的发簪呢?”   “我……”朱嫣张了张口,手慢慢垂下来,一时不语。   她的发簪在李络手上呢。   可若要当众说出此事,总觉得有些惹人猜疑,尤其是会惹福昌公主猜疑。   当是时,朱嫣便断定这二殿下是故意的,他想要福昌殿下猜忌自己。   搞不好,福昌殿下落马就是二殿下的手笔。如此来,一箭双雕:既让福昌殿下出了洋相,又把罪责和嫌疑甩到了岐阳宫人的身上。   福昌公主见她不答话,目光愈冷,逼问道:“嫣儿,本公主问你话呢!你的发簪呢?拿出来看看!”   朱嫣脑海一转,已想好了要如何解释。正想说话,一旁便传来了李络清清冷冷的声音。   “福昌皇姐不必发怒。朱二小姐的发簪,在我手上。”   福昌公主微愣,侧过头去,恰看到人群最末的马车上,李络的身影自打起的锦帘后露出。他的人与马车一样,俱是毫不起眼的,在一片金辕玉銮中格格不入。若非他主动张口出声,福昌绝不会注意到这个影子似的皇弟也来了。   “在你手上?”福昌讥笑一声,“嫣儿的发簪,怎么会到你手上去?”   一旁的二皇子李固煽风点火道:“私相授受,那可是了不得啊!”   李络的面色淡薄如寒露风松似的。他取出那包着断簪的帕子,道:“不必怪朱二小姐。这是我抢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李络:簪子我要抢,人我也要抢。 第21章 发簪   “不必怪朱二小姐。这是我抢来的。”   李络的话,叫福昌公主愣了愣“你拿嫣儿的簪子做什么?”   李络目光微动,声音平淡:“我见它雕工好,便径直拿来了。朱二小姐不愿,还与我争夺了一番,令簪子摔碎了。”   他语气平静,并无心虚作伪。福昌听了,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真假。   “嫣儿,是这样?”她怀疑地问朱嫣。   “……”朱嫣的目光轻轻闪烁,片刻后,她点头道:“确实如此。”   她低着头,额前刘海将眼光遮了个干净,谁也瞧不见她神色。但往下一瞥,便能瞧见朱嫣将袖口攥得死紧,像是要把衣料子绞断似的。   李络这又是做什么?   她在心底暗暗地烦。   他为什么又帮她?他为何要这么好心?李络到底清不清楚,柔善心软的人,最容易在宫中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要是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那就该对她狠点儿心,别惹事上身才对!   福昌得了朱嫣的回答,心里也是奇怪的很。   这五皇弟平素最为沉默老实,向来是任人欺负的。没想到,他还会有与人争抢东西的一面?   怕不是他贪图上了嫣儿的容色,也想着能从她身上骗点什么,做个念想呢。   嫣儿可是大皇兄未来的妃子,这李络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与大皇兄争抢?   想到此处,福昌厌恶地皱皱眉,道:“一支簪子罢了,你就这么死乞白赖地讨要,真是没眼见。识相点,日后离嫣儿远些。听见没有?”   李络面色无澜,说:“知道了。”   见李络这副冷冷清清的表情,福昌就懒得再搭理他。谁会喜欢冷冰冰如雪似的人呢?总是和活泼轻快的在一块儿要来的舒服些。   但嫣儿的发簪在李络手中,也就证明了惊马之事与她无关了。   一旁的二皇子李固眼见着煽风点火不成,便又故弄玄虚道:“福昌妹妹,这李络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可不像是你!木簪碎得这样七七八八,谁知道是不是朱二小姐头上的那一支?”   顿一顿,李固摇着折扇,慢悠道:“听闻福昌妹妹你今日不准朱二小姐上场打球;兴许朱二小姐怀恨在心,是在报复呢!藏一支木簪子,便能换来福昌妹妹丢脸,岂不划算?”   这一番话下来,福昌的表情颇为阴晴不定。“不就是个马球?”她嘀咕道,“嫣儿何至于为这点小事报复我?”   朱嫣闻言,心底忍不住骂了一声:关雎宫的人还真是热衷于找麻烦,上到裕贵妃,下到二皇子、三公主兄妹,都是一样的惹人烦。   她向着福昌公主行礼,道:“殿下,还请允许我仔细查看一番。”   “去。”福昌用马鞭指了指一旁的白雪春,准了。   朱嫣提了裙摆,凑到白雪春的身旁低头仔仔细细地看。白雪春被扎了一下,蹄子踉踉跄跄地在原地蹦弹着,一副欲摔不摔的样子。但宫人在旁扯着缰绳,它屈不下膝去,只能可怜巴巴地立着。   朱嫣伸手摸了摸白雪春腿上的血洞,转身对福昌公主道:“回禀殿下,白雪春腿上的血洞旁,有一片红色的木漆碎屑,应当是自发簪上脱落下来的。殿下若要找行刺者,不如排查一番,瞧瞧谁的发簪是包了红色木漆的,那人便是元凶了。”   闻言,李固一阵嗤笑:“朱二小姐,瞧你脸蛋长得漂亮,脑子却不大聪明。既然要行刺,谁会用自己的木簪?定然是提前备好了的。”   嬉笑一阵后,李固对福昌揶揄道:“福昌妹妹,你这伴读如此蠢,倒是不配陪在你身旁了。倒不如放到我宫里来!”   福昌公主黑着脸,冷声道:“你也配?”   朱嫣道:“二殿下此言差矣。福昌殿下是临时决定骑马,那凶嫌也定然是临时起意,绝不会为此特意备下发簪。更大可能,是直接取了常用的簪子作为凶器。”   听朱嫣这么一说,福昌公主已经按捺不住了。她目光四扫,折起的马鞭立刻指向了李固跟前的侍卫,怒道:“李固,你宫里的侍卫佩戴的不正是这红木漆的发簪吗?!”   李固“啧”了一声,面色颇为嫌弃的样子:“福昌妹妹,宫中的皇子侍卫,谁不是用这种木簪?大皇兄、五皇弟的侍卫,俱是如此呀。”顿一顿,李固像是想起了什么,哈哈一笑,说,“瞧我糊涂了,忘了五皇弟没有侍卫。但是今日来的兄弟几个,大家的侍卫都佩一般制式的木簪子,你怎偏偏怀疑我?”   李固这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的样子,将福昌气的不轻。   “除了你,还能有谁?!”福昌道。   正在这时,朱嫣忽而笑说:“二殿下,从方才起,但凡提起发簪,你便说‘木簪’。这可真是怪极了。”   李固微怔,不解道:“怎么?”   “咱们只知道行刺的凶器是一枚发簪,具体是木簪、是玉簪,还是骨簪石簪,无人知晓,因此,只说‘簪子’,而不说材质。怎么偏偏到了二殿下口中,就好似一清二楚似的,咬定了那是一支木簪子?”朱嫣眸光一转,翩然地笑起来。   闻言,李固的表情轻轻一僵。“木簪…木簪……”他结了下舌,一打折扇,扇着风哼笑道,“我不过是口误罢了。木簪玉簪,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朱嫣挑眉,道,“木簪才需包漆以饰。谁家的玉簪不露其色,反倒要再涂抹一层漆的?”   那扎入白雪春腿中的凶器,定然是一支木簪没跑了。   这一番话后,众人的目光陡然聚到了李固的身上。有好事者,竟开始了窃窃私语。   “二殿下竟早就知道凶器是一支木簪子,莫非当真是二殿下指使手下人做的?”   “谁不知道关雎宫与岐阳宫历来交恶?二殿下替自己胞妹出出气,那也是常理。”   “可竟害的福昌殿下坠马,这未免也太心思险恶了……”   听着周围人的怀疑之言,李固的眉头跳了跳,额边有一缕汗。他咬咬牙,低声怒道:“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连本殿下都敢污蔑,不想活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到底是二殿下口误,还是另有隐情,只有二殿下自己心底才清楚。”朱嫣道。   福昌公主闻言,怒意上涌,立即就咬定了这李固便是害她在人前坠马丢脸的元凶。当下,她便狠狠地抖开了鞭子,咬牙切齿的就要抽李固:“你竟敢害我!你竟敢害我!”   她那马鞭又油又亮,只打出了半截便是一阵霍霍的风声;若是抽到人,那定然是皮开肉绽。一旁的宫女们吓得面色刷白,连忙胡乱地上前阻拦,生怕她当真伤到了二皇子。   “福昌殿下息怒,福昌殿下息怒呀……”   “万万不可伤到二殿下……”   宫女们哆哆嗦嗦地拦着她,又怕挨着不长眼的鞭子,又不敢真的让开路来。   福昌公主面色发狠,一个劲儿地挣着:“放开!你们也敢拦我?我要抽烂他的皮!”   她那狠厉的劲头,竟像是横冲直撞的野猫似的。李固被她的疯劲吓了一跳,人往马车上一缩。“你别乱来啊,福昌妹妹!”他扒着马车缘,呵斥道,“叫父皇知道你胆敢对着兄长出鞭子,连皇后娘娘都保不住你!”   一边说着,李固一边额上冷汗涔涔,后悔极了今天替妹妹三公主来出头。   早说了福昌不好惹,她自己被碰掉了一根头发丝,就要扒了对面人的皮。现在可好了,她追着自己不放,麻烦大了!   眼见着福昌就要挣脱宫女,气势汹汹地出鞭子了,此时,她的手却“啪”的一声,被大皇子李淳陡然握住。   “福昌,别闹。”大皇子李淳到底还是明些事理,“这不过是嫣表妹的猜测罢了,也说不好到底是谁做的。你先把鞭子收起来,等父皇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自然有个交代。”   福昌公主却不愿:“查什么呀?就是他!大皇兄,今儿个我非要抽他不可!”   李淳的面色一肃,厉声对旁边的宫人道:“看什么热闹?还不把你们殿下请回去?真要闹出事了,母后定会问你们的罪!”   一群宫女、太监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上去环抱住福昌公主。夺马鞭的夺马鞭,搀手臂的搀手臂,想着法子请她上马车,好早日回宫里去。   福昌不甘愿地进了马车,赌着气坐下了。   采芝连忙将嵌红丝的车帘子落下来,遮住了福昌公主的身形。诸位宫人只瞧见车帘子下头露出福昌一只绣花锦履,正泄愤似地一下下踢着坐垫下的小箱笼。   李淳盯着妹妹上了马车,这才松了口气。   自己虽然不喜二皇弟李固,但至少在明面上,还得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来。若是福昌当真用马鞭抽了李固,无论是在母后那,还是在父皇那,都不好交代。   父皇再宠爱福昌,也有个度。鞭打异母兄长,这罪无可恕。   “恭送福昌殿下——”   车轮骨碌转动,福昌公主的马车朝着球场外驶去。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她在马车里的怒斥之声。   李固见她终于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抹一把汗津津额头,喃喃道:“当真是疯了。”   皇后娘娘平日里端庄娴静,到底如何将女儿养成这般刁蛮性子的?   但想到自家的三妹亦是娇蛮任性起来不听人说话,李固便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了。   他掸掉了袖上尘土,忽的想起今日之所以险些挨了福昌的鞭子,那都是因为朱嫣牙尖嘴利,把脏水泼到他身上来了。   李固磋磨着折扇,目光朝对头瞟去。朱嫣还没走,隔着一小排杨树,她正低声与自家的马车夫说话。   隔着杨树叶子,她露出一截白的颈子并乌黑的发,都是水润润的。李固又想起她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心底不由一阵奇奇怪怪的痒——虽说这朱嫣的嘴巴讨厌,但脸蛋当真是漂亮。自己房中虽然也有几个侧室,可没一个的容貌是比得过她的。   这臭丫头方才大出了一番风头,也该让她吃吃苦头,长长记性。   想到此处,李固冷哼一声,就想朝朱嫣走去。   然而,下一刻,他却被人喊住了。   “二皇兄,天色已晚,你还要去何处?”   李固闻言侧头,却见五皇子李络正坐在马车上,神情冷疏地看着他。那双眼剔透冰凉的,似琥珀又似雪原,仿佛什么污杂的念头都会在这眼珠跟前原形毕露。   被他这么一瞧,李固就觉得身上有点发毛。   “我做什么,何须向你报备?”李固轻蔑一笑,挑眉道,“怎么,五皇弟莫不是当真看上了那臭丫头,还想着英雄救美吧?”旋即,李固的目光扫过了李络的双膝,脸上浮现出一分虚假的怜悯,“哎,瞧皇兄忘性差的。五皇弟的这两条腿,怕是没法让你做这个救美的英雄了。”   话到最后,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他的嘲笑之声,并未让李络露出羞恼之色,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只淡淡地盯着李固。   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瞧着,竟让李固觉得有些压抑,甚至还觉得李络颇为高高在上。   明明李络只是个瘸子,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为何会有这种眼神?   他平日里不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从不在人前露面,几乎如个影子似的吗?!   为何他会有这样的眼神?!   李固心底发毛,又想到确实天色已晚,再不回宫怕是要挨父皇责罚。当下,他便咬了咬牙,怒道:“你等着!你和那臭丫头,谁都别想沾着好!”说罢了,便赶紧上了马车,催着车夫回宫去。   见李固走的快,李络也没有再追。   他只是垂下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双膝。薄毯下的双足微微一动,很快便没了响儿。   凭着这双腿,能不能救朱嫣,他心底有数。 第22章 容貌   李固走后,李络却不急着走,只是久久地留在马车上,像是在等着谁。   如此一来,朱嫣便是想装作没注意到他的去留都难。   明明自己也未做什么错事,但她偏偏不想转过身去瞧李络,更不知道如何开口和他说话。于是,朱嫣只留给李络一个背影,自己则一个劲儿地和身前的马夫说话。   “你在说说,平日里喂的什么饲料?”朱嫣问马夫。   马夫有些摸不着头脑——朱二小姐没事问这个干什么?从方才起,她已经东拉西扯了好一段有的没的,什么马的作息,马的品类,马的颜色,仿佛要改行去做马夫似的。   不过,马夫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照例喂东原收来的鲜草,偶尔会喂些麦秆子。”   朱嫣作出侧耳详听的模样,但马夫回答地利索,三两句就说完了。朱嫣心里懊恼的很——李络还没走呢,你怎么就说完了?她可不想转过身去与他打招呼。   “那…那……”朱嫣想了想,又问马夫,“这马平日里睡多少个时辰?”   马夫满面惑色,愈发不解:“就…寻寻常常,二三个时辰。累的时候,就久一些……”   就在此时,朱嫣听到李络道:“朱二小姐,你别为难他了。”   她一咬牙,终究是下了决心,转过身去看李络,道:“我不过是问问养马的事宜,怎么叫‘为难’?这种事儿,多问多懂,自然是要仔仔细细地了解。”   李络一手撩着车帘子,目光淡如冰雪 :“你便这样不想和我说话?”   朱嫣愣了下,有些心虚,抿唇撇开头去:“五殿下说什么呢?嫣儿听不懂。”   李络凝视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自己,而是目光闪烁四巡,仿佛是个被大人抓了现行的犯错孩童。于是,他垂了眼帘,道:“那我走了。”   说罢,他放下车帘子,对赶车的应公公说:“回宫罢。”   朱嫣听得车帘子窸窸窣落下之声,心知李络要走了。说也奇怪,前时她根本不敢与他对视,现下反倒有点儿心急,连忙提着裙摆,小步追了上去。   “这马和人不同,平日里休息的少,哎——二小姐!”车夫说了一半,瞧见方才还认真询问养马事宜的朱嫣竟径直转身离开了,不由有些疑惑,“二小姐,养马的事儿,您不问了吗?”   朱嫣却是理也不理他,气喘吁吁地追在马车后头,喊道:“五殿下——”   马车的车轮停了片刻,李络自车窗里探出身子。他的面容怪好看的,清冽中带一丝冷锐,像是一块沉静的美玉,又如雨丝洒落在翠竹之上。朱嫣看着他的面庞,咬咬牙说:“请五殿下下次莫要再帮我了。我不喜受额外之恩。”   李络的面庞微愣。   朱嫣见他神情如此,心底有点儿涩。但终究她还是狠下了心,觉得自己所说是对的。   这宫里的人情,本就是如此——李络对她心肠软,却得不到一点好处,只有可能惹祸上身。他要是想在宫里安身立命,就该对她冷眼以待,作壁上观才是。   都不知几回了,他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   片刻后,李络轻轻点了头,却没应答她的话,只说:“朱二小姐的簪子,我会补好送还。”   罢了,马车再度启动,车轮骨碌碌向前行驶而去。   ///   李络回到长定宫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别处宫苑依旧是灯火煌煌,犹如龙蛇点星。但长定宫永远是一片冷寂,似淹没于黑夜中的巨兽。陈旧宫门一推,便是生了锈的钝闷声响,如刀子在耳朵骨上刮擦。   应公公背着他跨过宫门,又放在了轮椅上。李络正想揉一揉腿上的筋骨,忽瞥见宫墙内站着一个男子。   “谁?”他冷静地问。   “……是朕。”那男子似乎略略有些尴尬,慢慢地走出了影子。月色浅淡,照亮天子两鬓的一缕霜发,还有高大身躯所覆的明黄龙袍。   “父皇?”李络微诧,旋即道,“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有些无言,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径——诸儿女都去马球场放松了,而他借口公务繁忙,未能同去。夜半里散着步,便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长定宫,跨入了宫门。   “这里太暗了,点个灯吧。”皇帝道。   “是。”应公公连忙进了屋去,端出一盏莲花灯台。些微的光火一亮,终于叫漆黑的庭院被映照出了轮廓。   借着这片灯光,皇帝久久地打量着李络的面庞。   李络生的很俊美,但却有些瘦削淡薄,如纸张一般。那眉与眼的线条,既干净清冽,又有些远山似的锋锐,这一点,像皇帝。   而其余的五官,则像极了他的生母。   “……络儿。”他从没这么喊过李络,叫的有些生涩拗口,“你身子可好?”   李络道:“回父皇,除了双腿不能行外,并无大碍。”   皇帝望着李络的面容,面色逐渐复杂。庭院内一片寂静,唯有早虫低低的鸣叫声,短促地响起一二下。   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李络的眉眼和自己这样相似,他定然是自己的亲生子。   便是双腿残疾、人带病气,他也一定是自己与纯嘉的孩子。   可……   皇帝皱了皱眉,袖中手掌悄然握起。   若要承认李络确实是他的孩子,岂不是证实了是当年的他识人不清,错怪、冤枉了纯嘉,亲手赐死了无辜的她?   想到此处,皇帝的面色陡然一变。   “老五,你好好养着,朕走了。”皇帝侧开了头,朝长定宫门外走去。在宫门前,他顿住脚步,道,“改日里,朕叫皇后给你多拨几个使唤的人,省的丢了皇家的脸面。”   留下这句话,皇帝便离开了。   应公公端着灯台,对李络道:“殿下,外头风大,进屋里去吧。”   李络瞥一眼宫门,道:“回去吧。……对了,你去将柜子里的刻刀与鱼鳔胶取来,我有用。”   ///   过了几日,朱嫣的断簪便修好了。   彼时,朱嫣坐在玉粹斋里,正眯着眼将丝线穿过针眼。手边的绣花料子上,凤穿牡丹的纹样已绣出了个草草的轮廓。   日光西透,窗外有一株芭蕉,叶叶心心绿意舒展,风剪一丝翠意。   琴儿进来行了个礼,在珠帘外道:“小姐,奴婢自隆昌巷子取丝线回来,碰着了长定宫的黄嬷嬷。她说有东西想要给小姐,请小姐去隆昌巷子口说话。”   听到“黄嬷嬷”这个名字,朱嫣险些将绣针在手上扎出了个洞。琴儿有些忧心,问道:“小姐没伤着吧?”   朱嫣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说:“没什么大碍。”   琴儿颇为心疼道:“为了给皇后娘娘缝制披帛,小姐这段时日一直不眠不休的,手上都不知多了几个针眼了。何必这么赶呢?”   朱嫣放下了手里的披帛料子,叹道:“不紧着些,皇后姑姑怕是会忘了我这号人。”   自打马球会回来后,朱嫣便隐隐觉得不大对劲。朱皇后对那罗家的小姐,未免也太宽裕殷切了些。会不会,皇后姑姑想令那罗氏做正妃,而只留给自己一个侧妃之位?   她虽心知这不太可能,但到底有些担心。   想来想去,只能先紧着讨好皇后姑姑,再自己安慰自己了——父亲的面子摆在那儿,皇后姑姑不会那般不近人情。   若是让亲兄长的女儿做了儿子的侧室,就算姑姑身为皇后,那在家族里也不好交代。更何况,父亲在族中向来说的上话,姑姑必然不愿与父亲闹僵了。   “你说黄嬷嬷?她又是什么事儿?”朱嫣思索一阵,道,“去瞧瞧。”   她出了岐阳宫,往隆昌巷子去了。果然如琴儿所说,黄嬷嬷正在角门前徘徊。瞧见朱嫣来了,黄嬷嬷迎上来,行了礼,道:“朱二小姐,五殿下说,您的发簪修补好了,叫老奴拿来给您。”   说罢了,便取出一个布包裹递给琴儿。   “这么快?”朱嫣小小地嘀咕,接过包裹,打了开来。定睛一看,却不由得好笑,那包裹中的发簪根本不是她的,而是一支样式简单的木簪子,“怎么了?你们殿下修补不好我的发簪,便随便找了另外一支来胡乱搪塞我吗?”   黄嬷嬷闻言,很是疑惑,道:“这发簪,与二小姐您碎掉的发簪,不是同一支吗?”   “怎么会是!连材质都不同。”朱嫣说,“嬷嬷,不会是你老眼昏花,拿错了吧?”   黄嬷嬷面色一变,取过发簪,仔仔细细地打量,“哎呀”地叫了声,道:“这,这可真是…是老奴瞧错了发簪,拿错了……”   闻言,琴儿和朱嫣俱是不知该说什么。   “朱二小姐且稍等,老奴这就回去取!”黄嬷嬷连连请罪,“还请二小姐息怒。”   朱嫣忽然想到了什么,蹙眉问:“黄嬷嬷,你是不是眼睛瞧的不大清楚?这次是看错发簪,前回是瞧不清人影,险些冲撞了秦元君。办事这么毛毛躁躁的,你家殿下也不说说你?”   黄嬷嬷老脸一红,羞愧道:“二小姐眼利,老奴……老奴确实,不大看得清了。”   闻言,朱嫣一愣,原本想说的话不由收了起来。   黄嬷嬷小声道:“毕竟年纪大了,老奴忘性大,眼睛也花,早五六年便不大瞧的清东西了。不过,老奴给殿下熬个药、铺个被子,那还是可以的。”   “你们家殿下知道吗?”朱嫣问。   “殿下他不知情!”黄嬷嬷连忙说,“还请朱二小姐行行好,莫要叫殿下知道了。若不然,殿下心慈,定不会让我继续在长定宫伺候了。”   琴儿疑惑道:“那也是常理呀,宫人年纪大了,便不该留在主子跟前,再调新人去填缺便是。”   说到这,琴儿忽然想起那位五殿下在宫里是个什么境况了——李络的长定宫,根本不会有新的宫人调进去。黄嬷嬷走了,那便会少一个人,不会再有新人去伺候了。   难怪黄嬷嬷要瞒着五殿下,不让五殿下知道她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一趟长定宫,我亲自去拿发簪。”朱嫣道。   琴儿闻言,觉得很是不妥,小声道:“小姐,您怎可自己跑去长定宫呢?就算不放心黄嬷嬷,那让奴婢去走一趟,也就是了。”   若是让别人发现小姐竟然与皇子私交甚密,风言风语可要吓死人了!   朱嫣瞪她一下,正儿八经地说:“琴儿,你也经常出差错。你和黄嬷嬷两个人,都不让我放心,所以我要亲自去长定宫拿发簪,明白吗?”   琴儿听了,心底有些委屈。   原来,小姐是不放心她,觉得她做事毛手毛脚啊! 第23章 茱萸   朱嫣想去长定宫,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琴儿,你过来,把你的衣服换给我。”她压低了嗓音,拽着自家的丫鬟说。   “……啊?小姐,这……”琴儿左右瞧瞧,总觉得不大对。可朱嫣是主,拽着她一个劲儿地朝岐阳宫里去了,她根本没法子拒绝,只能焦急地轻声说,“这不好呀!若是让旁人发觉了,那可是大罪!”   “我会让旁人察觉?”朱嫣轻悄撇一下嘴,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领着琴儿回了玉粹斋,将门扇合上,二话不说,便如个登徒子似的,去扒起琴儿的外衫来,“好了好了!快点儿的,把衣服换给我穿,你就穿我这一身,乖乖躺在床上装睡!”   眼见着自家小姐已经脱了外袍挂上屏风,琴儿咬咬牙,只得照办了。   她一边和朱嫣换衣服,一边在心里嘀咕不已:自家小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那样头脑清醒的一个人,绝不会行差踏错一步。可碰上五殿下的事,怎么淌着险也要去见人家?   该不会……   小姐该不会是对那五殿下有些想法吧?   琴儿面色一愣,当即小声问:“小姐,您对五殿下那么上心,是不是……”   朱嫣正在系腰带,闻言,动作略略一凝。很快,她清了清嗓子,面色正经地望过来,说道:“琴儿,你怎么敢这样猜忌我?”   罢了,她一边玩着自己的腰结,一边小声道:“那五殿下不得宠爱、双腿残疾也就罢了,性子还不讨喜。你是不知道,他那记仇的性子不知给我添了多少乱。他哪里能和大殿下相比?”   琴儿见她说的那么正正经经,有几分信了,小心翼翼问道:“小姐当真这样想的?”问了这句,琴儿又觉得自己逾矩了,忙说,“…哎呀!奴婢总归是跟着小姐的!小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朱嫣表情凛然,大大方方地说:“没错,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可瞧不上五殿下,琴儿你就别瞎担心了,把头上的珠花也给我!”   “啊?这个也要?”琴儿摸了摸自己鬓上,有些吃惊,“小姐想的可真是周到。”   “那当然了。”朱嫣说完,将自己头上的步摇抽了出来,别入琴儿的发髻间,“你呢,今晚就戴着这个。”那步摇下垂着一只银蝴蝶,一闪闪如振翅欲飞似的,叫琴儿险些迷花了眼。   终于准备妥当了,朱嫣提起了一盏灯笼,低着头,跨出了玉粹斋门。   方才还是近黄昏的光景,一通折腾下来,暮色已然四合。她穿过朱红宫墙与青石砖道,终于到了长定宫门前。   “五殿下?”她跨入了宫门内,提着灯笼一照,朝门洞里瞧去。   片刻后,那道褪了色的红门才略略开了个口儿,李络的嗓音自后传来:“你怎么来了?”顿一顿,他的声音愈发迟疑了,“……还是这副打扮。”   “这副打扮是说……”朱嫣愣了下,低头一瞧,这才想起她穿的是琴儿的宫女服饰,比平日里素淡简单多了;连头上唯一的发饰,她都为了不打眼而摘了下来,别到了琴儿的髻间。   想起自己那空空如也的鬓云,她不由背过身去,理了理自己的发丝,低声道:“我要来长定宫,自然要乔装打扮一番,以免叫人认出来,坏了五殿下的名声。”   李络听罢,有些无言,道:“所以,到底是何故?”   “黄嬷嬷说要归还修补完毕的发簪,但却拿错了簪子。我不放心,便亲自来取。”朱嫣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说那玉簪?”李络淡淡说,“何必这么辛劳,叫宫人来取一趟便是了。”   朱嫣喉间话一噎,咬咬牙,又有条不紊道:“那发簪碎的破破落落,我怕殿下根本修补不及,还有需要返修之处。与其送来送去的麻烦,倒不如我当着五殿下的面,亲自验验货。”   这回,她的话总算是有理有据,毫无缺疵了。   李络见她说的理由这么周到,唇角微微一扬。   那是个极浅、极淡的笑,转瞬即逝,侧着身的朱嫣根本没能瞧见。   “那朱二小姐若不嫌弃,便进来取吧。嬷嬷拿错了,那发簪就应该还在我的桌案上。”他说。   朱嫣微呼了口气,放缓了脚步,上了台阶,跨入屋里。   这不是她第一回 来了,这长定宫的堂屋和她印象中一般模样。灯影黯淡,照不亮黑魆魆四缘;但窗缘有光,她能瞧的见外头的临水一痕月。   李络自桌案边取下一个布包,递了过去,道:“玉簪在这。你看看吧。”   朱嫣伸了手,去接李络手中的布包。两个人的指尖一交,她忽的发觉,自己也好,李络也罢,手背和指腹上都有几个小小的口子,新鲜的,带着痂,还没长好。   朱嫣有些疑惑。   她手上的口子,那是针头戳的。近日里,为了讨好皇后姑姑,她一直在赶制绣活,这才时常在情急之下戳到自己。   可李络的手,又是怎么回事?   是又有人欺负他了?   朱嫣心底一跳,只觉得有点儿心乱如麻。她不想叫李络察觉自己神情有变,便低下头去,打开装着玉簪的布包。   她的玉簪,完好如初地躺在里头。   当初,她的玉簪摔碎成了几截,如今却已被原原本本地拼凑在了一块儿,那裂痕细得像是几乎不存在似的,已和玉本身的纹路融为了一体。不仅如此,簪尾的位置还被雕出了一朵细小的花。   “这是……”她转了转玉簪,有些疑惑道,“茱萸?”   “嗯。”李络点头,“簪尾摔得裂痕太大,瞧着不好看,我便就着裂痕,雕了一朵茱萸花上去。茱萸喻团圆,可驱厄,算个好兆头。”   朱嫣听罢,忽而觉得自己握着玉簪的手,隐隐有些发烫。   她记得马球赛那日,自己穿的衣服上便绣着茱萸的纹样。   现在,她总算知道李络的手上为何会有那些细小的口子了。   “……还行,修补的不错。”朱嫣捏着发簪,吹了吹上头不存在的细灰,先抽出自己的手帕垫了一层,再将它慢慢地收纳入布包中。   等她终于将发簪收好了,她才放远了目光,语气颇为不以为意,对李络说,“勉勉强强令人满意。这一回就算了,我就不要五殿下再赔我一支新发簪了。” 第24章 生厌   “勉勉强强令你满意?”李络听了,竟然有一丝好笑。   朱嫣觉得这发簪勉勉强强?   那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心翼翼收起发簪、生怕擦着碰着了的少女,又是谁?   李络瞥她一眼,道:“既然这发簪不可令你彻底满意,那还是算了,我想法子再赔你一支新的吧。你将这发簪还我,我送给黄嬷嬷戴。”   朱嫣一愣,恼道:“五殿下怎可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将发簪修好还我,怎么又要拿我的发簪送给黄嬷嬷?”   见她急了,李络的唇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他道:“哦?原来你还是要这发簪的,并不嫌弃。”   李络很少笑,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足叫朱嫣记在心里。平日里细雪冰原似的人,这么浅浅地一笑,轮廓便柔和了不少,像是月光照下来,落在了金樽之中。   朱嫣看着他唇边的笑,心竟跳得有些快了。   她觉得自己怪怪的,心知自己绝不可再胡思乱想。当下,便严肃了面色,说起了和李络划清界限的话:“五殿下,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应当一清二楚才是。”   “一清二楚什么?”   “一清二楚——我只是不喜五殿下你,而非发簪。”   “哦?”李络挑眉,“你厌恶我?”   “是啊。”朱嫣重重地点头,说,“须知人若是有厌烦、欢喜,那是藏不住的。便是将嘴捂住了,眼睛也会说话。五殿下这么聪明,难道看不明白?我不喜殿下您。”   李络听了,唇边的笑竟更深了。他想起方才少女握起玉簪时那双清透的眼眸,道:“你说的对,藏不住的。”   朱嫣撇撇嘴,说:“殿下明白便好。我与殿下,可不是两看生厌着呢?”   她说罢了,恰好听到了外头传来宫女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宫人们,自长定宫门前走过,一片凌乱碎杂之声。   朱嫣想起来自己该走了。不早点儿离开,怕是会被皇后姑姑察觉。   “五殿下,我先告退了。”她说。   待朱嫣要跨出殿门时,却听得李络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朱嫣的步子一凝。   她立即将手背到身后,低声道:“没什么事儿。”   李络蹙眉,道:“给我看看。”   朱嫣却将手背得更深了,说:“五殿下何必关心这个?”   他挑眉,道:“我是主,你是臣。怎么,朱二小姐想违背皇子之令?”   他说话时,眼锋锐利,似氤氲一团澹澹墨云。朱嫣微怔,竟有些被他的气势压住了,竟想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手递出去,让他仔细地瞧。   可他又怎会露出这样的气势来呢?   朱嫣是福昌公主的伴读,她对李络平日里的模样最为清楚不过了。他永远是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如一道影子,更似庭院里的一片叶子。你不主动去瞧,绝不会察觉他在此处。   可她竟又矛盾地觉得,兴许眼前的李络,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手。”他简短地说。   这回,朱嫣当真将手递出去了。   李络似乎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竟径直握住她的指尖,前后一翻。待看清她手上那些被针所戳出的细口儿,便问道:“怎么被扎成这个样子?总不至于,福昌连你也要责罚。”   朱嫣心道:谁能不被福昌责罚呀?想自己刚来宫里做伴读时,也总是触福昌的逆鳞,和如今的秦元君似的。   “与福昌殿下无关,是我自己做针线活伤着的。”她说。   “针线活?堂堂朱家二小姐,还需自己做这些?”他目光高深起来,“莫非,是为了大殿下做荷包?”   朱嫣喉头一哽。   她很想直接清晰明了地反驳——才不是!就算是做绣活,她也不会那么眼巴巴地倒贴上去,显得自己掉了价。她那绣活,是做给皇后姑姑的。   可她看着李络的眸子,却不想告诉他这件事了。   他的眸光很沉,叫人看不透,如隔楚云之端。   就是这双眼,叫她不想说实话;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手并不是为了李淳才伤成这样的。   “是啊,当然是做给大殿下的。”她撇过头,低声说,“他是我的表哥,我不做给他,还能做给谁?五殿下不会当真以为我与齐知扬有什么关系吧!”   李络冷哼一声,松了她的手,问:“你当真喜欢大殿下?”   朱嫣听了,脸色一懵。   他怎敢这么直接地问出这种话?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也是他与她之间能谈起的?更何况,提及的另一人还是皇子,还是陛下的嫡长子!   朱嫣避着他视线,道:“五殿下,此事与你并无关系。”   李络说:“你这样,值得?”   朱嫣见他完全不听自己说的话,有些恼,说:“值不值得,我自己明白便好。”   李络说:“为了点儿权势虚名,你便这样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想法设法嫁一个你不喜欢的男子?”   朱嫣听了,心咚咚地跳起来。她有些气急,只觉得李络不可理喻。当下,便往门槛外跨去,道:“五殿下,时候不早了,嫣儿告退了。”   说完,她也不想再在这里停留片刻,提着灯笼,一路飞奔,离开了长定宫。   宫墙朱红,淹没于茫茫颜色。一瓯月色残挂天际,脚下的青砖被灯笼光火照的明明灭灭。她拢紧了披风,一个人孤零零穿过巷子,耳边听得不知道哪宫的宫人唱起了旧曲。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曲调咿咿呀呀的,颇有些凄苦。这偌大的皇宫中,多的是独守红墙的女子,几时听见这般幽怨的词,都不意外。   朱嫣的脚步走慢了些,她听着这歌声,在心底对自己道:别听李络的。他一点儿也不懂你,不过是想给你添乱罢了。   自小时起,父亲、母亲便希冀她可成皇后姑姑那般的人。母亲也与她说过,若要登上九重凤阙,如皇后姑姑那般风风光光的,便不可再拘泥于小情小爱。   从她入宫成为伴读那刻起,她就没指望过喜欢谁、不喜欢谁了。   李络呀,只是在添乱罢了。   ///   朱嫣回到玉粹斋,推开了门。   在床上侧卧装睡的琴儿连忙起了身,撩起帘子,面色略有惊恐,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采芝姐姐来敲了两回门,要讲明早陪殿下进学的事儿,奴婢都只装作您身子不适,歇下了!下回,您可万万别这么做了。”   朱嫣解开了腰结,说:“好了,下次不会了。我先把衣服还给你吧。”   待她与琴儿交换回了衣服,朱嫣便坐到妆镜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装着玉簪的布包,轻轻打开了。琴儿瞧见那支修复如初的玉簪,不由赞叹道:“五殿下的手可当真巧!这上头,是不是还多雕了点儿花样?”   朱嫣欢喜起来,暗暗觉得琴儿识货。她转了转玉簪,说:“这是茱萸,就是我骑装上绣的纹样。茱萸喻团圆,还可驱厄,你知不知道?”   琴儿道:“奴婢知道。”   朱嫣拿着修补好的发簪,对着妆镜,在自己鬓发上比了比,慢慢地斜插向发间。她对着镜子一照,托脸又侧身,心底颇为满意。   细小的一枝茱萸花,小巧玲珑二三朵,开在她的髻间,秀气而温润。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耳根竟有一片轻霞似的微红。   ///   次日。   今日福昌公主要去学堂,两位伴读照例是起了个早,在贤育堂前的花廊上等着公主自皇后处请安出来。   天气微热,宫墙边一株垂丝柳落下了道道绿绦,翠意盎然。贤育堂门嘎吱一开,朱皇后与福昌公主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朱皇后知道前段时日福昌与二皇子李固闹得不大好看,便对两位伴读道:“嫣儿,元君,你们去学堂里,要多多看着福昌些。若是碰上了关雎宫的,万万不要惹出事了。”   “是。”两人连忙屈膝领命。   福昌公主撇撇嘴,道:“母后,我也不胡闹。大皇兄和我说了五六遍了,我绝不会去为难二皇兄。”   朱皇后叹了口气,拿帕子拭了下她的额头,道:“你懂事,那便好了。”   就在此时,谨姑姑自外头回来。她凑到朱皇后身旁耳语几句。朱皇后面色轻变,喃喃道:“拨几个宫人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了?”   朱皇后眼底有些不快,但当着女儿的面不可发作,便打发了福昌道:“快去学堂吧,莫要迟到了。”   福昌便与朱皇后作别,向着岐阳宫外的銮舆走去。   偶尔一低头,福昌便瞧见朱嫣的脚步走的好像比她还靠前些,一双眼还止不住地张望去学堂的方向。   想起自家兄长将来会娶朱嫣,福昌撇了撇嘴,有些酸溜溜地说:“嫣儿这么急,是想去学堂见哪个皇子呀?”   朱嫣停了脚步,连忙说:“回禀殿下,嫣儿不敢有此意。”   福昌哼了一声,上了銮舆,撇嘴道:“行了,我也不为难嫣儿。只要你别惦记齐小公子,我以后会好好待你。你要当真想去见哪个皇子,我也不会生气。”   福昌没明说朱嫣想去见谁,但她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大皇兄咯。毕竟母后的意思,便是让嫣儿嫁给大皇兄。   可一旁的朱嫣却郑重地回答:“嫣儿并非急着想去见大殿下。”   她自出岐阳宫门起始,便没想起过大殿下。她想见的,也绝不是大殿下。   “那你怎么走的这么急?”福昌瞥她。   “回殿下的话,”朱嫣深呼一口气,编了个理由,正经八百地说,“嫣儿腹痛,有些内急。”   作者有话要说:  如无意外,下一章入v,更新应当在本周五或本周六。   谢谢支持的小天使,爱你们。 第25章 画轴   贤育堂。   谨姑姑立在门口张望一阵, 见左右之外再无人靠近,便将门扇合拢。   回身时, 她瞧见朱皇后面色沉沉地坐着, 手里攥一条佛珠慢慢地拨,想来是静不了心。想起如今入夏, 谨姑姑连忙抽了细纱的团扇出来扇风, 好叫皇后心底清凉些。   “阿谨,你再说说,陛下是怎么说的?”朱皇后道。   谨姑姑低了身子, 手上团扇摇得愈发小心翼翼:“方才陛下跟前的苗公公来捎话,说是陛下觉得长定宫使唤的人手有些少了, 叫娘娘看着再多拨几个过去。”   闻言, 朱皇后的目光越沉。   “这么多年了, 陛下都对李络不闻不问,想来是对当年的洛氏极恼怒。怎么如今又忽然想起他来了?”朱皇后喃喃自语, 道, “莫非是陛下察觉了些什么?”   谨姑姑道:“兴许是五殿下越长越大, 形貌与陛下日渐肖似, 这才令陛下动了恻隐之心,并非是因为纯嘉皇贵妃之故。”   听到“纯嘉皇贵妃”这个称号,皇后的面色陡然不悦。她低声斥责道:“什么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协理六宫。她一介罪人,也配的上这尊贵名号?”说罢了,便是冷哼一声。   谨姑姑连忙改口:“奴婢是说那罪女洛氏。一时口快说岔了嘴, 还请娘娘恕罪。”   朱皇后眯了眼睛道:“怕就怕,李络日后会与陛下长得更相似。难保陛下瞧着他的脸,一个起兴儿,就想要重查当年洛氏的事情。”   谨姑姑闻言,心底微微一咯噔,口中劝慰道:“娘娘放心。当年洛氏被赐死后,长定宫人也都被处置的七七八八了,死人是断断不可能张口乱说的。”   当年娘娘何等果决?纯嘉皇贵妃既死,娘娘立刻着手将长定宫的宫人处死,保准留不下几个活口来。纵使陛下起疑了,也找不到旧人询查。   朱皇后眯着眼儿,凤眸里透出精光来,道:“不是还有个人活着吗?昔日在长定宫伺候的秋荻,如今也当是你这般的年纪了吧。若是未曾记错,她眼下在局中掌籍呢。”   皇后口中的秋荻,谨姑姑是知道的。她蹙了眉,道:“娘娘,秋荻虽说是长定宫旧人,可到底是咱们摆在六局里的棋子。若是处置了,行事难免不便。”况且自家娘娘捏着秋荻视作性命的家人,她是绝无可能出卖娘娘的。若要处置了她,得不偿失。   但朱皇后那雍容的面孔始终透着冷意,未有丝毫的开融。她揉了揉眉心,一副不耐再多说的模样,道:“不必说了。过几日,你就将秋荻移到岐阳宫来。”   谨姑姑心头微凉,知道那秋荻怕是活不长了。   不过,这都是命。在这宫里头,活长活短,都看老天爷和各位主子的意思。那秋荻本是长定宫人,靠着给娘娘卖命,比其余的长定宫人多活了十数载,已是福大了。   “奴婢明白。”谨姑姑低身一礼,“这就去与尚典的说一声。”   朱皇后点头,想起陛下交代的事情,道:“至于李络那儿么,过段时日随便拨个小太监去便是了。罪女洛氏的孩子,也值当人去伺候?陛下问起来,就说是裕贵妃不高兴呢,耍了性子。”   话到最后,尽是不屑的冷意了。   ///   学堂。   朱嫣陪福昌公主到学堂时,恰逢二皇子李固也到了。   李固与福昌在石阶上恰好碰个正着,福昌一看见他,面色便有些不好。   先前马球赛,福昌的白雪春被人扎了一针,害她在众人面前摔了个结实。人虽然没事儿,里子面子却都丢了个干净。她总觉得是二皇子李固指使人暗害她,可朱皇后命宫人调查了好几日都没能抓着半点辫子,事情一点儿也挨不到李固身上去,把福昌气的够呛。   如今又在学堂见着了,福昌当下便拉长了脸,连平礼都不想行了。李固等来等去等不到一句“二皇兄”,自觉没了脸面,看福昌愈发不爽快。   “福昌皇妹,难得在学堂碰着,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李固负手,狭长眼眸一眯,讥笑着去瞧福昌公主,“怎么,先前惊马的事儿还没好透彻,人还虚着呢?”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福昌这段时日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惊马这事,只觉得没脸。如今李固张口就提,她的眉头一跳,道:“惊马算的了什么大事?我面色难看,不过是因为瞧见了脏东西罢了。”   “脏东西?”李固愣了下,反应过来福昌是在骂他,脸色有些发青。好在福昌说罢了就自顾自地进屋子里去了,他只得暗地里懊恼着岐阳宫的人讨人嫌。   ——李淳也好,福昌也罢,还有那个叫朱嫣的臭丫头,都一样的烦心。总有一天得叫他们吃点教训!   朱嫣跟在福昌后头,瞧这两位殿下剑拔弩张的,只觉得紧张的劲头要捱到骨头缝里去了。好不容易等福昌进了门,坐下了,她才松口气。   等朱嫣想扭头去看李络,就见得男女学间的嵌红丝竹篾子“刷”的落下来,遮了个严实;篾子那头的殿下们,都只余一道虚虚的轮廓,分不清谁是谁。柳先生撩摆在上首坐下来,徐徐翻起了书页;到最后,她竟是一眼都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人。   讲了没小半个时辰,外头倏忽传来清脆的滴答之声。朱嫣抬头一瞧,只见得水珠子滴滴潺潺的自绿琉璃瓦上成串落下,将窗外的光景蒙作一片水色的白。   她托腮听着外头的雨声,想起如今已是入夏了。京城夏水丰沛,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幸好福昌的宫女向来备伞盖,大的有招招摇摇的堇紫华盖,小的有红罗竹骨伞,总归淋不到公主殿下。   她正出着神,却听到柳先生厉声道:“福昌殿下,今日抄完了这篇课文再回去。”   朱嫣一听,登时觉得不好,抬头却看到前座的福昌趴在书案上,歪头睡得迷迷糊糊,手里的笔早落在衣裙里,墨水乌糟糟在缎面上画了好大一条。   难怪柳先生一副气坏的样子,福昌殿下竟在课上睡着了!   柳先生气归气,但福昌公主金尊玉贵的,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便翻过一页继续向后讲了。   到了午时下学,福昌拾掇拾掇自己,打算回岐阳宫了,照例指使朱嫣留下来替她抄书。   “嫣儿,先生说的课文,你帮我通通抄完了交上去。”福昌懒懒打个呵欠,扭头没精打采地问采芝,“早上出来前问过小厨房没?中午炖的是什么汤?”   采芝忙答道:“回禀殿下,是鲜笋焖嫩鸭子。娘娘体贴您,早间便吩咐了午后多做两碟甜口的,好叫殿下下学回去尝尝爱吃的。”   听闻有零嘴,福昌便又有劲头了,笑嘻嘻道:“那咱们快走吧。嫣儿抄完了书再回来,我给你留一口。先时你不是夸小厨房做的翡翠卷好吃?如今又有的口福了。”   秦元君侍立在旁,听福昌公主与朱嫣言谈亲昵,不由有些酸羡。可她知道自己向来是没这个福份的,别说让殿下给她分食了,便是多嘴一句恐怕都得讨嫌。就连替殿下抄书这活,都轮不上号,只被殿下嫌弃字仿得不像,容易叫柳先生看出端倪来。   秦元君还在酸羡着,福昌公主却已经踏出去了。外头雨下的淋漓,福昌叫宫女一支伞盖儿,自己清清爽爽地上了銮舆,秦元君忙撑起一柄伞跟了上去。   “恭送殿下——”朱嫣将福昌送走了,这才折回去抄柳先生罚的文章。所幸文章不多,提笔沾墨一会子的功夫,也就写好了。等她将文章吹干了,摆到先生的桌案前,这才匆匆拿了伞出门。   一踏出门槛,便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迎面而来。檐角下,有个人倚着朱红东栏而坐,如披一身雨色。   “五殿下怎么还在这?”朱嫣低身礼罢,迟疑了撑伞的手,问道。   “没料到今日有雨,忘带伞了。”李络望着栏外雨色,声音平然,“应公公回去取了,一会儿便来。”   朱嫣捏了捏伞柄,道:“那嫣儿先告退了。”   她正想走,却听得檐外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仔细看,原是有个青色衣裙的少女,素手灰溜溜抱着发髻遮雨,人冒着天上哗啦啦的水珠子匆匆穿过前庭,绣履在地上踩的一团脏污。   瞧那身打扮,应当是哪位公主的伴读。   朱嫣见她有些面生,便猜她应当才入宫不久。   兴许是雨势太大,这小伴读竟未瞧见学堂里的人尚未走干净,李络这个主子还在;她径直打从朱嫣与李络的面前跑过,去了一旁的侧殿屋檐下头避雨。   少女到了屋檐下头,便急忙用帕子去擦脸上身上的水珠。待好一阵擦拭后,她焦急地望外头的雨,面色忧虑,想来是有什么差事在身上,又碍于雨势过大,没法出去。   朱嫣瞧见了,便想起自己可以撑她半条道。刚想张嘴,一句“你是哪个宫的”还没出口,眼神光便晃见外头又有人来了。   那是个少年人,应当也是学堂里的学生,朱嫣依稀记得他是哪家的小世子。正是意气年纪,人也是英姿飒飒的。只是这雨水下的横冲直撞,未免将人淋得狼狈了些。   这少年撑着伞,匆匆到了侧殿檐下,将伞一收一束,径直递给了那女伴读。   朱嫣噤声不说话了。   那廊下的两人在低声细语,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少女微低了头,接过伞,有些扭捏样子。旋即,那少年竟哈哈笑起来,朝她摆摆手,人大大咧咧地出了檐下,顶着雨水出去了,浑然不介意自己淋个湿透。   那少女追了两三步,却追不上,便只得慢下步子来,自己独自撑了伞朝外头走。伞面红得鲜艳,在雨中如开了朵绣球花,热热烈烈。   朱嫣在原地看着那少女撑伞走了,低了低头,手捏紧掌心里的伞柄,竟觉得心底有些涩涩,谈不上那是什么滋味。说歆羡不像,说嫌弃也不是,只酸苦酸苦的。   李络见她秀眉紧锁,问:“怎么?羡慕人家?”   朱嫣掸了掸衣袖,从容道:“怎会?不过是瞧着这个新来的伴读不懂事儿,不与五殿下请安也就罢了,竟敢当着五殿下的面与外头的男子私会。要是叫管事儿的知道了,他二人便落不得好处了。”   “哦?”李络挑眉,“那你怎的不在方才拦住他二人?你在关雎宫,近侍皇后身旁,要给这两人长长教训,还不简单?”   朱嫣说:“原本是要的,只是殿下一打岔,我便忘了。”   李络道:“原是如此,那都是我的错了。”   朱嫣还想说什么,却见去取伞的应公公终于来了。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身旁还跟了个五十几许的老太医,两人各自掌伞,分雨而来。李络瞧见那笑面和蔼的老太医,眉心一紧:“博太医?”   未多时,应公公便与博太医一同到了李络跟前。博太医行个礼,道:“臣给五殿下请安。”   “太医怎么来了?”   “在路上碰着取伞的应公公了。想着许久未见五殿下,便顺道来问一声安好。”博太医说罢了,含笑的和蔼目光兜兜转转,落到了朱嫣的面庞上,“这位便是岐阳宫的朱二小姐吧?”   朱嫣见他认得自己,便点头应是。   “早有耳闻朱二小姐天姿毓秀,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博太医赞赏道,“不过,听闻福昌公主身前忙碌,我博某便不敢耽误二小姐差事了。”   朱嫣心知他是赶人了,便道:“耽搁了这般久,也确实要走了。”   罢了,就撑起了伞,朝外头走去。   博太医站在屋檐下,瞧着朱嫣远去的背影,忽而叹口气,感慨道:“朱二小姐确实生的秀美静雅,叫人见之难忘。”   李络垂了眸,道:“博太医想说些什么,直说便是。”   “听应公公说,五殿下近来与朱二小姐来往颇多。”博太医和和气气道,“臣也不过是提个醒,还请五殿下莫要与岐阳宫人走的近了。那朱二小姐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   李络的眉眼冷了起来。   “此事无需劳烦博太医挂心,我自有数。”   博太医笑呵呵道:“殿下向来冰雪聪明,懂得分寸,臣自是不会担心。如今物已齐全,只差人证,正是最需按捺住的时辰。五殿下可莫要分了心。”   “知道了。”李络答。   ///   朱嫣撑着伞,紧赶慢赶回了歧阳宫内。雨丝沾湿了裙摆,叫下裳晕开沉沉的颜色来。她收了伞,人进了穿花廊里,几个抱着扫帚避雨的小宫女忙不迭给她让路请安。   “嫣小姐安。”   “给嫣小姐请安。”   朱嫣应了声,一抬头瞧见廊上站着个面生的宫人。她与谨姑姑差不多年纪,但鬓角却早有密密霜华。人怔怔立在屋檐下,抬眼出神瞧着雾蒙蒙的雨丝,像是那雨里有什么似的。   朱嫣循着她目光望去,却也只看到中庭里空空如也,雨顺着屋檐落下来。   其余的小宫女见她不行礼,忙小声提醒道:“秋姑姑,回神啦!这是嫣小姐。”   那秋姑姑这才如梦初醒,侧过身来,游魂似地打起袖子朝朱嫣低身一福:“嫣小姐安。”   朱嫣问:“这位姑姑好面生,是今日里才来的?”   秋姑姑低首道:“回嫣小姐的话,奴婢秋荻,从前是局中掌籍。皇后娘娘身旁人手不够,便将奴婢移来了。”   朱嫣心底有些奇怪。这岐阳宫里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了,哪宫的太监、宫女,不使着银钱好处巴结着想进来?一年到头里只有往外赶人的份,竟还有皇后姑姑主动开口去要个宫女的时候。   不过此事到底与她没什么干系,她只点了点头,道:“福昌殿下可回来了?”   秋姑姑好似又走神了,好半晌才道:“福昌殿下早前便回来了,人在赏瑞堂。今儿入夏,殿下还叫小厨房留了绿豆汤和翡翠卷给嫣小姐。”   “知道了。”朱嫣道。   见这秋姑姑一个劲儿出神,朱嫣皱了皱眉,暗暗想这人真奇怪。在岐阳宫里还敢这般开小差的,也不怕犯了错丢了差事?   她到赏瑞堂里给福昌公主叙过了话,便回自己的屋子了。   外头的雨将她衣服润的泛潮,她干脆脱了外袍换了身干爽的。回头将衣服铺在熏炉上抖开时,便听见屋外的雨似乎更急了些,那雨珠子敲在头顶的屋盖上,噼里啪啦,像是一整串佛珠洒落下来。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李络回到长定宫没?   他腿脚不便,要是想不沾雨水,只能靠应公公背着他回去。可应公公若要背他,又哪里多余一只手去撑伞?坐轮椅倒是方便些,但定然会有淋湿之处。   想来想去,她又想到学堂外屋檐下头的少年少女了。那少年将伞递出去的样子是如此利落,分毫没有犹豫;反倒是那那少女接伞时却犹犹豫豫,不情不愿的。   朱嫣提着熏了一半的外衫,愣愣瞧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如今,她算是知道自己方才瞧着那对少年少女时,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了。那也称不上歆羡,也称不上懊恼,只像是——   像是远远看见一株昙花在夜里打开了,将夜色画出一道金粉似的绚烂。昙花瓣漂亮,清秀,婷婷的,但是只能站在远处瞧瞧。夜色这样重,她连灯都没有,还得转回进夜幕里去。   朱嫣叹了口气,将熏好的衣衫铺平挂到屏风上。   想什么呢?自己是要嫁给大殿下的,没事儿想起李络算什么?   ///   这雨一下便下了好几日,连着数天里,都是早上放晴,过午就下起绵绵细雨来。但京城每年入夏都是如此,宫人们都习惯了,只麻烦在要将同件衣裳多穿一二日,省的晒出去了又晾不干,回头落得没衣可穿的境地。   这日过了午后又照旧下雨,朱皇后将她叫去贤育堂说话。   关关切切没两句,便扯到正题:“你先时与罗大小姐有些误会了,她听信京城流言,当着淳儿面胡说,本宫已帮你教诲过了。只现下盼嫣儿你不要放在心上,省的日后闹不痛快。”朱后在念佛,手里的小念珠骨碌挂在指间,正对着佛龛里金灿灿的小像。   朱嫣听闻,心底还有什么不懂的:“不过一两句玩笑话,嫣儿早就忘了。”   想来皇后姑姑已想好了,一定要那罗凝霜嫁给大殿下,这才叫她二人都收收气劲儿,免得以后过门了还要闹不痛快,平白给大殿下添麻烦。   可一想到这事儿,朱嫣就觉得心底生疑。皇后姑姑当她好哄,便拿个镯子吊着她,一口准信也不给。也不知皇后姑姑到底要给那罗凝霜什么分位?若是让罗凝霜得了大头,自己岂非白忙活一场?   正说着,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话:“皇后娘娘,大殿下来了。”   “瞧,正说着呢,他就来了。”朱后忙收起佛珠,叫宫女将帘子打起来。李淳冒雨来的,正在抱厦里擦发梢上的水珠子。朱后问:“淳儿,下雨天别淋着自己,小心风寒了。”   李淳笑笑说:“难得有些空闲,来给母后请安。”   “什么给我请安?怕是有想见的人。”朱后也不点破,拿帕子掩唇笑起来,“不拦你的,你与你表妹也好几日没说话了,还不去陪陪人家?本是一家人,别生疏了。”   李淳道:“好。”立刻转过了身来与朱嫣说话,“嫣表妹,我新得了一些画卷,有仕女的有山水的,还有名家王令之的,你要不要来瞧瞧?”   朱嫣点点头,温温婉婉地笑起来:“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淳见到她笑颜,心底便跳得小快。嫣表妹肌皎如雪,这般盈盈一笑,直比桃花还惹人怜爱。他也知道先前罗凝霜的事情多少惹了她不快,这段时日总想法子讨好她一番,稳稳心神。须知京中喜欢嫣表妹的公子哥只多不少,要是气到了她,人跑了,那就没处说理去了。   李淳在岐阳宫有屋子,就在贤育堂边儿,唤作勤温斋,打从小时候便住着的;不过后来年纪渐长,又得陛下看中,便独个儿搬出岐阳宫去另起炉灶了。这会儿他收集来的那些画卷,便全叠放在勤温斋里头。   “表妹你瞧,这幅《松风听琴》可是王令之的真迹,是柏左中允辛苦寻来的。”李淳兴致勃勃展开了一副卷轴,好一番品头论足,“表妹喜不喜欢这个?”   朱嫣看一眼,这画卷上绘了点点松竹,疏密有致,下头卧一块大石,一白衣老翁提酒侧卧,委实活灵活现,颇有意境。   “是好画,大殿下颇有眼光。”她说。   李淳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又展开了一卷仕女图给她看:“瞧这画上的仕女,体态柔裕,神形具备,怎么样?”   见李淳态度殷勤,朱嫣忙也打起精神来,娉娉婷婷地笑,目光秋水似的一转,总算是开颜了,表面上瞧起来是很欢喜的。   李淳见她有兴致了,心底也松了。他又拿起一副美人画卷展示给朱嫣看:“瞧瞧这个!先前从库房里搜罗的,我还不曾看过呢。”李淳拎着手中的画轴,徐徐展开,口中又絮叨道,“表妹,你别把罗大小姐的事放心上。母后确实要我娶她,可她那般庸脂俗粉的,哪里能与你相比?就算是娶了她,她在我这也越不过你——”   待看见画上的东西,李淳口中絮叨的话戛然而止,朱嫣也愣了下。   画卷上,一名宫妃立在秋千旁,半侧玉首,纤臂如莲,说不尽的清灵玉秀。旁有一行小字:嘉贵妃像,落款是万宝三年,竟已是十好几年前的东西了。   朱嫣想来想去,宫中似乎没这个嘉贵妃。但转念一想,便想通了这人应当是后来的纯嘉皇贵妃;从贵妃变皇贵妃,位分晋了,封号自单字变双字也是常理。   而且皇贵妃命不好,盛宠不及一年便骤然病逝;十多年过去,宫中一点儿她的影子都无了。谁都不会去记得一个没了的人,更何况是她曾经得过的封号呢?   她垂下眸光仔细去瞧,不看不知,一看竟惊觉这画上的女子五官与李络有六七分的相似。这唇角脸面,俱是肖似处。   朱嫣瞪大了眼,一颗心咚咚跳起来,又凝眸仔细看去——果真如此,李络那疏风朗月一般的清俊面容,与这画中皇贵妃如出一辙;而他的眉、他的眼,则更像陛下些。   一旁的李淳表情也渐渐的不对劲了。这宫中从来没有纯嘉皇贵妃的画像,皇贵妃去世时他又不记事,根本不知道那皇贵妃生的如何模样。如今一看这画像,就觉得她诡谲的像宫中的某个人。   “表妹,你看—你看这皇贵妃……”李淳喃喃道,“他像不像五皇弟?”   朱嫣心跳的厉害,故作不懂,道:“像吗?我倒觉着这皇贵妃像观世音娘娘,慈眉善目的。”   “确实像,你瞧瞧这嘴唇,与五皇弟是不是如出一辙?”李淳指着画上的美人正正经经地说。他将画卷举起来对着光,又凑近了暗处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味,“真是像极了,像极了……”   “不成,我要去亲自问问五皇弟。”李淳只觉得疑惑得很。若是五皇弟当真是这位皇贵妃的孩子,为何父皇对他多年不闻不问?   他本就性子直,平素也不爱多想,当下便收起了画轴出了勤温斋。朱嫣见他走的急,也不敢落下,忙拿了伞也跟上去,一路匆匆地喊:“大殿下,大殿下,有什么事儿不如先与娘娘商量商量吧!”   李淳却只管自己一个劲儿地走,也不怕被雨水淋湿了:“你懂什么!母后不会告诉我的。”   母后做事从来缜密,她不肯对自己透漏口风的事儿,就能藏十年五年,半字不说。直接去问母后,她定然一笑而过了,回头还要罚那些搜集画卷的人。   朱嫣追着李淳,二人跌跌撞撞地到了长定宫。李淳重重地推开褪了色的宫门,扬头喊道:“五皇弟,出来!我有事要问你!”   朱嫣心惊,连忙道:“大殿下,小点儿声!”这可不是什么可以大声喊的事情啊!   李淳一连喊了数声,终于,门扇应声作响,李络自里头现了身。约莫是午后小憩刚起,他发还散着,面色单薄得发冷,像是一片寂静的沙洲月光。“原来是大皇兄。”他说着,目光移到费劲给李淳撑伞的朱嫣身上,眼神光便轻轻地一晃。   李淳出来的匆忙,没带宫人,唯有朱嫣记着给他掌伞。但李淳比朱嫣高太多了,她垫着脚伸长了手,却还是叫李淳的脑袋挨着了伞面,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李淳可管不了这么多,他看看李络的脸,越看越觉得他像纯嘉皇贵妃。当下,他蹙眉张口便问:“五皇弟,你与纯嘉皇贵妃什么关系?”   他是真的急这事儿。   须知道父皇将那皇贵妃很是当做一回事,至今还为人家留着一片梅园。这偌大宫里,本只有他一个皇子得陛下器重,那太子之位十拿九稳。但如今若是冒出来个宠妃之子,又怎么说?   李络闻言,眉心微结。   “纯嘉皇贵妃……?何人?”似乎很是不解。   “你少装蒜,”李淳有些急了,“画像上的纯嘉皇贵妃和你长得这么像,难道是个巧合?”   李络闻言,眉一挑,张了张唇,“大皇兄的意思是……”他甚少有这般明显的表情,如今这么惊诧的样子,反倒像是刻意在演戏了,“我其实,可能是皇贵妃的孩子?”   李淳愣了下。   他忽然想到,如果五皇弟根本不知道纯嘉皇贵妃是谁,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自己是卑贱的宫女之子,是不是更好些?原本已认命了的,如今陡然被人告知他是皇贵妃之子,会不会倏忽就有了野心?   这么一想,李淳登时懊恼起自己的冲动来。他立刻改了口,道:“你想错了。我不过是想问问,你母妃可是皇贵妃的远房姊妹,才叫你们鼻子嘴巴生的有些相似。皇贵妃去得早,不曾留下孩子,五皇弟莫要误会了。”   李络收敛了表情,淡淡道:“原是如此,那是我想错了。”   李淳感尴尬尬道:“罢了罢了。现在想来,你与皇贵妃也不怎么相似。今日就当我糊涂了吧!”说罢了,他便转身想走。   朱嫣的伞掌的实在是矮,一个不小心就碰到了李淳的发冠。李淳心里有闷火,但对着朱嫣又不好发作。于是他自朱嫣手中接过了伞,状似体贴道:“表妹,我自己撑伞吧。”罢了,就将伞撑在自己身侧,独自跨出长定宫门去。   “大殿下……”朱嫣怔怔地看着李淳背影,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统共一把伞,李淳自个儿撑走了,她只得淋在细雨里,眼睫与发丝都被打的蒙蒙湿。她纠纠结结地想和李络告退了,却见得头顶晃过一片红,竟是有人撑了一柄伞在她背后。   朱嫣扭头一看,只见应公公干瘦的脸笑的和气:“朱二小姐,让老奴送您回岐阳宫吧。”   朱嫣整了整,口中干涩地说:“……多谢五殿下。”   她移目去看李络,他的表情很平淡。朱嫣偷偷打量着他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他像纯嘉皇贵妃。她想张口问,又清楚地明白不能问。   这些宫中的秘辛,便是一把双刃剑。知道了,便多了份底气,又能得了旁人的把柄。但同时,却也是给自己惹麻烦。如她这样的人,理当明哲保身,懂装不懂才对。   可她对李络——   她又真的想知道,他为何与纯嘉皇贵妃生的如此相似?   朱嫣的表情复杂,变来变去的,谁都看得出她心里乱糟糟的。李络见了,人往轮椅背上一靠,身子闲散了些,“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眉眼一合,声音清淡,“我确实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   这话好似一道惊雷,险些将朱嫣都劈焦了。她又惊又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什——什么?   李络当真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他竟然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儿?皇贵妃的孩子,竟在宫中被如此践踏鄙薄地过了这么多年?别是李络在诓骗自己吧?他不是一向喜欢拿自己寻开心呢?   朱嫣面色刷白地站在伞下,嘴唇抖了抖,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变成了另一句话:“五殿下,若是此事当真,你就不该将其说出口。”   他不该将此事说出口。他不该。   宫中无人知晓他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那皇贵妃的坟茔和身后定然藏着许多十数年前的秘辛。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招惹了无数燃身之火。   若她心思险恶,大做文章,不说皇后姑姑,单说裕贵妃就绝对容不下李络。李络兴许——会死。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将此事说出口。   见朱嫣面色刷白,李络却无谓地笑起来:“你迟早会知道的,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只是此事相当要紧,你谁也不能告知,必须为我保密。”   朱嫣扯了扯嘴角,说:“五殿下想的简单。无恩无情的,我为何要替五殿下保密?”   李络竟然笑了。他道:“别忘了,我也有你的秘密。你若泄露了我的秘密,那我也会将你的秘密说出去。”   朱嫣愣了下,有些疑惑:“我的…秘密?我的什么秘密?”   李络目光斜斜地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你虽已被内定为大殿下的皇妃,却心系其他皇子。不仅瞒着福昌公主赠予他一本《元贞诗集续》,还收下了对方手雕的玉簪;更是打扮为宫女,私出岐阳宫门与他相会。你说,若皇后娘娘与大殿下知道了这些事,还会让你做大皇子妃吗?”   朱嫣久久地愣住了。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李络口中那个“她心系的其他皇子”是谁,她的面孔顿时涨的通红。   “你…你……胡说八道!”她整张脸都像熟透的番茄似的,“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在这宫中,人若是不厚颜无耻、铁石心肠一点,就是容易被欺负。”李络无声地笑起来,“这可是你教我的,嫣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爱各位支持的小天使~   在评论里随机发送大红包,啵啵!(●?З`●) 第26章 旧案   朱嫣回到玉粹斋时, 衣衫被淋了个半湿,刘海沾了水珠一缕缕贴在额上, 面庞瞧着就冰冰凉的, 偏还带着一阵郁郁的气色。   琴儿见了,吓了一跳, 忙去准备烘烤的炉子和换洗的衣物, 一边惊怪道:“小姐不是在与大殿下赏画么?怎么淋成这样子?”   朱嫣撇撇嘴,拿帕子擦了擦额面上的水:“原本是去赏画的,但赏了一半儿, 大殿下有要紧事得出岐阳宫,来不及捎带宫女, 我给殿下掌了一路伞, 回来就变这样了。眼下大殿下走了, 我才回来换衣服。”   “竟是这样?”琴儿一扭眉心,手忙脚乱地生起银炭小盆, 话李有些埋怨的意思:“小姐再怎么说, 也是大殿下的亲表妹, 大殿下也不顾着您一点儿?”   炭盆靠在炕边儿, 朱嫣径直除了外袍和鞋袜,上炕抱着膝坐下了,小声说:“大殿下情急,顾不得我,也是常理。”   那等场合,也难怪李淳心惊忙乱, 再管不了旁人了。自己向来鄙薄的宫女之子,竟然有可能是纯嘉皇贵妃的后代,换做谁知道这事儿,都会一时惊慌震愕,失了冷静。   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   听李络径直道出真相,直言他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她真是又惊又怕。惊的是李络的身份竟与她过去所知截然不同;怕的是李络日后会前途飘摇,暗险绕身。但后来她又被李络的厚颜无耻所惊住,反倒不记得先前的震愕了,只咬牙切齿觉得他可恨。   李络竟说什么“她心仪于他”,还用她的大皇子妃之位来威胁她保守秘密。他怎可这般厚脸皮?   ——“你虽已被内定为大殿下的皇妃,却心系其他皇子。不仅瞒着福昌公主赠予他一本《元贞诗集续》,还收下了对方手雕的玉簪……”   想起李络威胁自己时的那番言论,朱嫣不由咬紧牙关,狠狠地绞着自己的袖口。   琴儿拿着干爽的新衣服过来,瞧见她在银炭小盆边的模样,蹙眉忧心道:“呀!小姐的脸怎么这样红?简直和滴血似的!是不是发热了?”说罢了便急匆匆把手掌心贴过来,想要量朱嫣的额头。但翻来覆去的,也没见得她发热,反倒是冰凉凉的一片。   朱嫣心底咯噔一声,确实察觉到自己的脸热得发烫。她闪开了目光,小声道:“是这火盆烤的太热了!我没事儿。”   琴儿仍是不放心,她一边给朱嫣系干净外袍,一边絮絮叨叨道:“您自己哪能感觉得出来呀?这发没发热,还是得叫大夫来瞧瞧。小姐晕不晕?昏不昏?”   朱嫣只觉得琴儿絮叨得像个老妈子,比从前在家里时母亲的那个陪房嬷嬷还能说。她当即打住了琴儿的话,问道:“琴儿,你知不知道这宫里头曾经有个纯嘉皇贵妃娘娘?”   琴儿手劲利落地给朱嫣打上了腰带,道:“回小姐的话,皇贵妃么,知道一点儿。宫里头那片梅园就是陛下为了她栽种的,人没了十好几年了。怎么啦?”   朱嫣理着荷包上的流苏,低声道:“你说,皇贵妃娘娘是怎么去的?”   “是病故的。”琴儿答得理所当然,“红颜薄命,宫里头都是这样说的。”   朱嫣眼神一垂,心底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什么样的毛病一晚上就让人没了?这样的急病有是有,但落到了纯嘉皇贵妃的身上便有些蹊跷,仿佛那“病故”只是个由头,拿来遮盖书页下头真正的笔墨。   “琴儿,你觉得……”朱嫣仍旧抱着膝,缩在南炕上。   “嗯?”琴儿抖着湿衣服,有些不解。   “觉得五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朱嫣抬头,正正经经地问。   琴儿愣了下,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小姐怎么忽的这样问?是想听她说好话,还是说坏话?要是揣摩错了小姐的意思,去错了东西方向,那便倒霉透了,一准要吃小姐的训。   琴儿想了又想,回忆起上次自己问小姐“可是对五殿下有意”,小姐上来就将五殿下批了一顿,什么“双腿残疾”、“不得宠爱”、“性子还不讨喜”、“添了一大堆麻烦”,张口说的极为顺溜,想来她是极不喜欢五殿下的。于是,琴儿咳了咳,故作不屑道:“五殿下么,无权无势的,比其他几位殿下可差得远了。虽相貌俊美,那一双腿却是瘸的,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愿意嫁个瘸子?且他性子也不好,净给人添麻烦使!”   朱嫣听了,心里竟有点急,她轻瞪了一眼琴儿,小声嘟囔道:“无权无势又怎么啦?他那叫不争不抢,志不在此!要是真的去争了,谁知道谁胜谁负呢?而且,他是瘸,是不能走路,可也比那些臭鱼烂虾的要好多了。有的人啊,就算长了十条腿,才学都不如他呢。”   琴儿听了,眉心里挤出个川字,摸不着头脑。   小姐这是怎么了?前回还说那五殿下处处都是不好呢,怎么今日就维护起五殿下来了?莫非这五殿下的坏处,小姐自己说得,旁人却说不得?   琴儿有些悟到了朱嫣的意思,忙扯起笑脸道:“哎呀,小姐说得也是,是奴婢眼光浅薄,不懂看人。”   朱嫣这才慢慢笑起来,很得意的样子,像是与人说辩赢了。琴儿也不多嘴,只赔笑认了自己的错,免得再招来自家小姐的奚落。   至此,朱嫣总算放过了琴儿。   ///   长定宫。   天稍晚的时候,长定宫外的破败巷道里亮起数盏死气风灯,飘飘摇摇的光似磷火般,映亮了褪色宫墙一角。伴着一阵脚步声,皇帝的龙舆行过这甚少有人来往的宫道,在长定宫门外落下了。   皇帝下了龙舆,一旁的苗公公忙凑上来打伞。皇帝不耐地抬了抬手,道:“雨早停了,凑什么热闹?”苗公公这才点头哈腰地收了伞,一边赔笑道:“小的这不是担心您伤了龙体呢?雨水伤寒,可万万不能打搅了陛下。”   皇帝却没空理会他的讨好,只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他对几个宫人道:“将门前守好了。”罢了,便跨进长定宫里头去,负着手蹙眉道:“老五,夜这样深了,你叫朕来这里,是为的什么事儿?”   皇帝不喜来长定宫,一来这里阴森森的叫人发憷;二来,这里难免会令他想到纯嘉的面容,叫他心头又酸又恼,很不是滋味。这会儿他踏进门槛来,眼睛虚虚一瞄,就瞧见了一棵眼熟的老桃树。从前纯嘉总埋怨这桃树不是梅树,没法子在冬日里傲雪开着,叫人看了就唏嘘,为此,他特意叫人种了一片梅林来讨好她。如今又见着了,还是难受。   李络坐在轮椅上,人不吵不闹的,只慢慢地说话:“父皇,儿臣有要事相禀。此事事关十数年前病故的纯嘉皇贵妃,须得由父皇您来定夺。”   皇帝怔了下,心底火起,怒道:“浑说什么东西!平白浪费朕的时辰。”罢了,他就想走。   李络却喊住他,道:“父皇且慢,您若是想走,不妨先见见这人。”须臾便是一击掌,应公公扭过一人,将他跌跌撞撞地向前一推。   那男子明明是四十几许的容貌,头发却早早花白,人也瘦削憔悴不成模样。他被推了出来,双膝甫一落地,便止不住地跪地扣头求饶,痛哭流涕道:“陛下,陛下,皇贵妃娘娘是被冤枉的啊!是被冤枉的!”   皇帝本不想去看,但一瞧见男子的面容,心底的怒意便陡然涌起。   这男子——   这男子!!   便是他人已苍老衰颓了许多,皇帝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他便是当年被指认为与纯嘉有私之人。他不仅拥有纯嘉所赠的香囊臂钏,更是对纯嘉身上的胎记所在一清二楚。当年,皇帝光是听他说出“皇贵妃的脐右有红痣一枚”,便觉得怒火上涌,无法自遏。   “朕记得,你应当已死了。”皇帝冷冷地盯着这阔别十数年的人。   男子哆嗦了一番,道:“回陛下,皇后娘娘她…她逼迫草民改名换姓,远离京城……一切都是皇后娘娘逼迫的!”   “哦?”皇帝目光愈冰冷,“那你如今怎么又出现在此处?”   男子倒吸一口冷气,邦邦在地上磕了几记响头,痛哭流涕道:“草民,草民这十几年,一直活得提心吊胆,心有愧意,总想着替皇贵妃娘娘洗清冤屈。只是皇后在京,草民不敢回来……”   李络淡淡打断了他的话:“也不必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不过是皇后反悔,想要拿你性命。你走投无路,这才露了破绽,撞入我手里。”   皇帝死死盯着那男子的容颜,一时僵硬。死寂许久后,皇帝抬起头,冷然道:“朱氏倒是有本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把人藏这么久。”   朱后确实有本事,朱氏那一族都有本事。朱后的父亲是皇帝少时先生,如今还顶着帝师的名头在京中备受敬仰;朱后的兄长又是朝中权臣,平日里没少置喙政务。如此一来,朱后必然手段颇多。   李络见皇帝不急着走了,便道:“父皇,若您得了空闲,不妨来堂中一坐。”   皇帝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说罢了,二人便相继进了屋里头。应公公将门扇合上,人静悄悄地守在门前,搓着手独自对着中庭的一院夜色。黑漆漆一片里,那一棵老桃树的枯枝无声地朝夜空伸展,应公公瞧着它,便觉得瞧见了旧日纯嘉皇贵妃站在树下的模样。   应公公咧嘴笑了一下。   五殿下说了,是时候了。   这天早晚会亮堂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屋中终于再度有了响动。门扇开启,皇帝慢慢地踱了出来,面色阴沉沉的,眼眶却有一丝猩红。   “络儿,你须多保重。”皇帝站在屋檐下头,负着手,表情比这长定宫的夜色还沉郁些,“如今朕做不得什么,她到底是皇后,一时半会儿尚不可废。日后,朕定会将你该有的都补偿予你。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可叫人与朕说说。”   屋里的李络摇了摇头,道:“父皇,那些虚浮之物儿臣都不在意。儿臣只想问您讨个人,不急在眼下,只是日后,想和她做个伴儿。”   皇帝一听,立刻急切地想应下了:“不说是一个人,十个二十个都使得。”   李络淡淡一笑,说:“儿臣谢过父皇。” 第27章 悦己   次日里, 皇帝驾临了岐阳宫。   龙舆到岐阳宫门前时,恰好是贤育堂的饭点, 朱皇后叫人摆好了饭菜, 与福昌公主一人捡了一张矮墩已坐下了,正挑着银尾调羹分一盏鸭脯汤。   朱嫣与皇后母女亲近些, 也上了座, 挨在福昌旁边静静地坐着。   不过,福昌不动筷子,她向来不会先伸手。桌上摆着大大小小十来碗碟, 红边白底里头盛着银丝鸭脯、烀粉酥肉,搭上碧绿莲子并素白荸荠, 色味并举。福昌公主爱吃这里头哪些, 朱嫣一清二楚, 断断不会去动一筷子。   朱后翘着尾指上头的甲套,将盛好汤的碗搁到了福昌面前, 头也不抬, 细慢说道:“如今入了夏, 天气也热了。去岁陛下叫人在芙蓉池子里种了几株朱帘卷, 我瞧着如今都开得七七八八了。等过个五六七日,挑罗家大小姐有空的日子,叫她进宫来看看荷花。你俩也一道来,省的闷在岐阳宫里没事儿做。”   福昌一听就有些不乐意,搁了筷子发小脾气:“没事儿叫那罗凝霜进宫来做什么?”   要是那罗凝霜打起了大皇兄的主意,可怎么办?嫣儿也就罢了, 到底是表姐妹,也是一块长大的,做她嫂子,她虽然不大高兴,但也认了。可这罗凝霜看上去就心高气傲的,肯定是个不懂事的。且她相貌家世都不如嫣儿,若是她也要嫁给大皇兄,自己岂不是得怄死?   见福昌不高兴,朱皇后眉头一拧,道:“多个伴儿,难道不好?”   福昌撇撇嘴:“要去嫣儿去,我可不去。”   朱皇后正想再劝两句,外头的宫人唱了一声“陛下驾到”,紧接着谨姑姑便打起了竹篾子,又报道:“娘娘,陛下来了。”   朱皇后诧异地搁下调羹:“这个时候来了?这倒好,厨房做少了,也没留心陛下爱吃的菜。”一面说,皇后一面心底暗暗觉得奇怪——   前几日她才打发了谨姑姑去御前,问陛下可要来岐阳宫坐坐,吃上一两口小厨房的菜。结果谨姑姑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只与苗公公在御书房前打了个照面。苗公公挤着笑,说近来入夏,陛下胃口不好,自个儿吃点清淡的就行,请皇后娘娘不必挂怀了。   到底是夫妻多年,朱后一听就明白,陛下想必是没什么兴致与她多说话。   这也是常理。皇后年纪渐长,再恩爱的夫妻如今也该淡了、腻了。现下里,陛下至多初一、十五过来应个卯,或是逢上有什么大事了才会过来同她商量商量;平常更喜欢往关雎宫去。贵妃娇娇媚媚的,又不会提那些烦心烦眼的事。别说陛下了,哪个男人不喜欢?   如此一来,这三四日皇后干脆省了叫谨姑姑去御前的功夫,直接在贤育堂里自己用饭。这会儿皇帝驾临,她倒是一点准备没有。   片刻发愣的功夫,皇帝已经跨进了屋里头,道:“皇后这里倒是热闹。”一屋子的人忙乌压压地站起来行礼。朱后拿手帕拭了嘴角,慢声道:“陛下可进过午餐了?臣妾这就让小厨房多做些菜。”   “不必忙了,朕也没什么胃口,就不坐下占一双筷子了。”皇帝摆摆手,道,“朕进来前,听皇后在说芙蓉池里的荷花?朕也觉得那几株‘朱帘卷’开得正好。皇后若是得了空,可以叫淳儿、固儿一道去赏荷。”   朱皇后本就有此意,便应下了。   皇帝拉够了家常,终于想开口说自己的正事。他瞥一眼屋子里的福昌与朱嫣,道:“福昌,你先到外头去吧。”   开了个赶人的头,贤育堂里瞬时乌泱泱走了一片人。等屋中只剩下帝后二人,皇帝慢慢踱到镂花窗前,道:“朕前几日路过了络儿的长定宫,总觉得有些冷清,便多拨了几个人过去。皇后得了闲,记得好好照应照应他们,别出了岔子。”   朱后闻言,眉心微结,心下暗惊。表面上应了声“是”,心底却是惊涛不止。   这一回,陛下不仅自己亲自拨了人手过去,还特地敲打自己,叫自己“别出岔子”,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陛下瞧着李络那张与他越来越像的脸,按捺不住了?   果然,皇帝叹口气,道:“络儿的容貌,如今与朕看起来是如出一辙。他虽双腿有疾,但朕仔细一想,他到底也是李氏后嗣,过去种种,终究有些是薄待了。”   朱后笑笑,道:“陛下仁善周到,这些年没能照顾妥当,是臣妾的错处,还请陛下责罚。”   “这又哪里是你的错?”皇帝摇摇头,“分明是洛氏的错。”提起这名字,他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若非洛氏不知好歹,朕又怎会怀疑洛儿并非李氏血脉?如今瞧洛儿与朕生的这么像,倒是不会有错了。洛氏固然有罪,但络儿却确确实实是朕的孩子。”   见皇帝还是将纯嘉皇贵妃记恨在心上,朱后小舒一口气。看来陛下倒是不曾对纯嘉的事情起疑,只是因李络的长相才有所动摇罢了。   前段时日,纯嘉皇贵妃一案的人证跑脱了,朱后本就在为此头疼着。要不是为了拿捏裕贵妃,她也不会把人性命留的这么久。谁知节骨眼下,那人竟生出翅膀来逃得无影无踪,叫朱后现在都有些惴惴不安的。   只要不查纯嘉皇贵妃之案,那便不要紧。多给李络拨几个宫人,那就拨吧,再将长定宫修葺收拾一下,陛下心里舒坦就成。于是朱皇后慢慢地点了头,端庄道:“陛下说的是。”   镂花窗外有清清细细的笑声,原是福昌公主领了几个小宫女,正在屋檐下头踢花毽子玩。飞起的毽羽红艳靓丽,上下翻飞,很是显眼。皇帝多看了几眼,又问:“皇后,朕记得朱家的阿嫣是福昌的伴读?”   朱皇后没想到他话锋转的这样快,愣了下,答道:“回陛下的话,正是。嫣儿进宫也长久了,人机敏懂事,陪在福昌身旁很妥当。”   “是个好姑娘,马上要及笄了吧?皇后记得与大舅说说,将她留一留。”皇帝眯眼从镂花窗里望出去,“几个皇子都到了适婚年纪,老二倒是早早娶了侧妃,可余下几个都还没定下人。”   朱后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那是自然的。”至于朱嫣到底留给谁么,那当然是淳儿了。其余几个皇子,母家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来头,也配得上朱氏一族嫡出的娇娇小姐?   皇帝说罢了,总算安下了一颗心。他收回了眼色,道:“好了,叫几个小的进来吧。饭进了一半被赶出去,心底总归不舒坦。”   “哪里的话!陛下来了,福昌一定高兴。”皇后笑说,“小厨房上还有陛下爱吃的糖熘饹,陛下不坐下来一道吃两口?”   “不了。”皇帝摆摆手,“朕去关雎宫坐坐便是。”罢了,便朝贤育堂外头走去。朱后听皇帝说起“关雎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曲膝纳福:“臣妾恭送陛下。”   ///   自这日后,宫里头忽然变了风了。   五殿下李络的长定宫忽然热闹了起来,皇帝一气拨了十来个宫人过去使唤。这些人俱是从皇帝跟前直接调过去的,过都没过朱后的眼,心向着谁,不喻自明。   皇后也不恼,反倒顺应着陛下的意思,叫内务府抽时间去将长定宫破破落落的屋顶修了,有什么缺的漏的也全得补上。   一时间,这位双腿有疾、不受宠爱的宫女之子,成了宫里唇舌浪尖的谈资。岐阳宫里也是,几个宫女暗地里都悄悄在谈,说五殿下只怕要翻身了。   琴儿去谨姑姑手里领了月银回来,推门便嘀嘀咕咕说道:“小姐,你知不知道,近来五殿下风生水起,名声大的很?”   朱嫣正坐在桌案后清清静静地摹字,她本擅簪花小楷,字迹清冽娟秀;但因自小帮着福昌写功课,也练就了一手仿写的本事,左手字能写出旁人七八分轮廓来。她将笔头在砚台里晕了墨,随口道:“他能有什么风生水起的?一个瘸子罢了,脸皮厚,还惹人厌,性子也不好。”   琴儿抽了钱袋的系带,将份例银子哗啦倒在手掌心里,点着指尖一块块地数,口里道:“前时奴婢从穿花廊过来,就听见几个姐姐与采芝说闲话,讲五殿下的宫里头如今有十来个使唤人,都是陛下精心挑出来的,只听五殿下的话,旁人理也不理。”   闻言,朱嫣停笔抬头,有些诧异道:“这…当真?”   “当真!”琴儿将碎银子收起来,又兴致勃勃说,“谨姑姑说了,入夏要置办新的首饰衣裳,虽说娘娘那里会给您多裁几身衣服,夫人也说了会送做好的衣裳进来,但指不准嫣小姐自己有心思呢,因此娘娘便提了月银份例,好叫您用的爽快些。”   朱嫣却没心思管什么月银、什么衣服的,只紧着眉头想李络的事。   陛下这样大张旗鼓的,若是叫裕贵妃起疑了,那可怎么办?那裕贵妃生性多事,还擅妒,要猜出李络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岂不是得闹翻了天?   琴儿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问道:“对了,小姐,过几日那罗大小姐就要进宫来赏荷了。您打算穿哪一身衣服?那罗大小姐前回给您找不痛快,这一回,您总不能叫她独占了风头,让几个皇子眼底都只有她。”   朱嫣想起罗凝霜,就觉得没劲:“皇后姑姑说了,叫我不得与她置气,放宽点心。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一枝独秀,艳压群芳,我也管不着,索性随便穿穿得了。”   琴儿见她这么没斗志,心底有些惊诧。换做从前,若是哪家小姐敢踩着她的脑袋与大殿下说话,她是断断不会放过的,非要叫大殿下眼里只能看到她不可。怎么如今大敌当前,小姐却反倒一副任来任去的架势,根本无所谓了?须知赏花这样的场合,要是不好好打扮打扮,那是绝对不行的。   难道是——   小姐已经不大在乎大殿下,心底反倒记挂了其他男子?   琴儿越想越是如此。当是时,她轻声地咳了咳,一边作势关窗,一边道:“听说娘娘特地叫五殿下也要去赏荷呢,可见五殿下是当真要翻身了,如今连娘娘也记挂着他。”   果然,朱嫣抬起了头,怔怔问:“他也要去?”   “奴婢听其他人嘴碎说的。”琴儿撇撇嘴道,“对了,小姐既然随便穿穿,那奴婢觉着平日里那一身就挺好。”   “等等,”朱嫣站起来,走到了存衣服的箱笼前,抬臂掀了笼盖,探头瞧起自己的衣服来,“琴儿,我有条蟹壳青的裙子,上头绣了茱萸花的,你瞧见过没?过来帮我找找。”   琴儿见朱嫣闷头在箱笼里翻个不停,心里早已有了个大概。   还指望什么大殿下呢?小姐的心啊,早就跑偏了。别看她嘴上左一句“瘸子”,右一句“惹人烦”的,却把那人真的记在心里了。   但她做奴婢的,自然不会说破了,只听话地上去帮忙翻衣服,又殷勤地帮她挑首饰、搭穗子。两人折腾了半天,如要进宫选秀似的,总算挑出了满意的一身。   到了罗凝霜进宫来赏荷的那一日,朱嫣打扮得玲珑秀丽,到贤育堂前时,连朱皇后都一脸惊艳。   “哎呀,嫣儿可真是漂亮。”朱皇后搭着谨姑姑的手,左右端详着朱嫣的鬓发衣衫,心底又满意、又高兴,“平日里你都不如何打扮,今日这一身穿起来,当真是叫人过目难忘了。怎么你平时也不好好妆点妆点自个儿?如今是多青春的时候呐,竟叫白白浪费了。”   谨姑姑在一旁笑着揶揄道:“娘娘,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若不是有赏花人来了,这花哪儿会开的这般艳丽?”   朱皇后当真被逗笑了,掩着唇笑起来,“就你会说话。嫣儿还未及笄呢,少拿人家寻开心。”又催道,“福昌和元君来了没有?赶紧上赏瑞堂去催催,别耽误了罗大小姐进宫的时刻。”   谨姑姑应声去了,从头到尾,朱嫣只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笑。   片刻后,她抿了唇,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履上一片云,耳旁似还回荡着谨姑姑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女为……   悦己者容?   可悦她者,是谁? 第28章 荷花   去岁入夏, 陛下叫人在芙蓉池里多栽种了几株莲花,名曰“朱帘卷”。顾名思义, 自然是娇娇艳艳、红芳丹菲的一种莲, 花瓣一打,犹如朱帘轻卷, 美人立在帘后头粉腮带笑。   如今入夏了, 正逢开花时令,芙蓉池里一片红红绿绿。红的是朱帘卷,瑟瑟娇娇, 和胭脂似的点在绿莲叶底上;绿的是莲叶接天,层层叠叠, 和一整面华盖一般。   芙蓉池上跨了座桥, 青石的底, 汉白玉砌的栏杆,当心矗着几座亭子。正中间一座大的, 两旁跟着几个小的, 俱是八角飞檐, 桐油漆柱, 香樟美人靠细细密密围了一圈。   朱皇后与一双儿女,便坐在中心的亭子里。   福昌公主拉长着一张脸,一副不高兴的架势。因她讨厌那个罗凝霜,她原本不想来。但皇后左右催促,她才给了这个面子,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   李淳虽人在朱皇后身旁, 但目光已止不住地往外头飘去。   今日虽说是打着赏荷的名头,但主角是谁,他心底一清二楚。朱嫣与罗凝霜都临桥站着,一个伸手去够池子里的莲叶,一个只清清静静地立着。艳的似芍药海棠,静的如空谷幽兰,各有美致。   李淳原本不想要罗凝霜的,她性子太沉闷了,他实在喜欢不起来。但母后决定的事儿,他也没法说什么,娶她就娶她吧。更何况,如今父皇对五皇弟好像颇为看中;要是他再不用婚事拉拢罗家,稳固自己的太子之位,指不准五皇弟会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呢。   朱皇后抿了口茶,见李淳一副坐不住的样子,心知他想和朱嫣说话,便笑说:“罗大小姐是客,嫣儿也是许久没得闲了。你过去与她二人说说话,尽尽主人家的心意。”   李淳心底一动,连忙道:“谢过母后。”罢了,便一撩衣袍,向着两人走去。   “表妹,罗姑娘。”李淳走到了她二人身旁,笑说,“日头晒得很,也不进亭子里去乘乘凉?方才母后叫人切了嫩瓤的西瓜来,你们要不要去尝一尝?”   罗凝霜一听李淳喊朱嫣“表妹”,心底就有些酸。朱嫣是表妹,是亲近人,自己是“罗姑娘”,生疏的很,多叫人不平。   朱嫣摇摇头,说:“还不口渴呢,一会儿再回去吃。”   李淳打量着朱嫣,只觉得她今日的打扮比平常更周到矜贵些,鬓上倒别一枚莹润玉梳,斜簪一支玉簪,上头开着细小的茱萸,花骨朵米粒那样的大小,栩栩如生。细碎刘海下头,娇娇的肤色在太阳光下轻薄得如透明似的,又像是经冬不化的细雪,叫人想捧在手心里。   “表妹,你这支茱萸发簪相当别致,雕工很是精细。”李淳左右瞧那支发簪,只觉得簪美,茱萸美,人更美,“这发簪是哪里得来的?”   朱嫣一愣,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唇角一牵,止不住地往上扬。“这发簪…这发簪是我偶尔得来的,大殿下便当我是买来的吧。”她说罢了,抿抿唇,将笑意压下去了。   不过,嘴角虽不笑了,但眼睛还是弯弯的,像月亮。   李淳看着她弯月似的眼,心底也高兴——表妹这模样,分明就是少女瞧见了意中人,心上月。想藏着欢喜,却又藏不住。   罗凝霜在旁看着他们二人左一句“表妹”、右一句“发簪”的,酸的都有些站不住了。她清幽地笑起来,道:“大殿下,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咱们去放风筝吧。”   李淳一听,也觉得好:“表妹,我们一道去放个风筝吧。”   但朱嫣提不起劲来,一点儿也不想和这两人去放风筝,便说:“罗大小姐是客,大殿下与罗大小姐一道去放风筝吧,嫣儿还想陪着福昌公主呢。”开玩笑,三人一道去放风筝,那定然是她与罗凝霜之间明枪暗箭的,烦都烦死人了!   李淳听她这么说,心里很感动。嫣儿真是大度又懂事,知道罗凝霜气性不高还小心眼,便自个儿退让了。等以后嫣儿过了门,一定得好好待她。   这样想罢了,李淳就对罗凝霜道:“那就让表妹与福昌待着吧,咱们去放风筝。”   朱嫣露出了真挚的笑容,点了点头。   眼看着大皇子与罗凝霜走远了,她才缓下心来,左右张望一阵。她见朱皇后与几个嫔妃正聚在亭边喂着芙蓉池里的锦鲤,人便如脚底抹油似地开溜了。   芙蓉池边有一排垂杨柳,细细绿丝沿着池畔垂作一道帘子。人自杨柳树后过,便只余绰绰一个影子。她提着裙摆,一路环顾,总算瞧见了自己要找的人。   “五殿下——”   杨柳枝上吊着一个小金笼,里头的鹦鹉翠羽红冠,豆大的黑眼乌溜溜地四处瞧。李络挑着一根细柳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这只鹦鹉。   他换了身衣裳,终究不是从前半新不旧的青衣了,一袭鸦青缀红边儿的衣袍,缎面笔挺挺的,颇是贵气;发冠高束,横别一支发簪,露出如玉的面孔来。他从前是清俊,如今便是华贵。朱嫣瞧着他,恍惚就在心底觉得,若他双腿康健,定会是个名冠京城的美公子吧,还哪有齐知扬什么事呀?   只可惜了,是个瘸子。   听见朱嫣的声音,李络侧过头,有些诧异地挑眉:“嫣儿?”   朱嫣听闻他这样唤自己,脚步急急一止,脸皮上蹭得腾起一层薄红。   “什么…什么‘嫣儿’?非亲非故的,五殿下这样喊,会叫旁人误会。”她挤着眉心,正正经经地说,“请五殿下还是喊我‘朱二小姐’吧。”   李络将杨柳枝搁在膝上,脸上淌出很淡的笑来。他从来是个冰雪似的人,哪里都清清冷冷的,眼睛也像一片白山黑水。可如今他看着朱嫣时那淡淡的笑,却一点也不冷,像藏在山巅后头的雪迎着日照,悄悄化开了。   “有什么要紧的,左右没有外人。”他说。   朱嫣听了,环顾一周,果见得四处没的旁人。她疑惑道:“听闻先前陛下给你拨了十来个人使唤,又是宫女又是太监的,阵仗大的很,怎么如今不见他们跟着伺候?”   帝后如今照拂他,他一身的行头都换了,太监宫女怎么不见了?   李络摇头,道:“用的不顺手,倒不如应公公一人足矣。且我习惯独处,不喜喧闹。人多了,终归是烦些。”   朱嫣听他说“习惯独处”“不喜喧闹”,一颗心轻轻下掉,有点儿惴惴。她牵了牵嘴角,说:“既五殿下喜欢独处,那嫣儿就不打搅了。”说着,脚步就迟迟慢慢地向后头退去。   “走什么?”他抬起眉眼来,说,“你又不是别人。且你特地过来的,我赶你走,倒显得我多薄情似的。”   朱嫣一听,恼色便炸开了:“五殿下瞎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处罢了,何来‘特地’这一说?我瞧见这里杨柳景色好,这才过来看看的。不是有诗说,什么‘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隋主堤边……’什么来着?”   她只是随口提起一句诗来,没仔细过脑,此刻竟想不起这首前朝的吟柳之诗下半句到底是什么来了,卡在一句“隋主堤边”,反复两遍,颇有些难堪。   “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四路通。”李络接上了,唇角慢扬起来,“至于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就不告诉你了,你自己去记。”   朱嫣咳了咳,道:“总之,我是恰巧过来的。五殿下听明白了?是恰巧。恰巧!”   李络还没说话呢,柳枝上的鹦鹉已经扑棱着翅膀叫唤起来了:“恰巧!是恰巧!”   朱嫣一愣,心底有些尴尬,还有点儿想把这鹦鹉拔了毛,变成一只秃顶大公鸡。   这臭鹦鹉,聪明的地儿不大对啊!   李络着实想笑,说:“这里景色确实好,既能瞧见芙蓉池,又可赏杨柳枝。你都来了,别急着走,教鹦鹉多说两句话吧。”   朱嫣瞥他,拱袖垂手:“既然五殿下这般要求,那嫣儿也不敢抗命。”说罢了,就接过李络手里的杨柳枝,走到了鹦鹉笼子边。这鹦鹉新学了个词,正在得意洋洋地叫唤着:“恰巧!恰巧!”听得朱嫣想把它立刻按到锅里头去。   但她的心到底不在鹦鹉身上。装模作样地逗了会儿鹦鹉,她便侧过身去,轻悄悄理了一下自己的鬓发,状似无意地问道:“五殿下有没有觉得……”   “嗯?”   “有没有觉得,今日,我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问罢了,笔笔直地站着,就像是画卷上的仕女,那姿态、那步子,还有衣裳的褶皱,都恰好是能让人看得最最清的角度。   李络闻言,扫眼去打量她——她今日确实与往常不同,更为丰容盛饰些。朱嫣平常为了藏锋,避让于福昌公主,向来打扮的清清淡淡,以免盖过了福昌的风头,惹来了公主不快。可今日她就没有这顾忌,不仅鬓上佩了珠玉,连衣裳都挑了一身惹眼的。里头有件嫩鹅黄的窄袖短衫,下系蟹壳青色的曳地裙,外头还披了件青柳色镶金丝的外袍,里里外外的,甚是华美招展。她的脸漂亮,本就是芙蓉芍药似的美,也经得住这样堆金砌玉的造作。只是这样几层下来,似乎有些,似乎有些……   李络皱了皱眉,小声说:“嫣儿,你怎么瞧起来比平常……胖了些?”   你怎么瞧起来比平常胖了些?   朱嫣呆住了。   鹦鹉又叫唤起来:“恰巧!是恰巧!”   作者有话要说:  切莫做直男。 第29章 有疾   朱嫣万万没想过, 自己精挑细选、反复琢磨、试了又试的一身衣服,竟得来了李络一句“胖了”的评价。   这可真是太气人了, 太气人了。   她微呼一口气, 强压下心底的恼意,露出一道灿烂笑容来, 反问道:“五殿下, 嫣儿不曾听清,您…您再说一遍?”   李络半合眼,托着下巴, 慢声说:“嗯,确实, 看起来有些胖了。”   朱嫣差点没气坏了。   这是什么人啊!   难怪李络先前一直不受宠爱, 兴许陛下刚和他说了两句话, 便被他气跑了!   朱嫣到底是爱面子,不想让李络察觉她表情不大对劲, 人在火头上。当下, 她咬咬牙, 赶紧背过身去, 假装逗弄着笼子里的鹦鹉。那鹦鹉拍着翅膀,高高兴兴地叫唤起来:“胖了!恰巧!是恰巧!胖了!”   啪。   朱嫣手里拿来逗鹦鹉的杨柳枝被折成了两半。   趁着无人瞧见,她狠狠地瞪了鹦鹉一眼——物似主人型,这一主一鸟,都不是好东西!   偏偏鹦鹉不懂她的眼神,依旧无忧无虑地眨着漆黑的豆大眼珠子, 扑棱着翅膀左右挪腾,浑然天真不谙世事的样子。   “嫣儿,你生气了?”她身后的李络,还一无所觉似地,以寻常的口气发问。   朱嫣顺了口气,翩然一笑,语气柔和道:“怎么会?殿下说嫣儿胖了,是嫣儿有福。”她可不能在李络面前失态了。   李络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本想安慰你一二句,如今想来,倒是没必要。”   朱嫣没好气道:“殿下想安慰嫣儿什么?说也无妨。”她还不信了,李络能说出什么话来。这人记仇,一贯喜欢膈应她。   李络慢条斯理道:“是丰腴是苗条,本不是什么有所谓之事。落在有意人的眼里,便是你白发苍苍,容颜不再了,也照旧是好看的。”   朱嫣微微一愣。   ——落在有意人的眼里,便是她白发苍苍,容颜不再了,也照旧是好看的。   她低垂了眸光,在唇舌间暗自反复咀嚼了几遍这句话,竟觉得十分动听顺耳,心底的火气也慢慢下去了。她终于别别扭扭地转过了身子,将目光落到了李络的身上,道:“五殿下说的在理,嫣儿受教了。”   她看到他始终坐在轮椅上,心头不由冒出一个念头来:也许,李络是健健康康的,还是双腿有疾;是得宠还是无宠,也不是什么有所谓之事。   落在有意人的眼里,就算他永永远远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又或者一辈子无权无势、随风漂泊,他也是好的,不仅有一双雕茱萸的巧手,还有写文章的才学。整个人闪闪发光的,像块剔透的美玉。   朱嫣正这么想着,笼子里的鹦鹉又开始叫唤了:“胖——了——胖了——恰巧!胖了!”   朱嫣:……   喔,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她想说李络和这个陛下新赏给他的鹦鹉,一主一仆,都不是好东西!   “迟早把你炖了。”她忍不住小声地埋怨。   须知道,朱嫣平时可是相当顾及自己的形象了,绝不会说这种顽劣的话来,与一只不通人情的鸟儿过不去。可偏偏在李络跟前,她会。   李络听到她的话,便觉得更好笑了。   只要是朱嫣在他跟前,他就会常常想笑,按捺不住。有时,甚至不仅仅是想笑,更想伸手去碰碰她发间的绒花。   他正慢慢藏下微翘起的嘴角,忽听得面前的朱嫣小小地惊道:“五,五五殿下…你的腿……方才,动了?!”   李络面色一凛。   朱嫣正睁大双眼,死死地盯住李络的双膝,仿佛上头生了什么花儿似的。她一边盯着,一边喃喃道:“是我瞧错了吗?方才五殿下的腿动了好一下子——”   李络目光微微飘走,淡淡道:“是你瞧错了。”顿了顿,李络的目光飘荡得更远,声音很空渺,“我自少时起便双腿不能行走,如今早已习惯了。虽哪儿都去不了,但有书本在手,便如行万里路,也不算无趣。”   朱嫣一听,且惊且疑。   李络说的这么正正经经的样子,难道当真是她看错了?   可是,就方才李络忍不住笑的那一会儿,他的腿真真切切地动了一下,她看的是那样分明。只是这一瞬过去的如此快,她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动静了。   她怔怔地盯着李络的腿,眉心结起,心底有波澜起伏。   如果——   如果李络的腿有了好转的迹象,可以动弹,甚至日后可以重新行走,那是不是意味着……   他不必守着那方宫墙与轮椅,也可以去看看外头的景色了?马球场上绿草如茵,他也可以策马驰骋,与旁人并辔齐驱了?   “五殿下,我觉得我没看错。”她认真地说,“殿下的腿是不是有点儿好转了?”   李络目光上瞟,语气淡然:“不曾好转。还是那样儿吧。”   朱嫣打心底觉得李络的话有鬼。   这眼神,不是有鬼才怪呢。且他在自己面前,是极有可能骗人的。你瞧他一次次的骗人还少吗?先骗了柳先生,说他的功课不是她撕掉的;又骗了陛下,说自己去梅林中救他;后来还骗了福昌殿下,说他抢走了她的发簪——   他也许就是喜欢在她面前骗人。   朱嫣目光一转,心底有了个小主意。她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说:“那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冒犯了五殿下,还请恕罪。”说着,她抬头看了眼杨柳外头的芙蓉池,道,“嫣儿出来的太久了,兴许福昌殿下和皇后娘娘都着急了,这就要失陪了。”   李络点点头。   她屈膝行礼,转身便走。没两步,脚一崴,人斜斜向着一旁倒去,口里小声惊呼道:“哎哎……”   朱嫣原本已设想好了当真摔在地上时会怎样的疼,但她最终还是没跌下去,而是被李络伸手扶住了。   “走路怎么不看着一点?”他问。   “嗯……”朱嫣撇撇嘴,眸光微微一转,小声问,“五殿下是怎么过来扶住我的……?动作倒是迅敏。”   李络喉中的话一噎。   他要扶着轮椅过来,当然赶不及扶住她。情急之下,便前倾了身子,这才堪堪接住了这粗心的丫头。可如此一来,却叫她看出端倪了。   李络松了手,淡淡道:“还能是怎么过去的?就这么过去。”   朱嫣扭头一看,李络好端端坐在轮椅上呢,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可又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现下里,只觉得憋得慌。   好半晌后,她绞着自己的衣带,心有不甘地道谢了:“谢过五殿下相助。”   李络侧过眸,道:“举手之劳罢了,嫣儿也与我客气?”   正说着,朱嫣忽听得杨柳帘外头传来了李淳刚毅的声音:“表妹,你怎么与五皇弟待在一块儿?”   朱嫣抬起头,就见得大皇子李淳与罗凝霜一前一后走进了杨柳林子里,罗凝霜手里还提着一个兔子模样的风筝。李淳负着手,目光落到李络身上,轻轻一凝。   五皇弟……   从前不觉得,现下一看,他倒是有些非同凡响。现下父皇看中他,令他如换了个人似的,倒叫自己不敢轻视了。   只可惜,终究是个瘸子。   李淳冷哼一声,再瞧见朱嫣挨着李络站着,眼底不悦之意更为明显了。