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风满青壁》 作者:翔子   作品简评:   出身平寒的尹沉壁因一桩意外,伴随着风言风语嫁入定国公府,成为闻家六少夫人。刚开始并不被众人看好的她好学上进,自强不息,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尊重和认可,最终成长为优秀出色的将门媳妇,与一开始并不熟悉的丈夫也逐渐心心相印,收获了美好的爱情。本文文笔流畅简洁,男女主人设另辟蹊径,人物形象立体生动,各类细节和场景描写优美贴切。男女主之间的互动轻松有趣,感情层层递进,细腻而自然。本文娓娓道来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故事,是一篇细水长流,值得一读的甜文。 ============== 第001章 表姑娘 这节骨眼上,她果……   正月里刚过,天气就一日热过一日,大璟王朝京都里爱俏的姑娘们都忙不迭地脱下冬袄,换上了鲜艳轻薄的春装,一时间城里花红柳绿,生气勃勃,倒像比城外争妍盛开的似锦繁花还要热闹几分。   蛰伏了大半个严冬的大小商贩也开始走街串巷,各式谈资流言也随之在街头巷尾甚嚣尘上,而其中一桩,尤其让京都里的姑娘们兴奋。   虽说这桩事与大部分人家都扯不上关系,不过按照以往的惯例,一场皇家春猎举办下来,哪几家的闺秀或哪几家的公子脱颖而出,哪位天骄拔得头筹,哪几位少爷和小姐看对了眼,千金们衣饰打扮上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贵胄们马鞍上又新缀了什么样式的流苏,乃至春猎午宴上用的什么酒杯,喝的是什么新奇果子酿造的酒……每一桩,每一件,都足够大家津津乐道上好几个月。   更何况,今年的春猎居然史无前例地汇集了最近几年名动京都的好几位俊美青年,个个都是玉叶金柯,风流倜傥,各有各的风采,尤其当今国母崔皇后的侄儿,已故平国公崔峦的嫡长子崔瑾,温文尔雅,文武双全,堪称人中楚翘。   当然,其他几位也不遑多让,譬如内阁首辅的长子杨映春,承恩伯的次子蔡英泽,还有吏部尚书的长子李重等等,光是听到这些名字就让姑娘们两眼发光,脸红心跳。   自认为能与这些天之骄子门当户对,又有适龄小姐的人家,早早就紧张起来,京都里数一数二的绣铺、银楼和绸缎庄天天客似云来,差点被人挤破了门槛,掌柜们迎来送往,脸上挂着既疲惫又欣慰的笑容,使出浑身解数,只求赚个盆满钵满的同时,亦不要得罪了哪家权贵才好。   这日,都察院左都御史顾年松府上的李嬷嬷急急自绣铺文雀坊出来,登上候在门口的马车,赶车的小厮见她脸色不悦,也不敢出声询问,只低头赶马驾车。不一会儿到了府邸东角侧门,李嬷嬷下车进门,沿着树荫一路穿过曲折迂回的游廊,进了大小姐顾蕊的文竹院。   顾蕊正在廊下逗弄着一只鹦鹉,大丫鬟碧霞在旁捧着一只青瓷小碗,不时往那鹦鹉口中投食,见李嬷嬷进来,忙把碗往顾蕊手里一塞,转头来接她手里的锦盒。   “嬷嬷辛苦了,怎样?文雀坊的衣裳都做好了?”   “别提了,之前定下的那套白蝶穿花的凤尾纱裙说是料子被李尚书府的三小姐硬抢去了三尺,不够裁就没做,如今只赶出了这套软烟绡纱的百褶裙。”   碧霞面上也微微露了点恼色,却不做声,将那裙子和配套的上襦从盒子里捧出,展开来来回回细看。   顾蕊不紧不慢地喂完了鹦鹉,这才慢吞吞地过来,扫了一眼衣架上的月白色绡纱百褶裙和丁香色的丝缎上襦,笑着点头:“这套衣裙颜色到还好。”   正说着,门口小丫鬟栖云过来报:“太太请姑娘过去。”   碧霞忙问:“可有说为何事?”   “说是表姑娘来了。”   碧霞与李嬷嬷对望一眼,李嬷嬷禁不住嚷道:“我就担心这个!这节骨眼上,她果然又来了!”   顾蕊轻咳一声,李嬷嬷虽住了口,面上犹存几丝恼意,唤了小丫鬟进来服侍大小姐净手出门。   风和日丽,柳絮轻扬,园中春花娇艳,芬芳馥郁。顾蕊身娇体弱,走得不免慢了些,待来到母亲院子,表姐尹沉壁已等待她多时。   院子里的丫头正在整理尹沉壁从自家田庄上带来的一些干货特产。   顾蕊进了正屋,她母亲唐氏随口问她:“怎么这么久才来?”   顾蕊尚未出声,一旁坐着的表姐已站起身来笑道:“表妹院子离这里远着呢,她晚点过来正好,还能和姨母多说几句。”   唐氏摆手笑道:“好了,你且随她去吧,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儿,晚上过来吃饭。”又叮嘱顾蕊:“好生照顾你表姐,我已同她说了,明日的春猎你带她一同去见识见识,新做的衣裳给她挑套好的。”   顾蕊笑着答应,这才上前拉住尹沉壁,姐妹两个寒暄几句,辞了唐氏说说笑笑往文竹院去了。   顾蕊的院子尹沉壁是走熟了的,当下也不用人引路,自己携了随身的小包裹去她常住的东厢房,收拾停当后又来辞顾蕊,说是要去福景院给太夫人请安。   她走后,顾蕊便让人把箱笼打开,打算找几套这季新做的衣裳等她回来试穿。挑来拣去,顾蕊总觉得不合适,思忖一会儿,吩咐碧霞:“文雀坊新拿回来的那套裙子,一会儿你拿去给表姐试试。”   李嬷嬷在旁愤愤不平:“明日春猎,姑娘穿这件裙子出去才不落下风,给了她姑娘穿什么?这表姑娘,也真能凑热闹,回回宴请都不落下,偏生这次文雀坊又只做出了一套裙子!”   小丫鬟栖云也在旁帮忙,因是新进这院子不到一月,以前未曾听说过这位表姑娘,闻言不由好奇,低声问道:“表姑娘以前常来么?”   李嬷嬷一面指挥丫鬟们往里间搬合好的箱笼,一面同她咬耳朵:“可不是!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太太又疼她,每次来都让住我们姑娘院子,好吃好喝不说,还常常让我们姑娘把好东西都让给她。”   栖云有点吃惊:“她都收了?”   “那位脸皮可厚着呢!每次照单全收,大包小包地拎回去,没个下人帮手,她也不嫌重!”   “那……她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她就指望着这个来的,每次顺走一堆东西,收就收了嘛,姑娘给她的那些好衣裳她又不穿,每回来都只穿以前的破旧衣服,好教太太看了心疼,给她更多好东西。”   “哦,难怪呢,我看她袖口都是磨破了的,底下的裙边也打了个补丁,不过用的同色料子,不是眼尖的看不出来。”   “我就说吧……”   顾蕊在外间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但对李嬷嬷这势利又嘴碎的毛病甚是头疼,遂高声道:“栖云,你有这嚼嘴的功夫,不如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挑线裙子拿出来熨上一熨,我明日配了茶白的墨竹上襦也就罢了。”   栖云依言把衣服找出来,李嬷嬷犹自小声与栖云念叨:“咱们姑娘好性子,每回给了东西都不说什么……那丁香的颜色,也就姑娘肤色好,穿得出来,表姑娘天天在田庄里日晒雨淋的,肤色又不白净,好衣服穿上身都糟蹋了。”   “表姑娘家在田庄吗?”   “是啊,城外西山下官道旁的一个小庄子,所以说哪是什么正经闺秀,每回到我们这里来连个随身伺候的小丫头都没有,一副穷酸的样子,难怪嫁不出去。”   栖云熨好了衣服,和碧霞一道拿了两套顾蕊指定的裙衫并那套文雀坊新做的衣裙送到尹沉壁的房间,刚出房门,却见尹沉壁形单影只进了院子,栖云瞄到她袖口上的破损之处,不由朝碧霞眨眨眼。   碧霞皱眉摇了摇头,眼见尹沉壁已到了跟前,忙将栖云袖子一拉,朝尹沉壁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笑道:“表姑娘,我们姑娘让给您送衣服来,您试试看,有不合适的地方尽管吩咐。”   尹沉壁忙道:“烦劳费心了。你家姑娘和我身量相仿,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一定都是极好的。”   栖云听着,眼睛就忍不住往尹沉壁袖口和裙底一扫,尹沉壁略有些尴尬,笑了一笑,垂手快步去了顾蕊屋子。   晚间唐氏屋内摆了饭,顾蕊的两个庶妹顾瑶、顾琳并幼弟顾晗也来了,热热闹闹坐满了一桌。   几个孩子都是在唐氏屋里长大的,顾蕊和顾晗自不必说,顾瑶和顾琳对唐氏也很亲热,唐氏生性宽厚,也不喜欢拘着儿女,大家在席间也就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顾瑶顾琳两个说起明日春猎的事来,更是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期待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唐氏含笑听着,目光溜过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落定在一旁仔细倾听,不时附和两句的尹沉壁身上,心内微微叹息。   这个外甥女,能帮衬的也就如此了。   她母亲是唐氏胞姐,唐氏生母早亡,未嫁时在娘家和姐姐最是要好。唐家也是京都中颇有名望的书香世家,唐氏嫁得不错,她姐姐婚姻却不顺,先是遭订了亲的户部侍郎家大公子退亲,后又被继母许给了自己的远房亲戚、当朝定国公闻存山麾下的一个从六品校尉尹征。   姐姐不情不愿嫁过去,由此对娘家生了怨愤,断了往来。八年前尹征随燕云军出征辽东,战死在了边关,唐氏的姐姐带着长女尹沉壁和幼子尹怀洲艰难度日,只依靠自己的嫁妆苦苦支撑,没几年便山穷水尽,只得变卖了家产,举家搬到陪嫁的一个小田庄上度日。   唐氏想到此处,又不觉叹了口气。   父亲病逝后,继母把持唐府,一心只为自己儿女打算,又哪里会管这个不如意的继女分毫,也只有她这个做妹妹的力所能及地帮衬一些。尹征父母早亡,只得一个兄长在京都城里经营着两家铺子,对姐姐一家也是不闻不问。   姐姐自搬到田庄后,便沉疴难起,家中一应事务都由外甥女尹沉壁打理,好好一个豆蔻年华的闺女出来支撑门庭,家中又是那般光景,不由得染上了些许世俗之气,比不得养在深闺的姑娘娇嫩娴静。   尹沉壁容貌算不得特别出众,出身又不高,如今及笄已三年有余,婚事还没有着落,她母亲病体难支无法筹划,唐氏暗暗心急,几年来带着她到不少宴会上露过面,当然,也不是没喜欢她的人,只是打听到了她的出身,都不约而同打了退堂鼓。   去年还有个刚中了进士的年轻人,出自江南名门穆家,在一次赏花宴上见过她后就念念不忘,但听说跟家里闹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明日春猎上出席的世家公子倒是很多,但唐氏早已不心存指望,不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一时饭毕,唐氏遣了众人,独留了顾蕊说话。   “你表姐的衣裳首饰,你可替她准备好了?”   顾蕊沉吟道:“上月我新做的几套衣裳都寡淡了些,给表姐穿不太合适,我想着,不如就穿那套刚做好的绡纱百褶裙,戴上母亲上月赏我的那套珍珠头面,也显得清贵雅致一些。”   唐氏不住点头,却又想起一事:“那绡纱百褶裙是你在文雀坊定做的吧?我听说文雀坊只做出来了这一套,你给她穿了,你又穿什么?”   顾蕊一笑:“明日我不过去应个景儿罢了,风头就留给其他家的小姐。”   唐氏携了她的手轻轻摩挲:“难为你想得通透,高门望族的媳妇岂是好当的,内里水都不知如何深,若是去了还不知怎样受累受苦,就让别人争去。”   顾蕊欲言又止,想了一会儿又作罢,只从善如流笑道:“母亲说的是。”   “哎,就是不知你表姐,姻缘究竟会落在哪里!” 第002章 春猎 给我好好地收拾齐整……   次日便是春猎首日,天公突然翻了脸,连续晴好了十几日的天空阴云低沉,寅时风催雨来,便是厚厚的门墙也挡不住丝丝入侵的寒气,凄风冷雨肆虐不过个把时辰,就把人带回了冬日里头。   顾蕊早上起床出来时,表姐尹沉壁已经坐在外间靠窗的榻上等着她了。   顾蕊见她内着那套丁香色上襦和月白色绡纱百褶裙,外头披一件藕荷色的织锦镶毛斗篷,知那斗篷定是碧霞见天冷,特意一早给她送去的,不由暗暗点头。   旁人都道尹沉壁容貌平凡,顾蕊倒不觉得,这位表姐的脸型并非时下受人青睐的瓜子脸,而是下巴略略有点圆润的鹅蛋脸儿,眉毛也不是标准美人儿那种纤细而带着弧度的柳叶眉,而是浓密的,直且修长的,一直延伸到眉骨的末尾,不过她唇鼻的线条很柔和,这就中和了显得有些浓重的眉眼,使得她眉目间的刚硬和棱角略略隐去了几分,多了点似是而非的婉约。   顾蕊小时见过尹沉壁的父亲,显然表姐的相貌更肖似其父,虽没继承她母亲尹夫人的秀丽柔媚,却也有一种有别于一般闺秀的意味,是另一番风味的美,尤其是一双深邃而富有光彩的眼睛,很多时候看过去,像是藏着星光明月一般。   尹沉壁听见动静,起身笑道:“你终于起来了!真是个懒鬼!风冷雨寒的,穿厚点的衣服吧,可不要着凉了。”   “这会儿倒不觉得冷,姐姐再等我一等,这就梳洗了一起去母亲院里。”顾蕊打小儿就对尹沉壁很亲近,两姐妹的关系一直很好。   “你慢慢梳洗。这般天气,去早了还不是在猎场吹风,哪有什么春光可赏。”   顾蕊点头:“说的是。”   由此她也就不忙,慢慢地梳妆打扮停当,同表姐来到唐氏院子,一会儿顾瑶顾琳也来了,几人又坐了半个时辰,唐氏方才领了几位姑娘出门登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街巷,往皇城后方的延陵山行去。   一路雨打风吹,延陵山上的春色一朝褪尽,草叶飘摇,春花零落,满目皆是空山迷雨,萧瑟凄凉。几个姑娘坐在各自的马车中,尽管车厢里设了暖炉,也还是觉得冷。   道路泥泞湿滑,马车行走颇为不易,刚开始还有几分无边风雨下凄苦孤行的味道,待到了山隘口,等待进入猎场的马车排起了一条长龙,这就有了几分热闹。等了没多久,便有侍卫骑马过来询问,查看过顾府的请帖后,嘱咐马车随前车缓缓行进。   过了隘口,又慢慢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到了指定的下车地点。顾府女眷刚下得车来,就有宫廷內侍执伞上前相迎,地上也铺了厚厚的毡毯,以免泥水溅湿鞋袜裙角。   春宴并未如众人料想的设在猎场行宫内,而是同往年一样,仍设在行宫外的一大片平地上,只是为防风雨,延绵一里之内都搭起了帐架,顶上铺了雨毡,四周垂了密实的罗帷,帷帐内每隔丈余还设了银丝碳盆,虽因罗帐的阻挡看不见延陵山猎场的山景,但对于甫一下车便感受到寒湿入骨的各府女眷来说,已经不吝为温暖的天堂了。   春猎已经开始,故而花团锦簇的帷帐内并不见年轻的男宾。大璟民风较为开放,未婚男女在长辈首肯下亦可同席畅饮,如果宴会上的酒令、诗令没玩尽兴,春宴过后,还有斗琴、投壶、蹴鞠、锤丸、木射、叶子、围棋等节目,可供青年男女们共同玩耍嬉戏一整天。虽然今年的天气扫了大家不少兴致,但年轻小姐们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仍然一览无余。   这次顾府女眷们被安排的位置不够好,正正在两片帷帘之间的风口,寒风从帷帘的翕口不断灌入,炭盆也相隔甚远。唐氏领着几位小姐坐定,也不敢叫姑娘们解了斗篷,她暗暗叫苦,顾瑶顾琳两个却觉得正合心意,顾不得寒冷,只围紧了斗篷从那帷帘的翕口处向外张望。   不多时远处号角声响起,显然那边的春猎已经进行到高潮,如此一来,顾府家眷的位置便成了上佳的瞭望之处,周围坐在炭盆边只着娇艳春裳的姑娘们都有些心痒,不远处尚书府的李三小姐虽一脸倨傲,可也朝这边看了好几眼,顾瑶顾琳相视一笑,心中暗暗得意,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顾蕊,也抱着手炉坐到了帷帐边。   帐外雨幕连天,密密砸砸的雨丝望不到头,天地之间水雾茫茫,远处的情形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未几山头上几个似墨色晕染开的灰点倏忽一现便隐去,不久后一阵嘈杂,那边涌出来一队深深浅浅的人影,纷然晃动一阵,慢慢又去远了。顾蕊看了半刻不得要领,只觉无趣,便重新坐回母亲身边,尹沉壁伴着顾瑶顾琳,三人坐在风口遥望那边,仍是一脸好奇。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一声长长的号角响彻山谷,昭示春猎的角逐结束,想来胜负已分,此时宫人鱼贯而入,撤下几上的茶点,摆上宴请用的碗筷酒杯。帷帐内的沉闷一扫而空,众人窃窃私语,都万分好奇今次是谁拔了头彩。   唐氏对春猎的胜者并不关心,只焦心自己的幼子顾晗。顾晗今日卯时便先行骑马到了猎场,这次的春猎是他头一会参加,唐氏很怕他在打猎时受凉或是受伤,眼见春猎已结束多会儿,宴桌上的冷盘也陆续上定,已有个别年轻男宾换了衣裳入了自家席桌,顾晗却还未过来,不由得担起心来。   尹沉壁察言观色,小声问道:“姨母可是担心表弟?”   “你表弟今年是头一回,也不知有没有出什么意外?怎地这时还未过来?”   “母亲且宽心,父亲昨日不是说了,已托了严大将军家的大公子照看弟弟,想来不会有什么事儿。”顾蕊温言劝解。   唐氏稍稍按下心中担忧,那边吏部尚书府的大公子李重也已入席,只听李家三小姐李雯妍嚷道:“大哥回来了!这次是谁赢了?”   这边的顾府诸人不由竖起了耳朵。   李重整了整衣摆,叹道:“哪有谁赢了?今日这天气太糟,狩猎开始不久就接连有人坠马,这不,先头的覃王与九皇子争夺猎物,不小心坠下了悬崖,跟在九皇子身边的严令几人也不见影踪,崔瑾和闻若青这会儿正带了禁卫军往那边崖下寻人,严大将军报了皇上,这才吹了号角散了狩猎,如今还不知道找没找到人呢!”   周围诸人一阵惊呼。   李雯妍皱眉道:“崔世子还在寻人么?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李重道:“有闻若青跟他一起,不会有事儿的。”   “闻若青?”她妹妹问他,“是谁?”   “定国公家的小儿子呀,镇守漴临关那个。”   唐氏脸色煞白,握紧了顾蕊的手颤声道:“你听到了吗?严大公子也不见影踪,晗哥儿跟着严大公子,是不是也……”   顾蕊轻拍母亲的手:“母亲稍安,先问问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李府座席前,朝李重行了一礼。   “李大公子。”   李重忙起身行了一礼,“顾大小姐。”   “请问李大公子,可有看见我弟弟顾晗的踪影?”   “这……狩猎刚开始还见着他的,就跟严令他们一起,后来就不曾见到了,不过顾大小姐也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定会没事。”   顾蕊只得勉强一笑:“多谢李大公子。”   唐氏在一边听得清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尹沉壁在旁安慰道:“姨母别急,要不,让人过去看看。”   唐氏茫然:“你说什么?让谁去看?”   “如今那边什么情形我们都不知道,难免焦虑,出了这样的事,要紧的又是覃王和九皇子那边,人多事杂,想必一时也不会有人顾得上来通知我们。咱们家的马车不还停在围栏那边么?不如我去跟车夫说说,叫他们解了马匹,骑马到对面山头打探一下,若是打听到什么消息,回来告诉姨母,姨母心里有数,也好过在这里干等。”   唐氏一听,连连点头:“好孩子,你想得周到……我一急,倒什么都忘了!哎,若不是你姨父今日公务繁忙没跟着来,哪里需要咱们去打点!外头风大雨大,你也别去,叫丫鬟们去就是。”说罢,便转过头去看自己身边的丫鬟。   尹沉壁阻道:“姨母快别。姐姐们都是娇贵惯了的,这里到围栏那边还远着呢,受了风寒事小,若是摔着掼着哪儿就不好了。我自小在田庄长大,风里雨里的跑惯了,姨母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唐氏环顾众丫鬟,见个个低头瑟缩,眼神闪烁,只得作罢,这边顾蕊刚刚回席,还未及出声阻止,尹沉壁已取了帐边的一把油纸伞孤身出了帷帐。   她顶着风雨来到山口围栏边,泥水四溅中找了几圈,终于寻到顾府马车,三辆马车上却都不见人,想来车夫也耐不住此处风寒,自去寻了避风处躲雨。   尹沉壁等了片刻,一丝人影也见不着,便咬牙解了一匹马,在车厢底下寻出马鞍,丢了那已变成一团乱糊的油纸伞,没寻着车夫的蓑衣蓑帽,只得一身湿淋淋地翻身上马,催动马蹄往对面山头行去。   此时风潇雨晦,柳泣花啼,尹沉壁骑在马背上举目四望,但见雨帘茫茫,山道早已变成一滩摊泥泞,越往上行,山道越是湿滑,不断有松动的小块泥石往下滚落,山头上渺渺不见人影,想来都去了山背后寻人。   她驻足张望片刻,抹了抹脸上的雨珠,小心避过下坠的碎石泥块,往山背后的崖下慢慢绕了过去。   山头的另一边,平国公世子崔瑾皱着眉头,正骑在马背上遥望山腹内的情形。   亏得此处断崖并不险峻,还未到山腰处便止住了,堪堪只得几丈高,只是湿滑难当,人马自上头坠下崖壁之后稳不住,又接二连三往下滑落,一直斜斜滚到了山腹之中。现坠马的人都已找到,只有两三人受了点轻伤,情况并不严重,但举国瞩目的春猎如此收场,想来当今圣上颜面受损,覃王与九皇子之间一场口水战也是免不了的了。   “愁眉苦脸做什么?难道是未能让你心上人看见你一展英姿,心中郁闷不成?”   崔瑾失笑,回望出声戏谑之人,但见此人一脸胡渣,一身箭服上下皆是泥水灰浆,遂将脸撇向一边,嫌弃地说道:“闻若青,你什么时候刮了胡子,什么时候再来与我说话。”   “你说要我陪你参加春猎,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从漴临关赶来陪你,自然顾不上刮胡子,你还因此嫌弃我,真是太不够意思了——咦,那不是那谁……顾……顾什么来着?”   崔瑾定睛一看,“是顾晗,顾御史的小儿子,他怎么也坠了马……”   “哦……我说看着有点眼熟,原来是顾大小姐的弟弟……”闻若青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那你还不快去。”   崔瑾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闻若青。   “去吧,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再说,还有我呢。”   崔瑾打马离开,临去前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给我好好地收拾齐整了,别顶着这副样子见人!”   闻若青摸摸下巴上的胡渣,不置可否。他瞧了瞧天色,又转头看了看山头,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唤了贴身随从闻竣上前,吩咐了他几句,闻竣得令,立即传令下方的禁卫军带着人有序撤离。 第003章 流言 一切迹象表明,闻六……   雨势渐渐增大,风也刮得愈加猛烈,崔瑾早已领了顾晗往行宫那边走远了,眼见这边的人也撤退完毕,闻若青心头刚松一口气,就听闻竣来报:“六爷,那边有位女子骑马过来,说是想要打听坠崖之人里有没有一个叫顾晗的。”   “什么?”闻若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胡闹!这种鬼天气还来添乱。人在哪里?”   闻竣往下一指:“喏,就是她。六爷,顾晗是谁?坠马的人里头有他吗?”   闻若青没理他,再次转头看了看山顶,眼见山头上流石已开始松动,碎石泥流渐渐汇集,顺着崖壁上的窝隙处缓缓流泻而下,不由暗骂一声,催马往下狂奔。   闻竣跟在后头大喊:“六爷,你去哪里?那女子怎么办?”   闻若青头也不回,骂道:“管好你自己!泥石流就快来了,还不赶快跑!”   闻竣回过神来,大叫道:“六爷,那里有个山洞!刚九皇子他们就在那里躲雨……”话音刚落,但听一声巨响,山洪泥石如出闸的猛虎,咆哮着狂奔而下,瞬间泥浆翻涌,沙石肆虐,卷起滔天怒吼,令人心惊胆寒。   闻竣急忙打马避开这一波冲势,焦急朝下张望。   所幸那女子见势不对,也调转马头横向飞奔,避开了当先而下的那波石流。片刻后闻若青已赶至她身侧,万石翻滚中将那女子拦腰一抱,二人翻下马来,刹那间便隐入滚滚泥流中,泥浆嚣叫嘶吼,不断蜂拥而下,转眼吞没马匹,一泻千里。   闻竣见二人消失的方位正是那山洞所在,心中稍安,赶紧回转报信。   这边午宴早已完毕,顾府诸人食不知味,坐立难安。顾蕊伴着母亲正彷徨无措时,崔皇后身边的一个年轻內侍走过来朝唐氏行了个礼。   “顾夫人请宽心,顾家公子平安无事,现正在行宫内的温泉沐浴更衣,皇后娘娘特命我过来领顾夫人前去。”   唐氏赶紧起身,一叠声道:“多谢皇后娘娘,多谢中贵人。”   她和顾蕊随内侍去了行宫,进了崔皇后歇息的偏殿。   崔皇后是个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美妇,因保养得当,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轻了许多,她微笑着受了唐氏母女的礼,眼光便在顾蕊身上来回打量,见顾蕊姿容明丽,身形婀娜,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心下倒是赞了一番,但想到她的父亲只是个四品文官,于朝中并无多少实权,又不免冷下心来。   她淡淡与唐氏寒暄了几句,便命人将母女俩带到顾晗所在的偏殿内室。   顾晗受了点轻伤,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崔瑾正坐在他身边亲自给他上药包扎,见了唐氏母女,忙起身行礼:“见过顾夫人,顾大小姐。”   唐氏赶紧回了礼,谢过崔瑾后便上前查看顾晗伤势,崔瑾恭敬地让到了一边,朝顾蕊使了个眼色,又向着门的方向扬了扬眉。   顾蕊面有难色,轻轻摇了摇头。   这时唐氏抬起头来,两人赶紧各自侧过脸,望向一边。   顾晗天真道:“姐姐,你摇头做什么?”   顾蕊忙道:“我没有,你看错了。”   崔瑾心中暗笑,趁着唐氏和顾晗没注意,朝她眨了眨眼睛。   唐氏见顾晗安然无恙,心中稍安,又惦记起了自己的外甥女。   “你说你表姐怎么也半天不见影踪?早知道就不该让她去。”   顾蕊也有些担心,心中暗暗埋怨唐氏处事轻率,又不好直说,只得小声道:“表姐见惯风雨,想来不会有事。”   “哎,也不知她这会儿有没有回去。”   “弟弟既无事,我们就过去了吧,说不定表姐已经回到那边了。”   唐氏点头称是,崔瑾送三人出来,悄悄将顾蕊袖子一拉,顾蕊也就放慢了脚步,两人慢条斯理地走着,一会儿就落后了好大一截。   “我们的事儿,我已给姑母说了,她方才见过了你了?”   顾蕊轻轻嗯了一声。   “若她没有异议,过几日我就上你家提亲去。”   顾蕊声如蚊呐,悄声道:“若皇后娘娘不喜欢我呢?”   “怎么会?我喜欢的她能不喜欢么?你放心,就算她不同意,我也是一定要娶你的。”   顾蕊望着廊外如烟似雾的雨景,又轻轻“嗯”了一声。   崔瑾转过头正想欣赏一下顾蕊的羞色,却见自己的随从满头大汗地往这边奔来,他忙朝他狂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   谁知那随从却不管不顾,心急火燎地嚷起来:“世子爷,出事儿了!那边山后发了泥石流,闻六爷和一个骑马去找人的女子一起困在里头了!”   “什么!”崔瑾大惊。   “骑马去找人的女子?不会是我表姐吧?”顾蕊也吓住了。   崔瑾懵了,“你表姐?尹姑娘?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一场凄风苦雨,足足肆虐了两日两夜。待得云开雾散,关于这场风雨中的皇家春猎,也渐渐有了不少轶事传闻,而其中最让人感兴趣的,不是覃王和九皇子先后坠下悬崖,也不是万众瞩目的春猎最后没有结果,甚至这场春猎中爆发的那场泥石流也被人当成了背景板,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便是当朝定国公府上的闻六公子闻若青和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共同被泥石流困在了山洞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泥石流消退后方才被人找到。据说,两人被找到时,均是衣衫不整,更有人犹如亲见一般,信誓旦旦说两人当时正紧紧搂在一起取暖。   过了一日,那女子的身份终于被人寻出,原来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顾年松府上的亲戚,顾夫人唐氏的外甥女,名叫尹沉壁的。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一个小小从六品校尉,而且还英年早逝。尹沉壁本人容貌平凡,名声也不太好,且已年满十八,算得上是老姑娘了,听说她家经营着一个小田庄,据与她打过交道的粮商和果商说,此女锱铢必较,把钱财看得比什么都重。   至于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消息灵通之人说是为了去寻找坠下悬崖的表弟,可据说顾家幼子顾晗坠马之后不久就被平国公世子崔瑾带回了皇家行宫,这尹沉壁的借口就未免有些可笑了。她一介女流,在那样危险的天气下独自跑到男人扎堆的地方晃悠,动机难免可疑,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居心叵测。这样一来,就有不少人很是同情那位闻家六公子,一切迹象表明,闻六公子准是中了那姑娘的圈套。   而说到闻六公子闻若青,好事之人这才发现对于这位少年权贵,平日里实在是知之甚少,掘地三尺也才挖掘出这位公子是定国公的第三个儿子,在闻家家族内排行第六,十一岁时便上了边关与父亲和兄长共同杀敌御疆,七年来立下不少战功,一年前被当今圣上封了安远将军,独自带兵镇守漴临关。   他长的什么样儿嘛,因为常年不在京都,见过他的人不多,说长得好的有,说长得一般的也有,大部分参加了春猎的人都说他一脸胡渣,看不出来长相如何,估计也不甚英俊。虽说如此,毕竟人家出身高贵,身份显赫,这尹沉壁胆大包天不说,连老天也眷顾她,不仅没有送了小命,还真让她如愿堵到了个金龟婿。   一时间,一向低调的顾家和闻家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定国公府里,传闻中面目模糊的闻六公子闻若青正跪在自家父母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的落叶。   定国公闻存山一脸怒气隔着窗户盯着儿子,闻夫人江氏在一旁眼泪汪汪道:“难道真要青哥儿娶了那姑娘不成?”   “他自己做下的事儿,我有什么办法?如今连圣上都在过问此事。”   江氏捏紧了手中帕子:“管他的,我儿可不能被那姑娘糟蹋了。”   闻存山昨日刚刚回京述职,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了个头昏眼花,没好气说:“这还不是怪他自己!不好好地呆在漴临关,跑回来参加什么春猎!这种专给公子哥儿出风头的场合他跑去凑什么热闹?他若不回来,哪里会出这档子事儿?!”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看,不如让青哥儿去西北他哥哥那儿躲一躲,等风声过去再回漴临关。我就不信了,那姑娘难道还能找上门来不成?”   闻存山跳脚:“什么馊主意!大丈夫岂能做缩头乌龟?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他自己抱了人家取暖又翻脸不认,还远远躲开,他以后还做人不做?”   跪在外头的闻若青都快哭了。天可怜见,除了救那姑娘时的拦腰一抱,他连那姑娘的手指头都没碰一根!他一进洞口就像扔烫手山芋一般赶快把那姑娘丢到了一边,洞里乌漆抹黑的,她长得是圆是扁也不知,哪里有什么抱着取暖的事儿!他离她明明很远好不好,连话都没说两句。   怪不得他从那鬼山洞里出来不久,就发觉周围的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异样,原来都把他看成了饥不择食之人,真真是人言可畏呐!   走了霉运不说,他爹回来也不安慰安慰他,反要他跪在这里反省,跪就跪嘛,里头话还说得这么大声,当他是聋子?   只听母亲江氏高声道:“那你什么意思?闻存山,你若真叫你儿子娶了那尹氏女,那就是害了你儿子一生!谁让你们闻家有这个组训,娶的媳妇过了四十没能生下儿子方能纳妾,什么破规矩,这可叫我儿怎么办?”   “什么你们闻家?你不是我闻家人?儿子不姓闻?还你家我家的,真是的!当初你不是看中这一点才同意嫁给我的么?现在又说什么破规矩……”   江氏默了一默,才又接下去道:“此一时彼一时……听说那姑娘相貌丑陋,我儿如花似玉,娶了她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有你这么说儿子的吗?他又不是姑娘家。”   “我就这么说怎么了?青哥儿本来就长得好,小时候人人都夸他比姑娘家还长得漂亮。”   闻存山看了一眼外头的小伙子,见他满脸胡渣,一副落拓样,怎么看也跟“如花似玉”几个字拉不上关系,正想出言讥讽,忽又想起一事。   “你刚刚说那姑娘姓什么来着?”   “姓尹,怎么了?”   “听说她父亲去世前是个从六品校尉?”   江氏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立刻警觉起来。   “是又如何?”   “你可知道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里知道?管她父亲姓甚名谁,这丫头在外间风评一向不好,又能处心积虑做出这等事,可见家里父母就没教过她什么规矩!我就不明白了,顾御史向来为官清正,几个女儿也教养得很好,怎么却有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亲戚!可怜我儿,好心好意去救她,却被她如此缠上,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你少说两句。”闻存山给江氏说得心烦意乱,抬脚出了房门。 第004章 打算 还能怎么着,娶了她……   听到爹爹的脚步声,跪在地上的闻若青抬起头来。   “她父亲叫尹征。”   闻存山愣住了。“谁?”   “尹征。”   闻存山一把揪住闻若青的衣领。   “她真是尹征的女儿?你查过了?”   “是,千真万确。”   闻存山仰天长叹一声。“天意如此,罢了,你也别跪了,随我到书房来。”   闻若青跳起来,却见父亲万分嫌弃地盯着自己,忙道:“我先去梳洗梳洗。”说完,不待父亲发话,一溜烟跑了。   他回了自己的霁风院,随从闻竣很有眼色地端来一盆水,递上刮胡子的小刀,等闻若青接过,又默不作声地拿了一面铜镜立在他面前。   闻若青不耐烦道:“把这镜子拿开——等等,待我再瞧瞧。我这样子刚刚好,为什么人人都看不惯呢?”   闻竣面不改色地拍他马屁:“我也觉得六爷这样很有男人味儿。”   闻若青瞥了他一眼:“撒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刮起了胡子。   刮到一半,崔瑾来了。   “你终于舍得收拾收拾了!”崔瑾抚掌大笑,撩起衣摆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又细心将衣服上的皱褶抚平。   闻若青只哼了一声,也不搭理他。   崔瑾见他刮完胡子,又换上一件杏色素绸的窄袖长袍,皱了眉头道:“你这件衣服穿了多少回了?快快换件新的来。”   闻竣在旁说:“世子爷您有所不知,这件是新的——就这样子和这颜色的,咱们六爷有八件呢!”   崔瑾简直要抓狂:“怎么你母亲或是你大嫂都不替你打理打理么?”   闻家先祖曾在女色上头吃过亏,由此时常教诲自家儿孙在这上头加以克制,闻家男儿不仅不许纳妾,收通房,而且自小房内便不设服侍的丫鬟,一切起居事务皆由贴身的小厮随从打理。   这些他都可以理解,但衣饰上头如此潦草,真是断断不能容忍,像他崔瑾,一年四季,每季都有不下十几套新衣,回回穿出去都不重样,如此方是贵公子该有的姿态,这闻六这般做派,真是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相貌。   闻若青翻了根腰带来系上,看他一眼:“你第一天认识我?”   “知道你小时候是这样,可现在你不都十九了吗,马上就要加冠了,你瞧瞧,这满京都的年轻人,哪个像你这样!”   “男人穿得那么花里胡哨的干什么?”闻若青瞟一眼崔瑾身上的宝蓝色团花织锦长袍:“怎么,你有话说?”   “……没有没有,”崔瑾赶快言不由衷地说,拿过桌上的一本兵书翻了翻,又问他:“你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我刚见过你爹,你爹还向我打听春猎那天的情形……你知道的,我说的就是尹姑娘的事儿——”   “还能怎么着,娶了她呗。”   崔瑾一口茶喷了出来,一面咳嗽连连,一面指着闻若青说不出话来。   “外头都传成那样了,我不娶她她以后还能嫁给谁?”闻若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不信你这般好心……难道传言是真的,你与她……”   一本书砸了过来,崔瑾连忙躲开。   闻若青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既然圣上都问过我爹爹这件事了,我不娶她恐怕不行。”   “尹沉壁我虽见过两回,但为人如何不太了解,就她的出身来说,的确是低了些,你何苦委屈自己?不如我去跟姑母说一说,让她替你到圣上面前说个情。”   “你可千万别——尹沉壁出身不好,圣上只怕最满意的就是这一点。”   崔瑾立时明白过来。闻家世代功勋,满门忠烈,到了闻存山这一辈,仍然手握兵权,威望深重不说,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地出众。长子闻若白虽然八年前战死沙场,但次子闻若丹和三子闻若青成长迅速,令周围一干武将儿郎黯然失色,就是闻存山的两个弟弟所生的几个儿子,也是骁勇善战,旁人难以企及。   难免当今圣上会心生忌惮。   一年前闻若青虽得封安远将军,但实际上没什么实权。漴临关人烟稀少,土地贫瘠,临近的几个县连关外的夷人都看不上眼,十几年都不来侵犯一回,镇守在那儿委实是大材小用了。   想来若能看到闻家小儿在婚事上载一个大跟头,圣颜亦能偷偷愉悦一回。   这乃是相关人等心照不宣的隐秘,闻若青与崔瑾身在其中,自是明白个中微妙。崔瑾默然一阵,仍替好友不甘心:“那你真就认栽了?”   闻若青埋头喝茶,不以为然道:“娶个媳妇而已,娶谁不是娶?再说,她是尹征的女儿。”   崔瑾这回真吃惊了:“尹征?就是八年前把你大哥的尸体从月牙谷背出来的尹征?”   闻若青点头,想到久远的往事,眼神一黯。   “……尹征当时身中五箭,拼着一口气把我大哥的尸体背了出来,到了我军帐前就咽了气。后来我爹亲自去查了尹征的名册账簿,上面只提到他有个兄长,只字未提他的妻女,与他相熟的同僚也说从未听他谈及自己的家人,我们一直以为他并未娶妻生子,这才将官中发放的抚恤金加了十倍全部给了他兄长。”   崔瑾有些奇怪,便问:“那这尹沉壁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她父亲是尹征,这可属实?”   “的确属实。春猎后我让闻竣专门去查过这姑娘的底细,她母亲姓唐,外祖是前朝翰林唐颖,她母亲下嫁尹征后一直与尹征不合,不许尹征在外谈及自己,故而尹征从未向外人提及他已娶妻生子,他们的婚事也只有两三个至亲知道。他兄长为了霸占尹征的抚恤金,也将此事瞒得紧紧的,所以我们一直不知道他还有妻子和一女一儿。”   “还有这种事!”崔瑾啧啧称奇,“想不到他女儿居然就是顾蕊的表姐,她又那么巧和你一起被困……嗯,这事儿怎么看怎么蹊跷。李重说她跑出去之前听说了我和你正带兵在崖下寻人——别是她晓得了你的行踪,故意跑去那儿找你,打定主意在你面前摔一跤什么的,只要你去救了她,她就可以赖上你了。”   “……有可能。”闻若青煞有介事地点头。   “这就是了,先李重这么一说,我还觉得她的目标不是你就是我,但她总不至于去撬她表妹的墙角,何况你家又和她家有这样的渊源,看来她十有八九就是故意去堵你的了,不然怎么有这么巧的事儿!”   闻若青双手一摊:“就算她是故意的我又能如何?其实她家境困难,若与我们说清楚,我家绝不会亏待她家的。这些年来,但凡尹征的兄长找上门来,我们都没让他空着手回去过……这事儿到了这地步,我也只能娶了她,从此好吃好喝把她供在闻家,我也算还了大哥欠她父亲的恩情了。”   崔瑾面露怜悯:“那你往后怎么办?话说回来,你可有看清楚她的模样?要不要我画下来给你看——哦,不行,我都忘了她长啥样了。”   “她长什么样儿有什么关系?”   崔瑾都要跳起来了,“你们往后是夫妻,就算她品行有亏,她什么样儿你真不关心?”   “女人嘛,不都那样。”闻若青老气横秋地说,“看看我母亲和我妹妹就知道了,一天就会烦人。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她若是招我烦,大不了成了亲我就回漴临关,要是圣上大发善心给我换个差事也成,总之不与她照面就行。”   “……”   崔瑾觉得自己要抹眼泪了。   “你这小子,整日里就知道拉帮结伙,打架喝酒,哪懂得两情相悦的美妙……”他说罢,情不自禁想起了顾蕊,面上露出一抹恍惚的微笑,“你不知道——”   闻若青一阵恶寒,打断他:“崔文宣,快收起你那副样子,口水都快滴下来了——话说回来,你与顾大小姐的亲事,皇后娘娘同意了么?”   “说来也奇怪,姑母禁不住我缠,终于答应在春猎那天见了她一面,可回来却怎么也不同意,你的事情传出后,她倒是松了口,我本都做好准备跟姑母杠上一杠来着。”   “……是吗?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想来是姑母怕我也像你一般飞来横祸,被个姑娘砸得头昏眼花,” 崔瑾不忘损他一句,嘿嘿笑道:“不和你说了,我要再进宫去跟姑母磨上一磨。”   送走崔瑾,闻若青来到父亲书房。   闻存山戎马半生,却也不曾丢弃了书本,娶的夫人江氏乃是前朝中书令之女,江家世代书香,培养的儿女均是学识渊博,满腹经纶。只是江氏虽然博览群书,性情却不够沉稳,有时还爱无理取闹,颇令她的丈夫和儿子们头疼。   不过对于书中的圣贤教诲,她虽然自己时常不能身体力行,却严格要求丈夫和儿子们熟烂于心。三个儿子从五岁起,卯时不到就要起床习武,习武完毕还有一大摞字帖要临,早饭后听先生讲学,吃完午饭学习骑射,完了还要去江氏房中聆听一个时辰的教诲,晚上则修习兵书,演练沙盘,天天忙得像陀螺一般转个不停,是以闻若白和闻若丹一满十三岁,就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边关的西北大营,直到成亲前才被江氏抓了回来。   儿子们如此辛苦,闻存山也不能幸免,被江氏逼着吞了一肚子的墨水,到了晚年也颇有了些文人气质。这间书房便是江氏布置的,位于国公府外院东侧,临水而靠,一排三间敞轩,前后种了大片的箭竹,此时一排的长窗虚掩着,隐约可见内中古意盎然的花梨木书架和书案。   闻若青正要敲门,却听房内有人嚷道:“她不就是想要钱吗?给她钱!我们家多的是,她要多少给多少!”正是母亲江氏的声音。   闻存山怒道:“胡闹!我问过崔瑾了,他当时带着顾晗走的是另一条路,尹姑娘事先确不知情,她去打听顾晗的消息也是为了安她姨母的心,说起来,也是人家一片孝心。”   “什么孝心?听顾家下人的口气,她天天上顾家打秋风,什么好的坏的东西都往家里搬。”   “她家里只有一个小庄子,收入不高,她母亲常年卧病,弟弟又在顾氏家学里念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所以我说给她钱嘛!她有了丰厚的嫁妆,还愁没人娶她?何苦非要纠缠青哥儿!就算她父亲是尹征,难道还为了那点恩情赔上好好一个儿子不成!”   闻若青听不下去了,抬手敲了门,“父亲,母亲。”   江氏见跨进门的小儿子收拾齐整了,脸上也干净清爽,心中更是愤愤不平。长子和次子的婚事都由她择定,嫁到家里的大儿媳和二儿媳也都甚合心意,偏偏长得像她一般美貌的三儿子却要迎娶那个家世和姿色都拿不出手的女子,这怎么能行!   她都有些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些定下儿子的亲事,可这又怎么能怪她?看好的几家姑娘虽说家世容貌都不错,但也实在太难抉择了,她不就想挑个好的嘛,哪知道半路会杀出个尹沉壁! 第005章 探望 那些煮酒品茗、吟诗……   闻若青朝父母行了一礼,又对父亲道:“父亲,严大将军来了。”   父子俩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闻存山知是儿子解围来了,赶忙偕闻若青出了书房,两个一阵风似地跑到外院松柏斋的凉亭内坐定,闻存山这才打量儿子一眼。   “这事你怎么说?”   “我听爹爹的。”   “如果我说,要你娶了那尹家姑娘呢?”   “那就娶呗。”闻若青断然道。   闻存山有些意外。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倔,原来以为要费不少口舌,没想到他却这般听话,看来个中缘由,他自己已经想了个清楚明白。   “……你母亲那里,恐怕是不会答应的……”   闻若青一笑:“爹爹,要不把老太君接回来吧。”   闻存山想了一会儿,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闻家老太君常年在城外拂云庵里吃斋礼佛,若她不回来,江氏头上没有这个婆婆镇着,想来拼死也要阻扰这桩婚事。闻存山平常事事都听江氏的,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事事都听自己的老母亲回来力挽狂澜了。   国公府那边兵荒马乱,顾府也不安宁,文竹院里更是炸开了锅。   顾蕊带着碧霞去了唐氏院子,李嬷嬷领着一帮小丫头窝在文竹院的角落里说闲话。   “嬷嬷,你说表姑娘真能嫁入定国公府吗?”一小丫鬟语带天真地问。   李嬷嬷不以为然,“她这般情形,真嫁过去了又能得什么好?别人娶她,又不是真心看中她,等接回了国公府,还不知扔在哪个角落里任她自生自灭。她这样的人品和出身,就是给人家做妾都嫌不够,又是这般机关算尽才进了去,日后在那府里还能抬得起头么?”   栖云想了一想,道:“落得这般下场,难道表姑娘自己不清楚么?何苦要上赶着去跳这个火坑?会不会表姑娘并不是故意的,只是恰巧遇到这事儿罢了?”   “你懂什么?表姑娘马上就要十九了,一直没有着落,心里不知道有多急。那日春猎我也在,她一听说人家平国公世子和闻六公子在崖下寻人,就忙着跑了出去,你们想想,那样的天气,大老爷们都一个接一个地坠马,她能安然无恙?明摆着就是去堵人的,在人家跟前摔一摔晕一晕,哪个心软哪个倒霉。”   栖云叹了一声:“听说定国公府中,男人向来不纳妾的,她这一进门,就是正头夫人,就算以后日子不好过,好歹顶着这个名头,也算一步登天了。”   李嬷嬷嗤了一声,见有小丫鬟面露艳羡之色,遂教训道:“面子好看有什么用——何况这面子怎么来的人人心里有数——女人呢,还是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才好,这表姑娘,是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夫家尊重,丈夫疼爱啦!”   顾蕊这会儿却在屋里安慰着垂泪的母亲。   自己家的亲戚出了这事,顾年松脸上也不好看,前两日便在唐氏跟前发了一通脾气,抱怨一通后,勒令将尹怀洲逐出顾氏家学,尹沉壁也不许再上门。   唐氏握了女儿的手哭诉。   “你是知道你表姐的。她虽有些小家子气,也是知廉耻的,怎么会故意要做出这般事来?你爹爹这般,可叫他们姐弟怎么办?可怜我姐姐病成这样,若是闻家来提亲还好,若不来——”   顾蕊忙道:“闻家向来重诺守义,想来不至于弃表姐声名于不顾……”   “哎,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儿?都怪我,若是那天我拦着沉壁就好了。”   “母亲快别这么说,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说不得,这也是表姐的姻缘到了……”   唐氏抹了抹眼睛,“真的么?”   顾蕊正要搭话,母亲屋里的管事妈妈掀了帘子进来,喜气洋洋道:“太太,刚定国公府上来了人,要请老爷出面作保,去表姑娘家提亲呢!”   唐氏喜出望外,忙从床上坐起来,“老爷怎么说?”   妈妈语气一滞:“老爷回绝了,说这保媒之人他不做,请闻家另请他人。”   唐氏禁不住咬牙:“这死老头子,真真要气死我!”   顾蕊也是无语,唐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就要下床穿鞋。“我得去瞧瞧。”   顾蕊忙劝阻她:“母亲快别。爹爹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去了也没用,想来闻家既然上了门,那就是下定了决心要迎娶表姐的,爹爹不去提亲,他们定会另请别人,母亲不必担心闻家变卦,倒是表姐那边,是不是让人去告知一声,让他们做好准备,也免得人家上门失了礼。”   “对对对,你说得有理。”唐氏连连点头,一时又踌躇起来,“可你爹爹现下不许我出门,也不让沉壁上门,叫谁带信去好呢?不行,下人去总归不妥当,怎生想个法子,最好得我亲自去一趟,看看她家缺什么,另外沉壁的嫁妆也得跟姐姐商议一下,尽早备起来才好。”   顾蕊沉吟:“爹爹正在气头上,母亲确实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门,不如我和晗哥儿去走一趟吧!   次日顾蕊携了顾晗出门登车,出了西边城门,在官道边略略等了一会儿,崔瑾便带着闻若青骑马过来了。   他收到顾蕊的信,说是要去探望表姐,遂特地拉了闻若青一起,事先却没告诉他,免得他推脱。   此时日光昳丽,春色大好,官道上和风拂柳,莺歌燕语,马车一路向西而驰,西山脚下渐渐现出大片宽阔的稻田沟渠,树荫杨柳下,崔瑾与闻若青在后面不紧不慢地骑马跟着,眼看前面马车拐了一个弯,又驶过成荫的果园,往山坡上一座小小庄院驶去,闻若青忽地明白过来。   崔瑾在旁偷窥他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不由暗道:“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   闻若青心中其实很有些感慨。这条路是他来往边关必经的道路,脚下的尘土是熟悉的味道,周边的风景是司空见惯的,道旁不远处那些隔三差五坐落着的青瓦石墙小院落,也是似曾相识的——只是他从未曾想过,有一天将会与这里某一座小院落里的某一个人扯上关系。   马车驶过坡道,进了尹家的小院子。顾蕊由顾晗扶着下了马车,先是回眸扫了远处树荫下马背上的人影一眼,这才举目四处打量。   小小的院落干净整洁,正中一排三间灰瓦石墙砌成的正屋,两旁是稍微低矮一些的耳房,院子的左边角落里种了两棵批把树,苍绿如蜡的树叶静谧无声,倒是院子右边的一小片花圃中,红红白白的月季花开得十分热闹,花圃边一枝紫红色的三角梅,爬到了旁边的葡萄架上,鲜妍俏丽,为这院子平添了几许明媚。   尹沉壁正在屋中陪着母亲午睡,听到动静掂脚出了房门,眼见顾蕊如空谷幽兰一般俏生生立在自家院子里,立时笑了。   “你怎么来了?也不先说一声。晗哥儿也在,你俩可真是稀客。”她一面说,一面把两人往院中的青石凳上让,又忙拿起石桌上簸箕内的帕子,在石凳上揩了又揩。   顾蕊笑道:“姐姐这院子,收拾得真是舒服,不像我家,呆久了就觉得气闷。”顾晗也在旁直点头。   “若是喜欢,以后常来就是。说起来,你还是十岁那年来过一回,”尹沉壁笑道,“可惜现在枇杷刚出头,要成熟还有一个月,倒是先收的樱桃可以尝一尝,你们且等我一等。”   说完,她一阵风似地跑进西侧的耳房,端了一竹篮樱桃出来,到井边打了水清洗。   顾蕊身后的碧霞忙上去帮忙,尹沉壁推她道:“碧霞妹妹也快去坐,我来就行,今儿果园里嫁接桃树,怀洲和木棉他们都去帮忙了。”   木棉是尹沉壁家里打杂的小丫头,顾蕊是知道的,只是听到表哥尹怀洲也去帮忙干农活,不免心中一阵惋惜。   尹沉壁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一篮子樱桃洗净端来,红艳艳的果子玲珑可爱,上面还凝着晶莹水珠,看上去十分诱人,顾晗不待表姐招呼,自己拈了几粒吃了起来。   尹沉壁这才坐定,一面取过桌上簸箕内的针线做起来,一面含笑问道:“姨母还好么?怀洲说走的时候急,没能给姨母请安,觉得很是失礼。”   顾蕊打量尹沉壁,见她身上穿着家常的青布旧衣,乌鸦鸦的黑发简单地盘在头上,束着一根乌木簪子,面上眉目宛然,神色间并无怨愤之色,便笑道:“母亲还好,只是担心姐姐和怀洲表哥——你们都还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们尽管放心,只是因我的事连累了姨母,实在过意不去,只希望姨父快些消气,别再埋怨她才好。”   顾晗坠马乃是整个事件的起因,他面上一直不显,心里却很是惭愧,此刻听表姐这么一说,更是觉得坐如针毡,丢了樱桃道:“表哥就在前面的果园么?我去找他。”   尹沉壁忙站起身来,“顺着院子外的小路走一刻就到了,晗哥儿小心,可别摔着了。”   顾晗走后,顾蕊方才笑道:“我此来,是专程给姐姐贺喜来了。”说完,示意碧霞捧上一个锦匣,“这匣子里,是母亲和我送给姐姐的贺礼。”   尹沉壁正在穿针引线的手一顿,接着按住碧霞的手,询问的眼光看向顾蕊。   “听说闻家这两日就会上门提亲,姐姐快收下吧!”   尹沉壁的手有些发颤,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接过了锦匣。   远远从敞开的院门外望见尹沉壁收了顾蕊的匣子,崔瑾不由看向闻若青。   闻若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伫立片刻,辞了崔瑾掉头而去。   不一会儿屋中传来尹夫人起身的动静,尹沉壁忙丢了针线跑进去服侍。顾蕊也陪尹夫人说了一会儿话,眼见天色不早,又命人去果园唤回顾晗,姐弟俩上了马车,崔瑾仍是远远在后面跟着。   马车里放了两篮洗净的樱桃,两筐柑橘,还有两坛果酒,顾晗伸了个懒腰,笑道:“表姐他们这里还蛮舒服的,与咱们家可太不一样了。”   的确是太不一样了!顾蕊心里默默地想。她觉得坐在自家小院里的表姐与往常在自己家里看到的模样真是截然不同。每次表姐到自己家中,虽然见谁都是一副笑脸,但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刻意和小心,那些锦衣华服穿在她身上,虽然靓丽富贵,却远不如她穿着自家的旧衣来得自在和坦然。对她而言,嫁入闻家那样的名门贵府,到底是好是坏呢?那些煮酒品茗、吟诗咏香的日常生活,表姐能适应么? 第006章 议亲 姐姐没有三头六臂,……   傍晚倦鸟归巢,尹怀洲踏着夕阳回到了自家小院。   庄头任贵正与姐姐坐在院中石桌旁说话。   “大小姐,前不久的倒春寒冻坏了地里的秧苗,我看恐怕得紧着重新栽才是,若是误了节气就不好办了。”   “任叔你做主便是。”   “栽秧的事好说,只是这重新买种子的钱——”   尹沉壁埋头做着针线,眉毛都没抬一下。   “钱我会想办法的,您尽管张罗。”   “好好好。还有就是几家佃户的房屋被雨水冲垮毁损了些,报到我这里来,说是想借点钱修缮一下……”   尹沉壁点头,“是该修缮一下,等这阵农忙过后,我会拨下钱来——一共有几家?每家大概需要多少钱?”   任庄头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要买石料,要买瓦,要买土方,家里人手短缺的恐怕还要请短工,我看,每家三两银子应该够了。”   尹沉壁停了手,看着任庄头不说话。   任庄头又想了想,改口道:“石料和瓦需得买,土方我们自己倒是可以辛苦点,去那边山后挖一些,那边的土粘——如此每家约莫能省下五钱左右。”   尹沉壁这才微微颔首,“石料和瓦一共需要多少,任叔你明日给我报个数,我差人去一并订了,也免得大伙儿七零八落的买,价高不说,还麻烦。另外这几日大家先将就一下,农忙过后空出人手来再修缮,也相互帮帮忙,能不请短工就不请,实在需要的,来报给我,我来统一安排——如此,每户一两银子,尽够其他杂用了。”   “是是。大小姐安排妥当。”   尹沉壁笑了笑。   “任叔,咱们小田庄,每年的收益都很微薄,可该分给佃户们的钱,我从来没有克扣过,这次修缮房屋的钱,也不需要佃户们还,若是大家家里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我也尽量照顾满足,这次修缮房屋,能省一些便省一些吧!”   任庄头只得连连称是。   这时木棉自井里打了水过来,尹怀洲洗了脸,进了母亲的房间。   尹夫人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匣,正坐在窗前发呆。   尹怀洲奇道:“这是哪里来的?”   尹夫人看他一眼,“……是你姨母和蕊儿送给你姐姐的贺礼。”   “贺礼?什么贺礼?”   尹夫人欲言又止,尹怀洲想起下午果园里顾晗说的消息,顿时怒道:“难道姐姐真要嫁到闻家?这怎么行?我绝不答应!”   正好尹沉壁和庄头议事完毕,推门进来,听见此言不由一愣。   “外头是怎样说姐姐的,你们难道不知道么?若姐姐嫁入闻家,岂不是正好坐实了那些谣言?”   尹沉壁笑道:“嘴长在别人脸上,要怎么说我们也管不着。”   “姐姐!嫁给闻家有什么好?你难道不知道,一旦嫁进去,你一辈子也别想在国公府抬起头来!”尹怀洲盯着姐姐。   她把脸转过去,“好了,说这些干什么?怀洲,你不是一直想去瑞庭书院读书么?姐姐替你打听好了,束脩咱们还出得起,你在顾氏家学里一向学得很好,先生都赞你机敏聪慧,想来瑞庭书院也会接纳你,要不过两日便送你去吧。”   “我不去!”尹怀洲一口回绝,又冷笑道:“出得起瑞庭书院的束脩?别是想用这贺礼或是闻家的聘礼吧?这样子来的卖身钱我不要!”   尹夫人也发怒了,将手里的锦匣重重往桌上一放。   “怀洲!看你说的什么话!还不快向你姐姐道歉!”   尹沉壁忙上前轻拍母亲后背,笑着打圆场,“你别急嘛,不是用那钱——姐姐有钱的,前儿收的樱桃卖了个好价钱,刚任叔给我送来了,足有好几两呢!”   尹怀洲只是冷笑:“他给你送钱?!哼,是来找你要钱的吧?再说瑞庭书院的束脩只需要几两银子?你别骗我了,没有二十两别想踏进书院大门!”   尹沉壁没吭声了,屋里一阵沉默。尹怀洲抬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见两人都不发话,一生气,抬脚出了母亲房门。   尹夫人以袖掩面,肩头微微颤动,尹沉壁往母亲的杯子里倒了热茶,递到她面前笑道:“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伤心的?弟弟不过一时转圜不过来罢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尹夫人接了茶杯放在桌上,抹了抹眼睛,泣道:“怀洲说得其实有理,娘也不想你嫁给闻家,这些年你有多难,娘都知道,都怪娘身体不争气,没办法照顾好你们姐弟,如今娘也想明白了,面子和名声都不算什么,娘只希望,你能嫁给你真心喜欢,也真心对你好的人,那闻家虽然富贵,但……”   “娘说哪里话,你怎知道闻六公子不会对我好?人家和我素不相识,那日不还冒着危险救了我?而且他品貌端正,我那日在洞中与他说过几句话,他很知礼,也很体贴……”   尹夫人眼睛一亮:“真的么?你……你真觉得他好?”   尹沉壁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不和娘说了,我去找怀洲。”   尹夫人反而放下心来,笑着看她出了门。   尹沉壁出了母亲屋子,发了一阵呆,才去寻弟弟。   尹怀洲正坐在屋后的大树下扯着地上的野草。   尹沉壁慢慢走过去坐在弟弟身边,在他拔下来的草中挑了几根长的,编成一只蚱蜢递过去。   尹怀洲偏过头去不接。   那边又编了一只蜻蜓递过来。   尹怀洲不由苦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呵呵,不是小孩子就该懂事了嘛,娘身体不好,那些话儿在她面前少说。”   尹怀洲抿唇不说话。   两人静坐片刻,尹怀洲终是忍不住,恳切地劝她:“姐姐,不要嫁入闻家,他们家的门第和我们相差太远了,咱们一家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要读书了,你知道么?今天我帮着大伙儿嫁接果树,他们都说我学得很快……”   尹沉壁的眼圈都有些红了,伸手抚摸弟弟头上的发丝,微微笑道:“咱们一家子这样是很好,我也舍不得,可你若不读书,以后就这样窝在庄子里能有什么前途,你自己甘心么?而且就算你不读书,娘的药也不能断——这几年若不是姨母和表妹常常接济,我也不知道娘能不能撑下来……我知道,嫁入闻家也许日子是不太好过,不过也许没你想得那般难,只要我安分守己,人家也不至于为难我。”   尹怀洲把她的手拍开,“姐姐!难道你想我们一家日后都被别人戳着脊梁骨吗?”   “瞧你说的,哪里这么严重!”   “我在顾氏家学的时候,就有人说姐姐贪图小利,常上顾家打秋风,这些我都忍了,姐姐已经是这样的名声,若再应了别人的话嫁入闻家,岂不是承认你当日便是故意要去堵那闻家六公子,得陇望蜀,贪慕虚荣,话说得有多难听想都想得到……可我知道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何苦要落人口实?”尹怀洲越说越激动。   尹沉壁唇角微微颤了颤,看着弟弟:“名声能当饭吃吗?我也想有骨气,可骨气也是要讲条件的,娘的病,没有那些名贵的药吊着,怎能见好?”   尹怀洲默然无语。   “……每次接受姑母和表妹馈赠时,我都羞愧得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但又不得不接——怀洲,姐姐没有三头六臂,真的只能这样了。”   她沉默一阵,看弟弟仍是不说话,遂道:“你要是心疼姐姐,就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我真在闻家过得不好,大不了和离,你那时若能支撑门户,我也有了依靠,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只要咱们自己过得好就行。你说呢?”   尹怀洲一阵心酸,良久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姐弟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边。日头已隐在山后,只余一片橙红晚霞漫然晕开,美不胜收却又缥缈不可触及。   许久,尹怀洲忽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尹沉壁茫然:“谁?”   “就是那闻、闻家六公子。”   尹沉壁失笑:“我怎知道?”   “你不是和他在山洞里呆了一天一夜么?你们没说过话?”   尹沉壁漫不经心地编着草,慢慢道:“有什么好说的?长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哦,不对,说过话来着——”   尹怀洲来了兴致:“说的什么?”   “就他告诉我,说晗哥儿没事,已经被带回行宫了——就这句话。然后,就是他自言自语了两句,说是这雨怎么还不停,泥石流怎么还不退……”   “你也没跟他说什么吗?”   “我只问过他能不能打燃火,他不回答我,我还能说什么呀?再说当时我就心疼着身上的那件织锦披风,可别给糟蹋坏了——那上面镶的毛可是上好的貂毛,我琢磨着回来怎生改一改,还能给娘穿呢!”   “切——”尹怀洲将手里的草编蚱蜢和蜻蜓一丢,拍拍屁股上的草,随姐姐回院子吃饭。   第二天尹夫人早早就起了床,格外认真地梳了妆,颊上抹了顾蕊送来的上好胭脂,含了吊精神的参片,又挑了一身适合她这年纪的青松色交领上襦和墨色湘裙换上,吩咐木棉打扫了院子,煮了去岁枇杷树上收集的雪水——尹夫人虽然久病,家境也不比从前,有些风雅的爱好还是时不时会坚持一下的。   午后客人果然上了门。   闻家请来提亲的人便是其向来交好的严大将军严德霖,这般贵客能拨冗前来,显见闻家对这门亲事的郑重。   尹夫人惊诧之余,心下不免十分满意,严大将军见了尹夫人,也暗暗吃惊。尹夫人虽病得憔悴不已,但五官明丽柔媚,风姿犹存,举止进度有度,显然待客也很有章法。   双方交谈甚欢。严大将军喝了尹夫人用雪水煮的毛尖,吃了热腾腾的香椿面饼,心里对这桩婚事的抵触又消去了不少——若不是看在女方去世的父亲曾从尸堆里背出他干儿子闻若白的遗体,他才不愿意来呢!如今看女方的母亲知书达理,端庄文雅,想来教养的女儿也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不堪。他由此也就放下心中成见,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闻家的大概情况以及闻家长辈对这门亲事的诚意,末了又承诺,闻家很快便会聘请媒人前来。   尹夫人微微笑着,热情又不失矜持地送严大将军上了马——那马也得到了精心的照料,由木棉的哥哥木桩喂饱了草料,又喝足了水。   严大将军在这院子里坐得舒坦,走的时候竟有点依依不舍。要不是实在公务缠身,他还真想多呆一会儿呢! 第007章 银票 叫她多治点嫁妆,家……   严德霖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公事,风风火火地来到定国公府。   闻存山忙将他请进了书房。   江氏实在好奇,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悄悄来到书房外,偷偷支着耳朵在窗外听。   只听里面严德霖道:“尹姑娘没见着人,她母亲倒是端庄识礼,听说她家弟弟在顾氏家学的风评一向很好,去年就中了秀才,预备明年便要下场参加乡试,若是中了举人,尹姑娘的身份也就可以往上抬一抬了。”   “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女方身份地位如何也不重要了,关键是看那尹姑娘品性究竟如何——罢了,说这些也没用,反正这门亲事也是板上钉钉了。”闻存山的语气闷闷的。   “闻兄倒不必过分担心,依我看,那尹姑娘既然有这样一个知文达礼的母亲,她那去世的父亲也是铁胆忠肝之人,想来尹姑娘人品不会太糟。”严德霖呵呵笑道。   闻存山有些诧异:“怎么,严兄不是先前很不看好尹家么?何以去了一趟,这口风变了不少?尹夫人给你的印象就这么好?”   房内严德霖哈哈笑道,“我这不是实话实说嘛。我可是和尹夫人说好了,你家会尽快请媒人上门,你什么时候去请媒人?”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我既保了媒,当然要尽心尽责。人家尹夫人可还等着呐。”   “好了好了,下面的事儿就不是我们这些爷们儿操心的了,我今儿晚间就和夫人商议,明日一早去请媒人,得了吧?”   “这还差不多!”   江氏欲哭无泪,本想着严大将军先前那么愤慨,去看了尹家那可怜的庄子,见了尹家那粗鄙的人,回来但凡说个一两句,老爷也许都能再掂量一二,哪里想到这严德霖居然这么不可靠!看来尹家母女还真有点手段!   这门亲事到了这地步是真没有什么转机了。江氏心情沉重,捏紧了手帕回了自家院子,想了想,叫来了大儿媳谢氏。   江氏的大儿媳谢霜是江氏娘家的亲戚,从小便与闻家长子闻若白青梅竹马,十八年前两人成了亲后也是情投意合,没两年便生下了长孙闻嘉砚,八年前闻若白战死,谢霜忍着悲痛生下了遗腹子闻嘉珏。闻嘉砚满了十三岁,依照惯例去了五叔闻若丹掌管的西北大营历练,谢霜身边只带着闻嘉珏,便接手了国公府的中馈。   说起来,谢霜管教儿子,比当年的江氏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反倒是江氏做了祖母心软起来,常想着法儿替孙儿开小差,是以谢霜一听婆婆来请,便带着几分警惕。   听闻是商量小叔子的亲事,谢霜反而松了一口气,但又立时认真起来。许是受了丈夫影响,谢霜平日不苟言笑,行事却颇为干脆利落,管起家事来也是杀戮决断,从小又生在礼仪之家,最痛恨不知廉耻,不顾礼法之人,听得这桩婚事不得不准备起来,不由替小叔子不值。   “尹家既是这般人家,我们也无需准备过于丰厚的聘礼,只大面上过得去就行,我明儿便拟了聘礼单子送来给母亲过目。”   江氏点头,“既要办喜事,我想着,不如就把风荷轩翻新一下,正好青哥儿不回外院时也常在那儿留宿,不过还得再扩几间才行。哎,一想到我儿以后就要对着那样一个女人度过终身,真是让我意下难平。”   “的确是委屈了青哥儿。不如另外再建一个院子,咱们国公府面积颇广,北边花园后还有一片荒地,原本公公是想建一个小马场的,我看要不在那边角落新建个院子作新房,原本的风荷轩还是照旧保留,这样,青哥儿要是婚后与弟妹不偕,需要留宿在内院时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江氏捂着心口,“我的儿,你真真说到我心坎上了,对,就这么办……可惜他不能纳妾,不然我看你娘家嫂子那庶妹肖陵可真是花容月貌,跟天仙儿似的,再不然伍将军家上回来的那个远房侄女——”   话未说完,闻存山掀帘进屋,江氏赶紧转了话题。   “我小库房里还有一对青花瓷的月下追马图梅瓶,是先皇赐给我外祖父的,你也写在聘礼单子上吧。”   谢霜低眉敛目,“是。”   “你去吧,建院子的事儿你盯着点,不可过于铺张。”   谢霜应了,对公公又行了一礼,低头出去。   闻存山心情不错,笑着对江氏道:“你怎么转了性子,陪嫁里的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给青哥儿做聘礼?”   “这不老太君都发话了吗?”江氏哀怨地说,“我还能怎么着!既要办婚事,就不能让别人看轻了咱们。尹家如何我不管,该我们家做的,我也绝不会失礼。”   “还是夫人贤惠大度,那这媒人……”   “我都叫吴妈妈去请了,就是以前给枫默说媒的钱氏,青哥儿的生辰八字也给了。”   闻存山犹豫一会儿,试探地道:“尹家家境不好,想来尹姑娘不会带多少嫁妆过来,既是要新建院子,院子里的一应家什被褥什么的,就一起准备了吧。”   江氏剜了丈夫一眼,没搭话。   闻存山呵呵笑了两声。江氏去整理床铺,故意将被褥摔得啪啪作响。   “那要不要把新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准备好啊?”   “夫人想得周到,那就多准备几套嘛。”   “闻存山!亏你也说得出口!那姑娘身形怎样,尺寸如何,你知道吗?霜儿和慕之的嫁妆,不说有多丰厚,那也是足足四十八抬,慕之还有五十六抬!那尹沉壁我不要求有多少抬,总也不能光着进来,要不,跟买个下人有什么分别?!”   闻存山怒了,“你怎么这么说话?我这不好好跟你商量事情吗?”说罢抬脚出了房门,去了外院的霁风院。   谢霜这会儿正领着人在后花园角落一带勘察。国公府占地广阔,院子与院子之间都隔有水池花榭,假山游廊,园子里的重顶飞檐,雕栏高阁皆隐于繁密树梢之中,唯北边一片方圆十余亩的后花园佳木葱茏,奇花灼灼,望去一览无余。花园后面绕过一弯清溪,才是一大片的荒地,角落里的围墙边上有一个小小角门,正通往后巷。   谢霜身边的大丫鬟画沙小心翼翼道:“大少夫人,院子建在这儿,会不会太偏僻了点?未来的六少夫人毕竟是大爷的恩人之女……”   “她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我感激她父亲对未染的恩情,但她这般算计青哥儿,如今眼巴巴地等着嫁进来,我实在是看不过去。院子建得远一点,也免得大家随时碰倒,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这里离霁风院那么远,就是风荷轩也不近,真的没关系吗?”   “就是要隔得远才好,青哥儿如若与那姑娘不合,自是越远越好,他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般霁月光风的儿郎,可别给那粗陋浅薄之人带坏了。”   画沙心道,六少爷又不是小孩子,心性都已定,哪里就如大少夫人说得这般容易受人影响,转念一想,大少夫人嫁进来时,府里两个小少爷一个七岁,一个不到二岁,谢霜都爱得如自己儿子一般,便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这边闻存山到了霁风院,他儿子闻若青正在院里耍枪。   舞到出神入化处,但见一杆银枪矫若惊龙,枪头如流星赶月,寒光裹着汹涌气势扑面而来,森然如绞,杀气纵横。   闻存山站在一边直摇头,闻若青收了银枪,笑道:“爹爹指点指点。”   “你这枪法哪这么多花头?战场上都是要一枪毙命,见血封喉的,准头再练一练。”   “是。”   闻存山将边上兵器架上的长刀扔给他,见他刀法凝实,招招都在要害之处,看似平平无奇,刀锋所到角度却是极其刁钻,一刀挥出,森寒杀气漫天而来,锐不可挡,令人避无可避,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刀法倒还看得过去,兵器嘛,也不是要你样样精通,但也得练得像个样子。真到了战场上,随手的兵器折了还不知下一刻拿到手的会是什么,所以都得练一些。需知兵器虽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准头要好,要能做到一招致命,兵器挥出去,就一定要带走一条人命,如若不能,宁肯不出招——绝不要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   “是,孩儿知道了。爹爹,这么晚还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闻存山坐到了院中的汉白玉石凳上。闻竣赶紧端了茶奉上。   “你什么时候回漴临关?”   “圣上已准了后日出发。”   闻存山犹豫一会儿,从袖中摸出张纸,往闻若青面前一丢。“拿去。”   “这是什么?咦,五千两银票,爹爹,你这么大方啊,那我就不客气了,闻竣,快收起来——”   闻存山咳了一声,闻竣察言观色,忙缩回了手。   “咳——不是给你的。”   闻若青狐疑,“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谁?!”闻存山瞪眼,喝道:“还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   闻若青和闻竣齐齐张大了眼睛。   “你后日出城的时候,路过尹家庄子,就把这银票带给她吧,叮嘱她不要给别人知晓了——叫她多治点嫁妆,家什被褥衣衫首饰什么的,能多弄点就多弄点吧。”   隔日清晨,闻若青轻装简便,带着一小队亲卫出发前往漴临关,途中特地停留了一会儿,带着闻竣去了尹家田庄。   当日碧空如洗,惠风和畅,官道上绿意繁勃,杨柳垂坠。穿过尹家果香四溢的果园后,闻若青将马缰抛给闻竣,孤身上了通往尹家小院的碎石坡道。   尹沉壁就着日光,正在院子里读书。   自那日严大将军来过后,尹夫人便夺去了她手中的针线,给她列了一串书单,还逼着她把《女四书》多温习几遍——听说闻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媳都是簪缨望族的世家贵女,她的女儿即使无法吟诗作对,该读的书至少也要恶补一下,以免被人看了笑话。   尹沉壁听到敲门声,往院门口看了一眼。   “门是开的,进来吧。”   门口进来一个眉目精致,长相秀美的青年,穿了一身简单的素色长袍,修长挺拔的身姿如松如竹,风仪甚是昳丽洒脱。然而他快步而来,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分明流淌着一种既凝固又飘忽,既散漫又极具爆发力的危险气息,这种气息她在父亲的身上见过,那是一种走过人间炼狱,历经修罗战场方才炼成的杀戮之气。   她愣住了。 第008章 聘礼 就这份单子上的东西……   “您是想要喝水么?请稍等。”尹沉壁站起身来。   闻若青有点奇怪,他看起来像是口渴的样子么?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周围,“尹夫人不在么?”   尹沉壁又呆了呆。一开口她就知道他是谁了。那天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她曾借着天光瞄了他一眼,不过未曾看清眉目,此刻这月映风华的青年站在她身前,她完全不能将他与那天那个灰头土脸,不修边幅的闻六公子联系起来。   闻若青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那天他从山洞里出来就掉头走了,瞧都没瞧她一眼,现在看来,这位传闻中容貌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姑娘实际上眉目端正,很有神采的眼睛里有一种执拗的专注,看他的目光意味难明,想到两个人的关系,他顿时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我娘早先有些头晕,这会儿正休息,您先坐,我这就去叫她。”尹沉壁开口了。   “既然尹夫人不舒服,那就不必打扰她了,跟你说也是一样。”闻若青说罢,摸出怀中的银票放到石桌上,退开两步。   “这是我爹给你的,除了你娘,不要告诉任何人——这笔钱你用来置办你的嫁妆,尽量弄得齐整些。”   尹沉壁看清了桌上那张纸上“通宝钱庄”的字样,很是意外。   “今后若是缺钱,只消带个信到漴临关告诉我一声便是,别人给你的,就不要再随便接了,”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传出去不好听。”   什么意思?尹沉壁正想开口问,忽而又明白过来,顿时涨红了脸。   闻若青交代完毕,便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出了院门。   尹沉壁羞愤交加,拿起那张纸正想追出去,可瞄到纸上的金额,顿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冲,只一犹豫间,那人已经走远了。   闻若青接过闻竣递过来的缰绳,上了马,又远远朝那院子里看了一眼。那尹沉壁还站在石桌跟前,呆呆地捧着那张纸——这姑娘摸样儿也就这样了,不咸不淡的还算顺眼,人他是早知道爱贪便宜品性不大好的,不过话他已经说得很明白,既是要进他闻家的门,再像以往那般行事可不行,到时候旁人的话说得难听,丢脸的可不止她呢!   他颇为烦恼地摸了摸下巴——下巴上的胡渣已被他刮干净了,光溜溜地很不习惯——正要打马离开,却见闻竣惦着脚,伸着头往那院子中张望。   他一个爆栗敲下去。   “看什么看?走了!”   几天后两人的八字批下来了,并没有什么相冲的地方,于是双方商议了婚期,迎娶之日就定在了八月十八——到那时,国公府的新院子已建好,闻六公子的冠礼也已完成,又是金风送爽,丹桂飘香的季节,新娘子还能在家过完中秋,真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闻家六公子的亲事到了这个地步,已是尘埃落定,本已渐渐平息下来的流言又开始蒸蒸日上,而这桩婚事刚定下不久,又有另一桩受人瞩目的婚事这时也有了苗头,京都的街头巷尾处处都有人议论纷纷。   “那尹氏女真是好手段啊,果真就嫁入了定国公府。”   “闻家行事还真没得说,即使是那样的人家,也愿意维护对方的名声,只是苦了闻六公子了。”   “你们知道吗?崔家世子爷崔瑾的亲事也要定了!”   “真的吗?是哪家小姐?”   “嘿嘿,不是别人,正是那尹姑娘的表妹,顾御史家的大小姐!”   “怎么又是顾家!这顾夫人在哪里烧的香,怎么他家的小姐,一个两个都嫁地这般如意!”   “世子爷要娶顾家大小姐,虽略微俯就,可顾大小姐品貌双全,堪称良配,那闻家六公子可就真惨了,哎,这两门亲事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   消息传入皇城,养心殿内瘫在龙椅中的皇帝也是龙心大悦,拍着靠枕大笑道:“文宣这门亲事定的还不错,只可惜了闻若青……哎,他果真要娶那尹家小姐,看来闻家父子倒也真是重诺守信,不过如此一来,闻存山的三儿媳妇没什么家势,可就不能给他家添什么助力了。”   崔皇后端了冰糖梨子水给他润喉,笑道:“闻家才不在乎呢,他们一家子向来肝胆衷心,想的是如何保卫天下的疆土,自家的荣辱兴衰倒没怎么放在心上,不然,如何会二话不说,就娶那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   璟晟帝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么?”崔皇后娇媚地笑问。   “皇后难道真不知?非要朕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璟晟帝斜睨着她。   “皇上——”崔皇后低眉浅笑,却不说话了。   “你明儿宣闻家老太君和闻大夫人进宫来,好生安抚一番……至于闻若青嘛,我早就想让他回来,如今既要成亲,正好把他调离漴临关,总不好让人家新娘子跟着去了那荒僻之地。”   大璟的武将官员,歇战时夫人有随军惯例,算是给这些辛苦戍边的将领们一点福利,因此璟晟帝有此一说。   崔皇后笑着点头:“圣上如此体恤闻小将军,真是他的福分。”   璟晟帝思索一会儿,道:“闻若青调回京都,漴临关那边,就派瑜王去,你意下如何?”   崔皇后暗自一惊,面上却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只温声埋怨道:“臣妾哪里懂这些,圣上问臣妾意见,这不是为难臣妾么?”   “瑜王不是你养大的嘛,我怕真叫他去了,你心里不大自在,毕竟那漴临关贫瘠艰苦,又不好出什么军功。”   “陛下!瑜王虽是我膝下养大的,可既长大了就该替圣上分忧,圣上只管分派便是,哪里用得着问臣妾的意见!臣妾即使思念瑜王,只要想着他在替陛下守卫疆土,心里就会释怀了。”   璟晟帝哈哈大笑,“皇后果然贤明……那梨子水甚甜,给朕再来一碗。”   没多久闻若青便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信,信中详细说了圣上即将把他调离漴临关的消息,又拉拉杂杂地叮嘱了好些家事,只在末尾草草提了一句,说是已定了到尹家下聘的日子。   闻若青将信收好,去了城墙上巡查防务。   崔瑾早已给他来了信,告诉他瑜王即将接手漴临关的军务,让他早做准备。瑜王本名高昱,在璟晟帝的儿子们中排行第三。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原只是圣上身边一个端茶递水的小宫女,生下高昱后不久失足掉进了御花园的太液湖,崔皇后那时新婚不久,便把嗷嗷待哺的小儿抱到了自己身边教养。   高昱从小性格就极内向,长大了更是沉默寡言,崔皇后生下九皇子高淳后,他在宫中更是如透明人一般,成天肃着一张脸不说话,宫人见了他都绕道走。二十岁冠礼时他得圣上封了瑜王,赐了府邸,从此便在自己府中深居简出,一年也难得露上几回面。   信上崔瑾颇有些感慨,真不知道这次圣上怎么会想起了他来,即使镇守漴临关是个闲散不好出头的差事,也足够让人诧异了。当然,这样的差事另几个亲王和皇子们是决计不想揽上身的,就是朝里其他的武官将领,也是避之不及。   闻若青接到崔瑾的信后便着手整顿漴临关的军务。镇守漴临关的武官不多,两名参将是从西北的燕云军中跟着他过来的,八千守军中有小部分来自燕云军,另一部分是原先漴临关本身的值守士兵,其余则是一年前从临近武陵郡的武陵军中调过来的。三方人马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基本上没有了什么隔阂,只是没有经过实战,战斗力不免大打折扣。   闻若青觉着,既然要将军务交出,还是得事事安排妥当了才好。尤其瑜王以前根本没有接触过军中事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漴临关如今的战力而言,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将领,若是南边的夷人真来犯,守不守得住还真难说。   于是他在加紧布防的同时,也重新整编了人马,八千将士全部打乱精编为八个大队四十个小队,每一大队设一名千夫长,四名百夫长,千夫长和百夫长都重新由士兵们推选,经闻若青亲自考察选拔后任命。如今军中气象一新,士气也高涨,小队与小队之间,每日都在厮杀演练,每隔一日,则由闻若青带领两大队人马模拟攻城的情形,以此训练大伙儿防守的要领。   此时正是午后,闻若青上了城墙,毒辣的日头下,但见关外黄土漠漠,山丘起伏,往外几十里的沙丘尽头,才是夷人的栖居之地,那里方有高山流水,青林绿荫。   可这般荒芜的不毛之地,他真要离开了竟也有几分不舍,尤其是一年多日夜相伴,同甘共苦的弟兄们。八千将士中,有很多他都与之击过掌,教过他们招式,也和他们在一个碗里喝过烈酒,一个盆里抢过饭菜。   “六爷……瑜王到了。”身后有人道。   “调令他带来了吗?”   “带了。”   闻若青点头,“陈莫,我回了京都,这里就要靠你和杨凡了,瑜王刚来,毕竟生疏,你和杨凡遇事要多提醒着些。”   参将陈莫一脸愁苦,欲言又止,闻若青笑道:“怎么?不想留在这里?”   “六爷,我……不能跟您去京都么?”   “你跟我回去干什么?连我都不知道回去后能有什么差事……如今圣上只让我回去,却没提及回去后干什么,多半又是个闲职,还不如这里呢!”   陈莫都快哭了,“圣上怎能这样?这不欺负人么?!”   闻若青脸色一沉,“住嘴!再说这种话,小心砍你脑袋!”   他默然一会儿,又道:“你们好好守在这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过两年我请爹爹和五哥想想办法,你放心,你们的前程绝不会耽搁的。”   “六爷!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我知道,”闻若青拍拍他的肩膀,“晚上把杨凡叫来,咱们三个好好喝它个痛快——现在快走吧,别让瑜王等久了。”   日光如流水,眨眼间春红已谢,白昼渐长,暑气渐炽,已到了盛夏时分。   这日闻家送来了婚书及聘礼的礼单,尹夫人拿着单子发了愣。   尽管闻家自认为聘礼准备得很是一般,并不丰厚,但是对于尹家来说,已经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了,即使尹夫人年轻时候也见过大场面,这份单子上的东西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和期望。   “亲家母先看看吧,定国公夫人可是把自己陪嫁中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做聘礼了!”   媒婆钱氏虽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口气里却还是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她可是见过闻府比这多得多的聘礼,就是上回闻家五公子闻若丹求取殿阁大学士之女苏慕之的时候。想来国公府对于这不得已而结上亲的尹家也不甚重视,不过这尹家家境平寒,就这份单子上的东西,想来也足够闪瞎她们的狗眼了! 第009章 大雁 看来日后这位小舅子……   尹夫人确实被闪瞎了,甚而至于有些惶恐。按理说,聘礼给了多少,嫁妆也得陪过去多少,就算有差异,也不能差得太多,这可教她去哪里找这么多银子出来?她因病着,嫁妆的事儿一直由尹沉壁自己在操办准备,不用问也知道和这聘礼相比有多么寒酸……一瞬间,她都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下聘那天是闻家二房的长辈前来,您知道,国公府男儿都有公务在身,如今留在这京都里的,就只有大少夫人的小儿子一个男丁了,他才刚满八岁呢。”   尹夫人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塞给了钱氏一小块碎银,钱氏暗中掂了掂,约莫只得八钱重,心里便有些鄙夷。这尹夫人也忒小气了,眼见就要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手里也舍不得多漏点出来,哪里像上回的苏家,每回去过礼,人家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   “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没有什么需要商议的,就等下聘那日再来,亲家母好好歇着吧。”她也不想再多说,整整油光水滑的鬓发站起身来,暗自希望下回跟着来下聘之时尹家能多给点,天知道为了说这趟媒,车马费都去了不少,若不是闻家出手大方,她还真不想来呢。   尹夫人送走钱氏,拿着聘礼单子去找女儿。   尹沉壁看了礼单倒是很沉着。她上回已被那五千两银票震撼了一回,这次也就见惯不怪了。   那几天她晚上捧着这张纸翻来覆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一回去城里办事的时候还偷偷去了定国公府,在门外犹犹豫豫地转了半天,最后人家门房都不避嫌地眼露凶光盯着她了,她才垂头丧气地走开。   她的确是很需要钱,反正都这样了,只有先借来用一用。   五千两银子现在已经被她兑了一半出来,这一半该怎么花心里也有着计算:五百两作为弟弟上学和母亲日常吃药花用,置办嫁妆用一千,另外一千买点田产或是铺子,若是有位置好的铺面,到时就把地契给了顾蕊送做嫁妆的添妆。   余下的两千五百两,等进了闻家再寻机会还给闻老爷。闻家老爷私下里给了这笔钱,想来闻夫人是不知情的。闻老爷如此为她着想,固然是他本身重情重义,但也侧面说明闻家上下,尤其是闻夫人,可能很看重女方的嫁妆,不然闻若青也就不会特意提醒她,要她把嫁妆弄得齐全些了。   不过她并不打算置办得过于周全,她家什么情况,闻夫人一清二楚,若是嫁妆太过丰厚,闻夫人起了疑心,查到闻老爷头上,那不是反而给人家添了麻烦吗?受点轻视就受点轻视,反正她向来习惯了,就好比那天闻若青后面说的那句话,言下之意她很明白,当时的确有些生气,过后也就忘了。   至于闻老爷的恩情,她自然会铭记于心,将来总要想办法报答。   “这闻家如此手笔,你的嫁妆可难办了。”尹夫人皱着眉头道。   尹沉壁没出声,闻若青给的那五千两银子她还没告诉母亲,她心里已经很是不安了,母亲知道了怕是更不自在。   “娘也别急,咱们只要大体上过得去便是。闻家早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样的,想来也不会太看重这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嫁妆就是一个女人的脸面,若是过于单薄,只怕你嫁过去后会给夫家看轻。”尹夫人愁眉苦脸。   “娘想得太多了吧,若是看轻我,人家就不会上门提亲了。”   “哎,就算闻家家主没二话,下人恐怕也会给你脸色瞧,何况你嫁入闻家,还伴着这么多的风言风语……依我说,到时就把这聘礼单子上的几个田庄都写进你的嫁妆原封不动带回去吧,这样也好看一点。”   “娘可别这样。怀洲如今在瑞庭书院读书,那可是个花钱的地方……他明年还要下场考试,家里不多备点钱怎么成?再说我这一走,家里的田庄也没人打理,今后的收益恐怕一日少过一日,这单子上的几个田庄,一定得给弟弟留着,也免得往后坐吃山空。”   尹夫人长叹一声。她知道,女儿虽没说,自己的病也是极花钱的,不比儿子在科举一途上花的钱少。对于自己家如今的境况而言,闻家的这批聘礼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只是若留下一部分聘礼,女儿少不得就要受不少冷眼和委屈了,真是让她左右为难。   “好了,娘就别管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快去休息吧。”   尹夫人自生病后,家中大小事都是尹沉壁拿主意,她又极有主见,尹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她自觉胸口有些闷,眼睛有点花,赶紧让木棉搀扶着回了房。她自己已经这样了,可不能再给儿女们添什么麻烦,若是又病倒了,银子又得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尹沉壁拿了张纸算来算去,末了将纸一丢,从床底下翻出弓箭背着出了门。   庄子里养着一匹马,是专供她巡查庄子用的,虽然精瘦精瘦,倒是很能知她心意。这会儿女主人显然心情不佳,它便撒开了四蹄往西山脚下的原野一路狂奔而去。   利风扑面而来,没一会儿就吹散了发髻,尹沉壁在马背上把不听话的头发随便挽了一挽,仍是纵马飞驰。直到远远跑出了稻田范围,身处一望无际的苍穹旷野之下,她这才觉得憋闷的心情好过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不用嫁入闻家,即使永远过着这样精打细算的日子,也好过处处看人眼色,时时小心讨好的强。她时常出入顾府,对富贵之家的繁琐礼仪和复杂人事,虽面上常常陪着小心,力求人人面前不失礼,心里早已烦不胜烦。闻家的生活她不难预料,顶着这样的名声进了门,她只会比在顾府之时更加小心,更加忍让求全,尤其闻老爷如此通情达理,闻若青又曾救过她的命,她更是不能让他们为难。   真是恨不得那天便被泥石流砸死了,也免得这般身不由己。   空中远远传来雁鸣之声,尹沉壁抬头打量一阵,舒臂张弓,瞄准了那落单的大雁。   家里那对闻家作为求亲之礼送来的大雁,有一只已经死掉了,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某天晚上,她一时郁闷之下拿那雁撒气,竟不小心将它给掐死了。那大雁身体上中了一箭,虽裹了上好的伤药,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她抓狂时捏着它的脖子狠狠摇了几下,就此将那大雁细若游丝的呼吸摇断,翻着白眼驾鹤西去。   成双的喜雁死了一只,听人说是不吉利的,若是不久后闻家来下聘,看见一双变成了一只,想必心下不喜,会怪她家不小心供养,还是赶快再射一只下来冒充的好。   “噗呲”一声,箭如闪电直入云霄,不偏不倚,正正射入那大雁的左边翅膀。连声哀鸣之下,那可怜的大雁似流星一般急坠而下,重重跌落到了不远处的如茵草地上。   尹沉壁木着脸上前,拎起那只大雁,打马回转。   远在漴临关的闻若青这几日却是悠闲无事,这一月来他已与瑜王交接完毕,这天便在他那简陋的将军府内整理行装,不一会儿听得房门扣响,闻竣进来交给他一封信。   信是小侄子闻嘉珏寄来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童言稚语,絮絮叨叨地说了那天他跟二叔公去尹家给六叔下聘,场面如何如何热闹,尹家院子如何如何狭小,如何如何寒酸,不过尹家舅子给了他几个草编的蚱蜢和蟋蟀,他倒很是喜欢。   写到末尾,又说了一件奇怪的事儿:那日他跟亲爱的六叔到野外猎雁,六叔射出的箭明明穿过了那雁的身体,这回他到了尹家偷偷看过了那双大雁,却发现有一只的伤口竟然移到了翅膀上,身体却是完好无损——这件事真是太古怪了!   闻若青看得直发笑,心下倒是暗暗诧异,没料到尹家居然也有箭法这般高明的人,想来一定是他那小舅子尹怀洲。不过尹怀洲的父亲既是骁勇善战的尹征,他能练成这本事也就不足为怪了,看来日后这位小舅子,倒是很可以结交一下。   门口传来敲门声。   “请进——”他收了信,见瑜王站在门口,赶紧将他迎了进来。   “闻将军何时启程?”瑜王阴着一张脸,坐下问道。   闻若青笑道:“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瑜王点点头,只坐着喝茶,什么话都没说。漴临关生活艰苦,这所谓的“茶”也就是拿几片金银花叶子煮出来的,味道不怎么样,倒很能去去火气。院子里的这株金银花树,还是闻若青来了以后自己栽种的。   “既要走了,晚上营里的巡查我就不去了,原本准备稍晚些去见殿下的,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将军请讲。”   闻若青替他续了茶水,坐下道:“我到漴临关之后带人在城墙西侧修建了水坝,漴临关这几年雨水充足,原也只是想着有备无患,但看今年这天气,恐怕不日便会有旱情出现——”   “将军确有远见,水坝我看过了,水很充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说的不是我们这边的问题——”闻若青瞧着瑜王,语气里稍稍带了几分凝重:“关外的夷人向来疏于此道,如若水源匮乏,难保不来关内抢夺……”   瑜王脸色有了一点变化,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盯着他。   闻若青叹了一声,道:“漴临关平稳了十几年,固然因为此地土地贫瘠,没什么物产好抢夺,但这些年的风调雨顺,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夷人向来靠天吃饭,如若能够吃饱喝足,自然懒得多事,但如果他们水源匮乏,那一切就很难说了。”   瑜王不吭声,埋头灌了大半杯茶,末了终于道:“我知道了,多谢闻将军。”   “殿下客气了……还有一言,漴临关这些将士们都给我纵坏了,还请殿下往后多担待些。”   瑜王点点头,告辞离去。   闻若青总觉得临别之际他的眼光颇含深意,然而又品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回想了一遍,仍是不得要领,只好将心中隐隐升起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压下,继续整理行装。   建明二十六年的夏末秋初,闻若青自漴临关回到了大璟京都,还未洗净风尘,便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冠礼。   云轻风淡,天高气爽,闻氏宗庙内,族中的耆老宗亲济济一堂。由于父亲和兄长还远在西北边关,冠礼由闻若青的二叔闻存正亲自主持,在赞礼者的唱诵中,依次为他加上缁布冠、进贤冠和爵弁,并赐字“苍榆”。   江氏搀着闻家老太君端坐于堂上主宾席内,眼见小儿子冠礼已成,不由忆起多年前大儿子加冠时的情形,又瞥到一旁的谢霜和小孙子闻嘉珏,忍不住湿了眼眶,赶紧拿帕子去抹。 第010章 嫁妆 凭借一场意外得来的……   端坐于上首的闻老太君眼睛都未斜一下,低声骂道:“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要哭一边去。”   江氏一面擦眼睛一面道:“我这不是欢喜嘛,再说几天后青哥儿就成亲了,这娶进门的新媳妇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多大的人了,还没你媳妇儿沉稳。”闻老太君一面说,一面朝谢霜那边看了一眼。   “是是是,我做什么您都看不顺眼,干脆回您的拂云庵得了。”   “我偏不走,就不让你得意……那个什么,早上那碟水晶肘子,我吃着甚好,你跟未染媳妇说一声,明天还给我上这个。”   “娘!您都这把年纪了,水晶肘子要少吃!个把月吃上一回也就罢了,怎能天天吃!”   “……真不能吃?”   “真不能吃!真是的,您在拂云庵里不是常年吃素吗?怎么一回来倒天天念着要肉吃,您说您这月回来,才几天您就胖了多少?”江氏小声埋怨,经闻老太君这一打岔,倒忘了继续伤感。   闻老太君呵呵一笑,拍拍江氏的手道:“好了好了,这嘴真是一点不让人,亏我这么疼你……快去招呼客人吧。”   谢霜早已备下宴席,此际便引了众位宗亲前往朝晖堂。   闻存正唤了闻若青上前,低声问道:“你从漴临关回来,可去见了圣上?”   “回来那日就去了宫中,圣上只略略问了些漴临关的防务,并没有谈及其他事。”闻若青放慢脚步,以免跛足的二叔落在后面。   闻存正想了一想,“罢了,怕是圣上还没想好给你派个什么差事……你这段日子还需谨言慎行,也别到处乱跑,正好你新婚,别人请你也有借口推拒。”   “是。”   “哎……”闻存正一面叹气,一面摆摆手示意他走前面。八年前在辽东月牙谷一役中闻存正伤了左腿,如今虽领着镇北大将军的俸禄,却只能赋闲在家,最是明白无所事事,壮志难酬的苦闷。   闻存正的夫人花氏挽着江氏的胳膊,笑着问道:“苍榆的婚礼也没几天了吧,新娘子的嫁妆什么时候发过来铺床?”   说起这个江氏就来气:“就定在后天。你不知道,昨儿先送来了嫁妆单子,有好些都是咱们家聘礼中送过去的,除了那些,其他一件像样的东西竟然都没有!本来还指望新院子里的家什她家做,哪成想单子上一样大件的家具都没有,还好我私下备了一套,不然他们两夫妻成婚后只能喝西北风去。”   “尹家家境平寒,这也难怪,少不得大嫂多多担待些了。”花氏呵呵笑道,“大嫂最是嘴硬心软,哪里就真舍得让他俩吃苦!”   “你说他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媳妇儿?”   “木已成舟,少说两句!”闻老太君在前面听见了,回头瞪了江氏一眼。   江氏只得悻悻住了口。   这天傍晚,尹沉壁蹲在院子里,和木棉一起清点嫁妆。   被褥、首饰、衣衫鞋袜、布匹松松放了八个箱笼,小件的家什器具、摆件和日常用品装了八个,她瞧着不太像样,只得又搬来家中尹怀洲小时学过现已不用的旧书,合着母亲给她的一摞女四书,一并装了一个箱子,又将床底下父亲留下的弓箭放入箱底,上面铺了她偷偷藏起的几件父亲旧衣和一本旧兵书。   父亲留下的这些东西,还是由她带走吧。   父亲和母亲一直不和,尹沉壁懂事的时候,就常听他们在屋中吵架。尹夫人刚刚嫁给尹征时,心有不满,行事里也就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偏偏尹征也是心高气傲,不肯去俯就她,两个人都要强,慢慢就成了一对怨偶。幸而尹征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家里还算清净。   不过尹征只要在家,对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尤其是长相酷似自己的长女,常常带着她在野外疯玩,又教她骑马射箭,闲暇时还常常给她讲些战场上的事儿。尹征的能力不弱,也自恃有几分才能,在军营里的中级将官中,就显得有点恃才傲物,既不大奉迎别人,处事也不够圆滑,是以升至从六品的校尉后,官就再也升不上去了,十几年都在原地踏步,这也加深了尹夫人对他的不满。   尹征在世时尹夫人不待见他,过世后她却再不说丈夫的一句坏话,只是见不得尹征的遗物。尹沉壁也不知母亲到底对父亲是怎样的感情,更不敢去问母亲,她只记得有一回她把父亲的衣物拿出来晾晒,给尹夫人瞧见了,立刻白了脸,寻了剪刀就要上前开绞,吓得尹沉壁赶紧夺回衣物跑回屋子。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让母亲见过父亲的东西。   木棉见东西都已清点完毕,便一一合上箱笼,放在一处,又拿来雨毡铺在上面。   尹沉壁进了屋子,准备将嫁衣再改上一改。这嫁衣是她咬牙花了一百两银子在一间喜铺里订的,拿回来发现腰身还松了许多,早知道就该在文雀坊订的,只是文雀坊的价格就要贵上两倍不止了。   外头传来车马的轱辘声,尹沉壁出门一看,见姨母唐氏和表妹顾蕊正由下人搀扶着下了车,不由喜出望外,姨母能上门,足已说明姨父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尹夫人久不见妹妹,更是大喜过望,精神都好了许多,两姐妹亲亲热热地坐到了院子里,怕夜晚风凉,尹沉壁给母亲披上了披风。   “沉壁过两日就出嫁了,姐姐可通知了她外祖母和舅舅们?”唐氏口中的外祖母和舅舅,就是她们两姐妹的继母,父亲唐颖的继室金氏和她的两个儿子。   “我家早与他们家没有了干系,为何要通知他们?”   “那她大伯一家呢?也没通知?”   尹夫人咬牙,“她大伯当年把她爹的抚恤金全拿了去,一个钱都没给过我们,还差点把我们从尹氏宗谱中除名……我是再不想见到他们一家子的嘴脸的。”   唐氏默然,良久轻叹一声,“……话是这么说,但沉壁出嫁,她父亲没了,家里总要有个长辈送嫁才是。”   尹夫人哼了一声,“长辈?我们艰难度日的时候,这些长辈都干什么去了?如今沉壁嫁得不错,他们也别想来打什么主意。”她顿了一顿,又道:“怀洲明日便会回来,到时他会送他姐姐出嫁。”   唐氏见姐姐坚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尹沉壁的嫁妆。   “刚我看过了沉壁的嫁妆,还是太单薄了些……我准备了两箱子的绸缎和衣物,都是成婚后适合她穿的,一会儿让沉壁和木棉过去清点清点。”   尹夫人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拽住了妹妹的手。   “蕊儿也快出嫁了,你还是要给她多留些才是!”   “看姐姐说的,哪里就真短了这点子东西?”   顾蕊在旁也笑道:“姐姐出嫁是喜事儿,我和母亲都欢喜得很,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母亲早些年就备下的,只是直到如今才有机会拿出来罢了。”   几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一轮明月绮丽明净,洒下清澈柔和的光辉,院子里银妆淡裹,霜泠满地。   尹沉壁端了一盘西瓜,一盘葡萄过来,笑着招呼道:“西瓜就快过节气了,姨母和妹妹快吃两块,过了这几日可就没处吃了。”   唐氏笑道:“好孩子,你打发人送给我们的瓜儿我都有吃的,快过来坐,我有话问你。”   尹沉壁依言坐了下来。   “……你准备带几个丫头过去?”   尹沉壁愣了一愣,“原准备就带木棉过去,她妹妹木芯已说好过来接替她照顾母亲,怎么,姨母觉得一个不够么?要不要再去买一个?”   唐氏与顾蕊对看一眼,唐氏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这时候上哪里去买?买来的人什么根底都不知道,怎么好用?还好我和你妹妹商量过了,她院子里的丫鬟叫栖云的,你见过的吧?”   “栖云,就是那脸儿圆圆,眼睛大大,笑起来甜甜的姑娘?”   顾蕊笑着点点头,“就是她。如果姐姐觉得她合意,我们就将她送过来——栖云好歹在我院子里学了大半年,该知的礼仪和做事的章程也都清楚,姐姐带了去也好有个帮手。”   “这……栖云姑娘怕是不太愿意吧?”尹沉壁有些犹豫。   “愿不愿意哪由得她!”唐氏不以为然道,“到时把她的卖身契一并送过来,你捏在手里,她哪敢不尽心尽力?总归是比外头买的强,也好过木棉那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进了国公府不给你添乱都是好的。”   尹夫人也笑道:“妹妹说的是,如此再好不过了,不过蕊儿那边少了人怎么能行?她不久也要嫁入崔家了。”   顾蕊忙道:“我还有碧霞和锦绣呢,原想在她们两个中挑一个,只是她俩伺候我久了,我也离不得她们,栖云到我身边不久,倒是最合适的。”   尹沉壁母女见话已至此,也就不好再推脱。   当夜唐氏和顾蕊就歇在了尹家小院里。顾蕊睡在表姐床上,尹沉壁怕她不习惯和人同睡,另铺了草席在地上,顾蕊过意不去,尹沉壁笑道:“我就喜欢睡这草席,凉快着呢!我向来怕热,娘又不许我睡,今儿晚上正好有机会痛快一回。”   顾蕊知她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但她又确实不喜与人同睡,笑一笑便也罢了。   夜色已深,周围一片静谧,姐妹俩却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顾蕊轻道:“姐姐睡着了么?”   尹沉壁见黑暗中顾蕊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忙关切问道:“怎么?换了床就睡不好?”   顾蕊摇了摇头,“姐姐……嫁入定国公府,你欢喜么?”   尹沉壁望着窗棱缝中透入的一线月光,久久不说话。   顾蕊翻了个身,平躺着看向顶上房梁,唇边带着一丝笑意道:“能嫁给崔瑾,我心里倒是挺欢喜的。”   尹沉壁笑着打趣顾蕊:“那是当然,崔世子文武双全,难得的是对你还这么温柔体贴,是不是在去年郊游的时候遇到他,看人家长得那么俊,你就喜欢他了?”两人之间的交往,她是知道的。   “……也不是,李大公子也长得好,但我就是不喜欢……”顾蕊含羞说道:“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里怪怪的,回来之后总忍不住想他,后来又见了几次,他头一回跟我说想娶我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开心过。”   尹沉壁瞧着她黑暗中也散发着光彩的脸庞,真心道:“他真心实意地想娶你,而且说到做到,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你能嫁给他,我真是替你欢喜。”   顾蕊枕在自己手臂上,看着表姐笑道:“瞧我,尽说自己的事儿了,姐姐你呢?”   “我有什么好说的?”尹沉壁茫然。对于嫁入闻家的生活,她没有也不敢抱着任何期望,一想到即将陷入未知的深宅大院里,心头就充满了不安和疑虑。   说不羡慕顾蕊和崔瑾那样两情相悦的情感是假的,可是她又哪来的资格拥有这样的美好呢?凭借一场意外得来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能不能维系下去谁都不知道。 第011章 迎亲 闻若青压下满腹的烦……   隔天国公府派了人来催妆,吹吹打打地将十八抬嫁妆抬走了,院子里一时空空荡荡的,直到下午唐氏带了一帮儿女并几个亲戚过来送嫁,这才有了几分热闹景象。   随着唐氏来的,还有栖云。   她面上的表情还算平静,但眼睛红红的,尽管抹了脂粉,还是能清楚看到眼睛底下的一抹青色。   “恭喜姑娘,姑娘今后但凡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便是。”她向尹沉壁行了一礼,垂着头瞄着脚下。   尹沉壁想了想笑道:“我这里暂时没什么事儿,要不让木棉带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放心,你和木棉随我进了国公府,但凡我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多谢姑娘。”   木棉上前领了她往厨房走,一路上不住拿眼睛瞟她,又捅了捅她的胳膊:“姐姐放宽心,大小姐人很好的。”   厨房里木棉的母亲和妹妹并一个帮忙的妇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栖云看了一眼,走到一边拿起菜洗了起来——有什么办法呢?事已至此,该认命还是得认命,本以为能跟随顾家大小姐进到崔府,再不济留在顾府也好,哪成想转眼就当头一棒,被打发到了这穷酸的表姑娘身边!就算跟着表姑娘去了国公府,依这位姑娘一贯的做派,进去也是被人轻视打压的下场,她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自觉前途黯淡的栖云愁眉不展,一旁的木棉倒是兴高采烈,瞧这位姐姐通身的气派,不愧是大户人家家里出来的,有了她一起去国公府,她可就没那么害怕了!   嫁妆进了国公府,江氏领了谢霜去查看,她女儿闻思齐也凑过来看热闹。   国公府上下已挂满了红绸,新建的长桦院也装饰一新,看着喜气逼人,就是的确太远了!江氏从她自己的院子走过来,直走得脚脖子发酸——早知道就坐轿子过来了!   “这都是些什么呀?”闻思齐看喜娘铺好了床,上前摸了摸大红描金的锦缎被面,觉得有些粗糙,忍不住嚷了起来。   谢霜在旁道:“我们家向来是用的南京云锦做被面,这只是普通的妆花织金缎子,用的丝也很平常,你自然会觉得刺手。”   闻思齐撇了撇嘴,“一辈子就嫁这么一次,也不舍得用点好的东西,真是抠门!”   “一辈子就嫁一次?”谢霜道,“这倒不见得。”   “什么不见得?大嫂你什么意思嘛?”闻思齐追问。   谢霜与江氏对看一眼,不说话了。   江氏摇了摇扇子,道:“好了好了,你给老太君的寿鞋做好了没有?没有的话就赶快去做,别在这儿叽叽歪歪的。”   闻思齐不满道:“娘又来了!每次都拿这个来堵我——我知道,咱们家不许纳妾,可没说不许合离,也没说不许休妻,你们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嘛!”   “是是是,就你聪明!你给我听好了,明儿你六哥迎亲,家里人多事多,你可不许乱说,要是给我添了什么乱,你就等着你爹收拾你吧!”   闻思齐眼珠乱转,跟在母亲和大嫂身后又看了一会儿,干脆溜去了外院的书房找她六哥。   闻存山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五日前就从边关马不停蹄地往家赶,现下在儿子的书房辞云斋里刚说了两句话,就有客人上门来找。   闻若青毕恭毕敬地送父亲出了辞云斋的院门,转身就见假山背后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脑袋上的鎏金朱鹊钗还不停地晃来晃去。   他假装没看见在那儿挤眉弄眼的妹妹,扭头就往门边走,闻思齐赶紧从假山后跑了出来。   “六哥!”   “……”   “六哥!我叫你呢,你别跑啊,找你有事呢!”   “你能有什么事儿?”闻若青无可奈可地瞅着她。   闻齐思拉住她哥的衣袖,一直将他拽进了房内。   “那个,你明天不是要迎娶新娘子了么?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明天千万不要和新娘子圆房!”   “……”   “真的,你听我的,明天,哦不,以后也千万不能圆房!”   “……为什么?等等——这种事是你一个姑娘家能挂在嘴边说的吗?”   “哼,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告诉你,”闻思齐清澈透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娘和大嫂打的多半也是这个主意,你要是不和新娘子圆房,她就生不出小孩子来,生不出小孩子,可就犯了七出之条,你不就能摆脱她了嘛!”   闻若青哭笑不得,“一天到晚净想些什么?这事儿是这么简单的吗?”   闻思齐眨眨眼睛,“能有多复杂?要不我来替你算上一卦,看看你这回吉凶如何……”说着,便去掏袖子里的龟甲。   闻若青额角青筋直跳,没好气道:“去去去,一边凉快去,我烦着呢!”   “你别这样嘛,我算卦一向很准的,你等等——”   闻若青忍无可忍,将她轰出了书房。   他没说错,现下他的确很不痛快。一想到要迎娶的是那样一个既不熟悉,又没有什么好感的陌生姑娘,明天那些仪式就显得尤其繁琐漫长,真是令人头疼——这场婚礼还没正式开始,他已经觉得烦不胜烦。   而尹沉壁几乎没有时间来烦恼,也没有时间来伤春悲秋,她一直忧心忡忡的,抓着尹怀洲事无巨细地嘱咐了半日,又唤了任庄头和他媳妇任妈妈过来说事。临到头了,她这才发觉还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交代,需要叮嘱,只恨时间过得太快。   尹怀洲看着愁眉不展的姐姐,道:“姐姐,你就放心去吧,娘这里一切有我。”   任妈妈也呵呵笑道:“大小姐尽管放心,我们一定按您交代的做,您就安心做您的新娘吧!”   尹沉壁这才点点头,洗漱了准备睡觉,可这一觉又如何能安枕,躺下似乎不过半刻,眼睛都还没合上,就到了卯时,正该起床梳妆了。   替她梳头的全福人是唐氏请来的大姑顾氏,顾氏是个温柔和气的妇人,下手很轻,给她绞脸的时候没让她觉得痛,她一头茂密卷曲的黑发在顾氏手中也变得服服帖帖,转眼间就被挽成了一个同心髻,又插上了金碧辉煌的凤凰飞羽衔珠钗和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喜鹊珠花。   尹沉壁打量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眉毛被修得细细的,弯出一个隐约上挑的幅度,眉间贴了大红的花钿,双颊扑了厚重的粉,嘴唇上点了艳红的胭脂,耳垂上挂着长长的红玛瑙流苏耳环——她自觉这一生从未如此富贵逼人过,可却怎么看怎么别扭。   旁观的尹夫人和唐氏倒是很满意,唐氏笑着道:“沉壁的眉毛生得好,就是太黑太浓了些,这么一修倒是有几分像姐姐了。”   尹夫人很是欣慰,她一向觉得这个大女儿长相不够柔媚,缺了些女儿家的秀美温柔,如今这么一装扮,衬出了一双神飞灿隐的眼睛,那眼神里时常闪现的棱角也隐去了不少,虽不能说是国色天香,但也算得上是美若芙蓉了。   这时青黛色的夜空冉冉隐去,天边已透出了蒙蒙的白,不一会儿,鳞片一般的云层泛出浅淡的橙黄边晕,缝隙间隐约可见清朗的蓝,眼见将会是一个一碧万顷的好天气。   院子里也开始有了动静,欢声笑语由远及近,袅袅炊烟中,任庄头带着一众佃户嬉笑而来,摆开桌椅板凳,又在门口挂上长串的鞭炮。   尹怀洲与顾晗早早穿戴一新,站在山坡上往远处眺望。朝阳初升,乳燕展翅,浓密荫柳下却还悄无声息,顾晗笑道:“还早,要不先进去坐一会儿吧。”   尹怀洲比他姐姐还紧张。未来的姐夫他从未见过,在书院里也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心里早就是七上八下的,此时嘴里虽应了顾晗的话,脚下却纹丝不动,眼睛只顾往迎亲队伍的来处瞟。   顾蕊带着顾瑶和顾琳,一早就来屋里陪着尹沉壁,姐妹几个说说笑笑,倒把大家的离愁冲淡了许多。   尹沉壁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拉着母亲的手细细交代:“早晚多添衣,荤腥油腻的东西少吃,饭尽量多吃半碗,……药要记得按时吃,剩下两副的时候就让木芯去买来备着,入了冬药方要找刘大夫重新换一下……算了,到时我想办法回来找刘大夫……”   唐氏打趣道:“人家家里嫁女儿,都是做母亲的放不下心,对着女儿交代这交代那的,你们倒好,全调过来了!”   尹沉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尹夫人却哭了。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喜乐喧哗之声,外头任妈妈笑道:“来了!来了!”   几个姑娘昨晚在尹家都没睡好,这会儿正打着呵欠,闻言精神都是一振,顾琳更是跑到窗前挑开一线帘子往外偷瞧。   尹怀洲和顾晗早已进了院子,众人合力把院门紧紧关上。两人从木门的缝隙里往外张望,远远见领头之人一身大红喜服,骑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身姿笔挺,仪容出众,尹怀洲这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闻若青这趟来的可不容易,他由几个堂兄弟陪着,一早便带着迎亲的队伍出了门,结果却险些误了时辰。他这门亲事可谓全城瞩目,城中早有不少好事者等候在路边,见了打头的新郎官都不免指指点点,有好奇的,有喝彩的,有嘲笑的,也有姑娘家见了他走不动路的,没多久队伍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他爹打了胜仗回朝的时候都没这般热闹。   幸而陪同的几个兄弟都是纵横沙场之人,马鞭一甩开,杀气一放出来,便吓走了不少人——要说起逞凶斗狠,几个人里头自然是他排第一,然而今天他乃是新郎官,不好过于放肆,只能正襟危坐于马上,由着其他弟兄们耀武扬威。   应付过了头一波人潮,媒婆钱氏领着一干人走了僻静的小路,七拐八绕之后,终于顺利地上了西山脚下的官道。出了城人就少了许多,加上尹家地处偏僻之所,看热闹的人也跑不了这么远,没人挡道围观,大伙儿这才赶在时辰之内到达了尹家小院的坡道下。   闻若青压下满腹的烦躁,擦了擦额角的汗,由众人簇拥着,上前敲响了尹家院子的大门。   顾晗与尹怀洲抵着门,笑道:“先对上三个对子来!”   闻若青后退两步,只听门内顾晗道:“凤落梧桐梧落凤。”   他还未开口,旁边的闻四爷闻若翡已高声笑道:“珠联璧合璧联珠!”   “好!”众位迎亲客拍掌大赞,里头尹家的众位佃户多是目不识丁之人,听不出好歹,也一叠声地跟着叫好,尹怀洲瞪了带头起哄的任庄头一眼,朝顾晗递了个眼色。   顾晗笑道:“再来——脸映桃红桃映脸。”   闻七爷闻若蓝“切”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的?风摇柳绿柳摇风!”   大伙儿再次起哄叫好,尹怀洲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闻若青听这人声音清亮,却略显紧张,语气里也没有调侃之意,遂认真答道:“僧游云隐寺,寺隐云游僧。” 第012章 出嫁 尹沉壁振作精神,将……   尹怀洲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对了出来,不觉一愣。   闻三爷闻若檀大力拍门:“怎样,三关已过,还不开门!”   顾晗笑着去拉门栓,尹怀洲正要阻,顾晗低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尹怀洲便也作罢。门刚开了一条缝就被大力推开,如狼似虎的迎亲客们蜂拥而入,顾晗一声“红包”还未叫出口,手里已被塞了三四个。   尹夫人早由唐氏搀着去了正屋,趴在窗前的顾琳发出一声惊叹:“表姐夫长得这么好看啊!”   