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嫁人路上发现夫君被废了 作者:琅俨   文案   晋越县主赵灵微有过三个愿望。   其一,搞臭自己的名声,让前来问聘的各国使团对她望而却步。   但她失败了,因为拥有许多蓝颜知己在西域各国看来,是巨有魅力的表现。   其二,助父王上位。太子的女儿总不能被派去和亲吧?   但她就是能。   既然天意如此,那……   要干就干发大的!她要做王后!   为讨未来夫君的欢心,赵灵微还未出嫁就给传言中“面容可怖,好似鬼怪”的魏国太子写起了情书。   怎料,她又在和亲路上得到了夫君被废,如今生死未卜的消息!   赵灵微:……   但她不放弃!她转头就对捡来的男宠正色道:   卿卿,我看你的眼睛和魏国太子一样,都是琉璃色。不如你便假扮那魏国太子,我俩夫唱妇随一起把魏国打回来吧?   魏国太子是谁不重要,我要做王后比较重要。   被捡来的魏国太子捡起那封写着“誓死相随,永不离弃”的情书,陷入了沉思。   *   天下人皆以为出塞和亲便是一辈子的尘埃落定。   但其实,那只是她成为真龙天女的起点。   一句话简介:和亲公主怎么办!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主角:赵灵微,拓跋子楚 ┃ 配角:有挺多 ┃ 其它: ====================== 第1章   嫁人路上发现夫君被废了   文/琅俨   “昨夜我们设宴招待匈人使团,朱大人是不是和匈人的正使也提起晋越县主了?”   “可不是么?这没一年也该有半载了吧,朱大人每回看到过来问聘的使团,都会和他们提起晋越县主。”   鸿胪寺内,几名负责接待他国来使以及一众相关事宜的官员在长廊之下闲聊。   “哼,逢人就夸晋越县主,在这些问聘使团的面前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言之凿凿地说她是我大商第一美人,说的他好像真的见过晋越县主一样,也不知是何居心。”   在前来问聘的西域多国使团面前如此夸赞一位皇室之女,还能是什么居心?   想把人送去和亲呗!   那些使团不懂鸿胪寺内官员的派系与各自立场。   听到这话,他们还以为大商想要将一位身份如此高贵的美人嫁予他们的王上呢。   但能够成为问聘使团的正使,这些来到大商的异族人自然不会是行事鲁莽的人。   才不过见了当朝圣上一面,便知这之中或有蹊跷。   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是这次不同。   此次前来问聘的,是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气焰嚣张且不可一世的匈人。   他们才一抵达神都,便对负责接待他们的人官员说,要替他们的王上娶一位身份足够尊贵的“公主”回去。   “说来,晋越县主也当真是让人唏嘘。”   “谁说不是呢。若她还是公主,又怎会在这样的事上提心吊胆。和亲下嫁,向来就不会让真公主去的。”   一只黑鹘飞过了神都的道道坊门,落在了皇嗣府内的后院内。   这座府邸的主人曾在十年前登基为帝,但在皇太后的滔天权势之下,这个性格软弱的男人只是做了数年的傀儡皇帝。   到了后来,他竟是连傀儡都做不成了。   ——他的生母并不满足于只是手握实权。在朝中新贵的再三上书请求下,便勉为其难地自己登上了帝位。   如此一来,曾经的皇帝便在天下女主加冕为帝后被降为了皇嗣,过起了既尴尬、又心惊胆战的日子。   那几名鸿胪寺官员口中的晋越县主,则正是皇嗣的嫡长女,赵灵微。   此刻赵灵微正读着黑鹘为她传来的信,脸上怒色难掩。   “这些信王门下走狗!七个月了,神都一共就来了四个使团。但他们都不管这几个使团是不是来问聘的,同样的话他们逢人就说,背了一遍又一遍!”   “还口口声声大商第一美人?”赵灵微将手上的信又看了一遍,不屑地哼声:   “怎么,想把松谋捉回去当女婿的时候,信王府上的人说他们家溧阳县主陈伊水是神都第一美人。等到松谋出征魏国了、他国使团过来问聘了,我就一下能越过表姐,变成我们大商的第一美人了?”   赵灵微猛击一下书案,愤然起身,将案上的桃浆都挥到了地上。   虽说这大商第一美人是对家给她按上的名头,但赵灵微的确生得极美。   脸长得美,身段也美。   当清风徐来,将她的衣衫吹起,便能让人看到她那隐在衣裙之下的婀娜身姿。   那自脖颈而下的曲度,以及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的纤细腰肢,即便是让女人瞧见都会觉得脸上一热。   她肤白如雪。一双眼睛明明是黑色的,却仿佛有月华与星光坠入一般。   她紧抿着天生向上翘起的嘴唇,脸颊上似是被气出了一层绯红。   但这般美人,她的眉宇间却是有着一股英气。   赵灵微垂下眼帘,眼睫轻颤。   当她复又睁开眼时,她便挥去怒色,神情冷然道:“这样下去不行的。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在她身边侍候着的,是她的两名心腹侍女,童缨与沉琴。   两人性子一个沉稳,一个则更为活泼。   沉琴按捺不住性子,低着头说道:“县主,要不……我们去求求皇嗣?皇嗣兴许能有办法?”   赵灵微嘴唇紧抿着,半晌过后,她才说道:“求我父亲能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敢!”   两名侍女都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也不敢去回答。   好在赵灵微很快就敛去了震怒。   “也罢,我再想想。”   她令童缨为她煮起一锅茶,也让沉琴为她弹奏一会儿琴曲。   煮茶时的袅袅烟气与茶香、以及那能够轻抚心神的琴音都让她静下心来,思索了许多。   当她再次不住地眉间轻蹙,她便走下自己院子里的楼阁,去到了皇嗣此时所在的院子。   皇嗣府虽大,但是却仆役不多,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的。   这或许是因为皇嗣的身份实在是尴尬。   但也可能是因为皇嗣已经对于下人所可能的告密而感到十分忧虑了。   当赵灵微进到自己母亲的院子时,她会发现自己只在进到院子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侍女与父亲的侍卫,院子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赵灵微的步子很轻,因而当她走进那间屋子时,里面的人还没发现她的脚步声,她就已经听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交谈了。   “陈家人的气焰太甚。”   那是来自于皇嗣的,心有戚戚的声音。   “今日,朝中有个老臣称病没来上朝,信王的两个儿子便带着御医闯进老臣家里,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看他到底是真病还是没病。”   “后来呢?”王妃颤声问道。   “我那两个外甥说他是装病,直接就把人带上朝去。”   五品官员就这样被两个小儿拖上殿去,如此情景又如何能让地位尴尬的皇嗣不感到兔死狐悲。   赵灵微原本已经抬起手来要敲一敲门。   但当她听到自己父亲声音中的惊慌与后怕,她便慢慢地放下了手。   随着“流放”与“没收家财”等字眼混着母亲低低的哭声从屋里传出,她便转过身去,一言未发地离开了。   忍。   自她记事以来,她从父母那里听到最多的字,便是“忍”。   但是忍有用吗?   她的父亲与母亲百般忍耐,在她奶奶那里各种伏低做小。   然而现在,不过是信王家的两个小子罢了,就能在不经意间把她的母亲吓成个泪人。   如果此时信王向圣上提议要把她嫁给匈人王,她父亲怕是会二话不说就为她准备起嫁妆。   如此一来,她还不如指望自己!   想到这里,赵灵微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快步上楼。   童缨与沉琴此时正在收拾着屋子,见赵灵微那么快就回来,都吃了一惊。   “县主可是忘了什么?”   赵灵微:“对,快把我们神都第一美人的画像拿来。”   赵灵微很是强调她话中的“第一美人”。   这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而她此时的眼神也极为清亮。   她说:“我们现在就换男装,去平康坊。皇嗣府上人少言微,我便亲自出马,帮大家好好回忆一番,到底谁才是第一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坑,前两百条留言都有小红包啦~!   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吧。 第2章   赵灵微的曾祖父虽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但大商也颇为重视礼法。   是以出生高贵的女子出行,甚至都得戴着帷帽,并以罩纱遮挡起自己的容貌。   正是因为如此,赵灵微才会对所谓的“第一美人”的名号嗤之以鼻。   这些张口就来的人,怕是都没光明正大地见过她吧。   作为皇嗣府内的县主,赵灵微平日里还是颇为低调的。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甚至都不怎么参加神都贵女之间的宴会。   分明是每日习武一个时辰的会武之人,却总是以身娇体弱为由,推了许多邀约。   别人看到她的机会越少,想到她的次数自然也就越少。   这对于身份尴尬的赵灵微来说,自然是好事。   但当赵灵微换上男装,她便又是露着脸当街骑马,还在外头结交朋友。   男装出行这种事,她早就不是第一次做了。   沉琴把赵灵微那原本还只是略有些英气的眉毛改成了剑眉。   她的眼鼻被画得深邃了不少,就连那向上翘起的朱唇也给抹暗了,还改了形状。   当赵灵微来到热闹的平康坊,展开手上那幅美人画像时,她便已经从一个极美的少女变成了俊俏到了让人一见难忘的小郎君。   俊俏的小郎君手上拿着美人图,那自是相映成辉的。   但需知平康坊乃是男子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穿着男装胡服的赵灵微收起手上画像,挑了一间还挺热闹的妓馆便走了进去。   她带着也穿着男装的童缨与沉琴才一走进大堂,正在这里喝着花酒的人便有些控制不住地把视线放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陌生的面孔实在是太俊俏了。   她让里头的人连调笑他几句都想不到,并且眼睛一看到她就很难再挪开了。   那本是不染人间烟火的长相,却偏偏到了此处风月之地,一副为情所困的少年模样。   妓馆内的乐人娘子弹奏起节奏明快的琵琶声。   但此时正坐在大堂里吟诗作对的客人们,却是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穿着胡服的小郎君。   这个年轻人才入座便拿出了怀中的画像,并将其展开,提高了音量道:   “某,爱慕画中女子。今日与诸位一同行酒令,可否便以她为令?”   说罢,赵灵微便将手中画卷向四周的客人展示。   只见画中佳人坐在临水亭中,神色冷淡,带着一种让人高不可攀的距离感,却又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多看几眼。   那正是赵灵微的表姐,溧阳县主陈伊水的画像。   且此画与陈伊水不仅貌似,且神似。   但就连溧阳县主本人都不知自己有这样一幅画流落在外,显然是赵灵微找人偷画的。   赵灵微未有明说画上女子是谁,但溧阳县主陈伊水的名号都在画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这可不正是《诗经》中所说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么?   妙极妙极,妓馆内的氛围一下便火热了起来。   与这位绝色佳人有关的酒令也从骚客们的口中一句一句地蹦了出来。   别看此处只是风月场所,但是国子监里的学生,还有那些来到神都备考的考生们有许多都爱来平康坊里游玩、交际。   许多好诗好词也正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因而赵灵微此行也正是打算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平康坊里空手掏套来一本夸赞陈伊水美貌的酒令集,好用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今晚的平康坊显然没让她失望。   杯中那芬芳醇美的河东乾和葡萄让她饮得微醺,而身后的童缨、沉琴二人则直接用笔墨记录下了这些文辞优美的诗句。   赵灵微原本打算用一宿的时间转场个三四家妓馆。   没曾想,他们这里的动静太大,反而从别家妓馆吸引来了诗兴大发之人。   快活!   今夜晋越县主来这里,自是为了好好气一气她的那位表姐。   但当赵灵微痛饮美酒,在一派热闹的景象中与人斗起诗来,她又觉得无比的快活。   她不再是需要待在深宅后院之中,只要穿着女装便不能让外人看到她容貌的尊贵县主。   她也不再需要按捺住心底的种种愿想,如她的母妃还有父亲那般谨小慎微。   觥筹交错间,一名穿着白色衣裳的青年来到赵灵微的面前,目光盯着她问道:“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赵灵微几乎不做多想,便给出了个假姓氏:“某姓薛。”   青年在向赵灵微行了一礼后便将他刚刚想到的七言缓缓道来。   这首七言一被念完,周遭的人便都嘻嘻哈哈地开始起哄了。   因为这位兄台的诗中既有“薛郎”,还有“佩刀胡服”。   大家说好了要以画中佳人为令,可与他们一道的青年却显然是在以眼前的小郎君为令,自当罚酒。   在闹哄哄的声音中,身后的童缨用带着些许焦心的声音唤回了她的心神。   “郎君,郎君。”   “何事?”   “五更天了。”   童缨看向面前那个青年的眼神已经像是防狼一样了,但赵灵微却还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非但一点也不见紧张,还催着那行错了酒令的青年喝酒。   那就好似她的确就是个不需要惧怕太多的郎君一般。   这会儿的她已经很累了,并且那酒意也让她觉得脑袋有点晕。   但她又觉得自己还很精神,可以再饮它个三百杯。   两名侍女心中擂鼓大作。   在和童缨对了个眼神之后,沉琴也轻声催促道:“郎君,再不走,夫人可能就发现了。”   也罢也罢。   赵灵微摇摇晃晃地起身,和今晚与她一起行过酒令的人说告辞,而后不等别人问清楚她究竟住在哪里便离开了。   翻墙走的。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们是皇嗣府上的,三人才一出门便翻过平康坊的坊墙,飞檐走壁着往家赶。   “县主,还好吗?可是醉得厉害?”   先前起身的时候,赵灵微还感觉到有些醉意。这会儿上了高处一吹风,却是觉得好多了。   天还是黑着的,但在不远处的光线映衬下,她的眼睛却是很亮很亮。   “其实,只要出了皇嗣府,神都还是很好玩儿的。”   见自家县主如此答非所问,今天晚上已为她提心吊胆了好一番的童缨便直接问了:“县主,可是薛临小儿带县主来过这里?”   赵灵微暗道一声糟糕,面上却是镇定自若:“未曾。”   说着,赵灵微便翻过了又一道坊墙,左摇右摆重心不稳地踏过别人家的房梁。   童缨紧紧跟上,接着说道:“今夜县主实在是太过镇定自若了,全然不像是第一次来平康坊。”   赵灵微:“那就是你看错了!”   童缨:“可县主连去一趟妓馆要多少酒水钱都知道。三个人就给一贯钱,没少给,也没多给。”   赵灵微:“那是因为我机敏过人。”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向着皇嗣府快速奔去。还剩一个功夫不如她们的沉琴,在后面跟得都快哭了,却还不好喊出声来让两人等等她。   只是三人的快活之夜就在进到院子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火把在赵灵微一个跟斗翻落在地的时候被突然点亮。   火光照亮了王妃的脸庞,让她的那双明眸看起来更为怒火中烧。   赵灵微:“……”   咳咳,这下才是真的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拍脑袋就开坑了。   从明天起,就早上九点更新吧! 第3章   当天色渐亮,公鸡打鸣声响彻了整座皇嗣府。   昨夜一宿没睡的赵灵微则跪在了王妃的院子前,被这突然而至的鸡鸣声给吓得一个激灵,险些侧卧在地。   幸而身后的沉琴将她的衣袖一拉,把自家县主给稳在了那里。   ‘多谢多谢。’   赵灵微跪稳了,转过身去用口型对沉琴这样说道。   可沉琴却一下红了眼:“要不……县主还是让王妃罚我们吧?”   童缨虽然没吭声,却也立刻抬起头来。   “不用不用,说了不让打你们板子,就是不让。”   深夜穿着男装跑出府去,回来时还带着满身酒气。   即便是性子柔弱的皇嗣府王妃也被气得不轻。   王妃看着任由赵灵微胡闹的两名侍女就心中带气,说要把她们拖下去一人杖十五棍。   赵灵微却是说什么都不让。   “母亲,根据我朝律法,亲亲尚且相隐,就连亲人之间都该互相隐瞒,不检举彼此间的罪行。她们二人身为我的侍女,难道还能卖主吗?”   “母亲,忠不可惩。若是母亲今天因为她们二人听命于我就打她们板子,以后她们就能在我遭逢危难时弃我而逃。还望母亲三思。”   “母亲,对她们下命令的人是我,您如果一定要罚,就该罚我。”   王妃身子骨柔弱,在这儿候了她大半个晚上本就已经累得不轻。   听到赵灵微搬出这一条条的道理,偏偏还一时说不过她,便气得令此等逆子先跪在自己院子的门前,等她睡醒了再说!   就这样,王妃虽然没罚赵灵微身边的两名侍女,可童缨与沉琴二人却是陪着自家县主一起跪在了王妃的院子里。   童缨:“县主,可是身体不适?”   赵灵微:“没有没有,我就是饿得厉害。”   说着,赵灵微便抱怨起来:“要是早知道,之前就不光是喝酒了,还得吃点东西。”   话音刚落,府里的下人便从前院搬来案几。   赵灵微心下微动,还以为母亲知道她饿了,让人给她送吃的呢。   但之前已经开始偷懒了的赵灵微没能等来一叠叠精致的餐点,而是等来了笔墨纸砚,还有那一本本“女”字开头的书。   “县主,王妃有令,让您在这里跪着罚抄《女德》和《女诫》。顺着您上次抄的地方再往下各抄二十页才能用饭。”   人间惨事,这实在是一桩结结实实的人间惨事。   谁能想到呢,夜里还在平康坊里,和许多男子一起称兄道弟吟诗喝酒呢。   可这过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她就在自己家里被罚抄《女德》与《女诫》了!   待到赵灵微在自家母妃的院前跪着抄完那该死的《女德》与《女诫》,她感觉自己已形同一条死狗,几乎是让自己的两名侍女给抬回去的。   一个比她小了那么一两岁的女孩怯生生地在远处看着她。   待到确定周围已经没人了,她才踩着小步子一路快走到了赵灵微的院子里。   那正是赵灵微的庶妹,赵善贞。   赵善贞的母亲不喜欢她与正妃的子女有过多的往来,但她却很喜欢自己的嫡姐。   “姐姐!姐姐,你这次又出去一夜!都去哪儿玩了?快告诉我。”   赵灵微这会儿可狼狈了。   童缨正背着她走进屋子,沉琴则跑在了前面,替她整理好了坐榻,再两人一道把赵灵微抬了上去。   早饭在炉子上都热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会儿的品相早已不如先前。   但赵灵微已然饿极了,哪还能管这些。   赵善贞:“你俩替姐姐捶腿,我来喂!”   赵灵微病歪歪地躺在榻上,身体则靠着凭几,没骨头似的在那儿喊着“饿”。   善贞连忙用水壶给赵灵微喂水,又把甜丝丝的婆罗门轻高面撕成小块小块的,一点点喂给嫡姐。   在吃了好几样点心,又喝了好些水之后,赵灵微才算是找回了些许力气,挺起身板来。   赵善贞:“姐姐,我都听说了,你们在五更天的时候翻墙回来,身上还穿着男装!太威风了!”   赵灵微又体力不支,倒了回去。   和赵灵微相比,善贞素来胆小。   仿佛她只有在说起嫡姐的事迹时,才会看起来特别的兴奋,一双眼睛也变得亮亮的。   这不是,当她说起自己的事时,就立马又低下头去了。   “其实……其实我也寻人做了一套男装。但让我娘发现了,她就把我的衣服……给烧了。”   赵灵微气若游丝:“善贞啊,这男装……也不是谁穿都像郎君的。你这羞答答的小模样,要是穿着男装出门,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假郎君。饼,饼……哎,别光说话,喂我吃饼。”   善贞又给嫡姐喂起吃食,同时说道:“我可想和姐姐一起出门了。但我娘说……我要是敢,她就打断我的腿。”   赵灵微:“你放心,你功夫好着呢。姨娘要是打你,你就跑,别让她打实了,腿铁定断不了。”   善贞低着脑袋点了点下巴。   半晌之后,她才悄悄地和赵灵微说道:“姐姐,善贞有话想和你说。”   正在给赵灵微捏腿的童缨与沉琴二人听到此言,动作缓了缓。   当她们和赵灵微对上视线的时候,后者便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出了屋子,并把门也给带上了。   赵灵微这才坐直了身体:“说罢。”   善贞:“我听说……我听说宗室里的好多大人这些天都进宫里去找陛下了。他们都不想献女去和亲。”   自家庶妹的消息竟如此灵通?   这就让赵灵微感到很惊讶了。   善贞咬了咬嘴唇道:“是和我要好的几个姐妹说的。她们在踏青的时候说……自己的嫡姐和嫡妹这些天都在家里哭呢。生怕被选去和亲。我听了以后就、就担心姐姐。”   赵灵微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的母亲过于柔弱且逆来顺受,平日里只知道和父亲一起胆战心惊。   可此时,就连府里的庶妹都已经闻到了些许不妙,她的母亲却还在罚她抄那些没用的东西。   善贞那怯怯的声音还在继续说道:“和亲乃国之大计。可现在宗室里的大人们都不愿让自家女儿去和亲了,陛下……陛下是不是就会挑个县主去和亲了?”   “善贞担心的没错。”赵灵微摸了摸她的脑袋:“总是挑宗室贵女,日子久了,他们总是会有许多怨言。但如果圣上连县主都能送去和亲,等到下一次的时候,他们也就不好推脱了。”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想到的道理。   赵灵微沉声道:“毕竟,圣上自己的孙辈都已经去和亲了,他们的孙辈又有何不可?”   善贞难过地点了点头。   她声音闷闷的:“姐姐,我们告诉圣上吧。俞将军喜欢你,他攻打匈人有功,现在又正在出征魏国的路上。他们不能让姐姐在这个时候去匈人那里和亲的!”   赵灵微板下脸来,把腿往下放:“胡说八道。”   善贞着急起来就抓住嫡姐的衣袖:“没胡说,他就是喜欢你嘛!他在我们家做护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赵灵微:“别瞎说,松谋不是我们家的护院。”   *   穿着深色衣服的少年家里世代为当兵,小小年纪就已进到了折冲府里。   他的兄长在战场上失踪,却未被记入阵亡将士名录。   因而,兄长的劳役便落到了年仅十六岁的幼弟身上。   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少年,看起来很瘦,力气却是很大,能搬得动平时需要三四个人才能搬得动的东西。   府里无人管束的小姑娘爬到内院的树上看了他好几天,确定他一定会功夫。   于是她寻到了一天,爬到了外院的树上。   “看箭!”   她摘了一颗樱桃下来,往少年的头上丢去。   少年一伸手,便抓住了朝他扔来的“暗器”。   当他手一张开,他却愣愣地发现,躺在手心里的,竟是一枚他先前还从未见过的红色果子。   少年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双带着笑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当他看清女孩的长相,他便立马红了脸,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你怎么拿了我的樱桃就走。”   少年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这么任比他矮了好多的小姑娘双手负在背后,大摇大摆地走近他。   “我注意你好几天啦!你可是会武?”   少年谨记着阿娘叮嘱他的话:到了那些大官的府上,别说话,多说多错。   因而他就只是点了点头。   “厉不厉害?”   少年先是点点头,而后又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女孩笑了起来,说道:“真巧,我也会!过来,我请你吃樱桃。樱桃得沾着甜酥酪才好吃。”   那就是少时的赵灵微了。   她生性好动,却是被拘在仿佛一潭死水般的府里。   难得看到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自是玩心大起,用一小叠酥酪樱桃就把人骗了过来。   “这么说,你已经进折冲府了?你们每年冬天都在折冲府里练些什么?练给我看看呗!”   少年话虽少,但在接过刀之后,却是把一套刀法打得既威风凛凛,又潇洒漂亮。   那让小灵微都看直了眼,并跳起来给少年鼓掌。   少年说:“我叫俞松谋,是来这里服劳役的。你呢?怎么这么小就在这里了?”   小灵微这才意识到,少年根本不知道她就是皇嗣的嫡女。   她那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转,而后便一脸认真地骗人道:“我叫赵不惧,是府里的家生子。”   灵微,临危不惧。   她就给自己临时取个表字,叫不惧好了!   小灵微抬起头来,望向小俞松谋:“你能教我你刚刚耍的那套刀法吗?”   小俞松谋似乎有些为难。   他是已经把柴给劈完了,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再在这儿继续待着。   小灵微看出新朋友的犹豫,便抢在他开口之前说道:“吃人嘴短,好只有一个字,不好就有两个字了。你现在就只能说一个字。还是说,你觉得我笨,教不会?”   说罢,已经得了剑术老师的小灵微拿起木剑,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便向着身前少年攻了过去。   小灵微:“看剑!”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时候,男子要服庸,就是劳役了。一年要去大户人家干二十天的活儿。   不想去的话,可以纳绢代役。一天三尺绢。   但是小俞家里,穷。 第4章   “你长得好看,俞将军也好看。他出身虽不好,但有军功在身,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喜欢你,瞎子蒙了眼也看得出……”   “你到底是松谋的好妹妹,还是我的好妹妹?”   听着庶妹说的那些话,赵灵微都羞恼了。   她轻咳两声,然后才正色道:“松谋是个专情的人,可你姐姐我,花心。我见一个爱一个。”   赵灵微一手插着腰,另一只手则伸出食指点起了善贞的眉头。   她边点边教训道:“若我和松谋成了亲,往后他在外打仗,或保家卫国、或开疆拓土,可我却在这里尽享荣华,食色性也。这不是坏了我二人的情谊吗?”   如此话语对于未出阁的小姐们来说,足可称得上是虎狼之言了。   赵善贞直接都懵了。在回过神来之后,她的脸一下就红成了煮熟的虾。   眼见着嫡姐已经起身走向后院,善贞忙追了上去,追问她方才说的“花心”和“见一个爱一个”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赵灵微虽贵为县主,却坚持每天都习武一个时辰。   今日早上被母亲罚了,便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   现在她在瘫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缓了过来,便又去到后院那摆着两排兵器的空地上。   赵灵微从剑鞘中抽出剑来,在一个起势动作后开始说道:“上个月我喜欢吃水晶龙凤糕,上上个月喜欢吃七返糕,这个月就喜欢吃玉露团了。”   她只是重复着一个又一个最简单的动作,却能将每一招每一式都练得和上一次完全一样。   这意味着她已经将那些动作重复了成千上万次,并且依旧还能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磨练自己的剑法与心性。   “前年我觉得剑舞飘逸,让我看得挪不开眼。去年又觉霓裳羽衣舞更让人享受,可今年我却喜欢起了胡旋舞。不光喜欢看,还偷偷学了几天。”   赵灵微所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话家常。   可她才说了自己花心,说自己见一个爱一个。   因而,此时她看起来像是在说吃食蒸点,在说那些风靡神都的舞蹈,可言下之意却是足以让人心领神会。   善贞心下焦急,几乎要嚷嚷起来。   “你说的都是死物!夫郎能一样吗!”   赵灵微:“怎么不一样?每回我进宫的时候,在陛下身边当差的千牛卫都不太一样。我就见一个觉得一个好看,等下次见了新人,还能立马忘了旧人。”   赵灵微又道:“我爷爷是先皇,文治武功皆有。他有三宫六院嫔妃若干,我服气。   “我奶奶是当今圣上,女人称帝却能西击匈人,北抗魏国,用计谋分化吐罗浑,安我江山平社稷。她在宫内设了控鹤府,身边还有嘉陵君安华君和璇玑君,我也服气。”   赵灵微说的这番话语可让她的庶妹吓得心惊肉跳。   太大逆不道了!   善贞想要去捂住姐姐的嘴,让她别再说了,可赵灵微却是身法轻灵,让她根本连衣角都碰不到。   赵灵微:“但随随便便一个五品官员家不学无术的小子都能三妻四妾。我身为皇嗣之女,熟读经史子集、善骑射、会说粟特语和魏言。我还能屈能伸,可以跪着抄《女诫》、《女德》,却要只忠于一个夫郎。可这夫郎竟也还能纳妾。我不服气。”   等等!   《女诫》?《女德》?   书上说什么来着?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善贞抓住机会,终于扑上来捂住了赵灵微的嘴。   但她能捂住自家嫡姐的嘴,却堵不住嫡姐内心的种种邪念。   一个狂放且大胆的念头已然在此刻的赵灵微心中成型。   ——她要犯女诫,背女德,做那放浪形骸之人,吓退前来问聘的各国使团!   三日后,皇嗣府内的王妃去到了神都北边的大云寺烧香礼佛,皇嗣则继续在家中继续他每日所必不可少的“功课”——诚惶诚恐。   赵灵微所养的白鹘便在此时带着信札飞出府去。   ‘你我已多日不见,今日可否在醉仙阁小叙一番?’   白鹘与黑鹘在鸿胪寺客馆相遇,并追着彼此在空中盘旋起来,同时发出了欢快的叫声。   一名穿着多彩华服,梳着繁复编发的俊秀青年收到白鹘主人给他带来的信,脸上出现了笑容。   ‘孙兄,松谋临行前曾告诉我,若有什么难处,可来寻你。可否明日来灵隐茶楼一聚?’   白鹘再次将主人写的信带到了千牛卫中郎将孙昭的家中。   在完成了又一趟任务后,白鹘便在得到了主人的轻抚与奖赏后转而飞往更南边。   王妃在去到大云寺礼佛之前,特意为女儿布置了课业。   她要赵灵微在她礼佛的一个月内抄完整本的《女德》与《女诫》,并将其装订成册。   赵灵微十分听话,在抄完了今日的二十页《女德》后便令沉琴为她梳妆打扮,穿着女装骑着骏马出行。   在她前往醉仙阁的这一路上,她看到了拎着菜篮子的妇人、当街招揽生意的卖酒胡姬、打开门做生意的裁缝铺娘子。   这些人全都没有用任何东西遮挡住自己的容貌,却不会让行人多看她们一眼。   但当赵灵微那明艳的面容展露在阳光之下,路上行人便都没法从她身上挪开眼了。   无论是她所骑的高头骏马,所穿的紫色锦绣半臂衫,还有那闪闪发光的精美首饰都能让人明白她定是神都之中的贵女。   但别说是王侯将相之女了。   在大商,就连那九品小官家的女儿都没有出门不坐车,只是骑着马,连带有长罩纱的帷帽都不戴便在大街上招摇而过的。   当打量一般的视线以及那嗡嗡的议论声如同那炎炎烈日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时候,即便是赵灵微也有些承受不来。   她想要低下头去。   她甚至有些想要回家去,等拿上了带有长罩纱的帷帽再出来。   但开弓哪有回头路!   于是她便干脆试着抬起下巴,好似她已然戴了帷帽,一低头,帷帽就会掉了。   她用脚尖轻点□□骏马的腹部,骏马便在那些视线与议论声中快跑起来。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一名国子监内上了年纪的老师站在院外。   方才,有一名所戴帷帽上只有堪堪能遮住容貌的短罩纱的女子骑着马从他身前而过,那让他愤愤地说出了如此话语。   然片刻之后,他就看到了更为放浪形骸的赵灵微!   老先生直接被气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偏偏他教的几个学生还在瞪大了眼睛之后翻起了手上的一本酒令集,并不自觉地对露着绝世姿容的赵灵微念出了书上的诗句。   赵灵微原本还紧张着呢,但当她听到风中那轻轻飘来的,令她熟悉的诗句,她便不禁笑了起来。   “敢问这位郎君,手上的书是在哪儿买的?”   她调转马头,向正站在路上的那两名国子监学生如此问道。   “回姑娘,这本书我们是在前头的那间书店里买的。就在前头。”   说着,那人便把书递给了坐在马上的赵灵微:“姑娘要是喜欢,这本书便送你吧。”   赵灵微接过书,示意跟着她的童缨与沉琴也过来一起看。   她把手上的书随意地翻了几页,道:“表姐确是国色天香,乃我神都第一美人。”   说完,她便把书还给了那学生,向人道了一声谢,并让沉琴去前头也替她买一本。   那学生还想问她姓名,可他的同伴却已在惊慌之下喊道:“老师晕倒了!”   从鸿胪寺客馆内出来的石汗那已在醉仙阁的包厢里等候着自己的友人了。   他来自以女子为尊的北女王国,乃是北女王国国君的儿子。   作为来访使团的正使,石汗那来到神都,一待就是七个月,还得到了“归昌王”的封号。   与大商的男子相比,石汗那的长相是有些不同的,却又不似胡人那般高鼻深目得如此厉害。   来自北女王国的男子为了吸引女子,总是比大商的男子更擅长也更喜爱打扮一些。   石汗那也是如此。   但他高高的个子与宽阔的肩背却是让那件颜色鲜亮的服装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女气。   酒楼里突然响起的那些议论声、以及向着这间包厢而来的,属于女子的脚步声让他喜上眉头,自己去拉开了门。   此时酒楼里的博士正要扣响包厢的门,但站在他身后的赵灵微却是一下就吸引了石汗那全部的注意。   当他的眼睛里出现惊艳,他甚至险些直接叫出了晋越县主的名字。   石汗那的商言说得很好,但许多字词他却还咬得有些生硬,只是这“灵微”二字,他却是说得极为柔软。   “灵微,原来你穿女装是这样的。”   石汗那将赵灵微请进包厢,并还为她倒了一杯酒水。   “之前我见鸿胪寺里的那几位大人接待来使时逢人就说你是大商第一美人,还以为那是诡计。但看到你穿女装的模样,我才明白,他们或许只是实话实说,是我错怪他们了。”   但石汗那很快便回过神来:“等等,你们大商的女子,不是不好在外头露着脸的吗?刚刚你怎么……”   赵灵微抿了一口杯中酒,说道:“这几日我在家中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抄写《女诫》和《女德》。”   石汗那刚好也喝了一口酒,直接就被那些辛辣的酒水给呛到了!   “这第二件事嘛,就是彻夜翻阅《商律》,想找出有关女子在外不得露着脸的律法。”   说完这句,赵灵微才看向石汗那,带着些许遗憾说道:“过去我还以为《商律》里真的写了这条。但可惜,我没找到。”   她若有所指般地看了一眼窗外,道:“你看这街上的女子,露脸的不是有很多么?对面酒肆门口的胡姬,还露着胸呢。”   大商的女子不爱穿高领,许多人都会穿着将胸前雪白微露,展现曼妙线条的高腰裙。是以那国子监的老师才会因为城中贵女只遮着脸却不遮着身体而大骂“世风日下”。   赵灵微不提露着胸也就罢了。   她一提,和她共处一室的石汗那脸都红了,眼睛也就只敢往另一侧的椅子上看了。   赵灵微语笑嫣然:“今日来见,是有一事相求。”   “灵微请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定当竭力。”石汗那依旧侧着脸,不敢看她。   “等你回去以后,把我来这里见了你的事,告诉别人。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越好。”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6 08:49:16~2020-04-17 08:5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章   在匈人使团到访神都的数日之后,多名还待字闺中的宗室之女接到请帖,邀她们去到宫中赴宴。   而主持这场宴会的,则是陛下的爱女,承安公主。   没有人是蠢货。   即便有,这些女孩的家里也不可能尽是蠢货。   因而当这些宗室之女拿着请帖来到宫城时,她们之中几乎无人是盛装出席的。   这些女孩生怕自己因容貌出众而直接就被点去与匈人和亲了。   但起码有一人是完全不惧怕这些的。   那便是信王的嫡女,溧阳县主陈伊水。   她分明是一个冷美人,却偏偏在今天画了一个十分艳丽的妆容,在眉间贴了花,还在唇上抹了鲜艳的红色脂膏。   那就让溧阳县主有了一种与平日很是不同的破冰之美。   当赵灵微进宫赴宴时,她便好巧不巧地正好与陈伊水遇了个正着。   作为备受冷落的皇嗣之女,赵灵微对自己的这位表姐认认真真且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而陈伊水的父亲则是当今圣上的侄子,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面对赵灵微,她只是高傲地点了点下巴。   陈伊水:“晋越,近日我听闻你当街骑马,却连个帷帽都不戴?还在城内酒楼与茶馆会见陌生男子?”   赵灵微只是低着头,笑语盈盈的样子,不说话。   对于自己的这位表妹,陈伊水的嫌弃与瞧不上眼实在是有些不加掩饰。   她又道:“晋越好歹也是陛下的孙女,做人做事,哪怕不为你自己想一想,也得为陛下的颜面思量思量。”   赵灵微又是低了低头道:“表姐教训得是。”   认个错而已,一天认个百八十回又如何?   反正,改我是不会改的。   在陈伊水离开之后,赵灵微才直起腰背,看向溧阳县主离开的背影,脸上笑意不减,眼神却是深远了许多。   在不远的宫门入口处,一个陌生的声音飘入赵灵微的耳中。   “我乃汉阴王之女宁远县主。”   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让赵灵微一听便急转过头去,看向那名女子。   女孩看起来比赵灵微要稍长几岁,五官与她有那么两三分的相似,神情却是截然不同。   在赵灵微定定地望向她的时候,她也看到了赵灵微。   两人四目相接了片刻,似乎就都意识到了彼此身上的似曾相识之感。   所谓汉阴王,便是当年的诚纪太子,也是先皇与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却因政见不同,在先皇还在世时便被废去了太子之位,被贬去了汉阴。   如此一来,赵灵微与她的这位堂姐,竟已有足足十一年都未相见了。   在年纪尚小的时候,她们的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的要好。   但在漫漫岁月中,赵灵微却是偶尔会在已然模糊的记忆中找寻对方,并感受到那份来自于血脉中的羁绊。   这对堂姐妹的父亲,一个是废太子,另一个则是被降格的窝囊皇嗣。   如此一来,她们之间相似的,又何止是容貌。   不知为何,赵灵微在认出了她的这位堂姐后一下就红了眼,连鼻子都有些酸酸的了。   她迈开步子,跑向宁远县主。   她张了张嘴,在试了好几次之后才把那心中想到许许多多化作一句短而又短的话语。   “我是灵微,堂姐可还记得我?”   宁远县主离开神都已有太多年了。   当她又回到这里,强烈的不适感便从四面八方肆虐了过来,仿佛这里从来也不是她的家。   就在她几乎要被宫墙内的威严之气压得喘不过来时,一个身上有着蓬勃朝气的女孩便红着眼睛向她奔了过来。   于是记忆里那原本已完全模糊了的小小身影便清晰了起来。   “嗯。”宁远县主哽咽着点了点头:“我还记得你把石榴汁打翻在我绣的刺绣上。”   此话一出,两人便都笑了。   破涕而笑。   但重逢的喜悦才涌现了没多久,便又被赵灵微后知后觉的那句话所浇灭了。   “你怎么今天突然来这里?汉阴王同你一起来的吗?”   宁远县主攥了攥手中的请帖,摇了摇头道:“我就自己一个人,来赴宴。”   *   “谁愿献女?”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天下女主向殿内的皇亲国戚如此问道。   这并不是平日里文武百官上朝的宫殿。与之相比,它小了许多。   但女皇的气势却并未因此而削减哪怕半分。   当今圣上的名字鲜有人知晓,世人只知她姓陈,给自己定下的封号则是慈圣皇帝。   她今年已六十有七,看起来却是与老妪之类的词毫无关系。   能够在先皇的后宫中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慈圣皇帝在年轻时自是一个绝世美人。   而现在,她的脸上虽然长出了不少皱纹,却是在至高权利的浸润之下,生出了一股锋利的霸道之美。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被丢了下去,那些往日里咄咄逼人的男人们便都低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外走了一步,深吸气了一口,哭道:“陛下,我已经有一个女儿嫁去匈人那里了。”   慈圣皇帝身边的一名女官很快就在她耳旁提醒了她那位公主的名字。   ——“宁国公主。”   慈圣皇帝很快便说道:“宁国公主和亲,那已经是十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嫁的是老匈人王的太子。老匈人王的太子虽没有成为新的王,但宁国公主对我大商已有贡献。”   在这样的一句话之后,慈圣皇帝停顿了片刻,并用比刚才更高一分的音量再次问道:“谁愿献女?”   她的侄子,此时在朝堂之中势力已如日中天的信王便在此时开口道:   “回陛下,臣听闻皇嗣之女晋越县主现年十七,美艳不可方物,性柔静,或可嫁予匈人王。”   这就很有趣了。   慈圣皇帝轻笑起来,她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皇嗣,你怎么看?”   在自己这位母亲的面前,皇嗣向来就是唯唯诺诺的。   当他被问及这样的问题,哪怕涉及到的是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也依旧是连抬头看那殿上之人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是把头低到了尘埃里,仅仅是维持了声音的平稳道:“儿臣没有看法,一切但凭陛下决断。”   也就是在此时,一位言官从队伍里向外一步,开口说道:“臣有话要讲。”   “说。”   言官:“晋越县主或许的确美艳不可方物,却行事却颇有些乖张。”   慈圣皇帝脸上笑意不减:“哦?此话怎讲?”   言官:“近日以来,晋越县主频频在酒楼和茶馆会见男子,且不遮面,不坐车,还在国子监门口与陌生男子调笑,将国子监的一名老师气得昏倒在地。”   此话一出,殿内的宗族成员便都议论起来。   这名言官却还接着直言道:“晋越县主先是在醉仙阁见了北女王国的归昌王石汗那。而后又在灵隐茶楼见了千牛卫中郎将孙昭。”   殿内的议论声原本只是如蚊蝇一般。   而在言官说出了归昌王石汗那的名号以及孙昭的官职时,那议论声便一下高涨了起来,甚至能让站在最前排的信王与皇嗣都能隐约听清他们正在说的话语。   “这!”   “晋越县主当真如此大胆?”   “归昌王是何许人也?”   “那可是千牛卫中郎将!”   说罢,这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言官口中的千牛卫中郎将孙昭……他不就正在殿内站着吗!   倒抽气声便在此时齐齐响起,而言官的话则还在继续。   “之后……”   殿内的人都惊了,这、这……都这样了,还有之后呢?   言官:“之后她还与归昌王一同去到了昨日国子监的问难会,在会上就当日议题高谈阔论。”   当言官终于表示自己说完了,殿内便安静得连一片树叶被吹落在地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了。   慈圣皇帝脸上的笑意终于减了几分,她出声唤道。   “孙昭。”   “臣在!”   一直安静地守在皇帝身边的锦衣武将终于不卑不亢地应声。   慈圣皇帝:“你来和大家说说吧,那日你与晋越在灵隐茶楼内,都说了些什么,又是做了什么。”   孙昭的年纪虽不大,但他从十四五岁起,便是护卫在慈圣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备身了,已在慈圣皇帝的身边待了好几年,是为中书令的嫡次子。   孙昭沉声道:“回陛下,卑职与晋越县主一同在灵隐茶楼内坐了半个时辰。县主说,她有一事相求,希望卑职把此事告诉他人。”   慈圣皇帝:“那你说了吗?”   孙昭:“卑职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中兄长。”   慈圣皇帝:“除此之外呢?”   孙昭:“没了。此事关系到县主的声誉。是以……卑职不敢。”   才沉默了几息之后,慈圣皇帝便在殿内众人的惊疑不定中大笑起来。   她说:“好一个赵不惧!这丫头可真是我的好孙女,竟颇有我当年风采。但她却是托错了人。孙昭,你可真是辜负了晋越的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7 08:58:25~2020-04-18 08:5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章   太液池边,匈人使团带来的舞姬与乐人正在献舞。   这些匈人舞姬要比大商的女子要高一些,所穿衣装则更是要轻薄了许多。   但她们却与神都各色酒肆里的胡姬有所不同。   并不柔媚,且还给人以飒爽之感。   那充满了草原风情的音乐与舞蹈实在是大胆豪放,让人耳目一新。   但坐在宴席之上的宗室贵女们却是在无心欣赏。   负责主持这场宴会的承安公主目光向下扫去,也不知是在欣赏匈人的舞蹈,还是在物色将会被送去与匈人和亲的女子。   赵灵微与宁远县主这对赵姓王朝的堂姐妹被安排在了相邻的位置。   此时正好是吃樱桃的时节。   颜色鲜亮的樱桃被盛放在晶莹的琉璃碗中。而在樱桃的旁边,则还放着一小碟糖蒸酥酪。   即便是在神都,樱桃也是十分珍贵的。   宁远县主在去到了汉阴之后便再没吃过樱桃。   在其她赴宴的女孩还在惴惴不安的时候,她已克制不住地将那一小碗樱桃沾着甜酥酪吃得差不多了。   当她拿起碗里的最后一个樱桃时,赵灵微便将自己的那碗还未动过的樱桃放到了宁远县主的面前。   她早就注意到了宁远这边了。   在宁远停下动作来,看向她的时候,她便压着心中的苦涩,微微笑道:“昨日我贪凉,吃了冰。今日就不好再吃这冰镇过的樱桃了。不如宁远替我代劳?”   宁远县主哪能不明白赵灵微的用心?   但她刚要道一声谢,坐在对面的溧阳县主便高声说道:“也把我的这碗樱桃拿去给宁远吧。”   为舞姬伴奏的乐人此时刚好一曲奏罢,因而陈伊水的这句话就变得格外清晰,让前来赴宴的每一个女孩都能听到。   但她却不以为意,并在身后的宫女接过她的那碗樱桃后说道:“还有这碟酥酪,也给宁远一起送去。好容易才回一趟神都,宁远爱吃什么,便多吃一点罢。谁知道这一次吃完,下次又得等到何时呢。”   这番话语自是给宁远县主带去了难堪。   虽然陈伊水没有明说,但她话里话外的,分明都在笑这位昔日太子之女是在乡野之地长大的,平日里连樱桃都见不到。   这些从小就在神都长大的宗室之女几乎是全都看向了宁远县主。   宁远县主在来到宫城之后,本就有些惊魂未定的。   此时被这些贵气逼人的,比她还都要小了那么几岁的女孩看着,她都几欲钻到桌案之下去了。   偏偏那宫女此时还为她端来了陈伊水的那碗樱桃,让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料向来为人低调的赵灵微却在此时伸出手去,从宫女端着的琉璃碗里拿起一颗樱桃,也不怕人笑话她吃法粗鲁,就把樱桃直接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硬茬在此!   在承安公主的相望下,赵灵微一副欣赏美味的样子。   在吐了核之后,她便说道:“不错,表姐赏赐的樱桃果然清甜可口。那我们是不是要赋诗一首,用以抒发对此等赏赐的诚惶诚恐?”   一旦用上了“赏赐”一词,赵灵微给陈伊水戴的高帽可就厉害了。   她这显然是在讥讽陈伊水过分傲慢,分明与宁远县主同是县主,却处处摆出高人一等的做派。   陈伊水:“晋越,你在数日之内几次三番不坐车、不戴帷帽骑马上街,还私自会见外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已是行为不端。今日到了宫城之内,在承安公主的眼皮底下怎么还要如此惹是生非?”   陈伊水本就已让赵灵微心生不悦,见自己的这位表姐还要把承安公主也搬出来,则更是新仇旧怨加在一起。   赵灵微:“别人分明都还没说愿意要你的东西,你就自作主张让宫女给宁远送来,让人不想拿也得拿,这不是赏赐是什么?”   陈伊水:“你!”   赵灵微:“一碗樱桃罢了,用得着这么惺惺作态吗?真要这么大方,怎么不把你府上的樱桃树也一并送给宁远?就给人送去汉阴,这树在汉阴要是养不活,就不算。”   满座皆惊。   在座的女孩既都是在神都长大的宗室之女,便都在过去或多或少地见过赵灵微几次。   但她们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皇嗣的女儿居然是这等性情中人。   不,这样的赵灵微,她们似乎曾听说过。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传言说……她对着一位郡公之女射了一箭。   那一箭还正中发髻,把人钉在了树上、吓得做了三天的噩梦。   但她们后来每每见到赵灵微,都是嘴边带着一抹笑的样子,也不怎么爱说话,便以为那都是假的。   但现在……   陈伊水显然不知道皇嗣的这个女儿今天到底发的是什么疯。   可赵灵微今天打算做的大事里,她陈伊水怕是还排不上名。   罢了罢了,也给你安排个号吧。   在陈伊水的一声“放肆”中,赵灵微直接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并从宫女的手中直接拿过了那个琉璃碗。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高声念道:“春归去时樱桃红,花落水中见伊人。”   坐在主座上的承安公主笑了起来。   赵灵微此刻念的,分明就是那本酒令集上的句子。   并且这句诗也恰好就把樱桃以及陈伊水的名字给串上了。   陈伊水自是知道那本酒令集的。   不仅如此,今日来到宫中赴宴的宗室之女中,也不止是一人看到过那本酒令集。   毕竟,谁家还没个在国子监里念书的兄弟呢?   现在那本集子上的诗被赵灵微在此等宴席上冷不防地说出来,她根本就是满脸通红。   没辙了吧?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后面的诗全都给你背出来。   赵灵微虽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但她看向陈伊水时的盈盈笑意已让人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她又把手中的那碗樱桃又拿了回去,放到了宁远县主的面前。   “宁远,诗我已经替你对上了,这碗樱桃你可还要?”   赵灵微本以为自己的这位堂姐会对自己摇摇头。   那便让她达到目的了——有什么冲我来,别去找宁远,这事和她没关系。   可宁远却是在和她对上视线后点了点头道:“要的。”   赵灵微的眼中闪过诧异,而慈圣皇帝那边的千鹘卫已来到这里,把皇帝要宣晋越县主的话给带到了。   千鹘卫乃是慈圣皇帝在登基之后创建的。   同千牛卫一样,千鹘卫也是穿着锦衣,能够带刀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侍卫。   但与之相对的是,千鹘卫的人数要更少,且成员皆是女子。护卫起女皇来,自是更为称心。   这分明应该是一场沉闷的宴席,却因为赵灵微而变得一波三折。   但赵灵微却对眼前的变故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她早就已经料到了此事。   “晋越要离开片刻,堂姐自己小心。实在是被人为难了,就坐去姑姑身边。姑姑会护着你的。”   宁远县主忙点点头,回了一句:“晋越也要小心。”   赵灵微沉下气来,跟着过来寻她的千鹘卫一同离开。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卑职姓仇。”   “原来是仇将军。”   此话一出,原本还是面无表情的英气女子带着些许的不悦看了赵灵微一眼。   “县主的消息真灵通,卑职是在四日前被陛下提拔为千鹘卫将军的。”   赵灵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托人打探了仇将军的消息。实在是因为我认出了将军佩刀上的花纹,心中喜不自胜,所以才这么说的。”   女将军看了一眼自己佩刀上的繁复花纹,收起情绪。   “紫宸殿离此处尚有些距离,为免让圣上久等,还请县主与卑职一道骑马前往。”   仇将军原本还打算协助赵灵微上马。   毕竟,宗室女子虽都会骑马,可宫中马匹都是西域各国进贡来的优质战马,个头很高,寻常女子自己是很难独自上马的。   可赵灵微却是摇了摇头,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则扶着马背,动作轻巧地翻身上马。   或许是因为赵灵微上马的样子实在是太过潇洒漂亮,又或者是她坐在马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实在是很能让人心生好感,这位在慈圣皇帝的身边很是受宠的年轻女将竟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县主不必过分担心。”   末了,她又担心赵灵微听不懂她的话,还加了一句:“你与中郎将会见之事,陛下已经知晓。”   “县主,冒犯了。”   说完,这位女将军便动作利落地上马,坐在了赵灵微的后面。   这是大商的那么多赵姓与陈姓王侯在殿上那懦弱的男人成为皇嗣后,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个嫡女。   尽管信王已在此前说过,晋越县主“美艳不可方物”,但当他们真的见到其人时,还是会有片刻的怔愣。   慈圣皇帝:“晋越,朕的言官说,你在日前不仅在外私会多名男子,当街骑马也不遮面,甚至还去了国子监的问难会。此事当真?”   坐在龙椅上的女人是带着笑意问出这句话的。   但她身上的威严,以及她在大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冷酷事迹却在无形之中给人以巨大的压力。   面对那一道道探究的视线,赵灵微稳稳地站在殿上,也不用不光去寻找自己的父亲,只是在盈盈一拜后低着头,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说道:   “这位大人所言千真万确。但有关此事,晋越也有很多话想要启禀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要连着看~   今晚九点还有一更。 第7章   比往日里更重的吸气声从赵灵微的四面八方传来。   这些王侯们此时竟不由地想要看一看已经被陛下熬得一点血性都没有了的皇嗣,想要看看他的腿是不是已经开始发抖。   “说吧。”   “是。”   赵灵微抬起头来,却是目光在人群中寻找起了她的表叔信王,而非是自己的父亲。   当她的视线落在信王的身上时,这个如今已在朝中气焰惊人的男人竟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妙。   赵灵微:“鸿胪寺内有几位大人乃是信王殿下门下之人。”   信王:“你这小丫头,回陛下的话就好好回,扯到我头上来算甚事?”   赵灵微没有转头看向信王,而是面朝着龙椅上所坐之人低下头来,显然是在询问皇帝的意思。   慈圣皇帝:“别打岔,让她继续说。”   信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并转回身去,恭恭敬敬地站着。   赵灵微接着说道:“在起码半年的时间里,这几位大人每回见到外国使团,便向他们夸赞我乃大商第一美人。我见几位大人所说之言如此一致,连每回背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便斗胆猜测此乃信王殿下所授意。”   在赵灵微说出那些的时候,殿内比她大了一辈的叔叔伯伯、甚至是爷爷们有些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赵灵微:“北女王国以女子为尊,归昌王便在听了他们的话之后因好奇来寻我结交。”   这便是赵灵微的倒因为果了。   石汗那分明是因与她结识才会在鸿胪寺的客馆内为她做内应,却在她的口中变成了听了那些话才找来的人。   在刚开始说话时,赵灵微的声音中还是带着些许的紧张的。   但随着她把那些话语字词清晰、音调悦耳地慢慢说出,随着她开始适应殿内的氛围以及慈圣皇帝的注视,她便变得愈发的大胆起来。   赵灵微:“晋越平日里经常听父亲在家中称赞信王睿智,便愈加诚惶诚恐起来,担心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担不了这大商第一美人的名号。毕竟,晋越平日里只在皇嗣府内待着。神都城内,就连知道我的人都寥寥无几。”   听到这里,慈圣皇帝的眉眼中已经带上了笑意,她甚至用带着欣赏的语调说道:“说得有理。继续。”   赵灵微:“因而晋越便在思量再三后,翻起了《商律》,在确信女子露着脸在外走动并不触犯我朝律法后,约见起了自己的几位友人。晋越想要让他们帮忙亮一亮我的名号,吹一吹我的容貌。毕竟,信王殿下已然这么说了,晋越不敢不应。”   说着,赵灵微便面露难色:“但晋越认识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抓破脑袋也就只想到了归昌王石汗那,还有千牛卫中郎将孙昭。晋越就认识这么几个人,只能先都拜托了,而后又恳请归昌王,让他带我去到国子监的问难会,想拜托他们也帮帮我。”   信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姑姑的面前着了这么一个小丫头的道。   他很冤枉,也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他指着赵灵微,向慈圣皇帝说道:“陛下,陛下这小丫头简直是在胡说八道!陛下让她把那几个人的名字说出来。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让她这么污蔑了。”   慈圣皇帝瞥了自己这侄子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的人有没有在鸿胪寺里这么说,朕还能不知道吗?”   仔细品品这句话吧。   看来信王的门客在鸿胪寺是真做了这档子事。   但就在大家都以为慈圣皇帝这次是站在孙女一边的时候,她便收起了笑意,对赵灵微说了一句:   “你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去和亲罢了。”   如此话语让皇嗣立马就跪在了地上。   皇嗣:“陛下,稚子何辜……”   自己的父亲已然如此,赵灵微也跪了下来,可她的脸上却有着显而易见的不服气。   赵灵微:“启禀陛下,若是陛下想要晋越去和亲,为了大商,为了陛下,晋越自当义不容辞,无怨无悔。   “可信王家中分明也有女儿,却执意要把我推去和亲,甚至不管那些西域众国是不是值得我大商如此结交。晋越忍了半年,最终还是觉得不服。”   沉默。   此刻的紫宸殿内竟是安静得出奇。   那些被不可一世的信王与那些陈家人打压了许久的赵姓王侯甚至觉得,赵灵微的这番话语出奇的解气。   但他们却不能帮一帮自己族内的这位小辈。   因为龙椅上的这那位最不喜欢的,便是他们赵姓之人连成一片,企图达到什么目的。   怎料慈圣皇帝听完这些,竟是放柔了声音道:“晋越,你在认识豹骑将军时骗他说你叫赵不惧?”   慈圣皇帝失笑道:“依朕看,你该叫赵不服才对。”   先前还处变不惊的赵灵微这才慌了神,并看向就守在圣上一侧的孙昭。   慈圣皇帝:“你就别去看孙中郎将了,他就是块木头,在朕身边当差多年也还是拘谨得很,哪会和朕说这些。”   说罢,慈圣皇帝便让自己的这个孙女抬起脸来,让她好好地看一看。   “是豹骑将军。”   慈圣皇帝的目光变得慈爱起来:“在豹骑将军出征前,朕对他说——上一次你率领骑兵攻打至匈人的王帐之下,朕将你破格提拔为豹骑将军。如果这次你还能为我大商立下大功,你想要朕赏你什么?”   ——回禀陛下,臣倾慕晋越县主。若她愿意嫁我,臣便别无所求。   穿着银色铠甲的将军跪在殿上如此回答。   由承安公主所主持的那场宴席还未结束,一纸诏书便已授予了宁远县主。   她被封为万安公主,并将在十日之内随和亲使团一道出发去往匈人的领地。   对此,宁远县主赵羽然似是早有预料。   在宣诏之人到来时,她不紧不慢地将三碗樱桃里的最后一颗放入口中,细细地嚼了起来。   ‘晋越,匈人便是豹骑将军帮朕打下来的。朕又怎么可能让你去嫁给他的手下败将?这不是寒了我军将士的心吗?’   皇嗣府内,赵灵微又在自己的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慈圣皇帝在紫宸殿内对她所说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响了一遍又一遍。   天下女主说不愿让将士们寒心,可这番话却反而让她的孙女感到遍体生寒。   已经五更天了,可她屋子里的灯却还亮着。   她的父亲似乎也是一宿未眠,便在看到女儿屋子里亮着的灯时走到了她的院子里。   “灵微,还没睡呢?”   赵灵微连忙从坐榻上起来,连鞋都没穿便前去把门打开。   皇嗣早已没了天子的架子,这会儿更是自己提着灯站在了门外。   “父亲!”   皇嗣原本还是在笑着看向她的,却是很快见到了她雪白的脚丫。   “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快,快回去把鞋穿上。可别着凉了。”   赵灵微应了一声,便很快跑了回去,穿上了鞋。   皇嗣走进女儿的屋里,并把门给关上。   “怎么,又睡不着?心里有什么事,说来给爹听听。”   炉子上还煮着茶,赵灵微便自己给父亲倒了一杯茶。   她一边端起茶,一边说道:“我还在想奶奶对我说的那些话,也还在想堂姐。”   此时的皇嗣府一片寂静,仿佛只有那些偶尔响起的蛙声才能让这份静谧显得不是那么的可怕。   她又坐回了自己的那张榻上,眉头向上扬起,似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父亲,女儿实在是想不明白。侄子为何就能比儿子重要那么多。她都已经十一年没见到宁远了。往后,可能也不会再见到宁远了。   “但在下了诏书后,奶奶竟让宁远就这么去了承安公主府,到今日都没有再召见她。我为堂姐感到难受。”   赵灵微先前在殿上的表现足以让皇嗣对自己的这个女儿改观了许多。   因而现在的他在女儿面前,也不再是先前那般懦弱无用的模样。   皇嗣喝了口热茶,叹道:“女儿,这天下,如今已经姓陈了。我们赵氏子弟之于陛下,不过是亲情与威胁罢了。你说亲情与皇权,孰重?”   赵灵微挪了挪身子,坐得离父亲更近了一些。   赵灵微:“可陛下也不该偏心至此啊。父亲,信王哪怕再鲁莽,再目中无人,也不绝不会让陛下的亲孙女去到真腊那般的小国和亲。信王门客的所作所为,必是溧阳县主授意的。   “陛下明明知道,却一点也不提起。当日宴上,也只有陈伊水一人毫不担心自己会被选中去和亲。”   皇嗣失笑了:“你这小姑娘,爹还当你已经懂事了,其实还是似懂非懂。皇位之争事关生死,陛下要真把几个儿子和她的侄子一碗水端平了,我们赵陈两族,日后才真的是要不死不休了。   “你奶奶既已选了陈氏一族来继承皇位,便不能亲近自己的子孙。否则,爹和你大伯,便会与赵启旧臣联起手来,与信王及朝中新贵杀个你死我活。”   在慈圣皇帝登基之前,大商的国号并不是“商”,而是为“启”。   但这位天下女主不仅当了皇帝,还改了国号,让天下改姓为“陈”。   为了昭显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开朝立代之君,慈圣皇帝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追封为大商的皇帝与皇后。   同时,她还将赵氏宗庙由七室降为五室,并为她的陈氏祖先立了七庙。   “女儿,若是陛下将皇位传给我们兄弟中的一个,便是将皇权归还于我赵启皇室。那她多年来的心血与努力,便都成了黄粱一梦了。所以她必需狠下心来。”   此时的天依然蒙蒙亮了,鸟儿的叫声似乎驱散了黑夜中的雾气。   “可姑侄与母子,孰亲?”   熬了一夜,赵灵微的声音已然比平日里要暗哑了许多。   她的这句话让皇嗣失笑了。   但在皇嗣从她的坐塌上下来,并穿起鞋时,这个日前在紫宸殿上已然惊艳了众人的女孩便再次说出了惊世之言。   “依照祖制,祭祀之时总是由嫡系子孙来供奉先祖的。若圣上将皇位传给侄子,那么在她百年之后,信王便只能也只会供奉自己的父亲母亲与祖父祖母,他的子辈孙辈亦是如此。奶奶当真心甘情愿?”   外头的光渐渐透进屋子里。   赵灵微的脸色虽苍白,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精神。   但在她的身上,却有了一丝与往日不同的美感。   她轻声重复道:“姑侄与母子,孰亲?”   作者有话要说:  信王:不是我,我没有,这些都是我女儿干的! 第8章   惊喘声在慈圣皇帝的寝宫内响起。   在半梦半醒见,惊魂未定的帝王惊叫出声。   与她同塌而眠的清隽少年也醒了过来。   “陛下?陛下可是做了噩梦?”   梦中的可怖景象是如此的清晰,清晰到了慈圣皇帝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又是她的所在之处。   “朕梦到……朕梦到百年之后盛世太平,什么匈人、什么魏国,他们全都与那可恶的吐罗浑一道,灰飞烟灭了!”   “陛下?”   被封为璇玑君的少年有些不明白,他疑惑地问道:“这难道不是一个美梦吗?”   感觉自己仿佛依旧还被禁锢在那梦魇之中的慈圣皇帝用力地喘息着。   待她平复了那些,她的神色便又如同坚冰一般了。   “但在那盛世之中,朕却是一缕孤魂野鬼,无人识朕,更无人祭拜朕。朕开创的天下如此之大,可朕之魂魄……竟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璇玑君轻抚着慈圣皇帝的背,在其耳旁轻声说着安慰的话语。   许久之后,慈圣皇帝才靠进身边少年的怀里,仿佛松了一口气那般,缓缓地闭上眼。   万安公主出嫁的那日,天下起了大雨。   坐在车中的赵羽然才掀开马车车窗的帘布,便被大雨打湿了眼睫。   这样的天气让她不禁想起了自己从汉阴来到神都的那日。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坐在车中,只是随着她一起出发的队伍,不会如此浩浩荡荡。   当和亲的队伍从城西的金光门而出时,暴雨便慢慢停了下来。   而后,快马奔驰的声音便从队伍的后面一路追了上来。   “什么人?竟胆敢冲撞和亲使团!”   “我乃晋越县主,前来送别万安公主。”   听到这个声音,赵羽然连忙掀开马车的车门,并高声说道:“停车!让我堂妹过来!”   如此动静自然会让负责为赵羽然送亲的郡王注意到。   那人正是信王的嫡次子,意气风发的颍川郡王。   颍川郡王抬了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而后他便看到了从后面一路策马追来的那个人。   那是个穿着轻便男装,头戴斗笠的身影。   然而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那绝对是个女子。   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   而当她摘下斗笠,露出那仿若梦中人一般的脸庞,颍川郡王才意识到,让他的姐姐和父亲近日在家连连提起的晋越县主,究竟是怎样一个能够轻易便跃入人心间的女子。   有趣。   但他很快便转头对想要下车的赵羽然细心提醒道:“公主,小心地上泥泞。”   赵羽然:“无妨,我本就身陷泥泞,又怎会在意这些。”   说罢,赵羽然便拎起衣裙,踩入那雨后的泥土之中。   赵灵微翻身下马,并从马上拿下她先前准备好的木箱子。   “宁远,我来送你。”   仅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就已让赵羽然红了眼睛。   她哽咽着点了点头。   赵灵微:“我见你爱吃樱桃,本想给你摘些樱桃来的,但这场雨却把刚熟了的几枝樱桃都打到了地上。”   赵羽然只是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就已落了泪。   “但我给你找来了这株樱桃苗,待你去到匈人之地,可以睹物思乡,聊以慰藉。”   赵灵微在堂姐的眼前打开了箱子,只见里头竟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樱桃苗。   即将去往匈人之境的女孩才一看到这盆树苗,便心中说不出的喜欢。   而在那只箱子的下面,则还垫着好多书册。   “我还跑遍了城里的书店,给你选了十几册话本过来,好让你在路上能看着解闷。”   此时颍川郡王已然下了马,在思量了一番后上前笑着对两人说道:“公主可先把东西交给我,我替公主把它们放进马车里。”   说着,他便在接过东西后,与两人一一对上了视线,并点了点头。   这对堂姐妹很快就从那陈姓郡王的身上挪开了视线,开始了姐妹间的话别。   “在我父亲还是太子之时,我以为有一天我会当上公主。但在我去往汉阴之后,便再没了这样的想法。没想到……最后我还是当上了公主。”   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向来言行端方的万安公主不禁紧紧握住了堂妹的手。   赵灵微才想出声安慰一二,却反被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堂姐安慰了起来。   “晋越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已被封为万安公主的赵羽然说道:“在汉阴的这些年,我与父王和母妃,还有家中一干兄弟都过得胆战心惊,终日惶惶。我今年已二十有三,却也无人敢与我婚配。去与那匈人王和亲,如何就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了?”   在重新登上马车后,万安公主泪眼朦胧地看向特来相送的堂妹,笑着说:“晋越,我会好好的。”   ‘我也会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当和亲的队伍再次前行,并且坐在车中探出身子的万安公主也渐渐消失在视线中,赵灵微便如此在心中说道。   只是赵灵微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转身离去之时,那位与她一般年纪的颍川郡王竟也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当身边侍从问他为何会自己去帮万安公主搬东西时,他便神情慵懒道:“要是不这样,我如何能寻到机会好好看她一眼?”   侍从:“晋越县主?”   “对。”颍川郡王说罢,便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赵灵微此刻已然骑起了快马。   她虽戴了斗笠,可雨水还是将她身上的衣裳打湿了些许,当风向她吹来时,那与男子截然不同的柔软腰线便显露无疑。   “她很美。也与我那姐姐和父王说的不一样。”   说着他便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饶有兴趣:   “我那嫡姐,自恃美貌,非说她是神都第一美人。为了把晋越赶去西域和亲,居然愿意让人在鸿胪寺里说晋越是大商第一美人。嫡姐在说这些的时候,怕是要把牙齿都给咬疼了。”   这句话可真是让边上的侍从不好接了。   思来想去,便只能说一句:“溧阳县主自然也是很美的。”   颍川郡王扬了扬眉毛,毫不留情地说道:   “但是美得太单调了,也太死板了。谁让她老是喜欢装模作样的呢。要我说,她那端着的样子,还不如被晋越气狠了的样子好看。”   说罢,他话锋一转道:   “我都让人打听过了,晋越就比我大一个月。我是不是该叫她表姐?或者我也可以假装自己比她还大一些,叫她表妹?”   心里想起那人,颍川郡王又就回头又看了一眼。   可惜骑着马的赵灵微已然越走越远了。   但他不在意,在马上翻了个身,直接背对着马首,就坐在那儿看着那抹已然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嫡姐对俞松谋那般示好,俞松谋却半点意思都没有。我还当他男对欢女爱不感兴趣,心中只有刀剑和战马呢,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   “还有那个孙昭,是不是也对她有意?与如此绝色佳人在茶楼的包厢里坐了半个时辰,就只是说了一句话,你信?反正我是不可能这样的。”   颍川郡王虽只是信王的嫡次子,但在慈圣皇帝还未登基时就很受先皇的喜爱。   如此一来,他自是与从小便在担心受怕中长大的赵氏郡王有所不同。   也只有他这般的人,才做得出怂恿兄长一起去到称病的老臣家中,让医师瞧瞧老臣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的荒唐事。   待到他彻底看不见赵灵微了,他才问道:“若是把表姐这样的女子娶回家,让那些爱慕她的男子全都求而不得,是不是一件特别精彩的事?”   侍从有口不敢言。   怎料先前还脸上带笑的颍川郡王一下便眼神凌厉起来:“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侍从心中畏惧,便只得说:“是……郡王所言甚是。像郡王这般的人,就该……该娶一个……像晋越县主这般……”   颍川郡王从善如流道:“让许多男子都心生爱慕的佳人。”   侍从:“……”   颍川郡王又道:“无趣的男子,喜欢把娇妻藏起来,谁也不给看。但日后娶妻,我必娶一个有着绝世姿容的美人,再找人给她画很多画像,让全天下的男子都艳羡我,眼红我,嫉恨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9 14:22:27~2020-04-20 06:4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章   马蹄声“况且”“况且”地响着。   从西域而来的香料、染料、水果、异兽、和宝石被运到了城中热闹非凡的西市。   在城西的这座市场内,有着许许多多从西域而来的胡人。   从粟特来的商人既自己把生意从西域做到了大商,又还为往来的商贩提供有偿的保护。   是以,粟特语便成为了能够在这里与绝大多数人沟通的西域语言。   在这里做生意的胡人,有很多都会与本国的外交使臣有一定的往来。   并且,一些人原本就在两国互通的马市里当差。   因而这里的人会有许多在商胡人之间的讯息交互。   “听说了吗?原来大商的第一战将爱慕的女人居然就是那个大商第一美人。”   “第一战将和第一美人,太般配了!”   “还有那北女王国的归昌王!”   “对对对,我知道!但是北女王国的男人不是男人中的女人吗?他也配?”   “你可小心着点吧,北女王国的男人打仗可厉害了,还能徒手猎熊!”   热闹的市场里,这些还未必能说几句商言的胡人在一起做着生意,聊着天。   所谓“大商第一美人”的故事,神都里的大商子民或许都还不怎么知道,但晋越县主的名号却早已让这些西市里的胡人津津乐道了。   毕竟,前有鸿胪寺内官员言之凿凿地为她“美言”了七个月。   后又有豹骑将军在出征前向大商皇帝求娶那位“第一美人”的故事。   这不就说得有鼻子有眼了吗?   真切可信得很。   “据说那匈人王也想娶她呢,但是女皇帝不让。”   “据说这位第一美人和大商女人那遮遮掩掩的样子不一样,坦荡得很。”   “是啊是啊,上回我兄弟去灵隐茶楼送马奶葡萄的时候就见到她了,路都走不动了。她还对我兄弟笑了呢!”   “真的啊?这种好事怎么不让我也遇上呢!”   说着,这些正在学习商言的胡人便和彼此交流起了商言的学习心得。   “等等等等,让我想想那个词在商言里叫什么。叫……叫狐媚子!”   “我可去了你的吧。兄弟,你的商言说得太差了,她那样的美人,应该叫盛世红莲!”   “红莲哪有白莲珍贵啊!”   “我想到了,好像也可以叫掌上明珠!”   若是此时有一位精通粟特语的译语人路过此处,想必会把头摇了又摇。   哎错了,错了错了,这些胡人的商言说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   作为北女王国国王的儿子,石汗那最近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由于慈圣皇帝生辰将近,西域多国都向大商派来使团,献上贡品。   若来的是大国使团,那些来使自是会端着架子的。   然来的如果是菜鸡互啄的小国,那便会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说个不停。   聊上一会儿,又瞥他一眼的那种。   若遇上豪气的,就会在弄清了他确是归昌王石汗那之后邀他一起去喝酒,先是虚伪地寒暄一番,而后就单刀直入,问他晋越县主是否真有传言中的那般貌美。   在所有来到神都的西域使团那里把赵灵微捧成大商第一美人——这本就是信王门客的诡计!   如此一来,石汗那又怎可能嘻嘻哈哈地应声说是?   “晋越县主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大商的贵族之女向来就不愿让外头的男子看到她们的容貌。所以,是不是大商第一美人,这个真的难说。”   怎料,一名来自哈喇汗的使团成员直接就捶了他胸口一下。   “石汗那,你不是爱慕那晋越县主吗?怎还能说出这种话?太没担当了吧?你那定是假爱慕!”   说罢,那人便高举起酒杯道:“在我眼中,我婆娘就是我们哈喇汗的第一美人!”   在一片起哄声中,石汗那觉得胸口痛。   各种意义上的胸口痛。   然而那些第一次来到神都的人,还偏偏期待起了被安排在慈圣皇帝生辰时的大朝会,盼望着能在大朝会上见到传言中的大商第一美人!   呵,更疼了。   *   国子监内的那位老师特意举办了一场问难会,用以批评神都城内被晋越县主带起的“歪风邪气”,并让学生们好好说一说如此歪风究竟会引发何种后果。   然而赵灵微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孙女,“家风不正”以及“不知廉耻”这种话是断然不能强加在她的头上的。   因而那位老师便只能暗暗地用圣人之言来批评她。   怎料,他的问难会越办,街上的邪气就越重!   神都城内出身高贵的女子原本大多都是乘车出行。   或者,顶天也就是戴着缝有长罩纱的帷帽骑马上街。   可这些待嫁女子的罩纱却是一日短过一日!   别再骗人了。   让神都娘子们魂牵梦萦的豹骑将军喜欢的就是如此坦荡的君子。   儒生给娘子们走开!   一开始,那罩纱是能遮住小腿的。   后来,罩纱就一口气短到腰上了,待到策马时的风一起,就连胸口都会隐隐显现了。   再往后,她们就干脆连脖子都不遮了,脖子以下全能看到。   甚至偶有女子连帷帽都不戴了,把晋越县主当日的模样学了十成十!   神都郎君如相问,就说晋越身在此!   如此一来,这些国子监里的学生们又如何还会傻呆呆地坐在屋子里跟着他们的老师一起批评那些神都贵女?   赶着上街去看都来不及呢!   谁不去看谁就蠢。   国子监的那位老师又是气得晕倒在地。   *   赵灵微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因为她那去到大云寺礼佛的母妃,回府了。   王妃在临行前给布置的课业,赵灵微是已经完成了。   她把《女诫》和《女德》都抄了一遍,还装订成了特别精美的两册书。   但佛家最讲究的便是“心诚则灵”了。   看看她近来做的那些事吧,她抄这两本女字开头的书时,心到底诚不诚,到底有没有打着坏主意,这不已经是一目了然的事了吗?   不遮面当街骑马,有了。   在外会见一群陌生男子且报出自己名号,有了。   带坏城内风气,也有了。   如今,即便赵灵微只是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外头也会陆续传来“晋越县主又盛装出街了”的消息。   数日之间,城内的一些行事张扬的贵女竟是都打着晋越县主的名号露着脸出街!   向来便谨遵礼法的王妃听到这些,直接就被气得哭了。   “你看看!你看看府里这一天天的收到的都是什么拜帖!”   比赵灵微小了不少的幼弟在母亲边上正襟危坐。   在王妃把好几本拜帖一起扔到了嫡姐面前的时候,小郎君不禁往前探了探脑袋,却因为王妃的再度发难而脖子不由的一缩。   那几本拜帖上的字写得虽可称得上端正,但内容却是语句奇怪,用词颠三倒四的。   显然是被她“大商第一美人”的名号吸引来的西域各国使团内的人给送来的。   赵灵微撇了撇嘴,烦心得很。   她虽会说粟特语,也结交了像石汗那这样的外族之人,但北女王国不仅在他们大商的东北向,国君还都是女子。   她是真的没和那些来自西域的胡人打过交道啊!   她更不知道的是胡人竟会与他们如此不同。   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凭借美貌“迷倒了”豹骑将军俞松谋,“迷倒了”归昌王石汗那,还“迷倒了”女皇的殿前带刀侍卫。   如此出格的事哪怕只是传言,那都会让她在大商的世家大族那里背上败坏门风的罪名。   但那些赶来参加大朝会的西域各国使团,却是对她充满了好奇以及说不出的好感,认为她魅力非凡!   这些高鼻深目之人似是听说了上门前要先递上拜帖的规矩,竟还认认真真地给写了帖子。   失策,太失策了。   想到石汗那在鸿胪寺客馆里的种种遭遇,赵灵微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这位朋友了。   王妃见女儿不说话,又道:“你不是不想去和亲吗?但你闹了这么一出,往后怕是也只有那些西域人敢娶你了!”   王妃这么说,赵灵微的幼弟赵元嘉就不同意了啊。   元嘉:“母亲,不会的。我有好几个朋友,他们都说自己家中的哥哥想要见姐姐!”   嘶!   赵灵微可真的是想抓住她那幼弟的脑袋来回摇晃一番了!   外头的男人好端端的都说想来见她——如此轻佻,那合乎他俩的母妃遵行的儒家礼法吗?   赵灵微连忙以眼神威胁了幼弟,让他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可元嘉却是会错了意。   他连忙改口道:“豹、豹骑将军不是想娶姐姐吗?豹骑将军那么英勇,一定敢!”   赵灵微不禁以手掩面,并还不自觉地在四周寻找起她母亲给她定做的那几十顶帷帽。   果不其然,她母妃那因为怒意而颤抖得厉害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这门亲事,我们皇嗣府不答应!”   这样的一句话把元嘉吓得不轻,整个人都坐歪了。   但赵灵微却不会那么容易就自被自己那柔弱的母妃吓到,反而是眼神闪动了。   她原本也不想嫁给俞松谋。   就好像她对庶妹说的那样,她不希望因此而破坏了她与那位好友之间的情谊。   但当母妃以如此笃定且强迫她一般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她的心中又会很不悦。   仿佛她与俞松谋之间的身份与地位已然不相配到了此种地步。   但是如今的她俩,究竟是谁配不上谁了呢?   于是原本那任凭母妃处置的恭顺陡然间在她的身上消退。   赵灵微以自己的视线撞上王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是母亲一人不答应,还是我皇嗣府皆不答应?”   在停顿片刻后,她便继续说道:   “晋越驽钝,这之中的原由,还请母亲告知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的时候说前两百条留言赠小红包。   但是晋江这里的系统不能按照发评时间集中赠送,只能按照留评的章节批量赠送红包。   所以前面章节的新留言我肯定漏掉了一些,我就……在新章节这里再多发几天的红包吧。   -   以及这篇文是按照文案上的剧情顺序来写的,男主的戏份从明后天开始出来。   不过灵微还得先给他写两天的情书才会“捡到情郎”。对,由于文案上不能出现“男宠”。我已经把男宠改成情郎了…… 第10章   赵灵微与其母妃其实并不亲近。   她原本是有一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的。   从她记事起,她的父亲和母亲便更关心也更在意她的弟弟。   毕竟,那可是他父亲的嫡长子。   与之相比,她作为更先出生的女儿,便没那么重要了。   若是没有对照之人,她也不会知道真正被父母看重的孩子究竟是怎样受宠的。   而偏偏,她不仅有眼睛,也还会思考。   在赵灵微五六岁的时候,她便已经发现了。   若她与弟弟在同一日生病,那她的父亲和母亲便只会守在弟弟的身边,待到第二日才来看她。   但她的那个弟弟,在她七岁的时候就因为生病而早夭了,在人世间走的这一趟匆忙到甚至都没留下太多的痕迹。   那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模样。   幼时的她感到很害怕。   她担心自己会如同弟弟那般,在不久的将来就也得上那样的一场病。   但没有人察觉到,也没有人来关心过她那时的感受。   她拉着母妃的衣摆,粘着母妃。   但父亲只当女儿懂事,笑她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要如何安慰母亲。   但那时的她这么做,其实也希望母亲也能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一声:“灵微不要怕,灵微会健康平安地长大的。”   那时她的父亲刚刚登上帝位。   对于皇后而言,失去唯一的儿子是可怕的。   因而她的母亲便在弟弟病故之后,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父亲的身上。   大约是在一年之后,她就有了元嘉这个弟弟。   从此以后,她便更受冷落了。   因为她的母亲要把所有不能给到长子的关心与爱护都给到元嘉。   *   或许是因为赵灵微看向母亲时的目光让其想起了某个时刻的慈圣皇帝,王妃在惊骇之下直接打了她一个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起时,两人都懵了。   而先前就觉得情况不对劲的赵元嘉则直接偷偷地跑了。   赵灵微抬了抬手,却是很快就止住了要去触碰发烫脸颊的动作。   她看向自己的母亲,眼中不见丝毫的畏惧,并重复道:“还请母亲告知一二。”   王妃原本还有些说不出的后怕,也觉得自己不该给女儿这一巴掌。   但赵灵微的话语与说话时的态度,却是让她再度摆出了她做为皇嗣府内宅主人的姿态。   “皇嗣现在是什么处境,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明白吗?或许你与俞松谋相识之时,他还只是个折冲府里的小小队正,但他现在已是我大商的第一战将,圣上眼前的红人了。   “若你嫁给了他,信王如何还能相信皇嗣对那个位置连一点想法都没有?他定会以为皇嗣忍辱负重了那么多年后,打算凭借女婿与他争个高低了。   “灵微,你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不再是个孩子了。你为何就不为府里的那么多人,替你的父亲好好想一想?”   这一日的天气很闷,让人感到很是不适。   天沉沉的,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在那一弹指间,带着泥土味的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也将两人的发丝吹起。   赵灵微笑了,但那个笑容里却是带着说不出的无奈与好笑。   “母亲,父亲曾经都已经登上皇位了。但他被降为皇嗣,难道是因为信王受宠吗?   “母亲,我们是荣是损,何时是区区信王就能说了算的?”   她叹道:“母亲与父亲一起韬光养晦多年,竟是演得连自己都信了。”   说完,赵灵微便站起身来,向自己的母妃恭敬地行了一礼。   在大雨到来时,她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侧卧在榻上,用手掌撑着脑袋,透过那被卷起的竹帘望向外头,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   这已不是她的母妃第一次那样待她了。   在她的眼中,她的母妃也早不是让她曾那样期待又渴望的母亲。   只是她每每感受到这种酸涩之情,都会不由地想起另一个人。   那是她的姑姑,承安公主。   当赵灵微在暴雨到来时闭上眼睛,她会想起年幼时的她想要拉住姑姑衣袖的样子。   然后她就会不由地笑了。   那时的她还不像现在一般,甚至也不像骗俞松谋说她叫赵不惧的时候。   向那件华美的衣裳伸出手的她,是那样的忐忑,在还未碰到那个人的时候便缩回了手。   但她心中最美丽也最好的女人却是笑着对她转过了头,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是了,她又想起来了。   那是她的父亲刚刚被降为皇嗣的时候。   他既终日担心受怕,唯恐慈圣皇帝狠下杀手,又还那般期待着元嘉的出生。   有一位郡公之女便为了讨好她的表姐陈伊水而在皇家围猎之时诬陷了她。   那人说:‘灵微、灵微刚刚故意用箭射我!’   此时的她早已不记得那个郡公之女姓甚名谁,又是长的什么模样了。   但她却可能永远都会记得那一日。   只是此时她想起的却不是少时的愤怒与无助。   她想起的,是姑姑承安公主气定神闲地与她说话的模样。   ‘灵微可曾做过?’   ‘回姑姑,灵微不曾做过!’   年幼时的她是眼含泪水说出这句话的,可现在的她,却是带着跃上嘴角的笑意在回想。   ‘可她既说你已经做了,你便现在□□她一箭吧。灵微可千万不能教人失望啊。’   然后,她就当真对郡公之女射了一箭。   一箭射入发髻,把人钉在树上哇哇大哭。   那忽然涌起的心潮澎湃让赵灵微再也躺不住了。   她坐起身来,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自己的心情与那已然微喘的气息。   ‘灵微,你得记住,你是我哥哥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孙女。你得趁着年纪尚小,肆意妄为。’   ‘那……等到灵微大了以后呢?’   ‘自是承担责任,为吾皇分忧。’   只是她的姑姑却没有告诉她,除了为大商与他国和亲,她还能承担起怎样的责任,又该如何为圣上分忧。   而她若是因为身为女子,便只能以和亲来为圣上分忧,那天生我才有何用,她如此勤勉好学又有何用?   *   这场暴雨将连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   当雨完全停止时,正坐在城东灵虎泉边的茶室内品茶的承安公主便说道:“走吧,我们回府了。”   与其相伴的驸马问道:“殿下不再等等了?兴许晋越已经在路上了?”   承安公主笑了:“晋越那般的性子,她若是想来,便会乘着暴雨来见我。也罢,倒是我小瞧她了。她长大了,也已经能自己拿主意了。”   曾几何时,赵灵微总是喜欢粘着承安公主。   承安公主与驸马成婚多年却是膝下一直无子,便待这个性格倔强又聪慧通透的侄女愈发的亲厚了。   但随着慈圣皇帝想要将自己的侄子立为储君的意图越来越明显,这对姑侄便只得在明面上愈渐疏远了。   可是每月的最后一个旬假却是除外。   在这一日,承安公主总是会陪着驸马,一起来到此处饮茶,享半日清静。   她也告诉赵灵微,若是相见他,或是遇到难题了,便可在每月的这一日来城东的灵虎泉边找她。   “我那哥哥也真是糊涂,他哪怕再生十个儿子,怕是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晋越。有女若晋越,便能胜过信王的所有儿子。”   承安公主与驸马牵着手,一同走出茶室。   她见驸马但笑不语,便问道:“你不信?”   驸马只道:“殿下喜欢晋越,便觉得她怎么都好。”   承安公主:“我是喜欢晋越,但晋越也的确就是有那么好。你看,母皇不也喜欢她吗?那日我进宫去陪母皇,她在我面前竟提到了晋越六七次。”   她原本还是笑着的,却在走出茶室之后突然叹了一口气。   驸马:“怎么?”   承安公主:“我只是觉得,我与晋越这般心性,竟都被生成了女子,太可惜了。”   驸马原本可以说:你若非女子,我们又怎么走到一起。   但他却是在沉思了片刻后反问道:“陛下不也被生成了女子吗?又有谁会因此而觉得可惜?”   在两人一同走到马车前的时候,承安公主停下了脚步,并将驸马的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数遍,脸上出现了仿若月华一般的柔美笑意。   “驸马所言甚是。只要人是对的,便没有什么好可惜的。一切都会对的。”   *   在承安公主与驸马坐车回府的时候,一名从战场上一路策马飞驰回来的军士则带着前线战报从北边冲进城来。   “启禀陛下!前线传来捷报,豹骑将军已于五日内连下三城!”   听到此话,慈圣皇帝眼中一下就迸发出神采,连道两遍:“妙极!”   平日里就侍奉在慈圣皇帝身侧的千牛卫中郎将孙昭、千鹘卫将军仇怀光很快便来到了挂着地图的议事阁。留守在城内的数名将军也被召唤。   当那几位将军赶到议事阁的时候,孙昭与仇怀光刚好从传信官那里弄清了前线情况,并在地图上摆放起代表两军兵力的小旗帜。   在所有人都到齐之后,看起来容光焕发的慈圣皇帝才在身边少年的相伴下走进了议事阁。   这……?   “陛下,臣等在此与陛下共商前线战事,让鹤府之人也一同过来,此事怕是不妥?”   面对如此质疑,璇玑君神色很淡。   慈圣皇帝倒也未被冒犯,道:“无妨,璇玑君的兄长也在前线。他忧心兄长,我便让他一起来了。”   随着少年对众人恭敬地行了一礼,那日亲自去将赵灵微接到紫宸殿内的仇怀光便开始朗声介绍起刚刚得到的前线消息。   “日前,魏国边防七镇中的两镇发生哗变,魏国太子亲率兵马前去平定。豹骑将军得到消息后,便与折威将军兵分两路,星夜发兵。”   魏国的南边,是大商。   而西边的匈人则不仅同与大商的边境交接,也与魏国为邻。   因而魏国为了护卫边疆,便设下了七个军事重镇。   仇怀光在地图上指出了两位将军的行军路线。   慈圣皇帝虽是女子,但大商在她登基以后已经打了大大小小好几场仗。   她作为一国之君,对于行军打仗之事自然也就略通一二了。   皇帝看了一会儿铺在桌上的地图,问起两边各自都带走了多少兵马。   而后她沉思片刻,说道:“松谋何故要在此处分兵?还让折威将军带走那么多人?”   被召来一同议事的将军便说道:“豹骑将军怕是为了牵制住魏国太子。他以折威将军的步兵和骑兵牵制住魏国太子,再以骑兵轻装快行,应当是想在魏国太子回驰之前拿下距离王城不远的魏国粮仓。”   “接着说。”   “这魏国国主虽昏淫无道,使七镇军将与其离心离德,但前王后留下的太子拓跋子楚在用兵打仗上却是天纵奇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1 07:06:49~2020-04-22 08:3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1章   魏国太子拓跋子楚的母亲是为魏国七镇之一的怀朔镇守将之女。   拓跋子楚的父亲为了能登上王位而娶了她,却因王后对自己管束过多而对其有颇多不满。   在拓跋子楚八岁那年,王后便因难产而亡。   而后,魏国国主充盈后宫,一路给太子添了很多个弟弟妹妹。   这对父子间的关系,自是谈不上好。   但因太子能得到来自母族的支持,魏国国主便未有动他的太子之位,反而在拓跋子楚十六岁时便开始命他领兵。   听到这里,慈圣皇帝便笑了一声。   “令太子掌兵,此举甚是不妥。”   太子掌兵,不论他带的好还是不好,其弊都是远远大于利的。   更遑论,若是太子在领兵打仗时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国君的掌控力又不够强悍,国都之中更是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权力争斗。   故而,大商从不令太子掌兵。   哪怕某位皇子在被立为太子之前是个领兵打仗的好手,他也会在成为太子之后交还兵权。   那名将军又道:“两年前,匈人趁着魏国势弱,率兵前去劫掠了住在两国边境附近的魏国民众。魏国太子当时正好就在怀朔镇,因而向他的舅舅请战出击。   “他追了两天两夜才追上那队匈人,仅凭借九百骑兵就歼灭了八千匈人,一战成名。”   整个议事阁都因为魏国太子那九百骑兵破匈人八千人的战绩而神情一怔。   孙昭身为千牛卫中郎将,却是从未真正统领军队打过仗。   当他听到这番话语,他不禁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向往与艳羡。   但随即,他的心里便又有了异样的感觉。   孙昭:“那毕竟是魏国太子,即便再为国主不喜,又怎能做出如此冒险之事?”   回答他的并不是先前说话的那名将军,而是就站在他身旁的仇怀光。   仇怀光虽也未去过魏国,但千鹘卫与千牛卫的职责毕竟稍有不同。   相比起身为男子的孙昭,仇怀光陪伴在慈圣皇帝身边的时间要更长,也自然会接触到更多与各国风土人情相关的事物。   仇怀光:“魏国乃是北方悍族,虽学习了些许来自大商的礼制,但骨子里还是与我们很是不同。魏国以强者为尊。在他们看来,越是勇悍就越是值得敬佩,值得追随。”   慈圣皇帝看向仇怀光的眼神中透出了一丝赞赏,其赞许之意自是十分明显。   “这魏国小儿被逼到如此境地,他的处境可见一斑。”   那可真是让人既赞叹,又惋惜,却还有一些庆幸。   孙昭显然想要替大商扳回一城。   他道:“我们的豹骑将军也是少年英才,只二十二岁便已立下如此功勋,西退匈人,北击魏国。不知那魏国太子……?”   “那魏国太子,到今年冬天也才十九岁。”   也就是说,他带着八百骑兵便一路追至匈人的草原深处时,只有十七岁。   说罢,那名将军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感慨万千道:“我辈,俱老矣。”   没曾想,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璇玑君却是说道:“魏国太子擅用骑兵,但我听兄长说,豹骑将军也是我大商最会用骑兵的将军。即便他没法赶在魏国太子回援之前快进快出,又如何?”   说罢,议事阁中的几名将军的面色这便不好看了。   根据地图上标出的行军线路,俞松谋所走的,是一条前人还从未想到过的,可以直插魏国咽喉的要道。图的便是“奇”与“快”这两个字。   这也同样是俞松谋一贯以来的行军风格。   可这次一旦他被人围追堵截,断了粮草,那便危险了。   而他在五日内连下三城,此战虽快如刀刃上闪现的锋芒,但他的动作也已经大到足够让魏国的其它军镇开始向王城遣兵了。   战机总是稍纵即逝的。   俞松谋此举显然也是在赌。   他在赌魏国的双镇哗变没那么快就能被平息,甚至其它军镇也会与之遥相呼应。   他也认为拓跋子楚没可能那么快就摆脱折威将军的部队,并赶来支援王城。   相较于骑兵,步兵在被动的防御战时往往能发挥出更大的优势。   他们的弓箭射程也会比骑兵更远。   一旦他这里事成定局,带着许多长弓兵的折威将军便能且战且退,并在后续部队跟上时找到机会与他会和。   此战便能保大商北部边疆的五年安定。   是夜,   魏国境内,   豹骑将军军营处。   “起来了起来了,都起来了!”   火长们低声催促着,让自己负责的兵员们赶紧起来。   大约在一盏茶之后,他们便要趁着天还未亮,在敌人的戒备最为松懈之时再下一城。   火把在下一刻被点起,火光则照亮了俞松谋正在擦拭着的钩镰枪枪尖。   银芒一闪,便在那枪尖与底下的月牙形弯刃上映出了年轻将军的眉眼与脸庞。   那是一张在凯旋而归时,令神都的许多女子都魂牵梦萦的俊朗脸庞。   作为率兵一路前行的将军,他已有三天三夜未有合眼了。   但大战在即,他却并不觉得疲惫。   只是在这一刹那,他虽然身在前线,心却仿佛已经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应当是数年前的神都。   他还是折冲府里的一名小小的校尉。   当时他得到军令,即将前往匈人之境。   皇嗣府里的那个漂亮的总是让他看的有些失神的小丫头,便是穿着男装,扛着这把枪来送他。   “等我回来。”   他这样告诉那个小丫头。   他想说,等我回来,我就去问皇嗣府买下你。   但他却不能,因为诺不轻许。   此去路上生死未知,他也不知那会不会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孩。   可女孩却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心中所想。   “我不会走的。我会在神都待着。”   她回应道:“松谋也肯定会回来的!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并非贱籍。而且,我还马上就会是有封号的县主了!   直到很久以后,俞松谋才知道那位特意将他提到了身边的老将军,正是因为晋越的嘱托才会对他有了诸多照顾。   那日,他们的七千人马在匈人之地意外遭遇了敌人的主力。   他为了掩护部队撤离,主动请缨,带人为其断后。   待到他经历了九死一生,并率人归队,老将军问他,挣到了这么大的军功,回去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把她从皇嗣府里带出来。”   老将军的神色一下就变得特别古怪。   “怎么,你还想娶她啊?”   “不知道。”   那时的他就像现在这样,用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轻易间便夺了几十人性命的枪刃。   “但我不想她留在皇嗣府里,过着受人使唤的日子。   “我想给她买座宅子,在院子里摆上两排戟架,种上几棵桃树,还有两三棵樱桃树,再养几只她喜欢的动物。   “若她喜欢,我还能每日都陪她练刀,练戟,练枪。”   说罢,他又问道:“将军,我得挣到多大的军功,才能问皇嗣府把她要来?末将的意思是……如果不惧也愿意的话。”   可老将军却没有说话,反而是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回了他一句:“下辈子吧。”   *   不会了。   俞松谋将手中的钩镰枪一把握紧。   他不会需要等到下辈子才能攒够战功。   传信官们站到了马背上,挥舞起手中火把,以此来示意将士们即刻出发!   在夜色还未尽时,俞松谋所率领的部队便灭了火把,向着他们的下个目标发起了进发。   他的这支部队与大商的其他军队皆不同,使用的乃是他自己想出的新战法,就连武器都与其他部队的十分不同。   在大商,骑兵所用的兵器主要是弓箭与反手刀。   可若是论骑射,大商的府兵即便每年冬天都花三个月来进行训练,也及不上从小就在草原上游猎的匈人。   因而,以步兵起家的俞松谋便令自己带的骑兵兵将改用长.枪与长戟。   当他命令手下军将向前方发起冲击时,这些人便列成步兵那样的方阵,向敌人发起整齐划一的冲锋。   他就是凭借着这样的战法,成为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商第一战将,并打到了匈人的王帐之下的。   但这一次他遇到的对手却是与往常截然不同。   在俞松谋的骑兵先锋才还未冲至那以矮墙围成了城墙的魏国商贸重镇时,箭矢就仿佛雨一样向他的骑兵射来。   “不好!有埋伏!”   随着这样一声呼喝,十几名骑兵便顷刻间从马上坠落了下来。   “传我指令,前方的队伍散开!”   “传我指令,后面的队伍换上长弓,用箭掩护先锋部队!”   若是其他人作为领兵将领,或许会在遭遇弓箭手埋伏的时候便方寸大乱。   但俞松谋却在看清了守在前方的步兵阵列之后即刻命人以军号下达他的指令。   他的骑兵队伍既然已经进入敌人弓箭手的射程,那么贸然后撤,必然只会让损失变得更为惨重。   于是他只是让手下人进行赴死一般的冲锋。   但挡在他们面前的这支魏国步兵队伍竟是也在哨音的指挥之下快速变阵,在方阵之前组成盾墙,并从盾墙伸出长戈与长.枪。   那变阵的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他们大商最为训练有素的步兵队伍。   但那不应该!   “将军,怎会如此!魏国怎么会有这般的队伍!”   这是他们在魏国见到的第一支能够精通战阵之法,并还拥有如此军纪的队伍。   与这样的队伍作战,实在是会让他们这些商将产生一种正在与自己人搏杀的荒谬之感。   “折威将军没能拖住他。”   “谁?”   “拓跋子楚。”说着,俞松谋便看向四周:“他就在附近。”   骑兵遇上已然结阵的步兵队伍,那可说是必败之局。   但想要赢过俞松谋的队伍,自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   他打算硬抗住那些步兵的长.枪,命自己的骑兵将他们冲散!   但就在他留下了一部分人警戒四周,其余人则分批向前冲去的时候,箭矢的破空之声便从两边的树林里传出。   对此已有预料的俞松谋很快让负责警戒的弓箭手向着两边射出箭雨。   但先前他的队伍已经遭遇了一波直接在这里候了他们一整夜的步兵埋伏。   此时又遭逢另一波攻势,军心自然会动摇。   更何况那来自于魏国骑兵的口哨声更是杂乱无章地从四周传来,让他们根本不知道埋伏在他们左右两翼的骑兵队伍究竟有多少。   日出了。   而在晨曦渐渐显现时,俞松谋便看到了骑着马在山坡之上望着他们的那人。   在逆光之下,他看到那人背着一把长长的戟刀,戴着一张丑陋无比的黑色鬼面具。   而那人的马鞍上,则还挂着一颗人头。   ——属于折威将军的项上人头。   那人正是魏国太子,拓跋子楚。   当他用毫无波澜的琉璃色眼睛看向商军阵中的那名将军,他便抽出了他背着的名刀,龙雀天戟。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让我写了好久的一章。   文案上没写男主的打仗技能。   但我们子楚,就是这么能带兵,也就是那么能打。   -   今天要换榜,为了安全起见,我早点更新。 第12章   “咔。”   正欲出府参加大朝会的赵灵微听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往下看去。   “是县主的金步摇掉了。”   负责替她梳妆打扮的沉琴这样说道。   可赵灵微却是在看到了地上的那串点翠金饰时蹲了下来,将它捡起。   “金步摇不是掉了,是断了。”   说着,赵灵微用带着些许惋惜说道:“真可惜,我还很喜欢这串的。”   沉琴则更是心疼:“这还是县主挑了好久才决定好的呢。”   赵灵微:“也罢,你赶紧回去,替我把流苏上有珍珠的金步摇拿来,我们上车再换。时辰已经快要到了。”   沉琴得令后很快向着府里跑了起来。   赵灵微是笑着看沉琴跑回去的,但当她有看向手中的那串坏了的首饰时,笑意便立马减了,连眉头都有些紧锁了。   身侧的童缨安慰道:“这串金步摇坏得不厉害,明日寻人来修,很快就能修好的。”   赵灵微:“我知道。但不知怎么回事,今日我总有些心神不宁。”   今日,是慈圣皇帝召见来自大商各附属国藩王的大朝会。   这是一场需要用很长时间来准备的盛会。   当那些被授予资格来到宫城的各国藩王们走进丹凤门,便会看到守在含元殿前的十二列仪仗卫队。   这些卫队的成员全都长得一样高,却是穿着色彩各不相同的艳丽大氅。   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他们所使用武器的不同。   或刀,或戟,或矛,或弓。   并且,每一列的仪仗卫队也都各有着代表他们不同队列的,纹有狮子、老虎、以及狼这般猛兽的三角旗。   再往后,便是身披猩红色披风的千牛卫,以及穿着深蓝色披风的千鹘卫。   如此景象自然会让第一次来到大商朝拜的各国使臣感到内心无比震撼。   他们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向慈圣皇帝献上各自的贡品。   作为北女王国的王子,石汗那自然也带着来自北方的贡品来到了这里。   那是一对能听得懂简单商言指令的鹘。   也正是在慈圣皇帝龙颜大悦之时,一名宫人走到了其龙椅旁,并在她的耳旁说了些什么。   听完之后,慈圣皇帝脸上笑意依旧,并示意石汗那起身,给了他重重的赏赐。   但站在慈圣皇帝身旁的仇怀光却凭借自己对于圣上的了解,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心中忧虑起来。   那名宫人带来的,其实是来自于前线的最新战报。   ——“豹骑将军遭遇魏国太子的埋伏,大败。为掩护主力部队撤退,豹骑将军已与其副将所率领的部队失散,生死不知。”   是夜,   魏国王城。   手脚皆被铐住的大商第一战将被拖到了宫殿之上。   他的头盔掉了,头发也极为凌乱,上面满是血污。   这或许就是俞松谋此生最为狼狈的时刻了。   破损的铠甲上有着许多刀刻的痕迹,而在被刺穿的肩甲上,则似乎还有鲜血在向外溢出。   可即便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刻,他也依旧睁着充血一般的眼睛,凶悍得仿佛正蓄势待发地打算发起最后一击的猛兽,令魏国宫内的侍从都感到害怕。   因而,便只有亲手抓住他的拓跋子楚才敢拎着拴住他的锁链,将他带到殿上。   若是有大商的兵部官员在此,一定会感到十分惊讶。   原来,那魏国太子并非真的长得好像传言中那般,“面容丑陋、好似鬼怪”。   他只是戴着这样一张让人在见到之后,感觉自己仿佛到了阴曹地府一般的,鬼气森森的面具。   而令人感到诧异的,则是他不仅在率兵打仗的时候戴着这张面具。   在来到王城的宫殿之时,他也依旧戴着那张面具。   当魏国太子穿着铠甲,坐在马上挥舞起他的龙雀天戟时,会给人一种可怕到不真切的压迫感。   但等他脱下铠甲,与他在马背上对了几百个会合的俞松谋才发现,拓跋子楚虽然要比他生得更为高大,并且肩膀也很宽,但这魏国太子显然还是一个少年人。   ——他有着与其临阵时的沉着冷静以及战力并不相配的,清瘦的身材。   在这个晚上,魏国的皇宫里灯火通明。   王城里的这些高官已然因为殿上的这个人担心受怕了好几日了。   因为俞松谋从大商推进至魏国王城的速度,以及其直插咽喉、六日连下四城的打法都是他们自魏国建国以来就未曾见到过的。   若不是太子殿下在他攻下通往王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处将其大败,此时坐进囚车里的,可能便是他们这些魏国的高官贵族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彻夜的狂欢。   拓跋子楚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因而他便以自己身上还有伤,需要休养为由,提前离开了。   直到太子的背影在这座宫殿中慢慢消失,那些先前对于殿上的大商第一战将既惧怕又好奇的魏国人便向其围聚了起来。   *   正在举办着宴会的大殿上有多么的热闹,属于太子的宫殿便有多么的冷清。   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他原本也不常住在这里。   在这座诺大的太子宫里,平日只留着几个侍女用来打扫与看护园中的树。   但是今日回到这里,他却是看到了两个穿得十分轻薄,头发上也插着漂亮饰物的陌生婢女。   两名婢女才看到他,就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   战无不胜的杀神竟是因此而停下脚步,仿佛是在问那两名婢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殿下,是王上命我们来服侍您的。”   那两名婢女似乎是深谙此道,特意让人把太子宫里的灯点得很暗。   这夜里的灯光只要一暗,再加上殿内不断被晚风吹起的几道纱账,那就很有暧昧之意了。   但偏生,拓跋子楚还戴着那张鬼面具。   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黑色的鬼面更显阴森。   这种阴森又渗人的感觉,竟直接冲垮了那两名婢女精心布置出的情调。   原本还面带桃花,眼带魅色的婢女见此情形,被吓得脸上笑意都僵了。   但王上那让她们今夜一定“好好服侍太子”的吩咐还言犹在耳,于是其中一名婢女便只得把原本就已很低的胸衣又往下拉了拉。   “走吧,这里不用你们。”   将自己的真实面容藏在面具之后的人开了口。   那竟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仿佛是夏日里的一块冷玉,带着微凉的质感。   并且,这也是个与恐怖的鬼面具形成了极大反差的,还很年轻的声音。   那两名婢女原本还因为太子殿下的名声在外,以及那恐怖的面具而心生害怕。   然而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她们的态度反而热切起来。   只不过,她们还未来得及上前两步,便被拓跋子楚的亲兵拦住了。   魏国太子不再把注意力放在那两名婢女的身上。   跟随他一同回到了王城的亲兵替他找起不似那件外袍一般又沉又硬的衣服来。   先前就待在太子宫内的几名侍女胆战心惊地在旁站着,似是想要解释刚才那两名自作主张的婢女是王上派来的,她们也拦不住。   但拓跋子楚显然对这些毫无兴趣。   在他身边亲兵的使唤下,那几名侍女便帮着一起找到了衣服,也端来了先前就准备着的酥油奶茶和水。   待到一切都准备好了,她们便被太子身边的亲兵赶着一起出去了。   这两年来,拓跋子楚在独处时已越来越不爱有旁人待着。   大家都说,这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面具下的脸。   那几名亲兵既然已经跟了他一段时间了,便自然是明白他的这个习惯的。   但拓跋子楚却是在他们离开前叫住了人。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去把宋医师请过来。”   “是!”   原来他在先行离开宫中晚宴时所说的话是真的。   尽管他看起来毫无异样,但与俞松谋之间的这一战根本就不可能如此轻松就拿下。   当拓跋子楚解开衣带,脱下那件黑红色的礼服长跑,便露出了已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些许的白色中衣。   原本只是简单处理了的伤口绷开了。   但他却似乎也不怎么觉得疼。   又或者,他是已经习惯了。   此时殿内四下无人,已经将那张面具戴了许久的拓跋子楚将其摘下。   当他抬起头时,他便与不远处那块铜镜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张已然能让他感到些许陌生的,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   对,就是好看得过分。   当这样的一张脸长在还未来得及生出男人味的少年身上时,它甚至可以说是美得过分。   但如此长相对于一名年纪尚小的武将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打仗时用面具遮着脸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不喜欢军中有人只因为他长着这样的一张脸就轻视他,让他不得不把那些人全都一个个地打服。   到了后来,他则发现,当他戴着这种面具出战,敌人也会对他更为畏惧。   于是这张鬼面便越来越多地被他戴在了脸上,遮挡住了那可能会让许多女子在一见之后便刻在了梦里的脸。   现在,魏国太子的面色已经因为长久以来的不见阳光而变得比寻常人要更为苍白。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则更是让他在月光之下都已不似凡人了。   只穿着一件染血中衣的拓跋子楚走向摆放在殿内的,那两排放置了许多把武器的戟架。   在那两排戟架的中间,则还有着一个小了许多的,能够将长柄武器横放的架子。   他的龙雀天戟便放置在那里。   其实,除了这把放置在最中间的龙雀天戟,殿内的其它武器都是来自于他手下败将的战利品。   但此时,还有一把他才得到的钩镰枪,也与龙雀天戟同样横放在正中间的架子上。   战事刚了,拓跋子楚还未来得及想好,要把属于商将俞松谋的那把钩镰枪放在哪个位置。   他并非是今日第一次见到这种造型十分特别的□□,但与之过招了几百个回合的俞松谋显然是他所见过的战将里,把钩镰枪用得最好的一个。   好到……他都没能舍得杀了这个人了。   仅仅是视线扫过那把长.枪,拓跋子楚的眼前便闪现起了俞松谋使用此枪时的一招一式。   他将这件战利品从戟架上取了下来,并在宫殿之内将其挥舞起来。   这把钩镰枪虽与龙雀天戟一样,可刺可挑,但这两件武器在使用边上棱形尖刃时的方式却是全然不同的。   拓跋子楚感受了一会儿这把武器使用的方式,而后就凭借着殿内的昏暗灯光看到了枪刃底部的那几个很小的刻字。   但那却是他看不懂的,大商的文字。   *   “我还当这大商的第一战将是个长着三头六臂的怪物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是啊是啊!”   “不过他刚才那样,还真是有点吓人。”   “吓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锁起来,关进笼子里了!”   “来来来,喝酒!”   “好好好,吃肉!”   明月已上中天,但魏国国主的宫中晚宴上,气氛还是热烈依旧。   在酒过三巡之后,这位昏淫的国主更是在宠妃的坐怀之下,与自己的宠臣们讨论起了那些来自大商的战俘该如何处理。   “王上,这大商既然要钱有钱,要粮还有粮,我们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把这些人给赎走?”   “对啊,他们的马我们能用,但不听话也听不懂人话的奴隶,一下要那么多可没用。”   主张拿这些战俘换钱粮的人是这么说的。   但那些前几日才吓破了胆的人则连忙说了一串的“不”。   “不不不不,王上不可啊!这些可都是那个商将带的精锐士卒啊!太子出战都差一点让他们给跑了,这要是让大商给赎走了,来年可不是又要来打我们?”   这道理一说,自是谁都懂的。   可眼下已是深秋,若是留着这些战俘,怕不是还要给他们吃一个冬天的饭,待到来年开春才能派上用处。   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他们都给宰了呢。   想去问大商敲诈钱粮的,和想要把战俘或卖钱或处决的人在庆功宴上吵了大半个晚上。   魏国国主一会儿说这个对,一会儿又说那个好,似乎哪个都不能彻底说服他。   直到……有人说出,要让大商的女皇帝嫁个公主过来。   “前阵子他们不是还嫁了个公主去匈人那里吗?那可还是我们的老对头用万匹战马和很多奶酪换来的呢。要不然,就让他们也嫁个公主过来?但这回得让他们给我们送东西。   “这不就等于告诉那些匈人,我们魏国可得比他们强了太多了?”   魏国国主好色,这一点魏国的王城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听到底下的人这么一说,他的眼睛可就立马亮了起来。   见王上神情如此,先前说出了提议的人便接着说道:“要是这些商将明年还敢来战,那正好,我们就把他们的公主给剐了再送到阵前去。”   如此毒计一处,殿上的人立马叫好起来。   魏国国主的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宠妃亵玩呢,心思就已经去了别处:“南边那些人的公主,漂亮吗?”   “自然是漂亮的!他们的第一美人可不就是女皇帝的孙女吗!那姑娘的名号,在粟特商人那里可是已经传遍了。她叫……”   *   “晋越……赠?它是这把枪的名字?”   前来替拓跋子楚重新包扎伤口的宋医师是大商的人。   因而,魏国太子便向其询问起了枪刃上的字。   “依老夫看,这三个字的意思,应当是此枪乃是一个叫晋越的人赠送的。”   拓跋子楚背对着宋医师坐在那里,露出了从背部的肩胛骨一直到侧腰处的那道狰狞伤口。   它正是拜这把钩镰枪所赐。   “晋越。”   拓跋子楚将这两个字念了出来。   在握着钩镰枪,看了那两个小字许久之后,他说:“商言中的这两个词,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灵微:听说你们有谁想剐了我?站出来,我让你先跑39米!   -   祸国妖女剧本即将上线。 第13章   “岂有此理!这些蛮族实在是欺人太甚!”   当魏国的要求被绑在箭上射入大商的数座城镇,他们想要大商既嫁公主,又赔钱粮和丝绸瓷器的事,自然是很快就会传入慈圣皇帝的耳中。   当然,各镇的守将以及一些士卒也知道了。   这肯定会触怒到慈圣皇帝。   在先皇刚刚登基的时候,魏国势强。   他们每年冬天缺粮食的时候,就会来大商这里打劫。   后来,魏国学习大商,建起了城池,却因为这一任魏国国主的无能与安于享乐而渐渐势弱了起来。   如此一来,将丈夫的愿想继承了下来的慈圣皇帝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   她在大商修生养息了多年后,先后对匈人与魏国用兵。   她企图为自己的丈夫,也为自己的子民讨回迟了三十年的公道。   可仿佛是横空出世一般的魏国太子却是打断了她的美梦。   她将朝中的一干武将召集起来,指着魏国的方向怒问:“谁愿领兵伐魏?谁愿!”   在片刻的沉默后,一位老将军站了出来:“臣愿往。”   在他之后,又有三人站了出来,先后说出了那句“末将愿往。”   慈圣皇帝于是问道:“你要朕给你多少人马才能扫平魏国之境?”   那名老将军想了一想,说道:“臣要大军八十万。”   慈圣皇帝又问余下三人同一个问题。   “末将需要七十万。”   “六十万。”   “六十八万。”   如此回答让坐在龙椅上的这个女人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显然是一个压制怒火的动作。   “豹骑将军一路打到匈人的王帐下,依仗的也不过是十二万骑兵!可你们这些人,却开口就问朕要那么多的兵马!你们这些……你们这些……”   “废物”二字已然在她的口中呼之欲出。   但她到底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先前的那名老将军便抓着这个间歇进言道:“陛下,豹骑将军或许就是吃了兵马太少的亏,才会兵败的。”   慈圣皇帝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从自己的龙椅上一下站了起来。   “那你倒是给我算算,那么多兵马,需要粮草几何?这折损在路上的粮食又要有多少万石!”   心急之下,她竟是连“朕”这个字都忘了说了。   老将军老脸一红道:“臣之职责,就是为陛下打仗。旁的……”   “罢了,罢了……”慈圣皇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地坐回了龙椅上。   她想了许久。   这份突兀的沉默便也在殿上持续了很久。   待到不忍的情绪在她的眼中闪过,她便说道:“朕可以把晋越嫁去魏国。”   慈圣皇帝又咬了咬牙,道:“但是豹骑将军和那三千战俘,他们得还给我大商。那都是我军之中精锐中的精锐,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英勇之辈。朕,舍不得他们。”   此话一出,底下的那些将军们便有许多都哽咽了。   慈圣皇帝:“来人,为朕给那魏国国主修书一封。就说让他们好生伺候着豹骑将军。若是豹骑将军缺了胳膊少了腿,他们就什么都别想要了!朕只会给他们送去八十万大军,生啖其肉,饮其血。”   *   皇嗣府内,赵灵微正坐在案前习字。   从大朝会的那一日起,她便一直感觉到心神不宁。   因而,她便花了很多时间在习字这一事上。   可即便如此,那种心慌的感觉依旧还是压不下去。   甚至她一个走神,就又抄错了一个字。   赵灵微放下笔来,深呼吸了几次,从边上的小桌上拿起小瓷杯。   然而轻微的“咔嚓”声也就此响起。   她手中的杯盏,裂了。   当那些烫手的茶水从裂缝中缓缓溢出,她非但没有立马放下它,反而是望着那些裂痕愣了神。   “县主,宫中来人了。”   “是谁?”   “是一位千鹘卫的女侍卫,她说……她叫仇怀光。”   “快,快将仇将军请进来!告诉她稍等我片刻,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到。”   这几日的赵灵微都只是在家,因而穿的便是更为舒适的衣服。   穿成这样去见千鹘卫的将军肯定不妥。   她急忙换上了一件更为精神且更为端庄的衣裙,并将眉间的那丝忧心驱散了些才走下楼去。   今天的仇怀光是穿着千鹘卫的深蓝色长袍来的。   她梳着男子一般的发髻,但她身为女子的好颜色却是没有因为这副打扮而减去分毫,只让人感觉到格外的英气,也如此特别。   或许是因为今天她收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气,赵灵微竟猛然发现,这位女将军或许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仇怀光原本是端坐在案前的。   但一看到赵灵微,便立马起身,向其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赵灵微的心跳就这样因仇怀光在面对她时的态度猛跳了一下。   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浅了些许,就连她走向坐塌前的步子也慢了许多。   “可是出了事?”   仇怀光深吸了一口气,却是在停顿了片刻后才说道:“是。”   赵灵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对方。   糟糕的预感让她不自觉地连眼睛都有些烫了。   她抿了抿嘴唇,问:“何事?”   忽然而起的风不仅吹散了天上好容易才聚在一起的云朵,也吹入了人的心潭,将那一池秋水都吹乱了。   当赵灵微听到俞松谋为了掩护大军主力的而被魏国俘虏时,她的眼睫便在眨眼的时候将那已然盈满了的泪水扇落了。   而当仇怀光说到她的奶奶想要把她嫁给那魏国国主的时候,她却是在一行清泪滑落时笑了。   “我早就想过会有那么一天。但我没想过,会是在今天。”   连日来的心神不宁以及那糟糕预感终于得到了印证,那竟是反而让赵灵微感觉到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了。   她擦了眼泪道:“敢问仇将军,你可知那魏国国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仇怀光叹了一口气。   还不等她开口说话,赵灵微便说道:“还请将军照实告诉晋越。”   “那魏国国主……今年四十有六。他……他有很多姬妾。”   能够选入到千鹘卫的,都是未有婚嫁的女子。   因而,即便是仇怀光这般的女将军都会在此时感到不忍。   即便不提其北方蛮族的身份,那魏国国主也分明要比皇嗣还要年长几岁,又是有着昏淫之名。   可当仇怀光再度望向赵灵微时,却见女皇的这位孙女的眼睛里已没有了泪意。   因而她便硬着头皮说道:“光是有名分的妃子,便有二三十人,在魏国宫廷中,则还有着王子与公主四五十人。但这,还只是卑职所知晓的。”   在安静了许久后,仇怀光取出了慈圣皇帝在她出宫前给到她的铜制鱼符,她低着头走到赵灵微的身前,态度恭敬地说道:   “圣上说,县主是能深明大义之人。若县主想好了,只要拿着这块腰牌,自可随时入宫去见她。”   可赵灵微却没有立刻接下那块鱼符。   “仇将军且慢,晋越还有话想问将军。”   仇怀光也不起身,只是保持着递出那块鱼符的姿势,低着头道:“县主请讲,卑职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灵微从坐榻上起身问道:“将军刚才说,松谋是在遇到魏国太子的时候兵败被俘的。那请问,魏国太子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仇怀光的眼中闪过诧异,却还是说道:“魏国太子乃是魏国国主与先王后所出。今年……今年将要满十九岁。在行军打仗上颇有天赋。”   传言魏国太子有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面容可怖,为魏国国主所不喜。   其虽为太子,却时常不在王城,且与自己母族的关系甚佳。   仇怀光说了与之相关的许多事。   她连那魏国太子用的兵器叫什么名字,战绩如何,又是什么样式都说了,却没有像介绍魏国国主时的那样,把他有几个姬妾,又是有几个孩子也说出口来。   这一点被赵灵微敏锐地抓住,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魏国太子,可是像他父亲一样,也有很多个女人?”   “这……”仇怀光被问倒了,道:“这,卑职就不知了。”   赵灵微点了点头,并一言不发地向仇怀光摊开了手掌。   仇怀光则在愣了愣之后把那块鱼符交到了她的手上。   直到回宫复命之时,天下女主身边的这位女将军也还是没能想明白,晋越县主在最后向她问起的那些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若是说,县主想要知道击败豹骑将军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她又为何要问起魏国太子是否也有很多个女人?   在走上那殿前的高阶时,仇怀光遇到了她的同僚,孙昭。   孙昭日前在与慈圣皇帝提起赵灵微之时,全然是一副与之并不相熟的模样。   但此时他见到仇怀光,脸上却是有着掩不去的担心。   两人互行一礼,接着孙昭便着急道:“她怎么样?”   俞松谋曾在临行前嘱托自己的好友孙昭对赵灵微照顾一二。   而如今,好友兵败被擒,好友的心上人则更是因此而即将嫁给那种昏淫无道之辈。   这样的事,即便是对于孙昭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可仇怀光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县主……落了泪,但似乎很冷静。她问我魏国国主是什么样的人。”   孙昭:“那你是怎么和她说的?”   仇怀光:“我自是如实禀告。”   “你怎么能一下就全告诉她了?”孙昭又急又气:“那魏国国主和女人生的孩子,都比皇嗣经历过的年岁还要多了!”   “不然呢?”仇怀光反问道:“难道我们还要先把县主骗上和亲使团的马车再说吗?”   孙昭:“可你总该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吧!”   “孙中郎将。”   仇怀光唤了对方一声,问道:“你可知陛下为何要我去告诉她这个消息,而不是与县主有着些许交情的中郎将吗?”   不等孙昭回答,仇怀光便一挥袖口道:“因为我们女人,都恨男人的这等自以为温柔良善的哄骗。” 第14章   皇嗣府内,赵灵微的父亲一听说仇怀光已来过府上,便立刻来到女儿的院子。   “无事,仇将军就是来告诉我,松谋在魏国已兵败被俘。”   赵灵微看起来十分平静。   她在案上铺了一张信纸,且用手中毛笔蘸了墨。   看到父亲前来,她竟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头也不抬地说出了那句话。   这其实已是反常之举。   然而皇嗣也是关心则乱,根本没能一下就觉察出女儿的异样。   他甚至,还在听到了那句话之后,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但那却是让赵灵微顿住了动作。   她抬起头来,看向父亲,问道:“此事父亲早就知道?”   皇嗣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的那个举动透露出了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今天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却也一时半刻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个不对劲。   皇嗣讪讪道:“爹这也是刚知道不久。”   赵灵微在纸上写下“宁远”二字,并低着头问道:“这么大的事,父亲为何不早告诉女儿?”   皇嗣:“爹是看你这两天心神不宁的,怕你知道了会担心松谋那孩子。”   赵灵微笑叹:“看来父亲是想要女儿过些天再心神不宁一次。”   皇嗣的脸上更是挂不住了,他道:“灵微,爹想起来今日还有事要做。你这儿既然无事,那爹就先走了。”   “无事。”   赵灵微又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   但待到皇嗣都要走出这栋楼阁,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对了,仇将军还说,陛下要我去魏国和亲。”   原本已经放下心来的皇嗣听到此言,一下就转过身来。   只见平日里看起来还算温婉的女儿此刻紧紧握着手中笔,并红着眼睛看着他。   但在闭了一会儿眼睛之后,赵灵微却又恢复了先前的那般平静之态。   赵灵微:“我先给宁远写一封信,然后就去宫内面见奶奶。”   见皇嗣急红了眼,并三两步走回来,问陛下要她嫁给谁,赵灵微便看向屋外的那座池塘,说道:“魏国国主。”   皇嗣:“爹……爹去找你奶奶。”   赵灵微仿佛根本就没听到她的父亲在说些什么,只是说道:“父亲,让女儿一个人待会儿吧。等到稍晚些的时候,我还要进宫去的。”   皇嗣狼狈地离开了这间屋子,而赵灵微则也再次看向桌案上的白纸。   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堂姐已被封为万安公主,她不该再以“宁远”来唤堂姐了。   她换了一张纸,可才一写下“万安”二字,笔杆便因她用力过重而断在了手中。   黑色的墨汁就此溅到了她的衣服上,手上,以及桌案上。   赵灵微终于将那断成了两截的笔杆拍在了桌上,并任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而下,并一滴滴地落在了那些溅到了墨汁的纸上,让浓稠的墨汁随着纸张的纹理而晕散开来。   她冒雨送别堂姐还近得仿佛是昨天的事一般。   可一转眼,她便也要去和亲了。   并且,大商要她嫁的,还是那样的一个人。   她怕。   她怕自己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屈辱,在新婚之夜就按捺不住杀了魏国国主。   她也怕,怕自己在花朵还未盛开的年纪,就枯萎在了那北方的王城宫廷之中。   那些纷纷扰扰的声音乱了她的心,也让她脑袋嗡嗡的,根本什么话也听不进,也全然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沉琴。”   赵灵微唤来自己的侍女,说道:“去帮我把琵琶抱来。”   和自己的侍女沉琴相比,赵灵微的琵琶弹得并不好,只能说是尚可而已。   但此刻她却想借一把琵琶,拨动两下琴弦,以此来听一听,此刻她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   于是指尖砸在琵琶上的声音便从她的这间院子里传了出来。   那竟是要用冰雹把玉帛都给砸穿的声响。   但随着右手的五指在琵琶的弦上利落地来回拨动,奏出那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她之敌人的殚精竭虑,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承安公主曾教过她的的那些。   ‘灵微,你得记住,你是我哥哥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孙女。你得趁着年纪尚小,肆意妄为。’   ‘那……等到灵微大了以后呢?’   ‘自是承担责任,为吾皇分忧。’   *   “自是承担责任,为吾皇分忧。”   在那由琵琶奏出的乐声戛然而止之时,赵灵微便念出了那句记忆中的话语。   赵灵微在席上坐了半刻,而后便放下琵琶,拿起那枚铜制鱼符。   但她还未起身,便看到一身艳丽之色从房梁上落下。   生得十分高大的归昌王落在了她的眼前,并一把按住了她拿起铜制鱼符的手。   一时之间,两人四目相对,一人的眼中是惊疑不定,而另一人……则是目光深沉。   “灵微不必这样宁为玉碎,我可以带你走。”   石汗那才一开口,便说出了此等惊人之语。   赵灵微张了张嘴,却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了童缨的声音。   “县主,奴刚刚似是看到有个人影在县主的房顶闪现。”   赵灵微简直是不可思议一般地看着石汗那身上的那件颇具北女王国风情的衣裳,似乎在抓狂一般地问人:你擅闯皇嗣府怎么也穿成这样!   石汗那连忙把自己身后的那件和青瓦一般颜色的披风拉了过来,想向赵灵微证明他此行并不是那么莽撞的。   赵灵微直接就好气又好笑地推了他一把,而后高声道:“那可能是你看错了。”   童缨:“好,既然县主这里很安全,奴便去外面再看看。”   赵灵微:“去吧。”   童缨似乎离开了,赵灵微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开口问对方怎么会这样过来。   但她话还未说出口,门便被一下打开,童缨竟是以刀破空,一跃而入。   当这名侍女的杀气冲向石汗那的面门,石汗那便直接伸出了绑有硬铁的手腕,以手背外侧直接扛下了这样一击,碰出金石之声。   童缨一击未成,便还要再接下一招。   赵灵微见此情形,连忙推着石汗那一个转身侧步,险险地避开了那一刀。   “住手!”   赵灵微可真是着急坏了,又不敢大声呵斥,只得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这一句。   赵灵微:“你认不出来他是归昌王吗!”   童缨将刀收起,跪下认错道:“奴见他不经通传便自行来到县主房中,便猜测他或有歹意。”   赵灵微:“那你也得让他先有个说话的机会啊!”   赵灵微原先就觉得她的这个异族朋友虽然总打扮得很是花哨,但看起来其实不是特别聪明的样子。   谁曾想,他居然真的能在这种时候认真地说道:“我的确是有歹意。我想把你们的县主带离神都。”   “你!”   赵灵微被噎得不轻,却还是连忙对童缨说道:“还跪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去外面帮我守着啊!”   “是!”   待到屋子的门被童缨紧紧地关上,赵灵微才赶忙问石汗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汗那:“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们大商的圣上,想要把你嫁给魏国国主。灵微,你千万不能嫁他。我们北女王国的人都知道,他待自己的女人很不好。   “而且他也真的太老了。那老家伙即便差了那么一点,不能做你的爷爷,也肯定已经能做你大伯了。”   赵灵微都要气笑了:“两个月前,我堂姐就被嫁给了年纪也已经不小了的匈人王。可有人问过她,是不是愿意去和亲?”   石汗那:“我、我都没见过你堂姐,不知道啊。”   赵灵微:“……”   赵灵微原本就已在短短的两个时辰之内经历了很大的心绪起伏。这会儿突然一下遇到石汗那这么个家伙,实在是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转过身去,十分头疼地揉起了额角,但石汗那却还是追着她说道:   “灵微,你跟我走吧。大朝会之后,我原本就要随我们北女王国的使团一起回国。你可以穿男装,假扮成我的侍从,通行文书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赵灵微压着心中的不耐问道:“我跟你一起出神都,甚至是一起出大商?可出了大商以后呢?”   石汗那:“那自是……自是天高海阔,随灵微喜欢了。”   赵灵微原以为她的这位朋友想要把她带回北女王国。   可没曾想,她竟是听到了这样的一个回答。   “天高海阔”这一词在此时出现,直接便让她原本已经理好了的心思又乱了。   但私藏和亲公主这样的事,想也知道是多重的罪。   哪怕石汗那并非大商之人,也必会遭到可怕的责罚。   此时赵灵微的心已不像先前那样,充满了裂帛之声。   她不禁放柔了声音道:“为何?为何愿意为我这样做?”   石汗那:“我许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赵灵微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错了错了。石汗那,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此时的石汗那已感觉到了些许的别扭,但他还是说道:“不,我觉得我用得对。”   这位北女王国国君的大儿子说道:“近些日来,我总听别人说我爱慕你。听着听着,我便觉得,我好像真的就是爱慕你了。既然如此,我定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那等老东西。”   北女王国的男子向来就要以俊美的外表及强健的体魄来吸引女子。   因而,石汗那便特别不乐意地说道:“他又老又丑,既无能,还坏得很。”   这样的话倒是让赵灵微颇感意外。   “你见过魏国国主?”   “见过。我去魏国出使的时候见过,那会儿他左腿坐一个宠姬,右腿坐一个宠妃,中间还顶着个肚子。太难看了。”   “那……魏国太子呢?”   石汗那立马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也不好。”   面对着赵灵微的那双仿若秋水一般的眼睛,石汗那睁着眼道:“他长得像鬼,而且可能还不行。不行的意思就是……他干那事,不行。”   若是北女王国的女子听说哪个男子“不行”,那便断然没有对其再有兴趣的可能了。   怎料赵灵微竟是若有所思一般地说道:“不行的意思就是,他身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   有着很强野性直觉的石汗那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开了。   赵灵微想了又想。   一个前路还不明朗的想法在她的眼前渐渐成型。   她说:“那我便该,找圣上一起想法子,让我嫁给那魏国太子,而不是魏国国主。”   作者有话要说:  石汗那:他干那事,不行。   魏国太子:???   -   有读者说着急要看男女主两个人遇上。不过这篇文是按照文案上描述的剧情顺序那样写的。所以在正式遇上之前,灵微还会给魏国太子写写情书,培养一下婚前感情什么的。这一段真的不能少,不然的话之后的剧情就会不成立了。   -   大家再等等~其实灵微嫁人之前骗感情的那段还挺好玩的!   我们子楚,人单纯! 第15章   “你说什么?你想嫁给魏国太子?”   “正是。”   当赵灵微拿着那枚铜制鱼符进宫之时,时间已是深夜。   可慈圣皇帝却仿佛一直都在那里等着她。   这位女性君主原本以为自己的孙女会是双眼含泪地来找她的。   没曾想,赵灵微却是目光坚定地对她说:“晋越愿往。但晋越以为,我应嫁给那魏国太子,而不是魏国国主。”   如此倒是让慈圣皇帝怔然了。   “你且说说你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晋越听闻,那魏国国主今年已然四十六岁了。他的子嗣众多,且长子不仅比我还大了两岁,还享有母族的支持。如此,便太难了。若我嫁给魏国国主,只能成为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   能够做出用自己的亲孙女去换一名武将的决定,这固然证明了慈圣皇帝是一个可以为了国家利益而淡漠亲情的人。   但是万安公主出嫁之前,她甚至都没和自己的长孙女话别一番。   她能够让仇怀光亲去赵灵微那里交予可以自由入宫的鱼符,便已经能说明……她有多看重这个孙女了。   那一日赵灵微在紫宸殿上的言行已然让慈圣皇帝十分欢喜。   此时她听到这番话语,则更是眸色沉沉。   见奶奶不说话,赵灵微便接着说道:“即便晋越想尽办法得到魏国君主的喜爱,也为其诞下子嗣,晋越所生下的孩子也不可能在他去世之前便丰满羽翼。   “如此一来,晋越便只能是魏国国主后宫中的,至多也就是对他起到一时影响的女人。且晋越对他的影响越大,日后魏国的新君登基,便越是会仇视晋越及晋越的母国。”   赵灵微顿了顿,而后抬起头来看向她的奶奶。   “如此一来,把晋越嫁去魏国,岂不太过可惜了?”   岂不太过可惜?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看向眼前的孙女,慈圣皇帝不禁觉得胸口生痛。   她并非出身于高门大户。   在她年轻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得到过来自娘家的帮助。   她是通过自己的惊世美貌、聪明才智、坚韧心性与一步步的努力才击败了荆棘路上的所有对手。   正是如此,她才会如此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至高权利。   慈圣皇帝的心里明白,她对于儿子们的态度可以称得上严苛。   但她却总想着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的小女儿承安公主,不让她的女儿也重走一遍她当年的路。   可没曾想,她却是已经要亲手把这个与她年轻时如此相像的孙女推到那条路上了。   赵灵微不知慈圣皇帝的心中所想。   她只是把那些早已打好了腹稿的话语说了出来。   “晋越斗胆猜测,奶奶让我前去魏国和亲,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可越是如此,我就越想尽力让此行变得更有价值。”   在眸光一闪后,赵灵微适时改变了她口中对于两人的称谓。   这是赵灵微的小心思。   慈圣皇帝看出来了,可帝王的心中却没有不悦。   她只是欣慰,也只是感慨。   慈圣皇帝:“你想嫁给不为魏国国主所喜的拓跋子楚,助他登上王位、让他心悦于你。”   赵灵微:“正是。”   慈圣皇帝:“晋越,你的野心不小。”   赵灵微看起来似乎很是不解,她反问:“陛下乃是整个大商的女主人,作为陛下的孙女,儿臣想要当上魏国的王后,如何就野心不小了?”   赵灵微又道:“晋越听闻魏国太子不近女色,如今身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更谈不上有子嗣。晋越不求此等男子心悦于我,但求他讲究信义二字,并答应日后将我封为王后,真诚待我。”   如此,便不辜负我赌上的一切。   *   一个月后,   魏国王城。   魏国国主坐在殿上的金座上,瞪着眼睛看向大商派来的使臣。   而殿上的那位商使则是眼带笑意,姿态恭顺地站在那里。   “我们大商的女子,原本就个个都会骑马。皇室里的公主们则更是人人都会骑射。在此熏陶之下,晋越县主从小就特别钦佩那些擅于带兵打仗之人。   “在听说了贵国太子的事迹后,一直就对殿下极为好奇,也十分……十分仰慕。”   当商使说到自家县主十分喜欢魏国的太子时,他还特意顿了顿,好似真是在替自家姑娘说着那些少女心事。   这下好了,不仅是魏国国主,此时正在殿上的所有文臣武将都忍不住地把视线了太子的身上。   拓跋子楚今日是穿着太子的朝服的。   龙雀天戟不在他的手中,他也收敛了自战场上而来的气势,站在金座的左侧。   若不看他脸上戴着的那张黑色的鬼面具,他自是身姿挺拔、清俊不凡的。   且他的个子也比殿上商使所见过的绝大部分男子,都还要更高一些。   也难怪他可以把那么长的龙雀天戟都挥得如此灵活自如了。   但你若是把目光放到他的脸上,还真是容易被吓个措手不及。   那双与脸上面具形成了可怕对比的琉璃色眼睛对上他的父亲,也是露出了些许的古怪。   拓跋子楚是已经习惯了被许多人注视了,但那仅限于在战场上。   并且,这位少年战神也还从未被那么多人以揶揄、探究、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所看着。   那张鬼面具看起来是还情绪稳定。   但拓跋子楚却是不由自主地把肩膀动了那么一小下。   商使看起来为难极了。   他接着说道:“晋越县主在女皇那里十分受宠。她说,要她嫁来魏国,可以。但她只愿嫁给贵国太子。没有办法啊,我们的陛下实在是拗不过她,便只好派下臣前来与国主商量一二。”   这使臣看起来很是没脸没皮。他甚至有点滑不溜秋的,像条泥鳅。   他一边说着“抱歉抱歉”,“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一边还要向魏国太子那里瞟一眼,又瞟一眼。   在这种都已经形同骚扰的视线下,拓跋子楚不禁身体紧绷着低了低下巴。   那其实已经近乎是一个进攻和威胁的姿态了。   魏国国主也终是忍无可忍地一拍金座的扶手。   商使立马收回看向拓跋子楚的视线,并低下头来,接着说道:   “魏国主,您看,您左右也不过是想要我们的公主来您这儿和亲,晋越到底嫁给国主,还是嫁给太子,这其实不重要啊。可我们县主却真是喜欢贵国太子,喜欢得紧。要不然,就干脆让她嫁给太子算了?”   自己看上的美人不喜欢自己,反而喜欢自己的儿子。   这种事不论放在哪个老男人的身上,那都是相当不愉快的事。   但这商朝使臣的这般模样,居然也让他有点倒胃口。   魏国国主是知道自己那大儿子长得极好,但问题是别人不知道啊。   这南边的女人不是都娇滴滴的,还重名节吗?   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却是对一个“面容可怖”的陌生男子如此“喜欢得紧”。   还没嫁呢,就派了个狗模狗样的男人过来,讨好的骚话说了一堆。   这晋越县主的大商第一美人之名,怕不是假的吧?   有诈。   魏国国主觉得这之中可能有诈。   他朝着身边一名近臣的方向倾了倾身,想听听近臣怎么说。   “王上,臣觉得,可以趁机问他们多要一点东西。反正他们的公主过来了就好。”   魏国主不太愉快:“那我的美人呢?就这么成了我儿的了?”   近臣的心里是这么想的:王上,您宫里头的美人不说有三五百,也有三四百吧?哪能次次都觉得——我就缺这一个了?   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只好装作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凑到了魏国主的耳边悄声说道:   “太子殿下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太子不在时,王上自可去找那公主。这不是,亲上加亲的事吗?”   哟,这想法好。   魏国国主满意地笑了。   只是拓跋子楚作为武技高超之人,五感本就比寻常人要敏锐。   当那句“亲上加亲”一出,他的那双琉璃色眼睛便更冷了。   他握了握拳头,但诺大的殿上,却是无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无人关心他听到了什么。   仿佛这总是以鬼面示人的少年战神,原就不是一个有着情感的,人。   他就是魏国的龙雀天戟。   仅此而已。   大家见魏国主笑了,便都笑了。   那位大商的使臣便趁此时机很是讨好地说道:“若是魏国主看好这门婚事,我们大商,便愿意再献十位美人给魏国主,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魏国主听到此言,一时大悦。   “好!就这么办!”   随着“好”这一个字被说出口来,大商的和亲公主嫁给魏国太子的事,便算是定下了。   只是在那豪情万丈的“好”被说出口之前,魏国主甚至都没问过自己的儿子,愿不愿意娶那晋越县主。   待朝会结束,拓跋子楚便很快离开了。   而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却还听到了那商人的使臣被他的父亲招去身边时所说的话。   “我且问你,不是说嫁过来和亲的是个公主吗?县主又是怎么说?”   “差不多的,都是差不多的。我们的陛下今年都六十七了,哪能有十七岁的女儿啊。那是我们皇储的女儿。早年也是当过公主的……”   拓跋子楚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接着就加快了脚步,让殿上的朝臣们一个都追不上他。   他确是不想要这门亲事的。   但相比起那素不相识的公主,他更不喜欢的是去到他父亲的面前,告诉对方他不想要这个、也不喜欢那个。   在母亲亡故之后,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终是成了这般。   于是他在父亲的面前最常说的也就只有四个字了。   ——好、是、可、否。   只是拓跋子楚未曾想到,当他从演武场回来之时,却是看到了正守在太子宫门前等着他的那名商使。   那人神色平淡地等在那里,眉宇间已然没了那份让他感觉到不愉快的滑不溜秋,就连身形都挺直了许多。   “见过太子殿下。”   商使才一见到他,便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拓跋子楚迟疑地点了头,并站在那里等着他说话。   “方才在朝会上对殿下颇有得罪,还请太子殿下能够容某说一说我的苦衷。”   “没有兴趣。”   说着,拓跋子楚便走进自己的太子宫。   但那人却是一下便跪在了门前,“咚”的一声直接砸得他回了头。   商使:“太子殿下,先王后对国主恩情这般深重,但在王后难产而亡后,贵国国主却是立刻就娶了一群美人。试问我们的公主又如何敢嫁他?” 第16章   ‘如果他不愿理会你,你便和他提一提那位先王后。他若心中不平,便定会让你说下去。’   ——这是使团在出发前往魏国之前,晋越县主对他所说之言。   这位精通魏言的使臣自是认同赵灵微所说之言的。   但当他真的当面开口提起这位少年战神心中的逆鳞,那骤然而起的杀意还是让他感到背上冷汗连连。   商使跪在那里,低着头,任冷风吹着自己的脖子。   在那双琉璃色眼睛的注视下,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待到商使觉得仿佛都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拓跋子楚才说道:“进来。”   *   “先前某在殿上欺骗了国主。晋越县主并非是如此受宠的。她……她的父亲也并非我们的皇储,而是皇嗣。这之中的辛酸,并非是三两句话便能道的明的。   “仅在两个月之前,县主的堂姐万安公主才刚刚去匈人那里和亲。万安公主临行时,县主是骑着马冒雨前去相送的。现在县主又……不得不来魏国和亲。   “我知太子在十七岁时便已经一战成名了。但县主……她终究是个还没出过神都的弱女子。”   商使在拓跋子楚的面前如此絮絮叨叨地说着与赵灵微有关的事。   “县主虽长得极美,却并非是个性刁蛮之辈。她天资聪颖、勤勉好学,且确是对太子殿下十分敬佩。   “县主在某出使魏国之前曾说,她以为殿下应当便是魏国之内于她而言的,唯一一个良人。还望……望太子殿下日后能多怜惜她一些。”   “县主说:滴水之恩,她必涌泉相报。”   拓跋子楚微微垂眸,似是思考起了什么。   但他所戴的那张面具却是让人几乎无法辨明他在想些什么。   商使在说完了那番话语后,便拱手向拓跋子楚一拜,似乎不得到回应便不打算起身了。   可拓跋子楚却是在片刻之后就开了口。   拓跋子楚:“她叫什么名字?”   商使:“县主的闺名是……赵灵微。”   拓跋子楚动作几乎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下巴:“知道了。”   见魏国太子这番态度,商使心中大喜,并连忙说:“在下出发时,县主托在下给太子殿下带来了一样东西。”   拓跋子楚:“不用送我礼物。”   商使:“不不,这件事物不是送殿下的,而是带给殿下的。”   并非赠送,而是带给。   如此话语自是会让人感到好奇。   而这名商使也稍稍离开了片刻后给拓跋子楚带来了那件“东西”。   那竟是一只被装在了笼子里的白鹘。   *   待到那名在人前与人后的反差极大的商使离开,拓跋子楚才将关着白鹘的笼子打开。   白鹘在笼子被打开之前就已经扑腾起翅膀,又在笼子打开后一跃而出,飞向殿外的院子。   拓跋子楚跟着它一起向外走去。   却见白鹘在太子宫的上方盘旋了一圈后又落到了他的面前,仿佛还在聪颖地提示他看看自己的脚。   ——那里绑着一个小信筒!   拓跋子楚走上前去,然而他走近一步,那只白鹘便向外跳上几步。   待到拓跋子楚快要没了耐性,并皱起眉头时,白鹘却是一下扑腾着飞到了他的怀里。   这显然是一只经受过训练,并还懂得如何讨主人欢心的,聪慧且狡猾的飞鸟。   拓跋子楚摘下面具,让他那愈是被藏在丑陋面具之下,就愈是在显露之时让人为之心跳怦然的脸庞沐浴起阳光。   他把面具挂在腰间,也取出塞在信筒里的信。   [此鹘名为白将军,聪明得很。它能找到回大商的路,在我来魏国之前为我们送信。希望它能跟你相处好了。若你喜欢它,可以给它喂一点肉。若你不喜欢它,也可放它自己出去找食儿吃。——晋越敬上]   这是一封用魏言写的信。   唯独最后的“晋越”是用商言写的。   拓跋子楚显然认出了那两个字,拿着这张信纸走向寝殿内的戟架,将它与钩镰枪枪刃上三个小字中的前两个对比起来。   它们显然是相同的两个字。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便不自觉地柔软了些许。   原来这把钩镰枪,竟是由她所赠。   白将军见他拿着信走回殿内,便也一路飞了进去。   白鹘似是一点都不惧怕自己的这位新朋友,直接便落在了拓跋子楚的肩上,伸长了脖子似是也想瞧瞧他在看些什么。   那一人一鹘都盯着钩镰枪与信上的那两个小字,待到拓跋子楚转头去看这只白鹘时,白鹘就也看了看他,并还用自己的喙去轻轻啄了啄拓跋子楚握着钩镰枪的手。   它显然是在问令人闻风丧胆的魏国太子要吃的。   “哆哆。”   有没有吃的呀!   “哆哆。”   要吃肉啊!   如此举动让拓跋子楚感到忍俊不禁。   他放下钩镰枪,并用手指轻轻地触碰起这只也来自于“晋越”的白鹘。   可白将军却是只让碰了几下就又飞走了。   飞回笼子里,还要自己把笼子的小门给关上,好像不给肉就不给碰了。   “来人。”   拓跋子楚看着那只既聪明,长得还很俊的白鹘,无奈且好笑地说道:“去取些生牛肉来。”   *   神都,   皇嗣府内。   “这句,这句写错了。”   被赵灵微请来教她魏言的译语人拿竹条的尖尖处戳了戳她课业上的一行字。   “错在何处?”   “在魏言里,描述动作的词不能放在最后。公主得把它和前面的那个词,倒装一下。”   这位译语人乃是一位老先生。   可先生再老,在大商也得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   因而,赵灵微便穿上了男装。   好似这会儿正在听课、让老师指导课业的,乃是一个小郎君!   如此掩耳盗铃之举,自是会让王妃把牙咬了又咬。   但是咬牙切齿又如何?   她都快去和亲了!   赵灵微现已被圣上封为太和公主,且手中还有着可以随时进宫面圣的鱼符。   王妃一旦想要训她几句,她便把鱼符拿出来,放在手中全神贯注地把玩一番。   王妃只得把脸埋在皇嗣的怀里哭。   此时的神都虽已开始入冬,但屋内的炭火却是烧得很旺,暖得赵灵微的脸颊都红扑扑的。   她看着被点出来的错处,心中满是疑惑。   “但我开口说话的时候是可以这么用的……?”   “诶,口述是口述。魏言受到我们商言的影响也比较多,说话时是可以随意一些。但,书面上,可不能这么写。”   赵灵微原就会说魏言。   但她只会听、会说,而不认识魏言的字。   于是她现在就得在去到魏国之前尽可能地学习魏言应当如何读,又该如何写。   否则的话,就算是机密文书放在她面前,她也不明白意思。   和文盲也没什么两样。   这怎么可以!   但魏言的字,却是让她感觉到十分头疼。   那些字乍一眼看上去,让她觉得好像是认识的。   然而凑近了以后,却是辨了老半天,连一个能看得懂的字都找不出来。   更惨的是,她还觉得魏言里的好些字都是长得差不多了。   字兄,小妹是真不知你们的区别在何处啊!   她就是这样一边学习,一边把要写给魏国太子的信当成是课业来写。   派去魏国的使臣已经走了好些时日了。   如果一切顺利,使团这会儿都该已经走了一半回程的路了。   但她的白鹘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这让赵灵微不禁心下担心起来。   嗨,早知道……就不直接把将军送过去了。   多好的鸟啊,就这么去了魏国太子那里,不见了!   她的白将军要是再不回来,她定要一见到那魏国太子,便说一句:白鸟予黑面太子,有去无回!   诶,算了算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她不能明知对方脸黑,还要这么说人家。   教她魏言的译语人先生看赵灵微这会儿头都已经发晕了,便道:“公主,今儿就到这里吧。欲速则不达。老朽,明日再来。”   赵灵微于是连忙让童缨替自己送送先生。   待到屋子里又只是留着她一个人了,她便伸了个懒腰,整理起了那些让她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晕乎乎的魏言情信。   到现在为止,她对于这位魏国太子的了解还少得可怜。   所以,她写给那拓跋子楚的第一封信便连点实质内容都没有。   她生怕自己还没见到人,就完全把棋给下错了。   那样她又见不到对方的人,便也没法为自己辩解,可不就糟糕了吗?   