他道:“表妹,少与他来往,省的叫母后与福昌知道了不高兴。”   朱嫣瞧瞧李络,再瞧瞧李淳,表情收敛起来,乖巧地行礼说是。   这一瞬,就像是一簇开的肆意尽兴、蓬勃招摇的桃花,在眨眼的功夫里,花瓣就倏忽翻卷起来,余下乖乖巧巧一个骨朵,并蓁蓁的叶片,只等着路人摘赏了。   她提着裙摆,小步行到了李淳与罗凝霜的身旁。李淳最后意味深长地瞥一眼李络,便背过身去,带着两人朝着芙蓉池走去。   三人穿过杨柳边,朱嫣余光瞅见芙蓉池边的杨柳丝丝低垂,似美人新妆初成时的,脑海里不禁想起先时自己与李络说过的话来。   ——“五殿下瞎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处罢了,何来‘特地’这一说?我瞧见这里杨柳景色好,这才过来看看的。不是有诗说,什么‘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隋主堤边……’什么来着?”   ——“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四路通。至于下面两句是什么,我就不告诉你了,你自己去记。”   她想起李络的话,忽而有些好奇“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四路通”的下两句是什么,但她偏偏就记不起来。思来想去,她扭了头,问身旁的李淳道:“大殿下,嫣儿想向您讨教一句诗。”   李淳道:“你说。”   “‘亚夫营畔柳濛濛,隋主堤边四路通’的后两句,是什么?”她面有苦恼色,“是不是写杨柳景色的?我原本是知道的,如今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心痒痒的难受。”   李淳听了,面上不禁带起一片笑意:“是‘攀折赠君还有意,翠眉轻嫩怕春风’。”说罢了,英俊的脸上便是一副宠溺的样子。   朱嫣愣一愣,脸不由腾的红起来了。   这首诗的后两句竟是…竟是这样的。   前两句明明是在写柳,后两句便是笔锋一转,想要折柳赠君了。她眼巴巴地跑去和李络念这两句诗,就显得她好像……好像对他舍不得似的。   她是傻子么?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傻女鹅。 第30章 羽毛   少女面颊微绯, 眼底有恼有羞,瞧着甚是赏心悦目。李淳见她如此, 眼中宠溺之色愈甚。   只是一旁的罗凝霜, 拿着风筝,心底酸得泛波。   她也是懂诗书的, 不由在心底暗暗嫌弃朱嫣不要脸皮, 竟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勾引大殿下。什么“攀折赠君还有意,翠眉轻嫩怕春风”?真真是不知廉耻!   罗凝霜一路上都是气甸甸的。等到了湖心的白玉桥上,见得朱嫣与李淳二人并肩走在一块儿, 有如璧人似的,便更是心声酸涩。   “表妹现下当口渴了吧?恰好能尝尝西瓜了。瓤嫩瓠凉的, 红冰凝结, 一定对表妹的胃口。”李淳对罗凝霜的心思一无所觉, 只顾低头与朱嫣说话。   桥上凉亭李,朱皇后捧着茶盏, 一边拿杯盖儿捋着茶沫子, 一边远远打量着他们, 心底甚是满意。反倒是福昌公主, 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脸拉得老长。   三人进了亭子,相继给皇后请安。朱皇后客气一番,依在香樟美人靠上:“别拘谨,都是自家人了,坐下挑拣爱吃的便是。”   皇后跟前摆着破好的时令瓜果, 拿冰镇过的红瓜瓤单独盛了一碟,嫩红的果肉上凝着细细的水珠,煞是可怜可爱;碧绿的瓜皮则单独做了一道西瓜盅,里头放了杏仁、莲子、龙眼并胡桃等许多其他物什,色艳斑斓。   罗凝霜将风筝交到宫女手里,坐下了拿帕子掩着唇角,轻笑道:“今儿天气好,恰适合放风筝。皇后娘娘不知道,方才大殿下将风筝放得那样高,几乎要飞到云端那头去了。”   “哪儿有那么夸张?”李淳道,“不过是线放得远了些。”   罗凝霜淡笑说:“是呀。要不是偶尔遇见了朱二小姐与五殿下在一道密谈,大殿下的风筝还指不准会飞多高呢。”   此话一出,李淳的眉头便皱起了。他沉了声音道:“罗姑娘,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表妹与五皇弟密谈’?不过是恰巧遇着罢了!”   朱后的表情亦有淡淡诧异。她轻摇手中象牙柄的绛丝团扇,道:“怎么一回事呀?”   罗凝霜见朱后开口问了,便收了帕子,端端庄庄道:“兴许是我瞧错、听错了。我只是见得朱二小姐和五殿下相谈甚欢,拉拉扯扯的,五殿下还称呼朱二小姐为‘嫣儿’呢。”   朱后皱了皱眉,还未说什么,一旁的福昌公主已露出厌烦的神色来。   只听“啪”的一声响,福昌重重将手里的茶杯盏搁到了桌上,冷哼道:“堂堂通政史家的嫡女,却整日里捕风捉影,搬弄是非,舌头未免也太长了点儿!这般里外挑拨,不知道的,还以为通政史家家风如此呢!”   福昌公主这一番话毫不客气,一点儿面子里子都不给留,罗凝霜听罢了,表情微变,面色青青白白,有些不知所措。   福昌一说话,朱后就觉得头疼。她揉着太阳穴,劝道:“好了好了,不过都是误会一场。福昌,你收敛一点儿,不得乱说。”   可朱后越是这般说,福昌公主的脾气就越是上头。她狠狠瞪了一眼罗凝霜,直白道:“就凭你也想越过嫣儿,嫁给我大皇兄?想得倒是美!”   朱后暗暗觉得麻烦,连忙对谨姑姑和采芝道:“公主累了,还不快带她回岐阳宫去休息?”闹架事情小,要是因福昌的一时口快,害的淳儿失去了罗家的青睐,那可就不妙了。   福昌皱眉,嘀咕道:“我累什么?我瞧她才该累呢,大热天的拽着我大皇兄放风筝,这满宫的人,又有谁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罗凝霜的表情愈发刷白,她本是家中娇娇女,自小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可纵是委屈也不能如何,福昌公主受宠,天下皆知,帝后皆对她爱若珍宝。自己得罪了她,也只能受着。   于是罗凝霜勉强笑了笑,道:“福昌殿下教训的是,是凝霜的错处了。”   李淳见她认错,也息了不满。他皱眉道:“这等捕风捉影的闲话,你以后少说。嫣表妹已经这样让着你,你何必处处和人家作对?我和表妹一道长大的,她什么样的性子,我能不清楚?”   他也不傻,还是清楚罗凝霜打的什么算盘。   他对罗凝霜本就没有对朱嫣那般的欢喜,只不过冲着她家世优渥,父亲是通政史,她的容貌、才情又小有名气,这才答应了娶她为正妃,还自觉为此委屈了朱嫣。这会儿闹起来,李淳一颗心都偏向了朱嫣。   罗凝霜绞紧了手里的帕子,低下头,委屈道:“大殿下说的是。”   福昌公主冷哼了一声,道:“嫣儿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呢!”撇撇嘴,又道,“我也不想看见这人了。母后,我回宫去了。”说罢了,便叫上了采芝与余下几个宫女,招招摇摇地走了。   朱嫣忙起身行礼相送:“恭送殿下——”   罗凝霜听她乖乖巧巧的语气,心底一阵酸意涌动。   要不是朱嫣得了表姐妹这个巧,能常伴在福昌公主身旁,何至于让福昌公主护着她?若是进宫伴着福昌公主的人是她罗凝霜,那今日倒了大霉的,还指不准是谁呢。   场面闹的这样不好看,朱皇后还是笑得四平八稳。她见惯了风雨,倒不觉得眼下的境况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是心底对罗凝霜的小家子气有些不满意了。   若是这罗凝霜的性子能有嫣儿一半的妥帖懂事,那便好了。只可惜世事到底难两全,这罗凝霜有了家世容貌,性子便总归有些差缺,比不得嫣儿哪里都好、事事稳妥。可惜了,可惜了。   若非要为淳儿多拉拢几个助力,自个儿又何至于委屈嫣儿去做个侧妃呢?   福昌公主走后,芙蓉池边倒是没再闹起什么波澜了。罗凝霜安安静静的,只做她的幽静美人,在八角亭里摇着团扇,也不敢多嘴了。一日下来,也算是和美。天色将暮的时候,朱后差了几个宫人,妥妥帖帖、客客气气地将罗凝霜送出宫去,模样上做的周全,叫罗家人挑不出错来。   宫里掌灯下锁的时辰,送罗凝霜的宫人回了岐阳宫,进贤育堂与朱后叙话:“娘娘,罗大小姐已经上了马车,归府去了。”   朱后倚在美人榻上,由着谨姑姑帮她慢锤小腿松乏筋骨,人歪歪的,有些倦累。闻太监回来叙话,她懒懒抬了点眼皮,随意问道:“罗家有来接的人没有?别半道上遇着事儿了,回头又归到本宫的头上。”   “娘娘想的妥帖,谨姑姑叮嘱了,要小的特地差几个人护送罗大小姐回府的。”小太监答。   “那就好。”朱后合了眼皮,头歪到香枕上,翘着尾指按摩额边穴,“那罗凝霜虽然不懂事,但罗家人还是拎得清轻重缓急的。等月底嫣儿及笄了,本宫估摸着就该去两头合亲,到时候有的好忙。只盼罗家人懂些事理,不要平白惹出麻烦来。”   谨姑姑捏着朱皇后的小腿,小声问道:“娘娘,奴婢觉得罗家倒是好说。可朱家就……先前您虽与二老爷、二夫人商量过了,可到底是没提侧妃的事情。正侧有别,要是合亲的时候,又说嫣小姐嫁过来是侧室,二老爷会不会不高兴?”   朱后挑眉,不以为意:“便是侧室又如何?我那兄嫂二人都高气性,除了我儿李淳,这满京城里,他们也再看不上哪个公子哥了。且为着朱氏一族,家里多少要嫁个女儿过来。便是哥哥与嫂子不答应,本宫那致仕的父亲却是一定会答应的。没什么好慌的!”   谨姑姑想了想,亦觉得有理,道:“娘娘说的是。”为了稳固地位,朱氏一族定然会嫁个女儿给大殿下。这些人里,唯有嫣小姐是匹配的。   贤育堂里灯火招摇,透过纸纱窗映入夜色里,莹莹一片。   ///   玉粹斋里,朱嫣脱了鞋,折腿坐在南炕上,托着脸头歪歪地看书。今日在芙蓉池边耗了一天时光,她还没仔细读柳先生要学生们看的文章。现下回来了,方才有空翻开,囫囵地看。   琴儿搬了一张包脚绣墩坐在一旁,在膝上摊了莲蓬剥莲子。做这事费指甲,总归不能叫主子来;让小厨房做又怕不尽心,末了还是自己剥的妥当,好拿来煮汤消夏。她一边剥,一边低头道:“小姐,听采芝姐姐说,今日在芙蓉池边时,罗大小姐又和您闹不高兴呢。”   朱嫣翻过一页,眼也不抬:“可不是呢?横竖没人理她,也只有她自己讨不痛快。”   琴儿嘀咕道:“那罗大小姐可真是的!若她当真要嫁给大殿下,和您闹又有什么意思?说到底了,一切不都还是听凭娘娘和大殿下的主意?为难您算什么道理!”   琴儿本是替朱嫣打抱不平,可朱嫣听了,却重重地将书页合上了。“八字还没一撇呢,瞎说什么。”她小声嘟囔道,“谁知道大殿下最后会娶谁呢?”   琴儿听了,手里的莲子险些从指缝里惊掉了。   小姐这话的意思是……是她不想嫁给大殿下了?   可下旬里小姐就要年满十五了,待她及了笄,皇后娘娘定然会找陛下下旨赐婚。小姐和大殿下的亲事都迫到门槛、逼到眉尖了,这里里外外的,老爷、夫人、皇后娘娘都通过了气,小姐想不嫁,这…可能吗?   琴儿正在愁着,玉粹斋外头忽而响起了扣扣的敲门声,有人道:“嫣小姐在吗?”   琴儿去应门,却见外头站着的是新来不久的秋姑姑。她捧着一只小匣子,对琴儿道:“琴儿,这是长定宫差人送来的东西,专程指名了要奴婢交给嫣小姐的。”   “长定宫?”琴儿有些吃惊,却还是收下了。   待门扇合上了,琴儿一转身,就瞧见朱嫣从珠帘后头探出脑袋,眼巴巴地问:“是五殿下给我的东西?”   琴儿只觉得手里火烧火燎的烫,她甚至想把这个小匣子藏到背后去:“小姐,这是私相授受,是违反宫规啊!叫皇后娘娘抓到了,可是讨不了好……”   朱嫣却不在意,伸手来抓琴儿手里的匣子:“管他呢!”   她将匣子抓过来打开了,却见里头摆放着两根翠绿翠绿的羽毛,瞧着煞是眼熟。她仔细一看,顿时有些乐了:这不是那只蠢鹦鹉的羽毛吗?就是那只满嘴“恰巧!恰巧!”的笨鸟的羽毛。   琴儿不解道:“五殿下送这个给您做什么呀?”   朱嫣笑道:“他是在给我解气呢!”   谁让那鸟儿多嘴学舌,满口的“恰巧胖了”?惹她不开心,落到李络手里,惨了吧! 第31章 贺礼   自打入夏, 日头便一日热过一日。蝉鸣渐起,碧绿树荫垂过画檐来, 一片清透。石榴开过了, 又是楝花的时令,清香的味儿蔌蔌细细的, 在庭院里漫开。   下旬里, 朱嫣就要及笄了。在当朝,姑娘们十五及笄后便可合亲嫁人。这姻亲之事,既关切着女儿家的一辈子, 又与家族兴衰分不开去,本就紧要;更何况朱家世代门阀, 她又是家中嫡房的娇娇女儿, 自然更为重视。   两三月前, 朱嫣的母亲万氏便差人往宫里递了信,提及了笄礼种种, 譬如笄者请的是颇有贤名的蔺夫人, 赞者依着朱嫣的意思, 由她同株的堂妹朱婵来做——如此种种, 事无巨细一一写的妥当。若无意外,中旬里朱嫣就要出了宫回家去,准备笄礼了,朱皇后也早应允过这事儿。   朱嫣长久在宫中做伴读,自开年来,已有数月不曾正经地回家住了, 只偶尔与家里通一通书信。这会儿要回家去见许久没瞧的父母双亲、同宗姊妹,她心底总归是高兴的。   但一想到及笄后,她与大殿下的亲事可能就要说下来了,她的心又无端地沉下去,不知去了何处。   既要出宫,琴儿便开始收整带回朱家穿用的衣裳首饰。她一边翻着箱笼,一边絮絮叨叨说宫里头的闲话八卦:“听说关雎宫的最近都不好过呢!贵妃娘娘脾气大得很,一天里能发好几通火。哪个宫女做事稍出了点纰漏,立时吊起眼来一顿训。”   朱嫣坐在南窗下写功课,闻言皱眉道:“好端端的,她又发什么火呢?近来也不见咱们岐阳宫人招惹贵妃娘娘呀。”说罢了,笔头恰好淡了墨水,她皱皱眉,拿狼毫尖去刮砚台。   “谁知道呢!”琴儿嘟嘟囔囔的,“贵妃娘娘整日里见天的发脾气,要是谁能摸清她的心思,谁就是神仙了!”   朱嫣听了,心里暗暗道:那个招惹贵妃的人,恐怕是李络了。   贵妃从来小心眼,见不得哪宫的皇子、公主越过她的儿女们去。大殿下得陛下看中,那得另说。可区区一个李络,她还是敢折腾的。先前不就是这样?为了磋磨李络,险些将她也拉下水去。如今李络翻了身了,贵妃能不烦心么?   两人正说着,屋外头传来了谨姑姑的声音。她一边打起编了香绳的竹篾子,一边探头进来行礼:“嫣小姐忙么?苗公公等在外头,传您去御前呢。”   朱嫣与琴儿俱是一愣:“苗公公……?御前?”   提起苗公公,朱嫣便想到一个笑脸人——那拿着拂尘、总是恭敬跟在陛下左右的老太监,永远挂着一张贴脸面具似的笑,见谁都一般的扬起嘴角,仿佛天上洒了银子。她入宫时日也不短了,统共见这位苗公公的次数不过五六回。说话次数最多的那回,还是第一次被皇后姑姑点做福昌公主的伴读时。那时她低头守在贤育堂外头,等着帝后用膳罢了。然后苗公公跨出门槛来,笑眯眯对她道:“您就是嫣小姐吧?当真是不同凡俗呢!外头晒,陛下、娘娘在里头等着您,进去歇歇罢。”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传她?   但天命不可违,朱嫣忐忑了一阵,放下手中笔老实起身了。她到了玉粹斋门口,小声问谨姑姑:“姑姑,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谨姑姑却笑得神神秘秘,道:“苗公公说了,是陛下想仔细瞧瞧嫣小姐您生的什么样儿,品性如何呢。您说陛下天子之身,日理万机,还能是为了什么缘故,特地将您传过去仔细相看呢?”   这么一说,朱嫣也懂了——定然是为了大殿下的婚事了。   她的笑容有些淡了,心底也沉沉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出了岐阳宫,跟着苗公公一路朝外头走去。   日头高晒,令她有些眼晕。走了一段路,她的后颈出了薄薄的汗。苗公公见了,便道:“就快到了,嫣小姐忍忍便是。如今日头晒,可不要中了暑气。”   这么一说,朱嫣抬眼打量四周的景色。这角门、宫巷,不似去御书房的路,反倒有点像是去长定宫的。她不由疑惑地问道:“苗公公,咱们这是去哪儿?”   苗公公笑的和气:“不瞒您说,是去长定宫呢。”   朱嫣大吃一惊,问:“长定宫?苗公公,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苗公公说。   说话间,两人便已到了长定宫。这宫门已重刷了一遍,如今灿金灿金的,甚是惹眼。门口上了匾额,朱红的一圈卷云,里头嵌着松花绿墨的大字,长定宫三个字甚是有气魄。再往上瞧,屋宇修葺一新,琉璃绿瓦迎着日光,亮晶晶似琥珀宝石一般;房脊上蹲着一排瑞兽,颛顼鸱吻,镇宅保祥,早与从前模样不同了。   “嫣小姐?咱们到啦!”苗公公连喊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跨进门槛去。正中庭里,皇帝正站在一棵枯死的桃树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苗公公打了袖口上去述命:“陛下,朱二小姐到了。”   皇帝收起了视线,慢慢望向朱嫣来。   “臣女给陛下请安。”朱嫣忙不迭蹲膝行礼,恭恭敬敬地低了脑袋。   “起来吧。”皇帝负着手道,“你就是朱家的阿嫣吧?把脸抬起来,让朕看看。”   她闻言,慢慢抬起了面孔。皇帝打量她一阵,目光逡巡,好半晌才蹙眉问道:“你这脸,朕瞧着眼熟。那日络儿在梅林中发了病,是不是你闯入了梅林禁园,救了络儿?”   朱嫣微愣,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想起了皇帝所说的事。她点点头道:“陛下所说不错。”但她有些心虚,其实那一日是她为了福昌公主才闯入梅林的,李络是为了在陛下面前解围,才谎称自己发病。   皇帝笑起来,目光竟有些和蔼:“难怪,难怪,原是因为你救了络儿的缘故。”   他这话说的古怪,朱嫣不明白皇帝在“难怪”个什么理。但天子的心思,哪里由得普通人去猜?她只能恭恭敬敬地赔着笑。   皇帝再看朱嫣时,目光已和顺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冷硬了。他看着看着,面带赞许,道:“嗯,容貌出众,瞧着也端庄,确实是个好姑娘。平常都喜欢做什么?”   朱嫣心底有些惑意,不明白皇帝在长定宫里怎么问她这些,总不至于是要为李络定下她吧?可这又如何可能!李络双腿有疾,父亲和姑姑怎会弃大殿下而择李络呢?但她可不敢把疑问表露在面孔,只老实道:“回陛下的话,臣女平日喜欢读书。女工、琴棋也有涉猎。”   皇帝负手,点了点头:“多读书是好事,络儿也喜欢读书,所谓‘家资是何物,积帙列梁梠。高斋晓开卷,独共圣人语。’你父亲是都省右司朱敬观吧?他有才学,也会养女儿,教的不错。”   这话说的,朱嫣更是茫然了。皇帝见她神情如此,不由哈哈笑起来,道:“不必拘谨,今日叫你来,也不是朕的意思。络儿,人都来了,你不出来说说话?”   话音落了,便见得李络从门后头露出身影来。他道:“父皇说的欢畅,儿臣不敢打搅。”   “说的什么话?”皇帝分毫不见恼,笑道,“你不是有东西要赠给朱家二姑娘?朕不打搅你,你们说话便是。”罢了,便转向苗公公道,“苗公公,走罢。”   朱嫣就这样眼睁睁地瞧着皇帝毫不留恋地离去了,只在长定宫里留下了她和李络。此时此刻,她与李络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躲都没地方躲。还是她缓过了神来,行了个礼:“五殿下安。”   李络勾了勾唇角,问:“我拔了鹦鹉两支羽毛送你,可还算解气?”   朱嫣道:“解气的。”   李络又问:“你就要及笄礼了吧?几时出宫回家?”   朱嫣答:“快了,中旬便要出宫回去。”   李络道:“那好,我有一件贺礼。如今直接拿给你,省的到时候差人送去朱府。”罢了,便自袖中取出一个长长的锦匣来。   朱嫣一看到匣子,就暗暗怀疑里头是鹦鹉的羽毛。但她不敢说,只一边瞥着李络,一边接过匣子:“谢过五殿下。”   待拿到手上,打开了,却见得里头躺着一把匕首。近尺长,广三寸,匕柄镶一棵猫眼石,蓝莹莹、幽深深的。将匕首拔/出鞘来,理似坚冰一般清锐,便是外行人都觉得飒利漂亮。   “五殿下缘何…送我一柄匕首?”她有些不解其意。且这应当还是她及笄的贺礼!旁人都送珠宝首饰,钗玉绫罗,独独李络送的是匕首,她从未用过的匕首。   “此物乃是我母妃所留。”李络淡淡道,“当年母妃入宫时,太后娘娘将此物赐予母妃。这匕首名唤‘清冰’,寓意心如坚冰,清且不渝。顺带一提,太后娘娘也是从太皇太后手里得来的。如今,我将它送给你了。”   朱嫣听罢了,脑子里哐啷一片炸,手烫的险些握不住这宝贝。   这——这这这,可是李络的母妃的婆婆的婆婆——的宝贝啊! 第32章 朱府   心如坚冰, 清且不渝。   朱嫣可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柄匕首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纯嘉皇贵妃的东西, 兴许还是人家家里代代传给媳妇儿的宝贝。   自己和李络非亲非故的, 他竟随随便便拿出来送自己了!   她捧着小匣子,只觉得和手里捧了块烙铁似的, 怎么也握不稳了。她脑海里颠来倒去的, 最后归成了一个念头:她可不能收。   当下,她立刻闷头把匣子递回去,说:“五殿下, 这匕首太过贵重了,嫣儿不敢收。”   李络挑眉, 道:“叫你收, 你就收。”话说的很有分量, 分毫不让她还嘴。   她倔劲上来了,把头闷得更低:“五殿下, 请恕嫣儿不敢从命。”   少女笔笔直地站着, 低垂头颅, 从耳朵根到衣领缘, 袒出一道雪白晶莹的线来,秀丽动人。李络打量着她,说:“嫣儿,你若是不收,那我就不留情面了。”   朱嫣微怔,有些不解:“不留情面……五殿下是何意?”   “父皇才走了没多久吧?”李络扭身问应公公, “现在追过去,请父皇回来,用御旨请朱二小姐收下这个。想必父皇心底也是乐意的吧?”   朱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眼轻轻地挤起来——这个李络,果真是她熟悉的那个,卑劣无耻的性子!她不收他礼物,他竟用陛下来压她?!   “如何?嫣儿,你收还是不收?”他问。   朱嫣磨了磨牙,心里暗暗烦他。绕来绕去这么多圈子,不就是指望她收下他的礼物吗?连陛下都搬出来了,她还能怎么回绝?如今陛下这么看中他,怕是当真愿意回长定宫来,乐颠颠地颁这么一道旨意呢!   “恭敬不如从命,那嫣儿就收下了。谢过五殿下赏赐。”她说着,抬起头来,眼光还有些不服输的意思。   李络见她老实收下了,眼底袒露出淡淡的笑意来:“我本想送你些女孩子家喜欢的物什,那些绫罗绸缎,珠钗首饰。但想来想去,倒不如匕首合用。绫罗再美,也是软的;但匕首是带锋的,你拿在手里,便没人敢近前了。”   朱嫣听了,心里埋汰的不行。瞧瞧这人,上回说她胖,这回送匕首,可不是与这京城中的王公贵族们截然不同呢!   “好了,嫣儿先回去吧。”李络道,“我腿脚不便,没法出宫去参加你的及笄礼。届时,会派人去代我观礼。”   朱嫣又谢恩:“谢五殿下关怀。”   她捧着这道匣子跨出了长定宫前的门槛,在朱红灿金的宫门前扭头回看了一眼。春日里她才来这里望过一眼,那时她只觉得这里断壁残垣,衰颓凄凉,阴冷到她不想多待,那五殿下也是冷冷清清的。   可如今瞧着,这里竟然是全然不同的光景了,屋顶的琉璃瓦迎着阳光耀耀生辉,新鲜焕发,那高高的宫墙也显得轩昂雄伟;一枝绿萝探过了墙头,墨绿朱红,煞是好看。暖洋洋的夏风吹过来了,她眯着眼,额前的刘海儿蹭的肌肤痒痒的。   这样也挺好的。   朱嫣想着,捧着匣子朝宫道外走去。   走着走着,她便忍不住将匣子举起来,慢慢地贴近了自己的面颊。这锦匣没什么温度,清凉凉的,恰好降了降她脸上的热烫。   等她回到了岐阳宫,正好遇上谨姑姑站在廊前,指挥两个小太监爬上爬下地挂起夏日的薄竹篾子。见朱嫣回来了,谨姑姑带着讨好的笑行了个礼,道:“嫣小姐回来了?想必陛下是极为满意您的。”   朱嫣想起先时在长定宫里的事儿,不由有些红脸:“姑姑别揶揄我了,陛下不过是问了问平常爱做些什么,读不读书罢了。”   谨姑姑不点破她,只在心底笑。   皇后娘娘还没与陛下说过将嫣小姐许给大殿下的事,本想留着嫣小姐及笄后再慢慢谈的,谁料陛下也和自家娘娘一个心思,都相中了嫣小姐呢。   “嫣小姐自然是最好的,陛下自然满意您。”谨姑姑妥帖地说。   “……姑姑说笑了。”她有些脸红。   ///   又过了段时日,朱嫣收拾妥当,便要出宫回家准备及笄礼了。   这日她在皇后处用过饭后,又听了皇后几句“及笄后更宜娴静”的教诲,就出了宫门,乘着一方青竿小轿子到了商华门前。   万氏想念女儿想念得紧,早早打发了马车来接。若非她是当家主母,家中诸事繁忙出不来门,她巴不得自个儿亲自来南宫门前接人。   朱家的马车顶好认,白辕玉銮,红盖青帘,前头拴两匹毛发剔亮的骏马,后边跟几个褐衣小厮,还有个微驼背的老管家子在马车前打转。瞧见朱嫣出来,那管家立时洋溢着笑脸上来迎接:“二小姐!这儿走,这儿走。夫人想坏了您,在家中候着呢!”   朱嫣认出他来,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丁伯,些许时日未见了,瞧着还是这么精神。”   丁伯老脸一扬,眼底也有欢喜。他打年轻时就在朱家侍奉,也是自小瞧着朱嫣长大的。“小姐客气了!”他搓搓手,端了脚踏子来,又叮嘱琴儿道,“琴儿,请你家小姐上去。”   朱嫣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车帘子一落,就听到外头车夫抖马鞭的簌簌响声。她打起帘子一角,便瞥见皇宫的大红宫墙在慢慢退去,把着门儿的四个侍卫也渐渐地小了,变成了绿豆似的几个点。   朱氏一族住在城北,这宅子本是前朝王府,朱嫣的祖父受命为太子少保时,先帝赐下了这栋宅邸,令朱氏一族移住。因着本是前朝王府的缘故,朱宅的规格颇有些逾制了,绵绵延延的,正门口阔开五间,红青油饰、丹楹朱户,一瞧便不是普通人家。   马车近了朱府,远远的,朱嫣就在车窗里瞧见有几个人在大红宅门前探头探脑。仔细一瞧,原是母亲万氏跟前的两个婆子,另有四房的几个堂妹也在门口张望着。不知是谁先瞧见了朱嫣的马车,嚷了句:“二小姐来了!”这里里外外的,便如沸腾了似的,哗啦涌出来一群人。   等马车停下了,朱嫣撩开帘子,便见得母亲万氏的脸。   “总算是回来了,叫母亲等得心急。”万氏拿帕子揩下眼角,一副心酸的样子,“去宫里这么久,也不见得能回来几日,祖父母和姊妹哥哥都想着你,母亲更想。快让母亲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   朱嫣一见母亲熟悉的脸,也觉得心底酸酸。在家做姑娘千好万好,母亲疼着、父兄宠着,这样一比,入宫后的时日便多少有些难捱了。   “母亲,女儿一切都好。”她低声道。   万氏脸盘瘦,凤眼的尾儿轻挑起,面庞生的有些棱角,一袭蓝缎地宝相花纹的衣裙,手腕边儿衬了三幅飘扬的袖口,看起来颇为威严。不过平素里再威风八面、长袖善舞的人,见着了入宫许久的女儿,眼角心底也都柔化了,只顾着仔细张望朱嫣:“哎呀,是瘦了,瘦了。宫里头当差累的很吧?”   万氏身后的陪房马嬷嬷笑起来,劝道:“夫人,这还是在大门前呢!小姐刚下马车一定累得很,进去吃杯茶吧。”   万氏这才如梦初醒,笑道:“瞧我欢喜的,都不记得正事儿了!快进来,与你祖父母请安去。”说着,她领着朱嫣跨过了门槛,打从影壁下头过去,“你父亲和哥哥人在值上,还没回来。不过,今早他们留了话说会早点回家。祖父、祖母在堂里等你,祖父么,身子好好坏坏的不大安,还是老样子,你见了要多关切两句。”   花影照过画檐,一群婆子丫鬟,拥着万氏并几位凑热闹的小姐穿过垂花廊,到了朱嫣祖父母的院中请安。两位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骨都不大好,虽说见了朱嫣很欢喜,但说了两句话,也便散了。   给祖父母请安罢了,朱嫣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万氏也进来了,叮嘱着几个丫鬟再里里外外收捡一遍家什,物必要叫小姐住的舒坦。   “嫣儿马上就要十五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万氏眉开眼笑的,人坐在南窗下,亲自用帕子拂着香案上头几乎没有的灰,“及笄可是大事,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好吃好住,养的水灵灵的……”   她家嫣儿名气大,别说及笄后了,便是这俩月,都有不少想说亲的太太夫人上门来,东敲西打的,想问嫣儿的亲事。只不过她是一点也看不上那些人,客套都懒得客套便直接拒了。   真是说笑!那些个公子哥儿,没点公侯伯爵的世袭,也敢大着胆子上门来说合?更何况了,她家嫣儿是早就定好了的,势必要做大皇子妃,来日更是太子妃与皇后。   朱氏一族合门荣耀,出上几个皇后,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朱嫣在香凳上坐下,左右转头,见屋里摆设几净如新,一股子亲切味儿迎面扑来。回家虽然好,不过她心上还有块心事沉甸甸地压着,叫她没法笑的欢畅。   “母亲……”朱嫣绞了下帕子,低低开口道,“有件事,嫣儿一直挂在心上。这里也没有外人,嫣儿就直与母亲说了。”   “怎么了呀?”瞧见朱嫣似有话要讲,万氏挥挥手,对一众婆子丫鬟道,“你们先出去吧!”人自个儿在桌边坐下了。   “母亲,虽说嫣儿早就知道日后是要嫁给大殿下的。但是母亲有没有想过,姑姑可能是想叫我……做小?”朱嫣探过头,正正经经道。   万氏愣了愣,哈哈笑起来。   笑了好一阵子,万氏才点了下朱嫣的额头,道:“小丫头,年纪轻轻,心思倒想得多。你姑母敢叫你做侧室,看你父亲不冲到宫里头去,与她好好说说理!” 第33章 万氏   朱嫣的额头被万氏点了下, 痒疼痒疼的。   那头万氏还在笑,与她分说道理:“嫣儿, 你打小时便聪明, 怎么偏逢这种事儿会想不清?你姑姑虽说嫁入了皇家,可到底也是姓朱的, 怎会不帮扶着点母家?”   朱嫣揉了揉额, 蹙眉说:“母亲,我常在宫中,见皇后姑姑对那罗家小姐殷勤非常, 三五不时邀来宫中作客,还叫大殿下领她赏荷花、放风筝。那罗凝霜的父亲是通政史, 与父亲在朝上也是平起平坐的, 姑姑对罗大小姐这么好, 免不了叫人多想。”   万氏听了,攥着帕子细细思量起来:“这事我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我只道你姑姑还相中了罗家小姐, 却不知她这般殷勤。”   见母亲生疑, 朱嫣心里有了劲。她眼珠子一转, 试探道:“母亲, 若是姑母其实存了心,想叫我做侧室,再叫那罗凝霜做正妃,那可怎么办?”   说罢了,便垂了眉,委委屈屈的样子:“我堂堂朱家的嫡小姐, 是绝不做侧室的。要是姑母令我做侧室,那我就再不与大殿下来往了。”   万氏绞了眉,小声喝道:“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把这些事儿挂嘴上?有母亲在,轮不到你忧心忡忡的!”   话虽这么说,但万氏还是起疑了。   先前只当大皇子妃的位置十拿九稳,便一直没做多想。毕竟皇后是老爷的亲生妹子,不信她,还能信了什么外人不成?如今听嫣儿说起皇后对那罗家姑娘这般殷勤,万氏不免多想了几分。   朱嫣绞着手帕,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时不时偷看母亲两眼,嘴里小声嘀咕道:“母亲,若不然,等我及笄后,便别再说与大殿下的亲事了,省的到时候谕旨下来,嫣儿做了侧室,平白叫人看朱家笑话。”   万氏想也不想,安慰道:“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有父亲、母亲在,哪里委屈的了你?咱们朱家的女儿,可不是区区一个侧室之位便可打发的!你自小便娇贵,若非是皇子正妃,又哪里配的上你!”   朱嫣一双手攥紧了膝上衣料,语气别别扭扭的:“那也不是非大殿下不可……”   万氏权当她在闹脾气,又哄说:“你在气头上,自然乱说话。等你回过神来,又要懊恼说了这些了!自小时起便这样任性,几时能改了这毛病?”   朱嫣撇嘴,安静不说话了。母亲好强,再与她争论,那便讨不着好处了。   万氏左右思量一阵,还是打算等老爷回来了再去商量。她又与朱嫣仔细寒暄一阵,说了说屋里添了什么物什、多做了几身衣服,便去后院里忙活了。及笄礼近,许多事情要打点,光是宾客的排座就够万氏喝一壶的,如今正是最忙的时候。   入了夜,府邸中华灯初上。朱嫣打开窗来,便瞧见缀着青苔的地上碗口那么大的黄晕,轻摇慢晃,是灯笼光自纱里透下来了。夜风徐徐,吹来一阵阵夏虫的梭梭叫唤,令夜色平白热闹许多。   朱嫣托着腮瞧院子外头的竹林夜月,心思便有些飞了。   不知如今宫里头,是怎样的光景?岐阳宫自不必说,福昌殿下一准正对着倒霉的秦元君发脾气,皇后姑姑也许刚用罢了晚膳,正在念佛。但长定宫那里就说不好了,谁也不知道李络会做些什么。   读书?雕簪子?写文章?还是对着药碗出神?   这样一想,朱嫣又记起先前李络赠给自己的匕首来了。她缩回身子,翻箱倒柜的自箱笼里拿出那道长长的匣子,将名唤“清冰”的匕首抽了出来。这匕首锋刃锃亮锃亮的,雪银银的一片,几可照出她的面影来,是个宝贝。   心如坚冰,清且不渝。   也不知当初纯嘉皇贵妃得到这柄匕首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正拿着匕首把玩,琴儿端着脚盆进来,被她拿着匕首的样子狠狠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一盆子的热水:“小姐!您您可不能想不开呀!”说着,便胡乱把面盆放在地上,冲进了珠帘后头去,想要夺她的匕首。   朱嫣见琴儿慌慌张张的,笑出声来:“傻丫头,你在想什么呢?”她轻巧地把匕首收起来,“我可没什么想不开的,不过是瞧这匕首好看,多看两眼罢了。”   琴儿堪堪停了脚步,疑惑道:“这柄匕首,小姐是自哪儿得来的?”她替小姐管衣钗杂物,可从没见过小姐的身旁有这些危险的东西啊!   朱嫣掂了掂匕首,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旁人送的,还说是给我的及笄礼呢。”   琴儿听了,好不迷惑:女儿家的及笄礼,竟然送一柄匕首,这可当真是异想天开了!且这匕首刀锋锐利,要是小姐伤到了自己可怎么办?   朱嫣见琴儿一副警惕的样子,她笑着解释道:“你别瞧它是把匕首,但却是大有来历的。人家是把历代传下来的宝贝送我了,心意还是到了的。”   琴儿重新从地上端起了脚盆,放到脚踏前,嘀咕道:“当真是传家的宝贝呀?奴婢瞧着怎么不像!真是传家宝物,哪儿能这般轻轻松松送出手……”   朱嫣脱了鞋袜,把一双脚舒舒服服地泡入热水里。她一边拿脚拨着水,一边道:“你说,一个人将他母亲遗留下来的宝贝疙瘩郑郑重重地送给了我,那能是什么意思呢?”   说着,她的嘴角就止不住地向上一扬。   琴儿拿热水往她脚背上浇着,低头说:“小姐的意思是……那人磕坏脑袋了?”   “怎么可能!”朱嫣眼睛瞪圆了,“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琴儿有点傻了,小姐说送宝贝的人不是傻子,是真的正儿八经想要把家传的宝物给她用。那这人若是个男子,岂非是对小姐有意?且小姐还收下了,在这喜不自胜地把玩着,那么,那个送礼之人……   琴儿试探地问道:“这是五殿下送给小姐的吗?”   朱嫣脸上绽开了灿灿的笑。她拿起帕巾擦干净脚上水珠,笑说:“算你聪明。”   琴儿心底一跳,立觉不好。五殿下连传家的宝贝都送出来了,莫非五殿下也对小姐有意?可,可小姐与大殿下的亲事又是朱家与皇后商量好的,这一来,可怎么办?   琴儿心底火烧火燎,只觉得焦灼。恰在此时,门扇推开了,万氏领着两个婆子进来,眉毛高挑地问道:“嫣儿,什么东西是五殿下送你的?”   琴儿心里轰的一声,只觉得事儿完了,立刻埋下了身子假装背身的鸽子,小声给夫人请安。朱嫣也小吓一跳,她瞬时将匕首藏在袖里,笑眯眯道:“母亲,你听错了,五殿下可没送过我什么东西。”   万氏却是最精明不过的,只信自己的耳朵。她见朱嫣笑的玲珑,显见是不想说实话,便径直走到琴儿跟前,居高临下地问道:“琴儿,怎么回事?说罢。”   琴儿蹲跪在地上,头不敢抬,额上淌下一滴薄汗来。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夫人的性格,那可真是可怕极了。平日里在岐阳宫,谨姑姑虽也严厉,但到底还是好说话的;可夫人便是真的说一不二,杀伐果决。要是不老实点,被夫人赶出去打板子也是有的。   “夫人,奴婢…奴婢……”琴儿支支吾吾的,不大敢说。   要是老实说了五殿下与嫣小姐的事情,那一切就都完了!   万氏的眼光如刀子似地落下来,琴儿背后冷得瑟瑟发抖。朱嫣见了,忙打圆场道:“母亲,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五殿下听说我要及笄了,就送了一份及笄礼过来。这也是客套客套,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这个,真的没什么什么礼给我了!”   “哦?送你及笄礼,却不是送到咱们府上,而是直接塞到你手里了?”万氏眼光斜斜睨过去,一针见血,“送的什么,让母亲瞧瞧。”   朱嫣“嗳”一声,说:“母亲放心,绝不是什么发钗手镯这等物什,我和他清清白白的呢!五殿下只随便送了把匕首过来。母亲您说,哪有人给女儿家及笄送匕首的?他显然没上什么心思,敷衍乱来呢。”   那五皇子素来不得宠,近来似乎翻身了,但万氏也没怎么打听,只道他定然是个粗野平庸的。听朱嫣这么一说,倒像是那五皇子不懂礼节,听闻朱家的姑娘及笄,随便送了点东西敷衍了事了。   不过万氏到底留了个心眼,道:“你把匕首给我瞧瞧。若是普通的匕首,开了刃的,到底不适合一个闺阁女儿把玩,回头我叫人收到库房里,再派人给五殿下回个礼也就是了。”   朱嫣一听要收到库房里,就有些不大乐意。但母亲在跟前,她不好表露,便老老实实把匕首递出去,道:“母亲,你看这当真就是普普通通一把匕首。”   万氏拿过匕首,翻看一下,发现这确实只是柄匕首,没藏什么情诗、香囊的。   怪了,难道自个儿的直觉出了谬误?   万氏心里嘀嘀咕咕的,将匕首拔/出了鞘来。寒光一闪,上头似冰结龙鳞的纹路映入了万氏的眼里,她怔了一下,当即喃喃道:“这…这是……”   朱嫣面孔一愣,连忙说:“母亲,这就是一把普通匕首。您握着太危险了,马嬷嬷,还不快快收起来?”   万氏却握着匕首不放,喃喃道:“心如坚冰,清且不渝。这不是当初太后娘娘搁在架上的宝贝么?你姑姑刚入府那会儿,讨了好一阵子都不见给,还被太后教训了。怎么如今跑到嫣儿这里来了?”   朱嫣心底咯噔一声,暗道一声失策。   什么呀,李络这把匕首,名气竟是这么大的?!她还以为母亲根本不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5:不是这种宝贝我都舍不得送出手 第34章 母女   万氏瞧着手里的匕首, 就觉得不大对劲。   当初太后娘娘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最后被五殿下拿来送给了自家闺女。要说这里头没什么门道, 她是绝不信的。再想起先前朱嫣扭扭捏捏说的话, 什么“别与大殿下说亲了”、“也不是非嫁大殿下不可”,万氏的心底就有些数了。   万氏将匕首交到马嬷嬷手里, 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道:“这五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将‘清冰’这样名贵的宝贝送给你了?嫣儿,这是怎么回事?”   朱嫣额上有冷汗, 面庞上却依旧巧笑嫣然:“母亲,兴许是五殿下不知这宝贝价值几何。您瞧, 我也不是只当这是柄普通匕首?”   万氏道:“你这话诓诓外人尚可, 拿来蒙母亲可就轻狂了。”   朱嫣叫苦不迭:“母亲, 我与五殿下当真清清白白的呢。”   万氏问:“你当真没对那五殿下上心?”   朱嫣连忙摇头,懊恼道:“怎会?母亲未免太看轻我了。他性子不好, 又烦人、又多事的, 哪个女子会喜欢他呢?我在宫里见到他了, 也是绕道走的。”   万氏端起茶盏, 眉眼一动,若无其事地淡淡道:“嫣儿原是这般讨厌五殿下的。我还当你这小丫头心思动了,想着替你说合说合。既然你烦他呢,就算了吧。”   朱嫣闻言,愣了一下,心底有微微的悔意。   ——母亲原是这个意思?!她没想到母亲这般好说话!   当下, 朱嫣就结结巴巴道:“母亲,我说的烦,也不是那样的烦。他虽然性子不好,倒是个可以说话的,比大殿下脾性要好点儿……”   “哦?”万氏挑起眉来,问,“这儿就咱母女两个,关起门来说话,也不怕旁人听着丢脸。嫣儿,母亲仔细地问你了,若我要替你说合五殿下,你愿不愿?”   朱嫣的嘴张了张,不知如何作答,一张脸涨的通红。   说愿,她不乐意,觉得自己吃亏。说不愿,她也不乐意,觉得还是自己吃亏。最后,她侧坐过去,小声道:“母亲,这些男婚女嫁之事,您怎么一个劲地追问女儿呢?”   别家不都是父母做主,女儿在旁听着就够了。母亲倒好,一个劲追问她对李络什么意思!   她的脸正热烫着,忽听得一声脆响,是万氏将茶杯盖儿重重合上了,手劲大得很。朱嫣一抬头,就瞥见母亲一脸冷色,眉眼俱是霜意。   “母亲……”她有些诧异。   万氏探听出了她的心意后,便不再和颜悦色了。她淡淡道:“嫣儿,若你心里头装着五殿下,那母亲告诉你,趁早断了这念头吧,省的以后心底难受。”   万氏的语气转的那样快,便如春风直转入冬日里似的,叫朱嫣有些接不过来。朱嫣绞着袖口,不解道:“母亲是何意?”   “他与你,不甚相配。”万氏简单道。   朱嫣茫然四看一阵,道:“母亲,五殿下与大殿下并未差了多少呀。论才学,他定在大殿下之上。他的诗歌文章,女儿都是亲眼瞧过的,说是满腹诗书也不为过。论品行,他至少没如大殿下那般,见一个爱一个,今日凝霜,明日凝雪的。还有,最近陛下可是宠他宠得紧……”   万氏耐心地听她说完,唇角微扬,道:“可五殿下他双腿有疾,无法行走。”   一句话出,屋子里便静了下来。墙角一盆白栀子落在灯影里头,细嫩的花瓣纤纤地开着,法身清净,如积素雪。   朱嫣眼眸微动,想反驳,却又无从下口。   没错,李络确实双腿有疾,也许这一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头。   单单是这一个病瑕之处,便足以毁了他这辈子的人生。同样身为皇子,李络兴许才学更甚李淳、容貌更过李固;不仅如此,李络还得宠于陛下,有着纯嘉皇贵妃这个生母。可这一切的种种,却因他双腿有疾,都变得无用了。他不能行走、不能策马、不能外出,甚至不能有子嗣。   而这一切,最终会令他——与帝位遥隔两端。   不如说,他能好端端地做个不被欺负的普通王爷,都已是奢望了。   万氏慢条斯理端起了茶,从容淡然道:“他这辈子,就只是个轮椅上的瘸子了,你常在宫里,也该知道他的境况。嫁他?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儿。”   嫣儿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儿,她又怎舍得让自己亲生的宝贝闺女去踏这个火坑,赔上自己的整个青春,把一生都葬送在阴郁的长定宫里?   一个母亲,自然是希望女儿过的风风光光、快快乐乐的。嫁给一个瘸子,嫣儿怎么会幸福?日后整个京城都看嫣儿笑话时,她再哭也来不及了!   朱嫣安静了片刻,咬咬唇,小声道:“是个瘸子,本也没什么。”   万氏听了,心底有些诧异。这个女儿她了解,打小便极是要强,年纪小小的,就发了誓定要做皇后姑母那样的人上人。若是她当真嫁给五殿下了,那可就是把先前的念想都弃之不顾了。这样大的转变,也亏得那五殿下有本事!   不过,纵是朱嫣不在乎五殿下双腿残疾,万氏也有法子叫她断了念想。   “嫣儿,你是不是想着,你不在乎五殿下是否双腿有疾,也不在乎他与那个位子有没有缘分?”万氏也不恼,只慢慢地拿帕子按着嘴角,“你心底是欢喜了,但你有没想过,咱们朱氏一族会如何?”   朱嫣闻言,微微地愣住了。   万氏含着皱纹的嘴角徐徐浮出一片淡笑,道:“咱们朱家世代簪缨,可你父亲、哥哥在朝上也是万般不易。朝上事多务艰,叫你父亲掉了多少头发。你皇后姑母虽脾气傲,心眼儿也重,但到底还是愿意递话的,这么多年来也帮了家中不少。前时你哥哥想揽出缺,便是你姑母说动了陛下。这京城里呐,哪一家高门朱户不是阖府拼着命去往上走?又有谁是容易过的!姑娘家自也是推脱不了。你姑姑虽是皇后,可她也有老去的那一日。届时,六宫之主换了人,罗家女拿了宝册凤印,你说,她还会不会让朱家的女儿再嫁进宫里头去?”   这一番道理下来,朱嫣听得怔怔的,心里忽的酸起来,喃喃道:“母亲,女儿明白的。”   万氏伸出手,仔细摸着朱嫣的手背,叹口气道:“你若能做将来的皇后,也能帮上你父兄不少。”   朱嫣的手娇娇白白的,似一块杏花豆腐,指甲盖圆嫩鲜亮。万氏瞧瞧朱嫣白净细嫩的手指,再看看自己的手掌——纵是每日里都香膏药脂的保养着,但到底是风华已逝,瞧着皱纹横生了。碧玉的扳指扣在上头,就像跨在沟壑上似的。   万氏想,其实她也不是那么在乎朱氏的门楣,这些面子话都是说来诓诓嫣儿的。朱家少出一个皇后,还能当真倒了不成?朱家能否再上一层,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可她家嫣儿生的这样娇贵,金喂玉养的,唯有皇后的凤座才配得上;便是没有后位,也得是个尊尊贵贵的王妃娘娘。若她当真嫁给一个瘸子,那后半生又当怎么办?   嫣儿是个狠心的,自己愿意陪那无宠的五皇子蹉跎,但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愿。要想压住嫣儿的心思,便只能拿家门来压了。   万氏将朱嫣的心思猜的很准,果然,朱嫣安静了良久,眼睫忽闪忽闪的,琥珀似的眸里几要闪出细细的水光来。好半晌后,她低声道:“谢过母亲教诲,女儿心里记得了。”   万氏见好就收,眉头舒展着笑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不高兴的。马上就是你的及笄礼,礼服已经做好了,这两天你先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还有没有要改的。咱们家嫣儿,及笄那天定是整个京城最漂亮的姑娘。”   朱嫣也露出笑来,点点头:“好,明日就试。”但是这笑有些缥缈,眼里含着瓢泼的雾。   外头有婆子扣门,道:“夫人,老爷回来了,路上碰着了大公子,两人一道来的,都过影壁了。”   “回来了?”万氏起了身,对朱嫣道,“你父亲和哥哥回来了,走罢,去前头见见人。许久没见了,他们也想你想的紧。”   朱嫣抿唇一笑,乖乖起了身。   朱嫣的父亲朱敬观是个性子淡薄的人,整日里忙着朝上的事,与一双儿女说话比万氏要少些。他对规矩看的极重。小时候朱嫣贪玩,摔坏了书房里一方砚台,便吃了父亲好大一通教训。子继父习,朱嫣的大哥与父亲朱敬观也是一般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重规矩礼教,说话刻刻板板的,如块木头似的。   不过,这父子二人性子虽淡薄,对朱嫣却是打心底里疼爱的。见了她,也是一阵唏嘘欢喜。只可惜朱嫣心事重重,在父亲与哥哥面前便不如从前那样爱说话了。   等到终于叙旧罢了,朱嫣才迟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她坐在南窗边,瞧着外头的一汪月色,只觉得眼里雾蒙蒙的。   琴儿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虫鸣,小声问:“小姐,天晚了,要不要安置了?”   “我再坐会儿。”朱嫣说,“想事呢。”   “小姐可是在想……大殿下的事儿?”琴儿小心翼翼地问,分毫不敢提李络。   “是呀,我在想着大殿下呢,”朱嫣垂了眼帘,声音淡淡的,“我在愁呢,大殿下若是叫我做侧妃,而不是正妃,那可怎么办呢?要是大殿下当真这么辜负我,那我可是要伤心的。”   她低头,恰好瞧见两滴滚圆的水珠子啪嗒落下来,在裙上氲了两个墨点子。于是,朱嫣喃喃道:“你瞧,我是当真伤心极了了。大殿下怎么能想着叫我做侧妃呢?他怎么能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慌,你家小5不瘸,还是猛男。 第35章 及笄   朱嫣及笄的日子很快到了。   打午时起, 朱府内外就变得极热闹。朱红的大门前,高第华朋之车马络绎不绝;自马车上头下来的宾客, 皆是京中一流名门的太太夫人、小姐闺秀。放眼望去, 满目皆是绿鬓云鬟、金鎞玉钗。隔着墙瓦,便能遥遥听见宝瑟朱弦之响, 如扣玉钟。   朱家世代门阀, 京中谁不想攀上点儿根枝?便是那些拿不到帖子的人,也钻破了脑袋、想着法子进去,以至朱家门庭若市。万氏携着妯娌和儿媳妇, 笑盈盈站在门前待客,忙里忙外的, 如陀螺一般停不下来。   眼见着高阳侯家的太太小姐们到了, 万氏捋了下镯子, 上前笑着寒暄:“侯夫人,长久不见了, 身子可还安好?”   高阳侯家的夫人年关时染了病, 卧榻到天气暖和了才好转, 如今瞧着人还瘦瘦孱孱的, 又被一身金玉压着,得靠儿媳挽着才显得稳妥些。   “现下天气热了,身子也康健多了。叫右司夫人一直挂怀着,我心底多少愧疚呢!”高阳侯夫人虚虚地笑起来,也是一番客套。   高门大户之间客气寒暄,总不过这些事儿。身子是否康健安好、儿女婚嫁子嗣如何, 再则互相吹捧谦让一阵,面上笑盈盈地往来,绝不会冷落了场面。不过高阳侯夫人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等不及人跨进堂里,在穿花廊上就同万氏低声说起来。   她先是捉着万氏,细碎地说闲话:“右司夫人,前两年我身子骨不好,甚少带着几个孩子出来走动,也没能叫他们见了世面,多少有些可惜。”   万氏客套道:“哪里的话?侯爷家的几位公子,那都是才名远扬的。”   万氏脸上这么笑着客套,心底却有些鄙夷。满京城的,谁不知道高阳侯的长子和次子都不大成器?一个喜欢斗鸡赛马,一个病恹恹的,和他母亲一副德行,只有最小的那个还行些。   “你可别夸捧,我家两个孩子怎样德行,我还是清楚的。”高阳侯夫人笑着摇摇头,“不过我那幺子却是个还能拿出手的,不知右司夫人还记不记得了?他十四岁上时,老太君过大寿,还给右司夫人敬过一回茶。我那幺儿名字是两个字的,叫‘元甫’,如今约莫是十八岁的光景,与朱二姑娘恰好差了三岁。”   万氏听了,心里拉长了“哦”一声,已清楚了高阳侯夫人的来意。左右不过是看上了嫣儿,想替自己家的幺子说亲。这样的人近来没十个也有八个,给自家的嫡生的、旁支的亲眷的、老乡的同僚的说合,万氏一概回绝了。   对付高阳侯夫人这样的来客,万氏自有一套本事。她笑眯眯道:“元甫?我当然记得。我们四房家有个姑娘,与他是差不多年岁,小时候还一道踢过皮球。”   见万氏不提自己的女儿,反倒提起四房的姑娘来,高阳侯夫人颇有些讪讪了。她想把话题再打回去,便道:“是么!我年岁大了,不记得了。倒是朱二姑娘,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及笄了,想必日后提亲的人要踏破门槛。”   万氏道:“她便是及笄了,在我眼里也是个小姑娘。没遇上合意的,那便在跟前再留两年,左右不急着出嫁。”   万氏已这样说了,高阳侯夫人终于是不好再说什么,堪堪止住了话头。万氏见状,笑着叫来自己的儿媳姚氏,叮嘱道:“请侯夫人去花厅坐坐,我去瞧瞧嫣儿。”   姚氏顺服地应了。   万氏交托了手里的事情,便穿过门檐,过了园子,进了朱嫣的院中。几个丫鬟正守在屋檐下,垂着头站着。一看夫人来了,个个都低身行礼:“见过夫人。”   “怎么不进去伺候?”万氏奇道,“小姐已经收拾妥当了?”   “小姐说人多了嫌吵,只琴儿一个人就够了。”其中一个丫鬟怯怯道。   万氏闻言,道:“那你们都下去吧。”   等丫鬟们如鱼似地退出了院子,万氏推开门跨了进去。如她所想的一般,朱嫣既没在妆镜前梳妆,也没在屏风后更衣,而是怔怔坐在南边儿的圆窗下出神。窗外有一丛青葱秀丽的竹子,烟光一摇,自窗纸外头落下来,将她白皙的面孔也筛出竹叶的轮廓。   “嫣儿,梳妆打扮都收拾妥当了吗?”万氏道。   朱嫣如梦初醒,这才起身道:“给母亲请安。一切都妥当了,女儿便想坐着歇会儿。”   万氏有数,知道朱嫣恐怕是心中有忧愁事。但万氏也知这事逼不来、驱不走,只能让嫣儿自己慢慢地忘了。她也不点破,只宽和地说:“你一大早便起来折腾这些,想必也是累了。离礼开还有些许时辰,外头宾客尚没落座。你若累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到了点,叫琴儿把你叫起来。”   朱嫣道:“谢过母亲。”   她梳了高髻,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眼慢慢地向上瞧,纤纤长睫下头是一片黑白分明的山水。万氏看着她,心底便生出怜爱之心来。   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生来就如此出众,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前面外头来说合的高阳侯家,连她半个脚指头也攀不得。最适合她的,理应是皇后的宝座。既然嫣儿的姑母能做皇后,那嫣儿也能做,这有何不可!   “好了,你多歇会儿吧!等会儿礼开了,你就得一直站着,没法再坐下了。”万氏说罢了,叫琴儿去打下帘子和窗扇,再将床褥铺好,“我再去前边转转吧。你嫂子年轻,怕是接不住那些人精。”   朱嫣将母亲送出了门,便回身到了床榻前。她已经梳好了冠发,自是不能毫无顾忌地仰头就睡,那样绝计是会弄乱一头珠翠的。于是,她只能背靠床柱,脸挨玉钩,将鞋履脱了,浅浅地合上眼皮。   她本想假眠一阵子,但也许是因为起的太早,竟当真睡着了。   朱嫣做了个梦,她又梦见了八岁时,长定宫的那场大火——   火舌舔着梁柱,直冲云霄;屋瓦落入了焰海之中,熊熊燃烧着。   八岁的朱嫣站在宫门远处,呆呆地立着。她的视野里瞧见了一个少年,那少年如没看见那些烫人的火焰似的,直直地朝宫门内冲去,想去救人。   少年的背影很清瘦,也很决然。   朱嫣的脚步动了起来,她追上少年,伸手拽住他的袖口,说:“别去,你会被砸到腿的。”声音还很青稚,有一丝焦急。   少年慢慢地转过身来,白皙幼嫩的面庞被火光所照着,没什么表情。朱嫣急了,再度拽紧了他:“你别去呀,李络。”   少年张口了,他慢慢地说:“嫣儿,我要去。”   嫣儿,我要去。   嫣儿。   “嫣儿……”   “嫣儿?”   明明是梦境中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可她又觉得那声音近在耳畔。这梦境有些太真了,扰得她都睡不好。朱嫣蹙眉,不耐烦地拿手向着身旁挥了挥,嘟囔道:“真吵。”   然后,她的手便被人捉住了。   这触感真真切切,绝不是梦境了。朱嫣微惊,立时睁开了眼,却见得床沿边上坐了个人,穿一袭群青色云纹锦袍,犀束缕金,冠带刺雪,清隽里带着一丝华气。   朱嫣认出了他来,瞪圆了眼:“李络……”   眼前这人来的太出乎意料,她连敬称都忘了,竟然直呼其名。不过李络似乎一点儿也不恼,只点头道:“是我。”   朱嫣大吃一惊:“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是在做梦么?这梦也太过呛人了,竟然这般真真的,既有的听,又有的摸!”   要不是做梦,李络怎么会出现在她的闺房里?一个瘸子,连出宫门都困难的瘸子,要怎么生出翅膀,才能飞出宫门、穿过玄武街、翻过朱家的高墙大院,出现在她的床帷之前?   李络淡淡一笑,说:“你是在做梦呢。”   他要进来,可不容易。但皇帝的暗卫使了力,带他自屋檐上大大方方走进来的。要问暗卫在哪儿,眼下在碧纱橱那边,捂着琴儿的嘴和她讲道理,说见五殿下如见陛下,不可乱叫,不得惊扰。   朱嫣听了李络的说辞,露出如梦似幻的一笑:“我就说嘛,当真是梦。要不是梦,李络这人怎么会跑来我的床头?”   李络道:“确实是梦,你如今在小憩。一会儿梦醒了,我也就不在了。”   朱嫣问:“那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又是来做什么?烦人。”   李络说:“来瞧瞧你及笄的样子。”   朱嫣眉头一紧:“……看过了,你可以走了,别来梦里烦我。”   李络道:“连我的匕首都收了,你还想赶我走?”说着,双腿一动,人向前凑了点。   朱嫣盯着他的腿,喃喃道:“真不愧是梦,这梦里的五皇子,竟然两条腿都治好了,这样灵活迅捷的。你如今会不会骑马?会不会走路?”   李络答:“会的。都会。抱着你骑马都行。”   朱嫣想笑,这个梦里的李络,似乎比平日里的还要厚颜无耻些。这样想着,她当真笑出声来了:“就你?哪一天能不坐在轮椅上了,再说罢……”   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只因面前的李络当真伸出双臂,揽住了她。   “嫣儿,这就是一个梦,梦是假的。在梦里抱你一下,你也不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古代的外男要进女孩子的闺房还挺不容易的,但既然是小说,那就理想化这个情节,都交给暗卫们飞天遁地的武功来解决吧~~   ///   朱嫣:我麻麻不让我嫁给你,说你双腿有疾   李络:【扒屋瓦翻墙中】……? 第36章 说合   “嫣儿, 这就是一个梦,梦是假的。在梦里抱你一下, 你也不吃亏。”   朱嫣睁着双眼, 偎在男子的胸膛里,怔怔的, 脑袋还不大转的过弯来。耳朵贴着人的胸口, 隐隐听到擂鼓似的响声——咚咚、咚咚,是人的心跳声,很平缓地敲入她耳中来。   深闺女儿, 却这样倚在男子怀中。如果这不是个梦的话,她恐怕要被母亲、父亲, 被皇后姑姑好好地罚一顿了。抄宫规、背家戒还是小的, 最怕的就是跪祠堂和打藤条了。那祠堂的地这么冷, 跪半个时辰膝盖就彻夜的疼;藤条寸把来长,抽起掌心啪啪的响, 第二天准叫人皮开肉绽, 握不了笔。   想起藤条, 她的额上就有薄汗, 口中不由有些畏惧地喃喃:“这,这当真只是个梦吧?”   耳旁传来李络安慰的声音:“这当然是个梦。”   朱嫣眨了眨眼,呢喃说:“对对对,李络根本没法走路;而你的两条腿这么健健康康的,所以这一定是梦,是我还没醒过来呢。”   李络淡淡地笑起来:“是。嫣儿说的都对。这是梦。”   既然是梦, 那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朱嫣长舒一口气,从他怀中起来,皱着眉说:“既然是梦,那也就不分什么尊卑贵贱了。在我的梦里,你还要比我高一头,没那个道理。”   李络点头:“你说的是。”   “那有件事儿,我想做很久了,”朱嫣说着,左右捋起了袖口,抿着唇盯紧了李络的面颊。   李络好看的面庞微微一凝,他有些疑惑地问:“想做什么?”   朱嫣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右,掐住了李络面颊上的肉,向外一扯,口中喃喃道:“我早就想扯扯看了,你这脸皮到底有多厚,是不是比宫墙还要厚十倍?怎么次次都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就连在这梦中也这般不要脸,好端端的,竟然敢来抱她!   李络那张俊美的脸在她手底下被扯的圆圆的,变了模样,颇有些滑稽。他眉心结起来,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但到底没怎么阻拦。等朱嫣扯够了,松了手,他的面颊上已被扯出了两团红。   “原来也没那么的厚……”朱嫣甩了甩手。   李络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微微叹了口气。就在这时,珠帘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打声,那是先前与暗卫约好的暗号。李络知道,自己不可再久留了,便从朱嫣的床沿边站起来。   朱嫣有些诧异:“李络,你要走了?”   李络点头,说:“你这一觉睡得有些长,一会儿就该醒了。”   朱嫣攥了攥枕巾,连忙道:“我才眯起眼这么一会儿,哪里算的长久?离礼开还早得很,大可以再睡上半个时辰。”   可李络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我见过了及笄的你,也就够了,这就要走了。”   她微张了口,不知该如何再挽留这个梦。片刻后,小声地问:“我好看么?”   “好看。”   如此一来,她也满足了,阖了眼眸靠回床帐上。耳旁听得一阵轻悄悄的脚步声,又是吱呀一声门响,然后便是一片寂静了。等她再度睁眼,屋中再无旁人,只有螺母屏上一丛红梅,开的落寞。   她起了身,坐到了妆镜前,对着铜镜一照,瞧见自己鬓上玉蝶振翅如飞,可爱得紧。   碧纱橱那头传来砰砰咚咚的响声,是琴儿慌不择路地扑了出来,跪在地上,惊慌地问:“小姐,您、您没事吧?五殿下,五殿下他——”   五殿下他竟出现在了小姐的闺房里!这可真是叫人吓破了胆。可五殿下那个侍卫实在是力气大,把她按在帘子后头,把嘴捂的严严实实,她是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所幸,五殿下只是说了几句话便又走了。但即使如此,这也够叫人胆战心惊的了。   朱嫣见琴儿慌张地跪在地上,侧过头翩然一笑,道:“琴儿,你也睡着了?”   “啊?”琴儿不解她的反应,又慌又惊,问道,“小姐说什么呢?五、五殿下他……”   “你也睡着了,也梦见了五殿下。”朱嫣十分笃定地下了判定,“好了,如今你睡醒了,就该好好干活了。马上礼开,还不过来帮我再梳一下头发?”   ///   良辰一到,便是及笄礼开时。   朱府宴厅前,宾客满座,芳树垂阴。在座者有王侯公伯,亦有命妇王妃;乍一眼望去,只见得翠鬓香罗,朱衣紫带,落在高檐画栋之中,说不尽的荣华。   朱敬观四面拜臂拱手,道:“小女阿嫣,承各位宾友厚爱,康健顺遂长至十五之年。今洗旧妆而芳被服,梳高鬟而贯以笄;望日后更行端柔,性添敏慧,不堕我朱氏门楣。”   诸宾客闻言,纷纷笑而祝和,更有人拊掌相赞。在这片恭贺之声里,及笄礼的正主便从屏风后头慢慢地步出来。   窈窈窕窕一个美人儿,鬟叠巫山云,眉惹湘江水;一袭胭脂色堆花长襦裙,裙摆儿波似的摇开,彷如夕光洒落在上头。众人见了,都是屏息惊赞,不敢眨眼。   他们虽早知晓朱家的阿嫣生的漂亮,可谁知她盛装打扮,竟是如此光彩照人,堪得上冠绝京城四字。一些个闺阁女儿见了,不由暗暗低下头,又酸又羡。   万氏立在屏风侧,见众人目光惊艳,心底不由暗暗舒畅着。她这个女儿可不一般,连宫里都已摸得如鱼得水,京中哪个贵女可相比?   这样想着,万氏心满意足地望向朱嫣,却见她眼底眉梢有一缕暗暗的笑,绕着眸底秋水,唇边波光,像是趁着方才偷吃了一颗蜜糖。   万氏看着,不由暗暗好笑:这小丫头先前不还心事重重呢?如今竟又欢喜起来了。不过一个及笄礼,嫣儿倒是好满足。   “十五及笄年,如花娇云开。右司大人有女如此,当真是福气。”   “右司夫人,我家那姑娘若是有阿嫣一半容貌,我也知足了。”   “喝酒,来,喝酒!”   朱府内是一片锦绣重重的热闹,门外头却寂寥多了。隔着街巷口,一抬赤盖的轿子停在那里。轿前站了个高挑男子,发上一顶斗笠,笠缘垂下青纱来,叫人瞧不清他面容,只见他一袭群青色云纹锦袍,锦靴银带,腰上佩一柄剑。   “殿下,是时候回宫了。”一名侍卫见他久久望着朱府门前,不由低声地催促。   他扶着斗笠点头,道:“嗯,走罢。横竖已看过了想看的。”   侍卫还是有些忧虑:“殿下,那朱家二小姐若是得知您身体无碍,会不会说与岐阳宫人知晓?”   李络勾起唇角,道:“她不会说的。不过,我反倒怕她怨我一直瞒着她。”   侍卫听了李络的话,有些答不上来,好半晌,憋出来一句“五殿下仁厚,旁人定然不会有所怨言”。   李络摇了摇头,道:“罢了。她迟早会知道的。”父皇打算在祭天大典时恢复他的身份,届时,不说朱嫣,便是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他李络身子康健,乃是纯嘉皇贵妃之子。她要生气,那也没法子。   这样想着,李络上了轿子。   ///   朱嫣及笄的次日,宫中便来了个内监,请她的父亲朱敬观过岐阳宫一叙。明面上是说朱皇后请兄长说家常话,但偌大皇宫谁都清楚,这是要商定大殿下与朱家二小姐的婚事了。   朱敬观是朱后的亲兄长,对岐阳宫自是熟门熟路;甚至无需谨姑姑在前引路,便知悉岐阳宫的每一条路。但无论来了几次,规矩却都是免不了的。该等便等,该拜便拜。   “娘娘,右司大人到了。”谨姑姑在帘外欠身通传时,朱敬观便抟着袖站在廊里等着,目不斜视。   他与朱皇后是亲兄妹,也知悉她的性子——她重天家规矩、重上下之差。她先觉着自己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其次才是朱家的女儿、他朱敬观的妹子。因此,在她面前,须得恭恭敬敬摆出对皇后娘娘的态度来。   好不容易,才听到竹帘后头传来朱后的声音:“请哥哥进来吧。”   如是,竹帘打起,朱敬观弯了身跨入贤育堂内。炎夏时令,屋里换了藤簟竹榻,北牖轻开一线,吹入翠竹凉风。朱皇后着一袭银红宫装,高髻如云,凤钗摇光,眉目里尽是雍容。   “臣朱敬观见过皇后娘娘。”   朱后虚扶一下,道:“不必客气,掌座。”   谨姑姑设了乌木高椅,又将贤育堂门扇合上,人退到了帘后头。朱后捻着团扇慢摇,道:“昨日嫣儿及笄,本宫差人送了一整副及笄礼,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朱敬观道:“皇后娘娘所赐,嫣儿定然喜欢。”   皇后唇边微有笑意,道:“她自小聪颖,又颇有美名。想来及笄之后,定有无数人提亲。不知哥哥可有合意相中的?”   这都是客套话,朱敬观心底清楚。他呵呵笑道:“不过是三四等人家的小辈,尚未有合意的。”   皇后点头,说:“既如此,那不如便按先前所说,将嫣儿许给淳儿。这头我们说合好了,本宫便请皇上下旨赐婚,令嫣儿风风光光地出嫁。”   她说的含糊,只提“赐婚”,不说正侧,但朱敬观可不敢含糊。早先听夫人说起罗凝霜的事儿,他已是心有警觉,今日更是如此。   只见朱敬观笑眯眯地抚着胡须,问:“不知皇后娘娘所说的‘赐婚’,是打算给吾儿怎么个分位?她性子倔,若做不得正妃,那这事儿,恐怕成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5就快恢复身份啦~~ 第37章 回绝   “她性子倔, 若做不得正妃,那这事儿, 恐怕成不了。”   朱敬观的话, 皇后是早就料到了的。她分毫不乱,闲闲摇着扇子, 悠哉道:“哥哥也莫要将话说的这么绝。做人父母, 谁不指望着儿女一辈子高高兴兴的?嫣儿自小爱慕她表哥,莫非哥哥还忍心将两人拆散了去?”   皇后不直接说分位,反倒这样打起太极来。朱敬观暗暗眯眼, 心底已隐约猜到了她的意图。   “皇后娘娘的话,臣也多少明白一二。为人父母, 总是要多为儿女谋划前程。娘娘您定也是这般想的吧?与其将大殿下与咱们朱家捆在一块儿, 倒不如为大殿下多找个助力。那罗氏女瞧着不错, 听闻素有幽静娴雅之名,父亲又是通政史, 委实能帮上大殿下许多。单单说通政史的上峰, 便是个了不得的大儒;来日大殿下若可监国, 那便是如虎添翼了。”   说罢, 朱敬观抚一抚胡须,心底暗叹一声。   李淳的身上流着一半儿的朱家血,便是为了朱氏的显耀门楣,他们这一族也得拼了全力,将李淳扶上帝位去。皇后这番打算,于大局而言着实是有利无害, 只不过是苦了那个要嫁给李淳做侧室的朱家姑娘——好端端的正头娘子做不得,偏去深宫里做小。   而皇后挑中的那个侧妃人选,又偏偏是他朱敬观的女儿,多少叫他有些不快。   朱皇后放下团扇,淡笑一声,说:“既然哥哥看的这么明白,那也省的本宫仔细分说了。本宫确实想令嫣儿做淳儿的侧室。不过,她到底是本宫的亲侄女儿,便是做了侧室,那也是与正室平起平坐,受不得委屈。本宫想好了,等嫣儿过门,自会为她向陛下讨要封地拥扈。届时,她哪儿还能挨罗氏的气?”   她这头将算盘打的噼啪响,倒是周周全全,朱敬观凝神一想,竟觉得若非所挑之人是他家阿嫣,皇后的算计便已是上下万全之策。   但要阿嫣做侧室,他是绝不同意的。   于是,朱敬观儒雅地笑起来,道:“娘娘思虑周全,臣钦服于心。只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吾儿性子倔,要做侧室,恐怕会闹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儿来。既然皇后娘娘只是想挑个朱家女儿入宫来,臣倒觉得三房的姑娘更妥帖些。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妙姐儿?她与阿嫣一般年纪,开春方及的笄,性情柔婉,自幼饱读诗书,也是个好姑娘。”   朱皇后闻言,面色略有些不佳。   虽同是朱氏一门,可大房与三房却并非是一般尊贵的。那三房的朱妙,父亲是庶出,母亲不过是四品官家的女儿,娘家父亲前年还丁忧卸任。这样的姑娘,哪里配的上淳儿?她的淳儿可是天家嫡长子,是来日要做国君之人。便是个侧妃,那也得是最好的。   朱皇后捏紧了团扇柄,复打起笑容来,道:“哥哥不如再好好打算打算。嫣儿与淳儿自小一块长大的交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我们做长辈的,又岂能棒打鸳鸯?到时候嫣儿伤了心,莫非哥哥又能痛快到哪里去了?再说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咱们女人家,从来是能守着合意之人便已心满意足,又何必在乎这是正是侧的。”   朱敬观端着茶,慢慢地吹开茶叶沫子。他小啜一口,慢慢道:“娘娘说的,并非无理。不过,臣已想好了,此事没的多说。若是给嫣儿的分位乃是侧妃,那便是她哭着闹着要嫁,臣也绝不会答应。”   他话说的慢条斯理,但却十分坚决。朱后面色一变,尖尖的指甲险些刺进掌心肉里头去。   “哥哥何必将话说的这么满?仔细思虑一番,再来答复本宫也不迟。”朱后勉强一笑。   “臣也斗胆,想请皇后娘娘再行思虑。”朱敬观起了身,朝着皇后一揖,“七月初七便是乞巧,其后则是祭天大典,想来娘娘定会忙的抽不开身。等娘娘闲下来,再仔细考虑一二。”罢了,便是一深躬,道,“时辰差不多了,臣这就告退出宫。”   皇后淡了笑容,对谨姑姑道:“阿谨,送哥哥出去吧。”   一阵零落脚步声,谨姑姑领着朱敬观出了贤育堂,朝着岐阳宫门外去了。贤育堂里静了下来,云母屏风后绕出一道高挑身影,竟是李淳。方才朱敬观在时,他就扯了一张椅子坐在后头听,将朱敬观的话尽收耳底。   此刻,他脸上正挂着一抹焦虑色:“母后,舅舅他…他怎可这样不明是非,为了区区一个正妃的位置,竟不肯将嫣表妹嫁给我了!”   朱皇后叹口气,道:“这也是人之常理。你舅舅是一家氏主,原本为了整个朱氏好,他也该同意你另娶罗家女。可偏偏他也是个有私心的,想替你表妹谋前程。这事儿怪不得他,只怪本宫错看了你舅舅,还以为他是个有魄力的,愿为了你的前程、为了朱氏门楣赌上一把。谁知,他不愿。”   李淳眉心紧结,想起朱嫣的面容,心底越发不舍:“母后,这可如何是好?若不然……”他茫然思虑一阵,道,“若不然,先让表妹做了我的人,这样,便是舅舅再反对也……”   “淳儿!”朱后面色微寒,喝道,“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念头?快收了回去,免得丢人。”   李淳甚少被皇后这样凶喝,当时便有些吓住了,连忙低头请罪。   见李淳认错,朱后才歇了气,道:“你也不必急,你舅舅是不答应,但他不答应,也没什么用。等你父皇下了赐婚的旨意,他也得乖乖把嫣儿送进来。过几日,母后便去你父皇跟前请命。”   ///   及笄礼后,朱嫣又在家中休息了一段时日,这才重新入宫,回福昌公主身旁叙职。朱后与福昌分别又赠了她一些绫罗布绢、珠钗首饰,以庆贺她岁至及笄。她回到自己的玉粹斋时,便见得屋里被箱笼堆得满满当当,足以想见皇后的怜爱之意。   朱嫣看着满屋箱笼,心情却不大好的起来,只是托着腮临窗坐下,目光茫然地四处扫来扫去。屋里点着一注线香,淡淡的沉水味儿熏的人鼻尖发痒。窗外的芭蕉在日头下有些萎顿,无精打采的。   她知悉父亲朱敬观入宫见了皇后娘娘,但却不知道自己与大殿下的婚事商议到哪一步了。   也不知父亲有没有同意让她做个侧妃?   想起先前在家中时母亲万氏的一番话,朱嫣好一阵叹息。若是朱氏一族需要,她势必要嫁给大殿下,无论正侧。届时,她跑不掉,也不该跑,这本就是她身为朱氏女儿的责任。   琴儿正左右开着箱笼翻视那些皇后的赏赐。她捧出一匹布来,道:“马上便是乞巧节了,每年这个时候,宫里的姑娘们都要凑在一块儿做针线。恰好小姐可以裁剪这匹布拿来缝样子,定然讨喜。”   琴儿有心逗自己家小姐笑,但朱嫣却只是趴在南窗下的炕桌上,出神地看着她。见自家小姐这副模样,琴儿的额头微有薄汗。   上一回小姐笑的开心,还是五殿下忽然闯入朱家来见小姐的时候呢。   若不然……便说些五殿下的事儿?   琴儿合起箱笼,绞尽脑汁地回忆平日里从采芝那儿听到的琐碎八卦,掰着手指头说:“小姐,听采芝姐姐说,宜贵人的妹子上回入宫撞见了五殿下,竟对着宜贵人夸赞五殿下容貌俊秀……”   果然,朱嫣刷的一下来劲了,皱着眉问:“宜贵人的妹子?谁?我怎么不曾听过这么个小姐?”   琴儿连忙解释说:“她是五品官家的嫡次女,姓姜,家里是地方上的,三年回京叙一次任,小姐不知道也是常理。那姜二小姐本就不常来京中走动。”   一听是地方上头的低阶官家女,朱嫣便哼笑一声:“难怪追着李络夸奖呢!就算李络双腿有疾,对她来说也是高攀。”   琴儿笑说:“是呀。那姜二小姐哪儿能与您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朱嫣卷着发梢,心底暗暗有得意:“那当然啦。”她在京中名气那么响亮,就算那个什么劳什子姜二小姐想和她抢人,也定然抢不过她。但凡李络没瞎,他也知道选谁更划算!   朱嫣正美滋滋这样想着,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你在想什么呀,朱家的阿嫣!你是要嫁给大殿下的人!   她的表情微微一变。   对呀……   那姜二小姐喜欢李络,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自打听了母亲的叮嘱后,她不就已下定决心,要把那李络抛之脑后了吗?   朱嫣的眉眼黯淡下来,道:“算了,别说这个了,我可瞧不上五殿下,别再与我讲他了。”   琴儿见她表情变得这样快,一忽儿春、一忽儿冬,心里有点担心,问道:“小姐当真瞧不上五殿下呀?”   “是啊,”朱嫣撇撇嘴,“他是个瘸子,我当然瞧不上!他要是不瘸,那还另说。”   就在这时,窗棂外头有几个宫女的身影经过。她们一边擦着东栏,一边窃窃私语着什么,声音颇为大惊小怪的。朱嫣有些嫌吵,说:“琴儿,出去问问她们在烦什么呢,小点儿声。”   琴儿连忙起身开门。这门扇一开,几个宫女的声音便呼啦传了进来。   “听说了么?长定宫那五殿下呀,两条腿好啦,能走路啦!”   “此话当真呀?”   “方才抱琴姐姐听来的,说是谨姑姑和苗公公说的话,难道还能作假不成!”   琴儿闻言,当时便有些傻了。   小,小姐……五殿下他不瘸了,您,再考虑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年三十好呀,马上是新年咯,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肺炎肆虐,各位筒子们要注意安全,以健康为重~祝福。 第38章 骗子   五殿下的身子康健了, 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的五殿下了。   这个消息,便如一阵风似地刮遍了整个宫闱。凡有人处, 皆在大惊小怪地议论此事。就连福昌公主处, 也不可免俗。   朱嫣午后到赏瑞堂时,福昌公主正与几个身旁的人说起李络的事儿。无论是公主, 亦或是下仆, 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真的好了?能走路了?亲眼瞧见了?”福昌公主歪在竹榻上,连着追问采芝,满面不可思议, “你可别诓我,就五皇弟那两条腿, 瘸了那么多年了, 一朝一夕间, 怎么会好?”   采芝拧着眉心,拿帕子掩着口, 低声道:“殿下, 此事当真。奴婢先前不信, 还叮嘱宁儿特地去长定宫多瞧了一眼, 当真能走了!只是还不能久站……”   福昌“嘶”了一声,露出厌嫌的神气来,“原来还没好透呢!不能久站,那可不还是个瘸子?”   采芝苦笑道:“但到底是不同往日了。”   这五殿下若是身子康健,那便再也不是那个任由殿下欺负的五殿下了,兴许还会威胁到大殿下的位置。贤育堂那头, 眼下估摸着要乱做一锅粥了。皇后娘娘掌理六宫,这么大的事儿,她却一点信都没得。这里头没猫腻,谁信?   但福昌公主是个心大的,听说李络没好透,便放下心了,只凑热闹似地叮嘱另一个宫女:“去去,宁儿,你再去瞧一眼!看看五皇弟现在是什么个境况?多看会儿,回来仔细说给我听。”   看福昌这劲头,像是听八卦似的起劲,只拿这件事当个乐子。   宁儿屈膝一福,说了声是。她出门时,与朱嫣恰好擦肩。朱嫣眼瞧着宁儿出门,不动声色地低身行礼:“见过殿下。”   正是夏令最热的时候,屋里的姑娘们都着单薄罗衫,粉紫疏绿一片,娇俏动人。四角搁了冰笼,细碎的冰块儿散着幽幽寒气,驱散了些许暑热。竹榻前的云母矮脚几上,搁了几碟子的新鲜瓜果,红瓤的白肉的,看着便爽口。   “嫣儿来了?”福昌从竹榻上起身,兴致勃勃道,“听说五皇弟能走路了!你猜,关雎宫那群人会不会气的要死?”说完,便嘻嘻哈哈歪头一阵笑。但笑了一阵,又觉得日头炎炎,实在是热,便瞪了一眼身后打扇的秦元君,道,“扇快点儿!你什么都不会,难道扇扇子也不会?”   秦元君唯唯诺诺地应了,忙摇着酸涩的手替福昌公主扇风。   一旁的采芝给朱嫣搬了张圆凳坐下了,秦元君瞧了,好不眼热。   福昌嫌弃她笨手笨脚,也不让她做伴读的事儿,只让她做宫女的活,打着团扇扇风。她从早上摇到现在,手早已酸得透骨。可朱嫣呢,一进了屋便坐下了,福昌殿下与她嬉闹得开心,与自己完全是两幅模样。   可怨归怨,福昌公主跋扈,稍有不顺意便要罚她去洒扫前庭。她也只能在心里头恨上两句,不敢说出口。   这朱嫣现在瞧着风光,以后还不知是什么个去路呢。她梦着、想着嫁给大殿下,可皇后娘娘又分明是看中了罗家的大小姐。也不知这姓朱的,能得意几时!   朱嫣全不知秦元君的心底事,安静地坐下了。她听福昌公主与采芝闲聊,心知李络的双腿应当是真的好了。   原来,她在家时,李络忽而出现在她闺房之中的事儿,并非是个梦。   他是真的双腿康健,可以行走了。   这对他而言,势必是件好事。他兴许自此便会翻了身,不再受人欺凌。   也许,也许……   自己的母亲,也不会因李络双腿有疾,而觉得他不如大殿下了。   朱嫣正盯着自己的手腕出神,便听见福昌公主问:“嫣儿,你一个人在那里笑个什么劲呢?和傻子似的。”   朱嫣微愣,摸了下自己的脸:“我…我在笑呢?”   “是啊。”福昌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笑得还挺高兴呢。”   “嫣儿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儿,”朱嫣连忙说道,“先前在家中时,听闻有个男子,为了逃债便扮女装躲入了夫人的壁橱,涂脂抹粉,发髻高鬟,竟当真骗过了讨债人的眼睛。我一想起这事儿,便觉得好笑。”   福昌公主嘟囔:“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未免也太无趣了。”   朱嫣小声道:“是我见识浅薄。”   福昌公主闲够了,又想起明日要交的先生的课业来。她拍了下脸,道:“文章还没写呢!采芝,快去把东西拿给嫣儿,叫嫣儿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明早交了。”   朱嫣闻言,心底有些小吃惊:敢情她回家及笄礼这一阵子,殿下是半点都没动自己的课文,只等着她回来补缺呢。   采芝自桌案边取来了一叠纸,上头是公主胡乱起了个头的墨宝。瞧最后一列这飘逸到直出边框的墨痕,福昌公主定然是写着写着睡着了。朱嫣接过这叠纸,心底微叹,领命出了赏瑞堂。   回到自己的玉粹斋,琴儿便一脸肃色地迎上来,将门窗都合上了。   朱嫣看她这副郑重的样子,疑惑地问:“做什么?”   “小姐,不好了。”琴儿压低了声音,嘘声说,“五殿下的腿,真的好了!我特地去向谨姑姑打听了一番,确确实实是好了……”   朱嫣哭笑不得,说:“我已听殿下说了,知道了。你先去研墨,我要给殿下写文章。”   “这等时候了,小姐还有心思写文章呀?”琴儿有些吃惊,但还是老老实实撩起袖口来,去桌案前头磨墨,“我还以为小姐会立即与奴婢换了衣服,冲到长定宫去呢!过去不都这样?”   朱嫣听了,脸竟有点微微的涨红。她搁下福昌公主的文章,用力地拿食指点了一下琴儿的额头,佯装发怒:“小丫头,连你主子都敢埋汰了!胆子不小,是不是想被赶出宫去?”   琴儿一边磨开松墨,一边小声问:“小姐,你说,五殿下他身子好了,您是不是可以…多看他两眼?如今,他与大殿下可没什么两样呢。”   自家小姐对五殿下,那心思决计是不一般的,这点琴儿可是一清二楚。要是小姐跟着五殿下能快快乐乐的,岂不比在福昌殿下身旁看脸色要强多了?   朱嫣拉开椅子坐下了,心里头还有点别扭。她托着腮,严肃地说:“琴儿,你想错了。我看不上五殿下,那不仅仅是因为他双腿有疾,更是因为他在宫中没身份、没地位。我堂堂朱家的女儿,便是为了一族的门楣,也得嫁个大殿下那样的嫡长子才行。李络?不行的。”   琴儿看着自家小姐认认真真的神色,一时分不清她是不是嘴犟。   毕竟自家小姐吧,从来都有点儿好强。就是心里头已经软透了,嘴巴上也绝不服输。先前才说过“我瞧不上李络”、“我要嫁大殿下”,这会儿哪里愿意改口?   朱嫣说罢“李络不行”,便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低头准备写功课了。可她定睛一看福昌的文章,不由一个头两个大: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辞藻不通也就罢了,写到最后,这殿下睡着之后的字迹,只怕是只有神仙才能看懂了!   她低着头,开始仔仔细细地分辨福昌的字迹,一手握着笔,沾墨写字一气呵成。   不知过去了多久,屋外头忽然传来了扣扣的敲门声。谨姑姑在外头道:“嫣小姐,御前有命,请您过去说话呢。”   闻言,朱嫣略惊。她搁下笔离开桌前去开了门,果见得谨姑姑领着陛下跟前的苗公公守在前头呢。苗公公一张笑意丰沛的脸,皱纹都要挤开花了:“嫣小姐,与上次同个事儿,陛下请您过去呢。”   与上次同个事儿……   朱嫣细细一品,立刻反应过来了,这是李络找她。   李络这家伙可真是的!   他怎么偏爱挑自己下定了决心,想将他抛之脑后的时候来找自个儿呢?偏偏还派来了苗公公,又打着圣旨的幌子,叫她根本没法回绝!这苗公公不是陛下跟前的大太监么?怎么如今混的和五皇子跟前的小太监似的,也忒没出息了!   她在心里头腹诽,可苗公公到底是打着御前的话来的,她也没法抗命,只得老老实实说“是”。   谨姑姑分毫不知她这头跟了去见的不是陛下而是李络,还在心底欢喜陛下相中她是为了大殿下的事儿,此刻高高兴兴地送她出岐阳宫去:“嫣小姐,小心晒花了,叫人小心掌伞。”   朱嫣有点心虚,含笑点点头,转身跟着苗公公出去。   没出一条巷子呢,她就没好气地问苗公公:“是五殿下吗?”   “可不是?”苗公公甩着拂尘,笑眯眯道,“您也懂事儿,奴才就不多和您说了,这都是您的福气呐。”   “福什么气呀……”她忍不住对苗公公撒气,“苗公公,你好歹也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怎么五殿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苗公公揣着袖口,说:“哎,嫣小姐见笑了,这都是陛下的意思。五殿下说了,您是自个儿人,心里懂得通透呢!”   朱嫣:……   是啊,她心底通透的很呢。李络双腿好了,就跑来她闺房里撒泼,还骗她说“这是个梦”,当诓骗傻子呢!哪家的孩子会信那是个梦?   眼见着到了长定宫前,她心底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李络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健健康康呀。 第39章 桃树   朱嫣站在长定宫门前时,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可叫那个骗子如了意。   李络拿她当傻子耍,现在还想再占她便宜?门儿都没有。   而且, 她可是要嫁给大殿下, 做未来的太子妃、皇后的,谁要和他一个无宠的瘸子…瘸过的皇子搅和在一块儿?   她咬咬牙, 下定了决心, 一昂头,自如地跨进了长定宫门。   长定宫中有一株老桃树,已枯死许多年了, 据说是多年前后殿的那场大火将地下的根芽都熏死了,以至于这棵树再也生不出绿叶, 也开不出花来。但长定宫又长久无人问津, 以至于这棵枯老的桃树便一直留在这里。   她跨进宫门, 就瞧见桃树干枯的枝干朝着天际伸展。枝下站了个人,一袭石青色圆云纹领袍, 衣边缀一线赤金。长身而立, 身姿岧岧, 似暗尘里明月一亮。   朱嫣瞧着他的背影, 一时竟有些没认出他来。   原来那个总是坐在轮椅上、单单薄薄的李络,竟比她高出了那么多。她须得微微抬起头来,才能远远地将他收入眼中。   “见过五殿下。”她收回视线,低身行礼。   李络却未回头,只说:“嫣儿,你过来。”   “……做什么?”她有些惑意, 但还是从了他的意思,近了前,走近那棵老桃树边。   李络的指尖搭在粗糙突兀的树皮上,慢慢地向上掠去,直到遥遥指着树枝上的一点绿。他说:“你瞧,这棵枯桃树又生出新芽了。料想明年开春,定是一树桃花。”   朱嫣抬眼一看,果然如是——一片糙砺的枝干上,竟有一点鲜嫩的绿芽,娇娇俏俏的,格外可爱。这老桃树枯死了那么多年,如今竟然枯木逢春,生出新枝来,叫她着实吃惊。   “还真的!”她抬了眸,朝李络望去。   身旁的男子正抬头瞧着那点新芽,颜似珮玉。明明是她从前看惯了的脸,但如今瞧来,却多了一些说不分明的味道,让朱嫣看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李络察觉了,扬唇一笑,问她:“怎么?看我也能发呆?”   从前朱嫣觉得他像雪,像冬天。可如今这么一笑,就似春开雪融了。春光还是旧春光,但李络却不同了。   朱嫣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回过神来,不由耳根微微一红,嘴上怒道:“五殿下切莫胡说八道,我瞧的是这桃树上的新芽。”   “哦?”李络也不戳破,“那是我看错了。不过,你脸红什么?”   “……那是气的。”她抚了抚衣上的褶子,故作气定神闲,淡然道,“五殿下先前将我骗得团团转,我回过神来,生气了,不过如此。”   李络又无声地笑起来。   “你生我气?”他微微弯下了腰,身影笼罩了过来。朱嫣不得不后退一步,这才能摆脱他的胁迫感。从前她可没想到,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有朝一日站起来竟然是这么高的。他还在说话,“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相伴,你可以慢慢生气。”   朱嫣微怔,有些懊恼。   “五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既不会嫁给你,又怎会与你相伴?”她一抟衣袖,背过身去,声音颇有些傲然,“只怕是日后我嫁了人,便要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再也不必见您了。”   她别别扭扭的,在心底又重想了一遍:没错,她可不能让李络这么轻松地如了意。   李络安静一阵,又笑了起来,道:“看来,你是瞧不上我了。”   朱嫣头也不回:“那是自然。”   李络好整以暇道:“那嫣儿仔细说说,我到底是哪里不好。”   要说这个,那朱嫣可就来劲了。她回了身,掰着手指头仔细数了起来:“第一,那就是你无权无势,又不得陛下看中,我看不上。你也知道,我出身朱家,再怎么也要嫁个数一数二的男子。你在这京城,能排得上老几?”   李络的目光扫过门口的一排暗卫,再瞧瞧修葺一新的宫宇,欣然接受了她的评价:“说的也对,我确实是无权无势,父皇也不爱和我说话。”   “这第二呢,是我俩性子合不来。”朱嫣撇了撇嘴,“你觉得我铁石心肠、厚颜无耻,我也是这么觉着你的。而且,我和五殿下可是有一大堆新仇旧恨的。先前我开笼放走了五殿下的鹦鹉,还撕掉了五殿下的文章,五殿下难道都忘了?”   李络慢慢地听着,心里只觉得好笑。   朱嫣确实是放走过他的鹦鹉,因福昌公主嫌弃那鹦鹉烦人、碍眼。但后来那只鹦鹉又被个小太监送回来了,问小太监是谁捉的,小太监三缄其口,支支吾吾说不知道。那段时日,听闻朱嫣伤了脚,连学堂都去的少了。   朱嫣也确实是撕掉了他要交给先生的文章,因他在陛下的千秋宴上抢了大皇子的风头,又惹恼了福昌公主。但那之后,她便派遣婢女送来了一本诗集,里头夹杂着她写好的文章,足以交给柳先生交差。   “这么一说……我俩确实是有不少恩怨。”李络点头,“嫣儿说的在理。”   “再有呢,最重要的是,”朱嫣掰着第三根手指,义正辞严地说,“五殿下,我又不欢喜你。你叫我与你作伴?那岂不是折腾我呢!哦还有——还有!你有只惹人厌的鹦鹉,成天说我‘恰巧’‘胖了’,烦死人了……”   她说的振振有词,却换来李络淡薄的笑。   旋即,他便伸出手来,将这一个劲儿作天作地的姑娘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他搂着朱嫣的腰,在她耳畔低语,“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气息贴着耳朵根吹过来,痒痒热热的。朱嫣身子微微哆嗦了一下,眼睁大极大,险些怀疑自己又在梦中了。   可李络的怀抱,分明又是真的。   她又听见擂鼓似的心跳了,但这回,是她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她吞了口唾沫,小声问:“李络…五殿下,你的双脚,当真好了?”   “是。好了。能跑,能走。”他说,“也能娶你,然后带你去外头骑马。”   这话便如一句炸雷似的落下来,朱嫣急急忙忙推开了他,背过身去,恼道:“五殿下,你怎可这般失礼?要是让旁人瞧见了,我的名节怎么办?”   “这儿没有旁人。”他说,“都是我的人。暗卫只听我与父王之令,绝不背叛。”   “……那也是旁人!”她皱着眉说,“五殿下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总之,你,你…你一个骗子,我瞧不上。”说罢了,连礼也来不及行,便提了裙摆,匆匆往宫外头跑。   她的背影跑的飞快,一溜烟的,转瞬就出了宫门,仿佛是在逃。李络看着她的背影,双手一负,不知当不当笑。   换做其他皇子,她敢这样失礼,不仅直呼他名,更是不行礼就失仪地逃走,只怕是要挨罚了。也独有他不当回事,还觉得习惯。   仔细一想,兴许是他早习惯了朱嫣跟在福昌皇姐身旁高高在上的模样了吧。   ///   御书房。   朱皇后在门外守候许久,陛下才得了空闲,令她进来。   正是盛夏,屋外的大热太阳晒得朱后身后一层闷汗,眼前有些发晕。但到了御前,仍旧得顾着礼节,端端庄庄地低头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坐在书案后,正埋首于奏折,头也不抬道:“坐吧,桌上有梅子汤,皇后拿了解解暑。”   朱皇后低声谢恩,便扯着衣摆上了座。她翘着小指端起那盏冰镇好的酸梅汤,只觉得喉里越发干渴了,但她心上压着事儿,没心思喝酸梅汤,只道:“陛下,臣妾想与您商量一件事。”   “说吧。”   “淳儿的年纪也大了,如今正是娶妻成家的时候。前时臣妾给您瞧过几个姑娘,罗家的、朱家的,您都说挺好。如今,臣妾想将婚事定下来,再向您请一道赐婚的圣旨。”   闻言,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朱笔,道:“皇后先前指给朕看的几个姑娘,都很是不错。朕觉着那个罗家的姑娘,适合做淳儿的正妻。她性子文静贤淑,恰好能压一压淳儿的冲动劲头。”   见皇帝这么说,朱后心底一松,笑说:“臣妾也是这般意思。嫣儿虽与淳儿亲厚,但不如罗家姑娘适合正妻之位。臣妾的意思是,罗凝霜为正,朱嫣为侧。陛下,您瞧……合不合意?”   因这事已十拿九稳了,朱后松了一颗心,慢慢啜饮起酸梅汤来。金尾调羹一扬,爽口的果汤入了唇喉,解了她喉间的燥热。   “罗氏就那么办吧,”皇帝果然这么说,但旋即,话峰一转,道,“但你家那个侄女儿,朕不是说了要留一留吗?这么好一个姑娘,嫁给老大做侧妃也是耽误了,朕还想留着她给其他几个孩子瞧瞧。”   朱后手中的调羹一松,啪嗒摔入了碗中。   她强笑起来,又问道:“陛下,您是说…不打算将嫣儿嫁给淳儿了?”   皇帝被她问的有些不耐烦了,将手中朱笔一掷,蹙眉道:“皇后是没听懂?朱家的阿嫣,朕觉得不错,想留着她配给其他皇子做正妻。” 第40章 奚落   朱后回到岐阳宫时, 面色极差。懂事的宫人们瞧见她的脸色,便纷纷低头退避, 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下了銮舆, 径直进了贤育堂中,半分也未停留。   门扇合拢, 朱后靠着南炕坐下来, 揉了揉眉头,面色发冷。谨姑姑连忙抽出团扇来,仔细为自己的主子打风:“娘娘歇会儿, 可别气坏了身子。陛下兴许只是一时来劲,才说要将嫣小姐留给其他几位殿下。过几日, 娘娘再去御前劝劝, 陛下定会改了主意。”   朱后听了, 面色非但未有好转,反而更冷。   她哼了一声, 眯眼道:“眼小嫣儿的事是小, 那李络的事才叫大。陛下不打算将嫣儿留给淳儿, 反而要配给其他的皇子。这偌大宫里, 还有哪家的皇子年纪恰好,能与嫣儿凑成对?不过是李固与李络了。李固自有裕贵妃给他打算,轮不到陛下操心,如此一来,本宫如何瞧不出陛下是在给李络那小子铺路,好叫他与咱们朱家绑在一道儿?”   朱后越说越气, 话到最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案:“就凭他,也配的上朱家的女儿?”   “咚”的一声重响,叫人心狠狠一颤。   “娘娘,您消消气!”谨姑姑连忙劝道,“往好处想,陛下这是全然不曾疑虑皇贵妃之死与咱们有关系,这才大费周章地想给五殿下与娘娘您扯上关系。”   朱后冷笑一声:“这倒是了。指不准,陛下日后还要将李络记到本宫膝下来呢。陛下看他与自个儿长得像,这怜悯的心思便止不住了!也不瞧瞧他一个罪女之子,病病弱弱的,也配得上朱家的嫡女?更何况,嫣儿本当留给淳儿做侧妃的!”   谨姑姑又悉心劝了一阵,朱后的火气才慢慢淡下来。   朱后长舒了口气,皱眉道:“眼下里,那李络双脚康健了,能走能跳,陛下又宠爱他,只怕日后更会有造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这小子想要查生母的事儿……”她冷着脸,拨弄着尾指上的甲套,叮的一声响,险些将一颗猫眼石给掰下了。   谨姑姑目光一转,小声道:“娘娘,当年的人证已没了十之有九,只余下一个秋荻,也留在咱们岐阳宫里,尽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这事儿,奴婢觉得您不必忧虑。”   朱后却是个格外疑心重的,她挑了挑眉,道:“不成,这秋荻的嘴巴万一不牢靠,那可不成。过些许时日,得将她处置了。”   谨姑姑的心口一跳,想起秋荻的容貌,顿时觉得不忍。但一想起纯嘉皇贵妃之死,她便又狠下心来,屈膝领命:“是。”   朱皇后合起眼,闭目养神一阵,道:“眼下李络的事儿要紧,嫣儿与淳儿的事儿次之。陛下不肯为淳儿赐婚,哥哥那里,想必也是不肯松口的。要不然,嫣儿这事便先搁一搁,算了。哥哥实在要将三房的那个朱妙塞过来,也就随了他的意了。”   此后,贤育堂里再无什么响动。窗牗外一树夏蝉叫的响亮,嗓门儿低低高高,不知疲倦。   ///   朱嫣与李淳的亲事没能谈妥,这桩八卦,很快生了翅膀似的偷偷在岐阳宫里传开了。盛夏里人易昏倦,午后精神不好,听听琐碎口舌之事最是振奋精神,尤是这等事关大殿下的八卦。先是几个小宫女自苗公公处探得此事,其后传到了掌事姑姑与福昌公主的耳中,接着当值的公主伴读秦元君也知悉了此事。   秦元君得知此事,心里是极高兴的。大太阳晒的午后,便往朱嫣门前凑,只想去看她的笑话。   她在玉粹斋前扣了扣门,许久才听得有人起身应门的响动。待琴儿将门敞开了,秦元君跨入屋里,就见得朱嫣刚从竹榻上午憩醒转,打着呵欠慢慢起身。   秦元君瞧着她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心里就暗笑不已:全岐阳宫的人都知道她要沦为笑柄,她倒好,自己高枕无忧,睡的舒服,怕是浑然不知情吧!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恰好能瞧瞧朱嫣那副失落的样子。   一想到朱嫣失魂落魄、美梦尽碎的表情,秦元君便觉得心底暗爽不已,长久以来在岐阳宫积压的气儿,都在此刻释出来了。   她捏着团扇,装模作样地在圆凳上坐下来,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哎呀,嫣儿,我听说那件事儿了!我寻思着,你如今应当正伤心着,便过来瞧瞧你。”说罢了,端起茶水凑至唇边,慢条斯理道,“这天下也不只一个大殿下,还有什么李公子赵公子的,都挺好,你多瞧瞧别人罢!”   珠玉声叮咚一片,身着轻罗的朱嫣撩起珠帘,揉着眉眼踏出来了。屋里陈了好几座冰笼,驱散了酷热暑气;她未施脂粉的面上干干净净的,轻薄无汗,叫人看着便舒坦。   “什么赵公子李公子?”她有些茫然,瞧着秦元君这位稀客,“说的什么事儿呀?”   “哎,你可别装了,我知道你心底伤心着呢。”秦元君勾起唇角,曼妙地笑起来,“你不是一直想嫁给大殿下,整日里求着娘娘如了你的心愿么?如今这事儿被陛下打回来了,你想必心里难受的紧。这难受呀,就要排遣出来;该哭就哭,该委屈就委屈。要不然,憋出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她这番话说的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一旁的琴儿已经坐不住了,秀眉倒竖,怒道:“秦小姐,您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你说话的地儿吗?”秦元君瞥一眼琴儿,轻蔑道,“你也不过是个丫头,轮得到你插嘴?”   “你!!”   朱嫣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秦元君口中说的是什么事:“你是说,陛下亲自发了话,不让我嫁给大殿下吗?”   秦元君以团扇掩住唇,一副同情的样子:“是呀……这事儿也真是奇怪了,我也想着你本是十拿九稳要嫁给大殿下呢。如今陛下这么一说,你兴许只能嫁给那些个李公子,王公子了……”   虽表情是怜悯的样子,但话到最后,好似要飘起来了,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言而喻。   朱嫣眨了眨眼,有些意外。秦元君盯着她的面庞,想瞧出失魂落魄、心魂欲裂的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朱嫣就好似梦游似的,一点儿都没流露出难受之情,反而还有一丝……   ——庆幸?   庆幸?这怎么会呢?秦元君在心里暗暗嘀咕。一定是朱嫣好面子,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如今才一个劲儿地硬着头皮假装呢!   于是,秦元君更来劲了。她瞥一眼朱嫣,笑了起来:“你嫁不了大殿下,却偏还要做福昌殿下的伴读,在这岐阳宫里头,与大殿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倒是有些可怜你了。啧!”   她正说着,忽听到一声重喝:“秦元君,你跑来这多嘴什么?”   这声音威严里带一丝愠怒,好不耳熟。秦元君扭头一看,却见得大皇子李淳正站在玉粹斋门前,不知已待了多久了。他一身圆领如意纹袍,英毅的面上剑眉紧皱,眼底一副怒涛。   秦元君见到他面上怒色,心咚咚一跳,顿时有些虚了,忙软了嗓音,乖巧行礼:“见过大殿下。”接着便替自己开脱,“大殿下,元君与嫣儿情同姊妹,如今她遇着伤心事了,我多少要来安慰两句……”   “说的是什么话!”李淳却没给她好面色,“什么叫‘遇着伤心事了’?谁知道父皇会不会改变主意?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也嘴碎到嫣儿的面前?以后不准提起!”   他这话说的又凶又狠,眉目间的怒意与平日里的形貌判若两人。秦元君被吓了一跳,心底有些委屈,咬了咬唇,小声辩道:“大殿下,元君也只是实话实说呀。安慰嫣儿,何错之有呢?”   “你还不滚?”李淳本就在怒头上,见她这么心底没数,更是没了耐心,“小心我回禀了母后,将你赶出岐阳宫去!”   这般狠话可是正正戳到秦元君的心上了,她颤了下,终于老实了,屈身一礼,道:“元君告退。”   见她走了,李淳蹙眉,低声道:“真是不懂规矩。”   旋即,他侧了身来瞧朱嫣。她午睡刚醒,发髻松挽,不着钗饰,整个人清淡的如一朵芙蕖,但仍压不住秀丽的颜色。想起父皇的决定,李淳心里一沉,觉得很是难受。   ——表妹这样的一个美人,不嫁给自己,也不知会便宜谁?他一丁点儿都没法想出那副画面来。   “嫣表妹,你…你别听她胡说。”他目光乱瞟,有些语无伦次,“父皇这会儿确实是不同意我娶你,但我会去父皇面前多求两次的,父皇定然会松口!”   朱嫣愣愣地听他说罢,张口道:“大殿下,我有些累了,想歇会儿。”   李淳心底一紧,猜她应当是最后一个知晓此事,心底难受了。“好,好,你休息吧。”李淳也不强求她与自己说话,“但表妹你放心,我一定会恳求父皇同意我们的婚事——”   吱呀一声,玉粹斋的门合上了。   朱嫣歪着头,梦游似地打起珠帘,回到了竹榻上,鞋一脱,拽了薄毯重新躺下。她盯着屋顶上的石绿房梁,喃喃念着:“陛下不同意我与大殿下的婚事……”   念着念着,她就将薄毯慢慢地扯上来,盖在了自己的面孔上。这薄毯一盖,就只能瞧见她隐约一个身子轮廓,一双肩膀一抽一抽的。   琴儿见薄毯下头的她肩膀抽的厉害,怕她是在失望陛下竟然觉得她配不上大殿下,便苦着脸劝道:“小姐,您也别太伤心了……”   下一刻,朱嫣便自己把薄毯掀开了。她对着房顶笑的肩膀乱颤:“我不嫁大殿下啦!” 第41章 乞巧   朱嫣与大皇子的亲事吹了, 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在岐阳宫里很是飘飘扬扬地传了一阵子。但在岐阳宫外, 此事倒是没法引来旁人的注意了。比起朱嫣的亲事,眼下五皇子双腿康健的消息传得更快些。   阖皇宫的人, 都光顾着凑长定宫的热闹, 争先恐后地想看看五殿下是怎么一回事。只可惜,陛下很快便下了一道旨意,说五殿下大病初愈, 旁人不得前往惊扰;那些个想要上门的,全都被拦在了门外头。就连朱皇后, 也只在李络来请安时见过他一回。   李络来请安时, 朱皇后清楚地瞧见他确实双腿康健, 行走无虞了。