顾瑶听说,也忙凑上前去,看了一眼连连点头:“是真好看,跟他来的那几个也不错!”   顾氏笑道:“闻家男儿都是征战沙场之人,精气神自是与一般子弟不同。”   顾瑶顾琳深以为然,顾琳还艳羡地看了一眼尹沉壁,可惜她头上已盖上了红盖头,什么表情都看不到。   顾蕊也微微笑着,握了握表姐的手,尹沉壁的手心有点凉,显见也有些紧张。   闻若青进了正屋,给尹夫人敬了茶,尹夫人满心欢喜,递给他一个红包。   他谢了接过,恭敬站在一边。片刻后尹沉壁由顾氏扶到了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朝尹夫人行了大礼。   尹夫人不觉又落下泪来,待要交代两句,又觉喉间哽咽,难以成语,犹豫间,院中鞭炮声咋起,媒婆已过来催新娘子上娇。   尹怀洲上前背起姐姐,到了花轿跟前放她下来时,低低地说了一句:“若是过得不好,回来我养你一辈子!”   尹沉壁心下欣慰,握了一下弟弟的手以作回应。   闻若青早注意到了这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此际便笑着朝他点点头,跨上了马背。   院子里欢声笑语,人人都抢得了不少红包,任庄头笑得合不拢嘴,赶着到了院子门口,点燃了高高挂起的大红炮仗。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轿夫抬起花轿,跟在众位神采飞扬的迎亲客后面,一径出了尹家。   尹沉壁坐在花轿中,听得热闹喧哗之声渐渐去远了,这才深吸一口气,将木棉早间藏在她嫁衣袖中的两块肉干塞入口中,又将包肉干的纸藏好。   路途漫长,她在轿中被摇得昏昏欲睡,也不知打了几个盹,晕晕乎乎间忽觉轿身一沉,紧接着轿帘一掀,一只指节分明,匀称修长的手已伸了过来。   尹沉壁振作精神,将手轻轻覆在闻若青的手背上,由他牵引着,下轿迈入国公府大门。   国公府早已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亲朋好友中有不少都是当朝显贵,皇子中声势最望的覃王和九皇子也早早前来观礼贺喜。此时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十步一景,处处珠翠锦绣,金玉争辉。   尹沉壁听得耳边人声鼎沸,笑语掀天,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怎奈身边闻若青走得太快,这嫁衣的裙摆又太长,走得不免磕磕绊绊,迈上台阶的时候,竟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周围一阵哄笑,尹沉壁耳边清楚听到有女客在窃窃低语。   “闻家这个新媳妇果然上不得台面。”   “你瞧她走路时裙子摆动的幅度那么大,就差没把脚露出来了,哪里是正经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她是怎么进闻家门的,你知我知嘛,呵呵……”   事已至此,尹沉壁反而沉下心来,指尖用力,在闻若青的手背上掐了一下。   他想必也听见了这些私语,立刻放慢了脚步,掌心翻转将她的手腕紧紧拽住,尹沉壁吁出一口气,仔细盯着脚下,顺顺当当跟他进入声势煊赫的喜堂之内。   接下来的仪式在赞礼之人的引导之下未再出什么错,拜过天地之后,她被引入喜房,片刻后眼前一亮,盖头已被掀了起来。   闻若青看了一眼新娘——也只一眼,并没有兴趣多看,新娘的模样他早已知晓,也谈不上什么期待和雀跃的心情。他例行公事地挑完了盖头,和新娘喝完了合卺酒,便转身去换了衣服,到外院待客敬酒。   喜房里拥簇着的都是些不认识的妇人,此刻都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新娘,满屋子衣香鬓影,金缕翠环,气氛却沉闷不堪,良久,终于有人笑出了声。   “新娘子的眼睛真漂亮!瞧这沉静的模样,依我说,咱们家闻六爷是个有福气的!”   尹沉壁不敢抬头,心中暗暗感激这位夫人,她话音落定,这才三三两两有人搭腔,赞美新娘子的美貌,不一会儿,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闻府这边请的全福人伍大将军夫人李氏笑道:“我看新娘子也累了老半天了,不如让她好生歇一歇,一会儿还要闹洞房呢!”   屋里漫开了一阵笑声,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赏梅居的花厅里已摆好了酒,众位夫人请随我来。”   脚步声纷沓而去,不一会儿屋子里的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尹沉壁这才松懈下来,抬眼打量这间新房。新房显然是新建的,即使是方才满屋的脂香粉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木味道。她坐在内室的喜床上,看不见外间的情形,就里间的布置来看,并不过分雍容华贵。挂着大红流苏帐幔的喜床只占了房间的一小部分,十几步开外才是红檀木的梳妆台,妆台左边是一排雕空长窗,窗下一张竹篾长塌,上面放置了大红绣金的锦缎靠枕和软垫。妆台右边是一人半高的红檀木博古架,衣柜则安置在喜床右边的屏风后,整间屋子显得宽敞闲适,看来替她布置这屋子的人心性倒是颇为舒朗开阔。   约莫半个时辰后,李氏带了栖云和木棉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李氏一面指挥她在屋子中央的八仙琉璃桌面上摆上碗盏,一面笑道:“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可别饿坏了,这是大少夫人吩咐给你送来的,六少夫人先垫垫。”   尹沉壁感激地谢了李氏,起身坐到桌前,见桌上一盘清蒸鲈鱼,一盘清炒凤尾,一盘凉拌鸡丝,还有一碟香芋桂花卷儿,一碟蒸饺并一大碗清粥,清粥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她不觉胃口大开,忙又起身谢过李氏。   栖云和木棉赶紧上前替她布菜盛粥,尹沉壁朝她俩笑了笑,“你们也累了,坐下一起吃吧。”   木棉在尹家时和尹沉壁同桌吃饭惯了,当下也不推辞,谢了一声便坐在尹沉壁身边,栖云犹豫地看了眼李氏,没敢坐下,木棉拉了拉她的袖子,道:“栖云姐姐快坐吧,咱们小姐吃不了这么多。”   李氏身边的小丫头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李氏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笑道:“六少夫人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尹沉壁忙又放下筷子,递给李氏和小丫头各一个红包。栖云待两人出了门,方才坐下。   那小丫头出了喜房,将红包打开一看,忍不住低声道:“这么少!”   李氏剜了她一眼,小丫头赶紧闭了口。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挂着大红灯笼的雕栏石桥,又越过花荫醉晚的花园,绕过一丛假山,这才上了赏梅居通往花厅的抄手游廊。   刚刚转过一个弯,前面便传来声浪喧哗之声,李氏紧走几步进了花厅,谢霜忙迎了过来。   “辛苦伍夫人,快坐下喝杯酒。”   李氏笑道:“正有些口渴……不瞒大少夫人,您家新院子建得漂亮,就是远了点,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走得都有些散架了!”   谢霜抿嘴一笑,赶紧招呼李氏入席,又替她斟上满满一杯花雕。   她忙了半日,又去侧间的席桌上照看各府未出阁的小姐们,到了席间一看,小东道主闻思齐却不见影踪。   谢霜心下恼怒,却又脱不开身去寻这不安分的小丫头,只得不动声色唤来画沙,要她赶紧去将闻齐思找回。   闻思齐这时却悄悄摸到了外院,藏在一株桂花树下往厅堂里偷瞄。   朝晖堂内觥筹交错,笙歌沸腾,她看了片刻,逮着一个送菜出来的小厮,要他把六哥身边的闻竣叫出来。   不一会儿闻竣来了,闻思齐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交给他。   “你一会儿悄悄把这包药粉倒在六哥的酒壶里——一定不要给他发觉。”   闻竣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你这没脑子的,今晚六哥不是洞房花烛么?要是他喝醉了怎么办?”   闻竣呵呵一笑,“六爷酒量大着呢,哪那么容易醉!”   “今时不同往日嘛。你听我的,这药粉是解酒的,我这可是为六哥好。”   “这……”   “你听我的,准没错。难道我还会害六哥不成?”闻思齐嘟起小嘴,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   闻竣只好接过放入袖中,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   “真是解酒的?”   “真是解酒的,你一定要记得放进去哦——”   眼见闻竣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她这才得意一笑,随手扯了一簇桂花,一面嗅一面往内院去了。   闻竣回了席间,见闻若青仍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酒,犹豫再三,偷偷将那包药粉倒进了一个酒壶,又将那酒壶里的酒不断往他主子的酒杯中斟。   闻若青又喝了几杯,渐渐觉得头有些昏,不过他没在意,这点酒对他来说还算不了什么——等敬完了下一轮酒,又去门口接了宫中璟晟帝派遣内侍特地送来的赏赐,他便有些坚持不住了。   其时夜风习习,满月如银,闻若青走在父亲身后,突地转了个身,悄无声息地走上了通往霁风院的小径。   这一路桂花馥郁,叶曳枝摇,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致。那一年大哥捐身北疆,他就是踏着这一路的月影花香,偷偷翻出了国公府的院墙,背着一把长刀孤身去了辽东边疆,从此餐风露饮,战马为家,辗转西北辽东一线,直到被圣上封了安远将军,才暂别北疆,再次回到成长于斯的熟悉小院。   闻若青觉得自己醉了,眼皮沉沉的只想睡一觉,记忆中只有一次在西北的元隆关城墙上这么醉过一次——在那之前他刚跟着他五哥激战了三天三夜,打退了大举来犯的三万北狄骑兵,他和幸存的将士们拼酒庆贺,几碗烈酒下肚,便昏天黑地地躺城墙上了。   这次还好,至少有一张床……他胡乱脱了衣衫,将自己扔在了床上,隐隐间好像觉得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儿……   没多久,有人发现新郎官不见了,闻存山和江氏夫妇听说,忙令人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最后找来了霁风院,见儿子怎么也叫不醒,只好把他的随从喊进屋里问话。 第013章 新婚 很多习惯,也许从这……   闻竣没想到自己居然又闯祸了,而这次祸事的始作俑者,正假模假样地坐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要不要供出她呢?他苦恼地挣扎着,忽听大少夫人道:“闻竣是做不出这事的,我看出这主意的一定另有他人。”   大少夫人真是明察秋毫!闻竣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马上小心翼翼地、故作掩饰地朝五小姐瞟了一眼。   闻存山果然立刻发觉了。   “闻思齐,你看你做的什么好事儿!”   闻齐思跳了起来,“关我什么事儿?爹爹不要血口喷人!”   谢霜道:“我问你,晚宴那会儿你溜到哪里去了?”   “也没去哪儿,就是去……去更衣了。”   “画沙说看见你从外院回来,那酒壶里的蒙汗药我也看过了,药量足以药倒一头大象,即使闻竣存了心要做这事儿,他也不会下这么大的量。”   闻思齐目瞪口呆,“什么?能药倒一头大象?!我……我不知道有这么厉害……”   闻存山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指着女儿道:“你……你,真要气死我!”   闻思齐“哇”的一声哭了,跑到江氏跟前拉着她的袖子,“母亲,不是你们说以后要想办法休掉六嫂的吗?我这不是在帮你们嘛!”   江氏抚额,她之前和谢霜的确讨论过这事儿,如果婚后两个人相处得不好,那便让两人合离,或者直接找错处休掉新媳妇,反正她是个心思不正的,再说她做婆婆的,要挑儿媳妇的错处还不简单,哪里要用这种方法?这傻乎乎的女儿半懂不懂的,竟然会自作主张地干出这种傻事,真是让她无语。   江氏心虚地瞅了一眼闻存山,见他脸色铁青,只好甩了袖子避重就轻道:“我何尝说过这种话?现下你六哥怎么弄也弄不醒,新娘子那边你自己去给个交代!”   闻思齐哭着道:“我不去!”   闻存山一个巴掌已到了她脸颊边上,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又不由心下一软。   谢霜叹口气,“我去吧。”   此时夜深人静,闻府宾客早已赶在宵禁之前打道回府,留宿在府里等着闹新房的人见半天没动静,新郎官人影子都没瞧见,不由都偃旗息鼓,无趣地散了。   谢霜进了长桦院,见满院红灯高挂,绣帐低垂,却是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息,不由又叹了口气。   喜房中红烛高烧,新娘子仍穿着嫁衣,不过已经梳洗过了,脸上清清爽爽的,发髻上的首饰也卸下了,此刻正靠在大红喜被上翻着一本旧书。她带来的两个丫头都伏在凳子上打盹,身上各披着一件旧衣。   听到动静,尹沉壁抬起头来,见进来的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贵妇人,身形苗条,五官清丽秀美,风姿婉约脱俗,就是脸色显得很严肃,唇边一丝笑意也无。她正拿不准怎么称呼,已听来人道:“我是你大嫂。”   尹沉壁忙起身笑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大嫂过来,我这里一切都好,您忙了一天了,快坐下歇会儿吧。”   谢霜有些意外,这新娘子倒挺会说话,看这样子也没什么怨愤之意。   “苍榆被人灌多了酒,这会儿醉得起不了床,就近在他原来的院子里歇下了,我过来说一声,你今晚也不用等了。”   尹沉壁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嫂特地过来告诉我。”   谢霜点点头,转身之时犹豫了一下,又回头道:“明日巳时正在凝辉院敬茶,不要误了时辰。”   “好的,多谢大嫂。您喝杯茶再走吧,夜晚风凉,这茶是刚沏的。”   “不必。”谢霜再次感到意外,看了桌上的茶壶一眼,茶壶上袅袅冒着热气,果然是新烧的开水,她又看了一眼新娘手中的旧书,两个丫头身上披的旧衣,心下暗道:看来放在西厢房里的嫁妆箱子她已经指使人打开过了,院子里烧水的地方也找到了,还让丫头专门烧了沏茶用的水——这新娘子,是个很会照顾自己的人!不过也难怪,她既然能如此为自己的前程谋划并付诸行动,可见是个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谢霜一面想,一面出了长桦院。这个六弟妹虽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美人,但卸完妆之后的样子也还算有些姿色,与传闻相去甚远,只是毕竟小门小户出身,气度上明显差了几分,且一想到这姑娘是如何嫁进来的,她心中就窝了一股子气。先暂且看着吧,若她今后在国公府里不安分,时时想着兴风作浪的话,那她谢霜可有的是手段收拾她!   尹沉壁待谢霜去远了,这才叫醒了两个丫头,把她们赶到外间碧纱橱的床上去睡,她自己也上了床,拉开被子覆上。这一天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便是应付明天,应付后天……闻若青醉酒不能来,她也说不清到底是轻松还是失望,轻松是因为暂时少了一个需要应付的人,还能抓紧这安宁的空隙休息片刻,至于为什么失望,她却不想去深究。   次日尹沉壁卯时便起了床,隔壁木棉还在沉睡,栖云却早早就进来了,她从洒扫的小丫头手中接过温水,一声不吭地服侍尹沉壁洗漱。   尹沉壁颇不自在,但也没出言阻止——很多习惯,也许从这一刻开始便要改变了。   此时天还未完全亮透,在雕空长窗中透进来的散淡光线中,她洗漱完毕,按照昨日的式样将头发盘好,正犹豫该穿哪件衣服的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了。   来的是个年约四十余岁,身穿绛色丝绸比甲的妇人,她便是长桦院的管事妈妈秦氏,昨晚已到新房来和她见过面的。   秦妈妈手中捧了一个妆盒,进来见尹沉壁自己已梳好了头,便笑道:“六少夫人早,今儿特地来给您梳头,哪成想您自己都已经梳好了。”   尹沉壁听说,忙起身笑道:“我胡乱梳的,还是妈妈来吧。”   秦妈妈也不推辞,上前将手中的妆盒放在梳妆台上,从里面取出一柄黄杨木梳,又将尹沉壁的发髻打散,一面梳理一面打量镜子里她的脸。   “六少夫人是鹅蛋脸儿,就梳随云髻好了——今儿虽是头次敬茶,毕竟没有外人,不必过于隆重。”   “妈妈拿主意便是。”   秦妈妈梳了几下发现六少夫人的头发不太服帖,不动声色拿梳子多沾了点头油,仔仔细细梳遍了,这才熟稔地将她的头发全部挽到头顶,稍侧于一边,拧出如云随动的发髻。她看了看妆台上的首饰匣,挑了一支双股红玉髓樱桃长簪固定住,接着却有些犯难——六少夫人首饰匣里的东西少得可怜,稍微贵重点的就是昨日插在头上的那几样,今日却不好再用,最后只得勉强选了一支海棠珠花步摇插上。   秦妈妈用的头油清香怡人,发髻梳得很妥帖,选的首饰既应景又不过分华丽,尹沉壁心下满意,点头赞道:“多谢秦妈妈,幸亏有您,不然我今日走出去就要被人笑话了!”   “六少夫人说笑了,若您觉得好,往后我都来给您梳便是。”   “那就有劳妈妈了。”   秦妈妈面上带了几许笑意,站到了一边,木棉这时才睡眼惺忪地跑来,冒冒失失地差点撞上端水出去的小丫头。   秦妈妈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崩紧了。她是由谢霜亲自挑选,江氏点了头才进的长桦院,是国公府里的老人了,熟知府里的各项人情礼仪,一向严守规矩,管教起下人也很不留情面,是个极能干的妇人。谢霜和江氏的本意,是想让她看好新进门的媳妇,必要时多给她些指导和规策,免得这出身寒酸的新媳妇没见过世面,闹出笑话来丢了大家的面子。   秦妈妈自觉身上担子沉重,早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大干一场,当下便沉了脸教训道:“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六少夫人起了都半个多时辰了才知道起床,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木棉看着秦妈妈那张威严的脸,彻底懵了。她虽出身庄户,在家却是父母疼爱,姊妹相敬的,在尹家做事,尹夫人待她也极温和,尹沉壁更是拿她当妹妹一般,哪里受过这般重话,一时不由睁大了双眼,朝尹沉壁看过去。   尹沉壁没说话,注视着她的眼睛里却有着笑意,木棉心中刚一安定,就见秦妈妈朝尹沉壁行了一礼,道:“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若六少夫人信得过,这丫头就由我带去管教管教,也免得不懂规矩坏了少夫人的事。”   木棉一下慌了,见尹沉壁仍是不说话,泪珠儿一下就从眼睛里滚了出来。   尹沉壁暗叹一声,只得道:“也好,烦劳妈妈了——木棉,如今不比从前,咱们既然来了这里,就要遵从这里的规矩。今日起你好好跟着秦妈妈学,我这里就先不必过来了,什么时候学好了,什么时候再来。”   木棉含泪道:“是。”   栖云低着头站在一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秦妈妈看了她一眼,心道:这个倒还像点样子,就不知秉性如何,正思量间,见木棉还手脚无措地站在屋子中,忙呵斥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在门口等着我!”   木棉委委屈屈地出去了,秦妈妈这才道:“六少夫人别怪我多事,我这也是为了少夫人,为了大家好,大伙儿都懂规矩知进退,咱们院里才能一团和气,井井有条不出错儿。”   “妈妈说的是,您肯管教她们,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怪您呢?”尹沉壁听她说了几句话,几乎句句不离规矩二字,不觉头都大了,面上却还得带着笑。   秦妈妈颇为自得地笑了笑:“这是我的本分。”说罢又唤了门外的两个丫鬟进来,指着其中一个身量苗条,细眉细眼的道:“这是望春,”又指着另一个稍显丰腴,长相娇艳妩媚的道:“这是晴夏——六少夫人身边少了人服侍可不行,这两个丫头都是我挑出来的,规矩都教过了,少夫人先用着,若有哪里做得不好,尽管来告诉我,我来管教她们。”   望春和晴夏都上前见了礼,尹沉壁打赏了一人一个红包。   杂事已毕,外头送来了早饭,秦妈妈领着尹沉壁下了楼——新房设在正屋楼上的东边,没有什么意外情况的话,三餐需要到楼下的厅堂里去用。   早饭是四菜两点一粥,四菜是一碟鸭脯,一碟虎皮鹅掌,一碟五香蒸蛋,一碟清炒白菜,两点是一碟葱油花卷儿,一碟豆皮肉包,粥是红枣莲子羹,菜式都很普通,味道却极好。   秦妈妈道:“如今天气还热着,三餐都由大厨房那边送,等天气冷了,怕路上走了热气,就由各院子里的小厨房开伙,到时候大厨房里会派厨子过来。”   “府里这么多院子,每个院子都要一个厨子,大厨房里人手够么?”尹沉壁不觉问道。   秦妈妈面上浮现出得色,荣与共焉地道:“咱们国公府有两位管事大厨,十多位小厨,每逢节气或宴请之时由管事大厨掌勺,其他时候由小厨轮值,也免得天天是一样的口味。您知道,咱们国公府男主子们都不容易,外头征战辛苦,回到家里自然是要处处都服侍周到的。”   尹沉壁点了点头,没再出声。 第014章 敬茶 哪知这一等,却怎么……   两个新来的丫鬟一人摆盘,一人安著,栖云上前给尹沉壁盛粥布菜。秦妈妈在一边看着,满意地点了头,尹沉壁合着几个丫头各自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吃完了早饭收拾停当,已经差不多到了辰时四刻,秦妈妈唤了望春引路,又叮嘱了几句,送尹沉壁出了院子。   尹沉壁出门之时,见木棉还站在正屋的前廊下杵着,不由笑着朝她眨了眨眼,木棉哭丧着一张脸,正要开口,秦妈妈已在旁严厉道:“乱看什么?快随我来。”说着瞅了一眼尹沉壁,领着木棉去了后罩房。   望春是个颇为健谈的丫头,她领着尹沉壁和栖云跨过石桥,穿过花园,指着前面左边一座院子道:“那是五爷和五少夫人的院子,不过五少夫人跟着五爷去了西北,院子如今还空着。”又将右边不远处隐在绿荫下的一栋玲珑小楼指给尹沉壁:“这是咱们五小姐的院子。”   一路桂馥兰香,蜂飞蝶舞,亭台楼阁之间曲径通幽,到了正院凝辉院时,尹沉壁已从望春那里将国公府的格局了解得七七八八。外院正中朝晖堂是待客宴请之所,后面的松柏斋是会客议事的地方,外院东侧坐落着闻存山的书房竹青阁,西侧辞云斋则是国公府三位少爷共用的书房。闻若青日常起居的霁风院设在辞云斋右后方,闻若丹和闻若白未成婚前居住的枫岚院以及听雪院也都在外院,现枫岚院是闻嘉珏在住,听雪院则空置着。另外角落里还有两个小客院,分别住着闻府现今的先生和武师傅。   垂花门后的内院占地辽阔,林木葱茏,处处山石成景,清池迤逦。位于正中的凝晖院是正院,住着闻老太君,凝辉院东侧不远是闻存山江氏夫妇的清心堂,西侧是谢霜的沉香小榭,后面才错落分布着闻若丹夫妇的浮舟小筑、闻思齐的流影阁、闻家兄弟成婚前在内院的歇息之所风荷轩以及三四个客院。除了各位主人居住的院落和客院,还有几个日常活动宴请之所,大都相隔不远,只长桦院独立后花园一隅,显得形单影只。   三人过了穿堂,候在凝辉院的影壁之前,尹沉壁估摸了一下时间,从长桦院走过来,走得快大概需要两刻左右,如果走得慢些,则要花上三刻钟了。   她听得影壁那边人声喧哗,不觉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朱钗,又理了理品红色的交领上襦,栖云弯腰将她耦合色裙子上的褶皱抚平。   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丫鬟,笑道:“都等着呢,快进去吧。”望春忙引了尹沉壁绕过影壁进了正厅,自己则垂手立在外头。   厅堂内笑语纷呈,正中高坐的正是闻家老太君,此刻双目炯炯,正落在低头进来的尹沉壁身上。因她是独自前来,并无新婚丈夫陪伴,谢霜便上前替她一一引见。   闻老太君见新媳妇虽无十分姿容,眉目倒也别致,身形纤细修长,打扮也还算得体,比传闻中好了许多,不免高兴了几分,喝过新媳妇敬的茶后,赏了一匣子首饰给她。   闻存山则满意多了。尹征在世时,他虽并不熟悉,面貌却还是有印象的,如今看新儿媳妇相貌酷似父亲,尤其一双眼睛明亮逼人,看人的时候如尹征一般毫不躲闪,心中更多了几分欢喜,于是笑呵呵地喝了茶,看向身边的江氏。   江氏感觉到丈夫的目光,心中又气又无奈,只得接了茶,草草教训了几句诸如“恭顺柔和,贤良淑德”之类的话语,便给了见面礼。她昨日听了新儿媳进入喜堂之前闹的笑话,心中已很是不悦,原预备着今日给点颜色,哪想自己女儿和儿子闹了这么一出,弄得新婚之夜儿媳独守空房,此时又看丈夫如此欢喜,到底没有板起面孔。   不过闻存山原预备给新儿媳的见面礼是三千两银票,她自己准备的是一对赤金镶宝石的龙凤手镯,昨晚她一生气,偷偷将匣子里的银票换成了一千两,手镯也另拿了一对赤金缠丝的,想来做公公的也不可能去打听儿媳妇收到的见面礼。 钱是小事儿,多给也无所谓,只是眼见这怎么看都不出挑的女子低眉顺眼地接过大红描金的匣子,完全不知里面已换了乾坤,她这才自觉心中舒坦了些。   尹沉壁接下来便给闻存正夫妇敬茶,闻二夫人花氏笑语盈盈,给了一支赤金累丝镶红宝石的凤钗并一对翡翠滴珠耳环,尹沉壁听她声音俨然便是昨晚喜房中为自己解围的那位夫人,便十分真挚地道了谢。   闻家三房老爷闻存浩早年间已牺牲在了边关,今日他的遗孀三夫人甘氏也来了,给了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并两只碧玺手串。   谢霜又引她到了一名须发尽白却端坐如松,双目精光内蕴的老人面前,道:“这是纪师傅,苍榆几兄弟打小就跟着他老人家习武。”   尹沉壁赶紧敬了茶,纪师傅呵呵笑着,直接给了块鸽蛋大小的红宝石。   平辈的亲戚中,长房的闻若丹和夫人远在西北,二房的两位公子闻若檀和闻若翡都已成家,在京都附近不同的军营里各担任着要职,此时俱带了夫人与了尹沉壁见了礼。三房的长子闻若玄现今领着雍州军都督的差事,和夫人正在任上,次子闻若蓝还未娶妻,几月前刚从西北燕云军大营回来,领了个宣节副尉的闲职。   闻家老太爷在世时便替三个儿子分了家,但孙子们的排行还在一处,长房的闻若白是老大,三房的闻若玄排行第二,二房的闻若檀和闻若翡排行第三、第四,长房的闻若丹和闻若青占了第五和第六,三房的闻若蓝第七,是最小的一个。   闻家几位未出阁的姑娘都很漂亮大方,一直好奇地盯着尹沉壁看,待看清这位传闻中颇有手段的新嫂子并没有三头六臂,瞧着还算斯文,也就失了兴致,波澜不兴地相互见了礼。闻思齐昨晚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会儿正焉着,也就没了兴风作浪的想法。   闻家小辈中在家的除了谢霜的小儿子闻嘉珏,还有闻若檀的次子闻嘉铭和闻若翡的女儿闻舒璎,三个孩子中闻嘉铭最大,看着已有了几分鲜衣怒马的少年之气,闻嘉珏和闻舒璎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粉妆玉琢似的,接了尹沉壁递过去的荷包,当场就打开来看。   闻舒璎天真地说:“这个镙子好小,怎么也不是金的?金的才好看嘛。”闻若翡的夫人林氏忙呵斥道:“乱说什么,还不赶快谢过婶婶。”   尹沉壁双颊不由暗暗发烧,此时闻嘉珏跑上前问道:“六婶婶,我听六叔说是你家的人另外射了一只大雁下来,是谁射的呀?”   众人听了都不解其意,纷纷询问闻嘉珏,待闻嘉珏语声清脆的说完,尹沉壁的脸已经彻底红了。厅中一阵静默,闻老太君咳了两声,道:“好了好了,既都见过面了,就摆饭吧,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   一炷香后饭摆好,众人便拥簇着闻老太君去了偏厅,分男女席坐了两桌,三个小孩由闻若檀的夫人朱氏领着,在侧间里另开了一小席。   闻嘉珏犹自追着尹沉壁,“六婶婶,你告诉我嘛,是不是尹家舅舅射下来的?我看那箭是射在翅膀上的,比我六叔射得还好呢!”   尹沉壁只好弯下腰来,在他耳边悄声说:“回头告诉你,乖,快去吃饭吧。”   闻嘉珏这才高兴地一蹦一跳跑了。   谢霜领着林氏在闻老太君这桌的边上布菜舀汤,只让尹沉壁在一边看着,尹沉壁暗自用心,将谢霜给闻老太君和江氏布的菜一一记下。   饭毕,闻老太君笑道:“你们几个也去吃吧,新媳妇儿吃完了也好赶紧回去,这会儿青哥儿应该也快醒了,晚上就不必过来了,伺候好青哥儿要紧。”   尹沉壁低头应了,随谢霜和林氏去了侧间。   侧间里孩子们都已经散了席,桌上另摆了饭菜,妯娌四人一声不响地吃完,朱氏和林氏便告辞出去。   谢霜慢慢喝着汤,尹沉壁放了碗正要告退,谢霜却问:“你院子里的人可还够使?”   “尽够了,多谢大嫂……秦妈妈也是极能干的,今早就是她给我梳的头。”   “那就好。秦妈妈是很有资历的老人了,遇事多问问她,不要自作主张。”   “是。”尹沉壁犹豫一会儿,又笑着谢道:“听说长桦院是您亲自督建的,房间也是您布置的吧?我很喜欢,多谢大嫂。”   谢霜看了她一眼,只点了点头,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尹沉壁回到长桦院,换了家常衣裳坐到临窗的长塌上,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半天的时间,比她在家帮忙干一整天农活还要累得多!大户人家的媳妇果然不是好当的!   进国公府不到两日,她已觉得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花团锦簇却又不真实的世界,此刻格外想念自己那内外透着温馨的小小院落,想念病床上的母亲和书院里读书的弟弟。不知道她走以后木芯是否能够照料好母亲,母亲是否按时吃了药,是否也如她思念她一般思念着自己,还有院子里那些普普通通生命力却很旺盛的花花草草,绿荫如盖的批把树,清香四溢的果园,甚至是佃户们有时随随便便的一句问安,这时想起来都觉得分外亲切。   尹沉壁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正想让栖云把东西拿过来清点一下,秦妈妈已过来敲了新房的门。   她拿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说是江氏嘱咐拿给她看的闻氏家训,见尹沉壁郑重地接过,又问:“六少夫人可需要午睡?”   “我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   “那就好,”秦妈妈笑道:“六爷恐怕很快就醒了,随时都会过来,少夫人能等着最好不过。”   尹沉壁想了想,待秦妈妈出去后便起身脱去身上的旧衣,找了一件海棠红的对襟上襦换上,穿了那条月白色的绡纱百褶裙,又洗了脸,重新在唇上上了点胭脂。收拾停当后,她拿着那本闻氏家训坐到了窗下,一面慢慢地翻着,一面等着闻若青。   哪知这一等,却怎么也等不来自己的新婚丈夫。   闻若青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然而睡得却并不踏实,朦胧间似又身在北疆,荒漠之上寒月如钩,苍野中尸堆成山,血海无边,一回头关山叠迭流水迢迢,举目南顾却总不见家园。   这一夜挥刀斩将,策马扬鞭,身边将士于飞雪之中放声高歌。朔风如刀,刮在身上如凌迟般的痛,烈酒似火,滚入喉间是火焚一样的烧。   转过山坳又遇山洪突泄,石流如瀑,飞身躲避之间眼前掠过一缕丁香色,他捞起那抹绡纱,却发觉轻纱后隐着一个丑若无盐,横眉怒眼的女人……   女人!闻若青倏然惊醒,翻身坐了起来。此时日头已偏西,明亮阳光自窗户透入,刺得他眼睛生疼。 第015章 空等 如果有两厢齐全的办……   闻竣趴在床头,苦着脸道:“我的六爷啊,您老人家总算醒了!”   闻若青完全清醒过来,一面套上衣衫,一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申时都快过了,六爷!”   闻若青呆了一呆,匆忙梳洗了便往内院跑,跑到一半,被他的亲卫傅寒拦下了。   他瞧着傅寒,只觉丝丝冷气不断从脚底往上冒,冻得牙关都在瑟瑟作响。   “消息可属实?”   “是,”傅寒红着一双眼,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悲怆,“瑜王以勾结夷人,私放夷人战俘入关之名,在漴临关八千守军之前,斩下了陈莫和杨凡的头颅。”   闻若青晃了一下,昨夜喝的酒还残存在胸腹之间,像是一条冰冷的蛇钻入心尖,破开了五脏六腑,疼痛与懊悔铺天盖地而来,但他很快挺直了身子。   “多久之前的事?”   “就在一天之前——出事后江云即刻飞鸽传书,正好一刻前消息到了我手中。”   “出事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没有。”傅寒干脆地说,“据江云所说,出事之前一切正常,头天陈莫和杨凡还领着人打退了来抢水的一波夷人。”   闻若青回来后不久,果然便有小股的夷人结伴跑来漴临关抢水抢粮,这他是知道的。   “……勾结夷人,私放战俘?”闻若青冷笑,“若说是别人还有几分可能,说是陈莫和杨凡,杀了我也不信!不知道又做了谁的替罪羊?”   “属下这就安排人去详查。”   “究竟有多少夷人战俘进来了,他们进来想干什么,这些都要查清楚。”   “是。”   “嘱咐江云他们小心行事。”闻若青顿了一顿,面上浮出悲色,若是他当时把他们俩带回京都,悲剧就不会发生,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陈莫和杨凡的家眷,你这就随我去安排。”   “是。”   闻若青匆匆回了霁风院,用冷水洗了脸,换上一件玄色短衣,嘱咐闻竣收拾了东西,两人一前一后摸进了内院,快步绕过后花园,自围墙边上的小角门出了闻府。   了无人迹的后巷之中,傅寒正牵马等着他。   闻若青跨上马背之时,朝围墙内新耸立起的长桦院瞧了一眼,院子正中那栋两层小楼雕栏飞檐,红漆未干,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在烁金一般的残阳下漾出一片盈盈绯色。   他暗自说了一声抱歉,绝尘而去。   草草吃过晚饭后,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晴夏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了灯,又将温好的茶水递到尹沉壁手边,在桌上放了一碟桂花糕,一碟切好的秋梨,掩上门出去了。   尹沉壁仍在看那本闻氏家训。她看得很认真,速度也不慢,这时候已经看了大半。对于闻氏女眷的训诫,不外乎是些三从四德之类的话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是由于闻家男儿自小不设丫鬟服侍,五岁之后便需搬到外院,由贴身小厮伺候起居。因外男没有要事或没得到传唤不能进入内院,故而男主人成婚后,在内院的一切起居事务都由妻子亲自打理,不得由妻子的丫鬟伺候,且男主人进入内院,丫鬟都得退避三尺以外……   尹沉壁一面看,一面暗中好奇,不知这闻家先祖在女色上吃了怎样的大亏,这才定下了这般规矩,不过这规矩的确很有效果,今日在凝辉院厅堂中见到的几对闻家夫妻,看上去都是和和睦睦的,没有什么姨娘出来碍眼,孩子们也都没有嫡庶之别,人口虽多,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比她经常出入的顾家清爽多了。   这时外面更鼓敲过,尹沉壁看了一眼博古架上的沙漏,已经过了戌时,是二更天了。   闻若青的酒应该早就醒了,他这时还未过来,看来今天晚上便不会来了——也许今后的晚上都不会来。   窗外的晚风送来桂花的浓郁香气,尹沉壁来到外间,站在窗前往外眺望。这里斜对着偌大的后花园,月色奇清,映得园中的花木光影分明,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上,一弯石桥静静横卧在清辉之中,如同长桦院一般,漂亮却寂寥。   他不喜欢她。   尽管她先前就有准备,还是没料到他会如此明白地昭示出来。   尹沉壁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在难以为继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幻想过某天会有一笔意外之财来缓解家中的困难,也知道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有什么大的改善,是以每回姨母带她去参加这样那样的宴会,她都没有拒绝,就是希望能嫁入一个相对富裕的家庭,夫家可以帮衬自己的娘家一些。   闻家对她来说自然是意料之外的上佳选择——当然出事后她实在也没有其他选择的机会了——所以她顺水推舟,答应了闻家的求亲。现在看来,她这样做却是有些自私的。成婚之前,她想的只是自己的无奈,自己的为难和委屈,并没有过多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或者说,是不愿意去多做考虑,以免动摇自己的决心。如今进了闻府,尤其看了这本闻氏家训后,她深深地意识到了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妻子对于闻家的男儿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原以为,他既然愿意娶她,至少是会尝试着接受她,和她相处的,可如今他的冷落和沉默,则无声地告诉了她他对她的排斥和不喜。   闻若青这样对她,她虽有点失落,但并不生气。他毫无疑问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还能冒着危险去救她,事发之后又能顾全她的名声答应娶她,而她为着自己的考量嫁给了他,等于掐灭了他和真正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机会。   尹沉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看来最好找机会好好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并非想占着闻府六少夫人的位置不放,如果有两厢齐全的办法,她愿意好好地去尝试一下。   尹沉壁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怨自怜的人,既然大致想通了,她也就振作了起来,去内室换了衣裳,洗漱了把那本闻氏家训看完,想了想,又把关于闻氏家妇的日常要则温习一遍。   今夜秦妈妈安排了栖云值夜,尹沉壁一直等到三更后,才唤了栖云进来,要她悄悄带自己去看看木棉。   正屋后面的后罩房是长桦院下人的居所,一排六间屋子,东头上的一间是秦妈妈的房间,挨着的是望春和晴夏,栖云和木棉住第三间,余下三间住了几个洒扫的小丫头。   尹沉壁进去的时候,木棉还没有睡着,正努力撑住眼皮回想着白日里秦妈妈教训的内容,见了尹沉壁眼睛顿时一亮,忙爬起来道:“大小姐!”   尹沉壁忙“嘘”了一声,笑着坐到了她的床边。   “今日还好吧?”   “还好,多谢大小姐——哦不,秦妈妈说往后要叫六少夫人了——多谢少夫人挂念。”   尹沉壁微微一笑,拉了木棉的手细细审视她。   “……我看看,嗯,眼睛有点红,又哭过了?”   木棉没吱声,眼睛望着别处。   尹沉壁笑道:“木棉,不仅是你,就连我也要学规矩呢,咱们两个一起学,看谁学得快!”   木棉的眼睛惊讶地看了过来。   “您也要学?”   “是啊,你有你要学的,我也有我要学的。这里的日子和咱们以前的完全不一样,不过世上无难事嘛,只要有心,还怕学不会?”   木棉咬了咬唇:“可是我想回家。”   “……你真觉得家里好?”尹沉壁有些犹豫了,如果木棉实在适应不了,让她回去也许对她更好。   “……也不是,这里的房子很漂亮,住得好,吃得也好,”木棉嗫嚅着,说出了真话,“我……我有些怕秦妈妈……”   尹沉壁笑道:“我也怕她呀!”   “真的?”木棉觉得心里好过多了,有人跟她一样,说明并不是自己特别笨,特别胆小嘛。   “秦妈妈人是比较严厉,不过她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好,学好了规矩,以后出去就不会有人笑话我们,说我们闲话,这不是挺好么?”尹沉壁笑着,站起身来,“你明天用心些,好好听秦妈妈的话,后天我归宁,就跟秦妈妈说带了你去。”   “真的?太好了!”木棉高兴地几乎快从床上蹦起来了。   “自然是真的……你好好做,闻家和我自然都不会亏待你,等过几年有好的人家,就放你出去,栖云也是一样,呵呵,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嫁妆!”   栖云在旁听着,心里很不以为然。这位新少夫人刚刚新婚就受了这般冷落,往后还不知怎么受排挤呢,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偏偏这少夫人还没心没肺的,新郎不来,也不见她如何着急,如何想办法,这样下去国公府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她对她们俩个的承诺,也不知有没有兑现的一天。   她这般想着,跟少夫人回到房间,正要伺候她更衣,少夫人却问她:“你这会儿困么?”   “不困,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既是不困,咱们把早上收的礼拿来清点一下,做个账册吧,今后我的帐都由你来管。”   栖云吃了一惊,“少夫人?”   尹沉壁笑道:“你和木棉是我带过来的,自是我最信任的人,木棉虽识得几个字,但她粗心大意的,人也不太静得下来,还是你最合适。”   栖云没想到少夫人如此信任自己,心下倒是有点高兴,于是也就认认真真地和尹沉壁一起把东西仔细清点了,做好账册。   两人弄完后,尹沉壁也没要栖云服侍,自己就脱了衣服上床。栖云在外间的碧纱橱里歇下,心道跟着少夫人还有一点好,那就是值夜很轻松,昨晚她就睡了一个整觉,希望今天晚上也能如此。   这夜栖云果然如她希望的那般睡了个好觉,翌日她醒来时,已是卯时了,里面尹沉壁已经有了动静,她赶紧下去唤了小丫头端热水进来,尹沉壁朝她点了点头,由她服侍着洗漱了。   片刻后秦妈妈过来替尹沉壁梳了头,打扮妥当后,尹沉壁唤了晴夏随她去了清心堂。   这时已是卯时六刻,清心堂内静悄悄的,尹沉壁也不知来的时间是否合适,但来得早总比来得晚好。约莫两刻种后,谢霜来了,见到等候在月洞门前的尹沉壁,朝她点了点头。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就一刻钟左右。”   谢霜一面领了她进清心堂,一面告诉她:“公公如若在家,一般寅时就会起床进宫去,母亲服侍完他还会小睡一会儿,大约卯时六刻左右起床,我们辰时正过来问安便好。”   尹沉壁忙答应了,果然这时清心堂内开始有了丫鬟有条不紊地进进出出,两人候在正屋廊下,谢霜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尹沉壁心下纳闷,与谢霜虽只短短地相处了一天,可她也看出了这位大嫂话虽不多,却是个直爽干脆的性子,有什么话是不好对她说的呢?难道是昨晚闻若青没有到长桦院来的事?   她正猜测着,里面江氏已命人来传,两人赶紧进了正屋,闻思齐已经在江氏的屋子里,正坐在江氏身边拉着她的袖子,也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   她见了谢霜和尹沉壁,起身招呼谢霜:“大嫂,”看了眼尹沉壁,又不情不愿地小声道:“六嫂。” 第016章 早膳 让你大嫂领你去青哥……   江氏已经梳洗完毕,此刻正接了丫鬟递来的茶水润喉,她见了尹沉壁,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   尹沉壁上前行了礼,江氏咳了两声,问她:“昨儿我让秦妈妈给你的家训,可看完了?”   尹沉壁赶紧笑道:“看完了,不知母亲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氏有心考她一考,但那家训上的内容,好些她自己都已模糊不清,遂努力回想自己还记得的部分,问她道:“那你说说,女子嫁入闻家后,除了专心侍奉丈夫,最紧要的是什么?”   尹沉壁恭顺地回答:“礼义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   “……你记得就好。你再说说,侍奉公婆紧要的又是什么?”   “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   江氏:“……”   谢霜颇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眼尹沉壁,又看了看江氏。   闻思齐在一边嚷道:“对家里其他人呢?”   “若夫娣姒姑姊妹,亲之至近者也,宜无所不用其情。夫木不荣于干,不能以达支;火不灼乎中,不能以照外。不忘小善,不记小过。录小善则大义明,略小过则谗慝息,谗慝息则亲爱全,亲爱全则恩义备。疏戚之际,蔼然和乐。”   “……”闻思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尹沉壁低着头,眉毛都没动一下。   江氏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半天,这才放下手中茶盏,“看你这穿的都是什么?昨天我就想说你了,咱们闻家门庭显贵,比不得那些低门小户,穿的戴的自与别家不同,没有好衣裳就给你大嫂说一声,难道还没有钱给你做不成?”   “……是。”   早秋的天气已带着丝丝凉意,今日阳光没有露头,天边的云层堆挤着,眼见不久就要落下雨来。   江氏领着女儿和两个媳妇从清心堂的角门里出来,绕过一丛假山,沿着一渠荷塘走了片刻,便到了凝辉院的后院。进入正屋之时,尹沉壁瞄了一眼沙漏,大约是辰时三刻左右。   闻老太君正和她屋里的妈妈斗牌,见几人来了,便将牌一丢,问谢霜:“珏哥儿早课还没完?”   谢霜道:“这时候应该完了。”   话音刚落,闻嘉珏已满面通红地跑进来,老太君欢喜得一把搂在怀里,拿帕子替他擦脑门上的汗。   “珏哥儿既来了,就赶紧摆饭吧,可别把我这重孙儿给饿坏了。”   闻嘉珏待老太君给他擦完了汗,便过来拜见江氏和母亲,又甜甜地朝尹沉壁喊了一声:“六婶婶,”接着去拉闻思齐的袖子,“小姑姑,快,我刚看见那边飞来一只画眉,咱们去把它打下来。”   闻思齐拿手点着他的额头,“看把你能的,打不下来可别哭!”   趁着摆饭的功夫,闻老太君看闻思齐带着闻嘉珏出去了,便唤了尹沉壁上前,打量她片刻,问道:“昨夜青哥儿去你院子没有?”   尹沉壁一愣,眼风扫到江氏和谢霜脸上都是一僵,一时便不知该如何回答。   “没去吧?”闻老太君目光在她身上又溜了一转,“一眼就看出来了,还不说老实话。”   尹沉壁不觉红了脸,只好埋着头一声不吭。   “他不来,你不知道去请啊?既成了亲,还羞羞答答地做什么?依我说,一会儿吃完早饭,就让你大嫂领你去青哥儿的院子,把他的东西全部都搬了去。”   老太君语气不容置疑,江氏和谢霜对看一眼,没敢提出什么异议,尹沉壁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早饭摆好,谢霜正要替老太君布菜,老太君却将下颌朝尹沉壁一扬,“你来。”   尹沉壁忙上前打量桌上的八菜四点两粥,八菜是丝瓜炒虾仁,花菇鸭掌,糖醋排骨,西湖醋鱼,拔丝山药,清炒黄瓜,鸡汁白菜,香油蒸蛋;四点是佛手卷儿,水晶冬瓜饺,翡翠汤圆,桂花板栗糕;粥是碧梗粥和莲叶羹。   她先给老太君盛了一碗碧梗洲,挑了一块鱼肉去掉细刺,又夹了一块排骨,一块山药,两片黄瓜放在老太君面前的盘子里。   老太君心下很有点遗憾。谢霜是她器重的长孙媳妇,不给她好的吃也就罢了,原想着新来的搞不清楚状况,肯定会多多夹些好的给她,哪知这新来的媳妇也不给虾仁和鸭掌吃,就给了一小块鱼,一小块排骨。   她不动声色,吃了鱼肉和排骨,其他菜动都没动,喝了两口粥,便盯着桌上的虾仁。   尹沉壁这次给她舀了小半碗蒸蛋,夹了一个佛手卷,一个小饺儿。   老太君见她给其他人布的菜里都有虾仁和鸭掌,自己碗里仍是没有,不由抬头看了眼尹沉壁。   天知道她馋那虾仁多久了,逮着这个机会居然也没能如愿,这新媳妇看来是个挺精细的人,观察得很仔细,也很用心。   她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没去看那虾仁了,免得看得见吃不着。   从凝辉院出来时,谢霜问尹沉壁:“你怎么知道老太君有痛风的毛病?”   尹沉壁笑道:“昨日午饭时我见桌上有虾,但您没给她夹,桌上的芹菜和黄瓜,您给她夹了不止一次……黄瓜和芹菜都可以缓解痛风,我就想老太君或许有这方面的问题。”   谢霜颔首:“……你倒是细心。”   “哪里是我细心,不过是我娘久病,平日里就在吃食上留了几分心。”   谢霜再次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两人穿过垂花门,来到外院的霁风院门口,谢霜因要处理家务,便让尹沉壁自己进去收拾,又唤了几个小厮在一边候着,准备一会儿搬东西。   尹沉壁领着晴夏进了霁风院。霁风院是个一进的小院落,进门的倒座是两间敞厅,北面三间正房带两个耳房,正中的院子很宽敞,角落里碎石圈着一株很有年头的榆树,树干粗粝斑驳,枝叶如盖,树下设了汉白玉石桌和石凳。西厢房的长廊前是一排兵器架子,□□长刀长矛宝剑弓弩一应俱全,看着就有几分森然的铿锵冷凝。   正房东间是闻若青的卧室,她想了想,没进去。   西间是书房,陈设很简单,什么字幅名画一概没挂,只临窗一张长长的酸枝木书案,上面的笔墨纸砚摆放得都很齐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尹沉壁见边上两摞垒得高高的字帖,一时好奇,上前翻开。最上面的是欧阳询的《仲尼梦奠帖》和《行书千字文》,笔力劲险,飞笔跌宕,字帖下方写着一行小小的批注:“主笔过长,右斜倾侧,险峻有余而平正不足,余诚不喜也。”显然是闻若青的手笔。   尹沉壁和她弟弟幼时都是尹夫人亲自给开蒙的,尹夫人年轻时对书法颇有心得,有了空闲便常拿名家的字帖来给姐弟俩进行讲解,尤以这位欧阳询的书法为多。   世人对欧阳询多是褒奖,这位爷的这种评价倒是新鲜。尹沉壁看得有趣,正想往下翻,霁风院里的当值小厮锦玉进来问道:“少夫人,这些书都要搬走么?”   尹沉壁暗中心虚,好似自己正在偷窥这屋子的主人一般,她忙缩回了手,回身去看靠墙的一排书架。   书架上的书不多,就几本兵书并人物列传,还有两三本史书和游记,其余都是闻若青自己的字稿和图纸,她想了想问道:“这些都是六爷平常要看的书吗?”   锦玉摇了摇头:“六爷平日里看的书都在辞云斋,这几本是头几天拿回来晚上翻看的,一般过两三日就换了。”   “如此就都拿走吧,现在去收拾衣裳——六爷常穿的几件不用收,留在这儿。”   “是。少夫人请随我来。”   尹沉壁跟他去了西次间的耳房,里面摆了十余口大小不等的檀木箱子,锦玉打开了一一给她过目。   她看了片刻,不由哑然失笑,箱子里的衣衫配饰倒是齐全,四季衣服的搭配也很得宜,质地、厚薄和长短不等,然而——几乎全都是一个样子!颜色也就只杏色、藏青色和黑色几种,中衣鞋袜汗巾更是省事,连厚薄质地都是一样的,就只一个小箱子里的腰带还有几分变化。   说好的门庭显贵,自与别家不同呢?她表弟顾晗一天穿花着绿,就连尹怀洲的衣服也不止这么几个颜色和样式。   “六爷的衣服都在这里了?”   “便服都在这里了,就只六爷卧室里放着几件,还有风荷轩里有两件,都和这是一样的。”锦玉指着一件杏色的窄袖长袍道。   “那就都搬走吧,还有什么?”   “六爷的几套铠甲和官服要搬么?”   “铠甲?搬一件便罢,官服搬过去。”   “是。”   出去时路过兵器架,尹沉壁想了想,抽了一把长刀,一把弓,合着一筒箭矢,交给小厮们一并搬走了。   从霁风院出来时,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晴夏在廊前撑开了伞,又弯腰在尹沉壁的绣鞋外面套上一层薄薄的雨靴。   尹沉壁不觉笑道:“怎生准备得这般周全?”   “奴婢出门前看天色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就拿了双这雨靴,伞是借的霁风院的。”   “这雨靴倒很是纤巧轻便,府里每个人都备得有么?”   晴夏犹豫了一下,“这倒没有,这双是奴婢的,奴婢以前在浮舟小筑做事,这是五少夫人赏给奴婢的。”   “那我穿了你的,你怎么办?”   晴夏微微一笑,这一笑便如春花初绽,百媚俱生,“六少夫人若不嫌弃便尽管穿,奴婢不怕湿鞋的。”   “那就多谢你了。”尹沉壁很想说其实她也不怕湿鞋,转念一想又作罢。这位还未曾谋面的五嫂连下人都赏了这样轻巧灵便的好东西,可见自身是个极为讲究,心思也很灵巧的人,当然,财力也很雄厚……   尹沉壁默默地想着,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既在浮舟小筑,如何又来了长桦院?”   晴夏眼中微微掠过一丝慌乱之色,隔了片刻才笑道:“五少夫人去了西北,院子就空着,用不了那么多人,一月前秦妈妈就把我调过来了。”   尹沉壁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晴夏换来长桦院看来另有隐情,不过也不关她的事,晴夏细心,话也不多,往后只要守好本分,她自然也不会多事。 第017章 手稿 只要这些女人不给他……   回到长桦院,小厮们已经卸完箱子出去了,尹沉壁瞅着满屋的箱子发愁。   就这样没经过主人的同意,不声不响就把东西都搬了过来,即使老太君发了话,还是过于冒失了些,也不知闻若青回到霁风院看到东西都没了会作何感想。   若是她,遇到这样的事肯定很生气。她现在可不想惹恼了他。   秦妈妈倒是一脸喜色,忙进忙出地帮尹沉壁整理东西。   正收拾着,凝辉院里的小丫头过来传话,说是老太君吩咐了,今天下雨,六少夫人中午和晚上都不必过去,就留在长桦院替六爷收拾东西。   尹沉壁心下一松,如此时间就更充裕了。她正准备把正屋西边的房间收拾出来给闻若青备着,他既不喜欢她,也许是想要单独住的。   二楼的西次间也分内外室,外间靠窗的位置正巧有一张花梨木的书案,上面摆了一方松花石砚,一个岚竹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羊毫湖笔,应该本就是准备做书房用的。尹沉壁把带过来的几本书和闻若青的字稿图纸放在书案上,瞧着就有了几分清雅之气。   她忍不住去看了闻若青的手稿。   闻若青的字不拘小节,遒劲磅礴,豪气外放,气势逼人,内容大都是些他自己写的边关见闻和散记心得,有部分是些零散的用兵方略,还有几首五言七律和小词,其中一首小诗描述了西北的元隆关景象:   “大漠秋晴晚,雁征万里云。   日落关墙远,风高铁甲吟。”   颇有些令人神往。   还有一首写他赶路去边关时的所见:   “平畦种麦葵,结雾黄粱熟。   入暮柴扉掩,犬吠牧童归。”   尹沉壁这一看就看了进去,直到晴夏过来唤她吃饭,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这些手稿。   她一面吃饭,一面想着,闻若青这些手稿东一张西一张的,若是折损了未免可惜,不如整理装裱起来,方才便于保存。想来这里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在辞云斋里,以后若是他不反对,她倒不妨替他来做这个事,毕竟外院的小厮们大都粗枝大叶,不够细心。   吃过午饭,她从嫁妆箱子里找了一顶石青色的帐子挂上,拿松花色的被褥铺了床,西次间的内室也就可住人了。她又将他在东边新房里放置的几套衣服拿过来:一套新婚当夜换下来的喜服,一件绛色如意纹长袍并同色花纹大氅,一套雪青色暗绣竹纹镶边长袍,质地上佳,绣工精致,应该是预备给他新婚这两日换的。   不过想来这些都是他不爱穿的,喜服更是不会再穿,于是她又从霁风院搬过来的箱子中找了两件杏色长袍,一件杏色大氅,一件藏青色披风出来挂在内室的架子上。   另中衣、鞋袜、丝涤腰带、发冠帽子等等也都各选了两样出来放好,一套柳叶甲和凤翅金盔挂在外间的衣架上,官服熨好挂在边上,长刀也靠在墙角放妥当了,她这才坐下,继续津津有味地读着闻若青的几篇散记。   其中有一篇写了他在漴临关领着兵士修建水坝的事儿:   “建明二十五年春,余令人勘察已毕,命凡挑选吉日,云三月初三上吉,遂于当日开工挖土,初时云淡天明,风清气爽,未几竟乌云蔽日,大雨滂沱,沙土遂成泥浆也。莫大怒,楸凡衣领,凡曰天降甘霖,此乃吉兆,余等群起而围之,凡抱头而窜……”   尹沉壁不觉莞尔,闻若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还有一篇,写他假扮夷人到其聚居地打探情况的见闻:   “夷人择群而居,皆隐于山谷,尖峰挺秀,陡涧流水,山鸦飞鸣,野猿啸唳。悬崖峭壁前,角楼林立。途遇夷人打猎,皆赤膊皮甲,虎裙围腰,长矛尖刀,凶蛮敏捷,获野鹿果狸,纵歌吆喝而归……”   尹沉壁看得悠然神往,那真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少夫人,晚饭送过来了。”晴夏在一边低声提醒。   都这时候了?她竟看了一个下午?尹沉壁看了看天色,果然外头灰蒙蒙的,雨是已经早就住了,沉沉暮色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一下就有了几分秋日的萧瑟和寒冷。   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饭,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他什么时候会过来兴师问罪?或许就这样继续呆在霁风院,东西拿走了也无所谓?反正这位爷看来在生活上不是个挑剔的人,只要有衣穿有饭吃就行。还有明天是归宁日,他会不会陪她一起回去?如果他仍是不见影踪,母亲见她一个人回去又会作何感想……   这样想下去可不行,得赶快找点事儿来做。   她想起了上午从霁风院拿回来的那把弓,她拿到手就觉得弓弦有点松,应该把弦重新绷一下。如果闻若青拿着这把弦有点松的弓都能把大雁射下来,那他还真挺厉害。   怎么又想到他了?   尹沉壁心浮气躁,拿着那张弓大力摆弄了几下,弦断了……   好像她带过来的箱子里还有一根长的牛筋,是上回附近的庄户祭祀杀牛时她要来的,一共有两根,她硝过后拿了一根换在父亲留下的那张弓上,另外一根还没用,她翻了半天才翻出那根牛筋,比划了两下,便去寻剪刀。   谁知那筋坚韧过余,剪刀又有些钝,半天也剪不断,她剪得手疼,干脆把牛筋和着那张没了弦的弓一古脑儿塞进了床底下。   哎,他不喜欢她摊开了说便好,总是这般藏头露尾的,一点担当都没有,亏她看了他写的东西,还觉得他是个心胸广阔不拘小节的人,总这般把她晾着是什么意思?   尹沉壁想得头疼,继而心中升起一股愤怒,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平息了一下情绪,唤来晴夏,只说日间还有东西忘了拿,带着她去了霁风院。   霁风院里黑灯瞎火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人站在紧闭的院子门口张望一阵,晴夏便问:“少夫人忘了拿什么东西?要不我去跟小厮说?”   尹沉壁没吭声。   “少夫人是要找六爷么?六爷没在这里,要不去风荷轩看看?”   尹沉壁看了晴夏一眼,这丫头倒是很机灵。   晴夏笑道:“六爷有时在内院就歇在风荷轩,咱们去那边看看,六爷的东西都拿走了,是得跟他说一声。”   尹沉壁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去了风荷轩,谁想那里也是静悄悄的,一点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尹沉壁觉得好似一个拳头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面,满腔的勇气和决心都没了。她本想寻到闻若青,两人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往后该怎么相处,两家的亲人面前哪些礼仪需要周全到,说清楚了总比这样不明不白的好,哪知闻若青根本不在府里,怪不得早上大嫂和婆婆见了她都是一副古怪的神情。   她垂头丧气地回了长桦院,打发了晴夏回去休息。在外头瞎找了一圈,一来一回就将近一个时辰,明日归宁要带去的东西都还没整理好,真是太郁闷了。   尹沉壁上了楼,却看见房间大开,门内一个手长腿长的人坐在屋子中央的八仙琉璃桌边,不是别人,正是她遍寻不着的新婚丈夫。   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值夜的望春不敢进去,只低头站在门口,闻若青听到动静,抬头瞧过来——   “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尹沉壁一肚子气,却不好说是去寻他了,面上淡淡的,只道:“去逛了一圈,雨后的空气好,就多走了一会儿。”   她进了门,闻若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她明显正在生着气,不过也难怪,这事儿是他理亏,算了,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有两套衣服放在这儿的,怎么没有了?”他忙了一天一夜,总算是把陈莫和杨凡的家人安置妥当了,想必明天刑部就会收到两人已被处决的消息,按惯例,武将因违反军令获罪被斩,家属也会受到株连,好在他已经连夜将人秘密送走了,免得他们失去了亲人,还要遭受流放或是充入掖庭之苦。   不过他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长辈跟前都没去请安,就径直来了长桦院,哪知人不在不说,连口热茶都不给他喝,这新婚妻子看来也不怎么称职。   还是算了,不知者无过嘛。   他正想着,就听尹沉壁吩咐门口的望春沏茶进来,接着她问道:“六爷的衣服我已经都放在西次间了,要不要给您拿过来?”   “西次间?那我过去换就好。”说完,他大步出了门,门口的望春吓得一哆嗦,赶紧退开三步。   尹沉壁这会儿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看闻若青一脸风尘的模样,身上穿的也是便于行动的黑色短衣,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需要急着去处理,先前倒是她错怪他了。   不一会儿,闻若青换了衣裳过来,尹沉壁一看,果然是件杏色长袍,她就知道!   “你把我的东西都搬去西次间了?”   “霁风院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搬了过来,箱子都暂时放在西厢房里,”尹沉壁道,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是老太君吩咐的。”   闻若青无所谓地点点头,“搬就搬吧。”反正都成亲了,住一起也是应该的,正好长桦院离后巷的角门近,进出还挺方便,要是她以后招他烦,他再搬出去就是了。   尹沉壁深感意外,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有什么吃的没有?”   这可把她难住了,这时已是二更后,大厨房里应该已经熄了火,正为难间,闻若青道:“你尽管叫人去厨房,他们知道。”   这么说来他黑衣夜行便是常事了,厨房都知道深夜还给他留点吃的。   尹沉壁将桌上的茶递给他,闻若青接过来,一口气喝干。   她给他续了茶,接着两人面面相觑,不自在地看了对方几眼,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明天是归宁日……”   “……昨天敬茶……”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又赶紧打住,屋里别扭的气氛挥之不去。   “你先说。”闻若青手放在膝盖上,有点不耐烦地道。   “我是想问六爷,明天归宁,您和我一起回去么?”   “这是当然,”他理所当然地说,“这有什么好问的?”   尹沉壁一口气堵在喉间,他自己行踪不定,神出鬼没的,她当然要问一问,才好做准备。   她默了默才道:“那六爷刚想问什么?”   “我是想问你,敬茶的时候我母亲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啊!大家对我都很好。”   “是吗?”闻若青诧异地瞧着她,母亲不是不喜欢她么,真的没为难她?   “我妹妹呢?有没有找你麻烦?”   “齐姐儿很懂礼,没找什么麻烦呀!”   “……”真是怪了!母亲和妹妹居然都转了性子,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不过如此也好,他也就不必担心矛盾闹大了不好收拾,只要这些女人不给他找麻烦便好。 第018章 归宁 闻若青心道,你把我……   约莫两注香后,厨房那边终于送来了饭菜,两个人也就结束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尹沉壁站起身来,准备给他布菜。   闻若青摆摆手,“我自己来便是,你歇着吧。”   “那您自己吃,我去收拾一下。”   那人已经埋下头去,大口吃着东西。   尹沉壁走到一边整理明天需要带回家的东西,隔了片刻回头一看,那边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   闻若青去净室漱了口,出来瞄了博古架上的沙漏一眼。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又滴滴答答地响起了雨声,尹沉壁试探地问他:“六爷今晚是要歇在……”   闻若青心道,你把我的东西都收去了西次间,这不明摆着的么?   “我去西次间,你也早点歇息吧。”他说完,跨步出了新房。   他也不是非要圆房不可,既然她不想,那就算了吧。   再说圆房这回事儿,也是需要气氛烘托的,就如战场上的士兵作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没有了洞房花烛的氛围,她和他全然不熟悉,刚刚又尴尬地坐了那么久,就好像三鼓而气竭的士兵,过了那股子劲儿,就再没有了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的精神。   何况陈莫和杨凡的事还在他脑海中翻腾,他实在也没有圆房的心情。   尹沉壁看他出去了,心中也是一松。这一天漫长曲折,也终是过完了。想到明天的归宁,她不由雀跃了起来,心里充满了期待和欢欣。   早上闻若青破天荒地换了那件雪青色的暗绣竹纹长袍,衬得身姿如青竹一般修长清隽,连身上时隐时现的那股杀气也隐去不少,只见他俊眉舒朗似远山青黛,双眸明亮如夜空繁星,鼻梁挺直唇形优美,浑身上下一副翩翩佳公子风范,连尹沉壁看了也不觉暗中喝彩。   她忽然想起闻氏家训上的训诫,丈夫的一应起居事务都由妻子亲自打理……可眼见他这模样,显然他自己已经收拾妥当,不需要她再服侍什么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往清心堂的方向而去。   尹沉壁没话找话:“六爷是何时起床的,怎么也没叫我过去服侍?”   闻若青心道,这不废话吗?要喊你过来服侍,我还得先起床穿衣再过去敲门,这么麻烦还不如自己弄好了事,再说,我卯时不到就起床去练了刀法,那会儿你还在做梦呢!   他心里想着,也没说话,只嗯了一声,大步朝前走。   尹沉壁紧走几步跟上他,所幸这次穿的衣服裙摆不长,她也就拿出平日里巡查庄子时的架势,两人大刀阔斧地赶到清心堂,她估摸了一下时间,也才一刻钟多一点!   显然这会儿江氏还没起床,两人站在廊下等候,闻若青嘴唇紧抿,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她也就不好跟他说话,等了一会儿,谢霜来了,闻若青恭敬地朝谢霜行了一礼。   谢霜微微一笑受了他的礼,小声问尹沉壁:“今日你归宁,东西都备好了么?”   “备好了,多谢大嫂关心。”   “我已让门房备好了马车,归宁礼都放在车上了,一会儿你们吃完早饭就从东侧门出去——车就在那儿等着。”   尹沉壁连声感谢,这时江氏房中的丫鬟过来请,三人忙进去了。   江氏还没梳洗完毕,闻思齐也不在她屋子里,江氏见儿子儿媳并肩进来,顿觉眼前一亮——不过闪亮她眼睛的只是她儿子,儿媳妇嘛,像鲜花边上一根青草似的,单薄又不起眼。   江氏有心想摆点脸色给她瞧,可这两日她还算识趣,况且今日又是归宁日,儿媳若是心情不佳,在亲家母面前哭诉,人家还道她怎么欺负了她女儿呢!她这么一想便罢了,心道来日方长。   “今儿你们归宁,老太君那边就不用去了,我跟她说一声便是。”   夫妻俩齐声应了,江氏又道:“我这里还没弄完,你们先回去吧,霜儿给厨房打个招呼,早饭就送到长桦院,你们自个儿吃了早饭就出门,早去早回。”   “是。”   江氏又叮嘱闻若青:“不可失了礼数。”   闻若青见江氏果然甚好说话,心中称奇,也就认认真真地应了母亲:“母亲放心,孩儿知道。”   眼见两人出去了,谢霜上前给江氏捶肩,江氏颇为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她在新媳妇面前这脸色可摆得不太顺利,头天敬茶时有闻存山在,不敢摆;昨天早上她背家训又挑不出错儿来,没法摆;今儿又归宁,不好摆……也不知哪天才能顺顺利利地给她些颜色瞧!   新婚夫妇又大步流星地赶回了长桦院。幸好尹沉壁因着闻若青在,没唤丫头陪着,不然丫头哪里能跟上他的脚程?想来丫头里,恐怕也只有木棉跟得上了……尹沉壁心中想着,就见秦妈妈带了木棉过来,木棉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到了三尺开外就停住了,褔了一礼,小声道:“见过六少爷,六少夫人。”   看来秦妈妈□□初见成效,尹沉壁笑道:“果然不一样了,秦妈妈教得好。”   秦妈妈面有得色,招呼丫头们摆饭,闻若青独自坐在一边,待丫头们摆好了退开,方才施施然坐了过来。   两个一声不响地快速解决完了早饭——闻若青是一贯吃得快,尹沉壁是归心似箭——她忘了给他布菜舀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收拾停当出了东侧门,尹沉壁正要上马车,门口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闻若青认得来人是刑部侍郎杨彦溪,便上前迎接。   杨彦溪看了马车边的尹沉壁一眼,笑道:“闻小将军这是……”   “今日陪夫人归宁,杨大人是来找父亲的么?他这时候应该下朝回来了,杨大人请进——”   “不必了,下官此来只为给闻小将军通报个消息,您既有事,我说几句就走,不必客气。”   “哦,”闻若青瞄了尹沉壁一眼,示意她稍等,“杨大人请讲。”   “将军可知漴临关守军参军陈莫和杨凡被斩之事?”杨彦溪双目炯炯,一点也不客气地盯着他。   “已经知道了。”闻若青干脆地说。他在漴临关值守了一年多,若说这般重大的消息都没他以前的部下给他报个信,那就太假了。   杨彦溪果然一副毫不奇怪的模样,笑了两声,道:“陈莫和杨凡以前是闻小将军部下,下官想着怎么也得向您通报一声,却不想您已经知道了。”   闻若青正色道:“我既已将漴临关防务交出,他们就不再是我的部下,做出了这等事,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与我再无关系。”   “是,是,”杨彦溪一面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一面笑道:“如此便是下官多事了——不过今早刑部收到消息,即刻按照律法搜捕两人家属,却发现这两家人都不见影踪,查了出城记录也没任何发现……”   他停了一停,眼光在闻若青脸上来回打转,“此事闻小将军不觉得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闻若青不动声色地说,“他两个既有胆子勾结夷人,自然事先就妥善安排好了家人,杨大人不妨再往前查查。”   “是,是,多谢将军提醒。”杨彦溪再次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位夫人,闻小将军这桩婚事满城尽知,他自然也对这位传闻中的女子有几分好奇,当然,若是能从两人的神态中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那就更好了。   只见这位夫人袅袅婷婷地站在闻若青身后,见他目光扫过来,还朝他微微一笑,接着她走上前来,拉住闻若青的胳膊跟他低声耳语了几句,不过杨彦溪听力很好,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   “怎么还没说完?我脚都站酸了。”   “你先上车……。”   “……你不是说过要时时刻刻陪着我的么……这才几天呀?”   “……你先上车……马上就来。”   那夫人又朝自己这边扫了一眼,不情不愿地上车去了。   杨彦溪被她眼光一扫,顿时觉得自己太不识趣了,赶紧告了辞上马离去。这位闻家的六少夫人果然没什么教养,男人说事也不知道回避一下,不过御夫有术,很有几分撒娇的本事,看来传闻可信,说不得在那山洞里两人就有了什么首尾,可怜闻小将军天人一般的人物,被这女人缠得紧紧的,若是他自己的夫人这样缠他,早弄来先打一顿再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闻若青正撩起衣裳下摆准备上车——这时车里伸出一只带着珠串的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上去。人到底是不是闻若青弄走的呢?做得这般干净,很像是他的手笔,可是人家刚刚新婚,和夫人看起来很恩爱的样子……不过,会不会这如胶似漆的模样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呢?   杨彦溪越想越没头绪,来了一趟没什么实际收获,很是迷惑地回刑部去了,准备把难题丢给他上司去搞。   其实走丢了几个小罪臣的家属并不是什么大事儿,若是其他人弄走的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了,天知道那两倒霉蛋是怎么触怒了瑜王,连带着家属也遭殃,连他都有几分同情。   不过这事如果是闻若青干的,情形就比较微妙了。闻家如日中天,朝堂上下都有些忌讳,他家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盯着,何况这事儿闻若青嫌疑最大,说不得就有人想拿这个做文章,比如他的上司刑部尚书卢世龙。   闻若青上了马车,尹沉壁忙放开了手。   他看她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这女子还有点机敏,不过她是怎么猜到的?他顿时想到了西次间外室那些被她整理过的,分门别类放置好的手稿。   “我写的那些东西,你都看过了?”   尹沉壁有点心虚,老实承认:“是。”   “那你猜到我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嗯,我听杨大人说他们被处斩后家属不见了,就猜到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他的手稿里,莫和凡这两字出现好几处,显然是和他交情很好的下属兼朋友,他前两□□踪这么古怪,她当然一下就明白了。   闻若青点点头,没说什么了,好半晌才道:“你很会演戏嘛。”她凑过来用那种语气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只好配合一下她,就是不知道他两个演这一出会不会过火了一点,别弄巧成拙就好了。   其实他不怕别人怀疑,因为他自信没留下任何痕迹,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赖不到他头上来。   这女人……有点多事。   不过看她也是一片好心,他就不跟她计较了,希望她以后不要再这样自作主张地给他找麻烦。   他坐在马车里,自觉有点憋闷,他本来准备骑马来的,如今和她挤在一起,真是浑身不自在。 第019章 谈心 尹沉壁松了一口气,……   马车驶出了城门,往西山脚下行去。   闻若青挑开窗帘,看见闻竣正骑着他本来准备要骑的那匹马在边上跟着,摇头晃脑地好不得意,真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六爷,我看您写的东西都挺好的,不如好好整理出来装订成册,大张的裱起来,也便于保存,翻阅起来也方便,您觉得呢?”尹沉壁问他。   闻若青可有可不无地“嗯”了一声,“你看着办吧。”   “那您在辞云斋里还没有其他手稿呢?”   “还有一大堆。”   “那……我能去拿回来帮您整理吗?”   “可以呀!”   这……这位少爷除了带兵打仗和处理军务,顺带解决些下属家眷的问题外,到底有没有把其他事情放在心上?   当然,她心里还是有点小雀跃的,她很喜欢看他写的那些小诗和散记,辞云斋里还有一大堆,够她看上好一阵子了。   不过看他事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尹沉壁此刻有点怀疑,是不是娶了她他也无所谓,她之前是不是都想错了?他对于自己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根本就不关心,也不在乎?   她看了一眼挑起的窗帘,离尹家院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这可是个好机会,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跟他好好谈一谈吧。   尹沉壁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六爷?”   “什么事?”   “我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闻若青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尹沉壁打量着他的脸,小心地问:“您娶我是不得已吧?”   “什么?”闻若青十分意外,转头看向她,她什么意思?   “……我是说,您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吧?”   闻若青犹豫了,该怎么回答呢?说不是,明显不是真的,但如果说是,那不是伤了这姑娘的心吗?哎,她干嘛问这么直接而且难以回答的问题?   “上回春猎的时候您救了我,为着顾忌我的名声娶了我,我很感激,但其实您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闻若青没说话,看她的目光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既然开了头,她就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知道闻家男儿是不许纳妾的,您既然娶了我,那您自己心爱的姑娘就没有机会——”   “我没有,”闻若青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这回他可以很肯定的说出来,“我是说,我没有心爱的姑娘。”   尹沉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一想,才又继续道:“我家中的情形您也很清楚,我嫁给您,确实是想能够补贴一下我娘家……”   闻若青双眉微微挑了挑,她倒很坦率嘛!下一刻她会不会承认春猎那天是故意跑去寻人,好找机会赖上他呢?   “我娘常年患病,几乎把我家里吃穷了,我弟弟读书也需要钱,我家可以说一直靠着我姨母一家的接济,”尹沉壁的语气很诚恳,“所以当您家来提亲的时候,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闻若青点了点头,这些情况他都知道。   “……我自知配不上您,您长得这么好,家世又这么好,才能又这般出色,”她说着,看着他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我也没奢望能在您家安安稳稳地做六少夫人——”   她舔了舔嘴角,觉得喉咙有些干,他就这么一直盯着她,也没给点什么反应,弄得她好像在唱独角戏一般。   “那你想怎样?”他终于开口了,“我们都已经成亲了。”   “我是想,要不过一阵子,等我家能缓过来了,我弟弟也考中了举人,可以支持家里一些开支时,我们就……”她咬牙,说出“和离”两个字。   闻若青没说话,尹沉壁心中忐忑不安,补充道:“您家给的聘礼和其他的财物,和离时我都会想办法还回来的,当然,或许一时半会儿还不清……您父亲上回给的五千两银子,我没有都用来置办嫁妆,我在城里买了几个铺子,等一有收益,就会还一部分。”   “你买了铺子?在哪里?做的什么生意?”   眼见话题就要跑偏,尹沉壁赶紧道:“做什么生意还没想好,总之,我会想办法把这些钱都还上……您觉得呢?”   车厢里一阵沉默,尹沉壁看着他一动不动扣在膝盖上的手,坚韧修长,骨节分明,左手有一道疤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他镶了银丝边的袖袍里去。   闻若青在思考她话里的意图。她直言不讳地说嫁给他是为了钱,的确很坦率,不过她说等她家能支撑过去就和离,和离时会把钱还回来,这就有些过分了。   这算什么?把闻家和他做为跳板?等她家情况好了就把他们甩开?   他隐隐有些生气,这不是明摆着既占了他闻家的便宜,又不想背上贪财的名声嘛。聘礼且不论,就说她进入国公府后的吃穿用度,收的礼,得的长辈的赏,这些又哪能算得清?何况做生意能得几个钱?她一没经验二没本钱,能维持收支就不错了。明眼人都看得出,还钱不过就是一句空话,国公府家大业大,难道还会和她一个低门小户的女子计较这些钱,传出去了国公府还要不要脸面?   她莫非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考虑到这位姑娘一向的行事,刚才在外人面前又那么能演,很有可能。   这么说来,她为着钱嫁给了他,可又不愿安安心心地呆在国公府,打着在他家住几年就跑的主意,真是又得了熊掌又得了鱼,而他则是赔了夫人又折了钱。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对了,他在查她底细的时候,知道有个江南穆家的子弟曾为了求娶她,跟家里闹了好几个月,既都到了这地步,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那人到现在也还没娶妻,她……不会想在他家呆几年,弄到钱之后就跑去和那人双宿双飞吧?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闻若青半天才开口,“我娶你,不光是为了你的名声,也为的是我闻家的名声。”   “出了事儿后外头传成了那样,你是没有再嫁给旁人的机会了。若是我对你不闻不问,别人会觉得我闻家不守信诺,不重情义,”他解释说,怕她不明白,“你以后就会知道,闻家的地位其实有些微妙,看上去位高权重,实际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来,这取决于圣上心里怎么看我,怎么看我们闻家……虽然这是我的私事,但若是处理得不好,圣上就会怀疑我的品行,继而联系到其他兵务上的事儿来……你明白么?”   尹沉壁自然听明白了。   她有些感慨:“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们很快和离是不合适的了?别人,尤其是圣上会觉得闻家娶我只是做做样子,风声过了就甩开?”   闻若青盯着她,慢慢道:“我没想过要和离。”   尹沉壁哭笑不得,“那您觉得我们就这样过下去?”   “……我看行,你觉得呢?”他盯着她。   “我不知道。”她很茫然,谈了一大圈还没个结论,她觉得累得不行。   “既然都成亲了,就好好过日子吧,我会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的。和离的事儿,就暂时不要想了。我会……对你好的。” 闻若青很是勉为其难地握住了她的手。   据崔瑾说,只要握住女人的手,一般情况下她都会乖乖听话的,也不知这招管不管用。不管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是不想和离的,因为和离很麻烦,到时候又得重新娶一次,他可懒得折腾,反正都已经娶了,只要她不太过分,他便无所谓,而且只要想到某一天她神采飞扬地离开他家,兜里还装满了他懒得跟她计算的钱财,他就满肚子气,不想让她得逞。   不过他说的也是真心话,若她真的安心呆在他家,他不会亏待她的,毕竟还有尹征的因素在。   尹沉壁半天不出声。   他都这么说了,她还能说什么?不知怎的,他说的话她很相信,也很愿意去相信,毕竟嫁都嫁了。再说,如果真要和离,欠闻家的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还起来也真不是说说这么简单。   而且她之所以提出和离,也是由着心底对他的那一股愧疚之情,怕自己未经慎重考虑便嫁给了他,会因此真的阻挡他获得幸福的机会。既然他没有自己心爱的人,也愿意试着和她过下去,那她就放下心中疑虑,好好地和他相处。   她看着他握住她的那只手,点了点头:“好,既然您觉得我行,那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您,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的。”她顿了顿,微微笑道:“不过如果有一天您有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只要您说一声,我会把六少夫人的位置让出来。”   两个人谈完了,尹沉壁松了一口气,浑然不知道这番谈话在两人之间造成的误会……她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不过心里却有点疑问,好像还有些问题悬而未决,比如——要不要圆房?像现在这样分室而居显然是不行的,不然传宗接代的事儿无法跟长辈们交代,但是这个能厚着脸皮拿出来说吗?   这么一想,尹沉壁微红了脸,偷偷看了眼正望着窗外的闻若青。   闻若青则在想着她最后的那句话,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心爱的姑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没有那一天。爱一个姑娘是怎样的?是像崔瑾那样天天把顾蕊念在嘴边,时时都想去看她,见到什么好的东西就想送给她,只是过一个小定就兴高采烈,拉着他喝了半天酒的那种心情吗?   马车驶上了通往尹家院子的坡道,尹沉壁老远就看见弟弟扶着母亲站在院子外的大树下,正往这边张望,她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木棉从车夫旁边的座位上跳下来——她原本是被安排和尹沉壁同车的,哪知道位置被六爷占了,她就只得坐到马车前头去——她心里很有点遗憾,坐在前头风太大了,把她今早精心梳好的头发都吹乱了,本来还想美美地给她娘和妹妹看一下来着。   闻若青扶着尹沉壁下了马车,这一幕看在尹夫人的眼里,顿时让她欣慰地红了眼眶。母女两个泪眼相对,一看就知道有满腹的心里话要说,尹怀洲赶紧上前将姐夫请到了一边。   “怀洲见过姐夫——这边请。”   闻若青点点头,他对这小舅子的印象很好,微笑着随他进了院门,坐定后便问道:“听说你如今在瑞庭书院读书?”   尹怀洲笑道:“已读了半年多了,获益匪浅。”   “瑞庭书院有好几位先生,你师从哪位?”   “就是正明居士蒋守春先生。”   “哦,原来是蒋先生……”   “怎么,姐夫对瑞庭书院的先生很熟悉?”尹怀洲很是意外,他这姐夫不是武将出身么?就算对子对得好,也不至于啊?   “哪里哪里,也就知道一二罢了……瑞庭书院的院主邓安晏老先生曾在我府上做过西席,教了我几年,后来他创建了瑞庭书院,也没断了往来。书院我去过几次,跟几位先生都有点交情。”闻若青一面炫耀地说,一面观察着尹怀洲的神情。   这位小舅子,他很想拉拢一下,往后若成大器自不必说,万一科举不成,请到五哥的账下做个军师也不错,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就算不行,单纯地帮帮忙也好,搞好关系又没坏处,毕竟是他小舅子嘛,他向来很公正,又不会因他姐而看低他。 第020章 习惯 还是他的霁风院比这……   尹怀洲果然很感兴趣。他在书院里心仪的其实是另一位先生,此时便试探地问:“那姐夫认识杜鹤鸣先生吗?”   “认识呀!”闻若青立刻道,“很熟的,杜老先生很喜欢吃野味,我还送过他几次。”   “真的?”尹怀洲的眼睛都亮了,杜老先生的学生早已满员,名额抢破头都抢不来,他想办法疏通了几次都没有什么结果。   闻若青无视他期盼的眼神,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放下后方才道:“怀洲莫非是想换到杜老先生名下?如果是的话,此事我来想办法便是。”   尹怀洲大喜,赶紧站起来给他续茶水,“那怀洲先谢过姐夫!”   “不客气。”闻若青笑吟吟地,眼光在尹怀洲的手上打转,却见小舅子一双手嫩白细长,看着完全不像是握过弓箭的手,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马车厢里他自己握过的那只手……   午饭是在院子里的凉棚下摆开的,秋日里最后一批的葡萄还累累挂在藤上,绿叶中点缀着串串紫晶一般的果实,看着就很漂亮。   尹夫人很做了一番准备来招待这出身显贵的女婿,吃饭的地点选在宽敞舒爽的院子里,别有意趣不说,上的菜也颇具心思:主菜是清蒸大闸蟹,正合乎时令;金黄的狮子头用鲍汁淋过,下面用荷叶铺着;鱿鱼卷成惟妙惟肖的小刺猬形状,憨态可掬;切成方块的豆腐外面炸得酥脆,再浇上酸甜的酱汁,长条的秋葵把水沥干了拌上红艳艳的辣椒,豇豆打成节和着松板肉一起炒,另有桑叶排骨汤、盐焗花生等等,摆了满满一桌子。   尹沉壁看得心疼,不仅为着母亲所花的心思,也为着她所花的钱,因为就她这短短一天内与闻若青的接触来看,这桌子菜准保是浪费了,哪知闻若青居然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副悠哉品尝的模样,还优雅地拆吃了一只螃蟹,抿了几口菊花酒。末了他恭恭敬敬地感谢尹夫人:“菜很合口味,苍榆多谢岳母款待。”   午饭后,尹沉壁请了任庄头过来说事。   她在城里置的几个铺子都是任庄头跑腿办的,此时正好问问情况。   一千两银子,在京都里只够买个正街上大些的门面,若要置成几处,就只有在较为偏僻的街道上去寻了。她托任庄头买的三个铺子,一间是在城中心一条主街正德街旁开出的一条巷子里,面阔和进深都有两丈多,后面还有个小院带间柴房;一间是在城东的骡子巷里,还有一间在城外的子阳江码头。   她准备把正德街巷子带小院的铺子给顾蕊做添妆,地契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因此就着重问了问另两间小铺子的情况。   任庄头道:“骡子巷里的铺子已经粉好了,物什什么的都已准备妥当,等今秋的粮食收下来了,就先卖一批看看。”   她在骡子巷的那间小铺子面阔也就一丈余,地方也比较偏僻,不过如果用来做点粮食生意,卖点五谷杂粮倒还比较合适,正好这几年附近的粮商压价压得很厉害,庄子里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她早就想寻间铺子自己卖了,只是一直没有多余的钱,所以听任庄头说了骡子巷这个铺子的情况,她当即就决定买下来。粮食生意做的都是老主顾,经营得好的话大小和地段都不太重要。   任庄头也很积极,庄子的收益提高了,他们的收入自然也会水涨船高,不过开铺子大家以前都没干过,因此还是有几分心虚。   尹沉壁笑道:“万事开头难,总归是自己的铺子,粮食也是自家产的,怕什么?就算刚开始有亏,也不用着急,咱们庄子里的人都不笨,只要用心做事,诚信待人,总会好起来的。”   任庄头听她这么一说,才稍稍安下心来。   子阳江码头在京都城外,离萧山大营不远,是个新建起来的码头,因地方偏僻,现只有一些零散的客商在此往来下货,不比城内西边的骊水码头,是个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集散之地。尹沉壁前年跟任庄头去子阳江码头办过事,当时就觉得这个新的小码头往后前景不错,如今能在那里置上一个小铺子是再好不过了。   “任叔,子阳江码头那个铺子还得您多留意,如今那地方人还不多,生意暂时不好做,不如先租赁出去,能收几个钱是几个钱……骊水码头人多拥挤,往后肯定会往子阳江这边发展,过几年热闹了,铺子再翻新一下,租出去或者收回来自己做都好。”   任庄头连连点头,“大小姐说得是,就是大小姐如今嫁进了国公府,来往说事不太方便,往后需要您拿主意的地方还多着呢,您看这……”   尹沉壁这段时间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母亲身体不能支撑,再说她不喜欢也不懂这些庶务,弟弟在书院里读书,更是不能拿这些杂事去烦他,少不得这几年她多担着一些。   还有闻家聘礼中的几个田庄,地契什么的她虽然都给母亲收好了,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也还得她亲自去看看。   她想了想,道:“要不这样,若有急事儿你就送信来国公府,每月初十和二十五这两天,大概巳时半的样子,我会到槐荫街的那间集贤茶楼上坐会儿,其他不是特别紧要的事儿,任叔就到那里和我商量吧。”   说完了事儿,她往院子中看了看,尹怀洲还陪着闻若青坐在凉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去了母亲房中,和尹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尹夫人便要赶她回去。   “你如今嫁了人,就要事事以夫家为重,娘这里一切都好,任妈妈和木芯把我照顾得很妥当,你尽管放心。”   尹沉壁自是舍不得,但看时间已不早,也只得站起身来。走之前她去找了任妈妈,问这几天母亲的饮食起居是否正常。   任妈妈说:“夫人倒还好,就是昨天二舅爷上门来,还带了礼物,跟夫人没说几句,夫人就把东西都扔了,把二舅爷也赶了出去。”   她二舅上门了?母亲怎么没跟她提起?她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母亲定是不想让这些事来烦她。她母亲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唐善熙和唐善睿,都是外祖唐颖的继室金氏所生,平常都没有任何来往,这时候突然上门动机可想而知。   她烦恼了一下也就丢开了,也许今后这样的事儿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回到国公府,到凝辉院吃过晚饭各自回房,已是掌灯时分。   尹沉壁犹豫了一会儿,去了西次间。   闻若青还未换衣服,坐在外间的书案前写着什么东西,看见她进来很惊讶的样子。   “找我有事吗?”   尹沉壁给他这么一问,顿觉自己来得很多余。她勉强笑道:“今天不是说好了么?今后我会好好服侍六爷……”   闻若青恍然大悟,“哦,要服侍些什么?”   尹沉壁呆了呆,其实她也不太确定,“……要不我先服侍六爷洗漱?”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洗漱我自己来就行了,干嘛要人服侍?”   “那我服侍您更衣?”   “我自己有手有脚,换个衣服而已,不用了。”   “……那……六爷需要我做什么呢?”   闻若青想了一想,还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于是客客气气地请她回去休息。   尹沉壁有点如释重负地回了房间,想了想,也正大光明把晴夏赶去休息了。既然长桦院的男主人都是自己洗漱,不需要人服侍,她也就依样画葫芦,不用勉强自己了。有些从小到大就养成的习惯要改变起来还真是不容易,比如让人服侍着洗漱更衣这种事,怎么都觉得别扭得不行。   大不了明天秦妈妈问起来,就推到闻若青身上,想来既六少爷都是这般行事,秦妈妈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次日早间,闻若青仍是不到卯时便起了身,时间太早没人给他端水进来,他自己到倒座东角的水井边打了冷水洗漱。这时满院子黑乎乎静悄悄的,他打了一套拳,又练了一会刀法,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平常这时候闻竣已经在一边候着了,只要他一个眼色递过去,就会从架子上乐颠颠地取了他想要的兵器来,其他小厮们有时也会讲几句笑话,还是他的霁风院比这满院子都是女人的长桦院舒服多了。   这么想着,他便抬脚去了霁风院。刀已经耍了两天,□□和长矛也该练练了。   闻竣见了他一副要哭的样子,“六爷!这两天晚上小的们没能服侍您,真是想死您了!”   “滚,”闻若青板起脸,唇边却露出一丝笑意,“我在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服侍我啊,睡觉的时候一个个溜得比谁都快。”   “六爷,”闻竣笑嘻嘻的,想从他家六爷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您这两天晚上,嘿嘿,休息得可好?”   “一边去,多管闲事干嘛?前天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我给六爷端茶去。”闻竣最怕他问这个,赶紧跑了。   “喂,等等,”闻若青看着角落里的兵器架子,“我那张弓怎么不见了?”   “什么弓?”   “就是放在长矛旁边的那张啊。”   “咦,锦玉说前天六少夫人一同搬走了啊,您在那边没看见呀?”   “是么?”闻若青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只看到外间墙角靠着一把长刀,没看见有什么弓,这女人……   尹沉壁这日起床梳妆的时候,正巧从妆台前面敞开的窗户中看见闻若青大步走出院门的背影,她心下纳闷,也不好让人追出去问,只得坐在厅堂中等着,哪知左等右等他都不回来,最后只得自己独自去了清心堂。   今日闻存山休沐,江氏起得比平常早一些,女儿媳妇们都在跟前了,儿子才一头汗地赶过来。   闻存山脸色很不好看:“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和你媳妇一起,让人家自己一个人走过来?”   闻若青低下头,没敢说话。   “你跟我来。”闻存山说了儿子几句,带他去了竹青阁,江氏则带着女儿和儿媳去凝辉院给老太君请安。 第021章 差事 如今五城兵马司那儿……   伺候完老太君早饭后,尹沉壁趁着和谢霜在侧间一起吃饭的时机,问了问谢霜的意见。   谢霜有些不悦。本来这位弟妹进门后的表现尚可,她都对她有了点改观,觉得她并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粗陋浅薄,而且据长桦院里的秦妈妈报告,说她这几天还算安分,对下人也挺宽厚,所以她不仅没为难她,还不时给她些提点,但这才几天,她居然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哪里是闻家媳妇该有的样子,她背的家训都背到哪儿去了?   尹沉壁感觉到了谢霜变了脸色,忙将自己家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又道:“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我母亲病成这个样子,弟弟又不好分心,我保证每回出去最多一个时辰,等明年秋闱后我弟弟脱开身,我就把这些都交给他。”   谢霜看着她坦率而又带着期盼的眼神,想到她家的情况确实也比较特殊,心软了一软,想了想道:“这件事我知道就行,不用告诉母亲了,她若知道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你自己出门多加小心,尽量少几个人知道。”   尹沉壁忙感激地道:“多谢大嫂,我以后就从后巷的角门那里出入,不会惊动大家的。”   这边江氏命人将早饭送到了竹青阁,不过闻存山父子俩还没吃到一半,宫里就来了人,宣闻若青进宫面圣。   他换了衣服,随内侍进了皇宫,绕过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金銮殿,去了圣上日常起居的御乾宫。   璟晟帝正在养心殿里等着他,见他进来恭敬地跪下,笑着打趣了两句:“成了亲的人了,果然看着要沉稳些,起来吧。”   “谢陛下。”闻若青起了身,抬头见璟晟帝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心道:果然来了。   “瑜王斩了两个你以前的部下,”璟晟帝开门见山地说,“你有何想法?”   “陈莫与杨凡因勾结夷人,私放夷人入关被斩,臣虽悲痛,却也恨铁不成钢,”闻若青一脸沉痛道,“臣这两日也在反躬自省,平日对他们疏于教导,以至酿成大祸,臣定当记取教训,今后严律部下,肃正军风,确保不再出现勾结外敌,违反军令之事发生。”   “好了好了,朕不想听你说这些,”璟晟帝不耐烦地摆摆手,“陈莫和杨凡的家眷,是不是你弄走的?”   “……陛下何出此言?”   “得了,”璟晟帝笑道,“朕还不知道你?你可知刑部尚书卢世龙给朕上了折子,说此事是你嫌疑最大,定要寻到证据,以示正听。他找你闻家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何必顶风作案?真要给他弄到什么证据,朕也保不了你。”   “陛下圣明,”闻若青也就不再绕弯子,“燕云军坐镇边关,几十年不曾让外敌入侵一步,靠的便是上上下下官兵将士们的团结一心,众志成城……陈莫和杨凡是从燕云军出来的,向来尽忠职守,赤胆忠心,要说他们勾结外敌,不但臣不相信,边关的将士们也不相信!若臣此时对其家属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岂不寒了边关一众将士们的心?”   他说罢,撩袍跪下:“此事是臣犯了律法,不敢欺瞒陛下,但凭陛下处置。”   璟晟帝没出声。闻家手握重兵,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过多地加以约束和控制,也是因为闻家向来一诺万金,重情重义,这样重情守诺之人自然也会对朝廷和他忠心耿耿,绝不会有反叛谋逆之心。就比如眼前这年轻人的婚事,明知道吃了个极大的哑巴亏,也闷声不响地自个儿吞下了,不就是为了当年和燕云军帐下尹校尉之间的那点情义么?   如果闻若青怕牵连自家,对他曾经的部下冷漠以对,置身事外,那他也就不是碧血丹心的闻家男儿了,他这做皇帝的反而会对闻家一贯秉承的信念和原则产生质疑。犯点律法也不算什么,两个小罪臣的家属而已,没什么牵连,又翻不了天。   反正他也不能任由闻家坐大,闻若青有点小把柄在他手头正好便于他拿捏他们。   只是这件事就要看他做得干不干净了,刑部尚书卢世龙向来和覃王走得很近,一直想把闻家从边关拉下来,也不看看自家阵营里有没有可以比肩闻家这般的人物,真是不自量力,不过也好,算是从一个侧面帮他制衡一下闻家。可若是闻若青真的留下什么把柄,依卢世龙那不依不饶的架势,还真让他有几分头疼。   御案上一只博山炉内正燃着龙涎香,烟雾自顶盖的孔隙中袅袅冒出,蒸得上面镂空镌刻的群山百兽云蒸霞蔚,恍如天外仙界降临一般。   闻若青跪在御案下方,听璟晟帝半天不说话,心里倒也不慌。   他自问对圣上的心思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果然半刻后璟晟帝开了口:“起来吧,刑部办事讲求真凭实据,若你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证据,朕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往后不得再犯。”   “多谢圣上开恩!”闻若青感激涕零地说,“陛下宽宏大量,臣自当铭记于心,此后定当谨言慎行,再不让陛下为难。”   “你也知道朕为难?还算你小子有几分良心。”璟晟帝呵呵笑了两声,“你成婚也有几日了?明早该来上朝了吧?”   “是。”   “朕还得在卢世龙跟前替你周旋,你的品级嘛,少不得要降一降,将军的头衔也得去掉。现如今五城兵马司那儿正好有个中城兵马司指挥使的空缺,朕觉着这差事还算合适,如果你觉得还行,朕这就下旨。”   闻若青听了很是失望。他原本的安远将军头衔是正四品,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是正六品,降了两级不说,五城兵马司主要负责京都盗贼巡捕,街道沟渠疏理及囚犯、火禁之事,事务繁杂又琐碎,在他看来还不如继续镇守漴临关。   降品级他是事先预料到也根本不在乎的,之所以失望,是因为他原本希望圣上能再把他派往边关,再回到自己喜欢和已经习惯了的那种烽火飞骑,横枪跃马的生活。   因此他听了璟晟帝的安排不由愣了愣,一时便没说话。   “怎么?不乐意?”璟晟帝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问他。   “陛下,臣但请前往边关,即使没有任何品级也好,”闻若青再次下跪,“闻家男儿自当抛血沙场,就算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还望陛下成全!”   “哎——”璟晟帝拖长了声音,音调还转了两个弯,一副推心置腹的语气,“朕这不是想着你新婚,在京都领个差事,不仅能多陪陪你夫人,还能在长辈面前多尽尽孝嘛。昨儿朕跟你父亲也是这么说,他也觉得甚好。再说边关有的是机会去,日后若是烽烟又起,你小子不想去朕都会押着你去!那里生活艰苦,这两年就在京都享享福又有何不可?”   圣上都如此纡尊降贵地劝说他了,他还能说什么?闻若青只得收起满心失望,跪下谢恩。   璟晟帝看他出去了,这才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他揉着自己的眉心,注视着案上那架博山炉蒸出的云雾仙境。   近来总觉得精神不济,也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那缥缈仙山,方外仙人,如能赐他几枚货真价实的仙丹,也好延年益寿,再将这龙椅多坐上几十年。   半年多前,禁卫军统领严德霖在春猎过后,便发现了有人在覃王和九皇子坠马的地方做了手脚,证据呈上来,璟晟帝一看就知道是他第五个儿子慎王搞的鬼。几个儿子中,二儿子覃王是最出色的,在朝堂上最有声望,九皇子是崔皇后所生嫡子,年纪小还未封王,但因出身高贵而颇受拥戴,他自己最喜欢的却是慎王。慎王之母是他最宠爱的徐贵妃,只可惜很早就香消玉损,所以儿子中慎王是得他照拂最多的一个。这个儿子从小跟他最亲,但他也知道他向来不是很安分,背地里常搞些手段拙劣的小动作。   璟晟帝原本想让慎王去接收漴临关的军务,如此一来只好重新考虑人选。镇守漴临关吃苦又不讨好,覃王和九皇子自是不用考虑,把慎王弄到那里磋磨一下,回京后也好赏个过得去的差事,让他平平安安地过个闲散王爷的生活,只可惜他这番苦心那小子不懂,隔三差五地搞出事来,他也就改变了原来的主意,觉得还是把慎王拘在自己眼皮底下放心些。   所以他看了一圈,挑了相对比较合适的瑜王去了漴临关。   璟晟帝长长叹了口气,内侍潘润赶紧将温好的茶递到他手中,璟晟帝喝了一口,问他:“瑜王杀了闻若青的两个旧部下,这事你怎么看?”   潘润急忙低头拱手:“圣上这不是折煞奴婢了么?奴婢哪里懂这些?”   璟晟帝“哼”了一声,道:“你不说朕也知道你在想什么,闻家治军有方,部下向来衷心追随,瑜王此举,不就是杀鸡给猴看,好叫漴临关那些闻若青留下的将士不敢再念着旧主,一心一意跟随他。虽是情有可原,到底太过急切了些。”   说起瑜王,璟晟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儿子从来不声不响,时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哪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出手就杀了闻家的两个旧部下,也不怕与闻家结怨,真是让他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儿子,没一个让他省心。   不过说来也怪,瑜王到了漴临关,十几年不来犯事的夷人正好就赶在这个时候跑来关内抢水抢东西,好在瑜王早有准备,没让他们得逞。现今为止他已经打退了两次夷人的进攻,看来还很有几分军事才能,当然,漴临关之前滴水不漏的布防和勤勉的演练是主要因素,这点上闻若青功不可没。   至于闻若青,他是不放心放他回边关的,这个年轻人和慎王正好相反,一个太能干,一个太窝囊,都得圈在京都里时时看着才放心。   闻若青闷闷不乐地出了宫门,就见宫墙下的闻竣边上站着一人,头戴白玉发冠,身穿紫金纻丝长袍,跟只花孔雀似的,不是崔瑾又是谁?看来这小子消息还蛮灵通。   崔瑾见了他满面都是笑意,“怎样?差事下来了?”   “你早知道?”   “不就是中城兵马司指挥使嘛,前两天我进宫,姑母就跟我说了圣上有这个意思。”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闻若青与他并排走着,看他一眼。   崔瑾促狭地笑道:“你不是新婚么?怎好去打搅你?怎么样,感觉如何?”   “就那样,”闻若青皱了皱眉头,“累都累死了。”   想到闻若青这桩亲事是怎么来的,崔瑾不由怜悯地看了他好几眼,关切地问他:“尹姑娘,哦不对,现在应该叫闻少夫人了,她有没有招你烦?”   闻若青想了一会儿才说,“……还算好,目前还没怎么烦我,以后就不知道了。” 第022章 话不投机 这些事儿他又不……   “说起来,我俩现下也算连襟了,”崔瑾春风满面地说,“我还得好好谢谢你,若不是你娶了尹姑娘,姑母哪能这么快同意我和顾蕊的婚事!”   他如今也算回过味来了,他那皇后姑母一开始不允,等闻若青的亲事定下后却又马上改口,不就是为了和闻家再拉近一层关系嘛,两家本来就是世交,如今又加上了一层姻亲的关系,闻家今后想不站在九皇子这边都不行了。   “对呀!”闻若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怎么没想到,你如今要称呼我为表姐夫了!”   “去你的!”   两个东拉西扯一阵,崔瑾又道:“你现在也是个京官儿,不比从前,大家要见你一面都不容易,说起来,你这桩婚事比你本人还出名,好多人没见过你,都追着我问你长啥样。”   他感慨了两声,才又道,“严令他们在玉华楼给你摆了酒,你几个堂兄弟也在,他还请了伍大将军家的两个哥儿,尚书府的李重,还有长伯侯的次子,正好长伯侯次子是中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你也见见。”   “怎么个个消息都比我灵通?”闻若青纳闷了。   “哪里,知道这消息的就只我而已,我可没跟他们讲,请了长伯侯的次子不过碰巧罢了。”   闻若青瞧了瞧天色,已过了午时,便遣了闻竣先回府报信,自己随崔瑾去了京都城中最繁华最热闹的玉华楼。   骊水桥头花影坠,玉华楼上夜夜笙。   玉华楼就坐落在城西的骊水江畔,因是白日,虽不曾见到花影缤纷,灯红柳绿的夜景,但玉华楼俯瞰江水,画栋飞云,仍是一派金窗玉阑,富贵风流的景致。   闻若青随崔瑾上了四楼雅间,门一推开,就见席中诸人朝他挤眉弄眼。   这些人在新婚当夜都狂灌了他酒的,闻若青当下便大马金刀地往里一坐,预备今日好好灌回来。   他还不知道他妹妹给他下药的事,一直以为是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们害他醉得起不了身。   “好了好了,急什么,今日酒管够,”严令呵呵笑着道,“徐子谦还没到,且等他一等。”严大公子是个长得很有精神的小伙子,从小和崔瑾闻若青一起长大,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一职。   徐子谦便是长伯侯次子,闻若蓝奇道:“严兄怎么想起来请他?”   “你们不知道么?”严令答道:“玉华楼便是长伯侯徐家的产业。”   “真不知道。”大家伙儿都异口同声地说。   “今儿早上我来订座,正好碰见他,他听说我要请苍榆,说什么也要来凑个热闹。”   闻若檀笑道:“来便来吧,他家这么有钱,不如让他把咱们这顿的钱免了。”   大璟世袭的异姓爵位不多,许多开国时的功勋世家败落的败落,因犯事被夺爵的夺爵,目前世袭的国公爵位只剩下了平国公崔家和定国公闻家,其余便是次一等的长伯侯徐家,永昌侯陈家,平宁侯曾家以及再次一等的康宁伯赵家和承恩伯蔡家。这几家大都立下过显赫的军功,只有长伯侯徐家不同,乃是商贾出身,因现今的长伯侯徐崇关之姐徐贵妃,也就是慎王生母当年颇得当今圣上宠爱,徐家这才特别破了例得封长伯侯。   没过一会儿,徐子谦来了。他是个眉目端正,神情略有些严肃的年轻人,进了门便先朝闻若青抱拳行礼,之后才去见过其他人,看来先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崔瑾拍着他的肩,笑道:“苍榆刚从边关回来,京都的情况不太清楚,少不得子谦兄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世子爷说笑了,”徐子谦一本正经地道:“谁不知道闻小将军骁勇善战,攻无不克,一把长刀锐不可挡,当年西北燕回山一役,率领三千骑兵以偃月阵大胜北狄万余精兵,如此风采真是令我等心驰神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徐子谦的外貌与他的谈吐颇不符合,一出口便是长串的溢美之词,不过这些话以他古板的口吻说出来,一板一眼地倒特别令人信服,让别人感觉不到他其实是在着意恭维吹捧。   “什么意思?关照什么?”大家不明所以。   “我刚领了中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差事,往后与徐大人就是同僚了。”闻若青解释说,倒了满满一杯酒递给徐子谦,“还望徐大人今后多多支持,这杯酒苍榆先干为尽!”   席间大家聊得都很畅快,这一桌子的人都是武将世家出身,也是朝堂上年轻一辈武将中的楚翘,只有徐子谦因长辈出身商贾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另外还有个异类李重。李重父亲是当朝吏部尚书,他自己却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练武骑射,天天与崔瑾严令等人混在一起,不过这会儿他却没怎么说话,只在一边喝着闷酒。   崔瑾心知肚明,却不好出言相劝。酒过三巡,伍大将军家的大公子伍泊君问崔瑾婚礼定在何时,崔瑾尚未答话,李重已重重搁了酒杯,起身便走。   严令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道:“这家伙干什么?哪个惹了他?”   崔瑾苦笑,朝严令摇摇头,严令道:“苍榆都没说话,他发哪门子疯?”   闻若青奇道:“我怎么了?”   大伙儿便嘿嘿地笑。伍泊君的弟弟伍泊明忍不住道:“听说你那位新婚夫人缠你缠得紧,有没有这回事?”   “……你听谁说的?”   “你只说有没有这回事?哈哈。”   “没这回事儿。”闻若青断然道。   “苍榆不老实,听人说是人家刑部杨大人亲耳听到的。”伍泊君呵呵笑道。   闻若青无语了,他四哥闻若翡赶紧来打圆场:“道听途说都能信?缠不缠人苍榆自己知道就好,对不?哈哈!”   一屋子人闹闹哄哄的,直到深夜才散。出了玉华楼,徐子谦恭恭敬敬地向闻若青拱手道别,与他约定调令下来后中城兵马司衙门见。   闻若青回了长桦院,就见自己那位传闻中很会“缠人”的新婚夫人正坐在院子里等着他。   院子的中庭里错落种着几棵白桦树,因是刚移栽过来不久,还很瘦弱矮小,不成气候,不过斑白的树干修长笔直,枝叶间也隐隐有了优雅秀致的风情。   西厢房的前廊下是一长排的木踏,中央安置着一个小方几,两边放着几个团垫,这会儿那方几上正燃着一盏纱绢六角宫灯,他的新婚妻子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看着有点眼熟的丁香色上襦坐在软垫上,拿了支笔趴在方几上不知写着什么。   “您回来了!”尹沉壁搁了笔站起身,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一阵清冽酒香。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在这儿写什么?”闻若青上前看了看。   “没什么,就是把这几天的开支算了算。”尹沉壁把几上的纸收了起来,问他:“我给您准备了醒酒汤,您要不要喝一碗?”   “好呀,”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随意问道:“怎么,这几天钱用得多?还够不够使?”   “是比我之前预计的多一些,主要都是打赏下人花的,不过也还够用,家里什么都不缺,暂时也用不到。”尹沉壁老老实实地说。既然决定了要跟他好好相处,她也就不瞒他。   她是认真的吗?他又不是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们都在说她给的红包少得可怜,就这还花得多?听说她带来的嫁妆也特别寒碜,给她的那五千两银子也不知被她用到了哪里,哦,对了,她说买了铺子来着。   “正想跟您说,今后每月初十和二十五我都会出去一趟,主要是跟我家原来的庄头商量一下铺子上的事儿,任庄头您昨天也见过的。”   “嗯,你要出去就出去吧。”   “多谢六爷,还有几个田庄,我也想抽空去看看,”尹沉壁继续道,“就是您家聘礼里的那几个,虽是留给了我弟弟,但他现在忙着准备举试,也没精力管这些。我想着,既是换了主人,有些章程也许该重新定一定,等都理顺了再交给弟弟,也免得他在这上头分了心。”   闻若青听得头大,他又没限制她的行动,她自己去办了就行,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难道她整天想的都是这些柴米油盐的事儿么?她脑子里还有没有装着其他的东西?这些事儿他又不爱听,真是跟她说不到一处去。   闻若青领了个不合意的差事,本来心情就不好,等丫头端来了醒酒汤,他喝完就要回房,却又被尹沉壁叫住。   “六爷!您……”   “怎么?”看她有点支支吾吾的样子,闻若青压下心底的不耐烦,勉强又坐了下来。   方几上的宫灯映着她的脸,明明暗暗的,因是晚上,她的鬓发有些散了,几丝有点弯的黑发垂到额前,她随意一捋,伴随着光影闪过,竟似有流光星月映在她眼睛里,让他眼前花了一花。   一定是酒喝多了,他暗自想着,就听她道:“您往后出门,能不能……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呢?”   她鼓足了勇气道:“我不知道您的行踪,也不好安排啊!”他整天神出鬼没的,她可不想天天大晚上地等他,今天要不是公公派人来长桦院通知她,她还不知道他出门跟人喝酒去了。   闻若青警觉地说:“安排什么?有什么好安排的?我又不需要你服侍。”他又想起了那“缠人”的流言,莫非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尹沉壁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是说要好好过日子么?