赵灵微按了按她的额角,细数起她现在已经知道的,那些少得可怜的消息。   首先,魏国太子使的那把龙雀天戟,可能就快要有两个她那么长了。   而且魏国太子的年纪虽然不大,力气却是大得很。   据说,他曾经一手握着龙雀天戟,一手拎起个穿着重装铠甲的三百斤大胖子,还一下把人给扔到前面的盾牌阵上,直接就把那盾牌阵给砸塌了。   其次便是……她未来的夫君可能不仅仅是长得丑而已,而且还丑得十分吓人。   那样她可就不能一见到人就被表现出被吓到了的样子。   起码,要看起来不像是被吓到了。   赵灵微边数着这些,便抽出刀来,走到墙边,想要拿刀刻一下她的个子都到哪儿了。   此时沉琴正好端着点心进来。   她看到自家县主的手里拿着刀,要往脑袋上比,活像是那些要耍杂技的胡人。那可真是把小姑娘给吓了一跳。   “咳咳,我就是想看看,我有多高了。”   赵灵微面上讪讪的,放下刀,招沉琴过来。   她挺直了身板靠在墙上,让让沉琴给她比划好了自己的高度,而后再用刀在白墙上刻了一刀。   “这是一个我。那两个我,就得……”   赵灵微让沉琴搬来桌案,可沉琴站到了桌案上之后显然也还是碰不到两个她那么高的地方。   幸而童缨这时候回来了。她便让童缨蹲下来,让沉琴坐到她的脖子上再站起身来。   “再要高一点。对对,再高一点点。诶,过了,再回来一点。”   就这样,站在远处的赵灵微指挥着自己的两个侍女,好容易才用墨汁在墙上画了两个她的高度,并以此为限,在墙上画出了一把单刃戟刀的模样。   “所以……我未来夫君用的兵器,就是这种尺寸的了。”   三人一起站在距离那面墙不远的地方,抬起头来看。   她们越看越觉得,这高度好像有些夸张了。   赵灵微:“我觉得不太可能。”   她站到了墙边,做出伸手要抓住那把戟刀的动作,并同时看向墙上那戟刀的尖刃处。   “能使得了这种戟刀的人,他得有多高啊……”   赵灵微在心里犯了嘀咕,说道:“那那一定是在诓我。”   对,说的就是你,石汗那!   作者有话要说:  大商是要种田的国家,牛要用来耕地,国情使然,所以不给吃牛肉。   但是魏国就不一样啦,人家放牧、打猎,可以吃牛牛。   白将军就这么被喂得……不愿意回来了!   - 第17章   胖了整整三圈的白将军终于飞回了神都。   它在皇嗣府的上空盘旋了几圈,而后才累得不行地落在赵灵微的院前。   它其实在早几日的时候就该回来了,却是被魏国太子那每日都给的生牛肉喂得乐不思蜀。如果不是被人赶,就根本不愿意回来了。   白将军那有着竖瞳的眼睛转了一下。   它见自己的主人似是在屋里与人讨论着什么,却是安安静静的,也不叫一声。   它飞!   诶,好像不是怎么飞得动了。   白将军原是身姿特别轻灵的那种猛禽,这会儿却是胖得都不太愿意飞了,两只脚丫在地上飞快地走了起来。   等到它快要经过门槛的时候,才扇动了两下翅膀,飞进了屋里。   这一下,白鹘闹出的动静总算是引起了赵灵微和身边侍女的注意。   “将军?”   赵灵微的眼睛才瞥到一小团白色,就欣喜地叫出了它的小名。   回来了,她的鸟回来了!   所以她想要在出嫁前就和那位太子殿下鱼雁往来的愿想是已经达成了一小步了吗?   但当赵灵微看清楚已然多日不见的这只鸟,惊喜很快就变成了惊疑。   “童缨?沉琴?”赵灵微唤起了两名侍女的名字,问她们:“你们觉得……这是我的白将军吗?”   对上主人的这种视线,白将军也似乎是有些尴尬。   它慢慢悠悠地走向赵灵微,想要完成自己的送信使命。   但白鹘这么一走起来,就更是能让赵灵微明白它到底胖了多少。   它这会儿走起路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鸡!   “过来!”震惊之后,赵灵微生气地唤它。   这么简单的指令,白将军自然是听懂了。但它本就不快的脚步却更是摇晃起来。   赵灵微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扑住了她的白鸟。   “你怎么会胖这么多的!”   胖是什么?   鹘听不懂啊!   “都胖成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咳咳,这就有很多心酸事可以说了。   作为一只有尊严的鹘,白将军在赵灵微的手上扑腾了好一会儿。在一阵鸟飞乱毛飞之后,赵灵微才总算是把它腿上的小信筒给拆了下来。   赵灵微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这番举动也让向她靠过来的童缨与沉琴两人感受到了些许的紧张。   “公主,要不要……奴去把先生请回来?”   童缨担心赵灵微看不懂魏国太子给她写来的信,便如此说道。   赵灵微则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先不用,左右我也得自己先看看。”   于是那张被卷起来放在小信筒里的薄纸便被打开了。   “咚!”   “咚!”   心跳的感觉似乎都直接已经传到了触碰信纸的指尖上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手没有发抖,但……   [你会魏言?]   那是赵灵微自己就能看得懂的几个字。却是让她有些发懵。   就这四个字?   没了?   先前那种紧张的氛围一下就没了。   赵灵微先是给白将军搜了一遍身,又把塞信纸的小桶看了再看。   而后,她干脆还跑去太阳底下,把这张信纸抬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想看看这张纸是不是内有玄机。   但是没有,真的没有!   让我的白鹘跑了这么远一趟,回来时还胖了那么多,就给我带了这四个字?   赵灵微震惊了,世间竟有如此之人?   她可太生气了!   *   赵灵微足足气了一天一夜,而后才开始咬着牙给魏国太子写第二封“飞鹘传书”。   她情真意切地告诉对方自己在房间的墙上画了一把他用的龙雀天戟,思考能够在马上挥动这样一把武器的人,到底是什么身形。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夸字诀。   夸对方可能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要夸得不留痕迹。   同时,她还得稍稍流露出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让整封信在字里行间中透露出一股若有似无的缱绻。   在这一方面,她的奶奶慈圣皇帝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行家里手。   毕竟,她可是赢过了先皇身边所有女人的女人。   如果说先皇是文治武功皆有,那……慈圣皇帝便是既有媚主之能,又有治世之才。   得了那块鱼符的赵灵微开始抓紧出嫁前的最后时光,频繁入宫,也和慈圣皇帝讨论起自己应当如何应对。   当她把自己已经写好的书信逐字逐句地翻译给慈圣皇帝听,并称这些话似乎过了头的时候,已经很久都不需要讨好夫君的天下女主都哈哈大笑了。   “太和,你当这样的话就已经过头了?”   赵灵微红了脸,嘟哝道:“可不是么……我见都还没见过他呢。他把我的白将军喂成了那样,还回来的时候居然就给了我四个字。”   赵灵微差点就没说:他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又该如何对他说那种话呢。   可慈圣皇帝却道:“话虽不错,但你与那魏国小儿已经有了婚约了。在天下人的眼里,他就是你的夫君了。你期待见到他,又日日夜夜念着他,给他写些情深意切的句子,这怎么就过了呢?”   说罢,慈圣皇帝便直接拉起赵灵微的手。   “太和,跟朕过来。朕给你看看当年我与陛下互通的书信。”   “啊……?”   能够让慈圣皇帝以“陛下”来称呼的,全天下也只会有一人。那便是赵灵微的爷爷,大商的第四任皇帝。   赵灵微被慈圣皇帝一路带到了自己的寝宫。   大商的女主人是一位极爱整洁的人,但赵灵微一进到她的寝宫,便看到了散乱在桌上的那些信。而在信的边上,则还摆放着一个镶有许多宝石的金箱子。   这让赵灵微感到说不出的疑惑。   而她奶奶则直接从桌上拿起一页书信,让她读一读。   赵灵微觉得这样似乎不好,可慈圣皇帝却是笑着看她,一副很是期待的样子。   因而她便恭敬地接过那页书信,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   “今日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妻表。三郎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儿手书,报娘子患伤风。”   这是……这是她爷爷写给奶奶的信!   她爷爷在家中排名第三,是以……便在信中只以三郎来自称。   而这信中的“儿”,则应当就是爷爷与奶奶生的几个孩子里的一个。   天哪,那时候她的爷爷都已经登基了,却还在给奶奶的信中写出如此话语。一天不见到奶奶写来的信,就要“忌欲恒死”了。   在慈圣皇帝鼓励的目光下,赵灵微又继续念了下去。   “三郎忧心整夜,欲生而复死,且忆妻欲死,不知何计……”   待到赵灵微把那封含着满满情思的信念完,她便听到慈圣皇帝对她说道:   “太和,你得让他爱上你,心里满满的都是你。不论想到什么,他都想告诉你,而不是只做他的小宠,做他的金丝雀,偶尔想起了便逗弄两下。”   “为他生几个孩子?”慈圣皇帝好笑地叹了个口气:“这倒是能把人拴住,但那到底只是下策。”   赵灵微看起来似懂非懂,却还在努力地去想奶奶的这番话。   “奶奶知道这很难,但奶奶得告诉你,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这件事本身便能给人无上愉悦。   “但有一点你得记住,在他这样爱上你之前,你只能装作很爱他。   “你是女子。女子本就势弱,若还先动了心,那可不就完了?”   *   魏国王城,   太子宫。   拓跋子楚正站在简易的沙盘前,复刻着那日他与俞松谋在城前的决战。   其实,他不应该让对方能够有将主力部队撤离的机会的。   但这样的事却是发生了。   他甚至还在部下们打扫战场的时候命人仔细检查过。   那名大商第一战将的骑兵部队,在进攻前行和撤军时的马蹄印,轨迹是相似的。   那便说明,即便是在经历了一个如此让人措手不及的阻击之后,他们的部队依旧可以依照军令行事,而不是陷入漫无目的的慌乱逃窜。   拓跋子楚看着当日的地形,并回忆起了那时的每一个细节。   喧哗声也就是在此刻响起的。   “不可!那飞鸟是殿下的!”   拓跋子楚连把面具戴上都顾不得,便立马冲了出去。   只见几名暗哨正在太子宫外用箭矢瞄准着那只看起来已十分慌乱的白鹘。   在地上,还有着两块被箭射碎的砖瓦。   白鹘一见拓跋子楚便像见了恩人一样,冲他飞了过去。   原先还剑拔弩张的侍卫已经将手中箭松了一些了。   但当未有戴着面具的拓跋子楚走出宫殿,并将自己的真容显露在那些宫中暗哨与侍卫们的视线中,其中一人便在震撼之下一个失神松开了手。   见那支威力已然不大的箭便这样直直地冲着白鹘而去,拓跋子楚便向外一个跃步,脚尖点在宫墙上飞身而起,一手将白将军护进怀里,另一手则抓住了那支原本会射中白鹘翅膀的箭。   待到拓跋子楚旋身落地时,他的殿前已然跪下了七八个人。   白将军乖巧、无助且可怜地躺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的,显然是被吓坏了。   拓跋子楚丢了箭,道:“不过是只鹘而已,也用这样兴师动众?”   那些人全都低着头跪着,却是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拓跋子楚:“除了先前开口提醒之人,其余人全去领罚。二十棍。”   说罢,拓跋子楚转身回到殿内,而那些留在殿前之人,则全都心下茫然,想不明白让他们如此尊崇的太子殿下……居然会是这般长相。   殿内,走到窗边榻上的拓跋子楚由先前那抱着白将军的姿势改为了托着它。   可这只鹘却还是傻乎乎地待在它这位新朋友的手上,身子紧紧地挨着对方,仿佛是要寻找到一丝丝的安全感,连拓跋子楚把它放到榻上并解下信筒都不带动的。   相比起被白将军送来的第一封信,这第二封信上写着的内容就多了许多,并且在纸张的正反面都写满了魏言。   在拓跋子楚看到信上所说的“听闻龙雀天戟有两个我那么高”的时候,他便笑了。   但不过是一笑而已,总是以鬼面具示人的魏国太子便愣了愣。   因为,他已记不得自己上次这样笑是在何时了。   但当他一口气把这封信看到反面的最后一行,他便又没能忍住地直接笑出声来。   ‘白将军真的已经很胖了,它胖得都像鸡了。子楚可别再喂它那么多肉了。’   那只是很简单的话语,不见丝毫的辞藻。   可少女的无奈和恳切就是如此跃然纸上了。   这会儿正窝在毛毡垫子上的白将军还不知自己即将遭遇的悲惨命运,它脑袋一动一动的,抬起头来歪着脖子看拓跋子楚的时候,倒真有几分鸡的意思。   冬日的暖阳透过纸窗,照在那双颜色极浅的眼睛里,竟让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也带上了温度。   拓跋子楚伸出手,轻轻触碰白将军的脑袋。   仿佛如此就真的离这只白鹘的主人更近了一些。 第18章   在榻上小桌的边上,有一个摆放着信纸的盒子。   拓跋子楚早就命人裁好了正好能放进信筒里的纸,只待将军再回。   但他或许是真的不善言辞,当他命宫女为他准备好笔墨纸砚,提笔时竟只是写下了一个“可”字。   如此不妥,太过生硬了。   于是他又换了一张纸,写下一个“好”字。   看着被写到了纸上的那个字,拓跋子楚陷入了沉默。   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他竟是废了几十张纸,却依旧是至多只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知道了’。   被写废了的纸散落了一地,这可真是教人烦心。   写到后来,拓跋子楚便发觉,给那位即将嫁给他的公主写信,竟是比他在战前的排兵布阵还要累人。   烦扰之下,他不得不把那封由赵灵微传来的信又看了两遍,才觉得心情变好了许多。   他的视线在那句“听闻龙雀天戟有两个我那么高”上停留了许久,而后便拿着信纸起身,走向摆放着龙雀天戟的架子。   拓跋子楚将自己的这把兵器取了下来,并将其竖立在地上。   他仰起头来看向这把单刃戟刀的刀尖,并又看了看底部那仿佛箭头一般尾刃,以自己的目光来丈量这把兵器。   片刻过后,他便将手慢慢往下挪了起来,并停在了龙雀天戟正中间的位置。   已然低下头来的拓跋子楚将视线慢慢挪向身前,仿佛有一个正好长得这么高的女子此时正在抬起头来看着他。   当他的视线与想象中的那个少女相触,他便感觉那个人对他笑了。   如此一来,有那么一句话便如同福至心灵那般出现在他的心头了。   若有所感的拓跋子楚将龙雀天戟放回架子上,并回到那张小桌前,提笔写下了一句话。   ——‘可否予我一幅你之画像?’   可话虽写下,他却没有立刻就把这张纸片卷进信筒里。   他只是又在一张新的信纸上写下“可,我会命人少喂它一些”。   *   白将军问自家的新朋友讨了好几次小牛肉,却是只得了一点点,最后泄愤一般地啄了那被挂在腰间的鬼面具两下,气鼓鼓地往自家主人所在的神都飞去。   它在魏国的王城与大商的神都之间飞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它飞过山川,飞过河流,飞过渐渐被积雪覆盖的森林。   待到这只白鹘又给两人送了好几封信,拓跋子楚才把已被他放在小抽屉里藏了好些天的那张小信纸塞进他在闲暇时自己给白将军做的小信筒里。   他告诉即将嫁给自己的那个异国女子——他想要知道对方长得什么模样。   *   神都,   皇嗣府。   此时站在沉琴面前的,是一个长着斗鸡眼的男子。   方脸,歪鼻子,嘴角还是往下垮的。   沉琴认真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不够丑,你且去领白菜吧。”   那名男子见这身上还有着香味的漂亮侍女对自己说出“不够丑”这句话,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   但这会儿正是腊月里的寒冬呢,家里也没个农活能忙,走这一趟就能有半颗白菜领,已是不错了。   于是男子便又是喜上眉头。   然而他不喜还好,一高兴就比先前还要难看了那么几分了。   那是什么?那是油没吃几钱,脸上却已有了几两油的油腻感!   “咦?你等等。”   沉琴又把人唤了回来,说道:“刚才倒是我看走眼了。来来来,把这根黑布条戴上,蒙了眼睛,就跟着那位护卫大哥进去吧。”   说罢,皇嗣府里的一名护卫便替那男子把那上面有着两颗琉璃石的黑布给绑上脸。   琉璃石的两头都镶有金饰,而那金饰上连着的小圆环则被缠了丝线,缝上了布条。   待到那黑布给人蒙好了,那两颗琉璃石的位置就差不多卡在人眼睛的位置了。   沉琴又道:“记住,一会儿护卫大哥让你笑了,你就使劲笑。笑得好了,还会多给你一点赏钱。”   那男子连忙点头,便立刻笑了起来。   这一笑,果真又油腻又让人厌,却是让沉琴和边上的小丫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啊,为了提前适应魏国太子那可怖得厉害的长相,赵灵微下令让皇嗣府向外悬赏神都城内面容丑恶的男子。   若是通过了门口的初选,就能得到白菜半颗。   如果通过了沉琴那一关的终选,并去皇嗣府里走一趟,便能得到铜钱两百文。   那可是两百文钱呢,再自行添一百文就能去平康坊喝一趟花酒了。   你瞧,这是不是就特别让人高兴了?   在府内用来款待宾客的正堂里,现在正坐着一圈的府内侍女与粗使丫鬟,还有赵灵微的妹妹赵善贞。反正差不多年纪的,只要是个女的,就都被赵灵微叫来了此处。   但这些人里头,也还是有一个小郎君的。   那便是赵灵微的弟弟,赵元嘉。   他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由嫡姐发起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在府内的侍女和丫鬟都叽叽喳喳地把赵灵微先前的表现品评总结了一番后,元嘉便着急像断案的青天大老爷那样,颇有气势地喊起了“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这句命令被一声声地传去了外面,于是先前那个被蒙上了斗鸡眼的男子便被府内护卫带了进来。   他还没被带到赵灵微的面前,就被那名护卫提醒了一句“笑,现在就笑,使劲笑。”   此人的斗鸡眼是被遮住了,但是在眼眶的位置绑一根黑布条,上面还带着两颗琉璃石,这本就说不出的好笑。更不用说他为了稍稍让眼睛里透进一点光,还不自觉地把下巴抬了起来。   侍女们颇有些忍不住地别过脸去。童缨刚想出声提醒,就见元嘉已经开口道:“扭什么脸,扭什么脸?我姐还没扭脸呢。都给我好好看着!”   侍女们于是连忙“喏”起了声。   此时童缨已经用长竹板把此人的下巴压低了一些,确保对方绝看不到赵灵微的真容,而后才退开了身。   只见原本还是眉头紧锁着的赵灵微在深吸气之后便立马换了一副表情,脸上扬起笑容,脚步不快不慢地走到那人身前。   她看着那人的丑脸,目光非但没有任何的躲闪,反而还在盯着黑布上那对琉璃珠时笑容更甚,带着无尽柔情与依恋向那人欠了欠身道:“夫君。”   这长着斗鸡眼的男子哪经历过这种阵仗?   他还是个光棍呢!   听到这种能让他酥到骨头里的声音,他直接脚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当他摔倒在地的时候,人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赵灵微自是立马向旁边侧了一步。然后她就见那人在脸砸地之后发出了一串扎耳朵的鬼哭狼嚎。   她显然是还未适应这种“祸国妖姬”的状态,面上尬尬的,并赶紧招府里的护卫过来把人给抬走。   直到这人嘴里喊着疼,被两名护卫一路抬了下去,先前都被这种情形惊得倒抽气了的侍女们才都拍起了面前的小桌案,一脸的兴.奋,示意公主实在是太厉害了。   怎料元嘉便是在这个时候拍了拍他案上的惊堂木,并从面前的竹筒里抽出了两根竹签板扔在了地上。   一根竹签板上写着“假”,另一根上则写着“凶”。   赵灵微:“……”   作者有话要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VS知人知心不知面 即将开始! 第19章   元嘉:“姐,你是不是还不服气?”   赵灵微心情复杂,应道:“略有一些。”   被自家幼弟如此拂了面子,赵灵微其实还觉得挺气的,有点想打他屁.股。但元嘉这个小大人,这会儿还真有点胸有成竹的样子。   因而赵灵微便压下脾气,配合着他略施一礼道:“还请元嘉弟弟不吝赐教。”   今年才只有九岁的赵元嘉从自己的坐席上起身,还挺像模像样地走到赵灵微的身前,说道:   “姐,你刚才就光盯着那两颗琉璃珠看了,根本就没看那人的脸,可能连那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所以你的眼睛是僵的,表情也是僵的。看起来,可不就又假又凶了吗?”   咦?   赵灵微细细回忆了一番,先前她好像的确……只是盯着那块黑布,还有那两颗琉璃珠在看。因为那人笑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形容太过猥琐。   “姐。”元嘉又唤了她一声,特别鸡贼地说道:“知道我为何这么懂吗?”   元嘉不等自家姐姐接话,便立马神气活现地说道:“因为荀姨娘每次见我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姐,你好歹,也该练到荀姨娘见我们母妃时的样子吧?”   元嘉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正堂里坐着的侍女们都听到。   善贞作为荀姨娘所出庶女,一下就涨红了脸,她低着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一会儿,她便匆忙起身,跑了。   赵灵微唤了善贞两声,可她的这个庶妹还是一下就跑得没影了。   她于是只得让侍女们先退下,再是拉着元嘉与自己一同坐下,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给善贞难堪?后院的下人可全都在着呢。”   她这么一问,元嘉可不高兴了。   这是他姐,一个娘生的嫡姐!怎么能因为一个姨娘生的庶女这么问他话呢?   他于是憋憋屈屈地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嘛!我们那姨娘,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赵灵微:“那你也不该当着府里那么多人的面,也当着善贞的面说。”   元嘉死不认错:“我就要!我就要!”   赵灵微:“可你这是在让下人们看轻你庶姐。”   她见元嘉不说话,便接着道:“你哪怕再不喜欢荀姨娘,她也是爹娶进门来的妾,善贞则更是爹的女儿,身上流的血有一半都是和我们一样的。   “如果府里的人连皇嗣的亲女儿都能看不起、轻慢待之,日子久了以后,便成了刁奴。   “日后如果我们势强,她们便会在外作威作福,坏我们名声。如果我们势弱,你还能指望这等刁奴对你好吗?   “元嘉,你已经九岁了。有些道理,你也该懂了。”   元嘉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善贞这么大的一个难堪,但让自家嫡姐说了几句,他却是比谁都要委屈,吸了几下鼻子,居然就哭了。   元嘉:“母妃说的果然是对的!”   赵灵微先前还只是在认真地给元嘉讲道理,直到她听到这句话,才真的冷下脸来。   她盯着自己的幼弟,直到元嘉都有点露怯地往后退了,她便一下抓住了元嘉的小细胳膊,问道:   “母妃都和你说什么了?”   她一连问了元嘉几遍,元嘉都只是摇头,不敢说。直到他看到他们的母妃出现在正堂之前,他才一边向王妃跑去,一边喊着说:   “母妃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和她!你待姨娘生的丫头都比待亲弟弟要好!”   王妃听到此话,脸色显然很不好。   而后,她便见赵灵微站起身来,对她高声问道:“母亲整日把元嘉带在身边,便是教他这些?”   王妃并不说话,且很是不自在地躲开了赵灵微的视线,在沉默了许久后说道:“你每日早上都带着善贞一起习武,却不带元嘉一起,难道这还不说明我说的是对的吗!”   赵灵微的这位母妃惯是爱哭的。   她才说完了这就话就掉下泪来,仿佛心里已是委屈得狠了。   元嘉心疼母妃,便抱着母妃,嘴里说着安慰的话语:“娘,不要哭……”   可赵灵微却是在一声叹息后笑了。   “母妃可能不记得了,其实荀姨娘也不喜欢善贞来找我。但是善贞即便被罚,也要在被罚完了以后接着来找我。   “母妃可能也忘了,先前我也带过元嘉。但元嘉身上有了几处厉害的淤伤,便去找母亲告状,然后母亲便把我大骂一顿,让我以后不可再做此等荒唐事。”   说罢,赵灵微又道:“母亲,女儿就要嫁去魏国了,可以不在意这些。可元嘉是父亲的唯一一个嫡子。再这么跟着母亲学下去,怕是就要被养废了。一想到我皇嗣府的将来,女儿便觉心下苦楚。”   被母亲和弟弟这么一打断,赵灵微便没了接着借那些人来演练的心思了。   她告诉沉琴,让那些已经被选进来的人抱上白菜,明日再来。   等到那些人都散了,赵灵微便与自己的两名心腹侍女一同坐在屋子里,思考起了那些近在眼前的烦心事。   两人正在写译语人老师发给她们两个的作业呢,便听到自己的主人说道:“我觉得沉琴今天挑的那些人,不对。”   被点到名的沉琴“啊?”了一声,在和童缨对了一眼后看向赵灵微。   赵灵微:“那魏国太子,应当是形容可怖。是半夜闯进别人家里,能让人哭着趴在地上求饶的模样。   “可你今日挑的那些,那都是尖嘴猴腮,油腻猥琐。是半夜闯进别人家里,能让全村人一起拿着犁地的铁锹过来暴打他们的模样。”   说着,赵灵微便叹了一口气道:“被吓到和让人觉得不舒服,那应该是完全不同的。”   沉琴想了想,而后解释道:“公主,形容猥琐之人常有,形容可怖之人却是不常有。奴……奴今天见到过的,长得最凶的也就是一位屠户了。可就连奴都没被他吓到。奴便……便找了些让奴没法好好看着的人。”   沉琴到底是个比赵灵微还小了那么两岁的小姑娘。   没能把这件事给办好,也着实不能太责怪她。   何况,她说的也很对。   形容可怖之人,不常有。   “那要不明日就还是不练了。一整日里都见到那样的,还要练习对他们笑,心里觉得烦。我啊,就对着铜镜练吧。”   赵灵微原本还是心里烦闷的,但一说到那句“对着铜镜练”,沉琴和童缨就都笑起了声。连带着她也没能忍住,笑了起来。   沉琴:“公主那么美,看着公主的人,哪怕是公主自己,想必心情也是很好的。”   童缨的性子是要比沉琴沉稳很多的,可这会儿她竟也跟着胡闹,说了一句:“奴也是这么想的。”   赵灵微简直要和她的两个侍女打闹起来。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命沉琴去书房取来装着她与拓跋子楚之间往来信件的木盒子,并把对方写给她的那一张张只字片语又看了一遍。   “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心思单纯之人,也该是和我今天见到的那些,完全不同的人。”   拓跋子楚给她写来的信实在是太短了,基本每一封都只有那么寥寥几字。   赵灵微不得不把自己每次寄去的信再抄一遍放在旁边列上号,才能知道魏国太子给她寄来的那几个字到底是在说什么。   可赵灵微却觉得,她好像能从那些简短的字句里读出魏国太子的情绪,甚至……还能想象到他写下那些事的表情。   屋外发出了鹘的啼叫声。   原来,她们才说着魏国太子呢,又飞了一趟魏国送信的白将军便已经回来了!   赵灵微连忙推开门去,并抱起她那已在来回的送信中瘦了回去的白鹘。   “咦?”   才摸到白将军腿上的信筒,赵灵微便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那显然和她先前用的小竹筒不是一种玩意儿,而是……用紫檀木做的高级货。   赵灵微解下这支信筒,把它放在阳光底下好好看了一番。   这信筒的表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线条也格外的漂亮,虽简洁却绝不简单。   并且,还带着一股很让她喜欢的古朴韵味。   魏国人用的信筒……居然是这么精致的吗?   一想起自己先前用的信筒和它相比有多简陋,赵灵微就觉得……脸热。   “公主,驸马这回寄来的信上写了几个字啊?有五个字没有?”   沉琴从赵灵微的身后探出脑袋来,面上的笑容贼兮兮的。童缨则因此而敲了敲她的脑袋。   但沉琴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被展开的那张信纸,说道:“哟!那么多字呢?有十个字了没有?”   “有了。”   ——可否予我一幅你之画像?   赵灵微看着上面的那行魏言,在愣了愣之后扬起嘴角,笑了。   “他说,想要知道我长的什么样。”   此时府中的侍女恰好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她宫中来人了。   一位千鹘卫的带刀女侍卫带来消息,说前去魏国出使的向大人已经回来了,慈圣皇帝正召她速速入宫呢! 第20章   “这魏国太子吧,不是长相可怖,而是总戴着一张看起来特别渗人的鬼面具。”   在赵灵微进门时,前来和慈圣皇帝复命的使团正使向天鸽正说到了这一句。   她向奶奶行了一礼,而后又对向正使点了点头。   向天鸽于是接着说道:“关于魏国太子为何要整日都戴着那样一副面具,终日不以真面目示人,臣在魏国王城时也有四处打听过。但得来的说法全都不一样。   “有人说,魏国太子是早年在打仗的时候不幸被烧伤,大半张脸都给烧毁了,所以就一直戴着这张面具了。也有人说,魏国太子是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脸上就有一块很大的红斑,所以戴面具。   “当然,这些已经是比较像是真的了。还有一些比较无稽的,说魏国太子与魏国主长得不像,倒是与几年前被砍了脑袋的一个乱臣长得像,所以魏国主便不让别人看到魏太子的脸。”   在说完这些回答圣上问题的话之后,向天鸽才转而看向赵灵微,喜笑颜开道:“恭喜公主,臣此行,不辱使命。”   赵灵微脸上有笑,却是看起来并不过分惊喜。   向天鸽只一想便已明白了其中缘由,喜出望外地说道:“看来,魏国太子已给公主回过信了?”   “是这样没错。”赵灵微答道:“但这不是他告诉我的,而是我从他的回信中猜到的。不瞒向正使,我在出门前刚收到一封他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上告诉我……他想要一幅我的画像。”   慈圣皇帝听到此言,已是十分高兴,而向天鸽则更是大喜。   因为他见过拓跋子楚,也知道魏国的这位太子究竟是一个多么冷冰冰的人。再加之他不近女色的传言,能够给公主发来这样的信已是让人十分意外的事了。   但在对完这些好消息之后,就该说说令人叹息的事了。   由于出使魏国的使团已然归来,赵灵微便得择日出发了。   并且,为免夜长梦多,她还得尽可能快地到达魏国,去把那些滞留在魏国王城的四千兵将换回来。   慈圣皇帝开口道:   “太和,你乃大商公主。照理说,在你前去和亲之时,应当有一位身份尊贵之人把你送到魏国。就好比万安出嫁时,奶奶就把颍川郡王派去送她了。   “但你此行情况特殊。松谋虽兵败被俘,却也结结实实地把他们打疼了。故而,朕忧心,若是派出一位郡王甚至是亲王相送,便会在折返时被魏国扣下。”   这个道理,赵灵微是懂的。   被敌国得到一位和亲公主与得到一位亲王,此二者的意义自然是不同的。   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大商便不得不在今年的冬天挥师北上了。   故而,她便神情认真地对慈圣皇帝点了点头。   慈圣皇帝又道:“但是太和,你不用过于忧心。朕已决定让向正使与你一道前往。如此,他便能在需要时替你同那些魏国人周旋一二。除向正使之外,朕还会把身边的两员大将,仇将军与孙中郎将一同给你。”   仇、孙二人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慈圣皇帝的这一安排了。   故而,两人只是在自己的名字被提到时郑重地向赵灵微行了一礼。   慈圣皇帝:“他们将各领八百人伴你左右,定然能让你安然抵达魏国。”   赵灵微:“多谢奶奶。”   这对祖孙之间的话语看似寻常,却是让在旁听着的向天鸽心下惊骇。   早在他出使魏国之前,他便已经看出这位皇嗣之女定是不凡之人。   可仅是两个月不见,向天鸽便发现……这位晋越县主不仅已经得到公主的封号,还得到了慈圣皇帝的这般信任。   此次去往魏国,陛下竟是隐隐有要让太和公主在和亲使团中做主的意思,并还问她,除了礼单上的那些,她还想要些什么。   向天鸽在赵灵微过来之前便已经和慈圣皇帝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   圣上顾念着他已受舟车劳顿之苦,便在赵灵微过来之后,给了他可以先行归家的圣令。   但他却从赵灵微的眼中看到了这位公主殿下的欲言又止。   太和公主显然有话想要问他。   他固然可以明日再登门造访。可眼下距离他们出发前往魏国的日子已经就剩下那么两三天了。向天鸽既然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使臣,便不会让公主有话问他却还要等到明天。   故而,向天鸽便在宫门口坐在马车上小憩,等待赵灵微。   赵灵微在慈圣皇帝那里一待,便又是一个半时辰。   待到她出来的时候,她已与慈圣皇帝一同用过了饭,天也已经黑了。   “公主殿下,鸿胪寺的向大人在那辆马车里等着公主。”   负责把守宫城的羽林军士卒在赵灵微出宫时说出此言。   这让赵灵微十分惊讶,并立刻走下车来。   向天鸽在睡醒了一觉之后就觉得饿了,命人去买来了他已有好些时日都没吃到的烧鸡。才吃了一个鸡腿呢,便听到了一位侍女的声音。   那是太和公主身边的侍女!   向天鸽连忙放下鸡腿,却是因为太过着急,给呛到了。   此时天色已暗,向天鸽也在车里点起了灯。故而,赵灵微还在马车外头呢,便看到了向正使吃鸡腿的影子。   听到这般声响,她更是笑得厉害,高声道:“向正使不用着急。你我就要一同去往魏国了,需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太和不介意向正使一边吃着鸡腿,一边与我说话。”   马车里的咳嗽声停了。向天鸽自己推开了马车车厢的门,露出了他那张特别端方的,让人很能托付信任的真诚面孔,还有握着鸡腿的手。   “真不介意?”   “不介意。”   说罢,赵灵微便提起裙摆,不等向天鸽邀请便直接登上了他的马车。   她才一坐定,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早在一个半时辰之前便已想要问对方的话语。   “向正使在魏国……可曾见到豹骑将军?”   “自是见到了。”   *   ‘豹骑将军原本是心存死志的。但那些魏国人用跟随他的士卒来要挟他。说,冬天了,食物原本就少,若他还死了,那些商军俘虏就也不用留了,一个都不用留。’   ‘我问他,留下断后那么危险的任务,为何不交予旁人。这不是明摆着是在骑马冲悬崖吗?豹骑将军则道,如果他不留下,负责断后的人便会意志不坚。这样,我们的伐魏主力便绝无法逃脱。’   出发前一天的傍晚,赵灵微坐在案前。   她拿着将近完工的面具,对着案上放着的那张纸上所画图案接着细细描。   那正是向天鸽凭借记忆为她画下的,魏国太子一直戴着的那张面具的式样。   就如同许多人所说的那般,这可真是一张极为可怖的“黑色鬼面”。   可当天色渐暗,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将其画上面具的赵灵微却不觉得害怕,而是心中不断地想起向正使向她描述的狱中情形。   那是一座很深的地牢,阴森到让人才一走进,便觉得连骨头都疼了。   而他们大商的第一战将,则就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浑身都缠满了锁链。   当他睁开那双充血的眼睛,他便说道:“舍人为己与舍己为人其实是一样的。”   她甚至能想到俞松谋对向正使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   ‘只要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赵灵微放下笔,也放下手中那让她断断续续地画了两天的面具,深深的一个呼气。   在她的院子里,东西被搬动的声音时不时地传出。而在楼下的屋子里,则更是有好几个人都正在为她整理行装,进行出发前的最后准备。   赵灵微走向窗台,并把窗推开了一条缝,看着下面的繁忙景象。   她其实,是有在心里责怪过俞松谋的。   尽管她从未和什么人说起过。   她的心里很明白,作为皇室之女,她、堂姐赵羽然、或是陈伊水,她们三人对于整个大商来说,几乎是毫无区别的。   可她的好友俞松谋却并不是这般。   他是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就研究出了新式战法的军事奇才,在练兵和用兵二事上也颇有天赋,非寻常武将所能及也。   她与松谋,一个是连名字都不为世人所知的县主,另一个则是名震天下的大商第一战将。   出生的贵贱便在此刻全然消弭了。   哪怕坐在那把龙椅上的人是她的父亲,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伯仁难道就不能恨“我”了吗?   她就是会忍不住地想要迁怒松谋。   但她更气那些硬是把她说成大商第一美人的信王门下走狗。   尤其是她的那位表姐陈伊水,这两天还天天都要以耀武扬威的姿态来皇嗣府找她。   哪怕见不到她,找人过来通传一声都是好的。   一名府里的侍女焦急地从外面走进她的院子,让她一看就知那是她的表姐溧阳县主又来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灵微拿起她刚刚画好的黑色鬼面具,对着铜镜将其戴上。   那张美得令人在初次见到时很难一下就挪开眼睛的脸,便被阴森恐怖的鬼面具给遮盖住了,只留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透过面具看向他人。   这张面具,她喜欢!   此时沉琴刚好快步上楼来告诉她陈伊水又来了。   小姑娘冷不防地撞上戴着面具的赵灵微,即便那逐渐画成的面具她已经看了两天了,当她看到此张面具被戴在会动的人身上,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沉琴:“公、公主?”   赵灵微:“对,是我。”   沉琴:“溧阳县主又来了。”   赵灵微:“我知道。看出来了。”   说罢,她便把面具抬起来了一些,露出大半张脸,傲气道:   “你去替我从母亲给我的帷帽里挑一顶五彩斑斓的。我先把面具遮一遮,去会会我那表姐。我要让她知道,哪怕我就要去和亲了,她想要的,也还是这辈子都得不到。   “想要气我?道行那么低,还是先死过一次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上的榜单还挺不错的呢。要不,觉得这篇文还挺好看的大小伙伴们这几天夸夸我?   这样的话,新来的读者一看留言区,可能就会觉得这是篇宝藏文了呢! 第21章   “县主,这皇嗣府的人真是不懂规矩,居然让县主在这里等这么久。”   坐在马车上的陈伊水听到自己侍女的抱怨,声音冷冷的,却是带着一丝已然掩饰不去的得意。   “也罢,表妹明日就要出发去魏国了,这会儿必定是被事情绊住了。”   话音刚落,皇嗣府的大门居然就被打开了。   只见一名华服女子戴着罩纱堪堪能遮到胸口的帷帽,身边还跟着两名侍女走出府来。   “来人可是我表姐,溧阳县主陈伊水?”   作为神都城内皇亲贵胄的府邸,皇嗣府是有着外门与内门的。   这陈伊水所乘坐的马车虽是停在外门与内门之间的那个区域,可皇嗣府的外门到底是向着神都的主干大街,且外门还是开着的。   赵灵微这么高声地说话,怕是连经过皇嗣府外门门口的寻常百姓都能听到。   陈伊水和她的侍女已经连着来皇嗣府门口拜访了四次了。   可前三次赵灵微都没有出来,只是让侍女带了话来,说:“没空,不见。”   能对如此得势的信王之女说出这样的话语,这对于一般的宗族贵女来说,已是十分莽撞了。   可没曾想,赵灵微居然还能更莽!   站在马车边上的那位侍女实在是不知道,对上这样的一位即将去和亲的公主,应该如何。   她底气很是不足地说道:“太和公主,我们县主的名讳,还是不要这般大声喊出来的好。”   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皇嗣府内的侍从们从府内出来,把灯挂上门楣。可即便如此,赵灵微那隐在拼接了数种颜色的罩纱底下的脸,还是让人看不到。   身边的童缨不需她给出指示,便上前一步道:“我家公主问的是你的主人,轮得到你这小妖怪出来答话?”   陈伊水带来的侍女一下就被童缨给噎着了。   赵灵微于是便像个没事人似的,又道:“陈伊水,我乃公主,而你只是个县主。见到我居然还不下车行礼?怎么,还要我在这里对你三请五请吗?”   陈伊水到底是个能让府上的门客在各国来使面前把第一美人的说辞说上了半年的人。   其心性虽然不及赵灵微,却也是一个能按捺得住脾气的人。   她没有直接与赵灵微隔着马车车厢来呛声,而是推开门,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走下。   那低眉顺目的样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可惜,与她平日里的那种冷美人的调调实在是有些大相径庭,一看就是装得厉害。   她避其锋芒,向赵灵微行了一礼,居然还恭敬地说道:“见过太和公主。”   呵呵。   这可不就是在拐着弯提醒她,她马上就要去嫁给那魏国太子了吗?   果然,陈伊水不等赵灵微说出那句“免礼”,便站直了身,在看着她时,嘴角甚至还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   陈伊水:“溧阳今日前来,是特意来向太和公主道谢的。”   赵灵微轻笑一声,仿佛对她所说之言饶有兴趣:“哦?要来谢我什么?谢我在那日的樱桃宴上当众让你下不来台?   “谢我明知道鸿胪寺里的那几个狗腿子是受你指使,却还要在圣上面前把锅扣你在你父王的头上?   “还是要谢我……帮你名扬神都?”   说罢,赵灵微便从沉琴那里拿来了让陈伊水恨得牙痒痒的《酒令集》,装模作样地翻了起来。   赵灵微每说一条,陈伊水的那张淡雅笑脸便僵了那么一分。   待到赵灵微向她挑明那本《酒令集》就是自己整出来的之后,陈伊水就终于憋不住了。   一个凶神恶煞的“你”字就这么脱口而出。   乖乖,这么凶的吗?   在翻起那本《酒令集》的时候,赵灵微看起来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她始终分了一丝余光给陈伊水。   然后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元嘉弟弟说的“又假又凶”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她在前些天的时候,对于见到魏国太子应当如何表现进行提前演练的时候,居然就是这样的吗?   这也……太不行了吧?   向天鸽口中“勤勉好学”的赵灵微这会儿正在拿自己的表姐“以人为镜”呢,就听陈伊水咬着牙对她笑着说:   “非也。溧阳今日前来,乃是要来感谢太和公主,为我大商社稷着想,心甘情愿以柔弱女子之身换回身陷囹圄的豹骑将军。”   当陈伊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灵微身边的沉琴与童缨便一下子面色难看起来。   可被那帷帽的罩纱挡着脸的赵灵微却依旧还是语带笑意。   “哦?溧阳,你过来对我说这句话,用的是什么身份和立场?是你觉得信王殿下不日便能继位,因而以大商公主的身份来对我道谢?   “还是你觉得松谋只要回来,日后便会娶你,所以以松谋未过门妻子的立场来对我说这些?”   赵灵微每说一句便走近陈伊水一步。   待到她之于陈伊水已近在咫尺,被她戴在脸上的鬼面具便若隐若现了。陈伊水不禁倒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   先前已然被气得不轻的沉琴在此时替自家主人拿来了灯,赵灵微也就顺势把那顶五彩斑斓的花哨帷帽一下掀开,露出鬼气森森的黑色面具。   那魏国太子用的面具果然名不虚传。   在这种夜色降临的时刻,溧阳县主猛然见到它,竟是直接被吓得坐倒在地上,却也不知到底是被那面具的可怕给吓到的,还是被赵灵微的气势所震到。   在成功地把陈伊水给吓到之后,赵灵微便将面具轻轻抬起,让她的那张原本就美过陈伊水的脸与可怖的面具相斥相称。   赵灵微道:“表姐,我原先是懒得与你这等只敢躲在父王身后做坏事的小女子计较的。你设我一局,我还你一招也就罢了。但你既对我不依不饶,就别指望我还能对你手下留情。   “我这就回去给豹骑将军修书一封,让他若觉得我以身去换那些被俘商军乃是世间大义之举,值得敬佩,便遂了我的愿,这辈子都别娶你这等无耻小人为妻。”   跟我斗?   你想嫁给松谋的心,神都之内的皇亲国戚几乎无人不知。   可你连当初照应过松谋的老将军乃是受我所托都不知道,便来我面前耀武扬威?   耀到地上去了吧?   “溧阳啊。”赵灵微抬着下巴仄仄地唤了她一声:“退下罢,别坐着了,地上凉。”   心里终于舒畅了的赵灵微转身向着皇嗣府的内门走去,却发现她的父亲就站在内门的门口,也不知已经看了她多久了!   赵灵微心下“咯噔”一声,却是碍于陈伊水人还没走,只得拉下面具,昂首阔步地向父亲所站的地方走了过去。   她算是发现了,原来面具还有这种用途——当你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是何种表情的时候,就可以用它遮着脸!   可她的父亲却是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那远房外甥女瘫坐在地上让侍女搀扶着起来,也不和溧阳县主说上半句话。   待到皇嗣府的内门被“嘎吱”一声关上,她的父亲才问道:   “太和,今天时日已经不早了,你要留给豹骑将军的那封书信,还来得及写吗?”   赵灵微:“……”   赵灵微简直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她的爹爹说出来的话!   她猛地摘下面具,看向皇嗣,却见父亲只是接着说道:“若时间来不及,让我把你方才说的话再同豹骑将军说一遍也不是不可,但那就像是我在出面让他别去娶溧阳了,意思总是差了一层。你说是吗?”   当皇嗣问出那句话来的时候,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却见赵灵微竟是一下把鬼面具摘了下来,整个人都是震惊的。   皇嗣:“你母亲已经把前些天的事告诉我了。这件事,确是她做的不好。你对元嘉说的那些道理也是对的。爹已经说过他们了。”   不知为何,被自己的父亲以这种逗小孩的语气一说,赵灵微脸都红了。   可很快,皇嗣便又说:“但你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若皇嗣先前不夸那么一下,赵灵微反而可能就把这句话给应下来了。   但现在,她却是不服气地说道:“怎么?爹还要给我一颗糖,再打我一棒呢?”   皇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明日你就要走了,就算再生你母亲和弟弟的气,也不该到今天也不和他们说话吧?”   赵灵微还是不服气。   她又不是故意不和母亲还有弟弟说话的!   她这不是……这不是太忙了,没时间吗?   可这样的借口,她就算是放在心里那么一想,也是连她自己都不信的。   于是她就只能哑了声,不说话了。   皇嗣:“爹年轻的时候,因为圣上的性子太强硬也过于强势,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这样的气,爹心里有,你的几个叔叔和伯伯心里也有。但我们却是连自家兄弟也不敢一起坐下来,说说哪怕是寥寥几句的怨言。   “爹不想我的孩子们以后也重蹈覆辙。爹就想,一定得找个和你奶奶反着来的,这家才能好。这么相着相着,便相中了你母亲。”   这是皇嗣第一次和自己的女儿说起这些往事。   “那时候,她去寺里求姻缘。想要自己把写着字的红绸带绑上树去。但她个子不够高,试了几次都差了那么一点。风一吹,还把她手上的那根红绸带吹到河里去了。然后她就一下哭成了个小花猫,身边的侍女怎么劝都没用。   “那时候爹心里便想,这就是我要娶的女子了。”   赵灵微的父亲并不是慈圣皇帝与先皇所出的长子,他的兄长也已然当了数年的太子了。他便想,自己作为一个闲散皇子,娶一个这样既柔弱又爱哭的女子,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谁能想到呢,如今他的大哥已然在汉阴那样的地方待了十几年了。   而他,则成为了赵氏皇族与陈氏一组博弈的最关键之人。   皇嗣不禁叹了一口气:“有时爹也会羡慕起小妹来。”   他所说的,自是他的妹妹,承安公主。   “她既能从圣上那里得到荣宠,又能不被忌惮。或许,也只有她那般女子,才能把你点拨成这样灵秀又通透的孩子吧。爹该谢谢她。”   两人说着,说着,便一同走到了赵灵微所住的院子。   而在昏黄灯光下,她竟看到自己的母妃和弟弟,正在房里等着她。   皇嗣:“去吧,去和你母亲还有弟弟好好话别一番。”   这一晚,她的母亲和弟弟都来与她说了很久的话。而她的元嘉弟弟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和她道起歉来。   当元嘉弟弟低着脑袋,皱着眉头,一脸认真的时候,他们的母妃只是在旁泪眼摩挲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没有母妃带着的善贞便不能如此正大光明地进来了。   这个小可怜,只是在她的门口偷偷地哭,在王妃走的时候还要躲起来,不敢让对方看到她。   待到屋里只留下赵灵微和元嘉的时候,她叫出善贞的名字,这个庶妹竟然还在跑进门时跌了一跤,让她笑了好一会儿。   四更天的时候,她开始给即将被她换回的俞松谋写起信来,却是被自己心下那酸酸涨涨的感情给堵得一行字都写不下来。   也罢也罢,她总是会在魏国见到松谋的。   说不定那魏国国主不肯放人,还得她与向正使一同周旋一二才能让那些受困于敌国的商军将士得以回朝。   她定能找到机会,和对方告她表姐那一状的。   于是此刻在她心中依旧还惦念着的,便只有她的姑姑,承安公主了。   五更天时,她乘着马车去到承安公主府,想要在出发前再见对方一面。   待到天亮后,她便要去到魏国了。如此一来,她便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才能去见对方了。   只是承安公主府上的人却告诉她,公主并不在府中。   于是她只得回到马车上,坐着车原路返回。   冬日的神都天亮得很晚。   她回皇嗣府的这一路上,都是冷冷清清的,仿佛只有被挂在车前的那盏灯透过厢门带给她隐约的光亮。   但她越是靠近皇嗣府,便越是能听到那整齐的车马声,与行军的脚步声。   当那些声音在天还未亮的神都大街上响起,便像是地动山摇一般。   待到马车一个转向,她们便回到了皇嗣府门前的大街上。   赵灵微推开马车的车窗,看到那穿着艳丽大氅的卫队已在她家门前整装待发。   是了,这些看起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穿着艳丽华服的人,便是要将她护送至魏国王城的神都羽林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30 08:52:12~2020-05-03 06:2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2章   当冬日来临时,即便是朝阳初升时的光芒也难以将寒冷驱散些许。   但它却能让人看清人间的一切艳丽颜色。   此时此刻,有一支尽显皇家气派的队伍就站在宫城内的丹凤门门前。在宫城内的丹凤门前。   慈圣皇帝便站在含元殿的台阶上,看着即将出发的这些人,以及前来向她告别的孙女。   向天鸽、仇怀光以及孙昭则穿着朝服,站在两侧,只等公主下令出发。   如此景象竟是让赵灵微有了一丝不切实际的,豪气干云的感觉。   仿佛在她的十七年人生中,只有今时今日才真正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高贵出身,以及公主之尊。   一夜未眠让她的脸色比往常要苍白了些许,但肩头的那份重量却让她突然之间长大了许多。   她看起来虽然依旧需要来自身后之人的保护,却并非是只拥有着优美嗓音的小金丝雀,而是能向身后的卫队发号施令的,真正的皇室之女。   “陛下请放心,太和一定会让他们把豹骑将军归还于大商的。”   对于自家孙女今日的模样,慈圣皇帝真可谓是满意极了,也感慨极了。   她一连说了数个“好”字。   而后,她便因为赵灵微眉间的犹豫之色而开口问道:“太和可是还有话要对朕说?”   “是。”   这些话她在昨夜考虑了许久,却是直到在皇嗣府的门前看到那些羽林卫队都未有想明白。   但当她一步步走上含元殿的台阶,像一个地位尊崇的男人而不是女人那样走向这天下的主人,她却突然之间想明白了。   “太和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今天奶奶可以答应你很多事。”   赵灵微深吸一口气,而后望向这位年长女性的眼睛,笑着问道:“那太和可否求奶奶两件事?”   慈圣皇帝只是笑着看向她。   于是赵灵微便道:“太和就要走了。往后便不能陪伴在奶奶身边,也可能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母亲了。太和可否请求陛下……若我父亲不犯大错,便不伤其性命?”   这可真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请求。   慈圣皇帝先前的模样还是慈祥的。但在听到这个请求后,她的眼神中便出现了让她的儿子们畏惧的,凌厉且压迫感极强的东西。   但她越是如此,便越是意味着……她的孙女说出的此番请求,是有意义的。   赵灵微就将离开这里了,因而她其实不需畏惧太多。   然而能在心里把这个念头坚定住,便已是不易了。可这个即将远嫁的女孩,却还能既不畏惧慈圣皇帝的注视,又让那份坚韧牢牢地隐藏在眼底的柔软中。   赵灵微又道:“亦或者,在奶奶对父亲下杀心时,能想一想今日的孙女,那便已经足够了。”   慈圣皇帝并未说可以,也未说她不答应。   但她却向眼前的孙女问道:“那太和想要求朕的第二件事呢?”   赵灵微:“太和想求陛下,待到豹骑将军安然归来,即便对他心存芥蒂,也依旧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若太和此去和亲,却只是换回一个日后都不会再被我大商重用的人,那便太让人伤感了。”   说罢,赵灵微便在得到了慈圣皇帝的点头后转身而下。   戴着繁复饰物的赵灵微一节一节地走下台阶,而先前就站在边上等着的向天鸽以及仇、孙二将则也跟着她,向着丹凤门走去。   但在赵灵微一路走下了十几节台阶后,慈圣皇帝却是一下叫住了她。   “太和,一会儿你们出了光化门后,在距离神都三十里的地方,有一个供人休憩的小亭。你在经过那里的时候,可以停下来看看。”   赵灵微应下声来,而后便再不回头地走向慈圣皇帝看不见的远方。   “我这孙女,是真的聪明。”   在慈圣皇帝也向回走去时,被她封为璇玑君的少年便来到了她的身边,扶着她一路向前。   “陛下何故如此感慨?”   “她此次前去魏国和亲,乃是为了替我换回豹骑将军。太和虽然嘴上不说,面上也不显,但她的心里,当真半分怨言都没有?”   慈圣皇帝哼笑一声:“她要真是这样,就说明朕看走眼了。”   璇玑君:“但太和公主还是想要保豹骑将军。”   慈圣皇帝:“是也。因为她知道,只要保住了豹骑将军,朕想要动她父亲,便会难上许多。松谋欠她良多,需要时必会舍命相护。   “这可不是寻常女子的小聪明,而是能助她成就一番事业的洞见与智慧。”   *   太常寺为赵灵微准备的马车是极为奢华的。   它不仅拥有着华贵的外观,内里的布置也是舒适而周到的。   已经一宿都未有合眼的赵灵微坐在马车内的软榻上,用手撑着脸小憩起来。   她记着慈圣皇帝在她出发前说的那个小亭,便让身边侍女在快到地方的时候唤她一声。   但地方还未到,她就已经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阵琵琶与古琴的合奏。   那乐声悠扬,仿佛是从山峦的雾气中传来,又如细雨一般浸润进她的心里。   赵灵微缓缓睁开眼睛,敲了敲她的马车门。   “公主?”那是属于沉琴的声音。   “前方何人在奏乐?”   “奴不知,但是仇将军已经去看了。”   赵灵微一把拉开马车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那一阵风雪给刮得呛了起来。   沉琴:“公主小心,外头已经下雪了。”   赵灵微缓了缓,道:“无妨,我出来看看。”   说罢,她披上披风,走到了车厢外,只见仇怀光正向着她这里策马而来。   仇怀光:“公主,在前方的小亭中奏乐的,乃是承安公主及驸马。他们在四更天时便已出了府,特意在此等候,正是来送别殿下的。”   赵灵微怔了怔,并一下就红了眼。   原来,她的奶奶让她在经过此处小亭时要注意的,便是她的姑姑。   原来,承安公主早在她去往公主府之前,便已出发前往此处,冒着风雪,在神都城外三十里的地方等着她。   仇怀光又道:“承安公主说,让殿下不必特意前去与之话别。如此,便徒增了离别伤愁。她只愿殿下能听着这乐声渐行渐远。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   “好。”   风雪越来越大,这神都的郊外也已很冷很冷了。   可说出了那个“好”字的赵灵微却觉得自己的气息已然滚烫。   “就听姑姑的。”   赵灵微的声音已然带上了掩不去的哽咽。自她出了丹凤门后便一直在她的心头卷起厚厚云层的情绪也就在此刻彻底失控,化作瓢泼大雨,让她的眼泪涌得根本停不下来。   眼前身着华服正在哭泣的女孩此刻终于让身为千鹘卫将军的仇怀光感受到,这就是一个还只有十七岁的,即将离开故乡,远嫁去敌国的小姑娘。   仇怀光的心下柔软起来,并不由地让马儿靠得离马车更近一些,并就跟着马车一路缓缓向前去。   仇怀光:“殿下,卑职可让马车走得离小亭更近一些。如此,殿下便能看到亭中的承安公主与其驸马了。”   “好。”赵灵微低头抹了抹眼睛,说道:“那就近一些,也慢一些吧。”   和亲使团的队伍并未停下,却是走得慢了许多。   队伍中那有着许多金饰的马车在数人的护卫下,离开了队伍正中的位置,几乎是贴着那座孤零零的小亭走着。   从车厢里探出身来的赵灵微看向坐在亭子里为她弹着琵琶的姑姑,以及相伴其身边的姑父,心下无限怅然。   但她的姑姑却是带着笑意在为她弹奏这一曲。   若此去经年,何苦要眼含泪水,让离人只记得泪眼?   在与承安公主视线相碰时,赵灵微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因而也破涕为笑,想要让对方记得自己带笑的样子。   待到风雪停息时,白鹘便从金色的马车中飞出。   当它带着主人的画像与书信振翅高飞,它会看到地上那绵长的队伍。   走在最前头的,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骑着马的羽林军。   风雪在他们的帽子与艳丽大氅上留下一层白色。   而后便是步行跟在后面的盾兵与弓兵。   在重重保护之下慢慢前行的,则是一架在渐起的风雪中显得更为金光璀璨的马车。   这支队伍中不仅有卫队,有足以他们使用三个半月的粮草,还有各类蔬果与农作物的种子,以及将与和亲公主一起留在那里的工匠们。   白鹘越飞越高,于是这些比它要大了许多的人与车马便在它的眼中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条会动的粗线。   一日后,   魏国王城。   白鹘飞抵王城内的太子宫,并直直地飞向正坐在廊下欣赏着雪景的魏国太子。   拓跋子楚显然已经能仅是通过耳朵来辨明这是白将军飞近的声音。   因而背对着这只聪明白鹘的拓跋子楚便头也不回地伸出手臂,让白将军直接停在了他的手肘上。   今日的拓跋子楚恰好也穿了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鬼面具被他挂在了腰间。   当白将军亲昵地向他发出啼叫声,这一人一鹘在积了雪的宫殿中,便也就成了一幅美妙的景致。   “辛苦了。”   他用两指的指腹替白将军顺了顺头顶的羽毛。   然而他不顺还好,一顺,白将军便展翅挥起了羽毛上的融雪,溅得到处都是。   但拓跋子楚却也不在意,掸了掸衣服便拆下白将军腿上的小信筒。   它走的时候,腿上只绑着一个拓跋子楚亲手做的紫檀信筒。   但等它回来的时候,却是左右两条腿上各绑了一只小信筒。   拓跋子楚先将他自己做的信筒拆开,当他动作十分小心地把那张卷得极为结实的信纸打开,他便发现……那正是他问对方要的画像。   先前,那位大商第一美人在他的心中还是全然模糊的。   但此刻,她却随着拓跋子楚的目光对上画像中人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砰!”   那是与他过去见到过的大商女子全然不同的模样。   她既不低眉顺目,也不拥有百种柔情,却是生动得仿佛能从纸上一跃而出,也仅是用一抹笑便勾得他目不转睛。   “砰!”   但她当然是美的。   美得足以让人对她一见倾心。   也让拓跋子楚感到自己甘愿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便为她摘下面具。   “砰!”   那是心跳的声音,它沉得甚至有些吵。   拓跋子楚便是在这样沉沉的心跳中,看着那张画像,也打开手上的另外一个信筒,并将信纸展开。   这是一封比往日里他所收到的信要短了许多的只字片语。   与他有着婚约的那位公主告诉他,自己已经启程,或将在一个半月后抵达魏国王城。   那句被写在了最后的“从今往后,我将与卿誓死相随,永不离弃”则让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   从他出生起,还未有一个女子对他说过如此话语,仿佛他生来便不需要如此柔弱之人对他“永不离弃”。   这竟让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疑惑与迷茫。   然而不等他理清这些,城外燃起的硝烟便让这位魏国太子警觉起来。   待他站起身来,凝望那些浓烟升起的方向,便能听到从风中传来的,肃杀的声音。   拓跋子楚于是连忙赶回自己的寝宫,从木架上拿起他的龙雀天戟。   当他将挂在腰间的鬼面具戴好,手上也握着龙雀天戟从属于他的宫殿中走出,那些喊着“杀”、“杀”、“杀”的声音便离他又近了许多,仿佛那些人已经直接破开了宫门,并长驱直入。   “走。”   拓跋子楚对停在他肩膀上的白鹘说道:“去找你的主人。”   白将军将翅膀展开,却是只往上飞了那么一点点,在拓跋子楚的面前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有危险,快走!”   说罢,他便将宫人端来的生牛肉向上一扔。   白将军在空中将其一口叼住,而后就不断高飞。   它飞过一群骑着马冲进宫城内的,瘦骨如柴却杀红了眼的人。   他们之中有一个拿着钩镰枪的人在白鹘飞过时若有所感地抬头向天看去,却只是看到了向南而行的,逆光的一道影子。 第23章   二十天后,   魏国边防小城。   一名哨兵站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   皑皑白雪将冬日暖阳衬得很亮很亮,那也让从远处而来的一长列队伍看起来就仿佛是幻觉一般。   哨兵揉了揉眼睛,几乎是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尽显大商皇室之风的队伍, 而后大声呼唤起他的同伴。   那列队伍在距离城门还剩下三里地的时候便停了下来。   接着, 拿着文书的礼官便在一名羽林军校尉的相伴下, 骑着快马来到城门口。   在两边进行了一番交涉后, 先行过来的礼官便又骑马回去,在那辆华美的马车前下马禀告, 而这座魏国的边防小城也对他们打开了城门。   这是待在此座边防小城的魏国士兵们第一次见到如此气派的卫队,也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用那么多金子来装饰的马车。   “那辆马车里坐的, 就是大商的公主?”   “不然呢!金子做的马车, 还都用白马来拉,除了他们的公主,这车还有谁能坐?”   满面风霜的年轻士兵看着正在城中通行的队伍,如此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要嫁过来的公主,长得特别漂亮?可真想看一眼啊。”   先前第一个发现了这支队伍的哨兵已然从城墙上跑了下来。那些正在看着马车通行的士兵中, 也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 而后就得到了许多人的应和。   接着, 那辆连他们在梦里都不敢想象的马车便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窗。   坐在里面的那位公主似乎是想要看一看她此行经过的第一座魏国城池,窗户虽未大开, 却也让不少正在旁边等着的魏国士卒看到了她的小半张脸。   仿佛天生带着笑意的嘴唇仿佛最柔软的花瓣一般, 而那线条柔美的下巴, 还有与魏国人的长相有所不同的小巧鼻子都让沿街站着的魏国边防士卒们沸腾起来。   他们中的好些人都追着车跑了起来, 尽情地参与这场他们可能一辈子也只会遇上一次的盛事。   但让这些灰头土脸的异国男子如此跟着车跑动, 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公主却没有像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姐那般,被吓得连忙像小兔子一般把窗户给关上。   她反而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一些,让这些人能看到自己。   这可真是奇妙。   当她在神都的时候,哪怕是穿着女装不戴帷帽骑马上街,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但此时此刻,她却是只戴着繁复而华美的饰物,露出脸来大大方方地让那么多人看到。   但眼下的阵仗显然是向天鸽上次来的时候所没有经历过的。   它可能……大得有点厉害。   骑着马的向天鸽不禁靠近了赵灵微的马车一些,绷着脸紧张道:“公主……?要不,还是先把窗关起来?外面风大。”   “无妨。”   送亲的队伍里既然没有大商的亲王,那这里就没有人能大得过她。   赵灵微抬着下巴说道:“让他们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也是一桩美事。”   说着,她便看向身旁的向正使,说道:“况且,我要嫁的是他们的太子,总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只是一位不可亲近的敌国公主吧?”   “是……是。”向天鸽面上讪讪的,他抹了一把额头道:“殿下说的是。”   城墙上,此城的守将正和自己的副将一道,看着来自大商的这支队伍慢慢经过。   在守城士卒跟着那辆马车一起跑起来的时候,副将不禁疑惑地问道:“老国主不是已经被……格杀于王城殿上了吗?据说他的首级还被挂在王城的城墙上了。太子也……”   “这关我们什么事?”守将粗声粗气地说道:“他们的文书没问题,新任国主也没说让我们拦着他们。其他的事,老子一概不管。”   副将又问:“那我们……是不是该给王城传书一份?”   守将:“传什么书信?那新国主继位才几日?谁知道他是不是过几日也就被谁给弄死了?”   守将似乎是对篡位之人很是不屑,他道:“只是可惜了太子,被老国主千防外防,连点自己人都带不进王城。要不是这样,殿下怎可能也一起给暗算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也有些对不住原本要嫁给太子的那位公主。   可这样的想法只是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便立刻烟消云散了。   在过了那道边防关卡之后,和亲的队伍又是一连走了两天都没看到人烟。   一路上都是白雪与树木森林,也都是静悄悄的。偶尔蹿出几只动物,都能让人感觉新奇。   坐在马车上的赵灵微关上了窗,与同她一起坐在了车中的向天鸽说起了感慨。   “出来都已经二十多天了,但自从出了神都,见到的便大多是没人的地方。在我们大商的地界上还算好些,沿途总能看到一些小村子。到了魏国,就真的还只是见到了那道关卡。”   已经多次跟着使团出使的向天鸽这便笑着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这魏国啊,原本是连那几道关卡都不设的。以前为了防卫西边的匈人偷袭,他们还会设几个军镇。”   赵灵微:“边防七镇。”   向天鸽:“是也。但在最早的时候,他们只有五个这样的军镇。后来我们大商势强,他们才在靠近我们的地方又设了两个军镇。”   说着,他便拿出了一份魏国的边防地图,向赵灵微把这七个重镇一个个地讲述过去。   向天鸽:“这魏国人,原本都是过着游牧的生活,逐着水草而居。待到我们的肃宗皇帝登基时,他们才开始筑城,把国境固定下来,人丁也随之而增长。到现在为止,也不过五六十年的时间。”   此时一直缓慢向前走着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他们的车这么一停,就停了好一会儿。   外头虽冷,可整日都待在马车里,也着实是有些闷的。   因而赵灵微便示意向天鸽穿像她一样穿起暖和的大衣,而后推开了马车的车门。   “怎么就完全停下来了?”   “可能是前头的路不太好走了。”   沉琴话音刚落,赵灵微所乘坐的马车就因为这段下坡路太滑而自行向下滚去。   坐在车头的沉琴连忙呼喊起边上的卫队,她自己也跳下车去,帮忙一起扶住马车。   在好一阵子的慌乱之后,马车才给稳住,而赵灵微也绝不想在这样的路上再坐在马车上了。   跟着孙昭一起到前面探路的童缨此时刚好回来,并给她带来了一个算不上好的消息。   “公主,前面的路断了。山上的积雪前几日崩塌了,现在便把路给堵着了,需要进行一番清理才能接着向前。”   赵灵微又问需要几日才能把路清理出来。   可这显然不是与她同在神都长大的童缨能够说得清楚的。   于是她干脆自己骑上马,带着沉琴与童缨去到前面一探究竟。   从出发之日算起,这支要去往魏国王城的和亲使团如今已经走了二十二天了。   使团里的人对于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已有了些许的了解,不会因为她在下了马车之后直接翻身上马就大惊小怪。   可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有着出色外形的羽林军士兵们依旧还是会不住地用视线去追寻骑在马背上的公主。   她那被成为大商第一美人的外表、华丽的衣裳、以及不同寻常的尊贵气质都让她成为了比那架金色马车都更为令人惊艳的存在。   而人的眼睛,总是惯于去追逐美的事物的。   在赵灵微来到最前面被堵住的那段路时,孙昭和仇怀光正在指挥着人手清理被雪给堵住的路。   这并不是一条很窄的路,而山上崩落的积雪却照样把它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还是赵灵微第一次见到此般情景。   若不是他们真的很着急要去把被困在魏国的商军换回来,这倒不失为一份奇妙的经历。   “这么多积雪,清理起来得要花很久吧?”   在孙昭发现了她,并向她跑来的时候,她这样问对方。   千牛卫中郎将显然也很是头疼,给了一个不怎么乐观的数:“快则……需要三五日。”   此时天色已然渐渐暗下来了,仇怀光也走了过来,对其说道:“卑职以为,我们可以在那处的树林里安营扎寨了。并且,我们还可以把帐篷搭得好一点。毕竟没有个三五日,队伍是动不了的了。”   赵灵微点了头,而后便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两位在这里继续清理道路了。我去找人搭帐篷,顺便再打些山鸡野兔什么的。”   说罢,她便手一扬,给自己身边的两位侍女布置起任务来。   “沉琴,你去找人安营扎寨。童缨,你带人去猎点东西吃。”   见两名侍女都高高兴兴地应了声,被抢了活儿的仇怀光和孙昭不禁好笑地看了一眼彼此,并继续起了先前正在做的事。   和亲队伍里的工匠们被沉琴召集起来,而羽林军里的弓兵则被童缨点了那么十人出来,带着砍树的斧头一起进了林子。   身边的两位侍女既然都被派出去了,那赵灵微便把向天鸽拉在了身边。   她嘴上是没那这么说,但看其行为,显然有想要把向天鸽当成侍女使的意思。   但她倒也没为难这位比自己年长了十几岁的正使,只是在对方面前练起了刀法。   算是活动筋骨,也在这寒冬之中暖和暖和。   原本应当十分凄苦的旅程便这样被和亲公主给整出了带着大队人马出城游玩的意思。   而这种气氛也在童缨等人带着猎物而回的时候攀升到了新的高点。   大家生火、做饭、烤肉、煮汤。   吃到兴起时,赵灵微还让跟着他们一起来的乐人与舞姬在篝火边上又是奏乐,又是跳舞。   夜很快便深了,不愿早早睡去的赵灵微坐在她帐篷前的火堆边上。   她在这被积雪覆盖的森林里烤着火,看星星。   负责值夜的仇怀光带人巡逻至此,便笑着问赵灵微:“这么晚了,殿下还不休息?”   赵灵微则反问道:“仇将军不也还没睡吗?”   仇怀光:“卑职乃是有任务在身。”   赵灵微:“仇将军要不让他们去巡逻?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呗。”   仇怀光看了一眼正跟着她的那几个人,思索了一番,而后才道:“公主有令,卑职不敢不从。”   说着,她便对身后的那位队正说道:“你且去把孙中郎将叫起来,就告诉他,殿下有事要与我相商,让他先起来巡逻。待到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去换他。”   仇怀光如此一本正经的话语让赵灵微一个没忍住地笑出声来,搞得那名手底下管着五十号人的队正也脸红起来,朗声说了一句“是!”   相比起觉得俞松谋心悦于她就得多看着她一点的孙昭来,赵灵微感觉自己天然就和与她同为女子的仇怀光更为亲近。   这或许也便是她奶奶为何要在千牛卫之外,再设立一个与之平级的千鹘卫的原因了吧。   赵灵微看着这位初见时给人感觉疏离的女将军,待到她坐下后问道:“仇将军,你可是与孙昭有嫌隙?”   “回殿下,卑职与孙中郎将并无个人恩怨。”   “那你为什么……总是会隔三差五的挤兑他一下?”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但好在,他们已被堵在了这里。现在最不缺的,或许便是这百无聊赖的时间了。   仇怀光因而便说道:“卑职的官阶虽比孙中郎将要高出一级,但千鹘卫的人数却要比千牛卫少了许多。故而,卑职掌管的侍卫人数便与孙中郎将是一样多的。是以孙中郎将偶尔会以为卑职与他是同级的。”   仇怀光的话总是点到即止。   这会儿的她虽未把话说透,可赵灵微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了。   仇怀光是要借着这一件件的小事来提醒孙昭——不好意思,我的官阶就是要比你孙昭高出那么一点。   赵灵微几乎能想象得到,孙昭身为中书令的嫡次子、慈圣皇帝的近侍,却是三五不时地得到来自异性同僚的这种小提醒,那该是有多么的郁闷。   但对于她来说,这绝对是有趣且好笑的事。   火堆里的木头在寂静的夜晚“噼啪”作响,却成为了冬夜里最不会恼人的响动。   看着对方那张在火光的映衬下比平日里要柔和了不少的侧脸,赵灵微不禁在思考了许久后说道:   “我听闻,千鹘卫里的所有人都得是未出嫁的女子。一旦千鹘卫的女侍卫嫁做人妇,她就得退出千鹘卫。”   仇怀光:“确是如此。”   赵灵微抿了抿嘴唇道:“那……仇将军会否在某年某月,决定嫁给心爱之人?”   “不会。”女将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的。”   赵灵微虽贵为大商的公主,但从年纪上来看,她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即将嫁给一个自己先前从未见过的异族男子,这必然会让她感到忐忑。   但她又不想把这些事告诉自己的贴身侍女,仿佛把这样的少女心事说出口来,便会有损她在童缨与沉琴二人心中英明神武的模样。   可眼前的女将军却让她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只是没曾想,对方会以如此坚定的态度来回答她。   仇怀光道:“世间不缺那么一两个可以嫁做人妇的女子,却缺我这样的女将军。殿下可知,全天下也不过三位女将军?即便是在世代以女子为君的北女王国,负责掌兵的,也依旧是男子。”   女将军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傲气:“想要训练出一名千鹘卫,已是不易。若一名女子想要成为我这样的千鹘卫女将军,那更是一件难到不可想象的事。卑职不想辜负圣上的厚爱。”   仇怀光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那之中的豪气却是让赵灵微有些怔怔。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笑着说道:“仇将军之心,令太和钦佩。会问出那样的话来,倒是我狭隘了。还望将军海涵。”   仇怀光正笑着对赵灵微说殿下不必介意,可赵灵微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声响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那像是……鹘的啼叫声。   “殿下?”仇怀光轻声唤了她一下:“那就只是飞鸟而已。”   赵灵微:“那叫声像是我的白将军。”   说着,赵灵微便来不及向仇怀光解释,只是站起身来,对着声音的方向轻声唤道:“将军?白将军?”   见此情形,原本便是在值夜巡逻的仇怀光连忙拿上了一支火把,跟在了赵灵微的身后。   赵灵微朝着刚才那阵声响发出的方向走去,同时也再度唤起了自那日去到魏国王城送信,便再没回来的白鹘。   待到赵灵微又唤了那白鹘七八声,便真有一只白鹘从林间飞来,并停到了她的手肘上。   即便是赵灵微都为此而感到惊讶了。   如今的魏国已经很冷,她还以为那魏国太子是特意把白将军给留在了宫城里。   可没曾想,她却是在此时此地,见到了身上有些湿漉漉的、看起来好不可怜的白将军。   “就是它在为我和魏国太子送信的。”   赵灵微刚和仇怀光介绍起自己的白鹘,才在她的手肘上歇了那么一会儿的白鹘便又十分吃力地飞了起来。   它向着前方飞了一小段,然后又回来,在赵灵微的头顶盘旋那么两下,而后再向着先前的那个方向往前飞那么一段,且就在那里盘旋着等待主人。   赵灵微:“它想要我跟它过去,肯定是在前面发现了什么。”   同样的飞行,赵灵微不需白将军再做第三次便快步跟上。   仇怀光见赵灵微脚程如此快,自己一时也还叫不住,便干脆吹了一声口哨,并向着营地的方向以特定的手势挥了挥火把。   在确定已经有正在巡逻的千鹘卫看到了她的暗号后,仇怀光才举着火把,跟着雪地上的那些脚印飞快地追了上去。   仇怀光虽早就知道太和公主是会武的,却也实在没料到赵灵微的身法会如此轻灵。   在积着雪的林子里,她仅是凭借着今晚格外明亮的月色便在雪地上飞速地跑着,越过枯枝,也三两下就能跳过拦在她眼前的大石块,简直比旁人在平地上跑得还快。   很快,水流的声音便出现在了她的耳畔。   赵灵微转身看向就在她后面不远处跟着的仇怀光,说道:“前面好像有条河。”   仇怀光不禁提高了声音道:“殿下千万小心脚下!”   “好咧!”   赵灵微应了一声,而后便越过了拦在她面前的最后几棵树。   随后,她便呆愣愣地立在了那里。   她看到了一幅美得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身在梦境的景象。   在漂着许多浮冰的河水中,有一个生得极为高大却面容俊美得让她呼吸一窒的男子。   他扒在河岸的石头上,大半个身子则浸在河里,双眼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   黑色的长发与有着红色妆点的白色衣衫上落了一层积雪。   银色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身上,白鹘则停在了他的胳膊上,对赵灵微啼叫着。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就仿佛是能勾人心魂的雪妖一般。 第24章   在赵灵微愣神的时候, 仇怀光终于赶上了她。   而后,她便也看到了河里的那个人。   赵灵微此时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呢。   她甚至不禁问自己:那河道之上,月光之下的, 究竟是和她一样的人……还是山中精怪?   白将军又对赵灵微啼叫着了一番, 这让赵灵微终于回过神来, 再度向前走去。   一开始的时候, 她的脚步是很慢的,待到她能把月光下的那个人看得更为清晰了, 她才加快了脚步。   可还不等她走到那块大石头前,便被仇怀光拦了下来。   仇怀光:“殿下小心, 此人受伤极重。”   赵灵微似是有些疑惑。但也正是在仇怀光的提醒下, 她才发现,那人白色衣袍上的红色,根本就是从他身上透出来的鲜血。   仇怀光又道:“他必是遭人追杀至此。能在身上有那么多伤处的情况下依旧成功逃脱,此人必然十分危险。”   赵灵微:“那……依仇将军看,他还活着吗?”   仇怀光:“殿下稍等, 且容卑职前去一探。”   赵灵微点了点头, 却并没有等在原地, 而是跟着仇怀光一道,就走在她的身后, 视线根本无法从那人的身上挪开。   她没有意识到, 她的神色间, 已不由地带上了担忧与着急。   仇怀光一步一步极为小心地靠近了上半身扒着石头, 另外大半个身子则泡在了冰水里的那人。   她一手放在自己佩刀的刀柄上, 另一手则向着对方的鼻尖探去。   但不等她触碰到对方的鼻息,原本仿佛永远都不会醒来的人却一下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琉璃色的,即便不带任何的情绪都能让人感受到深沉杀意的眼睛。   停在他胳膊上的白鹘被惊起,而仇怀光则还来不及出刀便已被这个身材高大的,此刻好像雪妖一样的少年扼住了喉咙。   随着“砰”的一声响起,先前还连爬出这条河的力气都没有的少年便把靠近自己的人一把摁在了雪地上。   利刃出鞘的声音也便在此时响起。   那正是跟在仇怀光身后的赵灵微。   她拔出自己的佩刀,并将刀刃架到了此刻还不十分清醒的那人的脖子上。   “放开她!”   这是一句用魏言说出的话语。   虽气势汹汹,充满了威胁,却不带有丝毫的杀意。   生得很高,却是身材清瘦的少年用左手抓住自己先一步攻击的那人佩刀的刀柄。然而他才欲反手将刀抽出,便对上了那双宛如秋水一般的眼睛。   这双眼睛,他认识。   这个人,他也曾在心中想过。   想过……不止一次。   仅是在认出赵灵微的那一刻,被许多人追杀至此的魏国太子便收了杀意。   他看向对方的那种神情以及纯真的意味让赵灵微怔了怔,并也将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刀松了松。   两人似乎都想和对方说些什么。   ‘你会魏言?’   这是拓跋子楚在给赵灵微回的第一封信上写的简短话语。   同时这也是他此刻想要问这个长得不似魏国人,也穿着大商华服的女子的话语。   他想要知道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他以为的,与他有着婚约的那位公主。   但他却是一张口便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根本说不出话来。   而赵灵微,她则是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仇怀光便是在此时得了机会。   她在拓跋子楚对她稍稍松了松手时向旁边滚了两圈,借开身位,而后便在赵灵微说出那个“不”字之前用刀鞘对着此人的后心猛砸一下。   这一手实在是太快了,赵灵微根本来不及拦。   惊慌之间,她只来得及丢开手中的刀,让它最后只是在眼前少年的侧颈留下了一道很淡的血印。   刀落雪中,她则直接伸手去扶这个已然失去了意识的人。   但面前的人看起来虽瘦,却是依旧沉得厉害。   再加之有着积雪的河边实在是太滑了,这就让原本只是打算扶住对方的赵灵微直接被带倒在地,还让这个她根本不认识的小郎君倒在了她的怀里。   对,就是小郎君。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足够让赵灵微看清楚了。让她在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是雪妖的这个人,其实年纪还很小。可能根本就比她大不了那么几岁。   第一次让男子这么趴在自己怀里的赵灵微实在是窘迫极了。   而在她的身后,来自使团卫队成员的脚步声则还在快速地靠近她们。   赵灵微连忙要把怀里的人推起来一点,却又是因为在那么近的地方看到了对方的模样,愣了。   真的……真的好看。   但赵灵微没能再多看对方一会儿,被此人气得不行的仇怀光便已然过来帮忙,直接拎着他的衣服,要把人提起来。   “轻、轻些……他可能伤得很重。”   赵灵微才脱口而出,就又觉得不妥。她连忙起身,并道:“仇将军可还好?”   “无妨。刚才多亏了殿下相救。”   仇怀光似乎还有点心有余悸,用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子。先前她受制于人,便不知道她的殿下与那人之间的四目相对。   她只是想不明白,方才那人已经把手放到她的刀柄上了,为何就在赵灵微出声之后就松开了她。   因为,即使是她,都能想到法子在那样的状态下脱身。   难不成,这人并没有她以为的那般厉害,只是力气大得惊人?   此时赵灵微已经和仇怀光合力把人放到了雪地上,而跟着她们的使团护卫也已经到达,仇怀光便在火光照亮她们之时问道:   “殿下可是见过此人?”   赵灵微摇了摇头:“未曾。”   随即,她便转头看向雪地上的人,道:“但我觉得……他刚才像是有话想问我。”   此时赵灵微已经在紧张过后感受到了手上的粘腻。她抬起手来,才发现上面已经满是属于那个白衣少年的血。   “这里有个人受了重伤。”   心下着急的赵灵微不等仇怀光开口,便自己下令道:“快去找副担架来!”   童缨与沉琴二人在这天的下午累着了,便先回帐篷里休息了片刻。   但待到她们之中有人先醒过来,走出帐篷却不见本应在那里烤火看星星的赵灵微,这便一下就着急了。   她们赶忙去找人问,不一会儿之后就得到了她们家公主与仇将军一起去了林子里的消息。   正要接着问公主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呢,便听到了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声响。   在好多束火把的簇拥下,赵灵微跟在一副担架边上,从林子的深处走了回来。   使团里的医师似乎早已得了消息,带着药箱和自己的徒弟一起走出来候着了。   接着,两人便听到自家主人对抬着担架的人说:“就先把他抬去我的帐篷吧。”   他?什么他?   男他?   女她?   还是动物它?   还不等沉琴瞪着眼睛与童缨对上两眼,她就看到了担架上躺着的那个,盖着毯子的人。   这、这身形不可能是女的吧?   被提前喊起来值夜的孙昭此刻眼睛里也有着相同的震惊。但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来路不明的人被抬进了赵灵微的帐篷。   医师得到赵灵微的允许,便带着自己的那位徒弟进了她的帐篷。   而身为帐篷的主人,赵灵微反而等在了外面,一下对上了起码三双好奇的眼睛。   方才在赵灵微身边看了个全程的仇怀光抱着自己的佩刀站在边上,好笑地叹了一口气道:   “先前和孙中郎将说好的一个时辰到了,我继续去巡逻。”   面对如此充满着求知欲的视线,赵灵微脸上有些绷不住,却还是努力地端着。   “就……刚刚被白将军带着去河边,救了个人。”   沉琴脸上的怀疑十分明显:“公主……救个人是没什么。但是就这么把人抬进……这间帐篷?”   沉琴没有明说这是赵灵微自己的帐篷,却是伸出手来,指向那处。   童缨则则看着帐篷里那些忙碌着的影子,轻声咳嗽起来。   作为赵灵微的心腹侍女,两人的确是早已知道自家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觉得……主人好像在出了神都之后,就一天天地变得更“豪放”了。   需知即便是慈圣皇帝,在她刚刚登基时,那也是隔着一道帘子与大臣们议事的。   直到后来,才慢慢把那帘子改成了罩纱。   再再然后,她才在巩固了权利之后把罩纱也给一并去掉。   而她们家公主此次,却是直接就把男子送进她睡觉的帐篷了。   这样的事,无论是不是细想,都好像很不对劲。   赵灵微先是眼睛紧盯着孙昭。待到孙中郎将在好一会儿之后明白公主这是要自己先离开,并且也这么做了,赵灵微才在篝火边上再次坐下,压低了声音问道:   “不然呢?”   赵灵微看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问道:“不然你们让我把此人安顿到哪儿去?大家的帐篷都是通铺,现在大多也已经睡了。但是医师给人治伤,既要点着灯,还得折腾很久。而且吧……”   她把此人受了重伤,警惕性很强,还特别能打的事说了一遍。   赵灵微接着说道:“刚才他已经看到我的样子了,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伤害他的。但仇将军刚刚是偷袭他才把他打晕的,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   “如果把他放到别人的帐篷里……会武的遇到他,可能会吓到他,让他带伤发狂。不会武的遇到他,运气如果不好,可能人就没了。   “再加上,他可能是魏国人。整个使团里会说魏言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我觉得,把人放在我这里,妥当。”   赵灵微越说,沉琴和童缨便越觉得,把这么危险的一个人放在公主的帐篷里,不妥。   先前已经被打发走了的孙昭不知在何时又凑了过来,说了一句:“公主,臣或有一计。”   赵灵微:“……”   孙昭显然不知此刻的自己是被嫌弃着的,他很是真诚地说道:“让臣现在就过去,把他的脖子给抹了。”   孙昭说到这里还嫌不够,又给加了一句:“臣一定做得干净利落。”   赵灵微缓缓地转过脑袋,看向一脸忠心耿耿的孙中郎将,微笑着叫了一遍对方。   “孙中郎将。”   “臣在。”   “回去睡觉!”   赵灵微那在骤然间变得凶恶的语气让孙昭僵硬了片刻,而后才回了一句:“是!”   说话间,那名医师的徒弟已经到外面又倒了一盆血水了。赵灵微也就起身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看着自家公主的背影,沉琴不禁凑近了童缨一点,有感而发道:“我猜,那一定是个很俏很俏的,俏郎君。”   说罢,沉琴便像是对暗号一遍地说道:“花心。”   一旁的童缨看似性格沉稳,且这会儿也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但在抬脚向前走去的时候,她却是说道:“见一个爱一个。”   花心。   见一个爱一个。   那正是赵灵微对自己的描述。   这话既诚实,又恳切,且措辞精准。   更何况,这次她从河边救起的,还是个与她有缘的“鹘选之子”。   但,此般内情,她们做奴婢的心里明白就好。   面上,还是得替主人挽回一番的。   因而童缨便在向着帐篷走去的时候用比方才更大一些的声音说道:“公主可真是惜才。”   沉琴则用她那更为清脆的声音默契配合道:“正是。公主此举真是令人敬佩。”   说完,两人便在她们的主人要进帐篷时快了一步地上前,替赵灵微把帐篷的帘子掀了起来。   赵灵微面上一僵。   她觉得,自己先前救那个人的时候,应当是没想那么多的。   但在回了营地之后,却是这个也让她多想,那个也让她多想。   想着想着,她的脑袋里还真就全都是刚才在河边遇到那人时的情形了。   于是她就既担心,脸上又还有些发烫了。   但她这会儿却也不好出声教训一下她身边的那两个坏丫头。因为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巡逻士兵其实是有在注意着她们这里的。   赵灵微于是便拿出了她的尊贵之气,目不斜视地向着自己的帐篷走着,好似自己胸有成竹,也想要用自己的端庄表现来说服别人——她把一个男子留在自己的帐篷里治伤,并不是抱着什么龌龊的念头。   但在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后,她才只是往里走了两步,就又往后退了三步。   “公主,怎么了?”   替她掀着帘子的两人收起了先前那散漫的态度,并连忙问她怎么了。   赵灵微看着帐篷里的情形,深吸气了好几次,而后还是咬着嘴唇背过身来,说道:“他……他身上赤条条的。就、就什么都没穿。” 第25章   沉琴:“……”   童缨:“……”   这、这种阵仗她们是真没遇到过!   两人手上一松, 险些就让被掀开的帘子朝着赵灵微落下去。   但幸好两人反应都不慢,连忙又把帘子给抬稳了,瞪大着眼睛看向她们家公主。   却见赵灵微深吸一口气, 抬了抬下巴道:“怕什么, 是他没穿, 又不是我没穿。”   说罢, 她就又转回身去,朝帐篷里走去, 留着她的两名侍女在外面,彼此间大眼瞪小眼的, 竟是不知她们到底该不该也一起跟进去。   其实, 赵灵微说里面躺着的人身上是赤条条的,但他的身上还是盖了些东西的。   因为伤处太多,而衣服的布料又粘在了伤口上,医师只得让把他的衣服都给剪了,再一处一处地处理。   当赵灵微走近时, 医师的徒弟正在和师父感慨呢:“伤成这样居然都不死。师父, 我可真是长见识了。”   学徒说完这句就看到了赵灵微, 惊骇之下连忙要向她行礼。   赵灵微却是挥了挥手,稍稍侧过了身道:“你们, 再给他盖点东西吧。”   学徒连忙照做, 待到那个有着琉璃色眼睛的人只剩胳膊和大半个胸膛露在外面的时候, 赵灵微才又看向他。   先前他穿着厚厚的衣服, 赵灵微只觉得他看起来清瘦清瘦的。   但此刻, 她却是借着帐篷里摇曳着的火光看到了那蕴含着强悍力量的肩臂。   那仿佛睡着了一半的脸庞,看起来明明是那样的年轻。   可他的身上却有着那么多的新伤以及旧伤,那让这个被她救起的小郎君身上有了一种仿佛被割裂的矛盾感。   赵灵微:“医师,他还能好起来吗?”   医师:“回公主,此人伤势很重,身上也凉得厉害。但我看他的脉象却并不弱。若今夜之后有所好转,那或许,是能好起来的。”   赵灵微点了点头,又道:“我的手炉可以借他。”   说着,她便出了帐篷,去到自己先前待的篝火边拿起有着繁复镂空花纹的铜手炉。沉琴和童缨两人这会儿还在外面别别扭扭地闹着呢。   可赵灵微却是在看到了那人身上的伤势后没了先前的不自在,还唤两人一起进来帮忙。   三人一道进去帐篷的时候,医师和他的徒弟刚好把盖在伤者身上的毯子拉下来了一点,要帮他翻个身,背部朝上。   赵灵微因而便看到了少年背后的那道似乎才好了没多久的旧伤。   那是一道绝不浅的伤口,从肩胛骨,一直到腰侧。   一种说不清的肃然起敬便在此时从心底升起。   赵灵微把原本就不会烫到人的手炉又包了几层,并把它放到了少年的身侧。   在靠近对方的时候,她又没能忍住地多看了这人一会儿。   昏迷的时候明明看起来像是个好脾气的,还像是性子单纯,容易被人骗的。   可谁能想到呢,他醒着的时候,居然是这么凶的。   而且一上来就要掐人脖子,还要抢刀,要打要杀的。   赵灵微担心他一醒过来就又是那么凶的样子,因而便让沉琴给备了纸墨笔砚,用魏言写了一张小纸条放在他的脸边,让他一醒来就能看得到。   ——‘我们不是坏人,兄台有话好好说,别动武。’   待到月上中天时,医师和他的徒弟才给人处理好了身上全部的伤处,离开了帐篷。   沉琴先前已经按照赵灵微所说的,把使团里最大号的衣服拿出来放在少年的身边比划过了。可还是短了那么一点。   为了让这个少年醒来后不至于连一套合身的衣服都没得穿,赵灵微便让沉琴去拿来了布匹,开夜工裁了,再给人做成成衣。   一道屏风挡在了赵灵微和琉璃眼少年的中间。   可靠在凭几上翻着魏言册子的赵灵微总是忍不住要抬眼往屏风那里看。   在看了那么十几次之后,她就有些恼了自己了。   她换过一边躺着,要面朝着里面看书。   但那样之后,脑袋里就突然有了一股更野的念头。   ——她想把屏风给挪开了。   赵灵微更恼了。   她在心里恨恨地想着:哼,我看此人,分明就是山中精怪!   不然怎么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死不了?   非但死不了,还让自己泡在冰凉的河里,等有人靠近了,就一把掐住脖子。   要不是她们去的是两个人,这家伙是不是就该吸人精气了?   如果他不是山中精怪,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   还长着一双冰雪一样颜色的眼睛呢。朝她那么一看,就把她的魂都给吸走了。   哼,让身怀护体龙气的本公主来仔细瞧瞧,看看你这只雪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这样的邪念刚一起来,赵灵微便听到了沉琴打哈欠的声音。   这小姑娘一边打哈欠,还一边在抱怨她:“奴真可怜,这么晚了还要给我家公主看上的野男人做衣服。”   赵灵微:“……”   成吧不看了,睡了,我睡了。   沉琴你就慢慢地,好好地做衣服吧。   打算今晚和衣而眠的赵灵微撤了凭几,把叠好的毯子铺开,盖在身上。   这一天天的,赵灵微虽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也没做。   但仅仅是坐车远行,似乎也是一件足以耗费精力的事了。   躺到了榻上的赵灵微虽然依旧是满脑子的想法,却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只不过,她这一觉,并没有直接睡到天大亮。   在时间进入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她便醒了。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让她一时片刻之间,也分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赵灵微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只见童缨已然陷入了熟睡,在她睡觉之前还在和她抱怨的沉琴则手里还抓着没做完的衣服,躺在那儿睡得死死的。   那模样实在是让她感觉到有些好笑。   她掀开毯子,走向沉琴,把落在了衣服布料上的针线取走了,给小丫头放进针线布兜里。   那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渴了,想去喝些水。   就是在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从帐篷上看到了两道动了的影子。   那让赵灵微僵着身子定在了那里,好一会儿之后才转过身去。   她便这样再次对上了那双颜色很浅很浅的眼睛。   此时整个帐篷里,就只点着一盏小灯。   它就在距离那个少年不远的地方,让他能一醒来就看清赵灵微写给他的纸条。   可现在,这个身上缠着好多绷带的小郎君却是只盯着眼前站着的小姑娘,目光中满是疑惑与探究。   赵灵微显然还记得他先前突然暴起时究竟有多厉害。   她紧张地动了动嘴唇,也犹豫着是不是现在就要叫人进来。   她站在那儿不动的时间太长了,于是那少年便坐直了身体。   可这样一来,原先还被他披在了身上的毯子就往下滑得更厉害了。   赵灵微可是知道他在毯子底下根本什么都没穿的!   她连忙跑了过去,在少年反应过来之前,替他把滑落的毯子拉了起来,围到他的肩膀上。   这原本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却是让她一下就离对方很近很近了。   有着琉璃色眼睛的少年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就把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   赵灵微连忙松开手,但是毯子还挺沉的,在她松手后就开始往下滑。   这实在是让人手忙脚乱。   赵灵微在松开手之后就立马两手一起护住了自己的脖子,显然是为了提防这家伙又是一上来就掐人的脖子。   可眼见着给对方围好的毯子又开始往下滑,她就又想再帮人把毯子拉好。   这种焦急、且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看在少年的眼里,竟是让他笑了起来。   帐篷里那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让这个初见时还教赵灵微误以为是雪妖的少年也有了温度。   那让赵灵微一时之下有些愣神,却不知她愣神的样子落在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也是让心跳都乱了的颜色。   拓跋子楚张口就想问她:你可是晋越县主,赵灵微?   但是先前他在越过大火的时候,便被浓烟熏到了嗓子。连日来,他又是在冰天雪地的地方遭人追杀,这会儿他的喉咙已是肿痛不堪。   这一开口,竟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赵灵微于是连忙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   她用魏言,声音很轻很轻地问道:“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在冬日的帐篷里,这样的声音就仿佛是将烤过的棉被盖上了不着一物的心窝。   拓跋子楚点了点头。   赵灵微于是又问道:“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她已经注意到了,算上之前在河边被她用刀架着脖子的那一次,面前这人已经两次在想要对她说话的时候只是发出了好像磨着嗓子的嘶哑声音了。   “那你……识不识字?”   说着,她便拿起了自己先前写好的那张纸,在少年的面前挥了挥。   先前她明明已经把这张纸条放在了少年的枕边了,可这人却好像是猛兽一般,醒来之后只是先注意到了会动的、有着呼吸的人。   现在,那些熟悉字迹就在拓跋子楚的面前挥动着,让他一下就抓住了那张信纸。   他不需要再向眼前的女孩问出那个问题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第26章   白将军待在它的大鸟笼里, 发出了一串啼叫声。   它似乎是在对落了难的魏国太子说:不用谢我!   这样的啼叫声在森林里虽很常见,可落在好似正在做贼的赵灵微的耳朵里,却是人都能跳起来了。   她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何人, 也不知对方已经明白了她的身份, 就只是着急地转向白将军, 对她的白鹘也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白鹘是不叫了, 可拓跋子楚却是在她放下手来的时候直接抓住她的手,在女孩的手心写起字来。   拓跋子楚惯用戟刀, 掌心与指腹上都有着一层茧子。   当他抓着赵灵微的手,并用食指在她掌心写字时, 对此感到猝不及防的赵灵微根本就没能抑制住地一个轻颤。   这样的反应落在拓跋子楚的眼睛里, 便让他在稍稍松开了些赵灵微的手之后又将其一个握紧。   他直接便把人拉近了自己,让穿着华服,却是头发有些乱了的女孩用膝盖抵在了他的床榻上靠近了他。   可即便是这样的一个姿势,他的身形也依旧是比对方高出了那么一截。   原本已被围好的毯子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往下滑落,也让属于这个少年的气息混着药味向眼前人侵染而去。   这会儿的赵灵微僵着身子, 就连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 但她却没有立刻就甩开这人的手。   仿佛, 仿佛她已然不知所措。   待到赵灵微试着挣动开对方的时候,睡在帐篷角落里的两名侍女已然在黑暗中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们了。   沉琴醒了, 却是不知道童缨也醒了。   她把手伸到隔壁童缨的床榻上, 动作幅度很小地拍了拍, 却发现童缨直接抓着她的袖子摇了摇, 示意自己在呢, 醒着呢。   于是一静一动,一暖一冷的这两个侍女就这么在和彼此对了一眼之后都意识到了一点。   ——她们好像遭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大难题。   她们到底要不要……行动起来?   还是说,她们应该眼睛一闭,倒头继续睡?   再看看赵灵微那边,拓跋子楚自是感觉到了对方想要挣开自己的意图。   可是赵灵微没有用上大力气,他也便把人又抓得紧了一些。   既然晋越不愿过来,那他就靠过去一些。他不用声音,就只是用唇念起了“晋越”二字。   但那样的动作看在赵灵微的眼里,简直就像是雪妖要来吸她的精气了!   着急之下,赵灵微把自己的手用力往回一扯,并说道:“你……你到底是不是人!”   这句话无论是在魏言里,还是在商言里,它都是有歧义的。   拓跋子楚以为自己冒犯了对方,让与他有着婚约的公主生气了,便立刻松开了手。   而沉琴和童缨两人虽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却是能听得懂赵灵微的语气。   公主生气了。   公主骂他了!   姐妹,上!   但不等两位侍女冲上前去,一柄红缨枪便已经从帐篷外直刺而来。   那竟是早就被赵灵微喊回去睡觉的孙昭。   原来他一直就守在外头,听到异动便提枪而入。   拓跋子楚不认识孙昭,见有杀气至,便直接把赵灵微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护住,并单手握住了枪柄。   就这样,三人进入了奇怪的对峙,赵灵微都傻眼了。   见孙昭还在和拉着她的少年拼着力气,赵灵微忙对他说:“你松手!”   孙昭:“不松!歹人还没松开公主。”   赵灵微于是转向琉璃色眼睛的少年,用魏言对他说:“你放开我!”   可拓跋子楚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让被他紧紧抓着的人脸都红了。   帐篷里就出现了“你松手”、“我不松”、“你放开我”,被要求的人瞪眼的循环。   赵灵微本就急得连哭的心都有了。   一看沉琴和童缨还在后头暗搓搓地靠近,赵灵微生怕她俩像几个时辰前的仇怀光那样出手,又从背后砸伤员一下。   情急之下,赵灵微大声说道:“你们两个,别动手!”   好,好的吧。   沉琴和童缨听到了,便停下了脚步。   她们两个可是很听话的。   但是吧,营地里的其他人,就也都听到了。   一时间,火光大作。   卫兵们过来了一堆。   哎,这算什么事啊。   “你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可刺激了。我们殿下夜里出去了一趟,就捡了个美男子回来。而且吧,当天晚上就不顾那美男子还受着伤,就……问人要了。要了!”   “何止听说了啊,我还看到了呢!刚包好的伤口,就这么绷开了,纱布上全是血呢。”   “殿下这么厉害啊!”   “就是这么厉害!孙中郎将不知道殿下的意思,还傻乎乎地闯进去,可不是当场就被呵斥了。”   谣言就是这么传开的。   去清理积雪的时候,模样个个周正的羽林军士卒们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回来换人吃饭的路上,又能聊个几百句。   这可不是一传十,十传百了吗?   而更过分的是,明明只有一,却被说成了二,再之后二又被说成了无穷大。   真可谓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衍万物。   “要我说,我们孙中郎将也是仪表堂堂。好多人都说孙中郎将长得比陛下身边的璇玑君还好看呢。我们殿下……怎么就宁可要一个受了伤的,也不要对她忠心耿耿的孙中郎将呢?”   “你见过那个被殿下捡回来的小子没有?”   “没有啊!”   “我见过。昨天晚上就是我把人抬着回来的。兄弟,我向你保证,你只要见过那小子,就不会这么问了。那人吧,长得贼漂亮。”   “漂亮?那就是像女的了?”   “呸呸呸,一点也不女气。但就是吧,好看得都有点邪门儿了。”   提着枪的孙昭从附近经过,于是凑在一起的那几个人便都闭了一会儿嘴。   待到孙中郎将走过了,他们就又交换了几个“懂的人自然会懂”的眼神,而后闷声笑了起来。   “殿下好样的!”   “对!给那魏国的太子戴顶帽子。”   “是!”   “兄弟们加油干了啊,只要我们把路清出来的动作快一点,再走得快一点,那魏国的小子就能不知道!”   这几名使团里的卫队成员彼此鼓舞了一番士气,而后就向着那被积雪堵住的路快步走去。   在他们先前站的地方,向天鸽从帐篷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装有一只鸡翅的碗。   他看着那些羽林军的护卫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言,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这事吧,他作为和亲使团里的正使是该管管的。   但他既非鸿胪寺典客,也非鸿胪寺司仪,对上太和公主……根本就压不住啊。   况且,在他们出来之前,陛下也没和他说过,遇到这种事他该如何处理!   向天鸽愁啊,昨晚他睡得早,也睡得沉,根本就没及时赶到。   这会儿他也就只能先去找孙中郎将,问他昨夜到底是什么情况,再和仇将军商量一番了。   向天鸽拿起碗里的鸡腿,放在嘴里咬了一口,边嚼边在心里想,身上流着陛下血脉的女子,哪怕是姓了赵,也还是太有能耐了。   唉,又要殚精竭虑了。   这可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还有一家在生气。   这会儿的赵灵微坐在她自己的帐篷里,就是很生气。   昨儿夜里闹成了这样,搞得她今天都只敢穿男装了。   但是穿男装有用吗?   没用!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因为跟着一起来的那些千鹘卫姐姐虽然都是梳着男子发髻,却是有着统一的宝蓝色长袍,还有带着一圈棕色毛皮的黑色披风,英姿飒爽得不行。   与之相比,她带的那几套男装可就差得远了。   顶天也不过是能让她别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似的,一出门就让人盯着她看个不停。   可她真的好生气啊!   “外面现在传成什么样了?”   赵灵微坐在桌案前,用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戳着放在碟子上的那块烤肉,声音闷闷的。   童缨和沉琴一左一右地站在她的身后侍奉着,却是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啊!不是让你们去打探了吗?”她转过头去看向两人,发起脾气道:“你们不说话,难道是要我自己去外面听吗?”   沉琴一咬牙,走到赵灵微身前跪下道:“奴是怕公主听了,更吃不下饭。”   童缨也是如此,她低着头道:“都是一些腌臜之言,不值得公主耗费心神。”   赵灵微丢下筷子,深呼吸了一番,而后威逼道:“说!”   两名侍女在挣扎了一番后终是说出了那些从男人嘴里冒出来的龌龊话!   有人说,赵灵微昨夜才把受了重伤的人救回来,就见色起意,也不管那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说要就是要!   有人说,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惨烈,导致那个哑巴身上的伤口全都给崩裂了。   还有人说,孙中郎将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殿下前一宿的时候还招他侍寝了。结果才过了一晚上,殿下就又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孙中郎将这不是气得又红了眼,还上了头吗?   两人当即就在帐篷里打了起来。   哑巴不敌,三两下就被打了个半死。   是以太和公主才会喊出那句闹醒了大半个营地的——“你们两个,别动手!”   这些人还信誓旦旦,说太和公主今晚可能要夜御两男,实在是女人中的女人。   什么?你问这些臭男人为何能对于八卦女子主动要郎君的事如此津津乐道?   这不是……这不是在神都的时候,就看着慈圣皇帝的控鹤府了吗?   嘉陵君、安华君、还有那璇玑君和圣上的事,谁不知道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些人居然敢如此信口开河,到处造我的谣,简直是无法无天!”   赵灵微端起桌上摆着的烤肉,而后才一脚踹翻了那张小桌案。   沉琴和童缨连忙上前,姿态略有一些扭捏地从赵灵微手上接过她的烤肉,再劝自家主人别那么生气。   “我碰那哑巴了吗?碰他了吗!我根本就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没碰!”   对,没碰。   是他要在我的手上写字呢,我没碰。   在短暂的心虚后,赵灵微便重整旗鼓,又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把我明明没做过的事,说成已经做过了!”   童缨:“……”   沉琴:“……”   两名侍女突然有了那么一些些的……不太好的预感。   上一次有人在西域来使面前说她们的主人是大商第一美人,主人忍了半年,而后实在忍不下去了,便私下会见了孙中郎将和归昌王石汗那,同时还先是当街骑马不遮面,再是去到国子监学生们的问难会,直接就坐实了大商第一美人的名号。   上上次,有个不长眼的郡公之女在人前污蔑主人拿箭射她。   后来怎么着了?她们英明神武的主人……就当真射了那小丫头一箭。   就一箭,可那一箭却是正中发髻,把人给钉在了树上。   等等……   她们的主人不会是想要……想要?   赵灵微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看我今晚就去轻薄那哑巴!”   沉琴:“……”   童缨:“……” 第27章   外头又下起雪来, 可在拓跋子楚的帐篷内,炉子却被烧得很旺。   整间帐篷都被布置得很暖和,却又不让人感到气闷。   那会让他不由地想起晋越县主昨夜对他开口说话时的声音。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帐篷里的灯火明明暗得很, 可他却觉得, 那双黑色的眼睛居然那么亮。   与晋越县主用一只白鹘通信的事, 拓跋子楚未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但他一直都以为, 白鹘的主人或许只是在老师的教导下才学会了给他写的那些魏言字句。   只是会写,却并不一定会说。   可赵灵微一张嘴, 便是一口流利的魏言,甚至于……她还能把他们魏国的语言说出很好听的音调。   ‘那你……识不识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也让那一刻的拓跋子楚不知自己究竟应该盯着她的眉眼, 她的嘴唇, 她的纤纤手指还是被挥动的那张纸。   这并不是一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很久的人。   从拓跋子楚知道“晋越”二字, 一直到昨夜她出现眼前, 不过是三个多月的时间。   但无论是这个人的白鹘、她写下的那一行行话语、她的画像、还是这个生动的人,这些都已经成为了魏国太子心中的,一道道明艳的色彩。   但她出现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短到即便只是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 他都已经能够将那些想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与这支大商的和亲使团相遇, 并非他曾想过的事。   但他就是在穷途末路之时遇到了这些人。   身上那些新添的伤处传来密密麻麻且一刻都不停止的痛感。   但此刻他的情况, 已比前一日的时候要好了很多了。   若他还能再有这样的三五日, 便能恢复过来, 单骑去往魏国七镇之一的怀朔镇, 与他的母族势力会合。   他得趁着那人才刚刚篡夺魏国皇位,地位与统治都还不稳固,将其从那张椅子上拽下来。   想到这里,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便暗了下来。   一夜过后,想清楚了许多事的拓跋子楚已然没有了向那个女孩袒露身份的意愿。   他们各自要走的,原本也就是两条路。   一个要向北,一个则要向西。   于是他那暂时无法说出话来的喉咙,以及昨夜的那些变故反而给了他隐瞒自己身份的机会。   即便是在魏国之内,也鲜有人见过他藏在面具之后的样子。   那就更不用说这些和他甚至都无法交流的异国之人了。   但……   他一想到这些,大商公主在河边把刀架上他脖子的那一幕便撞进了他的心里。   这还是第一次,有女人在见到他的身手后还敢看着他的眼睛,把刀放到他的脖子上。   即便是在更为尚武的魏国,也没有这般女子。   所以,那名在人前和人后很不一样的商使说的都是真的?   那商使说过,大商的皇室公主,人人都会骑射。   对,他还说……   ‘县主虽长得极美,却并非是个性刁蛮之辈。她天资聪颖、勤勉好学,且确是对太子殿下十分敬佩。’   有些话,他原以为自己根本就没有记在心里。   但他却在想起那人的模样时,心底不自觉地就浮现起了那些话语。   ‘县主在某出使魏国之前曾说,她以为殿下应当便是魏国之内于她而言的,唯一一个良人。还望……望太子殿下日后能多怜惜她一些。’   如此话语让拓跋子楚不禁握紧了拳头。   此刻他虽是面无表情,可他的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却是酝酿起了风暴。   但不等他继续想下去,他便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正向他这里靠近的踩雪声。   感觉十分敏锐的拓跋子楚这便把灯给吹了,在床榻上缓缓地躺下,假装自己睡了。   他想要看看那鬼鬼祟祟地过来的,究竟是何人,又是想要做些什么。   可来者……其实正是他先前已经想了一整个白天的赵灵微。   这是拓跋子楚绝没有想到的人。   并且,他也不知道,正在轻轻掀开他帐篷帘子的公主很快便会毁灭他心中那个需要他怜惜、更需要他保护的“晋越县主”。   由于前一晚发生的荒唐事,赵灵微今日说什么也不可能把她从河边捡来的鹘选之人和她放在一顶帐篷里了。   不管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为了让孙昭这小子不要老是守在帐篷外面听墙角,她都得把哑巴放去别处。   但幸好,幸好他们的装备充足,还是能临时搭起一顶给哑巴一个人住的帐篷的。   赵灵微才猫到了哑巴的帐篷边上,就看到帐篷里的人把灯给吹了。   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已然被发现了。   因为哑巴那吹灯和之后躺下的样子,都自然极了。   想要夜袭对方的公主殿下于是又冒着风雪在外头等了那么一盏茶的时间。   她一边守在外头,一边还竖起耳朵听里头人的呼吸声。   待她觉得哑巴已经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帐篷。   哈哈!   我进来了!   在走这一趟之前,赵灵微最怕的就是在外头的时候被人发现。   可一旦她进到把炉火生得很暖和的帐篷里,她便完全放心下来了。   赵灵微眸色一闪,先前被冻了好一会儿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脚步很轻很轻地走向帐篷里的那张床榻,却是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因为她觉得……盖着毯子躺在床榻上的哑巴,今天好像也还是没穿衣服。   不行,我得往前走。   我得……碰他两下!   不不不,两下不够,要多碰几下!   不然我可就太亏了。   这么想着,赵灵微便又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凭借着炉火的光,她可以看到对方露在外头的肩膀,胳膊,还有那带着伤痕的肩胛骨。   属于赵灵微的气息就在此刻变了调。   她这会儿所看到的,是与她那有着纤柔线条的身体全然不同的,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男性躯体。   它强壮,虽在舒展的沉睡中却依旧蓄势待发,且轻易便能勾人欲念。   赵灵微觉得,那就像是一只睡着了的豹子。   不不,豹子才没那么大,豹子……也没他长得结实。   赵灵微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决定走过去,并把手放到正侧躺在那里的,少年的背上。   她就仿佛是被磁石吸引了一般,轻轻触碰起那道看着才好了没多久的伤痕。   然后她便深吸气了一次,用手指轻轻勾起那人的毯子,让那好像有魔力一般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但……接下去呢?   这会儿的赵灵微脸已经很烫很烫了。   因为她想起了沉琴她们跟她说的,外头传的那些谣言。   那些人说她先是挑逗了哑巴一番,然后就坐在哑巴的身上,让哑巴不肯给她也不行。   这、这还不是一定会把人给弄醒了!   好像也太欺负人了一点?   赵灵微是在今天晌午的时候就信誓旦旦地想好了,要对前一晚拉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的哑巴做这样又那样的事。   但,她的确是没有想好——这样指的是哪样,那样又是怎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没错。   但倒也不必一定要人以身相许。   那我……再摸两下,帮人把毯子盖回去就算完事了?   太和公主觉得,这样做,妥当。   她放缓了呼吸,用微凉的手指轻轻点过少年的手臂,再是勾住那条毯子,帮人拉回去。   但就是在把毯子拉回去的时候,她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哑巴的腰侧。   装睡着的拓跋子楚到了这个时候便真的忍无可忍了。   他记得赵灵微身上的熏香。因而她一进来,那与冷风一起透进来的香味便已经让拓跋子楚明白来人是谁了。   但魏国太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与他有着婚约的公主居然会在他还未表露身份的时候便做出此等事来。   ‘从今往后,我将与卿誓死相随,永不离弃’?   荒谬!   可笑他居然还真的信了!   琉璃色的眼睛猛地睁开。当拓跋子楚突然坐起身来的时候,他就好像是黑夜之中突然暴起的捕食者。   此刻捕食者目光紧盯着自己溜进他帐篷的猎物。   赵灵微:“我、我就是来……轻薄你一下。”   赵灵微:“……”   羞窘之下赵灵微几乎是把那句话脱口而出。   然后她就自己都默然了。   看到眼前少年这样怒不可遏的看着自己,赵灵微又想,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她不如再说一句,然后就走吧。   赵灵微:“那……我现在轻薄好了,走了啊。”   说完,她便脚步稳稳地转过身去,真打算走了。但坐在床榻上的少年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人拉来他的床榻上,并按到了身下。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初见时便美得动人心魄,而此刻……它却是向凶兽一样盯着赵灵微。   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呼吸变得粗沉起来。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身下之人,而后便在对方张开嘴呼吸时一口咬上了对方的嘴唇。 第28章   这不像是一个吻。   因为吻人的那个, 他太粗暴了。   而且他也不会亲人。   他在两人唇齿相交时几下就咬破了前来夜袭之人的嘴唇。   血腥味没能让他止住动作, 反而让他更用力地吻起、或者说是咬起了对方。   这种突然席卷而来的侵占让先前没能一下就回过神来的赵灵微用挣扎起来。   她用自己的手掌掌跟用力地打在哑巴的胸膛上。   这一掌她打得极为用力, 也让压着她的人猛呼气了一下,中断了这个满含惩罚意味的吻。   原来,她竟是直接打在了身上之人的伤口上,鲜红色很快就从还未真正好起来的伤口里渗出来。   正是这抹红色让原本还想继续挣脱对方的赵灵微愣愣地停了下来。   两双颜色截然不同的眼睛看向彼此。   他们的呼吸都变得比开始时要粗重了许多, 甚至还带上了些许的喘。   半晌之后, 赵灵微看向对方的视线慢慢向下,它落到了身上那人的伤处, 仿佛是在看他到底受了多少处伤,也在看他到底伤在了哪些地方。   拓跋子楚跟着对方的视线,看向了自己身上的那些伤处。   当他看到了锁骨之下又渗出血来的那一片时,他感觉到胆子大到如此地步的公主似乎瑟缩了一下。   也不知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还是担心激怒了他。   于是琉璃色的眼睛又看向身下之人, 那双时而傲气、时而英气、时而也会温柔的眼睛,现在已然水汪汪的了。在眼尾处, 甚至还带着些许的红, 一副被人欺负狠了的样子。   拓跋子楚拉住赵灵微那先前打了他一掌的手。   他感觉到在信里说着爱慕他的晋越县主缩了一下手,却是更用力地拉着她, 让被他压着的人把手搭在了自己的后颈上。   而后他就又吻上了赵灵微。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 他的吻……也更像是一个吻了。   他们可能吻了两炷香的时间, 又可能是吻了一刻那么久。   当这个吻停下来的时候, 怀里的那人已然瘫软了。   拓跋子楚用手替人理了理鬓边的青丝, 让赵灵微的头发在他的手指上轻轻缠了缠。   而就在赵灵微以为他要放过自己了的时候,魏国太子便又吻上了她那满是谎话的唇。   而这一次,他的吻甚至一路向下,吻到了身下之人的侧边下巴,以及颈项。   从侧颈而来的那种湿热感觉以及属于男子的气息让赵灵微彻底怕了。   她凭借着记忆避开了哑巴身上的伤处,推了对方一把,往侧边一滚,终于逃开了去。   两人在灯光昏暗的帐篷里又对了一眼,而后拓跋子楚撑起身体,赵灵微则站了起来,在对上那双特别能吓唬人的眼睛后跑得一溜烟就没影了。   赵灵微可真的是被吓到了。   长这么大,还真就没遇到过这样的!   她一摸自己的嘴唇,发现是真被被咬破了,而且还肿呢!   反正就是……摸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在离开对方的那顶帐篷时,她就和兵败时落荒而逃的小兵似的,唯恐那家伙连衣服都不穿就追出来。   那就太太太可怕了。   若是如此,她定要乱刀砍死那哑巴!   但还好,那家伙只是长得像妖精,行为像野兽,却既不是真妖精也不是真野兽。   在走到有着更多卫兵巡逻的区域时,分明是着了道的赵灵微又挺起胸膛,抬起下巴,一副高傲的样子。   在走回自己那顶帐篷的一路上,赵灵微和每一个看到她对她行礼的卫兵都点了点头,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掩盖她的心虚。   可很快,她就在进了自己的帐篷后对上了两双可能已经看穿了一切的眼睛。   “怎么样怎么样?”   先前怂恿了她好一会儿的沉琴放下自己快要做好了的衣服,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童缨虽是没有说话,却也在自家公主才一进帐时便期待地看向了她。   可太和公主的帐篷里,炉火烧得多旺啊,灯点得多亮啊。   两名侍女几乎是和她才打了个照面,便立马就看出了赵灵微那被咬破的嘴唇。   赵灵微的面色一僵,也实在是不好意思跟自己的侍女说出实情。   于是她便装作不那么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道:“那哑巴,性子是挺烈的。”   沉琴:“他……那哑巴打你?”   话音刚落,童缨的神色便冷了下来。她把自己刚刚擦好的刀一把抽了出来,道:“奴去做掉他。”   赵灵微连忙去拦:“别别别,他没打我!是我,打人的是我!”   见自己的两名心腹侍女情绪都如此激动,赵灵微不得不编起足以显示她之英明神武的故事。   “就,我过去的时候,他正睡着。我就……把他盖着的毯子拉下来,摸了他两把。”   童缨语气低沉:“然后他醒过来,就打了公主。”   赵灵微:“没有没有,是他醒过来以后,我就见色起意,亲了他一口!”   沉默,先前还仿佛一触即发的气氛一下就僵了。   赵灵微又道:“他性子烈,就咬了我一口。”   沉琴:“……”   童缨:“……”   童缨艰难地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刀,似乎是在犹豫着,那哑巴她还要不要砍了。   赵灵微见状,又立马说道:“然后我就生气了,一掌打在了他的伤口上!”   说出了这番话的赵灵微是心虚的。   因为她觉得自己描述的那种情形如果真是发生了,那她该是个多坏的人啊?   可沉琴却还是脱口而出道:“那他还不是咬了公主吗?要是一个弄不好,可不就破相了吗?不行,奴要去和童缨一起把那小子给做掉。”   赵灵微:“……”恕我直言,你们两个加在一起应该也打不过他。   赵灵微好说歹说,最后连嘴疼不想说话,让两人就别闹了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才让两人熄了那把人做掉的念头。   在又是折腾了好久之后,赵灵微才在嘴唇上被咬出了血痕的地方小心地抹了药,躺平了。   但那药抹在别处是挺好的,抹在嘴上,就苦得让她觉得心都苦了。   背对着两人躺着的赵灵微没过多久,就偷偷把药给擦掉了。   可光是这么擦了,余味还是会在。于是赵灵微只得借着喝水的机会,用帕子沾上水,偷偷摸摸地把唇上的药给擦干净了,最后又给自己抹上了平日里睡前会涂的脂膏。   这天晚上,赵灵微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   她梦到……哑巴在天不亮的时候就来到她的帐篷前,用树枝在雪地上写下她半夜前去轻薄他的事情经过。   而且,梦里的哑巴那字字血声声泪的话还是用商言写的!   “别、别!你别这样!别写了!我不轻薄你了!”   做了如此噩梦的赵灵微直接就被自己说的梦话给惊醒了。   可她的这句梦话居然还是用魏言说的!   在床榻上坐起身来的赵灵微终于意识到那只是个梦了。   但这个梦实在是太可怕了,以至于她在醒过来之后依旧喘着气,抱着脑袋沉默了许久许久。   可恶啊!   赵灵微捶了捶床,却不知道应该怒问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还是该去生那哑巴的气。   要不,她还是去看看自己帐篷前面有没有那段哑巴用商言写的话?   公主殿下想到就做。   她从床榻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到门帘那里,伸出一根小手指,像昨天勾哑巴盖着的毯子那样,把门帘勾起那么一点。   寒风卷着雪冲了进来,在她耳边化作“乌拉”、“乌拉”的声音。   赵灵微被冷得一个哆嗦,却是依旧没有松手。   她咬牙扛着,把脑袋凑了过去,看着地上的积雪。   没有,没有字。   商言的没有,魏言的也没有。   赵灵微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去继续躺着。   在拓跋子楚的那顶帐篷里,医师又带着自己的徒弟来给他检查伤势,以及换药。   太和公主命身边侍女给他做的衣服已然做好了。   但那侍女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愿自己把衣服送来,便让医师在替哑巴换药时一起带来。   帐篷里的炉火烧了一夜,已然没有晚上的时候暖和了,   可赤着身让医师解开绷带的少年却似乎并不在意,也不觉得冷。   当日他被救回营地的时候,身子明明已经凉得厉害。可不过两个晚上而已,他就已经恢复了那么多,实在是令医师啧啧称奇。   可待到他给少年取下锁骨下方靠近心口那处的药布时,却发现原本并不严重的这处伤却是又崩裂过了。   医师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拓跋子楚便也向那崩裂之后又开始自行愈合的伤口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想起的是昨夜他咬破公主的嘴唇时,尝到的血腥味。   以及……对方在发现打到了他的伤口后,瑟缩起来,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的样子。   而后,那便是缠绵的吻。   炉火内的光印在他的身上,给他那冷色调的皮肤带去了一层暖色的质感。   太子殿下的眼神是漠然的,可他的喉结却是动了一下。   “你可会写字?”   一旁的译语人用魏言问出了这个问题。   拓跋子楚既已决定隐瞒身份,便不做多想,直接摇了摇头。   译语人与医师又用他不懂的商言交谈了几句。   接着他们便在留下了叮嘱后掀起帘子离开了。   帐篷的帘子在掀开时又带起风雪,也让外头的阳光与雪白色透了进来。   琉璃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却还是在看着外面,仿佛是在看那个昨夜过来偷袭他的人会不会又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   帘子又很快落下。   待到四周都又静寂无声时,拓跋子楚才扔下被他披在了身上的毯子,赤着脚走到被挂在炉边架子上的衣服。   那是一套白色的衣服,很适合在雪地中隐藏身形。   但在衣领处,却又用上了蓝色的绸缎做装饰。   仿佛下令做这套衣服的人便认为他适合这样的颜色。   少年战神那强悍的,仿佛拥有无尽力量的身体便被这套柔软且暖和的衣服一层层地遮了起来。   现在,他便自己掀开了帐篷的帘子,那双颜色浅到了只剩下冷意的眼睛也再度眯起。   他仿佛要外出觅食一般,走向那片雪地。   但很快,他便在走出了自己的那顶帐篷后遇到了曾在魏国王城见过的那名商使。   那人收起了他曾见过的,笑嘻嘻的样子,并在见到他之后,露出了十分疑惑的神色。 第29章   “妙哉妙哉, 公主刚刚的那两句魏言说的可真是出彩。”   在赵灵微的帐中, 随行教授她魏言的老师对她说出了由衷的夸赞。   这的确是一句实话。   赵灵微的魏言读写虽不行, 可魏言的听与说却是极好的。   更重要的是,赵灵微的魏言音调拿捏得非常准,且已完全没有了商音,听来自是让人感觉惬意得很。   这定然得是她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做到的。   赵灵微笑道:“神都东西市里的那些商贩们, 只要能让人明白他们说的商言与粟特语是什么意思, 便行了。故而他们的口音大多极重。   “但我之目的与他们不同。身为皇族女子,不怕会说的少,只怕说出来的皆不准。”   魏言老师笑着点头:“公主所言甚是。”   但随后, 老先生便道:“在魏言的读写上, 老夫还能指点公主一二。但如何听、又该如何说,公主怕是还得找一名魏国人前来相伴, 才能有所精进。”   唇上还带着伤的赵灵微原本还是能笑着与人对答的。   可她的魏言老师一说到“找一名魏国人前来相伴”, 赵灵微的脸便立刻僵了一下。   她显然是想起了昨夜将她按在身下亲了那么那么久的哑巴。   如此一来, 被咬破了的嘴唇,就又疼了起来。   哼。   今日的课业结束了,魏言老师整理了书册便走了。   可他一出赵灵微的帐篷,就与向正使撞了个正着。   “哟, 向正使?正使可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外头传来了两人寒暄的声音。向正使的说话声依旧像是往日那样, 见了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但突然听到了属于向天鸽的声音, 赵灵微却是脸色都变了。   前天夜里闹得那么厉害, 作为和亲使团的正使, 向天鸽却是一直都没来找她。   说实话, 这其实是有让赵灵微在昨天一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很是提心吊胆的。   可昨天白天她左等右等都没把人等来,便恶向胆边生,在大半夜的时候跑去……跑去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待向天鸽到这会儿才找来,她便已经从完全的委屈和气愤转成稍有心虚了!   “臣,见过公主。”   赵灵微猜这位正使是要来向自己兴师问罪的。   或者再不济,也得是想来质询自己一番的。   连他的说辞赵灵微都已经能想出一堆了。   什么“节外生枝”,什么“有损皇室威严”,什么“有负圣望”。   总之,诸如此类的话,她已经从她的母妃那里听到过很多了。   可没曾想,当她憋着一股子气,打算和向天鸽正面相对的时候,却发现这人不仅是笑着过来的,而且还给她带了一束松枝,算作是礼物。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向天鸽态度如此谦恭,赵灵微也只好让身边侍女给他又看座,又看茶的。   待到刚剪下的松枝被斜插进新雪里,被摆到赵灵微的案上,向天鸽便也在赵灵微的侧边坐好了,桌案上还摆上了一杯热茶。   向天鸽喝了一口茶,感觉心下妥帖不少,这便开口说道:   “殿下,臣今日前来,是想和您谈一谈您新收的那位……那位面首。”   赵灵微这会儿正好要拿起她的那杯茶。听到向天鸽斟酌着说出的“面首”一词,手中的杯盏直接被她紧紧握住,仿佛要能将其捏碎一般。   赵灵微咬了咬牙,然后还是微笑道:“向正使,慎言。”   怎知向天鸽视线对上她,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她嘴唇上的伤处。   赵灵微平日里是会在唇上点些许胭脂的。但现在因为上面还有伤,自然就不抹了。   但如此一来,上面的伤看起来就更为显眼了。   千鹘卫的女侍卫们或许会看不出来,那些羽林军里的男子们可能也看不出来,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敢抬头直视公主的脸。   但向天鸽是什么人精啊?那可是需要时时与人周旋的使臣,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被人咬出来的。   向天鸽痛心道:“诶呀,那小儿怎么如此不懂事?”   “啪!”   赵灵微把手中杯盏敲在桌案上,到底还是敲碎了它。   沉琴和童缨两人连忙去替赵灵微收拾那些瓷片,而向天鸽,他则是换上了一副丧丧的表情。   向天鸽:“公主,臣知道这些话殿下可能不爱听。但此事事关重大,这两日臣思量再三,觉得还是需与公主商量一二。”   这话倒是不错。   赵灵微示意正在替她收拾着的童缨与沉琴先行退下,到外头守着。   向天鸽:“公主与那魏人的事,现在虽已有许多人听到了风言风语,但使团之中会说魏言的,算上公主与臣,也不过六人。故而,只要把其余四人给看好了,便不会出纰漏。”   赵灵微面上不显,心里却道:能够替她说服魏国国主,把她和亲的对象从老子改成儿子,向正使果然是不同凡响。   赵灵微郑重点头,仿佛瞬息便把向正使当成了自己人。   但很快,向天鸽便接二连三地对赵灵微说出了能让她满面羞红的话语!   向天鸽:“以臣对魏国的了解,魏国男子并不看重女子的贞操。魏国的女子中,也只有为数不多之人将自己的初夜留到新婚之日。若嫁人的时候已经有了孩子,那就带着孩子一起嫁。”   赵灵微心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猛挠了一通。   可她的声音轻得很,唤道:“向正使……”   向天鸽:“在魏国八姓之中,还有三姓之人至今保留着兄终弟及的婚俗。甚至有的兄长还没死,就被弟弟给杀了,娶了嫂嫂。当然,反之有,娶小娘的也有。   “但怕就怕,那魏国太子知道我们在意。那样,他或许就也会介意。日后,此事便会成为公主与魏国太子之间的芥蒂。”   这都是什么话啊!   赵灵微不禁羞恼道:“向正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天鸽:“公主莫怕,陛下派臣前来协助公主,臣自是会以公主马首是瞻。哪怕天塌下来了,臣也会和公主一起想办法,把它再撑回去。但,臣还是希望公主能和某透个底。”   赵灵微心虚道:“什、什么底?”   向天鸽凑近了赵灵微一些,压低了声音道:“公主有没有可能……已经怀上那面首的孩子了?臣已和医师通过气了,他说我们这儿,有药的。”   说罢,他还担心年岁尚小的公主听不懂,又给加了一句:“安胎的和避子的都有。实在不行,还有打胎药,端看公主是怎么想的了。”   向正使,是被公主亲自打出去的。   他虽为了太和公主此行殚精竭虑,却是被公主用他亲自送来的松枝给一路打出了帐篷。   在跑出帐篷的时候,他还要长袖善舞地与沉琴搭话。   “沉琴姑娘,替我给公主带句话吧。就说公主新收的男宠,我已经见了,他的身量和魏国太子像,眼睛也……”   赵灵微便在此时杀了出来:“你还敢胡说八道!”   怎料她刚提起松枝作势要抽人,便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哑巴。   在裸了两日之后,他终于穿上了合身的冬装,却是长发未束,看起来格外的野性难驯。   一见到此般模样的哑巴,赵灵微便会不由地想起……昨夜他把自己按在床榻上的情形。   她这会儿本就是恼羞成怒,见了在不远处看着她的那人,便没了怒,只余了羞,也只剩下了恼。   而后,她便转身进了帐篷。   这天的夜里,赵灵微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她摸着自己的嘴唇,脑袋里全是那个哑巴的样子。   他在月光底下,趴在河畔的石头上,身上积着雪的样子。   猛然间睁开眼,让她看到那片锐利的琉璃色时的样子。   还有他拉着自己,在红缨枪从帐外刺来时,把她护在身后、被她轻薄醒了以后,突然坐起了身来,怒得好像能吃了她的样子。   她其实有点想……想今夜再偷溜出去,去找那哑巴。   但一想到昨夜他按着自己,从嘴唇,下巴、一直到颈项都一路亲下去的情形,赵灵微就又觉得,还挺慌的。   那,我不去找他,他来找我呢?   一想到这里,赵灵微就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因为她住着的这顶帐篷总是有卫兵在值夜的。   并且,这里也是营地之中看防最为严密的地方。   哑巴若是敢来,但凡他弄出哪怕一丁点的动静,怕是就又会有人提着枪冲进来。   到了那时,便又是蛋打鸡飞,鸡飞蛋打的。   赵灵微拍了一下枕头,对自己好笑地说了一句:“想什么呢你。”   这一夜,便如此安然度过。   除了心里被那哑巴挠得厉害,一切都好。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赵灵微开始琢磨着,她是不是要再给那魏国太子写一封信。   但现在的天实在是太冷了。   缩在架子上的白将军一见她提笔,就生气地飞过来啄她的手。   几次之后,赵灵微实在是被闹得没了法子,和白将军好说歹说:“不让你去送信。这会儿不让你去送信,行不行?我就只是给那魏国太子写写信。”   赵灵微边说边逗起自家的白鹘来:“我就写写,就写写,不让你送。”   白将军还是不满意,张嘴就要咬她。   赵灵微:“好好好,那我不给他写信,我练练字总可以吧?”   可能,也不太行。   因为她的两名侍女已经掀开她帐篷的帘子,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童缨:“公主,奴刚刚从仇将军那里回来。她说,明日便可把路清好了。”   沉琴则道:“公主,今日天气那么好,就别在帐篷里闷着了吧?我们出去,打猎,玩儿雪!”   这……?   见赵灵微似是有些犹豫,两人便接着再劝。   沉琴:“走嘛,公主。再不抓紧了出去玩,就又要天天只能坐在车上晃来晃去了。”   童缨则说:“公主若是担心让人盯着看,就把那张鬼面具给戴上。”   这倒是把赵灵微给逗笑了。   她道:“我是挺喜欢那张面具的,但我也不必要戴着面具才敢出帐篷。我那么凶,那么悍,谁敢当面取笑我?”   在听过了向天鸽说的那些骚言浪语之后,直接亲手把人给打了出去的赵灵微便觉得,她已然不是过去的她了!   她变了,变得更能直面这些不堪,以及寻常女子承受不来的事了。   赵灵微命两人替她更衣,换上暖和而轻便的衣服,也披上斗篷。   可没曾想,沉琴和童缨要带她去玩雪是假,趁机带她散心,说说哑巴的坏话才是真。   两人一开口,便是一句:“他可真是不识好歹!” 第30章   沉琴道:“我们公主那么美, 那么聪明, 待他还那么好!如果没有公主, 他早在河里死透了。”   童缨没有沉琴那么能言善辩,便只是在那之后重重地说一句:“是!”   沉琴:“摸他两下而已,他居然还咬人!他是小狗吗?还是说,他以为自己是大狼狗?”   赵灵微:“……”   不, 沉琴。   你别这样说!   赵灵微心道:虽然事情的确是我做的, 但我好像觉得……我应该没你嘴里说的那么糟糕又浪荡?   可若她是男子,哑巴是女子,她这么半夜去摸人家姑娘的身子, 不被打死都能算命好了?   还算好, 还算好,童缨的话随即而至, 让赵灵微的面上稍稍挂得住了些。   童缨:“前一晚的时候, 那哑巴分明还对公主动手动脚的。他在毯子下面明明什么都没穿, 就要拉公主的手。”   沉琴:“是啊!装什么贞洁烈男?分明就是他先动的手!他先勾的人!”   赵灵微心中又道:对对对,是他先动的手!那时候他把我拉到他身后,我还撞到他的背了呢。如果不是这样,我哪会对他的身子那么好奇?   但在那之后, 沉琴与童缨又说起哑巴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如何如何的被强迫, 好像她们公主仗着在使团里的地位, 便强抢了他。   这……这?   这她可就不认同了啊。   赵灵微轻轻碰了碰鼻子, 心说:其实, 他也不是那么不情愿的……吧?虽然, 他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挺生气。   她和哑巴之间的事,其实真的是特别简单。   而且,也就只有两天三夜那么短的时间。   但是羽林卫队的士卒们、亲历了现场的孙昭、向天鸽向正使、还有她身边的沉琴童缨,这四拨人所以为的,居然全都是不一样。   他们所以为的,还都是不对的!   这可真是给赵灵微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什么又是眼见也未必真。   公主殿下一阵唏嘘感慨。   成吧,课既然已经上了,那就该玩雪了。   神都虽也会下雪,却是下不了那么大的雪,没法让她们在干干的雪上打滚,也没法轻易就堆起一个个的雪人。   赵灵微先是穿着披风在雪地上翻来滚去的,玩得不亦乐乎。   而后她又让自家侍女给她推来好多雪,并自己亲手堆起了雪人。   她给雪人插上两根枯枝做手臂,还用手指给它画出了一张凶巴巴的脸来。   这样退后几步看一看,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只是……还缺了那么一点。   沉琴凑到了赵灵微的边上,认认真真地看了这个雪人好一会儿,道:“奴觉得,公主堆的这个雪人有点眼熟。”   她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童缨的同感:“奴也觉得。”   这么一来,三人便都盯着雪人看了起来。   好半天之后,沉琴才恍然大悟道:“奴知道这雪人为何眼熟了!”   说罢,她便把那根缀有两枚琉璃石的黑布拿了出来,给雪人系上。   这琉璃石一放上去,赵灵微便立马知道这份眼熟到底是像了谁了!   可不就是像那哑巴吗?   还别说,她让好些人都用缀有琉璃石的黑布蒙过眼睛,玩闹的时候还让沉琴和童缨也系上过给她看。   可直到她见了那哑巴,才知道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赵灵微沉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沉琴却是高兴地在那儿手舞足蹈,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哑巴”、“哑巴”!   沉琴:“公主,你要是真喜欢那哑巴,奴就和童缨姐姐一起,替公主把他绑过来,让公主想怎么他,就怎么他。奴,去了!去了!”   说罢,沉琴便跑了起来。   赵灵微是真恼了,高声道:“反了反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说这种话,你羞不羞啊!你别跑,别跑,看我不把雪放你领子里。”   说着,她们便一个跑,一个追了起来。   并且追的那个还因地制宜,捡起雪来,把它们团了团丢了出去。   沉琴被扔了那么七八下,居然也大着胆子向自家主人丢了一个雪球过去。   这一下可真是打得赵灵微毫无防备。   她向旁边一个侧翻,这才险险避过。可才躲过沉琴的反击,便又着了童缨的暗算。   这下赵灵微可真是被砸实了,懵了好一会儿才高声说:“你们居然两个打我一个!”   她的好胜心一下就起来了,团起特别大的雪团道:“看我不把你们两个死丫头砸成雪人!”   赵灵微打雪仗还挺讲究章法,她不因为对面的那两个是自己的侍女就一直站在那儿扔人,而是在砸了一下大的之后就立马转身要跑。   可她却是在转身后直接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的身上可硬了,却是不等她撞实了,便后撤一步卸去力道,再将她往边上一带,这就帮她稳住了身形。   赵灵微的呼吸几乎是立刻就乱了。   因为她不用抬头便能知道,她撞上的,就是之前让沉琴她们揶揄了自己好一番的……那个哑巴。   这或许是因为,整个使团里,都没有像他那样高的人。   又或者……她已经能认出对方的气息了。   身边的侍女嬉笑着跑远了,直接钻进树林子里去了。   赵灵微却是脸都发烫了。   她分明是在前天的夜里跑去哑巴的帐篷里轻薄人家的那一个,可这会儿却是连话都要说不上来了。   好在,拥有那双琉璃色眼睛的少年似乎也不着急要和她说些什么。   他就只是轻轻地给赵灵微拍去了衣服上的那些雪。   先是用手给拍了拍衣领,而后便用衣袖给面前女孩擦起了头发上的霜雪。   其实,她的眼睫上也落了些许的雪。   那些晶莹的,冰凉的雪就挂在了她的睫毛上,竟也不落下。   但那就是需要用吻才能擦去的了。   拓跋子楚停下手来,且看向不远处的那个雪人。   黑布绑在雪人的脑袋上,其实还有些怪好笑的。但那两颗缀在其上,仿佛两只眼睛一般的琉璃石却是在冬日暖阳之下变得如此显眼。   “诶诶,不许看,不许看我堆的……雪人。”   赵灵微就怕被哑巴发现自己堆的是他,却是一开口就暴露出了……这雪人是她堆的。   哑巴皱起眉头来,仿佛是通过那两颗琉璃石发现了什么。   但他又很疑惑,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样子,难道就是这么凶的吗?   他话虽没有说出口来,但心里想的是什么却是完全写在了脸上,特别特别好懂。   赵灵微于是反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对。”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我的时候,就是这么凶的。”   说罢,她还学了一把哑巴在前天夜里看她时的样子。   奈何她看到对方的时候就只是高兴,也只是想要把嘴角上扬,因而只是做出了一个特别可爱的表情。   那让哑巴也笑了起来。   他笑得,好看极了。   两人一起朝着雪人的方向走了几步,感受这冬日里难得的,天晴风小的日子。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会疼得厉害吗?”   拓跋子楚摇了摇头。   经过数日的休养,他的喉咙已经没那么肿痛了。   但要说话,似乎还是有些费力。   但幸而,他在魏国的时候,原本也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   原先他还需要在打仗的时候喊话施令。   到了后来,他为了把传令的时间缩短,也为了能够把命令传得更远一些,便用哨音来传令。可如此一来,他便更不用说话了。   “那……前天晚上我打到你的地方,会不会还疼得厉害?”   赵灵微是很认真地在问他这个问题的。   但想到了那一夜的情形,拓跋子楚的面上却是一僵。   同时,他也想到了自己这会儿过来找对方的来意。   他又摇了摇头,以此来回答赵灵微的第二个问题。   “不会疼得厉害……就好。”赵灵微松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是要故意打你的伤处的。实在是你受的伤太多了。一开始的时候,我可担心会救不回来了。哪想到,才过了几天你就已经能自己走了。”   说罢,她便把目光放到了少年背着的那张弓,以及身后的箭袋上,问道:“你是要跟着一起进山打猎吗?可他们之前就已经进去了,你这会儿追过去,很容易被箭误伤的。”   这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叮嘱,却是让拓跋子楚停下了脚步。   赵灵微又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了对方的异样,转过身去笑着问他:“怎么了?”   在冬日的阳光下,穿着一身白色冬装的少年就站在冰雪之间,挂着许多雪的松树林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在这一刻,他的那双琉璃色眼睛竟让赵灵微感觉很暖。   它一点也不像初见时的那么冷冰冰了,却是有了很多种复杂得无法说清的情绪。   赵灵微向来便是聪明的。   很多事,她也不需要别人说出口来,便能明白。   就好比这会儿,她看着站在那儿不再向前的少年,心下不禁叹了口气,感慨道:“路快要通了,你打算走了。这会儿,是来向我告别的。” 第31章   拓跋子楚的眼中闪过诧异。   在稍稍思量片刻后, 他谨慎地对眼前的这位公主点了头。   赵灵微:“反正现在路也还未清出来, 不如你陪我说会儿话?”   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不情之请了。   因为拓跋子楚这会儿, 还是个“哑巴”。   但他还是又点了一下头。   他跟在赵灵微的身后,两人一起走到了那个雪人的前面。   赵灵微将自己身后的斗篷理了理,而后将它垫在了地上,坐在上面。   当拓跋子楚也这样做了之后, 两人的斗篷便叠在了一起。   “我要去北边的王城, 你呢?你要去哪儿?”   先前使团里会说魏言的人曾问过他——你可会写字?   当时拓跋子楚所给出的回答是摇头。   于是这会儿他便在思考了片刻后伸出左手,用手指在雪地上画起画来。   他先是在最靠近自己身前的位置画了几棵树, 一顶帐篷。   那便代表着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了。   接着他又在离这顶帐篷有着好一段地方的上方画出了一小段城墙。   待到画完这些,拓跋子楚停下动作来。   他拉着赵灵微的手,从身前的那一顶小帐篷里, 向着那段城墙画出了一道蜿蜒的线条。   赵灵微在被哑巴拉起手之后人就僵住了。   但随着她被带着一路到了那段小城墙, 她便明白哑巴的意思了。   “对。”她笑了起来:“这就是我要去的王城。”   少年看着她,很认真地点了头, 接着便松开了她的手, 开始在自己的左手边又接着画了起来。   他在雪地上画画的侧脸认真极了。他也一点都没发现, 身旁的公主在被他松开了之后,便不那么自然地动了动那只手。   少年在左上方的地方画了几顶大了些许的帐篷,又在再左边的地方画了几个骑着马,对着帐篷搭弓射箭的人。   画完这些, 他便停了停, 指了指自己, 又从刚才赵灵微出发的那个小帐篷处画了又一道线, 连到那几顶大帐篷所在之处。   赵灵微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要去……西边靠近匈人地盘的一座城?”   这一次,哑巴没有点头,却是对她笑了。   在那浅淡的笑意里,赵灵微感受到了一丝……哄人似的表扬。   饶是赵灵微曾被多个教授过自己课业的老师交口称赞过,她也还是在这个时候红了脸。   她低下头来,说道:“原先,我还想问你要去做什么。但这会儿,我又觉得你好难回答这个问题。”   哑巴依旧沉默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随即赵灵微便说道:“而且,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俩,还不是一个向北,一个向西?兴许今日一别,以后便再不会相见了。”   她看向被少年背在身后的弓,还有箭袋里那少得可怜的十支箭,问道:“你会用刀吗?会……用枪吗?”   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赵灵微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她于是说道:“哑巴,你这会儿重伤未愈就要独自去到这么远的地方,虽然你身手很好,可只带着一把弓和十支箭实在是不够。不如,我送你点东西吧?”   赵灵微也不说她到底要送些什么给对方,而是学着身边少年先前所做的,也在雪地上画起画来。   她画出一把商制的刀,又在刀的边上添了一把当日孙昭用来刺哑巴的长丨枪。   在感觉到身旁少年因为她打算赠予的东西而呼吸深长起来后,赵灵微又手下潇洒一挥,画出了一匹马。   只不过,有着琉璃色眼睛的少年先前画的那匹马又俊又壮,她画的却是既丑又憨。   可,不是她的马丑,而是她真的没有好好地学过绘画。   这两厢一对比,赵灵微自是心下尴尬。   听到从身旁传来的轻笑声,她连头也不抬,就只是低声威胁道:“不许笑。不许笑听见没有?”   赵灵微轻咳一声。她威胁完了人,便该继续考虑该怎么画下去了。   她还有其它东西想要给对方,却是也想不到该怎么把那些画出来了。   因而她便说道:“我……还可命人再给你一点盐,包扎伤口的棉布,还有医师给你用的药。等你一个人赶路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换药。”   哑巴的喉咙里又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声音,仿佛是在对她说“好”。   风渐渐大了起来。   太阳也没有先前的那般明亮了,仿佛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气。   可两人却依旧坐在那里,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时间仿佛就这样停止了流逝,待到好一会儿之后,赵灵微才主动说道:“其实,我这次去北边的王城,是为了嫁人。”   这听起来只是一句十分普通的话语,却是在坐在身旁的魏国太子一下便乱了呼吸。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也可以不去问,却是在下一刻便十分勉强地用左手在雪地上写起字来。   身为习武之人,拓跋子楚的左手虽也很灵活,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尝试过用左手来写字。   当他为了让身边之人不至于认出他的字迹,而勉力用左手来写字的时候,自是把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这让赵灵微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写的是什么。   ——“谁”   这个曾在信中对他说过“誓死相随,永不离弃”的敌国公主究竟会如何回答他?   在她的心中,又是怎样想自己的?   一想到这些,拓跋子楚的心中便满是他人在提起他时所最可能说出的那些话语。   性情凶残、面如鬼怪、不似活人、为生父所厌。   如何去形容魏国的太子?   这是一个对于拓跋子楚来说,很难的问题。   对于赵灵微来说,也是亦然。   她用手抱住膝盖,一双穿着柔软靴子的脚则在用脚跟在雪上敲来敲去的。   “他啊……是一个绝世英雄。”   拓跋子楚愣住了。在他心中卷起的那股狂风便就在顷刻间停止了。   他转回头去看向前方,似乎久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赵灵微还当他吃味了,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但是吧,今日今时,这一刻这一息的我,心悦你。”   拓跋子楚连忙转过头去看向她,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也满是不知所措。   “哎哎,也没那么喜欢吧。”赵灵微生怕被误会,于是连忙解释起来:“就是,有点喜欢。或者,比有点喜欢再多一点。”   说罢,她抿了抿嘴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下定了决心,伸手拉过哑巴的下巴,贴上了对方的嘴唇。   她仿佛是怕对方又要咬她,于是只是轻轻一贴就松开了。   可松开之后,她又觉得只是这样就说了再见似乎太少了一点。   因而,她便在咬了一会儿自己的嘴唇后飞快地凑了上去,又亲了一下少年的唇角,还动作很小地舔了一下对方的上唇。   