现下的李络,无论是外貌, 亦或是行走的姿态, 都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说, 他有着旁人难及的气度, 从容、冷淡,波澜不惊。   也许,他会成为李淳登上皇位的威胁——   这个念头,在朱后的心里结成了一团麻,慢慢长成了一块心病。   七月七日便是乞巧,照本朝习俗, 无论是未出阁的少女,亦或是嫁了人的妇人,都要在今夜穿针引线、祭拜织女娘娘。宫里头本就女人扎堆,这样的时令,自然是好一阵热闹。   朱皇后提前叫宫人布置了岐阳宫,在中庭设下了祭桌,上设红绒绸布,摆上时令瓜果与五子小吃,如莲藕、芝麻、桂圆、红枣等,再奉上两坛玉液佳酿并香炉高烛,供织女娘娘享用。此外,还设了戏台,叫各宫的娘娘们来了坐下先听戏,再祭神,想的极是周到。   待暮色一降,便见得各宫的主子袅袅婷婷地来了;銮舆娇盖,一抬接一抬在岐阳宫前停下。如这样由皇后所举办的宴会,是只有各宫的主位娘娘才有机会赴的,譬如那关雎宫的裕贵妃,再譬如良庆宫的荣妃、甘泉宫的成妃,大多是跟了陛下十几年的老人了。其余的么,都只是各自在宫里头摆桌设坛,各归各祭拜。   朱嫣在岐阳宫待久了,也在朱皇后的宴席上得了一席之地,能跟在福昌公主后头坐着。她简单地打扮了一番,就乖乖巧巧地到席位上候着,听福昌公主差遣。   福昌公主靠在高脚椅上,指着刚进宫门的裕贵妃母女,凑过来与她嬉笑耳语:“你瞧四妹妹穿的那身衣裳,是不是去岁流行的花样?她可真是寒酸,一匹布料穿两年!”   朱嫣抬眸一看,裕贵妃正领着一双儿女娉婷上座。四公主提了裙摆,矜矜骄骄地坐下了,她穿了一身胭脂色撒花长罗裙,颜色娇艳,花色也亮眼。这一身很是衬她,但福昌公主显然很瞧不起,想着法子都要贬低几句。   朱嫣笑笑,柔声道:“可不是么?这偌大宫里,哪位公主能与殿下您相比?”顺着福昌公主的心意说话,这活儿她再擅长不过了。   约莫是察觉到有人在讥笑自己,四公主扬起那张白润的鹅蛋脸,飞了一记眼刀过来。福昌轻嘁一声,讥讽道:“哟!她还知道自己会被人笑呢?”   说话间,各宫的娘娘们都坐下了。放眼望去,一片层鬟叠翠,蝉翅松松。妃嫔们或手持凉扇,或捏着巾帕,等着岐阳宫的主人家出来。   只听一片钝响,北向儿的十六椀花门吱吱地开了,谨姑姑与几个小宫女打起应夏的竹帘,搭手请主子下来。朱皇后一手拨弄着发髻,步下台阶来,随口道:“乞巧是小姑娘的日子,咱们几个宫中的老姊妹也不过是凑个热闹,一道听听戏、说说话也就算过了。前些时日是谁说想听四婵娟来着?今日本宫便把戏班子叫了来。”   见皇后到了,诸妃嫔黑压压起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皇后在上首坐下了。   裕贵妃搭着把手款款坐下了,眼神儿轻瞟,菱唇一启:“四婵娟?是成妃妹妹想看吧?皇后娘娘倒是体恤姊妹,将成妃妹妹的随口一句话记得这样紧。只不过,这乞巧么,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怎么也不听点儿应景的?”   成妃与裕贵妃不大对付,闻言便以团扇掩面,颇有怨气地说道:“听点应景的?一整个月的日子里,陛下能去关雎宫二旬,这宫里头的姐妹哪个不是日久不见天颜,和牛郎织女似的,这还不够应景?陛下不曾雨露均沾,贵妃娘娘怎么也该劝着点。可贵妃倒好,不但不帮着劝,还见天的脑袋疼、心窝疼,把陛下往关雎宫里哄。皇后娘娘倒也是宽允,竟容你这样放肆!”   裕贵妃的脸色一凛,当即就有些不好看。   眼看着几个妃嫔又要开始针锋相对、你酸我刺的戏码,福昌暗暗打了个呵欠,扭身对朱嫣悄悄道:“嫣儿,你去前头问问守门的太监,齐家的小公子来不来?”   朱嫣听了,心道一句“异想天开”。这是乞巧节,又不是什么上元节,那齐知扬怎么会往宫里扎?当然是守在家里,陪在双亲膝下吃饭喝酒了。   但能有个借口溜达出去,不在这儿听成妃与裕贵妃你来我往、尖酸挑拨,那也是好的。于是朱嫣乖乖地应了,躬身离座。   她进了转廊里,便听到戏台上的《四婵娟》咿咿呀呀地开唱了,婉转的戏腔与咚咚的梆子响,将裕贵妃那尖尖的、不饶人的嗓音盖过去了,倒没那么烦了。廊里无人,一阵清静,也没有脂粉熏香味儿;夏夜的清风徐徐吹来,衣衫鼓起,好一阵舒坦。   朱嫣放慢了脚步,慢慢行过转廊。未几步,却撞上了一个男子。   “朱二小姐,这么悠悠闲闲的,是要上哪儿去呼口气爽快爽快?”   这轻浮的声音甚是耳熟,朱嫣立即辨别出来了——是二殿下李固。她抬头一看,果真如此,李固正站在五六步之遥的地方,手里摇一柄折扇,眯着眼睛打量她。李固着一身华服,一袭靛青鹭鸶纹的圆领袍子,四角都细细绣了缀边儿;腰悬双佩,玉色瞧着便是上好的。这一身锦衣落在他身上,却不大合适;也不知是近来酒色过度还是如何,李固的面色瞧着便有些虚浮。   朱嫣对他从来是退避三舍的,见他堵住了自己的去路,便侧过身去道:“回二殿下的话,嫣儿奉福昌殿下之命,去瞧瞧可有客人没到的,好回禀给皇后娘娘。”   李固嗤笑一声,步近了她,问道:“这事儿也不急罢?这宴会无聊得紧,左右不过几个女人扯嘴皮子。嫣妹妹倒不如留下来,与我多说两句话。”   朱嫣又退一步,道:“二殿下,您别忘了,裕贵妃也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之一。若说这宴会只是女人扯嘴皮子,让裕娘娘听见了,岂不伤心?”   李固却不以为意,刷的一合折扇,拍了拍掌心,冷眼道:“先前你与福昌在说些什么话?竟惹的我四妹妹不高兴了,特地叫我过来给她出出气。”   朱嫣笑道:“我与福昌殿下不过是在商讨如何招待客人罢了,若是四殿下听错了,那也没法子。”   李固又嗤笑:“你当我是傻子?福昌能这么老实?我看你就是不知道痛!”罢了,他竟然轻浮地将合拢的折扇伸过来,试图挑起她的下巴,“啧啧,让我瞧瞧,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儿……大皇兄娶不到你,真是他没有福气了!”   朱嫣的眉心一皱,手飞快地拍开了他的折扇:“请二殿下慎言。”   她的劲头有点大,李固的折扇险些脱手飞出去了。他握紧了折扇,有些不高兴,冷笑一声,道:“怎么?你嫁不成大皇兄,就把气头撒在我身上?”顿一顿,他更讥讽地笑道,“要我说,你倒不如跟了我,怎么着都能做个侧妃了!你虽嘴巴说话难听,但这张脸瞧着还是不错的——”   “二皇兄,宴会早已开始,你在这儿做什么?”   就在此时,李固的话被一道清泉似的嗓音打断了。   李固轻怔,侧头一望,顿时暗恼起来:“哟,瘸子不瘸了,也出来透风了?”   岐阳宫门前,李络正跨过门槛,朝着转廊上来。他淡着面色,一双眼如含山雪,朝李固逼视而来。虽同为皇子,但他比李固高一些,竟叫李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从前李络一直坐在轮椅上,他竟从不察觉李络是如此高大的人。   李固见李络步步行来,脸上强笑一番,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五皇弟,你如今倒真是能走能跑,和过去大不同了。但就算你现在双腿好了,你也不过是个宫女儿生的皇子,能翻到哪里去?既然你生母那样卑贱,你就别指望能在我面前抬头!”   像是为了应证自己毫不在乎李络似的,李固自顾自地扭头,用手去搭朱嫣的脸庞,轻飘飘地说起浮气之语:“怎么样?嫣妹妹,你考虑一番?大皇兄嫁不成了,但你也能嫁我——”   “啪”的一声响,李固的手腕被人牢牢制住了。   李固皱眉,试着挣了一阵,那只钳制住他的大手却是巍然不动。李固羞恼地抬起头,却看到李络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侧,淡淡道:“岐阳宫中,不可放肆。”   李络的眼神光落下来,便如一阵寒冬的雪,叫人冷至了骨子里。 第42章 织女   无论怎么使劲, 李固都挣不脱李络的钳制,反而将手腕磨的通红。一股恼意涌上来, 李固怒道:“五皇弟, 你我乃是兄弟,你却敢对兄长如此无礼, 你信不信我禀报与父皇?”   李络挑眉, 淡然地问:“若要禀报父皇,二皇兄又当怎么说?说你在岐阳宫中调戏公主伴读不成,被我制止, 恼羞成怒?”   “你!”   李络的话一点儿都不客气,半点颜面都没给李固留。李固气的脸色发青, 当即恶狠狠地咬牙道:“我不过是与朱嫣这臭丫头说了几句话, 我乃堂堂皇子, 她不过是个伴读,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反倒是你, 五皇弟, 你以下犯上, 对兄长无礼!叫父皇知晓了, 定会重重罚你!”   李固不过是虚张声势,谁都看得出来。朱嫣在旁掩唇一笑,飘然道:“五殿下对二殿下无礼?我怎么没瞧着?我只瞧见了五殿下与二殿下情如一体,手足情深,正在这儿亲亲切切地闲聊呢。”   李络道:“朱二小姐都这么说了,她可是实打实的人证。二皇兄, 你若不服,咱们便到父皇跟前去?”   李固听了,更是气的面庞扭曲。   朱嫣的意思很明白,真闹到了父皇跟前,她只会替李络说话,而不会做自己的人证。如她这样在岐阳宫待久了的人精,张口颠倒黑白不要太容易。他们岐阳宫的人个个都是如此,说出来的句句都是谎言!   “臭丫头,算你毒,”李固眯了眯眼,道,“这回,我就放过你们两个,不同你们一般计较!”   李络轻笑一声,这才将手松开了。   李固狠狠地收回手,却见得衣袖下的皮肤已被钳出了一圈通红。这般力道,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有的;想起从前李络总是一副病歪歪的药罐子模样,李固心底一片恼火,低声嘲讽道:“五皇弟有这般力气,从前却不见得使出来。看来你还是个聪明人,知晓何谓韬光养晦呢。也不知一个宫女生的贱种,有什么可韬光养晦的?”   李络负手,道:“二皇兄此言差矣,我从前是当真身子不好,这才终日里坐在轮椅上的。你若不信,大可问问太医院的博太医。”   李固冷哼一声,一边揉着手,目光转向朱嫣,又嘲她:“瞧你忙着替五皇弟解围的样子,你莫非是瞧上这个宫女儿生的玩意了?你好歹也是堂堂朱家的嫡女,怎么与这种东西混在一道?”   朱嫣翩然一笑,道:“五殿下身上可有陛下一半的血脉。二殿下,你口口声声说五殿下是‘这种东西’,岂不是说陛下的血脉在你跟前算不得高贵?这可当真是……啧啧。”   这顶帽子可了不得,往小里说是大不敬,往大里说就是谋逆造反;李固面色微白,怒道:“我可没这么说,你这臭丫头少给我胡言乱语!”罢了,便甩了袖口,自顾自朝庭院里头走去了。   李固的背影,消失在转廊深处。朱嫣看着他狼狈离去的样子,不由轻笑出了声。等笑够了,才转身来瞧面前的人。李络着一袭青松色卷云纹长袍,腰束赤带,玉冠博带,眉眼中透着冰雪似的清隽之气。她看着他,便觉得可惜: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在长定宫里蹉跎到如今才重见天日了呢?就像是长定宫里的那棵老桃树,本来好端端那么多枝丫,但偏偏枯死了十多年,今年入夏了才重新抽芽,多可惜呀。   “五殿下,你瞧你,又犯傻了。”她对李络有些不客气,“二殿下可是裕贵妃的心头肉,裕贵妃什么脾性,你总该清楚吧?得罪了他们母子俩,你在这宫里头吃不了兜着走。”   李络道:“那你也得罪了二殿下,难道你就不怕?”   “我…我怕什么呀。”朱嫣侧过身,盯着脚底下一丛探进转廊里来的木槿,那木槿柔柔弱弱,一片羞涩的粉,生在香樟木的红漆栏杆下头,也不见得有人去摘。她道:“我可是岐阳宫的人,是福昌殿下的伴读,皇后娘娘的侄女儿。就算裕贵妃想磋磨我,也得掂量掂量岐阳宫的分量呢。”   李络的唇角慢慢一扬:“可我听说,父皇把你与大皇兄的婚事打回来了。你日后还会留在岐阳宫?”   朱嫣一凛,心里暗道一声烦。这事儿怎么叫李络知道了?现在他一准在心底笑她呢——她一直嚷着喊着,说“只嫁给京中数一数二的男人”,结果皇帝根本不打算考虑她和大皇子的婚事。这岂不是让她的脸蛋被打的啪啪响?   “也不过是…眼下这么说而已,来日方长,”朱嫣硬着头皮,声音渐低,“大殿下说了,还会去御前求一求呢。”   李络闻言,笑了一声:“他去父皇跟前求?让他尽管去求。”   朱嫣听李络说话的口气,不禁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李络怎么一副笃定大殿下会铩羽而归的表情?瞧瞧他那唇边淡淡的笑、那微挑的眉头,都透着一股子轻蔑。   “陛下没准儿会不会松口呢……”朱嫣慢慢说着,眼光往夜色里一瞟,“总之,这和五殿下您可没什么关系。”   “哦?”李络听了,斜睨着她,道,“如何没关系?父皇前些时日还问过我可有成家的意愿。如今宫里头人都知道,我是个宫女生的皇子,那能由着我选的姑娘家,自然也就少了。哦,对了,前些时日,有个姜姓小姐入了宫来,父皇似乎还觉得她挺合适……”   朱嫣一听,急急扭过了头,问道:“是不是宜贵人的妹妹?姜家的三小姐?”她从琴儿口中听到过一回这个名字,没想到李络也当真记得她!   李络目光一斜,道:“似乎,是的吧。”   朱嫣皱着眉,认真道:“五殿下,你可想清楚了。那姜家无功无爵的,宜贵人的父亲在地方上守着个五品小官,她妹妹三年才回京走动一次。这样的姑娘,陛下怎么会觉得她合适嫁入皇家呢?”   李络哼笑一声,问:“你急了?”   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眼底有揶揄之意。朱嫣仰头看着他,见他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来——可不是?她这表情,瞧着是有些急呢。   她是在急什么呢!   “我能急什么?”朱嫣侧开了头,垂袖淡立,语气很清淡,“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至于五殿下你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与我可没有分毫干系。”   李络道:“既然我和那姜三小姐不合适,你也没法子嫁大皇兄,倒不如我们凑和凑和吧。我们好歹还算是彼此熟识,对不对?”   朱嫣闻言,险些气的有青筋鼓出来。   ——他怎可这样厚颜无耻,竟然在岐阳宫里说这等不知羞耻的话!   “五殿下,请慎言。”她忍着气头,小心地瞥左右,幸而大家都在戏台子那边听戏,根本无人往这边来,她咬着牙,强硬道:“您从来都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只存了往上爬的心思,想嫁个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至于那人我喜不喜欢,熟不熟悉,我可从未考虑过。”   少女说这番话时,脸庞上泛开一片朝霞似的薄薄绯色。大抵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的脸早已红成这样了。轻红浮在栀白的肌肤上,更显得人娇嫩可爱。   李络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问:“你当真是只想往上爬,无所谓未来的夫君是不是喜欢的那个?”   朱嫣想也不想,立刻点头:“正是。”   她盯着李络,想着这会儿,他总该露出失望和败兴的表情来了。但他没有,只是目光望向转廊外的夜空——今夜是乞巧,碧霄晴朗,鹊桥星河纵跨天际,纷呈似水。   “今夜乃是乞巧节,织女娘娘现在就立在鹊桥上头。嫣儿,你敢不敢对着她发誓,你当真就是这样想的?”   朱嫣听罢,愣了一下,目光也不由转向天幕中去了。爽天如水,玉钩遥挂,灿灿银河越过苍穹,叫人仰头看的脖子酸。料想此时此刻,便有织女手持金梭,守在鹊桥一头。   对着织女娘娘发誓,她说的是真话……?   朱嫣望着天空,想了想来日的光景:她若是真的嫁给了大殿下……   她做侧妃,进门时走的侧门;罗凝霜则是大老婆,天天趾高气扬在她眼皮子底下晃。逢年过节,大殿下永远只会拿几幅画过来,问她“表妹,这画你喜不喜欢?”摊开一看,哗,都督行军图。   门一敞,大殿下跨出去,巷边有两漂亮姑娘,美艳丰腴王小姐、纤瘦西子孙姑娘,大殿下见了,都很喜欢,大手一挥,全部带回宫!朱嫣守在宫墙里,拿着把琵琶,自己唱“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哪一天大殿下来看她了,喝了酒,没洗澡,浑身酒味儿。朱嫣扶着额,开始装病:殿下,人家心窝疼,您去罗凝霜那儿吧……   想到这种日子,朱嫣打了个寒战。   一旁,李络还在催她:“织女娘娘看着呢,嫣儿这是不敢对着她发誓?”   朱嫣咳了咳,道:“福昌殿下找我呢,我先走了。您也记得早点儿进去,戏开了,唱的四婵娟,娘娘说那戏班子唱得不错。”   李络:“嫣儿?”   朱嫣:“嫣儿告退!” 第43章 祈愿   朱嫣回到中庭时, 戏台上的花旦正唱到卫茂漪簪花传笔阵的戏码,扮作卫夫人的花旦彩面墨画, 水袖纤纤, 在台上旋着身作授人习字模样。戏台下几个妃嫔,有人交头接耳, 有人拨弄指甲, 竟没几个在看戏的,唯有朱皇后看的投入,还在悄悄地凑拍子。   福昌公主见朱嫣回来了, 小声地问:“怎么样?”   朱嫣答:“问过外头的了,五殿下到后, 就没别的客人了。”   福昌有些失落, 道:“齐知扬不是裕贵妃的侄子?怎么也不常来宫里走动!害得我都见不着他。”   朱嫣心底有些无奈:齐知扬虽是贵妃的侄子, 可他是个男子,又不姓李, 哪儿能见天的往皇帝的老家跑?至多留在前朝罢了。   福昌失望了一阵, 瞥见姗姗来迟的李络在人群末与几个小皇子落了座, 便又来了劲头。她将李络指给朱嫣看, 嘻嘻笑道:“快仔细瞧瞧,五皇弟走路有没有一瘸一拐的?我听宁儿说,他看起来还没好利索,有点儿跛呢。”   朱嫣小声道:“我方才遇着五殿下了,他的脚好得很,一点也不跛。”   福昌却瞪她一眼, 道:“怎么可能?他分明是个跛子。瘸腿了那么多年,哪里能一下好的那么利索?”   朱嫣看福昌公主说的肯定,心知福昌公主倔起来是绝不会听别人的话的,只认定自己相信的事儿,便不再反驳。殿下要觉得李络跛,那就跛吧,到时候瞧见人家好端端的,吃惊的也是殿下自己,不是旁人。   “那应当是嫣儿看错了。”朱嫣认了下风,这样道。如此,福昌公主笑起来,“我就说嘛!定是嫣儿看错了。下次咱们去把他的发簪拔了,看他能不能追上来!”   朱嫣一听,心里道一声“那还了得?”连忙说:“殿下,你拔了他的发簪,万一叫五殿下以为是您稀罕他东西,抢着想要,那该怎么办?”   福昌一听,果然露出嫌弃神色,道:“谁稀罕他的东西?他的发簪能有我身上一条丝线值钱么?算了算了!”   朱嫣睁着眼,忙不迭点头:“是呀,他的东西哪儿比的上殿下您的?随他去了。”   戏台上的戏子又唱了一阵,月移过了柳梢头。谨姑姑领着宫人拿出一篮子针线,分给诸妃嫔与公主,请各位主子穿针。   这是乞巧的重头戏,谁能将红线的线头最快地穿过七个针孔,那便是当夜的“巧首”,巧首可将自己的绣品放在祭桌上,再向织女娘娘许愿。未婚的姑娘家,常常乞求好姻缘;结了婚的,则是乞求夫妻和和美美、家中事事团圆。此外,也有求长寿、求财运的,什么都有。   福昌公主本就不擅女红,拿到针线就懒得折腾了,自顾自吃起了桌上的白荔枝肉;几个宫妃养尊处优惯了,也不常常做绣活;且她们来岐阳宫,只是凑个热闹听听戏,对这穿针引线的活儿也是意兴阑珊,倒不如听台上的四婵娟来的有意思。朱嫣则老实多了,低头认认真真地穿线。   朱嫣手里的红线过了一个针眼,又过了一个;她眯着眼,借着烛火将七个针眼一气儿穿完了,笑道:“皇后娘娘,嫣儿将七根针都穿好了。”   朱皇后也捧着针线,但她只是做做样子,实则没怎么动线头。闻言,她雍容一笑,道:“哟,嫣儿倒是心灵手巧。这瞧起来,你还是头一个穿好的呢!”   下头响起了稀落的不甘之声,原是成妃所出的七公主也擅穿针,如今恰好穿了六个孔,只比朱嫣慢一会儿;但她年纪小,手不如及了笄的人更熟稔些。皇后见状,笑道:“七公主才豆蔻之年,手就这么巧了,等将来长大了,定能夺得巧首。”   七公主的生母成妃眉眼一扬,也笑说:“承蒙皇后娘娘吉言。”   巧首已出,朱皇后便令谨姑姑将祭桌上的果盘扶正了;再扬一扬手,道:“嫣儿,你是巧首,这向织女娘娘乞愿的好机会便留给你了,你可得和织女娘娘多说两句。”   朱嫣低身一福,恭敬道:“谢过皇后娘娘。”   她得了巧首,自然有人不高兴。裕贵妃身后的四公主冷哼了一声,差点儿就要将白眼飞出来了:“赶紧向着织女娘娘求求,保住你与大皇兄的亲事吧。满皇宫都知道这事儿了,丢死人了。”   裕贵妃摇着团扇,作势责备自己的女儿:“蕊儿,怎么说话的呢?这朱二小姐的婚事,可容不得咱们来置喙。毕竟呀,可是你父皇亲口说了这婚事成不了!”   裕贵妃这话明着责备四公主,但谁都知道她实际上是在讥讽朱嫣。   朱皇后冷瞥裕贵妃一眼:“贵妃倒是好兴致,将咱们岐阳宫的事打听的一清二楚。也不知自己宫里头的事情码清楚了没有?本宫听闻二殿下屋里头失踪了一个宫婢,叫做青儿的,如今人找着了没?”   裕贵妃的笑容一凝,有些挂不住了:“妹妹不过是玩笑一句,也值当娘娘发脾气呢!至于固儿屋里的人,眼下不是正在找么?”   说完了,她终于安静下来,闭口不言了。朱皇后重展露出雍容笑意,对朱嫣道:“嫣儿,去吧。”   朱嫣点头,拿了自己备下的绣品放至祭桌上。这祭桌上头摆了一大堆东西,红枣桂圆琳琅满目,折了一半儿的香柱插在灰堆里,火芯正从香头向下一点点烧过去。朱嫣盯着这柱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她一合眼,就听到四公主又在和裕贵妃说小话。这位素来讨厌岐阳宫的四殿下压根儿就没打算藏自己的声音,故意想叫朱嫣听见:“朱嫣一定是在求织女娘娘保住她和大皇兄的婚事呢!还能求什么?”末了,还要讥笑一声。   朱嫣听了,不为所动,只安静地闭着眼。   人一闭眼,面前就只有黑漆漆一片;外头是薄暮是晨曦、是宫墙是原野,就都瞧不见了。她只可靠耳朵去听,听步摇下垂着的流苏轻响,风吹着柳梢梭梭的响。   然后啊,她眼前就冒出一片桃林来。桃花十里开的娇艳,东风吹拂,一片落英如雨。其间有一棵桃树,刚从枯枝里生出芽来,枝干朝着天际伸展;枝下站了个人,一袭石青色圆云纹领袍,衣边缀一线赤金。长身而立,身姿岧岧,似暗尘里明月一亮。   然后,这人回过头来,对她道:“嫣儿,你瞧,这棵枯桃树又生出新芽了。料想明年开春,定是一树桃花。”   于是,朱嫣想好了自己要祈求的东西。   织女娘娘在上,请保佑嫣儿……   等她许愿罢了,便睁开了眼,一旁的四公主还在说小话:“就怕这事儿啊,连织女娘娘都帮不了她。回头又是阖宫看她的笑话!”   朱嫣不理,只向皇后谢了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福昌公主凑过来,问:“嫣儿,你许了什么愿?”   朱嫣作羞涩状:“既然是向织女娘娘祈愿,那还能是什么呢?殿下可别打趣我。”   福昌听了,露出一副“我知悉”的神色,笑嘻嘻道:“肯定是我大皇兄的事儿。”   不过,福昌倒不是真的希望朱嫣嫁给李淳,所以也无所谓这事儿成不成。或者说,无论哪个女人嫁给了李淳,福昌都会看她不大顺眼,哪怕是朱嫣也不能免了。   台上的四婵娟又唱了起来,岐阳宫里很是热闹了一阵。虽成妃和裕贵妃始终不消停,你来我往的,但也没闹得难看。到了戏散场时,朱皇后身子乏了回去休息,叫谨姑姑领着福昌公主送客。几位宫妃各自带着皇子公主们朝门前走去,銮舆一抬一抬地走,岐阳宫里的热闹也渐渐阑珊了。   李络是最后头走的,朱嫣见了,便连忙跟上谨姑姑送客的步子。   岐阳宫门前,应公公已领着几个小太监守着了。自从他家的主子双腿康健后,应公公这老脸总是带着笑,比从前看着可亲切多了。   “五殿下,小心门槛。”谨姑姑在宫门前一福。   但李络不急着走,对着谨姑姑身旁的朱嫣道:“不知朱二小姐,方才在祭桌前许了什么愿?”   谨姑姑闻言,笑道:“五殿下有所不知,这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咱们嫣小姐恐怕是不能说的。”   李络负手,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原来如此,那是我唐突了。”   朱嫣却笑道:“不过是讨个彩头,说与五殿下知也没什么。”   李络停下跨门槛的脚步,问:“那朱二小姐许的是什么愿?”   朱嫣扬首,目光凛然大方:“我向织女娘娘求了家国安泰,社稷兴顺。”   这话说的好不大义凛然,前庭里一时静了下来。好半晌功夫,谨姑姑才噗嗤笑出了声。她抖着肩,拿帕子捂住笑口,给李络请罪:“奴婢失仪,请五殿下责罚。”   李络有些失语,道:“……罢了,罢了。家国安泰,社稷兴顺,也挺好。”说罢了,就跨出门槛,上銮舆去了。一声“恭送五殿下”后,便见得长定宫的銮舆慢慢地走远了,影子在月下投在青砖上,拉得越来越长。   谨姑姑见李络走了,放下了帕子,小声地笑了一阵,这才回身夸朱嫣道:“可真有嫣小姐的,想出这么个愿望来搪塞五殿下。您的心愿呀,肯定不是这个!真的心愿,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免得不灵验了。”   哪个未婚姑娘会当真向织女娘娘祈求家国安泰、社稷兴顺呢?嫣小姐所祈求的,定然是与大殿下的亲事了。   果然,朱嫣点了点头:“是,我的心愿并非‘家国安泰、社稷兴顺’;至于到底许的什么愿,我谁也不告诉。”   嗯,谁也不告诉。   作者有话要说:  连读者也不告诉~~ 第44章 密谋   时令已过了立秋, 但京城的日头仍旧是炎残酷的,分毫不见转凉。岐阳宫中, 绿荫如盖, 宫人们照旧着夏时单衣;每逢妃嫔来请安,便可瞧见一片绡白团扇。   人在岐阳宫里, 免不了多探听探听大殿下那头的事儿。据闻大殿下与通政使家罗大小姐的婚事已说妥了, 只等着陛下一道圣旨赐下。至于侧室么,横竖都会是朱家的女儿,但众人都不清楚是哪一位。   京城里传言, 说右司朱敬观不想委屈了女儿做侧室,便打算塞个庶出三房的姑娘进宫里头去。这三房的女儿若能嫁给大皇子, 那当真是高攀了;要是皇帝也这么打算, 料想朱后的脸都会被气歪。   李淳自个儿去了几回御书房, 但偏赶上暑热不歇,陛下身子不适, 不喜见人。他也是吃了好几通闭门羹, 愣是没能和自己的父皇说上话。   此时此刻, 玉粹斋里倒是一片宁静。琴儿搬了张小圆凳, 低头剥着一盘桂圆。叶黄的壳从她指尖脱落下来,露出晶莹莹、白生生的果肉,看起来煞是水润可爱。她一边将剥好的桂圆放到白瓷小碗里,一边与朱嫣闲话着。   “小姐,您说这最后嫁给大殿下的人会是谁呢?”琴儿捏着一串桂圆皮子,一副絮絮叨叨样子, “听采芝姐姐说,老爷属意三房的妙小姐呢;前回来宫里头,也和皇后娘娘提了妙小姐的名字。”   朱嫣正在翻书上的注解,闻言有些吃惊:“你说…朱妙?”顿了顿,朱嫣蹙眉认真地说,“这…这不大成吧?三伯父可是庶出,还与父亲、皇后姑母都不大对付。要是这也能松口,那姑母可真是改脾性了。”   琴儿闻言,又说:“若是妙小姐不成,那四房的婵小姐兴许还算合适。……哎!这颗怎么这么难剥?”她手里的桂圆皮硬,指甲磨来磨去都不见剥开。琴儿一个赌气,便从旁抄起一把削果小刀来,这才将桂圆皮给划拉开了。   “你说阿婵呀!那倒是极有可能的。”朱嫣哗啦啦翻过大半本书页,从头找起自己想要的注解,“我四伯母是淮阴侯家的,诗书里长大,极会养女儿。阿婵她容貌好,又品性端庄,嫁给大殿下也合适。”   琴儿见她分析的头头是道的,小声揶揄:“小姐竟是一点儿都没考虑自己呢。”   “我考虑什么?”朱嫣拿书籍敲敲桌案,正色道,“我可是陛下亲口说了不成的!圣人金口玉言,岂能反悔?就算大殿下去求一千遍一万遍,我也没法子嫁给他,我能怎么办呢?”   琴儿见她分毫没有馁劲儿,反而轻松的很,心里也暗暗觉得高兴。   东向的格窗半敞着,一阵炎风从外头吹进来,恰在这时将桌上的纸页呼啦掀起,嗖的一下吹至了外头的屋檐下。   “糟了。”朱嫣一瞧,连忙起身去追。这可是明日要交的文章,自己交不上就算了,要是福昌公主的那份儿随风跑了,那可就糟了。   她提着裙摆匆匆出了门槛,左右一瞧,长廊上却未见得纸张的影子,料想是被风吹去了别处。她探头张望了一下,往贤育堂的方向寻寻觅觅地小跑而去。   不知为何,今日贤育堂外格外安静。原本应守着中庭修剪盆栽、洒扫砖石的宫人,竟都不在,应是被主子给驱散了,整片中庭空空荡荡的,贤育堂的门扇也紧合着。   朱嫣站在烈日下头,拿手搭在额上远望一阵,见得自己的文章安安静静落在走廊一角,便匆忙上前去捡拾。   弯腰之时,她听见贤育堂的窗缝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这祭天大典上达神光,又通列祖,是何等的重要;但凡先朝有例可循的,皆由当朝的太子来担任祭神者。可咱们的陛下,竟要叫一个众人皆知的宫女之子来祭神,这岂不是笑话!”   一墙之隔,朱皇后立在小佛龛前,双目紧合,手里转着一串紫檀小佛珠。她虽人在佛前,但心思显然不在,一双秀眉凌厉挑起,满是怒意。   谨姑姑手持经文,也是一脸忧虑色:“娘娘,也不知道五殿下是给陛下蒙了什么眼药,竟叫陛下偏心至此,放着好端端的大殿下不要,竟要令五殿下来做祭神者。这事儿,您可不能不管啊!”   朱皇后双手合十,呢喃着念了会儿清心经,终于叫怒意淡了下来。   立了秋,便离五年一度的祭天大典越来越近了。本朝以武立国,开国三百余载,列祖列宗近十位圣人都供奉在天庙处。每隔五年,天家便会以隆重仪节在天庙举行祭祀,一来,祈求诸位先祖保佑李氏王朝绵延不歇;二来,也是祈求诸天神灵保佑接下来的几年风调雨顺,社稷安泰。   这祭天上最要紧的一环,便是由皇帝或太子担任祭神者,在天庙前击剑而舞,以悦诸天各神灵祖宗;届时,便会有万骑花光、擂鼓宝剑相伴,满朝文武皆扣头拜和。过去,因着皇帝膝下子嗣还小,每逢祭天,都是由皇帝亲自来担任祭神者。但这一回,几个皇子的年纪都大了,皇帝自然有的选。可他偏偏舍嫡长而择李络,这叫朱皇后着实是气的不轻。更让朱后生气的是,她去与陛下说理,还偏偏被陛下嫌弃手伸的长。   “朕是天子,莫非皇后还想干预天子之命?”这么一句话压下来,朱皇后不闭嘴也得闭嘴,还得整个人跪下请罪。便是凤簪华服加身,也只能和宫女似地匐在地上。   朱皇后攥着佛珠,人到炕上慢慢坐下,眼皮一扬,道:“这事儿,本宫是绝不会放着不管的。淳儿是嫡长,于情于理,这祭神者都该是淳儿。李络想要取他而代之,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   谨姑姑见朱皇后眉眼里有一股戾气,心知她对李络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若说先前还可为了哄陛下高兴,将就着将赏赐送到李络宫里;那如今便是忍无可忍,势必要为大殿下铲除这个威胁了。   谨姑姑服侍皇后多年,心底对皇后的脾性一清二楚,忙问道:“娘娘,咱们如何是好?”   朱后目光冷冷一瞥,道:“这事儿轮不到咱们出手。这偌大宫里,不想瞧见李络的人又不止本宫一个,裕贵妃不是正被他气得心口疼么?”   “娘娘的意思是?”   “你想个法子,将消息从指缝里漏给关雎宫;再派人告诉贵妃,斋沐用的守心塔五年没有人上去过了,年久失修,那楼梯怕是有些坏损。本宫忙着祭天大典的事儿,看不过来。她不是个贵妃么?叫她帮着点儿。”   谨姑姑忙答道:“娘娘说的是。这祭天的事儿繁多,确实该由贵妃娘娘那帮着分担点儿。奴婢与关雎宫的霜降常有来往,这话还是可以说上一二的。”   主仆二人正说着,忽听得外头有一道“咔嚓”轻响,像是树枝被人踩断了。朱后立时警觉起来,道:“阿谨,是不是有人在外头?”   谨姑姑推开窗,左右张望一阵,未见有人,便将窗户合上了,回禀道:“娘娘,四下无人,兴许是走远了。不过,这岐阳宫都是咱们自己人,也怕不了什么。”   这岐阳宫里居住的,哪个不是仰仗着朱后活命?福昌殿下也好、嫣小姐也好,那都是与娘娘再亲厚不过的自己人,血脉骨肉连着的,绝不可能胳膊肘向外拐。朱后倒了,她们第一个跟着倒霉。也就是那个秦元君,比较像是外人了。   朱皇后比谨姑姑更多个心眼,她眯着眼,道:“不成,你再出去转转,瞧瞧是谁。”   “是。”   谨姑姑领了命,推门出去了。   四下的宫女都被打发走了,廊上空空荡荡的;最近的屋子,应当是朱嫣所住的玉粹斋。谨姑姑挂起笑容,近了玉粹斋前,见门扇开着,显见方才是有人进出过。   瞧着那开启的门扇,谨姑姑的心头不由有了一缕怀疑。   ——莫非,那在门外偷听之人是嫣小姐?   可她为何要那么做?   嫣小姐与皇后娘娘乃是至亲,只有全盘信着娘娘的份儿,没道理做这等事。   谨姑姑面上不显山露水,上前问了一句:“嫣小姐在么?”   “在的。是谨姑姑么?”屋里头传出朱嫣的声音,声音带着喘儿,像是刚小跑罢了停下。   谨姑姑听她喘息,心里的弦瞬时绷紧了。   有什么事儿,是需要嫣小姐一路跑回屋中,再喘着气儿停下的?   若那偷听之人当真是嫣小姐,只怕这岐阳宫里,便不大安泰了。   她冷下了脸,问道:“嫣小姐这是从哪里回来?听起来像是累极了。”   “谨姑姑,请恕我腿脚不便,没法子出来。”珠帘后传来朱嫣懊恼的声音,“琴儿这笨手笨脚的丫头,竟然伤了我的脚!上药也上不好,可把我疼坏了。”   谨姑姑闻言,微微一愣:“嫣小姐的脚怎么了?”   说罢,也顾不得礼节,立刻上前一把撩起了珠帘。只见朱嫣撩着裙摆坐在炕上,小腿褪了鞋袜,光光地摆着;一道细细的血口子浮在原本光洁的腿上,血珠子不停地往外渗;一旁,琴儿正瑟瑟缩缩地拿着止血的药膏替她上药,药膏每抹到伤口上,她便疼的直喘气。   “嘶…呼……轻点儿!”   这画面与谨姑姑所想的决然不同,她不解道:“怎么弄成这样儿?琴儿,你是怎么照顾嫣小姐的!”   琴儿当即吓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她指了指小桌上一柄削果皮用的刀子,小声道:“奴婢,奴婢方才嫌桂圆皮难剥,便想用刀试试……谁知刀脱了手去……”   说话间,朱嫣倒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喘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笨?连个桂圆都不会剥!这回,非要罚你两个月银子不可!”   谨姑姑见状,重重地叹了口气。   脚受了伤,那肯定是没法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的。看来那偷听之人,并非嫣小姐。她转身瞧了瞧门扇,问道:“那嫣小姐可见着有谁从这儿过了?”   琴儿一边抹着药膏,一边道:“依稀瞧见福昌殿下过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眼了。”   这话不是假的,方才福昌公主倒是真的出来晃悠了一圈。   “原是福昌殿下么?”谨姑姑松了口气,重露出笑容,“嫣小姐莫急,这伤口瞧着不深,定能养好。若不然,奴婢与娘娘说一声,去请个太医给您瞧瞧。太医院多膏药,定能保证疤都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渐渐走上与皇后闹掰,投奔老5之路…… 第45章 消息   谨姑姑走后, 琴儿将玉粹斋的门合上了。旋即,她快步回到了朱嫣跟前, 打着颤蹲下身子, 面有戚戚神色:“小、小姐,这是发生了什么?竟然逼的您拿刀子割伤了自己!”   就在方才, 她正坐着剥桂圆时, 原本出门找文章的朱嫣忽然低着头冲进来,焦急地低声道:“刀呢?给我!”   “什、什么刀?”琴儿捧着一把桂圆,有些懵。   “刀!算了, 我自己找。”朱嫣见她一时呆住,便低头自己环顾, 没两下便找到了一旁的削果刀。下一刻, 她提起衣摆, 隔着裤腿儿便朝小腿上利落干脆地划了一下,吓得琴儿险些叫起来。   “小姐, 你这是做什么!”   “快, 给我上药。”朱嫣坐上炕, 疼的抽气, “这是你剥桂圆时不小心伤了我,记清了吗?”她将裤腿撩起来,光洁纤白的小腿上已涌出一串血珠子,琴儿见了,当时便面色煞白。她不解发生了什么,只好哆哆嗦嗦地去拿药膏;但她心知小姐说的话一定有道理, 便连忙点着头答应:“奴,奴婢知道了。”   药膏才抹上朱嫣的腿,谨姑姑便推门进来了;接着,便是先前的那一幕。   此刻谨姑姑已走,琴儿总算敢抹一抹眼泪,仔细查看自家小姐的伤情。所幸刀子割的不深,都只是皮外伤,瞧着可怕,却不大碍事。   朱嫣却还是疼,她有些龇牙咧嘴,小声道:“傻琴儿,别问那么多了,你只要记得今日这道伤口是你划的,我也没有离开过玉粹斋,这就够了。”   琴儿眼底含着泪,忙不迭地点头。   见琴儿答应了,朱嫣才松了口气。   想起方才在皇后姑母窗前听到的话,她仍旧是一番心有余悸。   依照自己的脾性,她本当是绝不靠近那扇窗户的。在这宫中,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离那些秘密远一点,才是明哲自保之道。可不知为何,她一听到李络的名字,双脚便不再听从自己的使唤了;那些个明哲保身、隔岸观火的道理,她也不再谨记于心了。   ——李络会在祭天大典上担任祭神者,皇后姑姑心有不甘,决定唆使裕贵妃阻止此事。虽不知裕贵妃到底会做什么手脚,但依照裕贵妃那狭隘的性子,她恐怕会冲着李络的身家性命去了。   此事,必须让李络知悉了,有所防范才好。   可问题也来了——她该如何让李络知道?   姑姑稳坐皇后之位多年,遇事果决,心思细腻,绝非一个傻瓜。她若对自己起疑,定会派人严加盯梢。若是自己再和从前一样,直接去长定宫见李络,或者派琴儿去找应公公,那无疑是不打自招。现在的她,必须更小心谨慎,以免让皇后姑姑生出疑窦才是。   药膏已经涂抹好了,血也差不多止住了。朱嫣咬着唇角,盯着窗外一片芭蕉叶,面色沉沉。她思虑了片刻,对琴儿道:“琴儿,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我与你必须留在岐阳宫中,寸步不出。除了宫门落锁之外的时辰,我们主仆二人都得在人前出现。我会多去殿下与娘娘跟前伺候,不到安置,不回玉粹斋来。”   琴儿起初有些懵懂,但她跟着朱嫣多年,很快就聪敏地理解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奴婢省得。白日里若无事,奴婢便与采芝、宁儿姐姐一道做做绣活。”   “好。”朱嫣点头,“无论皇后姑姑何时来查,都有人可证明我二人不曾出过岐阳宫门,这就是我要你做到的事儿。”   主仆两人又是一阵低语,这才将此事揭过。   到晚膳时,谨姑姑又来了。这一回,她是领着太医和一名宫女来的。   “嫣小姐安,”谨姑姑入门便行了礼,笑得亲和,“娘娘听闻您受了伤,心里很是记挂,特地叮嘱奴婢去取了腰牌,将太医请来给您瞧瞧伤势。”   朱嫣忙起身笑道:“叫娘娘担心了!这都是嫣儿的过错,谨姑姑可要记得代我请罪。”她嘴上说着愧疚之言,但眼底有些欣喜之意,像是因得了贵人的赏识而兀自开心着。   谨姑姑面上笑眯眯的,一双眼死死盯着朱嫣的一颦一笑,像是要从朱嫣的脸上看出花儿来。她见朱嫣既无分毫慌乱,也不像是知悉了什么隐秘之事的模样,心底的石头渐渐落地了。   看来,当真不是嫣小姐白日时在窗外偷听了。   嫣小姐的一颦一蹙,都与平常时无甚两样,这个年纪的姑娘,谁能在听了那等大事之后面色不改,还对旁人笑脸相迎的?便是脸上强作欢笑,那手脚也会出卖她。打颤、发抖都是常有的;一点破绽不漏,那绝无可能。   老太医作了个揖,放下药箱给朱嫣看伤口。一番诊治后,太医捋着胡须道:“请皇后娘娘不必忧心,朱二小姐的伤势很浅,想必这道口子很快就会痊愈。且臣制有羊脂玉肌膏一盒,只要嫣小姐勤快涂抹,便会不留疤痕。”   朱嫣露出欢喜之色:“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若是落了疤该怎么办呢!”   谨姑姑也含笑点头。顿一顿,她又将身后一个宫女推出来,道,“嫣小姐,这是绿菱,今日起就在玉粹斋伺候了。娘娘听闻这琴儿笨手笨脚的,伤了您的身子,人都要气坏了。一个笨丫头,怎能照顾好人?于是便叮嘱奴婢又去挑了个手脚利索、人又聪明的,拨过来伺候您。”   谨姑姑说罢了,那叫做绿菱的宫女乖巧地笑了笑,上前行礼:“奴婢绿菱,见过嫣小姐。”她有一双晶亮灵活的眼,瞳如玉珠,瞧着就有些小聪慧。   朱嫣有些诧异,不过照样收下了这个宫女:“娘娘有心了,嫣儿很是感激。请谨姑姑代为道谢。”   太医开完了药方子,便与谨姑姑一道离开了玉粹斋,独独绿菱留了下来,低眉顺目地站在珠帘外头。   玉粹斋里刚上灯,绢纱的灯罩里,一点烛芯子且亮且摇,如银花开谢。朱嫣用发簪拨了拨烛芯,慢条斯理道:“你叫绿菱?”   “回嫣小姐的话,正是。”   “既然皇后姑姑抬举你,将你打发来我这里,那你也要懂事些。”朱嫣瞥一眼珠帘外头,那绿菱安静乖巧地站着,眉眼在珠光里显得很顺服。她淡淡道,“我虽不济,但来日必会嫁入皇家。皇后姑姑与我父亲定会说服陛下,让我与大殿下完婚。外头虽有流言蜚语,但你可得分清虚实,心底有些数,知道吗?”   绿菱闻言,屈膝纳福,道:“奴婢明白。”   朱嫣又深深瞧她一眼,道:“你下去吧。我受了伤,有些疲乏,一会儿便安置了。”   一阵脚步声起,绿菱退了出去。朱嫣揉了揉眉心,心知事儿更麻烦了——这绿菱定然是皇后姑姑的人,指不准会将自己每日与琴儿说的话都仔细回禀与姑姑。现下,也只能叫绿菱相信自己还心心念念着大殿下、满眼只记挂着嫁给大殿下的事儿。   朱嫣沉着脸走到妆镜前,打开妆奁匣子,慢慢从里头取出了李络所雕的那支茱萸发簪。米粒大的茱萸花开在簪身上,秀丽细致、栩栩如生;簪身修补得当,无人看得出它曾被摔成数截,还少了些玉料子。   天黑下来没多久,玉粹斋里的灯火便歇了。   正如朱嫣所说,一连几日,她都在福昌公主跟前伺候;或是读书、或是陪着一道玩耍,从未有踏出岐阳宫门一步的。等到了去学堂的日子,也都是在福昌主仆的眼皮子底下,未曾有与旁人多话。绿菱跟在她身旁左右伺候,愣是什么错处都没逮着。   又过了一日,福昌公主领着两个伴读到贤育堂请安。   因祭天大典将近,皇后忙的不可开交,近来少与自己的女儿说话;便是福昌公主难得在贤育堂里坐下了,皇后也不曾从书案后头走开。   “福昌,等你大皇兄定了亲,接下来便该是你的亲事了。”朱皇后坐在书案前,一边瞧着六局递上来的宫妃服制帖,一边头也不抬道,“你若是有上心的,记得与母后说。”   她手中的帖子上,用黑墨细细写明了参与祭天大典的妃嫔序列及诸妃嫔所着服饰,细到珠花几支、礼服绣线是何颜色,皆需由皇后过目。她一列列扫去,时而用朱砂批上一个圈儿,好记着打回去叫六局改制。   “你是公主,又得你父皇宠爱,不必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只顾选个和心意的就好。”朱皇后心不在焉地说着,心思还在帖子上,“你相中了,母后再帮你瞧瞧。觉得好,便禀与你父皇知晓。”   福昌听了,眼底略有希冀色。她心仪齐知扬已久了,但苦于关雎宫和岐阳宫不对付,没法子将这事儿说出口。如今听母亲这样讲,她忍不住怀了一丝希望。   “母后,我……”   她刚开了口,就听闻竹帘外头传来谨姑姑唐突的声音:“娘娘,不好了。御前来话,说大殿下在御书房…被陛下斥责了;如今陛下闭了门,谁都不肯见,还将大殿下赶回去了。”   听了这话,朱皇后微微一愣。她无心再听福昌的话,搁了笔蹙眉道:“怎么回事?”   “是…”谨姑姑瞥了一眼站在阶上的朱嫣,“是为了嫣小姐……”   “什么?”朱后的目光,渐渐有了些不耐,“原是为了这事儿!他都去御书房几回了?每每都是同一件事,他父皇能不烦他么!”朱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他要是聪明点,就该过些时日,等陛下气头消了再去。……罢了罢了,叫他自己反省反省,这话本宫也懒得再说了。”   都这个节骨眼儿了,淳儿竟还在想着儿女情长之事,真叫她有火没处发。朱家的女儿又不止一个朱嫣,娶了别人也没什么吃亏的;一直巴着朱嫣不放,还会惹怒他的舅舅。且如今的当务之急,应当是解决了李络这个麻烦才是!   朱嫣站在阶上,原本一直垂着头候着。听闻大殿下被斥的消息,她扬起头,面色微有焦虑,上前道:“皇后娘娘,嫣儿斗胆,想…想去御前求见陛下。”   皇后瞥她一眼,见她一副不安愧怍神色,问道:“嫣儿这又是怎么了?”   “大殿下若是为了我的缘故才挨责罚,嫣儿心底着实过意不去。且嫣儿也想恳请陛下成全……”   皇后听了,更是头疼。如今李络得宠的事情,烦的她睡都睡不好,谁有空再去管一个侄女儿能不能嫁给淳儿?横竖只是个侧妃。她叹了口气,道:“嫣儿,本宫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既有心替淳儿说话,也想让陛下早日成全了你们。可你也听着阿谨说了,陛下如今闭了门,谁也不见;你去了,除了在御书房外头晒太阳,还有什么用?”   朱嫣却执着道:“请娘娘成全。”   朱皇后被磨的没脾气了,又不好对她发火,便敷衍道:“那你去吧,小心别晒花眼了。叫绿菱那丫头给你掌伞。”   “谢过娘娘。”   待朱嫣出去了,朱皇后才重哼一声,道:“反正也见不着陛下!去了御书房,除了打道回府,还能做什么?她还真是与本宫脾气相类,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不亲眼听着陛下说‘不行’,还怀疑本宫的话有假呢!”   ///   烈日炎炎,立了秋后的天气愈发晒热。朱嫣额上挂着微汗,小步奔在宫道上。绿菱撑着伞,几乎要跟不上她的步子了。   朱嫣被晒的有些难受,极想回到屋子里头坐下歇息。可她心知,眼下是自己唯一将消息递出去的机会了,她决不可白白放过。   未过多久,她便到了御书房前。朱红的十六椀门紧合,宫女太监守着东栏垂头静默。皇帝跟前的苗公公正站在屋檐的阴影下头乘凉,眯着眼儿打盹。瞧见朱嫣上来,苗公公便阻拦道:“嫣小姐,您来的不巧,陛下正午憩呢,谁也不见。”   朱嫣瞥一眼身后的绿菱,低声恳请道:“我想与那位贵人说个事儿,请苗公公行行好。”   苗公公眯了眼,道:“您说,那位贵人?”   “是呀,公公您可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朱嫣瞪一眼苗公公,道,“行行好罢!”   苗公公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哎呀,嫣小姐,我哪儿敢在您跟前装糊涂?我知道了,您是想与那位贵人说事儿呢!”   “苗公公知道就好。那我就把这些——交给公公您了。”朱嫣从袖中抽出一把茱萸玉簪,并一对金镯子,递了过去,道,“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苗公公拿起簪子,偷摸打量了一下,便揣进了怀里;旋即,他一张老脸笑开了花:“您瞧,陛下如今歇下了,咱家可不敢随便进去打搅。您回了吧?”   “公公,”朱嫣拿眼刀使劲儿地飞他,压低嗓音,道,“东西可万万要带到了。”   “请嫣小姐放十万个心。”苗公公道。   朱嫣又在御书房外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开,下了台阶。她一边提着裙摆,一边咬了咬唇,对绿菱恨恨道:“苗公公怎么这样?收了我的东西,还不放我进去?那玉簪成色那么好,足够买十个他这样的太监了!”   绿菱闻言,忙安慰道:“嫣小姐息怒,他们做阉人的不一贯如此?嘴上一套,手上一套。您塞金银进去,他们还未必瞧得上眼呢!”   朱嫣恼道:“真是气人,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她一边在嘴上骂着,一边在心底暗暗道:对不住,苗公公,对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滴苗公公   抓个虫儿~ 第46章 挑衅   朱嫣的发簪, 很快到了该到的人手中。   长定宫里灯火初上,李络站在窗前, 右手握着苗公公送来的茱萸发簪, 慢慢地转动着。这发簪在春日马球赛时摔碎了,后来由他补好, 另多雕了茱萸的纹样, 又送到了朱嫣的手上。   平白无故的,她不会闲着无事做,将发簪再送回来, 定然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垂着眸,目光掠过簪身。这簪子本是断做了好几截, 后由他重新以鱼鳔胶粘起来的。此刻若凝神细看, 会察觉这裂痕似乎更深、更粗犷了一些。   李络眉心一蹙, 将发簪拿至桌缘一敲,原本黏合牢固的簪子竟又哗然裂开, 叮叮当当地落在桌案上。中空的簪身里, 落下细小的一个纸卷儿, 展开一瞧, 上头是米粒大小的一列字。   “仔细守心塔……”李络喃喃地念着,目光微微一动,唇角有一缕笑意。   应公公托着刚煮罢的茶盏进来,见自家主子笑着,问:“殿下遇着高兴的事儿了?”   “也算不上是高兴的事儿。”李络收起那张纸,压入自己的书籍中, “我早就猜有人会在守心塔上动手脚,如今得了证实,并算不得什么高兴事。”   在祭天大典之前,祭神者需上守心塔斋戒沐浴。这塔有三四层楼这么高,仅有一条木梯盘旋向上。因每逢五年才启门一次,这楼梯是好是坏、是结实是松垮,无人知晓;若是一脚踩空了,翻落下来,不死也得半残。因此,得派个人事先去查探修补。   “那殿下何故在笑?”应公公倒了茶递过去,“小的猜猜,怕不是与嫣小姐有几分关系?”   李络见他知悉,并不否认,坐下了说:“是与她有关系。”他举起那支重新敲断的发簪,道,“她眼下在岐阳宫应当很不好过,我们得快些了;若不然,嫣儿怕是要倒霉。”顿一顿,他又问,“对了,嬷嬷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应公公听他问起黄嬷嬷,忙答道:“回殿下的话,都已准备妥了。等过两月司局放宫女,便令黄阿姊也一道出宫去。她老家没什么人了,小的便请人在京城附近购置了宅子,另准备了一包养老银子,让她好生休养。”   听应公公答得妥当,李络点头:“她眼睛不好,记得找个大夫,多给她瞧瞧。嬷嬷将我从小带大,我甚是感激。”   应公公道:“黄阿姊心里也是感念着殿下您的。若不是由您照应着,她也没法在宫里安生地待到这把年纪。如今得了您的恩准,可以出宫安享晚年,自然是感激不尽。”   说这话时,应公公着实有些心虚。   五殿下这日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黄嬷嬷虽陪着五殿下有十好几年了,但如今到底是上了年纪,眼睛不方便,人也不利索了。五殿下怕日后风波诡谲将她卷入局中,便动了将她送出宫安享晚年的心思。可黄嬷嬷却是不大愿意的:虽说如今五殿下翻了点儿身,可在她眼里,永远是那个轮椅上头可怜巴巴的少年郎,需要她端茶倒水、精心照顾。一听要放她出宫,她急得在屋里打转,直问“我走了,谁来照顾殿下?”   话虽如此,但五殿下还是决定送她出宫。一来,黄嬷嬷确实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二来,若是继续留在宫中,依照嬷嬷淳朴的性子,只会在之后的路上受苦。   “黄嬷嬷可还有说什么吗?”李络问。   “有的,有的。”应公公忙说出黄嬷嬷最后的请求来,“她说,她这辈子就想看见殿下您娶妻生子。她也不求能再伺候您,只盼着您早日娶妻。”   “是么?”李络听罢,叹了口气。   娶妻啊,这也怕是一时定不下来了。毕竟他想娶的人,一点儿都不容易娶到手。从前明明是两看生厌的人,如今想要凑在一块儿了,那定然是不容易的。   ///   岐阳宫。   虽将发簪送出去了,但朱嫣还是放不下心来。她总怕那苗公公不懂事,根本没有将话带到。可偏偏现在绿菱总是跟在她身后,叫她没法子走开。   朱嫣坐在书案后,用笔尖沾了点墨水,右手抚平纸页。绿菱垂头乖巧地站在身侧,仔细地替她研磨。她研磨的手很稳,看得出来,从前便是个精于伺候人的。若非她是皇后派来的人,朱嫣会很乐意将这么一个手脚利索稳妥的宫女留在身旁。   她闭目思索了一番要下笔的字句,正想动笔,琴儿忽而从外头咋咋呼呼地进来,焦急道:“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一团墨在纸上氲开,朱嫣没好气道:“什么事儿不好了?你就不能学学绿菱吗?瞧瞧她多稳重。”   琴儿被训了一通,面色很是委屈。她偷眼瞥着外头,小声道:“可是,当真是不好了。您不知道…大殿下…大殿下他……”   朱嫣眯了眯眼,道:“表哥他怎么了?”   “早上大殿下在御花园里遇上了秦姑娘,两人作诗赏荷,有说有笑的!”琴儿说的一板一眼、煞有介事,语气颇为煽风点火,“我听瞧见的宁儿姐姐说,秦姑娘差点滑了一跤,人都歪斜地靠到大殿下身上去了!”   “……你说什么?”朱嫣听了,面色一紧,胸膛微微地起伏起来。她攥紧了纸页,将它一气儿揉成一团,重重地丢在了地上,低声冷冷斥道,“不知羞耻!”   绿菱见她恼怒,忙劝慰道:“小姐,您何必与小人置气?”   “我偏咽不下这口气。”朱嫣恨恨地说道,“绿菱,走,我们去找她。我倒要看看她有几分胆色,敢在御花园里勾引我表哥!”   绿菱有心阻拦,但见朱嫣面色不好,显见是醋海翻锅了,便不再说话。她在来玉粹斋前也是多经风雨,心知女人在嫉妒时,是绝不会听人相劝的。一个宫女若是多嘴,还会招来不快。   朱嫣带着绿菱,怒气冲冲地走向了秦元君的窗前。可惜的是,秦元君不在,只有她的婢女栗儿,正在门前修剪一盆绿萼君。   瞧见朱嫣怒气冲冲地过来,栗儿有些傻眼。   她知道自家小姐和朱嫣不大对付,秦元君没少在自个儿屋里抱怨朱嫣种种不堪;但朱嫣这么直截了当地找上门来,还是头一回。毕竟从前,朱嫣可是从不会上门的。   “嫣小姐安……”栗儿匆忙放下剪子行礼。   “只有你在这儿?”朱嫣冷冷地瞪着她,哼笑一声,“你家姑娘呢?”   朱嫣跟着福昌公主已久,福昌公主欺负人时的架势,她耳濡目染,会了十成八。栗儿才十三岁,哪里见过她这样盛气凌人的面孔,当即有些吓傻了,结巴道:“小姐,小姐她去了福昌殿下跟前……”   “哦?不在啊?”朱嫣拿手指挑了挑栗儿的下巴,秀眉竖起,慢悠悠道,“你和你家小姐,都生的一副清秀相貌。也不知凭着这张脸,能不能嫁进皇家?”   栗儿的脸慢慢地变白了,她哆哆嗦嗦道:“嫣小、嫣小姐若是有话,奴婢可代为转交……”   “你也你知道你是个奴婢。”朱嫣撤回手来,冷哼一声,傲然地转身,“是奴婢,就该干奴婢的事儿。瞧见这片地了没有?”朱嫣手帕一甩,指向玉粹斋前偌大一片庭院,“你过来,把这片地给我洒扫干净了。听见了没?”   栗儿面色惨白,道:“可,可这是太监的活儿……”   “我叫你干活,你就干活,你多什么嘴?”朱嫣厉声疾色地对这小丫头说罢,扬起冷冽的笑容,凑近了栗儿的耳旁,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嗓音轻声绵绵道,“去,告诉你家小姐,她不过是个连自己的丫头也保不住的软货,别想和我斗!她若是能动我的丫头一根手指,那就算我输。”   罢了,朱嫣直起身来,面上的笑靥美艳如海棠似的。   她越是如此,栗儿便越害怕。   见状,朱嫣冷哼一声,对绿菱道:“走罢!没意思。”   绿菱瞧一眼栗儿,在心里有几分同情,但这同情也没多少。——谁让她的主子与朱嫣争宠?这栗儿又笨,没法子自个儿脱身,合该她替自己的主子领了朱嫣的怒气。   绿菱冲着栗儿客气地笑了笑,既不怜悯,也不帮着说话,便跟着朱嫣回了屋子。   一下午相安无事,到了晚上,朱嫣便去了朱皇后的跟前。近来皇后事忙,少不得要人帮忙;这宫中的妃嫔,高位者如裕贵妃都不大顶事儿;平日里娇娇媚媚的人,瞧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确实能叫男子觉得欢喜;可这同样的,她们也对这些个司局事理的半分不懂,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所幸朱嫣更趁手,能帮着皇后做事儿;因此,这几日她常常被叫到皇后跟前帮忙。   朱嫣一走,玉粹斋便落了空。绿菱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前,玩着自己的一缕发丝。   她是朱后派来盯着朱嫣的,可依照她的目光来瞧,这朱嫣分毫可疑都没有。也不知皇后娘娘到底是怎样的多疑,才会怀疑自己嫡亲的侄女儿。   她正把玩着头发丝,忽听得有人对她道:“你就是近来朱嫣时时刻刻带在身旁的那个丫头吧?”   绿菱一抬头,却见得是福昌公主的另一个伴读秦元君站在跟前。她垂袖而立,面色有些冷凝,瞧着绿菱的眼光有些恨恨的。   “奴婢绿菱,见过元君小姐。”绿菱连忙低头行礼,心道这秦元君这就上门找麻烦了,莫非秦元君也要她去扫地么?她可不会像栗儿那样蠢笨,老老实实去扫地呢。   “你叫做绿菱。”秦元君盯着她姣好的面容,眼底有冰冷的怒火,“福昌殿下有命,叫你去端茶。”   “怎么是福,福昌殿下……”绿菱有些吃惊。   “这可是公主之命,还不快去?”秦元君的嘴角浮现出冰冷的笑意。下一刻,她身后的太监就递上了一道茶壶,强硬地塞进了绿菱的手心里。   绿菱一惊——这茶壶竟然是滚烫的!   这茶壶之烫,令她根本捧不住。便是咬牙强忍着,一双手也不受控制地缩起。终于,她受不住了,两手情不自禁一松。只听啪沙一阵脆响,脱手的茶壶摔落在地,顷刻便是一片粉碎,茶水四溢。   偏偏在这时,赏瑞堂里有一道身影步了出来。福昌公主搭着采芝的手,慢悠悠下了阶梯,问道:“我那只紫陶的茶壶呢?” 第47章 守心   戌时过了大半, 朱嫣总算得以从朱皇后的贤育堂里出来。她在皇后的桌案边侍立泰半时辰,脚都有些酸麻了。循着转廊, 她入了后/庭, 竟瞧见庭里聚了一票人,打头是福昌公主坐在端椅上, 翘着脚, 正看一个宫女自己掌嘴。   “二十八、二十九……”采芝站在福昌公主身旁,慢条斯理地唱着数。伴着采芝的数数声,抽巴掌的清脆响声“啪”、“啪”的回荡着, 不绝于耳。   福昌公主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显然兴致不高。但她也没因此显露出分毫的仁慈来;对于她而言, 一个宫女罢了, 罚了就罚了,更何况这宫女本就做错了事, 打碎了她心爱的紫陶茶壶。   那可怜的宫女正跪在地上, 狠狠地左右抽自己的脸蛋;也不知她是跪了多久, 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殿下……”朱嫣行了个礼, 故作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了?”顿一顿,她瞧见那宫女的侧颜,眉头一紧,小声惊呼道,“这不是绿菱吗?”   福昌公主身后的秦元君露出了曼妙的笑容, 道:“嫣儿,你不知道,这丫头失手打碎了殿下最心爱的紫陶茶壶,殿下只罚她自赏三十记嘴巴子,何等的仁慈。”   朱嫣的目光自秦元君得意的面庞慢慢掠至绿菱的身上,脸上露出了略略的惊慌。她忙上前对福昌道:“殿下,绿菱竟犯下这等大错,这是嫣儿管教不力,还请殿下责罚。”   福昌却没这个意思,挥挥手道:“我也知道她才跟了你没多久呢,罢了罢了!但这丫头手笨,且我看到她就烦,以后就别待在宫里了。我和谨姑姑说了,一会儿就把她赶出岐阳宫去。随便往库坊、司局里头塞一塞,洗衣服也好,做针线也罢,别再来碍我的眼。”   朱嫣咬唇,恭顺道:“谢殿下宽宏。”   秦元君甚少见到朱嫣吃亏,如今折损了她身旁一个宫女儿,只觉得自己心里出了口恶气,哼笑一阵,便不再多言。   绿菱跪在地上,两颊高高肿起,满目泪水。   她本指望着能从朱嫣身上找出点疵错来,好换了皇后娘娘的青眼,日后也可步步高升;谁料到这平步青云的枝儿还没见到呢,就要被福昌公主赶出岐阳宫了。   如果去了司局,将来要想再进岐阳宫,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可再委屈、再不甘,绿菱也只能往心里头咽。这福昌公主骄横跋扈,绝不会与下作的宫女儿讲理。便是说与谨姑姑诉委屈,姑姑也不过是面上安抚两句;背过身来,谁会理一个没用的宫女?   这便是皇宫,要想往上爬,除了心思,还得有运气。她能怎么办?   绿菱的三十记耳光打完了,福昌公主挑挑眉,道:“还不把人带走?今后,别再让这丫头出现在本殿下的面前。”   几个太监忙躬身上来,左右架起泪流不止的绿菱朝外拖去。没一会儿,便不见了绿菱那道可怜瑟瑟的影子了。   等绿菱走了,福昌公主打了个呵欠,道:“天晚了,该歇了。都散了吧!”于是,原本热热闹闹的庭中便渐渐散的清静下来。   等人都走光了,朱嫣叹了口气,对跟上来的琴儿低声道:“等有空了,你差人给绿菱送点碎银和膏药,好叫她的淤痕散的快些。”   琴儿有些吃惊,问:“何必呢?那绿菱可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自有谨姑姑照应!”   朱嫣垂眸,道:“她虽是来盯着我的,但她也不过是个宫女,又如何能违抗主子之命。在这宫里头,没几个人能活的自在。我本意不过是想叫福昌殿下将她赶出去,这三十记耳光,是我亏欠的。”   琴儿听了,有些唏嘘,但也老实地点头领命:“是。”   绿菱被赶出岐阳宫的消息,很快就落到了朱皇后的耳中。她虽恼了一阵,但也无可奈何。福昌的脾气是她宠出来的,她也不忍心为了一个宫女去怪责自己的宝贝女儿。且守心塔斋沐近在眼前,料想裕贵妃已将事儿准备的七七八八了,她便也不再派人盯着朱嫣,免得叫朱嫣起疑。   又过两日,皇帝在大朝之日宣敕五皇子李络为大典祭神者。   此令一下,便掀起了满朝风雨。但凡朝中文武百官,无有不反对的;上至朱嫣业已致仕的帝师祖父,下至七品的小官,皆对此议论纷纷;奏折如雪片般递到了圣上的案前,请皇帝改选大殿下为祭神者。百官们言辞虽杂,但实则来去也不过那么一二个理由——李络为宫女之子,生母卑贱,不如大殿下既嫡且长,更适合担任祭神之人。   但这一回,皇帝却铁了心思,绝不纳半分异议,只说李络也是李氏血脉,与大殿下未有殊别。便是群臣再三进言,皇帝也闭耳不听。最终,一锤落定,令李络担当祭神者。   前朝风雨不定,但岐阳宫内却是一片平静。   早就得知此事的皇后,已没了当初的焦灼恼怒,如今只暗暗等着裕贵妃的手脚。当主子的不乱,下头自然也有条不紊;福昌公主分毫不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只暗暗期盼着祭天大典来临,她好在天庙上多瞧一眼自己的心上人。   此时此刻,赏瑞堂内一片清闲。福昌公主与朱嫣相对而坐,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二人跟前的桌案上,棋局厮杀正酣。福昌虽贪玩些,但棋技倒是有些门道的,朱嫣稍稍一让,便可令二人的棋局呈现出相互焦灼、楚汉相争的势头来。   终于,福昌公主一子落定,兴奋地嚷道:“嫣儿,你输了!今日你输二赢一,还是我厉害些。”   朱嫣起身行礼,道:“殿下棋技高超,嫣儿自愧不如。”   福昌用手指拨乱了棋子,很是欢喜的样子:“你的棋技也好,要不是我灵机一动,恐怕真要被你杀的片甲不留了。所幸我运气好,还是赢了。”   朱嫣含蓄地笑笑,帮着收起棋子。秦元君立在一旁摇扇子,眼底有略略的不屑。依她瞧,这盘棋并不难解;换做她来,一忽儿就能将福昌公主的棋子给收拾了。这朱嫣平日里自诩聪明,这么棋技会这样稀落?   等桌上的棋局收拾好了,福昌公主斜伸了个懒腰,靠上背道:“上回母后说,我是公主,选夫君只要选个合心意的就好。你们说,我要怎么告诉母后我瞧上了那齐知扬呢?”   秦元君忙笑着抢说道:“这还不简单?既然娘娘都这么说了,殿下自然是抓紧这次机会,赶紧回禀与娘娘了。”   朱嫣瞥她一眼,却并不赞同,道:“可齐小公子的姑姑是关雎宫的裕贵妃娘娘。贵妃的性子,咱们岐阳宫还不清楚吗?要是叫贵妃知道您的心意,她岂不是要傲上天,日日来岐阳宫显摆了?依我说,不如想法子叫齐小公子主动提亲。”   “嫣儿说的对!”福昌来劲了,“我可是公主,自然要旁人向父皇求娶我才对。”   一想到齐知扬向自己求亲的模样,福昌便觉得心底有点儿甜津津的。她与两个伴读在赏瑞堂说笑了好一阵子,才放二人离去。   朱嫣回到玉粹斋时,天色已晚。想起今夜便是祭神者上守心塔斋沐的日子,她心底不由有些焦急。急忙回到屋中后,朱嫣将琴儿扯过来,道:“琴儿,将你的衣服脱给我。”   琴儿有些吃惊,问:“小姐,您,您又要出去呀?”橘子&&   “问那么多做什么?快点儿的。”朱嫣对她毫不客气,动手开扒她的衣服。琴儿苦不堪言,小声道,“那小姐您可要早点回来,等落了锁,便只能走角门了,那看门的盛公公可是一点都不好瞒混……”   “没事儿,那盛公公每过三刻就要出去热茶。要回来,多的是时候。”朱嫣笑起来。   没一会儿工夫,她便摇身一变,成了个绰约的小宫女;发髻一拆,梳做宫女们常盘的元宝样式,简单别一朵珠花,便提上了风灯笼踏出了门。   “今晚上你就是朱家的二小姐,人感了风寒不舒服,早早上床歇息了,知道吗?”朱嫣轻声道,“奴婢给你去取药了,你等着我。”   琴儿:……   “您快去快回吧。”琴儿在心底叫苦不迭。这当小姐的活可不好做,每次都提心吊胆地在床上装睡。福昌公主那儿的人也就罢了,都不是心眼细致的,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可若来的是谨姑姑,那可真叫一个如履薄冰。   朱嫣却管不了那么多,将披风系紧了,提着灯出了岐阳宫门。这个点儿,宫巷里已没几个人了,都回屋歇息着。再加之今夜乃是祭神者斋沐,谁也不想冲撞了贵人,一整条巷道上都空空荡荡的,唯有朱嫣长长的影子穿过朱红的宫墙。   守心塔已近在眼前,孤孤独独的那么一座,矗立在皇宫漆黑的夜色里。这守心塔是前朝所建,如今已有百来年了,屋甍飞瓦,都是前朝的样式,瞧着甚是古朴。那些个楼梯砖瓦,几经修补,坑坑洼洼的,早不是原来的辉煌模样,但从没人敢看轻它。   祭神者在祭天之前,需在守心塔沐浴过夜,以示身心洁净,绝无尘垢。而所有在守心塔斋沐过的祭神者,最终都成为了皇帝——他们或是以太子之身祭神,或是本身便是帝王。如李络这样的,还是头一遭出现在斋沐的名表上。   朱嫣拎紧了披风的领口,朝前走去。守心塔下有一片幢幢的林影,被风一吹,阴阴暗暗,宛如鬼魅。她的鞋履一近这片林子,便听到“嗖嗖”几声响,竟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佩刀男子凭空出现在她眼前,大手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   “守心塔斋沐之地,不得擅闯。”打头的黑衣男子冷眼看着她,毫无表情地说,“你是哪宫的宫女?快回去!”   朱嫣不忙不乱,道:“奴婢是岐阳宫的宫女,奉皇后之命来给五殿下送斋沐所用的香料。请您禀报一声,五殿下一听就会明白了。”   几个暗卫面面相觑,看着面前低头垂首的小宫女,一时不知该不该听她的话。就在这时,李络的嗓音从后头传来了:“让她进来吧。”   “可是,殿下……”暗卫有所疑虑。   “斋沐斋沐,就是沐浴。”李络道,“沐浴,也需要人伺候。叫这宫女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嫣:你在想peach!!! 第48章 斋沐   李络发话了, 诸暗卫们齐齐喝一声“是”,便相继放下手, 让她通行。   朱嫣抿抿唇, 露出一副“我早说了吧”的表情,小声嘀咕道:“瞧我没骗你们吧?偏还防我如防贼。”   她穿过两列高高低低的桐树, 便瞧见李络站在树荫下头, 着一袭黑衣,两袖暗暗如鸦,这一身彷如与黑夜融到一块儿去了, 只一缕月斜照在他面上,令眼睫纷亮如雪。   “李络——”朱嫣小跑几步, 急着想说那守心塔的事情, 但李络却负着手, 唇角一勾,问:“你是哪宫的宫女?如此莽撞, 有失体统。见到皇子, 缘何不行礼?”   朱嫣微微一愣。   他说什么……?   他要她行宫女之礼?   莫非是这四周, 还有皇后姑姑与裕贵妃的眼线在盯梢着, 他担心她言行失当,泄露自己的身份,惹来横祸?   这样一想,朱嫣立时紧张起来,忙垂了头,做个拘谨小宫女的模样, 屈膝行礼:“奴婢见过五殿下。”   纤腰微折,元宝髻上珠花一颤,竟颇有伺候人的驯服。   李络的目光落下去,打量着她难得乖顺折腰的模样,唇角笑意愈深。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道:“免礼吧。嫣儿,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假装宫女了。”   朱嫣听了,轻怔住。但下一刻,她就恼怒地反应过来了——明明并无旁人,这李络还要叫她扮宫女行礼,好占点儿口头上的便宜。   可恶!   “……你!”朱嫣一甩袖,气上眉尖。但终究有要紧事儿在前,这些小脾气小性子都发作不得,只能往后延延。她咬了牙,低声道,“五殿下可真是会换着法子给人添堵。……罢了,我也不计较这些皮毛之损。不知五殿下收到我的信没有?”   李络点头:“藏在茱萸发簪之中的信么?收到了。”   闻言,朱嫣微舒了口气。但她不放心,又道:“裕贵妃必然在守心塔上动了什么手脚,你一会儿须得叫人仔细检查检查,免得中了她的招数。”   李络眉眼略凝,慢声道:“此事我自然明白。不过,嫣儿,有一件事,你须得先应下我。”   “什么?”   “日后,你不得再做这种危险的事儿。递消息出岐阳宫也好,假扮宫女来见我也好,都不得再做。裕贵妃欲对我如何,与你无关,你不可再涉及其中。”   听了李络的话,朱嫣想也没想便回绝了:“五殿下,你在宫中无权无势,人又不圆滑机智,只凭着一点厚颜无耻的本事,要怎么应对裕贵妃的跋扈性子?没了我,你恐怕今晚上得在守心塔上摔个大跟头。更何况,裕贵妃背后,兴许还有别人,有皇……”   她本想说“皇后”,但话至唇边,又被吞了回去。   是呀,裕贵妃的背后,还有皇后姑姑在教唆挑拨。   可皇后是她的亲姑姑,与她血脉相连,分也分不开。现下是裕贵妃要害李络,那还与她无关;可若是将来,皇后姑姑要害李络呢?   她的面庞,忽然有一阵微微的泛白。   李络却忽然伸手,轻轻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笑道:“小小宫女,嗓门倒是大;在五殿下面前也敢无礼顶撞,哪宫的主子这么教你的?”   朱嫣被他敲疼了,有些恼:“好好的,敲我做什么!”   李络说:“此乃五殿下之命,命你日后不准涉足其中。听见了么?你要递一次消息出来,就要断一支玉簪。你可知我雕那支玉簪花了多少功夫?你轻悄悄一折,便全毁了。我又哪儿来的那么多簪子,供你毁折?”   朱嫣揉着额头,有些不可思议:“我还道你是在担心我,原来竟是在心疼玉簪。”   “是。”李络说,“我不过是在心疼玉簪。”   朱嫣揉了会儿额头,垂下手,道:“你快派人去瞧瞧那守心塔的楼梯有无异样吧。”   李络答:“已叫暗卫去自上到下排查了一遍,楼梯本身倒是没什么事儿,虽年久失修,但贵妃派人将楼梯修葺得严严实实,自个儿还上去走了一遍,楼梯绝不会忽然塌落。她也不是傻子,定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父皇抓。”   “那她……”朱嫣皱眉,暗暗思索起来,“莫非,是在栏杆上动手脚?”   “也不是。”李络抬头,望了望夜色下的守心塔,“她叫人在最高层的台阶上泼了一种桐漆,滑脚无比,但灯火凑近一照便会彻底干透,不留痕迹。”   “这……”朱嫣目光一沉,“若人起初只是提着灯笼上楼,踩中这涂了桐漆的楼梯,保不齐便会因脚滑失足摔下楼梯。而有人奉命去查看时,因着夜色,必须将灯笼凑近楼梯仔细观察;如此一来,桐漆受烛火之热,便会迅速干掉,半点儿都找不着。”   李络点头,道:“正是如此。以裕贵妃平日里的懒惰性子,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已属实不错了。不过,方才我已叫人将楼梯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眼下已无什么桐漆留着了。”   朱嫣不大放心,问:“当真擦干净了?”   “当真。”李络说。   “不成,以防万一,你再叫人去查查。”朱嫣蹙眉说。   李络见她这么不放心的样子,眼底竟有丝缕笑意。他转向守心塔,道:“嫣儿,你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守心塔下。朱嫣裹紧披风,抬头一望,塔身足有四层之高,六檐俱悬金铃,于夜色中清脆鸣响。一道木梯盘旋而上,如蛟龙绕柱,直通顶层的门扇,每隔十阶便在东栏上镶一柄灯,其间烛芯微摇,犹如鬼火。李络就站在阶梯的起始之处,道:“你若不信,与我亲自走一回。”   朱嫣小心翼翼地步近了他,瞧瞧李络沉静的脸,又瞧了瞧夜色下寂静的楼梯,脚有些轻颤地踏了出去,再三犹豫,才落在了第一格阶梯上。   旋即,才是第二格、第三格。   李络看她比老妪还慢些,浅浅地叹了口气。下一刻,他竟伸出双臂,将朱嫣打横抱了起来。   眼前陡然天旋地转,朱嫣忍不住惊叫出声,直以为自己要滑下去了。人还没摔,就懊恼地抱怨起来:“李络!你还说擦干净了!我这不是摔——”   眨眼的功夫,她就察觉到自己并不是脚滑摔着了,而是被李络横抱了起来。此时此刻,她的脑袋倚在男子的胸膛里,目光所触,正是他漂亮的下颔线,与一道深蓝夜空。   “摔下去?我怎么没瞧着?”李络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实些,脚步不疾不徐地朝守心塔上走去;一步一步,极为稳妥。   朱嫣愣愣地靠在他身上,有些不是滋味。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被李络占了便宜,便想从李络的怀里下去。但睁眼一瞧,李络越走越高,栏杆外头的树竟显得渺小起来,人也离夜空里的星子越发的近了。这样高的地方,她可从没去过,粗粗地一望,便觉得有些脚软,根本不敢再看,更别提跳下李络的怀抱了。   到最后,她只能像个乌龟似地闭上眼,扎入了李络的怀中,这才缓和了一些惊惧。   所幸,他很快就走到了守心塔四层的门扇前,这儿宽敞些,李络便将她放了下来,道:“我没骗你,这楼梯如今已是安全的了。”   朱嫣有些脚软,手搭着栏杆才能不跌坐下去。这儿的夜风比下头的更冷、更烈些,吹得她额前的刘海儿发丝一阵乱舞,她低声道:“好了,好了,我放心了。行了吧?”说罢了,便扭头不去看下面。   李络瞧出她害怕,道:“你若害怕,便只瞧天上就行。”   朱嫣闻言,抬头一望,视线里便只剩下树冠边缘勾勒出的一片夜空。入了秋天气高爽,夜色也佳,星子纷呈镶嵌其间,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仿佛伸手可摘下入怀;也不知上头有多少尊神仙,才能叫这夜晚朗星遍布。   “我朝的每一个太子都曾在此处斋沐,兴许他们都瞧见过这片景色。”李络道,“此月彼月,皆是同月。”   朱嫣听了,收回目光,瞪了他一眼,道:“五殿下莫非是在说,您将来也会做太子么?这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这做太子的人,必须仁慈宽厚,德才俱佳,更需有大肚量。小心眼的人呢,可做不了太子。”   李络一听,摇头失语。   到底是谁小心眼?他怎觉得他已够宽宏大方不计较了。   遥遥的,宫巷那头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李络道:“快到岐阳宫落锁的时候了,我先带你下去吧。”   朱嫣目光一怔,道:“你,你要我回去了?”   李络道:“你回去的时辰晚了,怕是会被皇后责罚。”   朱嫣有些不可思议,绞着裙边儿,小声道:“便是落锁了,我,我也有法子溜进去。皇后娘娘她这个时辰,是绝不会来玉粹斋和赏瑞堂的……”她有点红脸,白皙的面容如染上一片桃花绯色,娇艳动人。   李络眉一挑,道:“你要留下来,也成。今晚斋沐,那你就进来伺候我沐浴?”   朱嫣立刻变脸:“我走!” 第49章 再谋   次日, 贤育堂。   “你说什么?”   朱皇后站在佛龛前,手捻一串紫檀小珠, 秀眉凌厉挑起。佛龛中, 贴着金箔的佛像慈眉善目,仁情悲悯;可朱皇后的眉眼里, 却满是戾气, 毫无佛祖的慈悲:“李络在守心塔上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夜,方才已回陛下面前叙命去了?”   谨姑姑垂头躬身,亦是语气不甘:“回娘娘的话, 正是。他昨夜斋沐,并无遇到什么意外之事, 今早起身后收整后, 便已去陛下跟前了。”   “怎么会这样?!”朱皇后言语微怒, 重重将佛珠甩在了祭案上,“裕贵妃平日里瞧着爱生事, 可到了这节骨眼上, 竟能让李络好端端地从守心塔上下来?!”   谨姑姑小声道:“兴许是那李络的运气好, 令贵妃娘娘在楼梯上动的手脚派不上用场。”   “运气好?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朱皇后甩袖回身, 在炕上坐下,秀眉高挑,“要么,就是关雎宫那蠢货当真蠢笨如猪,连这点事儿都做不好;要么,便是有人生出了点心思, 与李络通风报信了。”   听到皇后的话,谨姑姑略略抽气,小声道:“娘娘,咱们这岐阳宫里可都是自己人;若是当真有鬼,那也应当是关雎宫那头的妖魔鬼怪。您也知道,各宫的主子都瞧不惯关雎宫,往里头塞人也是常有的……”   朱后慢声道:“最好如此!若是那鬼出在咱们岐阳宫里,可就麻烦了。”   正说着,便听得大皇子李淳的声音焦急从外传来:“母后!母后!”   几个宫女拦在门口,急急道:“大殿下,娘娘在礼佛,您不能进去,您不能……”   可宫女的阻拦全然无用,门被粗率地撞开,李淳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焦急地撩起珠帘,道:“母后,您,您不是说李络根本连斋沐这关都过不去么?他如今好端端地从守心塔上下来了,咱么该怎么办?!那祭神者,本该由我来担当才是!”   “怎么这么吵闹?”朱皇后见不得李淳如无头苍蝇乱撞一般的样子,蹙眉斥了一声,又叫谨姑姑去合了门,这才转回去对李淳道,“淳儿,切不可自乱阵脚。”   谨姑姑捧了茶来,请李淳上座。李淳接过茶,却对杯中上好的雾山云针毫无兴趣,看也不看便搁在桌上。他蹙眉道:“母后,依照我说,便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将李络的脚重新折断。他原本就是个瘸子,如今做回瘸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舅舅手下不是有许多会武之人吗?就让他们去做!”   自打皇帝在朝上宣布由李络担任祭神者后,李淳便颇为焦急。幸而有皇后在前出谋划策,他认定李络定非皇后对手,便再未如先前那般着急了。可没想到,皇后竟也失手了!   现下,李淳对李络可谓恼怒至极。   “莽撞!”朱皇后却不赞同,严肃道,“有勇而无谋,只会坏事。淳儿,你是要得这天下的人,岂可如此草率?在这节骨眼上,贸然派人去刺杀那下贱胚子,若是失手,不止你会被陛下责罚,更是会牵连整个岐阳宫与朱氏一族。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走这一步下下之棋。”   听朱皇后的话说的这样重,李淳才压下了怒意,不甘地坐着。   “不过,淳儿,你也不必忧虑。”朱皇后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狠意,“李络的生母,便是他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儿。他的母亲是何等身份,他当真以为他能翻出花样去?”   纯嘉皇贵妃洛氏,虽沐圣恩,却与外男私通。只要陛下还恨着纯嘉皇贵妃,那李络便必须得是个卑贱的宫女之子。而一个宫女所出的皇子,又如何能比的过她的淳儿?群臣百官皆有眼,又怎会放任宫女之子招摇过市,踞于嫡长子之上!   朱皇后哼笑一声,道:“就算担任了祭神者,也未必能做上太子。他不是要在祭天大典上,当着群臣的面祭祀列祖与诸神么?那就让文武百官瞧着,看看他是如何惹的祖宗发怒的。”   朱皇后话中有话,冷意无限。李淳听了,心思一动,道:“母后,您的意思是……”   “在祭天大典上动手脚,当真是易如反掌。”朱皇后眯了眯眼,道,“便让群臣瞧瞧,他在祭天大典这等国祚大事上恶态百出,丢尽李氏皇族的颜面。”   闻言,李淳的心总算落下来了几分。   虽不知母后的计划到底如何,可既然母后打算再度出手,那李络便免不了这一劫了。若是父皇愿回心转意,择自己为祭神者,那便更好了。   心放松了,李淳便想起别的事儿来。他道:“母后,嫣表妹的事,到底如何是好?我听谨姑姑说,表妹也去御书房求见父皇了,可父皇根本不见她。如此一来,表妹岂不是要另嫁他人了?”   朱皇后原本已盘算起了祭天大典的事,闻言,她好一阵光火。   “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这桩事儿?”朱皇后神情恼火,不复人前的端庄雍容。她不忍说重话,便语重心长道,“你父皇摆明了是不允这事儿,你便不要再记挂着了。朱家又不是没有别的女儿!母后与你舅舅已商量的差不多了,就让四房的朱婵做你的侧室。等过了祭天大典,便要去请旨了。”   李淳听了,神色有些怔怔。他自少时就把朱嫣当做自己未来的女人看待,从未想过朱嫣会嫁给旁人。听朱皇后这么说,心底仍有不甘:“可是,母后……”   “好了,不准再提此事。”朱皇后揉了揉眉心,一副头疼模样,“李络的事,母后会替你摆平了。你只要好好做你的嫡长子,哄你父皇开心,德、才、仁三事,都莫要叫人挑出一丝错处来。如此,方有太子之资。”   李淳表情渐渐失落,但皇后一贯强势,他也无法再反驳,只是摇晃着站起来,道:“母后教诲的是,儿臣先行告退,回去读书了。”   朱皇后见他似是放下了,便点了点头,道:“朱婵也是你的表妹,容貌亦是不错。等你娶了她,自然就会忘记嫣儿了。”   李淳苦笑一下,踏出了贤育堂。   他在前庭的石阶上立了一会儿,愣神望着初秋高爽的晴空。   “大殿下。”   李淳正想离去,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他回身一看,便见得朱嫣立在合欢树下,朝他低身行礼。天还热着,她着一袭轻薄罗裙,手悬红绡披帛,美若桃李的面庞上悬着淡淡的忧虑之意,那凝脂似的肌肤,叫人移不开眼。   “表妹……”瞧见她美丽的容貌,再忆起方才皇后的言语,李淳一时百感交集,甚是失落。   “大殿下,”她蹙眉,忧虑道,“为了嫣儿的缘故,先前您在御书房被陛下斥责了……是嫣儿的过错,竟害的大殿下至此。”   她眉心一蹙,眼底涌起淡淡雾色,水光一片。李淳见了,心底顿时怜惜不已,连忙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且我听谨姑姑说了,你还想去为我说情。都是我不好,没法子说服父皇答应我娶你……”   “陛下他……”朱嫣闻言,像是才知道此事,微微一惊,失落道,“还是不同意此事吗?”   李淳见她神情哀伤,顿时自知失言。先前自己夸下豪言壮语,说定会求父皇同意二人的亲事;可如今他不但没有说服父皇,还被父皇所斥责,这可真是丢人!   “我还会去求父皇的!”李淳拉不下面子,连忙许诺。   朱嫣却清浅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道:“嫣儿不希望大殿下再为了嫣儿的缘故,受到陛下的斥责了。且眼下,嫣儿能不能嫁给您,已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我虽在岐阳宫中,也听闻了陛下要五殿下担任祭神者之事。陛下怎可如此呢!”   说着,她用指腹拭了下眼角,语气很是愤恨。   李淳本也想附和,但见她又气又哀,一双眼如萦水雾,秀美面容愈发动人,他的心底不由怜意大动,忙道:“嫣儿,别急,那李络不过一个宫女之子,没资格担任祭神者!母后定不会叫他如意的!”   朱嫣垂眸,愈发哀伤:“可此事乃是陛下亲口所说,皇后娘娘纵是有心,又如何扭改呢?殿下您是嫡长子,又有治国之才,这祭神者于情于理,都该由您来担当。”   听朱嫣这样说自己,李淳的心底如涨起的花苞似的。那罗凝霜就从不会这样亲近地和他说话,总是端端庄庄地坐在边上,无趣得紧。   “表妹你放心,李络没法子好好当这个祭神者,他一定会在祭天大典上出尽洋相。”李淳冷哼一声。   朱嫣闻言,眸光悄然垂落,似是在哭泣。片刻后,她拭了拭泪水,用手指抵住唇,对李淳道:“大殿下,您可不能再说下去了。若是传出去了,难保打草惊蛇,且皇后娘娘也会怪责您的。”   听朱嫣一提醒,李淳才想起来此事应当保密。但他打量一番四周,嗤笑道:“怕什么,这里可是岐阳宫。他李络有本事将手脚伸进母后的宫里来?”   “大殿下说的是,是嫣儿多虑了。”朱嫣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娘娘若是知道您将此事说出口了,定然会怪责您的。便是为了不惹娘娘生气,您也不该说。”   李淳笑道:“怕什么,我不说,你不说,母后便不会知道。嫣儿,只要你好好替我保密,母后便不会为此责罚我了。”   “是。”朱嫣唇角的笑容,愈发娇艳了,“嫣儿会替您保密的。” 第50章 天庙   离祭天大典的时日越来越近了, 岐阳宫上下愈发忙碌。朱皇后既要操心满宫的服制,又要堤防李络威胁到自己的亲生子, 一时间颇有些心力不够。   “阿谨, 司局那头怎么说?事情办好了吗?”难得闲暇,朱皇后倚在美人榻上, 面泛乏色。   “回娘娘的话, 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谨姑姑替她捏着肩,小声道,“哪怕是陛下亲自来查, 也未必验得出勾陈宝剑上的手脚。”   皇后点了点头,美目中掠过寒光:“身戴假面, 舞剑悦神——李络若是在这一环上出了差错, 那便是李氏皇族的列祖列宗觉得他配不得这个位子, 也做不得太子!这一回,看他还有没有先前那等的好运气?”   谨姑姑正要答话, 便听得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声:“娘娘, 嫣小姐求见。”   皇后闻言, 略略有些头疼。   自打上回自己告诫了淳儿, 不准再提起他与朱嫣的亲事之后,朱嫣便成了这样儿,每日里都往贤育堂跑。进了贤育堂也没其他话,抹着眼泪恳求皇后成全她和李淳,然后便待着不走了。就是赶出去了,人也在中庭外留着, 见得皇后出门,便低声恳请皇后再去与陛下说说这事儿。   就算朱嫣是她的嫡亲侄女儿,可被这样得缠着,朱皇后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朱嫣和淳儿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妹,打小就感情好。但陛下不同意这门亲事,又能怎么办?这个节骨眼,谁又愿为了这点破事去触陛下的霉头?   “就说本宫乏了,正在小憩,不见。”朱皇后挥挥手,对谨姑姑不耐道,“她要在外边等着,那就让她等着吧,随便她去。”   谨姑姑应声说“是”,开了贤育堂的门,果见得朱嫣就站在檐下痴痴候着。谨姑姑不由暗暗想到:这一天里,嫣小姐能在贤育堂前待上大半天,也是足够痴心的。   “嫣小姐,娘娘因祭天的事儿忙的疲乏了,眼下正在休息呢,您怕是不能进去。”谨姑姑恭敬道。   “没事儿,我就站在这里,等着娘娘愿意见我了。”朱嫣苦笑道,“我站在这儿,总不碍事吧?”   谨姑姑无奈道:“好吧。”   于是,朱嫣便继续立在贤育堂的门前。   她身侧的宫女被日头晒的有些困顿,头止不住地一点一点。朱嫣瞥了她一眼,脚步略略朝窗口凑近了一些,侧耳听向堂内。   “阿谨,你说……”   极其微弱的、属于皇后的声音,自窗后传来,依稀朦胧。   过了大半个时辰,朱嫣才从贤育堂前离开了,回了自己的玉粹斋。   ///   日子一日日地过去了,秋意渐浓,酷热总算从京城褪去,枝头的叶瓣儿有了第一缕金黄。京城的秋少阴雨,多昼晴。祭天大典这日,亦是晴空一片,万里无云。   一大早,岐阳宫内便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忙碌。每逢宫宴典礼,这里总是同样一副急而有序的模样。   赏瑞堂中,两位宫女正在为福昌公主穿戴礼服头冠。福昌公主平日素爱华服美饰,总是金玉环身、堆锦砌绣;但这典礼的服制与平日所穿又有所不同,讲求规章,因此非但无金银之色,反倒俱是沉沉的石青色,上缀金线朱纬,看起来极是庄重老成。   “这么老气的颜色,我穿上了,岂不得老十岁整?”隔着晶莹珠帘,福昌张着双臂,任由采芝为她理平褶皱,又去梳理冠上垂落的石青绦带。   “老什么?殿下瞧着青春正盛呢。”采芝笑说,“这石青之色,可并非宫里的每一个主子都有的穿。正是因为您尊贵,才能着石青色呢。”   采芝虽这么讨好着说,但福昌公主还是一副厌弃的样子。   恰在此时,两位伴读进来请安了。朱嫣与秦元君都只是大臣之女,本无资格列于席上;倒是她们各自的母亲,都是有品级的命妇,皆要跟随丈夫一道列在天庙之下。但因福昌之故,她们得跟在公主身侧伺候。   “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   “殿下,”朱嫣起了身,笑眯眯道,“听闻齐小公子今日站的位置,就在齐院士后头呢。”   听闻心上人的消息,福昌公主的眼睛顿时一亮,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她偷声笑道:“等祭天大典罢了,让他多留一阵子,我有话要与他说。”   采芝听了,有些焦急,一个劲儿地给朱嫣打眼色: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祭天大典上人员繁杂,若是叫旁人瞧见福昌公主抓着外男不放,那整个岐阳宫的脸面便都要贴进地里去了!   朱嫣笑了笑,道:“殿下,嫣儿倒是可以将此事告知齐小公子。只是,娘娘那儿若是问起嫣儿去了何处,恐怕不好交代。”   “这你放心,”福昌自满道,“我替你瞒着这事,就算母后问起来,也绝不知道你不在了。”   朱嫣笑答:“那嫣儿一定将话带到。”   秦元君立在一旁,见朱嫣又抢了差事,颇有不满,小声道:“殿下,朱二小姐上回便没能请到齐小公子;若不然,还是由元君去做此事吧!”   谁知福昌公主却只是瞪了她一眼,不耐烦道:“你?笨手笨脚的,能做什么!”   被呵斥一声后,秦元君只好不甘地低下了头。   她的心底,颇有些不满:先前福昌公主想约齐小公子去梅园,朱嫣失手了,最终还是她当真将齐小公子请出来了。怎么到如今,殿下还觉得她笨手笨脚呢?这可真是太不公了!   她咬着唇角站在珠帘外头,恨恨用余光瞥了一眼朱嫣;不过朱嫣倒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未几时,谨姑姑便来请福昌公主出门了。岐阳宫的两位主子皆穿戴好了礼服,相继上了銮舆,领着太监宫婢,朝天庙浩浩荡荡而去了。   天庙临着皇宫,亦为前朝所建,为李氏皇族祭祀列祖列宗、寰宇诸神之所,亦是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地。祭天之日,群臣百官列于九层玉坛之上,京中百姓也会纷涌而至,叩谢天恩。   朱嫣随着福昌公主,上了天庙东侧的丹朱楼。放眼望去,便见得九进九门的天庙立于秋日寰宇之下,巍峨耸立,叫人心生敬畏;琉璃绿瓦焜焜煌煌,灿若流辉。玉坛之下,是羽卫森严,午阶生光。又见三殿徐敞,五门渐开,群臣百官正拾阶而上,人如一只只蚂蚁,小而漆黑,个个都瞧不清脸。   丹朱楼上的风吹得朱嫣微微眯起了眼,她将视野掠过那些芝麻粒大小的臣官们,逡巡搜着自己的父亲兄长。还未等她瞧见自己的家人位列何处,福昌公主的催促声便传来了:“嫣儿,还不快趁现在去?一会儿,可就和齐知扬说不上话了!”   朱嫣回过神,瞧见福昌公主给自己使了个眼色。   朱嫣小声道:“那娘娘那儿……”   “我便说你身子不适,叫采芝陪你去找大夫了。”福昌公主飞快道,“但你得在祭礼开始之前回来,在母后跟前露个面。”   “嫣儿明白。”朱嫣低身一礼,提了裙摆,转身下了丹朱楼的台阶。   待她下了丹朱楼,却并未去寻齐家的小公子,而是转身便朝祭祀者所栖的斋宫行去。天庙上人潮涌涌,无人注意到一名大臣之女匆匆行过此处。   斋宫临近天庙,被一片碧绿的梧桐林所环绕,外拱圆墙,内修方殿,乃祭祀者在礼开前休息更衣之所,守备森严,由手持枪矛的锁甲羽卫把守去路。   此时此刻,斋宫前栽满高树的白玉长阶上,出现了朱嫣的人影。   “来者何人?”羽卫凝神,立时将她拦住,“斋宫要地,若无陛下谕旨,不可踏入!”   朱嫣见得此情此景,知悉自己是绝对闯不进去的。于是,她深呼一口气,朝着前方喊道:“李—络!李络!”   她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将羽卫们都吓了一跳。   “大、大胆!”拦住她的羽卫面色一变,“直呼五殿下名讳,这可是大不敬!”   谁知,面前这美艳的少女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所吓到,反而愈发放肆了:“厚—脸皮——”   听到她的称呼,诸羽卫纷纷吓得面色发青,手忙脚乱地上来束住她的四肢,又想叫她闭嘴。   “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五殿下!你是何人?此乃不敬皇室之罪!”   “五殿下定会将你投入牢狱之中!”   “不得冒犯五殿下!”   一忽儿的功夫,他们便将朱嫣的双手反绑了起来。可饶是如此,几名羽卫依旧面色发白,心有余悸——面前这少女如此冒犯五殿下,若是五殿下生了气,要判他们一个失职,这里的所有人便全都要丢了饭碗!若是倒霉些,恐怕性命也不保!   可朱嫣却仍不安分,又张开了口。眼看着她又要喊出那句“厚脸皮”,几名羽卫险些跪下来喊姑奶奶。   别喊了!别喊了!你是有几个脑袋够砍,还是有几条命能塞给阎王?竟如此不怕死!   就在这时,斋宫的门扇开了。   众羽卫倒吸一口气,暗地里求着王母娘娘观音菩萨。   五殿下定然是听见这少女的话了,这才推门出来瞧个究竟。只要是个王族,无人能容忍自己被冒犯至此。面前这美貌少女,恐怕凶多吉少了!   诸羽卫正这样想着,却听李络疑惑道:“嫣儿?这是怎么了?”顿一顿,又吩咐说,“将她放开。”   七手八脚绑着朱嫣的羽卫们:……? 第51章 勾陈   听得五殿下吩咐, 羽卫们纷纷松开了手,但仍旧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为首的羽卫道:“殿下, 此女擅闯斋宫, 又冒犯于您。若不然,咱们还是将她捆了押送至狱中。……再怎么说, 冲撞皇室乃是大罪, 更何况您还是祭神之人!”   李络却道:“不必了,她不是旁人。”   伴着一阵脚步,五皇子的身影显露在众人前。他着一袭石青底卷云纹礼服, 挺括的襟领与袖边俱缀了一圈赤朱色;又因是祭神之人,他的双掌俱戴漆色手套, 饰以珠玉流苏;腰间袍摆, 垂落金穗若干, 犹如日光下照。   这一身装束不仅庄重,更有几分天神一般滋味。朱嫣乍然瞧见他衣领之上清冷的容色, 轻轻一愣, 只觉得自己似瞧见了立在寒宫之中的仙人。   好一阵子, 她才回了神, 想起自己来斋宫的正事了。她一提裙摆,急匆匆往前走,顺道将尊贵的五殿下给拽上了:“五殿下,快进去看看你的勾陈宝剑是否安好!姑姑怕是在那双宝剑上动了手脚。”   她拉扯着李络向前走,人到了门槛前,却忽然扯不动了。无论她怎么用力, 李络都如一棵生了根的大树似的,在原地分毫不动。   “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快呀,祭天大典就要开始了。”朱嫣心里干着急,一扭头,却瞧见李络站在她身后,面色有些沉沉的,琥珀似的眸光正落在她面孔上。   “你瞧我…做什么?”她有些不自在,侧开视线。   “嫣儿,你是不是忘了在守心塔上答应我的话?”他道。   “……什么话?”她还真想不起来自己答应了李络什么。   李络慢慢地挑眉,道:“你答应过我,不再卷进这些明争暗斗的事情里来。贵妃欲如何,皇后欲如何,你都不会再插手。怎么今日,你坏了自己的承诺了?”   朱嫣闻言,略略愣住。   李络…似乎是说过这样的话。可她真的有答应么?   “我…”她目光闪烁,低声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可知道,皇后姑姑在祭神要用的勾陈宝剑上动了手脚,想要你在群臣百官面前出丑,以此证明是老祖宗认为你不够资格担任祭神者。若非我特意来通风报信,你今日势必要沦为举国的笑柄!”   她的话,叫李络不知当说什么。   他叹了口气,只慢慢地摇头。   比起沦为举国的笑柄,他更怕朱嫣因通风报信一事被朱皇后猜忌。朱皇后此人,多疑而心狠;若是她哪一日怀疑上了朱嫣,定不会给她好下场。   嫣儿明明是最懂世情冷暖、最知趋利避害的人,为何偏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从前说过的,人活在宫里,就该厚颜无耻、铁石心肠一些;老老实实做壁上观,不去出头,方才能安稳长久地活下去。可她现在,怎么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   “罢了,罢了。”李络踏进了斋宫的门槛,道,“我不能辜负你一番好意。”   斋宫内一片寂静,朱红牗窗紧合。赤色帘帷下,祭神所用的祈神面具与勾陈宝剑正端端正正地摆在锦桌上。那面具是金漆青底的,用朱砂笔勾勒出五官眉眼,点两片眉,与神仙偶塑颇有相似之处,乃是御神匠人之手笔。而这双勾陈宝剑,则是传了数代的祭神之剑,分为一雌一雄,各自系一道宝玉流苏。   李络走到锦桌前,仔细打量这两柄剑,道:“我先前已用过这柄剑,并无异样之处。父皇虽料到了朱后定不会就此放弃,但也猜不到她会动怎样的手脚。”   朱嫣皱着眉,弯腰凝神去看。这勾陈宝剑乃是传国之剑,非皇室最尊贵者不得触碰,她也不敢擅自伸手,怕惹了皇族先灵动怒,只能一点点地去瞧。   忽而间,李络像是发现了什么,取过宝剑捧在手心。   “怎么了?”朱嫣探头去看。但李络将剑举得有些高了,她得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去瞧。   李络见她在旁边跳个不停,便将剑放至她面前,喃喃道:“先前我未曾注意到,这剑柄与剑身衔接之处,有一道红胶。本以为是宝剑年久不易保存,特涂此胶以凝固剑身。莫非……”   说罢了,他将剑凑近了烛火,上下翻动,以焰芯熏融。   “你你你你做什么!”朱嫣吓了一跳,连忙七手八脚地去拦,“这可是传国宝剑!要是烧坏了,今天你怎么祭神?别说你们李氏的祖宗生气了,连我都得被你气死!”   可李络却没回答,只是凝神喃喃道:“你瞧。”   朱嫣闻言,喉中话戛然而止。她定睛望去,却见蜡烛的火芯倏然舒卷,舔上沟槽之中的红胶。那原本冷凝的胶水竟顷刻化开,沿着剑身上的纹路向下淌去;滴滴缕缕,宛如泣血!   朱嫣倒吸一口气。   若是这一幕在祭天大典上发生了,定会引来百官惊怒。勾陈宝剑泣血,这岂止是祭神者无格,这更是大不吉之兆,乃是国祚当凶的势头!   “这,这…莫非……”朱嫣盯着宝剑上的红泪,背后不禁出了些许冷汗,“幸而提前察觉了此事。要不然,等勾陈宝剑到了斋宫之外,日头如此炽烈,或多或少定会泣下血来,届时便不好收拾了!”   烛焰翻卷,火光将李络的面庞映的明灭不定。他看着血蜡自剑纹上淌落,滴在斋宫漆黑之色的地板上,面色愈发冷凝。   朱皇后此计凶险,是想致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现在的他有多危险,那同在一条船上的嫣儿就有多危险。若是让皇后起疑,嫣儿定无好下场。   “嫣儿,你先走。”李络凝神道,“这双宝剑,我自会处置。你先速速离开此地,免得叫皇后得知你在斋宫。”   “你,你叫我先走?”朱嫣有些不解,道,“有福昌殿下替我挡着,娘娘不会起疑的。”   “快走。”李络的面色却很决绝,他将宝剑放下,对外喝道,“来人,送朱二小姐离宫。”   几个羽卫很快推门而入。李络对他们冷冷道:“今日,你们都没见过朱二小姐。若是谁敢泄露此事,自己当明白下场。”   几名羽卫见状,忙抱拳领命:“遵五殿下之令!”   “诶,等,等等——”朱嫣心有不愿,还想再仔细检查检查那双勾陈宝剑。可几个羽卫涌上来,纷纷道一声“冒犯了”,便隔着锁甲来推她,将她强横地推出了斋宫之外。   旋即,斋宫的门扇便渐渐合拢了,将李络颀长清俊的背影一点点遮去。   等那扇门彻彻底底地合上后,朱嫣很懊恼地嘁了一声,甩开仍旧押着她的羽卫,道:“放开,本小姐自己会走。”   经过方才那些事,几个羽卫们也猜到了她是五殿下的人,不敢对她冒犯,只得唯唯诺诺地松了手,讨好道:“朱二小姐,先前是咱们几个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知道了知道了!没生你们气儿。”朱嫣甩了袖,气冲冲地走了。   她离开了斋宫前的神道,朝着丹朱楼走去。一路上,她颇有些懊恼李络方才的行径。   ——他怎么这么强横地要赶自己走?她都说了,皇后娘娘不会起疑的,他是不信她的说辞么?万一那勾陈宝剑上还有什么弯弯绕绕的,他检查不出来,那可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着,沿着栽满了白松的神道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她忽而被一道女声喝住了。   “朱嫣,你给我站住!”   朱嫣的脚步一停,她侧过身去,却瞧见秦元君站在一棵白松下。神道边儿的松树长了些许年月了,棵棵都是遒枝蟠曲,绿鬣如盖。秦元君站在松树下头,便只是小小的一个,如细细的柳丝似的,但那张脸却挂着阴冷的神情,叫人没法忽视了去。   “原来是秦姑娘。”朱嫣掸了掸袖上的尘,翩然一笑,“祭典快要开了,有什么事儿?”   “你不要装傻了。”秦元君自白松枝下慢慢踱步而出,挑起了眉头,眼底有一缕兴奋之意,像是好不容易逮到了猎物,“朱嫣,你根本没有按照福昌殿下的命令去找齐家的小公子,反倒在这儿闲逛。如今,可是被我抓了个正着呢。”   朱嫣淡然道:“哦?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这里临近斋宫,与齐家的席位相距甚远,恰好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这么点时间,便是你用跑的,也打不了一个来回。”秦元君眼掠锋光,胸有成竹模样,“你不用再狡辩了,你就是期瞒了福昌殿下!”   听她这么说,朱嫣轻笑了一下,道:“所以呢?你既知道了,又想如何?”   “我很是不解,”秦元君瞥着她,慢慢地围着她转,“殿下素日里待你不薄,你为何阳奉阴违?殿下心系齐小公子,想与小公子说上一两句,你却根本不为她牵线搭桥,叫殿下白白期盼。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嫣笑道:“那我也不妨与你直说了。我虽与福昌殿下是表姐妹,可我听的,终究是我皇后姑姑的话。关雎宫与岐阳宫乃是死敌,福昌殿下与那齐小公子到底能不能成,你莫非心里没个数么?”   秦元君的目光一凛,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奉皇后之命?”   朱嫣侧身:“也可以这么说吧。”   秦元君眉头一跳,暗暗思量片刻,又讥讽地笑起来:“就算你是奉皇后之命,但你违抗殿下,阳奉阴违乃是事实。若是我将此事告知殿下,想想吧!啧啧,人前风光无限的嫣小姐,会被殿下怎样惩罚?是自赏巴掌二十,还是如太监似的洒扫庭院一整月?”   朱嫣听了,轻然一笑。旋即,她正色道:“秦姑娘,你愿不愿与我做个交易?”   “交易?”秦元君冷眼看她,“什么交易?我可不觉得你有什么东西是本姑娘看得上的。论家世,我父亲官职不低;论容貌才学,我也不差你多少。便是那棋艺,我也比你好上不少!”   朱嫣卷了卷自己的发梢,慢条斯理道:“那你想不想做福昌殿下身旁唯一的伴读,大殿下来岐阳宫中时,唯一能见到的千金小姐?”   秦元君目光一怔:“你…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愿替我保密,我便向皇后娘娘请命,离开岐阳宫,再不做福昌殿下的伴读。”   作者有话要说:  里无法抗拒~ 第52章 祭神   祭典即将开始时, 朱嫣与秦元君一道回到了福昌公主身后。   “怎么样?”福昌压低声音,满怀期待地问两人, “你们都去找齐知扬了, 他…答应了没有?”   “不巧得很,那齐小公子一直跟着他的母亲, 我与元君都寻不到与他说话的机会。”朱嫣一副为难的样子, “嫣儿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秦元君亦附和道:“确实如此,我在旁边眼睁睁瞧着, 那齐夫人与齐小公子一直在闲话,旁的人根本没法插一脚。”   福昌听了, 有些懊恼, 道:“那你就不会把她支开吗?嫣儿平时脑袋灵清, 怎么今天这么蠢?”   福昌不高兴了,就想教训人。可偏偏这时, 礼台上传来咚咚的擂鼓之响, 犹如霹雳惊落, 叫众臣百官、宗室王孙皆抱揖正立了, 原是祭天大典将要开始。眼见周遭都静了下来,福昌公主撇了撇嘴,再没有多言。   “这回就算了!”丢下这句话,福昌公主转回身去,随着人群下拜。   秦元君瞥一眼朱嫣,挑眉轻声道:“朱嫣, 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话。”   “那是自然。”朱嫣勾唇一笑,“待祭天大典结束,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请辞。”   听到她的话,秦元君面上有微微的得意色。只要朱嫣不在岐阳宫了,日后,福昌殿下的身旁便只有她。旁人问起福昌的伴读,便只会说她秦元君了。   多亏得今日自己起了疑心,特地去查证了一番;要不然,怎会抓住朱嫣这样大一个把柄,逼得她竟愿舍弃了岐阳宫的富贵荣华,来换取自己的一句证言?   “吉时至——”   只听礼官一声高喝,旋即,便有撞钟鸣鼓之声猎猎回响,犹如天音。云暹初开,金乌洒落于琉璃瓦上;珠冠羽扇簇拥之间,身着石青礼服的帝后二人手抱牙笏,缓移朱履,拾长阶而上,登上祭坛。坛下百官,纷纷扣首。   “献御牲——”   擂鼓响中,宰杀烹调好的猪、牛、马、羊被先后送上,摆放于天庙之前。帝后二人各自撩起袍摆,慢慢跪下,各自扣伏。一柱天香从头烧起,紫烟徐徐涌起。旋即,帝后二人便默然退开。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朱皇后与自己的丈夫背道分开,循着玉阶缓缓步下。   “祭神——”   听到这声唱喝,皇后的唇角慢慢勾起。   终于到了祭神之时。   今日,是李络最为风光的时刻,也会是他身败名裂的时刻。   眼前百官群臣拜服,祭神者是多么的风光,可李络这辈子,也就只能风光这么片刻了。等到宝剑泣血,凶兆大显,只怕群臣百官都会惊惧失策,跪求陛下将他赶下祭坛。   朱皇后仰头,轻蔑地笑了一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头戴面具、手持勾陈宝剑的祭神者,缓缓步上祭坛。一袭华袍缀红镶玉,乌发于脑后束为一股。颀长身姿,飒爽磊落。金漆青底的面具,在炎阳之下闪着烁烁之辉;他手中所持宝剑,亦是剑光凌冽,锋锐逼人。   “这…这是五殿下?”   文武百官瞧着,不禁有些惊叹。   世人皆知五殿下病弱有疾,无法行走。便是一朝病情好转,那也该是踉踉跄跄、瘦弱病气的。可今日站在祭坛上这戴着金面的男子,却是英姿潇潇,不输任何一位皇子;且那如玉如珏一般的质态,甚至更优于其他的几位殿下。   这是那个由宫女所出、双腿不可行的五殿下李络吗?这张金面之下,莫不是旁人所扮演?   众人心底猜疑之际,这戴着金面、犹负冽光的男子开口了:“祭祀神明,须献上牲畜牺品。今我李络既担此祭神之人,便也当为列祖列宗、诸天神灵进献,以求佑我朝风调雨顺,光辉万载。”   说罢,他竟将勾陈宝剑一横,朝着自己的小臂上挥去!   文武百官瞬时哗然。   但见他用宝剑在自己的双臂上分别割开一道伤口,殷红的血珠立时渗出袖管,沾于银亮的剑刃之上,顺着剑面的花纹向下淌去。   “今日,便以李络之血祭祀先祖诸神。”他走向祭坛,将血珠滴落在摆放着牛羊祭品的盘中。   祭台下百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祭祀先祖者,多用牛羊等烹调之物。如五殿下这般竟狠心以自己之血祭祀的,可是古往今来第一遭!可如此一来,也见得五殿下心思之诚,竟不惜自伤以求天神庇佑我朝。   不知是谁为他的气魄所折服,第一个扣头跪下,高呼:“天佑我朝!”   旋即,便如海浪似的,群臣百官或前或后,一个个皆跪伏于地,震声高呼。   “天佑我朝!”“天佑我朝!”“天佑我朝!”   高呼之声,亦如波涛,更似惊浪,在耳畔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祭坛之上的李络慢退一步,缓缓扬起了勾陈宝剑。剑锋迎着日光,上头的血珠似乎愈发耀眼殷红了。旋即,他便挽起一道剑花,将宝剑当空刺去。   祭坛上的祭神者,持剑和节而舞,身姿清逸,竟有天人之姿。日光下照,琉璃生辉;千声鼓应万记钟,急急如珠玉碎落之声。   即使先前以勾陈宝剑割伤了自己的手,但李络似乎分毫不觉得痛苦,舞剑之姿只有飘逸飒爽,未见分毫犹豫。台下有历经三朝之老臣,抬头仰望得此景,也不惜喟然而叹——便是向前数二朝,也从未见过如五殿下这般英武的祭神者。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急,舞剑者的姿态也愈发流利迅敏。终于,一声重雷落下,舞剑者终将宝剑飒然停下。   刷——   这舞剑停止的片刻,偌大的天庙,列着文武百官、宗室王子的祭坛上下,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人多言,亦无人敢打破这片刻的沉寂;白玉的地砖上,连落针之声都清晰可闻。   终于,祭坛上的持剑者放下了勾陈双剑,缓缓摘去了金面具。李络那张清隽冷峻的面容,便袒露于众人之下。眸分山水,薄唇淡抿;一阵罡风吹过,带起长发乱舞。   群臣怔怔片刻,不由得再次跪下。   “天佑我朝……”   “天佑我朝!”   这如海浪似的呼喝之声,又再度轰烈地响起来。   人群之中,朱嫣轻咬着唇角,望向祭坛上的李络。从未有哪一天,她觉得心中这样暖适过。她听着百官拜伏之声,心底越发满足。   快瞧,快看。这就是李络,是你们的五殿下。   她不由在心底催促道,巴不得所有人都露出一样惊艳的神采。   可朱嫣也知道,有些人的心情是绝对好不了的。她的目光瞥向人侧,果然瞧见朱皇后面孔冷然如冰,一双眼死死盯着台上的李络,似乎要将他剜出一个洞来;戴着护甲的手,险些将皇后那娇嫩的掌心都刺破。   朱皇后差点要抑制不住发怒的冲动。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她打通关节,令人在勾陈宝剑上动手脚,便是为了宝剑泣血的不祥之兆!可李络竟在祭神之前,自割双臂;如此一来,那宝剑上有血便也再正常不过。宝剑泣血,再也不是什么不祥之兆,而是他李络心诚之证!   本是令李络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局,他竟就这样化解了?!   不,她不信李络有这样好的运气,竟又轻轻松松地逃过了一劫。一定有哪一环出了问题——是自己的岐阳宫中,有了告密之人?!   朱皇后正在惊疑不定时,却听得一旁的皇帝发话了。   “诸位爱卿,今日络儿以血祭神,足见他心诚可鉴。”皇帝负手站在宝盖之下,慢慢道,“趁着今日诸臣皆在,又是黄道吉时,朕恰好也要与诸卿宣布一事。”   听得此言,皇后心中不由一阵警觉。   陛下竟打断了祭天仪式?是何等重要的事,才会令陛下这么做?!   却见皇帝徐徐道:“朕之五子李络,本是纯嘉皇贵妃之子。皇贵妃体弱,诞下龙裔后便罹然薨殁。当年国师有言,五子李络为凶厄所缠,需改换脸面以易其凶运;是故,便托以宫女刘氏所生,直至今日亦然。如今多年过去,已无这么做的必要。朕今日,便恢复五子李络的身份。”   此话便如一道惊雷劈落,叫文武百官悚然大惊。   但凡在朝中为官有些年岁的,都记得当年红颜薄命、盛宠一时的纯嘉皇贵妃。   五殿下李络,竟是那位绝代宠妃的孩子?!   世人皆以为皇贵妃未能留下子嗣;谁知道,这五殿下李络竟就是皇贵妃的亲生子!没想到,陛下竟将此事隐瞒了这么多年!   百官哗然之下,祭台上下犹如滚水沸腾,久久不得安静。这等大事,足以颠覆朝野,令时局都大改,也难怪群臣皆心底动荡,无法平静。   “好了,”皇帝很满意于眼前的景象,挥了挥手,道,“礼官,继续吧。”   一旁的朱皇后,眼睛瞪得浑圆,只觉得胸口一股气憋住,不上不下的,逼的心脏绞然疼痛。   “李、李络……陛下……你们……”   旋即,朱皇后眼前一黑,人向后倒了下去。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御医,请御医!”   “来人呐,皇后娘娘晒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嫣:是晒晕的哦!不是气晕的哦! 第53章 抉择   半个时辰后, 朱皇后才在岐阳宫中悠悠醒过来。   她睁了睁眼,就见得眼前是一双儿女与谨姑姑忧虑的面庞。   “娘娘, 您醒了!”   “母后, 母后您感觉怎么样?太医,还不快过来给母后瞧瞧!”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不敢怠慢, 连忙上前为皇后诊脉。片刻后, 太医恭身答:“回大殿下的话,娘娘只是因为一时暑热,才会晕厥过去。只要好好休息, 便能恢复无虞。臣开一副修神宁心的方子,请娘娘每日早晚饮下便可。”   闻言, 李淳总算松了口气。   床上的朱后面色微白, 一身华服尚未除去, 珠钗帛绦亦在鬓间。她靠着软枕虚虚地坐起来,问道:“陛下呢?”   “祭天大典才结束呢, 陛下与五皇弟去参阅五门了。”李淳答道。   “李络, 又是李络。”朱皇后扯着嘴角, 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未料到陛下竟挑着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恢复李络的身份,这可真是叫本宫没想到。”   李淳立在床边,面色沉沉,问道:“母后,五皇弟当真是纯嘉皇贵妃的孩子?”   朱皇后想答, 但人刚从晕厥中苏醒,身子还虚着,声音不由一阵沙哑。谨姑姑见状,连忙捧了热茶来:“娘娘,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吧。”罢了,又劝福昌与李淳,“二位殿下,娘娘才刚醒,想来精神头不济。若不然,请二位殿下去偏殿坐坐,喝杯茶,等娘娘恢复了再来叙话吧。”   李淳与福昌面面相觑,虽各自都藏着一肚子话,但也不忍打搅母亲休息,便点头道:“如此,儿臣告退,请母后先好好休息。”   一双儿女相继退出贤育堂,门扇合上了。朱后抿唇以茶水润喉,面上总算有了一番血色。但她一想起今日祭天大典上发生的事情,她便又能感觉胸口绞紧一般的痛。   “娘娘,奴婢知道您心里苦。”谨姑姑垂着眉,声音哀哀的,“可您最要紧的是保重自身,免得叫外人瞧了笑话。便是再有千般气,万般苦,也得先紧着自个儿的身子,好好休息。今晚奴婢叮嘱小厨房多做些补身子的膳汤来,还请娘娘多进些儿。”   朱皇后沉默许久,未有答话。半晌后,她倏然抬手,竟重重地将茶杯朝地上掷去!   哐啷!   青瓷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将朱色地毯浸出一片深色痕迹。谨姑姑不敢多言,连忙低身跪下收拾地毯上的狼藉。   “阿谨,本宫又何尝不懂你说的道理?”朱皇后盯着地上的碎瓷片,目光恨恨,犹如盯着自己的仇敌,“他李络可别想就这么算了。他想做太子?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太子之位,只能由淳儿来继承!”   恨恨地说完这句话后,朱皇后就像是陡然失了力气,人又靠回了锦垫上。   谨姑姑将碎瓷片清扫净后,拭了拭手,仔细替皇后掖上被角,低声劝道:“娘娘切莫着急。您是皇后,大殿下是嫡长子,又德才兼备;前朝还有右司大人与通政史大人在,断不会叫五殿下轻易得逞。那五殿下生母本是个戴罪的,人也早就没了;朝中更无人支撑他这个刚复宠的,他又如何与咱们大殿下相比?”   谨姑姑一番劝慰,叫朱皇后的心思渐渐冷静下来。   “阿谨,你说的对。眼下东风在咱们这儿,日子还久呢。”朱皇后勾起唇角,冷冷一笑,“不过,若是咱们自己的宫里不干净,便是再想出一千个、一万个漂亮主意,也只怕是给李络白白看笑话。要想除掉李络,还得先将岐阳宫里安定下来。”   谨姑姑皱眉,低声道:“祭神一事安排周密,司局和御神坊的人都很可靠。您说,这告密之人会是谁?还是说,是那五殿下运气好,又恰巧知晓了此事?”   “恰巧?哪里来的恰巧!”朱皇后抬首,慢条斯理道,“我看,嫣儿的行迹倒很是可疑。”   谨姑姑颇为不解,道:“娘娘,依奴婢愚见,嫣小姐是最不可能的。她与您血脉同宗,且她还日日都在娘娘您的眼皮子底下。先前打发绿菱去盯了这么久,也没见着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就是因为她的处事太过严丝合缝,才叫本宫起疑。”朱皇后眯了眯眼,如是说道,“一点儿可怀疑的地方都没有,反倒叫人怀疑。虽本宫没抓着她的把柄,但本宫在这后宫里头如是多年了,不会看错人。”   谨姑姑心底颇为怀疑,但不敢违抗皇后的判定,忙顺着主子的意思说下去:“您这么一说,倒是叫奴婢想起来一件事。先时有人在贤育堂外头偷听,咱们却始终找不着人影;可那一日,嫣小姐的脚偏偏受了伤。这脚伤就像是为了这事儿准备的,让嫣小姐可以干干净净地撇清偷听之嫌。如今听皇后娘娘这么一说,奴婢倒觉得此事确实可疑。”   “狠狠心给自己的脚上来一刀,多么简单的事儿!”朱皇后篾哼一声,“身在宫中,这点伎俩你都看不透?阿谨,你真是白跟了本宫十年!也忘记了当年关雎宫那贱人,为了争宠甚至不惜自己失足滑落水中的事儿了!”   谨姑姑连连请罪:“是奴婢不察,还请皇后娘娘降罪。”顿一顿,她又小心翼翼问,“娘娘,若这内鬼当真是嫣小姐,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朱皇后揉着眉心,缓缓地思索起来:“本宫要仔细想想。”   “娘娘,纵是嫣小姐有心投敌,咱们恐怕也动不得她。”谨姑姑想起朱敬观威严的面庞,忍不住道,“嫣小姐是右司大人的掌上明珠;若是她在岐阳宫中出了什么事儿,右司大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将火发到奴婢身上也就罢了,可万一右司大人与娘娘您起了嫌隙,不再扶持您与大殿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正是朱皇后担心的地方。   自己虽是朱敬观的亲妹妹,可朱嫣也是朱敬观的亲女儿。妹妹与女儿,谁对朱敬观更重要,她不敢赌。   “其实,咱们也不必当真对嫣儿做什么。”朱皇后合了眼,低声道,“只要让嫣儿明白,她与本宫从始至终都是一条船上的,也就够了。便是她再怎么挣,再怎么想着讨好其他的皇子,她姓的,也始终是‘朱’。”   谨姑姑思忖一番,附和道:“娘娘说得对。嫣小姐若是当真起了投靠五殿下的心思,恐怕也是因为她嫁不成大殿下,又一贯心高气傲的缘故,这才恼羞成怒,想着嫁给其他皇子。只要让嫣小姐明白,她与您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她便也不会动这么多歪心思了。”   皇后点点头,提起了一个许久未提的人名:“秋荻的病,近来如何了?”   听到这个名字,谨姑姑心头一凛。秋荻是多年前长定宫的旧人,也是知悉纯嘉皇贵妃之死内幕的宫人。当年秋荻本也会与长定宫的其他宫人一样被处死,但因她掌管司局,对皇后娘娘有些用处,这才活了下来。   不过,自打李络复宠以来,朱皇后便对秋荻也起了杀心,借故将秋荻调来了岐阳宫中盯着;后来,更是让秋荻开始“养病”,独自一人住着,白日里不准外出,只差一个小太监给她送药和三餐。   “回娘娘的话,秋荻的身子越来越差,怕是快要不行了。”谨姑姑答。   “好。”朱皇后挑眉,“秋荻死前还能派上用场。她能为本宫所用,是她这辈子的福气。”   ///   同一时刻,丹朱楼。   祭天大典后,群臣尚沉浸在五殿下舞剑祭神的震撼之中未能回神。从丹朱楼上望下去,便可见得文武百官黑压压地站在玉阶上,更外头则有京城百姓,如蚂蚁似的林立着。   皇帝站在丹朱楼上,双手负在身后,眯眼俯瞰着高楼之下的景象。丹朱楼上的风,将皇帝石青的礼服袖袍鼓满,犹如仙人之衣。   “陛下,右司大人到了。”苗公公一甩拂尘,低声通传。   “叫他上来吧。”皇帝道。   一阵脚步声后,朱敬观的身影出现在长阶的尽头。他低身向九五之尊行礼,道:“臣朱敬观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吧。”皇帝也不侧目,虚虚抬手一扶,道,“今日祭天大典,你也站了大半日。人上了年纪,腿脚都是不好的,不必虚礼。”   “谢陛下。”   客套过了,皇帝开门见山,切入正题:“朱氏一族世代辅佐帝王,爱卿你是朕的左膀右臂,你的父亲亦是朕的先生。这等忠勋,朕必不会忘。”   “陛下言重了。”朱敬观忙行礼道,“臣等不过是蒙受陛下之恩,理当为朝廷、为社稷尽心尽责。”   “你们朱家养得好女儿,朕以为,皇后之位属于朱家,此乃人间常事。”皇帝道,“不知爱卿如何以为?”   朱敬观有些惶恐,道:“臣不敢妄言。一切全凭陛下决断。”   见朱敬观神态惶恐,皇帝哈哈大笑,道:“爱卿不必忧心。朕今日不过是想与爱卿说一件事儿。你的女儿朱嫣养的不错,颇有母仪天下的资质。”   朱敬观闻言,非但不喜,反而大惊:“陛,陛下,嫣儿到底还年轻了些…若是与她姑母共侍一夫,难免叫朝臣非议……”   皇帝皱了皱眉,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朕的意思是,叫她做老五的皇妃。日后,朕会封老五做太子,她也会是来日的太子妃。”   “陛下,您……”此事太过突然,朱敬观如遭惊雷。   皇帝似乎很满意朱敬观的神态,徐徐开口道:“但是,朱家这两辈人里,只能有一个皇后。”他语重心长道,“爱卿,你选一个吧。妹妹与女儿,你更想让哪一个做皇后?” 第54章 敲打   “妹妹与女儿, 你更想让哪个做皇后?”   这问题沉沉地落下来,叫朱敬观的额头与背上, 皆悄然出了一层冷汗, 不知不觉浸透了衣裳。   一国之母由谁来做,从来都不是他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陛下的话, 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而是在敲打他,要他做出合适的抉择。表面上客气,实则暗藏一缕杀机。若是他朱敬观没有揣摩对上意, 恐怕就成了个不识趣的,日后只会麻烦更多。   “皇上, 事关国祚, 臣不敢妄议。”朱敬观将头埋得更深, 又重复一遍这句话。   皇帝背过身来,声音有些冷了:“朕让你选, 你就选!平日里在朝上一个两个都丹田气足, 怎么今日反倒没声儿了?”   丹朱楼上广风阵阵, 将天子的石青衣袍随风曳起;其上绣有金龙绕云, 直登天穹。自丹朱楼向下俯瞰,便可眺见半个京城的繁华景象。那街巷交错、屋坊如云;那连绵不尽之处、天涯无垠之角,皆是君王之土。   朱敬观将目光自皇帝的袍角上收回,沉下心来。   好端端的,陛下不会特地让他在妹妹与女儿之中做个抉择。   陛下会这样来问,便预示着陛下有废后之意。   令朱嫣做未来的国母, 并非陛下的本意;只是陛下若贸然废了朱家所出的皇后,恐怕无法对群臣帝师交代,这才想要从朱家另挑一个未来的国母。这是补偿之举,而非陛下心血来潮。   一切的根源,是陛下想要废后。   没错,陛下想要废掉如今坐在凤椅上的那位朱皇后!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不知皇后娘娘可是做错了什么,竟令陛下做出这等决断?”朱敬观大着胆子,上前对皇帝恭敬道,“皇后娘娘伴君多载,母仪天下,臣等十分敬服。”   皇帝冷哼一声,面庞沉了下来,一双眸幽深无比:“朕与皇后少年夫妻,朕自少时起便敬她重她,事事都想着她三分。可她呢?这么多年来,在宫里祸害了多少人!”   “皇上,皇后娘娘端庄贤淑,兴许是有何误谬。”朱敬观忙劝道,“皇后乃天下之母,若无大罪,断不可废;若不然,恐怕于陛下声名有损。陛下乃是千秋明君,因怎能因此事白璧蒙瑕?”   朱敬观的话不无道理,但皇帝却早已猜到他不会轻易妥协,定会劝说一番;因此,也没有听从之意。   皇帝眯了眼,望向丹朱楼下熙熙攘攘的朱雀长街。由汉白玉所砌成的宽阔马车道纵冠京城,此乃帝京中轴,亦是王土之心;无论四方商旅、八面来客,皆汇聚于此。东海之奇珍,昆仑之异宝,也通过此路源源不断地送入皇宫。   他既坐拥这天下,如何还废不得一个皇后?!   皇帝嗤笑一声,徐徐道:“爱卿,你以为朕为何会将你召来跟前,将此事直接宣与你听?莫非你以为,朕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决定废后?”   皇帝的话极冷,但更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朱敬观伴圣多年,对皇帝的神态举动了然于心;见皇帝语气如此,他眉头紧紧皱起,心里暗道不妙——   陛下定是已有了十成十的把握,这才会将此事说与自己听。换而言之,无论他朱敬观同意此事与否,陛下都不会改变主意;且陛下手握的证据,定能让皇后永世不可翻身;便是十个朱敬观上朝进言,都没法将皇后保下来。   陛下并非询问他的意见,而是在敲打他。   若是他朱敬观不懂事,誓死要保下皇后,那陛下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他朱敬观紧附上意,对中宫松手,那作为补偿与犒赏,陛下便会令他的女儿朱嫣成为将来的太子妃。   这不单单是一个妹妹与女儿之间的抉择,更是一个关乎朱家前程、关乎太子之位的抉择!   汗透浃背,朱敬观厚重的礼服已尽数湿透。   皇帝见朱敬观沉默,也并不着急,而是优哉游哉地抚着胡须,眺望着朱雀大街上列队而过的花骑羽卫。那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严整而沉重,如踏在人的心上。   终于,朱敬观在一番思虑后,开口答道:“陛下,臣想好了。”   丹朱楼上,长风吹落。   ///   祭天大典之后,已过了两三日。   天气已经凉下来,秋意一寸寸浸染了宫闱。岐阳宫里的绿树梢头,也慢慢褪尽了青春翠衣,飘下枯黄的枝叶来。每日晨起,小太监都须拿着扫把将整片中庭都刷刷清扫一遍,堆砌的落叶足有脚踝那么厚。   日头有些冷了,但这宫里的嘴舌,却是永远也冷不下来的;尤其是五殿下李络的事儿,在宫中永远是传得最快、说的最多的。   自打五殿下李络恢复身份以来,他便如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倏然绽放出了光彩。皇宫内外,但凡有点眼力的,都开始巴结这位在祭天大典上出尽风头的五殿下。进献之物如流水,源源不断地抬入长定宫里,使得原本冷清的宫门门庭若市,与过去截然不同。   这水倒着往高处流了,原本盛水的地儿也就空荡干涸了,岐阳宫里一时冷清了许多。往日里爱来给朱皇后请安的小殿下们,现在也不急着来皇后膝下讨好尽孝了,只顾着朝长定宫扎。   不过,朱后自打在祭天大典晕厥一次后,身子便有些虚。人不来,恰好方便了她养身子。此时此刻的贤育堂内,朱后便披着外袍,坐在锦桌后用一碗人参乳鸽汤。   “嫣儿,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就要请辞出宫,不做福昌的伴读了?”   朱皇后喝罢一口膳汤,放下象牙尾的勺子,慢悠悠问静侍在身后的朱嫣:“你陪着福昌的时日最长,你若在宫里头了,福昌恐怕会不大习惯。”   今日才过正午,朱嫣便来求见皇后,说她想要请辞出宫。   朱嫣递上拭口用的丝帕,笑道:“回娘娘的话,嫣儿心底也是极其舍不得这岐阳宫的,更舍不得皇后娘娘与福昌殿下。只是…”她苦笑一下,道,“近来宫里头出了这么多事,嫣儿的心也静不下来,平日里手脚笨拙的,怕是会坏了殿下与娘娘的事儿。”   皇后接过丝帕,不以为意道:“是啊,这宫中事情确实是一桩接一桩的。谁能猜到五殿下竟这么有来头呢?可就算如此,这日子也还得过。就算是天翻了、地覆了,本宫也得日日见着裕贵妃来请安的脸。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顿一顿,朱皇后垂眸望着面前的银碗,似是自嘲道:“不过,你若是当真要请辞出宫,本宫也不会拦你。如今大伙儿皆巴结着五殿下,忘了你表哥姓甚名谁了,咱们岐阳宫里也没过去那般热闹。你要走,也是常事。”   朱嫣闻言,露出黯然神色来,道:“娘娘,嫣儿可从不觉得岐阳宫冷清。只是…只是…”她轻轻一咬嘴唇,语气愈发黯淡,“…如今,嫣儿与大殿下已是再无缘分了。姑母是知道我的,我与大殿下他自小一道长大,现下落得这般结果,心里只觉得万般难受。若是再留在宫里,与大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更是伤心。与其如此,那长痛不如短痛,索性让嫣儿出了宫去,免得再生心思。”   皇后闻言,慢啜一口膳汤,苦笑道:“你是个痴情的,只可惜淳儿与你有缘无分。罢了,罢了。你不必忧虑,你的亲事,本宫定会帮你把着,再给你找一个好郎君。便是你嫁不成淳儿,也绝不委屈了你去。”   朱嫣闻言,眼底隐约有水光轻闪。她忍不住掏出巾帕来轻拭眼角,哽咽道:“姑母,嫣儿…嫣儿还是心有不甘……”   罢了,便低低地啜泣起来。   她甚少露出软弱之态,在朱皇后与福昌公主跟前从来都是礼数周全;像这样失仪地流起眼泪来,还是头一遭。朱皇后瞥她一眼,抚了抚她的背,叹道:“嫣儿,这也是命。本宫虽有心帮你,可到底是不能违背陛下之命。”   朱嫣点了点头,道:“嫣儿明白。”   这话说罢,朱嫣安静垂首,不再多言。   她这番戏做的极佳,只为了让皇后不起疑心,将她放出宫去。若是皇后不放人,她也就无法兑现与秦元君的约定了。   ——秦元君替她在福昌殿下跟前保守秘密,而她则自请出宫,让秦元君成为福昌殿下身旁唯一的伴读。   “你明白就好。”朱皇后淡淡一笑,又盘算了一番日子,道,“如今已是小秋了,你不妨再在宫中留一段时日,等过了年关,再辞了伴读的事情出宫去。这段日子,你便当是本宫舍不得你,留你在宫中小住。咱们是姑侄,也不必公事公办那样见外。”   说罢,朱皇后的眼底精光一闪。   朱嫣的眼泪,似真似假,谁也看不透。但依照她在宫中多年的直觉,她这个好侄女儿恐怕是在说谎。朱嫣到底是因为淳儿的缘故才想要请辞出宫,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可不好说。   朱嫣背叛了岐阳宫,知悉了她对李络的杀心,还想要从她的手指缝里翻出去,平平安安地离开皇宫?门儿都没有!   既然踏入了这岐阳宫,那这辈子,便只能做她的棋子了!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谨姑姑的扣门之声。朱皇后散漫道:“进来吧。”   谨姑姑进门一礼,面带忧色道:“娘娘,秋荻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您遣了太医去看了几遭,都没什么起色。”   “呀?”朱皇后露出担心之色,“前几日不还说她身子好转了,咳嗽也少了么?怎么今日忽的又……她也是本宫跟前的老人了,本宫又如何忍心看她身子消瘦?这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怎么会这样!”   谨姑姑似难以启齿,斟酌半晌才道:“因秋荻她总在咳嗽,几个小的怕她的病症会染给旁人,皆不肯按时送药,推三阻四的,这才耽搁了秋荻的病。奴婢已去教训过了,可再怎么教训,也抵不过她们心底畏惧,想着法子不去秋荻养病的屋子。”   “真是荒谬!”朱皇后恼怒拍桌,“御医都说了,秋荻的咳嗽不会染给旁人!她们又是在担心什么?”   “娘娘,奴婢想,若不然请个有信服力的人,去给秋荻送一两次药;如此一来,小的们看到了,也就会相信秋荻的病不会染给旁人了。”   朱皇后沉吟片刻,道:“阿谨,你说的有道理。”罢了,便转身对朱嫣道,“嫣儿,你在宫里得宫女敬服,不如就由你去给秋荻送药吧。” 第55章 挑拨   朱嫣记得秋荻。   秋荻本不是岐阳宫人, 天还热时被拨了过来,平日在谨姑姑手下做事, 也与朱嫣打过几回照面。但自打盛夏来, 秋荻便有好长一段时间没露面了,如今才知晓她是病了, 终日里咳嗽, 人也虚弱,只得卧床不起。   朱嫣自小宫女的手中接过了重新温好的药碗,朝秋荻独居的屋子走去。   据几个小宫女说, 皇后娘娘待秋荻颇为宽厚,知道秋荻病了, 便准许她一个人住着原本要住四人的耳房, 好让她能耳朵清静地养病。平日里, 娘娘也时常差大夫来看,此外银钱照发, 可以说是对秋荻甚为周至。   秋荻能有这样的宽待, 想必是因为她在司局时也为皇后做了不少事。只可惜几个小宫女实在胆怯, 怕被秋荻染病, 推三阻四地送药,每每都延误了秋荻的病情。   “秋姑姑,你醒了么?我奉娘娘之命来给你送药了。”朱嫣扣了扣宫女所住耳房的木门,柔声道。   屋内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旋即便是秋荻孱弱的声音:“是嫣小姐么?奴婢这就来开门。”   “你病了,最好少起身。”朱嫣说罢, 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拴上,嘎吱一声便开了。朱嫣抬脚,跨进了门槛。一进屋,就闻见一股子苦涩药味盘旋在内,叫人鼻尖轻挤。   铺着蓝底棉褥的大铺子上,只着寝服的秋荻半起了身,正将脚塞入鞋履中。她人瘦了不少,可以说是形销骨立,几乎不是朱嫣初见她时的模样了。   “不必起来行礼了。”朱嫣道。   “谢嫣小姐…咳咳咳……”   朱嫣将药碗放在她的床头,道:“秋姑姑,这是娘娘叮嘱我给你送的药,你趁热喝了吧。今天由我来送了药,那些个小宫女见我没有染病,也就不会再怕你过了病气给她们了。若是还有害怕的,我定叫谨姑姑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秋荻咳了咳,苍白的嘴唇挤出一个笑:“劳烦嫣小姐费心思了。”   “举手之劳罢了。”朱嫣也不坐,轻轻点了点头,便决定要走,“你好好养病,我就不打搅了。”   “等一等。”秋荻羸弱的声音自床榻上传来,“嫣小姐,奴婢有话要与您说。只是奴婢的嗓子不大好,怕您听不清,得请您靠近一些。”   “是这院子里有人薄待你么?”朱嫣回身走近了她,在硬板的床沿上坐下,“你别怕,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   秋荻瘦弱的身子摇晃一下,如风中之萍。她的嘴角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慢慢道:“嫣小姐,我听闻五殿下恢复了身份,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她点头,有些疑惑秋荻为何提及此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秋荻的眼里放出诡异的亮光来,“五殿下一定会为纯嘉皇贵妃复仇的,你们朱氏一族,一个都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   这话沙哑如破木箱开,但却叫朱嫣吓了一跳。   “你,你说什么?”朱嫣愣着,问道,“秋姑姑,你是病糊涂了吗?”   “哈哈哈哈……嫣小姐,我可没有糊涂,我清醒得很呢!”秋荻从喉咙里发出嗤哈嗤哈的喘气声,哑着嗓子道,“嫣小姐,五殿下会有今日,全是你们朱氏一族害的。纯嘉皇贵妃之死,是受了朱氏的陷害;五殿下断了双腿,也是你们朱氏的功劳!”   话到最后,她语气激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人也虚弱地仰躺下来。   朱嫣听着她的话,起初不过是疑惑,到后来,面上便尽是震愕。   “你——你说什么……”朱嫣忍不住扣住秋荻的肩膀,上前追问道,“秋姑姑,你当真不是病糊涂了?你,你说的话,又有什么证据呢?你是想挑拨我与皇后娘娘吗?是谁指使你的?”   秋荻被她扣住了肩,人虚虚地一摇,如提线木偶似地咧嘴一笑:“皇后是怎样的人,嫣小姐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当年,就是皇后诬陷纯嘉皇贵妃私通,害的皇贵妃被陛下赐死……皇贵妃是多美的一个人啊!瑶池仙女似的,谁见了不倾心?可一杯毒酒下去,也就没了!”   闻言,朱嫣的手,无力地从秋荻的肩上滑落下来。   “秋姑姑,我再问你一遍,”她喃喃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我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秋荻道,“你们朱家满门富贵,看起来锦绣无比,但实则是踩着纯嘉皇贵妃与五殿下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走!”   朱嫣的表情煞时惨白如纸。   “秋姑姑,你说的这些,我,我一时半会儿没法信。”她喃喃道,“我不可能听你几句话,便信了。凡事都要讲究一个证据。”   “证据?奴婢便是最后的人证了。”秋荻讥讽一笑,“可奴婢也要死了。此后,普天之下,半个当年长定宫的宫人都没了,皇后娘娘确实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嫣表情愣愣的,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来。   秋荻见她表情如此,便扑身上去,用骨瘦如柴的手,拽住了朱嫣的衣襟。只可惜,她已病入膏肓,这样轻轻地一抓,便如蛛丝一般无力。   “嫣小姐呀……”秋荻的嗓子已彻底哑了,“我时日无多了,恐怕见不到五殿下除掉你们朱氏一族,为皇贵妃娘娘复仇的快活场面。但你也别想逃脱了去!你瞧瞧你,平日里多少威风,穿金戴玉,公主伴读……你能有这份荣宠,那全是用纯嘉皇贵妃的死换来的!你能活的这样无忧无虑,也是因为纯嘉皇贵妃死了!”   秋荻的嗓子虽哑透了,可她所说的话,句句字字,都如惊雷。   朱嫣刷的从床沿上站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喃喃道:“你,你好好养病。秋姑姑,你病得糊涂了,下次我叫御医给你好好瞧瞧,开一副安神的方子。”   说罢了,朱嫣拔腿朝门口走去。   “嫣小姐,你可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与五殿下,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死敌!你与五殿下,这辈子都得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秋荻虚弱的声音,淹没在充满药味的房间里。   朱嫣将门扇合上时,听见了“哗啦”一阵响,是陶瓷药碗摔碎在地的声音。   门外的阳光清澈而盛大,照在人的双肩上暖洋洋的,但这暖意却没法传到骨子里去。朱嫣紧扣着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双眼闪烁不已,心仍旧咚咚地跳着。   方才在秋荻房里听见的话,是她此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秋荻竟然说,纯嘉皇贵妃当年竟然并非暴病而亡,而是被朱氏陷害与外男私通,才被陛下赐死。   这种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就在此时,朱嫣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嫣儿,本宫听见这里有争执之声,可是秋荻迁怒于你了?”   朱嫣的心跳险些漏了一拍。   她巴着门栓侧回身,见得朱皇后正搭着谨姑姑的手,笑意盈盈地立在身前不远处的树荫下,一袭锦绣华袍,端庄雍容。   “见过皇后娘娘。”朱嫣的眼珠微微一转,已如平常一般屈膝行礼。   “嫣小姐这是怎么了?面色这样白,额上还有汗珠子!这都秋天了,还热吗?”谨姑姑露出关切的神色,“还是秋荻与你说什么话了?”   皇后亦勾起唇角,淡淡道:“若是与秋荻吵架了,大可告知本宫。”   朱嫣勉强一笑,心底迅速地盘算起来。   要不要将秋荻所说的话,告知皇后?   如果秋荻所说的话是假,那告知与否都不要紧。因为那是谎言,是皇后所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秋荻所说的话是真,那事情就糟糕了——   若她老老实实将秋荻的话告知皇后,无疑是在对皇后说:“瞧呀,姑母,嫣儿知道了你最大的秘密,知道了纯嘉皇贵妃之死有你一份力,姑母你快点儿动手,杀了我灭口吧!”   皇后姑母为人心狠手辣,这种事情,她做的出。   可就算将此事瞒下,那也存在风险。万一,秋荻与皇后是一伙儿的呢?   因李络三番五次逃过一劫,皇后对自己起了疑,怀疑是她在通风报信,因此想要通过秋荻之口挑拨她与李络的关系,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在这等境况下,自己竟然瞒下了秋荻的话,那显然是心中有鬼,不打自招。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刹那,朱嫣便已想通了其中关节,并觉得这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极大——皇后起疑了,与秋荻姑姑串通好,挑拨自己与李络的关系,试探自己是否背叛了岐阳宫。   “嫣小姐?嫣小姐?”谨姑姑担忧的声音传来,“嫣小姐的面色越来越差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娘娘您瞧……”   “是呀……要不然,本宫去请个太医吧。”皇后皱了皱眉,“秋荻这病,莫非真会染给旁人不成?先前太医也没怎么说过。”   “我没事儿。”朱嫣回了神,虚虚一笑,答道,“只是方才被秋姑姑吓到了。”她抹了抹汗,神色已恢复如常了。   既然猜到了,是秋荻与皇后姑母联手做了这个局,那她就不会坐以待毙。这第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让她们主仆离心,互不信任。   朱嫣以袖拭汗,眸光渐渐沉着。   “秋荻?她怎么了?”皇后看着朱嫣,眼底冷光一闪,语气似意有所指,“她和你说了些什么事儿吗?竟然将你吓成了这样。”   “娘娘,秋姑姑一定是疯了。”朱嫣压低声音,小声道,“她竟然说——竟然说——”   “秋荻说什么?”皇后的目光越来越冷。   “秋姑姑竟然说,娘娘您不信任我。我不过是您的一个弃子,迟早会被您杀了!她叫我为了活命,赶紧去巴结长定宫的五殿下。”朱嫣用悚然的语气说道,“这喊打喊杀,又哭又叫的,娘娘,您说这是什么以下犯上的话?可把嫣儿吓坏了……”   此话出后,岐阳宫中,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谨姑姑的面色微愣,她怕被朱嫣瞧出端倪,立刻低下了头。但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后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已死死地扣了起来。   谨姑姑的心底也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教秋荻所说的,可不是这些话呀!她怎么自己擅作主张,挑拨起皇后娘娘与嫣小姐来了?   莫非,秋荻是在报复娘娘让她“养病”的事儿?   这下可好了,为了安抚嫣小姐,娘娘也只能对嫣小姐更为亲厚重用。要不然,岂不是当真坐实了秋荻的挑拨离间之言?   一旁的朱皇后面色不改雍容,但眸底已是一片冰冷之意。   秋荻……   秋荻这贱婢!竟敢背叛她?!   秋荻的话,到底还有几分可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小5就会上线!我也好想他哦!但是剧情也得写,呜呜呜 第56章 归匕   朱嫣回到玉粹斋后, 身体骤然一虚,瘫坐在了床上。   屋里很寂静, 半落的珠帘转着精光, 铜嘴鹤炉中逸出丝缕沈水香。墙角高几上,一株海棠开的正艳, 殷红花瓣无声招展, 如朱血所染。   她呆怔地望着那盆海棠,耳边隐隐约约的,好似又回响起了秋荻歇斯底里的话。   ——“当年, 就是皇后诬陷纯嘉皇贵妃私通,害的皇贵妃被陛下赐死!”   ——“五殿下会有今日, 全是你们朱氏一族害的!”   ——“嫣小姐, 你能有这份荣宠, 那全是用纯嘉皇贵妃的死换来的!”   字字句句,犹如白电惊雷当头落下, 叫朱嫣脑海一片空滞。   秋荻的话并无依据, 但她知道, 那极有可能是真的。当初她便觉得纯嘉皇贵妃之死极为可疑, 暗暗猜测背后有过什么宫廷密辛。可她没有料到,这密辛竟是与她的家族紧紧连在一块儿的。   仔细一想,此事并非空穴来风。   皇后姑母稳坐凤椅十多年,定有狠辣手段。而当年的皇贵妃盛宠一时,位同副后,又怎会叫人不记恨?若是姑母对纯嘉皇贵妃下手, 那真是太正常不过了。而当年的姑母还未有如今这般手眼通天,连前朝都能将手伸过去;想来,为了除掉皇贵妃,姑母也极有可能去借助母家的力量。   换而言之,李络与他们朱氏一族,兴许确实有着血脉深仇。   母妃被陷害赐死,李络身份骤改,从皇贵妃之子变为宫女之子,此后受尽冷落欺凌,又在一场大火中被砸坏了双腿——这样的苦,叫人如何不恨?   易地而处,朱嫣只随随便便将自己放在那种境地里一想,便已觉得几近绝望,浑身是汗。   她本就出身高门,自小便被母亲告知“日后要做你皇后姑母那般的人”,她只想过凤冠后位,从未想过日子还会过的更冷落的,更何况是那等绝望的境地?   如果是她,一定会恨。   那李络……呢?   恨她吗?恨朱家吗?   秋荻说了,朱家的满门富贵,是踩着纯嘉皇贵妃与五殿下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走出来的。他上了前朝,瞧见朱家勋贵,可否会想起自己连谋面都兴许未曾有过的母妃?   她的表情有些茫然,眸光怔怔地望着那一株艳丽海棠。猩红花瓣悍然吐萼,姿态妖冶,如在静候东风。   朱嫣发了好一会儿呆,扶着勾帘下了床,慢慢走到妆镜前,打开了小箱笼的最下层。李络所赠的那一柄匕首“清冰”,正躺在里头。她取出清冰,解开层层包裹的丝帕,“铿”的一声将清冰拔/出了鞘。   匕刃上,犹如裂冰似的纹理悄然生辉;匕柄一颗蓝莹莹硕大猫眼,幽幽望着她双眸。   “心如坚冰……清且不渝。”她用手指轻抚过匕首,喃喃念道。   “清冰”的寓意,正是这句“心如坚冰,清且不渝”。可她,配么?   她的身上流着朱家的血,她与皇后姑母骨肉相连,是无论如何也分不开的。旁人不会因为她与皇后隔了一房,便不将他们当做一家人了。   对于李络而言,亦是如此。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落至妆镜里,瞧见镜中的自己面色纸白,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她可从未在镜中见过自己露出这等面色,便是从前在福昌殿下跟前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如此。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琴儿在外头问道:“小姐,您回来了?要喝茶么?”   “进来吧。”她叹一口气,慢慢将匕首用丝绢重新包起来,放回了小箱笼的最下头。琴儿端着茶壶进来,瞧见她竟然将平常再宝贵不过、动都舍不得动的东西拿出来把玩,语气不由有些疑惑,“小姐今日怎么将这柄匕首拿出来了?”   朱嫣苦笑一声,道:“随便把玩一番罢了。我现下瞧这柄匕首,只觉得它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纹路漂亮些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改日里,送回去吧。”   “呀?”琴儿诧异不已,“好端端的,怎么要送回给五殿下?”   “……”朱嫣面上的苦笑更甚。   琴儿倒了茶,端到朱嫣面前,还是疑惑不已:“这可是五殿下送给您的宝贝,不是说寓意什么‘心如坚冰、阿弥陀佛’么?您怎么舍得还回去?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琴儿无心之言,似一柄锐利刀子落在了朱嫣的心上。朱嫣挂着苦涩笑意,缓缓合上眼睛,摇头道:“傻琴儿,你又记错了。人家的寓意是‘心如坚冰,清且不渝’。”   琴儿被她揪出了错,有点脸红,忙道:“是琴儿记错了,请小姐恕罪。”   但下一刻,她就察觉自家小姐的眼底水蒙蒙的,竟有一颗豆大的泪珠子从里头淌落下来。   这几滴眼泪,瞬间叫琴儿慌了神,连忙去拿帕子来递上去。   “小姐,小姐,是琴儿错了!”琴儿慌张地替主子拭泪,“都怪琴儿脑袋不聪明,连一句话都记不清,气到了小姐!”   可一边这么说,琴儿的心底一边又极是委屈——自己不过是记错了一句文绉绉的话,竟然将小姐气哭了!小姐今儿怎么这么奇怪呀?平日里,小姐可不会这么轻易地掉泪珠子。   朱嫣接过手帕,攥在手心里,道:“你出去吧,我今天下午去给生病的秋姑姑送了药,兴许是被过了些病气,如今身子不大舒服,想自己休息一阵子。”   “……是。”琴儿起了身退开,有些担心,“小姐,您若是实在不舒服,咱们便回禀了皇后娘娘,让娘娘去请个太医吧!”   “不必了。”她淡淡地摇头,“这么点小事,不必劳烦娘娘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休息便好。”   琴儿迟疑地点了点头,慢慢退出玉粹斋,将门合上了。   朱嫣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走回了床边,伸开双臂躺了上去。她侧过身,慢慢见得枕巾被浸为深色。   ///   这一夜,朱嫣做了个梦。   她又梦到了她八岁时,长定宫的那场大火。一样的火舌漫天,楼阁崩塌。她牵着琴儿的手,慢慢地向后退去;而有一个少年人,却拔腿就想要朝大火中冲去,以救出那可能早已没了气息的小宫女。   “李络——”她在梦里睁大了眼,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喊。   那少年停住了脚步,在熊熊的火光里回过了头。   “嫣儿,”他喊她的名字,被火光映红的面颊,显得如此遥远而明灭不清。她看见他的眼里,似乎有一种汹涌的情感,但她不确定那是什么。   “李络……”   “嫣儿,你为什么不来帮我?”他定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朱嫣,质问道,“我去救人,而你却逃走了。你甚至都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本来可以不用——可以不用失去我的腿!”   梁柱轰然塌陷,朝少年的身上砸去。这回,她清楚地瞧见了,少年梦中眼中所有着的,乃是刻骨的仇恨。   朱嫣捂住面庞,忍不住尖叫起来:“不要——”   一声惊叫,她从梦中陡然醒来,浑身大汗淋漓,犹如从水中捞起。她睁大眼,望着床顶青帷的绣样,身体僵硬不可动弹。   窗外传来鸟雀啼鸣之声,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朱嫣的眼帘翕了翕,喉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不容易,她才回过了神,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下了床。   琴儿推门进来时,她已恢复如常模样,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她洗漱、穿衣、用膳,将自己收拾得一如往日妥帖齐整。然后,自小箱笼的底层取出了那一柄“清冰”。   “今日我要出去。”朱嫣对琴儿道,“若是娘娘问起,就说我去御前了。”   琴儿低声应了“是”。   ///   长定宫。   朱嫣来长定宫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可今日她踏入这里时,身上却有丝丝缕缕的寒意。   梦中的大火仿佛一个幽灵,在她身后纠缠不去。她仰头环顾屋顶上灿灿生辉的琉璃瓦,想到的却是那一片漫天的火舌。   秋日的风夹着萧瑟的叶吹过来,她系在肩上的披风飘飘落落的。通传的太监上去扣门,中堂的门慢慢开了,如今风生水起的五殿下自后头露出了身形。   朱嫣看向他,神色不由微凛。   李络的面庞还是一般模样,清俊似漠漠春阴落了下来。那双眼淡且清澈,似冰绡,更似雾縠,黑白分明的,通透干净。   “嫣儿来了?”他负了手,语气听不出波澜,“外头冷,进来坐吧。”   他的面容,令朱嫣总是百看不腻。   可如今,她看向他的面容,耳旁却隐约响起了秋荻歇斯底里的话——   “嫣小姐呀……你瞧瞧你,平日里多少威风,穿金戴玉,公主伴读……你能有这份荣宠,那全是用纯嘉皇贵妃的死换来的!你能活的这样无忧无虑,也是因为纯嘉皇贵妃死了!”   她轻轻呼一口气,秋日萧瑟的风如刀刮过来,她呼吸的空气似也被冻住了,进了胸腔,便让那儿生疼生疼的。   “五殿下,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来归还一件东西,马上就回岐阳宫了。”她说道,从袖中取出了那柄清冰,嫣然一笑,道,“这把‘清冰’,请五殿下拿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李络大危机察觉 第57章 便宜   “这把‘清冰’, 请五殿下拿回去吧。”   李络的目光落到了匕首上。   这柄匕首是他送给朱嫣的,乃是母妃留下的东西。他以为自己送出“清冰”, 意思已经够明显了。   “既然收了我的礼物, 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他淡淡道,“怎么?好端端的, 为何要将匕首退回来?”   朱嫣侧目望向别处:“这匕首太过贵重, 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该放在我这。等五殿下日后娶了妻,自有合适的去处。”   李络轻笑一声, 道:“你希望我娶旁人为妻?”   朱嫣答:“五殿下这话好生奇怪。殿下娶谁为妻,岂是凭借我能置喙的?只是无论五殿下想娶谁, 那人总不归可能是我。”   李络道:“怎么, 莫非如今的我, 还是叫你瞧不上眼?非要做了太子,才算够格?”听话里语气, 还是揶揄的劲头更多。   “……也并非如此。”她低了头, 轻声道, “只是有许多从前的事儿, 是始终过不去的。我与五殿下,到底还是两路人,不适合凑在一道。”   “过去的事儿?”李络蹙眉,“你做福昌皇姐的伴读,多少得听她的话。过去那些小打小闹,我不放在心上, 你也不必计较。”   朱嫣微愣,心里有些苦涩。李络以为她说的是过去她跟随福昌殿下作威作福、欺凌于他的事儿。兴许,他还根本不知道纯嘉皇贵妃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朱家的富贵到底是如何保住的;更不知道,当年他冲进那场大火时,她其实也在,还义无反顾地逃走了。   她垂下头来,眼底有点润润酸酸的。她怕一会儿绷不住脸,当即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便不多说了,匕首就搁在这儿,五殿下请自便。”她将清冰转交给身后的小太监,抬脚朝宫门走去,低声道,“此后,我们就是两路人了。”   最后这句话,说的淡然又轻飘飘的,像是独身一人在雪里走远了。李络看着她径自转身的背影,面色忽而有些不大好。   “等等。”李络的嗓音沉下来了,似乎含着一缕薄怒。   “五殿下还有何指教?”她侧身,淡着神色疏远地看着他。李络也在望她,清隽面孔上似覆了层寒霜,一眼望来叫人有些胆怯。朱嫣望见他的眼神,心底也有些退却,但她撑着不显波澜。   “此后是两路人?”他负手下了石阶,眉心轻结,嗤笑道,“你说这话是何意?莫非,你日后都不打算见我了?”   “我俩见面,这本就不合规矩。”朱嫣道。   李络的面色一凝,意识到这回她说的是真的了。她从前不过是嘴巴厉害,如今却真真正正地要与他两清了。   她曾愿意冒着危险自岐阳宫中传递消息给他,也愿孤身一人到斋宫为他通风报信。可今天,她却将清冰还了回来。   “嫣儿,这又是为什么?”他问,“好端端的,你总得给我个缘由。”   “没有为什么。不过是突然想通了,”她垂袖,轻挑一下眉,语气不疾不徐,“从前我对你殷勤,那是怕我嫁不了大殿下,想在你身上再找找机会。可如今你权势渐渐在手,我才惊觉你和大殿下本就是站在两头的。我既是大殿下的母家人,那就该远着你。这也不难理解吧?五殿下。”   她说这话时,心底似有根针落下来,扎得眉心都皱起来。但她知道,这样解释是最好的。   李络现在恐怕还不知道纯嘉皇贵妃死去的真相。等他知道了一切,再来恨她,恨整个朱家,那就迟了。倒不如现在就断了两清,好过以后再怀抱希望,纠缠不休。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已经够冷淡、够疏远,可下一刻,李络却握紧了她的手腕,骤然扬了起来,在她耳旁低声质问:“若是我不肯收下这匕首呢?”   她有些诧异,抬头见到李络神色冰冷,眼底有寒冰似的决绝。   “你…不收?”她不由在心底暗骂他无耻。别人退回去东西,他还不收?   “我不会收回匕首的。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他的语气很刻板,有种别样的固执。   “……”朱嫣挣了挣,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来,可却怎么也挣不开,她才察觉原来李络的力气比她大这么多。她懊恼了,小声地怒道,“你松手!我还要嫁人的。你这样与我拉拉扯扯,被人瞧见了,我的名节怎么办?松手!”   她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力气没他大,那只好这样说,指望着他赶紧放开。   “……嫁人?”他的声音更低了,隐隐的像是酝酿着风雨,“你还想嫁给谁?”   “这还用说么?”她嗤笑一声,趁着他愣怔的一瞬,猛然将手抽出来。她一边揉着被捏红的手,一边低声道,“我想嫁的人,从来都只有那么一个,那就是我表哥大殿下。我从前与你是亲近了些,那不过是怕表哥不要我,我再找个篮子兜着罢了。你在祭天大典上出尽风头,大殿下都被你比下去了。那可是我的表哥,我当然心底只念着他!”   她将声音放的满是奚落讥讽,甚是伤人,连她自个儿都觉得她坏透了。但她没法子,只能期盼李络快点收了匕首放她走,要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还会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来。   “你说话还是和从前一个样子。”李络的嗓音落在她耳畔,有些冷凉,“稍不顺意,便把自己藏起来了,只拿着尖刺的那面对人。”   朱嫣愣了愣,轻咬唇角:“五殿下在说些什么,我可听不懂。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我想要嫁的人,一直是我表哥——”   话音未落,她的面庞便被勾起。视野上扬,瞧见李络熟悉的面容落近下来。   他做什么?   这惊疑的心思在朱嫣心里转了一圈,她便觉察到唇上传来轻而暖的一触。他竟半合着眼帘,在她嘴唇上落了一个清淡的吻。那双琥珀似的眼便紧紧地捱着她,冷冷的雾在里头流转着。   朱嫣登时僵住了。   等……   等等——   李络,她,你……   李络扬了一下食指,将她面庞托得更高了些。有什么东西试图撬开她微开的双唇,探入唇齿之后去,那是属于他的一部分。   朱嫣发起抖来,回过了神,重重将他推开了。   “李络——你不要脸!”尖尖的嗓音里带着些微的哭腔。   她气坏了,双肩抖得厉害,一个劲儿地拿袖子擦自己的嘴角,委屈的劲头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她确实是说了过分的话,可李络怎么能这样占她的便宜?   李络没防备,被她推的后退了几步。他站定后,掸了掸身上的浮尘,道:“你说的这句话,你早就骂过了。下回换句新的,我听腻了。”   朱嫣委屈的要命,更觉地李络不要脸了。她从未想过李络竟敢做这样的事情,竟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占她的便宜!现下,她根本不敢抬眼去看他,脚步一个劲儿地朝后缩去,转身就想跑。   “别忘了把匕首拿走。”李络对着她的背影道,“你要是不收,那就再来一次。”   朱嫣吓得脚都忘记动了,生怕他真的再占自己的便宜,连忙手忙脚乱地从太监手里拿回了那把清冰,怒瞪了他一眼,道:“你给我记着了!”这才提了裙摆,匆匆出了长定宫。   “好,我记着。”李络不咸不淡地说。   朱嫣咬咬牙,将他抛在了自己后头。   宫道长长,朱墙殷红。她跑了一段路,脚累了,才慢慢地停下来挨着墙根走。一列宫女手捧布匹从她身旁过去了,细细的脚步声落在耳朵里,叫人心烦。   可恶。可恶。   朱嫣懊恼地想着,竟觉得自己脸上又胡乱地烫红起来。   一路紧跑慢跑,她回了岐阳宫。   垂花廊下,谨姑姑正与两个小宫女说事。“约莫中秋前后,养在行宫那头的百兽都长好了。头两年陛下还爱去打猎,后来嫌路远,京城又碰上两年秋老虎格外厉害的……哎,嫣小姐回来了。”   朱嫣却理都不理她,如一阵风似地冲过去了,只余衣摆的影子。谨姑姑有些纳闷地起身,道:“嫣小姐是在御前又受了苗公公的气了?”   小宫女笑起来:“苗公公也不过是奉陛下的意思办事儿呢!”   朱嫣一路脚也不停,进了玉粹斋,便恨恨将匕首又藏进小箱笼的底下去了。琴儿正在换应季的褥子,往床下头再垫一层深秋的棉絮。见朱嫣原模原样地回来了,她惑道:“小姐,五殿下是不肯收那柄匕首么?竟又拿回来了。”   朱嫣趴在妆镜前,把头埋起来,闷闷道:“他不收!死皮赖脸,烦人的紧。”   琴儿一听朱嫣又骂上了,心里“喔”了声,知道小姐这八成是又没事儿了,先前的泪珠子都忘了。她嘴上骂的越凶,心底便越记挂,这琴儿还是知道的。   “五殿下确实死皮赖脸,小姐说得对。”她只顺着朱嫣的话讲,人又爬进床帐子里头去铺床,把枕芯也换成了一包新的决明子。   琴儿刚说罢,就听得“咚”的一声响,是朱嫣狠狠地锤了下妆台,声音闷闷的。   琴儿咯噔愣一下,心里道:这次气性这么大呀?那就更说明小姐已经不伤心了! 第58章 宣旨   朱嫣委屈了一个晚上, 心底还是记恨李络。到了福昌殿下跟前,难免也流露出气恼之色。福昌公主便问她:“怎么一副生气的样子?谁惹了你?”   福昌殿下还是好哄的, 朱嫣随口道:“过三日, 陛下便要为大殿下赐婚了,我听家里来信说, 最后定下的人是我家四房的堂妹朱婵。我这个堂妹相貌虽好, 但配大殿下还是有些不足,我是在替大殿下恼呢。”   秦元君听了,嗤笑一声, 翻个白眼儿道:“人家再不行,那也是来日的大皇子侧妃;皇后娘娘都不嫌弃, 你瞎操心什么呢!”   福昌公主却和她很是同仇敌忾:“嫣儿, 没想到你与我是一般看法!你家那个堂妹, 我是见都没见过的,谁知道她生的几只眼睛, 几个鼻子?且我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她也配得上我大皇兄?”说完, 便一副酸酸的样子。   朱嫣见糊弄过去了, 总算松了口气。   祭天大典前家中来信,说大皇子的两门亲事都说好了,只得陛下赐婚。等大殿下娶了罗凝霜为正妻,那整个儿通政史家只怕是都会巴着岐阳宫转,也不知道李络还能不能应对?这两日李络已开始领差事了,万一通政史在前朝上给他添乱子, 岂不麻烦?   她越这么想,眉间便越有凝重色。秦元君在旁看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这朱嫣不能嫁给大殿下,便整日里摆着一张怨妇似的脸,给谁看啊?   过了好一阵子,朱嫣从福昌公主的赏瑞堂里出来,迎面便瞧见朱皇后施施然地过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朱嫣连忙请安。   “嫣儿没事了吧?”皇后打量着朱嫣的神情,语气柔和,“之前你面色不好,回去又一直闭门不出,本宫颇是担心。”   “嫣儿没事,不过是被秋姑姑吓到了。”朱嫣摇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秋姑姑的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觉得她有些疯疯癫癫的。”   “她没事儿。”朱皇后的语气淡下来了,“只不过本宫还是怕她的病会过给旁人,把人迁出去了,你以后不必怕她冲撞了你。”   皇后心里冷哼一声:这秋荻不听话,那便没什么用处了。早点弄出去就算完事儿了。   朱嫣忙低头道:“娘娘仁厚。”   她的模样极是乖顺,皇后再三打量她,也不曾瞧出什么端倪来。最终,皇后只是冷眼道:“嫣儿,你可是本宫的亲侄女儿。这宫里头这样波云诡谲,本宫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你放心。区区一个秋荻,害不了你。你明白了?”   皇后说罢,眼底有半缕寒芒。   既然秋荻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去敲打朱嫣,那就只能由她亲自来与朱嫣说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朱嫣一定懂。她能护她在岐阳宫周全,自然也能叫她翻身不得。一切就看这小侄女儿懂不懂事了。   她若乖巧些,那自个儿当然会为她找个好婆家。就算嫁不得李淳,那还有李淳手下的幕僚可以嫁。若是不乖巧,那朱嫣会嫁给什么玩意儿,可就不好说了。   想罢,皇后又展露出关切之色,道:“你若缺什么,记得和姑母说。姑母与你血脉相同,把你当半个女儿对待。”   朱嫣闻言,流露出感激之意,忙道:“谢过皇后娘娘,嫣儿没什么欠缺的。”   ///   过了三日,就到了陛下赐婚的日子。   依照本朝惯例,但凡赐婚皇子公主,皆要到章德门的城楼上宣旨。章德紧挨着朱雀街,百姓爱凑热闹,凡有宣旨皆会涌过来一听御音。京城人都说,这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不外三处,砍头的刑场,东西的两市,余下一个便是宣旨的章德门了。   福昌公主也喜欢看这热闹的场景,尤是今日宣旨赐婚的还是她的哥哥,她自是不能错过,领着两个伴读便蹑手蹑脚地往章德门钻去了。   “我早先叫采芝向谨姑姑打听过了,只要咱们不到城楼的最高处去,母后便瞧不见咱们了。”福昌公主笑嘻嘻地,一路奔得飞快。这章德门上下三层,一道石阶曲折往上,周遭搭了一道红瓦绿柱的宫廊。福昌便打从这宫廊上飞奔而过,在石阶下头停住了,气喘吁吁道,“瞧,母后与皇兄在上头呢!”   朱嫣也跑的累了,停下来歇脚,顺道抬头一张望。   章德楼的最高处修着一处殿宇,“风调雨顺”的滚金匾额悬在正中央。白玉石栏将高楼重叠围起,皇后、皇帝早到了,正顺着堇紫华盖而立。   孔雀羽扇轻摇,朱皇后心满意足地立在皇帝身旁,目光扫过一旁宣旨太监手中早先准备好的明黄御旨。因通政使罗家与右司朱家都是一品要员,这赐婚的御旨也是玉轴金蚕,品阶为下赐朝臣中最高的。   这段时日,她好似倒了大霉,诸事皆不顺得很;不仅平白冒出一个李络给她添麻烦,自家的侄女儿似乎也不大安分,更别提这后宫里的诸多妃嫔每日都在想方设法地惹事了。   今日里,总算有一桩好事要尘埃落定,叫她放了一点心下来。   她千辛万苦地给李淳挑的这两门亲事,那自然是极好的——正妃罗氏,她家中与朱家一般地位,在朝野颇有权势,日后定会好好辅佐李淳;而朱家的侧室朱婵,那也是相貌姣好,颇有美名。   这朱婵自身不出众也没事儿,只要她嫁进来了,朱家便势必会继续扶持李淳。淳儿得了太子之位,她便是将来的太后。就算那李络有心争夺太子之位,可他势单力薄,又如何与朱家、罗家这两个权倾朝野的家族相抗衡?   这样一想,朱皇后止不住脸上宽慰的笑意。   不过,仅仅是这两门婚事还是不够的。若想要淳儿稳坐太子之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朱皇后想得远,早就替李淳相起了幕僚,如今已看中了几个登科新秀。其中恰巧有几个没娶妻的,恰好能用朱家女儿笼络了。   朱嫣美名冠绝京城,哪个男子不想娶?便是为了抱得美人归,料想那些个殿上新臣也会争先恐后地加入淳儿麾下。   朱皇后正这么想着,便听得前头的太监扯开了嗓子,喊了一声尖尖细细的“宣旨”。章德楼下早有百姓聚集,这种皇亲国戚赐婚嫁娶的事儿,向来是百姓最热衷的,此刻都凑了过来扣头聆听。   “天授子勖,必俟贤媛;以资内助。允归冠族。诏曰:通政使罗常建之女,表质娴幽,门庭章华;美传邦国,四海咸闻,可为二皇子正妃;少詹事朱敬豫之女,温惠宅心,柔嘉维则;素恭笃于内赋,勤雅化于闺掖,可为二皇子侧妃。今仰昭圣太后慈命,虔告于天地,衷知于社稷,所司皆备礼册。钦此——”   天子赐亲,皇恩浩荡,章德楼下的臣子与百姓皆扣首。可立在章德楼上的皇后,却愣住了神。   什么?她的耳朵没听错吧?   这圣旨上的内容,竟是将罗凝霜与朱婵都赐给二皇子李固做妃嫔?   这怎么可能!   朱皇后张了张口,从极度的自我怀疑中回过神来,立即满脸恼怒地向宣旨的苗公公怒斥道:“苗公公,你真是老糊涂了!这赐婚圣旨黑纸白字的,你也能念错?!这可是陛下的赐婚谕旨,出了这样大的谬误,你有几个脑袋够你掉的!”   朱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端端的圣旨,苗公公竟然给念错了!这一回,要如何与群臣百姓解释?皇室天家的颜面,又要往哪里搁?   且不说圣旨都能念错,陛下的脸都给丢光了;单说裕贵妃知道这事儿,恐怕也会幸灾乐祸,日后又多个理由来膈应她!   朱皇后正在心底恼着裕贵妃,却听得苗公公笑眯眯道:“娘娘息怒,小的确确实实是照着圣旨念的。陛下有旨,小的哪敢粗心大意对待?”   朱后闻言,表情一愣:“这又如何可能!这两桩亲事可是本宫亲自定下的!”说罢,她劈手夺过了苗公公手中的两道圣旨,目光定睛向其上落去——   通政使罗常建之女,表质娴幽,门庭华章……可为二皇子正妃;少詹事朱敬豫之女,温惠宅心,柔嘉维则……可为二皇子侧妃。   确确实实,几个大字显得一清二楚。罗凝霜与朱婵,嫁的都是二皇子李固,而非大皇子李淳。   朱皇后睁大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她颤着双手捧着圣旨,转身尖声对皇帝道:“陛下!这是怎么回事?这两桩亲事都是臣妾与罗家、朱家商定好的,您怎可…您怎可将凝霜与朱婵都许配给二皇子?便是您不想听臣妾的话,那也该听听罗家与朱家的话呀!陛下!”   说到最后,朱皇后的脸已隐隐发青。   皇帝云淡风轻地站着,道:“朕确实是与两位爱卿商量了一番,才这般决定的。罗爱卿觉得固儿资质不错,朱爱卿亦是答应了将朱家的姑娘许给固儿。既然裕贵妃与罗家、朱家都不曾有什么意见,皇后何必这么见怪?”   朱皇后的面色,刷然变得惨白。   “这…这又怎么可能!”朱后的身子颤起来,她将谕旨丢回苗公公手里,竟然不顾凤仪,扑上了皇帝的身子,拽着皇帝的手哀求起来,“陛下,这不可能!哥哥都没有与臣妾商议过此事,他怎可能会答应?陛下,您不能这样!您不能这样啊!那是臣妾为淳儿准备的婚事,那是淳儿的婚事——!”   不可能!这不可能!哥哥怎么会答应这种事儿?——将朱家的女儿嫁给裕贵妃的儿子,哥哥只有疯了才会答应这事儿!   皇帝见她语态哀哀,眼底不由有些厌烦,道:“圣旨已下,绝无戏言。更何况,朕给淳儿也仔细挑了一门婚事,你不必担心!”   朱皇后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目光震动起来,喃喃问:“陛下打算…打算为淳儿配哪家的女儿?”   那头的苗公公已经抖开了又一张圣旨,皇帝负手,淡淡道:“宜贵人有个妹子,姜家的三姑娘,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她常来宫里,朕见过,觉得她蕙质兰心,生的不错,与淳儿很相配。就将她指给淳儿了。”   朱皇后闻言,脚步踉跄后退。   宜贵人的妹妹?宜贵人是谁?好像是宫中新来的面孔。她的父亲,是守地方的官儿……   朱皇后面色悚然一白,喃喃道:“不成,陛下,你不能这么对淳儿,不能这么对臣妾!”   眼见得苗公公已经念了一句“奉天承运”,朱皇后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在百姓群臣的目光下,形若疯狂地推开苗公公,去夺他手里的圣旨:“不准宣!不准!淳儿要娶的,是罗家和朱家的女儿!苗公公,你给本宫滚下来!”   这模样,仿佛一个市井泼妇,哪里有半分皇后的样子?   一旁的皇帝皱了皱眉,道:“皇后身子不好,快将她带下去,少出来丢人现眼!” 第59章 迁怒   朱皇后在章德门上失仪, 形若疯癫。不消一晚上,这事儿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   皇帝嫌丢人, 只说皇后精神头不好,需要调养一阵, 索性让裕贵妃帮着理事, 令皇后自己在岐阳宫小歇。朱家与罗家都很是赞同,直赞陛下仁善。连帝师之家都这样说,群臣自然纷纷跟上, 恳请令国母好生养病。   不过一夜间,岐阳宫里便来了许多位太医, 奉陛下之命给朱皇后诊脉。   朱皇后麻木地靠在床边, 任由太医给她把脉, 眼神光愣愣地瞧着窗外头的芭蕉叶子。这么些天过去了,她还是没回过神来, 只觉得恍若梦境一般。   自己为淳儿说好的亲事, 怎么就落到李固的头上去了呢?   这几天里, 皇后也给家中写了数封信, 可朱敬观对此事避而不提,摆明了是不想与她多说,也不肯再帮她了。皇后左思右想都想不通:没来由的,哥哥怎会弃淳儿而选择去扶持齐家人生的皇子?除非——   除非哥哥觉得自己这个皇后不中用了,决定把赌注压到别人身上去。   这又如何可能!   她可是皇后,这偌大宫中, 除了她,根本没有其他的朱姓妃嫔。   难不成哥哥以为,她不做皇后,淳儿不做太子了,还会有其他的朱家姑娘顶上来吗?这后位,岂是那么容易拿到的!就算是当年的她,也是费尽心力才嫁给了陛下为正妃。朱家想要再出一个皇后,简直是难于登天!   老御医捋了捋胡子,坐下来开了张药方子,长吁一口气道:“皇后娘娘的病情有些重了,须得好生调养着。这副方子,每日要喝三次才行……”   “本宫没有生病!”朱皇后闻言,怒从心底起,狠狠地将玉枕摔在地上,指向老御医,喝道,“给本宫滚出去!”   老御医哆嗦一下,连忙草草写完药方子交给了谨姑姑,躬身退了出去。   谨姑姑心疼无比,连忙给朱皇后抚背顺气,道:“娘娘可别真把自己气病了,这不是会叫那些人看笑话?娘娘得好好的才行!”   朱皇后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冷冷道:“不知道陛下使了什么法子,叫哥哥觉得本宫不重用了,竟然转而去扶持那关雎宫的废物。如今木已成舟,怕是再难扭改。淳儿恐怕当真得娶那个姜家的丫头了。”   提起此事,谨姑姑的心底就一阵轻绞。   大殿下如此出众,最后竟然得娶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为正妃,陛下显然是偏心了。可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是关雎宫人吹枕边风了,还是李络妖言惑上,蒙蔽圣心?   “呵,陛下到底是没将本宫放在心上,多年夫妻,在他心底也比不过几个贱人的孩子重要。李固,李络,哪个不是狐狸精的孩子?”朱皇后眯着眼,恨恨道,“哥哥也是,这么多年,本宫从没薄待过朱家!可他倒好,尽在背后给本宫捅刀子!”   此刻,她对哥哥朱敬观的怨恨,比对陛下的怨恨还要浓一些。   想起朱敬观,她就想起了自己的侄女儿,顿时冷笑一声:“哥哥以为他能和我分开了去,另择他人扶持?他可别忘了,他的女儿还拿捏在我手里。”罢了,她叮嘱谨姑姑,“去,把朱嫣叫过来!让她给我跪在贤育堂外头,跪到她哭着求本宫为止!”   谨姑姑心底一颤,知道皇后是在迁怒朱嫣了。被家人背叛、撕破脸皮的恼火,让皇后已不记挂着姑侄之情,只想出一口被设计、被背叛的恶气。   “……是。”谨姑姑领命出去了。   很快,朱嫣便被叫到了贤育堂前。   “前几日圣上宣旨,福昌殿下却擅自跑去了章德楼,你这个做伴读的,非但不阻止,反倒还跟着殿下一起胡闹。”谨姑姑冷着眼立在石阶上,一板一眼地训着朱嫣,“娘娘说了,这是嫣小姐你的错处,罚你在这跪上一个时辰整。”   朱嫣正低头听训,闻言心底惊讶不止。   如今入了秋,这宫里的地砖冷的很。要是当真跪下去罚一个时辰,岂不是要脚麻到站不起来?倒霉点的,皮都要磨开了!   皇后姑姑一定是在为了大殿下、二殿下的婚事上出的岔子迁怒于自己。   谨姑姑见她迟迟不跪,催促道:“还不快跪?莫非嫣小姐有什么话要说?福昌殿下去章德楼的事情,可是大家都瞧见的!她堂堂公主,怎能在百姓面前抛头露面?!你也不拦着些!”   朱嫣闻言,知道这次的责罚恐怕是难以逃过了,咬咬牙,双膝一折,人往地上跪落。   “好好跪着!”谨姑姑挑高了嗓音,“奴婢就在这儿瞧着您,可别偷懒了!娘娘如今身子乏了在休息,但您也别想着能逃过这惩戒!宫里的规矩最坏不得,嫣小姐,您也该是明白的!”   朱嫣嘴上说“是”,心底却烦得紧。   什么宫里的规矩?八成是李淳娶不到罗凝霜与朱婵,皇后记恨上了临时改主意的父亲,才想方设法在身为女儿的她身上出气,想要报复父亲的说话不算话。   瞧姑母这阵仗,恐怕是姑母与家里都撕破脸皮了!   恐怕,这段时日自己在岐阳宫里恐怕都不会好过;除了岐阳宫,她也没地儿可去。长定宫么?她与李络眼下闹得那么僵,她可不会去找他。至于其余的什么关雎宫、良庆宫,那就更不可能了。   好在先前自己与皇后请辞了伴读的活儿,皇后答应了过了年就放她走。熬一熬,兴许也就过去了。   朱嫣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跪着。地砖冷硬,寒意透过层层衣服料子浸上来,让她的双膝慢慢察觉到僵硬不适;偶尔一阵萧瑟秋风吹过,从她的衣领里灌进去,令她忍不住想打个哆嗦。偏偏谨姑姑还当真就在门口看着,让她分毫没有松懈偷懒的机会。   不知跪了多久,朱嫣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麻木了,她甚至有些觉察不到自己两条腿生在哪儿,人也有些头晕眼花。她不由问道:“谨姑姑,半个时辰到了吗?”   谨姑姑摇头,冷哼道:“还早呢。”   贤育堂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皇后披着外袍转出来,施施然看了一眼朱嫣罚跪的场景,满意道:“就这样给本宫跪着吧。嫣儿你身子好,料想再跪上一整个时辰,也没什么事。”   皇后说罢,心底还有些不甘:只罚跪一个时辰,还真是便宜了这丫头,便宜了临阵脱逃的哥哥!   皇后正这么想着,忽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通传声:“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一愣:“太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太后吃斋礼佛、不管宫中事多年,向来甚少踏出宫门。今天怎么突然出现了?   她正在纳闷,便瞧见手捻佛珠的老太后,搭着个大宫女儿的胳膊慢慢地跨进了宫门,铺着褶子的脸上一团和气。皇后连忙上前请安:“母后怎么来了?儿臣适才起身,多有不周,还请母后见谅。”   老太后拨着佛珠,笑眯眯道:“皇后,你身子不好,不必来行礼了。”   朱后听到一句“身子不好”,就几欲呕血,暗暗在心底怨恨起来:什么“身子不好”?还不是陛下做的好事!但表面上,皇后还是恭恭敬敬的:“母后进来坐坐吧,儿臣的病不要紧。”   “哎,不必了。”太后摆手,笑道,“哀家不过是想来问皇后要个人去宫里帮忙,便不多打搅皇后养病了。”   “这有什么!可是母后宫里头的人不如意?这倒是儿臣的不周了。”朱皇后连忙道,“若是缺人差使的,便是将阿谨给过去都行。”   老太后道:“又何必用得到你身旁的人!哀家已看好了,你宫里头这个叫做朱嫣的姑娘,哀家甚是喜欢,想把她要过去,平日里与哀家做个伴。不知道皇后肯不肯割爱?”   皇后的面色僵住了。   她看看还跪在地上的朱嫣,讪讪道:“母后有所不知,嫣儿虽是儿臣的侄女,但平日里笨手笨脚的,去了母后跟前,恐怕给您添事儿……”   “这倒是不必愁了。哀家年纪大了,想要个可心的姑娘陪在身旁。”太后叹气,“但几个公主都有母妃,哀家也不好横刀夺爱。倒是这丫头,在宫中也无亲无故的,想来能与哀家做个伴。皇后,你看如何呀?”   朱皇后听了,一口气险些没能倒上来。   太后怎么好死不死,瞧中了朱嫣这丫头!这下好了,一句孝道压上来,自己也没法把人扣着!朱嫣无亲无故?她就不是朱嫣的姑母了么!   朱皇后强笑道:“将嫣儿送去您那儿几天,那倒是无妨,只怕母后您嫌她烦了。不过,她本打算过了年就出宫回家了,恐怕陪不了您多久……”   “没什么事儿!”太后摆摆手,走到跪在地上的朱嫣身后,道,“丫头,起来吧?”   朱嫣有些诧异地抬头,眼睛一花,艰难道:“谢过太后娘娘。”   太后身旁的瓯姑姑扶着朱嫣站了起来,她跪得久了,膝盖血脉不通,险些没再跌下去,但仍旧强撑着站定了。   太后打量着朱嫣的神色,心底甚是满意。   络儿说,那柄“清冰”最后到了这朱家小姐的手上。看来,络儿的眼光不错。这朱家丫头,与她那没气性又惹人烦的皇后姑母不是一路的。   也不知道络儿与这丫头什么时候成婚,好让她这个老人家早点过上四世同堂的日子? 第60章 出山   太后居住在延康宫, 一向甚少与其他妃嫔来往。自先帝去世后,便一直守着宫里头的小佛堂, 每日吃斋礼佛, 闭门不出,也不掺和到这六宫的事情里来。   朱嫣跟着太后跨进延康宫的宫门时, 心底还有丝丝缕缕的惑意。   好端端的, 太后为何会将她要过来?   延康宫不比岐阳宫的金碧辉煌,因太后寡居礼佛的缘故,瞧起来颇为素净清寂。一水儿的沉朱梁柱, 既无金箔银绘,也无鲜花织锦, 独有庭中栽了一棵万年松, 绿意绵延, 松针常青。   “哀家年纪大了,这延康宫也破落。你在皇后那里金娇玉贵的, 恐怕有些不习惯。”老太后捻着佛珠, 慢悠悠在前头道。   朱嫣连忙低身一礼, 道:“延康宫肃穆端庄, 嫣儿怎敢生出那等心思?”先前久跪的劲头还没缓和过来,她半蹲时,膝盖一阵麻麻的痛。   “瞧你说的!”老太后摇了摇头,道,“哀家这里,定然是比皇后那要无趣冷清得多的。没有那么多的年轻姑娘, 有的只是几个老姑子;也没有欢声笑语,只能听见佛号经声。说来,哀家原本也不该将你要到这老尼姑的地界来,但哀家也只是受人所托。”   “受人……所托?”朱嫣的眉心一结,心底隐隐浮出一个身影来。   “是呀。”老太后挑眉,道,“人在侧殿,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朱嫣迟疑地看向了一旁的侧殿,再三瞥了太后的面色,这才告了退,慎重地朝侧殿行去。瞧她背影,似乎是去什么地狱阎罗殿似的,一步三停。   老太后瞧着朱嫣,对身旁的瓯姑姑叹口气道:“络儿这么大了,哀家方知道他是纯嘉的孩子。这么多年睁着眼过去了,也不知道补不补得上。”   瓯姑姑扶着太后皱纹横生的手掌,道:“您也是被陛下蒙住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这也不是您的过错。”   老太后一脸愁容,道:“这是造孽,叫佛祖知道了,不得好报。”   “又哪里是那等严重的事儿!您捐了七层浮屠塔,年年给大把的香火钱,可是个大福大善之人。”瓯姑姑殷勤地劝着太后,“且奴婢瞧,五殿下也没怪责您的意思,上来还是‘祖母’、‘祖母’喊得亲热,您就放心吧。”   外头老太后与瓯姑姑细声说着话,这边朱嫣跨入了侧殿里,就瞧见李络站在梅花窗前,正用香插拨弄着博山鼎里的炉灰。梅花窗开了泰半,徐徐的光自外头的松针隙里落下来,映得人脸上一片斑驳的松针影子。应公公垂着手,在他身后伺候着。   “……五殿下安。”她行了个礼,声音有些不情愿。   她猜到了这请太后出山的人是李络,可她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先前的事情还没过去呢,且不说她放不下朱家与李络的那些仇,单单说李络占她便宜的那次,就足够让她懊恼了。   而且,明明清清楚楚说好了就此两清的人,兀的又伸手来扯她了,这着实是麻烦得很。   “我听你与祖母在外头相谈甚欢。”李络合上炉盖儿,慢声道,“都在说些什么?我与祖母十多年没说话了,也不知如何哄老人家高兴。”   “没什么,”她垂了眼帘,道,“不过是在问,到底是谁这样好心,竟请太后娘娘伸手来捞我。太后娘娘说,‘那人就在侧殿里’,如今我也知道这人是谁了。”   “哦?”李络侧过身,将拨香灰用的银插交给了应公公,问,“现在知道是谁了?”   “知道了。”朱嫣说,“太后娘娘都说了,人在侧殿里,那还能有谁?”   “是谁?”他好整以暇地问。   “是……”她撇撇嘴,“应公公呗。”   四下里有片刻的寂静,旋即,应公公表情古怪地咳起来,像是在瘪着一口呛到的水。好半晌后,应公公才弱声道:“嫣小姐,小的可没那个本事说动太后娘娘去岐阳宫啊。”   李络的手一僵,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太记仇了。”   “我哪里记仇了?”朱嫣眼珠子一转,语气很无辜,“是太后娘娘说,请她出山的人就在这侧殿里的。我寻思这侧殿里只有两个人,五殿下和应公公。我和五殿下非亲非故的,五殿下肯定不会帮我,那当然只有应公公了。一定是应公共仁善心肠,才决定这么做的。”   应公公忍不住又是一阵干瘪瘪的咳嗽,眼底有哀求的意思:“嫣小姐,您可别作弄小的了。”   朱嫣转着眼神光,说:“……喔。那就是我弄错了。五殿下一定不会见怪吧。”   李络摇头:“我不见怪。我习惯了。有的人就是这么小鸡肚肠,我看的次数多了。”   朱嫣喉咙一紧,登时有了咬牙的冲动——李络竟然趁机骂她小鸡肚肠!这什么人啊!不就是没夸他厉害吗?他至于这么小心眼嘛!   李络损完她,用手敲了敲一旁的椅背,道:“你刚在皇后的前庭跪了那么久,脚不累?坐下来吧。”   朱嫣摇头,道:“您是皇子,我是臣子,岂有我在您面前坐下的道理?这宫里规矩分明,我与您风马牛不及的,还是不可如此逾越。”   听她说的这么一本正经,李络的眼慢慢蒙上一层阴翳。   ——这不是他的错觉,朱嫣在想着法子疏远他。从前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帮他的朱嫣,如今还在打算与他划清河汉两界,再不靠近。   她的性子倔,心底有什么委屈也不会直说。所以,万不可相信她嘴上说的理由。或者说,她越是嘴上说的话,那就越是假的。什么“心里记挂着大殿下”,那一定是假的。   李络不紧不慢地瞥了朱嫣一眼,负手踱步至她背后,道:“嫣儿,你这么忙着疏远我,反倒叫我有些怀疑。”   “……怀疑什么?”她用余光瞥着背后的李络。   “怀疑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欲擒故纵?”李络凑近了她,语气低低。   朱嫣眉心一拧,眼睛圆睁起来。   ——心里有鬼?还,还欲欲欲擒故纵?   “怎么可能!”她立刻咬声否定,“是五殿下想多了。”   李络用手指拍了拍掌心,慢条斯理、有头有尾地说道:“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是为欲擒故纵。你退避三舍,累我力气,消我斗志,是不是打算兵不血刃地拿下我?”   朱嫣听得直想嘴角抽抽。   李络,你学兵法就是这样学的?好端端的三十六计,被你拿来放到女子身上说事,柳先生知道了,非得气得把你拉去罚抄五遍《兵书》不可!   “五殿下想的可太远了。”她道,“我对五殿下没那种意思,五殿下总不能逼我。”   “……”李络瞥她一眼,放淡了语气,说,“是,我不逼你。虽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槛儿,可你记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李络都不在乎。”   朱嫣心底一凛,嘴巴张了张又合上。   李络说的好听,可他要是知道,她也在当年害得他瘸腿的那场大火里,他恐怕就会改变主意了。到时候,会不会恨她的临阵逃脱还难说,更何况是“不在乎”?   “坐吧。”李络说罢了那句“不在乎”,便不再计较,只让朱嫣坐下,“你在皇后前庭里跪了有一个时辰吧?把裤腿撩起来。”   朱嫣:“……啊?您,您说什么?”   “把鞋脱了,裤腿撩起来。”李络竟然在椅子旁蹲下了,卷起了袖口,拍了拍椅面,催促道,“愣着做什么?祖母的宫里只有老姑子,老眼昏花的,可没法帮你上药。”   朱嫣听了,脸青青红红,好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不要”。   开玩笑,女儿家的腿哪能随随便便给其他男人看?且这个人还是不要脸的李络!他想看她的腿,这又是想占她的便宜!   “不成,我不要。”朱嫣摆了摆手,涨红了脸,“你又想占我便宜!”   “……”李络沉默片刻,站起来,拽着了她细细的手腕就往椅子上按,“坐下了,别动。应公公,去拿药膏来。”   “你别,别别——”   朱嫣挣扎了下,拗不过他的力气,还是在椅子上坐下来。他动作利索,刷刷便脱掉了她的鞋履,将裤腿儿捋了上去,将雪白的小腿露了出来。膝盖跪久了,一片淤紫,最上头还有些磨皮,瞧着甚是触目惊心。   “你姑母当真狠心。”李络喃喃道,“看来,她一定已和朱家彻底闹翻了,要不然不会迁怒于你。”   朱嫣沉默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事儿呢?可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   “你将腿摆好,别动了。”李络指了指她膝盖上的伤口,道,“在给你上药之前,我还要做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还记不记得,我养了一只鹦鹉?颇为聪明伶俐,会说‘恰巧’的那只鹦鹉。”   朱嫣秀眉一扬,道:“当然记得了!就是那只和你一个蠢样的绿毛鸟!”夏天里赏荷的时候,竟然张口就说她“恰巧胖了”!   “我本寻思着给你带件礼物,就拔了它的羽毛下来。”李络从袖中抽出一支翠绿翠绿的羽毛,羽管晶莹剔透,显见刚拔下来不久。   朱嫣的眼皮一阵跳动:谁要这个做礼物?你有够烦的!   “不过,我现在觉得这个礼物还有一个妙用。”李络沉着脸,将羽毛探到了她的脚底,轻轻掻动一下。   脚心一痒,朱嫣立时汗毛耸起,将脚往回缩,却被李络死死摁住了脚踝。   “不准收脚。”他沉着脸,用鹦鹉羽毛又掻了一下,质问道,“说,是谁请太后出山去岐阳宫捞你的?现在知道了吗?是不是应公公?”   朱嫣:……   李络啊啊啊啊啊你个混蛋东西! 第61章 迁居   “祖母说了, 你的东西,会叫人紧着搬来延康宫。这段时日, 你就在延康宫避避风头, 省的你姑母发起疯来,连你都要迁怒。”   侧殿里一片安静, 李络蹲在她膝前, 用手将药膏慢慢推开。沁凉一片的膏体沾到跪得淤紫一片的膝盖,冷得她打个哆嗦。   朱嫣收起膝盖,紧了紧眉心, 问:“那我姑母…会怎么样?”   没了娘家庇佑的皇后姑母,那不过是一个空壳。皇帝想废就废, 没有任何人会来阻拦。   也许是料到了这一下场, 皇后姑母才会无所顾忌地迁怒于她——姑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守着一个岐阳宫的空壳;前朝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身后的朱氏、罗氏尽数离开;倚重的儿子不再得到重用, 不仅在前朝被李络盖过了风头, 连娶妻都没落得好处, 只草草娶了个五品官的女儿。   姑母虽然还是皇后, 但实力早已大不如前了,这是朱嫣没有料到的。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父亲为何肯放弃皇后姑母?按理说,姑母是父亲在这后宫里最大的权柄,只要姑母还是皇后,父亲便有更上一层的机会。   陛下是给了怎样的优厚条件, 竟然让父亲愿意连姑母都放弃了?   她猜,十有八/九,是陛下答应只动姑母,而不动朱家,这才让父亲松口了。总不可能是再从朱家里出一位皇后吧?陛下哪有那么傻!   “皇后会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李络替她上着药,低声说,“这么多年,皇后倚仗着外家势力,在宫中做了不少阴私勾当。死在她手下的人命,不知有几条。父皇得知这些事后,很是震怒,迟早会处罚她。如今不过是开了个头。”   朱嫣听了,心底默默。   她的姑母,一生尊荣,自小出生名门,嫁人时便为皇子正妃,其后为太子妃、皇后。她这一生,并未有多少挫折。想来她根本不会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被家族背弃。   说到底,姑母不过也只是家中的一枚棋子。倘若她的用处不大了,照样会被弃若敝履。   安静一阵子,她又问:“陛下……是如今才知悉的这些事儿么?”   李络点点头:“是我告诉父皇的。我自小在皇后手下苟延残喘,对这些事再清楚不过。”   她的心陡然一跳,有些紧张:“你对姑母的事,知道多少?”   “知道许多。”李络说,“我知道她会在妃嫔的汤膳中动手脚,也知道她谋害过不少皇子。二皇兄看起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那也并非单单是喝酒所致,有皇后的一份功劳。”   “什、什么?!”朱嫣一震,小声道,“你说什么?二殿下他……”   “二皇兄体虚,太医们都说是常年饮酒、行乐过于频繁所致。不过,关雎宫里有皇后的人,她想要在二皇兄平时所用的补药里动手脚,实在是易如反掌。且裕贵妃那种性子,岂能防得住皇后?过去多年,父皇顾忌着她的外家,不曾多查。如今旧账翻起来,那可是真的翻不尽了。”   朱嫣听了,有些纠结,问:“你连这种事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多年前,长定宫那场让你双腿残疾的大火…其实…”   其实,她也在。   “我知道。”李络定定地说。   “你知道?”朱嫣的呼吸一凝,心跳得咚咚快起来,“你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回事吗?”   “嗯。”   “那你……不讨厌我?”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李络奇怪道,“那场大火,是皇后宫中的宫人失手所致,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时的你,不过才七八岁吧。”   朱嫣张了张口,有些失望。   原来,李络只知道那场大火是因皇后之故烧起来的,而不知道当年的她也在火场边。   他是因为“知道那场大火并非朱嫣谋划”而不讨厌她,并非是因为“知道朱嫣临阵逃跑”而不讨厌她。这两者之间,可有着天壤之别——   她见到李络孤身冲向火场,非但没有帮忙,或者向他人求救,反倒偷偷地逃跑了。后来皇后姑母问起这桩事,她只说“什么都没看到”。   如果,当年,她做了不同的选择,也许李络就不必坐在轮椅上这么多年了。   李络会不会原谅这件事?   她心底有点酸涩,将这个疑问在喉舌中压了压,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她很心虚,怕看见李络得知此事后震惊又不解的面容。一想到李络会露出那种表情,她就觉得比死了还难受。   李络涂好了药,站起身来,将手放到面盆里洗净擦拭。见朱嫣表情古怪,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朱嫣有些失落,“我不过是在想,姑母会被废,我不意外,这是她罪有应得。可没了姑母,咱们朱家就落魄了。这后宫里,半个姓朱的妃嫔都没有了。”   李络无声地勾起了嘴角,道:“没了姑母,不是还有你?”   “我?”朱嫣指了指自己,摇头,“我是什么东西呀!哪里能和姑母过去的份量相比。且姑母若是不再做皇后,我在这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李络静默片刻,问:“嫣儿,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   朱嫣:……   “不是。”   李络:……   李络的眼神光一沉,又要伸手去掏袖子里的鹦鹉羽毛。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应公公的声音:“五殿下,陛下请您过去叙话。”   李络动作一顿,知道是前朝的事儿来了。自从他领了前朝的差使,便不能成天逗留在这头了,须得分神去处理政务才是。   “这回便算了,饶你大不敬之罪。”李络淡淡地说,将鹦鹉羽毛收了起来,“这笔账记着,下次再算。”说罢了,他就朝外走去。   侧殿外,老太后干领着瓯姑姑,正眼巴巴地坐在石凳上。瞧见李络出来,太后有些不舍道:“络儿,这就要走了?”   “祖母,前朝有事,络儿不得多留。”李络答。   “那你与里边那丫头,什么时候成婚啊?”老太后只念着这件事,“怎么也不见皇帝催催你们?几个皇子都优哉游哉的,一点也不急着开枝散叶!哀家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李络失了笑,摇摇头道:“祖母,这事急不来。您也知道皇后是怎样的人,若我与嫣儿现在就成亲了,皇后怕是拼死也要将嫣儿折腾上一番。”   老太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道:“那成吧。”   皇后小心眼,这点太后最清楚不过。纯嘉皇贵妃刚来宫里时,就很得太后的欢心,太后还将“清冰”送给了纯嘉皇贵妃。可皇后却因此记恨上了老太后,逢年过节处处为难,太后年纪大了,不想折腾,干脆闭门礼佛去了。   这么多年了,太后还对这个儿媳妇心有余悸。当年看中朱家势力,为皇帝迎娶了这么一个妻子,结果搅得家宅不宁,说来太后还有些后悔。   只希望这个朱嫣,别再走她姑母的路子。若当真嫁给了络儿,那就好好过日子。   ///   入了夜,宫中四处亮起灯来,夜色蒙蒙笼罩在朱红宫墙。   李淳用双手扒着岐阳宫的墙壁,脚步跌跌撞撞,醉醺醺地朝前走着。如今皇后“养病”,遣散了不少吵闹的宫人,现下的岐阳宫可没从前那种热闹劲头了,一到夜晚,就怪冷清的。   李淳醉的发晕,两眼都看不清眼前的路了,但他还在摸索着朝前走。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后,李淳便一连酗酒数日,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也没有再去前朝了。   他原本最为不屑那种终日沉迷酒色、耽误正事的人,如二皇弟李固;但如今他突遭打击,也变为了自己最为厌恶的那种人。   好端端的婚事,全部旁落至了厌恶的二皇弟李固的身上;母后又被父皇斥责,此后在岐阳宫中养病,不再踏出宫门。这些事情加在一块儿,让李淳无法接受,只好以酒浇愁。   “嫣儿…嫣儿!”   他摸索着走到玉粹斋门前,拍起了门,“嫣表妹,你睡了吗?是我,你的表哥啊!”   他醉眼里瞧见玉粹斋一片漆黑,门上还落了锁,心里直犯嘀咕:嫣表妹竟然这么早就歇下了吗?不至于此。自己再敲敲门,她一定会如往常一样,笑靥如花地迎出来,用茶和酒招待自己。   想起朱嫣美丽的容貌,李淳便呵呵笑了起来。他和朱嫣自小两情相悦,这可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但一想到自己无法娶朱嫣为妻,他顿时又觉得胸中翻江倒海,于是更凶猛地拍起门来:“嫣儿!出来啊!”   就在这时,李淳听到了一道女声:“大殿下,您有所不知,朱嫣今日被太后娘娘要去了延康宫,已不在玉粹斋住了。”   李淳一愣,侧过头去,瞧见秦元君正垂首立在身侧。不知怎的,她今夜梳的发髻与穿着打扮,竟与朱嫣有几分相似。李淳咋一眼望去,竟从她身上看出了朱嫣的影子来。   “搬,搬走了?”李淳愣愣的,打了个酒嗝,醉笑起来,“怎么可能!嫣儿怎会离开岐阳宫?”   秦元君上前扶住他,柔声道:“大殿下,您累了,去元君那儿坐坐,喝口醒酒的茶吧。”   女子馨香的身体靠过来,李淳醉眼一动,将她搂在了怀里,哈哈笑起来:“好,好,我就去…喝茶!喝茶!”   女子的投怀送抱,叫李淳找回了一点儿自尊——他并非被父皇所厌弃的皇子,尚有人对他飞蛾扑火一般献媚。他很是高兴地牵起秦元君的手,朝她房中走去。   秦元君娇羞地低下头,眼底掠过一抹冷色。   ——朱嫣,你做梦都想嫁的大殿下,就要成为她的囊中之物了。而朱嫣你,将会在新年后便如丧家之犬一般离开宫中,再不能回来!   赢的人,是她秦元君!   ///   宫门落锁时,谨姑姑带着焦急面色,匆匆进了贤育堂。她一副灰白面色,凑到朱皇后耳边,低声耳语起来。   “秦…”“殿下……”“酒后…”   寥寥几句话,朱皇后的面色便在烛光里倏然一变,狠辣之色尽显。   她不怒反笑,展露出端庄雍容神色,抚着鬓发道:“是不是本宫如今瞧着落魄了,便谁都敢骑上来了?本宫倒要看看,这姓秦的小贱人,能在本宫手底下熬过几遭!”   作者有话要说:  5: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   嫣:不是   5:当真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啊?   嫣:拥有小鸡肚肠的不是人,是小鸡哦,咕咕哒 第62章 延康   岐阳宫里, 烛火高燃。皇后侧坐在凤椅上,表情冷肃。身前桌案上摆着一盏药, 早已凉透了, 却无人问津。铜烛台里火芯轻摇,夜风呼啦吹来, 便晃得几欲熄灭。   李淳与秦元君, 并肩跪在下首,两人俱是衣衫不整,仓促狼狈地低着头;秦元君更是将头挨到了地上, 小声地啜泣着,双肩颤个不停。   李淳偶一抬头, 瞥见母亲威严的目光, 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目光闪躲, 尚且熏红的面颊还残着酒意,口中慌张道:“母, 母后, 儿臣是醉了酒才犯下这等错事。木已成舟, 要不然, 母后便去向秦家提亲吧……”   “住口!”   回应他的,是朱皇后一记重喝。   她眉毛竖起,怒道:“酒后失仪可是大罪,传到你父皇耳中,你恐怕又要被责罚!淳儿,你到底还有没有一个皇子的模样?!”   被朱后这么一喝, 李淳的酒也早醒了,一副悔不当初模样,重重趴跪在地上:“母后,儿臣是真的知错了!儿臣不过是一时冲动,喝了酒,又见到秦姑娘肖似表妹……”   朱皇后闻言,胸膛起伏不定,面孔在火焰里竟有青紫之色。   如今李固得陛下亲自赐婚,李络又圣宠在前,李淳早已是四面楚歌的境地,稍有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李淳本就无甚殊才,于治国之道上庸庸无见;也唯有德仁尚算俱佳,与终日里寻欢作乐的李固放在一起比较,才显得出众,能得一句陛下赞赏。   可今日淳儿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自己坏了德行!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定会发作一番。天威难测,谁又知道淳儿会沦落至如何境地?   不过,此事要说致命,其实也不致命。若是捂得够严实,分毫都传不出去,也就与未曾发生过一样了。   朱皇后越想,心头便越冷酷。她深呼吸几口,目光落至了瑟瑟发抖的秦元君身上,表情慢慢平复了。   这姓秦的小贱人,主动爬了淳儿的床,不就是贪图一个皇子侧妃的位置么?她可以给。   “元君,你是福昌身旁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受了这般大的委屈,本宫不会坐视不理。”朱皇后露出宽厚神色来,安慰道,“此事乃是淳儿无礼冒犯你在前,你不必怕,本宫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秦元君以额触地,人抖如筛糠似的,声音哽咽:“皇后娘娘,是,是元君之过错……”   话虽哽咽含着哭腔,但她着实挤不出眼泪来,实在是心底欢喜之意太甚;没能当着皇后的面笑出声来,已算是极大的克制了。   若是皇后说话算话,她定能嫁给大殿下,成为侧妃。而朱嫣呢,这辈子撑死做一个臣子之妻。她永生永世,都要被自己压过一头,再无起反的可能。   这又叫她如何不高兴呢?   但秦元君又怕叫皇后看出端倪来,连忙呜咽了两声,哀哀哭泣起来,道:“娘娘,不如就赐元君白绫一条,让元君去了吧!”   朱皇后心底一跳,暗恨道:本宫倒是想让你直接吊死,可陛下又会怎么说?!   于是,她便挤出安慰的笑颜来,道:“何必说这种话!元君,只要你答应本宫,将此事守在心底,绝不外传;等风声过去,本宫便向你父亲说亲。”   秦元君闻言,险些直起身来谢恩。但终究想到这些做派不合适,只呜呜咽咽不回答。好半晌后,才答:“全凭娘娘做主。”   皇后见她答应,微松了口气,挥手道:“此事就这样作罢,今晚,你们什么都没有听到。都下去吧。”   一阵脚步凌乱,众人慢慢退了出去,贤育堂里重新安静了下来。朱皇后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上沉重地叹口气,眼中渐起浑浊:“事情一桩接一桩的,真是倒霉。”   谨姑姑愁容满面,道:“元君小姐这事,当真合适么?秦家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秦氏一族素来重名节,要是知道殿下竟酒后失仪,做出这等有辱斯文之事,恐怕秦家人不会善罢甘休。”   “重名节?要是当真重名节,岂会养出那等不知羞耻的女儿!”朱皇后冷斥一声,道,“不过是用珠玉包着外头,内里还是想方设法教唆着女儿用腌臜的法子向上爬罢了!”顿一顿,朱后道,“本宫只担心,若本宫去提与秦家的亲事,陛下不同意。”   谨姑姑亦是在担心此事。   自从李络恢复身份以来,陛下对两位殿下的态度便颠倒了。李络盛宠不衰,而从前最为倚重的大殿下被弃若敝履,甚至被许配了五品官之女姜氏为正妃,直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掌了大殿下的嘴。   