难道出门跟她说一声都不行?夫妻间难道不该坦诚相处?   “六爷觉得不需要那就不用了吧,您觉得好就行。”尹沉壁无奈道,想了一想又问他:“您今天进宫,没什么事吧?”   打听这么多干什么?他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也没什么,就是圣上给我安排了新的差事。”   “哦,是什么差事?”   “中城兵马司指挥使。”   “这样啊,那真是恭喜六爷了!”官场上的事她不熟悉,只知道兵马司的官员在巡街时看起来都很神气,想来应该是个不错的职位。   她到底懂不懂啊?果然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只哼了一声,没搭理她,抬脚回了自己房间,撇下尹沉壁一个人在院子里。   次日寅时闻若青起了床,径直出了大门候着,没一会儿闻存山急匆匆地来了,父子两人各自带了随从,骑马往宫城的方向并肩行去。   残月未沉,城中的街道上了无人迹,路边的树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露水,马蹄踏过,卷起青石路上零星的落叶,有惊醒的鸟儿展翅飞走,风摇叶摆,甩下几滴清凉的水珠。   两人一路疾驰,到了宫门跟前收缰下马,整理仪容,随从各自牵了马退到一边。   此时宫门外已候着不少官员,正时未到,大家也就比较随意,三五成群地小声寒暄着,闻家父子一来,纷纷上前见礼。 第023章 军令状 大嫂平日操劳很是……   兵部尚书吕文光一脸愁苦地问道:“闻老将军可曾收到西北战报?”   闻存山颔首:“收到了。北狄扎齐部被巴哈部吞并,巴哈部的首领现正厉兵秣马,估计最多不过三月,战事又要燃起。我过两日就回西北,吕大人放心,巴哈部还不足为虑。”   吕文光道:“西北有闻将军坐镇,我倒是不担心,闻老将军若能亲自指挥,更是万无一失,我担心的是——”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军饷……”   闻存山没吭声了,吕文光叹了一声,“这仗一打,军饷军需就成倍地往上翻,粮草补给也剧增,开销实在是太大了,前儿户部尚书沈大人还在圣上跟前说要削减军费开支,我就怕真打起来了,万一再拖个一年半载的,户部那边……”   正说着,午门内城楼上传来钟鼓之声,大家也就停止了议论,分位次排好队,不多会儿宫门大开,文武两列官员分别自左右掖门鱼贯而入,进入庄严宏伟的金銮殿外广场,候在金水桥以南。   璟晟帝今儿早朝后心情颇不愉快,兵部与户部为军饷之事争吵不休,几位皇子和朝中大臣也忙着站队,吵得一塌糊涂,口水都快喷到他脸上了,最后还是定国公当场立了军令状,说是敌不动我不动,尽量节省军费开支,也尽量不动用屯田军,即便战事发生,也保证三月之内歼灭敌军,绝不任战事拉长,以免拖空内耗,这才稍稍平息了一场纷争。   这北狄人也真是太可恨了,一直在关外虎视眈眈,三不五时地就来搞一番事,若不是有燕云军坐镇,还真是险象环生。军费的事儿嘛,兵部与户部向来是有些摩擦的,但户部像今天这样强硬还真有些让他意外,往常说归说,该拨的钱还是会拨,抱怨几句也就罢了,今日竟然逼得定国公下了军令状才松口,看来这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沈宜宣有点名堂。   他一面想着,一面摆驾去了崔皇后的福宁宫。   崔皇后接了驾,精心伺候着璟晟帝吃了早饭,他喝了一碗薄荷莲子粥,才觉得精神爽快一些,也就和崔皇后说了两句家常。   “文宣的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崔皇后细声软语:“也就十来天了。”   “哦……既这么着,平国公的爵位,明日就下旨让他承了吧。”老平国公崔峦五年多前去世,崔瑾孝期满后便在禁卫军里担着骁骑都尉的官职,璟晟帝一直觉得他行事还欠稳重成熟,因此崔峦去世后,袭爵的事儿他便一直留中不发,这会儿他点了头,崔皇后不免大喜。   她起身行礼:“臣妾代文宣谢过陛下。”   璟晟帝笑道:“起来吧,文宣是朕看着长大的,本想再磨他两年,既要成亲,还是袭了爵好看些。”   “还是圣上心疼他。”   璟晟帝漱了口,随意问道:“明光给你来信没有?”明光是瑜王高昱的字。   崔皇后摇摇头,笑道:“想是漴临关事务繁忙,这一月还未曾来过信。”   璟晟帝点点头,没说话了。   回家的路上,闻若青捏紧了拳头,几次想要开口,都给闻存山一个眼色压了下去。   进了闻存山的书房,闻若青便忍不住了:“爹爹——”   闻存山脸色也不太好看,叹了一声坐在椅子上。   “爹爹,不如孩儿去跟圣上求个情,让他准我随您去西北——”   “胡闹!”闻存山沉下脸喝道:“没你的事儿!你好好地给我做好这个兵马司指挥使就成,西北的事儿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   “有你五哥在,怕什么?别说三月,就算一个月,我们也能拿了那图哈儿部首领阿都沁的头来。”   闻若青心知事情绝不是父亲说的这样容易和简单,只是父亲既已发了话,他也只得不情不愿地打消了念头。   片刻后下人端了茶进来,闻存山喝了两口,沉吟道:“我这次回去,得好好整顿一下燕云军了。”   闻若青默然。   早朝之时户部尚书沈宜宣直指燕云军近来内部浪费成风,尤其抚国大将军闻若丹随军的夫人苏慕之,即使在西北那样的苦寒之地,也不改骄逸奢侈的习惯,平日里轻裘玉杯不说,天天要以牛奶沐浴,顿顿饭都要八菜一汤,有酒有肉有新鲜蔬菜才肯下箸,有她带头,将官们个个拿着户部辛苦筹措的钱财铺张浪费,实在是令人齿寒。   这才逼得闻存山不得不当堂立下军令状。   整顿燕云军,不仅是要杀一杀军营里的浪费之风,也是要清理一下军队内部哪些人出卖了消息。至于闻若丹夫人苏慕之的事儿,话是说的有点夸张,但她确实娇气奢侈也是事实,闻存山在边关时也教训过好几次,只是苏慕之仍然我行我素,闻若丹也一直惯着她,闻存山想到边关清苦,儿媳随军也不容易,也就没多加管束。   这时候被人翻出来,闻存山真是后悔不迭。   “回头跟你娘说一声,赶紧写信把你五嫂叫回来吧……算了,还是我跟她说。你的调令也下来了,尽早到中城兵马司报到要紧。”   “……是。爹爹,既然孩儿现在兵马司任职,没什么紧要的事,您把傅寒他们带走吧,一来他们在这儿也是闲着,二来他们去西北,也能给你们添一些助力。”   闻存山想了想,点头同意了。闻若青身边的这几个亲卫,都是和他一起从血海尸堆里滚出来的,跟着他闲在这里,确实浪费了。   父子两人去了凝辉院,正赶上早饭时间。   闻老太君听说儿子两日后又要回西北,闷了好一阵,搁了碗道:“既如此,那我过两日也回拂云庵里去。”   江氏忙劝她:“老太君忙什么?怎么着也要过了您的生辰才回去呀。”   闻思齐也兴致勃勃道:“就是啊,我还等着您生辰那天好好热闹一下呢,当天咱们把城里的德庆班请来,就在望云阁的前头搭个戏台子,再上玉华楼叫几桌席面,他家的佛跳墙和蟹黄狮子头可好吃着呢!”   她父亲闻言,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身穿缕金挑线纱裙,头戴赤金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一派富贵精致的打扮,不由就想起了关于二儿媳生活奢靡的那些传言。   他又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三儿媳,她衣着朴素,头上只插着一支事事如意的碧玉簪,看着就顺眼许多。   “你一个姑娘家,好的不学,就学着别人铺张浪费,怎不学学你六嫂,平常过日子,用得着这么奢侈吗?”闻存山板了脸教训女儿。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齐齐呆住,尹沉壁更是大气也不敢出,闻思齐愣了一愣,接着眼珠一转,笑道:“好呀!我本来就想向六嫂学习来着,六嫂——”   尹沉壁忙看向她。   “爹爹都这么说了,那后日我请几位小姐过来赏花,就请六嫂帮我出面招待一下,也好让大嫂休息休息,她这么忙的……您帮着我,我也好向您学习嘛。”闻思齐一面说,一面瞅着父亲,“您说是不是啊,爹爹?”   闻存山哼了一声,“好好学学。”   尹沉壁这下慌了,忙看向闻若青,想让他帮自己挡一下,不料两人根本没有默契,闻若青是看见她的眼神了,不过会错了意,以为她怕自己阻拦,丢了这个出头露脸的机会,真是的,他干嘛要拦着她?   “齐姐儿都这么说了,你就帮着办一下,大嫂平日操劳很是辛苦,你也应该帮着分担一些。”他很是大方地说。   尹沉壁朝他直瞪眼,不过他已经埋下头吃他的饭了,完全没有看见她眼睛里射过来的飞刀。   饭后闻思齐很是得意地随江氏回了房。江氏皱着眉头说她:“你也是的,叫你六嫂帮你准备,她的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万一张罗得不好,丢的可是你的面子,闻家的面子!”   闻思齐绕着自己颊边的一绺黑发,笑嘻嘻道:“娘放心好了,不会的。”   江氏点着她的脑袋:“你给我规矩点,叫她来帮你张罗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知道。对了,娘,我听说他们在院子里都是分房睡的,看来六哥也不怎么喜欢她。”   江氏叹了一声,没说话。她自己心里对这事儿其实很有些矛盾,三儿媳配不上自己儿子,儿子不喜欢她,不和她住一块儿情有可缘,可两个真如此生分了,天长日久的,不仅儿子享受不到红袖添香,软语温存的乐趣,孙子也抱不到一个,还真是让她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这儿媳嫁都嫁过来了,除了容貌气度差一些,行事抠门了些,这些天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看着也还老实,除了想尽办法嫁给她儿子这件事,其他的好像暂时还找不出什么错处来。   平常给她点脸色看是一回事,真叫她去寻了由头把她逐出闻府,她也做不出来。   要不要请老太君出手呢?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去凝辉院跟老太君商量商量?   尹沉壁回了长桦院,赶紧叫来秦妈妈,细细问了国公府请客的一些规矩。   秦妈妈道:“平常府里请客都是有定例的,请的客人不同,花费的银子也不同,分好几等,五小姐平日请她相熟的小姐过来,一般就是最低等的二十两银子。”   这么说,可以在谢霜那里领到二十两银子做花费了?二十两银子,请几位小姐小聚一下,吃一餐饭用点茶果怎么也应该够了,尹沉壁这么想着,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公中出的二十两银子,一般都不够,大少夫人宠爱五小姐,一般会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出来补贴。”秦妈妈补充道。   “还要补贴?一般会补贴多少?”   “具体是多少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您问问大少夫人?”   尹沉壁只觉头疼,“好,多谢秦妈妈,您先下去休息吧。”   她去了沉香小榭找谢霜,谢霜正听着几个妈妈的回话,见她进来,打了手势让身边的丫鬟画沙带她去库房。   画沙从库房里领了二十两银子出来交给尹沉壁,又道:“大少夫人知道您要来,让我把前两次五小姐宴请的单子交给您。”   尹沉壁看了看手中的单子,上面列了两次宴请的客人名单,还有详细的菜名,果点以及安排的游戏节目所要用到的器具等等,每项的花费也列在后头,她把总数一加,果然超过了二十两之数。   “真是太感谢大嫂了,难为她想得这般周到,”尹沉壁笑道,“就是不知这多出来的钱……”   画沙道:“咱们家的定例是当初老太爷定的,谁也不能改,是多少就是多少,反正多出来的统共也没几两银子,大少夫人也没放在心上,一般就自己拿体己贴补了——客人都来了,难道还因着几个钱丢了面子?六少夫人若是觉得为难,不如跟老太君、大太太说说?”   尹沉壁哪儿好去跟江氏说这事儿,只得笑道:“画沙姑娘说的是,那就请你替我谢过大嫂,有什么不懂的,我再来问过她。” 第024章 赏花宴 看她笑得这么殷勤……   尹沉壁拿了单子,回了自己房间细细合计。上两回的宴请的确超支得不多,估计这回也差不到哪里去,再说菜单什么的都由她事先定好了,出几个钱就出几个吧,听秦妈妈说她作为少夫人,每月的例钱是二十两,等过一阵子例钱下来了,她也就不用这么窘迫了。   不过一想起今天早饭之时闻思齐请她出面张罗时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她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想了一想,从床下的小匣子里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上回闻老爷给的五千两银子,她还留了一半,准备找机会还给他的,现在既然有急事,只好先拿出来垫一垫了,等有了钱再补回去。   晚上闻若青回来,她便拿了银票去跟他商量。   “六爷,您明天出去的时候,能不能帮我把这银票兑了银子带回给我?”   闻若青看见这张五百两的银票,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你还是有钱的嘛,要这些银子干什么?”   “后天不是齐姐儿请客么?万一有什么需要周支的,也好有备无患。”   “公中难道不给你支钱?”闻若青脱下身上的官服,随手丢在椅子上。今天在兵马司衙门里由徐子谦陪着见了一圈的人,个个夸夸其谈的,他跟他们聊了一整天,耳朵里净是些恭维话,公事一样没干,真是心累。   尹沉壁把他的官服拿过来挂好。   “公中给的是二十两,不过一般都不够,需要自己补贴一些。”   “补贴就补贴吧,几个小姑娘,能花几个钱?”他把那张银票丢回给她,“这银票你先拿回去吧,我的钱都放在霁风院的小库房里,闻竣替我收着,明儿我让他先拿二百两给你。”   什么?她没听错吧?果然是财大气粗啊!她满心欢喜,立刻把那张银票收回袖子里——能不动用那笔钱当然再好不过。   闻若青瞅着她脸上的喜色,瞧瞧,一点点钱就欢喜成这样,真是的,爱钱爱成这样也是没谁了,他怎么就娶了她!   他嫌弃地撇开了眼,进了内室。   谁知她居然跟了过来。   “六爷,我伺候您洗漱吧?”   要不要这么明显?他没忍住,原地转了个圈,把她堵在了门口。   “不必了,你还是回去算你的钱吧,对了,我如今的俸禄是一年一百八十两,你也可以算进去。”   尹沉壁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愣了愣,掉头走了。   早上闻竣果然给她送了二百两银子过来,尹沉壁留他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国公府的收支情况。她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学习一下,看看国公府诺大的家业是如何打理的,毕竟她家现在也有几个田庄,两个铺子,要管理起来可就不像从前了。   闻竣一五一十地说了。其实闻家男主人在朝廷里当职,领的俸禄连塞牙缝都不够,闻家的收入主要都来自于田庄、铺子以及顺带经营的粮油绸缎等各项产业,田庄有闻家自己置下的,也有朝廷赏赐的,大都是收益不错的良田,各地都有些,当然大部分集中在京都附近。铺子则都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或租赁出去,或自己经营,每年的收入都很可观。   此外还有大笔因军功得到的赏赐和封地,几代累积下来,数量不可小觑。   国公府外头有四个大管事,分别管着田庄、铺子、各项生意以及封地的进贡,这四位管事都是闻家家仆出身,对国公府自是尽心尽力,当然,水至清则无鱼,这其间他们有几分保留就不得而知了,国公府也很宽容,只要不太过分,是不会过多干预他们的。   闻若青自己的私房也不少,大部分是因军功得到的朝廷奖励,小部分是府里长辈们历年的赏赐。他平常的花费开支很少,生活上又不讲究,所以俸禄也大都留了下来,几年间也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受崔瑾撺掇,还在城内几家酒楼入了股,现都由闻竣替他管着。   尹沉壁开了眼界的同时,也暗暗发愁。闻家是不愁没人替他们打理产业的,可是她从哪儿找人呢?   闻竣从长桦院里出来,赶去了中城兵马司衙门,一看他主子正有空,就把六少夫人早上向他打听国公府收入的事告诉了闻若青。   闻若青有些不高兴了,她心还挺大的,说不得还打着国公府产业的主意,看来今后他的钱都得收紧了,倒不是说他在乎钱,主要是看她昨天那高兴劲儿,拿了他的钱还指不定干什么去,今天又打听这打听那的,真是不能不让人警惕啊!   就他那每年一百八十两的俸禄给她倒还无所谓,大不了今后有什么缺钱的时候,他再拿出来便是。   他这么想着,叮嘱闻竣守好私库和账本,便去找徐子谦。   昨天废话说了一大堆,今天也该干点正事了。徐子谦按他的吩咐,拿来了花名册和近几年的录事宗卷,又殷勤地给他泡了茶,小小心心地坐在一边,准备随时回答他的问话。   闻若青挺不自在的,便赶他去巡街,“子谦先去忙吧,我自己看看就好,有什么问题等你回来再问。”   哪知徐子谦道:“如今巡城都由下面的几个吏目分管着,下官倒是不忙。”   “那我们干什么?整天就坐在衙门里喝茶?”   徐子谦严肃的脸上现出一丝扭捏的神情,大有正是如此之意。   闻若青哭笑不得,怪不得圣上叫他这几年在京都里享享福,这褔原来就是这么享的,不过他可不愿意,不管其他东南西北四个兵马司如何,这中城兵马司他既然来了,就得好好地整肃一番,当官的不亲力亲为地做事,天天在衙门里喝茶聊天,这像什么样子嘛!   这日尹沉壁也做足了准备。她把上次请客的菜单重新拟过一遍,换了几样新鲜的时令菜,按照闻思齐的口味又添了两道,亲自去了厨房与管事的交代清楚,又一同定下了当天的糕点小吃和瓜果。   请客的地点在赏梅居,当然现在没有梅花可赏,不过后花园角落里有一个凉棚盖着的花圃,由专人打理着,现在各色菊花、兰花、海棠都开得十分妍丽。她由秦妈妈带着去挑了些品种名贵的菊花和兰花,搬到赏梅居花厅外与梅园相对的中庭里,因都是小盆的花植,又令人抬了几个木架子过来,高低错落地摆好。花厅和一边的茶室里,都放了半人高的青瓷梅瓶,剪了桂花、海棠、白掌、蔷薇等各色花儿插瓶。   忙了半日,总算差不多了,赏梅居里娇花满楼,清香馥郁,她便请了闻思齐过来看,闻思齐也没说什么,看了一会儿便指挥她的丫鬟把架子上的花盆重新摆过,可挪来挪去,最后又摆成了开始的样子。   闻思齐不免泄气,尹沉壁笑道:“齐姐儿去里面瞧瞧吧,你看插的瓶可还需要理一理?”小时尹夫人曾教过她插瓶,她有时在家中闲来无事,也会自己剪了花圃中的花儿来插着玩儿,虽不精通,但颜色的搭配,整体的布局,层次的讲究也是懂一点的。   闻思齐这回没贸然动手——要叫她来插,大致也就这个水平了。   “我看可以,六嫂辛苦了。”   “哪里,齐姐儿看一看菜单吧,这回来的客人我都没见过,有些什么饮食上的禁忌也不知道。”   “没有没有,”闻思齐大大咧咧地说,“六嫂定了就行,我这些小姐妹都很好说话的。”   她亲亲热热地挽了尹沉壁的胳膊,同她一道出了赏梅居。   “六嫂,明儿来的人里,有两位小姐,您可不要跟她们一般计较。”闻思齐没头没脑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   “怎么说呢,您知道,您和我六哥议亲之前,我娘曾属意过几家的小姐,其中两个就是曾家和许家的小姐,我娘本来是想在几位小姐中挑一个的,谁想……”闻思齐住了口,笑盈盈地看着尹沉壁。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齐姐儿放心,我对两位小姐没什么意见。”尹沉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哎……”闻思齐故意叹道,“我本来不想请她们两个的,但上回人家都请了我,我不回请就不近人情了不是?”   尹沉壁无可奈可地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她们既和齐姐儿投缘,本就该多来往才是。”   闻思齐拍着心口道:“六嫂这么大度,那我就放心了!”   曾家和许家的两位小姐都有闭月羞花之貌,冰清玉洁之质,这两位姑娘和她交情一向很好,她本来是很期待这两位小姐中的一位来做她六嫂的,谁知位置居然被眼前这位占去了,她一想起来就十分惋惜。   明天就让这位六嫂好好看看人家是什么样子的,叫她知晓她自己差得有多远,也免得她得了父亲一句赞语,尾巴就翘上了天。   晚上闻若青刚进院门,就见尹沉壁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六爷回来了!”   他嗯了一声,看她笑得这么殷勤,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要烦他。   “六爷能帮我一个忙吗?”   果然来了。   “你说。”   “我……我有点事要找父亲,但是又不好直接去找他,您能和我一块去吗?有您在,也免得母亲疑心。”   他很是奇怪,“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瞒着母亲?”   她从袖中摸出几张纸,道:“父亲不是后日要走了么?我怕明儿抽不出空来,他上回托您给我的五千两银子,我用了一半,这一半还是还给他的好。”   闻若青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走吧。”   两人去了竹青阁,闻存山果然还在书房里。   听说了儿媳的来意,他也很意外。   “既给了你,你没用完收着便是,还给我做什么?”   尹沉壁道:“多谢父亲好意,这本就是聘礼之外的,用了一半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剩下的还请父亲千万收回去,不然儿媳也不安心。”   闻存山看了儿子一眼。   闻若青道:“爹爹就收了吧。”   “那行,我就先收了,” 闻存山笑呵呵问尹沉壁,“怎样,到了我们家,一切都还习惯吗?”   尹沉壁笑道:“处处都很周到,儿媳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闻存山点着头,看这个儿媳妇就更满意了。   知道节省,不铺张,人也不贪,懂礼本分,随遇而安,长的也不是一副娇气样,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不愧是尹校尉的女儿。   第二天一大早,闻家二房的两位小姐闻思源和闻思明就先过来了,闻思源手里还牵着闻舒璎,她歉然地对闻思齐和尹沉壁笑了笑:“璎姐儿听说我们要来,非要跟着一起,我四嫂拗不过她,只好让我带着来了。”   尹沉壁朝闻舒璎招了招手,“璎姐儿,到六婶婶这边来,今天六婶婶带你玩好不好?”   闻舒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我才不要跟着你,我要和姑姑们玩儿!”   尹沉壁有点尴尬地笑笑,只得作罢。   辰时过后,娇客们陆陆续续地上门了,来的有江氏娘家的两个侄女江涵蓉和江涵意,伍将军家的二小姐伍清郦,严大将军家的大小姐严诗雨,闻思齐说的曾家和许家的两位,则是平宁侯的小女儿曾慧和谢霜娘家嫂子的侄女许芊羽。   几位小姐各有各的美,尤其曾慧和许芊羽,比之顾蕊也不逞多让,一个冰肌玉骨,望之如轻云出岫,一个眉目如画,仪态万方。   一时间,院内春兰秋菊,红飞翠舞,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第025章 席面 浪费了到底不好,大……   尹沉壁带着木棉和栖云在赏梅居前迎客。木棉现在已经被秦妈妈教得很有样子了,只是开口闭口就是“秦妈妈说”、“秦妈妈道”的,让尹沉壁和栖云听着都有点烦。   众位客人先被引去了花厅边的侧间,更衣完毕才去了茶室。小姐们的丫鬟则由木棉和栖云领着去了赏梅居的后园安歇。   茶室内窗明几净,正中的茶案上,安置了小小的茶炉,点茶用的茶碾、茶筅、汤瓶、盏托等都已洗净备好,青黑釉的兔毫小盏一字排开,意趣清雅。   旁边几张方几上摆着围棋、牌具供小姐们玩耍,靠墙的一张长案上放置着花签笔墨,以备不时之需。   花香不绝如缕,丝丝沁裳,脉脉盈袖,满屋子娇声莺语中,闻思源坐在茶案旁开始点茶,闻思齐手持茶勺候在一边准备分茶,没过一会儿,甘醇的茶香袅袅溢出,于馥郁花香中开出另一味清冽芬芳。   闻舒璎却在这时跑到闻思源旁边,拉着她的袖子叫道:“姑姑陪我玩嘛!”   点茶正到紧要时刻,闻思源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尹沉壁虽不懂点茶,但也看出这时候闻思源受不得打扰,忙上前将闻舒璎抱住,笑道:“璎姐儿,婶婶给你好玩的,快跟我来。”   闻舒璎偏着头道:“什么好玩的?你可不要骗我!”她跟着她姑姑们好一会儿了,到头来发觉客人来了后姑姑们都不理她了,她自己玩了一会儿实在是无趣,便改变了主意乖乖跟这位婶婶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尹沉壁抱走了这捣乱又缠人的小家伙,闻思源姐妹都不由松了口气。平宁侯家的小姐曾慧眼角余光一直瞟着这位国公府的六少夫人,见她出去了,又转头凝望着她的背影。   江氏曾经问过曾慧母亲她的生辰八字,虽没明说,但确实是透着那么点意思的。曾慧父母自然愿意,她心里更是十二分的期待——她曾在有次到国公府作客的时候,躲在风荷轩的花荫后偷瞄过闻六公子一回。春猎后流言传出,她自知婚事多半无望,偷偷哭了好几场,待闻若青的婚事议定,又哭了一个晚上。等到闻若青成亲的那天,她没哭了,可是悄悄喝了好几杯酒,醉了一夜。   她今日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六少夫人,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女子姿容仪态平平无奇,穿的藏蓝色如意纹交领上襦和藕荷色下裙,看着就很老气,接待她们的时候也显得有些慌乱,一点也不娴雅大方,她也真是的,春猎的时候堵谁不好,偏偏堵到了闻六公子,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弄得像她这般端庄自持的美人儿反倒没有了机会,月老也很可恶,拿红线在她面前晃悠了一下,又系到了别人那头,真是让她伤心感怀。   她这边自怨自怜,茶已经好了,闻思齐托着青黑色的玲珑茶盏一一奉给各位小姐,大家一边喝茶,一边打开了话匣子。   “思齐,你家这位六嫂看着也还成啊,这茶室布置得不错,”说话的是许芊羽,她捧着茶盏瞧了瞧外头的花架,“这架子花也搭得漂亮。”   她父亲是当朝翰林院掌院学士,江氏也向她母亲打听过她,不过许芊羽压根儿没见过闻若青,上她家门提亲的人也如过江之鲫,她完全不在乎。   “要不是我在旁看着,她哪准备得这么周全。”闻思齐有点气短地说。   伍清郦凑过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闻思齐点着头,笑道:“就是这样的。”   江家的两姐妹不满意了,姐姐江涵蓉嚷道:“说什么悄悄话呢?什么话儿我们不能听?”   闻思齐笑道:“就不告诉你们。”她转了头又与伍清郦咬耳朵,又把严诗雨叫过去:“我告诉你,一会儿你就这样说……”   江涵蓉问她:“你今儿办这场花会,怎么请了你六嫂过来张罗?你大嫂呢?”   “她这不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嘛!”闻思明在一边瞅着闻思齐笑。   “我说这花怎么插得这么难看,”江涵意撇了嘴道:“原来是她插的,大表嫂可不是这个水准。”她说完,随手把旁边梅瓶里的花儿取了几朵出来重新摆弄了一番,那瓶插花立刻意态盎然,诗情画意一下就出来了。   这会儿闻舒璎坐在梅园里,正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婶婶在她面前变出了一大堆的草编蚱蜢、草编蜻蜓、草编螳螂,又把它们排好队,分成几个阵型,还各选了一只出来打头。   “它们好像真的哟!小婶婶你真厉害!”   尹沉壁汗颜,哄小孩她也就只会这一招了,幸好还算有用,尹怀洲和顾蕊小时候都给她这么哄过。   “姐儿乖,你自己先玩一会儿,婶婶去去就来。”她看了一眼旁边璎姐儿的丫头,那丫头赶紧走上前来,陪着小姑娘一起玩那几队昆虫大军。   尹沉壁紧走几步出了梅园,赶到茶室,小姐们头一波的茶已经品尝完毕,现在正由闻思齐领着,在中庭里各色缤纷花朵之间绕来绕去地欣赏。   只听伍清郦娇声笑道:“这盆蟹爪兰可真漂亮!”   众人纷纷上前观赏,闻思齐道:“嗯,是真不错,看着的确有点螃蟹的样子。”   “说起螃蟹,我倒是想起玉华楼的蟹黄狮子头了,”伍清郦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还是上次哥哥带回家给我吃的,都半年了,现在一想到就有点忍不住。”   “他家的蟹黄狮子头是不错,我也喜欢吃。” 严诗雨也点头,“不过有了蟹黄狮子头,又怎么能少了他家的佛跳墙?”   “那你们今天可有口福了!”闻思齐朝着一边的尹沉壁笑,“外头的人都说我家六嫂钱看的紧,他们不知道,我六嫂其实为人最是大方了,昨儿还跟我说要好好招待你们的,是不是啊六嫂?”   尹沉壁心道不好,硬撑着笑容点点头。   闻思齐亲热地上前挽住她胳膊:“六嫂,咱们去玉华楼叫一桌席面回来吧,要有蟹黄狮子头和佛跳墙的,您看她们几个一说起来,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小姐们都掩口轻笑,伍清郦和严诗雨满含期待地看着她俩。   尹沉壁为难道:“但是厨房那边……”   “哎,您就叫人过去通知一声,说今儿中午的菜她们不必做了不就成了么?”   “可是都已经这个时候了……”   “六嫂!”闻思齐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话都已经说出去了,您总得给我个面子呀,这么多人看着呢!”   尹沉壁犹豫片刻,只得应了,闻思齐高兴地拍手道:“我就知道六嫂最疼我了,您就让丫头们去外院报个信,找霁风院里一个叫锦玉的,他以前常上玉华楼去叫席面,他最熟。”   尹沉壁依言叫来栖云,让她赶快去外院找那叫锦玉的小厮,栖云走了没几步,闻思齐又在后头喊住她。   “你跟锦玉说,让他顺便在玉华楼叫些点心,他家的桂花千层卷和莲蓉蛋黄酥特别好吃,其他的糕点嘛,让他自己看着多叫些,这里的小姐们都爱,等下午咱们划了船摘了莲蓬,回来吃正好合适。哎——等等,再让锦玉顺带去漱玉楼买几壶秋露白回来,他家的酒配着蟹黄狮子头吃最合适不过。”   栖云看着尹沉壁,见她点了头,只得去了。   这边尹沉壁赶紧吩咐木棉去厨房通报一声,木棉脚程快,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跟她说厨房的菜都已经备好,糕点什么的也都做好了,听说不让端过来,管事的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尹沉壁只得无奈道:“那就让他们把东西先送去长桦院吧,浪费了到底不好,大不了晚上我们吃。”   木棉脚底生风,赶快又往厨房那边跑。   这时闻舒璎又找了过来,一叠声叫道:“六婶婶,六婶婶!”   “什么事儿?璎姐儿?”   “六婶婶,那堆草我玩完了,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   尹沉壁只得又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个小顽童:“那婶婶带你去看花儿好不好?”   “不好,花儿有什么好看的,我要下棋!”   “乖,婶婶不会下棋,咱们玩点别的行么?”   “那你会什么?”   尹沉壁想了半天,“婶婶给你编花篮好不好?”   “这个好!那我们快去吧!”她胖胖的小手抓住小婶婶的衣摆,往前就跑。她的丫头乐得轻轻松松地跟在一边,能有人陪着小调皮玩闹,真是太好不过了,天知道陪这小祖宗一天,比扫完一个院子还累!   傍晚客人们散了,尹沉壁和闻思齐站在门口送客,她的衣裳被璎姐儿的手抹脏了,头发也给她扯了几缕下来,对着恍如天仙般娇艳亮丽的曾慧和许芊羽,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闻思源十分真诚地感谢她:“今儿真是多亏六嫂,带了璎姐儿一天,不然我们也脱不开身,这小家伙缠人得很,带她出来就没一天轻松过。”   她和妹妹是最后一拨离开的,尹沉壁牵着璎姐儿的手送她们到大门口,一面走一面笑道:“源姐儿客气了,璎姐儿乖着呢,下回再带她来玩。”   两姐妹带着璎姐儿上了马车,闻思源伸出头朝尹沉壁挥了挥手,又笑了笑,这才放了帘子走了。   闻思齐在她身边伸了个懒腰,笑道:“今儿玩得真是痛快,大家都很满意,多谢六嫂了。”   “客气什么,应该的。”尹沉壁也懒得笑了,心道你高兴就好。   闻思齐看了她一眼,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尹沉壁回到赏梅居,看着下人收拾打扫了屋子,又把盆花搬回花圃,这才回了自己院子。   晚上闻若青在衙门里吃过晚饭,回到长桦院,就见尹沉壁瘫在廊下的木踏上,抱着个垫子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他吃了一惊。   “没什么,就是吃多了。”   “你说什么?”吃多了?他没听错吧。   尹沉壁坐起身来,摸着肚子道:“今天齐姐儿另外叫了一桌席面,厨房里准备的菜又那么多,浪费了不好,偏秦妈妈她们又吃过晚饭了,所以我和木棉晚上热了吃了大半。”   闻若青哭笑不得:“有你们这么吃的吗?那能有几个钱,吃出病来恐怕药钱都不止这么多。”   “您不知道,看着那么多东西都浪费了,真是让人心疼,”她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舒服,赶快又躺着。   “我们庄子上的人恐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些精致的菜,有一年闹旱灾,大家都没粮了,榆树上的叶子都拔下来吃了。”   闻若青没话说了,他想起了边关的那些日子,啃树皮吃草根什么的,大伙儿饿得慌了什么都干过。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有剩菜么?正好我在衙门里也没吃饱。”   “哎呀,”尹沉壁又坐了起来,“怎好让六爷吃这些剩菜?”   “没关系,我又不是没吃过。”   尹沉壁半天不动。   “怎么了?不是说了没关系么?”   “我……我们基本上把要紧的都吃完了……”尹沉壁不好意思道,“要不,我让人去厨房给您叫吃的?”   闻若青无语了,这是有多能吃?!   “算了,我也没多饿,不过听你这么说才打算帮你吃一点的。”   “哦。”她又爬回去躺着了。 第026章 教训 那什么……这两本书……   “今天齐姐儿叫的什么席面?”闻若青看她躺在那里,怎么看怎么碍眼,就随口问了一声。   “叫的玉华楼的席面和糕点,还有漱玉楼的秋露白,一共花了五十八两。”   “哦。”   尹沉壁看他一眼。“您不觉得有点多吗?”   “玉华楼的席面是要这么多吧,我不是给了你钱嘛。”他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大概也……不算贵吧?   “五十八两啊!”她仰望着院子上方的夜空,思绪飞回了自己那熟悉的小院子。“够咱们庄子开支一整年了,我娘吃药也能吃小半年,怀洲的束脩和他在书院里的开支也够一年……”   闻若青看着她一脸惋惜的模样,她这么看重钱,他大概有点明白了,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说说她。   “你现在已经进了我家,”他坐得直直的,跟瘫在旁边的尹沉壁讲:“需要花什么钱给我说就是,别在别人面前做得太小家子气。”   “我小家子气?”尹沉壁瞪着他。   “难道不是吗?”   “……好吧,您说的是,我以后尽量改改。”   “这就对了。你瞧你,跟烂泥似的躺在这儿像什么话?”   “……烂泥?”她的嘴角抽了抽。   “不是,我的意思是行坐要有度,即使做不到坐如磐石,起似浮云,也不能这样举止无方,放浪形骸。吃得饱了就去活动活动,想躺就去屋里躺着,你一个女人,这个样子哪里像个正经宗妇,让下人们看见了还有威严吗?”   “……”   看不出来他还挺能教训人,她喜欢呆在院子里,就跟她在娘家也喜欢在屋子外头一样,能看到高高的天空,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不像在屋子里那么憋闷。自己的院子里躺一下又无伤大雅,不过也的确,闻府的院子可比不得她家里的院子,自家的院子怎么都随便她,这里可就不一样了,哪里都是眼睛。   本来看秦妈妈去睡了她才躺这儿的,哪知走了一个秦妈妈,来了一个闻若青,都一样能教训人。算了,他说的话虽然难听,的确也有理,她是该注意些,看今天来的几位小姐,人家个个礼仪周全,举止高雅进退有度,还真跟她不一样。   她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上楼去了。   闻若青瞧了一眼她的背影,简直不想再多看。真是的,最基本的仪表行止都做不好,一点都不庄重,要是他手下的兵,早一鞭子抽过去让他站直坐稳了。   尹沉壁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早上起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大好。她跟着大家站在大门口送别一家之主闻存山,就见闻思齐在一边挽着江氏,笑嘻嘻地跟她耳语着,还不时看自己一眼。   刚回到凝辉院,她就和闻思齐一起被老太君叫到了屋里。   “跪下!”老太君重重顿了顿手中的龙头拐杖,面如寒霜朝她俩喝道。   “怎么了老太君?我又犯错了?”闻思齐虽跪下来,心里却没当回事儿。   “收起你这嬉皮笑脸的样子!”老太君脸色一沉,“前儿你爹爹告诫你的你都忘了?昨天厨房里已经备好了席面,做什么又要到外面去叫?”   闻思齐小声嘟囔着,闻老太君没听清,“你说什么?”   “是人家伍小姐和严小姐想吃嘛,我做主人的,当然要顾着客人。”   “还敢顶嘴!”老太君又把拐杖顿了顿,“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当我不知道?说好家里备席就老老实实地吃家里的,要去外面叫席面就事先说好,我们家也不是缺那几个钱,但这样铺张浪费下去,金山银山也不够你挥霍!”   她昨天听儿子说了燕云军在西北大营的情况,气得不行,几辈人辛苦打下来的局面,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闻思齐这事儿虽小,钱也没花几个,但这种行为断断不能纵容,任由她发展下去还了得?   “哪里浪费了嘛,中午厨房备的席面,晚上六嫂不都全吃了吗?”闻思齐一面说,一面瞄了眼尹沉壁,一说起这个她就忍不住想笑。   老太君气得浑身发抖:“你还不知错是么?你娘就是太惯着你了,瞧把你惯成了什么样儿?去,到宗祠里跪着去,哪时想通了,哪时再来给我说道说道!”   “老太君!”闻思齐脸色变了,泪珠儿裹在了眼眶里。   “还不赶快去?!”   闻思齐哭哭啼啼地走了。打发完孙女儿,老太君这才转头盯着孙媳妇。   “你!”老太君目光严厉,“可知道错在何处?””   “孙媳不该由着齐姐儿,”尹沉壁跪在地上安安静静地说,“不该纵着她这么浪费。”   老太君怒火稍歇,“知道就好。你做嫂子的就该有嫂子的样子,小姑子有不对的地方,就该劝说教导她,而不是纵容她。我知道你底气不足,可也不要小姑子一句话你就找不着北!一开头你退了一步,以后要再拿出当嫂子的威严就难了。”   “老太君说的是,孙媳知道了。”   “你好好学学你大嫂的行事,昨儿要是她在,是断不能任齐姐儿这般胡闹的。”老太君叹了一声,“她也很疼爱齐姐儿,但绝不会惯着她,齐姐儿也听她的,为什么?因为她服!”   “是,孙媳受教了。”   “还有,”老太君瞄了她一眼,“虽说不能浪费,但该花的钱要花,而且既然已经花出去了,就不要再拿出那小家子的做派出来,剩菜吃了没错,可你不会赏给下人吃么?时间太晚下人们吃不了,尽倒了便是,该舍得就要舍得,你和你丫头全吃了,肚子吃坏不说,下人们个个都在看你笑话呢!今早这风声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说你以后这主子还怎么当?这是几个钱挣得回来的吗?”   尹沉壁羞得满脸通红,诚心诚意地说:“是,孙媳知错了,以后一定改正。”   “哼,不是说你家训背得熟吗?这都背到哪儿去了?”老太君气咻咻地说着,坐下来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起来吧。还在闹肚子?”   “……不,没有……”   老太君没理她,唤了她屋里的妈妈过来,“去拿两粒消食的药丸儿来。”   尹沉壁吃了药丸,扶着老太君去了偏厅。   “您要斗牌吗?我去给您叫人过来。”   老太君喝了口茶,摇摇头,“你坐下,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是。”   老太君却不开口了,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眼光让她心里直发毛。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既然都成亲了,该主动的就要主动。”老太君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不会想法子把青哥儿留在你房里?”   这……刚刚还声色俱厉地教训了她,突然又跟她说这个,真是让她不适应啊!   “女人家的那些手段……会不会?”   尹沉壁的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赶紧摇了摇头。   “你不是挺能的么?”老太君小声嘀咕,既都能胆大妄为地把她孙子堵到了山洞里,这会儿又这么窝囊,这样下去她几时才能多抱个重孙子!   “你跟我来。”她起了身,尹沉壁赶紧扶着她,两人又去了内室。   闻老太君在箱子里翻翻找找,最后找了两本封皮陈旧的书递给她。   “诺,你先拿去看看。”   尹沉壁看那书名,一本是《女儿录》,一本是《妻则要训》,翻了翻目录,那本《女儿录》还好,讲述的都是女子如何打扮,服饰如何搭配,如何矫正姿态,如何控制说话的语声,如何修身养性陶冶气质等等,另一本《妻则要训》则是讲女子如何柔媚体贴,如何以丈夫的喜好婉转侍奉,床笫之间又如何讨丈夫的喜欢……   真是看不出来老太君还藏着这种书!   闻老太君老脸不着痕迹地红了一红。想当年,她刚嫁过来时也不太得老太爷的喜欢,为了拴住老太爷的心,缓和夫妻间的关系,她可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这孙儿媳妇底子也还算不错,就是没什么娇媚的风情,难怪孙子不喜欢,先学习一下看看吧。   “咳咳,”她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地教训道:“不要以为这是歪门邪道,夫妻之间的和睦关系着家宅的平宁,这和睦从哪儿来,不就是从这上头来吗?闻家男儿又不能纳妾,做妻子的不伺候好丈夫,让他怎么平心静气地去外头拼杀?”   “是是是,您教训得对。”   老太君停了停,补充道:“也不是要你去学那些妖艳惑人的女子,外人面前要端庄持重,但夫妻间关起门来又是另一回事了,若还像对旁人那般,丈夫跟前跟块木头似的,他能喜欢么?女人,该软的时候还是要软一点。”   尹沉壁听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夫妻间的和睦是第一紧要的。”闻老太君作了总结。“那什么……这两本书别给别人瞧见了。”   “好好好。”尹沉壁头昏脑涨的,拿了书收在怀里,正要出门又发现自己忘了告辞,赶紧又跑回来行礼:“多谢老太君指点。”   “呵呵,去吧。”   老太君说了老半天,口水都说干了,这孙媳能体会到这层意思就好。其实这两本书,大儿媳和二儿媳她都给她们看过,不然这两对夫妻能像现在这个样子吗?孙子孙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如此家族才能兴旺不是?   哎,她一个老婆子拉下脸来说这些,真是为这些儿孙们操碎了心!   尹沉壁白日里也不敢看这两本书,回了房赶紧先藏到了床底下。   她吁出一口气,仔细想了想老太君的话。她其实也明白,若要长久地相处下去,她和闻若青这样分房而居是不行的。可是僵局已成,对方又不主动,连洗漱都不让她沾手,该如何破局呢?难道要她不顾矜持地去跟他说“请您搬到新房里来”或是“咱们圆房吧”之类的话?   她觉得就算她抛开脸面,真这样去跟他说了,他准得回她一个白眼,他昨天还说她像烂泥来着,她在他心目中的样子可见一斑。若她长得像曾家小姐和许家小姐那么美,那么有风姿,或许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哎,真是伤脑筋。   要不,先试着让他不那么嫌弃她?自己的容貌也就这样了,姿态气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变的,那么闻若青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呢?她想起了他写的那些散记诗词,可她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困在四方宅院里,哪里都没有去过,又怎么能跟他聊那些海阔天空的话题?   尹沉壁想了半天,越想越烦,又想不出个结果来,怎么办?好想破罐子破摔啊!   她趴到床底下又扒出了那两本书,连带着拖出了一根牛筋。   怎么倒把这事儿忘了!她嘀咕着,赶紧把弓也拖出来,暗暗祈祷闻若青没注意到这事儿。 第027章 手伤 好啊,这弓终于出现……   这日闻若青并未在衙门里,他昨天就看完了几年来的卷宗,也把底下几个吏目都叫来问了问情况,今天他则带着闻竣穿了便服,在中城兵马司的管辖范围内逛了一圈。   中途有遇到吏目骑马领着一队官兵威风凛凛地巡城,他躲到一边,听见百姓议论纷纷。   “快,兵马司的又来了,赶紧避一避。”   “哎,这些官老爷,打架的不管,偷东西的不管,咱们好好地做点生意,却要来管着管那的。”   “嘿嘿,你新来的吧?不知道要上供啊?”   “啊,我小本生意,哪有钱上供啊?”   “没有钱,给点东西也成啊!”   “咱们这条街上的小偷都知道要把偷来的钱财分点给他们,收人钱财□□嘛,没见他们从来不抓小偷?”   “快别说了,过来了……”   闻若青以袖掩面,赶紧拉着闻竣闪到了一边的巷子里。闻竣抬头一看,只见他主子的脸寒得都快滴出水来了。   “六爷,咱们还逛么?”   “逛,怎么不逛?仔细问问百姓们,平常都要上供给哪些人!”   下午闻若青回了衙门,见徐子谦舒舒服服地坐在桌子边喝茶,手里还拿着一册话本子在那儿看,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狠狠一拍桌子,那桌子应声而裂,稀里哗啦散倒在地。   徐子谦吓了一大跳,赶忙弹起来,手中茶盏也不知往哪儿搁,赶紧放到地上,躬身行礼道:“大人,何以发这么大的火?”   闻若青盯了他半晌,待冷静下来才道:“你这个副指挥使当得好啊!底下的人怎么糊弄你的你不知道?”   徐子谦嗫嚅了两句,没吭声了。   闻若青长叹一声:“罢了,你去把吏目们都叫过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大人,您的手不要紧吧?”   “怎么不要紧?顺便给我找点药来!”他拍桌子的时候不巧正拍在一棵钉子头上,真是霉得发慌,哪个混蛋在桌子中间钉一棵钉子来着?   “是是是。”   吏目们来了,有问题那几个眼神闪烁,心虚地低着头,闻若青也没跟他们说什么,一股脑儿地撤了职,其中有个指着他道:“闻若青!你别欺人太甚,咱们职位虽低,也是在吏部那儿挂了名的,没经过吏部的批准,你不能罢免我的官职!”   “我就撤了你的职,稍晚还要送你去刑部,怎么着?”   “我,我要去告你!”   闻若青冷笑道:“好啊!你去告呀,我等着你。”   “你……”   “来人,拖出去!”真是的,若是在军营里,早在帐前军法处置了,还由得他叽叽歪歪?   最后堂内只剩了两名吏目,一个叫刘越的,一个叫梁斌的,两人面面相觑,坐立不安。   闻若青放缓了语气,跟他们讲:“这事儿我自会去跟吏部交代,该罚的要罚,该奖的要奖,你们洁身自好,没有同流合污,甚好,奖励不会少你们的。不过你们往后也当引以为戒,肃正官风,尽心尽力地办事。”   “是。下官一定谨遵大人教诲。”   徐子谦站在一边,也没敢坐下,这时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大人,免了这么多人的职,空缺一时也补不上,这巡城人手恐怕不够……”   闻若青看他一眼:“你我不是人?就不能去巡街?你去拟个章程出来,咱们几个轮着去,等空缺补上了,重新再拟便是。”   徐子谦赶紧雷厉风行地把章程拟出来了,不仅排好了班次,每回巡城的要务、注意事项也列得清清楚楚,看来真要做起事来,也还是有几分才能的。   闻若青看了没什么意见,和大家照着章程合计了一下,这才把几人放了。   他带了闻竣回府,正要进垂花门,闻竣道:“六爷,小的给您换了药再进去吧。”   闻若青不耐烦地摆摆手:“麻烦!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换。”   因为怕老太君和母亲看见手上的伤,他便没去给她们请安,怀里揣着药径直回了长桦院。   院子里这次没人了,西厢房廊下的木踏上空空的,上了楼周围也是一片安静,他进了西次间,就看见了墙角摆着一张弓。   好啊,这弓终于出现了,真不容易。   他拿起这张弓,发觉弓弦已经被换过了,绷得还挺妥当。   他想了想,过去敲了尹沉壁的房门。   尹沉壁赶紧把手里的书藏到了床下。   外间的栖云开了门,闻若青进了内室,就见她形迹可疑地从床边上站起来,还颇不自在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您回来了!吃过饭了吗?”听嘛,她语气里都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不知道背地里又在干些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八仙桌子边上坐下。   “没吃。”   尹沉壁赶紧到外间吩咐栖云,走回来的时候,还心虚地瞟了他两眼。   “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哎呀,六爷,您的手怎么了?”   下午那时候忙着处置人,他只随便包扎了一下,这会儿血都渗了出来,看着怪吓人的。   “没事,小伤。”   “我帮您重新包扎一下吧?”她试探地问他。   “你会吗?”   尹沉壁认真地点点头,“会。”   “好,你来吧。”他也很干脆。   净室里蓄着水,尹沉壁用盆子打了水,在架子上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端出来放在桌上,又从博古架下方捧过来一个小匣子。   闻若青看她那小匣子里放着一排的白瓷小瓶,旁边还有剪刀、纱布、绷带,很有些意外地说:“你这里还挺齐全的啊!”   尹沉壁在他旁边坐下来,把他的手放在桌上,轻轻揭开纱布。   “庄子里的人干活儿时常会不小心伤到,一来二去的,处理得就多了,随身带着这些总没坏处。”   “怎么?都要你亲自帮他们处理?”   “也不是,大部分都是木棉做的,我也就能弄点小伤轻伤什么的。”   她小心地揭开最后一层,拧了水把他手心上的血迹细细捻干净。   “怎么弄的?好像钉子钉的一样。”   果然是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始作俑者是一根可恶的钉子。   闻若青见她眉毛都没抬一下,手上的动作又轻又稳,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了。   “那大雁是你射下来的吧?”他出其不意地问,就见她正往伤口上撒药粉的手停了一停。   她讪笑着抬起了眼,“您猜出来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很明显好不好,之前不过是他自己想到旁人身上了。   “那张弓上的弦也是你绷的?”   “是呀,您看能不能行?”   “当然行,绷得不错,”他实话实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怎么不直说?瞒着干什么?”   “这个……小时候我父亲教我射箭,我母亲很不喜欢,说把我教野了,以后嫁不出去,我们就只好瞒着她,就这么瞒习惯了……小时候邻居们看见爹爹带我出去骑马,还给我做了张小弓,也说我是个不安分的。”   闻若青真是啼笑皆非,这是什么理由?好牵强,也不知真的假的。   “你有这样的本领是你的长处,别人炫耀还来不及,就你还藏着掖着。”他说她。   “真的吗?”她不确定地问,“您家里的人不会觉得我太野?邻居们都说我是个野丫头,把我娘气得不行。”   “也不看看我们家是干什么的。”他没好气地说,这都把他家的人看成什么了。   “哦,对呀,我糊涂了,”她笑盈盈的,想了一想又小心地问:“那大雁死了一只,听人说不吉利,您不在乎么?”   “这有什么?死就死了吧,我无所谓,难不成你还在乎?”   “我……不在乎。”她又心虚了一下。   “这不就对了,源姐儿齐姐儿她们也会射箭,不过没你射得好,哪时候空了带你们去郊外打猎,你打过没有?”   “打过的,”她老老实实地说,“兔子、野猪都打过不少,有回还在山里打到过一只狐狸。”   他再次意外,很感兴趣地问她:“那你还会些什么?”   她想了一想,其他的好像自己什么都会一点,但好像又什么都不精通,“除了射箭,还有……算账?”   “……”他没话说了,谁不知道她最擅长算账了。   “好了!”尹沉壁一面跟他聊东聊西,一面把他的伤口裹好,拿小布条不松不紧地捆扎好。   闻若青举起手来看了看,不错,比他自己和闻竣包扎得都妥帖。   “包得很好!”不知不觉间,他把她拿属下对待了,下面的人办事办得好,就不能吝啬夸奖和肯定。   尹沉壁心情也不错,他能让她给他包扎,还夸奖了她,看来两个人的关系也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进展。   这时栖云端着食盘进来,尹沉壁赶紧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摆好了碗盏,她问他:“您的手不方便,要不要我伺候您吃饭?”   “哪那么麻烦啊,你忙你的吧。刚才在干什么?就是我进来之前?”   哎呀,他老追着这问干什么?偏偏这个绝不能说。尹沉壁装没听见,跑到净室里倒水去了。   她磨磨蹭蹭地出来,闻若青已经吃了一大半,看她出来了便对她说:“我有事要跟你说。”   “您说好了。”   他放下筷子:“明儿起我暂时回霁风院去住,这几天我在兵马司排了晚上巡城的班,从宵禁后直到五更,所以还是在外院方便一点,等换了班,再回这里。”   “哦,好,那需要帮您把东西搬些回去么?”   “不必了,若需要什么东西,我差人过来拿便是。”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道:“若有什么事需要找我,你就带个信给霁风院的小厮。”   这天清早闻若青巡完街,回了霁风院倒头大睡,起来时已是日近中午,他收拾停当,出了东侧门,看见外头停了一辆很眼生的马车。   门房不待他询问,马上道:“是来找六少夫人的,说是她二舅。”   闻若青想了想,对闻竣道:“你先去兵马司吧,我一会儿再过去。”   闻竣做为他的贴身侍从,也在兵马司里领了个吏目的职位,当下点了点头,先走了。   闻若青进了门,去了松伯斋的会客厅。   她家里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她二舅这会儿上门,他还真有点好奇他这位夫人会怎么应对。   他从回廊绕到厅堂窗下,在外头站着听。   “你怎么能这么忘恩负义呢?那年闹饥荒,你上我家来要钱,我不给了你两袋大米吗?那天我去你娘那,她是说我胡扯,你说说,有没有这回事?”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想来就是她二舅。   “母亲一直不许我与你们来往,所以我是瞒着她的,当年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求到您府上去,我在外头站了一夜,您才打发门房给了我两袋米。”   尹沉壁说话的声音很冷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很感激您,后来庄子里情况好了,一收到钱我就马上去还您,一袋大米市价一两银子,我还了您三两,送到您手上时是您自己随手丢了,说是打发叫花子的钱没指望要回来。”   她二舅默了一默,好半天才开口,“饥荒时大家都不容易,我们家自己都要吃,能匀出来给你都算不错了,后来没收你银子,不是想着你家困难么?”   尹沉壁道:“是,所以我的确很感激您,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您当年没收那三两银子,今天我还您三十两,但是您说的事,我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她二舅很不以为然地说:“这能算什么事?不就想请你夫君点个头,给你表弟在燕云军里寻个差事嘛,西北大营都是闻家的,这点事还做不到?” 第028章 添妆 有钱谁不会大方啊,……   窗下的闻若青不觉挑了挑眉。他打听她家底细的时候就知道了,她这二舅唐善睿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天天打架斗殴,小小年纪便眠花宿柳,成日闹得家宅不宁,看来是实在无法忍受了,想把这麻烦远远送走,是以这时候找到他家来了。   只听尹沉壁说道:“表弟要从军,自有招兵处调查选拔,若能合格,听从安排就是了,又何须求我夫君?”   她二舅大怒:“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招兵处安排的那是什么差事?就是个最低级的兵!你表弟好歹是金枝玉叶,打小儿也没吃过什么苦,难道要去给人提鞋垫背不成?”   尹沉壁冷笑道:“我虽没上过边关,但以前也听我爹说过,燕云军的将领都是从下头一次次拼杀拼上来的,就是闻家的男儿去了边关,也是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立了军功才能升上来,二舅倒是好大的口气,一来就想给表弟安排个参军的职位,表弟什么德行我是听说过的,就他那样子,还真是给燕云军的参军提鞋都不配!”   这话说得好!闻若青在外头听得莞尔,里头的唐善睿却是气了个头昏眼花。   “尹沉壁!你……你怎么说话的?你好歹是我唐家血亲,你爹还是我表家亲戚,”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努气,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这次帮了你表弟,以后咱们多来往,你也算有娘家的人给你撑腰,你娘能顶什么事儿?你一个寒门出身的女子,没有娘家撑着,在这国公府里如何立足,还不是任人随便欺负?”   尹沉壁冷冷道:“不劳二舅费心,我在国公府里很好,话已至此,二舅请回吧,这三十两银子您收好。”   “尹沉壁!你果然是个不知礼仪,忘恩负义,不讲道理的村妇!” 唐善睿忍不住了,啪地一声摔了茶盏,指着她骂道:“也罢!你这种毫无廉耻,不贞不洁的浪荡.女人,我们唐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连跑去山洞里抱着男人取暖这种事都干得出,你还好意思说你表弟?”   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又道:“别指望着你攀上了国公府,脸子就甩到了天上,我且等着你被闻家扫地出门的那天,到时没有饭吃,可别又求到我面前来!”   他拂袖出了房门,一抬头却见面前站了个挺立如松的青年,那眼光冷得,让他满腔的怒火一下就熄了,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这位……”他反应过来,忙拱手行礼,“莫不是闻六爷?”   闻若青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进去了。   唐善睿愣了一会儿,就见他从尹沉壁手中接过银子,出来扔到地上,什么话也没说,把门碰地一声关上。   唐善睿暴跳如雷,跩什么跩!不就是个小小兵马司指挥使么?仗着父兄的权势而已,做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给谁看?他瞪了那扇房门片刻,也没捡那银子,火冒三丈地走了。   尹沉壁的眼睛里有微微的水光,眨了两下眨回去了,定定神,笑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您都听见了?”   闻若青的眼光瞅着别处,“以后这种人,就别让他进门了。”   “是,我也没想到他今天来,居然提了这种要求,”尹沉壁歉然道,“真是不好意思,给您家添麻烦了。”   “添麻烦倒不至于,”他唤了外头的小厮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水渍,看她一眼,才道:“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再说你不没答应他吗?”   “他那种要求,我怎能答应?”尹沉壁的情绪已经调整好了,说话的语气很平常。   “外头的银子,你还要不要?”他转了头看了看门外。   “要!”她赶紧出了门,把地上的银子捡了起来。   闻若青盯着她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这才上值去了。   几日后是顾蕊发嫁妆的日子,头天尹沉壁就先给老太君和江氏说好了要过去给她添妆,清早她禀过江氏,带着栖云登上了候在门口的马车。   她先请车夫去尹家庄子,因为路途比较远有些麻烦,就让栖云塞给了车夫一块碎银。   车夫瞧那碎银约莫有一两重,心下大喜,真是想不到六少夫人这次居然这么大方!他一面暗中惊诧,一面赶紧伺候主仆二人上了车。   尹沉壁瞧着他一脸殷勤的模样,心里很有些感慨,有钱谁不会大方啊,多一点钱就能买得一张笑脸,皆大欢喜嘛。   车子到了尹家小院,接了尹夫人上来,母女两人亲亲热热地携手坐着说话,尹沉壁给母亲说了无人帮着管事的烦恼。   尹夫人沉吟:“你看木桩怎么样?我瞧他还有几分机灵,如果你觉得行,我就先教他认几个字。”   尹沉壁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看使得,就是麻烦母亲了。”她走了后母亲一天怪寂寞的,找点事儿做也好。   两人一路说着话,没觉得有多久就到了顾府,尹沉壁扶着母亲下车进了门,顾府门房看见是定国公府的马车,赶着迎上前来,看见尹氏母女不觉一愣。他还记得这位表姑娘以前孤身雇了马车前来的模样,不过短短大半年的光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眼还是那眉眼,不过气派明显就不一样了,看来她这孤注一掷,还真让她谋到了个好前程。   尹沉壁冲着门房微微一笑,嘱咐栖云打了赏,以前没少麻烦这位门房,这会儿看见他还挺亲切。   尹夫人看在眼里,没出声。不一会儿婆子领着到了顾蕊的文竹院,唐氏从里面迎出来,喜气洋洋地道:“姐姐和沉壁来了,快请进!”   栖云在一边左看右看的,尹沉壁瞅她一眼,笑道:“知道你心急着想去看你原来那些小姐妹,不过要等见过太太和小姐才能去。”   栖云笑嘻嘻道:“知道。”她垫了垫手里的小包裹,里面有不少好吃的糖果点心,是昨天六少夫人特意给了她钱让她去买的,她只拿了一小部分钱托了外院的锦玉帮她去买,结果没多久锦玉就捧回来一大堆,还特意跟她讲是从前头街上最有名的那间思味糕点铺子里买的。   院子里摆着顾蕊的嫁妆箱子,整整齐齐地排了四五排,她的丫头锦绣正在站在中间清点,一派忙碌而又欢快的气氛。   “蕊儿的嫁妆怕是有四十多抬吧?”尹夫人笑着问道。   “四十二抬,蕊儿要嫁的是国公府,嫁妆单薄了怎么能行,哎,你知道的,那些侯门权贵,哪个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一说起这个,唐氏就免不了担心,生怕女儿嫁过去后受委屈,若要她选,宁肯选个一般一些的人家。   尹夫人默然,她想起了自己女儿出嫁时那寒酸的十八抬嫁妆。   “院子里乱得很,姐姐随我这边来。” 唐氏一面说,一面扶了尹夫人单独去了东厢房,她继母的两个儿子今天也带着夫人来了,两个弟妹这会儿就坐在正屋里喝茶,怕尹夫人撞见了两厢尴尬。   尹沉壁自己去了顾蕊的屋子,里面莺莺燕燕地站了一大堆人,珠环玉绕的,大家听见门口丫头通报说是定国公府上的六少夫人来了,都不由朝她看了过来。   顾蕊坐在屋子中央,还是那副沉静的模样,见了尹沉壁眼睛一亮,屋里的人虽多,却没几个是能真正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表姐跟她最亲。   尹沉壁顶着众位小姐含义不明的眼光,到顾蕊跟前拉了她的手,见她脸颊红润,眼神中透着一抹妩媚的羞色,如月下嫦娥一般楚楚动人,心中也替她欢喜,笑道:“果真要嫁人了,新郎官见了你这模样,不知道有多欢喜!”   顾蕊红了脸道:“怎么连姐姐也来打趣我!”   碧霞端了茶过来,尹沉壁谢了接过,这才打量了下屋子里的其他人。顾瑶顾琳自是相熟的,其他的小姐也有见过,也有陌生的,她笑着朝大家点点头,众位小姐面上神情各异,大部分都回笑致意,一两个装没看见,角落里还有两个把头扭向一边。   尹沉壁不以为意,顾蕊心下倒有几分不安,起身携了她的手道:“姐姐跟我来。”说罢,引她去了内室。   栖云跟碧霞说了几句,赶着去了后院,刚绕过正屋,就见李嬷嬷坐在罩房外头长吁短叹。   她本是顾蕊的乳母,原想着一定能跟着去崔府当个管事妈妈,谁想顾蕊嫌她嘴碎,居然禀了唐氏说不带她过去,这几日文竹院里的其他丫头们听说了都不大搭理她,真是个个长了一双势利眼。   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敢哭闹,这时见了栖云,连忙跳了起来想拉她倒倒满肚子的苦水。   栖云心下也不太欢喜,勉勉强强地坐了下来。就是听了这位李嬷嬷的话,她刚离开顾府的时候才这么伤心彷徨,对人家六少夫人也有不少成见,结果跟着少夫人去了国公府,看六少夫人的行事也不是那种品行不端的人,长桦院里其他几个丫鬟和她都相处融洽,除了秦妈妈严厉一点,平日里的差事都很轻松,上夜更是人人都盼着——晚上能睡个好觉不说,第二天还能轮值休息。   六少夫人刚开始是有些抠门,不过少夫人娘家的情况她也看见了,确实情有可缘,再说这一两天人家也大方了不少,昨天还专门给了她钱让她去买零嘴带给小姐妹们。是,六少爷和六少夫人确是分房而居,但有天晚上两人不是聊得挺好的嘛,说不定哪天就圆房了。   栖云这般想着,就不太愿意再奉承李嬷嬷,这时正好有小丫头过来招呼,她借势就跑开了。   “这小蹄子,进了定国公府就了不起啊!眼睛里就瞧不见人了,也不想想跟着那样的主子,有什么好前途!”李嬷嬷小声嘀咕着,又开始叹气了。   这边顾蕊带着尹沉壁在内室里坐定,方才悄悄道:“姐姐别理方才那几个无礼之人。”   “没关系,以后又不会打交道的。”   顾蕊欲言又止,尹沉壁奇道:“怎么了?”   顾蕊想了想,才说:“姐姐不认识她们,不过说起来和我们也是有关系的——就是大舅和二舅家的姑娘萱姐儿和希姐儿。”   这两个姑娘尹沉壁是知道的,不过从没见过,听顾蕊这么一说,她心下了然,也就笑道:“那就更没什么了,想必今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   “嗯。对了,姐姐,你在闻家这段日子还好么?”   “挺好的,比我想象中好。”   顾蕊抿嘴儿轻笑,“看姐姐气色不错,想来也是过得不错的。”   尹沉壁微微一笑,没搭话。 第029章 强盗 这年头,官府的人不……   她细细观察顾蕊,见她脸上既有着新嫁的羞怯和期待,也有着几分紧张与茫然,回想起自己出嫁那时的心情,不由握了她的手道:“别担心,连我都能应付得来,你更没有问题,这般千娇百媚的姑娘进了门,府里肯定是千疼万爱的,妹夫更是不必说了。”   顾蕊道:“崔瑾我倒是不担心,就怕进了门讨不了婆婆和大姑子的好。”   “哪儿会呢,你一向知书达理,诗画女红样样出色,心思又敏捷,做事也周全,只要事事敬着长辈,诚心待人,还怕别人不喜欢你?”   “……也对,姐姐说的是。”   尹沉壁叹了一声,“嫁了人确是比不得从前,去了别人家,难免会有不顺心的时候,不过你和崔世子情投意合,有时就算受点委屈,也是值得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心里放开些也就过了。”   顾蕊知道表姐说的是真心话,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天你过去了,我去喜房里陪你吧。”   “好呀!”顾蕊心中一喜,有表姐陪着她,哪怕一会儿,她也觉得心里好过许多,对明天也没这么紧张了。   “明儿我家老太君,我婆婆和嫂子都会去,我早跟她们说好了到时去新房陪你。你知道的,我若是和她们呆一块儿,免不了会有人指指点点,与其说是去陪你,不如说是借你的地方让我去避避,呵呵。”   顾蕊想一想还真是,也嫣然一笑,不说话了。   这时锦绣进来,说是尚书府的夫人和三小姐过来给她添妆,太太请她过去,顾蕊慌忙起身,尹沉壁拉住她道:“差点忘了,你把这个收好再去。”   顾蕊见表姐递来一张纸,心下狐疑,接过看了看。   “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暂时还拿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给你做添妆,这是我之前置好的铺子,地段是偏了点,但铺子楼面是新的,面积也还成,这地契你且收好,改天你签了字拿到官府盖了印就成。”   顾蕊正要推辞,尹沉壁已将她轻轻一推:“快去吧,别让客人等久了。”   在顾府吃过中饭,尹沉壁把母亲送回了家,服侍母亲上床歇下,又去问了问任妈妈和木芯,知道母亲这段时间身体还行,起居也一切正常,这才让木芯去找任庄头。   此时田里的水稻已经收割完毕,一部分卖给了粮商,一部分准备去了皮儿拿到骡子巷的店铺里去试卖,如今全部堆在粮仓里,今天下午太阳露了脸,任庄头正领了人满头大汗地把稻谷从仓里搬出来晾晒,见木芯忙忙慌慌地来找,说是大小姐要见他,忙擦了擦汗,跟着木芯去了院子。   “大小姐,如今骡子巷的铺子那边,匾额已经挂上了,是少爷上回来帮着写的,就是前儿收下来的稻谷还没晒干,正想等初十那天跟您商量,这稻谷去皮之前大家都没干过,恐怕手生,再说这也是个麻烦事儿,咱们人手不够,是不是去请几个短工?”   尹沉壁点头:“那就请吧,这些事任叔安排了便是。”   “还有一事想问问大小姐,咱们自己的大米放在铺子里头卖,要不要比市价低上一两成?毕竟铺子偏,咱们又是刚开头,我算了,就算比市价低两成,除去各项开支,也比卖给粮商强许多。”   尹沉壁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还是就按市价卖,免得同行知道了为难我们,不过咱们可以想点其他办法,比如买的多的可以多送一两升,如果帮我们介绍了其他客人的,也可以送一点。”   任庄头连连点头:“还是大小姐考虑得周到,那就按这样子整。”   尹沉壁笑了笑:“咱们这样子也要有期限,过了这个期限也就不能送了,除非逢年过节的时候。要想铺子经营得长久,光靠这个是不行的,还是要归根到咱们铺子里头的东西上来。既是咱们自己打了粮食卖,也就好把关,那些烂的霉的都要挑出来。另外精米就是精米,次米就是次米,万万不能像有的粮商那样十升精米中掺一升次米的卖——那样子能省几个钱?别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把客人都赶走了。”   “是是是,大小姐说的对。”他原本其实有打这个主意,此刻听大小姐这么一说,也就打消了念头。   下午尹沉壁回到国公府时,在门口碰见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竟是她弟弟尹怀洲。   尹沉壁大喜过望,上前携了弟弟的手,笑逐颜开道:“你怎么来了,书院散学了?专程来看姐姐的?真是巧了,我刚从娘那里回来。”   尹怀洲也笑道:“刚散了学,是来看姐姐,也想顺便拜访下姐夫。”   尹沉壁领他进了门,“六爷现应该在兵马司衙门里,晚上还要去巡街,恐怕你见不到。不过既来了,就去见见老太君和太太吧。”   江氏正好在老太君房中,见尹沉壁带了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进来,不免都吃了一惊。老太君眯着眼看了几眼,问道:“哪家的孩子?长得这般俊?”   尹沉壁笑道:“这是我弟弟,特来给老太君,太太请安。”   尹怀洲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晚辈尹怀洲,问老太君、太太金安。”   老太君一叠声笑道:“好好好,快请坐……听说你书读得不错?”   “哪里,都是别人谬赞了,晚辈还差得远,当不起这“不错”二字。”   他谈吐谦逊,语调沉稳,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老太君听了更是心生喜欢。   江氏在一边心里直发酸,都是一个娘生的,怎么弟弟就生得这般好?虽比不上自己儿子,但仪表气度都不错,看这两人的样子,哪里像是姐弟嘛!   说了几句,尹怀洲便要告辞,老太君道:“既来了,就吃了晚饭再走,让厨房把饭送去长桦院,你也去看看你姐姐的院子。”   尹沉壁忙谢过老太君和江氏,高高兴兴地领弟弟往自己院子走。   日薄西山,落日余晖的斑驳跳跃在碎石小路上,没一会儿也就偃旗息鼓了。   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姐弟两人走了没一会儿,嶙峋的假山后转出来两个人,尹沉壁定睛一看,却是闻思源和她的丫头。   闻思源低头行礼:“六嫂好。”   “源姐儿好,这是去齐姐儿那儿么?”   “嗯,刚刚从她那儿出来,这会儿正要回去。”闻思源说完,头一抬,就见堂嫂身后站着一个身穿水碧色秋衫的少年,一双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心中一跳,脸上一红,忙又低下头。   尹沉壁笑道:“这是我弟弟尹怀洲,这是闻三小姐,二老爷家的源姐儿。”   尹怀洲躬身:“见过闻三小姐。”   闻思源躲闪着他的目光,定了定神才低声道:“尹公子好。”   她告辞而去,尹怀洲不觉回望,正好那姑娘也偷偷转过脸来,两个年轻人眼神一碰上,齐齐都涨红了脸,闻思源更是满脸霞飞,她低头疾步出了垂花门,她的丫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小姐慢点,您等等我呀!”   进了长桦院,木棉欢欢喜喜地给尹怀洲上了茶,甜甜招呼他:“少爷来了!”   尹怀洲打量她片刻,笑着说:“咦,这真是木棉啊?都快认不出来了。”   “少爷又取笑我。”木棉正想再跟他说两句,廊下的秦妈妈“嗯哼”了一声,木棉忙敛了脸上笑容垂首退开,尹怀洲奇道:“这是怎么了?”   尹沉壁笑而不语。   尹怀洲与姐姐坐在廊下的木踏上,他打量四周,见庭院方阔,院中莳花置石,错落的小株白桦婷然而立,四周屋檐展展,墙阔柱挺,回廊下雕栏精镌,内中长窗皆推开一线,显得雅静而舒适。   “姐姐这院子倒是不错,就是好像远了点。”   “远怕什么?你姐姐我正好活动活动,今儿怎么想着来看我?”尹沉壁笑着问他。   “早就想来拜访姐夫,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杜老先生身体不适,故而散学散得早些,所以就抽空过来了。”   “你转到杜老先生名下了?”尹沉壁大喜,弟弟在书院的情况她一直很关心,也知道他一直想去杜老先生的阁中,“等等,开口闭口都是姐夫,怎没听见你问问姐姐过得好不好?”   尹怀洲温和地笑:“闻家老太君看着挺和善,姐夫人又不错,姐姐一向能照顾自己,还能过得不好?”   尹沉壁无语,当初是谁义愤填膺地不让她嫁的?这么快就倒戈,也不知道闻若青怎么笼络得他。   她正想着,就听弟弟说:“姐夫帮忙把我换到杜老先生名下,我自然要来谢谢他才是。”   “这事是他帮你办的?”尹沉壁疑惑,“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是姐夫帮我办的,”尹怀洲点着头,满脸喜色,“那日你们归宁时我跟姐夫提了一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办妥了,今日姐夫既不在,回头姐姐帮我好好谢过姐夫。”   “好。”   这时晚饭送过来了,她领了弟弟去正屋的厅堂里吃饭,因着有客人,厨房还多添了两道热菜,一碟冷盘,还有一壶花雕小酒。   尹沉壁看弟弟身形单薄的样子,不住地往他碗中堆着菜,“书院生活清苦,你多吃些——别光顾着吃肉,蔬菜要多吃才好。”   “姐姐也吃,我自己来便是。”尹怀洲最受不了姐姐总拿他当小孩看待。   刚吃了几口,随着门口丫头一声“六爷”,闻若青一身官服,大步走了进来。   尹怀洲忙起身:“姐夫。”   闻若青笑道:“怀洲来了,刚听门房说了。你难得来,多坐会儿。”   尹沉壁问他:“六爷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坐下吃。”   “不吃了,抽空回来拿点东西,一会儿还赶着去衙门。”   “您要拿什么,我去帮您拿。”   “不用了,我自己去,你陪怀洲吃饭吧。”   尹沉壁听说,便又坐下。   片刻后闻若青换了一身黑色短衫,背上背了弓箭下来,朝姐弟两人点点头,一径出了院子,从角门出去了。   尹怀洲不明所以:“姐夫这是?”   “我哪知道?每次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快吃饭,菜都要凉了。”   京都城中的梨花巷是有名的胭脂香粉聚卖之地,这天溢香居的掌柜关了门,正在铺子后头的院子里吃饭,突然就从墙上跳下几个身穿黑衣,凶神恶煞之人将他团团围住。   胡掌柜吓得瑟瑟发抖。昨天晚上他铺子里失窃了,被盗了几两银子,丢了十几色的香粉各几盒,那都还能勉强接受,失财免灾嘛,哪知道祸不单行果然是真的,今天居然又来了这伙来势汹汹的强盗,不知道又要打劫些啥。   胡掌柜跪倒在地,语带哭音哀求他们:“小的这铺子是小本经营,所得有限,众位大哥千万手下留情!”   为首的黑衣人扯下蒙脸的头巾,露出一张修眉俊目的脸,不耐烦地说:“我就说用不着穿成这样嘛,这不又把人吓到了。”   旁边一个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两只眼睛的人小声道:“大人明鉴,咱们如此行事,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嘛。”   大人?这么说就是一伙官兵强盗了?这年头,官府的人不帮着缉拿盗匪也就罢了,还假扮成强盗来抢钱,这还是天子脚下呢,也太无法无天了吧,白长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 第030章 试箭 射中一个就给一百两……   胡掌柜心头暗骂,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跪在地上抹眼泪。   那打头的人道:“好了,别哭了,不是来抢你东西的,就想问问你,昨儿晚上你丢了些什么东西?”   胡掌柜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真不是来抢东西的?那整成这个样子是要闹哪样嘛,吓死人了好不好!   他老老实实地说:“丢了十二色的香粉各五盒,另就是钱箱里少了六两银子。”   “被偷的香粉你这里还有吗?拿过来看看。”   “好好好。”胡掌柜赶紧一溜小跑,没一会儿拿盘子端来十几个小盒子。   那蒙得严严实实的人拿了过去,呈给那脸蛋漂亮却一身杀气的人看。那人见胡掌柜小心的觑着他背上的弓箭,遂和颜悦色地跟他说:“你不用紧张,我们是要捉拿那伙盗贼,来你这里搜集些线索,你不要走漏了风声,若让那伙人知道了藏匿了行踪,就不好办了。”   胡掌柜连连点头,心下暗自嘀咕,这追拿盗贼的怎么看着比传说中的盗贼还像盗贼,也不知真的假的。   那人仔细地打开粉盒嗅了嗅,又盖好交给边上的人。   “这些香粉我们暂时拿走,等抓到了人还给你估计你也不能卖了,一共多少钱?”   “五钱银子一盒,一共六两。”胡掌柜也没指望收回钱,哪知那人竟真往身上去摸。   “哦对了,换了衣服没带钱,子谦带了么?”   那蒙得严严实实的人从怀里摸出个荷包,打开看了看,摇摇头。   “罢了,你明日自己到中城兵马司衙门里去领吧。”   原来是兵马司的人,他就说嘛,哪有这样的好事!想白拿就白拿啊,何必还演出戏给他看,真是的,他们一贯的行事作风他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就当上供了。   一伙人又叫他领着去看了失窃的现场,那领头的人还在昨晚盗贼翻.墙出去的地方查看了好一阵,仔仔细细地看了地上和墙上的印子,末了几个人好歹没再翻.墙,从偏门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装模作样!”胡掌柜这次终于骂出了声,借着抓盗贼的名义来要东西,还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哼,兵马司的人抓盗贼?说出来哪个会信?   闻若青回了衙门,看离宵禁还有一个时辰,就把徐子谦等几人叫来商量。   “这事儿你们怎么看?”   徐子谦这两天做事积极了不少,就是他出的主意让大家穿着夜行衣去搜集线索,弄得闻若青每次都要跟别人解释一番,也是心累得很,不过又不好打击他。   “大人,从这伙盗贼偷的东西来看,吃的用的什么都有,银钱也盗得不多,大都是些生活常用的东西,东一头西一头的,看样子也不像惯犯,或是从哪里来的流民也说不定。”   “嗯,子谦说得有理,梁斌你说呢?前儿你不是亲眼见到了么?”   梁斌前天清早巡街的时候,正好遇到两个贼人从一家肉肆里偷了东西跑出来,还没等他赶上前,那两人就拎着血淋淋的羊腿翻.墙跑了,速度之快令他咂舌。   放跑了强盗,梁斌也是很不好意思,遂惭愧地说:“当时天还没亮,黑乎乎的看得不太清楚,就是觉得这贼人跑得很快,翻.墙的时候很敏捷,跟猴子似的。”   “跟猴子似的?”刘越想象了一下,那得有多轻多快啊!   闻若青心下有点谱了,之前江云跟他飞鸽传书,说是暗中查到有七八个夷人混入了关内,可怎么也查不到踪迹,想来是那几个夷人早已离开了漴临关附近,非江云能力所及了。   想不到这些夷人居然来了京都。他以前在漴临关时曾假扮了夷人到其聚集的山脉丛林里去查探过,夷人身手敏捷,最擅攀爬,没什么是非观念,因长年好吃野味,又不爱清洁,身上一般都有一股浓烈的汗膻味,想来他们偷香粉,就是为了盖住身上的味道。   这些夷人,跑到京都里来是想干什么?他正在想办法给陈莫和杨凡洗脱罪名,正好把他们抓了来查查看究竟是谁把他们放进来的,真是来的好!   闻若青不动声色,对梁斌说:“你安排几个人在上次失窃的肉肆附近埋伏着,其他几个肉铺子也派人看着。”   夷人无肉不欢,估计这几片羊腿也不够他们吃两天,说不得今明两天晚上就会出来偷肉吃。   梁斌应了一声,下去安排了。闻若青在堂内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夷人反应灵敏,生性狡猾,跑得又快,若是一击不中,恐怕不会再轻易出来,他们极擅隐匿,让兵马司这些懒散又没什么经验的人去找,就算在城内一处一处地搜,只怕也会徒劳而返。   偏他现在右手手心还有一个深深的血洞,弓箭射出去不敢保证准头,兵马司里的其他人昨儿都让他们射给他看过了,箭法高明的人没几个,这样可就有点悬了,得保证万无一失。   若是傅寒他们在就好了,可现在他们又远在西北,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上哪儿去调人?国公府里的护院们主要擅长近身搏斗,箭术一般,梓晨院里的纪师傅倒是个神箭手,可他年事已高,不适合再跟着他们折腾,闻家散布在京里的那些暗桩,显然更不可能这时候调用,暴露了身份就麻烦了。   他想了半天,把闻竣叫过来。   “你去把少夫人悄悄带过来。”   “哪个少夫人?带到哪里?”闻竣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是六少夫人,带到衙门这里来。”闻若青好脾气地重复。   闻竣瞪大了眼睛:“把六少夫人叫到这里干什么?”   “管那么多干啥?”闻若青没好气了,“给你大半个时辰,赶快去办!另外,给六少夫人找身夜行衣让她换了来。”   闻竣莫名其妙地去了,给少夫人找了身霁风院里一个十四五岁小厮的夜行衣,好说歹说让她换上后,才带她从后巷的角门出来,总算在宵禁之前骑马赶到了。   闻若青领着她去了堂后的院子里,吩咐把灯都灭了,把弓箭递给她,要她朝着挂在远处的箭靶上射箭。   尹沉壁一脸疑惑。她送走了弟弟,原本正好好在自己屋子里学习那本《女儿录》来着,结果被闻竣催命一样地催着来了,又不说清楚要干什么,因此也就没动。   闻若青瞅着她。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比较高的,这会儿穿着一身黑色短衣,头发束成男子的模样,看着还挺精神,像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有没有在黑暗里打过猎物?”   “……打过的。”闹饥荒那会儿,怕佃户们没有吃的闹出乱子来,她曾去山里呆过几天,没分什么白天黑夜,只要看到有猎物闪过就射。   “那你射来看看。”   “您先说说要干什么?这么晚了叫我过来,总不会是您心血来潮了要考较我的箭法吧?”   “……你先射给我看了我再说。”   “您先说了我才射。”   “你先射。”   “您先说。”   闻若青盯着她,脸色不太好了。   “好吧。”尹沉壁作了让步。她抽了箭搭在弓上,举起来调整了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瞄准箭靶射了出去。   ……没射中。不过她似乎是料到了,很平静地再次取箭、搭弓、放箭。   三枝箭都没中,而且只有最后一枝稍稍挨到了箭靶。   好久没射过了,很有些手生……   闻若青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捂住了眼睛,不忍心再看。他也是的,吃错了药异想天开地把她叫来,一会儿还得送她回去,这不给自己找事儿吗?   他刚站起身来,就见尹沉壁这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他又坐回去盯着她,只见她接连放箭,每一箭都没射空,除了有一枝稍稍偏离靶心,其他全都钉在了箭靶的红心中央。   闻若青的眼睛亮了。闻竣在一边张大了嘴巴,正在这时走过来的徐子谦看到了也差点把眼珠子掉出来。   这……哪里找来的高手?   “大人,这位是……”   “哦,我府里的丫鬟。”闻若青很淡定地说。   尹沉壁:“?”   徐子谦都要羡慕死了,怪得不人家闻家能几十年屹立沙场不倒,原来连府上的一个小丫头都有这般绝技,哪像他们家,一屋子的人就会算账挣钱,除了他没一个会拉弓的。   尹沉壁放下了弓,闻竣赶紧把茶端上去,正要递给她时忽想起这茶好像刚刚六爷喝过,忙又端了往回跑,跑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六爷和六少夫人不是夫妻么?同喝一杯茶又没什么,于是他一拍脑袋,又转头往回跑。   尹沉壁看他跑来跑去的,总算把茶递到了自己手上,便谢了接过喝了两口,问闻若青:“还射吗?”   闻若青指使闻竣:“去把箭靶挂远一点,挂到角落里那棵树上——沉壁,你到这个角落来射,这样可以多两丈远。”   尹沉壁依言,拿了弓箭站到角落里。   她活动了一下肩臂,抽箭搭弓,扣弦张弓再瞄准,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三个男人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六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闻竣还咽了一下口水,比尹沉壁还紧张。   她半天没动,三人屏息静气,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全吊到了嗓子眼儿。   “嗖”地一声,箭脱弓而去,如流星撕裂夜帛,稳稳地钉在靶心。   “好!”三个男人齐齐大喝一声,院子的隐蔽处冒出几个脑袋,往这边看了几眼又缩了回去。   尹沉壁看三人一眼,又取了一枝箭搭在弓上,这枝离弦而去,仍是命中靶心。   “六爷,还射么?”   “不射了,不射了,”闻若青喜笑颜开,殷勤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弓,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语气里的谄媚,“辛苦了,你先歇一会儿。”   把她叫来,他真是太英明了!   徐子谦也是叹为观止:“这位姑娘真是白发白中,例无虚发呀!”   闻竣嚷道:“不是,她哪是什么姑娘,人家是——”   闻若青踩他一脚,他立刻哑声了。   尹沉壁心下其实还有点意犹未尽,好久没这么活动过了,感觉很畅快啊!   她看向闻若青:“六爷现在可以说了吗?”   闻若青支开了徐子谦和闻竣。   “有没有射过人?”   尹沉壁吓了好大一跳:“没有!干嘛要射人?”   “是这样的,”闻若青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她的脸色,“我想请你帮我们捉拿几个盗贼,这几个人很关键,我一定得捉到,我这手不是不方便吗?所以就想请你帮下忙。”   尹沉壁连连摇头:“这个不行,我没射过人,真帮不了你。”   “这有什么,就跟你射兔子,射野猪是一样的,又没要你一箭射死人,箭射到他腿上,让他跑不了就行。”他循循善诱。   尹沉壁想了想那画面,还是觉得怪瘆人的,决定打退堂鼓:“六爷您还是找别人吧,我真不行!”   闻若青没说话,尹沉壁以为他默许了,正想离开去找闻竣送她回家,就听闻若青在她身后说:“射中一个就给一百两银子。”   她的脚步果然停住了,闻若青有点得意,看吧,就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您是说真的?”她转过身,有点犹豫了。   “当然!你难道不信我?”   “……如果我射不中呢?”   “射不中就没有。”他理所当然地道,没点动力,肯定射得不够准。   尹沉壁想了想,终于点了头,“那我试试吧,如果中了,您的银子我也不要,就当是谢谢您帮我弟弟换到他心仪的杜老先生门下。”   “那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他很大方地说:“你如若射中了,另外给你一百两,说这么说定了。” 第031章 抓贼 角落里却有个人不是……   闻若青把手头的人分为了几组, 箭术相对比较高超的闻竣和梁斌各带一队人马埋伏在两个肉铺子附近,已经被偷过的那个肉肆,安排了尹沉壁在那儿守着, 根据夷人的习性, 多半还是会图简省到熟悉的地方去偷,反正夷人觉得自己动作迅速, 跑得也快, 不会被抓住。   这夜弯月如钩,青黑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稀疏的星辰,幽静的巷道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三更之后最后燃着烛火的人家也各自灭灯安歇, 街头巷尾一片灰暗, 只余树影微微随风摇动。   尹沉壁第一次干这种事儿, 心里很是紧张。她趴在一堵矮墙上,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斜对面那间肉肆黑乎乎的大门, 没过一会儿,就觉得眼睛酸涩, 身体僵硬。   “放松点, 还早呢, 你这么下去可怎么行,”在她旁边的闻若青恨铁不成钢地说, “多大的事儿,就射几枝箭嘛,用得着这么紧张?”   尹沉壁也懒得跟他多说, 她这会儿喉咙发干,心口咚咚直跳,很想撒丫子走人, 但又觉得就这么跑了也说不过去,心中暗道:再过一刻钟,不管他说什么也要先撤了。   不过好几个一刻钟过去了,她还是趴着没动,好在后半夜的风冰凉沁骨,倒是冻跑了不少困劲儿。估摸着已经快到五更天了,她悄悄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准备站起身走人,今天可还要去参加崔瑾和顾蕊的婚礼,不赶快回去收拾收拾,怎么好出门见人?   “来了!”随着闻若青的一声低语,街头处出现了两个灰蒙蒙的影子,大摇大摆,慢慢吞吞地朝这边摇了过来。   说好的行动敏捷,快如闪电呢?   尹沉壁赶紧拉开弓,瞄着那黑影的脚下,预备再近一些就放箭。   两个人一路叽哩哇啦地说着话,很悠闲地逛到了肉肆门口,其中一个摸出怀里的一把短刀,弯腰去撬那门锁。   闻若青的手指在尹沉壁手背上点了一下,她咬紧下唇,松开了弓弦。   箭疾如风雷,等那撬门的人听见风声已来不及躲避,“噗呲”一声,箭头深深射入了他的右边小腿。   “呼哈拉活!”这人愤怒地大叫,他的同伴转身往这边望来,月光下露出一双凶蛮如狼的眼睛,他掀开斗篷摸出一把弯刀,手一扬便朝这边掷来。   尖刀闪着寒光从尹沉壁头顶飞过,若不是闻若青拉了她一把,恐怕头顶的头发都要被削去好大一片。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脑袋,这是跟射兔子和野猪一样吗?哪只兔子被射了还会回赠一柄飞刀的?   趁着这功夫,肉肆前的两个人已经跑出了好远,那中箭的男子腿上还插着长长的箭矢,一瘸一拐地竟然跑得比他同伴还快,大伙儿都看傻眼了,闻若青喝道:“还不放箭!”   几个卫兵回过神来,赶紧朝着那边接二连三地放出箭去,可那两人速度实在太快,眨眼间就跑到了街尾,箭矢纷纷落在他们身后,横七竖八地插到了地上。   眼见两人就要转过街角,闻若青沉声对尹沉壁道:“看你的了!”   她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屏息静气地瞄准那中箭的男子左腿,手指松开弓弦,箭一射即中,那人踉跄一下栽倒在地,他同伴正要弯腰去拉他,大腿已挨了尹沉壁一箭,紧接着另一边的大腿上也中了。   “好样的!”闻若青大声赞道,打了个手势带着卫兵们包抄过去,尹沉壁心下一阵兴奋,完全忘了刚刚那可怕的一幕,也跟着从墙头滑下来,撒腿就追。   她跑到近前一看,那两人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此刻正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闻若青上前撕开两人胸前衣襟,见那古铜色的胸膛上以靛青染料画着尖牙虎头的图腾,又撕开他们左肩上的袖子,看了看肩头上落下的战俘印记,这才笑道:“请你们到衙门里去吃肉,天天吃还不好么?”   回了衙门,其他两队的人得到消息,也赶着过来了,闻若青找了一间隐蔽的屋子把两人绑在里头,出来后就把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   “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许说出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没抓到人,让人跑了。”他目光严峻,脸色沉沉,“若让我知道有谁走漏了风声,哪怕只吐露了半个字,也等着让家人收尸吧!”   他撂下狠话,眼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那眼神里蕴含着两道阴森冷酷的杀气,屋子里的人都不由瑟缩了一下,心惊胆寒地应了声。   角落里却有个人不太.安分,不停地朝他使眼色皱眉头……   知道你急,可也等我把人吓唬完了再说啊!闻若青心下暗道,很是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天都已经快亮了好不好?尹沉壁朝他瞪回去,再过一会儿秦妈妈都该来给她梳头了!   闻若青没法,只得喊来了闻竣先送她回家。   闻竣一路上不断地奉承她:“真没想到六少夫人这么厉害!听说是您把那两个人射倒的,今儿您可是头功!”   好话尹沉壁也爱听,不过现在可不是时候,好在闻竣还算识趣,见她一脸焦急,也就闭了嘴,两人打马狂奔,终于赶在卯时之前回到了后巷的角门外。   闻竣吹了一声口哨,见角门后看守的护院迟迟不来开门,心知正是换班的时候,只得纵身翻进了墙内,把角门打开让进了六少夫人,又把两匹马牵回马概。   尹沉壁昨夜出来时曾嘱咐木棉给她留着门,这会儿长桦院的院门果然没有上锁,她悄悄推开门回了房间,外间的木棉还在沉睡,待轻手轻脚地换下身上的衣服,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晚真是又惊险又刺激,虽是整夜没睡,但她精神饱满,一点儿都没觉得疲倦。两刻钟后秦妈妈过来给她梳头,见六少夫人神采奕奕,双颊红润,眼睛里还透着一抹从未见过的盈亮之色,心下不由暗暗称奇。   这日崔家的大婚喜宴定在申时半,不过一大早崔家便开门迎客,闻家因与崔家世代交好,早饭后便由闻老太君领着一众女眷先行去给崔家添旗助阵,待到了崔府的广亮大门外时,门口已是门庭若市,华盖云集,进了大门,早已布置好的喜堂内外更是金梁红幔,珠锦焕彩,比之定国公府当日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崔家祖上和闻家一样都是大璟的开国功勋,不过如今家族的尚武气息已经不甚浓厚,崔瑾的父亲崔峦生前虽然领着骠骑大将军的官职,但已多年没有带兵上过战场,几个儿子中除了崔瑾还在禁卫军里担着职,其他几个庶子都捐了四品到从六品不等的文职官,是以崔府的风气比之闻府的朗阔舒阖又是不同,处处流泉漱玉,绮罗管弦,一派雅致精巧,风流富贵的景象。   众女眷进了崔府内院大门,便由身着桃红色撒金比甲的漂亮丫鬟伺候着上了青帷小车,一路驶过富丽高堂,清安大厦,穿过粉壁香亭,碧阁红苑,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到了招待女客的花厅之前。   江氏下车后便与谢霜抱怨道:“这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做派嘛,哪像你家老爷,就不许咱们家内院设车,崔家的园子跟咱们家的园子也差不多,怎么人家可以坐车,我们就偏偏不能,到哪儿都得走着去,偶尔坐两回轿子还要教训几句,真该让你家老爷过来看看人家家里是怎么安排的。”   谢霜只淡淡笑了一笑,并不搭腔,这时走在前面由花氏搀扶着的闻老太君脚步一停,原来是崔老夫人带着崔大小姐崔岚已下了花厅的台阶,热情地迎了上来。   崔老夫人徐氏是个富态的中年美人儿,看着很随和亲切的模样,好似也没什么主见——她年纪比江氏还小一点,不过因为儿子已经袭了爵位,所以也就被尊称为了“老夫人”。   她嫁到崔家时家里有一个处处强势的小姑子,后来这小姑子又进宫作了皇后,家里的儿女们从小事事都听这位姑母的——她这原本正头平国公府女主人的意见既然向来没人听,她也就习惯了事事不发表意见,安心地做个隐形的摆设。   不过崔家大小姐崔岚倒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媲美她姑母的强势和能干,现今平国公府的中馈便是由她在主持,崔家外头的庶务也是她在打理。   尹沉壁因着顾蕊的关系,很向秦妈妈打听了一些崔府的情况,知道这位崔大小姐的年龄现已二十有四,却还未曾出嫁,并且看她的情形,恐怕将来成婚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她站在谢霜的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崔岚。她倒不是好奇,就是觉得这位崔大小姐看起来很是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可她却能肯定以前和崔大小姐从未碰过面。崔岚肤色净白莹透,欺霜赛雪,黛眉杏眼,朱唇皓齿,美得如盛放的牡丹一般,就是怎么看怎么面熟。   这时崔岚觉察到了她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娇媚万方,如明霞初现,尹沉壁福临心至,忽然就明白了。   崔大小姐崔岚,长得和她的丫鬟晴夏,还真不是一般地像!   闻府女眷们被引入了花厅,厅内环佩叮当,翠袖罗裙,主座上已坐着不少金钗玉环的贵妇人。   其中身份最尊贵的是瑜王妃,王妃娘家姓姜,家势并不显赫,父亲只是当朝四品文官司天监,她本人长相端庄清秀,姿色不算出挑,不过因高嫁给了当朝皇子,倒也养出了雍容的气度,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从容不迫。因她丈夫近日来在漴临关防务上颇有建树,她出席这些宴会时也一反往常无人问津的局面,身边多了不少奉承讨好的妇人。   坐在她东侧的是永昌侯家的陈夫人和康宁伯家的赵夫人,她西侧靠窗的位置上坐着平宁侯家的曾夫人,曾夫人见闻老太君领着几个女眷进来,忙起身让座,笑道:“闻老太君还是这般精神!”   闻老太君笑嘻嘻地坐了,崔岚忙又命人添了座,安排好了曾夫人并江氏、花氏以及谢霜、尹沉壁这些小辈的座位,闻府的几个姑娘则在进入花厅之前就由崔岚的两个庶妹领着去了汐月阁赏花。   几位夫人相互之间忙着见礼,寒暄了多会儿,这才各自落了座,坐定后丫鬟给几位新客上了眉山雀舌,瑜王妃神态平静地问了闻老太君的身体,闻老太君春风满面地答了——瑜王虽然斩了闻家的两个旧部下,不过这都是外头男人们的事儿,内宅的女人们才不至于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事翻脸。   永昌侯陈夫人一面拨着茶盏里的浮末,一面露骨地打量着坐在角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尹沉壁,看了半晌,忽道:“这位难道便是闻家的六少夫人了?”   闻老太君顺着她眼光一看,不由笑道:“正是——沉壁,还不快过来见过王妃和几位夫人。”刚才大家忙着寒暄,废话说了一大堆,却忘了把头一次以闻家少夫人之名出席这类场合的尹沉壁介绍给大家。 第032章 嘴仗 我的儿媳妇就算不好……   尹沉壁硬着头皮上前, 给王妃和众位夫人行了礼,瑜王妃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脸去跟赵夫人说话。   陈夫人却发出一声刺耳的笑声, 语带嘲讽地说:“方才我见她站在你家谢霜身后, 还以为是她的哪位陪房来着……心里还正奇怪怎么你家六少夫人没来,哪成想竟然就是她, 怎么穿成这样, 也不怕失礼!”   这话一出口,厅内众人齐齐都转过脸来看着尹沉壁,一时间, 好奇的、讥讽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 各式各样的眼神交织成了一张大网, 兜头朝她罩下来。   闻老太君没说话, 不动如山, 江氏与谢霜对看一眼, 接着都去仔细观察尹沉壁。她脸色有些微微发红,不过并没有慌乱。   她抬起眼看了陈夫人一眼, 眼神中也没有丝毫的愤恨和不满, 只是平静地朝她褔了褔礼, 语气诚恳地道:“陈夫人说的是,妾身容貌简陋, 也不懂装扮,真是让您见笑了,还望陈夫人多多指点, 妾身不胜感激。”   江氏和谢霜的眼睛里就微微露了点满意。   陈夫人愣了愣,无趣地搁了茶盏,方才道:“你们家这么多能人, 哪还需要我指点?”   曾夫人扑哧一声笑了,瞅着江氏道:“你不是平日里最会打扮的么?怎得也不帮着你媳妇收拾收拾?”   江氏便也呵呵笑道:“这不大清早忙着来见你嘛,这就给忘了,”她转头看了看尹沉壁,半真半假地呵斥她:“橘黄色陪湖蓝色,也亏你想得出,黄色和蓝色最是相冲,你肤色又不白净,穿了黄色的袄子更显得脸色不好,下回断断不可再配了这颜色!”   尹沉壁恭恭敬敬地道:“是,媳妇记住了。”   “衣裳料子还在其次,并不是说越轻软就越好,关键还要看自己身材穿不穿得出来,你这衣裳只是普通的妆花缎子也就罢了,记住若没那般弱柳扶风的身段,就别穿那些轻如烟罗的绡纱,人长得不好,就更不要穿得花里胡哨的,朴素点才是。”   “母亲说的是,媳妇知道了。”   花氏看了眼脸色铁青的陈夫人,又看了眼目露得意的江氏,脸上笑眯眯的没说话,永昌侯陈家和覃王走得近,向来和闻家不对付,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江氏训斥完了尹沉壁,这才闲闲喝了口茶,眼风朝陈夫人那边扫了一扫,心道:小样儿,我的儿媳妇就算不好,也得由我自己教训,哪用得着你来这多嘴?穿了身宫里织造部新出的花枝缠丝软烟罗做的袄子,就以为自己艳色过人了,也不看看那粗粗的膀子,配穿这软烟罗不?   陈夫人只恨不得赶紧换下身上的衣服,她身形富态,今日外面穿的褙子也是杏黄底撒金丝的,而且正巧,她的肤色也不白,本想借机嘲讽下闻家这寒酸小气的新媳妇,哪知江氏明着教训媳妇,句句都暗暗指到她自己身上,这下引火烧身,勾得不少夫人都调转了目光来打量她,真是让她又羞恼又愤恨。   康宁伯家的赵夫人看了看陈夫人的脸色,笑道:“闻大夫人说得果然在理,我们都学到了不少……前儿宫里的织造部给几位公主都做了新的骑装样子出来,我看很是漂亮,又能防雨,听说您家新媳妇爱骑马,尤其喜欢在雨天骑马出去打猎,要不要吩咐他们给您家送两套?”   康宁伯的弟弟现正管着宫里的织造部,故她有此一说。她和陈夫人交情一向很好,看陈夫人吃瘪,就忍不住跳出来替她出头,这话明着问江氏,可屋子里的人都听出来了,她实际上是暗讽闻家新媳妇在春猎上骑马跑出去的事儿。   “好啊,”江氏才不客气呢,“多送几套来看看嘛,我们家的几个姐儿也爱骑马打猎,看得上呢我们就留下,看不上就给您送回去,不过赵夫人放心,若是我们留下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们绝不会白拿。”   她说罢,吩咐身后的谢霜:“听到了吗?回去把银子预备着。”   谢霜微微一笑:“是。”   赵夫人气得脸歪嘴歪,给江氏这么一说,她倒好像成了四处兜卖骑装的人了,没见远处还有几个掩嘴偷笑的人嘛,这闻家的女人不仅脸皮厚,嘴也挺厉害,等她们家的男人们吃了败仗,看她们还抖不抖得起来?   赵夫人这么一想,也就平心静气了,拉了拉陈夫人的袖子以示安慰,两个人说着私房话,都没再搭理闻家的人。   几个女人的嘴仗告一段落,闻老太君这才笑着问瑜王妃:“您今儿怎么来得这么早?”   瑜王妃笑道:“自家表弟娶亲,当然要早些来,静宁一大早也吵着说要来看她舅妈和表姐,这不母后就让我带她过来了。”她丈夫瑜王从小就被抱到崔皇后身边养着,与崔家自是相熟,她也就随着丈夫称崔瑾为表弟。   “怎不见静宁公主?”闻老太君问她。静宁公主是崔皇后长女,比九皇子小两岁,刚定了亲,预备明年出嫁,驸马是承恩伯蔡家的次子蔡英泽。   “她这会儿在汐月阁和小姐们玩呢。对了,些日子您府上办喜事,妾身正好身上不舒服就没去,真是失礼了。”闻老太君是有诰命在身的,因此瑜王妃说话很客气。   “您客气了,不知是什么病?现下可大好了?”   “多谢闻老太君关心,如今已经不碍事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以免场面太过冷落,这边尹沉壁赶紧回到座位上坐下,见江氏眼光扫过自己,忙感激地朝她笑笑。   江氏脸色一僵,随即转开了目光。外人面前是一回事,回到家里又是一回事,她可别以为自己在外人面前维护了她几句,就是认可接受了她,她的路可还长着呢!   更何况,也不看看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要不是她不自量力地贴上来,定国公府哪会陷入这般人人嘲弄的局面!这么一想,她又不由生起气来,狠狠地瞪了她三儿媳一眼。   不一会儿,又有贵客进了门,来的是长伯侯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媳,承恩伯夫人,伍大将军夫人李氏并她的大儿媳,此外还有与崔家交好的几位文官夫人。   厅堂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寒暄,尹沉壁这会儿困意上涌,坐在椅子上感觉眼皮都要撑不开了,又怕新客来了后自己又要被拎出来引发下一轮的嘴仗,便推说要去更衣,自己单独出了花厅,来到前头的园子里。   园子里菊艳兰幽,柏翠竹冉,她一直徘徊到了午饭时分,方才回了花厅。午饭就摆在正厅的东边,几间屋子中间隔着的屏风被撤开,就成了长长的一间敞亮阔厅,热热闹闹的开了十几桌。   大家领教了江氏的口舌之厉,也没敢再拿闻家的新媳妇说事儿,尹沉壁这回倒是顺顺利利地吃完了饭,不过席间还是有不少人遮遮掩掩地打量着她,打量完她后相互之间还不断悄声私语,弄得她很不自在。   贵客们拖拖拉拉地吃完了午饭,已过了未时四刻,而崔家的婚典定在申时半,也就不到一个时辰了。   大家都有些心痒,性急的早跑去了喜堂内等着看新娘子,回到花厅里喝茶的人一下就少了很多。两刻钟后崔夫人和崔岚又迎了两位宫妆高髻,容色艳丽的贵妇人进来,却是覃王妃和慎王妃。   两位王妃的排场和气势都很足,原本坐在厅中的瑜王妃一下就显得矮了一头,她给两位妯娌行礼问好,那两位也不大搭理她,只冷淡地略略点了点头,便当仁不让地坐到了她让出来的主位上。陈夫人和赵夫人等几个方才还在她跟前凑趣的夫人也赶着簇拥到了覃王妃身边,瑜王妃在一边看着,眼里不禁流露出了几丝不甘。   没过多久,前面忽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家精神一震:“来了!”崔岚进来笑道:“众位请随我前去观礼。”大家都站起了身,唯有覃王妃端坐不动,半晌方才道:“我就不去了吧,喜堂里人太多,闷得慌。”   陈夫人和赵夫人一听,也当即表示自己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覃王妃,覃王妃这才微笑着喝了口茶。她今儿是看在崔皇后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来了,却不愿屈尊降贵地去凑什么热闹观什么礼,崔家毫无疑问是站在九皇子那一边的,崔瑾几天前又袭了平国公的爵位,她现下可不想为他们家增光添彩。   慎王妃倒是极爱看热闹,对传说中姿容才艺双绝的顾蕊也很好奇,当下领头出了花厅。崔岚丢了个安抚的眼神给瑜王妃,自己紧走几步赶上慎王妃,笑道:“王妃这边请。”   尹沉壁也没去喜堂,她禀过闻老太君和江氏,便由崔府的妈妈领着去了喜房,喜房里现还没什么人,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约莫半个多时辰后,就听见门口一阵喧哗,紧接着房门大开,身着大红嫁衣,头盖红头巾的顾蕊就由神采飞扬的新郎牵着走了进来,身后还簇拥着一大群人。   尹沉壁赶紧闪到了角落里,众位女客蜂拥而入,一下子就把喜房挤得满满当当,连崔家请的全福人都险些被挤到了一边。   崔瑾嘴角溢满了笑意,手指微颤地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顾蕊含羞带涩地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一触,双颊顿时漫开了一片红霞。   屋里的女客们都羡慕地看着这对璧人,又被新娘的容光所惊艳,纷纷赞扬她的美貌与姿色,尹沉壁站在一边看着,脸上也不觉带了发自内心的笑意,一直到宾客陆续离开,她上前携了顾蕊的手,这笑容也不曾散去。   崔瑾依依不舍地出了喜房,晕头晕脑地去了前院待客,这时除了李重,几个狐朋狗友都到齐了,闻若青还带着徐子谦,两个人刚从兵马司衙门里过来。   趁着新郎官去别桌敬酒的当儿,严令悄悄将闻若青拉到一边,问他:“听说你抓到了两个夷人战俘?”   “没错,严大哥还知道些什么?” 闻若青神色自若,一点没看出来吃惊的样子。   严令四处看了看,小声道:“你还特意叮嘱了你们兵马司的人,说不许把消息外传?”   “是啊。”闻若青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挂着酒壶,另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握着酒杯,正研究那酒杯上的花纹。   “啧啧,你呀!”严令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到兵马司才几天?以为这衙门跟你的军营一样,你说一就是一,你说二就是二?你这兵马司跟筛子一样,你怕还不知道吧!”   “合着我前脚才下了命令,”闻若青接口道,脸上却笑吟吟的,“后脚人就把消息传出去了?” 第033章 死士 怕不是脑子里进了水……   “正是!”严令很有些替他着急, “你特意扣着那两夷人,是想替你两个旧部下翻案吧?眼下可不合适,消息既已走漏了, 还是赶快把人送到刑部为好, 免得给你扣帽子!”   五城兵马司虽然负责抓捕盗贼,但只有巡捕权, 并无案情的勘察及处理权, 抓捕到人后便需将案犯送至刑部受审,闻若青此举可说是犯了越权审理的大忌。   “严大哥放心,三日内我定会亲自将人送去刑部。”闻若青笑道。人被捉到后, 一般三至五天内是由兵马司暂行看管的, 要等案情证据等整理校录清楚后再一同送往刑部进行审理定案。   “那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严令纳闷地问他, 见他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正要再说两句, 忽地明白了过来, 瞪着他道:“你、你是故意的……”   “有的时候,越是被叮嘱要严守的消息, 越是传得快, 这不是连严大哥都知道了嘛, 想来消息比你灵通的人也不少吧?”   “怎么,你是想——”   “喝酒, 喝酒!”闻若青将酒杯塞到他手中,倒了满满一杯酒,看了看远处正在覃王、慎王和九皇子跟前周旋敬酒的崔瑾, 笑道:“今天是文宣的好日子,借他的东风,我们可要好好喝上一回!”   没一会儿, 闻若青便醉得话都有些说不清了,鉴于此人曾在自己的新婚之夜醉得不省人事,甚至错过了洞房花烛,众位宾客也就宽容地放过了他,由着崔瑾唤来人把他送至了外院的客房内休息,期间九皇子还特意去看了他,出来后笑着说闻六爷睡得又沉又香,恐怕得在崔家过夜了。   再过一会儿便是宵禁时刻,客人们纷纷告辞。徐子谦和他父兄一起在门口等了没一会儿,长伯侯夫人就领着两个儿媳出来了,一家人分别上了三辆马车,朝徐府所在的街道驶去。   徐子谦与他夫人坐了最后一辆车,他上了车便一直坐立不安,魂不守舍,他夫人跟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崔家婚礼上的新鲜事儿,他都没听进去。   徐家二少夫人陆氏说了半天见他毫无反应,一下就恼了,“你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徐子谦如梦初醒,却没理她,挑了车帘伸头出去喊:“停车!”   陆氏道:“你要干什么?”   徐子谦这才看她一眼,“我要回衙门一趟,闻大人既留在崔府,只有我去看着了。”   陆氏径自伸出头去,对着车夫大声叮嘱:“不许停,继续走!”   徐子谦瞪着她:“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想干什么?”陆氏啐道,“昨儿晚上就一夜没回家,今儿晚上又要去,怎么着,这般废寝忘食的,你们新来的那位大人给不给你涨俸禄啊?”   “什么俸禄不俸禄的?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我这是要办大案,大案你懂么?区区俸禄算得了什么?”   “啧啧啧,还大案呢!你们兵马司不是一向只要奉承好了上司就万事无虞了吗?能有什么大案轮得到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儿去办的?”   “你懂什么?”徐子谦怒了,居然这般小看他!   以前是他不懂,以为在兵马司做事的都这样,他进了兵马司两年,除了学会怎样奉承迎合职位比自己高的人,其余本事一项没学到。虽说这两年家里的人都赞他圆滑了不少,说话好听了很多,性情也没那么古板了,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对头,直到这位闻指挥使来了后,方才知道原来许多事,根本就有另外一番做法。   他徐子谦,还是很有雄心壮志的!总有一天,他会做出成绩来,让这娘们儿好好看看!   他也没等车夫停车,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好在车夫因着两人意见相左甚是犹豫,车速不快,因此徐子谦落地之时也就稍稍趔趄了一下,紧接着便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陆氏目瞪口呆,半晌才啐道:“怕不是脑子里进了水吧?!”   徐子谦回了兵马司,里头静悄悄的,梁斌带着人巡街去了,几个卫兵在关着两个夷人案犯的牢房门口守着,徐子谦看了一圈,去内室换了夜行衣,偷偷从墙头爬上房顶,找了块地方趴了下来。   上头趴着的人不止他一个,他四处看了看,问旁边一个黑衣人:“怎样?有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你怎么来了?”那人说。   “闻大人喝醉了酒,回不来了,只你们几个我怎么放心?怎么着也得过来看看……”徐子谦盯着牢房的门说,话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脸来:“大、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闻若青“嘘”了一声,小声道:“子谦回去休息吧,刘越梁斌他们几个下午都补了觉的。”   徐子谦哪肯走,“既来了,哪里有走的道理,多个人多份力嘛。”   “也成,”闻若青点头,“呆会儿别给我打瞌睡。”   夜半时分,羸弱的月光沉入墨染一般的乌云中,风疾树摇,墙角一株直伸到围墙外的参天大树上终于有了动静,两道人影自枝丫间突然闪出,从树上一跃而下,快速奔至牢房门口,其中一人扬手甩出一阵烟雾,正在门口打瞌睡的两个卫兵哼都没哼一下,继续春秋大梦。   两人手脚麻利地撬开锁,进了门便举起手中长剑,往墙角绑在柱上的人刺去,眼见即将得手,绑着的人忽然跳起来闪到一边,紧跟着身后房门大开,一大堆人涌进来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   这两人情知中了圈套,心中叫苦不迭,正想咬开牙齿里藏着的毒药自尽,旁边装成案犯的闻竣和刘越已闪了过来,眼明手快地捏住了他们的脖子,接着将一大团破布塞进两人口中,将其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做的好!”闻若青赞了一声,走到两人跟前上下打量,将其中一人口中的布团拖出,那人上下牙正要合拢,闻若青已掐住了他的下颌,拿根镊子从他牙槽后将藏着的毒药准确无误地取了出来。   徐子谦在一边叹为观止。   “大人,这是……”   闻若青心中暗叹一声,事情和他估计的,看来是没多大出入了。   他摆摆手,让人把两个新犯带下去,自己领着人去了大堂东侧的议事厅。   他看着面前几个人兴奋而又带着好奇的脸,陷入了矛盾之中。   告不告诉他们呢……   闻竣不必说,自然是信得过的,徐子谦、刘越、梁斌这几个人呢?他与他们共事也就十来天,即使他信得过他们,可是把他们牵扯进这些事情里面来,又会不会害了他们?   “大人,”徐子谦见他半天没说话,忍不住出声询问:“这刚抓住的两人,咱们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过两日一并送刑部吧。”闻若青犹豫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手中那枚米粒大小的毒药放入一个小瓷瓶内,将瓷瓶递给徐子谦,补充道:“这毒药也一并交给刑部。”   “……交给刑部?”徐子谦简直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大费周章地抓了两个夷人,又用这两个夷人引了这明显是死士的两个人前来,结果就这么算了?   “不然你觉着该怎么办?