但就在哑巴张开了嘴,想要继续这个吻的时候,她却退了回去。   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可公主殿下的心情却似乎并不低落。   她站起身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在少年的面前用商言写下了一句诗。   那正是她离开神都时,她的姑姑承安公主对她说的话语。   ——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   赵灵微边写边说:“时光就像山一样高耸,如水一般长流。”   待她写完这句话,便扔了树枝,对依旧还坐在那里的少年说道:“望君珍重。”   不等前来道别的人先行离开,公主便已然潇洒而去。   那反让决定独自西行的魏国太子感到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待到他缓步慢行回营地的时候,得了吩咐的卫兵便将赵灵微先前与他说好的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匹体格强壮的战马。   在马鞍的两边挂着药包、盐、还有肉干。   在那名卫兵将刀与枪都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拓跋子楚竟觉得……这两把兵器都沉甸甸的。   他就像是过去背着龙雀天戟一样,把这把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长丨枪背到了背上,也把刀系在腰间。   但他却未有即刻上马,而是从衣领处拿出了他先前摘到的两株药草,走向赵灵微即将乘坐的马车。   整座营地都开始收拾了起来。   在赵灵微坐着的那顶帐篷里,沉琴和童缨正在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木箱子里,也把地上铺着的毯子卷起来。   “啊……?”正抱起一条毯子的沉琴看起来憋憋屈屈的:“公主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问呢?”   赵灵微则正坐在铜镜前,照着自己嘴唇上的那处伤:“他连一个‘谁’字都能写得歪歪扭扭,让我认了老半天才看出来。   “就算哑巴真的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他写出来了,我也未必看得懂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能不翻书不问人就认得出来的魏言字,其实就那么些。”   童缨又过来替她收拾梳妆台,叹气道:“那公主还给他写那句商言的诗。”   赵灵微:“可我就是偶发感慨,想写了嘛。况且,我不也告诉他那句话的意思了吗。”   在两名侍女要把她坐着的凳子也收起来的时候,赵灵微便站起身道:“更何况,既然我不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也不好让他知道我是谁,那我为何……要记得他是谁?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帐篷里的东西既然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便能先行去到马车上等着了。   披上了狐裘的赵灵微手上抱着一个小箱子,去到了她的马车上。   但她才推开车门,便看到了放在地上,让她能够一眼便看到的托盘。   那像是……侍女们用来摆放吃食的木质托盘,上面堆了一些雪。   把这张托盘放进了她车里的人用手指在雪上画出带着笑意的,女子的嘴唇,以及一小截下巴。   并且,在上半片嘴唇上,还有着一个咬痕。   赵灵微看到那位置与她嘴唇上的伤处如出一辙的咬痕,便知道那人画的是她的唇。   而在这幅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画上,则还放着两株药草。   赵灵微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些什么,并连忙转头看向四周。   但哪里都没有那个哑巴的影子。   她于是走上车去,从托盘上拿起那株药草,好奇地看了起来。   这是……哑巴找来给她抹嘴唇上那处伤的……药草?   她从那两株药草上摘下一小片叶子,放在嘴里咬了咬,发现……它竟然一点都不苦。而且,还有一点点,甜丝丝的。 第32章   和亲使团在拔营之后便很快向着原先被堵住的那条路而去。   这支队伍光是卫队成员便有一千六百人之多。   再加上仆从、使团中带的各色工匠以及其余人等,队伍便有两千三四百人那么多。   当这样一直队伍带着充足的物资走在雪地里, 自是绵延数里, 看起来浩浩荡荡的。   在赵灵微先前待过的地方, 雪人的脸上早已不见了那根缀着两颗琉璃石的黑色蒙眼布。   取走了它的人这会儿正骑着马, 出现在了森林中的一处高坡上, 向下俯瞰着缓缓离开的使团队伍。   直到那架镶嵌着许多金子的马车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才骑着马,沿着那条未有完全冻住的河, 逆流向西而去。   他骑着马, 穿过山川、穿过树林, 让魏国的冬日景象在他的眼前不断流转、变化。   可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 在平坦的雪原上、或者是在茂密的松林里, 那位敌国公主的笑颜都会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当他停下来,在地上生起一堆篝火,则更是会想起他在那个暖和的夜里, 在仅有两人的帐篷里把人按在身下时的情形。   仿佛……他只要离篝火再稍稍近一些,便能想起他带着怒意咬住那片柔香温软,并尝到血腥味时的感受。   那竟是与他所熟悉的,鲜血的味道如此不同。   一想起来,便让他觉得仿佛是喝了一口后劲十足的,带着花香的烈酒,连心口都有些烧。   ‘他啊……是一个绝世英雄。’   篝火燃尽了, 月亮也开始随着黎明的到来变得透明起来。   他收拾好行装, 再次向西而行, 心中努力去想起自己曾待过很久的那座军营,去想每日操练时的那些整齐呼号。   如此,他便又穿过了一座树林。   ‘今日今时,这一刻这一息的我,心悦你。’   他是知道的。   那个来自中原的女子,年纪虽小,却是满口谎话,与他从那些飞鹘来信上认识的人根本就不一样。   可他每次这样对自己说,心底都会出现疑惑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她说的那些真的都是谎话?   来自于“晋越”的声音在他独自一人的旅途中不断地纠缠着他,那仿佛是一道薄纱,却让他无论骑多快的马都冲不破。   他无法否认,在这位大商的和亲公主之前,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看似言而无信,实际却重情重义,那人一旦走近他,便让他用尽浑身解数都无法从脑中赶走。   她说,她要去到魏国王城,嫁给一个绝世英雄。   拓跋子楚不知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绝世英雄。   但他知道,那位公主殿下要嫁的魏国太子,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那她会如何?   若她回不了家,身陷魏国,作为大商的公主,斩下魏国国主的那个男人又会将她怎样?   拓跋子楚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拓跋缺……”   这是他父亲的众多异母兄弟中的一个。   同时,那也是相貌美艳的女奴所生之子。   身为不管政事的太子,拓跋子楚对他的这位叔叔了解其实并不多。   但拓跋子楚知道,这个谋逆之人由于出生低贱,曾受过不少欺辱。   甚至于……连他的名字都属于欺辱的一部分。   幼时的这位皇叔很晚都没有被自己的生父取名。   一日,他被兄长们策马追赶。   在惊慌之下,他不慎掉下马来,磕断了半颗尖牙。   ‘小弟,既然你都缺了半颗牙了,不如就叫拓跋缺吧?哈哈哈哈哈哈!’   ——这句话正是出自于拓跋子楚的父亲。   因为母亲的身份过于低贱,拓跋缺在想要求娶一位来自魏国八姓的女子时,不仅遭到了拒绝,还被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一想到那个擅长隐忍的男人会如何对待来自敌国、身份尊贵的公主,拓跋子楚便再也无法策马前行了。   ‘时光就像山一样高耸,如水一般长流。’   ‘望君珍重。’   当原本应当嫁给他的公主第千次在他的脑海中潇洒离去,已经走了近一半路程的拓跋子楚便将手中缰绳向侧边一拉,掉头,向着北边的王城策马飞驰。   被布置得十分舒适的马车中传来琴声。   那正是沉琴为了给自家主人解闷,随意拨出的几下缭绕轻响。   随着队伍一路向北,车外便已然很冷,很冷了。   赵灵微于是便让她的两名侍女进到车里来。   琴声传入了她的耳朵,脑袋里则有许多画面在变换着。   那让赵灵微在迷迷糊糊之间竟有些分不清她此刻到底是清醒着的,还是在梦中。   恍然间,马车似乎停了一会儿,而后她所盖着的毯子便被人拉高了。   车厢打开的声音几乎是与那寒风霜雪一道出现,但琴声却似乎一直都未有停歇。   用拳头撑着脑袋的赵灵微吃力地睁开眼,问道:“到哪儿了?”   “回公主,我们已经到朔方郡了。”   赵灵微原本还要沉沉地睡去,然而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却是一下子便清醒了。   她连忙端坐起来,推开了车厢的窗户。   刺目的阳光便如此透了进来。   待到她的眼睛适应了那份光,她便看到了一座比先前经过的魏国城市都要更为恢弘大气的城池。   骑着马的向天鸽见她推开了窗户,于是来到了她的车边,冒着寒风大声说道:   “公主,我们总算到朔方郡了。这里已经是我们沿途经过的魏国城镇里最大、也最繁华的一座了。臣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在这里稍稍休整几日。”   赵灵微:“我也觉得这样很好。那便按照向正使的意思来办吧。”   车窗再次被关上。   在马车又开始缓缓前行时,赵灵微便打开随身带着的小木盒。   里面装着她与那魏国太子之间的往来书信,以及她按照向天鸽给她的画像上色的鬼面具。   一旦他们到达朔方郡,离魏国的王城便并不那么远了。   赵灵微十分认真地看着这张鬼面具,仿佛是在借此想象自己见到那位魏国太子时的情形。   在激励了自己片刻后,她便沉下气来,将这张鬼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并唤童缨为她拿来铜镜,看向铜镜中戴着鬼面的自己。   朔方郡,   守将官邸。   拓跋氏的先祖原本是在草原上拥有着强悍势力的一支部落。   他们虽在聚集起了八姓之力且向南迁徙后建立一座座的城镇,过起了半是游牧、半是农耕的生活,但魏国建国至今也不过五十多年的时间。   是以魏国八姓之中还有许多人都保留着部落中的传统。   对于魏国的国主,八姓之人也多是敬佩与尊崇,而不是臣服。   朔方郡的守将便是来自魏国八姓之一的步六孤氏。   “报!南边来的那位和亲公主到我们朔方郡了!”   “哦?”   听到手下来报,朔方郡守将转过身来。   他稍稍想了一下,问道:“是那个女皇帝派过来和太子成婚的那个?大商第一美人?”   “正是!”   “嘶。”守将扯了扯自己的一束胡子,又问:“他们是不是带了挺多东西过来的?”   “看起来是挺多的。但我们不好问他们要礼单,就不知道他们到底带了些什么,又是带了多少东西。我就看到……那公主连坐的马车都是金子做的。”   朔方郡守将:“哟,这小妞还挺值钱的啊。可惜了可惜了。我们的子楚太子,不是已经死了吗?连他的那把龙雀天戟都在我们这儿了呢。”   说着,守将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看向旁人,面上难掩得意之色道:“不如,就让我给收了吧,我替太子照顾他的战刀,也勉为其难替他照顾照顾那娇滴滴的美人。顺便,让那美人给我生几个大胖儿子。”   看到自家将军如此模样,旁边的参将不禁又问起了过来禀报之人:“和亲使团都会带卫队的。这公主,身边带了多少人?”   “这……这我们还没数过。”   参将:“蠢货!哪用得着你们数,就说要为他们安排客馆和餐食,问要准备多少!”   前来禀告之人连忙按照吩咐去办,而参将则和守将小声说起话来。   “将军,我以为,把那大商的公主收了,这事虽然痛快,却不妥当。”   对上守将不悦的神情,参将又道:   “她原本是要嫁国主的,在大商使臣的周旋之下,才改而要嫁给太子。将军若是想起兵,把她收了倒也没什么。但我们朔方郡没这打算啊,这不就白白遭人猜忌了?”   那朔方郡的守将虽然是有那么一点蠢,却还没蠢到家。   听自己的参将这么一说,他也意识到了,那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守将不禁心中一阵后怕,说道:“好兄弟,那你说,我们如何是好?”   参将:“我们可以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全都扣下来,只把一个光溜溜的公主给那缺了牙的小儿送过去,当卖他一个人情。”   守将一听“光溜溜”这个词,心里就痒得很。   他拍了拍参将的肩膀,赞同道:“好,就给他光溜溜的送过去!别的都不给。而且,就连这个光溜溜的公主,也不能白送了。问他要战马,问他要奴隶。   “毕竟,我可他娘的给他让出了个公主呢。我要是不让,他能娶到这等出生高贵的小娘子?可算逑了吧,他连个城主的女儿都娶不到!” 第33章   “诶,快来, 快来帮我揉揉腰。”   为了赶在先前约定好的期限内抵达魏国王城, 和亲使团的队伍这些天来都是紧赶慢赶的。   那一天天的, 都在下面走着的人肯定是羡慕能坐在马车里的人的。   可即便是赵灵微这般会武的, 一整天都只是坐在车里, 她也会觉得特别特别的累。   这不是, 她才进到朔方郡的守将为他们安排的客馆里,便直接趴到了床榻上, 让身边的沉琴和童缨给她这也按按, 那也按按的。   “鞋, 鞋也给我脱了。”   待到鞋也被脱了, 赵灵微便不顾公主的仪态, 舒坦地在床榻上翻来滚去,好好地活动了一番。   可不等她活动到舒坦了,便听到楼下传来女子受到惊吓后发出的声音。   赵灵微的动作立马便停了下来。   自他们从神都出发, 一直到现在,已有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了。   如此,赵灵微自是能辨得出来,那是他们使团中的,被选去送给魏国国主的一位美人。   不等她和身边的侍女交换一个眼神,她便听到了几句用魏言说出的话语。   “叫什么叫啊,摸你两下而已。”   那位美人不懂魏言, 也自是更为惊慌失措了。   淫邪的调笑声便响了起来, 并且那两个说着魏言的男子还彼此交谈了起来。   “诶, 不是我说啊,这大商的女人就是和我们魏国的不那么一样。”   “可不是么,腰细,脸蛋小巧,好像能掐得出水似的。哈哈哈哈哈人也娇小。我说,随便走出来个女的都能这么漂亮,也不知道他们那公主长得什么样。”   说罢,那两人就又笑了起来。   赵灵微自是能把这几句话听懂个九成九。   剩下的那么一点点,她哪怕听不明白,也能猜得出来。   至于她身边的沉琴与童缨,她们俩则是学习魏言的时间还很短,因而便听得一头雾水。   可即便如此,她们也能听得懂那两人正在用很恶意的语气评论她们大商的女人,甚至是公主。   童缨眸色一冷,就要出去。   赵灵微却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拉了一把,示意童缨先不要着急。   她脚步很轻地走到门边,把门稍稍推开了一道缝,并躲在门后,向一楼看去。   原来,那是两个穿着盔甲的魏国武官,却是让她辨不出官阶。   他们挡在那位美人的面前不让人离去,仿佛就是要去戏弄对方,也占占姑娘的便宜。   作为使团内的正使,向天鸽便是在他们要把手放到那位美人的脸蛋上时从他们的身后出现的。   “在下向天鸽,是为大商和亲使团的正使。不知二位大人……?”   “我们是步六孤将军派来送邀请函的。”   看到了这一幕的赵灵微便十分诧异了。   因为那两人丝毫没有做坏事时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尴尬。   无论是他们说话的音调与语速,还是他们转向使团正使时的动作都无比自然。   不,与其说那是自然,不如说……那是不加掩饰的轻慢。   “我们将军说了,你们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所以他特意安排了酒席,要请你们今晚过去。”   向天鸽自是向那两人表达了谢意,并且脸上也笑呵呵地让那位美人赶紧进去,换个部曲出来给两位武官奉茶。   他与二人寒暄了一番,但话还说着呢,那两人就带着些许的不耐烦道:“你们公主呢?”   说着,他们还不加掩饰地用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   在他们抬起头来看向楼上的那几间房的时候,躲在门后的赵灵微便轻轻地将门给拉上,只是把耳朵贴在门上继续听着。   直至此时,向天鸽的面上才不是那么好看了。   并且,他也停顿了那么一会儿才再次出声。   以赵灵微对他的了解,向天鸽此时怕不是已经在心里骂起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了。   向天鸽:“公主舟车劳顿,眼下自是在房中休息。”   “那你让她出来一下吧,耽误不了多久的。我们将军特意交代的,要亲自把请帖交到你们公主的手上,看见人答话了才回去。”   听到这里,赵灵微都冷笑起来了。   “公主,他们是什么人啊,在说什么呢?”   “两个本城的武官而已,拿了个破帖子过来,就想让我下去接客呢。要是让他们真见了我,兴许还会让我给弹个琵琶,再行几个酒令呢。”   说罢,她便离开了门边,回到屋内坐着等了。   她自是不担心向天鸽会解决不了那两个人。   毕竟,向正使可是连魏国主都能说服的人,对付两个小鬼,自然也能有办法。   果然,正使大人在下面同两人周旋了一番,便让先前还死咬着一定要见到赵灵微的两名武官哈哈笑着走了。   很快,向天鸽踩着楼梯的脚步声便传了上来。   童缨为他开了门,面色并不好看地说道:“公主都已经听到了。”   “魏国人……都是这么傲慢无礼,还既好色又胆大妄为的吗?”   赵灵微不像向天鸽,在此之前还未有真正地与魏国人打过交道。   当然,哑巴那么可爱,肯定不能在这种时候被算进去。   故而,她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向天鸽:“自然不是的。就臣所见,魏国人较之我们大商的人来,要更为直来直往。他们如果喜欢你,就会一门心思地对你好。   “但如果你惹恼了他们,哪怕只是件鸡蛋大的小事,他们也可能会提着刀在路上等你。”   说完,向天鸽又接着道:“不瞒公主,那两人的态度,也让臣在气愤之余,感到心中很是不解。”   赵灵微:“你是怎么打发他们的?”   向天鸽:“臣给了他们点金子,还说要他们带着我一起去妓院喝酒。”   向天鸽面上露出愁色,把那两人拿来的请帖交到了赵灵微的手上。   向天鸽:“这场酒宴,臣是不建议公主去的。这些人,怕是会冒犯到公主。”   赵灵微:“自然。我来这里,是要嫁给魏国太子的。哪有谁人喊我去吃酒,我便去的道理?”   但赵灵微又不免有些担心:“可若我不去赴宴,向正使又该怎么办?”   向天鸽:“公主不必担心,臣可以先说公主爱美,需要些时间来梳妆打扮,让他们耐心等待一番。然后臣便多灌他们些酒,再见机行事。”   “也好。”赵灵微呼了口气,点了点头:“若这并非魏人之常态,那么……事出反常则必有妖。还劳烦向正使替我打探一二了,看看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如此大胆,又缘何待我那么无礼。”   说着,赵灵微也皱起了眉头:“可惜我们的卫队大多都和孙中郎将一起,在城外安营扎寨。要不,我把仇将军借给你?”   “诶,公主不可。此事不妥。”   和赵灵微相比起来,向天鸽反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但他还是赶紧摆手拒绝:“公主身边就带着这么些千鹘卫,还是让仇将军带着她们,跟在公主身边,护公主周全的好。”   赵灵微觉得他的想法有道理,便转念道:“那我便把童缨借你。那丫头性格沉稳,也稍稍会那么两句魏言。你别看她只是我之侍女,功夫却是极好。”   向天鸽这才答应下来,带着童缨离开了客馆。   如此,屋内便立刻安静了下来。   但这会儿屋子里越是安静,就越是让赵灵微感觉到那份不容忽视的心神不宁。   这个时候,她倒宁愿那两个人只是性格使然以及脑袋愚笨才会如此怠慢。   但如果不是呢?   身在敌国,自己又有着和亲公主的身份。   这让赵灵微不得不比往日要多些思虑。   因而她便不由地去想,究竟是什么才能让区区两个地方上的武官,以及他们上头的守将,敢对即将嫁给太子的女人都如此咄咄相逼。   难道这些人不怕她在遇到那位面容可怖的杀神之后,向太子吹枕边风,要了他们的脑袋吗?   还是说,他们觉得从大商而来的和亲公主不可能如此得势?   沉琴向来是爱与自家主人开玩笑的,可这会儿她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压下那份心慌,问道:“奴……给公主弹会儿琴?”   赵灵微抬起手来,示意沉琴先别说话。   她就站在那里,沉思着。   把自己从进到这里,一直到向天鸽离开时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想了一遍。   “仇将军。”   在屋顶看着四周情形的仇怀光听到这声轻唤,便从未有锁上的窗户那儿翻了进来,低声道:“卑职在。”   “你现在可否联系到孙昭?”   “回公主,卑职既是千鹘卫的将军,便必然会有鹘。”   “好,你现在便给孙昭去信一封,让他提防着点朔方郡的人给他们送去的吃食,务必做到有备无患。记得,要做得隐蔽一点,千万别让那些魏国人发现了。”   “是!”   待到仇怀光又翻窗户离开,赵灵微便对上了沉琴的那双已然有些红了的眼睛。   她笑着安慰道:“别担心,只是有备无患。”   赵灵微嘴上虽是如此说着,可被她藏到了袖子里的手,却是隐隐发起抖来。   城外,一匹背上有着马鞍的战马向着和亲使团的卫队营地奔了过去。   那不禁让在外头巡逻的卫兵感到惊讶。   “咦?这不是我们的马吗?怎么这会儿自己从外面跑来了?”   “谁啊?谁之前把马给弄丢了?”   但很快,他们便顾不上这匹自己跑来的战马了。   因为,之前被他们抓来试吃晚饭的黄鼠狼,已经在吃了那些朔方郡的人送来的肉菜后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娘的!”   见到如此景象,即便是身为中书令之子,温文有余却是血性不足的孙昭都不禁骂起人来。   “居然真的有鬼!传令下去,全营戒严,准备抵御敌袭。” 第34章   先前过来还马的人在确定马儿已经回到了营地后, 便背着长丨枪, 向着朔方郡的城墙而去。   那人正是赵灵微前一刻还想起过的, “哑巴”。   但这会儿的他已经不能算是哑巴了。   在又是数日的休养后,他的嗓子已经好了许多了。   虽然他的声音还很是哑, 但总归,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   只不过他还是选择了如此不需与人交谈的方式, 还了赵灵微借给他的马。   朔方郡乃是距离魏国王城不那么远的一座大城。   此城不仅拥有着很高的城墙, 并且在城墙之外, 还挖了战壕。   在天黑之后,守城卫兵们便收起了可以让人经过的吊桥。   拓跋子楚在夜色中看了此城的防御工事一眼,而后就从身后抽出那把他用的还不是那么趁手的商制长丨枪。   他退后了几步,并在向前跑去时用长丨枪的底部一个撑地, 借着那向上回弹的力道冲向城墙上向外凸起的棱角处。   他脚踩那处棱角, 一个借力,在空中收起长丨枪,并向着斜侧边的高处跃去。   待到他能用手抓住城墙高台上的那处砖石时, 他便侧耳听了一会儿声音,辨明了上头的卫兵大约都在哪儿。   而后他便毫不费力地翻身上去, 穿过可以用来巡逻的走廊, 再从靠近城内的那一侧城墙徒手攀爬了下去。   作为魏国境内的一座大城镇,朔方郡在很多方面都是与魏国王城有些相似的。   因而, 凭借着那些有迹可循的布置找到专门用来接待外国来使的客馆, 这对于拓跋子楚而言, 并不是一件难事。   很快, 那片在朔方郡城内显得很是气派的院落,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只不过,当他打算从院落的屋顶处进入客馆时,他却是遭遇了悄无声息的阻击。   那是一个女人。   她仿佛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待在客馆的屋顶上,隐藏着自己的气息,与夜色融为一体,静待着每一个打算入侵她地盘的敌人。   待到拓跋子楚的脚落在了屋顶上时,她便突然发难,抽出长刀向其砍去。   她的身形就好像鹘一样轻灵,并且回转自如。   那正是留在赵灵微身边,贴身护卫她的千鹘卫将军,仇怀光。   当她的刀撞上那把商制长丨枪的枪柄时,她显然因这把兵器而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但是一击不成之后,她便立刻对上了那双在月色下浅得好似透明的眼睛。   “居然是你!”   那日赵灵微在河边救起哑巴的时候,他便直接将先行靠近他的仇怀光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还空着手直接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待到身为公主的赵灵微出手,他才松开了对仇怀光的钳制。   这对于仇怀光来说,其实已经能算是结下梁子了。   而且这仇与怨,可能还不小。   “离开公主数日后又在今夜突然到来,你果然有所隐藏,且另有图谋。”   仇怀光所说的是商言,拓跋子楚听不懂,自然也就无法说出解释。但与这个女子进行缠斗显然不是他的目的。   既然赵灵微身边的女武将已出现在了这里,那便意味着,他想要找的人也在这里。   因而拓跋子楚便直接要越过对方,直接向着客馆而去。   “千鹘卫,结阵!”   随着仇怀光一声令下,与她一同埋伏在了暗处的千鹘卫便都在月色下显出身形。   她们有的即刻跳上屋顶,有的则在院内守着,抽刀而视。   拓跋子楚不过粗略一扫,便发现了大约二十人之多。   看来,今夜他是不可能不闹出点动静就找到自己想要见的人了。   待在房中的赵灵微因为今日傍晚时所发生的事而一直在思虑着。   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自然也没有兴致去做向天鸽对那守将所言的托词中的“梳妆打扮”。   很快,她便在夜色的沉寂中听到了从屋顶上传来的,热闹的打斗声。   这几乎是让本就紧张着的赵灵微心里“咯噔”了一声。   “奴……奴去替公主看看。”   沉琴很快起身。但在推开窗去之前,她则还拿起了放在房中的一把刀。   但紧接着,她便在顺着声音的方向向外看去后说道:“公、公主!仇将军她们……好像在十几个打一个!”   “什么……?”   赵灵微自是知道那些千鹘卫的功夫有多俊的,因而当她听到了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竟是生出了一股子荒诞之感。   赵灵微:“仇将军也在?”   沉琴:“在呢。冲在最前面呢。”   说罢,小姑娘便发出了“咦”的一声。   赵灵微坐不住了,她也跑到了窗边,而后便一眼就看出了仇怀光她们在打的那个人是谁了。   是……是应该已经往西边去了的哑巴!   也难怪沉琴会“咦”那么一声了。   这。   这!!   思及哑巴既不会说话,还不懂她们的商言,赵灵微便觉得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大晚上的,他们在屋顶上打架,动静已经很大了。   如果再让她喊一声“都给我住手”,附近还有什么人会注意不到他们这里的异动!   “快,快去把我的弓和箭都拿来。”   赵灵微这么吩咐了一句,而后就把窗打开到了最大,并把桌子和椅子也给推了过来。   在赵灵微坐到了桌子上时,沉琴便把她的弓箭给拿来了。   并且,被沉琴递到了赵灵微手上的,只有一支箭。   仿佛这小姑娘就是这么相信自己的主人可以只凭一支箭,就解决问题。   眼见着他们打得越来越狠,赵灵微内心焦急,却还是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将眼睛闭上数息后复又睁开。   手中的弓也随即就被拉开。   此时虽是深夜,可月之华却是让她能够把前方屋顶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仇怀光手中的刀即将再次撞上哑巴手中的枪时,银色的箭便被射了出去!   赵灵微的射术极准。   她原本以为,自己将听到刀、枪、箭这三者撞在一起时所发出的声响。   可没曾想,哑巴却是突然发力,将仇怀光逼退了数步,而后直接用手接住了由赵灵微所射出的那一箭。   在那一刻,三人都顿住了动作。   赵灵微在哑巴和仇怀光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时向两人挥了挥弓,示意两人别打了,都过来!   “你不能怪她不让你过来的。”   在哑巴被仇怀光收了兵器,并带到了赵灵微的屋子后,公主殿下便很快对需要她仰头去看的少年说出了这般话语。   “谁让你大晚上的从屋顶走。怀光是被我奶奶派来保护我的,看到你这般行事,她肯定会觉得你是坏人。”   仇怀光听不明白赵灵微所说的话语。   但是自家公主说话时的语气,她还是听得明白的。   那是在温柔之中又带着些许的责备之意。   责备是应该的,但那种带着笑的温柔则也让仇怀光感觉不那么高兴。   仇怀光道:“公主,此人不该让公主如此仰着头对他说话。”   这句话让赵灵微不禁一阵好笑,她用商言对仇怀光说了一句:“仇将军说的是。”   而后,她便转而用魏言对哑巴说道:“怀光说,我这样抬着头和你说话太累了,你得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说着,她又道:“去吧,把那张椅子搬过来,自己坐好。”   拓跋子楚此时已没有了和赵灵微慢慢说这些的心思,因而他便在叹了口气后直接在女孩的面前单膝跪下,说道:“你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你得立刻就走。”   突然而至的沙哑声音让赵灵微愣住了。   至于仇怀光,她原先还因为眼前之人突然单膝跪下的动作而感觉心里舒坦了许多,却是因为哑巴突然又能说话了,而再次将刀抽出了那么几寸。   赵灵微:“你……不哑?”   拓跋子楚:“先前只是被烟熏到,说不了话。”   赵灵微的视线一点也没从对方的身上挪开。   又或者说,她一直都在看着对方的眼睛。   可她却也察觉到了仇怀光那里的动静,抬手止住了女将军的动作。   “你知道我是谁。”   这并不是一句带着疑问的话语,而只是陈述出了一个她所猜出的事实。   “是。”   赵灵微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都没法在得到这个简短的回答后很快就对眼前之人说些什么。   于是拓跋子楚反而说出了更令她感到惊骇的话语。   “魏国主在十二日之前便已身死。他的异母兄弟拓跋缺,杀之替之。”   原本,他的话说到这里便已经足够了。   可看着眼前那遭逢巨变的少女,决心在她面前隐藏身份的拓跋子楚还是接着说道:“太子子楚……活未见人,死未见尸,生死不知。” 第35章   “怎会这样的……”   那分明是一个她此生还从未见过的人。   但那人寄给她的只言片语, 以及那张黑色的鬼面具却是已经在她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迹。   赵灵微已经告诉自己, 那就是她要嫁的人了。   并且她也已经在心里描绘出了那人的样子。   是,嫁给那个“面容可怖, 好似鬼怪”的人,实乃时局所迫。   但那人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   她既能对眼前的少年说出她要嫁的, 是一个绝世英雄,那便意味着……她对于太子子楚并非全无好感。   她钦佩那人。   她也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是能懂对方的。   这或许是因为, 他们都是出生尊贵, 却又遭遇了难以为外人道的困局的人。   同时, 他们也都在年龄尚小之时便以自己的方式, 拼尽全力去打破那份困顿。   她更是真心想要助那个人登上王位的。   即便她无法做到让对方心悦于她, 她也还是想这样做。   正是因为如此,骤然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赵灵微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狠狠地震了一下。   仿佛此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不止是与她有着婚约的那人,还有她自己。   “怎会这样的……”   当她带着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的时候,她的眼泪就收不住地往下落了一滴。   那滴泪水, 正好就落在了拓跋子楚的眼角, 让有着琉璃色眼睛的少年怔愣了。   赵灵微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她连忙说出“抱歉”, 并要用衣袖替对方擦去那滴属于她的泪。   可单膝跪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却是低下头去, 也不知是不想看她, 还是不敢看她。   这一刻,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迟到了好多天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拓跋子楚沉默了好一会儿, 而后才说道:“贺楼楚。”   贺楼乃是魏国八姓之一,同时也是他母族的姓氏。   取贺楼为姓,倒也正确。   怎料这位大商的公主才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放柔了语气,说道:“原来,你是支持太子的。”   她未有质问对方为何先前不告诉她这个消息,并只是说道:“多谢,多谢你赶来告诉我。”   拓跋子楚不知此刻在他内心泛起的,是不是名为酸涩的感情。   原来,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一名与他未曾谋面的少女,对他了解至此。   可他呢?   在被其意外救起之前,他对大商的这位公主根本就一无所知。   “你……喜欢他?”   当拓跋子楚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对方时,他便用他那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问道:“喜欢拓跋子楚?”   赵灵微带着脸上的泪痕,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未来得及呢。”   赵灵微看着那双第一次见到时便让她的心都乱了片刻的琉璃色眼睛,并用食指的指腹碰了碰贺楼楚的眼尾。   赵灵微:“但我觉得,我与他同病相怜。这滴眼泪,或许也不是为他而落的。而是为了我自己。”   拓跋子楚站起身来,他的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   “你得离开这里,离开魏国。”   可赵灵微却是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已深入魏国国境太多了。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放我回去的。况且……”   赵灵微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透出不愿就此服输的倔强:   “况且我答应过奶奶的,我说我会尽一切努力,把我们的豹骑将军换回去。”   在朔方郡守将步六孤氏为大商和亲公主准备的酒宴上,气氛可真是热闹非凡。   北方的寒冷之地,烈酒向来是被这里的人以碗来饮的。   朔方郡的守将再次喝干了一碗被小火慢烧的烧酒。   他先是哈哈大笑起来,待到笑声戛然而止,他便一拍桌子,不悦道:   “喂,商獠,你们公主呢?”   “獠”这一词,是专门用来骂南方人的蔑称。   对于来自大商的人喊商獠,这和骂北方人胡虏便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了。   在如此酒宴上,朔方郡的守将对他国使团的正使喊出如此二字,其欺辱之意已是十分明显。   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甚至还扯了扯自己的衣领,让半片胸膛都露了出来。   “怎么磨磨唧唧又唧唧磨磨的!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去?”   说完,他还要醉醺醺地站起身来,看向共同赴宴的那些同僚,说道:“又不是让她来和我洞房。用得着这么隆重吗?”   说完,这些人便都嘻嘻哈哈地笑倒了一片。   跟在向天鸽身边的童缨原本就是穿着男装来的。   在进门之后,则更是听了向天鸽的话,一直都是低着头。   身为公主身边的侍女,此处的气氛自是会让她感到粗鄙到难以接受。   而那些零星能让她听懂的词,例如“公主”、“等”以及“洞房”则更是让她怒得要坐不住了。   此时朔方郡守将看向她,并一把抓住了童缨的手,说道:“哇,你带着的这个小商獠,手好白嫩啊!怕不是个女人吧?”   童缨刚要抬起头来挣开那人的手,却见向天鸽站起来用身体挡住了她,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别抬头,别让他看到你的样子。”   而后,他就提高了声音,好像没脾气一样,笑嘻嘻地给那守将递去了一碗酒。   那人摸了一会儿童缨的手,而后才接过向天鸽给他递来碗酒。   向天鸽:“我们大商的女人,最是爱漂亮。身份越是尊贵的,打扮得越是精细。我们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这些天都没好好沐浴,那当然要花很多时间了。大人硬是要今天就请我们过来吃酒,就合该啊……多等一会儿!”   因为向天鸽说的这番话语,以及那调笑声,原本已经要失控的气氛就又热络起来。   也正是在此时,向天鸽让人出去请的妓女到了。   这些身上带着香味,在厚实的冬衣下穿着轻薄衣裙的女人一到,向天鸽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看到守将的视线开始粘在那些女人的身上不放,向天鸽便趁机问道:   “大人,我可是听闻太子子楚素来便是有着凶悍之名的。今日大人一定要见我们公主,是不是得想一想,若是公主见了大人不高兴,去和太子告将军的状,这可该如何是好?”   拉过一个妓女,在人身上摸了一把的守将眼下精光一现,笑道:“那就让她……试试呗。”   这守将看起来急色,且似乎完全可以不顾后果。   可他嘴巴却是挺严的,到了这一刻也没有和向天鸽和盘托出。   只是向天鸽派去找那些下等武官喝酒的礼官却是已然打探到了消息,回到这里,并附在他耳边说出了那些。   这哪是用商言说出的话语?   这些根本就是……天地都轰然崩塌了的声音。   眼见着那名礼官望向自己的视线里满满的都是焦急,也满满的都是“怎么办?”,出任使臣那么些年,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的向天鸽简直觉得脚下的地都有些软了。   “大人!公主也太慢了,大人且在这里继续吃着酒,让我去催催她!”   一行人就这样星夜奔回客馆。   当向天鸽冲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他便在心急之下左脚绊右脚,险些整个人都扑在了楼梯上。   “向正使,小心!”   跟在向天鸽身后的童缨连忙拽了他一把,怎料他在被扶稳了之后干脆手脚并用一路爬了上去。   此时守在赵灵微门前的,正是一名千鹘卫,可向天鸽却根本来不及让对方通报便扑向了那扇门。   “殿下!殿下!”   “让向大人进来。”   于是那名千鹘卫便收回了拦在向天鸽面前的刀柄,并也在他进门时虚扶了他一把。   向天鸽才一冲进门去,便跪在了赵灵微的身前道:“殿下!魏国……已然变天了!”   此时赵灵微刚刚读完孙昭给她回的信报,上前一步亲自将向天鸽扶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   不知为何,当向天鸽听到眼前这个年纪可能才只有他一半大的小姑娘用沉稳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他的心便稍稍定了那么一些。   随后他才轻声说道:“殿下要嫁的太子……也没了。”   赵灵微眸色闪了闪:“此事,我也已经知道了。”   她将手上的那张小信交到了向天鸽的手上。   “孙中郎将说……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接敌袭的准备,问公主……那些人他们是杀是抓?”   向天鸽在酒宴上喝了不少酒,原本就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   此时看到这句话,则更是一头雾水。   同在屋子里的仇怀光不禁提醒道:“公主命他注意朔方郡的人给他送去的饭菜,孙中郎将一试,发现食物果然有毒。因而孙中郎将便推测,敌袭会在今晚,或者最迟明早到。”   赵灵微点点头,问道:“依二位所见,你们以为……我该如何?”   仇怀光:“该杀。”   向天鸽:“要不……抓了?”   两人说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并在那之后转向彼此,看了一对方一眼。   向天鸽在被吓了那么几下之后,已然脑袋清醒了一些。   因而他便上前一步,跳过了那个问题,进言道:   “公主,眼下魏国刚刚变天,新君如何,我们丝毫不知。那拓跋缺重不重诺、守不守信、对我大商是想打还是想和?这些我们统统都一概不知。   “此时公主若是继续留下,完成与魏国的和亲,我们也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不仅如此,就连……就连护送公主前来和亲的卫队,也可能会走不了。”   赵灵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同他的这一说法。   有一个问题,赵灵微已经在今天想了半个晚上了。   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   “和亲不是我之目的,而是助我们达成目的的手段。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替大商带回豹骑将军,还有与之一起的那四千将士。”   向天鸽一听赵灵微到了这会儿还在说豹骑将军呢,简直都要急哭了。   “殿下!我们已经自身都难保了!”   说完,向天鸽见赵灵微还在想,便直接对仇怀光说道:“仇将军,还请将军准备一二。我们今晚就出城。这朔方郡根本就是龙潭虎穴,我们必须得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先逃离这里。”   “不可。”   还未等仇怀光说些什么,赵灵微便已然否定了这个提议。   “若依照此法,只要朔方郡守将想追,我们在半路上就会被他们全数歼灭。”   赵灵微深吸一口气道:“既然我们此行的目的还不知该如何达成,也不知该何去何从,那就……应当先尽可能地保全自己。”   说罢,赵灵微的眼神坚定起来。   “我有一法或许可行。但那样……二位就赶不及回去看神都今年的牡丹花开了。”   她对向、仇二人行了一礼,用她那一听便知其年纪尚小的声音道:   “我想拿下朔方郡。” 第36章   “我们此行的劣势虽明显, 可优势却也是有的。”   “孙中郎将带领的一千五百六十人正埋伏在城外, 只待敌袭开始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城内,我则有仇将军负责的四十人。今夜朔方郡的守将不在其官邸, 我们可趁夜袭击,找到他可用来向手下人发号施令的印章, 甚至是朔方郡的布防图,并将那里作为我们下一步行动之前的大本营。”   “待到解决城楼上的卫兵, 我们自可与孙中郎将里应外合, 夺下此城。”   丑时三刻, 背上了弓箭的千鹘卫从高处进入守将官邸。   她们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以飞箭索人性命。   当这些来自神都宫城内的女侍卫们跃上一个个屋顶, 并在空中轻灵回转, 同时射出准头极佳的箭矢,那便真的像是夜色中的飞鹘一般。   她们很快便肃清了守将官邸内的护卫,并以迷烟放倒了正在熟睡着的人。   待到整座府邸都被她们收入囊中, 负责报信之人便爬到了屋顶上,学起了猫头鹰的叫声。   那叫声的意思便是:任务完成,顺利。   等在外头的仇怀光听到这阵叫声,便对赵灵微与向天鸽说道:“已经可以了, 我们进去吧。”   感觉自己像是上了贼船, 还被绑在了船头的向天鸽:“……”   向天鸽:“就这样……进去了?”   仇怀光:“莫不成向正使还想让我给你找辆马车, 坐车进去?”   说完, 她便向前走去。   赵灵微则笑着看向这位可能还从未试过以武力来解决问题的使臣, 道:   “向正使, 我们还是快一些吧。这里就只有你最熟悉各种文书了。一会儿, 你还要和仇将军一起去接应孙中郎将的。”   向天鸽这才打起精神,也给自己壮了壮胆,走向已然被姑娘们清了场的朔方郡守将官邸。   那些千鹘卫还在逐屋搜寻着可能的漏网之鱼,并将已然被迷烟给放倒了的人一个个的全都堵了嘴捆起来。   “将军,这边请。”   先前的带队之人已然找到了府中的书房,以及看起来像是放着许多公文的地方,把仇怀光等人领去了那里。   兵符那般重要的东西,自然是会被守将随身携带的。   但赵灵微心里所想的印章却是很快便被找到。   它被印上红泥,盖在了向天鸽先前已然伪造好的文书上。   此时,千鹘卫中的数人已然换上了在官邸中搜出的那几套魏制铠甲,显然已经准备出发了。   但这样的一套铠甲穿在了向天鸽的身上,却是把他压得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赵灵微:“向正使,坚持一下。你得负责去城楼上与值夜的卫队交涉。但你大可放心,仇将军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怎料,仇怀光却是挑起眉来看向赵灵微:“卑职得留在这里,保护公主。”   赵灵微:“不用,城楼定然不会像是这座守将官邸一样好拿下,你得亲自带人过去。否则,我总是放心不下。”   仇怀光:“我可以让她们全都跟着向正使一起过去,但我得留下来保护公主。仅凭童缨姑娘一人,不足以……”   话还未说完,门便被守在外面的人所扣响。   赵灵微抢在仇怀光之前,用带着喜悦的声音说道:“进来!”   一种莫名的,让仇怀光感到有些不那么愉快的预感便就此出现。   并且,她也很快便在门被打开后看到了跟在沉琴之后,背着一杆长枪的人。   沉琴:“公主!我把他请来了!”   拓跋子楚在离开时留下了一间客栈的名字,让赵灵微若是有事需要他帮忙,便过去找他。   然后,他便真的就在这个晚上被沉琴敲开了门。   只是自称活不见人的魏国太子殿下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总共就只会说那么一两句魏言的侍女,竟是七拐八弯地将他带到了朔方郡的守将官邸。   仇怀光见到此人,哪还会不懂赵灵微的用意?   “殿下。”仇怀光压低了声音,对赵灵微说道:“那可是个魏国人!”   赵灵微:“但他姓贺楼,是太子母族的人。”   仇怀光咬牙道:“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恕卑职无法把殿下交给他。”   赵灵微:“可我觉得,他不会出卖我的。救命之恩,我便让他以今夜来报。若有他在,便能保我性命无忧。怀光,你意下如何?”   仇怀光看起来顾虑极大。   不等她在思量再三后开口说些什么,赵灵微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许,道:“怀光方才还答应我,今晚你们全都听我的。”   仇怀光看了赵灵微好一会儿,终是很不情愿地说道:“卑职……领命。”   当她经过贺楼楚时,她的目光紧盯着对方,却是对向天鸽说道:“你告诉他,等到我回来的时候,若是不见了公主,我千鹘卫哪怕千里追杀,都会取他狗命!”   向天鸽被仇怀光话中所带的杀气给煞得一哆嗦,并转而对那少年正色道:“贺楼公子,我们将军说,还望你能在我们离开之时,好好保护公主殿下。”   这种一本正经的乱译让赵灵微实在是没能忍住,转过身去忍笑了起来。   拓跋子楚虽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还是带着谨慎的态度对仇怀光点了头。   进城时原本是为了留在赵灵微身边,对其贴身保护的千鹘卫跟着仇怀光鱼贯而出。   见到向天鸽那显然与其她人都不一样的,踉跄着前行的脚步,赵灵微不禁让童缨也跟上前去。   赵灵微:“你还是一起跟去吧,帮我多照看着点向正使。他还没见过真刀真枪在他眼前飞过呢。”   童缨心中也有顾虑:“可……如此一来,公主身边便只剩下沉琴与贺楼公子两人了。”   赵灵微:“贺楼一人就能与十几名千鹘卫打得不分上下。有他在,定能护我周全。倘若真遇上他也护不了我的情况,多你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童缨虽不愿,却也知道她的主人自有其安排,因而便应声追了上去。   如此,先前还热闹了一番的守将官邸便又静寂无声了。   “多谢你愿意过来助我。”   赵灵微看向对她想要做什么几乎是一无所知的贺楼楚,并向其解释起来。   待到她说完那些,她便试探着说道:“所以,现在我就得趁着他们还没回来,找出朔方郡的布防图。”   她是大商的人,而眼前的,则是魏国人。   即便有那生死不知的太子子楚作为他们之间微弱的利益联系,她此举也着实是有些冒险了。   该说,仇怀光先前的担忧的确是不无道理。   可赵灵微也有自己的想法。   先前贺楼楚来找她时,便能以一己之力与十几名千鹘卫缠斗那么久都还留有余力。   留这样一个人在城中,若贺楼楚真不愿朔方郡落在她的手中,还不会是在关键时刻出来插上一脚?   如此一来,她还不如趁现在就向其释放善意,借着先前的救命之恩,把人给争取过来。   向天鸽不是说过吗?   倘若魏国人喜欢她,便会一门心思地对她好。   她觉着,哑巴就挺喜欢她的。   不然也不会已经把秘密藏在了心里,西行那么多天,却还是掉头来找她。   所以这会儿的她,也要毫无保留才行。   她要让眼前的这个心思单纯之人知道——我也挺喜欢你的。而且,我信你。   贺楼楚便是在她这样敞开心扉后,给了她重重的一个惊喜。   即便是仇怀光听到她有关今夜的谋划,那也是在吃了一惊之后,又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下定决心要干那一票的。   可原先被她叫了好几天哑巴的贺楼楚,他却是看向赵灵微,不叹她想法太野、不说她身为一名女子怎会有如此念想、更不劝她打消念头,好回头是岸。   他只是极为认真地问道:   “步六孤弗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还有八千兵马,且这八千兵马俱是精锐。你待如何?只要那些前去袭击你方兵马的队伍没有按时回营,他们必会有所察觉。最快明日傍晚,这些人便可攻至城下。”   这分明是质疑的话,却是让赵灵微欢喜得厉害。   她恨不得这会儿就立马又亲对方一下。   但……先前的哑巴一旦能说话了,便反而让她不想、或者说没法那么亲近了。   她也更是……更是没法想欺负哑巴,就欺负他一下了。   她可害怕哑巴能开口之后,就到处说自己轻薄他,又是如何轻薄他的了!   赵灵微因而只是动作很小地勾了勾贺楼楚的衣袖,说道:   “我曾听闻你们的太子在和我现在这般年纪的时候,仅凭借九百骑兵就歼灭了八千匈人,一战成名。   “现在,我手上可是有一千六百人。一旦我把这座城给拿下,就还能占尽先机。好歹我也差点做了你们魏国的太子妃。我怎么说,也不能比他差太多吧?”   ‘我怎么说,也不能比他差太多吧?’   ——这句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必会让拓跋子楚感到那绝对是一种挑衅。   但此刻当赵灵微带着些许的脸红,眼睛很亮地对他说出这番话语,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口仿佛被冬日里的一阵暖风给轻吻了。   “对,不能差太多。”   说着,拓跋子楚便看向了赵灵微还在不自觉地勾着他袖子的手。   赵灵微见自己被抓了现行,连忙把手收了回去。   贺楼楚便是在此时说道:“不必害怕。待到需要时,我会帮你。”   赵灵微都笑了。   她心想:我本以为,我已经够自大了,可没想到,你比我还自大!   我俩可真是自大鬼成双了。   但赵灵微还是配合着说道:“你会做什么?”   拓跋子楚:“我会带兵,会打仗。”   赵灵微心里哈哈大笑,面上却还一本正经:“善。那我就让你,做我的贺楼将军。”说君不说将,谁都知道你是我的小男宠。   说罢,她便实在没忍住,伸手轻轻拉了一把贺楼楚那落在了脸侧的一缕头发,又轻薄了“哑巴”一次。   但这一次,她对上了那双不说赞同,也没说不赞同的眼睛,整个人就都有点僵了。   诶,哑巴好像……真的没那么好欺负了。   赵灵微收了手,在沉默了一番后道:“有件事,我想要向你打听。”   低着头的赵灵微抬起眼来看向对方:“你知不知道……三个月前兵败被擒的豹骑将军,现在如何了?” 第37章   城楼上, 负责夜间巡防的卫队收到了由向天鸽伪造的换防命令。   这一招原本便是极险的。   幸而他们原本也没想过可以就此蒙混过关。   让会说魏言的向天鸽与对方如此交涉, 也是为了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让那些没有穿着盔甲的千鹘卫能够得到机会。   如此,她们便可悄悄地跟在同伴的后面上到城楼, 找到一个更适合偷袭的地方。   只是此事仇怀光知道,她所号令的千鹘卫也知道, 偏生要去说服别人的向天鸽不知道。   眼见着城楼上的卫队队长看向自己的目光已然愈发的不善,向天鸽可紧张坏了。   但他还在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 打算再努力一把。   向天鸽稳着自己说着话,卫队队长则伸手将自己的人招来。   那些或举着火把, 或跟在火把边上的人像是一道新月一般靠近这里, 打算把这几个看着像是细作的人全都拿下。   仇怀光与这些穿着盔甲的千鹘卫便是在这些人动手之前突然发难。   一时间,刀光与火光还有那箭影都在城楼上闪现起来。   “不好!他们还有人在暗处埋伏!快去点火!去点火!”   那些不知都是从哪儿射出的箭矢准得简直可怕, 见数名城楼上的卫兵被弓箭顷刻间便夺取了性命,卫队队长便如此喊道。   向天鸽则缩着脖子,抱着脑袋,被童缨护着要离开此处。   但他一听到这句话, 便又转回身道:“不好!他们要向城外驻军燃信号!别让他们点火!”   仇怀光:“明白。”   说着,她便夺了眼前敌人的刀, 直接将其飞射中正在拿着火把飞快跑起来的一人。   营地前, 孙昭靠着自己的坐骑, 眼睛直盯着城楼上的那些已然乱了的火把。   而营地中的另外一千五百多名士卒, 他们则也已然身处待命状态。   若是此时有人点起火把, 在这片营地里走上一遭, 便会发现这里已然躺着许多尸体。   这些魏国人原本只是打算过来随手解决一下已然死得差不多了的和亲使团卫队。   没曾想, 却是被人给设了一个局,瓮中捉鳖了。   眼见城楼上的火把已经变得越来越少,孙昭便下令道:“上马!准备向城门进发。但要记得,声音得尽可能地轻一些。”   孙昭觉得,这些去到了城楼上的千鹘卫,看起来动作挺利落的,也应该把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   但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城楼上的一个大火盆被点起了。   孙昭的心一下就悬起来了。   但很快,那个被用来向城外驻军示警的大火盆便被打落。   它落到了城墙下那积了许多雪的战壕里,就这么闷声坠落,而后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呼……”   随着孙昭长出了一口气,城楼上的人也开始以他们神都宫城内的暗号挥动起火把。   这些听令于赵灵微的护卫部队于是便在天还黑得阴沉沉的时候去到了城门大开,吊桥也被放下的朔方郡。   现在,孙昭就该去到朔方郡守将的官邸,向赵灵微复命,并寻求来自于大商公主的下一道指令了。   可此时正在与“贺楼楚”独处的赵灵微,却还没有得到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她说不上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眼前的少年似乎是在她问出了那个问题之后,身上原本收入鞘中的锋芒又向外展露。   那就仿佛……一把利剑,被稍稍□□了一些。   贺楼楚的视线一瞬也不从眼前少女的眼睛上挪开。   “我知道他在十二天之前如何了。也可能知道他在十天之前如何了。”   在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那把钩镰枪枪刃上的“晋越”二字便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贺楼楚:“但这是机密之事。我不能就这样告诉你。”   赵灵微着急了,问道:“他还活着吗?”   贺楼楚又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赵灵微:“自是……自是同为大商之人的关系。”   贺楼楚皱起眉头。   赵灵微:“而且……我也与他认识。说过……说过话。”   贺楼楚起身道:“我去替你找朔方郡的布防图。”   赵灵微心下一急,连忙把人拽住。   她生怕贺楼楚这会儿一走,就再也不肯告诉她了。   可她慌乱之中,她却是一把拽着人的袖子,还把手压在了贺楼楚的腿上。   当赵灵微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她便连忙又要向后退去。   贺楼楚的又一个问题,便是在此时到来的。   那是带着不悦的声音:“你亲我的时候,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也对他说过吗?”   赵灵微:“……”!?   赵灵微原本还以为,俞松谋把他们魏国打得太惨了,是以……贺楼楚也和松谋有仇,一旦自己暴露出和松谋之间的亲近关系,便很可能会被迁怒。   可……可哑巴问她的这都是什么啊?   早、早知道哑巴不哑,而且日后也还会相见,她就不大着胆子和人说那句话了!   拓跋子楚却只当她已经记不得这话了,将其重复了一遍。   ——“今日今时,这一刻这一息的我,心悦你。”   “没有!”赵灵微羞恼道:“这话我没和松谋说过。”   噫……咦?   贺楼楚果然抓住了她对于俞松谋的称呼,问:“松谋是他的姓氏,还是名字?”   “是名字……”赵灵微低着头,闷闷地说道。   贺楼楚:“所以,你同他,关系很好。”   贺楼楚又问:“你也像亲过我一样,亲过他吗?”   “没有。”赵灵微都要生气了:“没有没有,你当我见了谁都亲,也见了谁都说喜欢的吗?”   说完,赵灵微也不知是该威胁,还是该服软。   她可怜巴巴又惨兮兮地看向对方,道:“哑巴……我跟你打个商量。你可不许见人就说我亲过你。好吗?”   “好。”   但赵灵微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贺楼楚用还带着些哑的声音对她说:“那你再亲我一次。”   有些事,他想要弄明白。   他想要知道,上一次这个女孩亲他的时候,那种让他没来得及弄明白的感觉是什么。   可之前还主动亲他的人,却是因为他想要对方再亲他一次而生气了。   拓跋子楚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么,他就先弄明白一件事就好了。   ——大商的这位公主亲他的时候,在他心里升起的感觉,是什么。   于是他说道:“拓跋缺之所以能杀进宫城,就是借了豹骑将军的兵。”   见赵灵微还愣在那里,他便继续说道:“拓跋缺派人袭击了战俘营,把那三千五百名战俘放了出来。”   说完这些,贺楼楚便停了下来,只是让呼吸都乱了的赵灵微自己做选择。   片刻之后,原本已经退回去了许多的赵灵微便又挪向了对方。   她慢慢地凑近了这个一旦能开口说话,便仿佛完全变了个人,也可能掌控着很多秘密的少年。   烛火摇曳着,她的心也不断地摇晃着,乱得她都没法好好思考了。   可这个既讨人喜欢,又讨人厌的家伙,却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只是等着她。   赵灵微越来越靠近贺楼楚,几乎要自己去到对方的怀里。   但在两人的唇只剩下那么一点距离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仇将军还有孙昭他们……他们可能很快就要回来了。”   贺楼楚依旧是不说话。   紧张之下,赵灵微只得豁了出去,把手搭在贺楼楚的肩膀上,跪起身体,闭着眼亲上对方的嘴唇。   她的嘴唇贴了对方好一会儿,可被她搂着肩膀的人却依旧是不说,不动。   那就是……不满意的意思了。   赵灵微也不高兴了。   先前明明是她仗势欺人,见色起意,去轻薄这小可怜。   怎么到了现在,就变成了如此这般了呢!   是、是你让我亲的!   你可别哭!   赵灵微恶向胆边生,轻轻舔了一下贺楼楚的上嘴唇。   那就像是她先前在对方过来与她告别时,她所做的那样。   只不过,当时的哑巴才张开了嘴,她就往回退了。   可这回,已然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了的贺楼楚却是突然一下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并仿佛生怕猎物会逃跑的捕食者那样,还用手扣住了赵灵微的肩膀,让她退无可退。   那让赵灵微心惊了一下,但不等她喘上一口气,贺楼楚就吻了上来。   仿佛他毫无预兆地松开了刚刚一直都被压着的邪火,让那股火随着狂风一起肆虐起她来。   “别、别!不许……”   这会儿的哑巴实在是太吓人了,就好像把她吓跑了的那一晚似的。   但那时候的他……还是因为太像一只凶兽才把赵灵微给吓跑的。   而现在,他却像是浑身都着了火,也要把她一起拉向那片能让人既害怕、又感到欢愉的火海。   赵灵微本以为气性起来的男子不会这么容易就听了她的话的。   可贺楼楚却当真因为她的那句“不许”而停了下来。   少年把脸埋在她的颈项间,嘴唇则贴着她的锁骨。   他的声音更哑了,却是一点也不难听。   他带着喘问道:“那你许我做什么?”   赵灵微:“许你……许你只亲嘴。”   贺楼楚:“好,就亲嘴。”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染上了笑意,看向她。   他仿佛已经确定了,眼前的这个少女亲吻他的时候,浸润了心的感觉,是喜欢。   那也像是他摘给对方的那株药草,甜丝丝的。   贺楼楚又搂着赵灵微的腰,把她抱起来了一点,让人把腿扣在他的腰上:“你来亲。”   赵灵微的脸已然烧得很厉害了,却也不知道是热的、是恼的、是被亲的、还是情动所致。   她只知道这个把她禁锢在怀里的人,哪儿哪儿都好看,连他身上的气息也像是被风吹起的松雪一般,让她特别喜欢。   赵灵微:“那我……我能……碰碰你吗?”   她心里想说的,其实是:我能摸摸你吗?   自打上次的那一晚之后,她好像就对这个人着了道,也对哑巴的身子……好奇得很。   先前她打在那人身上的一掌,就好像是打在了铁做的盔甲上。   但这人抱她的时候,却又能让她感受到皮肤下涌动着的力量以及温度。   她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体,才能在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非但死不了,还可以那么快就好起来。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她又是不放心,说道:“那你也不许、不许再咬我了。”   贺楼楚:“好,不咬你。”   那双颜色很淡的眼睛仿佛在此时映上了烛火的温度。   他带着浅淡的笑意说:“不舍得了。”   就是在赵灵微把手从贺楼楚的肩膀上慢慢往下挪,并再次凑上他的嘴唇时,沉琴一下推开门,欣喜地说道:“找到了!”   原来,她是在隔壁翻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张朔方郡的布防图。   但沉琴才挥着手上的那卷图纸冲进房去,便见到她家主人用腿缠着贺楼的腰,手还摸着对方,打算一亲芳泽的样子。   沉琴:“……”   赵灵微:“……”   沉琴连忙跪了下来,磕头式低头道:“公主,这是朔方郡的布防图,我给公主放在这儿了。”   沉琴跪得过于快了,以至于她都没能来得及看到贺楼楚的眼睛里闪过的那道凶光。   交完了图的沉琴连忙退出屋去。   赵灵微也立马要从贺楼楚的身上起来。   可先前还让人误会是被迫的那一个,这会儿却是死死地搂着对方,说什么也不让人起来。   你不该叫哑巴,应该叫固执,叫执拗!   赵灵微见自己答应贺楼楚要亲他的那一下如果不给亲上,对方就不会放过了自己的样子。因而她只得又在贺楼楚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可两人的唇才相触起来,沉琴就又在外头喊了起来。   她刚想骂对方一声“死丫头”,就听到沉琴用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说道:“孙中郎将!你来啦!”   赵灵微:“……”   逃了逃了,这下她是真的该要起来了。   可贺楼楚却依旧是不放人,任赵灵微怎么推他捶他都不放。   “贺楼!”   赵灵微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同身为习武之人的孙昭会听到里头的动静。   “嘘!你这姑娘,怎么回事?”外头的孙中郎将不知里头的情况,便训起了沉琴。   沉琴只得又是说道:“公主……公主她在里头看朔方郡的布防图呢。”   孙中郎将:“小声点!”   眼见着孙昭已然越来越近,衣服都乱了的赵灵微只得一咬牙,在贺楼楚的耳边说道:“欠着,先欠着。会还的!” 第38章   孙昭虽官拜中郎将, 也在慈圣皇帝的身边为其进行过多次战事推演, 但他还未有真正地领兵打仗过。   和他的好兄弟俞松谋相较,那更是没法比。   今夜, 他在营地率兵伏击了那些过来替他们“收尸”的魏军,算是小试牛刀了一把。   一看他们这些人竟真在来到朔方郡的当夜便夺下此城, 孙昭的心里是既高兴,又还有些飘飘忽忽的。   这不是, 他在来的路上一直都在对自己说呢:没什么,这又没什么。   是以, 他没能发觉沉琴这姑娘的不对劲, 只当对方和自己一样——就是心里高兴!   “公主,孙昭前来复命!”   孙昭来到赵灵微所在屋子的房门前, 自己说出了通报。   但他却从屋里听出了个男人的脚步声。   孙昭连忙抬头,而后就正好对上了前来捡朔方郡布防图的贺楼楚那高大的身影。   孙昭:“!”   贺楼楚与仇怀光结下了梁子,和孙昭又何尝没有呢?   赵灵微捡到哑巴的那一天,孙昭可不就是在帐篷外听篷角, 听到那“歹人”欲对公主行不轨之事就握着枪冲了进去了么?   而今日之情形和当日相较,又有何不同?   孙昭见屋里那人隔着扇门似是和他对了一眼就转身向里走去, 心中一急, 便要冲进屋里。   可沉琴却是又拦在了他的面前。   沉琴:“公主……公主这会儿正在和……”   沉琴的话还没说完, 屋子里就已经传来了赵灵微的声音:“进来吧。”   此时跟在孙昭后面的仇怀光也到了。   “怎么?怎么不进去?”   忙乎了半个晚上, 仇怀光却是依旧神采奕奕。   她见孙昭光是看着自己, 也不说话, 便直接推门进去。   “公主, 仇怀光前来复命。”   只见赵灵微跪坐在案前,脸色红润,眼睛也有些水汪汪的,却是一派精神极好的模样。   而在她的身后,贺楼楚则就站在那里,仿佛高深莫测的护卫一般。   “这……”   孙昭见贺楼楚其人,立马顿住了脚步,却也不知自己该不该抽刀。   “哦,这位是贺楼楚。先前我不在公主的身边,便是他在护卫殿下。”   听到这些,孙昭可就不飘忽了啊。   “你!”孙昭怒视仇怀光:“你怎么能把殿下的安危交给这么一个小子!”   “咳咳!”   赵灵微提高了声音,轻咳了两声。   孙昭于是便和仇怀光一起站定,向自家公主行了一礼,走上前去。   可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这对同僚还是在用极轻的声音交流着。   仇怀光:“就是这么一个小子。”   孙昭:“如何!”   仇怀光:“你我二人加一起,再加上我的三十名千鹘卫。”   孙昭:“怎样!”   仇怀光:“可能打得过。”   孙昭:“!??”   赵灵微见着这两位武将一左一右地走近自己,眼神还是这么的锐利,她的心里其实是慌的。   先前她都已经说了“先欠着”和“会还的”了,可这会儿像个没事人一样,乖巧地站在她身后的混账家伙却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那会儿可真是都要急哭了,就怕孙昭进来之后看到比上次更过分的情形,于是她在慌忙间便只得又飞快地亲了哑巴的耳朵一下,再亲了他的眼睛一下。   如此,那家伙终于放过了她,却还要对她重复了一遍:“先欠着。”   好气啊!   赵灵微气得都想打人了!   对,就是打人,她才不会像贺楼楚一样,气性上来了就咬人!   但她却只得在贺楼楚替她去把那份布防图拿来的时候,心急火燎地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番。   可朔方郡守将的屋子里自然不会有铜镜,因而赵灵微也不知自己整理得到底怎么样,便更是心虚起来。   只不过,她的心里越是慌乱,面上便越是一本正经的。   “我刚刚看了一会儿这张朔方郡的布防图。我们……”   赵灵微的视线对上刚刚被她摊开在了桌案上的布防图,飞速地寻找起她们所在的这座官邸究竟在哪儿。   “你右手食指的位置,向左一寸,再向上三寸。”   原先还是站在赵灵微身后的贺楼楚跪坐下来,这样对她说道。   赵灵微顺着提醒,立刻就在图上找到了守将官邸。   “多谢!”   贺楼楚又问她:“你现在可是想要拿掉朔方郡城内的防卫亭?”   “正是。”   “你的一千六百人现在大多聚集在城南,可兵分三路,从左、中、右同时向北推进。若一切都做得足够干净利落,便可不惊动北门的守卫便拔除所有防卫亭。待到天亮时,便大势已定,自可派说客让北门的卫队束手就擒。”   赵灵微越听贺楼楚的讲述,眼睛越亮。   赵灵微把贺楼楚所说的魏言译成了商言,说给自己身边的两位大将听。   听到对方所说的话里,还有自己听不明白的,她就和贺楼楚反复询问,待到确定了意思后,再说给仇、孙二人听。   赵灵微道:“城中一共三十九处防卫亭,其中又以我指出的这六处人手最多。但在这个时辰,真正会在外巡逻的却不多。需要注意的是步六孤弗所带的亲卫。他们……”   仇怀光与孙昭对于魏国城池的布防习惯并不知晓,但他们听到那些安排,却是觉得自己不仅无法反驳,甚至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排了。   在说完那些后,贺楼楚轻拿起被他放在了墙边的长枪,道:“告诉他们,城内的防卫亭交给他们,步六孤弗的亲卫,我可以去对付。”   如此话语让赵灵微心下一惊。   孙昭见赵灵微这般反应,连忙带着防备看向贺楼楚,并小声向赵灵微问道:“公主,怎么了?”   赵灵微:“他说他可以去解决步六孤弗的亲卫。”   孙昭大惊:“公主不可,他这是要去通风报信!”   仇怀光“嘶”了一声,有些看不下去地抬起手来,挡住自己对着孙昭的那半张脸。   赵灵微果然怒斥孙昭:“他要通风报信何必等到现在?一早就能把我挟持去步六孤弗那里了!”   说完,赵灵微便起身去追对方。   “哑巴!”她在情急之下这么唤了贺楼楚一声,道:“你需要我给你多少人?”   她所问的是——你要我给你调派多少人才能解决步六孤弗的那些亲卫?   贺楼楚:“单人一骑,足矣。”   是了,今晚的贺楼楚在遭遇严阵以待的千鹘卫时,尚可与结了阵的那么多名千鹘卫进行缠斗。若是他抱着杀心而去,想要解决步六孤弗的那些戒备松懈的亲卫,一人便足矣。   但……   赵灵微:“你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贺楼楚似是有些不解赵灵微为何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他反问:“我做这些,你会高兴吗?”   赵灵微:“自、自然是会高兴的。而且……还会特别高兴。”   贺楼楚:“你刚刚亲我的时候,我也很高兴。”   说罢,他便看了仇、孙二人一眼,对赵灵微说道:“让穿银甲的那个留下来护你。他的功夫不错,警觉性也可,但在指挥和调派一事上,不及他旁边的女武将。”   贺楼楚看向赵灵微那比平日里颜色更艳的嘴唇。   他其实是想再亲赵灵微一下再走的。但那样的话,公主便要不高兴了。   贺楼楚有些遗憾,语调中却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情:“走了,两刻之内便会回来。”   屋子的门在被打开后又被关上。   赵灵微转回身去,面对仇怀光与孙昭二人探究的目光,稳了稳心神道:“仇将军,你负责调派人手,在天亮前除掉城内的三十九处防卫亭。记住,尽量别惊动北门城楼上的卫队。”   仇怀光:“是!”   赵灵微:“孙中郎将,你已辛苦了半宿。接下来,便留在此地,保护我吧。”   孙昭刚要兴冲冲地应声,便发觉自己的任务怎么就和身边的同僚那么不一样呢。   但仇怀光此时已然对他拱了拱手,面上则更是一片真诚:“孙中郎将,你方才说得很对,我们不能把公主的安危交给那样一个小子。此事,还得由你来做,我们才可放心。”   领了命的仇怀光也出了门。   但她才带着几名千鹘卫向此处官邸的大门走去,便冷哼了一声。却是不知,她是在哼孙昭呢,还是在哼那贺楼楚。   “将军!刚刚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着我们的枪从里头出来,把孙中郎将的追云给骑走了!”   孙昭身边的校尉一见仇怀光出来,便和人这样求助起来。   仇怀光面无表情,似乎是早有所料。   她冷声道:“那人名叫贺楼楚。他会把追云还给孙中郎将的。”   呵,男人。   谁说只有我们女人才爱耍小心眼的?   争宠、抢功。   抢了功不算,还要骑一骑别人心爱的坐骑。   这些事,男人做起来,竟是比女人都幼稚。   而且还简单直白得如此彻底。   偏生,公主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也没想到。   仇怀光知道妄论公主不好,但此刻她竟只能想到一个词:色令志昏。 第39章   被拓跋子楚骑走的追云虽然还是一匹少年马, 但它显然是一匹血统出色的名驹。   这匹马儿的通身为黑色,四蹄却皆是白色, 故而得名为追云,是中书令送给嫡次子孙昭的成年礼。   并且, 追云虽身强体壮,跑得极快,却是性格温顺, 没有许多名驹的那份高傲。   被拓跋子楚这么个先前只是喂过它几次,还陪它玩了几圈的新朋友骑着走了,追云居然还挺高兴。   但它才要高兴地喷两声气,就听到坐在自己背上的人对它发出了“嘘”的一声。   此时他们距离步六孤弗为和亲使团摆下酒宴的地方已经很近了,拓跋子楚便拉了一把缰绳,示意追云停下来。   女人娇笑着的声音、喘息声、柔软的皮肤被拍打的声音,这些都混在那些被男人骂出的淫言秽语中。   夜很深, 也很沉。   这让从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在进到拓跋子楚的耳朵里时, 变得无比清晰。   真不知沿街住着的人该要如何度过这样的一宿。   太子殿下一想到那守将原先是想把他的太子妃也喊来这里,心中杀意便瞬息而起。   其实,他想要来这里解决这些步六孤弗的亲兵不是为了抢功。   而是……有些事他必须得自己来做。   那几个步六孤弗的亲卫听着院子里的声音,对女人的娇喘声评头论足, 也在外头光凭那些吵人的响动便补出了一副冬日春宴之景, 还时不时地哈哈大笑起来。   “诶我说, 那公主怕是不敢来了吧?”   “可不是么?大商那边的女人, 长得都小模小样的。他们的公主要是过来, 见自己衣服一脱, 居然哪个都比不过,可不是得羞死吗?”   藏在阴影中的那单人一骑便是在此刻于火光中显出身形。   地上的积雪让马蹄踩过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待到那几人发现他时,他便突然发难,骑着马,一枪便刺穿了两名亲卫的身体。   他其实不该那么用力的。   因为这把长枪不似他的龙雀天戟,在戟尖之下还有一卡口。   若他使的是枪,一旦用力过大,便容易把人一下刺个对穿。   然后枪头就会卡在里头,瞬息之间难以被□□。   而这一次,他甚至干脆一下刺穿了两个人。   在第三人挥着刀向他而来时,拓跋子楚便直接将枪挑起,把依旧还被串着的两人打向挥刀之人。   那用的,其实就是作为单刃戟刀的龙雀天戟在用侧边的月牙刀砍人时的招数了。   但,只是给普通士兵使用的长枪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道。   再加之,它在今夜遇上千鹘卫的时候就已经受损,如此,枪柄便在下一刻,轰然断裂了。   更习惯在马背上作战的拓跋子楚皱起眉来。   他丢下那把断了的枪,轻轻一拍马背,借力后在空中一个腾身,抽刀将三人全都斩于马下,而后落于雪地之上。   但他这里的动静实在是有些大了,那些步六孤弗的亲兵已然注意到了这里。   朔方郡中战力最高的士兵们冲向这名黑夜中的不速之客,并被他一刀解决一条性命。   到了后来,这些人竟都在惨叫声冲破喉咙之前便被解决了。   拓跋子楚对那位和亲公主说,两刻之内便能回来。   而实际他用在这些人身上的时间,前后加在一块儿都不到一盏茶。   当他又回到马背上,院子里那属于女人的叫喊声便在这一盏茶的缓缓升温后突然拔高,变得高亢,而男人则低吼起来,甚至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让那低吼渐渐变为了大喊。   太子殿下只是看了那个方向一眼,便拍拍追云,示意刚在雪地里搜出了几棵草吃的马儿可以回去了。   他的太子妃还没有说想要看这些人如何死。   那他,便先留院子里的人一命好了。   在他走后,雪又在那些还温暖着的尸体上渐渐落了一层。   仇怀光刚带人端了一个人数不少的防卫亭,骑马经过这里。   她身边的一名千鹘卫看着地上这横七竖八的一片,不禁流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说道:“这贺楼公子做事,也太潦草了吧?”   仇怀光叹了口气:“谅在他只是一个人的份上,算了吧。我们替他收个尾。”   此时的仇怀光与其所率千鹘卫已经又换了一套衣服,远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城内巡逻的魏国卫兵似的。   她们下马来到这些已然挡了路的死人面前,把他们全都拖到了墙边,让其背靠着墙,排排坐。   诶?   好像……还是挺潦草的?   算了算了,看起来差不多就行了。   反正,在城内的街上骑着马的,很快就要只剩下她们的人了。   千鹘卫的姐妹们用雪上擦了擦手,然后再拍拍手,骑着马走了。   寅时三刻,一支朔方郡的城内巡逻部队从他们所属的防卫亭里出来。   这已是天亮前的最后第二波城内巡逻部队了。   但他们才骑着马打着哈欠出来,便迎面遇上了又一支巡逻部队。   巡逻部队的队长脸上带着困意,抬手和那边的人打了个招呼,而在雾气之中的那人,也对他点了点头。   巡逻部队的队长继续骑着马向前。   但很快,他的脑袋就转过弯来了。   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遇上和他们迎面而来的另一支巡逻队伍的?   等、等等!刚才队伍里的那些人,他有见过吗?   巡逻部队的队长才拉着缰绳让马儿转过头来,便看到自己身后的二十人已然倒下了七八个了!   “不好……”   “了”字还未出口,他便已被一把飞刀射中了脖子。   在步六孤弗的官邸中,那间用来存放机密要件的屋子彻夜都点着灯。   但在这个夜晚,步六孤弗的部下中,已经没有谁有余力注意到这份异样了。   先前让赵灵微看了许久的朔方郡布防图已然被放到了地上。   这会儿摊在她面前桌案上的,则是一份魏国的地图。   但那些地名实在是太难看懂了,十个字里有九个半都是她不认识的。   剩下的半个字,要么是“河”,要么是“州”,要么是“郡”,要么是“城”。   这可不是等于什么都没看懂吗!   赵灵微原本就是一路舟车劳顿才到了此处,打算好好休整一番的。   可她却根本来不及休息,就直接在当夜被逼着上手干起了大事。   到了这会儿,她根本就是困得快扛不住了。   原本,她不看地图倒还好,但这天书一般的地图在她眼前一摆开,她就根本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赵灵微用双手一起挡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并在打着哈欠时偷偷把目光往上抬了抬。   孙昭还在看她。   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赵灵微险些一个没坐稳,倒下身去。   太和公主觉得,她莫不是瞎了眼,才会在十四岁那年瞧上过孙昭。   但幸好,那一阵她看上过的千牛卫备身实在是没有三四只手都数不过来。   即便是沉琴和童缨都说不清楚,被她瞧上过的人里,有没有孙昭。   哎,赵灵微自己也是知道的,她这好像有些离谱。   但谁让千牛卫备身不仅要看出身,得是皇亲国戚或者三品以上大员的正室所出的嫡子,还得文武双全、说话利索、且要长得好看呢?   若是以上四条全都能符合,那其实想不讨人喜欢,都挺难的。   而且,那年她的胆儿还没现在肥。   即便是肆意妄为,也是夹着尾巴在妄为,肆意是肆意不起来的。   就算瞧上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也不过是下次若还能看到,便多看几眼,而已。   但……俞松谋肯定知道她瞧上过孙昭。   不然他也不会在皇帝举行武校时,点名要和孙昭比的。   却不曾想,他们二人居然在那场武校之后成了朋友。   陪在赵灵微身边的沉琴已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了,她不禁擦了擦眼角那困出来的泪水,说道:   “公主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左右坐在这儿等,和躺去榻上等,也没什么差的。”   赵灵微一声叹息,语重心长道:“可孙中郎将这样看着我,我实在是睡不着啊。”   孙昭:“我在护卫殿下的安全。”   沉琴实在是看不过眼了:“护卫公主的安全,是让你盯着公主吗?是要你看着歹人!”   孙昭惭愧:“可……歹人还没回来。”   赵灵微:“…………”   赵灵微:“如果你说的那个人是哑巴,那其实,他不姓歹。”   孙昭一听公主自己提起了那魏国人,便立刻来了精神。   孙昭:“公主先前虽已说了贺楼楚那时为何会让我们误以为是哑巴,也说了他与魏国太子之间的渊源,但臣还是觉得此人身上疑点重重。尤其,他现在还要主动帮忙去解决朔方郡守将的亲卫,这实在是……”   孙昭说了那么多,想要向表达赵灵微的中心意思却是很简单:   贺楼楚身为魏国人,却这么主动来帮我们这些大商的人来夺城,这也太奇怪了。   眼见着孙昭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这之中的利害关系,赵灵微不禁再次轻咳两声。   她对自己说:作为一个姑娘家,这样的话是有些难以启齿,但……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让大家懂她了,以后便能容易许多。   在孙昭一脸疑惑地看向赵灵微时,公主殿下便发话了。   她说:“现在朔方郡的形势虽还未定,但我确是有意……有意收他……收他做我的贺楼君。”   说着,她又给自己打气一番,而后理直气壮道:“我知道,太子子楚现在还生死未知。但眼下魏国的局势已然乱成这般了,好多事都变了。   “若他还没死,下次见了面我便可以告诉他,我们的亲事不是一定要作数的,豹骑将军,我们也可以自己抢回来。   “但他若要我帮忙做些什么,我也可以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帮他一二。” 第40章   赵灵微的这些话语实在是坦坦荡荡, 且不加掩饰。   同时,这些也着实是让孙昭听得脸色通红。   是的是的, 他的确是已经在慈圣皇帝的身边办差好些年了。   是了是了,他也的确是看到过控鹤府里那些侍君的男子。   但面前的公主……还是比他小不了那么几岁的同龄人啊!   “贺楼君”一词被赵灵微这般正值嫁人的最好年纪、美得摄人心魂、且身份尊贵的女子说出口来, 实在是让孙昭再也没法接着目光如炬了。   “公主!”孙昭近乎失态地唤了赵灵微一声,说道:“公主何必如此……如此妄自菲薄。”   “哦?”赵灵微把这个字拉长了音调,玩味一般地看向孙昭:“此话怎讲?”   孙昭:“殿下乃我大商公主, 出生高贵,且……且还是陛下倚重之人。世间真心爱慕公主的男子,更是有许许多多。公主这般女子,何至于需要找、找这些侍君什么的。”   赵灵微:“那我现在还挺喜欢贺楼楚的,我便嫁给他,你觉得如何?”   孙昭:“不可!”   孙昭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一句“不可”,而后才意识到了赵灵微为何说, 她想要收那人做自己的“贺楼君”。   身为一国公主, 此刻她在敌国境内,遇上一名身份不明,却又让她心生喜欢的男子。   难道她就能嫁给那人了吗?   自是不可能的。   与公主的终身大事相关的种种事物以及利害关系着实太多了。   那难道,她就该动心忍性了吗?   她的确是可以这样做。   但……为什么?又凭什么?   凭她以公主之身与某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以亲事相结合, 便能换到更多的好处吗?   是, 她也可以凭借多年谋划, 最终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   但这贺楼楚, 当真就让她那么喜欢吗?   不可能的。   更何况, 人生得意须尽欢。   对于男子来说是如此这般, 对于女子来说,道理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赵灵微显然没有因为孙昭那句近乎呵斥的话语而动怒。   她甚至依旧是带着明艳的笑意看着孙昭。   那反而……让感觉自己占着理的孙昭低下头来。   良久,孙昭才憋出了一句:“那……我兄弟松谋怎么办?公主不是说,他还活着吗?”   赵灵微脸上的笑意这才淡了些许:“你想对我说什么?”   孙昭:“既然殿下与那魏国太子的婚约已几乎不可能完成,而我们又还想达成陛下所托之事,把豹骑将军抢回来,那……公主和松谋不是还能……结下良缘?”   赵灵微此时已是极为不悦。   可孙昭却是低着头在和她说着这些话的,因而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已然惹怒公主。   他只是接着说道:“可公主现在却要收那贺楼楚做侍君,那不是让松谋……寒心吗?”   “孙昭!”赵灵微终于忍无可忍,怒斥了他一声。   此时她的气势已经压过孙昭何止一头。   赵灵微:“在与魏国太子订下婚约之前,我便已是大商晋越县主,是陛下的亲孙女。但松谋一朝战败,我奶奶便要用我去把他换回来。在我施计之前,我甚至还得嫁给比我父亲都老,且还荒淫无度的魏国国主。你怎么不问我寒不寒心,屈不屈辱!”   孙昭被问懵了。   公主和亲乃是大商的国之大计。   这位中书令之子也早已习惯了,习惯了目送着一位又一位的公主被和亲使团送往西边、送往北边。   在他的心里,的确对那些有着柔弱之躯的皇室之女怀有敬意。   他有时也会感慨。   但他,的确从未想过,这些和亲公主们“寒不寒心,屈不屈辱”。   赵灵微又道:“松谋乃我大商第一战将,是为国之栋梁。我与他自小相识,关系亦是极好。   “但因为他对我奶奶说他除我之外便别无所求,我就该为他虔诚守贞?甚至于……一旦知道他还活着,便欢欣雀跃地等着,等着让你们把我赐给他吗?”   赵灵微掷地有声地骂道:“我是金银财宝?是良田美宅?还是名驹宝马?”   她其实不是在骂孙昭,且这位千牛卫中郎将也只是并不无辜地受了牵累。   赵灵微所骂的,不过是自那日的樱桃宴以来,便一直强加在她的身上,且束得越来越紧的镣铐与枷锁。   而现在,她终于能把那些全都撕个稀巴烂了,再把这些破铜烂铁一股脑地扔到一名男子的头上去。   那一句句的质问,几乎是将孙昭罩进了一口大钟里,再用敲钟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这口钟。   在赵灵微说完这些,又站起身来的时候,孙昭甚至不禁向后退了那么一些。   但赵灵微却是在臣子面前正襟危坐得有些久了。   当她试着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然麻了,这便向前跌了过去。   孙昭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却是被公主撞进了怀里。   属于女儿家的柔软体香便混着衣物上的熏香一起沁入孙昭的鼻尖。   这也让孙昭的呼吸在那一刻乱了些许。   “臣……臣扶殿下去榻上休息。”   要不然慈圣皇帝怎么会说孙昭是块木头呢?   赵灵微的腿都已经麻得要让她用手去拎才能抬得起来了,他却还在说要扶人去榻上休息。   这间屋子的门便是在此时被人从外面打开的。   那正是一身冷意的贺楼楚。   他看到赵灵微竟是靠在孙昭的怀里站着,眸色已是比片片飘落的雪花还要更冷了。   但一见到赵灵微此刻正一手扶着那人,另一手则拎起自己的一条腿往地上砸,便知道她的腿应当是麻得毫无知觉了。   贺楼楚脱了沾着血的鞋走进屋里,并快步走到两人的面前。   他瞪了不识情也不知趣的孙中郎将一眼,并直接在对方的惊呼中把赵灵微打横抱了起来,而后放到地上。   贺楼楚把手放到了赵灵微先前勉力拎起的那条腿上,问:“是这条腿麻了吗?”   才刚刚训完了人的赵灵微连忙憋憋屈屈地点了头。   贺楼楚便把她的那条腿向外拉了拉,让它能够伸直,而后便从脚底开始给赵灵微按了起来。   “哎、哎轻点。”   赵灵微才被贺楼楚那么一按,便险些踢起脚来。   但她却是被这少年双手一起拢着按住了脚,而后放轻了力道再次捏按起来。   孙昭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却是也看明白了。   孙中郎将低下头来,并跪在赵灵微的身前,问:“公主的左腿可是也麻了?”   赵灵微也没多想,直接说道:“是也有一点……”   然后……孙昭居然就也学着贺楼楚,给赵灵微按起了她的左脚。   一开始的时候,孙昭倒是没这想法。   但当他在赵灵微没能看到的地方与贺楼楚对上视线,便隐隐有了要与此人较劲一番的心思。   哼,我替我兄弟和你拼一局!   他给赵灵微按脚按得愈发尽心,也愈发认真起来。   可这种情形在赵灵微看来……可真算是个什么事啊!   她的腿和脚原本都已麻得失了知觉。   现在,却是在那两人掌心的热度与适中的力道下,慢慢有了刺刺的、痒痒的感觉。   那种奇怪的感觉就顺着两人越来越往上的动作,与那些热流一起向上直窜。   太和公主几乎是咬住了衣袖才让自己没发出什么奇怪的声音,却是看着这两个即便跪在她面前都比坐着她高出了好大一截的大男人,不知该如何停下这份古怪。   门外的沉琴原先因为贺楼楚走得太快而来不及把人拦住,正要追进来赶人呢,却看到了如此让人脸红的一幕。   沉琴这回学乖了。她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她就扒在门边,看看。   捂着胸口,看看……   孙昭原本还是在替赵灵微揉着脚踝的,可一看旁边的贺楼楚都已经揉到小腿了,他便也加快速度,把手移到了赵灵微的小腿上。   原本麻得厉害的腿是在两人的动作下好多了,可那两双火热的手却几乎已经要按到她的大腿上来了。   这种新奇的感受让人舒服极了,也让人享受极了,但也……着实是糟糕得厉害。   眼见情况已然越来越不对劲了,赵灵微终于狠下心来,用力拍掉了两人的手。   赵灵微:“好了好了!这都要按到哪儿去了!”   孙昭幽幽道:“公主为何要先用商言对我说这句话?”   赵灵微:“……”   这是赵灵微今夜第一次被孙昭给堵着了。   哼,我不跟你们说了!   这么想着,赵灵微便用手一撑地,要站起来自己走去屋子里的坐榻上。   但她才这么一动,贺楼楚便用魏言问她:“要去哪儿?”   赵灵微:“去……去那边的榻上,休息一会儿。”   说完,她还又加了一句:“我去睡一会儿,等仇将军回来。”   “好。”   说完,贺楼楚便又将她轻易地抱了起来。   孙昭因为不会魏言而失了先机,他就这么看着自家兄弟的情敌把他们公主给抱向了榻上。   孙昭心下一急,连忙追了上去:“你小子想做什么!”   贺楼楚自是不能回答他的,只能是在他怀里的赵灵微我累了,他……送我去休息一会儿。”   困了一宿的赵灵微终于能躺到榻上歇息了,也总算能找到机会光明正大地背对着两人,再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   但让她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事却还在发生。   被盖到了她身上的斗篷,是两件!   她不禁在心里再次高声问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但她不能出声,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侧躺在那里,等两人识相地退下去。   不一会儿之后,屋里的灯终于被吹灭了。   待到屋子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赵灵微才不再紧紧地缩在这张榻的最里头了。   仿佛已然闭了好一会儿气的公主殿下翻过身来,面对着天花板仰躺着,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显然已经不怎么对付了的两人是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   热闹的地方,也只是从屋内移到了屋外。 第41章   贺楼楚生得极为高大。   孙昭身量也很长,穿着一身银甲, 看起来威风凛凛的。   当这两人吹了灯, 大步向外走去的时候, 在门外已然偷看了好一阵子的沉琴根本来不及跑远。   因而, 她只得在向外跑了几步以后, 故作热情地与两人打招呼, 借此来掩饰自己在人背后偷看别人又被人发现的心虚。   孙昭这么对上沉琴, 面上也是有些心照不宣的古怪。   此时向天鸽已然回来了,正坐在院子里烤火呢。   穿着那么沉的盔甲跑了半夜,这可真是让他去了半条命了。   因而,他就恳请先前为他劈过箭,砍过刀的童缨给他捏捏肩膀。   一边被捏,一边还“嗯嗯啊啊哎哎哟哟”地叫唤着。   孙昭和贺楼楚先前还在屋里给赵灵微按揉了好一会儿的脚和小腿。   此时一下撞上向天鸽那不知是享受还是痛苦的一幕,心里自然是觉得古怪极了。   连带着先前躲在房门前的沉琴都感受到了那种不对劲,连忙上前对童缨说道:“公主都睡了, 你们在院子里搞这些,怕不是要把公主给吵醒?”   这会儿已是卯时了。   即便这里是冬夜很长的朔方郡,距离天亮也不会有太久了。   孙昭干脆让童缨和沉琴这两位侍女去找间屋子休息。   他们三个大男人待在院子里, 守着正在里头小睡的赵灵微也就够了。   好戏也正是从那两个姑娘退场之后才开始的。   孙昭与贺楼楚两人几乎是同时找了个距离对方有些远的位置坐下。   两人才一坐下来, 便让对环境中的“人气”十分敏锐的向天鸽感觉到了不妙。   “孙中郎将。”   在童缨离开后便自己烤起了馒头的向天鸽唤了孙昭一声,问道:“现在我们都已经回来了, 你要不要去看看仇将军需不需要帮忙?”   “不去。”   孙昭的这句话虽是在回答向天鸽, 但他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贺楼楚。   “我要留下来, 看着这人。以防……他深夜去冒犯公主。”   “咳咳!”   这馒头, 干吃还是挺噎的。   向天鸽像是在吃着山珍海味一样,把嘴里的馒头细嚼慢咽。   在使团里,除了赵灵微,就是向天鸽的官最高了。   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敲打敲打这位中郎将的。   “孙昭啊,这位贺楼公子呢,他原本就是公主看上的男宠。人家要是深夜去找公主,那不叫冒犯,叫侍寝,叫暖床。是有功劳的。”   “公主千金之体,怎能与如此粗鄙之辈有肌肤之亲!”   此时不通商言的贺楼楚也不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就只是拿出自己的酒囊,喝了几小口酒用以暖身。   可他已然如此安静,火却还是烧到了他的身上。   孙昭拿起自己的佩刀,用刀柄指向贺楼楚,对向天鸽道:“向正使,还请你告诉他,我要同他切磋武艺!”   向天鸽老老实实地把原话译给贺楼楚听了。   可贺楼楚却是想也不想便道:“没兴趣。”   孙昭都气笑了:“今日仇将军对我说,我与她二人一道,再加上她的三十名千鹘卫,可能会打得过你。”   向天鸽都震惊了:“哟,这么厉害。这还来当男宠?多划不来啊。”   孙昭又道:“但我觉得这句话太不可信了。”   在向天鸽把孙昭的话全都译给了贺楼楚之后,原先还只是看着面前那堆火的贺楼楚终于抬起眼来看向对方。   贺楼楚:“若是点到为止,胜负各半。若是动了杀念,你们打不过。”   孙昭面色铁青,显然已是被气得不轻。   宝刀出鞘的风便在下一刻让火焰都避让起了它。   屋内,困得不行的赵灵微已然睡得迷迷糊糊的了。   但她刚要睡沉,便听到了一阵金石相击之声。   有刺客!   步六孤弗的人杀进来了!   听到了那阵声响的赵灵微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如此想到。   她被惊得拿着刀从床榻上跳起来。   但很快,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响起来了,而孙昭那被压着的,带着火气且很是不服的声音也在安静的深夜中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再来!”   赵灵微:“……”   大晚上的把我吓醒,结果……   就这?就这?!   赵灵微拿着刀,赤着脚轻轻地走向房门,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向外看去。   一看,果然是这两人半夜不睡觉就只想着要打架。   赵灵微再次松了口气,但这样一来她就感觉到过分劳累之后的头疼了。   得,她还是得睡。   公主殿下又提着刀回了榻上,给自己盖上斗篷,接着睡。   由于外头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刺,她便用斗篷把脑袋都给蒙了起来。   还是觉得注意力被撩拨,她就又用手臂盖住自己的耳朵。   反正她是不会出去劝架的。   那情形,怎么想都是怪怪的。   他们男人的事,就让男人自己解决吧。   赵灵微是已经又累又困了。   迷迷糊糊的,又时而被那刀剑相撞的声音激得清醒那么一两下。   在这种时候,她竟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才离了没多久的家。   她那韬光养晦多年的父亲,要是知道她才一到朔方郡,便在当夜就要把整座城都给端了,定是得被她吓个不轻。   “女儿!此事太冒险了,我们得从长计议!”   她那个性软弱,却还记得自己做皇后时的光景的母亲……   怕是才知道她去夜袭哑巴,摸了别人好几把,也让人把自己的嘴唇给咬破了,就该气得晕倒在地了。   对,然后她就该自己去掐母亲的人中。   待到母亲悠悠转醒,便再在她耳边说:母亲,刚刚孙中郎将和我那贺楼君,还一起给我按腿呢。现在他俩被我拍出去了,就在外面打起了架。   母亲必是又昏死过去了。   这回连掐人中也该掐不醒了。   得……得泼水。   不不不,这太不孝了,此事她不能做。   她得,给母亲寻来十本《女德》、十本《女诫》做枕头,再给母亲盖上被子。   让母亲躺在那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一想到这滑稽的情形,赵灵微就乐得偷笑起来。   要用两只手一起死死地捂住嘴,才能不笑得大声起来。   又是一声暴躁的“再来!”从屋外传来,赵灵微则是止不住心里的窃喜,两只脚好像要登山一样不断扒拉着这张榻的靠背。   然后她又想起元嘉弟弟和善贞妹妹在知道这些之后可能会怎样。   但不管她怎么想,心里都没那份诗里常会有的……那种,那种思乡之情。   她也一点也不觉得伤感。   在这样的一夜中,既没有梳洗、也没有躺在软榻上盖着锦被的太和公主就只是觉得痛快,觉得人生得意,觉得她好像明白了那些英雄人物建功立业时的豪情万丈。   赵灵微便是在这种心情下睡着的。   待到被她用来蒙着脑袋的两件斗篷都慢慢滑落到她的肩上,并且那冬日清晨的阳光也渐渐透进窗户,把本就睡得不沉的赵灵微渐渐唤醒,她便感觉到自己的屋子里似乎有了一个人影。   公主殿下眼睫轻颤着,还未清醒便向那处看去。   只见一个作男子装扮的女子从屋门口走到她的榻前,以军人之礼单膝跪在了那里。   “仇将军?”   赵灵微费力地睁开了眼,并坐起身来。   “启禀公主,怀光不辱使命,已将朔方郡内的三十九处防卫亭全部拿下。城北城楼的守卫现也已向我们投降了。”   即便是仇怀光如此沉稳的人,她也在终于替赵灵微拿下此城后难掩心中激荡。   赵灵微也该是如此的。   可真当她一觉睡醒便听到了这般好消息,她反而只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仇将军一定能做成此事的。”   整整一夜都未有好好休息。   这让赵灵微的气色看起来并不那么好。   并且,她那原本梳得极为精致的头发也已经乱了。   可这些都无损于她的美。   她从榻上起来,亲自将跪着的仇怀光扶了起来。   赵灵微:“现在,就只剩下那帮还在呼呼大睡的色鬼饭桶了。”   她所说的,便是昨夜出席了那场接风酒宴,却是一直到早上都没等到她的那些人了。   仇怀光:“是也。接下来,公主打算怎么办?”   赵灵微:“我啊,打算梳妆打扮。”   仇怀光显然因为这样的答案而有些回不过神来。   赵灵微:“将军有所不知。昨夜,他们一直都在催向正使把我叫来。向正使便说……公主在沐浴更衣,公主在梳妆打扮。”   赵灵微走到窗户前,感受了一会儿此刻还不会刺到眼睛的阳光,说道:   “沐浴更衣怕是来不及了,但梳妆打扮,还是要的。向正使乃我使团正使,他既已替我担待了一番了,我又如何还能让他说出的话成了骗人的鬼呢?”   说着,赵灵微心中又是一阵好笑。   “既然这些人都已经死到临头了,便让他们好好看看,我这位大商的公主,到底是美是丑。又值不值得,让他们等上一宿。” 第42章   昨夜的朔方郡又是下了许久的雪。   在那间让城中武将经常一起聚集着喝酒的行馆门前,背靠着墙在那儿排排坐着的守将亲卫已然身上积了一层雪。   他们冷透了,且僵硬着。   远远看去,就仿佛冰雕一般。   作为冬日的早晨,现在的时辰还早。   已然在梦中经历了一场盛大变故的朔方郡,此时还未完全醒来。   也不知是因为这座行馆并不在城中最为热闹的主干街道上,还是城中百姓都不愿撞上这些醉到了天明的大人物,行馆门前的街上竟是连一个人也没有。   行伍整齐的军队,以及那架让人不论看几次都还是会觉得惊艳的黄金马车行至此地,停了下来。   当马车的车门被打开,千牛卫中郎将孙昭便从马上下来,向他们的公主伸出手去。   一只纤纤玉手从车门内伸了出来。   随即身穿红色艳丽大衣,脖子上则围着一圈兔毛围脖的太和公主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今日她戴了自己很喜欢的那串点翠金步摇,描了眉、也为自己点了朱唇,还在额间贴了花。   她仿佛让人见到了一株在冬日出现的芍药。   但那些可能会将花朵冻伤的雪花却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花瓣上。   红色的地毯被士兵们自马车前铺开,并一路铺向那间落满了雪的院子。   看似柔弱的和亲公主让模样俊俏的中郎将扶着自己,踩到了地毯上,透过被破开的大门望向行馆的庭院。   “砰!”   从远处传来的这阵声响让正埋首在女人腰腹上的步六孤弗停了呼噜声。   但他却还是没醒,换了一侧脸去埋,接着睡。   这是一幕怎样荒诞的情景啊。   喝醉了的武官们或趴在桌案上,或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酒杯,还有那吃剩下的牛羊骸骨都散落了一地。   而在前一晚被向天鸽请来的那些女人,她们则是或光着躺在桌上、或被一两个猛汉扒着,躺在铺了衣服的地上。   而在屋外,带着肃杀之意的千牛卫与千鹘卫则依照公主的吩咐,有意隐去了脚步声,在赵灵微走到这里之前便已在廊上排成了两列,低着头恭敬地候在了那里。   向天鸽走在了前头,为盛装而来的公主带路。   而在赵灵微的身后,则还跟着仇怀光、孙昭以及贺楼楚这尊有着琉璃色眼睛的杀神。   昨夜,他用了几日的枪断了。   贺楼楚觉得普通的商制长枪果然用起来不顺手,便干脆只是带着刀跟在后面了。   留在这里盯梢的人在他们到来时便已经告诉赵灵微,里头喝酒的这些人从昨夜起到现在,来这儿的还一个都没走。   如此,原本处于弱势的一方便真的给此处的地头蛇来了一个瓮中捉鳖了。   向天鸽离开时是逃一般地走的。   现在不过隔了一夜,形势便已完全逆转。   再来时,他已是挺直了胸膛,走起路来都两袖生风。   这一切都得益于赵灵微的有胆有谋与雷厉风行。   向天鸽想要对自家公主投桃报李。   他快行了几步,态度殷勤地去替赵灵微推开了门。   但门一开,向天鸽便僵住了脸,还要把门给拉回来。   赵灵微:“怎么?”   向天鸽面有尬色,抖了抖袖子,向赵灵微拱手道:“昨夜……昨夜臣为了应付这些人,请了些青楼女子过来。现在里头的情形,有些不堪入目,怕是会冲撞了公主。”   赵灵微吸了一口气,凝神想了片刻。   她道:“无妨。既然这世上不止有至美之色,我便不可只是看那落花,看那流水,看山川壮丽之景。向正使,带路吧。”   于是那间屋子的门被完全打开,屋内的浑浊之气也便溢向屋外。   贺楼楚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但是看到里面的情形,他便直接从赵灵微的身后走到了身前。   那高大的身躯挡在她的面前,其松雪之意也替她稍稍抵挡住了那片污浊。   赵灵微在愣了愣之后笑了起来。   刚才与向正使说了话,倒是把他给忘了。   “让我进去吧。我让大家替我忙了一整夜。和那些能让人身陷险情的危险相比,总有那么些小事,是我该出手去做的。”   那语调太过温柔,竟是让此处除了他俩之外唯一能听懂这些的向天鸽都偏过了老脸,不看他们这里了。   这间让人寻欢作乐了一整夜的屋子,炉火烧得极旺。   里头热得甚至都让人觉得有些燥了。   当向天鸽将屋子的门全然打开,那些从外头冲进里头的寒冷之意自是让里头的好些人都骂骂咧咧地醒了过来。   一名低级武官被他们唤去把门给关上。   当那人走至门口时,便看到了衣着华贵得能让此地蓬荜生辉的少女推开挡在她身前的人,就此现于他的眼前,也令他失去了所有的话语。   随着赵灵微看了一眼里头的情形,并提起衣裙踏进这座酒池肉林,那插在她发间的金步摇便也摇晃了起来。   醉了一宿的低级武官看她这样进来,便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也不知是那名贵的点翠坠子,还是金步摇的主人让他被迷乱了眼睛。   低级武官觉得晕乎乎的,并晃晃悠悠地坐倒在地上。   “哪个是他?”   太和公主轻声问道。   于是向天鸽便在那一片糜烂之景中努力辨认了起来。   随着向天鸽走近那些醉醺醺的,刚要醒来的人,赵灵微便该跟着他,也向前去了。   是,她的确是在执意要进到这里之前便已想好了。   但当她真的进入到这般景象之中,她还是会像一只通体白色的,高傲的猫儿一样,看着眼前的整片泥泞,都不知该把自己的脚往哪处放。   跟在她身后的贺楼楚便是在此时隔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   那股猛然而至的,存在感极强的力道让她睁大了眼睛。   她正要一个挣动,就听到贺楼楚对她说道:“我带你走。”   贺楼楚又道:“向前走。”   她已然不想再去看那些或多或少地赤着身的男男女女,便把视线往下挪,往已走到了自己身旁的,贺楼楚的衣摆处看。   被冷风吹醒了的那些朔方郡武将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们的面上原本还是一片戒备之色,然而看到屋内那身穿大商式样的红色大衣,其尊贵之气让人一见难忘的少女,再一看在她前头找人的商使,就又松懈下来。   “哟,这就是他们的公主啊。”   “好看,好看。”   这些人没看见守在外头的千牛卫以及千鹘卫,就光是看到了跟着赵灵微一起进来的仇、孙、贺楼三人。   他们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还笑呵呵地给向天鸽指着他们将军的位置呢。   也就是在向天鸽态度极佳地说出了“多谢”一词时,贺楼楚那抓着赵灵微的手突然一下子握紧。   赵灵微痛得脸色都发白了,却没有发出声来,而只是呼吸重了些许,顺着贺楼楚正在看着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把看起来绝非凡品的戟刀。   一把连刀柄都是用金属所制,上面还有铸有雕花的单刃戟刀。   无论是戟上的尖刃,还是戟刀边上的月牙形刀刃都泛着一股极为危险的暗光。   赵灵微只要一想,便能知道骑在马背上挥舞这样一把戟刀该是怎样威风凛凛的事。   可此时,如此宝刀却是与那些吃剩下的牛骨、羊骨以及碎肉一道,倒在了墙边。   而在那月牙形的刀刃上,则还荒谬地卡着一层厚厚的墙灰。   显然它之前是被人靠着墙放着的,却因为戟刀的底部也是金属制的尖刃而无法站稳,便如此慢慢地,慢慢地划着墙往下滑。   最后,轰然倒地。   “哐!”   “公主!找到了!”   向天鸽的声音唤回了赵灵微的思绪,而先前还隔着衣袖抓着她手的贺楼楚,则不知在何时松开了她。   被步六孤弗埋首在腰上的女人醒来后连忙要坐起身来,却是又被睡梦中的那人“啪”的一声拍在了胸上。   “别吵!”   女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赵灵微于是稍稍挪开了些视线,对向天鸽说道:“去把他叫起来。”   但话一说出口,赵灵微便又抬起手来,说道:“态度好一些。”   而后她又对仇怀光下令道:“这些女人……也是向正使请来的。你便去外面借几件披风,让她们好披上吧。”   “是!”   仇怀光看了屋子里的这些人一眼,确信他们没可能在顷刻间便于贺楼楚的眼前伤到赵灵微,便向着屋外走去了。   那步六孤弗显然是昨夜喝得太多了,也在女人的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他让向天鸽唤了好几声才真的清醒过来。   而他一看那立在他身前的盛装美人,脸上便又笑了起来。   “听说,将军等了我一夜。”   赵灵微仅仅是站在那里,便以她那属于皇嗣之女的仪态和风华与屋内的所有人都划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她是用商言说出的这句话。   向天鸽一听便明白了自家公主的意思,帮她把这句话译成了魏言。   “他娘的,可不是吗!你这小娘子,真让老子好等!”   说着,步六孤弗便站起身来,要走近赵灵微。   可不等有人去拦他,他便自己向后跌了一下,用手撑住了桌案才没有倒在赵灵微的身前。   这本该是一件丢脸的事,可步六孤弗却是大笑起来。   “公主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穿着衣服都这么好看,迷得我都站不稳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若向天鸽是在前一天的晚上听到这句话,自是会强掩住惊慌,并陪着笑让对方别这么说了。   可这会儿,他们已胜券在握。   步六孤弗还是这般模样,那便很是无趣了。   步六孤弗不知道赵灵微是懂魏言的。   见向天鸽不说话,便呵斥他道:“你聋了吗!把我的话说给你们公主听啊!”   向天鸽没好气地偏过脸去。   他按捺着不愉快,对赵灵微恭敬道:“公主,这话我没法译。他简直是在当众羞辱公主。”   步六孤弗身边的参将昨夜不像他们喝得那么多。   看到向天鸽与那原本应该既惊慌又害怕的和亲公主现在都是如此态度,便已然觉得很不对劲了。   “将军。将军这……”参将站起身来,唤起对方。   可步六孤弗才要转过头去,赵灵微的声音便又响起了。   “听闻,将军说不怕我去太子那里告你的状,也不怕我在到了王城后说你对我颇为不敬。”   赵灵微既然不是用魏言在与那步六孤弗说话,便不需看着他,而只是在仇怀光为那些女子送去斗篷,并让她们这便离开的时候向四周环顾一圈。   她看似是在看这间屋子,实际却是将屋内每一名武将的样子与神情都收入眼中。   “不错,我就是这么说的。”   说着此话的步六孤弗显然颇为得意,他道:“活人难道还用得着怕死人吗?那小子的人头都被我砍了,他的龙雀天戟也被我给收了。”   谎话在昨夜被炫耀了多次,于是他便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此刻,步六孤弗那魁梧的身躯晃晃悠悠的,绕着赵灵微走了一圈。   “嗯,不错。是真不错。虽然不够辣,但就是勾人得厉害。带劲,他娘的,老子的心都痒了。”   那边的参将唤了自家主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便上前来要拉住对方说话。   可美色在前,还醉着的守将哪有心思听一个大男人说话?   步六孤弗推了参将一把,一步步地逼近这位看起来柔弱可人的和亲公主。   “你们都别动。我自有安排。”用商言说出这句话的,是赵灵微。   但贺楼楚却是听不懂的。   他捡起落在了角落里的龙雀天戟,仿佛在看死人一般地看着朔方郡的守将及其部下。   步六孤弗虽然既好色又自大,但如此明晃晃的冷意,他还不至于感觉不到。   他的目光依旧还紧紧黏在红衣公主的身上,嘴上则沉声命令道:“看好那人,别让他来打搅我!”   在说出如此命令之后,他的那双眼睛便在赵灵微的注视下露出了邪念。   “公主,我虽已决定要把你送给拓跋缺,但你实在是太让人喜欢。不如,你就先陪我玩上几……”   “天”这个字还未说出口,他的血便自颈部的那道伤口飞溅出去。   出刀之人,则正是他眼中柔弱可欺的大商和亲公主。   赵灵微的刀法太快了。   那并不是这些魏国武将所熟悉的气沉山河之势,也不是战场上所常见的乱刀砍来、乱刀砍去。   它是惊雷声响起之前的那一下闪电。   仿佛无比轻快,又悄无声息。   却是在落下的数息之后才在人心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   今天特意穿了一身红衣的赵灵微仿佛是担心自己的白色围脖会被弄脏,便在出刀之后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自己。   当衣袖被放下,所有人便都看到了她那苍白了些许,却依旧美得动人的脸。   那些先前还都在提防着贺楼楚的人便怔怔地看着她。   连带着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步六孤弗也是如此。   被赵灵微拿在了手上的刀还在滴着血。   宝刀与美人便在此刻合为了一个动人心魂,却又危险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意象。   她见捂住了自己脖子上伤口的步六孤弗怒目圆睁着,那魁梧得仿佛山丘一般的身体也就要向她倒来。   如此,她便又出一脚,将已成名多年的这名朔方郡守将踹倒在地。   鲜血飞溅着,那壮硕的身体则仿佛出了水的鱼一样,在地上一弹一弹的。   赵灵微便是在此时,用魏言说出掷地有声的话语:“我对于和死人一起玩闹没有兴趣。”   说完,她便看向那名先前已然拦了自家主将数次的参将。   悦耳的声音也在下一刻响起。   她问:“你想死,还是想活?” 第43章   ‘你想死,还是想活?’   屋内的朔方郡武将瞬时安静了下来。   整间屋子里, 只余离开之前还往回看了一眼的女人发出的惊叫声。   魏国尚武, 不乏性格泼辣彪悍的美人。   并且, 也不乏把自己打扮得好像男子一般的女人。   可这些人……却从没有见到过像眼前的大商公主一般的。   她的下巴尖尖的,藏在兔毛围脖下的脖子, 可能细得让人一捏就断。   她的腰也是细的。   即使穿着厚厚的大衣,也可以在向前一步步地走去时,让颇善此道的男人感受到她那藏在冬衣下的曼妙线条。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她以那般刀法轻取步六孤弗的性命, 并将那于她而言近乎庞大的身躯踹倒在地, 那份摄人心魂的美也就化为了毛骨悚然。   这些朔方郡的武将们先前还觉得, 让屋外的寒风窜进了屋子,实在是太冷了。   可这会儿,他们却觉得背后已然被汗湿了。   酒醒了, 他们也拔出刀来。   默不作声地,极为防备地看着屋中的那四人。   他们似乎还是没有把赵灵微的问话当回事, 反而只是将其当成了一句狠话、一句威胁。   但如此情形却没有让赵灵微感到害怕。   她拿着刀的样子已然展现了这一点。   “千牛卫, 进来吧。”   公主已然下令,于是守在外头的那些男性护卫便冲进屋来, 令原本还打算一搏的参将面如土色。   不知是屋内的哪一名朔方郡武将举起刀来, 高喊着就要冲一名离他最近的千牛卫而去。   然而才过了两招, 就已经被参将喝止了。   “别打了!”参将一副颓败的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们的那些守在外头的亲卫, 已经全都被他们给解决了。”   屋内的人不服气地问他:“那又怎样!我们难道还能怕了他们吗!”   “对!”   “难道还能怕了他们?”   在知道了那公主的魏言其实说得很好之后, 这些魏国的武将再说起话来, 总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感觉那个盛装来此的公主仿佛随时都在听着他们,也在盯着他们一般。   但他们还是把气势喊出来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贺楼楚已然走到了赵灵微的身后。   他的存在感太强了,也一点都不适合当个护卫。   只不过一靠近,还没说话呢,就已经让赵灵微知道他来了。   贺楼楚的如此举动也让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的赵灵微真的感觉到安心了不少。   她拿出了块软帕,原本想要擦一擦自己的刀。   但现在,她却是在看到了手握那把戟刀的贺楼楚时把帕子给了他。   “给它擦擦吧。”   是给“它”擦擦,而不是给贺楼楚擦手。   赵灵微也是爱惜兵器之人。   看到宝刀如此,她也是心疼的。   怎料贺楼楚接过了她的帕子,却又在随后撕下了自己的一块衣摆,仿佛交换一样把它交给了赵灵微。   那参将也在下一刻说道:“他们昨日进城的时候只带了一队女护卫!这些男人应该是在城外的。但他们现在却进了城,还把我们的亲卫都给解决了。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这位将军果然是个聪明人。”   擦完了刀,又将其重新入鞘的赵灵微如此夸赞道。   因为这句并不大声的话语,屋内的武将们便都把视线放到了她的身上。   赵灵微看向他们,说道:“昨夜我已把此城拿下。我那原本驻扎在城外的护卫部队,现在也都已在城内了。”   赵灵微又道:“所以,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死……如何?”   参将自知此局他们已一败涂地,脸上也是一派颓然之色。   被快刀划破了喉咙的步六孤弗还在地上,捂着自己的伤处,瞪着眼睛做最后的,也是全然徒劳的挣扎。   又或者,他只是在慢慢地走向终点。   参将看着自家主将,觉得他们这些人和此时正在地上挣扎着的步六孤弗,居然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不免,悲从中来。   赵灵微:“若是想死,便站在那里,看着你家主将烟气。”   参将又问:“想活……又当如何?”   此句一出,屋里的朔方郡武将们便脸上都有了异样。   哪里还有什么人在看着向天鸽这位使团里的正使啊。   这些说魏言的人,全都只是看着那位还不满二十岁的和亲公主。   仇、孙二人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也不好开口去问,便只是戒备着,提防着那些人可能的骤然暴起。   赵灵微语带笑意:“若是想活,你便在你家主将咽气之前,用你的刀,把他的头砍下来。”   依旧躺在地上抽搐着的步六孤弗还有着意识,也仿佛听觉未失。   他的眼睛艰难地动了动,看向就站在不远处的参将。   参将又惊又怒:“我与将军一同出生入死十几年,怎能做出如此之事!”   赵灵微“哦”了一声。   此时已不会再有人因为她的音调柔美便看轻她了。   而她,则也在下一刻说道:“看来,你不想活。”   她扫视了一圈屋内的这些朔方郡武将。   这些先前恨不得将眼睛都长在她身上的人,已然因为她的目光所至而或多或少地挪开了视线,不愿、或者说是不敢与其视线相触。   “你们,也都不想活。”   她没有像向天鸽那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审时度势,借力打力,从而创造出于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她只是,自己去造出她想要的“势”。   “也罢,强人所难本就不是我之喜好。”   赵灵微又把目光放到了那还清醒着的步六孤弗身上,说道:“那这件事,便由我来做吧。”   步六孤弗虽已人之将死,却还是会因为这样一个美人的靠近而脸上出现惊惧之意。   但他却已无法再将身体挪动分毫,只能看着那位公主再次将刀抽出。   属于朔方郡的人已然不敢再将视线全然放到赵灵微的身上了。   可是对她亦步亦趋的贺楼楚,以及仇怀光却是能从她的面色,她故意沉下的呼吸,以及手上动作的迟缓看出她的勉强。   那就仿佛琴弦中最细也最危险的一根被人来回拨动着。   可抚琴的另一只手却是迟迟都不落下。   赵灵微将左脚在地上画出个半弧,向后退去,手上的刀则高高举起。   不等她将刀重重地向下砍去,一句“且慢!”便已然响起。   说出了这句话的,并不是参将,而是参将身边的一名武官。   这一声“且慢”便仿佛成了点燃稻草的火。   在他之后,又有好几人也说出了“慢!”这个词。   他们看向本就命不久矣的自家主将,竟是恶向胆边生,人人都要说一句“我来!”。   步六孤弗因此而流出血泪又如何?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活人难道还用得着怕死人吗?   而当时,步六孤弗所说出的下一句话,便是‘那小子的人头都被我砍了’。   这可真是何等的讽刺。   想要毛遂自荐的人已有很多,可赵灵微的目光却始终还是在参将一人的身上。   “你还是想死?”   参将已然沉默不言,却是抽出刀来,沉着脸走到自家主将的身前,道了一声“得罪了”。   在赵灵微稍稍偏开脸去的时候,参将便手起刀落。   他们本就是当兵多年,也经历过了多场战事的人,做起这番手刃他人之事,自是要比赵灵微擅长太多了。   当步六孤弗的头颅在地上滚动起来,参将便也向赵灵微递上了他的投名状。   见此情形,赵灵微借着袖子的掩饰,握紧了腰间窄刀的刀柄。   而就在那些朔方郡的武将们都松了一口气,并用稍显异样的目光看向他们的参将时,赵灵微的话便又传入了他们的耳边。   她对参将说:“去找一把你们昨日切肉时用的小刀吧。就把刀交给你的这些同僚们,让他们每人都去刺他一刀。如此,你们才好接着亲如兄弟。”   参将自是他们之中的聪明人。   并且他也在方才收刀的时候,看到了那些同僚们望向他时的异样目光。   当他听到赵灵微的话语,心中竟是生出了一丝快意。   他去找了一把刀身比他的手还长的切骨刀,将其交到了先前眸光闪烁得最厉害的人手上。   一刀,刺入肋侧。   一刀,刺入心口。   一刀,刺入左边胸膛。   一刀,刺入腹部。   待到他们全都将刀刺入了步六孤弗的尸身,咬紧了牙关的赵灵微便道了一声“好。”   她高声说道:“朔方郡守将步六孤弗对太子不敬,还妄想加害太子妃。今日将其诛灭,你们统统都是有功之臣!” 第44章   ‘你们统统都是有功之臣!’   此言化作一股向上的狂风。   将这些原本已经跌落崖底的人全都又送上了平地,甚至是送上了山峰。   那份激荡之意, 竟让这些魏国的武将们都感觉自己好像刚刚打完了一场又惊又险, 令他们全都精疲力竭, 却最终胜了的仗。   “向正使!”   “臣在。”   “去拿笔墨,要找一张大一点的纸。”   “是!”   赵灵微先是用魏言对向天鸽说出吩咐, 而后向天鸽便再用商言告知仇怀光等人他所需要的东西。   赵灵微看向那参将,问他叫什么名字。   “末将,达奚嵘。”   达奚嵘原本还在赵灵微执意要他去砍下步六孤弗的人头时,对她颇为怨恨。   但在赵灵微让他给其余的人递去那把小刀之后, 他便对这位公主已完全是敬服之意了。   赵灵微得了此人的名字, 点了点头:   “你在得知步六孤弗对太子怀有异心, 并想将我献给逆臣贼子拓跋缺时给我通风报信,与我共商大计,为我引荐与你有同样志向的忠良之士。”   达奚嵘眸光一闪, 道:“是。”   赵灵微又点出一人,问了名字, 说:“你在步六孤弗派去的人要给我之卫队下毒时阻止了他们, 并将敌袭的确切时间告诉了我的千牛卫中郎将。”   “你,你在我的卫队士兵要进城时解决了城楼上的守卫部队, 并为我打开了城门。”   “还有你, 你将朔方郡城内的布防图献予我, 带着我的千鹘卫一起去端平了城内的三十九处防卫亭。”   赵灵微每点出一人, 便先是问出对方的名字与官职, 而后再说出她为此人安排的“功劳”。   向天鸽坐在整理出来的桌案前, 将那些全都写在了纸上。   他一边低头书写,一边止不住地因为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而心下惊骇。   写着写着,他竟不由地擦起了汗。   “这里,官职写错了。”   向天鸽刚写完了一行,还要接着向下写去。   向他这里看了一眼的贺楼楚则单手握着龙雀天戟,用戟刀的底部尖刃,指了指向天鸽写错的地方。   再次被人注意起来的向天鸽僵直了身体,而赵灵微则道:“无妨,写完之后,总归要再检查一遍的。”   朔方郡的武将们已然不会再想对他们的“太子妃殿下”做出什么不利之事了。   可仇怀光他们却不知道。依旧还是剑拔弩张地防备着这些人。   赵灵微于是转过头去,看向单手拿着戟刀的贺楼楚。   不过一眼而已,她便暴露出了自己此刻的情绪。   她生怕自己太强悍,吓到了对方。   说实话,赵灵微自己都有些被吓到了。   因为,即使是在她走进这间屋子之前,都没有想到事态会演变至此。   但她已敏锐地察觉到,她应当这样做。   这也即是她的,以少胜多之法。   赵灵微知道,自己身边的千鹘卫、千牛卫、以及那一千五百多名羽林军卫队俱是精锐,且精通阵法。   但宫中的护卫部队,还有那些习惯了在战场上正面杀敌的部队,此二者到底还是不同的。   若是真让仇怀光与孙昭领兵作战,她是真不知两人能做到何种程度。   这个问题的答案,怕是连仇、孙二人自己也不知道。   以这些人去对上城外驻扎着的八千兵马,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   赵灵微与贺楼楚虽相识不过数日,但她却能感觉到,对方并非是一个擅长隐藏自己情绪的人。   而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则更是剔透得能让她直接看进这个人的心里。   此时,她的确从贺楼楚的眼中看到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这个少年看向她的样子,已与过去有了那么些许的不同。   但那之中,却依旧没有敬而远之,更没有畏惧。   他似乎,是在试着去理解些什么。   他也不太明白赵灵微为何在此时这样看他,便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仿佛是在回应她刚刚说的那句,显得有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如此一来,赵灵微便又深吸一口气,转回身去,继续点出还没被她问起过名字的最后几人。   赵灵微让贺楼楚帮着向天鸽,将写好的表功章都看了一遍,再由向天鸽重新腾抄了一遍。   她命这些被她编了功绩的人交出自己的印信,盖上那一条条她信手拈来的话语,再按上手印。   若说那些人先前还只是被逼无奈,到了这一刻,就彻底上了贼船,回不了头了。   故而,他们在给那一行行字加盖上自己的印信时,那神情简直堪称精彩。   有看起来慎之又慎的,有苦闷叹息的,也有咬牙为之的。   仇怀光定睛看着这一幕。   这位女将军原本还是无比紧张的。   可现在,她已不会片刻都不敢松开自己的刀柄了。   但她依旧还是不解,也不知被向天鸽写下来的究竟是什么。   站得离她很近的孙昭声音很轻地问道:“仇将军可有看出些什么了?”   仇怀光摇头道:“不曾。”   由于听不懂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这些朔方郡武将的神情与动作被他们看在眼里,简直就像是一出虽让他们看不明白,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跌宕起伏与精彩纷呈的大戏。   待到这份表功章终于好了,其实根本看不明白多少字的赵灵微便将其拿起,赞叹着看了一会儿。   她招来仇怀光,命对方替自己把这张纸收好,而后又以商礼向达奚嵘行了一礼。   达奚嵘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礼仪,却依旧是依葫芦画瓢般地也向赵灵微回了一礼。   “劳烦达奚将军替我把步六孤弗的兵符与印信拿来。”   达奚嵘沉着气应了声,并走向已然血肉模糊的昔日主将,从对方的身上翻出了那染血的兵符。   赵灵微也不多看那两块东西一眼,只是笑着用贺楼楚先前撕给她的那块衣摆接住了朔方郡守将的兵符,双手一起捧着它。   “甚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城外驻军的军营,宣读这份表功章。众位将军也好带我认识一番我朔方郡的军士们。”   向天鸽曾在数天前对赵灵微说过,他将以公主殿下马首是瞻。   当时,他只是想告诉对方,自己与公主绝对是站在一边的。   可现在,他便真的唯太和公主殿下马首是瞻了。   若赵灵微只是将这份表功章藏起来,作为对于这些人的要挟。   那么,他们之中总可能有那么一两人会想要摧毁这张看似轻于鸿毛,却实则重如朔方郡的纸。   如此一来,她不如现在就将其公之于众,把这些人全都绑上自己的战车。   而后,便不会再有人真的只是去在意这张纸了。   她有这般心性,这般气魄,偏生还这般清醒。   如此之人别说是女子了,就算是男子……向天鸽也从未见到过。   不……   等等,容他想想。   有一人。   此时的向天鸽竟不自觉地想起他们离开神都的那一日。   当时,他们正要走出丹凤门时。   站在宣政殿的台阶之上的慈圣皇帝则目送着即将远行的部队。   那时他已与陛下相隔甚远,没能看清楚天下女主的神情。   但,若是坐在龙椅上,拥有至高权利的那个女人。   她在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手腕吗?   “向正使。”   正当向天鸽思绪乱飘时,赵灵微叫住了他。   那还是一句用魏言说出的话语:“你先带大家去外面等我,我与仇将军有事相商,稍后便来。”   待到向天鸽领命后,赵灵微又对他说:“对了,把达奚将军请去我的车上。”   这便是已然开始扶持她在这里的副将了。   她得让这些武将都明白,她更看重,也更为倚重的人是谁。   而最重要的,是达奚嵘能明白这一点。   向天鸽领着这些人一起向外走去。   孙昭遵照公主之命与之一道。   他在走出屋子之后才找到了机会,向使团的正使询问起来。   孙昭:“向正使,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向天鸽:“去他们在城外驻军的军营。”   孙昭:“是要……准备主动出击,偷袭他们?可现在的时辰不合适啊。”   向天鸽:“还打什么打啊。公主出马,已经啊,把事情都给解决了。”   孙昭显然闹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啊……?”   向天鸽:“我们现在是过去接收那支军队的。不用打,也没人需要流血。”   孙昭:“这……刚才公主都对他们说了什么了?”   向天鸽也不着急回答孙昭的这个问题,而是语重心长地说道:“孙中郎将,以后要好好听殿下的话,明白吗?你我,都遇上明主了。”   这两人原本就是赵灵微的臣子。   自和亲使团出发之日起,便听令于她。   对于他们来说,太和公主赵灵微,就是站在金阶之上的人。   可贺楼楚却并非如此。   他本就不懂商言,在赵灵微与她身边的女将军“有事相商”时,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因而他便在长廊之下等着,捧起地上的雪,再用赵灵微给他的软帕去擦拭已离开了他多日的龙雀天戟。   可很快,他便被屋子里赵灵微那极力压着的声音吸引了,背着戟刀快步走去。   门外的几名千鹘卫想要拦他,却是追不上他的身法。   待到贺楼楚走到门前时,便看到先前还以一己之力全然压制住了那帮武将的赵灵微正歪着身子坐在地上,抱着个盆,反胃反得可怜兮兮的。   仇怀光正在替她拍着背,而她则红着眼睛,摇着头和人说着些什么。   达奚嵘给她取来的兵符,早就被她丢得远远的了。   那东西本来就是以玉石制成,表面又被打磨得极为光滑,印刻着字。   如此兵符便是沾着刚死之人的暖血被交到了赵灵微手上。   可在那之前,她便早已被步六孤弗的死状给激得头晕还犯恶心了。   在接过兵符时,即便手上还垫着一块布,赵灵微也险些因为那份触感而直接将它丢了出去。   于是赵灵微就特别努力地回想,回想她在出发前,故意让那些极丑之人站在自己面前提前演练的情形。   没曾想,那番好似闹剧一般的演练,居然让她在这样的时候用上了。   也是因为还原得太好,她那时候的笑容,才是如当时一般的,“既假又凶”。   “不行,吐不出来,但就是难受。”   她面色惨白,眼睛却是红红的。   哪里还有先前在谈笑间便令朔方郡的武将们都为她所折服的样子?   如此模样让拓跋子楚只想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轻声哄她。   仿佛他可以这样一直哄人哄到天色都渐暗。 第45章   赵灵微在贺楼楚杵在门口后不久就发现他了。   可她只是看了对方一眼, 就又立马转向了仇怀光。   而后者, 则是瞪了贺楼楚一眼, 也接着对自家公主说道:“卑职命人去厨房找找, 看有没有姜?”   “姜能管用呢?”   “有些用处。”   仇怀光正要起身, 就又被赵灵微拉住了衣服。   她看起来仄仄的,又还很依赖对方的样子。   “你、你别走。我要你的……你的一身正气替我挡一挡。”   仇怀光一阵好笑,也真拉开了自己的斗篷,替赵灵微挡了好大一块地方, 让她看不到屋子的更里面。   她还转动了两下手腕,让斗篷也动了起来,好像在逗着赵灵微玩闹一般。   赵灵微终于笑了起来。   见此情景, 贺楼楚才向后退了一些。   那份探究的, 试着去理解什么的神情又在他的脸上出现了。   他又回到了先前他捧着雪擦拭龙雀天戟的地方,眼前则不断跳闪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幕幕情形。   作为魏国在近两年崛起的战神,拓跋子楚原本以为今天将必有一战的。   赵灵微来此, 也不过是要给这些人一个她想要的死法。   可最终, 她只杀了一人。   且就算是一人,那也是她借着本就在屋子里的人下手杀的。   她留下了那些冒犯了她的人。   却最终使更多人可以幸免于难。   他的太子妃仿佛是在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告诉太子殿下。   ——过去的很多事, 很多很多事他都做错了。   他的太子妃在快刀之后以袖掩面, 挡去那些飞溅而出的暖血时, 是美的。   在说出那句‘对太子不敬,还妄想加害太子妃’时, 是高傲的。   她的皮肤还柔嫩得像花朵一般。   她那绝色倾城的脸也还未完全长开。   但今日之后, 再不会有任何人因她年纪尚小就轻看她。   可随后, 她那面色惨白又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和人摇头的样子,就又映上了拓跋子楚的心头。   这是他还从未遇到过的人。   并且,以后也不会有和她相像的人了。   不会有。   “贺楼楚。”   城楼之下,赵灵微唤了身边人一声。   此时她已带着新收的马前卒去过了在城外驻扎着的军营。   她也以太子妃的身份很是耀武扬威了一把,替他们贺楼氏把距离王城并不算远的这座重镇收入太子的势力。   但是带着自己的小情人儿过来巡视这里的赵灵微,却似乎还是不那么高兴。   她看着这个人,心中欢喜的时候,会唤对方一声“哑巴”。   她被这个人气得牙痒痒,又还要人这样做那样做的时候,也会唤人一声“哑巴”。   在公主殿下以为贺楼楚是真哑巴的时候,她还不怎么这样喊人,觉得那会让人感到受委屈了。   可当这人一路追着她来到朔方郡之后,一声“哑巴”却仿佛已成了她对于贺楼君的爱称。   的确,这声称呼也特别适合让她直接拿唇,贴着这人的耳朵唤出来。   而现在,赵灵微却是特别生硬地叫了哑巴一声贺楼楚。   “你说,你是不是怕我了?”   赵灵微气呼呼的。仿佛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就已经能让她生好一阵子的气了。   她走上台阶,一步一顿的。   才走了两步,她就叹了一口气。   赵灵微:“你要真怕我了,我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我也觉得……我好像有点可怕。躺在屋子里小憩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很多。   “我就是在坐车去那里的路上……打过了一点腹稿。但是一进屋子……”   贺楼楚:“我没有怕你。”   赵灵微:“一进屋子,我之前想的那些就全给……”   贺楼楚:“我说,我没有怕你。”   打算一股脑儿地把那些话丢出来的赵灵微抬起头来,停下了脚步。   她立马一个转身,对上了踩在更下面的楼梯上,却依旧是比她高出了些的贺楼楚。   阳光透进了他的眼睛里,而城楼之下的那片白雪皑皑,则更是将他的眼睛映得剔透无比。   对上赵灵微的视线,贺楼楚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看向这个前一晚还坐在他的怀里亲他的少女,极为认真地说道:“我只是在想,若太子也能像你今日一般,或许就不会如此了。但他的身边,从没有人这样教过他。”   在说着这句话时,贺楼楚的左手是背在身后的。   他握着被他斜背着的龙雀天戟,手上不自觉地一个用力,让龙雀的刀尖发出了一阵轻鸣。   “当真?”   赵灵微的眼睛又红了。   “当真。”贺楼楚认真道。   赵灵微终于又是笑了,她又转回身去,继续走。   “术业有专攻嘛!而且,我这也不是人教的,是看的,是听的。我有一个厉害的奶奶,一个聪明的姑姑。”   贺楼楚停了一会儿脚步,问:“你们大商的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赵灵微:“哪能哟!我娘就不是。我表姐也不是。我庶妹……她倒是有些可爱。”   贺楼楚问她的分明是大商的女人都是如此聪明又厉害吗,可赵灵微却是又说起了可爱。   这让贺楼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赵灵微:“但你也别太闷闷不乐了。你们的太子,真的已经很厉害了。在离家之前,我和我们的向正使好好地问过他。我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好些朝代的开国之君,也像是开拓疆土的那种……”   唉……   我怎么又在小情人儿的面前说起别的男人。   而且那男人还是和我有婚约,且互通过书信的。   赵灵微简直要拍自己。   她奶奶就从不在男宠面前提先皇。   皇帝都尚且如此,她怎么能这般!   可……贺楼楚却是望着她,好像很期待她能继续说下去似的。   她家哑巴,也太称职了。   让她,心生怜惜,也想好好疼疼她的贺楼君。   赵灵微:“我、我不说他了。他是他,你是你,我老和你提他做什么。我都……还不认识他呢。”   贺楼楚:“……”   贺楼楚沉默了老半天,直到赵灵微都走上城楼了,才挤出一句:“无妨……”   那反而让赵灵微坚信他就是介意了。   她偷偷看了贺楼楚背后的那把神兵利器一眼,说道:“别吃醋了。你看,人家的兵器这会儿都被你背着呢。夺人兵器就如同夺人妻女。这样的事,你可千万别让你家里人知道。”   她这样一说,贺楼楚的心里就更是古怪了。   可此时的赵灵微视线已然粘在他身后的戟刀上了。   现在,赵灵微已经知道,它就是曾被自己画在了墙上比高度的那把龙雀天戟。   这把戟刀的金属刀柄上既有龙的纹样,又还有灵巧的雀,倒是比龙和风在一起还要更为可爱又别致。   让她……让她心里痒痒的,也想拿来耍上一番。   “哑巴,把龙雀天戟借我耍耍呗。”   贺楼楚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开口,却也不知自己该就赵灵微先前所说的哪句话来答些什么,又或者问些什么。   他只得把戟刀解下来,握着它放到赵灵微的身前。   “小心些。”贺楼楚斟酌着说道:“有些沉。”   赵灵微心道,你还是瞧不起人,当我没见过这种长刀呢!   可她面上却是不显,只是笑着应道:“好好好,我双手一起拿。”   贺楼楚等到赵灵微两只手都握紧了龙雀天戟的刀柄后才松开了手。   但那几十斤的重量一下落到了赵灵微的手中,她还是险些一个没站稳,便要滑倒在地了。   本就防着这些的贺楼楚立马就从她的手上接过戟刀,还一手扶在了赵灵微的后腰上。   赵灵微:“……”   ???   这……?   这怎么回事?   哑巴之前在行馆里的时候,不是还只用一只手握着它,拿戟刀尾部的尖刃给向天鸽指错字的吗!   这……这种重量是怎么回事?   贺楼楚:“龙雀天戟和一般的长刀不同,刀柄并非用硬木制成。是以,会更沉一些。”   赵灵微:“我看……出来了。我也只是因为这处的地有些结了冰,太滑,才会……才会失手。”   贺楼楚终于笑了起来,将龙雀天戟背了回去。   赵灵微说着,还演了起来。   她仿佛是压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还要边走边说:“我们神都就算冬日也会下雪,但哪有下成这样的……扫过了一遍雪的地,还不如不扫好走。”   而后,跟上前去的贺楼楚便抓住了她的手。   赵灵微停下脚步,深吸着气,又轻轻动了动手指。   贺楼楚则好似不经意一般地说道:“地上滑,我带着你走。”   这一幕倒是像极了先前贺楼楚在那间屋子里,带着赵灵微向前走时的情形。   贺楼楚:“你的手……”   赵灵微:“现在我……”   同时开口的两人都停下话来,看向彼此。   “你先说……”   “你先说。”   同样的话从两人的口中同时被说出。   而后赵灵微便蹙起了她好看的眉毛,任性道:“我要你先说。”   贺楼楚:“你的手……怎么样?”   赵灵微显然没有明白过来。   贺楼楚在说的,是先前他这样握赵灵微的手时,因为看到蒙尘的龙雀天戟而没能控制住地将对方紧握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便明白自己肯定是弄疼了对方。   赵灵微的视线落了下来,贺楼楚则直接将她的袖子向上抬了一些。   而后他便看到赵灵微那莹白的手腕上,已然多了一片紫色的指印。   “呀……”   这下,就连赵灵微自己,都有些惊讶了。   对上贺楼楚那沉了许多的眸色,她还很快说道:“没事的,就是……看起来好像有些……”   但她很快便止住了话语。   因为,贺楼楚已经用他那带着一层茧子的手指,轻触起了她手腕及手背上的那些指印。   “嘶!”   “疼吗?”   贺楼楚已然很紧张了。   可赵灵微却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这好像……也不光光是疼。   她就只是点了点头。   贺楼楚:“得用药酒擦一擦。否则,再过一两日,还会更严重。”   赵灵微:“你帮我吗?”   贺楼楚很快点头。   于是赵灵微便接着问出了她先前便想问的话语:“那你……还去西边吗?” 第46章   ‘那你……还去西边吗?’   这句话一被问出来, 贺楼楚便陷入了沉思。   他原本是为了把魏国已然政权更迭的消息, 告知与自己有着婚约的少女。   告知之后, 他便该离开了。   可现在, 他却是看着这位来自敌国的公主在一夜之间就拿下了于她而言危机重重的城池。   并且, 她还以太子妃的名义在这里立了威。   所以,现在他该何去何从?   赵灵微见这个只需要用“是”或者是“否”来回答的问题都让对方思考了那么久,她便不禁在紧张之中缓缓地吸起气来。   待到吸满之后,便干脆闭着气等回答。   贺楼楚:“不去了。”   赵灵微:“你要是想走, 我就……”   赵灵微憋气憋得都有些晕乎乎的了。   她一看贺楼楚开口,就气呼呼地直接甩出这句话来。   待到她话都说了一半了,才明白过来人家分明就是说要不走了。   看到贺楼楚探究地朝她看过来, 赵灵微脸都红了。   贺楼楚:“你就如何?”   赵灵微不说, 她就是不说。   可……架不住哑巴一直用他那双好看到都有些邪门了的眼睛盯着她,   而且,他居然还带着笑意又把那个问题问一遍。   贺楼楚:“你就如何?告诉我。”   太犯规了!   赵灵微故意凶巴巴的:“我就让人把你绑起来, 丢去……”我房里。   赵灵微清了清嗓子:“丢去, 柴房里。”   太和公主觉得这样不可。   她都已经和自己的臣子说了,要把这人收了, 做她的贺楼君。   可这会儿……这家伙却是把她吃得死死的。   搞得她都不敢把“贺楼君”这三个字告诉对方, 更不敢把那贺楼后面跟这么一个“君”究竟是什么意思说给人听。   嗨, 这人的功夫这么厉害。   都已经跟她说不走了,她若还是那么欺负人, 可能真就把哑巴给赶跑了。   赵灵微又向前走去, 但才走了一两步, 便感觉到那人又攥紧了她的手。   “你的手太凉了。”   说着,贺楼楚便把赵灵微的另一只手也拉起来,两只手一起合进他的掌心,替她暖起手来。   贺楼楚的手要比她的大了好多。   这么一捂,便让她的手一下就被让人觉得妥帖的热度包裹住了。   那感觉舒服得……让她就想,就想再靠近那人一些。   贺楼楚:“你用不着绑我,我不走。”   贺楼楚担心赵灵微还是不信,便说:“我原本是要去怀朔镇的贺楼将军处。拓跋缺若是想坐稳帝位,必会去动怀朔镇的贺楼一族。   “但现在……这里可能更需要我。朔方郡距离王城也比怀朔镇更近。若拓跋缺有风吹草动,我在这里也能更快知道。”   听到这里,赵灵微终于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亮亮的,让贺楼楚以为她会在下一刻亲自己一下。   但,她只是抽回了已经不那么凉了的手,雀跃着继续向前走去。   赵灵微:“那你打算在这里,帮我做什么?”   贺楼楚:“我可以帮你练兵。”   赵灵微心中喜不自胜,嘴上却说:“不够。光是帮我练兵,可不够。”   贺楼楚没有说话,却是跟着赵灵微,听着。   赵灵微:“我觉得,你的魏言,音调好听。我想要你每天都陪我说话,让我好学学你,也正一正我的魏音。”   贺楼楚:“好。”   赵灵微:“答应得倒是快,可话还是这么少。”   赵灵微轻轻哼了一声,道:“你的话这么少,让我怎么学,怎么练呀?”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城楼面向城内那一侧的中间。   赵灵微停下脚步来,又接着问他:“难道,你就教我好、否、可以和不可以吗?”   公主殿下才一转身看向他,便发现这人已然贴近了自己,让她不自觉地向后一退,靠在了城墙上。   贺楼楚:“你想我教你什么,我便说什么。”   赵灵微:“那我要你说……‘我心悦你’。”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连赵灵微自己都有些愣了。   她、她这不就是在明晃晃的……向人求爱吗!   赵灵微连忙低下头来,想寻个什么把那句让人上头的话给搪塞过去。   可、可贺楼楚却是抓住了她那先前被握出了指印的手,在那些青紫色的痕迹上轻轻摩挲着。   他还抬起了赵灵微的下巴,让太和公主能看着他。   对,太和公主。   对于贺楼楚来说,眼前之人已不是简简单单的和亲公主。   也不是因为他的父王贪图大商的粮草与钱财、丝绸、瓷器和茶叶才强塞给他的女人。   她就是世间只此一人的,太和公主赵灵微。   贺楼楚看了眼前的人好一会儿,用极尽温柔的声音说道:“今日今时,这一刻这一息的我,心悦你。”   赵灵微直接就被这句话给闹了个大红脸。   那并不是被寒风冻出来的样子,而是嘴唇被她咬红了,眼睛也水灵灵的了。   明明是她在数日前才坦坦荡荡地说过的话语,却在这一刻,勾得她心跳都乱得一塌糊涂了。   一、一定是因为这人的魏言,音调好听!   赵灵微:“你、你偷懒!你……你就拿我之前对你说过的话来糊弄我!”   贺楼楚:“我不善言辞。”   赵灵微:“不管!你就是糊弄……唔!”   赵灵微话还未说完,就已然被禁锢住了。   贺楼楚让她退无可退,并吻上了她。   “这、这是在外头……”   赵灵微的声音很快便被压着她的人给吞了去。   连带着她的唇舌,也被这人纠缠起来。   远处负责保护公主的那几名千牛卫见此情形,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去。   他们把手放在刀柄处,向前走了那么两步。   正吻着赵灵微的贺楼楚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只一眼便让那几人停住了脚步。   仿佛是故意一般,贺楼楚拉起赵灵微的手,让公主的纤纤玉手就像是那日在帐篷中一样,搭在他的脖子上。   当他松开手去,强势地搂住公主的细腰,让人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上,公主的手却还搭在他的身上。   千牛卫们于是只好不那么服气地又退回了自己先前站着的地方。   贺楼楚到底顾忌着这还是在外面,也是在那么多人的视线之下。   因而,他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一吻就是那么那么久。   但待到一吻结束,赵灵微的眼神还是已然有些迷离了。   贺楼楚于是又亲了亲她的眼睛。   赵灵微这下彻底是懵懵的,脸上又烧烧的了。   “你……你……”   贺楼楚似乎是把原先还伶牙俐齿的人给吻服了。   若还是差些火候,那他就再加上一句:“我想讨你的欢心。”   赵灵微点点头,都不敢接着看那人了。   她怕……自己一看,哑巴就又来亲她。   贺楼楚:“除了和你说魏言,你还喜欢我为你做什么?”   赵灵微:“我喜欢……练刀。你愿意每天早上都陪我一起练刀、习武吗?”   贺楼楚:“愿意。”   贺楼楚又道:“你今天早上出的那一刀,很好。”   被一个这么厉害的人夸自己的刀法好,赵灵微当然是高兴的。   她笑了起来,却是在得意了那么一小会儿后说道:“我也就是那么几招厉害。”   她可明白自己的武艺是什么样的了,便扒着城墙上可让弓箭手射箭的那矮下来的一处,用脚踢着墙边的积雪,向远处眺望。   站在这里,能让整座朔方郡都尽收她眼底。   “我的力气不大,耐力也肯定没有仇将军和千鹘卫他们好。可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以,我就只是把我会的每一招,都练很多遍,做到出招时没有一丝犹豫,也快过面前之人。”   说着,赵灵微到底还是用带着那么些小骄傲的语气说道:“那一刀,我练了十年了。”   贺楼楚走到了她的身旁,却是靠着城墙,不看朔方郡,只是看她。   贺楼楚:“步六孤弗虽然有勇无谋,却也是成名多年的悍将,可徒手与虎搏斗。今早直接由你出手给他那一刀,太过冒险。”   赵灵微:“我知道的。但我也是看在……他醉了一宿,连站都站不稳了,还对我极为轻视,才突然想到要这么做的。”   听闻赵灵微只是在那时才想到要这么做的,贺楼楚看向她的目光愈发的不赞同了。   赵灵微:“他们对我越是轻视,才越是让我坚定了这个念头。这一刀,必须由我出手才行。”   说罢,赵灵微也不去看这座距离魏国王城不远的重镇了。   她问贺楼楚:“你可知,我为何这么说吗?”   贺楼楚摇了摇头。   赵灵微:“因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并不是坐在高台上,只负责对手下之人发号施令。”我   很多道理,她即便是在自己出手那样做的时候,也还未想明白。   可现在,那些却是在她的头脑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她说:“我不能只是一个符号。我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并非我指使,也并非我谋划,而是……它就是我做的。从头到尾,都是我。”   赵灵微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之气,让那些进到她的胸腔,也振奋她的精神。   她已有一宿都未好好休息了。   可这会儿,她却是觉得头脑清明,甚至……她还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醒。   仿佛她在突然之间便想明白了很多很多。   赵灵微:“很多事,并非第一次做,便会做得不好。”   这只终于飞出了金殿,开始振翅翱翔的鸟儿说道:   “昨夜之后,我才知我并非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某个人的妻子,为那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也才知,身为皇室之女,我的归途并非只有和亲,或是不和亲。   “天地那么大,我要看尽千山万水。我要征战四方,威名远扬。我要……做尽这世上的不可能之事。” 第47章   朔方郡的守将官邸即将迎来它的新主人。   和亲使团中的卫队, 工匠, 以及其他许多人都正在这里,忙碌着。   依照赵灵微的命令, 他们得将府中的器物进行清点,依照品类记录在册。   当然,赵灵微自己的物品也得搬来这里。   找一些合适的地方, 将它们放置好了。   除此之外, 便是扫除以及清洁。   这些前一晚还只是住在城外驻地里的人兴奋极了,他们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着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这些变故, 以及公主殿下那的英明神武。   “见过公主!”   在官邸的门口,见到了赵灵微的卫兵高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赵灵微对其微微点头, 于是那人便激动地对赵灵微又行了一礼。   直到赵灵微已然走进官邸的大门,那名卫兵也不起身。   就是从这人开始, 赵灵微在走进官邸后所见到的每一个使团中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对她毕恭毕敬地行礼,且低着头对她说出了那句“见过公主”。   那就仿佛是一道浪花,只不过当前浪已因她的到来而弯下腰, 后浪却是依旧未有站起,在那里保持着向公主行礼的动作。   赵灵微走在路的最中间,目不斜视,被为她引路的千鹘卫带去了正堂。   她来到了位于正堂的最里面, 置于需要走上三节楼梯的主座上。   童缨与沉琴没有在今日上午跟着她一起去到军营。   两人在得了命令后, 便在府中开始清点起东西来。   但这朔方郡的油水实在是有些多, 并且那步六孤弗也不仅只是重色,还贪财。   是以,半天之后她们也仅仅是清点了一半的屋子。   一半就一半吧。   童缨捧着册子,走到距离赵灵微并不远的身旁,却是留在了那三节楼梯之下。   她向赵灵微念起了已然清点出来,却还未来得及整理的东西。   赵灵微喝着沉琴为她泡好的茶,听着那些,并时不时地点点头。   沉琴便是在此时对她说道:“原先在这官邸里的人,已经把女人关去一块儿,男人也和男人关在一起了。但这里有一个人,说他是府里的管家,有话想要对公主说。”   赵灵微有些疑惑,沉琴怎么会连这样的事都和她禀报。   沉琴:“我们已经请教魏言的先生听过他的话了。那人说,步六孤弗不止在府里养小妾,养乐妓,在官邸外,还养着几个外室。他说,可以把那几处宅子的位置告知给公主。”   明白了,这是来借花献佛的。   此人想要把步六孤弗在官邸之外的几处秘密的宅子也供出来。   赵灵微:“那就把他带过来吧。”   那位守将官邸的管家看起来倒是年岁不大,膀大腰圆的。   他长着一张忠厚老实的脸,看起来还有些憨态可掬,居然怪讨人喜欢的。   这人见了赵灵微,似乎是想向这位大商的公主行一个大商的礼。   却是做得不伦不类的,看起来更好笑了。   赵灵微:“我的侍女告诉我,你知道步六孤弗养外室的那些宅子都是哪几处?”   管家没想到赵灵微便会说魏言,并且……那音调居然还那么好听,脸上闪过惊讶之色。   管家:“公主的魏言……说的可真是极好。音也正。”   赵灵微都要笑了。   这管家也真是有意思,话都还没答呢,就先溜须拍马起来了。   她刚要让这人好好答话呢,管家便又说道:“有点像是王城那里的音调,一听就知是贵人。”   王城的……音调?   可她过去请的那些魏言老师,都不是从魏国王城来的。   不等赵灵微细究这句话,管家便答起了她先前的问题。   这人倒也不藏着掖着,一口气就说出了五处宅子的位置以及名字。   赵灵微:“你可知这些宅子的大小如何?”   管家:“有两处宅子略大一些。一处在城西的汝成街上,还有一处在城北金兆巷。”   管家画不出这几处宅子的形制,却是能说出大致的规模,里头又是住了多少人。   赵灵微让童缨和沉琴给她记下这些。   而后她便对管家说道:“这些事,你可以说,也可以不告诉我。但你既说了,便一定有所图。说说吧,你想问我要什么?”   “小人……只想为公主鞍前马后,做些分内之事。”   管家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很忐忑的。   他又向赵灵微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低着头,却是眉毛一抬一抬的,似乎是想用力抬眼看一看座上的这位殿下。   赵灵微:“我知道了,你是想接着做这间官邸的管家。”   管家心中一喜,但赵灵微却是又说道:“流水的官邸主人,铁打的管家。”   管家被吓得脚一软,那么一个壮壮实实的人,便顺势跪了下来。   赵灵微:“你很识时务,也很能干,是个聪明人。但我用人,才干不是放在第一位的。忠诚才是。如今我新定朔方郡,府中不能留你。”   说着,赵灵微转向沉琴,用商言对她说了几句话。   管家吓得几乎把头低到了地上,大声说道:“贵人!贵人饶我一命啊!”   赵灵微不过要让沉琴给他找几件赏赐,却是把管家吓成了这样。   他突然喊出的一声,倒是把正堂里的其他人给吓了一跳,连带着守在外面的护卫也进来了两三人。   看起来,倒真像是要把人拖下去砍了的样子了。   赵灵微都被逗笑了,道:“我不过是要让我的侍女带你去挑赏赐。”   已经懵了的管家抬起头来,却见赵灵微说道:“你供出那几间宅子,自是有功的。你且跟着这位姑娘去挑两件东西吧。”   在管家被沉琴带离之后,赵灵微便向童缨问道:   “先前府中的这些家眷们,现在如何了?”   童缨:“好些已经醒了,虽然手脚被绑着,还塞着嘴,但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我怕吵到公主,便命人把他们赶去了稍远一些的屋子,等候公主发落。”   赵灵微:“这守将官邸那么大,步六孤弗怕是养了不少人。”   童缨:“确是。奴看了一番,衣着像是姬妾的,有二十四人。看着像是奴婢的,则有三百五十九人。”   赵灵微呼出一口气,感慨道:“这朔方郡守将的排场,倒是比我们皇嗣府还要大了不少。”   说着,她便看了一会儿那五处步六孤弗用来养外室的宅子。   在思索了片刻后,赵灵微便吩咐道:“你就,把这些步六孤弗的家眷分一分,都丢去汝成街和金兆巷的那两处宅子里吧。”   说完,她又添了一句:“还有步六孤弗在另外三处宅子里养的女人,也都塞去那两处宅子吧。那三处宅子得空出来,打扫好了,可以给我们自己人住。”   童缨有些疑惑:“公主是想……把那两处大宅子都让给步六孤弗的家眷?”   赵灵微:“正是。”   童缨:“可……这已是很大的两处宅院了。”   赵灵微:“若是不这样,我们不就得把这些人全都赶到街上去了吗?到时她们同仇敌忾起来,整日守在官邸附近,见到我们便冲出来,不还是会惹一身的麻烦?”   皇嗣府的排场及不上这位步六孤氏的将军,却也是有不止一个姨娘在的。   赵灵微虽为皇嗣所钟爱的正妻所出之嫡女,但后宅中的明争暗斗,她还是看得到的。   赵灵微:“府中妻妾被我赶出去,遇到被养在了外面的女人,自是分外眼红。她们彼此相斗,才能不与我斗。”   童缨:“那……她们的花销该如何是好?”   赵灵微:“这个月先照着我们皇嗣府中的规格给。下个月给八成,下下个月给六成,再下一个月给四成,直至减到分文不给。你可把这些话告诉给那些人听,也好让她们早些找起营生来做。”   守将官邸的正堂内,赵灵微正在安排着事务。   而在正堂之外,孙昭则让先前跟着赵灵微出门的千牛卫进行事无巨细的禀告。   在那些人吞吞吐吐地说起公主殿下与那贺楼君的亲密相处时,孙昭便已是气得不轻。   