这等行为,简直……简直就像是在惩戒岐阳宫,惩戒皇后娘娘似的!   陛下的性格,她们这些宫中老人最为清楚不过了。当年陛下怀疑纯嘉皇贵妃与外男私通,便将五殿下李络放置宫闱一角,不闻不问十多年。这等冷漠,便是陛下对纯嘉的惩戒。   如今,莫非这事儿要轮到娘娘了吗?   谨姑姑倒吸一口气,连忙向着小金佛像双手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来。观音大士保佑,自家主子万万不可招至那等灾厄。   “陛下如今冷淡淳儿,也不愿为他准备好亲事,怕淳儿得了助力,盖过他那另外两个宝贝儿子。”朱皇后的眉眼里充满了算计,“届时,陛下若不同意淳儿与秦元君的婚事,而秦元君又没了清白,那秦家恐怕就要坐不住了。”   谨姑姑眼珠一暗,口中哆嗦道:“娘娘,最坏打算,万一那小贱妮子得了大运,珠胎暗结……”   朱皇后的面孔冷漠下来,道:“为了淳儿的仁德之名,决不能有那一日。若陛下不同意这桩婚事,那秦元君就不能留了。她若不在,此事死无对证,谁敢质疑?”   见自家主子已下定了决心,谨姑姑咚咚狂跳的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慢慢地平稳下来。   岐阳宫外,传来夜深的梆子声,打更的宫人慢慢穿过宫巷,唱着时辰。隐隐的夜色里,似乎还有清脆的耳光与咒骂声。朱皇后皱了皱眉,道:“哪里这样吵闹?”   谨姑姑低身屈膝,忙打开了窗去探问。守在廊下的宫女禀报道:“是福昌殿下打碎了杯盏之故。”   这么一说,谨姑姑心知肚明了。什么打碎杯盏?不过是福昌又瞧人不顺眼,在发脾气了。而那被发脾气的人,恐怕正是勾引了大殿下的秦元君。   谨姑姑将窗扇咯吱合上,向皇后笑答:“无他,不过是福昌殿下打碎了杯盏,惩戒犯错之人罢了。”   皇后听了,淡淡一笑:“随福昌去吧,别闹得太过火就是了。人在岐阳宫里出不去,就算那小贱人委屈,还能向谁说?”   说完,皇后与谨姑姑相视一笑,轻蔑地笑起来。   ///   岐阳宫的腥风血雨,朱嫣是无缘得知了。   宫女们将她的衣衫箱笼都迁到了延康宫,令她在老太后的宫殿里住了下来。太后礼佛,崇尚简朴,因而延康宫没有岐阳宫的雕梁画栋,反倒陈旧清冷。她住的侧殿虽大,但家具却无几,也无鲜花插屏。若说有什么装饰,那便是各色各样的佛家宝物——墙上挂着手抄佛经,本该安着窗炕的位置供了一樽佛祖;打开屉柜,便能瞧见开过光的手串。   甚至于朱嫣晚上躺到床上,便瞧见帷帐顶端绣着一簇儿一簇儿的金莲花,观音在上头踏云而行,吉祥和蔼。   枕头是朱嫣自个儿带的,睡得倒还是习惯。但不知为何,太后这的拔步架子床格外硬些,铺了三层褥子还不见好,睡得她腰酸背痛。   这晚上,朱嫣做了个佛光普照的梦。   梦里有观音手持净瓶,踏云而来,脑后金光阵阵,如升日轮。她露着慈祥面容,笑面温婉,道:“吾乃救苦救难观自在菩萨,又可送儿女福气。不知这位女施主,求儿还是求女?”   定睛一瞧,这观音的脸还有点像李络,吓得朱嫣当场梦醒。   大清早天刚亮,外头就传来念佛的经响,密密麻麻像是蚊蝇,但又很是虔诚。   朱嫣揉着睡得酸疼的脖子下了床,从窗缝里往外一看,只见前庭里一溜排开四张贵妃椅,太后携两位住在后殿的老太妃正在一齐念经,这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四张椅子,坐三位头发霜白的前朝妃嫔;剩下一张椅子,盘着一条晒太阳的老哈巴狗。   朱嫣从窗缝里瞄罢了,便叫琴儿进来给自己洗漱穿衣。把自己收拾妥当后,她便出门给太后请安。   “丫头起身了?”老太后捻着佛珠,晒着初晨的太阳,指了指面前一张梅花矮几,道,“院子里头太阳好,你出来坐着,与咱几个一道进早膳吧。”   “谢过太后恩典。”朱嫣谢恩罢了,定睛一看——大清早开始,吃的就全是斋菜了。   瓯姑姑将哈巴狗儿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到了太后跟前,将位子腾给了朱嫣。她抿了抿唇,端端庄庄地坐下来。   人才坐下,朱嫣便察觉到三道目光刷刷地落到了自己身上,分别来自太后与两位太妃。   “丫头,你叫阿嫣,是吧?”老太后搂着哈巴狗儿,率先开口,“今年多大了?属什么的?你父亲是朱家哪一房的?母亲又是哪一家嫁进去的?”   瘦削的静太妃第二个开口:“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读过什么书?家里给你说亲事了没有?女孩子大了呀,总要留只眼睛多相看相看男人。要不然,一眨眼的功夫,回过神来,京城的好男儿都被挑光了!”   静太妃说罢了,丰腴的舒太嫔紧跟道:“这丫头人在宫中,想必先前是做女官的。也不知做了几年了?是伴读还是司局的?月银几许,在陛下跟前露过脸没有?”   “家中几个姊妹?”   “兄长从何阶之官呀?”   “家中可有分二三四房?家业几何?”   “小妹婚嫁否?”   “长姊婚嫁否?”   朱嫣听得头昏脑涨,几乎要答不过来。   这是什么阵,她怎么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老太太的迷魂阵,又称年夜饭之阵。 第63章 说亲   饭罢, 几位老太太也不念经了,在前厅里支了张牌桌。老太后抱着哈巴狗儿, 一边顺着哈巴狗那白霜霜的毛, 一边问朱嫣:“丫头,叶子牌会不会打?”   朱嫣老实道:“会一点点, 在家中看亲眷玩过, 知道些三六十贯的。”   “行,那今日就不叫金瓯上桌了。”太后扬了扬手,叫瓯姑姑退下, “朱家丫头坐上来,与咱们三个老尼凑一桌。”   朱嫣心底一咯噔, 人有点傻。这叶子牌她确实会玩一点, 在家中看着祖母与姑婆玩过, 但她自己却不大上手;真要摸起牌来,恐怕会被这几个老太太杀的片甲不留。   但老太后却不管这么多, 将哈巴狗放在膝上, 招手就要朱嫣坐上桌, “金瓯不大会玩牌, 每次上桌都拘谨,太没劲头。”老太后慢条斯理说着,尾指上的金护甲耀耀生光。“你愣着干嘛?还不快坐上来!”   朱嫣无法,硬着头皮坐下了。几个太妃相继伸出手摸牌,在自己面前垒成一座小城墙,如烽火瞭望台似的。静太妃大概是摸了一副极好的花色, 嘴角笑得都要翘上天了:“玉麒麟在手,怕是要对两位老姐妹不客气。”   老太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没来由的,怎么把牌说出来啦?不定庄家,你也这么傲!”   舒太嫔抚了抚鬓边白发,一边哗哗地搓牌,一边拉起家常:“我瞧这姓朱的丫头手生的很,根本不是个打牌的料。太后姐姐怎么没来由的把她要过来住?人忒小,不懂我们老太婆的事情,还是个姓朱的!”   太后从瓯姑姑手里接过茶,白了一眼舒太嫔,道:“你当哀家想呀?还不是络儿来求的。哀家这孙子前十来年受尽了八面的委屈,哀家听了就心疼,又哪里好意思回绝了!”   舒太嫔打了一张九百子:“太后姐姐倒是仁善,还敢去管五殿下的事。妹妹早听说这五殿下的事儿烫手,碰都不敢碰的。早两年有堂上当差的,看不过眼那五殿下活的凄凉倒灶,特地递了奏折到陛下跟前,不是被陛下骂的狗血淋头,还被打发出京了?听说了这事后,我更是问是都不敢问了。”   静太妃搓一把牌,笑呵呵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舒妹妹有小半年没出去,不晓得外头变天了。先时不是说五殿下是宫女生的?如今翻了案,说他生母乃是纯嘉呢。这可当真是地虫褪了壳儿,翻身登青云。”   舒太嫔一听,瞪圆了眼,牌也忘出了:“哪个纯嘉?”   “还能是哪个纯嘉!”太后恼着,拍了下舒太嫔的手,“快打呀,出的什么牌?”   舒太嫔急急忙忙胡乱丢了一张牌出去,问道:“是纯嘉呀?太后姐姐母家送来的那个?”   太后叹了口气,惋惜道:“是呀,就是她。当年陛下多少喜欢纯嘉,只可惜她命薄!要是纯嘉的福气厚一点,如今哪有朱氏在这宫里头搅风搅雨的劲?”   一想起纯嘉皇贵妃洛氏,太后心底就惋惜不已。当时纯嘉入宫后,盛宠一时,盖过了六宫所有人的风头,把朱皇后气的嘴角歪歪。且纯嘉和朱氏不同,向来柔顺温驯,对自己这个婆母言听计从,可比朱氏好对付多了。   可谁又能料到纯嘉后来早早就死了呢!花都没开两年,人就没了,还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   如今忽然蹦出来个李络,太后心底多少有些慰藉。从前太后觉得这李络的生母是个宫女,人又瘸又病的,她正眼都懒得瞧。可一旦知道他是纯嘉的孩子,太后不免就要多看两眼了。   一旁的瓯姑姑热了茶水来,给四人一人一盏满上。茶烟氤氲而起,瓯姑姑笑眯眯道:“老奴也记得纯嘉皇贵妃呢!她性情柔善,对待宫女极是宽厚。当时宫里头的人呀,都想往长定宫里扎。”   太后一听,就像是想起了青春时光,笑道:“哀家年轻时也是那副光景!纯嘉可是听话多了,伺候哀家时也更得体。要是由她来做皇后呀……”   静太妃见太后说的起劲,朝朱嫣努努嘴,道:“老姐姐,别忘了朱家的丫头坐在这呢。”   “怕什么!”太后不以为意,“难道皇后知道了,还能冲哀家发脾气不成?早八十年就吵过了,为了一把匕首闹得天翻地覆,这么多年了,哀家可没忘呢!”   静太妃吃吃笑起来,又打一张三万贯:“老姐姐,您就少说两句吧。再威风,还不是在延康宫里缩起来了?到底不是年轻时候了,经不住那般折腾!”   太后不服输,眉毛一挑,怒道:“哀家可不是怕了朱氏!不过是嫌她坏了清静,这才在延康宫谢客不出的。换作青春个二十岁,哀家还能输她一头不成?不过是些玩剩下的耍猴把戏!”顿一顿,太后扫一眼自己的牌,笑眯眯将牌塔一推,道,“二位妹妹,对不住了。我这头是福禄寿齐全呢,下把便是哀家坐庄了。”   静太妃与舒太嫔相继算了点数,最终,朱嫣输的一塌糊涂。她光顾着听几个太妃说闲话,打牌的手都不利索了。第二把是太后坐庄,她一摸牌,眉毛就挤出一片皱纹,伸手去拧哈巴狗的颈子,疼的哈巴狗汪呜一声窜下了椅子。她一边码着马吊牌,一边问朱嫣:“丫头,你家没给你说亲事,那你可有相中的呀?哀家瞧洛儿对你甚是殷勤,要不然,你便和他凑一块儿吧。”   朱家在前朝分量重,这太后还是知道的。且面前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是长房嫡女,分量更是重中之重,哪个皇子娶到手了,一定是锦上添花。   朱嫣听了,轻咬唇角,摇了摇头:“谢太后娘娘美意,只是嫣儿无意于此,与五殿下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浑说!”太后哐的打张牌,挑眉道,“络儿要是不看向你,没来由的,怎么会去求哀家去帮你?”   “这…这,我也不明白。”她有些为难,垂眸慢慢道,“可嫣儿当真无意于五殿下。他受宠于御前,又有才德,本当配世间最纯质柔善之女子,并非我这样蒲柳之姿者可匹配的。还望太后娘娘体谅。”   老太后听了,有些失望。   这朱家丫头的身份贵重,原本是最合适做皇子妃的;且她上了年纪,满心盼着皇子皇孙开枝散叶,心底极想为两人牵红线。见朱嫣无意于李络,便又问道:“那其余的几个皇子,可有相中的?淳儿是你表哥吧?”   朱嫣一听,心思一紧,立时毫不犹豫道:“虽是表兄妹,但也仅止于此。且陛下金口玉言,说过此事不成。”   一旁的静太妃呷口茶,拉起别的红线来:“既然不喜欢宫里头的皇子,那御前行走的喜不喜欢?我娘家有个侄孙,年纪轻轻就领了四品的官职,日日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旁人都说他才高八斗,貌比潘安呢!”   舒太嫔闻言,忍不住以袖遮面偷笑起来:“静姐姐,你是第几次将你家这侄孙掏出来献宝了?都三四个月了,都没牵成一桩呢!要是当真貌比潘安,怕是说亲的门槛都被踏破了,还需要姐姐在这费嘴皮子吗?”   太后却道:“话可不是这么说,要是当真喜欢,也未尝不可。丫头,你要不要听听仔细的?”   朱嫣连忙摇头:“谢过太妃,嫣儿无意于此。”   静太妃被揶揄了,不高兴地打了一张万万贯,道:“这也不喜,那也不喜,也不知道这丫头喜欢怎么样的!眼界那么高,到头来还不知找不找的到人呢!”   朱嫣有些头大,又不敢冒犯太妃,只好道:“我…我还想在父母跟前侍候两年。”   太后眼珠精明一转,嗤声笑起来:“哎哟,给你说其他男子,你便矢口拒绝,说无意于此,半点回转余地都不留。和你说络儿,则变成了‘络儿多才德’、‘当配最纯质女子’、‘自己匹配不得’。这心底上有谁,不还是说的一清二楚呢?”   闻言,舒太嫔和静太妃都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可不是么!”   只有回绝李络时,犹犹豫豫,托辞万千,还说是自己不配。这是什么心思,宫里头的人能不懂么?   朱嫣听了,愣神片刻,耳根微微一红,小声地解释道:“太后娘娘,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是因为……我当真是那么觉得的。”   太后年纪虽大,心底还是清明,年轻时见惯了六宫里的风雨,岂能猜不透一个小丫头在想什么?她打两张牌,问道:“哦?当真是这么想的呀?对络儿没那等意思?”   朱嫣把头摇的像鼓,郑重地说:“绝无此意。是我配不得五殿下那样的人。”   太后心底嗤笑一声,道:“那成吧!哀家也不打趣你。”   又打了两桌牌,外头传来瓯姑姑的通传声:“太后娘娘,五殿下来瞧您了。”老太后呷口茶水,老神在在道,“哀家这老花一朵,有什么好瞧的,当然是来瞧院子里新开的花。”   话音刚落,门帘一掀,李络跨了进来给几位太妃行礼,一身松烟色圆领华袍,面庞清俊,自有贵隽味道。静太妃和舒太嫔还是头一回见长大的李络,一副惊奇眼光打量过去,道:“这么一瞧,倒当真像纯嘉!”   朱嫣站起来行礼,掀起眼帘偷眼看李络,见他在几个老太妃之中游刃有余,丝毫不似生疏十多年模样,便安然垂落了眼睫,去一旁站着候立了。   太后重将哈巴狗儿抱起来,给李络指了张椅子,道:“络儿,哀家瞧你也将二十了,怎么不见婚事定下来?先前以为这朱家丫头是你心头好,如今仔细问问,才知道人家也瞧你不上眼。”   李络闻言,倒不诧异,顺着太后的话答:“早年一直病着,适才拖累了婚事。”   “如今身子康健了,那当然就能娶妻了!”老太后抚着哈巴狗,眯起眼来,“哀家这头有好几个姑娘,都是十六七岁娇娇俏俏的年纪,你若高兴,便叫进宫里来见见你。”   李络刚想说话,老太后就抬手制止,继续道:“有个宛宁徐氏的姑娘,与你母家一样,父母辈是江南来的,生的是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还擅琵琶与琴,文采也好。你的面相呀,瞧着就与她相合。”   静太妃听了,也不甘落后,插了一嘴道:“要我说,还是我娘家的姑娘更合五殿下眼缘。不知五殿下听说过曹家双姝没有?姐姐二八,妹妹恰及笄,大的温婉,小的活泼,俱是京里有名的美女。两人的母亲与良妃是表姐妹,年轻时也颇有名气!”   李络不好不答,客气道:“听说过一二。”   静太妃一听,面色欢喜,道:“成了!我这就写信,叫曹家姐妹进宫来坐坐,明儿你就能见着人了。到时候,喜欢大的还是喜欢小的,都能看看。”   太后听了,附和道:“说的对,紧着些相看,才好早日把婚事定下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旁极是突兀地传来“吱呀”的一声响,很是刺耳。三个老太太不由齐齐侧目望去,却见朱嫣板着脸,握成拳的手正重重地抵着门扇。那“吱呀”的刺耳响声,正是她不小心将敞开的门推到了底。   见三位老太妃齐齐看向了她,朱嫣略略慌了神。她目光闪烁,连忙低声道:“嫣儿有些…暑热缠身,身子不适,想出去吹吹风。暂行告退,还请太妃娘娘、太嫔娘娘恕罪。”   太后听了,眯起了眼,道:“你去吧。”   才说了个“你”字,朱嫣已扭了身跨出门去。老太后抚着哈巴狗,瞧一瞧深秋的天色与庭院中积压的落叶,道:“‘暑热缠身’?这天还热呢?真亏她想得出来。”   “到底是个小丫头,想的什么,根本禁不住试。”静太妃咯咯笑起来,对李络道:“五殿下,还不去追?追上了,还能解释两句呢。” 第64章 戏弄   朱嫣出了门, 沿着转廊走了一段路,在一棵松针树下头停住了。这延康宫里没什么人, 冷冷清清的;秋风一起, 吹得她有些单薄的罗衣不胜寒意。她这才察觉到,今日兴许是穿的少了些。可她都已经出来了, 总不能硬着头皮回到太后那头去, 要不然就显得是她灰溜溜认了输,也太丢人了。   一想起太后那头热火朝天说亲事的劲头,她心底就有些懊恼, 忍不住伸出脚轻轻踢了两下树根,小声嘟囔道:“这么多亲事排队等着挑, 厉害倒是厉害!”   有一下踢得重了些, 脚尖嗡的作痛, 让朱嫣冷不防倒吸了一口冷气,蹲下来揉着自己的鞋头。   “有什么心事, 说出来听听。何必为难一棵树?”   她正揉着脚尖, 就听见李络清冷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撇了撇嘴, 不愿转身, 背朝着李络,道:“五殿下怎么出来了?也不多听听太后娘娘的话,看看她给您说的姑娘到底有多好?”   李络说:“我哪里敢听?有人心眼这么小,我再多听两句,怕是耳朵都要被拧下来。”   “……”朱嫣心里一口气没上来,登时转过身去, 狠狠瞪了李络一眼,“五殿下,我岂是那种会去拧人耳朵的粗鄙之人?!”   李络见她肯转身了,扬唇淡淡一笑:“我有说这人是谁么?你何必急着上座?”这一笑,有淡淡的揶揄之意,如瞧见兔子陷入笼里了。   朱嫣的脸瞬时涨红了。   她知道自己落入了他的圈套里,眉头跳了跳,小声嘟囔说:“你听你的,我走我的,我们两不相干。我听太后娘娘与静太妃娘娘介绍的几个姑娘,都与你甚是相配。不然,五殿下还是多去打听打听吧?”   李络摇头,道:“我虽才貌平庸,但于娶妻一事上,也是颇为挑剔,并非来者皆收。太后与太妃所说女子,恐怕不大合适。”   朱嫣听了,暗嘁一声,心底道:你还挑呢!你挑什么挑?你瞧瞧有人理你吗?   她赌气似地在心底这样想罢,然后陡然反应过来——如今的李络可是和从前大不同了。   她熟识的那个李络,双腿有疾,默默无闻,自然没人理会。可如今的李络呢,非但得宠于御前,在前朝上也颇有贤名。再兼之祭天大典上的悦神之舞,恐怕,他当真成了人人艳羡的翩翩佳公子。   太后说的什么宛宁徐氏女,还有太妃家的曹姓姐妹花,恐怕当真钦慕李络也说不定。   “我觉得曹家姐妹挺好的。我在家时,也听闻过她们的名气。”朱嫣低下头,玩着腰间一串穗子,小声道,“以前还见过面呢,确实是漂亮的。”   “我说了,于娶妻一事上,我甚是挑剔。”   “我知道你挑剔!”朱嫣攥着腰穗,解释道,“可曹家的大姐当真很漂亮,再挑剔的人,见了她都会倾倒。你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你瞧不上眼?”   而且,要是连曹家的大姐,李络都觉得不够漂亮、配不上他,那这世间还要到哪里去找更绝色的美女呢?   “我只是听太后这么一说,便觉得不大合适了。”李络负手,不疾不徐道,“太后说曹家大小姐温婉贤淑,宜室宜家。我觉得,这不大合适。”   “…温婉…贤淑?那不是挺好!”她嘟囔道,“哪个男人不想娶个宜室宜家的女子?”   “我很挑剔。”他再说一遍这句话,慢慢笑了起来,“我觉得,小心眼耍脾气的,更可爱些。”   朱嫣怔了怔,眼神光不由轻烁。   这李络,又在说什么糊涂话了?什么叫他觉得小心眼耍脾气的人更可爱?这是哪儿的话?   敢情他挑剔曹家大小姐,不是因为人家长得不够漂亮,而是人家温婉贤淑,不够小心眼耍脾气?可是这话,她怎么听得怪怪的呢?李络说话,一定有弦外之音。他肯定是想损她,肯定是……   “啊!你,你又说我坏话?!”朱嫣陡然察觉了李络的话里玄机,羞恼着用手指向李络,“你是不是想说我小心眼耍脾气?”   李络目光一飘,淡然落到一旁的松针上,道:“我可没这么说。你瞧你,又自己急着上座了。”   朱嫣气得牙痒痒,直想去拧李络的耳朵。可手一抬起来,又被自个儿按下了。   她怕李络觉得自己两手交握的样子奇奇怪怪,瞧出端倪来,便假作在搓着掌心,一个劲儿地朝手心里呵气,道:“冷,这延康宫里怎么这么冷?奇怪。又刮秋风了!”   李络“哦”了一声,眸光淡淡斜睨她:“先时说暑热缠身,出来吹风散心的人是谁?”   朱嫣目光虚虚一转,语气有些缥缈:“啊…是,是谁呢。这,嫣儿也不知道呀。兴许是瓯姑姑说的吧。”   李络暗暗觉得好笑,但也未多揶揄,只是慢慢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将之落到了朱嫣的双肩上。松烟色的外袍尚带着男子肌肤的余温,一落下来,便有浅浅的檀香在鼻尖散开。   兴许,这件衣衫在放置着博山炉的屏风上挂了一整夜,才会有这样好闻的气味吧。   “虽不知你在闹什么别扭,不过,你总是跑不掉的。”他伸出手,替她正了正领口,又将手指蜷起,慢慢上扬,掠过了她颈侧耳根的肌肤。   这触感痒而温,像是扫胭脂时,一缕红在腮上慢慢地推开了。   “我说我挑剔…那是因为,我只想挑你一个。”   朱嫣的心悄然一顿,漏跳了几拍。   她羽睫一扬,抬头去望李络的面容。云开月舒,水落冰融;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面貌更耐人细品了。   朱嫣在心底暗暗道:不行,再这么下去,自己非要犯傻了不可。   她连忙将李络的手推开了,发出一串清脆的咳嗽,说:“嗯…五,五殿下,能不能,请你闭上眼睛?嫣儿,有东西想要给您……”   李络:“哦?什么东西?”   “请您闭上眼睛。”她翩然一笑,美目弯弯,甚是甘甜。   “……”李络轻叹口气,便听话地将双眼合上了。   也不知她会心血来潮地给他什么?   李络安静地等了片刻,都未听见身前人的说话声,也没有任何的响动。他不由合着眼问道:“嫣儿?我可以睁开眼了吗?”   无人回答。   李络想起她记仇的性子,便没有太快地睁眼,而是耐心地等着。也不知朱嫣在做什么,他袍摆处传来拉拉扯扯的感觉,简直像是有人在故意拽着他的衣袍似的。   “嫣儿,你这是在做什么?”李络问。   依旧无人回答。   他心底有一缕不妙的感觉,终于偷偷地开了一条眼缝,朝外望去。可眼前,分明没有了朱嫣的人影,只有那棵老松针树依旧矗立着。   “嫣儿!”李络将双眼彻底睁开了,环顾四周,但朱嫣早已不见了。想来刚才之所以寂静无声,那便是因为朱嫣蹑手蹑脚地偷偷溜走了。   可她若溜走了,自己袍摆边的,又是……   李络疑惑地想着,低下了头,却见自己的衣角下有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定睛一看,老太后的哈巴狗儿抬起了头,“汪呜”地叫了一声,露出牙来,狠狠咬住李络的衣服边儿就往下拽扯。   李络:……   “嫣儿!你过来!”   ///   天气一日日地冷起来,朱嫣搬进延康宫后,便更能察觉到秋意的萧瑟。这里所居的人少,且都上了年纪,这种冷意便愈发了。   家中得知她迁入了延康宫,便差人封了点银子进宫,好叫她多多打点延康宫人,活的顺遂些。母亲也来了信,信中潦潦写了几句她皇后姑母的事,又叫她不必多心,只好好侍奉太后便是。等着年关一过,家中便会接她出宫。   如今已是深秋,离新年不过三两月的时间。再熬一熬,她便能自皇后姑母眼皮子底下逃开了。   只是,若出了宫,恐怕以后便不会再见到李络了。她在深闺之中,李络却在前朝。虽同在京城,却远如天涯海角。   朱嫣坐在东栏的美人靠上,瞧见树梢金黄的落叶飘转着落入池塘之中,于水面上小舟似的打转,竟觉得身上一阵清寒遍生。   “朱家丫头,你在这呢!”   她忽得听见了太后的嗓音。她转身一瞧,见得老太后与静太妃正领着几个老嬷嬷穿过转廊来,静太妃捻着手串,显然是刚念经出来。   “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请安。”朱嫣忙起身行礼。   “起来吧。”太后虚扶个手,道,“秋猎在即,皇帝差了人过来,问咱们延康宫里可有要随驾一道去草场的。你这丫头若是想去,哀家便把你的名字报上去。”   朱嫣蹙眉道:“嫣儿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静太妃吃吃笑起来:“哎呀,问你想不想去,你自个儿说便是了!反正咱们太后老姐姐是断断不会去秋猎草场的。但凡有你姑母露脸的地儿,太后娘娘都嫌耳朵不清静呢!”   老太后白一眼静太妃,道:“妹妹是在说什么话呢?这和皇后又有什么干系。哀家不过是觉得,咱几个念佛的,没法子白白看着一群大老爷们儿杀生,那可是败坏功德的事情,这才打算留在延康宫里念念佛呢。”   静太妃瘦瘦的肩一晃,眼皮掀起,装模作样道:“多捐几座金身佛便能解决的事儿,太后娘娘怎么这么计较!想来呀,还是因着几位皇孙还不曾开枝散叶,太后在草场那头见了人,心底就不爽利呢。”说罢了,静太妃得意地抚一下鬓角。   老太后见她得意,心底不免有些光火。   静太妃的儿子是封地在边域的陈王,陈王虽在治上没什么功过,但子嗣却旺顺的不得了,如今静太妃的曾孙都三四岁了。她一直得意于此事,平日里没少在延康宫里得意洋洋地炫耀,折腾的老太后眼红不已。   谁还没几个孙子了?她的孙子迟早也会生一大群大胖小子,得意什么呢!陈王笨头笨脑如个冬瓜似的,生的孩子能聪明到哪里去?静太妃也好意思说出来现眼!   “朱家丫头,咱们这延康宫无趣,哀家觉得你还是去草场上玩玩,骑骑马。”老太后哼了一声,对朱嫣颐指道,“络儿也会去,你没事的时候,可与他请教请教读书之道。你们年轻姑娘呀,就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如咱们老尼子似得缩起来,可听明白了?”   朱嫣听闻,连忙道:“嫣儿在延康宫伺候太后娘娘,既然太后娘娘不去,嫣儿便断断没有自作主张、擅自前往的道理。”   老太后挑眉,道:“你想好了?不去?曹家姐妹双姝,宛宁的徐氏小姐,可都是要去的。”   朱嫣表情一愣。   “还有江州的方氏名媛姐妹也入京了。对了,辽王的表姐也是要去的吧?个个都是一顶一的美人。还有定给二殿下的罗凝霜呀,她有好几个堂姐妹,一个塞一个的漂亮……”老太后老神在在地说道。   朱嫣的眉头跳了跳,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嫣儿,确实是有些向往草场风光……” 第65章 亲眷   京外西郊有一片草场, 偌大浩荡,紧连湖泊丘原;每至秋日, 便水草丰茂、苜蓿生香。自先帝在位时, 便有帝王携要官宗室前来此处行猎的传统。   朱嫣虽会骑马,但于射箭之事上其实不大精通。从前也随父亲去过几回西郊草场, 但彼时年纪尚小, 不过是在母亲身旁坐着打打瞌睡,连打猎的魁首生的什么模样都不去看。   仔细一算,上回来西郊草场, 竟还是三四年前的事情。   朱嫣随着司局的人到草场上,便一下子回忆起了多年前来此处时的景象——草场总是一片丰沛的绿;秋日里天高朗阔, 云稀露淡, 偶有几只大雁掠过天穹。此外, 她便只记得桌案上有绘着梅花的白瓷小盏,里头会盛芙蓉糕、糖酥酪或是豆沙如意酥, 甜的人唇齿发腻。   因延康宫的主子不来, 她又不再记名于岐阳宫皇后手下;因此, 人到了西郊草场, 便只得算作朱家的家眷,与朱氏的族人坐在一片席位上。   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如从前居在福昌殿下身旁一般风光无限、众人瞩目,但想到与家人久别未见,能在西郊草场上小说几句,她便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朱二小姐, 这边请。几位夫人正在候着您呢。”   引路的侍卫躬身一指,请朱嫣循一道小径向前走去。她眯了眯眼,朝着草场上放眼望去。青山缀在天际,蒙着一点蓝灰色的秋雾;小腿那般高的深绿秋草铺在天穹下,一眼望去,犹如一张精心裁剪的碧绿绒毯。   “请问,陛下与几位殿下如今身在何处呢?”她问道。   “陛下应当在御帐中,正与几位殿下饮酒呢。”侍卫笑答。   朱嫣抿了下唇,低声问道:“敢问这次骑射比赛,有哪几位殿下会上场?”   “陛下、大殿下与二殿下都会去。”侍卫思索起来,“福昌殿下与四殿下也要一道去。这二位殿下虽说是公主,却也有射箭的好功夫。”   “……也是。”她笑了笑。福昌殿下的马上功夫如何,她自然是清楚的。但她如今对福昌殿下的一举一动已是不大关心了,只想听另一个名字,“五殿下竟不参加比赛吗?”   “是呀。朱二小姐有所不知,五殿下先前一直病着,从不曾碰这些骑马射箭之类的事,如今身子虽康健了,但陛下怕有个三五一二的,因此请五殿下不必勉强。”侍卫答。   “这样啊。”她知道了,心底略有失落。   若是不参与射猎,恐怕这场比赛,便成了大殿下与二殿下的竞争之地吧。这对李络来说,可真是太吃亏了!   “对了,你知不知道徐氏的小姐,和静太妃娘家的曹氏姐妹在哪儿?”朱嫣想起了正事,又问这小侍卫。   ——要不是听闻太后太妃想给李络拉红线的几家姑娘要来,她才懒得来这个地方呢!   “这…”小侍卫露出困惑的神色,“徐家的小姐…可是宛宁的徐氏?”   “是呀。”   “徐氏一族不曾来呢,列席名单上未有瞧见名字的。”侍卫不好意思地答道,“毕竟宛宁离京城足有半月之距。”   朱嫣愣了下,又追问:“那,那曹家的姐妹呢?”   “曹家的姐妹……”小侍卫像是想起了什么,面颊一红,咳了咳道,“您说的是曹家阁老的两位千金吧?小的听闻,似乎是在今年双双许了京外的人家,恐怕如今正在家中备嫁。”   “你说什么?”朱嫣吃了一惊,“已经,已经许了人家了?!”   “似乎是的,只是传闻。”小侍卫显然不大精通京城的消息,露出苦恼之色,“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您还是问问各家的夫人吧……”   “已经许了人家了……”朱嫣大口吸了气,随即眼皮一跳,眼前浮现出几个老太太殷勤拉红线又絮絮叨叨的样子来。   ——枉费她担心了这么久,结果她紧紧忧虑着的徐氏小姐和曹家姐妹,竟然统统都不会来西郊草场。   她这是被太后与太妃激了一将?!   未料到这几个念佛的老太太,竟还有这等闲心。为了将她和李络凑在一块儿,连这种法子都使的出来!   朱嫣提了裙摆,咬咬牙,有些气冲冲地朝自家的席位走去。   朱家的席后搭着数顶细布青帐,朱嫣的母亲万氏与两个妯娌坐在案几前,正探着头张望着。瞧见朱嫣过来,万氏喜不自胜,忙招呼道:“嫣儿,这头!”   因在御前,万氏又身带诰命,故今日着一袭沈水色卷鞭蕖纹华袍,发挽高髻,饰以金丝八宝为簪,端庄持重,足显名门之风。   自家中回宫后,朱嫣也有数月未见得母亲万氏了。遥遥瞧见母亲熟悉面容,她便忘了先时的气恼,快步朝家人奔去。   “母亲,一段时日未见,不知您身子如何?”   万氏拍了拍身旁的坐席,让她坐下:“我这儿素来都好,没什么烦心的。”   朱嫣坐下了,瞥一眼桌案上。熟悉的梅花盏内盛着两三种点心,又是芙蓉糕、糖酥酪与豆沙如意酥;每一盏点心都动了泰半,可见母亲近来胃口不错,连平日不大感兴趣的甜点都能闲着入口了。   这样一想,朱嫣就放心了。   “阿嫣,延康宫如何?太后娘娘可还和气?”万氏撩起朱嫣的一缕头发,略略有些心疼,“那延康宫里都是太后太妃的,也不知道你合不合贵人们的脾气!”   太后年轻的时候,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朱皇后嫁入皇家后,婆媳两个棋逢对手,终日里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来了个纯嘉皇贵妃,再加上本就受宠的裕贵妃也不甘人后,那段时日,宫里头真是好不热闹。   不过,最后到底是朱皇后技高一筹,令太后娘娘让了步,多年来,再没怎么插手后宫的事情了。   如今太后把朱嫣要去了延康宫,这就难免令万氏有些担心了。虽这不过是小两个月的时间,再熬一熬就能接朱嫣出宫了,但还是叫万氏放不下心来。   朱嫣怕母亲担忧,忙答道:“请母亲放心,太后娘娘很是和蔼,我在延康宫一切都好。太后崇佛,平日里也只是念念经、打打牌,没什么别的事儿要我去做的。”   万氏闻言,放下了心,道:“兴许是上了年纪,就想留个年轻姑娘在身边吧!”   不过,嘴上虽这么说,但万氏心底却不这么想。太后虽待在延康宫十多年了,但年轻时那股子精明计较劲,恐怕是不会彻底褪去的。当年太后相中朱家的权势,才为皇帝定下了朱皇后为妻;如今朱家还是一样的权势在手,太后这是又想为哪个皇子牵红线了?   万氏在心底轻蔑地嗤了一声,暗道:一套把戏想耍两辈人,太后终究是老了!她家阿嫣,可是已经定下了人的!   万氏说罢了,又仔细打量朱嫣的面孔,低声道,“让母亲瞧瞧,嫣儿可有胖了瘦了?”瞧一阵后,便轻啧一声,点了下朱嫣的额头,道,“既没胖,也没瘦,倒是更漂亮了些!”   万氏的妯娌、朱嫣的叔母潘氏在后头悄悄笑起来:“嫂子,做母亲的瞧自己女儿,当然只有越瞧越顺眼的份!”   万氏轻手轻脚地作势拧了下朱嫣的脸颊,笑道:“先时我还担心我家阿嫣在宫里受委屈,如今想来,阿嫣那样聪明,岂会吃什么大亏?”   顿一顿,万氏又压低嗓门儿,轻声对朱嫣道,“不过,你年后就要出宫了,母亲可舍不得真将你留在宫里头。”   潘氏扇了扇袖口,道:“等阿嫣出了宫,咱家的阿婵便要进去咯。原本她还盼着见见她堂姐呢,如今倒好,一进一出的,恰好错过了。”   潘氏是四房的太太,她的嫡亲女儿,便是先前商议好许给二殿下为侧妃的朱婵。朱婵比朱嫣小两个月,在朱家的几个姑娘里,是与朱嫣玩的最好的那个;朱嫣及笄的时候,还是朱婵来做的赞者,在及笄礼上玩的高高兴兴的。   她方及笄不久,就定下了与二殿下的亲事。听闻因她嫁的人是裕贵妃所出的皇子,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但二殿下一贯是个会哄女子高兴的男人,刚订了亲事,便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如流水似的送过来,今日桃筏吟诗,明日茶香藏字的,也将朱婵哄得高兴了。   原本么,朱婵的身份在朱家里便不算高;能嫁二殿下,也算是有些高攀了。若能成事,倒也不算太亏欠。   只是想到二皇子的性子,朱嫣终究有些担心。   “母亲,我知道阿婵妹妹就要嫁给二殿下了,可是……”朱嫣皱了皱眉,“父亲到底为何会同意这桩亲事?那齐家所出的裕贵妃娘娘,您也知道…”   万氏就知道她会问这件事,不由伸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低声道:“此事并非你父亲的主意,而是陛下和齐家那头亲自来说的。”   “齐家主动来说的?这又怎么会呢?”朱嫣愈发不解了。   关雎宫的裕贵妃娘娘,恨透了操纵六宫的皇后姑母。如此一来,齐家又怎会为二殿下主动求娶朱家的姑娘?   除非……   除非皇后姑母,已成了齐家与朱家共同的敌对者。   “你别管为什么,你只要知道,齐家允诺了会善待你阿婵妹妹,她与罗氏过门后,二殿下三年内不得立娶其他侧妃。”万氏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嗓音与朱嫣如此道。   朱嫣微呼一口气,很是惊诧。   二殿下那等风流的性子,若当真肯允诺这样的誓言,那足见是下了狠心的。   母女两正在说话,便听得一旁传来男子的声响:“妹妹,许久未见了。”   朱嫣抬头一瞧,兄长朱宏育正端端正正立在一旁。他是个文人,不擅马上功夫,因此并未着骑装,只着一袭方便的圆领青袍。   朱宏育与朱敬观生的像,一股子老成书卷气,又有点刻刻板板、不通人情的滋味,但这并不妨碍朱嫣打心底敬重他。从前在家中做姑娘时,朱嫣也爱与朱宏育说闲话。若是能将不善闲谈的朱宏育逼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那便最好不过了。   “哥哥怎么才来呢!我都坐下来与母亲说了多久话了,也不见你过来!”朱嫣埋怨道。   朱宏育道:“在外头与两个同僚说了会话,耽误了些时光。且我先前没听母亲说过妹妹会来,还以为妹妹当留在太后那头,便没放在心上。”   朱嫣答:“原本是该留在延康宫伺候太后的,但嫣儿想着父亲、母亲,便向太后娘娘求了恩典,眼巴巴地跑过来了。”   朱宏育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都是许好人家的姑娘了,还和个小孩子似的,总也长不大。”   他说这话是顺口,但朱嫣听了,眼便睁圆了。   “许好人家……?”朱嫣喃喃两声,扬起头来,问道,“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许好人家的姑娘?母亲将我许给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朱宏育愣了一下,这才察觉到自己失言,不小心将父亲叮嘱过莫要说出的事儿说了出来。他有些无措,还想补救,可万氏已经轻恼着拍了下他的肩。   “叫你守住嘴,怎么直接当着你妹妹的面说出来了?”万氏皱眉训斥了一声。   朱嫣一听,立刻大惊:“母亲,这么说,这这这是真的?你们…你们给我,许了人家了?” 第66章 亲事   “你们…你们给我, 许了人家了?”   见朱嫣瞪着眼睛,追问不停。万氏有些头疼, 揉了揉眼角穴, 叹了口气,“怎么就守不住话呢……这下可好了!”   朱宏育有些愧怍, 连忙与万氏请罪:“母亲恕罪, 实在是见到小妹,心情高兴之余,便有些多嘴了。不过…不过, 妹妹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妹妹也无妨啊。”   万氏白了自己长子一眼, 训斥道:“当真是不会挑时候说话!你这毛病, 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朱宏育表情愈发讪讪, 揪着袖口在旁赔罪。   朱嫣见母亲与兄长神态如此,心下愈发慌乱。   看来, 家中竟然当真瞒着她, 为她许下了婚事!可问题是, 家中将她许给了何人?!为何从来疼爱自己的母亲, 竟然一点风声也不告诉自己?   若是…若是,将她嫁给了什么素未谋面的男子,亦或是干脆远嫁,那又该如何是好?   朱嫣咬咬牙,向母亲低声恳求道:“母亲,此事未免太过突然。嫣儿才方及笄, 缘何要这么快地出嫁?女儿还想在母亲跟前多尽孝两年。”   万氏见她神态焦急,心底无奈,慢慢笑道:“嫣儿,家中确实是在给你商量婚事。不过你放心,父母总没有害你的道理,给你商量的亲事,也是按照着你的心意来的。”   朱宏育因先前说错了话,现在只想着补救。他将跟前的青帘落下,防着别人探头过来窃耳偷听,悄声和朱嫣说:“嫣儿,你不是从小便想着做皇后娘娘那般的女子?这桩婚事极好,准会叫你日后呀,如皇后娘娘那般风风光光的!”   朱嫣听闻,目光微微闪烁。   按照她的心意来的婚事?   总不可能是嫁给李络!当初她及笄的时候,母亲可是亲口要她为了朱氏门楣,断绝对李络的心思。如今,也断断不可能为她说李络的亲事了。   恐怕,母亲是想将她嫁给那些高门子弟,此后做个荣宠不尽的贵夫人;既能让她优渥一生,又可为朱氏一族带来利益。她从前就一直想要做个皇后姑母那样的人,母亲将这些话听在耳中,便是如今嫁不了大殿下了,恐怕也会尽力比照着这些要求去为她谋求夫婿。   朱嫣将京城那些适龄的名门子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眼前甚至出现了福昌殿下心上人齐知扬的身影,心底的慌乱愈甚。   她一点都不想嫁给那些人。   且不说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的高矮胖瘦,单单是这些公子哥们儿的性情,便没一个能入她眼的。她喜欢的男子,当是忍辱而不折,扶摇而不骄之人。既有足行天下之文采,又有洞察入微之心思。这样的人,这京城里,还能寻出哪一个?   “母亲,虽不知您要将我许给谁家,可嫣儿…当真还不想嫁人。”她低声恳求道,“嫣儿长久不在家中,难得终于可以出宫,久伴在父母膝下,母亲又怎能将我往外赶?”   朱嫣说的言辞恳切,声音又急又忧。万氏见了,眨了眨眼,不由得有些当回事了,问道:“小丫头,当真这么舍不得母亲?”   “是呀!”朱嫣点头如捣蒜,“母亲,您不知道我在宫中有多么—多么——地想您!我这回出了宫,恨不得十年八年地陪在您身旁,再也不走呢。”说完,朱嫣挽着万氏的手,紧紧地依偎上了万氏的肩,再度恳求道,“请母亲万万不要这么早地将女儿嫁出去啊。”   朱宏育看的一愣一愣的,脸皮竟然不好意思地烧起来了。他对万氏道:“母亲,儿子觉得,嫣儿瞧着确实是舍不得家里呢!”   万氏微嘶一声,垂下眼皮,露出思忖的神色来:“唉,嫣儿,母亲也舍不得你。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是母亲与父亲太薄情了。你这些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若不然,一会儿母亲便去与你父亲商量商量,要不然便再考虑考虑这桩亲事……”   朱嫣一听母亲松口,连忙加了劲头继续劝说:“对呀,对呀!嫣儿才及笄多久呢?哪有这么早便嫁人的!就是再留到十七八的,也不算老姑娘!”   万氏见她依恋自己,心底也很是高兴。她轻轻弹了下女儿的额头,小声嘟囔:“说的对!母亲也舍不得将你早早嫁出去!那五殿下呀,虽然如今得宠,身子也康健了,可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将你嫁给他,母亲多少有些不放心……”   万氏絮絮叨叨地说,这头朱嫣又猛地愣住了。   “等等,母亲,您,您说…是谁要娶我?”朱嫣迟疑地问。   “喔!瞧我这嘴。”万氏笑呵呵地,环顾了一圈朱家的青帐里外,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嗓音与朱嫣道,“嫣儿,这话你听着,记在心里,可不要说出去了。陛下那头来说的亲事,要将你留给五殿下做正妃呢。”   朱嫣:……   什…   什么?!   竟然是李络要娶她?!   她表情古怪,一时间不知道该懊恼还是该疑惑,眉头跳了跳,随即眼皮也不听话地跟着跳起来了。   “母亲,您说什么?是五殿下要娶我?”朱嫣微吸一口气,目光不知当放在何处,小声地埋汰了一句,“这家伙,竟敢不与我商量就擅作主张!”   她几时答应他的婚事了?他竟敢不经她同意,便擅自请父皇上门说亲。如今倒好,看父母这架势,十有八/九,已经同意了!   万氏叹了口气,懒懒抬起眼皮,说:“哎呀,总之嫣儿都这么说了,我就先与你父亲去说一声,让他将这桩婚事推一推。虽是陛下亲自来说的,可要是想拒,那方法还是多。”让朱嫣称个病,卧榻不起,也就过去了。   先前朱嫣及笄那会儿,拿着五殿下送的清冰发愣,万氏还道自己这个女儿心上是有五殿下的;只不过碍着那会儿五殿下腿脚不好,万氏怕他拖累了朱嫣,便不肯同意这事儿。后来五殿下身子好了,陛下亲自来说亲,万氏想起女儿的心事,便立时同意了。   但谁又能知道,小姑娘的心如海底针似的!及笄那阵子还想着嫁人呢,如今却一个劲儿地痴缠在母亲跟前,说要侍奉尽孝,再留个十年八年呢!   万氏捧起茶盏,闲闲地呷了一口。一旁的朱嫣有些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放低了身子,对万氏道:“母亲,那个…这桩婚事……”   万氏抿唇,道:“你放心吧,不会为难你!”   朱嫣轻轻倒吸一口气,心底暗叫一声不好。   如果当真要嫁李络……   好像,大概,些许,也不是不行。   虽说有长定宫大火的那件事在,纯嘉皇贵妃又是凋零在皇后姑母的手上,可,可李络不是说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介意……   而且,这也不是她要嫁的,是陛下来说的亲事,是圣旨!   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敢违抗圣旨?   这样想着,朱嫣咳了咳,试探着对万氏道:“母亲,要不然,还是不要去回绝了吧。嫣儿…老老实实地嫁了就是了。”   “……啊?”万氏愣了愣,险些没把口中的茶呛出来。一旁的朱宏育也颇为不解,道:“妹妹,你为何又愿意了?你不是说,你舍不得父母,还想留在家中尽孝吗?”   朱嫣又清清嗓子,尴尬地说:“那个…这,这是圣旨,不是吗?父亲虽得宠于前朝,可也不能抗旨…我做女儿的,总得体恤体恤父亲,不让父亲左右为难。这样一想,果然还是嫁了算了。”   “……啊?”万氏越发瞪大了眼睛。   朱宏育闻言,笑着摇头道:“妹妹莫怕,虽说陛下亲自与父亲提了这桩事,但圣旨却是还没有下的。只要未曾圣旨赐婚,一切便皆可回转,你不用担心此事。既然你不想嫁,那家中一定不会为难你。”   朱嫣的眼皮跳了跳,她语气心虚又漂浮地说:“啊…圣旨还未曾下啊?”   “还未曾。”万氏说。   朱嫣揪着袖口,眼帘一掀,又道:“虽说,圣旨还未下,但是,女儿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母亲教导过,嫣儿身为朱氏一族的嫡女,承蒙养育之恩,势必要反哺朱氏。如今但凡有眼力之人,都知道五殿下何等权势在手。既如此,女儿便当为了咱们朱氏一族,嫁给五殿下为妻。”   万氏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泛出感慨的泪水,忍不住抽出手帕按起了眼角:“真不愧是我的女儿,竟如此懂事,这叫母亲如何忍心?”   朱宏育也忍不住露出感伤的神色:“妹妹乃女儿身,尚如此深明大义,我身为兄长,却不能为妹妹做什么,实乃无用之人。”顿一顿,朱宏育正色道,“妹妹,你放心,便是为了你这份心,兄长也断断不会叫你嫁给五殿下!”   万氏揩着眼泪,哽咽道:“没错,母亲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朱嫣:……   她的唇角差点没抽起来。   这怎么办啊?!   她垂下头,揪紧了自己的衣袖,差点没把袖子都扯坏了。好半晌后,朱嫣微呼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地说:“算了!算了!”   “啊?”万氏看着朱嫣奇奇怪怪的举动,十分不解。   “母亲,”朱嫣搂住万氏的手,涨红着脸说,“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了!就让我嫁吧!” 第67章 进退   朱嫣出青帐的时候, 耳朵根被万氏扭得有点儿发红。   她别别扭扭地捂着自己的耳朵,想起刚才母亲作势捏她耳朵的样子, 心底就委屈。   “一忽儿不嫁, 一忽儿嫁,你这心思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万氏咬牙,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得亏你及时说出来了,若不然母亲这头去回绝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嫁给人家了!”   朱嫣揉着耳朵倒抽一口气, 小声抱怨:“母亲的力气真是有点儿大了……”   但是,话到最后, 她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草场上传来一阵击鼓之声, 咚咚如雷。朱嫣抬头眺望, 便见得花旗招展,文臣武官俱在陛下的御帐前云列聚集。秋风飒飒而过, 天云之下, 草场广阔无际。   “好了, 咱们要去陛下跟前了。”万氏拱手自青帐后出来, 眯眼儿望着御帐的方向,“宴会就要开始了,男子狩猎,咱们妇人家只能坐着赏赏歌舞了。”   朱嫣点头,乖巧地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万氏的脚程快,朱嫣一个没留神, 便与母亲拉开了距离。但因知道御帐在前方,她也不着急,只慢慢地走着。   “朱嫣。”   就在此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女声。侧身一看,原是许久未见的秦元君。   自迁到延康宫后,朱嫣就再没有见过秦元君了。此时一瞧,她身着烟杏色梅枝纹锦裙,面上薄施脂粉,容色比从前更招展精致许多,也更春风得意的模样。料想应当是朱嫣走后,她在福昌殿下跟前一人独大,因此才显得如此顺心吧。   “原来是元君小姐。”朱嫣抿唇一笑,客客气气道,“宴会就要开始了,不知元君小姐有何见教?福昌殿下身旁离不了人,您请长话短说。”   秦元君皱眉,很恼烦她的态度,道:“我才是福昌殿下身前伺候的伴读,你早已不是岐阳宫的人了,就少在那儿张口闭口指手画脚了!”   朱嫣闻言,叹口气道:“好。既如此,那我不说就是了。”   秦元君勾了勾嘴角,说:“朱嫣,我想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你最看重的东西,就要被我拿走了。”说罢了,她眼底掠过一丝得意的光,语气也高昂起来,“你怎么求也求不得的婚事,将要落在我的身上。”   朱嫣有些疑惑,喃喃道:“……我怎么求也求不得的婚事?”她定睛一想,眼帘瞬时抬起,“你是说,你要嫁给大殿下了?”   秦元君慢悠悠道:“虽还没下圣旨,但已是八/九不离十。我与你关系这么好,迟早会让你知道,不如今天就告知了你,也省的你日后怪我瞒着你。”   朱嫣微微愕然,不由道:“我倒是真的没想到……”   皇后姑母为大殿下挑选侧室时,从来都是有的放矢,只选取对登位有利之人。秦家家世虽也不错,可秦元君的父亲是最擅骑墙头之人,皇后姑母绝不会将大殿下的安危托付于这等人身上。   若此事并非皇后姑母所愿,那便极有可能是秦元君的主动出手。   朱嫣越想,思绪越沉。她这副表情,取悦了秦元君,叫秦元君心中暗爽不已,忍不住以袖掩唇,低声地笑起来:“嫣儿,瞧瞧你这副震惊又难受的样子!怎么?很奇怪?大殿下原本也不怎么喜爱你,你走了,他自然就瞧上了别人。你若是连这都接受不了,真是枉费了你在宫中待了这么久。”   朱嫣摇摇头,道:“元君,话虽如此,但我并不难受,让你失望了。”   秦元君嘲讽一笑,道:“不难受?你就可劲儿地装吧。整个岐阳宫都知道,你心底只有大殿下,自小想着嫁给他。如今得知他要娶别人了,可不是难受得紧?而且——”秦元君眉头一挑,声音愈发高扬,“你日后会嫁给谁呢?虽不知是谁,但定然是我未来夫婿的臣子。”   “……”   “这将来,我夫婿为上,你夫婿在下,已是定数。”秦元君慢慢说完,长舒了一口气,冷冷地瞪向她,“我从刚进宫起就讨厌你,你总是一副自己聪明,别人蠢笨的样子,殊不知你自己才是最愚钝的那个!”   朱嫣暗暗觉得她不可理喻,侧身道:“既然你讨厌我,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我心仪之人并非大殿下,也不会因他另娶旁人而难受。言尽于此。”   “别装了!”秦元君暗暗恼火,恨不得将她那副淡然的表情从脸上撕下来。   朱嫣为什么假装出一幅平淡无谓的面孔来?她是多么想看到朱嫣恼怒发狂、嫉妒不得的模样!可这人死到临头了,都输得如此彻底了,还非要做出这么一副令人作呕的样子来!   秦元君气得胸口发疼。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女子雍容的嗓音:“元君,可说完话了?该走了。”   秦元君侧头一看,朱皇后携着儿女正立在远处,一袭锦服缀金点玉,华美万分。纵使皇后先前被陛下勒令在宫中养病一段时日,可如今盛装打扮一番,却依旧是端庄雍容,不输从前。   秦元君心知不可久留,连忙扭身行礼,道:“元君这就来。”   朱嫣也低身向着旧主行礼。偶尔一抬头,她瞥见皇后立在远处,目光冷然地落在秦元君身上,就像是一柄夹杂着冰的刀刃。这目光朱嫣很熟悉,也令她的心微微一惊。   眼看着秦元君起身要走,朱嫣忍不住上前,突然握住了秦元君的手。   “你做什么!”秦元君被她的举动惊到,下意识地想甩开,怒道,“别碰我!你想耍什么花招?”   朱嫣将另一只手也扣上去,心跳如擂鼓,假装说姐妹小话的模样,凑到了秦元君的耳旁,小声道:“要小心。”   “你说什么?”秦元君皱眉,一副迟疑的样子。   “…我说,…你要小心。”朱嫣郑重地对她说罢,慢慢地松开了秦元君的手。   然后,朱嫣朝着皇后的方向屈膝一礼,告辞而去。   秦元君看着她的背影,心底烦躁至极。想起朱嫣刚才故作姐妹亲热的模样,她忍不住甩了甩手掌,才退去心底的厌烦与恶心。   她行到皇后身旁,朱皇后笑道:“方才嫣儿都与你说了什么?我瞧你们两个感情还似很好的模样。”   秦元君心底冷哼一声,忍不住想在皇后面前上朱嫣的眼药,于是便作委屈道:“她叫我小心点,别惹了她的碍眼之处!我不过是想与她问问近况如何,太后宫中可有不便,她便这么对我……”   朱皇后闻言,轻慢地笑起来:“嫣儿呀……还是老样子呢。”话语间似有什么弦外之音,这令秦元君的心底微微满足。   看样子,皇后娘娘是不大信赖朱嫣了,若不然,语气不会这么淡薄。   一行人朝着御帐的方向行去。宫女在前打着香笼灯炉,依仗华耀一如从前。朱皇后于前呼后拥之中,侧头对身旁的李淳道:“淳儿,母后有一句话,要你记在心中。”   李淳正抬头忧烦地张望着草场风光,闻言停下脚步作揖:“母后请说,儿臣定会铭记在心。”   “好,”朱后怜爱地看了一眼李淳,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扬起的尾指上,玳瑁护甲所镶的猫眼石煜煜生辉,“你是嫡长子,母后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扶持你。从过去,至以后,母后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   李淳将头埋得更深些,回答道:“儿臣明白。”   朱后交代罢了,见他如此承诺,满足地点了点头,冲宫女太监们扬手,道:“走吧。”   仪仗继续前行,朱皇后若有所思。   如今陛下对自己厌烦之至,恐怕是已知悉一些旧日往事,由此才对岐阳宫生出厌嫌。兄长身在御前,恐怕也已悉知此事;为免惹怒陛下,兄长不惜断尾自保,与自己划清界限,另投其他皇子旗下。   现在的她已如海中孤岛,孤立无援。此时若再一味莽撞,只会落个玉碎下场。倒不如以退为进,先稳下陛下之心;留得青山在,不惧无柴烧。   凡事皆无定数,只有利益相关。若世间只余一个李淳,她不信兄长还会将赌注掷于其他皇子身上。   岐阳宫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御帐前。高高支起的金色御帐四周垂落着赤红的锦缎,花旗迎风招展,锦桌绫台按照与席者的品阶一应排开。   “陛下到——”   众臣入席后,皇帝便自御帐中缓缓步出。裕贵妃娇笑着搀着帝王的手,显然先前在御帐中与皇帝相谈甚欢。   “宴会上有番邦来的舞姬献舞,听闻她们的舞蹈极为奇异,贵妃从前不是也爱跳舞?不妨多看个一二眼解解闷。”皇帝哈哈大笑着,与身旁的裕贵妃说话。眸光一瞥,瞧见朱皇后低头在旁行礼,皇帝面上的愉快之意便散落了,声音也陡然转冷,“皇后来了啊,坐吧。”   裕贵妃心知陛下最近一看到皇后就心情不好,连忙上前哄道:“陛下,臣妾虽已不是小姑娘了,不过若要跳舞,那还是得心应手的。陛下若是想看,臣妾什么舞都能跳。”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年纪一大把了,还折腾这些做什么?也不知羞!”   裕贵妃闻言,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些尴尬地退下了。   皇后行礼罢了,起身坐上了自己的位置。帝后二人,国之父母,并肩坐在最上首。朱皇后早就习惯了这个众人之上的位置,此时也泰然得体,端庄沉稳。   “陛下,今日虽是行猎家宴,不过,臣妾却有些家国之话想与您说。”皇后捧起一盏酒,雍容笑着,奉给自己的夫君。   皇帝没接,有些不高兴,道:“都知道是家宴了,还说什么‘家国之话’?后宫妇人,能懂些什么!”   皇后虽被斥责,却不慌不乱,道:“陛下,臣妾以为,几位皇子皆已长大,也是时候设立国之储君,以安民心了。”   皇帝一听,心底大抵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十有八/九,是要最后一搏,当着众人的面进言,让李淳做太子。   可纯嘉的账摆在那里,这事儿是想都不要想的。她如今能留着个后位,已经是冬日前最后的风光了!等朱敬观说动群臣,答应令络儿做太子,再迎娶朱家的女儿,那这个皇后也就不必留着了。   皇帝正这么想着,另一头的皇后已然笑道:“臣妾以为,五殿下李络才学兼备,又有德仁,还是纯嘉皇贵妃之子,最合太子之位。”   ——五殿下李络才学兼备,又有德仁,还是纯嘉皇贵妃之子,最合太子之位。   席下的秦元君陡然抬起了头,目光震惊,不能自已。   “这…怎会这样?!” 第68章 马厩   朱皇后竟然有意推举李络为太子。   此言一出, 朝臣皆有些愕然,不由面面相觑。但因今日乃是行猎之宴, 并非是庙堂朝上, 因此,谁也不敢接话, 掺杂进这等国储大事。   朱皇后会挑今日说这些, 那是因她乃后宫妇人,只能在今日说。她原本尚在前朝有些喉舌,可叫兄长族亲上奏于陛下;但近来宫中波谲云诡, 朱家与皇后闹得有些僵,她显然是再无能力于前朝掀起风雨了, 便只能挑在这种不合宜的宴会上进言。   而群臣们则不然。   立谁为太子, 大可留到前朝上说, 不必在此时碍陛下的眼。因此,谁也没有接话, 宴上一时寂静无比。   皇帝沉默一阵, 接过朱皇后奉来的酒盏, 道:“你倒是有心了, 不推淳儿为太子,反倒推络儿为太子。”   朱皇后笑道:“络儿有贤才,臣妾又岂会看不到呢?”   她这番话,恰恰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也正是如此觉得的。   已经长成的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李淳太过平庸,且犹如朱皇后的操线木偶。他若登上帝位, 恐怕这江山社稷将会落入女流之手。   而二皇子李固又是个纨绔之徒,烂泥扶不上墙;平日里看在裕贵妃的面子上宠爱一番也就罢了,不可当真将江山交到他手上。若是裕贵妃不服,他自有法子叫她闭嘴。   唯有李络,既是纯嘉所生皇子,又富有才华文采,心思也缜密慎重。最重要的是,够沉得住气。光是这份忍耐与魄力,便是他的两位兄长无法比拟的。   皇后若当真愿意退让一步,承认络儿适合做太子,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强硬了这么多年了,以后能弓起身子来做人,明白何为“夫为妻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朱后似是察觉到皇帝所想,淡淡一笑,叹气道:“陛下,臣妾从前只顾着嫡长的身份,因此看中淳儿,如今方惊觉任人当贤的要紧。且这么多年来,宫中没个太子,诸多皇子尊卑不分,臣妾要操心的事儿也多了许多。臣妾老了,怕是没用了,只想歇歇。”   这番话颇失国母之范,却显露出退让与放手的意思来。皇帝眯了眯眼,心底忽没了先前那种急欲废后的焦躁感。   “皇后,这话便是你的不对了。”皇帝慢悠悠道,“为国母者,岂可说‘无用’二字?就算朕当真令络儿做了太子,这后宫里需要你的地方还多的很。你若想要休息,等回头朕与礼部将立储君之事商量妥当了再说吧。”   众臣闻言,不由皆面色一凝。听陛下这话,看来确实是有意立五殿下为太子了!先前还只是传闻兜来转去,如今却是陛下金口御言,八成是真的。   群臣们不由皆抬头,望向一旁的五皇子李络。他坐在侧席上,安静听着帝后之言,面色沉静,无波无澜,仿佛在听着旁人之事。若是换做其他皇子,恐怕早已露出惊喜之色,他却如置身事外一般,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皇帝的话落下后,宴席之间一片寂静,谁都不敢进言。   但偏偏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的裕贵妃按捺不住了,她秀眉一挑,声音尖尖地响起来:“陛下!五殿下的年纪可比固儿要小得多。若是按照长幼秩序,咱们固儿为何不可为太子呀?”   眼看着裕贵妃便要和平日里闹脾气要绫罗珠宝一般闹起来,皇帝脑仁一疼,道:“可不要再闹了。今日是家宴,别提这些有的没的。去瞧瞧马匹箭支可都准备好了?也差不多该放猎开赛了!”   裕贵妃不服,还想撒撒娇,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下太子之位,皇帝却是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让苗公公去擂比赛开始时的那一记响鼓。   “太阳落山前,所猎之物最多者胜出!”   咚咚的擂鼓之响,逐渐传遍了整片草场。各家公子、宗室王孙,纷纷下了坐席,前去牵马拿箭。一时间,宽袤无垠的绿草间,没入一片清俊英才之背影。   御帐之前也不落寞,那些不曾参加比赛的达官群臣、夫人命妇,纷纷举杯朝皇帝祝酒。歌舞开宴,宫女舞姬如鱼而入,裙角转出一片花似波浪。   唯有裕贵妃,因没能在太子之事上插一脚,此时恨恨地生着闷气,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要是换作往日,皇帝见她生气的小样子,就会哈哈笑着来哄她高兴。可今日无论裕贵妃换了几个姿势,如小女孩似地绞着帕子,皇帝却都不曾理会,更是将裕贵妃气得脸色发青。   席下,朱嫣正老老实实地坐在万氏身旁,听万氏和荣郡侯的夫人拉家常,忽听得一旁传来苗公公的嗓音:“朱二小姐,您今日不去打猎?”   朱嫣抬头,看到苗公公老脸如花,笑得和蔼:“五殿下说了,您的马术颇有名气,想瞧瞧您能打多少猎物。”   “……哈?”朱嫣皱了皱眉,问道,“意思是,要我也去打猎?”   “正是。”苗公公挤挤眼睛,道,“五殿下在杨树马厩那头等您,您去就是了。”   朱嫣立刻反应过来了,是那家伙找她。   “来的正好,”她蹭的站了起来,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恼怒,“本姑娘恰好有些事儿要找他算账呢。”——这李络,到底是什么时候说动陛下,将她的亲事给偷偷安排下来的?   她只关心这个!她可不关心李络能不能做上太子!   于是,朱嫣和万氏说了一声,去青帐中换了一袭方便的骑装,气冲冲地去了杨树马厩。   远远的,她就望见李络站在空荡荡的马厩之中,伸手抚着一匹黑色骏马的鬃毛。这马厩大概是不常用,里头只圈了两匹马,一高一矮,正在踢踏着蹄子发出吁吁鸣响,脚边的柴草堆得小山那样的高。   “李络,我有话要问你!”朱嫣气冲冲的,一副问罪的架势。   李络侧身,见她满脸恼色,不由有些疑惑,道:“我打听过了,曹氏姐妹与徐家小姐都不会来西郊草场,我也不曾见过她们。你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   朱嫣愣了愣,忽然想起了太后苦心想给李络拉的红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你还特地去打听了?打听什么?人家姑娘来了没有,芳龄几何,许嫁不曾?是不是?”   李络:……   苗公公忍不住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五殿下,小的先告退了。您可得好好哄着。”说罢了,他便弓着身退下去了。   李络见朱嫣好像更气了,照实说:“我确实是叫人去打听那三位姑娘了。”   “打听什么?”她没消气。   “打听她们可有朱家二小姐美貌。”李络慢慢笑起来,“我派去的人手都说,她们三人加起来,都不及朱二姑娘的一个脚指头。”   朱嫣闻言,人怔怔一会儿,耳根刷的红了起来:“浑说什么!你见过我脚指头啊?”   “见过。”他正经地说。   “……”朱嫣脑子一懵,想起李络拿鹦鹉羽毛挠她脚心的事情来。——这厚脸皮的家伙,确确实实见过她的脚指头长什么样!   她扭身,小声道:“言语轻薄,下流可耻!就你这样,还想当太子?”   李络见她的语气软了些,问道:“不生气了?”   “谁说的?”她小翻个白眼,道,“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我母亲说,陛下想要把我许给你做正妃。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在后头出的鬼主意?”   李络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之快地知道这件事。他没有否认,只道:“嫣儿,我说过,你终归是跑不掉的。”   朱嫣见他承认了,眼皮一跳,恼道:“你…你强娶民女,不要脸!”   李络:“说的有理。讲得极好。”   朱嫣:……   她被李络气了一下,有些说不出话来,冷哼了一声,转头去牵马厩里另一匹枣红色的马。这匹马脾气温驯,她今日穿的又是方便的骑装,轻而易举便可踩着脚镫子翻上去。   “嫣儿,你去哪里?”李络看着她翻身上马,一手将箭筒挂在马上,如此问道。   “去打猎。”她说。   “我也要去。”李络道,“你等等我。”说罢了,李络回身继续去抚那黑马的鬃毛。但不知为何,他上下打量着马匹,并不骑上,只是叹了口气。   朱嫣奇怪于他的举动,问:“五殿下,你原地发呆做什么呢?”   “黑连云今日好像心情不佳。”李络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你可知,马也通人情感?马匹若是心情不佳,那便不愿敞步疾奔,更不愿载我打猎。而今日的黑连云,似乎格外忧愤,也许是在烦着家国社稷之事。”   朱嫣听得一愣一愣的,只听明白了李络的马心情不好,不让他骑。于是,她嘟囔道:“那你换一匹马不就行了?”   李络环顾四周,这马厩里空空荡荡,除了朱嫣身下这一匹,还有心情忧郁的黑连云之外,再无第三匹马了。李络道:“嫣儿,你瞧……”   “那你干脆别去打猎了!”朱嫣嘟囔道,“反正你也不大会打猎!你的腿才好了多久?骑马能利索吗?小心别又受伤了!”   “那不成。”李络道,“今日若是我不去,那文武百官都只能瞧见大皇兄与二皇兄的风采,这于我不利。嫣儿向来聪慧,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朱嫣一想,还真是这样。她先前就担忧过若是李络不在射猎比赛上出点风头,恐怕要被另外两个皇子盖过一头去。如此一来,他就必须参与比赛。   “那怎么办?”朱嫣很老实地问。   “好办。”李络几步走到了朱嫣所骑的枣红马身旁,一拎缰绳,人竟然也骑了上来。朱嫣只觉得身后一沉,便有个男子胸膛靠了上来。旋即,李络的声音在她耳旁不疾不徐地响起,“你人又轻又小,和片羽毛似的,料想与我同乘一骑也无妨。”   朱嫣:……   黑连云心情忧愤?   她才是应该心情忧愤的那个才对!! 第69章 香销   从皇后进言, 推举李络为太子的那一刻起,秦元君就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犹如活在梦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皇后娘娘为何会推举李络为太子,而非李淳。   她可是皇后, 是六宫之首!她的话, 陛下一定会听的。而大殿下李淳又是她的亲生嫡子,她为什么会舍李淳而择李络?   莫非,皇后娘娘当真觉得大殿下不具备贤才, 这才推举了李络?   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算大殿下当真没有治国之才,可大殿下是她的孩子, 她怎么也得多垂怜才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连她秦元君都懂, 皇后娘娘怎么还不知道?   秦元君懊恼至极,拎着裙角, 恼怒地独行着。   这宫中的事变化太快, 叫她有些招架不及。好不容易攀上了大殿下, 又得了皇后娘娘的应允, 料想日后可以做个风风光光的太子侧妃,可如今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若是李络做了太子,那她先前对朱嫣夸下的海口都做不了真,她岂不是要被朱嫣嘲笑至死?指不准,现在这臭丫头正暗地里笑的开心!   这是秦元君最无法忍受的,她一想到朱嫣高高在上的样子, 便暗觉得满心不甘。她不想让朱嫣活的太快活,当下便朝朱氏族人打听了朱嫣的去处,拧着眉头朝马厩去了。   “李络,这是我的马,你给我下来!”   还未走近马厩,秦元君就听到了朱嫣熟悉的声音。与往日的仪态周至不同,这会儿朱嫣的声音满是懊恼,更像是个在父母跟前闹脾气的小姑娘。   她甚少见到朱嫣这种模样,不由愣了愣,定睛朝马厩望去。只见身着骑装的朱嫣立在一棵杨树下,手里死死拽着一匹枣红大马的缰绳。但是,这匹威风的骏马身上,却早已有了别的骑者。此时此刻,那着一袭劲装、束着长马尾的男子,正优哉游哉地伸出折起的马鞭,去够她的下巴,散漫道:“别闹。你若要骑马,一道上来便是了。”   马鞭被朱嫣用手拍开了,那男子也不恼,而是闲闲地一扯缰绳,调转了马蹄。这人肩腰修长,背影如竹似松,自有一股清贵之气,显见不是寻常人。   “…五殿下?”待看见了那马上的男子,秦元君吃了一惊。   在秦元君的心里,五殿下李络从来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福昌公主三五不时提起李络,都是一副轻蔑口气,张口“瘸子”、闭口“药罐”,说等大殿下做上了太子,头一个要把这等废物打发出宫,省的碍人眼。   可皇后却推举李络为太子,这叫秦元君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瘸脚的药罐子,怎么就能做太子了?   更叫她不可置信的是,朱嫣竟在这里与李络打打闹闹,一副熟稔的样子。   莫非,她与即将成为太子的李络关系非同一般?那岂非兜兜转转的,最后朱嫣还是会坐上太子妃之位?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秦元君便觉得心如万爪挠似得难受。当是时,她就恼怒起来,骂道:“朱嫣,你眼看着五殿下要做上太子了,便不要脸地缠了上去!世间怎有你这等不知廉耻的女子?”   朱嫣愣了下,扭身看向秦元君:“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秦元君给李络请个安,恼怒道,“五殿下,你可不要中了她的狐媚之计。这朱嫣一贯是个爱攀高枝的人,见谁得势,便出手勾引,从前对大殿下也是百般纠缠。您可万万要擦干净眼睛,不要被这等狐媚子迷惑了!”   朱嫣嘴角抽了抽,小声道:“发的哪门子疯……”   李络沉默了一阵,展露出了些微的不快。   他并未说话,但秦元君却听得背后风声一起,随即,手与膝盖俱是一痛。有人狠狠剪着她的双臂,又踢了她的后膝一脚,强迫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好大的胆子,在五殿下面前还敢胡言乱语。”   秦元君仓促以膝盖触地,一阵破皮剧痛传来。她疼的倒抽一口气,眼底当即汪汪沁上了泪水。没来得及喊一句话,又被身后的暗卫按着脑袋,以额抢地。   “无品阶在身,也敢直目五殿下?”   “五、五殿下……”秦元君的面颊挨着草地,面上娇嫩的肌肤被磨得生疼。她有些怕自己漂亮的脸在地上刮花了,心中更是胆战心惊,“还请殿下恕元君冒犯之罪!”   “你是副督使家的千金吧?”李络对她不太有耐心,眉目冷了下来,“在我面前,还敢如此出言不恭,满嘴市井下贱言辞。你父亲是如何教导你的?”   秦元君被按着脑袋,根本无法抬头,眼里只歪斜地看到地上一缕缕的草叶。   她万万没想到这五殿下竟是如此不讲理的人。明明从前福昌殿下去长定宫时,他都不言不语,犹如影子,如今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   福昌殿下不是说他逆来顺受,最好拿捏了吗?   她正这么想着,压着她头颅的暗卫手一用劲,她的面颊便更深地埋进了土里,她几乎能闻见泥土被马蹄踏过后的腥臭味道,这吓得她惊叫一声,忍不住泪汪汪地哭出来了。   “元君,元君知错……”就算再蠢钝,她也知道自己似乎是触碰了五殿下的逆鳞,只好哽咽着讨饶,“请五殿下恕罪。”   “哦?知罪?说说看,罪在何处?”李络骑在马上,冷眼看着她,“让朱二小姐听听你犯了什么罪,若她觉得解气了,我便放过你。”   秦元君心底咯噔一声,顿时委屈不已。让朱嫣来决定是否放过她?那朱嫣定然会想办法使坏,好看自己更多的笑话!   为何五殿下会对朱嫣这般偏心?明明朱嫣和自己没什么区别,都是福昌殿下的伴读!   但再委屈,为了不让自己的脸在地上划花,秦元君也只能先服软,老老实实和朱嫣认错:“元君错在冒犯了朱二小姐,说朱二小姐是狐媚之人。此事无凭无证,不过是元君因旧事怀恨在心,这才出口污蔑。”   她这么老实地承认了,朱嫣倒是有些诧异。看秦元君的脑袋被按着在地上起不来,人瑟瑟发抖如筛糠似的,朱嫣也有点不忍,说:“算了,她这样讨厌我,说话不客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必要冲她发脾气。放开她吧。”   李络蹙眉,问:“当真?你怎么对她这么大方,偏偏对我就如此计较?”   朱嫣朝天翻个白眼:“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放不放?”   李络没办法,叹了口气,一抬手,示意暗卫放人。   秦元君背后一轻,压着她脑袋的暗卫收起了手,她总算恢复了自由。但她也不敢贸然起身,连忙跪在地上谢恩:“谢过五殿下。”   “你该谢嫣儿。”李络散漫地说,“若非她宽忍,我怕是不会容忍你在此胡说八道。”   秦元君低着身子,眼泪珠子滴答往下掉。她堂堂公主伴读,竟然被人按着脸趴在地上,这等奇耻大辱,叫她怎么能忍受?可偏偏这人还是五殿下,是被推举为太子之人,她不受也得受。   朱嫣到底是怎么攀上的五殿下,竟叫五殿下为了她欺凌于自己!   朱嫣见秦元君滴滴答答眼泪珠子掉个不停,便道:“你也别哭了,若不是你主动找上门来,在五殿下面前无礼,岂会被五殿下的暗卫这样招呼?以后做事,多个心眼,总不会错。”   秦元君听朱嫣的话,心底耻辱愈甚,怒道:“你少给我假好心!”   “……”朱嫣眼皮一跳,心底有些后悔。本来还想叮嘱秦元君小心皇后,如今连那最后一点好心都没有了,干脆回身与李络道,“算了,我们别管她了,走吧,打猎去。”   ///   秦元君回皇后的营帐时,脸上一阵阵的刺痛,那是她被暗卫压着脑袋跪在地上时,肌肤被地上的石子磨坏了。   若是落下疤痕那就糟了。毁了容,大殿下还会喜欢自己吗?   她有些心急,立时便想找个大夫看看自己的脸。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谨姑姑和蔼的声音:“元君小姐,您的脸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大碍?”   秦元君转身一瞧,是谨姑姑。   她捂住自己的脸,遮起来不想给谨姑姑看到,更不希望谨姑姑知道自己竟在朱嫣面前被按着下跪。“没什么,自己摔的。”她找了个借口,敷衍道。   “女孩子家的,脸上要是落下伤口就不好了。”谨姑姑一副担心的样子,“皇后娘娘给过奴婢一副膏药,可以生肌养颜,要不然,请元君小姐跟奴婢来,让奴婢为您上药吧。”   秦元君一听,眼睛微亮,道:“那就劳烦谨姑姑了。”   谨姑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道:“有劳什么?您是主子,奴婢伺候您是应该的。”   说罢了,她便在前引路。   秦元君跟着谨姑姑,慢慢朝外走去。路上,秦元君也不想闲着,干脆便与谨姑姑说起朱嫣的事来:“姑姑,方才我瞧见朱嫣与五殿下亲亲热热的,两人的关系很是熟络。这事儿,皇后娘娘可知道?她身为岐阳宫人,居然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叫我都跟着没脸!”   谨姑姑闻言,笑道:“您说这事?皇后娘娘是知道的。”   “什,什么?!”秦元君有些惊诧,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个回答,“原来娘娘知道?”   “在这岐阳宫中,娘娘什么都知道。”谨姑姑的语气颇为沉静。她慢慢地笑道,“就连元君小姐你做了什么,娘娘也从来都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从不过问罢了。”   谨姑姑的语气虽然和蔼,但不知为何,秦元君却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也许是秋日的风太冷了,才叫她背后微微发冷。   她想起自己和大殿下的事情,还有替福昌殿下给齐家小公子去信的旧事,不由有些心虚。但在谨姑姑面前,还是逞强道:“元君哪里有什么事儿是敢瞒着皇后娘娘的呢?”   谨姑姑深深地看了秦元君一眼,笑面愈发慈和了:“嫣小姐和五殿下交好,娘娘向来心底都一清二楚。元君小姐,你可知道,陛下之所以没有答应大殿下和嫣小姐的亲事,那便是为了将嫣小姐留给五殿下做正妃?如此一来,娘娘哪儿还能不清楚呢?”   秦元君的面色一僵。   “…这,这是真的?”秦元君的眸光震颤,暗暗觉得这太不可理喻了。   “当然是真的。”谨姑姑理了理衣襟,淡淡道,“娘娘可是在心底惋惜了好一阵子呢。毕竟,嫣小姐是在娘娘身旁看着长大的,如今平白便宜了其他的殿下,又岂能叫人舒心呢?”   秦元君听着,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阖宫人都以为当初陛下拒绝朱嫣与李淳的婚事,是因为陛下嫌弃朱嫣配不上李淳,她还为此幸灾乐祸了好一阵子,特地去嘲笑了一番朱嫣。   但那时的朱嫣,听闻自己与李淳的婚事告吹,非但没有显露出失落,反倒是一阵庆幸之色。彼时,秦元君不理解朱嫣为何有庆幸之色,还以为她碍于脸面,硬着头皮在假装。可如今回过神来,细细一想,恐怕并非如此。   莫非,朱嫣早与李络暗通款曲?因此,得知自己不必嫁给李淳,才会露出庆幸之色?   秦元君心底微惊,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她懊恼起来,和谨姑姑道:“姑姑,我还以为朱嫣对大殿下一往情深,没想到她是个如此趋炎附势之人,早早地就攀上了五殿下的枝头!如今五殿下要做太子了,她定然风光得意的很!”   说到最后,无比懊恼。   “嫣小姐不过是懂得审时度势,看清宫中的东风罢了。她在娘娘身旁长大,当然知晓这宫中的水是往何处流的。”谨姑姑慢悠悠地说,“元君小姐,你若有她一半儿聪明,那事情可就麻烦多了。”   秦元君的脸一沉,有些不高兴。   谨姑姑是在变着法子骂她笨?什么叫她若有朱嫣一半聪明,事情就麻烦了?   好,她确实承认朱嫣有些小聪明,懂得看这宫中的权势变更,能一眼就挑中五殿下这个来日的准太子。可这也不代表她秦元君是个蠢笨之人呀?   这西郊的草场甚是广袤,除却茫茫草场,还紧邻着一片青森大湖。秦元君眼看着两人离营帐处越来越远,反倒向着森林间去了,不由有些迷惑,问道:“谨姑姑,咱们这是去哪儿?不是说去拿生肌养颜的膏药吗?”   谨姑姑的脚步停下了。她背对着秦元君,道:“没错呀,就在这儿拿。”   秦元君微愣,转身环顾周身。只见群森招展,树木环抱,四下里一片林木之影。树冠遮天而起,将阳光都蔽去;几道秋日晴阳,勉强透过枝叶间的空隙落下来,才照亮了泥土上一片腐草。那叶片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原是一只兔子烂掉的尸体;皮毛半腐,一股恶心的腥臭味从下头传来。   秦元君被这兔子烂了一半的尸体吓了一跳,拧起鼻子,没好气地说:“姑姑,您开什么玩笑呢?这可是森林,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去哪里拿膏药?”   谨姑姑侧过身来,冷冰冰道:“膏药么,可能要去阎王那里拿了。”   秦元君愣了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什么,阎王……”   下一刻,林间簌簌一动,扑出个身强力壮的老太监来。秦元君被吓到了,短促地惊叫一声,旋即便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声来。   老太监狠狠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谨…谨姑姑…你做什么…!”秦元君怒目圆睁,挣扎起来。   谨姑姑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和蔼地笑道:“元君小姐,嫣小姐可是提醒过您‘要小心’的。不过,您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儿,这也就给奴婢省了麻烦。”   秦元君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脑仁胀痛,眼前昏花,但身体还在一个劲地扑腾着,犹如溺水之人在海中胡乱划着手脚。   “我,我可是…秦家…你怎敢…”她嘶嘶地发出气音来,脖颈和额头条条青筋绽出,面色发紫,但挣扎的力道却已小了许多。   这一瞬,她陡然想起先前朱嫣握着她的手时所说的话。   “小心。”   “要小心。”   那时,朱嫣郑重地对她如是说,可她只以为那是朱嫣的挑衅。现在她反应过来了——朱嫣所说的“小心”,是“小心皇后!”   谨姑姑是皇后的心腹。想要杀她的人,一定是皇后。   秦元君的心底有巨大的悔意,可已经来不及了。喉中无法进气,脑海一片昏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甚至几要怀疑自己所见所闻,都是幻觉。   “你可是秦家的小姐,福昌殿下的伴读,这奴婢知道。”谨姑姑闲闲地笑了起来,“但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爬了大殿下的床,坏了大殿下的德仁之名。只要您还在,那大殿下身上便有个墨乌团儿,让娘娘看着都觉得碍眼。”   秦元君挣扎的手,慢慢地垂落下来。   “而且呀,您这么喜欢大殿下,那多少也得为大殿下做些事情。”谨姑姑怜悯地看着秦元君无力垂落的手,笑道,“能替大殿下拔除一个对手,那您也就算没有白死了,元君小姐。”   她的声音,钻入了秦元君的耳朵时,已经遥远得像是彼岸之音了。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有满心的悔意。   如果当初,她行事隐秘一些,将自己与大殿下的事情瞒着皇后;等有了孩子,再将此事公之于众,是否就不必沦落至这个下场?   为什么,她没有把朱嫣的提醒放在心上?   为什么……   她好像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大殿下的场景。   “你是母后给福昌新挑来的伴读吧?你叫什么?”   “回禀大殿下,我叫秦元君。”   “副都御使秦家的?女子为仙者,谓之元君,是个好名字。”   可惜,她再也见不到大殿下了。 第70章 心结   朱嫣到底没有与李络共乘一骑。   这西郊草场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人, 虽宽宽阔阔的,可要是叫人瞧见了, 她上哪里去说理去?若她说是五殿下厚着脸皮硬要上她的马, 能有人信吗?   因此,朱嫣兜兜转转, 去了其他的马厩, 重新牵了一匹马来。但此时天已晚了些,料想其余早早出发的王孙公子们,都已经猎得不少收获;他们二人再出发去打猎, 顶多也只是个陪衬。朱嫣索性不急着去寻找猎物了,而是骑着马, 慢悠悠地转着。   李络也闲, 她也闲。他们两人一前一后, 看起来就像是吃饱了饭出门遛弯的老太太和老大爷,全然无别人那种欲夺魁首的紧迫感。   朱嫣勒着缰绳, 策着马闲闲穿过一片疏林, 偶尔侧目看一眼李络。她见李络骑马的架势一点都不显生疏, 不由道:“看不出来, 五殿下的脚这才好了多久,竟然能如此熟稔地骑马了。想必下了不少功夫吧。”   李络瞥她一眼,道:“这点小技,也需要学?”   朱嫣用余光瞟他,小声嘀咕:“依我看,五殿下若非是个天资非凡之人, 要不然,就是腿早好了,却一直厚着脸皮遮着瞒着,假装还走不来路呢。”   李络挑眉,道:“我是这种人么?”   “怎么不是?你就是厚脸皮的人!”她没好气地说,“我的亲事是怎么回事?这笔账,我可还没和你算呢!我都没答应过你!”   李络道:“我觉得嫣儿没有不愿的意思。”   朱嫣听他语气信誓旦旦,哼了一声:“你懂什么。我说不嫁,那肯定是有我的道理。而且,我不嫁给你,那也是为了你好。”   “哦?”李络有了兴致,问,“什么道理?嫣儿不妨一说。我实在是想不出,如今的我,倒还有哪里让嫣儿看不上了。”   他这么自吹自擂的,叫朱嫣听了直嫌弃。可偏偏这家伙又生的一副冰雕雪塑的好皮囊,再惹人烦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也显得动听了几分。   “我……”朱嫣想起长定宫大火的事,嘴角一压,还是把话吞回去了。她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了。”   她刚说罢,便想抽马朝前驰去。可马蹄子才往前踏了两三步,地面却倏忽向下一陷,只听“哗哗”一片响,地上厚厚的落叶纷纷扬扬地飘飞起来,竟露出个很深的坑洞来。朱嫣躲避不及,连人带马,直直地滑了进去。   “嫣儿!”   尘埃落定,朱嫣跌在坑底,只觉得屁股发疼。她骑的那匹红褐马儿,马脸迷茫,四蹄朝天,歪斜地躺在坑底。所幸这坑洞下头是厚厚一层的落叶,如软垫似的,这才叫她没受什么大伤。   空气里有尘埃在乱飞,光线从树冠的枝稍洒落下来,勉强照亮了坑洞一角。李络的脸从上方探出来,他有些焦急,问:“嫣儿,受伤了没?”   朱嫣揉了一下腿,抖抖脚站了起来,懊恼地说:“受伤倒是没有,只是这鬼地方,该怎么上去?”   她仰头一望,这坑洞也不知是谁挖的,足有近两人这么高,四壁皆是松松的土,若是伸手去攀爬,连个使力的点儿都没有。叫李络伸手抓她吧,可李络的手也没这么长啊。   “我去找些藤蔓吧。”李络说。   “那你去。”朱嫣揉着摔疼的地方,扭头环顾四周。先前和她一起摔下来的马儿,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好端端地站起来了。因为这坑底多厚厚草叶,这马儿竟然已低头忘我地啃食起干草来,看的朱嫣目瞪口呆。   这未免也太无忧无虑了!   上头的李络转了一圈,重新在坑洞上露出了个脑袋,说:“嫣儿,没找着什么有用的东西。若不然,我下来一道陪你吧?”   朱嫣:……   “你下来有什么用啊?”她气不打一处来,“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出去找人来挖我呢!”   “我觉得我不该走。”李络语气淡淡地说,“你一个姑娘家,被独自一人留在下头,岂不是害怕坏了?”   “我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还会害怕这?”朱嫣嗤之以鼻,“更何况,太阳马上要下山了,一会儿打猎的时辰便要结束。你若没法在陛下面前交点猎物,岂不是要被其他几位殿下嘲笑?你还不赶紧去干正事!”   李络道:“打猎有什么要紧的。”   说完,手撑着地一跳,人竟然也下了坑洞来。簌簌一阵滑响,一片落叶乱飞,叫吃的正香的马儿受了一惊,仰头嘶鸣起来。   朱嫣见他真的下来陪自己了,一时失语,不知当说什么。想要教训李络不懂轻重缓急吧,她心底又有点高兴。想要夸他体贴吧,她面子上又过不去。   最后,朱嫣绞了绞袖子,靠着厚厚的落叶一屁股坐下来,作势训斥道:“这下好了,我们两人都困在这里了。等宫人察觉到我们不见了,再来找,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李络却不显得着急,平静地说:“有我陪着,你不必怕。”   朱嫣撇撇嘴,望着天上的日头。时间不早了,夕阳的余晖已经在天边显露出橙金色的光,料想再过一阵子,夜幕便要铺落下来,而此时此刻的御帐那头,兴许正是点获猎物的时候。大殿下与二殿下都满载而归,在朝臣钦佩的目光之中,得意洋洋地展示着自己的猎物。什么雄鹿啊兔子啊狐狸野貂的,有的能做皮子,有的稀罕,有的凶猛。   但李络呢,什么都没猎得,人还不见了!   “你做什么下来陪我啊。”她有些恨铁不成钢,“白白叫大殿下在御帐那里得了风头。”   “你遇上险事了,我怎么能自己跑了?”李络眸光淡淡,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朱嫣听了,心底咯噔一下,有些心虚——她遇上险事了,李络便什么都不顾了,直直地跳下来陪她。这也对,他本来性子就是如此。就算知道前头是长定宫的大火,她也会为了救一个小宫女冲到火场里去。   可她呢?   只会对他的安危熟视无睹,管自己跑了,还不告诉任何人。   朱嫣咬咬牙,绞紧了自己的袖口,低声嘟囔道:“李络,那种见人有难,却不伸出援手,反倒自己先跑了的家伙,你是不是相当看不起?”   李络想了想,道:“看不起。”   朱嫣心底一沉,暗道一句“果然如此”,一颗心麻麻的。   就在这时,她又听李络说:“但也并非全然看不起。”   她有些不解,问:“什么意思?”   李络道:“有些时候,人做事乃是情非得已,我总不能慷他人慨。”   朱嫣的心底有小小的希冀。她忍不住说:“李络,如果我说,我…我就是那种,见人有难,不伸出援手,反倒自己跑了的家伙,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李络微微一愣,眉眼里流露出很淡的笑意:“如果是嫣儿见死不救,那一定有什么理由。”   朱嫣看他笑,一点也不犹豫地这么说,心底就更心虚了。她忍不住去揪了一下李络的耳朵,小声道:“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说话呢。…这件事,也和你有关。我…我见死不救的那个人,就是你。”   李络露出思索的神态:“是说跟着福昌皇姐做的那些好事么?我都不计较了。毕竟嫣儿私底下也帮了我许多。”   “不是。”她咬咬牙,很是犹豫要不要将八岁时那场大火的事情说出来。她总觉得愧疚心虚,若是不说,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这种自责之中;可若说了,又怕李络陡然离她远去,因此很是挣扎。   她眉头紧结,漂亮的脸难得地挤成了苦瓜。   就在这时,李络忽然凑到她耳朵根边上,朝着她的脖子呼的吹了口气。   “想什么事?直说罢。”   这一口温温的气,扫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绯红顷刻从耳朵根蔓延上来,爬遍了整张脸蛋。她的脑袋有些混沌了,结结巴巴地就老实交代了。   “李络…你,你的双腿,是因为长定宫的大火而受的伤。其实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我也在,我和琴儿都在,我那时八岁,住在岐阳宫皇后姑母那里……”她的脸红烫着,讲话都有些结巴了,“我看到了火烧起来了,也看见你冲进火场里去了。但我没说,谁也没告诉。”   一股脑儿将这些事说出来后,朱嫣有些萎蔫了,如没了水分的叶子,整个人丧下气来:“如果我能早点将这事告诉别人,兴许你就会被早些救出来,也不会被梁柱压了这么久,以至于后来一直坐在轮椅上头。”   她越说,语气越低沉:“可我那时谁都没告诉,皇后姑母问起来,我只说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曾去过长定宫。”   最后一句话落定,四下便寂静起来。森林里头有悠然的风响,马儿在一旁嚼着草叶,窸窸窣窣的,很是清闲。   朱嫣听李络久久没说话,心底暗暗哀嚎一声,闭上了眼,自暴自弃地说:“罢了,我知道这事儿是我错了。我是个胆小之人,见死不救,只管自己,才害得你坐了那么久的轮椅。你要是不想娶我了,记得叫陛下收回成命,我一点也不冤枉……”   话没说完,她就听到李络在笑。   清清淡淡的,但却没什么恶意。她偷偷睁开了一道眼睛缝,果见得李络的唇角微微上扬,那张清俊的脸上,似有春雪渐融之意。   “嫣儿,这便是你扭捏着不肯答应嫁给我的理由?”他问。   “我也是为了你好!”她睁开了眼,义正辞严,“我说过,我配不上你。我不是说…家世什么的,我可不觉得我的家世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我这人性子坏,见死不救,丢下你就跑,你也清楚,所以我才说我配不上你。”   李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原来你为了这件事过意不去。若是早些告诉我,也不至于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了。”   顿一顿,李络又无可奈何道:“不过,依照你的性子,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告诉我的。你若哪一天当真那么爽快了,有话直说,不藏着拧着了,那才叫我担心。”   朱嫣听得奇奇怪怪的,忍不住问:“五殿下,你不生气吗?你不是说,你看不起那些见死不救,反倒只顾着自己跑的人吗?”   李络淡淡瞥她一眼,道:“首先,嫣儿当年才八岁,不过一闺房小儿,哪里懂得这些大义?其二,若是当真将此事告诉了皇后,难保嫣儿都要跟着倒霉。其三……”   他斟酌了片刻,闭上眼睛,说:“虽很不想将此事告知嫣儿,不过,其实我的腿脚一直没什么问题。这么多年都假装坐在轮椅上,不过是想省事罢了。”   皇后与裕贵妃,原本是不想留他性命的。后来见他双腿残疾,毫无夺位可能,又被陛下厌弃与报复着,这才幸灾乐祸地将他留了下来,算作战胜了纯嘉皇贵妃的一个见证。   “等等,你……”朱嫣睁大了眼睛,一时难以消化,“你说,你的脚,一直都是好的?”   “嗯……这个么……”李络有些不想在此事上缠绕,生怕朱嫣一会儿又生气了。他抬起头来吹了一声哨,道,“暗卫,下来接人吧。我和朱二小姐聊够了,是时候回父皇那头了。”   哨声一落,便有三四个暗卫齐齐冒头。朱嫣一见到这些人,立刻想起来李络身旁确实有几个身手非凡、飞檐走壁的暗卫。对于他们而言,接自己与李络上坑洞去,简直轻而易举。   想到自己能上去了,她松了口气。但她忽的又疑惑起来:既然有暗卫,怎么早不喊?   “李络,你怎么现在才喊他们来接我俩上去?”朱嫣的目光满是怀疑,“难道你的暗卫,方才都迷路了?”   “我……”李络清冷着面色,淡淡道,“我就是,想和嫣儿在下头谈谈心,才叫他们待着别动的。”   朱嫣:……   你给我老实待在下头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的更新迟到啦,请读者包涵。 第71章 死讯   朱嫣回到宴会上时, 早过了清点猎货品的时辰,比赛的头名也已经分出来了。她带着一头袖子的草叶在万氏身旁坐下, 万氏见她形貌狼狈又归来的迟, 不由有些埋怨。   “小丫头,跑到哪里去贪玩了?叫母亲平白担心了一阵, 还叮嘱你哥哥去找。”万氏掸掸她衣上的草叶, 皱着眉,“这么多叶子,你这是去打猎, 还是去地上打滚了?一点都没有朱家女儿的样子。瞧你也什么都没猎着,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天色已暗, 御帐前点燃了篝火, 木薪噼啪作响, 腾跃起赤色火焰,照的四下里一片暖意。番邦舞姬正于御前翩翩起舞, 裙角如鱼尾波似的, 旋起一阵靡靡之色。两旁坐着司乐坊的女伶, 身量细细, 素手纤纤。六幺起手,小管丁宁,很是热闹。   朱嫣心虚,自知理亏,道:“才出去没多久,便跌到陷阱里头去了。多亏五殿下相助, 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呢。”   “什么?”万氏一紧张,问道,“可有摔伤了?这是倒了哪里的霉,好端端的,竟能摔到那等地方去!”   “五殿下来的及时,嫣儿没受什么伤,请母亲放心。”朱嫣连忙道,旋即,又移开了目光,望向焰火前翩翩的舞姬,问,“今回夺得头名之人是谁?不会是大殿下吧?”   “大殿下虽也擅长打猎,但今年可不是第一名呢。”万氏呵呵笑了起来,“要说打猎这等马上的事情么,还是北将军更在行些。”   朱嫣知道“北将军”是谁,说的是常驻北境的怀固将军洪致庭,今年四十几许,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又兼之在北境线上待了十来年,马上功夫叫人惊叹。这样的熟手能拿第一名,并不叫朱嫣意外。   虽说李络没掀起什么水花,但这风头也没叫李淳和李固单独拿去了,倒也是不错。她安下心来,咬一口碟子里的芋泥糕,打眼瞧起帐下的舞姬来。   这番邦来的舞姬,与京中人的长相自是有些不同,鼻梁格外高挺,眼瞳隐隐还有些泛着蓝色,微卷的发间散插一枝锦花红翎,一舞一动间,都格外妖娆。但凡是个男子,都忍不住多瞧两眼;而坐在陛下身侧的裕贵妃,表情则极是不好,恨不得在这妩媚的舞姬身上剜出个洞来。   席间丝弦乐声不停,忽有个小宫女匆匆行来,附着到皇后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皇后的眉头一皱,面色顿时为之一改。但大抵是顾及陛下兴致正浓,不便打搅,只低声嘱咐道,“先叫人去查查是怎么回事,莫要惊搅了陛下。”   裕贵妃坐在近侧,耳朵很尖,在嘈杂的乐声里捕捉到了皇后与小宫女的话。她本就因这舞姬对着皇帝媚眼如丝而感到不高兴,此刻清了清嗓子,借机发作起来:“皇后姐姐,什么事儿不能惊搅了陛下呀?”   皇后端庄笑笑,道:“眼下宴席正酣,什么事儿都不及陛下高兴来的重要。等宴散后再说吧。”   裕贵妃见状,冷哼道:“若是心里没鬼,怎会藏着掖着不说?我瞧皇后娘娘病了一场之后,是越来越糊涂了。这六宫给皇后姐姐掌管,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   裕贵妃这话说的极不客气,嗓音又尖,众人不由纷纷侧目望过来。就连在篝火前翩翩起舞的舞姬,都有些讪讪地停下了脚步,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眨着一双眼睫儿倏长的蓝色美目。   皇帝有些不快,问道:“出了什么事?”   皇后却蹙了眉,有些不愿启齿的样子,道:“怕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说罢!”皇帝颇为不耐,“能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妇道人家的口角纷争。”   皇后露出为难色,又有些惊哀的模样,小声道:“启禀陛下,这确实不是一桩说的出口的事儿。方才…有人在东边的林子那里,瞧见福昌的伴读上吊自尽了。”   此言一出,不止是皇帝,就连御帐下的臣子都露出了诧然之色。议论之声,顿时如窃爬之蝼蚁,遍布了篝火旁的每一寸土地。   福昌殿下的伴读,竟挑着眼下这个宴会的节骨眼儿,在东边的林子里上吊自尽了?   见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朱皇后很是难堪,眼眶亦忍不住一红。她自袖间掏出帕子,揩了揩泪滴子,小声道:“陛下难得行猎驾幸,臣妾本不欲用这件事打搅陛下,可这到底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且那丫头也是在臣妾身旁跟久了的。突逢此事,实在是……”   说罢,便面色发白,又悲又惊的样子。   席下有秦家的副都御史,毫无头绪地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那“福昌殿下的伴读”说的是谁,当即刷白了面色,颤巍巍站起来道:“娘娘,不知…不知您所说的,可是…小女,秦元君?”   朱皇后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正是。本宫也不知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前一时还好端端的,忽而便吊在了树枝上头!”   秦副都御史面色一青,当即有些站不稳了,人向后摔去,还是左右的同僚搀扶住了他。他哆哆嗦嗦地问道:“怎,怎么会呢!娘娘…不知,不知元君现在在何处?”   皇帝皱着眉在旁听着,先前宴饮的兴致已经全数消散了。这好端端的秋猎宴会,外头却死了一个人,谁还能心无旁骛地坐在这儿喝酒呢?!   他暗暗觉得晦气,但又不得不给臣子一个交代,便怒道:“怎么回事?!皇后,既然是你宫里的伴读,那怎么也不见你好好照应!大好的日子,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朱皇后面孔青青白白,一副自责的样子,道:“陛下,臣妾也毫无头绪呀!”   皇帝烦不胜烦,但看着老副都御史颤巍巍靠在椅上,人如瘫了似的起不来,他又不大抹得开面子训斥,只好做出威严的模样来,道:“秦爱卿,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个公道。既然秦家的姑娘在草场附近出了事儿,朕又在此处,没道理放着不管。来人!去仔细查!”   未多时,秦元君的尸身便被抬至了御前。但见秦元君躺在一方白布上,双眼紧合,如睡着了一般毫无生息。脖颈上有极粗的一道勒痕,足有二三指那么宽,红得发紫,料想是上吊时所用之物留下的痕迹。   这尸身一抬上来,便有妇人忍不住惊惧做呕。念及秦家的脸面,皇帝连忙挥退了群臣百官,叫个个人都先回帐中去,只留下皇后与秦副都御史等人近前。   裕贵妃虽也心底恶心晦气得很,但为了与皇后较劲,却死活不肯退下。她暗暗觉得这秦家伴读死的冤枉,定然与皇后有什么干系。若能趁机抓到皇后的把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以是,裕贵妃强撑着恶心,也要留在御前,只不过人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   秦副都御史一见女儿如睡着一般的容貌,当即扑了上去。一番摸索后,竟然悲痛地大哭起来,老脸紧皱,嗷嗷号丧:“元君呀!!元君!我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忽然没了?近日来你与家中不言不语,爹娘只当你心中有事,未料到便这么突然地没了……元君呀!”   皇帝被嚎得脑仁发疼,连忙叫了人来验查死因。查出来的结果,与皇后所言相差无几,俱是用一条极粗的白绳上吊自尽而亡,因此才在脖颈上留下了这样宽的勒痕。   副都御史老泪纵横,守着女儿的尸体,双膝一松,噗通一声跪下,向皇帝恳请道:“陛下呀!老臣这女儿,虽不争气,但平素也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怎会一声不吭地就上吊自尽了呢?且这勒痕这么宽,得受多少的苦呀!这摆明了是被人害了!请陛下还老臣一个公道!”   皇帝听得很是不耐,挥挥袖道:“朕知晓,秦爱卿不必心急。”   就在此时,一旁的裕贵妃忽然轻声叫唤起来:“你们瞧!秦家姑娘的衣袖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皇后疑惑道:“有么?”   裕贵妃执拗道:“当然有了!我这儿可是瞧的一清二楚,那袖里好似有一封书信呢!”   一旁验查的小太监闻言微惊,连忙撑开了秦元君的袖口儿,果见得里头藏了一张叠了三叠的信纸。