我们的职责只是抓捕盗贼案犯,刑部才能审理定罪,你在兵马司当值两年,难道不知道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事明显不简单,难道那两个人我们都不审问审问么?”徐子谦据理力争。   “审问?”闻若青冷笑,“刚刚差一点就吞了毒药下去,你以为能从他们嘴里审出什么东西?”   “……”   徐子谦没说话了,但他胸口起伏不定,脸上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又看了看闻若青冷漠的一张脸,没接他递过来的那个瓷瓶,转头把门一摔,出去了。   余下的几人小心翼翼地看着闻若青的脸色,梁斌本是听到消息才赶回来的,这会儿便恭敬地请示他:“那大人若无其他要事,我就继续去巡街了。”   “你去吧,”闻若青点点头,又对刘越道:“你们也都散了吧,嘱咐下头把人看好。”   “是。”刘越心中也很有些失望,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闻若青也和闻竣出了兵马司,骑着马往国公府方向慢慢而去。   更鼓沉沉,夜风如梭,两人默默并肩而行。闻竣长期跟在闻若青身边,对所有事情几乎可说是了若指掌,再是迟钝,此时心头也明白了几分,他心情沉重,也就不敢出声去烦他主子。   因还在宵禁时分,街道上十分安静,路上碰到几个巡街的卫兵,正是梁斌的手下,那几人见是上司的上司,自然不敢阻拦,还上前殷勤地询问需不需要护送他们回去。   闻竣笑着回绝了,终于逮到话题跟他主子打趣道:“看来在兵马司做事还有这一大好处,宵禁后到处闲逛也没人管,以后晚上要出来办什么事也再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闻若青没笑,也没说话。他回了闻府,就近在霁风院里歇下了。入睡之前,陈莫和杨凡的脸,还有徐子谦他们几个脸上失望的表情,不停在他脑海中来回晃悠。   次日清晨,从凝辉院回来之后,尹沉壁便把自己的嫁妆箱子打开,从姨母送她的那箱子绸缎中找了几匹出来。   昨日那般的场合,想必今后是少不了的,衣饰装扮再像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不行的。她也并非完全不懂色彩的搭配,只是捉襟见肘的几套衣服,搭配来搭配去,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也就只能将就凑合。   江氏是曾说过她,要她找谢霜去做衣服,可话虽这么说,她又怎么好真的去麻烦大嫂。   四匹缎子,一匹松花色水波莲纹妆花缎、一匹秋香色锦地团花锦、一匹天水碧的素软缎,还有一匹牙白色的暗花纱。她将它们摊开在外间临窗的塌上,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这时晴夏走过来轻声问道:“六少夫人是要做衣服么?”   尹沉壁点了点头,“府里有专门做针线的吗?”她自己的针线水平很一般,只能做点简单的衫子和日常的缝补,要做这类精致的衣服完全不行。   晴夏抿嘴儿笑道:“自是有的,咱们家在东门上的善水街开着一家绸缎庄,德庆街那还有一家,绸缎庄里都设了绣工坊,好多太太小姐们买了铺里的缎子,就直接在那儿裁了做好衣裳才拿回家。我们府里每季的新衣,也都是这两处绣工坊的人上门来给大家量了尺寸做好送来的。”   “哦,那请绣工坊的人过来还要跟大嫂说一声了?”   晴夏点点头,犹豫片刻,试探着道:“奴婢的针线倒是凑合,六少夫人如果不嫌弃,要不奴婢先给您做一件出来您瞧瞧,如果还成的话再做其他的?”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尹沉壁很高兴:“你会做?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只是要辛苦你了!”能不惊动其他人当然最好,说实在话,她挺怕麻烦江氏或者谢霜。   “少夫人说的哪里话,这本就是奴婢的份内事儿,”晴夏微微一笑,“再说奴婢平日里也闲得很,能找点事儿做反倒好些……不知道六少夫人想做成什么样子的?”   尹沉壁也有些发愁,她向来没在这些事上头花过心思,以前每回到姨母那儿去,都是顾蕊给她什么她就穿什么,在自己家里时更是随便,实在需要了就到成衣铺里捡那便宜耐穿的买上两套,如今突然要叫她自己来打点这些,还真是有些为难。 第034章 插花 他这是——被赶了?……   晴夏见她一脸茫然的模样, 替她出主意:“不然把秦妈妈叫来商量下吧?”   尹沉壁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待我再想想,等想好了再叫你吧。”   她总得要自己学起来才行, 不能事事都依赖别人。穿衣打扮, 往小了说只是别人看着好不好看的问题,往大了说却是关系到一大家子的礼仪、涵养等面子问题。打扮不得体, 损坏的不止是自己的颜面, 家人的颜面和名声也会跟着受到影响,昨天发生的事情就让她深有体会,看在要在高门大户里立足, 衣食住行, 每一样都得精雕细琢, 绝不能马虎。   她下定了决心, 暂时收起了那几匹缎子, 找来了两个花瓶, 又去花园里剪了一些带叶子的花枝。   没错,她准备从练习插花开始, 先来研究琢磨一下衣服颜色怎样搭配的问题。上次齐姐儿一帮小姐妹过来赏花, 她可看见了茶室里她自己插的那两瓶花, 不知被谁稍稍摆弄了一下,意境和韵味就完全不同, 可见同样的花,同样的颜色,换了一种搭配方式, 出来的效果就是南辕北辙。   这两天闻若青换了白天巡街的班,今天巡完后看衙门里没什么事儿便回了家。进长桦院时天还没黑,他一眼就看到尹沉壁蹲在西厢房下的木踏前抱着一个插了几枝花的罐子, 木踏上摆了一排的花枝,五颜六色的,地上还有几个已经插好了花枝的花瓶。   看看,他这位夫人,整出的名堂回回都不带重样儿的。   “这是干什么呢?”他上前问。   尹沉壁正专心致志地思索,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冷不防被他这一问,惊得差点把怀中的罐子摔到地上。   “怎么是您?吓我一跳。”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给你送钱来了要不要?”他摸出怀中的银票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尹沉壁的眼睛一亮,“要!”这可是她的辛苦钱,堂堂正正用本事换来的!   闻若青居高临下地瞅着她,手指一松,银票荡荡悠悠地飘下来,被她一把抓住。   她看着这张纸,眼角眉梢都透出欢喜来,说起来,即便是通过一年辛苦后拿到庄子里收上来的钱,她也没这么高兴过,现在发现自己除了打理这些庶务之外,居然又多了一项谋生的本事,而且这本事还是她自己擅长而又真心喜爱的。   她小心地把银票收进袖子里,将地上的花瓶,木踏上的花枝笼到一处,拿起边上的抹布揩了揩,请闻若青坐。   “六爷待会儿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问这个干什么?”   又来了!问问都不行么?尹沉壁心中腹诽着,不过她现下心情很好,也就笑着从丫头手中接过茶端给他。   “今儿怎么弄这么多花瓶?”他看了眼她手上沾着的泥土,皱了皱眉头,把眼撇开了,“不算账了?”   “哪有这么多账可算?”尹沉壁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赶紧把拿帕子把手上泥擦掉。“就是拿花来插着玩儿,您看我插的这几瓶,觉得哪瓶好看?”   闻若青看了一眼,地上一排三个瓶子,一个瓶子里插着一黄两白三朵雏菊,衬着几枝峥嵘的深褐色藤条,简单中透出一股苍劲。   中间瓶子里插的是两粉一红三枝香石竹,两片绿色散尾葵,妩媚明艳。   最后一个瓶里插着一小丛蓝雪花和两丛白色的六月雪,花枝上自带稀疏的绿叶,清新淡雅。   “我看你真是闲得没事儿做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练练射箭。”他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第一个瓶子,“这瓶看着还行。”   尹沉壁的目光在那瓶花上停了一停,笑道:“这不就是太闲了嘛。”   说实在的,这段日子她还真挺不习惯,未嫁时庄子里的杂事一大堆,时时刻刻都闲不下来,突然来了这里,除了到时到点的请安吃饭,还真有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她早就盯着他那些书了,不过又觉得没经主人同意,擅自拿了不好。   “六爷,您房里那几本书,我可以看吗?”   “可以呀。”他无所谓地说,埋下头喝茶。   “那……等我看完了,可以去您书房里换么?”   “……”闻若青心头又敲起了警钟,先是说要替他整理手稿,现在又说要去他书房,这女人看来很懂得步步为营嘛。   “你要看什么书,带个信给闻竣或是锦玉,让他给你送过来便是。”他的书房等闲人不能进,那儿可是他的要塞重地,绝不能给她攻占了。   “那也好。”尹沉壁没多想,叫人过来收拾了余下的花枝残朵,自己去了东南角的井边打了水洗手。   晚风初起,暮云四合,廊下高悬的娟纱六角宫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烛影摇红间,月上纱窗,帘卷幽香。   尹沉壁净了手,沿着抄手游廊绕行回来,沉沉夜色中,纱灯绯影下,一抹身影竟然走出了几分翩然多姿的妙曼,闻若青打量着她,发现她有着不堪一握的细腰和修长轻盈的身形,此刻简简单单的一袭素衣,倒将她婀娜的身段都显了出来。   怪不得都说灯下看美人,连她这般的姿色都能平添几分俏丽,可见夜色灯影确实能教人眼花。   他瞄着瞄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回石流泥瀑中自己伸臂揽过的那抹纤腰。   “六爷能帮我个忙么?”尹沉壁已经走下了西厢长廊,来到他面前。   “……什么?”   她看他一眼,弯腰抱起一个花瓶,“能帮我把这两个都搬上去吗?”   “哦,好。”   他一手抱了一个瓶子,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一直走到楼梯跟前,他都在挑剔地瞄她的背影。   嗯,太单薄了些,风一吹就会被刮走似的,嫁进来也这么多天了,怎么都不知道把身体养胖点,这么瞧着跟棵草似的,外人见了还以为他们国公府怎么虐待她来着。   尹沉壁指使着闻若青把两瓶花摆到了外间,那瓶小雏菊配藤条的放到了内室窗下。   闻若青给她摆好了正要出去,就听她道:“六爷等等,您别走呀!”   他愣了一愣,都这时候了,还想要干什么?好吧,且看她想耍什么花样。   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眼风扫过窗下那瓶他赞过的花,不一会儿听见净室哗啦啦一阵水响,须臾她端了一盆水出来,又去拿架子下头的药匣。   ……原来是这个。   尹沉壁坐到他旁边,把他的右手拿过来放到桌面上。   伤口已经好了很多,她一边给他换药,一边问他“那两个盗贼怎么样了?”人是她逮住的,说起这个她心中就会油然生起一股成就感和自豪感。   闻若青看着她的手,嗯,这双手可不怎么美,肤色倒还匀净,但不算白,也不细嫩,指尖划过他手背时还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指腹上的茧。   “六爷,问您呢!”   “哦……”方才她问什么来着?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还关在衙门里呢,过两天就送刑部去。”   “那两人真是从漴临关来的夷人战俘?”她看见了那两人身上的刺青和手臂上的战俘印记。   “嗯。”他不太想和她说得太深入,这里面牵涉到的事儿太复杂,她若知道得太多可不行。   “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都在赞你的箭术高超,”他转移了话题,“跟你爹学了多久?”   提到父亲,尹沉壁有些怔忡,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停,半晌方才继续给他包扎。   “爹爹只要在家,都会找了借口偷偷带我去野外,从四岁就开始了,一直到十岁……”她笑了笑,不过笑容里有明显的难过,“爹爹没再回来,我便偷跑到庄子里去自个儿练习。那时我家还在城里,没住庄子里头。”   “那你爹还教了你些什么?”闻若青有点后悔提到她爹,但既然开了头,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其他就没教什么了,有两回倒是给我讲过阵法,不过我娘不喜欢我学,所以我爹也就罢了。”   他很是可惜,“你爹在阵法上头挺有造诣,真该好好学学的,即使你用不上,但触类旁通,别的事情上也能受益。”尹征去世后闻家主子才了解到他的很多才能,只可惜人已逝去,说什么都晚了。   尹沉壁很意外:“您这么熟悉我爹?”   “……”他也诧异了,“怎么,你不知道你爹和我家的渊源?”   “知道啊!”   “……”   “我爹不是在你们燕云军麾下嘛,我知道,不过他只是从六品的小官儿,您家位高权重,下面的将士又这么多,不可能每个人都熟悉,所以我真没想到。”   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闻若青有些吃不准了,仔细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   “你……真不知道?”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不是说了吗?”尹沉壁给他翻来覆去地问得有些烦了,正好这会儿也包扎完毕,就将他的手一推,“包完了。这会儿夜也深了,六爷您早些过去歇息吧。”   “……”   他这是——被赶了?   次日便是初十,吃完早饭后,尹沉壁悄悄跟谢霜打了招呼,准备出门去槐荫街见任庄头。   时间还早,出去之前她便把晴夏叫了过来,将昨天拿出来的那匹天水碧的素软缎和牙白的暗花纱交给了晴夏,跟她商量先做一件天水碧色的袄子和月白的暗花纱裙来看看。   晴夏拿了尺子给她量尺寸,量完了笑着说:“少夫人身段真不错,腰只得这点子细,奴婢真是好生羡慕。”   尹沉壁打趣她:“你少吃些,饿一饿,也就和我一般了。”   晴夏身段丰腴,又管不住嘴,到长桦院里当差后,差事又轻松,眼看着这几日间又胖了一圈。   栖云在旁笑道:“晴夏姐姐也太能吃了,常常晚间还要吃宵夜,吃完了就睡,不胖才怪呢。”   尹沉壁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这么一看果然,晴夏比起刚来的时候,人已经显得沉重了一些,脸儿圆圆的,虽然俏丽依旧,却少了几分灵动。   晴夏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捧了缎子剪刀尺子等物去了外间。尹沉壁拿了帷帽,带着栖云出了门。   京都城中物宝天华,千门壁月,万户香风,八街九陌中熙来攘往,川流不息。定国公府的大门开在明德街的正街上,正位于城中的西市边,由于占地广阔,内中的宅院横跨了几条街巷,后园角门通出去的后巷已经近于城边,偏僻幽静,离热闹的坊市相隔甚远。   两人从角门里出来,栖云给了守门的护院一块碎银,那护院甚是积极,自告奋勇地跑出去雇车,等了约莫一注香的功夫,一辆青帷小骡车才吱吱呀呀地驶到了门口。   路过康平街那间思味糕点铺时,栖云唤停了骡车,下去买了几封糕点,回到车上时一脸古怪的神色。   尹沉壁问她:“这是怎么了?”   栖云犹豫一会儿,才道:“前儿我给了锦玉三十文钱托他帮我买些果脯糕点,他带回来足有十多包,说就在这儿买的……可刚刚我去买,三十文就只买了这么多……少夫人,您说要不要把锦玉自个儿垫的钱还给他?”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晓了,的确该把钱还给人家。” 尹沉壁打量了下栖云红苹果似讨喜的一张脸,点了点头。   说话间车停了下来,已是到了槐荫街的集贤茶楼门口。 第035章 看热闹 ……把这女人带回……   槐荫街离明德街不远, 是京都西市内的主街之一,街上店铺林立,楼宇骈阗, 处处朱栏玉户, 重檐叠锦,街道两边还有不少商贩搭着木架和货摊, 布匹、字画、针线、胭脂首饰、各类小玩意儿等等杂货乃至茶水小吃, 应有尽有,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喧闹繁华。   集贤茶楼在槐荫街的街尾, 对面便是以秋露白闻名的漱玉楼。尹沉壁带着栖云上了二层明间, 就见周围都已经满座, 而且基本都是女客。   还好任庄头和木桩已经占着了靠窗的一张桌子, 因他俩是这层楼少有的几个男客之二, 显得很扎眼。   尹沉壁入座, 任庄头赶紧唤了小二奉上茶来。   “见过大小姐。”木桩跟着任庄头给她行礼。   “不必客气,都坐吧。”尹沉壁脱了帷帽, 笑盈盈地问木桩:“在跟我母亲学认字了?认得了多少?”   木桩扭扭捏捏地道:“回大小姐, 几天前就跟太太学了, 如今也就只认得二三十个。”   尹沉壁鼓励他:“慢慢来,不急, 才学了几天就能认得二三十个,很不简单了!”   任庄头待她说完,这才将一个账本双手递到尹沉壁面前, 道:“这几日谷子已经晒得差不多了,明儿便请了人来打皮儿,这是这段时间的收支明细, 少夫人请过目。”   尹沉壁翻开看了看,见没什么大问题就还给了任庄头,“等木桩再多认些字,您就把这做账的事儿教给他,您在旁多看着些。”   “是。”   骡子巷的新铺子还没开起来,目前需要拿主意的事情还不多,任庄头和木桩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走了。   尹沉壁久居深宅,此刻看到街上久违了的红男绿女,喧哗纷呈,一时也就不舍得走,和栖云两个一边慢慢地喝着茶,一边趣味盎然地欣赏这烟火闹市中的红尘风景,栖云还把她从思味糕点铺中买来的蜜饯糕点打开来请少夫人品尝。   正惬意间,楼下街道上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高叫着“来了!来了!”就见一大群穿红着绿的女人一阵疯跑,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有,从各个角落一下涌到了路中间,摩肩接踵地齐齐往街头方向张望。   这层茶楼的窗户边上瞬间也挤满了人,个个趴着窗棱伸着头,一脸兴奋和期待的模样,弄得尹沉壁二人也好奇起来。   栖云向旁边一个姑娘打听,那姑娘道:“你们不知道啊?新来的兵马司指挥使大人带人巡街,这就快过来了!”   栖云:“新来的指挥使大人?”   尹沉壁:“……”   看这些姑娘们兴奋的模样,她还以为是耍把戏的来游街了。   “你们就是为了看新来的指挥使大人吗?”栖云问那姑娘。   “当然!昨儿来晚了,没占到好位置,今儿可要好好看个清楚——你们看不看?不看就把位置让给我嘛。”   “看!怎么不看!”尹沉壁断然道,也赶紧站起身来把头探出了窗户,这一看,还发现对面漱玉楼的雅间里坐着个姑娘,穿了一件湘色上襦,搭着茶白的绡纱半臂,玉质冰肌,娇姿楚楚,拿把团扇倚在窗前,半遮着脸往下瞧——   这……莫非曾家小姐也是专程来看指挥使大人的?   她往街头看去,只见叠瓦重楼下,熙攘闹市间,新上任不久的兵马司指挥使大人板着一张脸自街头现身了。   他骑着枣色大马,身着青色缂丝彪补官服,头戴乌纱,腰系素银革带,足登黑履。和煦晨光下,身板笔挺脸色阴沉,手里紧紧拽着马鞭,很像是要找谁打一架的样子。   不过见多识广,胆大包天的女人们可没被他吓退,或者说,爱美的姑娘们眼中只看见了他那张脸,自动忽略了他周身笼罩的那股阴煞之气,对他脸上极不耐烦的表情也视而不见。   街道中水泄不通,兵马司众人寸步难行,集贤楼上也是议论纷纷。   “指挥使大人果然长得这般俊!”   “可惜他取了个相貌平平,嗜钱如命的女人,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听说他夫人给他设了个圈套这才嫁了他,可怜这位指挥使大人不仅救了她,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哪家的女人,这般可恶?”   “……”   尹沉壁给栖云使了个眼色,赶紧戴上了帷帽,把面巾拉得严严实实,遮头遮尾地出了集贤楼,很是体验了一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被围观的闻若青满腹烦躁,就快要爆发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所能忍耐的极限,真的……好想抽人!   一会儿回去就叫徐子谦给他换了晚上的班,打死他也不要再在白天出来制造混乱,给人像看耍马戏一样地一通乱瞅。这样子还巡什么街,抓什么小偷和盗贼,监察什么商贩守没守市场规矩?   要不是穿着这身官服,早把人群中笑得最猖狂的那几个抓来抽一顿了。   走了半天也没走出这条槐荫街,眼见到了集贤楼下,他这边正火冒三丈着,就见茶楼门口的人堆里突然扑出来一个头戴帷帽,身穿鹅黄襦裙的女人,矫揉造作地打着转儿,脚步不稳地朝这边跌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扑到他马蹄下方,双手还紧紧护着头上的帽子。   一看就是故意的。   好啊!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可不要怪我杀鸡儆猴!   “什么人!胆敢阻拦兵马司办事!”   闻若青中气十足一声断喝,斟酌着力道,十分气力撤走八分,手中马鞭顺势甩下……   尹沉壁天旋地转,还没搞清楚状况背上就挨了一鞭子,有苦说不出,幸得她身形虽然清瘦,但还算结实,挨了这一鞭也没趴下,正想息事宁人地赶紧闪人,回头再找他算账,人群中奋力挤出来的栖云一看这情形不由傻了眼,禁不住高声喊道:“干嘛打我家夫人?!”   她扑到少夫人身上紧紧抱住她,疼得尹沉壁龇牙咧嘴,幸而头戴帷帽无人看见。   闻若青一眼看见栖云,顿时僵在了马背上——栖云他是认得的,那么刚才挨了他一鞭子的女人,难道就是——   闻竣在他身后压低嗓子道:“不好了,六爷,好像是少夫人……”   还用你说?闻若青的嘴角抽了抽,额上青筋直跳。   尹沉壁把面巾掀开一线,朝他射了一记飞刀。   “……把这女人带回兵马司衙门!”   他虚张声势地说,扫了一眼围观群众:“谁还敢妨碍公务,一并抓回衙门!”   众人见他凶狠,又见那女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这才意识到这位指挥使大人真不是吃素的,心下害怕之余纷纷退散。   闻竣赶紧下了马,手忙脚乱地过来搀扶少夫人,栖云正要出声,尹沉壁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弓着背上了闻竣的马。   闻若青这才领着一帮人出了闹市。马蹄得得踏在青石板路上,闻竣牵着马,小声道:“少夫人坚持一下,到了衙门就让大夫过来给您看看。”   尹沉壁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心中又气又后悔,早知道就不该看这个热闹的,要看也应该把热闹看到底,中途跑出来正赶上人多,不知被谁一挤一推,就撞到了指挥使大人的马蹄下,这运气真不是一般的背。   到了兵马司衙门,闻竣赶紧把少夫人领进了一间僻静的屋子,栖云张罗着要去打水,尹沉壁忍着疼痛,阻止她道:“不忙,等大夫来看了再说。”   栖云见她脸色煞白,额头上尽是冷汗,心里很是着急,“少夫人,很疼么?”   “还好……你赶紧雇辆车回去,想办法跟大少夫人说一声,就说我家里出了点急事,还得再耽搁一下,请她在老太君和母亲跟前替我说一声。”   “好,我去去就来,少夫人您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么?”   “没问题,不过我估摸着流了血,这会儿衣服都沾住了,你回来的时候帮我拿套衣服过来。”   栖云一看,果然少夫人后背上的衣服都洇出了不少血渍,她“哎呀”了一声,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等等,”尹沉壁唤住她,叮嘱道:“今天这件事,除了木棉谁都不许说。”   人打发走了,尹沉壁这才看了看这间屋子,见角落里有张长塌,估计是给当值的官员休息所用,也不知道躺过多少人,想了想就没挪过去,只趴在桌上。   这时闻若青进来了。   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片刻之后闻若青轻咳一声,走上前来。   “给我看看。”   “不行……”她立即反对,见他置若罔闻,手已经伸到了她的腰间,忙护住腰带,道:“闻竣已经给我请大夫去了。”   “大夫看得,我就看不得?”   “不是,我叫闻竣替我请的是女大夫。”   “……好吧。”他缩回了手。   闻竣请的大夫很快就来了,她仔仔细细看了尹沉壁背上的鞭痕,拿水给她清理了血渍,一面给她抹药,一面笑道:“娘子好忍性,就没听您叫过一声疼。”   尹沉壁没接话,等大夫抹完了药,她穿上衣服问道:“有劳大夫,就是不知道我这伤大概需要多久才能好?”   “伤倒是不重,就是肿得有些高,这几天恐怕疼得厉害点,娘子多忍忍,过了这几日就好些。”   尹沉壁松了一口气,疼点不算什么,只要别拖太久就行,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自然也就不能让人看出她身上带着伤。   “这药膏娘子每天早晚记得仔细抹一抹,伤好得快不说,往后也不会留下疤痕。”   尹沉壁赶紧谢过大夫,接过一个黑釉小瓷瓶,又问她:“您能给我开个退热的方子么,万一发起烧来,也好尽快熬了药喝。”   大夫笑道:“娘子想得周到,我这就给您开,呵呵,您这般的病人可不多见。”   须臾大夫开完了方子,候在门口的闻竣见大夫提了药箱出来,赶紧给了银子,又将她送出衙门。   闻若青等了一会儿,估计里面尹沉壁已经收拾妥当了,这才敲门进来。   见她精神好了些,他心下也松了口气。他自己的手自己知道,即使只使出了两分力道,也够人受的了,何况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哦,不对,她可不是一般女人,应该是很有几分力气的,不然弓都拉不开。   “疼得厉害么?”   “还好,对了,今儿的事,六爷不要告诉别人。”   他点头,那是肯定的,抽人抽到了自个儿媳妇身上,说出去也是丢脸,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嘛。   “你说你,好好的跑到街上去做什么?”   “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每月初十和二十五,我会去跟任庄头碰个头,今天正好初十。”   “……那你去哪里不好,干嘛去槐荫街,又正好赶在那个时候扑过来,我怎么知道是你?”   “我也不想……等等,你这意思是我的错了?”   “我没这么说,不过这事你确实也有责任。”   “就算我不该在那时出现,可你犯得着打人吗?好男不与女斗,你那一鞭子抽下来,若是弱一些的妇孺孩童,谁能抵受得住?”   “妨碍官府办事,本来就该受罚,没抓进牢里关着都算好的——何况我只用了不到两成的力道。”   “那你觉得还抽得轻了是吗?”   “……” 第036章 祸害 好吧,祸害就祸害,……   闻竣送走了大夫回来, 人还在屋外就听见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得说个不停,对自家六爷也是无语了。   人家六少夫人又没哭又没闹的,疼都没喊一声, 六爷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点的话吗?毕竟是自家媳妇, 没听六少夫人后来连敬语都没用了,肯定很生六爷的气。   他这么想着, 就听里头六爷道:“好吧, 是我的不是,我给你赔礼,我错了, 不该抽……你。”   六少夫人没吱声, 隔了片刻才说:“也不能全怪您, 今天那种情形, 也难怪您会发火, 不过再生气, 您也不该抽人。”   闻竣心道:六少夫人还挺明白事理的嘛!   里面又静默了一会儿,六爷才说:“这屋子是我平常休息的, 那张塌我没睡过, 要不我扶你过去歪一会儿吧, 等你的丫头来了我送你们回去。”   “行……”   这才像话呀!闻竣犹豫了一会儿,没进去, 转了个身走了。   尹沉壁昏昏沉沉地回了院子,秦妈妈一看这架势,赶紧率领众人迎上前来。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尹沉壁轻描淡写,“就是下车的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 正好摔着腰了。”   旁边的闻若青不由看她一眼。   “哎哟,我的奶奶啊,您怎么这么不小心,木棉,快来帮一把,扶少夫人上去。”   木棉赶紧上前,和栖云一左一右,架着尹沉壁回了房,尹沉壁把一个药包交给木棉:“你去把这药煎了,秦妈妈若问,你就说是活血化瘀的。”   木棉打开药包闻了闻,“这是什么?”   “一会儿再告诉你,你先去吧。”   木棉赶紧去了,栖云扶着她坐到了床边,尹沉壁这才发觉闻若青还在她屋子里,神色不大自然地站在一边。   “六爷您去忙吧,我没事的。”换衣服什么的,他在旁边多不方便。   “真没事?”   “真没事。”   闻若青点点头,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木棉端了药过来,尹沉壁一口喝下,趴到床上蒙头大睡,没一会儿就发了不少汗,下午起来时人就清醒了,背上还是火辣辣的疼,不过比起刚开始乱箭攒心般的痛已经好了很多。   她睁开眼,就见闻若青手里拿着本书,正坐在桌子边上,见她醒了,放下书过来,问她,“你要起来吗?”   她很诧异,“怎么,六爷您没回衙门?”   “回去了一趟,事情交代完就回来了。”不管怎么说,人总归是他伤的,看她疼成这个样子,他也于心不安。   这时外头的木棉听见动静,赶紧进来,无视一边的六爷,扶起少夫人给她披上外衣。   她已经听栖云说了茶楼下发生的事,真是的,抽什么人不好,偏要抽她家少夫人!   尹沉壁穿好衣服下了楼,厅堂里画沙正在跟秦妈妈说话。   “大少夫人遣了我过来问六少夫人,腰摔得厉不厉害,这会子还疼不疼,要不要请大夫?”   秦妈妈还未搭腔,尹沉壁已走上前笑道:“多谢大嫂惦记,我已经不碍事了,烦请画沙姑娘回去说一声,今儿我就不过去吃晚饭了,明儿一早再去给老太君、母亲请安。”   画沙点了点头,“大少夫人已经吩咐过厨房,让他们把晚饭送到这边来。”说完,她打量了一下尹沉壁,见她精神甚好,不像有什么问题的模样,便告了辞去给谢霜回话。   秦妈妈赶紧搀着尹沉壁坐下,没过一会儿,晚饭果然送过来了,都是清淡的菜式,她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撑着喝了一碗粥,吃了些时令小菜。   闻若青坐在一边看她吃饭,很有点诧异,“胃口还算好呀。”   尹沉壁没理他,让木棉给自己又盛了半碗粥,皱着眉头吃下。要想恢复得快,不吃东西可不行。   闻若青看木棉伺候她吃完了,这才上前把桌上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   她这么能忍,也不哭也不闹的,真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前年他从西北回来时带着闻思齐去野外打猎,她不小心把脚崴了,回来折腾了好几天,整整一个月都没下过床,还要他买了好多小玩意回来给她才肯罢休。   还有去年岁末五哥带着五嫂回来过年,五嫂下厨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也是五哥天天陪在房里,哄了十多天,听说吃饭喝水都是五哥亲自喂的,到哪儿也是五哥抱着去……真是矫情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尹沉壁这种女人……还真少见。   吃过饭,尹沉壁伏在楼下东间靠窗的大炕上,百无聊赖地抱着一个厚厚的垫子,闻若青上楼洗漱了,随手拿了一本兵书下来,坐在她旁边翻着书,时不时看她一眼。   这时秦妈妈端了茶进来,见尹沉壁趴在炕上,忙道:“六少夫人腰伤到了,这么趴着可不行。”   尹沉壁只好翻过身来,直挺挺地躺着,秦妈妈这才满意了,出去的时候又把垫子一块收走了。   尹沉壁疼得脸都歪了,等秦妈妈出了门便赶紧坐了起来,转头就见闻若青眼中闪过一抹戏谑的笑意。   “你这样能瞒得住?还不如跟她们说了老实话,也免得以后穿帮。”   “不行。”尹沉壁很坚决地摇头:“实情可不能让他们知道。若是母亲知道我私自出了府,还惹出这般事来,以后更别想出门了。”   “你也知道自己爱惹事,那走路为何不小心点?”   尹沉壁没好气地瞅他一眼,“是我惹的事吗?今日的混乱和拥挤是谁造成的?”   “难道事是我惹的?”   “不是你是谁?要不是你长成这样,姑娘们能都围过来看你吗?”   “……长成这样是我的错了?”   尹沉壁悻悻住了口,停了一会儿才说:“就算我不小心被人撞到你马蹄下,你不抽人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行?”   “行了行了,不都道了歉了吗?”   “是你先说起的。”   “好吧,是我的错,我什么都不说了。”   他投降,埋头专心看书。   夜色阑珊,金风细细,屋内灯火如昼,帘外烟云苍茫。   他看了一会儿书,发觉房间里悄无声息,抬头一看,想是下午吃的药效力还没过,尹沉壁趴在炕桌上,头枕在一边手臂上,已然睡着了。   她颈脖修长,肩胛骨凸出,越发显得后背单薄得可怜,倒是一头乌油油的黑发茂盛蓬勃,凌乱的发髻下露出半张微微发红的脸,上面还有刚刚枕过手指留下的印痕。   他想唤醒她,但看她眉锋轻蹙,又改变了主意,小心避开背上的鞭痕,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去了楼上。   他把她侧放于被褥之间时,她醒了。   她睁着一双烟波朦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谢谢。”   “要叫你的丫头来替你搽药吗?”   “嗯,您帮我把木棉叫来吧。”她说完,挪了挪身子,趴到了枕上。   他替她掖好被角,出去唤了木棉进来。   次日早晨尹沉壁醒来的时候,闻若青已经在她房间里了。   “你别起来,好生休息吧,一会儿我去跟老太君和母亲说一声,今儿都不必过去了。”   她也没坚持,在床上趴了一会儿,等他走了后才唤了木棉进来,搽药穿衣。   下午闻若青很早就下值回来,仍是拿了本书到她房间里坐着。   尹沉壁无所事事,自觉背上的疼痛好了许多,就去西次间拿了他的几张手稿过来看。   有张写的是首七律:   “野云撩乱山月昏,满天霜色遍生寒。   孤鸟去时苍渚阔,空岭独闻猿声啼。   草低风劲轻骑急,挥鞭拂雨出阴山。   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她见他伸头瞄了一眼,便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有天晚上和三哥喝了些酒,忆起了天阴山下一同急行军的事儿,一时兴起就写了。”   “天阴山么?在北疆关外?”   他摇摇头,“就在雍州往上一带,离元隆关不远,那时我正在雍州军营里练兵,收到消息说有北狄骑兵突袭元隆关,我便和三哥一道带兵过去支援,穿过天阴山,出了黑风谷,还要过胡阳江,晚上渡口边船都收了,将士们只得泅水过去……”   “哦,”她听得入了神,“胡阳江过了就是元隆关吗?”   他很耐心地跟她讲:“不是,胡阳江过了是充洲,充洲边上才是元隆关。充洲原本很荒僻,但这么多年有燕云军驻守,几十年没让北狄人入侵过一次,慢慢也就迁来了不少百姓,其中还有关外来的异族人,是个民风很开发的地方,以后若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好啊,”她听了挺高兴的,想起昨日他巡街时的情形,又不由打趣他,“既是民风开放,有没有姑娘围着你转呀?”   “没有,我那时都留胡子的。”   “这么说来,你也知道你是个祸害了?”   “说什么呢?我留胡子是因为我懒得刮而已——什么祸害?说得这么难听。”   “难道不是?那我这一鞭子是怎么挨的?”   “……好吧,祸害就祸害,你说是就是。”这事儿是他理亏,算了,她也是不容易,口头上吃点亏就吃点吧。   他想了想,又摸着下巴问她:“要不往后我还是不刮胡子?你觉得呢?”   她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摇头,“不好,还是这样更精神些。”   “你不说我是祸害吗?”   “说笑呢,您当真了?”   “……”   他瞪了她一眼,可惜她已经又拿了一张手稿过来看,完全没注意到他犀利的眼神。   闻若青自被降为六品武官后,也就没了日日上早朝的资格,倒是乐得清闲。次日清早他起床在院子里练完一套拳,就见楼上尹沉壁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不一会儿丫头端了水进去,显见她也醒了。   他在楼下厅堂里喝茶等着,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尹沉壁就下来了。   她脸色有些发白,不过精神还不错,走路的姿态也看不出背上有伤,闻若青这回一点也没意外,早知道她和一般女子不一样,果然两夜的功夫看着就恢复如初了,嗯,还挺坚强的。   “要不要我跟老太君和母亲说一声,这几天就免了晨昏定省,好好在院里休息休息?”   “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咱们走吧。”   闻若青点点头,走的时候特意放慢了脚步。她一路跟着,穿过霜浓曲径,藤架花蔓,先去了清心堂。   早饭之时闻老太君说了一件喜事。   远在西北的孙媳苏慕之来了家信,说是有孕两月有余,大家听了都很欢喜,江氏说起此事更是喜上眉梢。   二儿子二儿媳成婚已有六年,两夫妻平常恩爱有余,可苏氏却一直毫无动静,头两年大家都还沉得住气,后来就都着了急,苏氏自己也是到处求医问药,汤水一碗碗喝下去,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传来她怀孕的消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江氏本已去信让她回来,这么一来又要往后拖了,起码得等三个月胎坐稳了才能上路。   闻思齐笑道:“咱们家既是有了这样的喜事,老太君生辰,咱们可要好好办一办。”   老太君瞪她一眼:“办什么办?又不是整寿,就咱们一家子在京都的人,和几个亲家聚一聚便是,完了我好回拂云庵。”   她说完,又对身边站着侍菜的谢霜和尹沉壁道:“你们两个,也提前给亲家母说一声,到时也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两个孙媳妇都应了,老太君想了一想,笑着对尹沉壁道:“把你弟弟也请了来,那孩子我看着很好。” 第037章 宅院 不是你想的那个。……   闻若青心不在焉的, 眼光一直往尹沉壁那边瞟,担心她因着背上的鞭伤坚持不住而露了馅儿,闻老太君看在眼里, 心下很有些欣慰。   看嘛, 这也没多久,孙儿的眼光就离不开他媳妇了, 自己给的那两本书果然有用。   江氏不一会儿注意到了儿子的异常, 也觉得心里放下了一桩事。老太君出手果然就是不一样,这个儿媳虽然不怎么入她的眼,不过算了, 只要能入儿子的眼也就将就吧。   闻思齐眼珠骨碌碌地在他六哥和六嫂身上直打转, 忽然出声问道:“六哥, 听说你前儿巡街的时候抽了个女人?”   “咳咳咳, ”闻若青差点被呛到, 猛咳了一阵才缓过来, “你说什么?”   闻思齐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消息灵通吧?我不仅知道你当街抽了个女人, 还知道你把人带回了衙门, 在间屋子里关着门审了一上午。”她一边说, 一边偷偷瞄着她六嫂。   老太君见孙儿脸上神情怪异,忙呵斥道:“胡说什么?你六哥哪是这种人!”   “本来就是嘛, 也不知审问些啥,要审这么久……我还听说你审完了,亲自叫了车把人送出了衙门——六哥, 那女人是不是很漂亮啊?”   “咳咳咳……”闻若青再次被呛到,江氏赶紧把他手中的汤拿了过来,“别喝了, 怎么回事,喉咙不舒服?”   “没事,喝得急了一点。”闻若青回答完母亲,接着狠狠瞪了妹妹一眼,“闭上你的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闻思齐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闻若青又瞟了眼尹沉壁,她垂着眼站在一边,眼观鼻,鼻关心,一点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还真沉得住气啊!   早饭后闻若青去了衙门,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徐子谦,他问刘越,刘越道:“徐大人说不舒服,本请了两天的假,却不知今天为何也没来。”   闻若青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当日巡完了街,他换了便服,先去了梨花巷的溢香居。   胡掌柜见了他很是吃惊,他对这位官爷一张漂亮的脸印象深刻,此刻忙低头哈腰将人迎了进来:“大人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   闻若青摸出六两银子递给他:“这都好几天了,没见你到衙门里去拿钱,就把钱给你送过来。”   胡掌柜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怎么,不想要了,不要就算了。”闻若青看他犹犹豫豫的,有点不耐烦了。   “要要要。”胡掌柜赶紧接过了钱,一叠声道:“多谢大人,您真是高风亮节,青天再世啊!”   闻若青嘴角抽了抽,“行了,那伙强盗我们抓住了,不过损失没法追回来,你们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夜里锁好门窗,多个人守着。”   “是是是。”胡掌柜殷勤地送他出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悟了:这怕不就是这两天到处都在议论的兵马司新任指挥使大人?年纪轻轻很有干劲嘛,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哼着小曲儿,手中抛着银子回了店铺,哪知道进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银子没接住,闪了几闪,滚到了不知哪个角落里。   胡掌柜:“……”   闻若青从梨花巷出来,去了长伯侯府。   徐子谦还在自己房中蒙头大睡,陆氏在旁给他打扇:“睡了两天也该起来了,兵马司你究竟还去不去?”   “不去了!”徐子谦赌气道:“拿人当猴耍,还去干什么?”   陆氏从丫头手中接过红枣甜汤放在嘴边吹着,安慰他道:“不去也成,咱们家又不缺这几个钱,本来你这副指挥使的官说起来就不怎么好听,俸禄也少,还不如在家好好陪陪我。”   徐子谦心下其实很有些后悔,他从没这么跟上司发过脾气,那日在闻若青面前甩了脸色,回到家中就觉得这官位定是保不住了,惴惴不安之余,干脆在陆氏面前装了义愤填膺的样子,也免得真被撤了职在她面前下不来台。   他这边正懊恼着,就听丫头进来通报:“前头有位闻大人过来了,说是要见二爷。”   徐子谦跳了起来,还没说话,陆氏已对那丫头道:“你去回了他,就说咱们二爷身上不好,不见客。”   “哎呀!你多什么嘴?就知道给我添乱。”徐子谦瞪她一眼,又对丫头道:“你去跟闻大人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子,赶着去内室换衣服。   陆氏气得差点摔了汤碗,骂道:“外强中干的家伙,没出息!”   闻若青这边刚喝完一盏茶,徐子谦就来了。   他笑吟吟地问道:“子谦身体可是无恙了?”   徐子谦有点尴尬,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肃着一张脸,点头道:“好多了,多谢大人关心。”   “既是你身体无碍了,就跟我去个地方吧。”   两人出了徐府,在城中七拐八绕地,最后终于到了城边上落英胡同深处的一处宅院门前。   “这是……”徐子谦疑惑地看向闻若青。   闻若青推门进去。“进来看看吧。”   徐子谦进了院子,见内中花木稀疏,院墙高垒,正中主屋大门敞开,里头黑乎乎地不知究竟,东西厢房紧闭无声,窗户上浇筑了铁条,糊了密不透风的窗纸。   闻若青打开一间厢房的门,徐子谦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汗酸味,被风一吹,散了片刻,又隐隐嗅出一抹香粉的味道。   他进了厢房,里头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散着几堆干草并零碎的几块破布。   一连两间厢房都是如此,其他的几间却又是干干净净,一点味道都没有。徐子谦看完厢房,跟着闻若青去了正堂。正堂五间大屋,东边三间打通,窗户都被封死了,里头什么物什也没有,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墙壁上、地板上到处都是一道道的抓痕、鞭痕、刀痕和血迹。   “再到那边瞧瞧吧。”闻若青道,领他去了西间。   西边的屋子是个暗室,门锁被撬开了,墙角有块石板,徐子谦上前将石板推开,就见下面现出一条软梯,通向地下室。闻若青打亮火折向下晃了晃,昏暗漆黑中,底下似乎深广无边,阴森潮湿,一股恶臭铺面而来,让人几欲呕吐。   徐子谦愣在石板边上,闻若青问他:“下去看看么?”   他艰难地摇摇头,呆呆地看着他上司。   “你现在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有人,有人在这里训练死士?”徐子谦喉咙发干,嗫嚅道:“用那些夷人战俘?”   闻若青吹灭火折,把那石板移回原位。   “是,你猜得不错,所以这事儿并不是抓几个盗贼同伙这么简单,我之前没告诉你们,也是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   “大人,您怎么知道……”   “那两个夷人什么也不说,不过我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鞭痕,那种鞭痕我见过,自己也用过那种鞭子,军营里训练探子有时也用得上——普通兵器达不成这种效果。”   他一面说,一面带着徐子谦出了正厅。外头的风吹过来,徐子谦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一般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后来吊到了那两个想杀人灭口的家伙,我就更确定了,想办法和闻竣找到了这里,可我们来的时候这里早已搬空,想来他们派去灭口的人没回来,察觉到不妙,所以一个人、一件有用的东西都没留下……现在搬去了哪里,我还没有头绪。”   徐子谦没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想来他长期混在军营里,自是有些办法和手段。   两个人打量着这间空荡荡却暗含乾坤与杀机的院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什么人会把这些夷人弄到这里来把他们训练成死士?”徐子谦皱眉。   闻若青盯着他,慢慢道:“子谦自己想不明白吗?”   徐子谦出了一身冷汗。他们徐家自是支持慎王的,但慎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天天就知道挥霍徐家送来的钱财,他父亲长伯侯虽然把大把的银子送进了慎王府,其实早就对自己这个侄子没存什么指望了。慎王胆大包天,这事也确实像是他能干出来的,反正他也不缺钱,完全有能力弄这么个院子来培养死士。   “不是你想的那个。”闻若青淡淡道,带着他走到后院。   “那是……”   “夷人身体强健,善于攀援,敏捷凶狠,又善隐蔽打猎,确实是做死士的好料,但这只是其一;其二,他们从关外而来,在我朝没有任何户籍记录,也没有亲人,别人永远无法追查到有关他们身世的任何蛛丝马迹;其三,若是要在民间物色幼失怙恃的孤儿培养,时间拉得过长,钱也就花得多,用夷人战俘是个很便捷且见效快的手段,也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其四,任何一只队伍的组建,都需要调动各方资源,很难欺上瞒下,但使用夷人战俘,只需关边和这边接应好,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消息不会走漏得太多。”   徐子谦一面听着,一面默默思索着。   “……慎王不缺钱,也不怕给别人知道他自己王府里养着死士,有谁是缺钱的,又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怀有心思的,你现下想到了吧?”   徐子谦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道:“可是他又怎么能预料到圣上会派他去漴临关?又怎么知道今年漴临关一带干旱,夷人会因缺水跑来侵犯边关?”   “……他娶的是谁你忘了?”   徐子谦顿时恍然大悟,瑜王妃的父亲,不正是当朝司天监嘛!司天监根据往年的气候变化,推导出今年可能会有旱情发生,这倒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圣上的心思,其实也不难猜到,收买一两个身边人也很容易,只要让圣上在考虑接手漴临关军务的人选时,觉得无人可派,只能派他去就行了。”   徐子谦想到年初的时候跟着父亲去慎王府拜年,慎王曾提起,说圣上有意让他去接替闻若青镇守漴临关,还借机问长伯侯要了一大笔银子,说要带去漴临关使,也不看看漴临关那种一穷二白的地方,有没有使银子的地方?   他把这事儿跟闻若青说了。   “对呀,只要挑唆慎王犯个错儿,圣上自然就会把他排除在外——镇守漴临关当时看来虽吃苦不讨好,但既是边关,就有其重要性,圣上绝不会随便派一个人去——覃王和九皇子根本不会去,其他几个皇子擅文不擅武,剔掉了慎王,自然就只有瑜王了。”   徐子谦默然。   闻若青冷笑:“他如愿去了漴临关,那一带也果然遇到了干旱天气,一切都如他所料,不仅借着打退夷人的攻势在圣上跟前露了脸,挣得了军功,还能用夷人战俘来培养一队死士,真是一箭双雕啊!”   两人进了后院的厨房,里头锅碗瓢盆都没拿走,角落里堆着一团发霉的烂菜叶子。   厨房旁边是个澡堂,门口放着一排四个大水缸。   “这事儿原本神不知鬼不觉,可他们到底还是没完全摸透夷人的脾性。想让他们尽快改掉身上的陋习,去掉体味,所以不给肉吃,逼着他们洗澡……”闻若青敲了敲那水缸的边缘,冷冷道:“夷人一时半会适应不了,这才会摸出去偷肉,偷香粉……不过若不是这样,我们也发现不了这事。”   徐子谦想了一会儿,问:“既是瑜王做的,为何不就近在漴临关干这事儿,非要千里迢迢把人带到京都?瑜王他自己也不在京都啊。”   “如果就在漴临关,夷人很容易就逃回部落了,到了京都夷人反而不敢轻易逃跑。再说我估计他也没打算在漴临关呆多久,等这一波过了,就会想办法调到别处,毕竟夷人不可能一直来抢水抢东西,也没法组织大规模的进攻,再过一段日子,也就到头了。” 第038章 学习 悟性还真的挺高!……   两人默默地出了这间宅院, 此时夕阳西下,秋天的日头比不得夏天,一到傍晚就没了炽烈的温度, 天边烧得火红赤艳, 风吹到身上却是冷的。徐子谦再次回望宅院的高墙宅门,心中很有些震惊后的疲惫。   “我把这事告诉你, ”闻若青与他并肩而立, 一同看着飞来墙头上的一只麻雀,“并不是要你做什么,只是不希望你由此产生什么误会, 你明日回衙门么?”   “回!”徐子谦一点也没犹豫, “大人, 那您预备怎么办, 真交给刑部去查吗?”   闻若青笑道:“刑部?我可不指望。”   就算刑部审出什么东西, 也只会秘而不宣。瑜王杀了陈莫和杨凡, 他与瑜王之间也算是撕破了脸,他既发现了瑜王私下里干的这件事, 瑜王必会想法子对付他, 刑部的那位, 恐怕很有兴趣旁观一下事态发展。   不过这些话他没跟徐子谦说。   “大人……”徐子谦想了想说,“那咱们自己来查, 您觉得要从哪里着手?”   闻若青摇了摇头,“说到底所有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证据是一点儿也没有, 何况这次我们打了草惊了蛇,想必他们会更谨慎更隐蔽地做这件事,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线索, 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再说我也不希望你们牵扯进来。”   徐子谦听了有点泄气,不过想到他家和慎王的关系,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若是处理得不好把慎王牵涉进来就不妙了,慎王再怎么浑,毕竟是他表兄。   “咱们能共事也是缘分,今天的事希望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闻若青拍拍他的肩头,“走吧。”   徐子谦走了一段,忽然停住,极为严肃看着他道:“大人放心,我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您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一声,我绝不推辞。”   闻若青一笑:“好啊,你明儿回了兵马司,赶紧先把我调回晚上巡街的班,这可是第一要务!”   翌日徐子谦精神抖擞地来了兵马司上值,叫人将两个夷人并那两个杀手捆得结结实实,亲自押着送去了刑部。   刑部的杨彦溪正等着五日期限一过,便上兵马司去要人,顺便按照上司的指示为难一下闻若青,若是他拒不将嫌犯交出,那就正好请他来刑部喝喝茶。他昨晚盘算了一夜,带哪些人过去都想好了,谁知兵马司今早居然自动把人送过来了,他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也就淡淡地跟徐子谦打了个招呼,连茶也没给他喝。   徐子谦却没走,跟他详细说了抓捕这四人的经过,还重点强调了后来那两人身上暗藏的毒药。他啰嗦了半天,杨彦溪听出了他话里的重点,不以为然地道:“好了,此事刑部自会追查,徐大人请回吧。”   真是的,小小一个兵马司副指挥使,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抓到几个案犯就了不起啊?还想来指挥我们刑部办事,也不看看自己家里是做什么的,谁不知道他家溜须拍马使了大笔银子才给他弄到了这个低微的职位,拽什么拽?   下头的人问他:“杨大人,这几个案犯怎么处理?”   杨彦溪面容一肃,正色道:“先押下去好好看管,待我先报过尚书大人,再来好好审理,此事不能马虎。”   今日兵马司杂事却多,先是西市里有摊贩争执了起来,接着便相互推搡,最后发展成两伙人厮打斗殴,还见了刀子,殃及了周围一干商贩,闻若青领着人把带头的几个都抓了回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前头的丁香胡同里又起了火,他赶紧带人跑去救火,等扑灭了火,安置了居民,再回衙门教训完几个打架的家伙,早已过了晚饭时分。   他在衙门里草草解决了晚饭,领着闻竣往家赶。   回到长桦院里时,蟾月半隐,石幽阑深,星光落满庭院。   他上了楼,东间的门开着,尹沉壁坐在外间窗下拿了本书在看,见了他站起身来。   “你快坐吧,”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精神气色都还好,便问:“今儿疼得好些没?”   “不怎么疼了,”她笑着说,“又插了几瓶花,您看哪瓶好?”   “又弄这些做什么?好生歇着不行吗?”他一面说,一面扫了眼桌上的几瓶花,指了插着两根柏枝的一个长颈白玉瓶,瓶里柏枝上的许多小枝条被她剪掉了,只有零星几处侧枝上的几点深浅不一的绿,点缀着褐色的枝条。   尹沉壁便唤了望春把这瓶柏枝放去了内室。   她在外室看了看,把另外一瓶插了白色和银红色山茶花的摆在了屏风下,一瓶插了淡黄色丝竹石的留在几上。   闻若青撩了衣袍坐到椅子上。   “你真喜欢插花的话,明儿叫闻竣把我书房里专讲插花的几本书拿来给你。”   “还有专讲插花的书?”尹沉壁有些孤陋寡闻。   “当然,《瓶花三说》、《瓶史》、《瓶花谱》这几本都可看看,插花还是自然简洁的好,形式不拘,关键在于清趣与诗意,以格高而韵胜,像你今天插的那两条柏枝就不错。”   尹沉壁很诧异:“您还知道这些!”   闻若青有点小得意:“我知道的还多着呢,这些算什么。”   “您不是十一岁就去了军营吗?还有时间看这些闲书?”她由衷地佩服他。   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外和钦佩,闻若青的唇角便带出了几丝笑意,清了清嗓子,道:“在军营里我也没闲着呀,不打仗的时候,该学的还是要学。”   他十一岁时偷着去了边关,他娘给他计划的功课落下了许多,几次催他回来无果后,只得气急败坏地把先生送了过去,他爹还专门弄了一个军帐来给他做书房,不打仗的时候天天把他从营房里喊过去拘在帐里看书学习,有时背着一身的伤,连先生都有点瞧不过去。   还有几回赶上营里士兵操练,帐外喊声震天,烟尘滚滚,他和先生就在帐里顶着灰尘慢悠悠地烹茶品茗,先生面不改色地喝着混了灰的茶,还拔高声音和他谈古论今,说诗道画,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想想也是有些好笑。   不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觉得自己受益良多,就是后来去了漴临关,他衣服没带几件,书倒是带了一车。他的随从小厮们,他也常监督他们多看点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您真是好学。”尹沉壁称赞他。   闻若青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称赞。   他也觉得自己蛮好学的,当然,自小就从兵营的最底层混起,身边什么人都有,跟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似的,他学到的可远远不止这些……不过那些嘛,就没必要告诉她了。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埋下头喝了口茶。   “在看什么呢?”   她把书合上,给他看封面上的书名。   “《清异录》?看这个干什么?”   “我见您房间里有这本书,就拿过来瞧瞧,挺有趣的。”   “嗯,”他点头,“看不出来你倒挺爱看书。”   “您这话说的,书谁不爱看啊?”她有点唏嘘,“我家境况还好时,我娘也给我请过女先生,只是念了没几年,我爹不在了,我娘就开始断断续续生病,女先生只好辞了,打那时起,我就没怎么学过了。”   他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才道,“现在学也不迟,你既喜欢插花,就先从这开始吧。”   “好,那您记得明天把书给我。”   “知道。”   两人闲聊了几句,各自回房。   尹沉壁坐在内室窗下,看着那瓶他挑出来的柏枝,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屋里摆的都是些兵书游记史传之类的书,他的房间陈设、衣饰装扮也都很简单,她是真没想到这些雅趣闲事他也有涉猎。   她又想起了他那一手随性却很有风骨的字,挺有文采的散记诗词,心下不免感慨,难怪这人鏖战沙场,身上杀气也重,但瞧着偏偏又有不输文人的雅正。   看来,即使闻家以武出身,并非诗礼氏族,但毕竟是高门望族,这一辈闻家儿郎从小所受的诗书礼仪熏陶和风雅闲趣的培养,和她也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这些东西于他是浑然天成,从小就深浸于骨髓中的,而对于她而言,则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赶得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闻家对后代的培养,还真是不遗余力,这样严厉教导下培养出来的男子,难怪个个都堪当大任,若是他们今后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要像这样严格的培养?   哎,孩子……圆房八字都还没一撇,孩子更是遥遥无期。   既都成了夫妻,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还是先努力提高自己吧。   次日早间闻竣果然给她拿来了两本书,一本《瓶史》,一本《瓶花谱》,两本书篇幅都不长,尹沉壁一上午就看完了,自觉深受启发,下午摆弄了一阵,果然插的几个瓶自己看着水准都见长。   晚上闻若青回来时,看见她插的几瓶花,暗地里吃了一惊。   摒弃了刻意的颜色搭配和空间层次,更为简洁自然,造型已不拘形式,或起伏有势,或疏密相间,都以花枝自身的线条和造型为主,不求繁多,只插一枝或是两枝,已经有了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境。   悟性还真的挺高!   他这回挑了一瓶南天竹放去了内室,枝条挺拔,叶细如丝,衬着一个方口小白釉瓶,优雅清淡。   一瓶插了两枝金光菊的和插了一枝金银木的留在外间。   “今儿给你的两本书都看了?进步很大。”他夸奖她。   她很有干劲地问他:“您昨儿不是说还有本《瓶花三说》吗?怎么没给我?”   他笑道:“记性挺好的呀,《瓶花三说》是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之五《燕闲清赏笺》卷下的一章,要看的话,干脆把三卷《燕闲清赏笺》都拿给你,这书可是奇书,好好看。”   “好。”   他坐在外间窗下,随手拿起之前她看的那本《清异录》翻了翻,问她,“今天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不疼了。”她摆弄着他的几张手稿,从架子上取了宣纸过来比着裁切。   他看了一眼,“你要裱这几幅字?以前做过没有?”   “做过一点,边学边弄呗,您的墨宝不整理好,真是可惜了。”她笑道,“要是我不小心弄坏了,您就重新写,可好?”   “行啊。”他无所谓地说,埋下头看书。   今夜暮雨霏霏,外头晚烟寒雨,一窗之隔,却是疏影花枝,隐有暗香。   不知不觉,架上的沙漏漏过一格,又一格。   尹沉壁把桌上的东西收了,直起腰来揉了揉,一眼望见窗下坐得笔直的人,就不由定住了。   怪不得姑娘们爱看他,他的样貌,就是她看了也觉得赏心悦目,眉如春山鬓若刀裁,鼻梁挺秀唇似朱丹,偏偏浑身上下又没有一丝阴柔的感觉,那股凝练的肃杀之气更是给他增添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坚毅和冷凝,极端的反差带来的是一种别样的吸引与诱惑。   曾家小姐对他恋恋不忘的确也情有可缘。   果真是个祸害,要不,干脆让他不刮胡子?   他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看我做什么?”他一点也不客气地问。   “……您长得好看呀!”   “……”他扯了下嘴角,一时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想了想挑眉问她:“你喜欢?”   “……喜欢。”   闻若青顿时哑口无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她也是的,怎么从不按常理出牌,就算她现在是他的妻子,可这么直言不讳地跟他说喜欢他,女人家的矜持都去哪儿了?   尹沉壁见他目光幽深,晦涩不明地盯着自己,末了似乎带出一点嫌弃的意思来,忙解释道:“您现在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敬重您喜欢您。”   这话听起来才像点样子呀,闻若青从她脸上收回眼光,专心看书。 第039章 诗会 正巧一株玉簪花树把……   帘栊香霭, 室幽几静。   她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走的意思,试探地问他:“六爷, 您还不歇息吗?”   “哦, ”他抬眼看了看沙漏,“都这时间了, 那你叫丫头进来吧。对了, 明天起我还是去霁风院,你晚上就不必等我了。”   “您是又换了晚上巡街的班么?”   “嗯。再过几天等兵马司调了人来,我得空了就回来。”   次日尹沉壁在屋中插了几瓶花, 又看了一会儿书, 小丫头进来交给她一封信。   她拆开看了看, 信是表妹顾蕊送来的, 问她明日承恩伯世子蔡英桓和他夫人刘盈芳开的诗会去不去。承恩伯次子蔡英泽尚了静宁公主, 算是与崔家又近了一层关系, 这次世子夫妇开诗会,有意要请闻若青夫妇, 但因与尹沉壁不太熟悉, 怕她不来, 又专门托了顾蕊来邀请她。   世子夫人刘盈芳未出嫁前与尹沉壁在伯府赏花宴上见过两次,但没说过什么话, 尹沉壁想了想,拿了信去找江氏。   顾蕊成婚后两姐妹还没见过,她也想趁这个机会跟表妹聚一聚, 好好聊聊。   江氏看了信,觉得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便答应了,思忖片刻嘱咐她:“既是年轻人的聚会, 你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开开眼界也成,不过可得好生收拾一下,别像上回那样被人看了笑话。”   尹沉壁忙笑着道是。   午后蔡家果然送来了邀请他们夫妇的请帖,尹沉壁让人把帖子送去了霁风院,自己考虑了下明日的衣饰装扮。   闻若青今日起又住到了外院,晚上要带着卫兵们巡街,也不知有没有空过去。   蔡英桓夫妇的诗会设在次日下午,地点在蔡家的南山别院,尹沉壁吃过午饭,辞了长辈,带着栖云出了门。   此时秋色夹岸,道边黄叶灿金,野花盈径,没多久到了蔡家位于南山脚下的花溪别苑,远远便能望见院中大片桂花树上万点金黄,衬着边上几树高大的粉色秋海棠,与碧色琉璃瓦砌成的别苑正门相映成趣,精巧别致的两侧牌匾上,以狂草书就两行诗句:芳树无人花自落,幽山一路鸟空啼。   蔡英桓和他夫人刘盈芳正站在门口迎客。他身穿冰蓝色锦缎宽袖长袍,系了同色银丝流云纹的腰带,身段颀长,风流倜傥,刘盈芳则着月白色穿花扑蝶撒金长裙,云鬓轻挽,淡扫峨眉,两个人面上笑意盈然,如金童玉女一般,入景入画。   刘盈芳殷勤地迎了尹沉壁下车,亲自把她送到园中雅席坐定。   尹沉壁略略扫了一眼,园中男宾女宾的席位是分开的,中间只象征性地隔了几株洁白的玉簪花树,想来隔花看人隐隐绰绰,更是别有意趣。   顾蕊已经坐在了主宾席,身边伴着顾瑶顾琳,尹沉壁被刘盈芳引来挨着顾蕊坐下,她和几个妹妹说笑几句后,就打量了一下其他女客。   她认识的人不多,不远处坐着许芊羽和曾慧,那两姑娘见她目光扫来,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右手边隔了几个位置,坐着李尚书府的三小姐李雯妍,边上和她玩闹调笑的是一位程小姐和乔小姐,尹沉壁以前去过尚书府的赏花宴,这几位小姐倒是认识的。   角落里一株海棠树下,坐着两位有点眼熟的姑娘,尹沉壁一时想不起来,顾蕊提醒她:“那是大舅和二舅家的萱姐儿和希姐儿,世子夫人出嫁前和她俩交情挺好。”   尹沉壁恍然大悟,那天去顾蕊家里给她添妆时见过这两个姑娘一面,只是那两人对她都不怎么友好,见她眼光扫过来,只装没看见。   其他的人尹沉壁就不怎么认识了,一眼望去,个个都是天生丽质,装扮得都很出尘脱俗,想来京都中颇有盛名的贵女,这里就占了一小半。   席间也还有几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应该也是京里显赫名门的新妇。   蔡家有意结交闻家,刘盈芳对尹沉壁的热情很明显,专门过来陪她说了几句话,又笑着对顾蕊道:“你表姐头回来,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照料着。”   顾蕊笑道:“这是自然,你去忙你的吧。”   刘盈芳又对尹沉壁嫣然一笑,这才走开了招呼其他人,尹沉壁受此另眼相待,颇有点不习惯,顾瑶在一边笑道:“表姐如今也是京里的名门贵妇了,且安心受用。”   今日的诗会主题是咏秋,这是个很大很空的题目,只随意限了几个韵,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自是争先恐后,不一会儿就出了不少佳作,刘盈芳过来请顾蕊,顾蕊便也笑着做了一首应景。   众人赏看之下赞不绝口,刘盈芳也很有眼色,只字不提邀请尹沉壁作诗,尹沉壁落得清闲,安心看热闹。她来之前其实是做了一番准备的,昨晚咬着笔杆子凑了几首出来,略改改也可应付一下,倒不至于丢了面子。   席间丝竹莺舞,香果清酒,众人斗诗作画,高谈阔论,不可详述。兴之所至,更有意气风发的青年子弟解了佩剑,于树下石畔即兴一舞,引得旁边倚红小楼上的看客笑声不断,却是承恩伯的次子蔡英泽伴着九皇子高淳和严令单独在二楼窗边开了小席。   “怎么,你严大公子若看不入眼,何不亲自下去舞上一套刀法?我等也可开开眼界。”蔡英泽一面替严令斟酒,一面笑道。   严令闻言忙摆手:“别,别……我那刀法可是杀人见血的,哪比得上人家的花拳绣腿来得赏心悦目?若是吓到这些风雅斯文之人就不好了——崔瑾和闻若青怎么都还没来?”   九皇子笑道:“想是他二位公务繁忙,且再等上一等。”   “一会儿等他们到了,先罚三杯再说。”严令不满道。   正说间,楼下花园的入口处,蔡英桓领了两个青年走了过来,正是崔瑾和闻若青。   崔瑾以往惯常参加这类场合,大家都是认识他的,和他并肩而来的闻若青却是个生面孔,一时间,女宾席这边的小姐们明里暗里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挂在了两人身上。   闻若青今天终于脱下了那身杏色的衣衫,换了一件藏青色的素绸长袍,整个人沉若松下幽涧,身上挟着一股幽寒锋锐之气,和他见礼的众位青年子弟一时都不怎么敢跟他搭话,只有顾晗见了他两个倒是很高兴,跑上来问长问短。   崔瑾是已经成了婚的,小姐们只得撇下他,去打听他的同伴,结果没一会儿便打听到原来他便是前阵子那桩乌龙婚事的主角闻六公子,心头不免大为惋惜。   刘盈芳迎上前去,笑道:“国公爷和闻六爷可来晚了,不管怎么说,二位可得先做了诗再走。”   崔瑾也不推辞,笑着走到园子正中的书案前,问清题目韵格,提笔写了一首七律交差。   刘盈芳念给众人听了,赞赏几声,问闻若青:“闻六爷?”   闻若青正在往女宾席那边打量,正巧一株玉簪花树把人挡住了,找来找去都没找见人,蔡英桓以为他不善做诗,忙朝妻子瞪了一眼,笑道:“差不多就行了,九皇子还在那边等着二位,快跟我来。”   旁边有人不服气了,嚷道:“九皇子都做了诗才走的,闻六公子可不能逃。”   闻若青也没说什么,问清了是“秋”字韵,随意写了一首七律。   “红叶沾衫半肩秋,金风凉韵入轻裘。   碧袖轻冠亭台榭,一捧清芳一斛酒。   寄雅怀幽笙歌尽,花间石上醉意留。   开怀纵笔斗灵机,妙语真言论不休。”   想看他笑话并找茬的几个青年哑了口,顾晗把纸拿过来大声地念了起来,那边小姐们听了,不由将艳羡的目光纷纷投向尹沉壁。   李雯妍身边的两个小姐跟她咬耳朵:“早听说中城兵马司来了位闻指挥使,长得尤其漂亮,可惜没有机会见到,今日一看果然,只是他怎么就娶了那样的一个女人!”说着目光又往尹沉壁那边一睇。   唐韵萱和唐韵希两个姑娘心中更是愤愤不平,原本她们就很看不上这个素无往来的表姐,出身寒微不说,人品相貌无一出众,攀上了定国公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爷也就罢了,反正大家都知道她是靠了不要脸的行径才得逞的,可如今看到她攀上的人居然这般出色,甚至与极富盛名的崔瑾都不相上下,心下真是又恼恨又嫉妒。   唐韵希更是生气,觉得看到大表姐那小人得志的脸就来气,她上回居然还敢对自己的父亲那般无礼,还说了不少弟弟的坏话,看来她还真忘了自己是怎么进的闻家的门,得找机会给她点难堪才行!   闻若青搁了笔,跟蔡英桓去了倚红小楼。   九皇子已听到楼下顾晗念出的诗句,打趣他道:“今后还有谁人敢说不识闻家六郎?”   闻若青不置可否,笑着与几人见了礼,坐定后方才不露声色地往楼下瞟了瞟。只是那烦人的玉簪花树这边也有一棵,真是太不巧了。   楼下几个姑娘的眼光也都正往楼上飘,暗自希望能接住他的目光,可惜那两道幽寒若冰的眼神溜了一转,谁也没接着。   崔瑾问道:“今儿诗会的魁首是谁?”   “是许大学士的次女许小姐。”蔡英泽道。   九皇子笑道:“若论工整平稳,自是许家小姐,不过若说心思别巧,还是要推程家小姐。可惜今日静宁没好意思来,她写诗不行,评诗倒是公断。”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蔡英泽。   蔡英泽脸上红了红,赶紧起身给几位客人斟酒。   这时蔡家仆人提了食盒鱼贯而入,撤了果酒,摆上晚膳,主菜是鮰鱼狮子头和桂花鱼翅,辅菜是文思豆腐和百合西芹、酸汤龙骨面。菜式虽不算多,却道道精致,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又有管事引了一行四人进了园子,其中一人怀里抱了把月琴,另一人拎着一把二胡,刘盈芳将那四人迎到园中,笑道:“今儿特地请了天.衣斋的楼怀玉和南青山二位,来给大家助个兴。”   楼怀玉和南青山是京都戏班中出类拔萃的两位名角儿,众人听说眼前这两名衣着朴素,其貌不扬的瘦弱少年便是戏台上名震四方,光华万千的名伶,不免十分惊愕。   南青山唱的生角,楼怀玉却是唱旦角的,他只穿了一身宽松的月白长衫,未系腰带,一头乌发也未束起,只松松拿了一根发带在背后系成一把,此际递了一张写了戏目的花签给刘盈芳,便垂手退到南青山身边,等着大家点戏。   大家瞧着他,都很疑惑,他是认真的吗?穿成这样就敢来扮小旦唱戏?   花签在小姐们这边传了一圈,谁都没好意思先点,最后传到海棠花树下的两个姑娘手中,那两人耳语两句,唐韵希笑道:“不如就点这出《婉娘》第三折 吧。”   刘盈芳百密一疏,朝戏班的几人略略点了点头。   月琴叮咚响起,未几二胡悠长哀怨的乐声加入,凄凄婉婉丝丝切切,楼怀玉站到庭院中间,开口唱道:“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他这一开嗓,身段一扭,手势一做,就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妖娆婉转,媚意天成,即使没上妆,眉目间也自有迤逦风情,没一会儿就让人完全忘了他那不适宜的装扮,别说青年子弟们看得目不转睛,就是在座的众位小姐也暗暗自愧不如。   只是大家听了一会儿,渐渐都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第040章 唱戏 带几个人,把唐家那……   这出《婉娘》的第三折 , 讲述的是出身平寒的婉娘,看中了同城的知府之子,奈何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 婉娘挖空心思,决意在次日的花灯节上勾引心上人, 一夜思量, 几番计较之下,想到了把知府之子引去湖边,找机会拉他共同跌入湖水之中的办法。   《婉娘》不算是名戏, 但在座有不少人都是听过的, 知道这戏的主人公婉娘虽然一时得逞, 但终是落了个身败名裂, 人人唾弃的下场, 最后被丈夫一碗毒药喂下, 凄惨死去。   这时候这出戏唱出来,点戏的人怀着什么目的, 就很耐人寻味了。   一时间,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主宾席上端坐的闻家六少夫人, 接着又望向一边的倚红小楼。   楼上几位正在谈论朝中政事的贵客也都觉出了异样,慢慢没了声息。   蔡英桓怒容满面, 朝下头脸色煞白的妻子瞪了好几眼,刘盈芳六神无主,捏紧了手中帕子。   这出《婉娘》她以前没听过, 不知是这么个内容,早知道就把这折戏从目录上划掉了,这事还是她疏忽了。   只是若这时候去喝止楼怀玉, 明显就是欲盖弥彰,恐怕事情会更糟。   蔡英桓和蔡英泽对看一眼,紧张地瞧着闻若青,其他几人也一时不好出声,各自埋头吃菜喝酒。   闻若青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听楼怀玉咿咿呀呀,把椅子挪了半寸,身子略微歪了歪,总算看清楚了玉簪花后端坐的妻子。   她今天穿了一身烟水色衣裙,外头是一件绛色对襟褙子,打扮嘛倒是不过不失,坐在席间的身姿看起来也算是沉稳端方。   他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很有点生气。   明明背上的鞭伤还没好完,不好好在家休息,到处乱跑干什么?弄得他得到消息也不得不赶紧跟过来,他不把她看紧点怎么行?   好了,现在跑到这里来给人欺负了,看在主人面上他还不好发作,瞧这承恩伯家两兄弟如坐针毡的模样,那脸都快要开染坊了,不过也该,谁让他们请了这种心思歹毒的人?   还有这楼怀玉,也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还唱得兴致勃勃的,这么机灵的人,不知道有人在指桑骂槐吗?还真敢对着他家少夫人唱!   话说回来,是谁故意点了这出戏来着?   他心里抱怨来抱怨去,每一方都埋怨到了,不过面上一点声色也不露,旁边的人觑着他,都吃不准他什么想法。   尹沉壁刚开始脸色有点微微发白,后来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倒是顾蕊暗暗握紧了表姐的一只手,旁边的顾瑶顾琳两个大气也不敢出,男宾席内的顾晗愤怒地剜了两个唐姑娘几眼。   这折戏尽管被楼怀玉唱得声情并茂,一波三折,但宾客们都无法入戏,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可惜两个人都镇定自若的,反而是坐立不安的主人家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唐韵希姐妹心里别提多舒坦,最好那尹沉壁沉不住气,再闹点什么幺蛾子出来,那就更妙了!   两注香后,楼怀玉终于把这折戏唱完了,刘盈芳大大松了口气,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宾客中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嘲笑讥讽的,但大家都没出声,数道露骨的眼神齐齐聚在这位被含沙射影的年轻夫人身上,想看她如何反应。   尹沉壁面上笑意盈然,拍手赞道:“不愧是名角儿,这出戏唱得真好!”   顾蕊也笑道:“嗓音好,身段也好,就是戏里这婉娘心思不正,最后不但害了自己,她的儿女也没有好下场。”   两个旁若无人,很有兴趣地讨论起了剧情。   “可见歪门邪道使不得,这婉娘最后落得众叛亲离,也可算是咎由自取了。”尹沉壁一本正经道。   众人鸦雀无声,心道:这闻少夫人真是个狠的,难道就不怕把自己也连带着骂进去了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婉娘的遭遇倒是挺有警示作用,这出戏点得好。”顾蕊说着,目光落定在海棠树下那两姑娘身上。   唐家两位小姐赶紧把脸别开。   这个话也说得狠!众人心道。   楼上的闻若青看在眼里,问蔡英泽:“海棠花树下的那两个是谁?”   蔡英泽有点意外,“苍榆不认识吗?就是你夫人娘舅家的两个姑娘。”   闻若青点点头,没说话了。   下头的刘盈芳对尹沉壁姐妹笑道:“两位既是喜欢,那就你们来点下一出。”说罢,赶紧把花签递了过来。   尹沉壁和顾蕊看了看,小声商量几句,点了一出《状元媒》。   众宾客心里直呼无趣,倚红小楼上的蔡英桓笑道:“刚咱们在说什么来着?对了,说到新上任的户部尚书,这位沈大人……”   大家便慢慢说着朝中之事,只九皇子看看崔瑾,又看看闻若青,唇边笑意不减,这两人倒是娶了好一对姐妹花啊!   不多会儿天际晚云散去,现出如钩初月,这场诗会也告尾声,楼怀玉南青山领了乐师退下,贵客们也纷纷告辞。   在门口送完最后一拨客人,蔡英桓便对妻子狠狠地剜了两眼,“瞧你请的什么人!唐家那两个,今后再也不许来往!”   刘盈芳也很惭愧,低着头不敢出声,暗自恨那两个小蹄子给她捅了娄子,丈夫不说,她也打算从此与那两人绝交。   蔡英泽打圆场:“好在闻六爷也没怎样,我看人家夫妇倒是挺大度的。”他顿了顿,又有点不确定地说,“就算他不高兴,也怪不到咱们头上来,戏又不是我们点的。”   他大哥面色稍霁,“头回请人过来就出了这事,以后可得万分仔细!”   定国公府的马车进了城门,到槐安街的中城兵马司门口时,闻若青喝停了马车,下马走到车厢窗下。   “我还赶着去巡街,你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尹沉壁应了一声。   他隔着帘子问:“在外头坐了那么久,背上伤疼不疼?”   “不疼。”   “好吧。回去早点歇息……你今儿没事吧?”   她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我是说,那楼怀玉唱的那出戏——”   她打断他,“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又没指名道姓地说我,六爷不必放在心上。”   也是,她二舅唐善睿上回在他家当面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也没怎么着,是个经得住的,他也就没再说什么,掉头进了衙门。   闻竣迎上来,见自家主子脸色阴沉,小心地问:“怎么了?”   闻若青径直去了休息室,一面换衣服,一面道:“带几个人,把唐家那两女人收拾收拾。”   “唐家哪两个女人?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总之就是姓唐的,你家少夫人娘舅家的那两个。”   “哦,怎么收拾?”   “打一顿,只不要坏了名节,弄出人命就行——对了,顺便也收拾下她二舅,做干净点。”   闻竣应了,正要转身,闻若青又喊住他。   “叫楼怀玉自己去冯先生那领罚,往后去哪儿都不许再唱那出《婉娘》!”   翌日谢霜唤了尹沉壁去沉香小榭。   沉香小榭的倒座两边各是一间敞厅,谢霜就把西边的那间敞厅做了议事厅,往常都在这儿听下人们的回话,这会儿绣工坊的两个女管事正坐在敞厅里,等着给国公府众位主子量体裁衣。   尹沉壁进去时,敞厅里的一张长桌上已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衣料,谢霜正拿了一本册子在那儿翻看,见她来了,朝她点了点头,吩咐管事来给她量身。   量完了尺寸,丫头上了茶,尹沉壁接过谢霜递来的册子,仔细地看了起来。   册子上以丹青描画了绣工坊今年新出的衣裳样子,色彩花纹都描绘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谢霜在旁看她半天也没挑一套出来,便道:“要是拿不稳做什么样子,就把册子拿回去再选选,也问问秦妈妈的意见,先挑料子吧。”   尹沉壁笑道:“不用了,只是看这册子上的画儿画得精美,一时看入迷了。”   绣工坊的两位女管事就跟着笑了笑。   她很快选了三套简单大方,没什么花俏繁复装饰的样子出来。   谢霜道:“再选几套吧。”   尹沉壁抬头:“不是每次都只做三套吗?”   “……你多做几套吧,今儿头回给你做,算不得坏规矩。”   尹沉壁很感激,“多谢大嫂,不过真不用了,我自己也有在做,加上这几套,想来这段时日出去见人也尽够了。”言下之意,做这些新衣也是为了出门不落了面子。   谢霜不由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成吧,你来挑料子。”   尹沉壁揣摩着闻若青的喜好,想着这几天让他挑出来的插花,他好像喜欢的都是些接近于自然的色调,配色也趋于简单利落,于是她也就选了两匹色彩清淡花纹简单的缎子并一匹素色软绸,那些粉嫩俏丽,色烈艳浓,挑金埋银的一概没选。   谢霜不由多瞧了她几眼,不过什么也没说,见她挑完了,才道:“苍榆的衣裳往常一直都是我做主给他做了,如今你们既然成了亲,他的衣裳今后就由你来打点,你看需要给他做什么?他的尺寸我这里倒还有。”   尹沉壁想到了耳房里存着的一箱箱样式重复的衣衫,大多都是崭新的,很想替他说不必做了,但想了一想,还是谨慎地道:“那我问问六爷自己,明日来回大嫂。”   谢霜点点头,这才唤了画沙过来:“六少夫人已选好,去叫五小姐吧。”   尹沉壁去后,闻思齐来了,一来就问刚刚六嫂挑了些什么。   谢霜说了,闻思齐有点吃惊,“她都没让多做几套么?”   “没有。”   “挑的都是些不甚贵重的料子?”   绣工坊的一个女管事笑道:“六少夫人眼光不错,料子花色虽然不出挑,但质地都很好,有时选料子并不一定要最贵重最时兴的,最要紧是适合自己,我看六少夫人选出来的这几样,做了衣裳出来定很适合她。”   “是吗?”闻思齐有点意外,没再问了,自己随意挑了几套近来京都里时兴的衣裳样子,几匹颜色娇嫩花色精巧的料子,挽着谢霜的手臂问道:“大嫂,过几日锦华山的枫叶便红了,咱们今年还去看么?”   “去,怎么不去?”谢霜笑道,“知道你一直惦记着,昨儿就问了老太君和母亲了,这次咱们都去。”   尹沉壁回了院子,不一会儿锦玉送了书过来,正是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之五,三卷《燕闲清赏笺》。   尹沉壁留他坐了会儿,吩咐栖云给他上茶。   锦玉是个眉清目秀,看着很机灵的小伙儿,年纪不过十六七的样子,栖云给他端茶过来,他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接了,红着脸说:“谢谢栖云姑娘。”   栖云抿嘴儿一笑,退下了。尹沉壁问了锦玉几句六爷在外院的起居情况,又请他有空的时候再拿一些六爷的手稿来,锦玉答应了,喝完茶便起身行礼出去。   他出了院子,慢吞吞地走着,没一会儿就听栖云在背后叫他,他心下一喜,忙转过身来。   “栖云姑娘。”   “上回我托你帮我在思味糕点铺买的东西,你自己垫了钱的吧?”栖云一面说,一面摸了钱出来,往他手里塞。   锦玉急忙推辞,两个一个不接,一个又非要给,不觉就拉扯了起来,正好国公府里管着各院份例发放的袁妈妈过来看见,便喝了一声:“这是做什么?”   两人一愣,忙松了手,栖云脸涨得通红,匆匆给袁妈妈行了个礼便跑了,锦玉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袁妈妈。”   袁妈妈狠狠瞪了他一眼,“府里的规矩都忘了?光天化日的,居然敢和六少夫人房里的丫头拉拉扯扯,差事不想要了?”   锦玉急忙赔着笑脸把原委说了,袁妈妈脸色稍霁,又骂了他两句,才放他出去了。 第041章 卧室 他脸上有点发热,半……   袁妈妈进了长桦院, 尹沉壁正在廊下摆弄着几枝花,见了她忙迎了上来,请她坐了, 又吩咐木棉上茶。   “袁妈妈好, 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袁妈妈将手中一个盒子交给她,神色有点倨傲地说:“太太让我把这个给您。”   尹沉壁打开一看, 见是一件豆绿色的衣服, 质地异常轻软,便笑着说:“今儿不是已经做过衣服了吗?”   “您拿出来看看。”   她把衣服捧出来展开一瞧,裙长只到膝盖, 下面还有同色的长裤并一双轻软的马靴, “这是……”   “宫里织造部送来的骑装, 太太看着还好就留了几件, 这件是您的。”   尹沉壁想起那日崔家花厅里江氏和赵夫人之间的嘴仗, 不觉莞尔, 没想到赵夫人还真送来了。   “本想着您在大少夫人那儿的,哪知道我去了您又走了, 我便又赶着给您送过来。”   尹沉壁忙道:“妈妈辛苦了, 您喝茶。”因她的钱都是栖云在管着, 便让木棉去找栖云,叫她赶紧拿个荷包下来。   不一会儿栖云来了, 脸色红红的也不敢看袁妈妈,只埋着头把荷包递给尹沉壁。   尹沉壁塞到袁妈妈手里,笑道:“有劳妈妈了, 这几个钱您拿着买酒喝。”   袁妈妈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茶,这才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六少夫人了,您忙, 我就先告辞了。”拿眼睨了栖云片刻,起身走了。   那《瓶花三说》篇幅不长,尹沉壁没一会儿就看完了,不免又研究了一整天,到了晚间插好了几瓶,自己看着也比较满意,木棉问她:“要搬哪瓶进去?”   尹沉壁随口道:“不忙,等六爷回来看过了再说。”   木棉道:“六爷不是不回来吗?”   尹沉壁呆了一呆:“对,我竟忘了。那也就罢了,就把这瓶银柳枝的拿进去吧。”   她回了里间,木棉脱下她的贴身小衣,轻手轻脚地给她换药,尹沉壁问她:“怎么样了?”   木棉打量了一阵,笑道:“快好了,这药也真不错,看上去应该不会留疤。”   “那就好,你去吧。”   她翻了个身,拿软垫垫在身下,又把《燕闲清赏笺》的上卷拿过来翻看,这一看,就不觉看了进去,直到四更后方才睡下。   次日晨间众人聚在凝辉院吃早饭之时,尹沉壁尽管预料到了,但真没见到闻若青,心下还是有点失望。   从老太君那出来后,她犹豫了一会儿,去了霁风院。   锦玉见是她,忙笑着将她迎进来。   “六爷在吗?”   “在,刚下了值不久,这会儿正在睡觉。”锦玉一面说着,一面引她去了闻若青的卧室,把门推开一线,伸头进去看了看,“还睡着呢,少夫人您进去吧。”   尹沉壁原本只想在外头等着,就没进去。   锦玉见她不动,心下有些奇怪,便悄声道:“再过会儿也差不多该醒了,少夫人不进去吗?”   尹沉壁一咬牙,跨进门槛,锦玉在她身后轻轻把门关上。   长窗轻掩,日光淡淡在紫檀木桌案上泛着幽光,屋内陈设简单,几净窗明,光影堪堪只延伸到一张紫檀木的架子床边,床前的天青色帷帐放下了一半,暗影深处,隐约可见屋子的主人侧着身,穿了白色中衣的手臂压着被子,呼吸清浅,睡得悄无声息。   她一时有点紧张,屏息静气地站了片刻,眼光扫到床边的衣架上,见那架子上只搭着一件杏色大氅,官服和一件长袍都滑到了地上,不由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衣服,轻轻搭回架上,又将官服上的印痕褶皱抚平。   退回来经过床边的时候,她眼光不受控制地往床上瞟,床上的人睡在阴影里,更显得轮廓分明,眉锋舒展睫毛如扇,面容沉静颈脖修长,中衣的领口还微微敞开露出了锁骨。   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   她没把目光调开,撞都撞上了,转开目光不是更显得心虚?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看了一会儿,他指指后头的架子:“又掉下来了。”   她马上转身去拾地上的官服。   “鬼鬼祟祟到我房里来做什么?”他坐起身来,出其不意地问她。   “谁鬼鬼祟祟的?”她动作一僵。   “没有吗?走路走得那么轻,不是鬼鬼祟祟的是什么?”他眼里含着一丝笑意。   “我这不是怕吵醒你吗?”她转过身来,声音大了几分。   他打量着她,“你一进来我就醒了。”   “好哇,那你醒了为什么不起来?”   “我就是想看看你要干什么。”   “那你说——我干什么了?”她很生气地说,朝前走了两步,没发现脚下还踩着那角青色官袍,后头的架子被衣服带得晃了两晃,向前栽倒。   他眼明手快,立即上前将她手腕一捞,她重心不稳,慌忙中抱住了他的腰,把他重重压在了地板上。   这时架子轰然倒地,架上的衣服飘洒过来,一角杏色衣袍正好荡来盖住了她的头。   ……   她赶紧从他身下抽回手,慌忙去扯头上的袍子,没注意到自己还压在他身上。   看吧,他就知道。   “怎么,把我当垫子很舒服么?”他语声微沉地问,她把他这么压着,想要干什么?没见他的衣领都被扯开了一大片。   “不舒服!一点不舒服!”她扯开了头上的衣袍,朝他吼道。   “……”   她发丝凌乱,气喘吁吁,瞪着他的眸子里虽有怒意,但里头藏着几丝慌张。   他脸上有点发热,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吼了。   她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撑着地板站起身来,把那件袍子拿在手中,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六爷是要穿官服还是便服,我伺候您穿吧。”她轻咳一声,板着一张红霞漫染的脸说。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矮了他大半个头的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服,把敞开的中衣领口合上。   “穿官服吧。”这女人,没有矜持也就罢了,还朝他吼。   她低着头上前,替他穿上官服,整理好衣服的褶皱,又拿来革带给他系上。   他一低下头,就见她的指尖微微发着抖,好嘛,看在她也摔了一跤的份上,他也就不计较她刚才吼他的事了。   他从净室里出来,她已开了窗户,坐回桌边捋头发。   “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就是想问问您,昨儿绣工坊的人来做衣裳,您看您需要做什么样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闻若青皱眉:“我记得以前做的好多都没穿过,这次就不用做了吧。”   尹沉壁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就去回大嫂了。”   “嗯,以后你看着办就行,不用来问我。”   “好。”   她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院门口,外头日影煌煌,浓淡翠色铺满松阁竹轩。   尹沉壁道:“那我回去了。”   “嗯。”   她走了两步,听见身后闻若青道:“以后走路小心些,多看着点——还有,晚上早点睡,眼睛下还是黑的呢!”   尹沉壁脚下停了停,没回头,接着走得更快了。   白云远岫,金风如缕,闻若青唇角挂着一丝笑意,等她的背影没入树荫之中,这才去了兵马司。   尹沉壁心神不宁地回了院子,也没有心思插花了,把那几卷《燕闲清赏笺》又拿了过来,坐在窗下随意地翻着。   越看越觉得这几卷书真是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上面讲述了古玩、玉器、瓷器的辨识与赏鉴,还有历代碑帖、绘画、古琴的鉴别与赏玩、文房四宝的品藻,花笺的制作;还有关于各种名香的品评,常见香的制法,包括插花的讲究,内容丰富多彩,引人入胜。   她掩卷沉思,决定还是从插花入手,贪多嚼不烂,慢慢一项一项地来,总有都学会的一天。   午间吃饭的时候,二夫人花氏带着两个媳妇也过来了,原是商量着一起到锦华山赏枫叶的事,三房的夫人甘氏孀居,人也不太爱热闹,一般是不参加这些活动的。   闻家在锦华山有座别院,别院外还有个马场,若无意外,每年一家老小都会去别苑呆上几日,老一辈的可以赏红叶观山景,小一辈的可以纵马嬉玩外带打几只野兔,所以一说起来,大家都挺期待。   日子很快定下来了,预备两日后就出发。闻家的女眷们头天先去,男人们第二日休沐再来,玩够一日晚上再回城,女眷们如果觉得好玩,还可以多呆一两天。   大致商议定了,在侧间吃饭时,谢霜便跟几个妯娌把事情分了一下,闻若檀的夫人朱氏和闻若翡的夫人林氏出发头天先领着人过去收拾打扫,谢霜则和尹沉壁在这边准备出发的事宜。   她回了院子,把几个丫鬟都叫到了一起,说了两日后要去别苑的事儿。   “我只能带两个人,你们自己商量商量,看哪两个跟我去,没去的也不要紧,下次换了就是。”   四个人都很兴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晴夏先笑道:“我就不去了,少夫人的衣服还赶着做呢,几位妹妹去吧。”   尹沉壁笑着朝她点点头,看着余下三人。望春心想栖云和木棉都是少夫人带过来的,自己若是识趣就该自动退出,可她又实在想去,因此也就咬紧了嘴唇不开口。   木棉脸上也是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明明白白地写着“我要去”三个字。   这时栖云道:“要不我也不去了吧,望春和木棉去,我下回再去便是。”   望春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挽了她的胳膊,笑嘻嘻道:“多谢你,等回来我请你吃糖。”   尹沉壁若有所思地看了栖云一眼。   晚间栖云值夜时,尹沉壁便把她叫到了里间。   “我们不在的这两天,你和晴夏要听秦妈妈的话,守好门户,没有要事不要出去。”   “知道了,少夫人。”   “我说的是——不要和前院的小厮们来往过频,尤其是主子不在的时候,更不能私底下相见。”   “少夫人!”   尹沉壁笑了笑,安抚一下她,“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事先给你说好,有备无患。你也知道的,府里很忌讳私相授受,我不担心你,就担心锦玉,他有点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栖云不由涨红了脸。   “你如果也觉得他好,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不过私下里还是要多注意些,想见面也要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见,最好是有主子在的时候,免得别人说闲话。”   那日在长桦院外两人拉扯之际被袁妈妈看到的事,栖云自己告诉了尹沉壁,是以尹沉壁觉得有必要多叮嘱她一下。   栖云红着脸应了,尹沉壁这才放她出去了。   一家子老老小小要出行,准备的事情还真多,这两日谢霜一直忙个不停,尹沉壁也被她分派到厨房管着食材的采买,因锦华山地方偏僻,住到别院后上上下下一整府人的吃食都得事先准备好,听说别院里倒是有一畦菜地,不过光吃点蔬菜显然是不行的。   尹沉壁也就打起精神,仔仔细细地和厨房管事拟定了要采买的食材,买回来后又亲自去查验好,分门别类地放置妥当,装了整整一车,由闻府门房的人先赶了车送去别院。   因不是厨房日常的开销,这次支出是需要另外做账的,晚上尹沉壁就把账本拿到了沉香小榭。   谢霜翻开,见账本上分了肉类,干货、瓜果、粮油等几大类,每一类下面的明细开支都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不由暗暗点头。   “弟妹辛苦了,快回去收拾收拾吧。”谢霜眼里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不辛苦,大嫂这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谢霜踌躇了一下,才摇头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去吧。” 第042章 出行 一枝箭矢惊风卷叶,……   尹沉壁出了沉香小榭, 在晚风里站了好一会儿。   碧天如练,北斗摇光,星空之下石阶生凉, 曲径覆霜。   不知不觉, 嫁到闻家已有这么多天了,到今日为止, 正好满一月, 真不知母亲离开了她,这一月过得可还安好?   眼看天气便要转凉,母亲的病又会有加重的趋势, 任妈妈和木芯照料她是否尽心, 有没有拿家务杂事去烦她, 怀洲在瑞庭书院是否顺利, 有没有常回家去看望母亲……   她越想越不安心, 怏怏不乐地回了长桦院, 秦妈妈正在外间指挥丫头们整理东西,屋角放着一个打开的箱笼, 里面已经放了几套衣服, 那套骑装也在里面。   尹沉壁上前看了看, 秦妈妈道:“少夫人看看,可还需要带些别的?”   “秦妈妈看着办就好了, 横竖没几天,用不着带太多东西。”她兴致不高,拿了书自去了里间。   秦妈妈追过来问:“六爷的东西需要带哪些?”   尹沉壁心道:他就去一天, 有什么好带的?话虽如此,她还是去了西次间,拿了闻若青的两套衣裳出来放好。   次日天清气朗, 定国公府的广亮大门跟前一大早就排了长长的车队,各院里要带走的箱笼都搬了出来,由闻府管事指挥着装上了六辆马车,不一会儿又有小厮牵了十多匹灰鞍大马出来,挤挤攘攘地占了半条街。   辰时过后众位主子们用过早饭,陆陆续续出门登车,江氏伴着老太君坐了打头的一辆朱顶华盖马车,闻存正花氏夫妇坐了第二辆,谢霜带着闻嘉珏坐了第三辆,尹沉壁独自坐了第四辆,闻思源带着璎姐儿坐了第五辆,闻思齐闻思明坐了第六辆,另有数名丫头和婆子挤着坐了最后几辆,跟在运送箱笼的马车后面。   谢霜这次点了十名护院随同,此时两名管事,三名执事和护院都已上马坐定,杂役坐了车夫旁边,闻嘉铭一身宝蓝银绣箭服,骑了打头的一匹白马在前头开路。   少年清叱一声,甩下马鞭,车队随之轱辘开动,绕过明德街,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往京都郊外驶去。   一路秋色盛极,路边野菊凝霜,芳菲铺绣,先还能见桥畔人家,过得不久,渐渐便渺无人烟,只见天高陌远,玄鸟孤飞,未几驶入山道,一边曲涧幽壑,一边高崖峭壁,林深草密,待转过山坳,方见大片枫林漫山遍野,如烟似霞,染尽一岭崇山。   闻家别院坐落于山腰枫林内的溪水之畔,车队绕过山脚下的马场,慢慢在别院门前停了下来。朱氏和林氏早候在别院门口,此时便将众人迎入院内。   这座别院是个三进的院子,东西各带一个小跨院,最后一进院落的后罩房外是一大片的菜畦。各院中松柏凤竹,亭阁泉石,处处一尘不染,车夫及杂役便将箱笼卸下马车,各自送往主人房间。   老太君住了二进院的正房,江氏和花氏夫妇各住东西厢;谢霜住了三进院的正房,朱氏和林氏各自带孩子住东西厢,尹沉壁被安排住东跨院,几个女孩子则一起住了西跨院。   丫头们都忙着打开箱笼,归置物品,整理床铺,朱氏过来问午饭,老太君笑道:“路上吃了不少糕点,这会儿也不饿,让厨房弄些热汤面,做几个小菜便行。”   众人都称好,不一会儿汤面热菜送来了,朱氏林氏张罗着在前院东厢的花厅里摆开了席桌。这一进院的东厢建成两间敞厅,一间做了茶室,一间做了花厅,靠外的一面俱是落地长窗,此时长窗全部打开,清风拂来,大片如火如荼的枫林撞入眼帘,众人如置身于山岚缭绕的峻岭枫海之中,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喝着热气腾腾的面汤,说不出的惬意。   老一辈的人上了年纪,吃完饭都觉疲惫不堪,各自回房歇息,小一辈的,尤其是几个小孩,则精神奕奕地商量着下午怎么玩。   闻家珏想去骑马,闻嘉铭骑了一上午的马,就不太愿意,闻舒璎一心只想去摘花让她六婶婶编花篮,众口难调,闻思源笑道:“明儿哥哥们来了,总要骑一天的马,不如这会儿我们先去后山那玩玩,我记得那边有座古刹,花儿草儿的都挺漂亮,铭哥儿和珏哥儿可以看猴子,还可以射野兔,几个嫂子也可以坐下来喝喝茶说会子话。”   谢霜和朱氏想了想,都觉得不错,闻思齐嚷道:“我也要射野兔。”大家都笑了,谢霜点着她的额头道:“过了年就及笄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   大家都没叫丫头陪同,谢霜只唤了几个护院跟着,等闻思齐他们回房取了弓箭出来,一行人便慢慢地往后山徐步行去。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远远便听得悠远钟声,绕过翠盖峨石,果然到了一处古刹旁边,待上了石阶进了寺院大门,方见寺内青松遮日,古树参天,主殿青壁棕檐,内中香雾袅袅,周围灰瓦墙上处处皆是斑驳旧痕,显见这寺院年深久远。   方丈闻得消息,忙迎了出来,谢霜很大方地捐了五十两香油钱,方丈不由喜笑颜开,殷勤将香客们迎入后院,让在石桌旁坐了,又赶着吩咐小沙弥上茶。   谢霜和朱氏、林氏早已走得腿脚酸软,尹沉壁倒还好,在山间云下晃悠半日,她此时只觉心旷神怡,精神出奇地好。   几个小孩自是不知疲倦的,闻舒璎这会儿便拉了尹沉壁的手,催促道:“六婶婶,快,咱们去编花篮。”   林氏路上一直拉着璎姐儿,生怕她给别人添太多麻烦,可此时她自己精神难支,再也管不了这么多,只得无奈地看着尹沉壁带着璎姐儿,一下就跑远了。   闻思源笑道:“四嫂放心,六嫂管得住璎姐儿。”   林氏道:“这孩子是个惹祸精,就怕你六嫂烦。”   “不会,六嫂挺喜欢璎姐儿的。”   林氏听了,也就放下心来。   闻思齐喝了两口茶,便去叫两个小侄子:“走,咱们射野兔去,刚刚我就看到一只。”   两小男孩欢呼一声,活蹦乱跳地跟着她跑了。   谢霜忙叮嘱几个护院:“去看着,别让他们去危险的地方。”   寺院出来不远便有一处树丛,丛内藤蔓缭绕,野花点点,尹沉壁带着闻舒璎寻到此处,钻过藤蔓,寻了处草丛坐下来,她捡了一块尖石磨断几根藤条,璎姐儿就去摘花。   不一会儿闻思齐背着弓箭也钻过来了,问她俩:“有没有看见一只野兔?”   璎姐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看见。”   闻思齐泄了气,把弓箭往地上一扔,嚷道:“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死兔子究竟跑哪儿去了?”   尹沉壁笑道:“兔子跑得多快,你们就这么追,哪里追得到。”   闻思齐没出声,坐了片刻自言自语道:“算了,还是去看猴子。”说完又跑了。   璎姐儿说:“六婶婶你编了几个?看我摘的花够不够?”   “我看看,璎姐儿真乖,婶婶再编一个,回去给太奶奶好不好?你再去摘一些来。”   “嗯,好!”璎姐儿应了一声,又跑开了。   尹沉壁这边正编着,就听不远处的古刹方向,蓦的传来一声尖叫。   她听得声音好像是闻嘉珏发出的,心下吃了一惊,璎姐儿吓得脸都发白了,她忙把璎姐儿揽过来,透过树丛藤蔓向外张望。   寺院内喝茶休息的几个女人听见声音也赶快跑了出来,一出来谢霜便险些晕厥过去。   寺庙的石阶下,一行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执尖刀正架着闻嘉珏和闻嘉铭,一个身高体壮的长脸大汉将刀横在闻嘉珏的颈子上,恶狠狠地道:“叫什么叫,不许叫!”那刀尖已刺入闻嘉珏的皮肉里,颈脖间鲜血四溢,令人骇然惊心。   闻嘉铭被反绑了双手,不停地挣扎,旁边四名护院已经倒了两个,另外两个眼见小主人被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警惕地站在一边,伺机而动。   谢霜深悔自己太过掉以轻心,没带更多的护院过来,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下了台阶慢慢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道:“别乱来,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朱氏身体软软地靠在林氏身上,此时也一叠声道:“对,对,他们还是小孩子,你们放了他们,钱我们家有的是!”   那长脸大汉一只手在闻嘉珏脸上摸了一把,不怀好意地笑道:“兄弟们今儿走运了,刚看到这两小孩细皮嫩肉的,就知道这庙里来了肥羊,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脸上笑容一收,目中放出凶光来,大声喝道:“把你们身上的钱和首饰都扔过来,快!”   此时寺内的方丈和几名和尚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快快放下屠刀,莫要伤人性命!”   长脸大汉虎目一瞪,“臭秃驴,再啰嗦就拆了你的寺庙!”   方丈吓得后退两步,不敢再说。   树丛后闻思齐不知从哪儿现身,悄悄地摸回到藤蔓后面,拿起她方才丢在这儿的弓箭,慢慢拉开了弓。   尹沉壁搂着璎姐儿,悄声问她:“你有把握吗?”   闻思齐不答,汗珠从她额上滴下,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两下,重新张弓瞄准,但此刻她手指微微颤抖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尹沉壁将手轻轻搭在弓上,温和地说:“给我吧。”   风吹过林梢,带着山间刺骨的凉意,令人遍体生寒,几声鸟鸣回荡在寺院上空,此时听着分外凄厉悚然。   谢霜把身上的荷包摘了丢过去,又拔下头上的玉簪,取了耳环,身后朱氏、林氏和闻思源姐妹也默默摘了首饰,闻思源捧着拿到谢霜面前,她用手帕一并裹了扔过去,木着脸道:“都给你们了,现在可以放人了吗?”   那长脸汉子朝旁边一人点点头,那人拾起地上的东西,打开看了看。   “怎么样?快把人放过来吧!”谢霜心中砰砰乱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长脸大汉。   却见他咧嘴一笑,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猥亵和龌龊:“放什么放?这两个小孩长得这般漂亮,年纪又小,嘿嘿,等玩够了还可以卖个好价钱。”说完吹了声口哨,“带走!”   谢霜和朱氏眼前一黑,两名护院脸上也露出愤怒的神色,其中一人再也忍耐不住,手中长剑一挥,雪亮银光朝那长脸大汉腰间铺闪过去。   谢霜厉声大叫:“不——”   正在此时,一枝箭矢惊风卷叶,风驰电掣而来,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没入那长脸大汉的眉心。 第043章 恐惧 我就说咱们家老六是……   那人哼都没哼一声, 向后栽倒,手中大刀无力地一挥,在闻嘉珏右肩上划出一道血痕。   闻嘉铭见状, 趁机挣扎着挣脱出来, 弯腰去扶地上的闻嘉珏。   朱氏急得大叫一声:“快跑啊!”话音未落,几个凶汉已回过神来, 赶紧架住那两名护院的攻势, 中间一人手中长刀一挥,眼看就要落在闻嘉铭背上,又一枝箭矢贯破长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穿过那人颈脖, 只听他喉间汩汩而响, 须臾便断了气。   余下几名彪形大汉再不敢轻举妄动, 两名护院舞开剑光, 也不敢恋战, 护住闻嘉铭和闻嘉珏就往这边退。   谢霜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赶着上前把闻嘉珏紧紧抱进怀里。朱氏捂着胸口, 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旁边几人忙将她扶起来。   几个强盗没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 护院问道:“大少夫人,追么?”   谢霜只不答话, 抱着小儿子一阵大哭,方丈道:“阿弥陀佛,穷寇莫追, 两位小施主幸喜无事,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众人兵荒马乱, 退回寺院内休整。   谢霜和朱氏忙着查看两男孩的伤势,闻思源和闻思明在一边递茶倒水,那两名护院还在外头查看横在地上的尸体。   这时闻思齐一手牵着璎姐儿,一手扶着尹沉壁进来了,林氏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把拉过璎姐儿,哭道:“叫你乱跑?还好你没被抓住。”   闻嘉铭身上没受什么伤,这会儿虽心有余悸,却是所有人里最镇定的一个,见了闻思齐,眼睛一亮,嚷道:“小姑姑这两箭射得好!”   闻思齐嘴唇发白,喃喃道:“不是我射的,是我六嫂……”   众人不由都呆了呆,谢霜抱着儿子,正要跟尹沉壁说话,见她有点不对劲,忙问闻思齐:“她见到那两个歹人的尸体没有?”   闻思齐哭丧着脸道:“过来的时候见到了,还呆呆地看了好久,我拉都拉不开,然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跟她说话也不理。”   谢霜很生气:“你怎么能由着她去看,你不知道拉她走远点?”   闻思齐小声嘀咕:“我这不好奇吗?”   林氏赶紧问:“璎姐儿看见了吗?”   璎姐儿嚷道:“看见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都鼓了出来,满脸都是血,比上回七叔叔给我买的青鬼面具好看!”   林氏赶紧去捂她的嘴。   朱氏无奈道:“咱们赶快回去让老人家看一看,齐姐儿好生照看着你六嫂。”   草草收拾完毕,大家也无心再玩,两名护院交替背着闻嘉珏,闻思源和闻思明扶着谢霜和朱氏,闻思齐扶着尹沉壁,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别院已是掌灯时分。   进了院子,不免一阵人仰马翻,几个老的听到消息都赶了过来,混乱之中,尹沉壁进了门就抽开闻思齐的手,像个游魂似的,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闻思齐赶紧去报告老太君,老太君吃了一惊,忙让人扶着去了东跨院。   这边闻嘉珏伤口包裹得扎扎实实地躺上了床,又喝了压惊的汤药,别院门前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闻家的几个男人下了值,约着两家的武师傅提前从城中一起骑马赶来了。   听说孩子们出了意外,几人都吃了一惊,丢了马鞭赶紧跑到内院去查看情况。大部分人都拥簇在谢霜房里,女人们见男人来了,都觉得找到了主心骨,朱氏抱着闻嘉铭,林氏牵着闻舒璎,两人眼泪汪汪的,很想扑过去抱住自己的丈夫。   闻若青在一边听闻嘉铭把事情说了,上前摸了摸闻嘉珏的头,温声问道:“怕么?”   闻嘉珏摇了摇头:“先有些怕,现下不怕了。”   “好孩子。”   谢霜和江氏听了,就拿帕子去抹眼泪。   这时丫头扶着老太君进来了,老太君一看这情形,就喝道:“好了好了!既然没事,哭什么哭?咱们闻家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小孩子都不怕,你们这样子也不怕孩子笑话!”   谢霜含泪道:“是。”   老太君道:“青哥儿还在这干什么?快去看看你媳妇要紧,我刚从那边过来,人像是走了魂儿,正想叫你二叔过去看,你既来了,你二叔就不必去了,现下你二婶和源姐儿她们在东跨院里陪着她。”   闻若青忙起身把床边位置让给谢霜,自己出了房门,疾步往东跨院而来。   跨院里静悄悄的,闻思源和闻思明一脸焦急地瞧着尹沉壁,闻思齐烦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木棉和望春站在一边抹眼泪。   花氏坐在尹沉壁面前,手里拿卷老太君的经书,一本正经地对着她念经文。   闻思源见他来了,眼睛一亮,“六哥,你快来看看,六嫂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花氏赶紧放下经书,“苍榆来了,我就说念这经书不怎么管用嘛。”   闻若青上前一看,尹沉壁呆呆地坐在窗下,灯光晃着她的眼睛,眸子里一片黯淡,瞳孔没有焦点,他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这副样子,他真是太熟悉了。   军队里新来的兵,刚杀了人时,很多都入了迷障,回不过神来。他听了闻嘉铭讲述了事情经过,知道那两人被尹沉壁一箭射死,死的模样不怎么好看,又被她看了个正着。   以往在军营里,他一般会扇这些新兵几个耳光,把他们的神思魂魄扇回来。   可是……看着她灯光下凝脂一般柔和的脸颊,他显然下不去手。   他想了想,吩咐木棉:“去打一盆水来,要冷的,越冷越好,最好是冰的。”   “什么?要冰水?”木棉以为自己听错了。   “快去!越冰越好。”   木棉赶紧跑出去打水。   没一会儿水来了,闻若青把尹沉壁架到水盆跟前,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头往水盆里按。   “哥,你干什么?”闻思齐惊叫起来。   花氏斥道:“别出声,你六哥有经验。”   没一会儿,水里一阵翻腾,尹沉壁大声呛咳着,双手乱抓,挠开他的手,把头抬了起来。   “咳咳咳,”她大声咳着,不断喘着粗气,头上和脸上湿得一塌糊涂,眼睫毛上都是水,水珠不断往下滴,肩膀上和胸前的衣服马上就湿透了。   “你干什么?”她怒道。   闻若青笑吟吟地看着她,“回魂了么?”   “咳咳咳,你……”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往盆里吐了好大一口水。   这一吐就止不住了,她吐了个昏天黑地,最后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还好闻若青早有准备,眼明手快地闪到一边,伸手在她背上一下下地拍着。   尹沉壁喘着气,无力道:“你轻一点。”   木棉见她差不多了,便端了盆子出去倒掉洗过,又换了盆子重新打了水进来。   望春拧了帕子细细给她试擦。   花氏和几个姑娘都长长舒了口气。   花氏笑道:“能说话就好了。”   尹沉壁定了定神,手扶在桌子边上,抬起眼睛看着闻若青:“我杀人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   她的眼神已经回复了清明,但里面隐藏着一丝恐惧:“杀了两个。”   闻若青捉住她的双肩,望进她的眼睛里,沉声道:“你杀得好,如若你不杀他们,死的就是珏哥儿和铭哥儿,那两人罪该万死,你杀得再好不过。”   尹沉壁也看着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样的。”闻若青赞了一声,眼睛不经意往下一滑,就看见她胸前湿透了的衣服此刻正紧紧地裹在身上,现出玲珑的曲线。   ……   “你换衣服吧,我问问那两个护院。”   他嗓音微沉,丢下一句话,出门去了。   他刚出了东跨院,迎面就撞上了谢霜和朱氏。   谢霜含泪道:“弟妹怎样了?刚忙着珏哥儿,疏忽了她,这就来给弟妹赔礼。”   闻若青笑道:“大嫂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她没事儿了,你们进去吧。”   谢霜和朱氏进了屋子,尹沉壁正在换衣服,她脸色苍白,手指还微微发着抖,看见两人不觉一愣。   “珏哥儿和铭哥儿没事了吗?”   谢霜和朱氏没搭话,朝她敛衽行了大礼。   “两位嫂子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尹沉壁赶紧把两人扶住。   谢霜道:“今日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出手相救,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说完眼泪又滚了出来。   她素来刚强,只是丈夫去世多年,她心头郁结悲怆,此时一场意外,倒把她隐忍多年的泪水勾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朱氏想起来也很是后怕,诚心诚意地谢过了尹沉壁,三妯娌此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尹沉壁先笑道:“两位嫂子快坐吧,好在有惊无险,珏哥儿和铭哥儿没事就好。”   花氏在一边呵呵笑:“我就说咱们家老六是个有福气的吧,如今看不仅是他,咱们闻家有这么个媳妇儿,这福气也不是一般的好。”   众人都笑着点头。   闻若青去了前院,正厅里,闻若蓝已找了那两个护院问了一会儿话。   他上前坐下,闻若蓝便道:“那几个歹人恐怕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怎么说?”   闻若蓝朝那两个护院点了点头,其中一个道:“走之前我们问过那寺庙的方丈,说是以前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儿,那几个人他也从未见过,若是只为打劫财物,突然跑到这种偏僻少人的地方,明显不合常理,况且大少夫人把钱和东西给他们了,他们也不放人,说要把两位小少爷带回去……”   “带回去什么?”   那护院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口:“说玩够了再卖掉。”   “呯”地一声,闻若蓝已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正好这时闻若檀和闻若翡安顿好了夫人和儿女也过来了,听见这话也是气红了眼,闻若檀听见那伙混蛋居然这般算计着糟蹋自己的儿子,更是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杀人。   