当他听到他家公主在城楼上被那魏人按在城墙上亲了半盏茶那么久,他则更是要捶胸顿足。   “公主被人如此冒犯,你们居然就远远地看着!我要你们跟着公主有何用!”   孙昭的部下也特别犯难,一人低着头说:“我们……我们原本也要去阻止的。但……但那人拉着公主的手,让、让公主搂着他。”   孙昭暴怒:“都这样了,你还跟我说‘原本也要去阻止’?”   千牛卫部下:“然后他松了手,公主却没松手……像是愿意的。”   孙昭:“……”   又一名当时跟在那儿的千牛卫也是不服气的。   但他还是说道:“要是公主愿意,我们却上前阻止……那冒犯公主的人,不就……不就成了我们了?”   一名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千牛卫心里老难过了:“向正使跟我们说……公主是要收那人做男宠。孙中郎将,公主就……非要收个魏人做男宠吗?”   孙昭:“……”   ??   这话他的确也想说,但总觉得……意思好像,不太对?   他们这边的千牛卫正围着说事呢,被议论的人却似是听不懂,也对这些不感兴趣。   贺楼楚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用一盆烧热了的水继续擦着龙雀天戟。   仿佛,此刻他的眼睛,就只看得到手中的这把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单刃戟刀。   达奚嵘便是在这个时候骑着马飞驰而来的。   “我有要事要见太子妃!”   喊着这句话的达奚嵘才一下马就奔进府中。   但孙昭他们听不懂这,便自然是要拦他。   两边都紧张起来,鸡同鸭讲着,一个要进,一个要拦。   “让开!”   达奚嵘是真的着急了,见这些人死活不让他进去,便要用蛮力把人给撞开。   贺楼楚便是在此时过来的。   他用极为生硬的商言一词一顿道:“他,有要事,见灵微。”   达奚嵘一见到提着龙雀天戟的贺楼楚,便立刻说道:   “大事不好!步六孤将军派去见拓跋缺的人已在昨夜出城!那人会将太子妃现在就在朔方郡的消息带给拓跋缺,并以此来向其索要钱财!” 第48章   达奚嵘的话让贺楼楚的眸色骤然一冷。   “跟我过来。”   说罢, 他便将又自己擦了一遍的龙雀天戟背到了身后, 向着正堂走去。   孙昭见此情形也知道恐有大事,便不再拦着这位莽撞闯入的武将, 并反而跟着一同去向正堂。   达奚嵘在进到这间他原本熟悉的官邸前,是还因为心急而显得过于鲁莽。   可现在,他却在跟着这名姓氏为贺楼的少年向里走时不由地低下了头。   作为武将在马背上使用的兵器, 龙雀天戟即便是在魏国, 也已经是造型尤为独特,且比大部分的战将所常用的戟刀还要更为长了。   但它被贺楼楚斜背在背上的样子,却是合适极了。   仿佛这把绝世神兵, 原就是为他所造。   龙雀天戟的底部尖刃跟随贺楼楚的脚步,轻轻地前后摆动着。   如此的一幕达奚嵘曾见过。   但那时, 这样背着这把戟刀的人,却是穿着一身铠甲, 所到之处,俱是所向披靡。   当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的时候,一张极为丑陋的黑色鬼面具便跃入视线。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在面具之后看着他们, 让他们连心魂都颤动了。   穿着一身白衣的贺楼楚停下脚步,并转过身来,站在了正堂的门前。他那出色到了让人只是扫过一眼便会让视线为之停留的面容也跃入了达奚嵘的视线。   只是他的那双同样也是琉璃色的眼睛却是看向了正堂座上的那人。   达奚嵘依旧是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低着头走进正堂, 而后又抬起头来, 说出那句他已然在先前告诉过贺楼楚的话。   “你说什么!怎会如此快?”赵灵微直接站起身来。   达奚嵘感觉心虚不已。   毕竟, 是他献的计,说步六孤弗不可自己强占了这位和亲公主。   可……可他确实也没能想到,他们的守将居然这么快就派出了信使。   达奚嵘:“我们……我们也不知。照理来说,他应该和我们相商,看看到底该问拓跋缺索要多少粮草、多少奴隶、又是得问他要多少牛马。派信使星夜出发可能是……”   赵灵微:“好好说话!别给我扯这些难懂的词。我听不明白。说得简单些!”   达奚嵘和步六孤弗说话的时候其实不是这般的。   今早新死的朔方郡前守将是个十足的粗人。   是以,达奚嵘虽是曾做过参军的武将,但和步六孤弗说起话来,却向来都是挑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词。   可……座上的这位,却已是在今早之后,让他忘记了那根本就是来自于他国的公主。   而先前他跟在贺楼楚身后走的那段路,也让有关太子殿下的记忆重现。   这都使得达奚嵘一时之间变得文气起来,和赵灵微说话也斟酌再三了。   原本只是站在正堂外的贺楼楚走向赵灵微,站在三节楼梯之下对她说了几句话。   这位年轻的公主殿下显然是因为达奚嵘所带来的消息而着急了,因而才会这么说话。   在贺楼楚的提醒下,赵灵微平复了一下呼吸。   她回到了案前,甩了一下衣摆,坐了回去。   达奚嵘这次已经换到简单的词,把先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赵灵微听明白了,便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   赵灵微:“你可派人去追了?”   达奚嵘:“派了,我在得到消息后便立刻派人去追了。从这里骑快马到王城需要三四日。所以……最多七天内便可得到消息。”   赵灵微沉下气来,点了点头。   她说:“今日,我已检阅过我朔方郡的守军了,还请达奚将军尽快把城内的粮草与兵械的数量上报给我。”   达奚嵘:“是!”   赵灵微又道:“但将军不必太过担心。即便我们派出的人没能成功拦下他,在冬日结束之前,也还有很多转圜的余地。我可保朔方郡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达奚嵘应了声,而后便离去了。   冬日的朔方郡天黑很早。   直到天都黑了,赵灵微也还是一个人坐在案前,一言不发。   接踵而至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这竟让她……觉得有些承受不来。   在达奚嵘离开后,童缨来问过她,可否想要用饭。   可她却是一点也吃不下,更不觉得饿。   她现在……就只是想洗个澡。   将那满身的污浊都洗个干净。   也除一除那因为达奚嵘最新带来的消息而堵在心口的郁气。   “公主,浴池已经准备好了。”   “都好好洗过一番了吗?”   “洗过了,奴已看着部曲们用刷子把整个浴池都刷了个遍了。”   在这座形制与规模都超过了皇嗣府的官邸中,有一座专门用来在冬日泡澡的池子。   并且那池子还建得不小,可容纳七八人一起在里头洗澡都还不觉得挤。   在屋外,则更是还建了一个炉灶,可让池子里的水一直都热着。   当赵灵微仅穿着里衣进到浴池所在的屋子时,这里已是一片蒸汽腾腾的了。   浴池的水中,被放入了澡豆,晒干的莲花,以及桃花。   今日脸色一直都过于苍白的赵灵微很快便被蒸得脸色红润了些许。   “奴先替公主把头发洗一洗吧。”   沉琴此刻已与童缨一样,也换上了更为轻薄的中衣。   她们在这间浴室中为赵灵微端来了铜盆。   赵灵微便跪坐在了两人为她铺好的垫子上,弯下腰来,让侍女帮她把一头柔软的青丝都放到装上了皂荚汤的铜盆里。   “公主,要是水太凉了,或者太烫了,就跟奴说。”   沉琴的手更软,因而也就更常替自家主人洗头。   可今日,赵灵微却是叫来了童缨,并对童缨说道:“多洗几遍,我总觉得……上面可能沾到血了。”   童缨:“公主,没有沾到。”   赵灵微:“那一定是因为头发太脏了,看不出。”   先前步六孤弗颈血飞溅的时候,她分明就用衣袖挡住了自己。   但这会儿,她却依旧是固执地觉得,那人的血可能溅在她的头发上了。   童缨见赵灵微这么说,便也只是“喏”了一声,用皂荚汤替她洗了四五回,而后再用清水将头发上的皂荚汤洗净。   待到头发被洗干净了,赵灵微才脱了那件里衣,下到浴池里。   一般来说,洗这样一个热水澡,是要小酌一番的。   可赵灵微今日却都没吃什么东西。   她的侍女担心她喝了酒会腹中绞痛,便只是给她备了茶。   “公主,我们让厨房准备了一些蒸点。”   先前的一路上,他们大多都是在野外扎营,故而吃的大多都是烤的,或者是在汤里煮的。   如今到了朔方郡,还住进了守将官邸,她们自然会为主人准备起对方爱吃的蒸点。   赵灵微:“都有些什么?”   “水晶龙凤糕,七返糕,玉露团。这几样都做了一些。另外,朔方郡里还卖牛肉。奴便命厨房买了一些,也做了点烤牛肉,给公主尝尝鲜。”   听到这些,赵灵微的脸上才有了些许笑意。   “那就……先泡一会儿,然后就都给我端一点上来吧。”   赵灵微先是在浴池里泡上了片刻,而后就让两人用巾布给自己搓起了背。   在好一通的搓洗之后,她才感觉舒服多了。   然而她才拿起一块蒸点,那柔软而温热的触感便让她感觉到心里一阵古怪。   待到她把过去很喜欢吃的点心放进嘴里,咬上一口,今日她向步六孤弗挥出的那一刀便又在眼前浮现了。   而后……那便是她已经偏过头去,却还是用眼睛的余光扫到的……那人失了头颅的样子。   紧随其后撞进来的,则是带着暖血的兵符落到她手上的记忆。   赵灵微瞬时脸色大变,丢了那块糕点,按着胸口干呕了起来。   在贺楼楚的那间屋子里,灯亮着。   那张先前让赵灵微怎么也看不懂的魏国地图正摊在地上。   而在桌案上,则放置着笔墨纸砚。   此时的贺楼楚正用左手握着笔,却是怎么也觉得不对劲。   他试着把笔换到右手,以写字的姿势握了握。   在看了一会儿自己用右手握笔的姿势后,他又把笔换到了左手,试着给自己的舅舅写上一封信。   但不过是贺楼这两个字而已,便已经让他花费许久。   并且,那两个字还写得既别扭又难看。   几乎到了让人没法辨认的地步。   在这静寂的黑夜中,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从浴池的方向传来。   先前他已经看到侍从们背着一捆又一捆的柴火去到那个方向,准备了很久了。   似乎,是“太子妃”想要沐浴。   贺楼楚放下笔,走到门口,将门推开了一道缝。   而后他在今早听到过的那个干呕声便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但今天早上的时候,那个声音还是按捺着情绪的。   到了此时,它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的哭腔。   几名侍女匆匆忙忙地端着什么东西走向浴室。   看到了这一幕的贺楼楚又把门关了起来,回到先前自己坐着的地方,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   夜深时,折腾了好一阵子的赵灵微终于又回到了她选定用来睡觉的屋子。   沉琴和童缨两人则用干净的布在其身后,给她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头发。   “行了。”   感到喉咙有些不适的赵灵微才说了两个字,就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们也都从昨天起就忙到现在了。都下去休息吧,擦个头发而已,我自己还是会的。”   两名侍女似乎都有些犹豫,但架不住赵灵微坚持。   在赵灵微又催促了一番之后,她们终于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已经被擦了好一会儿的头发已不再滴水,却还是潮得厉害。   赵灵微脸上的笑意因为两名侍女的离开而全然不见了。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替自己擦了会儿头发,而后就垂下了眼帘,把手按到了被她放在枕下的刀上。   她的窗便是在此时被人推开,烛火也因为突然而至的风,猛得一个摇晃。   惊慌之下赵灵微拿起刀来,可被人推开的窗却是立刻又关上了。   于是屋内又暖和起来,连带着那烛火也不再摇晃。   而站在那里望着她的,则正是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过的贺楼楚。 第49章   赵灵微睁大了眼睛。   她才把刀按下, 便发觉……夜晚的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就会直接让人从屋外看到他的影子。   赵灵微想都没想, 就连忙吹灭了蜡烛。   待到屋内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没能适应这份黑暗的赵灵微便只能从声音上辨出对方正在一步步地走近自己。   虽然那声音很轻很轻, 但那却是与淡淡的, 松雪的味道一起靠近了她。   让她才放下刀来,便在卧榻上后退了些许。   赵灵微:“这么晚了,你……你就这么翻窗进来。想、想做什么?”   在说完这句话后, 赵灵微才后知后觉。   她现在……就只是在亵衣的外面又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中衣。   但,她才着急地按住了胸前, 便听那人对她说道:“我来守着你。”   赵灵微又急又羞:“你、你一个大男人!哪能在夜里守在姑娘的房里!”   “我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守着你。”   贺楼楚一步步地走到了赵灵微的卧榻旁, 并坐了下来,说道:“这样,等你入睡时,就不用担心一醒来会看到步六孤弗了。”   听到“步六孤弗”这个名字,赵灵微连呼吸都变了。   那是自傍晚之后,就一直都困着她,在她清醒时便已然不断作祟的噩梦。   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血腥景象在她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出现, 撕扯着她的意志。   而现在, 那个名字就这样被贺楼楚清晰地说出, 让太和公主再不复先前那般的强势。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当她听到贺楼楚对她说,不用担心一醒来便看到步六孤弗时, 她就连鼻子都酸了。   原先还按着胸口的手被放了下去。   而后, 眼泪就一下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贺楼楚在她的卧榻旁坐了下来, 用手指轻触她脸颊上的那些泪水,认真道:“别怕。”   稍稍适应了这份黑暗的赵灵微抬起头来,说道:“今晚……我想点着灯睡。”   贺楼楚:“那就点灯。”   他把刚刚熄灭的烛台换了一个位置,拿出火折子,朝它吹了一口气,又把蜡烛给重新点上。   在换了一个位置后,烛光便没法照出屋中多出的那个人的影子了。   赵灵微原本就是只是在亵衣外面搭了一件中衣。   而现在,她的那件亵衣便更是连她那美玉一般的肩膀都遮不住了。   可她偏生,自己都还没发现。   她坐在卧榻上,露着一个肩膀,亵衣也无法遮住所有的风光。   可她,却只是无知无觉地抬着头,望向对方。   赵灵微:“他要是夜里过来……你打得过他吗?”   贺楼楚的呼吸深沉了些,神色却是没有变。   贺楼楚:“他连你都打不过。”   赵灵微破涕为笑,而后身体便往卧榻的边缘处挪动了些许。   “那是今天早上的时候。”赵灵微撅了噘嘴:“等他没了头,来向我索命了,我就打不过了。”   今日她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亵衣。   在精巧的亵衣上,还有着用银色丝线绣出的装饰。   在一层柔和的烛光下,她的皮肤与锁骨都拥有了一层淡淡的光泽。   那颜色有些像雪,却是柔软,且温暖。   刚刚沐浴过的公主殿下才一动,便让贺楼楚能闻到从她身上而来的香味。   那似是花香,却又带着一点甜。   看到贺楼楚极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赵灵微这才反应过来。   她视线往下一扫,便红了脸,身子也又往回缩了一些。   都、都怪贺楼楚的样子看着太奇怪了!   在神都的夏天到来时,女子们穿着出门的衣服都能比这件亵衣还低呢。   大家戴着的帷帽,不也还能连脖子都不遮吗?   可贺楼楚都这样了,她要还是不遮一遮,反倒是她的不对了。   赵灵微因而,便只能把被子拉起了一些。   但眼见着刚晒过的被子就要盖上她那还未干的头发,贺楼楚便扯了一把她的被子。   赵灵微顿了顿,刚想说好你个贺楼君,贺楼楚便说道:“头发,还湿着。”   赵灵微伸手一摸,还真是。   公主殿下原本就是被人服侍惯了的。   眼见着被沉琴和童缨擦了那么久的头发还是没干,得她自己那么一下又一下地擦了,她也不禁有些恼了。   她把那几块布全都一股脑儿地塞到了贺楼楚那里,娇气道:“你帮我擦。”   赵灵微理直气壮:“先前在城楼上,你说要帮我擦药酒的。但现在,药酒已经有人替我擦过了。我就要你,给我擦头发来赔。”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人。   似乎还真是把人当男宠来使唤了。   在自己的太子妃面前隐藏起身份的魏国太子几次吸气,却并非是因为觉得自己被折辱了。   常年握着刀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潮气还很重的青丝拢进手中。   他想要把赵灵微的长发抬起一些,再用巾布包起它们吸水。   可那温热的,柔软的,仿佛能缠着手的长发才一被抬起,便露出了那已全然被头发上的水浸湿了的中衣。   赵灵微在睡觉前穿着的中衣质地非常好,却是薄得很,一浸水,便完全透明了。   而偏偏……她穿着的亵衣,背后只有几根松松系着的绑带。   贺楼楚的呼吸一下就重了起来。   但他还是在遵循着赵灵微所说的,动作轻缓地替她擦着头发。   背对着贺楼楚的赵灵微看不到他的样子。   她听着后面传来的动静,咬了咬嘴唇,问:“怎么,生气了?”   贺楼楚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上却说:“不曾。”   赵灵微:“向正使对我说,你武艺高超,怀光也说你一个人能打他们几十个。所以……向正使就说,我不好这么驱使你,让你给我做这些杂事。这般如此,会太折辱你这样的能人。”   贺楼楚:“不会。”   贺楼楚试图将自己的目光从身前少女背上那漂亮的肩胛骨上挪开,却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我不介意你这样……让我做事。”   贺楼楚把赵灵微用的“驱使”一词给换了。   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驱使。   但在给赵灵微又擦了好一会儿的头发后,他便说道:“我今日听到你在和别人提起我的时候,叫我贺楼君。”   贺楼楚疑惑地问道:“在我的姓氏后面跟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赵灵微一下就僵住了动作。   她的肩膀因此而绷住了,连带着她肩胛骨的线条……也因为她的身体紧绷着而变得更为清晰了。   可是随着头发渐渐变干,她的中衣也在慢慢变干之后变得不复透明。   那让已经看了她的背好一会儿了的贺楼楚终是没能忍住,在又捧起几束少女的长发时手指轻触到那里。   只不过,公主殿下竟一点也没发觉身后那人是故意的。   她只是不自在地动了动,说道:“君这个字,在商言里……有君子,和品行高洁的意思。所以,我叫你贺楼君的意思就是……你是我身边的一个姓贺楼,还品行高洁的人。”   赵灵微一早就把团了起来,还把枕头也叠了上去。   她整个人都舒舒服服地抱着被子与枕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回头去。   已经擦干了的头发随着她的这个动作而从肩头滑落了几缕。   “哎,好像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被这人给自己擦了好久的头发,赵灵微竟觉得……自己已经没那么害怕了。   并且,那些阴森而寒冷的情景也不再接着浮现眼前了。   她动作乖巧地给自己铺起了床,又把枕头给放好。   贺楼楚此时已在她的卧榻边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仿佛……他可以就这么坐着,照看她,在她的屋里待一宿。   看到贺楼楚这般对自己,赵灵微的心中也是有着感动的。   她不戏弄对方了,却是在躺下之后看着这人,把手伸出了被子,还用手指在榻上滑动了两下。   贺楼楚对上赵灵微的视线,想了一会儿,便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赵灵微立刻笑了起来,拉住这人的手,仿佛要把贺楼楚那强壮到能单手挥动龙雀天戟的臂膀拉进自己的被窝。   因为她的这个动作,原本坐得好好的贺楼楚便向她那里凑过去了些许。   但那显然不是个舒服的姿势,也让人没法好好休息。   而且,只是这么抱着一条胳膊,也还是不足以驱散她心中的那份不安。   已经驱使了对方好一阵子,却也没见人生气的赵灵微大起胆子来。   赵灵微:“我不要你坐在卧榻边上。”   贺楼楚皱起眉来:“那我……坐去更远一点的地方?”   赵灵微把被子掀开了些许,她坐起身来,说:“只是抓着一条胳膊睡,我还是怕……我想,靠着你睡。”   赵灵微知道自己的这个要求,着实是有些过分了的。   面前的这个人这会儿虽然穿着衣服,像是个“君子”了。   但赵灵微可不会忘了,在见到这人的第一个晚上,哑巴还把她按在身下,咬她呢。   于是她便又匆忙地加上了一句:“但你不许乱来。不许乱动,更……更不许不经过我允许就亲我。”   可光是这么一串“不许”,似乎没有什么威慑力。   赵灵微又给他加上了一句威胁:“你、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喊人进来,把你……把你捆起来。”   贺楼楚:“捆起来,丢去柴房?”   赵灵微:“不,就放我屋里。我要拿你……镇那步六孤弗变成的厉鬼。”   贺楼楚终于又被她逗笑了。   他仿佛拿眼前的人没了办法,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贺楼楚:“那样,我也是愿意的。”   赵灵微眼睛都瞪圆了,她只觉得这人……怕不是傻了。   赵灵微:“你……你怎么脱衣服了!”   贺楼楚:“外衣脏。”   赵灵微这才想起来,她的贺楼君到了现在……身上竟也只有先前她命沉琴连夜赶出来的那套衣服。   她居然,居然这么虐待自己的男宠!   赵灵微心里虽是如遭重击,嘴上却说道:“那、那你脱了外衣,里面的中衣……不还是脏的。我……我可是刚洗了头,洗了澡,还搓了背的。”   贺楼楚:“里面的中衣换过。换了一身不那么合身的。”   赵灵微还是不饶人,说:“那你人呢!是不是也十几天没洗过澡了?”   他的太子妃,嫌弃的事还挺多。   贺楼楚如实答道:“傍晚的时候,用雪擦过。”   赵灵微一听就心疼了:“这么惨啊……连龙雀天戟都能用热水擦呢……”   她连忙和对方认错道:“是我不好,我忘了吩咐他们……也没问你是不是还缺什么……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贺楼楚原本就不在意。   他把自己脱下的外衣叠好,放在卧榻边上。   他坐到了赵灵微的枕边,说道:“好,不生气。”   下一刻,赵灵微便拉起被子,把自己和贺楼楚一起给盖上,把这人当枕头,也把这人当垫子,靠了上去。   在她靠上这人的时候,她一下便觉得无比的满足,也特别特别的安全。   她很快就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也感受到了……隔着两层衣服从贺楼楚身上传来的热度。   那让她觉得,妥帖得连心都柔软了下来。   但一想起贺楼楚先前在烛光下看着她的样子,赵灵微就又觉得心里有些痒痒的。   她扒着这人的肩膀,跪起身来,心中欢喜地看了贺楼楚好一会儿,而后道:“你真好看。”   那让贺楼楚怔然了。   赵灵微:“干什么?怎么这么看我?”   贺楼楚:“没人这样对我说过。”   这是一句实话。   在赵灵微之前,还从未有一人带着全然的喜欢与亲昵对他说出“好看”这个词。   仿佛那个词永远都是与鄙夷与嘲讽一起出现的。   贺楼楚的神情不似作伪,他说着的这句话也不像是在骗人。   那可就让赵灵微特别惊讶了。   她问:“你们魏国的女孩,都这么矜持的?连夸你一声好看的都没有?”   贺楼楚:“她们……怕我。”   赵灵微痛心疾首道:“胆子也太小了!”   赵灵微又问:“那……男子呢?也没人夸过你好看?我家沉琴和童缨就总说我好看呢。”   贺楼楚看着她,说道:“你确是生得美。”   赵灵微又好气又好笑:“我又没说她们不是诚心夸我!”   她拍了这人一下:“问你呢,男子也没夸过你好看吗?”   贺楼楚未有向赵灵微解释清事情的首尾,只是道:“我不觉得他们在说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夸赞我。”   “哼!”   这样的事,赵灵微光是听着都觉得很不高兴。   她道:“哼!这些人俱是心胸狭窄之辈。丑陋得很。他们啊,妒忌你!”   说罢,赵灵微便用手捂住了贺楼楚的嘴,不让人能亲她。   可她,却是亲了亲贺楼楚的那双眼睛。   左眼和右眼都各亲了两下。   那吻软软的,而且每次都贴了贺楼楚好一会儿。   赵灵微:“你别听他们的,听我的。我说,你生得好看。特别特别招人喜欢。”   太子殿下便是在此时搂住了她,并在赵灵微缓缓松开了手之后说道:“我只要招你喜欢,便够了。” 第50章   这一夜, 太和公主原是让贺楼楚拿了凭几靠着坐在榻上。   她则靠在了贺楼楚的身上,就这么扒着人,坐着睡了。   她似是累得狠了。   听着那沉而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从贺楼楚身上传出的热度,甚至是那轻轻碰在她的侧颈上的呼吸, 赵灵微便很快睡着了。   而抱着她的这人, 则也就只是搂着她, 不敢再碰其它。   仿佛他生怕自己一旦乱动了,便会把已然睡着的这人,给吵醒了。   待到夜已然很深, 怀里的公主扒着他胳膊的手也慢慢往下落了,他才撤了凭几, 抱着这人, 缓缓地躺了下去。   他看了看依旧还在燃着的蜡烛, 思索了片刻, 最后选择让其继续用暖光妆点整间屋子。   因为公主说了,今晚她想点着灯睡。   前一晚根本一点都没睡的贺楼楚便在有着一片暖暖橙光的屋子里, 让怀里的人枕着他的胳膊,靠着他的胸口, 也渐渐沉入了梦乡。   这并不是安稳的一夜。   因为两人都不是习惯于和他人一起睡的。   但, 沉沉的疲惫却总是在他们要因为属于另一人的气息与心跳而醒来时,又把他们拖回梦中。   最终, 那雪松的味道便进入了赵灵微梦中的神都。   让正在梦中吃着樱桃的太和公主明明身在暖阳之中, 却偏偏闻到了一股冬雪的味道。   而那带着甜味的花香则沁入战鼓滔天的血色战场。   那仿佛喊着“杀!”“杀!”“杀!”的战鼓渐渐柔和下来。   连带着那些混沌与杀戮, 也被渐渐平息。   骑在马上,背着龙雀天戟的少年战神解下了自己的鬼面具。   他仿佛听到有一个温柔且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真好看。’   因为这句话,他一下便清醒了过来。   在眼睛睁开之前,他就感觉到从手上传来的那种细腻的触感。   以及,依旧趴在他肩膀上的那温玉软香。   琉璃色的眼睛猛地睁开。   他看到的是,是一幅即便在他的梦中也从未出现过的景象。   他的太子妃几乎中衣褪尽,就穿着亵衣窝在他的身上。   而手上的那份触感,则更是因为他依旧还搂着对方的肩背所至。   他……他的手掌,恰好就放在了昨日他在给赵灵微擦头发时已看了很久的地方。   公主的后背肩胛上。   这的确是与他们魏国的女人并不相似的模样。   乍一眼看去,就仿佛天上的皎月。   她是纯美的,也应当是不会是让人一见到就会心中生出污秽念想的。   可一旦贺楼楚回想起自己还应当呼吸,便会觉得自己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上了更烫的温度。   而那只是此时他所看到的,赵灵微之于他。   当贺楼楚又顺着赵灵微抱着他的动作,把视线放回到自己身上。   他则会发现那件原本就不是那么合身的里衣也已前襟大开,露出他那有着许多伤痕的身体。   少女的手,此刻就放在他的胸口上。   毫无阻隔地,与他肌肤相触。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贺楼楚便觉得他的体温又上升了许多。   他既不敢动,也不想动。   可赵灵微却是被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给弄得有些恼了。   她在睡梦中,把放在贺楼楚胸口上的手挪到了少年的肩膀上,拉着人,身体则蹭了蹭,把人贴得更紧了。   她似乎是想要躲进这里,让阳光照不到自己。   那被亵衣轻裹起来的柔软贴着贺楼楚,也让他的呼吸粗重起来。   可他都已然如此了,赵灵微还要连膝盖都要提起。   她在鸟雀的叫声中,舒展着身体,要把一侧的膝盖放到贺楼楚的腿上。   眼见着少年人在晨间的欲念就要被触及,贺楼楚终于仓皇着起身。   他的动作太大了,一下就把烛台都给带倒了。   随着那阵声响,赵灵微终于醒了。   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童缨的声音也在外头响起。   “公主,可是起了?”   “!”   赵灵微:“还、还没有!”   赵灵微才一答话就要掀开被子,却是在这样做了的时候才发现,她的那层中衣早就已经褪得连袖子都要完全脱下来了。   在她试着把中衣的袖子拉回来的时候,贺楼楚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了。   你、你转得那么快干什么!   赵灵微简直要把那几句话喊出来。   你这样,好像我什么都没穿似的!   可我该遮的地方,难道还有哪儿是没遮着的吗!   你感觉你看到的哪儿是非礼勿视的,你说啊!   因为她的贺楼君才只是看到了白臂膀和白亵衣就好像见到了白裸体一样,公主殿下已然要抓狂了。   但这个身形特别高的少年,也只是在转过身去的那一个瞬间显得有些慌乱。   在背对起赵灵微之后,贺楼楚就恢复了往日的那般沉着。   他把自己那已然完全散开了的里衣给整理好了。   赵灵微于是也在同时,用那白色的中衣把她漂亮的亵衣给遮挡了起来。   童缨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公主是想要起了,还是想再睡一会儿?”   赵灵微:“我……我再想想!”   在赵灵微说着这句话时,贺楼楚已然把昨天在脱下后被他整齐叠放好了的外衣也给穿了起来。   他的动作看起来就好像和平日里一样沉稳。   但他腰带系得乱七八糟不说,衣领也没翻。   这会儿的赵灵微已经披上了一件衣服,看他这样,实在是有些好笑。   她便从卧榻上起来,站在榻上帮贺楼楚把衣领整理好了。   接着,她又光着脚踩下来,替贺楼楚把腰带给重新系了一遍。   “你啊,每次看你好像特别聪明了,就又笨了。”   说着,赵灵微又道:“念在你昨天替我擦了好久的头发,今天……我就姑且,帮你理一理腰带了。”   贺楼楚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抬起她的下巴,俯下身来亲了她的嘴唇一下。   接着他就从正门离开了。   等、等等!   正门!!?   从正门走了出去的贺楼楚不仅与童缨迎面相逢,还让端着一脸盆热水过来的沉琴险些撞到他。   两名侍女目瞪口呆。   沉琴干脆连装着热水的脸盆都给翻了。   两人互看一眼,冲进赵灵微的房里。   “公、公主!”   两人都还没能来得及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到自家主人站在那里,面色红润,显然昨夜休息得很好的样子。   “贺、贺楼!他刚刚……刚刚从公主的房里……”   沉琴指着房门的方向,话都要说不来了。   而童缨,她则是一咬牙,走向赵灵微的卧榻,掀开被子翻找起来。   沉琴见状,便也立马跟上。   两人几乎要把赵灵微昨夜睡过的床榻翻个底朝天。   赵灵微:“你们……你们在找什么?我没说我掉东西了啊。”   沉琴压低着声音,说道:“奴,奴在找落红啊!”   赵灵微:“……”   说罢,沉琴还对童缨低声到:“没有,我这儿没有。”   沉琴翻看着床褥,童缨则细心地拉起被子,看了一圈也说没有。   赵灵微走了过去,直接从两人手上抢下自己的被子,把它丢到榻上,并坐到了上面,不让两人再乱来了。   赵灵微:“没有,没有!你们别找了。”   “没、没有?”沉琴可着急了:“好公主,你可别逗我们了。真要沾上了,我们可不能让别人看到。”   赵灵微:“没、没有就是没有啊!”   童缨猛然回神,问道:“可是那贺楼君不行?”   赵灵微可真是窘迫极了:“他、他行不行,我怎么知道!”   这句话便让屋内先前紧张又焦急的氛围一下就散了。   沉琴可疑惑了:“但……但奴和童缨姐姐刚才都看到了。贺楼君可是一大早的就从公主的房里出去的。”   赵灵微偏过了脸:“是这样没错。”   沉琴:“那他可是……昨夜就已经在公主这儿了?”   赵灵微沉声道:“是这样也没错。”   沉琴:“他是睡在公主的榻上,还是睡在别处?”   赵灵微头低得厉害:“睡……睡在我的榻上。”   童缨板上钉钉:“那他就是不行。”   童缨显然有理有据:“公主乃我大商第一美人,脸蛋好看,身子更是勾人得厉害。贺楼君看起来比公主大不了几岁的样子,还整夜都和公主睡在一张榻上,这都什么事也没有,他铁定是不行的。”   赵灵微:“是、是我让他什么都不许干的。他……他听话,懂事。人乖巧。”   但说完这句,赵灵微也有些不适那么能确定了。   “行是如何?不行……又如何?”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三人全都犯了难。   沉琴:“奴听闻,那事物,得长一点,才算行。”   童缨:“奴则听闻,男人得硬一点,才算行。” 第51章   两人各说了一句, 接着就又坐在那张已然被翻乱了的卧榻上苦思冥想。   沉琴:“奴记得我们带来的东西里,有春宫图!那就是给公主在成亲之前看的。要不,奴替公主去找找?”   赵灵微:“忙糊涂了吗你?我们说的是房中术吗?我们在说的是男人行还是不行!谁靠春宫图辨这些的啊!”   说着,赵灵微不禁敲起了沉琴的小脑袋,让小姑娘捂着头, 向自己的主人求起饶来。   童缨:“要不……我们去问人?”   赵灵微:“问谁?问男人?男人对这些, 从来就没有自知之明。问女人?女人又是真不知了……”   沉琴哀叹道:“苦。我们女人, 太苦了。男人要挑媳妇,想要挑胸大的,要挑屁股大好生养的, 这些都一看便知。可轮到公主要挑男宠了,想看看瞧上眼的到底行不行, 却是连个章程都想不出来。”   赵灵微面色古怪。   她坐回了自己的卧榻上, 不说话了。   这?   有戏?   童缨:“还……还真能有个章程?”   最先提到贺楼君可能不行的童缨惊讶了。   她惊讶得, 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 开口比沉琴都要快了。   赵灵微:“那那……就、就是石汗那和我提过。”   说着,她清了清嗓子, 抬起下巴来,用要给自己的两个侍女长见识的语调说道:   “石汗那的母皇选侍君的时候, 最开始的那一套和我们选千牛卫备身差不多。得, 先看出身,看长相, 看身量, 看说话是不是利索。全都能过了, 就是通过初选了,接着就能见圣颜了。”   “然后呢!”   “对啊对啊,然后呢!”   赵灵微:“见到圣颜之后,自是女王凭借她的喜好,挑选一番。但……重头戏是在后头的。”   听到这里,沉琴可紧张了。   她都紧张得,两只手一起捏着自己的耳垂了。   童缨虽要好上一些,却也是看着赵灵微,连眼睛都瞪直了。   赵灵微:“女王在挑选出了几名讨她喜欢的备选人之后,就得对这些男子到底行还是不行做一番校验。”   童缨:“校……校验?”   赵灵微:“是也。”   说到这里,赵灵微也开始紧张了。   她让两人先去外头检查一番,看看会不会有人在外头偷听。   仿佛在北女王国能光明正大地进行的事,到了她们这里,就连说上一两句都能是罪大恶极了!   沉琴和童缨得令后,去外头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番。   在确认了没有可疑之人后,便飞快跑了回来。   可赵灵微却还要掀起被子,把她们三个全都罩在里头,确保绝不会有人听到她一会儿要描述出的虎狼之景。   赵灵微:“女王的后宫里,会有人去找几名身量和女王相像的女子。在校验之日,就让……让那几名侍君的备选者与这些女子都戴上面具,在女王的面前,做那事。”   童缨:“做……做那事……?”   这种事太过刺激了。   她们大商的女子,光是听一听,再想象一番,便可大喘气了。   但是那又太过勾人念想,也比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曲乐表演都还要让人想看……不不不,是想听!   赵灵微是女子,又是在和自己的侍女说的这些事。   她自然,是收着说的。   可石汗那跟她说的时候,却是一本正经。   这位北女王国的王子像是在给自己的好朋友介绍家乡的风土人情一般。   石汗那说,给那些女子和侍君候选戴上面具,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不知道和彼此做那事的人究竟是谁,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牵绊。   但,戴着面具的侍君候选都是谁,女王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因为他们每个人戴的面具都不同,女王自可通过面具上的图纹来得知他们究竟是谁。   在这样的校验上,男子行还是不行,自是一目了然的。   不仅如此,女王还能得知这些人做那事的方式究竟是不是自己喜欢的。   而更刺激的还有呢。   那便是……女王会让三四名,甚至是五六名备选在同一间宫殿,同一个时间进行校验。   如此一来,便能比较得更为清晰、明朗。   侍君之间的竞争便是从这时候起就开始了。   石汗那告诉赵灵微:   “我有幸看过几场这样的校验。校验之后,女王就会亲自给他们定品级了。所以,这些人都是卯足了劲上的。他们一边与戴着面具的女子干那事,一边还要看着我的母皇。好像在和他们干那事的,不是身下那人,而是我母皇。   “但,也有人经不住这样的场面。衣服脱了之后,就……干不了那事。像这样的人,最后肯定就是选不上的。会被女王以相性不合为由,打发出去。”   这样的事,光是听着就觉得太厉害了。   可惜赵灵微那时候,怕给她们大商的女子丢脸。   她就只是端着,一副若有所思,以及我明白了的样子。   她没有问石汗那,行与不行到底都是什么样的。   能打动女王的是什么样的。   被比下去的,又是怎么被比下去的。   到了现在,她竟是想问也抓不到人问了。   北女王国的“风土人情”说完了,三人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沉琴:“那……公主现在也不可能……让贺楼君这般被公主,校验一番。”   赵灵微:“那是自然。这事在北女王国之外的任何一处,怕都会是惊世骇俗的。”   “况且……”赵灵微嘟哝了一声:“那是选君。选的那些……也都是和女王没得感情的人。要是真喜欢,也有感情,大概就亲自试了,也不用这么校验了。”   童缨长呼一口气:“也罢。贺楼君要是真不行……那公主就,以后再不要他吧。”   这……   好像也不好?   赵灵微又想了想昨晚哑巴跟她说,从没有人那样夸他好看时的样子。   委屈巴巴,又特别惹她怜爱。   像是个,小可怜。   赵灵微急了:“不行不行,他就算……不是很行,我也不能不要他。”   说着,赵灵微便一本正经道:“美人尚且环肥燕瘦,男宠怎么能全都只按着一个要求找?我觉得吧,哑巴抱起来的手感好。   “他手是热热的,身上也暖和。况且他还那么老实、睡相好。夜里抱着他睡,妥帖,舒服。”   可这么一说,赵灵微便想起来了。   她家哑巴,被她怠慢了!   昨夜他过来侍寝,居然身上还只有一套衣服。   连那干净的中衣,都是不合身的。   不行,再不给哑巴备点东西,她就又要给哑巴改名了。   这回不叫他贺楼固执和贺楼执拗了,得叫他……贺楼可怜,贺楼委屈。   赵灵微连忙下令:“童缨,你现在就给我列一份单子。贺楼君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我得把他需要的,以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给他从里到外都备上。”   “是!”   说完,赵灵微又担心她们女子在这种事上想得不够周到,因而便又对沉琴说道:“你去孙昭那里给我打听打听,看看他们千牛卫都是带着什么,又有什么是他们现在需要却没有的。”   沉琴:“啊……?”   赵灵微:“啊什么?我得把你问来的单子和童缨列的对照一番。看看有什么缺漏的,可以给他一起补上。”   沉琴委屈:“为何……要奴去找孙中郎将啊?奴前日……都被他说过好几句了。”   赵灵微:“笨,童缨看着太公事公办了。要是让她去找孙昭,孙昭准定得以为是我在问他。你就不一样了,你看起来心思灵巧。要是让你去,就像是你自己想知道了。”   步六孤弗派去报信的人能不能追得回来,这的确是摆在赵灵微眼前的好大一个问题。   但总不能消息一日不回,哑巴就一日不添衣服吧?   在经过了昨夜的休憩后,赵灵微已然感觉好多了。   不管那拓跋缺到底如何,这会儿正摆在她眼前的事,还是得一件一件地做起来的。   赵灵微先是一番梳洗,又在用过早饭后让沉琴写下当日为贺楼楚量过的身型尺寸,让底下人先给贺楼楚裁上两套衣服。   接着,沉琴就在给自己也梳洗了一番后,出发去找孙中郎将了。   像孙昭这般的中书令嫡次子,在神都的时候,可轮不到沉琴这样的侍女直接找他去说话的。   更不用说,孙昭还是慈圣皇帝眼前的红人。   沉琴若是要传话,肯定得找孙昭家的部曲才行。   可现在,孙昭是和亲卫队里负责护卫公主安全的中郎将,沉琴则是公主的心腹侍女,好些规矩似乎就这么给免了。   沉琴找到孙昭的时候,这位中郎将正在带着人检查官邸内的地形。   他要为赵灵微重新安排官邸内的守备,让人轻易无法进来,更不好简简单单地就威胁到赵灵微的安全。   见到沉琴朝自己的这个方向走来,他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   仿佛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位公主的侍女会是来找他的。   “中郎将,孙中郎将。”   沉琴站在院子里,抬头唤起了刚翻上屋顶的孙昭。   “我指出的那三处高点可记得了?以后,要在夜里找弓箭手待在那几处房顶守着,三名弓箭手每隔两刻便轮换一次位置,每过两个时辰,再换一队人。如此也好省下一些巡逻的人手。”   说完,孙昭才看向沉琴。   他把图纸交给顶上的手下,翻下屋顶,问道:“沉琴姑娘可是有事找我?”   “对,有事。”   沉琴左手捏右手,右手又捏左手,扭捏道:“我想来问问你,你们千牛卫出神都的时候,每个人都带了些什么。”   孙昭感觉有些古怪。   孙昭:“东西不多,却也不是那么少。你若是想知道,我找个人来仔细答你。”   说罢,孙昭便招了一名正在屋顶上看着的千牛卫下来。   孙昭:“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名孙昭的手下都已经下来了,还应了孙昭的吩咐了。   可沉琴一看孙昭要走,就着急起来了。   她想起自家主人的吩咐,连忙又说了一句:“我……我还想看看,你有什么是缺的。”   附近的千牛卫:???   这姑娘,怕不是……看上他们的中郎将了?   孙昭以眼神威吓了自己的几名手下一番,而后又是对沉琴正色道:“多谢沉琴姑娘,但我并不缺东西。”   说完,孙昭便走了。   可那几名千牛卫却是聚了过来,带着些许的跃跃欲试道:   “沉琴姑娘,他这人就是这样的,莫气莫气。孙中郎将缺什么,我们知道啊。来来来,我们跟你说!” 第52章   和亲使团里的千牛卫早就对他们护卫着的公主殿下感到特别好奇了。   想想吧, 那原本是整日都只坐在金马车上的凤鸟。   是即将嫁给魏国太子的公主。   偶尔见到一面,他们也得低着头。   以至于过了好多天,他们都没弄清楚公主殿下到底长得什么样。   但自从他们被积雪困在那处营地数日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首先是他们的公主殿下在河边救起了一人,还在当天晚上就……就与那人如此这般了。   是,这事传到后来,已然面目飘移。   但公主把那个受了重伤的男子安置在自己的帐篷里却一定是真的。   他们的中郎将在那一夜直接拿着枪冲进帐篷里要教训那男子……这事也是真的。   而等到他们来了朔方郡, 公主殿下便先是对他们进行示警,又亲自拿下了朔方郡的一众武将。最后不仅兵不血刃把城给收了, 连那八千兵马也给一并收了。   再再后来……那姓贺楼的小子,就变成“贺楼君”了。   把公主殿下一路从神都送到了这儿的千牛卫们,心里可真是既酸又痒。   这不是,他们借着公主身边的侍女过来打听孙中郎将的机会,便和沉琴打听起了公主。   “沉琴姑娘,公主平时喜欢什么呀?”   “对啊,我们一会儿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休息,能去集市瞧瞧。指不定能看到公主喜欢的小玩意儿呢。”   两边这么一碰,就碰上了。   沉琴认真道:“公主也是女子, 自然喜欢新奇好玩的。但, 我现在还想知道你们千牛卫平日里都会备下些什么呢。”   赵灵微处,公主站在那儿, 听着。   童缨则给她念起了自己刚刚列的单子。   “幞头, 四张。帽, 两顶。”   “这两样可以有, 但我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用幞头。”   说着,赵灵微便用轻轻一甩手上的那一小簇头发,笑道:“怪一本正经的。”   童缨:“那……?”   赵灵微:“这两种保留。但,再给他添些绑带吧。细的粗的都备一点。我想让他梳一点小股的编发给我看。魏国人好像会这么打扮。”   童缨应声,在礼单上加了两笔,接着继续念。   “袍、衫,七件。中衣,五件。冬袄,三件。半臂,两件。”   听到童缨还要给贺楼楚把半臂都给背上,赵灵微就又笑了。   赵灵微:“大冬天的,让他穿半臂?”   童缨:“可把半臂穿在袄的里面。如此会显得,更为雄武?好像很多男子都会这么穿”   赵灵微:“可他的肩膀本来已经挺宽的了,腰还那么窄。”   赵灵微简直忍不住要和童缨说起哑巴到底长得有多好。   但看到童缨那般正经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赵灵微便又收回了她那滔滔不绝的意愿,清了清嗓子道:   “他这会儿用不着。待到天暖和起来了,快到夏天了,再给他备。”   在沉琴所在的院子里,她也把主人交给她的事给认认真真地做了。   她坐在这些千牛卫给她拿来的垫子上,也在临时搬来的桌案上一笔一笔地写着。   “刮胡子用的小刀。擦唇的脂膏……?”   写到这儿,沉琴都笑了:“你们也用这个呢?”   “是啊,沉琴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千牛卫是在御前护卫的,得注重仪表。要是不用擦嘴的脂膏,到了冬天,干了疼了倒没什么。但要是嘴唇裂了,上面还有几天都消不去的血印,就不好了。”   沉琴认同地点了点头。   随即,就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几名千牛卫里的一人就又问道:“那……公主便是喜欢武艺高强,又身强力壮的男子了?”   沉琴:“这个啊,公主没这么和我说过。但想来,应该是不会讨厌的。”   可不是这样么。   武艺高强,又身强力壮,贺楼君便是这样的。   公主要是讨厌这样的,肯定就不会收他了。   此时孙昭已然在整座府邸里巡查了一圈了。   他把看起来像是能藏人的地方给消灭了,又命人把官邸围墙边的狗洞也给堵了。   待到他回来的时候,却见五六名千牛卫都围着沉琴,看着她在那儿伏案写东西呢。   此时千牛卫中和孙昭关系不错的韩云归正在不远处望着那边。   孙昭见此情形,便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韩云归叹了口气,说道:“这些人,把你给卖了,要和公主的侍女换消息。”   什么卖了?   孙昭不太明白,但这也不重要。   他跳过前半句话,直接不悦地问道:“换什么消息?”   “公主的消息呗。他们想知道公主都喜欢些什么,又可能对哪种模样的男子感兴趣。”   韩云归的出身也很好,乃是朝中四品官员的嫡孙。   但他的性格却是与孙昭大相径庭,有些吊儿郎当的。   “我看啊,这些人也是想和那姓贺楼的一样,得到公主的青睐。甚至,是成为公主的裙下臣。”   韩云归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本来,他把话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偏偏,韩云归还要再用自己的胳膊撞撞孙昭的肩膀,认真地调侃道:   “公主哪怕要再收一个,不也该从我们孙兄开始吗?怎么能见公主身边的侍女对你有意思,就把你推给那丫头了呢?这种手段实在是太拙劣了。要不得,要不得。”   孙昭:“……”   韩云归:“你与太和公主从小就认识,说一句青梅竹马也算不过分。可你且看看这些人。论相貌,论品行,论武艺和文才,有哪样是比得上……诶哟。”   韩云归原本是拿胳膊架在孙昭的肩膀上靠着呢。   怎料他话说一半,孙昭就走了。   韩云归险些摔那么一下。   在站稳之后,他连忙跟上前去:“怎么走了啊?我实话实说而已啊!你这会儿什么心情啊?反正已经憋闷了不高兴了,不如说出来,让别人高兴高兴呢?”   但,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后,这群千牛卫便发现他们全都想错了。   因为,童缨姑娘带着人,捧着一堆堆的东西就向着那姓贺楼的小子住的院子去了!   什么刮胡子的小刀啊,皂荚、还有搓澡布,这些他们和沉琴姑娘提到过的全都有。   还有新衣裳、帽子和靴子、甚至是玉佩。   还有是一堆他们看不明白的瓶瓶罐罐,这些也都被摆在了扑着红布的盘子上,被捧了过去。   原来他们争斗了半天,最后居然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现在这些千牛卫的心里,简直酸得一塌糊涂。   当然,痒也还是有的。   想打人的那种痒。   “走了走了,去练枪。”   眼见着自己的这群部下瞪得眼睛都直了,孙昭不耐烦地伸脚踹了踹他们。   但这些人却还是在盯着给贺楼君送东西的队伍,被踹了也不走。   孙昭怒了:“都给我争点气好吗!公主还说过两天要我们和那八千魏军一起练兵呢。我们本来就不擅长攻城略地,你们还想等到练兵的时候也接着输给魏国人吗!”   这些人总算是垂头丧气地走了。   但垂头丧气着走可不能让他们的中郎将满意。   于是带鞘的刀无情地拍向了他们,生生把这些人拍成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公主的一场赏赐下来,可真真是让一群人酸得都要吃不下今日的晚饭了。   可作为被赏赐的一方,太子殿下似乎也没有高兴到哪儿去。   他原本是在自己的那间院子里练着已有多日未见的龙雀天戟。   可冷不防的,就是有一堆人捧着许多东西来到了他这里。   那是一件件被摆放在了红布托盘上的物品,品类繁多。   当这些东西被一字排开地呈到太子殿下的面前,他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感觉。   ——这就像是一国之主在给自己的宠妃发赏赐。   并非拓跋子楚愿意这样想。   实在是……这番情形他已在王城的宫殿之中见过很多回了。   而待到这些物品被陈列完全,赵灵微身边的侍女童缨便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一礼。   但当童缨抬起头时,她那带着浅淡笑意的眼睛里,却是有着极为明显的恭贺之意。   贺楼楚皱起眉来。   更像了……   一位老者在童缨向他行礼后走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正是跟随赵灵微一起从神都过来的,公主的魏言老师。   魏言老师:“贺楼公子,公主知你在形势危急之时,单骑前来助她,心中十分感谢。同时,公主也知你生活上定是诸多不便,因而,特意差人替你备下了这些。”   “我……”   面对这样的一位老者,贺楼楚显然有些不知该如何说出婉拒。   他沉默片刻,道:“我可能,不需要这么多东西。”   魏言老师:“哎,贺楼公子好歹看一看呢?这些都是公主用心备下的。”   说着,魏言老师便转向了身旁的童缨,似乎是在问那侍女,事情是不是他说的这样。   童缨很快点头,并说道:“正是如此。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公主亲自确认过的。可不是随便送的。”   童缨又补上了一句:“劳烦先生再告诉贺楼公子一声,有几件冬衣还有靴子还在做,可能得再等上一两日才能给公子送来。”   魏言老师当然是笑着说了一声“好好好”,而后就把原话转告给贺楼楚了。   他还把一份册子也交到了贺楼楚的手上。   魏言老师:“这里有些什么,册子上都写着呢。你可对照着看看。”   贺楼楚:“这可是公主写的?”   若这是赵灵微亲自写的,那他可能还会很喜欢。   但,不是。   这本册子他一翻开便知,那根本就不是赵灵微写的。   “哦,不是。是老夫给译的。”说着这些的魏言老师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让公主写出这些来,可能还是有些太为难她了。”   说罢,这些过来给他送东西的人便把赏赐全都送进他屋里,然后就都很快离开了。   只留下贺楼楚站在那满是赏赐,看起来不复简朴的屋子里,心中五味十杂。   这可能还是他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他还从未给自己的太子妃送过东西。   从没有。   并且,整个和亲队伍带着的那些,原本也都是身为公主的赵灵微要带来魏国的,嫁妆。 第53章   贺楼楚坐在榻上, 拿起先前那位长者交给他的册子。   他对照着册子, 看起了那些赵灵微差人给他送来的东西。   的确,这些礼物中的绝大部分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是为了解决生活不便之物。   就好比那几套中衣。   那两双可在屋子里穿的软底鞋。   羊毛制成的, 可垫在靴子里用来保暖的鞋垫。   还有金疮药,以及活血的药酒。   但……贺楼楚数了数, 如果把同一种物品的重复件数一起算上, 那这里便足足有一百二十九件物品了。   如果再把他失而复得的龙雀天戟也一并算上,他的太子妃就已然送了他一百三十件礼物了。   一百三十件。   贺楼楚把这个数字细细地想了好几遍。   他怎么也得给他的太子妃也送去一百三十件礼物。   或者,二百六十件。   但那不是还礼。   他只是想要给太和公主送礼物。   比这一间屋子所能装下的还要多, 多很多很多。   赵灵微便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胡服, 却是戴着罩纱长到了胸口处的帷帽。   但, 贺楼楚当然不会认不出她来。   他仅是凭借赵灵微的身形, 走路的姿态,还有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便能把人认出来了。   “我是想来问问, 我送你的这些,你喜不喜……”   赵灵微话才说了一半,就看到了屋内摆的那一堆堆的东西。   这……   这好像有点……过头了?   赵灵微把手伸进帷帽的罩纱里, 扶了一把额头。   她先前定礼单的时候, 明明没觉得东西有这么多的啊!   这也就是一些日常能用到的小玩意儿啊。   怎么放在托盘上一摆开, 看着就这么过分了呢?   尤其是那刮面用的小刀和皂荚都能合起来放在一个托盘上给人送来,就更显得她……不是特别上道了!   赵灵微心想, 贺楼氏好歹也是魏国八姓之一。   她家哑巴好像也和怀朔镇的守将贺楼将军认识, 武艺还那么好, 连龙雀天戟都使得了。   看到她这么送人东西,会不会觉得……她有点折辱人了?   赵灵微被那一屋子的朴素礼物给晃了眼睛,就这么站在门口不进去了。   见此情形,贺楼楚便直接拉着她的手,把人拉进了屋子里。   “外头风大。”   说着,他便把门给关上了。   赵灵微:“都、都是沉琴的主意!我、我其实没想把东西这么放着送过来的。但她们都说……我想送你东西,就没必要遮着掩着……”   贺楼楚依旧抓着赵灵微的手,没有放开。   “怎么戴着这样的帽子?”   只不过是听着赵灵微这般说话的声音,贺楼楚便已经能想象得到,她此刻的神情该多惹人喜欢了。   可这顶帽子,却是让他一点也看不到赵灵微的那些可爱的样子了。   赵灵微:“这个啊!这个是我们大商的女子在出门时会戴着的,专门用来遮掩面容的帽子。我娘就给我送了好多好多顶。她啊,怕我觉得帽子的颜色和衣服不搭就不爱戴帷帽,给我定做了五颜六色的一堆。”   贺楼楚:“为何要如此?”   赵灵微:“如果你问的是我们在神都的时候为何要这么做。那可能是因为……遵从礼法之人认为,出身高贵的女子,不好随意让外面的男子看到自己的模样。”   贺楼楚皱起眉来。   他仿佛对此既是不解,又还不认同。   他说:“那世间不是少了很多颜色?也少了很多美。”   赵灵微:“是也!”   说着,赵灵微便把手放到了帷帽上,卖着关子道:“但你若问我今天为何要戴着这顶帽子,我得说……我想要在把帽子摘下的那一刻,给好多人一个惊喜。”   她在掀开帷帽的同时转过身去,仿佛是想让贺楼楚先看到她今日梳的编发。   那是魏国男子梳的编发。   今日的赵灵微并未把头发梳成发髻。   她把昨夜才好好地洗过了一遍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做了稍显繁复的编发。   但在编发之上,却还挂着大商的首饰。   当赵灵微在停顿了片刻后又转回身来的时候,贺楼楚则更是能看到被她当做额饰佩戴了起来的项链,还有那隐在了发间的耳饰。   “我还没给其他人看过。就想……先来问问你。”   赵灵微笑了起来,却是垂下眼帘,问道:“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昨夜的时候,贺楼楚便已经发现了。   眼前这名少女,她的头发要比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一名魏国女子的都还要更为柔软。   那让他……不禁在看到后想要伸手去触碰一番。   可现在,他却更想要去触碰那被赵灵微抿起的唇。   用指腹,或是用嘴唇。   “好看。”   那是内心在被触动之后所说出的两个字。   赵灵微高兴地笑了起来。   可随后,她又轻轻地“哼”了一声,道:“可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送你的这些东西呢。”   贺楼楚:“说真话?”   赵灵微:“对,要真话!”   贺楼楚叹了口气,说:“我喜欢你送我的东西。但我不喜欢在我还没送过你礼物的时候,就收到那么多你送我的礼物。”   说罢,他又问道:“你喜欢什么?我想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你。”   赵灵微心想,她看上的这个哑巴,还真的是……懂的虽少,却是诚实又单纯得可爱。   “你啊……”   赵灵微伸手点了点贺楼楚的额头,教道:“是你要送我东西,怎么能来问我喜欢什么呢?我要是说了,你再送了,可不就成了我在问你讨要礼物了?”   贺楼楚努力地听着。   却是不明白为何不能如此。   他父亲的宠妃便总是会告诉魏国国主,她们喜欢这个、喜欢那个,要黄金,也要宝石,还要世间稀少且贵重的东西。   他的父亲听完,在隔了几日之后把那些东西当做礼物赏赐给那些宠妃。   宠妃便总是会很高兴。   但赵灵微的声音却是在他的耳旁响起,打断了那些仿佛闪着金银珠光的画面。   “贵重的礼物固然很好。但不贵重的礼物,有时也很能博人一笑。”   说着,赵灵微便从一旁的托盘上拿起了一瓶药酒。   “就比方说这瓶药酒吧。你先前说过,要为我擦药酒来给我赔罪。但你却没有药酒。所以我就把它送给你,让你能带着药酒来找我。”   说着,赵灵微便凑近了贺楼楚,还伸手拉了拉人的下巴:“你说,你收到它,高不高兴?”   贺楼楚的那双眼睛里终于染上了笑意。   “我可能,明白些许了。”   哎哎哎,不能笑。   她的贺楼君可真的是不能笑。   不笑,他就已经够好看的了。   再一笑……可不就是要误君王了吗!   赵灵微在自己心里连说了三遍“美色误人”,却忘了她自己更是认真地打扮了一番,而后才来找了对方。   “一会儿我要去和朔方郡的武将们一起议事。我想,把你也带去。”   说着,赵灵微便转过身去,把帷帽也拿了起来。   但在她没能看到的地方,贺楼楚脸上的笑意却是很快淡了下来。   这当然是因为……太子殿下发现他的太子妃如此认真地打扮,竟只是为了去见那些朔方郡的守将们。   赵灵微理了理帷帽上的罩纱,接着说道:“现在我身边跟着的,都是从神都和我一起过来的人。就这么过去,就太像是一个全然的外来者了。   “所以我特意穿了胡服,梳了你们魏国的编发,还戴了强调我乃大商公主的首饰。如果再把你也带去……”   贺楼楚:“他们不值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赵灵微。   她不解地转回去看贺楼楚,却是被一下抱了起来。   这个家伙竟是仅用单手便轻易地把她抱了起来,并按在了墙上。   “你、你干嘛!”   赵灵微被贺楼楚搂着腰,还让这哑巴用身体把她挤在了墙上,不让她双脚落地。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让赵灵微感到有些羞耻。   但她一动起来,就觉得自己被那铁一般的胳膊搂着的腰被勒得难受。   “这样不舒服……”   赵灵微连忙伸手去扒贺楼楚的胳膊。   她可纳闷了,明明昨日夜里抱着的时候,手感还那么好,怎么这会儿就这么硬了!   怎料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眸色一闪。今早还被她夸了听话和懂事的贺楼君便抓着她的一条腿,将其缠到了自己的腰上。   同时,贺楼楚还把赵灵微又抱起来了些许,用一条腿的膝盖抵着墙,好让她能稍稍坐在上面一些。   “如此,可舒服些了?”   他都分明已经做到这一步了,居然还那么一脸认真地看向赵灵微,眼睛里也依旧带着那份很是打动赵灵微的纯真意味。   这可真是让公主殿下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赵灵微:“你、你怎么这般!”   贺楼楚:“他们不值得你这样打扮了去见。”   赵灵微:“我头发都编好了!编了好久才编好的。难道你还要我拆了再去吗?”   贺楼楚这会儿搂着她腰的动作已经只是在那儿放着了,虚得很,也根本就没用力。   生怕自己会滑下去的赵灵微只得腿上再用力一些地圈着对方,同时手上还要扒着哑巴那长得很宽的肩膀。   “过分了啊。贺楼楚你这么卡着我,过分了知道吗!”   怎料这人居然看了她一会儿便凶狠地埋头到了她的脖子上,对她的颈项又亲又吸的。   他这分明是想要在别人都看得到的位置,留下些许印迹。   他要让那些朔方郡的武将们即便看到了特意打扮过的赵灵微,也知晓那不是他们应该去肖想的人。   太过分了!   这到底是人,还是长着竖瞳的野生动物!   赵灵微脑袋一发热,就两条腿一起缠上了贺楼楚的腰。   用上最大的劲,缠他!   公主殿下似是想要让对方试试她先前腰被铁一样的手臂卡着的感觉。   她觉得,这一招似乎管用。   因为到现在还在对她的侧颈又吸又亲的人,很快就喘得愈发厉害了。 第54章   公主殿下腿上再是一用力, 气呼呼的。   “说, 你知不知道错了?”   “把腿……松开……”   贺楼楚明明已经没在亲她了,只是嘴唇依旧贴在她的脖子上。   可不知为何,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赵灵微却更是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危险感。   但、但她哪有别人一说就照着做的!   “我偏不!就不!”   见这会儿的贺楼楚已经连松松地搂着她的手都拿开了,已经不自觉地往下滑动了一些的赵灵微打算乘胜追击。   想要这么逼迫我松腿, 没门!   她两手都贴着墙, 推了自己一把,然后腿就再……   “乖……松开。”   贺楼楚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但话在被他说出口时,便似乎已经有些晚了。   因为, 赵灵微在往下滑动了一点之后又凑近了他, 几乎是毫无缝隙地贴近了他。   那就让她被……被那处硬邦邦的事物给, 杵到到了。   因为被碰到的地方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赵灵微的表情也古怪了一下。   她伸出手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碰到了她。   还想自己把它挪开。   这样的举动显然是贺楼楚怎么也没想到的。   因而他便被赵灵微……用手碰到了。   太子殿下连忙放下他贴着墙的膝盖, 近乎慌乱地把公主放了下来。   在那一刻,赵灵微也懵了。   好像有些似懂非懂,又还是没能完全想明白。   她躲开了贺楼楚的视线, 有些想、想往下看。   但被人这么盯着, 她又好像真的……不是那么的敢。   贺楼楚此时的眸色已经很暗, 很暗了。   他盯着赵灵微侧颈上被他留下的那些痕迹,并只是盯着那里。   他伸出手去, 轻轻触碰还湿着的那一片, 哑着嗓子说道:“你先走, 我一会儿就过来。”   “好、好的。”   赵灵微连忙应了,并还叮嘱了一句:“那你快些。”   说罢,她便拿起自己的帷帽,将其戴上,脚步灵巧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她看起来是很镇定的。   却是在出门时,被地上的一件托盘给绊了一下。   身后的贺楼楚似是想来扶她,可赵灵微却是在稳住了脚步后再管不上那么多,一听那动静就直接跑出门去了。   她是疾行着回自己的院子的。   并且,这一路上她还遇到了不少人。   这也让她对于自己还戴着一顶帷帽感到了无比的庆幸。   “公主?怎么脸这么红?”   “可能……有点热。”   回到了自己屋的赵灵微懵懵地坐在那里。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先是轻抿了一口,又将其一口饮尽,却还是觉得躁得慌。   她一口一口地喝着茶,直到壶里的茶全都给倒空了。   见状,童缨连忙端起茶壶,说道:“奴再给公主去倒一些。”   就是在童缨要转身离开时,赵灵微红着脸说道:“他好像……没不行……”   但随后,她又在童缨瞪着眼睛转回身来的时候犹犹豫豫地说道:“但我……哎,我说不准。我不是很确定我之前碰到的是不是……是不是……”   *   被她碰到了的太子殿下此刻正试着平复下那些。   可如此欲念,起来得很快,去得却很慢。   他起身去把绊到了赵灵微的托盘扶正,并也正好看到了那些用来束发的绑带。   思及赵灵微做的那些编发,他便也在给自己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之后把头发重新梳开。   贺楼楚给自己编起了很细的,用来装饰的编发。   他在自己的两边鬓角处都各编了一根。   贴着头皮向后编了一小段,让这处的头发不会散乱下来,而后就将那一簇头发编完。   赵灵微所做的,是把多股辫子与未被编入的头发组合起来的,更为漂亮也更为复杂的编发。   贺楼楚不需如此,他也只要今日见到他们的人都能自然而然地想到另一个,那就够了。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他又将赵灵微送他的玉佩挂到腰间,背着戟出了门。   赵灵微与那一众朔方郡的武将约定在军营议事。   她自是坐着那架金色的马车而去的。   其他人,则都是骑马前去的。   骑着追云的孙昭自是夺目的。   而此时的贺楼楚也又找回了先前被他还回军营的那匹战马。   当他跟在马车边上,时不时地向着马车的那扇窗户看去,那竟是更为让人挪不开眼。   “那人对公主说,他能带兵打仗,也会练兵。”   仇怀光是与孙昭并排着在队伍的最前面的。   她看了后面的贺楼楚一眼,对孙昭如此说道。   仇怀光:“我觉得,这不像是一句假话。”   孙昭面色不善,却还是问道:“仇将军何以见得?”   仇怀光:“只有真正需要上战场的人,才能把戟刀用得比普通长度的佩刀要更好。我以为,贺楼公子寻到了龙雀天戟之后,已然如有神助。”   孙昭冷哼一声,但那冷哼却不是对仇怀光。   仇怀光也不介意,接着说道:“况且,你我二人骑着马在此处领队时,更像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但他,看着不像是个护卫。”   这般话语,自然不是能让孙昭听着觉得高兴的。   但他也不屑就这般话题与仇怀光争论起来。   他已是看出来了,这些千鹘卫见到了贺楼楚,那可都是笑脸相待的。   千牛卫喊人贺楼楚,或是贺楼小子。   千鹘卫却都会唤他一声贺楼公子。   两者对那人的态度有多不同,自是可见一斑。   只是孙昭并不知道,千鹘卫之所以会对贺楼楚如此敬重,不止是因为他身有公主的宠爱,也不是因为贺楼楚是一个长得极为好看的男子。   她们会如此,还因为贺楼楚曾以一己之力与仇怀光,还有那二十多名用上了阵法的千鹘卫进行缠斗,却立于不败之地。   军营很快就到了。   带着人在军营前等着他们的达奚嵘也能看得到了。   队伍缓缓停下。   孙昭正要在下马后去将公主扶下马车,却见贺楼楚已然站在马车旁了。   不止如此,这歹人居然还在和车里的公主殿下说了几句话之后直接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马车。   孙昭见状自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上前,却是被仇怀光拦了下来。   “公主并未出声唤我们。孙中郎将还是不要关心则乱的好。”   的确,他可不就是关心则乱了吗。   赵灵微原本就也不是一般的公主。   她虽是坐着马车而来,但步六孤弗究竟是败于谁手?   站在这里的人,怕是没有不知道的。   只不过,贺楼楚身上的侵略意味实在是有些重。   当他进到赵灵微的马车时,才刚刚戴上了那顶帷帽的赵灵微简直觉得帽子上的罩纱都要被扑面而来的松雪之意给冲破了。   “你想和我说何事?”   当马车的车门被再度关上,里头的光线便昏暗了起来。   贺楼楚将她帷帽前的罩纱掀到了帽檐上,说道:“咬我一口。”   “什么……?”   贺楼楚很快又上前了些,他碰了碰自己的颈侧,说道:“在这里留一个牙印。否则,他们便不知你脖子上的印迹到底是谁留下的。”   赵灵微深吸气了几次,而后凑上前去。   她觉得贺楼楚的说法,还挺新奇的。   一会儿,她可是要摘了帽子的。   若只有她一人脖子上有那些印迹,她肯定少不了几番尴尬。   可,如果哑巴的脖子上也有,好歹这个罪魁祸首也能陪她一起被人看。   赵灵微这么一想,便真的上嘴了。   贺楼楚一个呼气,并用手搂住了赵灵微的肩膀。   “再用力些。”   赵灵微依言照做,却还是咬得不够用力。   “乖,再用些力咬。”   赵灵微一听“乖”这个字,便连呼吸都乱了。   贺楼楚一直在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肩膀,似乎是在提醒着她,再用力一点咬。   赵灵微:“不行不行,再要用力……就得咬破皮了。”   贺楼楚:“不咬破,怎么留血印?”   今日的赵灵微实在是太可爱了,让贺楼楚忍不住,又亲了她的嘴唇一下。   贺楼楚:“你就当,还我之前咬破你嘴唇的那一次。”   大约是在一炷香的时间后,贺楼楚才从那架金马车上下来,并将戴着帷帽的公主也扶了下来。   他的动作不见失礼之处。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盯着此处的人却都能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的那两个牙印。   并且,其中的一个还是带着血印的。   孙昭不禁瞪大了眼睛,仇怀光则是笑着叹了一口气,挪开了视线。   *   “殿下,这边走。”   在军营外已然恭候了多时的达奚嵘终于接到了人,便带着赵灵微及其身边的信任之人一起进到他们用木头搭建的房子里。   这么大群人一起走向那里,身上还都披了冬日的厚实斗篷,倒是有了声势浩大之感。   军营里的士卒们好奇地看向他们,却是不敢当着这些人的面就议论起来。   日前被赵灵微一起把名字写上了表功章的那些人要么是在外头等着她,要么就是在那间大屋子里等着她。   地图已然被放在了桌上,只待赵灵微过来便能给她讲述此时魏国的各方势力究竟如何。   达奚嵘在上一次见到贺楼楚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对他恭敬有加。   而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   只不过贺楼楚侧颈上的那两个牙印实在是让这位朔方郡的参将很难忽视。   偏生,贺楼楚还故意要让人看到一般,把那一侧的头发向后拨去,露出他的侧颈。   这么一来,所有看到那两个牙印的人便都对他与昨日的太子妃产生了一番联想。   与他的故意展露相比,赵灵微便低调多了。   在那些人忍不住地把目光从贺楼楚身上挪到她这儿来的时候,她戴着帷帽,以罩纱遮挡住了许多视线。   而在她需要把那顶帷帽摘去时,她便不动声色地顺手把头发理了一理,让未被编起来的散发尽可能地把颈项见的那一片吻印遮起来些。   是以,在她摘下帷帽的那一刻,众人都只是被她今日那令人惊艳的打扮所吸引。   那些目光几乎都落在了她那颇具魏风的发型、以及被她戴在了额头上的,镶嵌着小颗珍珠的黄金宝石额饰上。   赵灵微的视线在周围人的身上扫了一圈,而后便道:“开始吧!”   负责为赵灵微身边的商将进行传译的礼官上前两步,来到赵灵微的身侧,并将那句简短的话语以商言说出。   “此处是王城。而这里,则是我朔方郡。”   达奚嵘将地图上王城与朔方郡的位置给赵灵微指了出来。   而后他又给赵灵微一一指出了魏国的边防七镇。   “现在,拓跋缺虽还未称王,但已然据有王城。在此之前,他则在南边的上党郡驻守。自老国主被他斩于殿前,他便开始从上党郡向王城调兵。   “但由于拓跋缺并非与老国主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他起事后,老国主的另外两位异母兄弟,拓跋宏与拓跋坚也已蠢蠢欲动。这两位都是手握重兵之将,或将与拓跋缺一争高下。   “除此之外,老国主的同母兄弟拓跋宝则可能以自己更有权继承为由,正在争取老臣们的支持。末将担心……一旦消息走漏,这三人很可能也会遣兵来我朔方郡,将殿下抢回去。”   达奚嵘说的是对的。   赵灵微既是与子楚太子有着婚约的“太子妃”,同时她还是大商的和亲公主。   在她的身上,拥有双重的王权象征意义。   魏国势强时,他们或许还会瞧不上大商的公主。   但在这几人都想称王时,将赵灵微强娶过去,便既可强调自己继承王位乃是名正言顺,又可间接借到来自大商的“势”。 第55章   负责为商将进行传译的礼官将达奚嵘先前所说的话都译成商言。   在那之后, 赵灵微看向仇怀光,而后又将目光放到了地图上。   女将军很快会意, 走上前去。   她在地图上辨认了片刻,而后就将使团来时所经过的那一座座城镇都指了出来。   那是一条由南至北的路线,沿途一共经过了六座魏国的城镇。   屋子里的魏国武将很快围聚了上去。   在经过了一番讨论之后,他们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出了泄气般的声音, 且不断地摇起头来。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但赵灵微却没有着急去问他们到底怎么了。   她只是站在那儿, 等待着。   等待已经成为了她之部下的这群武将向她回禀。   “殿下。”   长叹了一口气的达奚嵘唤了赵灵微一声, 道:   “若殿下已然经过了这六座城镇, 那……拓跋坚与拓跋宏一定都能知道殿下已然深入魏国之境,只是他们或许还不知殿下此刻究竟到哪儿了。”   说着,一名低阶武官便在达奚嵘的示意下,将拓跋坚与拓跋宏二人的势力所在全都标注了出来。   赵灵微看着这些人把涂了燃料的石头置于地图, 便绕着这张很大的地图走了起来。   朔方郡的武将们一个个地说着与那二位拓跋氏之人有关的事。   而商将们则听着礼官的传译, 开始了议论。   贺楼楚便是在此时走上前来的。   “拓跋坚的兵力没有十五万之多,那只是他的宣称。他所拥有的兵力, 应当有八万左右。”   瞬时间, 地图上那些用蓝色染料标注过的石头就被他拿走了将近一半。   贺楼楚:“且拓跋坚的部下并非都是我魏国之兵民。粟特人, 匈人,龟兹人,甚至是北女王国的男子,以及从属于我魏国的其它部落之人都被他混编到了一起。”   贺楼楚所说的话语之中, 有几个用词让赵灵微不是很明白。   因而她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礼官所译出的商言, 并与对方就那几个魏言的词在这里的用法讨论了一会儿。   看到赵灵微还未完全弄明白, 贺楼楚便停了下来,目光只是盯着赵灵微。   此时她正在与那名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岁还很小的礼官讨论着。   在感受到那份仿若实质的视线后,赵灵微后知后觉地看向了贺楼楚。   又来了……   又是这种,被长着竖瞳的野生动物盯上了的感觉。   好像她下一刻便会被这只大型动物扑倒在地,而后……对着她纤细的脖颈一顿舔舐。   就站在赵灵微身旁的仇怀光不禁轻咳一声。   她示意这位贺楼公子将自己对于公主殿下的占有欲稍稍遮掩一番。   可这好像也没用。   最后只得是赵灵微自己开口,对其问出问题。   “将队伍如此混编,会如何?”   赵灵微刻意咬了咬“混编”这个她新学的词。   贺楼楚:“语言不通,行军打仗起来,问题重重。进时慢,退时,则杂乱无章,军纪更是不严。”   说话时,贺楼楚紧盯着被赵灵微的柔软长发半遮半掩着的那些吻印。   在说完那句之后,他便又把视线放到了地图上。   “至于拓跋宏,他倒的确是有十二万兵马,且那些都是精兵强将。与拓跋缺一样,拓跋宏也经常在入冬之后带着兵马去到商的地界上劫掠一番。他的队伍每年都会与商军有多次交手,战力不低。”   贺楼楚所说的,俱是这些守在朔方郡的武将并不知晓的事。   今日一听,竟是被这位看起来年纪还很轻的少年上了一课。   贺楼楚又把手上那些染了色的石头翻过来,露出它们本来的颜色,放到上党郡与王城之间的那条路上。   “但如果拓跋宏向朔方郡进军,就必会与正在从上党郡行军至王城方向的拓跋缺之兵卒相遇。”   听到贺楼楚的这样一番解释,原本坠在赵灵微眉头的千钧之感瞬时便消去了不少。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此时已然乱成了一团的魏国之境,说道:“所以,这些俱是远火。真正的近忧,只有一处。”   赵灵微从贺楼楚的手上拿起一块稍大一些的石头,把它压在了王城所在之处。   当她俯下.身去放置那块石头的时候,披散着的那些头发便都往前坠去了。   于是当公主殿下起身时,她便不自觉地将那些头发都又拨去了肩膀的后面。   但如此一来,便让她煞费苦心去遮住的吻印全都清晰地暴.露了出来。   当她转头看向贺楼楚的时候,则也看到了被对方仿佛炫耀一般露出的牙印。   那简直让她猝不及防地心一阵猛跳。   但赵灵微还是扛住了考验,绷着脸,让人看不出她的心已然在人方才颤动了一下。   只不过,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牙印对着吻印。   编发也对着编发。   这两人已不需再多用一个眼神,便能让整间屋子里的人都明白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了。   赵灵微深吸一口气,看向地图,又是接着说道:“如此一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也可在城中据守不出,等待时机,以不变应万变。   “故而,为今之计,便是囤积粮草,勤于练兵。这两条无论在何时做,都不会出错。”   *   在此次议事大体结束的时候,达奚嵘便陪同着赵灵微一起进到营地,视察起他们日常的操练。   此时的赵灵微已不需遮挡住自己今日的打扮。   但她却觉得外头冷,于是把帷帽上的罩纱掀起,又接着戴了回去。   赵灵微:“我对于朔方郡守城兵将的战力如何,心中还不清晰明了。因而想在两日之后进行一次考校。如此一来,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赵灵微与达奚嵘边走边说。   “具体要考些什么,标准又是如何,我得回去再想想。但大体上,我会想看看兵卒的射术,骑射,以及臂力。”   达奚嵘将这些应下。   其实,他听着这些便能明白,太子妃殿下应当是想借着这场考校,建起她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属于她的势力。   无论在何时,军中都会有被低估了的勇悍之士。   一旦这样的人被赵灵微通过如此方式与手段找了出来,并将其提拔,那么……他们便会向其献出忠心。   若是在此前,达奚嵘必会因为来自大商的这位公主有如此谋略而对她心生提防之意。   但现在,达奚嵘已然被赵灵微绑上了她所在的战车。   面对此时强敌环伺的局面,赵灵微所展现出的智谋与冷静反而让他感到心潮澎湃。   于是达奚嵘也在犹豫了整整两天一夜后,决定为赵灵微献上一计。   达奚嵘:“殿下,有一件事,不知殿下是否知晓。”   赵灵微:“达奚将军请讲。”   达奚嵘:“殿下身边的贺楼公子,与太子殿下的身形颇为相似。”   这倒是让赵灵微愣了一愣。   达奚嵘见她如此,便接着说道:“末将曾有幸见过太子殿下一面。两人的身量几乎一样。只是贺楼公子的身形还要更为瘦削一些。”   赵灵微:“继续说下去。”   达奚嵘:“那把龙雀天戟,并非是步六孤将军从太子的手中抢来的。而是……他的一名手下捡来的。”   说罢,达奚嵘便把当日的情形叙说了一番。   原来,子楚太子当日孤身作战,在与朔方郡相距不远的地方再次遭遇了拓跋缺派来的追兵。   他的亲卫就全都折损在了那一役之中。   达奚嵘:“步六孤将军的那名部下原本也想带着人一起上前将子楚太子擒拿的。但……他们一行十人,见到太子殿下在身受重伤之际,依旧以一己之力杀光了过来追击的上百名骑兵,便被吓得不敢出去了。”   而后,他们便看到重伤之下的拓跋子楚将自己的龙雀天戟埋在了林间。   达奚嵘:“子楚太子向来都以面具示人。是以,那些追兵根本就认不出他,只是追着他的那把龙雀天戟,一路向南。末将猜测,太子也是因此而将自己的兵器丢下。但若真的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那太子……”   因为顾忌着两人之间的关系,达奚嵘未有把话直接说完。   倒是赵灵微在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便已是强弩之末了。”   赵灵微叹息:“一代战神,竟是被蝼蚁蚕食至此。可叹,可悲。”   达奚嵘:“后来,那人便将龙雀天戟献予步六孤将军,换得了黄金百两。但……在得了赏钱后不久,便被步六孤将军所杀。”   赵灵微:“他想拿回那一百两黄金,且也担心那人把龙雀天戟乃是以如此手段得到之事说出去。”   达奚嵘未有说“是”。   可他的反应却已然告诉了赵灵微,事实就是如此。   赵灵微:“有守将如此,你们还能把朔方郡的兵将练至此般模样,达奚将军真是不易。”   远处兵将操练时的喊声与啸叫声传来。   赵灵微则也在此时问道:“贺楼楚与太子的身量……当真如此相像?我只知他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颜色。”   达奚嵘:“若是贺楼公子戴上面具,或许就连拓跋缺都会看不出那不是太子殿下。”   说着,达奚嵘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献计道:“殿下,子楚太子已经有半个多月都毫无音信了,很可能……已然重伤而亡。必要之时,殿下或可令贺楼楚假扮成太子。如此,便可一呼百应。” 第56章   ‘必要之时, 殿下或可令贺楼楚假扮成太子。’   ‘如此,便可一呼百应。’   …………   这天的夜里, 赵灵微把达奚嵘的那番话语思考了许久。   是也,无论是先国主的异母兄弟拓跋宏、拓跋坚,还是他的同母兄弟拓跋宝,这几人若要继任魏国国主, 其身份的正统性都远不及子楚太子。   魏国人都尚且如此认为, 赵灵微便更会这么想了。   因为大商, 原本就是一个极为强调皇权正统的地方。   你若战功卓越, 武力悍然,你自是可杀了坐在至高宝座上的那个人。   但你如果想要就此坐上那张用黄金制成的椅子,天下人却并不会如此简单地就答应。   届时,乱世枭雄为鱼, 而天下人为水。   鱼失水则死, 水失鱼则犹为水。   先前,向天鸽曾向她谏言, 说他们不了解拓跋缺是何许人也, 对商的态度又是如何, 因而不好贸然就与拓跋缺完成大商同魏国的和亲之约。   可她却并非这么想。   赵灵微心里想的其实是——你拓跋缺,不配。   在如此尚武之境,拓跋缺乃是凭武力弑君之人。   然而他的血统不及子楚太子,武力竟也不如太子, 需凭暗算才能将其逼至绝境。   这样的一个人, 谁知你何时就被另一个也不如你的人给暗算了呢?   你来路不正, 但我可是大商慈圣皇帝的亲孙女,太和公主。   若我屈身于你,待到你被人所杀,那人是否也要为了与维系与大商之间的往来,娶我为妻?   如此妻来妻去的,才真的会成为一件人人皆可染指的物品。   如此,既可笑,又可怜。   那……如果她让贺楼楚假扮成太子,撒下如此弥天大谎呢?   到时候,太子虽假,可太子妃却是真。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分分辨不清。   且假太子不仅和真太子身量相像,还也能用得了龙雀天戟。   若是再一细想,无论是拓跋坚、拓跋宏、还是拓跋宝,此三人都与子楚太子的母族贺楼氏关系并不和睦。   而贺楼楚原本就是贺楼氏之人。   她便反而可借此联合贺楼氏,做到一箭双雕。   到时候,她一手哄骗,一手拉拢。   若是遇到能认出贺楼楚不是太子,且软硬皆不吃的。   她便……将其杀了!   此计虽险,却是真的可行。   夜已深,可赵灵微屋子里的灯却是一直亮着。   她看似是在给如何考这些朔方郡的士卒们写个章程。   可实际上,心中却是另有所想。   “哆哆哆。”   屋外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   赵灵微连忙起身,拉开了窗户。   只见先前已经让她想了好久好久的人现在就在窗外看着她。   两人在这夜色中对视了那么几息,而后贺楼楚便不等她邀请便翻进了她的屋子。   “我来给你擦药酒。”   窗户上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   可带着药酒而来的贺楼楚,却是不再像前一晚时的那样,把烛台挪到没法照出他影子的地方来了。   他拉起赵灵微的手,把宽大的袖子向上拉开了些。   只见那节皓腕上的紫色指印现在已然向外散开了些,变成了青紫色。   它的确是在慢慢变好,却是看起来更可怖了。   贺楼楚看了那处好一会儿。   待到赵灵微都已经想把手收回来了,他便在那节看起来好不可怜的手腕上落下了好几个轻柔的吻。   “我以后,会小心。”   他对赵灵微如此认真地说道。   于是赵灵微也笑着点点头,看着贺楼楚从那个白瓷瓶子里倒出些许药酒,开始给她揉起了手腕。   “累了,想靠你身上。”   “嗯。”   贺楼楚将身子挪动了些许,而后便让赵灵微可以靠在他的怀里让他擦药酒。   贺楼楚:“既然累了,怎么这么晚都不睡?”   赵灵微:“我和达奚将军说了,想要考考这些朔方郡的将士们,也好知道他们的战力如何。我想看看,有谁明明官阶不低,却只是个混了战功的草包,又有谁其实战力很好,然被低估了。所以,就想写个章程出来。”   说着,赵灵微便把她有关检验这些士卒的想法,以及现在想出来的几个项目给说了出来。   贺楼楚:“是个好主意。只是有些人拥有指挥之能,自己却不善射术,臂力也不够。”   这会儿的贺楼楚其实已然给赵灵微擦完了药酒,却是也不把手给撤了,只是拉着赵灵微的那节手腕,轻轻地揉着。   那实在是……有些舒服。   就这么躺在人怀里的赵灵微不禁用脸蹭了蹭贺楼楚的肩膀。   赵灵微:“那……你给我看看,应该怎么把章程写得再完善些?”   贺楼楚:“好。”   这会儿的赵灵微已在贺楼楚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有些犯瞌睡了。   她似是已经全然信任了这人。   贺楼楚便低下头来,又亲了亲她的眼睛。   那让赵灵微笑了起来,躲了躲:“别闹我,痒。”   “灵微。”贺楼楚唤了她一声,道:“我想学商言。”   他似是想起了白天的时候,赵灵微与那负责传译的礼官讨论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赵灵微认真极了,且还在搞懂了自己先前不明白意思的新词后特别开心地笑了。   但他却不知道怀里的人和那名礼官究竟说了些什么,才惹得佳人笑。   对于贺楼楚来说,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的太子妃与他们这些魏国人并非是一起的,与那些商将才是。   “那我就……找人教你。”   已然快睡着了的赵灵微嘟哝着:“反正,我也要让不会商言的学魏言,让不会魏言的……学商言……”   说着,赵灵微便侧了侧身,一手抱住了贺楼楚的腰,一手则抱住了贺楼楚的脖子,试着在这个暖和的地方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贺楼楚在赵灵微还在蹭着他的时候,便把人抱起,并把公主放到了卧榻上,给她盖起被子。   只不过,今夜的太子殿下可不敢再留宿在这里了。   那感觉过于甜美,也过于煎熬了。   他又亲了赵灵微脖子上那片吻印,且还亲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起身离开。   当他从这间屋子的正门而出时,就又一次地与守在外间的童缨撞了个正着。   正在打哈欠的童缨:“……”   贺楼楚:“她乏了,我把她抱去卧榻上了。但这么睡不舒服,她肯定半夜就会抱怨着起来。”   童缨:“是……奴也是这样想的。”   贺楼楚:“去替她擦擦脸,换了衣服,再让她好好睡吧。”   说罢,带上了那瓶药酒的贺楼楚便离开了。   翌日一早,府内贴出公告。   所有人,从今日起都可自愿报名,学习魏言。   此举乃是为了让他们能在行军打仗之时用魏言下达军令,同时也能听得懂魏将所说的指令。   魏言课堂每两日一小考,谁若通过小考,便可在府中的浴池沐浴一次。   在赵灵微的和亲使团里,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看书识字的。   但与她一同住在府中的千牛卫与千鹘卫,他们却是都能识文断字。   当他们才看到公主要他们都去学魏言,以后还要用魏言来下达军令时,有些人的心中其实是有了那么片刻的不悦的。   凭什么啊?   这朔方郡虽然是魏国的,可城主是他们大商的公主啊。   为什么不让那些魏国人来学习如何听懂商言的指令,而要他们去学习如何用魏言来下达命令呢?   然而,当他们看到通过小考便可在使用府中的浴池一次……   他们就如此简单地投了敌!   不不,是报名上课去了。   能让他们在魏国的冬天好好地泡个澡,那可是哪怕让他们自掏腰包交黄金都愿意做的事啊!   等、等等,府中有几个浴池?   要拿出来给他们用的……怕不就是公主前些天泡过的那个?   看到千鹘卫的女子也都排队报起了名,这些千牛卫的少年郎们便默默地,默默地红起了脸。   那,这名还报吗?   报报报!   谁不报谁蠢!   在府里的后院,从神都而来的工匠们正在建造能够通去浴池的水渠。   用来挂衣裳的大木架也在赶制着。   木匠做出了两块大木牌。   使团中写着一手好字的人则被唤来,用浓稠的墨汁在木牌上写下字来。   一块木牌写着“女”。   另一块木牌上,则写着“男”。   待到墨干了,他们便把写着“女”字的木牌挂到了今日的浴堂门口。   傍晚过后,手上抱着干净里衣的千鹘卫们便来到了这间院子,各个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们的头儿已经说了,魏言的课程虽然要从明日才开始,但公主特意给了同为女子的她们一个优待——可在第一次小考之前,先来浴池与公主共同沐浴一番。   反正,这次跟来的千鹘卫总共就那么三十个人。   只要别在同样时辰一起过来,便怎么也能挤得下。   因而,仇怀光特意把她们分成了两队。   一队先来,二队见到有人回来了,就再过去。   待到两刻之后,便已有人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仇将军!快去,现在就去浴池沐浴!”   此时仇怀光还在看着赵灵微在傍晚时才拿给她的,考验那些朔方郡士卒的项目与章程,她的一名部下便直接冲来她这里,大声地呼喊她这会儿就去洗澡。   仇怀光笑道:“怎么,这么着急要我去?”   “我们见着公主也去了!她还问我们你去浴堂泡过澡了没呢!仇将军这会儿过去,正好能赶上浴堂召对!”   得,“浴堂召对”都出来了。   那可是先皇还在世的时候才有的事。   皇帝在沐浴时,召受宠的臣子一起过去。   若是足够受宠,便能在圣上身边,脱衣陪浴。   若是与圣上之间的情分差了那么点,便在圣上泡完了澡,穿上衣裳之后陪在边上,与皇帝讨论政事,并草拟一些文书。   待到慈圣皇帝登基之后,圣上是女子,下臣是男子。   那便不合适了。   没曾想,过了那么些年,他们的公主竟是在朔方郡的这间官邸里,无意间地要把“浴堂召对”给捡起来了。   那她便,带着这些公主刚刚拟好的章程过去吧。   如此,也才能算得上是浴堂召对。   在仇怀光穿着一件半臂里衣来到浴池时,那里已是一片雾气缭绕,颇有几分人间仙境之感。   赵灵微上次来时,觉得建在屋房内的浴池泡起来有些憋闷,便差人把这间屋子顶上的砖瓦拆了一片,又将剩下的那些加固了一番。   如此,凉风虽会吹入,但只要把浴池里的水烧得再热一些,就会感觉舒畅得很。   此时外头正好又下起了雪,雪花从那处被拆了砖瓦的屋顶飘入,顺着风落入浴池之中,让原本还觉得有些害羞的女孩们玩得不亦乐乎。   “殿下。”   仇怀光唤了赵灵微一声。   公主殿下此时正和这些已经护卫了她一路的女侍卫们一起,安安静静地待在浴池里。   主意虽是她想出来的,但真到了要她这么和其她女子一起泡澡时,她还是拘谨得厉害,不好意思和池子里的千鹘卫们一起站起来玩雪。   尤其,大家的视线还会有意无意地落到她的身上。   听到仇怀光唤她的声音,赵灵微便抬起头来,也唤了对方一声。   “仇将军。”   在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们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个用来放干净衣服以及浴巾的木盆。   仇怀光自然也拿了。   但她的木盆之上却是还放着一个托盘。   “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沉琴姑娘让我把这壶刚热好的烧酒带给殿下。”   说着,仇怀光便放下了托盘。   水有浮力,那托盘被放下后,便自己浮在了水面上。   如此,便不仅让赵灵微有了酒,还能让她能有东西可以遮一遮自己的胸前。   “多谢仇将军。”   赵灵微看到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便又道:“看来,沉琴是想要你我二人对饮一番。”   但她才一抬头,便看到了仇怀光把那件半臂长袍脱去了的样子。   她就……看着人家女将军,一步步地走下来,且来到她的身边。   原来她身边的仇将军,在厚实衣物遮掩下的身子……是这么玲珑有致的吗!   不不,比玲珑有致还要,再丰满一些。   哎哎,人在看到美丽的事物时,就是容易脸红。 第57章   “卑职可是让公主感到不自在了?”   待到仇怀光在赵灵微的身边坐下, 她便问出了这句话。   仇怀光又道:“若是如此,卑职也可穿上衣裳再泡。”   正在浴池里泡着的千鹘卫们本就已比开始时要自在许多了。   仇怀光的这句话一出,立刻就让她们笑倒了一片, 也让浴池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千鹘卫们平日里一起训练、一起当差的默契便在此时显现了出来。   女孩们几乎是整齐划一地问道:“公主可要我们都把衣服穿起来再泡?”   这般声音便如同黄莺出谷,却更有气势,且还在浴堂里有了回音。   “不用不用,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赵灵微何止是连忙婉拒。   她都要摆手婉拒了!   说好的大家一起来浴池泡澡,却要别人把衣服穿上了再泡,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况且, 大家都穿上了衣服,就她一个不穿, 这难道不是更奇怪了吗?   浴池里被放入了许多澡豆, 还有干花瓣。   花瓣这么漂在水上,其实倒也不会一览无余。   只不过赵灵微的皮肤本就生得白, 脖子上的吻印在雾气蒸腾中经热水一泡,便更是显眼。   身为公主, 她原本天然就会给人以距离感。   但在如此浴堂之中, 大家便会发现,公主殿下其实也没有长得比仇怀光将军更高。   她既不长着三头六臂, 也不会身披圣光。   若不是仇怀光早就已经提醒过她们,或许都会有人在此时盯着公主殿下脖子上的吻印, 问她与那贺楼公子究竟如何了。   那, 既然私事不可问, 便说说公事吧。   在一杯烧酒入喉后,仇怀光便与赵灵微提起了那份才收到不久的章程。   仇怀光:“卑职很认同公主所说的——作为指挥百人以上兵员的武将,便不可再以单纯的骑射与臂力来评判他们了。但,卑职着实有些疑惑,公主所说的……对于武将进行的考核,究竟应当如何进行。”   赵灵微:“你、孙昭、达奚嵘、还有贺楼楚。我打算让你们四人各选五百人进行练兵。这些对于普通士卒的考校,其实不是拿来给我看的,而是让你们各自挑人的时候看的。所以,你也可再看看你还想添点什么上去。   “待到考核之日,便用你们各自的五百人互相较量一番。谁若是赢了,便能负责下个月的营中操练。   “到时候,如果商将赢了,营中便都要用商言来下达军令。若是魏将赢了,你们就都要听那些魏言的号令。”   俞松谋曾不止一次地对赵灵微说过,兵不贵多,而贵精。   若是用兵得当,且全军上下一心,以少胜多并非是一件难事。   她曾听自己的这位好友说过很多次折冲府里的事。   一提起练兵,她的脑袋里便能有许许多多的想法。   赵灵微:“我知你与孙昭不善阵前指挥。因而就只是让你们都选五百人进行练兵。各自都有五千人时,你们也许打不过达奚嵘。但如果手上只有五百人,那便不一定了。”   这晚的浴堂召对,气氛很是不错。   但如此提到军中事务,总是会让赵灵微想起此刻还与她消息不通的俞松谋。   赵灵微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事情真如贺楼楚所说的那般,那么俞松谋必然还活着。   只是不知……她派去王城打探消息的人,究竟能不能打探到豹骑将军的消息。   先前被仇怀光分在了一队的人陆续要走了,她们泡得已经够久的了,得去换二队的人来了。   喝了些烧酒在这儿泡澡的赵灵微也觉得自己泡得有些晕乎乎的了,便想趁着有好些人要走的这个时候也从浴池里起来。   但看着那些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们互相调笑着,捂着胸前从池子里起来,她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捂胸前算什么呀!不还是有好些地方遮不住?”   “就是就是,胸有什么不能露的?天热的时候,别说神都城里的昆仑奴了,我们自己不还露一半吗?”   “对,夏天的时候,我们穿的衣裙,就是这么低的!”   说着那句话的千鹘卫姐姐拿起放在木盆里的浴巾,在胸前裹了一圈,就把它系在要露不露的位置。   看起来还真像是她们在夏天是穿的那些裙子。   只不过……胸口这么低的裙子,赵灵微可是从来都没穿过的!   “看我的!我把脸给捂起来!”   一名千鹘卫捂住了自己的脸,并猛一下起身。   她给溅起的水把边上两名同伴的头发给打湿了。   于是这几人也拿水去泼捂着脸的姑娘。   银铃似的笑声传出来,让赵灵微也不觉一阵好笑。   “公主,可是也要起了?”   在赵灵微半遮着胸口也打算起身的时候,仇怀光便如此问道。   随着赵灵微轻轻应了一声,仇怀光便坦坦荡荡地先一步走上池边。   她替赵灵微拿起干净的浴巾,将其展开,而后等着赵灵微从浴池里起来。   如此,公主殿下便一上去就被宽大的浴巾裹了起来。   仇怀光笑道:“好了,都遮起来了。”   做完这些,仇怀光才拿起自己的浴巾,擦起身来。   这可把赵灵微闹得脸又红了。   浴堂召对到底是要多试几次,适应一番,还是以后都不做了?   这可真是个问题。   由于今天泡得有些久了,且泡澡的时候还喝了些酒,赵灵微在往回走的时候,竟是觉得自己已然有些昏呼呼的了。   她走着走着,就路过了贺楼楚的那间院子。   由于上次哑巴说起自己用雪擦身子用以清洁的事实在是太惨了,赵灵微在今日便让人给他送来了大浴斛,以及好些在沐浴时可以用到的东西。   这样,贺楼楚便不需要通过商言的小考,便也能想沐浴就沐浴了。   毕竟,哑巴又不是她的护卫。   那可是……需要宠着的,侍君。   洗得干净些,才好来……好来侍寝不是?   在赵灵微走进那间院子的时候,她刚好听到了水声。   她于是就……又走近了几步,在距离屋子的窗户不太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一想到自己送出的东西应当能让人喜欢,她就很高兴了。   来视察了一番的赵灵微便这样背着手,打算走了。   可窗户被推开的声音却就在此时响起了。   赵灵微一个转身,便看到正在浴斛中坐着的贺楼楚手拿龙雀天戟,用那戟尖顶开了窗户。   他也不说话,就这样握着龙雀天戟的尾端,用这把都快要有两个赵灵微那么高的戟刀顶着窗框。   仿佛,眼前的少女不进来,他就不松手了一般。   寒风吹动了赵灵微的头发,却没能让贺楼楚的手摇晃哪怕一下。   他就这么仅凭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这把戟刀的尾端,让它撑着窗户。   贺楼楚的胸膛一起一伏的,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赵灵微。   那样的一幕仿佛蛊惑了公主殿下,让刚刚泡好了澡,脸上的皮肤还在白皙中透着红的少女走进了这间屋子。   直到进到了屋子里的赵灵微关上门,那扇被龙雀天戟的戟尖推开的窗才被悄然关上了。   屋子里很热很热,也让赵灵微才一进到这里,就觉得……她的衣服穿得有些多了。   这或许是因为,她在让人给贺楼楚送来大浴斛,以及可以让人坐在里头洗澡的浴床时,还送来了许多可以在烧热后投进浴斛里的石头。   现在,装着石头的铁盆正烧着。   它烧得……赵灵微都有些忍不住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了。   先前在浴堂里,大家都没穿着衣服,赵灵微觉得脸热。   可现在,她明明还穿着衣服呢,看着正在浴斛里坐着的那人,竟也觉得脸热。   赵灵微:“我……我就是觉得你可能想要我进来。所、所以就……进来看看。”   贺楼楚点了头。   随即他便起身,要把手中的龙雀天戟放好。   水声响起的时候,赵灵微连忙背过身去。   但她却还要找些话来说,显得自己没那么局促。   毕竟,她第一次见贺楼楚的时候,还一个人在晚上悄悄地……悄悄地去轻薄这人呢。   怎么能才过了这些天就变得如此没出息了?   赵灵微:“你试着往水里加过那些石头了没有?”   贺楼楚:“还未。”   赵灵微:“那……那水不是很快就凉了吗?”   贺楼楚:“屋子里很暖和。”   他似乎是没能明白这些石头到底是要怎么用的。   并且,送来这些东西的人也没能和他解释清楚。   赵灵微可太无奈了。   还好她过来瞧了瞧。   要不然,哑巴可不得直接在里头坐到水全冷了?   “你把和浴斛一起送来的木板放到哪儿去了?”   赵灵微才问出了这句话,便看到了被放在了门背后的那块木板。   她过去拿起那块木板,并在转过身前说道:“我要转过身来了啊。”   “好。”   那是一块可以插进浴斛里的木板,并且上面还有两个把手,既能用来提着,又还能让人把板子挂在浴斛上。   赵灵微红着脸走到贺楼楚的身前,面上却还要装作一派镇定。   “我现在,得把这块板放进你的浴斛里。”   在赵灵微抬起木板的时候,贺楼楚也起身要来帮她。   毕竟,浴斛本来就已不矮了,那块木板还就比浴斛短了那么五六寸。   让赵灵微给他放进去,实在是有些吃力。   可那水声又起的时候,赵灵微却是紧张得都要说出一句“你你你”来了。   但,那块木板却是正好挡住了贺楼楚。   “是这样放?”   随着“咔哒”一声,贺楼楚认真地把木板的扶手卡进了浴斛。   “对……是这样。”   站起身来的贺楼楚已然不止露出了他先前就已经让眼前之人看到过的胸膛,他还让赵灵微看到了他的上半截腹部。   两人的视线相触时,赵灵微竟是连垂下眼帘都不能。   她猛一下松手,而后转向那盆已然烧得很热了的石头。   “有了这块木板挡着你,我就能把烧热的石头放进浴斛里了。你……你且把脚踩到浴床上,别让石头烫到你。”   说着,她就用特别长的大铁钳夹起一块石头,要给贺楼楚放进去。   在太子殿下的眼里,这样的动作显然太过危险了一些。   但赵灵微做起来却好似并不勉强。   她很快就往贺楼楚的浴斛里加了四五块这样烧热的石头。   随着石头入水的“呲啦”一声,原本已经凉了的水便又热了起来。   “好啦,水一会儿就能热起来了。我去外头给你叫个部曲,等一会儿水再凉了,你唤他就好。”   “灵微。”   在赵灵微又要转身跑出去的时候,贺楼楚便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想好要送你什么了。”   如此话语让赵灵微带着疑惑笑了起来。   赵灵微:“你说说看?”   贺楼楚:“我想送你一座城。但我得先问你借九百人,还有十日的粮草。十五日后,一同还你。” 第58章   见赵灵微全然愣了的样子, 太子殿下也有些不确定了。   “你,会喜欢吗?”   “我……会喜欢。”赵灵微不禁一阵好笑:“但你为何只问我要区区九百人?”   贺楼楚心说,因为九百人就已经够了。   可赵灵微却是又问他:“你就……那么在意我和子楚太子的婚约吗?”   贺楼楚:“何故如此问我?”   赵灵微:“因为啊, 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凭借着九百人歼灭了匈人的八千骑兵,从此一战成名。”   说到这里, 赵灵微便压下那份面上的不自然,以及心中的羞怯。   她走向贺楼楚坐着的那个浴斛,试着把手肘压在浴斛的边上,也让两人靠近到连呼吸都可以相互浸染。   公主殿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游刃有余一些。   可在那双琉璃色眼睛的注视下, 她那来回拨动着浴斛桶边的小动作就已经出卖了她。   赵灵微:“你对我说,你会带兵, 会打仗, 还会练兵。这些……我都信你。但你真的不用一定要和他比。要是吃了亏,我会……心疼的。”   赵灵微会说出此番话语, 分明是因为她觉得自家贺楼君肯定是比不上那位子楚太子的。   可贺楼楚却觉得,即便听到这些话的人不是他, 那人想必也会觉得心中妥帖无比。   “好。”   贺楼楚应下一声, 诚实地说道:“我也喜欢你……心疼我。”   如此话语被眼前的少年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来,那竟是让赵灵微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哑巴, 你可真招人疼。”   说着,赵灵微伸出手去, 用食指的指弯轻轻碰了碰贺楼楚的脸颊。   在她的手指向侧边擦过的时候, 她可以明显看到贺楼楚的胸膛……起伏得更大了。   甚至于, 他的喉结也动了一下。   赵灵微连忙收回手,说道:“我给你一千五百人,三十日的粮草。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贺楼楚:“我答应。”   赵灵微:“我都还没说我要你答应我的是什么呢!”   贺楼楚:“无妨,我做得到。”   赵灵微:“那你也得先听我说了!”   赵灵微想了想,说道:“十五日若不够,你也可再多花些时间。但,我要你以一月为限,一个月内你必需回来。   “这第二件事……便是你若觉得攻城困难,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太过勉强。城没了,还可以再夺、再抢。你要是没了,没了可就真没了。”   贺楼楚:“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双颜色很浅,也总是给人以冰冷感觉的眼睛里染上了笑意。   他说:“你真的很喜欢我。灵微,我很高兴。”   谁、谁真的很喜欢你了!   你可真会自作多情!   原本还撑着浴斛的赵灵微连忙站直了身子,这就要走了。   可贺楼楚却是又叫出了她的名字,问她:“先前欠我的那个吻,你还打算还吗?”   贺楼楚说的是夺城的那一晚,公主殿下在正要亲他的时候,遇到了部下归来。   那时候的他怎么也不愿松开人。   赵灵微便在情急之下,告诉他那个要由自己主动送上的吻,先欠着。   是,这个吻,他确实可以自己去要。   但他就是那么喜欢由眼前之人主动为他献上的吻。   他的太子妃那分明连呼吸都乱了,却还要强作镇定,慢慢地靠近他的样子,很美。   赵灵微:“还。怎么不还了!”   贺楼楚:“那你可愿现在就还我?”   现、现在?   赵灵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可你现在的样子……不太……不太适合。”   贺楼楚:“不好看?”   赵灵微:“没有没有!就……就是人都泡在浴斛里,还什么都没……没穿……”   赵灵微试着和贺楼楚解释,却是才说了几句,就自己泄了气。   于是干脆又往回走了两步,吸它一口气就扶着浴斛的桶边,凑过去。   早还早好!   赵灵微这样对自己说道,而后就贴上了贺楼楚的嘴唇。   她本想一触即离的。   奈何……两人的嘴唇彼此贴碰的感觉,实在是过于美妙。   水声扬起,贺楼楚把手从浴斛内伸了出来,却没有像他先前的那般直接把人抱住。   他就只是把手覆上了赵灵微握住桶边的手,用拇指摩挲起她的手背。   如此,便让赵灵微整个人都颤动了一下。   原本还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同时她也缓缓地离开了贺楼楚的嘴唇。   少年的眼睫轻颤起来,当他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竟是再次让赵灵微感受到了一种摄人心魄的意味。   那双眼睛盯着她,而其中的那份仅是落在她身上的欲.望与渴望则更是被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但他却克制着。   让两人的嘴唇最终只是轻轻地贴了那么片刻。   直至赵灵微在还了那一吻后慢慢向后退去,甚至是离开这间屋子,他都没有再动一下。   那或许是因为,做到这些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意志。   在把门轻轻关上的前一刻,赵灵微又朝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来自于贺楼楚的,那即将脱离控制的狂风骤雨便让她很快把门给关上了。   那一刻她竟觉得自己刚刚感受到的那份……为她而做出的克制与隐忍,是美的。   美到……让她在回自己屋的那一路上都在不自觉地摸着嘴唇回味着。   而在那间屋子里,则传出了比先前更为粗重的喘息声。   在他心悦之人离开屋子之后,先前的克制与隐忍便在顷刻间崩裂,成为碎片,落了一地。   他其实,想在他的太子妃靠近他的那一刻,突然起身,把人抱进浴斛。   他想在水中扯开少女的衣带,并撕扯开她的冬衣,直至让那被亵衣遮挡着曼妙身体现于他的眼前。   但还不够。   如此,还是不够。   他想要的,得比只是这样还要多更多。   拓跋子楚垂下眼帘,并像他先前那样做的时候一样,想着那一幕幕根本就未有发生的情形。   如此一来,他的喘息声便更为急促起来。   直至他把浴斛里的水都给弄脏了,他才松开手,将双臂都搭在浴斛的桶边,并且后背躺靠在了浴斛上。   但……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又想起昨晚赵灵微穿得如此轻薄,躺在他臂弯里的样子。   水在被那些石头加热了一些后又开始慢慢变凉。   可才得到了纾解的欲念却复又起了。   那就像是一座进入到了活跃期的火山。   这几乎让太子殿下感到有些茫然了。   他以为自己不是重欲之人。   他也不觉得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是让人喜欢的。   那只是让人困扰的,不可完全受到控制的事。   也是会让许多人心甘情愿放下理智的事。   但……   他的太子妃却是让他看到了与此相关的美。   拓跋子楚从浴斛中起来,将挂在架子上的浴巾披到了身上,却是不着急把干净的里衣换上。   他可以心甘情愿地为赵灵微做出许多事。   并且,一旦想到那些,他并不会感到烦躁,也不会感受到理智与本能的割裂。   为她克制也好,为她隐忍也罢。   甚至……是把人按在怀里,看着她因为他人靠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而惊慌的样子。   那些都是美妙的。   与她相关的一切,哪怕是让人恼怒的情绪,那都是好的。   他想讨好那个人,却并非是因为讨好赵灵微能让她给予自己什么。   他想讨好那个人,是因为只是去做这件事就已让他甘之如饴。   拓跋子楚便站在那里,直到屋内的热度将身上的那些水珠全都烘烤干了。   他披上中衣,坐到了自己的卧榻上。   当他闭上眼睛,他便在自己的脑中,让先前已然离开了这间屋子的少女又推开门进来。   他让他的太子妃趴到了他的卧榻上,并一步步地靠近他,引诱他,亲吻他。   难耐的声音从他的喉间溢出。   他也试着,试着再度抚慰起自己。   此时的赵灵微也在想他。   她一开始的时候,就只是用手碰着唇,坐在卧榻上想。   想得蜡烛都短了好长一截也依旧还在想。   于是她脱了外头的衣服,只剩一件新换上的亵衣,便吹了灯,躺到了榻上。   可如此一来,她便想得更是厉害了。   因为昨天夜里的时候,她家哑巴还在这里……侍寝呢。   那胳膊搂着她,让她能趴在对方的怀里,听着那沉而有力的心跳。   这天夜里,公主殿下做了个春梦。   她梦到坐在浴斛里的哑巴将她抱进了里头。   那水是凉的,可贺楼楚是热的,她也是热的。   仿佛藏着风暴的琉璃色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些吻也不断地落在她身上。   她好像躺在雪上,漫天的花瓣落到了身上。   那几乎要让她睁不开眼。   它们柔软,且暖和。   才一落下,便在她仿若凝雪的皮肤上落下红痕。 第59章   “我有点想试试, 看看他到底行是不行。”   这天的早上,赵灵微在起床后一直都懵懵的,一句话都没多说。   然而在沉琴给她梳头的时候, 她却是突然说出了如此惊人之语。   沉琴被惊得……连梳子都没拿稳,直接就让它落在地上了。   随着“咔嚓”一声,沉琴连忙把梳子捡了起来,问道:“公主说什么?奴方才……可能听错了。”   “你肯定没听错。”   赵灵微压低了音调“哼”了一声。   那声音显得有些娇气, 又还可爱得不行。   “还打听什么?绕来绕去绕个不行,麻烦。我亲自去试试, 不就知道了?”   沉琴嘟哝了一句:“公主都不知怎么才算行, 就算亲自去试了,又哪能说得清呢。”   赵灵微:“……”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赵灵微看向铜镜里的自己,打算正视自己的内心所想, 又是“哼”了一声,道:“那我就不试吧。”   沉琴才要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就听赵灵微说道:“我就是想,想和我的贺楼君, 做那事。他行还是不行, 不重要。我们反正,把那事做了就好。”   沉琴都要给自家主人跪下了。   恰好此时童缨端着刚打来的水进来, 沉琴便连忙小声和对方说起了公主方才所说之言,想要让对方与自己一同劝劝公主。   赵灵微:“你们俩就别劝了。多大点的事啊, 不就是喜欢的人一起做想做的事吗?男子成婚前还都能有好些个通房丫头呢。   “怎么, 我收的男宠就只是放着看的吗?那他到底是贺楼君, 还是贺楼菩萨?”   赵灵微从小就被自己的母妃灌输了许多与《女德》以及《女诫》相关之事。   可无论是她的奶奶慈圣皇帝,还是她的姑姑承安公主,这两位女子都以自己的一言一行让她看到,那几本书上所说的,根本就不是她愿意成为的模样。   她也应当,以此二人为榜样。   打那以后,便是每每看到那基本“女”字开头的书,心中都会来气。   而她一朝来到朔方郡,则更是如鱼得水。   脾气一起来,便恨不得把天都给捅了。   这会儿她的心腹侍女才想拦着点她,就让她逆反得厉害。   赵灵微才听到了一,就以为对方要说到五十。   赵灵微:“你们也别跟我再说女子要‘洁身自好’这类的话了。这种话我可真是都听烦了。‘洁身自好’这个词放在这儿本就不对!   “我曾爷爷当年被匈人围在西平郡三个月,最后又送钱财又送妹妹才得以脱险。可他的这位妹妹,当时驸马可是才死了两个月呢。   “有人在意那位长公主还曾嫁过人吗?怕是那会儿的长公主想在意,别人也会想出一大堆家国大义,不让她在意。”   沉琴着急得都要跺脚了。   沉琴:“可做那事……是会有孩子的啊!”   赵灵微大约是真和自家侍女犟上了。   她张口就是一句:“谁在娶妻之前,府里还没几个庶子的呢?怕甚!”   童缨试着提醒她道:“公主,沉琴的意思可能是……男子即便在成婚前有了孩子,孩子也不是从他们肚子里出来的。   “可公主若是和贺楼君做了那事,也有了孩子,这孩子可就得从公主的肚子里出来了。”   童缨边说边在自己身前比划出了个大肚子,又道:“那可就是十月怀胎了,很辛苦的。”   沉琴连忙用力点头,并道:“公主,公主三思啊。”   这……   赵灵微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全然平坦的小腹,感觉到了一丝头疼。   这好像,的确是个问题。   “那要不……你俩再替我去打听打听?”   打、打听什么?   赵灵微鼓了鼓脸,有些气自己两位侍女还是不够贴心,不够善解人意。   公主说:“打听女子如何才能既和男子做那事,又还不会有孩子啊。”   沉琴:“……”   童缨:“……”   并非是她的两名侍女不够贴心,也不够善解人意。   实在是那贺楼君……能耐太大。   她们家主人前一天还说要心腹侍女去打听男子如何才是行,如何又是不行。   到了今日一早,便直接让她们去打听……女子要如何才能既与男子做那事,又还不在肚子里揣上个娃。   童缨与沉琴一合计,便觉得她们今日一定得去给公主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要是等到今日夜里,公主再得不到个答复,等到了明日,是不是就该问她们……女子是不是怀上了孩子,得等多久以后才能知道?   那样的事,童缨与沉琴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   不能留了不能留了,公主的这间院子,她们是不能留了。   否则,公主可能就会问她们……   男孩叫什么名字好,女孩又是叫什么名字好了。   沉琴:“我就说那贺楼君邪门。真的太邪门了!他怎能把公主迷至如此?”   童缨:“沉琴,慎言。”   沉琴虽未说什么,心里却还是不服气。   童缨又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贺楼君现在正得宠,要是让他知道你对他如此不满,小心他借着侍寝的机会,给公主吹枕边风。”   沉琴,心中瑟瑟。   那……她们得去哪儿,才能问出公主想要知道的事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乎是在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案。   ——妓院!   普通的后宅里,都只会去打探如何才能“多子多福”。   但,做那般生意的地方就不同了。   妓院里的女子,最不愿意的,就是随随便便就生下了不知其父是谁的孩子。   如此,既耽误时间,还伤身。   况且,话本上不总还有被人赎身的名妓在从良后,又给心爱之人生下孩子的故事吗?   这便说明,她们用的方法可以做到不伤身子。   可以可以。   此计真的可以!   但如此一来,她们便又有了一个难题了。   她们的魏言……才只学了皮毛的皮毛,担不得如此重任。   两人不禁望起了天。   雪停了,是时候去找一个魏言好,口风还紧的译语人了!   虽然公主可能并不在意让他人知道这件事,但……她们还是得尽力找一个可靠之人。   整个和亲使团之中,会说魏言的,算上赵灵微也不过六人。   除赵灵微之外,向正使的官职太高,请不动。   而她们的魏言老师……则是年纪太大,已然不适合去到如此花街柳巷。   她们在剩下的三人之中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了一人。   那便是昨日被赵灵微带去了军营的年轻礼官了。   此人名为齐安,年纪虽不大,魏言却是说得极好。   齐安并无背景,乃是平民出身。   只因在国子监内的成绩很好,还精通魏言,便还来不及考个功名就被鸿胪寺给捉去用了。   简单点来说,那就是……此人看起来甚是好拿捏。   在童缨与沉琴提着刀找上门去的时候,齐安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洗衣服。   多冷的天啊,可齐安就是这么拿着个木盆,冻着手在那儿哆嗦着浆洗衣服。   洗个一会儿,还要缩回手,吸两口气,缓一缓。   可可怜怜的他一抬头,便看到公主身边的两名侍女怀里抱着刀,好不威风地对他说:   “齐大人,劳烦你随我们走一趟。”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齐安,猛地哆嗦了一下。   齐安:“可、可我衣、衣服还没洗完……”   齐安原本是不结巴的。   非但不结巴,还才思敏捷,做的传译又快又准。   可是吧,这会儿他实在是被冻得厉害,竟连一句流畅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仅如此,公主身边的侍女唤他,他居然还说自己要洗衣服。   这样的事,连齐安自己都在回过味来后想打自己。   沉琴:“别洗了,一会儿天都黑了。”   说罢,她便与童缨一人一胳膊,把齐安提了起来,带出了府去。 第60章   “如何让女人和男人行房事却不怀上身孕?这办法,可多了去了。”   三人在天还亮时便出了门, 却是寻寻觅觅复寻寻。   直到天都黑了, 她们才在费了好一番功夫后找见能答上话来的。   别人上妓馆, 可能要找年纪小的, 要找有风情的,或者是有眼色会侍奉人的。   可童缨一开口,便让齐安给她们点个“见多识广”的, “学问渊博”的。   如此话语,齐安还没给译出来呢, 脸就已经红了。   这不是, 花了重金, 把人家妓馆的鸨母给点上了。   鸨母:“但是吧, 我可得先问一声, 你们家主人得宠吗?”   这鸨母, 似乎误会到很奇怪的地方去了。   童缨和沉琴对视一眼,谨慎地说道:“告诉她,很受宠。”   鸨母听完齐安的传译, 笑到:“那可就容易了啊。给那不识相的姬妾连灌三个月的避子汤。保管她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来。”   鸨母又见三人脸上都是一言难尽的模样,便再度误会了意思。   “要是嫌日日都准备这些汤药太过麻烦,你们也可让那小娘子在行房之后先喝上一碗避子汤。然后每逢她来月事的时候,就让她穿着薄底鞋, 站在你家主人屋外的雪地里侍奉着。   “多来那么几次, 估计也就不行了。要休养挺久方能有受孕的可能。但这个法子可就容易失手了啊。容易出纰漏。”   沉琴与童缨不想喝酒, 因而鸨母便让自己院里的姑娘给她们送上了酸奶。   在那位姑娘给三人奉上酸奶的时候, 鸨母正好又往下说了几句。   “再或者吧,就让那姬妾在行房的一个月后多操劳操劳,甚至你们找人打她两顿。这时候如果怀了,那也怀得还不稳,一下就没了,动静也不会很大。”   齐安还在面色凝重地译这句话呢。   那过来送酸奶的姑娘竟是直接情难自已,哭出了声,掩着面就逃出屋去了。   鸨母:“几位贵客别理她。她就是年轻时被人花言巧语哄了几句,就跟着人进府了。在府里被妻主好一通磋磨。到后来,还不是又回我这儿来了。”   童缨叹息一声,对还愣着的齐安说道:“告诉她,就说这方法不是我家主人用在别的姬妾身上的,是主人自己用的。”   “哎,你们早说呢。”鸨母一声嘻笑:“看我,还吓坏了小姑娘。”   “若是你们自家主人要如此,那就得做得精细些了。得好好算算日子。若是她那情郎也愿应她,便别把男子的精元弄在她的身子里。”   说着,鸨母便仔细地教起了面前这几个人该如何算那行房的日子。   想要有子嗣,应当在哪些日子行房。   想要不那么容易受孕,又该是选在哪些时候。   除此之外,她还答了两人男子如何才是行,如何才是不行的疑惑。   真可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位鸨母既已做了那么多年的生意,自是识趣得很,且尤其懂得不该问的就不问这个道理。   在三人的面前,哪怕连一点点的好奇心都寻不见。   这三人之间的问答如此深入,偏生还带着一股子做学问的认真严谨,边说还要边比划。   “小的是这样小的吗?”   “不不,这样已经不算是小的了。我年轻的时候,还见过只和我拇指一般大小的呢。我还像姐妹们教的那样夸他大,反被赏了几巴掌。”   倒是让屋里唯一的一个男子,坐立不安了。   齐安强行面色如常,如常不起来。   如此一来,他便只好想办法,避开公主身边那两名侍女的视线。   他避了半天,却发现人家根本就没在看着他。   齐安于是也只得做起没得感情的译语人。   童缨与沉琴二人原本就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人,被这鸨母一启发,便想到了更多问题。   这么一来一回,竟是在这间屋子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待到她们走时,自是给了那鸨母不少赏钱,让给她们答疑解惑了许久的年长女子喜笑颜开。   她甚至还在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时一时失言,说出了句:“贵人下回再来啊!”   雪地原是不滑的。   但怕就怕走的人多了,把雪踩成了冰。   齐安就是踩在这样的地上,听到鸨母的那句“下回再来”,直接脚下一滑,险些没摔成个屁股着地。   幸好,幸好童缨与沉琴这两位姑娘并不是真的当他不存在的。   在齐安这么失足一滑的时候,两位侍女几乎是同时出手,拉住了他。   齐安:“多谢多谢,多谢二位。”   沉琴:“那老鸨刚刚说了句什么啊?你一听就成这样了。”   齐安:“她说……让我们下回再来。”   童缨:“……”   沉琴:“……”   童缨:“这倒也……不必如此。”   三人骑上马去,一路慢行回去。   大家都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有说话。   童缨与沉琴是不愿在外人面前就先前得到的消息讨论一二。   齐安则是不敢说话,却还欲言又止。   但他却是真的抓心挠肺着,想向二位姑娘讨教一番,是否有着许多女子的后宅就真是这么可怕的。   方才的那些手段让他听在耳朵里,实在是光听都觉得疼。   可他身为男子,却还不知道应该是哪儿疼。   在走了好一段路之后,齐安才鼓起勇气,想问上一句。   童缨却是冷冷地向他瞥了一眼。   童缨:“一会儿回去之后,你可得记得,今日你没和我们一起去过那些地方,也没听到我们说的那些话。”   沉琴:“对,不然我们也让你在冬日里穿着薄底鞋,在屋外的雪地里侍奉着,冻到你生不出孩子。”   沉琴说完这句话,便自己都懵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齐安小脸都白了,仿佛是被唬住了,也没意识到这句话到底哪里不对。   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缓缓点头。   三人便如此经过了城西的汝成街,被那阵突然响起的敲锣打鼓声给惊了一下。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啦!”   “步六孤将军的姬妾们开的妓馆今日开张啦!”   “来瞧一瞧啊!瞧一瞧步六孤将军钟情的舞姬跳舞啊!”   “想对步六孤将军的小妾亲一亲搂一搂抱一抱吗?搁过去里要丢命的事啊,今天只要给钱就能行啦。”   “这位大哥,这位小兄弟,想来步六孤将军养外室的宅子里坐一坐吗?想的话,往前走三步,踏进这道门槛就是了。多简单!”   城西汝成街……   那不就是,步六孤弗用来养外室的……五处宅子里的一处所在之地吗?   这件事,别人不知,赵灵微身边的这两位侍女可是知道的。   公主殿下当日还担心这些步六孤弗的妻眷们过来找她闹事,特意把那几百号人放进了两处较大的宅子里,还命她们自寻生计。   没曾想,步六孤弗死了才不过……两天?   他的这群姬妾们,不为他守丧也就罢了,不给他过头七也就罢了,可她们居然……居然……?   居然这已然用他的宅子和名头开起了妓院!   看看那在门口迎客的部曲和奴婢吧,他们这脸上的笑容,哪怕是故意装出来的,看着也过于真挚了一些吧?   沉琴看得简直目瞪口呆。   沉琴:“这就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齐安这会儿已经明白这群都是什么人了。   他在国子监的时候,好歹也是律学的,与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的不同,学习了大商的律典。   因而他不禁正色道:“妻和妾,应当是不同的。”   这回,没人再开口威胁说要让他穿着薄底鞋在雪地里侍奉着了。   沉琴与童缨虽为在使团中地位不低的,公主的亲信,但她们再怎么说,也是奴婢。   听到此言,竟是说不出的认同。   童缨甚至还说道:“这应当叫……你若无情,我便既无情,又无义。”   可不是么,这步六孤弗,在府中养了那么多姬妾,府外还有外室。   都如此了,还来肖想她们家公主,最后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样的人,他对于自己的姬妾又如何能称得上有情呢?   待到他人一死,自然是妻子回娘家,姬妾自求生路了。   朔方郡前守将的姬妾们出来开妓馆。   如此消息自然是一说出口便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三人不过在远处待了那么点时间,就看到已有好些男子在跃跃欲试了一番之后走进了那间宅子。   看来,这些看起来身无长处的姬妾们是不会被饿死了。   并且,可能还会在这个冬天就赚到不少钱。   她们……得回去禀告公主,让公主别再给这些女人钱了。   不仅如此,还得问她们收租钱了!   *   两位侍女回到官邸后,将今日她们在城西汝成街上的所见之事告诉了自家主人。   赵灵微听后,也觉得心情怪复杂的。   她贵为公主,其实是很难与这些魏国武将家里的姬妾们感同身受的。   事实虽然如此,可……她们好歹同为女子,她也应当更站在这些女人们的那一边想一想。   但,步六孤弗生前住着的官邸,她住着呢。   步六孤弗的参将,现在是她的了。   连带着让步六孤弗沾沾自喜的那八千军将,现在也还是听令于她呢。   听说步六孤弗连头七都没过,他的姬妾们便已经出来借着他的名头开妓馆,赵灵微不禁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兔死狐悲之感。   公主殿下不禁叹息一声,说道:“这其实也说明,妾不在多,心爱便好。若是人尽可妻,人尽可妾,便没人真心把你当夫了。”   如此话语听在她那两位侍女的耳中,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此刻时辰已不算很早,赵灵微却是一身劲装,连头发都梳成了尤为利落的男子式样。   想要换一句话来说的童缨便问道:“公主这么穿,是打算出去……?”   赵灵微:“不,早上的时候我在忙,就和哑巴约好了,要这会儿随他一道去练刀。”   说着,赵灵微又不由地有些伤感。   “他还有五日就要领兵出城了。这五日……我便天天和他一起习武、练刀一个时辰。如此,也好多相处一会儿,且还能再看看,这件事,他行是不行。”   赵灵微想说的,其实是她想看看贺楼楚在领兵打仗这一事上到底能不能行。   若是不行,她也好及早想想办法,替人把事情兜着点。   可先前她实在是从自己的两名侍女那里听到了太多让人面红耳赤之事。   此时她一开口,竟直接就把话给说出了歧义。   赵灵微刚想解释一番,便看到背着今日只是带着一把佩刀的贺楼楚已然来了。   “你们、你们先给我算算日子!旁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她便快步走向贺楼楚。   那双仿佛总是冷冰冰的眼睛在与她对上了视线后便有了笑意。   “很好看。”   这样的一句话语,就连沉琴与童缨都听懂了。   赵灵微与贺楼楚也很快便一同离开。   公主殿下想着她是要和贺楼楚一起去练武的,稍稍练个一会儿,便会很热。   因而便穿得少了一些。   待到屋子的门被打开时,从外头猛然涌进来的那股冷风便让她整个人都猛一个震颤了。   她几乎要发出“呜呜”声。   贺楼楚很快站到了风涌向她的那个方向,并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给她披上,还抱着她,用手轻抚她的背给她取暖。   哎,她的哑巴,真好。   “哑巴,我会待你好的。”   “嗯。”   “所以你也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   赵灵微本想说——往后我要是遭遇了不测,你也不能才过不到两天就去找了别人。   但转念又一想,这样的话让她一个女子说出来,是真的还有些别扭。   于是她便很快改口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要你也对我好一点。多把我放在心上一些。” 第61章   “好。”   在遇到赵灵微之前,太子殿下甚至不知自己还会这样关心别人。   他也不知自己会仅因一股根本算不上猛烈的寒风, 便会解下自己的大氅, 将其披在另一人的身上。   但……他也愿意对眼前之人再好一点。   他更愿意, 把这个人再多放在心上一些。   赵灵微:“哑巴, 我问你,你们魏国的女人……是不是特别厉害?”   贺楼楚:“何谓特别厉害?”   赵灵微:“就是……就是会让和与自己的夫君有染的婢女,在冬日穿着薄底鞋站在雪地上侍奉着。”   让女子在来月事的时候穿着薄底鞋站在雪地里, 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厉害。   以至于, 赵灵微还轻易没法在脑袋里挥开它了。   贺楼楚:“我们魏国的女子……善妒。”   说着, 贺楼楚便回忆了一番, 道:“我的父亲, 便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敢纳妾的。之后, 他也一直都没有……娶妻。”   太子殿下应该说, 魏国的王后之位在他的母亲死后便一直都没有补上。   但此时他的太子妃还不知他的身份,因而他便只能这么说。   可他的父王之所以没有再封一个王后,却并不是因为与先王后的感情笃深, 而只是因为他不想再有那么一个女人可以如此管着他。   这样的话语让赵灵微听来,还是有些惊奇的。   想不到,哑巴的娘居然这么厉害。   但,这样的“善妒”, 反倒比那样换着法子折腾人要好得多。   一想到自己与子楚太子的婚约, 赵灵微便不禁觉得脚都凉了。   赵灵微:“那我……我还是不要嫁给太子了。若他还活着, 我便也不嫁他了。”   贺楼楚原本还在不断地抚着赵灵微的背给她取暖, 听到这句话,便顿住了动作。   贺楼楚:“为何?”   赵灵微:“我说我是他的太子妃,但那只是我唬人的时候,胡乱说说的。他又不喜欢我,和亲公主也大多当不了王后。就、就是个放着看的……的……东西!”   赵灵微原本想说的是“放着看的摆设”。   但她不知魏言里的“摆设”一词该怎么说,便用“东西”来代替。   没曾想,她这么一说,反倒把自己气得更厉害了。   冷风一吹,她就更是气得都要打嗝了:“到时候,我不就是个任他娶的真太子妃欺负的妾了?”   侧妃这个词她也不会说,因而就以“妾”代之。   唉,更气了!   赵灵微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委屈巴巴地说道:   “而且我还冒替过太子妃的名号,以后他的王后肯定更讨厌我,会要我在来月事的时候跪在雪、嗝、雪地里,在我才和他行完房的时候就找人打我,还不让我给他生孩子,每天都找十个人摁着我喝避……”   赵灵微话还没说完,就被贺楼楚吻住了。   这个吻不凶狠,却是缠人缠得厉害,吻到后来,都要让赵灵微喘不过气来了。   “不会的。”   太子殿下实在是不明白她的小脑袋里怎么就想出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但此时的太子殿下又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没有不喜欢她。   他也无法说子楚太子绝不可能让她做妾,也不可能让任何人欺负她哪怕一星半点。   他只好又吻了吻公主殿下的嘴唇,说道:“别胡思乱想。”   赵灵微轻轻应了一声。   但她的脑袋里却是出现了硕大无比的两个字。   ——不嫁!   不嫁人,我还是个公主,人人都要喊我一声“殿下”。   但在魏国嫁了人,我就从“殿下”降格为“夫人”了。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的夫人!   “我们,练刀。”   赵灵微抖开被贺楼楚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拔出刀来。   贺楼楚让她把自己当成是对招的敌人,直接向他攻去。   赵灵微虽先前就已见识过他的本事,却还是出招出得极为谨慎。   “慢了,这不是你先前击杀步六孤弗时用的出刀速度。”   赵灵微又出一刀,可贺楼楚还是说她慢了。   贺楼楚:“你的刀法与身法比之你身边的那位女武将,何如?”   赵灵微:“仇将军自是要强过我不知几倍。”   贺楼楚:“她既伤不了我,你也没那么容易就能伤到我。”   赵灵微认真地点了头。   贺楼楚:“你可放心出招。就用你所能有的,最为迅猛的速度,也不用避开要害。我先不还手,你可全力过来。”   这还是赵灵微先前从没试过的练武方式。   站在她面前之人只让她用自己最擅长,用得也最好的招式想其攻去,却不加以回击,只是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她之锋芒,让她再来一次。   贺楼楚的确如他所言,没有还手。   他只是偶尔会出刀挡住其攻势,让她感受到那一刀打实了的感觉。   他也并不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只是尽其所能地让赵灵微不停下来。   就连那声“继续”,都是带着温柔之意的。   赵灵微已有好多日都没有这样练刀了,在如此全力以赴之下,她很快便气喘吁吁了。   但在她用刀尖撑着地,稍稍喘息的时候,贺楼楚便会用刀背把她撑着地的刀给挥开,令她不得不继续下去。   待到她回过神来时,竟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了。   在离开了神都之后,她还未有练得这么狠过。   等到贺楼楚终于许她停下时,竟是连刀都要握不住。   只听“啪嗒”一声,刀便落入雪中,连赵灵微自己都要趴进雪里了。   可贺楼楚却是抱住了她,还把人直接给抱进了屋里。   “你也让我……练得太狠了。都不知道要循序渐进。”   说罢,赵灵微便试着抬了抬自己握刀的右手,发现实在是沉得都快抬不起来了。   赵灵微便嘟哝起来:“我这般,明日怎么去军营里给他们宣讲呢?”   贺楼楚:“我给你……按一按?”   这个好!   赵灵微连忙点头,便把自己的右边胳膊交去给贺楼楚。   一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想让自家贺楼君给她按按胳膊。   可到了后来,她竟是连肩膀和背,甚至是腿都让人给一并按了。   才让贺楼楚按上手的时候,那感觉还是酸痛得不行的。   但让他这么按了一通下来,赵灵微竟是舒服得都要叫唤起来了。   屋内暖和得很,她便把外衣给脱了下来。   公主殿下就像是一只猫一样,舒展起身体,一派饕足的模样。   那模样让给她按着身上酸痛处的太子殿下眸色深沉。   可偏偏,趴在榻上的人却是连一丁点的危险都察觉不到。   她甚至,还动了动小腿,让其往上挥了两下。   “这两日,我命人送去你屋里的糖水,你喝了没有?”   “喝了。”   “喝了就好。那是用枇杷叶煮的汤,对你的嗓子好。你看,今天你说起话来,声音就没有前两日那么哑了。好听。”   说着,赵灵微便从榻上坐起身来,用食指的指弯摸了一把贺楼楚的喉结,忍不住地调笑道:“贺楼小可怜。”   在赵灵微要收回手的时候,贺楼楚一下就抓住了她。   就是随着这么一个动作,原本轻松且惬意的气氛一下就变了。   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升温的燥热。   赵灵微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可能已经这样看了她好一会儿了。   她默默抽回手,却也不知自己在此时还应当说些什么。   那双仿佛酝酿着风暴的眼睛紧盯着她。   那让赵灵微以为,这人会扑到自己的身上,做些什么。   可他却是死死地按捺着那些,说道:“等我取了那座城回来。”   说罢,他便起身离去,脚下快得仿佛能生风一般。   等他取了那座城回来,然后呢……?   若她赶在贺楼楚离开之前便问出这句话,那人的心里怕是会直接响起回答。   ——然后,我们就成婚。   他不想再听他爱慕的女人说不愿嫁他了。   也不想让她以为自己会不愿让她做太子妃,也不愿让她做王后。   他更不想……让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每回夸赞完子楚太子,便立刻向他表明心意,说一句让他别吃醋了。   但他此刻还不能说出这些。   于是……他便让看着他离去的赵灵微感到手足无措了。   公主殿下眉头轻蹙。   噫,他都没亲自己一下,也什么都不打算做。   莫非,他们两人之间,还真是她强取豪夺了?   否则为何他昨天什么也没做,今日也……?   赵灵微有些想不明白。   在被贺楼楚按了好久之后,她的身上已经没有先前那么酸痛了。   并且,也舒畅了很多。   她从榻上起身,走到屋内的大铜镜前,脱下了里衣,让自己只是穿着一件绣有粉白色芍药的亵衣站在那里。   哑巴他……是不喜欢我这般的模样?   可,为何呢?   这么想着,赵灵微便拉开了亵衣在背后的绑带,让那一捧还未完全盛开的芍药从自己的胸前轻缓褪去。   亵衣落在了她赤着的足上。   她则向前跨了一步,走到了更靠近铜镜的地方。   她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并向铜镜伸出手去,用手掌贴着那冰冷的镜面…… 第62章   在赵灵微来到朔方郡的第一天,她定下了夺城之计。   当天夜里,她便把整座城都料理了个干净。   第二天天才亮,她又一口气把原本还对她极为不敬的武将们收归己用,也将朔方郡的八千兵马都握于手中。   第三日,她便与这些对她心悦诚服的武将们一同议事,明确了这座城在已然乱了的魏国应当如何生存。   第四日,她开始让自己从神都带来的人马学习最为简单的魏言指令。   她召见城中的文臣,问起了城内的日常事务,也着手将防卫亭重新启用。   待到第五日,她就雷厉风行地打算再度前往军营,亲自为那些将士们定下练兵之法了。   今日的赵灵微还像先前那样,穿着胡服,做了漂亮的编发,且将她的那串珍珠镶金宝石项链固定在发间,作为额饰,在阳光下绽放出璀璨的多彩光芒。   只不过,今日的她并不打算乘坐那架黄金马车出行。   她也没有又戴着那顶能遮挡她美丽容貌的帷帽。   待到她的亲卫部队在官邸之外集结完毕,她便披着戴有兜帽的白色披风,从府中走了出来。   她原本是打算像过去那样,自己上马的。   可队伍中最为亮眼的,背着龙雀天戟的那一个人,他却是一见到赵灵微从府中出来,便下了马。   他走到赵灵微坐骑的身侧,并在公主殿下走近时用披风盖上自己的胳膊,单膝跪下。   贺楼楚显然是想要让赵灵微踩着他的肩膀上马。   他根本就不必为公主殿下做到这一步。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贺楼?”   赵灵微轻声唤了对方一声,仿佛是在问他怎么了。   “今日上马,你可能会有些吃力。”   他说的其实是赵灵微昨日练刀练得狠了,今日上马可能会有些吃力。   可此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是很能让人立马就误会到奇怪的地方去。   赵灵微一看四周没人在注意他们这里,便也不勉强自己,踩上了贺楼楚的肩膀。   可不待赵灵微自己用力跨过马鞍,贺楼楚就直接护着她的腿,站起身来,并将她托上了马。   贺楼楚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做了这等骑奴才该做的事。   看到赵灵微这样在马上坐稳了,他似乎还很高兴。   赵灵微的一些亲卫已经默默地挪开了眼,似乎也不知这到底算不算是非礼勿视。   贺楼楚很快自己也上了马,背着那把在阳光下显得尤为夺目的龙雀天戟,与赵灵微并马而行。   *   负责守卫朔方郡的八千军将已然在军营之中列队等候。   赵灵微来时,斗篷翻卷着。   一队盾兵跟着她一起来到朔方郡军将特意空出的那块地。   随着队正用脚步踢出指令,他们就将赵灵微围成了一个圈,并将盾牌展开。   那些围着她的盾牌就仿佛花瓣一般,既能够在危险出现之时立刻收拢,也可将阵中之人的声音更为洪亮地传递至更远的地方。   “诸位,我乃大商太和公主,魏国的太子妃,朔方郡如今的主人,也是你们的庇护者。今日我来到这里,便意味着你们将不会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混乱中被舍弃。”   她先是用魏言说出这句话。   接着,她便又用商言把这句话给重复了一遍。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场小考,用以试试你们每个人的能耐。也好知道魏国的军将,与大商的有何不同。   “在这场小考之后,会有四位将军来负责对你们进行挑选。两位是随我一起来到朔方郡的商将,另外两位则是朔方郡之魏人武将。”   赵灵微将她先前已经想好的事说出口来。   那些条条款款被写在纸上的时候,还显得有些死板。   但当她在盾牌阵中将其一句句道来,她竟是用比一般的魏人女子还要更为柔美许多,却又很是有力的声音把那些列阵于周围的魏国儿郎说得热血沸腾,且跃跃欲试。   她的目光时而与人群中的一人对上,时而又很快转身,面向站在了另一边的将士们。   背着戟的贺楼楚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嘴角边带着浅淡的笑意。   盾牌阵中的赵灵微目光与其相触,却是在一瞬之后就很快挪开。   但贺楼楚的目光却是自始至终都牢牢地粘在她的身上。   与贺楼楚站得很近的仇怀光听到赵灵微所言,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用刚学会的魏言向其问出简短的话语:“没有你?”   仇怀光的这句话,问的是那将会领兵进行演练,而后相互间比试一番的四位武将中竟没有贺楼楚?   “对。”贺楼楚回以一句商言:“没有我。”   阵中的赵灵微还在继续说着。   “四位武将中胜出的那一   位,我会将他封为龙渊将军,并将这张面具授予他。”   说罢,赵灵微便拿出了一张白色的鬼面具。   若是有曾在军阵中见过拓跋子楚的人,便会在此刻发现端倪。   ——这张鬼面具显然是与子楚太子所惯用的黑色鬼面具相对,却是将面具的底色与纹饰的黑与白颠倒了一番。   一名使用钩镰枪的商军士兵走进阵中。   赵灵微于是便把这张面具挂于钩镰枪上,让站在远处的人也能看清它。   这样的一张面具自然是荣誉的象征。   它也因为子楚太子的缘故,被赋予了特殊之意。   贺楼楚原本已打算带着赵灵微拨给他的那一千五百人自行离去,却因为看到了被挂在了钩镰枪上的白色鬼面具而顿住了脚步。   他终于把目光从自己的太子妃身上挪开,看向那张面具,且看了它很久,很久很久。   *   在这天之后,赵灵微总是会登上城楼,向着她的贺楼君练兵的地方看去。   那与军营的位置并不完全相同。   一半是平地,一半则挨着树林。   并且,距离朔方郡也更近一些。   贺楼楚告诉她,他得确保那一千五百人能听得懂他的军令,在他要求进的时候就进,在他要求两翼包抄时,就分兵从左右两端向前,对敌军进行拦截。   因而,他得在朔方郡的军营附近进行几日的练兵。   今日的朔方郡没有下雪,可是城楼之上的风依旧很大,仿佛一阵猛烈的风过来,便能把人都给吹倒了。   但赵灵微依旧还是站在那里,仿佛这样就能看到即将领兵出城的贺楼楚。   “你……有没有听到哨声?”   由于仇怀光与孙昭二人都在军营对他们各自选定的五百人进行操练,因而跟在赵灵微身边的人,便成了韩云归。   韩云归说:“末将听到了一些。但是哨声响起的地方太远,实在是有些缥缈。”   哨音的穿透力比鼓声还要更强。   但是从十几里之外的地方传来,想要听清它,到底还是勉强了些。   赵灵微:“莫不成……贺楼君的军令不是喊出来的,也不是用鼓敲出来的,而是……吹出来的哨音?那样的话,也难怪他觉得这些将士们会听不懂他的军令。”   又是一阵夹带着霜雪之意的狂风吹来。   韩云归不禁站在了风吹来的方向,替公主殿下挡了挡。   “殿下,风又大了,还是先回吧。”   “好。”   赵灵微应下声来,却是又看了贺楼楚练兵的方向好一会儿,而后才向离开城楼的方向走去。   城内的文官已经将朔方郡的粮仓里所拥有的粮食与肉干,还有奶酪都清点了一部分了。   只是赵灵微希望得到的,城内人员的户籍信息却是交不上来。   因为,他们这里的人根本就没有查过这些。   “你们说手上没有与城内定居者的信息,也不知道朔方郡内蓄了多少奴,那你们总该知道整座城里大约有多少人吧?否则,我怎么知道手上的这些食物够城内用上多少天呢?   “待到冬去春来,我想要找人去朔方郡附近放牧,开垦荒地,我又能把这些分给多少人?”   魏国的武功虽强,但他们到底是北方悍族。   文治上,若是与大商相比,那可真算得上是混乱且落后了。   “这样罢,你们先去算算城内一共有多少户人。每五户人设一邻长,每二十五户设一里长,每一百二十五户设一党长。   “若是三长都有了,待到开春时,大家便都能有事可做了。我们甚至还可以借些牛羊给一些人去代为放牧。”   这些朔方郡内的文官们在守将官邸内来来去去。   而对于商将们的第一次魏言小考也开始了。   “前进!”   在齐安的一声令下,这些才学了两天魏言的千牛卫与千鹘卫们便开始了按照指令行动。   “前进”这个词自是简单的,他们也很都顺利地向前了几步。   然而很快,齐安便说出了一连串魔鬼般的话语。   “中路后退!”   “左翼向前!”   “右翼散开!”   负责观察以及记录的另外两位译语人,叹气摇头。   通过今日小考之人,不过六人尔。   日升日落复又升。   在练兵五   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人相比起来,到底还是不那么抗冻。   若光是站在那儿等着,不一会儿便会手脚冰凉。   因而,赵灵微便坐在了她的那架金马车里,让随行的千鹘卫看到贺楼楚近了,便来向她禀告。   “公主,贺楼公子来了。应该已经在五里之内了。”   听到此言,赵灵微连忙走下马车。   今日她是盛装来此的。   身上的那件雪白的狐裘将她衬得娇柔可人,却因为她身上的高贵之气而让人无法心生亵玩之心。   背着龙雀天戟的人在她才一下马车的时候就策马狂奔起来。   一阵悠扬回转的哨音响起,于是整支队伍都向着赵灵微所在之地全速前冲起来。   如此变故,让赵灵微睁大了眼睛,甚至是有些不敢置信了。   随着骏马的一声嘶叫,贺楼楚将其拉停了下来,并在赵灵微的身前翻身下马。   赵灵微便是在此时,将头发上的那根水蓝色的绑带解了下来。   这会儿的贺楼楚已然显出了让赵灵微觉得陌生的一面。   在他的领兵之下,这一千五百人显然军纪严明,且也一定能在遇敌时迅速变阵。   但当他走到赵灵微的身前时,那双看向她的琉璃色眼睛又会让她觉得……这就是她从有着许多浮冰的河里救下的哑巴。   她将那根绑带系到了贺楼楚的手腕上。   “我把它系在这里。这样,你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也会记得你答应了我,要早些回来。”   “好。”   看着赵灵微一脸认真地为他系上那根用绸缎做成的绑带,贺楼楚不禁问道:“以后我每次领兵出去,你都为我系上这样一根发带可好?”   此时赵灵微已为他系好了这根绑带,自是抬起头来,笑着说好。   看着赵灵微的此般模样,贺楼楚实在是没能忍住,伸手捧起她的脸,俯身亲吻她的嘴唇。   “我不在的时候,别和其他男子走得过近。”   这句话让赵灵微一个吸气。   可更让她手足无措的话还在后面呢。   “你喜欢对别人说,我是你的贺楼君,我可以不去介意。但你不可再说其他男子也是你收的侍君了。哪怕是和人开玩笑,也不能够。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710:32:37~2020-05-2720:3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3章   赵灵微怎么也没想到,她家哑巴居然……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   谁!   到底是谁跟他说的!   是齐安?   还是她自己的魏言老师?   这些人怎么能如此出卖她!   赵灵微这一刻的慌乱自是可想而知的。   贺楼楚居然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亲她, 这么做肯定是很不合适的!   但她却也顾不上了。   贺楼楚似乎并非一定要她点头。   他只是想在自己领兵离城之前告诉自己的太子妃, 有些事, 他已经知道了。   并且, 有些事,他也在意。   在赵灵微吱吱呜呜地给出个回答之前,太子殿下就俯下.身来, 一胳膊圈住了自家太子妃的大腿根处。   他还记得自家太子妃先前曾和他抱怨过,说胳膊卡着腰难受。   因而, 他便换了一处, 把人抱起来。   但那就更是让赵灵微整张脸都羞红了。   贺楼楚先是把人如此抱起来, 又给她把狐裘大衣的兜帽戴起来,而后便去亲她。   那是一个颇为激烈的吻。   却因为兜帽的遮挡而让人看不真切。   吻到后来,不仅赵灵微喘得厉害, 就连贺楼楚也有些情动了。   “等我回来。”   贺楼楚的声音有些暗哑。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对赵灵微说出这句话了。   但这一次,他得到了心悦之人的点头回应。   贺楼楚把人放下来, 又是深沉地看了一眼, 而后转身上马。   “走了。”   他最后就留下了这么简短的两个字, 带着他的那一千五百人离开了。   赵灵微一直站在那里, 看着那支队伍渐行渐远。   直到她都快看不清队伍最后排的人了,她才恍然回神,跑向城墙内的阶梯。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并且她也穿了好多。   当她吸着这些几乎要让心脾都冻起来的冷风, 登上城楼, 她便又能看到骑着马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人了。   “公主,贺楼公子已经走了。”   “我知道,我就是想站在这儿多看一会儿。”   “可是上头很冷。”   “那就把我的手炉拿来给我吧,我把它抱在怀里就不冷了。”   *   “公主,今天才是贺楼公子走的第三日。”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这里风景独好。”   *   “公主,今天是贺楼公子走的第五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座城。”   “他去的如果就是我们边上的那几个县,这会儿都该已经打起来了。”   *   “今天是第几日了?”   “回公主,今天是第七日。”   “哎,才第七日?我怎么觉得,都快要有半个月了呢?”   赵灵微的这句话一出口,便直接让守在她身边的千鹘卫都偷笑了起来。   由于赵灵微天天都要在巳时来城楼上待那么小半个时辰,使团里的裁缝已经给她做了好几个袖筒包了。   那么一个个厚实的袖筒,两边还缝了一圈柔软的兔毛。   它们被赵灵微轮换着挂在了胸前。冷的时候把手给塞进去,就能暖和好多。   千鹘卫里的一个性格活泼的小姑娘便在此时打趣起赵灵微来。   “哪能啊?正所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殿下都已经七日未有见到贺楼公子了,怎么能觉得只有半个月没见呢?”   她这么一说,立刻被今日与她一起来保护赵灵微的姐妹瞪了一眼。   赵灵微听了这句话,面上果然有些挂不住,有些别扭地转回身去,向着城外看去。   在她的身后,千鹘卫内部开始小声教育起刚才调笑公主的小姑娘。   ——你怎么能调笑殿下呢?   ——你怎么能如此多嘴呢?   ——小心殿下不让你去浴堂了!   但很快,她们之中便有人发现了骑着快马向着朔方郡而来的一小队人。   那是……   那是!!?   她们这些人已经连着七日都在同一个时辰来城楼上等人了。   故而,这会儿见了谁都觉得他像是贺楼楚。   她们之中险些就要有人以为那是贺楼公子在战败之后带着残兵败将逃回来了。   但很快,那一小队人马便近了。   赵灵微定睛一看,便能发现他们之中并无人与贺楼楚的身量相像。   那便是已然在路上耽搁了好一阵子的,先前被派去王城向拓跋缺报信勒索之人,以及隔了一宿后又被达奚嵘派去把人拦截回来的人马。   依照达奚嵘所想,他们本应在十日之前便已然回来,却是在王城耽搁了许久。   待到他们回来时,朔方郡都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   可现在,他们却带回消息,说第二拨人马在紧赶慢赶了三天后,终是在抵达了王城后找到了那第一波人马。   太和公主现在正在朔方郡的消息,并没有走漏出去。   可现在的形势,却也依旧复杂。   “拓跋缺没有称王。”   在达奚嵘得到消息,并从军营里赶回赵灵微的守将官邸时,他从那队传信部队的领头人处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此言了。   “他竟……没有称王?”   “是。”   那人长呼一口气,给了这么一个肯定的回答。   然而从他的语气以及神态中便可知晓,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拓跋缺……他把老国主和宠妃生的小儿子立为魏国主,又把那宠妃,立为了太后。”   那宠妃所生的幼子,今年不过四岁。   拓跋缺将其立为魏国主,其心思自是昭然若揭。   但……   那还是会让赵灵微感到些许疑惑。   “不是说,你们魏国人向来都爱自己去把那王位夺来抢去的吗?拓跋缺……为何会如此?”   赵灵微想了一会儿,说道:“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倒像是我们中原人的手段了。”   她又看向那名打探到了消息的传信兵,问道:“拓跋缺此举,可有什么说法?毕竟,先国主可是死在他手上的。”   传信兵现在已知晓赵灵微那大商太和公主与魏国太子妃的身份。   他低下头来,道:“拓跋缺说,老国主早就有立那位宠妃为后的打算了,却是因为子楚太子三番五次地阻挠,所以……所以才没能真的立后。”   赵灵微一边听着,一边沉思,点头道:“若是将那宠妃立为王后,这名宠妃所生的孩子,便也成了可以继承王位之人。   “如果老国主能够活得足够久,的确是有废掉太子,再立新储的可能。因而,此举与子楚太子有利益之争。他这么说,倒是真有能让人信服的地方。”   赵灵微说完,那人还低着头。   公主殿下感觉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继续说啊?”   赵灵微与达奚嵘对了一眼,于是达奚嵘也说道:“说啊,殿下在问你话呢。”   传信兵猛吸一口气,咬牙道:   “拓跋缺派人在王城之中四处散播消息,说子楚太子早就看上那名宠妃了。老国主命陨之日,子楚太子正在宫内奸.污她,淫.乱后宫。   “国主见到,自是大怒,父子二人起了争执,子楚太子便一刀剁了国主,还带人放火烧了宫城,逃出了王城。”   此言一出,正堂之上,自是鸦雀无声。   如此话语,竟是让人觉得既荒谬,又真实。   毕竟,魏国主身死之日,他们谁都没有在宫城,甚至也不在王城。   所有的消息,都是从远端断断续续地传过来的。   他们之中也没有人真正认识子楚太子。   谁也不知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们甚至不知那藏在鬼面具之后的,是怎样的一张脸。   故而,当传信兵说出这番话来,他们之中竟也没人能斩钉截铁地说:这绝无可能。   这样一来,以魏国太子妃之身份自居的赵灵微便会很是尴尬了。   果不其然,此时正在正堂内的男子都不禁向赵灵微看了两眼。   那让赵灵微眉头紧蹙起来。   “这样的话,王城之中有多少人信了?”   传信兵答道:“一开始的时候,信的人还不多。但我们在王城内耽搁了数日,这些消息也一直在传。待到我们终于脱身之时,将信将疑的人已有许多了。”   “可……”赵灵微沉吟起来:“不是说子楚太子不近女色吗?”   这时候,正堂上的一名朔方郡武将便说道:“若……子楚太子都是在先国主的后宫里,就地找人。那他倒也可以……‘不近女色’。毕竟国主喜好美人,他的后宫里,自是……”   那人说着说着,便看到了赵灵微向他看来的一眼。   “不对。”   赵灵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贺楼楚曾对我说过,拓跋缺之所以能在一夜之间拿下宫城,是因为借了我大商豹骑将军的兵。”   