薄薄一页,上书数笔,打头便是一句“女儿不孝,清白遭玷,坏了家中清誉声名,请父亲、母亲恕罪。今以死证,宁得碎玉,不为瓦全”。   这分明就是一封遗书!   副都御史听小太监念出信上内容,表情惊骇,如遭雷击,哆嗦着嘴唇不敢接受:“这…这?!”发了好一阵呆愣后,副都御史号啕哭着,泣不成声。   他老来拉扯大的掌上明珠,竟然在宫中被人轻薄玷污,最后不堪受辱,上吊自尽!这是何等噩梦啊!   “还写了什么?”裕贵妃眉头一结,催促道,“这信上密密麻麻的,总不至于只有这几句吧!有没有写是谁坏了她的清白,害的她想以死自证清白?”   太监捏着信纸,却没再往下念了,表情略略一变,额上滴下冷汗来。   “念呀!”裕贵妃不满地催道,“莫非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不成?”   太监却是白着面色,实在不敢往下说了。朱皇后见状,自太监宫中取过了信纸,略扫两眼后,也是面色震动,刷然泛白。   “陛…陛下,这……”她有些无措,将信纸转递给了皇帝,小声道,“这,臣妾觉得,怕是有假。这如何可能呢?”   皇帝眉心紧皱,冷冷地瞥了一眼皇后,不耐地接过信纸。他本以为不过是些外臣之子犯了事儿,打几十个大板要半条命也算是给交代了,可不料,他的目光一落到信纸上,却瞥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女儿不孝,清白遭玷,坏了家中清誉声名,请父亲、母亲恕罪。今以死证,宁得碎玉,不为瓦全。长定宫王裔,借酒醉之故玷污于女儿。多日来神魂俱裂,肝胆无寸。今日于西郊重见此恶人,却知他非无罪罚,反将为太子,以是愈为不忿,犹恨上苍。恳请父亲、母亲为女儿讨回公道,免令女儿黄泉有知,含恨入道。今泣泪自绝于此,难偿未赡之过,再恳谅解。元君,绝笔。   皇帝的眼皮跳了起来,胸膛起起伏伏。   一旁的裕贵妃隐约瞥见了些纸上的墨迹,喃喃道:“臣妾怎么觉着…这信上说的是五殿下呢?这…皇后姐姐推举五殿下为太子,可是五殿下的大恩人。他反倒对皇后娘娘手下的秦家姑娘下手……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一旁的副都御使闻言大愕,颤着一把老嗓音问道:“陛下,微臣冒昧,不知这…这可是真的?”   皇帝的面色沉的可怕。他没有直答副都御使的话,而是陡然将这封遗书拢成一团,收入袖中,沉声道:“这信上,什么都不曾说。秦爱卿,你先下去歇着吧,此事,朕一定会查,给你的女儿讨个公道。” 第72章 字迹   裕贵妃说这信上有五殿下的名字, 陛下却信誓旦旦说这信上什么都不曾写。副都御使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是陛下宠爱五殿下, 不欲追究。   秦元君是副都御使老来所得明珠, 心底很是疼爱。近来她与家中不再通书信,副都御使与夫人还道是女儿有什么心事, 这才连信都没心思写了。可如今看来, 恐怕是女儿被玷了清白后心魂俱碎,又不忍令父母担忧,这才不再与家中通书信。   副都御使看一眼布席上女儿的尸身, 愈发老泪纵横。他年事已高,虽官位亨达, 可骤逢此事, 也不肯就这样含糊过去, 宁冒着被陛下斥责之危,也想为女儿讨要个公道。   “陛下!这遗书上当真不曾提到五殿下的名字吗?”副都御使一抹老泪, 将头磕在地上, 颤着嗓音沙哑道, “老臣恳请陛下严查五殿下所作所为, 好叫百臣信服!要不然,岂非平白令五殿下背一个疑名?”   皇帝闻言,面色骤冷,蔑哼道:“秦爱卿,你的意思是,你不信朕会还你一个公道?络儿品性如何, 朕比你更为清楚不过!”   “老臣不敢!”副都御使硁硁地朝地上磕了两记头,声音悲怆,“只是,若五殿下当真与元君之死无干,陛下便是将他唤来当面问询,那也无损于五殿下之声明,反倒证了他的清白!”   裕贵妃巴不得李络倒霉,此刻在一旁搅起风雨来,劝道:“陛下,秦大人可是当朝重臣,您可不能寒了他的心呀!五殿下若是无罪,那传来问问这几日的行踪,又有何损碍呢?”   副都御使见有贵妃开腔帮忙说话,连忙膝行至皇帝跟前,咚咚又磕两记头,哽咽道:“陛下,老臣宁辞官归隐,再不留在朝中;可这事儿,老臣无论如何都想求一个公道。恳请陛下将五殿下传来问询!”   皇帝眼见着秦家的老头子在面前磕头磕到额头带血,顿时倍感棘手,骑虎难下。   叫络儿来问话是简单,可在这行猎宴会上,众臣都在帐帷后头躲着偷听的场合,若是将络儿唤来了,便是他最终被证明清白无罪,可谁又难保流言蜚语不会传得变了样儿?   就在皇帝犹豫的当口,他却听到了自己的第五子清冷的嗓音:“父皇,儿臣听闻秦大人提及儿臣之名,恐有要事错漏,以是擅自出帐,恳请父皇降罪。”   皇帝微愣,果见得李络已经出了营帐,在下首恭敬行礼,神态彬彬。   “络儿,你……”皇帝心底暗急,想叫他莫要在此事上出头,可当着副都御使的面,又不便说此话,只好恼怒地一甩袖,将脾气发到了副都御使的身上,“络儿来了,秦爱卿你有什么话便直接问吧!”   裕贵妃最恐天下不乱,急着出头,立刻娇声斥道:“五殿下,你身为堂堂皇子,却玷污于重臣之女,公主伴读!这等不仁不德之行,可是大罪!你可知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虽此事还未有个定论,但裕贵妃却已迫不及待地将这罪名栽到了李络的头上。问罢了话,便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悲愤道:“秦家的那个姑娘,本宫也是见过的。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竟就这样被你毁了!亏得皇后娘娘举荐你为太子,你竟如此报答,真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这一番话下来,便是再文气的书生,都会忍不住挣个面红耳赤。可李络却未有分毫的动怒,只淡淡地看着裕贵妃。   他这样的反应,裕贵妃并不奇怪。这么多年来,李络从来都是如此安然地忍受着各宫的欺压的;便是裕贵妃给他的头顶安上再多的罪名,他也只会漠然无谓地接受惩治,不言不语,几如影子。   这一回,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裕贵妃见李络似在思忖,安静不言,心底已有了嘲讽与幸灾乐祸之意。   她还以为这李络得了陛下的青眼后,人便嚣张跋扈起来。谁知道,他现在还是这么一副任由自己欺负的架势。看来,是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不反抗,如今也不会反抗了!   那洛氏贱人的儿子,合该得到这个下场。还想做太子?真是大梦一场!   “没话说了?”裕贵妃冷哼一声,挑眉道,“怎么也不见吱个声儿?真是没劲。三两下便招了,可见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这番话说的难听又不合时宜,皇帝心底很不高兴。但李络罪名未脱,他也无法明着训斥贵妃,只能冷了贵妃一眼,怒道:“有你插嘴的地儿?还不快滚下去!”   贵妃骤然被皇帝一凶,面色有些委屈,绞了衣袖,小步退下,不再言语了。   皇帝再对上李络说,目光便缓和了一些:“络儿,你说,此事与你有无干系?只要你说你与这秦家的丫头不曾说过话,父皇便绝不会叫人平白污蔑了你去。”   李络抬起眸来,道:“父皇,儿臣想问,除却这封书信之外,可有任何信物能证明那玷污了秦家小姐清白之人乃是儿臣?”   负责查验的小太监忙道:“暂未搜出有其他物证。”   “那便是只有这封信了。”李络道,“不知可否请秦副都御使取信一观,辩查书信的真伪?你们夫妻二人若与秦小姐有书信往来,应当知悉秦小姐笔迹如何,从而瞧出这封遗信的真伪。”   皇帝虽有百般不愿,却还是将信取出,让苗公公交给了副都御使。副都御使颤着手指,接过信一瞧,目光瞪圆,道:“是!这就是元君的笔迹!老臣绝不会看错的!这是元君亲手所写的绝笔!”   此言一出,裕贵妃又来劲儿了,如刚破了大案的青天老爷似的,急哄哄想给秦副都御使伸张正义。她上去挽着皇帝的手,哀哀道:“陛下,您听,副都御使都说了,这信就是秦家小姐写的,证据确凿呀!就是五殿下玷污了秦家小姐,逼的人家留下遗信,上吊自尽了!您可得重罚此事,还秦家一个公道!”   李络见状,蹙眉道:“虽笔迹相似,可也非无仿冒之可能。儿臣不曾做过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认,还请父皇彻查。”   皇帝耳旁是贵妃喋喋不休,面前的副都御使又磕头老泪涟涟,他烦不胜烦,想为爱子开脱,可又没什么好的理由,顿时觉得太阳穴突突作疼,恨不得将面前的人都挥散了,好讨个清静。   “……陛下,臣女…冒昧,想要看一看元君小姐的遗信。”   恰在此时,一个颇为犹豫的少女之声响了起来。   一直在旁作壁上观,偷偷揩眼泪的皇后诧异道:“嫣儿?”   那偷偷摸摸从帐篷里探出来,于下首行礼的人,正是朱嫣。她偷听已久,眼见着这事儿就要被栽到李络身上,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理,脚麻溜地一踏,人就钻出了帷帐,万氏与潘氏妯娌两人都按不住她。   皇帝见又出来一个搅合的人,愈发烦躁了,怒道:“朱家丫头,你又想做什么?没你的事情,回去好好待着!”   朱嫣却是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郑重道:“臣女与元君小姐曾共侍福昌殿下,对元君小姐的字迹再清楚不过。恳请陛下,令臣女一观元君小姐遗信。”   皇帝颇为不耐,却还是令秦副都御使将遗信递了过去:“行吧,你就仔细看看。”   “谢过陛下。”   朱嫣接过书信,垂眸仔细看起信上的内容来。   秦副都御使在旁边絮絮叨叨、失魂落魄地说道:“朱家小姐,这不会有错的,信上的字迹正是元君所写,元君和家中常有书信往来,我又如何会看错呢?”   朱嫣不答,只安静又专注地看着这封遗信,似在仔细斟酌每个字的笔画钩势,秀气的面容凝着一片认真之意。   裕贵妃见她这么仔细的架势,不由哼了一声,抚着髻拖声道:“朱家姑娘,你是好心,可再看,这遗信上也不会生出花来。明明白白、黑纸白字的,这就是秦元君的遗书,写的清清楚楚呢!都是五殿下做的恶事!”   她正说得起劲,那头的朱嫣却忽然打断道:“陛下,这封遗信,并非是元君小姐亲笔所书,乃他人伪造。”   ——这封遗信,并非是元君小姐亲笔所书,乃他人伪造。   “什么?”   “你说什么?!”   “这如何可能!”   朱嫣的判断,显见是叫人不信服的。秦副都御使尤其无法置信,他颤着手指,颇有些迁怒地指向朱嫣,道:“嫣小姐,我家元君与你在宫中也算交好,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秦大人,正因为我与元君交好,不堪见她冤枉死去,这才会下此定论。”朱嫣毫不畏惧,目光笔直地逼视着副都御使,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若不信,不如听我慢慢分说。”   副都御使早已肝胆欲裂,此刻不哭反冷笑,道:“嫣小姐,你有什么道理,不妨在陛下面前说清楚!这封信分明就是元君的亲笔,老臣乃是她的父亲,如何能看错?”   皇帝见朱嫣信誓旦旦,心底暗生出一丝希冀,便出言相护:“秦爱卿,朱家丫头也是好心,想给你家姑娘一个交代,你不妨听听她的话,免得当真找错了人,叫你家丫头九泉下也含恨了!”   皇帝都出言如此,秦副都御使无可奈何,打落牙齿和血吞似的咽下了怨恨,道:“那就请朱二小姐说说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吧。”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到了朱嫣的身上。   朱嫣并不忙乱,面色镇定道:“启禀陛下,我与秦家小姐同在岐阳宫侍奉福昌殿下,对彼此极是熟悉。我二人为殿下伴读,除却平日里侍奉殿下读书之外,还有一项活儿要做。此事说来,恐怕还叫福昌殿下有些为难。”   话至此处,便缄默了,像是在斟酌是否要说出口。   裕贵妃催促起来:“此事与福昌殿下有什么干系?!你倒是说说看。”   朱嫣叹了口气,道:“我与秦元君,常为殿下代写文章功课,于学堂交至柳先生处充作殿下之作。”   此言一出,四下里颇有些尴尬,皇后的面色尤其讪讪。福昌殿下顽劣跋扈,宫中人尽皆知,但朱嫣这么直白地说出了福昌殿下在功课上偷懒、叫伴读代写功课的事儿,难免有些尴尬了。   皇帝哼道:“呵,倒是会耍小聪明。伴读是这么使的吗?”   皇后面色很是尴尬,道:“陛下,福昌到底还小呢。”   “小?都十六七岁了,还小!”皇帝冷了她一眼,“若非你太过宠溺,怎么会把好端端的福昌教成那样?”他心底还是疼爱这个最美貌娇贵的女儿的,只是此时看皇后不顺眼,不由把所有的罪由都丢到了皇后教女无方上。   裕贵妃忍住了不合时宜的嘲笑冲动,清了清嗓子,道:“替写文章,这,唉,罢了!罢了,日后再追究也不迟。只是此事,与秦姑娘的笔迹又有何干系?你可别空头白由的胡扯,想给板上钉钉的罪事儿开脱!”   “我与元君小姐,既要代替殿下交文章,那自然需要仿写殿下的笔迹。元君小姐在此道上尤为辛勤,日夜钻研,将福昌殿下的笔迹仿得炉火纯青,叫柳先生完全看不出真假来。”朱嫣扬起那封遗信,指着上头的笔迹,道,“若说这封遗书乃是元君小姐的笔迹,倒不如说,更像是福昌殿下的亲笔所书。”   此言一出,皇后刷然抬起了头,好似吓了一跳,道:“这又如何可能!好端端的,福昌怎会做这种事?嫣儿,本宫也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皇后娘娘莫急,”朱嫣看一眼皇后,道,“嫣儿可不曾说过这封信当真是福昌殿下所书,只是说元君小姐有仿写殿下笔迹的习惯罢了。但是,元君小姐虽说时时仿写殿下之字,在房中留积了大量仿写之文章,但她若当真自己写字儿,却又是另外一种笔迹了。要不然,殿下与元君小姐的文章先后交上,柳先生一瞧,两人字迹竟完全相同,这岂不是惹事儿?”   裕贵妃在一旁听得眼睛睁圆,有些转不过弯了,但隐约也明白朱嫣的意思了——   朱嫣和秦元君都常常用福昌公主的笔迹来写文章,这封遗信,正是用福昌公主的字迹来写的。可秦家丫头私底下,却是用自己的笔迹来写文章,以方便和福昌区分开……   “可是,副都御使大人不是说了,他们平日里所收到的秦家丫头的书信,也是这样的字迹吗?”裕贵妃怀疑道,“我看呀,这秦家丫头根本没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从头到尾都只用一种字来写信罢了!”   朱嫣笑起来:“贵妃娘娘,你可曾记得嫣儿说过,元君小姐因常常被殿下奚落,因此在仿写之道上尤为辛勤,日夜钻研,将殿下的字迹仿的炉火纯青?既然日夜钻研,那自然是在平日写信作书时,有事没事便要用上殿下的笔迹了。但是,您说,这仿写仿写,最终还是要为殿下仿文章才有用。一个女子,没了清白,决心赴死,却还要用仿写的笔迹来写遗书,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一出,裕贵妃与秦副都御使的面色都陡然一变。   人之将死,何等大事?那当然是用自己的笔迹留下遗信了,没道理用福昌公主的笔迹来写信。   “依照臣女来瞧,想必是有人搜集了秦元君平日的书信之作,仿照她的笔迹来伪造了这封遗书,但这人却不料元君小姐其实是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的,因此只用了与福昌殿下相近的那种笔迹。”朱嫣神色凝然,有条不紊地说罢,向着皇帝行礼,道,“因此,臣女断定这封遗书乃是伪造。是有心思卑劣之人,想要谋害五殿下。”   这一番话,好不玉石铿然,叫裕贵妃都没话讲了。   朱嫣瞥一眼李络,对方的眼底有微微的惊讶,像是诧异于她的言辞。   裕贵妃揪了揪衣袖,还不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嘟囔道:“照我瞧,这秦元君保不齐就是五殿下……嗯。今日射猎比赛,独独有五殿下去而未返,迟迟不归,等大伙儿的猎物都清点罢了,天都黑透了,他才回来。这段时辰里,五殿下是去做什么了?”   皇帝见贵妃还欲惹是生非,不由斥道:“无凭无据的,瞎说什么?是朕太宠你了!”   贵妃心底委屈,不依不饶道:“若是心底没鬼,又怎怕问?五殿下倒是说说,这段晚归的时日,到底是去做了什么了?也没见得五殿下打了多少猎物,怎么就去了这么久呢!”   贵妃虽是胡搅蛮缠,但却也是歪打正着,让皇帝没话可说。皇帝虽然偏信李络,但李络确确实实是回来迟了,众人亲眼所见。   这时,下首的朱嫣又说话了。   “陛下,臣女可作证,五殿下虽然晚归,却并无杀害元君小姐之时机。”她道。   “你?你怎么作证?”裕贵妃奇怪地打量着她,“难道,你和五殿下待在一块儿?”   “……”朱嫣沉默。   裕贵妃来劲了,挑眉道:“哟,莫非你当真和五殿下待在一块儿?孤男寡女的,这么不知羞?”   朱嫣咬咬牙,心里哀叹一声:这一回,自己若是给李络做人证,那可就真的是没了清白,和李络搅缠在一块儿再分不开了。以后大家提起她,都会用那种眼光看着她指指点点,说她是和李络有一腿的女人。   她深呼一口气,视死如归道:“没错,是,五殿下与我一直待在一块儿。我俩骑的还是一匹马。”   众人:…… 第73章 勒痕   “没错, 是,五殿下与我一直待在一块儿。我俩骑的还是一匹马。”   朱嫣这话, 叫众人都不合时宜地沉默了。   裕贵妃安静一阵, 很嫌弃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行密无间, 当真不知廉耻!不愧是朱家出来的臭丫头!”   皇帝尤是无语, 一时半会儿的,不知当夸这丫头胆气非凡,竟敢为了络儿说出这等自损声名的话儿来, 还是当说这丫头关心则乱,竟然把这等把柄主动给递出来了。   但再怎么说, 这朱家丫头也是在为自己的爱子脱罪, 心是好的。皇帝有心包庇, 便咳了咳,道:“既然有朱二姑娘作证, 显见这秦元君之死, 与络儿没什么干系。秦爱卿, 这回, 你当信服了吧?”   副都御使懵懵许久,看一眼秦元君犹如睡着一般的面孔,颤着声道:“陛下,话虽如此,老臣却还是不信服。就算元君有两种不同的笔迹,可难保她一时血气上涌, 便用了更常用的笔迹来写遗信。朱二小姐所说的话,不足为证!”   “你!”朱嫣有些恼,瞪了一眼副都御使,道,“秦大人,这还不足为证?您是不是有些老糊涂了?”   副都御使眼角泛红,颤着声道:“元君死的冤枉,我这个做父亲的,岂能不慎重一些!”   见副都御使一意孤行,对朱嫣所说的话连半分也不肯听信,皇帝暗觉得棘手。   这秦元君死了便死了,不过是一个女儿,有什么要紧的?哪里比得上络儿半分汗毛!偏偏这姓秦的还不识趣,在这里纠缠不休。   恰在此时,一直在旁不言的李络忽而疾步上前,单膝跪在了秦元君的尸身旁,用手指分开了她散落在脖颈间的长发。   “做什么?”裕贵妃看他竟敢靠近尸身,不由倍感反胃,忙用袖掩住了口鼻,嫌弃不已。   “五殿下!你!小女已经去了,您还想做些什么?”副都御使连忙扑上去,想要阻止李络触碰自己的女儿,声嘶力竭道,“她这样珠玉俱焚地没了,您如今还不肯放过她吗?!”   李络瞥了副都御使一眼,伸手将他阻开,淡淡道:“秦大人,我并非是想无礼于秦小姐。只是这脖颈上的勒痕颇有些奇怪,不似上吊自尽,反倒如被人扼杀,这才想仔细瞧瞧。”   在旁作壁上观的朱皇后,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倏然一扬。她瞥了一眼李络,面若寻常地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副都御使愣了愣,低头看向了女儿的脖颈。秦元君的脖子上有一道很粗的勒痕,显见是拿极宽的绫布之类的东西勒出来的。“这勒痕……怎么了?”他不甚明白,心底只有哀痛,“莫非,小女当真不是上吊而亡,乃是被旁人杀害的吗?”   李络半垂眼帘,道:“人若是上吊而亡,这勒痕通常只有前半截,因白绫布是从高处吊下,方可将人勒缢而死。但元君小姐的勒痕,却近乎是全颈都有。这不像是自高处吊死,反倒像是有人自身后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脖颈,才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副都御使闻言,有些不可思议。他虽上了年纪,可也没见过上吊自尽的人死态如何,听李络这么一说,颇有些一头雾水,焦灼地问道:“五殿下,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有人扼杀了秦小姐,再伪装出她是上吊而亡的假象。这古怪的勒痕,便是证据。”李络站了起来,向着皇帝冷冷说道,“再兼之伪造的遗信,此事便也有了个三五轮廓。秦小姐乃无辜冤死,这幕后之人,意在借秦小姐之死逼迫于我。”   罢了,李络转向副都御使,郑重道:“秦大人,我李络向来不屑于行不齿之事,更不会无礼于闺阁女子。但今日秦小姐无辜冤死,实乃为我所波及,无意中成了旁人之刃。此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令秦小姐之死水落石出,不至于含冤九泉。”   他目光坚然,犹如冰凝,自有一股气魄。副都御使被他盯视着,不由便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底也动摇起来。   明明先前还怀疑着李络为害死女儿的人,可此时此刻,听他这样笃信地起誓,副都御使竟不由自主地就想相信李络了。   此时,一旁的朱皇后张口了:“陛下,臣妾觉得络儿说的在理,元君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没道理忽而上吊自尽。一定是有人为了暗害络儿,便设计谋害了元君。若不然,再叫人好好验验元君的尸身吧。”   皇帝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   说罢,皇帝的表情已有点儿变了。   若是此事乃是为了谋害络儿所设计的阴谋,那恐怕事情的真相便与太子之争分不开关系。既如此,贵妃与皇后,便是最有嫌疑的二人了。   只是不知道,元凶到底是谁?   倘若是贵妃,他还颇有些舍不得。贵妃到底是陪了自己多年,虽脑袋有些不大活络,但私底下也算可心;偌大宫里,没几个女子和她一样,舞和琵琶都能入眼。女人么,要聪明的做什么?蠢一些的,放在手里头才放心。   倘若元凶是皇后,那便正合了自己的意,恰好能借机废掉,让她不必再在眼前碍眼。   皇帝一声令下,便有几个老嬷嬷上来,将盛着秦元君的白席给搬了下去。死者虽大,但此事事关五殿下,不得不查。这几位老嬷嬷,会将秦元君的尸首从上到下都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有无异样。   夜色沉沉,篝火被添了新柴,燃得愈发旺盛,被火苗点燃的炭柴噼啪作响,将夜幕也映为了淡淡的橘色。御帐之前,则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在等着嬷嬷们检验的结果。   大抵是这片死寂太过磨人了,裕贵妃耐不住寂寞,又开了口。   “说来这朱家丫头,竟然与五殿下…啧。也不知皇后娘娘平日里,到底是怎么教导的?先时听闻陛下不同意她与大殿下的婚事,还为此扼腕不已呢。谁想到,她竟这么快就找好了下家。”罢了,贵妃娇娇地笑起来,很是讥嘲的样子。   朱皇后闻言,眸光一扬,语气不疾不徐道:“贵妃妹妹,本宫倒是觉得络儿与嫣儿郎才女貌,颇为般配呢。”   裕贵妃听了,心底颇有些古怪。   皇后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处处都向着李络?平日里,她不是对李络非欺即压,还把朱嫣这个小侄女儿看的严严实实的么?   莫非,是有什么诡计?   裕贵妃心底有些忐忑,怕又着了这位老对手的道儿,赶紧撇开了目光,道:“成吧!年轻人的事儿,妹妹我也管不着。妹妹我不过是觉得如今的闺房姑娘竟如此大胆,有些惊讶罢了。也不知呀,这满京城的,日后还有哪个男子敢娶她?”   她这话说的倒是实话。   百官群臣都躲在帷帐里竖着耳朵偷听呢,现在大伙儿都知道朱家的二姑娘和五殿下关系匪浅了,这样一来,哪个男儿还敢上门提亲?但凡是门第高一点的,都会对她避而远之了。最终,她就只能低嫁了。   想到此处,裕贵妃还有点幸灾乐祸。看朱家的姑娘倒霉,她还是甚为乐意的。先前父亲给她所生的李固说了朱家的四姑娘做侧室,她还不大高兴。后来父亲说,那朱家的四姑娘进了她手里,便是任她这个婆母搓扁捏圆,她这才起了兴致,高高兴兴地去给儿子说亲。   此时此刻,朱嫣倒霉,裕贵妃自是高兴无比。   “贵妃娘娘,请慎言。”   就在此时,裕贵妃听见了一道冷锐的嗓音。这声音里有寒意,让贵妃觉得背上一冷,有些不自在。她不由朝发话的人望去,却见得李络正冷冰冰地瞧着她,目如覆着一层寒霜。   一旦触及他的目光,裕贵妃便有些胆战心惊,心底懊恼不已。   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先前她暗指他是谋害秦元君之人时,他全然不急,通盘收下,直如半点不在乎这些外人之言;可如今换做是朱嫣被说上一两句,他立刻翻了脸了!这可真是奇怪!   “贵妃,这些话你就不必说了。”就在此时,皇帝忽而沉沉开口,面颊被火光映得熊熊发亮,“络儿已定下了亲事,只不过前些时日前朝太忙,忘记说与你们这些个闲人了。”   在下首的李络也平淡道:“正是如此。我与嫣儿乃是未婚夫妻,二人说说话,也未有不可。她不曾有过逾越之举,声名亦是清清白白的,还请贵妃娘娘慎言。”   裕贵妃愣了下,还有些不信,再度问道:“陛下,您说,五殿下…和朱家丫头定亲了?”   “是。”皇帝挥了挥袖子,道,“络儿与朱家的丫头早两月便定了亲了。他们二人未婚夫妻,行从亲密些,也不算什么逾越的大事,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什么?”裕贵妃吃惊不已,咬了咬唇瓣,颇有些不可思议。待她理清了皇帝的意思,顿觉得脸上青青红红,颇为尴尬。   什么呀!   原来李络和朱嫣早就订了婚,难怪这丫头敢理直气壮地说出“共乘一骑”这等不知羞耻的话来。瞧皇后今日处处维护李络的样子,只怕她也是早就知悉了此事,独独自己蒙在鼓中罢了!   想到此处,裕贵妃瞥一眼皇后,果真见得皇后一脸淡然,并无意外之色。   裕贵妃撇完皇后,在心底暗暗道:怕不是皇后为了拉拢李络,主动做的媒,将自己的侄女儿说给了李络做老婆。   这偌大的宫中,也唯有皇后会这么薄情冷淡,连亲侄女儿都拿来做棋子了!   “嘁……”贵妃一咬丰润唇瓣,低声道,“真不知道,这婚事是谁眼巴巴做的媒!”   皇帝瞥了贵妃一眼,淡淡道:“是朕做的媒,怎么?”   贵妃愣了下,连忙闭了嘴低头。 第74章 箭指   贵妃闭嘴后, 篝火四周便再无人言。夜色沉沉,厚云高掩, 星河也黯淡无光。不知何处的秋虫魆魆叫唤着, 恰成了萧萧夜风里唯一的寂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验尸的嬷嬷终于来回话了。   “陛下, 奴婢几个已查验过秦小姐通身上下。”几个老嬷嬷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下头。   “可有什么异常的?”皇帝问。   几个老嬷嬷彼此对视一眼, 为首的嬷嬷端上一锦盘,道,“回陛下的话, 除却遗信之外,秦小姐还在衣领之内缝入了此物。”   “衣领之内?”皇帝有惑色, “这没事儿做, 往衣领之内缝东西藏起来干什么?”他接过老嬷嬷呈上之物, 却发现那是一条冠带,上缀一颗细小金珠, 雕工细致, 极为难得。皇帝暗觉此物眼熟, 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只皱着眉反复翻看着。   一旁的裕贵妃瞥见此物,面色陡然突变,半句不敢多言。   她的心咚咚跳起来,眸光死死落下,在心底道:怎么回事?   陛下手中的这条冠带,乃是她的长子李固之物。李固性好奢侈, 喜金玉之物;偌大皇宫之中,也独有李固会将这等华贵之物饰在冠带这般微末之处。如大皇子李淳那样爱名声的,从来都不会选择这等饰物。   为什么死去的秦元君身上,会缝藏着固儿的东西?   “朕想起来了……”这头裕贵妃正在心惊肉跳地担心着,那头的皇帝已隐约唤起了回忆,“这似乎是固儿的东西。秦家的小姐,怎么会将固儿的冠带缝在自己身上?”说罢了,皇帝的面色一凝,瞥向裕贵妃的目光有些冰冷了。   原本正惑然含恨的副都御使闻言,眼前一亮,脑中如有一根线,迅速将所有的事儿串联了起来。他当即膝行向陛下,哽咽道:“陛下!您还不明白吗?玷污小女、谋害五殿下的元凶,正是二殿下李固!是二殿下玷污了元君,元君不敢得罪于人,便将这条冠带藏在身上,作为证据!二殿下担心事情败露,便想杀死元君以灭口,又能嫁祸于五殿下,这实乃一石二鸟之计,太过高明!”   ——二殿下担心事情败露,便想杀死元君以灭口,又能嫁祸于五殿下,这实乃一石二鸟之计!   裕贵妃听着这番话,肝胆欲裂。   “副都御使,你…你!”她咬咬牙,有心反驳,可心中却颇为心虚。   李固确实是那等于女色上毫无规章的男子,瞧上了漂亮的姑娘,便定要搞到手上。他若当真与这秦家的丫头有过来往,这也并非不可能。就连裕贵妃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法确认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可就算李固与这秦家的丫头有过来往,他又何至于会用杀害秦家丫头的事情来嫁祸于李络?固儿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又岂会做这等麻烦之事!   裕贵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她忿忿不平道:“陛下,单单凭一条冠带,怎么能说是固儿犯的事呢?要说于太子之位上有争,岐阳宫的皇后娘娘,难道不是嫌疑最大的那个吗?”顿了顿,贵妃信誓旦旦道,“没错,一定如此!皇后娘娘定然是想借机除掉李络,好为大殿下腾出位置来!”   她这番话说的尖锐铿锵,但皇帝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道:“贵妃,皇后可是亲举络儿为太子之人。她若要害络儿,何必与朕提议让络儿做太子?这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贵妃愣了愣。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今日皇后的诸多作为——皇后主动举荐李络做太子,而自己却为了固儿做太子而出言相争;李络被指为杀死秦元君之人时,皇后多番出言相助李络,而自己则对着李络落井下石。   两相对比,谁都会觉得,皇后与李络关系亲好,而自己与固儿,则是暗害李络的那个元凶!   可…可她当真不曾那么算计过!   裕贵妃的心跳的极快,生怕今日就要被扣上一个谋害李络之名。她绞着手帕,道:“臣妾不信固儿会做这等蠢笨之事,还请陛下莫要轻信小人挑拨言辞!”   副都御使怒道:“贵妃娘娘,你是想说老臣之言,不足为信吗?这事实已摆在此地,罪无可避!若非您与二殿下设计谋害五殿下,又怎会在今日频频出言挑衅,字字句句,皆要逼五殿下于死地?”   “……你!”裕贵妃气坏了,在心底暗骂一声“老东西”,怒道,“本宫怎知有人欲将这桩罪名加在固儿身上?本宫不也是想为了你的女儿讨清白么!”   一老臣、一贵妃吵架,令皇帝的耳边嗡嗡作响。他坐了下来,面色极沉。恰在此时,一旁的朱皇后款款笑起来,道:“陛下,臣妾亦是这样觉得的。不过一条冠带罢了,也不足以定论。不如派人去搜一搜二殿下与贵妃妹妹的关雎宫吧?保不齐会有什么证物呢。”   裕贵妃闻言,更是气得胸口发疼了。关雎宫是她的地盘儿,被她整治得铁桶一块的,皇后想翻出什么物证来?又能翻出什么物证来!   “父…父皇……!”   就在这时,李固的嗓音,忽而自下首传来。一直在旁偷听的他,骤然听闻皇后要派人搜寻关雎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连忙跪下,吞了吞唾沫,道:“儿臣这条冠带,早已遗失多日,儿臣也不知道如何会去了元君小姐手里。但…但搜寻关雎宫,却是万万不可的!这样一来,母妃在宫中的声名,又当摆在何处?还请父皇看在母妃的份上,莫要这般大动干戈地伤和气!”   裕贵妃见儿子阻拦,心中颇有些不解:“固儿,你怕什么?咱们又没害五殿下,又怎会当真有什么物证!”关雎宫在她手下,外头进来的人都要洗脱了三层皮,她不信皇后还能往她的地盘放什么“物证”!   李固见母妃如此笃信,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诚然,母妃将关雎宫上下把持的严严实实,皇后确实不大可能放什么假的物证进来。可…可是……   小青儿的尸身,还在后院的井里。   李固酒后失手,将小青儿这臭丫头给扼死了;他怕裕贵妃察觉,便将人丢进了井里头。因裕贵妃对关雎宫进出都看的严,将这么大一个死人带出去,势必会被裕贵妃察觉,因此李固便将小青儿一直留在井中,未曾管过。这事儿知道的人少,唯有他与妹妹四公主。四公主是断断不可能说的,他也瞒着母妃不曾讲过。而裕贵妃,至今都不知道此事。   他千不怕万不怕,只怕父皇一时兴起,连带着那处封闭已久的枯井也翻开了。   李固额上冷汗涔涔,面色刷白,再度恳请道:“陛下,请三思。母妃好歹也是一宫主位,搜宫这样大的事情,让母妃的颜面放在何处?”   他这副做派,反倒叫皇帝愈发怀疑。当下,便不再犹豫,对苗公公道:“叫人回皇宫去搜吧。”   李固闻言,悚然大惊,目光剧转起来,在心底思索着对策。若非为了瞒着母妃,他早就将那叫小青儿的宫女的尸首给处置了;可正是因为不好叫母妃察觉,才一直把人塞在井里头;四妹妹至今还拿这件事儿来要挟他。   可如今,他人在西郊草场,便是想再做什么来补救,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次搜宫,就算不曾找出他玷污秦元君、谋害李络的证据,单单是小青儿的尸体被翻出来,那就足够叫自己与母妃脱层皮。李固甚至开始怀疑,打从一开始,那幕后之人便是这样设计的!   至于幕后之人是谁……   李固目光陡然如雪亮,刷得逼视向了一旁的朱皇后。而对方只是面色淡然地望着众人,未有分毫的波澜。   皇后……皇后!   闹了一个晚上,皇帝早就累了,抬手开始赶人:“秦爱卿,朕也知道你委屈,但朕今日委实是累了,想要个安生。你们便先下去,回营帐中各自待命吧。”   说罢了,皇帝便倏然转身,朝着御帐走去。李固浑身是汗,面孔发白地瘫坐了下来,喃喃道:“真是好狠的心思……”   朱皇后淡笑着看了他一眼,搭了谨姑姑的手,也翩然离去了。   ///   人群散尽,篝火也渐熄了;原本热热闹闹的狩猎宴会,早早便结束了。西郊草场上,群帐无言,谁也不敢发出声响。   朱嫣回到自家女眷的青帐中,便见得母亲万氏端正坐着,拿看冤家的眼光看着她。朱嫣一看到母亲这种神情,就知道母亲是要训话了。   “……母亲。”她很老实地跪了下来。   “怎么回事啊?”万氏挑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嫣儿,你方才在御前说了什么话?母亲不曾听错吧?和五殿下共乘一骑?你倒是厉害得紧呢。”   朱嫣眼珠子一转,干笑道:“嫣儿这不是…不忍看五殿下被污蔑,这才出手作证,好叫五殿下洗脱嫌疑呢。说话是说的夸张了点,但有用就行。”   “夸张?”万氏的眸光上下扫来扫去,“我看根本没夸张吧?嫣儿不是说,你虽不想嫁给五殿下,但为了让父兄在前朝不为难,为了报答朱氏门楣,这才勉为其难地愿意嫁给五殿下了?怎么母亲方才在外头听着,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朱嫣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呵呵干笑起来:“哎呀,母亲,您还不知道女儿嘛……”   万氏竖起眉头,伸手弹了一下朱嫣的额头,斥道:“是!我是知道你这丫头,就是嘴硬!喜欢便喜欢了,还装什么劲头呢?怕母亲生你的气?” 第75章 发誓   这一夜, 朱嫣洗漱收拾,与母亲万氏一道在帷帐中歇下了。西郊草场上, 万籁俱静, 安然无声,无人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只是一觉醒来天光破晓, 放才听闻原本要于西郊驻留三日的陛下, 令众臣子拔营散去,各自归家。而陛下自个儿,也携着妃嫔与数位皇子早早离开了。   这般大的变数, 但凡有些眼睛的,都猜出来是宫里头出事了。保不齐, 便与昨夜那秦家小姐之死有关, 且此事还攀扯上了二殿下。   朱嫣探听得不大清明, 只知晓关雎宫那里变了天;原本尚算悠游无虞的二殿下,忽而就要被打发出京, 去边地儿做个不大不小、手里没权的小王爷了。   离开了这京城, 那便就不容易回来了;恐怕这一辈子, 他都只会是个普普通通的边地领王, 与如今在京中呼风唤雨的模样,有着天差地别。   朱家人不急着走,万氏便将朱嫣叫到自己跟前,和她多说了几句话。   晨光初落,帐外已是一片熙攘热闹之声。万氏搂着女儿在身旁坐下,低声道:“嫣儿, 昨日陛下已算是将你与五殿下的婚事公之于众,从今日起,你便算是和五殿下定了口头亲事的人了。虽知道你大抵是愿意的,但我这个做母亲的,多少得再慎重些,问问你可有犹豫不定,还想着回拒的时候?”   朱嫣闻言,摇了摇头,道:“母亲,不必回拒。五殿下待我情深义重,嫁给他,女儿心甘情愿。”   万氏听了,不由笑起来,揶揄道:“小丫头年纪轻轻,倒是知道‘情深义重’是什么意思了?先时还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如今倒是爽快了。”   朱嫣颇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了头。   万氏瞧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发间,道:“母亲也知道,女儿长大了,总不能一直留在自个儿身旁,迟早得嫁出去。若你能嫁个喜欢的,那便再好不过了。且你父亲来商量时,也说五殿下像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儿。我虽自个儿的眼光不大好,但却还是信你父亲的眼光的。”   朱嫣有些疑惑,问:“母亲怎么觉着自己的眼光不大好呢?”   “要是我眼光好,能挑你父亲嫁了?”万氏险些想翻个白眼,“成日里就知道忙朝上的事,一点都不知冷热!”   话虽埋汰,但却没什么大的怨气,听得朱嫣暗暗想笑。   见朱嫣憋笑,万氏也知道是自己多言了,当即不再提她父亲的事,而是道:“嫣儿,过段时日,咱们便会将定亲的六礼都走了。届时,你便是来日堂堂正正的皇子妃,兴许,还会是…”万氏左右张望一下,将声音压得更低,“兴许还会是太子妃呢。”   朱嫣的心小小一跳,皱着眉说:“母亲可别乱说,这等事情,岂是我们张口就能来的?就李络?……我,我不信。”   万氏勾着嘴角暗笑起来,道:“我家阿嫣,就是当配最好的。”罢了,刮一下朱嫣的鼻子,人站起来说,“快去收拾收拾吧,拔营了,咱们也该回家了。嫣儿还要回宫去太后跟前伺候,我这个做母亲的再不舍,也只能放人了。”   朱嫣起身,与母亲行个礼,撩起青帷出去了。   草场上的人已少了许多,渐渐稀落起来。一阵风拂过,深绿草叶随风翻卷。一道人影站在她对头,像是特意留下来等她。朱嫣眯眼一瞧,有些惊诧,道:“李络?你怎么没跟着陛下一道回宫去?”   那着松烟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是李络。他点了点头,道:“父皇那处用不到我,我便留下来了。想瞧瞧嫣儿这里,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朱嫣轻笑一声,道:“哪敢让五殿下帮忙啊?”   “那嫣儿与我一道走走罢。”李络说。   朱嫣安静片刻,便答应了:“好。”   二人穿过一片草叶,向着南边越走越深。天幕垂垂落下来,晴空碧朗,万里无云。一阵深秋的风吹来,将朱嫣身上的披风吹得翻卷不定。   “二皇兄这回怕是要倒霉了。”李络边走边道,“父皇疑心他是杀害秦元君的人。虽没什么证据,可父皇一旦起了疑,便不大会听人说话了。”   朱嫣闻言,并不意外。皇帝是这样的性子,她早先就听皇后姑母说过了。   “可…我觉得,杀死秦元君的人,并非是二殿下。”朱嫣咬了咬唇,想起先前皇后姑母看向秦元君时的冰冷眼神,“我觉得是另有其人。”   “没错。我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眼下找不到证据罢了。”李络摇头,道,“但总有一天,会让她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朱嫣闻言,抿了抿唇,目光有片刻的茫然。   “皇后姑母……”她喃喃地说,“她这些年,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   她似乎得到了许多——她除掉了危机地位的宠妃,令自己的长子得到了众人拥戴,在六宫之中独掌权势;可仔细一想,这些她得到的东西,其实都在相继失去。不仅如此,她还没了家族的支持,也没了皇帝的心。   朱嫣还曾想过做皇后那样手握权势的人,可如今看来,这条路并不好走。   就算一开始能保持本心,可在这后宫之中浸久了,人也就慢慢生变了。哪个女子能对自己的丈夫相继纳妾熟视无睹?哪个女子能眼睁睁看着枕边人对其他女子倾诉爱慕?哪个女子能看到其他侧室所生的孩子后来居上?   至少朱嫣是做不到的。   “……李络。”她忽然停下脚步,扯住了李络的袖口,头低下来,声音有些沉闷。   “嗯?”李络侧身望向她,“怎么?”   “皇后姑母会变成这样,恐怕也非她一人之过。”朱嫣喃喃道,“我并非是在为姑母开脱,只是觉得,若陛下对姑母再有多几分的珍重,姑母兴许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李络半阖眼睛,没有回答。   “我不想变成皇后姑母那样的人。”她抬起头,语气有些茫然,“我不想如姑母那样,为了权势,为了争宠,不停地设计陷害别人,甚至夺走无辜之人的性命。一辈子都活在算计猜疑和嫉妒不甘之中。……我不想变成这样。”   她的话,轻的如一阵风似的。李络闻言,略有一分诧异;见她耳边的发被风吹乱了,便忍不住伸出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   “你不会变成那样的。”李络低声道,“你从前不是那种人,日后也不会变成那种人。”   “如果哪一天我变坏了,你记得叫醒我啊。”朱嫣嘟嘟囔囔的,小声说,“我性子不好,恐怕哪一天当真气头上来了,就想使坏。那也只有你能把我叫醒了。”   李络被她的话逗的想笑。好半晌后,他说:“好啊。”   “啊,还有!”朱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正儿八经道,“姑母之所以总是嫉妒不甘,那是因为陛下有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要是没有这些妃子和皇子,姑母又岂会生出那么多争宠的心思来?可见,男子三妻四妾,乃是万恶之源!五殿下,如今我两定下了婚约,你日后当怎么做,你明白吧?”   说完,她挤了挤眼睛,给了他一些暗示。   李络若有所思,用手托住了下巴,斟酌道:“嫣儿怕不是忘了,我说过,于娶妻一事上,我从来都挑剔得很。”   “嗯?”朱嫣警觉了起来,“挑剔?意思是,若遇见了符合你挑剔口味的女子,你还是会娶,只不过不会如陛下一样,一口气娶那么多,是吗?”   “非也。”李络淡淡道,“我只想娶一种女子,那便是在我落魄时不曾嫌弃,还多有援手;可等我复了声名之时,却又对我百般疏远的。你说这样的女子,京城里有几个?”   朱嫣心底愣了愣,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京城里能有几个?还不是只有她一个,会不嫌弃坐在轮椅上的李络!   “好啊,李络,我不管京城有几个这样的女子,总之我们可说定了。”朱嫣抬起食指,重重戳了戳李络的胸膛,道,“等日后我们当真成婚了,你不准娶任何一个侧室,不准再碰别的女人!我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差劲,但凡你有让我抓到一次偷腥的,我便立刻回家,此生此世也不会再理你!”   李络听着她的话,表情复杂。不过,还是老实地应了:“好。我不会再娶别的女子。”   朱嫣很得意,又戳了几下他的胸膛,笑问:“那你敢不敢发誓?”   “要怎么发誓?”   “我想想……不如就发誓,若你娶别的女子,就这辈子都长不出头发,变成大秃瓢,怎么样?”   ……   ……   李络沉默片刻,双手一搂,将朱嫣整个儿抱了起来,举在空中转了一圈。看着怀中的女子对他戳戳拍拍,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李络心道:他是真的不想变成大秃瓢,也不想长不出头发。   所以,这辈子就只娶这一个妻子。 第76章 气势   朱嫣回到延康宫时, 二殿下的事已闹得满宫风雨。连延康宫里最不爱听嘴碎的老太监,也知悉关雎宫出了大事。   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 宫人们众说纷纭, 说法不一。有说关雎宫里头起出了个失踪许久的小宫女儿尸身的,有说二殿下的屋子里头翻出了厌胜人偶的, 有说二殿下谋害五殿下证据确凿的……种种传闻, 不可细说。   但此事事关皇家脸面,依照陛下的性子,是绝不会将其公之于众的。众人只知皇帝将副都御使、五殿下与关雎宫的裕贵妃都召去了御书房, 几人闷在里头近两个时辰,最后御书房门一敞, 便是一副言笑晏晏、和乐融融的模样了。   其后, 便是二殿下被打发出京的处置派了下来。   大抵是证据确凿, 二殿下连辩都没多辩,贵妃的母家齐氏一族也一道失了声儿, 没一个人敢在朝上多提此事。料想此后, 宫中便会少一位皇子的身影了。   二殿下一倒, 那太子的人选便愈少了, 不过是在大殿下李淳与五殿下李络之中二择其一。朝臣们心底都清明的很——十有八/九,这太子便是由五殿下来坐了,因此几是一边儿地倒向了五殿下李络;但凡在前朝说话做事,都处处都向着李络,令李淳很是束手束脚。   像是嫌李络的风头不够盛,皇帝又派人上了章德门, 为李络颁了婚旨,许的便是朱家的嫡女,右司朱敬观的女儿朱嫣。这道赐亲的旨意一公布,别说是宫中了,便是京中百姓也凑头攒脑地挤过来,想要打听打听其中关节。   比起宫内皇子相争,百姓们更喜听哪家的名门闺秀是个口若幽兰的美女。若这美女艳史不断,那便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朱嫣素来都有美貌之名,又是常常待在宫中的,自然成了百姓津津乐道之谈。更有文人书客,开始拿着她的名号大作文章,专写连朱嫣自个儿都不知道的小道谈消,字字句句,专用抓人眼球的春秋文笔来写。   “朱氏乃广足美人,足阔六寸,五皇子络喜好广足,见之惊为天人,于上前长跪六日六夜不起,终究抱得美人归……”   当朱嫣看到坊间的逸谈之时,差点没把眼睛都惊掉了。   “小姐,足阔…六寸?”琴儿正熏着隔日穿的衣裳,听朱嫣趴在床上念坊间的杂谈,不由露出复杂的表情,“那还是人的脚吗?哪有这么阔的脚呀!”   朱嫣眼皮跳个不停,她强忍着把手中的杂谈书揉成一团的冲动,又翻过一页,只见上头写着“朱氏与五皇子络密会于芙蓉湖畔,月色相照,朱氏女竟背生长尾六条,头变云鬟,自泣乃是山魑野魅,修炼八载化为人形……??哈?”   怎么她连人都不是了?   朱嫣正趴在床上看的起劲,外头忽然传来扣扣的敲门声,瓯姑姑在门外道:“嫣小姐午憩起身了么?太后娘娘想凑局牌,请您上桌呢。”   “这就来了!”朱嫣连忙下了床,脚踩进鞋履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推门而出。太后几个已经在堂屋里支起了牌桌,瓯姑姑上了垫胃的茶水果盏,用朱盘盛着送到太后身边的小圆桌上。太后喜食用羊奶皮卷米糕做的饽饽,这种饽饽的皮馅子上多洒白香芝麻,绵软酥口,叫朱嫣偶尔也很馋。   “朱家的丫头来了?坐下吧。”老太后翻起眼皮,将手上的数珠摘下来,“前两日皇帝给你与络儿颁了赐婚的旨意,你如今也是正正经经要嫁给皇子的人了。平日里没事儿的,离你那姑母远点儿,别学坏了,明白了?”   朱嫣垂头道:“嫣儿明白。”   太后和皇后姑母不大对盘,这她还是知道的。她来了延康宫,那可不得和皇后划清关系了?   老太后见她应得乖巧,心底也满意了。这丫头若是能老老实实些孝敬她们这些长辈,别终日里搅风搅雨,那就足够了。就算都是朱家出来的女人,可听话的和不听话的,那还是不一样的。   “好了,别拘谨,哀家今日也只是叫你来打牌罢了。”太后笑眯眯地,开始在面前垒牌塔,“你这丫头也不知道是手气不好,还是当真不通牌技,回回都落得垫底,真是没劲透了。有空没空的,还是得多多钻研些!”   朱嫣讪讪点头,心道:她哪有空像老太太们一样成天打牌呀……   静太妃一边摸牌,一边笑起来:“太后姐姐,你别把这小姑娘吓坏了,以为咱几个老姐妹都是欺负人的主儿呢。”   “欺负人?谁敢欺负这丫头呀?”舒太嫔圆滚的脸上一抖,表情很是揶揄,“五殿下如今多少顺风顺水?这丫头是要做五皇子妃的人,谁欺负谁还说不准呢!”   已进了京里寒天的时节,屋内点起了小火炉,银丝炭焚起些许暖意,将屋里烘出一片春日般的和煦。桌上马吊牌哗啦啦地搓响,太后、太妃们正说着话,忽见得锦帘一撩,一名老宫女跨门槛进来,附耳到太后身旁低声说起了话。   太后一边摸牌,一边眯着眼儿听,稀疏的眉毛慢慢地挑起。“皇后如今安静了些,便轮到成妃出来出风头了?”说罢了,啪的一声扣下一张八万贯,手劲好不麻利。   “成妃呀?怎么啦?”静太妃显然不大熟悉这个名字,“是甘泉宫的主位罢?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如今做什么去了?”   太后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些委屈咱们这的朱家丫头了。”   朱嫣忽然被点名,一脸惑色地抬起头:“太后娘娘,发生了什么事?”   “成妃在宫里办了宴会,邀了五六个京中的贵女来吃茶赏兰,后脚又把络儿叫去了,说是有事相商。”太后说罢,嗤笑一声,“这么点把戏,谁看不透呢!不就是眼看着络儿发达了,想把娘家闺女也嫁给他做侧室么?”   腾的一声,太后对面的朱嫣直直地站起来,差点没把矮墩掀翻了。但一旦察觉到三个老太太齐刷刷都看向了自己,朱嫣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笑说:“太后娘娘的茶盏空了,嫣儿这就给您添一杯。”   说罢,很主动地去接瓯姑姑手里的茶壶,给太后满上了。   茶水发出簌簌轻响,漫上了青瓷杯壁。“朱家丫头,你倒是一点都不急啊。”太后看着好笑,挑眉道,“络儿现在兴许和四五个名门贵女面对面地坐着呢,你能安心?”   朱嫣翩然一笑,道:“侧室不侧室的,嫣儿哪里有权置喙呢?不过全听凭五殿下与陛下的心意罢了。再说了,甘泉宫的事儿,哪有太后娘娘重要?”   太后听罢,被一通马屁拍的舒舒服服,暗觉得朱嫣比她的姑母要听话多了。便是冲着这份爽利,也得帮着朱嫣出去抖抖威风。   太后端起茶水抿一口,冷热恰好,茶香氤氲。她道:“你当真不想去甘泉宫瞧一眼?”   朱嫣摇头,笑说:“还是伺候太后娘娘更重要。”   老太后轻蔑一笑,道:“那不成,便是你不想去甘泉宫,哀家还想去呢。从前是嫌皇后烦耳朵,哀家才待在延康宫里不出去的。如今皇后闭嘴不多事儿了,哀家还不能出去瞧瞧了?走,咱几个去甘泉宫凑凑热闹。”   朱嫣闻此,大吃一惊。这老太后看似成日念佛打牌,但肯定是个不太好惹的。人到了甘泉宫里,岂非又是一场无声的硝烟?   “太后娘娘,您…当真要去啊?”朱嫣试探道,“今儿天冷了,还不如待在屋子里烤火暖和呢。”   “没出息!”老太后很埋汰的样子,“瞧瞧你那畏缩的样子,怎么半点没你姑母的气魄啊!”   听闻这话,朱嫣心里叫苦不迭:您不是嫌弃皇后姑母么,怎么还指望她向皇后姑母看齐呢?   “走吧。”太后连牌都不想打了,兴致勃勃地起了身,叫瓯姑姑取来了应季的斗篷,带着朱嫣便跨出了门槛,“咱们去甘泉宫凑凑热闹,瞧瞧那群姑娘与络儿在做什么呢。”   朱嫣还想再劝,可看太后这副雄赳赳的气势,又不敢把话说出口了。她会看人面色,知道扰人兴致多半是不得好的,只得苦着脸顺服了太后的话,陪着太后出了延康宫。   成妃的甘泉宫与延康宫离的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道还得过三扇角门。太后的銮舆一路上平稳地过了宫巷,沿路的宫人俱背身蹲膝行礼,朱嫣和瓯姑姑一道走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也不知道太后是不是和成妃有过节,这才特意来掺和一脚?   人到了甘泉宫前,便听闻里头有丝弦燕燕之响,很是热闹的样子。太后拢了拢披风,瞥见一旁的朱嫣面色复杂,毫无气势,顿时深感不满。   “朱家丫头,你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和条落水狗似的!”太后板正了面孔,教训道,“你不是常待在福昌身旁吗?福昌平日什么样,你就摆出什么样了!你可是络儿将来的正室,岂能叫里头那群来路不明的压了下风?”   朱嫣:……   太后有命,她不得不从,当下便扬起头,阔了胸,露出一副傲然轻蔑的面色来,颇有福昌公主的风采。太后见状,这才满意道:“行,就这样,你别松了气,一直挂着这副面色给成妃看,知道了吗?走,咱们进去。”   朱嫣:…… 第77章 甘泉   甘泉宫内, 正是一派丝弦婉转的景象。成妃在堂里摆了宴桌,左右排开七八张锦凳, 当中众星拱月置着一盆兰草。这兰草经冬不零, 入秋则愈绿且茂,如今便被成妃拿了出来, 当做宴客的由头。   厅堂两头, 一溜排开四五个姑娘,俱是如花的年纪,娇滴滴、粉莹莹, 环肥燕瘦,各有风姿。此时此刻, 这群待嫁的闺中女儿, 正争着与成妃说好话。   “成妃娘娘, 灵云先时与您说过的白玉养颜膏,一年才得一斛。母亲叫我全都拿来宫中, 献给娘娘您呢。”   “成妃娘娘, 去岁柔儿与姐姐入宫小住时, 曾与您一道赏枫。也不知何时能再与您旧景同游呢?”   一群姑娘, 你一句我一句,说话说得好不热闹。只是成妃身旁空出的座位,始终没等到它本该所属的主人前来,终究让姑娘们有些落寞。   ——明明成妃娘娘已经派人去请五殿下了,怎么过去了这么久,还不见五殿下来呢?   坐在末首的姑娘, 忍不住理了理鬓发,颇为期待地向着宫门翘首以待地张望起来。这一瞥,她便察觉到门外有宫女太监停下銮舆的背影,她顿时心中一喜。   莫非,是五殿下来了?   可这份欢喜还未持续片刻,宫女的通传声便打破了她的念想。   “太后娘娘驾到——”   不是五殿下,而是太后娘娘。   门外的姑姑这般一唱,原本正坐在首位言笑晏晏的成妃,表情倏忽便一变。   太后?   太后娘娘怎么来了?   太后多年不曾出过延康宫,插手这后宫中的事情了。如今怎么忽然来了甘泉宫?   到底是自己名义上的婆婆,成妃不敢怠慢,连忙带头起了身低头行礼:“见过太后娘娘。”成妃一起,她身后的一群姑娘自然也不敢坐,紧着慢着也都乌压压起来蹲福了:“太后娘娘金安。”   成妃低身蹲了好一阵子,脚有些酸软了,都不曾听见太后叫起,心里简直是纳闷坏了。等她终于有些立不住了,方听见太后道:“起来吧。哀家听闻你这儿热闹,便想带着身旁的丫头来瞧瞧。嫣儿,你也坐吧。”   成妃听见“嫣儿”这个称谓,心底咯噔一声响,当时便抬起头来看,果见得朱嫣正跟在太后身旁,顿时心底倍感不妙。   ——朱嫣可是陛下亲自定给五殿下未过门的正妃。她如今跑来自个儿宫里了,能为的是什么事?左不过想坏了自家姑娘们与五殿下的姻缘罢了。   成妃心底有些暗恼朱嫣与太后来的不是时候,但面子上可不敢摆出来,只是下了座,将首位让给了老太后,又在一旁恭敬奉茶道:“太后娘娘许久未曾来甘泉宫了,妾身如今瞧见您凤体安康,心底高兴的很呢。朱二小姐亦是,这头请坐吧。”   位置统共就那么几个,朱嫣坐下了,少不得得另一些原本有座的姑娘起身。这末尾的少女便倒了霉,只能恨恨咬着唇,和宫女儿似地在旁陪站着了。   朱嫣落了座,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她本就生的出众,人这么一笑,更是如芍兰似的美,叫在座的千金小姐们都有些羞惭了。   坐在成妃身旁的少女,是成妃自家的侄女儿,姓狄,闺名唤作灵云,瓜子脸蛋,水氲似的眉目,着一袭海棠红撒花长罗裙,质如春花似的,也是少女之中容貌最姣好者。她从来最亲近成妃,也历来常于宫中走动的。此刻见朱嫣来时气派大,她心底不由便有些不服。   这朱家的阿嫣,虽是定下了的五皇子妃,可五殿下到底喜不喜爱她,也根本没个数儿。她狄家的门楣在京中虽不算顶顶尖,却也是出众的。若五殿下当真来了,指不准更欢喜谁呢。   狄灵云忍着翻眼皮的冲动,低头撇着嘴看面前的杯盏。   她这头心底正不服着,耳旁却忽听得朱嫣问道:“这位是狄家的三小姐吧?前时你姐姐的及笄宴上,咱们好像还说过一回话呢。”   狄灵云闻言,正想答一句“不大记得了”,耳旁却又听得一道慢悠悠的嗓音:“问你话,你也不站起来答,懂不懂规矩?”竟是老太后在一旁懒懒散散地开了声。   太后可比朱嫣要可怕多了,狄灵云心头一跳,急急忙忙站起来回话:“朱二小姐,灵云已不大记得了。可是你记错了?”   “哦?”朱嫣挑了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道,“狄三姑娘的父亲是京中四品的行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狄灵云闻言,面庞陡然泛起菜色。这朱嫣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狄家有那么多高官重臣,怎么偏偏只说她那个混的不如意的父亲?   狄灵云勉强笑了笑,道:“是呀,确实是四品的行走。不过为民求福祉之人,从不在意这些权势高低,灵云都已习惯了。”   她刚说罢,便听得下首有人在笑。狄灵云低头望去,竟是本家同宗的堂妹狄月婉正掩着嘴小声地笑着,这让狄灵云好不恼火。   笑什么!不就是父亲的官位低了些么?又有什么差的!   狄灵云回罢了话,刚想坐下,就听闻老太后拉长了声音,道:“谁准你坐下了?坐没坐样,站没站姿,也不知道家中是如何教的。你便一直站着,练练仪态罢。”   太后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的,狄灵云额上却是涔涔汗下。自个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直站着,岂非丢人丢的要死?且太后亲口说自己仪态不端,若要传出去了,那更是叫人看笑话了!   可太后这么说,狄灵云不敢违抗,委委屈屈地闭了嘴,老实站着了。   她这么一站起来,下首的堂妹狄月婉好似眼底眉梢里笑意更甚了,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令狄灵云好不气恼。   狄月婉在家中素来与狄灵云这位堂姐不大对付。两人这回来甘泉宫,都是抱着与五殿下说上话的心愿来的,自然是彼此不服,看不顺眼。如今一个在太后那吃了憋,另一个自然心头高兴得紧,甚至盼着太后再施些重的。   “这位穿桃浦色衣裙的小姐有些面生,不知是哪家姑娘?”狄月婉正在心底暗笑着,冷不防听到朱嫣问起了自己。她连忙抬头,却见得朱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个儿,眼底如有轻蔑的冷光。   这般的眼神,狄月婉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岐阳宫的福昌殿下。那是半年前入宫时她不小心在宫道上与福昌迎面遇了个正着,因不识福昌的身份,叫福昌公主狠狠地把她发作了一顿。   如今一看朱嫣这笑意,狄月婉顷刻便回忆起被福昌殿下羞辱的不妙回忆来,心底便有些难堪。   她起了身回话道:“我双名月婉,父亲乃是御前的翰墨专使,与朱二小姐您的兄长也有些交情。说来,朱家夫人与我的母亲也是沾些亲故的,咱们指不准也有些渊缘呢。”   狄月婉一番话说罢,心底已略略有些得意了。堂姐狄灵云的父亲官位低,这便是她最大的丢人之处;可自己则不然,与朱嫣沾亲带故的,总不能被她看低了去吧?   果然,朱嫣淡淡地颔首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月婉小姐。”   一听她这么说,狄月婉便悠然放高了身段,与朱嫣如友朋似地说起话来:“朱二小姐,既然父兄相熟,咱们便也是知根知底的好姊妹了。改日里,不如一道趁着秋冬好风光,去赏赏雪,看看梅罢?”   狄月婉这么说罢,心底便觉得很是得意。   这满堂的女子,还有谁能如她这般,与五殿下来日的正室互称姊妹?堂姐狄灵云可就办不到。   “赏雪看梅?还是罢了吧。”却听朱嫣的声音中,略有一丝淡淡的嘲意,这是从前她跟在福昌公主身旁时惯常说话用的口气,“所谓梅呢,还是要与美人同赏,才算是风雅。月婉小姐的话,还是算了吧。”   此言一落,堂中竟然想起了稀稀落落的笑声,就连一直杵着丢人的狄灵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狄月婉还有些未回过神,不明白这些身份不如自己的少女们,如何敢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来,此时满头皆是雾水。   狄灵云见她茫然,好心道:“朱二小姐的意思是,堂妹你不够漂亮,她瞧不上眼呢。”说罢,便吃吃地笑起来。   狄灵云这话说的直白,狄月婉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再看到朱嫣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狄月婉心头怒火腾起,怒道:“以貌取人,这便是朱二小姐的品性?”   朱嫣挑眉:“是呀。你没说错。”   “你!”狄月婉没想到她竟然会这样坦诚地认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先前备好的言语都失了用处,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没劲。   朱嫣笑笑,悠悠道:“月婉小姐,你瞧我这人,以貌取人,嘴巴也坏,可见是不好当做姐妹来相处的。为了您自个儿好,日后也最好别进一家子门。月婉小姐可明白了?”   狄月婉险些没把嘴气歪了。   朱嫣拐弯抹角的,意思还不就是那一个?——想说她狄月婉不配做五殿下的侧室,也不配与朱嫣这个正室称姐妹呢!瞧她这副傲然的模样,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胆子,越过五殿下便这么做断论了?   狄月婉正在心底懊恼,忽听得外头的宫女通传道:“五殿下到——”   竟是一直迟迟不来的李络,终于到了甘泉宫。   众贵女闻言,目光纷纷一亮。就连难堪当头的狄月婉,心头也燃起了一阵希望。——五殿下来的恰好,正可让他瞧瞧,这朱嫣是如何欺压旁的姑娘,飞扬跋扈、无法无天的。   于是,狄月婉拧了拧眉,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来,喉中也有隐约哽咽之意。正欲开哭,她耳中就听得李络的声音传来:“祖母,您也在?我听闻甘泉宫阖宫的人都在欺负嫣儿,怕她受委屈,便赶来瞧一眼。”   狄月婉愣住了。   等等——   谁,欺负谁? 第78章 家常   众贵女翘首盼着, 五殿下终于跨了宫门进来。   一道松杉似的修长身影,着鸦青色圆领袍, 腰束金犀细带, 步行履动之间,颇有雪消冬融的况味。   在座的贵女, 多少听闻过祭天大典上五殿下舞剑之事, 还未见人,心底便已存了爱慕。待当真窥见他的面容,便叫心底的钦艳愈发高涨了。   至于五殿下过去不堪的十数年, 她们已不大记得了,只能见到他眼下光鲜迎风的一面。   “见过五殿下。”   “见过五殿下。”   一片俏生生的行礼之音, 在甘泉宫内娇而婉地漫开。李络听了, 似有些不大习惯, 皱眉落座了,道:“成妃娘娘, 眼下是在做些什么?这般热闹。”   他说话的嗓音有些清冷, 如一道冬溪, 叫贵女们听了便有些望而却步, 不敢多看。   才因容貌被奚落过的狄月婉,却显见是不甘心于就此止步的。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强打笑颜,哽咽道:“回五殿下的话,咱们正与朱二小姐说家常呢。”   “说家常?”李络的眉眼中有着困惑,“那你为何是这副神色?”   狄月婉见李络注意到她的哭容, 心底略略紧张起来,忙小心翼翼地再拭一番泪珠,低声慌张道:“没、没什么,请五殿下万万不要怪罪朱二小姐,确实是月婉蒲柳之姿,入不得朱二小姐的眼,这才惹了朱二小姐的厌弃,这是月婉的不是。”   她这番话说的,叫一旁的贵女们都心底大为钦佩,狄灵云尤是。   ——没想到月婉堂妹一张嘴,楚楚可怜的,一面儿将自己撇的干净,一面儿又清晰地描摹出了朱嫣仗势欺人、以貌取人的恶劣之态。这样的巧舌如簧,当真叫她自愧不如。   狄灵云素来爱在心底暗笑狄月婉容貌不如自己,可对方的嘴舌,却叫她极是钦佩的。   哪个男子,见了少女楚楚落泪之姿不会心生爱怜?就算对方是五殿下,那也脱不出这俗套的圈子。天下男子,一般如是。   狄灵云正在心底暗道一声佩服,忽听得李络困惑说道:“我为何要怪罪嫣儿?”   狄月婉以手帕拭拭眼泪,微愣一下,苦笑着说:“五殿下确实不当怪罪朱二小姐。虽说她因容貌之事怪罪于我,说我不配与她一道游玩,但人有不同,朱二小姐喜欢以品貌上下来辨人好坏,旁人也管不着。”   李络歪过头,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开口:“我听明白了。嫣儿觉着你生的不好看,不准你与她同游赏花,可对?”   狄月婉一听李络进了翁中,心底微微欢喜起来,当即苦涩一笑,道:“本不过一件小事,不劳五殿下费心,更不能令五殿下责怪于朱二小姐。”   她说罢了,一副盈盈欲泣神态,眼泪半坠不坠。   只是,她拭眼角拭的肌肤都要生疼了,却始终未能听见什么下文,厅堂之中一片悄然寂静,炭炉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那是唯一的声动。   狄月婉的心头不由有一丝疑惑。   五殿下若是男子,见了自己这副神态,也当心生爱怜,为此责罚于朱嫣。更何况,如今是朱嫣理亏,当着众人的面,因容貌之事苛责于自己。这一招屡试不爽,各家宴会、赏花踏青之时,她都得了不少同情目光。为何五殿下却迟迟不发话?   又是片刻的寂静,李络迟迟地开口了:“你放心罢,我不会怪罪嫣儿。我觉得嫣儿说的,甚是有理。”   ——嫣儿说的,甚是有理。   这句话嗓音淡淡,但却隐着一缕莫名的笑意,如人瞧着自家豢养的猫儿,顺心地抚过银白色的毛发。   但狄月婉的心却陡然一跳,面孔刷得抬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五殿下说什么?他竟说,朱嫣说的有道理?朱嫣嫌她丑,不配同游……五殿下竟也是如此觉得?!   其余的贵女纷纷悟了李络的意思,竟也偷笑了起来,像是欢喜极了看狄月婉吃瘪的模样。这般一来,众人皆和乐融融的,唯有狄月婉一人,面色青青红红,一番屈辱悬于心中。   李络见狄月婉面色屈辱,羞愤不觉,便淡淡地笑了一声,徐徐说:“狄家小姐,我脾性与嫣儿相投,你若是不喜,还是疏远的好。”   狄月婉听罢,心头愈发愤恼。   这算什么?五殿下宁可自污声名,也要陪着朱嫣胡闹?这朱嫣,当真有这么大的魅力,竟叫五殿下这般护着?   她心有不忿,不免以不甘的目光,恨恨地瞪了一眼朱嫣,低声道:“朱二小姐当真是厉害,明明是岐阳宫人,又是从前最爱欺负五殿下的,如今倒叫五殿下全然忘记了。这样的本事,宫中哪还能找得到第二人?”   狄月婉羞恼之下,说话便不知轻重。这番话一出口,难免叫众人倒吸一口气,连成妃都露出微恼神色,恨不得捂住狄月婉的嘴。   五殿下如今虽风光得意,离太子之位近在咫尺,可他过去也是受了十多年欺凌,在轮椅上浑浑噩噩地过了漫长时光的。哪个权势在手之人,会愿意叫旁人提起他过往的伤疤?狄月婉这番话,岂不是在揭五殿下最不想提的往事?   果真,李络的面色微微地阴沉了下来。   成妃见状,连忙打起了圆场:“五殿下,你不曾来过甘泉宫,不如先试试咱们这儿的茶点吧。月婉年岁轻,又没见过世面,不大懂事,还请五殿下不要计较。”   李络垂了眼眸,身上散着若有若无的冷意。   他本就不是个会对女子刻薄严苛之人,从前黄嬷嬷时常犯错,他一概不会计较,也只敬重着嬷嬷的仁善。便是狄月婉不安好意,他也断不会与她多说。可若要牵扯到朱嫣,那事情便不可这般算了。   “月婉小姐,络从前确实有过一段落魄时光,此事不假。”李络轻轻颔首,眸光中掠过雪似的冷意,“无权无势,亦无人理会。那时,我可不曾见过成妃娘娘与狄氏族人有过一言半语。”   此话一说,成妃颇有些脸红讪讪。   李络落魄的时候,她们这些做妃嫔的,自然是不会与李络多说话的。便是皇后与贵妃想着法子欺压,她们也权当没看见,免得惹了帝后的怒火。   但如今李络要做太子了,她也想分一杯羹,便将自家的姑娘们都喊了过来。如今一瞧,便显得自己有点儿捧高踩低,顺风骑墙的意思了,又怎能叫她不面红讪讪?   可成妃咬咬牙,心底又暗觉得自己没错。   ——便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那又怎么了?宫里的一贯人情罢了。朱嫣不也是如此?从前岐阳宫势大,便跟在福昌殿下身旁作威作福,欺压五殿下;如今岐阳宫被架了空,李络要做太子了,她便离开了皇后母女,巴巴地准备嫁给李络了!   朱嫣与她们狄家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同的。   这般一想,成妃就有了几番底气,开口道:“五殿下,那时月婉还小呢,连宫门都进不来,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点,我自然懂。”李络揉了揉眉心,说,“但嫣儿却是对我一直照拂有加的。所有人都对我避若疫疾,唯有她是不畏不嫌的。所以,我这辈子都是向着她的,你们不必见怪。”   成妃微微一愣。   李络的话,倒是她没想到的。   朱嫣若是当真在五殿下落魄时便与他交好了,那……如今五殿下护着她,也是常理。   成妃咬了咬唇,暗觉失策。   今日恐怕是没法将自家的姑娘说给五殿下相识了,更别提日后将狄氏的女儿嫁给五殿下做侧室。五殿下摆明了是要为朱嫣涨脸面呢。   罢了,罢了。   成妃叹了口气,笑道:“原是如此,倒叫我有些钦佩了。哎呀……月婉确实是不如朱二小姐呢。月婉,你也别哭了,擦擦眼泪,与朱二小姐说声错,此事也就过了。”   朱嫣坐在一旁,表情略有些微妙。   李络说的话,怪叫她老脸一红的。可问题是——   福昌殿下还好端端地留在宫里呢。她身旁的几个宫女,采芝、宁儿又是最八卦嘴碎不过的。若是从成妃这儿听了李络这番话,岂非要叫福昌殿下察觉她从前的异心?   依照福昌的性子,怕是立刻要冲到延康宫里来,和自己互抽嘴巴子。   不行,那可不行。   于是,朱嫣清了清嗓子,抬起面庞,故作轻蔑地开口:“五殿下,你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奇奇怪怪呢?什么叫本姑娘对你照拂有加?想的倒是美。”   嗓音落地,李络微愣,成妃懵逼,贵女们全傻了。   ——这朱嫣,竟这么不给五殿下面子?五殿下护着她,她还跑出来打了五殿下的脸?   朱嫣心底欲哭无泪,她也知道李络是好意,可她到底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便只能继续扮演一个欺凌五殿下的大恶霸了。   她讪讪笑了下,很浮夸地轻哼,傲然道:“我可是福昌殿下的伴读,怎么可能会给你好脸色?你记错了吧?是不是因别的原因,才想护着我呀?”   说罢,给李络使一个眼色。   李络接了她的眼色,表明略有古怪。   很快,他半捂着侧颊,低声说:“嗯…是我记错了。不是嫣儿对我照拂有加,而是络自小仰慕朱家阿嫣美名,求索十数载,自然…要护着些。” 第79章 质问   朱嫣与李络出甘泉宫的时候, 成妃一直叹气不停。几个狄家的姑娘,亦是春悲秋伤, 满面哀色, 如同错失了一整箱的真金白银。反倒是老太后跨出门槛时笑个不停,如看了场好戏。   朱嫣本要随太后回延康宫, 李络却对太后行礼, 道:“祖母,儿臣想与嫣儿说几句话。不知祖母可愿将嫣儿借我片刻?”   太后坐上了銮舆,欣然道:“你们未婚夫妻, 何必与哀家谈个‘借’字?说说话罢了,不是什么坏规矩的事情。去吧。”   “谢祖母。”   待老太后的銮舆与宫女太监们都离去了, 李络才侧身对朱嫣道:“冬日天寒, 在外头难免受冷, 不如去长定宫坐坐吧。”   他张口时,一阵白雾自唇间逸出, 呵散于红墙之间。   朱嫣有些不大乐意, 抬手将披风拢紧了, 道:“长定宫离延康宫这样远, 我打个来回,腿脚都要跑断,倒不如在外头吹冷风。”   李络听的没脾气,说:“那我将銮舆借给你使。”   她挑眉,道:“你倒不如把以前的轮椅翻出来给我用,让应公公推我过角门呢。”   两人说着话, 一道迈步穿过了宫道,远了甘泉宫门。初冬时节,天色灰蒙蒙的暗,风一拂过衣领,便往襟内灌入薄薄的寒意,令人不由打个哆嗦。   “前几日父皇与我说,有意令我监朝。”李络语气散漫,但随口便是一句了不得的话。   “监…监朝?!”朱嫣吃了一惊,扬起头来,“这么大的事儿……?”   “是。”李络点头,“入了冬,父皇的身子便有些欠安,因此想令我监朝试试。”   朱嫣没回话,她知道这样的大事她通常都插不上嘴。所谓监朝,那几乎是叫李络代掌朝政了。他虽在前朝领职办了一段时日的事儿,可这么快便代帝监朝,未免也太叫人吃惊了。   “册立太子的圣旨,这两日也会下来。还有,我俩订婚的六礼……”   “嫣表妹!”   李络话至一半,忽被一道仓促沉厚的男声打断。二人愕然抬头,却见大皇子李淳正压着面容,怒意冲冲地站在不远处。瞧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大抵是刚赶过来的。此时此刻,几个宫女才小步追上他的身影,口称“大殿下请慢行”。   朱嫣有些诧异。自她搬出岐阳宫后,便已许久未见到这位表兄了。如今骤一见面,颇有些不知当说什么。   “原来是大殿下。”她低身一礼,客客气气,并无过多的殷勤。   她的眉目与旧时没什么两样,柔的似水,清的如画,依稀是李淳印象中的模样。可她现在对自己不殷勤、不羞涩,这让李淳既无可奈何,又羞恼不堪。   尤其是当他目睹朱嫣立在李络身旁时,心底的不甘之意,便愈发汹涌了。   李淳正在心头叹息,却听得李络道:“大皇兄,嫣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若有什么事儿想与她说,不妨由我来转告。”   一句“未过门的妻子”,叫李淳心底如刀扎似的难受。   他黑沉了面色,怒道:“我与嫣儿乃是表兄妹,如何说不得话?便是她嫁给了旁人,与我的亲缘也是分不开的。”顿一顿,李淳皱眉斥道,“五皇弟,我是你的长兄。你见了我,如何不行礼?尊卑之序,莫非已被你忘了?”   见他拿长幼之序来压人,李络笑了笑,没有多辩驳,自如地行礼:“见过大皇兄。”   李淳见状,蔑哼了一声,道:“我与嫣表妹有话要说,你下去就是了。”   李络却淡淡道:“这宫道非兄长所独有,我二人皆是皇子,既你可留得,那我也可留得。缘何大皇兄要我离开此处?”   李淳听了,烦不胜烦,怒道:“你若要留着讨嫌,那就留着吧。横竖我与表妹之间的事情,和你没任何干系!”   朱嫣有些头大,想不通李淳这时候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便试探地问:“不知大殿下寻我,所为何事?”   她嗓音纤纤细细,好不温存。李淳听了,竟有片刻的恍惚,依稀以为还是旧时的光景,母后手握六宫,他离太子之位寸步之遥,几个弟弟皆不成气候;他闲暇时,便可与表妹一道赏画骑马,说笑无忌。   但这般的念想只留了一忽儿,瞬时便消散了。李淳清晰地记起,朱嫣已许配给自己向来不屑挂在嘴边的李络为妻。且听今日从甘泉宫回来的太监多嘴,似乎朱嫣与李络两人从前就有来往,这让李淳愈发怒不可遏。   “表妹,你与五皇弟是什么时候定的亲事?为何你从未与我说过?”这是李淳最难以释怀的郁郁之事,“我为了你,不知多少次去父皇面前长跪恳求,难道那时你就已知道你将许配给五皇弟,而你却一面假作对我情深,一面与五皇弟交好?”   他越说,语气越是激动,忍不住有了些憎恶之意:“若是当真如此,那可真是叫我大吃一惊。我心中的嫣儿从来纯善柔弱,我竟从不知你是这样一个趋炎附势、表里不一之人!你看着我为你一次次在父皇面前被训斥,是不是在心里笑得开心?”   李淳这番话,叫朱嫣的面色微微一白。她张了张口,有意反驳,最终却只是呵出了一团冷寒的白雾。   李淳见她不答,不由慢慢将拳头握紧。   “你这是认了吗?”他看着朱嫣,语气愈发恼恨,“表妹,你不知我曾多少痴情于你,你却为了权势,将我的心意扔在地上作践!”   朱嫣仍旧是不说话,面色很安静。秀美的容颜落在冬日的寒天里,清冷得似一弯月。李淳越看着她,心底便有越多的不甘之意。   那不仅仅是娶不得朱嫣的不甘,还有太子之位旁落、岐阳宫失宠、开罪于父皇、失去朱氏一族支持的不甘。但他既无法向皇后抱怨,又不敢质问于皇帝,更无法和权势正当手的李络冲突;唯一能质问一二的,便是表妹朱嫣了。   她就像是他所有难以释怀之志的缩影,他斥责她,仿佛也在斥责着对自己无情狠薄的一切。   “大殿下,”终于,朱嫣开口了,她的语气很清稳,并未见得任何慌乱,“我确实是个贪慕虚荣之人。打从一开始,我便是为了地位与权势才入了宫,成为了福昌殿下的伴读。彼时您权势在手,我如所有宫人一般殷勤,那也是自然。”   她这番话承认的太过直白,叫李淳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他印象中的朱嫣品性完美,亦叫满京的男儿求而不得,如此,朱嫣才能算他绝佳的妻室之选。可朱嫣若当真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岂非说明他错看了人?   “你…你!”李淳烦心极了,“是我错看了人…是我错看了人!”   朱嫣淡淡地笑了起来:“大殿下明白便好。您现在厌烦了我,离我远些,还来得及。”   “不必你说!”李淳甩袖怒哼。可他口头虽这样说了,心底却还是有些不舍。他曾与朱嫣青梅竹马,如今眼睁睁看着她要做李络的妻子,他如何甘心?   就在此时,一旁的李络忽而插了话。   “大皇兄,有一事,络不甚明白。”他话中似有疑惑意,“听大皇兄所言,似乎对嫣儿用情极深,因此才不屑于嫣儿与络许下婚约之事。”   “那是自然。”李淳冷哼。   “可大皇兄……”李络斟酌片刻,道,“不是亦曾与罗氏女商量婚嫁?我听闻皇后娘娘为大皇兄初初定下这桩亲事时,大皇兄甚为欢喜,还与罗氏女赏荷踏青,叫旁人艳羡不已。”   李淳微微一愣,有些不解他缘何提起此事,怒道:“那又如何?凝霜本是要许给我做正妃的,我便是与她亲近些,那也无可厚非!我乃皇子,三妻四妾又如何?”   李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原来大皇兄的用情至深,不过如此。那络无话可言。”   李淳听罢,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忽的醒悟了李络的言外之意——若说表妹贪慕权贵,可他自己,也是一面心仪表妹,一面与罗凝霜言好。他们二人,似乎本无区别。   一股心虚理亏,忽的从李淳心底升腾而起。但李淳如何肯认?心中酸恨之下,他怒道:“五皇弟,你插什么嘴?尊卑长幼之序,你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只要我还留在宫中一日,我便是你的兄长。你见了我,都得行礼,可明白了?”   这般说罢,李淳心中微微找回了丝缕的平衡。   虽说如今李络风光得意,可自己是李络的兄长。从辈分上而言,压他一头。   他正长舒一口气,忽听得宫道那头传来一阵零落脚步声,旋即,便见得苗公公端着锦盘,领着四五个宣旨太监并一列宫娥,浩浩荡荡地过了角门。   苗公公眼尖,瞧见了李络,便笑眯眯道:“五殿下,赶巧了,您也在这儿呢?陛下的圣旨到了,本来是要去长定宫门前宣的。您瞧瞧,是在这儿读,还是去长定宫读?”   李络蹙了蹙眉,道:“就在这儿罢。恰好大皇兄也在,我还想与大皇兄多叙叙旧。”   苗公公笑说:“那便在这儿宣吧。”说罢了,便抖开了手中的黄帛丝绢。诸宫人见了,都知悉这旨意上定是陛下亲笔,连忙齐刷刷地垂头跪下了。就连李淳,也需得恭敬行礼。   苗公公眼睛一眯,口中拉长声调,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王治滨,绵及宗社。国之根本,必在元储。今五皇子络已及适龄,腹才懋隆,朕当以五皇子络皇太子,另择吉日,宣具大典,下赐宝册。钦此。”   念罢了,苗公公便将圣旨重新卷起,笑着提醒道:“大殿下,虽册封的大典还未举行,但这道旨意既然下了,那您日后见了五殿下,就得四礼周全地唤一声‘太子殿下’才是。” 第80章 太子   圣旨宣罢, 跪落在地的李淳犹自怔怔,面色震动, 不可置信。   耳旁听见李络起身时衣摆摩挲轻响, 又听闻他自苗公公手中接过圣旨,恭声道:“谢父皇恩旨。”声音淡淡, 并未有多少欣喜雀跃。反倒是一旁的宫人, 俱已是耳聪眼明,忙不迭地道起贺来。   “恭贺太子殿下。”   “恭贺太子殿下!”   这一声声欣喜道贺钻入李淳的耳中,却叫他心底愈发犹如针扎, 隐痛似海。   虽说早就猜到父皇有意立李络为太子,就连母后, 也再三叮嘱他“先由李络坐上太子之位也无妨”, 可此时亲眼目睹圣旨宣赐, 他心中却是妒恨交加,不由连呼吸都急促许多。   这原本无名无姓、犹如影子一般的残疾皇弟, 竟能爬到如今这一步, 夺走他的太子宝座!这其间, 到底是哪一步棋子走错了?   母后到底是如何失宠于父皇的?李络的母妃, 如何就成了父皇曾挚爱过的纯嘉皇贵妃了?而舅舅他们,又是怎么愿意舍弃了岐阳宫,反而与长定宫攀扯在一块儿的?   一想到日后还有册封大典,自己还要亲眼见证李络接过太子宝册,持育东宫之名,他便愈发怒冲心头, 腕拳颤颤,难以自制,险些想要立起身来一拳呼上李络的面额。   他正于心头郁郁嫉愤,又听到苗公公提醒道:“大殿下,您该与太子殿下问声好才是。”   李淳的面色陡然一青,瞬时变得极为难看。   ——他…要想李络行礼示下,以节问安?向这个自己从来看不起的、寂寂无名十数年的废物皇弟行礼?   他的胸膛起伏不停,面色已如黑云覆顶,牙关颤颤不止。但偏偏此时,一旁的苗公公还好心地催促道:“殿下,这可是陛下的旨意。您对太子殿下无礼,便是对陛下无礼。您瞧瞧,莫要得不偿失啊。”   这句轻飘飘的话,令李络微微一愣。   莫要得不偿失……   是啊,若是此时不向李络行礼,恐怕会令父皇不悦。   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必急在一时,他又怎能连这点小气都忍不下,平白为母后的大计增添麻烦?   这样想罢,李淳的心终于能平静些许。他深呼了一口气,慢慢转向李络,沉着面色缓缓道:“见过…太子殿下。”   一字一顿,仿佛是从牙缝中历尽千辛万苦挤出。   李络笑道:“不必虚礼。”   李淳听得他淡薄的嗓音,愈觉心中妒恨不堪。可就算再妒恨,又能如何?也不过是将这些屈辱之情吞入腹中,冷着脸抬起身来罢了。   苗公公见李淳行礼,便笑道:“二位殿下兄弟情深,陛下如知道了,亦会为之宽心呢。”   李淳听不得这等话,当即讥讽道:“父皇的心意,你一个阉人也敢揣测?”   他这话不过是迁怒,对着如苗公公这等的下人发发脾气,苗公公心中省得,也不当真,只陪着笑脸道:“大殿下,您说的对,瞧小的逾越了,说错了话。”   李淳冷哼一声,甩了袖转身要走。临行前,目光幽森地看一眼李络,道:“一时胜,非常常胜。期望这储君之位,你能坐得稳妥些,太—子—殿下——”   旋即,他便慢慢远去了。   朱嫣看着李淳走远,又看看李络并不显多少喜色的容颜,心中虽有欢跃,可更多的却是丝丝缕缕的担心。   “李络……”她拉了拉李络的袖口,刚想说话,一旁的苗公公便提醒道,“朱二小姐,这可是太子殿下呀。您多少得注意些仪节。”顿一顿,苗公公又挤挤眼睛,转向李络,“还有呀,殿下,如今您嘴上还能松乏,可一旦过了册封大典,您可得记着您的身份。上下尊卑,称谓有别呢。”   这是叫李络记得改自谓。   她懵了懵,这才不知味地改口:“太子殿下安。”   从前的李络,是坐在轮椅上、不得宠爱的五皇子,这才能任凭她没规没矩地直呼姓名。可如今的他做了太子,是东宫储君,未来的一国之主,她又如何能再直呼他的名字呢?   恰在此时,李络道:“无妨。”他负了手,声音浅浅淡淡,“不论是五皇子,还是太子,我在嫣儿面前,从来都是一个样。”   苗公公闻言,面色有些怪异,像是喝了一斤陈年老醋,捂着牙露出嘴巴疼的样子来,小声道:“小的明白了。太子殿下高兴便好。”顿一顿,他行个礼,老实道,“小的还有要务在身,这就要告退了,烦请太子殿下恕罪。”   李络点头道:“你去吧。”   苗公公又行礼,这才携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穿过了角门。   踢踏零落的脚步声在朱红宫墙之下远去,朱嫣回过神来,愁眉微蹙,对李络道:“你竟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做上了太子,皇后姑母什么坏招都没使,反倒叫我心底有些不安了。莫非,姑母当真已打算放手了?”   李络摇头道:“我看未必。她不过是在蛰伏罢了。”   “……”朱嫣抿唇,微叹一口气。   姑母越是毫无动静,她便越担心。   “你不必多担心。”他见朱嫣有忧虑之色,便伸手弹了一下朱嫣的额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过是强弩之末了,未必有多少下策可使。”   “若是当真如此便好。”她说着,还是一副愁色。   李络摇了摇头,没有多说,道:“走吧,去长定宫。你许久没来过了,应公公也甚是想你。”   “我有什么可想的?”她飞快地驳回嘴去,“我可是一点都不想你们呢。”   他不答,只安静走路。未多久,两人便到了长定宫门前。   因已翻修过一二回的缘故,此时的长定宫门愈显得辉煌如新,红墙巍巍。大抵是因先前册立太子的旨意下了,此时此刻,正有两列宫人辛辛苦苦地将偌大的箱笼抬入长定宫中,其中装的皆是皇帝的赏赐。箱笼偶尔开一角,便有金光湛湛放出来,好不耀目。   一眼望去,她只觉得锦绣富贵都迎面扑来,反倒有些不合李络了。   她觉得他像雪,像夜幕,一个人清清淡淡的,和书为伴,那最合适。可这些富丽堂皇、雕金画银,落在他身旁,那只显得俗不可耐,还是塞给李固那种纨绔酒色之徒比较合得来。   李固……   提到这个名字,朱嫣忽的想起了一件事。   她犹豫了一番,低着头拽了李络的衣袖,小声道:“李络,你若做了太子,在陛下跟前,说话的分量就会更重一些吧?”   他正瞧着太监们搬箱笼,闻言答道:“怎么?嫣儿有事想求父皇?”   “……是。”她轻咬唇角,颇有些踌躇。这事儿到底只是朱家自家的,和李络没什么关系。若要他开口,是不是太为难了?   这样一想,她挣扎着摇了摇头,说:“算了。”   李络却道:“有话直说。”   “……算了算了。”   “你若不说,好啊。”李络的语气揶揄起来,“还记得我屋里养的那只鹦鹉么?我今日就再挠一遍你的脚掌心。”   朱嫣一听“鹦鹉”,立刻便觉得不太好,一大串可怕的记忆瞬时涌起。比如鹦鹉嫌她胖,鹦鹉乱插嘴,鹦鹉羽毛作及笄礼物,鹦鹉挠掌心……   她的眼皮跳了跳,立刻道:“等等,你等等!有话好好说,别整鹦鹉!鹦鹉不过是一只鸟,你每次都拿它来欺负人,它何其无辜啊?”   “那你说吧。什么事儿想求父皇?”   “我…我有个堂妹,原先是说给二殿下做侧妃的。”她终于开了口,“可如今二殿下要被打发去边城了,她也得一道跟着嫁过去,这得多难受呀!她原本就不喜二殿下,也不过是为了家中才嫁的人。若是能叫她和二殿下解除这桩婚事,另择一门如意郎君,那就好了……”   “我也记得这事儿。”李络点了点头,“那我回头与父皇说说看吧。”   “真的?”她问。   “真的。”李络道。   “……那就好。”朱嫣总算是露出了微淡的笑容,小声说,“谢过太子殿下。”   她的道谢声很轻很轻,轻得像蚊子叫,但也足够叫人高兴的了。李络掩去唇角淡淡的笑,慢步走向一旁正清点着御赐之物的应公公,询问起东宫赐物的明细来。   “太子殿下,您如今的仪制非从前能比。一会儿,司局还要再拨些个用人来呢。此外,还有教导礼仪之人,据说是陛下跟前的近人……”   “太监宫女倒不必了。我习惯了安静,人多,反倒吵闹。打发回去吧。”   朱嫣听着他二人说话,慢慢将头仰了,眼神光向着天幕中瞧去。   冬日里铅云灰蒙蒙地压着飞甍璃瓦,倒也不显得沉闷,反倒显出几分新冬的趣味来。一阵风吹得她领上新镶的绒兔短毛慢蹭着下巴的轮廓,愈显得面孔娇丽,纤净如雪。   “李络,咱们…什么时候成婚呢?”她忽而问道。   李络面色微诧,没想到她会这样爽直地问出这等问题来,不由揶揄道:“等不及了?”   “怎么可能?”她懊恼了,皱眉道,“我不过是想问问…问问,我还能享受多久的快活时光罢了。你死皮赖脸地强娶了我,我嫁给你,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得被你从天上欺负到地下去。我问问成亲的时间,也就是问问我还能过多久快活的待嫁日子,不可浪费了。”   李络听她辩言说的一套一套,心里想笑,又不敢笑,生怕被她扯耳朵,便压着嘴角,平静道:“快了。我与父皇说了,不想多等,越快越好。”   朱嫣一听,心里有小小的欢喜,但面子上只咳了咳,皱眉道:“你这人好不要脸,强娶了我也就罢了,竟还连点自由自在的时光都不留给我。我怎么这么倒霉,竟被你缠上了?”   “此事,我也不懂。”李络摆摆手,一本正经地答道,“这都是命,你认了吧。” 第81章 学舌   李络被立为太子的旨意, 很快便传遍了朝野上下。   此前朝中便早有传闻皇帝属意李络为太子,因此这道旨意并不出朝臣的意外。虽尚有一批人不愿拜服, 言语间仍旧暗指李络于前朝之事上经验不及李淳, 可圣旨一出,便是木已成舟, 他们亦无可奈何。   后宫之中, 皇后本就对此事甚为赞许,而原本最喜跳出来横插一脚的裕贵妃,却因二殿下出京的事儿焦头烂额, 自顾不暇,再也没空管上这许多了。   朝野前后, 竟在此时有了片刻的宁静。   陛下显然是准备已久, 圣旨一下, 礼部便上折自书诸事已准备完善,只待吉日一至, 便可举行册封大典。这样快的准备速度, 便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陛下一定是与礼部事先通过了气, 这才能提前将册封典礼的仪式准备得如此之快。   霜月中旬十四日,册封大典于巍和宫举行。   依照本朝俗例,三品上为臣者并王家宗室,皆需前往观礼。反倒是朱嫣与后宫中的妃嫔姊妹,不在席位名单之上,只能在后宫中干瞪眼, 等着外头传消息进来。   一些琐琐碎碎的流程,诸如“太子到了巍和宫”、“太子着石青海波袍、佩青金高冠”、“执礼的太监捧着宝册过去了”,经由凑热闹的太监宫娥之口,慢了数拍,流入后宫众人的耳中。   朱嫣坐在静太妃支起的叶子牌桌上,始终是心不在焉的。尤其听得外头隐隐传来响鼓声声、高呼吉利之响,便更坐不住了。   她也想如太后一般身临册封大典,最好能近前瞧着李络接过太子宝册、接天地之授命的模样,可她到底只是个官家小姐,身份不够格。   因无心打牌,她早被静太妃与舒太嫔杀了几个回合,就连临时上桌凑数的金瓯姑姑,都比她打的要聪明。静太妃瞧出她心不在焉,也没苛求,恰好乐得过一把庄家的瘾头。   不知过了几时,延康宫外忽然来了个太监,张口便道:“朱二小姐,太子殿下有请。”   她刷的从牌桌上起了身,急忙下了台阶凑过去,问:“是寻我过去吧?”说罢了,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递与了这小太监。   小太监搓搓手,笑着纳下了赏赐,讨好道:“太子殿下请您去长定宫叙话。殿下虽人还在典礼上,但一会儿便回来了,请您先行一步。”   朱嫣扭头看一眼静太妃,静太妃捧着茶,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去就是了。我还能拦着你呀?”   “谢过太妃娘娘。”朱嫣笑起来,紧着叫琴儿为她取来披风,提着裙摆便出了延康宫门。   因宫中人都在凑巍和宫那头的热闹,有事没事的,全往巍和宫去了,指望着在外头能张望见一二眼册封太子的风光,日后满了年岁放出宫了,也有了吹嘘谈资。以是,平日常有宫婢的巷道上,反倒是清清闲闲,空无一人了。   太子虽称东宫,可这亦不过是别称。李络得封为太子,照旧居于长定宫。朱嫣来的地方,也是长定宫。   这地方她熟络的不能再熟络,已不知来了几回。日后嫁给李络,恐怕还要长久住在这里。   一跨入门槛,便瞧见庭中那棵老桃树。如今是冬日,这桃树凋了枝叶,只余下光秃秃树干,一副沉眠模样。但朱嫣知道,待春日一来,天光一暖,这棵桃树便会抽出新的嫩芽,开出满枝桃瓣来。   “见过朱二小姐。”她进了宫门,便有个颇识相的小太监向她行礼。   虽说从没见过朱嫣,但光看她的长相,还有跨进长定宫来那副理所当然的架势,新拨来伺候的宫人们便都能猜到她的身份了——除了将来的太子妃,朱家的二小姐之外,别无他人。   “起来吧。”她一拂袖,身后的琴儿很是大方地递上了一点碎银,柔笑道,“这位小公公,日后还要叫你多行些方便呢。”   朱嫣从来出手大方,到了延康宫里银子没地方使,更是囤下来不少。如今有了使唤地方,给的自是豪爽,反叫领到赏钱的宫人满目发亮,受宠若惊。   “谢过朱二小姐。”他打两下袖口,又急着想趁应公公不在时,于未来的太子妃面前混个眼熟,便忙不迭道,“小的姓伍,叫小喜。有什么事儿,二小姐差使小喜去做就行。”顿一顿,又打着手将她向里头引,“朱二小姐,您请坐下来喝杯茶。太子殿下说了,您不是外人,里头坐下便是。”   朱嫣点头,上了前屋的台阶。   一进屋,她便听到一阵翅膀扑棱的轻响。旋即,便是一声清脆的鹦鹉学语:“恰巧!”   朱嫣:?   “恰巧!胖了!胖——了——!”   她面色骤然一变,抬头向屋内望去。却见窗棂边的低栏上,悬着一只鸟笼,内里豢着一只翠羽红冠的大鹦鹉,正拍着翅膀瞎叫唤。   “胖了!胖了!”   小喜公公见状,凑上来为她介绍道:“二小姐,这是陛下赏给太子殿下的南国鹦鹉,极是聪慧,不仅能学人言语,更通人神慧。咱们几个在长定宫伺候的,常瞧见它能与太子殿下一问一答,颇有妙趣呢!您若不信,可教它说两句话试试。”   朱嫣的眼皮一跳,表情非常的不好:“我知道这只鸟,也知道它嘴巴厉害。”   早八百年就领教过了不是!   呵。还说这鸟通人神慧?   意思是说,它说她胖了,还是经过了冷静理智周密齐全的思索的咯?   “倒当真是只聪明鸟。”她冷哼一声。   小喜公公喜笑颜开,觉得自己马屁拍对了地方,道:“您要不要试着喂它吃点东西?这鹦鹉学话,须得以食为饵才可。”   “拿来。”她冷冷地摊手。   “哎,好!”小喜公公立刻去拿鸟食了。   鸟食被搓制为一颗颗细小的青绿色丸子,恰好够鹦鹉啄食。她接过鸟食,在这大鹦鹉的面前虚晃了一圈,试探着开口:“说句话?”   “胖了!”   “不是这句!”她皱眉,清了清嗓子,以最清晰的口齿教导这鹦鹉说话,“来,跟着我念。‘李—络——傻——瓜——’”   为了教鹦鹉说话,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却惊的一旁的小喜公公倒吸一口冷气。小喜结结巴巴道:“二小姐,您,您这,万万不可呀!那可是太子殿下,若是叫人知道了,会给您自个儿惹麻烦的……”   朱嫣不以为意,瞪他一眼,道:“再烦,就把这些鸟食塞你嘴巴里。”   小喜公公闭嘴,内心叫苦不迭。   这位朱二小姐,怎么是这样不怕死的性子?虽说她是将来的太子妃,可那位到底是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国君。这可是大不敬呀!   朱嫣可不知伍小喜内心在想些什么,犹自在逗弄着鹦鹉。这鹦鹉倒也确实聪明,听她反反复复说了几遍,竟也开始学舌了。   “刘…刘杀……”   但到底不是什么太聪慧之物,只能依稀学个音,什么也不像。朱嫣不死心,拿着那把鸟食在鸟笼前晃悠着,认认真真地教它:“李—络—傻瓜——”   她身后的小喜公公哆哆嗦嗦的,一副后悔不迭的模样,只在心里懊恼怎么就领了这位大小姐进来逗弄鹦鹉。这不是给自己找死呢?   正这样懊恼地想着,却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太子殿下回宫”,小喜当即浑身一抖,立马低身行礼,余光已瞥见一道石青衣袍上了台阶,朝门槛跨来。   “二小姐……”小喜满头冷汗,想提醒朱嫣太子已经来了,可偏偏她正教鹦鹉教在兴头上,浑然不觉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儿,还在隔着笼门轻敲鹦鹉的羽毛,“快说呀!你这笨瓜,连句‘李络傻瓜’都学不会,你这算什么聪慧?”   “嫣儿。它不过是只鹦鹉,何必为难于它?”   这淡薄清然的声响自身后飘来,朱嫣的身子当即一僵。   这嗓音…   是李络回来了?   她的眸子缩了缩,有些不敢转过身去,生怕见到李络那张脸,只得先苦着脸背对他,自欺欺人,假装无事发生。   “哈哈…哈哈……是谁呀?”她的语气有些小忐忑,“我不过是在教鹦鹉说话呢。这鹦鹉,不是挺聪明的?”   李络看着她的背影,侧头淡淡道,“你若嫌孤傻,当面和孤说便成了,何必借鹦鹉之口?”   听他的自称,朱嫣倒吸一口气。——李络这是打算拿太子之位来压人了?   李络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明明只差一点,她就能成功教诲这只鹦鹉说话了。届时李络一回长定宫,就会听见有鹦鹉用“李络傻瓜”来恭迎他的大驾,岂不妙哉?   “我……”她讪讪一笑,道,“哎呀,您在说什么呢?”   她决定装糊涂装到底,带着翩然纯真的笑容扭过身来,双眼莹莹无辜地望向面前的人。她已打算好了,无论李络打算如何追究,她都三缄其口,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鹦鹉学舌?不知道,不关嫣儿的事。嫣儿什么都不知道。   李络傻瓜?不知道,不关嫣儿的事。嫣儿什么都不知道。   “你做了什么,自己心底清楚。”李络瞥一眼鹦鹉,目光落到了她乖巧的笑颜处,别有深意,“你总是与孤的鸟笼过不去,倒叫孤不太懂了。从前孤养了只麻雀,你奉福昌公主之命,开笼放了。如今养了只鹦鹉,你又叫它说这等话。……嗯?”   说罢了,他慢慢步近了她。   明明只是那么二三步的距离,却自有威压迎面袭来。大抵是因他今日着石青华袍,冠带缕金,容色愈显高华如雪。无言之中,更叫人不敢多看。   朱嫣本还想再狡辩几句,可一旦对上他漆黑的眼,心头就是一跳,话也不敢说了。   他如今……   是太子了。   再不是那个无宠无恩、任由自己欺负的五殿下了。   朱嫣后退一步,表情有些愁:“鹦鹉这事儿,我认了。可麻雀…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账了?不就是一只麻雀嘛…太子殿下想要,我再去捉……”   “那不成。”他淡淡说罢,慢慢除下受封大典时所佩的黑革手套,丢在一旁,“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他逼得更近,朱嫣已退无可退,紧挨着一排书架子了。她心底敲起警钟来,忙不迭做出后悔的神态,虔诚道:“五殿下,过去之事,是嫣儿错了。还请您宽宏一些……”   她本指望这等示弱言辞,能叫李络掀过旧账。可他偏不。   “孤说了。”   他凑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地说:“既然错了,就要罚。如今你的身子,属于孤了。” 第82章 备嫁   “既然错了, 就要罚。如今你的身子,属于孤了。”   他说这话时, 凑在她耳垂旁。声音轻且沙哑, 如细沙似的雪被风吹过长长的浅滩。   朱嫣贴着身后的书架子,脸面不争气地泛起薄绯之色。   “你…你在……说什么呢……”她从齿缝里很生涩地挤出这些话, 脸上烫得厉害。想要再避开些, 但脚后跟边早没了退路。   他却默然不言,双臂慢慢拥她入怀,又低头窝向她的颈边, 似在轻嗅着她衣领间的气息。   片刻后,她听见耳旁有很淡的叹息。   “……嫣儿。”他的声越发淡了, 几如喉间未经发声的轻气, “从前, 我也很是厌烦你。”   “嗯?”   她未曾料到他会说这话,不由面孔微愣。   李络却未曾多解释, 只合了眼, 慢慢地挪蹭过她的颊间。   很久之前, 他曾厌恶过她。   她跟随在福昌皇姐身旁, 永远光鲜耀目,不染尘埃。便是再素衣简钗、假作低微,但唇齿眉眼间的明丽,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   她就像是一颗嵌于玉璧上的随侯之珠,总放着湛湛的光华。不沾俗尘,不曾落于柴米油盐的困苦, 不知悉人世间有泪离悲楚,只一副无忧无虑、被捧于掌心呵护的模样。   甚至于,比起福昌皇姐,她更像是为天所宠的那个。福昌皇姐的骄纵跋扈令她的面目显得丑陋,但朱嫣却并不会如此。   李络从前厌恶她,总觉得她与自己是彻彻底底两个世界的人。她在红墙琉瓦的那头受着珠玉金银,而他却需得守着无边长夜,一日一夜地窝囊求生。   同样为人,缘何他须得在他人的影子下过这一生?   旁的皇子受尽恩宠风光,而他只能在些微的烛火下,反反复复地翻着母妃留下、早已烂熟的旧书,亦或者以小刀削磨木料,寸寸削割,如铭心骨,以此迫使自己吞下不耐与烦躁,继续隐忍地留在长夜之中。   他深明自己对那些生活无忧之人是含带着忌羡之心的。以是,从初初见到朱嫣,第一次听到她在福昌皇姐的指使下对自己出言讥讽时,他便暗觉得自己讨厌她。   直到有一回,他被福昌皇姐戏弄,被要求捡拾御花园中的石子,装满了木桶方可解脱。烈日炎炎,彼时他又病弱,如此暴晒终日恐怕会脱一身的皮。但他早已习惯这等差使,只闷着声打算受下。   若是反抗,恐怕连性命都不保。这是当初母妃留下的博太医所叮嘱过的话。   负责盯着他捡拾石子的人,便是朱嫣。她站在遮阳的纸伞下,通身明净纤洁,一张年轻的脸蛋如雪似玉。羽睫下那漆黑的眸子望过来时,便如化开了一池的春水。   “五殿下,你可得老实点,赶紧把石子都捡了,免得惹了殿下不快!”她冷哼着,面色颇有嫌弃,“也不知我是倒了怎样的大霉,竟要和你待这一下午!”   一旁的采芝捂着唇笑了起来。她是福昌殿下的大宫女,向来不顾忌李络的身份。   他漠然地接过了宫女准备好的木桶,早已猜到福昌皇姐为了磋磨于他恐怕会刻意寻极深的高桶来为难。   桶倒是很深,只是……   木桶到他手中时,其间竟已装了泰半的石子。如此一来,他便不必再于炎阳下长久暴晒。   他颇有些诧异,却并不知这是谁的手笔。可目光粗粗一扫去,却只能看见立在纸伞下的朱嫣。那些个幸灾乐祸的宫婢、低头不言的旁人,尽数在视野里远去了,消弭如烟。   