闻若翡若有所思:“最近咱们惹了什么人,要做这种狗急跳墙之事?”   闻若青把护院遣出去,跟几个兄弟说了些事。   说完了,几人便去见闻存正。   闻存正在东厢的茶室里陪着两位武师傅说话。两人在闻家教授武艺多年,早与闻家休戚相关,因此闻若青也就没避开两位师傅,直接把事情说了。   闻存正赋闲已久,年轻时那股子莽夫脾气已是消去不少,但此刻听说有人要加害自家子孙,脾气又不由上来了,冷笑道:“好啊!还敢来警告咱们闻家,要干就明着来,还藏头露尾装成抢钱的,明日就叫人去端了他的锅底!”   闻若翡皱眉道:“爹,你冷静点,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你拿什么去端他的锅底?你知道他的锅在哪里吗?”   闻若蓝也劝道:“二伯别急,我们从长计议。”   闻若檀和他爹一个脾气,这时便没说话。   闻若青道:“如今咱们且按兵不动,暗暗查访,总会找到线索。”   纪师傅也道:“苍榆说的有理,今后我们出行都要极为小心,几个孩子尽量少出门,若是在京都城里,谅那些狗崽子还没这个胆子敢公然来挑衅。”   闻存正这才点了点头。   大家商议定了,闻若青又去看了两个侄子,两孩子此时都已入睡,老太君和江氏去看过尹沉壁后也歇下了,他和谢霜说了几句,便回了东跨院。 第044章 吹灯 闭上眼睛睡吧,我在……   他进门的时候, 木棉正端了水出来,他看木棉手中还拿着换下来的裹伤布,忙问道:“怎么了?背上的伤还没好?”   “本来已经差不多好了, 今儿少夫人用了大力, 有些刚结痂的地方又崩开了。”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他进了房间, 尹沉壁伏在床上, 见了他忙坐起来。   “你别动……有没有帮我拿衣服过来?”   “箱子里有两件,我帮您拿吧。”   “说了让你别动就别动,我自己去找。”   他洗漱了换过衣服出来, 就见尹沉壁往床内侧让了让。   “您赶路也累了, 快歇了吧。”   他看了看她身边空出来的床榻, 脱去外面的长袍, 只穿着中衣上了床。   尹沉壁本没想到他们会提前过来, 因此根本没准备他的被褥, 刚刚她就一直在想这个事情,虽然心中有点忐忑, 但还好……今晚两个人明显做不了什么。   两个人第一次同塌而眠, 她却发现自己居然没什么别扭的感觉, 甚至有点隐隐的庆幸。今天的事情给她带来的震荡还真不小,平生第一次杀人, 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两人死不瞑目的样子,那两双怨毒的眼睛也一直在她脑海里晃悠。   有他在她身边, 她真是觉得安心许多,也没那么害怕了。   他看她一眼,问她:“背上的伤又裂开了?”   “没有, 就一小点,没什么问题,明天就好了。”   她这方面还挺让人省心的,总是轻描淡写,既不娇气也不会借题发挥。   他又问她:“吃了点东西没有?”   “吃了,我让木棉去厨房要了碗面。”   他心里就更满意了,他最见不得折腾自己的人,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生命和健康是最宝贵的东西,偏偏有些人就不拿这个当回事,比如他母亲和妹妹,一有点不顺心的事儿,动辄就要吃不下饭,真真是看了叫人心堵。   “现在还怕吗?”他转了头,盯着床顶上的帐幔问她。   “刚有些怕,现下不怕了。”她有点言不由衷地说。   怎么跟他侄子说的一样?他有点好笑,再次转过脸来看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摸他侄子的脑袋一样。   他想起了他十一岁那年的事。   那年他接到大哥战死的消息,一时冲动偷跑去北疆,路上遇到强盗抢他东西,他杀了那人后也是凄凄凉凉地蹲在野外,睡觉都不太敢合眼,那时很想有个温暖而又活生生的人可以依靠一下,可惜没有——谁也不是天生硬心肠,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把手臂从她颈下伸了过去,揽住她的肩头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闭上眼睛睡吧,我在这里呢。”   “嗯……谢谢您。”她很配合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要不要吹灯?”   “吹吧。”   他下了床,把桌上的灯吹灭,又躺上来搂着她。   过了片刻,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要不……还是把灯点了吧?”   “行。”他很好说话,下来把灯又点亮了。   上去后两个人半天都没有睡意,不约而同偏着头盯着那盏灯。   “……还是吹了吧。”她说。   他只好放开她坐起来,不过很谨慎地没下床。   “你确定?”   她有点犹豫,没吱声。   “到底吹不吹?”   “你别这么大声行么?我这不是怕亮着灯你睡不着吗?”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   “那就不吹!”   “不吹就不吹!”   他重新躺了下来,“挪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点,不然怎么搂你?”   “你不能过来点吗?”   “好吧,我过来就我过来——现在能睡了吗?”   “嗯,可以了。”   “那就快睡吧,不准再叫我去吹灯!”   次日清早,闻若青打着呵欠,领着人去后山的古刹。几具尸体还横在寺庙外,寺里的僧人动都没动一下。   闻若青细细查看了那两个歹人的尸体,放火烧了,又把两个护院的尸体抬了回来,在马场边的枫林里掩埋了。   纪师傅很有些伤感。闻府里的护院都是他一手选拔培养的,虽然不像对闻家孩子那样精心严厉地教导,但也教了他们不少,很相处了一段时间,人上了年纪,遇上这些事就不免意气消沉许多。   闻若青递给他一个酒壶,纪师傅在两座新坟前各倒了小半壶,自己把剩下的那点仰头喝尽了,将酒壶一扔,骂道:“他奶奶的,下回抓到那兔崽子,老子就把他的头割下来下酒!”   两人回了别院,正赶上厨房开早饭,花厅里摆了两桌,以屏风隔开。落地长窗外枫林如旧,山间轻雾如烟似云,山风带着凉意拂在面上,大家的心情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江氏和谢霜都想尽快赶回去,几个小孩却还想留下,闻嘉珏颈子上和肩膀上缠着绷带,但他显然没当回事儿,闷闷不乐地说:“我还没在马场里跑过马呢。”   谢霜正要说话,闻思齐也道:“是啊,好不容易来一趟,却被那几个强盗搅和了,真是倒霉。”   老太君眯了眼,问道:“你们还想玩?”   闻嘉铭大声道:“想!”   花氏开口斥责:“住嘴!想什么想?快快回去要紧。”   闻老太君却呵呵一笑:“好!这才是我闻家子孙,几个贼人就吓倒了?这么一点子风浪都经不起,以后还上什么战场?玩!今儿就痛痛快快玩一天!小孩子不受点磋磨怎么行?就是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才对。”   屏风后的男人们听了,嘴角不约而同都微微上扬。   老太君既然发了话,几个女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小孩子一阵欢呼,闻思齐高兴地说:“宫里送来的骑装咱们都还没穿呢,一会儿就穿了去骑马。”   老太君看了看一脸担忧的两个儿媳和几个孙媳,骂道:“有檀哥儿翡哥儿他们几兄弟在,你们怕什么,再说纪师傅和卫师傅都在这儿,别这副样子,看了叫人丧气!”   她说完,转过头又问尹沉壁:“青哥儿媳妇也去骑马吗?”   尹沉壁一面给老太君盛粥,一面答道:“骑,怎么不骑!”   “好!”老太君不由哈哈大笑。   闻存正早已和纪师傅卫师傅一道,骑着马去了锦华山的另一边欣赏风景,此时马场边上只闻若檀几兄弟带着两个男孩在那等着,闻嘉珏骑在一匹小马上,兴奋地左顾右看,完全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   闻家的几个姑娘在马场里都有自己的马,闻若青替尹沉壁选了一匹枣红色的母马,见她来了便把僵绳递给她:“这匹马你试着骑一骑,看它认不认你。”   尹沉壁翻身上马,大家都停了手中的动作,想看看这位箭术高超的闻家新妇骑术又会如何让人惊艳,结果尹沉壁跑了半圈……坠马了。   闻思源和闻思明一声惊呼,闻思源便要打马上前,结果她刚动,就看到尹沉壁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齐膝裙摆上的灰尘,再次翻上马背。   骑了没多会儿,那马高高昂起头颈,前蹄使劲刨了两刨,她又掉了下来。   她第三次上马,这次终于没再摔下来,大家提心吊胆地看着,暗暗都松了口气。   这时边上一个马夫道:“六爷,那匹马是母马里头性子最烈的一匹,您怎么就选了它?”   众人:“……”   闻若翡笑道:“没见过谁连自己媳妇都要坑的。”   闻思源赶快对马夫道:“你快去选匹性子温和些的来。”   闻若青很笃定地阻止说:“不用,她能适应,瞧着吧,再跑两圈就没问题了。”   马夫乐得停住脚,在一边偷懒。   大家在马场里跑了两圈热了身,马夫把边上的围栏栅门打开,闻若蓝率先冲出,余下诸人毫不示弱,你追我赶,但见蓝天之下风卷尘扬,矫健利落的身影驰骋在青草绿地上,不一会儿便先后没入了丛林尽染的山岭之中。   这一天大家纵马飞驰,酣畅淋漓,午间又聚在树林里把打来的猎物烹火烤炙,行令赛酒,直玩到日落西山方才回转。   这日细雨苍茫,秋风生凉,园内菊残荷尽,一片萧瑟之景。   顾蕊双手拢在袖中,柳眉微蹙,立在廊下凝视着雨帘后的那道月洞门。   她的丫鬟碧霞上前给她披了件鸦青羽缎的披风,默默地陪她等着。   院子里的红色娟纱灯笼还未撤下,不过日晒雨淋的,接连几场秋雨下来,刚挂上去时那新鲜欲滴的红,已经变成了黯淡灰沉的赭。   嫁过来还不到一月,顾蕊的心情,也从开始的欣喜甜蜜,变成了忐忑不安。   问题不是出在崔瑾身上,也不在她的婆婆崔大夫人那里,而是来源于她的那位大姑,崔大小姐崔岚。   未嫁过来时,崔岚热情爽朗,几次交往都令人如沐春风,可进了崔府,顾蕊这才发觉她喜怒无常,时常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举止,让她无所适从。   比如这两日,崔瑾下了值回家,她都会把他拉去她院子里说话,直到三更后才放人,全然不顾她弟弟和弟妹刚刚新婚,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平日里原本好好的,一旦见到顾蕊和崔瑾稍有一点亲密的举动,她当即便会甩了脸色,又或者是冷嘲热讽地说上几句。   崔岚在崔府中的地位不言而喻,不仅崔大夫人事事听她的,就是崔瑾,也几乎对她言听计从,顾蕊心思原本就比较敏感,对崔岚有时的阴阳怪气就比较在意,有回开玩笑似地给崔瑾说了两句,崔瑾却不以为然,笑着说她想多了,她也就不好再提起。   她原本想着,崔岚二十有四却还未曾出嫁,许是她和崔瑾无意间的亲密触到了她的痛处,因此在她面前也就特别注意和崔瑾保持着距离,可崔岚却变本加厉,总是寻找各种借口把崔瑾支开,或是拘在她自己院子里不放人,崔瑾毫无觉察,顾蕊却日渐忧虑。   怪不得母亲总担心她嫁入崔府会受委屈,先前她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母亲的担忧倒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这晚崔瑾回房之时,顾蕊已经歇下了。他由丫头伺候着洗漱宽衣,上了床便将顾蕊搂过来。   她闭着眼睛推他。   “怎么了?”他小心地问。   顾蕊没说话。   崔瑾想了一想,搂着她肩膀的手便紧了一紧。   “姐姐那边有些账目没理清楚,所以就唤我过去帮忙,也就这几天,理清楚了我就早些回来陪你。”   顾蕊心头嘀咕,崔岚掌管平国公府的中馈多年,哪里就连账目都理不清楚?这借口,崔瑾相信,她是十二分地不信。   她把头埋进崔瑾怀里,瓮声瓮气地说:“姐姐那边既有事,你只管去帮她,可别为我误了正事。”   崔瑾笑道:“陈年老帐了,其实府里的管事都清楚的,也不一定非要我去。” 第045章 书房 又来了!知不知道用……   次日晚间崔瑾在崔岚书房里看完了账本, 崔岚又捧了一叠出来时,他便有些不悦了。   “今儿就看到这里吧,都快二更了, 我有些累了, 就先回去,姐姐也早点休息。”   崔岚仔细打量他两眼, 笑道:“怎么?急着回去陪你媳妇?你们来日方长, 哪里就缺这点时间?”   “姐姐说笑了,今日公务有些繁忙,怀阳王不久便要回京, 要安排的事多了些, 我去书房处理些事。”崔瑾语气还是很温和。   “怀阳王要回京?什么时候?”崔岚握着账册的手轻颤了一下。   “今儿圣上才说起, 我也是下午严大将军过来交代了才知道, 就后日。”   “既如此, 那你回去吧, 明儿下了值就过来,我这里还有好多账没弄清楚呢。”   崔瑾笑道:“蕊儿在家里也学过这些, 不如我叫她过来帮你?”   崔岚色变, 片刻后冷笑道:“怎么, 她这才嫁过来没几天,你就想着替你的顾蕊来插手府里的账目了?”   崔瑾吃惊之余不免有些生气:“姐姐何出此言?”   崔岚不答, 摔了账册去了内室。   崔瑾也赌气出了书房,崔岚隔着屏风见他走远了,脸上露出一丝怨愤, 冷冷道:“一个二个都是这样,有了狐媚子女人就把我甩开,没一个好东西。”   崔瑾刚踏进他和顾蕊的雨墨轩, 顾蕊已浅笑着迎了上来,亲自给他换了杭绸素面刻丝的家居常服,递上温得刚刚好的碧螺春。   又给他看她今日临的帖子,画的仕女簪菊图,偶尔还用她葱白似的手指以竹签挑了她自己蜜渍的青梅到他口中。   屋子里燃着顾蕊新制的芙蓉香,清淡中透着一丝温妍,就如她此刻身着的浅紫色纱衫和茶白色湘裙一般,俏丽中不失清雅。   崔瑾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夺了她手中素白绫绣玉兰花的帕子,一挥手甩到几案上,抱着她去了内室,屋子里侍奉的两个丫鬟赶紧退了出去。   温存过后,顾蕊靠在崔瑾怀里,笑意浅浅地问道:“文宣今儿有心事,我看出来了。”   崔瑾道:“哪有什么心事?不过跟姐姐争辩了两句。”   顾蕊观察着他面上的神色,笑道:“是为了要早些回来的事吗?我就说万万别为了我误了正事,姐姐从早到晚操劳,也是为了咱们一家,你怎么能和姐姐争辩呢?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   崔瑾抚摸着她的发丝,笑道:“知道,还是你懂事……睡吧。”   次日崔瑾去了中城兵马司衙门。   衙门里吵吵嚷嚷的,吏部那边终于拨了几名吏目过来,正跟着徐子谦在衙门里各处转悠,厅堂里梁斌还在教训几个打架的家伙。   他问梁斌,梁斌道:“闻大人昨晚巡的夜班,恐要巳时半才来。”   崔瑾一看时间,这会儿才刚到巳时,他等不及,便出了衙门,正走到大门口,却见闻若青带着闻竣过来上值,见了他不由笑道:“平国公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崔瑾一脸严肃道:“指教什么?找你有正事。”   “所以说是指教嘛,什么事要到我小小的兵马司来?”   “明天怀阳王进京,南城兵马司那儿我已经打了招呼了,你这儿也得注意着,提前把街道清理出来。”   闻若青皱了眉头。   “怀阳王要进京?”   崔瑾叹道:“是啊。他这一进京,京里的局势又不知怎样变化了。”   怀阳王高炽是璟晟帝的幼弟,若说放眼大璟,有哪家掌管的兵力能稍与闻家抗衡,也就是怀阳王了。   大璟的重兵,主要集中分布在几个地方:驻扎在西北到辽东一线的燕云军,包括了西北下面的雍州军,兵力都掌握在闻家手里;西南蜀地一带的武陵军,现由辅国大将军伍云鹤管制;东南的几个州,包括南部沿海一线的福州军和琼州军,便是怀阳王总领;京都及京都附近的军力则由几方把控:城内禁卫军统领是归德大将军严德霖,城外的巡防军统领是康宁伯赵毅,京都郊外的萧山大营总兵则是平宁侯曾广权,虎山大营总兵是永昌侯陈邵。   此外除了各地大量的府兵、县兵和州兵由各省都督管辖外,也还有一些零散的兵力,如西南边境的漴临关以及东北沿海一线的防军。   五城兵马司虽隶属兵部,人马也不少,但并非军事机构,承担的乃是行政职能,此外,京都还有直属天子的锦衣卫,乃专司官员稽查及情报收集的特务机构。   怀阳王本人嚣张跋扈,骄横飞扬,目空一切,除了璟晟帝谁都不放在眼里,不过他在自己的管辖之地上胡作非为,璟晟帝却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只因怀阳王早年间在两桩事上深深得到了圣上的欢心。   一件事是建明十六年,璟晟帝病危,高炽割了自己手臂上的肉做药引,圣上喝下不久,果然渐渐好转。   另一件是建明十八年春,璟晟帝的另一个弟弟云阳王伙同当时的镇国公何谦和永平侯周适趁春猎之时发动政变,把璟晟帝囚禁于延凌山行宫之中。高炽领兵火速救驾,情急之中调拨了萧山和虎山两个大营,平定叛乱后却第一时间恭恭敬敬地把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的兵符交还到了被他迎回皇宫的璟晟帝手中。   至此,璟晟帝对高炽完全放下了戒心,赐下数不尽的财帛封地,对他各种胆大妄为的行为也极为纵容,最近几年更是陆续把福州军和琼州军都交予他管制。   当然,很大程度也是璟晟帝想以怀阳王制衡闻家,一南一北,互为牵制。   高炽年纪与原定国公世子闻若白相仿,幼时也常与各公侯家的子弟们来往,不过他从小便与闻家子弟交恶,就连璟晟帝都亲自调解过两回。   “怀阳王这次回京做什么来了?”闻若青把崔瑾迎进门内,一面走一面问道。   “听说圣上有意替他在京里选个继妃。”崔瑾接了衙役递来的茶,喝了两口,沉吟,“他这次回来,选继妃恐怕只是明面上的……”   “这么说来,立储之事恐怕就要见分晓了?”   崔瑾点了点头,“怀阳王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圣上自然要听听他的意见。”   立储之事崔家身在其中,他面上自然也有几分焦虑之色,因在至交好友面前,他也就没有掩饰。   闻若青也不好说什么,遂转了话题问道:“说起来九皇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皇后娘娘有什么打算?”   崔瑾笑道:“正为这事儿伤脑筋呢,他自己喜欢程家的小姐,姑母又觉得她家门第低了些,她看中的是许家的小姐,九皇子又不乐意,正闹得鸡飞狗跳的。”   “许家小姐,是翰林院掌院许学士家的?”   “对啊,就是她。”   “她爹也算是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倒是挺合适。”   两人闲聊了几句,正好这时徐子谦来找他上司,崔瑾也就告辞出去。   兵马司里既补充了人,闻若青这日晚间也就不必再轮值,他白天带着两名新来的吏目把巡街的路线过了一遍,下午便下了个早值。   回去的时候赶上了凝辉院里的晚饭,这十来日他昼夜颠倒,与大家难得照面,这时老太君和江氏见了他,自是嘘寒问暖,十分亲热。   用完了饭,谢霜和尹沉壁单独开了小桌在侧间里吃着,闻若青去了辞云斋。   他在藏书室里呆了不久,就见锦玉进来了。   “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先出去吧。”   锦玉摸摸头,东张西望的,“六少夫人昨儿说您上回给她的几本书都看完了,叫我今儿再拿几本过去,六爷,我还没来得及问您呢,您说拿什么书给她呢?”   闻若青沉吟了一下,“你去凝辉院看看六少夫人走了没有,没走的话让她自己过来挑。”   两刻钟后尹沉壁跟着锦玉来了。   辞云斋水墨疏窗,雅庭淡阁,里里外外种了成片的斑竹,幽簧清幽,清澹古韵,庭院中心的洗墨池边矗立着几块太湖石,可谓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   北面的正屋和东面的厢房全都是明间,每间上都悬着匾额,分别题着四雨、闲云、采风,披素和空明等字样,西厢一排三间,全是藏书室。   锦玉带着尹沉壁去了其中一间。   里面檀木书架高顶入梁,重影森森,闻若青坐在门边一张小书案边,就着天光翻着一卷书,见她进来,打量了两眼。   她今天穿的一件樱草色的袄子,下头是松花色的六幅湘裙,刚在老太君那吃饭的时候他就暗地里看过好几眼了,这身颜色她穿起来很适合,并不过于明亮,但也不会太黯淡,透着点姑娘家的娇柔,比刚嫁他那会儿穿的那些颜色顺眼多了。   “想要挑什么书?”他问。   她犹豫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有字帖么?”   “你要练字?以前练过没有?”她的字他看过,只能说还算端正娟秀,没什么格韵和风骨,练一练也好。   “小的时候也是练过一点的,后来我娘病了,就丢下了,现在再练不知还练不练得出来。”   他站起身来,引她去了西边靠墙的书架。   “练总比不练好,你小时候练的什么?簪花小楷么?”他躬身去架子下层找字帖。   尹沉壁道:“不是,练的是瘦金体。”   他有点意外地直起身子,“瘦金体?姑娘家练这个的很少啊,这字可不太好练。”   瘦金体筋骨劲瘦,铁画银钩之间锋芒毕露,很难能练出奇倔之妙,不过他想了一想,好像这字跟她还挺合适,都是瘦而不见骨,细硬锋劲,好像……她细瘦却有力的胳膊射出的雷霆之箭一般。   他便没说话了,弯腰找了一卷《楷书千字文》和《怪石诗贴》给她。   她很欢喜地接过,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瞧。   “还要什么?”   “……还有类似《燕闲清赏笺》的书或者是讲述文房四宝、装潢类的书么?”   他看她一眼,引她去了另一个架子前。   “文房四宝和装潢的话,”他沉吟片刻,“就看看《文房四谱》、《装潢志》吧。”   “哦。”   “古玩那些东西,现下你没必要学太多,横竖府里的人情往来暂时还用不着你操心。你看过《燕闲清赏笺》,有点基本的了解也就差不多了,要紧的是现在日常能用得着的,除了这本《文房四谱》,《长物志》你也好生看看。”   他递了一本《长物志》过来。   尹沉壁翻了翻目录,见分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等十二大类,果然是平常用得着的,很是欢喜。   闻若青想了想,又道:“如果你真对古琴古砚古画或是古玩感兴趣的话,这本《洞天清录》和《格古要论》都可以看一看,不过曹格的《格古要论》和高廉的《燕闲清赏笺》有些意见相左,但见仁见智,多吸纳点百家之言也是好的。”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到架子上层去拿书。此时天光沉暗,室内幽光朦朦,他忽觉得有点不对,转头一看,就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昏暗的光线也没挡住她眼里的光亮,很有点灼人,让他心下一跳。   又来了!知不知道用这种眼光看人,会让人有点……心跳加速?   “你看我干什么?”他虚张声势地说。   她赶快垂下了眼,“没什么,就是觉得您懂得挺多。”   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那什么,既然要学,古画的鉴赏肯定逃不过,这本《云烟过眼录》著录了四十多副画作的来龙去脉和鉴别论断,闲时也可瞧瞧。”   她接过他递来的书,点头道:“好,今儿就这些吧,等看完了再来换。”   他手撑在书架上,又瞅她一眼,“谅你一时也看不完,就先这些吧,要学的虽多,还是要分清主次。”   “是是是。”尹沉壁赶紧答应着,觉得他挺有做先生的潜质。   “咱们家的库房里有不少东西,你看了书可以叫大嫂带你去认认,光纸上谈兵是没有用的。”他拿来一个书匣,帮她把书装在里面。   “行啊。”她笑道。 第046章 墨宝 “浮光跃金,静影沉……   两人出了藏书室, 尹沉壁拿着书匣往院门口走,还没出门,就见锦玉端着茶小跑着来到她跟前, 笑嘻嘻地一手接过她手里的书匣, 一手将托盘往她手里一递。   这茶水没撒出来也是很难得了。   “麻烦六少夫人给六爷送茶去,我帮您把书拿给栖云姑娘。”锦玉说完, 不等她回答, 一溜烟跑了。   他一面跑,还一面想:好不容易能和栖云姑娘说几句话,六少夫人可千万在书房里多呆一阵子!   尹沉壁只好转身, 正巧见闻若青的身影进了东厢 “披素”那间房, 便端着茶过去。   这间“披素”应该就是他个人单独的书房了, 里头还未点灯, 进了房门便是一架齐腰高的沙盘, 上头山川地貌峥嵘嶙峋, 战旗金戈,铁马肃兵栩栩如生, 只看了一眼便隐隐觉得烽烟滚滚, 鼓啸风烈。   两边墙上挂了几副地图, 西边墙下有一张长条书案,一屏高大的书架作为屏风隔着内室, 这时闻若青正好从内室出来,见了她愣了一愣,瞧见她手中的茶盘, 这才点点头,“放下吧。”   尹沉壁把茶盏放到书桌上,正要说话, 就听他道:“把灯点了。”   她四处看了看,他提醒她,“火折在架子上。”   灯点亮了,闻若青坐到书桌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   尹沉壁觉得自己挺多余的,“那六爷您忙,我先回去了。”   “今晚我有事宿在书房,就不回长桦院了。”   “哦,好,那我先——。”   “你去里面把被褥熏一熏。”他翻着书,使唤她。   她只好去了内室,里头有张宽大的书桌,五六步开外靠墙的窗下,放置着一张竹篾长塌,被褥应该是新拿过来的,很干净,拿在手里还有股清淡的皂角味道。   这哪里还需要熏?再说她怎么不知道他有熏被褥的习惯?在长桦院里住了那么多天,没见他叫她给她熏被褥呀?   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怎样熏,坐在塌上往窗外瞧。外面有一渠池塘,沿着塘边种着一圈纤细的斑竹,寒璧初升,一线月光斜斜映在窗底,投下深深浅浅的竹影,真是个幽静雅逸的好地方。   她看了一会儿,出来问他:“我看被褥都是刚洗过的,拿什么东西熏呢?”   “是吗?那就不用熏了……你去燃块香。”   还燃香?他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她也没说什么,进去找到香盒,拿了块香点了丢进小几上的香炉内,拍了拍手走出来。   “六爷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   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了,只好摇头道:“没事了,你去吧。”   次日一大早闻若青就上值去了,下午未时左右,怀阳王领着随从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他带来的明安营中大部分的兵马都暂驻在虎山大营之内,自己领着十几个亲卫,一小部分明安营士兵从南边的城门进来,趾高气扬地过了德正街,永安街,方肃街,没一会儿就进了中城兵马司管辖的范围,径直往槐安街,槐荫街方向而来。   闻若青一早领着人把街道清理了,摆摊的小商小贩今日都没出摊,兵马司卫兵十步一岗,静静列队而立,百姓们个个挤在卫兵后头,兴奋地垫着脚伸着头,还不时地窃窃私语——怀阳王名声虽不佳,但听说他排场极大,这回可一定要开开眼界,再说,久未露面的兵马司指挥使大人也面容肃穆地候在街角,任大家看个够,这样难得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未时四刻,怀阳王的锦旗出现在街口,打头的是一队身着银甲手持大刀的禁卫军,待禁卫军铿锵而过之后,五色祥云华盖下骑着金鞍银马的怀阳王方才缓缓现身,禁卫军骁骑营都尉崔瑾陪在一边,两人面带笑意,正于马上朗声而谈。   怀阳王高炽一身玄甲,披了猩红色的披风,没带头盔,顶上只束了紫金冠,身形高大威武,一张脸却长得有点阴柔,长眉入鬓,凤眼狭长,此刻他薄唇轻挑,一副慵懒而又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八辆彩辔朱缨的华盖大马车,车驾后是长长的骑兵队列。听说前面六辆车里坐了怀阳王的十来个小妾,后面两辆车里装的都是他此次要进献给当今圣上的奇珍异宝,一条街的百姓都是瞠目结舌,只见金珠彩绣富丽招展,翠盖朱轮碾尘而过,后头骑兵铁甲幽光,行进之间鸦雀无声。   闻若青带着徐子谦一干人下了马,于街边单膝下跪迎接。   “下官恭迎怀阳王!”   高炽勒住马,眯眼瞧了他一会儿。   “怎么,这不是闻家老六么?”   闻若青起了身,垂手站在一边,“正是下官。”   高炽哈哈大笑:“这才两年不见,你怎么就沦落成扫大街的了?哎呀,真是令本王深感意外。”   崔瑾面上笑容僵了一僵。   闻若青面不改色道:“让怀阳王见笑了,兵马司虽位卑却责重,事情总得有人做不是?”   “哦,你办砸了什么事儿,被皇兄降到这个位置,说来听听?”高炽捋着手中的马鞭,饶有兴趣地问。   “下官也不知,不如怀阳王去替下官问问圣上?”   “本王可没空问这个,你若不想继续在这儿扫大街,本王或许还可以去圣上面前替你求个情,请他给你换个差事。”   “多谢王爷好意,下官觉得这差事挺好,就不劳您费心了。”   高炽摇头晃脑笑道,“可惜啊可惜,对了,听说你已经成亲了?”   “是。”   “听说你给人堵在了山洞里,这才不得已娶了个寒门粗妇——怎么这么不小心?”   闻若青额上已有青筋跳动,耐着性子道:“王爷说笑了。”   崔瑾在一边催促:“殿下还是快走吧,圣上这会儿恐怕已在殿内等着了。”   高炽点了点头,打量着闻若青,目光落在他握紧的拳头上,方才笑道:“罢了,本王赶着去见圣上,就不和你多说了,过几日安顿下来后请大伙儿到我府里叙叙旧,到时叫人把帖子给你送来。”   “多谢怀阳王,下官一定到。”   高炽颔首,催动马蹄往皇城方向去了。   闻若青见他去远了,这才下令兵马司收兵,百姓们议论纷纷,小摊贩们抓紧最后的时机,赶紧把摊子支了出来。   徐子谦脸色也很不好,上司受了羞辱,他觉得自己头上也是乌云罩顶,脸上好像也被人扇了两个耳光,火辣辣的。   京里无论文官还是武官,一向都看不起兵马司的人,这他是知道的,但被当众说成是扫大街的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是让他情何以堪。   倒是闻若青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看了他一眼,笑道:“别理他,他那人,惯会惩口舌之利。”   徐子谦闷闷的,“大人,难道咱们兵马司,在别人眼中就真这么低贱?”   闻若青止住马蹄,严肃地看向他:“你自己觉得呢?”   “我……”徐子谦挺了挺胸,“我觉得咱们挺重要的,没有我们,这京都的治安可怎么办?”   “那不就得了?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闻若青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下马进了衙门。   这日晚间闻若青回了长桦院。   他去西次间内室换了衣服,出来就见外间的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本装订好的书册,拿起来一看,发现一本是他的诗集,一本是他的散记集。   书册装订得很细致,他自己写的时候本是随性而为,纸张的大小厚薄质地都不一,如今每一张纸后都糊了一层素白的生宣,干透后折叠成一般大小,再以麻线缝扎成册,用了藏蓝色的高丽纸做封皮。   封皮上清爽干净,什么字也没写。   几张大的都装裱了起来,卷成轴插在桌上的一个青瓷阔口瓶里。   尹沉壁端了茶进来,见他手上拿着那本诗集,便笑着问他,“六爷觉得还行么?如果可以的话,我就照着这样做下去了。”   “何苦花这么多功夫,随便装订一下不就行了?”他倒不是说她做得不好,只是觉得太麻烦。   “六爷的墨宝自然要好好保存下来,反正我平日也没多少事,慢慢地做就是。”   “这样弄要弄到什么时候去了?”他大致翻了翻,装订好和裱好的只是他自己那些手稿中的沧海一粟。   尹沉壁没搭话,把茶盏搁在桌上,转身去收拾他换下来的官服。   “我昨儿给你的那本《装潢志》,”他委婉地说,“你好好看了没有?”   尹沉壁有点惭愧,“我昨晚就看了一些,只是已经弄了的不好再重新做了,下次再做,就照着书上来,这些就只有将就一下了。”   他点点头,“倒也没差到哪里去,再精研一下就很不错了。”   她从书架上取了几张半熟宣纸,放到他面前。   “这是做什么?”   她面上的表情讪讪的,“刚学着装裱,把您的墨宝弄坏了两张,您重新写吧?”   “……好吧。”他很好说话地从乌木笔筒里拿了支湖笔,“裱坏的是哪两张?”   “就是这两张。”她从书架下拿了两张破裂的字稿过来,又很有眼色地拿了一锭徽墨,在砚台里注了清水,缓缓地打着圈研磨。   她手腕纤细,与握住弓箭时的力蕴锋藏不同,这会儿看上去柔若无骨,却中正端和,不一会儿就磨好了深浓合度的墨汁。   闻若青盯着她的手腕看。   “快写呀!”她催促她。   他这才蘸了墨汁,铺开宣纸,提笔一挥而就。   “薄云断绝西风紧,残旌蔽日虚空坠。   霞关平野沙尽染,千里尘昏铁衣碎。   战鼓犹震声悲壮,金刀长.枪血未干。   何当横戈重北上,斩尽胡将告英魂。”   写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霞岭关前那一仗,是我自到北疆后赢得最艰难的一役,打到天明收兵,处处尸骸如山,血流成河,我身边的几个副将都死了,只剩下陈莫和杨凡……”   尹沉壁心头惶然,见他眼帘低垂,眉头深锁,忙抽了他刚写好的这张,重新又铺了一张新纸,催他道:“还有一张,您快写吧。”   闻若青怏怏不乐地依言写来:   “雨过天连青壁润,云散松卷翠屏晖。   蒹葭露润轻鸥宿,杨柳风微倦鸟归。”   尹沉壁一手托腮,坐在一边笑问道:“这又是说的哪里?”   “上回从漴临关回来的路上,见了官道旁的山景随便写的。”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便住了口。   尹沉壁见他还是一副闷闷不乐地样子,指了指“青壁”两个字,笑道:“这句里面还有六爷和我的名字。”   闻若青顺着她的手指一看,不由点头微微而笑,“还真是。”   他看着自己写的那个“壁”字,问道:““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为何是“壁”不是“璧”?”   尹沉壁沉默一会儿,道:“原也是“璧”的,我娘给我起的这名,确是取自“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这个出处,只是我爹不喜欢,说璧者,质脆而易碎,不如改为壁,风雨不侵。”   当年为这事,她娘和她爹还大吵了一顿,两人好几天没说话,后来尹夫人问她自己意见,她自己愿改为“壁”,这事才算完了。   “原来如此。”闻若青点了点头,又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   “六爷的墨宝若是拿出去卖,定能卖不少钱。”尹沉壁有心把他从伤感的回忆里拉出来,便笑着打趣道。   他转了头看她,见她眼瞳亮晶晶的,忍不住拿笔在她额头上敲了敲。   “做什么都想着钱,不许偷偷把我的字拿出去卖。”   “哪儿能呢……”她挣扎着,闻若青手中的笔被她拿手背碰了碰,反而一点点上了她的下颌。   “别动,帕子呢?”   尹沉壁无奈地递上手帕。   他凑过来给她擦着下颌上的墨迹,许是觉得不好着力,左手也伸了过来,长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她的眼睛望过去,就看见他舒展的眉锋,轻扬的唇角。   ……他高兴就好。 第047章 赏花宴 她竟然都不知道好……   窗外西风透林, 寒水烟茫,红蓼枝瘦,帘下灯火温润, 宵静墨香, 良人如玉。   “擦干净了吗?”她催促他,觉得自己的脸和耳根好像有点发烧。   “嗯, 差不多了, 不过还得用水好好洗洗。”他收回了手,“还有要写的吗?”   “上回您在承恩伯家诗会上写的那首诗,您也写下来吧。”   闻若青皱眉, “当时随便写的, 哪还记得住?”   “我记得, ”她笑道, “我念, 您写。红叶沾衫半肩秋……您看我做什么, 快写呀!”   他写完几句,转过脸来。   “这十几日, 怎么没见你早间去外院找我?”   “我……没什么事需要去问六爷的呀。”   “没事就不能来找我吗?那天早上不也没什么事。”   “那天不是去问六爷做衣服的事么?”   “那也叫事?”   “那不是事是什么?有事去都被您说鬼鬼祟祟, 没事还不知道您要怎么说我。”   “……”   他语塞, 只好清了清嗓子,转头去看自己写了一半的诗稿。   “后头几句呢?”   “寄雅怀幽笙歌尽, 花间石上醉意留。开怀纵笔斗灵机,妙语真言论不休。”   他刷刷两下写完了,“还有要写的吗?”   “暂时没有了, 如果又有裱坏的,再找您写过。”她满意地起了身,把那几副字整理好, 摊在书案上用镇纸压住。   她的衣角划过他的手背,腰间垂下的丝涤在他眼前轻轻荡悠着。   他盯着她的身影瞧。   真是的,不挺能的吗?昨晚去了他的书房,居然老老实实地很快走了,还亏他给了她那么长时间来找理由,她竟然都不知道好好利用一下。   “六爷要歇了么?”   “什么?”   “夜已深了,您早点歇息吧。”   “哦,我再看会儿兵书,你先休息吧。”   “那我就过去了。”   “好,你去吧。”   话说完了,人却还没走,他也没催她。   夜风突盛,碰地一声刮开半掩的窗棱,风起纸飞,桌上的几张纸卷了起来,呼啦啦地乱作一团。   尹沉壁如梦初醒,自觉很不好意思,忙转身走了。   闻若青收拾好了桌上的纸,这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就这么跑掉了?招呼都不打一个?溜得挺快嘛!   次日平宁侯曾家开菊宴,请了闻府一家子女眷过去做客。   谢霜一大清早便赶来了长桦院,看着秦妈妈替尹沉壁梳了头,又问她准备穿什么衣服。   绣工坊的衣服已经送来了,尹沉壁挑了一件天水碧的素色袄子和同色暗花湘裙,外罩一件碧色滚边勾丝的月白对襟褙子,褙子上用银丝线绣着零星竹叶,整体淡雅清幽,谢霜看了也没反对,点了头先出去了。   秦妈妈在旁左看右看,也微露了笑脸:“少夫人近来气色不错,肤色也白了些,这么穿倒是挑不出错来。”   闻老太君今日称了病不去,二房也只有花氏带着两个女儿来了,少顷闻府女眷便拥簇着江氏和花氏出了门,登车往平宁侯府而来。   下了车闻思齐姐妹被引去了侯府花园,看见几位相熟的小姐妹已经在花园边上的望月亭内坐着了。   说是赏菊宴,其实也就是借个场合来给适龄的青年男女一个相互认识熟悉的机会,尤其曾小姐已到了说亲的年龄,上回又错过了闻家的亲事,曾夫人心里暗暗着急,这次便广下邀帖,不一会儿宾客络绎光临曾府,曾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笑容都明艳了几分。   侯府花园占地广阔,园中有一汪碧波潋滟的湖泊,方圆十多亩左右,湖边耸立着几块峥嵘嶙峋的太湖石,太湖石左边是一溜儿的长亭,倚岸靠水,雕栏画梁中摆着数张方几,已坐着不少望景闲谈的世家子弟,京中颇有盛名的几位青年公子都在其中。   太湖石右边则是八角飞檐的望月亭,多位姑娘在此闲坐,一时都不太好意思往长亭那边去,只在望月亭内品茗说笑,或是站在花荫柳下看花钓鱼。   曾慧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很是楚楚动人,她拉着闻思齐的手,笑语晏晏,“你六嫂可大好了?”   “什么大好了?”闻思齐没听明白。   曾慧拿扇子挡着半边脸,低声道:“怎么你不知道?半个多月前你六哥不是当街抽了你六嫂么?”   “你说什么?我六哥当街抽的人是我六嫂?”闻思齐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是呀,那天我正好在漱玉楼,看见你六嫂本在对面茶楼上看热闹,没一会儿就下了楼撞到你六哥面前,就……被他抽了一鞭子。”   闻思齐狐疑:“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我六嫂看样子根本不像被打了呀?”   曾慧掩口轻笑:“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也没告诉别人,就告诉了你……想来你六嫂可能觉得羞于出口,所以都瞒着你们。也是,自己跑去看热闹结果却挨了一鞭子,换了谁都不好意思说。”   闻思齐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六哥的臂力她是知道的,一鞭子下去抽死人都有可能,就算没用全力也够人受的,她六嫂不声不响的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这也实在是……太厉害了!   曾慧跟她说了几句,便去招呼新来的几位小姐,不一会儿曾府的丫头端了几盘子五颜六色的菊花过来,姑娘们又忙着相互簪菊,一时莺声燕语闹作一堆,引得那边长亭内的青年子弟们心痒痒的朝这边张望。   太太夫人们聚在花园另一边的水阁里,大家看着那边小姐们簪了菊,终于迟迟疑疑羞羞怯怯地去了长亭,话题就不由转到了这些儿女们的亲事上头来。   京中众位贵夫人的消息自然很灵通,不一会儿有人说到怀阳王回京挑选继室的事儿,几位家中有待嫁姑娘的夫人都不免发了愁。   怀阳王尽管位高权重,富甲一方,但他本人恶名在外,又兼一向有寻芳问柳的习惯,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不愿把自家小姐往火坑里推。   未几便有几位夫人问起江氏闻家三房的小儿子闻若蓝,江氏心中猛得回过味来,想起了自己娘家还有两个待嫁的姑娘,因此也就淡淡地道:“蓝哥儿的事我也不清楚,得回去问过他母亲才知道。”   闻若蓝现虽领着个闲职,毕竟人品才干都是很出色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事儿可得好好跟她娘家嫂子商议商议。   她眼光一扫,就见她娘家嫂子项氏坐在几步开外,朝她心照不宣地使了个眼色。   花氏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也有些坐立不安,本来闻家是不用担心和怀阳王结亲的,但看这些夫人的架势,很有可能不错的年轻人都被抢完了,她这么一寻思,就很想冲进凉亭里把那些青年才俊抓到跟前来好好瞧一瞧。闻思源去年已及笄,虽有不少上门提亲的,但她都觉得不甚满意,闻思明只比她姐姐小一岁,也到了该说亲的年龄。   永昌侯陈夫人和康宁伯赵夫人也在座,她两家虽没有要嫁的女儿,但永昌侯世子和康宁伯家的嫡次子都没娶亲,这时自然也被众位夫人围着问长问短。   招人眼热的还有内阁首辅的长子杨映春,吏部尚书的长子李重,兵部尚书的长子吕霁,伍将军的次子伍泊明,这几位今日都来了,水阁里的夫人们都巴不得自己长了千里眼,好将凉亭内这几个出身显赫,听闻又是品貌端正的青年看个清楚。   尹沉壁在水阁里坐了一会儿,正兴味盎然地听着众位夫人议论自家儿女们的亲事,就看到崔老夫人领着顾蕊进来了。   她喜出望外,赶紧上前携了顾蕊的手,两姐妹多日不见,自是亲热无比。   两人各自禀过长辈,相携出了花厅,沿着水岸边菊花吐艳的碎石小路徐徐而行。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芳浓锦绣,曲水碧波,二人赏看片刻,到岸边一座小小的四角亭内坐下。   “妹妹近日一切可好?”   顾蕊想了想,把崔岚总是把崔瑾从她身边支开一事说了。   尹沉壁深感意外,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安慰了她几句。   顾蕊道:“如今我只能尽量想办法让文宣向着我,可是这般长久下去,终免不了生隙,我现在能忍,总不能忍一辈子呀!”   尹沉壁深以为然,她思忖片刻,道:“这样下去确实不行,不如我跟六爷说说,让他去跟崔爷好好谈谈,有些事我们女人说多了也不好,男人出面倒好些。”   顾蕊点头,“正是姐姐说的这个理,看样子文宣也觉得有点不妥,但毕竟是从小照顾他的长姐,他也只能顺着她,这事儿又微妙,我还真不好多说,就怕说多了他以为我是在挑拨离间。”   “是啊,就怕这样下去成了习惯,到时候崔爷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谁说不是呢?没想到这大姑子这么难缠,我婆婆倒是个好说话的,对我也挺好。”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喧哗之声,原来是长亭内的众位青年男女以茶代酒,正在行飞花令,输得多的人还要去湖泊的一边为小姐们采菱角儿。此时飞花令告一段落,吕霁和李重输得最多,只得离席出了长亭,解了岸边靠着的小木船,划去湖泊的一边采了菱角,又往长亭这边划过来。   小姐们见他两个划着船过来了,都挤到长亭边上,吕霁将菱角儿一把把地抛过来,小姐们嬉笑着去接,接到的满心欢喜,没接到的还一叠声地喊:“这边,这边!”   顾蕊和尹沉壁在一旁看着,也不觉笑了起来。   她觉得心情好了些,便和表姐一道出了四角亭慢慢回到水阁。   刚进水阁的花厅,就听见曾夫人半真半假地说:“谁让咱们京都里最耀眼的两位公子都成亲了呢,一个崔瑾,一个闻若青,真真是叫人遗憾哪。”   大家的眼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刚刚进来的两人身上,上上下下将两人一番打量,接着一阵交头接耳。   ……   真是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晚饭后大家尽兴而归,曾夫人带着曾慧在门口送客,闻若蓝和吕霁说着话,跟在闻家女人们后面出了大门,就见闻若青骑在马背上,正从街口拐过来。   大家便等了他一会儿,闻若蓝待他到了跟前就笑道:“你怎么来了?”   “刚下了值,知道你们在这儿,就顺路过来看看能不能碰上。”闻若青跳下马背,目光在尹沉壁身上不着痕迹地打了两个转儿,上前与曾夫人见礼。   曾慧眼前一亮,朱唇轻启,娇柔的嗓音放得低低的:“见过闻六公子。”   闻若青不认识她,曾夫人笑道:“这是我家大姑娘。”   “曾小姐。”闻若青身子微转,朝她行了礼。   曾慧双颊顿时红若朝霞,一双眸子娇娇怯怯地粘在他身上,手指不停绞着自己的衣带。   谢霜在一边冷眼旁观,这时出声喝道:“苍榆,还不过来扶你母亲上车。”   曾夫人笑道:“快去。”   闻若青再行一礼,转身过来服侍江氏和花氏上了马车,谢霜又朝曾慧冷冰冰地瞥了一眼,这才和闻思齐上了车。   曾慧犹自不觉,眼光还牢牢追着闻若青的背影。   车上谢霜嘱咐闻思齐:“你以后别和曾家小姐来往。”   闻思齐诧异:“怎么了?”   谢霜冷笑:“没见她看你六哥的眼神?人都成亲了还这般,可见是个不知进退的,亏她还是侯府小姐呢。”   “哦,知道了。” 第048章 往事 你……你到底会不会……   众人到了明德街的正门, 江氏一行人下了车,花氏嘱咐车夫把两个女儿送回将军府,自己跟着江氏进了大门。   闻若蓝也告了辞, 骑马离开。   大家回了凝辉院, 热热闹闹地围着老太君坐了,花氏向江氏使了个眼色, 江氏便把闻思齐支开, 留了谢霜和尹沉壁在旁伺候。   花氏把心中的焦虑说了,老太君道:“慌什么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 怎么着也得好生选个知根知底, 人品出色的才行。”   花氏道:“话是这么说, 可一时间上哪儿寻去?老太君您是不知道, 今儿在曾府, 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家风评不错的公子, 那架势,我看跟每回放榜后等着榜下捉婿的也不遑多让。”   “……真是这么着?”   江氏笑道:“也难怪弟妹着急, 本来咱们家源姐儿哪里会愁这个, 可京中这些夫人们一时都这么着急, 就怕好的都被抢完了。”   老太君沉吟半晌,“那今儿宴会上源姐儿和明姐儿自己有没有看到哪个中意的?”   花氏摇头, “回来的路上我旁敲侧击地问了,明姐儿是个糊涂的,还一团孩子气, 啥都不放在心上,源姐儿倒是沉稳,可嘴紧得很, 什么都没透露。”   “齐姐儿呢?”   江氏忙道:“齐姐儿老太君还不知?只知道玩的,再说我还想把齐姐儿多留几年呢。”   老太君嘿嘿笑道:“既如此,少不得我又拉下脸来了。后天我生辰,原本不想请外人,如今别的咱们也不请,叫檀哥儿翡哥儿他们斟酌着,请几个他们觉得家世清白人品不错的朋友过来吃吃酒,那些抢手的就算了,既是大家都在打听,说不定自认奇货可居,还不晓得要骄狂成什么样儿。”   花氏抿了唇不说话,江氏道:“老太君说的有理,咱们家嫁女孩儿,自是要咱们选别人,可不是要等别人来挑咱们。”   花氏听了这话方才点头。老太君想起一事,又问尹沉壁:“我记得你弟弟是在瑞庭书院念书?”   尹沉壁忙道:“是。”   “能在瑞庭书院念书的,想必都不是普通人家子弟,”老太君沉吟,“你跟那孩子说一声,若有那家世不错,书也念得好,人品端正的,不妨也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尹沉壁笑道:“好,明儿就给他带信去。”   谢霜打趣道:“老太君这一招倒是妙,提前就把榜下的人预订了,谁不知道这几回的状元榜眼都是瑞庭书院出来的?”   花氏脸上的忧色也去了不少,笑着告辞走了。   从凝辉院里出来,尹沉壁和谢霜一道把江氏送回清心堂,在门口和谢霜分了手,自己独自回了长桦院。   闻若青没在院里,她洗漱完换了衣服,拿了那本《长物志》在灯下细看。   过了二更时分,闻若青方才从辞云斋回来,他上了楼,见尹沉壁房内灯火通明,显未入睡,人却一反常态没出来迎接自己。   他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有动静,他心下奇怪,便推开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我回来了。”他明明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却只低头看书,头都没抬一下,他只好提醒她。   “哦。”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头又埋了下去。   闻若青在她旁边坐下来。   “这是怎么了?”   尹沉壁没说话,其实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只要一想到傍晚曾府大门口曾小姐那样看他的眼神,她就觉得有点闷,有点酸,看他也是不顺眼得很。   闻若青见她半天不搭理他,指着桌上瓶中插的两枝菖蒲,笑道:“今儿才插的么?这段时日你插花的水准倒是又见长了。”   尹沉壁平息了一下情绪,毕竟这事儿他又没任何错处。   她抬头之时,唇角便带了一丝勉强的笑意,“六爷说笑了。”   “到底怎么了?”闻若青有点不耐烦了,心下一阵烦躁。   “没什么,就是今天见了我表妹,她与崔大小姐,大概有点矛盾。”她正好也要和他说说这个事儿,这时也就干脆说出来。   “岚姐姐怎么了?”闻若青问她,心头松了一口气。   “您知道崔大小姐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么?” 崔家和闻家是世交,而且听他的口气,好像和崔岚也很熟悉,她便试探着问道。   闻若青斟酌了一下,没瞒她:“岚姐姐小时候和我们玩得多,与我五哥最是要好,有一阵子,我们都以为他俩以后会成亲,两家也说过这个事情,谁知后来情况变幻,我五哥却没娶她,转而娶了五嫂。”   还有这样的事儿!   尹沉壁顷刻之间,想到了酷似崔岚的晴夏……那天从崔府回来后,她让栖云暗地里打听了一下晴夏的身世,她是国公府里的家生子,家中三代都清清白白没什么问题,两人长得像应该只是巧合。   现在看来,晴夏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被逐出了浮舟小筑,难怪她平日行事,处处都异常小心。   “五哥不是十三岁就去了西北大营么?”她听秦妈妈提过。   “是啊,不过他一直和岚姐姐在通着信,我到了西北大营后,撞见过几回。”   尹沉壁越发好奇,“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就这样了呗。”   “那五哥为什么没娶崔大小姐?”   “打听这个干嘛?说了你也不懂。”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听不懂?”她瞪他一眼。   “好吧,主要是事儿有点复杂,以后告诉你。”他让步。   “那崔大小姐性子怎样呢?”她隔了一会儿又问。   “还不都那样,一有点不如意就要发脾气,我跟文宣都不耐烦应承她,只有我五哥愿意哄着她。”   “崔爷也不耐烦?”   他想了想,“小时候是这样,后来我哥不是娶了别人吗?岚姐姐也一直没嫁,文宣这几年心里怜惜她,也就事事顺着她,对她言听计从了。”   “哦,这样啊……”她把崔岚不喜欢崔瑾和顾蕊亲近的事说了,末了又问他:“您能问问崔爷的想法么?他是男人,总得拿出个办法来才是。”   闻若青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女人就是太敏感,没事找事。”   她气得白他一眼,“蕊儿说,这段时间天天都是三四更后才放人,好不容易崔爷休沐一天,还被她支去了庄子里收租,她看蕊儿也是越来越不顺眼,原本好好一对般配的人,难道要等他们真的疏远了才叫事儿?”   “真有这严重?”他皱眉,有点意外。   “若是我们多心了,那自然是好,就怕这事这么发展下去不好收拾,您也不想看到他们两个生分了吧?”   “好吧,那改天我和文宣好好聊聊。”   这才对嘛!尹沉壁笑道:“多谢六爷,您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委婉些,不要透露是我表妹告诉我的,行么?”   “还用你说?”   “那您什么时候去和他谈?”   他不满了,“你管这么多干嘛?”   “……好好,您的事儿您做主,我不问行了吧?”她心情甚好,伸头看了看外头天色,“时候不早了,要不我伺候您洗漱更衣?”   闻若青斜睨了她一眼,慢慢起了身,“来吧。”   尹沉壁跟他去了西次间。   送热水的丫头走了后,两人面面相觑,半天没动。   “六爷是先洗漱?还是先更衣?”她回想了一下丫头们伺候她时的程序,清了清嗓子问他。   “先更衣吧。”   尹沉壁赶紧拿来一件藏青色的直裰放在一边,觑他一眼,上前解他的腰带。   他垂着眼看她。   “手抬一下。”   他很听话地抬起双臂,她给他换上了宽松的直裰,替他系好衣带。   “好了,”她微微笑着,抬头打量他一眼,“这衣服好像有点薄了,冷不冷?”   闻若青想了想,“是有点薄了,那边还有件厚点的,换那件吧。”   她依言去拿了那件厚些的过来给他换上,转身去净室里打水。隔了一会儿,听见他在外头喊:“这件太厚了,还是换回来吧。”   她把帕子丢到水盆里,出来站在净室门口盯着他。   他有点心虚,“你那什么态度?明明是你自己要过来伺候我的呀!”   “有你这样的吗?”   他扯了扯衣领,“我怎么了?衣服不合适难道不该换?这件是太厚了些。”   “那你自己换。”   什么女人啊!伺候他就是这么伺候的?   他很不高兴地自己换了衣服过来。   “水怎么这么热?多放点凉水不行么?”   “哪里热了,将就一下快洗吧。”   “……干帕子呢?”   “哎呀,刚刚丢到盆子里了,要不拧一下水也将就用吧。”   “你……你到底会不会伺候人啊?”   翌日闻若青练完刀法,早饭都没吃就出去了,尹沉壁上午插了花,又裱了两幅字,午饭后就让栖云把这段时间的账目都理一下。   栖云拿来账册,和尹沉壁把进项开支一笔笔登记了,又问她:“册子上的东西要盘点一下么?”   左右无事,尹沉壁便点了头,两人去了耳房里对东西,开了房门栖云便不由笑道:“少夫人如今也小有财产了。”   十天前朱氏携了闻嘉铭专门登门道谢,送了一箱子的礼物,都是些名贵的绸缎摆件,还有一副赤金头面和一副珍珠头面,谢霜也送了一支赤金九凤镶蓝宝石的朱钗并一对成色上佳的翡翠手镯,听说她在学插花,还送了一对定窑的天青色萱草缠枝钧瓷梅瓶。江氏也赏了她一对赤金镶宝石的龙凤手镯,老太君则赏了一斛南珠。   尹沉壁虽接了这些东西,却不太自在。她射那两箭本就是义不容辞,自觉远没有她帮闻若青抓那两个盗贼赚来的二百两银子收得心安理得。   她叹了一口气,道:“对完了还好生收着,这些东西等闲动不得。”   “是。”   “我嫁过来头天敬茶时收到那些东西,价值你都帮我打听了吗?”   “嗯,打听好了,都在后面写着呢。”   尹沉壁把账册拿过来仔细看了,点了头道:“这些也收妥当,若有不得已时动用了,回头有钱了就按相对的价值把银子补回去。”   栖云不解:“这些东西不就是少夫人的么?为何还要这样做?”   尹沉壁没精打采道:“未雨绸缪罢了,等要离开的时候,也好原封不动地把东西还回去。”   “离开?还回去?”栖云睁大了眼睛。   “是啊,万一有一天……”   她没往下说了,脑海中徐徐浮现出了曾慧凝望着闻若青时那种娇羞而又妩媚的模样,还有那双眼睛里浮现的灿然晶光。   她记得自己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有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她是会把位置让出来的。   话已说出不能更改,他现在因为没有,所以愿意这般和她过下去,如果有一天他真有了呢?与其到时候弄个措手不及,不如事先就做好准备,她既然说过合离时会把钱都还回去,那就要说到做到。   如果有了孩子呢?哎,她是挺喜欢孩子的,真有那么一天,男孩肯定只能留在国公府,女孩她一定得想办法带走……   哎呀,怎么又想到孩子这上头了?   她赶快拍了拍自己的脸。   当然,她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该争取的她也会去争取,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一定呢?   两人对完了账目,尹沉壁道:“账册放这儿,我再看看,你去吧。”   她心浮气躁,练了一会儿字,结果字迹漂浮如水草,怎么看怎么丑,她干脆收了笔,去了西厢房。   她在她的嫁妆箱子里翻了翻,翻出父亲留下的那本兵书收在怀里,又拿了弓,上楼取了箭下来,挽起袖子朝庭院中的树干上射箭。   一箭,一箭,又一箭——箭箭射到一株桦树的树干中央,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   院子里的丫头们大气也不敢出。   六少夫人平常看起来很宽厚温和,没想到发起狠来这么凶,连秦妈妈在边上看了,都只是嘴角抽了抽,没敢上前。   尹沉壁觉得自己挺恶毒的,她把那棵树想象成以后要抛妻弃女的闻若青,射完了一筒箭,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没精打采地收了弓箭。   她转头上楼,身子一动,四周站得远远的丫头们面露惊恐,立刻作鸟兽散,眨眼间跑了个一干二净,只有秦妈妈还一脸淡定地站在廊下。   晚上闻若青从书房回来之时,尹沉壁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绪。   他浑然不知道自己在某人的想象中已经身中数箭,很是精神抖擞地上了楼。   尹沉壁听见他的脚步声,忙迎了出去,一边吩咐栖云上茶,一边心怀鬼胎地往他胸口那儿瞟。   他顺着她的眼光低头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呀?衣领整整齐齐的,又没乱又没脏,她瞅什么瞅?   “你看我这里干什么?”   “衣服有点脏,您快去换吧。”   “……真的有点脏?”   “对。”她很肯定地点头。   他走到西次间门口,停了停,“还愣着干什么?”   “什么?”   “你不来伺候我换么?真是的,怎么当人妻子的?”   尹沉壁赶紧跟他进去,替他宽了外袍,换上宽松的常服。   “六爷过去坐会儿吧,我有东西要给您。”   “是吗?什么东西?”他挑了挑眉。   “过去就知道了。” 第049章 兵书 不过——我真不好吗……   闻若青跟她去了她房间, 见外间的桌上仍是摆了三瓶插花,不待她问,直接抱了插着两枝尖叶□□桃的瓶子去了内室, 给她摆在窗下。   “您先坐会儿, 稍等片刻。”她从栖云手中接过茶盏,放在桌上, 转头去枕头下拿东西。   他见桌上有本账册, 随手拿过来翻了翻。   没一会儿,尹沉壁拿来一本旧书。   “这是什么?”   “您不是说我爹在阵法上有些造诣么?这本兵书是他写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 您看看有没有用?”   闻若青打开看了几页, 惊讶地抬起了头, “这真是你父亲写的么?”   “是呀, 他写的时候还是我给他磨的墨呢!”   “这可是好东西, 你真给我?”   “不给您给谁?这书在我这里又没什么用。”   闻若青捏着书, 心头盘算了一下,“那你想要什么来换?银子么?要多少?”   她啼笑皆非:“换什么银子?您尽管拿去便是, 想来它到了您手里, 我爹也是欢喜的。”   他笑道:“这倒奇了, 居然有银子也不要,看你这账册里, 凡你得的东西都写了值多少银子,我还以为你满脑子都是银子呢!”   尹沉壁红了脸,赶紧把桌上的账册收起来。   尹征这本兵书主要以阵法为主, 并都附有图纸,开头记录的是他自己改良后的几个阵法,这几个阵法都是从锥形阵和雁形阵脱胎而来, 在细节部分做了些补充和调整,大大改进了这两类阵法防守薄弱的缺点,并且更加地灵活多变。   后头罗列了他自己独创的三个阵法,名为梅花阵、鹿角阵、风轮阵,看阵型特点主要适合小队骑兵的作战,用于突袭再适合不过,只是没有经过实际演练,效果还不得而知。   最令人惊喜的是在这本书的最后面,居然还有不少关于八阵图的研究,很令闻若青感到意外。   凡是读过兵书,学过阵法的将领都知道,这八阵图乃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所创,主阵法是八个,可实际上包含了几十个大小不同的阵法,大阵法套小阵法,生生不息变化无穷,只是不久后八阵图就已失传,这详细的八个阵法并未流传下来。   如今八阵图虽如雷贯耳,实际却无人能窥其真貌。   想不到尹征居然能根据现存于世的微末点滴做出大胆的还原和猜测,而且看起来很有说服力。   闻若青越看越是惊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等他放下兵书,方见屋中灯火摇曳,锦香帐暖,灯下还有一人双目明亮,正含着笑意看着自己。   他脑海中那些金戈铁马,战鼓啸风方才渐渐远去。   窗外万籁声宁,碧天如水,遍空繁星如深海明珠熠熠闪烁。   闻若青长叹一声,合上书卷,“我们闻家……对不住你父亲。”   尹沉壁诧异,“何出此言?”   “燕云军将领的选拔机制明显存在弊端,以至于你父亲这样的人不得重用,怀才不遇,这是其一;你父亲有恩于我家,我们却任由他的遗孀儿女漂泊在外,艰难度日,这是其二。”   “您说我父亲有恩于你家,是什么意思?”尹沉壁越发奇怪了,“他虽效力于燕云军,但为国捐躯,守护的是大璟的江山,并不能说是有恩于您家呀!”   “……你真不知道?”   “您什么意思,不知道什么?”   闻若青手里摩挲着那本兵书陈旧的纸张,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八年前,北狄军队绕过西北边墙,对辽东发动突袭,辽东本是我二叔驻守,一时措手不及,被他们打到了月牙谷,所幸我爹的探子在关外探得了风声,我大哥便从西北大营赶去支援,你父亲也在其中……月牙谷那一战伤亡惨重,大哥和他身边的亲卫全部战死,无一人身还……北狄人退了约莫半日以后,军帐前有人把大哥的尸体背了回来,那人便是你父亲,他当时身中五箭,到了帐前把尸体放下就断了气……我大哥这才得以全身入殓下葬,可是你父亲如果不是为了把大哥背回来,耽搁了时间又浪费了力气,或许……或许能有机会得到救治。”   尹沉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忍不住抽出手帕去捂眼睛,闻若青把椅子挪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把她搂过来,把她的头往自己肩上按了按。   她眼睛红红的,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些?”   闻若青道:“你大伯很清楚这事,他领了你父亲的抚恤金,这些年也常上我们闻家要钱,但从没向我家提起过你们,我们一直以为他的亲人只有你大伯一家,直到你我被困于延陵山的山洞中,出来后我让人打听了你的身世,这才知道他还有妻儿在世。”   尹沉壁心潮起伏,默然一阵,方才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怪不得我爹去世不久,我大伯就想把我们一家从尹氏宗谱中除名,看来是想一直霸占我爹的抚恤金……那他现在还有没有向你们要钱?”   他摇头:“你我之间的流言传出,他便再也没来过。”   尹沉壁冷笑,“谅他也没这个脸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又苦笑道:“您之所以娶我,除了顾及你我两家的名声外,也是为了我父亲?”   “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既不知道这事,这么说来,你春猎那天……不是故意去堵我的了?”   尹沉壁瞪他一眼,“我那时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故意去堵你?”   “那你去那儿的时候,知道我和文宣正带人在那周围寻人吗?”   “知道呀,我听李大公子说了,不过我只认识崔爷,又不认识你——等等,闻若青,你什么意思?你也和外头的人一样,以为我是故意跑过去寻你,好找机会给你下个圈套?”   “……李重说了,你是听他说文宣和我正在崖后寻人才跑出去的,也难怪我们会多想。”他脸上的一丝笑容看起来有点可恶。   “我又不会未卜先知,怎么知道会有泥石流?再说泥石流来了,又怎么能保证你一定会去救我?还那么巧有个山洞在旁边?”尹沉壁生气了。   “这个简单,泥石流会来确实谁都没想到,不过那样的天气下,跑来和我说说话,借机滑一下摔一跤还是很容易办到的,我总要去扶一扶……抱一抱什么的。”   尹沉壁火冒三丈,把她爹的兵书一把从他手里抽回,推着他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快起来,现下我要休息了。”   闻若青不动如山,任她白费力气。   她推了半天也推不动他,气冲冲地松了手,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他一把拉回了她,笑嘻嘻道:“逗你的,我早就知道了,一切都是巧合。”   “那是当然的!” 她生气地白他一眼,“我要找的人是晗哥儿不是你,再说你有什么好,值得我冒那样的危险?”   “你表弟就值得你冒那样的危险了吗?”   “顾家对我恩重如山,他是我表弟,我当然关心他!”   “你很关心他?”   “他是我弟,我为什么不关心他?”   “他不是你亲弟,是你表弟。”   “……闻若青,你想到哪儿了?他才十五岁!”她回过味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好吧,”他有点讪讪的,自己确实有点没道理,“不过——我真不好吗?”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问她。   “不是,”尹沉壁下意识反驳,“那时我又不认识你,不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觉得我好了?”   尹沉壁愣了一愣,有点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就歪到了这里,她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但他没放。   “你最好行了吧?”她仰头瞧着他,“天上地下,你闻六公子最好。”   “……说的真心话?”   “真的,你最英俊最能干,我打心底里这么认为。”   他慢慢放开了她,心下很有些不满意,听她这言不由衷的语气,好像是被他逼着不得不说他好,话说好听点不行吗?   对了,差点忘了重要的事,他赶紧拿回她手中的兵书,埋怨道:“都撕坏了,毛手毛脚的,你怎么不小心点?”   尹沉壁一看,哎呀一声,“我拿去补补。”   她补好了书拿过来,就见闻若青手里拿着她爹的那把弓在那儿打量。   “哪里来的旧弓?”他摸着弓身,上面的油漆已经成片脱落,看着有点惨不忍睹。   “我爹留下的。”她上前一把抢过,很是爱惜地用帕子擦了擦,收到架子上。   他盯着她的手看,他的手又不脏,擦什么擦!算了,毕竟是她爹的遗物,爱惜也是应该的。   更鼓声过,闻若青在西次间的书案前放下手中的笔,把尹征的兵书和他根据书上阵法画出来的图纸收好,去里间换了一身黑色窄袖外袍,束好护腕,下楼拿了长剑,从后巷角门出了国公府。   闻竣牵着马在门口等着他,两人上了马,一前一后穿过空旷安静的街道,没一会儿,就遇到刘越领着一名新来的吏目巡街过来了。   那两人见到他,赶紧下马过来拜见。   “怎么样?有那伙盗贼的踪迹吗?”闻若青骑在马背上问刘越。   “还没有。”刘越面上神色颇为烦恼。   十天前京中来了一伙盗贼,四处流窜作案,不少高官家里都遭了窃,五城兵马司颇为头疼,已经紧锣密鼓地搜查追捕好多天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闻若青点了点头,“我去那边看看,你们继续巡街吧。”   他走后没多久,新来的吏目有点不安地问刘越:“刘兄,这位闻大人这么晚了还来查岗,莫非是对我等办事还心存疑虑?”   刘越笑道:“闻大人事必躬亲,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你习惯就好。”   “哦哦哦,原来如此。”   两人正说着,就见前方的街巷深处有几道灰影一闪而过,因正是宵禁时分,周围连只鸟影子都没有,那几人的身影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什么人?站住!”两人赶紧带着卫兵追上前去,前方那几人迅速转过巷尾,翻上暗处等候的几匹灰马,甩鞭飞奔而逃。   刘越喝道:“快追!”   刚追过一条街,就听身后马蹄得得而来,有人快速越过卫兵赶到他身侧,他稍一侧头,见是闻若青和闻竣,心下稍安,“闻大人!”   闻若青略略颔首,双腿一夹马腹,追着那几人绕过皇城,往北边城门方向去了。   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张瑞正和守城门的几个卫兵围在墙下甩骰子赌钱,忽听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抬眼一看,夜色之中两个人正纵马往城门这边飞速而来,他刚叫人收了骰子,那两人已跑至跟前。   张瑞打起精神,手放在刀柄上喝道:“什么人!”   两人勒住缰绳,却不下马,为首一人在马背上打量他一眼,道:“张瑞是么?今儿怎么是你值班?”   张瑞定睛一看,忙笑道:“哎呦,原来是闻大人!您这是……”   “追着几个强盗过来的,到你们这儿人就不见了。”闻若青抬头四面张望,寻找着周围的蛛丝马迹。   “闻大人说笑了,我们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您是不是弄错了?”   “没有动静……那是什么?”   张瑞随着闻若青的目光瞧过去,顿时傻了眼。   城门不远处的城墙上,正垂着一根麻绳,绳子的末端还在夜风中不停晃荡。   “……”张瑞哑口无言。   “还愣着干什么?快开城门!”   “这……”   闻若青寒声道:“这伙盗贼偷了哪些官员的东西,你不是不知吧?今儿晚上我们还是从卢大人府上一路追过来的——好不容易守了这些天,眼见终于有了点线索,却在你这儿给拦了,明儿朝廷追究起来,这锅我可是不背的。”   张瑞仍是没动。   “闻大人,不是下官有意阻拦,实在是这城门开不得……”   “张瑞!你们刚在干什么,你我心知肚明,玩得太忘情了,盗贼从你们这儿溜了都没觉察,看来你这官是不想做了是么?”闻若青盯着地上遗落的两枚骰子冷笑道。   不好!刚刚明明看到他们把骰子全部都收起来了的呀!张瑞一边纳闷,一边狠狠瞪了身后的卫兵一眼,那卫兵赶紧低下头。   张瑞举袖擦汗,想了想只得让到一边,命令手下卫兵将城门打开一线。   闻若青瞥了他一眼,脸若寒冰地从门缝里骑马出去。   张瑞刚指挥卫兵关上城门,刘越就领着人赶到了,张瑞道:“闻大人刚已追出去了,我真不能放太多人出城,还请刘大人多多谅解。”   刘越犹豫片刻,只得作罢。 第050章 强盗 英雄难为无米之炊啊……   闻若青和闻竣出了城门, 过了城外巡防军的巡逻范围后,沿着官道旁边的一条小路飞驰了多会儿,估摸着十里开外便是萧山大营, 这才停了下来, 牵马进入路边的密林之中。   他和闻竣栓了马,拨枝踏叶在林子里走了片刻, 就见前方大树下几人正席地而坐, 刀剑都放在一边。   “怎样?今儿收获不少吧?”他笑着上前问道。   那几个穿了夜行衣的人都还覆着头巾,其中一人把头巾扯下,扔了一包东西过来, 正是闻七爷闻若蓝。   闻若青打开那包东西看了看, 啧啧叹道:“堂堂刑部尚书的府上, 就偷了这点东西?”   “你自己怎么不去?”闻若蓝打着哈欠道, “差不多就行了。”   “这不你干这种事最拿手么?我不如你。”   “滚, ”闻若蓝骂道, “明儿便偷你。”   “好呀!”闻若青笑嘻嘻的,“想要什么, 哥给你备着。”   他目光朝边上的几人扫了一扫, 瞧了其中一人片刻, 上前将那人的头巾一把揭下。   那人赶紧捂着脸,死死不松开。   闻若青阴沉地盯着他:“你小子写什么不好, 偏要写出《婉娘》在戏目上,别人点你就唱,真是胆子大过天了是吧?”   那人讪讪放了手, 抬头笑道:“哎呀,六爷,我又不知道您和少夫人会去, 您不是一向不参加那些什么诗会吗?既然写都写了,人家点了我能不唱?再说我都去冯先生那儿领过罚了。”   这人却是天.衣斋的楼怀玉。   “你就不知道少唱两句?”   “戏都开锣了,怎么着也得唱完,做一行就要有一行的规矩,偷工减料怎么成?人家少夫人都夸我唱得好。”楼怀玉煞有介事道。   “这出戏给我删了没有?”   “删了。”   “其他类似的戏也删了,下次要再让我听到你唱这些戏,你就给我去西北吧!”   “去西北就去西北,”楼怀玉嘀咕道,“反正我在这京都也快要呆不下去了,我早就想去西北,请冯先生给四爷说了两次,他都不同意。”   “为什么?”   楼怀玉苦巴巴地说,“六爷,您不知道,那嘉怡县主——”   两人正说着,在边上观察着四周动静的闻竣忽“嘘”了一声,闻若青面色一正,走了几步,趴在树丛后往外张望。   不远处的小道上,一行七八人缓缓自夜色中现身,悄无声息地过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往前方去了。   隔了一会儿,闻若青小声问身边的闻若蓝:“怎么发现的?”   “这伙人是从幽州境内过来的,正好四哥换防回了萧山大营,接到幽州那边递过来的消息就留意了下,果然发现隔两天便会从这儿过一批,只是这儿还没到萧山大营的巡查范围,他行事不便,再往前就没法跟了。”   闻若青点头:“这伙人倒是会钻空子,走吧。”   两人爬了起来,远远跟在那行人身后。两兄弟在边关都曾做过探子,追踪本事自是不在话下,个把时辰后便追到了萧山脚下的子阳江边。   那行人上了岸边接应的一条小船,过了子阳江后消失在一片丘陵地带中。   “还追么?”闻若蓝问。   闻若青估摸了下时辰,“不追了,知道大概在这个方位就行,回去吧。”   走了一会儿,他沉吟道:“你那边现在能调几个人手给我?”   “我不过就是个宣节副尉,要人没有,要时间一大把,为了闹这场事,天.衣斋的人都动用了,你不如问问三哥和四哥。” 闻若蓝苦笑。   跟他一起装成盗贼的楼怀玉等人都是闻家培养的暗桩,平时隐匿在京里,等闲是不会动用的,天.衣斋就是暗桩较为集中的几个地方之一。   闻若青想了想,“算了,他两个不方便,我自己再合计合计。”   闻若檀和闻若翡一个在虎山大营,一个在萧山大营,上头都有总兵压着,随意调动人马显然不合适。   闻若蓝长叹一声:“英雄难为无米之炊啊!”   闻家暗桩虽然得力,但在这种明面上的追剿行动中,是不合适出现的。   “得了,这几天你先别动,等我消息。”闻若青道。   “好啊,对了,张瑞的把柄你逮到没有?”   “他那还用逮?一抓一个准,别的不说,光是放跑案犯这一条就够他受的。现在就看薛聪自己能不能顶上来了。”   “路都给他扫干净了,他还顶不上去,以后也别想混了。”   两人一路说着回到密林,闻若青和闻竣先打马走了,闻若蓝和几个暗桩等天边翻了鱼肚白,便换了衣服扮成客商,大摇大摆进了北边城门,各自回家。   闻若蓝回了自己家的院子便倒头大睡,直睡到日落西山,醒来时见自己母亲甘氏正一脸愁容地坐在床前看着他。   “你这般天天在家睡觉,睡出病来可怎么好啊?”   闻若蓝赶紧坐起来,“娘,您怎么来了?”   甘氏道:“你大伯娘来了趟,想让我问问你的意见,江家姑娘,你喜欢哪个?”   “什么?”闻若蓝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说是江家老爷和夫人有意和我家结亲,他家两个闺女儿你都是认识的,你中意蓉姐儿还是意姐儿?”   闻若蓝呆了半天,深深地被震撼了,“让我选?”   甘氏瞅着他没说话,她也不太相信有这种好事。闻三老爷十几年前去世,家里少了顶梁柱,甘氏自己又不太通晓庶务,虽有其他两房帮衬着,三房这些年来还是败落了不少,幸而大儿子闻若玄还算争气,成年后慢慢又挣回了不少家业,但比起京中遍地撒金的权贵人家,仍然算不得好,闻若蓝的亲事也就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原也对江家的两个女儿有意,但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几次,人家根本不太看得上她的小儿子。   “你大伯娘说,因着怀阳王进京选妃,京中的闺女都急着相看人家,各家公子一时被疯抢,这才看到咱们头上,也不知真的假的,你自己斟酌一下吧。”   闻若蓝心头哼了一声,江家那对姐妹花,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尤其是小的那个,每次见了他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爱理不理的样子,什么了不起嘛,这会儿着急了就拿他来应卯,他才不干呢,一个都不选!   这日尹沉壁练完了字,就把那本《长物志》拿过来温习,刚翻了两页,就听楼下秦妈妈道:“五小姐来了,您请坐,我去请少夫人。”   她忙将书一收,起身来到外间,这时闻思齐道:“不必,我自己上去找她。”说完咚咚咚地跑了上来,喊道:“六嫂!”   “齐姐儿来了,快坐吧。”   闻思齐没坐,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还绕着她转了两圈。   “这是干什么?”   “半个多月前我六哥不是当街抽了人吗?抽的就是六嫂你吧?”闻思齐笑眯眯的瞧着她。   “……你怎么知道的?”尹沉壁没否认,知都知道了,再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没意思了。   “嘿嘿,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闻思齐神秘地说,“我可没告诉我娘和大嫂哦!”   尹沉壁吃不准她什么意思,就没接口,叫门口的望春去沏茶来。   “六嫂,你为什么那天会出去?”闻思齐问她。   尹沉壁想了想,便把自己每月要出去两天以便处理庶务的事说了。   闻思齐双眼一亮,笑嘻嘻地挽了她的胳膊,“原来是这样,我可告诉你,我娘肯定是不喜欢你出去的,所以你千万别告诉她,只要你下回出去的时候偷偷带上我,我就帮你一直瞒着我娘。”   “你不是都有功课么?”尹沉壁看她一眼。   “我装病就是了呀,天天都闷在家里上学,烦都烦死了,”她嚷道,“那女先生讲的功课一点不好听!”   她见六嫂还是没说话,扭了她的胳膊道:“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这么厉害的,跟你出去我都不用带别人了,你就带带我吧。”   尹沉壁自己也不喜欢关在家里,闻言不由心下一软,笑道:“好吧,下回带你去,不过只此一次。”   日近黄昏,闻若青处理完了公务,领着闻竣出了衙门。   路过槐荫街,街上的摊贩正在收摊准备走人,街上的店铺也陆陆续续地掩了门,他看到一间兵器铺子的门还没关,便下了马,径直走了进去。   那铺子的掌柜自是认得他的,此时便谄媚地笑道:“大人喜欢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闻若青双手负在身后,在铺子里逛了一圈,试了试几件兵器,最后让掌柜拿了一把长剑,一杆长.枪,摸了一大块银子递给掌柜。   掌柜道:“不用,不用,大人尽管拿去便是。”   闻若青道:“拿着就拿着,这块银子够不够?”   掌柜赶紧道:“多了多了,用不着这么多,大人稍等,我这就给您找银子。”   “既是多了,就不必再找了,我再拿把弓就行——那边墙上那把小一些轻一些的,你拿来我看看。”   闻竣在一边差点笑出了声,心头暗道:六爷也太不实诚了,明明想买弓,非要装成附带着买的,他怎么没看出来他家六爷原来这么别扭呢?   两人回了家,闻若青先去了霁风院,让院里的小厮开了西厢的小库房,搬出一个小的兵器架子。   锦玉听说要搬架子去长桦院,忙跑了过来笑道:“六爷,我去吧。”   “嗯,好啊,把外头架子上的那把方天戟也拿去。”   几个小厮说说笑笑地搬了东西去长桦院,进了门,锦玉的眼睛便四处张望,看了半天没见栖云,心下不觉有些失望。   尹沉壁正在楼上看书,听见动静忙下了楼。   闻若青指挥众小厮把兵器架子搬到西厢房的廊下,眼尾扫到她下来了,便吩咐闻竣:“今天买的几件兵器,都放上去吧。”   尹沉壁上前看了会,见闻竣慢悠悠地把长.枪和长剑插在架子上,又将一把看上去玲珑小巧的弓拿出来比划了半天。   她不觉笑道:“怎么弄了把这么小的弓?”   闻竣心道:这不因为您是个女人嘛,专门给您买的,当然小了。   闻若青语气很随意地说:“买枪和剑时掌柜顺带送的,我本不想要,太小了,用着不顺手。”   “哦,您既然用着不好,能不能给我用用呢?”   “……好啊,你喜欢就拿去吧。”   尹沉壁满心欢喜:“多谢六爷!”   闻竣在一边擦汗:这……送个东西光明正大地说不好么?这么迂回曲折的,他都觉得丢脸。 第051章 寿宴 看在她这么热情的份……   晚上两人从凝辉院回来后, 尹沉壁点了盏纱绢六角宫灯放在西厢廊下的小几上,坐在木踏上仔细打量着这把弓。   弓是用椴木制成的,上面雕刻着鹰击长空的图案, 并不精细, 有些潦草,却带着一股野生的青涩, 中间的把手是温润的牛角, 她张开比划了一下,觉得很趁手。   “去,上楼给少夫人拿几枝箭下来。”闻若青吩咐一边的木棉。   一会儿箭拿下来了, 尹沉壁站在西厢廊前搭箭拉弓, 对准庭院中一棵桦树。   弓小了些, 不像用她爹的弓时, 必须要把劲力鼓到最大, 她试了几下, 掌握好了分寸,射出的几枝箭都稳稳钉在树干中央。   闻若青亲自上前把箭给她□□。   “……这树上怎么这么多箭眼?”   尹沉壁很淡定地说:“没有箭靶, 就只能用树来练习了呀。”   “对, 明儿叫闻竣给你弄个箭靶来。”   两人收了弓箭, 丫头端着茶盘过来。   闻若青从妻子手里接过茶盏,埋头喝了一口, 笑道:“你箭术不错,但也得时时练习,可不要荒废了。”   “嗯。”尹沉壁点头, 想到了账本上最后那行可怜的数字。她最近打赏下人花得多,骡子巷那边的店铺又正筹备着开张,上回她在聚贤茶楼里就给了任庄头一笔钱, 自己现在已经快要入不敷出了。   “六爷,”她朝他倾过身来,“你们兵马司,最近有没有什么盗贼要捉的?”   “干嘛?你问这个做什么?”闻若青一见她脸上的表情就心知肚明,故意问她。   尹沉壁笑盈盈的,“若是需要我帮您捉拿的,您就说一声,我现在背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闻若青不动声色,“我手上的伤也全好了呀,用不着麻烦你了。”   “哦,”尹沉壁深感失望,“这样啊……”   闻若青嘴角扯了扯,“得了,想赚钱不是?若有机会叫上你便是。”   她顿时喜笑颜开,“真的?多谢六爷!”   其实钱倒还是其次,关键是能跟着去见识见识,多好。一天到晚都闷在宅院里,真是难受,不像在娘家的时候,还能时不时骑马出去跑一跑,活动活动。   看她笑得心花怒放,他唇角的笑意就不觉僵了一僵,真是的,矜持呢?   “其实是想出去玩吧?”   “是呀!”   “真是打的好主意,又能赚钱又能玩,我看你精明的很嘛。”   “那行不行?”   “行——”他笑道,“但是要等合适的机会。”   他暗中盘算了下,这种机会还挺难找的,既不能太危险,又要能让她一试身手,要不……改天去弄两个案犯来绑在野外给她练练手?   她更高兴了,“六爷,我帮您捏捏肩吧。”   “你会吗?”   “这有什么不会的?”   “那行,你来吧。”   尹沉壁起身来到他身后,两只手按上他的肩膀。   他闭上眼睛:“这边……这里,用点力!怎么跟挠痒似的,你没吃饭吗?”   尹沉壁在他身后无声地骂了他两句。   她捏了一会儿,嘴角微微荡开一丝笑意。   顺便送的弓也这么合她的手,大小跟她的身量和手长正合适,她又不是傻的,肯定是他仔细挑过的,还不老实说……   她的心有点飘,手也跟着飘,软绵绵地捏他的肩,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倒像是在摸他。   他浑身不自在,“行了,你别捏了。”这么多丫头在边上杵着呢!   “捏得不好么?”她问。   “好的很。”他咬着牙说,摸得……哦不是,是捏得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您觉得好那就多捏一会儿吧,我的手还不酸。”   手会酸才叫怪呢!   “……那你捏吧。”   看在她这么热情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让她再……摸上一会儿好了。   “力度还合适吗?”   “……合适。”   隔日便是闻老太君的生辰,虽说请的人不多,但府里还是做足了准备。寿宴设在沁雪阁,阁中三间水榭周围都挂了避风的藕荷色纱帘,内中桌椅器皿一应俱全,靠水的栏杆上铺了大红万字如意的棉垫,边上摆了两张小矮几,搁着鱼食钓杆等物。   水榭过去不远,转过两座假山,穿过花架就是风荷轩,几间屋子都收拾了出来,里头古琴宝剑,瓶花香炉,围棋茶具等风雅流意,预备给年轻人们在此歇息玩耍。   闻家此次除了自家亲戚,宴请的宾客也只得两三家至交,此时时辰尚早,客人们都还没来,尹沉壁帮着谢霜安排妥当,便去了大门口等她母亲。   国公府天没亮就派了马车去尹家田庄接尹夫人,这会儿马车轱辘转过街角,尹沉壁见了大喜,待马车停稳了便上前将母亲扶了下来。   闻若青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礼,又对尹沉壁道:“这儿有我呢,你尽管扶岳母进去。”   尹夫人这日穿了绛红对襟的褙子,颊上淡淡扑了粉,抹了一点胭脂,看着就比平日里精神了许多,尹沉壁心下欢喜,挽着母亲的胳膊进了大门。   两人穿过曲砌山石,流泉碎玉,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沁雪阁,老太君上了年纪,近的东西看不清,远的倒很清楚,早看见尹沉壁挽着一个纤弱娉婷的美妇人过来了,便对江氏道:“亲家母来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江氏忙带着谢霜起身迎了出去,她看见尹夫人心下倒是吃了一惊,寒暄了两句,客气的把尹夫人引进来,安置在老太君旁边。   尹夫人递上自己准备的寿礼,是一卷她自己抄录的《无量寿经》,老太君接在手里拿远了看,见纸上一手欧体楷书漂亮工整,心中很是喜欢,一叠声地笑道:“好,好!亲家母这礼很合我意,多谢多谢。”   尹夫人笑道:“老太君喜欢就好。早就想来给老太君问安,只是我身体一直不好,我家又远,这才一直耽搁到今日。”   老太君便关切地问:“如今身体如何了?现今吃什么药?”   尹夫人笑着回答了,拍拍身后女儿的手,道:“你去吧。”   尹沉壁见母亲坐得妥妥当当,与老太君相谈甚欢,便也放下心来,抽身出了沁雪阁,与谢霜一起到二门外迎客。   未几闻家二房和三房的人都来了,水榭里顿时热闹起来,小孩子和长辈们打了照面,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巳时半过后,客人陆陆续续光临,除了江家的亲戚,谢家和苏家的亲戚,还有平国公府的崔老夫人和崔瑾夫妇,严大将军和他长子,伍大将军夫人李氏和她二女儿。最后上门的是闻若檀兄弟的三四个同僚以及尹怀洲和他瑞庭书院的几位同窗,还有闻若蓝的好友兵部尚书的长子吕霁。   年轻人到沁雪阁拜见了长辈,便被打发去了风荷轩。因都是至交亲戚,几个零星的男客们也就没去外院,闻存正和闻若青在水榭的东间陪着严大将军和江氏的哥哥,内阁大学士江澄说话。   话题就不由转到了边关的局势上。   严德霖道:“听说北狄巴哈部的阿都沁有建朝称帝之心,巴哈部附近的几个部落都被他收服了,看来此人野心不小。”   江澄也道:“妹夫走之前立下的军令状,现在看来有点让人悬心啊。”   闻存正与闻若青对看一眼,没说话。   隔壁的屋子里花红柳绿的颇是热闹,江澄的夫人项氏亲热地挽着甘氏在一边说话,江氏陪着崔老夫人,顾蕊和尹夫人坐在靠水的栏杆边喂着鱼,其余几位夫人都围着老太君闲话家常,闻家的几个年轻媳妇则在一边伺候茶水果点,花氏张罗着,令人把老太君今日收的礼拿下去收好。   李氏笑道:“慢着,老太君今儿不知收了些什么好东西,不如也让我们几个开开眼界?”   老太君呵呵笑道:“你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既这么着,东西不忙着收,都拿来瞧一瞧。”   丫头婆子们听说,忙将寿礼一件件搬到中央的楠木方几上,众人都围了上来,老太君道:“怎么看都可以,只一件,不许问哪件礼是谁送的。”   大家笑道:“晓得晓得。”   尹夫人也凑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江氏从一堆寿礼里拿出一个剔红方匣,捧出一条灰色狐毛抹额,一对同色的狐毛护膝,心下不由略略紧张。   老太君道:“这个好,拿来我试试。”花氏笑着替她戴上,这抹额中间狭窄两侧宽阔,正好可将两耳覆盖,毛茸茸地看着甚是暖和。   江氏打量了一会儿,道:“这个还不错,就是颜色暗了些,也不够精巧别致。”   老太君笑道:“正是要这样的才好,等我去了拂云庵,用这个正合适,那对护膝也用得上。”   尹夫人就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同样的抹额和护膝她也有,只不过是兔毛的——一她一看那抹额和护膝就知道是自己女儿做的。   风荷轩里又是一番景象。   靠水一栋二层小楼,一楼是间大的敞厅带两个静室,此刻楼前清波荡漾,两边桧柏松篁,厅中窗明轩净,香几玉案,角落里两盆哥窑白玉圆盆内种了黄蜜二色菊花,清艳逼人,就如淡妆素裹的小姐们一般娇雅迷人。   闻思源一早便在厅中茶案边点茶,等小姐们喝过一轮,旁边琴室和剑室内闲坐的几位青年公子才在闻若檀和闻若翡的招呼下进了敞厅。   大家刚一照面,相互都有些不好意思,尹怀洲穿了一身湖水色的素面缎袍,自觉比不上几位富贵同窗的华冠丽服,只寻了个角落静静坐下,含笑听着其他人的高谈阔论。   闻思源再次点茶,这回却有些神思不属,不是茶膏没有调好,就是注入沸水时节奏不稳,用茶筅击拂时也有些慌乱,闻思明在旁道:“姐姐怎么了?要不我来吧。”   众人齐齐看向闻思源,她俏脸微红,忙收敛心神,总算点完了这盏茶汤。闻思齐忙将茶盛入若干兔毫小盏内,一边伺候的丫头用茶盘托着奉与各位公子,轮到尹怀洲时,闻思源见他伸手取盏之际目光往这边看来,忙垂下眼睫,低头收拾茶具。   众位青年自是赞不绝口,其中有位尹怀洲的同窗,名叫黄辞远的托着茶盏笑道:“闻三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这茶点得刚刚好,色白如乳,汤花匀细,真是妙哉!”   闻思明扑哧一声笑了,与闻思齐咬耳朵:“姐姐这回的茶点得明明不好,这话也说得太过了,马屁也不是这般拍的。”闻思齐也笑着瞥了黄辞远一眼。   黄辞远见两位姑娘眼光中带着明显的嘲讽,不由神色尴尬,忙顾左右而言他,旁边的几位公子便都意味深长地打趣了他几句。   闻思源目光瞟向一边的尹怀洲,只见他神色自若,波澜不惊,两只眼睛望着窗外。 第052章 信鸽 一打一个准,你够厉……   喝过茶后, 小姐们和几位青年慢慢消除了隔阂,渐渐玩到了一起,下棋的下棋, 论书的论书, 江家两位小姐拿了钓杆跑到水边钓鱼,旁边还陪了个青年。   江涵蓉钓了一会儿, 把钓杆拿起来一看, 哎呀一声,笑道:“鱼饵又被吃了,怎么办, 都吃光了。”   江涵意道:“我刚看到沁雪阁的水榭里有, 我过去拿。”说完, 她不等姐姐阻止, 放了钓杆就往水榭那边走。   刚过了一架紫藤, 假山后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石青色湖绸暗纹长袍的青年, 挺拔颀长,英气逼人, 她定睛一看, 却是闻若蓝。   江涵意下巴抬了一抬, 从他身边侧身而过。   闻若蓝冷笑道:“怎么,眼睛里看不见人?”   江涵意略略转身, 冷冰冰道:“闻七爷。”   她正要走,手腕却被闻若蓝一把抓住。   “你要干什么?”江涵意瞪着他,使劲儿想把手抽出来。   闻若蓝气定神闲地瞅着她, “总这副高傲的样子给谁看?这样子怎么嫁的出去?”   “嫁不嫁得出去关你什么事儿?”   闻若蓝将她手腕一带,拖到假山后,两只手撑在山壁上, 把她禁锢在中间。   “你家来问我母亲,我是中意姐姐还是妹妹,你觉得呢?”   江涵意后背贴着山壁,咬着嘴唇,耳朵已经开始泛红了。   她转过头去,低声道:“我管你中意谁。”   闻若蓝低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我可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以为我想嫁给你?做梦!”   闻若蓝盯着她不说话,也不放开她。   江涵意脸已经变得绯红。   “我跟母亲说,请人去你家提亲,可好?”闻若蓝放柔了语声。   江涵意头仍是偏着,半晌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午饭摆在沁雪阁的水榭西间,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   饭后几位公职在身的男客都告辞离去,没走的去了外院松柏斋。老太君被丫头搀扶着回清心堂午睡,江氏见尹夫人面有倦色,便唤来尹沉壁,叫她扶自己母亲去沁雪阁的后院里休息。   其他女眷都留在水榭里说话,年轻人三三两两往风荷轩那边走,闻若青叫过尹怀洲,带他去了前院。   尹沉壁安顿好母亲,正想出来找弟弟说几句话,转了一圈却没见人,到风荷轩问了几位小姐,只闻思源轻声道:“他跟着六哥出去了,好像听六哥说是去松伯斋。”   尹沉壁只得作罢。她一上午都被几个小孩缠着在园子里嬉闹,这会儿孩子们被带去了午睡,她这才得了一点空闲,便去风荷轩的楼上整理了一下衣裳,把头发重新挽过,才又慢慢回到水榭,在顾蕊身边坐下,和她说了一会儿话。   “我已经跟六爷说过这事了,他会找机会与崔爷谈的。”   顾蕊笑着点点头。   因着人多,两姐妹也不好谈论这事,尹沉壁刚清净了没多久,璎姐儿和珏哥儿又衣冠整齐地跑来了,身后追来的嬷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儿姐儿今儿都喊睡不着。”   江氏笑道:“今儿这么热闹的,睡得着才怪,就让他们闹一天。小孩子家,一天不睡也没什么关系。”   林氏忙把璎姐儿拘在身边,璎姐儿不依,林氏严厉地说她:“缠了你六婶婶一上午了,这会子给我好好呆在这儿。”   尹沉壁见状,忙过来携了璎姐儿的手,笑道:“跟六婶婶去园子里玩吧,珏哥儿也一起。”   两个小孩欢呼一声,跟着六婶婶跑了。林氏无奈地笑了笑,道:“也不知怎的,这孩子这么喜欢她六婶婶。”   花氏往水里丢着鱼食,眼睛往风荷轩那边飘,心神不宁地说:“这还不好,有人帮你带璎姐儿,你落得清闲一天。”   尹沉壁带着两个孩子在水边玩了一会儿,璎姐儿说:“这些都玩腻了,六婶婶我们去外头玩吧。”   “去外头?玩什么?”   珏哥儿出主意:“不如我们去打鸟。”   尹沉壁吓了一跳,“打鸟?拿什么打?”   “拿弹弓打呀!”闻嘉珏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个弹弓。   “好啊好啊!”璎姐儿拍着手欢呼,尹沉壁小时候没少用弹弓在田里打过麻雀,一时玩心大起,笑道:“那咱们就去打鸟,珏哥儿以前打下来过没有?”   “打下来过的。”他认真地点着头。   三个一路说着,离了岸边往树梢间找鸟儿,许是下午鸟儿都午睡未起,一时之间连只麻雀也寻不着,不知不觉,一大两小出了垂花门,仰着头往松伯斋那边去了。   青苍绿树掩映的松伯斋里,几个男人正坐在一处说话。   闻若青与崔瑾约了几天后去崔府喝茶,完了又转头问尹怀洲学业上的事,严令打趣道:“瞧瞧,姐夫的架势摆得很足嘛。”   闻若檀和闻若翡都笑了。   崔瑾正色道:“这是正事,咱们几家都没有科举出身的,不是靠祖上的荫恩,就是马背上杀出来的天地,若怀洲真能举业有成,于他自己,于尹家都是好事一桩。”   崔瑾早年间曾有雄心壮志,想要以科举出仕,可惜现实不从人愿,这是他心中一大遗憾,见了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就不觉心生羡慕。   闻若青笑道:“正是这个理。”   尹怀洲倒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说:“我爹也是以武出身,我是没学到我爹的本事,只能读书了。”   严令拿了一面小镜子正在那儿整理自己的发冠,闻言瞪圆了眼睛,“这话说的,真是谦虚了谦虚了!”   大家正说着,就听窗子外头传来一阵欢呼:“好啊好啊!六婶婶真棒!”   闻若翡笑道:“珏哥儿和璎姐儿又在闹什么?”   “我去瞧瞧。”闻若青说罢,起身出了门。   他绕过前门,往声音来处寻过去,就见尹沉壁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珏哥儿和璎姐儿两个围在她身边,小脑袋瓜都凑到了她的手上,叽叽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地上还丢着把弹弓。   这时远处急急忙忙跑来一人,却是满头大汗的闻竣。   闻若青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上前两步,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小孩吓了一跳,赶紧蹦开,尹沉壁满脸慌张地抬起头来。   闻竣看清她手中的东西,都快哭了:“六爷!”   闻若青脸色铁青:“谁打的?”   尹沉壁心惊胆战地说:“是我……打的。”   他本来想发火的,不知怎的火苗窜了窜,熄了回去,“……你可真能啊,闻竣,把两个小捣蛋先带走。”   闻竣应了一声,上前牵了两个小孩,脚下生风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   两小孩发现闯祸了,也不敢开口,跟着一阵疯跑。   闻若青瞧着妻子,“你跟我来。”   尹沉壁脚下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她其实也很想跑,不过虽然有两个小孩的撺掇,祸毕竟是她闯下的,跑了显然不合适。   闻若青走到一株柏树后停了下来。   “知道培养一只信鸽要花多少功夫么?”   尹沉壁不安地点了点头,又想起自己并没有养过信鸽,忙又摇摇头。   她手中还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鸽子,小石头正好打在鸽子的头部,眼见是没救了。   闻若青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拿来!”   尹沉壁讪讪的,赶紧把鸽子递了过去。   闻若青摸了摸鸽子的后背,往它脚上看了一眼,“东西呢?”   她慌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管递过来。   闻若青见那小竹管封口处烫的火漆完好无损,接过来放入怀中。   “总算还有点眼色,没把重要的东西丢了。”   他抱着鸽子盯着她,她脸色沮丧,不敢抬头。   “说吧,这事儿怎么解决?”   “……什么?”   “鸽子是你打的,你想就这么算了么?”   尹沉壁松了一口气,“赔,我赔,多少钱?”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这是钱能解决的吗?”   “那……怎么个解决法?”她小心地问,态度很好。   “信鸽都是梓晨院里的纪师傅养的,每只鸽子纪师傅都看得跟他儿子一样,你闯了这祸,可不好解决。”闻若青叹了口气,纪师傅那儿可不好说话,还得好好想个赔礼道歉的法子。   “那我这就去找纪师傅赔礼。”尹沉壁说着便往梓晨院跑。   “回来!”   她赶紧站住,很听话地走回来。   “等客人走了,我和你好好想个周全的法子再去,你就这么去,小心他拿扫把轰你出来。”   “哦。”   “你呀你,打什么不好,做什么要把鸽子打下来?”   “我错了还不行么?”尹沉壁哭丧着脸,“我又不知道是信鸽,再说也没想打死它,本来只想打翅膀的,这不打得不够准嘛。”   “一打一个准,你够厉害了。”闻若青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抬脚走了,“行了,你去忙吧,还有一堆客人在呢。”   她到底还有哪些本事没使出来啊?   尹沉壁垂头丧气地回了沁雪阁。   尹夫人已经起来了,顾蕊正在她边上坐着,尹沉壁上前一看,见母亲精神还好,这才高兴了些。   几位贵夫人倚在美人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来京里的一些趣事传闻,议论着这家儿子,那家姑娘,尹夫人也听得饶有兴趣,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江氏主要应承着崔老夫人,但尹夫人说了话,她也会搭上几句,大家也算聊得融洽。   其实尹夫人以往病体难支,一部分是丈夫去世后心结难解,一部分是忧心家中生计,怕因此而耽搁了女儿的婚事和儿子的学业,尤其尹沉壁及笄前后那几年,见她婚事无望,自己又毫无办法,常常急得整晚睡不着觉。   如今女儿嫁得如意,儿子进了瑞庭书院也一切顺利,对丈夫的遗憾和痛心也渐渐放开了一些,尽管她有时会觉得孤单,但心情豁达放松了,精神也竟一天好过一天。   谢霜轻轻碰了碰尹沉壁的手臂,“这边有我看着,你去风荷轩那边瞧瞧,看有什么需要张罗的。”   尹沉壁忙道:“这就去。”   她进了风荷轩,一堆年轻人正围在一起看闻思齐和一个叫叶昭的步军都尉玩六博,大家都下了注,这会儿正挤在棋盘边上看得聚精会神。   闻思齐很是精于此道,攻守进退间张弛有度,不一会儿就赢了对方好几筹,小姐们这边已经堆满了不少赢过来的钱。   青年们都抢着挨个过来挑战她,闻思齐笑嘻嘻道:“换你们谁来都一样。”   伍清郦在旁推着她的胳膊,“齐姐儿好样儿的,咱们把他们的钱都赢过来!”   这边玩得热火朝天,那边一张香几上,江涵意拿着一根白铜匙箸,正拨着香炉内的香灰,那香灰撒了一桌,她犹自不觉。   闻思源也独自坐在一边,尹沉壁上前在她身边坐下,笑道:“怎么不过去玩?”   闻思源手里拿了支笔,正在一张花笺上写写画画,闻言将花笺一丢,“六嫂。”   尹沉壁朝江涵意那边扬了扬下巴,“她怎么了?”   闻思源一看也乐了,赶紧喊她:“意姐儿!”   江涵意如梦初醒,脸上一红,忙丢了手中匙箸,尹沉壁这才唤了丫头过去收拾一桌子的香灰,收拾干净了,她又自香盒内拿出一块香来,点燃放入香炉中。   闻思源也坐了过来。   江涵意问:“这什么香?闻着还不错。”   尹沉壁有些不好意思:“我前儿学着制的,大嫂闻过觉得还可以,今儿就拿来用了。”   “六嫂还会制香?”   “我见书上有这香方,就试着做了做,让你们见笑了。”   江涵意问:“香方是什么?我回去也学着制。”   尹沉壁哎呀一声,笑道:“这我还真记不住,我屋里那卷《燕闲清赏笺》上面有,我这就去抄了拿过来。”   闻思源忙道:“六嫂不必麻烦,改天我去你那儿抄录便是,意姐儿不急吧?”   江涵意本是随口一问,并没放在心上,闻言便点了点头。   这时丫头端了果盘进来,尹沉壁忙起身过去接了,招呼大家来吃水果。   江涵意看着她的身影,对闻思源道:“你们家还挺养人的。”   “怎么了?”   “我上次见她得有一个月了吧,今儿见她打扮气度都有点变化,竟连香也会制了。”她看着角落里一张高几上放置的一瓶山茶,“听齐姐儿说今天这屋里的花也是她插的,看来没少下功夫。”   闻思源想了想,也笑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我倒没发觉。”   片刻后闻若蓝与吕霁并肩进来,江涵意心中一跳,赶紧又低了头去拨桌上的香炉。   闻若蓝眼风往这边落了一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吕霁说着话。   “你说的那种火铳,燕云军里用得不多,真的不好使,你就别鼓捣了。”   吕霁在工部的军器局任职,分管着枪械之事,尤爱钻研这些新式武器,一门心思想改良一下目前的筒制火铳,给闻若蓝泼了冷水也没泄气,又把叶昭拉过来问话。   叶昭也摇头,“你们工部有这闲功夫搞火铳,不如让工匠把下发到咱们营里的刀枪造得更精实一些,盔甲也做耐用点,我见人家明安营的将士,手里拿的身上穿的,和咱们真不一样。”   闻若蓝有点诧异,“明安营?是怀阳王带过来的?”   “是啊,明安营的人个个耻高气昂得很,老子早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了。”叶昭和闻若檀是同僚,在虎山大营里统领着虎伏营,早就看暂驻在那儿的明安营将士不顺眼得很了。   吕霁很无奈,“我有什么办法,上头的几个老头子不管事,下头的工厂管事也就敷衍混日子,工匠局又不归我管。”   他又问闻若蓝:“上回运到西北的那批器甲,没有耽搁吧?”   闻若蓝嗤了一声,“都等你们工部?燕云军不喝西北风去?还好西北大营里的工匠得力,我五哥监督着自己造了一批。” 第053章 赔罪 这小子真是长大了,……   几人正说着, 沁雪阁那边的婆子过来,说是晚饭已经摆好,请大家过去。   那边玩六博的众位年轻人意犹未尽, 都不想去吃饭, 江涵蓉想了一想道:“不如咱们过去玩曲水流觞,玩完了正好吃饭。”   大家都叫好, 一屋子的人这才兴兴头头地往沁雪阁那边去了。   到了水榭那边, 江氏姐妹在水榭边寻了处曲折的水带,闻思齐令人拿了酒杯过来,在那酒杯中注满了酒, 让酒杯顺流而下, 在谁面前停下, 谁便饮一杯酒, 赋诗一首。   水榭里的人也个个往那边瞧, 闻老太君笑道:“好好好!让他们年轻人玩去, 咱们看着也热闹。”   这时酒杯被一块突出的石头挡了一档,大家一看, 面前的人是尹怀洲, 不觉都笑道:“怎么先就轮到你了, 快来。”   尹怀洲饮了酒,清了清嗓子, 不疾不徐地吟道:   “远岸流山水,松伯傲风间。   碧水浮寒杯,清映庭中仙。”   水榭中顾蕊笑道:“表哥这诗倒是应景。”尹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伍夫人、江夫人和花氏便问是哪家孩子, 连崔老夫人也在往那边看,尹沉壁说:“是我弟弟。”   几位夫人听闻,心中俱是暗叹了一声, 这年轻人门第太低,真真是可惜了。   一时天色渐暗,晚风绕梁,国公府的寿宴也近尾声,客人们纷纷告辞。   尹沉壁在门口送尹夫人上了马车,尹怀洲笑道:“姐姐快回吧,我和母亲一道走,明日再回书院。”   尹沉壁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让车夫驾马而去。   这一晚,皓月当空,玉宇霜白,几家欢乐几家愁。   花氏回了府邸便抓了闻二老爷,问他觉得今日来的青年哪个好。   闻存正道:“我觉得叶昭挺好。”   花氏啐道:“你什么眼光?那叶昭不过一介武夫,没见杯子流到他跟前,他借故跑了吗?诗都做不出来,还好?”   闻存正憋了半天,才道:“那苍榆媳妇的弟弟我看还不错。”   “他的确不错,可出身门第太低了些,往后能不能有个前程也说不准,我可舍不得把源姐儿嫁给他。”   “那个什么,姓黄的也还行。”   “你说那黄辞远吧,我打听了,他父亲是工部左侍郎,家境嘛倒还算勉强匹配,就是人长得差了点。”   闻存正无奈了,“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那你说哪个好?”   花氏皱着眉想了半天,“哎,今日也没看到哪个合意的,源姐儿的亲事怎么就这么难?”   花氏这边发愁,甘氏倒挺开心。   她追着问自己儿子:“你真要娶江家那意姐儿?”   “对。”   “你昨儿不是说一个都不选吗?”   “都说了我改变主意了,娘怎么还问。”   “你说,江家本来看不上咱们,如今突然这般热情,别过几天怀阳王走了,他们又不愿嫁女儿了吧?”   “哪儿能呢?”   “那我明天去跟大嫂说,请她保个媒,再请媒人——你不会又改主意了吧?”   “娘!您成天操心这操心那的,一会儿担心人家改主意,一会儿又担心我改主意,都是没影儿的事,您这爱瞎想的毛病就不能改改?”   长桦院里,尹沉壁也在扶额苦思。   敬茶那天,这位纪师傅看着不是很和气吗?怎么听闻若青的口气,好像脾气很大似的,偏闻若青送完客便出门了,想找他商量一下也不行。   她想了想,只好去问秦妈妈。   秦妈妈道:“纪师傅我倒不太熟悉,只知道这位师傅在国公府住了三十多年了,几位爷和砚少爷的武功都是他教的,现今还在教珏少爷。”   “那他夫人呢?”   “这就不清楚了,从没见过,也不知道他成过亲没有。”   没有夫人?那有点不好下手啊,尹沉壁思忖着,笑道:“知道了,多谢秦妈妈。”   一会儿后闻若青回来了,问丫头:“少夫人呢?”   丫头道:“在西厢耳房里。”   西厢耳房里存着尹沉壁的嫁妆,闻若青一进去,就看见她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他上前看了看,“找什么呢?”   “找两块皮子。”她从箱笼后探出头来,“您说,我给纪师傅做对护膝怎么样?他不是上了年纪了吗?”   “你是认真的?就你这些……东西,”他差点就说成破烂了,“好意思拿得出手?”   尹沉壁也很发愁,“就是啊,好的那块给老太君做寿礼了。”   “得了,快出来吧,纪师傅也用不着这些,别折腾了。”   尹沉壁只好合了箱笼,跟他出来。   闻若青手臂下夹了个油纸包,另只手里还提着个酒壶,大步走到院门口,回头见她没跟上来,不禁扬了扬眉,“走吧,还等什么?”   “去哪里?”尹沉壁问他。   “梓晨院啊!”   “现在就去?空着手吗?”尹沉壁有点犹豫。   “宜早不宜迟。”   “您跟我一起去吗?”   闻若青懒得搭话了,只丢给她一个“这不是废话么”的眼神。   尹沉壁赶紧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往外院去了。   梓晨院的院门虚掩着,闻若青举手敲了敲院门,“师傅!”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尹沉壁小小心心地跟在三尺开外。   这时纪师傅正好端着水从正房后面绕过来,见了两人脸色一沉,放了水盆便去拿墙头的叉头扫把。   不好!闻若青赶紧道:“师傅,您听我说——咳咳咳——”   扫把卷起地上的灰尘,地上停着的两只鸽子呼啦啦地扑腾起来,院子里刹时鸡飞狗跳,闻若青赶紧转身把尹沉壁往外头一推,“你先出去。”   纪师傅的扫把呼呼生风,片刻便到了他脚下,“你也给我出去!”   闻若青左躲右闪,刚被纪师傅扫出门,院门已经“碰”地一声关上了。   这……尹沉壁傻了眼,真是出师不利啊!   闻若青把酒壶和油纸包递给尹沉壁,“拿着。”   她摸着还热乎乎的油纸包问:“这是什么?”   闻若青只白了她一眼,没说话,拍拍身上的灰尘,正了正衣冠,拿过她手中的东西又上前敲门。   “师傅!”   “滚!”   “师傅,我买了摘星楼的兰陵酒回来,您不打算和我喝两杯么?”   里面没说话。   闻若青清了清嗓子,笑道:“还有食味斋的烤猪肉,是我亲自去买的,挑的您最喜欢的后腿五花肉。”   良久,里边传来闷闷的一句:“今儿老太君生辰,厨房添了酒菜的。”   “哦,”闻若青道,“那师傅是不想喝兰陵酒,不想吃烤猪肉了么?那我走了,改天再来。”   片刻后门翕开一线,纪师傅探出头来,“你进来,让她走。”   闻若青笑嘻嘻地进去了,进门之际,对尹沉壁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等着。”   门又“呯”地一声关上了,尹沉壁定了定神,老老实实地候在门外。   闻若青进了院子,赶紧去屋里把食具和酒杯拿出来,在院中的石桌子上摆好。   纪师傅昂首挺胸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张罗。   闻若青揭开油纸包,把还流着香油,金灿灿滚着辣椒粉的烤猪肉倒在盘子里,一阵诱人的香味顿时飘了出来,纪师傅不觉咽了下口水。   油纸里还有一小包香酥花生米,一小包卤豆腐干,下酒正合适不过。   他殷勤地给纪师傅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   “师傅,请!”   纪师傅呡了一口,他又夹了一块烤肉到师傅的碗里。   纪师傅看他一眼,吃了。   闻若青打量着院子四周。   “师傅,这院子的墙该刷一刷了。”   “那梅花桩又有些摇了,回头我让人过来钉一下。”   “哎呦,架子上那杆枪的枪头都秃了,一会儿我来磨一磨。   “师傅……”   纪师傅忍无可忍,“够了,你这兔崽子,平常怎没见你这么殷勤?”   闻若青呵呵笑着,往他杯中满上酒。   “一会儿我给小黑立个牌位,给它上注香,您老就别生气了。”   “不是,”纪师傅愤愤道,“我就想不明白了,小黑万里迢迢地飞回来,路上什么艰难险阻都过了,眼看着到了家,却被你媳妇一颗石头打死了,它犯了什么错?”   “是是是,她这不是不知道吗,不知者无罪嘛……”   “她大雁都能射下来,目力那么好,怎看不出来是家养的信鸽?别人家养的鸽子是随随便便就能打的吗?”   “对对对,一切都是她的错,我叫她来给师傅赔礼。”   “不必了,”纪师傅一摆手,“我担不起。”   “师傅……”   纪师傅瞪了他一眼,闻若青赶快住了口,隔一会儿笑道:“珏哥儿最近功课怎么样?有没有听话好好练功?”   纪师傅喝了口酒,颔首道:“挺听话的,比你小子小时候听话多了。”   “我不挺听话的吗?”   “你那叫听话?”纪师傅声如洪钟,板着脸道,“叫你走梅花桩,没一会儿你就把桩子搬了重新摆了个阵势,叫你练石锁,第二天就把我这墙上砸了个大洞,叫你转木人桩,你倒好,把木人桩给我全拆了,还说桩手的位置不对……”   “是是是,”闻若青惭愧地说,“师傅那时打我的棍子都断了好多根,扫我出门的扫把也秃了好几把。”   纪师傅撑不住笑了,“你啊你……”   此时夜色已深,月似冰轮悬挂天际,飒飒秋风摇林摧竹,一时寒声幽幽,院子里霜露渐起。   说笑间,闻若青不时瞟一瞟院门。   纪师傅看在眼里,只不动声色。   “……师傅,您看这也老半天了,要不我还是叫她进来给您赔个礼?”   “怎么,心疼你媳妇在外面站着?”   “没有没有,哪儿能呢?”   其实他倒不怕她站,反正她又不是一般女人,多站会儿也没什么关系,他……他就是怕她站得久了心下不耐烦跑掉,这不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别是真走了吧?   纪师傅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心中感叹:这小子真是长大了,也知道疼媳妇了……   他咳了两声,挺直身子,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闻若青大喜,赶紧三步两步跨到门口,将门一拉。   尹沉壁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后,一点也没有不耐的模样。   闻若青松了口气,“进来。”   她一声不吭地进了门,眼睛也没四处乱瞟,径直走到纪师傅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妾身给纪师傅赔礼了,还请纪师傅大人大量,原谅妾身这一回。”   纪师傅把脸转了开去。   尹沉壁只得求助地望向闻若青。   他朝桌上的酒壶递了个眼色。   她赶紧拿起酒壶,把纪师傅的酒杯倒满,又拿起闻若青的酒杯,说:“妾身真做错了,纪师傅您消消气,妾身先自罚三杯。”   说完,仰头喝干杯中之酒,又倒满一杯。   “别……”闻若青话还没说出口,她又扎扎实实地喝了两杯。   闻若青:“……”   他是叫她给师傅斟酒,可不是叫她自己喝的,这酒……很烈很烈。   纪师傅也动容了,赶紧转过身来瞅了闻若青一眼,“你怎么不拦着她?”   闻若青:“……”   喝得太快,没来得及。   尹沉壁脸涨得绯红,拿手背抹了抹嘴角,另两人紧张地看着她。   她一笑:“纪师傅,您原谅我了么?”   纪师傅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你快坐会儿吧。”   尹沉壁抬头四顾,见院子角落里摆着盆衣服,卷起袖子笑道:“我帮您把衣服洗了。”说完不等两人说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纪师傅都懵了:“这……”   闻若青坐下来,“别管她,她给您洗洗衣服也是该的。”   两人呡着酒说着话,眼角都暗暗挂着那边。   尹沉壁洗完了衣服,整整齐齐地晾在绳子上,又去拿了墙角的扫把,把院子的那方角落扫得干干净净。   “你媳妇干活还挺麻利的嘛,就是没见有人撒酒疯是这么个撒法儿。”纪师傅笑呵呵的。   闻若青心头暗笑,这时她扫到这边来,眼见灰尘就要扑上桌面,他赶紧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行了。”   尹沉壁眨着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纪师傅忍住笑,摆摆手说:“好了,你两个赶紧走吧,我也困了。”   尹沉壁摇头,“院子还没扫完呢。”   闻若青把她手中的扫把夺过来,抓紧她的手腕,把她一路拖出去。   拖到门口时,她还紧紧抓住门框,“你干什么,让我把院子扫完了再走。”   他赶紧去掰她的手指,对纪师傅笑道:“师傅,那我们就走了,您好生歇着。”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走了,纪师傅忍了好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苍榆这媳妇儿,挺有意思! 第054章 安排 好吧,既然如此,那……   出了梓晨院, 闻若青见四下里没什么人,手臂一抄,把尹沉壁扛在肩上回了长桦院, 到了院门口方才放下, 架着她进了屋子。   见尹沉壁软绵绵地趴在桌上,木棉惊慌失措地过来问:“少夫人怎么了?”   “她喝多了。给她煮碗醒酒汤来。”   木棉松了口气, “没事儿, 不用醒酒汤,六爷您去休息吧。”   “没事?不用醒酒汤?”闻若青很怀疑。   木棉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少夫人以前在娘家, 也有喝醉酒的时候, 只要给她打扫下屋子, 她累了就会自己上床睡的。”   这么乖?他有点好笑, 又有点不相信, 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没走。   木棉拿了张抹布给尹沉壁, 扶着她坐起来,“少夫人, 少夫人?”   尹沉壁昏昏沉沉地接了抹布, 开始擦桌子。擦完了桌子, 又去擦窗户,椅子, 椅子擦完了,就把坐那儿的闻若青当成椅子擦。   木棉捂着嘴在一边笑。   闻若青捉着她的手,“那边, 那边还有架子和屏风没擦呢。”   她又晃过去擦架子,擦屏风,擦门, 门擦完又出去擦楼梯。   闻若青皱着眉头问木棉:“她怎么还不消停?要弄到什么时候?”   木棉煞有介事地说:“这回可能醉得有点厉害。”   闻若青无可奈何地上前揪住正往楼下去的尹沉壁,“别下去了,一会儿还得我架你上来,去,擦西次间去。”   她从善如流地去擦西次间的门和窗户,又把书架和书桌擦完,末了将抹布一丢,直接去西次间的净室洗漱,出来就上了西次间内室的床,踢掉鞋子脱了外衣。   “我就说吧。”木棉道。   “你家主子这酒品真是罕见。”