她仿佛在混乱之中抓住了关键的一点,站起身来高声问道:“你们可知我豹骑将军如何了?”   见那些人都是一脸疑惑又迷茫的样子,赵灵微便说道:“若豹骑将军的确在拓跋缺帐下,那么传遍了王城的那些消息,便皆不可信!”   可,达奚嵘很快就说出了反对的声音。   他问赵灵微:“殿下何出此言?”   赵灵微:“如果事情真如王城中的传言那般,那子楚太子杀父,便是极为偶然之事。拓跋缺如何能一早就料到,甚至是从豹骑将军那里借了兵?”   达奚嵘:“不用一早就料到。若是子楚太子真的亲手弑父,并在其后放火而出,那么拓跋缺如果正好就在王城,又有趁乱称王之心,自可乘势而为。”   这些话让赵灵微睁大了眼睛。   她茫然四顾,却发现望向她的那些视线之中,都有认同达奚嵘所言的意思。   达奚嵘又道:“殿下,末将曾远远地望过子楚太子一眼,觉得子楚太子不可能是会做出这般荒唐事的人。”   赵灵微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坐了回去,道:“对……对。子楚太子用兵如神,又怎会一把火烧了宫城,自己还逃了?若事情真如传言那般,他该趁势拿下王位才对。”   话虽如此。   可就连他们都觉得这些传言十分经得住推敲。   那么,天下又有多少人会对此将信将疑呢?   此计,甚是狠毒。   它不仅败了子楚太子的名声与威望,又以那太后与新封的小国主封住了拓跋宏、拓跋坚、拓跋宝等一众魏国主之手足进军王城的路。 第64章   王城之内的宫城在陷落的那一日被焚毁了许多。   魏人喜欢黄金, 喜欢多彩的宝石。   是以, 历代国主所住的宫城也就被建得金光灿灿。   如今倒是变得面目全非,一半漆黑一半金了。   占据着此地的拓跋缺命人给他整理出了一间书房用以处理各项事务。   此时他正在案前看着各地上报来的折子。   这些折子上无一例外地写着大商和亲公主曾来过他们的管辖之地, 还是未曾来过。   若是曾有经过, 便又在那句话之后, 接上一句和亲公主是在哪一天到的。   但是如今的拓跋缺并没有拿到对于整个魏国境内的实际掌控权。   因而, 响应了他命令的城郡其实并不多。   就算给他上报来了这样的折子,也不一定会记得和亲公主究竟是在哪一天经过的。   就比方说他手头的这两本。   发来这两本折子的两座城,明明一南一北,一个离大商的国境更近, 一个则更远。   然而远的那个说出的时间竟是比近的那个……还要早了那么几天。   那一看便知这两本折子里写的日子起码有一个是错的。   又或者, 两本皆错。   拓跋缺眯了眯眼睛, 让那双看起来比大部分的魏国人还要更温和的眼睛里, 露出凶光。   一名美姬便是在此时端着茶进来的。   “听闻大将军爱喝茶。我便给大将军,煮了一壶。”   那美姬看向拓跋缺的时候, 眼带魅色, 声音则更是柔媚。   这会儿还是冬日,再爱美的女人, 也不敢露出自己的柔嫩皮肤。   能露出一截颈子,那便已能让人侧目相看了。   这美姬便是露出了一截颈子, 又在大衣之下穿了极为贴身的衣服, 让其勾勒出自己那傲人的线条。   “哦?”   这位美姬长着一对能迷倒很多男人的丰美雪团。   可拓跋缺却是看向了她手上端着的那壶茶。   “端上来吧。”   “是。”   光是一个“是”, 便让那美姬拖长了音调, 说出了勾人的意味。   但她面上是勾人的模样, 眼睛里却透出了小心与谨慎。   她眼中的这个男子,并不像老国主那般粗犷,也不像子楚太子那般俊美得让人惊叹。   拓跋缺的鼻梁虽也是很高,但那双眼睛却是与魏人的深邃不同,看起来很是柔和。   若只是在他未有看向你的时候,粗粗地向他扫去一眼,她会觉得此人看起来颇为温润。   倒有几分南边那些商人的意味。   可他一旦抬起眼来……   将茶壶与杯盏都放下了的美姬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并为这位摄政大将军倒起了茶。   茶汤一出壶,便让人看出这是加了牛乳的奶茶。   这是魏国的吃法。   拓跋缺眼中的兴趣顿时就没了。   “放下吧。”   说着,拓跋缺便唤了这名连领子都不曾好好扣上的美姬一声。   “惠太后。你已经是太后了,就该举止端庄一点,别像那些在后宫争宠的小玩意儿一样,搔首弄姿,巧言令色。”   拓跋缺的话语严厉起来:“太子在的时候,勾.引太子。等到太子不在了,就来勾.引我。怎么,这么着急给我们的小国主,添个弟弟?”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拓跋缺便把手放到了这个女人的小腹上,那动作很是轻缓,仿佛真的怜爱这名女子一般。   可很快,他就用力掐住了惠太后的腰,令美人痛苦地向他求饶起来。   是了,一旦他抬起眼来看向你。   你便会知道……这根本就是个疯的。   在拓跋缺松开手时,王城中的这位傀儡太后连忙跪在了地上,一派楚楚可怜之色。   她很快便被摄政大将军赶了出去。   在回到自己那间宫殿的路上时,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并看到了一个被人绑住了手,正向着她出来的地方走去的女子。   那女子衣着华贵,即便落了难,看起来也高傲得不行。   却是并不像一只孔雀,而像是可笑的公鸡。   神色淡了许多的惠太后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并不由地幸灾乐祸起来。   高傲什么呀,不知道摄政大将军最讨厌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吗?   嘻嘻,不知道最好。   惠太后拢了拢自己被风吹乱了些许的头发,心道:我且看你如何被磋磨。   “参见摄政大将军!”   “何事?”   “臣等听闻此妇人曾在大将军求娶之时戏弄过大将军,便把她带来此处,任大将军发落。”   拓跋缺虽是已故先国主的弟弟,可年纪其实并不大。   到现在,也还未有到而立之年。   数年前他曾求娶过一位出身高贵的,城主的女儿。   可那贵姓女不仅没有答应,还将其狠狠地戏弄、羞辱了一番。   那人便是此时被带来这里的乙旃氏了。   乙旃氏显然是平日里骄纵惯了,又有父兄为其撑腰。   再加之,面前的男人曾在意图求娶她时用尽了法子去讨好她,显然是对她情根深种的模样。   这会儿的乙旃氏竟一点也没有心生惧怕。   她还是那样高傲地抬着头,就如同自己还未出嫁时那般对其颐气指使。   “拓跋缺,我奉劝你,还是现在就放了我为好。否则,我的父兄,可定饶你不得。”   拓跋缺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似乎是在认真打量这个已然经年不见的女人。   只不过,他好像在想了许久之后,才想起这个女人叫什么。   “乙旃氏。”   “是我。”乙旃氏轻哼一声:“我父兄的厉害,你过去,可是见识过的。”   见拓跋缺还在看自己,且目光中还隐隐透出一丝疯狂之意,乙旃氏连忙侧身了些许,又道:“还有我夫君!我夫君可是……”   “可算了吧。”   见这女人还要在摄政大将军面前摆谱,把她带来这里的下臣可真是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把这女人带来这里,是为了讨好摄政大将军,而不是为了惹大将军不快的!   那人连忙说道:“你夫君早就带着小妾跑了,谁还愿意搭理你啊。”   一阵突兀的大笑声便在此时响起。   那便是拓跋缺了。   “我想起来了。当日我来你的府上求娶你,你是不是正和你那这会儿带了小妾跑了的夫君在一起幽会?见了我,便把我带来的礼物全都丢在了地上。你还对我说……”   ——‘拓跋缺,我奉劝你不要太过痴心妄想。我这般的出生,怎么可能会嫁给一个女奴之子?’   “你虽姓拓跋,但你身上流着的另一半血,太低贱了。”   拓跋缺将此女当日所说之言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句句深刻,字字清晰。   如此话语,便是让那名押着乙旃氏过来的下臣听到,都心生惶恐,颤颤巍巍地跪在了拓跋缺的面前。   摄政大将军似乎早就已经不记得这个女人长得什么模样了。   然而她当日所说之言,却是只听一遍便能牢牢记下。   恐怕,这个女人只要不死,他就不会忘记。   “你送来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拓跋缺用赞赏的态度看向正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那名下臣,并复又问道:“你的部下里,有出身低贱之辈吗?”   “有有有,自是有的。”   拓跋缺:“找几个父母皆奴,还已经娶了妻的,把乙旃氏送去做妾吧。”   “啊……?”   拓跋缺:“这个月先去一家,下个月再去一家。但记住,是要她做妾,不是做妓。”   说罢,他便看向脸上已是全然惊恐之色的女子,语调轻柔地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娇娇,我父王贵为魏国主,都可以和‘女奴’一同生下子嗣。想来,你也是一定可以的。   “只不过,你已经是要去做妾的人了,还是别像过去那般骄纵的好。要讲点理。”   拓跋缺身边的商人谋士已然来到他的书房之外了。   外头寒风肆虐,吹得人皮肤都疼了。   可他却未有进去,只是站在外面听着。   他听到了女子的惊呼声,求饶声,以及咒骂声。   再接着的,便是这名女子被人用木板掌嘴的噼啪声。   青年皱起眉来,却是自始至终都未有进去阻止。   直至这名贵姓女被人拖了下去,他才进到屋里,向拓跋缺行礼。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郎君。   他的面容清隽。   但在故意放下的那一簇额发的遮掩之下,额角却是有一道狰狞的疤痕,隐约显现。   “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当真用得着如此么?”   闻言,拓跋缺反问道:“商皇慈圣帝不也只不过是个女人吗?但她不也把你们赵氏一族,安排了个妥妥当当?”   拓跋缺看向自己的这位谋士,恶意地提醒道:“光是赵姓王侯,她便诛杀了十九名。与赵姓王侯相关的姻亲勋贵,则更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拓跋缺站起身来,并一步一步地逼近那青年,接着问他:   “你的父亲、爷爷,还有你的叔伯兄长,不都是死在她手上的?玄冲,你来说说,这般妇人若是落在你手上,你难道会轻易给她个痛快?”   青年谋士思索片刻,叹了口气道:“倒是我没能顾上你之感受了。”   他看了一眼乙旃氏被拖走的方向,说道:“乙旃氏辱你便算了,却还要当众羞辱你的母亲及出身,这是万万不能轻易原谅的。”   青年谋士名唤魏玄冲,乃是完完全全的大商之人。   可他今年不过二十有四,却已在魏国之境待了九年。   拓跋缺听他说出这句话来,便收了方才那种全身是刺的阴狠模样。   “走吧。”   拓跋缺叹息道:“玄冲既已来了,便同我一起去看看豹骑将军,也好多劝劝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811:17:20~2020-05-2909:50: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65章   在宫城被烧的那一日, 许多人都对一件事有着隐约的猜测。   ——那日冲进宫城里的人, 虽穿着他们魏**将的衣服与铠甲,却可能并不是魏人。   但与此相关的传言, 与太子子楚曾在那日奸.污魏国主之宠妃的传言相比, 却是传得既不那么深, 更不那么的广。   那似乎只是城内的王亲贵戚心知肚明之事。   事实上, 拓跋缺借到了一把最为锋利的枪。   正是那把枪,令他一举拿下王城,并成功使魏国主与子楚太子一个身首异处,一个则生死不知。   那便是大商第一战将——豹骑将军俞松谋。   当日出战时, 他重伤未愈, 且还带着已有多日未有吃饱饭的商军。   即便是已然决定了兵行险招的拓跋缺都觉得, 这一招实在是太险了。   可魏玄冲却说:古往今来, 哪个篡位夺权的行事不险?又有谁是等到准备万全之后才动手的?   “你若没有准备好,你之敌人便更没有准备好。”   ——这便是魏玄冲当日对其所说之言。   他的谋士是对的。   待在魏国主身边的, 都是一群懦弱无用之辈。   他们已然被王城之中的惬意生活所腐化, 根本连刀都用不好。   至于子楚太子,他则被自己的父王所忌惮, 根本无法把自己的军队带入王城。   这等情况下,他只要能把俞松谋这枚棋子用好, 便足以翻天。   而现在, 助拓跋缺当上摄政大将军的最大功臣便在一间清幽的别院里。   过着兵将分离的日子。   拓跋缺未有限制其自由, 反而还给他配了商言译语人, 以及医师、厨子和部曲奴婢, 照顾他起居。   他之所以能放心这么做,实在是因为他知道俞松谋不可能放下那些跟着他而来的商军将士们不管,自己一走了之。   但,令其没能料到的,是俞松谋根本一步都没有走出那间别院。   “豹骑将军今日如何?”   “将军还是像往日那样,要不就是坐着不说话,要不……就练枪,一练就是两个时辰。”   那名商言译语人正说着,院子里就传来人练枪时的声音。   拓跋缺点了头,便让魏玄冲与他一道进去看看。   只见院子里的俞松谋将一把钩镰枪耍得寒光四起,那一招一式俱是锐利非凡,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但很快,他便停了下来。   俞松谋看了站在院门口的两人一眼,提着枪便向屋内走去了。   负责照顾俞松谋的奴婢将茶饼掰碎了,一块一块地放到煮茶的锅里,并将其搅拌起来。   待到她要把姜、花椒、桂皮等香辛料也放进锅中一道搅拌时,俞松谋便开了口。   “那些就不必加了。清茶便可。”   在门口迎接了两人的译语人没有进来,因而魏玄冲便开口,用魏言对那婢女说出了俞松谋的话。   婢女应了一声,又将茶叶在锅中稍稍煮了片刻,便将茶盛了起来。   魏玄冲:“给我也来一碗吧,不用加酥酪和牛乳。哦,给摄政大将军也来一碗这样的茶,除了茶叶,什么都别加。”   魏玄冲甚至都没有问过拓跋缺一声,便替他要了那样的一碗茶。   而拓跋缺也不见任何不悦,只是从魏玄冲手上接过了他给自己递来的茶,吹了两口便抿了抿。   端起茶来的俞松谋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并等待起他们说出今日的来意。   “我已向从神都来我王城的沿途城郡都发去了折子,问他们是否有见到大商来的和亲公主。现在,已经陆续有当地的守将给我发来了折子。   “他们之中已有人见过晋越县主了。只是时间上,他们可能都记得不那么清晰。但我已敦促所辖范围内的各地守将,若有人现在见到晋越县主,一定要以礼相待,切不可冲撞了公主。”   拓跋缺挥退了那个奴婢,态度真挚地说出此般话语。   魏玄冲则也将其一句一句地译成了商言。   俞松谋听到这些,拿着茶碗的手一个用力,面上的表情却是让人看不出变化。   此时他还不知赵灵微的公主封号。   拓跋缺也明白这一点,因而就还是在豹骑将军的面前,以晋越县主来称呼这位和亲公主。   仿佛已经好几日都未有说出过连贯话语的俞松谋终于开了口。   “从她离开神都之日算起,到现在,已有多久了?”   宫城起火的那天,俞松谋已被困在那座地牢里不知几日了。   他一听大商竟是决定用赵灵微作为和亲公主,将他换回去,便目眦欲裂。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然握着手中抢,骑着马率人来到宫城之外了。   于是他便,将企图阻挡他的人,全都杀了个干净。   但拓跋缺当日却显然玩弄了话术。   他让俞松谋以为大商只是这样决定了。   却不知,公主已然在路上了。   当王城易主的消息传至大商时,他心心念念着的人,便被困在敌国之境了。   如此一来,他之所作所为,竟是让和亲公主陷入了更为深重的危险之中。   他已然,万死不辞。   魏玄冲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敢再有丝毫隐瞒,直接说道:“公主殿下是在上个月的初九离开神都的。到今日,应当足有一个月了。”   他未经拓跋缺便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也让俞松谋确定,他并不是只会为自己与拓跋缺进行传译的译语人。   魏玄冲接着说道:“若是按照平日的速度,公主殿下的确应当已经抵达王城。但……魏国地处北边,冬季多雪。若是道路被积雪所堵,耽误个十天半个月,倒也是时常的事。”   他的这句话,便是在担心晋越县主已然遭遇不测。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魏玄冲便不先向拓跋缺传译这些,并说道:“俞将军,魏国地处北边,冬季多雪。若是道路被积雪所堵,耽误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时常的事。”   说完,魏玄冲便用魏言将这番话语同拓跋缺又说了一遍。   拓跋缺很快表达了认同之意,并接着说道:“正是如此。我已传信下去,若是谁能将大商的和亲公主安然送至王城,便会给他们厚厚的赏赐。届时,豹骑将军定能与心爱之人再相聚。”   俞松谋从未对拓跋缺说起自己对于晋越县主的爱慕之心。   但他在得到消息那日时的表现,以及他从宫城之中夺回的那把钩镰枪,这些都已经让拓跋缺明白了两人之间可能的关系。   这般细腻的心思,倒是与那些粗犷惯了的魏人武将全然不同了。   俞松谋沉默了片刻,也不抬眼,就只是说道:“你是我大商的人?何以小小年纪就跟在魏国王子的身边做事。”   他不知魏玄冲姓名,便也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那青年。   在俞松谋的眼中,此人行为举止甚是得体,且气度不凡,比起神都之内的那些皇亲贵戚也丝毫不差。   他此言一出,魏玄冲当然会明白,这句话,是冲着他来的。   可回答他的,却并非眼前的这个青年。   那是口音极重的商言。   是对于久居神都的人来说,并不那么和谐好听的商音。   “那或许是因为,玄冲不想看着偌大的赵启江山,便就此落入了外姓之手。而我又拥有一半的商血。玄冲流亡至此,便想要辅佐我,登上魏国主之位,以图大业。”   这是……大商北地的口音。   魏国上下皆知,拓跋缺的母亲原本是一名身份低贱的女奴。   却不知,那是被他们从南边的大商那里掳来的女子。   反正,这种说不上原本到底是来自哪里的女奴,魏国有很多。   这些奴隶混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多人愿意去细究她们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俞松谋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在慈圣皇帝继位之前,大商的国号并非为“商”,而是为“启”。   又因为启朝的皇帝姓赵,因而这一脉已然没落了的皇族便被人称为“赵启一脉”。   “你是谁?”   俞松谋在盯着眼前的青年好一会儿之后,问出此言。   “在下魏玄冲,乃宰相魏恒安与兰陵长公主之孙。”   魏玄冲终于收起了自己表面上的那份温和。   在说起自己的身世时,他的面色几乎可称得上是冷若寒霜。   “家祖曾在先皇想要立陈瑶为后时多次上书反对,称其品性不足以被立为皇后,因而便被她记恨在心。”   在大商,慈圣皇帝的名号可以说是无人不晓。   可她的本名,却几乎无人知道。   但这样一个平凡得与其野心以及手段毫不相称的名字,却被魏玄冲张口说出。   “后来,陈瑶得势,便处处针对家祖。家祖无奈之下只得告老还乡。没曾想,即便如此,也还是未有被她放过。   “在陈瑶以太后之名当政时,便诬陷家祖意图谋反。案子还在调查时,家祖便已被陈瑶提拔起来的佞臣逼迫自缢了。祖母因此郁郁而终。   “待到魏家失了兰陵长公主之庇护,便更是……被陈瑶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些人被流放去了岭南,另一些,则被流放去了敦煌。”   如此深仇大恨即便已然过了近十年,也依旧记忆如新。   那让魏玄冲一经提起,便眼中透出浓浓的恨意。   可很快,他便笑了起来。   魏玄冲又道:“但这也只是我一家之遭遇。死于陈瑶手下的启朝勋贵又怎还能数得过来?如今枝枝蔓蔓俱已被她砍光,只剩下与其有关的主干,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狗一样向她陈姓之人摇尾乞怜!”   说到这里,魏玄冲怒意又起。   “哪怕是魏国人、匈人、吐罗浑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杀我赵启一脉那么多人!她如何敢说自己是慈圣皇帝?慈在何处?圣,又圣在哪里?给自己加封如此名号,实乃厚颜无耻,滑天下之大稽!”   混合着杀意、愤怒与不甘的情绪直直地冲向俞松谋。   那已然让拓跋缺感同身受,被激起了杀气。   他也几乎要感染了俞松谋。   但片刻之后,豹骑将军却是问他:“你既想把陈商一脉连根拔起。将他们赶尽杀绝。你又想杀多少人?你得如何才能与让你如此痛恨之人,有所不同?” 第66章   大商,   神都之北,   大云寺。   “这些日子来,让人烦心的消息,实在是太多了。   “先是那蜀地的妖女,装神弄鬼,聚集了一帮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居然也敢自称皇帝,想要造我的反。”   这一年的元日之后,便没传来过好消息。   糟糕的消息则更是接踵而至。   慈圣皇帝因而便来到大云寺礼佛。   并且,她还把自己的女儿承安公主,以及侄女溧阳县主也给一起带来,好让她们能陪自己散散心,说说话。   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过去的慈圣皇帝精力充沛,仿佛可以从早到晚、一直不停地与她的那班大臣、亲信讨论政事,既不觉得累,也不会觉得心烦。   这是一位权利欲颇为旺盛的女皇帝,也似乎根本就不会把时间花在与家中小辈的闲谈之上。   但开年之后,她却似乎,慢慢地变了。   “而后又是太和。”   在说起自己的这个孙女时,慈圣皇帝甚至在心中哀叹起来。   “朕不该那么着急就让太和上路的。若是能晚个十天半个月再出发,太和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困在魏国,也不知如何了。   “现在朕是既赔上了太和,也没让豹骑将军回来。   “还有怀光。怀光也是已在朕身边待了多年的千鹘卫了。”   这是一位皇帝。   同时,她也是一个盛年不再,逐渐走向老迈的妇人。   跟在她身后的承安公主连忙上前,扶住已然悲痛不已的母亲,轻声说出安慰的话语。   “最后,又是我儿!”   说着,慈圣皇帝抓住了承安公主的手,说道:“我刚下旨让汉阴王回到神都来,他便失足落水溺亡了。这必是有人在害他!此事,朕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你大哥一个公道!”   溧阳县主陈伊水也跟在后面。   可她与皇帝陛下,毕竟没有那么亲。   因而,她便也不敢在慈圣帝的情绪如此大起大落之时,撞进对方的视线。   那太危险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   因为慈圣皇帝才说出了这番悲痛之言,便很快恢复过来。   只是她声音中的狠意,却是依旧凝在那里。   “朕知道,他们是看朕年纪大了,这些年的手段也温和了许多,就又打算蹬鼻子上脸了。”   他们是谁?   慈圣帝没有说。   但这个“他们”可能是一伙人,也可能是世间万物。   是一切让她无法心想事成的力量。   “承安。”   “女儿在。”   “溧阳。”   “溧阳听着呢。”   “你们可知朕为何只让你们二人过来陪着礼佛?”   溧阳县主谨慎地摇了摇头,承安公主则温柔地笑着,说:“有些话,母亲或许只想和我们女子说。”   “正是如此。”   慈圣皇帝赞赏地点头,说道:“我们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太不易了。”   她仿佛回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从前。   “很多事,男人想要,我们女人也想要。只要你是一个人,你自会想要。但就因为我们是女人,我们便不能有欲.望。我们不能向往权利,也不可以想要同时拥有很多个男人。   “我们不仅不能想,还得违心地向他们阿谀奉承,表达忠心,说这些皆非我所爱。否则,我们便是坏女人,是□□、恶妇、贱妇!所有人都会来指责我们,唾弃我们。   “可我所说的这些,世界上的哪个男人不想要?那些站在朝堂之上的,不论是确有才华之人,还是混吃等死的草包废物,又有哪个是没有的?   “但就因为我是个女子,所有人都来反对我。他们都想要把我从宫殿之上拉下去,丢到深渊里!”   慈圣皇帝在长廊下慢慢地走着。   她所说的,是她自进到后宫以来,便一路披荆斩棘的日子。   在回忆了许多那些年的往昔后,她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朕便将他们全都踩到脚下,再碾成粉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还有谁妄图再反对朕一次,朕不介意帮他们想想,想想朕当年用过的,都是何种手段。”   这自然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但在她的那些回忆中,却依旧是有一片温暖。   那温暖在漫漫岁月中,柔软了慈圣皇帝冷若坚冰的心。   那便是与先皇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   这个男人爱她,敬她,也成就了她。   当慈圣皇帝再度触及那份柔软,她便收起了情绪,又成为了那个近些年来已可以总是面带笑意的,“仁慈的皇帝”。   也就是在此时,她看到了一个正从走廊的另一边向她们走来的人。   那应当是寺中的一名僧人。   他长着一副多情之相,却又偏偏生了一双无情眼,眉间有着一股出尘之意。   在距离慈圣皇帝一行数人还有好长一段路的时候,正在暗处护卫着的千鹘卫便一下拦在了他的面前。   在交谈了几句之后,僧人便转身离去了。   他自始至终都未有把目光放在那三名衣着华贵之人身上。   可慈圣皇帝却是近乎失态。   她神情大变,眼中几乎含着泪意,看着那名僧人离去。   “母亲?”   承安公主不禁唤了她一声。   直到片刻之后慈圣皇帝才恢复过来,笑着说道:“无事。朕只是忆起……当年朕和先皇也曾一同来这里礼佛,此刻便触景生情了。”   话虽如此。   可当她转过身去对承安公主说出此言时,却是连溧阳县主都能看出她的不对劲。   这位总是在人前故作清冷孤高的县主迟疑地看向那名僧人离去的方向,并将此事记在了心中。   她一回到家中,便对自己的父亲信王说道:“父王,女儿想去白云寺绑一僧人,给圣上送进宫去。”   这件事说小可小,说大,却也可以很大。   信王将自己的长子招来。   陈伊水便也将当日在白云寺内发生的一幕和盘托出。   陈伊水:“我观那日圣上的模样,显然不同寻常。那僧人的相貌和控鹤府里的几名侍君相比,虽哪个都比不上,可气度却是不凡。   “女儿以为,圣上必然是看上了那名僧人。此时如果把那僧人送给陛下,肯定能让龙颜大悦。”   陈伊水的兄长听完这些,十分郑重地问道:“二妹,你当真确定?”   陈伊水:“自是十分确定。”   信王长子于是说道:“若真是如此,我们便该将此人送去宫内。”   信王长子又道:“前些天,陛下刚下旨说要让汉阴王重回神都,汉阴王便突然溺水而亡。这可不是我们陈家人做的。还有赵家的两位县主,也是在两个月内,先后被送去和亲。   “这便已经是我们的前车之鉴了。若是我们陈家失了势,下场只会比他们更糟。在这种多事之秋,任何能讨到圣上欢心的事,我们都该做一做。”   说着,陈伊水也点了点头,看向自己的父王道:“父王,我们得争一争了。”   一家三人便说起了该如何去白云寺认人,又该怎样在不惊动他人的前提下,将那僧人从寺中带出来,再送进宫去。   此时,信王的嫡次子颍川郡王从外头回来。   他手上还提着一壶酒,边喝边走。   “去哪儿了?”   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居然目无尊长,见了他们也不说话,只是喝着酒就打算走过去,信王的面上自是不好看。   颍川郡王这才停下脚步,擦了嘴,向他的父亲、兄长以及姐姐行礼。   “儿子去皇嗣府了。”   颍川郡王原本就还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又生得唇红齿白。   如今喝着酒,眼尾还带着些许的红,便更是让人很难对他生起气来。   信王于是只是不赞同地沉声问道:“这种时候,你去皇嗣府做什么?”   颍川郡王:“儿子听说了太和公主的事了,想必皇嗣一家也已然听说了。女儿远嫁去如此蛮夷之地,本就让人心伤不已。如今又遭逢如此变故,则必是肝肠寸断。儿子……便前去劝慰一番。”   听到此等话语,信王与其长子都没说什么,且只是一声叹息。   可溧阳县主却是有话要说。   “太和公主不过是身在魏国,消息不通而已。可汉阴王却是都死了呢。弟弟心肠这么好,怎么不走一趟汉阴,也去劝慰一番?好歹汉阴王的女儿嫁给匈人王的时候,还是你给一路护送过去的呢。”   溧阳县主与赵灵微之间,自是有仇的。   光是赵灵微在出嫁之前说要给豹骑将军留书一封,挟恩图报,让豹骑将军这辈子都别来娶她,这就已经够她记恨好几十年了。   此时得知赵灵微在前去和亲的路上出了岔子,她则既是忧心豹骑将军,又因赵灵微的遭遇而感到快意。   然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竟因为赵灵微的遭遇而如此黯然神伤,陈伊水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溧阳县主:“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心地善良,而是被我那表妹给迷住了。只可惜,你再是怜惜她,她也已经去到魏国了。如今也说不上是被哪家土匪无赖给强占了。”   这句话便是过了。   虽说此事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可一个女儿家,把这样的话当着自己的父亲以及兄弟的面说出来,也还是太过失礼了。   因而,信王便以极为严厉的语气斥责了陈伊水。   颍川郡王的眼睛依旧有些红,但此刻他看向自家姐姐的眼神却是冷硬极了,不复先前的少年温柔。   “姐。”他唤了陈伊水一声,道:“你既是女子,也是神都之中的贵女。倘若有一天,你也遭遇此般命运,你也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这样说你,甚至绘声绘色地说起你是如何被人强占的吗?”   溧阳县主愤而起身:“你居然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咒骂自己的亲姐!”   溧阳县主此刻哪里还有她在外面装出来的冷傲?   她整个人都像是一只发了怒的母狮子,仿佛在下一刻便能冲上去撕碎自己的弟弟。   溧阳县主:“我看你是想要做皇嗣府的女婿,已经想疯了。既然如此,他们家不还有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儿吗?弟弟何不把她给娶了?”   颍川郡王倒也不生气,转而向自己的父兄问道:“父亲,大哥,姐姐是在与你们相商如何让陈赵两家结亲的事吗?这倒是个可以让我们两家共赢的办法。”   说罢,他又看向陈伊水,说道:“善贞表妹的确是人美心善。可惜,她只是个庶女,这桩婚事,不合适。   “如果我们两家要结亲,必然只能是嫡子与嫡女成婚。这般说来,便只能让姐姐去嫁给皇嗣家的小郡王了。”   说着,颍川郡王不等自家姐姐再来回骂他几句,敛起笑意便离开了。   只留下信王与他们的大哥在那里,对陈伊水说了好一通的安慰。   陈伊水自是被她的这个喜欢美人的弟弟给气得不轻。   但她越是生气,便越是想要在父兄,甚至是在圣上那里立下功来。   故而,她很快就在父亲信王的安排下,与兄长一道,又回了一趟白云寺。   只不过……当日她本就只是在隔着一段路的地方,对那名僧人远远一瞥。   当她看到寺中的数百名僧人都坐在那里一同念经时,她自是觉得眼花缭乱,也根本就说不上来那日她看到的……究竟是哪一位僧人了。   “不像……这几个年纪都太大了一些。”   “不不不,这几个岁数又太小了。”   “胖了胖了。不,也不是这么瘦。”   “不是不是,这些都不是。不是!”   她站在帘子后面,说着这一句句话语。   到了后来,则更是着急得连声音都发颤了。   他的兄长心中也是着急,却还是耐着性子,安慰起她来。   “二妹,别着急,再慢慢看看,想一想。”   陈伊水闭上眼睛想了想,却是发现记忆中的那名僧人,竟已然模糊起来。   “我想不起来了!”陈伊水颤声道:“哥,我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了!”   她只记得,有一个长得比他的兄长更矮一些,也更瘦一些的僧人,站在长廊的那一头。   他被一名千鹘卫拦下,面无表情地和人说了几句话。   而后他便转过身去,离开了……   那僧人就好像离开那日的长廊一般,在陈伊水的记忆中走向远方,让溧阳县主再也想不起他究竟长得什么样了。   是夜,   一架马车自承安公主府,去往宫城。   “入宫之后,大师不必惊慌。陛下一心向佛,你只需每日给圣上宣讲经文便可。”   与她同坐在马车中的僧人应了一声,却还是心中疑惑。   “施主折煞小僧了。但小僧实在不知,施主为何单单找了我?”   承安公主叹息一声,说道:“那可能是因为,大师长得颇像我们的一位故人。”   当日承安公主一看到这名僧人,便明白他为何会使慈圣皇帝如此失态。   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像已经故去的先皇了。   远远看去之时,承安公主还只是觉得,此人和她记忆中的父亲,长得有些相像。   然而待到她真的与之面对面地说话时,便惊觉……这何止是有些相像。   他分明……与先皇年轻时的模样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也难怪她的母亲当日一见,便近乎恍惚。   承安公主在慈圣皇帝那里颇为受宠,便凭借其鱼符,直接带着人进到了宫里。   僧人穿着僧袍,一步步跨过先皇曾走过了无数遍的地方,并走到了正好心烦意乱的慈圣皇帝的寝宫,垂着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在那一刻,慈圣皇帝便泪眼朦胧了。   她甚至没能控制住自己,让一句“陛下”脱口而出。   那是她唯一曾真正爱过的男人。   也是让她始终都心怀感激的人。   正是在献明皇帝驾鹤归西之后,她才斩碎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柔软,成为了改换朝代的天下女主。   赵启皇室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夜深人静之时,仿佛阴间的厉鬼一般咒骂她。   但陈瑶知道,她之政见,也是献明皇帝的政见。   她所做之事,亦是献明皇帝生前想做却没能做完的事。   若单从这一点来看,对于自己的丈夫,慈圣皇帝的心中是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的。   可看到母亲的这般神色,将那名僧人送来给她的承安公主却是有些后悔了。   父亲还在时,她的母亲确是能像个普通女子那般,偶有温柔闪现。   因为,她的父亲会保护母亲,替她挡下那些刀光剑影和阴谋诡计。   可现在,眼前之人却只是和她的父亲长得有些相似而已。   除此之外,他在这宫城之中,却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若是圣上因他而褪去了那无时不刻的强硬,那……慈圣皇帝对于整个帝国的统治力,又是否还能一如往昔呢? 第67章   ‘舅舅,子楚现在一切安好。’   被太子殿下派出的信使将信札送往怀朔镇。   飞骑从魏国的北边一路赶至与匈人领地交接的西边,马踏飞雪。   他声称那是一位名叫贺楼楚的少年武将托他带来的书信。   怀朔镇的贺楼氏守军一看这信上的图纹,便立刻将其带到了贺楼将军的面前。   那是一封用贺楼氏的秘语写就的书信。   若是落在外人手上,便什么也看不明白。   并且,那还是一封太子殿下用左手写下的信。   ‘当日逃离王城,在西行路上,被太子妃搭救。待伤势稍愈,便继续西行,想与舅舅会合。然不忍太子妃深陷缺之祸事,复又向北。’   怀朔镇的守将名叫贺楼司繁,乃是贺楼老将军的第六子。   他也是先王后贺楼氏的同母弟弟。   贺楼司繁也长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   仿佛,那便是他们贺楼氏一族的标识了。   此时距离火烧宫城之日已快要有一个月了。   贺楼司繁险些以为自己的外甥已然遇难。   故而,当他把信的第一句话译出来时,都喜不自胜了。   但他才看到第二句话,便又陷入了浓重的疑虑。   他那外甥……何时有了太子妃了?   此时,那与太子殿下有着婚约的和亲公主显然已被贺楼司繁抛在了脑后了。   毕竟王城都已经破了,他家外甥也已然失踪了那么久了。   谁还有心思去管那敌国的公主啊!   但……   ‘然不等我搭救,她便已凭借其计谋夺下一城,以我魏国太子妃之名占下朔方郡,以图大业。   ‘子楚愿与其一道。从朔方郡直插王城,而非从怀朔镇出发,自西向北,舍近求远。’   贺楼司繁将那封信从头到尾地看了三遍,而后便看向那名信使,问道:“你从朔方郡而来?命你送信过来的我贺楼氏族人与‘太子妃’是什么关系?”   信使……尴尬了。   姘头这种词他可是决计不敢说的。   这位贺楼将军哪怕和族中的小辈关系再好,能要好得过子楚太子?   信使左思量,右思量,终于给挤出了一句:   “就……相好吧。挺好的那种……相好。”   才说出了这么一句大实话,信使就又觉不妥,连忙求情道:“还请贺楼将军勿要责怪我们头儿。太子妃虽然的确和太子有婚约在身,可她和子楚太子,毕竟连面都没见过的啊!没得感情的。”   贺楼司繁:“……”   哟,他那见了女人总和和冰碴子似的大外甥,没了爹以后,玩得还挺开心?   *   从魏国北方重镇灵武郡去往朔方郡的官道上,马蹄阵阵。   打了那么一场仗的朔方郡将士们此时可真的是畅快得很。   他们原以为自己是一把需要去和熊搏斗的牛刀,然而在贺楼楚的指挥之下,他们简直像是在扑杀一只飞不起来的鸡。   从灵武郡赶回朔方郡,他们已用尽上了吃奶的劲。   可奈何背着龙雀天戟的那人,归心似箭。   他骑着马,从队伍的最前头冲至最后,并一路以命人加速前行的哨音鞭策着众人。   当他经过那几架外形华丽的马车时,疾风便掀起了马车的帘子,露出了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丝绸、金饰与宝石。   雪又下了起来。   然而随着那悠扬回转的哨音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即便是走在了队伍最后面的步兵都不敢懈怠,再一次地小跑起来。   *   “现在,拓跋宏与拓跋坚已经兵分两路,向王城逼近。拓跋缺的亲兵也已经集结完毕。三股力量就要碰到一起了。想必,那会是一场大战。   “待到他们三人元气大伤之时,便是我们执行计策之际。只是拓跋缺传出的那些谣言,依旧是个□□烦。”   朔方郡城外,达奚嵘来到了刚搭好的军帐中,与太子妃殿下进行密谋。   赵灵微:“的确。正所谓三人成虎。况且,这样的脏水,也实在是太难洗清。除非……”   达奚嵘:“除非什么?”   赵灵微:“除非……我找一盆更脏的脏水,直接就给扣在拓跋缺的头上,让他连盆都给一起顶着,怎么甩也甩不脱。”   赵灵微见达奚嵘一副疑惑的模样,便说道:“我可以告诉世人,说那日火烧宫城,顺便与惠太后发生了不伦之事的乃是拓跋缺。而此事,其实是摄政大将军贼喊捉贼。”   跟我们玩儿脏的?   行啊,我也会。   你若向我泼来一盆脏水,我就给你泼去百盆。   不仅如此,我还要用那装脏水的盆把你给砸疼了。   有关这一点,我表姐陈伊水可太明白了。   赵灵微:“我派出去的探子已经给我回报了消息了,那惠太后在先国主还在时,根本算不得什么宠妃。   “她家世不好,也没什么才情,纯粹以美色侍君。然而惠太后之美色,在先国主的后宫之中,也未必能排得上前三。且那先国主经常招三女,甚至五女同度良宵。   “达奚将军,你认为在这般情况下,他真的会钟情于谁吗?”   此时的赵灵微已让达奚嵘忘了她还是一名女子了。   是,她当然是“太子妃殿下”,也有着惊人的美貌。   一举一动之间,则更是令人不自觉地以目光相随。   只是她在达奚嵘的眼中既不是女子,也更不是男子。   而是凌驾于这两种人之上的某种存在。   那就仿佛,神庙之中的女神塑像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女人。   如此,达奚嵘便不会在与赵灵微商议这些事的时候感到不妥以及失礼。   达奚嵘认真思量了一番,回答道:“末将以为,不会。”   赵灵微:“所以拓跋缺为何独独要立她为后?”   赵灵微笑了,且自信满满地说道:“因为他们之间,有着私情。”   达奚嵘几乎要以为这就是赵灵微探听到的事情真相了。   可赵灵微却是在那之后敛了笑意,正正经经地问道:“达奚将军认为我的这番说法,站不站得住脚?”   “站、站得住脚!太站得住了!”   “好。”赵灵微呼了口气,说道:“现在去王城传这些消息已然来不及了。我便……派人去王城附近的村县传一传。待到战事四起,王城里的人逃出城去,便自然能听到这些。”   至于之后……   她只要令她家子楚在人前摘了面具,再多找些人传一传“太子殿下”之美貌,想必拓跋缺的那些鬼话就更没人信了。   哼,她家哑巴身为男子,还如此高大强壮,武艺高超。   既能带兵,也能练兵。   偏偏还生得那么好看,也一点都不女相。   此般少年,我见犹爱。   何况那些被关在深宫之中,只能见到老国主的女子?   子楚太子若也长成这样,他还能去奸.污父亲的妃子?   他被那三女五女什么的强迫才差不多!   想到这里,那三女五女与她家贺楼小可怜在一起,**又奔放的样子便直接出现在她的脑袋里了。   呸呸呸!   公主殿下红着脸,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给挥退了。   此时号角声从远方响起。   那便是四军演练还有三刻便会开始的信号了。   达奚嵘于是向赵灵微行了一礼,而后离开。   达奚嵘与孙昭,还有仇怀光与被选出的另一名朔方郡武官将一个在山的阴面,一个在山的阳面,各自决出胜负,而后冲向另一队人马所在之处。   而赵灵微的军帐所在之地,则正好位于山之两面的中间。   当她听到擂鼓声与厮杀声都逐渐响起,便走出帐去。   她走向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向地下一个眺望,就看到两队人马相互冲去。   他们已将武器全都换成顶端用布包裹着的长棍。   冲杀之时,若有谁从马背上被击落下去,谁不可再上马,而只得自己走到边上去看着。   这是赵灵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所谓的排兵布阵,所谓的左右两翼包抄拦截,以及对其进行合围之时的中路后撤。   两股队伍的阵型随着对手的行动而不断变化,让人看着不禁心生惊奇。   “过去,松谋有在我们的府上做杂务,帮着看管府里养的那些家畜。日子久了,居然也能对它们发号施令。”   她这样对身后的童缨说道。   “有一次,他就拿着竹竿,用小鸡小鸭和鹅来给我演示不同的布阵之法。但他和我说得太认真,我也听得太入迷。   “于是白将军就生气了,从空中飞下来,去啄中间领头的几只大白鹅。但是那些鸭兵鹅将却只是一路躲着跑,却没完全散开。”   童缨未有开口,她只是听着。   因为公主殿下只是想要和人回忆一番少年时的情形,而并非想要让人对这些做出什么评判。   “我就对白将军说:你再来捣乱,松谋就要让他的那些鸡鸭和大鹅来咬你了。”   这会儿的魏国北境已然很冷。   是以,白将军都不爱出去了。   若非为了她这个主人,鹘鸟本该飞去更暖和的地方过冬。   但赵灵微若是要出城好一会儿,还是会把它带在身边的。   就好像这回,她几乎是在出城之后便把白将军抱在怀里,暖着。   而这会儿的白将军则似乎是因为主人连着提起了它好多回,便从帐篷里飞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在赵灵微要伸手去摸它的时候,它还伸嘴就要啄人。   “你先回进帐篷吧。”赵灵微说道:“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就进去。”   童缨应了声,却只是走远了一些,在能够看到自家主人的地方候着。   赵灵微把自己的兜帽拉了起来,让一人一鹘都能盖到些许,而后便问白将军:“你是因为我提起你了,还是因为听到了松谋的名字,所以才飞出来找我的?”   白将军自是答不来话,却是脑袋一动一动,眼睛也一眨一眨的,仿佛真的在思考一般。   如此,便让赵灵微又拿出了手下探子给她带来的密保。   信上说,豹骑将军还活着,看起来也很安全。   他并未受皮肉之苦,且还被以礼相待。   豹骑将军所待的别院戒备森严,但拓跋缺却未有限制其自由,仿佛真心想要劝其投靠了自己。   但……豹骑将军却见不到跟着自己的那些将士们。   并且他的一言一行也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过去,魏国主用豹骑将军来威胁大商。   现在,魏国的摄政大将军拓跋缺则用那三千多名士兵,来威胁他们的主将。   一想到松谋此刻的处境,赵灵微便会心生怒意。   然此刻的她却偏偏还想不到解决之法。   这世间的强者一定都恨那挣脱不开的枷锁。   也一定都恨被人这样威胁。   赵灵微尚且如此生气,又遑论大商的第一战将?   白将军用喙啄起了那张信札,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可赵灵微却是轻轻地顺了顺它头顶的羽毛,说道:“不行,这么冷的天,哪里还会有在外面瞎跑的鹘啊。若是让你去送信,你肯定是有去无回了,而我的行踪……则也会暴.露。太危险了。”   此事,她不可急于求成。   她得……走一步看一步。   赵灵微用暖和又柔软的兜帽护住白将军,并走向她的军帐,在案前写下她得让底下人去王城的四周散布的消息。   不一会儿之后,在外头替她看着的沉琴便跑进帐来,欣喜地说道:   “公主!仇将军在击败了自己的对手后便不等孙中郎将和达奚将军分出胜负,直接绕过了山,让孙中郎将与她一同御敌了!”   竟还能如此?   赵灵微放下笔来,细细感受这条消息给她带来的奇妙之感。   对啊,她只说……待到两边分出胜负,便可冲向另一队人马所在之处,却没说一定得等到只剩下一个敌人时才出手啊。   只在他们大商军将内部传阅的《武经》里不也总说……要在敌人还未结阵之时,便出其不意吗?   如此看来,今天的这场演练,怀光竟是胜局已定。   “走!我们去看看!” 第68章   赵灵微跟在沉琴的身后,沿着军帐前的那条路,一路快步走向能看清双方交战的地方。   为了今日的演练,赵灵微特意命人准备了四种颜色的布条,让参与到这场演练的士卒们围在肩膀上,也绑在胳膊上。   现在,代表着仇怀光所率部队的蓝色、孙昭的红色、以及达奚嵘的黑色已然陷入了混战。   仇怀光凭借兵力的优势、以及与孙昭之间的配合,几乎已将达奚嵘之部众包围起来。   但若去掉因坠马而提前离开了演练、这会儿只是在边上看着的人,这其实不过是一场一千人的演练。   在如此战事之中,武将本人的战力将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达奚嵘便是凭借着他的勇悍,要率人突围出去。   然后……他便在即将成功之时停了下来。   站在山上的赵灵微的确能将他们各自的阵法变换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隔得这么远,战场上细致到个人的对战情形,她既看不真切,也没法看得精细。   就好像现在,她便是不明白那些绑着黑色巾布的人为何就停了下来,简直急得抓耳挠腮。   下去吧,她怕等她下了山的时候,底下都已经打完了。   可如果不下去吧,她又是真的看不清楚!   事实上,那是仇怀光单人匹马地拦住了达奚嵘。   仇怀光作为在御前带刀的千鹘卫将军,她最擅长用的兵器,自然是刀。   但,长.枪、以及长刀的用法也是大商的武将所必需会的。   这会儿那把顶端包了布的长棍在她的手上,竟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令人应接不暇。   达奚嵘可是习惯了在战场上作战的武将,遇上眼前这名武艺高超的女将军,一时间竟有些招架不来。   “别和他拼力气!你拼不过的!”   远处的孙昭正在收拢部队。   此时包围已成,他便将围着达奚嵘的那道封锁越收越紧。   见到两人战至焦灼,孙昭便着急地喊了一声。   可仇怀光却是目光冷然,沉着应敌,回了他一句:“管好你自己!”   看到仇怀光竟是正面扛下了达奚嵘的一招,孙昭连忙把仇怀光的那部分兵力都接管过来,并命人把已然身处包围圈的那些系着黑色巾布的人给捅下马去。   此时仇怀光手中的长棍已然在达奚嵘的力逼之下弯曲起来。   眼见着那几名身系黑色巾布的小兵也将长棍刺向自己,她便将挡着达奚嵘那一击的长棍向着旁边一个倾斜,而后丢了手上长棍,一拍马鞍旋身而起,在躲开了四五根长棍的或刺或挑时,直接向着达奚嵘连出七脚。   那便将这位穿着铠甲,块头也比她要大了许多的战将踹下了马去。   在达奚嵘“哐当”一声落地时,仇怀光便也刚好坐到了他的马背上,且抓住了一把向她刺来的长棍,将其夺下,将那四五个小兵全都扫下马去。   当赵灵微跑下山来的时候,便正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胜负已分。   *   一个时辰后,   朔方郡,   守将官邸。   “怀光,你赢下达奚将军的那一招,我和达奚将军都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此时,参与了那场演练的四名武将,还有赵灵微的一班亲信都在正堂之上。   由于赵灵微说的是商言,齐安便尽职地为正站在这里的魏国人传译起了这段话。   赵灵微对仇怀光说出此言的时候,是带着笑意,且语调温柔的。   但齐安为了尽显他们大商的气势,因而是抬首挺胸,用很正的音调高声说出了这句话的。   如此一来,必然会给人以完全不同的感受。   达奚嵘在齐安说完之后,也是点起了头。   对于仇怀光不等他与孙昭决出个胜负便直接冲过来,两人一起合围他,他是不服气的。   只是赵灵微后来对他说“兵者,诡道也。”   因而,他也便只能把那些不服气压到心底去了。   但对于仇怀光身为一名女将,却拥有如此武力,甚至堂堂正正地将他从马上击落——这又让他感到很是服气。   仇怀光:“回殿下,圣上喜欢看马球。故而卑职在圣上身边的时候,便时有和人比试马球。卑职将达奚将军从马上击落的那一招,便是卑职在马球比赛中会用到的招数。”   赵灵微:“你们打马球,打得这么凶啊……”   这样的话语让赵灵微脱口而出,而后她便在齐安深吸一口气时反应过来,转头说道:“刚刚的那句话就不用译了。”   赵灵微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因为,她这会儿看起来虽是威风凛凛的,在神都那会儿,却是个小可怜。   在换上男装偷偷跑出门时,她甚至都不能暴露身份。   马球比赛这种民间很难举行起来的赛事,她则只是听说过,也看过描绘马球比赛的画,却是从没真的亲眼见过。   到了这会儿,倒是自曝其短了。   仇怀光看到赵灵微这般模样,便笑着说道:“殿下若是想看,待到冰雪消融之时,卑职也可以命人为殿下打一场马球比赛。”   “好!一言为定。”   赵灵微郑重地应下,随后她便唤童缨替她取来那只事先已然准备好的木匣子。   里头装着的,正是她亲手画的白色鬼面具。   这也正是她要给到本次演练胜出者的奖赏。   赵灵微将鬼面具取出,向众人展示了一番。   随后她便起身,从主座之上走了下来。   她竟是要亲手把这张面具交到仇怀光的手中。   赵灵微:“怀光,今日看到是你赢下了演练,吾心甚慰。因为你不仅是跟着我从神都一路而来的商将,还是一名女将军。”   仇怀光:“能为殿下分忧解难,实乃怀光之幸。”   赵灵微:“既然女将军都能赢过那么多男子,统帅全军。那么,我身为女子,一定也可作为朔方郡之表率,在魏国谋取些什么。”   说罢,赵灵微便灵光一现,说道:“现在就戴上这面具,也不知好不好看。不如,我替怀光把它系在腰间吧。”   仇怀光:“这……殿下,这似乎不妥。”   这种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诚惶诚恐的样子在仇怀光的身上实在是很难看到。   因而赵灵微就觉得自己更应当这样做了。   赵灵微的个子其实不矮。   在神都的贵女中,她已能算是偏高的那些了。   然仇怀光却似是有北方血统,比之孙昭都没有矮上多少。   如此,赵灵微便不需太过弯腰躬身便能替她把那张鬼面具系到腰间。   “系好了。”   赵灵微的手本就很灵巧。   这会儿她又是给女子的腰上系点东西,自是动作既自然,又流畅。   不一会儿,她便给人系好了。   别说,这面具虽被她画得很是凶恶,然而被挂在了穿着盔甲的女将军身上,竟是既合适,又还挺好看的。   赵灵微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柔和地看了一会儿,称赞道:“好看。”   话音刚落,仇怀光便跪在了赵灵微的身前,郑重道:“末将愿为殿下征战沙场,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这些跟着赵灵微一起来到了朔方郡的商将以及文官们,便都跪在了赵灵微的身前。   武将们将仇怀光先前说的话重复起来。   而文官则说——“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齐安见此情景,便也跪了下来,却是用魏言说出了那两句话。   这些魏将于是终于反应过来,也说出了堪称誓言之语。   震天般的声音冲破守将官邸的正堂,带着回音向外而去。   那自灵武郡星夜回程的队伍也便是在此时回到了朔方郡。   领兵出城的贺楼楚坐在马上,等待着传信官将自己回城的消息带给身为城主的太子妃殿下。   这些士兵是由他向公主殿下借的。   因而,他便要先还兵于他的太子妃,将这些人带回城外的军营,而后才离开这些已经随他出生入死了十天的人。   传信兵骑着快马冲进城内,贺楼楚则抬起自己的左手,看向手腕上的那条水蓝色发带。   他在灵武郡内洗了澡。   那时,他用皂角搓了搓发带,却是不敢用力,也未有将它解下。   是以他只是洗掉了些许上面沾到的灰尘,而没能把溅在上面的血也一并洗去。   这让太子殿下有些不那么高兴。   因为这到底是他的太子妃亲手给他系上的信物。   其意义,自是非凡。   他所骑着的这匹马儿似乎对主人此刻的心情若有所感,“哼哧”“哼哧”地哼着气,在城前的雪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简直就像是个已然等急了的人。   但他爱慕的女子并未有让他等待太久。   来自好多匹马儿的马蹄声很快便从城内传来,似是传信官才到达守将府邸,公主殿下便已然领着人出来了。   一日不见,不会如隔三秋。   但十日不见,却是真的就好像已经隔了一整个冬天。   骑着马的赵灵微隔着好一段路便停了下来。   待到她确定她的贺楼小可怜没有缺胳膊少腿,也似乎也没有又受了什么很重的伤,她才又让马儿向前“得得得”地小跑起来。   贺楼楚就在吊桥的尽头处等待着她。   那是领了兵的武将在交还兵员之前所能进到的,离城最近的地方。   待到赵灵微已然离他很近了,他便下了马,把龙雀天戟插进了厚厚的雪中。   他很是认真地看着骑在马上的人,开口便是一句:“瘦了。”   说罢,他便又是皱着眉问道:“现在还是冬天,怎么也瘦那么多?”   这样的话让赵灵微在惊讶之后愣了愣。   但她很快便笑了起来,说道:“想你想的。”   那是让人一下便在寒冬之中感受到了暖意的话语。   也让拓跋子楚不禁目光紧紧盯住了赵灵微的眉眼,以及她的唇。   太子殿下其实很想告诉自己的太子妃,自己也很想她。   但他又觉得,身为男子,不好说出这般柔软的话语。   他于是说道:“城,我拿下了。”   赵灵微笑着点头。   贺楼楚又道:“是一座比王城小了一点的城。”   这般话语实在是让赵灵微感到忍俊不禁,觉得这么一本正经地逗她笑的哑巴实在是可爱得不行。   贺楼楚却是不知自己已然被误会了,还在接着说道:“我还给你带了别的礼物。”   “哑巴。”   赵灵微轻声唤道。   但她的声音实在是有些轻,朔方郡的寒风一起,竟是让贺楼楚都没能听到。   他也因而继续说道:“但我着急回来,没好好点过一遍。”   “哑巴。”   赵灵微又唤了一声,说道:“快点上马吧。”   说罢,她便红着脸,声音中带着笑意道:“我想亲你一下。”   赵灵微原本的意思是,让贺楼楚上他的马,自己则稍稍亲一下哑巴那干得都裂了的嘴唇,如此便好。   可谁知,贺楼楚竟是走到了她的马侧,并直接骑上了她的马。   当那阵风,还有贺楼楚的头发一同擦过赵灵微的耳边,她几乎连动都不敢动了。   她就、就动动耳朵。   坐到了她的身后,与她共骑一匹马的贺楼楚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可是贺楼楚还从未这样与女子一起骑马。   他的手本就长得大,又还未特意在搂住赵灵微时把手指收紧一些。   如此一来,他便直接触碰到了那几乎压在了他手指上的柔软。   赵灵微僵得更厉害了,却还要不动声色地把贺楼楚的手往下扒拉那么一些。   贺楼楚这才后知后觉,呼吸一滞,道了声抱歉。   可抱歉的话虽然说了,他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再碰一碰那里。   他便是在与这样的念头对抗时拉起缰绳,从公主殿下那里接过了对于马儿的控制。   被插在雪地里的龙雀天戟被他一把抽出。   但他也不着急把这把戟刀背到身后。   贺楼楚几乎是贴着赵灵微的耳朵问道:“看到那几架马车了吗?”   “嗯。”   “我们去那里。”   他既已一手搂着怀里的人,另一手则握着龙雀天戟,便得要赵灵微给他控制着马儿的方向了。   可赵灵微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她就这般走了,该让跟着她一起来的那些人怎么办啊。   公主殿下很快就把她的这份担忧说了。   贺楼楚便唤来在此次的夺城中被他提拔上来的一人,说道:“你去告诉诸位将军,我带太子妃殿下一起去看看战利品。”   “是!”   那人得令后,连忙下了马,走向那座吊桥。   赵灵微这才让马儿向着贺楼楚所说的那几架马车跑去。   在他们经过了第一架马车时,贺楼楚便用龙雀天戟的戟刃挑开了马车的厚实帘布。   里头装的,俱是颜色亮丽的布匹。   有丝绸,有锦缎,也有质量上乘的棉布。   赵灵微看到这些,便笑了。   可不等她说一句夸赞的话语,贺楼楚便又用脚尖令马儿再度向前小跑了几步。   他又用戟刃挑开了第二架马车的帘布。   这辆马车中装着的,则是令人赞叹而炫目的,用黄金制成的各类物品,还有着闪闪发亮的红宝石与蓝宝石。   但这一次,贺楼楚便干脆连笑一下的时间都不给赵灵微了。   他直接就向着第三架马车而去。   终于,他看到了被绑了起来,塞在了第三架马车里的灵武郡之守将、参将、以及几名主要的文臣了。   这……   这算什么?   正当赵灵微感到诧异时,她便听到贺楼楚用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对里面的人说道:“下来。”   这样的要求可实在是有些难。   因为里头的人,可都是既被绑了手,还被绑了脚的。   但他们还是一点怨言都不敢有,蠕动一般地从马车里往外挪。   平时的贺楼楚对于无关之人是不会说那么多话的。   可在这个时候,他却是又加了一句催促:“快点!”   旁边的几名士兵见此情形,便连忙上前,帮那几个人快点“挪”出来。   这般之后,贺楼楚才先是自己下马,而后又把赵灵微抱下马来,带进那架马车的车厢里。   当厚实的,能替车内之人遮挡一些风雪的厚棉布又被放下,贺楼楚便把自己的斗篷披到了赵灵微的背上。   他几乎是直入主题,把人按在车内的壁上便用力亲吻起来。   赵灵微都被他的这番举动给弄得懵了,只是坐在那里,任贺楼楚亲她。   贺楼楚几次试图勾住她的舌尖,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停了下来,不解地问道:“方才,你不是说想亲我?”   赵灵微的眼睛都有些红红的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张口,便是一句:“我还以为……你不爱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亲我了。”   她甚至还在话未说完的时候,就掉了一滴泪。 第69章   那滴眼泪是在她说话的时候突然掉下来的。   当赵灵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滴泪都已经落到贺楼楚的手背上了。   她脸上还是懵懵的,连忙抬起手来,要擦一擦眼睛。   但正紧贴着她的贺楼楚却是把她的两只手都摁住了,仿佛要把她拆骨入腹一般地吻上了她。   这一次,贺楼楚便不管她有没有回应自己了。   他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去攻城略地,便也在吻上赵灵微的时候用了同样的方式。   但那对于公主殿下来说,实在是太过激烈了一些。   对方不断地勾动着她、搅动她,还缠得她根本找不到吸气的机会。   她试图去躲,却反让这个少年顺势把她按在了地上。   赵灵微原以为自己的脑袋会撞到,还紧闭了一下眼睛。   但她却在快要挨到地的时候,直接撞到了贺楼楚特意用来护着她的手掌。   那一刻,她睁开了自己红红的眼睛,与贺楼楚视线相对。   原本还攥着她双手的贺楼楚不知在何时松开了她,却是把掌心带着火热温度的大手放到了她的腰上,并按在上面,手指稍稍用上一点力,再一寸寸地往上挪。   “告诉我。”   拓跋子楚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太子妃,重复道:“告诉我。”   “什、什么……?”   赵灵微反问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些许的喘了。   “我是怎么弄哭你的。”   此时贺楼楚的手还在慢慢地往上挪。   他便碰到了先前自己不小心碰到的那片柔软。   即便是隔着冬衣触碰,这份触感都让他觉得奇妙极了。   可赵灵微却是因为他的这个都已经光明正大了的动作而连呼吸都变了。   赵灵微:“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贺楼楚似乎还是很不解:“我怎么样了?”   赵灵微:“明明要我回答你的话,还、还到处……乱碰!”   她先前没说这句话的时候,贺楼楚还能只是看着她让她回答。   可她的这句话一出口,贺楼楚便眼睛里溢出那占有欲,干脆又亲上了她。   这一次,他不亲嘴,转而去亲脸、亲眼睛。   他甚至……还将赵灵微的领口都扯开了,越亲越往下。   贺楼楚:“你说话,我听着,不妨碍。”   这样的话语终于让先前还只是任由他去亲自己的赵灵微挣扎起来。   她试着屈起膝盖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也用手去推贺楼楚的肩膀。   但她的这点力气,放在贺楼楚的面前,实在是很不够看。   要知道,那可是能握着龙雀天戟的尾端,并用其尖刃推开窗户,一撑便是好一会儿的人。   贺楼楚干脆抓住那双漂亮得都不似属于习武之人的手,将其按过美人的头顶。   赵灵微的领口先前便已经被扯开了。   在这样的一番挣扎之后,她的衣服就散得更开了。   让贺楼楚可以看得到厚实冬衣之下的亵衣。   那正是他曾看到过的那件。   月白色为底,又以银色丝线绣出了繁复的纹样。   它显然勾起了贺楼楚有关那一夜的许多记忆。   那双在阳光下有时会变得近乎剔透的眼睛变得幽暗起来。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一般,不受控制地缓慢拉扯起挂在赵灵微后颈上的绑带,想要看一看那已让他肖想了许久的身体……隐在亵衣之后的模样。   可赵灵微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是如同当头一棒,顷刻间便唤醒了他。   “够了……够了。”   太子殿下彻底不明白了。   先前他的太子妃说他不爱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亲她。   说着,便掉了一滴泪。   于是他就不再克制着自己,亲了她……好多,好多下。   可他所爱慕的这个人,却是哭得更厉害了,那双泪意朦胧的眼睛,几乎要把他的心都揉碎了。   贺楼楚:“为何?好端端的,为何又哭成了这样?”   他不敢再按着赵灵微的手了,也不敢用唇去吻掉那些不断涌出的眼泪,便只得将人搂了起来,又问赵灵微把帕子放在哪儿了,想要为她擦一擦眼泪。   赵灵微没回答他,反而问他:“你到底……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贺楼楚:“自是心上人。”   可如此答案他说得实在是太快了。   有时,问题回答得太快,可能是因为答案已经被印在了心底。   但有时候,回答得太快,也可能是因为那是漫不经心的谎言。   贺楼楚的这句话便让赵灵微感到更加委屈了。   赵灵微:“你走的那天,当着好多人的面亲我,还说让我别和其他男子走得太近。但……但你沐浴的那天,我来找你。我亲了你一下就走,你也没有要回亲我,就这么看着我走了。”   贺楼楚想也不想地说道:“我怕我会吓到你。”   赵灵微又道:“你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摸了一下你,你就抓住了我的手,不让我摸了,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然后你就跑了。你就是这般……这般喜好在人前对我这样又那样。”   公主殿下越说越难过。   她既难过,又生气。   “今天也是一样。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你就对我这样。等到我再和你出去的时候,你让别人怎么想我?可、可真等到了晚上,到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你就……”   “就”这个字之后的话,她说不出来了。   这是一个出身高贵的皇族之女。   也是一个手上握着一座城,也握着近一万军将,顶着魏国太子妃头衔的女子。   古往今来,这般手握权力的女子一旦被人追求,她们便自然会去思考——此人究竟是为了我这个人而来,还是为了我的权利,我的地位而来。   赵灵微年纪尚小,在神都的时候,也只是地位尴尬的皇嗣之女。   她还没有被这样的人伤害过。   照理来说,不应如此敏感。   可坏就坏在,她不了解男人。   而贺楼楚在人前与人后的反差也实在是让她无法忽视。   若她只是把人当成是她的“贺楼君”,那只要她应对得当,便可不在意。   可她一旦动了心,便会很容易感到不安。   那就不用说,贺楼楚在做出了这番让她困扰的举动后,便离开了她十天那么长的时间。   她越是看不到贺楼楚,便越是容易胡思乱想。   而她也,总是遇上坏事。   在她那还只是度过了不到十七年的人生中,好事几乎从未发生过。   如此,她便会不自觉地在问题发生时,习惯于往坏的方向考虑。   “你让我觉得……你就是故意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但你也明明就知道,我是以魏国太子妃的名头拿下朔方郡的。这样对我并不好。”   这般话语让贺楼楚看了她许久。   “我明白了。”贺楼楚缓缓说道:“你不信我待你是真心。”   这一次,赵灵微竟是只低着头,不说话了。   她这样分明是在告诉眼前的这个人——她就是这样想的。   半晌之后,她终于抬起头来,带着些许的迷茫问道:“你想要什么?”   她像是怕贺楼楚听不明白。   她于是又带着些许的无助与疑惑问道:“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想从自己的太子妃那里得到的有什么?   那可太多了。   她的身体,她的心,她全然的信任,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一切的一切。   他想要说的实在是太多了。   因而,他便干脆说道:“我想和你成婚。往后的路,便也一起走下去了。”   可这样的话可把赵灵微给吓坏了。   “不可。”她几乎脱口而出:“要是与你成婚,我怎么还能对人说,我是魏国的太子妃?”   此时贺楼楚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很危险了。   他也似乎,不愿再在这个人的面前隐藏身份,或主动、或被迫地做一个在暗中观察自己太子妃的人了。   于是贺楼楚便道:“与我成婚后,你才真的就是我魏国的太子妃了。”   贺楼楚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听在赵灵微的耳朵里,完全就是另外一个意思。   那也反而让赵灵微惊疑不定了。   “殿下?”   仇怀光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那对她恭敬有加的声音从马车外传了进来。   那也让赵灵微立刻扫去先前的柔弱之感,高声说道:“等一等,我一会儿就出来。”   说罢,她很快就把亵衣上那几乎已经被扯开的绑带重新系好。   贺楼楚见状,便连忙要帮她把被扯乱的衣服也给拉好。   这一次,赵灵微倒是没有勉强,也接受了眼前这人的帮助。   只是她刚刚哭过的眼睛,实在是没法在顷刻间就抹去那痕迹。   对于这一点,赵灵微也是心知肚明。   因而她干脆一下车就主动说道:“方才,贺楼公子和我说了一些夺城时的事,我听着听着,便既是高兴,又是感动。”   仇怀光点头应声。   待到贺楼楚也走下车来,两名武将的目光便不由地碰上了。   赵灵微在说着那句话的时候,是带着笑意的。   可贺楼楚的模样却是诚实了许多。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才说了能让赵灵微“既是高兴,又是感动”的话语的模样。   此时赵灵微若是小声告诉仇怀光,说他们二人在里头谈崩了,这位女将军都是信的。   随后,贺楼楚的视线便落在了仇怀光腰间系挂着的那张白色鬼面具上。   整个人都愈发冰冷、不悦了。   果然,灵武郡虽比他先前想要用九百人打下的那座城大了不少,也重要了许多,却是也远了一些。   他如此星夜兼程地急着赶回来,却还是没能赶上。   没能赶上赢下这张由他的太子妃亲手画的白色鬼面具。 第70章   他们似乎已经在马车里耽误了好一阵子了。   当赵灵微与贺楼楚走下马车时,外头已经围了一圈人了。   不光仇怀光在,向天鸽、达奚嵘、孙昭也在。   甚至这段时间来经常在她身边护卫的韩云归也来了,正面带笑意地看着她。   即便胆大妄为如赵灵微,她一想到刚才两人在里头都做了些什么,便也很难继续维系平日里那高贵从容的模样了。   先前,她是与贺楼楚共骑一匹马过来的。   这会儿,贺楼楚的坐骑似乎依旧在城前的吊桥处待着。   可公主殿下却是肯定没法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再和贺楼楚骑着一匹马回去了。   她的目光和周围的人一一对过去,而后便强行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开口说道:   “贺楼公子夺城有功,便骑着我的坐骑回城吧。”   而后,她便对仇怀光说道:“怀光,我和你一起骑马回去。”   仇怀光连忙应声说好,但赵灵微却是在走向仇怀光的时候,被贺楼楚拉了一下。   先前,他把赵灵微带进马车里。   两人独处那么久,已是引人侧目了。   现在他又如此直接地拉住赵灵微的手,则更是会让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你说的那件事,我们晚些时候再好好谈一谈。”   赵灵微还以为贺楼楚是想要她就先前的那个问题给出一个准话,因而便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可实际上,贺楼楚只是不愿她与别人共骑一匹马。   他也只是……想要赵灵微同他一起回去。   但他的太子妃却是误会了他。   这不是他在一路赶回这里的时候曾设想过的情形。   从公主殿下说出那句‘我还以为你不爱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亲我了’,并落下泪时起,便不对劲了。   很不对劲。   但太子殿下不愿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带着满腹的疑惑,再次向他的太子妃问出那句“为何”。   于是他也只能是松开了赵灵微,看着她与那名女将军一道,骑着马回城,回那座守将官邸。   因为语言不通,贺楼楚与赵灵微身边的人交流很少。   但这一次,他已然必须得问问了。   看到齐安也在其他人的帮助下骑上了马,要追赶上去,贺楼楚很快就骑着马与齐安并行起来。   “我走的这十天,城里可是发生什么?”   听到贺楼公子居然主动来和自己搭话,齐安感觉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很快回答道:“没有啊,这十天里,城里一切都好。”   贺楼楚:“那公主身边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齐安:“公主身边也是一切如常啊。”   说完这句,齐安见这位贺楼公子似乎是真心想要关心公主殿下,便也有些想要多管闲事了。   齐安:“贺楼公子,你不在的这些天,公主每天都在巳时的时候上城楼看呢。这么冷的天,她在上面一待就是半个时辰,就是在等你回来啊。”   贺楼楚:“巳时……?”   齐安:“对啊,那就是你走的那天,出发的时辰。公主也不知你何时会回来,便干脆每天都在巳时过来等了。”   说完这句,齐安便试着说道:“公主真的很喜欢你了,哪怕你们刚刚谈得不好,也不用当众对她冷着一张脸,看起来还那么凶啊。你仔细想想,你来我们这里那么久,公主何时这样待过你?”   齐安的话,说的甚是委婉。   他就差没直接说贺楼楚当众给公主甩脸色了。   可实际上,贺楼楚只不过是心里不高兴。   过去,他总是以面具示人。   是以……他便不知原来人有时也需要在自己的脸上加上一张无形的面具,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在这件事上,赵灵微显然就做得很好。   她甚至还能在自己那才哭过的眼睛无法骗过别人时,说她是因为感动与高兴才会如此的。   齐安见贺楼楚一副陷入了沉思的样子,也不着急让对方去回答些什么。   作为曾给贺楼楚上过几节魏言课的老师,齐安的心里大致也有个数。   ——这人不是脾气不好,也不是不识时务,而只是过于单纯、或者说是过于纯粹了些,也喜怒形于色。   齐安接着说道:“再有就是,我们大商的人呢,讲究委婉内敛。哪怕是夫妻,在人前拉着手走路,便已是感情笃深的表现了。   “你老爱在人前亲我们公主,其实不是太妥当。不够庄重。争宠和炫耀的意味,也都太强了一些。当然,这只是我们商人的看法,也许各地都有各地不同的习俗。   “就好像那些昆仑奴,在酷暑之时还爱赤着身呢。”   齐安说完这些,便追着赵灵微而去了。   这会儿的贺楼楚反而不着急追上去了,他甚至让马儿慢了下来,让许多人都渐渐超过他。   而他,则是在用心地思考着。   ‘你到底……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就是这般……这般喜好在人前对我这样又那样。’   ‘可、可真等到了晚上,到了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你就……’   拓跋子楚认真地回想着他的太子妃先前对他说出的话语。   他也将其与齐安所说的话合在一块儿细思。   可魏国的太子殿下却始终不明白——倘若已如此喜欢这人,并且他的心上人也喜欢他,那他又为何要如此“庄重”。   这样的事,果然比排兵布阵难多了。   他如此想着,令马儿加快速度,追起前面的人来。   先前从军营中借走的那些人被还兵于营,战利品和俘虏则被押往城内。   守将官邸内,来到了正堂的赵灵微命人将魏国地图挂在了自己的首座之上,站在那里看着灵武郡的位置。   而那灵武郡的守将、参将以及其余几名重要武将和文官都跪在堂上,将放有兵符印信的托盘举过了头顶。   “这灵武郡……竟是和我们朔方郡都差不多大了?”   看着地图上那规模和形制都已和朔方郡差不多了的灵武郡,赵灵微显然是不可思议的。   当贺楼楚对她说,要送她一座城的时候,她心中所想的,其实也就是朔方郡边上的一个小县城,甚至小村镇也是可以的。   毕竟,她家哑巴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问她要八百人。   八百人而已,能做些什么啊?   但她还是担心哑巴在外头被人欺负了去,于是便给了他一千五百人,以及三十日的粮草。   人多给了近一倍,连粮草也给了三倍。   只是她这么做,肯定不是要贺楼楚换一个大点的目标啊!   她、她这只不过是想要贺楼楚此行更为安全、稳妥一些罢了。   可、可现在?   赵灵微在惊骇之下转过头去看向站在下方的贺楼楚。   有着琉璃色眼睛的少年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于赵灵微的视线,抬头望向她。   可贺楼楚的目光之中,却并没有邀功之意。   他的神色很淡。   仿佛他为赵灵微打下了这座城,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向天鸽的声音在此时传来:“没有我们朔方郡那么大,但也就小了那么一点点。而且,灵武郡在由西域向魏国通商的要道上。所以,特别有钱。比我们朔方郡,有钱。”   这也解释了贺楼楚为何在朔方郡和灵武郡之间匆匆一个来回,都能给她带来那么多金饰与宝石作为礼物。   向天鸽又道:“但有一个问题可能比较棘手。灵武郡应该是在拓跋宝的庇护下的,和朔方郡不一样。我们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把人家的钱袋子给打下来了,估计很快就会被人找上门来了。”   但那已然不是赵灵微这会儿所能关心的事了。   她走下那几节楼梯,来到了贺楼楚的面前,仰起头来,紧张地问他道:“你为我打下的,真是灵武郡?”   “是。”   贺楼楚解释道:“此城名唤灵武,你的名字里,也恰好有‘灵’这一字。所以把这座城送给你,自然是合适的。”   赵灵微:“可、可这么大一座城,你只用了一千五百人!你……你是怎么把它打下来的?”   当赵灵微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已足以让跪在殿上的灵武郡守将等人听到了。   他们已经捧着灵武郡的印信在那儿跪了有一会儿了,听到此言,则更是颤颤巍巍地开口道:   “回太子妃,太子殿下向来便是用兵如神的。太子妃不必过于惊慌。”   这句“太子殿下”一出口,赵灵微简直如遭雷击。   先前贺楼楚是已经在马车上向她提到过这件事了。   可赵灵微实在是没想到,她家哑巴居然也和她玩先斩后奏的这一套!   她首先是动作很大地转头看向达奚嵘。   ‘是你?你已经把我们的计谋告诉他了?’   在达奚嵘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也是完全傻眼了。   见到赵灵微如此着急地瞪向自己,他则更是连忙摇起头来,仿佛是在对赵灵微说:“没有没有!我没有!”   于是她又转向了向天鸽。   毕竟,这位正使大人曾经也给她出过极为厉害的主意,说要她怀上贺楼君的孩子,却是把孩子赖给魏国的太子殿下。   向天鸽则更是摇头如筛糠,就差没喊出一句“殿下,冤枉啊!”   灵武郡的守将是低着头捧着那印信的,因而他根本不知那位太子妃现在的表情,只是接着说道:   “若是……若是末将能早些知道那是太子殿下想要打下来送给太子妃的聘礼,末将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率兵抵抗……”   眼见着那人还要接着说下去,且此时正在正堂上的这些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赵灵微连忙以近乎斥责的语气说道:   “他不是!”   如此掷地有声的话直接让整间正堂上都瞬时间鸦雀无声了。   赵灵微当然能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的视线。   并且她也尤其能感受到贺楼楚望向她的那道视线。   但她还是扛下了重压,说道:“他名叫贺楼楚,是贺楼氏的一名武将,而不是魏国太子,拓跋子楚!”   如此话语一说出口,便连赵灵微自己也要给绕进去了。   贺楼楚……   拓跋子楚?   他们的名字,怎么那么相似?   可这样的犹豫只是闪了那么一瞬,就被她抛在了脑后了。   她这会儿已经不去看贺楼楚了,也没时间慢慢和对方解释他此举到底是错在何处。   赵灵微只是焦急地问那灵武郡的守将:“灵武郡内现有几人说他们看到子楚太子了?又有多少人会信誓旦旦地同别人说,是子楚太子带兵来打下了灵武郡的?”   这……?   这可真的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   难道不是都会这样说吗?   赵灵微一看这人的神情,便知道事情不妙了。   “达奚嵘!向天鸽!”   她连忙唤起这两名对于魏国此时的形势更为熟悉的亲信。   “末将在。”   “臣在。”   “赶快给我推演一番,看看正在王城附近激战的那三人,究竟可能在几日之内得到从灵武郡传出的消息!”   情急之下,赵灵微都顾不得用商言对自己人说话了。   在走过贺楼楚的身前时,赵灵微根本控制不了情绪。   她压着声音说道:“贺楼,你坏了大事!” 第71章   ‘贺楼, 你坏了大事!’   赵灵微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而后, 她根本不等贺楼楚对她解释,直接就走回那面魏国的地图前, 认真看起了这些天来她已经很熟悉了的, 三股力量交战的那片区域。   “我得派人去更西边的地方放出消息, 说子楚太子也有在那里出没。”   说着, 她又对达奚嵘与向天鸽问道:“你们都是见到过子楚太子的。你们说, 我身边还有谁的身形和子楚太子相像?”   向天鸽想了想, 问:“韩云归?”   赵灵微连忙把韩云归点了出来,让这位千牛卫在众人的面前转了个圈。   达奚嵘于是说道:“可以,他的身量和子楚太子也有些相似。”只是和贺楼楚比起来, 就差得有些多了。   赵灵微又问韩云归:“云归, 我记得你是擅使双刃戟刀的。是或否?”   韩云归正色道:“是。”   赵灵微:“那你现在便领七百人, 带着你的双刃戟刀, 去西平郡一代晃上几圈。记得,一定得避开拓跋氏三人交战的地带。这一路上,你得尽可能地神出鬼没一些。”   韩云归领了命。   但他刚要走,仇怀光便主动把她腰间系着的那张白色鬼面具取了下来。   仇怀光:“把这张面具带上吧。你长得不似魏人,要是让人看清楚了你的脸,就坏事了。”   韩云归笑道:“仇将军想得周到,那我便把这张面具拿走了, 等我回来, 定完好无损地还你。”   韩云归拿着那张白色鬼面具便走了。   赵灵微则坐了下来, 看向底下的众人, 仿佛是在思考如何才能让这样的计划变得更能引人耳目,且真假难辨。   很快,她便对身边沉琴说道:“你去替我把存放书信的盒子拿来。就是……里头放着黑色鬼面具的那个。”   “喏!”   在沉琴前去替赵灵微取那盒子的时候,赵灵微又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贺楼,你把龙雀天戟借孙昭一用,看看他挥不挥得动。”   此时那几名灵武郡的人终于不把托盘举过头顶了。   他们显然疑惑极了,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的“太子殿下”。   只见贺楼楚将手放到背后,握着龙雀天戟,左手紧了紧,却是并不将它取下。   贺楼楚对于龙雀天戟的珍惜与喜爱,朔方郡里的这些人全都是看在眼里的。   按照赵灵微的话来说,那就是:他待龙雀天戟比待他自己都要好。   在贺楼楚从步六孤弗那里得到龙雀天戟之后,就再没让这把戟刀去到过他视野所不能及的地方。   但此刻,他却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了。   毕竟,龙雀天戟原本就不是“贺楼楚”的。   “看来……贺楼公子是不愿了?”   这其实算不上是一句重话,却是赵灵微自与其相识以来,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调与他说话。   “莫非要我当众求你,你才愿意?”   这般对峙实在是让齐安感到有些惊心动魄的了。   他几次尝试开口,却是不知自己应不应该把那几句话语都译成商言。   而此时此刻,他最怕的,便是贺楼楚当真会说出“不愿”这个词。   那样一来,事情和可就不好收场了。   但幸好,贺楼楚在与气势逼人的赵灵微对视了好一会儿后,选择了将龙雀天戟解下来,并将其交给孙昭。   孙昭似乎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齐安连忙上前要给他解释。   贺楼楚不等齐安把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显然是气得狠了。   此时沉琴恰好将盒子捧了过来。   赵灵微便对孙昭说道:“你可否用这把龙雀天戟与他人对战?若是能,便带上这张面具,再领八百人,去到原州一带转悠转悠。”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发生了好多事。   待到孙昭和韩云归都离开了,赵灵微才稍稍静下心来,去思考一些她先前所没能来得及细想的事。   明明,她在贺楼楚还没回来的时候,是那样的想他。   可他才一回来,那么多事便一件件地压在了她的头上,让她应接不暇,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若不是真的听到,也真的看到,她怕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仿佛对一切都无欲无求的贺楼楚……会自己一人便谋划起了假扮子楚太子,并与她成婚的事。   现在,赵灵微已经明白了。   她家哑巴才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哑巴”。   并且,那也是一个懂得自己的优势在哪里,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赵灵微不愿用那样的词去说他,却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觉得那个词放在贺楼楚的身上,不好。   但……   此时的她的确觉得,她那日从冰冷的河里救起来的,初见时仿佛月下雪妖一般的少年,可能是披着一张能迷惑人的外衣的……野心家。   那样的话,他们俩还能好好的吗?   自己……又是否能兜得住贺楼楚的那份蠢蠢欲动?   赵灵微觉得头疼极了。   她也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可能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相处了。   那让她感到既沮丧,又难过。   他们……怎么就这样了呢?   一想到灵武郡的那位守将说,这座城是贺楼楚送给她的聘礼,赵灵微便又觉得无力且好笑了。   贺楼楚都已经如此先斩后奏,想要做“太子”了。   若她真的就这样把灵武郡收下来,怕是真的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是时候与怀朔镇的那位贺楼将军取得联系了吗?   不……   贺楼将军乃是子楚太子的亲舅舅,且与其情谊深厚。   若是贺楼将军知道他们族内有一小辈妄图鸠占鹊巢,取代此时还生死不明的子楚太子,怕是不会那么简简单单地就算了。   赵灵微左思右想,最后觉得……她还是得先去把贺楼楚给稳住才好。   即便将来她会引火烧身,那也是将来的事了。   现在,她必须得把眼下的事,给解决好了。   这样一想,赵灵微便拿上了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把名为“胜阙”的窄刀,去到了贺楼楚住的院子。   暖色的烛光从屋子的窗户里透出来。   透过窗户纸,赵灵微可以看到人影的闪动。   看起来,贺楼楚现在是在里面的。   赵灵微走到他的门前,清了清嗓子,而后敲门道:“是我,灵微。”   说着,她便要推门进去。   然而这会儿贺楼楚的门……居然是从里面锁上的。   “你来做什么?”   那是一个……冷然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显然比公主殿下还要生气。   赵灵微于是耐下性子来,说道:“我来……和你说说话。”   “有什么话,你可以就在屋外说。”   赵灵微又明白了,她的贺楼君,一点也不“小可怜”。   脾气一起来,气性比她还大。   可如此,也好。   隔着一扇门说话,便也能少了很多“一言不合”之后的事了。   赵灵微放柔了声音,几乎是用哄着人的语气说道:“你想要假扮子楚太子,甚至以后弄假成真,我并非会觉得此事一定不可以,但你总得先和我商量一下啊。   “现在我们已经被绑在一起了。一件事,无论是你做的,还是我做的,我们都得一起承担后果。你说对吗?”   她试着对贺楼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也试着让屋子里的人明白今日她为何会那么生气。   “现在正是拓跋氏的三人混战的时候。你在这个时候让人传出子楚太子再度出现的消息,他们三人若是知道了,不是就多了一份三人合力前来击杀我们的可能吗?   “子楚太子和我在一起的消息,只能在他们三人分出个胜负之后才向外传递。如此,我们才更有可能趁他们虚弱,取得优势。”   她将拓跋缺、拓跋宏与拓跋坚三人交战的情形向贺楼楚解释了一番。   在那之后,她才在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对屋里的人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尽管,她觉得屋里的人才应该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但……谁让这人的心肠,比她硬呢?   “今日,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定要你解下龙雀天戟,把它借给孙昭。实在是形势所逼,并且……我也已经这么做了。”   当贺楼楚听到赵灵微用闷闷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便握紧了拳头。   是,他的确是很生太子妃的气。   但他却不是因为生气才不让人进屋说话的。   他是……怕自己一看到对方望向自己的样子,便会丢盔弃甲,对她再也生不起气来。   可龙雀天戟于他并非儿戏。   他已经丢过这把神兵利器一次了,便不想再自己主动将其交出去。   可他的太子妃却是一定要如此咄咄相逼。   仿佛他若不愿,便会对他动武一般。   是以……他不想,更不愿那么轻易地就原谅这位既娇气,又傲气的公主殿下。   屋外,赵灵微还在继续说着。   “我与孙昭已相识多年,我信他的人品,也信他必然会把龙雀天戟带回来。但,你却不一定信。如此,我便把我的‘胜阙’押在你这里吧,待到孙昭带着龙雀天戟回来,我再把它换回来。”   说着,赵灵微便把她用来斩杀步六孤弗的那把窄刀放在了贺楼楚的门前。   “胜阙虽比不上龙雀天戟,也称不上是名刀。但我相信,胜阙之于我,与龙雀天戟之于你的意义是一样的。”   说完之后,赵灵微又等了一会儿。   可里面依旧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于是往后退了两步,吸了吸鼻子道:“我……我改日再来看你。”   就这样,公主殿下转过身去,跑了。   在她跑出院子之前,她听到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可这个时候,她已经又是哭得一塌糊涂了,又怎么能让人看到这副丢脸的样子呢?   于是……她便跑得更是快了。   失了龙雀天戟的贺楼楚从雪地上捡起那把刀鞘上闪现着多种色彩的窄刀,并将刀刃缓缓地从刀鞘中抽出。   赵灵微说的是对的。   她手上的这把刀,称不上是名刀。   但拓跋子楚只是看着刀锋上的锋芒,便知其必是一把很好的刀。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尽管自己只看到了太子妃逃一般地跑出他院子的背影。   可他已经……不生气了。   他说不清那些磅礴的、仿佛能顷刻间就将这间院子都毁得结结实实的怒意究竟是在哪个瞬间突然消散的。   但他的确,不生气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的太子殿下甚至心中感到一阵茫然。   对,他已然……   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72章   这天的夜里, 赵灵微辗转难眠。   那可能是因为, 她嫌今天的枕头太硬了。   可能是因为,今日的被子没有晒过。   也可能是因为……她的枕边没有睡着一个让她念了十日才归来的人。   她在自己的榻上翻来覆去, 却是越翻越精神, 也越动……越是心烦意乱。   她闭上眼睛, 感觉不到丝毫的睡意。   可一睁开眼, 却又困得才捂着嘴打一个哈欠,就沁出泪水了。   正是在此时, 她的窗框上响起了声音。   赵灵微一下坐起身来。   她的眼睛也在这片黑暗中变得很亮很亮。   可她没能看到紧接着翻窗进来的那人,而是在这片黑暗之中,听到了用窗框被扣响的声音。   “哆哆哆。”   “公主可还醒着?”   ——那是属于仇怀光的声音。   赵灵微生怕惊动了睡在外间的童缨与沉琴。   因而, 她没出声,却是下了卧榻,跑去推开了窗。   夜色中的仇怀光才要露出笑意, 然而她一见连件外衣都来不及披上的赵灵微, 便立马说道:“公主小心着凉!”   “那你……进来吧。”   反正, 男人都翻过她的窗好几次了。   她的龙渊将军来找她,哪有让人在月上中天的时候,靠着她的窗和她对答的道理?   仇怀光其实也是翻过赵灵微的窗户的。   但那还是在他们刚到朔方郡的时候。   那时, 她负责在客馆护卫公主殿下的安全, 只要赵灵微出声唤她一下, 便立刻从外头翻窗进来。   这会儿, 危机不再, 她反倒拘谨了些。   “卑职今夜前来, 是想问公主——是否在忧心贺楼公子的人品?”   仇怀光生怕弄脏了赵灵微的屋子,特意在翻窗的时候脱了靴,并提着靴子进到了屋内。   当那窗户再度关上,并挡住来自屋外的风雪,仇怀光便接着说道:   “实不相瞒,今日卑职到马车边来找公主,其实是想要把公主赏赐的面具交予贺楼公子。”   赵灵微原本还是里衣大开的。   此时见到自己的臣子,便顺手把衣服的领子和前襟都给拉好了,也把腰带给系上,正色起来。   赵灵微:“怀光何以会有此等想法?”   仇怀光:“因为卑职得知贺楼公子竟是仅凭借着一千五百人就拿下了灵武郡,便知自己远不及贺楼公子。那张面具、还有那龙渊将军的称号,卑职俱是受之有愧。但……”   仇怀光的心中显然是有着忧虑的。   赵灵微:“怀光既是深夜来此,便可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这些话会落入他人的耳中。”   仇怀光:“卑职见公主与贺楼公子从马车里出来时的样子,似是谈得不太愉快。”   仇怀光又道:“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主若是对贺楼公子有疑心,怀光即便知晓我之才能远不如贺楼公子,也得将公主所赐的荣誉……据为己有。不仅如此,还得将其牢牢地握在手中。”   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轻易地让赵灵微彻底沮丧了。   她颓然地拉着仇怀光一道坐到她的榻上,说道:“我不想对他有疑心。可我身在其位,又不得不疑。”   说罢,公主殿下干脆一踢鞋子,躺倒在了榻上。   “有时我甚至会想,他们俩……一个是拓跋大可怜,一个是贺楼小可怜,名字里都有‘楚’,身量还那么像,甚至连眼睛的颜色也都是琉璃色。我那倒霉夫君要是和贺楼是一个人,那该多好啊。”   但这话才一说出口来,赵灵微便又纠结起来。   她在榻上滚了那么一圈,侧卧着用手掌撑起脸颊来,哼了一声。   “不成不成。他们俩要是一个人,那哑巴不是从一开始认识我的时候起,就在骗我了?他明知道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却还要在我这里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勾引我!他还是人不好!”   “勾引我”这句话一出口,仇怀光就笑出了声。   她怕公主殿下着凉,替赵灵微把被子拉上。   可赵灵微却是把被子踢开了。   “我不盖!”她气呼呼道:“这事我光一想,我就气得都热了。他若是我那太子夫君,那他得看了我多久的笑话啊?他要真是……要真是拓跋子楚……”   这会儿的赵灵微哪还有半点今日白天时,当众逼着贺楼楚解下龙雀天戟的气势?   她这会儿就是个气得不行,恨不得找个人过来让自己打几下的小姑娘。   如此的赵灵微让仇怀光看在眼里,只觉那仿佛就是自己的妹妹。   她轻刮了赵灵微的鼻子一下,笑问:“你待如何?”   赵灵微:“我就回家!什么朔方郡,什么灵武郡,本公主全都不要了。我就回神都,女承父业。”   “哦?”仇怀光调笑她道:“公主可是从皇嗣那里学到了什么祖传的手艺?”   赵灵微:“就……做委屈巴巴,人见人欺的小可怜呗!”   因为她的这句话,仇怀光脸上的笑意淡了。   可公主殿下却没发现,并只是玩笑一般地说道:“我要是回了神都,我得比他们都可怜。不管是贺楼哑巴,还是拓跋可怜,他们全都比不上我境遇惨淡。这就是我们赵家人祖传的……”   仇怀光再次给赵灵微盖上了被子。   这回,她便不是把被子拉到赵灵微的身上了。   而是真的把它盖在赵灵微的身上,也把被子按在赵灵微身体的两端。   仇怀光:“殿下不是小可怜。更不是人见人欺的小可怜。”   赵灵微:“怎么不是了?我跟你说……”   对于赵灵微来说,现在的仇怀光不再是初见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恩宠正盛的千鹘卫将军了。   她已是自己的患难之交,是能够、且也值得托付信任的人了。   因而,公主殿下便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她打算好好和这位在殿前侍君的千鹘卫将军说说,她这位皇嗣之女在神都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可仇怀光却是打断了她。   这位女将军极为郑重地对她说道:“殿下的爷爷是皇帝,奶奶是皇帝,父亲也是皇帝。”   因为这句话,原先的跃跃欲试没了。   赵灵微把自己的脑袋挪动到枕头上,嘟哝着说道:“我爹,也就是当过那么几天的皇帝。”   仇怀光:“但殿下依旧是我大商最为尊贵的公主。也是最为灵巧聪慧、最为有勇有谋的公主。”   赵灵微:“嘿,这话我爱听。”   她又面朝着仇怀光侧卧起来,道:“你再说两句我听听?”   仇怀光:“依照商制,公主可食邑三百户。其中得荣宠者,则可得到更多的封赏。但就算是承安公主,也不过有着两千食邑。   “殿下何不算算,若是将朔方郡与灵武郡两座城加在一块儿,殿下便该有多少食邑了?”   赵灵微一听,立马就精神了。   赵灵微:“朔方郡是座大城。魏国之民众虽没有我大商多,但……住在这里的人,哪怕没有五万户,也该有三万户?”   仇怀光赞同地笑道:“正是。”   “再加上灵武郡……”赵灵微认真地估算起来:“灵武郡虽更小一些,但住在那儿的人,只会比这儿多,不会比这儿少……”   如此一想,赵灵微可就真的被惊到了。   她扯起被子,在里头一通乱动,而后又是掀被而起,问:“怀光!你说我这是不是,也算是当了那么几天的万户侯了?”   仇怀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替赵灵微理了理乱了的头发,问她:“还要不要回去做小可怜了?”   赵灵微:“不回了不回了。做人见人欺的小可怜,哪有做万户侯好!虽然我这太子妃当得……既有名无实,还殚精竭虑的,但我赵氏一族,在神都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   赵灵微又道:“若是这么荒诞的事当真有,我大不了就脸皮厚一点!”   仇怀光:“勉为其难,就嫁他了?”   赵灵微:“错错错,是把能赖掉的和不能赖掉的,统统都赖掉!然后……走一步算一步。”   说完,赵灵微便又打了个哈欠。   “殿下该睡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今天……好像没人陪着,就睡不着了。要不,怀光留下来陪我睡?”   仇怀光见赵灵微实在是困得厉害了,便不再打趣她。   女将军应下声来,并脱了外衣,躺到了公主殿下给她让出来的那块地方上。   “睡吧。”   仇怀光才说了这句话,赵灵微便满心欢喜,熟门熟路地钻进人怀里,并且还一手搭在了她的腰上。   公主殿下的如此举动让仇怀光愣了愣。   她抬起手来,似乎是想把赵灵微的手拿下去。   可犹豫再三之后,她还是把手放回了榻上。   仇怀光忧心道:“殿下……在让贺楼公子侍寝之时,便是这般做的?”   赵灵微:“……”   公主殿下不说话。   但她却是动作僵硬地……把放在仇怀光腰上的手拿了下来。   并且,她还讪讪地转向房梁,正正经经地躺好。   这下,倒是仇怀光面朝着她侧卧起来了。   仇怀光:“卑职并非在责备殿下的此番举动。只是卑职突然想到……”   赵灵微:“想、想到什么?”   仇怀光:“若贺楼公子真是子楚太子,那可就很不好办了。”   仇怀光用一种极为忧虑的语调说道:“公主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交出龙雀天戟,他都应了。这便能算得上是奇耻大辱了。可那之后,他却是也没走,而且还留在他的那间院子里。”   赵灵微:“那、那又如何!”   仇怀光:“情根深种到了这般程度,日后公主若是说不愿嫁他,他怕是就算要带人杀到神都,兵临城下,都会把殿下抢回去,做夫人。”   赵灵微:“……”   这是什么耸人听闻的情形啊?   哪有人给别人说这样的睡前故事的!   怀光,你怎可如此待我!   “睡吧。”   仇怀光又把这句话说了一遍,而后就拉起赵灵微的手,把它搭在了先前放着的位置。   公主殿下……心中流泪,却也只好就这么睡了。   在旁边有人陪着,也能有人抱着之后,赵灵微便很快睡着了。   可她却不知,让她有意无意地等了大半个晚上的人,直到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了,并翻窗而入。   但……当贺楼楚动作很轻地落在屋内的地上,又缓缓起身之时,他却是听到了锋利的刀被缓缓从刀鞘中抽出的声音。   只穿着里衣的仇怀光从榻上坐起身来,手上拿着刀,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可贺楼楚那此时的颜色仿佛月色一般的眼睛却是略过了仇怀光,缓缓往下。   已经陷入了熟睡的赵灵微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她只是感觉到让她抱着的那人挪动了身子。   于是她便追着人挪动了那么些许……又抱着仇怀光,往人怀里钻了钻。   见此情形,拓跋子楚的眼神就快要比那外头的寒风还要冻人了。   他又把视线上挪,对上那位总是伴在自家太子妃身边的那位女将军。   此时的仇怀光已然将刀出鞘,继续起了与不速之客的无声对峙。   大约是在两盏茶之后,贺楼楚终于还是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回,终是有人能治治他了!   因为他没有像先前的那几次一样,总是翻窗进,又从正门出了。   太子殿下转而……翻窗进,又翻窗出。   只不过,他并没有一口气就原路返回到底。   他就在赵灵微屋子的窗外等着。   他打算,等到屋里多出来的那个人走! 第73章   守将官邸内防卫堪称森严。   待到夜深人静时, 他们用的也并非是巡逻制。   根据孙昭的安排, 这里会有数名目力出色,轻身功夫也不错的弓箭手待在府内的几大高点。   而在高点之外的暗处, 则还有着负责监督、以及保护屋顶弓箭手的暗哨。   赵灵微所住的那间院子自是处在弓箭手们的严密注视下的。   或许贺楼楚的确可以凭借其隐匿身形的功夫,在这些弓箭手发现他之前就翻窗进到屋里。   然……待到他又翻窗出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   这些站在高处的弓卫们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现不了他了。   今夜的弓卫四是第一个发现贺楼楚的。   但贺楼楚站在那里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光明正大,因而弓卫四反而翻了几个屋顶, 去到近处又瞧了瞧。   这、这不是那位……贺楼君吗?   怎么大晚上的不在自己屋里睡觉, 也不在公主的屋里睡觉, 就这么硬生生地站在公主那屋的窗边呢?   这是公主在让他罚站?   有道理!   有可能!   在短暂地离开了那么片刻后, 弓卫四很快就去到了其他几名弓卫那里,和他们八卦起了这件事来。   其讨论的氛围堪称热火朝天,连今夜的暗哨都被惊动了。   在和暗哨们示意一切正常之后, 聚集起来说话的几名弓卫很快就散开, 继续夜晚的执勤了。   然而他们的阵型虽是散开了, 注意力与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又想往公主那屋的窗户边飘呢。   于是他们不禁给离那儿最近的弓卫四打手势。   ‘还在吗?他还在吗?’   ‘在呢在呢!’   一刻之后,屋顶上的那几名弓卫轮换了一下位置。   这下就轮到弓卫四给弓卫一打手势问贺楼了。   ‘还在呢?’   ‘在,还在!’   夜晚的执勤实在是太无聊了。   这几名弓卫发现的哪是贺楼楚啊?   他们发现的,简直是今夜的娱乐活动!   来啊, 围楚打圆啊!   但他们几人如此活跃,又怎能让贺楼楚发现不了他们的大动作?   他于是……在那几人又一次地轮换位置的时候, 不咸不淡地看了那正在翻越屋顶的弓卫一眼。   那人便如此……脚下一滑, 从屋顶上掉了下来。   “啪啦!”   “噼里啪啦!”   “砰咙咚!”   ——这便是那名弓卫踩掉了砖瓦, 又自己掉到地上时所激起的一连串声音了。   *   齐安作为整个和亲使团中为数不多的, 能当译语人的小官,在赵灵微夺下朔方郡之后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这会儿,他虽不能拥有一间院子,却能够享有自己的屋子。   今夜,他便是在自己暖暖的卧榻上睡得舒舒服服的。   然而一睁眼,就看到四个人正凑近了他,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其中一人,脸上居然还带着伤!   惊慌之下,齐安险些把“娘啊”这两个字高喊出来。   带着三名暗哨来到了这里的弓卫四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齐大人,别慌,我们都是今夜在府里执勤的。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齐安一听那带着神都正音的商言,这才放下心来,和人点了点头。   弓卫四:“事情呢,是这样的。那贺楼君吧……他一直站在公主那屋的窗边看着我们。这不是……这不是就干扰到我们了吗?”   弓卫四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   那三名暗哨则用力点头。   弓卫四:“但我们呢,又说不来魏言。语言不通,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只好过来劳烦齐大人跟我们一起去……去看看,问问。   “最好呢,就是让他该回哪屋睡觉,就回哪屋睡觉。大晚上的,可别再吓人了。”   过来请齐安的那几人态度都特别好,还一直在说着“深夜叨扰,对不住,对不住了”。   于是齐安也只得穿好衣服,起来跟着他们,一起往公主殿下所住的那间院子走了过去。   他远远一看,长得那么高大,整个人还散发着仿若实质的“我不高兴”的人,可不就是那贺楼公子吗?   齐安:“贺楼公子?怎么大晚上的,就站在这里呢?”   贺楼楚:“等。”   齐安:“等什么呀?”   贺楼楚没有回答。   也是。   他向来就话少。   似乎也只有赵灵微能够问他一句话,就让他答上一句了。   齐安犯了难,然而带着他过来的几名府内护卫还在盯着他呢。   于是他也只好接着说道:“贺楼公子,你老是这么守在公主的屋外,也不好。况且,现在都已经那么晚了。不如……你先回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有什么事,也明日再做?”   贺楼楚:“等不了。”   因为顾忌着屋里的人,两人的说话声都已经很轻了。   可坏就坏在贺楼楚的气势太强。   这不是……他光看人一眼,就把那弓卫从屋顶上给“看”下来了么?   于是屋内就出现了响声。   外头的那几人于是立马就都禁了声。   只听公主殿下用她那还带着睡意的声音说道:“怀光……我口渴。”   已然在屋外等了好一阵子的太子殿下,好生气。   而其他人等……则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这这这?   公主是在说梦话,还是?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因为仇怀光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卑职去给公主倒水喝。”   贺楼楚凭借着自己敏锐的听觉,可以辨出赵灵微在那之后就又躺回了榻上,还说道:“要温温的,别太烫,也别太凉。”   拓跋子楚实在是忍不住了,这就要再次翻窗而入。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窗框,便听到里面的公主殿下用软软的,倦倦的声音说道:   “我刚刚……好像梦到哑巴了。”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弓卫四与那三名暗哨听到这么样的一句话,便自觉退散了。   踏雪落痕却无声!   剩下一个齐安,因为离得太近,又不会功夫,被贺楼楚一把抓住。   太子殿下是已经能听得懂这句话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今夜梦到了自己。   但他不觉得自己也能把后面的话都给听懂,便仿佛劫持人质一般,捂着齐安的嘴不让其出声,也卡着人不让走。   “我梦到……他戴上了我画的鬼面具,假扮太子,带着我……一路打进了王城。”   此时仇怀光为她倒的水到了,于是她喝了两口才继续说道:   “可事成之后,我和他一起站到了宫城的城楼上。他把面具一摘,底下的人就都在那儿喊——假的,假的,这肯定不是子楚太子。”   “为何?”   “因为子楚太子不可能长得这么好看!”   说着这句话的赵灵微,声音委屈巴巴的:“我那倒霉夫君,要是那么好看,哪里还用得着整日戴面具,弄得魏国竟无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他光是每天在宫城的城墙上站半个时辰,就能帮老国主得民心!”   赵灵微的梦说完了,贺楼楚也该对齐安威逼一番了。   来说说吧,公主殿下说她梦到了什么?   齐安掩耳装聋,示意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没听到,真没听到!刚刚外头的风那么大,公主……公主的声音又那么轻,我真是什么都没听到啊!”   齐安被贺楼楚一路抓回了那间单独的院子,以及摆满了公主赏赐的屋子。   然而齐安却是才进屋就奋力说出了那句话。   贺楼楚倒也没有发怒,而是问道:“当真如此?”   齐安:“是是是!当真如此!”   贺楼楚把人按到桌案前:“如此,齐先生便给我接着上商言课吧。”   齐安懵了:“什、什么?”   贺楼楚:“齐先生没听到,但我听到了。方才灵微说的话,我虽不能完全明白,却记下了一些。也许,学着学着,我就能明白意思了。”   子时已过,   丑时将近。   可齐安这么一个礼官,却是在这种时辰,被贺楼楚按在书案前,带着人挑灯夜读。   贺楼楚是在逼人教商言吗?   当然不是。   教书的坐在桌案前,昏昏欲睡。   负责学的那个却是绕着教书的那个,脚步缓缓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差手里没拿上一根戒尺了。   哦,他是没拿戒尺。   但他拿着赵灵微押在他这里的“胜阙”啊!   这分明就已经是在刑讯逼供了。   齐安实在是没能扛住,招了。   “公主说她梦到你扮成子楚太子和她一起杀进王城,结果一摘面具就被王城民众识破!大家都说你长得太过好看,不可能是子楚太子!”   招了的齐安,被丢出门去。   而真是子楚太子的贺楼楚……在那之后则一宿都没睡着。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   可待到他起了以后,却被告知公主殿下已经出城了。   她去灵武郡了。   童缨带着担惊受怕了几乎一宿,看起来神情很是萎靡的齐安一道站在那里,对贺楼楚说着公主今日早上做出的安排。   “公主带着仇将军、达奚将军、向正使、还有和亲使团里的卫队、以及朔方郡的四成兵员一道,去到灵武郡了。”   贺楼楚一听此言,几乎立刻就要冲出去追她。   但童缨很快便接着说道:“贺楼公子,你不可离开朔方郡。”   贺楼楚此时的语调已然十分危险:“这话……也是她让你对我说的?”   齐安昨夜已经被他给逼供逼得怕了。   此时哪怕是被说着这句话的贺楼楚扫过一眼,都吓得能往后退两步了。   面对贺楼楚的如此气势,童缨也很是招架不住。   但她还是低着头,稳了稳之后说道:“非也。但是公主带来朔方郡的武将,现在已然全都离城了。就连达奚将军也跟着公主一起走了。若贺楼公子也离开此处,朔方郡岂不是要城门大开?”   童缨又道:“公主说,贺楼公子送她的灵武郡,她很喜欢。但如此礼物着实太贵重了。灵武郡,她确实可以收,但公子想要的东西,她却是可能给不了。如此,若公子想要反悔,她也可将朔方郡置换给贺楼公子。”   是了,今早的赵灵微便是这样说的。   她还在沉琴为她梳头的时候坦诚地说道:   “我和哑巴,肯定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就喜欢上了彼此的。但感情的事,只一个心动,哪够啊?若我每日都能见到他,必然会陷在里头,从而忘了很多我必须得考虑的事。   “所以……我俩必须得分开一段时间。用来好好静一静,也好好想一想。”   童缨依旧低着头道:“公主说,十日太短,只够用来思念彼此。她便与公子以三十日为限。待到三十日后,她自会回到朔方郡,给贺楼公子一句准话。   “若贺楼公子觉得此法不行,也可提前给公主去信。如此,贺楼公子哪怕自立门户,公主也会鼎力相助。不论贺楼公子如何抉择,灵武郡与朔方郡都会是足以托付信任的盟友。” 第74章   赵灵微好容易才在朔方郡安顿下来, 也把府邸中的好多处都照着她喜欢的样子布置了一番。   可现在, 她却清晨醒来的时候说要走,便在晌午还未到的时候就出了城。   在她离开的神都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明明不多,却是收拾了好多天。   而现在,她拥有的物品比起那时候,已要多了很多。   可到了要走的时候,她却只是带走了那么几样。   贺楼楚送她的那些礼物足足装了四驾马车。   她昨日都没来得及看,就更是没有将其搬出来。   如此, 到了她要走的时候,倒是可以原封不动地带走。   让她省了不少力。   赵灵微心里隐隐觉得, 她之所以会如此轻装简行, 不是因为她所喜欢、她所需要的东西真只有那么一点点。   而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会就此不回来了。   她只不过……是搬去自己在别处的行馆, 小住那么一个月。   赵灵微把稳健能干的童缨留了下来。   童缨会一些魏言,贺楼楚也会一些商言。   如此, 童缨倒是也能为他做些事。   作为使团内的正使,向天鸽也自是被她给带在身边了。   从朔方郡到灵武郡,以他们这般赶路的速度,需要三四日才能到。   向天鸽也就一直被赵灵微请到她的马车里,为她讲述、介绍北方各族、各势力以及其风土人情。   而最让赵灵微感到意外的,便是北女王国的势强。   “北女王国的男子相当能打。他们不仅能与狼作战, 还能与熊搏斗。既骁勇善战, 又有谋略。曾经有那么一阵子, 他们近乎扫平了北方各族。   “然而他们的部族,人本来就少,又经过了几代的穷兵黩武,男子死得太多了。后方竟只剩下些老弱妇孺。   “后来魏国势强,他们的领地便缩小了很多,直至退回他们最早的那块地盘。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北女王国出了一位很有远见,在政事上也有着很强手腕的王女。她在兄长们都一一战死后,成为女王,也将北女王国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现在,北女王国经过几代女王的修生养息,又慢慢恢复了生气。   又因为其与大商相似的政体,北女王国已逐渐成为了慈圣皇帝的心头一患。   向天鸽:“之前,北女王国的女王还请求圣上选一位我大商的亲王给她的大女儿做女婿呢。圣上对这件事一直都是婉拒的,说我们大商的亲王还从未有过娶外族女子为妻的先例。”   说起这件事,向天鸽的也是有些唏嘘的。   “但再这么下去,我们大商可能就不光有和亲公主了。还得有和亲的亲王了。北女王国以女子为尊,继承皇位者也皆是女子,女王的大女儿是绝对不可能嫁到我大商来的。只能是我们的亲王,‘嫁’过去。”   这些都是赵灵微在神都的时候所从未听说过的。   她还未出塞之时,只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而神都便是这方天地之中最为富裕、最为美丽、也最好的地方。   那些外族……要不是向他们称臣,要不就是被他们抵御在了壮丽山河之外。   故而,当她向这些魏国人说出“我乃大商太和公主”的时候,自是有一股豪气干云的气魄在。   可现在,出使过许多地方的向天鸽却是在与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把头摇了又摇。   向天鸽:“我大商虽势强,却还没强到既无远虑,又无近忧的地步。从若干年前的吐罗浑、匈人,再到现在魏国和北女王国。   “他们都对我大商形成过威胁,或即将形成威胁。殿下会有此错觉,不过是因为圣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将那些危机都一个一个地掐灭了而已。”   说完,向天鸽便拿起面前公主赐他的点心,吃了两口,又喝了一口茶。   他眉毛这么一动,赵灵微便知,正使大人要来管一管公主的“私事”了。   “让贺楼楚假扮太子的事,臣以为……不太妥。”   赵灵微也是眉毛一抬,仿佛问出了“哦”这个字。   向天鸽:“这贺楼公子,看着是不声不响的。但他太霸道,性子也太强势了。殿下且看看他,他在殿下的身边哪有半点客人的意思?   “一边轻车熟路地讨好殿下,让殿下沉溺于其美色,一边还在向外树立威信。他这分明是要当家做主啊!”   公主殿下该想到的!   她不该在向天鸽说起贺楼楚之时喝茶。   当她听到那句“让殿下沉溺于其美色”的时候,她便被猝不及防地呛到了。   可向天鸽见此情形,却是不管不顾的。   非但如此,他还好似要趁着赵灵微被呛到,不能反驳他的机会,一口气再多说几句。   向天鸽:“被他带出去的那一千五百人。才被他带了那么十五天,看起来就和军营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了。   “再加上他那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哪是能做傀儡的人啊?假以时日,他必长成个枭雄!   “自古以来,只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哪有挟枭雄以令天下的?”   赵灵微好容易才缓过来一些,就因为听到那句“挟枭雄以令天下”,又要呛得昏天黑地了。   外头的沉琴听到这里,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她不经赵灵微的传唤就进到车厢里,给赵灵微拍起了背。   小姑娘瞪了向天鸽一眼,很是不服气地说道:“向正使,我们公主都咳成这样了,向正使却还只顾着在那儿自说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是被绑起来了,只剩一张嘴能动了呢。”   “诶,沉琴姑娘,别打岔,别打岔。我正和公主说到要紧处呢。”   向天鸽说出这般正儿八经的话,显然是还打算在后面跟上一大堆的话呢。   赵灵微可真是怕了他了,只得故意大声咳嗽了起来。   看到自家主人这样,沉琴哪里还能不明白意思?   她这就替公主赶起客来。   沉琴:“你走。我们公主现在说不了话,我替她说!”   沉琴不仅在口头上赶人,还在行动上赶人。   向天鸽被她赶牛似的赶,只得在离开前又死皮赖脸地说道:   “公主,三思啊。臣以为,公主是该找个人来假扮子楚太子。但找那贺楼楚,不如找个与之身量相似,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到时候,就说子楚太子被那拓跋缺派去的歹人打成了残废,现在已然不良于行了!”   在缓过来之后又喝了一口水的赵灵微……直接将那茶水喷了出去。   待到沉琴将向天鸽赶了出去,并且还把车厢的门给关上,还她一个清静,赵灵微还是觉得……她似乎有些心有余悸。   现在,她身边的这些亲信们就已经像是防贼一样地防着哑巴了。   可他们都还不知道当日哑巴把她单独带到马车内所说的话呢。   ‘我想和你成婚。往后的路,便也一起走下去了。’   对,他们要是知道哑巴这么一个“侍君”居然还想和公主成亲,怕是这就要把他给“逐出家门”了。   但……   这会儿的她又想起这句话,竟不觉得讨厌。   她甚至……在回想起贺楼楚当日与她说起这些时的神情以及声音时,还觉得心里是有些甜丝丝的。   也许他……当真只是想……以后的年岁都和我一起走下去了呢?   赵灵微叹了一口气,抱起马车里的一个软垫,心想:我一定是病了。   而另一种情绪的接踵而至,则更是让她感觉自己病得厉害。   因为,她好像想她的贺楼君了。   特别特别想。   那可真是应了她留下的那句话了。   ——‘十日太短,只够思念。’   她原本就已是十日未有见到那人了。   可临走前,她竟是只匆匆见了对方那么一会儿。   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好好地独处。   这会儿她再一想,便又想起她捧着胜阙在对方的门前说了好久的话,可里面的人却一点也不回应她的那一幕了。   哼!   赵灵微一脚踢在车厢的内壁上,心里更是骂道:   ‘贺楼,我看错你了!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对,可不就是铁石心肠么?   抱着软垫的赵灵微用手把怀里的垫子搓来揉去,又揉来拽去的。   仿佛如此一来,她就能把那个铁石心肠的人也磋磨一通了。   她心中又是一想:   这次我说一个月不见你,就一个月不见你。   若是等我回去之后,见你不如我思念你那般思念我,我就当真……当真不要你了!   我要把你丢了,赶出去,然后立马就再封十个侍君,还要召他们一起……浴堂召对。   我、我气死你! 第75章   又是半日之后, 他们终于抵达了灵武郡。   此时天还未黑,傍晚将至。   赵灵微似是把“去守将, 留参将”的习惯也给带到了灵武郡。   她把灵武郡的守将留在了贺楼楚的眼皮子底下,让其继续担心受怕。   但是那位守将身边的副将却是被她带来了灵武郡。   按照赵灵微原本的意思, 她是想要这位副将协助自己, 让她能更为顺当地将灵武郡打理一番。   只不过, 此人的想法却并非也与她一样。   当想要隐藏身份的公主殿下舍弃了她的那架金色马车,坐着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马车进到灵武郡, 那名副将竟是打起了歪主意,看似恭敬地对她说:   “公主,行馆已经准备好了, 请随我来。”   负责替赵灵微赶车的人听不懂魏言,只是看着那人做出的手势, 便要赶着马儿朝那个岔路口而去。   但赵灵微却是出声阻止了他。   “且慢。”   已然穿上了狐裘的赵灵微掀起了厚厚的马车帘布。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话语, 好笑地看着那人。   “你可知你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就犯了三处错?”   来了来了,又有不长眼的东西以为她家主人好欺负, 就这么自己送上门来了。   沉琴一下没能忍住, 笑了。   待那名副将带着迟疑看向沉琴时, 沉琴便立马冷下脸来。   她似乎是跟在自家主人身边久了,也耳濡目染。   这会儿就抬着下巴, 打算好好聆听公主是怎么训人的呢。   “仇将军。”   “卑职在。”   “此人不配站着听我说话, 你让他跪下吧。”   “是!”   仇怀光也不唤他人来帮忙, 只是自己抓着那副将的肩膀, 且毫不留情地抬脚踹在了这人的膝盖后弯处,使其一下就往前扑去。   但他却因为仇怀光抓着他肩膀的手而在扑倒在地前被拽了回来,就这么……跪在了雪地上。   待到他反应过来,想要反抗之时,便已有四把长.枪的枪刃贴着他的脖子了。   “末、末将何罪之有……?”   此人在灵武郡内也算是有头有脸,有身份、也有地位的人。   现在一下就被人这么按在了一名女子的身前,自是引得城内之人都驻足观望起来。   几名千鹘卫便用魏言下令,命那些魏人士兵把这些民众们都赶远,为他们清出一片足够说话的地方。   “你看,现在你不就知道应当如何与我说话了吗?可见你方才便是在看人下菜碟。”   赵灵微语调轻柔,可她说出的话却是冷得很。   说完这句,她便挺直了身体,厉声说道:   “你之错有三。其一,就凭你,还没资格在我面前以‘我’来自称。   “其二,我乃大商公主,而不是魏国公主。魏国人应称我为太子妃,或殿下,而不是如你一般称我为公主。   “其三,你竟胆敢让我住进行馆?我可否认为你是在对我说——我只是灵武郡的客人,而非主人?需知你们的守将现在人还在我朔方郡呢。你身为参将,此举是何居心?”   此人的确是在那日的朔方郡府邸内见识过赵灵微是怎样对待“太子殿下”的。   但……他不过把那当成是这位娇滴滴的公主仗着男人对她的喜欢,在使性子,发脾气呢。   他对于那个擅使龙雀天戟,不知是“拓跋子楚”,还是“贺楼楚”的年轻武将是服气的。   但他对于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却是不服气的。   这世上的男子也当真是有意思得很。   若是一个女子出身卑微,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女子的丑就是原罪。   因为她非但讨不了自己喜欢,还能让他们看着就觉得不高兴。   可若是一个女子的身份尊贵,身边还有着不少愿为她鞍前马后的男子,那么美也能成为一种罪过。   因为,她能讨比这些男子的地位更高、也更有能耐之人的喜欢。   石姓副将对眼前的这个长得虽美,脾气却大得离谱的“殿下”就很是看不上。   他见那位贺楼公子并没有一同来到灵武郡,便擅自做主,给赵灵微安排了一处行馆。   这不是,才刚进城,便惹得凤颜大怒。   赵灵微命他且在此地跪着,好好反思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待到她在守将官邸安顿好了,自会派人前来接他。   这名副将跪在雪地里的模样还甚是不服。   此时达奚嵘正好率兵进到灵武郡城内,见此情形,便骑马过来。   “哟,石将军。天这么冷,你却跪在这儿,可是惹怒殿下了?”   副将不说话。   达奚嵘身为魏人将军,也算是薄有军功。   如今却是心甘情愿地当了那小女子的走狗。   他看不上。   达奚嵘倒也不介意。   他甚至还抓着缰绳,在马背上稍稍侧过身,低头靠近了那石姓副将,轻声问他:   “你可知我朔方郡的步六孤将军为何不见了吗?”   灵武郡与朔方郡离得不算太远。   是以,两城的高级武将间,也算是彼此都认识。   达奚嵘此言,倒真是一语惊心梦中人。   是啊,身为参将的达奚嵘还好好的,那步六孤弗呢?   达奚嵘:“死啦。那会儿他刚睡了几个女人,想接着冒犯太子妃。言语间对太子也颇为不敬。太子妃就当着我们那么多人的面,亲手给了他一刀。   “步六孤将军好歹也是杀了不少有名之辈的将军吧?可就一刀,太子妃就把他脖子给抹了。”   说起当时的情形,达奚嵘实在是心有余悸。   “但那时候,步六孤将军还没死呢。于是太子妃殿下,就让我们每个人都动手用那吃肉的刀去刺了他一刀。”   说罢,达奚嵘叹了一口气道:“太子妃殿下不是嗜杀之人,也应当是不爱杀我们参将的。但……”   “但”这个词用在这里,意味可就深长了。   只不过达奚嵘没把话给说完,便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不打算接着往下说了。   他看向那石姓副将,带着一丝怜悯道:“只要项上人头还在,当街跪那么一会儿又如何呢?石将军,你可还是好自为之,勿要再随意冒犯殿下了。”   *   贺楼楚来取灵武郡时,可谓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他走时却是留下话来。   ——他不管这些人用什么手段,又是怎么处置原本住在守将府邸里的那些人。待到太子妃来时,太子妃殿下得要能看到一座已经收拾好了的官邸。否则,所有办事不力者,都得自去领罚。   贺楼楚仅花费了寥寥数日便将灵武郡打了下来。   而后,他又以拓跋子楚之名说出了此般话语。   如此威吓自是管用得很。   当赵灵微来到这座官邸之时,这里已经是她能立刻就住下的模样了。   不仅如此,她还一踏进重新布置了一番的官邸正堂,便被晃到了眼睛。   金子,金子,金子。   还有多彩的宝石。   她可算是能感受到魏国人对于黄金与宝石到底是有多么的喜爱了。   同时,她也明白了向天鸽为何说灵武郡要比朔方郡有钱得多了。   赵灵微觉得,她应当不是那么喜好黄金的人。   作为大商的公主,她或许从小便是对玉石情有独钟的。   但她走上正堂内的主座,将狐裘的衣摆一掀,坐上那软垫。   在闭眼片刻后复又抬起眼帘。   她又觉得……此刻的感觉虽陌生,却又好得出奇。   是啊,这是一间因为摆放着许多黄金饰品,而显得金光四射的正堂。   她的。   而底下又都是对她俯首称臣之人。   她的。   “臣等恭贺殿下再得一城!”   “末将恭贺殿下再得一城!”   如此话语被座下之人用商言、也用魏言说出。   那让赵灵微的脸上显出的明艳的笑意,也心生开阔之感。   因为此般感受实在是太过美妙,赵灵微在自己的部将与亲信都离开此处后,依旧坐在这里,久久都未有离去。   “向正使。”   待到黑夜渐渐到来之时,她命沉琴替她唤来向天鸽。   “过去,许多事我都是命部下去做的。”   赵灵微沉吟着,以一种审视自己的态度说道:   “粮仓内有多少食物?命人下去查一查。城内有多少户人?派人下去查。想在朔方郡建立三长制?我也差人去做。若此事交由一个人去办不可信,便派两人一起去。”   可这几日来,她从向天鸽那里听到的,在大商疆域之外的暗流涌动却让她感觉到自己不能再是这样下去了。   “可许多他人眼中的稀松平常之事,在我看来却是闻所未闻。我又如何能只是坐在这舒适的府邸之中,借着他人的眼睛来看我本就不知的事物呢?”   赵灵微此言令向天鸽感到颇为欣慰。   他赞叹道:“殿下真乃通透之人。”   赵灵微笑了起来:“不如我们明日就在灵武郡内转上一天吧。我要把这城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看过一遍。不把它们全都走完,就不打道回府了。”   公主殿下说到做到。   如今,她在军务上已有了达奚嵘这样的帮手。   再加之仇怀光也已向其展现出了自己的实力,赵灵微便能放手去做她可能更为擅长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她便点了一名看起来还有些顺眼的灵武郡文官,带着他与沉琴、向天鸽,还有在明面上、以及在暗处保护她的千牛卫和千鹘卫在城中巡视起来。   为了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特意没有坐马车。   她选择了梳起魏国男子的头发式样,也穿着胡服,骑马出门。   现在的魏国已然过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可想要看到冰雪消融,却还需要足够耐心的等待。   作为一个外来者,赵灵微本以为她看起来会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因为置身于此,就仿佛来到了神都的西市一般。   魏国人、粟特人、匈人、吐罗浑人。   这些她在神都之中曾见过的人,在朔方郡的街上全都有。   他们或带着货品穿行于街道,或直接就在此处停下,与人交易。   而除此之外,这里还有着来自大商的人、北女王国的人、甚至是杂糅了几种不同的血统,看起来尤为特别的人。   头上扎着褐色方巾的妇人从不远处经过。   她一边骂着,一边极为生气地用手上的布巾抽着身前那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机灵的男孩。   赵灵微看着他们,也听着那妇人骂小孩的话,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男孩原本还是满不在意的样子,听到赵灵微的笑声,便转过头来。   他在看到赵灵微的模样时,顿时眼睛一亮,用粟特语喊道:   “姐姐,你真好看!”   赵灵微愣了愣,随后也笑着给他回了一句:“谢谢,你也是!”   这就是男孩没能想到的了!   这个看起来才十岁出头的男孩脸红了,在母亲的骂声中抱着脑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沉琴连忙问道:“刚刚公主在笑什么呀?”   赵灵微:“这个小孩的阿娘让他去集市卖干酪。但他不光在卖干酪的时候自己偷吃,还把干酪分给他的小朋友们一起吃。这不是,少得太多了,就被阿娘发现了。”   向天鸽常年去到不同的地方出使,自是也懂粟特语的。   因而,他便知道赵灵微说的都是对的。   来了来了,他溜须拍马的机会来了。   于是他俩一个极为用心地夸赞,另一个则带着些许的敷衍感谢这份夸奖。   而凶狠的驱赶声便在此时响起了。   那是负责城内防务之人。   穿着军服的一整队人骑着马,挥着鞭子,像赶羊一般赶着十几名衣衫褴褛的魏人,将他们往城门的方向驱赶着。   赵灵微便看着这些脚下甚至连双鞋都没有的人,用冻得生疮的脚在雪地上一步步踩着离开。   于是她脸上的笑意转淡了,并看向被她一起带出来的灵武郡文官。   文官很快会意,令自己骑着的马儿上前两步,小声说道:“这不是……拓跋家的那三位这会儿正在王城附近打仗么?这些都是从那个方向逃过来的流民。”   那人又接着说道:“原先我们都还是严防死守的。但……但太子殿下过来了以后,把我们的城防大门给打……打坏了几处。这些人就一串一串地偷跑进来,沿街乞讨,趁机抢掠。”   魏国人不愧是北方悍族。   都到了这种程度了,那些人在被鞭子抽打驱赶之时,还会凶狠地一把抓住那恼人的鞭子。   两边就这么打了起来。   那文官不知赵灵微这儿就只有向天鸽一个不能打的。   他见此情形,连忙护着赵灵微就跑,深怕那边的流民冲撞到了这位贵人。   然而这么一跑,便在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了灵武郡内最大的奴市。   这就让那名文官感到很是焦灼了。   因为灵武郡的奴市里,卖的最多的,便是从南边贩来的商奴了。   熟悉的商音便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传进赵灵微的耳中。   但那却是小孩的哭声。   “阿娘,我好饿啊……” 第76章   灵武郡的那名文官不知道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都在叫唤些什么。   这会儿他也只是带着些许的焦急, 唤赵灵微掉头。   可更多的哭声却是传入了赵灵微的耳中。   这是公主殿下所熟悉的语言。   但那之中所承载着的苦痛,却是她所从未感受过的。   她也还从没有因饥饿与寒冷就如此伤心过。   当这般情感跟着声音随风涌来,怕是只有铁石心肠的女子才能无动于衷。   向天鸽大约猜到那边是什么情况了。   他暗道一声“不好”, 而后便欲去拦自家公主。   可赵灵微却是在那之前, 面色冷然地一拉缰绳, 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策马而去。   “太和!太和!”   向天鸽此时不敢唤出能让人明白赵灵微究竟是何等身份的词来。   他只得唤出赵灵微的公主封号, 并着急地喊道:   “那种地方,不适合你露面!”   见赵灵微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向天鸽便也只得跟在已经追出去的沉琴后头, 一道去追她。   向天鸽此言非虚。   魏国与大商之间,是有着微妙的敌对关系的。   近几十年来,他们时而连年征战,时而关系稍缓。   再加之,大商要比魏国富裕许多,也更为宜居。   故而,在魏国的大商子民,多数都不是自愿来此的。   他们几乎都是被劫掠过来的边民。   被关在笼子里, 任君挑选。   当穿着胡服, 骑着白马的赵灵微来到这里,便一下就吸引了这些人的注意。   她就像……就像是是一只落入了巨大泥坑里的白天鹅。   而她的周围, 则都是羽毛被泥水给打湿了的, 脏兮兮的麻雀。   这些已然飞不起来了的麻雀们一见到她, 便叽叽喳喳地求她救救自己。   “快看!快看那姑娘!”   “她是不是我们那边来的人?”   赵灵微固然是被孩子的哭声吸引而来的。   可她哪能知道, 还有更多已经全然木讷了的人被一道关在了笼子里。   而她虽梳着魏国男子的编发, 也穿着胡服,能凭借此等打扮混淆魏国人的判断。   可同样来自大商的人,只要一看她的那张脸,便会心生亲切之感。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她,并朝她喊起话来。   “姑娘!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   “对啊姑娘!你是从大商来的吗?是不是需要几个奴婢部曲?”   “买我吧!买我吧!”   “贵人,你看我妹妹可以吗?求你买了她吧!她被关在另外一个笼子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她会饿死的。”   奴市里离她最近的那几个卖主极为提防地看着她,并命手下人用木棍去拍打笼子,甚至去捅里头喊得最大声的几个人。   见此情形,赵灵微连眼睛都红了。   她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用魏言对那几人说道:“都给我住手!”   可她的这句话却只是引来了面色不善的卖主,而卖主的手下则更用力地去拍打笼子,去捅人。   那便让赵灵微直接将背在身后的弓取了下来,并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来,张弓搭箭,瞄准拿着木棍的人。   公主殿下大声喝问道:“你们聋了吗!”   这样的变故让四周安静了下来。   那些原本还在控制着笼内商奴的人也都转向了她。   “来闹事的,是吧?”   几名卖主连忙唤上打手,十几二十几人一起,慢慢围向她。   见此情形,不仅在明处保护着她的四名千牛卫靠近了赵灵微,就连隐匿在了暗处的另外十几人也显出身来。   在形势一触即发之时,赵灵微拽起旁边那灵武郡文官的衣领,用魏言说道:“让他们都把兵器放下!”   那人为难极了,却也只得试着和来势汹汹的卖主们解释起来。   向天鸽挤了进来,又是着急,又是为难地说道:“太和!你这是做什么啊!”   此时负责保护她的那些千鹘卫与千牛卫已然十分紧张,却听赵灵微仿佛要做意气之争般地说道:   “我要他们把这些人都放了!”   这句话一出,他们便都握紧了手中兵器。   没曾想,在赵灵微面前一直都处事圆滑的向天鸽却是在此时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   公主殿下刚要用魏言把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对身边的文官说上一遍,便听到了向天鸽对她说出的“不”字。   这简直令赵灵微感到不可思议。   赵灵微:“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向天鸽:“我说此事不可!”   赵灵微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说道:“整座城都是我的,可这些狗奴却在我的地盘上如此欺凌我大商子民,我还不能让他们放人?”   那名灵武郡的文官还在与此地的几位卖主大声地交涉着。   可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些商奴却是因为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而不住地小声交流起来。   “自是不能。”   说罢,向天鸽便从马背上下来。   他长得略有些胖,又还不是个会武的。   没有骑奴的帮忙,他想要从马上下来,竟还有些困难。   但他还是努力这样做了。   一名千牛卫见状,要去帮他,却是被这位使团内的正使给拒绝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落了地,还险些摔了一跤。   然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人会因此而笑话他。   只见向天鸽在下马之后,很快走到了赵灵微的马侧,并跪了下来。   “公主可知,若公主今天下令,命人放了我大商的这些子民,不出二十日,公主就该被人护着逃回朔方郡去了?”   说着这番话的向天鸽语调颓然,却真挚。   但此般话语却几乎要让赵灵微冷笑起来。   赵灵微:“向正使,你说这番话,算是在威胁我吗?”   向天鸽:“臣不敢。只是公主为何不想想?魏国与我大商乃是敌对之国,公主是凭什么在这里得到尊重,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号令众人的?”   这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   同时,它也让赵灵微沉默起来。   向天鸽接着问道:“公主,你且看看这些手执棍棒之人。他们会因为你是大商太和公主便听令于殿下吗?”   赵灵微心道:不会。   ——他们只会把我一起关进笼子里,卖了。   向天鸽:“若非殿下是与子楚太子有着婚约的魏国太子妃,殿下当日怕连朔方郡都是夺不下来的。可殿下现在却要仅因这些人都是我大商的子民就让人放了他们,你让魏国人作何想?”   此刻的赵灵微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半被放在炭火上烧着,另一半则被埋在了冰雪之下。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向天鸽便又道:   “殿下,神都也有奴市。只要是良人,谁都可以去那里花钱买上几个奴婢、部曲。敢问公主,若是在神都见到这样的奴市,是否也要将其拆了?”   赵灵微压着声音:“荒谬!神都里的奴市会把人折磨成这样?”   向天鸽抬头来,直视赵灵微的双眼:“那只不过是因为在神都,人比饭贵。可在冬日的魏国,却是饭比人贵。除此之外,无甚区别。”   赵灵微深吸气了几次。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对上向天鸽之时败下阵来。   因为她知道,她知道向天鸽说的是对的。   在数次的矛盾、犹豫与挣扎之后,她终是不敢再去看那些人,并挤出了“走”这个字。   她扬鞭策马,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里。   哪怕……她身后的那些被掠来此处的大商子民纷纷跪倒在地,并痛哭着、高声呼唤起她。   向天鸽所说非虚。   若她今时今日下令放了那些被关在笼中的商奴,那城中失了财产的商奴卖主们便首先会对她恨之入骨。   而后,城中的魏国人便会认为她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魏国太子妃,实际却是在做着为了大商子民而伤害魏国人的事。   待到谣言四起,她在这些魏国人的心中便不会再是太子妃殿下了。   而只是……被大商丢来这里的,楚楚可人的和亲公主,人人都可欺之。   连带着这些被她放走的商奴,也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她难道不也是大商的公主吗?   若她已身在此处,却又只是看着那么多被抢来此处的无辜子民被饿死、被冻死、被毫无意义地虐待而死。   她难道就不会被看轻、被蔑视了吗?   当赵灵微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口中珍馐索然无味了。   并且,这满室的黄金与宝石也碍眼得很了。   赵灵微放下筷子,端起那盘她还未动过的醋芹,对身旁的沉琴说道:   “你把这盘菜端去给向正使吧。”   沉琴连忙应声。   而在她端起那盘醋芹之后,赵灵微又道:“待到向正使吃完之后,便将他请来吧。就说……我这儿有好茶,也有好酒。灵微与他,有事相商。” 第77章   赵灵微这一等,便等了许久。   作为使团正使,向天鸽在离开神都之日起,便一直都是与公主殿下劲往一处使的。   可今晚的向正使,却似乎是故意要她等上一等了。   赵灵微却也没有差人去催。   她只是唤来另一名婢女,为她把酒温好,把茶也烧热。   待到公主殿下用完饭,甚至是翻起书来看的时候,向天鸽才姗姗来迟。   他是端着那个空了的碗,哈哈大笑地来的。   仿佛他在今日白天时的那当众一跪根本就从未有发生一般。   “公主,这碗醋芹当真美味。与我在神都最爱吃的那家馆子做的醋芹相比,居然也一点都不差。”   向天鸽脸上是笑嘻嘻的。   他端着碗向赵灵微行了一礼。   赵灵微则也点头道:“向正使若喜欢,我可命人现在就再做一碗。”   “甚好甚好,如此甚好。”   说着,向正使又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的温酒壶,眼中闪过欢喜之色。   他开始找话夸赵灵微的温酒壶,以及正烧着的茶。   仿佛什么都能让他找出话来说。   可他就是不说让赵灵微心下牵挂的那些事。   赵灵微实在是既无奈又好笑,道:“向正使,今日在奴市时,是灵微鲁莽了。还望向正使可以原谅灵微。”   向天鸽这才停下了他东也摸摸,西也看看的举动,郑重道:   “公主天性善良,年少有为。为今日之情形所动容,实乃人之常情,算不得鲁莽。   “且公主今虽身在魏国,却仍心系我大商子民,这乃是一桩好事。原谅一词实在是太重了,还望公主能将其收回。”   赵灵微却是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向正使合该再诚实一些。若非我说出这个词,向正使现在,指不定还在夸我这儿的哪件器具好呢。”   向天鸽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他那年纪,已是能做赵灵微叔叔的人了,脸上却是因此而出现了娇羞之意。   实在是,教赵灵微忍俊不禁。   她又道:“我虽年纪尚小,却也贵为公主,乃是圣上的亲孙女。我且可以如此坦诚,向正使为何就不能呢?”   这下,向天鸽是真的被她说得服了。   正使大人正色道:“公主所言甚是。”   赵灵微:“向正使,入座吧。”   待到一碗烧酒下肚,向天鸽便在赵灵微的询问之下说出了那些由来已久的问题。   “魏国边镇地带的军民一直都会从我们两国的交界之处劫掠我大商子民。有时是部族首领或酋长率兵前来,有时则是其军民自发而来。   “先皇当政时,曾有向魏国赎回那些被掠走的民众,还有被俘的士兵。当时,我们用了大量的战马与绢布,向魏国换来了三十万民众。”   大商既原本就有过用物品去赎回被俘士兵与被掳走的民众的先例。   那么,在豹骑将军被俘之后,愿意用一位公主去换人回来,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了。   但向天鸽所说的这些发生在赵灵微出生之前的事,但却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和她提起过。   而三十万民众这个数目也着实是惊骇到了她。   “三十万……?”   “对,就是三十万。”   说起这段往事,向天鸽的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他道:“大批民众被劫掠,以致大商的北境之地出现了许许多多无人看护的荒地。再加之被掳走的民众与士卒们一直都在期盼着可以回到故土。先皇仁慈,是以,便促成了此举。”   赵灵微:“但是……此事的结果并不好?”   向天鸽:“是也。陛下那时还只是皇后,当时她便上奏先皇,极力反对此事,称我们可以奴易奴,却不可用战马与绢布来赎回那些人。”   而这件事所造成的结果也正如慈圣皇帝所担忧的那般。   吐罗浑、匈人、甚至是刚刚用那三十万人大赚了一笔的魏国。   他们全都变本加厉地来掠夺大商的百姓。   而那之中又以吐罗浑的行径最为惨无人道。   竟将男子与孩童先是断手凿目,而后又来索要赎金。   也正是因为如此,慈圣皇帝才会在掌权之后,对其下了死手。   显然,那也是先皇心中的一根刺。   赵灵微:“我想过只是用钱财来买下那些商奴或许不妥,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复杂。”   向天鸽叹息道:“国与国之间的人口掠夺与买卖,本就无法只是简单地用金钱来解决问题。如此,既是让问题简单化,却也是让结果复杂化了。”   这便是向天鸽最为擅长的了。   因为,那其实属于两国间的外交问题。   向天鸽:“其实,如此问题在我大商也是有的。公主可记得,有一阵子,来自北女王国的男奴与女奴在神都很受追捧?”   赵灵微仔细一回想,似乎……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在她点头之后,向天鸽便道:“因为北女王国乃是女子为尊,国君之位也都是由女子来继承,于是许多男子便对北女王国的女人感到颇为……有兴致。便将其买到家里,做姬妾。”   向天鸽所说的这些,其实已经是被美化以后的表述了。   那些或被骗来,或被掳来的北女王国的女子,若是能被好心人买去做姬妾,便已经是得到了不错的结局了。   可若这些男子本就是以折辱她们为乐,又怎会如此好心?   而与北女王国的男奴有关的桃色故事,在神都就是人尽皆知的了。   一位颇受人尊敬的尼姑庵庵主在白天之时只吃几粒米饭。   她仿佛苦行僧一般,声称自己此举是为了消除世人的“业障”。   可后来,她却被人发现在庵内私藏了七八名来自北女王国的男奴。   每到夜深人静之际,她便与自己的弟子们一道喝酒、吃肉、听露骨的艳曲、与被迷香迷惑了心智的男奴一道嬉笑、赤身厮混。   向天鸽:“后来,北女王国的大王子石汗那特为此事来到神都,与陛下进行了好一番交涉。”   赵灵微似乎是颇为惊讶。   因为作为她的友人,石汗那似乎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此事。   但……石汗那似乎确有拜托过她替其引荐过什么人。   向天鸽:“正是在石汗那王子的努力下,陛下终于下令——为了不伤害两国间的情谊,以后便不许贩卖来自北女王国的奴隶了。”   来自北女王国的奴隶交易是被禁止了。   但想要在神都买到魏人、匈人、甚至是吐罗浑人的战俘,那却依旧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赵灵微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听着向天鸽将那些事缓缓道来。   在最初的愤怒与不甘慢慢平复后,她竟是与向天鸽促膝长谈了一整夜。   沉琴给他们送了两次宵夜。   仇怀光也在担忧之下过来看望了她。   但当仇怀光进到屋里时,却是看到了赵灵微眼睛很亮很亮地对向天鸽提出问题。   仇怀光这才放下心来,对也跟着前来的达奚嵘说道:“无事了。”   仇怀光用最为简短的魏言对达奚嵘说道:“殿下会想到办法的。”   现在,赵灵微已然知道,此事绝不可做意气之争。   而那些奴市里的卖主们,也并非是该让她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敌人。   没错。   现在,整座城都是她的了。   可这样的一件小事,她却也没法随意去做。   第二天一早,她便命跟着和亲队伍一起来的那些美人们去奴市施粥。   依照赵灵微的指示,她们都只是做了最为朴素的打扮,声称城主的生辰到了,故而来此地施粥三日。   那是能让人在冬日里感到暖意融融的粥。   其中放了肉糜,以及菜干。   这些粥虽煮得并不浓稠,却是每人都能得到满满一碗。   “殿下,奴市里并不是只有来自我们大商的奴隶。其他人看起来也很可怜,我们是不是……也给他们分一点?”   一位美人在早上去过奴市之后,便在回来复命之时如此问道。   “分。如果只有商奴有粥喝,其他人没有。待到你们走后,他们肯定会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其他人欺负。”   正在翻着典籍寻找答案的赵灵微头也不抬,便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但那位美人刚一起身,她便立马抬起头。   赵灵微:“对了,问问那些卖主和他们的手下要不要喝粥。若他们感兴趣,便也分他们一碗。但愿他们吃了我们的粥,再打人时,能下手轻一些。”   “喏。”   所以,今日真的是赵灵微的生辰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想要找一个借口,找一个理由,给自己三天的时间来想出一个解决之法。   她开始命身边的千牛卫和千鹘卫同她一道,翻阅起这些使团队伍中带着的典籍。   可她原本的目的是过来和亲的。   被她带来这里的书籍,也是以医书和讲述生产技术的书为主。   在此情况下,那些典籍仅半日便被他们翻完了。   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帮助到她的内容。   赵灵微不信,便自己一个人将那些书又翻了一遍。   到了第二日时,向天鸽便来制止了她。   向天鸽说:“公主哪怕是在神都的藏书阁里,怕也是翻不出个答案的。因为公主现在要解决的问题,过去还没有人解决过。”   赵灵微则不见气馁,道:“在我之前,前无古人。但我若能想到解决之法,后世便都能学我的法子。”   那些去送粥的美人们去了又回。   今日,厨房煮的是腊八粥。   许多身在笼子里的商奴们一看到这简单的粥,竟是都被激起了思乡之情,也唱起了大商的歌谣。。   待到美人们回来之时,心里都既是高兴,又还伤感。   赵灵微站在廊下看了她们一会儿,便又回到案前,用笔在纸上写下那些潦草之语。   第三日,灵武郡内的奴市贴出告示。   从今日起,一直到春分之前,奴市的开放时间缩短为每日一个半时辰。   想要买人的,以及想要卖人的,都只得在规定的时间内交易。   其余时间,则不准开市。   如此新规一被念出来,便让卖主们都炸开了锅。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讨论一番,便看到了被贴出的第二张告示。   直至春分之前,各家卖主都可将奴隶租给灵武郡,让其在城中做事。   奴隶们可在开市时先在奴市中待人挑买,又在开市时间过去之后,去专人那里集合。   而此日租奴隶的报酬,则为灵武郡提供给奴隶们的一日两餐。   自始至终,告示中都没有出现“商”这个字。   也即是说,无论奴市中的奴隶来自何地,又是何种血统,灵武郡的城主都愿租。   这下,整个奴市才真的算是……炸开了锅。 第78章   “一会儿呢,我们会先让专人看看你们愿意租的奴隶。再给能通过检验的人发一块这样的小木条,可以绑在手腕上,也可以绑在脖子上。”   趁着现在还在奴市的开市时间,赵灵微派出的这些灵武郡内的低级文官就给卖主们解释起了租人的章程。   说着,那文官便摊开了手,向卖主们展示那些在两端打了孔,穿了绳的小木条。   一名卖主见了,直接就要用手去拿。   可展示小木条的文官却是立马又合起了手。   “看看就行了啊,别随便上手。”   卖主讪讪道:“我……我就是看着木条怎么还不是一个色的。”   “不是一个色,有不是一个色的道理啊。你们卖人,不还要按男女老少来分的么?怎么,我们租之前连分都不分的?”   卖主们:“是是是,我们这不是好奇么。大人,你们这都是怎么分的啊?”   那文官原本还想卖个关子,但央着他问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再加之,这事也不是什么机密,他也就说了。   “你们首先要注意的,就是一会儿会被发红色木条的。那些就是最身强力壮的男丁了,能砍树也能砍人的那种。   “拿红色木条的,你们如果要卖,得先来问问我们。到时候我们会派人在你们开市的时候专门看着的。我们同意了,你们才能卖。不同意,我们就自己当场买了。”   这些卖主们还以为那句“不同意”后面要接的是不许卖。   没想到是当场就自己给买了,他们当然是乐得同意的。   文官又道:“原色的呢,就是最普通的,什么简单的活儿都能干一点的。   “涂了蓝色的木条呢,就会发给手指灵活的,能流利对答的。   “黑色的就发给有一点特长的。比方说,能绣花的,会做衣服的,会一门手艺的,或者会读书写字的……”   在一个半时辰的开市时间之后,被灵武郡的新城主派来的那些人就到了。   他们推着小桌案和软垫、凭几。   也带着暖手炉。   “会说商言的在这里排队。”   “说魏言的过来这里。”   “能听得懂粟特语的来我们这儿!”   赵灵微没说她只租商奴,于是便把她手下的魏国人,还有会说粟特语的人都派了一些过来。   已然去奴市里送了三日粥的美人们也过来了。   她们似乎对这件差事感到很是好奇,也颇为感兴趣。   “阁下今年贵庚?”   但这样的话在那些被掳来魏国的平民百姓看来,就太端着了。   于是美人们便很快换了一句:“你多大岁数了?”   她们得把这些人是男是女,年纪、以及家在何处记录下来,而后再把公主殿下给她们写的那套流程过一遍。   这些美人们原本是伴着赵灵微的陪嫁媵妾。   因而,也是识那么几个字的。   但,识的也未必多就是了。   这不是,在眼前那个脸上虽然脏,却是已然能透出几分秀气的郎君说起自己家在何处的时候,那位美人就被难住了。   她小声地问旁边的几位美人,麟州的麟字怎么写。   可身旁的几位美人都是犯了难。   那郎君便说:“我来写吧,我会写。”   说罢,此人便用他用袖子包了包已然生疮的手,写下了工整的“麟州”二字。   “呀,那么难的字你都会写,你肯定得拿黑木条。”   这些被赵灵微派来收人的,按照奴隶们所属的卖主,将其体貌特征以及所拿到的木条颜色都记录下来。   待到确认无误了,便两边都按个手印,再盖个章。   往后,他们就按照这张纸来交接。   由于这是第一天来登记,因而便花了更长的时间。   而负责领人的将他们带走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去吃饭。   毕竟,吃饱了才好做事。   这一天,他们收上来的,便已然有六百七十九人了。   他们被派去修损坏了的城门,被派去扫雪,被派去进山砍树。   而那些领了黑色木条的人,则被带到了赵灵微所在的府邸,让公主亲自看看。   她问了那些被人从大商掳来的人几个问题。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些人里竟有六七人是能识文断字的。   除此之外,还有会手艺的工匠。   而在那些商奴之后,则还跟着一个高鼻深目,皮肤偏深,却是长得很俊的小伙子。   “大人,我会跳胡腾舞。”   此人一开口,便说了一句粟特语。   而后,他就直接在赵灵微的面前跳起了舞。   跳跃、腾踏,身姿健雅。   赵灵微:“……”???   男子会跳舞,何时就算特长了?   赵灵微按了按额角,问边上人:“谁给带来的?谁给他发的黑木条?”   当赵灵微把这句话换到魏言的时候,就有人举手了。   那人委屈地说道:“殿下!他刚刚不是那么跟我说的,他说他会算数!”   这名开始时还和赵灵微说了粟特语的年轻男子从善如流,用魏言说道:“大人,我也会算数。”   赵灵微这才来了些许的兴趣:“这么说,你还同时会说两种语言?”   怎料此人看到赵灵微展露笑容的样子,竟是夸张地做出了近乎晕眩的样子。   他这便又换到了商言:“大人!您实在是太美了!您比那个收了我钱的奴贩子说的还要美!我其实是来自荐枕席的!”   赵灵微:“……”   此人名叫康朝明,乃是在灵武郡内做生意的粟特人。   前日他与几个兄弟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听闻了落入奴市的“白天鹅”的故事。   这不是,今天他听说赵灵微命人发出告示,便猜到了其中缘由,花钱把自己……给卖了。   当他用一口流利的商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给说了一遍之后,赵灵微简直目瞪口呆。   同在一屋里的美人们都笑了起来。   而沉琴则更是高兴。   她原本就嫌贺楼君太过霸道,也和公主殿下身边唯一的侍君有些不那么对付。   此时见了康朝明,她便更是起哄道:“公主,我见此人相貌堂堂,又懂事。饭都已经给他吃了,公主不如就用一用他吧。”   用、用一用?   怎么用!   沉琴你给我好好说说,这人分明是来自荐枕席的,你让我怎么用!   眼见这些美人们全都在以袖掩面笑她,赵灵微只得清了清嗓子,对康朝明说:“也罢,今晚你就留下来。”   康朝明的眼睛亮了起来。   由于他长着极为浓密又卷翘的睫毛,眼睛那么一眨,竟还有几分动人。   可赵灵微随后便接着说道:“你既然会跳舞,晚上就去军营劳军吧。”   康朝明:“?