朱嫣,唯有朱嫣,还笑语倩倩地立在他的眼里。   他想多看一眼,但心知福昌皇姐的脾气容不得他耗费时间。倘若犹豫不定,便会换来她愈发跋扈的欺凌。于是,他便没再看那少女了。   此后,如是之事便时常有。   每每福昌皇姐想要欺辱于他之时,总有人会偷偷伸出手来托他一把,不至于令他跌至谷底。那人从未露过面,但他想到了她是谁。   李络有过一段时日的迷茫。   朱嫣为何帮他?他有何值得朱嫣伸手相助的?为何…   朱嫣是朱家的嫡小姐、皇后的血亲,而他只是个苟延残喘、不得宠爱的废物?   那时他大概已知道了,从前那种厌恶的源头,些许便是得不到的爱慕。   后来他变了,他竟隐隐觉得朱嫣可怜,觉得她明明是不愿成为福昌皇姐那样的人的,却为着奇奇怪怪的缘由一个劲儿地作践自己。   他终于有了些微的平衡,觉得他与她似乎也并非极为遥远,因他也可以站在高处,对她说:“我不过是瞧你可怜才帮你。”   其后,命运终于眷顾。他与朱嫣,终究是慢慢走向了一处。即使是背靠着背,从不曾承认过的,那也是走向了一处。   “李络…?”她试探慎微的嗓音偷偷摸摸地响起。   “别动。”他说,“我不欺负你,只这样抱你一会儿。”   她有些怕,如耷拉了耳朵的兔子,慎重地说:“那…那说好了。你不能占我便宜。”   “嗯。”他淡淡地笑起来,“便是再想,也要等将你娶过了门。”   “说说说的什么混账话……”她却因这句玩笑话又闹了大红脸,忍不住伸手狠狠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胸。明明用的是最大的劲头,可他却分毫没觉得痛,反倒是她手腕小麻,人轻抽了口气。   李络终于将她放开了。   她偷眼打量了一下他,撇撇嘴,低声说:“穿的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嘛……”   这一袭太子服制,既有钟馔之端厚,亦有五陵之灿华,落在他肩上,恰衬得他神色淡远,遥不可及。   这样的人啊……   其他女子见了,怕是哆哆嗦嗦都不敢上前,觉得他是一朵不可冒犯的高岭之花呢。也唯有她,能拧着他的耳朵喊他不要脸了。   “嫣儿,你在笑什么?”李络的嗓音传来。   朱嫣的表情一凝。“没什么。”她道,“我就在寻思,等我出嫁的时候,家里给多少嫁妆,能不能趁机多搜刮点。我可不能把过日子的打算全压在你身上,我觉得你不靠谱,得自己留点后路……”   李络轻一挑眉,道:“岳父岳母那样宠你,总不会亏待了你。”   朱嫣面色一横,纠正道:“什么岳父岳母?还没娶呢,怎么就喊上了?不要脸。”   “……”李络又被凶了。   他觉得自己这个太子,兴许没什么威严的。   没办法,这也是命,只能认了。   ///   那一日,朱嫣与李络说了好些话后,才出了长定宫。出宫的时候,天地正寒,隐隐约约间,好似有飘雪的征兆。   从前她觉得雪天多少令人不便,且她又有些腿脚虚寒,怪讨厌冷天的。可如今瞧着要下雪了,心底却只有高兴,甚至还寻思着回家时能与堂姊妹们一道耍耍雪。   又过了一段时日,年关渐近,朱嫣便向请太后与静太妃等人请辞,按照先前与皇后商议的那般,辞了伴读的时务,回家备嫁去。   老太后对朱嫣本就不大上心,能多个姑娘陪着打牌确实不错,但她要走,太后也没什么挽留之意。随便应付两句,便放她走了。   唯一多叮嘱的两句,便是“日后嫁给络儿,肚皮要争气,早点生个儿子”,听得朱嫣在心底直泛嘀咕:就是不生儿子,那又怎么了?李络还能和她闹上不成?   她要不高兴了,连孩子都不生了,李络又能拿她怎么样!   因这次是辞了伴读之衔出宫的,日后恐怕是都不会再回延康宫这头了,朱嫣便叫琴儿并几个小宫女一道,仔仔细细将所有的物件都打包了,另请几个宫人一道搬走。她自个儿则一身轻松地领着琴儿,到了商华门前。   因年关将近,出入闲人的商华门前竟并排停着许多驾马车,有来入宫觐见宫妃的,有司局采买的,还有如朱嫣这般放出宫来的女子,正守在宫门前等着人接。   天寒云冷,朱嫣立在红墙之下,将身上的披风拢紧,又呵一口寒气,搓起了掌心。冬日的风如刀刮似的,吹得人瑟瑟发抖,琴儿在一旁跺着脚,辨认着各家的马车。   “小姐,那是咱家的马车!奴婢瞧见丁伯了。”琴儿眼尖,立时就望见了朱家那白辕青銮的马车,遥遥向着那处一指。   身材发福的丁伯本弓着背,正坐在车夫身旁烘手,一听琴儿尖尖嗓音,立时回过神来,搭了脚凳下来迎接自家的主子,“二小姐!二小姐,这头。夫人在马车里候着您呢!”   许久未曾见家人了,朱嫣提着衣摆,穿过商华门前一小列低头运货的太监,小跑到了马车边。丁伯摆正了脚凳,殷勤道:“二小姐,踩稳了!”   车帘一撩,露出母亲万氏的面庞:“嫣儿总算出来了!外头冷,快上来,快上来。出来前太后娘娘可与你说什么了?还有东西落下不曾?”   只打了一个照面,万氏便一气儿问了这么多话,让朱嫣有些不知道从何答起。   她扶着琴儿的手踩上脚凳子,想了想,挑着答道:“太后娘娘和我说,叫我嫁给太子之后,要早点生儿子。”   万氏闻言,一边掸着朱嫣身上的浮灰,一边将表情一拧,道:“太后这就想上了?”   朱嫣弓身朝车厢里钻去,嘟囔道:“太后娘娘也就这样说说罢了!便是我不生儿子,太子也没法拿我怎么办!” 第83章 规矩   马车行到朱府门口时, 天恰好飘起了细细的下雪。朱嫣扶着万氏下马车,一抬头便觉察到有什么绵绵的冷絮飘落在面颊上。   “下雪了!”迎在影壁前的小丫鬟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 呵着白气出来为主子掌伞, “夫人,二小姐, 还是快些进屋子暖和暖和吧。”   朱嫣轻打了个哆嗦, 偷偷蹭到了万氏身旁。万氏见状,伸手过来点她额头:“都要嫁人的姑娘了,还这么粘着母亲, 像什么样子?”朱嫣被轻斥了,这才松手, 乖乖跟到了万氏身后, 婷婷独掌了一伞。   母女二人穿过转廊, 进了主屋里头。外面是细细的小雪,隔着一道锦帘的堂内却是暖意融融, 炉里的银丝精炭将偌大屋内都熏置得几如春日。朱嫣的父亲与兄长都在, 又是许久未见, 一家四口便坐下来琐碎地说话。   朱敬观和朱宏育都是不爱多话之人, 唯有万氏说的最多。除却嚷怨朱嫣这里瘦了、那里黑了,便是笑着说起她的亲事来,显见是对这桩赐婚极为满意的。   “还是嫣儿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太子殿下,早早地就将人笼住了。”万氏眉飞色舞,很是得意的模样, “这么好的亲事得来不易,可得好好抓住了。我前日去国公府给老太君过寿辰,连清河侯夫人都眼巴巴凑上来酸羡。你是不知道,她一贯嘴强,有个女儿做了陈王府的世子妃,便得意得不得了……”   朱敬观听了,摇头叹了口气。这婚事确实来的意外,朱家为此损了一个皇后。所幸嫣儿日后也能坐上那个位置,倒也不算吃了什么大亏。   日后,朱家恐怕与宫中的妹妹怕是就此会不相往来了,这事儿多少有些对不起母亲大人。当年妹妹出嫁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叫家中众儿子尽力扶持她。可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母亲大人身子不大安,他至今都没与母亲说此事,只想着能拖一时便拖一时。   万氏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前几日在国公府众人是如何艳羡她的,朱嫣心里有记挂,清了清嗓子,小声地问道:“母亲,嫣儿有一事想求。”   “怎么?”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腼腆地开了口:“我的嫁妆…能不能准备得多些呀?嫁的到底是东宫,要是带过去的东西少了,怕是会被瞧不起。”   万氏一愣,看她皱着眉正经盘算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起来:“瞧你说的!莫非母亲还想不到这事?嫁妆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母亲自会替你打点的妥妥帖帖,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呢!”   “别的事情?”朱嫣微惑,问道,“不知母亲所说何事?”   万氏对一旁的陪房马嬷嬷道:“去,将人请来。”只听一声击掌,便有个年约三十几许的妇人打帘而起,眉眼恭敬地跨入门槛来请安:“奴婢木芙,给夫人、二小姐请安了。”   这妇人行止端庄,着一袭白地靛青的团花素裙,耳别绿玉,淡施薄妆,一举一动格外静雅;虽肩上盈着淡淡一层薄雪,却不显分毫凌乱狼狈,叫人望之生敬。朱嫣不由好奇道:“这位是……?”   万氏搭了朱嫣的手背,笑眯眯道:“你要嫁的人是太子,那规矩礼仪自然是极为要紧的。木芙出宫嫁人前,曾在陛下近前侍奉多年,对这些礼仪规矩最为精通不过。京中但凡有大户人家的贵女要嫁入宗师的,都要争着抢着请木芙姑姑来教导一二日呢。”   朱嫣闻言,心底略略吃惊:“母亲,我也要学礼仪么?”   母亲自小就对她抓的紧,礼仪一事上也没松懈过,后来才顺顺当当进了宫做福昌殿下的伴读。她本以为自己的仪教足以应对嫁进东宫后的事儿了,没想到看母亲这架势,竟是觉得她做的尚且不足。   “学,当然得学。”万氏一锤定音,“你是朱家的女儿,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又怎可在规矩上出了纰漏!便是你现在不学,等日后进了东宫,照旧要学,还不如现在苦一苦。”   听万氏这么一说,朱嫣心底直泛苦。   她当真想对母亲说,李络才不会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呢,他又不是图她规矩端庄才娶的她!可看着一旁的父兄面色刻板,她又半个字也不敢说了,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母亲说的是,嫣儿受教了。”   万氏满意了,端起茶盏道:“今日你先好好歇息,明天开始,等裁缝过来给你量过了身子,你就跟着木芙姑姑开始学规矩吧。”   ///   万氏的话并非开玩笑。   次日一早,朱嫣起身洗漱更衣,早膳才端上来,木芙姑姑就已到了她的跟前。   朱嫣有段时日没回家住了,昨夜难得躺回熟悉的床褥间,自是一夜安心好梦。后半夜落雪无声,压得窗外折竹轻响,更是令她的清梦增了几分酣甜。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她由着琴儿给自己套衣裳,脚踩进鞋履,急着推窗去看,果见得外头的园子里积了一夜的雪,正是霜白一片、银装素裹的风景。   珠帘外传来瓷碟叮咚玉响,丫鬟们进进出出,将早间的膳食端了上来。朱嫣举着茶水漱了漱口,刚想转身上餐桌,便瞧见木芙姑姑不知何时已端端庄庄、婷婷莹莹地站在了桌边儿,正巧笑嫣然地看着她。   还没梳头的朱嫣吓了一跳,气势微矮,关了窗问道:“木芙姑姑,你来的这么早啊。”   木芙行个礼,雅然道:“早膳的规矩也是极为要紧的,夫人特地叮嘱了,叫奴婢要多照看着,务必令二小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合太子妃之风范。”   朱嫣听这话就头大,客客气气地笑了一下,落了座。她刚拿起筷子,就听得木芙说:“二小姐,拾筷之时,请悬腕执袖,以免脏污了衣物。”   朱嫣心底咯噔一下,连忙听话地把自己的袖口拽起来。木芙见状,满意地点头,又道:“二小姐,虽说您即将嫁为太子妃,但您的夫君乃是太子之尊,是东宫之主。为人/妻室者,万事需以太子殿下为先。晨起用餐之时,也当先为太子殿下布菜。今日已晚,便暂且算了。改日,木芙再请二小姐垂听布菜的先后。”   “哈?”朱嫣的眉头一紧,差点就顺口说一句“想得美”。叫她早起给李络布菜?哪有这种好事!她没叫李络给她端早膳已是很不错了!   但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合规矩,旁人才不管她和李络如何如何呢,只挑着规矩说话。于是朱嫣闭了嘴,老实把话给憋回去了。   她喜在晨间喝汤,在旁布菜的琴儿不需她叮嘱,便已打了一大碗。木芙瞥一眼,便抬手制止,细声道:“二小姐,食不需有偏好,一二口浅尝即止便可。若是多尝三四口,则有失身份。”   朱嫣闻言,皱眉道:“木芙姑姑,我可也是在皇后姑母身旁待过的。皇后也喜喝汤,怎么就不见得这规矩?那可是皇后娘娘呢。”   皇后都如此,更别提福昌公主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福昌就是岐阳宫的老大。和她讲规矩,她一准叫人罚跪半个时辰。   木芙姑姑闻言,不慌不忙道:“朱二小姐,夫人交代了,您需得做的比如今的皇后娘娘更好才是。这点苦,还是得先吃着。”   朱嫣:……   行行行。   这不过是起了个头,一整天里,木芙姑姑都如影随形,时刻提点她站有站姿,坐有坐姿;笑不露齿,端庄娴雅。朱嫣自认觉得自己做的够好,但木芙姑姑却只是对万氏叹息道:“二小姐在福昌殿下身旁待久了,于规矩上,怕是有些漏忘。”   敢情是说她近墨者黑呢!   好不容易挨到了夜晚,木芙姑姑去休息了,朱嫣松了口气。她沐了浴,刚坐下来歇口气,房门又被瞧响了,这回来的是母亲万氏的陪房马嬷嬷并另外一个婆子。   “可是母亲有什么事儿?”朱嫣对马嬷嬷还是很客气的,一边擦着发丝,一边如是问道。   马嬷嬷笑得老脸如花,道:“老奴是奉了夫人之命,来为二小姐讲授新娘之道的。”   朱嫣皱皱眉,问:“是来讲嫁人的规矩的罢?我也不是没看过堂姐出嫁,这么点事还是知悉的,怎么母亲还担心我不懂这些呢?”   “非也。”马嬷嬷的笑容愈发了,她从袖中取出一道小卷轴,放置于烛火之下,慢条斯理地拆开系绳,语气温吞道,“这道卷轴,夫人会安置于您的箱笼之中。事关子嗣繁衍,新婚之夜,还请二小姐牢记这轴上种种……”   朱嫣:?   “听夫人说,太子殿下颇为爱重您,料想二小姐也不会受什么苦,还请二小姐放心……”马嬷嬷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慢慢展开了卷轴。   朱嫣疑惑地凑过了身子,一打眼看去,就瞥得卷轴上绘着男子女子的轮廓。待瞧清了卷轴上画的什么,朱嫣倒吸一口冷气,直接趴倒在床。   “拿…拿走……快拿走……”她瞪着眼睛,艰难地说,“我不看这个……” 第84章 堂妹   木芙姑姑的规矩极严, 远比从前朱嫣自家的教养嬷嬷要厉害多了。不仅管行管坐,更是连说话时笑得几分端庄都要查。但凡朱嫣笑得忘了形, 那都是要狠狠地改的。   别看木芙姑姑人纤瘦, 但一张嘴却不饶人。若是做的不好,她能一连说上一整盏茶的功夫。朱嫣的耳朵都要起了茧, 却无可奈何。   最终她做了打算——木芙姑姑在的时日里, 她先服软,好好学规矩,叫母亲看了放心。等木芙姑姑走了, 她出嫁了,再想怎么走、怎么坐、怎么揪太子殿下的耳朵, 那就没人管的着了。   于是这般, 六七日下来, 朱嫣已被木芙姑姑磋磨得没了脾气,行事娴娴静静, 叫万氏看了甚为满意。   这天晨间, 朱嫣正坐在书桌后, 跟着母亲派来的路嬷嬷学看账的本事, 忽听得琴儿来通传道:“妙小姐来了。”   三房的朱妙是她的堂妹,与朱嫣关系不算亲近。便是从前朱嫣长久待在家中时,两人也不怎么说话。听闻她来了,朱嫣心底有些惊奇,但却还是道:“请她进来坐吧。”   她说话时,挺着背, 颜笑淡淡。木芙姑姑立在她的抱椅边,点了点头,很是满意的模样。   门扇吱呀一开,外头的细雪点点扑了进来。素帘半打,捧着暖手筒的堂小姐朱妙跨了门槛进来,笑盈盈给朱嫣问安:“二姐姐,许久不见了。妙儿唐突打搅,还望二姐姐不要怪罪。”   她着一袭杏色妆花缎织锦衣,下系霞色八幅裙,腰身细细,整个人如一截瘦柳,仿佛见风便能栽倒。那下巴尖尖的小脸,也是透着一股清约的味道,如开了半盏的莲。   朱妙的父亲是家中的庶出,于朱敬观兄弟几人中是最说不上话的一位,母亲许氏亦不过区区四品官家的女儿。每逢家中宴会,朱嫣的母亲万氏与朱婵的母亲潘氏便亲热凑在一道妯娌说话,但许氏却是不大插得进去的,只落寞坐在人边。   而朱嫣也和朱婵的玩的更好,与朱妙甚少说话。用朱婵的话说,她觉得朱妙吃饱了撑的,总觉得朱婵与朱嫣两个嫡房的堂姊妹想要设计欺负她。久而久之,便不爱往来了。   这回朱妙忽然来了,朱嫣心底颇有些惊奇。但她跟着路嬷嬷看了一早上的账簿田产,打算盘打的心烦意乱,正好能让脑袋休息会儿,便也不介意朱妙过去的事了。   琴儿给朱妙掌了座,她纤纤盈盈地坐下来,先令丫鬟搬入了两道小匣子,道:“自打听闻二姐姐要嫁入东宫,妙儿便打心底高兴,早就备下了一点薄礼。今日匆匆打搅,也不过是想将这些礼物亲自送给二姐姐。”   朱嫣颔首,淡淡笑道:“三妹妹有心了。自家姐妹,什么礼不礼的?何须客气。”   朱妙闻言,掩唇笑了起来。她让丫鬟将装有薄礼的匣子打开,只见里头盛着绫罗锦缎,看得出已是她私藏的宝贝。不过朱嫣在宫中见识得多了,也对这些不太上心,神色便甚是平淡。   送完了礼,朱妙也不急着走。她慢悠悠地喝了茶,这才委婉地说了来意:“对了,二姐姐,妙儿从前也听闻过这位木芙姑姑,甚是敬仰。听说木芙姑姑极难请,不知…妙儿可有幸也跟着学上一二规矩?”   听她这么说,朱嫣主仆心底都有些吃惊。琴儿更是暗觉匪夷所思:妙小姐倒是打的好算盘,蹭上了自家姑娘的教养姑姑。也是,凭四夫人自己,又哪里请得到木芙姑姑?当然是来嫣小姐这里白蹭的好。   木芙姑姑正想说这不合体统,便听朱嫣翩然道:“三妹妹若是不怕吃苦,那便留下来与我作伴吧。只是木芙姑姑严苛,若后悔了,再要走,可也来不及了。”   多个人杵在跟前,她就不信木芙姑姑还能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了!   木芙姑姑皱了皱眉,但朱嫣已发话了,便将喉中的话吞回了腹中,而是温雅道:“既如此,便要冒犯三小姐了。”   朱妙露出感激之色,忙起身行礼:“谢过二姐姐。”顿一顿,她又低声道,“如今四妹妹与二姐姐都相继要出嫁,日后家中留下作伴的姑娘也少。妙儿想趁着二姐姐尚在家中,多与二姐姐作伴呢……”   朱婵本要许二殿下为侧妃,二殿下要被打发出京后,便被陛下改许给平宣侯家的嫡子了。但那罗家却不改念头,大抵是还想着令二殿下东山再起,咬着牙不松婚约,要令女儿罗凝霜做二皇子妃。   朱嫣并不把朱妙的话当真,她只不过是想多个人分担木芙姑姑的精力罢了。   于是,打从这日起,朱妙便清早就到朱嫣跟前来了,与她一道吃喝坐看,学习礼仪规矩,顺道将路嬷嬷教授的看账后府管家之宜也学个一二。   朱妙倒是能吃得起苦,练站一练便是半个时辰,丝毫不叫苦,咬着牙也要撑下去。人这么瘦瘦小小,风一吹就倒,却是很有志气的模样,叫朱嫣略略有些吃惊。   又过三日,李络到访。   前几日天雪过后,便一直未有下雪了。街上虽覆着旧白,但也渐渐融化,在车轮碾踏城下变为一摊灰色雪水。太子殿下亲至,一家之主朱敬观亲自外迎,请他至书房坐下说话。   李络甚少出宫,见他忽然到了,朱敬观心中颇有忧愁,生怕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逼得李络必须亲自跟他商议,甚至不敢以书信相通。   但李络却只是在书房用了一盏茶,不见得有什么急色,最终徐徐道:“孤来看看嫣儿。”   原来是来瞧未婚妻的。   朱敬观松了口气,却又暗暗觉得不合规矩。他是个古板人,总觉得女儿出嫁前就该待在闺房之中,哪有提前见到夫君的道理?但太子殿下就坐在那儿,纹丝不动,没有走的意思,朱敬观再有十万个不愿,也只得松口。   “太子殿下,这头请。”最终,朱敬观无可奈何,忙叫了个婆子来,领他去朱嫣的小院。   这不是李络第一回 来朱家了,他记得朱嫣的闺房所在何处。循着小径穿庭而过,他停在了一丛少见的冬海棠前,对领路的婆子道:“孤在这儿候着吧。”   冬海棠不常见,雪里徐开,倒也有些意思。   他伸手拨了下枝上的薄雪,只见淡淡的白自枝稍落下来,簌簌莹莹,煞有冬日趣味。   身后有细细脚步声,他本以为是朱嫣来了,便侧过了身,却见得那是一名与朱嫣差不多年岁的少女,纤腰如柳,正娉婷向他见礼。   “小女阿妙,见过太子殿下。”   “……”李络淡淡地蹙起了眉。   他不说话,朱妙又蹲礼一阵,才轻然起身,婉转步向那盏冬海棠,笑说:“殿下,这海棠乃是妙儿手栽。为了叫海棠于冬日开花,妙儿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闻言,李络有些诧异:“是你栽的?”   朱妙颔首,仪态甚是端庄:“正是。”   “海棠虽好,却不爱开在冬季,”她以指抚过花瓣,声音清淡,“胭脂尽吐、芳心老尽,却无人怜惜,难免叫人寂寞。”   李络客气地点了下头,转眸望向庭中。见自己所等之人迟迟未来,心中不由起了不耐,与侍卫耳语一句。身后的侍卫见状,忙上前驱逐道:“太子近前,自说自话些什么?还不速速退下了!”   这丫头是不知天高地厚,要是一会儿被嫣小姐逮着了,准没好果子吃。   但朱妙的胆气显见是很大的,她未如寻常闺中小姐一般惊慌,只是翩然笑道:“这是朱府,海棠亦是我栽,缘何要我退下?太子殿下总不至于若此强人所难吧。”   言语之间,竟有挑衅之意。   她这样要强,与纤约的外表截然相反,难免叫人多看一眼。若换做寻常男子,兴许就对她上了心,只想叫她低头服软。不过李络却不大吃这一套,打算自顾自走了。   恰在此时,朱嫣终于姗姗来迟。   “见过太子殿下。”朱嫣领着琴儿在小径上停下,婷婷行礼。一起身,瞧见朱妙这副架势,面色便有些不好,“三妹妹,你跑来太子殿下跟前做什么?”   朱妙不慌不乱道:“妙儿不过是来看看亲手栽的冬海棠,偶遇了太子殿下罢了。”   朱嫣嘴角一抽,心底嘀咕一声谁信。在屋子里有暖炉你不熏烤,天寒地冻,穿的单薄一身溜出来瑟瑟发抖,是嫌自己身子不够单薄想早点生场大病?   “妙儿,你二姐姐脾气不大好,你可得想清楚了。”木芙不在,朱嫣便没了那番妥帖规矩的作态,而是把眉挑起,语气颇为凌人,“这次,我可算你是无心之失。要是再不避嫌,往你二姐夫身上靠,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朱妙有些诧异,神色楚楚地低下头。   就在这时,姊妹二人听李络道:“嫣儿,她竟是你的妹妹?”   朱嫣抬头,见李络神色有惑,便点头道:“她确实是我三房的堂妹。”   李络淡淡蹙眉,道:“原是朱家的千金,那便是络错认了。”   朱妙有些迷惑,小声道:“难道太子殿下以为我是外客么……?”说着,亦有些委屈。出现在朱家的少女,那自然只能是朱家的千金。太子殿下怎会连这都不知晓?   李络身后那胡子拉碴的高大侍卫忍俊不禁地说:“说来冒犯了,太子殿下见朱三小姐不懂规矩,形姿孟浪,不像是闺中千金,还以为是伺候花草的婆子呢。” 第85章 教训   朱嫣还从未见过朱妙的脸色这么精彩。   有点委屈, 还有点倔,一副欲言又止, 伤心自屈的模样。用一句话来说, 那便是戏台子还未搭好,她竟已戏瘾大发。   但朱嫣可懒得理她。她再怎么心底九曲十八弯地想, 也不关朱嫣的事。朱嫣可是已经警告过这位堂妹了:胆敢再对她二姐夫多看两眼, 可没得好下场。   这不是玩笑,望朱妙记得在心里。   “三妹妹,木芙姑姑还在等你呢。”朱嫣抬手一扬, 催着朱妙赶紧走,“你不是想学好礼仪吗?竟让木芙姑姑等你这么久, 这一点都不懂规矩!”   朱妙咬了咬唇角, 轻悄悄行礼:“本想出来透透风, 谁知道会遇上太子殿下……妙儿这就去木芙姑姑跟前。二姐姐不要见怪。”   她说罢了,皱着眉, 施施然地去了。   朱嫣见她的背影不见了, 便领着李络朝自己屋中去。锦帘打起, 屋内的融融暖意迎面扑来, 叫二人被冻的发寒的面色都为之一化。   “你怎么跑来看我了?前朝近来有那么闲么?”朱嫣亲自倒茶,取的茶具是平时自己最喜爱的,口中嘟囔着,“真亏得我父亲肯将你放进来,他平素最爱讲究一个‘规矩’,哪会轻易让外姓的男子进自家后院来, 就是你姓李也不成……”   李络在矮凳上坐下了,抬眼望向她的闺中,口中淡淡道:“右司大人确实没给我好脸色。”   朱嫣差点把手中的茶晃出来了。   可以想见,李络得是多软磨硬泡,才会让父亲松了口,将他放进自己家后院来。   李络接过她的茶,浅浅啜饮一口,低声道:“我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有些不安,便想今日来看看你。”   “梦?”她有些好奇,“你梦见什么了?能让你这么不放心。”   “我梦到…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日,你哭着闹着不肯,最后偷偷从家中跑出来了。我派人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皱眉,声色慢慢,“吵架的那段……着实是像真的。今日醒来,不由自主,便想过来看看了。”   朱嫣觉得好笑:“好端端的,你离开京城做什么?你又不是二殿下,犯了事儿要被打发出去。”   李络道:“梦么,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朱嫣道:“那你放心。如果哪天你当真要出京了,我绝不会偷偷乱跑,给人添麻烦。一定老实待在家里,省的叫你担心。”   他慢慢地点了头,说:“好。”   二人说了一段时间的话,李络就要走了。前朝的事其实是很忙的,陛下现在又叫他监朝,他并不能常常走开身。李络跨出门槛时,守在门口的侍卫从袖中取出了个小油纸包,递了过来,道:“太子殿下,您忘了这个。”   “哦……”李络迟迟想起来,“嫣儿,这是给你的。来时看到万芳楼的点心开笼了,便叫人去买了一包。你尝尝喜不喜欢吧。”   朱嫣瞄一眼,叫琴儿接过了,心底有些小欢喜。李络走了,她就捧着点心喜滋滋地回屋里去了。   ///   李络慢穿过覆着薄雪的庭径,面色略重。不知何时,天又飘起小雪,细细白白自云间洒下,如一片棉絮。侍卫掌起了伞,却还是难挡雪点自四面八方吹来。   “太子殿下。”   李络要出门时,忽听得有女子唤他。侧身一看,竟又是朱妙。   “你是……”李络皱皱眉,道,“孤想起来了。你是嫣儿的妹妹。又怎么?”   朱妙未曾撑伞,长睫青髻上都沾了轻雪,纤瘦盈约的身子,在小雪里越显柔弱。她仰起头,不卑不亢地望向李络,道:“妙儿知道太子殿下要娶二姐姐为妻,因此有些话想要说与太子殿下听。”   “……”   见李络不答,只是面色寡淡地看着旁处,朱妙呵了口白气,语气恳切道:“二姐姐虽生性娇纵,但心眼却极好。太子殿下若娶她过门,还请珍重以待,切不要伤了二姐姐的心。”   语气硁硁,与外表的素柔决然不符。   李络身后的侍卫见了,不由小声赞道:“真是个好女子。”   虽处深闺,相貌柔弱,可见了权势在手的东宫太子,却不卑不亢,说话有条不紊。还亲自来为自己的姐姐说话,想要姐姐嫁人后得到珍重……这样的女子,确实是叫人心中嘉许。   虽先前在冬海棠前略显的不懂规矩,那恐怕也是胆气大使然,算不得什么大罪。   李络淡淡地点了头,道:“此事不必你多言。”   朱妙欲言又止,低垂了眸光。她好似还有话要说,忍不住便近前一步。可也不知是否因脚下雪滑,朱妙的身子竟向前一歪,直直地向着李络的怀中扑去了。   “小…小心!”她小声地惊呼起来,人已止不住地前倾。   咚的一声轻响,朱妙已跌入了男子的胸膛。她大概是晕了头,目光迷迷蒙蒙,脚也软的站不起来,只好将双手搭在男子的胸口,受了惊似地轻喘着。   “冒犯太子殿下,是妙儿之过……”她一晃纤肩,慢慢地站起来。   “没事,是属下接着三小姐您了。”憨厚老实的嗓音从朱妙头顶传来。   朱妙微愣,抬头一瞧,李络还站在阶上,并未伸手接住她。而她方才依靠的那片胸膛,属于李络身后那个络腮胡子人高马大的侍卫。此时此刻,这胡子拉渣、颇有猛汉豪情的侍卫,竟红了脸庞,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朱妙立刻退后三步,表情有些窘迫。   李络若有所思,道:“三小姐,我这侍卫也领着四品的官职,为人宽实。你若是有意……”   朱妙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她立刻咬着牙拒绝道:“太子殿下误会了。妙儿不敢有此之想。婚嫁之事,岂能容我置喙?还请太子殿下勿要羞辱于妙儿。”   小侍卫怔怔,表情有一抹伤心。   他好歹也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铁骨男儿,竟被朱三小姐这么说。扶了她一把,还成了羞辱她,这算什么事?   “原是如此。”李络点头,没再说话了,转身朝外步去。   这一回,朱妙不敢再上前了,生怕再与那胡子拉碴的侍卫扯上了关系。   ///   朱嫣坐在妆镜前,舒了个懒腰。   装着点心的油纸包已经开了,细碎的点心屑洒在了妆台上,看的琴儿直想动手扫拭一遍。   “木芙姑姑说她什么时候回来?”朱嫣的口中塞着一片糕点,眉目忧虑,“她若是知道李络走的这么早,指不准立刻就要回来教导我规矩了……”   “约莫还要过一个时辰呢。”琴儿忙开慰她。   就在这时,门前行来了一个婆子。隔着门槛,这婆子冲琴儿招招手,示意有话要说。   琴儿瞥一眼自家小姐,无声地应门出去了。   “方才三小姐她……”婆子立刻将嘴附上了琴儿的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了,眉头高扬,“……你没瞧见她的脸色,又红又白,笑死人!”   万氏手下的人,普遍不喜欢三房的做派;尤是朱妙,总觉得被许氏带出了一股子酸气。朱妙在太子那头吃瘪,自然乐得看好戏。   但琴儿听了,小吃一惊,连忙进了屋,将此事原原本本对朱嫣说了。   “……多亏得最后是侍卫接住了三小姐,若不然,指不准她会怎么往太子殿下身上赖呢!”   朱嫣惊得糕点都掉了。   “她…她还当真那么做呀?”   她是万万没想到,她们朱家竟然还有这等奇女子。争宠争夫婿这档子事,小门小户里肯定是常见的。但朱家是什么楣阀呀,还需要朱妙做这等不知羞耻、小家子气的事情?她就是什么也不做,也能嫁个三品上走的人家呀……   哦,也对。李络可是太子。谁不喜欢?   朱嫣撇撇嘴,眼睛一瞪,说:“朱妙呢?把她给我找过来。我可是提醒过她的,少作乱,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门口的婆子得令,立即出门去找了。没一会儿,被冻得面孔发红的朱妙便被请到了朱嫣的面前。   “不知二姐姐有何见教?”   朱嫣坐着,朱妙站着。但朱妙的神色不疾不徐,甚是从容。   “三妹妹,我可警告过你的吧?别再往你二姐夫身上靠,不然,我就不客气了。”朱嫣笑得明艳,一双眼上下扫视朱妙纤纤的身躯。   朱妙淡然道:“二姐姐,我之所以求见太子殿下,那是为了请殿下在日后珍重于姐姐你,不要纳妾伤了你的心。这,也算罪过么?”   好一番大道理,朱嫣很感动,然后翻了个白眼。   “你听听你听听,这话,你自己信么?”朱嫣竟然全无在木芙姑姑跟前的仪态了,很轻蔑地对朱妙说,“我可不与你讲这么多道理。只要你不避嫌,一个人背着我偷偷摸摸去找李络,那我就把错算在你的头上。”   “……二姐姐,你!”朱妙很惊诧,还有些薄怒,“你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是啊,我就是不讲道理。”朱嫣笑了起来,瞥她一眼,“不仅如此,我还要叫你吃点苦头,免得你记不住教训!”   朱妙微吸一口气,心底暗觉不好,连忙道:“二姐姐,我们可是堂姊妹。你若是对我做了什么,传出去了不好听……”   “姐妹玩闹,有什么大不了的。”朱嫣挑眉,不当回事。她可一点不怕朱妙的威胁,三房的人有本事就来找她母亲万氏闹腾呗,看谁斗的过谁?   朱嫣说着,站了起来,走近朱妙,声色温和道:“我在宫中做了许久福昌殿下的伴读,从她那里可学了不少本事。福昌殿下你知道的吧?她可是最爱玩了。”   朱妙的面色微变。   京中的高门贵女,哪一个不知道福昌殿下呢?她脾气交横跋扈,欺凌人的手段日日都有新花样。姐姐在她身旁待久了,莫非也染上了她的坏脾气?   但见朱嫣撩起了袖子,对三四个婆子指着朱妙说:“去,把三妹妹按住,眉毛都刮干净了,让她接下来半个月都出不了屋子!”   朱妙闻言,脸色巨变。   什……什么?!   竟然要把她的眉毛都刮了?!   京中崇尚眉毛纤弯如月的女子,她要是没了眉毛,岂不是连门都出不来!若不然,定会被那些贵女夫人狠狠往死里嘲笑!   “二姐姐,别——别!”朱妙慌了神,连忙后退。   “别躲啊,好妹妹!”朱嫣笑起来,身旁的几个婆子也步步逼近。“来,咱们姐妹情深~” 第86章 甩锅   朱妙从朱嫣处回到自己屋中后, 便一直躲着,再没出来过。别说是兴冲冲地去木芙姑姑那里学规矩了, 连门都不肯开, 谁也不见。   三夫人许氏见女儿如此,很是困惑:女儿前几日明明还高高兴兴的, 说是请了木芙姑姑一并教导自己的礼仪, 与二堂姐朱嫣夜处的不错。怎么今日忽然便闷回了房间里,门也不肯出了?   莫非,是与朱嫣闹脾气了?   许氏守在女儿门口, 好说歹说,才劝开了门。门扇一响, 朱妙便抽噎哭着扑上来, 哽咽道:“母亲!是二姐姐欺负我…是二姐姐欺负我!”   许氏心头微惊。自己这女儿向来有主见, 人虽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几时哭的这么狼狈过?再定睛一看, 许氏吓得脸色红红青青——自家宝贝女儿的一双眉毛, 竟然被刮了个干干净净!原本该长一双秀眉的位置, 如今正是好一片白茫茫的荒大地。   京中崇尚的美女, 从来都是朱嫣那样淡柳眉细弯月,无需描画便楚楚动人。若是拿炭笔画出来,那便难免缺了韵味,且看起来粗假。女儿这眉毛被全数刮掉了,人看上去也傻了一圈。   “这…这是怎么回事?!”许氏接住朱妙的双臂,大惊失色, “妙儿,你的眉毛呢?”   朱妙哭哭啼啼的,眼泪直淌:“母亲,是二姐姐叫人按着我,把我的眉毛剃干净的!她怎可这样对待我?!我与她是姐妹呀!”   许氏闻言,心头怒不可遏。   二小姐朱嫣自小便是整个朱家最受宠爱的小姐,许氏与她们房来往不多,未曾与朱嫣说什么话,但也听闻过她性子傲、不服输的传言。后来朱嫣进了宫,许氏与她没什么交集了,便也不再将这些放在心上。谁又能知道,朱嫣一出宫回家,便做下这等事!   不成,决计要为自家女儿讨个公道。   许氏的性子本就颇有些斤斤计较,如今女儿被这样欺凌,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将其视作奇耻大辱。当即,许氏便携了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冲着嫂子万氏的地盘去了。   万氏正忙着筹备女儿的嫁妆,每日里清点这个、核算那个,忙得不可开交。许氏怒气冲冲地杀过来时,万氏正对着长长的田产铺子清单仔仔细细地打算盘。   “三夫人来了。”守在门外的小丫头有些怯怯地来报,万氏头也不抬,“让她进来,奉茶。”   万氏的语气很是客气,但浑身怒气的妯娌许氏却并不想与她客气。“嫂子,你到底是怎么管教的女儿?身为长姐,却无端欺凌自家同姓的妹妹,好端端的,竟将女儿家的眉毛全都刮掉了!”许氏一手摔开门,语气恼恨地踏进来。   万氏听得门重重的摔响,心底有些心疼。再看到许氏气的浑身发抖模样,有些诧异地站起来,道:“弟妹,你这是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嫂子,你自己教导出的女儿,莫非还要我来说么!”许氏冷笑一声,自顾自在圈椅上坐下,恨恨道,“朱嫣要嫁太子了,便飞扬跋扈起来了,连同宗的堂妹都不放在眼里!她素日里傲些也就傲些了,谁没受过她的气,还忍不了了?可这一回,却是叫几个婆子按着我家妙儿,将她的眉毛刮掉了!嫂子,你说,这到底算什么?!”   万氏听完许氏怒气冲冲的问罪,心头也有些诧异。   嫣儿…竟将朱妙的眉毛都刮了?   这是什么阴招呐……怕是跟福昌殿下学的吧?   但万氏心里有面镜子,清清爽爽的。朱嫣是最会看眼色做事的人,对自个儿没好处的事,她绝对是高高挂起,不去沾一点儿腥。欺凌堂妹这种事,不会没理由地去做,恐怕是有什么缘故的。   于是,万氏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哎呀,小姑娘家玩闹,弟妹你何必那么认真呢?都是堂姐妹,又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   见万氏这样给朱嫣开脱,许氏越发气不可遏:“嫂子,她将妙儿的眉毛刮得干干净净,摆明了就是想侮辱妙儿!这算哪门子的姐妹玩闹?!纵使嫂子你想偏心,也不必做的如此明显!”   许氏一副不肯轻放的样子,万氏知道是没法糊弄过去了,便很给面子地对马嬷嬷道:“去把嫣儿叫过来,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一定给三小姐一个交代。”   马嬷嬷连忙低头应是。   许氏气的手指发抖,连茶盏都托不稳了。她本就不大喜欢万氏母女,觉得万氏自恃出身高贵,便不把她这个弟妹放在眼里;平日里少来往也就罢了,但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了要见到万氏傲然的鼻孔。   且万氏又爱显摆,今天去了这个国公夫人的宴会,明日与王妃一道看了场戏,有事没事都拿出来说。女儿自打进了宫做了伴读后,更是三五提出来说一嘴。   许氏暗地里气,却也没办法。朱嫣命好,才进了宫;若是轮到朱妙进宫做伴读,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更别说,如今朱嫣还许给了太子。真是叫人听了就心底烦!   妯娌二人等了一阵,外头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细帘一撩,朱嫣娉婷端庄的身影便跨了进来。但见人着一袭青碧色衣裙,拢着镶兔毛边的披风,愈衬的颈如细瓷,整个人婀娜惹眼。   “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朱嫣盈盈行礼,又对许氏道,“见过三叔母。”   她跟着木芙姑姑学了一段时间的规矩,到了人前,体态便很是大方,这让万氏无声地点了点头,内心极是满意。   这才像是将来太子妃的模样。   许氏则全然不同了,看到朱嫣浑然大方充作无事人,再想起自家女儿哭的几欲晕厥过去的模样,她一颗心都要抽起来。   “二小姐,既然你还敬称我一声‘叔母’,那我便要问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氏咬牙切齿地,狠狠地盯着朱嫣,“为何要将妙儿的眉毛全都刮掉?这样欺凌同宗堂妹,便是你的做派吗!”   朱嫣闻言,却不慌不忙,嫣然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事,嫣儿也知道三叔母心中生气,可此事,着实与嫣儿无关。”   “与你无关?!”许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斥道,“是你亲口命房中的丫鬟嬷嬷按住了妙儿,就连刮眉毛时,都有你亲自动手!这还敢说你无关?那么多的下人都看到了,你也敢空口白牙地说谎!”   罢了,许氏转向万氏,恨恨道:“大嫂,我素来敬你明事理,是宗妇,能将阖府上下的事都处置的极有规章。如今这事儿,若是大嫂想就这么算了,那可算我过去看走了眼!朱嫣欺凌堂妹不说,还知错不改,对着长辈撒谎,这便是错上加错!应当重罚才是!”   万氏见她语气激动,目光微飘,闲散地靠到椅上,劝道:“弟妹,你歇歇气,别说话那么急。来,吃茶。”   万氏这副风轻云淡看戏似的做派,反倒叫许氏更恼了。她正想开口,却听万氏说:“凡事皆有缘由,你不如听嫣儿把话说完。”   许氏勉强压着恼意,安静了下来,等朱嫣开口。   “叔母,虽说确实是我按着三妹妹,叫人刮掉了她的眉毛。可此事实非我意,乃是有他人授命,我也不过是照命行事罢了。”朱嫣一副无奈的样子,“咱们朱家到底是为人臣子,有岂能抗命不从呢?”   许氏听罢,有些古怪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叫“照命行事”?   这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还会有朱家上头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做,特地跑来和妙儿的眉毛过不去?!   那些个王爷宗室、皇子妃嫔的,连妙儿的名字都未必知晓,岂会那么闲?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氏见朱嫣信誓旦旦,语气笃定,不像是心虚撒谎的样子,心底疑云丛生,问道,“你这是奉的谁的命?!我倒要看看,是谁敢与朱家小姐的眉毛过不去!”   朱嫣眼珠一转,语气很无辜:“是太子殿下之命。”   是太子殿下之命!   许氏的骂言瞬时卡壳了。   “这…这……”许氏“这”了半天,面色发白。她当然知道太子殿下何等尊贵,那可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家!可…好端端的,太子何必做这种事?   “你休得乱说。”许氏怕惹事上身,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没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他与妙儿的眉毛,又有什么过节!”   “当真是太子殿下之命。”朱嫣信誓旦旦地说,“若是不信,大可现在就派个人去东宫问问。若是太子殿下说一句‘不是’,那我便立刻给三妹妹磕头谢罪,再把自己的眉毛全都刮掉。”   许氏直接听傻了。   “哐当”一声响,许氏手里的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没听错吧?朱嫣方才说的什么?   ——如果太子殿下敢说“不是”,便立刻给妙儿磕头谢罪……?   这样重的誓言,平常哪有人敢许!   恐怕……此事是真的了!   当真是太子殿下下了令,叫人将妙儿的眉毛都给刮了!   许氏面色发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万氏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心疼地皱眉,拿帕子掩唇,提醒道:“弟妹,这茶杯是南边送过来的,烧技难得,杯薄如纸,金贵的很。你摔一个就罢了,可别摔第二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嫣:说,是不是你下的命   5:是的。 第87章 将军   越近年关, 京中便越是下雪。且今冬的雪,似乎来的格外大些, 飘飘荡荡、断断续续的, 眼下已下到了第三日。   皇宫之内,已是一片素裹之姿。枝上径间, 都覆着皑皑银装;又有一线白雪压在红墙之上, 晶莹剔透。玉阶金瓦,霜雪澌澌。   皇帝的寝宫内,炭火升的极旺。紫薇香熏绕满殿, 锦幕重重垂落如厚重蕉叶。   “咳……咳咳…”   一阵短暂的咳嗽声依稀自帘后传来,旋即, 便是皇帝略带不可置信的声响:橘子&&“已近年关, 洪致庭却不回京叙职, 反倒要太子去往北境?!”   在殿中侍奉的宫人自知皇帝此时怒火上浇,谁也不敢应声。   皇帝歪坐于桌案之后, 桌上胡乱摊放二三叠信折。他一脸怒容, 满面黑沉, 正恨恨地瞪着桌上的信纸, 仿佛能从上头瞧出花来。   这些信是由驻守北境的将军洪致庭寄回的,未有几多字,却足够叫皇帝暴跳如雷。   “北将军”洪致庭在北境待了十余年,虽身负驻防要任,但每年的年关时都会回京叙任。往年,他都是深秋时节来京, 其后便暂留下来,一直到开了年才动身回北境去。可这一回,洪致庭人倒是在深秋时乖乖回来了,还在草场射猎时压过几位皇子,轻轻松松地拿了个冠首;但他却不打算留下。才刚入冬不久,洪致庭便已悄然离开京城,回到了大兵在握的北境。如今还来了信,直说他不会再回京叙命。   便是这么一封信,已叫皇帝恼恨不已。   洪致庭擅用兵,皇帝才愿将大军交由他带领;可这么多士兵在他手下,又难免叫皇帝不安。因此,洪致庭的夫人被留在了京中,领着诰命于皇帝眼皮底下过日子,充作质子。   如今洪致庭这般不听话,是不想要自己的结发之妻了?   皇帝黑沉着脸,将第一封信丢至一旁,又捡拾起第二封信,斜着目光看下去,喃喃念起了信上的字:“……北狄遣皇太子赴边境,不足半月将至军前。今军中将士士气低馁,还盼东宫亲至,不至令军士阵前丢鞍……”   顿一顿,皇帝低声怒斥道:“什么狗屁!太子何等尊贵,又怎能派往北境?”   且北狄如今羸弱,已连续五六年不曾犯过边疆,今春还烧了草场,如何突然又动了武,还是令北狄的皇太子亲征?!   皇帝大气一阵,又觉得肺腑痒疼,不得不连着一阵咳嗽。   待咳嗽平复了,他又面色复杂地思虑起来。   若北狄军报当真,将士见敌方皇子亲至,恐怕确实是会士气不足。   ——但即使如此,皇帝也不愿令李络离开京城。让李络沦于险境之事,他是断断不肯做的。   “父皇。”   就在此时,皇帝的面前传来一道不温不火的嗓音,徐徐清淡,令人心中怒躁骤减。   皇帝侧目看去,原是一直安静坐在侧首的李络开口了。“儿臣觉得北将军言之有理。若儿臣能至军中,定能让将士士气高涨,前迎敌匪。”   李络低头一揖,姿态甚是恭端。   “不成。”皇帝皱眉,想也不想便拒绝,“如何打赢北狄,那是洪致庭的事。他若无能,岂能叫堂堂东宫太子给他垫背?”   且眼下这节骨眼,有人想让络儿死。他若出京,恐怕人还未至北境便已尸骨无存。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   但李络却道:“事关家国大事,儿臣愿将社稷置于安危之上。恳请父皇成全。”   他落落说罢,叫皇帝面色颇为复杂。旋即,老皇帝一声叹息,道:“络儿,你与你的两个哥哥,当真是不同的。”   沉思片刻,皇帝又慢慢举起了那两封自北境遥遥寄来的信。殿中烛火轻曳,火盆中银炭渐焦,宫人们屏息而立,犹如一樽樽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才从皇帝的殿宇中跨出了门。   外头正在下雪,点点鹅毛正悄然自铅灰空中飘落。李络扬首望了一眼天际,便有个男子上来替他掌伞。   “博太医?”李络瞧见来人,淡淡勾起了嘴角,“你可是专程来见孤的?”   这替他掌伞的男子,既非太监,也非宫女,而是纯嘉皇贵妃留下的博太医,这些年亦帮了他不少。眼下,老太医将伞一倾,笑说:“老臣许久未给太子殿下掌脉了,不知太子殿下如今身子几何?”   李络拂袖,慢道:“已康健的差不多了。”   博太医点头,慢捋一把胡须,低声说:“这回,太子殿下是等不及了?竟主动出手了。”   “原是为了问这事才来。”李络失笑,淡淡道,“孤确实是有些等不及了。”   皇后一直安然蛰伏,毫无动静,便抓不到什么破绽。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卖她一个机会,瞧瞧她有什么后手。如今,她果然开始卖弄把戏。   且这把戏,还不是什么小手笔。   能在秋猎之后的短短一段时间内说服北将军帮助她,她押上的东西,定然不少吧?譬如李淳若登上帝位,分与多少兵权。要不然,便是干脆将自己年轻貌美的宝贝女儿也送给洪致庭一并作为谢礼。   博太医漫步前行,轻声提醒道:“京外危险,太子殿下若当真要离京,还万望注意切身之危。”   他的话不无道理,李络心知他是好意。   “若无分寸,孤不会这样做。”李络如此答道,“这一点,你放心便是。”   闻言,博太医稍稍平复了心中的忧虑。   李络若想得到,那就一定不会给旁人机会。他连十多年的屈辱都可以受,那其余的事,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啊……”李络忽的叹了口气,道,“孤这样做,怕是会惹了人生气。也不知那人什么时候来算账?”   听李络难得地用上了这种口气,博太医愣了愣,旋即便哈哈笑了起来。   “那位小姐,确实是叫人难以应对的。”他想起了朱嫣的面容,劝道,“太子殿下,比之北狄一事,您还是更要仔细思量一番如何安抚二小姐啊。”   博太医从前不大喜欢朱嫣,因为她的姓氏。但时日久了,便也放下了。   太子喜欢,那便没什么好反对的。   “正是因不知道怎么对她说,才会犯愁。虽说前段时日,已和她提过一二嘴了,但她似乎浑然未放在心上……”   李络的叹息,渐落于地。   ///   过午不久,朱家便递来了帖子,让朱嫣进了宫。   她心急火燎的,半眼都没看帖子上写的名目“延康宫”,而是直奔长定宫。因跑的太急,竟径直将撑伞的宫女甩下了,一个人冒着雪,气呼呼地沿着宫巷前奔而去。人到长定宫门前时,落了一发一肩的白。   虽无明说,可太子即将亲赴北境的消息已从宫中流传而出。她甫一得知便急的团团转,先到了父亲书房,恳请父亲面见李络劝说。但父亲却叫她稍安勿躁,只说“太子自有打算”。   可她又如何安心的下来呢?   自有打算,自有什么打算呀!去北境打仗,那可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且如今有心人想要夺走他的东宫之位,他恐怕人都没法平安到北境,就得挨前枪后剑了!   “太子殿下,朱二小姐来了。”   通传的小太监话还没说完呢,朱嫣已自己推了门,气喘吁吁道:“李络,不成,你不能去!”   殿内沈水香沉,李络正手持一卷书籍,立于箭窗之前。见朱嫣大口大口地呵着白气,面庞紧绷地闯入门前,他慢收了书,笑说:“嫣儿,你来的正好,茶尚且热着,不如坐下喝一口吧。”   朱嫣一瞥,小案上竟已放好了两盏茶,热烟袅袅,就像是掐着她来的时间煮上的。   可她没心思喝茶,而是大步到了李络面前,皱眉道:“你不能去北境。……太危险了,太危险了!”说着,她又有些委屈:“我们都要成亲了,你怎么还能做这等危险的事呢?”   李络拿卷起的籍卷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你的话,一点都不可信。”她重重说道,“不成,你不准去!给我留在京城里,平平安安的,听见了吗?”   一双秀眉蹙起,满面恼红色,显见是真的动了气。那对琥珀秋池似的眼,故作凶怒地瞪过来,像是在瞧着什么仇家似的。   李络拿她的气恼一贯没注意。朱嫣要是生气,那可是能犟上许久的。可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出京,不过是权宜之计,只为了引蛇出洞;如今他为黄雀,正在静候螳螂捕蝉。   想来想去,李络只好试探道:“那,若不然…我,发誓?”   “哈?”朱嫣的眉头动了一下,“发誓?什么誓?”   “这回离京,我定会老老实实、全手全脚地回来娶你。”他慢慢道,“若不然,便头发掉光,变成秃瓢?”   “……”饶是眼下场面正经,可朱嫣的嘴角却差点没忍住抽起来。   “你跟谁学的这一套?!不正经,满嘴胡话!”她怒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你说呢? 第88章 离心   朱嫣说完李络这一嘴, 才隐隐约约懊悔地想起来,这套说辞, 实话还是她先前说过的。   如今自己说李络胡闹, 岂不是自打嘴巴?   可话都已经说出去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认着。她咬了咬牙, 低声说:“我…我不管。总之, 我不答应。你都要娶我了,怎可在成亲之前,偷偷摸摸地跑了?”   她的声音里有小小的委屈。   天知道她有多盼着出嫁的那天。可好端端的, 却忽然横插进这件事,她如何肯呢?   她慢低下头, 长睫轻动, 眼眶里含着一片雾一样的水气, 好像随时会淌下泪来。李络见状,轻叹一口气, 伸手摸了一下她额上的发丝, 道:“有些事, 我不做, 它也会自己找上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朱嫣的面色微怔一下,在唇喉间开始咀嚼这句话。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目光一转,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但眼眶里已有些湿润了。她虽隐隐猜到李络是有自己的计划的, 可她却止不住去担心李络会出事。   这种丝缕绪情,又怎是可以轻松压下的?   李络在她额上的手指慢慢下滑,落至了朱嫣的眼角。拇指的指腹一动,轻和地拭去了她的眼泪。“嫣儿,你忘记先前我去朱家时,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了吗?”他问。   “先前…答应你的事情?”她皱了皱眉,脑海中的回忆被倏忽唤醒。   ——“那你放心。如果哪天你当真要出京了,我绝不会偷偷乱跑,给人添麻烦。一定老实待在家里,省的叫你担心。”   那日李络忽而来访,说自己夜中做了个叫人不安的梦。她不放在心上,却随口许下了这般的话。如今想来,那都是李络早有意在敲打她此事。   “……你!”她心底不由有些气,“原来这么早就已做好打算了!”   “答应我的事,就不可反悔。”李络笑着说,“同样的,我答应嫣儿的事,也一定会办到。全须全尾地回京娶你,这是一定的。”   他说的这样笃定,想必已是预计好了一切。朱嫣怔愣地看了他半晌后,缓缓地低下了头,像是服输了。   “那好。”她轻声说,“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啊!若是…若是不守承诺,得变成秃瓢,一辈子不长头发,同和尚一个样子!”   李络闻言,笑着点头。   他的笑意从来很淡薄,如将化的雪。在外人跟前,他又是不爱笑的。如今在朱嫣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难免叫她想多看一二眼。这定睛一扫,更觉得李络神容清隽,不可高攀了。   这正是要娶她的人。她可不能白白放跑了。   她在长定宫中待了好一段时辰,出来时,已没有了先前入宫时的焦急忧虑,恢复作了平常悠然镇定的模样。   宫女给她掌了伞,她从从容容地踏过满宫巷的雪,沿途还去延康宫给老太后问了个安。到出宫的商华门前了,朱嫣一边结着斗篷的系带,一边对等候的琴儿说:“回去就帮我准备笔墨,我要写封信去齐家。”   听到“齐家”,琴儿有些吃惊,不由多问了一嘴:“小姐,齐…齐家?给谁?那可是咱们家的对头呀……”   “齐小公子。”她上了马车,神态很镇定,“哪有一辈子的对头?当咱俩的敌人都是同一个人时,那咱们与齐家便不是对头了。齐小公子呀,尤其不是对头。”   李络有他的打算,那她也可帮上一二的忙。   这回李络出京,是应了北将军洪致庭的奏信。皇后姑母若与洪致庭结盟,她能给出的东西极少,统共不过是一双儿女的将来。李淳简单,登基后分权于北将军也就罢了。那,福昌公主呢?   洪致庭年过四十,有个妻室留在京中。他为人风流,侧室无数,将妻子冷落京中十余年;如今又干脆拒召不回,干脆连为质的妻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可见他是个薄情男子。这样的一个男子,会对皇后索要什么?   想必,是将尊贵、年轻又美貌的福昌公主嫁给他,以彰显其身份超然,地位飞腾;又能巩固与李淳的结盟,在将来李淳登上帝位时,以妹婿的身份分上一杯羹。   这算盘倒是打的噼啪响,但福昌公主她肯吗?   福昌公主心系齐知扬多年,满心满眼的只有齐家的小公子。叫她为了李淳,嫁给年龄几乎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北将军,她会答应吗?   马车轱辘而行,窗外落雪绵绵。朱嫣低头沉思着,在脑海中构思起草了给齐知扬的信。   ///   岐阳宫。   朱皇后步入赏瑞堂时,恰好听见了瓷盏倾覆的清脆碎响。一片狼狈凌乱的哗然之声后,便见得满地碎瓷,茶水横流。宁儿、采芝等宫女跪落在地,大气也不敢喘。宁儿白净的脸上,还有个通红的掌印,高高肿起,十分可怖。   朱皇后冷眼瞥一眼宁儿,示意她们下去。几个宫女见状,忙无声地起了身子,忙不迭退出了这沉默压抑的屋内。   吱呀一声,赏瑞堂的门扇合上了。朱皇后撩起珠帘,步入内屋。沈水香淡,她自小娇养的女儿福昌公主,正抱膝坐在南榻上,沉着脸发呆。   福昌公主的容色是几位公主中最出众的,这也是她被帝后疼爱的缘由:她生就肤色玉白,娇眉艳目;素日里,一颦一笑都透着飞扬的光彩。但这会儿,她却全无往日那种金尊玉贵、飞凌人上的傲然了,只是呆呆地抱着膝坐在炕上,眼眶发红。   皇后沉默地在她身侧坐下了,道:“福昌,你想好了没有?”   见母亲来了,福昌公主的气息忽然剧烈地急促起来。她咬了牙,恨恨道:“母后!您怎么能将我嫁给那种男人呢?!那姓洪的都已四十六七了…他…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母后…您怎能这样!”   自打前两日,皇后告知她,要她与身在北境的洪致庭定下婚约,她便已歇斯底里地发了两日的狂了。尚瑞堂中的瓷器杯盏早已被摔了个遍,小厨房送上来的膳食汤补也被她全部拂落在地。整个赏瑞堂的下人,都要挨着她的打骂;就连一向得宠的大宫女采芝,都在阶上长跪了一个时辰有余,膝盖破开了皮,走路都不方便。   可饶是如此,福昌公主还是难以抒泄心中的恨意。   她是堂堂的福昌公主,她要嫁的男儿,只能是京中最好的翩翩佳公子,是齐知扬那样文采飞扬、外貌俊美的好儿郎。   可母后却要将她嫁给洪致庭,一个不在京中的糟老头子!   虽说现在只在商谈之中,可或早或晚,她都会被母后嫁给那个洪致庭,这让福昌一思及此事,便肝胆欲裂。   嫁给洪致庭,她会如何?   被所有的姊妹嘲笑,被京中人视为笑柄。日日守着一个老头子,被他糟蹋……   福昌公主的面色发白,浑身哆嗦了起来。她一想到秋猎时见过的、洪致庭的脸面,想到那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年纪的人脸上横生的皱纹,她便止不住地想呕吐。   “母后,福昌不是您的女儿吗?”她哆嗦着,满面刷白地询问皇后,“您怎么狠心将女儿嫁给那种男人?!”   朱皇后看着福昌苍白恐惧的脸,心中何尝不痛惜?这是她最为宝贝的女儿,若是有的选,当然想为她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可眼下,却已容不了她那样做了。   “福昌,你哥哥如今正是危急关头。拉拢洪致庭,已是我们最后的出路。”朱皇后皱眉,低声地劝道,“你从小敬爱淳儿,又怎能在此时不管不顾呢?”   福昌闻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哥哥是母后的孩子,我就不是了么?”她无法理解,声音嘶哑,“凭什么我要为了哥哥的前路,赔上自己呢?母后,我可是堂堂公主呀,怎能嫁给那种男人?”   朱皇后见她无法释怀,心底暗暗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福昌的性子,是她一手宠出来的。福昌从小无忧无虑,又岂能知悉人落魄时的难处?此时若不拉拢洪致庭,怕是日后岐阳宫的人连性命都要不保了。一桩婚事,又算的了什么?   而且…福昌到底是女儿,而李淳是儿子,能继承皇位。   朱皇后咬了咬牙,狠下心道:“福昌,此事由不得你。你再仔细权衡一番,想想你哥哥吧!”   福昌公主闻言,陡然站起,近乎是尖叫着说道:“母后,我不嫁!您如此狠心,叫我怀疑你是否当真将我当做女儿了!为什么母后的心中只有哥哥呢?为什么母后从不理会我呢!”   “你……!”朱皇后闻言,心寒至极,“母后何时心中只有你哥哥了?你如今年岁渐长,也当知道母后是如何疼爱你的。你怎可说这样的话……福昌!”   她对福昌这个女儿的宠爱,六宫有目共睹。可福昌却说自己心中没有她,这算是什么睁眼瞎、白眼狼的话?!   福昌公主却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我不会嫁的…我不会嫁的!”她声嘶力竭地哽咽道,“凭什么兄长做不上太子,就要牺牲我?他是个废物,那是他的事儿,与我有何干系?!”   她是决计不会嫁给洪致庭的。   她想嫁的人,从来只有齐家的小公子一人。 第89章 不仁   几日后, 李络便携同一支轻羽队,一道出了京城, 北上而去。   百姓对北境之事有所耳闻, 但北境离京甚远,纵是听闻过狄国之名, 却也不甚了解。见太子亲自出京, 只觉得惋惜不解——年关将近,何必急在这时?平白误了团圆新年的好日子。但茶馆里听说书听多了,也只当是太子殿下一心效民, 急着建功立业,便也没放在心上了。   李络出京不过两日, 朝中便隐隐有所蠢动。不少臣子本就不大愿服从李络, 如今便有了些直起腰来的架势;在前朝行事上奏时, 趁着李络不在京中,言谈好处, 尽向大殿下李淳靠拢。这等时候, 若是能由皇帝把持住众人悠悠之口, 那便最好不过。可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 皇帝却忽然病了。   一连数日,皇帝都深居寝宫之中,身体羸弱。入冬后,他本就有些咳嗽轻疾,让太医来看了几回后便好的差不多了。但这几天,病情却忽而骤起如山倒, 身子重重地衰弱下去,让皇帝没法子撑着自己到前朝去。   “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宫女的通传声响起,帘幕深处的皇帝皱了皱眉,有不快之意,挥袖斥道:“让她回岐阳宫去。”   然而,皇后的脚步声却已经近了。皇帝瞥见一道雍容的人影从珠帘后现身,慢慢近了前来;旋即,那女子边走边笑说:“陛下,臣妾特地命小厨房做了一盏参茸鸡汤,给您补补身子。”   听及“鸡汤”二字,皇帝疑心骤起。   早上太医来瞧过他的身体,几番诊治,却不解他为何会突然病倒。言谈之间,暗指是有人下毒。可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又是如何下的毒,却又毫无头绪,几个太医只能先斟酌着开了方子,让他卧床静养。   如今见皇后来探望,皇帝心中的疑心病悄然浮起。   是不是皇后做的好事?   她为了帮助李淳争夺帝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自己下了毒?   皇帝侧撑在枕上,目光幽幽地盯视着帘外的皇后。   朱后着一袭明红华袍,青髻高梳,鬓边垂寸把来长的步摇流苏;左手把起广袖,亲自打开了汤盏,正仔仔细细地用银勺分出鲜嫩的汤膳来。她低垂眉目,容色端庄,倒还是那副娴雅温文、叫人挑不出错的模样来。   她这副神态,皇帝很熟悉。夫妻多年了,正是因皇后在明面上做事能叫他放心,他才会令皇后一直是皇后,而不至于叫贵妃越过了她。   眼下,也不知皇后这鸡汤是如何煲就,散着一股鲜甜的味儿,叫皇帝喝了两日白粥的胃略有些蠢动。可越是如此,皇帝疑心便越强。待皇后打着小碗坐至皇帝的枕边时,他竟然恼怒地拂袖一挥,将皇后手中的汤碗打翻在地。   哗啦一阵碎响,瓷盏在地上裂了一地,香腻的乳白色汤汁亦是四处横流。皇后露出诧异神色,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阴沉地盯着她,怒道:“你在这汤里下了什么?”   皇后失笑,摇头道:“不过是普通的药膳罢了,枸杞、人参而已,臣妾又哪里敢做多余的事情?”   听她这般说,皇帝冷意上心,斥道:“你不敢做多余的事?这些年来,你所做的多余之事难道还少吗?若非是你当年苦心陷害,朕又如何会听信了你的谗言,令纯嘉惨死!”   听皇帝提起旧事,皇后的笑容微淡。她叹了口气,道:“陛下,纯嘉皇贵妃与外男私通,证据确凿,臣妾也不过是依照章程办事。再说了,那是您亲自下的令…您心底也明白,纯嘉的事儿是真的,若不然,怎舍得赐死纯嘉妹妹呢?这一点,总不能怪臣妾吧?”   罢了,便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哽咽道:“纯嘉妹妹确实可惜,臣妾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想不开,辜负了您的爱怜,也害了自个儿。”   皇后的说辞毫无破绽,她又是一副真心实意为纯嘉伤心的模样,眼泪直淌,这叫皇帝气得心口发昏,恨不得掐住她的脖颈。   他…他当初确实是怒气在心,未加细判,立刻就断定纯嘉私通。等冷静下来,回过了神,纯嘉已经去了。可这又怎么能算是他的错?他不过是被人蒙蔽了!   但凡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都听不得自己的妻妾与旁人有染的传言!一怒之下,将人赐死,那也是人之常情!   罪魁祸首,还是皇后故意陷害。但如今这事儿,却是不能翻出来细说的,要不然,全天下人都会知道纯嘉当年还有私通外男的嫌疑,平白叫络儿背上了旁人的指点白眼。   皇后正是掐准了这一点,才会在眼前依旧唱念俱佳地演着!   “纯嘉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底清楚,你莫要将自己都骗过去了!”皇帝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嗓音恼恨,“如今你想给朕下毒,好方便让淳儿坐上帝位,你别以为朕不清楚你的打算!”   皇帝的话说的愤恨,皇后闻言,却露出了诧异之色。   “下毒?陛下,您的意思是…有心思叵测之人,竟然给您下毒?”皇后皱了皱眉,喃喃道,“您的身侧,从来都只有太子殿下为您安排的侍卫宫人。太子殿下极爱重您,又怎会放任侍卫粗心大意,让旁人给您下毒?”   说罢了,皇后自嘲一笑:“不像是臣妾,自打被您说了一句‘身子不好’,此后便无人问津了。就连叫司局使唤个人,凤印都不管用了;后来贵妃妹妹也落魄,反倒是甘泉宫就成了人人巴结的。臣妾素日不知道,成妃妹妹竟也有如此威风、前呼后拥的一天。”   听皇后这么一说,皇帝微微一愣。   皇后的意思是…这毒,是络儿的手笔?   的确,如今自己近旁,都是络儿安置的人手。若要论下毒,络儿才是最方便的那人。   可络儿又何必这么做?这江山,迟早都是他的!总不至于,他记挂着纯嘉的事儿,想要亲手为纯嘉报仇吧?   皇帝的眼珠剧烈颤动起来,心中的疑云波涛诡谲。   皇后见状,慢慢地笑起来,安慰道:“陛下莫急,此事仔细调查一番,定能水落石出。”   她与皇帝夫妻多年,皇帝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最为了解不过。   他若当真是个慎重耐心之人,当年的纯嘉也就不会死去了。为帝王者,最常刚愎自用,听不得旁人言辞。这么多年,皇帝是一丁点儿都未能改掉这个缺点。   “皇后,你休在此处挑拨是非。”皇帝颤着手指,怒指向她,“同样的把戏,朕可不会再上当第二次。你…你,滚下去!”   皇后安然地起身,向自己的夫君行礼,笑说:“那臣妾便先告退了。至于这鸡汤,陛下若是不放心,叫人来仔细检查一遍。如此,陛下便可知道,臣妾当真是心底关切着您的;而那想要谋害您的,则另有其人呢。”   语气之间,意味深长。   “滚…滚出去!”   回答她的,是皇帝颇为羸弱、后气不足的虚喊。   “臣妾告退。”   皇后施施然离开了皇帝的寝宫。   ///   这之后,皇帝的身体在太医的调养下,慢慢地有所好转。   可他一直未能找到下毒之人,多少对此耿耿于怀。他既怀疑皇后,也疑心贵妃,偶尔,还会想起李络的面容。此事便像是一根针,扎在了他的心中。   偶尔,他处理罢了政务,便会问身旁的苗公公:“朕,尚算得一个好父亲么?”   苗公公脸上笑得谄媚:“陛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您对几位皇子,从来都是仁爱仔细的;为天下之父,也有诸多功绩。太子殿下与大殿下,还有朝中的众臣,谁又会不敬仰您呢?”   不过,苗公公心底却不这么想,只是他惜命,肯定是不会乱嚼舌根的。   若要依照父亲来看,陛下放任太子殿下十几年受尽欺凌,那便已经算不得什么好父亲了;更别提对二殿下那副爱理不理、放任自流的管教方法了。但凡上点心思,二殿下也不至于变成纨绔酒肉之徒呀!   几个皇子里,也唯有大殿下算是与陛下父子情深的。可如今因着皇后的事,两人也离了心。太子殿下么,如今虽然做了东宫,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记恨过去十几年的事儿呢?   但想归想,苗公公马屁照样拍:“陛下,您就放心吧!”   皇帝闻言,眉目并不曾舒展。他叹了口气,重新提起了笔。   李络已经出京半月有余了,若是脚程快,此时应当了近北之处;而依照先前商定,洪致庭会派兵马人手在近北等候,与李络会和。   皇帝一直在苦等着报平安的书信,可却久久不见信使。他身体虽好了,心底却因此颇为烦躁不安着。已是十二月深冬了,京城的雪下的又大,阖宫的人都因着皇帝的心情而惴惴不安着。   “陛…陛下!”   宫门外,跌跌撞撞行来一个小太监,浑身落雪。他面色慌张,手捧一折书信,爬也似地进了门口,朝皇帝膝行而去:“陛下,近北的信使来了!您…您瞧……不好了……”   他语无伦次,坐在书案后批奏折的皇帝面露不悦,怒斥道:“如此失仪,怎么回事?!”   苗公公忙使个眼色,轻声催道:“信给我,人下去!少在陛下面前碍眼。”   小太监面色发白,哐哐磕头两下,抖着身子退下了。苗公公见这小太监形容狼狈,心底暗道不妙,只猜是太子殿下那头出了什么事。他将那封近北寄来的信屏着息递给了皇帝:“陛下,请看信。”   皇帝始终皱着眉,面色略有不安,敞开信纸的手指也慢了半分,生怕瞧见李络遇袭受伤之类的文字。   但手便是再慢,信纸也有尽数翻开的时辰;很快,纸上的墨黑大字便落入了皇帝眼底。   “洪致庭…拥东宫…”   皇帝喃喃念了几句,一双老手止不住地颤起来,面色发黑。   “陛……陛下?”苗公公倒吸了口气,上去搀住了天子,连忙对下头的宫人说,“快,快去请太医来!”   皇帝歪靠在椅上,手中的信纸慢慢飘落下来,他喃喃道:“络儿竟然…竟然当真是想为他母妃亲自复仇吗……?怪不得他主动要求出京,去往北境…”   苗公公吓了一跳,弯腰捡起地上的信,挤着眼睛偷看了一眼,心惊胆战不已。只见信上粗浅地写着几列字,“君王不仁,欲再废东宫,洪致庭拥东宫起”云云,竟是说太子与北将军有心造反。 第90章 翁中   近北之镇。   北地本就苦寒, 一逢冬日,则终日飘雪, 满山积白。   阴日晦暗, 晴云冥薄。厚雪皑皑的袤原之上,两方人马正彼此对峙着。一方, 是洪致庭的帐前士卒;另一方, 则是自京城远道而来的东宫太子。   “敢问北将军,眼下这出,又是何意?孤怎不知父皇有何不仁, 乃至于令孤生出不臣之心?”   太子殿下横跨马上,手捻金辔, 以一袭厚纱斗笠遮挡风雨。他身姿高挺, 肩厚腰实, 颇有人上之人的威严。   太子近前环伺着轻军羽卫,个个皆披着挡雪用的斗篷。听太子如此斥责, 已有羽卫愤愤不平地斥责起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太子殿下一心为国, 忠心耿耿, 从不曾有反心!你洪致庭却假借太子之口谋反, 真是…真是不知好歹!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怕遭了报应?!”   自打出京后,为了尽早抵达北境与狄国蛮夷作战,太子与随行轻军一路冒雪疾驰,不分日夜地赶路。   谁料到,他们刚到了这近北之地, 才堪堪与洪致庭会了个面,便听闻了“太子与北将军共反”的传闻。   皇帝不仁,欲废东宫,太子殿下恐储君之位不保,意图与洪致庭谋反——市井水巷间,百姓将此事说的有头有尾、一板一眼,仿佛亲眼所见,将前去打探情报的羽卫气的咬牙切齿。   真是荒谬!   太子连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他又从不与北境往来,如何能和洪致庭合谋造反?!   这定是洪致庭的阴谋!   他手握大军十数年,野心增长;如今想要窃取天下,却师出无名;因此,便拿了东宫太子做旗帜,好让自己免却一个叛贼之名。   眼下,近北的草原上厚雪纷纷,羽卫轻军连夜赶路,早已疲惫不堪,浑身酸重。虽人在马上,但却疲累地连喘,口中化开一团又一团的白气。   “你若敢挟持太子殿下,定会不得好死!”有人如是咒骂道。   这阴狠的叫骂声,却并未触怒何人。只听一声豪朗的大笑,竟是洪致庭亲自从护卫之中策马行出,道:“太子殿下,无端发怒,只会平白耗费心力,给自己增添麻烦,倒不如平心静气,好好念念佛。”   他身披赤黑重铠,胡子蛮结的面庞方硬凶狠,一双眼透着势在必得的虎狼之光。   洪致庭本该坐镇北境,如今却亲自现身于此。料想是眼见得太子入瓮,要棋在手,便难掩雀跃之心,亲自来了。   又或者说,北境军情从来不曾告急,洪致庭才敢优哉游哉地离开大军最前。   “北将军,就算你挟孤以得旗帜,可终究是无法入主京中的。”太子牵紧缰绳,声音不疾不徐,“你姓洪,而非李。血脉天定,你这一辈子也只可为臣,不可为君。”   “太子殿下,您说的对。我洪某人出身草野,又怎敢肖想取代李氏血嗣?”洪致庭丝毫没有被他的挑衅触怒,而是从容笑道,“不过,虽不可为君,但却可为君王身侧的最上之臣。如此,岂不妙哉?”   众羽卫闻言,面色一青,个个恼恨起来。   “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莫非,竟还想着挟持天子,充作伪君的主意吗?!”   “想的倒是好,也不知道群臣百姓答不答应!”   洪致庭的话说的明白。他从不曾妄想亲自坐上皇位,不过是想让皇位上的人,成为他日后手中的傀儡罢了。   此等行径,竟比直白地谋夺天下更要叫人不齿。他无大义之名,也无君王之命,但却野心勃勃,为人臣子,却肖想天下之权。   太子攥紧了缰绳,轻扶面前斗笠,像是终于被触怒了,声音微震:“洪致庭!你以为,孤会任你摆布吗?你若不在此地杀了孤,但凡孤回到京中,便是你的死期!”   洪致庭眯了眯眼,面色一沉。   他身旁的将士连忙劝道:“北将军,切勿中了太子殿下的激将之法。您若一怒之下杀了太子,咱们可就没了大义呀!”   洪致庭闻言,摆一摆手,道:“这点小计,我岂会中?”言谈之间,很是不屑,“我也知道,京中乃是太子殿下的地盘。只要令太子您回了京,那自有千百种明枪暗箭会朝着我洪某人的脑袋来。可我洪致庭也不是傻子。我有说过,登上帝位之人,会是太子殿下您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雪越发大,被北风夹裹,吹得人遍体发寒,面如刀割。洪致庭猖狂的笑声落在袤袤的雪原里,隐隐似有山原的回响。   “你…洪致庭,你的意思是……”太子的羽卫面色刷白,几如纸片,“是要…让大殿下……”   太子重重一勒缰绳,惊的□□宝马扬起蹄来,嘶鸣一声。飞蹄落地时,溅起一片雪泥。   “洪致庭,孤算是明白你的打算了。”太子冷声道,“大殿下李淳才是你的合谋之人。你挟持孤,放出传言,不过是为了令孤成为谋逆之人,永世不得翻身罢了。孤若背上此等大罪,那京中唯有李淳,尚可继承皇位。”   而洪致庭,只需在李淳掌获大权后,献上先太子之人头,对李淳做出忠心之姿,便可洗清孽名,成了潜心为谍、忠君护主之人。   如此,既有了大义,又得了权势。   李淳一无所有,能许给洪致庭的,唯有登位后的权势。他会沦为洪致庭手中的傀儡,令洪致庭执掌牛耳,位列群臣之首,几如天下之主。   真是一幅好算盘!!   洪致庭闻言,竟露出欣赏之态,粗犷地笑起来:“太子殿下倒是想的很快,把我洪某人的主意都摸清楚了!不过,就算你知道了,那又如何?你人在近北,要想回京,已是来不及了。如今,乃是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说罢,像是要以挑衅证明此言非虚,洪致庭拍一拍手。身旁的小卒即刻拔/出羽箭来,挽弓搭箭,向着尊贵的东宫身侧激射而出。   咻!   箭羽破雪急飞而去,将太子的斗笠一分为二。那厚纱斗笠从他的发冠处分开,一点点向下滑落。   洪致庭见羽箭正中标心,极为满意,猖狂地笑道:“便是我将太子殿下射杀在此,也无人会多嘴!若是太子殿下懂事,便该听话些。如此,才能活的长久!哈哈哈哈哈哈!”   洪致庭的笑声回荡不止,太子的面容渐渐从斗笠的垂纱下显露。   “等等,将军,这……”有将士发觉奇怪之处,忍不住皱眉提醒道,“太子殿下…似乎…并非这般长相……”   洪致庭倏忽瞪眼,笑声也骤然止住。   那骑在马上、被称作“太子殿下”的男子,国字方脸,颊有沟壑,竟是个四十几许的大汉。   “你,你不是太子!北将军,咱们中计了!”   瞬时间,洪致庭的阵营之中,便有人慌乱起来。   ///   京城,宫中。   收到军报之后,已过去了一整日。   皇帝僵坐在桌案后,面色青黑,犹如垂暮老者。一支朱砂笔在奏折上圈了又划,却始终未颁下命令,任谁担当主将,前去平镇太子之乱。   李淳在旁伺候书墨,见皇帝面孔僵硬,犹如骤老十岁,不由叹息一声,道:“父皇,您慈父仁心,但太子却以怨报德。这等不忠不孝者,并不值得您许多烦忧。”罢了,便递过一张奏信,低声道,“天下家国,尚需要父皇您主政。越在此时,越不可乱了阵脚。”   皇帝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喉咙发出干瘪的声音。   他又何尝不知道此理?最疼爱的儿子谋反,换做常人遇上这等悲凉憎恶之事,恐怕早就哭天抢地,恨泪交加;可他身为人君,却又不可显露出这般作态,还得强撑着身子处理政务。   “朕着实是想不通…络儿,何必如此?”皇帝沙哑着问,“朕百年后,这天下都是他的。”   李淳声色淡淡道:“想必是先前那十余年的冷待,叫太子无法释怀吧。”   李淳所说之事,叫皇帝蓦然心虚。   纯嘉死后,他恼恨纯嘉令他丢尽了脸面,因此,对纯嘉疑似与外男私通所生的血脉不闻不问。或是说,故意留在宫中任人欺凌。每每听闻李络如何受辱,他心底竟有一种无端的快意。   ——纯嘉背叛了他所生的孩子,双脚残疾,受尽耻辱。想必她在地下,也会懊恨不已,质问自己为何要辜负君王。   若是李络当真记恨着这些事……   这…   也并非不可能。   皇帝心虚起来,顿觉得双肩有些发冷。他知晓李络极有才能,他若当真要逼死自己,那定有千万种方法。更何况,他本就是那种忍辱负重蛰伏十数年之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父皇,莫急。”此时,李淳宽厚的声音响起了,“儿臣会一直效命于您。儿臣自幼承蒙父皇教导,与太子是决然不同的。”   皇帝的面色一凝。   他倏然想起,身旁的李淳,正是李络正名之前,他曾最为宠爱的皇子,也是他原本想立的储君。虽说平庸了一些,却是身正仁德的嫡长子。   皇帝的心思,微微动弹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种权谋太苦手了,可已经到快要结局的地方了,必须得把剧情线写完了55555   写完这点皇后李淳倒台的戏码,就再也不整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嫁人恩爱! 第91章 刺杀   废东宫的诏书已写好, 陈于案上数日, 却始终没有印下玉玺, 公之于众。   皇帝每每端详此诏,便会心生疑窦。   络儿当真会反吗?此一切, 莫非全是旁人的阴谋?   这般反复叙说, 心间亦会有所动摇。久而久之,便想要将这已起草罢了的诏书尽数毁掉。桌案旁点有烛火,他便将丝绢凑至了火芯旁。但焰芯一摇,他陡然又想起过去十数年的往事,欲烧掉诏书的手就此僵住。   他有多少心虚, 待李络便有多少疑心。   再三犹豫, 终究是没能毁掉旨意。   “父皇。”大皇子李淳的嗓音,自帘外传来,“您心思忧烦, 已有多日。如今恰好天晴雪净,不如出门一赏冬景罢。”   皇帝正是心烦意乱之时, 闻言便拂袖而起,道:“也好。”   虽说只是赏雪, 但皇帝近来疑心重, 身后亦带了不少太监随从。而李淳却一切从简, 只带了一个年轻太监。   父子二人跨出殿外, 门前正是一片白雪皑皑。放眼望去,纯白之色压于琉璃瓦上,尽显贞洁之姿。纵使已心烦数日, 甫一望见这片冬日风光,皇帝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还是往年好。这等美景,便该去后宫坐坐,看年轻宫妃在梅树下打闹。   “去御花园看看吧。”皇帝负手,对身后的宫侍说道,“虽不知有没有什么花,但兴许是能看到不错的人的。”   苗公公为皇帝拢了拢黑羽的大氅,笑道:“御花园中有几支新梅,如今刚长了花苞,正是俏丽的时候。”   皇帝闻言,难得地笑了起来:“刚出花苞,有什么看头?一园幽梅齐齐同绽,那才叫赏心悦目。”   李淳道:“所谓‘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一枝瘦梅,也未有什么不好的。”   皇帝听了,点点头,淡淡道:“嗯,也是有理。这句诗朕听过,有那么几分意思。”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下了玉阶,向着御花园行去,身后宫娥持香炉玉钩,长长一列,浩浩荡荡,甚是热闹。皇帝慢行几步,不免又想起烦心之事,叹道:“虽已派军前往近北,可终究不知洪致庭到底欲如何,络儿又身在何处。”   李淳低声安抚道:“父皇不必烦忧,您有龙相护佑,理应事事化吉。至于太子,谋逆不孝之徒,迟早为天道所诛。”   皇帝听他言辞,眉间颇有些不快。就算如今流言纷纷,他也不想尽信。只是李络始终没有书信递回解释,难免叫他犹豫再三。   若是无心谋反,那缘何连一封书信都无?莫非,是连人带马被扣下了不成?   皇帝正在心中踌躇,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有宫人脚步踉跄相撞,又有宫女惊声尖叫。旋即,便是一声“陛下小心!”   皇帝愕然,重重转身,但见一名太监手现寒光,直直朝自己刺来。   “报效太子殿下,在所不辞!”   这太监如此大吼一声,将泛着银光的刀刃刺向了天子,于众目睽睽之下行刺。   “有刺客!”   “保护陛下!”   “陛下小心!”   喧闹的喊声,于一时杂七杂八地涌起。原本井然有序的宫人,顷刻间乱做了一团,如失了头领的鱼群,无头苍蝇似地乱转着。   皇帝僵立片刻,喉头动了动,欲躲开可年迈的身子却不大听使唤,只得寄希望于那些护卫。余光瞥见侍卫们已涌了上来,心底燃起一二分希望。   下一刻,皇帝便听见“噗嗤”一声响,原是李淳横在了他面前,将刺客的匕首以身躯挡住。   “淳…淳儿!”皇帝大愕。   “父皇,您无事吧?”李淳的手臂挨了一刀,血色顿时从衣袖上浸出,染红一片。他咬牙捂住手臂,怒道,“来人,还不速速捉拿太子派来的刺客!”   护卫们一拥而上,朝着握有匕首的太监涌去。大抵是见得刺杀无望,这太监反手便将匕首抹向喉间,决然一划。   飞血乱飙,染红了大理石的台砖。在宫女的尖叫声里,这刺客已重重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再无声息。   侍卫大步上前,翻过了刺客的尸体,伸手探了探脉息,报道:“大殿下,这刺客已死。”果不其然,刺客双眼虽圆睁,但面色青紫,浑身血迹,早不可能有生迹。   皇帝太阳穴突突狂跳,心有余悸地盯着刺客的尸体;好半晌后,才勉强静了心。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光天化日,皇宫之中,竟敢行刺于君王!这是何等大胆,何等谋逆之行!   怒意涌上来,令皇帝心肺俱焚。他颤着手指,指向倒在地上的刺客尸身,哆嗦道:“查,去查!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如此手段通天!”   宫女之中有二三晕厥者,却也有几个胆大的。其中之一虽裙角沾血,却仍怯怯说道:“这…似乎是大殿下所携的宫人。”   皇帝微愣,望向了李淳。   李淳皱眉,捂住了臂上的伤口,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什…什么?!竟然是我的侍从…”   皇帝原本的疑心,在瞧见李淳袖管上大片的血红后,便些微地消散了。他抚了下狂跳不止的太阳穴,低声沙哑道:“先叫太医来,给淳儿处理伤势。”   刺客当前,李淳却不管不顾地挺身而出,丝毫不惧性命安危。恐怕,行刺之事与他无关。反倒是李络……   皇帝的表情略略扭曲起来。   李络到底还是在记恨着他吗?!   “严查此事,叫侍卫来。”皇帝的声音一片冷寒,“朕要回书房去。”那封废太子的旨意,早该印上玉玺了!   李淳见状,微微一躬。   恰在此时,一名宫人匆匆穿过落雪的小径,向着皇帝而来。乍瞧见地上的尸体,宫人僵立了片刻,面泛菜色,很快又打起精神,通传道:“陛…陛下,福昌殿下与齐家小公子求见。”   皇帝想也不想,便道:“让他们滚回去。”   有胆大妄为之人于宫中刺杀君王,这等大事,叫皇帝无心再顾其他,只一心想找出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竟敢在皇宫之中如此肆意妄为。   “可是…”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望向了不远处。   但听得福昌公主的娇惯之声尖厉传来:“滚!你个臭阉人,算什么东西,也敢拦着本公主?今日我就是要去见父皇,你挡什么道!把他给我拉开!”   一片喧嚣之音,叫皇帝皱了皱眉。   福昌虽一向骄纵跋扈,但在自己跟前还是有些分寸的。怎么今日如此暴躁,连面子都不顾了?   虽说恰逢了刺杀,但皇帝还是负手上前,遥遥道:“福昌,闹什么!回岐阳宫去,不得出来!”   不远处,福昌公主正蛮狠地用脚踹着一个跪地求饶的太监,行事之凶狠,竟毫无一国公主的模样。闻言,她仰起头,对着玉台之上的皇帝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报!事关东宫太子,还请父皇听儿臣一言!”   她此言说的极为大声,传于玉台长阶之间,竟隐隐有回声响起。   一名太监悉知皇帝恰逢刺杀,如今心情欠佳,人也在怒头上,便低声对福昌公主劝道:“福昌殿下,您改日再来吧。这头发生了点事,陛下正在发火呢。”   “能发生什么事?”福昌公主险些翻个白眼,“本公主要说的事,可比旁的乱七八糟的要重要多了!”   “殿下……”太监咳了咳,目光偷瞥玉台之上的皇帝,对福昌小声道,“有人行刺陛下。”   福昌公主的面色一愣。   刺杀……?   这可当真是天大的事情了。   “这…”纵是福昌,也不由惊诧不止,张了张嘴。但想到自己今日要禀报之事,她很快回过了神,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尖声道,“父皇!儿臣知道是谁密谋行刺!”   她虽这么说,皇帝却并不信,道:“胡闹什么?滚回去!”   李淳亦然皱眉,劝道:“妹妹,你就不要掺和这事了。母后令你在岐阳宫静养,你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太医已到了,正在为李淳查看伤势。他撩起袖管,手臂上的伤口皮肉外翻,十分可怖,但却并不致命。   福昌公主急喘了几口,口中呵出一片白气。她看看皇帝,再看看李淳,想说话又有些犹豫。就在此时,她听闻身后传来了齐知扬的声音:“殿下,您忘了知扬所说之言吗?”   福昌公主茫然地回过了头,却看到齐知扬冠玉似的面容正定定地对着她,那双眼如含墨羽,满是专注。   自打与齐知扬相识,对方便从未这般认真地看着她。此刻,福昌公主的心底有微微的融化与暖意,只觉得一切都已值得了。   她已想好了,这辈子只嫁给齐家的小公子,绝不会为了哥哥,而嫁给那个年纪足够做她父亲的什么北将军洪致庭!   想到此处,再看一眼齐知扬年轻的面容,福昌公主忽而有了莫大的勇气。她深呼一口气,大声道:“父皇!您不要被蒙骗了!此事全是母后一手策划,李络…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第92章 揭发   “父皇!您不要被蒙骗了!此事全是母后一手策划, 李络…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福昌公主娇细的嗓音,回荡在殿宇之间, 层层回音跌落。   宫女太监, 尽数无言。   些微的寂静过后,李淳头一个反应过来, 他捂着袖管下的伤势, 满面怒容,斥道:“福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此事与母后又有什么关系!虽不知你在发什么昏, 但太子之事,容不得你一介女流来掺和!”   李淳的暴喝, 让皇帝也略略回了神。皇帝也觉得福昌公主的话荒唐不已, 道:“福昌, 你在此地凑什么热闹?速速回岐阳宫去,莫要添乱。”   ——福昌骄纵, 常有谎言。   便是她当众这么大喊, 兴许也只是她引起自己注意的荒谬手段罢了, 不可尽信。   罢了, 皇帝便甩一甩袖,对一旁的太监冷冷道:“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送公主回去休息。她是女子,不宜碰这些事情。”   眼看着皇帝对自己的话毫不相信,一副甩袖便要怫然离去的模样,福昌公主娇美的面孔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焦急来。   自打知道母后要将自己嫁给洪致庭后,她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 身为高贵的公主,却要下嫁给那等几近半百的野蛮武夫,她便暗暗觉得反胃作呕。   她一心恋慕齐知扬,从来只想嫁给如齐知扬这般的京城佳公子。   什么洪致庭,她根本瞧也瞧不上!   可母后偏偏为了扶持皇兄,宁愿舍弃了她,用她的亲事,去拉拢那好色放荡的洪致庭。   为此,她与皇后早已闹过不知几回。茶杯瓷器,全部尽碎;嘶哑哭闹,也都无用。起初皇后尚有怜惜之心,还会与她一并埋头呜呜哭泣,暗诉不易;后来,皇后便冷了心肠,让福昌公主仔细思量一番兄长的处境。   真是笑话!兄长的处境?她为什么要思量兄长的处境?!   兄长要做太子却不得,那是兄长自己窝囊废,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要牺牲她的一生,来成全哥哥的荣华富贵?!   可她的母后,眼里偏偏只能看到李淳这个儿子。她各种蛮闹全无成果,无奈之下,差点就认了命。恰在此时,齐知扬来信了。   他在信中说,皇帝对这桩婚事不会坐视不理。皇后虽与洪致庭达成协致,却是不敢将这件事摆到明面上说的。但凡皇帝听见了一点风声,那便是满盘皆输了。   这是福昌第一回 收到齐知扬的信。信上的字迹清瘦文雅,却又暗含铁画银钩,铮铮有力,正如齐家那位风骨温雅的小公子本人一般。   她痴痴地手执信件,在床榻上瑟缩许久,一时有些舍不得将信放开。虽反复将信件读了又读,可她也没下定决心按照齐知扬说的那样去做。   福昌虽骄纵,倒也明白若是将此事说出去了,那便是皇后与太子的死期。勾结洪致庭这等罪名,绝不可轻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也只会跟着皇后一起倒霉罢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打算放下齐知扬之时,对方却打着给贵妃请安的名号,亲自入宫,约她于梅林相见。一番细谈之后,福昌公主已全然改变了心意,此刻目光灼灼,直奔御前,亲口将自己的生母所谋划之案大声道出。   纵是皇帝毫无相信之色,叫两旁的太监上来拦她,她却没有退走之色,而是愈发上前了。   “父皇!!”她又大声地吼。   “殿下,您回去吧。”两旁的太监急匆匆地伸手拦她,苦心孤诣地劝道,“何必在今日来触碰陛下的霉头呢?有再大的事儿,也得改日来。”   福昌怒挣一下,狠狠推开了右侧的太监,大声道:“与洪致庭密谋造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太子殿下,是母后!这一切,都是母后的阴谋!儿臣有证据!”   她已无退路。在御前喊出了这些话,便是已做好了准备,要与岐阳宫一刀两断,和母后与皇兄割断关系。   此后,她再也不是皇后的女儿,大殿下的妹妹。   齐知扬说了,他不过是畏惧这层身份。但凡她不再是皇后之女,齐家一定愿为他求娶她。   为了这句话,福昌愿意拼死一搏。   玉台之上,原本迟迟欲走的皇帝,终究是停下了步子。他侧身,冷冷道:“证据?你能有什么证据?”   皇帝的面色发冷,眼中寒意如刀。福昌公主不曾见过父亲这一面,一时有些胆怯,喉中吞了口唾沫。但很快,她打起精神来,惨白着面色道:“母后…母后为了拉拢洪致庭,决心将我许配给他。只要太子身死,我便要嫁给洪致庭为侧室。洪家的求娶之礼,早已到了我手里!”   说罢了,她胡乱地摸了摸袖口,掏出一封信并一支金钗,虚虚一递。   她握有信封的手指,在冬日的寒风里簌簌发抖。   婚事还未提至明面,洪致庭便已对她势在必得,特地修书一封寄来,说自己在北地要为公主修建殿宇。字里行间,洋洋得意,让福昌十分恶心。   他便是仗着自己是女子,只能依靠着母后、绝无跳出母后手心的可能,才敢如此肆意妄为、胆大行事。但洪致庭永远不会想到,齐知扬与她心心相印;除了岐阳宫,她还有别的归处。   “哦?”皇帝打量着她发抖的手,对苗公公道,“去,把公主的证物拿来。”   皇帝倒是还不大信,但一旁的李淳已开始发了慌。   “胡闹!”他身体一横,挡在了苗公公下玉台的阶梯上,怒斥道,“福昌,你休得胡言乱语!母后什么时候将你许给洪致庭了?你这是被齐知扬蛊惑了,开始胡说八道了!”罢了,转身对苗公公低吼,“苗公公,此事荒唐,还是作罢!”   李淳的阻拦,叫福昌公主越发气急败坏。   ——要不是为了哥哥,母后怎会押上她一生的幸福,宁可毁了她,也要拉拢洪致庭?!   她本就是因为哥哥才被逼至如今的境地,哥哥竟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胡闹。   福昌公主的身子细细地发起抖来,面色又怒又恨,眼中竟有怨泪。她陡然推开两侧的太监,亲自从另一侧挤上了玉阶,颤着手,将信封与金钗递上,哭道:“父皇,证…证据就在此处……!”   又怕又惊之下,她忍不住打起了嗝。   她自小娇贵,从未做过如此惊天动地之事,竟向着自己的兄长与母后挥刀。可她并不后悔,她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那等着她的,就只有无穷的怨恨。   一旁的李淳眼见着福昌哭倒在地,一时间,他的面孔一片大愕,脑内空空,竟不知如何圆场。   福昌公主是他的亲妹妹,皇后的亲女儿。打从一开始,皇后就未将她划为外人。纵是要将她嫁给洪致庭,那也竭力在为她谋求更好的,要求洪致庭必须善待女儿,修筑宫殿,独加宠爱。   可福昌却全然不顾母后的苦心,竟…竟就这样,背叛了岐阳宫!   她到底为何这样做?!   李淳脑内浑噩,僵立在原地,不知当如何做。   没了皇后在侧,他便已全然失了主心骨,只能看着皇帝接过那封信,徐徐抽出信纸。   冷风如刮,吹得人衣袍尽舞。一片细雪绵绵而落,叫雪中众人的衣发俱覆上了淡淡的白色。皇帝眯着眼,一字一行地掠过信上字迹,身旁一片静默无声,唯有福昌公主跪地后哽咽的哭声。   从来娇惯跋扈的福昌,此刻已哭的喘不过气;她趴在地上,发髻散乱,眼泪滚滚,浑然没有平日凌然傲然的模样。   她到底是有些慌张的。这般揭举自己的生母,叫她心头慌乱无比。可被迫嫁给洪致庭的委屈,又让她不愿收回已说的话。百感交集之下,便只能跪倒在地,犹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缓缓放下那封信,收入信中。   皇帝张了张口,嘴唇轻颤,却没说出什么话来;面容之上覆着一片灰死之色,双目干干地瞪着空中的飞雪。   皇帝不开口,谁也不敢说话。一片死寂环绕于玉台上下,就连针落之音都清晰可闻。   李淳的心咚咚狂跳,目光不由有些闪躲。他开始思索,若父皇当真信了福昌的满嘴胡言,他又当如何。心思慌乱之下,已有些扛不住如今玉台上这般死似的氛围,双膝微微发软。   “父…父皇……”李淳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眶泛红,“莫非…此事当真?”他硬着头皮,干涩道,“一切当真是母后所策划?儿臣…竟全然不知情……”   李淳别无他计,迎着皇帝的目光,低下头,开始从言语上撇开自己的亲生母亲。   “若是母后当真…狼子野心……还请父皇,惩治母后。”李淳的肩微一哆嗦,声音有些飘忽,“儿臣,儿臣不知此事,十分痛惜。”   他…他只能这么做了! 第93章 来迟   大批侍卫已被遣去岐阳宫, 而皇帝早已回到了御书房中。   天寒又雪,身子再好的人也免不了感到冷瑟。此刻, 皇帝披着大氅坐回了龙椅, 令两侧伺候的太监将火盆中的银炭烘得愈暖。   可这火盆烧得再旺,白玉的地砖亦是冷透膝骨。李淳与福昌公主一并跪在下首, 俱能察觉到这自脚底蔓延而上的寒意。   李淳臂上的伤已经处置过了, 用白纱包扎了起来。他垂着头,大气不出,眼珠瑟瑟抖抖, 心中已难以保持镇定。   但他虽慌乱,与福昌相比, 却已算是沉稳。他的妹妹福昌公主, 早已哭的不成形, 此刻弓着背,细细地抹眼泪, 衣襟湿了又干, 抽噎之声不绝。   李淳听到她哭, 便心烦意乱;可在眼下这节骨眼上, 又无法张嘴喝止她。   ——哭?!哭什么哭!背叛了母后,出卖了岐阳宫,还哭!   他在心底烦躁,更是翻来覆去地惊忧,不知接下来会如何。若是母后将此事一力揽下便好了,那他终究能将自己摘出去。可母后若是一时崩溃, 将自己也招待出来了,事情便糟糕了。   “朕险些误会了络儿。”皇帝的叹息声自上首传来。   李淳懵了片刻,嘴唇哆嗦了起来。   “父,父皇……”他的心底有巨大的不甘心。   眼看着与储君和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当真是不甘心这些东西再落回李络那小子的手里去。   “父皇,便是母后做错了什么,可此时也不能断定太子并无反心。”李淳咬咬牙,心一横,决定豁出去,无论如何也要将李络拖下水,至少要往父皇的心中扎下怀疑的钉子。   “若是太子忠心耿耿,又如何会传来他与洪致庭联手的消息?他为何…不出面与父皇解释?!”   李络迟迟不出现,这便是他最大的劣处。   若不心虚,为何不致以书信?   但李淳知道,李络是无法出现的。此刻,他应当早就被洪致庭连人带马扣押在了近北;别说是书信了,能有一条命留着便很好。李络如今活着的意义,便是交出太子的信物,以此证明洪致庭的手中当真有太子。   想到此处,李淳的心中稍稍有了点底气。   虽说出了些意外,可事情到底不至于全盘皆输。母后与福昌都不能用了,那他也尚有几步残棋可以走。   如是一想,李淳镇下心来,道:“父皇,请您细思儿臣之言。若是李络问心无愧,缘何不现身呢?”   话音刚落,李淳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道淡薄的嗓音:“大殿下如此记挂孤,倒是叫孤受宠若惊了。”   这声音颇为耳熟,却叫李淳的面色刷然纸白,浑身发抖。   十六椀花门敞开,身着松玉色华袍、外披鹤翎大氅的青年,倏然跨入了殿宇内。他冷淡着眉目,发冠与肩上积着淡淡薄雪。“大殿下,孤就在此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是李络。   是本该身在近北,被洪致庭扣押住的李络。   李淳的眼瞳急遽收缩而起,透着不可置信的惊恐之光。原本□□的脊背,陡然如被抽去了骨头似地瘫下去,他哆嗦起来,质问道:“你怎会在此处?!你怎会在此处!李络!”   最后的呼号,颇含恨意。   “孤如何不能在此处?”李络的唇边挂起轻描淡写的笑。   “你不该在这里……”李淳喃喃说着,身子区下来,两手撑地,“你应当在近北才对……你在这里,洪致庭手上的是谁?”   “这,孤又如何知道呢?”李络居高临下地望向他,眉宇间,竟已有几分胜者的怜悯之心,“孤既在此处,也不知道那洪致庭是与谁合的谋,帮谁谋的反啊。”   李淳闻言,浑身瘫软,犹如一盆烂水。   龙椅上的皇帝默默起身,面色中盛满讶然。   “络儿,你……”   “父皇,儿臣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   近傍晚时,京中的雪停了。   朱家的花园之中,冬梅积了素雪,银装皑皑,一片秀丽之姿。可如此诗情画意,却无人驻足欣赏。几个丫鬟形色匆匆穿过花下,端着新熬煮的药盏与两碗汤膳,过了小径,直往二小姐朱嫣的屋檐下去了。   “琴儿姐姐。”端着药碗的丫鬟到了朱红门扇前,小声地唤道,“药熬好了,还请小姐趁热服下吧。”   门帘一撩,二小姐的近身丫鬟琴儿露出了脸面来,形容有些憔悴。她接过了药碗,呵了一二口气,道:“将这些汤膳放到暖阁里,我来伺候便是。小姐经不得惊动,你们快下去吧。”   “是。”   小姐是定下了名分的未来太子妃。可这几日,外头却频频传来了太子谋反的传言。三日前,也不知是否因忧思过度,朱嫣竟发起了烧热,在床上闷了一天一夜,才终于退了这高热。   万氏急的心急如焚,请来了好几个大夫,想着法子调理宝贝女儿的身子。天不负有心人,总算叫朱嫣的身子恢复了些。   琴儿端着药碗步入了屋内。她用小瓷勺试了试温度,淡吹一口气,才捧着这药碗穿过珠帘,近了床榻前,道:“小姐,该喝药了。”   青纱帐后,朱嫣正倚在软锦垫上垂目看着一册书卷。   她长发披散,昔日姣美的面容略显苍白,一副淡淡的病气,看了便叫琴儿心疼。可她心知这也是无法,小姐忧虑太子,寝食不安,如今能平淡地坐在此处看书,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朱嫣听见琴儿的话,放下手中书卷,问道:“可有太子殿下的消息了?”   琴儿迟疑,有些不忍地摇了摇头,又赶紧将药碗递上。   朱嫣轻叹一口气,接过了药碗,徐徐仰头咽下。药汁苦涩,入口便将人逼得头脑鲜明,一股子苦意盘旋在鼻腔舌尖的每一寸。   “太苦了……”她皱着眉说罢了,将空药碗递出了青帷,重新拾起了书。   屋内的炭炉刚拨过,温温热热的气劲四处皆是。她漫无目的地看着手上的书页,心思却并不在此处,早已飞到了外头。   李络出京时,她早已猜到会生出变数,可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会叫人身败名裂的变数。   她只不过堪堪来得及给齐知扬写信,叮嘱他,若是齐家想为二殿下出一口气,那就只能趁着眼下;信寄出之后,太子与洪致庭谋反的消息便传来,她也无心再去细查齐知扬是否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去做了。   如今,她只寄希望于李络安好。   每每父亲来探病时,都劝她不要过于忧虑。言谈之间,只说太子是个有谋略之人,不会行无计谋之事,令她不必挂怀。   能令父亲这般信任,想必李络已是有了什么对策。   饶是如此,却还是止不住地忧心,已至于倏然病倒在床。   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书页随意地翻过几页。记载着江河游记的墨字,笔触潇洒地写着大峡大江的风景诗句,却叫人难以生出向往之情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很快,琴儿激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太子…太子殿下来了!”   朱嫣的眼皮眨了一二下,尚有些茫然。   “太子…是说……”   她还在迷茫之中,门扇吱呀一响,一道男子身影徐徐步入了屋内。他侧身,与丫鬟们低声叮嘱了什么,一群丫鬟纷纷欠身行礼,齐刷刷道“是”。   旋即,他便慢慢地步近了朱嫣的床榻,在她枕边坐下了。   一只修长的手探入帷帐后,将青帷慢慢撩起,显露出青年矜贵玉华的面容。朱嫣的眼珠子动了动,手中的书啪叽掉了下来。   “李…李络?”她尚在病中,声音有些羸弱。   坐在她枕畔的青年点了点头。   “嫣儿,我回来了。”   朱嫣的手指轻颤起来,倏忽扣紧了锦衾的边缘。她微露喜色,小声道:“李络,你…你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我明明听闻,你在近北,还与那个北将军闹出了事……京中沸沸扬扬的,四处都是传闻……”   说着,她的语气有些哽咽委屈:“我担心坏了,可又没法与那些人理论。”   李络淡淡一笑,道:“叫你担心了。……孤并未走远,而是由岳父帮着,一直留在京中。身在近北的,留有其人。”   朱嫣听了,眼眶一酸,隐约有泪意翻涌。   她觉得有些委屈,更觉得自己这病是白生的,是被父亲和李络哄骗着才导致的。她压低了背,小声道:“你说过,你出京后,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不叫我担心。可这回却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来,还害的我病倒了。这是不是你的失言?”   李络听出她有怨气,当下便很坦然地认了:“嫣儿,是我错了。”   朱嫣没想到他认得这么爽快,有些惊诧。   这还没完,李络问道:“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呢?冰清,在哪里?”   “你要冰清做什么?”朱嫣微愣,从枕下摸出了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放在掌心里,“就在这里呢。”   “当初答应过你的,若不守誓,就剃光须发。”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从她的掌心之中拿起了匕首,铿然出鞘,散漫道,“现在,我就履行此诺。”   “等等——你等等等!”   还真变成大秃瓢啊!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把这该死的剧情要走完了,每天抓耳挠腮思量一万遍到底咋写,我是真的不会写这种斗来斗去的权谋,只想搞甜甜谈恋爱 第94章 败局   “皇后,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岐阳宫内, 大门紧合, 日光晦暗。帝后二人,一坐上首, 一立于下侧, 相对而视。   朱皇后像是已得知了今日陛下会来,着意仔细打扮了一番,身穿榴色八幅锦裙, 腰间系一条青绿绦带。高髻挽起,堆作鬟云;可不经意间, 却也漏出了耳旁几缕忘记遮掩的霜发。   “陛下要处置臣妾, 臣妾毫无怨言。”朱皇后捏着手帕, 低声道,“可此事与淳儿无关, 还请陛下念在父子情谊上, 网开一面。”   她的话起先颇有恨意, 最后却只余下悲哀。   与洪致庭合谋暗害太子, 不过是她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步。她想过此计会败,但万万没想到她竟是被自己千娇万宠的亲生女儿所出卖,更不曾想到李络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入瓮,而是藏身于京城之中,坐看好戏。   他既从未出京, 又如何与洪致庭谋反?谋逆传言,不攻自破。恐怕不出三日,满京城都会知道这个消息,进而对洪致庭口诛笔伐。   这是她输了。   当皇帝冷冷将那封洪致庭写给福昌的书信丢过来时,她便知道败局已定。心中虽有惊涛骇浪,可最终却化为一团悲哀——福昌会这么做,她竟觉得分毫不意外。   那孩子的脾性,是她亲自宠出来的。只顾着眼前的一时好,难计较日后的长久花。若是打小时便在教养之上多花些心思,福昌又怎会养成那种自私跋扈的性子?   可这等悔意,却也是晚了。   如今,只盼着皇帝莫将此事祸及淳儿,只惩处她一人便好。福昌是女儿,没了也就没了;可淳儿,却是个皇子,决不能被牵连了。   这样一想,朱皇后双膝一折,朝地上跪去,将额头贴向了地,道:“陛下,此事全部由臣妾一人所设计,与淳儿无关。”   皇帝坐在上首,黑着脸望着皇后瑟起的脊背,神色复杂。   夫妻数十载,从潜邸一道至宫中,他竟从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如斯可怕。她不过是一介女子,如何敢搅起这般的风云?   “皇后,朕不明白,你到底在不满些什么?”皇帝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的你就已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你却设计逼死了纯嘉!她不过是个妃嫔,如何能碍了你的眼?如今,你又对纯嘉留下的孩子频频出手,缘何如此贪心不足!”   他的斥问声中,当真有着不解。   皇后皇后,一国之后。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果不是当初她逼死了纯嘉,又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皇后闻言,抬起头来,惨然一笑:“陛下,您说这些,就不曾觉得愧疚吗?”   皇帝面色一怔,旋即恼火起来:“愧疚?朕为何要愧疚?你做的错事,莫非还要拉朕下水不成!真是胡话!”   皇后望向丈夫的眼里,有愤愤的恨意:“臣妾是你的结发之妻,却要眼睁睁看着您与其他女子生儿育女,恩爱无双。这要臣妾如何能忍?!”   更何况,纯嘉皇贵妃之盛宠,又岂是一个“恩爱无双”便可以概说的?那时的陛下,眼里分明再看不到其他女子了。阖宫之中,谁不怨?谁不恨?就连裕贵妃,都要避其锋芒,妒恨无边。   后来,纯嘉有孕,那更是举国之喜。彼时她也才有了长子李淳不久,可陛下竟从未多看过一眼。那时,皇后便已敏锐地察觉到了,纯嘉的孩子若是个皇子,那这宫中便要变天了。   不止是她的东西会被夺走,连属于她孩子的东西,也会一并被长定宫的孩子夺走。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她迟早会被赶下凤座,失去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陛下希望她如何做?贤良大方地让出一切,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其他女人锦瑟和鸣?   “陛下偏宠一人,冷落宫中其他姊妹。这些事,莫非还要臣妾再说起吗?”她说着,眼底有隐隐的泪光。   “荒谬。……荒谬!”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死死地瞪了一眼皇后,沙哑着嗓音道:“你是皇后,本就该贤良大方,以姊妹之心厚待诸妃嫔。嫉妒生事,最不可取!你既然得了皇后的宝册,享了皇后的荣华富贵,那就该放下这些嫉妒私情,担起皇后的责任来!世间万事,岂有两全其美者?”   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哪个帝王不是妃嫔无数?怎么偏就她忍不了?真是荒谬。   “臣妾偏想要两全其美,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又做错了什么!”皇后嘶叫起来,满面悲色,“您不知道,同样是朱家的女儿,瞧着我那小侄女,我竟还有些艳羡……”   如今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两情相悦,看了就叫人发笑,又暗暗觉得滑稽。   她自个儿年轻的时候,可曾也这么天真过?妄想着与夫君比翼连理,相敬如宾。可到头来才明白,这些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是深宫之中的梦一场。   皇帝听着她略带哽咽的话,眉头重重皱了起来,已失了耐心。他起身负手,不耐烦道:“朕会留着淳儿的命,你不必担心。福昌也是,会留在京中。至于你,朕不会手下留情。”   皇后听罢了,瞳仁慢慢地转灰了。   也好,也好。能保下淳儿,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颤了颤身子,露出苦涩的笑容,向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行礼:“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岐阳宫门落锁的响声传来,守在门外的谨姑姑拿手帕擦了擦眼角,对自家主子道:“娘娘,雪天天冷,可要生火炭?”   皇后犹自跪在地上,神色惶惶。   “天家男子,从来薄幸。”她喃喃道,“别看嫣儿如今风生水起,日后,还有的她苦呢。她不过是还年轻,才想不到日后会遭逢些什么。”   谨姑姑闻言,眼泪止不住地下落。   娘娘说的,不无道理。朱家女儿之命,大抵相似。等太子殿下做了帝王,也不知宫中会有几多妃嫔?朱嫣所走的,不过也是娘娘当初走过的那条路罢了。   如今的朱嫣尚且性子单纯,便是有小计谋,那也只是如池中戏水似的;可日后,她终归也会变成娘娘的模样。嫁入帝王家,便是染了最黑的墨色。想要干净回去,来不及了。   在谨姑姑的搭扶下,皇后颤巍巍地起了身子。天色已晚,岐阳宫内一片清冷,落了锁后的宫门内再无往日穿梭如鱼的宫婢。福昌也不在了,那些个娇声俏语的小姑娘也不在了;偌大的繁丽宫墙内,唯有皇后主仆二人。   “铺笔墨,本宫要给淳儿写封信,交代其后之事。”朱皇后在心底做起了最后的盘算。   淳儿性格优柔,遇事难决。日后她不在了,万事皆需由他自己来做,还得让他早日改改性子,将头脑放冷清些;切不可为了一时冲动,而做下惹怒他父皇的事。他从前就是如此,为了娶朱嫣,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陛下。往好处说,是性情之人;往坏处说,那便是轻重不分。   灯火熹微,皇后持笔细书,鬓间的霜发更显淡白。   ///   子时近半,宫中值守上传来消息,岐阳宫皇后急病过身。   朱敬观与夫人万氏一直守在堂前,听得此消息,朱敬观的眉头微微一皱,低声对妻子道:“陛下到底是给了妹妹一分体面。”   万氏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咱们母亲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如今听得这消息,恐怕经受不住。要不然…先瞒着?”   朱敬观却道:“母亲虽病,却耳聪目明;这么大的事,瞒是不大瞒的住的。不过,等嫣儿出嫁,喜气一沾,母亲自然会忘了这事的。”   “也是。”万氏重新拾起做了一半的绣帕,低声道,“皇后病丧,恐怕要过三月才能再办红事。我倒是不急在此时,只是怕嫣儿忧心夜长梦多。”   “白日里太子殿下来过,现在嫣儿身子如何了?”   “病无大碍了,人也有精神的很。”万氏说。   太子走后,万氏特地去瞧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一眼。朱嫣坐在床榻间,正拿着一缕发丝,细细地编着结。万氏见到她手里的发丝,有些不快道:“好端端的,割自己头发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没事儿就损碍了?”   朱嫣明显有活气多了,相当理直气壮地说:“母亲放心,这可不是我的头发。”说罢,将自己肩后的长发撩过来给万氏看,“您瞧,我的头发丝好端端的,一点儿都没少呢。”   “那这头发是……”想起刚刚在门前遇到的太子,万氏心头有不妙的预感。   “是太子的。”朱嫣很得意地扬了扬那缕头发,“他将头发割下来给我赔罪。”   万氏惊的倒抽一口气。   这…这可是大不敬啊!   “你…嫣儿,你疯什么呢!”万氏连忙上去捂她的嘴,“太子的头发,也是你能要的?”   “这有什么?”朱嫣不满地摘下母亲的手,笑道,“太子殿下原本想把自己剃成光头给我赔罪呢。还不是我仁慈大量,说只要一缕头发就行了?”   万氏:……   她是老了,不懂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第95章 出嫁   皇后急病过身后, 大皇子李淳因在母亲孝期言行有失,而被赶去了看陵。据说他在皇后的白事之期内, 饮酒寻欢、放浪形骸, 这才触怒了陛下。至于此事是真是假,也无人知道。   福昌公主倒是依旧留在岐阳宫中, 陛下似乎为她另行安排了一桩亲事, 只等孝期一过,便将她嫁出去。   齐知扬原本是想娶她的,虽说齐知扬对她并无几许爱意, 可一旦想到正是因为福昌公主的证言,才狠狠地扳倒了皇后, 齐知扬便不忍背弃诺言了。   他是君子, 利用旁人后再弃之不顾, 并非他的作为。   但皇帝却并不给齐知扬这个机会,自行替福昌公主相好了夫家。这夫家的门第着实有些低, 和齐知扬的家世天差地别。但对皇帝而言, 留下福昌一命, 没有将她和兄长李淳一并处置了, 那便已是极大的仁慈。   北境的洪致庭不甘失利,竟干脆当真地起了兵。又是一番纷纷扰扰,新年来时,洪致庭兵败自裁而死。   正月渐开,这场争变的尘埃,渐渐落地。   ///   京城三月, 春日渐暖,花开正盛。   城北的朱氏大宅内,自打清早就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朱家的二姑娘朱嫣出嫁至东宫的日子,阖府上下从天蒙蒙亮起便开始了忙活。   阔开五间的门面内外,俱上了红绸喜带,赤艳艳的一大片喜气洋洋。屋檐下一列排开十数盏朱纸灯笼,糊着红双喜字,灯穗招摇。   门口挤挤挨挨围着一群人,除了朱家进出的小厮之外,还有簇拥而至、讨要喜钱的百姓。朱家豪门,数出皇后,在喜钱上从不吝啬,一洒便是好大一把碎银子,白花花地落在地上,喜的抢喜钱的小邻里弯腰四处去摸索。   “二小姐吉利!”   “太子妃娘娘有福气!”   “再讨一把喜钱吧!”   哄笑的声音此起彼伏,令门庭几若晨市。   而朱家府内,也是一片忙乱。各房的丫鬟婆子在妆点华彩的屋檐下穿梭来去,将宴客用的果品礼盘如鱼似地端上前院,用以招待今日到访的贵客。万氏领着儿媳,在宾客面前忙的团团乱转,不可开交。   朱家本是名阀,如今女儿又要出嫁至东宫;今日来的宾客,无不是高侯贵爵,朱紫富贵。但凡在路上走几步,便能撞见个贵妇公子。一眼望去,尽瞧见玉翅搔头,碧蜂乱颤了。   万氏这头刚招待完高阳侯家的夫人,转身又瞥见了许王家的世子妃抱着一岁余的女儿缓步凑了过来。想起这小世子妃是京中有名的怨女,逮着谁都能大倒她家世子爷的苦水,说世子爷不上进、好吃懒做、终日躺在炕上看杂书云云,她心中便生出一股疏远之意来。   大喜的日子,谁要听倒墨水的言辞呢!   于是,万氏将儿媳姚氏拉到了身前,叮嘱道:“世子妃在前头,你好好招呼人家,紧着些,莫要怠慢了。我要…我要去瞧瞧嫣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姚氏一向驯服,连忙道:“母亲去忙便是,这里交给我。”   万氏把麻烦事甩给了儿媳,连忙提着裙就走。至于姚氏日后会不会见了小世子妃就跑,那她可管不着。   ///   万氏进女儿的闺房时,朱嫣已经坐在喜床上,乖乖等着合盖头了。   一袭赤色掐腰嫁衣,袖上尽绣茱萸穿牡丹纹;裙幅慢散,犹如赤色的金鱼之尾。发鬟之上戴一顶金色的小冠,镶饰以红宝玳瑁,用技极巧,乃是京中名家之作。前缀细细的金叶流苏,自面额前覆下,闪闪烁烁,将新嫁娘的面容遮掩微半。   万氏上下打量着女儿,目光里透着满意之色。这桩婚事,朱家准备的很尽心。女儿全身上下的行头,一应俱是最好。不说发间的珠钗如何价值连城,单是那一身嫁衣,便耗费了无数绣娘的心血。   万氏属意在嫁衣上绣牡丹,这是国色之花;可朱嫣却更喜欢茱萸。万氏总觉得茱萸小家子气,又不合适出嫁的寓意;但拗不过朱嫣喜欢,最终还是随了她去。   朱嫣见母亲上下打量自己,有些紧张地问道:“母亲,嫣儿…可有何不妥?”   说着,她低下头,小心地理了理自己耳旁的散碎发丝。额前的细金流苏一阵叮当细响,散出澄金的流光来。   万氏含笑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家阿嫣今日漂亮极了。”   朱嫣闻言,面浮微红,悄然抿唇一笑。同样的话,早上祖母来时说过一番、几个堂妹来时说过一番、出了嫁的姐姐来屋内添妆时也说了一番。如今母亲不知第几轮说出这句话,还是叫她想偷偷笑。   昨夜,她与母亲在卧房中说话良久,直到近三更时才睡下。女儿将要出嫁,万氏忽的就有了说不完的话,交代不完的事情,忍不住把为妻之道翻来覆去地说,左右地讲要“如何辅佐太子”、“如何贤良淑德”,直到朱嫣听得打起了瞌睡。   明明已说了这么多的话,可今日当真要看着女儿今日出阁了,万氏的心头又涌起许多想交代的言语来。譬如到了东宫,要多多保重自身;凡事以自己为最上,其他别的都不值得气。但凡受了委屈,都可以回家里来……   林林总总,到了口边,竟让万氏有些哽咽。   看着女儿盛装待嫁的模样,她的眼眶一红,渐渐泛起酸来。   “嫣儿,东宫与家中终归是不同的。你嫁了进去,万事小心。”万氏在她身旁坐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但太子殿下仁善,待你也真心实意。还盼你们二人,少年夫妻情谊久,日后太太平平的。母亲也就这点心愿了。”   说罢了,竟垂头靠在朱嫣肩上,无声地淌起泪来。一旁伺候的婆子见状,竟也如自己嫁女儿似的,跟着主子呜呜一道哭了起来。   “母亲…您别哭啊。”朱嫣连忙去哄万氏,“女儿又不是远嫁京外,再不回来了。同在京城,女儿随时随地都能回家里来探望父母,在膝前尽孝。”   万氏抽噎了一口气,心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这般容易?家中又不是没出过皇后,几时才能入宫见一次皇后,她莫非还能不清楚吗!   可万氏也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母女二人抱头说了会儿话,琴儿与马嬷嬷便捧着喜帕进来了,笑盈盈道:“吉时到了,东宫的花轿在门口了!太子殿下亲自骑马来迎,如今外头堵得水泄不通呢。”   外头隐隐有锣鼓喧天之声,咚咚震的好似连地都在摇。这样热闹,不由让人怀疑是否朱家的门面都要被掀开了。   万氏抹了抹泪珠子,道:“好了,赶紧合盖头吧!”   几个嬷嬷连忙上来查看朱嫣的妆容嫁衣。仔细检查一番后,大红的盖头便罩了上来,将她的视野隐去了。   出房门的时候,朱嫣是由兄长背着出去的。朱宏育人虽清瘦,一副文弱身板,但要他背背自己娇小的妹妹,那倒是轻而易举的。   “嫣儿,你虽嫁的是太子,可他也不能平白欺负了你去。”朱宏育一边将妹妹背往热闹如市的前门,一边低声对妹妹道,“倘若受了委屈,便回娘家来;父亲想尽法子也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朱宏育的几个同僚正在一旁起哄,笑闹声并鞭炮声吵得人耳朵直震,连朱宏育的嗓音也淹没了。兄妹二人到了门槛前,拥挤的人潮便更是哗然作响。道贺与讨要喜钱的响声,不绝于耳。   兄长将她放下了,鞋履落地,便有一只手掌伸过来,悄然牵起了朱嫣的手心。这手五指修长,甚是眼熟,纳在大红喜袍的广袖下,是李络的。   朱嫣的心咚咚地跳的快了起来。   不知今日的李络,是如何的一副模样?是否春风得意,风景正盛?   花轿前斜,轿帘打起。太子亲自牵着新嫁娘,向着花轿中引去。人群之中,朱嫣听到李络的嗓音从耳畔传来。   “娘子,小心。”   他惯常喊她昵称,几时喊过这种不知羞耻的称呼?   盖头下的朱嫣登时红炸了脸,结结巴巴地想说话,还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她可是太子妃啊!李络怎么能用这种…这种,平头百姓家惯用的称呼来喊她?怎么也得是个…恭恭敬敬的“太子妃”什么的……正如皇帝称姑母为“皇后”似的……   不过,“娘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边恼着,一边笑。在坐进花轿之前,她伸手探入李络的袖下,偷偷地拧了一把他的手腕,小声道:“李络,你这是强娶民女,你知不知道?我要是不乐意,可以不上这花轿。”   说罢了,很是洋洋得意的样子。   李络的身姿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   “嫣儿不乐意上花轿?”不过,李络显然是有对策的。他也早习惯了朱嫣的嘴硬了。   他卷了袖口,扣住朱嫣手腕,强硬地朝着花轿中一扣。朱嫣没站稳,直接一屁股跌进了花轿里。好在周遭都是太子迎亲的人,并无人注意到这插曲。   她气的差点掀开盖头和他算账,李络笑了起来:“晚了。今日,嫣儿是不嫁也得嫁了。” 第96章 洞房   太子的婚礼是在巍和宫举行的。   当初的册封典礼, 亦是在此地完成。如今,巍和宫修饰一新, 装点朱赤, 成为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婚仪之所。新婚三日之内,太子与太子妃都要留在巍和宫中过夜, 直到三日礼节一罢, 尚可迁回东宫中去。   喜轿入了商华门,便改为宫人抬礼舆。前后八人升起一顶孔雀金銮,护送着东宫新主一路穿过红墙高瓦, 几入重门,终在巍和宫下舆。   李氏牌位在天, 皇帝与太后之尊在上。昏时渐降, 礼官掐起尖细的嗓子, 令东宫与太子妃跨入主堂内,对拜天地。   礼成后, 夫妇二人皆入洞房。   东宫太子与寻常人不同, 自不必如寻常新郎在婚宴上留下喝的酩酊大醉、陪客三场。   礼节一罢, 便可与妻子同入洞房。   巍和宫的后殿被腾出来, 用作新婚过夜之所。昏夜一至,厅室内点起无数双赤色宝烛,红焰垂泪之间,将屋宇映的一团光亮。   朱嫣坐在喜床上,隔着一道喜帕,能勉强瞧见门口的宫人三番行礼下拜, 后徐徐向着玉阶下退去。吱呀片响,宫门合起,太子的身影自云母屏后走来。   虽早想过了无数回如今的场面,可当真到了这一天,她心底便只剩下了紧张。心脏咚咚的乱跳之声,响到了自己的耳边。她在盖头下小小地吹气,不想让李络也听见这丢人的心声。   脚步声近了,李络穿过了珠帘,停在了她身前。   一袭红色的礼袍,下摆垂落海似的波浪。他伸出手来,以玉杆轻轻一挑,便揭去了朱嫣头顶的盖头。   红色摇落,眼前一片清明。   李络正低头望着她。   黑白分明的眼,淡而有神,专注地瞧着她的面容,如临摹一副画。   朱嫣张了张嘴,张口道:“看什么看!”   ——刚说完,她就差点没想掐死自己。   新婚之夜,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等凶恶之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络闻声而笑。   他摇了摇头,不再那样凝视着她,转身去桌上取来了两盏小玉杯,将其中一盏递给了朱嫣。   合卺之酒,交臂而饮。此后夫妻二人同尊卑,共冷暖。   她接过了玉杯,双手陈置,有些理亏地低头,为方才的口出狂言而不大敢看他。   “嫣儿今日甚美,这才多看了两眼。还望勿要怪罪。”   李络低声说着,将手臂绕了过来。   云袖交叠,腕肘勾缠。朱嫣半阖了眼,将玉杯中的合卺酒液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这酒液有些苦涩,叫她轻轻皱了眉。   起先只是微苦,后来劲头就越来越大,从舌根苦到舌尖。她不明所以,拿着空杯,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李络,轻轻地呼着气,纳闷地问:“这酒怎么这么苦?”   李络倒是丝毫未显露出苦涩之味来,说:“此后要共冷暖甘苦,这酒当然是苦的。”   “可这也太苦了吧!”她愁的要命,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了,起身到桌前,抓了一把小红枣就往嘴里塞。好歹红枣是甜的,总算把那股子苦味压下去了。   她吞了口唾沫,捧着两颗红枣坐回喜床上,很大方善良地递了一颗给李络,道:“别装了,你肯定也苦的厉害,吃吧,不客气。”   圆滚滚的红枣被塞进了太子的掌心里。李络无言片刻,很顺从地将红枣塞入了口中。核被剔去了,至于绵软的枣肉;甜味过口,唇齿绵延,确实能驱散苦味。   “嫣儿,”他吞下了红枣,若有所思,“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知道啊。”朱嫣理所当然地答话后,兀的一愣。   接下来……   她想到了出阁之前,母亲身旁的马嬷嬷给她看的那副画卷。卷轴上描绘着形形色色的男女,据说这些事乃新婚之夜最为要紧的礼节。   她的脸腾的红起来。   “怎…怎么了?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啊?”她有些结巴,却故作高深地笑起来,“太子殿下,您要是不懂事,我不会嫌弃,咱俩可以就这样盖被子睡了。怎么样?我看你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是不知道今晚得做什么吧!”   李络瞥她一眼,道:“我如何不知?只是怕嫣儿不知罢了。”   朱嫣一拍床单,硬着头皮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本姑娘聪明绝顶,这点小事,还能不懂?反倒是你,不要嘴上硬逞强了!不懂就是不懂,不可不懂装懂,这是《论语》上的道理!”   李络挑眉,道:“嫣儿急了?那想必嫣儿是真的不知道当如何做了。”   “你别胡说啊。”她咳了咳,又去抓了一把红枣回来,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我在家里备嫁时,详实地学过新娘之道,这点东西算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是么?”   李络凑了过来,低头贴近了她的脖颈,道:“既然你一清二楚,那不妨…让我瞧瞧?”   “……瞧什么?”   她倒吸一口冷气,人往后一缩,抱紧了她的小红枣。   背后是床,她踹了鞋,人躲到了床角里,紧紧挨着一道流苏穗子。这模样,不似新婚之夜,仿佛在躲鬼怪。   李络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说呢?你不是…特意学了新娘之道么?”   他前倾了身子,凑近了自己的妻子。   朱嫣抓着红枣的手有点儿抖。她吞了口唾沫,笑道:“我…温柔体贴,怕太子殿下紧张,觉得咱俩今晚可以…叙叙旧。就从,就从,咱们一起在学堂的那时候说起。如何?”   “要从那时候说起,那可是说一晚上都说不完了。”   他似乎又近了一寸。   “那…那就从,你宫里的那棵桃花树开始说起。”   “是否也有些太迟了?”   “……”   眼看着李络寸寸逼近,朱嫣倒吸一口气,终于没法再装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了,紧张道:“李络,有话好好说。我们相识如斯久,不可大动干戈……”   李络若有所思地点头,张口,刚要说话,一颗红枣便被塞入了他嘴里。   “吃红枣,吃红枣。”朱嫣忙不迭地说。   “……”   下一刻,她的细细尖叫便从落下的床帷里传来。一片簌簌丝角摩擦之响,她便被李络扣在了身下。   “别怕。”   他喃喃道。   “我不会伤你的。”   ……   ……   这骗子。   这臭骗子!   骗人时一张嘴把话说的好听,比蜜枣还甜点儿。谁知道当真上了弓,他又这么狠!   第二天朱嫣被陪房的宋姑姑叫起来时,一起身,疼的龇牙咧嘴,差点没一头栽在床柱上。   琴儿、宋姑姑与几个小宫女守在红帷外头,手端面盆、毛巾与新衣。见朱嫣揉着腰,一副叫苦不迭的样子,宋姑姑面色浑然不变,反倒是琴儿露出了纳闷之色:“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与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什么‘小姐’?琴儿,该改口了。”宋姑姑低声提醒道。   琴儿一愣,立刻乖巧地改口:“太子妃娘娘日安。”   宋姑姑是万氏亲自挑给朱嫣的贴身陪房,日后在这宫里,便由她来做心腹陪着朱嫣。琴儿聪慧归聪慧,但到底是个小姑娘,许多事比不过宋姑姑精明老辣。东宫与寻常贵介后宅不同,带的人手总归是更懂事些好。   朱嫣揉着腰,慢腾腾地下床把脚踩进鞋履里。   后堂的窗扇已打开了,晨光明晃晃地透进来,照亮了一堂的喜色。她左右张望一下,疑惑道:“李络呢?”   听她对太子直呼其名,琴儿已见怪不怪。宋姑姑却微吸了一口气,小声提醒道:“娘娘,您如今是太子妃之尊,不可失了礼节,得称‘太子殿下’才是。”   朱嫣小翻个白眼,道:“李络从不介意这点小事,你可放心吧,姑姑。”   宋姑姑的表情变了又变,极为复杂。她给宫女们使了眼色,令宫女们纷纷上前为主子穿衣梳洗,口中道:“太子殿下已去陛下面前回礼了。”   “他…他已经去了?!”朱嫣倒吸一口冷气,赶忙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嘟囔道,“怎么也不带我一起去!这不是太子妃进宫后的规矩吗?”   “太子殿下说,因小姐…娘娘您实在没法起身,这才向陛下告了失礼,等日后再补上。”琴儿瞧着朱嫣那副形如风中老人的样子,酸涩道,“瞧着模样,娘娘确实是…没法起身呢。”   “太子殿下虽这么说,可规矩便是规矩,不能乱了。”宋姑姑却板着脸,如此说道,“等过了午后,还是要去陛下与太后跟前谢恩。”   好在没有皇后,不必再去皇后的宫里多走一遭了。   在宫女的服侍下,朱嫣穿上了衣服,又梳好头。想要用早膳,人走起路来,姿态颇为僵硬别扭,犹如刚学步不久。   琴儿看了,真是纳闷无比。   “太子妃娘娘……”趁着宋姑姑不注意,琴儿凑到朱嫣耳边,小声问,“昨晚上,您是不是,和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朱嫣愣了下。   想起昨晚的事儿,她发狠地冷笑了起来,道:“是啊,打了一架。昨夜是太子赢,今晚,我还要再讨教讨教,华山论剑呢。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琴儿:您原本也不是君子呀…… 第97章 布菜   新婚的前三日都要住在巍和宫, 午膳和晚膳也俱是送来此处。   午后,朱嫣分别去皇帝与太后的跟前谢恩。也许是因先前京中的乱事, 皇帝的兴致并不大高, 草草地交代了几句话便挥退了她。   延康宫的老太后倒是殷勤些,见朱嫣与李络来了, 便忙招呼二人上座, 又撤掉了原本支起来的叶子牌桌。   “太子妃,你如今正是青春年少,得铆足了劲, 赶紧为太子绵延子嗣。”老太后一上来就单刀直入,搭着朱嫣的手, 说起了她心头最挂念的事, “你现在这个年纪, 生个嫡长子最合适。哀家这里有些药方,最能帮助女子得孕, 一会儿叫你身旁的人来领了去, 每日按时服食。”   朱嫣听得面孔讪讪, 心里忍不住道:谁会喝那个啊!   这儿女本就是上天给的缘分, 哪里是喝喝药就能来的?更何况,就一个晚上,她都要累死了。若是勤快一点,岂不是每天都要身子骨散架?   她才不要。   老太后不知她心中所想,还在一个劲地说早生子的好。饶是朱嫣先前在延康宫伺候过一段时间,也有些受不了太后的絮叨, 忍不住向一旁的李络投去了求助的神情。   李络原本安静坐在一旁,见她神色挣扎,便对太后道:“祖母,嫣儿今日身子有些疲惫,一会儿就要回去休息了。”   老太后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她和身后的瓯姑姑同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暧昧笑容。都是宫里的老妇人,生过孩子养过皇帝的,没什么不懂。“哎呀,年少夫妻真是情深。”老太后吃吃笑起来,总算松了朱嫣的手。   朱嫣与李络出了延康宫,回到巍和宫时,午膳恰好送上来。   宋姑姑在屋内伺候着,又给朱嫣使个眼色,小声道:“娘娘,太子为尊,您得先为殿下布菜才是。”   宫女们端着肴碟列在一边,却都迟迟没将膳食端上桌。朱嫣隐约记起,她跟着木芙姑姑学过一点如何伺候夫君的礼节,譬如一家之主最先上桌,妻妾要负责为夫君夹菜摆碗。   虽说这是规矩,可她怎么就觉得…有点吃亏了呢?   “喔……”在宋姑姑严苛的目光下,朱嫣迟迟地应了一声,亲手端了两盏小碗放到铺着红绒的锦桌上,对李络很不情愿地说道,“太子殿下,您先用,我给您夹菜。”   李络刚在铜盆里洗了手,闻言,看向朱嫣的目光竟有几缕古怪,仿佛是瞧见一个纨绔子弟转了性,为此诧异不已。   “这…倒也不必。”李络拿面巾拭去手上水珠,声音低缓,“一起坐下吃便是了。”   “那可不行。”朱嫣拿小银筷敲了下碗,那瓷碗发出嗡的一声响来,恰好为她铿锵的说话造了势,“您是太子殿下,是主人家,我当然得在旁边伺候你了,对不对?”   她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这是宫中的规矩,坏不得。既然宋姑姑在旁边盯着,那她就老实一点,狠狠地下了决心,安心地伺候这位太子殿下用饭。   李络闻言,皱眉,竟试探着问道:“我…今日可有说错了什么话?嫣儿你这是…不高兴了?”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   朱嫣听了,差点气到。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抛弃心中“吃亏”的不悦念头,像个宫女儿似地站在这里吃饭,不指望李络夸她一句奉献巨大、自我牺牲贤、良淑德,那好歹也要让李络露出赞许的目光来。谁知道,这人竟怀疑她是在借机发脾气?!   什么人呐!   “你吃不吃?”她不由哼了一声,“赶紧坐下,我给你夹菜。喜欢吃什么?我全给你放碗里。”   李络:……   他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将椅凳和碗碟都推向了朱嫣的方向,道:“太子妃先坐,请用餐。络来布菜。”   ……   寂静。   守在一旁的宫婢,连同朱嫣身旁的宋姑姑,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色。   堂堂太子,东宫之尊,竟然这般谦逊地让出了第一个上桌的位置,请太子妃坐下用餐,还说自己会为太子妃布菜……   这是何等有损体统、前无古人的事情!   宋姑姑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劝道:“太子殿下,此事不合规矩,万万不可这样做。您乃东宫最尊者,当为第一个用膳之人。太子妃娘娘为您布菜,也是理所应当……”   李络却不以为然,只扬了下手,道:“以后都这样吧。太子妃先坐就是,你们都记好了。”   宋姑姑差点没厥过去。   ——这都是什么事呐!!   朱嫣眯了眯眼,倒是没客气,把那双银筷塞到李络手里,一屁股坐下了。   “上菜吧。”李络说罢,宫女们动了起来,一片脆瓷响,青盏银碟次第铺开。金枣鸡脯码作齐整的一叠,口蘑豆腐与蝴蝶肉胗白黄相衬,一罐鲥鱼枸杞泛着乳白香沫,令人食指大动。   太子卷起袖口,慢条斯理地端着小碗,舀起一勺鲜汤,先放至唇下淡吹一息,微转了下汤碗,才将其放至了朱嫣的面前。   “试试看烫不烫。”李络将勺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朱嫣试着舀了小半勺鱼塘,偎入口中。淡淡鲜香自唇齿间散开,馥郁之至。她不由眉开轻笑,道:“不烫,味道也好。李络,你也别干站着了,坐下来一起吃呀。”   他轻笑了一下,撩了袍摆,在她身侧坐下。东宫夫妇二人,竟再无谁为谁布菜的架势,两人并排一起上了桌。   朱嫣用筷子夹了一块细嫩的鱼肉,小声嘟囔道:“从前在岐阳宫时,福昌殿下的小厨房常煨一种鸭脯汤,鲜而不腻,最合冬春的时节。也不知道那个厨子如今在哪里伺候呢。”   “找人再去打听打听便是。”李络说。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进膳,宋姑姑在旁看的眉心直跳,心里翻天覆地。   食不言,寝不语;太子在上,太子妃在下。这些可都是宫里的规矩,先前木芙姑姑千叮咛、万嘱咐的,可如今竟是一条都没有遵守。亏得太子妃娘娘出嫁前还辛苦学了那么久的规矩礼仪,竟是完全没派上用场!   宋姑姑的表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复杂。   李络偶尔瞥见她微微扭曲的眉,心底竟有好笑之意。   “你们都下去吧。”他挥手驱退了宫女,道,“你们在,嫣儿怕是会不习惯。等一会儿用膳罢了,再来收拾便是。”   于是,宋姑姑顶着一张复杂的脸出了门去。   ///   午后至傍晚间,李络去了皇帝的书房商议国事。太子大婚,本该休沐三日;但皇帝近来精神不济,无暇应对诸多政务;李络思虑再三,还是舍弃了休憩的时辰,揽起了皇帝桌头的政务。   等他忙碌完毕,回到巍和宫时,已是夜色四合的时辰。   春日渐暖,但夜晚还是料峭微寒,人需披上雀羽长披御寒。巍和宫里悬着彩绸红灯,仍是大婚的喜气洋洋。他行至宫门前时,望至这阖宫的喜色,便不由止住了脚步,若有所思。   这宫门之后,便栖宿着他的结发妻子。二人拜堂成亲,喝了交杯之酒;日后,当风雨同舟,一生相随。   虽四下无人,李络却如瞧见了什么好笑之事,慢慢地笑了起来。   进了宫门,穿过转廊,内堂里传来宫女嘻嘻的笑声,不知是主仆几个在说什么,暖融融的烛火自窗纸上透出晕光来,碗口大的一片豆芽黄色,落在夜色里,叫人心底暖适的发痒。   他上了台阶,通传的宫女见了,忙行礼道:“太子殿下回来了。”   屋内宫女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朱嫣撩起帘子,从后堂探出身来。她刚洗漱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沾着水珠,柔软面颊被热意熏的发红,显出一种春日似的娇艳来。“怎么才回来呢?”她埋怨道,“明明是新婚,却还往陛下的书房跑!”   李络卸下了披风,交予一旁的宫女,随即挥退了在旁服侍的宫人。   “我怕回来的早,你又要怪我,觉得我是特地提前回来欺负人。”他说着,话里有话。   “……”朱嫣的眉头跳了跳,面色微微发红,知道他在指什么。   夫妻之间嘛,左右逃不过那几件事,她倒是有心找回场子,可她在床上的力气不如李络,这又能怎么办呢?   顿了顿,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小声道:“要不然,我们今晚就…别做那事儿。就聊聊天,说说从前的事儿呗。柳先生那么惹人厌,能说的故事多了去了,讲上一晚上都不会厌。”   李络挑眉,问:“你怕了?”   “……怎么可能!”朱嫣当时面色就一恼。她绞紧了毛巾,怒道,“我怎么可能会怕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几时怕过你呢?”   “哦?”李络却一副不信的样子,“我觉得你是在怕我。”   “想得倒是美。”她咬咬牙,伸手拽住李络的衣领,往着珠帘后带,恼怒地磨着牙,“竟敢说我胆小?就算我胆小,那也是怕什么妖魔鬼怪,不可能会怕你!…你给我等着!”   李络慢笑了起来。   夜色溶溶,长烛不熄。 第98章 回门   三日之后, 东宫夫妇便从巍和宫回了长定宫。   依照京中习俗,大婚三日之后, 新婚燕侣当一道回门省亲。太子则不同旁人, 上下有别,本当是召朱氏族人入宫的;不过, 朱嫣小提了一句想回家中坐坐, 李络便抽出了时间来,特意陪她一道回家。   马车出了商华门后,辘辘过了几条大街, 向着城北去了。朱家高墙内外,还没卸掉前些天大婚的红绸与灯笼, 依旧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因早有宫人策马提前通传, 此刻, 朱敬观携着长子朱宏育及几个同宗叔弟一道候在门前。东宫的马车一停,朱敬观便迎了上来。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朱敬观弯腰行礼, 他身后的朱氏族人亦黑压压地作了揖。   车帘轻动, 李络自其间跨出, 踩着脚凳下了车, 伸手虚虚一扶:“岳父不必虚礼。”   这一声“岳父”,叫的朱敬观老脸一颤,胡子都抖了下。就算是女儿嫁给了太子,但君臣依旧有别;太子在上,朝臣在下,此乃常纲。太子殿下开口一句“岳父”, 真是叫人折了寿。   万氏陪在朱敬观身旁,偷眼望向那马车里。好一阵后,才瞧见朱嫣姗姗下了马车;她着一袭沉香色海棠花缎锦衣,袖挽霞色披帛;梳了妇人的高髻,饰以累金丝螺钿花盛,通身似绽着翎羽光仪。   万氏眼眶一热,心底登时一片慰意。   自小捧在手心的女儿,千娇万宠的,想着法子为她谋求最好的,甚至还将她送入了宫中;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云散天明了。   瞧瞧嫣儿这副风光万千的架势,过去吃的那些苦,都算不了什么。   朱嫣刚下马车站稳,抬眼瞧见母亲在,便兴冲冲地想凑到母亲跟前去。但不过是高兴了片刻,立时想起了如今的场合可不适合闲散地说话,只能端起架子来,陪侍在李络身旁。   但是,她的一双眼已经笑起来了,显见也是欢喜不已。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茶已经备下了,这里请。”朱敬观在前亲自引路,将东宫夫妇向着影壁后带去,“家父卧病,不可下床;又怕过了病气,因此便不曾前来相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一群朱氏族人,簇簇拥拥地过了转廊,向着厅室内去了。身后是扛着东宫回礼的太监,涨红着脸将十数口红漆的桐木大箱向朱家的库房搬去。   花厅内备下了茶,上好的云山雾针,刚沏好便温吞浮上了清水面。梅花窗外,透着半缕春光,一枝桃弯弯绕绕地探入窗内,绽着嫩红花苞。   “太子殿下恩慈,竟屈尊亲至鄙府,实在是叫人感却之至。”坐在侧首的朱敬观,向着上座的李络遥遥敬茶,笑道,“别的不说,这一杯茶可代酒,且祝东宫琴瑟和鸣,早得贵子。”   顿一顿,朱敬观放低了姿态,有些踌躇道:“不知嫣…太子妃娘娘,在宫中如何?此话虽有些冒犯,不过,殿下一向宽仁,想来某尚不算逾越。”   朱嫣嫁入了东宫,那便是天家的人了,只能算小半个朱家人;且她是主,朱家众人为臣。就算朱敬观是她的父亲,也不可贸然以下犯上。这等询问之言,的确是颇为冒犯。   但依照朱敬观对李络的了解,李络想来不会因此感到介怀。他实在关切,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李络颔首,道:“孤瞧着,嫣儿似乎精神的很。”罢了,他转向坐在邻侧的朱嫣,问道,“不知嫣儿嫁入宫中后,可有何不适之处?在岳父这里说出来,也好叫孤记着,日后改了。”   朱嫣陡然被点名,心小小一跳。   什么叫“当着父亲的面把不适之处说出来”?这简直是威胁!看他这温和的话下面,仿佛就在说着“嫁给我,你敢有何不满?逃也逃不走了”!   她偷偷地撇了下嘴角,笑盈盈道:“承蒙父亲关切,女儿一切安好,太子殿下也对女儿颇为温厚关照。”   朱敬观放了心,舒了口气。   万氏眼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停地给朱嫣打眼色,大抵是想和女儿紧着些说母女之间的闺房心里话。朱嫣收到母亲急巴巴的眼色,便咳了咳,故作闲散姿态,道:“殿下,我与母亲有些话想说,可否失陪一阵?”   李络点头:“去吧。”   朱嫣很满意,站起身来,与万氏一道朝旁边的耳房走去。   ///   闲说了几句话后,朱敬观瞥见探入窗中的那一枝桃花,便对李络道:“殿下,如今园中春色正好。既太子殿下来了,不妨赏脸看看园中的桃花。”   朱嫣不在,李络确实有些无心坐在此处,闻言便颔首应下:“也好。早听闻岳父家中的栽株别有秀丽风光,如今能得眼福,不失为一桩佳事。”   朱敬观抚着胡须哈哈笑起来,叮嘱身旁的小厮推门,自己则主动在李络身前带路,向着屋后的桃花云云之地走去。   主屋的窗后栽着偌大一片桃树,每逢春至,便绽出一片灼灼醺醺之色,满枝淡红深朱,甚为惹人怜惜。再兼之挼蓝之溪淙淙而过,更添几许清新之味。   “所谓‘小桃初上,新试罗衣’,岳父的桃确实极好。”李络负手站在桃树下,客气地如是说。   虽明知不过是场面话,但朱敬观心底还是有几分傲意。他本文臣,对桃花梅树颇为喜爱;家中的桃树能得太子如斯夸奖,日后有宾客造访时,便能拿这几株桃出来说事了。   “这几株桃树在嫣儿小时便已种下了。嫣儿幼时贪玩,曾不小心掰折过一支新枝;为此,还挨了她母亲的教训。”想起过去的往事,朱敬观摇摇头,有些怀念地笑起来,“一眨眼的功夫,膝下的娇娇女儿便已长大了,嫁作了人妇。”   “哦?”李络闻言,淡有诧异,“未料到嫣儿少时,竟是这种性子?”   “是啊,她小时候颇为贪玩,长大了才文静下来。”朱敬观说罢了,见一旁的仆从正在园中掌座沏茶,便对李络抱臂一揖,道,“太子殿下,臣去瞧瞧茶水煮的如何,还请太子殿下稍候。”   “去吧。”   朱敬观抽身离去后,李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到了那如云纷呈的桃枝上。娇小的花蕾初绽,迎风娇瑟,颇为可爱。也不知多年之前,少时的朱嫣是如何狠心对这桃花树下了摧花的辣手,狠心折断了新枝。   他正这般想着,忽听到一道女子的细细嗓音。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李络侧过身去,却见得桃枝之后,隐隐站着一名纤弱的少女身形;身着姜黄薄罗裙,整个人形如纤柳,不堪一折。她的面孔似乎有些熟悉,但李络见过的人太多,着实想不起这少女是谁了。   瞧她发髻素淡,没什么钗饰,大抵也是在这园中伺候的人吧。   “见过太子殿下。”见李络的目光投了过来,这少女连忙恭敬地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冒昧打搅,还望太子殿下恕罪。自园中一别,已有数月;妙儿有一事闷在心中,盘桓难散,实在是想要说予太子殿下。因此今日不请自来,打搅了殿下,还望殿下勿要多怪。”   听这少女自称是“妙儿”,李络忽的就想起她是谁了——朱嫣的堂妹,本名似乎是叫朱妙。不过,她到底是几房的女儿,又是什么来头,他就不知道了。   “什么事?”因她是朱嫣的妹妹,李络尚给了两分脸面,耐下心来问。   倘若是与嫣儿有关,那最好不要耽搁了。免得她发起火来,又是要将鹦鹉扔油锅,又是要拎东宫太子耳朵的。   “……”朱妙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为难,眸光莹莹,颇有些委屈之意。酝酿半日后,她轻声道,“先前,妙儿在园中撞见太子殿下,恳请太子殿下婚后要对二姐姐关切爱重。不知殿下可还记得?”   “似乎确有此事。”   “妙儿…本是好意,也不过是盼着殿下与二姐姐,能有锦瑟和鸣、相敬如宾之好。可是…二姐姐似乎误会了妙儿的意思。”朱妙说着,眼帘一垂,语气颇为哀愁,“我本无意伤人,却平白被二姐姐视作了恶人。”   “此话怎讲?”李络皱了眉,道,“嫣儿为人良善,不是会平白恶赖旁人的性子。你是她的同宗亲眷,如何不知此事?”   朱妙被他的话堵了一下,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得古怪。   旁人听了她的话,哪个不是好奇追问朱嫣做了什么恶事?太子殿下倒好,上来就替二姐姐说话,仿佛她是故意嘴碎编排二姐姐似的!   她不过是将二姐姐做过的事实话实说,那算得了什么编排之言呢?   于是,朱妙眸光一闪,轻声道:“那日太子殿下离去后,二姐姐竟…竟然叫来了仆从丫鬟,强着剔去了妙儿的双眉,还以言语羞辱于我,说妙儿不知羞耻云云,更是逼的妙儿被锁家中,不可外出。”说着,她声色愈显委屈,喃喃道,“这一切,妙儿早就习惯了。二姐姐性子从来如此,妙儿根本不在乎……”   顿一顿,她掏出帕子,泪光闪烁,“妙儿本无所谓这些,可让妙儿无法容忍的是,二姐姐竟……竟说,这一切,都是太子殿下您的命令!殿下您英明果决,怎会行如此险恶卑劣之事?二姐姐说谎也就罢了,可这是在玷污您的声名呀!如此,妙儿才无法视而不见,”   狐假虎威,借高位之人铲除异己,谁能忍受此事?她若是太子,听闻枕边人竟然假传命令,用于后宅妇人撕斗,那可真是气的眼睛都要花了。   李络听罢了,问道:“你是说,嫣儿告诉你,是孤下了令,要人刮了你的眉毛?”   “正是。”朱妙抽噎道。   “……”李络不知当说什么。   这一招,想必是跟着福昌皇姐学的吧?嫣儿待在岐阳宫的那段时间,倒是学了不少本事。   最后,他道,“没错,确实是孤下的命令。怎么,你有不服?” 第99章 糗事   耳房里新上了沏好的茶, 万氏与朱嫣相扶着坐下。丫鬟将门缝渐合, 屋内便只留下了母女二人。万氏打量着女儿明艳的模样, 心底不由酸涩。   明明不过是出嫁了三日,却觉得已有一秋那么漫长。也不知要过几多日子, 才能习惯女儿嫁人的生活。   “嫣儿…宫里头, 怎么样?”万氏握着朱嫣的手,关切地问道。   朱嫣答说:“与从前没什么不同的,左不过是搬到了别处去住,一切都好。”   听朱嫣说的这么习以为常,万氏忽然想起女儿从前也是在宫里久住着的, 还是待在岐阳宫那等地方。如今嫁进了东宫, 也不会手忙脚乱。   也好,也好。   万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叹道:“旁的事, 母亲也不多挂虑,只怕你在太子殿下那受了委屈。他可曾有过薄待你?”   虽说太子瞧起来对女儿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 可天家的男人,难保不会生那么一点歪歪心思。万一女儿一过门, 得了手, 他便不珍视了, 这又能上哪儿说理去?   朱嫣也知道母亲担心, 忙安慰道:“母亲且放心,太子殿下对我没什么不好的。”   万氏叹了口气,酸涩道:“你在家中娇贵惯了, 就是在福昌殿下身旁那也是千簇万拥的,一时嫁作了别人的媳妇,要伺候夫君与公公,也不知道能否习惯了……”   万氏自己也是从做姑娘过来的,在家时何等舒服,出了嫁,到了朱家,瞧着风风光光;可关起门来,还是恼人事一大堆。上头二老身子不好,为尽孝道总得侍奉榻前;丈夫又是个不解风情之人,脑袋里除了公文之外竟是什么都装不住;饶是如此,还得尽心尽力地操持着阖府的家务事。她尚且如此,自己那娇贵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怕不是光应付各宫的主子就自顾不暇了。   朱嫣却摇了摇头,道:“也谈不上什么‘伺候’,太子殿下从来不会让我做这做那。”   “不曾让你帮着捏捏腿脚、布布菜?”万氏有些狐疑。   “不曾。”朱嫣答。   不过,李络给她夹菜盛饭了,这事儿还是别说给母亲为好,免得气到她。   “不曾让你绣绣鞋垫以表心意?”万氏嫁进朱家没几日,就被婆婆拉着这么叮嘱了。外头做的衣服终归不称心,还是媳妇儿自己做的合身。为此,万氏熬了不知道几宵灯火。   “不曾。”朱嫣老实说。   “也不曾…”万氏卖力地想了想,隐约想起先前自家夫君摔了脚没法走路,她帮着端过脚盆,就问,“不曾叫你帮忙洗个脚?”   “还能叫人帮忙洗脚啊!”朱嫣大吃一惊,“李络是太子,又不是没手。洗个脚,拿毛巾擦擦的功夫,难道还要我做?”   听她口呼太子大名,又说这等放肆不敬之话,万氏吓了一跳,连忙“嘘”了一声,按下了女儿的头,道,“你可轻点声儿,我的太子妃娘娘!要是让旁人听到了,免不了好一阵编排。”   “喔……”朱嫣迟疑地应了,只在心里道:还能叫人帮着洗脚?还能这样?回头试试。   万氏见朱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渐渐放下了心。   女儿从前在岐阳宫时,几多慎重,和大殿下相处总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可如今却不似从前那般,事事皆要小心、说话戴着面具,显得率真了些许。这样的性子,必然是被人呵护出来的。想来,太子殿下不曾薄待于她。   她叹了口气,道:“罢了,瞧你这样,母亲算是放心了。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赶紧去太子殿下和你父亲那头吧。”   “好。”   “记得了,出了这扇门,你就是太子妃娘娘,可万万不可再做出撒娇的小女儿之姿了。”万氏最后慎重叮嘱道。   母女二人最后说了两三句话,便出了门。听闻太子与家主正在屋后的桃林处赏花,便前后地朝着那处去了。   朱嫣正悠悠走着,忽见得前头有个人一阵旋风似地冲了过来。仔细一看,是着姜黄色薄罗衫的堂妹朱妙,正以袖掩面,双目含泪,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迈着细碎的步子,小步小步地往外跑。   “三妹妹……?”朱嫣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在此处?”   朱妙听她嗓音,脚步一顿,随即,那张本就泪莹莹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两只手刷地举起来,捂住了自己的眉毛。   “没什么……没什么!”朱妙大声说罢,捂着眉毛,如躲避瘟疫似地跑开了。   朱嫣:?   这堂妹怎么怪怪的?   她没将朱妙的事放在心上,跟着母亲到了后园里。一抬眼,就瞧见父亲朱敬观与李络正一道站在院后的桃枝下,两人相谈甚欢。   “嫣儿说是在追蝴蝶,因此跳上来抱了树枝,谁料到她年纪虽小,份量却不轻。咔嚓!树枝就折了。内人急着出来看伤,她倒是没什么事儿,但这桃树伤的却大,匠丁来看了也只摇头。”   朱嫣听到父亲正在说的事情,脸皮当时一僵。   怎么回事!   父亲竟将自家女儿小时候的丢人事拿出来当谈资,还是说给李络!这下好了,李络又知道了一桩把柄,日后有的拿出来嘲笑了!   朱敬观说的正在兴头上,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瞧见女儿就在身后,老脸登时有些讪讪,当时便打住了。   “后来么,姑娘长大了,就文静贤淑了。”朱敬观咳了咳,顶着万氏颇有压力的目光,这样对李络道。   李络慢慢点头,说:“岳父此言不错。嫣儿确实文静贤淑,是岳父教导有方。”   朱嫣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不平的目光。   一家子人在后园坐了会儿,喝了几口新茶,到了近傍晚时,太子与太子妃才离开了朱氏,坐马车回宫去。   过了新婚的头三日,太子与太子妃便要回长定宫住着去了。因此,这一回抬人的小轿没往巍和宫去,而是径直到了长定宫。轿杆一下,朱嫣踏下地来,仰头便瞧见长定宫几经翻修后气派的宫门。   傍晚时夕阳斜照,灿灿金辉洒落于朱墙碧瓦,映得长定宫几如仙门上台。她从前虽来过长定宫无数回,可如今是亲身搬到这儿来住,那又是别样的一番滋味了。   她的行李箱笼早已安置好了,该入库的入库,该搬进房里的进房。长定宫与岐阳宫不同,统共就那么两个主子,腾出来分做了前厅后堂、书斋暖阁,她所住的地方,便是后头的主殿了,挂了道“百味堂”的匾额,俱说是从前纯嘉皇贵妃取的名,后来在大火里烧的七七八八,又重新修葺一新了。   她跨进了宫门,便听得耳旁传来一声热情洋溢的请安:“太子妃娘娘,您可算回来了!”仔细一瞧,原来是从前打过几回照面的小喜公公。   “你是…小喜公公?”朱嫣问。   “正是小的。”小喜见她记得自己,很是高兴,“殿下吩咐了,您是主,有什么缺用的,小的一定给完备上。”   自打知道朱家的二小姐要嫁给太子,小喜就铆足了劲在人家面前露脸,想混个面熟,日后也好有路走。这些功夫不算白花,太子妃娘娘一进门,可不是认出了他的脸?   李络也下了轿进宫门,见小喜正殷勤地与朱嫣说话,便张口叮嘱道:“小喜,太子妃在的时候,你得好好看着咱们庭中的桃树,别让桃树被折了。”   小喜愣住了。   护着桃树……?   这是为何?说的好像太子妃娘娘会把这棵桃树砍了似的。   一旁的朱嫣脸色一黑,表情有点儿不妙。——她就知道,就知道!父亲说出了她小时候的糗事,李络这就做上文章了!   “你……”她磨了磨牙,有点想拧李络的耳朵。   “有人心眼小,我怕她会拿这株老桃树开刀。”李络负手,挑眉看了一眼朱嫣,大步朝着堂前走去。   朱嫣的手蠢动起来,差点就想飞到李络的耳朵根上去。   “说什么呢!你可给我站住了!”她微恼着,小步追上了李络的背影,道,“竟然这样埋汰我,我可生气了!你知不知道,我生气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房里那只鹦鹉完了。   李络停下了脚步,问:“你生气了啊?”   “是。”朱嫣坚定说。   “那可怎么办?”   “你请罪试试,我看看能不能消气。”   “好。”他倒是分毫不在意,“是我多嘴了。”   “你这一点都不诚恳!太敷衍了”朱嫣却不满意,“总得做点什么实事,来补偿补偿吧?”   “比如说?”李络虚心地求教。   朱嫣摩挲着下巴,开始仔细地思索起来:她能叫李络做些什么,来让她解气呢?   她想了又想,却都没什么好主意。忽然间,她想到了白日在家时母亲万氏对她所说的话——“太子殿下他……不曾叫你帮忙洗个脚?”   她登时就有主意了。   朱嫣勾着唇角,仰头笑了起来:“太子殿下,试试看给我洗个脚?兴许,我就气消了呢?”   李络:……   还真敢说。 第100章 白芷   盛春渐过, 枝上的桃花也有了隐约的凋谢之意,初夏里, 碧绿之荫懵懵地抽出了轫芽, 深绿浅翠,萦绕在长定宫的墙瓦之间。长定宫里早早换上了应夏的竹篾, 将走廊割成为一轴一轴。   朱嫣已逐渐习惯了长定宫的日子, 隔三日向皇帝与太后请安,一日三膳俱在小厨房用。到了晚上,则烧点热水, 让太子殿下捋起袖口给她泡个脚,生活很是惬意。唯一的烦恼, 便是延康宫的瓯姑姑时不时上门来坐坐, 传达太后娘娘想抱曾孙的意愿。   这日, 朱嫣正坐在廊下剪一盆萼香君,就听到外头传来通传的声音:“太子妃娘娘, 甘泉宫的成妃娘娘来了。”   成妃?   自打先皇后病去, 这六宫之中就没了个像样的主子, 后位悬置。裕贵妃又经受儿子被驱贬的打击, 一蹶不振,人如老了十岁似的,没那些精力把宫里搅得波涛汹涌。眼下里,甘泉宫的成妃娘娘便是妃嫔之中说话分量最重的那位了。   朱嫣收起了剪子交给身旁的琴儿,拿帕子擦手罢理一理鬓发,朝前庭步去。进了堂屋, 就瞧见今年三十几许的成妃着一袭淡妃色罗绸百褶裙,手持象牙柄团香扇不咸不淡地摇着,面上是盈盈的笑意。   “成妃娘娘安。”到底算是半个长辈,朱嫣给她行了平礼,客气道,“娘娘素日里忙碌,一直没来得及去好好打招呼,竟不料今日成妃娘娘亲自来了。恰好长定宫新到了一斛茶叶,就请娘娘赏脸尝一下吧。”   成妃道:“说的哪里话?你是太子妃,自然是我过来瞧你了。你与太子大婚不久,我虽添了礼,却总觉得不够厚重,还想着送你些什么算作道贺呢。”一旁的宫女沏了茶上来,奉给成妃。她接过了,只浅呷一口便放下。   “何必这么客气?”朱嫣却不敢受,“成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当真不必再送什么。如今吃穿俱不缺,也不好劳心娘娘再破费。”   “这有什么!”成妃轻柔地笑起来,道,“我给你送的不是东西,而是个使唤的人手。我听闻东宫没几个宫女,怕太子妃不方便,特意找了个手脚格外勤快、人也聪明伶俐的。你与她说一两句话,定会喜欢的。”   此言一出,端着茶盏的朱嫣面色微变,她身后的宋姑姑则表情刷然一沉。   送了个宫女儿?这算什么事?   是想往长定宫安插手脚眼线,还是指望着小宫女能得了太子的一夕恩宠?从前成妃紧着为自家的侄女与李络牵线,如今再做这等事,那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宫中没了皇后,成妃竟眼巴巴地摆起谱,做起这等恶婆婆的事情来了,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见成妃轻轻一击掌,外头便盈盈进来一名身材姣好曼妙的宫女,向着堂中的众主子次第行礼:“奴婢白芷,见过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   抬起头来,便见得一双润泽的翦水秋瞳,雾蒙蒙的,极是勾人。那张脸也是清澈中透着淡淡的媚意,实乃美人一个。   宋姑姑最见不得这种事,当即拉长了脸,低头对朱嫣耳语道:“娘娘,这事儿应不得。”   朱嫣挑眉,道:“这丫头叫白芷?生的不错,瞧着也顺眼,那我就收下吧。”   宋姑姑微愣,但见朱嫣那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心又稳妥了下来。她听说过朱嫣从前跟着福昌公主做伴读的事儿,心底也猜到了自家主子怕是有一万种手段等着用。   成妃见她如此大方地收下了这丫头,心底很是诧异,原本准备好的一通软硬兼施之词也没了用武之地。不过事儿达成了,终究是好的。于是,成妃拿杯盖子捋着茶沫,笑说:“这丫头做事最是利落不过,你留在身旁,多一个人也方便些。”   “谢过成妃娘娘美意了。”朱嫣慢慢笑起来。   见目的达成了,成妃很快便告辞而去。厅堂之中,名叫白芷的美人儿娇娇瑟瑟地站着,垂首任人打量;朱嫣慢条斯理地喝茶,看她的目光颇有兴致;但一旁的宋姑姑面色可就不那么好了,脸色黑如锅底似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把这小丫头吊起来打一顿。   “你叫白芷?白芷可入药,是个有趣的名字。”朱嫣道。   “回娘娘的话,奴婢正是白芷。”白芷的声音也柔软得可怜,纤纤一笑,露出白贝似的细齿。   “不错。”朱嫣满意地打量着她,道,“既然你来了长定宫,那就要服从我的吩咐。只要哄好了我,那我就安排你去伺候太子。明白了?”   白芷微怔,心里有些迷惑。没想到太子妃娘娘这么好说话,竟要主动送她去太子身旁。莫非是东宫夫妇二人感情不佳,她这才急着送自己上趟?   这么一想,白芷心底也高兴了起来。她本在成妃宫中,原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可陛下又总也不往甘泉宫来,令她几乎要断了飞黄腾达的心思。如今时来运转,她被送入了东宫,看来日后自有似锦前程了。   凭自己的美貌,就算蛊惑不了陛下,但对付年轻又没怎么见过女子的太子殿下,那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白芷正这么想着,就听得朱嫣道:“白芷,你知不知道前朝有一阵子,京中流行过一段时日的‘黑美人妆’?我如今就喜欢这黑美人妆,想要看你也化一个。”   白芷愣了愣,问道:“……太子妃娘娘,何为‘黑美人妆’?”   朱嫣勾唇淡笑起来,给一旁的琴儿打个眼色。没过多久,外头就进来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按着白芷在地上跪下了,掏出炭笔、脂粉与腮胭便往她秀丽堪怜的小脸蛋儿上抹。   眼见那么多人摆弄自己宝贵的脸蛋,白芷有些慌怕,但偏偏面前的人是太子妃娘娘,她不敢挣扎,只是小声不安地问道:“娘娘,这…这……是做什么……”   拿着炭笔的婆子笑眯眯地解释起来:“白芷姑娘,你就放心吧!娘娘是想将你打扮的倾国倾城,华光四射,好叫太子殿下见了就心底舒心呢!”   白芷半信半疑,心底满是惑意,却不敢再多问。   “来,白芷姑娘,眼睛闭上了!”   “白芷姑娘,嘴巴张开,牙也是极重要的,笑起来露齿,这牙就是人的门面……”   “再来梳个头发。哎哟!真是好一个秀气的姑娘家。”   过了半盏差的功夫,那些化妆的婆子总算停下了手,退了开来。白芷睁开眼,便见得太子妃一脸正色地端详着她,道:“好一个人间尤物,我见犹怜啊。”   听太子妃这么夸奖自己,白芷心底有微微的自得。   太子妃自己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她如此夸赞自己,可见自己确实比外头那些山野之色要出众多了。若当真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兴许命便自此大改了。   “成了,起来吧,去宫门前候着,太子一会儿就回来了。”朱嫣淡然自若地起身。   “谢过太子妃娘娘。”白芷心底微微欢喜,连忙起身,随着众宫女一道下了阶迎向宫门前。她垂头站着,一颗小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果然,未有多久,就听到太子的銮舆在门口落下之声。在几个宫人的环簇之下,身着石青袍服、戴白玉冠的东宫之主,一边低声与应公公交代事宜,一边跨过门槛来。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宫人们齐声行礼,打头的声音里有一道格外娇嫩新鲜的,李络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恰好望见白芷的脸。旋即,李络的表情古怪地扭曲起来。   “你……瞧着有些脸生啊……”李络有些不忍地侧过了头。   “太子殿下,奴婢名唤白芷。”白芷见太子向着自己看来,忍不住面有羞意,露齿淡笑,答道,“本是甘泉宫的奴婢,今日被拨来伺候您与太子妃娘娘了。”   “……好。”李络很艰难地说罢了,伸手摸了下嘴角,赶紧地过去了。跟在李络身后的应公公,也是老脸抽动,极为复杂。   “白芷姑娘,你……”应公公本想好生劝上一句,可下一秒,白芷对着应公公露出了招牌的露齿一笑,应公公竟然憋不住地大笑起来。   “哎呀…这……哈哈哈哈……”   听闻应公公沙哑着嗓子笑起来,白芷有些困惑。她这等露齿之笑乃是最好看的,怎么应公公却笑起来了?有什么可笑的?   白芷想起方才那些婆子们给自己化妆的架势,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了一口气,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面孔,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径直朝着防走水的水缸奔去,朝着水面上一照。   但见她那张秀丽堪怜的小脸蛋上,被画了一双连在一起粗如筷子的宽眉毛,眼皮和脸颊上都打着堪比猴屁股的巨大红团,更可怕的是一口洁白的牙,竟全部被抹成了黑色!如此可好,她盈盈一笑,仿佛露出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啊——”   白芷惊叫起来,跌坐在地。   一旁的宫人们再也忍不住,纷纷地笑了起来。长定宫内外,一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第101章 花招   入夜。   宫人们所住的侧耳房内, 几个刚洗漱罢了的宫女正围坐在炭盆前烘头发,一边嬉笑着说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瞧见没有, 甘泉宫来的那个, 在太子殿下面前丢了大脸,连应公公都笑了呢!”   “活该!有点姿色就蹬鼻子上脸, 被娘娘教训了也是常理。”   “成妃娘娘这是嫌自己的手不够长, 想着法子往东宫塞人呢……”   这几个宫女,要么是太子妃娘家带来的,要么是本就在长定宫的, 相处久了各自相熟。而从甘泉宫来的白芷,一个人坐在通铺的最里头, 垂着头沉默地坐着, 纤肩瑟瑟抖个不停。   这间房里本只住了六个宫女, 挨墙的这个床位是最潮湿不过的,枕被还有些发了霉, 人躺上去, 就如睡在黄梅天的泥地里, 浑身发冷。可白芷又没地方说理, 她要是去找管事的宋姑姑抱怨,一准吃宋姑姑的白眼。   又想起白日里在太子面前蒙受的羞辱,白芷忍不住抱着膝盖,小声地呜咽着淌起眼泪来。   她本想着在太子殿下面前露露脸,谁知道太子妃娘娘竟然心思这么狭隘,令宫人将她打扮的丑陋滑稽, 还涂黑了一口牙。这样稀奇古怪、和猴子似的长相,太子殿下见了不跑便已是很有风度了。   也不知道那些涂抹在牙齿上的黑脂是什么东西所制,她漱了无数次的口都没法去干净,现下一口笑齿上还沾着点灰黑。   她哭的虽小声,却还是被同房的宫女听到了。为首的宫女翻着白眼站了起来,怒道:“大晚上的,你哭丧什么的?叫宋姑姑听见了,连累我们一起挨训!你要是委屈,就回甘泉宫去,别待在这儿丢人现眼。”   坐在火盆旁的几个宫女也轻哼起来。   白芷收了声,人缩到了墙角,不敢再哭了,但心底的委屈却有增无减。   她来长定宫,可不是平白无故来受这些小宫女欺负的!得想个法子让成妃娘娘替自己撑腰才是。   ///   隔了几日,甘泉宫的成妃果然再度造访了长定宫。   彼时,朱嫣正靠在竹凉榻上让琴儿帮忙捏脚。听闻成妃来了,便将双脚塞入履中,恢复了端庄娴宜的姿势。   “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了,太子妃娘娘这儿倒还是一派凉爽。”伴着轻柔的嗓音,成妃慢摇着团扇踏入了门槛。她着一袭沈绿色青竹纹罗裙,斜挽堕马髻,别一支紫珊瑚嵌玳瑁的发簪,瞧上去便很是雍容,竟有些旧日皇后的神采了。   “成妃娘娘请坐吧。”朱嫣虚行个平礼,和成妃客套地打声招呼,叫丫鬟奉上了新打的梅子汤与一盘新贡的杨梅。嫣红润泽的杨梅果,堆小山似的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盘中,沾着几滴新鲜水珠,看起来甚是爽口。   “太子妃,前些时日我送来的那个丫头,不知用起来可还顺手?”成妃也不多说虚话,上来便开门见山,“她若是笨手笨脚了,丢的可是我甘泉宫的面子呢。”   提起白芷,朱嫣无声地笑起来,道:“白芷?确实聪明伶俐的很。”   让她洒扫庭院,她倒是干的也快,花上一整日将整片儿中庭清洗得一尘不染,应公公来查都直叹不错,也不算是白吃了一口长定宫的饭。   “哦,是么?”成妃娘娘抬眼,若有所思道,“可我怎么听说…太子妃娘娘不大喜欢她呢?”   “这又是哪里来的话?”朱嫣故作惊奇,“一个宫女儿罢了,我连名字都记得难,怎么还会特地去细分我欢不欢喜她?长定宫可有那么多宫人呢!”   成妃听罢,以团扇半掩面,笑起来:“哎呀,我也不过是听人这么一说罢了。听闻太子妃娘娘打发白芷去又是跪地擦洗的,又是给宫女儿泡脚,还给她脸上画花样,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   朱嫣淡笑一声,说:“原是说这些事,那倒是真的。不过宫女嘛,本来就是干活儿的,她洒扫洒扫庭院,那也是常理。总不能说这些活只能由着太监干,小宫女便不能干了吧?领的同样的月银,活也不能分轻重。”   成妃喉中的话一噎。   朱嫣这话,明面上挑不出任何的错来。可哪家的主子会舍得让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宫女去干这等最粗下的杂活?便是不留在身边伺候自己看着顺眼,那也能养起来送去别的宫中做钉子。   太子妃竟当真这么不留情!   “那…倒是说的没错。”成妃讪讪一笑,又道,“那既然都是宫女,那就该两碗水端平,怎么又叫白芷去给其他宫女洗脚呢?”   “哦,那是她同屋的姑娘摔了跤,脚崴了。她们有同屋之谊,照顾照顾姐妹,这不是理所应当的?”朱嫣四平八稳地把成妃的话堵回去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姐妹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吧!”   成妃的眼皮一跳,心下就有一股火气。   脚崴了,才需要人帮忙泡脚?只怕是信口胡编的吧!那宫女脚到底崴了没有,也只有太子妃一个人知道罢了!   说来说去,还是太子妃气量太小,容不下人,没法安心看着这么个漂亮宫女在太子面前晃来晃去。   成妃冷哼一声,道:“这些事儿,从前做了也就做了。可白芷到底是我送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妃多少也该手下留情些吧?”   这话说的直白,倒是让朱嫣有些诧异了。   “成妃娘娘,白芷来了长定宫,那就是我这儿的人了。她领的是我的月银,没道理我还要看你的脸色呀。”朱嫣一点都不怕成妃的架势,直接给顶了回去,“成妃娘娘若是不高兴的话,就将人领回去吧!至于在甘泉宫里成妃娘娘要怎么供着这丫头,那我可就管不着了。”   “你……!”   成妃气的差点直挺挺地站起来。   自打这宫中没了皇后,六宫妃嫔都唯她马首是瞻,成妃风光得意,过足了呼风唤雨的瘾头。裕贵妃如今不肯出门儿,这六宫的事都要她来打理,她早把自己当做半个皇后算了。如今头一次被人这样顶嘴,心里很是不快。   她倒是想给朱嫣一个下马威,可人家又是太子妃,和跟在自己身后谄媚的那些个宫妃不同。   想了一想,成妃按捺下了自己的恼火,好言相劝道:“太子妃,你也别火气大,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欺负下人’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多少也不好听。我现在管着六宫的事儿,总不能坐视不理。我这么说,也是为了太子妃好。”   朱嫣眉头一挑,道:“那就谢过成妃娘娘好意了。”顿一顿,她故意打个呵欠,道,“天气一热,人就容易犯困,我也乏了,还请成妃娘娘早点回宫休息吧。”   竟然是当面直白地下了逐客令。   成妃气的眼皮狂跳不止,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团扇,却没法说什么,只得恨恨地转身道:“那我就不打搅了,太子妃好好歇息吧!”   ///   成妃走后,朱嫣等李络回来,特地添油加醋和李络说了此事。   “你不知道那成妃有多飞扬跋扈,几乎要骑到我的鼻子上来了。”朱嫣摆出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样子,拽着李络的袖口道,“还有那白芷,她仗着年轻漂亮,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络的目光顷刻间严肃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去把那个白芷叫来。”李络道,“明日,我给她安排一个好去处。”   ///   隔日后,甘泉宫。   成妃正坐在梳妆台前,挑着妆奁盒中的耳坠子,伺候她的大宫女连翘便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满面焦虑色。   “娘娘,不好了!”连翘小口地喘着气,附耳到了成妃的身旁,“您还记得咱们插到东宫去的那个白芷么?”   “记得。怎么的?一个没用的丫头,还要本宫给她出头呢。”成妃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自照。   “今日太子殿下带着她贴身伺候,去了御前……”连翘说着,又喘了口气,一路小跑令她满面热汗。   “那不是好事嘛!何必如此慌张。”成妃戴上了一双白玉的耳坠,很是满意的模样,笑道,“若是本宫没看错,白芷那丫头也是有些本事的。只要有机会混到太子身旁,就能飞黄腾达。哎呀……前几日里本宫还在发愁那太子妃不好对付呢,没想到,白芷自己倒是有本事了!”   说罢,成妃很轻快地笑起来。   连翘吞了口唾沫,小声道:“并非如此呀,娘娘!那白芷跟着太子殿下去了御书房……碰着了陛下。陛下…受用了,刚封了美人,说是赐住甘泉宫,要娘娘您好生照顾着……”   成妃的眼珠一瞪,人当时就愣住了。   “你,你你说什么?见着了陛下?”她颇有些不可置信。   “是呀!”连翘都快急哭了。   原本是送去东宫的人,最后竟然兜成了陛下的女人,还封了个美人!这岂不是给娘娘自己添堵吗?且陛下还要将人赐到甘泉宫的侧殿来住,这日后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这…这是什么事呀!”成妃险些晕了过去。   “娘娘!成妃娘娘!” 第102章 瓜瓤   白芷被封作美人的消息, 一夕之间就传遍了六宫。   成妃气归气,可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能在自己的宫中摔摔东西。再见到白芷时, 只瞧见她娉娉婷婷、移着个弱柳似的娇嫩身子,纤纤盈盈地进了甘泉宫请安。   “见过成妃姐姐……”   已被封了美人的白芷, 换了一袭淡耦合色锦罗裙, 娇丽面庞如芙蕖似的青春光彩。朱唇轻和,一句“成妃姐姐”,差点没把领着众宫女出来接人的成妃气的一个踉跄。   “你……你!”成妃死死地盯着白芷, 恨不得扒了这小狐狸精的皮。   她让白芷去长定宫,那是去做眼线, 去给太子妃添堵的!白芷倒好, 竟伺机攀上了陛下!   陛下可也真是的, 一个宫女竟也收用了,还取了个封号是“莲”, 说白芷俏生生的如莲芙似的清宜可人, 这算什么?!且这白芷, 竟然还被赐住进了甘泉宫!这日后可当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成妃恨恨地咬着牙, 瞪着白芷,道:“你真是好本事啊!”   白芷低了头,模样有些委屈:“成妃姐姐,陛下的意思,妹妹也不敢驳抗呀,只能来甘泉宫给成妃姐姐您添麻烦了。”   话虽这么说, 白芷心底还是有些舒畅的。被陛下封作美人后,这两日她便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在云端,几度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呢。   她在甘泉宫做奴做婢的,早就受不了这等寂寂无头的日子了。去长定宫,那也是为了有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谁料到她竟还当真好命,虽没攀上太子,可却被陛下瞧上了,这当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至于成妃娘娘会不会生气,那她可管不着了。荣华富贵当头,谁还顾得上先主?如今紧紧扒着陛下的心,那才是要紧事。   这么一想,白芷越发恭顺起来:“日后,妹妹与成妃姐姐您一道住在这甘泉宫,还要成妃姐姐多多关照了。”   这话说的,就连扶着成妃的大宫女连翘都听不下去了,当即瞪着眼睛怒斥道:“‘姐姐’?!轮得到你喊娘娘为‘姐姐’了?!你不过是六品的美人,也敢与成妃娘娘称姊妹?”   白芷闻言,似小吓一跳,抽噎道:“嫔妾知错,还请成妃娘娘宽恕。”罢了,泪珠子如不要钱似的往下滚,好一副冰清玉洁、我见犹怜的模样。   成妃见她哭的旁若无人,心底更是气的火大,当即甩了袖朝自家殿门去了,怒道:“来日方长呢!看看你这小丫头到底能留得住陛下几时?!”   甘泉宫中,成妃与新封的莲美人闹得不欢而散,成妃拂袖而去,留下一个盈盈哭泣的白芷。   这还只是个头,日后的甘泉宫有的是鸡飞狗跳。此乃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   “据说成妃娘娘气的够呛,虽说白芷封了美人,但成妃娘娘还是使唤她给自己洗脚呢!”   “从前做宫女时伺候人,如今做了美人,竟还要伺候人!白芷也真是命不好。”   “谁说不是呢?前些时日白芷在咱们宫里的时候,成妃娘娘还嫌弃我们使唤她,如今成妃娘娘自个儿不也使唤上了?可见她就是看不惯咱们长定宫罢了。”   “说的是!说的是。”   百味堂里,琴儿与宋姑姑小声地低笑着,一人给朱嫣打着团扇,一人捧着绣绷慢慢地挑着针。琴儿将从外头听来的八卦讲的绘声绘色,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宋姑姑都忍俊不禁起来。   应夏时节,屋内熏上了清亮的沈水香,一股细而清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地缠绕在珠帘雀羽之间。半抬的红棂纸窗前,新摘的僧帽花绽着淡紫的瓣儿。   朱嫣正捧着一碟切好的西瓜,听琴儿说起甘泉宫的事,她放下了手里的小银签,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含糊道:“白芷与陛下纳事儿啊,可是白芷自己的意思!听太子说,她到了御书房,那眼光就分毫都不留在太子身上了,一个劲儿地往陛下身上贴。既然她瞧不上太子,那咱们也只能成人之美了。你们说,可对?”   闻言,屋内的宫女们又是一阵银铃似的笑。不仅仅是琴儿和宋姑姑笑起来,连侍立在珠帘外的小丫头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白芷倒是好眼光,一眼就知道该往哪儿去了!”   毕竟那丫头来长定宫没几日,就上下地惹人嫌。在太子和太子妃面前被笑话了,回头就在屋里哭闹,差点连累阖屋的人都被宋姑姑惩罚;宫女之间,也没几个喜欢她的。   堂内的女眷们正在说话,屋外传来通传之声,李络从前朝回来了。朱嫣忙站起来,掸了掸衣袖,携着一群婢女出了珠帘请安:“恭迎太子殿下。”   “起来吧,虚礼什么。”   李络刚进了里间,正在摘襟领上的绦带。朱嫣见了,忙不迭地上去帮忙,口中又问:“太子殿下,今天前朝的事情可还忙?我瞧你回来的早,还没准备解暑热的汤呢。”   别说绿豆汤了,她就弄了俩西瓜,还被自己全吃了。李络回来的太早,一点儿余粮都没备下。   “前朝倒是不忙。”李络说,“但我抽空去看了趟福昌皇姐,她就要出嫁了,到底是我的姐姐,多少还是要关照一下。”   听到这个名字,朱嫣的手顿了顿。她将解下来的绦带交给身后垂头的琴儿,心思复杂地问道:“福昌殿下…她如今可还好?”   从前在岐阳宫处了那么久的,一时半会儿,朱嫣也没法把福昌殿下给忘了。   先时朱嫣心底不大喜欢福昌公主,觉得她心眼小,又被宠的是非不分;自己虽已够事事听从、小心谨慎,可却仍会时不时触到福昌公主的倒刺,招来白眼。   不过,后来福昌殿下帮着齐知扬将皇后给扳倒了,这些厌恶之情便也随之淡了下去。   李络摇了摇头,道:“福昌皇姐她恨透了我,我一过去,便还和小时候一样同我发脾气。皇姐总觉得是我在从中作梗,才让她没法子嫁给齐知扬。”   想起福昌公主当着面将茶盏往自己身上丢的模样,李络的心底一沉。皇后一死,再也无人弹压着,福昌皇姐的脾性就更狠戾了。想来,还是依照父皇所想的那样,将福昌皇姐远嫁了,磨练磨练性子为好。   朱嫣的眉轻折了起来,口中迟疑地问道:“殿下她还在想着齐小公子吗?”   “是啊。要不是为了齐小公子,她怎会和自己的母亲恩断义绝?”李络说着,叹了口气,“她舍弃了如是多,背叛了岐阳宫,才换来了齐小公子的一句迎娶之诺,也只能死死扒着了。”   要不然,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都不剩下了。   只可惜陛下并不打算逐了她的愿,给福昌挑了个下臣做驸马,还要将她嫁出京外。这样的婚事,恐怕是想让福昌公主以后再也不必回京城了。别说和齐小公子成亲了,就是见一面都难。如此,福昌公主如何不恨呢?   她恨不得执掌生杀的皇帝,难道还恨不得自己的弟弟李络吗?   “到底是我的姐姐。”李络合了眼,语气有些沉,“等她出嫁,面子还是要做足,总不能给人挑了错处出来。”   “是。”朱嫣低声应了,想帮李络卷起袖口。袖口一撑,她却兀的发现李络的手腕上下竟然是两种不同的颜色,手掌有些小麦色,被袖子遮着的地方还是通透的白,两种色泽宛如被一道看不见的分割线齐刷刷地隔开了。   “殿下,您这手,怎么回事?!”朱嫣抓住李络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看,眼底有痛惜之情,“怎么晒成这样?!”   这也太难看了吧!   李络看到朱嫣隐藏的嫌弃之情,有些不知当如何解释。   从前的夏日,他都闷在长定宫里不必出去,屋檐阴阴,自然是晒不到分毫的太阳,整个人苍白的有些病弱。可如今不同了,他日日要去前朝,大太阳底下走上好一段路,有事没事还要出宫去办事,骑马迎着日光,如何不晒呢?   “嫣儿,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说,“要出门,就肯定会晒黑。”   “那不成。”朱嫣却一副要哭的样子,“这也太不好看了!”她撇着嘴,忙回去翻箱倒柜地布料,口中道,“这样吧,我给你做一副手套和袖套,以后你出门儿的时候就戴着,进了屋子再摘下来,明白了吗?”   李络:……   他点头,没好意思说自己的脖颈其实也晒黑了,只不过平日衣领遮着,不太看得出来。那等要脱衣服的场合,嫣儿又是闭着眼睛一副被欺负的样子,也看不见。   朱嫣正在翻着箱笼里的布料,李络见到桌上搁着剖开的西瓜,便向着果勺走去。但走近了一看,却看到瓜瓤最中心的红肉已被挖走了,只余下两旁一圈的厚瓤。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心说下次该叫下人多准备些瓜果。   太子妃只喜欢吃西瓜瓤最中间的部分,只备一两个送上来,怕是不够她吃的。 第103章 千金   今年的荷花开的迟, 都入了正夏,才姗姗在池里开了几片施舍的红。美人轻卷, 如腮含羞, 一副不欲叫人闲看的模样,唯有莲叶照旧一通碧翠, 将御花园的水塘铺了个满遍。   天太热, 一出门便被炎阳晒的眼花,蝉鸣落在草树间也惹人心烦。朱嫣索性没事便不再出门了,成日窝在百味堂里, 又派人在屋内多置了几笼碎冰驱暑。她近来新起了一副画稿,描的是泰岳山川, 整日里没事便会添上一二笔。   因着实无聊, 朱嫣便让堂妹朱婵递了母亲万氏的牌子进宫, 到长定宫来闲坐。   朱婵前段时日嫁给了宣平侯家的嫡长子,如今也是个小少奶奶了。她进长定宫时, 穿了一袭烟霞色的撒花缀蝶纹长罗裙, 外拾细缎披帛, 挽起妇人的青髻, 瞧着也颇有点名门夫人的架势。   她和朱嫣关系好,进了门,见四下无人,叫了一声“太子妃娘娘”后,便立刻亲亲昵昵地恢复了旧称,挽着手道:“嫣儿, 有二月余没见了,你想不想我?”   朱嫣忙叫琴儿去外头把重规矩的宋姑姑支走,又让宫女合了门,一边给朱婵递茶,一边笑说:“想你!当然想。不过,我在宫中待习惯了,见不着家人,也算不得什么。”   朱婵抬起茶盏浅呷一口,嗔道:“你还说呢?早前你进宫当伴读,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的紧。好不容易听说你要出宫了,才在家里待了几日,又进去了!”   朱嫣听得忍不住笑起来:“阿婵,你怎么说的像是我犯了事儿,被扣进了监牢里去了呢?我是嫁了人,又不是犯了错。”   朱婵撇撇嘴,阁下茶盏,说起自己夫家的闲事来。   姐妹二人之所以两月未见,那是因为朱婵忙着备嫁去了。她的母亲潘氏与朱嫣的母亲万氏妯娌关系好,不似三房的许氏那样处处爱找茬,没事便要在背后酸两句;因此,朱婵出嫁时,万氏给足了脸面,几乎是当自己的亲女儿一般来操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去了平宣侯府。   平宣侯也是京中一等一的人家,朱婵嫁进去,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只不过那位平宣侯的嫡子,形貌似乎算不得太出众,人倒是白皙文雅,就是稍有些丰腴。往好里说,是和蔼亲切,往坏里说,那就是免不了二十年后发福了。   朱婵起初还不大满意这点,她就是喜欢脸皮好看的,譬如二殿下那样,有一张俊脸还会花花手段哄人的男子。但平宣侯家心意做的诚,让自家的嫡子亲自上门跑了不知道多少趟,朱婵也就松口了。   “让他少吃两口甜的,兴许就瘦了!”朱婵兴致勃勃地说。   大抵是记着求亲时上门跑断腿的悲惨经历,平宣侯嫡子待朱婵很宽厚,处处做低。   又坐了一会儿,朱婵忽然显露出扭捏的作态来。她攥着帕子,小声试探道:“嫣儿,你也知道,嫁了人,和在自己家里做姑娘到底不一样,多了许多要挂心的事情。比如说呀,柴米油盐,库房后院,田产铺子什么的……”   “嗯。”朱嫣点头。   “你是太子妃,可能不大需要操心这事儿,自有宫里的司局给你打点,但是我嘛…多少得被烦着些。”朱婵的表情更扭捏来,她不停地翻卷着那条皱巴巴的可怜手帕,道,“尤其是…家里的人还盼着我早点生个子嗣……”   朱嫣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水呛住。   “你才嫁进去多久呀?这就惦念上你的肚子了?”朱嫣大为不可思议,小声道,“怎么也得过个三月半年才能有消息吧!更何况,只要你夫君爱重你,迟个三两年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像李络这样,难道会因为这老天判的子嗣因缘而疏远她吗?她可不信。李络要当真是这么小心眼的人,早八百年就不会娶她了。   朱婵的面色陡然一片通红。   她扯着那条手帕,小声说:“夫君也不急,婆母催的也还慢。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想养个乖女儿,给她穿穿漂亮衣服,戴我的珠钗首饰。好不容易嫁了人,心里总归急切一些。”   闻言,朱嫣噎了一下,讪讪道:“原是如此。”   原来不是婆母催的急,而是朱婵自己就想当母亲呢。从前在闺中可没听她这么说过,大抵是因未出阁的女儿不好讲这等话。不过,朱婵倒是当真极喜欢缝些娃娃衣服,自个儿剪编花环,这些朱嫣都知道。   这世上有懒得生儿女的人,那就有急着生儿女的人,那也是常事。   “听闻宫中有京城最好的千金科大夫,不知…”朱婵面庞飞上羞粉,小声道,“能不能请哪位掌科的先生帮我把把脉,看看我这身子,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朱嫣搁下茶盏,道:“阿婵,不是我泼你冷水,子嗣这事儿当真是看老天给的缘分。我倒是可以帮你找两个太医院的圣手来,但你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这事儿我可说不准。”   一听朱嫣愿意帮忙,朱婵露出了喜色,抿唇道:“哎呀!嫣儿你最好了。能有个太医给我瞧瞧,我就满足了,其他的也不求什么!”   朱嫣听了直摇头。她拿手帕拭了嘴角,推门让琴儿取了自己的腰牌,上太医院请坐科的医正来东宫瞧瞧。   琴儿去了,姊妹二人又坐着说了会闲话。谈到家里的三妹朱妙好像也在说亲事了,但许氏眼界高,反复拒了好几个,一定要挑个高攀不起的,为此与万氏闹了好几通矛盾。一边是觉得万氏故意为难自家,用差劲的婚事来搪塞;一边是觉得许氏不知轻重,尽给府中添乱。也不知道朱妙的婚事什么时候才能说下来。   没说多久,太医院的博太医就提着医箱到了。   “见过太子妃娘娘。”博太医从前就是为长定宫看诊的,与李络相熟,平常朱嫣有个头疼脚酸的,也是博太医来瞧。   “这位是宣平侯家的少夫人。”朱嫣给博太医介绍自己的妹妹,笑说,“博太医从前也看千金科,深得纯嘉皇贵妃娘娘器重。如今劳烦你替我这妹妹诊诊脉,调养身子,好让她早点偿了心愿。”   朱婵飞红了脸,道:“劳烦了。”   博太医捋着胡须,笑说:“这位宣平侯家的少夫人,从唇色气象来看,身体底子就好,想必是不大需要发愁的。若不放心,再让臣把下脉弦便是。”   朱婵点头,忙将手伸了过去。   博太医在桌上搭了软垫,将中指放到朱婵的腕脉处,略触一阵,便从药箱里取出纸笔,气定神闲说:“少夫人的身体很是康健。”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有孩子呢?”朱婵追问道。   博太医无奈地笑了起来:“哎呀,这个,臣也说不好。”   朱嫣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太医是太医,又不是送子观音。你问太医,太医也给不出个准数呀。”顿了顿,朱嫣又道,“不过我这里有些太后娘娘送来的备孕方子,你若不嫌弃,可以抄了去用。我被太后身旁的瓯姑姑盯着,用了好一阵子的药,可我却不觉得有什么用!”   博太医道:“延康宫的方子,本就只是调养身体用的。太后娘娘虽心意好,不过子嗣一事,却非药物可催。”他写罢了手里的药方,一时兴起,问朱嫣道,“太子妃娘娘,不如臣也为您诊一次脉吧。离上次请安脉,也有些许时日了。”   “好。”朱嫣信手将腕脉露出。   博太医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好半晌都没出声。朱嫣很少见到博太医这副架势,有些疑惑,问道:“太医,可是有什么情状?”   “……噢。”博太医回神了,笑说,“从太子妃娘娘的脉象来瞧,似乎是有喜了。虽说只有一月,不过确实是胎脉之声。”   “嗯?”朱嫣小小地吃了一惊。   上次博太医来诊脉还无事发生呢,这回她就有了?她可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呢!别说是察觉到一个月的身孕了,她根本没觉得自己腹中多了个娃。   朱婵闻言,大吃一惊,竟然有些委屈:“嫣儿,你这就怀上了!还用那些话来劝我呢……”说话间,有些酸溜溜的。   原本是为了自己的身体来求医的,谁料到最后诊出了朱嫣有孕,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过,酸过酸,朱婵很快笑起来,道:“这可真是好事一桩,快点去告诉太子殿下吧!等你的孩子落地了,我就给他缝衣服穿。”   朱嫣的表情有些微妙。她学着太医的模样,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却是什么也察觉不到。她没学过医道,自然是不通听脉之理,只觉得手上的玉镯子滑溜溜的,在夏天摸起来挺凉快。   琴儿张着嘴,吃惊地站在一旁。好半晌,她才欢喜地回过神来,行礼道贺:“恭喜太子妃娘娘。”说罢了,又急匆匆的出门去找宋姑姑,要小太监去里外通传报喜。 第104章 尾声   李络匆匆行过长定宫的转廊。   他的脚步走的急, 身后几个宫人都跟的踉跄,一路小跑着追, 口中道:“太子殿下, 请慢行,小心着些脚下……”   虽说口中这么讲着, 但宫人心底也清楚, 太子殿下恐怕是慢不下来的。   太子本在前朝,长定宫里传来了消息,说太子妃娘娘诊出有喜了。他立时便放下了手中事, 脚步不停地回了后宫。   “嫣儿!”   李络双臂撑开门扇,大步跨入门槛内, 一路急赶的气息仍未平复。   珠帘后簇着一群宫女, 朱嫣正坐在上首, 身旁陪着她的堂妹,宣平侯府的少夫人。宋姑姑与琴儿皆是一副喜色, 下首则有两个太医, 正在拱手道贺。   见太子突然归来了, 一群宫人黑压压起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李络打起珠帘, 目光扫过宫人与太医,最后慢慢落在了妻子的面庞上。朱嫣正半低身子向他行礼,他忙伸手将她扶起,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有身子了?”   朱嫣没抬头,反倒是垂的更低了些, 像是不大好意思回答这话似的,耳根有淡淡的红色。旁边的博太医笑了起来,抚着白须道:“娘娘不答,老臣代庖。错不了了,臣与这位丁太医都诊出了喜脉,恭喜太子殿下。”   等博太医说罢了这话,朱嫣才像是有了底气,点了点头,嘟囔道:“太医…是这么说的,那就是没错了。”   她的面颊也染着很淡的绯色。   李络的眸光轻轻一晃,捏着她掌心的手不由攥得紧了些。   “……这是好事。”他喃喃地说着,少见地在宫人前露出了很明显的笑意,“当真是一桩喜事。”他松开了朱嫣的手,背过身去,发出了很浅的笑声。   好半晌后,才清咳一声,转过身来,又恢复了平日淡薄的面容,对宫人道:“差几个人手,去延康宫与御书房;再叫人和岳父家报一声喜。把司局的掌事叫来,孤有事要叮嘱她。太子妃有孕,此乃大事,不可轻待。”   宫人们得令,应了声“是”,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李络想了又想,忽而对应公公道:“还要再写一封信,给在京城养老的黄嬷嬷。小时她就盼着我能做父亲,如今这喜事当真来了,应该与她说一声。”   应公公有些诧异,想起先前从落魄时一起过来的黄阿姐,心中不由有些感慨。太子殿下竟还记得已经出宫的黄嬷嬷的养育之恩,这如何不叫人心酸呢?   “是,是,老奴今日就差人去送信。”应公公哽咽着说。   纷纷罢了,李络扶着朱嫣在椅上坐下。朱嫣还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脸上一片绯红,像是个煮熟的番茄。她自觉面上的热烫丢人,就将面孔轻轻地侧开了。   “嫣儿,你以后可要小心些身子了。”李络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说道,“可别和以前一样胡闹,尤是不要再到处追着鹦鹉跑闹了。”   朱嫣听了,有些懊恼,拽着手帕答道:“知道了!知道你心疼你的宝贝鹦鹉。”   “……”李络被噎了一下,叹口气说,“我心疼的是孩子。”   好在朱嫣没多嘴犟。她也不过是想趁机占占嘴上便宜,心底也知李络不是当真心疼可怜鹦鹉。   送信的宫人出门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长定宫就未曾消停过热闹。先是皇帝的赏赐如流水似地搬入,接着又有各宫的主子登门道谢,还有太子妃娘家的亲眷领着滋补财礼递牌子入宫。长定宫上上下下,都忙的一团乱。   因太子妃有孕,不宜操劳,这些事都由李络与宋姑姑来招待了。好不容易上了灯,人能歇息了,李络的面色便显出微淡的憔悴来。他从未在哪一天和那么多的客人打过机锋交道,在灯下显得莫名有些疲累了。   朱嫣捧着一叠瓜子,悠悠在他的书桌旁坐下了,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怎么?这就不行了?不过是几个太妃围着你说了一通闲话,你就对付不了了?”   当初她可是在延康宫熬了好一阵子,日日对着太后三人的八卦追问呢!上了牌桌要问,到了佛前要问,晚上吹风也要问。李络才招呼了几个时辰,这就不行了?   就这?!呵!   听朱嫣幸灾乐祸,李络揉了揉眉心,摇头说:“祖母虽上了年纪,却很是精神奕奕……是我不中用,没法子一直哄祖母高兴。”   说罢了,他翻开手中一本书册。朱嫣定睛一看,见是诗集,便问:“怎么今日忽然想起看诗了?”   “想找个好些的名字。”李络道,“虽说还不知是男孩女孩儿,但先将名字准备好,总是无错的。我这里拟好了,叫礼部看了,再给父皇送过去就行。”   “这么复杂呀……”朱嫣眯了眯眼,有些嫌弃的样子,“那你慢慢取着吧。你取的名字,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只一点,小名我可想好了。”   “小名?叫什么?”   “是女孩儿,就叫茱萸。音通珠玉,如珠似宝,岂不讨喜?”朱嫣一副美滋滋的样子,笑说,“是男孩就随便了,到时候再想吧。”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眼底流着一片春池似的暖意。昏黄烛火映在她瞳眸中,留一点摇曳的花光,分外惑人。笑是甜的,人也是甜的,叫人看了,心底便情不自禁高兴起来。   “茱萸……”李络喃喃地念了一遍,缓缓地点了头,“好。”   当初,他送过朱嫣一支发簪,上雕米粒大的茱萸,耗费了他许多功夫,还伤了自己的手。后来,朱嫣用这种发簪藏了纸团,悄悄将岐阳宫的消息递了出来。   没想到,朱嫣对这事记得这样清楚。   只不过,嫣儿好像光顾着给女孩取小名了,完全没考虑过如果这是个男孩该怎么办,只草草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是女儿,小名就叫茱萸。”李络这样定了。   他伸出手来,将身旁的妻子揽入了自己的怀中。朱嫣嘴角一勾,手指绕着自己的发尾,很顺从地依在了他的肩上。   “李络,你说,大名儿叫什么呢?你们李氏的女孩儿,都是取的双名……”   “秦风有言,‘颜如渥丹,其君也哉’;不如,就以‘渥丹’为名,如何?”   “听着拗口,算了吧。”   “美玉为琼,上者为仙。不如以此二字为名?”   “我外家有个舅母,名字就和这差不多,可不要吧!”   “‘舜华’如何?”   “听着倒还顺耳,却也不那么地有味道。先记着,不到万不得已,就不用它。”   长定宫里,灯烛昏黄飘飖,融了无边夜色。宫窗上投出两道人影,依偎而靠。月明高悬,星繁云开,白玉阶上一片清华洒地,人间正是好风光时。 后记:   次年春,太子妃朱氏诞下一子,帝赐名“载”。   又次年,太子妃得次子,帝赐名“燮”。   再次年,帝驾崩,太子络即位,改元丹初,大赦天下。太子妃朱氏得皇后宝册金印;长子朱载,得太子之诏。   丹初二年,李固于边域病没。正妃罗氏返京,得赐二品诰命。丹初三年,皇后有孕,于十月后产下长女,名作舜华。   舜华公主极受宠爱,且天性顽劣,好动如风,没事就上房揭瓦,爬树掏鸟,堪称宫中一霸。不过,等公主渐渐长大,人到了十五六及笄,也便逐渐地文静端庄起来。再加之公主貌美,一时间爱慕者无数。   公主与宣平侯府的少爷乃表兄妹,青梅竹马,于十六岁时订婚;公主出嫁的消息,惊碎了京中无数公子少爷的芳心。   此乃后话,留待日后再议。   说回宫中事——史载,帝爱重皇后朱氏,再无纳娶妃嫔。帝后二人,恩爱情深。   不过,街坊水井间常有趣闻轶事,说帝后感情不合,宫人常见到皇后扭陛下耳朵。至于此事是真是假,无人知晓;后世的话本折子上,倒是有所传闻,说的有板有眼。   “但见皇后撩起袖口,伸出一双纤纤玉手,狠揪陛下右耳,怒目圆瞪,形如夜叉,道,‘昨夜陛下所栖何处?缘何不来长定宫?’”——正是这般的有板有眼。   不过,此一折到底是真是假,无人可细分说。博卿一笑,不必当真。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五和嫣儿的故事完结啦,啵啵!   谢谢一直追文的大天使们,爱你们~   下一篇的接档新文在这里哦↓↓↓这两天就开坑啦   pc端直达:废帝与宫女。大孔雀与他的饲养员的故事~   app请戳专栏~   朝烟是个宫女,十二岁入宫,在太后身旁勤勤恳恳伺候十数载,眼利耳聪,做事得力,人称一声“烟姑姑”。   眼看着朝烟就要年满二十五,到了放出宫的年纪了,太后一句口谕,隆恩福赐,将她拨去长信宫伺候魏王殿下。   魏王殿下何许人也?   旧日太子,一朝践祚。登上帝王之位不过半月,便被废为魏王,永居长信宫。脾气暴戾古怪,终日饮酒作乐。那些进了长信宫的太监宫女,撑不过三四日便哭着求着要出来,说遭受了性命之危。   太后之命不可违,朝烟深呼一口气,打打包进了长信宫。   初初见面,这位容貌艳丽荒唐的魏王殿下就给了她一记下马威。   “新来的?过来,给本王跳个舞瞧瞧!”   ///   燕晚逢重生了,回到了被人从帝位赶下后,那段最为屈辱落魄的时光。   他记得,前生的自己将被赐死之时,身旁旧人四散奔逃,唯有那名为朝烟的宫女,不卑不亢,亦不曾离去,而是低头恳请为主殉葬。   重活一世,燕晚逢打算将朝烟招入麾下,与她多多亲近一番。   但是——   朝烟对同窗的小宫女说:“魏王殿下待我如此殷勤,我恐怕命不久矣。怕是三日之内,就要横尸长信宫。”   燕晚逢:?   阅读贴士:   1、容貌艳丽、行事荒唐的废帝与勤勤恳恳小宫女的故事。   2、双C,1V1,男主重生。恋爱为主,剧情为辅。   3、求个收藏,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