闻若青啧啧有声,“行了,你去睡吧。”   “不等她睡熟了扛过来吗?”   “扛什么扛?别折腾了,就这么着吧。”   “那行,少夫人如果有什么事,六爷过来叫一声就是了。”木棉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走了。   闻若青走到床前,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   尹沉壁打开他的手,闭着眼睛翻到了床里头。他正要给她盖被子,她已一把抢过被子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面向墙壁侧身睡了。   闻若青洗漱出来吹了灯,脱了外袍在床的外侧躺了下来,试探着扯了扯被子,刚刚扯过来一点,她一翻身,又给压在身下了。   好吧,既然如此,那可就怪不得他了。   他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又把她脑袋往自己颈窝里按了按。天气这么冷的,他总得让自己暖和一下啊,虽然东间也有被子,可那么远,谁耐烦过去拿。   他爹从小教他要尊重自己的女人,他这样可不算是不尊重吧?不管怎么说,是她自己睡到他床上来的不是?   一夜无梦。   尹沉壁醒的时候,闻若青已经雷打不动地下楼到院子里练武了。   她的头很疼,但昨晚的事依稀还有一点印象,记得自己打扫了屋子,散了些酒力就睡了,只是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睡到了西次间的床上。   衣裳倒是很整齐,不像是发生过什么事的样子。   不过……她满身的酒气,而且睡得这么沉,会不会露出什么不雅的模样来?   她正担心着,就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于是赶紧把头发捋了捋,拿袖子擦了擦脸,闭上眼睛装睡。   闻若青进来,见她还闭着眼睛,便去衣架跟前把身上汗湿的衣服脱下来。   外衣脱了,又脱中衣。   尹沉壁悄悄地把眼睛张开一线,盯着他的后背。   嗯,猿臂蜂腰,肩平骨正,劲瘦结实,肌理的线条很漂亮,连带着背上几道深深浅浅的疤痕都有了几分野性之美。   可惜他很快就穿上了中衣,接着又披上了青色的官袍。   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听得他脚步声踏过来,接着感觉到床沿往下一沉。   “我的床睡着很舒服吗?再不起来就要误时辰了!”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在她耳边大声说道。   尹沉壁心道不好,赶紧睁开眼睛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卯时都快过了,马上就是辰时了。”   “这么晚了?你不是一般练完武都才卯时吗?”她赶紧掀开被子,套上鞋子忙忙慌慌地往东间跑。   闻若青瞅着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他今天嘛,是起得晚了点,练得久了一些,不过她这话说的……醒的晚还怪上他了?!   尹沉壁跑回东间,就见屋子里等候的秦妈妈一脸喜色地站起身来,交代一边的两个小丫头,“少夫人过来了,快去看看里头水凉了没有,凉了就赶快去换。”   尹沉壁讪讪地去换衣服,秦妈妈笑道:“不急,不急,木棉还站着干什么,赶快帮少夫人一把。”   木棉笑嘻嘻地过来帮忙,尹沉壁低声埋怨她:“你昨晚怎么不把我弄过来?”   “六爷不让,我一个人哪扛得动您?”   “胡说,你的力气我还不知道?”   “好了好了,少夫人快换衣服吧,”木棉一点也不怵她,麻利地帮她换好了衣服,“这不早晚的事嘛。”   问过长辈的安,闻若青到兵马司上值。   徐子谦坐在偏厅里整理文书,见他来了忙起身招呼,“大人。”   闻若青春风满面道:“子谦这几天都挺早啊,昨日我休沐,衙门里有没有什么事?”   徐子谦等他坐下,又看上茶的衙内走了,方才低声说:“昨儿倒是没什么事,不过大人——”   “说吧。”   “这十来天因盗贼之事,五城兵马司都加紧了巡逻,咱们这儿的班次每天也加到了六班……”   “嗯,我知道,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徐子谦把手中整理的文书递过来,“咱们这一加强巡逻,尤其晚上多加了两班,这就发现了些以往没太注意过的事儿,虽然跟那伙盗贼没什么关系,却无意中寻得了某些官员暗中来往的猫腻,我想还是记录下来比较妥当,这两天我汇总了一下,先整理了这么些。”   闻若青接过他手中的文书,翻开来看了看。   “子谦进步了啊,”闻若青笑吟吟地,“做得不错!”   徐子谦没因他的夸奖露出喜色,反而严肃地问他:“大人,这些东西要上交锦衣卫吗?”   “嗯,自然是要上交,”闻若青沉吟道,“不过要看怎么个交法儿,若是直接交给锦衣卫,于咱们,于你都没什么好处,圣上也看不到咱们大家伙的努力和你的能力,不如你直接上个折子,把这些官员来往的名单和记录附在后头,这样即便圣上最后还是交给锦衣卫,好歹他心里也有个数。”   徐子谦连连点头,“大人说得是,那下官这就去办。”   “嗯,你去吧,记得抄录一份咱们留底。”   “那是自然的,大人放心,我晓得。”   这时衙内领了个宫中传旨的内侍过来,宣闻若青进宫,他忙整肃衣冠,急匆匆往皇宫去了。   闻若青到了养心殿外,在那儿候着的除了北城和西城的兵马司指挥使,还有兵部尚书吕文光。   没一会儿东城和南城的兵马司指挥使也到了,内侍出来宣几人进殿。   璟晟帝的面色还算平静,待众人跪拜后方才问道:“今儿宣你们来,知道所为何事吧?”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敢说话。   璟晟帝道:“吕卿,你先说说吧。”   “是,”吕文光沉声道:“这几日城内又有不少百姓家中失窃,其中还有好几位朝廷官员,从盗贼偷盗的习惯和手段来看,应当是同一伙贼人,奈何这伙盗贼甚是狡猾,时至今日竟还未曾被捉拿归案,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此次办案不力,臣难辞其咎,还请皇上责罚。”   璟晟帝扫了眼另外五个垂首不语的人。   “责罚就能解决问题吗?”璟晟帝扬了扬手中的奏折,“这伙人胆大包天,都偷到刑部卢尚书和户部沈尚书府上去了,他两人直接给朕上的折子,说五城兵马司办案不力,理应受罚,还建议把案件移交锦衣卫。”   他语声渐渐严厉:“一伙盗贼搅得京都日夜不宁,这都这么多天了,还抓不到人,朕都替你们丢脸!真要把这事交给锦衣卫,让他们替你们做事,那他们手头的稽查工作还办不办?还要你们兵马司做什么?”   五个兵马司指挥使头越垂越低,片刻后终于有人出声了。   “陛下,”说话的是闻若青,“臣等办事不力,自当受罚,这段时日以来,各城兵马司虽加强了巡逻抓捕,奈何各自为政,并无统一的部署规划,这才让盗贼钻了空子,以至于如今还是徒劳无功。”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田柄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闻若青说出北门守城卫兵让盗贼跑了一事,眼光不由频频瞟向他。   “对嘛,”璟晟帝一拍御案,“就是要找出原因来才是!闻若青你说,还有什么?”   “几日前臣等已探明这伙盗贼来自京都城外,只是兵马司人手有限,京中巡逻责任又重,一时难以对城外展开大范围的追捕,还请圣上明鉴。”   田柄听闻若青话已说完,不由松了口气,心下稍安。   璟晟帝思忖片刻,问其他四位指挥使:“你们有何意见?”   田柄忙道:“闻大人所言有理,微臣并无其他补充。”其余三人也纷纷附和。   “吕卿呢?”皇帝问。   “臣以为,如要在城外展开大肆搜铺,一定得事先制定周全的计划,任命一人统一指挥,此外城外范围太广,难免力有未逮,可请城外巡防军从旁协助。”吕文光赶紧回答。   璟晟帝微微颔首,目光扫视下方众人一圈,最后定在闻若青身上。   “既如此,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暂由闻若青调配,东、西、南、北四城兵马司暂听闻若青之令行事,待抓到盗贼之后再回复正常。众卿意下如何?”   闻若青跪下谢恩:“多谢圣上,臣自当竭尽全力,定不辱命!”   “其他人呢?”   四城兵马司指挥使纷纷表态:“陛下圣明,臣等愿听从闻大人指挥。”   璟晟帝稍觉满意,身子向椅背一靠,凤目灼灼盯着闻若青。   “闻若青,你需要的时候可向城外巡防军借人——朕再给你八天,八日之内若能抓到人自然好说,如若不能,朕便只得让锦衣卫接管此事,真到了那个地步,你这中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差事也不用做了。”   “臣遵旨。”   璟晟帝这才摆摆手,“得了,都退下吧。”   众人走了之后,璟晟帝这才拿起御案上的茶盏,喝了两口,埋怨道:“这都什么事啊!这般小事也需要朕亲自来过问,真是一帮废物!”   内侍潘润赶紧上前替他按摩揉捏,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吕文光也是老了,最近办事越来越懒散,我看这兵部尚书的位置,他也坐不久了。”   潘润没敢吱声,璟晟帝闭上眼睛,一时四周悄然无声,养心殿外有内侍咳了几声,在空阔幽暗的殿内听来便尤为刺耳,潘润赶紧轻手轻脚来到殿外,掩了殿门小声呵斥:“谁?拖下去掌嘴二十!”   等他重新弓腰来到璟晟帝跟前时,皇帝已经拿了御笔沾了朱砂批阅奏折,潘润拿了案上的茶盏正预备换温热的过来,璟晟帝却喊住了他,搁了笔出神片刻,才道:“是该找个人分担下了,去叫怀阳王来吧。”   出了宫门,众人各自上马离去,闻若青走了没一会儿,身后就有人追来,他回头一看,却是田柄。   “刚刚多谢闻大人,没在圣上跟前把北门放跑盗贼一事说出。”田柄执缰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闻若青瞅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家伙儿都不容易,何苦呢,再说你们也不是有意的。”   “是,不过不管怎么说,闻大人此番恩情我必定铭记于心,如若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田大人不必如此,”闻若青笑道,“若是再有下回,可就没法掩饰过去了。田大人往后用人还是需要多多斟酌,像张瑞这般的人可不能再用了,哪天给你捅了大篓子都不知道。”   “闻大人说得正是,”田柄咬牙切齿,“那家伙已被我撤了职,回头再好好收拾他!”   “得饶人处且饶人,既都撤了职,往后永不录用便是,关键衙门里这赌博的风气该好好杀一杀。”   “对对对,闻大人所言极是。”   这日下值过后,闻若青去了闻家三房所在的淮安胡同。   甘氏见了他,一脸愁苦的神色终于现出了几丝光明。   “苍榆来了,你快好好说说蓝哥儿吧,天天在房里睡到日落西山才起,眼看就要说亲了,这可怎么行?”   闻若青笑道:“蓝哥儿要说亲了?是哪家姑娘?”   “就是你表妹意姐儿。”   “意姐儿?”闻若青大吃一惊,“他两个不是一直相互看不顺眼吗?”   “是啊!先他还说你两个表妹都不要,哪知昨儿回来就改了口,说喜欢意姐儿。”   “那我问问他。”   “对,你好生问问他,我问他他也不说,这事儿哪能这么儿戏!”   闻若青进了闻若蓝的院子,径直去了他卧室把他从被子里揪出来。   “还睡?这都什么时候了?”   “哎呀,哥你轻点儿。”   闻若青把架子上的衣袍甩到他脸上,“快起来,这会儿出城还赶得及回来。”   闻若蓝一边穿衣,一边问他:“你弄到人了?”   闻若青点头。   “怎么弄的?弄得哪些人?”   “就兵马司的人,巡防军也可以借些人,不过如此一来,戏要做足了才行。”   两弟兄一面说着,一面出了府邸,上马往北边城门而去。 第055章 局势 会不会是某种……暗……   未几出了城门, 闻若蓝领着他六哥一路奔驰,到了萧山脚下一处杏林之内下了马,此时夕阳落于山后, 沉沉暮霭之下, 只见林中幽谧影深,落叶满地。   闻若蓝踢了踢脚下一块凸出的岩石, 指着前方几棵杏树道:“这排过去第五棵。”   “东西都在里面了?”   “金银珠宝都在, ”闻若蓝说着,从怀中摸出几张纸递给他,“前儿在户部沈宜宣书房里翻到些东西, 我当时便抄了下来。”   闻若青笑道:“偷了东西不赶快跑, 还抄人家东西, 你就不怕被逮到?”   “箭术我是赶不上你们, 不过要说手脚快, 我认第二, 恐怕没人敢认第一。”闻若蓝脸上露了几分得意,接着面色一正, “沈宜宣在西北大营里这几个暗探, 在营里风评都还不错的, 也不知沈宜宣怎么使唤得动他们。”   闻若青扫了几眼,把那几张纸放入怀中, “沈宜宣为人正直,为官也算清正,目前尚未发现他与哪位皇子过从甚密, 他为何对付闻家,还得好好查一查。”   出了杏林,天边残阳薄暮, 晚霞稠艳,不远处子阳江水波潺潺,如一练银光闪缎,嵌在翠野碧山之间。   “六哥,你说这些事儿什么时候能完啊?咱们闻家,真就这么招人恨么?”两人牵着马缓缓走在官道上,两边杨树枝干挺立,顶上荫浓如盖,四周阖无人声。   闻若蓝举着马鞭,时不时朝旁边的树上抽上一鞭。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都打到咱们头上来了,自然要反击。”闻若青脸色沉凛,目中闪过几丝无奈,“自古兵权之争,关系的都不仅是那点权力和财富,他们如此对闻家,无非是觉得闻家挡了路,想要拔除罢了。”   “我闻家向来赤胆忠心,多年来兢兢业业守着大璟的边疆,从不参与夺嫡之事,”闻若蓝愤然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难道比起正位金銮,边疆失守,国土被人蚕食鲸吞,百姓流离困顿,这些都不重要了吗?”   他越说越是激愤,“啪”地一下,鞭子狠狠甩到路边一棵树上,大片树皮随之脱落。   “闻家虽然向来中立,但朝堂上风云变幻,从皇后娘娘入宫并诞下九皇子那日起,情势便不同了。”闻若青看了七弟一眼,徐徐道:“闻家和崔家世代交好,想要动九皇子,不得不顾虑闻家,更何况我与你六嫂定亲后,皇后娘娘很快同意了文宣和顾大小姐的婚事,你六嫂和顾大小姐是表姐妹,这样一来,闻家和崔家便成连襟之实,闻家毫无疑问已成为崔家和九皇子的筹码,我们……已经不能独善其身。”   闻若蓝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有点被绕晕了,想了一想问道:“既如此,那皇后娘娘六七年前为何不把岚姐姐直接嫁给五哥?”   “六七年前的情况又不同,那时延陵山宫变过去没多久,圣上猜疑心甚重,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崔闻两家几乎都不敢再来往,两家如果那时联姻,圣上忌惮之下,难保不会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何况那时九皇子年岁还小,能不能立得起来尚且不得而知,贸然显露锋芒只会过早夭折,皇后娘娘不会如此莽撞。”   “那现在——”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九皇子文稻武略都不错,在朝堂上声誉渐隆,也慢慢得到圣上欢心,”闻若青接口,“但支持他的大多是朝中清流一派。如今圣上年事已衰,立储之事不得不加以考虑,在这个节骨眼上,圣上心中的那个人选,有没有军中势力支持就很关键了,若是势单力薄,即使继承大统,往后也不一定坐得稳。”   他停了一停,感慨道:“文宣的婚事既是圣上默许的,恐怕东宫之位,不久便将有分晓。”   “圣上要立九皇子?”   “对,”闻若青颔首,“覃王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不是九皇子所能比拟的,九皇子有了闻家这个助力,才能与覃王分庭抗礼。圣上既然对崔家和闻家结为姻亲一事乐见其成,说明他早就属意九皇子,但九皇子能不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还要看一个关键的人,就是怀阳王。”   闻若蓝默默地点着头。   “这些年来,”闻若青继续道,“圣上对闻家既有信任,亦有忌惮,既想要闻家相助九皇子,又害怕闻家坐大反噬高氏江山,所以圣上这时候要召怀阳王进京,想要得到他的一个保证,有了怀阳王的保证,圣上才能放心地把东宫之位交给九皇子。”   “等等,六哥,”闻若蓝早捏紧了手中的马鞭,停住脚步看着他六哥,“你是说圣上召怀阳王进京,不是问他对于立储的意见,而是要他保证继续牵制我们闻家?继续与我们作对?”   “咱们这位圣上呢,总体而言还是很谨慎的,”闻若青笑道,“与对我们闻家不同,他很信任高炽,把高炽看成是他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最稳妥的一个靠山和最后的一个退路,所以绝对不会允许高炽偏向任何一方,即使是九皇子也不行,高炽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定会答应圣上,绝对不参与夺嫡之争,会替他,替九皇子好好牵制我们。”   闻若蓝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成了一团浆糊,不由抚额长叹。   “让我捋一捋……覃王、瑜王,还有不知站哪边的沈宜宣,”闻若蓝道,“现在还添了个怀阳王,咱们闻家怎么就这么难!”   “怎么,你怕了?”闻若青看他一眼。   “怕什么怕!来一个打一个呗。”   闻若青点点头,“现今情势微妙,咱们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才是。这几个当中,瑜王的方式简单粗暴,根基也很浅,倒是最好对付的一个。”   他注视着前方道路,脸上的表情甚为凝重:“七弟,即使东宫之位已定,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覃王、我们闻家、怀阳王三方之间的博弈还会持续下去,甚至可能在立储后,争斗才会更加激烈,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闻若蓝默然无语,半晌方道:“六哥,我真想回西北去,痛痛快快地和北狄人杀个痛快,也好过在这里和他们虚与委蛇。”   “我何尝不是这样?”闻若青叹了一声,朝西北的方向转过脸去,似想要透过万水千山看到北疆的叱咤风云,铁骑金甲,然而崇山迭岭,千岩万壑,重重阻隔之下只能望见山巅云霭低垂,孤雁南飞。   “走吧。”闻若青上了马,笑道:“别这么垂头丧气的,说点高兴的事儿,你怎么想到要娶意姐儿?”   说到这个,闻若蓝脸上的阴霾之色才渐渐散开一些。   “怎么,不行么?”   “行行行,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们两个不是向来跟仇人似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闻若蓝道,“我现在就觉得她好,非她不娶。”   “既如此,哥给你多准备些聘礼。”   “好啊,”闻若蓝一本正经地说:“也不要什么东西,直接拿五千两银子来吧。”   “你小子!想挨打不是?”   闻若蓝嘿嘿笑了两声,一甩马鞭,纵马跑前头去了。   到了城门之时,正好赶上最后一线阳光消失于天边,两人进城之后便分了手,各自回家。   这一晚尹沉壁却没在长桦院中,原来闻老太君昨日寿宴玩得久了些,傍晚风凉,今儿早上起床之时便觉头昏眼涨,遍身疼痛,食不下咽,午时过后还发起了烧,老太君素来身体健旺,这一病竟病得起不了床,江氏和两个孙媳一整天都在凝辉院侍疾,晚饭后尹沉壁将江氏和谢霜请走,自己留在了老太君屋里。   闻若青听说,忙赶到凝辉院。   老太君喝了药,正昏昏沉沉地睡着,不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不安稳。   尹沉壁拿毛巾拧了冷水,覆在老太君额头上,又另拿了帕子,隔一会儿便在她颈脖和手腕、脚踝间试擦,给她降温。   闻若青看了片刻,以手在老太君额前试下了温度,接着朝尹沉壁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出了屋子,她忙把手中帕子递给房里的妈妈,跟他走出来。   “老太君吃药多久了,怎么还在发烧?”   尹沉壁皱眉:“宫里的太医是下午过来看的,只是老太君年事已高,用药不好太猛,吃了药一个多时辰了还烧着,汗也发不出来,就看今儿晚上过了,明天会不会好些。”   “请的是哪位太医?”   “是一位姓曾的太医,大嫂说咱们家常请了他过来看的。”   闻若青点点头,“曾太医倒是比较有分寸,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也没多说什么,就是受了风寒,兼之这段时日饮食上也有些积滞,两下里一激,病状就比较严重,按方吃药也就好了,只是可能病会去得慢些。”   闻若青放下心来,又问道:“母亲和大嫂呢?怎是你一个人守在这儿?”   尹沉壁道:“母亲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怎好让她守在这儿?大嫂日间要处理家事,晚上也耽误不得,再说她还有珏哥儿得照看,晚饭后我便请母亲和大嫂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如此便辛苦你了。”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辛苦的,“我平日里最闲,且我母亲久病,伺候病人我也是做惯的,这时候我不留下谁留下?”   “嗯,那你自己也注意着,空的时候打个盹儿也好。”   尹沉壁笑道:“知道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她去了屋里,闻若青在窗外透过窗纸往里面瞧,片刻后才转身走了。   次日清晨老太君的烧退了,只是浑身还是无力,喉咙也疼得厉害,尹沉壁竭心尽力,这才哄着老太君喝了半碗清粥,正在伺候老太君喝药时,谢霜来了。   尹沉壁很意外,“大嫂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卯时都还没到呢。”   谢霜道:“挂着这儿,横竖也睡不着,我既来了,你就快去吧,用不着都在这儿。”   尹沉壁也没推辞,点头道:“那我回去换洗一下再来换大嫂。”说完,把老太君的情况略略交代了一下。   她回了长桦院,院子里闻若青正在舞剑。   此时晨光微熹,中庭里撒满一地金黄落叶,他穿了一身黑色短衫,在白桦树亭亭玉立的斑驳树干间游走穿梭,手中长剑矫若惊鸿,快如闪电,一时轻灵偏诡,刁钻狠辣,一时雷霆万钧,崩山裂岳,剑气激荡之下,一方天地中只能见到如雨星芒,纷飞落叶。   尹沉壁在一边看得眼花缭乱,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收了剑朝她走过来。   “昨晚你有没有抽空睡上一会儿?”   “有的。”尹沉壁回答,见他胸膛微微起伏,额角和颈间都有细细的汗珠,摸出袖中手帕正要递过去,又觉不妥,正踌躇间,他已伸手抽了过去,随意抹了抹自己的鬓角。   这时有丫头拿了扫把,打着呵欠开始扫院子,尹沉壁忙退后一步。   闻若青一边拿她的帕子抹脸,一边问道:“老太君病情如何?”   “早上烧已退了,吃了半碗白粥。”   “即如此,应该不碍事了,你快去休息吧,我换了衣服就过去看看。”   她没走,问他:“六爷今天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事?你说。”   “今天本来是到聚贤茶楼跟任庄头商量事的日子,可今天我去不了了,”尹沉壁道,“怕任庄头一直等,那儿离你们衙门很近,你能不能抽个空过去跟他说一声,叫他不要等我了。”   “就这事吗?行。”闻若青说罢,把用过的帕子扔还给她,“怎么一股药味!”   “有吗?想必是喂老太君喝药,熏染上了。”尹沉壁笑道,“你自己没带帕子吗?”   “忘了。”   两人并肩上了楼,各自回房。   他进了西次间,捞起架子上的一件樱草色上衣和茶白色湘裙看了看。   他房间里的东西,院里的丫头是不敢动的,她昨天早上跑得急,只穿着中衣就跑了,所以这会儿留下的这件上衣和裙子都还在他房间里,搭在架子上他自己的两件衣服中间,真是碍眼的很,总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往那儿瞟,弄得他昨儿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他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盯着那两件衣服。   她没过来把衣服收拾了,是个什么意思?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会不会是某种……暗示?有暗示就对了嘛,衣服都放一起了,那是不是代表人也可以住到一起了?   他正浮想联翩,就听木棉过来敲门:“六爷,少夫人叫我过来拿昨儿早上她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   看来是他多想了,闻若青有点沮丧,又有点生气,开了门把衣服丢给木棉。   “早干什么去了?赶快给我拿走!”   木棉抱着衣服进了东间,嘟着嘴埋怨道:“六爷的脾气好大。”   尹沉壁疑惑地问:“怎么了?”   “去拿这两件衣服,他还发了火,怪我不早去拿。”   尹沉壁想了想,不以为意道:“六爷本就不喜欢房间里有多的东西,昨儿老太君一病,我就忘了这事,他可能看多出来的东西不顺眼,下次你也提醒我一下。” 第056章 香方 既然是她挂在心上的……   尹沉壁梳洗后换了衣服, 略略休息了半个时辰,仍是往凝辉院而来。   江氏和谢霜都在房中,老太君精神不济, 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江氏见她来了,便打发谢霜回去处理家务。   尹沉壁伺候老太君喝了水, 又扶她起来坐着, 轻轻给她捶腿。   不一会儿闻思齐和闻嘉珏也来了,江氏怕小孩子过了病气,只让他们在外间站着问了安。   老太君坐了一会儿, 自觉有了点精神, 便问江氏:“我得病这事, 你给二房三房说了没有?”   “今早让人传话过去了, 老太君生病可是大事, ”江氏笑道, “这会儿他们也该来了。”   “哎呀,昨儿忘了嘱咐你, 你还真就给他们传话了, ”老太君埋怨道, “你呀你,明知他们两家都在为女儿亲事着急, 何苦去给他们添事?”   江氏一时语塞,尹沉壁忙笑打圆场:“母亲这也是成全他们的孝心,老太君是咱们家里的顶梁柱, 您既病了,若是不通知二叔他们,回头他们知道了定是要责怪母亲的, 再说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下来,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老太君听她说得有理,也就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二房和三房的人果然来了,屋子里顿时拥挤起来,花氏忙让闻思源姐妹出去找闻思齐,江氏也对尹沉壁道:“这会儿既然人多,你也回去歇歇再来。”   三人出了院子,闻思源道:“正好到六嫂那里把香方抄录一下,就是不知六嫂方不方便?”   “当然方便,正求之不得呢,你可是稀客。”尹沉壁笑道。   闻思源抿嘴一笑,跟着尹沉壁去了长桦院,闻思明自去了流影阁找闻思齐。   进了院子,尹沉壁带着闻思源上了二楼,请她在外间坐着,自己去内室把那本《燕闲清赏笺》拿了出来。   “前儿烧的就是这万春香。”她把书翻到那一页给闻思源看,又准备好笔墨纸砚。   闻思源看了片刻,拿起一支湖笔,抄录在纸笺上:“沉香四两,檀香六两,结香、藿香、零陵香、甘松各四两,茅香四两,丁香一两,甲香五钱,麝香、冰片各一钱;用炼蜜为湿膏,入磁瓶封固,焚之。”   尹沉壁在一边看她抄录,见她字迹端凝沉稳,虽秀气工整,却不似一般闺阁女儿的柔弱花俏,不由笑着赞道:“源姐儿字写得很好啊。”   “六嫂过奖了。”闻思源放下笔,喝了口茶。   茶是市面上较为名贵的六安瓜片,不过闻思源精于茶道,一口入喉,就觉出这茶乃是陈年的旧茶,涩味较重,不仅少了几分六安茶特有的清甜甘香,还隐隐带着一丝霉味。   她不觉皱了皱眉头。   这样的茶,就是她家里有头面的管事或妈妈,都是瞧不上眼的,看来是国公府里负责分配分例的下人拿了次等的陈茶来搪塞,就是不知道这位六嫂心里有没有数。   到底是人家家里的家务事,何况还牵涉到理家管事的大嫂,她想了一想,便没说话,低头去看那书上的其他香方。   尹沉壁见她又抄录了两个方子,等她搁了笔合上书卷,便把架子上一个两尺见方的木格子端了过来,把盖子打开来给她看。   “我这里还剩下一些香料,源姐儿既是要制香,就拿去用吧。”她笑道。   制香是个很浪费钱的事儿,掌握不好分寸容易失败不说,光是香料就很花钱,尤其几种比较名贵的香料,一种香制下来,烧的银子少则七八两,多则十几二十几两,完全就是富贵人家撒钱的一种消遣,尹沉壁试了一下,还是觉得完全不适合自己。   闻思源看了下格子里的香料,又对了对手中的香方,不觉笑道:“六嫂这里还挺齐全的,我看要制万春香,都不用再添什么了,就是要制凤髓香和蘅芜香,缺的也不多。”   “是啊,这些香料都是齐姐儿不要的,”尹沉壁拿来一个乌木匣子,把香料一一用纸包好装进去,道,“先齐姐儿要学着制香,买了一大堆香料,后来又不想做了,说太麻烦,要把这些香料赏了下人,上次我去给母亲请安时正好撞见了,这才讨了过来自己学着制一制。”   “齐姐儿就是这样,”闻思源微微一笑,“做什么事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诗书女红都是学了点就嚷着辛苦,倒是对些歪门杂道和赌博之类的东西很感兴趣,有阵子还热衷卜卦,天天神神叨叨的,大伯娘也由着她这么任性,全纵着她,只大嫂有时还说一两句。”   尹沉壁想起老太君寿宴那天闻思齐玩六博和双陆时完胜四方的情景,也不由笑了,“她脑子灵活,心思也转得快,难怪家里头的人宠她——不过就是平日里行事太浪费了些。”   姑嫂两个暗搓搓地议论完齐姐儿,都自觉亲近了不少。   闻思源便抬头打量着六嫂的房间。屋子舒阔明亮,陈设都很简单,见不到什么特别名贵的摆件,八扇白娟纱的屏风上画的是《雨中归牧》图,最后一扇下面放着一个长颈素纹白釉梅瓶,插着三两枝雪果,枝上挂着成串豌豆大小的绯红果实,被后头清淡的屏风一衬,更是点点嫣红如沐霜雪,淡极中透着一抹明艳。   左边墙上挂着一副《溪山行旅图》,应该是这屋子里最名贵的一件摆设了,右边红檀木架子上,密密实实地叠了两格宣纸,下面一格还放置着各种装裱用具,堆着几个卷轴。   闻思源斟酌了一下,慢慢道:“听说六嫂娘家甚是清寒,没想到六嫂对插花、装裱都很有研究。”   她这话一出口,心下又有些忐忑,深怕这话唐突了。   尹沉壁浑没在意,笑道:“哪儿啊,我在娘家时天天忙着庄子里的事,根本没有这些闲功夫,都是嫁过来后才学着做一点,粗浅得很,让你们见笑了。”   “六嫂过谦了,我看挺好的……您在娘家时庄子都是您在管么?尹公子也不帮着您?”   “他打小儿在学堂里念书,先生就赞他聪慧,既这么着,我和母亲也就觉得他还是专心念书的好,再说他十三岁上就去了顾氏家学,也没在庄子住。”   “哦,他不是在瑞庭书院么?”   “是今年年初才去的。”尹沉壁说着,看了她一眼。   闻思源尚未觉察,只笑着问道:“尹公子学业应该很好吧,我听那天他几个同窗都赞他好。”   尹沉壁很谨慎地回答她:“他如今在杜老先生门下做学问,预备明年参加秋闱,就是不知他有几分把握。”   闻思源把手里抄录的几份香方放进乌木匣子中,手指顺着那木头的纹路在盖子上来回抚摸。   她有心多问几句,又怕太过明显,一时便沉默下来。   尹沉壁面含笑意瞧着闻思源,只见她脸颊丰润,汪着一泓秋水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羞意,眼神飘得很远。   有点像顾蕊未嫁之前谈起崔瑾时候的样子。   其实她挺喜欢这位小姑子的,只是两家门第相差太远,她自己是因为一桩意外嫁了进来,若说弟弟也能和闻家结亲,那恐怕是有点困难的。闻思源在闻家排行第三,前头还有两个姐姐,听说大的一个养到七八岁上便夭折了,另一个嫁了前太常寺卿肖廉的长子,她丈夫如今出任徐州知府,她跟着在任上已经好几年了。   闻家的姑娘,不说一定要高嫁,但如闻二小姐一般嫁个官宦世家的子弟也是必须的,要是尹怀洲能在明年中举,或许就有了几分可能,不过怀洲喜欢眼前的这位姑娘么?   要不改天去问问怀洲的想法?   尹沉壁在心里不停地转着念头,一时觉得太过渺茫,一时又觉得两个也许有缘分也说不定,这么一想着,姑嫂两个就都出了神。   片刻后闻思源回过神来,笑着起身说:“瞧我,六嫂昨晚没能休息好,我还在这里打搅您,您快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去齐姐儿那,这香料我就拿走了,多谢六嫂。”   “源姐儿客气了,横竖这香料也不是我买的,你要谢就去谢齐姐儿去。”尹沉壁也笑着站起身来。   能把这香料送出去她也是松了口气。那日她心血来潮讨了这些香料回来,选了个书上最简单的香方照着做了做,结果失败了好几回,把她心疼得不行,后来再配香料的时候就不免胆战心惊的,生怕又浪费了这些娇贵值钱的东西,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   她送了闻思源出去,回来看见栖云正在收拾桌上的茶盏。   这茶是上月袁妈妈来送长桦院分例时一并拿过来的,说是今年新产的六安瓜片,京都市面上如今要七八两银子一两,她当时听了就赶紧让栖云收在柜子里,放得妥妥当当的,今日闻思源来才开了封,头一回沏出来待客。   可源姐儿喝了一口就皱了眉头不说,过后碰都没再碰一下,尹沉壁再是迟钝,也知道这茶一定有问题,于是她叹了一声,跟栖云讲:“这茶不用收起来了,就放在茶筒子里,咱们平常沏来喝。”   栖云奇怪道:“这茶这么贵重的,我们平日里拿来喝不是浪费了么?”   尹沉壁笑道:“不喝才是浪费呢,我们这院子里难得来回客人,可别白白地放坏了。”   栖云一听也觉得有理,也就没多说。   尹沉壁想了想,去了沉香小榭找谢霜。   这事儿虽小,喝点陈年旧茶也没什么,但是下人有这种欺上瞒下的行为,是绝不能姑息的。   这日闻若青在兵马司里处理了几桩事,眼看辰时已过,便换了便服,往聚贤茶楼而来。   任庄头带着木桩已经在二楼等了好一会儿,见闻若青出现在楼梯口,不免大喜,可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大小姐根本就没和姑爷一起来。   任庄头心下很是失望,小心地问他:“姑爷好,我家大小姐今儿不来吗?”   “你们家大小姐今儿有事来不了了,”闻若青大刀阔斧地坐下,“有什么事儿直接给我说吧。小二——上茶!”   任庄头犹豫了,“这……”   闻若青看他一眼,又瞧了瞧规规矩矩给他行礼的木桩,整理着袖口上的护腕,有点不高兴地说:“怎么?有什么事儿是我不能知道的?你家大小姐都不瞒我,你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或者是你觉得,你们的事我解决不了?”   任庄头脸上赶紧堆出笑来,“没有没有,姑爷说笑了,那咱们骡子巷开铺子的事儿,姑爷是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闻若青不动声色地说:“看帐就不必了,有什么需要拿主意的事儿就快快说来。”   他记得有天恍惚间好像是听尹沉壁说过铺子已经开张来着,但是记不清是哪天了,具体情况她也没细说。   他今天既然来了,就顺便帮她处理一下事情吧。   他平常对这些庶务很不感兴趣,也没什么耐烦听,但既然是她挂在心上的事,他主动帮一下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免得她一天操心这操心那的。   生意上的事他虽然以前没处理过,不过小小的一个粮食铺子,事情再难也难不到哪儿去不是?   任庄头接过小二端上来的茶,殷勤地递到闻若青面前,这才坐下说道:“今儿有几桩事,第一件就是咱们铺子开张十天,先头那些个招揽客人的法子效果很好,还要不要再继续整上一段日子?”   骡子巷的粮食铺子十天前开张,任庄头依着尹沉壁先前嘱咐他的话,多买的客人和介绍别人来买的客人都额外多送了一点粮,没多久一传十,十传百,几天后来买粮的客人便络绎不绝,铺子赢了个开门红,大家都很振奋。   尽管尹沉壁让他十天后就恢复正常,但任庄头尝到甜头,很想继续这么搞下去,于是这时候就特意拿出来问。   闻若青听了倒有些心虚,什么招揽客人的法子,他压根儿就没听尹沉壁说过,他有心想问两句,但刚刚已经在这两人面前夸下了海口,便只得硬着头皮道:“既然效果很好,那就还照先前的法子做就是了。”   任庄头大喜,看看,果然男人就要干脆多了,一点不像女人,缩手缩脚怕这怕那的,既开了铺子做生意,就不要再瞻前顾后的了嘛!   他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真诚了,瞅了瞅闻若青的脸色,说道:“第二桩事就是咱们铺子里生意不错,我们自己庄子里产的粮食眼看着不太够卖,咱们几个伙计合计了下,最多只能再卖两三个月,要不要去其他庄子里收购些粮食过来卖?”   “可以呀!”闻若青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粮食卖完了难道还让铺子空着不成?你看着办就是,钱不够就去找国公府的门房,叫他带个信给我的随从闻竣。对了,我这里还有二百两的银票,你先拿去使着。”   说完,他摸出怀里一张银票递给任庄头。   任庄头颤颤巍巍地接过,再次被姑爷的豪爽和干脆给惊到了,连带着看他那张漂亮却有些凌厉的脸也没那么害怕了,赶紧点着头说:“多谢姑爷!第三桩事嘛,就是咱们店里的人手有些吃紧,想问您讨个主意,是不是再请两个伙计?”   “人不够就请呀,”闻若青喝了口茶,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了,眼光往窗下瞟,“这有什么好问的?还有什么事没有?” 第057章 铺子 不过太唐突也不好,……   任庄头的腮帮子都笑得快酸了, “最后一件事,就是子阳江码头的那个铺子——”   “什么,子阳江?你们在子阳江码头有个铺子?”闻若青收回眼光, 打断他问道。   “是啊, 姑爷不知道么?”   “嗯哼,”闻若青清了清嗓子, 正了正面色, “当然知道,这不事多一时忘了嘛。说吧,子阳江码头的铺子怎么了?”   “也没什么, 就是那边实在有些偏僻, 直到现在还没人来租, 正好前几天有中人过来问我, 说有人想买, 如今的市价比咱们当初买的时候高了一点, 您看是不是转卖出去?”   “嗯,也不着急, 既是要卖, 肯定就要卖个好价钱才是, 具体在什么地方?”   “就在子阳江码头西岸,渡口前那棵大槐树下有一排青瓦房, 东边打头的一间就是。”任庄头赶紧道。   闻若青点点头,“那地方是有点偏僻,这样吧, 你再等一两天,若是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你就卖了吧。”   任庄头自然是说好, 闻若青又问:“还有事儿没有?”   “暂时没有了。”   “好,那你有什么事没有?”闻若青看向一边安安静静坐着的木桩。   他锋利的眼光一射过来,那种武人身上不经意散发出的逼人气势便让木桩心下一阵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事,对了,帐,账本姑爷要,要看吗?”   闻若青摆摆手,“不看了,既没事,那我就走了。”   “姑爷慢走!”任庄头赶紧低头哈腰地送闻若青下楼,笑容满面地带着木桩回铺子里去了,一路上心里还想着:要是往后都是姑爷来就好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而且比大小姐爽快多了!   闻若青出了聚贤茶楼,心下还有些小得意。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替她解决了这么多的事,真不知她以前一天都在忙些啥。不过她手下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那任庄头一看就是没什么主见的样子,另外那个叫木桩的更是过分,木讷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也难怪她操心。   他回了衙门,后院里闻竣按他的吩咐,把从其他几个兵马司调来的人进行了整编,现正在训话,他看了片刻,使了个眼色把闻竣叫到一边。   “子阳江码头西岸,渡口那棵槐树下有排青瓦房,你去安排一下,让人出面把东边打头那间铺子买下来。要快。”   “咦,那不正是先头看好的那间吗?前几天就托了中人去问,可那卖方迟迟不答复,说是没经主人同意不敢卖,我们都重新看了一处。” 闻竣道。   “就买这间,再去谈一谈,”闻若青道,想了想又叮嘱他,“记得买的时候比市价多出三成的价钱。”   “为什么呀?”闻竣很是不解。   “叫你去办就赶快去办,哪这么多为什么!”   下午闻若青领了北城、东城的兵马司指挥使田柄和宋晔从北门出去,在城外晃了一圈,正巧发现了强盗们逃跑中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田柄还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堆火焚后的痕迹,在一堆灰烬里刨出了两粒珍珠。   “这一定是那伙强盗不小心掉落下来的,” 他很是激动地说,“看来这伙盗贼是从这儿跑的没错了!”   闻若青点点头,“再去前面看看吧。”   几人一路慢慢搜查着,就到了子阳江边,对岸一带水田沟渠延伸出去,直到林木葱郁的丘陵边上。   田柄道:“那一带有不少田庄,要不要过去看看?”   “先不忙,你去查查那些田庄都是什么人家的,这里过去不远就是子阳江码头,先去那边瞧瞧。”   三人调转马头,沿着江边行了一会儿,就见前面一个小小码头,停着五六只乌篷渡船,两三只货船正在岸边卸货,来往的人并不多,一棵槐树底下支了几个茶摊子和小食摊子,后面一排青瓦房都是铺子,各色粮油生活用品都有卖,只是稀稀拉拉没几个人。   闻若青便对宋晔道:“派几个机灵点的人在这里守着,注意下附近的可疑人物,尤其是从对面来的,另外想法找那些商户打听下,看最近有没有采买大宗粮油的。”   宋晔应了,几人见时辰不早了,便打马回城。   回去的路上,大家闲聊之时说到最近的两桩新鲜消息。   一是九皇子一月后大婚,王妃听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女许芊羽。   二是怀阳王的继妃人选也定了,乃吏部尚书的嫡三女李雯妍。   进了城闻若青先告辞而去,宋晔等他走了,就跟田柄抱怨说:“咱们兵马司人人都要来踩一脚,上有锦衣卫,下有京兆府,个个都来指使咱们做事,吃苦受累不说,还出不了头,现在倒好,一个平级的中城指挥使也来指手画脚的,这日子还怎么过?”   田柄赶紧劝他:“宋兄可不要这样说,闻大人虽与咱们平级,但人家老子是谁?他兄长是谁?他吩咐咱们做的事可不能马虎,早日抓到盗贼也好早日了事,宋兄说是不是?”   宋晔便没说话了。   闻若青回了中城兵马司衙门,叫了闻竣一起回家。   “事情都办妥了?”   “办妥了,铺子钥匙已经拿到手,就是地契得等人家主人签了字再寻个时间去官府盖印,”闻竣笑道,“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六爷怎么不说是少夫人的铺子?怪不得要多出三成呢。”   闻若青瞥了他一眼,“就你家少夫人那脾性,不多三成她会同意卖么?回去不许多嘴!”   “您就放心吧,我的嘴可是很严的!”闻竣笑嘻嘻的。   “让他们尽快把铺子开起来,也方便行事。我已让兵马司的人去码头上做些查访,找到线索后可以略微透露些给他们。”   “知道了六爷!”   这晚尹沉壁仍然在老太君屋里守着,老太君烧退下后,开始有些咳嗽,谢霜又请了曾太医过来换了药方。   翌日清晨闻若青练完刀法,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果然不久就见尹沉壁急匆匆地进了院门。   清晨霜白苍冷,玉露深寒,缕缕金风吹得落叶飘零,深浓秋意中,她的脸显得有点憔悴,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   “老太君怎样了?”闻若青迟疑一会儿,还是先问了老祖宗的情况。   “昨夜咳得有些厉害,不过受了风寒向来如此,六爷不必太过担心。”尹沉壁温言道。   “嗯,老太君身子要紧,不过你也该注意着,休息不好很容易过了病气,那可就更麻烦了,老太君房里又不是没有丫头婆子。”   尹沉壁慢慢往楼上走,“老太君屋里的妈妈都上了年纪,经不起,丫头们又不见得事事周到……对了,”她停下脚步,“昨天六爷帮我去见了任庄头没有?”   闻若青走在她身边,没回答,只抛给她一个“那是自然”的眼神。   尹沉壁笑道:“他没说什么吧。”   两人已到了房间门口,闻若青推开门,轻描淡写地说:“说了几件小事,我都替你处理了。”   “什么?”尹沉壁怀疑自己听错了,站在门边瞧着他,“你是说,你都替我处理了?”   闻若青有点不高兴了,“怎么,你还信不过我?不就你们那骡子巷粮铺的事么,拿几个主意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笑道,“我是奇怪,不知道六爷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以往他一听她说起这些就不耐烦,她又不是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闻若青大言不惭地说。   “是是是,知道你很能干,就是没想到这些庶务你也很在行。”她随口吹捧他。   “当然,我会的很多。”他加重语气说。   他既说是小事,想来是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她也就没再问,正好这时丫头端了水进来,她便去了净室洗漱。   出来见他还坐在窗下没走,她有点意外:“你怎么还没走?”   “这不还有事没说完嘛。”   尹沉壁洗了脸,精神略好了些,在他身边坐下,“你说。”   “你们铺子里那管账的,就是叫木桩那个,我看实在有些迟钝,你若找不出伶俐点的人来帮你管事,我倒是可以给你派一个。”   “真的?”尹沉壁眼睛一亮,这事儿她苦恼很久了,上次木桩做的帐她看过了,实在不成样子,但一时之间又没有其他人选,任庄头虽能做账,但毕竟等铺子走上正轨,他还是得回到庄子里去支应着庄里的事务。   这时丫头上了茶过来,闻若青自己过去从桌上拿起来,喝了一口又放下。   “我如今既长住长桦院,霁风院里的人就不用那么多了,以往大哥五哥成婚后,之前院里的人除了从军的,都陆陆续续跟了外头的管事,你若是觉得行,今儿等我下值回来,你抽个空,跟我到霁风院里挑个人。”   尹沉壁迟疑不定:“六爷院里的人自然是好,可是我那里是个什么样子,你也知道,怕没人愿意去吧!”   “也不见得,你把情况仔细跟他们说了,让他们自己决定便是。”闻若青微微一笑:“别看闻家产业多,但这些年来家里出去的人也不少,想要在外头谋个好差事已经很难了,我院里这些小子们出去后,更是不好出头。你那里现下虽简陋,但若过去,等日后做起来便是铁定的大掌柜,说一不二的,只怕有的是人想去。”   尹沉壁还是觉得不太妥当,“我那里庙小粥少,也开不出多的月例,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瞧你,就是怕出多了钱是吧?”闻若青哼了一声,“你怎么就这么鼠目寸光?”   尹沉壁也没恼,仔细想了一想,笑着说:“那我就听六爷的。”   他坐在窗下,随意地翻着书,瞄她一眼,道,“以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告诉我,我会帮你处理的。”   她挺高兴的,也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好啊,现下紧要的就是我表妹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他看着她手中自己喝过一口的那盏茶,心不在焉地说:“我怎么会忘?老太君生辰那天跟文宣约了去他府上喝茶,就是后天晚上,到时你和我一起去。”   很好,很好。同喝一盏茶,而且没跟他拌嘴的时候,称呼也从“您”变成了“你”。   两人闲聊了几句,闻若青回了西次间换衣服。   床上的被褥是新换过的,室内的起居用品和衣物都归置得井井有条,整洁舒适,没有一点多余的摆设和装饰,是他的喜好。   不过这间屋子,他是不想再住了,冷冷清清的,夜半醒来时都没个人说两句话,多无趣啊。   刚成婚那会儿她不想和他圆房,把他打发来了西次间,他也没什么意见,结果这一住就住到了现在。这事他虽不好勉强她,可据他的观察,她现下应该也挺亲近他,喜欢他的,就算她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给点暗示也成,他不一直都在留意她的暗示吗?   好吧,看来总等她的暗示是不成的,要等她有所表示,恐怕一桌子的饭菜都凉透了。   男人嘛,还是应该给自己创造一下机会的,女人到底还是比较羞涩,得体谅体谅。   不过太唐突也不好,还是要讲究点策略方法。   他打定了主意,出了房门,到凝辉院探望祖母。   江氏和谢霜都在,正在和老太君说五少夫人苏慕之回家的事。   苏慕之如今怀胎已三月有余,胎像很好,已在预备着往京都这边来,边关目前局势紧张,闻若丹抽不出身,便安排他手下一个叫陆绍的军官随行,听说苏慕之随从行李众多,满满装了十几辆车,几乎要半个营的兵马护送。   闻老太君一听,咳得更厉害了,闻若青忙上前给祖母捶背,老太君缓了一缓,摆摆手道:“她干脆别回来了!”   江氏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娘说哪里话,慕之自是要回来生孩子的,边关那种地方,吃又吃不好,睡也睡不稳,再说马上就要过冬了,听说那儿冬天的风跟刀子似的,她怀着身子,哪里经受得住!”   老太君瞪了她一样,“回来就回来,排场弄得这么大做什么?咳咳……可见别人说她的事都不是空穴来风,这孩子,以前在府里时还好,怎么出去两年,竟给枫默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江氏不以为然,“慕之平常是娇气一点,可她这不是肚里还有个人嘛,一路上穷山恶水的,少了人服侍可怎么行?再说别人说都说了,左右名声也都传了出去,这时候再节俭,又哪里有人看得到?何苦委屈自己,白担了名头?”   老太君被她的歪理哽得,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闻若青倒是早收到边关过来的信,心道五嫂这样已经是减了不少了,若不是父亲再三叮嘱,恐怕还会更铺张。他还知道,其实五嫂很不愿意离开五哥回京都来,只是父亲自一个多月前回了西北大营,便着手整顿军营里的浪费之风,而且很是严厉地杖责了五哥,天天在五哥的云峰营里镇着,五嫂不自在,这才决定回来。   他尽管心下也不喜欢他五嫂这作风,但也觉得这时候多点人也好,谨慎些没错,便笑着道:“五嫂回来是大事,又怀着咱们闻家的骨血,是该多点人伺候,这样五哥也安心些。回头我跟七弟说一声,让他早点到青州去接。”   “我儿说得有理,就这么办。”江氏喜滋滋的。   苏慕之的母亲和江氏是手帕之交,她嫁过来后也很得江氏欢心,两婆媳很多地方都很投缘,苏慕之娇俏伶俐,嘴儿也很甜,一家子都挺喜欢她,尽管有时候会觉得她有点缠人。   老太君哼了一声,也就罢了。 第058章 挑人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   闻若青到了衙门, 田柄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他接过田柄递过来的名册看了看,笑道:“田大人办事效率很高啊,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田柄道:“闻大人过奖了, 这事儿又不难办……那边的庄子大部分都是京中官员在那置办的, 有个庄子原先还是您家国公府的,今年才过给了尹家。”   “是吗?”闻若青吃了一惊, 这么说就是他聘礼里头的几个庄子之一, 还真是巧了。闻家在京都附近的田庄甚多,都由外头的大管事打理着,他自己从没留意过这些庄子的具体位置, 当初聘礼定好后, 谢霜专门给他抄录了一份单子, 他也就只知道几个庄子的名字而已。   那可正好啊!   “既如此, 那就更好办了, 我过两天就直接住到庄子里去, 你挑几个身手好些的人,我一起带过去。”他笑道。   “是, 闻大人此番安排, 既不打草惊蛇, 又能方便咱们暗中查访,”田柄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两句, “那我这就让人去知会那庄子主人一声,让他把庄子借咱们用用。”   “不必了,这事儿我去办就行。”闻若青把名册收好, “田大人去忙吧。”   田柄告辞出来,走在路上才回过神来,这位闻大人的夫人, 娘家不就是姓尹嘛!   傍晚大家在凝辉院里吃过晚饭,闻若青见老太君房里人还多,便示意尹沉壁跟他出来。   两人去了霁风院,院里的小厮们久不见六爷,个个都嬉皮笑脸地跑上前,揉肩的揉肩,捶背的捶背,很是亲热。   闻若青斥道:“去,好好给我站一边,一个二个都没个正形,成何体统!”   锦玉笑道:“爷好久没回来,咱们都想死了,怎不见竣哥?咦,少夫人也来了,您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请进呀!”说完赶紧把少夫人也迎进来。   闻若青扫了一眼几个小厮,吩咐锦玉,“去把人都给我叫过来,我有话说。”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茶也上了,夫妻俩坐在石凳上,看着站成一排的小厮们。   听到六爷有事要说,小厮们个个收起了玩闹之心,神色严肃,背脊一个比一个挺得直。   闻若青把事说了,小厮们面面相觑,尹沉壁心中正有点失望,就见队列中走出来四个人。   她心中一喜,赶紧去打量那几人,这时闻若青道:“你们可都想好了?都愿意去少夫人的铺子?”   那几人认真地点了点头,闻若青笑道:“少夫人只要一个人,你们自己说,怎么办才好?”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脱掉了外衣,开始在院子里伸臂踢腿,翻筋斗做热身。   其他人赶紧把兵器架子搬了过来,锦玉带着个小厮跑得没了影儿,片刻后端了一盘瓜子水果出来,摆在六爷夫妇面前。   这……尹沉壁看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样子,简直以为要开锣唱大戏了。别说,还真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厮,拿了一面锣和棒槌出来,站到了一根凳子上。   没一会儿,闻嘉砚和闻嘉珏院子里的小厮得到消息也跑过来看热闹,霁风院里很快就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外院里的小厮绝大部分都是家生子,很小的时候就进了院子,除了男主子身边必不可少的贴身随从,其他人到了年纪,不外是三条出路,一是继续留在府里,作为管事培养,武艺高强的还可以去竞选护院,二是去外头闻家的各项产业下当差跑腿,第三条路便是从军。   闻家树大根深,积年下来,家仆众多,家生子们一批接一批地出生,又前赴后继地长大成人,无论府里还是外头,都几乎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家仆们又不愿意离开闻家这棵大树另谋生路,所以闻家这些年来给去了奴籍,真正放出去的人很少。   闻若青成亲以后,一批快到年龄的小厮心中都暗暗着急,是以不愿去从军,武艺又够不上去选护院的那几个,一听说少夫人那里缺个人,立即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位置抢到手。   当下一声锣响,两个站在院子中间的小厮,一个使枪,一个使棍,瞬时厮打在了一起。   其他小厮们围在边上嘻嘻哈哈地看着,锦玉站在石凳边,看着桌上的瓜子水果,问他主子:“六爷,您和少夫人不吃么?”   闻若青询问地看了一眼尹沉壁,见她摇了摇头,就摆了摆手,“拿去吧。”   锦玉大喜,忙把盘子端了过去,几个小厮都伸手来抓,盘子在大家手中转了一圈,回到锦玉手中时已经空了,地上撒了不少瓜子皮和果皮。   中间的两个人斗得正激烈。使枪的那个步步紧逼,枪头如流星坠空,点点银芒不离对手左右,使棍的也不甘示弱,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分毫不让。   斗到紧要处,站在凳子上的那小厮提着锣一阵猛敲,闻若青摇了摇头,不满道:“我不在的时日,就偷了懒,软绵绵地简直不成样!”   尹沉壁在一边疑惑,这不挺像样的吗?好几次她都看得心惊肉跳的。   两人枪来棍往,上蹿下跳,没一会儿使棍的人一招上挑,点在使枪那人的虎口之上,那使枪的吃痛,手一软丢下长.枪,垂头丧气地下场了。   围观的小厮们一阵起哄。   另外两个人摩拳擦掌地站到了院子当中。这次一人使长鞭,另一人还是使枪。   尹沉壁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她选个人帮她打理铺子,需要的是能写会算,头脑灵活的人,这跟武艺高强与否有什么关系?   这……是不是跑得太偏了点?   她不由看了一眼闻若青,他端正地坐着,脸上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时锣声又是一阵喧阗,闻若青摸着下巴道:“要输了。”   果然使长鞭的手腕一抖,鞭尾缠上抢杆,把长.枪卷到半空中,附近的小厮们赶紧让出一个缺口,就见那杆枪歪歪斜斜地飞出去,叮铃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转。   闻若青把输了的两人叫到跟前,“你二人服不服?”   两人尽管哭丧着脸,但听见六爷问话,不约而同都抬起头来,挺了挺胸脯,大声道:“服!”   “下去吧,空闲的时候那么多,怎不好生练练?叫你们不许偷懒,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闻若青训斥完,又把两个赢了的人叫过来。   两个人一个叫魏歆,一个叫俞飞,听见六爷叫,立即精神抖擞,喜笑颜开地走上前来。   “得意什么?矮子中拔高子而已,”闻若青忍不住骂道,“到我这边做什么,去少夫人那边!”   他朝尹沉壁转过脸来,“这两个,你问问话,看选哪个。”   尹沉壁仔细地打量了两人一阵,温和地问:“你们两人,会写字算数么?”   “会!”两人异口同声,俞飞还谄媚地说:“小的之前在辞云斋里当过值,不仅会认字算数,还会作诗呢!”   尹沉壁道:“是么?念来听听。”   俞飞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地念道:“彩旗开大道,白马坐将军。弓.弩追兔去,一箭赴黄泉。”   闻若青正在埋头喝茶,闻言差点把茶都喷了出来。院里的小厮们一阵哄笑,响亮的笑声都快把屋顶掀翻了。   俞飞红了脸,扭捏道:“怎么,不好么?”   闻若青简直想抽他一顿,“别在这儿丢人显眼了,少夫人问你会不会写字算数,你老老实实回答就行,念什么诗啊,你那能叫诗么?”   尹沉壁喝了口茶缓了一缓,才笑道:“我觉得挺好,那你们谁会打算盘?”   “我会!”两人齐声道。   尹沉壁不由犯了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样吧,”她想了想道,“这会儿天色也晚了,明儿辰时,你们两个到长桦院来,写篇字算几道题给我看看,我也再把我那边的情况跟你们仔细说说。”   两人忙不迭点头,“是,多谢少夫人。”   闻若青也没说什么,搁了茶盏站起身来,见锦玉还瞅着俞飞笑,便问锦玉:“热闹看完了?”   “嗯,看完了。”   “好看么?”   “好看好看。”   “好看……” 闻若青双手手指交叠,把指节捏得啪啪作响,“看得不想动了是吧——还不去把院子扫了!”   锦玉脖子被他吼得缩了一缩,赶紧指挥人去拿扫把。   尹沉壁在旁看得叹为观止。   回去的路上,闻若青给她解释:“霁风院的小厮,有什么出头的机会,我都会让他们自己决个胜负出来,以示公平。”   尹沉壁笑道:“我明白了。”   “既进了院子跟了我,那我就得为他们前途打算,所以基本的写字算数,算盘记账这些他们都是会的,魏歆和俞飞两个都是家生子,算是知根知底的,都可以用,你看着选一个就是。”   “嗯,好。”尹沉壁点头。   过了垂花门,一路的长柳荫深,转过一方山石,眼见凝辉院已在望,闻若青于一株杨柳下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说过想抽空去看看几个庄子?”   尹沉壁眉锋轻蹙,“是啊,就是还没抽出空来,这几天老太君又还病着。”聘礼中的那几个庄子都在京都城外,来往可不是去去聚贤茶楼这么简单,没有长辈的同意,她也不好擅自出去。   闻若青瞧了瞧周围。   此时新月初上,柳堤径下,月映清池,一汪碧水寒波湛湛。   “我有点公务,需要到柏杨庄那边处理一下,你若想去,我就带你去。”闻若青不动声色道。   她眼睛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略微垂着头,目光丈量着她肩颈的轮廓,“不是说过了吗,你的事我都会帮你办的。”   她想了想,“你有公务在身,那我去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个么,麻烦的确是有一些,”他上前一步,“我们去那附近追剿一伙盗贼,你去的话我就需要顾忌到你,肯定有些束手束脚——”   “既然如此,”她赶快道:“那我就不去了吧,下次有机会再去便是。”   他刚刚抬起的手臂僵了一僵,有点不高兴地说:“我话还没说完呢,只要你乖乖听我话,不到处乱跑,这点麻烦我是不在乎的。”   她没说话,有些迟疑。   他把无处安放的手臂暂时搭在一旁的柳树上,引诱她,“咱们也不只去一天,你把弓箭带上,柏杨庄附近有一片山林,等我公务办完,说不定还有时间带你去林子里打打猎。”   她瞧着他脸上的神色,有点回过味来,还是笑着不说话。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吗?这可是个大好机会,虽然没有盗匪给你射——这次的盗匪有些凶悍,你是不能参加我们行动的——虽然如此,但柏杨庄附近风景不错,那片林子也很大,足够你逛一阵子了。”他努力说服她。   她这才笑问道:“真不会给你添麻烦?”   他有点沮丧地说:“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   真是的,什么女人啊,有点麻烦就退缩,弄得他想要借机赚点感谢都不行。   “你也不必害怕,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你有危险的。”他振奋了一下精神,补充道。   “好啊,”她心里漾出甜甜的涟漪,往前一步,迎上他的目光,“我明白了……谢谢你。”   风拂柳枝,树影绰约,阴影里的轮廓纤细柔和,他搭在树干上的那只手臂只要一放下来,就能圈住那弯线条优美的肩膀。   可惜他正想这么做时,凝辉院里出来两个丫头,远远就朝着两人行礼。   “六爷,六少夫人。”   她退开一步,笑着瞥了他一眼,转身往凝辉院的方向去了。   ……好吧,这次是他的失误,地方没有选好。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甩了甩手臂,举了这么久,还真有点酸呢。   次日辰时,魏歆和俞飞两个结伴来了长桦院。   两人的字都写得似模似样,算盘也还拨得熟练,尹沉壁仔仔细细的跟他们讲了骡子巷铺子的事,两个当即都表示,很愿意去那里做事,且不在乎月银多少。   魏歆沉稳不失机灵,俞飞跳脱灵活,各有各的好。   尹沉壁昨晚在老太君房里伺候的时候就想好了,如果两个都合适,就两个都要,一个安排在骡子巷的铺子里,一个替她把几个田庄的事都统一归起来,到时交给尹怀洲的时候就一起跟过去。   她就把这个打算也跟两人说了,让他们自己选。   俞飞选了铺子,魏歆也愿意去几个庄子间跑腿,对往后过到少夫人弟弟那边也没什么意见。   尹沉壁心下很满意,一人赏了个装着二两银子的荷包,笑道:“既是这么着,等六爷回来我问问他,如果他同意,咱们就这么定了。”   这日老太君咳嗽好了很多,精神也完全恢复了,午间见尹沉壁还往这边过来,就瞪了她一眼:“你还来做什么?就该叫厨房把饭送到你院子,就在那边吃了好好睡一睡。”   尹沉壁笑道:“我不困,昨儿晚上在碧纱橱里睡着了的。”   这几日她忙前忙后,周到细心地服侍老祖宗,大家都看在眼里,江氏也和颜悦色地说:“你坐下和我们一起吃,吃完了就快回去睡吧。”   老太君道:“对,今儿晚上也不必过来了,可怜见的,瞧着都瘦了一圈儿。”   谢霜待尹沉壁在桌子下首坐了,就给她布了一块红烧排骨,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   尹沉壁赶紧站起身来,“哎呀,怎好劳烦大嫂,我自己来。”   谢霜将她按下,微微一笑:“坐你的,下次你也伺候我一回便是。”   饭后大家喝茶时,江氏跟谢霜说起如今天气渐冷,各院自开小厨房的事,老太君在旁道:“不用算上我,等慕之回来我见过后,还是去拂云庵。”   江氏和谢霜都劝了两句,但老太君打定了主意非去不可,大家也只得作罢。 第059章 询意 寒枕云雁孤,可得伊……   尹沉壁带着望春慢慢走回长桦院, 路过后花园时叫她摘了几枝冬青和紫珠,回去插了瓶后,用冬青把外间屏风旁的那瓶雪果换下来, 又把插了紫珠的花瓶摆在内室窗下, 这才脱了衣服上床。   说是不困,但这一觉却睡到了日暮时分, 醒来时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半掩的窗户外烟色空濛,细雨斜飞,窗下那张香几并几上的一瓶紫珠都被雨水沾湿了, 如珠似玉的小果子上润润地泛着暗紫的光芒, 微微渲染着疏淡暮色。   她甚少在白日里这般睡过, 一时拥着被衾发了呆。   望春在外间听她起来了, 忙赶着进来, 一看窗下一片湿润, 不由道:“哎呀,忘了关窗了, 少夫人没被风吹着吧?”一面说, 一面心虚地看了眼少夫人。   几个丫头中望春是最贪玩的一个, 她见少夫人一直睡着,自己也就躲了懒, 正好秦妈妈去了沉香小榭,她便跑去和洒扫的小丫头说话,回来后也忘了进来看一眼, 哪知道窗户没关好,偏生又下了雨。   尹沉壁也没过多责备她,只道:“快去把水擦了吧, 下回不可再这样。”   望春赶紧答应着出去拿抹布,尹沉壁掀开被子下床穿鞋,还未及披上衣服,闻若青已大步走了进来。   她只穿着白色中衣,正弯腰拉着鞋子后跟,侧面看过去,修项秀颈,腰身纤细,因伏下动作而微微翕开的衣领之内,露出浅绯色的肚兜,闻若青恰恰进门,看了个一清二楚。   可惜她听到动静,赶紧坐直了身子,拿过床头搭着的竹青色袄子披上。   “你回来了,淋了雨没有?”   “……什么?”   尹沉壁见他头发上肩头上都是水珠,不觉笑道:“怎么也不打把伞?”   她此刻眼里还存留着迷蒙之色,发髻散了大半,乌发蓬蓬地堆在肩上,笑意挂在唇边就有了几丝慵懒的意味。她右手穿在上衣的袖子里,左手正弯到后面去捞另一只袖子,中衣领口内随之又现出一抹浅绯色,雪白的绸裤下是一双青缎绣鞋,在这幽暗沉寂的内室中,生生嵌出了艳昧迷离之感。   尹沉壁见他半天不说话,不由唤道:“六爷?”   他轻咳一声,这才走到窗边坐下,目光转到那瓶紫珠上,定了定神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望春在门口张望,拿着抹布要进不进的,见少夫人朝她摇了摇头,赶紧缩回去。   尹沉壁拿了干净的毛巾走过来。   “没什么,椅子是湿的你没发觉?”   “……湿的怕什么?”他嘴硬地说。   她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头发,他瞄着她的颈脖下方,衣领处已经是整整齐齐妥妥帖帖的了。   “六爷还是先过去换下衣服吧,看你这衣服湿的。”她一边擦一边说。   把他推去了西次间,尹沉壁这才唤了望春进来,把窗下收拾了。   闻若青换了衣服过来时,尹沉壁也穿戴整齐,屋里点了灯,望春正在给她挽头发。   尹沉壁从镜子里看着他,把魏歆和俞飞的事说了。   闻若青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道:“明儿你和外院的冯管事交代一下便是,我先打了招呼的。”   “要跟大嫂说一声么?”   “不用,外院的人都是冯管事在分配,大嫂不管的。”   两人正说着,晴夏过来通知楼下厅堂的晚饭已经摆好。   饭送来已经好一会儿了,等尹沉壁醒了才重新热过拿上来。   今天的菜式都比较清淡,一盘醋溜鱼片,一盘葱香鸡柳,一盘清拌莴苣,一盘炒萝卜丝儿,还有一道鱼头豆腐汤,一碟芙蓉香芋卷儿。   闻若青在凝辉院已吃过晚饭,这时回了西次间,尹沉壁想了想,让望春拿了一壶花雕过来,又让她上去请六爷下来。   没一会儿闻若青下来了,拿了酒在一边自斟自饮。   轻掩的门外风阑雨长,一院秋色寒烟,夜风入了门窗,到了桌上只剩下细细一脉,升腾的热气被搅扰着,丝丝缕缕飘散开来。   尹沉壁吃了一碗饭,喝了半碗汤,桌上的菜还剩了一大半,她也就叫人拿了个青瓷小酒杯过来,闻若青看她一眼,给她斟了满杯的酒。   她呡了一口,“六爷,如今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山里寒气更甚,老太君为何非去拂云庵不可?若是又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闻若青放下酒杯,轻叹一声,“少不得我们多去探望她老人家。”   她替他续上酒,“若只是吃斋礼佛,在家修个佛堂也可,为什么一定要去庵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以前我爹也提过,但老太君不同意,一是觉得在家锦衣玉食的显不出诚意,二是闻家杀戮重,祠堂里先辈的牌位,个个都背着深重的命债和血腥,她上了年纪,心里不太自在。当然,也还有一个原因,以后会告诉你的。”   闻家自大璟开国以来,就领兵戎马戍边,息壤安境,历经三朝,闻家男儿战死在边疆的不计其数,每个捐躯沙场的人背后,都是数不尽的刀光血影,成千上万的人海尸山。   最近几十年闻家统领的二十万燕云军日趋成熟,将士们都培养出了狼一般的血性和机敏,尤其是四个精骑先锋营,士兵狠辣凶蛮,骑术精湛不在北狄骑兵之下,闻家主帅这些年又精研阵法,作战时阵型队列千变万化,家族男儿的牺牲才得以渐渐减少。   尹沉壁一时也是唏嘘。   “也不知有没有罢战息兵,沉烽静柝的一天?”   闻若青笑她天真:“既有国,便有疆,既有疆,便免不了争斗,再说真到了那一天,闻家干什么去,二十万燕云军的将士又拿什么吃饭?”   “归马放牛,桑耕渔织不好么?”   事情哪是这么简单的?闻若青心道,算了,一时半会儿跟她也说不清。   他拿过她的空酒杯,一面给她倒酒,一面摇头叹道:“好是好,就是太闷了些。”   尹沉壁笑道:“真有了那天,我就陪六爷观山览水,游遍天下名川,到时候,你执笔记叙,我就伺候笔墨,等你的游记流芳百世,后人执书寻踪访迹,不也很好么?”   他瞅着她,脸上淡淡浮着笑意,“说的这么好听,是陪我,还是你自己想去?”   “这不都一样嘛!” 她把酒一口喝完,把酒杯往他面前一推。   “行了,八字都没一撇,瞎想这些做什么?” 他看了看她,很爽快地给她倒满了一杯。   “想想都不行么?”   “我看你真是闷在家里闲得无聊了,以后有机会,会带你出去走走的,”他顺水推舟地说,“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要忘了。”   她说他执笔记叙,她就伺候笔墨,如此夫唱妇随,听起来还挺有意思。   “不会忘的。”尹沉壁心中欢喜,拿过酒壶给他斟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再叫人拿一壶过来吧。” 他意犹未尽地说,瞄她一眼。   “喝这么多干什么?”她没理他,唤丫头过来收拾了残桌。   他很有点遗憾地上了楼,在西次间里研究尹征的兵书,尹沉壁下午睡过了头,这会儿精神很好,就跟了过去,在旁边整理着他的手稿。   桌子边上有几张新稿,她拿了一张过来看,是记的上回锦华山骑马打猎的事。   “疏林红叶两色秋,天清云隐一雁远。   轻蹄踏尽芳菲落,弓破西风林山静。”   尹沉壁由此及彼,想起了昨日俞飞做的那首打猎诗,不由抿嘴一笑,目光转到闻若青身上。   他聚精会神地拿着张纸画着图,不时往书上看一眼,灯光下修眉微凝,嘴唇紧抿,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把几张新稿拿到东间去装裱,以免打扰到他。   她做好了一幅,从净室里洗了手出来,瞧着那瓶紫珠出了神。   从庄子里回来后,要不要……瞅个机会把他房里的被子藏起来呢?   他现在应该是想要搬过来的吧,可他老不说,难道两个人一直这么下去?   哎,怎么会有这种男人,他难道就不能主动点吗?真是……太讨厌了!   她埋怨了他一会儿,发现桌上还有一幅字没收拾,走过去拿起来,却见上面写的是一首小词《菩萨蛮.询君意》:   “幽梦初回更漏尽,姝影难觅晓色微。夜半无人语,朱栏回廊深。寒枕云雁孤,可得伊来伴?锦书询君意,月下候佳音。”   这……这……   不是杀戮果决的沙场将领吗?暗搓搓地搞这种事,一点都不干脆,果然很讨厌!   但是……但是又觉得心里有点甜……   她捂住自己发烧的脸。   木棉进来的时候,就见少夫人呆呆坐在窗下,双颊很可疑地红着,手里捏着个纸团。   她上前将那纸团拿过,“少夫人想什么呢?我帮您拿去丢了吧。”   尹沉壁跳起来,一把抢了回去,“不要丢!”   次日清早闻若青被皇帝叫进宫里问话。   皇帝这时候还在上早朝,内侍引他到偏殿里等着,他站了没一会儿,就听隔壁大殿上兵部尚书吕文光正在说话。   “启奏陛下,昨日接到西北密报,北狄巴哈部近日又吞并了兀齐部和齐木德部,最近忽德部和呼和部也对巴哈部俯首称臣,现巴哈部首领阿都沁已建朝称帝,并开始调兵遣将,定国公与臣商议,特请示陛下,是否把在雍州边境屯田的十万燕云军召回西北防线?”   “陛下!”   璟晟帝还没说话,户部尚书沈宜宣已道:“十万燕云军若这时就从雍州北境的屯田撤走,军饷开支大大剧增,臣恐撑不到战事结束啊!”   “陛下!边关安危重于泰山,如今西北一线仅有十万燕云军驻守,若是平常小规模的战争自是不在话下,可如今巴哈部已成气候,一旦大举来犯,那时再召回屯田上的十万军队,怕是来不及啊,还望陛下三思!”吕文光据理力争。   “吕大人,何不让沈大人把话说完?”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傲然之气,乃是覃王高允。   大殿内沉默了一会儿,沈宜宣接着奏道:“之前西北防线上十万燕云军的军饷是每月一百万两,定国公一月前知会臣,减到了八十五万两,另十万在屯田上,可自给自足,且前线的十万军队自有屯田上供应部分粮草,若是这十万屯田军离田北上,军饷就会加到一百七十万两一月,这还不算各地运去的粮草和武器军备药材的消耗。”   他略顿了顿,继续道:“臣自上任以来,就为此事多方谋算,如今库里已存有西北专项军费白银六百万两,算起来刚刚够三月,若是十万屯田军这时便北上,臣的确怕——”   “沈卿,”璟晟帝打断他,“江南一带新一季的赋税收上来了没有?”   “臣已经把最新一季的赋税算在里面了!”   璟晟帝沉默一会儿,接着道:“那其他地方的军费开支暂时削减两成,削减下来的钱支持西北。”   “陛下且慢!”有人不乐意了,“其他军队我管不着,我的福州军和琼州军可不能削,本来军饷就拨得少,若是南边的倭寇来犯,我拿什么去打他们?再说前年刚刚开了海禁,事儿都堆在一处,这些不都需要钱吗,我本来还想找沈大人多要点钱呢!”   其他几位将领也纷纷反对,各个都有一大堆理由,只有武陵军的统帅伍云鹤不在朝上,被可怜地削去了两成军费。   璟晟帝无法,问沈宜宣:“国库还有多少银子?”   “陛下,国库里的银子动不得啊!各地天灾不断,若是动用了国库的银子,拿什么去救济灾民?到了明年春夏之交,又拿什么去治理水患?”   瑾晟帝没说话了,大殿里清风雅静,好半晌才传来九皇子高淳的声音:“陛下,儿臣认为,召集屯田上的十万燕云军刻不容缓,不过沈大人所虑也极之在理,儿臣建议,从今日起,宫中一应开支缩减一半,各位皇兄王府上也能减便减,如此节省下来的钱应该可以多撑半月到一月,若是战事陷入胶着,儿臣愿做募集官,向朝中大臣和各地富户进行募捐,筹措军饷!”   璟晟帝一拍桌子,“好!好!就依你所言,沈卿认为如何?”   沈宜宣等了一会儿才回答:“臣认为可行。”   “那好,此事就议论到这里,现下还有谁有要事奏报?”   大殿内吵吵嚷嚷地说完了事,等散了早朝已过了辰时,璟晟帝进了偏殿,闻若青赶紧下跪行礼。   皇帝找他也没什么要事,就提醒一下他,八日之期已过五天,问他可有把握在三天内抓到盗贼。   闻若青道:“臣已探得那伙盗贼的下落,也做了周全准备,陛下放心,三日之内,定能擒获那伙盗贼。”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那就好,朕也不是逼你,那卢世龙一天一个折子地催,朕也头疼得很,好了,你下去吧。” 第060章 斗茶 旁敲侧击迂回曲折,……   这日晚闻若青下值回来, 直接到门房处调了马车,让车夫驶到后巷角门处,去长桦院请六少夫人。   他站在马车边等着, 不一会儿尹沉壁就出来了。   他观察着她面上的神情, 她脸色如常,没有什么异样。   “昨儿我那几幅新写的字, 我看你拿走了, ”他一面扶她上车,一面问她,“那你今儿裱了没有?”   “哦, 今儿事多, 还没呢。”尹沉壁不动声色地回答, 就不想让他太得意。   没有吗?他笑了笑, 不以为意地瞄了她一眼。装裱是个费时费力的事儿, 他本也没指望她一下就能看见, 就算她看见了不承认,他也无所谓, 反正还有后招。   两人上了马车, 车夫驾着马, 往崔府驶去。   尹沉壁总觉得有点不安,想了想问他:“六爷, 你不会直接跟崔爷说是我让你找他谈的吧?”   “这话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觉得我有那么笨?”他不满地看她一眼。   “我是想你尽量委婉些,不然人家家里的事被我们知道了,只要一想就明白是我表妹说出来的。”   “我知道, 旁敲侧击迂回曲折,出其不意攻心为上嘛,这个我最拿手。”他意有所指地说。开什么玩笑, 这么多兵书岂是白学的?   他见她神色不明地看过来,赶紧道:“放心,不会暴露你表妹的,要不我干嘛带上你?”   “那就好。”   “一会儿我说什么,你机灵点,顺着我说就好。”他叮嘱她,想一想,又补充道,“反正你也挺会演戏。”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崔府门前,两人下了马车,正碰见瑜王妃带着丫鬟随从自大门里出来,见了两人,只点了点头,登车离去。   片刻后崔瑾迎出门来,闻若青笑道:“瑜王妃来看崔老夫人么?”   崔瑾道:“哪里,是来找姐姐的。”   他说完,朝尹沉壁拱手行礼:“文宣见过表姐。”   尹沉壁很满意地回了礼,随着顾蕊称呼她表姐,说明他很在意顾蕊。   闻若青赶着问:“我呢?怎不给表姐夫行礼?”   崔瑾置若罔闻,领着两人去了汐月阁。   顾蕊早在月洞门前候着了,见人过来了,忙张罗着把客人让进园里的凉亭内。   汐月阁是个很大的园子,山石清池,彩画雕栏,凉亭就坐落在水池中心的一块太湖石上,小巧纤致,因顾虑着深秋风凉,亭子四周围了帷帐,里面石桌上摆着精致果点,一边的木案上放置着茶具,顾蕊取了团茶出来碾碎,崔瑾亲自点了茶,端过来给大家品尝。   闻若青起身接过,赞道:“这茶点得好,盏面若出水云雾,且咬盏不散,文宣长进了。”   崔瑾瞪他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什么长进?我一向点得好。”   顾蕊笑丈夫:“一点也不谦虚。”   “哪里是谦虚,这茶是你碾的,我还能点得不好?”   顾蕊抿嘴一笑,“好好好。”   闻若青埋头喝茶,简直不忍再看。眉来眼去的,像个什么话?谁还没个媳妇?再说点茶嘛,谁不会?显摆什么显摆?正好他今儿也是显摆来了。   他抬起头来,“确实清香甘冽,令人回味无穷,我都觉得有些手痒了,文宣,要不咱们两斗上一回?”   崔瑾笑道:“好啊,我们都好久没有斗茶了,来就来,赌注是什么?”   “决出胜负再提赌注,怎样,你敢不敢?”   崔瑾嚷道:“有什么不敢的,废话少说,谁怕你?”   顾蕊赶紧起身命丫头再取一套茶具过来。   两人坐到石桌旁的茶案边,闻若青撩起帐幔以丝绳缚住,亭外景致如画袭来,但见湖光暮色,风兴水澜,嶙石周围修竹舒叶,清意怡人。   不一会儿,丫头取了茶具过来,顾蕊问道:“就用方才用过的建安龙凤团茶可好?”   崔瑾柔声笑道:“你做主便是。”   两人分别取了团茶用茶碾碾碎成末,置于娟萝中,继而煮水舀了茶末在青黑色的兔毫茶盏中调膏。   崔瑾一面调膏,一面还轻轻吟道:“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闻若青今天又穿了杏色的衣袍,深秋景致下似镶了一抹暖淡的春色,两人临水而坐,一般的身形清隽,优美高雅,一举一动极富韵致,如行云流水一般。晚风吹动衣袂,抚过眉角,风仪令人心折,一边的丫头都看直了眼睛。   顾蕊与表姐坐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瞧着,不时低语一两句。   闻若青百忙之中不由朝这边偷觑一眼……再觑一眼。   尹沉壁正笑意盈盈,眼光不错地注视着他。   这就对了嘛,他就不信她一点不心动。   茶膏调好,闻若青收敛心神,左手执壶,壶中沸水细细往茶盏中注入一线,同时右手以茶筅击拂,不一会儿碗中色泽亮起,茶沫上浮,渐渐晕开,未几乳沫汹涌,咬盏不放,回旋变幻之间现出山川鸥鹭之景。   崔瑾那边的茶也点好了,顾蕊和尹沉壁起身过去观赏,两盏茶汤一色的匀白沫细,崔瑾的盏面上现出的是一丛隐约的花鸟图案。   光从盏面上看不出什么胜负,四人便盯着两盏茶汤,不到一注香的时间,崔瑾茶盏中的乳沫渐渐散去,闻若青的茶盏中乳沫仍是浓厚丰腻,在盏中微微起伏转动。   崔瑾垂头丧气,“我输了。”   闻若青叹了一声:“哎呀,好久没有点茶了,居然还能赢过你。”   崔瑾咬牙切齿:“再来。”   “还来什么来?点这么多茶你喝得完么?”   “要不咱们来斗画!”   闻若青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输?”   “那我们斗诗,这个有输有赢。”   “我现下没兴致和你斗诗,”闻若青瞅着他,“怎么,输了想赖账?”   “谁想赖账了,说吧,赌注是什么?”   闻若青看了尹沉壁一眼,“那就罚……罚你夫人多去陪陪她表姐吧!”   顾蕊有些意外,未及搭话,崔瑾奇道:“这算什么赌注?”   闻若青道:“怎样?你放不放人?”   “这有什么,本来咱们就该多来往才是。”   “我说的是,请你夫人去我家住十天半月的,如何?”   “什么?”崔瑾叫道,“十天半月?”   闻若青没理他,笑着对顾蕊道:“你表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些浮躁,学东西也慢,琴棋书画都不太通,你若能在才艺格调上头好好指点一下你表姐,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为难。”   崔瑾面色稍霁,尹沉壁出身寒门,一时间做了高门望族的媳妇,适应不了倒是人之常情,让顾蕊过去指点帮助一下也说得通,可怎么需要这么久?顾蕊走了他可怎么办?   “不行,”他一口拒绝,“去几次还可以,十天半月的,想都别想。”   “别这么小气嘛,不都说了吗?她表姐学东西慢,不这么久怎么学得会?”   闻若青说完,眼风朝尹沉壁一扫,她忙笑着挽了顾蕊的胳膊,“谁说不是呢,妹妹一定过来多陪我段日子,你耐心一向很好,一定要好好教教我。” 一面说,一面轻轻捏了捏表妹的手指。   闻若青在一边提示她,“对呀,除了等文宣下值回来照顾他,你又没其他事,完全可以到我家陪你表姐住一阵子。”   顾蕊会意,思忖片刻,询问地看向崔瑾:“文宣,你下了值回来不是都要去帮大姐处理事务么,你每天都差不多三更后才回院子,要不,我就去表姐那儿住段时间,反正你也不在。”   “三更后?”闻若青抓住话头,惊奇地问,“天天都如此吗?”   崔瑾没理他,半天才沉着脸道:“我下值回来人都看不见,像什么样子?我的事你就不用料理了?”   顾蕊道:“你每天晚上回来我都差不多睡着了,也没照顾你呀。”   “什么?”闻若青在一边大惊小怪地嚷起来:“文宣你怎么能这样?”   尹沉壁也奇道:“什么事要处理这么久?”   崔瑾无奈,只好说:“最近外头产业的账务有些问题,我帮姐姐看看。”   闻若青啧啧有声,看向顾蕊:“那就没问题了,既然他每天这么晚回房,不用你照顾,明儿我就打发车子来接你。”   “就是,”尹沉壁心疼地说:“妹妹日日闲在家里,妹夫又要去帮崔大小姐,你一个人闷在院子里,小心闷出病来!干脆去我那儿,等六爷下值回来,咱们还能一起品茗论诗,你不知道,六爷前儿才装订了两册诗集,正好你去品评一下。”   “谁说我不在?”崔瑾大声道:“我下了值就回院子,她哪儿也不能去。”   拐人也不带这样的,崔瑾很生气,非常生气。   顾蕊小心地问:“你不去大姐那边了?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本来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我一会儿就跟姐姐说去。”   顾蕊略带歉意地看了眼闻若青夫妇,“要不过几天,趁文宣休沐时去庄子里收租,我再去看表姐吧!”   闻若青点头,“等几天也无妨,总之随便什么时候,只要文宣有事要忙,妹妹尽管过来。”   崔瑾阴着一张脸,“我不去收租,哪儿也不去。”   闻若青看他一眼,笑道:“既是正事,可别耽误了,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夫人照顾好的。”   崔瑾很想立刻就赶这夫妻俩出去,咬着牙道:“不是什么正事,随便找个管事去都行!再说表姐真想学,来这里学也成啊,也不必一定去你府上!”   闻若青脸上笑容不变,想学他一样,也来拐他夫人?他才不上当呢。   “好呀,”闻若青意味深长地说,“我可是很大方的,不像某些人那么小气——沉壁,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崔瑾一口气哽得,狠狠地瞪他一眼:“快宵禁了,你们想在我这儿住不成?”   闻若青厚着脸皮问:“有空房吗?”   “没有没有!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怎么能这样,输了赖帐不说,还赶我们走。”闻若青笑道。   崔瑾瞪他,“……你还有完没完?”   被崔瑾赶出了门,两人登上了马车,打道回府。   闻若青笑道:“文宣挺在意你表妹的,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放她出来这么久,现在他既在我们面前说好了,应该会说到做到,他这人还是挺守信用的。”   尹沉壁只“哦”了一声。   “你过几天,再去问问你表妹的情况,如今事情已说开,如果文宣还是这样,我也好开门见山找他谈,不用担心暴露你表妹了。”   “嗯。”   车里光线黯淡,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闻若青琢磨一阵,把她的手牵过来握住。   “不是说好是演戏吗,怎么,你当真了?”   “没有。”她把手抽开,头扭向一边,看着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他又把她的手拉过来握住,她又抽,他又握,最后干脆从她指缝中穿过去,十指交叠,把她那只手紧紧地禁锢在自己手指间。   “还说没有,窗帘有什么好看的,沉壁——”   “您别跟我说话,我性情浮躁,学东西也慢,琴棋书画一样不通,听不懂您说的话。”   “您”都出来了,果然跟他闹别扭了!   他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啊,你没发觉我都是反着说的吗?你性情沉稳,学东西学得快,我的诗集都是你装订整理的,而且人又特别机灵,我说的话你一下就接了过去,咱们演的这出戏天衣无缝……”   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她半天才回应:“你都是反着说的话吗?”   “是呀!”   “那你还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浮躁,学东西慢,照你的意思,就是我除了这几点,什么都不好了?”   “……”   尹沉壁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小心眼,可他这么说她,不管是不是演戏,她心里就是很不舒服。   她使劲地抽了抽手,抽不出来。   她正努力抽着,就觉得眼前一晃,身子被人往后面一推,接着他反身压了过来,一只手撑在车厢的墙壁上,把她卡在角落里。   狭窄逼仄的空间助长了他的气势,他的身影巍如山岳,沉如墨渊,呼吸近在咫尺。   他感觉到她屏住了呼吸,对自己给她造成的压迫和紧张有点高兴,又有点得意——别扭闹过头就不好了,他怎么也得镇压一下,不然夫纲不振,往后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这时马车正驶过夜市,外头的光线透过窗帘投了进来,他看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澈的瞳仁里明显写着惊慌无措,让他想起他打猎时曾围住的一头麋鹿。   他还没怎么着她呢,就慌成这样,脸儿也红扑扑的像个水蜜桃,让他很想……   对了,他刚是想干什么呢?   他脸上发热,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想要借机教训下她来着。 第061章 别扭 他明不明白我无所谓……   这时光线暗了下来, 车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颇为遗憾地开了口:“咱们就来好好说说这事。”   她没出声。   “你觉得, 我要不说你需要你表妹的指点, 能有个合情合理的由头把她请到我家长住吗?”   她还是没出声,他暗自决定, 她要是一直不说话, 或者表示反对,他就,就借着镇压的名头亲她一下……该亲哪里呢?哎呀, 车里要是再亮一点就好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 他都找不准想亲的那个位置了。   他正努力辨认着, 就听到她出声了, 声音还很平稳:“你说的对, 你这样说挺合理的,而且这么一来, 他们两个意见相左, 自己就把问题说出来了。”   这……真是太会见风使舵了, 他深深觉得,有的时候女人太识时务也不好。   他更逼近了一点。   “那你说我暴露你表妹没有?”   “没有!”   “这事儿我解决了没有?”   “解决了!”   “你还生气吗?”   “没有, 没生气了,真的。”   “……”   他真是没话说了,闹个别扭有头无尾的, 都不坚持到底,意志太不坚定,太没有骨气了。   好吧, 看在她这么识趣乖顺的份上,暂且放她一马,主要是车里太黑了,要是亲错了地方闹出笑话来,那脸可就丢大了。   他撤了手,坐回原来的位置,仍是扣着她的手,道:“其实这事只算是暂时解决,治标不治本,问题根源还是在岚姐姐那儿。”   “是啊,还真是挺麻烦的。”尹沉壁附和他。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只要岚姐姐嫁出去,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她能嫁出去是最好的,对她自己,对大家都好,”她感慨,“可是这种事怎么说得准?”   “说不准么?”他冷笑两声,“有的是办法。”   这时马车过了巷子,转到正街上,街边灯光透进来,她看见他脸上表情凶狠,目光阴沉,不由心惊肉跳地说:“你……你不会干出什么过分的事吧?”   他笑了一笑,脸色回复正常,“没呀,说说而已,人家的家事,我哪管得了这么多!”   “真的?”她有点不肯定,“你手可别伸得太长了!”   他放开她的手,接着又整个儿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笑道:“知道了,我这不是为了你吗?免得你表妹的事总来烦你,你不要我做,我就不做。”   她想了想道:“也不光是为了我吧……你难道不希望你的好兄弟和我表妹和和睦睦的?”   “我这下得罪了文宣,估计他很长时间都不愿意理我啦!”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安慰他,“他以后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他明不明白我无所谓,你明白就好。”   尹沉壁心里甜丝丝的,想了想又问他,“要不我也学学点茶?”   “你疯了不成,”闻若青很惊吓地看她一眼,“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学什么不好,要学点茶!浪费时间不说,味道又不见得好。”   “我瞧你不喝得挺开心的吗?”   “点茶这玩意儿,不过就是拿来装面子的,”他这会儿原形毕露,漫不经心地说,“有那闲功夫,不如拿茶瓯泡出一大壶来,既省事味道又不错,现今各地出的几种散茶,泡出来味道都比团茶要好。”   如今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日常喝茶确实都以冲泡散茶为主,团茶日渐式微,点茶斗茶更是作为一项风雅之事,只在一小部分闲极无聊的贵族之间流行。   “哦。”   “点茶你是不用学,不过要说到茶艺茶道,多了解些也无妨,一会儿咱们去辞云斋,我找本书给你看看。”   “好啊。”尹沉壁笑道,心中暗暗思忖,回去可得叮嘱一下栖云,六爷在的时候不要把那有问题的六安瓜片沏出来给他喝。他平常喝茶都如牛饮一般,她还以为他尝不出好坏来呢,现在看来他不是不能分辨,只是懒得计较而已。   到了国公府,闻若青领着尹沉壁去了辞云斋,从藏书室里取了一本《茶经》、一本《茶梳》给她,道:“只看这两本,也尽够了。”   尹沉壁知道今晚他宿在外院,要和人商量事情,接了书就打算自己回长桦院。   她掉头走了两步,就听闻若青道:“走这么快干什么?还有事呢。”   “什么事?”   “这会儿时间还早,你跟我去书房,”他笑道,“上次给你的书,想必也看得差不多了,我来检查检查。”   “……”他这是,当先生当上瘾了?   她老老实实地跟他去了“披素”,今日书房里当值的是另一个小厮,赶着来给六爷六少夫人上了茶,带上门退出去了。   闻若青便问她:“上次给你的书,都看了哪些?”   “《长物志》和《文房四谱》、《装潢志》都看完了,《云烟过眼录》看了一小部分,其他都还没看。”   嗯,看来确实主次还是分清楚了的。   他微微笑道:“那就先考考《长物志》和《文房四谱》吧——山斋之选,何以为要?”   尹沉壁答道:“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或傍檐置窗槛,或由廊以入,俱随地所宜。中庭亦须稍广,可种花木,列盆景。夏日去北扉,前后洞空。”   他又问:“琴室呢?”   “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之下,地清境绝,更为雅称……”   他笑着点头:“好,何为砚之上者?”   “砚以端溪为上,出广东肇庆府,有新旧坑、上下岩之辨……”   “笔呢?”他拿起书案上的一枝湖笔。   她答道:“尖、齐、圆、健,笔之四徳……”   ……   他瞪着她,很好,很好。他这夫人,还真是个被俗务耽搁了的好学生,怪不得她弟弟书也念得这般好,姐弟两个还真是一脉相承。   他摸了摸下巴,“光纸上谈兵没用,关键是要能学以致用,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算了,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让他们给你叫个丫头过来陪你回去。”   尹沉壁应了,见他端坐书桌前,翻开一本书,一边拿笔一边回头看她。   她会意,立刻自觉上前,取了墨锭,从桌上的小水瓮里取了水注入砚台,按着袖子磨墨。   他嘴角含笑,低下头看书。   她磨好了墨,察言观色,问他:“六爷是要画图纸?”   “嗯。”   她便从架子上取了一张熟宣过来铺好,拿镇纸压住。既是画图纸,还是得用熟宣,墨不易渗透,遇水也不易化开。   他笑道:“好了,去看你的书吧。”   她在边上看了一会儿那本《茶梳》,又听他道:“帮我取点朱墨来,需要用一点。”   她赶紧放了书过来,书桌上看了一圈,没找着朱墨,他已经在纸上画了一个很古怪的图形,边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   “朱墨到架上去找,好像就在下头。”   他搁了笔,走到那架沙盘边,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沙盘里的两队骑兵人偶。   她到书架边去找朱墨,找了好几格都没找着,最后才看见上面那层格子角落里,几本书下压着一个小锦匣。   她问:“是这个吗?”   他转身看了看,皱眉道:“这锦玉,怎么放得怎么高?”一面说一面往这边走。   她没等他过来,踮着脚去够那锦匣,够是够到了,不过匣子上头压着的几本书也一并被带了出来,眼见匣子抽开,那书就要掉下来砸到她头上,他赶上两步,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旁边一拖。   她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匣子也落到地上摔开了,里头的墨锭滚了一地。   他赶紧抓住她另一只手臂,把她扶稳站好。   她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缠到一起,彼此的眼里都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他的手慢慢移到她肩上,略微用了点力,把她往自己这边按了按,人就到了怀抱里。   只是还不太服帖,她的身体倾斜着,下巴颌儿搁在他胸膛上,有点僵硬地仰着脸瞧他。   他也勾着头,垂下眼看她,声音微沉:“怎么,你有意见?”   “……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好像我的丫头来了。”   他仔细一听,门外的确有细细的、怯懦的敲门声。   好吧,他本来觉得很可以把方才在马车里没干成的事做上一做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了她,“出去的时候,叫人过来把这儿收拾一下。”   翌日早饭后,闻若青便跟老太君和江氏说了要带尹沉壁去柏杨庄的事。   “好好好,”老太君爽快地笑道,“你们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沉壁这几天辛苦了,去散散心也好,只是万事都要小心。”   江氏倒是犹豫了一下:“要去几天?远不远?你既有事要办,她跟着去方不方便?”   闻若青笑道:“也就在萧山边上,子阳江对岸便是,没多远,明天去,两三天就回来,我办的是小事,她去不会不方便。”   江氏便也点头,“那你们去吧。”   闻思齐和珏哥儿却不干,嚷着要一起去。   谢霜严厉地盯了他儿子一眼,珏哥儿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委屈地低下了头。   闻思齐嘟着嘴道:“为什么不带我去?六哥六嫂也太不够意思了。”   闻若青说他妹妹:“我们去是有正事要办,你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你功课学得如何了,天天偷奸耍滑的,我看你那女先生闲得头上都快长草了吧。”   “六哥说什么呢!我这段日子很用功好不好?”   “很用功是吧,那你把《涑水家仪》背来听听?”   “……”闻思齐哑了口。   江氏帮着她爱女,“平日怎不见你关心齐姐儿功课?这会儿来考她做什么,她想去为什么不能去?”   “母亲!都说了有正事要办。”闻若青很是无奈。   “就算有正事要办,但都能带你媳妇去,为什么就不能带齐姐儿去?”   “好了好了!”老太君听不下去了,喝止江氏道,“齐姐儿去干什么?要玩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她说完,朝江氏使了个眼色,瞄了瞄尹沉壁的腹部。   江氏猛地一下会过意来,马上转了口道:“也是,你六哥六嫂去办正事,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齐姐儿见母亲也不帮着说话了,气得跑了出去。   尹沉壁到外院找冯管事说完事,就去了流影阁。   她原本答应过闻思齐去聚贤茶楼时带上她,可这次因着老太君的病没去成,如今又有了俞飞帮着料理铺子里头的事,递消息征询意见方便了很多,以后也用不着再去茶楼,如此说来,倒是她答应的事没有办到。   正好她要把俞飞带到铺子里,干脆去问问齐姐儿要不要一起去。   闻思齐还在书房里听女先生讲学,她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女先生带着女侍童出去了,这才敲门进去。   闻思齐正拿支笔在纸上画人像,见了她招呼一声,仍是埋下头玩笔杆子。   尹沉壁上前一看,纸上的人是她六哥,寥寥几笔,却惟妙惟肖,眼睛眉毛都变了样子,但就是能一眼看出来画的是谁,尤其是那种生气时面如寒霜的样子,看起来可恨又可爱。   她忍俊不禁,笑着道:“画的很好啊,拿去给你六哥看看。”   “我才不给他看,他太讨厌了。”闻思齐说着,刷刷两下把纸撕烂团成一团,扔到桌子角上。   尹沉壁在旁边坐下来,问她,“今儿下午我要去趟骡子巷,你跟不跟我去?”   闻思齐懒懒的,好半天才说:“骡子巷有什么好玩的?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不去。”   “我到骡子巷办完了事就到槐荫街喝会儿茶,再顺道买些东西,去吗?”   闻思齐有了点兴趣,“那我要在外头酒楼里吃饭。”   “好啊!”尹沉壁点头,“我们逛完了就去衙门找你六哥,叫他请我们。”   “我要上玉华楼!”闻思齐笑逐颜开,拍着手道。   “行啊,玉华楼我都还没去过呢。”   “我还要逛西市的夜市!”闻思齐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尹沉壁笑道:“可以,不过得你去跟母亲说,要玩那么久,若是我去说,母亲不见得同意。”   “包在我身上!”闻思齐雀跃地不知如何是好,赶紧携了六嫂的手出了书房,带她去看她养的金鱼,又一叠声喊丫头上茶。   没等中午吃饭,闻思齐就去了清心堂找江氏,撒了一会儿娇,说要出去玩。   江氏因着早上的事着实心疼了一下女儿,没等她哀求几句就答应了,叮嘱她带够人,早去早回。   闻思齐道:“我叫六嫂一起去,正好一起等六哥散值,晚上让六哥请我吃了饭再回来,他们两个本来就欠了我的。”   江氏一想也成,有三儿子在,三儿媳也是个沉稳的,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嘱咐了几句也就罢了。   闻思齐又赶快跑去找她六嫂,兴奋地说:“母亲答应了,六嫂准备穿什么衣服出去?”   尹沉壁笑道:“就穿今儿这身不行么?”   闻思齐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皱眉道:“太素了,换件鲜艳点的嘛。”   “下午再说吧,母亲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闻思齐嘿嘿笑道,“我可没说是你要出去的哦,我只说是我要出去玩,你是陪我去的。”   尹沉壁忍不住在她花朵般娇艳红润的腮帮上轻轻捏了一把,“真是个机灵鬼儿!”   她本来准备中午告知长辈们一声的,这么一来倒省了不少事。 第062章 逛街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   吃完午饭后, 姑嫂两人收拾停当,各自带了个丫鬟,从大门旁的东侧门出去。   门房给配了辆轻便的四人小马车, 俞飞正坐在车前头等, 尹沉壁想了想,叫他去请了两名护院过来, 在边上骑马跟着。   她嘱咐车夫先去了骡子巷。   闻思齐不耐烦去看那小小的粮铺, 就没下马车,尹沉壁带了木棉和俞飞去了铺子。   铺子开在骡子巷中段,门面也就一丈余宽, 顶上一块匾额, 上书“丰裕粮铺”四个大字, 里面陈设器皿都很简单, 靠墙堆着一排大麻袋, 分类装着粮米, 看得出生意还不错,就一会儿工夫, 已经来了好几人买米。   任庄头请三人到铺子后堂坐了, 又把木桩喊了过来。   尹沉壁把俞飞介绍给了两人, 又说了让他照看铺子,接管账册的事。   任庄头自是没有不允的, 如今是因着秋收已过,庄子里暂时得闲他才来照管,即便如此, 田庄里大小事务都还得操心,兼之又要指导着木桩做账,这些天早已觉得分身乏术, 有人过来自是再好不好。   木桩也是松了口气,他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天天勉力而为,偏偏账册还做得乱七八糟,没少挨任庄头的骂,听到不用再做账,真是觉得头顶的天都亮了几分。   俞飞则是自来熟,没一会儿就“任叔长,木桩哥短”的,很是讨人喜欢。   片刻后任庄头又拿来一张地契,说是得了姑爷的首肯,前儿便将子阳江码头的铺子卖了出去,请尹沉壁在地契上把字签了,好拿到官府过印。   子阳江那个铺子当初买的时候是一百八十两,如今不过半年左右,市价已经涨到了二百两左右,买家又多出了三成,最后卖出的价钱是二百六十两。   尹沉壁心下有些遗憾,但既然是闻若青点了头,也就不好说什么,兼之价钱也卖得非常划算,便没再多问,拿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虽怕闻思齐久等,但还是坐着慢慢喝完一盏茶,让木棉和木桩兄妹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离开。   闻思齐心下本已不太耐烦,正想叫丫头下车去催,尹沉壁主仆已上得车来,她也就收起了脸上的不悦。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槐荫街口,姑嫂带着丫鬟下了车,车夫自去寻了僻静地方停车等候。   下午的槐荫街比不得上午热闹,但对于久未出门的闻思齐而言,已经足够令她目不暇接。一条街上人来车往,喧嚣如沸,两边店铺一间挨着一间,招旗飘展,道边的摊子上更是各种新奇玩意层出不穷,她一处一处地看下来,身后的大丫鬟茯苓已经快拿不动她买下的各种东西了,木棉便把东西拿过去给后头的两名护院拎着。   尹沉壁也时不时拿起她感兴趣的东西看看瞧瞧,不过很谨慎,看了半天也只买了几色丝线,一个陶土的圆肚矮罐子,看着粗糙朴实,拿回去插几枝荆棘藤蔓倒是很有点意思。   买好陶土罐子,她又见旁边的摊子上摆着一堆匕首弯刀,过去翻了翻,拣出一把一尺来长的羊角匕首,问了问价格,那摊主张口便要十两银子,并且不允还价。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咬牙买下。   闻思齐好奇地伸过头来看了看,“匕首咱们家里有的是,你买这个做什么?”说完也没等她回答,捧起一个掐丝珐琅的鹊鸟儿左看右看。   尹沉壁见摊子后有家专卖文房四宝的文运斋,便拉了拉小姑子的袖子,闻思齐忙放下那小玩意儿,和她一同走进去。   掌柜赶紧过来招呼,问二人想买些什么。   闻思齐很是倨傲地说:“把你们这里上好的东西都拿来瞧一瞧。”   掌柜一听乐了,这是来了大主顾啊!赶紧叫了店里的伙计,给两人端了凳子过来,又拿了钥匙开了里边的柜子,用丝帕垫着手,捧来几方砚台。   尹沉壁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挑了一方青黑色的砚台,拿在手中轻轻敲击,听之发出“笃笃”的声音,又迎着光线仔细端详了砚台上的石眼,笑问道:“这个多少钱?”   掌柜赞道:“这位夫人眼光真毒,您手中这一方乃是老坑端砚,敝店的镇店之宝。”   闻思齐不耐烦道:“你只说多少钱便是?”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看您二位气度高华,又是识货的,小的也求结个善缘,只收您二位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你这是要抢人吗?”就算是财大气粗,视金钱为粪土的闻思齐,也觉得这价钱不可思议。   “二位再瞧瞧,这砚台成色上佳,是老坑端砚中的极品,全京都也就只我这一家才有,就算是宫里,恐怕也没几个。”   “老坑端砚中的极品?我看不见得吧,”尹沉壁微微笑道:“您这砚台上方的石眼是死眼,只能说是老坑端砚中的中下品而已呀!”   闻思齐不明所以地问她六嫂:“什么死眼活眼的?”   尹沉壁指着端砚上的石眼道:“这老坑端砚上的石眼分三种,晕多而晶莹璀璨的,是活眼;有眼但晕光朦胧昏滞的,是泪眼;虽具眼形,但内外焦黄无晕,是死眼。泪不如活,死不如泪,所以带活眼的老坑端砚才是砚中佳品……活眼中还有一种鸲鹆眼,有青绿五六晕,中心微黄,黄中有黑点,形似鸲鹆之眼,这种称为鸲鹆砚,方为砚中极品。”   闻思齐听得一愣一愣的,许久才说:“六嫂还知道这些?!”   尹沉壁道:“很简单啊,你六哥给我的书上写得很清楚,我看了好几遍,心中虽然是记下了,但总归没见过实物,也不好专为着这个请大嫂给我开库房。”   闻思齐不说话了,这番论砚的话,若是从家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口中说出,她都觉得理所当然,然而从这位六嫂嘴里说出来,就很令她感到意外了,虽然是照搬书上的东西,但也足以看出她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努力。   这令她感到很有压力啊!以往和大嫂二嫂相比,她是差得太远了所以没什么想法,可她六嫂出身寒门,又没受过什么正经教导,她闻思齐好歹是国公府众人娇宠呵护长大的千金小姐,再怎么也不能输给她啊!   一边陪坐的掌柜脸色越来越沉,很想立刻就把两人扫地出门。   合着这位夫人根本不是来买砚的,是要拿他店里的东西来练眼力啊!他这又不是学堂!   偏生那夫人还一板一眼地跟那小姑娘讲:“书上说老坑端砚体重而轻,质刚而柔,细腻娇嫩,扣之无声,我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就是不知道所说的磨墨亦无声,可以呵气研墨,所研之墨久用而锋芒不退是不是真的。”   掌柜的怪笑两声,耐着性子说:“买一个回去用用不就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那夫人却摇了摇头,“您这砚卖得太贵了。”   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掌柜彻底怒了,一面把两人面前的砚台拿过来收好,一面高声吩咐伙计送客。   尹沉壁赶紧道:“我真是要买东西的,只是方才见您自己拿了砚台出来,一时心痒就忍不住看了看,我这也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的,您别动怒啊!”   掌柜的犹自板着脸,也有点方才大言不惭被人戳穿的心虚,硬是撑着道:“这位夫人敝店招待不起,您还是去别家吧!”   姑嫂两个被赶了出来,闻思齐气得跳脚,“什么态度!进了门的都是客,怪不得生意这么清淡!”   尹沉壁赶紧拉她,“算了,去别家吧。”   两人去了另一间铺子,尹沉壁买了几支兔毫湖笔,几锭松烟徽墨,一叠生宣并一些装裱用具,足足花了二十多两银子。   闻思齐觉得今日的六嫂简直大大出乎意料,忍不住问她:“六嫂今儿怎么这么舍得?”   尹沉壁笑而不答,自那日她与闻若青说了要与他同游山川,他写游记,她伺候笔墨之后,她脑子里便常常浮现着那样的情景,不知不觉生出了向往……在这上头花钱,她竟是一点都不心疼了,只是这些话又怎好跟齐姐儿讲。   一群人去了聚贤茶楼,喝完茶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出来上了马车。   车驶到中城兵马司衙门所在的槐安街,护院请门口的卫兵进去通报。   片刻后闻竣出来了,到马车跟前笑着道:“六爷这会儿正在忙呢,差我出来问问少夫人和五小姐,要不要进去等着他。”   “还有多久?”尹沉壁在车里问他。   “估摸着还有半个多时辰才能完事。”   “那你去跟六哥说我们先去玉华楼等他,你俩可要带足银子过来哦!”闻思齐兴冲冲地道,又去挽尹沉壁的胳膊,“好不好六嫂?”   “好啊!”她也就笑着应了,两个丫头更是满脸兴奋。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玉华楼跟前停下。   此时正是上客时分,夕阳还在连绵的高檐飞角上挂着薄薄的影子,投过来的暗影里,已有初绽的华灯,流溢的彩光。骊水江面倒映着岸边一长排的雕梁玉楼,窗边零星亮起的点点星火在水面悠悠荡漾,不难想象当夜幕降临后,会是怎样一番缤纷绮丽的景象。   欢盈笑语中,金鞍宝马,朱轮香车往这片锦绣天地络绎而来,岸边的江风拂过来,都浸着风流旖旎的香甜。   闻思齐率先下了马车,把她六嫂扶下来,回头对两名护院道:“你们不用进去,就在外头等着吧。”   尹沉壁有点犹豫,闻思齐道:“玉华楼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的,怕什么?再说咱们几个女的说话,他们杵在边上多不自在。”   尹沉壁想了想,也就罢了。她六哥应该很快就过来,这么点时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进了玉华楼,一楼大厅四面敞阔,中央围了一圈精美栏杆,此时已有琴师在栏杆角落里调弦试音,上至二楼,才是各色雅间。   闻思齐虽不是这里的常客,到底跟着哥哥们来过几回,此时便当仁不让地走在前头,玉华楼的小二低头哈腰地引几人走上位于大厅一侧的楼梯。   “为什么要去三楼?”闻思齐见已经过了二楼,小二仍往上走,便很不高兴的问他。   玉华楼二楼和三楼的雅间,面向中间的一面都是敞开的,只以帐幔为帘,方便客人欣赏底下大厅内的歌舞,四楼之上方是一间间封闭幽静的房间,以供客人在吃饭的同时商讨要事。   “真是不好意思,”小二低声解释,“今儿二楼有贵客定了座,我给您几位在三楼选个最好的位置可好?”   闻思齐站在楼梯口不走,“不行,我就要在二楼,你找间离得远的,我们又不妨碍他。”要欣赏歌舞,自是二楼的位置最佳。   见小二面有难色,闻思齐不由冷笑道:“什么贵客?他在二楼我们就不能在二楼?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霸道!”   “这位小姑娘,脾气这么大可不好,没有男人会喜欢的。”随着一声轻佻的语声,下头缓缓上来几个人,打头的一个身穿玄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头戴八宝璎珞紫金冠,腰系玉带,手里拿一把玄色素面撒金折扇,飞眉入鬓,凤眼微眯,正颇具兴味地盯着闻思齐。   尹沉壁赶紧上前一步,把闻思齐拉到自己身后。那人眼睛眯了一眯,打量了一下尹沉壁,看到她的发饰装扮,又笑着摇了摇头。   小二这会儿已经撇下她们,跑到那人面前行礼,殷勤备至地说:“王爷来了,您请这边走,您要的房间小的已经收拾出来了。”   那人上了两级台阶,轻轻摇着折扇,睥睨了尹沉壁和闻思齐一眼,呵呵笑道:“这两位小娘子堵在这里,可叫我怎么过去?”   他身后的侍卫将刀一抽,凶神恶煞地说:“还不快滚开!”   尹沉壁正想息事宁人地牵着闻思齐避开,闻思齐已跺脚嚷道:“跟谁说话呢?这玉华楼是你家开的吗?这楼梯是你家修的吗?我偏站在这儿,你再把刀抽出来试试?你抽啊,怎么不敢了?”   小二赶紧跑回来打圆场:“哎呦,你们怎么还站在这儿,您几位行行好,赶紧上去,三楼上头自有人招呼几位。”   闻思齐一听更加生气了,完全不理会她六嫂的暗示,将她的手使劲甩开,上前一步道:“凭什么要我们去三楼?我们还是先来的呢!”   那抽刀的侍卫哐当一声把刀鞘扔开,正按捺不住想要上前,他主子已一合折扇,轻轻敲在刀柄上,挑起唇角笑道:“你们是想在二楼?”   尹沉壁道:“我们去三楼。”说完,硬拉过不情不愿的闻思齐,转身往楼上走。   “慢着!”   那人手中折扇一摇,两名侍卫快速侧身从边上闪过,在上头拦住几人去路。缩在尹沉壁后面的木棉和茯苓都快哭了。   “你想怎样?”尹沉壁沉声说道,暗暗握紧了袖中刚刚买来的那把羊角匕首。   那人根本没理她,一双桃花眼中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神色,似笑非笑地盯着闻思齐。   “这小姑娘不是想在二楼吗?脾气够火爆,虽然年纪小了些,不过够味儿,本王还挺喜欢……这样吧,这小姑娘留在二楼,”他说着,又看了尹沉壁一眼,“你既是嫁了人的,就去三楼吧!”   姑嫂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尹沉壁火气也上来了,冷着脸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这位贵人还想抢人不成?”   那人身边的侍卫凶狠地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识相的就赶紧滚!” 第063章 玉华楼 知道为什么叫照影……   这时楼梯口围过来几个看热闹的人, 不过都避开了一段距离,只远远在边上瞧着,玉华楼的大掌柜听见消息, 三步并作两步, 跑上来喝道:“这是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怀阳王?”   闻思齐不屑道:“你就是怀阳王,怪不得呢, 我说是哪儿来的恶霸, 真是蛮不讲理!”她一个小姑娘,骂人的话没几句,不痛不痒的, 倒惹来怀阳王一阵大笑。   他不以为忤, 挑着眉毛笑道:“怎么, 你这小姑娘也听过本王的大名?你既想在二楼, 本王就准你留在二楼, 这哪里是蛮不讲理?不过和你一起的两个丫头嘛, 姿色平平,这位夫人虽然别有风致, 奈何本王不喜欢嫁过人的女子, 留在二楼可就碍眼得很哪!”   尹沉壁回身, 低声嘱咐后头的木棉,想让她赶紧下去找护院报个信, 哪知木棉刚一动,上下的侍卫便逼近一步,刀光冷甲炫然一闪, 其中一人为讨好高炽,抓住闻思齐的衣裳,把她往高炽跟前拖。   闻思齐惊叫着挣扎起来, 转眼就被拖开好大一截,尹沉壁赶上前,拔出匕首来,往那人手臂上狠狠扎了一刀。   那侍卫吃痛,大叫一声放开闻思齐,尹沉壁忙将她拽回来,高声道:“谁也不许过来!我是定国公闻家的六少夫人,她是闻家五小姐,你们如此无礼,莫非真想与闻家作对不成?”   围观之众一阵哗然,跑出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连四楼上的雅间里都出来不少人,纷纷跑到三楼扒着栏杆往这边瞧。   定国公府的人惹上了怀阳王,这出好戏可一定不能错过。   高炽喝退侍卫,皮笑肉不笑地说:“怪不得呢,原来是定国公府上的六少夫人和五小姐,本王还真看走了眼,既如此,袁风,快给闻五小姐陪个不是。”   那被扎伤的侍卫忍着痛对闻思齐拱了拱手,闻思齐哼了一声,把脸转开。   高炽一摇折扇,“现在本王的侍卫已经赔过不是了,那闻少夫人扎了他一刀的事,又怎么解决好呢?”   尹沉壁道:“是他先去拖人,我才扎他的,这里的人都看见了,怎么,王爷觉得您家的侍卫拖人拖得对,我不该扎?”   旁观群众一阵哄笑,高炽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他既已道歉,闻少夫人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下?”   闻思齐道:“休想!”   尹沉壁目光往下一扫,见楼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自家的两名护院也挤进了门口,正伸头往这边张望。   她心下稍安,朝那两名护院点了点头,其中一名护院马上转身出去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楼梯口有人拨开众人,掀袍走上前来,冷冷道:“位高权重的怀阳王,竟和几个弱女子过不去,难道就不怕被人耻笑么?”   