……?……?”   赵灵微又道:“你骗了人了,就要跳得好一点,才有第二顿饭吃,明白吗?不然,别人今天都有两顿饭,你就只有一顿饭吃了。” 第79章   向天鸽:“公主,这几日每晚都在军中跳舞的那个,臣觉得不错。”   这天,向天鸽陪着赵灵微一起,在城中视察。   先前一直都没修起来的城门,如今已被工匠领着那些人修得七七八八了。   城中的积雪也有人扫了。   那些人多的街道看起来干净了。   人少的街道,则不会再需要人蹚雪而过了。   之所以能够在几日之内就把事情做了那么多,其实是因为事情少,做事的人却多。   在太阳落山之后,赵灵微会让那些领队的人过来见她。   她让那些人和她一起用饭,也和她闲聊一番。   赵灵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语带幽怨:“这几日我做的事也不少。为何向正使就只看到了一个跳舞的小子呢?”   向天鸽:“因为他的胡腾舞跳得着实是妙啊!这两天臣和达奚将军可是每日都去看的。”   通过这些闲聊,赵灵微能够知道,一些人,手上没有足够的扫雪铲,也帮不上忙去修城墙。   他们其实就只是跟在后头,看着。   那她该少租些人吗?   当然不。   她想要的,又不是用最少的人,干最多的事。   她要的,不过是这些人不在开春之前不被饿死。   顺带,再让他们付出点劳动。   她得让人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白白得来的,也并非是应当的。   于是她便在街上查看起来。   既是来看看这几日来的城中的变化,也是要想一想她还能让这些人去做些什么。   只不过,赵灵微在用心看着四周,向天鸽却是在用心“纳谏”。   就好像劝皇帝选妃、劝皇帝雨露均沾、劝皇帝生孩子的那种……纳谏。   赵灵微:“我看这里卖各类布料的人不少,衣服铺子却是都看不见。也许……可以试试开几间量体裁衣的铺子。”   向天鸽:“不错,正好可以让那些手巧的男男女女先给康朝明看看。跳胡腾舞光用他那身衣服可不行。衣带要有飘逸感。   “哦,还要有四四方方的那种小毯子,那可是跳胡腾舞所必须要有的。”   赵灵微深呼吸了几次,却是一下没开口。   那反倒让向天鸽感到忧心忡忡了。   向天鸽:“怎么?弱水三千,殿下就只取贺楼了?如此甚是不妥啊!   “贺楼楚原本就个性极为强势,殿下若还不找人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殿下不是非他不可,臣担心,他以后会蹬鼻子上脸。”   说完贺楼楚,向天鸽就立刻说起了康朝明。   向天鸽:“那康公子就不一样了。个性柔顺,人却热情,还懂事。他说话甜,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偏生,还有点小脑筋,一般人也欺负不到他。哦对,长得也是真的俊。这粟特人,可真的就是不一样。”   赵灵微原本是想打断向天鸽的。   可谁让向天鸽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有趣了呢。   赵灵微笑着听完那些,说道:“自荐枕席不过是他过来我们这里的借口。他学了我们大商的典故,想要用来博我一笑。这两天,我已经对他旁敲侧击过了。”   向天鸽紧张起来:“如何?”   赵灵微:“他家有不少人都在这一带做生意。王城那边已经乱了,他想弄清楚我们灵武郡是怎么回事。商队又是不是还能继续往这边来。”   向天鸽:“此人居然有如此居心?”   向正使的反应极为夸张,仿佛是要与对方立刻撇清关系。   接着他又谨慎地问道:“需不需要臣去把他……给做掉?”   赵灵微:“……”你怕不是忘了,一句话之前你还想扶此人来打压哑巴一番?   赵灵微看了向天鸽一眼,而后……就一鞭子抽在了向天鸽的坐骑上。   随着向天鸽鸡叫着被马儿带远了,赵灵微这才是清静了些。   此时被带着去修城门的人刚好换岗回来,负责扫雪的一队人也恰好扫到了她现在所在的这条大街。   赵灵微本就貌美。   并且,那也绝非是出生在小门小户的寻常女子所能够拥有的美。   如今,她又是骑着一匹看起来极为健硕的白马。   连马儿的身上都戴着黄金与宝石的饰物。   如此,自是轻易便能吸引到许多人的注意。   负责扫雪的那队人之中似是有人认出她来了,面上带着感激,呼唤起她来。   “公主!”   那是商言中的“公主”一词。   赵灵微刚要对队伍中如此唤了她一声的女子露出笑意,便听到队伍中的商人以及魏人都如此呼喊起了她。   再然后,那队原本正要去吃饭的,负责维修城门的人便也在领队的带领下绕回了这里。   他们都高呼起了商言中的“公主”一词,且在赵灵微的周围跪了下来。   如此情形,便不再是简单的问好了。   沿街的商贩们看到这些人跪了下来,或用商言,或用魏言说出感谢“公主”的话语。   他们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自己是不是也需要跟着这样做。   他们也不知,若是不这样做,城主是否就会降下罪来。   在赵灵微的示意下,跟着她一起出来的护卫们便下了马,将那些人一个个地都扶起来。   酒肆、饭馆里的人则从店里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盯着这一幕。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跪拜新来的城主。”   “骑在马上的那个?看起来年纪很小啊。她那长相,是异族?”   “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但那些人好像都在喊她‘公主’。”   “这事我知道!她好像是好多年以前嫁来我们魏国的大商公主的后人。”   “不是说这是刚嫁过来的太子妃吗?”   “不能吧?我们哪里有太子妃啊!”   “就,之前商女皇不是又嫁了个公主过来吗?”   那些跪着对赵灵微说感谢的人起身了,围聚着的人却越来越多。   许多藏在了街巷伸处的,眼睛仿佛饿狼一般的人便是在此时一冲而上。   负责护卫赵灵微的千牛卫与千鹘卫见此情形,连忙将赵灵微围了起来。   由于这些人的人数太多,护卫们似乎十分紧张。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看了看周围的地形,三两步攀上房顶,在占据了高点后取下弓来。   但就是在形势看起来一触即发之际,那些从暗处冲过来的人便学着先前奴市里的人,跪在了那里,高呼起了“公主”。   其中领头的那人,赵灵微见过。   他便是那日被城中的巡逻队像赶羊一样往城外赶去,却是发了狠,一把抓住鞭子就和人打起来的流民。   “公主!”   那人用拗口的商言这样唤了赵灵微一声,而后就用魏言说道:“我们自愿为奴,只求城主能让人不要驱赶我们,再给我们一顿饭吃!”   而后,那句“公主,我们自愿为奴”便在这条灵武郡内最热闹的街道上响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   “现在这桩事,麻烦大了。”   “先前公主说要向奴市卖主租奴的时候,我便已有此顾虑。没曾想,事情竟来得这么快。”   “依我看,这件事绝不能答应下来。那些流民也根本就不该带回来在后院放着的!这么做,简直后患无穷。”   “向正使,话不可这么说。奴市里的那些人,是待人来买的奴隶。他们只属于奴市的卖主,如此人等尚能在我们这里以工易食。可那些流民自愿成为公主的家奴,却被我们拒之门外。这道理,说不通的。”   “嗨呀,你管这道理说得通还是说不通?我只知道,这口子不能开!”   守将官邸内,向天鸽与仇怀光陷入了争论。   达奚嵘原本是在军营之中的。   待到他接到赵灵微的传唤,便带着康朝明一起来了。   灵武郡的军营里原本就有一定数量的粟特人,康朝明的魏言和商言都说得不错,便被达奚嵘抓来做译语人了。   于是向天鸽与仇怀光在那儿争论起来。   达奚嵘则是坐在回廊边,听着康朝明给他做的传译,眼睛则盯着这会儿正在出声的那人。   随着仇怀光与向天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各自看法,达奚嵘的目光便也在两人之间来回挪动。   很快,达奚嵘也加入了战局,说他认同仇怀光刚才说的话。   “我就说说奴市里那些被发了红木条的人吧。现在我的部下带着他们或上山砍柴,或在军中操练。待到这些人训好了,我若想把他们收过来,还得殿下花钱问那些卖主买。   “可那些流民之中也有体格不错的人啊。他们很多人甚至原本就是和队伍走散了的魏国误认。怎么,他们来投靠,我们反而就不要了?”   可达奚嵘作为仇怀光的暂时盟友,却是两人间语言不通。   仇怀光都还没能说上一句呢,向天鸽就焦躁地说道:   “你懂什么?这些人我们要是收了,现在在外头的那些流民就都要向我们灵武郡里涌了!到了那时候,要是每天都涌进来上万流民,我们怎么办?那才真的叫一发不可收拾了!”   赵灵微没有进到暖和的屋子里。   她就站在离三人不那么近,却也并非很远的地方,靠着廊柱。   公主殿下仿佛在听着三人的争执。   又似乎……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   此时那名先前还打算让她成为城中“贵客”的石姓副将刚好要经过。   他深怕自己被牵累进去,就像丧家犬一样快步走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赵灵微叫住了。   “石将军。”   “是……末将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不过几日而已,这名石姓副将已然知道了赵灵微的手段。   先前的傲气与不服气,自是也不复存在。   “你现在就命人把灵武郡内还有多少存粮清点出来。”   “是!”   “连夜清点。待到你清点结束之后,我会派人去抽验。要是报上来的数目有问题,我定唯你是问。明白吗?”   “末将明白!”   在那名石姓副将离开之后,赵灵微又看着三人吵了好一会儿。   他们时而三人之中两两相帮,时而则各执一词。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各有各的顾虑。   这些道理和顾虑都是真的,也都是摆在眼前的紧要之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是难以说服彼此。   待到天色都开始渐渐暗下,府里的奴婢们也为他们掌起灯,赵灵微便在那灯火的映衬下走向三人。   她那近乎剔透的皮肤被映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那也让她整个人都被染上了暖意。   此时的赵灵微看起来既让人心生亲切之感,也让身处绝境中的人想要走上前去,诉说心中凄苦。   在她作为和亲公主从神都出发之时,这位头上戴着重重凤冠的皇室之女,脸上还是有着些许童真的。   那是在她的这个年纪还未褪尽的美好,也是其身处的繁华神都对她的馈赠。   可现在,那些却没有了。   此刻,她的眼睛里,懵懂已不复存在。   “诸位,我意已决。”   她说:“我决定,收留他们。今日这些说出甘愿为我之奴仆的人,我收。在今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涌入我灵武郡的流民,我也收。” 第80章   赵灵微的这句话是用商言说出的。   是以,达奚嵘只听懂了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向天鸽几乎是立刻就要说出反对。   仇怀光显然也在惊诧之后有话要说。   但那些都比不上康朝明眼中的震撼。   这名总是在西域、大商与魏国之内往来经商的粟特人不禁动了动喉结,也抿起了嘴唇。   他的那双眼睛即便在粟特人里,也是格外深邃多情的。   而现在,这双眼睛却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地动山摇,甚至是一次扑不灭的山火。   他已然如此,赵灵微却还温和有礼地对他说道:“康公子,我无法在说出接下去的那番话时,同时顾及到商言与魏言。还请康公子替我为达奚将军好好传译。”   康朝明连忙低下头来,说道:“是。”   赵灵微:“从我还年幼的时候起,我便一直听到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王土究竟是什么?自我来到魏国,我就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个问题。王土指的是真的只是土地吗?还是土地上的人?   “我大商子民以农耕为生。对我们来说,王土便是土地。但自我们丢失了通往西域的走廊地带后,西边的定西四镇实际已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军队与补给也到达不了那里。   “可生活在那里的人,哪怕长相与我们截然不同,却也依旧还相信自己是启朝子民,替我赵启一族镇守着那里。对于他们来说,王土便是人。   “如此可见,王土既可以是土地,也可以是相信着王土的人。”   赵灵微在此时提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却没有人会认为她现在所说的,是与先前他们争论的问题无关紧要的话。   赵灵微又道:   “先前,我在经过奴市时,因我大商子民的痛哭声而感到心中悲恸。我想要救他们,可我却也明白,我不可只是去搭救那些商奴。   “因为,我早已不止是大商的公主。现在,我既以魏国太子妃的身份自居,也是灵武郡的一郡之守。是以,我救他们,我救魏国人,我也救助受困在那里的他国人。   “于是今日白天,他们便全都用商言中的‘公主’一词来唤我。诸位何不想想,若我也能够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民、部族,且庇护他们。他们会否也一同称为我为……‘公主’?”   说着,赵灵微笑了。   她说:“届时,我所在之地,便是‘王土’。”   只要她能挨到春草生出之时,便能有牛乳,有奶酪。   而她只要手中有人,便能种下她带来的那些蔬菜瓜果、以及谷物。   若她不放手一搏,又怎知冬夜过后,是洪水滔天,还是万物生长?   *   城主收下了那些已然被驱赶了多日的流民。   ——这条消息不胫而走。   城门被修好了。   但灵武郡的大门,却反而对那些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打开了。   先到来的那些人被指挥着去砍伐树木,用以建造房屋,或烧柴取暖。   他们也被派去赶制帐篷,赶制衣服,赶制鞋子。   守将府邸的菜式规格被降了好大一截。   自赵灵微往下,每日午食的菜谱有两素一荤一汤。   而到了晚食,因为晚饭过后便不需再干重活,因而这顿饭他们就只有一荤一素一汤。   至于府中的金饰以及宝石,则被一件件卖掉,用以换取更多的存粮。   第十日。   赵灵微开始用那些流民,为灵武郡筑高墙。   当她站上城楼,向王城的方向眺望而去,会发现已有比前几日更多的人正向着他们这里而来。   他们之中有零散的民众,更有成群结队的小型部族。   那些由小部落长所带着的人群并非为了食物而来。   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帐篷。   只是王城的那一带,战事规模已然很大。   为了避难,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原先已经定下的过冬之所。   这些人也只求赵灵微能够在灵武郡的城外给他们一处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   让他们得意与城中的人交换商品。   待到冬雪消融,或战事稍缓,他们自会离去。   达奚嵘向赵灵微建议,不要以对待家奴的方式对待这样的部族。   “殿下可将他们当成是到我们家来做客的朋友。若我们热情招待,他们也可以帮我们做一些事,但那只是帮助,而并非听令。”   赵灵微采纳了达奚嵘的建议,也亲自带人为他们送去了柴火,以及腊肉。   而后,这些人也回赠了她一些奶酪以及肉干。   “‘公主’,我看你的人白天都在城墙上敲敲打打的,还在垒石头,这是为何?”   赵灵微刚喝了一口马奶酒,就被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这些人虽是魏国人,却是从属于魏国的小型部落,所说的语言也并非魏言。   但幸好,康朝明也能听得懂这些人的话,可以做赵灵微的译语人。   赵灵微道:“我担心王城方向的战事会打到我们这里来。所以在加固城墙,也将它造得再高一些。”   那人听完康朝明的传译,便笑了,说:“他们过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去,不就行了吗?”   部落长又道:“我看我们这魏国啊,就是因为学了南边的人,又是建城,还又造了那么一座座的城墙,才渐渐不行了。我们以游牧为生,自然是要跟着水草走,哪能总是待在城里。”   这部落长也真是喝酒喝高兴了,就忘了赵灵微便是南边的人。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被自己的妻子提醒了一番,这才反应过来,讪讪一笑。   赵灵微却是笑着摇起了头,示意对方她并不在意。   可这样的一番话,却是让赵灵微有了新的感触。   整座城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准备着敞开怀抱,接纳那些过来投靠他们的人。   而后,赵灵微下辖的文官与武将便会为这些新来者找到事情做。   这天,赵灵微又登上了城楼。   她向着王城方向眺望了一会儿,而后就在城楼上接着往前走,直至她来到能向朔方郡眺望而去的地方。   赵灵微从暖和的袖筒里拿出童缨给她发来的信。   ‘自公主走后,贺楼公子便一直都闷闷不乐。他一日凶过一日,也只知在军营练兵。见了奴,他也不说话,似是在等奴对他说公主的消息。’   ‘今日奴要给公主寄信,便问他,是否有话要奴带给公主。他却不发一言的就走了。’   ‘公主,奴以为,贺楼公子必是生了公主的气了。奴今日就画了一张贺楼公子这几日来最常有的模样。供君一笑。’   在那张信纸的后面,果然便附了一张童缨画的小画。   童缨其实并不擅长作画。   是以,画中人和贺楼楚其实并不像。   童缨显然是把人给画丑了许多。   然而那不高兴的模样却是与之极为神似。   以至于赵灵微一看到这张画,便能凭借她对贺楼楚的了解,想象出哑巴那不高兴的模样。   那可真是很不高兴了。   哪怕让她坐在这人的怀里,柔声细语地哄好些时候都怕是哄不好的那种不高兴。   怕了怕了。   她可真是怕了。   于是她不得不在给童缨回信的同时,又单独也给哑巴也写了一封短信。   集合的号角被吹响,赵灵微也便走下城楼。   那是她挑选出来的,身形看起来较为孔武有力之人。   他们即将被送往朔方郡。   既然她的贺楼君擅长练兵,那她便把这些人交给贺楼楚吧。   第十五日,   朔方郡。   一只黑色的鵟落在贺楼楚的臂膀上,为他带来了由怀朔镇传来的消息。   ‘坚、宏皆已败。宝则退走北方。经此一战,缺之威望骤升。太子何日出?再不复现,吾且去投缺也。’   拓跋缺此前虽也有戍边,然而他戍的,却是魏国与大商之间的边镇。   与成名已久的两位兄长相比,拓跋缺在魏国向来就没什么声望可言。   然而他却是如此迅速地解决了拓跋坚以及拓跋宏,逼得原本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拓跋宝再次退走北方。   此战之后,拓跋缺的威望自然会升到一个极其可怕的高度。   这不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已经很为其感到担心了么?   贺楼司繁甚至还扬言,自家外甥要是再不出来,就别怪他率领怀朔镇军民投奔拓跋缺去了。   但……   还不是时候。   拓跋子楚虽还年少,但他在打仗一事上,却是有着天然敏锐的判断力。   他同时也知道——打仗,是与人相斗。   太子殿下知道如何激励自己的部下。   他也知道在什么样的战事上应当派上何种性格的人。   子楚殿下既有如此能耐,便也必然知晓,应当如何与自己的对手在心性上较量。   现在还不是他与自己的那位叔叔决战的时刻。   他需要等待,等到拓跋缺再骄傲自满一些。   只是……   他虽明白应如何与自己的敌人比拼心性,   却是不知该如何“对付”他喜欢的女人。   太子殿下将那封信捏成一团,却将手中龙雀天戟在手中转了一圈后插入雪中,小心地取出被他随身带着的另一封信。   ‘贺楼哑巴,你可真是个哑巴。都那么多天过去了,也不知道要让童缨跟我说你想我了么?你要是再不想我,我就不回来了。’   他对待这封信的态度是温柔的。   可这封信上写着的话却是让他看一次,气一次。   那双总是很能把赵灵微迷住的琉璃色眼睛此时看起来凶狠极了。   你敢!   一月之期后,你若是敢不归来,我就带人杀去灵武郡,把你抢回来。   拓跋子楚提起他的龙雀天戟,回到军帐之中。   在他的桌案上,放着许多张写着潦草字句的纸张。   那些纸上或被写得密密麻麻,或是大笔一挥,就只写了一句话。   但若走进了一看,便会发现这些纸上从头到尾都只有三个字。   何日归?   那俱是拓跋子楚用左手写下的。   因为他想要以贺楼楚的身份去问公主殿下。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愿回来?’   可现在,他却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太子殿下终是用右手提起笔来,写下了那锐气逼人的三个字。   何日归! 第81章   “恭贺大将军!”   “恭贺大将军!”   “恭贺大将军!”   王城内,文臣武将皆来恭迎战胜归来的摄政大将军,拓跋缺。   只见拓跋缺身披战甲,右手持刀,左手则拎着两颗人头。   他骑着马,从王城的城门一路进到曾经金碧辉煌的宫城。   宫城虽已残破了许多,可屋檐上的积雪、破败的宫殿、以及那威严的军队却是为此处增添了一份别样的美。   “近来摄政大将军在外征战,可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拓跋缺:“哦?怎么说?”   “出了好几个冒充太子招摇撞骗的。光我们知道的,就有三四个了。其中一个不光没弄对面具的颜色,连龙雀天戟到底是单刃戟刀还是双刃戟刀都没弄清楚。   “这人遇上了子楚太子的部将阿史那金,自然是被打得满地找牙。”   作为拓跋缺极为倚重的谋臣,魏玄冲听到这句都没能忍住,直接就笑出声来了。   可很快,他便在听到了下一句后认真起来。   “还有人冒充太子妃的。就是那个嫁过来和子楚太子和亲的太和公主。”   魏玄冲和拓跋缺对了一眼,而后便问道:“你怎知那是冒充的?”   底下那人很快便答道:“因为那女人身边还有不少魏国武人。而且之前在灵武郡冒充太子的人刚走,她就过去了。   “再且,康公子也有差人来报信。说他已经去看过了,那女人刚在灵武郡出现的时候,自称是上一代和亲公主的后人。可没过几天,就又对外说,她是太子妃了。”   如此说来,那的确是不太可信了。   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更为重要的事,或许还是把那及时退走的拓跋宝给料理个干净。   但魏玄冲也说道:“还是把那人假冒太和公主的消息整理一番交给我吧。我好拿去给豹骑将军。只要他不无欲无求,对我们来说便是好事。”   第二十日,   灵武郡。   “报!乌维扎率部八百七十六人来投!”   “报!游士崔谦率友八十三人来投!”   “报!檀斛槐率部五百三十九人及……”   守将官邸内,赵灵微穿着一身利落的胡服,与身边的武将们一起讨论着魏国北方的局势。   而那些通传之人也将刚刚得到的消息送至官邸之中。   这样的消息既是好消息,也可以是坏消息。   “‘公主’,这几日前来投奔我们的人已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哪怕有朔方郡的粮草支援,恐怕我们也很快就会难以为继了。”   “我知道。”   说着,赵灵微呼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地图上那座她已然盯了很久的城。   “那就去把安定郡给打下来吧。那是魏国北部最大的粮仓。只要拿下它,我们就不会再愁粮草不够了。”   赵灵微此言一出,立马就让周围出现了一片的倒吸气声。   “可……可那是摄政大将军派重兵把守的地方。”   “我知道。”   赵灵微又把那三个字重复了一遍。   她说道:“反正我们在这里已经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拓跋缺怎么也该知道我们了。那倒不如趁着他现在还腾不出手来,一举拿下安定郡。”   很快就有人问赵灵微,若他们真的把安定郡都给拿下了,那和告诉拓跋缺他们起兵了,又有什么区别。   赵灵微答道:“没区别。就是要起兵的意思。”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赵灵微的心中竟没有豪情万丈。   但她倒是有些感慨,感慨人生的境遇。   因为,她在三个月之前,还只是神都城内一个地位尴尬的县主。   而在一个月之前,她虽已隐隐有了一些预感,却也没想到,当她真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如此的云淡风轻。   仿佛她为这一天已然准备了十年、甚至二十年。   但事实上,这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仅此而已。   此时此刻,达奚嵘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是如此清晰地在她的脑中响起。   ‘必要之时,殿下或可令贺楼楚假扮成太子。如此,便可一呼百应。’   在她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实际已经对其感到心动了。   但她却也对此有着诸多的顾虑。   她既是在顾虑着真正的子楚太子,也是在顾虑着贺楼楚。   若此事能成功,自然是皆大欢喜。   可若失败了,她或许还能有退路。   而她家哑巴,却是只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只是……现在的形势已然逼得她不能再接着瞻前顾后了。   她必须得踏出这一步。   哪怕,之后会是洪水滔天。   ‘与我成婚后,你才真的就是我魏国的太子妃了。’   赵灵微坐上马车。   当她想起贺楼楚对她说出这句话的模样时,她便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在心中说道:好,我应你。   这一天,正好就是赵灵微来到灵武郡的第三十日。   没错,公主殿下虽然心中记得她与贺楼楚的三十日之约,但她却没把花费在来回路上的时间也一道算进去。   在她的车队出发了大半日之后,一名从朔方郡快马加鞭星夜赶来的传信兵便到了这里。   “我这里有贺楼公子要我交给太子妃殿下的书信!”   “朔方郡有信给‘公主’?太不凑巧了,公主今天早上就出发去朔方郡了。”   所以,那封贺楼楚要传信官交给赵灵微的书信上都写了什么?   由于担心朔方郡中有要事相告,这封信就被辗转传到了达奚嵘的手上。   他打开信札,却发现里头只有带着杀气的三个字。   ——何日归!   达奚嵘:“……”   看到了这三个字的达奚嵘,不禁哆嗦了一下。   等等……贺楼公子的字,何时写得这么好了?   *   “牛羊各三千头。战马五千匹。绢布,一万两千匹。战奴,一万人。若摄政大将军能将这些物品赐予末将,末将必将把太和公主双手奉上。”   赵灵微照着她拟的单子念了一遍,并问向天鸽感觉如何。   向天鸽:“臣以为,还可以再加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这么简洁,看着不太像是步六孤弗会提的。”   赵灵微稍稍回想了一番在她进城后就只活了一宿的步六孤弗,觉得向正使似乎说得有理。   但随后,她又带着些许的不确定,问道:“可……拓跋缺当真会带着东西来换人吗?”   向天鸽:“殿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灵武郡闹出的动静实在是有些大。既然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对策,不如就借着步六孤弗的印信,再迷惑拓跋缺一番。”   赵灵微认真思索了一番,道:“有道理……”   此时他们离朔方郡已然很近了,威武的号角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但那似乎是他们先前还从未听到过的音律,让赵灵微感到有些奇怪。   向天鸽便说:“殿下,臣出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赵灵微点了头,并在向天鸽出去之后默默地头疼起来。   说起来,她和她的贺楼君应当都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也没联系过了。   就连她让人带给贺楼楚的“威胁信”,他也没理会。   她这边是已经想好要和贺楼楚合力起兵了。   并且,她也已经和她在灵武郡的部下说了——她这里,有“太子”。   可万一……贺楼哑巴又有反复了呢?   赵灵微越想越觉得此事并非没有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越是靠近朔方郡,就越是……心中慌张。   有许多事都是促成她在此前逃也似的去了灵武郡的原因。   她原本是想要借着这一月之期,把事情都想清楚的。   可她一忙起来,却是把那些都给忘了。   更忘了……她在离开朔方郡之前,好像还在与对方……冷战呢。   而当公主殿下在心烦意乱之下闭上眼睛,有一串画面便浮现在了眼前。   那是……贺楼楚在带着她练刀的那一晚。   她在哑巴给她按了好久的胳膊和腿之后,玩笑般地用直接碰了哑巴的喉结一下。   可是,贺楼楚却好像生着气,就走了。   她脱了中衣,就只是穿着一件亵衣站到了铜镜前,并在铜镜前将那亵衣也脱去,带着些许的疑惑看向镜中的自己。   对,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怀疑……哑巴可能不喜欢她这般的模样。   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要是哑巴对她不是那么的……感兴趣?   她又是不是该认真地问一问对方?   然后,他们就做一对情深义重的假夫妻?   一想到这里,那份委屈感就又浮上了心头。   向天鸽那慌乱的喊声便是在此时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殿下!殿下!!”   若不是她的马车并没有停下来,外头的卫兵也没有结阵,光是听向天鸽那惊恐的喊声,赵灵微还以为向正使这是看到拓跋缺了呢。   “殿下!!贺楼楚要反啊!”(粟特语)   赵灵微:“你在胡说什么呢!”(粟特语)   不对!   我为什么也要跟着一起用粟特语说话。   然而赵灵微刚要用商言对向天鸽说一句“你给我好好说话”,向天鸽的下一句话就已经到了。   向天鸽:“他带着大批人马冲过来了!”(粟特语)   赵灵微把马车的帘子一掀,便喊了一声“停车”。   趁着贺楼楚还没到自己跟前,赵灵微便急忙训起了向天鸽。   “不要乱说话!我回来了,他派人出城来迎我,难道不是一种高规格的礼节吗?”   然而赵灵微话才说完,便感觉到马车车轮下的地都有些晃了。   她一抬头,便看到远处那人数众多的骑兵队伍。   赵灵微:这、这规格……好像是有点高得过头了?   幸好,冲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人很快便吹了一声哨音。   在那之后,他身后的骑兵队伍便慢慢缓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人继续向此处冲来。   赵灵微只得深呼吸了一番,并被向天鸽搀扶着下了马车。   在仇怀光的放行下,贺楼楚单人匹马地冲进他们的队伍中,并在赵灵微的身前勒马而停。   不知为何,看着贺楼楚这么向着自己一路策马而来,赵灵微竟是觉得……心里挺虚的。   当马儿在急停之后发出那声嘶叫时,她则更是用力闭起了眼睛。   她好似担心马蹄会踩到她。   好一会儿之后才复又睁开,抬起头来看向那人。   “你失约了。”   太子殿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晚了八天。”   此时拓跋子楚已然背上了龙雀天戟,腰间也挂着那张她交予孙昭的面具。   见此情形,赵灵微便知孙昭已然安全归来。   ‘不害怕不害怕,我的人已经回来了。’——赵灵微这样对自己打气道。   她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一些:“我在灵武郡……就待了三十天。一天也没多。”   怎料,她的这句话竟是让骑在马上的人冷笑一声。   接着这人就直接把她抱上了马。   “看到我命人给你送去的信了吗?”   “什、什么信?”   赵灵微脸上的疑惑看起来还是很真的。   毕竟,此事她是真不知。   拓跋子楚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说道:“无妨,没看到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怀朔镇。”   去、去哪里?   赵灵微见这人好像真的是不对劲得有些厉害,便连忙说道:“我、我有话想对你说。我们先回城好吗?”   公主殿下的这句话已经问得很小心翼翼了。   可是抱着她的这人却也不回答她。   眼见着马儿已经开始奔跑,就这么横坐在马上的赵灵微实在是有些担心自己会被颠下马去,便一下搂紧了对方的脖子。   但这么样的一个动作,居然就让这人的态度软化了一些。   赵灵微一见有戏,便试着又亲了一下贺楼楚的脖子,软乎乎地说道:“先回城。有话我们好好说。好……好不好?” 第82章   公主殿下在灵武郡众人的面前自是可信且可靠的。   然而真当她站在了贺楼楚的面前,那就又是娇小可人的了。   是以,当她这么侧坐在马背上,想要去亲一下贺楼楚的脖子,便是很吃力的了。   好容易才够到了那么一下,就很快又落下了身子。   可贺楼楚却又问她:“想要先回城?”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赵灵微点头。   贺楼楚于是说道:“那就像刚才那样亲我,不许停下。”   不等赵灵微说些什么,他就盯着怀里的公主殿下,道:“一停下来,我们就往怀朔镇的方向去。”   这时候贺楼楚已经带着她冲出公主殿下从灵武郡带来的护卫部队了。   见他们这就要冲向正面对着他们的那些朔方郡骑兵队伍,赵灵微连忙说道:“可好多人这会儿都看着呢。”   若是在赵灵微离开朔方郡之前,太子殿下怕是会对她说:“那就让他们看着。”   可他的太子妃那日在马车里哭着问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的样子还近在眼前。   拓跋子楚显然已经明白他的太子妃不喜欢这样。   又或者……起码现在还不喜欢。   因而他先是让赵灵微自己抱紧他,而后便把身后的披风扯了过来,将人给盖上,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贺楼楚:“好了。他们看不见了。”   赵灵微:“那你……那你抓紧缰绳。我、我得起来一点,够到你。”   太子殿下应了声。   赵灵微这才先是拉起了自己的兜帽,而后抓着马鞍,把自己的一条腿给先是放到了马鞍上,而后才跨了过去。   也真是亏得公主殿下本就擅长在马背上张弓射箭,这才能如此“艺高人胆大”了。   在她这样转过身来,面对着对方的时候,太子殿下可真是担心她会就这么摔下去。   因而便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   然而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光是这样坐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真的是让赵灵微没法一直亲着这混蛋的脖子。   她只好……把小腿压在贺楼楚的大腿上,这么搂着人的脖子跪坐起来。   用来指挥部下的哨音响起。   于是原本整齐列阵的骑兵队伍便从中间分开,让他们的主帅得以从队伍间穿行过去。   而赵灵微……也是在此时用力地搂住了她的“子楚太子”,让自己的嘴唇一直都印在了他的侧颈上。   她虽没想让印在对方脖子上的嘴唇一直动来动去的。   可奈何马儿一直在跑。   这便让她在贺楼楚的怀里一直撞来撞去的。   幸好,马背上的贺楼楚是真的稳,才没让两人一起摔下去。   可他却是被公主殿下这样给撞出了火气来。   没一会儿之后,赵灵微便觉得……她好像又被什么给杵着了。   就杵在那让她说不出口来的地方,还撞来撞去,蹭来蹭去的。   “哑、哑巴……”   这情形可真是让赵灵微觉得有些怕了。   但即便在这时候,她还是想着要向正搂着她的这个人求助。   她的吻停了,但贺楼楚却没有再威胁说要带她去怀朔镇了,而是用比平日里要低哑了许多的嗓音说道:“回府!”   从灵武郡回朔方郡,赵灵微在路上走了四天。   在回到了她在朔方郡的守将官邸后,她自是需要梳洗一番的。   可连日来都只是在军营练兵的贺楼楚,居然也去“梳洗”了。   待到太子殿下解决了那个甜蜜又恼人的小问题,又命人打了水,让他把身上都擦过一遍。   他再去找自家太子妃的时候,便发现对方已然换上了更为温婉的大商服饰,且手上正端着一个木盒,在看里头放着的书信。   “你来了?”   她仿佛就是在这里等着对方呢。   “我这里有子楚太子给我的飞鹘传书。虽然他从来都不爱回我超过二十个字,写来写去也就是那几个字,但……这里好歹有一些他的笔迹。你可以看着学一学。”   说着,她便把木盒子里放着的,由太子殿下给她写来的那些信取了出来,交到了贺楼楚的手上。   “你先前说,你想要做子楚太子,我当时没同意。现在……我便应了你了。”   太子殿下接过那些信,也低头看起了那些被他亲手放进了小信筒里的信札。   但他的那双琉璃色眼睛却是在此时变得更为危险了。   只是……赵灵微这会儿也是在强装着镇定呢。   故而,她反而没怎么敢去看对方。   她只知道,这件事就是贺楼楚想要的。   她若应了,对方便绝没有还能继续不高兴,甚至是和她发脾气的道理。   赵灵微接着说道:“我看卿卿的眼睛和魏国太子一样,都是琉璃色,就连身量也像。你还能把龙雀天戟用得这么好。不如……你便假扮那魏国太子,我俩一起,把魏国拿下来。   “到时候,你便是魏国主,我则是你的王后。若你还有别的喜欢的女人,我还可以允许你立妃。但你若有了后宫佳丽,我也得有侍君三……三十。”   赵灵微本想说侍君三千。   但一想就觉得那好像有点可怕。   她非得死在床上不可。   于是……她就想说侍君三百。   但她抬起头来,却发现哑巴看着好像也有点吓人。   她就那么一咬牙,说了三十那么小的一个数。   亏!   太亏了!   但不等赵灵微哀叹她说的数实在是太小了,能够仅用一只手就轻易把她抱到马背上来的太子殿下就一步步地逼近了她。   拓跋子楚都笑了:“你还想要侍君三十?备选何在?”   赵灵微:“你、你那么吓唬人干嘛?我不就和你先、先约定一下。以后要是再选,也不伤我们之间的感情……”   拓跋子楚:“先前你和我约定了三十日之期,却是迟了整整八天才回来。你要是和我约定侍君三十人,是不是往后还要再加八十?”   赵灵微:“倒、倒也不用那么多。加到总共一百就、就……”   随着眼前这人的逼近,赵灵微不禁一步步地后退。   然后她就撞到了身后那摆放着木盒的桌案。   木盒应声而倒。   哎哎哎,这可糟糕了。   先前她已经把放着子楚太子写的书信都给贺楼楚了。   现在里头还剩下的……不、不就都是她写给太子殿下的那些……那些黏糊糊的信了吗!   赵灵微连忙要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让她在写信时又照着多写了一份的“复刻信”给捡起来。   可贺楼楚却也并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趁着赵灵微正手忙脚乱着,便捡起其中的一张书信。   上面写着的,正是曾经打动了他的那句话——从今往后,我将与卿誓死相随,永不离弃。   子楚太子看着那封情书,陷入了冗长的沉思。   待到收好了那些信的赵灵微发现了贺楼楚手上拿着的那封信时,她便又是羞,又是窘迫,想要过来抢。   可她家哑巴却是退了一步,冷哼着问她:“这就是你对我说过的‘誓死相随,永不离弃’?”   赵灵微满脸的疑惑以及不可理喻,心道你怎么还真就给我扮上了?   怎料贺楼楚竟是把信折了几折便放到了自己的衣襟里。   而后,他则更是把赵灵微一把抱起,扛在了肩膀上。   拓跋子楚:“你们商人不讲信义。你说的话,我也不会再信。我们现在就去怀朔镇。”   赵灵微:“去什么怀朔镇!我是回来找你一起去打安定郡的!”   拓跋子楚:“去找我舅舅贺楼司繁。既然我说我就是子楚太子,你却怎么也不信,那我便去找个能让你信的人来和你说说清楚。”   赵灵微:“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拓跋子楚:“你想要安定郡,我给你打下来便是。但那也得等到我们在怀朔镇完婚以后才行。不完婚,你说什么都没用。”   赵灵微见府中已然有好些人都发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便不得不用手拍打起哑巴的背来。   她的确是拍打了这人的背了,可太子殿下却是直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臀上。   那“啪”的一下简直让赵灵微都气得喘起来了。   拓跋子楚:“别乱动。”   说罢,他便提起放在戟架上的龙雀天戟,又道:“再乱动,我就要当着别人的面亲你了。到时候,你可别又哭着说我欺负人了。”   可赵灵微哪是这么容易就会配合的人。   拓跋子楚不让她用手拍,那她就用脚踢了!   赵灵微:“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你说你是子楚太子,我却怎么也不信!”   随着“哐当”一声,龙雀天戟落在了地上。   而太子殿下也说到做到。   他把原本被他扛在了肩上的太子妃放了下来,并在府中好些人的张望之下吻起怀里的人。   拓跋子楚:“我说了,我就是拓跋子楚。那些你给我的信,也就是我给你写的。每一封我都能背得出来。还有你写给我的,我也都记得。”   他越说,越是觉得自家太子妃实在不是能让他省心,更不是一个能让他放心的人。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年纪不大却满嘴谎话的小骗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却还把他迷得把整颗心都给交了出去。   想到这里,他便是发起狠来吻怀里的人。   可城楼上响起的,那用来示警的鼓声却是从远处传了过来。   公主殿下先前已然动作幅度虽不大,花的力气却是不小的去拍、去推那人了。   但直到这串鼓声响起之后,他才真的停了下来。   当那双已然十分危险的眼睛对上赵灵微惊慌的脸,他便说道:“这鼓声的意思是,有敌来袭。”   可他又吻了吻太子妃的眼睛,告诉她:“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只是……这句话才一说出口,他就觉得不妥了。   这世间,显然已有两样事物让太子殿下无法不将其置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了。   一样,便是他曾经丢失过,而后复又寻回的龙雀天戟。   还有一样,则是他还未弄丢过,却是自己长着腿,能跑能跳也能勾男人、还能骗男人的太子妃了。   拓跋子楚道:“你跟我一起去。若情况并不危急,你就在城楼上等着我。”   太子殿下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为此次敌袭而感到担心。   但这会儿已然来到了城楼上的韩云归与孙昭却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看着那朝着朔方郡疾驰而来的兵马,心下一沉。   这……这黑压压的,怎么也得有上万人了吧。   孙昭问:“一万七八千?”   韩云归表示不认同,道:“两万一二千?”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接着,韩云归便走向城楼上摆着的军鼓处,又将示警鼓击了一遍。   如此鼓声便意味着:情况颇为危急。   朔方郡城外的驻军在听到了第一遍示警的鼓声时便已经迅速集结,并从朔方郡的三座城门分头进入城中。   现在,他们则更是因为再度响起的示警鼓而紧张起来。   远处正向着他们而来的,便是魏**队中极为精锐的一支了。   他们是子楚太子的嫡系部队,由阿史那三兄弟所统领的部队中的一支。   三兄弟中的三弟,阿史那雷听到这阵击鼓,乐了,说道:“城中那偷了龙雀天戟的家伙功夫不行,扮太子殿下也扮得一点都不像。没想到,这鼓声倒还有点意思。” 第83章   阿史那三兄弟率兵前来,并不是为了攻城略地。   他们此行的目的,恐怕就只是要来羞辱朔方郡一番。   并且,让此城之守将把那胆敢偷走龙雀天戟的无耻小辈交出来,也给他们个解释。   如此一来,他们在大军压境之后,便没有直接用上攻城阵法。   而是在朔方郡的城门前,叫起阵来。   “喂!城楼上的人听着!我们乃太子拓跋子楚之部下,阿史那风、阿史那金、阿史那雷!我们对朔方郡没什么想法。但前些日子,有个假扮子楚太子的鼠辈让我们给撞上了!”   此时韩云归刚刚击完了鼓。   他才一回到城楼的正中央处,便听到上面的译语人对那魏言做出的传译。   韩云归在假扮子楚太子的途中的确遇上了那么一队人马,且还同人打了一架。   听到此言,韩云归顿时……心下一沉。   这么多人,竟是我给引来的?   孙昭伸出手指来,对韩云归指指点点,仿佛是在对自己的这位好友说:你你你,就是你给惹来的!   然而底下的人又接着喊起话来。   “那人偷了我们太子的龙雀天戟!还戴了一张和我们太子一直戴的面具颇为相像的鬼面具!”   孙昭那指着韩云归的手,顿了顿,而后收回来,指向了自己。   我……?   韩云归乐了,笑着点起了头。   仿佛是在说:对,是你,是你,就是你。   那位前来叫阵的武将也真是胆子大得很。   为了让朔方郡的人能听清楚他的喊话,竟是自己一个人骑着马,来到了距离朔方郡城楼很近的地方。   他似乎是吃准了朔方郡内的人不敢对他放冷箭。   因为,在魏国,还没这种规矩。   若谁对前来叫阵的武将放箭,便是在主动挑起事端。   但……也有可能是此人的确是武艺高强到了如此地步,让他敢于自己一人进到城内弓箭手的射程之内。   那便是阿史那三兄弟里的三弟,脾气火爆的阿史那雷。   眼见着那人不断地在城下骂着难听的话语,城楼上的守城士卒都愤愤不平起来。   韩云归不禁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兄弟两下,问他:“嗨,这下,打算怎么打?”   “怎么打?”   孙昭抬起眉毛来,把韩云归的这句话给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问: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居然还来问我?   如此之后,他便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两声,憋出一句:“坚壁勿战以屈贼。”   话音刚落,朔方郡的城门便打开了。   连带着那能够让人跨越战壕的吊桥都被放下来了。   孙、韩二将俱是大惊。   孙昭连忙扒着城墙往下看去,而韩云归则是转头用魏言问道:“谁!谁下的令!”   说罢,他连忙拉起译语人,说道:“快!快让他们把吊桥拉起来!”   然而马蹄踏雪的声音却是从城楼之下传了出来。   那正是背着龙雀天戟,还戴上了黑色鬼面具的拓跋子楚。   他骑着马,直接冲出吊桥,单人匹马地对上了远处那黑压压一片的千军万马。   然而正是太子殿下的单骑而出,让原本还在那里不停地羞辱着人的阿史那雷完全惊楞住了。   “他娘的……”   阿史那雷仿佛惊叹般地骂了一句。   他心道:这叫……假扮子楚太子的那人,和殿下一点也不像?这叫——那人怂得很,见了他们的队伍便掉头跑,让他们追了三天都没追上?   这他娘的……叫像得都绝了好吗!   身为三弟的阿史那雷转头看向在阵前领兵的大哥和二哥。   向来都是沉着冷静的大哥阿史那风,他已然不见了那云淡风轻的样子。   而总是闷声砍人的二哥阿史那金……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躁动,让马儿在那里动来动去的了。   在三弟向大哥望去的时候,阿史那风点了点头。   意为:你且去试试那人的身手。   该说,拓跋子楚不仅在他的对手那里留下了许多传说。   在他的部下那里,则更是积下了许多威吓之力。   阿史那雷原本还打算找到那假扮太子殿下的小子,便将其好好地折辱一番。   然而真看到这人就仿佛太子殿下本尊一般骑着马来到自己身前,他却是……已然觉得腿都有些不那么有劲了。   ‘这人不是子楚殿下!不是!这就是个假冒的!’   待到阿史那雷在心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三五遍,他才脚下一个用力,让他之坐骑向前奔袭而去。   “小贼!子楚太子的龙雀天戟你也敢偷!看你阿史那爷爷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阿史那雷所用的兵器是为凤翅镗,在顶部的尖刃之下,还有一对如同蛇尾一般的弯曲锋刃,威力很是惊人。   可当他挥舞着凤翅镗向着那人冲去的时候,单骑出战的那人只是不慌不忙地从背后抽出龙雀天戟。   连那动作都几乎与子楚太子一模一样。   分明还只是少年的身形,却是并不吃力地就接下了阿史那雷那用上了七八成力道的一击。   仅仅是在两人兵器相撞的那一刻,阿史那雷便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有这种应敌的能耐,怎么可能会是偷人兵器的无耻小人!   那就更不用说……当他被那双面具之下的琉璃色眼睛盯住的时候,身上那寒毛直竖的感觉也仿佛在唤醒他曾被太子殿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击下马去的可怕记忆。   但身为武人的血性以及流淌在了血液里的好斗,却是驱使着他又对眼前人出了第二招。   可挥舞着凤翅镗的阿史那雷与手握龙雀天戟的那人相比起来,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那明明就是一把有着几十斤重的戟刀,在那人的手上却被挥动得仿佛腰刀一般灵活。   这人出的第一招,是挡下阿史那雷的重击。   第二招,便让阿史那雷仓促提镗。   第三招,就已然让这名看起来极为勇悍的猛将捉襟见肘起来。   正在不远处看着这里的阿史那金见到如此情形,不等大哥发令,便也冲上前去。   他高喊一声,便挥起二郎刀,对眼前正在把他三弟压着打的这人劈了下去。   城门在拓跋子楚出城之后便又关上了。   和他一起过来的赵灵微不得不登上城楼,才能看清底下的形势。   见自家哑巴一挑二都能从容应对,赵灵微稍稍放下心来一些。   然而这样之后,她却又怒骂起孙、韩二人来。   “看看看!你们就只知道在这里看着的吗!”   孙昭与韩云归两人先是看看他们家公主殿下,随后又是互相看了看,似乎是想替彼此辩解一番。   然而两人这番不作为的模样让赵灵微看在眼里,就更是让她感到又气又急的了。   她气得直接一掌拍在了孙昭的胸口,又是一肘砸在了韩云归的身上。   “只会站在这儿干看着的废物!我要你们有何用!”   两人被公主殿下打得往后退了那么两步。   见赵灵微这就要下城楼了,便追了过去。   韩云归:“公主!公主有所不知,魏国武将最看重的就是武人的英勇与胆识,贺楼公子这样下去,反而不会有事。”   孙昭:“是这样!况且贺楼君还……”   赵灵微猛一回头,凶悍地看向孙昭:“贺楼君也是你能喊的?那是我和哑巴之间的情趣,轮得到你来笑话他?”   说罢,赵灵微便在冲下城楼的同时用魏言高声说道:“盾兵!给我找一队盾兵过来,我们去城门口接人!”   盾兵与弓兵迅速来到城门背后,而赵灵微则也在冲下城楼后一路向着那里而去。   “要是哑巴有个三长两短。”   说着这句话的赵灵微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跟着她一路过来的孙昭与韩云归。   “你们两个,给我把外头的全都弄死。明白吗?”   孙昭和韩云归是很想就这么简单地应个声的。   但公主殿下眼前的这股子疯劲还真是很能够吓到人的。   孙昭不禁说道:“公主,外面可是有……”   “一”这个数字刚要说出口,孙昭就被韩云归给瞪了一眼。   于是两人便在那之后一同说道:“两万多人!”   赵灵微想也不想便道:“那就能弄死几千就给我弄死几千。”   公主殿下说完这句,便走向了刚好被牵来的,她的那匹白色坐骑。   那显然是让孙昭都看呆了。   孙中郎将道:“冲冠一怒……为蓝颜。”   韩云归则道:“坚壁勿战以屈贼……不能了。”   然而两人刚说完这句话,便看到公主殿下骑上马后直接就向着再次打开的城门而去了。   两人这才大惊失色,连忙边追边喊:“公主!公主不可!”   当城门在赵灵微的面前打开,她看到的……便是她家哑巴骑在马上,以一把龙雀天戟指着地上三人的一幕。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哑巴在她面前戴着那张黑色鬼面具的模样。   一股强大的陌生之感袭向了她。   那竟让她一时之间忘了她还要让盾兵结阵。   当她穿着那属于大商女子的温婉冬装,却是手上握着一把长.枪骑在白马之上,周围则是一群手持盾牌的将士,那模样显然是动人得让已然制敌取胜了的太子殿下看愣了。   他摘下了脸上戴着的面具。   赵灵微则也在那一刻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命身边盾兵冲出吊桥以掩护贺楼楚。   着急之下,她还对贺楼楚高声说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那三个拎起来回城啊!不然他们的箭阵就要来了!”   怪怪……谁家小娘子,这么厉害,还能……还能这么对他们殿下说话呢。   地上的三人不禁先是看了看骑在白马上的那姑娘,而后又看了看武技还是那么厉害的自家殿下,目光就这么在两边来回又来回。   而太子殿下也便是在此时冷声道:“孤的太子妃就在那里,你们这么躺在地上,成何体统!”   听到此言,三人皆惊。   他们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立马颤颤巍巍地从雪地上爬了起来。   可很快,三人便一起向着赵灵微单膝跪下。   “末将阿史那风!”   “末将阿史那金!”   “末将阿史那雷!”   三人各自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而后大喊一声:“见过太子妃殿下!”   在此之后,贺楼楚也拿出了他用来指挥军队的竹哨,用其吹起了化在音律中的军令。   只见远处的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全都在听到军令之后从马上下来,并与统领他们的三位将军一样,单膝跪在了雪地上。他们在领头武将的带头之下,呼喊起来。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殿下!”   当那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向着朔方郡直冲而来,先前还能耐得很的公主殿下……直接人一软,险些要摔下马去。 第84章   赵灵微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却见让她在这段时间里已经起了好多个外号的“贺楼楚”已然骑着马,向着她这里而来了。   看着那人的逐渐靠近, 公主殿下其实是有些想要往后退的。   可怎奈何她的马喜欢贺楼楚, 也喜欢贺楼楚的那匹坐骑。   一看到对方前来, 这匹通身雪白的马儿甚至还高兴地往前走了那么几步。   这可真是……太不通人意了!   然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之下, 赵灵微竟愣是连拉起缰绳让马儿停下的勇气都没有。   当两匹马儿交错之时, 太子殿下便把手放到了自家太子妃的脸颊上, 让人抬起头来。   拓跋子楚本想吻一吻赵灵微的嘴唇的。   但当他看到赵灵微那强作镇定的模样, 他到底还是只把吻印在了心上人的额头上。   “准备恭迎太子妃回怀朔镇。”   阿史那兄弟自是高兴地应声。   他们家殿下虽遭逢巨变,然而先前还一副这辈子都会不近女色的样子,转头却找到了一个让他很是喜欢的太子妃, 这也真的算是喜事一桩了。   可阿史那兄弟这才要重新上马, 赵灵微却是连忙抓住了太子殿下的衣袖。   她喘息着,带着那份不知所措看着眼前之人,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于是拓跋子楚便耐心地看着她。   仿佛他就是要这样的不善解人意,也一定要自家太子妃在此时对他说出些什么。   赵灵微只得咬了咬嘴唇,道:“不、不去怀朔镇。”   拓跋子楚:“怎么?你不是不信我么?那我就得带你去我贺楼氏一族的地方, 让你信个彻底。”   “信了信了,信你了!”赵灵微急急忙忙地这么说着, 似乎都要着急哭了。   此时听到了动静的向天鸽已然骑着马狂奔了过来。   这一回, 正使大人总算是在他人的帮助下, 下了马。   在这么大的阵仗之下发现了自家公主收的“侍君”便是魏国的真太子, 向天鸽的震惊以及不可思议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但和赵灵微相比, 向天鸽可着实就是一块“老姜”了。   向正使很快就在拓跋子楚的面前再度表演了一番“变脸”。   他仿佛一名忠贞坚忍的能臣那样, 先是向太子殿下行礼,而后又道:   “太子殿下息怒,我们公主……年纪尚小,这些日子对太子殿下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海涵。”   这……什么情况?   阿史那三兄弟看着眼前的这番情形,有些弄不明白了。   敢情……太子妃居然还把太子殿下给得罪上了?   只见拓跋子楚在赵灵微要松开抓着他的手时眸色一冷,反手抓住了赵灵微,语气冷硬地说道:   “是吗?孤的太子妃年纪尚小,孤可以原谅。那你呢?向正使,孤见你得罪我,得罪得分明就很是高兴。”   此话一出,阿史那兄弟立马就起了杀气了。   是啊,他们家殿下现在就一个人!   难不成,这些混蛋见他们的太子孤身一人,就敢欺辱人了?   岂有此理!   拓跋子楚:“你们商人是不是不讲信义?是不是看我在魏国的太子之位不稳,就想要悔婚?”   这句话下来,罪名可就大了。   赵灵微见自己挣脱不开对方,便着急道:“贺楼……你明明就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公主殿下此言一出,太子殿下就又是不高兴了。   见他看向自己的眸色那么冷,赵灵微便……便也不试着去挣脱开对方的钳制了,就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   拓跋子楚见了她的这副模样,竟是不禁把声音中的冷意收起了很多,并问她:“你再想想,该唤我什么。”   赵灵微试着说道:“太子殿下……?”   不对,肯定不对。   因为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高兴和不赞同。   赵灵微又想了想,问:“拓跋……子楚?”   拓跋子楚:“只用说最后两字即可。”   赵灵微依言照做,望向对方的眼睛,道了一声要让人心都软了的“子楚……”   此时向天鸽还在那里不断地说着“误会啊”、“这都是误会”云云。   太子殿下稍稍松开了自家太子妃的手一些,并问站在马下之人:“原本订好的大婚之日,现在已是迟了多久了?”   向天鸽:“这……这不是之前根本就还没订过大婚之日吗?我们连公主嫁过来,究竟是做太子殿下的妻、还是侧妃都不知呢!”   向正使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是相当慌乱的。   可他其实是成心用那最后一句话在激拓跋子楚呢。   这不是,他才稍稍这么一激,就激成功了。   拓跋子楚:“孤怎么可能会让灵微做侧妃!”   赵灵微这会儿的眼睛都红了。   也不知是被眼前的情形给吓得,还是让向天鸽的那句“不知是妻还是侧妃”给委屈的。   拓跋子楚已经厌烦了与那个滑不溜秋的家伙继续说个不停了。   他只是看向自己真正在意的那个人,并道:   “我给你两个选择。”   眼泪这会儿正在赵灵微的眼睛里打转呢。   她就这么含着泪看向自家哑巴,如此便让这人连一点点重话都对她说不出口了。   “一,今晚便与我在朔方郡大婚。二,现在就同我一起回怀朔镇。我们在怀朔镇见过了舅舅,然后就让他为我们主持大婚。其它事务,一概都要放到大婚之后才做考虑。”   这、这……!   哪有这么赶着人就去大婚的啊!   不等赵灵微说出这些话语,向天鸽就又在那里诚惶诚恐道:“太子殿下,如此便举行大婚,未免也太过仓促了些!”   太子殿下曾对自己的心上人说过,他不善言辞。   此话不假。   因而,当他听到向天鸽又在那里叨叨个不停,说出反对他的话来,他便已然极为不悦了。   幸而阿史那风在此刻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要你说行,才能作数吗?”   向天鸽:“我是怕如此仓促,容易让人看轻我们公主啊!”   得,这句话又说到拓跋子楚的心坎上了。   他盯着自家太子妃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便说道:“正式的大婚可以延后,但今晚,必须洞房。”   赵灵微:“……”   公主殿下简直羞恼得简直恨不得直接策马而逃了。   哑巴、哑巴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来?   只见阿史那兄弟在愣了愣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向天鸽则是整个人都震惊了,转而用商言小声地问赵灵微:“殿下……这么久了,殿下都还没……临幸过他?”   赵灵微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闭嘴!他听得懂!”   此刻四周的人都在看着她,等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点头,或者摇头。   可拓跋子楚偏偏还抓着她的手不放,一定要她现在就给出个回答。   所以,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待到赵灵微的视线在自己的周围乱蹿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的贴身侍女沉琴和童缨才终于赶到,并唤了她一声,而后挤进了人群,来到了赵灵微的马边。   “公主,今天可以的。”   说出了这句话的,正是沉琴。   她们自从自家主人对那位贺楼公主有了那种意思起,就开始给赵灵微“算日子”了。   这会儿沉琴就是算好了日子,并过来把结果告诉公主殿下。   如此,太和公主听了那句在她耳边说出的悄悄话,便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头。   在阿史那兄弟的带头下,被他们带来的魏国武人们都发出了啸叫声,以用此来表达庆贺之意。   赵灵微也便是在这样的啸叫与欢呼声中,被拓跋子楚抱到了他的那匹马上,并让太子殿下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第85章   朔方郡守将官邸内的浴堂又烟雾缭绕起来。   只不过, 今日浴堂门外的炉灶却是在白天的时候就烧起火来。   浴池内的水被烧得有些微烫,里头还加上了许多晒干了的花瓣。   今日在池中泡着的, 只公主一人。   但那十位原本要一同献给魏国主的美人们却是在池子外替她准备着。   赵灵微先是在屋顶半是敞开的浴堂里泡了那么一会儿。   待到她被泡得皮肤白里透红时, 几位美人便为她披上浴巾, 将她引至有着地龙供暖, 且也可以将房门紧闭起来的地方。   这些美人们只穿着亵衣与长裤。   在赵灵微趴到那石床之上时, 美人们便为她搓起背来。   她们先是将赵灵微背上的污垢轻轻地、慢慢地搓去, 又用热水冲洗搓过的背。   待到她有些别扭地翻过身来, 躺到石床上,这些比一般的侍女还要更会服侍人的美人们便一人托着她的后颈、一人端着装有热水的面盆、还有一人则替她洗起头发来。   公主就要洞房了,怎么能不好好地打理一番呢?   这些美人们在灵武郡的时候, 就已经个个都与赵灵微说上话了。   公主殿下还说, 日后不会把她们作为陪嫁。   若她们有看上的郎君了,公主还会替她们做主,为她们把婚事给办上。   如此一来,她们自是会在赵灵微就要成婚的时候格外卖力了。   美人们在公主殿下的身上洒上牛乳,并为其按摩起来。   与此同时, 还有人替赵灵微修起了指甲,让其看起来既圆润又漂亮。   而正当这些美人用又一盆热水将赵灵微身上的牛乳冲去时, 就有一名男子进到了这里。   那人正是也沐浴了一番, 并换上了一套新衣裳的太子殿下。   美人们慌乱起来。   但离挂衣架最近的那位美人却还记得在公主护着胸前趴起身之时, 将那块很大的浴巾披到她的身上。   赵灵微连忙用其将自己裹起来, 而后坐起身, 看向那人。   此处烟雾缭绕, 十位美人都穿得极少。   而最中间石床上坐着的那个……则更是美得仿佛能与星月争辉。   如此一来,这间屋子看起来……便真有一种人间仙境之感了。   然而拓跋子楚的目光却只是停留在赵灵微一人的身上。   在盯了一会儿自己的太子妃后,他便用商言对那些美人们说道:“你们,都出去。”   美人们连忙应声,而后便低着头跑向了换衣服的那间屋子。   待到人全跑光了,只留下赵灵微一人坐在那石床之上,拓跋子楚才缓步走向对方。   赵灵微不禁抓紧了身上盖着的浴巾,连呼吸都带上了些许的喘。   这会儿的她,在浴巾之下可是什么都没穿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紧张得厉害。   可……当她看到衣冠楚楚的……她的贺楼哑巴。   看到让魏国武人都敬佩不已的拓跋子楚一步步走近自己。   她又很想知道……   想要知道她如果在这人的面前将盖着身子的浴巾放下。   那他究竟是会掉头就走,还是会……会……   想到这里,赵灵微就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起来。   紧紧抓住了那条浴巾的赵灵微低下头来。   但拓跋子楚很快就用手将她的下巴轻轻抬起,让赵灵微看向自己。   他似乎是想要就这样亲一亲自己的太子妃的。   然而他却是在屏息片刻后,突然说出了仿佛与此情此景毫无关系的话语。   “你若还不全然信我,可现在就说。切不要信了一半,又还是将信将疑。”   太子殿下话虽这么说,却是不等赵灵微开口,便直接说道:   “你给我寄过一张你的画像。我看过很多遍。是以,我才会在第一眼见到你时就认出你来。否则我绝不会那么容易就松开你身边的女将军,让她有机会暗算到我。”   美人就在自己身旁,半遮半掩。   可拓跋子楚却正襟危坐,连抬起了对方下巴的手都自觉地收了回去。   他看着呼吸都乱了的公主殿下,又道:“你给我寄来画像时,在白将军的两只爪上都绑了信筒,其中塞了画像的那一个,便是我做的。   “那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但让我花了一个下午才打磨好了拿着趁手的形状。你若是想,我可改日再做一个送你。”   拓跋子楚依旧是坐在离赵灵微很近,却偏偏还未贴靠到对方的地方。   然而那混着体温的香气不断地从头发还湿着的公主那里逐渐散发着。   那也让太子殿下的眼睛变得幽深起来。   “还有那些你写给我的信,我也都记得。我可以把那些都背出来……”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赵灵微终于跪坐起身来,伸手按住拓跋子楚的嘴唇。   赵灵微:“不、不用再接着说了。我信,我全信了……”   拓跋子楚微微眯了眯眼,仿佛是在评判着……眼前之人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那模样实在是有些危险,以至于赵灵微连忙收回了手,却是在拓跋子楚的注视下,不知自己该不该坐回去。   拓跋子楚:“既然我已经证明了我所言皆真,公主殿下是否也要证明你说过的话了?”   赵灵微:“什、什么话……?”   拓跋子楚:“无论我是拓跋子楚,还是贺楼楚,你都愿做我的王后。是也不是?”   赵灵微咬了咬嘴唇,在试着张口说话了好几次之后,才给出了“是”这个字。   虽然她原话并不是这样的。   但……把她前前后后说的话都加起来,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拓跋子楚:“只有我?”   赵灵微不作他想,此时此刻也不敢再去做一些危险的假设。   她只是点了点头道:“只有你……”   拓跋子楚:“那就证明给我看。”   看……?   他要自己,怎么证明给他……看?   太子殿下又道:“我就在这里。你可以现在就可以证明给我看。”   说着,他的目光便随着赵灵微那从发丝上不断滴落的水,从赵灵微的颈项一路落到被浴巾遮挡着的地方。   随着那毫不遮掩的目光,赵灵微便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抿了抿嘴唇,在好一会儿之后,终于做了她原本就想做的事。   她将那裹着自己的浴巾,慢慢地放了下来。   就好像那一夜她在铜镜前,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寸衣物那般。   拓跋子楚那原本只是放在石床上的双手,随着这一幕的现于眼前,紧紧握起了拳。   当赵灵微第一次见到她的“贺楼君”的时候,她便怀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可能是山中精怪。   而此时拓跋子楚眼中的赵灵微,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他的太子妃更是既不妖,也不媚。   却偏偏还能这么轻易地就将他勾得血脉贲张。   今日的赵灵微刚刚让人细心地将身上都搓了一遍,还用牛乳按摩过了一番。   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带上了一种莹白的色泽,好似能发光一般。   原本就跪起了身的赵灵微轻轻地,轻轻地贴近了对方。   她就好像那晚一样,用手指的指弯刮了拓跋子楚的喉结一下。   那晚的拓跋子楚很快就抓住了她用来刮人喉结的手。   但今天……他却没有了。   他那原本还平稳的呼吸急促起来。   于是赵灵微便也大着胆子,扯了一下拓跋子楚的衣领。   但她发现这人把衣服穿得太好了,就这么一扯,还扯不开了。   于是她只得把自己送进这人的怀里,一边闭上眼睛,轻吻了太子殿下的唇角,一边则手上动作很慢很慢地……去扯这人的腰带。   拓跋子楚原本在赵灵微的吻落在他唇角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只是他的眼睫一直都在随着乱了的呼吸轻颤着。   待到赵灵微又吻了一下他的喉结,甚至还轻轻咬了他一口的时候,他终于猛地睁开了眼睛,把怀里的如同他之月神般的神体抱着按到了石床上。   他让人把头枕在他的臂膀上。   他还用护着赵灵微后脑的手触碰起她那还湿着的青丝。   赵灵微到底还是会害羞的。   她曲起一条膝盖来,用腿将自己稍稍遮了一些。   同时,她的手也动作缓缓地,仿佛是怕惊动到对方一般地慢慢向上,企图遮一遮自己的胸口。   可拓跋子楚却是用他那握惯了龙雀天戟的,既有力、还带着一层茧子的火热手掌覆上了她。   那手掌缓缓向上,也让赵灵微倒抽了一口气,仰起身来。   拓跋子楚的吻便是在此时落下的。   它当然不似雨点。   雨点既不会那么的深,也不会那么的缓。   那些吻带着些许的凉意,却让赵灵微觉得自己越来越热。   “别、别再往下亲……亲……唔!”   她才要阻止那人越来越过火的动作,便被突然向上的拓跋子楚吻住了嘴唇。   那是一个把人缠得不行的吻。   赵灵微原本就紧张地拽着拓跋子楚的衣衫。   这么吻着吻着,便让她把太子穿得好好的衣服都给扯散了。   待到一吻结束,太子殿下的视线便已然只能黏在怀里这人的身上。   “你很美。”拓跋子楚说:“比我能想到的还要美。”   说着,他便把人给搂紧了,又把脸埋进赵灵微的颈项间,深深地呼吸着那香味。   拓跋子楚:“就是有一点不好。”   赵灵微生气了。   她乖了好半天,却是一下就破了功,把人给推开,威胁着说:“你敢说我不好!”   太子殿下不觉一阵好笑。   他很是认真地说道:“看起来太容易弄坏了。”   弄、弄坏……   要怎么……弄坏?   赵灵微听到这句话,这便愣住了,也一下子就凶不起来了。   她仿佛是在想着拓跋子楚所说的那句话,就这么想着,想着,想得呆愣愣的了。   拓跋子楚便是趁着这个时候,把她搂得很紧很紧,还又亲起了人。   “一会儿,你得坐在我旁边,看我的部将给你献礼,对我们说出祝贺的话。”   太子殿下说是大婚可以延后,但今天晚上必须洞房。   可他到底还是会安排一个简单的仪式。   “但他们都不是有备而来,也送不了贵重的礼物。我只能让他们……以后再补上。”   听着这些话的赵灵微不禁好笑起来。   赵灵微:“你可是太子啊,哪有问部下讨要礼物的道理。”   拓跋子楚:“这是我们魏国的习俗。”   他向自己的太子妃解释起来:“新婚之时,男子的亲朋好友得向新娘献上礼物。男子也得当着所有人的面,为新娘送上礼物。他送的越多,越贵重,便意味着他越是喜欢、也越是看重他的这位新娘。”   赵灵微身手搂住拓跋子楚的后颈,用自己的胸口贴上对方的。   待到她听到自己今晚要嫁的这个人因她的动作而呼吸更为深沉,也更为急促,她才满意地调笑起来。   赵灵微:“那你可完蛋了。你说安定郡要等到我们洞房以后再去打,你可不是要在我这里赊账了?”   拓跋子楚:“你可愿?”   “不,愿。”   说罢,赵灵微便用手指轻点起拓跋子楚的那张让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着迷的脸,在自家夫君着急着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说道:   “之前你从灵武郡带给我的那些礼物,我也一并给带回来了。一会儿,我就让人全给我拿出来,再在你的部下给我献礼的时候,一样一样地端上来、抬上来。”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拓跋子楚又要来亲她。   可公主殿下还要说话呢!   她便把人推开了些许,让拓跋子楚亲不到她的嘴。   可拓跋子楚似乎也不在意。转而去亲她的脸颊,她的侧颈,她的锁骨,还有一切他觉得美得勾人的地方。   “你被你的部下找到的时候,已经是除了一把龙雀天戟之外,便身无长物了。要是在他们给我送东西的时候,你还赊账,岂不真要变成小可怜了?让人笑话……”   赵灵微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推倒在石床上了。   “把手给我。”拓跋子楚粗声粗气地说道。   还不明白他意思的赵灵微照做了,然后就一下在碰到那陌生事物的时候要弹开手去。   可拓跋子楚却是按着她,说道:“握好。”   接着他便把赵灵微的另一只手也拉了过来,在自己松开手后搂着人,缓缓地动了起来。   这下赵灵微是真的浑身都僵住了,生怕趴在她身上的这人,一个控制不好……就、就在这里洞房了。   “一会儿……就别上妆了。现在画上……夜里还得擦了,麻烦……”   拓跋子楚一边低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   赵灵微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就假装自己就是石床的一部分。   可听到这些,她还是急忙说道:“可、可眉毛总得描一描吧?”   拓跋子楚:“好,那就只是描眉。”   赵灵微:“唇……唇也得点一点。不然……”   拓跋子楚:“用不着。太子妃的唇……现在已是很红。我再亲你两下……就更红了。”   说着,太子殿下便真的又吻上了被他压在身下的太子妃。   把人给吻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第86章   赵灵微在那张石床上, 被拓跋子楚缠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也难怪太子殿下会让她今日不要上妆了。   因为……他的太子妃被他这么一缠、一个打断,便真的会挤不出时间去做这些了。   待到赵灵微终于被放过, 她的身上已是汗淋淋的了。   而且, 还又弄脏了。   她只得又去到池子里, 用那池水洗了洗。   衣衫已全散开了的拓跋子楚就坐在石床上, 听着浴池那儿传来的声响。   太子殿下听音辨位的功夫极好。   他也几乎能凭借那些声音就想到赵灵微此时都在池子里做些什么。   “哗啦……”   那是池水被手撩起的声响。   而后又是赵灵微仰躺在池子里, 让那池水轻轻荡漾的声音。   若他还未见过赵灵微那隐在冬衣之下的勾.人模样,他或许还能只是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想。   但……他偏偏已然见过了, 触碰过了, 还用吻去描摹过了。   如此一来, 当拓跋子楚听到那些的时候, 他脑袋里出现的情形就会很是清晰。   甚至清晰到了……他仿佛就站在池边看着一般。   于是他的呼吸才被平复, 就又既深沉,又绵长了。   片刻之后, 盘起了头发的赵灵微披着浴巾走了出来, 却见拓跋子楚依旧还像她先前去到浴池时那样, 衣服散开着坐在那里。   她还以为拓跋子楚已然穿好了衣服, 去外头等她了。   可、可现在……   赵灵微:“你、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呢?”   拓跋子楚:“我在等你。”   太子殿下的这句话也没错。   因为他根本就想不到自己还应该去外面等。   自家太子妃在哪儿, 他就待在哪儿,赶都赶不跑。   那就更不用说,他也没想到, 光是那么一点声音, 便勾得他在这个水汽很足的地方, 觉得渴了……   但这些他似乎都不能说。   于是他只是道:“我想让你帮我把衣服穿好。”   这般话语实在是有些孩子气了。   原本还有那么些紧张的赵灵微笑出声来:“那你可得稍稍等我一会儿了。”   说着,赵灵微便带着那份好笑,走向换衣服的地方。   此时那些美人们早就跑光了。   但她在沐浴之后要换上的衣服却是叠得好好的,就放在那里。   赵灵微便自己穿起长裤,也穿上亵衣。   但她的那件亵衣做工精致,背后的绑带也稍稍有些复杂。   如此一来,让赵灵微自己动手去系绑带,还是有些恼火的。   拓跋子楚的脚步声便是在此时从她的身后靠近的。   他也不开口说些什么,就从赵灵微背在身后的手上接过那丝带,替她调整了起来。   拓跋子楚既然能给自己做编发,替赵灵微系好那两根系带自然也不在话下。   只是他那带着茧子的手有时会无意地碰到赵灵微的后背。   那便让公主殿下控制不住地一个激灵。   她那么一动时,漂亮的肩胛骨也会跟着动起来。   这就让她……仿佛扑闪着翅膀的蝴蝶一样。   可赵灵微却没意识到她这会儿到底是被怎样的视线盯着。   那么动了那么两三次之后,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催促道:“好了没有?”   “好了。”   拓跋子楚替她把那两根丝带打了个不松不紧的结,却是趁着赵灵微还没转回身来,又吻了吻他已经盯着看了很久的地方。   这下,赵灵微的反应就大到直接在猛一个震颤后转回身来了。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还不洞房!”   “知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伶牙俐齿如赵灵微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只得很快用里衣遮住自己,而后又在太子殿下的注视下也替他整理起被自己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以后……我们也找一点你之前给我用来敷嘴唇的草药,给你敷敷身上的这些疤吧。”   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让赵灵微看着直叹气。   身上有这么多的伤疤,若是放在别人的身上,准定狰狞得很。   可出现在拓跋子楚身上,却是显得他……可可怜怜的。   只不过……太子殿下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他皱起眉头来,问道:“你不喜欢?”   赵灵微:“怎么会喜欢呢。”   说着,赵灵微便用手轻轻碰了碰贺楼楚左边胸口附近的一道用□□刺出来的伤疤。   赵灵微:“你才多大年纪啊,就搞成了这样……以后你要是……要是一个不小心……我不是、不是才嫁了你没多久,就又要去嫁别人了。”   公主殿下的前半句话让拓跋子楚心软得一塌糊涂。   可说到后半句话,便让他不悦地冒起冷意。   “不会。不许。”   说着,他便搂紧了赵灵微,又俯身去亲人,任赵灵微怎么躲都躲不开。   *   这一天的朔方郡守将府邸里,很是忙碌。   太子殿下是已经说了——今晚不大婚,只是洞房。   而公主殿下也是点头了。   可事情闹得那么多人都知道,大家总是得把府里妆点一番的。   用红纸剪出“喜”字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于是府里的人便把红纸剪出更简单的形状,临时贴了起来。   远远一看,那也是不错的。   仇怀光还命人去军营,把他们演练时用上的红巾布给收了上来,用来给府里的人系上。   好歹,也能让人看出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   拓跋子楚之前从灵武郡给赵灵微带回的那些礼物也被拿了出来,一件件地摆上垫有绸布的托盘。   看着那些魏人武将一个个的都兴高采烈地进到府里,这会儿正在一处角落里坐着的孙昭显然满脸都写着“我不高兴”。   韩云归则就站在他的边上,看着眼前的情形,唏嘘感慨般地说道:   “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这贺楼兄弟,就是魏国太子……我就说嘛,这魏国也太厉害了吧?随便来个八姓之一的小子,居然就这么能打了。   “光能打还不算,还特别会练兵。要是魏国遍地都是这么厉害的武将,那我们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守住边关的啊?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孙昭看了高高兴兴的那边一会儿,而后就转回身来,眼不见心不烦。   他在手上抛起小刀,而后将其接住,就这么抛、接,接、抛的。   韩云归又道:“那兄弟原本就霸道得很,这会儿又真是以魏国太子的身份让我们履行约定。我看啊,以后我们可就真连侍君都做不成了。”   孙昭原本就没把手上的那把小刀入鞘。   这会儿他冷不防地听到韩云归的话,便一个不小心让小刀给割破了手指。   “你!”   看到自家兄弟这么激动,韩云归也惊疑不定了。   韩云归:“兄弟……?”   孙昭:“你居然存着这种心思!”   韩云归觉得孙昭简直莫名其妙,反问一句:“你难道就不想?”   孙昭:“我不想!”   韩云归惊了一下,又道:“我们殿下生得这么美,还既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就是个能好聚好散的。让她收了做侍君,岂不美哉?”   孙昭:“你竟敢对公主如此不敬!”   韩云归:“想想而已啊兄弟,就想想。我爹和我娘总想我娶个高门贵女,怕我早生庶子惹得贵女不快,就一直没让我有个姬妾。   “我好歹也算仪表堂堂吧,家世也不错,可今年都二十有二了,还既没妻又没妾的。有点这样的念想也不行?”   孙昭斩钉截铁:“不行!”   韩云归:“我懂了我懂了,原来你还想过要独占公主!”   孙昭:“你胡说八道!我是替我兄弟松谋想着!”   韩云归:“松谋是你兄弟,我难道就不是了?你分明就是在为你的险恶用心找借口找理由。”   说着,两人就在官邸内一路追打起来。   *   天黑了。   那摆在了府邸内的两排火把也被燃起。   那便是阿史那三兄弟命他们的部下做的了。   依照魏国的风俗,他们将三根火把绑在了一起,树在路上。   这两排火把是从府邸的门口开始摆的,两排火把一路摆到仪式举行的正堂门口。   当那些火把在雪夜中燃烧起来,便有了一种格外特别的感觉。   “这是末将送给太子妃的礼物——氐族大酋长的王帐。”   阿史那兄弟其实并非是同母同胞的兄弟。   他们甚至都没有说得出的,血缘上的关系。   但他们都姓阿史那,也都是同一个部落里的族人。   因而,便以兄弟相称。   作为大哥的阿史那风,自是三人之中最能打的一个。   他向赵灵微献上的礼物虽称不上贵重,却是极有分量。   在他之后,他的二弟阿史那金以及三弟阿史那雷也各自向赵灵微献上礼物。   阿史那金送的是他从一名魏国悍将那里得到的佩刀。   阿史那雷送的则是十匹白色骏马。   赵灵微看过三人送给她的礼物,都很是喜欢。   于是,她也给三人送了回礼。   她的礼不重,是三把千牛卫与千鹘卫在举行仪式时用的礼刀。   礼刀的刀柄与刀鞘都做得极为精美,也用上了玉石与黄金做装饰,看起来漂亮得很。   阿史那三兄弟显然对她送的回礼很是喜欢,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赵灵微又命在院子的两边分立着的人掀开盖在托盘上的布,露出里头放着的那些黄金宝石以及其它的漂亮物品。   赵灵微:“这些都是子楚太子送我的。还有灵武郡,他也已经打下来,送我了。”   赵灵微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很亮。   而拓跋子楚的眼睛,则只是盯着她。   好了好了,现在谁都知道,子楚太子到底有多喜欢他的太子妃了。   得以来到府中见证这个简短仪式的人都得了酒。   而贺楼楚则也端起了一碗酒,喂到了赵灵微的唇边。   “我们魏国男子,成婚的时候,得喂自己的娘子喝一口酒。”   赵灵微喝了一口酒,又问:“然后呢?”   贺楼楚:“然后就得你喂我了。”   而在那之后,依照魏国的风俗,赵灵微就该剪下一束头发,与拓跋子楚的并在一起。   待到两人的头发被混到一起,再分为两股,扎好了交给他们。   他们得在新婚之后,将拿到的那股头发做成编发,而后便一直保留着了。   此举意为他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只是这样的提议在被说出来之后,就遭到了赵灵微这边的议论。   大商与魏国不同,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对于大商的人来说,头发是不可以随意剪下的。   使团之中的年轻人还只是露出了些许不那么赞同的神色。   而一些年纪大的,诸如赵灵微的魏言老师,则更是就说出了自己的反对之意了。   这……   阿史那雷已经连小剪子都准备好了,遇到这样的情形,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来,他们还是很喜欢这位太子妃的。   毕竟他们已经知晓,太子妃先前还没相信太子就是太子呢。   可在那般情形之下,她都敢带着盾兵来接应太子,那便很是值得人钦佩了。   可二来……结发的寓意对于魏人来说,又还很重要。   赵灵微便是在这般情况下笑着开口说道:“我觉得可以。”   她命沉琴与童缨上前来,替她从凤冠之下拆一股头发下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话不错。可我之父母,甚至是我之祖母的意思,都是让我嫁来魏国,让我嫁给子楚。如此,他们一定也希望我能和子楚在一起,百年好合。”   说罢,她便自己拿过剪子,剪了一束头发下来。   待到两人的头发被合为一股,拓跋子楚终于是无法再在这里接着等待下去了。   他抬起一碗酒,敬所有来到此处,对他们说出祝贺的人。   而后,他便把拿着那束头发的赵灵微打横抱起,直接走向赵灵微所住的那间院子。   这是一座很大的府邸。   从最前面的正堂前院,走到赵灵微所住的院子,这需要走好一段路。   可拓跋子楚却偏偏是在所有人的面前就抱起公主殿下,从喧嚣的火光,走向寂静的雪。   “母后还在的时候,因为她不允许我父王立妃,父王便与她闹出了诸多矛盾。”   这不是拓跋子楚第一次和赵灵微说起他的父王与母后。   第一次的时候,是赵灵微问起的。   而这一次,则是他主动说的。   “有一次,父王临幸了一位宫女,悄悄地将其藏了起来,还在母后的眼皮底下让她有了身孕。”   “后来呢?”   赵灵微亲了拓跋子楚的脸颊一下,这样问道。   拓跋子楚:“在母后发现此事后,她便命人喂那宫女喝了堕胎药,将她赶出宫去,发卖了。”   拓跋子楚接着说道:“那时我还小。只记得从那以后,父王便很少在人前展现对母后的爱慕了。他只在贺楼氏一族的人来到王城时,勉力伪装一番。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母后失宠了。许多人当面不敢,却是在背地里笑母后。笑她生得那么美,却也得不到国主的宠爱。”   赵灵微略带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她搂着拓跋子楚的脖子,靠在他的怀里。   赵灵微:“如果……我也不许你立妃呢?如果我也不让你有别的女人……”   拓跋子楚:“那我就只要你。”   赵灵微睁大了眼睛,她直起身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嫁的夫君。   要知道,她奶奶和爷爷那么恩爱,她爷爷却也还有别的妃子呢!   赵灵微:“这话你可不能乱说,我会当真的。”   可太子殿下却是说道:“孤没有乱说。这些便是我的肺腑之言。”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让赵灵微在第一次见到时便喜欢上了。   而现在,这双眼睛便也如此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我不仅只要你,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悦你,我爱慕你。我要让他们每次看到你,都能明白这一点。” 第87章   赵灵微的那间屋子里, 这会儿虽是没人,却已燃起了红烛。   原本布置得十分简单的屋子, 现在也已放上了几件颇为符合魏人审美的饰物。   除此之外, 这里倒也并非布置得入目皆是一片红。   这会儿的拓跋子楚已经抱着他的太子妃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了。   可他的呼吸却依旧平缓, 似乎一点也不累。   在经过小桌案的时候, 他停了一会儿, 让赵灵微把那束被绑在一起的头发放下来。   那似乎就成了一个信号。   一个……让两人的呼吸乱了的信号。   拓跋子楚把赵灵微放到了卧榻上,目光深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仿佛是为了把她这会儿的模样看清楚。   也是为了在很久以后也记得此刻的这一幕。   然后他吻上自己的太子妃。   很用力地吻。   同时,他也手上动作很快地扯开赵灵微的衣服。   所有的耐性仿佛都在这一瞬间突然就不见了。   于是他也不再试着用理智去拴住自己。   他让野性与欲.念全都倾栏而出。   拓跋子楚急躁着, 几乎是把眼前的人剥得只剩一件亵衣, 才想起他还没脱去自己的衣服。   他急坏了。   在他一下脱去了赵灵微身上仅剩的那些衣物时, 公主殿下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那一夜哑巴不是对她不感兴趣。   而是生怕自己就那样失控了。   “别挡着。”   当赵灵微又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胸前的时候, 拓跋子楚说道:“让我好好看看。”   可公主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于是拓跋子楚便干脆把她的两只手都抓住,按过了头顶。   因为突然被对方制住的这个动作, 赵灵微的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   她看着正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   她早就知道贺楼楚比自己高了很多很多, 也总能毫不费力地就把她抱起来。   可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时, 她才更能够全然清晰的意识到……她在这人的怀里到底是有多么的娇小。   仿佛可以让他以任何方式索取的小鸟一般。   “你……你太着急了。”   “是你太不着急了。”   说着这句话的赵灵微有些怯怯的。   可拓跋子楚却似乎对她还会说出这句来都有些不满意了。   他又开始亲自家太子妃。   当那些吻一离开赵灵微的嘴唇, 便愈渐往下, 去到她刚刚伸手遮住的地方。   随着这些吻愈渐专心起来,拓跋子楚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于是赵灵微便试着把手放到拓跋子楚的背上,触碰那份比她要高了那么一些的体温。   这人的身体只要稍一用力, 便会硬得让她戳不动。   偏生, 她才一碰, 又还会很容易感受到那份强悍的脉搏。   两人的心跳原是不同的。   但在这般的亲密无间之下,赵灵微却是被那人吻着吻着,触碰着触碰着……就被影响了心跳。   “嘶!”   赵灵微倒抽一口气,说:“你怎、怎么还咬人……”   正埋首在赵灵微胸前的拓跋子楚听到这句话,便又舔了舔她。   可不等那句“这样还疼吗?”说出口来,赵灵微便发出了细小的,却是勾着拓跋子楚的耳朵,仿佛能让战将折戟的声音。   拓跋子楚的眼睛已然变得十分幽暗。   他握着赵灵微的腰,把人一下就拉了过来。   毛躁的太子试图去做先前还从未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   提枪便上。   但当他真的开始时,身下的人便从先前的放松舒展转而变得紧张,甚至是僵硬起来。   疼……   随着拓跋子楚那越来越着急的动作,痛感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但,这是她愿意的事。   于是公主殿下也没有在一开始就和拓跋子楚抱怨起疼。   只不过,随着那痛感便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到底还是出了声。   “疼……疼……”   “乖,一会儿就好。”   拓跋子楚吻起了人,似是在安慰对方。   可那怎么也不停下的吻也让疲于应对的赵灵微说不出话来,也喊不出疼。   公主殿下的眼睛红了起来。   在这间烧的很热的屋子里,她整个人都汗淋淋的,也黏腻腻的。   而拓跋子楚的动作也越来越过分。   这、这哪是在做和人欢好之事?   这分明……分明就是像撞钟锤撞钟一样撞她!   赵灵微平日里也是勤于习武,觉得自己和那些娇滴滴的贵女们很是不同。   可此时的疼痛却是让她根本忍受不来。   于是她……她就在疼得眼泪都往下掉的时候,一狠心……用被架起的那条腿,踹了拓跋子楚一脚。   而且她还担心自己一下没能把人给踹动,便会让拓跋子楚有了防备。   于是她这一下……就咬牙用上了全力。   谁……谁让你用嘴堵着我,不让我说话!   谁、谁让你把我弄得那么疼!   公主殿下想的没错。   她这会儿动脚,子楚太子定是对她毫无防备的。   而又因为她的这一下是在痛中使上了十成十的力道,她……她就这么……用两脚把人……把人踹下榻去了。   当赵灵微发现自己真把人给踹到榻下去的时候,她都懵了。   要知道,拓跋子楚也是陪着她练过一阵子的刀的。   是以,她便很清楚,自己在全副武装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伤不到对方、甚至是碰也碰不到人的。   可现在……   现在?   看到拓跋子楚近乎阴郁地从地上爬起来,赵灵微险些没能绷住地笑出声来。   但当她真正看清那事物时,她便吓得连脸色都发白了。   这、这种尺寸?   这……这怎么可能成得了!   趁着赵灵微惊楞的这个时间,拓跋子楚便一下抓住了她的脚踝。   “别、别!”   赵灵微惊慌失措起来,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去。   见这人已然跪在了榻上,抓着自己的脚踝拉过去就要继续,赵灵微简直可怜得一塌糊涂。   “我疼。真的,真的疼。”   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被赵灵微踹下榻去,哪怕拓跋子楚再喜欢自家太子妃,他也肯定会生气。   可……赵灵微这会儿用手肘撑着床榻,仰着身子泫然欲泣地看着他的样子,又实在是既把人勾得心痒得不行,又还可怜得招人疼。   赵灵微的这句话没有胡说,也不是骗人。   因为床榻上已沾了许多血。   并且,她的身上,以及贺楼子楚的身上也都沾了些许的红色。   那些血被印蹭在赵灵微的身上,便仿佛梅落雪中。   如此情形让拓跋子楚矛盾极了。   他试着说道:“可是……已经落红了?”   随着他的视线,赵灵微也看向榻上的那些印迹。   已经落红了的意思,便是女子已然破身。   赵灵微险些就被他绕了进去。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方才……进来了没有?”   因为太疼了,赵灵微根本就感觉不出来了。   此言一出,拓跋子楚便沉着脸,摇了摇头。   “未曾。”   如此回答让赵灵微连忙从边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她生怕这人看着看着,就又像先前那样不管不顾了。   赵灵微:“那么疼都没能成,一会儿……一会儿你要是还来,肯定更疼。我……我不要了。”   她既像是要说服拓跋子楚,又像是要说服自己,赌气一般地说道:“不要了!”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   终于,拓跋子楚败下阵来。   他在一次深吸气后说道,“那你起来。”   见赵灵微一副防备且疑惑的模样,拓跋子楚说道:“我换一床被褥。待我把床重新铺好,你才好睡觉。”   赵灵微这才明白过来她刚刚过分紧张了。   她讪讪地点了点头,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打算这样之后才起来。   但她却是失算了。   ——她既已把自己裹成了个蚕蛹,又要怎样才能手脚麻利地爬起来!   拓跋子楚实在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摇了摇头,把人抱起来。   等到她站好了,拓跋子楚才给自己披上中衣,又把弄脏了的床铺收了起来。   一层薄薄的中衣根本掩不去拓跋子楚那让赵灵微看着脸红的身形。   她就看着自家夫君在那儿为她忙活着,替她把卧榻又重新铺好。   “子楚……”   赵灵微不禁唤了对方一声。   在拓跋子楚走近她的时候,她咬了好一会儿的嘴唇才说道:“你真的……真的好好。”   太子殿下既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倒宁愿我没那么好。”   赵灵微急了:“不行不行,你要是没那么好……我、我就不那么喜欢你了。”   说罢,赵灵微连忙踮起脚来,亲了拓跋子楚的脖子一下。   拓跋子楚眸色闪动了一下,问:“我想亲你一会儿,这总可以吧?”   赵灵微原本已经立马就点头了。   但一听“亲”后面跟的是“一会儿”,她便在拓跋子楚抱住她之前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要……要隔着被子亲。”   拓跋子楚简直没好气地应了声。   可一旦他尝到那个吻,便立刻心软了下来。   他的确是吻了赵灵微,一会儿。   又或者说,是好一会儿。   在那一吻之后,两人便都软化了下来。   待到拓跋子楚把用被子裹起了自己的赵灵微又抱上重新铺好的床榻,赵灵微甚至还忘了自己在被子底下一点都没穿,主动要把被子扯出来给对方盖上。   等到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再把被子扯回去,就太过刻意了。   见到赵灵微动作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彻底没了脾气的拓跋子楚只得说道:   “无妨,我穿着里衣了。”   赵灵微:“那……那你把衣服……拉拉好。”   这可真是一个折腾的晚上。   太子殿下的洞房,像是入了,就好像还没入成。   他的太子妃不让他碰了,却是在要入睡时主动来抱着他。   还没睡着的时候,是就只抱着,拿胸口贴着他。   待到太子妃睡着了,便干脆连腿也给搁到他的腰上来了。   洞房之夜的太子殿下,颇为烦恼。   美人在怀,却让 第88章   第二天的早上, 把自己收拾好了的拓跋子楚从赵灵微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一路上,他遇到的所有人都在看向他时喜上眉梢。   “恭喜。”   “恭喜太子!”   “恭喜殿下!”   听到那一声声的“恭喜”, 拓跋子楚的脸色实在是好不起来。   但他一想到还在榻上睡着的那人,便破天荒地对每一个说了“恭喜”的人都点了头。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 在路上花了四天才赶回朔方郡的赵灵微才起身梳妆。   沉琴服侍着赵灵微擦脸漱口, 而童缨则给她整理起了床铺。   “怎么换了一床被褥?”   赵灵微刚漱完了口。   听到这句话,她险些把漱口水都给呛下去了。   好一会儿之后, 她才擦了擦嘴,说道:“昨夜……子楚帮我又重新铺了床。”   说着,她便指了指边上的柜子:“换下来的……放在那儿呢。”   童缨将柜门一打开,便看到了被叠得好好地放在了里面的床褥。   童缨:“好好的怎么睡了一半就换……”   童缨话都还没说完,便在抖开了褥子后看到了那如此显眼的血迹。   赵灵微转回头去,就看着面前的铜镜。   可正给她抵着帕子的沉琴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   沉琴:“公主……你们昨夜, 这么……这么激烈的……?”   赵灵微低着头, 生怕被看出端倪, 就只是说道:“也、也没那么……激烈。”   可童缨却是以一种不那么赞同的语调说道:“这子楚太子……也未免太粗暴了些吧?怎能弄成这样?”   没有没有,他就算之前是有点粗暴……   但我也……我也直接把他踹下榻去了。   扯、扯平了。   “公主公主。”   沉琴小姑娘又很是八卦地过来问:“公主公主,子楚太子, 到底行是不行?”   咳咳, 这是一个已然困扰了她们两个多月的问题。   好好的房内事, 愣是变成了要破的案子。   然而赵灵微还没开口, 童缨便已然批评起了沉琴。   童缨:“过了啊, 沉琴。注意点分寸。子楚太子已是我们的驸马了, 你怎可再这么问公主?”   沉琴这才反应过来, 这人已不是公主收的侍君了!   扶正了扶正了!   于是她连忙向赵灵微认了错,倒是又把赵灵微闹了个大红脸。   不行是肯定……不会不行的。   就……他那样,好像也不是太好。   赵灵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   她的腰……也就这么细,这么窄。   可、可她的驸马,那尺寸……   想到这里,赵灵微就突然记起她家哑巴昨日在浴堂内说的那句话了。   ‘看起来太容易弄坏了。’   公主殿下不禁,悲从中来。   *   阿史那三兄弟的军帐,来了一位贵客。   那便是昨日才和太子妃洞房过了的太子殿下。   拓跋子楚麾下的这三位战将自王城易主之日起,就一直在多方打探他的消息。   若非三人惦记着要好好教训一番偷拿了龙雀天戟的小子,再去问问自家太子的消息,他们也不可能得以在昨日重新聚首。   可昨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再加之拓跋子楚着急与自家太子妃完婚,便没能有时间和他们好好说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   如此,拓跋子楚的确是该过来见一见他们。   “想要拿下安定郡,不难。难的是,我们到底得花多少兵力,又得费上多少时日才能拿下安定郡。”   若只是打一两场小仗,阿史那风的勇猛或许不及自己的两个弟弟。   可若论谋略,以及打起大仗的本事,阿史那风绝对是兄弟三人之中最厉害的一个。   这位拓跋子楚的麾下大将说道:   “不瞒太子,安定郡的守将,我曾见过。此人极会隐忍,擅守不擅攻。一旦我们向着安定郡发兵,他必然会据守不出。   “到时候,安定郡粮草充沛,恐是被我们围几个月都不会怕。但那样,就解不了太子妃的燃眉之急了。”   拓跋子楚:“如此,我们便先想办法派人混入城中,而后再与攻城部队里应外合。”   这是过去的拓跋子楚绝不会说出的话。   魏国武将也都是直来直往,说要打你,便真的打到你服。   只不过魏国的骑射、以及捕猎为生的传统让他们之中最为普通的士兵都仿佛是天生的猎人一般。   再加之他们会在打仗时用上狼群捕猎的技法,便更是如虎添翼。   可这么一来,魏国难得出了个子楚太子这样的,能想到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守在敌人要攻陷的那座城之前,设下埋伏,这便已是足够惊人的了。   现在,子楚太子则不仅从自己的舅舅那里学到了兵者诡道,还从自家太子妃那里看到了用兵之外的计谋,以及灵巧行事。   那便真担得起“可怕”二字了。   他说:“孤的太子妃便是这样拿下朔方郡的。”   拓跋子楚口中的赵灵微自是千好万好的。   如此也会让他的三名部将对于昨夜的洞房究竟如何……有了说不出的好奇。   三人不愧是同一个部落出来的兄弟,平日里又经常是一起配合着作战。   他们谁都看出来自己的另外两个兄弟有这意思了,却又是说了好些话都没能找到切入正题的机会。   最后,竟还是平日里“沉默是金”的阿史那金如同破釜沉舟般地开口道:   “殿下,昨夜与太子妃的洞房,如何了……?末将看殿下对太子妃实在是喜欢得很,为何今日却看起来……神色不佳?”   来了来了!   终于有人问出他们今日一看到子楚太子便想问的话了!   可他们却还要遮遮掩掩。   比方说,阿史那雷便颇为一本正经地责怪起自家二哥来:   “二哥,你瞧你问出来的话。太子殿下血气方刚,新婚之时整夜与太子妃欢好,还来不及好好睡上一觉便出来看我们兄弟几个,这难道还不够你感动的吗!”   此言一出,拓跋子楚周身便释放出了冷意,令阿史那金与阿史那雷都不禁哆嗦了那么一下。   这……   这难道,真的不是那么对劲?   拓跋子楚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到:“昨夜……事未成。”   这回,就连阿史那风也不禁一个抽气。   莫非太子妃连灵武郡都收了,却还……当面说愿意,背地里却不愿意?   或许……拓跋子楚这时来此,原就也是有着求助之意的。   于是他便在三人都这么盯了他好一会儿之后说道:“她怕疼。我……弄痛她了。”   阿史那三兄弟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太子妃看太子年纪小,还仗着子楚太子非她不可便欺负人就好。   阿史那风:“末将听闻,大商的女人重视贞洁。在成婚之前不会轻易……”   拓跋子楚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道:“是。”   阿史那雷:“这不就结了,女人第一次都疼。殿下可别过分迁就了,过了那个劲,可不就爽了吗!到时候她还不夜夜都……”   “咳咳……”   阿史那风瞥了自家兄弟一眼。   示意对方在说起太子妃的时候,可别如此放肆。   于是阿史那雷就说起了他和自家十八个小妾的事。   因事情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阿史那雷说得那可叫一个肆无忌惮。   他从午饭之前开始说,说他如何在把自己的第一个小妾弄得在床上爽得连连尖叫。   待到一顿午饭都吃完了,他还在说他是如何与自己的第六个小妾大战三百回合,把人给睡得哭着喊爽。   男人么,可不就是有不少人爱和兄弟们炫耀这些吗。   原本有七分的事,他可以在脑袋里给自己美化成八分。   待到真的说出口来的时候,可能就在激情之下说成了十分甚至是一百分了。   只是拓跋子楚却越听越是神情凝重。   并且……也有了说不出的疑惑。   他问阿史那雷:“女子当真……只要那事真的开始了,便能如此愉悦?”   在行军打仗一事上,拓跋子楚自是有着令对手感到恐惧的杀伐决断。   而在男女之事上,他虽不是白纸一张,却依旧是十分不肯定。   赵灵微早就看出来,她捡来的这个小可怜是个十分单纯、或者说是纯粹的人。   他虽有防人之心,却不工于心计。   他不会妄自菲薄,更不会狂妄自大。   更重要的是,他对于人、对于事都有着很强的觉察力。   如此,当这么一个切中要点的问题被他说了出来,四人所在的军帐便沉默了那么一会儿。   最先回答他的,居然反而是阿史那金。   “是的……吧。”   在他之后,阿史那雷才在惊疑了那么一会儿之后略有些夸张地说道:“当然啊!”   他甚至还反问道:“不然呢!我们都快活成那样了,她们还能不快活?”   作为大哥的阿史那风见此情形,试着问道:“殿下,末将记得殿下第一次打了胜仗回来的时候,贺楼将军还有给殿下送过女人。殿下当时……也觉不出?”   那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久到……他已记不得那两名女子长得什么模样。   拓跋子楚喝了一口酒,说道:“她们告诉孤,那夜她们很快乐。也说了很多夸赞孤的话。”   阿史那金与阿史那风听到这里,便都乐了。   可不等两人说些什么。   太子殿下便说出了接下去的那句话。   ——“但孤感觉到的,却并非如此。”   *   晌午过后,拓跋子楚便回了府。   在回去的时候,他还特地绕了一段路,给赵灵微折了两支松枝,以及几枝粉色的梅花。   当他进屋的时候,赵灵微似乎正和自己的两名侍女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笑出了声来。   那颜色,竟是比他手中的梅花还要美上好几分。   赵灵微一见拓跋子楚回来了,便对他笑了起来。   “这几枝松枝和梅花,是送我的吗?”   见对方点了头,赵灵微便从他的手中接过那几枝花与松,交予侍女。   “你们去找个合适的器物把它们插好了摆起来吧。”   “喏。”   沉琴与童缨得了令,便很快退了出去,替两人将屋子的门关好。   子楚太子在侍女出去后便亲了自家太子妃的眼睛一下,问:“还疼吗?”   赵灵微还在为昨夜把人踹下榻去的事而心虚呢。   听拓跋子楚这么一问,她连忙说道:“疼……疼的。还疼的。”   闻言,拓跋子楚便一下把人抱到了榻上,说道:“我看看。”   赵灵微:“!”   看、看什么?   看哪里?   大白天的,怎么能就做这种事了!   赵灵微连忙说出拒绝,还要按着拓跋子楚的手,不让人乱动。   赵灵微:“你、你不要乱来啊……”   见赵灵微是真着急,也是真不愿,拓跋子楚便不挣开她的手,转而去亲人。   昨夜的洞房他们是没能做好。   但亲吻这一事,他们却是已在彼此身上熟能生巧。   待到一吻结束,赵灵微那按着拓跋子楚的手,便已然不知不觉地……变成贴在对方的肩上了。   拓跋子楚:“我有话想问你,你得好好回答我。”   赵灵微:“你一下子……变得好认真。”   拓跋子楚:“对你,我一直都很认真。”   那认真的模样让赵灵微不觉好笑。   这人实在是让她喜欢,她便没能忍住,也亲了亲拓跋子楚的眼睛。   赵灵微:“好好好,我知道你待我认真。”   两人又亲了一会儿,拓跋子楚才问道:“昨夜……你除了痛楚之外,可还有愉悦?”   赵灵微撅了噘嘴,摇了头。   拓跋子楚:“当真一点也没有?”   赵灵微鼓了鼓脸,点头。   拓跋子楚:“不要害羞,如实回答。”   赵灵微犯难了。   她要不要……骗骗自家驸马?   不行不行,她都这么疼了,要是还在这种事上骗了人,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   赵灵微于是道:“你光亲……亲我的时候。我喜、喜欢的。可你……那样以后,就真的只是疼了。”   见拓跋子楚居然如此将信将疑,赵灵微也有些不高兴了。   她赌气说道:“你那么不相信,不如把你那儿割破了再来和我洞房,你看你愉不愉悦!你要是那样都能舒服,我就不姓赵了,跟你娘姓贺楼!” 第89章   自“洞房”的第二日起, 赵灵微一连三天都没让自家驸马碰她。   当然,她还是准拓跋子楚亲她、抱她的。   只是不许对方真的和她做……一定得脱了衣服才能做的事。   如果拓跋子楚问起她, 或者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盯着她看,一看就是好长时间, 公主殿下便说疼, 说她还疼着。   赵灵微这会儿大约也能懂一点怎么看拓跋子楚的“眼色”了。   如果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是清澈的。   抑或是透亮地看着她,对她笑。   那便只是在对她说着喜欢。   可如果那双眼睛的眼底透出灰色, 眸色沉沉,甚至是像暴雨前的乌云那般。   那就是……想这样又那样她了。   就比方说,这几天的夜里,在他们就要吹了灯歇息时,拓跋子楚便一直都是那样看着她的。   那让赵灵微已经不敢只是穿着亵衣睡了。   她得连里衣都得穿得好好的,才敢和拓跋子楚同塌而眠。   可几天一下来, 赵灵微便能明显觉出自家驸马这几日一直都没睡好。   “攻打安定郡的事, 还得再等几天。我得与舅舅商议一番, 让他想办法把拓跋缺引开一阵子。否则的话,即便把安定郡打下来,也无法保证粮草的运送。   “只是如此一来, 我们便不能只是打一个安定郡了。安定郡得拿下, 附近的几个郡县, 也得一并拿下来, 直至能把朔方、灵武、以及安定这三郡与掌控在贺楼氏的怀朔镇, 还有听命于我的另外两个边镇连起来。”   拓跋子楚把这些复杂的事给赵灵微解释得很简单。   就好像他经常给那些连字都不识几个的麾下猛将做的那样。   这当然会让赵灵微很明白他的意思。   “好。”   赵灵微应道:“一来, 朔方郡原本也有一些屯粮。二来, 我在灵武郡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用金银换粮食了。我觉得……再坚持大半个月是不成问题的。”   在赵灵微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拓跋子楚便一直看着她,并还给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烛火在他的脸上印了一层暖色的光。   而他看向自己的模样,也让赵灵微既是觉得心中妥帖,还又心动。   她想……想好好地亲近对方一番。   但她每每一想到那日拓跋子楚从榻下爬起来时那仿佛就要发狠的样子、还有他身前那事物的形制与模样,公主殿下就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些怕。   得、得再过几日可能才会好。   “子楚……”   “嗯。”   拓跋子楚轻轻应声,好似在笑着问她想说什么。   赵灵微:“你说……我们要不要分房睡几日?”   此话一出,拓跋子楚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拓跋子楚:“为何?”   赵灵微抱起拓跋子楚的一条胳膊就靠进他的怀里,说道:   “我看你这几日好像都没睡好。就想着……你要不要先不和我一起睡了。等过几天……过几天我……”   “不需要。”拓跋子楚想也不想,便说道:“我不和你分房睡。”   说完,他便吹了灯,一点也不给赵灵微商量的余地,抱着自家太子妃就躺到榻上。   只是灯都熄了,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事要和对方说。   拓跋子楚:“明日阿史那兄弟要去城里一富商摆的酒宴吃酒。我的军中不常备酒,他们自前几日喝了我们的喜酒,就一直馋得厉害。”   “你也想和他们一起去?”赵灵微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问他:“你是在问我……答不答应你过去?”   拓跋子楚:“嗯。”   拓跋子楚:“我会早些回来。”   赵灵微:“那你可得早点回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说了话,待到说完之后,赵灵微便好笑了起来。   她撑起身体,亲了亲拓跋子楚的眼睛,又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见他此时看着自己的样子只是盛着满满的喜欢,赵灵微这才大着胆子说了实话。   “我今天其实……没在疼了。但我就是……就是还有点怕。”   拓跋子楚抬起手,放在赵灵微的脸颊边。   赵灵微便抓住拓跋子楚的手,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   “你若真的……真的想,我也可以像那天在浴堂里的时候一样……一样帮你……”   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赵灵微的脸有些烫烫的。   甚至于……她的眼睛都在看向拓跋子楚的时候,带上了一丝无知无觉的媚色。   可拓跋子楚却是对她说:“过来,躺好休息。”   他侧卧着把赵灵微搂进怀里,亲了亲自家太子妃的额头,说道:“你不必如此讨好我。”   说着,他又加了一句:“永远都不必如此。”   赵灵微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她眉眼带笑地看着拓跋子楚,而后便在这人的怀里又蹭了蹭。   赵灵微:“我现在可想和我表姐当面说声谢谢了。”   这还是赵灵微第一次和拓跋子楚提起对她来说如此不重要的人。   太子殿下似乎是很不明白:“何故?”   赵灵微:“如果不是她抱着想要害我去和亲的坏心思,派人和那么多来神都的使团说我是大商第一美人,我哪能就遇到了你呢?”   赵灵微对上那双让她很是着迷的琉璃色眼睛,说道:   “其实,我肯定不是我们大商的第一美人。我姑姑承安公主就比我美。但她早就有驸马了,也比你大了十多岁。不过,她驸马倒是没比你大几岁。可能……就五六岁吧。”   拓跋子楚露出一本正经的不赞同,捏了一下赵灵微的脸:“你喜欢你姑姑的驸马?”   “哪能啊!”   明明是在说自家姑姑美,却被太子殿下问她是不是对姑父有意思。   赵灵微被这话说得一惊,连忙否认道:“你在想什么呢?这话可不能乱说。谁家姑娘要是敢多看我姑父几眼,她得要人狗命。以前我们几个年纪差不多的,还拿这笑我们的小姑爹呢。”   公主殿下自己也被她说的那句“要人狗命”给逗笑了。   她又凑近了拓跋子楚一些,让自己的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蹭了蹭。   赵灵微:“你长得这么好看,还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招人。我也得凶起来才行。要是谁家姑娘敢来勾.引你,我也要她狗命。”   拓跋子楚有些忍俊不禁:“好,依你。”   说他勾人吧,他还真就勾上了。   看着子楚太子现在的模样,赵灵微都觉得自己有些燥了。   她坐起身来了些,去亲拓跋子楚的嘴。   这么亲着亲着,拓跋子楚便也坐了起来,甚至直接托了赵灵微的腰一把,让人坐到了自己身上。   待到这个吻结束之后,两人就都带上了些许的喘。   他们就这样看了彼此好一会儿。   待好一会儿之后……赵灵微才一下笑了起来。   她又亲了亲拓跋子楚的眼睛,也接着说起了那些让她现在想来很是有趣的事。   “还有我表姐陈伊水,虽然我不喜欢她,也觉得她看起来又装又假,但若只论外貌,她其实不比我差。   “那时候她看上了我们的豹骑将军,就到处找文人墨客赞她貌美,说她是神都第一美人。”   拓跋子楚:“但是豹骑将军喜欢你。”   赵灵微:“!”   这对于拓跋子楚来说,似乎是早就已经肯定了的事。   见自家太子妃如此模样,他甚至还疑惑地问:“不是吗?”   赵灵微:“你、你为何这样说?”   拓跋子楚:“他的钩镰枪上有你的县主封号。你并非皇帝,而他乃大商第一战将。若非喜欢你,为何要如此珍惜地带着你送他的兵器?”   早在赵灵微第一次向他问及俞松谋的下落时,他便已经猜到了这一点。   只不过,那时他还是“贺楼楚”,也没法说出他知道俞松谋的钩镰枪上有着赵灵微的县主封号。   并且,他与自家太子妃之间的感情,也还没有现在那么好。   因而一提起这个人,他便是满心的妒火。   赵灵微眼睛往下看,不往拓跋子楚的脸上看。   赵灵微:“我和他从小就认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小小兵,是以……”   拓跋子楚:“说实话。”   赵灵微:“……”   她这嫁的到底是什么人?   为何她稍有一点点隐瞒,都会被觉出来!   眼见着拓跋子楚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赵灵微只得豁出去道:“他……他有和我奶奶说过,想娶我……”   这还得了?   拓跋子楚一下就起身,把赵灵微按到了榻上。   赵灵微自救一般,连忙说道:“但他出身寒微,是以……”   拓跋子楚:“那我便明白为何他此次出兵魏国会如此兵行险招了。”   说着,拓跋子楚便将赵灵微那松开了些许的里衣又向外拉了一些,将手指放到她的亵衣里面,渐渐往下。   拓跋子楚带着些许的不悦说道:“英雄难过美人关。”   赵灵微被那慢条斯理又带着些许危险的碰触给弄得一阵战栗。   赵灵微有些着急了:“你、你就会说我。外头还说你不近女色呢。你说说,你就是这么……这么不近女色的?”   见拓跋子楚有些迟疑,赵灵微便立马接着说道:“自打我们第一天见面起,你就不像是个,不近女色的!”   “我近过。”沉默了片刻后,拓跋子楚便道:“但我不喜欢那样。”   什么什么?   赵灵微一听这话,便连自己衣服散了都不管了,连忙追着说道:“说说。你和我说说。怎么近的,又是不喜欢哪样?”   “不说了。”   说罢,他便又把赵灵微搂进怀里,也亲了亲她的发顶,道:“太子妃在怀,孤不提其她女人。”   厉害了。   能耐了。   还能在她面前用“孤”来自称了。   赵灵微一口咬在拓跋子楚的肩膀上。   只不过被咬的那个,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赵灵微咬着不放。   拓跋子楚则是搂着她,哄着她入睡。   赵灵微就这么咬着,咬着,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赵灵微还是在想着她的“贺楼小可怜”昨日夜里说的话。   她对于拓跋子楚曾经近过的是哪个女色不感兴趣。   却是很想知道他近的是怎样的女色,又是如何便在那之后就……不近女色了。   说实话,在她得知魏国主如此好色,可魏国太子却是不近女色,年已十九却是身边连个姬妾都没有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此人或许有何隐疾。   又或者……那就是个性格暴戾之辈。   甚至他还有可能厌恶女人的靠近。   要不然,赵灵微离开神都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可子楚太子分明就不是。   他……哪儿哪儿都是好的,还待她极好,甚至是能任她欺负。   公主殿下若在出嫁时便知魏国太子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可真说不好得欢天喜地成什么样呢。   沉琴:“公主,奴看到……太子和那他几个部下一起出门了。”   赵灵微:“嗯,那就出门呗。”   沉琴:“奴还听他们说……是要去喝酒。”   赵灵微:“没错。酿酒要用五谷,我这儿为了省粮食,都已经不许酿酒了。他这是被他那几个部下带出去蹭酒了。”   童缨这会儿正在替赵灵微收拾屋子,也把那些魏国饰物上的灰给掸一掸。   听到沉琴这么和赵灵微遮遮掩掩地暗示,便叹了一口气道:“公主,沉琴怕是在想,怎么这子楚太子和公主才洞房四天,就已经能想着去外头喝酒了。正替公主担心呢。”   赵灵微不明白:“洞房四天,怎么就不能想着去外头喝酒了?”   沉琴着急道:“公主,才四天啊!新婚燕尔,难道不该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么?喝喝喝,这酒有什么好喝的?难道还能有我们公主香么?”   赵灵微:“……”   赵灵微本就有些心虚,也不好和自家侍女说……他们的洞房,其实根本就还没成呢。   可越是如此,她的话便越是说得冠冕堂皇。   赵灵微道:“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口腹之欲是口腹之欲,床笫之欢是床笫之欢。怎么能有了一样,就想不得另一样了呢?就像我今天呀,就想吃葱醋鸡了。”   *   傍晚时分。   拓跋子楚同他手下的阿史那三兄弟一起来到了朔方郡内的城北金兆巷。   据说,城内的那位富商便是在此请客。   此处倒的确像是一座府宅,却让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阿史那雷向门口那人出示了自己的请柬后,四人便一同进去了。   但在拓跋子楚走进这间宅子的外门时,他便听到门外有一男子和外头守着的人打起了商量。   “哎哎,你就让我进去吧。”   “不行啊,真不行。这儿今晚被包了。”   “可我想眉儿了啊。”   如此话语便如同轻柔的薄纱,被风吹着碰了拓跋子楚的耳朵一下。   可不等他想一想,府中负责接待宾客的人就很快走向他们,说道:“欢迎几位来元将军的宴上做客。元将军已然在里面等着几位了。”   元将军……?   拓跋子楚转头去看阿史那风。   可做大哥的还没说话,三弟阿史那雷就已然赶着上来回答了。   “殿下。”他很轻地唤了拓跋子楚一声,而后便道:“那请客吃酒的富商,姓元。他做梦都想试试当将军的滋味,就把这里包下来,唤亲朋好友都来体会一番了。”   接待他们的那位小厮乐呵了,说道:   “我们这儿的主人,原本就是真将军。是以,府中一干人等都知道怎么服侍将军,也知道将军宴请时,都是怎样的排场。今日,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听到这句,拓跋子楚更觉古怪。   可阿史那雷却是高高兴兴的。   他说道:“成,我们也是去真将军那里喝过酒的。你们要是安排得不像,不好,我们可得和元金天说啊。”   是啊,他们这一行四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将军”的。   像不像,好不好,可不就是他们能说了算的吗?   但……阿史那雷似乎也是装得太好了一些,看着就是这么的……比平平无奇还要出彩了那么一点点。   当他们一路走近府中的正堂,便听到了舞乐之声。   把自己伪装成了军中一名小校尉的阿史那雷心安理得,带着自家的几个兄弟还有殿下一起在宴席上入座。   只不过,他们几人哪怕只是拿着无名无姓之辈的帖子来此,其身形与气度也依旧会引人瞩目。   而负责上菜倒酒的侍女就更是一看到拓跋子楚便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奴给公子倒酒。”   说着,那人便故意在倒完酒后要把杯子给打翻,显然是存了心思,要借着给面前之人擦酒的机会擦到人身上去。   怎料拓跋子楚一个侧身,便全然躲开了原本应该翻在他身上的酒液。 第90章   “贱奴!”   太子殿下虽未发话, 但他的模样看起来,可真不是高兴的样子。   于是阿史那雷便率先发话骂了那侍女一声。   他看着被洒在桌上的酒,可真是心疼坏了。   “怎么连倒个酒都能把杯子给打翻了!快, 快把桌子给擦擦。”   说罢, 他就干脆从侍女的手上抢过酒壶,又把倒了的杯子拿了起来,殷勤地给自家殿下倒酒。   “来来来, 大人,喝酒。”   出门在外,“殿下”一词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人听到。   阿史那雷这便改了称呼,却是殷勤不变。   只是他这么骂了人之后, 那原本还有着些许小心思的侍女也不敢再造次了。   在擦了桌子之后, 她便连忙起身。   只是走了个倒酒的,还能再来一群跳舞的。   弹琴的心思不在弹琴上。   她们边弹琴,边往席上的宾客那儿抛媚眼。   跳舞的倒是有在好好跳舞。   只不过跳着跳着, 便往宾客这儿抛袖子了。   这些人与其说像是被请来表演的乐团,不如说更像是被豢养在府中的乐妓。   拓跋子楚吃着面前的火炙羊肉, 喝着酒。   他的视线向着周围扫了一圈,发现正表演着舞乐的那么多人里,竟只有正中间那个弹着琵琶唱着曲的男子是心思都在乐声与歌声之中的。   太子殿下是拿着小角色的请柬进来的。   故而, 他并未被安排在靠近主座的位置。   可舞姬们的袖子却依旧在他的桌前甩了又甩。   连带那抱着琴,边弹边跳舞的乐女也踩着轻盈的舞步, 让脚踝上的铃铛在他的周围响了又响。   可惜, 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这位长得如此出众,令女儿家们心动雀跃的少年郎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毫无兴趣。   他就只是顾着喝酒,也只是顾着用耳朵听那乐声。   很快,宾客之中的许多人便都怀里抱着个乐妓,让乐妓来喂他们喝酒了。   如此便可谓是酒色双全了。   只不过,如此情形却是让太子殿下由初入这里时的心情不错逐渐变为了眉头紧锁。   坐在边上那桌的阿史那风自是看到太子的这般模样了。   要说他心里不慌,那肯定是假的。   但他又还只能,也只敢在心里叹气。   唉,早知如此,他就不来了。   太子殿下是不知道。   就算这会儿猜到了些许,也肯定猜不完全。   可阿史那三兄弟却是都知道的。   这哪里只是城中富商做的普通宴请?   人分明是把朔方郡近来最为受人喜欢的,有着“将军宴请”这一噱头与演出的妓院给包了下来,邀宾客过来,一起喝酒助兴玩女人呢!   但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如此情根深种,至于几天吃不到嘴,就到外头来打野食吗?   要怪,就怪他们前两天经过这里的时候,那不小心在宅子门口打翻的酒实在是太香了。   那竟让他和他那二弟都被三弟的嘴给骗了过来。   阿史那雷几杯酒下肚,便愈发的没眼色了起来。   “大人,正常的,正常。有钱人宴请,找几个乐妓来作陪,这不是正常的事吗?”   这时,阿史那雷的怀里已经抱了一个舞姬了。   可那舞姬人是在阿史那雷的怀里,一双媚眼却是在不断地往旁边的拓跋子楚身上飘。   此时的拓跋子楚已然喝了不少酒了。   他头也不回,就对那舞姬冷声说道:“把眼睛收回去。”   若在平时,他怕是连这句话都不会说。   可此时的子楚太子却是有了些许的醉意。   是以,他竟在这句话之后还又加了一句:“否则,我家娘子定要你的狗命。”   这话实在是可爱得很。   先前还在偷偷看着他的舞姬干脆要同他调笑起来。   “小相公,小小年纪竟已娶妻?”   拓跋子楚实在是心烦得很。   他也不答话,从座上站起身来。   太子殿下虽身形虽然高大,却是有着少年的清瘦身材,一张脸也看着就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   但此刻他却是一手提着个酒坛,另一手则将两百斤的阿史那雷拎了起来,也让那原本倒在阿史那雷怀里的舞姬毫无防备地滚到了地上。   “不早了,该回了。”   这句话是对坐在一旁的阿史那风说的。   阿史那风连忙说好。   可今日晚宴中的重头戏却是就在此时到来了。   十几位妆容与衣着都极为精致,甚至是隆重的“夫人”走入了正在奏着乐的厅堂之中。   她们巧笑盼兮,也都盯着座上那位请客包了场的城中富商,用酥到骨头里的声音唤了一声“将军”。   今晚将这里包了场的城中富商见此情形,连忙从座上站起身来,并应起了声。   “诶,诶!”   此人在激动之余,甚至连面前的桌案都给踢翻了。   “众位夫人,快过来,过来!”   夫人们自是带着盈盈笑意走上前去。   这位元姓富商连忙抱住这十几位夫人里长得十分丰腴的一位,把脸埋在她的胸上狠亲一口。   “诸位!这位就是步六孤弗最爱在冬天抱着睡觉的冬雪夫人了!冬雪夫人长得丰满,也是极有风情,身上哪儿哪儿都是软乎乎的。   “各位再看这位夫人!这位就是几年前让步六孤弗一掷千金,从青楼里买回去的美娇娘,花魁石榴夫人!”   此人显然是对步六孤弗的一众姬妾都已很是了解,甚至是如数家珍,便在激动之下和今夜到此的宾客们介绍起来。   他每介绍一位,底下宾客就都为他欢呼叫起好来。   然后,他就把美娇娘塞到重要宾客的怀里,让夫人们各自领着客人到她们的厢房去。   如此情形,真可谓是宾主尽欢。   拓跋子楚看到这里,还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他横眉冷对阿史那三兄弟,问:“这就是你们说的,过来蹭个酒喝?”   三兄弟见到如此模样的太子殿下,简直要给跪了。   他们的确没见过子楚太子在未戴着面具时发怒的模样。   但他们认得太子殿下发怒时的那双眼睛啊!   可偏偏,那元姓商人还要在此时过来触他们的霉头!   “这位,这位便是阿史那将军帐下的呼延校尉吧!我看呼延校尉少年英雄,血气方刚。如此,定得找一位精通十八般奇技淫巧的夫人,才能好好地度一番良宵。不若,我便把这位丛玉夫人交予你?”   这位元姓商人原本没想直接把一位“夫人”推给个校尉的。   只是他看这位“呼延校尉”实在是气度不凡,又还能轻而易举地把这么一个莽汉给提起来。   不仅如此,这位少年还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让那样的三位壮士都听令于他,以他为先。   这样,便让宴请宾客的元金天有了结交一番的心思。   那位丛玉夫人长得很瘦,盯着拓跋子楚时的眼神,就仿佛是在吐着信子的艳丽毒蛇一般。   这分明是主人家想要讨好年轻宾客的一幕,却是莫名之间有了一种剑拔弩张之感。   而偏偏,主人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   拓跋子楚扫了麾下的三名大将一眼,对那富商说道:“军中还有事,我得先回去了。”   说着,他那正稳稳地提着人的手就发力捏紧了阿史那雷的衣裳。   因为他手腕上稍稍转动的动作,阿史那雷的衣服还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阿史那三兄弟的心中一下出现了俩字:完了。   “走!”   拓跋子楚压低了声音对三人说出了这个字。   而后,阿史那风与阿史那金便只敢低着头一路往前走了。   如此情形实在是让元姓富商感到奇怪得很。   但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还杀气腾腾地提着个壮汉走出去了。   谁还能拦?又有谁还敢拦?   富商只得把丛玉夫人推给了另外一位爱玩儿的宾客。   他自己,则美滋滋地抱着冬雪夫人,享受起了今晚的快活夜。   外头,拓跋子楚在走到没人的地方时便把阿史那雷给丢到了地上。   他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便将酒坛子砸碎在了地上,冷冷地看着人。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在月光洒落的雪夜之中,竟显得有些渗人。   “竟敢将孤骗来这等地方。阿史那雷,你好大的胆子!”   阿史那风不禁摇起头来,阿史那金则是低着头,不说话,也是谁的眼睛都不敢看。   “你们让孤回去以后如何向太子妃交代!”   阿史那雷的酒意还在头上呢,被这么当头一喝似的问了,便脸上一片茫然地问道:“那就……就不交代了?”   说罢,他还指天发誓道:“我阿史那雷向天发誓,今日之事,绝不会向太子妃殿下透……”   拓跋子楚:“给我住嘴!”   说罢,他便将三兄弟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唤了出来。   被他点到名的,便跪到了地上,低着头道:“末将在!”   拓跋子楚:“我要你们明日一早……”   太子殿下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那是从隔壁那间亮着灯的厢房里传来的男欢女爱之声。   女人突然尖叫一声,而后便用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啊”了起来。   拓跋子楚:“明日一早就去我府上,向孤的……”   男人将女人的衣服全都扯光,而后就抱着人,从榻上站了起来,将两人的影子印在了窗户纸上。   拓跋子楚:“向孤的太子妃负荆请罪……”   太子殿下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的。   那男人似乎是知道外头有人在,因而故意把怀里的女人抱到了屋里的柜子上,让外头的人能从窗户上的影子上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以此来达到炫耀的目的。   “叫!叫得再大声一点!”   “不行了,奴快不行了……”   那女人似乎是爽得不行,连话都说得含糊不清起来。   她喘着,喘着,并时而发出那听着像是失控了,实际却是收放自如的叫声,随着男人的动作而将声音慢慢拔高。   “饶了奴……饶、饶了……啊啊啊!”   太子殿下停了话语,转过身去看向那间屋子里的影子。   在思索了片刻后,他竟是问了阿史那雷一个让其匪夷所思的问题。   “你的那几个小妾在和你上床时,也是这么叫的?”   阿史那雷这会儿酒意已经醒了许多了,跪在那儿老老实实地说道:“没、没她花样那么多……音调也不会这么圆着打颤。”   拓跋子楚:“给她穿上衣服,然后把她绑了。孤有话要你们问她。”   这……?   三兄弟还从没接到过这样的命令,不禁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莫不成……   这女人是个细作,被殿下发现了?   阿史那风看向他们的殿下。   只见子楚太子的眼中虽有些醉意,人也站得不是很稳,却好像……还是清醒着的。   很快,太子殿下便又说道:“把那男的也给我绑了。孤要……好好审审他们。” 第91章   “叫什么名字?”   “何方人士?”   “听命于谁?”   “在此地埋伏,目的为何?”   这便是军中发现细作时最常问, 一般来说也会最先问出的几个问题了。   现在, 太子殿下便把这四个问题原封不动地拿了出来,问那刚被捉来的女人。   阿史那雷与阿史那金嫌给人穿衣服实在是太费事。   他们便用箭把那屋里的蜡烛给射灭了, 而后棉被一裹麻袋一套,把人给装了过来, 也省了再给人蒙眼睛的功夫了。   那女人何时受到过这样的惊吓, 拓跋子楚还没问呢, 她就什么都想招了。   只是这、这第三第四个问题, 她究竟该怎么回答!   “大人,冤枉啊!小女子哪里有听命于什么人啊。奴在这里, 不过讨个生活而已。”   拓跋子楚:“如此胡言乱语, 竟还想蒙混过关?方才你与那男子行房时的叫声分明就是私通外敌时传递军情的暗号。”   阿史那风:“!”   阿史那金:“!?”   阿史那雷:“……??”   拓跋子楚:“五短一长, 七短一长, 复又五短一长。这是何意?说。”   “我、我这不就是跟着那死鬼的动作叫的吗……大、大人明鉴!一定是奴那客人有古怪。”   拓跋子楚:“何以证明?”   “他动作快一下, 我不就叫得短一下吗?他再慢一下, 我再长一下。我……不不,贱奴就是个小应声虫,数拍子跟拍子都数得累死了,哪里还有能耐再去传情报?”   拓跋子楚声音一冷:“数拍子?跟拍子?”   “是啊!数拍子跟拍子, 奴这不是得配合着那死鬼的动作, 叫一叫, 好显得他很能耐很威风吗?”   女人听到外头沉默了一会儿, 便连忙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求饶道:“大人, 奴是被陷害的!被那死鬼陷害的!奴本是个唱曲儿的,这么叫就只是指望着拿点赏钱而已啊。”   *   院子里空无一人的通铺间里。   被掳来的男人:“什么!这么说来,那小娘子……不不,是那臭*子竟是外头来的细作?”   男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道:   “大人!就让我去吧!让我戴罪立功,去审审她。刚刚我就发现了,那小娘子已经被我迷得不行了,对我那可真叫一个言听计从,我让她说什么她都会说的。”   阿史那三兄弟先前已然看着自家殿下“审”那女人了。   这会儿再听到这男人信誓旦旦又自信满满的话,都不禁低下了头。   并且,阿史那金和阿史那风又还在低了一会儿头之后不禁看向自家三弟。   这不是,那男人说的话,和他们三弟前几日说过的,实在是太像了吗!   阿史那雷感觉自己简直膝盖后头被人冷不防地来了那么一棍。   他又惊又急地看向自家兄弟,就差没说一句“你们这么瞅我干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一番了。   此时那男人还在说着似曾相识的粗鄙之语,和绑了自己的这几人热情地表起了决心。   太子殿下只得拿起一根柴火,往他脖子后面一劈。   一对男女“审”完了。   拎着麻袋出的阿史那三兄弟又拎起了麻袋,跟在自家殿下的身后。   此时这间城北金兆巷里的宅子已然到了一天之中最为香艳的时刻。   当他们走过那一间间的厢房时,男男女女的影子都印在了窗户纸上。   连带着女人的叫声,还有男人的喘声也从屋里宣泄了出来。   拓跋子楚停下脚步,看向那剪影,并仔细听起了那些细听之下便能让他找寻到破绽的声音,而后接着破门而入……   太子殿下此时看起来神色清明。   在带兵打仗时,他是能够几天几夜都不眠不休的。   这几天来的睡不好觉自是不至于让他看起来萎靡不振,却也着实是让太子殿下看着没那么精神了。   如若不然,阿史那雷也不会想出这么样的一招。   可现在,他却是精神好得都有些过分了。   仿佛是看起来清醒,却是醉得厉害!   他将那些男男女女一对对地审了过去,却总是听到出入极大的叙述。   比如男的以为自己在与自己春风一度的女人面前威风得不行,把人迷得不要不要的。   可女的却是对这些表现得极为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又比如男的错把粗鲁当威风,自以为玩了一场征服与被征服的把戏。   可实际,却只是把人害得颇为痛苦,有时连装模作样都装不出来。   跟着自家殿下走了这么一遭,阿史那三兄弟真可谓是“大开眼界”了好一番。   也对曲意逢迎这四个字有了更多的认识。   开始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中了那么几箭的还只有阿史那雷。   毕竟,他先前自夸的炫耀话可是说得响当当的。   把他和他那十几个小妾的事说了整整一顿饭的时间。   那让人想忘,都没法在这么短短的几日之内就给淡忘了。   可到了后来,却不论是阿史那金还是阿史那风都渐渐地沉默了下来。   仿佛他们不知是被哪一句话给戳中了心口,哽得厉害。   到了这会儿,四人之中似乎已经只有拓跋子楚一人没有中过箭了。   可是拓跋子楚却还嫌不够,又开了一扇门!   只是这一回在屋里待着的人,却是不太对劲。   那竟是之前还和拓跋子楚对了那么几眼的丛玉夫人。   她在蒙着脸的阿史那兄弟把他身上的那人打晕之后,就极为镇定地一脚把人给踢了下去。   这位夫人倒也不在意被人给看到了,披上衣裳站起身来,对站在门口的拓跋子楚说道:   “你来啦。”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丛玉夫人:“之前给步六孤弗下药,让他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了男子汉气概的,就是我。”   丛玉夫人又道:“谁让他先前太能折腾人了呢。但我也是没想到,他没了男子汉气概之后,反而更能折磨人了。以前,他就自己玩儿。他不行了以后,转而用上了这些。”   她拿出一个布袋,把里头的道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里头各种尺寸的都有,却是基本都尺寸偏大。   “他越是不行,就越是爱用这些来折磨人。将人折磨得苦不堪言,却还得意大笑。我也只得,只得对他断了药。”   太子殿下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收入鞘中的佩刀在这一堆里挑挑碰碰,最后划出个第二大的。   “如果……用的是这般大小的?”   阿史那三兄弟眼神变了……他们全都震惊地望向自家殿下。   这兄弟仨总觉得,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可那丛玉夫人却没能懂这三位武将已经明白了的事。   她只是怪笑一声:“这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   夜已深。   而在朔方郡的守将府邸里,赵灵微屋里的灯却还亮着。   公主殿下一边梳着她那如瀑布般的青丝,一边犯着嘀咕。   “这么晚还不回来?”   赵灵微用发带把梳好的头发扎了起来,打算点着灯睡了。   她便是在这时听到了屋子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赵灵微连忙坐起身来。   她因为看到了走进屋子里的那人而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就在闻到那股很重的酒味后蹙了蹙眉。   “酒味这么重,你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赵灵微走向拓跋子楚。   只见对方脸虽不怎么红,神色却是已然不清明了。   她才一走近,拓跋子楚便有些没能站稳地靠到了她的身上。   拓跋子楚:“不少。”   赵灵微连忙扶住他,把人带去坐塌那儿。   “我先前找人给你备下醒酒汤了,现在让人端来。”   说完这句,赵灵微就要转身去找人。   可拓跋子楚却是一下抓住了她的手,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她。   有那么几缕头发散乱在他的额前,让那不复清明的眼睛看起来更显迷离之色。   可他却是紧紧地盯着自家太子妃,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拓跋子楚明明说了会早些回来,却是到了月上中天时才回。   赵灵微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   她只是……不想在人回来的时候和人发脾气教训人。   她得,等到第二天才和自家夫君好好讲道理。   可让哑巴这么盯着,她还是感到好笑了起来。   她好像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对方所没说出的话语。   ——别走。   公主殿下只得是失笑着与拓跋子楚一同坐到榻上,也不让他松开自己的手,只是给他理了理头发,问道:“怎么啦?”   “洞房那日,我是不是……让你很疼了?”   “是……是有一点。”   才一开口就问这样的话,这实在是让赵灵微感到有些局促。   是以,她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都没抬着头。   但她刚叹着气又看向对方,便被拓跋子楚一把抱住。   那对她来说有些沉甸甸的身体便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孤不好。孤都不知……不知……”   太子殿下似是想说很多话,可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孤还怪太子妃把孤踢下榻去……”   那是带着鼻音的声音。   那让说着这般话语的拓跋子楚有了一股孩子气。   可他又在赵灵微的身上到处乱蹭。   明明是认错的小孩,却反而把人给拱得手足无措了。   “你……你快起来。”   赵灵微拍了拍拓跋子楚的肩背,想要哄着人先起来。   可那之后,她便听到了自己先前一直都想探听到的事。   “两年前,在我率九百骑兵歼灭八千匈人之后,舅舅就给了我两个女人。他说我也十七了,也该试试有几个女人了。既然我不信我父王给的女人,那他便给我找两个。”   赵灵微那拍着拓跋子楚背的动作停了下来。   太子殿下将身体稍稍撑起了些,让自己能看清他太子妃的模样与神情。   即便是在被醉意驱使了小半个晚上之后,他也依旧担心自己说的话会惹得心上人不快。   赵灵微那拍着他背的动作停了下来。   但她却是眉眼柔和地问道:“后来呢?”   拓跋子楚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   待到他矛盾了一番后,他说道:“我便是这般,冒冒失失,又毛毛躁躁。不,我得比和你洞房的时候,还要毛躁。”   赵灵微:“因为我们的子楚太子,着急要睡姐姐们了?”   “不。”拓跋子楚皱起眉来,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因为孤不认识她们,也没喜欢她们。孤觉得别扭。”   即便到了这会儿,又回忆起了那个晚上的拓跋子楚依旧觉得别扭得厉害。   这一回,拓跋子楚顿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才又说道:“我就记得,她们看起来……很痛苦。但她们还要笑着对孤说,她们很喜欢这样,也很喜欢孤。到了第二天,舅舅问我,要不要她们有我的孩子。”   此时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很是迷茫。   赵灵微也便是在此时用手撑着自己,带着拓跋子楚一起,缓缓坐起身来。   她用手指的背面一侧轻轻碰起了拓跋子楚的脸,说道:“你不想要。对不对?”   平日里的拓跋子楚太过沉稳自持了。   以至于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才十九岁的少年。   可现在,他却终于是流露出了那份与他的年龄相称的少年气。   子楚太子摇了摇头:“我不要。不想要。”   他的母后是难产去世的。   而他的父亲又在那之后很快就与许多女人都有了孩子。   对于这样的一个少年来说,他是不会轻易就让一个女人为他诞下子嗣的。   拓跋子楚:“舅舅就让她们喝了避子汤。我去问军中的医师,那是什么。医师说,那是女子喝多了以后,便会再也无法有孕的汤药。”   那之后,他就再没近过女色。   说完那些,拓跋子楚便沉默着,沉默着看向赵灵微。   他确是喝了不少酒,也有了醉意。   却还没醉到不省人事。   他只是……松开了不少的理智。   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当面向自己的太子妃坦诚与其她女人曾有过的亲密,此事不妥。   但他就是想说。   带着自责,恼,还有些许的悔。   向他的心上人说出他今晚才弄明白的好些事。   怎料赵灵微竟是在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亲了亲他的唇角。   “我的子楚,虽然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却是个温柔的人。” 第92章   拓跋子楚原本是想要回吻她的。   只是那虽柔软,却轻易勾住了他心的声音一出现, 便让他停下了动作。   他想要让那声音继续下去。   “过去我总是不知, 你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为何我的白将军喜欢你, 我的坐骑喜欢你,就连追云都喜欢你。”   赵灵微满心喜欢地看着这个人, 替他理着有些散乱了的头发, 理着理着……就还要亲这人几下。   “现在我就明白了。那可能是因为……别人的苦痛对于你来说, 不仅是别人的。那也可能是因为, 动物听不懂那些传言,它们只知道, 你身上有着让他们想亲近的气息。”   赵灵微又道:“我不能说别的男子那般就是不好, 但我喜欢你这样的‘不近女色’。”   公主殿下搂着他的脖子, 在勾起嘴角轻笑之后便贴上的拓跋子楚的嘴唇。   得了这般信号的太子殿下立马便要把这个吻变得很深很深。   然而他才分开赵灵微的唇, 并要勾住她的舌, 把他的心都勾得安不回去了的这人却是一下往后退了。   赵灵微捂住了拓跋子楚的嘴, 好笑地说道:“酒味太大了,我不要和你亲嘴。”   听到了这句话的太子殿下这会儿都有些喘了。   他口干舌燥,却也不知是真的渴了,还是心里渴了。   “我去漱口, 去喝些茶, 去……”   “不要。”   说完, 赵灵微动作干脆地从坐塌上起来。   她带着些许的小傲气, 走向房里的卧榻:“谁让你答应了我要早回来, 结果却这么晚才……”   话还没说完呢,拓跋子楚就从她的背后三两步追上她,并把人一个抱起。   发酒疯了。   这下可真是发酒疯了!   赵灵微一个惊呼,要转过身来,却是被拓跋子楚扑在了卧榻上。   “让孤看看。”   “看、看什么……”   “洞房那日,太子妃被孤弄伤的那处。”   这句话一出口,赵灵微的脸就一下涨红了。   “胡、胡说什么呢!”   “让孤看看。”   “不给看!”   “孤想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这样的话,拓跋子楚在洞房的第二日就说过了。   只是那时的公主殿下不让,他便也没有去勉强对方。   可这会儿的太子殿下却是借着醉意,缠着赵灵微,闹着赵灵微。   既不让她好好躺着,更是不让人睡觉。   不管赵灵微说什么,他都只有一句话——“让孤看看。”   眼见着撒着酒疯的这人就要在被她拒绝好多次之后闹得愈来愈厉害了,赵灵微生怕外头的和附近的都被他给吵醒了,最后只得是点了头。   但这样的事……实在是太羞人了。   于是拓跋子楚便干脆脱了外衣,甚至将里衣也扯开了些,趴下来亲吻自家太子妃的手背。   那就仿佛是一头蛟龙。   一头眼睛的颜色尤为特别的蛟龙。   天上的乌云滚滚而来,几乎要将阳光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   但有那么一个地方,让阳光穿透了乌云,将一束七彩的光打向了鸟语花香的地方。   巨大的蛟龙便从乌云中现出身形。   它随着那束光不断地向下落,并找寻到了被一堆树木遮挡着的,从雪间长出的芍药花。   它还来不及开花,甚至也还没有含苞待放。   还未长开的芍药是很不起眼的,就只是一个圆圆的花苞而已。   但这支芍药又偏偏还开了那么一些,有两三片花瓣都已向外打开。   被风一吹,还会招人怜爱地摇晃起来。   蛟龙的那双眼睛仿佛将乌云装在了里头。   它紧紧盯着眼前的花骨朵。   它缓缓地靠近,用身体在芍药的外头转了一圈又一圈。   芍药花感受到蛟龙的靠近以及虚缠,再次轻颤起来。   那粉色的花瓣让蛟龙喜欢极了。   它……舔了花瓣一下。   芍药剧烈地颤动起来。   可蛟龙却是用身体为它造起牢笼,让自己钟爱的这朵芍药逃不开,躲不了。   蛟龙的龙鳞轻触着芍药的枝叶,并舔了芍药花一下一下又一下。   待到片刻之后,花瓣上便满是龙涎。   那让原本还是粉白色的芍药……粉得愈发厉害了。   蛟龙让这朵芍药渐渐绽放成盛艳的样子,且还要逼着它慢慢溢出花蜜。   溢出很多很多的花蜜。   赵灵微的脚掌用力踩在榻上,整个人都因为拓跋子楚的动作而止不住地颤动。   随着猛一个抽气,她便屈起膝盖,身体也弓了起来。   她不知所措地挣动起来,想要逃开。   “别逃。”   拓跋子楚将人一把捞了回来,说道:“你喜欢的。”   他的这句话太肯定,也太认真了。   那让赵灵微羞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看到她的这般模样,拓跋子楚笑了起来,并将吻落了下去。   吻落处,那带着些许凉意的触感让原本已将身体撑起一些的赵灵微又不可控制地后仰,甚至是重重地倒回榻上。   她侧过脸去,用嘴唇咬起落在了她肩膀上的里衣衣领。   可很快,她便咬不住那衣领了。   公主殿下的呼吸被搅动得急促又混乱。   赵灵微的一双眼睛已然湿漉漉的,眼尾还带着一抹红。   她出了许多汗,也觉得越来越热。   见到这样的赵灵微,太子殿下的眸色便沉得几乎要像暴雨前的雷云了。   他凑到了赵灵微的耳边,问道:“灵微,我们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好不好?”   已经躲了他好几天的赵灵微……终于是轻轻点了头。   她的手被抓住了,与压着她的这人十指交缠。   而她自己……则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小船,被那浪打得……在海上漾了起来。   只是那双仿佛藏着乌云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她,将她的情态全都收入眼中。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连这么羞的样子都让人看到了。   她在这个人的面前,似乎也就什么秘密都没有了。   “慢、慢一点。”   “好。”   拓跋子楚松开了与她十指相缠的一只手,转而搂着她,让两人能贴得再近一些。   他又问:“还有吗?”   赵灵微便用小猫挠似的声音回答道:“浅……浅一点。”   那让太子殿下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好,孤的太子妃,受不住。”   “你、你敢这样笑我!”   拓跋子楚收了声音里的笑意,又去亲人。   亲着亲着,他便压低了声音在赵灵微的耳边说道:“不敢。”   海浪又大了起来,打得赵灵微这艘小船半是茫然,半是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夜色很沉。   夜也很深。   这让那些诉说着炽热的声音总是能比在白天时更容易传出去。   那是女子的喘声,以及偶尔出现的,失控的声音。   那声音才一出现,便被发出这声音的人按了回去。   然而这样一来,那些声音就更多了一份情不自禁的意味。   那同样也是男子的低喘声,以及只能让人听到声音,却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耳畔低语。   就在这间主屋附近的弓卫们红着耳朵,坐在屋顶。   他们知道非礼勿视,却还得盯着院子的周围,注意着是否有陌生人在此时刻靠近那里。   他们也知道非礼勿听,只是夜深人静时的那些声音却是让他们的耳朵不自觉地捕捉着。   朔方郡的夜空也便是在此时飘起雪来。   但当屋顶上的弓卫们摊开手,却发现落在的他们掌心的,不仅有雪花,还有雨水。   这竟是一场雨夹雪。   冬天快要过去了。   牧场与耕地上的积雪,也终将消融。   待到雨落成冰,传出了好一会儿动静的屋里头终于偃旗息鼓。   盖上了被子的赵灵微侧卧着。   她靠在拓跋子楚的身上喘着。   仿佛要歇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   可她还连呼吸都没平复呢,轻轻拨着她长发的太子殿下便问她:   “方才为何不让我弄在里面?”   赵灵微自是……自是不那么愿意说的。   可察觉到她缩起身体的动作,拓跋子楚便坐起身来了些,用手捧起她的脸,让自家太子妃看着他。   “告诉孤。”   “孤”这么一个自称,在他还是贺楼楚的时候,是绝不会在赵灵微的面前用的。   后来,公主殿下便发现,他还是会在自己的部下那里用上这样的自称的。   再再后来,他好像便把这样的太子自称玩成了他与自家太子妃之间的小情趣。   他还是喜欢唤出“灵微”这个名字,却也很喜欢自己用“太子妃”这个称呼来打趣对方。   如此,他便得是“孤”了。   拓跋子楚把人抱上来了一点,又亲起了赵灵微的眉眼、她的额头,就这么一下一下地闹起了人。   赵灵微:“我听、听人说这样的话,可以不那么容易就会有孕。”   公主殿下还是有些担心的。   她生怕拓跋子楚听了这话会以为她不愿为对方诞下子嗣。   但她……   可能只是还没想好,也没想让一切那么快就到来。   赵灵微又连忙解释道:“也、也不是一定会没有,就是会……会没那么容易有。”   怎料拓跋子楚听到这里,竟是感觉到有些奇妙了。   他带着说不出的喜欢,又亲了赵灵微两下,说道:“孤的太子妃,当真聪明。”   赵灵微:“?”   赵灵微:“你、你是不是酒还没醒?我打你一下,你会不会也觉不到疼的?”   说着,她还真的就伸出手来,轻轻地拍在太子殿下的脸上。   这样的一巴掌正好就拍在了拓跋子楚脸上的正中间,让人能……按着她的手就亲起她的掌心来。   太子殿下亲着亲着,就让赵灵微好用力地扯回自己的手。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自家的太子妃,身上哪儿哪儿都是他想亲的。   拓跋子楚:“我整晚都想和你做方才那样的事。要是太容易,等到在一起的时日长了,你得给我生几个?十五个?还是二十个?如此就太辛苦了。” 第93章   二十个!   二十个!!   作为今夜才和自家夫君真的洞了房的女儿家, 猛一下听到这样的数字, 赵灵微简直吓得一个激灵。   她不止要一个激灵,她还要打嗝了。   赵灵微原本还舒舒服服地趴在拓跋子楚身上, 这会儿则连忙坐起身来, 背对着对方打嗝。   拓跋子楚也很快替她拍起背来。   待到赵灵微终于觉得好些了, 她才委屈巴巴,且又惊又怕地说道:“我……我不生二十个!”   拓跋子楚想也不想就道:“好, 不生。”   赵灵微:“十个也不生!”   不等拓跋子楚搭话, 赵灵微又抢先道:“五个也不好!”   这些话实在是太幼稚了。   这让赵灵微哪还有半点她平日里冰雪聪明的样子?   太子殿下都笑出声来了。   他抱着人,不断地亲着,哄着, 说:“好, 不生。灵微说不生, 就不生。”   但在让人这么顺着毛哄了好一会儿之后,赵灵微又有些动摇了。   “那……要是太不容易了, 就一直……没有了呢?”   拓跋子楚试着说道:“那就先……有一个?”   赵灵微:“那也不能这么快!我、我都还没准备好呢。”   说完, 赵灵微又似是要先把自家夫君的话给堵住似的, 急急忙忙地说道:   “谁、谁让你之前都让别人觉得你不近女色呢。起码有两个人都这么跟我说了。我……我想好要嫁你的时候, 就只是打算帮你这个小可怜当上魏国国主,凭功劳凭本事当往后的。”   总之责任是得推得干干净净的。   身孕, 也不能是这么快就有的。   她得……她得在心里好好准备一番。   “小可怜?”   拓跋子楚若有所思地念出这几个字。   他用拇指来回触碰着赵灵微那比平日里还要艳丽的唇,问她:“这又是你给我起的新名字?”   拓跋子楚:“我在魏国和匈人那里战无不胜, 从没吃过败仗, 还时常能歼灭数倍于我之敌人。也只有你会说我是小可怜。”   但他……却并不讨厌。   说着, 他便又吻起了赵灵微的嘴唇。   太子殿下虽的确回来得很晚,但现在还是朔方郡的冬日。   在这里,冬日的夜晚会很漫长。   在与自家太子妃说了那么一会儿可爱的话之后,拓跋子楚很快便吻着人开始了今夜的第二次亲密之事。   第一次的时候,赵灵微还能勉力配合。   但到了第二次的时候,从战鼓擂起一直到偃旗息鼓的时间就变得更长了。   公主殿下几乎要支撑不下来。   可待到她的脑袋都已经一片空白时,那句“你喜欢的”却是在她的耳边响了又响。   这实在是让赵灵微气得牙痒痒。   却不知那到底是真生气,还是恼羞成怒。   于是,她便真的……重重地咬了这人一口。   这一宿的拓跋子楚把人断断续续地折腾了几乎半个晚上。   在结束之后,他还因为两人出汗出得太多,特意替已然累惨了的太子妃擦了身。   若不是公主殿下严正抗议了他擦了还要接着亲的动作,他或许还能把人折腾不止半个晚上。   这一夜的拓跋子楚便几乎没能睡着多久了。   可当他在往日里练戟的时辰醒过来,却是觉得自己精神得很。   然后他一看到身边躺着的赵灵微,就又想好好地亲亲她了。   “别……别闹我了。”   还在半梦半醒间的赵灵微噘着嘴说出了这句话。   拓跋子楚:“我就亲你一会儿?”   在拓跋子楚起身后,赵灵微就变成趴着睡的了。   可让人这么一直亲着亲着,她便实在是被扰得没法接着睡下去了。   她一下转过身来,却是连眼睛都没好好睁开呢,就又被这人亲起了眼睫。   赵灵微不得不两只手一起推开这人的脸,气呼呼地说道:“你这么闹我,我还怎么睡?”   感觉到自己在这么困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赵灵微简直委屈巴巴:“子楚,我真的好困……头都疼了。”   这句话一出,拓跋子楚怎么还敢再接着亲下去。   他连忙躺下身来,把人又搂进怀里,替自家太子妃按揉了一番鬓角,并说道:“快睡吧,再睡一会儿。”   赵灵微不知在魏国让人闻风丧胆的子楚太子在战场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但她却知这人抱起来很舒服。   若能在冬日里被这人搂在怀里睡觉,那就真是让人特别安心又特别享受的一件事了。   赵灵微把脑袋蹭来蹭去的,肩膀也来回动了那么两下。   待到她找到了这么一个睡起来特别舒服的姿势时,她便说道:“今日,我要睡到晌午。不到晌午,不许喊我起来。”   “好。”   在这么应了一声后,太子殿下就又想亲一亲这人的发顶了。   但思及怀中之人先前说的话,他便止住了动作,只是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昨夜是美妙的一夜。   今日早上也应当如此。   只是太子殿下却忘了昨日他对自己的那三位部下说过的一句十分重要的话。   ——我要你们明日一早就去我府上,向孤的太子妃负荆请罪。   这不是,他们这会儿就来了吗!   昨夜的雨夹雪下了半个晚上,到了这会儿,才刚停没多久。   只是天色却依旧是阴沉沉的,看起来天都还未亮的样子。   阿史那三兄弟也便是在这样的冬末时节赤着身,以荆条缚之,来到了赵灵微的守将官邸。   府里的守卫见到这一幕,都震惊了。   阿史那风:“劳烦通传一下,我乃子楚太子座下的阿史那风将军,今日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前来,乃是特意向太子妃来殿下请罪的。”   今日在府中当值的千牛卫长官,乃是韩云归。   他一听到手下描述的如此情形,便急忙带着传译赶了过来。   三兄弟用荆条缚着自己,已是走了一路。   如此,荆条上的荆棘自是在他们的身上划出了好些个血口子。   那模样即便称不上“惨烈”,却也实在是好不了太多了。   韩云归:“三位将军……何至于此?”   阿史那风长叹一口气:“说来话长。这位兄台,还是快些让我们去见过太子妃吧。”   韩云归:“可……我们公主这会儿还没起呢。要不然,三位先解了荆条,喝碗胡辣汤暖暖身子,待到我们公主起了再说?”   如此复杂的话语,韩云归只能让身边的译语人给阿史那三兄弟传译了。   阿史那金盯着韩云归看了一会儿,凑近了自己的两位兄弟。   阿史那金:“昨夜殿下喝得那么醉,连我们问他话,他都能几乎句句回答。太子妃如此御夫有术,可别不是这会儿还没起,而是罚我们殿下……罚到现在了吧?”   阿史那雷着急了:“那我们还不快点进去?太子向来就是被冤枉了也不和人好好解释的性子啊。”   阿史那风还不等天大亮就带着两位弟弟前来,原本就是存着要替自家殿下解围的心思。   要知道他们魏国善妒的女人就已经够厉害的了。   而太子殿下又对太子妃如此言听计从,此番喝酒夜归,怕是更讨不了好。   听到阿史那金与阿史那雷都这么说,阿史那风眉头紧锁了起来。   在迟疑了那么一会儿之后,阿史那风便向韩云归道了谢。   但他话锋一转,便又是郑重地说道:“但昨夜我们兄弟三人已与太子殿下约定好了,今日一早就来向太子妃负荆请罪。阁下不如就把我们引至太子妃的屋外,我们跪在那儿把话说完了就好。”   见太子麾下的这员猛将实在是态度郑重,且那句“与太子殿下约定好了”也不似有假,韩云归便在思索了片刻之后说了一句“三位请随我来。”   那一头是刚在拓跋子楚的怀里沉入梦乡的赵灵微说出的梦呓。   它让还以为自家太子妃在和他说着什么的子楚太子低下头来,认真地听着,却也不敢出声问她一句“什么”。   可这一头,却是赤着身以荆条缚体的阿史那三兄弟在雪地上的一脚一个印迹。   荆棘也随着那沉沉的脚步而在三人的身上划出了更多的口子。   可这三兄弟也当真是英武不凡,身体硬朗得很。   在寒冷的冬日里如此向人负荆请罪,可身上的皮肤却一点也没有带上受冻之后的紫。   甚至那些看起来十分尖利的荆棘也没能真的在他们身上划出多深的口子。   他们被韩云归引至赵灵微的院前。   而后韩云归便对他们说道:“三位在此稍等片刻,我让府中丫鬟去问问公主的侍女,看看公主醒了没有。”   说罢,他便唤起了院子里的粗使丫鬟。   可丫鬟还在吱吱呜呜地说着公主这会儿应该还没有醒呢,三人便已然跪到了地上,高声说起话来。   “末将阿史那风!”   “末将阿史那金!”   “末将阿史那雷!”   三人先是各自报出了他们自己的名号,而后便齐声说道:“我等特以荆条自缚,来此向太子妃请罪!”   韩云归看他们如此不管不顾,人都懵了。   可阿史那雷却还在那之后说道:“太子妃!是阿史那雷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不管怎样都不该将太子殿下骗去喝花酒!但太子妃一定要相信我们殿下对太子妃的情谊啊!”   阿史那金:“末将阿史那金可以作证,昨夜我们殿下的手一直都放在酒杯上。他也没让别人把手放到他身上,宴上舞姬多看他几眼,都会被殿下呵斥。”   韩云归身边的译语人语速飞快地将这三位将军的话译给他听。   这也让原本都要拿刀赶人的韩云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此人与公主不过成亲四日,就出去……喝花酒?   韩云归看了看还在那边替拓跋子楚解释的三位将军,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间屋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是好。   很快,原本还安安静静的屋里便传来了动静。   那应当是重物滚落到地上的声音。   然后便是丢东西砸东西的声响。   “喝花酒!你居然背着我去喝花酒!”   听着那句陡然响起的,气势汹汹的女声,阿史那兄弟三人也懵了。   这这这……   他们殿下还没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妃呢?   正在里头的拓跋子楚似乎低声和赵灵微解释了句什么。   可赵灵微的气势却是丝毫没有减弱半分:“那又如何?难怪你昨夜回来得那么晚,还喝得这么醉。可笑我居然都没问你!我不要你了。不要了!你给我搬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这会儿的太子殿下总算是能让人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说:“不去,我不走。”   如此场面实在是有些火爆。   饶是已然在宫中当差了好些年的韩云归也觉得有些扛不住。   此时屋里的赵灵微又压低了声音,吱吱呜呜说了几句什么。   似乎是:“别抱我。不许亲了,给我放开!”   阿史那三兄弟要跪不住了。   也不知是因为膝盖告诉他们这处太冷,还是心里觉得此地太火烧火燎的。   他们那听音辨位的本事告诉他们,太子可能是被太子妃给打了。   可他们别说是冲进去救主了,这种时候他们连说句话的能耐都没有。   终于,屋里的太子妃似是给了他们开口的机会。   ——“你还敢说?如果不是他们眼里还有我这么个太子妃,这会儿来给我认错,你是不是还就不打算说了?拓跋子楚,我可真是看错你了。亏我那么信你,亏我那么信你!”   带着两个弟弟跪在屋外的阿史那风听到这里,连忙高声说道:   “太子妃!这事不是我们自作主张,是昨夜太子殿下勒令我们今日一早就来的向太子妃负荆请罪的。”   听到里面的动静似乎是小了一些,阿史那雷也大着胆子说道:   “是啊太子妃!这事都是我的错!太子殿下昨夜十分震怒,殿下说,我竟敢将他骗去这等地方,问我他回去以后该如何向太子妃交……”   “代”这个字还没说出口来,屋子的门便开了。   只穿着里衣的太子殿下手中抱着自己的外衣。   而太子妃身边的两名侍女则是一个为难地低着头,另一个气呼呼地低着头,向他做出了“请”的动作。   得,三兄弟天还未亮就用荆条缚身,如此苦情究竟给谁看?   还得给他们家太子看。 第94章   四碗胡辣汤, 一人一碗。   除胡辣汤之外, 被一起端来的还有管够的胡饼。   府中当值的韩云归甚至给阿史那三兄弟带来了金疮药、能用来蔽体的衣服、以及暖身的火炉。   作为公主这边的人,韩云归实在是已经做得十分周到, 甚至可以说是贴心了。   可越是如此, 越是让三兄弟感觉到脸上挂不住。   这一顿早食, 实在是吃得有些过于沉闷。   在太子殿下开口之前,阿史那三兄弟连一句话都没敢说。   待到那能给人带来融融暖意的胡辣汤喝了一半了, 太子殿下才终于打破了沉寂。   “此事不能怪你们。是孤未在昨夜就与太子妃说清楚。”   阿史那雷自知此事完全是因他而起。   不仅连累了两位哥哥, 还害得他们家殿下一大清早的就被老婆赶出门来。   在这种时候,阿史那雷连那碗香喷喷的胡辣汤都不怎么敢动,就只是埋头吃饼。   作为大哥的阿史那风刚唤了一声“殿下”, 就被抬手制止。   拓跋子楚:“昨夜孤下的令是要你们在今日一早就来向太子妃负荆请罪。时间对了,负荆请罪你们也做到了。此事之所以弄巧成拙, 与战将无关, 乃是主帅失职。”   太子殿下呼了一口气道:“若是打仗,这一仗,或许就已败了。值得警醒。”   阿史那雷已然低头吃了好一会儿的饼。   这会儿他都有点噎了。   听到自家殿下的这句话, 阿史那雷终于端起碗来, 低头猛吃了几口汤, 又说:“我们男人和她们女人打这种仗, 哪里还有能赢的道理。”   经历了昨夜的那场大探险, 阿史那雷的这句话真可谓是字字血, 声声泪。   阿史那雷:“我们一找不到敌方主力在哪里, 二又是弄不清敌人的虚实, 三……三,我们好容易打赢了,她们还能赖账。   “我们势强,她们示弱,送礼结盟,保存实力。我们一个不小心露了个破绽,她们立马就示强,能把我们主力给全歼了。殿下,这仗没法打。真没法打。”   此话让他的两位兄长听了,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几人都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样之后,向来话就不是太多的阿史那金瞄到了太子殿下耳垂上的那个咬痕。   他倒抽一口气,盯着殿下耳垂上的咬痕,靠近了一些自家大哥。   阿史那风见此情形,也顺着阿史那金的视线看去。   阿史那风:“殿下……太子妃今日一早,打不动殿下,还咬殿下了?”   拓跋子楚明白了几人的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神色放软了那么两三分:“未曾,那是太子妃昨夜咬的。”   三人愣了那么片刻。   待到回过神来之后,他们就都面带喜色地对自家殿下说出恭喜。   拓跋子楚收下那些恭喜,又道:“这件事,总归是我不对。她现在正睡着,我待到她醒了再去好好解释一番。”   鵟的叫声在守将府邸的上方响了起来。   它似乎是在唤着自己要找寻的人。   而那,也正是拓跋子楚的舅舅用来与自家外甥通信时用的那只猛禽。   被赵灵微赶回了自己那小院子的拓跋子楚听到声音,耳朵一动便立刻起身。   他来到院子里,以哨音引导那只鵟来到自己这里。   黑色的鵟于是在府邸上空盘旋了几圈后落到了拓跋子楚的手臂上,亲昵地啄了他两下。   这只鵟为拓跋子楚带来了贺楼司繁用贺楼一族的秘语写的信。   太子殿下回到屋中将其解了出来。   ‘已与宝取得联络,今夜将亲去一会。若事成,将于十日之内出兵,引蛇出洞。’   信中写的“宝”,便是拓跋宝。   他乃拓跋子楚的叔叔,先国主的第九子。   同时也是拓跋子楚父亲的同胞弟弟,太后最喜欢的小儿子。   与自己的其他几名兄弟相比,拓跋宝显然没有与他们相似的莽撞性子。   但拓跋宝也实在是太过瞻前顾后了。   在他的两位异母兄弟——拓跋宏与拓跋坚发兵向王城,企图剿灭拓跋缺的时候,他也从自己所在的北境之地挥师南下。   可拓跋宝却只是隔岸观火。   他想要保存实力,等到坚与宏赢下那一仗之后再行拔营。   却也就是这般眼睁睁地错过了击败拓跋缺的最好机会。   如今,他逃回自己的领地,也成为了拓跋缺心头的一根刺。   贺楼司繁便是找到了他,企图说服拓跋宝与自己联手,将拓跋缺引出王城。   此计,可行。   译出了这封信的拓跋子楚来到赵灵微的院子,想要告诉自家太子妃这个消息。   若他的舅舅能够成功联合拓跋宝,那他便不日即可出兵安定郡。   只是拿着信的拓跋子楚才要抬手敲门,便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他转头向外,看了看天色。   还不到晌午。   他的太子妃说过,不到晌午,不要叫她起来。   于是太子殿下只得把手抬起又放下,并转头又回了自己的那间小院子。   *   是夜,   魏国北境,   拓跋宝之领地。   一支百人左右的小队从西边来到这里。   队伍在接近这里的时候,点起火把。   如此,早就在这里等着的另一队人马便也点起了火把。   “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   两队人马的首领分别在此夜深人静时高声说出这句话语。   而他们的样子也便是在此时被燃起的火把给照亮了。   “怀朔贺楼司繁?”   “正是。阁下可是先国主第九子,拓跋宝?”   那是一张与子楚太子有着那么一两分相似的脸。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虽是常年居于北地,长相却不似自己的兄长那般粗犷。   拓跋宝先前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但在审视了贺楼司繁一会儿之后便很快换了一副面孔,哈哈大笑起来。   他从马背上下来,走向同样也下了马的贺楼司繁,两人十分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拓跋缺先前已然大败拓跋宏与拓跋坚的军队。   在远处观望了那一战的拓跋宝亲眼看到了自己两位兄长的部队是怎么被击败的。   现在他虽逃回北地,可拓跋缺却不会轻易就放过他。   他显然不能再是如此悬而不决了。   他必须得在融雪的季节过去之前想到办法,以求自保。   是以,当贺楼司繁的信使找到他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要与对方一见了。   他将对方带至自己的帐中。   帐中已然挂好了地图,而贺楼司繁则更是一进帐中,便开门见山。   “我的计划是,由你将拓跋缺引出王城。待到他追着你出了王城一路向北,我的队伍便会过来接应你,以守代攻,消灭他的一部分兵力。”   一听对方竟是想要拿自己当诱饵,拓跋宝显然是心中不快的。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问道:“你打算在哪个关隘出击?”   贺楼司繁:“不,我不在关隘设伏。我之目的不是将拓跋缺之部众歼灭,我也没那么多兵力。”   这与拓跋宝先前想的显然完全不同。   拓跋宝又是问道:“那你有多少人?你又打算派多少人过来?”   贺楼司繁:“八千。”   拓跋宝:“你!”   见贺楼司繁如此笃定的模样,拓跋宝简直怒极反笑。   拓跋宝:“你以为,王城里的那一位是草包,还是饭桶?”   拓跋宝唯恐贺楼司繁不知万泉会战时,拓跋缺究竟战胜了自己那两位兄长的多少军队。   他于是道:“当日我那两个兄长,坚带了十万人。宏则带了十二万人,且他之部众俱是精兵强将。但就算如此,他们也没能赢过拓跋缺。你只用八千人,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且还要带着我一道上路!”   贺楼司繁:“用兵一事,本就不是你集结了三万人,我带了五万人就一定能赢过你。如若不然,那日的拓跋缺也不会仅用十万部族就赢过了你那两位兄长。”   拓跋宝:“贺楼将军莫非是想说,你那八千骑兵就能胜过拓跋缺的精锐之师?”   贺楼司繁:“非也。将军言重了,我用的不是骑兵,而乃是步兵。”   欺人太甚!   这根本就是要推他去送死!   贺楼司繁的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拓跋宝。   他身边的那些勇猛之士见此情形,也拔出刀来。   帐内的气氛一下便剑拔弩张起来。   拓跋宝:“贺楼将军,我乃拓跋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我看将军也未必比我差到哪儿去。不若我就在此地砍下贺楼将军的脑袋,献给拓跋缺,以此换来一线生机。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贺楼司繁身边的那些军将听到这些,面上也是不悦,并把手放到了刀柄上,要将其慢慢抽出。   可贺楼司繁却是抬起手来,止住了那几名军将的动作。   而他的脸上,则毫无惧色。   贺楼司繁:“你确是可以杀我,甚至是将我的人头献给拓跋缺。但你可得想好了,你那个异母弟弟,当真会就此绕过你?”   贺楼司繁笑了:“我与摄政大将军之间,只有利益之争,没有私人恩怨。但你就不同了。当年伙同他人一道欺辱摄政大将军的事,你做的可是比谁少了?”   拓跋宝脸色白了几分。   贺楼司繁又道:“而我是子楚太子的舅舅。对他既有知遇之恩,又还有着将帅之谊。若你敢伤我性命,我那外甥定不会饶过你。如此既赔本,又送命的买卖,宝将军当真想做?”   “宝将军”这一称呼,自是贺楼司繁在调侃对方。   但这番话之中的关键部分却是让拓跋宝整个人都惊骇了。   拓跋宝:“你是说……我侄儿子楚还活着?”   贺楼司繁:“正是。若非如此,我为何要大老远的来这里和你一起引蛇出洞?我这还不是要给我那外甥腾出点地方来,让他好大干一场?”   贺楼司繁用太子殿下的消息好好安抚了拓跋宝一番。   有的人就是会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连日来,太后最喜欢的这个小儿子已被王城的那位异母弟弟吓得寝食难安。   可一旦听说子楚太子依然在,他就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能放回胸膛里了。   对。   只要子楚太子还在,他就定能阻止王城里的那个疯子!   待到拓跋宝在深吸一口气后命人把兵器全都收起来,贺楼司繁就给他解释起了自己为何要用步兵一战。   “你可知子楚太子为何每回出兵都能赢得大捷?”   拓跋宝的眼中显出疑惑,并谨慎地摇了摇头。   贺楼司繁道:“因为子楚太子率领的队伍并非是士卒各个勇猛的散沙。他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些人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听令于他。他也知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他身为主将,知道骑兵与步兵应该如何使用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说罢,贺楼司繁便令部下在桌案上扑上他所带来的地图,也拿出了用来代表各方势力以及部队的小木雕。   “拓跋缺当日用来击败坚与宏的部队,现在应当还剩八万。同时他还将坚与宏的很大一部分队伍收归己用了。这些加在一起,可能有二十三万。   “但这些队伍现在并不是都守在王城四周。若你派人去向其挑衅,拓跋缺视你为眼中钉,这会儿又正是骄傲自满的时候,他定是既想亲自带兵来追,又还不会带着很多兵马一起出城。”   贺楼司繁使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要利用拓跋缺对拓跋宝的轻视与敌意将其引出王城。   而后,他所率领的步兵便结阵,以长弓箭雨来保护拓跋宝。   那就像是像老虎扔出了个刺猬似的。   待到他边打边退,拓跋缺便又会去追跑远了的拓跋宝,然后拓跋宝便可再绕回他的步兵队伍这里。   只要他与拓跋宝互相间巧妙配合,便能将拓跋缺牵制个把月。   有了这样的一两月,别说是安定郡了。   凭他那外甥的能耐,能把安定郡以西到他们贺楼氏的怀朔镇都打得连成一片。   而更为关键的是,待到那时,就是融雪的季节了。   到时候,有着积雪的土地便会由南向北逐渐变为泥泞且坑坑洼洼的一片。   拓跋缺的骑兵自是不怕这样的季节。   可他的补给却怕。   但凡是需要用到轮子的东西,在这样的季节里都会寸步难行。   而北边则正是拓跋宝的势力范围,粮草从北而来,以及粮草从南边而来,他们两个到底谁更艰难,情况自是一目了然。   到时候,他与拓跋宝可以轻易地在北边由骚扰战转为守势。   而拓跋缺若想要回王城,王城则可能已经被子楚太子所拿下。   他便只能带着兵卒,一路流浪了。   这般谋划让拓跋宝听得心痒痒。   而贺楼司繁的那句“届时,我会亲自领兵,定将宝将军护得稳稳当当”则更是打消了拓跋宝的最后一丝顾虑。   先国主的第九子就这样被唯一可能救他一命的盟友绑上了战车。   那只在昨夜被派去给太子殿下送信的鵟飞了回来。   它带来了拓跋子楚已然整军待发的消息。   贺楼司繁令这只在冬季飞了好远替他送信的鵟稍稍歇息了一阵子,又喂它吃了一些肉,而后便令它将下一封信带给太子殿下。   ——三日之内,吾将发兵。 第95章   车轮声以及马蹄踏雪声在前往朔方郡的这一路上响起。   那是原本驻扎在灵武郡的, 朔方郡军将回城的声音。   太子殿下就要从朔方郡领兵出城了。   他将带走阿史那三兄弟所率兵众。   当本就属于太子麾下的三员大将追着孙昭杀上门来的时候,他们只带着一万五千精兵。   而现在, 此三人却已聚起了三万五千人。   除了这些原本就属于魏太子子楚的精锐之师,他还会把由他亲自操练了近两个月的, 原属于朔方郡的兵卒也带走十分之九。   并且, 达奚嵘也在接到来自赵灵微的命令后, 将灵武郡的守军、以及新建成的“奴军”带来了七成。   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是要一同交予即将出征的太子殿下的。   而剩下的那部分, 则会被留下来加强朔方郡变得空虚的守备。   康朝明作为达奚嵘已然用得得力的译语人, 便也与之一起来到了朔方郡。   此时这座立于北方的城镇已然度过了一年当中最寒冷的季节, 就连天空中都能看到飞鸟的影子了。   康朝明抬起头来,依稀辨出此时正在天上盘旋着的, 应当是一只鵟。   而那只鵟飞落之处,则正是背着龙雀天戟的子楚。   他正站在用圆木搭成的高台上, 对出征在即的将士们说着什么。   列在城前的将士们则因为他所说之言, 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应答声。   这是康朝明第一次见到魏国的这位太子殿下。   尽管只是远远一瞥, 但那种震撼还是令其一骇。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就觉得他的身量和气度看起来与太子殿下颇为相似。”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 达奚嵘显然十分感慨。   达奚嵘:“谁能知道呢, 他竟就是子楚太子。他在王城事变后活了下来, 却是没去怀朔镇找贺楼将军,而是待在我们朔方郡。这大概就是常言说的,灯下黑了吧。”   康朝明不禁问道:“太子殿下……为何要在一开始时, 这么瞒着自己的身份, 连‘公主’都被蒙在鼓里?”   达奚嵘:“那可能是因为……太子殿下遭逢如此变故, 公主又是从敌国远嫁过来的,两人在此之前都还未见过彼此吧。万一公主想要将他拿下,献给拓跋缺以换取自身的平安呢?”   一开始的时候,拓跋子楚是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不知从何说起。   可谁能想到呢?   这两人竟是联起手来,走到了这一步。   远处,身穿胡服,梳着魏人的编发,却也戴着大商饰物的赵灵微也走上了那座高台。   她将自己扎在发尾的发带解了下来。   她的一头青丝与那些隐在了长发之中的编发都随风飘动起来。   见那些头发刮得赵灵微都眯起了眼睛,拓跋子楚便将她的长发拢了起来。   他将其转了几个圈,然后放到了赵灵微的肩膀上。   赵灵微则将她刚刚取下的那根发带替拓跋子楚绑上了左手的手腕。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往后,拓跋子楚每回领兵出战,都要由赵灵微亲手替他将发带绑上左手的手腕,作为两人间的信物。   赵灵微:“我……向来就不善女红。但我这几日试了一下,绣花我不在行,在发带上绣几个字,我倒是还能做到的。只是,绣得不怎么好看。”   拓跋子楚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那根发带,只见发带的一侧尾端上用魏言绣着一行小字。   ——灵楚元年二月初六   看着这行字的太子殿下笑了起来,他将那八个字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又看向赵灵微。   拓跋子楚:“你算错了。我们是在去岁的年末遇到的。”   灵楚元年,对于他们来说,那便是两人遇到的第一年。   赵灵微原本还以为自家夫君会和她就这到底是灵楚元年,还是楚灵元年说上两句。   那样的话,公主殿下就说:我捡到的你,“灵”得在“楚”前。   可没曾想……她绣了老半天,却是忘了把去年年末的那些天也给算进去了。   但赵灵微还是理直气壮:“不到一年,就按元年算。”   而后她又说道:“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再给绣上一个你回来的日子。如此……便能知道我们分开了多久。”   “好。如此甚好。”   应了声的拓跋子楚目光紧盯着赵灵微。   他把人搂进自己怀里,并与对方以额头相贴。   “那日晚上……我真没去盯着那些女人看,也是连她们的衣角都没碰到过。我也没让她们……”   听到这些,赵灵微拖长了音调,且让音调的尾韵向下坠着,轻轻地“哼”了一声。   只是这么样的一个字,就让即将统领千军万马出征的子楚太子既是紧张,又还心慌了。   赵灵微:“韩云归已经跟我说了。阿史那三兄弟是在进门前就告诉他了。这三兄弟说,他们一早就过来和我负荆请罪,是因为你在前一晚下了令。”   拓跋子楚认真地点了头。   可赵灵微却是话锋一转道:“但你留在那里,喝酒喝到很晚,此事是不是真的?”   太子殿下又是点了点头。   但他没有接着解释下去。   因为他的太子妃没让他说,他留在那儿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   但他那皱着眉点头的模样,实在是让赵灵微觉得她好像在欺负人一样。   那她就,把这人欺负得再厉害一点!   赵灵微:“那你以后,可切不许再犯了。不然的话,我就……请一群俏郎君来给我跳舞,让你看着我喝花酒。”   拓跋子楚一下就把人搂得很紧很紧,那都能让赵灵微感觉得到疼了。   赵灵微连忙把他的脸推开了些,艰难地用食指点了他的鼻子两下。   赵灵微带着些许的小娇气,问:“你还凶起我了?”   “不敢。”   再次听到拓跋子楚对她说出“不敢”这个词,赵灵微直接就笑出了声。   太子殿下于是也明白她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了。   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不会,不许。”   他不会再犯,也不许赵灵微去“喝花酒”。   那模样看在赵灵微的眼中,实在是可爱极了。   凶巴巴地人赶回小院子去,还罚人自己睡了那么一两日的公主殿下心软了。   她捧着拓跋子楚的脸,将他向下拉了一些。   而她自己,则踮起脚来,亲了对方的嘴唇一下。   赵灵微:“我会等你回来的。”   拓跋子楚:“若太子妃不等孤,孤就领兵杀去找你。”   这可不是一句狠话,而是太子殿下的肺腑之言。   那之后,他便也吻了赵灵微。   只是来自于拓跋子楚的这个吻,实在是得要比先前赵灵微给到他的那个蜻蜓点水要深得多。   待到他终于松开对方时,公主殿下都已然有些喘了。   拓跋子楚走下了那个有着十二节台阶,可以让底下的士卒们都看清他的高台。   他在麾下兵将们的齐声高呼之中骑上马,并将那把能够象征他身份的龙雀天戟背到背上,把那绑在腰间的黑色鬼面具取下来,给自己戴上。   骑到了马上的拓跋子楚又望向赵灵微所在之处。   只见公主殿下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一把琵琶。   而她的身边亲卫则来到平台的周围,为她树起能够将乐声向外扩的盾阵。   两人的视线相触了一会儿,而后拓跋子楚的坐骑开始向前奔去,赵灵微则在高台上坐了下来,将指尖打在了琵琶的弦上……   六万军将就从朔方郡浩浩荡荡地出发,向着安定郡的方向而去。   在经过了半日的行军后,这六万军将便被分为了四路人马。   “阿史那风,你领右路大军,负责挥师西向,与我怀朔镇军将会合。”   “是!”   “阿史那金,你领左路大军,负责扫平安定郡周围的道路,同时拿下距离安定郡一百里处的靛县,缴其武库。”   “是!”   “阿史那雷,你领兵四千,负责收拢我部军将,并在沿途散布孤已归来的消息。待到任务完成,就去与你之兄长阿史那风会合。”   “是!”   三路人马已出,而这第四路,便是由拓跋子楚亲自率领的中路大军。   他将打下安定郡,并将安定郡、灵武郡、朔方郡这三大郡之间完全打通,并保证粮道的通行。   到了那时……便是他们向王城的方向施压的时候了。   但,在做出如此安排的时候,他也有过犹豫。   他会担心他的太子妃在留守朔方郡之时,会遇到危险。   *   拓跋子楚:“我把阿史那风留下来给你吧。”   赵灵微:“为何?”   拓跋子楚:“朔方郡之守军被我带走了十之八九,而这里又离王城太近了。我担心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那是在拓跋子楚刚刚收到贺楼司繁所发来书信之时,他对赵灵微所说的话语。   太子殿下对赵灵微说:“阿史那风乃我麾下的一员大将。若单论武勇,他可能及不上其弟阿史那雷。但他却有谋略。若朔方郡有他坐镇,我便能放心了。”   可他的太子妃却说:“在我身边只有一千五百人时,我都能拿下朔方郡。现在,我身边已足有四千五百人。我还有近邻灵武郡可供我调配人马,我如何就保护不了自己了?   “子楚太子,你该问问你的太子妃,是否有这个信心替你守好朔方郡及灵武郡。” 第96章   朔方郡,   守将官邸。   赵灵微坐在案前。   她盯着早在她回到朔方郡时便拟下的那份单子, 陷入了沉思。   ——‘牛羊各三千头。战马五千匹。绢布, 一万两千匹。战奴, 一万人。’   这是她打算假借步六孤弗之名, 向拓跋缺索要的东西。   她想要让拓跋缺以这些物品, 来向她换取“大商太和公主”。   彼时, 她还不知自家哑巴便是魏国的子楚太子。   她觉得自己在灵武郡闹出的动静太大,想要打下安定郡的计划又也十分勉强。   故而,她便想要借此来分散步六孤弗的注意。   若是能真的敲诈到一笔东西,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谁知她的两万兵力就这样变成了六万。   安定郡则更是仅成为了起兵计划中的一部分。   可留在了朔方郡的赵灵微却又是看起了这份单子。   “子楚太子对我说过, 他需要等待时机。等到拓跋缺足够骄傲自满了,才重新现于世人的眼中。现在, 子楚太子已然领兵出城。向正使以为, 此时的拓跋缺足够骄傲自满了吗?”   赵灵微抬起头来,看向就坐在她左手边那张桌案前的向天鸽。   向天鸽此时的态度显得十分谦恭。   他道:“行军打仗的事, 自是太子殿下说的对。太子既已如此说过,那此时的拓跋缺,自然是足够骄傲自满了。”   赵灵微:“我便是在想, 若拓跋缺在着急出城追击拓跋宝的时候,收到我手上的这份单子,他会如何。”   原本还低眉顺目着的向天鸽听到此言,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向天鸽:“公主, 我们朔方郡……现在可只有四千五百人啊!公主如此行事, 会否过于冒险?”   赵灵微:“我知道如此会冒险。可这会儿的时机, 实在是妙极。”   赵灵微想了一会儿,对向天鸽解释道:“拓跋缺既是信心满满地想要亲手去杀灭拓跋宝,便肯定得顾不上我这位和亲公主,得派他人前来。所以,他会派谁来?”   向天鸽被赵灵微这么一问,就愣住了。   拓跋缺身边有哪些得力之人,这事子楚太子可能知道,可他向天鸽却是不知的。   然而公主殿下却还是这么问了。   在那一刻,有一个人的名字便如此清晰地跃入他的脑中。   ——豹骑将军,俞松谋。   “向正使,连日来,我一直会思考一个问题。只是我还未有和子楚太子说起过。我想……他或许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向天鸽的态度郑重:“公主请讲。”   赵灵微:“自我与他完婚之后,我便是名副其实的魏国太子妃了。但只是如此,真的就够了吗?”   向天鸽:“太子殿下倾慕公主,敬重公主。臣以为,待到太子殿下夺回王位,公主自会顺理成章地成为魏国的王后。”   赵灵微:“向正使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想说的是……我是否还要尽力让所有人都明白,我除了是子楚太子心爱的太子妃之外,还是大商的公主殿下。”   赵灵微拿出在她手上的这半块虎符,说道:   “我若拿这块兵符来打个比方,它的阳面是我身为魏国的太子妃这一重身份,阴面则是大商太和公主的身份。我得将阴面与阳面合二为一,才能成就我。   “我的权利与地位不能仅来自于子楚太子的倾慕与敬重。它还得来自于我身上的血脉。我也不能仅仅是魏国太子的妻子,我还得一如既往地是大商的女儿。   “如此一来,流落在魏国的,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毫无理由地听命于我。”   这样的人,他们得因为对于赵启一脉的忠心,对于陈商一朝的向往而听令于她。   而不是像向天鸽、孙昭、以及仇怀光那样,仅是出于对她个人的责任感以及忠心耿耿而听令于她。   赵灵微:“可如此一来,我手上的商将就太少了。”   少到能让她的大商公主这一身份仅成为一个象征意义。   赵灵微手上的大商军队,其实只有同她一起从神都过来的和亲卫队。   仅一千五百人尔。   哪怕算上她自灵武郡以及周边地带聚集起来的商奴,军民加一块儿也只有五千人。   至于她这里的仇怀光、孙昭以及韩云归,则更只能称得上是“无名之辈”。   她如何还能让人坚信她是流落在魏国的大商王室正统?   她需想方设法,把此时正被拓跋缺扣着的大商第一战将骗出来。   从拓跋缺的手里骗出来,并将松谋置于她自己的麾下,成为一面最为鲜亮的战旗。   但有一个问题十分棘手,并也称得上紧迫。   拓跋缺就算不信她真在步六孤弗的手上,也可派人过来一探虚实。   因为此举对于摄政大将军来说,无关痛痒。   其利,远大于弊。   可想要让豹骑将军领兵过来,“将公主从步六孤弗的手上带走”,便得让俞松谋听命于拓跋缺。   听命于敌国的摄政大将军,哪怕只听一次命,那都意味着他“降了”。   是,若此事是由她授命的。   松谋的确可以洗刷自己的“降将”之名。   可豹骑将军如何才能知道,此事是她在施计,应当抓住机会来到朔方郡与她会合呢?   她派出去的探子只能给她带来豹骑将军如今安好的消息。   却没这个能耐替她传信进去。   这让公主殿下感到颇为头疼。   这天的晚上,赵灵微手上握着她的那把窄刀胜阙,在自己的院子里练起了刀。   但因她在练刀时思索着这些,她未有让人陪着她练刀,只是自己在那里将一招一式都重复了起来。   康朝明便是在此时来到她的院前求见的。   “公主,我们在灵武郡的时候遇上过的康朝明在外求见。”   “康朝明……?”   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灵微便想起了此人在军营的篝火前跳着胡腾舞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脚下踩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毯子,在上面腾跃着。   那舞姿时而飘逸,又时而有力。   他将腰带挥起时的动作,节奏比鼓声缠绵,却又比琴声利落。   而不管动作有多大,又是跳了多久,他都不会离开那块脚下的小毯子。   “对,是他。他现在跟在达奚将军的身边,做将军的译语人了。”   赵灵微:“我记得他。”   说罢,赵灵微便收了刀,让人把康朝明放进来了。   这名粟特人长着一张偷心贼的脸。   他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但他望向什么人的时候,却是有着一份让人心下柔软的感觉。   那削弱了由他的胡人长相带来的凌厉感。   让他从一只豹子变成了既灵敏又讨人喜欢的狞猫。   “康朝明。”   赵灵微先是笑着,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而后道:“达奚将军都跟我说过了,他说有你在他身边帮忙,他在灵武郡处理起事务来就顺当得多了。”   怎料这个初见时看起来很是不靠谱的青年却是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赵灵微原本还想问问他在这里是否习惯,又是不是还缺些什么。   可今晚的康朝明看起来,却似乎藏着一些更为重要的,想要向她吐露的话语。   “不知朝明可否与‘公主’密谈一番。”   赵灵微顿了顿。   她肯定还没忘记这人在刚来时说出的那句“自荐枕席”。   因而,她便看了看月色,若有所指一般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恐怕不是太合适。”   说罢,她便笑了:“康公子不如先想一想要对我说的话,待到明日一早再来找我也不迟。”   康朝明听明白了公主殿下的话。   但他还是没有就此离去,反而是又行了一礼。   “我知‘公主’想要传信给豹骑将军。”   沉默。   如此话语一出,赵灵微便沉默了下来。   她看了周围一眼。   只见守在各处的,便只有她的千鹘卫。   当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响起时,赵灵微便压低了声音,用粟特语对康朝明说道:   “豹骑将军乃我大商第一战将。将他救回来,也是我来魏国和亲最为主要的目的。我自是想要知道他是否安好的。”   先前一直低着头的康朝明抬了抬眉毛,就仿佛狞猫动了一下耳朵。   康朝明:“公主确已知道豹骑将军现在安好。”   赵灵微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道:“康公子,随我进屋吧。”   公主殿下将胜阙收至腰间,并带着康朝明进入屋中。   这到底是赵灵微在守将府邸里自己住的屋子。   不可能小到只是一间卧房。   这里头有着她看书写字,甚至是研究地图的书房,也有沉琴与童缨住的外间。   现在,赵灵微便是带着康朝明来到了她的书房,也令沉琴为他们各倒了一杯茶。   康朝明:“我们粟特人,总是在往来于各国做买卖。最擅长的,有两件事。一是经商,二……便是打仗了。”   康朝明似乎是明白赵灵微想要在他们密谈之时屋内有人,可以看到他们。   但公主殿下又不希望他人听懂他们之间说的话,因而便用上了粟特语。   见赵灵微点了点头,康朝明便继续说了下去。   “但经商与打仗的事做多了,便也有了卖消息的行当。魏国摄政大将军拓跋缺就给了我一笔黄金,让我在王城以南和以西之地替他打探消息,将一切可疑的,以及对他来说重要的事传递给他。”   赵灵微拿着杯盏,原本正打算喝上一口茶。   现在,她紧紧握住了杯盏,几乎要以为自己能将其捏碎。   赵灵微:“我方才……可能没能听懂你说的话。”   康朝明:“公主可希望朝明将方才那番话换到商言,再同公主说上一遍?”   赵灵微深呼吸了几次,而后点了头。   她令身边的两位侍女去到外头,替她注意着有无可疑之人靠近。   于是沉琴与童缨很快便去到了屋外。   一个在院子里待着,另一个则上了屋顶看着。   那之后,康朝明便将先前的话语用商言说了一遍,并接着道:   “那几日我去到灵武郡,是因为收到消息,说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子楚太子的人以雷霆般的速度将其攻下。朝明想要去那里一探究竟。   “可待我去到那里时,朝明未见到那个很像子楚太子的人,却是见到了公主。”   几天之后,康朝明便已知道这就是大商的那位和亲公主。   但……当他将消息递回王城的时候,却传了一个足以误导拓跋缺的消息。   他说,那位“公主殿下”在刚出现的时候号称自己是上一位和亲公主的后人,过了几天,便说自己就是大商太和公主了。   他还说,那位“公主”的身边是有武将的,且那些武将也以魏人为主。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却也隐去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出现在了灵武郡的这一位,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商太和公主。   如此,便让王城那边的人以为,出现在灵武郡的这一位,是招摇撞骗的假公主。   赵灵微:“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如此帮我?”   康朝明:“朝明曾在跟随父兄经商之时,到过定西四镇,也见过他们那绿洲一般的,‘王土’。”   康朝明在此处停了一会儿,并突然问道:“公主可知我们粟特人为何擅长打仗?”   赵灵微摇了摇头。   康朝明:“因为从西域到大商,到魏国,甚至是到北女王国,这一路上实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艰难险阻了。若非有足够战力的护卫部队,我们的货品根本就无法安然抵达它应该去的地方。”   如此,幼时的康朝明便曾想过,若他们经商往来的这一路上……都是定西四镇那般的绿洲,那该多好。   听着这些,赵灵微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的呼吸放缓了,看着那描述起了自己在定西四镇的所见所闻的康朝明,感受着他眼中的那份向往与喜爱。   那是戈壁、山脉与雪山。   那也是沙漠与绿洲。   旅人与商人经过那里。   不同族裔的人生活在那里。   在那里,没有土匪与草原骑兵的侵扰。   带着货品的人只要缴纳税金便能安然走过这一路。   在陆路中断,且失去了启朝的支援与补给之后,定西四镇经历了被魏国、匈人以及吐罗浑三面围击的黑暗时刻。   然待到吐罗浑被慈圣皇帝那刚柔并济的手段分化,且失了大片土地于匈人,如今的定西四镇却依旧还屹立在那里。   若你问他们这是哪里,他们会说:“这里是大启的定西四镇。”   待到康朝明说完这些,赵灵微深吸一口气,却是沉默许久。   在试了好几次之后,赵灵微才开口问道:“康公子可是想要我……以赵启一族皇室后裔与魏国太子妃的身份,将魏国与定西四镇相连?”   康朝明则道:“比起摄政大将军的黄金,朝明更希望看到的,是公主的‘王土’。朝明也愿意替公主传信于豹骑将军。” 第97章   那是一架正行驶在北方寒冷之地的马车。   马车内, 有着俊秀长相, 气质出尘, 却还带着些许傲气的郎君正在看着一卷书。   车内的桌案上放着两盆樱桃苗。   其枝叶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来回摇摆。   这人便是信王的嫡次子。   曾经的颍川郡王,现在的东海王。   从神都出来之后, 他们的队伍已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快要两个月了。   而离他们此次的目的地越是近, 东海王便越是会在独处时想起他出发之前的那一晚。   那是上元节的后一天。   神都在三天的时间里大开夜市。   那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日子。   街道上人头攒动,整座都城都被灯笼妆点得灯火通明。   可信王府内, 却是安安静静的,甚至是有些寂静的。   府内, 也没有人去过那热热闹闹的上元节。   自他们这些大商一朝的陈氏宗亲得势之后, 府里便再没有过这样的氛围了。   但在那一天,信王却是将自己的几个嫡子嫡女都唤来了身边。   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双目通红,伸手拍着弟弟的肩膀。   而父亲信王则也在那个时候开口,对自己的这位嫡次子说道:“以后你娶了北女王国的王女……”   “东海王!北女王国的都城到了!”   马车之外的人对他这样说道。   于是东海王便拉开马车的帘子。   一阵寒风从车外猛地灌了进来。   但他还是很快披上大氅,走出车外。   比之坐在马车之中一路进城, 他更愿像是在护送着他的表姐万安公主去到匈人之境时的那样, 骑在马上进入城中。   此时已是二月初十。   若他身在神都,怕是已能看到春暖花开之景。   可现在,他看到的还是一片白色。   那是一座看起来既不恢弘, 也不大气的城墙。   别说比不上神都,就连大商偏远之地的一些城池都比不上。   而这, 便是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即将生活的地方了……   *   身为北女王国的王子, 石汗那此时正站在宫墙上。   他看着来自大商的使团缓缓地接近这里, 面上竟是只有忧虑,而毫无喜色。   这是因为他知道女王不是真心想要让大商的这位亲王娶他王姐。   母亲只是想要以求亲的名义,从大商慈圣皇帝那里骗到个亲王。   一名姓赵的亲王。   在出使大商,留居神都的这一两年时间里,石汗那已经明白了一些事。   相比较起大商之人尔虞我诈以及弯弯绕,他是真的不够聪明。   但那却并不意味着他是驽钝的。   是,这两年他们北女王国的确强盛了不少。   而随着慈圣皇帝的年纪渐长,大商朝中的一些人开始蠢蠢欲动,为皇位的继承权究竟会落入谁手开始了暗中的争斗。   这也让大商的国力稍稍衰退了些。   可这也不意味着与魏国的摄政大将军拓跋缺结盟,便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女王想要凭借被她以联姻之名骗到手的赵氏亲王向大商发起挑衅,以替赵启一族夺回王位的名义向大商出兵。   这也是拓跋缺身边的那名姓魏的青年谋士出的主意。   石汗那早在知道此番计划的时候就已向自己的母亲提出了反对。   他说:“母亲,大商的皇帝虽年事已长,但她还不糊涂,也不可能把赵姓亲王派来娶王姐的。”   可女王却说:“大商虽是女人为帝,却依旧是以男子为尊。她之前不还说过吗?让亲王娶外族女子,这在他们那里,还没这个先例。之后她即便能同意,那也是件屈辱之事。   “她那么恨赵启一族的人,连她自己的亲儿子都能放在汉阴那种偏远之地,最后被区区几个下人摁在水里给淹死了。   “遇到这等子事,她还不得高高兴兴地再从她还没杀干净的那些人里选一个出来,派来迎娶我儿?”   但他的母亲错了。   慈圣皇帝未有派来她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赵启一族皇室子弟,而是将她很喜欢的一名侄孙封为东海王,遣来此地。   女王陛下显然是弄错了一件事。   公主和亲与亲王娶亲,其性质并不完全相同。   大商既然已经姓陈,那么慈圣皇帝自然得派一名陈姓亲王来此,而不是前朝的赵姓亲王。   这便是皇权与王权的区别。   骑着马进到了宫城的信王嫡次子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曾在神都有过几面之缘的石汗那,便向人点了点头。   可谁知,石汗那却是在与之对视一眼后很快收回视线,并离开了他先前所在之地。   这令东海王感到有些疑惑。   可他还是继续前行。   直至他抵达女王所在的宫殿。   直至……心中不忍的石汗那听到那句“大商的皇帝不讲信誉,竟拿一个姓陈的小子来糊弄我。来人!把这干人等全都给我拿下!”   而后,那封盖有女王私印的书信便被人以飞骑送往拓跋缺处……   *   王城,   近郊军营内。   “妙极!此事实在是妙极!”   在属于拓跋缺的王帐内,魏国的摄政大将军身披铠甲,显然已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在得到了拓跋宝率兵逼近王城的消息后,他已做好了亲自带兵前去击杀的准备。   但也正是在此时,他收到了一封从朔方郡送来的信。   名叫步六孤弗的朔方郡守将称,那位教摄政大将军苦苦找寻了一个多月的和亲公主现在就在他手上。   只需区区一点赏赐,便能让他把大商太和公主拱手交到摄政大将军的手上。   这封信里的口吻、以及那虽也可称得上狮子大开口,却还未离谱到过分的要求肯定是让人看着愉快不起来的。   可拓跋缺却是高兴得直拍自己面前的桌案,甚至还将“妙极”一词连说了三遍。   而后,他便把这封信交到了一脸疑惑的魏玄冲的手上。   待到魏玄冲看信时,拓跋缺依旧在大笑着。   他甚至还叹道:“在我还未发迹时,雪中送炭者,唯玄冲一人。待我得势后,锦上添花者,竟遍地都是!”   可魏玄冲却是在看完这封盖有守将印信的书信后目色凝重。   “朔方郡……”   魏玄冲轻声念出了这个地名,而后他抬起头来,看向拓跋缺。   魏玄道:“先前我们划定过的,那些太和公主所可能身陷的地方里,倒是的确有朔方郡。然……我还是觉得此事的可信度并不高。得找送信过来的信使好好盘问一番。”   可那却只是得到了拓跋缺的一句——“用不着那么麻烦。”   拓跋缺道:“我们信不信,那太和公主又是不是真的在朔方郡,此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豹骑将军会不会信,又愿不愿赌。”   此时的拓跋缺正是意气风发时。   他期待了三十多年的好运终于开始眷顾起了他。   他想要的一切也似乎都正在顺理成章地到来。   摄政大将军从魏玄冲的手上拿回那封书信。   他边看边笑道:“豹骑将军现在记挂着的,一共也就是两样而已。其一,那些同他一起被俘的四千商军。其二,流落于魏国的太和公主。   “我们已经握紧了其一,现在又有了其二的消息,路已经放在他眼前了,我们便让豹骑将军好好选一选。”   拓跋缺把话说到了这里,魏玄冲便已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摄政大将军想要以此来引诱豹骑将军向他请命,带兵去往朔方郡。   计是好计。   因为无论俞松谋怎么选,对于他们这两个出题人来说,都只会有益处,而绝没有害处。   只是他却无法也因此而感觉到雀跃。   在魏玄冲陷入沉思时,拓跋缺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   他说:“快要出城打仗了,我得去看一看母亲。这封信上的消息,便由玄冲带给豹骑将军吧。”   魏玄冲带着些许地谨慎应道:“是。”   拓跋缺:“对了,我对这个步六孤弗有所耳闻。传言他打仗的本事是还可以,却既是贪财好色,又还不讲信义。玄冲可别忘了把这些也一起告诉豹骑将军。”   在魏玄冲应声之后,拓跋缺便低声笑了起来。   他脚步轻松地走向帐外,也让魏玄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   当帐篷的门帘被守在一旁的侍从掀起时,寒风就吹了进来,吹起魏玄冲那故意留了一簇的额发,让他露出了额角处那多年未褪的伤疤。   待到已然走到了帐外的拓跋缺又唤了一声“玄冲”,这位身上也有着赵启一族血脉的宗室后裔才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走出王帐。   *   ‘来朔方郡同我会合’   ——那是一张称得上既无首,也无尾的手信。   上面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   但这却是来自神都的纸,纸上的飘金也是神都的权贵所喜欢的工艺。   而那简短的八个字,则更是让俞松谋所熟悉的,晋越县主的字迹。   正坐在屋里的豹骑将军俞松谋将这张纸看了许久。   而后他便用火折子点燃了这张纸。   他看着这张手信渐渐燃起。   也看着那出自赵灵微之手的,仿若男子一般劲瘦有力的字迹渐渐化为焦灰。   他的脑袋里似乎出现了一丝猜测,却是微弱且杂乱,让他有些抓不住。   魏玄冲便是在此刻到来的。   自这位兰陵长公主之孙与拓跋缺一同来到这里之后,他又单独来拜访过俞松谋好几次。   有时他会和豹骑将军畅谈一番,有时他则会同对方下一盘棋。   他看似是过来一次次地试图说服对方,让其与自己一同为拓跋缺效力。   可……他又何尝不是在这位同乡人的身上寻找故乡现在的样子?   有一次,他甚至还在与豹骑将军下棋时脱口而出了一句:“神都的牡丹花,还是粉白色的最受人喜欢吗?”   那时的俞松谋愣了愣。   他在这位“说客”的面前,向来是少言寡语的。   然而那一次,他却是说道:“是。再过一个月,神都的牡丹花也就要开了吧。”   而在那之后,他甚至还说了一句:“但,较之牡丹,我更喜欢芍药花。”   “何故?”   上一次见面时的魏玄冲问出了这个问题,却并未得到一个答案。   今日,他又来了。   但这一次,魏玄冲看起来却不是一派轻松的模样了。   他甚至……不像是真的想来的样子。   魏玄冲便是这样眉头紧锁着,在看到俞松谋时,才想起自己要将眉宇舒展一些,并对面前的这位商将恭敬地行了一礼。 第98章   “摄政大将军说, 待到豹骑将军从朔方郡迎回太和公主, 便为你们举办婚事。”   今日,府上没有用干净的新雪来煮茶。   那是因为王城的冬季已近尾声。   再过些时日, 城中便要开始慢慢融雪了。   在从对方那里听到“朔方郡”这一词的时候, 俞松谋的眸色闪了闪。   若是在平时,魏玄冲必然是能捕捉到这一点的。   可现在,他却是硬着头皮说着那番拓跋缺交代给他的话语,根本无暇他顾, 也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摄政大将军还说,届时他会与太和公主结拜为兄妹。那之后,太和公主就既是大商的公主,也是魏国的大长公主了。而豹骑将军娶了太和公主,便就是他的妹夫了。”   如此前景,似乎是能够让人感到心动, 甚至是激动的。   可俞松谋却问:“拓跋缺为何会以为, 我会想要强娶公主, 做那趁人之危之事?”   魏玄冲低着头,艰难地答道:“公主前来和亲, 原本是要嫁给她并不相识的陌生人。但豹骑将军与相识多年,又是真心待她, 还是……还是名扬天下的大商第一战将。”   俞松谋在魏玄冲提到那句“名扬天下的大商第一战将”时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但在那之后,他便跳过了那句话, 说道:“那只不过是最为寻常的女子才会有的想法。但灵微不是。她也不会这样想。”   这是俞松谋第一次主动对面前的这人说出这么多的话。   “若情况真如你们从地牢中将我带出时所说的那般, 她来魏国和亲是为了把我换回大商, 那她必然会牢记这一点,更不会乐意变成将我留在魏国的锁扣。”   说罢,他又问:“我且问你,若灵微此时真的身在朔方郡,你那摄政大将军,他竟不怕我寻到公主后,就此一去不回了?”   魏玄冲并不回答,而是说道:“你既已助摄政大将军夺下王位,此时即便再回大商,陈瑶也不会再信你,更不会再重用你。”   俞松谋:“倘若我只是想带着公主远走高飞?甚至是带着她,去到定西四镇,从此便留在那里,再不离开了?”   见魏玄冲眉头紧蹙,俞松谋并未只是等着。   俞松谋:“说吧,说说拓跋缺留的后手是什么。魏公子肯定是知道的。”   魏玄冲将那股不忍之情用力压了下去,而后便抬起头来,面色如常道:   “豹骑将军那留在魏国的四千商军,摄政大将军会调出两千人给将军。除此之外,摄政大将军还会再添三千人,供豹骑将军差遣。如此一来,凭借豹骑将军之威名,定可一举击败贼人。”   俞松谋才一听完这几句话便明白了拓跋缺的用心。   而后,他便笑了。   俞松谋:“他将我的四千士卒留两千人在王城,是为留下人质。   “他又让我带走两千人,则是为了让这些信任我的将士们在我身边看着我的一言一行。若我接到公主便再不回来,那我就会成为他们眼中的重色轻义之辈。来自身边兵卒的责怪与怨恨会让我心中感到煎熬。   “而后拓跋缺又还再给我添上三千人马,则是为了以防我的不管不顾。在必要之时,这些人会将枪尖对准我,以防我违抗摄政大将军的命令。”   俞松谋并未问魏玄冲,他说的是也不是。   他只是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看向对方,问道:“替这等心思歹毒之人做事,你会后悔吗?”   在过去,向来就是魏玄冲在前来拜访俞松谋的时候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可对方却是一句不回。   而今天,情况似乎完全掉了个个。   俞松谋说了那么多,魏玄冲却是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俞松谋倒也不为难他,只是又道:“我与魏公子的相处不过寥寥数次,但我也知道,你并非奴颜媚骨之辈。但为何,就选了这样一个阴狠之人效忠?”   魏玄冲:“他身上……流着一半我大商之人的血。”   俞松谋:“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魏玄冲:“是。”   俞松谋:“那你仇人的身上,也流着大商的血。”   这位大商第一战将似乎是在提醒对方——大商的人那么多,你又怎能因为对方身上流着我族血脉,就不管不顾地助纣为虐呢?   但他并未想策反让拓跋缺极为倚重的这名谋士。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最重要的事,是他到底愿不愿意答应拓跋缺的条件,带兵前往朔方郡。   因而,俞松谋便略过了那些,说道:“回去告诉拓跋缺,我愿意领兵去朔方郡,将公主接回来。”   魏玄冲终是僵着脸,向豹骑将军送了一礼,道:“那玄冲便在此,预祝豹骑将军旗开得胜。”   俞松谋并未看对方,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但在魏玄冲转身离开之时,俞松谋却是说道:“我有一个忠告想要给到你。”   魏玄冲转回身来,从牙关中挤出一句:“玄冲,洗耳恭听。”   俞松谋:“若你因为拓跋缺身上流着一半商女的血就如此辅佐他,那他往后必定会忌惮你。魏公子,你身上流着的,是赵启一族的皇室血脉。比之拓跋缺来,不知高贵了多少。”   说罢,俞松谋顿了顿,又道:“俞某,言尽于此。”   *   魏玄冲有些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府宅的。   他只记得俞松谋问他的那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时的他,回答的是一个简短的“是”字。   可他心中明白,他会陪着拓跋缺一路走到这一步,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王城的宫城内,有一间以大商的形制布置的宫殿。   送来这里的吃穿用度,是整座宫城内最好的。   由于宫殿的主人喜静,宫城的主人未有在这里安排太多的宫人。   但每一个在这里当差的,都是他所能挑出的,最细心、最耐心、也最为能干的。   这里便是魏国摄政大将军拓跋缺的母亲所住的地方。   “咳咳。”   躺在床榻上的女人轻声咳嗽着。   “我这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缺儿都要出征了,却还来这里看我。咳咳……咳咳……要是被娘过到了病气……”   “阿娘,不会的。儿子身强体壮,哪有什么病气是能过给我的。”   此时的拓跋缺就坐在母亲的榻边,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他拿着勺子舀起一勺来,喂给母亲。   “苦。缺儿知道娘怕苦的。”   “阿娘,不苦的。我特意吩咐了医师,让他们别把药熬得太苦。大不了,阿娘就多喝几碗!”   带着病容的女人被逗笑了,说道:“就你爱贫嘴。给我吧,一勺一勺的喂,得苦多久啊?”   拓跋缺的母亲只是在说这碗药。   可她的儿子却显然听到了更深的意思。   于是他便说道:“不会了,儿子不会让阿娘再过苦日子了。”   早在前往俞松谋那里之前,拓跋缺就已经对魏玄冲说了。   他要魏玄冲一会儿直接来他母亲的宫殿里复命。   如此,也能让自己的母亲在他们出城前再看一看他。   魏玄冲应了。   于是,这会儿他便来到了宫殿之中。   坐此时的拓跋缺虽已斩下自己多位兄长的首级,也成为了整座王城的主人。   可他却还是一如与魏玄冲刚认识时的那样,对母亲孝顺极了。   如此情形,哪怕是在极为注重孝道的大商,都会是足以打动很多人的一幕。   拓跋缺的母亲喝完了药,便在放下碗时看到了对她低头行礼的魏玄冲。   她带着属于母亲的慈爱唤了一声“冲儿”。   在魏玄冲走到她的榻前,跪坐下来的时候,她则更是拉着魏玄冲的手道:“这次,又要劳烦冲儿多帮衬帮衬我家缺儿了。他的性子太冲了,也只有冲儿才能拦得住他。”   那商言虽带着偏远之地的口音,却是显得无比真挚。   魏玄冲:“夫人谬赞了,是大将军……”   魏玄冲话还没说完,便被拓跋缺的母亲打断了。   这位母亲说道:“你可不能也跟着唤他大将军。免得他以后都不记得他是阿娘的缺儿,只知道自己叫摄政大将军了。” 第99章   琅俨/文   那是一个温柔婉约的女人。   虽过了很多年的苦日子, 也让操劳、严寒以及风沙改变了她原本秀丽的容貌。   但她眼睛里的那份温柔却依旧不减。   而她的商言虽然口音很重, 可她的谈吐却能让人感受到——在被掠来魏国之前,她必然也是个读过书,也识得字的大家闺秀。   也只有在这个女人的面前,魏国的摄政大将军才能展现出如此良善的一面。   良善到……让人不禁怀疑起先前连杀自己三位异母兄弟的, 莫非另有其人。   而拓跋缺对待母亲的态度,则也便是魏玄冲在最开始时愿意投身于其门下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一个身上流有商女之血的魏国王子。   一名孝子。   ——这两点便足以让尊奉儒家之礼, 且急于复仇的魏玄冲对其另眼相看。   但……   此时的魏玄冲不禁想起了豹骑将军先前问他的那句话。   ‘替这等心思歹毒之人做事, 你会后悔吗?’   会吗?   若是过去的他,恐怕是会不假思索地就回对方一句“不会”的。   可现在, 他却只能在心里叹一句“犹不可知”。   在与那位母亲对答了几句之后,魏玄冲便与拓跋缺一同向其告别。   摄政大将军在离开了宫殿之后就换上了一副面孔。   但他却是又向外走了好一段路, 直至自己的母亲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了, 才问起魏玄冲,豹骑将军如何说。   魏玄冲:“他同意了。”   拓跋缺自是一阵狂喜。   他夸赞了身边这位谋臣一番, 又向其展望起了自己扫平魏国之后的光景。   “你那仇人已经选了一位亲王送去北女王国和亲了。不久之后, 我们便能同女王一道, 南下攻商。”   说着, 他又夸起了魏玄冲:“也亏得玄冲给我想出这么一条妙计。阿娘早就跟我说过,大商的人,最看重‘名正言顺’。我们手上握着一位他们的亲王, 可不得比让陈瑶当皇帝更名正言顺?”   今日的拓跋缺心情很好, 便一路走, 一路说着。   只是魏玄冲到底不是在他面前只报喜,不报忧的人。   魏玄冲:“还有一事。让玄冲感到有些不妥。”   “什么事?”拓跋缺走到了自己的坐骑前,翻身上马。   豹骑将军都愿意降了,“不妥”一词显然破坏不了他此时的畅快。   于是魏玄冲便也在上马之后说道:“近来,王城之中有人在私下传谣,说与惠太后有私情的,并非子楚太子,而是摄政大将军。”   此事既然已经能让魏玄冲注意到,并向拓跋缺提起,那么其传播的范围就已经不小。   并且民间传的那些话也显然会比他说的更不留情。   起码,得比他们造谣子楚太子的时候更不留情。   然拓跋缺想也不想。   他只是把笑意稍稍敛了那么一些,便说道:“传谣者死。”   很快,今日心情很是不错的拓跋缺就又说道:“但这等小事就不必玄冲去烦心了。我自会找人去解决。玄冲乃我之栋梁,可得与我一道,前去剿灭贼首啊!”   骑着马向前的魏玄冲沉默了片刻,而后便说了一句“是”。   王城东北向七十里,   万泉。   这是对于魏国的都城王城而言极为重要的一处水源。   同时,它也是先前拓跋缺击败自己那两位异母兄长的地方。   会战之时,河已结冰。   于是那血流成河之景,便未有现于人世。   然而它却是让死伤士兵的热血冻于河内的冰面上,直至现在都依旧还在那里。   此时的拓跋宝就率兵待在万泉的北面,一如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位兄长被那人击败之时。   他带兵在这里骚扰了对方一天一夜,也击败了前来迎击他的小股部队。   现在,他终于等来了拓跋缺亲自率领的兵将。   那是声势浩大的骑兵队伍。   当他们在集结之后向着河岸对面的人冲袭而去的时候,就连冬日的冻土都会地动般地摇晃起来。   领兵来此的拓跋宝骑在马上,焦躁地来回转着。   拓跋宝:“一会儿他们冲到冰面上了之后,我们就放箭。”   身边的参将应声道:“是!”   拓跋宝:“冰面上现在雪不多,会很容让马蹄打滑。箭阵如果在那个时候到了,就很容易会让他们方寸大乱。”   参将:“是!”   这名参将甚至还传令下去,让军将们准备好张弓射箭。   然而随着拓跋缺的先锋队伍冲上结了冰的万泉,拓跋宝却是突然下令道:“撤!撤退!”   随着他的这一声令下,配有北部草原宝驹的这支骑兵队伍便开始向着贺楼司繁与他们约定好的方向全速撤退起来。   别说,若论冲锋陷阵,拓跋宝不如自己的那几位兄长。   但如果比撤退保命,拓跋宝在整个草原上,大约都是难觅对手的。   那并不是毫无章法的逃跑,而是听从指挥与调派的,后撤。   由于未在渡冰之时遭遇拓跋宝的进攻,属于摄政大将军的这支队伍得以毫无阻拦地越过结冰的万泉。   而后,他们就开始了一场捕猎者与猎物之间的追击与逃跑。   骑兵用的弓,射程并不远。   他们得等到自己的猎物在进入到射程之后才能让弓箭起到作用。   只是拓跋宝始终让自己与追击者之间的距离保持在骑兵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最前面的先锋部队试了几次,却都没法在飞箭力竭之前碰到这些全速撤退的人。   魏玄冲:“大将军,我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拓跋缺:“怎么不对劲?”   魏玄冲:“拓跋宝都已经逼近万泉了,为何一箭不放,且一卒未损就走?”   拓跋缺:“缩头乌龟而已,我这异母兄弟从来就是这样。”   魏玄冲:“小心有诈。”   在两座山峦之间,贺楼司繁的步兵队伍已然结阵以待。   “贺楼将军,他们来了!”   哨兵们在从冻土上听到了动静之后,便爬上了山去。   待到张望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看到了那带着滚滚霜雪而来的两股部队。   但很快,那名哨兵的上级便发现了异常之处。   “不对啊,这跟在后面的拓跋缺……怎么看起来队伍这么整齐?不是说好了让宝将军现在万泉边上放个几箭,截击敌人一下的吗?”   此话一出,立刻让贺楼司繁用上轻身功夫,攀着从雪中露出的山体,登到高处一看。   他乃是经验丰富的武将,看到如此情形,又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贺楼司繁冷哼了一声,语气生硬地说道:“总算他跑得还算快,把人牢牢甩在了后面。”   说罢,贺楼司繁又道:“一会儿听我指令,在拓跋宝抵达这里之前,就开始射箭。注意,要用仰射。”   攀在高处的贺楼司繁目光紧盯着那两股正向这里靠近的部队。   他用眼睛测算着距离,等待自己的盟友近到无法被结阵步兵的仰射伤到的距离,也等待拓跋缺的部队进入到他们的射程。   贺楼司繁:“听我号令。三,二,一,射箭!”   当拓跋宝看到藏身于山峦之间那片空地上的步兵队伍时,这群有着盾兵掩护的步兵弓箭手便都动作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起来。   那让拓跋宝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然而不等他在慌乱之中说些什么,便见到这些从怀朔镇跋涉而来的军将将箭头对准斜向上的半空。   当弓弦松开时,那一整片的箭羽便越过了拓跋宝的部队,落在了追击着他的拓跋缺的部队身上。   贺楼司繁又一声令下,传令官便以鼓声为号。   原本排得四四方方的队伍立刻变阵。   他们为拓跋宝让出了可以通过的数条宽敞的走廊。   但在走廊的最外围,盾兵又以盾牌与长.枪保护着他们免遭盟友部队的踩踏。   可即便是在此时,弓箭手的仰射也未有停止。   直到拓跋宝的部队完全通过,走廊便也就此合上。   箭阵就此变为平射与仰射的交替。   这根本就不是草原上的打法。   其同样也是拓跋宝在率部袭击、劫掠大商的时候,每次碰上都会咒骂个不停的步兵战法。   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让出动了大军的拓跋缺怒上心来,大喊着让部下继续向前。   “阿缺!不可再前进了!”   情急之下,魏玄冲竟忘了以“大将军”来称呼对方,并喊出了他曾经对于此人的称呼。   魏玄冲着急道:“这根本就不是拓跋宝的人,如此训练有素的步兵,他练不出来的!他这必然是与他人结盟,而后再引我们进入圈套!”   可此时的拓跋缺已然红了眼,又怎肯听劝?   他甚至反问道:“那又如何!”   所有人都说他是女奴的儿子,无论怎样都成不了气候。   ‘那又如何!’   他们说他长得不像先国主,个性也过于软弱,没有勇悍之气。   ‘那又如何!’   他的那些兄长欺辱他,当着他的面羞辱他的母亲,还给他取了贱名,逼迫他一定要背负着那样的名字。   ‘那又如何!’   拓跋缺道:“那又如何!都给我向前奔袭!先锋军,给我冲破此阵!”   于是贺楼司繁处那一张张拉满的弓又再度被放开弓弦。   雨破惊蛰。   *   王城西南处五百里,   安定郡。   阿史那金遵照自家殿下的命令,打下靛县,并缴其武库。   他将那些武器库里的刀剑枪棍,以及弓与箭一起带来安定郡。   对于这样的一仗,拓跋子楚早就有过准备。   因而他在朔方郡练兵之时,便有操练过攻城之战。   投石器被他搬来城门前。   安定郡虽是魏国的粮仓,但魏国的城池根本就不像大商那样,也不会建得既高、又足够坚硬。   安定郡的守将虽然个性坚韧,然而面对这种架势的猛攻,他根本就招架不住。   而更为可怕的,是拓跋子楚本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对此城正门处的攻势,只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佯攻”。   在此处的攻城之战开始后,他便率领又一队人马,来到了安定郡的一侧有着缺损的城墙处。   绳索被套上了金属钩爪,而这些人则在太子殿下的身先士卒之下攀上城墙,斩杀城楼上的守城士卒。   不一会儿,安定郡便两头失火。   城门开了。   而站在打开的城门后的,则正是戴着黑色鬼面具的子楚太子。   那根红色的发带就系在他的手腕上,因为这一阵子的拼杀而松了一些。   在众人欢呼时,太子殿下看了一眼手上的那根由他的太子妃亲手为他系上的发带。   他摘下黑色的鬼面具。   他的部将与敌人都因为他隐在面具之后那几乎不似凡人的面容而发起愣来。   可这位被人赋予了战神之名的殿下却是用嘴唇咬住发带上绣了字的那一头,并用右手扯了一把发带的另一头,将其系得更紧了一些。   “传令下去,清点粮库。今晚就向灵武、朔方二郡运送物资。”   “是!”   下达了指令的拓跋子楚转向城内。   他看向这座还来不及被投石器弄得满目疮痍,甚至还来不及让守将讲所有守备力量都调集起来就已被攻破的城市。   当风又吹起时,那根发带便又飘着触及了他的手腕。   太子殿下抬起左手,看着那根发带的两端在渐渐暖和起来的风中飘动。   当他的视线触及发带末梢处那用丝线绣出来的“灵楚”二字时,眼神便柔和了那么几分。   他唤来身边的一名文官,说道:“孤要给太子妃寄一封书信,你且把孤现在说的话记下来。”   “是!”   文官拿出随身带着的笔墨,将毛笔从墨捅中抽出,也拿出可以快速写下字来的竹片。   拓跋子楚则边走边道:“分别五日。楚,忆妻矣……”   太子殿下曾想过,自己的这番动作可能会让留师在王城的人意识到朔方郡或为他的一处重要据点。   他甚至还想过,在他暂别的这短短数日之内,会有人猜测到他的太子妃就在距离王城并不远的那座城中。   可他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那把曾被他当成战利品缴获的钩镰枪此时已到了距离朔方郡不远之处。   它是被自己的主人牢牢地握在手中的。   其枪刃底部的“晋越赠”这三个字则更是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随着这支由两千商军、三千魏军组成的队伍逼近朔方郡,朔方郡的城楼上便擂起鼓来。   那是一串这支五千人的队伍中无人能懂的鼓声。   它正是在告诉城中之人——他来了。   大商第一战将,豹骑将军俞松谋。   他来了。 第100章   那有着特殊节律的鼓声被擂了一遍又一遍。   它传向地势更为开阔的城外, 同时也传入了已经全然做好了准备的朔方郡。   此时赵灵微正背着弓骑在马上, 视察她在城中设下的埋伏。   当那鼓声从远端的城楼上传来,并重复起了第二遍的时候,她便猛然一颤,甚至是寒毛直竖。   但她还是顿在那里, 生怕自己听错了。   直到那鼓声被擂到了第三遍的时候,她才带着些许的喘,看向身边的仇怀光。   赵灵微睁大了眼睛, 胸口一起一伏的。   她的神态仿佛是在问仇怀光:是他吗?是他来了吗?   仇怀光点了头, 道:“这的确是韩云归与我们约定好的鼓声。”   赵灵微动了动下巴,就连脖子都有些僵硬了。   那突如其来的紧张像是一阵暴雨,直接将她浇得全身都湿透了。   她拉了一下缰绳, 让马儿掉头,向着南城楼的那个方向。   然而她的脚却是僵在了那里。   她没法用脚尖点一点马儿的腹部,也没法一甩缰绳,让马儿向前冲去。   见此情形, 仇怀光不禁说道:“殿下不需慌张。达奚将军以及康公子都已经带人在城外埋伏着了, 城内也都已经布置好了。待到孙中郎将与韩云归与豹骑将军对上消息, 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赵灵微:“我不是慌张。我是……紧张。”   仇怀光:“为何?”   赵灵微:“我与松谋……已有太久太久都未见到了。”   仇怀光似乎有些不解:“殿下,半年并不长。”   赵灵微:“但你不觉得,那已像是隔了半辈子了吗?”   可不是吗?   在赵灵微送俞松谋出征时,他们一个是地位尴尬的皇嗣之女, 另一个则是名震天下的大商第一战将。   可现在, 她已然嫁给了好友的敌人, 并打算在此处建立她此前从未想过的功业。   而他们大商的豹骑将军,却是在敌国被关了数月,宝刀蒙尘。   鼓声再一次地响起,仿佛是在告诉此时正在城内的人——他真的来了。   公主殿下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   当她闭上眼时,她的眼前便出现了自己送别这个人时的景象。   那是豹骑将军身披银甲,骑马从神都而出的时候。   她站在街道旁酒楼的二楼,从阳台处探出身去,让那人在经过时一眼便看到了她。   那也是名为俞松谋的少年第一次以府兵校尉的身份随军出城时。   偷跑出来的县主穿着男装,扛着她请神都最好的铸刀师打好的钩镰枪,在街口等着好友。   ‘等我回来。’   ‘我不会走的。我会在神都待着。’   当赵灵微又睁开眼时,她突然忆起……自己最后一次送别松谋时,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远得让好友无法再对她说出那句“等我回来”。   于是她便也……没能有机会说出那句“我会在神都待着”。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笑了起来。   不知未来会有何变故降临。   这样看来,那或许便是天意如此。   那一幕幕的回忆因为不断响起的鼓声而变得愈加鲜亮。   可赵灵微却是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真实景象让她一下就回到了此时此刻与此地。   她咬起牙,策马向前,冲向那座城楼。   “来者何人!”   “大商豹骑将军俞松谋。”   “你乃商将,来我朔方郡是想作甚!”   城楼上传来了用魏言喊出的喝问声。   而后,俞松谋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几个魏言的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两方在简短地沟通了来意后叫起阵来。   赵灵微终于赶到了城楼底下。   而此时的孙昭与韩云归则正从上面跑下来,打算骑马出城,与率兵前来的豹骑将军对上几个回合。   他们与公主殿下迎面撞上,便顿住了脚步。   赵灵微分明是骑着马而来的,然而在冲了那么几节楼梯之后,她便已然气喘吁吁的了。   三人的视线对上了那么一会儿,而后赵灵微便道:“你们俩,千万要小心。”   孙韩二人自然是应了声。   仿佛是为了给两人打气一般,公主殿下将她背在背上的弓拉过来了一些,说道:“我会在城楼上替你们看着的。”   孙昭:“放心,肯定没事的。松谋能认出我们。”   韩云归则道:“公主一会儿在城楼上也要小心。”   听到这话,跟在赵灵微身后的仇怀光便提高了些许音量道:“我们会替公主看着流矢的。”   于是孙昭与韩云归一路向下,而赵灵微与负责护卫她的千鹘卫们则登上城楼。   城楼之下,率兵来此的俞松谋几乎到了城楼上的守军所能达到的射程。   他的心跳似乎也已随着先前城楼上的擂鼓声而变得很重。   但他却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的面容平静,但当这位已然被囚禁了数月的将军摊开握着缰绳的右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竟是不住地颤抖着。   那或许是因为,他在到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座城的左右两边都可能设有埋伏。   而这就意味着……城内的人可能早就知道他会来。   也意味着,他应当赌对了。   城内的人将吊桥放下。   随后,城门便也打开了。   两个戴着面具的武将骑着马从城内出来。   他们一人使长.枪,另一人则使方天戟。   两人虽身着魏人军服,却给了俞松谋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尤其是手中握着长.枪的那人。   俞松谋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他们大商的人惯用的长.枪形制。   并且,那人骑的战马,也是他认识的。   ——好友孙昭的追云。   手中握着钩镰枪的俞松谋二话不说,他脚跟一用力,便让马儿冲向前去。   这般行动让跟在他身边的,那名拓跋缺的部将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了。   见这位“豹骑将军”如此单人匹马地冲上前去,就连那些后排的魏国士兵都有些紧张了。   可他们又一看,却发现和他们混在了一起的商军士兵竟都是如此镇定。   仿佛……他们根本就不担心自家将军会在如此以一敌二的对阵中败给那两人。   锋利的钩镰枪扫向二人,那威力惊人的一招险些让孙昭与韩云归躲闪不及。   “是我,孙昭!”   “看出来了。”   这句低声说出的话语简直要让孙昭一下气结。   可随后,俞松谋便很快说道:“他们派了监军,不打得真一点,骗不过。”   是也。   那名“监军”此时正紧盯着对战中的三人,生怕其中有诈。   明白了这一点的孙、韩二人便更为认真地与半年未见的豹骑将军对起招来。   且边对招,还边与其对起了消息。   孙昭:“公主已将城中守将杀了,也在城内外都布下埋伏,就等你前来会合了。”   “砰!”   俞松谋用钩镰枪的外刃打下孙昭的刺击,并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其枪刃压下。   俞松谋:“骑兵阵中最前面的先锋军里有八百人都是随我而来的商军。”   韩云归又从其背后以方天戟的外刃劈向俞松谋的后心。   听到风声的俞松谋很快就以钩镰枪的外刃挑起身前孙昭的枪尖,并以其击向后方的韩云归。   韩云归:“剩下的人呢?”   俞松谋:“还有一千二百人,都混在监军带的三千魏国兵卒里。”   韩云归:“好家伙,差不多三个盯一个啊。”   韩云归才叹了这一句,便被孙昭怒而训道:“别说废话!”   这虽然是一场相同阵营的友人之间的对招,却是招招锐利、枪枪惊险,让远处的监军根本看不出端倪。   孙昭又道:“一会儿我和韩云归逃回城内,你让人跟着追我们进城。我们在城内给你解决一部分。剩下的……”   孙昭话还没说完,便被俞松谋的枪尖一挑给打断了。   这样的一招甚至把孙昭的肩甲都给挑了下来。   俞松谋:“剩下的等你们让埋伏在两边的人出来了,我自会见机行事。”   话说完了,孙昭便也趁着那一招,连同韩云归一起,“败走回城”。   如此情形发生之后,俞松谋便将手中钩镰枪举起,又指向了正打开着的城门。   他以此为令,命先锋军追击二人冲入城中。   一开始的时候,那名由拓跋缺派来看住他的监军还没发现问题。   可随着被安排在最前面的先锋军几乎毫无阻力地冲入城中,而那从城楼上射下的箭也都松松垮垮的,一个人都没射中,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而当跟上的混编队伍在进入城中之后传来惨叫声,他便暴怒起来。   此人用魏言大声喊了起来,让这些被他们带来的魏国士兵停下来,并还抓起了随军的译语人。   这名拓跋缺麾下的武将单手便把身形偏瘦的译语人从马背上拎了起来,要去质问那位乱下军令的豹骑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他怒吼出“豹骑将军!”时,一支从城楼上射出的冷箭飞射而来。   它斜着刺入了此人的脖子,并让那监军在反应过来之后,愣愣地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几乎已经连在了脖子上的箭羽。   穿着一身铠甲的威武之人便这样沉沉地摔下马去,压在了被吓得哇哇乱叫的译语人的身上。   当俞松谋向着如此冷箭射来的方向看去,他便看到了城楼上一别半载的,晋越县主。   又或者说,那是他上一次见到时还是晋越县主的……大商太和公主。   她朝底下的将军抬了抬下巴,又笑了一下。   似乎是在说,好久不见。   又似乎是在说,用不着谢我。 第101章   十几名千鹘卫已然在此时手持盾牌, 整装待发。   她们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城下,以提防可能到来的冷箭。   同时,那向外倾斜的盾牌也能够将属于女子的声音传向更远处。   “城下之人听着。我乃大商太和公主,魏国太子妃。此城守将步六孤弗偷盗我夫君子楚太子之兵器,且辱其名誉,已被我斩下人头。”   那是吐字清晰,带有王城正音的魏言。   说出这几句话来的, 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属于女子的声音。   然而当她的声音被冬日的寒风带着, 传入城下兵卒的耳中时, 却是丝毫不见颤抖。   她甚至还拥有着一种……带着极强反差的,柔美与坚定。   除此之外, 则还有着傲意。   这样的声音一出现, 底下原本已经要和身边的商军打起来的魏**人竟是停下手来。   此时那译语人好容易才从还未完全死透的监军身下爬出来。   可俞松谋却是视线毫不离开城楼上的公主殿下,且用钩镰枪底部那用来重击敌人胸甲的一头挑起这译语人。   “你想死还是想活?”豹骑将军如此问道。   这名拓跋缺派来的译语人自是连说了几遍他想活。   俞松谋:“那就按照我说的做,我让你传译的,你才译。我不让你译的, 就不译。”   魏国译语人:“成成成!将军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俞松谋:“记住, 别乱译, 我也略懂一些魏言。要是发现你胡说八道,我让你和那监军合葬在一起。”   那人现在还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继续挣扎着。   译语人不过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就吓得连忙转回头来。   俞松谋把人放到了先前那监军的马上, 并道:“把公主的话译成商言!”   城楼上, 步六孤弗的脑袋被仇怀光从木盒子里拎了出来。   其头发已经被人用绳子缠好。   而仇怀光便也将其甩向城楼外,并将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城墙上。   此人虽已死了近两个月了,然而因为天气寒冷,腐烂并不严重。   当它被一下挂到了城墙上的时候,城下的那些魏**人便发出了惊骇的声音。   随后,他们便也看向了站在城楼之上的那位女子。   有一名魏人武将在此时张弓射箭,将箭射向城楼上的赵灵微。   正注意着这个方向的千鹘卫发现了这一点,抬起手上的盾牌挡下了那一箭。   而站在她身后的同伴则一箭射向了放冷箭的那人。   正欲说下一句话的赵灵微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而后她就镇定自若,且轻描淡写地说道:   “诸位都是魏国的勇士,何苦在一名女子说话的时候,用冷箭来打断?”   公主殿下又道:“拓跋缺于殿前斩下先国主,此乃成王败寇,他人无话可说。可他自己做出这番事来,却要污蔑到我夫君子楚太子的头上,实乃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   “此等阴险狠毒的懦夫,竟也值得你们这些魏国儿郎效力?我替子楚太子为你们感到羞愧!”   城楼下,译语人的声音虽没有赵灵微那般的气势十足。   但被他译成了商言的那些话语却还是让赵灵微的母国将士感到极为吃惊。   他们大商……何时出了一位这样的皇室后裔了?   赵灵微:“过往之事不再提,但今日……我大商豹骑将军已在接到我之密令后赶来与我会合。城下的诸位魏国儿郎可想一想,究竟是要降我者昌,还是要做死无葬身之地的逆我者!”   此言一出,城楼上鼓台边的一名千鹘卫便击起鼓来。   那是一阵与先前全然不同的击鼓节律。   那让埋伏在了两边,以及这些人退路上的朔方郡守军一下掀开了披在了身上的白色斗篷,也举起埋在了雪地里的盾牌。   在如此情形发生之时,俞松谋也向自己那混在了魏人军队里的一千两百骑兵列阵,以冲袭敌人的姿态向着朔方郡的守军而去。   这些人都将手中的长.枪夹在腋下。   他们也也不管前方是否有人,直接策马前冲,将许多原本应当看防住,甚至是抓住他们的魏国士卒刺了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   一些人因为列阵的缘故,被阻挡而无法冲出。   站在城楼之上的赵灵微及其布置在这里的神射手便将手上箭矢蓄势而发。   但在手握钩镰枪的那人冲入阵中时,这些设下埋伏的人就都惊楞了。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叹的并非某位武将之勇可胜万人。   而是关隘之险,易守难攻。   可城楼之下的豹骑将军却是让他们看到了何谓一夫冲阵,横扫千军。   拓跋缺为了让自己的部下能看紧俞松谋手下的商军,特意让两拨人穿着不同式样的衣服,易于辨认。   但这也让发起狠来的豹骑将军一下就能辨出谁是他的部下,谁又是他的“敌人”。   当十几名拿着长刀的魏国骑兵追起两名商军骑兵时,豹骑将军便将钩镰枪一个向前,勾住一人的脖子,将其打向另外一人。   被勾住脖子的人在将另外一人撞下马去时,便身首近乎分离。   可俞松谋却是看都不看,直接用钩镰枪的枪尖刺穿了坠地之人的胸膛,而后就将那人又丢向乱阵之中。   即便是站在城楼之上的赵灵微都能感受到他的满心恨意。   可他又还冷静着。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为了令随他一同出征的这些商军脱阵,而不是杀人,更不是纯粹地发泄。   看着如此形势,赵灵微实在是担心陷入阵中的俞松谋可能会出事。   这哪是什么主将?他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先锋校尉!   公主殿下不禁掩饰着自己的着急,高声说道:“底下的人给我听着!若是不想死,就给我下马受擒!”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这些魏国骑兵本就失了主将,又是四面皆敌。   再遭遇了如此一旦遇到便无论如何都挡不住的冲击,自是很容易就慌乱了。   待到穿着商军军服的人与朔方郡守军会合时,胜负就已分晓。   而在这些人下了马,也缴了兵器之后,城门便开了。   先前进入到城内的先锋军们簇拥着骑在白马之上的赵灵微,来到城外。   公主殿下在与好友在未经商议的情况下便里应外合,拿下了这一仗。   这当然会让她的脸上露出笑意。   但在那笑意之后,她的眼睛里也有着担心。   这样的担心让她在逐渐靠近对方时,笑意变浅了些许。   赵灵微不会知道。   她此时的模样看起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让俞松谋更觉得她可望而不可即。   在距离这位流落在魏国的大商皇室之女还有好长一段路时,赌上了自己的名誉以部将对自己之信任才来到了这里的将军下了马。   他的那套银甲早已在与魏国太子的那一战中损毁严重。   是以,此时的他穿着的,是一套让人更难看清上面血迹的黑色铠甲。   他一步步地走向赵灵微,眼神灼灼。   他望着那愈来愈近的容颜,却最终只是在近得仿佛能碰触到对方之时,动作戛然而止。   将军沉沉地跪在了公主的马前。   “末将豹骑将军俞松谋,见过太和公主。”   赵灵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对这人勾起嘴角,笑着点了点头。   但当说完了这句话的俞松谋抬起头来,也让两人的视线再度相触,赵灵微便有些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睛。   面前这人,瘦了许多。   那张苍白了许多的脸上也还有着属于敌人的血。   他看向公主殿下时的神态虽还和以前很是相似。   但当他的视线落到别处时,便能让赵灵微感受到那些已然在他的身上发生的磨难。   若说过去的他在拿起钩镰枪时,能让人感受到那股收入鞘中的锐利之感。   那么现在,这份锐利便收不起来了,甚至还隐隐有了仿佛要把人吸入深渊的锐戾。   俞松谋便这样盯着赵灵微脸上的那滴缓缓落下的泪水,说道:   “末将来迟,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降罪。”   随着这个男人在穿着白色大氅的公主面前底下了高傲的头,那些随他而来的商军骑兵们也都下了马。   他们跪在这座异国的城池之前。   跪在雪地中。   跪在公主殿下的面前。   “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降罪!”   “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降罪!”   “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降罪!”   这样的呼喊声,一声响过一声。   这些商军已然知道太和公主来此地是因为他们。   因而开始时,他们是高声说出的这句话。   直到后来,便成了将这句话从喉咙间,从自己的心中吼出。   如此浩大的声势竟是让依旧还站在那里的,由达奚嵘以及康朝明所率朔方郡军将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他们只是这样站着是否会不妥当。   此时他们感受到的,正是大商的人对于皇室血脉的忠诚,以及全然的臣服之意。   公主未有多言,却是动作轻巧地从马背上下来。   她走到豹骑将军的身前,虚扶了将军的胳膊一把。   只是俞松谋却似乎还不愿那么轻易就起来。   “公主,那人可曾……可曾欺辱过你?”   “未曾。”   说着,赵灵微便真的扶住了俞松谋的胳膊,用了一把力,且说道:“仇将军和孙中郎将都在我身边。我还有圣上赐我的千鹘卫与千牛卫。一般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欺辱到我?”   豹骑将军这才将眼中的锐戾之色又收起了些,只是他的眼睛却似乎带上了些许充血一般的红,褪不去了。   而当他起身时,他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他将眼前之人,抱入怀中。   赵灵微先是一愣,而后便打算抬起手来推一推对方。   可当她感受到俞松谋在呼吸中所带上的颤抖,她便将抬起的手放到了俞松谋的背上。   她仿佛安抚受了伤的猛兽一般,轻拍了抱着她的这人一下,一下,又一下。   “没事了,松谋。”   赵灵微说道:“我们都好好的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往后,也都会好好的了。 第102章   这场“仗”结束了。   先前被迁至城外军营内的民众回了城。   已然身陷敌国大半个冬天的商军将士们则被请到城外的军营, 在那里暂时安顿下来。   已经快要三个月了, 他们过着与阶下囚没有太大区别的日子。   时而是人质, 时而则是战俘奴隶。   而现在, 那些来自于故土的和亲使团卫兵们则将他们带到了干净整洁的军帐内, 问起了他们的名字, 以及家住何处。   在休息的时间里,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羽林军将士们还和他们勾肩搭背着。   公主麾下的人向这些已然神情木讷了的同胞们问起了近两个月来的遭遇。   那也让原本都已十分沉默的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此时补给还未从安定郡的方向输送过来。   但赵灵微还是在军营内设宴款待了这些已然离开了家乡许久的将士们。   宴上的饭菜做得十分简单, 却都是家乡的菜肴。   就连朔方郡的守军们也都得到了公主还在神都时常吃的蒸点。   氐族大酋长的王帐被搭在了军营的中间。   那是阿史那风送给公主殿下的新婚礼物。   赵灵微以及身边的一众亲信都来到了这顶王帐内。   至于俞松谋的这一边,他所率商军中, 拥有校尉及以上军衔的武将也都被邀请来了这里。   此时的康朝明已然是率部前来向赵灵微投诚的粟特人了。   再让他做宴上的译语人便不太合适了。   于是齐安就被安排到了俞松谋的身旁, 为这些商军将士们进行传译。   但这依旧算不上是一场气氛热络的晚宴。   赵灵微身边的这些亲信与俞松谋这一方仿佛是被割裂了的两个阵营。   哪怕孙昭与韩云归在此之前就与豹骑将军相识, 且仇怀光作为圣上身边的千鹘卫也曾与俞松谋有数面之缘, 也很难消除这种清晰的界限感。   他们一方是已经决定留在这里大干一场的, 意气风发之师。   另一方则是心中有着诸多悲戚的异乡异客。   在这场晚宴上,两方都没能对上多少话。   而待到晚宴结束后,回到了城中的俞松谋才找到机会, 单独与公主殿下说上话。   他本不想离开这些刚刚被他带离了火海的将士们。   可将军实在是有许多话要与故人说道, 也有很多事想要弄清楚。   于是他便在公主的建议下, 带着几十名与他一同来此的商军将士去往赵灵微的守将官邸。   赵灵微与俞松谋身边的人就这样渐渐散去。   待到将军身边的旅帅与校尉,以及公主身边的千鹘卫都去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两人才趁着今夜那明亮的月色, 在府邸内散起步来。   他们都走得很慢, 仿佛是要等一等那不知该如何说出的话语。   最终, 还是赵灵微在看了几次对方那似乎变了些许的侧脸后先开了口:“你率兵出征之后, 神都发生了不少事。”   那双充血的,带着些许红的眼睛看向公主殿下。   赵灵微:“和匈人的那一仗虽然打赢了,但圣上还是把我堂姐宁远县主嫁去了那里。信王嫡次子颍川郡王作为使团正使,将宁远一路送去了匈人的王帐。”   赵灵微原本想说说她穿着男装去到平康坊里空手套诗词的事。   也想说说她到底是怎样让信王一家“女债父偿”的“趣事”。   这可都是她先前还从未做过的,“叛逆之事”。   但话才起了个头,公主殿下就几乎要发出懊恼的声音了。   她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说下去,可不是不出三五句话,就要说到她是为了将被俘的豹骑将军换回大商才会来此和亲的了吗?   他们之间原本是几乎无话不谈的。   又或者……赵灵微甚至还曾想过,若以后嫁给这人,也是美事一桩。   只是在俞松谋还是一个小小的校尉时,他的身份不足以娶到圣上的亲孙女。   而待到他成为大商的第一战将,又会因为其战功太高,可能会左右到朝中的局势,而使得地位尴尬的皇嗣之女不适合与之结亲了。   是,就是不适合。   赵灵微担心自己会连累到对方,因而便说,她不愿嫁给这人了。   她也生怕这人太喜欢她了,喜欢到让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回应。   但在认识了“贺楼小可怜”之后,她才知道……有的人,就是会让她明知不可为,却还想为之的。   就好像眼前的将军,明知自己不应娶这样一位县主,却还是向圣上求得了许诺。   豹骑将军不知公主已然知晓了这件事。   但他看向赵灵微时的眼神,还是沉得让公主不知该如何接下。   赵灵微连忙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听人说,当日拓跋缺之所以能拿下王城,是向你借了兵?”   “对。”   随着这个字被说出口,当日的种种情形便交织在了俞松谋的眼前。   那是暗得仿佛会永无天日的地牢。   是血的味道,是锁链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的“哐啷”声。   而后,举着火把的人来到那里,靠近了他。   俞松谋:“他说,因为我被魏太子生擒,圣上便决定用和亲公主将我换回。”   ‘国主点名要你们的皇帝拿她的亲孙女,晋越县主来换你。国主说他身边虽不缺美人,却缺晋越县主这么一个大商第一美人。豹骑将军的钩镰枪还在我们太子的手上吧?那把枪的枪刃上,可是有着晋越县主的名号?’   那人还说:‘我听闻你们大商几乎从不用真正的皇室血脉来和亲。这次你们的皇帝竟愿意用个当过公主的县主来换你,想来你必是很受器重了。’   他的眼睛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充了血,且那他视物时那淡淡的红色到现在都还跟随着他。   那仿佛是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   ——是你害了公主,也是你连累了大商。   可俞松谋却未有多言,而是问道:“公主接下来,打算如何?你……可想回神都?”   ‘你可想回神都?’   在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俞松谋似乎就已经隐约知道答案了。   ——公主不想回去。   可他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与其说他问的是对方还想不想回神都,不如说他想知道自己对于眼前之人是否还有用。   他更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为对方做些什么。   怎料赵灵微竟是被他的这个问题给逗笑了。   公主殿下没能忍住地轻笑出声,说道:“鸟儿既已出笼,又如何还有自己飞越千山万水,再回到笼子里的道理?”   赵灵微又道:“神都是很美。但那里就像是一座用金子建造,又还鸟语花香的笼子。你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被那双从笼子外面伸进来的手抓住。抓去外面,然后就不见了。”   俞松谋明白她的话。   也知道她从公主被降为县主时的那段日子,是有多么的谨小慎微。   她虽贵为当今圣上的亲孙女,过得却不及孙昭的嫡姐与嫡妹。   可……   豹骑将军道:“可这里很危险。”   公主殿下则回道:“是啊。”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灵微实在是没能止住嘴角的上扬。   她甚至还用上了在遇上拓跋子楚之后才学会的,音调往下的,带着些许娇气的“哼”。   公主殿下说:“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我是真的挺危险的。”   月光分明是冷清的。   可眼前之人的笑意,却是明艳的。   这还是俞松谋从未在晋越县主的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那是肆意,自信,甚至是俯瞰山川河流的志气高昂。   她的眼睛很亮很亮。   衬得曾经心存死志的将军那带着些许红的眼睛都有些像是落了灰了。   赵灵微:“不瞒你说,朔方郡现在已是我的了。旁边的灵武郡也是我的了。还有拓跋缺。他之所以会离开王城,也是我……和与我结盟的人一起做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的确是俞松谋在此前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的。   再相逢时,竟是凤鸟飞天,长.枪裂口。   可他还是想。   还是想要替眼前之人做些什么。   俞松谋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些魏人,他们都唤你为……太子妃殿下。”   这句话让赵灵微一下噎在了那里。   从好友的口中听到这个词,实在是让公主感到有些尴尬。   毕竟,与子楚太子之间的事,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对方。   她甚至……也没想好自己应当怎么说。   公主殿下只得……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她避重就轻道:“我不知……你知不知道。魏国主原本是想让我嫁给他的。但在我们的周旋之下,我此次前来和亲的对象,便成了……魏太子。”   俞松谋吸了一口气,却是在看了赵灵微好一会儿才道:“现在知道了。”   然后他便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心,很不赞同地说道:“此事不是长久计。灵微,你想过没有,若魏太子还没有死,你该怎么办?”   赵灵微心道:自、自然是让他替我打完灵武郡,又替我去打安定郡了!   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还能当着信王的面在圣上面前捅其一刀的赵灵微此时却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了。   俞松谋便也是在赵灵微不知应当如何回答的时候说道:“我同他交手过两次。兵败被俘的时候是一次,王城城破之日又是一次。灵微,魏太子那样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死了的。”   今夜守在屋顶上的韩云归手上握着弓。   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便不由地将手上的弓握紧了。   他们的确想过豹骑将军与子楚太子之间的关系或可能势同水火。   只是子楚太子一直都没有怎么提起他们的豹骑将军,因而危机感便一直没有在他们的脑袋里变得足够强烈。   可现在,豹骑将军的反应却也是让他们不得不正视起这个绕不开的问题了。   赵灵微几乎要把那句“他的确没死”脱口而出。   可此时俞松谋眼中那股凝重的杀意却是让赵灵微犹豫了。   片刻之后,她试探着问道:“若他真的没死……”   将军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那股杀意可能会吓到他爱慕的公主。   因而他便将那份情绪收起了许多。   但当他把视线放到别处时,他还是用压抑着许多情绪的声音说道:“自是……将其手刃。” 第103章   ‘自是……将其手刃。’   这句话在赵灵微的脑中响了一遍又一遍。   那甚至都让她不记得自己在听到此言之后又说了些什么。   当她的意识回笼时, 她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穿着里衣坐在卧榻上了。   公主殿下本以为自己可以先睡上一觉。   待到明日白天时再来好好想想她应当如何是好。   然而她却是辗转反侧了许久都等不来睡意。   相反, 俞松谋在今夜与她说出那些话时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是语气上的细微变化都在黑暗之中,于她的眼前来来去去又回回。   她终于喘着坐起身来, 唤了一声在外间守着的沉琴。   “公主, 何事?”   “你……你去替我把仇将军请来。”   “是。”   *   今夜负责值守的,并非仇怀光。   但她向来就睡得不沉。   在沉琴提灯来寻之后,仇怀光便很快披上外衣, 跟着沉琴一道去了赵灵微的那间院子。   仇怀光:“沉琴姑娘, 你可知公主深夜寻我,是为何事?”   沉琴:“奴也不知。但……公主唤奴来请仇将军的时候,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女将军思索了一会儿,向沉琴道了谢。   她很快便到了又点起了灯的那间屋子。   公主殿下还是只穿着那件里衣。   仿佛那令她忧心之事实在是将她的心神完全牵住了。   她一见到仇怀光,便仿佛求助般地唤了女将军一声。   “怀光。”公主殿下说道:“我真的很担心。”   她将那句让自己怎么也睡不着的, 仿佛魔咒一般的话语说了出来。   那是俞松谋所说的那句——自是……将其手刃。   她同时也说出了发生在豹骑将军身上的那份变化。   “这下, 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灵微道:“松谋想要杀子楚。而子楚……他虽从未和我提起过,但他或许也是想要杀松谋的。若让他们两个遇上了……”   公主让这位她十分信重的女将军坐到了自己的榻上。   她仿佛是想要用对方身上的那份处变不惊, 来镇一镇自己此刻的心慌。   仇怀光没有很快就开口。   在最开始时,她只是安静地倾听着公主殿下的诉说。   赵灵微还未把话说完, 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 我不能让他们遇上。”   听到这里, 仇怀光也不禁叹息一声, 说道:“此事谈何容易?太子殿下用兵如神,今日已是他离开的第五日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太子就会回城了。”   赵灵微:“我、我这就命人送松谋回大商?”   正所谓关心则乱。   平日里冰雪聪明的公主殿下竟是慌不择路一般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仇怀光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   仇怀光:“殿下,眼下战局如此,太子又也还未回城,我朔方郡和灵武郡本就缺人。若再要分出人手,就与空城没什么区别了。如此,怀光便第一个不答应。”   她说的是对的。   赵灵微之所以会如此急着要把俞松谋从拓跋缺那里骗过来,其本意也是为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加强自己的力量。   但她若真在此时就派人送豹骑将军回商,岂不是让这件事与她的期望全然背道而驰了吗?   赵灵微低下了头,无意识地抓起了被褥。   而仇怀光则接着说道:“更何况,就算公主能差人送豹骑将军回大商,且豹骑将军也愿意就此别过……他也极有可能会在回大商的路上,正面遭遇太子殿下。公主,那便是最糟糕的事了。”   赵灵微在如此夜深人静之时召仇怀光前来与她一道商议这件事。   而此刻的俞松谋也未有沉入梦乡。   孙昭原本是和韩云归同屋的。   现在他兄弟松谋来了,在宽敞的屋子里临时再加一张榻也是挺好的。   孙昭原本对这位县主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   他见过皇嗣家的这位嫡长女,也知道那是他兄弟想要娶的贵女。   但也,如此而已。   可现在,他却是已对这位公主殿下彻彻底底地心悦诚服了。   孙昭把公主殿下是如何夺下此城的事给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在说起赵灵微是如何令达奚嵘以步六孤弗的人头作为投名状向她呈上之时,孙昭便更是表现出了一份溢于言表的敬佩之意。   当然,这份敬佩,他是不会在别人面前轻易就说出口来的。   他作为千牛卫的中郎将,还是得稳重一些的。   待孙昭说完了夺城经过,先前只是听着的俞松谋终于说道:“她变了很多。”   这也让原本还想接着说下去的孙昭停下话来,看向很是感慨的自家兄弟。   俞松谋道:“她变得……更像她应当有的样子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俞松谋的眼前仿佛又浮现起了两人相识的那一幕情形。   趴在树上的小女孩穿的好像男孩一样,但那张漂亮的脸却绝不会让人把她错认成小郎君。   她摘下一颗樱桃,丢向树下的少年。   ‘看箭!’   而当回忆暂停时,豹骑将军便看到了孙昭那古古怪怪的样子。   也是,他的这句话,在外人听来,实在是有些奇怪。   俞松谋不禁好笑地解释道:“她不再需要隐忍了,眼睛里也更有神采了。”   这句话让赵灵微那在月光下明艳的模样在俞松谋的眼前清晰起来。   将军又道:“她更不需要去做她不喜欢做,甚至是不愿做的事了。”   作为公主殿下的爱慕者,豹骑将军是真心希望她能过得好好的。   并且,一想到公主说出那句“鸟儿已经出笼”时的模样,已然经历了许多磨难的将军便又能找回将嘴角向上扬起的感觉了。   可作为大商的第一战将,如今朔方郡内的局势还是会让他感到疑惑。   他不禁说道:“公主夺下此城的计策的确妙极。但她身边的魏人明知她与魏太子并不相识,却还都对她如此忠心不二。这些人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以后之事。这着实让我感到费解。”   来、来了……!   最让孙中郎将慌神的事来了!   有关公主殿下已经与魏太子成婚的事,赵灵微并未向身边之人下过封口令。   似乎她从来就没有打算要在豹骑将军的面前将此事瞒下来。   然而真到了将军提起与此事相关的问题时,却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孙昭紧张了起来。   他不禁在心中问自己:要、要和我兄弟说吗?   但俞松谋却是没能察觉到孙昭的这份不对劲。   他还在想着今天看到的这些不寻常之处。   俞松谋:“还有公主身边的那个康姓武将。他的箭,准头极好,几乎可以说是例无虚发。看他的长相,应当是个粟特人。但粟特人向来便以精明著称,很少会如此参与到……”   “松谋……”孙昭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软得有些发飘地唤了对方一声。   在俞松谋停下话来后,他说道:“其实我们之前,找过一个假……”   “太子”一词还未说出口,韩云归便在屋外唤起了他。   “孙中郎将。”   “诶,诶我在呢。”   “是我,韩云归。我值夜的时候发现你给今晚排的府内布防可能有点问题。”   听到此言,孙昭连忙和俞松谋对了一眼。   而后他便很快起身,应声道:“我这就过来!”   说罢,孙昭留下了一句“你先睡”,便离开了。   豹骑将军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深究,而是躺到了舒适的床榻上,闭上了那双带着些许红的,眸色沉沉的眼睛。   “布防哪里有问题?”   “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韩云归带着孙昭,走远了几步,而后就用胳膊一把勾住了孙昭的脖子,还用拳头钻起了孙中郎将的脑袋。   韩云归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道:“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孙昭想了一会儿,而后才怒问道:“你骂我呢?”   “哟。”韩云归显然还挺意外的:“居然听出来了?不错,还有得救。”   见孙昭气得要打人,韩云归连忙松开了他,并用轻身功夫去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说道:“今晚的府内布防没问题。但我要再晚来那么一会儿,就可能真要出大问题了。”   孙昭:“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和我兄弟松谋说出实情?”   韩云归:“我没这么说。但你要是今晚和豹骑将军和盘托出,你信不信他今晚就带着人,连夜杀去安定郡?”   目睹了今夜公主与豹骑将军之间交谈的韩云归简直心有戚戚。   他说:“他俩的仇,可太大了。公主殿下亲自出马,都可能拦不住的那种。”   韩云归又道:“你可别好心办了坏事。到时候他俩打起来,公主又去拦,一死死三个。我们做臣子的,该让公主和谁合葬都不知道。”   孙昭:“……”   孙昭彻底噎住了。   他瞪着眼睛看向韩云归,似乎是在问对方:这事真能严重到这种地步?   韩云归则道:“你还不信?那你试试。”   说完这番话语,韩云归便走了,回他该待的屋顶继续盯着了。   孙昭在被他喊出来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然很慌。   在听完了韩云归的那席话之后,他就更慌了。   连他走回去时的脚步,都不对劲了起来。   但幸好,幸好在他回去的时候,俞松谋已然入睡。   孙昭于是长出了一口气,脱了外衣就打算睡了。   只是俞松谋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孙昭躺下没多久之后便身体抽动起来。   那仿佛……是在梦中与什么人搏斗。   他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似乎是陷入了某个让他挣脱不开的梦魇。   睡梦中的豹骑将军又回到了他被人用锁链缚身,让那龙雀天戟的主人提上大殿的一日。   杀……   他回到了被人关进笼子里的那一日。   也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杀……”   那杀意仿佛黑色的雾气一般缠绕着他。   “杀!”   当梦中的困兽睁开染上了血色的眼睛,他便极为清晰地说出了这个字。   如此情形不禁让孙昭极为担心地起身。   “松谋,松谋你醒醒。”   他拍了自家兄弟两下,却是换来了一个更为阴森的“杀”字。   此时的将军正好梦到了拓跋缺过来地牢的那一日,且又在梦中重温起了那让他眼睛充血的话语。   “松谋!”   孙昭见这都叫不醒这人,便大声地唤出了豹骑将军的名字,甚至十分用力地摇起了对方。   陷入了梦魇的人便是在此刻睁开了那近乎可怖的眼睛,并一把掐住了眼前之人的脖子。   “我杀了你!”   在这片似曾相识的黑暗中,刚刚从梦中醒来的将军根本就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他的仇人,还是好友。   他的握力惊人。   冷不防的这么一下掐住孙昭的脖子,便让这名千牛卫的中郎将瞬间失去了声音。   但幸好,幸好孙昭知道自己应当让外面的人听到里头的动静,而不是自己从豹骑将军的手中挣脱。   他两只手一起握住俞松谋的手腕,并一个用力踢翻了榻边的玉壶。   当俞松谋的又一句“杀了你”被喊出声来,外头的守卫就冲了进来。   守卫手中的灯终于让豹骑将军终于恢复了意识,也让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掐死了自己的好友。 第104章   赵灵微的府邸中点起灯来。   她的侍女、还有千鹘卫们跟随着她, 脚步很快地走向豹骑将军所在之处。   她们手中提着的灯仿佛是在府中游动的, 发光的鱼儿一样。   府邸里的不少人都被惊动了。   但那一声声将人从睡梦中惊醒的“杀”字,杀意实在是太浓重了。   那让听到了这些响动的人都不太敢向外张望。   于是他们只是看到公主身边之人手上提着的灯从外头经过。   “叮铃。”   “哐啷。”   赵灵微进屋时,刚好听到了锁链的叮当作响声。   只见俞松谋坐在他的卧榻上, 两手的手腕上缠着层层叠叠的锁链。   不仅如此,此时还有人正在给他的双脚也缠起锁链。   赵灵微一见此景, 便怒火中烧。   “你们在做什么!”   赵灵微推开就在屋子里站着的孙昭和韩云归,并一脚踹开了正在给俞松谋的脚上也缠起了锁链的人。   屋内的人都因为这个变故而发懵了。   赵灵微这才发现,正在给豹骑将军的脚上缠锁链的那人,其实正是被俞松谋带来了这里的一名校尉。   这名校尉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的模样, 对豹骑将军既是敬佩,又是一片赤胆忠心的样子。   被公主这么一踹,小校尉只是低着头。   他咬着嘴唇站起身来,却也不说话。   俞松谋:“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赵灵微:“大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让人把你用锁链锁起来做什么!”   公主殿下连头发都没梳就急着赶过来,此刻自是披头散发的。   当她俯身替豹骑将军将脚上的锁链扯开时,那带着香味的长发便从她的背上滑到了肩膀上。   那柔香似乎将无尽的黑暗又驱散了许多。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豹骑将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还是先前被赵灵微一脚踹开的小校尉说道:“豹骑将军刚刚做了噩梦……”   赵灵微这会儿刚刚把缠在俞松谋脚上的锁链给解开。   她恨恨地将铁链丢在了地上, 头也不抬地问道:“谁难道还没做过噩梦吗?”   俞松谋:“我差点杀了孙昭。”   此言一出,屋子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连那铁链滚落在了地上的声音都停止了。   这会儿的孙昭还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禁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   他家兄弟松谋可能并不知道, 先前……他都以为自己可能要被松谋仅用单手就捏碎了脖子。   他甚至在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 仿佛听到了嘎吱作响的声音。   外头的那些护卫只要再晚来那么一会儿, 他可能就已经死了。   赵灵微停下动作。   她看了看眼睛还充着血的俞松谋,又很快转头看向孙昭。   被公主殿下的眼神这么一扫,孙昭简直不知自己的手和脚都该如何放了。   他把手稍稍往下松了松,却也很快就让赵灵微看到了那露出来的紫色指印。   赵灵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些蛛丝马迹。   她不禁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松谋:“我发了噩梦,孙昭想把我叫醒。待到其他人进来时,我已……险些要了他的命。”   屋子里的好些人都因为他的这句话而低下头来。   他们都是见过了当时那情形的人。   于是便也明白,豹骑将军为何要大半夜的让人用锁链缠住自己。   可公主殿下却是在沉默了片刻后,以近乎平静的口吻对周围人说道:“你们都先退下吧。”   这……   先前带人冲进来的韩云归立马劝道:“公主,此事不妥。”   可这句话却是一下就激怒了原本已然平静下来的公主殿下。   赵灵微怒道:“他还醒着呢!此事能有何不妥?”   说罢,她向屋子里的众人扫了一眼,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命尔等退下。”   于是众人离去。   那名小校尉虽担心,却也在得了自家将军的点头后离开。   但在他走之前,公主殿下还向他伸出了手。   小校尉看了看豹骑将军手腕上那已经加了一把锁的锁链,便把钥匙拿了出来。   他低着头,态度极为恭敬地用双手将其呈给了公主殿下。   而仇怀光则作为最后离开的人,将屋子的门给关上了。   现在,这里就只剩下赵灵微与俞松谋两人了。   公主深呼气了几次。她坐到了将军的卧榻上,替将军把锁给开了,也把缠着他手的锁链给解了。   赵灵微:“你还记得你方才做了个什么样的噩梦吗?”   俞松谋:“记得。”   又一条锁链被丢到了地上,可豹骑将军却依旧还是保持着先前被锁链缠着手腕的姿势,仿佛生怕自己即便是在醒着的时候也会无端伤人。   赵灵微盯着他,显然是在等着他说出那让他险些酿成大祸的梦魇。   可俞松谋却似乎抗拒着。   赵灵微:“松谋,你得将实情告诉我。否则,我如何才能帮你?”   俞松谋:“我梦到……我又回到了被关在地牢的时候。那里面,很暗。”   不需俞松谋多言,赵灵微便已经猜到:“他们用锁链栓着你了?”   这个问题,豹骑将军未有回答。   可有的时候,沉默就已经意味着答案了。   赵灵微大怒:“那你就更不该让他们用锁链锁着你了!你既已出王城,就再无人能这样对你了!哪怕这人是你自己,也不可以。”   俞松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公主殿下却是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不必再说了!”赵灵微道:“今夜,你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睡着。我让人给你点上十盏灯。要是还不够,就点二十盏。我派人在屋外看着你,要是你再发噩梦,他们就从窗户那儿伸根竹竿过来,敲你的枕头。”   俞松谋虽然还是没有说出同意,却也未有拒绝了。   赵灵微又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明日我就派人护送你回大商。”   豹骑将军错愕了。   可公主却还问他:“你手上现在有两千人。还需要多少人,你才能率兵安然回到大商?”   这番话语让俞松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赵灵微都要掩饰不住她的心虚了,俞松谋才开口问道:“灵微可是不需要我了?既不需要我留在这里,也不需末将护你左右了?”   “我……我不是不需要你……”   赵灵微话还没说完,俞松谋便道:“那就别如此着急赶我走。我在此处,好歹也能有一战之力。”   公主心急道:“可你留在这里,不是会没完没了地陷在这些事里吗?”   俞松谋:“我原本也还没有出来。”   说着这句话的豹骑将军,几乎可以称得上淡然。   但那份淡然却让赵灵微感到了说不出的不安与心悸。   她努力压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问道:“何故?”   俞松谋道:“当日跟我一起留下来断后的人,并不是只剩两千人了。而是还剩四千。”   而另一半的人,则还留在王城。   *   今夜的朔方郡守将府邸,并不太平。   这些跟着她一起从神都来到了魏国的亲信们真算是好好地见识了一把公主的怒火。   公主殿下在把他们赶出屋子时,便已经表现出了她的说一不二与没得商量了。   可随后,他们又还在那间屋子外的院子里,听到了公主殿下怒气满满的声音。   “拓跋缺到底是如何跟你说的!你说啊!”   即便是透过两人那印在了窗户上的影子,韩云归和孙昭都能感受到此刻的公主究竟是有多么的凶悍。   得,他们可真的不该担心豹骑将军会对公主如何。   现在的公主殿下看起来,凶得都好像能把里头的大商第一战将,给一口咬死了。   外头的小校尉终于没能忍住地开口问道:“公主殿下……这么厉害的吗?”   孙昭还是脖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问题,也只有仇怀光能回答他了。   仇怀光:“我们殿下是很厉害,但这可不是她的厉害之处,这只是……公主生气的样子。”   话音刚落,赵灵微便一把推开了房门,怒不可遏地唤道:“韩云归!”   “末将在。”   赵灵微:“去把和豹骑将军一起过来的那个译语人给我抓过来。现在,立刻!”   将军既然不肯说,那她也犯不着强行逼迫对方。   反正她也不信这件事就只有松谋一个人知道。   这下,豹骑将军终于要坐不住了。   可赵灵微却还转回头对他说道:“你给我坐好了,不自己坦白,就别起来。”   小校尉:“……”   见小校尉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灵微探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事你知道?”   小校尉可真是被吓到了。   他先是点了头,又很快摇头再摇头。   晚了晚了。   他都已经点过头了,就被赵灵微身边的一名千鹘卫押进了屋子里。   小校尉:“我、我真的不知那拓跋缺和我们将军说了什么。我就只知道……知道我们还有两千个弟兄都被扣在王城了。要、要是我们不回去……”   不回去会如何?   小校尉说不出了。   也罢,那她就让已向他们投诚了的那名译语人来说。   反正这译语人既没为松谋流过血,也没为松谋卖过命。   公主自可不用顾忌太多,想怎么吓唬他,就能怎么吓唬他。   那人一被韩云归拎来这里,就被赵灵微身边的两名千鹘卫押着跪在了地上。   而公主殿下……她则将自己的那把胜阙抽出刀鞘。   赵灵微:“豹骑将军今日来此,拓跋缺到底还留了什么后手?他又是怎么胁迫我们的将军的?”   盛怒之下的赵灵微拎起那人的领子,让其不得不扬起脑袋来看着她。   赵灵微:“你要是不说,这张嘴留着,便也没有什么用了。我现在就拿这把刀,刺进你嘴里!”   “灵微!”俞松谋道:“真的不必如此!”   译语人听到那边的豹骑将军发话了,便吓得涕泪横流地唤将军救他。   可这译语人却只是得到了气势迫人的一句:“不许说!不然我定饶不了你!”   说罢,豹骑将军向前走了两步,却是被仇怀光不动声色地拦在了半路。   赵灵微于是又把视线放回到了这个可怜兮兮的译语人身上。   公主殿下慢悠悠地说道:“你可想清楚了,我乃大商公主。豹骑将军若想杀你,我可以拦他。我还能想怎么拦,就怎么拦。可我若想杀你,他难道还能为了救你,而出手伤了我吗?”   太惨了。   豹骑将军实在是太惨了。   赵灵微此言一出,怕是傻子都都知道,将军与公主的威胁,那人应当听谁的了。   那译语人不傻,自是全都招了。   拓跋缺故意让豹骑将军只带两千人出来,也是故意让那两千人全都知道自己还有许多同伴都被扣留在王城。   如此,公主在朔方郡的消息若为假,他便会以世间最不值得的方式被打上降将之名。   而公主在朔方郡的消息若为真,他便起码得在不忠与不义之间,选上一条。   这可真是……岂有此理。   直到今夜,赵灵微才算是与魏国的摄政大将军彻底结下了梁子。   “好一个拓跋缺。”   公主殿下都气笑了。   你这奸人,先污我夫君名声,又还要把我之好友害得如此凄惨。   赵灵微道:“我看他缺的,不是牙,而是心。他也,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应当诛之!”   打仗本是各凭本事定输赢的事,可他偏偏用心险恶,还要如此毁人。   只是将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散播一些无关痛痒的谣言——此事在赵灵微看来,已是不够。   这回,想要“生啖其肉、饮其血”的,便不是慈圣皇帝,而是太和公主赵灵微了。   屋子里的人都看着公主殿下,仿佛是在等着她下达某项命令。   跟着豹骑将军一道来此的小校尉先前还从未见识过太和公主的行事手段。   如此情形,实在是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甚至,连已然半年未见到对方的豹骑将军也有些弄不清情况了。   事实上,赵灵微口中的那句“应当诛之”并不是简单的情绪宣泄,而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我想将其诛灭。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公主问将军:“松谋可愿带我去王城?”   俞松谋深吸一口气,却是一时之间答不上来话了。   赵灵微带着一股子傲慢道:“王城现在正是无人之时。他想毁我大商第一战将,那我便……趁他不备,抄他老巢,给他来一个釜底抽薪。”   反正,这也是早晚的事。   不如……就让她来做了这件事吧。 第105章   在安定郡通往灵武郡的这一路上, 物资绵延。   拓跋子楚戴着那张由自家太子妃亲手画的鬼面具,骑着马, 催促着队伍快速前行。   这些人或用马拖着车, 又或以人力来推着装有沉沉粮袋的车向前而去。   当他们经过身背龙雀天戟的太子殿下,便都会经不住地向其投以好奇的目光。   他现在戴的这张鬼面具虽是赵灵微照着向天鸽给她画的图纸描的。   可向天鸽画的鬼面具,原本就没有太子殿下先前用的那张恐怖。   在经过了赵灵微之手后,这张面具更是凌冽之意大过于可怖。   仅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别,便能让这位鬼面战神给人的印象改变许多。   起码, 押送粮草的这些人已经敢于去看他背的龙雀天戟, 以及他脸上的那张面具了。   只是这会儿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却是有些心神不宁的。   就连他胯.下的那匹骏马甩动起尾巴的样子, 都能让人感受到这一点。   远处, 两路大军向他赶来。   那便是阿史那雷替他寻到的麾下亲信了!   “末将哥辰陵,见过太子殿下!”   “末将什方翼, 见过太子殿下!”   自王城城破之后,拓跋子楚麾下的这些大将、以及部落酋长都有将近三个月没能得到他的音讯了。   现在,这些人从阿史那雷那里得到了消息, 心中不知有多雀跃。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被阿史那雷带着一同赶往怀朔镇的方向,与阿史那风会合。   而另一部分太子的嫡系部队, 则向着安定郡的方向赶来。   他们一路行军, 一路寻人,直至找到他们的太子殿下。   拓跋子楚向两人微微点了头。   只是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由太子殿下编织出的, 那张结向王城的大网也开始慢慢相连相接。   “什方翼。”   “末将在!”   “你且留下, 保证从安定郡向灵武郡和朔方郡输送物资的粮道通畅。”   “是!”   拓跋子楚从自己所率队伍中点出二十人, 用来同什方翼解释现在的局势, 并协助他完成自己所下达的指令,让其能与灵武、朔方二郡的守军完成交接。   太子殿下又唤了两人中的另外一人的名字。   “哥辰陵。”   “末将在!”   “你跟孤一道,火速赶回朔方郡。”   “是!”   说完,拓跋子楚便用不那么冷硬的声音说道:“孤的太子妃还在那里替孤守着朔方与灵武二郡。她身边没有大将,孤不放心她。”   此话一出,哥辰陵与什方翼就都惊诧万分了。   这!   这这!   他们的太子殿下何时有了太子妃了?   这位太子妃……又是何许人也,竟能一人看顾如此重要的两座城?   什方翼与哥辰陵对视一眼,却是来不及说些什么,便一个跟着太子殿下离开,另一个则留在此处,保证粮道的通畅了。   什方翼不禁向太子殿下点给他的那些人问道:“太子妃殿下……是我们魏国八姓中哪一姓的姑娘?她又是在何时与我们殿下成婚的?”   来人答道:“就是在前些天吧。不过太子妃不是魏国人,而是大商派来与太子殿下和亲的公主。我们‘公主’可厉害了。太子殿下此次出兵,有将近三成的兵力都是‘公主’抽调给他的。”   得,这人就是赵灵微在灵武郡收的。   什方翼这才发现此人根本就不是太子身边的亲卫,而是太子妃的人。   而这名灵武郡的武将则还催促道:“大人,快些吧。过来灵武郡投奔的人太多了。我们灵武,现在可是急等着这些粮草的。”   在把维持粮道畅通无阻的任务分给了什方翼之后,拓跋子楚便能够向着朔方郡的方向开始急行军了。   阿史那金与哥辰陵分别成了他的左翼以及右翼将军。   在如此疾奔的时候,思妻心切的太子殿下依旧给自家太子妃写下了“楚,忆妻念妻,不日便回”的书信,命人快马加鞭,先一步将信送回了朔方郡。   课由于拓跋子楚的行军速度实在是快得惊人,这封书信……最后仅比他早了一个半时辰抵达朔方郡。   朔方郡,   城楼之上。   仇怀光手中拿着拓跋子楚写给赵灵微的那封书信。   她看了一会儿手上书信,又转而看向那压境而来的大军,感到头疼不已。   眼下的情形,她其实在公主殿下带兵离开朔方郡之时就已经料想过了。   甚至于……在赵灵微交给她的任务里,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便是——尽可能地平复太子殿下的怒火,向其解释情况。   可就连赵灵微都没有想过,子楚太子会回来得那么快。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在自家夫君回到朔方郡之前,以太子妃的名义从王城向整个魏国发起号召各路英豪剿灭拓跋缺的诏书。   如此,或许便能凭借功劳,让她家子楚别那么生气了。   但现在,思妻心切的太子殿下是如此急急火火地就赶了回来。   在这种情形下,他还见不到公主的人。   如此怒火是那么容易就能平复的吗?   仇怀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那封信放回了边上一名部下端着的木盒里,说道:“走吧,我们去迎接太子殿下回城。”   在仇怀光的命令之下,恭迎太子回城的礼乐仪仗已在城外整齐地排好了。   如此情形也让率兵回城的拓跋子楚稍稍松了口气。   这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宁的。   他总担心自己的太子妃会遇到什么危险。   同时,他的心里也总有一种糟糕透顶的预感。   好像他就算一路赶回朔方郡,也会见不到他的太子妃。   于是他才会在不需对前方战事进行十万火急的支援时用上了急行军的速度,弄得他身边的两名部将都以为朔方郡怎么了呢。   现在他们看到眼前的城池还如同他们离开时的那样,便都放下心来。   左翼与右翼的骑兵队伍都缓下速度,只余拓跋子楚的中路主力依旧以他们所能有的,最快的速度一路冲向城下。   然后……太子殿下便会发现,站在那座用木头搭起的高台上等着他的,并非是他连日来思之如狂的那个人。   尽管此刻他还离那人有着好长一段的距离,也根本看不清台上那人长得什么样。   可他就是知道——那人绝不是他的太子妃。   命令全军放缓速度,谨慎前行的哨音被吹响。   太子殿下甚至将被他背在身后的龙雀天戟抽出,一副气势汹汹,准备出击杀人的架势。   如此情形让站在高台上的仇怀光更是头疼了。   她不得不用手上握着的那副鼓槌击起她身后的那面鼓,以那鼓声来告诉前方的大军——城内一切安好。   很快,两人便对上了。   太子殿下是骑在马上的。   仇怀光则是站在迎接太子殿下回城的礼乐仪仗之间,恭敬地向其行礼。   女将军的此番模样让依旧还戴着面具的太子殿下看了好一会儿。   “她呢?”   在以商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拓跋子楚还能勉强压住心中的怒火。   可很快,他便又问道:“孤的太子妃呢!”   这句话里的滔天怒意让列阵迎接他的人都心有戚戚起来。   ——他知道了。   子楚太子已经猜到,他的太子妃现在根本就不在朔方郡。   此时此刻,或许也只有仇怀光还能够保持面上的冷静。   她向拓跋子楚行着大商的军礼,低着头道:“公主殿下已然先行一步,发兵去往王城了。”   阿史那金与哥辰陵见势不妙,已然紧赶慢赶地在此时来到城下。   听到仇怀光以魏言说出的此番话语,两员大将俱是心中大骇。   太子妃殿下……未免也,也太过厉害了些吧!   可拓跋子楚却并非是这么想的。   他继续用商言问出咄咄逼人的话语:“她身边既无兵,又无将,她拿什么去打王城?孤的太子妃不懂行军打仗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懂吗?仇怀光,你为何不拦住她!”   仇怀光:“殿下息怒。请听怀光将此事向殿下慢慢道来。”   厉害了啊。   阿史那金与哥辰陵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太子殿下,如今居然能用商言向人这么逼问了。   但、但这也让他们俩抓耳挠腮的,完全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拓跋子楚身为太子,却是连名带姓地喊出了自家太子妃身边宠将的名字。   这便意味着,此刻他真的已要气疯了。   一旁的齐安见子楚太子已然紧紧握住了龙雀天戟,心中一着急,便说道:“有将的有将的!太子殿下放心,公主是带着……”   此话一出,便让仇怀光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了他一眼。   她生怕齐安又说出更不妥的话语,因而只得用商言抢先说道:   “太子殿下走后,拓跋缺得到消息,知道公主在此。因而……便派被囚禁在王城的我大商战将前来接公主去王城。公主于是将计就计……”   听到这里,拓跋子楚还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被囚禁在王城的大商战将。   除了那兵器上印有“晋越赠”三个字的豹骑将军,还能有谁?   太子殿下于是将缰绳一扯,对身后兵将高声道:“清点一下军械与粮草,准备发兵王城!”   王城,   南部郊外。   由商军与魏军混编的队伍正在不断地逼近着魏国的都城。   这支队伍看起来是与离开的时候很是相似,实际却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王城出发去往朔方郡的商军士兵,一个未少。   可那些用来监视、必要时则还需击杀这些商军士兵的魏人军将,却是全都被换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赵灵微的朔方郡军将,以及那些投靠了灵武郡的人。   不仅如此,她还令自己的千鹘卫们打扮成她用来当做陪嫁的媵妾美人。   现在公主殿下就从不断摇晃着的马车内推开窗去。   她从车内向车外望去,看向那她此前还未见过的魏国景色。   王城。   ——这原本就是她此次和亲所该到的地方。   这也是她在抵达朔方郡之前,曾想过很多次的地方。   现在,她终于就要进到王城了。   却不是以任人鱼肉的和亲公主之身份来到这里。   而是……以假扮弱者的征服者的身份来到此地。   “公主,王城就要到了。”   随她一同来到此地的千鹘卫敲了敲马车的车门。   在得到允许后,手捧战甲的千鹘卫便进到了车厢里。   她们替赵灵微披上战甲,并在那之后又同沉琴一道,帮着公主将狐裘大衣穿在战甲之外,也围上白色的围脖。   前方的队伍便是在此时停下的。   “来者何人!”   “豹骑将军俞松谋。”   听着那从前方传来的声音,赵灵微便看向了正在车内侍候着的沉琴,还有两名千鹘卫。   那一刻,她的眼睛变得很亮很亮。   孤军深入如此番,她虽心中也有着许多紧张,可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   “我已准备好要大干一场了,你们呢?”   车内三人斗志昂扬,并齐声回答道:“回公主,我们也都准备好了!”   他们这些人,即将兵分三路。   身为和亲公主,赵灵微与其身边侍从及美人将会被送入宫中。   而情况若不出他们所料,留守王城之人还将会因为俞松谋已然受降,且还将公主接回王城的“不忠之举”,对其放松戒备。   此为第二路。   这最后一路,便是由达奚嵘与康朝明照应着的魏人军将了。   届时,赵灵微会凭借身边之人以及康朝明的内应,将宫城拿下。   达奚嵘则会以一招偷袭,令王城的魏人守将战力大减。   而最后一路,便是将会以庆功之名,将四千商军汇集到一起的俞松谋了。   三路人马一旦在今夜齐齐发力,便足以将这座魏国都城,搅个翻天覆地。 第106章   王城以东,   三百里处。   “给我向前冲!接着向前冲!”   那是拓跋缺在阵前喊出的话语。   他的骑兵队伍原本是极为凶悍的一支力量。   在万泉会战的时候, 更是将成名已久的两位兄长全部击败, 并以此震慑了许多原本对他有着颇多不满与轻视的人。   可现在, 这支剽悍之师却是在向那支军纪严明的步兵队伍发起了一次次的冲击后,陷入了犹豫不决。   是,在遭遇了那射程范围远大于骑兵的步兵箭阵之后,拓跋缺的确命令麾下骑兵散开了阵型。   那让他的骑兵更不容易被箭阵所射中。   但即便如此, 这些骑兵手中的箭也很难在距离足够近了之后伤到有着盾牌保护的步兵。   于是拓跋缺便令其冲阵,以马蹄来踏破这可恶的步兵战阵。   但贺楼司繁的步兵队伍却是在骑兵近了之后, 从盾阵中伸出比一般的长.枪还要长了将近一倍的槊,以及专门对付骑兵的砍马刀, 就等着马儿自己往这些利刃上撞呢。   试问, 这些在马背上蛮横惯了的悍族, 又如何能真的做到只听军令而不畏惧生死,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惨相, 却还是前赴后继地冲锋陷阵?   于是这也让拓跋缺之麾下部将反而花费了更大的代价,也没能将贺楼司繁亲率的这支人数只有八千的步兵队伍拿下。   等到他们好容易才兵分几路,将这团好似刺猬一般的队伍包围起来,且不断地撕咬起怀朔兵将的外壳,先前已然再次脱身的宝将军就又来了。   拓跋宝原本是一见情况不对,就率军撤退的那种人。   这是一种极度自保的打法。   也注定了拓跋宝成为不了一名值得人信服的悍将。   可现在, 他却是喜欢上了这种贺楼司繁与其约定好的打法, 且还把这等战法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他先与拓跋缺轻轻接触一番。待到缺来追时, 就躲到贺楼司繁的后面, 一溜烟儿地跑没了影。待到拓跋缺被以守为攻的贺楼司繁打得已然要沉不住气了的时候,他就又跑回来了,对于进攻的那一方好好地骚扰一番。   如此打法哪怕只是来一个循环,都能让人恼怒得不行。   更别说,拓跋宝这已然是杀了个三进又三出了。   拓跋缺的性格中,原本就有着极为暴虐的一面。   只是这份暴虐在过去都被藏在了他的隐忍之下。   可现在,他已是魏国的摄政大将军,也亲手杀了三位曾经欺辱过他的兄长了。   他已一雪前耻,便更容忍不了被自己最为瞧不上眼的人如此戏耍了。   拓跋缺仿佛魔障了一般,见到拓跋宝率兵过来放箭,就又要去追对方。   魏玄冲连忙说道:“大将军,不可再追了,也不能再追了!拓跋宝与贺楼司繁,这两人必须得先解决了一个,再去解决另一个!否则此番追击根本就无穷尽也了。”   拓跋缺:“怕甚!待到女王的援军来了,难道还能歼灭不了这兔子和刺猬了吗?”   是也,他们此次追击一路向东,已然离北女王国越来越近了。   只要能够与北女王国的兵将合围贺楼司繁及拓跋宝,此战必胜。   然,这也就意味着,连国玺都没带出来的拓跋缺已然离王城越来越远了。   但他并没有给魏玄冲以再次说出这些的机会。   拓跋缺目光紧盯着正在对他们进行偷袭的那支队伍,怒吼了一声。   而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留在这里,给我把他们的阵给冲破了!我且带人去击杀那杂碎。”   说完,拓跋缺便带上了七成兵马前去追击拓跋宝。   魏玄冲看向拓跋缺一路远去的身影,又转头看了看那些已然越来越犹豫的,正在冲击着贺楼司繁的骑兵队伍。   他已然看出来了,拓跋缺的骑兵不适合打如此军纪严明的步兵队伍。   如果一定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便只能无端浪费兵力,并在最终取得胜利后依旧哀痛万分。   是以,魏玄冲便在拓跋缺之兵将已然跑很远了之后下达命令道:   “大将军有令,我等不可恋战。现速速返回王城,以免中了敌人的圈套!”   他令全军后撤,且掉头赶往王城的方向。   见此情形,贺楼司繁心道一声“糟糕”。   这才二十多天,连一个月都没到呢!   这么点时间,和他先前与自家外甥约好的可太不一样了。   没见到宝将军都还没玩儿够吗?   可拓跋缺已然被他们耍得团团转,耍得怒火中烧了,居然也还能腾出脑袋来做出分兵的选择,让其亲信向着王城的方向掉头走了。   他那外甥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下王城了吧?   贺楼司繁这下可算是着急了。   然而骑兵的优势也便在此时显现出来。   在他们想要向着贺楼司繁那已然结阵的步兵冲袭时,贺楼司繁自是有数十种办法来对付的。   可一旦骑兵打算跑了,他便是使出吃奶的劲,哪怕狂奔到断了气也追不上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身边副将如此问道。   还能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贺楼司繁道:“继续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不能让他们察觉到我们的确就是怕他们着急回王城去。”   王城之内,   宫城。   “这就是大商的第一美人了吗?”   “好漂亮啊。”   “你看她走路的姿势,都和我们魏国的女子不同呢。”   “是啊是啊。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和亲公主在被接至王城后,便被送入了宫中。   毕竟,摄政大将军在离开之前已然说了。   ——若豹骑将军能将和亲公主接回王城,便会认其做自己的义妹。   于是惠太后作为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便会在摄政大将军还未归来之际,负责照看这位公主殿下了。   此时的赵灵微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惠太后设宴款待她的宫殿。   而她途经之处,宫女们都不禁小声赞叹其美貌,也议论起了她作为和亲公主那一波三折的婚事安排。   “我听人说,这位公主原本是要来嫁给先国主的?”   “可不是么。她原本,是要和我们的惠太后共侍一夫的。”   “后来也不是一样的吗?她又要嫁给太子殿下,然后太子殿下又把惠太后……”   那人想要说的,显然是太子殿下奸.污惠太后的传言。   可站在其身旁的宫女,却是曾见过子楚太子的,因而连忙反驳了起来。   “可别那么说了。我才不信太子会做出这等子事呢。她看我们的时候,眼神还没看他的那只鸟的时候热切呢。”   惠太后原本就不是先国主的后宫中,真正算得上得宠的妃子。   之后她虽平步青云,年纪轻轻的就成为了太后。   可助她登上太后之位的那个人,却又并非真的就那么支持她。   如此一来,惠太后在宫中管束他人的能耐,自是厉害不起来的。   以至于……这些人居然还能在大商太和公主经过时如此窃窃私语。   这些话窜入她的耳朵里,本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然而在这些宫女们提及“太子殿下”一词时,她却是立刻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些很轻很轻的声音上。   但那些声音实在是太轻了,饶是赵灵微都没法把那些话听个明白。   赵灵微心中着急,却又得装作听不懂这些的样子。   末了,她只得把康朝明对她说出的叮嘱,想了又想。   这名粟特人原是帮着拓跋缺打探消息的,在王城之内也有着很多暗探。   因而,他便对宫城之内的许多事都十分了解。   康朝明告诉她,这王城的后宫之中最为重要的,并非是惠太后,而是拓跋缺的母亲。   拿住惠太后,甚至是拿住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傀儡小皇帝,这两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有控制住拓跋缺的母亲那么能动摇军心。   因为宫内的人都知道,若是惠太后出了什么事,再换一个太后便是了。   哪怕是小皇帝死了,摄政大将军照样可以换个人来指鹿为马。   可一旦摄政大将军的母亲有了什么闪失,他们全都得死。   向天鸽作为和亲使团的正使,走在了赵灵微的右侧后方。   而跟随赵灵微一同来到这里的三十名千鹘卫们,则打扮成了媵妾美人的样子。   她们每一个都低着头,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四周,将此处与康朝明为她们解释过的宫中地形一一对应。   可惠太后却还不知自己即将迎接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呢。   她原本可以让远道而来的公主殿下先行洗漱一番。   可她就是止不住自己内心的攀比之意,想要与这位大商的和亲公主比比究竟谁更貌美。   于是她便下令,让随公主来到宫中的一干人等先去到她所安排的宫殿,却是要赵灵微风尘仆仆地过来赴宴。   外人谣传的惠太后可是个了不得的绝世妖姬。   众人口中的她或是惹得子楚太子犯下大错,又或是迷得摄政大将军分不清东西。   而现在,这位正值风华正茂的太后便在经过了两个时辰的梳洗与打扮后,穿着盛装,雍容华贵地站在了宫殿前,以后宫之主的姿态等待着那个“小可怜”。   只是……随着赵灵微的一步步走近,惠太后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僵了。   那或许是因为,即便她已然做到了这一步,也依旧是被仅仅是化着淡妆的大商第一美人给完完全全地比了下去。   若说赵灵微是一朵立在雪中的真芍药,那惠太后就是被画在了纸上的迎春花。   两者只要站到一块儿,便能知道她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拿来做比较的意义。   待赵灵微走过了最后一节台阶,她便神情淡然地向面前的女人欠了欠身。 第107章   魏国的女子, 与大商的女子是不同的。   她们一个拥有着浓墨重彩之美, 且风情万种。   而另一个, 则宁静淡雅,似月华, 似星芒。   来自大商的美人乍一眼看过去或许并不那么的勾人,却似是落在手背的滴滴露水,让人看过一眼就想得厉害。   只是当惠太后宴请这位和亲公主之时,她却根本没能展现出与其势均力敌的美。   在那一刻, 惠太后的心中便出现了说不出的危机感。   她生怕摄政大将军嘴上说着要认其做义妹,却是一见到美人如斯,便想自己将其霸占了。   如此, 她后宫之主的地位,可就要不保了。   这个女人心下如临大敌, 面上却是愈发地和善了。   “久闻太和公主美貌惊人,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也难怪, 令豹骑将军那等英雄也甘愿为你万死不辞。”   向天鸽虽曾将晋越县主能说魏言的这一事告诉过子楚太子,可拓跋子楚却显然不是会将这些到处和人说的。   因而,惠太后便为了今日的宴请,特意找来了译语人。   惠太后出身不佳,也仅是凭借着容貌、运气、以及谨小慎微才走到了这一步。   她对这位仿佛阶下囚一般的公主殿下态度看似是亲善的。   但她的译语人说起话来,却是带着高傲的。   这显然也是她特意安排的。   如此, 便让惠太后的这句话怎么听, 怎么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赵灵微看起来面色如常, 只是眼神又冷了那么一些。   惠太后又道:“哀家听闻太和在大商的时候就已与豹骑将军相识,彼此间情谊颇深。如此,便更是要好自为之,好好珍惜这段姻缘,切不要去奢望不该与你有关的人。”   惠太后如此敲打这位美貌动人的和亲公主,本意是让她别去勾引摄政大将军拓跋缺。   可赵灵微眼中的拓跋缺,不过是即将被她抄掉老巢乱臣贼子。   如此一来,惠太后的这句听在赵灵微的耳朵里,自然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她不等惠太后身边译语人用趾高气扬的态度把这句话传译一遍,就直接用魏言说道:   “敢问惠夫人,你所说的,太和不该奢望,也不该与太和有关的人是谁?”   向天鸽脸上的笑意僵了。   他的祖宗啊,怎么这么快就图穷匕见了呢!   如此话语,自然是震惊四座的。   先前还和颜悦色地用魏言说了两句的惠太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连带着她身边的那译语人也不知自己接下去该不该说话了。   好啊,既然你们都不说话,那就该我来说了。   赵灵微说道:“恕太和直言,在来到王城之前,太和曾听了一些惠夫人与子楚太子之间的传言。那些传言着实是让太和痛心疾首。”   惠太后的面色更僵了。   这、这不是在说摄政大将军吗?   怎么又提到那位杀神了呢?   赵灵微接着道:“子楚太子在十七岁那年便一战成名。如今更是年纪轻轻就为魏国立下汗马功劳。若是没有太子,豹骑将军早就该拿下这里了。王城现在也该是我大商的北都了,还有他拓跋缺什么事?”   这位仿佛战利品一般被送入宫中的和亲公主扯碎了众人所以为的楚楚可怜之态。   她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一句接着一句地说出。   不仅气势压人,且还口齿伶俐得让这些后宫之中的魏国女人都插不上嘴。   女人们倒抽气的声音在这间宫殿之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而那些对拓跋缺心存不满的侍卫们,则更是不禁在心中为这位和亲公主叫起好来。   说到这里,赵灵微便干脆站起身来,近乎是咄咄逼人地说道:   “可待到王城易主之日,竟有那么多人都恬不知耻地散布起了可笑又可恨的谣言,称太子为了得到惠夫人而犯下了先杀父,而后火烧宫城的滔天大罪。”   说完,赵灵微竟是莞尔一笑。   她丢了手中酒杯,抬起手来,随意了指了个人便问:“你信吗?”   被她点到了的侍女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赵灵微倒也不在意,又把这殿中之人一个个点了过去,一一问道:“你信吗?你信?你,信吗?”   惠太后十五岁入宫。   到了现在,已足有十个年头了。   可十年那么长,她却从来都还未有见到过这番情形。   仿佛这般景象,从来也不是能在后宫出现的。   她几乎要坐不住了。   “大胆!”   直到身边的那名译语人大声说出了一句“大胆”,她才稍稍找到了一些主心骨。   惠太后勉力大声说道:“太和公主……怕是得了疯病了!来人!给我……给我……”   她本想说:给我掌她的嘴。   可她又还记得,摄政大将军是要认她做义妹的,于是最后只得含恨说道:“给我堵住她的嘴,把她押回座上!”   此时的王城还十分寒冷,因而这座宫殿的大门自然是紧闭着的。   守在外头的侍卫们听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位和亲公主都还没见到过他们的子楚太子呢,就已然对太子殿下如此情根深种了。   现在看来,怕是要受苦了。   是,是有人要受苦了。   但那人却不是赵灵微。   见两名看起来身强力壮,且长得也有些凶神恶煞的宫女向自己走来,赵灵微不禁向殿内扫了一眼。   而后,她便轻笑一声:“不自量力。”   赵灵微:“向正使。”   向天鸽:“诶,臣在。”   赵灵微:“还请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被波及到了。”   向天鸽:“臣遵旨。”   在得到了这句话后,赵灵微便直接转向惠太后,连看都不看那两名宫女一眼。   她迈出脚步,走向惠太后,说道:“惠夫人,王城城破之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惠夫人不吝告知。”   赵灵微左一个“惠夫人”,右一个“惠夫人”,实在是让惠太后恨得牙都痒痒了。   她因而便气急败坏地说道:“还能发生了什么?废太子馋涎我之美色,于殿上奸污我!国主见之……”   那两名宫女才一出手,便被赵灵微身边的童缨与沉琴二人拦下,几招之后便被放倒在了地上,也将其两条胳膊都卸了下来。   赵灵微一步步地走向惠太后。   那种沉沉的压迫感让根本就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的惠太后心生恐惧。   然而那句“来人啊”还未说出口,她便已被轻身功夫极佳的千鹘卫一把制住。   至于她身边的那些宫人,也都是不会武的。   遇上慈圣皇帝特意训练出的千鹘卫,自是一招倒一个。   这回,楚楚可怜的,就变成惠太后了。   赵灵微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在了那里的女人,说道:“惠夫人,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但你还是要如此污我夫君的名声。”   赵灵微可真是太生气了,她反问道:“还馋涎你的美色?我夫君自己就不知比你好看了多少,还用得着馋涎你这等庸脂俗粉?这拓跋缺也真是离谱,竟对着你这么个女人编出此等谎话,也不怕把他的另一颗尖牙也给笑掉了。”   公主殿下有些想要学一学那些动不动就掌人嘴的坏女人,却是把手抬起放下又抬起,最后还是别扭地把手放下了。   别扭,实在是太别扭了。   “来人,把她给我掐晕了。”   此时,殿内这些惠太后身边的人都已然倒在地上了。   在被掐晕之前,惠太后只看到那些“媵妾美人”们动作利落地和地上躺着宫女们换起了衣服。   此时王城的宫城内已然乱了起来。   因为,摄政大将军的母亲所住的宫殿燃起了火光,也冒出了滚滚浓烟。   听到那些呼喊声,赵灵微便知她的计策已然成了一半了。   而待到准备妥当,千鹘卫们也将近有一半都换上了魏国宫女的服侍,且将她们的腰牌尽数收走,赵灵微便高声喊了起来:   “来人!这饭菜里,被人下了毒!”   守在外头的护卫们原本正着急要去看宫中“真太后”所在的宫殿到底怎么样了。   听到这样的呼唤,便也只得冲了进来。   赵灵微便是趁着这种混乱,与其侍女及千鹘卫一同离开了。   那些在宫城之内放了一把火的千牛卫们已然将拓跋缺的母亲装在了大箱子里,去向拓跋子楚曾经住过的那间宫殿。   当公主殿下在那座宫殿中与他们会合,便在打开那只大箱子时发现……   拓跋缺让自己的母亲掌管着的,何止有凤印?   他分明……连国玺都放在了母亲那里。   这可真是……妙极,妙极。   “公主,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等。”   赵灵微说道:“玄隐宫已燃,达奚将军,康公子,还有松谋便都能知道我已得手。在等待他们过来与我会合的时候,我便写下剿贼诏书,再给它盖上凤印及玺印吧。”   “这剿贼诏书……该如何写?”   赵灵微:“自是昭告天下,子楚太子之妃已然拿下王城,且生擒拓跋缺所竖傀儡及其党羽,只待太子携其军将,凯旋而归。天下豪杰若有愿影从者,皆有赏赐。可若有宵小之辈还想接着助缺为虐,那便……人人得而诛之,将险万劫于不复。” 第108章   宫城内的宫人们心急如焚。   他们正在向燃起了大火的玄隐宫泼着一桶又一通的水与雪。   面对着这种突如其来的双重变故,他们之中连个真正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许多宫女都是一边哭着,一边在救火的。   也不知这般哭声到底是因为拓跋缺的母亲平日里一直宽厚待人,宫人们生怕她遭遇危险,还是这些妙龄女子都已想到了摄政大将军归来时她们将遭逢的厄运。   太后在宴请和亲公主的时候被人下毒,摄政大将军的母亲所住宫殿又遭人纵火。   这让宫中一干人等都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统领全局。   因为那便意味着,到时他们就将成为承担责任与后果的那个人。   甚至……宫中禁军对医师说太后与那些宫女们乃是中了毒,医师都不敢过分肯定地说:她们不像是中了毒。   摄政大将军的阴晴不定与残暴都太过深入人心了。   也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因为忠于他钦佩他,才向其臣服。   这样的情况发生在大商这样的国家中,或许问题还不会那么严重。   可对于有着塞外精悍之血的魏国来说,那便很是致命了。   有着强悍战力的部落酋长,还有那些真正能打仗的大将都只愿意听令于他们真正信服的对象。   而在宫城之中,赵灵微不过略施计策,就让整座宫城都在短时间内陷入了某种“瘫痪”。   外头,宫中正在经历着一场大乱。   而在太子曾住过的清冷宫殿内,赵灵微则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份剿贼诏书。   她与向天鸽讨论了一番,修改了一些被她写错的字,也改正了她在书面语中用得不恰当的词句。   待到一切都修改妥当之后,她便让向天鸽为她将这份剿贼诏书又多抄写了十几二十份。   玄隐宫的大火没能让方寸大乱的宫人们扑灭。   惠太后则躺在自己的寝宫里,几乎无人问津。   一些宫人企图在此时偷走些细软,逃出宫去。   还不十分懂事的小皇帝则因为终于无人管束他了而喜笑颜开,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了冷宫,与那些同他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们玩耍了起来。   太子寝宫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与外头的那份近乎狂欢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留在了此地的千鹘卫和羽林军们埋伏在了宫殿的四周,提防着敌人可能的入侵。   而公主殿下……她则仿佛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一般,将这里的每一处都看过了一遍。   她走向拓跋子楚的卧榻,坐在上面感受了一会儿。   而后她起身,走过那能将人全身都照到的铜镜。   她本以为魏人的宫殿之中,总是有着许多金灿灿的饰物。   可她家夫君的这座宫殿,也不知原来就是如此,还是被人将值钱的装饰物品全都拿走了。   看起来既清冷,又有些空荡荡的。   但赵灵微却觉得,这样的宫殿,竟意外地像是她家子楚会喜欢的。   只是那空无一物的戟架还是会让她感到有些落寞。   于是她脱下白色狐裘,露出那一身战甲。   她抽出自己的佩刀胜阙,在太子的寝殿内舞起刀来。   她一边舞着刀,一边念起过去的自己并不真正理解其含义的诗句。   心中豪情万丈,怎一个恣意了得。   *   王城近郊,驻扎在城内的军营里燃起火来。   执行巡逻任务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箭射中。   许多人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被呛醒。   他们想要很快逃离出去,却是一睁开眼,就被滚滚浓烟刺得睁不开眼睛。   帐篷外,由达奚嵘率领的部队将用来固定军帐的绳子一根根地砍断。   在这样的深夜之中,他们就仿佛是无声的鬼魅一般,让呼救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至于康朝明……   他则率人将营中旅帅以上军衔的武将一个个地偷袭了过去。   宫城内的玄隐宫着起火来。   王城近郊的军营也着起火来。   这让住在王城内的高官显贵们不由地想到了数月以前先国主身死、太子失踪的那一天。   于是他们尽管知道外头可能出了大事,却也无人敢将府内的灯点起。   更没有人敢走到接上,去一探究竟。   今夜的王城,除了着火的那两处地方,其余之地竟都是一片黑暗,也静悄悄的。   俞松谋所率部众就是在此时向宫城逼近。   他们虽然人数众多,但在这样的深夜之中,竟是行伍整齐,也未有发出让猎物提前一步知道危机将要发生的,浩大的声势。   他们依旧军纪严明,不畏生死。   只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这支大商朝的骑兵中最为精锐的一支已然不像是纯粹的商人军队了。   他们能像是捕猎时的狼群一般,悄无声息地耐心等待。   也可以在发起攻击的时候,毫无感情地撕咬猎物。   在这些人的身上,已然同时具备了商军与魏军的精锐中最为可怕的特质。   在向宫城发起进攻之前,他们分出了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跟着他们所追随的将军一同去往了城中的一座毫不起眼的府宅。   那是曾囚禁了豹骑将军近两个月的院子。   于黑暗中来到了这里的俞松谋与其部下点燃了火把。   他的亲卫将里头曾照顾过他饮食起居,却也监视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纳入拓跋缺眼中的人塞上嘴绑了出来。   而后,这些人便眼睁睁地看着此座府宅慢慢地燃烧起来。   当那片火映入俞松谋的眼睛里,他便不再像是过去的那个个性坚忍的大商战将了。   他也不再适合穿银色的铠甲了。   这把火所烧的,何止是王城之中的这座几乎无人认识的府宅?   它所烧毁的,还有曾经的俞松谋。   红色火光以及黑色的夜晚引出了他身上的危险之气,以及那充了血的眼睛里的,肃杀之意。   手持长.枪的军将们便是在他的率领下,再次向着宫城进发。   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攻向那坐王宫了。   上一次的时候,他们是为了向将他们俘虏的魏太子复仇,也是为了向和大商提出要用和亲公主换回他们的魏国主复仇。   而这一次,他们则是为了自己。   为了自己在出塞的那一日就立下的誓言而向着宫城进发。   有些事,一旦晚了便会毫无意义。   但更多的事,就算晚了……也会让人想要求一个始终。   宫门被赵灵微身边的千鹘卫所打开。   而后……那些单手握枪的豹骑将军麾下士兵便再次冲进了这座宫城……   *   “急报,急报!子楚太子之妃已拿下王城,剪除拓跋缺之党羽!”   数名飞骑拿着由赵灵微亲手盖上了玺印与凤印的诏书冲出王城。   “太子妃有令!凡是参与剿灭拓跋缺之部众者,皆有赏赐!”   手中拿着诏书的信使们在离开了王城后便兵分多路。   去往南边,西边,北边,以及东边。   去往四面八方。   “太子妃有令!子楚太子即将归来,若有宵小之徒还想接着助缺为虐,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将王城再次易主,并被一个女人所拿下的消息带往魏国境内的多个重要的城池与关隘。   在魏国,女人的身份从来就不低下。   可这依旧还是自魏国建立国号以来,第一次由一个女人来向天下发布诏令。   这同样也是凤印第一次同玺印一起出现在诏书上。   令听者震惊,见者……刮目视之。   王城以西偏南,   一千五百里。   阿史那风在同怀朔军将会合后,便与贺楼氏一族的将军兵分三路。   三路大军中的每一路都有着战力颇高的悍将坐镇,并从三个不同方向朝着王城逼近。   在他们大军压境之时,子楚太子未死的消息也自西边开始传向东边。   这次进军虽是晚了好几个月,却反而让人像是憋狠了一样,攻势一但开始,便势如破竹。   只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距离王城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便收到了来自王城方向的诏书。   ——子楚太子之妃已拿下王城,并剪除拓跋缺所树傀儡及其党羽。   这样的消息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   别说是对这位太子妃几乎一无所知的贺楼氏武将了,就连阿史那风以及刚刚与之会合的阿史那雷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阿史那雷在见到那诏书后,瞪得连眼睛都要动不了了。   “大哥……这……能是真的?太子妃不是还得……坐镇朔方郡吗?”   阿史那风更通谋略,也更懂得如何看人。   因而,他便在自家弟弟问出了这句话之后,憋出了一句:“朔方郡离王城……挺近的。”   阿史那雷:“……”   王城以南偏西,   四百里。   如今春分将至,魏国也已由南至北开始了缓慢的融雪。   粮食最为紧缺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可子楚太子之妃的事迹却依旧是在出了灵武郡之后,越传越远。   那是在草原上口口相传之事。   他们说,“公主”虽是个来自大商的人,却不仅仅只是庇护被掳来了魏国的商奴。   他们说,“公主”会善待饥饿的,需要帮助的人。无论那是商人、魏人、粟特人、还是说着其它语言的部族之人。   他们还说,“公主”虽是个喜欢各种昂贵饰品的女人,但仍然会为了信守承诺,在粮食的价格最高的冬季用黄金与宝石去交换食物。   而现在,他们的公主则已然拿下王城,向整个天下发布诏书。   当消息传到灵武郡时,从安定郡而来的补给刚好一同送到了这座商贸重镇。   已然来到了这里做客的各个部落首领都在自己族人所搭的帐篷前燃起了篝火。   他们围着火堆一起唱歌、跳舞,替远在王城的公主殿下庆贺起来。   而后,他们便发出了捕猎时的啸叫声,向王城进发,想要成为能够拿到赏赐的“影从者”。   王城以南偏东,   二百六十里。   手上拿着诏书的信使从王城方向一路向外赶着。   他们一行七人,几乎是日夜兼程地将太子妃下达的诏令向外传去。   这时天还未全亮,朦朦胧胧的天色便让人有些看不清前方的情况。   于是他们就与那正在往王城方向赶去的大军撞了个正着。   只是信使们着急着赶路,根本就没能好好注意前方。   而那支与他们迎面相撞的大军,本就是最为优秀的捕食者。   以至于,他们发出的声响太轻,都没能让信使在自己被发现之前注意到他们。   “站住!”   “站住!干什么的!”   信使的打扮让人一眼便看出他是从王城而来的。   这让太子麾下的这支先锋军几乎是立刻就在雾气之中用搭上了弓的箭瞄准了他们。   信使们心下一沉,并不由地向后退了那么几步。   可很快,一阵风将那雾气吹散了许多。   信使看到那些人身后的军旗,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分明打着太子的旗号,不速速去王城支援太子妃,在这里对我们剑拔弩张做什么?”   这支由哥辰陵所率领的右翼部队的先锋军一听这话,自是心中一惊。   很快,消息就被禀报给了哥辰陵。   哥辰陵自知此事极为重要,便派遣了一支百人小队,快马加鞭,前去把消息带给正在中路进军的太子殿下。   当他们紧赶慢赶地终于追上太子殿下,并将诏书传递给太子的时候,拓跋子楚距离王城已仅有二百二十里了。   他原本还令哥辰陵的人随他一起,边向王城进发,边说这条“极为重要的”消息。   可那句“太子妃从王城发出诏令”一出,太子殿下便彻底懵了。   他终于令自己的坐骑停下来,并打开了那封向他呈上的诏书。   玺印与凤印都被清晰地盖在了上面。   如此一来,这封诏令虽是由赵灵微这位还未经正式册封的太子妃越级发出的,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且还别具一格的诏书了。   且这份简短的诏令已然向他传递出了极为清晰的讯息。   ——他的太子妃,已然拿下王城,且将这座都城牢牢地掌控在手中了。   但,那也只能证明,她在诏书发出之日做到了这一点。   “太子殿下!可是有我们公主的消息了?”   仇怀光就自出了朔方郡起便一路紧跟着拓跋子楚。   她说是要伴随太子殿下出征,去王城支援太和公主。   可实际上,她只是在遵从赵灵微离开时留下的话,要在拓跋子楚撞见俞松谋的时候,拦住两人一些。   这会儿的仇怀光一见有情况,便立马跟了上来。   齐安为了跟上这种可怕的行军速度,已是喘得不行了。   可他还勉强跟着。   在太子殿下把诏书交给仇怀光后,他便凑上前去,将上面的魏言译成了商言。   仇怀光:“这……当真是公主从王城发出的诏书?”   仇怀光听了一会儿齐安的传译,便望向拓跋子楚。   太子殿下看了她一眼,冷淡地说道:“玺印和凤印都是真的。”   此时齐安又高兴地说道:“这字迹是向正使的。应当是向正使替公主誊抄的。”   如此,齐安便与仇怀光惊奇地交谈起来。   可拓跋子楚……却是转过了身去。   他的太子妃表面上与他你侬我侬的,亲密无间得不分你我。   然一等到他不在,便瞒着他,暗自与那豹骑将军达成默契,甚至施计令那个男人与之会合。   如此,自是会让他气到发疯。   而那个厉害到了曾让他不忍直接杀了的商将,则居然也在明白了太子妃的意图后放下一切顾忌,赶来与她相会。   而后,两人便一同杀去了王城。   那就更是让他妒之如狂。   可眼下,他一看到赵灵微以“子楚太子之妃”的名义如此昭告天下,又会感到心中无比妥帖。   那甚至像是……赵灵微亲自用手指的指腹在他的唇上抹了一层蜜一样。   哥辰陵派来的人还在等着他的指令。   太子殿下舔了舔嘴唇,说道:“太子妃此举,有勇略,也助孤颇多。只是……”   “只是”一词一出口,他便立刻话锋一转。   喜悦才浸润了心头,焦急与担心又攀上了他的眉头。   “只是此举过于冒险。支持孤的人虽会响应她,然王城附近,却多是支持拓跋缺的人。孤担心她……”   担心她撑不到援兵到来的时候。 第109章   王城以东偏北,   一百八十里。   “报!情况已经查明!”   “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是自己带着拓跋缺的三成人马回驰王城的魏玄冲。   他在途径盛乐的时候感到了明显的不对劲。   因而,便派人去探。   可那名探子却是不敢说出实情。   他只是……只是双手颤抖着,将那份来自于王城的诏书呈给了魏玄冲。   魏玄冲只不过是看了诏书上的第一行字,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险些要摔下马来。   “魏先生!魏先生!”   周围的人连忙上前扶住他。   待到魏玄冲稍稍喘过几口气之后,他便说道:“这是假的。尔等切不可听信!”   所以,诏书是假的吗?   上面的玺印以及凤印是假的吗?   太子妃……是假的吗?   还是说,只有上头说的,“子楚太子之妃已然生擒拓跋缺所树傀儡,也剪除了其在王城内的党羽”,可能是假的?   这些问题在周围许多人的心里响了一遍又一遍,却是无人敢当面问一问这位年纪不大,却是已然足智多谋的魏先生。   同样地,魏玄冲也没法在此时向身边的这些人问上一句:子楚太子之妃,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只是留下了那句话,告诉身边人这是假的。   而后,他便回到了供他小憩的简易帐篷里,沉思起来。   他拿起纸和笔,用商言给拓跋缺写下计策。   “莫向西,莫回头。向东接女王,挥师南下尤可期。”   他一边写下短短几句的话语,一边喝着酒囊里的烈酒。   很快,酒囊便被他喝得一滴都不剩了。   “有朝一日取神都,则可自南定北都。”   魏玄冲将这张纸折了一下,又一下。   待到它能被轻松塞进酒囊后,便又用油纸将其包裹起来,把它塞入喝干了的酒囊之中。   在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唤来亲信。   将那自王城而来的诏书以及酒囊交给对方。   魏玄冲:“你且挑出一个两百人的小队,向东去追摄政大将军。”   “是!”   魏玄冲:“见到大将军之后,便把这封诏书交给他。就说……上头的玺印与凤印都是真的。宫城恐已被人拿下。玄冲……且率军去王城解围,还请将军稍安勿躁,等上几天。   “若是十日之内收不到我的消息,就让他别再回来了。你给他呈上这个这个酒囊。该如何做,我已给他写好了。至于他愿不愿听,便是他的事了。   “你就告诉他——玄冲给他的最后忠告,便是希望他能好自为之,别再一意孤行了。”   王城,   宫城正殿。   已经重新修葺过了的这间殿堂可称得上是金碧辉煌。   可赵灵微的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战甲。   她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别人——不可松懈,你们还需继续警戒。   先前俞松谋告诉她,打仗时切不可一次就把所有的人马都押上。   因而赵灵微便把手上本就不多的人手分为了这会儿的主战队伍,以及后续的支援队伍。   她的千鹘卫于殿内和殿外守着她。   向天鸽则继续替她整理起了各类的地理志,以及那些记录了魏国与他国来使之间交往的书册。   看起来,他们已经在为太子殿下的归来,以及对于魏国土地的进一步收复做起了准备。   但这会儿到底还不能称得上是局势已定。   于是负责指挥后续支援部队的达奚嵘与韩云归此时就站在正殿的中央。   他们正在看着从太子的寝宫搬来的沙盘。   盯着它,也琢磨着这两日内还有谁可能会打到王城来。   两人还时不时地用手指指这里和那里,再在沙盘上比出一个路线,以此来进行无声的交流。   至于公主殿下,她则正看着那些已然被整理好了的,讲述魏国地理的书册与图册。   只是她的眼睛虽看着书册,心思却是有一大半都放在了那些细微的声响上。   她在听着从城外隐约传来的厮杀声。   以及那可能在任何时候响起的,告诉她此战结果如何的战鼓声。   “咚!”的一声从远处传来。   那让赵灵微在一瞬之间坐直了身体。   伴随着那一连串的鼓声,公主殿下又感受了一把那头皮发麻的感觉。   而当她听清那是在告诉她此战已胜的鼓声时,她便激动地站起身来,甚至差点要把手上握着的那卷书册给甩飞出去。   在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份失态后,公主殿下连忙稳了稳自己的气息,且还把那卷书册握于手中。   然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把那卷书握再手中,越卷越紧。   “方才那阵鼓声,不是已退敌,而是……此战已胜?”   赵灵微的这句话是用商言说出的。   因而,在韩云归点头时,达奚嵘只得疑惑地看向那头的向正使。   那阵鼓声也便是在此时再次响起。   韩云归:“恭喜殿下。攻城主将已经败亡。如此便能视为,此战已胜。”   赵灵微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并点着头向殿外走去。   公主殿下有些掩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   她的眼睛亮得很,甚至连两侧的脸颊上都带上了些许的红。   年纪还不大的赵灵微想要学一学史书上说的那些帝王们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可转念又一想,却又想到自己的奶奶似乎经常是喜怒形于色的。   所谓的喜怒不形于色,只在慈圣皇帝需要如此的时候,才会出现。   于是她便也不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带着些许的喘走向殿外。   等待着立下了战功的将军来到殿前。   她本以为自己需要等上好一会儿的。   可没曾想,她却是已然看到了远端正骑着马而来的那人。   见此情形,韩云归很快便道:“公主,豹骑将军暂离城楼。云归……且去换防。”   公主向他点了点头,而后韩云归便朝着已然下了马的俞松谋走了过去。   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并错身而去。   俞松谋是带着一个木盒子来的。   赵灵微想也不用想,便能知道那里头装的肯定是攻城主将的首级。   可打了这么一仗的豹骑将军,他的脸上却未有被溅到的血。   即便提着那样的一个木盒子,也不会让赵灵微有想要后退那么一两步的冲动。   他似乎是在过来见赵灵微之前还稍稍整理了自己一番,让公主殿下不至于会被那份血腥气给冲撞到。   看着这般的俞松谋,赵灵微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对方已然恭敬地跪在了自己的身前。   “松谋见过公主殿下。此战,末将不辱使命,已斩下拓跋缺麾下宠将的首级。”   “善。”   赵灵微眼含笑意地说了这个字,而后就立刻扶了一把对方的胳膊。   “将军快请起。”   说完这句场面话,赵灵微才换了个口吻,问道:“怎来得这么快?我刚听到鼓声就出来了。”   俞松谋:“这会儿的天还凉。松谋不想公主在外守太久。故而,特意算了时间,让孙昭在我快要到公主跟前的时候,再行击鼓。”   是了是了。   俞松谋说的,是前天的事。   那会儿他们接连遭遇了好几股忠于拓跋缺的势力来犯。   每次退敌,俞松谋都会尽忠职守地命人击鼓。   这就让赵灵微一听鼓声就往外走。   到了后来,就着凉了,险些生病。   好在赵灵微原本就底子好,在喝了好几碗姜汤,又发了汗之后,便好了。   那之后,俞松谋便与她约定——若是只听到退敌的鼓声,便别再出来了。   豹骑将军当时的原话是:“不过击退千人尔,竟也值得公主这般守望?”   然这次不同。   他抓住了时机,在统领了数股部队的拓跋缺之宠将以为他会只是躲在城墙里的时候,迅然出击,并取下其首级。   他知赵灵微一定会到殿外来看看。   因而便让孙昭迟些再击鼓,也教公主殿下不必焦急地苦等太久。   作为赵灵微这边最能打的一名将军,俞松谋确能在卸下了浓重的血腥气之后再来见公主。   然而连日来的守城之战,却是已让他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疲惫之意。   他在赵灵微带着笑意看了他好一会儿后,开口说道:“松谋有事想要与公主单独商议。”   只是看着豹骑将军脸上的犹豫之色,赵灵微便仿佛能猜到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这几日来,原本就跟在赵灵微身边的这些人,心中是越来越轻松的。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   可俞松谋不知道。   因而,他即便打了胜仗,也高兴不起来。   时间拖得越久,他便也越是焦急。   赵灵微其实在更早些的时候就想同他坦白了。   然而眼前的这人,尽管是在她刚从公主被降为皇嗣之女的时候就已与她相识,却还是这么恪守君臣之礼。   甚至……他还因为现在的形势特殊,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对赵灵微更为尊之敬之。   他想要以身作则,让所有人都如此对待公主。   于是……赵灵微也只好端着,根本找不到机会来说这些。   但是这会儿的俞松谋终于焦急地请求了一个与赵灵微单独说话的机会。   在正殿的偏殿中,豹骑将军终于问道:“灵微,你究竟在等什么?”   如此直入主题,让赵灵微猛一个吸气。   俞松谋又道:“是,我知这次的时机真的很好。但能供我们使用的人马实在太少。此时从大商调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赵灵微:“我、我们可以等忠于太子的人打来这里。”   豹骑将军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公主的眼神里,有了罕见的不赞同。   俞松谋:“那就真的是骑虎难下了。哪怕一时应付了过去,之后也会后患无穷。”   俞松谋又道:“不如灵微直接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若是我能为你达成的,我必竭尽全力。但此事若实在是无法达成,我便……现在就替你想起办法来。”   这人待她,实在是毫无保留。   以至于……这会儿的赵灵微直接鼻子一酸,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了。   赵灵微:“其实……其实我之前和达奚将军一起,想出了条计策。”   俞松谋:“灵微莫急,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闻言,赵灵微不禁嘟哝起来:“那也就是现在没有。”   但她的声音太轻了,让俞松谋只是疑惑地看向她。   赵灵微又是打起精神,说道:“我们想要找一个……和子楚太子身量相似的人,说他就是魏太子。反正,子楚太子平时也总以面具示人。”   俞松谋认真地思考起来。   片刻后,他便说道:“但他的身边亲信,总该有一些是见过他的。”   赵灵微:“那我就,威逼之,利诱之。实在不行……就、就把那人推出去,说是他骗了我!”   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赵灵微简直破罐子破摔了。   她还把该对着自己的脾气,全都放到了那句话里去了。   听到这里,豹骑将军似乎就明白了些许了。   他问:“公主可是已然物色到了合适的人了?且此人这会儿应当已在赶来王城的路上了?”   赵灵微仿佛低头认错一般,点了点头。   见松谋又思索了起来,她便努力鼓起勇气道:“但我的这条计策,像是成了,也像……像是呲了。”   俞松谋:“此话怎讲?”   赵灵微:“我找的那人……那人他……他……他……”   在说到了关键之处时,赵灵微“他”了三次都鼓不起那最后的勇气,也没能一口气说出“他就是子楚太子本尊”这句话。   得,这就三而竭了。   见俞松谋也还在那里看着自己,也等待着自己,赵灵微简直想在这座偏殿里转上三百圈。   赵灵微:“我、我太对不住你了。我……我说不出来。我要……要用笔给你写出来!”   然而赵灵微话音刚落,南边的城墙上就又响起了鼓声。   但那鼓声甚是奇异。   那并非俞松谋先前已经熟悉了的,“有敌袭”、或是“有援军至”。   这道节律虽很长,却也不是“已退敌”及“敌军已败”。   这串鼓声听起来,倒更像是先前他在率兵逼近朔方郡时所听到的。   所以,在朔方郡的时候,这样的鼓声响起意味着什么?   ——豹骑将军将至。   可现在豹骑将军就和公主在这偏殿里密谈呢!   孙昭如此击鼓,这打南边来的,还能是谁?   自然是她家夫君,拓跋子楚了!   想到这里,赵灵微脸色大变,慌张得几乎要用手捂住嘴了。   俞松谋明白这鼓声有异样,却未有往这个方向想。   甚至,他看到赵灵微露出如此惊慌之色,还安抚道:“莫怕,我这就去南城楼一探究竟。”   赵灵微:怕的就是你去一探究竟,好吗!   赵灵微心下急得厉害,竟开口就是一句:“不,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   等、等等。   我让松谋留下,我……过去? 第110章   王城之外,由拓跋子楚亲率的中路大军已然赶到。   在收到了赵灵微从王城之中向外传出的诏书后,他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赶到了自己已然阔别数月的魏国都城。   此时的他看起来既是风尘仆仆,又是气势汹汹。   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原本就是泛着寒冷怒意的。   在白雪与冬日那显得有些阴阴的阳光映衬下,便更是显得煞气逼人。   他抬起头来,望向那紧闭的城门,以及被立在了城墙上的击鼓亭,稍稍眯了眯眼睛,看起来更危险了。   将那串鼓声接连击了三遍的孙昭冲下城楼,正好撞见了打算过来与他换防的韩云归。   孙昭生怕韩云归没能听懂他击的这段暗号,着急道:“是魏太子!他带着数万兵马在城外,看起来杀气腾腾的。”   韩云归:“公主在城里,你却不给他开城门,太子不就得以为这会儿的王城不在我们手上?自然得是杀气腾腾的。”   这句话着实是把孙昭给噎得不轻。   孙昭:“那要不你上去看看?他这模样,我敢给他开城门?”   此话一出,韩云归的心里也发憷了。   韩云归:“真这么凶?”   孙昭:“不然呢!”   孙昭直接把人一拉,带着韩云归一同上城楼去。   好家伙,这不上去还好。   两人一上去,就被城楼之下的率军之人一眼看到。   太子殿下此刻依旧戴着那张由赵灵微亲手绘制的黑色鬼面具,却是隔着老远就能让人感觉到被什么恐怖的存在盯住了。   孙、韩二人才与城下的子楚太子打了个照面,就慌得连忙转身,蹲了下来。   韩云归:“他刚刚……应当看到我们了?”   孙昭:“不然呢!”   这已是孙昭说的第二遍“不然呢!”了。   可这一次,他却是把韩云归给堵得哑口无言了。   依旧蹲在那里的韩云归说道:“不对啊……太子都看到我们了,怎么还凶成这样了呢?”   韩云归不说这句话还好。   一说,底下就干脆响起了鼓舞士气的战鼓声了。   如此声响似地动,似山摇。   冷不防地一下响起来,竟是让两人连蹲都有些蹲不稳了。   孙昭:“我觉得……魏太子肯定是知道松谋也和我们在一块儿了。你想啊,他打完灵武以后肯定得先回朔方郡吧?   “回了朔方郡,一看公主不在那里,仇将军却在那里……这不是,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此时的孙昭,感觉心情极为复杂。   俞松谋与那拓跋子楚,两厢一对比,他肯定是站在自家兄弟松谋的这一边的。   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那魏太子的确对他们的公主殿下用情很深,且是个醋罐子,善妒得让旁人看得胸闷气短。   若是让魏太子知道公主瞒着他,拐了豹骑将军,还与其一起把王城打下来?   呵,哪怕此事功劳甚大,魏太子也一样会气到发疯。   怎么办?   这件事,现在怎、么、办!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会儿的他们待在这里做缩头乌龟的时间越是长,一会儿的情况就会越难收拾。   韩云归不得不做出了极为艰难的抉择。   ——“孙中郎将,你这会儿去找豹骑将军。我呢,去找太子殿下。一会儿你拦着俞将军,我拦着太子。今天之后,要是谁还没死,谁就要在明年的今天给对方的坟前洒坛酒。”   说罢,韩云归便伸出拳头,问道:“干不干?”   “干!”   孙昭拿出血性。   他和韩云归撞了拳头,两人便一起蹲着挪步去城楼的阶梯出,冲下去分头行事。   背起了方天戟的韩云归亲自去开了城门。   孙昭则骑着马,往宫城的方向策马飞奔。   此时赵灵微已然同俞松谋一起,骑着马往南城门的方向而来了。   她说是要跟出来看看,却不知到底是要看看城外那人,还是要看住身边的这人。   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她的千鹘卫以及羽林军卫队。   与之迎面遇上的孙昭根本顾不上同自己好友松谋说上句什么。   他连忙用眼神向公主殿下传递起消息来。   孙昭瞪圆了眼睛,似是在问赵灵微:公主,听明白末将那三串击鼓的意思了吗!   赵灵微:……   公主是真看不懂。   她谨慎地递出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孙昭皱眉毛挤眼睛:是太子啊!魏太子来了!   赵灵微:?……?   不等彼此间并不怎么了解的两人用这种方式再沟通个几回合,俞松谋就看不下去了。   俞松谋:“孙昭,你怎么回事?有话就说,怎能在公主面前如此失礼。”   这话分明是在替赵灵微训孙昭的。   却也让公主殿下心下一惊。   让孙昭开口?   这还得了!   这种时候让韩云归开口,都不能让孙昭开口!   心下原就慌得厉害的赵灵微连忙先一步地开口道:“孙中郎将,是不是……有友军来投?但你弄不清他的身份……?”   孙昭极为用心,也极为用力地听着赵灵微所说出的暗示。   而后他便连忙点了头。   总之,公主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这就对了!   赵灵微是稳住了,可孙昭这会儿的表现却无疑是疑点重重的。   俞松谋也看出来了这一点。   但他还是说道:“孙昭,你留下来保护公主,我与达奚将军一同过去看看。”   不行!   怎么能让你单独对上子楚!   但赵灵微刚刚拉了一把缰绳,想要拦在俞松谋的面前,城北的城楼处就又传来一阵鼓声。   那鼓声短促而有力,且让此处的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敌袭!   这会儿的赵灵微紧张得手都有些抖了。   同时她也在这种心绪不定之下,随着声音的响起而转头又看向了北边。   在这种牛车就要翻下山崖的时刻,赵灵微竟是听着这鼓声便计上心来。   对,她不能和孙昭一起过去。   她得……去看敌袭!   如此她便能……   “豹骑将军,我和孙中郎将先去北城楼看看。你则去南城楼一探究竟。过会儿,就来北城楼同我会合。”   说完,赵灵微便也不给俞松谋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她骑着马,直接就向着北城楼而去了。   被留下的孙昭简直不知所措。   他的心里还记着自己同韩云归约定的事呢。   他得拦住松谋!   可不等他坚定这样的想法,已经跑远了的赵灵微就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孙昭!你还在等什么?”   公主之令不可违,孙昭于是只得丢下显然有话想要问他的自家兄弟,扭头就去追赵灵微。   望着一行人离开时的背影,俞松谋愈发地觉得一切都很不对劲了。   仿佛赵灵微、孙昭、甚至是那些看起来面色如常的千鹘卫,这些人全都在瞒着他些什么。   俞松谋又带着些许的怀疑,看了一眼达奚嵘。   达奚嵘不愧是之前给赵灵微出了主意,说要让“贺楼楚”去假扮太子殿下的人。   此时对上豹骑将军的注视,竟是眼神也不闪躲。   但这不妨碍俞松谋觉得他也有问题。   无妨。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作为大商的第一战将,俞松谋不会因为这么一点说不清的异样就犹豫不前。   毕竟,他还得在探明来者的身份后,尽快去到北城门处,与公主会合。   可当他率人来到南城门,看到那个戴着黑色鬼面具的似曾相识之人,他脑袋里的那根弦便一下紧绷住了。   甚至,那骤起的狂风还将他脑袋里的弦击打得嗡嗡作响。   ‘我们想要找一个……和子楚太子身量相似的人,说他就是魏太子。’   赵灵微先前所说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连带着她说出那些话时的神情也在豹骑将军的眼前变得无比清晰。   ‘反正,子楚太子平时也总以面具示人。’   所以,这便是公主找到的那个人吗?   竟……如此相像?   此人的身量与记忆中的魏国战神太子几乎完全一样。   且他背着龙雀天戟时的气势也让人根本无法轻易就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挪开。   不对!   随着那人的靠近,俞松谋便渐渐看清了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睛。   从未想过会在此时与此地再次见到那人的豹骑将军目眦欲裂,也一下便握住了他的那把失而复得的钩镰枪。   “孤的太子妃呢?”   太子殿下开口了。   那依旧是令熟悉他的人都不禁低下头来的声音。   可他说出的,却是一句商言。   他依旧压着自己的声音,未有把这句话给吼出来。   可他那在血雨尸海中历练出的气势与杀意却是冲得他身旁不远处的韩云归都要扛不住了。   同时,他那深深刻在了俞松谋心底的声音,也将他脑袋里的那根弦彻底绷断了。   当山体轰然崩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豹骑将军的眼睛也再次充起血来。   但那已不是赵灵微所见过的,淡淡的红。   而是血一般的颜色,甚至让他整个人都带上了一股邪性。   “我只知这里有我大商太和公主。”   这是一句魏言。   他的语调虽然生硬,但在说出“我大商太和公主”这几个词的时候,却是出奇的柔软。   豹骑将军的杀意越甚,声音便越是平稳。   他道:“她应了我,要和我一起回神都。” 第111章   城南, 魏国的鬼面战神与大商第一战将已然相对。   然对于两人间的这份对峙来说极为关键的一人,赵灵微,她此时却是在使着最快的速度向着城北冲去。   “公主!”   从后面赶上来的孙昭连忙唤了她一声。   “公主,就这样让他们两个对上吗?公主不在,会出人命的!”   “我在,难道就不会出人命了吗?”   赵灵微想也不想便甩出了这么一句反问。   “他们两个的仇可大着呢。我难道还能让他们立刻放下兵器,硬要他们化敌为友?那可真的就是仗着他们敬我、爱我,强行让他们放下心中恨意。我自问做不到。”   赵灵微又道:“况且, 若是我在, 不论我帮谁,对于另一人来说都是火上浇油的事。若是我帮了一个,见势不妙又去帮另一个,那就更是会让他们不死不休了。”   孙昭:“那……就这么放着不管?”这样就能更好了?   赵灵微:“城北不是来人了吗?我先让他们打上一阵子, 同时怀光和韩云归肯定也会在边上劝着, 就这么让他们先消消火气。然后我和城北那些人一交上手, 就立刻喊救命, 让他们过来救我。   “若有这样两位当世战神同仇敌忾, 我难道还能怕那拓跋缺?自是让子楚和松谋在他身上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了。”   说完,赵灵微又是转头问道:“这可不得比让我光是留在那儿哭着喊‘你们别打了’,甚至是做好准备替人挡刀要实在多了?”   这句话一出, 孙昭简直震惊了。   是, 他老早以前就知他们家公主手段高明了。   然而现在听到此话, 他还是觉得过于震撼。   甚至于, 他还把对于自家兄弟松谋的担心转到了城北那不知姓名的对手身上。   好家伙,这哪怕来的真就是拓跋缺,他们好像也不用怕了。   赵灵微虽还是紧张,然而此刻她离那两人越来越远了,便也就能稍稍平复一些心绪了。   “这场及时雨,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说罢,赵灵微便加快了速度。   可话虽如此,赵灵微到底还是没有真的领兵打过仗。   当她登上北城门的城楼时,她便被底下那黑压压的军队给激得心底一震。   这、这当真是拓跋缺回来了?   竟带着如此多的兵马!   正当向下俯瞰着的赵灵微被底下冲上来的那股气浪激得一个愣神时,一枚冷箭便已然朝着她的面门袭来了。   幸而孙昭反应迅速,一把抓住了那支箭,并护着公主后退了几步。   “保护公主!”   只是这么一个照面的时间而已,孙昭就已被惊出了冷汗。   而赵灵微则是又惊又怒。   她在身后的千鹘卫手握盾牌要给她结阵时,自己抢来一块盾牌,说道:“今天又不用演给他们看,我自己拿着就好。”   说罢,她又抽出腰间胜阙,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双膝微曲地再次走向城楼的前端。   此时已经有人按照公主殿下的吩咐,在城楼上的击鼓亭内击起了紧急求援的鼓声。   而赵灵微则凭借着绝佳的目力,一眼就看到了城下敌阵内的一个……好似与其他人都不入的人。   那人穿着的盔甲与其他人的样式都不同。   并且,他的清瘦身材也与魏人武将的魁梧很是不同。   而在此人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时候,赵灵微就更是有了一种模糊的猜测——那不是一个魏国人,而是……他们大商的人。   此时正在城下的魏玄冲显然也看到城楼上的赵灵微了。   赵灵微虽身穿战甲,并且也拿着可以将她的大半个身子都护住的盾牌,可这会儿的她到底是还露着脸的。   仅是那么一眼,就让魏玄冲感到自己的心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   魏玄冲分明不认识城楼上的这个年轻女子,也从未见过她。   却就是对那人感到十分亲切,更甚至……还忍不住地想要亲近对方。   “传令下去,让弓箭手小心别伤了城楼上的那位姑娘。”   说罢,魏玄冲又在看到了城楼上的那几名女性护卫后说道:“就是那位唯一梳着编发,还披着长发的姑娘。”   “是!”   然而这条指令才传递下去,魏玄冲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先前他看到城楼上那年轻姑娘时的一幕便在他的脑海中回放了一番。   ——在那支箭向着她而去的时候,她身边的一名看起来军阶不低的武将抓住了那支箭,并极为紧张地护住了她,还朝身后的众人呼喊了一句什么。   魏玄冲:“先前你们说城中那‘太子妃’是何许人也?”   旁人答道:“那女人自称是商派来的和亲公主,慈圣帝的亲孙女——太和公主。”   如此答案自是让魏玄冲一下就硬起了心肠。   他甚至还将自己在看到城楼上那女子时的心软化为了恨意。   魏玄冲:“看来,她或许真是我表妹。倒是挺有胆量,像她的奶奶。”   魏玄冲的奶奶乃是兰陵长公主。   而兰陵长公主则是慈圣帝所嫁先皇的亲姐姐。   如此,从亲缘上来讲,赵灵微可不就是魏玄冲的表妹了吗?   但同时,她对于魏玄冲来说,又也是仇人的孙女。   在如此的深仇大恨面前,先前的亲切感以及那猝不及防地被激起的心软都不值一提。   魏玄冲:“继续从正面进行佯攻,同时打开城墙上的边门。”   “是!”   在夺下王城之后,魏玄冲便替拓跋缺想过退路。   他以修葺城墙为名,王城的北边以及西边的城墙上边上都开了一扇并不小的暗门。   王城的城墙原本是用磨成了浆糊的糯米混着泥沙粘合的,极为牢固。   然他却拆了一小片墙,并将其换上了极为劣质的新墙。   如此,他便能在需要回攻王城的时候,破墙而入。   在城门的正面,看似凶狠的攻城之战还在进行着。   但边上的那些人却是将云梯架向了看起来极为牢固的城墙,并手持铁锤来到了城墙这边。   与此同时,城楼上的赵灵微也在往下又张望了那么一会儿后,被孙昭带着回到了里头更为安全的位置。   “领兵之人不是拓跋缺!”   赵灵微很快说出了她的这一发现:“那是一个我们大商的人!可他如何能领着那么多魏军向我发起进攻?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是什么人!”   孙昭:“公主,这里太危险了!还请公主速速离开此地!”   说完,赵灵微身边的那些千鹘卫也发出了相似的声音。   孙昭又道:“待到豹骑将军和太子殿下赶到,并将其击败,公主自可想怎么问他,就怎么问他,何必如此冒险?”   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有道理。   此时的情形与当日她在朔方郡的城楼上喝问拓跋缺之走狗时已全然不同。   底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怎么说也能有数万人。   就算胆大如赵灵微,也不敢在如此情形下托大。   故而,她只得在千鹘卫的保护下又走下城楼。   击鼓亭内的鼓手又将紧急求援的鼓声击了一遍。   然而他才把那求援的鼓声敲到第二遍,便身中流矢,倒在了地上。   孙昭见状,令城墙上的盾兵结阵掩护他,并亲自在击鼓亭内把那急促的鼓声敲击了一遍又一遍。   城墙之下,赵灵微刚刚被护送着回到底下,就听到城楼之上有人呼喊起来。   “不好!他们要破墙了!”   赵灵微顺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看过去,而当她把视线从城楼上又挪到城墙底部的时候,那一片的墙体便已然被破开了一个口子。大块的石头与其碎屑也落到了地上。   见到如此情形,赵灵微不禁发起喘来。   而后她连忙拽住了正要上到城楼之上去支援的一队人马,并呼喊他们看向正在被破开的那处城墙。   此时,手上拿着长锤的一名士兵已然进到城内,并向着她这里看了过来。   赵灵微想也不想,就从自己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来,一箭射中此人的眉心。   公主殿下高声呼喊起来:“盾兵结阵!随我于城下阻击敌人!”   南城门。   豹骑将军俞松谋与鬼面战神拓跋子楚已同对方战了一百多招了。   这不是一场两军之间的交战。   当俞松谋看到仇怀光站在拓跋子楚的身边,当拓跋子楚看到韩云归去到俞松谋的身边,他们便已明白了这一点。   两人虽都是极为年轻的战将,却都已有了统帅三军之才。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擅攻,擅守,也极为懂得审时度势。   故而俞松谋与拓跋子楚虽都在见到彼此之时气到发狂,却也都默契地没有令自己所率的兵马与之一同出战。   他们的敌人就是彼此,也只有彼此。   韩云归向俞松谋高声解释着。   而后仇怀光也加入了他。   只是那却没有让俞松谋的动作慢下分毫。   然而如此话语却是让已然懂了一些商言的拓跋子楚感到刺耳了。   于是,反而是太子殿下对仇、韩二人冷冰冰地说道:“闭嘴。你们两个,太吵了。”   俞松谋眼中寒光一闪,并趁此机会将钩镰枪向拓跋子楚的胸口刺去。   这一招既快又狠,那让俞松谋刺中了拓跋子楚的胸甲,却是在再进一步之前,被其用龙雀天戟的金属手柄挡了出去,同时也在拓跋子楚的盔甲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划痕。   两人之间的对战从先前那种发泄情绪一般的快攻快击中缓下来了一些。   仿佛两国之中最擅长领兵打仗的两人已开始寻找起了对方的破绽。   而那阵呼唤起了援兵的鼓声则也在此时从北城楼响了起来。   先前仇怀光与韩云归说了那么多话都没能让俞松谋的神色有丝毫的变化。   可现在,他却是因为这样的一阵鼓声而露出了破绽,并让拓跋子楚用他的龙雀天戟在其腿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只是……听得懂这阵鼓声的人,并非只有俞松谋而已。   拓跋子楚同样也能明白城北遭遇了什么。   见自己恨不得杀之的对手如此反应,他不禁沉声质问道:“在北城楼守着的人是谁?”   俞松谋没有回答他,他只是刺出了回身一枪,在得到了一个身位的空档后便骑着马,率军向着城北冲去。   与此同时,与之一同出来的达奚嵘也急忙说道:“是公主!公主刚才听到北边响起有敌袭的鼓声,就带着千鹘卫向北去了!”   除了俞松谋手上的那四千商军,跟随赵灵微一路从朔方郡来到了王城的这些人都是听得懂些许魏言的。   当他们意识到这会儿在北城楼呼唤起了援军的正是赵灵微时,俱是神色大骇。   太子殿下本就思妻忆妻得快要发狂,却是一进城就看到了趁他不在就与自家太子妃达成了默契的男人。   而现在,又是听到了这么几段信息,自是在气到发疯之外又要急火攻心了。   他连忙留下吩咐,让身边的猛将兵分两路,从城外由南边向北冲锋,对那攻城之人进行两面包夹。   而他自己,则直接率军从城内冲向北城楼。   他本就没有比俞松谋慢下太多,对于王城又比对方更为熟悉。   在兵分两路向前穿过了城内约三分之一的路程后,太子殿下就已赶上了豹骑将军。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又隔了两条接到后一举超过了对方。   俞松谋见状,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方走的路,比自己更近。   于是原本还在另一条路上向前冲锋的豹骑将军便立刻改道,跟上了拓跋子楚。   两人很快便在直直地通往北城楼的那条极为宽敞的主干道上合兵。   但即便是在赶去救自己心上人的时候,两人也没有放弃唇枪舌战。   拓跋子楚用商言讥讽:“怎么?你已在我王城待得够久的了,却连去北城楼到底哪条路更近都不知道?”   俞松谋也用魏言回道:“我对于怎么去宫城最近,知道得更清楚。”   豹骑将军这是在暗指自己曾率兵攻破宫城两次,也让王城两度易主。   如此,当然会让太子殿下再次动怒。   他又用跟自家太子妃学来的商言说道:“先前孤的太子妃明明是同你一道出的宫城。你为何放她一人去城北迎敌!”   俞松谋也道:“公主不想见你,作为臣子,我拦不住她。”   这句话一出,两人便又是要动刀动枪的了。   从城北而来的鼓声还在响着,甚至还敲击得越来越着急了。   仇怀光见两人在赶去北城楼支援的时候居然也能在马背上接着对招,都要出离愤怒了。   俞松谋的军衔高于她,拓跋子楚的身份则更是尊贵无比。   可这一刻的仇怀光依旧是恨铁不成钢道:“都什么时候了,二位还在这般浪费时间?是想要一会儿去抢公主的尸体吗?”   说罢,仇怀光快马加鞭,并在超过两人时说道:“告辞了!”   见仇怀光都带着韩云归一道冲到了他们的前头,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如何还敢继续在赶去城北的路上要对方的命?   两人都将手中兵器握在手中夹于腋下,并竭尽所能地飞快冲向北城门。   此时的赵灵微已在北城墙已在被击破了一片之后率人封堵敌军失败了。   看到那个领兵的大商之人也冲进城来,赵灵微非但没有一旦见势不妙就趁机逃跑,还被此人激出了血性。   见孙昭依旧还在城楼上指挥着人手,集中力量去向城墙裂了口的那一端丢掷石块,赵灵微干脆带着手下的那些千鹘卫冲进敌军阵中,打算擒贼先擒王,抓住领兵的那小子。   而此举虽让魏玄冲为赵灵微的胆识而再次感到了吃惊,却也是正合他的心意。   因而,魏玄冲便故意露了破绽,让赵灵微得以近他的身。   赵灵微本就不善使长.枪,而魏玄冲所率军队也无法骑着马过壕沟,都是步行而来,长兵器在此处便也没有那么多施展的空间。   因而赵灵微便在千鹘卫的掩护下近到魏玄冲的五步之内,抽刀而战。   赵灵微:“你是大商之人?却帮着拓跋缺?为何!”   魏玄冲:“你乃大商公主,却勾结魏人打下王城,何故?”   赵灵微方才在城楼上就看出此人绝对不是魏国人了。   然而当魏玄冲用一口神都之人的地道商言说出回答,她依旧还是感到十分惊讶。   魏玄冲虽不是武将,但他的身手却也很俊。   两人一边套着彼此的话,一边用刀与对方对战。   赵灵微:“我是在帮我夫君拓跋子楚拿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魏玄冲都要气笑了:“本就属于他?这世上如何有原本就属于谁的东西?公主要真是这般说话,那在下以为,你奶奶陈瑶就占据着最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刀锋相击的金石之声飞快地响起。   魏玄冲见赵灵微在他说出质问的时候眼睛又睁大了几分,以为她会替陈瑶反驳。   怎料赵灵微在离她不远的两名千鹘卫的身上踩了两脚,借力之后于半空中握刀旋身,将刀尖对着魏玄冲的方向,螺旋一般向他击去。   魏玄冲本是向激赵灵微的。   然而没曾想,对手的没被他成功激将,他自己倒是在说出这些的时候怒意冲天。   如此,反而给赵灵微用出此招的机会。   魏玄冲虽一手持刀,一手抵住刀身于身前一挡,却还是被赵灵微的这一招给破开了刀,并还在刀锋一偏后,用膝盖狠狠地撞了魏玄冲的肩膀一下。   公主在与其缠斗了片刻后将人制服,并说道:“若论血统,我夫君是太子,拓跋缺只是先国主根本不认可的小儿子。非长非嫡更非贤。   “论文治,拓跋缺将好好的王城治成了这种鬼样子,尚不如我治下的朔方与灵武二郡。若论武功,他则更是既不如我夫君子楚,也不如让他借了兵的豹骑将军。   “你倒是说说,他拓跋缺有什么脸来占着王城?你要是连这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算我敬你比他还要恬不知耻。”   魏玄冲倒是想说,然而他才要开口,公主殿下扯着他胳膊的手就又多用了几分力,让这个被她用膝盖顶着背的人疼得说不出话来。   形势已然在此刻逆转。   然而从南边来的声音却是让赵灵微耳朵动了那么一动。   这、这不是她夫君用来让麾下士卒加快速度行军的哨音吗?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已经把形式控制住了的时候来?   赵灵微与被她制服的魏玄冲对视一眼。   公主殿下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知大势已去的颓败,然而魏先生居然也在公主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失措。   什、什么情况?   但不等魏玄冲发出疑问,就见赵灵微毫不犹豫地松开了他。   公主用手中刀割开了自己的左边肩甲。在用力将其扯掉后,她便一咬牙,用刀往自己的肩膀上割了那么一下。   当鲜血在她的白色里衣上渗出,她便将已然看得目瞪口呆的魏玄冲一把拽了起来,并将刀递到了他手上,且还顺势一带,让魏玄冲从她的身后把胜阙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待到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做完这一切,一路急行军到了北城墙处的拓跋子楚与俞松谋便刚好一个转向,看到了他们这里。   那一瞬间,根本就不是武将出身,也是连自己的表妹都打不过的魏玄冲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   魏玄冲:“……” 第112章   魏玄冲当然认得俞松谋。   而作为拓跋缺十分器重的谋臣,他也曾见过一战成名之后的子楚太子。   是以, 在两人带着暴涨的杀意步步靠近之时, 魏玄冲便已然知道——今日的自己, 必是凶多吉少了。   但人之将死, 就只能说出几句善言吗?   非也。   他或许, 还会努力挣个鱼死网破。   “公主殿下竟将豹骑将军与子楚太子拧进了一根绳子里, 你手段之高明,让在下佩服。”   说着, 魏玄冲竟是握紧了先前被赵灵微塞进了手中的窄刀胜阙, 并将那还带着血的刀锋卡在了她脖子的柔嫩皮肤上。   “只是不知公主如此着急划伤自己, 又将刀放到在下的手中,可是因为生怕他们一见此处局势已定,便又要杀个你死我活了?”   赵灵微先前是对魏玄冲说了一堆义正言辞的话语, 甚至还故意羞辱了他那么一下。   可事实上……她并不讨厌这个人。   相反,她还一见到对方,就觉得这个应当比她年长不了太多、额角还有着伤疤的男子不会伤害她。   然而此时这人竟是用恶意的语调, 在她的耳边说出如此话语。   那让赵灵微冷不防地一个轻颤。   她的胜阙太快了。   以至于,只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 便真的在她的脖子上添了一道浅浅的血印。   如此一来, 她看着就真像是受伤后又被吓到了的样子,也让碍于魏玄冲之威胁的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都不敢轻易再向前一步了。   黑色的鬼面具挡住了拓跋子楚的真正面目。   此刻的他只留一双在面具染血时,显得更为鬼气森森的琉璃色眼睛让人看着, 也看着别人。   拓跋子楚咬牙切齿地说道:“放开她, 我可饶你不死。”   怎料这样的一句话语竟是让魏玄冲不禁低笑起来。   随后, 那低笑还变得越来越大声。   听着如此震耳朵的声音,赵灵微也不禁心里打起鼓来。   赵灵微着急道:“你疯了吗?还当真一心求死了?你还如此年轻,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魏玄冲则道:“不,我不是一心求死,而是一心想要你死。”   当魏玄冲低着头的时候,他的额发会将他的那双和赵灵微有那么几分相似的眼睛稍稍挡住,也让对面的两尊杀神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魏玄冲又道:“若你死了,我固然会死。然而我们面前的那两人,也会在自责之下枪尖对戟刀,一死一重伤。而重伤的那个,或许还会半疯。   “届时,你之死轻于鸿毛,而我之死,则重于泰山。如此岂不快哉?”   魏玄冲在赵灵微的耳边说完了这些危险的柔声细语,而后便抬起头来。   他用魏言高声回答起拓跋子楚先前的提议:“不死又如何!我早已发过誓,此生此世,不会再做陈商一脉的阶下狗!”   说着这句话的魏玄冲卡着赵灵微受伤的肩膀。   那让被他劫持之人闷哼一声,脸色立刻就发白了,甚至连脚下都有些站不稳了。   魏玄冲下手这么重,哪里还有方才说话时的轻柔之感?   “魏玄冲,灵微乃是你表妹!你怎可如此待她!”   当俞松谋用带着震怒的语气说出如此话语,不仅拓跋子楚和赵灵微惊讶了,就连握着刀正要向下用力一划的魏玄冲都愣了愣。   俞松谋又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愿再做陈商一脉的阶下狗,然你为何不问问她到底姓什么?”   赵灵微先前是真不知这人对自己怀着如此深的恨意,又是心中着急得厉害,才会如此托大。   而现在,她当然是明白自己又把事情给弄呲了。   心中怎是一个懊恼了得。   见魏玄冲因为俞松谋的话而将手中刀稍稍松了那么一些,她便连忙在冷静下来后说道:“我姓赵。我父乃皇嗣,曾做过那么一两年的皇帝。”   魏玄冲因为赵灵微的这句话而挣扎了起来。   而因为他手上的那把刀就卡在赵灵微的脖子上,公主殿下自然能明白他的这份转变。   因而,她又接着说道:“但那之后,奶奶便将他降为皇嗣,自己做了皇帝。我也……也就从公主被降为了县主。直至这次她让我来和亲,才又把我封为了公主。”   太子殿下将齐安一把拽了过来,让其给自己传译三人之间所说的话语。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全然静下心来,听那些齐安用魏言说出的话语。   他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就已经想过许多次他与自家太子妃重逢时的情形了。   他应当是怒气冲冲的。   而他的太子妃,则应当是吱吱呜呜的。   眼神飘来飘去,既想哄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他会很生气。   让他的太子妃不管如何哄,都消不了气。   可现在,他的太子妃却是血映衣衫,脸色煞白地被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只要那刀刃再进毫厘,便可能命陨当场。   那让他都快要记不得应当如何才能呼吸了。   拓跋子楚把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而后,他的面容便同手腕上的那跟发带一同显露在了赵灵微的面前。   看到了自己夫君的模样,先前还冷静着要劝说魏玄冲的赵灵微便一下红了眼睛。   她很想,很想隔着老远就和对方说一声“对不起”。   然却是才一开口,就掉了眼泪。   如此情形,竟是让魏玄冲也更为挣扎了起来。   而拓跋子楚则望向赵灵微的眼睛,示意她看向腰间的那把短刀。   赵灵微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脑袋里乱得很,不知自己是否领会对了意思。   俞松谋对魏玄冲所说的话还在继续。   “你因拓跋缺的生母乃是商女就助他为王,但你怎不想一想?公主乃是你之表妹,且她还是赵启皇室的嫡系后裔。相较于拓跋缺,她才是你真正应当效忠的人!”   魏玄冲:“可她身上也流着陈瑶的血!是我的仇人之后!我怎能不杀之而后快!”   此时的魏玄冲显然已经动摇了。   否则,他应当直接下手,而不是与豹骑将军争论这些。   见此情形,赵灵微不禁试着问道:“你可是因为被我奶奶流放,才会流落到这里的?”   赵灵微的容貌本就与魏玄冲有那么一两分的相似。   当她流着泪问出这样的话语时,先前魏玄冲在见到她时便不由地心软了的感觉就又来了。   但魏玄冲还是嘲讽一般地答道:“何必明知故问!”   赵灵微又道:“我大伯也是如此,只是他名义上还是汉阴王。奶奶以令他回到自己的封地为由,把他发配去了汉阴。”   魏玄冲:“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灵微:“不知你是否有所耳闻?在我来魏国和亲之前,万安公主已先我一步,去匈人那里和亲了。”   魏玄冲不答。   但看他的模样,便是知晓这件事了。   赵灵微又道:“万安公主便是汉阴王之女。先是万安,而后又是我,太和公主。大商连着两年都派出赵姓县主出塞和亲,可陈姓县主却是个个都在神都过着安稳日子。”   说着这些话语的赵灵微看向对面的拓跋子楚,仿佛如此一来,她便也能从对方身上借到一些无人能敌的勇悍了。   可谁曾想,此刻的子楚太子看起来……根本就不是往常那无所畏惧的样子。   外人或许看不出来,可赵灵微已然足够了解他了。   他那握着龙雀天戟的手,指节都已经用力得都有些发白了。   还有他的呼吸,则更是沉得让赵灵微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紧张。   若非这会儿的时机是真的不合适,还在掉着眼泪的赵灵微都有些想笑了。   然而她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家子楚怕了,我可不能也怕了。   她一反先前往后仰的姿态,试着站直身体。   可这样一来,她的脖子就会抵着刀锋了。   先前因为她的轻颤而留下的那道血印就真的又深了那么一些,甚至还溢出了血珠。   这下,着急的人就变成魏玄冲了。   他连忙将刀稍稍松开了那么些,并还责问道:“你想死吗!”   赵灵微:“你若真心想要杀我,我就算想活,又能有什么用?”   公主殿下算是明白了,她的这位素未谋面的魏表哥其实同她一样,只要对方不怕死了,自己就怕了。   赵灵微趁他心神大乱,小心翼翼地取下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并同时说道:“魏玄冲,你说你若杀我,究竟是在斩杀仇人之后,还是在残害同族?”   在说出残骸同族这个词的时候,赵灵微脑袋猛地往后一撞,并同时握住短刀的刀柄,将其连刀带鞘地格开架在她脖子上的胜阙。   拓跋子楚几乎是在察觉到了赵灵微的动作时便出了手。   他将手中的龙雀天戟掷了出去。   而他所瞄准的,则就是魏玄冲的右边肩甲。   龙雀天戟的戟尖几乎是擦着魏玄冲肩甲的顶端而去。   如此巨大的一个冲力自是让魏玄冲的右手不禁向外一敞。   赵灵微便是趁着这样的一个机会,将短刀换到左手,并用右手从魏玄冲的手中夺下胜阙,且一个旋身,用刀尖指向了对方。   危险便在此刻解除。   赵灵微身边的千鹘卫将魏玄冲围了起来,并将手中兵器齐齐指向了他。   此刻的赵灵微已然累极了,并且她的左边肩膀也已经很疼很疼。   只是这一次,她不仅不敢让胜阙离手,连左手握着的短刀也不敢松开了。   她甚至还直直地看着再次被她制服的魏玄冲,却不敢信自己已然脱险了。   拓跋子楚便是在此刻拥上了她,搂着她未有受伤的右边肩膀,且还拿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着:“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当感受到拓跋子楚身上熟悉的气息已然将她萦绕,赵灵微这才丢了短剑,也丢了胜阙,用没受伤的右手攀上对方的肩膀。   在这人的怀里依偎了好一会儿之后,赵灵微才抬起头来,看着那双仿佛盛满了她的眼睛,说道:“夫君,我错了……”   就是在她出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属于俞松谋的脚步声靠近了他们。   由于此时的豹骑将军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太过邪性,深知内情的千鹘卫们甚至不知她们是否应该分出人手去拦住这位大商的第一战将。   在来到赵灵微身边的时候,他已然慢了拓跋子楚一拍。   并且,太子殿下更是在他想要向公主跪下行礼之时,直接抱住了公主。   而后,公主殿下那顺从的,甚至是依赖的模样就更是让他那骤然而起的杀气在顷刻间崩塌了。   见这个眼睛冲着血,身上满是危险气息的男人如此一步步地靠近,太子殿下怎能不警觉?   他用脚踩住胜阙的刀柄,并将其踢起。   而后,拓跋子楚便手握着胜阙,将自家太子妃护在了身后。   赵灵微本想走上前去对好友说出先前她在宫城的偏殿内没能说完的话语。   可她家子楚却是死死地护着她,一点都不肯想让。   于是赵灵微只得扒着拓跋子楚的肩膀,从他的胳膊处把脑袋探出来了些许。   赵灵微:“先前,我话还没说完,南城楼这边就响起鼓声了。我就……从头和你再说一遍吧。”   她的双眼所望着的将军并未说话,也未有点头。   可她知道,松谋听着呢。   “在和亲队伍进到魏国的时候,白将军引我去救了一人,他是个哑巴,却让我一眼看到,就觉得喜欢。”   拓跋子楚原本还是十分紧张的。   然而当他很努力地去听赵灵微的这番话,也听懂了那么些的时候,整个人就没有那么的僵硬了。   赵灵微接着说道:“当时,我要去北边,他要去西边,我们就这样分道扬镳了。可当我进到朔方郡,他却因为担心我,一路追了过来,也助我拿下了朔方郡。”   后来,达奚嵘说他的身量和魏太子十分相像,便向公主进言,要让此人假扮太子。   赵灵微几乎是将两人相视的经过毫无隐瞒地说出口来。   “但那时候,我不愿。因为我生怕事情一旦败露,我还有退路,贺楼却会被我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只是后来……形势比人强。   赵灵微决定起兵,便一定需要有“魏太子”在她身边。   “贺楼对我说了好多次,说他就是太子。可我老也不信。直到阿史那三兄弟追着孙昭到了朔方郡,认出了他……”   当赵灵微说到这里的时候,只是把她的这番话听懂了四五成就已经心里甜得厉害的拓跋子楚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她。   此时的太子殿下恨不得把被他护在身后的心上人抱起来狠亲一通。   豹骑将军便也是在此时开的口。   他的声音很哑狠哑,比平日里还要低沉得多,也要苦涩得多。   俞松谋:“所以他说你是他的太子妃……”   赵灵微:“是真的。”   在顿了一会儿之后,公主便又说道:“在子楚出兵替我打下安定郡之前,我们就完婚了。”   可光说这一句,似乎还是不够。   于是赵灵微想了又想,说道:“所以我才说,我不会回神都了。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往后的日子,我会同他一起留在这里。”   赵灵微不知先前松谋骗她夫君,说她应了对方要与之一同回神都。   因而,她便也不知她的那句“所以我才说,我不会回神都了”怎么就能让自家夫君如此激动了。   但这却能让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试着去安慰眼前的将军。   赵灵微:“松谋,我在神都的时候,过得并不开心,甚至还时常提心吊带的。但在这里,我可以天高任鸟飞。若我飞不高,子楚还会带着我,跟着他一起飞。你真的不需要再因我而感到自责了。” 第113章   在真正说出那些之前, 赵灵微会觉得一字足有千钧重。   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她便觉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眼前的这位将军说。   可太子殿下却是不许了。   “你的伤还在流血,此刻不宜多说了。”   拓跋子楚虽是挡在赵灵微的身前, 却还是注意着自家太子妃的伤势。   他看了一眼已然被千鹘卫们绑了起来,面色沉沉且一字不言的魏玄冲, 而后唤来自己军中的随行医师, 命其带着太子妃离开此处,去清理、包扎伤口。   那名背着药箱也背着箭袋的年轻医师走上前来,说了一句“太子妃请随我来。”   赵灵微看向局势还不足够明朗的四周,担心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了。   因为拓跋子楚已然把自己的那张面具又给重新戴上了。   他甚至还看向先前故意说谎激怒了他的豹骑将军。   那目光仿佛是在问对方:先共同退敌?还是你稍等我片刻?   豹骑将军的那双眼睛杀意未褪, 却是看向依旧还躺在雪地里的龙雀天戟。   他走向那把曾在其主人的手中击败过自己的神兵利器, 并将它捡起来扔还给了拓跋子楚。   当龙雀天戟被横着扔到了太子殿下的面前,并让其接住时,当世的两位战神似乎就达成了某个默契。   他们的坐骑都回到了各自主人的身边,且两人也在上马之后再次集结起了各自的部队, 准备应敌。   现在, 就不是外面的人着急想要从被破开了一片的城墙处进来了。   而是……豹骑将军与太子殿下想要从城门处出去了。   城外, 太子殿下的麾下猛将已然兵分两路,从左右两侧包夹住了前来攻城之人。   并且,左右两翼部队还开始收网, 要将这些人的退路断下。   城门便是在此时打开的。   戴着面具的子楚太子手中握着龙雀天戟。   而身披黑色铠甲与猩红色斗篷的大商豹骑将军则手持钩镰枪。   拓跋子楚以哨声命令远端的部将把敌人围紧了。   而俞松谋则命令城楼上的箭阵准备射击。   弓箭手在城楼上拉开了弓, 且那些最外围的太子麾下部众也啸叫着,仿佛驱赶着猎物的狼群一般, 将属于这些人的生路断绝。   城路上的击鼓亭里再次响起鼓声。   只是这一次的鼓声却并不是为了向城内之人通报消息而响。   “咚!”   “咚咚!”   先是一响,而后是两响。   随着进攻的时机即将到来, 随着城下的豹骑将军抬起钩镰枪, 又将枪尖缓缓往下, 对准前方的敌人,鼓声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让所有人都屏息起来,且心跳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   此时分明依旧是王城的寒冷初春,然却有人滴下汗来,且用舌头轻舔干裂的嘴唇。   而后俞松谋高喝一声,鼓声就此停止,而城楼上的箭阵则也向更远端的敌人射去箭雨。   豹骑将军与子楚太子便是在敌军陷入到了兵荒马乱的这一时刻向前发起了猛攻。   宫城,   太子寝宫。   赵灵微的千鹘卫们替她拉起了纱帘,也替赵灵微解下了她身上的战甲。   然而那白色的帘布却并非是为了遮挡那名年轻医师的目光。   先前险些真要了赵灵微命的魏玄冲现在就被押在殿前,解了兵器,也被绳子捆实了手和脚。   清水与烈酒已然备好。   然而在赵灵微要让人替她解开白色的里衣时,那名擅长处理外伤的年轻医师却是不知自己应不应当把眼睛放在这位绝色美人的身上。   公主殿下察觉到了对方的犹豫,反而是在控制住了声音中因疼痛而起的颤抖后说道:   “不必局促。你乃医者,替我处理伤口,总得比我身边的侍女更擅长吧?”   “是。”   年轻的医师于是将视线往下了些,仅落在赵灵微的伤口所在的肩膀。   她的伤只在肩膀处,于是身边的侍女也仅将她的里衣褪至肩膀,露出那其实并不狰狞的刀伤。   医师看了一眼伤口,目光中便有了些许的异样。   但他还是低着头说道:“还请太子妃将衣服再往下解一些。否则,伤口会不好包扎。”   闻言,赵灵微便干脆将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让医师好替她清理伤口。   这道伤口明明是赵灵微在情急之下用来陷害魏玄冲的。   然而这位兰陵长公主之孙却并没有出声去讥讽她。   当面色发白的赵灵微走进拉起了帘子的地方,并坐于榻上之,曾在年幼时见过慈圣皇帝数次的魏玄冲不禁将这对祖孙做起了比较。   在这样的时刻,他尤其会想起坐在先皇的龙椅之后,垂帘听政的陈瑶。   那应当,是将咄咄逼人藏在了温柔表面之下的。   此时的赵灵微让魏玄冲觉得她既像那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又偏偏在许多的细节之处与之有所不同。   可不等他细想,本应咬牙忍耐的赵灵微却是开了口。   “魏公子,所以你……当真是我的表哥?”   与之隔了一道帘子的人,看起来虽比赵灵微大不了多少。   然他被迫离开神都的时候,年纪也不大。   再加之赵灵微的父亲从来就不爱、或者说是不敢在家中提及自己的母亲是如何残害忠良的。   因而在赵灵微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魏玄冲这么一个人。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正被医师已沾了烈酒的布触碰伤口的赵灵微“嘶”了一声。   在咬着牙缓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说道:“你命城外的那些人投降吧。”   魏玄冲笑了:“莫不成,太子妃会认为,就这么一点稀薄的亲缘,便能命我降了?”   赵灵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在帮你。”   这回,魏玄冲的眼中就真是有了讥讽之意了。   可赵灵微却是态度真诚地说道:“子楚太子与豹骑将军都在王城。此战,他们根本毫无胜算,不过送死而已。你明知这一点,却不让他们投降,等将来见到那些尸体,你难道不会自责吗?”   如此话语,竟是让魏玄冲……怔愣了。   因为他原本以为,与他隔着一道纱帘的和亲公主会对他说:   ——“此战,尔等必败。你若及早命人投降,或还可将功折罪。若是晚了,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但太和公主没有这么说。   并且,这也是让魏玄冲有着深深憎恶的那个女人才会说的话。   在魏玄冲看来,坐在纱帘之后的赵灵微原本是与陈瑶十分相似的。   连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劲头,也是近乎相同的。   然现在,她们之间却是有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并由近乎重叠的一道身影逐渐化为了两道影子。   面对这样一个鲜活的,与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和亲公主,魏玄冲不禁放下了些许先前他浑身是刺的架势。   “并非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说着,魏玄冲便掩不住苦涩地说道:“想必太子妃已然感受到,我并非是一名能让魏人信服的武将。”   此时那医师已处理好了伤口,也为公主殿下细细地洒上了止血的药,开始替她包扎伤口了。   而赵灵微也在看了看纱帘那一头的身影后说道:“是。”   公主殿下虽曾给过朔方郡的原守将步六孤弗致命一刀,但她心里清楚,若是在战场上遇到,她绝不会是那人的对手。   不仅如此,她身边的这些武将里,也绝不会有连她都打不过的。   但魏玄冲能自己说出这句话来,还是让她有些惊讶。   而在她给出了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后,魏玄冲也在自嘲地笑了笑后说道:“故而,摄政大将军在把兵权交予我的时候,也对我之参将说过一些话。”   若魏先生想要进攻,你可听令。   若魏先生想要撤退,你不可听令。   在拓跋缺的心中,魏玄冲虽是让他十分倚重的人,然却更多只是一名谋臣。   他认为魏玄冲虽有谋略,却不通战事,也不知道应当如何率军去打一场真刀真枪的仗。   于是,他便给魏玄冲身边的那名主站参将下了密令,言明何事可听,何事不可听。   魏玄冲虽不知这样的可听与不可听究竟有几条,然而他的命令不足以让城外进军的队伍束手就擒,这点他还是明白的。   听着那些从城外传来的厮杀声,他的内心又如何会不痛。   赵灵微说的是对的。   ——此战,他们根本毫无胜算,不过送死而已。   公主殿下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于是赵灵微便将那身染血的衣裳又穿回身上,令人撤去了挡在她与魏玄冲之间的那道帘布。   她从那坐塌上起身,走向已沦为她之俘虏的魏玄冲。   赵灵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犯了大忌。但若拓跋缺当真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便不会被舅舅和拓跋宝牵制着,无论如何也不肯回王城了。我说的对吗?”   魏玄冲低头不语,也不去看她的那双善睐明眸。   可赵灵微的下一句话却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来。   赵灵微:“魏表兄,若你降了我,我可向你保证,凡是我交予你的事,便不会为你而设限。”   屋内的千鹘卫虽还是静静地受在那里,可她们之中的几人却已然变了神色。   而赵灵微则更是在顿了顿之后说道:“你我之间,并无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且又同出一脉,何故要在魏国都拼个你死我活?”   尽管眼前这人在不久之前还横刀于她的颈项间,口口声声地说要杀了她,可赵灵微依旧是这样想的。   她看向这个幼年时从满身荣华跌入到不尽凄苦的表兄,说道:“方才,我听豹骑将军说,魏公子是因为拓跋缺身上有着商女之血,才会辅佐他的。我可曾听错?”   此时魏玄冲看向赵灵微的眼神中已带上了戒备。   他戒备着,却并非这位和亲公主即将探听到他心底的秘密。   他戒备着,仅因他担心自己将会被已然看穿了他毕生所求的公主说服。   可他还是咬着牙回答道:“未曾。”   赵灵微又问:“那……除你之外,拓跋缺的身边可还有其他得力的商将?”   仅仅是在提出第二个问题的时候,赵灵微便已然把魏玄冲问倒了。   显然,他的回答应当是“没有了”。   但这样的回答对于赵灵微来说,显然是正中下怀。   于是魏玄冲,不答。   可赵灵微还是笑着说道:“那你便应该归顺我,而不是他。因为,往后魏国境内的所有大商子民,都会听令于我。   “拓跋缺身上流着的,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商女之血。他身上能有,魏国之内的诸多混血也都能有。而我身上有的,却是赵启皇室的嫡系血脉。孰优孰劣,天下人分得清楚。”   公主殿下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太从容了。   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作为大商的公主,与身为魏国王子的拓跋缺相比能差在哪儿。   她甚至还打从心底里觉得——身为男子的拓跋缺比其她来,差得远了。   这就让赵灵微先前对俞松谋所说的那句话……跃上魏玄冲的心头。   魏玄冲的眼睛紧盯着这位赵启一脉的嫡系后裔。   他试探着问道:“先前,公主对豹骑将军说——但在这里,我可以天高任鸟飞。”   赵灵微似乎有些不解,却还是应道:“是。”   此时此刻,魏玄冲对于赵灵微的称呼已从太子妃变为了公主。   但眼前的这位绝世佳人究竟依旧会是于他而言的魏国太子妃,还是会成为他的公主殿下、他的主公,这还取决于赵灵微对于一个问题的回答。   ——“公主想要飞到多高的地方?” 第114章   ‘公主想要飞到多高的地方?’   这并不是一句被大声问出的话语, 却是在清冷的太子寝宫内显得如此掷地有声。   赵灵微在魏玄冲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她却是过了很久都迟迟未有作答。   公主殿下的这番犹豫让魏玄冲明白——他的这位表妹已经听明白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了。   魏玄冲于是接着说道:“又或者,公主也可以告诉我, 你想要让身在魏国的大商子民都听命于你,是想要做什么, 且公主又想要比历代的魏国王后多得多少权力。”   赵灵微盯着面前的这位亲族, 斟酌起了措辞。   “这是一个好问题。却也是一个让我无法轻易给到你回答的问题。”   “也是。”魏玄冲赞同地点头道:“因为这个问题的回答,公主不能只是给到魏某一个人。那应当也是公主将来会给到天下人的。”   赵灵微沉下呼吸来,说道:“如此,你就更该多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了。”   魏玄冲:“不如我们便以三月为期?三个月后, 公主来告诉魏某有关此问的回答,魏某则也在听完了回答后告诉公主——我究竟是想要归顺于公主, 还是依旧一心想要求死。”   如此约定实在是有趣。   这会儿的赵灵微依旧因为肩上的伤口而被痛感拉扯着心神。   但她还是勾起了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说道:“一言为定。”   说罢,她还抬起了右手, 想要与对方击掌为誓。   可手都抬起来了,却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会儿的魏玄冲还被绑着呢。   只是他的身板挺得很直, 整个人也依旧是风度不减,更不似是被人把命握在了手中的败军之将。   如此, 倒让公主殿下有了一种错觉——眼前人只不过是背着手在同她说话而已。   这般情形让赵灵微失笑了。   但前车之鉴还是让她牢牢地把教训给记在了心里。   她于是只是带着揶揄, 用抬起的手来拍了拍魏玄冲的肩膀。   当她转身之时,魏玄冲唤了她一声, 说道:“不知这三个月, 公主想要把魏某关押在何处?”   正欲去换一套衣裳的赵灵微停下脚步, “还未想好。”   说着, 她转回头去看对方:“你可有什么好想法?”   魏玄冲:“魏某以为, 摄政大将军为豹骑将军准备的那处院子就不错。”   赵灵微不禁一阵好笑:“魏表哥想得倒是不错。”   说完, 她便又轻叹道:“可惜,松谋不喜欢那里。在我们起兵的那晚,他就把那处院子,给烧了。”   那两双有那么些许相似的眼睛对视了片刻。   而后这对表兄妹便向彼此稍稍点了点头,各自离去。   那名被拓跋子楚派来的医师在给赵灵微包扎好了伤口后便去准备汤药了。   公主殿下则在擦了擦身后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坐在榻上听起了那些由城外隐约传来的声音。   她感到心绪不宁,然而又偏偏无事可做,也不好找人去叨扰外头正在激战着的将士们,于是只能等待。   幸而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都各自派人过来询问她伤势如何。   但此时的赵灵微除了一句“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之外,竟也给不出什么话来了。   沉琴为她端来午食,但她没什么胃口。   在沉琴和童缨劝了她好久之后,才喝了两口汤。   待到入夜后,只是坐在那儿干等着的赵灵微突然意识到外头那用来鼓舞士气的鼓声似乎停了。   但在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外头正在打仗的士卒们只是稍作休息。   直至一炷香之后,她才突然站了起来,且因为情绪之激动而扯到了伤口。   “童缨沉琴,外头的鼓声是不是停了?”   沉琴:“好像,是停了那么一会儿了。”   童缨则问道:“要不,奴去外头……替公主打探一番?”   “不可!”   赵灵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童缨的提议,并极为认真地说道:   “主战将军在外打仗时,坐镇宫中的人,只可耐心等待,而不可再三催促。否则,我一催,他们便着急,如此反倒误事。”   说完,她就又坐回榻上,倾听起了外头的响声。   而后她便听到了从宫外向她这里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那是特意来向她报信的千鹘卫将军仇怀光。   “启禀公主,城外大军已在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的合力出击下兵败受降!”   公主殿下终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并在露出了有些吃力的笑意后说道:“快起来,快起来!过来和我说话。”   在朔方郡与之一别后,仇怀光已然有多日都未有见到自己公主殿下了。   此时她进宫来见,自是有许多话想要和对方说,也有好多事想要禀告对方。   她先是将今日战场上的局势变化与赵灵微说了一番,而后又将当日太子回到朔方郡时的情形与对方说了一遍。   仇怀光显然是将事情从喜到忧给排了一遍才来面见赵灵微的。   于是她便等到把那些好笑的、有趣的、以及太子殿下替公主感到着急的事都给说完了,才来了一句:   “公主,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在合力退敌之后……”   就要打起来了。   *   城外,拓跋子楚与俞松谋所在之地被人用火把给围成了一个圈。   豹骑将军这里的孙昭、韩云归、达奚嵘,还有太子殿下那边的哥辰陵、阿史那金等人都在圈外屏息看着两人。   而两边都不想掺和的康朝明,甚至是已然受降了的拓跋缺麾下武将都在被押去战俘营时不禁把脑袋往回转,企图看看当世战力最高的两名武将之间的对决。   两人似乎达成了默契,不愿把其他人卷入这场比斗。   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坐骑都不想伤到,因而只是手持兵器,仅自己一人站在那并不小的圈里。   在这场较量开始之前,两人都用软布将沾上了许多血的兵器擦拭了一番。   魏国的鬼面战神也终于因为面具可能会在打斗中妨碍到自己,而将那张黑色的鬼面解了下来,系挂在腰间。   这样的一个动作让远处正看着的人都不禁紧张起来。   而后两人便各自将原本插在雪中的兵器一把提起,向对方而去。   这是一场迟到了近半载的较量。   两人都是在少年时便一战成名,也都是各自的国家中最强悍的武将。   当日拓跋子楚在距离王城不远的那座城前成功拦截了势如破竹的俞松谋。   其所凭借的,是最让大商战将引以为傲的步兵。   然而俞松谋最擅长使的,却偏偏又是魏国与匈人的强项——骑兵。   如此一来,便让这两名战将在冥冥之中被连在了一块儿。   只是上一次豹骑将军在被那把龙雀天戟击败之前,已然击杀了许多子楚太子的麾下军将,几近力竭。   故而他其实一直都想弄明白一件事。   ——若只论单打独斗的本事,究竟谁更胜一筹。   然太子殿下又何尝不是呢?   雪是白色的,火光是红色的。   而那火光,又将黑夜的天空照得有些发蓝了。   刀光与枪影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随着枪与刀碰撞的金石之声而起。   没有人在这样的时候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好声。   站在火圈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凝神屏息地看着两人,好似拓跋子楚与俞松谋若能这样在分出个胜负前一直打下去,他们就也能这样不知疲倦地看下去。   直至斗转星移。   直至月亮落下。   直至……太阳复又升起。   “砰!”   “乒!”   “锵!”   今夜的公主殿下失眠了。   她躺在太子寝宫内的卧榻上,肩上的伤口还疼着,脑袋里也老有这样的声音响起。   好似那两人虽是在城外的空地上比斗,却又是在她的脑袋里打得你死我活的。   她知道,自己不应去阻止两人之间的争锋。   因为他们都渴望着这样的一战。   即便今日不在众人的注视下打这一场,两人也肯定会再约时间,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打那么一场。   她也明白,自己最好不要去到城外看那一幕绝对能震撼人心的场景。   因为她的出现,或许只会给原本就对彼此抱着敌意的那两人火上浇油。   而后,则更是谁也不愿服输,直至战到两败俱伤。   可两人都已经打了半宿了,又怎能让她不担心,不牵挂?   沉琴与童缨都已轮流出去看了几次了。   却只是给赵灵微带来了两人还在继续的消息。   有时是太子殿下占上风。   可过了一会儿,又会换做豹骑将军占上风。   又或者,他们就是平分秋色的。   当天色开始蒙蒙亮了之后,已在榻上翻来覆去了整宿的赵灵微终于起身,并命自己的两名侍女为她备衣梳头,准备马匹。   她该去城外看上一眼了!   为了不让那两人发现,负责保护公主的千鹘卫们都换上了普通商军士卒的衣服,且护卫着赵灵微一路去到了城楼之上。   此时,替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围出了一个圈的火把已在燃了整夜之后,只剩下一片焦黑。   可两人刀枪相接时的力量与声音,甚至是速度依旧让赵灵微只看了一眼就感到心惊肉跳。   这、这何止是没有力竭之势?   他们分明就还能再打一整天!   公主殿下曾让子楚太子陪她练过刀。   至于豹骑将军……那则更是在成名之前就已经陪着她练过许久的武了。   赵灵微自以为明白两人的功夫到底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可此时见到了已然打了一宿的拓跋子楚与俞松谋,公主才知她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当俞松谋朝拓跋子楚刺去一枪时,赵灵微吓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她在那之后又连忙睁开眼睛时,则又因为拓跋子楚那虚实变化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而受不住地转过身去,靠着城楼的内墙坐了下来。   赵灵微才看了那么一会儿,便觉得自己伤得可能不是肩膀,而是胸口了。   但她却不知,两人之间的这场打斗在最开始的时候才更是让人惊心动魄。   因为那时的他们都还带着从战场上而来的杀意。   又或者,他们本就没有想着“点到为止”。   但他们又的确被眼前的这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给激出了比杀意更高涨的战意。   他们想要击败对方。   而非杀了这个人。   棋逢对手时的酣畅淋漓逐渐浇灭了心中的恨意。   而后,他们就愈发地想要知道,究竟谁才能赢过对方。   豹骑将军用钩镰枪上的勾刃撕下了子楚太子的一片肩甲,并让那血肉也被划开。   随即,龙雀天戟也被太子殿下顺势变到了左手,让尖刃刺向了豹骑将军的肋部。其力道之大,竟是将战甲都刺穿了。   这样的一招之后,两人便都真真正正地挂了彩。   已在那儿站了一宿的武将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可身上有了那般伤势的两人只是在双双后退之后停顿了那么一会儿,而后就发了狠一般,手握兵器向着彼此攻去。   这或许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在有了这般流血的伤势后,他们已不可再久战下去了。   扒着城墙在那儿看着的赵灵微已然又急又气了。   “去,替我拿弓箭来!”   原先,赵灵微总是会随身带着一把弓,并背着一个箭袋。   然而这一次的她却是出来得实在太着急,连自己用习惯了的弓箭都没给带上。   如此,她便只能让人去把城楼上弓箭手的弓箭给拿来。   但那样的弓,她就算是在没受伤的时候都可能拉不开。   如今则更是才用力一拉,就感觉到肩上的伤疼得让她直冒汗了。   仇怀光便是在此时赶到的。   “公主,你已受了伤,此时不可勉强。”   这会儿的赵灵微已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让底下的两个人发现了。   并且,她在此处的动静也已让孙昭都注意到她了。   赵灵微便干脆站起身来,生气地问道:“那怎么办?就让他们两个在底下打得血都流干吗?”   话音刚落,底下就又发出了一阵惊呼声,显然是谁的身上又挂了彩。   那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的拓跋子楚被钩镰枪被划到了大腿,于是怒而反手一击,刺向俞松谋的膝盖上侧,将面前的对手击退了好几步,而后便望向城楼处。   仇怀光道:“末将可替公主拉弓。只是不知公主想把箭射往何处?”   赵灵微:“射到他们各自看得见的地方!”   说着,她就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两块布条,并用手指蹭了蹭燃灭了的火把上的黑灰,在布条上以商言和魏言写起字来。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她把写了好了那句话的布条绑到箭上,而后便对仇怀光点了点头。   公主一手握着弓,另一只手则把绑好了布条的箭搭到了弓弦上。   女将军便是在此时来到她的身后,一手抓着弓,另一只手则搭在了公主的手上,替她稳稳地把弓给拉开。   于是那出自于公主殿下的箭便“嗖”的一下,射在了正欲再次向前的豹骑将军的脚边不远处。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太子殿下似乎以为只有自己的对手才有这样的“手信”,心中更气。   然而他才刚刚向前两步,便感受到那“嗖”的一身也几乎是追着他,落在了身后的不远处。   ‘要打到何时才停,你们自己看着办!’   如此一来,打了一宿都未分出个胜负的两人就都向城楼上看去了。   连带着在外头看了他们一宿的武将们也都向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但他们却只是看到了公主殿下转身时那大氅的下摆掀起的弧度。   看着赵灵微离开时的背影,先前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提枪和人打了一夜的俞松谋终于开了口。   “她生气了。”   可不是么?   拓跋子楚心道:怕是都气了大半个晚上了。这会儿才出来,已是很有长进了。   如此,他不禁看了看自己身上正流血的伤口,也看向不远处的豹骑将军,问道:“十招之内定胜负?”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两人虽已打了那么久,可十招之内定胜负或许还是会让他们感到不够过瘾。   因而俞松谋便冷淡地回答道:“百招吧。”   百招,便百招。   两边的医师都已焦急地在外头等着了,可这两名已然折服了外头所有武将的战将却是越战越勇。   身边最熟悉他们的人甚至在两人的对招中感受到了“珍惜”之意。   这或许是因为两人都明白,此战之后……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与旗鼓相当的对手有这样的一战。   直到此时,恨意与杀意都已在两人的招式之中消退了个干净。   他们只想求一胜绩,也只想战胜眼前这个难缠的对手。   然而百招之后,他们却是同时以枪尖与戟尖刺向了对方的喉咙与鬓角,又是在最后关头猛地停下。   他们的招式就停在那里,分毫未进,也分毫未退。   仿佛是在思索着此招若未停下,究竟谁会先血溅当场。   可那就是个平局。   良久之后,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的俞松谋把枪收了回来,并用极为生硬的魏言说道:“所以,我只是领兵不如你。”   他所指的,自是在他在即将抵达王城之时被拓跋子楚所击败的那一战。   然而太子殿下却是在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又或者,你只是太想达成那场胜利了。” 第115章   兵者, 诡道也。   打仗时,你不可让人轻易就看出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时的豹骑将军,开局时是令人感到惊心动魄的。   可待到他逼近王城时, 便是谁都能知道他的枪之所指究竟是何处。   他太想得到那场足以被人记住百年的胜利了。   他也太过着急。   甚至他明明是进攻的一方,却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势。   于是,他便在遇到了及时赶回的鬼面战神时, 一败涂地了。   此时俞松谋的眼睛已不是那么邪性的红色了。   他目光紧盯自己眼前的这人,说道:“多谢赐教。”   见魏太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俞松谋便又将视线放到了对方的手腕上。   与之对战整宿, 他当然会注意到拓跋子楚手腕上绑着的那根女子的发带。   并且,他也发现了——在那根发带上,还有着魏言的刺绣。   他的视线仿若实质,也根本就是不遮不掩。   故而, 拓跋子楚便抬起了左手, 也看向了已随他征战了多地的那根发带。   俞松谋:“俞某有一个问题, 不知魏太子愿不愿为我解答。”   这是他用商言说出的话语。   经历了这样的一战之后, 他已不会仿佛较劲似的,一定要用魏言同对方说话了。   毕竟他早已明白,眼前这人的商言,说得比他的魏言要好太多了。   拓跋子楚:“你问吧。”   俞松谋:“这根发带上绣的魏言, 是什么意思?”   此时晨风拂过拓跋子楚那与他的鬼面具形成了极强反差的脸庞, 也让只有一端绣了字的发带再次被吹了起来。   那就像是他的太子妃亲手为他系上了这根发带的那一日。   冰冷的风将赵灵微那带着香味的发丝吹到了他的手腕上。   此刻一想, 他竟发现……就连赵灵微抬起头来看向他时的那个眼神,都在记忆中如此清晰。   身上的伤口还在叫嚣着。   可他的心中却是无比宁静。   甚至,太子殿下的脸上还有了笑意。   “灵楚元年, 二月初六。”他答道。   如此, 站在他对面的那人又还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豹骑将军颓然地捂住了自己肋侧的伤口, 仿佛连站在那里都已有些吃力。   但他还是将手中的钩镰枪插在雪地里,勉力支撑着。   他不禁想到——今年是灵楚元年,又该是灵松几年呢?   应当是……灵松七年。   七年光阴,终敌不过这短短数月。   这或许也意味着——这段姻缘终究不应是属于他的。   早已在火把围成的圈外焦急看着的医师终于背着药箱冲了进来。   但在与之一同进来的两名商军校尉想要扶住自家将军的时候,豹骑将军却是挥退了他们。   他提着枪,让这把钩镰枪的底部尖刃在雪地上一路划出痕迹。   俞松谋:“今夜我就启程回神都。”   拓跋子楚看了他的伤处一眼,却还是点了头,不说挽留的话。   俞松谋又道:“但在出发前,我想再见她一次。”   有关豹骑将军的这个要求,太子殿下谨慎地想了好一会儿。   但最终,他选择了点头同意。   这一天一夜的战事让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   他们虽没有和对方提起,却显然都不打算就这样去见肯定已是十分生气的公主殿下。   太子殿下与豹骑将军先是命人将自己已然无恙的消息带给公主殿下。   而后,便将自己收拾一番。   那些看起来吓人的伤肯定是要清理、包扎好的。   脸上的灰,头发上的血迹,以及身上的汗液也是得弄干净的。   再加之他们都是不吃不喝地打了一宿,这会儿虽还未力竭,却也是真的需要那么一点时间来恢复。   如此,待到太子殿下换上了一身极为精神好看的衣服,再次回到自己曾经的寝宫时,天色就已没那么亮了。   只是这会儿的寝宫里却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赵灵微似乎是得了什么人的通风报信,知道他要来了,却不想理睬他。   于是干脆就躺在榻上,装睡。   可拓跋子楚却不在意。   他挥退了正守在殿内的侍女,在自家太子妃的身后侧躺下来,想要从身后拥住对方。   但他还没躺下来,赵灵微就已经紧张得要跳起来了。   “你!你这边的肩膀和胳膊都受了好重的伤,居然也敢这么……这么躺……”   话还没说完,她就因为对上了直直望向她的视线,脸都热了起来。   两人已有好多天都未有见到的了。   而在分开之前,他们又是才圆了房。   先前在北城楼的时候虽是说了短短的几句话,但那却只能让相思更甚。   此时他们靠得那么近,又是坐在榻上,自是轻易就让呼吸都乱了。   “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赵灵微分明已在先前打定了主意,今天都不想理这人了。   可她的夫君还连一句话都没说呢,就已让她说了那么多句。   也不知他们之中克对方的,究竟是哪一个。   太子殿下也不答话,他用受了伤的那条胳膊搂住了面前这人,将自家太子妃慢慢圈紧。   而后,他又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抬了抬赵灵微的下巴,让公主同他接了个慢条斯理到了心中难耐的吻。   待到那一吻结束,他才用比平日里更为暗哑的声音说道:“对,故意的。故意这么躺下来,想看看孤的太子妃会不会心疼。”   好气!   赵灵微可想捶这人一通了,却又不知拓跋子楚身上都有那块儿是没受伤的。   她便是在这番犹豫之中,又被眼前人亲了好几下。   到了后来,她都要捂着嘴,身子往后仰了。   拓跋子楚便也是在此时问她道:“为何对自己也下得去这般狠手?”   他、他知道了!   赵灵微在那么做的时候,还以为能在这人责备自己的时候,可可怜怜地说一声——“夫君,疼。”   然而这会儿的情况却完全掉了个。   变成了她想要怒气冲冲地怪这人,却让子楚太子踩着她的小尾巴,问她为什么对自己下这般狠手。   赵灵微一时词穷,便不讲理道:“我、我不要理你!”   拓跋子楚却也不着急。   况且,自家太子妃这般气呼呼的模样,在他眼中,也是美得很。   公主既然现在不想说话,那他就接着亲对方。   这股缠人的劲道太大了,让赵灵微感觉自己实在是招架不住。   眼见着这人就要把她亲得倒在榻上了,她便勉力撑着身体,着急道:“你都伤在哪儿了?身上……又是添了几处新伤?”   太子殿下这才停下动作,却是说道:“孤记不清。太子妃或可自行查看一番。孤不会介意。”   “拓跋子楚!”赵灵微怒唤起子楚太子的全名,并道:“你少和我耍赖!”   赵灵微又道:“我都听说了,在我离开之后,你又和豹骑将军过了百招有余。你们先前都打了整宿了。等到我到了之后,又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流了好多血。我让你们自己看着办,结果……结果你就是这么给我看着办的?”   拓跋子楚沉吟片刻,问道:“此话是谁说的?”   赵灵微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想想该怎么和我交代,还问我这?”   拓跋子楚:“此人眼力不好。我与豹骑将军就对了百招,一招未多。”   赵灵微:“……”我夫君怕不是想要气死我?   赵灵微干脆顺势往榻上一躺,双手一起抱着脑袋,蜷起身体侧卧着,不要理这人了。   拓跋子楚却是吃准了这会儿的赵灵微不敢推他拍他,便把人抱了起来,让赵灵微靠在他的怀里。   这回,他就不好再胡乱亲人了。   免得让怀里的人又给恼得不行。   他就看着眼前让他想得厉害的人,感受对方此时就近在咫尺,并动作温柔地替她顺着被蹭乱了的头发。   总是把自己的脸给挡起来的太子殿下这么做,这谁能招架得住啊?   在被他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赵灵微终于也把脸小心地埋在他的颈边,又是生气,又是粘人地抱着拓跋子楚,且轻轻地蹭起了这人。   拓跋子楚:“今日你在城楼上拉弓,可是让伤口又崩开了?”   赵灵微:“也就……一点点。”   拓跋子楚:“让我看看。”   赵灵微:“都已经又包好了,让你看……也就是看个包伤口的布。”   说着,公主殿下抬起头来,说道:“那医师,不是你的人么?他没和你说我的伤口是什么样的?”   拓跋子楚:“他没敢仔细盯着看,就看出你的伤口是自己划的了。”   这可真是把赵灵微给闹得脸都红了。   她还以为……还以为是当时看到她这么做了的人和自家夫君说的。   没曾想,竟是那医师看她的伤口时给看出来了。   这下,拓跋子楚便不开口问了。   但他看向赵灵微的眼神却是让划了自己这么一刀的公主殿下感到局促极了。   她破罐子破摔道:“我、我就是笨,想出这么个昏招。我就是……就是不想让你们一看到我这儿挺顺利的,就又和自己人打起来了。谁晓得那魏玄冲居然真的不想活,和我也有那么大的仇。我险些、险些就被自己蠢死了。”   她实在是和这人亲密得厉害。   以至于,连一点小谎都不想和这人撒。   自己的聪明也好,笨也好,她都想和这人说。   看着如此懊恼的赵灵微,拓跋子楚不禁用拇指轻蹭了她的脸颊,并亲了亲她的眼睛。   “不会。只要他还想同我们说话,我就能救下你。”   可太子殿下才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心里妥帖的话,就又要不解风情了。   拓跋子楚:“但孤和豹骑将军不是自己人。”   赵灵微都要被气笑了,但还是耐着性子地问道:“那你和我是不是自己人?”   拓跋子楚:“自然是。”   赵灵微:“松谋现在听令于我,你和他就是自己人。”   太子殿下皱起眉来,显然是不认同这话的。   但他的太子妃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就这么轻易地给否了。   他这会儿的模样实在是既认真,又好看。   并且,他没有立马就和自己争辩起来,那也让赵灵微感觉心里舒坦了些。   公主殿下先前就发现了,她夫君是特意换了件衬他颜色的衣裳过来的。   显然是想要以色求和。   有了在公主殿下身边做“贺楼君”的这份经历,堂堂太子殿下显然已经懂了那么一些了。   而赵灵微,也的确就是吃这套。   于是她……便贴上这人的嘴唇,还舔了自家夫君的上嘴唇一下。   却是舔了就跑。   见眼下气氛不错,赵灵微便开始主动认错。   认她瞒着对方,不声不响地就带着俞松谋打来这里的错。   等她这边的错认完了,就能好好地说说太子殿下一定要和“自己人”打成那般的事了。   这就叫,账要一桩桩地算。   “夫君,我错了。”   那是赵灵微特意放柔了的声音,也是魏国的女子所不会的语调。   她分明是在认错,却是勾得拓跋子楚心都痒了。 第116章   ‘夫君, 我错了。’   ——早在赵灵微从魏玄冲的刀下挣脱开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这句话说过一遍了。   但那时候情况特别,太子殿下只当自己的太子妃是惊魂未定, 在向他撒娇。   没曾想, 这会儿的赵灵微竟是又把这句话给提了一遍。   显然是真想和他认错。   太子殿下心已动, 却还是按捺着,哑声问道:“错在何处?”   赵灵微低着头, 说:“我千不该, 万不该,不该不和你说一声……就自己带着人……打去王城了。”   拓跋子楚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太子妃冰雪聪明,胆识过人,在拓跋缺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自行攻下王城、发布诏令。此事有功, 当奖。”   咦?   咦咦咦!   赵灵微都愣了。   她一下抬起头来, 看向拓跋子楚。   却见对方的眼中满是认真, 一点也不像是在和她开玩笑的样子。   可公主殿下还来不及说些什么, 就见子楚太子话锋一转, 又道:   “然太子妃明知孤妒忌豹骑将军,也知他爱慕太子妃,却也不事先知会孤,甚至有意把孤调走,而后再将其引来。此事有过,得罚。”   子楚太子不愧是善于治军的鬼面战神。   在他的口中, 功是功, 过是过。   他既不添油加醋, 也不把莫须有的罪名按在自家太子妃的头上。   但, 他又还能把自己妒忌某个男子的话都如此光明正大地说出口来。   可正是因为这样,公主才更觉得局促。   拓跋子楚:“该如何奖,我心中已有决断。然该如何罚,灵微可有想法?”   赵灵微别别扭扭地说道:“你要是问我……我肯定说,我要功过相抵。”   “不可。”太子殿下看起来十分不赞同,道:“我向来就赏罚分明。且功过相抵,只会让人在下次犯错时铤而走险。”   这原本就是句普通的话。   然而子楚太子在如此情境下说出“在下次犯下过错时铤而走险”,实在是把赵灵微说得脸都羞红了。   赵灵微:“那你说说,要如何罚我?我跑那么老远来嫁给你,母族又还在神都。现在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赵灵微豁出去了,闭着眼睛气鼓鼓地说道:“你要是不心疼我,你就罚我好了。”   拓跋子楚的眸色深沉起来,且他的目光也带上了些许危险。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幕情景。   一幕让他不知为何会出现,却是很想亲手实现的情景。   他的太子妃被他用很衬其雪白肤色的红色绸缎……将手绑了起来,并在他的身下随他的动作而抽泣着,喊着他的名字,说“你不心疼我”。   然拓跋子楚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垂下眼帘,说道:“我就罚你,把先前在北城楼处用商言对豹骑将军说过的话,对我再说上几遍。”   这、这么简单?   等……等等,不对劲!   赵灵微:“你要我……说几遍?”   拓跋子楚仿佛不明白自家太子妃为何会在这样的事上都会想要讨价还价,还有了些许的不高兴。   拓跋子楚:“自是现在先说一遍。从明日起,再在每晚就寝前各说一遍。直到我认为罚够了为止。”   这也太……太羞人了吧?   可太子殿下却说:“我若不让你多说几遍,怎知你会不会骗我,又会不会记错了,或是有什么遗漏?”   在拓跋子楚看来,赵灵微在当时所说之言,已与给到他的情话无异。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的他才愿意在一定程度上对豹骑将军既往不咎,也不去追究对方居然胆敢骗自己,说太子妃要跟着他跑的事。   可这样的话,太子妃既能对爱慕她的其他男子说,就更应当对他多说几遍。   见自家夫君说了那么一堆话来吓唬她,然所求的,居然是如此简单之事。   赵灵微虽羞窘得不行,却也只能是……从了。   她试着回忆了一番当时的情形,并将那些话语用魏言说了出来。   “在和亲队伍进到魏国的时候,白将军引我去救了一人。   “他是个哑巴,却让我一眼看到,就觉得喜欢……”   赵灵微的话有些断断续续的。   她需要想一想,才能把当时说的话都记起来。   且一边说,还得一边看着对方。   因为,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也正在看着她。   这便让她……更为脸红了。   “他当时伤得很重,而且看起来很危险,却独独对我很特别,也仿佛认识我一样。我便命人……将他放在我的帐篷里。”   这两句话,公主并未对将军说出口。   且太子殿下似乎也隐隐觉察到了。   但他却是没有打断自家太子妃,而是继续听着,也回忆起了两人初次遇到时的情形……   在太子寝宫外,已然处理好了伤口的豹骑将军依照与拓跋子楚的约定,来到了这里,等待与公主殿下见上一面。   他不清楚赵灵微会在何时出来,却也并没有让人进去通报一声。   这或许是因为,他原本也没有那么急切地想要同对方辞行。   又或者,他其实并不是那么的想要离开。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说——今夜我就启程回神都。   “贺楼对我说了好多次,说他就是太子。可我老也不信。直到……”   赵灵微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她与拓跋子楚相识的经历全都说完,也让自始至终都将全部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的子楚太子吻了她。   待一吻结束时,两人都有了些许的喘。   赵灵微是被吻得发喘。   而拓跋子楚,他则是因为对于自家太子妃所起的心思而发喘。   直到此时,今日的赵灵微已提不起脾气来和拓跋子楚说他跟“自己人”打到那种程度的事了。   可太子殿下却道:“他想见你。”   在赵灵微因为惊讶而睁大了眼睛的时候,拓跋子楚又道:“他说他今夜就要启程回神都,想在离开前来再来见你一面。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我和他约定的时辰了。”   豹骑将军望着的那扇殿门终于被推开。   而此时站在了那里,被落日余晖映上了倾城容颜的,则正是他等待着的那个人。   只是得到了他今夜就将离开的消息而已,公主就已经湿润了眼眶。   那份泪意化作离愁,吹拂了将军的心。   魏太子是与之一起出来的,却似乎没有要在旁听着他们话别的意思。   他只是在公主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就在赵灵微走向殿前的院子时飞身上了屋檐。   似是打算就坐在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的屋顶上,远远地看着。   白将军已在赵灵微这里缩了一个冬天了。   现在王城开始渐渐融雪,它又已是很久都未有见到爱喂它吃小牛肉的子楚太子了。   看到对方这么飞一样地上了屋顶,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这就跟着一起飞上去,落在了拓跋子楚的手腕上。   只是子楚太子根本就不看它,就只望着远端的那两人。   这就让白将军有那么不高兴了。   它撒娇一样地啄了啄拓跋子楚的手背。   然子楚太子却依旧不看它,只是用手指轻轻顺了顺它脑袋上的毛。   这……这好像也是可以?   白将军就这么轻快地眨了眨眼睛,又眯起眼睛,扑腾了两下翅膀,把脑袋推到了太子殿下的手上。   在太子殿下注视着的那个方向,公主走向了等待着她的人。   “子楚跟我说,你这就要回神都了。”   豹骑将军点了点头。   公主于是又道:“你当真不留下来?”   他未答,却是反问道:“公主会想回神都吗?”   此话一出,赵灵微便知眼前这人她是真的留不住了。   她才笑着叹息一声,伤感就涌上了她的眼眸。   但她不愿在此时于这人的眼前落泪,仿佛想要用泪水强行将此人留住似的。   因而,她就这么站在这儿好一会儿,待到她能只是笑着开口而不落泪时才出了声。   赵灵微:“帮我给我奶奶带几句话吧。”   俞松谋:“公主请说,松谋一定带到。”   赵灵微:“就说……奶奶让孙女做的事,孙女都做到了。还望她能保我父亲此生平安。”   见面前的将军点了头,赵灵微又道:“也请你帮我告诉圣上——太和虽已嫁给魏太子,但我依旧是大商太和公主。若神都有难,我会说服子楚,出兵助之。”   俞松谋:“我替大商将士,先行谢过公主。”   赵灵微:“还有一句话,是我想要对你说的。”   这样的一句话,是让赵灵微犹豫了一番的。   但面对眼前这差一点就娶了她的人,她还是极为认真地说道:“若我父亲想要争夺皇位,你不必帮他。哪怕他特意来找你,甚至是同你提起我,你也不要帮他。”   俞松谋讶异了:“公主此话……当真?”   早在赵灵微离开神都的那天,她就已经预见到了。   神都将乱。   而她父亲所属的赵氏一脉,必然会抓住最后的机会,赌上一切同与陈商一族争夺皇位。   身为大商第一战将,豹骑将军虽会因为吃了败仗而荣宠稍减,然他性子沉稳,遇事总能应对得当,且颇得慈圣皇帝的喜欢。   只要他忍得一时,则必能东山再起。   如此看来,赵陈两族必定都会在争夺权力之时去拉拢他。   想到这里,赵灵微便万分肯定地说道:“当真。”   公主说:“我父亲原本就不适合当皇帝。他只知隐忍,却不懂得争取,更不知如何把握时机。他不会成为一位明君的。若你帮了他,说不定反倒会害了他,也将你自己给拖累了。这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见豹骑将军还在犹豫,她又道:“过去你如何做,待你此次回了神都,便依旧那样做。如此,便再好不过。”   豹骑将军虽出身贫寒,然却十分懂得如何在权力的斗争中保全自己,甚至是壮大自己。   他听着赵灵微对他的叮嘱,目光则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人,连一丝一毫都不舍得错过。   “我想,我明白灵微的意思了。”   听着对方又唤起她的名字,赵灵微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并且,她望向对方的目光中还不自觉地带上了关切。   赵灵微:“你的伤势,如何了?”   俞松谋:“多谢公主挂心,松谋……并无大碍。”   听他这么一说,赵灵微便知他伤得不轻。   她着急道:“这里没人赶着你走,何故如此着急?不如,待伤势好些了,再走不迟?”   然而总是会对她点头说“好”的人,此次却是摇了摇头。   过去,他总是在公主的面前按捺着对于她的感情。   他总觉得自己喜欢的人还年纪尚小,怕吓到对方。   晋越县主乃是皇嗣之女,神都之内的许多人都觉得她的身份尴尬。   可他却只觉得那是一颗蒙尘明珠,令自己高不可攀。   他还担心自己若是太过显露心思,会让人不知该如何回应,甚至是苦恼不休。   但现在,不会了。   他也不必再像过去那般担心了。   昔日会调皮地爬上樱桃树,用樱桃来丢他的女孩已经长大。   她既能坐镇宫中,也能披甲上阵,还能对众人说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将军说:“这里确是无人要赶我走,是我自己想要今夜就出发。因我担心……只要再过一天,我就会不愿走了。”   他虽未把话说尽,然他看向赵灵微的目光已是炽热得都能将人灼伤了。   那让赵灵微怔愣了好一会儿。   也让正对着他这里的太子殿下在屋顶上坐直了身体,带着些许的烦躁竖起了耳朵。   但他离得实在是有些远了,根本听不清两人此时到底说了些什么。   赵灵微:“可、可今夜就走,是真的太赶了。不如你好好歇息一宿,等到明日一早……”   俞松谋不等她把话说完,便问道:“若我明早走,公主可会来送我?”   赵灵微:“松谋此行路途遥远,往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我自是会来相送的。”   俞松谋:“可公主若身上明明有伤,却还来相送,我便会走不了了。”   将军一点都不避讳把这般心里话说出来。   而公主也的确是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   豹骑将军便是在此时说道:“但我,想回去。”   身上的几处受了伤的地方还在传来让人忽略不了的痛。   但他看向赵灵微时的目光却很温柔很温柔。   连带着他的那双依旧带着些许红的眼睛都显得不再邪气逼人了。   他轻声唤了一遍赵灵微的名字。   那语气,就仿佛他第一次以府兵校尉的身份出征时那般。   那时的他说:“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就去问皇嗣府买下你。   而这一次,他却说道:“尽管你已嫁作他人妇,然此生此世,我依旧愿为你赴汤蹈火。”   为你,而非为大商皇室。   说罢,他便上前一步。   察觉到他意图的拓跋子楚从宫殿的屋顶上飞身而下,可赵灵微却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而怔愣着,就只是站在那里,不知要后退。   而后,将军便轻轻吻了一下公主的眼睛。   有了这一吻,他便能独自走过那冰雪消融,却泥泞坎坷的漫漫长路,独自回到繁花盛开的神都了。 第117章   “太和竟有此等能耐!”   四月的神都, 作为和亲使团正使的向天鸽口若悬河。   他将太和公主一行出塞至今的遭遇从头到尾理了个顺畅。   其所言所语,俱是震惊四座。   使团才出塞,王城便易主了, 且魏国之大, 处处危机四伏?   不怕,公主行至朔方,遭遇想要对其不利之人, 便施计令他众叛亲离,且拿下此城。   魏国新主摄政大将军四处搜寻, 想要以之要挟大商, 甚至策反豹骑将军?   那就在寻到魏太子后, 联合被软禁的豹骑将军, 为子楚太子将王城夺回来。   豹骑将军一行在今日寅时回到神都。   慈圣皇帝刚得到消息,便在激动之下命他们直接在早朝之时上殿面圣。   于是所有在今日前来上朝的人便都同圣上一起听到了太和公主的这番作为。   此时午食的时间已至,却是没有一个人感觉到饿, 更没有一个人想要让向正使停下话来。   赵灵微作为和亲公主所做之事不仅让信王惊得张开了嘴, 甚至也让太和公主的父亲皇嗣都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敢置信。   对, 那就是不敢置信。   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这等大事, 换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做不到。   可偏偏, 就让那么一个平日里都不怎么听人说起过的小姑娘给做成了。   在这一刻,许多人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到了皇嗣的身上。   而向来都不愿让人在上朝之时过多地注意到自己的皇嗣,竟也在此时看向一直都沉默不言的豹骑将军。   “豹骑将军……这些都是、都是真的?”   早在王城易主,公主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回神都的时候,皇嗣就以为自己的这个女儿怕是凶多吉少了。然他却是因为担心奴仆会告密,惹得圣上不快, 连在家中同王妃一道哀叹落泪都不敢。   可现在, 向正使回来了。   战败被俘的豹骑将军也回来了。   仿佛一切都如同圣上在最初时所想的那般。   并且, 他女儿出塞和亲的事,也都是顺顺利利的。   那就好像寒冬之后春又来了,且神都的牡丹花也再一次地如期而至了。   甚至可能所有的糟糕事都未曾发生过。   然当豹骑将军转过身来看向他时,便是连皇嗣都能知道,在他胆战心惊地度过了这些日子的时候,魏国真的已然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了。   曾经温润内敛的将军,变了。   当将军看向某个人的时候,那股已然收不住了的气势,便会让此人一骇。   俞松谋看向皇嗣,却是很快将视线下错,在恭敬之中又带着些许疏离地说道:“向正使所言,句句属实。”   这般态度让慈圣皇帝看在眼里,自是满意且喜欢的。   而殿上的满朝文武,则更是因为豹骑将军的这句话而炸开了锅一般地说起话来。   他们在说着圣上的这位孙女在魏国做出的一桩桩惊人之举。   也在议论着如今已然再次变化了的天下局势。   今日的朝会似乎已再难如这些文武百官在昨日所想的那般进行了。   而在早朝结束之后,参加朝会的官员有关此事的讨论则更是到了近乎热火朝天的地步。   许多人围着向天鸽,要这位马上就要升官的正使大人和他们好好说说这几个月来到底还发生了什么,王城现在的形势又是如何。   “魏太子已经回到王城,同豹骑将军一道击败了拓跋缺的亲信所率部众。而且,贺楼氏一族,以及魏太子麾下的几员猛将也都在往王城的方向赶了。通商要道和粮仓都已经被我们……”   向天鸽在魏国的时候,几乎可称得上是以公主殿下为天。   这会儿回了神都,一时半刻的居然还换不回话来了。   待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了,便立马唤了一声正好从他身边经过的豹骑将军一声,想要喊他替自己解围。   然而俞松谋才不过朝他看去一眼,别说围着向天鸽的那群大臣们心里慌得厉害,就连与之一道回来的向天鸽,心里都犯嘀咕了。   最后还只得说了一声“无事无事,豹骑将军先回府休息吧。”   待到俞松谋走远了,突然就鸦雀无声了的这边才慢慢有人开了口。   “豹骑将军身上……锐气逼人啊。”   “是啊是啊,竟是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但如此情况之下,还是有两位大臣敢于从背后追上俞松谋的。   那便是孙昭的父亲,以及韩云归的爷爷。   自家的孩子是护卫着公主去往魏国的。   可现在使团正使已然回来,他们却不见自己的儿子、孙子。   两位大人自是既担心,又着急。   可围着向天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便只好和过去与他们还有些交情的豹骑将军打听一番。   此时的俞松谋明明已经看到信王正在向他走来了,却还是转向那两位,且背对着信王,极为恭敬地向孙昭的父亲以及韩云归的祖父行了礼。   “中书令,韩少卿。”   “不敢不敢。”   两人连忙这般说道,并问起了自家孩子的下落。   “跟随太和公主一道去了王城的和亲卫队中,几乎所有还未成家的人,都选择了留在公主的身边,云归也是如此。”   说着,俞松谋顿了顿,又看向孙昭的父亲。   “至于孙昭,他原本是决定与我一同回来的。然他不过跟着走了三天的路,就又掉头回去了。   “他说,如今公主正是用人之际,公主身边的商将原本就少,他若是就这么回来了,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   中书令显然还是不太明白,也不知这位赵家的公主究竟在夺回王城的战事中出了多大的力。   因而他便也不知,和亲公主身边为何要有商将。   中书令虽心中宽慰了些许,却还是为自家的嫡次子感到忧心。   信王便是在此时唤了豹骑将军一声,神色清朗地向好容易才回到了神都的战将说了恭喜,且也和他提起了自己的女儿。   信王:“豹骑将军,溧阳这几个月,可谓是终日替将军担心。如今豹骑将军平安归来,自是皆大欢喜。”   听到这般话语,俞松谋神色稍变。   皆大欢喜?   当然不。   隔了一个冬天才率着四千骑兵归来的将军便不是能对此事感到欢喜的人。   然信王此时只知豹骑将军打了败仗归来,或将遭到贬谪。   信王想要在此之前先将其拉拢一番,好让朝中众人看到他的态度,也让这位大商第一战将能在日后记得他的好。   可惜,他邀请豹骑将军到府中做客的事,注定只会让将军感到心中厌烦。   是了,太和公主曾在离开神都之前,告诉过自己的这位表姐。   ——她会在出嫁前给豹骑将军修书一封,让豹骑将军这辈子都别去娶溧阳县主陈伊水。   只是后来,她没能写下这封书信便出发了。   而待到她与豹骑将军话别之时,此事就已变得无足轻重了。   但即便她不说这些,也不留下书信,俞松谋也不可能再用正眼去看那自诩神都第一美人的陈伊水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娶的人,究竟是为何才会成为和亲公主的。   他婉拒了信王的邀约。   面对日后很有可能会被立为皇储的亲王,将军的态度依旧还像从前那般的不卑不亢。   然而他的心中却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待回到神都之时,他竟觉得王城里的那些人才是更为真实的。   而身在神都的这些人身上,则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不合时宜之感。   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对于神都以及大商的未来,也不甚了了。   那就仿佛不明白和亲公主的身边为何要有商将的中书令。   也好像现在还想着要把女儿嫁给他的信王。   甚至……是在朝会之后单独召见了他的慈圣皇帝。   “妙哉!妙哉!妙哉!”   太液池边的这座宫殿中,沉香被点燃后的青烟袅袅升起。   穿着御赐袈裟的年轻僧人则坐在殿中,敲着木鱼,念诵经文。   慈圣皇帝连叹了三声“妙哉”,并道:“太和不愧是朕的孙女!”   先前在朝会上的时候,她就已经高兴得红光满面了。   而现在,她则更是高兴到放声大笑了。   她看起来已与豹骑将军领兵出征时的那一日很不相同。   这位天下女主的容颜似是更年轻了一些。   然她也更为固执己见,且糊涂了,更失去了那份敏锐的洞察力。   她在政事上,老迈了。   慈圣皇帝:“太和不仅替朕带回了豹骑将军与你的精锐之师,还将本就气数将尽的魏国分裂成了西东两块。如此,便替朕彻底除去了北方的忧患。这么看来,太和一人,竟可抵得上雄狮百万!”   在她看来,原本在军事上十分强势的魏国经此动荡,便会彻底不行了。   她的孙女为她除去了心头大患,且还留在那里,替她继续盯着北方。   而她的侄孙则去到了北女王国。   孙女与侄孙既因他们父辈的原因而不合,却又都是她的孩子,心中始终会装着大商。   这得是多妙的一桩事啊?   以后,她便可高枕无忧好一阵子了。   可俞松谋所看到的,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情形。   魏国在这场历经了一整个冬天的权力变换后,已然削去了一身腐肉。   昏庸无道的先国主被除去了。   先国主的那些蠢蠢欲动,且手握重兵的兄弟们也被尽数除去。   雄心勃勃的拓跋缺被赶到了东边,而那些懦弱无用的王城贵族也很快就会被梳理个干净。   受到各部落酋长以及悍将敬畏的子楚太子已能将权力紧紧地握于手中。   而他的身边,还有着能将更多人聚在其周围的太和公主。   魏国很快便可焕然新生,甚至是走向前所未有的强盛。   反观他们大商,却是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下,藏着重重险境。   如此看来,圣上先前所说之言,竟连那最后一句都是错的。   因为,太和公主赵灵微,她怎可能只抵得上雄狮百万?   ‘是你。’   俞松谋望着陈瑶,心道:无论结局是好是坏,圣上,是你将她送去那里的。   在回到了神都的这天,大商第一战因两度令王城易主的功劳受到了慈圣皇帝的封赏。   他被封为岭南节度使,却也被收回了兵权。   正如魏玄冲早早就告诉过他的——陈瑶不会再信你了。   慈圣皇帝虽已不复当年,却到底还是手腕强硬的一代帝王。   她知道,豹骑将军之于她,已经太过危险了。   再把这人放在北方的战事中,恐怕他下次就不是让王城易主,而是让神都易主了。   或许,在慈圣皇帝的心中,已隐隐地对自己的这个孙女有了提防之意。   只是这份忌惮连她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   她担心……终有那么一日。   终有那么一日,已在北方有了如此卓绝战功的豹骑将军会受到自己那孙女的蛊惑,将钩镰枪的枪头对准神都。   于是她便将自己很喜欢的这名将军,这名她所见过的最能打的将军“发配”去了大商疆域的最南边。   但这样的结果,已比俞松谋先前所想的,要好上太多了。   他发自内心地对眼前的皇帝道了一声“谢圣上恩典”,而后转身离开。   在他经过那名依旧还在念诵经文的年轻僧人时,他顿了顿脚步,并看了对方一眼。   僧人的无情眼也向他看去,不知喜怒。   这名僧人的存在实在是让俞松谋感到有些蹊跷。   因而,豹骑将军竟是在走出宫殿前与之点了点头。   当俞松谋骑着马离开宫城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天空的那朵云仅是停在了整座华贵宫城的上方。   一旦他离开那里,便能感受到神都四月的骄阳。   那暖阳仿佛能驱散已经进入了骨髓的,魏国北境的寒冷。   神都的牡丹花又开了。   而他却偏偏只折了一枝芍药。   此地已然物是人非。   但没关系。   因为,他也将很快离开。   离开这权力的中心。   也离开危险的漩涡。   街上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俞松谋骑着马,经过了晋越县主曾送别过他的酒楼,且背着那把钩镰枪,去到受赵灵微所托,替他打了这把枪的铁匠那里。   “我想要打一把和这把枪大体相似的钩镰枪,然枪柄也要用上铁,得做得更坚固些。枪头的底部,则要有刻字。”   “将军想刻什么?”   “灵松七年。”   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将军的眼前便又出现了公主在对他说出那番话语时的模样。   他相信公主已然料到了。   料到慈圣皇帝驾崩那一日的情形了。   一旦陈瑶身死,赵陈两家之间的微妙平衡便会被打破。   到了那时……   豹骑将军的眼前又出现了太和公主的模样。   他心道:到了那时,究竟是天下大乱,还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犹不可知。 第118章 大结局 上   王城以东,   一千二百里。   北女王国的王子石汗那看着不远处的那顶帐篷。   在帐篷里如枯石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是魏国的“摄政大将军”, 拓跋缺了。   数日前, 他作为北女王国派来支援拓跋缺的先锋将军, 同拓跋缺一道, 其将贺楼司繁的部族合围。   与贺楼司繁一道的拓跋宝本欲前来替其解围, 然一看到北女王国的援军从山坡上冲下来,自知不敌, 当即便跑了。   如此,贺楼司繁便兵败被俘。   只是这样的结果却似乎并不能让已然杀红了眼的拓跋缺感到高兴。   因为他的帐下谋士派来给他报信的人所说的时间,已经过了。   十日之期已过,然那位魏先生的人, 却是还未有来。   那便意味着——拓跋缺此时再回王城,也不会有任何的意义了。   而今日, 驻扎在此地的他们甚至还收到了又一则消息。   ——魏太子的登基大典与其王后大商太和公主的封后大典很快就将于王城举行。   在静谧的夜里,帐篷里枯坐着的那个男人突然嘶吼起来。   他怒吼着,并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我不信!我不信!”   而他身边的人则道:“大将军!还是看看魏先生给带来的那个酒囊吧!”   他已看过了。   那张纸上写着——莫向西, 莫回头。向东接女王, 挥师南下尤可期。   但他还是不愿相信。他更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自己竟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拓跋宝, 将已经到手的王城拱手送给了早就该死了的那个人。   他甚至, 连自己的母亲都被对方握在手中当成了人质!   “我不信!子楚小儿不可能还活着!”   看到这人发疯暴怒的一幕,石汗那沉默着站在那里待了许久。   而后, 他便转身走向另一顶帐篷。   那是关押着贺楼司繁的帐篷。   他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近帐篷, 并从腰间抽出小刀。   贺楼司繁早在他靠近这顶帐篷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   见这位北女王国的先锋将军如此, 他倒也毫不害怕。   “是要来杀我了吗?”   见这年轻人也不回答自己, 贺楼司繁便转而用北女王国的话问道:“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石汗那原本就精通多国语言。   听到贺楼氏的这位大将这么问自己,便很快用魏言粗声粗气地回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贺楼司繁:“我就要死了,好歹得知道自己到底是被哪个无名之辈给击败的。”   石汗那:“我乃北女王国王子,石汗那。”   说着,他就用小刀割开了绑着贺楼司繁的绳子。   在贺楼司繁的错愕中,他开口说道:“魏太子就要登基了,他抓了拓跋缺的老母,打算拿人来换你。”   贺楼司繁:“石汗那,我侄子要拿拓跋缺的老母来换我,你现在就把我放了?”   石汗那则没好气道:“拓跋缺想要联合我北女王国,南下吞商。我不看好,但我母亲心意已决。”   贺楼司繁这下是真的乐了。   这小子看起来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想法倒还挺多的。   贺楼司繁:“你意如何?”   石汗那:“我和灵微是好朋友。”   灵微……?   这名字,怪熟悉的。   石汗那:“就是你侄子要娶的媳妇。我想带着你,还有我带的那些先锋军一起去投靠她。凭我们的交情,灵微肯定不会亏待我。到时候,若我北女王国联合拓跋缺南下失败,我也好给我们北女王国,留一条后路。”   魏国,   王城。   此时城内寒意渐退,也洋溢起了一股欢喜之意。   这是因为在先国主身死,且性情残暴的拓跋缺被赶走后,这座城终于迎来了让他们喜欢的主人了。   子楚太子的登基大典,以及封后大典就将在今日举行。   这是一场极为重大的仪式。   然在它真正到来之前,魏国的主人却没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好好地准备一番。   但是没关系,他们魏国本就是游牧悍族建立的。   在数十年之前,他们还连王城都没有,国王与王后也俱是住在帐中。   对于魏国的新帝来说,一场重大的仪式固然重要。   可他更希望自己已然娶了大商太和公主为后的消息,能更早一点地让草原上的所有部落都知道。   他也更是迫不及待,要同自己心爱的女人举行真正的大婚。   在拓跋子楚的心中,他与赵灵微在朔方郡进行的那场简短仪式始终是太过不为人所知了。   尽管有关那一日的记忆很美,他也能永远都记得自己抱着赵灵微在雪中一步步走向那个院子的情形。   可他,毕竟还是留下了遗憾。   他的王后在他孤身一人、隐姓埋名之时给到了他许许多多。   可他给到自己王后的东西,却太少太少。   连大婚时的祝福,都只有那么寥寥几声。   现在,他的众多部将都在收到了他的妻子以太子妃的名义所发出的诏令后来到了王城。   这些人作为他的亲信,在过去是不被允许进入王城的。   而现在,他们便都被顺势邀请,来到这场封后大典了。   魏国的这位新帝命人把他的父亲与祖父坐过的金椅子给熔了,又打了一把新椅子。   草原上的人都信奉太阳,信奉月亮,信奉星星与天空。   因而魏国主所坐的椅子上,便会有日月星云这四者的镂空花纹。   在让金匠做出一把新椅子的时候,拓跋子楚曾说,想要在上面增加凤凰的图案。   可赵灵微却说:“要什么凤凰啊,凤凰都是嫁给龙的,你又不是龙。”   拓跋子楚听了以后,觉得不高兴,问她:“除了我,你还想嫁给谁?”   哄人已是很有一套的赵灵微便咬了咬他的耳朵,俏皮地说道:“我乃真龙天女,不如……子楚就让人再刻条龙上去吧。”   这本是赵灵微半开玩笑地说出的话语。   没曾想,她的夫君竟是真的命人在这张金椅子上雕了一条龙出来。   并且,这条在日月星云之间的龙,也比大商的龙看起来要秀美了不少。   让赵灵微失了神,驻足长望了许久。   现在,她便穿着繁复而华美的婚服,站在距离那张椅子虽不近,却也不远的地方看着它。   而她的夫君则就站在她的身侧,抓住她的手,唤回了她的心神。   被允许来参加这场盛大典礼的人已然到齐。   他们穿着草原上各部族的衣服,手里也捧着礼物,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面带喜色。   望着这样站得满满当当的大殿,赵灵微不禁在回看向拓跋子楚的时候,也轻轻握了握自家夫君的手。   这是拓跋子楚在十六岁之后,第一次在见到那么多人的时候都没有戴着面具。   但是没关系,他已不需要用一张面具来隔绝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更不需要以一张面具来掩饰自己的所有情绪。   但他的王后却担心他可能会对此感到的不适。   公主并未选择说出些什么以用来驱散那些,而是把对方和她相牵着的手往下拉了拉。   魏国的这位新帝还以为自家王后要同他说什么悄悄话,倾身侧耳。   怎料,王后竟是用嘴唇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拓跋子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而呼吸一乱。   可随即而来的那句话更是让甜意涌上心间。   “子楚,我喜欢你今天的样子。”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句话,让魏国的新国主又有了少年人的样子。   他的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带上了融融暖意。   而他的那张能够轻易迷倒许多女子的脸,原本是因为常年戴着面具而显得有些苍白的。现在却也染上了一层红。   他没能在这样的时候告诉他的王后——每一日的你,都让我喜欢。   可他看向赵灵微时的目光已然能让所有看到他的人知道——魏国的这位新帝心悦王后,且为王后着迷。   属于拓跋子楚的贴身侍从与忠于赵灵微的千鹘卫列成了两排,戴着佩刀进入殿中,立于大殿的两端。   那些草原上的俊俏小子们固然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可穿着宝蓝色朝服,以仇怀光为首的女武者们却更是让这些崇尚武力的魏人看得目不转睛。   拓跋子楚便是在此时拉着赵灵微从正殿的后方进入到众人的视线中的。   与拥有女皇的大商比起来,魏国女子的地位或许反而会更高。   且魏国的王后也原本就能与国主一同参加朝会。   在那张属于魏国主的金椅子的左下方,便摆放着给王后坐的,小了那么一些的金椅子。   那是拓跋子楚的母亲贺楼氏曾坐过的椅子。   上面有着花朵、葡萄以及各种果子的镂空纹饰。   它象征着大地、美、以及丰收。   这张椅子空置了许多年,如今似乎终于要迎来自己的新主人了。   然而,当拓跋子楚走到了那张属于他的金椅子前,他却没有要放开打算走向另一张金椅子的赵灵微。   他拉着他的王后,在这张属于国主的椅子上,一同坐了下来。   在那一刻,赵灵微不禁睁大了眼睛,倒抽一口气。   殿上的人似乎都因为这个变故而愣住了。   可他们的新国主却只是双手一起捧着王后的脸,亲了一下依旧还懵着的赵灵微的额头,并转而说道:   “我不喜欢太和公主坐在离我这么远的地方。那张椅子,便留到以后,给我们孩子的王后用吧。”   这一天,魏国主人的称号从国主改换成了“天王”。   天王一出,便不再让人觉得魏国的王会是比大商的皇帝更低一个级别的帝王了。   而天王的妻子,则也从王后跳过了皇后,一跃成为了天后。   “传说中,只有天空与太阳孕育出的孩子才能统御整个草原。现在诸位已经看到了,你们所追随的,正是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强者。”   这是被封为天后的赵灵微在前一天的晚上所想到,也告诉过自家夫君的话语。   原本,她的话应该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停止了的。   然而在殿上众人的欢呼声中,在已然自封为天王的拓跋子楚的注视下,赵灵微的脑中突然就出现了一句绝妙的话语。   那就仿佛一阵清风拂过,福至心灵。   当拓跋子楚仿佛感受到了她想要再说出些什么的意图,年轻的天王便用那极尽温柔的目光看向她,且对她点了头。   于是属于女子的声音便掷地有声地再次响起。   赵灵微道:“至于我,大商太和公主。我的父亲是皇帝,我的爷爷是皇帝,我的奶奶也是皇帝。我大商的皇帝都是龙的孩子,而我则是身有龙血的真龙天女。   “天空与太阳的儿子娶了真龙的女儿,必将为整片大地带来远胜往昔的繁荣、强盛、以及财富。”   如此野心勃勃的话语自是让草原上的血性之人都热血沸腾起来。   惊叹声、议论声、以及叫好声充斥着整座正殿。   待到身为赵灵微身边亲信的达奚嵘与之对上视线,并说出为天王与天后而感到拜服的话语,殿内便响起了几乎能让地上砖石都振动起来的高呼声。   先前那因为大商的公主与魏国的新帝一同坐到了那张椅子上而产生的疑虑,也在此时被打碎。   这个拥有倾城容颜,令他们的天王迷恋的人,依旧是一个女人。   可她既已是魏国的天后,便不再是一个草原上随处可见的女子了。   她当然是美的。   可当她与年轻善战的天王一道,站在权力的顶峰。   她便染上了一丝传说中的气息。   此刻他们的宫殿是破碎的,被大火熏上了一片焦黑。   被驱赶出去的敌人则还在西边,与另一国的女王结成了联盟。   而南边的大商,他们则也拥有着能够与天王在战力上一较高下的豹骑将军。   然这些人却依旧是喜悦着。   他们感觉自己所效力的这个政权便仿佛是初升的旭日。   待到太阳升至天空的顶端,冬日的积雪便会消融,让这草原,让这大地显现人间。   当这些人举起酒杯。   他们说,敬天王。   当天王命侍者为他们再将酒满上。   他们说,敬天后。 第119章 大结局 下   是夜, 拓跋子楚来到了已然重新布置过了的寝宫。   这里依旧没有被放上满满的金饰与宝石,却是摆上了不少赵灵微从神都带来的器物。   今日的王城很暖和。   在喝了些酒之后,年轻的天王几乎是穿着单衣过来的。   可当外头的冷风涌进温暖的寝宫, 他还是着急得自己就去把门给关上了。   那些用来装饰的布帘被风掀起后又落下, 让拓跋子楚穿行于它们之间。   而在寝宫的最里面,先行回来的赵灵微已经脱了鞋, 坐在卧榻上等着他了。   殿内的烛火摇曳着。   将天后的身影遮了些许的帷帐也轻轻晃动着,让摆在榻边的那双刺绣精巧的鞋子时隐时现的。   快步走向那里的拓跋子楚带起了一阵风, 并在赵灵微犹豫着要将帘子拉开些许的时候一把掀起了帷帐。   两人便在那一刻四目相接了。   在寝殿中独自等待了对方好一会儿的公主殿下把自己的眉毛描得更柔和了些, 也重新点了朱唇,还抹了一层能让唇瓣看着更为晶莹润泽的唇脂。   两人分明已在朔方郡的时候洞房过了。   然在封后大典的当晚对上这般丰神俊朗, 且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拓跋子楚, 赵灵微还是会感到心中羞怯。   原本要抬起拉开帷帐的手被慢慢放下了, 却是还未碰到床榻,便被拓跋子楚抓住了。   随后魏国的新帝便将她按在榻上, 还未发一言,就先亲了个够。   “慢、慢些,我有话想问你。”   赵灵微好容易才在那些吻落往别处时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那让拓跋子楚动作稍缓。   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妻子, 手却还是放在天后的肋侧,轻轻摩挲着。   “何事?”   赵灵微看了他好一会儿, 而后才撑着身子坐起身来,问道:“今日在殿上,你拉着我和你一起坐在那儿, 受人朝拜。你可知……那是什么意思吗?”   拓跋子楚:“天王的天下, 可与天后共享。”   公主殿下早就知道了。   她喜欢的这个人, 只是不善言辞, 却一点也没有不聪明。   很多时候, 她的贺楼小可怜虽不说话,心里却是什么都明白。   然而在她得到这句答案之前,她还是会心中有着许多顾虑。   她担心拓跋子楚根本就不明白这番举动的真正意义,却是已然做了这件事。   那样的话,他便会在日后骑虎难下。   可拓跋子楚的这句话一出口,就让猝不及防的感动侵袭了她。   甚至让她一下就眼泪汪汪的了。   年轻的天王皱起眉来,一边亲她的眼睛,一边问她怎么了。   赵灵微不答,且接着问道:“那你可知,你今日这么做了,以后也就不能轻易再让我坐到边上的那张椅子上去了?”   拓跋子楚:“那就不让你去别处。以后的日子那么长,若是每次朝会你都坐那么远,我不是得多了很多不能好好看你,也碰不到你的时辰?”   赵灵微都被逗笑了。   她也搂着拓跋子楚的后颈,亲了他的嘴角一下,笑问道:“早朝的时候,你还想怎么看我,碰我?”   拓跋子楚:“自是……拉着你,搂着你。”   赵灵微:“那就变成坐没坐相了,不正经。”   赵灵微想了一想,又道:“拉着可以。要搂,不可以。”   拓跋子楚:“好,依你。”   说罢,他便开始解赵灵微的衣带,显然是觉得他的天后要同他说的话已然说完了。   赵灵微连忙按住他的手。   有些事,她可是知道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就比如,她要真让这人把她给脱得光光的了,就没法再好好说这些正经事了。   “我还有话想问你呢!”   赵灵微生怕自己按不住这人。   情急之下,她竟是直接跨到了拓跋子楚的身上,还要用两条腿一起,把他的左右两只手都压住。   两人之间的气氛反而因此而变得更为暧昧了。   天王落在天后身上的视线变得很热很热。   感受到了这一点的赵灵微连忙说道:“你、你先别动。我没说完,你就先别动。”   可这会儿的拓跋子楚就没有如先前那般说出一个“依你”了。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说道:“新婚之夜。天后此举,不妥。”   见这人可能马上就要把自己给掀翻了,赵灵微只得连忙抱住他,且亲吻起了他。   此举倒是妥当。   既能点火,又能灭火。   在天王闭上了眼睛,感受这些吻的时候,赵灵微便说道:“我还想知道……今日我在殿上所说的那些话,会否让子楚不快。”   拓跋子楚不解:“哪些?”   赵灵微:“我说……我乃真龙天女。”   听完,拓跋子楚便睁开了眼睛,说道:“可你本来就是真龙天女。”   说罢,表情极为认真的天王甚至还疑惑地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位魏国的继承人便已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她的身份尊贵。   但这一事实却并非是以她待人时的态度来显现的。   她的聪明,她的气魄,以及她遇事时的决断都是当时还只是太子的拓跋子楚所未有见过的。   他不仅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甚至,也还未曾过这样的男子。   然后他便想——或许,这便是大商一脉的皇族气质吧。   草原上的王者频频向大商问聘,也许就是想要娶到这般的皇女,让其成为自己继承人的母亲吧。   他信自己的妻子对殿上众人说的那句话。   ‘天空与太阳的儿子娶了真龙的女儿,必将为整片大地带来远胜往昔的繁荣、强盛、以及财富。’   但当天王对自己的妻子说出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搂着他的公主殿下却是哭得止不住泪了。   她怕被自家哑巴看到她哭花了的脸,于是就只是搂着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拓跋子楚把被对方压着的手抽了出来,却只是抱着赵灵微,并轻抚她的背。   他的天后太容易感伤了。   那虽然也让他十分着迷,却也让拓跋子楚理解不了此刻的赵灵微为何要哭泣。   但他不着急问为何,也只是如草原上不时吹起的风那般安抚着对方。   赵灵微:“这般话语话……这般话语,我的父亲还有母妃都从未同我说过。”   见拓跋子楚一副努力去理解自己的样子,赵灵微不禁破涕为笑。   赵灵微:“因为他们都畏惧我的奶奶,生怕她认为父亲对于皇位有所图谋。所以,我在家中的时候,他们总是在言传身教,让我要谨小慎微。”   拓跋子楚:“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赵灵微原本还想和自家夫君说说她母妃认为她这的身份高攀不上豹骑将军,且还在说起这件事时打了她一巴掌的事。   那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一阵子。   怎料,天王不过一句话而已,便把她的那些不快与委屈全都打得烟消云散了。   她看着这人,心里实在是喜欢得厉害,便也如同拓跋子楚曾对她做过的那般,一点一点地吻起了对方的脸。   吻着吻着,她就笑了起来。   “但我喜欢奶奶在我出嫁前教我的那些。”   帷帐将两人的床榻给全然遮住了,也让帐中两人的身影变得影影绰绰的。   公主殿下原先穿得严严实实的礼服被一点点地褪了下来。   可那之后的赵灵微,却是比穿着华服的时候还要美。   她美得……都像是带着光晕了。   “她说,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这件事本身便能给人无上愉悦。”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声音中就带上了隐忍以及欢.愉。   年轻的天王似乎并不执着于一定要把他的天后压在身下。   让天后就这般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这**之夜,便会是一件足够甜美的事。   “天后现在感受到愉悦了吗?”   这句仿佛若有所指的话语让赵灵微咬了咬嘴唇,娇嗔般地看了拓跋子楚一眼。   那眼睛水汪汪的,眼尾和脸颊都带着些许红的样子实在是勾人得厉害。   如此,拓跋子楚便更不愿轻易地就放过他了。   “看来,是还不够愉悦。我得更尽力些才是。”   这是天空与太阳孕育出的,能够统御整片草原的最强者。   他让阳光洒在了心爱之人的身上,让风与云,还有雨水涌向他的天后,让其沐浴于来自他的万千宠爱之中。   直到两人偃旗息鼓之时,躺在他身侧的赵灵微已然心跳得厉害,努力将呼吸平稳了好一阵子都还是能感觉到那“扑通”、“扑通”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撑起身体,附耳在拓跋子楚的左边胸口处听着他的心跳声。   待到她听了那么一会儿后,她便又亲了亲拓跋子楚那还没好完全的肩伤。   那本是她的一时兴起。   但在那之后,她便一点一点地亲起了这位魏国鬼面战神身上的那些伤疤。   公主殿下的手是柔软的,而她的嘴唇则更是让那些被她吻过的地方都仿佛叫嚣着,想要再碰触到她。   于是她才不过亲到了天王的心口,便被她的夫君又抱着按到了身下。   今夜的“战事”原本就不可能只起一回。   然而那么快就被这人又杵着了,这还是让赵灵微羞得厉害。   赵灵微:“你怎么这么快就……就……”   拓跋子楚:“是天后太会勾人。”   这句话说的,好像她特别特别想似的。   才有了一次,就立马要问人要第二次。   赵灵微可急了:“我、我没!我就是……就是刚刚突然想亲亲你。”   拓跋子楚:“都这么亲我了,还说没在勾人?真龙天女果然就是胆大妄为得很。”   能在这种时候都说出如此调侃的,怕也只有拓跋子楚了。   赵灵微被他说的羞得厉害,偏生这人还在同时攻城略地了起来。   那让赵灵微随着他的动作而仰起脖子。   她开始轻.喘,眼睫也不住地轻颤起来。   “子、子楚……今日我们如此行房……”   “如何?”   “我恐、恐会有孕。”   “灵微不愿?”   “非……非也……”   两人的话是断断续续的。   因为在那时,他们都会很难把心思放在别处。   他们都只是感受着彼此,也感受着此刻的自己。   赵灵微的眼睛有时会闭上,可拓跋子楚却是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欣赏着她,连一丝一毫都不肯错过。   如此,他们在这会儿说的话,便很容易就会前言不搭后语。   而赵灵微心里想的那些,也只得在夜色又深了许多后才能被说出来。   “方才灵微想说什么?”   在好容易才放过了对方后,年轻的天王搂着在他怀里全然瘫软了的人,就这么一直亲着,问出了此般话语。   可他的天后这会儿根本就还没能缓过神来呢。   赵灵微这会儿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就这么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在被亲了好久以后,她才仿佛一只小猫似的,扭开脸,要把这人给推开。   然这人却是不让。   非但不让,还要特意逮着能让她发痒的地方亲。   “别闹我了……”   眼见着自己再亲,这人就要生气了,拓跋子楚便把人给抱了起来,让他的天后横躺在他的身上,也把人给搂着。   如此,赵灵微才在舒舒服服地歇了好一会儿后说道:   “我就是……就是在想,如果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我是不是……是不是……”   拓跋子楚看着她,也等着她说出心中的话语。   面对着这个方才对她说出了“你本来就是真龙天女”的人,赵灵微坚定了心中所想。   于是那些让她显得极为犹豫的“是不是”便被她给去掉了。   再次开口时,她只是道:   “我在想,倘若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那便是天意如此。我应当在奶奶百年之后,谋求大业。既然奶奶能因自己的夫君是为真龙而化凤成龙,我便更应当因为自己身上的血脉,争取一番。”   天王极为认真地听着天后的此番话语。   却是在那之后说了一句:“我不赞同。”   这句话让赵灵微感觉到错愕极了。   只见拓跋子楚拿起散乱在榻上的里衣。   他替他的天后把里衣穿好,且又吻了吻人。   拓跋子楚:“如果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你就把你母国的土地传给她。那如果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你就不愿让他继承那些了吗?”   赵灵微:“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奶奶生了那么几个儿子,却没一个有我姑姑厉害。而我父亲的儿子又也不得行……”   公主殿下原本想说,那或许便是天意在告诉她,大商的气数已系在皇女们的身上了。   然自家夫君看着她的样子却是让她停下话来。   她似是感觉到了——在这件事上,她家子楚或许会有比她更深的见解。   而拓跋子楚也确是说道:“你们大商总爱说‘天意如此’。但那到底是天意,还是人意?解释那些的,难道不都是人吗?”   赵灵微睁大了眼睛,却只是看着对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拓跋子楚:“我以为,无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皆是天意。”   这番话语让赵灵微不禁沉思起来。   她也开始思考那句“皆是天意”。   拓跋子楚又道:“灵微既已有了这般念头,就应当去做。而不是因为可能到来的男孩就打消念头。”   是啊,何为天意?   人意便是天意!   重要的是她意如何,而非……上天要她如何。   当赵灵微想到这一点,她便有了一种妙不可言之感。   她的脸上显出笑意,明媚得仿佛春阳一般。   她也搂住了帮她想明白了这些的天王,且亲吻起了对方的嘴唇。   信使将拓跋子楚自封为天王,又将其妻太和公主封为天后的消息带往各处。   使团也被派出,将天王与天后对周边各国的问候送出。   镇守在定西四镇的启朝将领收到了拓跋子楚与赵灵微各自写给他们的书信。   天王称天后为其夺回王城有功,为奖其功劳,已将魏国与定西四镇接壤的那个军镇交予天后掌管。   赵灵微则向定西四镇的镇守言明了自己的身份,向守着一座孤岛的四镇将领释放出善意,也为他们送去了来自故土的种子。   她说:往后,你们将不再是这戈壁中唯一的绿洲。   而在匈人的领地,匈人王与其妻大商万安公主的孩子刚刚发出了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   万安公主依旧还虚弱着。面色惨白,头发也都被汗湿了。   然而当她听说了来自王城的消息,竟是喜极而泣。   那株当日被赵灵微所赠的樱桃苗依旧还活着。   它被挪到了更大一些的盆中,就放在万安公主的帐篷里。   匈人王问她:“吾妻,遇到喜事为何哭泣。”   万安公主则答:“我是喜极而泣,也想念堂妹了。”   消息又传至北女王国,令女王发出雷霆震怒。   然女王的大女儿却也收到了来自她弟弟石汗那的密信。   ——阿姐,我已顺利安顿下来。灵微待我很好,只是她夫君太过小气,不大度。但我这里现在一切都好,阿姐切勿担心。   魏国的使团又来到南边。   他们就仿佛去往神都问聘的匈人、北女王国人、以及西域各国的使团那般,越过长城,越过山川,进到大商的腹地。   先前,大商的人还只是得到了豹骑将军带回的消息。   而现在,他们则看到了真正由魏国的新帝与其妻子遣来的使者。   他们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也同鸿胪寺商量着,想要带走一批精通魏言与粟特语的译语人。   皇嗣之女被魏国的新帝封为天后,荣宠颇甚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   她与天王并肩作战,且助自己的夫君夺回王城的故事则更是在茶馆与酒楼之中,被说书人们编排了起来。   一时间,这些故事竟成为了神都之中最受人欢迎的讲段。   街上的孩童们戴起了黑色的鬼面具,唱起了歌谣。   而丢去了帷帽的神都贵女们则穿着袒露胸肩的华美衣裳,骑着骏马在街上招摇而过。   皇嗣府内的庶女赵善贞便是在此时骑着马去到了承安公主的府上。   “公主,外头说的那些关于我嫡姐的事……”   “俱是真的。”   听闻此言,善贞也喜极而泣了。   上个月的时候,豹骑将军还在离开神都之前特意来他们府上拜访了一番。   但那个时候,王妃为了避嫌,不让待字闺中的善贞出来见豹骑将军。   故而,善贞便有好多好多的问题都没能问到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这个人。   可现在,到处都是有关她嫡姐的消息。   大家都说她嫡姐不仅没被恶人欺负了去,反而还在一片战乱的魏国找到了同她有着婚约的魏太子。   并且,魏太子不仅不丑,还有着一副能迷倒不少姑娘家的好相貌。   在自封为天王后,他甚至还把太和公主封为了天后。   两人恩爱得羡煞旁人。   善贞自然是希望这些都是真的。   只是这一切都太好太好了,好到……她都不敢轻易就信了。   但现在,承安公主却是告诉她:“不仅外面传的那些大多都是真的,且魏国的那位天王,还把与我启朝的定西四镇相连的边防军镇也交给了你嫡姐。”   将与那样的一座边防军镇交给赵姓的皇女。   如此消息让赵善贞不禁胸口一起一伏地喘了起来。   承安公主:“善贞,你姐嫡姐在魏国,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赵善贞:“那我们……我们……”   承安公主的声音柔和,然语调却坚定:“我们自是不能输给你嫡姐太多了。”   得罪了慈圣皇帝的罪臣,以及犯了事被流放的人一路向南。   他们将天王与天后派遣使者来到大商的消息带到了大商疆域的最南端。   如此,刚上任没多久的岭南节度使俞松谋便在炎热的夏天到来时,得到了来自神都的消息。   距离他府邸不远处的军营传来了新兵操练的声音。   而尚未适应这种炎热气候的豹骑将军则穿着一身黑色的半臂长袍。   在他的身后,摆放着两把钩镰枪。   一把的枪头底部刻着“晋越赠”。   而另一把看起来更为坚固也更新的钩镰枪,它的枪头底部则刻着“灵松七年”。   看着那封密信的豹骑将军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而后他望向外头院子的目光便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是了,他也得到消息了。   拓跋子楚将那座忠于他的边防军镇交给了公主殿下。   从此以后,魏国或许就能与定西四镇连成一片了。   而他所在的此处,看似远离神都,却是物产丰饶。   并且,魏国离神都,不也不近吗?   前路如何,未可知。   想到这里,岭南节度使俞松谋便提起了那把分量更重的钩镰枪。   他提着枪走出自己的府邸,骑上马向着军营而去。   此时的岭南正值酷暑之际。   而北边的王城则也迎来了凉爽的夏天。   与魏玄冲的三月之约已至。   怀上了身孕的赵灵微便在自家夫君的陪伴下,前去看自己的这位表兄。   宫内的医师虽已在数天前为天后诊出了喜脉。   她此时的腰还是细得很,和几个月之前相比,根本就毫无区别。   赵灵微原本想等到身孕再稳一些了,才公布这个消息。   但她家子楚待她的样子,却是根本什么也瞒不了。   就好像现在这会儿,拓跋子楚不仅伴着她一同坐马车出来,待到她下了马车,便更是恨不得搂着她走路。   仿佛生怕她在哪儿就跌了、碰了、或是撞了。   赵灵微本想告诉她家子楚,她好歹也是个会武的,哪能这么容易就伤到。   但她又喜欢拓跋子楚如此待她的态度,便干脆变得更粘人了一些。   在进到魏玄冲所在的屋子之前,赵灵微轻轻握了一下拓跋子楚的手。   而后她就独自走向那间开着门的屋子。   住在此处已然三个月的魏玄冲看起来比之前更为平和了。   他看着魏国的新帝在院子那里停下脚步,也看着与他的长相有那么一些相似的天后走向自己。   “三月之期已至,我来赴约了。”   魏玄冲点了点头,并将自己在三个月之前向其问的话语又说了一遍。   “公主想要飞到多高的地方?”   魏玄冲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与神情几乎与当日一模一样。   然此刻站在他身前的赵灵微已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与迷茫了。   她说:“我想要西至西域,东至渤海,南至岭南皆归于我与天王,归于我们的孩子。我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