高炽面色变了一变,朝来人转过身去,笑道:“沈大人说笑了,哪里是我和她们过不去,明明是这位闻少夫人扎伤了我的侍卫。”   来人一身浅灰色竹纹纻丝长袍,身形瘦长,一身儒雅的书卷气息,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此刻眉心微凝,却又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正是户部尚书沈宜宣。   “大家都长了眼睛,怎么回事自然看得明白,王爷,下官府中还有要事,若您还在这儿争缠不休,那下官就不奉陪了。”   敢对怀阳王甩脸子的人没几个,沈宜宣算是其中之一,高炽脸色变了几变,这才呵呵一笑,摆摆手道:“罢了,本王好不容易才请了沈大人来此畅饮一番,看在沈大人面上,那本王就不追究了,沈大人请——”   他说罢,朝一边战战兢兢的掌柜和小二阴阴地看了一眼:“还不带路!”   “慢着!”   楼下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堆里,疾步走出一个身穿藏青色长袍,周身冷如冰凌的青年。   高炽只得停下脚步,转向来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闻若青身板笔直,手里捏着马鞭,锋锐如刀的目光缓缓扫过楼梯口一众侍卫,最后停在高炽脸上,一字一顿地故意问道。   他身后的闻竣和一名护院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高炽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不过两句口角,尊夫人就拿刀扎了本王的侍卫,一场误会而已,尊夫人这脾气,六郎可得好好管教管教才是。”   闻思齐双眉一竖,正要说话,尹沉壁赶紧拉过她的手,硬把她拖到一边。   “是吗?”闻若青嘴角挂着一丝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有的时候狗叫得烦了,是该打一下,免得那狗不知天高地厚,欺到了客人头上,给主子丢脸惹麻烦。王爷您说呢?”   高炽下颌微抬,眯眼看着闻若青,虽是一副懒散的样子,身上却蕴藏着一股劲力,像伺机而动的鹰。   两个人相互对持着,一般的身高,一般的锋厉,一个似出鞘的刀利刃毕现,一个如觅食的鹰眼中藏锋,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善茬。   “哎,六郎还是这般脾气,”高炽笑了两声,“罢了,此事就算本王的不是,我跟沈大人还有要事要商谈,六郎要不要一起?”   “多谢王爷美意,我就不去了,免得打扰了您二位。”   闻若青说罢,眼神稍和,一身煞气略微收敛,朝旁边的沈宜宣行了一礼,诚恳道谢:“方才多谢沈大人替内子和舍妹解围,大人不惧权贵,处事公允,苍榆十分钦佩,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闻大人客气了,”沈宜宣冷冷道:“沈某只是就事论事,当不起大人一声谢。”   高炽冷眼旁观,扬声长笑两声,掉头走了。   几个侍卫也赶紧跟着他撤走,那叫袁风的侍卫经过闻若青身边时,只听哐当一声响,脚下扔过来一锭银元宝,他抬起头来,就见闻若青眼神轻蔑地盯着他,语气狠辣地说:“我夫人伤了你,这银子给你拿去请个大夫瞧瞧,下次再惹上我家的人,管你主人是谁,一定把你的狗头砍下来!”   这人见王爷都去远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忍气吞声地捡了那锭银子走了,围观的人冲着他的背影一阵哄堂大笑。   闻若青这才领着姑嫂二人上了三楼,寻了临江的一间雅间,小二殷勤备至地让客人坐下,惴惴不安地张罗去了。   闻若青在外头问了两个丫头几句,进来把门一关,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回去给我好好呆在流影阁里,没一个月时间不许出来!”   闻思齐跳起来,“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这到处惹祸的性子!”闻若青冲她喝道,“你还不知错是吧?娘纵着你,你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指望着外头的人都跟家里一样,事事顺着你?今儿要不是你六嫂拦了一拦,你就等着被拖走吧,后果如何你自己不知道?”   闻思齐嘴角嗫嚅了一下,没出声。   “咱们家的人不怕事,但也不能自己去惹事,”闻若青继续教训她,“今儿这个教训,你给我好好记着,今后再不改,有的是你吃亏的时候!”   闻思齐垂下脑袋,小声地说:“我改还不行?”   她哥悻悻看了她一阵,半晌道,“一天就会找麻烦,你咋不上天呢?”   闻思齐弱弱地说,“今儿是我不对,可我哪里一天都在找麻烦?六哥可不要乱说。”   “还顶嘴?你没惹事?没给我找麻烦?别打量你做的事我不知道。”闻若青说着,瞟了瞟坐在一边的妻子。   闻思齐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赶紧嚷了起来,“六哥别说!”   尹沉壁见兄妹两个都往自己这边看过来,很是狐疑地问:“怎么了?”   那两人对看一眼,闻思齐哭丧着脸道,“六哥求你了,千万别说。”   闻若青哼了一声,没再理她。   一场风波这才浪过无痕,不一会儿酒菜送来,除了他们自己点的菜外,还多了一道七星鱼翅,一道龙身凤尾虾,一碟鸳鸯红豆酥,一壶朱叶青。   闻思齐焉头焉脑的,连她心心念念的蟹黄狮子头吃进嘴里,都觉得失去了往日的味道。   尹沉壁劝她:“好了好了,以后遇事别这么冲动,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不吃我可吃了!”   闻思齐警觉地把盘子拽过来,“谁说我不吃?六嫂可别都吃完了,知道你和你丫头特能吃!”   房间里的人不由都笑了。闻若青唇角微扬,看了尹沉壁一眼。   吃完了饭,众人打道回府,路过西市,闻思齐也没了闲逛的心情,倒是尹沉壁下去寻了一间糕点铺,买了些软烂易消化的糕点。   回到国公府,江氏和谢霜都在老太君房里,陪老人家说着话,顺便等着外出的人归来。几人进来问了安,尹沉壁叫木棉把糕点捧进来,笑道:“这里山楂卷和绿豆山药糕各两盒,是给老太君和母亲的,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她又拿了一个长条的盒子交给谢霜,“这两只湖笔和一锭徽墨是给珏哥儿的,大嫂不要嫌弃。”   她头一回明面上出去玩耍,总要给家里人带点东西才像样。   老太君笑道:“好好好!今儿晚了,放着明儿吃。”说完吩咐妈妈过来收了糕点。   谢霜接了湖笔和徽墨,笑道:“我替珏哥儿谢谢你,难为你想着他。”   江氏捡了一块糕点吃了,咦了一声,“味道不错,在哪里买的?”又叮嘱谢霜,“明儿打发人多买些回来。”   老太君问了闻思齐几句,她有点心虚,没敢把今天玉华楼发生的事告诉大家,只含含糊糊地说了些集市上的见闻,又叫茯苓把她买的东西搬进来,打开给大家瞧,很大方地请长辈们挑自己喜欢的。   众人哪能真的拿她的东西,不过都略微看了看,赞赏了两句便罢。   回长桦院的路上,尹沉壁想了又想,还是从袖中摸出那把羊角匕首,拿在手中摩挲着。   此时两人正好走在后花园中,碎石主路边是一大架的木香藤,再远一些的假山上爬着蔷薇,这会儿蔷薇和木香藤早过了花期,枝叶却还很繁盛,月光透过藤架上的枝隙,投下碎光片影。   木棉在后面远远跟着,没一会儿见主路旁伸出去的小径里有蛐蛐出没,一时玩心大起,跟着蛐蛐跑得不见了影踪。   闻若青回头正想跟她说话,就见她手中拿着一把匕首,不由挑了挑眉,朝她一摊手:“拿来吧。”   “干嘛?”   “这匕首你买来不是送给我的吗?”   她笑着把匕首递给他:“今儿它已经见了血,不好再给你,要不改天我重新——”   匕首她方才让木棉在凝辉院里用皂粉洗过了,这会儿看着倒干净,就是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他将匕首拿过来,拔出看了看,“就是要见了血的才好,这匕首我正用得着。”说完,弯腰把匕首插进靴子里。   他直起腰来,就见她笑靥浅浅,眼瞳里映着星光明月。   他把她的手牵过来握住,与她并肩徐徐而行,不一会儿出了花园,前方一弯石桥横卧于微波潺潺的溪水之上,桥上灯笼摇曳,晚风中红影绰绰,给清冷夜色增添了几丝暖意。   他指着石桥道:“知道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吗?”   她疑惑地问:“这石桥还有名字?”   “那是当然,”他煞有介事地说,“本来那边是一片荒地,只有一座木板桥可以通过去,建了长桦院后才把木板桥拆去,建了这座石桥。院子都有名字,桥当然也有名字。”   “那是什么?我怎么没听大嫂说起过?”   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照影桥。”   “哦。”   他看她一眼,“烟气笼青阁,流文荡画桥。这桥的名字可不是乱起的,知道为什么叫照影桥吗?”   她摇摇头。   “你想一想,走在桥上,你往下一照,水里倒映着你的影子,一人成双,二人成四,成双成对,怎样都不会形单影只呀!”   她笑而不语,听他继续瞎掰:“滇蜀一带,桥还有一种别称,称作花桥,亦作走婚桥,男子徒步行过走婚桥,便能迎娶情投意合的女子,共入花楼。”   她面上不露声色,心中暗笑,最近两天他的套路越来越多,如今一座桥也能鼓捣出这么多说法,这就是他所谓的旁敲侧击迂回曲折么?   两人走上石桥,他握紧她的手,继续套路她:“这花桥嘛,还有个传说:一日大雨,河水暴涨,有对新婚夫妇过桥的时候,妻子不小心掉入了河里,丈夫怎么找都找不见,原来这河里有只螃蟹精,觊觎妻子的美色,就把妻子抓了去,丈夫大怒,决心与螃蟹精决一死战,抢回妻子,于是他跳下河——”   这时木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路小跑赶上两人,恰好听到前面六爷的故事讲得不对,不由拍手笑道:“六爷讲错了!我听过这个故事,明明是河里升起了一条龙,这条龙打败了螃蟹精,才把妻子救了出来。”   她刚说完,就见六爷回头阴沉地瞟了自己一眼,她赶快闭嘴,老老实实地跟在两人后面。   闻若青心里很不高兴,丫头丫头,每次都是丫头坏事,把人送回长桦院他就得回去和闻竣一起清点武器,就这么点时间还不让人清净一下,真是太没有眼色了。   他总有一天要把这些碍事的丫头全都赶走!   次日辰时后,天空淅淅沥沥的飘起了小雨,放眼望去雾蒙蒙的一片,氤氲的水汽漫了满城,烟雨之中楼阁连绵,如罩了一笼轻纱。   尹沉壁穿着家常的一件旧衣,带着木棉坐在一顶青帷小车里,车夫旁边的位置上坐着魏歆。她随身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两套换洗衣服,箱笼里闻若青的一套铠甲倒是占了大半地方。   闻若青骑在打头的一匹黑马上,穿着一身玄色外袍,袖口到手肘以下束着皮甲护臂,腰上也系了一根宽甲革带,身上背着一张长弓,马鞍下挂着箭筒,脚下的靴子里插着那把羊角匕首。   徐子谦带着一队五城兵马司暂编的人马,穿着闻家护院的衣服,带着刀剑,跟在两辆马车后面。   一行二十余人,慢慢出了北边城门,上了官道。 第064章 柏杨庄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   雨丝细细地斜洒着, 落到荫蔽如伞的杨树枝盖上,被截住了去路,汪在一片片的叶子上, 盛满了方才滴下来, 落到下头的人身上,堪堪沾湿了薄薄的一层外裳。   到了子阳江码头, 早有安排好的渡船在岸边停靠着, 木棉撑开油纸伞,挽着尹沉壁的胳膊上了打头的一条船。   渡船离岸的时候,尹沉壁朝槐树底下那排青瓦房看过去, 东头上的那一间开着家米油铺子, 因着天气不好, 也没什么生意, 柜台前有个伙计, 正拿着扫把在扫门口的积水。   这时后头的几条渡船也慢慢跟了上来, 她目光一扫,看见那些护院脸都很生, 个个持刀拿剑, 肃穆而立, 里头有张熟脸,正是那晚她在兵马司里试箭时站在边上看的人。   她不由朝站在船头的闻若青看了一眼。   他这副打扮, 虽是骑马出游打猎的寻常装束,但人站在那儿,隐隐就觉出一股凝沉, 漂亮的身线里蓄满了张力,像是收敛了气息等待猎食的虎豹,她看了片刻, 不觉去摸了摸放在身边的弓。   她觉得自己有一种等待大幕拉开的感觉,感觉挺兴奋,只可惜不能身在其间。   过了码头重新登车,众人顺着江边的官道又走了一截,从岔道转入通向青嶂丘陵的一条黄土小道,幸而雨未下透,泥土也还算硬厚,一个时辰后出了稻田范围,眼见前方便是峰峦山林,闻若便让大伙儿下马休整。   此时细雨已住,天边的云里翻着明光,前方山色空濛,远树浮烟,一带清流自丛岭间蜿蜒流下,边上错落着不少石块土台,倒是个适合歇息的地方。   因已到了午时,嫌光吃干粮太干涩,闻若青领着闻竣和魏歆打马去了前面的林子里,打算打几只野味过来,徐子谦领着几人在一块石头后生起火来,又把一口锅架在火上。   一路摇晃,木棉不知不觉在车里睡着了,尹沉壁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气闷,便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徐子谦看过来,见了她脸上现出一丝思索的表情,没一会儿神色一动,显然想起了她的名字,果然他马上扬声招呼:“沉壁姑娘!”   尹沉壁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他却拎着一篮东西跑过来:“麻烦你帮我们把这些东西拿过去洗一洗。”   说完把手里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跑去照料他的马匹去了。   尹沉壁默默地走到溪水边,把一篮子蔬菜洗干净了拿到火那边去,徐子谦过来看了看,道:“这里就交给姑娘了,你把菜下了锅就看着火,那包袱里有刀和调料。”   他交代完便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想,还好闻大人带了这个丫头来,不然叫他们几个爷们煮汤,煮出来的东西能喝才叫怪呢!   他自觉近来和闻大人关系很好,使唤下他的丫头应该没什么关系。   尹沉壁拿刀子把青菜土豆削了扔下祸,撒了调料进去,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看着火,不一会儿香气溢出,闻若青也带着闻竣和魏歆回来了。   战利品是两只野兔,两只山鸡,徐子谦上前接过来,拿到尹沉壁跟前,很理所当然地丢给她:“会料理这个吧?”   尹沉壁没说什么,接过兔子开始剥皮,魏歆走到他俩跟前停了停,确信自己没看错,这才大叫一声:“少夫人!您怎能做这种事,您的丫头呢?”   大伙儿都愣住了,所有人的眼光都往这边瞟,徐子谦僵了僵,看看正在剥兔子皮的尹沉壁,又看了看寻声而来的闻大人,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闻若青倒是一脸淡定,走过来拿了另一只兔子,一边剥皮一边笑道:“还没给子谦引见,她便是我夫人,这位是徐大人。”   尹沉壁微微一笑:“徐大人。”   徐子谦都快哭了,不是说是他府上的丫头吗,怎么一下就变成了他夫人?不带这么捉弄人的,这位夫人也真是,他把她使唤地团团转,怎么都不说一声?好在闻大人看样子没有生气。   他忽然想起了有关闻大人婚事的那些传闻,这么说来眼前这位女子就是和他困在山洞里的那个了?这闻大人运气也真好,随随便便从山洞里捡来的媳妇,也有这么高超的箭术,他徐子谦怎么就没捡到一个?   这时闻若青解释道:“上回她去衙门里时,闲杂人太多,不好把她身份说出来,免得别人乱传。”   徐子谦赶紧点头,“我懂。”   众人解决过午饭后,又重上路。绕过一片山林,前方峰回路转,隔三差五便能见到坐落在山坳低谷里的几个田庄,过了这片低洼平地,又在一带缓坡上行了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柏杨庄。   庄子的庄头早已得到了消息,这时候领着几个佃户在庄子门口迎接。尹沉壁下了车,打量了一下周围。   庄子周围种着成片的核桃树,核桃树的价值甚高,栽种下来收益不错,只是对土质要求很高,需得土壤肥沃疏松,深厚湿润才行,她见到这一个山头都种着核桃树,便知这庄子每年的产出定然不会少。   庄子围墙是石砌的,看上去十分高大坚固,围着墙种了一圈的杨树,树叶已成金黄,远远看去像是在庄子的半空围了一道金色的纱帛。   进了宽阔的庄门,正中的院子里铺着石砖,角落里长着两棵柏树,即使是深秋,树叶看上去也是青绿如故,与院墙外金黄的杨树相映成景。   庄头姓余,瞧着很年轻,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人也不多话,领尹沉壁去了二进院,指着正面五间大房东边上的一间,道:“前儿收到消息,便把六爷和少夫人的房间收拾了出来,您瞧瞧,可还合意?”   他原是国公府的人,年轻时从了军,几年前才从燕云军里退下,被国公府的大管事指派来了柏杨庄,虽已经跟着庄子易了主人,却还是按照旧时的惯例,兢兢业业地管着庄子,没一丝怠慢。   尹沉壁赶忙谢了,魏歆帮着木棉把东西搬了进去。   闻若青带来的人都安置在前院,马匹也被牵了去喂草料,余庄头从二进院里出来,迎面就见他站在树下朝自己微笑致意。   “我竟不知道余叔被安排到了柏杨庄,怎样,你到了庄子这几年,可还安生?”闻若青笑着问他。   “谢六爷记挂,小人现下很好。”   “这庄子我以前没来过,看着还不错,你在这里养老倒挺合适。”他四处打量着。   “还要多谢老爷和两位少爷的恩典。”   “庄子虽然易了主,新主却不可怠慢,新的规程怎样定,一切都听少夫人的。”   “小人知晓,六爷放心。”余庄头说罢,见院子里大伙儿正在整弓理箭,便问道:“六爷此来是专程打猎的么?”   闻若青朝大门外远处的山林张望:“可不是么,她说要来庄子里看看,我想着顺带可以打打猎,也就跟过来了,现下去这附近打猎的人多不多?”   “此时山里野物膘肥体壮,按理说是打猎的好时机,前阵子也的确来了不少打猎的,不过说来也怪,空着手回来的倒是绝大多数,慢慢的这阵子来的也就少了。”   “哦,想是野物们都学精了,等闲不出来。”   余庄头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也就没多说,隔一会儿道:“佃户钱家养的几条猎犬倒是比庄子里头的凶猛些,过会儿我去牵过来。”   闻若青点头:“如此就麻烦余叔了。”   尹沉壁跟着木棉两个在内院里收拾屋子,内院久无人住,尽管房间宽敞,窗户也大,还是有一股潮湿阴冷的霉味,还好余庄头事先已经命人烧了炕,炕上却是干燥温暖的。尹沉壁熏了香,木棉又将被褥铺好,把随身物品拿出来摆好,房间里一下子就有了生气。   正好有个婆子端了茶水进来,见屋子已经收拾妥当,便笑道:“少夫人这会儿空么?余庄头在前头等着少夫人,说要给少夫人交代事项。”   尹沉壁点点头,随她去了前院议事的东厢房,又唤来魏歆,叫他一同听着。   余庄头已准备好了账册名册和一应文书单据,桌上还放了纸笔算盘等物,他恭敬地把账册递给尹沉壁,她一边翻着,一边听余庄头介绍情况。   “庄子在子阳江岸边有块二百八十亩的水田,这边的山地是三百亩,如今都种了核桃,全庄的佃户是二十九户,光景好的年生,除开各项费用和佃户的抽成,盈余大概在七百两左右,若是遇到天干水涝,约莫能有个两三百两就不错了。”   尹沉壁听跟她估摸的差不多,便点点头,大致看了看账册,交给魏歆,要他仔细把近三年的账册都看一遍。   余庄头又把庄子里的各项规程细细说了,问尹沉壁觉得哪些需要改。   尹沉壁笑道:“我看都挺好的,不需要改什么,佃户们抽四成,我觉得很合理。”   余庄头听着心里便一松,京里附近的田庄普遍都是佃户抽三成,闻家待下人很宽厚,佃户们过得比其他家的轻松,也就很忠心积极,要是新的主子把规矩变了,他还真不知怎么跟佃户们讲。   “只这一件,”尹沉壁指着一张单子道:“年节前往府里送年例,之前都是鸡鸭鹅兔各一百只,猪二十头,羊二十只,各类干货总二百斤,国公府人多地广用得上,我娘家人少却用不着这么多,各留十之一二就行,剩下的折成银子一并带去。”   余庄头应了,拨着算盘算了算道:“若各留两成,折下的银子大概是一百两左右,这部分是不算在年末收益里的。”   尹沉壁见余庄头做事精细妥当,人也诚实不藏私,赞了他几句,笑道:“以后就要拜托余庄头了。”   说完了事,外面日头已沉,庄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前院热热闹闹地开了四桌,内院单独设了小席,余庄头还喊了两个婆子进来,在一边陪着尹沉壁。   晚饭过后,大伙儿休息片刻,各自套上弓箭,拿上刀剑匕首齐齐出了庄门。   余庄头有点诧异:“都这会儿了,不如歇上一夜,明儿天明了再上山。”   “既是到了这里,哪里还坐得住?”闻若青笑道,“都憋了老长时间了,去消消食,摸摸线路也好,余庄头不用管他们。”   余庄头听说,便也作罢。   闻若青双手负在身后,慢慢出了庄子,绕过一个小山坡,便见所有人都站在一棵核桃树下等着他。   他脸色严峻,从大家脸上一一看过去,低声道:“两人一组,各自小心,大致范围已得知,今晚只是圈定确切地点,所以不许弄出大的动静来,探得线索就赶快回转,闻竣会在庄子里等着消息,不管探没探到,两个时辰之内也必须回来。”   大家点点头,各自猫腰进了山林,片刻便不见了影踪。   他慢慢回转,见尹沉壁正倚在庄子大门边望着外头,眼睛里露出向往之色,不由笑道:“怎么,你也想去?”   “……还是算了吧。”话虽如此,她脸上的神情却很失落。   他没做声,慢慢去了马概,把自己的马牵出来,她在门口等着,垂着头把他的弓箭递给他。   “得了,别这副样子,左右今晚不会动手,我去看看周围地形,你若这会儿想去山里逛逛,就跟我来吧。”   “真的?我能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闻若青翻身上马,“要去就赶快换了衣服出来,我只等半刻种。”   他话音刚落,她已脚下生风地跑了,果然不到半刻种,就换了便于骑马的装束出来。   他朝她伸出手,“上来吧。”   她有点犹豫,“不是还有那么多马么?”   他一本正经地说:“这里可是山林,你骑术不算精,何况你走过山路么?要是不小心出了事,岂不是给我找麻烦……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吧。”   她微微笑了笑,伸手握住他递来的那只手,一脚跨上马镫,他只轻轻一拉,便将她拉上来坐在前面,两只长臂从她背后伸过来,握住了缰绳。   “坐稳了!”他双腿一夹马腹,黑马驮着两人,得得地跑了出去。   这会儿日头已经完全落下,晚云横乱,低低压迫在山岭上,林峰之中寒烟渐起,山风瑟瑟,凉露湿衣。   马儿驰骋在山道上,不时有枝丫横飞过来,他要不伸臂挡开,要不就拿手掌压住她的头,让她低头避开。   两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她觉得自己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被人呵护的感觉,轻飘飘暖烘烘的,好像卧在云端。   他……他则有点后悔,本来是有正事要做的,但他显然小看了她的影响力,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了几缕,不时借着风势来挠他的脸,挠得他心烦意乱,完全没有心思干别的事。   他勒住了缰绳,跳下马来。   尹沉壁狐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垂头丧气地说,“你的头发……就不能好好挽一挽么?”   她歉然一笑,坐在马背上把头发打散,此时暮色灰暗,林间一片朦胧,只有她的身影轮廓是清晰的。   她把发簪咬在嘴里,低垂着头,手弯到背后绞着头发,明明是很平常的几个动作,偏被他瞧出了一番别致的韵律。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下更糟了。   金簪斜下青丝坠,纤手临风理云鬓。晚烟拢醉暮色迷,几度风雨几度云……   哎呀不好了……得赶紧打住。 第065章 取暖 看这个也不行?……   他收敛心神, 重新上马。   这回她的头发规规矩矩地,没再给他找麻烦了,他渐渐也就集中起了注意力, 细细地观察起了周围的地形。   到了一处山坳, 他翻身下马,在四周查看了一阵, 拿匕首在一棵树上刻了个记号。   “这是做什么?”   他看她一眼, “做正事。”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行进的路线也从山脚渐渐绕到了山腰, 此时一阵疾风吹过, 豆大的雨珠斜斜扎过来, 他忙跳下马, 把她从马背上接下来, 两人还未跑到不远处的大树底下, 身上就被淋了个透。   雨势太大,雨滴从大树的枝叶间漏下来, 大颗大颗地打在身上, 完全避无可避。   幸好这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不一会儿云收雨歇,只是林间已成泥泞一片, 湿滑不已,两人只好牵着马慢慢往山下走。   山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他偏头瞧她:“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   她嘴硬:“我没事。”   “都在发抖了还说没事?”他看了看周围, “先找个地方生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走,不然等回了庄子,恐怕真要生病了……这里应该有些以往猎人打的洞, 咱们找找看。”   山里猎人打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时候为避免来去麻烦,猎人们常在山里一连呆上几天几夜,于是便会在避风的地方挖个山洞,里面铺些干草,走的时候还会留下些干柴,方便其他在附近打猎的人遇到风雨时进来躲避。   果然没一会儿,两人便找到了一个山洞,里面不大,地上铺着些干草,堆着一堆干柴。   他摸出火折生起火来,抬头便见她嘴唇发紫,火光下脸色都青了。   “把衣服脱了吧,烤一烤。”他捡了几根长的树枝,在火堆边搭了个简易的架子。   她没扭捏,把外衣和裙子脱了搭在上面,双臂交抱着坐在火堆边。   他做这些事很熟练,火折子也知道事先裹一层油纸,可见这种情况常常遇到,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他也脱了外衣搭在架子上烤着。   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她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只是上一回却没有火,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上回你为何不生火?”她牙齿打着颤问他。   “什么生火不生火的,我这不是生了火吗?”他嘴角带笑,正暗自窃喜,听她陡然一发问,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是春猎那回。”   “哦……那回呀,我没带火折……”   她很怀疑地看着他。   “好吧,其实我带了的,不过那里又没有干草干柴,火也生不起来啊!”想起旧事,他有点心虚了。   “不对吧,你一进去就把我扔边上了,还正好扔在一簇树枝上,我摸过,是干的,而且那旁边就有不少干草,我还问你能不能打燃火,不过你不回答我,你忘了?”   “……有这回事吗?”   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那时我恼你,恨你给我找了大麻烦,所以不想让你舒坦。”   她无语了,“那你自己湿着衣服不觉得难受吗?”   他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关外的冬天比这里冷好几倍,有时遇到下雪天在外头,找不到干东西生火,还不是就这样挺过去了。”   “……”她简直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真是损人不利已,那次她出来后,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不说,腰还疼得厉害。   “你总不会这时来和我翻旧账吧?”他无奈地看着她,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头发滴着水,中衣湿答答地粘在身上,很清楚地看得到里面肚兜带子的轮廓。   “你这样不行,”他很好心地指导她,“把头发散了,里头的衣服解下来,干的快些。”   她面红耳赤,那样和没穿有什么区别?   “别不好意思,这儿又没外人,有什么关系?”他尽量一本正经地说。   她没理他,他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动,只好移到她身边,把她的手从膝盖上拿开。   “你抱得那么紧,怎么烤?”   他刚把她的手掰开,她又缩回去继续抱着,他没法,转而取下她头上的发簪,帮她把头发散了下来,一面拧着水,一面研究她颈脖后面的肚兜带子。   嗯,这个很好解,一下就解开了,只是下头应该还有一个结。   他给她拧头发的动作有点粗鲁,扯得她有点疼,她大意了一下,等发觉后背的衣服被撩开时,他已经解开了她腰上的结,拎着上面的带子,把水碧色的肚兜从她的衣领里抽了出来。   “你做什么?”   她大惊失色,赶紧转过身,想从他手里抢回来,黑压压的头发甩过去,发尾扫到火星,呲溜溜地卷了上来,顿时一股焦臭在洞里弥漫开。   他赶紧捞过她那丛黑发,用手把火星子捻熄,好在头发是湿的,没有烧得很厉害。   ……   他干笑两声,“这下头发和衣服都干的快了。”   “你闭嘴。”她把手抱在胸前吼他。   “你别这样,我这不为了你好吗?你那肚兜贴在身上多不舒服啊!你以为我想看你呀,有什么好看的?”   “……”   她瞪了他一眼,坐回火边抱着膝盖,一点儿都不想再跟他说话。   虽然这会儿衣服里空荡荡的很没有安全感,但她的确觉得舒服了很多,慢慢也就放松下来。   他讪讪的,不敢坐得离她太近,拿根树枝去拨火堆,“怎样,是不是舒服多了?”   “你……”   “我什么?”他马上问。   她把头发理到一边,脸靠在膝盖上望向他,好半天才说:“你写的那首词,我看到了。”   他手中动作停了停,转头瞧她,她也正看着他,火光熊熊,两个人的脸都被烫出一片绯色。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那你怎么想?”   她直接道:“回去之后就……圆房吧。”   咦?还是挺干脆的嘛,不拖泥带水,真是叫人喜欢。   “好,我听你的。”他点头,丢了树枝往这边挪了挪。   “但你这会儿不要对我做什么。” 她赶紧说。   “……行,我这会儿什么也不干。”他晕乎乎地,只好又挪了回去,重新捡起那根树枝。   “你也不许看我。”   “不看就不看。”他的目光移到他方才搭在架子上的肚兜那儿。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忙跳起来一把将那肚兜抓回手里。   “看这个也不行?”   “不行!”   好吧,他只有专心地烤衣服,身上的干了,又把两件外衣翻过来覆过去地烤,等他去洞口卸马鞍时,她赶紧把肚兜穿回身上。   肚兜被她握在手里,不好意思打开来烤,这会儿还是湿的,重新贴上肌肤,她又冷得打颤,他一进来就看在了眼里。   这时火堆里的干柴已快燃尽,她转身去旁边找干的树枝。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火堆边,马鞍上的水甩了甩,又拿脚踢了踢,把后继无力的火弄灭了。   洞里顿时一片漆黑。   “火怎么熄了?你刚刚为什么不及时添柴?”他先声夺人地说。   她不出声。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你也别捡柴火了,捡了也生不起火,火折都打湿了,不信你摸。”   两人干站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对方的轮廓。   他走到她身边,摸到她的肩,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她的身体有点僵硬,“干什么?”   “没有火,只能我给你取暖了呀!放心,我不做什么,就是取暖而已。”   真是的,圆房都约定好了,抱一下怎么了?再说她不是他媳妇吗?别说抱了,做其他的,还不都是……名正言顺?   不过他可是很守信诺的,既然答应了她,那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做。   她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他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的,真是……好想戳穿他。   但他怀里暖烘烘的,她的身体很快就暖和了,人也彻底放松下来,慢慢张开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顿时心摇意荡,心跳得都快蹦出来了。哎,早知道抱着她取暖是这般的感觉,那回春猎的时候他就这么干了,反正平白担了虚名,真是冤得很。   他不无遗憾地收紧了手臂,这回人很服帖地伏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体可以感知出她柔和起伏的曲线。   果然是……非同一般的滋味。   从猎洞里出来时,他在洞口捡了一堆树枝扔进去。   “等下回有人来的时候就干了。”他说道,“走吧。”   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东西都像凝固在了黑夜里,应该是黎明之前最暗沉的一段时光。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他的怀里,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抓着缰绳,小心地驾驭着马儿,果然穿过潼潼黑影,寒峰上隐约现出一线曙光。   露白风清中,两人回到了柏杨庄门口。这一夜没有她想象中纵意山林之间的横阔,还淋了雨生出了事端,可是这多生的事端又分明有另一种叫人欢喜的力量。   他把她抱下马来,再次拥进怀里。   “回去让人熬碗姜汤喝了,好好睡一睡。”他低头嘱咐她。   “你呢?”她有点不舍,贪念着他怀抱里的温暖。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两人携着手跨进庄门,里头很安静。   “那我进去了。”她放开手道。   “嗯。”他牵马去马概,回头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闻若青进了厅堂。   “六爷回来了!”闻竣趴在桌子上,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打探消息的人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只是昨晚山里下了大雨,行走不便,没什么发现。”   “嗯,”他点点头,“今儿再去探。”   不怪别人,他自己昨天做事也只做了一小半,今天也少不得要再奔波一回。   他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一个婆子给他端来一碗姜汤,说是少夫人让送过来的。   他大口喝完,把碗递给婆子,“少夫人喝了吗?可睡了?”   婆子嘻嘻笑道:“已经喝了,不过没睡,说是等一会儿吃了早饭要去江那边看看田地。”   精神这么好,看来没受什么凉,他点点头,挥手让婆子出去了。   吃完早饭后,徐子谦带着一队人重又进了山林,闻若青换了一匹马,继续探查周围地形,中午回来时正碰上粮油铺子的伙计往庄子里送油来。   闻竣跑去结账,过了一会儿进来找闻若青,将一张银票递给他。   “铺子里头拿来的,说是今儿一早去买米的人给的。”   闻若青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银票上印着“正通钱庄”的字样。   “上回买油的时候也给的是这家钱庄的银票,票号记下来,回头让人去钱庄里查查,看存钱的人是谁。”   “是。”   这时外出的卫兵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些,闻若青把人叫进来问话,可惜仍没有什么发现。   闻竣有点着急:“别是没在这山里吧。”   闻若青摇了摇头:“周围都是农庄,这几天兵马司的人都去探过了,这些农庄都没什么异常,剩下的就只有这一片山林了,再说山里的野物都被他们打光了,一定就躲在里头,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地方。”   “可是他们少说也有五六十个人,就算这山里人迹罕至,可总还有打猎的人时常进去,他们真能躲在山里不被人发现?更何况还要训练人,山里有这么大的地方给他们折腾吗?”闻竣很怀疑。   “你继续想。”闻若青笑道,喝了口茶。   闻竣摸了摸脑袋,“就算是挖山洞,也不可能挖这么大地方吧,有那时间和精力吗?”   “快要接近了。”   闻竣傻呆呆地看着他:“六爷?”   闻若青无语,在他额头上敲了敲:“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做事情不先做好功课怎么行?田柄把庄子名单拿来,光看看就完了?哪个庄子最有可能被他们用来藏身也不想想?这些庄子的来龙去脉都不去打探打探?”   闻竣甚是不解,“这跟挖山洞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若去查了这些田庄,就会发现一件事,这些庄子中时间最长的也就五六十年,也就是说,这片地方被开垦成农田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那么这片地之前难道就只是荒地么?京郊周围的荒地早就被开垦完了,为什么这片地方这么迟才开垦?”   “……为什么?”   “因为这里曾出产过一些煤矿,只是量不多,很快就荒弃了,开采煤矿最集中的地方,我查了,就在这山林附近。”   闻竣这才回过味来,“六爷,您是说……”   “你呀你!跟我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多大长进?”闻若青恨铁不成钢地说,“脑袋是做什么用的?” 第066章 追剿 哪里来的强盗,居然……   这时徐子谦带着两个人满脸喜色地冲了进来。   他擦着汗, 喘着气道:“山林子不算大,可还真找不到什么踪迹,说来也巧, 巳时后有两个人牵着骡子出现了, 我们远远跟着,□□的, 尽然跟丢了, 你猜怎么着,原来这山里竟然有座废弃的煤矿洞!”   “煤矿洞?”闻竣忍不住看了闻若青一眼。   徐子谦点着头,有点得意地说:“我们在那两人消失的地方一顿好找, 这才发现了一个洞口, 我们也没敢进去太深, 在外头略探了探, 地底下应该很深, 这伙人胆子也真大, 猴年马月的陈年旧坑也敢躲在里面,就不怕垮塌吗?”   闻若青笑道:“难怪一直找不到呢。既如此, 可以通知巡防军的人过来埋伏着了。”   他把自己画的地形图递给徐子谦, “让他们按照图上标明的地方埋伏好, 林子里我都在树上刻了记号的,都是比较便于藏身的地方。”   徐子谦应了, 闻若青又吩咐闻竣:“你去子阳江码头那儿,传个信给其他几城兵马司的人,务必戌时正到约好的地方等着。”   徐子谦很兴奋, “大人,这次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一把火丢下去, 准都闷死在里面,一个都跑不了!”   “哪儿这么简单,”闻若青失笑,“既是矿洞,自然有通风的地方,不然如何生火做饭?再说既是矿洞,那就绝不止一个洞口,何况咱们是抓人,又不是杀人,最好是能抓到活口。一把火丢下去,里头若还残留着些煤,仔细把山烧起来。”   “那用迷烟呢?”   “迷烟可以试一下,但我估计没什么用,迷烟隔得远了,散开后就没多大效果,所以还是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哦……那要不要再去探查一下,把洞口都找出来?”   “不用了,既是有了位置就好说,终归都在附近,多派些人把守就是,而且外围还有巡防军埋伏着,这会儿去多了反而打草惊蛇。”   徐子谦和闻竣都应了,各自去办事。   闻若青去找了余庄头。   余庄头昨天看他们的行事,早就猜到了一些,听他说了便点头道:“六爷放心,小人定会护好少夫人。”   闻若青跟他交代完,又去了内院。   尹沉壁上午跟余庄头骑马到码头边的水田看了一圈,这会儿刚回来不久,正跟木棉两个在吃饭。   他朝她使了个眼色,尹沉壁忙跟着他进了屋子。   他拿了一把匕首给她,嘱咐道:“今儿晚上我们便会行动,柏杨庄是离那片山林最近的一个庄子,万一有人漏网跑出来,难保不会摸到这里来,我会留几个人在这里,余庄头那边我也吩咐过了,你给你丫头说一声,你们晚上也多警醒着。”   尹沉壁面上现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怎么,怕吗?”他含笑问她。   她摇头,“你会有危险么?”   “我能有什么危险?”他不以为然地说,不过心下倒有点高兴,“看好你自己就行。余庄头会在你门外放几只猎狗,你们也不用太害怕。”   尹沉壁看着手中的匕首,半晌不说话。   “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你既有这吹毫必断的好匕首,我给你的那把,你还是还给我吧。”   “哪有送给别人的东西还往回要的?”闻若青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从箱子里翻出铠甲拿着走了。   下午巡防军派来的一个都督过来给闻若青回话,说是已经按照地图上的位置埋伏好了人,问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闻若青笑道:“有劳都督,只是这伙人在京中偷盗多次,多方严防追捕之下仍是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很有些本事,尤其善于逃跑藏匿,还请都督嘱咐弟兄们不可轻敌,千万打起精神,一个人都不要放跑。”   他说完,又从怀里摸了两张银票递给那都督,“这事原本不在巡防军的职责范围内,大伙儿辛苦了,这五百两银子,都督拿去给兄弟们分分,完事之后买点酒喝。”   那都督心中自是欢喜,原本他这一个营的人接了任务,个个都怨声载道的,他自己也很有些不满,如今看闻若青如此上道,不免把心中的不快收起了几分,略推辞了两句也就收了银票,出去的时候一脸笑容,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晚间戌时正,五城兵马司抽调出来的两百来人乌泱泱地汇集到了山脚下,与闻若青一队十来个人汇合后,悄悄摸上了山腰。   此时山里飘着小雨,雨声沙沙,掩去了不少动静,既都已做了周全的布置,闻若青也就没耽搁,他一声令下,徐子谦扒开矿洞口的树叶,往里面扔了几个烟弹,紧接着林间各处燃起了火把,点点火光很快蜿蜒成网。   里头很快起了骚动,不久之后,夜色黯沉的山林中,有几处枝弄间升起了淡淡的烟雾,被山风一激,一股硫磺味道四散飘开。几名兵马司指挥使骑马立在山头举目瞭望,看得清清楚楚。   闻若青手一挥,闻竣上前挥动令旗,立刻便有全副武装的卫兵涌上,将那几处守得严严实实。   迷烟往里灌了一会儿,大家屏息静气地等着,听到里面的动静之声并未止歇,果然迷烟用处不大。   没一会儿几处洞口碎石飞溅,燃着火星的碳块被人呼呼掷出,接着嗖嗖声响,又射来一波冷箭,幸好把守的卫兵都做足了准备,几面盾牌一挡,碳块和冷箭全都落了空,半点效用没起到。   田柄哈哈大笑:“真是不出闻大人所料,看这伙盗贼还有什么手段?”   闻若青皱眉瞥他一眼,“接下来才是硬仗。”   田柄笑声立止,讪讪道:“是。”   果然里头的人无奈之下只得强攻。随着几声尖啸,洞口处人影突现,短兵交接几个回合,原本人多势众的兵马司卫兵竟有些招架不住,这些卫兵平日里缺少操练,这段日子虽有闻若青加以特训,奈何时日尚短,片刻间竟被冲出几个缺口,一时间山腰处风烟腾涌,剑影刀光间,数道黑影杀出重围,往山下疾窜而去。   宋晔目瞪口呆:“这……哪里来的强盗,居然这般凶猛!”   闻若青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话音未落,他已打马而下,片刻间追上几名逃犯,一根长鞭挥出,千钧之势犹如风卷落叶,电光火石间将人啪啪抽倒在地,马蹄未停,他又转头去了别处。周围的卫兵赶上前来,七手八脚将人捆了拖在一处。   田柄宋晔等人也赶紧挥鞭加入战团。墨云斜雨下,但见山林间泥水飞溅,火星银芒交错闪动,随着震天的喊声,大部分窜逃之人都被捉回,只有零星几人躲过追捕逃往山下,被下头埋伏的巡防军士兵一网打尽,绑了送上来。   闻若青见大势已定,趁着混乱之际,带着闻竣把事先埋在附近的金银珠宝挖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丢进了矿洞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五城兵马司这边有不少人受伤,幸而事先做了充分准备,且盗贼意在逃亡,没有重下杀手,否则,就不是光光受点伤这么简单了。这场行动尽管胜得不太利落,总算没有铩羽而归,田柄宋晔等人心有余悸,心下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徐子谦领着人在那儿清点战果,所有人都被捆在了一棵大树下,除开十数具尸体,粗粗数来不下五十人,田柄等几人擎着火把上前一看,不由暗暗心惊。   被俘的人一大半毛发深浓,目露凶光,身形高大健壮,裸露的手臂胸前都有刺青,显是异族之人。   田柄与宋晔面面相觑,不由问道:“闻大人呢?”   徐子谦摇头,“刚还看见的,不知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众人不敢自作主张,在那儿等了多时,才见闻若青骑着马缓缓出现,手里还牵了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绑着一人。   “还有个漏网之鱼,”他笑道,“被我捉回来了。”   徐子谦激动地朝他大喊:“大人!这伙盗贼居然就是——”   闻若青微微点头,“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跳下马来,在徐子谦肩头拍了拍,对田柄等人解释道:“之前我们中城兵马司曾捉到过两个在城内偷盗的夷人战俘,只是没了下文,没想到他们居然聚众躲在这里。”   田柄道:“怪不得这伙人这么凶蛮,还那么滑溜,实在难抓,我看就算锦衣卫来了,也不见得抓得到,还好闻大人指挥有方。”   宋晔的眉头皱得像个川字:“哪里来的这么多夷人战俘?谁放他们进来的?”   “此事刑部自会审理,”田柄笑道,“咱们的差事总算是交了。”   “我看此案非同小可,恐怕得移交大理寺。”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在一边摸着鼻子道。   这时山下巡防军都督过来,对闻若青拱手行礼:“闻大人,人都捉住送了上来,应该是没有漏网的了,若无他事,我们就先撤了。”   闻若青忙道:“多谢都督,大家辛苦了。”   巡防军撤走以后,闻若青笑道:“这伙人偷了不少京中富户高官的东西,想来没来得及带在身上,诸位大人不到底下去搜搜?”   众人一听要去寻赃,顿时都来了精神。   田柄呵呵大笑:“怎么把这茬忘了!”   当下众人振作精神,正要离开,闻若青又将他们叫住。   “大人不去吗?”田柄问。   “我就不去了,”闻若青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失窃各户报上来的财物清单,我在后面打了勾的,还请原封不动地拿回来,其他的,诸位大人看着办就行。”   众人一听有油水可捞,个个喜上眉梢,赶紧跑了。   闻若青到尸体前查看了一阵,徐子谦推搡着一个人走过来,“大人,连上尸体,一共是七十八人。其中夷人四十一个,这人是这儿的管事。”说着将那人往闻若青面前一推。   那人一张方脸,细长眼睛,脸上一道血痕,即使浑身泥浆,也能隐隐看出衣服质地十分上乘,此时跪在地上不断哀求:“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大人千万饶我一命!”   闻若青踢了踢他,“你们这儿一共多少人?”   “回大人,连夷人、守卫、教官和厨子,现下一共是七十八人。”   “当真?”   那人磕头如捣蒜,“千真万确!小人不敢欺瞒——”说到“瞒”字的时候,双手突然挣脱绳索,自袖中摸出一柄匕首,寒光一掠,朝闻若青扑过来。   闻若青身子一偏,捉住他手腕,另一只手搭上来,“咔嚓”一声,那人手腕骨节错位,尖叫着丢下匕首。   徐子谦吓出一头冷汗,“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闻若青拍了拍双手,“以后搜身要更仔细些。”   “一定一定。”   闻若青沉吟一会儿,“恐怕有人逃出去了。”   徐子谦一惊,还没说话,那管事已阴桀怪笑道:“不错,是有人逃出去了,你们可要小心着头上脑袋!”   闻若青反倒笑了,“有那胆量尽管来找老子,老子把他割碎了喂鱼!”   那人目中射出怨毒之色,面容扭曲,恨声怒骂道:“卑鄙小人!我们何时去京中偷盗财物?这般栽赃嫁祸,弄假陷害,朝我们身上泼脏水,你就不怕落个碎尸万段的下场?”   闻若青目色一寒,在他面前蹲下,什么话也没说,只盯着他。   “阴险狡诈的王八蛋,老子日……”那人声音渐渐哑了下去,喉咙似给他的眼光扼住一般,骂人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栽赃嫁祸?弄假陷害?”闻若青这才冷笑道:“这话你尽管到大理寺卿面前去说,你们干的好事可不止偷盗财物这么简单,看你主子到时能不能把我碎尸万段——把他嘴巴塞起来,拖下去严加看守!”   徐子谦应了一声,将一团布条塞到那人口中,叫人五花大绑拖走了。   一炷香后,几位指挥使喜色洋洋地过来,田柄将一个包袱交给闻若青,“大人,单子上不能动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闻若青掂了掂,交给徐子谦,笑道:“诸位大人清点一下,没受伤的把这些人押回去,直接送到大理寺大牢,我已叫人给他们灌了蒙汗药,免得路上生事。”   大家笑道:“正是,闻大人考虑周到。”   “受了伤的先随我到庄子里去处理一下伤口,休整一夜,明天再回城,接下来的事就拜托诸位了。”   几位指挥使连连点头,“此事事关重大,我等定会小心行事,闻大人放心。” 第067章 回程 这车里能干什么?……   熙攘喧闹中, 田柄等人清点完毕,先着人将重伤的二十来个卫兵抬到柏杨庄,再从山下牵了马来, 把几十个俘虏并十几具尸体驮在马背上, 押着走了。徐子谦亲自押着那名管事,带着一包袱金银珠宝也一并先回了城。   山林渐渐重归沉寂, 柏杨庄里倒是热闹起来。余庄头这晚如临大敌, 一直戒备着不敢松懈,此时见闻若青领着人抬了伤兵回来,立刻就唤来人帮着安排处理。   尹沉壁和木棉也没敢睡, 一边在屋里心不在焉地做着针线, 一边探头往外张望, 见前院里灯火通明, 料到人回来了, 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闻竣跑来敲门:“少夫人, 六爷他们带了不少伤兵回来,六爷请您和木棉姑娘去前院帮帮忙。”   尹沉壁把被扎了好几针的食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应道:“这就来。”   她和木棉匆匆收拾了东西, 往前院这边走, 还没走多远,便闻到一阵血腥味, 进了前厅,里面的家具物什都被搬开了,地上并排躺了两排伤员, 边上还坐着不少受了轻伤的卫兵,个个都像是在泥浆血水里滚过几遍似的。余庄头领着几个人在里头穿梭忙碌着,一盆盆和着血污和泥土的热水不停地往外倒。   她一眼就看到了闻若青, 他身上还穿着柳叶甲,只把头盔卸了下来,正站在角落里跟闻竣说事儿。   她赶紧过去在他身上一通打量,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你没什么事吧?”   闻若青眼睛里含着笑意,嘴上却说:“我能有什么事?”   “人都抓到了?”   “抓是抓到了,不过还有走脱的,”他吩咐她,“你和木棉都会处理伤口,去帮下忙。”   昨天跟他们一起过来的有个随队的大夫,这会儿正忙得不可开交,有个卫兵胸口中了一刀,大夫正给他缝线,旁边掌灯的魏歆脸色苍白,几欲呕吐。   大夫厉声道:“别晃!灯掌稳了!”余庄头上前接过灯,魏歆这才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见尹沉壁往这边过来,哭丧着脸道:“少夫人。”   尹沉壁冲他点了点头,“你去那边帮木棉吧。”木棉是个心大的,见了这种场面一点都没怕,早就卷了袖子开干,很快就帮一个轻伤的卫兵包扎好了手臂,见魏歆跑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指使他:“去把那边桌子上的绷带拿过来。”   尹沉壁在重伤的这边看了一圈,不敢随意动手,便到余庄头跟前接过他手中的灯,低声道:“余叔您去忙别的吧。”   余庄头看她镇定沉着,托灯的手也很稳当,放心地走了。   不一会儿闻若青也卸了铠甲,只穿了一层单衣过来帮忙,他也算是处理伤口的行家,有他帮忙,大夫轻松了不少,见尹沉壁妥当,便一直叫她给他掌着灯。   这一夜直忙到五更后,才把伤兵们的伤口全部处理完,所有人一夜未睡,个个都红着眼睛,大夫略略休息了一会儿,拿出药来交给余庄头,于是院子里架起几口大锅,火气蒸腾地熬好了药,一碗碗端进来,分给受伤的卫兵们,重伤的自己没法喝,被人架起来从嘴里硬给灌下去。   尹沉壁一边忙碌,一面暗自心惊。她以前没经历过这些,今晚也算是开了眼界,这还不过只有几十个伤兵而已,管中规豹,战场上苦海无涯的情形可见一斑,她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日午时过后,刘越领了一队人马驾着板车过来,把伤兵们抬上车拉走了,闻若青回后院去草草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见尹沉壁正指挥木棉往车上搬东西,便笑着问道:“怎么,这就要走了?不是说好完事后带你去逛逛的吗?”   尹沉壁道:“以后有机会再来逛吧,大家都挺累的。”   他也就没再说什么,转头去跟余庄头告别。   木棉把东西放好,扶尹沉壁上车后自己正要跟着上去,魏歆暗中拉了她一把,使了个眼色。   木棉不解,问道:“什么事儿?”   魏歆着急道:“你怎么就这么笨呢?难道还让六爷骑马回去不成?”   木棉恍然大悟,果然片刻后六爷过来,直接上了少夫人的马车,她呆了呆,只好去了后面那辆拉东西的马车,和箱笼挤在一块儿。   马车轱辘驶下了坡道,日出青嶂,阳光透过窗帘映出一小方明亮天地,闻若青头枕在尹沉壁的腿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最后只得抬起来架到了车窗上。   两天两天没合眼,此刻精神也放松下来,他是真感觉有些累了。   这样的感觉甚是新奇,累了困了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一个人软软的怀抱里,那个人还用她的手轻轻按摩着他的额头,不轻不重的力道,简直不要太舒服。   原来娶了媳妇,还附带有这样的妙处,就只一点不好,马车真是太狭窄了,身子这般弯着实在很难受,下次一定记得弄辆大些的才行。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闭着眼进入了梦乡。   尹沉壁给他按摩额头的手停了一会儿,轻轻摸上了他的脸。   上回看见他闭着眼睡觉的模样还是在霁风院他的卧室里,那时被抓个正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他正大光明地躺在她腿上,想怎么看便怎么看,而且还可以摸上一摸。   她心里挺乐的,摸了他的脸又去摸他的眉毛。   刀削斧凿一般的五官,精致地恰到好处,线条坚硬却不乏优美,英挺的剑眉下,一双星眸紧闭着,掩去了锋利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上跳动着光影,的确是张挺好看的脸。   闻若青被她摸着摸着,不觉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人拼杀了好一阵,后来被人给按到了山壁上,那人在他脸上一通乱摸,还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眼见那作恶的手指就要摸到他唇上,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真是岂有此理!他好歹是个男人,怎能让个女人这般轻薄!好吧,虽然他很喜欢,但她把男人的事都做完了,他往后在她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   要给她点教训才行!   他反身把她压在石壁上,正要俯下身去给她点厉害瞧瞧,一阵地动山摇,把他和她震开了,一块石头还正好落下来压在他的腰上。   他万分遗憾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她弯着腰,两只手臂正紧紧搂着他的腰,而他的腿大部分已经掉到了地板上,只有一只脚的脚踝还挂在座位边。   怪不得他的腰这么疼!弯着睡了好一阵,现在又是这么别扭的姿势,不疼才怪!   “还不放开!”他沉声道,有点气她没眼色。   “可我要是放了,你就掉到地板上去了呀!”她坚持搂着他,没松手,他这么沉的,她也很吃力好不好?   “掉下去了也比这样舒服!”他没好气说。   尹沉壁赶紧松了手,扑通一声,他沉沉地掉下来,躺在地板上,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这时闻竣在外头问:“六爷,少夫人,你们还好吗?”   闻若青道:“怎么了?”   “不小心碾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轮卡住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猫着腰掀开车帘跳下去,闻竣见他揉着腰,眼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暧昧地朝他打量了好几眼。   “你那什么眼光?”闻若青在他头上敲了敲,“这车里能干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六爷!”闻竣喊道,真是好委屈。   闻若青到车后头看了看,后轮陷进了一块泥地里,泥里藏着块大石头,突出地面的部分卡进了车轮的辐条中,一时拔不出来。   尹沉壁这会儿也下了车,站在路边往周围张望。   前面就是子阳江码头,这会儿应该是下午酉时左右了,日头西沉,岸边的两株垂柳叶凋骨瘦,几只渡船横在夕阳光影里,远远看去,对岸一线炊烟袅袅升空,果真是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六爷,少夫人,这一时半会弄不好,要不你们先渡河过去,那边有个茶摊,在那儿坐着等,也好过在路边干站着。”闻竣看了看对岸,出主意说。   闻若青点了头,一行人上了几条渡船,木棉抱着箱子在另一辆马车里睡得沉沉的,马车被牵下渡船又上了岸,她都一直没醒。   魏歆心里头腹诽着,赶紧跑到茶摊边占了一张桌子,伺候六爷六少夫人坐下。   摊主上了茶,尹沉壁喝了一口,觉得青砖古树边风斜水阔,对面稻田横卧,再远处秋山黄叶,就这般坐在高云落日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她碰了碰闻若青的胳膊。   “你看,那排青瓦房的头一间,就是我卖出去的铺子。”   他顺着她的眼光瞧了瞧,“嗯,怎么了?”   “我看铺子的生意也不怎么好,也不知那买家是怎么想的,出了比市价高这么多的钱,就不怕亏本吗?”   “有钱给你赚还操心这么多?”   “我也不是操心,就觉得那买家有点傻。”   “……”被说傻的人只能沉默。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打了个呵欠。   “不过我看这地方迟早要发展起来,”她说,“买这铺子的人虽说不太精明,眼光还是有的。”   她转过脸,见闻若青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间铺子,忙歉然笑道:“瞧我,又跟你说这些,你又不爱听。”   他转过脸来,“谁说我不爱听了?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那些夷人既被抓住,”她转了话题,“陈莫和杨凡的罪名应该能洗脱了吧?”   闻若青抬头望着天边一行南飞的大雁,答非所问道:“我十一岁那年跑去边关,跟着营里打了几仗,终于升了十夫长,那时我年纪小,底下管着的人都不服我,陈莫是其中最不待见我的一个,后来我跟他打了几架,狠狠揍了他几顿,他才没跟我作对了。”   尹沉壁心头戚然,默默地听他说。   “杨凡倒是一直很听话,我做了千夫长他才跟着我,后来我升了校尉,他们也升了百夫长、千夫长,我升了游骑将军,他们又做了我的副将,霞岭关前那一仗过后,我身边只剩下了他两个,带着去了漴临关。我有心给他们谋个好前程,谁想却是害了他们……”   闻若青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并没有过多的怨愤,只是眼光渐渐变得阴狞,“他若是不杀他们,我管他怎么折腾,左右不过等他起来了,自会有人收拾他——但他杀了陈莫和杨凡,就等于杀了我的兄弟,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太痛快。”   他冷笑两声,“高昱这回跑不掉了。”   “那……这事捅出来,圣上会怎样处置瑜王?”她问。   “杀了他是不太可能,不过应该永远也不会再用他了。”   她有些替他的部下不甘,“就这样?”   闻若青叹了一声,“还能怎样?高昱毕竟是皇子,当然,陈莫和杨凡的罪名能够洗脱,我也算是可以给他们的家属一个交代了。”   她默默无言。   闻若青看她一眼,想了想道:“我虽不是什么高官大吏,但闻家身处朝廷权力中心,时时都有可能被浪头卷走,沉壁,你既嫁了我,今后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会慢慢说些给你听,事情来了不说需要你帮着出谋划策,但有点基本的警觉性也是好的。”   她点头,“好。”   “反正你平常都挺机灵的,算账算得这么清楚,谁都没你……精明,”他意有所指地笑道,“这些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出神一阵,低下头捧着手中茶碗轻轻叹了一声。真要论起来,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闻若青盯着她低垂的脑袋,心道不好,难道逼得太急了一点?瞧她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可不能临阵退缩啊!   刚娶她那会儿,他对她完全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她能安守本分,不给他惹麻烦就行,哪知她竟不断地给他惊喜,让他觉得自己挖到了一块宝,不知不觉中,对她的期待也就越来越高。   她是块璞玉,打磨后晶光灿然不过是早晚的事,他是绝不许她撂挑子不干的,看来得赶紧把她拴牢,免得她跑了,他可还记得她刚嫁他那会儿,还打着过一阵子就和离的主意。   哼,和离么……想得倒美!   闻竣过来请六爷和少夫人重新登车时,就看到少夫人没什么精神地喝着茶,六爷坐在一边也不说话,看着少夫人的目光一会儿柔如秋水,一会儿又狠劲十足,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两人重新上了马车,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回到国公府时,已经是夜幕低垂,繁星满天了。   家里人今日已得到消息,都等在老太君屋子里,见两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方才放下了心。老太君埋怨孙子:“早知道你是去做这事,就不让你把你媳妇儿带去,多危险啊。”   闻若青笑道:“孙儿自会做好安排,再说她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女子,让她去见见场面也好,多经历些,以后遇事也更有经验。”   老太君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谢霜见两人面色疲倦,在一边道:“听说今儿大理寺审了一整天,估计明儿一早苍榆就得进宫面圣,现下时候也不早了,老太君快放人回去休息吧。”   老太君笑道:“对对对,你们赶紧走吧。” 第068章 搬家 他又不是豺狼虎豹,……   两人戴月披星地回了长桦院, 尹沉壁径直去了楼上东间,进了房间却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屋里不仅一个人都没有, 而且连床上的被褥帐子都给收走了, 她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走之前秦妈妈跟她说过的事儿。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正屋楼下的房间砌了大炕,地下也设了地龙,所以一般秋冬季节会搬到楼下的屋子避寒。秦妈妈事先征得了她的同意, 便趁这两天主人不在家, 张罗着把楼上的东西都搬了下去。   闻若青在门口张望一阵, 问她:“你的东西都搬下去了?”   她环顾了一下屋子, “都搬了。”   “所有的都搬了吗?”他强调, “小物件、书什么的都没漏的?”   她再次点头。   他没说什么, 转头去了西次间。   尹沉壁赶紧下了楼,东间里头已经规整得井井有条, 她自己惯常用的东西都放在了和楼上差不多的位置上。   秦妈妈正在屋里等着, 见她进来, 起身笑道:“总算赶在您回来之前搬完了,少夫人看看, 可还合意?”   她点头赞了秦妈妈两句,秦妈妈道:“净室里已备了热水,您快去洗漱了休息吧。”   “好, 对了,六爷的东西搬了么?”   “还没呢,您看是搬到这间屋子来呢, 还是照旧搬到一楼西次间去?”   尹沉壁想了想,“我去问问六爷。”   她去了楼上的西次间,净室里闻若青正在洗澡,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见他穿着中衣出来了,扎成个马尾的湿发上还滴着水。   他皱了皱眉:“你怎么没去洗?”   他的衣带只松松系着,露出了一片精瘦结实的胸膛,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他敞开的衣领那儿飘过。   尽管挺赏心悦目的,但……实在还是有点不适应啊!   她赶紧把架子上的外袍给他递过去,小声道:“……忘了跟你说了,这两天秦妈妈把我的东西都搬去了一楼东间,我问问你,你的东西是搬到楼下的东间还是西间?”   闻若青接过她递来的袍子,不过没穿,站在那儿直瞅她。   “这还用问?不是都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她完全找不着北。   “你自己说的呀!”他脸色不大好看了。   “我说了什么?”   “你……再想想。”他一面盯着她,一面拿袍子去擦头发上的水。   她赶紧把袍子抢过来,“要擦拿毛巾擦,这是衣服!”   闻若青很烦躁地丢了袍子,去净室里拿了毛巾来擦,随意绞了两下,拿根玉簪把头发束好,朝她转过身来。   “还没想起来?什么记性啊!”   尹沉壁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一下飞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是说回来就,就……”   “圆房!”他忍不住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你想反悔不成?”   “……哪儿能呢,”她清了清嗓子,“你先把衣服穿好再说话。”   他披上了外袍,走到一边坐下,“过来。”   她看了看他的脸色,又瞟了瞟他没完全合拢的衣领,有点不敢过去。   “总不至于今晚就圆房吧?”她低着头说,避开他的目光。   “为什么不?”   她惊讶地抬起头,他还真打算今晚就圆啊?   “你不累吗?这两天都没怎么休息过。”   “不累啊!”   “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她支支吾吾道。   “要做什么准备?”他真是有点不耐烦了,哪对夫妻会像他们这样把圆房这种事拿出来正儿八经地说来说去?   “……”其实她是有点怂了,虽然她的确是说回来就圆房,可完全没想到今晚就要做这事,这么急,可让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对了,那本书上说的什么来着?她绞尽脑汁地想着……   哎呀,不好了,书!   她赶快扭头跑了。   闻若青这边也是一头雾水,不是正讨论圆房的问题吗?她跑什么跑?   他追了出去,就见她跑进了东间,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他推了推门,竟然还给锁上了。   瞧她这没出息的样子,他又不是豺狼虎豹,她有必要这么躲吗?再说不是她自己说回来就圆房的吗,他谨遵妻命,有何不对?   还这么慌不择路的,竟然躲到了空屋子里,他看起来就这么吓人?   他有点沮丧,站在门边开始反省自己,可能这两天她确实是累着了,连着两晚都没怎么睡,也难怪。   好吧,他等等也无所谓,大不了她说行的时候再圆就是了,养足精神也好,反正总是跑不了的。   他下了楼,进了东间,秦妈妈还坐在屋子里等着。   “明儿把我的东西也搬过来,就搬到这间屋子。”他吩咐说。   秦妈妈很高兴地应了,又道:“那有什么事,六爷就吩咐外间值夜的丫头。”比如说要水之类的,哎,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搬到一起了。   “值夜?值什么夜?一个都不留,今后也不留。”他很不喜欢外头有人守着,霁风院里的小厮也从不值夜,要什么东西他自己动手就行了。   秦妈妈真是泄气,又不敢说什么。自从来到长桦院,她发现自己的权威一点点在减少,坚守了那么久的规矩时不时就会被打破,先是少夫人坚持不让人服侍着洗漱,现在又是六爷不让丫头值夜,两个人出去的时候也不爱叫丫头跟着,这样下去,要这些丫头来做什么?一个个的真是闲得发慌,都可以围个桌子打马吊了,长此以往还了得?   她委婉地问:“那少夫人半夜要喝水,或者要热水的时候怎么办?”   闻若青道:“这有什么难的?放两个可以保温的鉴缶不就行了,霁风院里有好几个,你明儿让人去搬两个过来,里头蓄上热水,天亮时都不会冷的。”   秦妈妈无法,只得应了,外间准备上夜的望春听了,更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楼上尹沉壁趴到床下,一阵翻找,终于扒拉出了那本《女儿录》和《妻则要训》。   还好还好,没被人发现。   她拍着心口,接下去又发了愁,以后又藏哪儿呢?人都搬下去了,再放在这里太危险,藏到楼下的床底,又怕被闻若青发现,他迟早是要搬来和她一起的。   哎,老太君给的这两本书真是烫手的山芋,其实她也只是刚开始翻了翻,后头就完全忘到脑后了,一天有那么多要学的东西,哪还有时间看这个?   她在屋子里一筹莫展地转来转去,最后没法,拿手帕把书一包,揣在怀里下去了。   她进了楼下的屋子,里面安安静静的,外间连个值夜的丫头都没来,她也没顾上想原因,进了里间找到匣子里的钥匙,又去了西厢耳房,把那两本书藏在一个嫁妆箱子的最底下。   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回了屋子去洗澡。   她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就这么跑了的,他肯定是生气了,不过她确实没想这么快就那什么,至少不要今天,她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赶快钻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她洗完了澡,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头发只大致绞了绞,还是湿的,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吹了灯刚掀开床上的被子,一双手臂伸过来,把她拉过去抱住了。   “你——”   她的惊叫声被他拿手捂了回去。   “叫什么?给人听见还以为我怎么你了。”他放开手,不满地说,“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你放心,今晚不碰你。”   “不是,你什么时候进的屋子?我怎么不知道?”   “我一直都在啊,还看见你不久前进来又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你干什么去了?”黑暗中他盯着她的脸。   “……没干什么。”她心虚地说。她进房间时根本没往床那边看,完全没发觉他就在床上瞧着她,早知道就再谨慎一点了。   “没干什么?那干嘛鬼鬼祟祟的?”   “我没有!”她不承认,略略把他推开一些,隔得太近了,她都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呼吸和他身上逼人的热,真是不太习惯。   他把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一紧,“好吧,不问你了,也不知你一天都干了什么坏事——睡觉。”   “你这样我怎么睡?”他的手搁在她的腰上,像烙铁似的,她不自在地扭了几下。   “那晚在锦华山别院,我不也是搂着你睡的吗?”还有那晚她喝醉的时候,他在心里补充。   “你是搂着我的肩,没搂我的腰!”   “……好吧,那就搂你的肩……”他没法,把手移到了她颈下,“这样舒服了吗?”   “嗯,舒服了。”她枕着他的手臂,呼出一口气,这样的确舒服多了,她把头往他颈窝那儿靠了靠,完全忘了头发还是湿的这回事。   “那就赶快睡吧。”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他在床上等她,早就等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这会儿人终于到了怀里,虽然颈窝那里湿漉漉的不太舒服,但他也不想再折腾了,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翌日清早闻若青刚刚练完了刀法,果然来了人宣他进宫,他早饭也没吃,匆匆换了官服就往皇宫赶。   今日并未早朝,他在养心殿里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璟晟帝拖着疲惫的身子进来了,不过短短几天左右没面圣,皇帝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好几岁。   闻若青赶紧跪下行礼,璟晟帝一摆手,“起来吧。”   等他到御座上坐下了,闻若青才站起身来,低声道:“圣上辛苦了,还请千万保重龙体。”   璟晟帝没说话,盯着他看,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儿晚大理寺把密报呈上来了,朕的意思是,这事不要声张,瑜王朕自会处理,你认为呢?”   “此事关系到皇家颜面,臣自是没有意见,臣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人不是陈莫和杨凡放进来的,还请陛下下旨,为他二人摘去罪名!”闻若青撩袍跪下,“西北开战在即,想来这一消息定会振奋军心,二十万燕云军将士,一定会为我大璟明君身先士卒,肝脑涂地!”   璟晟帝长叹一声。   “好了,你起来吧,这事不难办,另找个人顶了便是。”   “多谢陛下!”闻若青叩头谢恩。   “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想要什么奖赏?”   闻若青道:“捉拿盗贼本是臣分内之事,哪敢要什么奖赏,只是确实没想到,捉拿盗贼竟然牵出了这样一桩事,幸好其他几位兵马司指挥使并不知情,想来只要找人顶了,他们那臣也就可以交代了。”   璟晟帝颔首,“话虽如此,该赏的还是要赏——来人!”   潘润赶紧小跑着上前。   “赏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每人白银各一千两,宫缎各二十匹。”   闻若青忙道:“陛下,西北战事吃紧,臣这份就不要了吧。”   璟晟帝笑道:“哪里就缺了这么点儿?给你你就拿着,到时若没有钱,再找你府上要去!”   “是,臣回去就禀明家主,把钱都备着,到时九皇子来募捐,臣家里定第一个奉上。”   “嗯,你还有什么话说?”   “此事中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徐子谦也出了大力,盗贼所在之处就是他找到的,臣的赏赐,还请圣上恩准,允臣分一半给他。”   “你这小子倒不贪功,也重义,朕另外再赏赐便是了,用不着你分,去吧。”   璟晟帝待他走了,脸色阴沉下来。潘润在一边也不敢说话,等了许久,眼见香炉内刚换上的一块香都燃完了,皇帝这才道:“摆驾去皇后宫中。”   他下了龙撵,进了崔皇后宫中,迎面便打了皇后一个耳光。   “你养的好儿子!”   崔皇后被打得发髻钗环都散了,眼中含着泪,抱住他的腿哭道:“皇上,臣妾教子无方,是臣妾的过错,只是陛下千万不要再为此事伤心,若是伤了龙体,叫臣妾如何自处!”   “他做出这种事来,可见存了这分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怎么你一点都没发觉?”   “皇上!”崔皇后哭道,“明光性子一向孤僻,自开了府搬出去后,臣妾更是鞭长莫及,他去了漴临关,臣妾一封封信过去,他总也不回,臣妾也实在是没有料到他有这份心啊!”   皇帝喟然长叹,呆呆地坐到椅子上,半晌喃喃道:“朕看他在漴临关干得不错,原本还想让他回来接管巡防军,也算是给淳儿一个助力,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崔皇后只跪在地上哀哀哭泣,不敢说话。   “可如今他做下这事,朕只得让他去镇守皇陵了,永世不得出来。”   “皇上?”   他把崔皇后从地上拉起来,“淳儿本就羽翼未丰,朕怎么还能放心把这种狼子野心之辈留在京里给他添乱?”   崔皇后细声道:“不是还有闻家么?”   “闻家?”皇帝冷笑两声,“朕还真怕淳儿拿不住!闻家人可不是好惹的,你没见那逆子杀了闻家两个旧部下,闻若青立刻就杀了个回马枪,借着抓贼把这事儿抖了出来,卢世龙给朕上过折子,他早就知道夷人战俘的事!一直隐忍不发,不就是要一网打尽拿到证据,让那逆子翻不了身吗?”   崔皇后强笑道:“臣妾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璟晟帝胸口起伏,抬手指着门口,“那闻若青刚刚又拿二十万燕云军来说事,逼着朕给他那两个旧部下平反。朕还能怎么办?如今西北靠着闻家,淳儿也靠着闻家,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璟晟帝越说越气,啪的一声把个茶盏拂落到地上,茶水溅了崔皇后一身。   崔皇后暗自心惊,良久嗫嚅道:“那,那……”   皇帝闭上双目,平息了片刻,睁开眼道:“罢了,朕自有安排,你也不需太过担心,闻家人虽然桀骜,但谋反这种事,他们是不会做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069章 喝酒 这一下水漫金山,净……   闻若青回了兵马司衙门没多久, 宫里的赏赐就下来了。   徐子谦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钱他们徐家是一点都不缺的,关键是这分殊荣, 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啊!   他搓着手, 在内堂里走来走去。   “好了,别在这儿晃了, 还有事给你去办。”闻若青笑道。   他赶快跑了过来, “大人你说。”   “以后别大人大人的,你比我大两岁,私下里唤我苍榆就是。”   “是, 大人。你刚刚说什么事需要我去办?”   闻若青指了指桌上的一千两银锭, “这钱我只留四百两, 你拿三百两去换了碎银交给账房, 这月衙门里多加了巡逻任务, 每个人的俸禄都加一两, 刘越他们几个多加二两。另外再拿三百两分给几十个受伤的兄弟,轻伤二两, 重伤的十两, 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   徐子谦一听,当即表示要把自己的那份也拿一半出来分。   闻若青笑道:“差不多就行, 分得太多养出胃口就不好了,下次遇事如果没钱分,他们还干不干事了?”   “是是是, ”徐子谦道,“还是大人想得周到。”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办啊!”他顿了顿, 又叮嘱,“受伤的人还有其他四城兵马司的,你派人直接给人送去,不用知会他们上司,记住一定要把钱交到人手里。”   徐子谦走了几步,又跑回来说:“今儿晚上我在玉华楼做东请大伙儿,大人可一定要来!”   “好啊!你请了其他几位指挥使没有?”   “请了。”   “嗯,你去吧,等等——”闻若青想起一件事,忙又道:“拿回来的那些金银珠宝,你都交给大理寺了吗?”   “没有全部拿去,你不是吩咐过我了吗,沈大人家的东西我留下来了,要不要这会儿去给你拿?”   “好,下了值后我先去沈大人府上一趟,再去玉华楼吃你的酒。”   徐子谦风风火火办完了事,没等下值就忙着把收到的赏赐拿回了家里,郑重其事地把东西交给他媳妇陆氏。   陆氏疑惑:“这点子东西,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巴巴儿地拿回来,我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鲜玩意儿呢!”   “你知道什么!”徐子谦胸脯一挺,“这可是圣上赏赐给我的,你把东西收好了,一样东西都不能动!”   陆氏一听,掩口惊叹:“真是圣上赏赐给你的?”   “当然!我这回差事办得好,圣上赏赐的不是东西,是脸面你懂吗?”   陆氏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哎呀,咱们二爷也出息了!”   徐子谦胸脯挺得更高了,“当然!”   这时他父亲长伯侯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抓住徐子谦问长问短。   他得意地说完了,长伯侯捋了捋刚蓄起的美须,心里真是十二分的欣慰。   他这个次子,从小就不喜欢打理生意,爵位他没法袭,他们徐家商贾出身,也没什么荫恩给他,所以看他喜欢弄枪耍棍的,他就花了大价钱给他买了个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官儿,但这小子性情古板,人又不太圆滑世故,他一直很为他在官场上的前途发愁。   没想到他进了兵马司两年多,话也会说了,处事也周全了,关键是学会了拍马屁奉承人,这点真是大大的好!他之前教了他那么多年他都没学会,没想到进了衙门时间不长,倒学了个七七八八,可见官场溜须拍马风气之浓。   话说回来,他如今居然能得到圣上的赏赐,简直叫他这做父亲的又惊又喜。   听说儿子今晚要设宴请客,他连忙表示支持:“对,对,该请的都要请到,酒菜都捡最好的叫,钱够不够?不够叫你嫂子支二千两给你。”   陆氏在一边听得直翻白眼,赏赐下来的统共也没二千两,这一顿饭就吃回去了还要倒赔。   “爹!我就在玉华楼请客,玉华楼不是咱们家的吗,记账就成!”   “那你还不快跟玉华楼的大掌柜说,叫他把最好的房间留下来!”   “对,我这就去!”   下值过后,闻若青带着东西,去了沈宜宣府上。   沈宜宣尽管没把他拒之门外,但也把他晾在书房里很长时间。   闻若青一点也没急躁,心静如水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慢慢喝了两盏茶,沈宜宣才负手踱进了书房。   “闻大人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贵干?”   闻若青赶紧站起来,行了一礼,“苍榆见过沈大人。今日来,一是把您先前丢失的东西给您送还回来,二是几天前您在玉华楼为我夫人和妹子解围,特来感谢大人。”   他朝沈宜宣躬身行完正礼,又把放在桌上的东西交给沈宜宣,“这是沈大人之前失窃的财物,这一包恩施玉露茶,是我给大人的谢礼。”   沈宜宣接过自家丢失的东西,却没接那茶,“多谢闻大人,谢礼就不必了,你拿回去吧。”   闻若青笑道:“大人两袖清风,苍榆知道。您喜欢喝茶,这恩施玉露茶是您老家湖北恩施的特产,今年刚出的新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大人就不肯赏个脸收下么?”   沈宜宣听说,盯了他一会儿,摆手道:“你拿回去吧。”   闻若青也就没坚持,“东西既已带到,苍榆就告辞了。沈大人日理万机,为筹措军饷一事殚精竭虑,还请多保重身体,早点歇息。”   他说完正要走,沈宜宣却淡淡道:“你来就为这事?”   闻若青笑道:“沈大人以为苍榆是为了什么事?”   沈宜宣静若深潭的眸子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道:“慢走不送。”   从沈府出来,闻若青赶着去了玉华楼。   大家都已等了他好一会儿。几个指挥使今日得了银子宫缎都喜出望外,徐子谦不在乎这些,他们却不一样,赏下来的东西抵得上几年的俸禄不说,搜赃的时候又小发了一笔,是以这时看到闻若青,都觉得他十分亲切可喜。   每个人都抢着上来敬酒,田柄拿了个碗口大的大杯塞到他手中,呵呵笑道:“就知道跟着闻大人干没错儿,下回再有这种事,还望闻大人多多提携提携。”   闻若青吓了一跳,赶紧道:“田兄饶了我吧,这杯酒喝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走着回家。”   田柄道:“你不喝,就是瞧不起咱们,拿你当自己人才给你大杯的,你就说吧,喝是不喝?”   闻若青无法,只得仰头咕嘟嘟喝下去,大伙儿拍手叫好,田柄也喝了个大杯,直着舌头道:“好,痛快!” 说完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今后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老弟你尽管说一声!”   徐子谦喝得有点醉了,跑上来给闻若青挡酒,“各位哥哥悠着点,别老灌闻大人呀,要不人回去怎么和他夫人交代?”   大伙儿起哄:“什么?还需要跟夫人交代?闻大人英明神武,怎么会怕老婆?别是你自己怕老婆不高兴,拿闻大人当借口吧,来来来,废话少说,先喝一个大杯!”   徐子谦赶快缩头回去,再也不敢多话了。   闻若青醉熏熏地回了国公府。路过沉香小榭前头的花蓠架子时,正遇到前往枫岚院给小儿子送汤的谢霜。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谢霜闻到他扑面而来的一阵酒气,皱了眉头道。   “大嫂要去看珏哥儿么,我跟你一起去。”   “别,你这满身的酒气,可别熏着珏哥儿了,”谢霜沉了脸,“给你侄子看见了,跟着你学了坏怎么成?”   “哪儿能呢,”闻若青笑道,“珏哥儿也不小了,喝点酒算什么,以后去了西北大营,不会喝酒怎么行?”   “回去喝了醒酒汤再来和我说话!他还没满九岁呢,别打他的主意!一滴酒都不许给他喝!”谢霜骂他,“还有你,喝酒也要有个限度,喝多了伤身你不知道吗?”   闻若青讪讪的,“是,知道了。”   谢霜看了他两眼,才缓了语气说:“你今儿叫闻竣送来的赏赐,宫缎我收了,银子你拿回去,你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以后得的这些东西,不用再交回公中,给你媳妇收着就是。”   以往闻若青除了自己的俸禄,因军功得的赏赐都会交回公中,不过谢霜大都不收,很多时候又原封不动给他退回去,但她收不收是一回事,自己交不交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还是很拎得清的。   “多谢大嫂,珏哥儿这段时日功课还成么?”   “就那样吧。知道你忙,不过你侄儿天天念着你,怎么着你也该抽点空瞧瞧他去。”谢霜不客气地说。   闻若青很惭愧,“是,是我疏忽了,过几天我休沐,带珏哥儿出去走走。”   “这才像话。”谢霜点着头。   两人站着说了会儿家常,谢霜身边的丫头回去把银子拿出来,闻若青接过,就被他大嫂打发走了。   他歪歪斜斜地进了房间,把银子丢给尹沉壁:“你收着吧。”   “哎呀,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她接过银子一放,赶紧上来扶他。   他趁着酒意顺势把手放在她的腰上。   “今天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   她把他放在腰上的手掰开,“先去洗了再出来说话。”   “我的东西搬下来了没有?”   “搬了搬了,快去吧。”她推他。   他老大不情愿地进去了,尹沉壁赶紧出来叫人去煮醒酒汤。   醒酒汤来了,里面的人却半天没出来,她在外头喊了两声,也没听见回应。   她进了净室,绕过红檀木的屏风,就见他躺在浴桶里,双臂搁在桶边上,仰着头睡熟了。   尹沉壁摸了摸水,已经有点凉了,她在他耳边叫了两声,又拍了拍他的脸,最后又去拽他的头发,拿手指戳他硬邦邦的手臂,可怎么弄他也没醒。   她没法了,长桦院里都是女人,也不好叫进来帮忙,她只好脱了外衣,卷起袖子,到他身后架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拖。   真是……太沉了!   尹沉壁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从浴桶里拖出来,眼见腿就快出来了,浴桶被拖翻了。   这一下水漫金山,净室里满地都是水,她的鞋和裤子马上就被打湿了。   尹沉壁傻了眼,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只好把光溜溜的人拖到一边的椅子上歪着,拿毛巾胡乱给他擦了擦,取下架子上搭着的外袍给他裹上,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一、二、三!   她深吸一口气,把他背了起来,佝着身子往外一步一步地挪。   他身长腿长,两只脚拖在地上,划出两道歪歪扭扭的水线。   好不容易到了床边,她把他往床上一扔,这才趴在床前的脚凳子上大口喘气。   看着这么瘦削,居然这么重,她的力气也算女人中比较大的,背他背得两眼发黑,好半天都缓不过气来。   她趴了好一会儿,起来一看,裹在他身上的衣袍已经散了大半,这会儿身上正光着,很是香艳地横在床上,她赶紧去拉被子,还没来得及给他盖上,他手臂一伸,直接勾住她的腰,侧身把她搂进自己怀里。   他搂得很紧,她的脸被迫贴在他锁骨那儿,差点没被闷死。   ……这个大坏蛋!知不知道自己身上酒气很重?   她掰开他的手,用尽力气将他狠狠往旁边一推,他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两句,翻过去又睡了。   她拿被子把他裹了个结结实实,这才起来去净室收拾满地的水。   等她好不容易把净室收拾干净,自己也把湿衣服脱下,洗了手脚换了干净衣服出来时,床上的坏家伙居然这时候醒了。   他自己已经穿好了衣裤。   “你把我弄出来的?”他坐在床边,脸上带着一抹笑意看着她。   尹沉壁愤愤地瞪他一眼,不是她还能是谁?   “什么女人啊,这么大力气。”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把衣带系上。   “醒酒汤你喝不喝?”她很凶地问。   闻若青正想说不用了,转头看见她的脸色,嘴角抽了抽,“喝。”   她拿来已经凉透了的醒酒汤给他,他二话不说,很干脆地灌了下去。   他把碗递给她,但她没接,他只好自己起身把碗放到桌上。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道:“其实你不用管我,我醉了睡一会儿就好,等水凉了我就会醒的。”   这么说来还嫌她多事了不是?尹沉壁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早说?”   “你又没问我。”   她把床上打湿弄脏的被褥换过,又拿来外袍给他披上,冷着脸教训他:“泡在冷水里很舒服么?你别仗着现在年轻,觉得身子经得住就瞎折腾,这么胡闹,以后老了落下病根怎么办?”   他配合地穿好了外袍,觉得心里暖融融的,真关心他的人才会这么教训他,他听着很受用。   是啊,他现在也是有媳妇的人了,也许不久之后还会有自己的小孩,这么不顾自己的身体的确不行,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热。 第070章 崔岚 这事若真是她做的,……   他觑了觑板着一张俏脸的妻子。   “我以后不喝这么多, 也不瞎折腾自己就是了,”他握了她的手,让她坐在旁边, “你都把我弄出来了, 怎么不帮我穿件衣服?”   她别别扭扭地躲避着他的目光,“没顾得上。”   他瞧着她, 如愿在她颊上发现一抹羞色, “你什么都看见了?”   “你说呢?”她转回头看他一眼,“你身上好多伤痕。”   “都是陈年旧伤了,打仗么, 哪能不受伤, 等等——”他停了停, “你嫌弃我?”   “谁嫌弃你了?我就是问问, 现在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他看了看窗外, 又打量了一下房间,眼光在床那方位停了一会儿, 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心, “今夜画楼春好, 良宵静美,沉壁, 要不咱们……那个?”   她把他的手拍开,“什么画楼春好,良宵静美?现在都要入冬了好不好?”   “此春非彼春呀!” 他振振有辞。   “你满身的酒气, 总之今晚不行。”   “我不都洗了吗?”   她没好气地说:“还有味儿!喝了那么多的酒,哪里一时半会散得开。”   “你就不能忍忍?”   “不行!为什么要让我忍?”   也是,第一次嘛, 相互都要有个好感觉才行,他都后悔死了,早知道就不去喝那顿酒了。   他很自觉地让她取了被褥出来铺在炕上,酒气太重熏到她,他也是不自在的,到底是女人,不像他,他可是完全不在乎什么酒气不酒气的。   哎,他真是有点想念那晚她喝醉酒的时候了。   尹沉壁忙了一晚上,这会儿手酸脚软,上了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了酒的人精神却很好,半天没法入睡。他在炕上翻了一会儿,干脆坐起身来。   漏尽更阑,万籁俱寂,临窗大炕的炕桌上有一盏三座连枝灯,他打开边上的一个灯罩,把里面的半根蜡烛点燃,四下里打量了一下。   桌上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粗陶圆肚的小灰罐,里头插着一丛龙桑,枝条扭曲似游龙一般,狂放不羁,苍劲写意。   她在这方面,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他嘴角微翘,目光扫到边上的一本字帖并一摞纸,就随手拿过来看了看。   练的时日尚短,她这手瘦金体还不成火候,但一笔一划之间,已经有了些许灵动洒脱的意度风骨,看得出以前的确是练过的,中断了真是有点可惜。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她的字稿整整齐齐叠在一边,另取了一本兵书过来。   翌日闻若青出了东侧门,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闻竣出来,便自己骑马去了兵马司。   中午的时候闻竣来了。   他在纸上给六爷写了个名字。闻若青看着那名字,“往通宝钱庄里存钱的就是这个人?”。   闻竣道:“城内的那所宅子,之前的宅主也是这人,只是后来转了两道手,六爷——”   “大理寺有没有审出这个人?”闻若青问。   “没有。”   闻若青笑了一笑,“大理寺办案也越来越糙了,也不知是真没审出来,还是顾忌到什么人,罢了,这人什么底细?”   闻竣沉默一会儿,道:“早年曾在崔府做过一个小管事。”   “崔府?现在呢?”   “从崔府出来后,自己在城内开了家印刷厂,名下有三四间书铺。”   “行,知道了。”   闻竣看着他主子云淡风轻的样子,有点担心道:“六爷——”   闻若青看他一眼,“高昱这事,明显背后有人在帮他。他不声不响了这么多年,一直无钱无人,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很不容易,而且这次他的行事如此草率仓促,若是多年前就有此打算,不会做成现在这个样子,倒很像是受了人撺掇。”   闻竣哭丧着脸:“可是六爷,难道真是崔家?他们培养个给自家皇子打擂台的人干什么?”   “崔家的人也不见得是一条心。”   “六爷你……你难道早就知道?”   闻若青忍不住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早跟你说了,遇事多想想,多查查来龙去脉,放着瑜王这么大个目标,他平常和谁往来最密切,你注意过没有?就算他现在人在漴临关,那他家的人呢,他王府里的王妃呢?这些时候都干了些什么?上个月咱们兵马司加强巡逻巡出来的东西,不都给了你一份么?”   闻竣道:“我注意看过了,就看到瑜王妃到崔府去了三趟,但瑜王是皇后娘娘的养子,本来就和崔家来往密切,她往崔府上去也无可厚非呀!”   “是无可厚非,所以她大摇大摆,无所顾忌,仅仅是我们加强巡逻的这一个月,被我们知道的就是三次,几天前我去崔府也撞到过一次。”闻若青细细给他说,“你仔细想一想,一个王妃,有什么要紧的事,这么三番五次地登门?要知道,她名义上的母亲,皇后娘娘可是在宫里呀!”   “但这也不能说明……”   “是不能说明,所以我先前也只是有点疑心,但既然他们用这个人的钱,用这个人的宅子,而这个人偏偏又和崔府有那么一点关系,那就很说明问题了。”   闻竣沉默一阵,忍不住问:“是谁?”   “自己想去。”   “……崔家那几个庶子?”   “庶子使唤得动外头的人?”闻若青没好气地说。   闻竣快哭了,“难道是崔爷?”   闻若青抬起手,闻竣赶紧抱住脑袋,“别,六爷您再敲就真敲成傻子了。”   “也是,”闻若青收了手,在他脑袋上看来看去,“别是我经常敲把你敲傻了吧?”   闻竣并不是国公府的家生子,是闻若青十二岁时在西北战场上捡来的一个小兵。他父母早逝,小小年纪就跟着别人从了军,被闻若青从北狄人手里救下后就随了闻姓,发誓一辈子效忠闻家,效忠六爷。   闻竣这人,武功不错,身手利落,执行能力没的说,交代清楚的事办得很漂亮很稳妥,但需要他自己动脑筋去思考的事,他就常常力不能及了,有的时候还冒着点傻气,闻若青怎么指点他,他长进也不大。   可这么多年,闻若青用他也用习惯了,再说两人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他也从没想过要换人。说起来,闻竣比他小一岁,如今十九,也是该娶亲的年纪了。   “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有没有看中的姑娘?六爷给你做主?”   闻竣目瞪口呆,怎么突然说到这上头来了?这话题真是转的莫名其妙。   他想了一想,回过味来,他早就觉得他们家六爷这段时间很有点春心荡漾,难怪,要来给他点鸳鸯谱了。   “这个嘛,嘿嘿,暂时还没瞧中谁,也不知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他有点扭捏又有点向往地说。   闻若青笑道:“你是我的人,只要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谁都配得起,你有看中的,尽管告诉我,我去给你张罗,一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你自己多留意,成家立业嘛,先成家才能立业不是?”   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六爷!闻竣心里暗道。不过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六爷这么一说,他的心也就跟着飘了,要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得了,说回正事。”闻若青看他一脸的心摇意动,眼睛也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抬手想敲他,又忍住了。   闻竣赶紧正襟危坐,听他主子教导。   “瑜王要起事,不可能瞒着瑜王妃,所以瑜王妃我重点关注了一下,这个女人,娘家门第不算高,但听说为人好出风头,喜欢争强好胜,她出嫁前和崔家并没有什么往来,和崔岚也没什么交情,现在突然和崔岚这么热络,频频出入崔府去找她,真是有点蹊跷——若两个交情真这么好,就该有来有往才对,可崔岚一次瑜王府都没去过,以瑜王妃的性格来说,她肯定有事要求着崔岚,这才放下身份一次次地登门。”   闻竣听说不是崔瑾,倒是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崔爷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可是六爷,那崔大小姐也没理由呀……”   “不,她也许有理由……”闻若青道,“崔岚这些年行事越发偏激,这事若真是她做的,我一点都不奇怪。”   他想起五哥大婚那段日子崔瑾给他寄来的信,信上说崔岚几欲发狂,他日日守着姐姐,千般安抚,万般劝慰,才算让她平静下来。   那时候文宣很不好过,先是姐姐,后又是他爹过世,好在事情过去后,崔岚很快振作起来,可是从那以后,她再没登过国公府的大门,见了闻家的人虽然面上仍是礼仪周全,但却客气疏远了很多。   现在看来,她心里的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反而越来越浓,她使劲折腾文宣,看不得文宣夫妇琴瑟和鸣,可见心性已然日渐扭曲。   闻若青长叹一声,叮嘱闻竣:“这件事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要透露,就烂在你肚子里吧。”   下值过后闻若青去了崔府,他在前厅等了一会儿,才见崔瑾急匆匆从内院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崔瑾问。   “你今儿没上值?怎么从内院过来?”   崔瑾脸上现出几分忧色,“姐姐这几天生了病,又不肯吃药,我告了假照顾她。”   闻若青很生气:“她病了自有丫头照顾她,为了她你连差事都放下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分不清主次?”   崔瑾莫名其妙,“你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姐姐本就孤苦,生了病又难受,我照顾她几天怎么了?”   “她真是生病了吗?还是想借着生病躲避某些人?”   “此话怎讲?”崔瑾疑惑的面容上有了一丝怒意。   “文宣,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岚姐姐为什么和瑜王妃走得这么近,”闻若青问他,“她们频频来往,你都没有关注过她们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   瑜王私下豢养死士,用夷人战俘培养死士的事,崔瑾自是得到了姑母的消息,听他这么一说,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闻若青,你什么意思?”崔瑾怒不可遏地揪住他的衣领,“你五哥多年前玩弄我姐姐的感情,我都没说什么,你这会儿又来诋毁她,你若不收回你的话,咱俩的交情就玩完!”   “我犯得着诋毁她么?” 闻若青也生气了,“我五哥和她之间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两家那时敢通婚么?五哥当初也很难过,可若不是他看见你姐姐那事,他就算拼着脱离闻家也不会辜负她!”   “我姐姐什么事?”崔瑾气得龇牙咧嘴。   闻若青平息了一下火气,没回答他。   他五哥十九岁那会儿,家里张罗着给他说亲,说的是殿阁大学士苏慎的女儿苏慕之,五哥不愿意,瞒着家里从边关悄悄跑回京都去找崔岚,想要她一句话,哪知道摸到崔岚的闺房外,正撞见她和高炽在一起。   五哥回边关后拉着他喝了好几天的闷酒,最后给家里去了信,同意娶苏慕之。   他那时年纪小,气不过,很想跑回去找崔岚算账,刀都背在身上了,最后被五哥拦下。好在五哥大醉几天后,完全放下了崔岚,跟五嫂成亲后两人感情也很好。   “算了,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我答应过五哥不说。”闻若青叹了一声,把崔瑾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拿开,“如今这事,我也不会声张,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崔瑾冷笑,“好吧,我且听听,你能把什么脏水泼到她头上。”   “李承新你认识吧?”   “李承新……不认识。”   “七八年前他在你们崔府当过管事,后来放出去了,高昱培养死士用的地方,用的钱,都是这个人提供的。三天前事发,此人当即被灭口。”   崔瑾横眉怒目地盯着他。   “这能说明什么?一个七八年前就放出去的人,现在做的事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这也太牵强了吧,你有真凭实据吗?拿出来给我看看呀!”   闻若青再叹一声,“我的确没有,而且也不想再往下查。我说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过文宣,你自己仔细想一想……”   “想什么?有什么好想的?”崔瑾冷笑。   闻若青无奈,“罢了,往后岚姐姐你多看着点,她说的话,吩咐你做的事,你多想想,不要事事顺着她,该怎样就怎样。你是平国公,你才是这府里的主人……”   他话没说完,崔瑾已气得扭头就走。   闻若青赶上一步,“文宣!”   崔瑾慢慢转过头来,咬牙道:“闻若青,我家的事你少管,你滚吧。”   闻若青也冒着火回了家,饭都没吃,径直去了辞云斋。   他拿了一本书翻开来,看了半天却没看进去。他跟崔瑾以前也不是没翻过脸,两个打小儿同穿一条裤子,架都不知打了多少回,交情也不是这么容易散得开的,这他倒不担心,只是崔瑾如此是非不分,耳根子又软,真是让他生气。   他没把崔岚这事捅出来,主要还是看在闻家和崔家世代交好的面上,当然很大程度也是顾虑着崔瑾。   希望崔瑾这次能长点教训,不要再处处纵容着崔岚,当断则断。   就是不知皇后娘娘对此事知晓多少,那位是个心狠手辣的,又正好触了她的逆鳞,还能不能容下崔岚,那就不好说了。   还有五哥,他以前真心实意地对待过崔岚,真是想不出来他若是知道她做出这事,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   他长吁短叹一会儿,吹了灯出了书房,心事重重地回长桦院去。 第071章 困局 男子汉大丈夫嘛,岂……   他进了房, 见尹沉壁笑盈盈地迎上来,心里才觉得舒坦了些。   “你怎么才回来?”   他看了看架子上的沙漏,奇怪地说:“不才亥时正么?我平常也常常这个时间回来呀, 干嘛这么问我?”   她没搭话, 拿眼角瞥他一眼。   她这表情这姿态,他看了心里痒痒的, 定了定神, 才道:“弄点吃的来吧。”   “你还没吃饭?”   “没吃。”   她赶紧出去叫丫头,吩咐完了回来替他宽外袍,他一低头, 就见她垂下的一截颈脖微微泛着红, 头发尽管挽得一丝不乱, 但看得出湿漉漉的, 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清香。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 抓着她的手, 低声笑道:“我今天没喝酒。”   “嗯。”她躲着他的眼光,细声细气地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扫过床榻, 看见被褥全都换过了, 再一看她, 穿着一件很合身的蜜合色交领薄棉袄,像是掐着她的尺寸做的一般, 窈窈婷婷地勾出柔美的线条,松松系着的丝涤更是显出不堪一握的纤腰,下头一条深茶色的丝缎湘裙, 映着屋中的烛火,暖暖地像是蜜融化了流淌出来,甜得让人想要……掬上一口。   她是在等着他, 做好了一切准备等着他……   他明白过来,真是后悔不迭,干嘛脑子坏掉了要在书房里呆那么久?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到脚下,又从脚下移到脸上,那眼神让她心口微热,赶紧推着他道:“先吃饭。”   “吃什么吃?不吃了!”他坐到椅子上,把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沉壁,你……你准备好了?”   她不自在地偏着头,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哎呀,真是眉角传情春风醉,娇姿玉怯肌骨酥。   “你再等我一等,我这就去沐浴。”他心热,身热,脸热,说出的话也热。   “嗯……”她今天好像不会说话了,基本上来来去去就这一个字。   他有些好笑,一只手掌着她的后脑勺,往她脸上靠过去,再靠过去……   她闭上眼睛,睫毛轻颤。   “六爷!”外头有丫头喊。   两个人吓了一跳,急忙分开,她赶紧从他腿上跳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饭摆在外头,退下去吧。”   等外头没有声音了,他出去把外间的门一锁,看都没看桌上的饭菜一眼,径直回了里间。   她正在替他准备沐浴后要更换的衣物,一室朦胧的烛光燃着温软绵蜜,她纤细柔美的身影映进他的眼瞳。   他从她身后伸臂过去,把她手中的衣服拿走扔在地上。   她挑挑眉,正想说话,一转身便撞进他火热的怀抱里。   下一刻他俯身低头,一只手揽紧她的腰,另一只手移到她的颈间,稳稳地托住她的头。   吻先是落在嘴角,接着略微挪了挪,盖住了唇心。   柔软清甜的气息沸腾起了身体里的血,他加重力道。   她踮起脚,抱着他的脖子回应他。   片刻后,她轻声抱怨,“等等,你弄疼我了,轻一点不行吗?”   他充耳不闻,她只好在他后颈上狠狠掐着。   他只得放开她,注视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你就不能好好配合一下?”   “配合什么?”   两人相互看着,同样的脸色绯红,眼底春光明媚。   “……你不是会吗?”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眼眸里荡漾着意味不明的光。   “会什么?”她不解。   “……我知道你床下藏着的书,什么《妻则要训》来着,你看了为什么不好好学?”   她一时懵了,“……你、你什么时候……”   他得意地笑,“什么事能瞒过我?”那回她鬼鬼祟祟地从床边站起来迎接他,他早就怀疑那底下有什么玄虚了。   “不……那,那是……我其实没看……”她语无伦次,简直想找地缝钻进去。   “不是挺好学的吗?为什么这个不学?”他掌心贴在她的腰上,偏头咬她的耳垂,低声问她,“再试试?”   “不要。”她心虚地转过脸。   “来吧,总要学着呀,不然待会儿圆房怎么办?放松些,这样做……”他低声地教着她,这回他很有耐心,誓必要和她一起把这件事学会。   有了刚才失败的经验,两人这回吸取教训,没有重蹈覆辙,很快就领悟到了正确的方法。   春池上水波骤乱,他气息滚烫,只觉野火燎原而起。   这时她挣脱而去,伸手推他。   他睁开眼,这才听见外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见她要离开,他一把拖回她,按在自己怀里。   敲门声锲而不舍。   他没法,只得高声问道:“什么事?”   门外丫头战战兢兢地说:“是外头四爷和七爷来了,请您去松伯斋。”   ……   他闭眼平静了一下,很懊恼地放了手,万分遗憾地看着她。   她笑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不是,他两个来了,恐怕今晚都回不来了。”   “那叫人把饭热一下送到松伯斋吧,饭是要吃的,”她停了一停,红着脸说:“我总是等你的。”   “好。”他也很干脆,男子汉大丈夫嘛,岂能拖泥带水,主次不分?   话虽如此,他到松伯斋见到那两兄弟时,脸色还是很不好看,这两人来得不早不晚,真是太能掐时间了!   那两人浑然不觉,闻若蓝道:“四哥昨天换防,正好抽个时间过来。”   闻若青点点头。闻若檀和闻若翡两人各在虎山和萧山大营任职,这两处地方乃京畿防御重地,为防止军中势力私相勾结,营里的将士每个月都要换防一批。   闻若翡领着萧山大营的天策营,昨天刚刚换防去虎山大营,在家里休息了一天,这时候叫上闻若蓝,一起来找闻若青。   闻家这一辈的几兄弟,各有各的长处,统领西北大营的闻若丹在作战指挥上狡黠机诈,老辣阴诡,常有出奇制胜的新奇之法,闻若青年轻气盛,锋锐勇进,精通各类阵法;闻若檀暴烈果敢,闻若玄沉稳浑厚,闻若蓝快如风雷,只有闻若翡在武力上逊了其他兄弟一大截,但他心思细腻,头脑清楚冷静,看问题往往一针见血,且记忆力超强。   是以他从西北大营回来后,整个闻家的暗桩和各地的情报网,都是由他在暗中调配指挥,闻家几个在京中的师爷和幕僚,也都聚在他爹闻存正的镇北大将军府上,基本上他爹也事事听他的。   闻家掌管燕云军多年,各地都有不少从营里退下或是调走的兵将,再加上刻意的调拨遣指,情报网已经覆盖到了很多地方,而闻家虽驻扎边关,但京里的风吹草动也需了如指掌,因此长年经营下来,隐匿于京里各处的暗桩组织也颇具规模。   只是这位掌管闻家后台命脉的智囊今天却有些无精打采。他好不容易回趟家,却跟他媳妇大吵了一架,一会儿说完了事还得回去哄,真是累得慌。   他和他媳妇林莳君成亲七八年,膝下只有闻舒璎一个女儿,林莳君尽管还年轻,但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利剑,生怕他年满四十无子而去纳妾,只要丈夫一回来,便要变着法儿的折腾,还总是疑心他不卖力,到最后他发了脾气,她才住了口,但转而又嘤嘤地哭起来。   哎,儿子儿子,怎么他就一直生不出一个来?苍天作证,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就没注意看闻若青那张有点阴沉的脸,收了收思绪,这才忧心忡忡地说:“西北近来悄无声息,我看有点不妙啊!”   闻若蓝道:“十万屯田军已经北上,还怕他们要使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就是这点不妙!” 闻若翡苦笑道,“屯田军已经北上,多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你五哥的探子却在关外探得阿都沁召回了前锋兀拖的军队,如今按兵不动,听说还放出消息打算来我朝和亲,求取一位公主。”   “他们搞什么鬼?”闻若蓝有些诧异,“不是说屯田军北上之前阿都沁的先锋部队都已开到元隆关外三百里的地方了吗?这会儿屯田军刚刚北上就撤兵,难道是怕了?”   这时下人按吩咐把热过的饭送到了松伯斋,闻若青一面埋头吃饭,一面道:“和亲肯定不是真心的,就一个幌子,骗骗那些内阁的大臣而已,我担心的是屯田军若是被遣返,兴师动众地一通折腾,情况就不好控制了。”   “正是!”闻若翡道:“屯田军回驻西北防线,若没有战事,朝中上下定有反对之声,尤其是沈宜宣,绝不会同意屯田军留在边境,我看屯田军迟早要被遣返。”   如今即将入冬,西北一带天气严寒,地里只能种植一些简单的抗寒性比较强的土豆萝卜等蔬菜,但即便如此,也能解决很大部分士兵的口粮,可以节省一部分军饷。   “我倒是觉得,”闻若青一阵风似地卷干净了碗中食物,看着两位兄弟,“阿都沁这次调遣前锋部队开到元隆关前,也许根本就没想要这时挑起战争,而是做做样子,就等着屯田军北上,然后趁他们回撤的时候杀过来。”   另两人沉默一会儿,闻若翡叹道:“苍榆说得有理。不算屯田军,即便是边防线上的十万燕云军,他也不见得就一定攻得破,但屯田军一来,若是即刻加入战斗还好说,如果没有战事,需要长期驻扎下来,边防上的各营都需要调整,等刚调整好了,一个命令下来,屯田军回撤,又需要调整回去,这么一通折腾,战斗力肯定减弱,还不如不招回那十万屯田军。”   三兄弟面面相觑。   “谁给阿都沁出的这个主意?”闻若蓝皱着眉头道。   “不管是谁,总之是对我朝情况异常熟悉,也很清楚事态走向的人。”闻若翡冷冷道。   “是啊,这个人知道我爹下了军令状,为确保万无一失,看他来势汹汹,肯定会向朝廷申请召回十万屯田军,而且这个人也清楚,一旦屯田军回驻后,战事不起,两边又和亲,屯田军一定会因为军饷问题被要求撤回。”   “而且现在看来,这个人给阿都沁出的这主意没什么破绽,”闻若翡补充,“若咱们拼着不召回屯田军,那他就可以即刻举兵,和边境上的十万燕云军拼个你死我活,胜算对半;要是屯田军北上,那他就按兵不动,等屯田军坚持不住撤走了再来杀个措手不及,怎么着他都不吃亏。”   “那现在怎么办?如今骑虎难下,屯田军三天前开拨,现在肯定已经到边境线上了。”闻若蓝的语气透出了几分焦急。   另外两人都没说话。半晌,闻若翡狠狞着脸说:“阿都沁这会儿不想开战,那就想个法子让他开战!”   “什么法子?”闻若蓝道:“大伯都下过军令状了,敌不动我不动,你还能去把阿都沁的粮草抢了,让他狗急跳墙不成?”   他这话一说,两个哥哥都盯着他,他心头发毛,“你们不会……真打算这么干吧?”   闻若翡嘿嘿笑两声:“蓝哥儿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哪里,还是有长进的,能想到这上头。”闻若青笑道,“不过他都能想到的,阿都沁想不到?肯定把粮草护得死死的,再来个瓮中捉鳖,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在,捆了往这边一送,落个事先挑衅的罪名,我爹立的军令状就算破了”。   闻若翡再补上一刀:“无论是阿都沁,还是朝里给阿都沁出主意那人,早就指着你去抢他的粮草了。”   闻若蓝都快哭了,他不过随口一说,自己仔细想来也不妥当,但他们有必要这么穷追猛打吗?说得他都抬不起头了。   “对了,蓝哥儿的冠礼是什么时候?”闻若翡问。   “只有大半年了。”   “哎呀,这么快就二十了,为什么我总想起他毛都还没长齐的样子?”   那两个转起话题来也是自如得很,一点不留情地痛打落水狗。   被两个哥哥一通打压,闻若蓝完全没了脾气,五个哥哥中,只有三哥闻若檀他可以藐视一下,其他几个哥哥面前是一点讨不了好的,一个个的心思堪比九曲回肠,一个赛一个的精。   他焉头焉脑地问:“那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没有。”两个异口同声地说。   他才不相信呢!又骗他。   其实那两个一时之间是真没想到什么万全的方法,闻若翡沉吟一下,道:“且先看看大伯和枫默怎么说。”   “嗯,”闻若青道,“关键还是要落在给阿都沁出主意这人的身上。”   “对。不如让我们来试他一试……”闻若翡阴笑着,一看就是满肚子坏水。   闻若蓝放弃了努力,跟不上两个哥哥的思路就跟不上吧,他破罐子破摔道:“行了,你们慢慢想吧,反正要办什么事喊我一声就成。”   闻若青笑道:“自是少不了你,对了,这次的事,你办得很好,哥都还没奖励你呢。”   “奖励什么,事情办成了就行,”闻若蓝满不在乎地说,“高昱算是收拾了,就是前有狼后有虎的,咱们也不能轻松一下。”   “蓝哥儿这话倒是说对了,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如今这局势,只怕是要大乱了。”闻若翡感叹一声。 第072章 误会 说老实话!   闻若蓝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四哥。   闻若青拍拍他的肩膀。   “咱们就先来说说夷人战俘这事。”他徐徐道, “为避人耳目,高昱送战俘入京,没有直接走漴临关到京都附近的几条线, 而是绕过武陵郡, 往东南方向走,到了福州境内, 再自福州北上到幽州, 从幽州取道入京。”   闻若蓝的脸色沉了沉,“你是说怀阳王……”   “高炽不一定参与了此事,但人从他眼皮子底下过, 肯定是他默许了的, 高昱搞的这些小动作, 他看在眼里没出声, 说明他觉得目前的局势越混乱越好……他有可能还时不时地添把火, 毕竟卷进来的人越多, 情况越乱,对他就最有利。”   “……这么说来, 怀阳王也有争储之心?”闻若蓝喃喃道。   “他骗得了圣上, 可骗不了我们。”闻若翡在一旁冷笑。   闻若青看着他七弟, “你上次不是还说,叶昭跟你和怀明说过明安营的人军备武器都是一流的, 可见琼州军和福州军的随军工匠水平高出咱们工部一大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怀阳王如此重视这个, 你说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闻若翡也道:“上次我换防去虎山大营,还在明安营的都尉王霆手里见过一种西洋过来的手铳,只可惜他藏得紧, 没能仔细看看。”   闻若蓝看看四哥,又看看六哥,问道:“那为何圣上就对这些视而不见,还如此信任他?”   闻若翡道:“高炽表面功夫做得好,哄得圣上高兴是其一,其二,弹劾他的折子和琼州福州一带官员的上书都被拦截了,递不到圣上手中。”   闻若蓝想了想,“通政司?蒋明?”   两个哥哥都笑了,这回真心实意地称赞他,“这倒真是长进了。”   “得了,不说这个了,”闻若青道,“我不久前得了一本好兵书,研究了一阵,根据那书上的内容画了些图纸,你们来我书房看看。”   两人听说,忙起身跟他去了辞云斋。   这一晚三人在辞云斋里呆到后半夜,宵禁解禁后,闻若翡回了家,闻若蓝跑去他六哥的霁风院睡觉,闻若青不想跟他挤一张床,就自己随便在书房里睡了。   闻若翡回到自家院子,刚走到正房的窗下,就听他媳妇林莳君问了一句:“绿莐回来了?”   绿莐是他的字,不会吧,他脚步声这么轻,他媳妇都听见了?难道一直在等着他?   他一时心惊肉跳,腿肚子打颤,很没有出息地脚底抹油溜了。   林莳君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看:“咦,人呢?”   闻若翡心有余悸地溜去了书房,这个……夫妻久别胜似新婚没错,他每次回家后跟他媳妇头两回也感觉甚好,可他媳妇为了怀个男孩,不准他这样,不准他那样,还定了好多的条条框框,弄得他味同嚼蜡,偏偏还不能退缩。   哎,本以为回来得好好哄她一哄,可看她这样子,不仅不需要他哄不说,铁定还要缠着他再一起做生孩子的事,为了这种目的,并且全部为了这种目的的夫妻间活动,他不喜欢,很不喜欢!   还是……下次回来再努力吧。   林莳君唉声叹气地关了窗户,丈夫心里烦她也知道,可她有什么办法?她也很不喜欢好不好!   这日闻若青休沐,一大早就带着闻嘉珏骑马出去了,谢霜把尹沉壁叫来,让她跟着一起收拾浮舟小筑的屋子。   浮舟小筑是闻若丹和苏慕之的院子,已经空置了很久,离上回两人回来过年已有差不多两年时间,因怕屋里的器皿摆件搁坏,东西都收到了库房里。现下仆人们把浮舟小筑的房间都打扫出来了,但屋里的陈设和布置却要大少夫人来拿主意。   谢霜拿了单子让人把东西从库房里搬过来,一面指挥下人摆放,一面给尹沉壁讲:“这张香几几面是岐阳玛瑙石的,用的紫檀木镶心,这种香几,搁一块蒲石,或单置一个香炉最合适,插花的话放个三寸高的鹅颈瓶不错……这个小花瓶,是宣德年间哥窑烧制的胆瓶,宜小而瘦的花枝,不能多,最多两枝,一高一低即可。”   尹沉壁连连点头,她知道大嫂今儿是特地来指点她了,感激之余认真聆听,心下暗暗记诵。   她跟着谢霜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虚心学习的同时也不免感叹这位五嫂屋中陈设之精美华丽,器物之珍奇奢贵,谢霜看出她心中所想,微微笑道:“你五嫂为人最是讲究,又很爱美,屋里的东西,每一样都要用到最好,东西和东西之间也要做到最为协调适宜,就比如这幅周昉的《美人图》,挂在她这屋子里,就起了画龙点睛之用。”   尹沉壁环顾了一下屋中陈设,笑道:“果然。”   “说起来,这些方面我都不如你五嫂,东西不过照着她原来的样子摆放而已,”谢霜接过丫头递来的茶,喝了两口,又道:“拿她的屋子来做学习参考,抵得上你自己看上一两个月的书了。”   尹沉壁真心实意地感谢她,“多谢大嫂。”   谢霜点点头:“齐姐儿说你自己学了不少,这很好,横竖你们夫妇以后孩子大了,总要单独分府出去,你以后要自己当家作主,多学些总没有坏处。”   “大嫂说的是。”   眼看要到午饭时间,谢霜暂时放下手中事务,和尹沉壁一起出了浮舟小筑,慢慢往凝辉院走去。   “苍榆这孩子非池中之物,即便不能承袭爵位,他自己闭着眼睛也能挣个好的前程,你既嫁了他,府中的一应事务,包括往后与周围达官显贵的人情往来,都要心中有数才行,不能让人看了笑话。”谢霜继续道。   尹沉壁忙道:“是。”   “好在你也很勤勉,咱们慢慢地来吧。”   饭后尹沉壁禀过老太君和江氏,带着木棉出了门。   她请了城西德春堂的刘大夫,雇了辆马车请刘大夫坐上,自己和木棉的车跟在后面,吱吱呀呀地出了城,往西山脚下的尹家田庄去了。   她母亲的病向来是这位刘大夫在看,每年快入冬之时,尹夫人的药方都得重新换过,尹沉壁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昨日就叫木棉出去跟刘大夫约好了。   刘大夫给尹夫人把了脉,笑道:“夫人今年倒是好过往年,用的药可以略略减些分量了,您近来晚间睡眠可是有了改善?”   尹夫人道:“往常每晚只睡得个罢时辰便醒了,近来可以一连睡上两个多时辰。”   刘大夫颔首笑道:“夫人以往忧思郁虑过重,导致气机不畅,气血瘀滞,心脉痹阻不通,如今宁神宽怀,自然便好了许多。”   尹沉壁在一边听了大喜,忙请刘大夫开了方子,又让木棉跟着刘大夫回城去抓了药过来。   刘大夫捏着比往常丰厚得多的诊银笑呵呵地走了,尹沉壁坐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随手拿了母亲的一件旧衣来缝补。   “等骡子巷的铺子有了收益,我就在城里租个院子,娘搬回城里住,延医问药也方便些。”   尹夫人披着件貂毛镶边的披风,拿了本《小窗幽记》就着天光在手里翻着,微微笑道:“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何苦又去花费那些钱?”   “娘住得离我们近些不好吗?怀洲也可以常回家陪您啊。”   “知道你们过得好我就安心了,再说吧。”尹夫人道,“倒是你,嫁过去也有快三个月了,有什么信儿没有?”   “什么信儿?”尹沉壁疑惑。   尹夫人瞪着她,“自然是肚子里的信儿啊!你出身不高,嫁妆又单薄,不赶快生个一男半女的,在国公府里怎么立足?”   “娘!我才嫁过去这么短时间,哪里这么快?”尹沉壁有点心虚。   归宁那日尹夫人就问过她圆房的事儿,她怕母亲忧心,当时就直接说已经圆了房的,这会儿改口,怕母亲要气得发病。   “这时间不算短了,当初我嫁给你父亲,刚一个月就怀了你——”尹夫人说着,突然就住了口,尹沉壁赶紧抬头看一眼母亲,见她脸上神色黯淡茫然,忙笑道:“我小时候顽皮,没少惹娘生气,娘那时很头疼吧?”   尹夫人回过神来,微蹙着眉头道:“别扯其他,我问你,你跟苍榆,这事儿上怎么样?”   尹沉壁红了脸,把手里的衣服一丢,搪塞道:“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儿呗。”   “什么叫就那样?”尹夫人听着这话不太对,这回就不想放过女儿,仔细又不失委婉地问了几个床笫之间的问题。   头个问题尹沉壁大致听明白了,也勉强能答得出来,正巧她那天晚上瞟过一眼,后来的问题她就完全不懂了,更没法回答,只得支支吾吾地打着哈哈。   尹夫人着急了,“看着是个蛮精神英俊的小伙子,又是习武的,虽说长得秀气了些,但也不至于啊!这可怎么是好?”   尹沉壁张口结舌,她刚刚回答了些什么来着?   尹夫人拉着她的手问:“有没有请大夫来给他看过?”   “这……没有。需要看吗?”   “怎么不需要看?他男人家好面子,你们别大张旗鼓的,悄悄地请个稳重些的大夫,先天的没办法了,不过那方面吃点药应该会好点,你们别不当回事。”   “哦……”   “哦什么哦,你呀!”尹夫人点着她的额头,“这些事多上点心!别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若不是今天我问你,你就藏着掖着吧,你婆家又哪里会管这些?到时候生不出孩子,还不是怪罪到你头上!”   尹沉壁更糊涂了,什么话也不敢说,尹夫人思忖片刻,又道:“既是这么着,你们那个的时候,你也注意着,别太撩拨地过了,免得他受不住。”   尹沉壁如坠五里雾中,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嗯嗯地应了,尹夫人这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么会这样呢?”   下午闻若青带着珏哥儿到城外打完猎回府,听说尹沉壁回了娘家,便骑了马过来,准备接她回去。   他进了院子,发现岳母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到他的身上,那眼神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尹沉壁知道自己给他捅了篓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忙上忙下地服侍他落座,又很殷勤地端了茶给他,嘘寒问暖的,只差没给他揉肩捶腿了。   尹夫人瞪着她,她这女儿,就这点出息么?虽说夫妻恩爱没有错,可这也太不矜持了吧,那里有半分端庄自持的模样?   闻若青心里倒是乐了一乐,他大老远地赶来接她,看来她还挺领他这个情的。   尹夫人捋了捋头发,咳了一声。   闻若青察言观色,赶紧站起来往尹夫人面前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尹夫人瞧着他,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长袍,质地上好但样式简单,裁剪很得体,勾勒出修长而风流的身段,给她续茶的动作闲雅从容,风度翩翩举止高贵,可惜这么好看的人竟然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府上老太君和闻夫人身体都还好吧?”尹夫人寒暄道。   “都好,谢岳母关心。” 闻若青觉得那种发毛的感觉又来了,很小心地回答她。   “那就好,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俩回去吧,”尹夫人和蔼地说,“沉壁跟我进来一下。”   尹沉壁跟着母亲进了屋子。   尹夫人左思右想,终归是不放心,觉得有必要再叮嘱一下女儿,“刚说的事,你别不放在心上,你好好地跟他说,一定要去瞧瞧大夫,有什么问题也好对症下药,关系到子嗣的事,千万拖不得。”   尹沉壁只得应了,尹夫人又道:“你们年轻夫妻,遇事多商量着办,事情都有解决办法的。行了,你快去吧。”   尹沉壁出了门,就见丈夫站在门边,神色不明地盯着自己。   她笑了笑,“走吧。”   回去的路上,闻若青越想越不对,下了马喝停马车,把木棉从车上叫下来,撩开帘子上了车厢。   他脸色阴沉,一副风雨欲来的表情,开门见山地问:“你跟岳母说什么了?为什么要去看大夫,还是关系到子嗣的事?”   “啊,你听见了?”她心里有点慌。   “对,我听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啊!”尹沉壁觑了觑他的脸色,很有点胆怯地说,“她问我孩子这个事儿,我又不好说我们一直没圆房,免得她着急,她一急起来要犯病的。”   “然后呢?”他追问。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   “都说要我去看大夫了,你还说没有然后!”   “要看大夫的又不是你呀,”她讪讪地笑,“说的是我呢!”   “岳母都用那种眼光打量我了,当我是傻的吗?说吧,你究竟说了我什么坏话?”   “没有,哪儿能呢,我能说你什么?”她把眼睛撇开。   “你就骗人吧!”他目光严厉地盯着她,“说老实话!” 第073章 认错 像是跌入春光旖旎的……   尹沉壁无法, 只得老老实实地说了,一边说,一边偷觑着他的脸色, 说完了, 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   闻若青气得七窍生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虽然没有经历过, 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在军营里呆着时什么荤话都听过了,况且成亲前一晚,闻若檀和闻若翡还抓着他狠狠教导了一番, 传授了不少技巧, 就连他二叔也腆着老脸过来说了几句, 所以他这方面的知识还算齐备, 听她一说, 也就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催着去看大夫了。   真是奇耻大辱!平生从未遭遇!他火冒三丈, 她知道她瞎说了些什么吗?   偏偏她还在一边火上浇油,“是不是真的该……找个大夫来看一看?”   “看什么大夫!不知道就不要胡说!”他勃然大怒, 一时觉得自己尊严扫地, 气冲冲摔了帘子下车, 跨上马背,一言不发打马离开。   木棉见六爷走了, 赶紧跑上来问,“六爷怎么就走了?”   尹沉壁也很生气,他至于吗?   她气得抓住木棉的手, “咱们回去。”   “回哪里?”   “回庄子里去!”   木棉只好撩开帘子去吩咐车夫。   两个姑娘回了庄子,尹夫人正和任妈妈商量着晚饭吃什么,见两个人进来了, 女儿眼睛还有点红,吃了一惊,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木棉道:“六爷和少夫人在马车里吵了几句,六爷就骑马走了。”   岂有此理!尹夫人也生气了,这什么人啊,这么欺负她女儿,他国公府的少爷就了不起啊?明明一个银样镴枪头!   她把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咱们不跟他过了,和离!”   尹沉壁惊呆了:“和离?”   尹夫人道:“不过就是催着让他去看看大夫吗?自己有问题还不愿意面对,火撒到你身上有什么用?一点男子的担当都没有。”   “我……”   “太过分了!怎么,你舍不得他?”尹夫人见女儿泪眼朦胧地不说话,问她。   尹沉壁心里很乱,这事儿是她先不对,可他发这么大的火,还撇下她先走了,真是让她又难过又生气,可说到和离,她又觉得不至于,再说她……真的舍不得他。   尹夫人冷静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缓了缓道:“先吃饭吧,你就先在家住几天,看他什么态度再做打算,乖妞儿,别伤心了。”   没一会儿闻若青调头回来,马车已经不见了。   他心里有点慌,他刚才的确是太过冲动,出生以来总是人人夸赞,没受过什么真的挫折,一旦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就很生气,尤其还是在这种男人最在乎的方面,何况完全是无中生有。   但是细想之下也不应该怪她。   之前的问题嘛,那晚他喝醉睡着了,她把他从浴桶里拖出来时看到的是平常状态,所以……   至于后面两个问题,他们到现在还没圆过房,她一个姑娘家,弄不清楚也情有可缘。   现在人不在了,怎么办?   他心头火急火燎的,在原地转来转去,他从前头回来,没看见自家的马车,应该不会错过。   这么说来,一定是回娘家了,他赶紧上了马,甩鞭一路狂奔,赶到尹家庄子,果然马车正斜斜地停在院子外,车夫不见影踪,想来被请到了院子里。   他心头一定,人在这里就好办。   他把马拴在一棵树上,上前敲门。   “岳母,沉壁,请开开门!”   里面根本不应。   他拍了半天,手都拍酸了,里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等了一会儿,寻了个僻静的地方,跃上墙头,趴着往下看。院子里没啥人,好在车夫正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竹凳子上,捧着个碗在那儿喝水。   他捡了墙头上的小泥块,朝车夫身上扔。   车夫抬起头来,目光扫到这边,顿时像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   闻若青赶紧朝他使眼色,又朝院门的方向抬抬下巴。   车夫马上起身,偷偷摸摸地打开院门出来。   “六爷……您……”   “嘘,小声点,你先回去吧。”   车夫有点犹豫,“我走了少夫人要用车怎么办?”   “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赶紧回去给老太君和太太回个话,就说少夫人家有点急事,今晚回不去,我陪她在这儿住。”   “好好好。”车夫答应着,往马车那儿跑。   “回来!”   车夫只好又跑回来。   “敢说实话,回去打断你的腿!”   “不敢、不敢。”   车夫腿打着颤走了。   这时暮色已降,冷风飕飕的,闻若青探头从门缝里打量了一下院子,觉得里头没什么好躲避的地方,想了想仍是悄悄跃上墙头,趴在墙上往里面看。   他拍了那么久的门里头的人都不开,想来是很生气了,他心里很是心虚,这会儿完全不敢见到他那位岳母大人。   他伏在墙头上凄凄凉凉地等着,等到天色完全黑了,又等到里头的灯都灭了,这才悄无声息地跃下了墙头,猫着腰来到一排正屋的窗下。   她是哪个房间来着?他正踌躇着,就见木棉端着一盆水从他身边走过。   ……   大眼瞪小眼,他赶快在唇上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   木棉会意,点了点头,给他指了指西边的一间屋子。   不错,丫头也不总是坏事的,还是有好丫头的嘛,闻若青心道,回去就给她涨月例!   木棉好人做到底,还悄悄地领着他进了堂屋,把西间的房门打开。   尹沉壁在里面道:“什么事?”   “少夫人,还要水吗?”   “不用了,你去睡吧。”   “哦。那我去了。”   木棉退出来,朝六爷使了个眼色。   闻若青赶紧进了门,把门别上。   尹沉壁没点灯,但也没睡,正坐在窗前想着心事,听到门响也没在意,以为是木棉。   他快步走上前,蹲下来把她拥入怀里。   她惊得正要叫出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反应过来,叫是不叫了,但是使劲挣扎起来,低声说:“你来做什么,放开!”   他紧紧抱着不松手,“我错了!”   认错认得这般干脆利落,她不由呆了呆。   “我不该撇下你先走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么?”   她赶紧小声道:“你小声点,我娘还在那边睡呢。”   他压低了声音,“好,我小声些,你不生气了吗?”   “谁说我不生气了?你放手,咱们和离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和离吧!”她板着脸说。   “是因为你觉得我需要去看大夫么?”闻若青觉得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你那天晚上看到的是平常状态,那个……那个什么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会……会……”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黑暗中不觉红了脸。   “不是这个。”她也红了脸。   “那是后头那两个问题吗?我们没有圆过房,你自然不知道,我……绝不会只有……”他顿了顿,一鼓作气地说:“只有那么点时间的,也不会那什么——”   “也不是这个。”她打断他。   “那是什么?”   “六爷的脾气,我伺候不起。”成亲以来,他还从来没对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即使是刚开始他不怎么喜欢她的时候,也算是一直以礼相待,突然这样声色俱厉地冲她发火,她真是一时接受不了。本来看他回来找她,她都慢慢地调整好了情绪,想着晾他一晾,明天一早就回去,但是这会儿他一来,在他面前她就不由自主地觉得委屈,眼泪都快淌下来了。   闻若青心头像给凉水泼了一般,手臂缩了回去,站起来退开两步。   他不是很快就回来找她了吗?他冲动之下发了火是不对,可她随随便便就说要和离,是不是真的不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刚成亲那会儿她说过要和离,难道现在也还没打消这个念头?   两个人半天没说话,淡淡的月光照进来,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眼里的水光。   他心头一热,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的。   他重新上前抱住她,低声地哄着她:“我错了还不行?我以后改正。”   她头贴在他腰上,手也圈上来,眼泪往他衣服上蹭,“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撇下我。”   “杀了我也不会了。”   “不要那样对我吼。”   “再不会了,你对我吼回来吧,我绝对没有二话。”   她仰起头来,扑哧一笑,“谁要吼你?没头没脑的。”   他低头看着她在朦胧月光下绽开笑颜,明净清华,凝眸如水。   她干嘛要长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呢?秋水波心一点清,藏星纳月自有灵,真是……完全招架不住啊!   他挤到她的椅子里,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手顺着她的腰线往上轻抚,按在她背心上,略顿了顿,用了点力,将她压向自己。   她顺势依了过来,两人额头相抵,气息交错,他轻触她的鼻尖,继而偏头吻上她的唇。   像是跌入春光旖旎的梦境,雨后春阳渐渐炽烈,小小方寸之地的勾缠迂回,烧起身体里蛰伏的火。   他难耐地抱着她站起身来,紧走两步,把她放到床上。   “咕咚”一声响,床脚移了移,继而咯吱颤动几下,寂静深夜听来分外明显。   两个人都吓住了,心砰砰地跳。   “沉壁,你在干什么?还没睡么?”尹夫人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两人僵了一僵,神色慌张地相互对视着。他撑在她上方,半天都不敢动。   “没事,刚不小心碰到床头了,娘您睡吧,我也睡了。”尹沉壁胆战心惊地喊。   那边没声音了。他这才腾出一只手来抱她,压在她身上闷笑。   明明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夫妻,偏偏弄得像偷情做贼一样,这是哪门子事儿啊!   他单手撑起身子,略微离开她一些,用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把散落在她颊边的几缕发丝撩开。   朦胧微光下,她眼里流淌着别致的风情,下颌的弧度柔美如弯月,浅浅呼吸如醇酒一般让人迷醉。   他心头火热,长指滑过光洁细腻的脸颊,在柔软的唇上摩挲片刻,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下去。   她的双臂缠了上来。   唇与舌的嬉戏带出更多渴求,他埋着头,顺着她的脸庞细细地亲,把她的下巴颌儿和修长的颈脖亲了个遍。   她想起一事,赶忙去推他,“不行!”   “为什么?”   “我那个……”   他停了停,“那个什么?”   “小日子来了。”   “什么?”他声音大了几分。   “嘘,你小声点,没骗你,真是小日子来了,就今天下午。”   他身体僵住了,呆了半天,完全泄了气,翻了个身,仰天成大字型躺着,沮丧地不想说话了。   ……圆个房怎么就这么难!   “好事多磨嘛,”她低低笑着,爬过去亲他的脸,“你快回去吧,不然明儿一早怎么交代?”   赶他走?他可不干,虽然做不了正事,但抱着睡总是可以的,他平息了一下紊乱的气息,侧过身来把手放到她的腰上。   “我不走,就在这里睡,城门都关了,你要我回哪儿?”   “哦,对,哎呀,糟了!”   他拥着她,无奈地问:“又怎么了?”   “怎么跟老太君和母亲说今晚没回去的事?”   “我已经让车夫回去禀告了,就说你家有点急事,我陪着你在这儿——事事都能指望你?”   她笑道:“好好好,就你妥当。”   可是小赢了嘴仗,他一点也没高兴,仍然很气馁:“那什么,做不成那事,你得再亲亲我,安慰安慰我。”   她很听话地亲他,把他亲得心神荡漾,不得不把她推开一点,“算了,别——”   她不明白地看着他,他拿手把她的眼睛一捂,头埋到她的颈窝里,叹息道:“过几天你就懂了。”   “那咱们好好说话。”她起身脱了外衣和裙子,拉过被子盖着,又去解他的腰带,想帮他宽去外袍。   他赶紧坐起来,捉着她的手,“我自己来。”   两人躺了下来,闻若青搂着她的肩头,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你没吃饭啊?”   “我上哪儿去吃?”他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她又赶紧披衣起来,“你等着。”   他抓住她,“算了,别去,你不是小日子吗,好好躺着。”   “哪里这么娇贵?”她没理他,惦着脚出门去了。   他坐起来,就着月光打量着她的这间屋子。   自然是比不上长桦院里的富丽朗阔,又狭窄又简陋,但是干干净净的,陈设简单朴实,还挺舒服,有一种自然的温馨。   她一会儿就进来了,轻手轻脚把一个托盘放到窗前的桌上,小声说:“快起来吃。”   托盘里只有一盘面馍,一杯茶水,她歉意地笑了笑:“厨房里只有这个了,你将就一下”。   “这就很好了。”他披了衣服下床,坐在桌边往口中塞着东西,觉得有点闷,伸手把窗户支开一半。   一片宁谧中,秋窗斜月,霜晴夜长,院子里云停风静,檐下萧架影深。   他想起头一回到她这院子里来时的情形。   “那次我给你送银票来,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要喝水?”他问她。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事。   “我们这庄子在官道边,常常有路过的人上来讨水,我以为你也是。”   他以前的确是到这附近的庄户人家家里讨过水,这么想着,他又伸头往窗外看了一圈,“你这里我来过吗?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肯定没有,”她摇头,很老实地说,“要是我见过你,我一定会记得的,你长得这么漂亮,怎会记不住?”   她说他漂亮,他听起来真是欢喜得很,以往每个人都说他长得好,他也没当回事,军营里听多了还觉得挺烦,所以在营里他很不愿意刮胡子,省事不说还免得听这些闲话。   这时他巴不得把自己收拾得更漂亮些,好让她看见了他像其他姑娘似的走不动路。   “想什么呢?愣着干什么?吃完了就快睡吧,你明儿还上值呢。”   “没想什么,”他上了床,“你也来吧,用不用我给你揉揉肚子?”   “不用!我还要把盘子拿回去呢。” 第074章 惩罚 除此之外,没有第三……   沉沉夜霭之中, 深深宫墙之内,这一晚却不太平静。   崔皇后送了炖得软软的燕窝粥去了养心殿,和夜批奏折的皇帝软语温存了两句, 回到自己宫中, 脸色便沉了下来。   “人呢?”   “回皇后娘娘,还在兰心殿关着呢。”   “把她带过来。”   “是。”   没一会儿, 几名内侍带着崔岚过来了。   崔岚云鬓散乱, 脂粉也残了,脸上却是一副倨傲愤恨的表情,见了她姑母, 也不跪也不行礼, 就这么杵在她面前, 头扭向一边。   崔皇后不理她, 自己慢慢地喝完一碗燕窝, 在宫女服侍下漱了口, 等室内的宫女内侍都退下去后,这才从案上拿了一张纸, 扔给她。   “这上面的两个人, 你自己选一个吧!”   崔岚看了看纸上的名字, 冷笑道:“这两人是什么东西,说出来都脏了我的嘴!”   崔皇后徐徐笑道:“是么?你可不见得比他们高贵, 能让你选一个已经是给你天大的恩赐了,你以为你做下这事,还能和以往一样吗?”   崔岚嘶嘶几下, 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放肆!”崔皇后发怒了,拍着桌案喝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崔家嫡女的份上,我早就不容你了, 如今念着你去世的爹爹,好心好意给你指门亲事,你可别不识好歹!”   “好心好意?”崔岚把鬓边的几绺头发挠到耳后,冷笑道:“姑母,您还是算了吧,我这一生都是您毁的,崔家嫡女又如何,不还是您争权夺利的工具?”   崔皇后面如寒霜,看着她漠然不语。   崔岚哈哈笑了两声,又道:“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你们一个个的,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   崔皇后静默半晌,冷冷道:“孤苦伶仃?你也能算孤苦伶仃?”   “难道不是吗……”崔岚胸口起伏,情绪突然一下崩溃,扑通一声跪倒在崔皇后脚下,抱着她的腿哭道:“姑母,我心里好苦,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落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一个个的,都不要我?”   崔皇后眼中露出一丝厌烦,冷漠地把脚抽开。   “姑母,您口口声声说把我当成您的亲女儿,可您真的为我想过吗?若不是您要我去笼络高炽,枫默来找我的时候,又怎么会撞见我和他一起!”   她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崔皇后看了一眼窗外,勉为其难地抬手在她头上轻抚了一下。   “好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闻若丹没看见你和高炽在一起,你也当知道,那时候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结为夫妻!”   “可他当初给我的信上都说了,他可以为我脱离闻家——”   崔皇后一把将她推开,站起身来。   “我看你真是给那男人迷得昏了头了!好吧,就算他当初可以脱离闻家,你呢,你舍得脱离崔家?舍得你崔家大小姐的身份不要?舍得抛下一切荣华富贵,跟他去过那种洗手做羹汤的贫贱生活?”   崔岚嘴唇嗫嚅着,没说出话来。   崔皇后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揭穿她,“我是要你笼络高炽没错,那时候淳儿还小,不怎么讨皇上喜欢,徐贵妃又当宠,你爹病重,我一个人在这宫里如履薄冰,延陵山宫变后皇上杯弓蛇影,只信任高炽一个人,我不笼络他笼络谁?闻家手握兵权,那时正是皇上心中大忌!对,我的确让你笼络高炽,可没叫你把他笼络到床上去!你自己意志不坚,给他哄到了手,怪得了谁?那高炽事后就翻脸不认,我又有什么办法?”   崔岚脸色苍白,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崔皇后语气缓了一缓,道:“如今情势又不一样了,皇上看中淳儿,有意让他正位东宫,也有意让闻家支持他,等局势稳当了,我自然要替你讨回高炽欠你的公道,可你看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事!平国公府被你管得随心所欲,该有的人情往来你也漠不关心,见到闻家的人就冷着一张脸。文宣的媳妇,你给了她多少难堪?她表姐既嫁进了闻家,就算是闻家的人了,你就算看在她表姐的面上,也不该这么对她!”   崔岚面色渐渐恢复正常,眼中现出一抹怨恨之色,道:“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现在情势变了,她就能夫妻和美,郎情妾意?她没嫁进来之前,文宣对我千依百顺,嘘寒问暖,可一娶了她,马上就弃我于不顾,转头对她千般怜爱,万般呵护,哼,她既然让我不开心,那我也让她不开心!”   崔皇后眼光诧异,面露厌烦之色,良久,终是摇摇头,寒声道:“我看你真是疯了。”   “疯了?呵呵,没错,我是疯了,”崔岚仰头笑了两声,爬起来愤恨地说,“六年前闻若丹抛下我另娶别人的时候,我就疯了,说的那么好听,什么可以为我脱离闻家,照顾我一辈子,结果呢,转头就娶了苏慕之那个贱货!还那么宠她爱她,我就是看不过,我一定要杀了苏慕之,还要闻若丹跪下来求我!只可惜,你养的好儿子一点用也没有,这才刚刚开头,就给闻家弄下去了,不过也对,你当初收养他,也只是为了博个贤妻良母的好名声,从来也没用心培养过他,难怪他如此不抵事!只怪我一时心急,没能选个更好的人来支持!”   崔皇后实在听不下去了,上前啪啪两声,抽了她两个耳光。   “住嘴!这种话再说,我只有把你送去庵里了,看看青灯古佛能不能让你清醒点!”   崔岚捂着脸,不能置信地看着她姑母:“你要送我去庵里?国公府的事,谁来管?我母亲么?她什么都不懂……”   崔皇后冷冷道:“你忘了,文宣已经袭了爵位,现在的平国公夫人,是他的妻子顾蕊。”   崔岚愣了一阵,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好啊!现在用不着我了,就嫌我碍手碍脚,要把我一脚踢开了是吗?您还真是我的好姑母啊!”   崔皇后闭了闭眼,唤道:“来人!”   片刻后几名内侍进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把她带回兰心殿,好好看着。”   内侍上前道:“崔大小姐,请——”   崔岚厌憎地把内侍伸过来的手甩开,发狠道:“我不去庵里!”   崔皇后瞥她一眼,“好,不去也行,刚那两个人中,你选一个嫁过去。”   崔瑾嘴角轻颤着,没说话。   崔皇后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鹅蛋形玉石,轻轻在脸上滚着,半闭着眼,道:“你不知道怎么选,那本宫来替你选。”   这晚崔瑾睡得很不踏实,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弄得顾蕊也醒了。   “几更天了?”崔瑾问。   “快五更了。”   他坐起来穿衣服。   “你不是还在告假吗,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去接姐姐。”   顾蕊看他心烦意乱的样子,小心地道:“大姐没少在宫里留宿过,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崔瑾不语,他想起闻若青跟他说的那些话,总觉得心神不宁,随口安抚了顾蕊两句,起身去了皇宫。他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宫门就打开了。   宫内巡逻的禁卫军见他来了,俱都拱手行礼,崔瑾一路沉着脸,径直来到崔皇后寝殿外。   崔皇后听说他来了,并不意外,令人将他请进来。   他给姑母行了礼,笑道:“姑母,姐姐呢?我来接她回去。”   崔皇后淡淡道:“送走了。”   “哦,您已经送她回去了?”   “不是送回国公府,是送去云环山中的凌云庵里了。”崔皇后盯着他。   崔瑾只觉半空中一个焦雷劈下,急忙跪下叩头道:“姑母!姐姐她——”   崔皇后冷冷问道:“她做下的事,你知道么?”   崔瑾额角冷汗迭出,踌躇片刻,大声道:“姑母,您放了姐姐吧!这事是我做的,跟姐姐没有关系!”   “你?”崔皇后挑了挑眉毛,徐徐笑了,“文宣,你现在是平国公,说出口的话怎能这般不考虑后果?还是这般面慈心软的,什么时候才能成就大事!”   “我……”   “你姐姐,我给了她两个人选,她咬死一个都不嫁,我只能送她去凌云庵。”   崔瑾抬起头来,“两个人选?哪两个?”   “一个是原长庆侯的小儿子姚志,一个是知事郎周敏。”   崔瑾眼睛都红了,“姑母!长庆侯早年间就被夺了爵,如今一家人挤在郊外的一个小庄子里,饭都吃不饱,都成了京里的笑话!那姚志从小就给他仇家打断了腿,瘫在床上起不了身……知事郎周敏他,他打女人,前前后后已经虐死了三个妻子!”   崔皇后目光如炬,寒声道:“她做下这样的事,难道还想有好去处不成?”   她缓了缓脸色,语气放得温和了些:“文宣,你如今已经袭了爵位,又娶了妻,自己心里就应当立起来,还像以往那样天真怎么行?朝堂之争风起云涌,残酷血腥,不说别人,就连自己人也保不了有异心,你看你姐姐……我给她选的这两个人,嫁过去了还算能给咱们崔家起点作用,姚家现在虽然落魄,但姚志的哥哥还算争气,去年考中了庶吉士,至于知事郎周敏——”   “姑母!”崔瑾眼泪都下来了,“您饶过姐姐这一回吧,我保证,我今后会看好她,再也不让她做出什么有悖于崔家,有悖于您的事来!”   “住嘴!”崔皇后气得花枝乱颤,拿起案上的一个镇纸就朝他扔了过去,“你还在给她求情!还在给她求情!你知不知道我在你们俩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不比在淳儿身上下的功夫少!我看我就是太纵着你了,把你养成了这样一个软绵绵的性子,你若是不改,往后怎么辅佐你表弟?”   崔瑾没吭声,任镇纸打在自己肩上,只一个劲儿地叩头求情:“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太纵着姐姐,姑母,求您看在爹爹的面上,饶过姐姐这一回,往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会再说半个不字!”   崔皇后胸口起伏,怒火中烧地看了他半晌,冷冷道:“连你爹都搬出来了,我不答应你不行了是吧?那我就告诉你,就算你爹爹今日在这里,我也是一样的决定!你姐姐不想嫁这两个人,那行,就去凌云庵,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崔瑾哽咽道:“姑母!”   “收起你的眼泪来!咱们崔家,不需要像你这样软弱的人!我先警告你,”崔皇后紧紧盯着他,“不许去看你姐姐,也别想什么法子把她弄出来,你以为如今崔家的权势和富贵都是从哪里来的?若不是我当年咬牙进了宫,依靠当年你爹的软弱无能,崔家百年门庭,早就败落了。你别忘了,你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我要收回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崔瑾汗出如浆,背心都湿透了,终是低头应道:“是。”   早上天未放明,闻若青就醒了,他听见了尹夫人的说话声。   “轻声点,别吵醒了大小姐,”尹夫人说,“大小姐不叫你,你别进去。”   外头木棉答道:“知道。”   尹沉壁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颈窝里动了动,他赶快按住她的头,她闭眼眯了一会儿,掰开他的手,睁开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   四只眼睛对望着,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   昨天晚上不管不顾,早上才觉得尴尬,怎么办?尹夫人都起来了,这要怎么出去?   尹沉壁朝他使眼色,挤眉弄眼地往边上看,又指着床下面,可他一点也看不懂。   她只好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你先藏床底下,等我把母亲引开,你再偷偷出去。”   他脸色阴了阴,“我不干。”   “那怎么出去?”   “就这样出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睡一起怎么了?”   话虽如此,两个人穿戴停当,缩在屋里,半天都不敢出门。   这时尹夫人在窗下喊,“早饭做好了,快出来洗漱了吃吧。”   两个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又听尹夫人很淡定地说:“专门给苍榆熬了肉粥,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里头的人大惊失色,打了一会儿眉眼官司,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闻若青见尹夫人站在外头,赶紧一本正经地行礼:“岳母早。”   尹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快去洗漱吧,水已经给你们打好了,沉壁带他去。”   “哦。快跟我来。”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领走了。   “岳母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怎么知道?”她悄声道。   他埋怨她,“一定是你出去弄吃的时候惊动了她,我就说嘛,叫你别去折腾。”   “我不是怕你饿肚子么?再说,你刚刚不挺理直气壮的吗?”   闻若青哑口无言,随便站哪儿都觉得自己好像是来偷人的坏蛋,偏还被逮了个正着,尤其尹夫人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边,他越瞟越心虚,对了,她还认为他需要去看大夫,他觉得自己的脸皮要有城墙厚才敢坐过去。   好在尹夫人片刻后就起了身,把桌边的位置让了出来,自己坐到了一边。他如坐针毡地草草吃了饭,对尹沉壁道:“你多坐一会儿,正好多陪陪岳母,我先回府打发车夫过来接。”   她笑着应了,他这才过去恭恭敬敬地辞了尹夫人,出了院门。   他一面解马缰,一面朝院子里张望,见里面尹沉壁也正往门外瞅,忙朝她使眼色打手势。   片刻后她出来了。   “做什么?”   “我这马饿了一夜,你给它喂点草料喝点水嘛。”   “哦。”尹沉壁刚转身,里头尹夫人道:“对了,那马早上木芯喂过了,苍榆直接骑着走就行。”   哎呀,岳母大人真是厉害,连点机会都不给。   闻若青无法,只得翻身上马。他看了看晨风中身形窈窕翩若轻云的妻子,很想抱她一抱,但想起院子里的尹夫人,还是忍了忍,挥鞭走了。 第075章 打架 从来不在乎自己容貌……   尹沉壁进了院子, 小心的觑了眼母亲,往边上走,“娘还没喝药吧, 我去给您看看火。”   “你坐下, 火有木芯看着。”尹夫人脸沉了下来。   尹沉壁一步步的挪过去,还没坐下, 尹夫人就在她脑门上狠狠点了一下。   “就这点子出息!”她骂她, “正好趁这个机会晾他一晾,你倒好,轻易就给他进了房, 以后怎么拿捏得住他?”   她女婿还是很在乎女儿的, 她看得出来, 这点还算好。   “为什么要拿捏他呀?”   尹夫人瞪着她, “这次是在官道上, 要是以后在什么偏僻的地方, 他还那样对你,随便丢下你走了, 你去和谁哭?”   尹沉壁低着头道, “他都说了他不会了。”   “你呀, 长点心眼吧!男人和女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高一截,他就矮一截……”尹夫人说着说着, 慢慢住了口,半天道:“罢了,你别听娘的, 就当娘刚才的话没说过。”   下午闻若青还没下值,就听衙役来报,说崔瑾找他。   他赶紧去了厅堂,刚刚跨过门槛,崔瑾便迎上前来,直接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凶狠毒辣,用了十足的力道,正正打在闻若青一侧脸颊上。   他完全没料到崔瑾会突然发狠,根本没有避开,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   “大人!”厅堂内的卫兵们见他一个踉跄,惊呼着冲上前来扶他。   闻若青摆摆手,站直了身子。   “你干什么?”他怒气冲冲瞪着崔瑾。   崔瑾冷笑:“我为什么打你,你心中没数?”   闻若青二话不说,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回了他一拳。   崔瑾嘴角立刻高高肿起,他沉着脸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往前一扑,闻若青扭住他双臂,一腿横扫过去,崔瑾站立不稳,拖着他一起摔倒在地,两个滚在地上,你一拳,我一掌,死死扭打在一起。   兵马司众人惊呆了,这……跟无赖泼皮一样就地打滚的,是平国公大人和指挥使大人?打就打嘛,还打得这么难看,简直太破坏形象了!   徐子谦听到消息,赶过来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拉开啊!”   “哦。”众人心下很是遗憾,迟迟不想撸袖子开动。两位英明神武的大人打成这样,真是百年难得一观啊!   徐子谦冒着误伤的风险,率领一众卫兵上前,抱腰的抱腰,拖腿的拖腿,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分开。   两个鼻青脸肿的人气喘吁吁,跟斗鸡似的相互瞪着,美男子风范荡然无存,简直惨不忍睹。   正在兵马司交涉事务的一名锦衣卫赶着去通知了指挥佥事严大人,没一会儿严令风风火火地来了,锦衣卫蜂拥而上,把斗殴闹事的两位大爷抓到了锦衣卫衙门里。   “你们两个,打什么架?一年没打了,手生了是吧?”严令叫人把两个拎到一间僻静的屋子,把手下打发走了,这才万分嫌弃地埋怨,“都是娶了媳妇的人了,还这么闹腾!”   他盯着崔瑾,毫不留情地教训他:“每次都是你先挑事!这次肯定也是你!若不是苍榆让着你,你还站得起来?你都不想想,他那双手,战场上取过多少人的性命,他若真的下了重手,你这花拳绣腿能挡的住吗?真是的,干啥不好,非去扭着他打架,你还大他一岁呢!”   崔瑾嘴角抽了抽,没言语。   闻若青摆摆手,“严大哥,你别管了。”   “行行行,我不管,”严令没好气地说,“哪次不是我来调停?”   他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圆镜,伸到两人面前,“瞧瞧,镜子里的这两人,认识不?”   那两人看了一眼,赶快把眼睛挪开。   严令收了镜子,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哎呀,到了下值时间了,我先走了,你两个走不走?”   “不走!”两个异口同声地说。   “也是,两个猪头,回去别把人吓到。”他出门吩咐手下拿了药过来,又甩了两床被褥在地上,“每次都要浪费我的药,给我匀着点用!”   “等等!”崔瑾出声了,“镜子留下!”   严令嘿嘿笑了两声,把镜子递给他,“明儿记得还我。”   崔瑾对着镜子很仔细地抹了药,看了闻若青一眼,把药和镜子递给他。   那个也老老实实地对着镜子左顾右看,确保脸上涂的药没有任何遗漏,一边看还一边道:“什么人啊,从小就喜欢带面镜子在身上,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没改。”   他把脸涂完,其他地方根本懒得抹,把镜子和药甩到一边,展开地上的被褥,钻进去躺好。   崔瑾挑挑拣拣的,又闻了闻被褥上的味道,很是嫌恶地丢开,自己蹲在一边。   闻若青打了个呵欠,“别挑了,有的盖就不错了。”   崔瑾瞪他一眼。   “打也打了,心里痛快了吗?”闻若青问他。   崔瑾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姐姐,被送去了凌云庵。”   闻若青坐起来,“皇后娘娘知道了?”   崔瑾盯着他,“不是你说的么,装模作样干什么?”   “我没说,信不信由你。”   崔瑾没说话。   “我都能查得出来,你以为大理寺真查不出来?”   “真不是你说的?”   “不是!”闻若青皱了皱眉,结果发现脸肿得太厉害,眉毛都不听使唤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姐姐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崔瑾看他一眼,道:“姑母她,给了我姐姐两个选择,一是去凌云庵,二是在姚志和周敏之间选一个嫁过去。”   闻若青默默无言,虽说皇后娘娘是狠毒了点,但他心下却有一丝快意,崔岚自作自受,落得如此下场可算是咎由自取。   不过这话他可不好在崔瑾面前讲。   崔瑾捂住脸,但手一碰到脸,又觉疼痛难忍,赶紧放了下来,“我是真没想到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固然糊涂,但姑母,也实在是太狠心了些。”   “你难道第一天认识你姑母?”闻若青不以为然地说,“你姑母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自古成大事者,无不面冷心狠,你姑母既然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当然不是什么面慈心软之人。”   “话虽如此,如今你们闻家和我们崔家,算是栓在了一条船上,你就不怕……不怕他日大势定后,她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来?”   “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好歹她是你姑母,只要你大体上顺着她,她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崔瑾看他一眼,“对啊,难道你们闻家不担心?”   “若有可能,我们还真不想淌这滩浑水,可如今覃王处处针对,怀阳王虎视眈眈,情势所迫,我们必得做出选择。以后的事情,担心没用,做好万全准备便是,就如行军打仗,作出的每一个决策,可能产生的诸多后果和影响,事先都要做出计较和衡量,如果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再是险象环生,又怕什么?”   崔瑾若有所思,没再说话了。   建明二十六年初冬,十一月十八日,天清云远,金阳暖融。   大璟皇帝下诏,册封九皇子高淳为太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奉太上皇遗诏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仰为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   嫡九子高淳,天资聪颖,敏而好学,淑性茂质,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太子高淳冠礼亦于当日举行,礼毕,圣上特赐字“至渊”。   同日,慎王高祁,自京都出发前往漴临关接手军防,瑜王高昱,特召回京,直接前往郊外永陵,非召不得擅离。   西山脚下十里亭,长伯侯徐崇关率长子、次子,设酒送别慎王一行。   官道边败叶垂霜,黄柳凋敝,阳光驱不散飒飒寒风。   慎王紧了紧身上的貂皮披风,心中很是觉得一阵凄凉。   他苦着一张脸,埋怨道:“父皇也真是,老三好好地守在漴临关,非要把他召回来,改派我去,就知道父皇向来看我不顺眼,这不老九都正位东宫了嘛,我这一晌又没为难他,要想老九的太子之位坐得稳,也不用把我打发去那荒僻之地啊!”   这位也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徐子谦在一边默默地想着,无论是哪位,人家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偏他还觉得自己乃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舅舅,我走了以后,我府里那些人,您还得替我养着,不日等我归来,再好好筹谋筹谋,他日若是得成大事,定不忘舅舅恩德。”   筹谋?那些人天天在他王府里聚着,不是溜须拍马,就是怂着他吃喝玩乐,干出来的事情哪件像点样子?   长伯侯面皮抽了一抽,心中那点依依离别之情顷刻烟消云散。   他给侄儿倒满一杯酒,接着不动声色,偷偷把壶中剩余之酒撒在身边地上,拍怕慎王的肩膀:“好了,时候也不早了,酒也喝尽,快快出发吧!”   “这么快就喝完了?”慎王一把抓过酒壶摇了摇,无可奈可地喝完杯中之酒,悲壮地站起身来:“那舅舅,我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   “舅舅,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   慎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长伯侯抚着颌下美须,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   把这搅事花钱的主儿送走,霎时间觉得冬阳灿亮,山高水阔的是怎么回事?   这日傍晚,业已消肿,但脸上仍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闻若青回了国公府。   从来不在乎自己容貌的闻六公子,此刻很有些犯难,在书房里抱着脑袋想了想,深深觉得无论霁风院,还是辞云斋,哪怕风荷轩,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很有可能被某个人找到。   他可不想顶着这副样子见她,太难看了,有损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啊。   崔瑾那小子简直太坏,打什么地方不好,偏要打脸!   他思来想去,最后躲去了梓晨院。   纪师傅骂骂咧咧的,把他赶去了东厢的杂物房。   闻六爷和崔国公在兵马司衙门里大打出手的事,当然早就传开了,江氏和谢霜忙着准备苏慕之回家的各项事宜,没空管他,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早就见惯不怪了。   只有尹沉壁心里急得跟猫儿抓挠似的,喊人一直在外院留意着,听说六爷回了府才松了口气,可她等了半天也不见人,跑到霁风院和辞云斋找了一圈,扑了个空,最后小厮才说六爷去了梓晨院,她踌躇了很久,想起那只被她打死的信鸽,最后还是没敢上门。   她从外院回来,路过正院时,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便进了老太君的屋子。   江氏见了她,便道:“正好要找你过来说事,你倒来得巧。”   丫头给尹沉壁搬了一个小圆凳过来,尹沉壁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什么事?”   “两日后怀阳王大婚,下了帖子请咱们,就想叫你过来商量一下。”江氏说完,问老太君,“这怀阳王大婚,咱们家一个人都不去也不像样子,听说到时候皇后娘娘也会去,老太君觉得呢?”   老太君喝着茶,呵呵笑道:“既然皇后娘娘要去,这个面子咱们还是要给的,我反正是不去的,你是定国公夫人,你少不得要去应付一下。”   江氏叹了一声,转而问两个儿媳的意见。   谢霜有点为难:“五弟妹没几日就要回来,她是怀了身子的人,就这样我还怕上下打点不好呢。”   江氏无奈,既然免不了要去应酬一番,那怎么也不能她一个人独自去啊,没儿媳在旁陪着怎么成?她这定国公夫人还有面子吗?   尹沉壁想了想,笑道:“要不我陪母亲去吧。”   其实她也不太想去,但又觉得后宅贵妇人之间的交际来往,该了解的还是要了解,也算是从一个侧面多窥探些朝堂上的明枪暗箭。   那天从柏杨庄回来的路上,闻若青大致给她讲了些朝堂上的事,她自己后来也在暗暗补着功课,这次可是个机会,就算没什么收获,就当去见见世面也好。   何况怀阳王的婚宴,很可能还请了姨父姨母一家,她自从嫁到闻家后就没见过姨母了,说不定还能趁这个机会见见姨母,说上几句话。   江氏听她这么一说很有些高兴,点着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闻若青下值后又径直去了梓晨院,纪师傅骂不走,也扫不走他,只得暗地里唤来了闻竣。   “你家六爷还有完没有?去,把六少夫人请过来,把这兔崽子给我领回去。”   闻竣乐颠颠地去了,没一会儿带着六少夫人赶了过来。   尹沉壁进了院子,恭恭敬敬地对纪师傅行了一礼,纪师傅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剥着花生米,啜着小酒,朝东厢耳房努一努嘴。   她赶紧找了过去。 第076章 八阵图 好像事情有点不妙……   闻若青这辈子照镜子的次数总共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两天多, 这会儿他正举着镜子聚精会神在那儿检视嘴角的伤痕,突然就发现镜子中挤进来半张脸,那半张脸的主人一眼瞄见镜子中的自己, 就定在那里不动了。   哎呀, 真是大意失荆州,看来此处也不甚安全。   他讪讪地把镜子倒扣在桌上, 转过头来。   尹沉壁心疼地捧了他的脸, 左看右看,嫌看得不够清楚,还把他的下巴朝窗下亮一点的地方拽。   “怎么搞的, 让崔爷打成这样!”   他心里不乐意了, 这话说的, 好像他很弱似的, 明明是他让着那小子, 心里隐隐知道他为什么发火, 才由得他发泄一下。   “疼不疼啊?”   “不疼。”这点疼算什么,她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来扭去的, 力气也很大, 这才让他很不舒服好不好?   “跟我回去吧, 上回大夫给我的药去疤痕很有效,还剩了一些, 赶紧抹一抹。”   他仔细地看她的眼睛,心想如果发现她有一丝嘲笑之意,他就不跟她回去。   还好, 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神色。   “六爷?”   “回去就回去。”   他起身跟她走出来,朝纪师傅行礼告辞,纪师傅骂他:“男子汉脸上有点伤怕什么?跟女人似的别别扭扭, 有点出息没有,赶快给我滚!”   今天晚上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他沐浴过后换了轻薄的袍子,出来就见尹沉壁打开炕桌上的一个药匣子,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拿帕子擦了擦手。   窗下一丛银芽柳素雅清淡,她穿着一件银红的衫子,下头是银灰色长裙,上面用银线绣了几枝花芽,像是银芽柳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裙上。   嗯,越来越会打扮了,如今她肤色养白了不少,连银红这样的颜色都能驾驭了,还故意摆了一瓶银芽柳,是给他看人比花娇的意思么?他懂,很懂。   “站着干什么?快坐呀。”   “什么药?真的不会留疤?”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她手上。   “不会,”她宽慰他,“上回治鞭伤时大夫给的,效果很好,我背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真的吗?给我瞧瞧。”   她嗔怪地看着他,“好好的,瞧什么瞧?”   “你给我确认过了,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我才抹,不然我就不抹。” 他嫌弃地看着那粗糙的小瓷瓶,“哪儿来的药,也不知是哪个江湖大夫弄过来糊弄人的,我不放心。”   “就不给看,你到底抹不抹?”   “看了才抹。”   “不抹算了。”她把药瓶收回去。   “……别呀,”他赶紧说:“抹就抹吧,真是的,看看怎么了?”   她嘴角噙着笑,身子凑过来,呼吸烫着他的脸。   他的心痒痒的,像那瓶银芽枝上毛绒绒的花苞嫩芽。   “你……小日子完了没有?”   “还没呢,就快了。”她也有点遗憾,手指扣着他的下巴,上下左右地看了看,最后在完好的左眼下方弯腰亲了亲,又移到他的右颊边,在那里印下一吻。   这才用裹了棉花的小签子挑了药,给他仔仔细细地抹。   他一声不吭,任她摆布……要是他的脸完好无损该多好!他恨恨地想着,诅咒崔瑾那小子最好脸上留块疤,被他媳妇嫌弃个十天半月。   下次可得跟崔瑾约法三章,打哪儿都不能打脸,哦不对,他以后再不跟他打架了,打到哪儿都不好!   他正胡思乱想着,就见她收了小签子,把药瓶盖子拧紧放进药匣子里。   “别收啊,还有地方没抹呢。”他拉开衣领,指给她看左肩下的一团淤青。   “药都用完了,身上的地方别人又看不见,再说你身上也不少这一处伤痕,将就一下吧。”她瞄了一眼,起身把药匣子拿走了。   他甚为遗憾地合拢了衣领。   抹完了药,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炕桌边,尹沉壁靠在软垫上,手里拿了一本《洞天清录》,一边看还一边默默记诵。   闻若青叫她给他磨了墨,身板坐得笔直,一丝不苟地在灯下画他的图纸。   那日他四哥和七弟在书房里看了一部分,都很兴奋,觉得这阵法很玄妙,如今与北狄大军交战在即,兴许能用得上,因此他这两天也就加紧赶工,想尽快把阵图和注解完成,好交予他爹和五哥。   尹征兵书上的内容,他都已经倒背如流了,现下画的图纸,是他加了自己的想法和引申,画出的十几幅草图和一幅总图。   八阵图如雷贯耳,后人也传得神乎其乎,说是诸葛亮以石布阵,阵中杀气流露,风起云涌,可挡十万精兵,一旦敌人进入八阵图,里面飞沙走石,机弩暗箭,能生生把人困死。   显然太过虚幻和夸张了。   根据尹征的研究,八阵图并非是只能用于防守且不便移动的堡垒型阵法,而是可以根据形势作出各种变幻,甚至可以演变成追击敌人的冲锋型阵势。   顾名思义,八阵图包含了八种战斗队形,即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加上中军共是九个大阵。中军由十六个小阵组成,周围八阵则各以六个小阵组成,共计六十四个小阵。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内圆外方。   八阵中,天、地、风、云为“四正”,龙、虎、鸟、蛇为“四奇”,另外,尚有二十四游兵阵布于后方,以为机动之用。   闻若青细细咀嚼思量之下,认为八阵图要发挥最大的效用,非得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和磨合才行,难度比较高,但阵与阵之间,应该也可以各自排列组合,相互配合进行进攻、包抄、围剿、撤退等行动,堪称生生不息,变化无穷。   他也就根据基本的原理,详细地设计了八个外围大阵中长.枪手,弓箭手,牌刀手,步兵,骑兵和后勤补给的安排和设置,此外,哪些阵如何组合,组合出来有什么优势,适用于什么情况,他也进行了一些推演,这样一来,可操作性就大大增强了。   若是能演练得当,灵活正确地指挥,应该能在两军的正面对战和防守中,发挥很大的威力,至于用不用,那就是他爹和他五哥决定的事了。   这日闻若青练完刀法回了房,洗漱后换了衣服出来,就见秦妈妈给妻子挽了一个高髻,插上一支金凤烧蓝镶宝石的步摇,还在鬓边点缀了一排三朵樱桃般大小的精致小珠花。   她身上穿的是湖蓝色团花缠枝褙子,里头是淡烟色小袄和茶白色湘裙,腰间系着宝蓝色拉花丝涤,正自己往耳垂上戴着一只青金石的小耳坠,脸上上了妆,眉间贴了花钿。   打扮得这么漂亮,让他瞧了有点走不动路啊!   不过等等——这打扮有点不对头,他忽然警觉起来,除了新婚当夜,他没见她这般盛装过,依着她的性子,总不至于是专门装扮了给他看。   他打量来打量去,最后狐疑道:“怎么,今儿这么隆重,要干什么?”   尹沉壁这才想起来忘了跟他说怀阳王今日大婚,要陪江氏去怀阳王府的事。   闻若青听后,脸色沉了沉,“不许去。”   “……我都已经答应了母亲要去的。”她转过脸来看着他。   “答应了也不许去。”   “可是我都准备好了,”她道,“答应了母亲又不去,你让我怎么跟她说?”   “换了家常衣服,给我好好呆在家里,母亲那里我去说。”   “为什么?”她不同意,“这种场合,他能干什么出格的事?再说我跟在母亲身边,他难道还敢为难堂堂定国公夫人?”   “……你很想去?”   “有点想。”   他无奈,只得让步,“好吧,去就去,自己万事小心,怀阳王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跟在母亲身边哪儿也别去。”   尹沉壁应了,想了想又问他:“那你去不去?”   “我才不去!再说我还要上值。”   “下了值也不去吗?”   “不去!”   她看着他。   “……好吧,下了值看我心情。”他又让了一步。   好像事情有点不妙啊,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他心中暗暗唾弃自己。   秦妈妈和丫头们都出去了,她笑着起身过来,抱住他的腰,小心地偏着头,把脑袋侧着贴在他怀里,头上那支凤钗很不巧正戳到他的下巴,但他没吭声,动都没动弹一下。   “那我和母亲说好,等着你来接。”   这女人,真是太会得寸进尺了!   她仰头看他一眼,笑盈盈道:“忘了跟你说,头回绣工坊的人过来做衣裳,我自作主张给你做了几件其他颜色的衣服,放了两件在霁风院,你平常不是穿杏色,就是穿藏青色,时不时换换行么?”   “你做都做了,那就换吧,难不成衣服做好了我还能不穿?”   她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那药还真有用,我瞧你脸上的伤基本都好了。”   他揽着她的腰,朝她俯下身,“是么?”   她赶紧把他推开一些,替他理了理衣襟,笑道:“走吧,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去吃早饭。”   闻若青到了兵马司衙门,没一会儿徐子谦就过来告假,说是答应了夫人要陪着去参加怀阳王的婚宴。   徐子谦这一向很勤奋,连休沐的日子也精神抖擞地来上值,闻若青也就准了他,他想了想问道:“怀阳王府开的宴会,美酒美食美人都是一等一的,不去见识一下还真可惜,苍榆不去吗?”   “不去。”闻若青没好气道:“你忘了他怎么奚落我们兵马司的?”   徐子谦一拍脑袋,“哦,对,这段时间好话听得多,我都忘了!他娘的,老子也不去!”   没一会儿他夫人就派了小厮过来催他,他很硬气地把小厮赶走了,不到两刻钟又来了个小厮催,顶到第四个,他顶不住了,灰溜溜地跟着小厮走了。   衙门里几个男人就议论起了徐子谦。   刘越笑道:“徐大人看着脸冷,其实是个疼老婆的。”   梁斌道:“听老婆的话就是疼老婆?我看是无原则的迁就!男子汉大丈夫,不给女人立点规矩怎么成?这不都骑到他头上来了,闻大人,你说是不是?”   “我说吗?”闻若青冷冷道,“我说——你们俩怎么还在这儿坐着不动?”   刘越道:“今儿街上清净得很,都去怀阳王府门前看热闹了。听说王府外头摆了流水席,整整铺了一条街,真是不得了!”   “是啊,可惜怀阳王府在北城,属北城兵马司管辖,要不还可以借着巡街去瞧瞧热闹。”梁斌很可惜。   “娶个继妃也这么奢靡,”刘越啧啧有声,“几位皇子都拍马不及啊。”   闻若青理着文书,朝两人扫了一眼,“得了,别在这儿唱了,想去看就去看,北城兵马司的田大人今儿恐怕头疼得很,你们去问问,咱们这儿还有哪些想去看热闹的,一并带了过去。”   那两人大喜,正想跑,又听闻大人补充道:“热闹要看,事也得做,你们去找田大人,就说是我吩咐的,怕他人手不够,专派人给他帮忙来了。”   梁斌赞道:“看个热闹也能顺便捞点感谢回来,不愧是闻大人。”   “那是,你们多学着点,还有,吩咐厨房少煮点饭菜,王府门前的流水席,你们多吃点,回来就不必再吃了。”   那两个目瞪口呆,衙门里经费是紧张,但也不带这么精打细算的啊!   辰时后尹沉壁跟着江氏上了马车,刚刚到了怀阳王府所在的街口,就有王府的侍卫过来,引着车拐进了一条巷子停驻好,请定国公夫人下车。   “今日王府门前摆了流水席,马车过不去,只能停在这儿了,还请夫人多多包涵。”那侍卫道。   江氏无法,只得下了车,好在王府事先在巷口为众宾客准备了软轿,江氏上了轿,跟儿媳妇说道:“这怀阳王,娶个继室而已,搞得像是大宴天下一般,瞧那街上人多的,不会半个城的人都往这边来了吧。”她上轿的时候往外头瞧了一眼,实在是人山人海。   尹沉壁悄声笑道:“他名声不佳,也许想借这个机会在京都百姓中博点好感,顺便也让宾客们瞧瞧他的实力。”   江氏笑着点了点头。   主子们坐轿子,跟着的丫头们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路跟着轿子到了王府门前,几个丫头都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路倒是不远,就是人实在太多了,挤来挤去的,一不小心跟丢了就麻烦了!   女客们被安排在了王府泄玉泉边的暖阁里,客人进了王府大门,慢慢一路欣赏着景致,不知不觉就到了。   这王府所在的地方原本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府邸,被璟晟帝赐给了怀阳王,他因长年不在京都,也没做多少改造,但即便如此,王府中的金尊贵玉,奢意流彩还是无处不在的。   江氏和尹沉壁一路走来,但见一楼一阁,一山一水,均是大开大合,气派十足,这泄玉泉顾名思义,便是一道银白如练的飞瀑从一面山壁上直泄而下,飞溅入泉水之中,激起阵阵轻烟水雾,将泉边一小块嶙峋山石上的六角亭笼罩住,此时冬阳正好投射过来,水雾中升起半轮缥缈的七彩虹桥,正搭在那座小亭之上,仿似一方缩小的仙境瑶宫一般,此等胜景着实难见,引得对面暖阁之中的贵客们赞赏不已。   围着泄玉泉,环绕着长长的一排暖阁,暖阁是两层,下头一层烧着地龙,上头一层置着炭盆,碧帘红纱,琳窗琅栏,虽是临水,却也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暖阁中以雕空屏风隔开,屏风上雕刻图案或彩凤,或青鸾,或白鹤,或仙猿,间间陈设精美,布置华丽,正中一间宝阁珠庭专供皇宫贵人休憩闲话,左右各隔了一间空阁,才是其他贵夫人和小姐们的歇息场所。   江氏婆媳进了暖阁,被引到安排好的房间中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侍女过来相请,说是崔皇后邀她过去一叙。 第077章 怀阳王府 她平日嘴上不说……   江氏忙带了尹沉壁去了中间宝阁, 崔皇后云鬓宫妆,仪态端方,下首左边坐着覃王妃、慎王妃、蔺王妃和静宁公主, 公主下面是几个命妇, 右边则坐着崔老夫人和静宁公主未来的婆婆承恩伯夫人,再下方坐着顾蕊和许芊羽, 还有两个面生的姑娘坐在最末尾。   崔皇后和颜悦色地命人赐了座, 笑着问道:“这位就是六郎的媳妇儿了?”   尹沉壁忙又起身行礼,崔皇后笑道:“你夫君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你又是蕊儿的表姐, 大可不必如此拘礼。”说罢, 假意埋怨江氏:“怎么也不早带她进宫来和本宫说说话, 本宫瞧她这样儿, 又知礼又沉稳, 和六郎真是一对璧人。”   江氏笑道:“皇后娘娘过誉了, 她哪当得起娘娘这般盛赞。”   这时宫女取了见面礼过来,崔皇后道:“这对南珠的手串, 是前儿琉球那边进贡来的, 六郎媳妇拿去戴着玩儿。”   尹沉壁忙接了谢恩, 三位王妃和其他几位命妇见皇后娘娘有所表示,也纷纷给了见面礼, 尹沉壁落落大方地接了一一谢过。   江氏自然也有准备,等几个姑娘得了定国公夫人的礼,崔皇后这才又对尹沉壁笑道:“本宫留你母亲在这儿说说话儿, 你和她们几个小的自去玩吧。”   顾蕊忙携了几个姑娘起身行礼,同尹沉壁一块儿出来。   刚进了旁边的一间空阁,一个高个儿姑娘便道:“咱们玩什么呢?不如去那边园子里看戏, 听说今儿天.衣斋的人来了,也不知这会儿楼怀玉和南青山开唱了没有。”   许芊羽听说,微微笑了笑,询问地看了眼尹沉壁和顾蕊,“戏有什么好听的?哪里听不到?不如咱们坐着说会儿话。”   那两姑娘有点不乐意,高个儿姑娘嘟着嘴儿,朝窗子外头张望。   顾蕊笑道:“你们先去吧,我和姐姐说两句话,一会儿也去。”   许芊羽听说,这才和两位姑娘一同走了。   “那两位姑娘是?”尹沉壁问顾蕊。   “高点的那个是静宁公主的陪读,嘉怡县主梁姗,那个矮些儿的是宫中张贵妃的妹妹张玥。”   姐妹俩进了先前安排的暖阁,丫头们都在这里等着,尹沉壁把得的礼交给栖云收着,这才坐下打量顾蕊,见她眉目间略有憔悴之色,正想出声询问,便听见屏风后一人笑道:“刚看见你们从皇后娘娘那出来,怎么静宁公主没和你们一起?”   两人循声望去,见屏风后绕过来的是承恩伯世子夫人刘盈芳,忙起身见礼。   “皇后娘娘还真给怀阳王面子,”刘盈芳坐下后,熟络地笑道:“我们家本是不想来的,听说皇后娘娘要来,也只得来了,你们不知道——”   她顿了顿,见另两人都甚感兴趣地看着她,这才俯身过来,悄声道:“这怀阳王,这都大婚了,上月居然又收了两个小妾,我看那李尚书府的三小姐,以后才有得受呢!”   上回承恩伯家开诗会时,她是主人要忙着张罗,这会儿无事一身轻,也就放开话匣子,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了起来。因着如今蔡家、崔家和闻家的关系,她在这对表姐妹面前也就没什么避讳,一副推心置腹,亲亲热热的样子。   尹沉壁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插嘴问上几句,刘盈芳也就说的越发来劲了。   她们所在的这间暖阁安排的客人不多,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侍女又引了客人进来,尹沉壁抬头一看,正是姨母唐氏和两位妹妹顾瑶顾琳。   刘盈芳赶着恭维道:“哎呦,顾夫人来了,这才一两个月不见您,怎么看着又像年轻了几岁似的?”   唐氏笑了笑,“瞧你这张嘴!越发抹了蜜,说这话也不怕被人笑话。”   刘盈芳又寒暄了几句,告辞走了。   唐氏把尹沉壁拉到身边,将她上上下下一番打量,见她容光焕发,尤其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一身装扮既庄重清新又不失明丽,很是出众,心下又感叹又欣慰,拍拍她的手,笑道:“前儿你姨父还在赞你,说你上回送来的那幅《西园雅集图》是真迹,他很喜欢。”   尹沉壁笑道:“姨父生辰,也不知送什么才好,我想着,姨父是个清雅之人,李公麟的画作应该会合他的心意。”   唐氏点头赞道:“果然是进益了。”   顾蕊依在母亲身边,笑着摇她的胳膊:“娘只管跟表姐说话,把女儿都忘了。”   唐氏亲昵地摸摸她的脸颊,“连你姐姐的醋都要吃?”   大家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崔老夫人和江氏都从崔皇后处出来,顾蕊和尹沉壁赶紧上前迎接自家婆婆。   大家坐定后没一会儿,平宁侯曾夫人带着儿媳妇和女儿曾慧也找了来,见了江氏便问道:“怎么,今儿只来了你们两个?你家二夫人和你娘家嫂子都没来?”   江氏笑道:“她们忙着儿女亲事,自是空不出时间,哪像我这么闲,怎么,看见只得我这张老脸,你不乐意了?”   “瞧你说的,哪就什么老脸了,你这都是老脸,那我算什么,趁早躲家里不出来见人得了!”   几个夫人说笑几句,曾慧不声不响坐到了一边。   她前不久已定亲,说的是伍将军家的小儿子伍泊明,有了闻六公子做对比,她看伍二公子就觉得不太合意,本来她以前还存在一点微妙的希望,可自从那次家里开的赏菊宴过后,就连和她一向要好的齐姐儿也不搭理她了,几次送了帖子去都是石沉大海,她再是迟钝,也知道人家是不想再和她往来了。   顾蕊感觉到这位姑娘投在表姐身上的目光不太友好,便将尹沉壁的袖子一拉,笑道:“那边园子里的戏想必也唱起来了,姐姐去不去?”   尹沉壁询问地看向江氏,江氏点头道:“等我喝了这盏茶和你们一道去。”   崔老夫人徐氏也就说:“那我也去。”说罢又问唐氏,“亲家母去不去?”   唐氏笑着摇头,“你们去吧,我们刚看了过来,戏园子那边有点冷,还是这边暖和一些,瑶姐儿和琳姐儿要去就去吧。”   顾瑶顾琳两个忙着看暖阁外的虹桥,这会儿兴致正浓,当即也表示不去。   江氏和徐氏便带着两个年轻媳妇,到了戏台前的水榭内坐定。   戏台搭在王府花园的一渠湖水中央,正对着湖水边上的水岸香舍,水榭建了两层,一层已经坐满了人,只二楼上还留着不少雅间,定国公夫人和平国公府的老夫人来了后,自是被引到了楼上精致舒适的小单间内,视线又好又清净,王府侍从上了茶果,又专门留了两个小巧别致的千里镜在桌案上。   隔水的戏台上,正唱着《望江亭》的第二折 ,扮演主角谭记儿和白士中的果然是楼怀玉和南青山,此时两人盛装出演,与那日蔡家花园里的便装打扮又是不同,一个水袖招展,艳光四射,一个俊俏温润,风采夺人,唱到精彩处,一咏三调,尾音延绵如徐波荡展,扣人心弦,一时鼓收琴歇,二人拜谢退下,观众们只觉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隔壁的房间传来响亮的鼓掌声和欢呼声,正是许芊羽等几位姑娘,声音最大的那位听着像是嘉怡县主梁姗。   江氏笑道:“嘉怡县主倒是挺活泼可爱,如今静宁公主已定了承恩伯家的二公子,这姑娘倒不知哪家的公子能有这个福气娶回家。”   徐氏淡淡道:“听说怀阳王本来是求娶的嘉怡县主,但梁家不答应,梁姗自己也不愿意,求到皇后娘娘跟前,梁阁老也在圣上面前发了狠话,这才罢了。”   后头的尹沉壁听她说着,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位崔老夫人在说到怀阳王时,语气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江氏有点意外:“竟然还有这一出,梁家倒是个疼女儿的。”   徐氏顿了一顿,这才低声道:“谁说不是呢,自己的儿女,也只有自家爹娘疼了。”   她拿起手中的千里镜放在左眼边,眯着右眼,往水榭不远处的围墙外看去。   围墙外头是一条宽敞的青石砖路,被迎进王府大门的宾客,都要经过这条路,才能去到泄玉泉边的暖阁或是招待男客的渡音阁。园子的围墙只得半人高,坐在二楼倒能把来往的人看个清楚。   她看了许久,放下千里镜对江氏道:“早先你没来的时候,我碰到吕夫人,听她说最近吕大人身子不太好,已经向圣上请辞要告老怀乡,只是圣上还没准,不知这事儿你家老爷知不知道?”   江氏也拿着另一个千里镜在那儿看,闻言不由一惊:“吕大人要告老怀乡?没听我家老爷说呀!”   徐氏没做声,埋头喝了口茶。   江氏放了千里镜,皱眉道:“这么多年,兵部吕大人和咱们家老爷也算配合默契,他这突然一走,还不知接任上来的人好不好说话呢!”   徐氏道:“我倒是听吕夫人说,吕大人向圣上荐了钱侍郎。”   “若真是钱侍郎升任兵部尚书,那就还好。”江氏若有所思。   后头的姐妹俩也正低声说着话儿。   尹沉壁低声问顾蕊:“你这段日子可还好?我瞧你怎么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顾蕊苦笑道:“正想和姐姐商量这个事情,前几日大姐突然去了凌云庵,府里的中馈一下交到我头上,我真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摸不着头脑,要不是还有母亲帮着,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里头的事也就罢了,外头有几处产业,账目完全乱成了一团,文宣也搞不清楚,我想姐姐原很擅长这个,还想哪天请姐姐过来帮我看一看。”   徐氏在前头听说,扭过头来朝尹沉壁点了点头,很和蔼地道:“我早听你妹妹说你在娘家时,把田庄经营得很好,外头的事也都亲自办过,是个能干的,你若是得闲,抽空过来帮帮你妹妹,你母亲那我和她说。”   说完,她拍了拍江氏的肩膀,笑道:“怎样?借你媳妇儿用一用,你允不允?”   江氏不以为然道:“看你说的,有什么允不允的,她能帮得上忙自然好。”说罢回头看了眼尹沉壁,嘱咐她,“崔老夫人不是外人,你和你妹妹向来也要好,既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就多尽尽心。”   尹沉壁赶紧应了,笑道:“那是自然,就只怕我懂得不多,帮不上什么忙。”   这时休息时间已过,戏台上楼怀玉和南青山再次出场,大家也就住了口,专心致志地看戏。   一出《望江亭》唱完,王府的午宴也开始了。   女客们的午宴安排在汇英楼,席间珍馐海味,美馔佳肴,琼浆玉液自不必说,徐氏和江氏只吃了一点,就带着两个儿媳去了屏风后的茶厅里,由丫头服侍着漱了口,坐在那儿稍事歇息。   尹沉壁接过王府侍女奉上的茶盏,递到江氏手里,自己站在她身后往屏风那头张望。   隔着花厅和茶厅的屏风只得八扇,花厅那边欢声笑语,热火朝天,情形一览无余。尹沉壁看了片刻,俯身问江氏:“母亲,窗下插着梅枝的梅瓶边,坐着的可是梁阁老夫人?我看她跟嘉怡县主长得有点像。”   江氏看了一眼,“对,就是梁夫人。”   “旁边那两位是她儿媳么?”   江氏又看了两眼,迟疑道:“穿胭脂色褙子的那个是她儿媳,另外那个穿杏黄色褙子的嘛……好像是……”   徐氏接口:“是她娘家的侄女焦氏,前年嫁了国子监文祭酒家的长子,这焦氏的妹妹听说最近跟杨首辅家的次子在议亲。”   尹沉壁“哦”了一声,又笑着问道:“那边和永昌侯陈夫人说话的,是哪位夫人?我瞧她们挺熟络。”   江氏只得又瞧一眼,一时没想起来,徐氏淡声道:“那是宫中新晋蒋昭仪的母亲,通政司使蒋明的夫人。”   江氏这才笑着点头,“对,就是她。你倒是清楚得很。”   尹沉壁很有点诧异,朝顾蕊看了一眼,顾蕊笑着向表姐眨了眨眼睛。   一时贵客们陆续散去,几人也由丫鬟搀扶着慢慢出了汇英楼,回到泄玉泉边的暖阁之内。顾蕊急着回府去整理账目,问过徐氏和江氏的意见后,又辞了唐氏,和尹沉壁一起出了王府,登上马车往崔府赶。   路上尹沉壁悄声道:“你婆婆我之前见过两次,觉得是个不声不响的,今儿才知道原来竟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心里什么都清楚。”   “谁说不是呢,”顾蕊叹道:“我刚嫁进来时也觉得是这样,以前万事都有大姐拿主意,我这个婆婆向来是一问三不知,就是文宣也觉得她什么事都管不了,也管不住,哪成想大姐走了后,她居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这才知道,她平日嘴上不说,心里头明白着呢,这段日子多亏有她指点着,不然我是真没办法应承下来这一大摊子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顾蕊琴棋书画,诗书女红样样擅长,唯独在理家管事方面欠缺了些,账目尽管会看会做,但她出嫁前花在这上面的时间很少,一时要把整个平国公府内外的事都管起来,的确很为难。   何况崔岚走得突然,什么都没有交代,崔府外头的几个管事欺她手生,也就有些不老实,她哪里看不出来,奈何崔老夫人虽精通内宅之事,外头的庶务到底比较生疏,这时候表姐若真能帮忙看出点名堂,也可算是雪中送炭了。   两人到了崔府也没耽搁,顾蕊即刻命人捧来一叠账册,两人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第78章 失约 这事儿其实她也不想再……   酉时半后, 闻若青处理完了衙门里的公事,带着闻竣骑马去了怀阳王府。   已近黄昏,夕阳西沉, 王府门前的流水席又新上了一波菜肴, 门口的吃客不减反增,一条街上摩肩接踵, 水泄不通, 闻若青和闻竣牵着马挤过人流,还未到王府门口,便见田柄一头汗地迎了过来。   “闻老弟!”田柄擦着额角的汗, 抱怨道:“他奶奶的, 今儿老子身上的汗就没干过, 饭到现在都没顾上吃一口, 还好你派了人过来帮忙, 今儿多亏你了, 下次哥哥请你喝酒。”   “田兄客气了,”闻若青随手拎起一个被人撞倒的小孩, 放到一边, “咱们兵马司本是一家, 相互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田柄没好气道:“也不知哪里冒出这么多人,没完没了的, 个个恨不得吃够本,这不,自家小孩都不管了, 被人挤坏了怎么得了,到时又算在我们兵马司头上。”   人群中梁斌和刘越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朝这头张望。   闻若青心头暗笑, 目不斜视地进了王府大门。   迎客的管事引他去了渡音阁。   下午的大婚典礼已结束,这会儿渡音阁里头的晚宴已开场,崔瑾严令因有公务在身,下午观礼完毕后就先走了。   闻若青进了门略略扫了一眼,找到徐子谦,挨着他坐下。   主座上的高炽即刻命人来请,好说歹说把他拉去了主宾席,闻若青推辞了几位皇子下首的座位,隔了几人和伍泊君伍泊明兄弟俩坐到了一块儿。   男宾们的酒席,自是与女客那边不同,笙箫鼓乐妙音环绕,轻歌曼舞娇色旖旎,一堂的香风锦绣,夭桃霓裳。   闻若青勉为其难地应酬了一番,酒过三巡,伍泊君笑道:“怀阳王府中的舞姬,果然与别家不同,个个天姿国色,艳若桃李,这腰扭得跟水蛇一般,真是妙得很!”   闻若青看了几眼,只觉一个个矫揉造作,搔首弄姿的,愣是没看出来妙在哪里。   伍泊明拉了拉闻若青的衣袖,“我瞧好几个舞女都频频往你这边递眼色,你好歹也给个笑脸,可别辜负了人家美意!”   闻若青瞪他一眼,“别胡说。”   一曲舞罢,高炽哈哈笑了两声,朝那领舞的美人使了个眼色,“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敬闻六公子一杯?”   那美人含笑走上前来,玉手执起案上酒杯,待旁边侍女上前斟了酒,便妖妖娆娆地递到闻若青面前。   闻若青端坐不动,众人无视他冷厉阴沉的脸色,七嘴八舌地打趣起来。   覃王高允笑道:“苍榆怎能这般不解风情,难道喝杯酒也不敢么?”   闻若青这才起身,正色道:“殿下真说对了,这酒在下还真不敢喝,犯了家规事小,若是被我夫人误会,那就不妙了。”   大家一阵哄笑。   “知道你夫人是个厉害的,你放心,今儿的事咱们都不说出去。”高炽眯起眼,似笑非笑道。   “对呀,知道你闻家家规甚严,不过一杯酒而已,哪里这么严重!”覃王摇着头,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   太子高淳替闻若青解围:“皇兄有所不知,闻家先祖不仅规定后代子孙不许纳妾收通房,而且还严令禁止随意狎妓,与风尘女子往来,这酒六爷既是不喝,咱们也就随他吧。”   承恩伯世子蔡英桓和他弟弟蔡英泽也帮着说了两句。   “哪这么夸张?规矩不都是人定的么?”覃王不以为然地说,“逢场作戏嘛,再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哪是什么风尘女子?喝杯酒又不是要他干什么。”   不少人听了都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一边笑还一边暧昧地打量那舞女。   闻若青没吭声,看都不看旁边眼含春波执酒相待的人一眼。   美人干站了半天,手都举酸了也没得到他一个眼神,最后只得委屈退开。   众人齐声惋惜。   末座上的徐子谦松了口气,闻大人洁身自好,不愧是他榜样。   片刻后闻若青抽身从席间出来,心里很有点生气。   就知道会遇到这种事儿,要不是答应了某人,他才不来呢!他是喜欢喝酒,但这种场合下的酒喝着还真是不痛快,还不如去跟田柄他们几个喝。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有些人一直看他、看闻家不顺眼,指使那舞女明送秋波,无非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试探他罢了,他若是心志不坚喝了酒,那就说明他这只蛋并非无懈可击……   这些无孔不入的家伙们想得倒美!   万恶淫为首,多少事就坏在这上头,闻家以往曾在这上头吃过亏,而且还不止一次,祖上曾有位老老太爷被灌了酒,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位花魁的床上,浑身发软动弹不得,结果误了出征的时机,被夺去了元帅之职,生生丢了统领五万兵马之权。   还有一位吃了几次败仗,细细追查之下才发现身边最宠爱的一位小妾是政敌送来卧底的,在他身边探听了不少军事机密。   他闻六虽没领兵,也不是什么责权重大的高官,但拖他下水拿去要挟他爹和他哥也是可能的。   还好有家训挡着,他也好理直气壮地推脱,趁早让他们杜绝这种想法。   他去门房处唤了闻竣,一同站在灯火通明的汇英楼外等着,没一会儿见自己母亲和崔老夫人并肩出来,旁边还拥簇着几位贵夫人和千金小姐。   他上前与众位夫人见了礼,便朝母亲身后张望。   江氏道:“你媳妇跟她表妹去了崔府,咱们先回去吧。”   闻若青呆了一呆,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听错吧,他专程来接她,结果她居然放了他的鸽子,自己跑了!   明明是她要自己过来接她的啊,这么随便就失约,真是岂有此理!   徐氏解释道:“蕊儿有些账目上的问题要请教你媳妇,因此两姐妹先走了,你放心,会把她妥善送回家的,说不定现在都已经回到你们府上了。”   闻若青不好说什么,只得扶了母亲往外走。   那平宁侯家的曾小姐和另一位不认识的姑娘一直拿眼睛瞟他,他心下就更不高兴了。   自己的丈夫被人瞟了她都不在意,自己跑了算什么?都不知道把他看紧些?   他闷闷不乐地骑马跟在江氏的马车后头,回府后把母亲送回清心堂,便径直回了霁风院,沐浴过后换了身衣服,去了辞云斋。   看来不冷着她点,她还真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了!   徐氏从王府回来,听说雨墨轩的客人还没走,吃了一惊,忙找了过来。   那对表姐妹果然还在书房里奋战,两个头挨头,算盘放在一边,纸张散了一地,尹沉壁拿笔指着账本上的一处,低声对顾蕊耳语着。   徐氏叹了一声,上前将账本拿开。   那两人忙站起身来。   徐氏对尹沉壁笑道:“今儿苍榆特地到王府去接你和你母亲,知道你跟着蕊儿来了我家,好像很有点生气,只是在我面前和他母亲跟前不好发作,看来倒是我们考虑不周。”   尹沉壁这才想起来早上跟他约好的事,心下打了个突,脸上就显出了一些不安,徐氏忙嘱咐丫头出去叫门房备车,顾蕊歉然道:“姐姐还是先回去,账目看不完明天我再派人过去接你。”   尹沉壁笑了笑,也就辞了徐氏和表妹,赶紧带着栖云出了雨墨轩。   她回到定国公府,进了大门便见闻竣朝她挤眉弄眼。   “六爷在辞云斋里,少夫人,您今儿可不太厚道啊!”闻竣笑嘻嘻的。   尹沉壁问他:“六爷很生气吗?”   “也不算很生气,不过晚上在怀阳王府的晚宴上,很遇到点难堪。”闻竣绘声绘色,把听来的情形加油添醋地说了一遍。   尹沉壁心下更是惭愧,赶紧去了辞云斋。   她到闻若青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是他的声音。   她推开门走进去,书案边的他抬起头来,只瞥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不理她。   屋里烧着地龙,他已经沐浴过了,没束冠,半干不湿的头发全部拢到头顶上扎了个马尾,身上穿了一件单薄的竹青色外袍,领口和袖口上绣了鸦青色竹纹,是她上回给他添置的新衣,没敢做得很复杂,但他穿起来就是这般好看,坐在那儿就是一幅风景。   她暗中赞了一声,笑盈盈地走过去,在他身边俯下身来看了看。   “六爷在做什么?”   他还是没理她,她只好把桌上的书拿了起来,他拿张纸在那儿画自己的图,像旁边长了眼睛似的,把她手里的书夺了回去放在桌上。   “你在生我的气吗?”她大着胆子,坐到他腿上,手轻轻环住他的肩。   闻若青身体僵了一僵,半晌搁了笔道:“我哪儿敢生你的气啊。”   “六爷今儿受了委屈,我听说了。”她笑道。   “哪里是委屈?有美人想对我投怀送抱,我不知多开心。”他盯着她。   她神色有点不自然了,“真的?”   “真的。”   “好吧,”她从他腿上下来,“那你就自个儿乐吧。”   他一把拖回她,按回自己腿上,“有你这么糊弄人的吗?明明是你要我去接你的,既是约好了,怎么也得遵守信诺才成,你表妹的账目明天看不行?”   “我一时忘了,是我不对,”她赶紧安抚他,握着他的手道:“以后不这样了。”   “那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我不该要你去怀阳王府接我,更不该失约,自己先走了。”她很惭愧地说。   “还有呢?”   “……”她想了想,想不出来还有哪里不对,笑着摇了摇他的手,避重就轻道:“好了,咱们快回去吧。”   “回哪里?”   “长桦院呀。”   “回去干什么?我今儿就在书房,哪里也不去。”瞧她满不在乎的模样,看来还没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有点不满意。   “咱们不是……不是还有事没做吗?”她厚着脸皮说,没办法,谁让她理亏。   “什么事?”他心知肚明,故意问她。   尹沉壁有点恼了,多大的事,没完没了的,她不都道了歉了吗?算了,她今儿早上的确不该让他去怀阳王府的。   “你真不回去?”她咬着嘴唇说。   “不回去。”他睨着她,故作冷淡地说,其实心下很有点波涛翻滚。   她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放开他的手,想了想道:“你今晚就睡在这里?”   “是。”他硬着头皮说,有点期盼地瞧着她,心道:再说句好话,撒撒娇,或者做点什么别的,马上就跟你回去。   哪知她什么也没说,竟然从他腿上跳下来,径直出门去了。   他大失所望,生了一会儿闷气,只得拿了桌上的书来看。   什么女人啊,连个娇都不会撒,求和也拿出点诚意来好不好?   好吧,她不紧张他,不在乎她,他也就冷着她。走就走,不就是圆房么?他又不是色令智昏的人,没这么容易就服软了,再说这么久都忍过来了,他还能再忍忍。   尹沉壁回了长桦院,找了几件衣服出来,吩咐丫头们往净室的浴桶里备好水。   这事儿其实她也不想再拖了,书房就书房吧,正好她挺喜欢那儿的清幽雅静。   不过看他方才的样子,少不得她先撩一撩,哎呀,该怎么撩呢?   对了,老太君给的那本书……   她赶紧去了西厢耳房,把藏在嫁妆箱子底下的那本《妻则要训》找了出来,囫囵吞枣地翻完了,合上书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浆糊。   她茫然片刻,拿了一张纸在旁边,重新翻开书,一边看一边写。   出嫁前的那晚,尹夫人也没顾得上给她仔细讲述这方面的知识,她半懂不懂的,好在这本书上有些内容还算看得明白,怕自己忘了,挑了几条写下来,有备无患。   她找了瓶香露滴了几滴在浴桶里,忐忑不安地泡了个澡,换上准备好的衣服,精心地挽了头发,只插了一根簪子,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扑粉,也没抹胭脂,免得一会儿不方便。   她让栖云扶着去了辞云斋,到了书房门口,对她点了点头,让她先回去。   里头灯火明亮,悄无声息。   尹沉壁摸出那张纸来,就着廊下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放回怀里,又使劲地抿了抿唇,好让嘴唇看起来红润些。   这次她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闻若青很是惊讶地抬起头来,瞅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她笑着上前,在他身边绕来绕去,问长问短。   “砚台里的墨都快用完了,我再给你磨一磨吧。”   “你饿不饿,要不让厨房给送点宵夜过来?”   “……”   这时锦玉从内室出来,笑着道:“六少夫人。”   尹沉壁有点尴尬了,完全没想到内室居然还有人。   锦玉看了看六爷,又看了看少夫人,小心地说:“六爷,被褥都准备好了,鉴缶里也备了热水,我先回去了。”   闻若青“嗯”了一声,把桌上的灯拿着,自己进了内室。   他把灯放在内室的书桌上,坐下来继续看书。   尹沉壁等锦玉走远了,在外头又站了一会儿,去把书房的门锁上了。   轻轻的一声响,落在里头竖耳倾听的人耳朵里,非常清晰且荡人心神。   这时她进来了,他赶快正襟危坐,目光盯牢手中的书。 第79章 犯家规 为你我绝无怨言。……   内室里那张竹篾的床榻上被褥齐整, 旁边的香炉里燃着淡淡的檀香。   窗户轻掩着,外头正是一丛斑竹,有微微的风吹进来。   尹沉壁进来后脱了身上的镶毛披风, 还是觉得有些热, 把褙子也脱了,里面是一件丁香色上襦, 下头是月白色绡纱百褶裙, 她特意穿了这身衣服,不过也许他从来就没注意过。   她在他身边打转,可她到东, 他就拿了书向西, 她往西, 他就背过去向着东面。   她去而复返, 他真是既惊又喜, 不过嘛, 这会儿可不能露出什么端倪来,她若是不好好哄哄他, 他就坚持留在书房。   她没法了, 今天一天都跑来跑去的, 到了这时脚酸得厉害,都有些站不住了。   她横下心来, 把桌上的灯拿开放到书架上,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往地上一丢,又一古脑儿把桌上的东西全都稀里哗啦地扫到了地上, 自己坐上了空空如也的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屋里兵兵乓乓一阵响,还有陶瓷碎裂的声音, 到处都是滚动跳跃的东西。   闻若青惊呆了,继而一下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她这是……撒泼了?   还真是无法无天了!看她这架势,果真要骑到他头上去了不是?   “你疯了?”他低声喝道。   “我没疯。”   他看了看四处滚落的笔和笔筒,书散了一地,纸张漫天飞,碎片到处都是,里面还有一个哥窑鱼藻笔洗和一个汝窑青瓷双爪水注的尸体。   他阴着脸说:“你赔?”   “我赔就是。”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赔得起吗?”   “不就一个笔洗一个水注吗?赔就赔,上次六郎给我的钱我都还没用呢。”   “长进不小啊,最值钱的两个一下就挑出来了,”他点着头说,“等等——你刚叫我什么?”   “六郎!”她很干脆地又叫了一声。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不许这么叫!”   “不这么叫就不这么叫,”她很识时务,“六爷!”   “……”不要改口改得那么快嘛!   他盯着她,眼神犀利,她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了。   “你跑到我这里来撒泼,把我的东西都摔了,现在还坐在我的桌子上,想要干什么?”他色厉内荏地说。   “……我希望你的眼里只有我,你不看我,我就只能这样了。”今天晚上,她的脸皮堪称史无前例的厚。   他哽了一下,没办法说出话来,目光在她丁香色的上衣上停留了一瞬,接着挪到她脸上。   他真是小看她了,撒娇的本事居然这么厉害,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尹沉壁有点发愁了,接下去怎么办呢?   这坏蛋,她这么晚了还赶着过来,想要做什么他不是心知肚明么?还问什么问?   她瞪着他,他手撑在桌子边,也正轻蔑地睥睨着她。   黔驴技穷了吧,他今天就要看看,她到底都有些什么本事。   她咬着唇,努力回想那张纸上的东西,对了,第一步吸引注意已经做到了,第二步嘛——   她拂开鬓边散落的发丝,忽然对他笑了笑,趁他愣神之际,出其不意地楸住他的衣领,把他拽过来,脸贴了上去。   四唇相擦,溅起点点火星,他的心狂跳不止。   她松开他的衣领,微微笑着瞧他。   他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不能——”   话未说完,她再次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把他拉过来。   唇再次相贴,呼吸交融的瞬间,她轻轻描绘他双唇的轮廓,探进他微启的齿间。   他有点狼狈地被迫俯着身,但很快心头就烧起了火,晕头转向地伸手到她的后颈,扣住她的头,加深这个让人迷醉的吻。   感觉她要离开,他追逐而去,她轻咬他的唇角,把他微微推开。   若即若离,轻挑情焰,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脸颊发烫,视线胶着在一起,无法离开。   他眼底辉芒闪动,脸庞离她不过寸许,热息拂到她面上,她双颊晕染着嫣然红霞,眼若秋水横波,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努力找回一丝理智,嗓音低沉,徐徐道:“我跟你说,尹沉壁,事不过三——”   “三”字方落,她再次贴上来,把他后头的话堵了回去。   这次没有深入,她仅仅贴住他的唇,睁着眼睛看他,他也未闭上眼睛,微微眯着眼睨她,并没伸手抱她。   好吧,既然她坚持……他少不得陪她到底,这番十足的诚意,他不接下,还算是男人么?   不过……她这般花样迭出,真是让他又心痒又期待,于是他不动声色,忍耐着,等着她的下一步。   两个人相持着,谁都没动,她有点泄气了,难道她这般主动,他不喜欢?又或者是今天看了美人,就对她没有兴趣了?   但已经不要脸地走到了这一步,总不能半途而废啊!   她一不做,二不休,两只手缠上了他的颈子,再次凑过去亲他,他仍然没有什么反应,跟他刚才吻她时的热情似火也全然不同。   这人怎么回事?她都这样主动了,他竟然还是无动于衷……等等,他的心怎么跳得这般快?这会儿她的手正贴在他的胸膛上,清楚地感觉到他凌乱而急促的心跳。   她振奋精神,想起那张纸上的下一招,如果再没用,那她就走了,大不了就不圆房嘛,什么了不起!   她把手绕到他身后,解开他的腰带,又去拉扯他的衣领。   他按住她的手,声音有点低哑,“干什么?”   她瞥他一眼,“瞧瞧你肩膀下的伤好了没有。”   他扯了扯嘴角,放开了手,默认了她的借口。   她一鼓作气,剥去他的外袍,又拉开他的中衣带子,连着外袍和中衣一起脱了下来。   只是这股子莽劲过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软脚软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他等了很久,见她只看不动,许久都没有下一步,有点耐不住了,嫌她动作太慢,自己把手肘处挂着的衣服甩开,一把扔在了地上。   他偏头盯着她小巧的耳垂,正想咬上去,忽然感觉手背上一阵酥麻,低头一看,她的指尖正搭在他左手手背上的那道疤痕上。   这是她的下一步吗?很好,既然如此,他不介意再把主动权让一让。   他微微离开她些许,垂眼瞧她那作恶的指尖。   他手背上的这道疤痕,不算深,但很长,一直延伸到了肩膀上。   她循着这道疤痕,轻轻地滑过他的小臂,划上纤长紧实的上臂肌肉。   他牙关紧紧咬着,额上渗出了细汗,杀伤力这么强,他毫无抵抗之力,一下就溃不成军。   他不想再忍了,太辛苦。   他深吸了一口气,俯身在她耳边沙哑说道:“你真的要在这里?”   她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睨他,“不行么?”   他说了个“好”字,抬起她的下颌,温热的唇覆压上来,带着蛮力,不容她退缩,她方一启唇,他已深入。   她的唇舌被他吻痛,烈焰席卷而来,几乎不能呼吸,她心里隐隐有点害怕,只得用手去推他,但这次他就像铜墙铁壁一般,怎么也推不开了。   他一手扣住她的后颈,一手钳住她推拒的双手,轻咬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道:“怎么?你可别想退缩,再说你既看了我身上的伤痕,就该有来有往才是,现在也该我瞧瞧你背上的伤了。”   他辛辛苦苦地忍了这么久,她居然做到一半就想跑,有头无尾的,今晚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放过她。   她有点慌,有点害怕,哭丧着脸道:“都说了我背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是么?要我亲眼瞧了才作数。”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她赶紧拔了头上的簪子,黑发披泄下来,盖住了大半个身子。   他愣了一下,目光被她一头浓密的黑发吸引,她的头发在干的时候,并不柔顺,而是蓬蓬松松的带着波浪起伏,泄落一片芳香旖旎。   她羞不可抑,只得退而求其次,“你把灯吹了吧。”   “不吹。”   “快吹吧,六爷。”   “就不吹。”   “六郎——”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哀求的味道。   正在忙碌的人心尖颤了颤,没有办法,只好过去揭开灯罩,一口吹灭了灯,接着过来将她一把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往塌上一放,跟着覆了上去。   香炉内的香这时已快燃尽,最后一缕轻烟飘散开,融入窗外透进来的淡淡夜光中。   咿咿呀呀的几声,竹塌响了起来,塌上的人停了停。   “要不……别在这儿了,咱们回院子吧……”弱弱的声音试探着问道。   “都到这地步了,你以为你走得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响就响吧,反正这儿清净,没人听得到。”回话的人声音暗哑,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不一会儿,吱呀声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刚开始是凌乱的,杂沓的,后来就有了节奏和韵律。   狂风骤雨过后,安静了一阵,恼人的声音又重新响起,一会儿缓,一会儿急,许久不曾停歇。   外头一轮银蟾爬上窗棱,又渐渐西移,月色侵入进来,一线朦胧光辉镶在塌边。   他扣着她的手,细细地亲她的额角、脸庞,不时以热吻封敛她的唇。   水深火热中,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母亲说的话既对又不对,她可能的确是撩地狠了一些,不过好像受不住的不是他,而是她。   这真是一场漫长而无边的煎熬,既苦涩又甜蜜。   阑墙外和风弄竹,一渠清池映着皓月繁星,不时风起,水面涟漪阵阵,碎光如银。   吱呀声渐渐停了,水声响过后,屋里的灯重新被点燃,照亮一室狼藉。桌上散落的一堆衣服里,有人拎出了一件绯色的肚兜,拿着那肚兜的手停了停,又从团成一团的衣服里,抽出一张纸。   他就着灯光眯眼看了一看,差点笑出声来,怪不得挺有章法的嘛,原来所有的步骤都事先计划好了。   这般挖空心思,步步为营地来……诱惑他,逼他就范,他可真是太喜欢了,这样的引诱,她来多少他接多少,再怎样也不会嫌多。   他拿过来坐在塌边念给她听:“……以手抚之,先胸后腹,继而腰,再而腰下……”他看她一眼,“这是你写的?做得不够彻底嘛……”   她缩在被子里,黑发密密实实地盖在肩上,掩耳盗铃地拿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仔细地看着,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还有这个呢,怎么你也没做?”   她从指缝里看了看,“……忘了。”   忘了吗?他真的好遗憾。   他有点不满足地上了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拨开她的长发,轻抚她的肩头。   她还捂着脸,早知道会把自己坑了,她一样都不干!   他埋下头,轻啄她的额角,“自己写的都记不住,你还能干什么事呀!下次要把全部都做完,知道吗?”   “没有下次了。”   “为什么?”   “……不想再给自己挖坑。”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脸上发热,有点气短的说:“就算是坑,也是你自己要跳的,而且还拉着我一起跳。”   “你?”她放下双手,怀疑地看着他。   “辞云斋是不许女人留宿的,我为你犯了家规,不是坑是什么?”   她目瞪口呆,“什么?”   那本家训后的确是有好几页家规,她看的时候着重注意的是有关闻氏家妇的部分,家规只扫了一眼,听他这么一说,隐隐约约记起似乎是有这么个内容。   她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笑着宽慰她:“犯了就犯了,怕什么?我一开始是想要提醒你的,不过——”他偏头,轻吻她的发丝,“既然你坚持,那我怎么都不能扫了你的兴,肯定要舍命陪君子呀!”   她在他胸膛上捶了捶,“不许再说。”   他按着她的手,“反正是你来引诱我的,”他把责任推给她,“这下你满意了吧?”   “犯了这个会怎样?”   “请个家法,打一顿呗,反正挨打的是我。”他心情舒畅,没当回事,说完了顺便讨好一下她,“为你我绝无怨言。”   她拥被坐起来,“我回长桦院去,这样应该不算留宿。”   他一把拉她躺回去,“做都做了,这会儿跑干什么?再说都这么晚了。”   “应该不算晚吧?我过来的时候才亥时半呀!”   “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他指指架子上的沙漏。   她睁大了眼睛,“丑时都要过了?”   “是啊!”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惜她没懂他的暗示。   她皱眉想了想,“那也得走,没有过一整夜,应该不算留宿吧,我小心点,应该没人知道——我的肚兜呢?”   “在这里。”他笑吟吟地,从枕边拿给她,她接过,在被窝里穿好。他偷偷地觑着,心摇神荡。   方才她那海藻一样的头发长长地披着,衬得她的肩很纤柔,手臂很细,身体很窈窕很撩人,看上去特别地……嗯,惊心动魄。   还好此番妖娆妩媚的风光只有他能领略。   “衣服呢?”   “还在桌子上呢。”   “帮我拿一下。”   “你自己拿。”   “……”   要去拿衣服,就得从他身上翻过去,还得走到那边,真是……坏人!   她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侧过身面对着她,手撑在下巴上欣赏她的窘态,心情简直不要太好。   “把衣服给我吧,六爷。”   “喊我什么?”   “再说一遍,把衣服给我!”她快要哭了。他看看她的脸色,嘟哝了两句,下去拿过来,乖乖地递给她。   两个人穿好了衣服,他甚是可惜地看她把头发挽好,把披风带子仔仔细细地替她系好,扶着她避过满地的狼藉,鬼鬼祟祟地出了门。每回都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他都完全不想抱怨了。   关上门,他直接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上来。”   “干什么?”   “我背你回去。”   “干嘛呢,我能走。”   “好了,快上来吧,绝对比你坐轿子舒服。”   “是吗?”她笑着俯下身子,“不许骗我。”   香软的身体贴过来,他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看着挺瘦的,居然这么重!”他打趣她。   “再重也没你重,”她没好气地道,“废话少说,快走。”   他背着她,穿过垂花门,快步过了几个院子,到了疏阔荒凉的后花园,才放慢了脚步。   “唱首曲儿给我听吧。”满园芳菲落尽,霜叶凋零,他却心情很好,异想天开地要求她。   她趴在他背上,掐他胳膊上的肉,“你怎么不唱给我听?”   “我五音不全。”   “什么?”她简直要大笑起来,还以为他什么方面都很出色呢,结果居然五音不全,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管,唱来听听。”   他也不扭捏,唱了个曲儿给她听,她赶快去捂他的嘴,“别唱了!”   “我就说嘛,你非要我唱。”   她笑得东倒西歪,他也乐,“该你了,唱个艳些儿的来听。”   她推他,“我哪里会?”   他借势一跌,坐在路边的山石上,身子歪过来把人抱在怀里,严肃地说:“艳曲儿我会很多,要不要教你?”   她轻轻摸他的脸,“哪儿学的?”   “军营里呀!来吧,跟我唱——愿郎君,荼蘼架下牢牢记,休为那风雨,误了佳期……”   她伏在他腿上浑身发抖,“闭嘴!再唱我就要死了。”   “早告诉你我会的很多,如今相信了吧?”   “信了信了!”   他笑嘻嘻地问她:“哪对夫妻圆房后像我们这样逛花园还唱小曲儿的?”   她忍着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从没听说过,沉壁——”他突然敛了脸上的笑容,“我今儿没看其他姑娘,不论什么时候,我眼里只会有你一人。”   “嗯,那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要是你看了其他姑娘,我就拿箭射你。”她恐吓他。   他却很满意,眉目舒展如春风拂岸,重新把她背到背上,“好啊。” 第080章 梅花 花分梅蕊一脉芳……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后花园, 走过铺满月光的照影桥,到了长桦院门口时,发现院门居然从里面锁上了。   “要不回书房吧?”她问他。   “回什么书房?等着。”他把她放下, 走到角落里打量一阵, 提气一跃,纵上墙头翻了过去, 从里面打开门, 直接把她抱进屋。   上了床,他圈她在怀抱里,细细密密地吻她。   “不好了, 被子!”她突然推开他坐起来。   “又怎么了?被子不是好好盖在你身上吗?”他追上来, 吻她耳后。   她转过脸来, “不是, 是书房里的被子呀!那被子上有……”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 他认命的掀开被子去穿衣服。   “我过去收拾。”   她滚进床里头, 幸灾乐祸地瞅着他。   他看她一眼,无奈地往外走。   他回了书房, 把满地的东西打扫了一下, 塌上的被褥他不知该怎么办, 想了想一股脑儿团起来,拿到僻静的地方烧掉。   罪证消灭完后天色已晓, 他干脆去了霁风院,把闻竣叫起来,打开小库房搬东西。   闻竣很奇怪, “六爷,有好东西怎么不搬?”   闻若青道:“贵的不好,又打碎了怎么办?”   “以前都没有打碎过呀!”   “以前是以前, 以后可说不定。”   她把东西扫开,坐到他桌上的那股泼劲和狠劲,这会儿他想起来都觉得头皮发麻,嗯,不能再往下想了。弄点便宜点的东西,下回好又让她去他书房里摔。   他想得美美地上值去了。   这日辰时后,崔府果然派了马车来接尹沉壁。   她昨日已经看了个大概,今日没花多少时间,就理出了一些疑点,一五一十地给顾蕊讲。   顾蕊本也是冰雪聪明,听她一说便茅塞顿开,笑道:“这就是了,我说怎么总觉得有些蹊跷,竟然虚报了这么多支出!”   尹沉壁道:“这几处产业虽不同,但有些开支是共通的,他们要想在这上头虚报数字,不可能几家做的都是一样,几本账册拿来仔细对比一下,就很容易看出问题——就拿粮油采买这一项来说,都是用的同一家供货,这本账册上面粉是二十贯五斗,另一本上就是三十贯五斗,把这些矛盾之处都记下来,再去那供货的地方查一查当时的价钱,就知道哪几家在这上头做了文章。”   顾蕊连连点头,“还是姐姐精明,我就没想到要把几本账册拿来做对比,一本本的单独看,头都看大了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这哪里是精明,你看得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你也不用把问题都找出来,只要指出几个地方问一下话,敲山震虎,他们知道糊弄不了你,以后也就不敢了。”   顾蕊合上账册,叹了一声,“说实话,我还真不想接这中馈,如今天天陷在这里头,就算有母亲和文宣帮着,也觉得为难。”   尹沉壁安慰她,“万事开头难,过了这阵子,往后你得心应手了就好些。”   “但愿如此。”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间,顾蕊在雨墨轩里摆了饭,差人去请徐氏,徐氏今日却不在府里,说是去拂云庵上香,明日才回来。   顾蕊也未在意,闲谈间和表姐说起了崔岚的事。   崔岚突然去了凌云庵,其中内情两人也都知道一些,姐妹俩感叹了几句,尹沉壁在崔府用过午膳后,便回了国公府。   因着天气转凉,昨日起各院的小厨房已经分派了厨子,单独开伙。秦妈妈拿来了菜单,请尹沉壁过目。   “这是小厨房粗拟的十天菜单,等着少夫人看过后,才好报到大厨房那边,由那边分派食材过来。”秦妈妈道。   尹沉壁扶着额头,以往吃食方面都由大厨房里统一安排,她完全不用操心,如今一日三餐要自己做主,还真有点伤脑筋,虽然闻若青不是个挑剔的,但太过随意也不好。   她大致看了看,也没做什么调整,交还给秦妈妈,“我看挺好,就先这样吧。”   秦妈妈拿着单子出去了,尹沉壁想了想,叫栖云陪她去了辞云斋。   她在藏书室里自己找了一本《食经》、一本《本心斋食谱》、一本《山家清供》,交给栖云后正要出门,又见旁边一个架子上有两卷《大璟编年史》,便将厚厚的两卷都一并拿走了。   她回了院子,看见闻思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厅堂里等她,便笑着问她:“怎么,针线功课做完了?”   闻思齐这段日子很老实,功课也长进了不少,玉华楼的事闻若青告诉了老太君和江氏,老太君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连着江氏也骂了许久。   前两日老太君仔细检查过闻思齐的功课后,这才特许她功课做完后去两个嫂子的院子串串门。   闻思齐闷闷道:“做得眼睛疼,出来透透气,咱们玩什么呢?我今儿在你这里吃饭好不好?吃了饭我教你玩六博。”   尹沉壁回忆了一下菜单,好像单子上正巧有道红烧鹅掌是闻思齐喜欢吃的,便笑道:“行,不过听秦妈妈说赏梅居有两株腊梅花开了,你先陪我去剪几枝过来插瓶。”   “好啊!”闻思齐很高兴的应了,差了小丫头去她院子给小厨房报信。   两人去了赏梅居,果然园子里已开了几树腊梅,一朵朵小花苞嵌在枝条上,白里透着点淡黄,晶莹剔透如玉石琥珀,冰清玉洁,清香醉人,尹沉壁剪了几枝,回来找了一对长颈白瓷的素纹梅瓶插上。   闻若青回来时,正看到姑嫂两人在摆弄那两瓶梅枝。   他吃了一惊,问妹妹:“你在这里干什么?”   闻思齐翻了个白眼,“六哥这话说的,今儿的功课我全部做完了,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我都跟六嫂说好了,晚饭就在你们院子吃。”   闻若青脸沉了沉,“回你自己院子去,再不然去大嫂那里也成。”   “我偏不,”闻思齐不依,“吃了饭我还要和六嫂玩六博呢,都说好了。”   “玩什么六博?一天就知道赌,不许玩。”   “六嫂——”闻思齐挽了尹沉壁的胳膊,“你看六哥,实在太过分了!”   尹沉壁看了一眼丈夫。   他转头去了内室,“那就快吃,吃完了快玩,玩完了快走。”   不一会儿厅堂里摆好了晚膳,闻若青三下两下吃完了,去了净室沐浴,换了衣服出来一看,姑嫂两个还在吃,他自言自语道:“女人就是麻烦,吃个饭也这么啰嗦。”   他不耐烦跟妹妹闲话,坐到窗下的炕上,见炕桌上摆着几本书,扫了一眼,唇角就不由微微挑了挑,看来上回跟她说的话她放在心里了。   外头饭撤下了,两个女人凑到一起开始玩六博,闻若青左等右等,半天不见结束,丢了那卷《大璟编年史》,跳下炕出门一看,尹沉壁托腮瞅着棋盘,正蹙眉苦思,眼见就要输了。   闻思齐眉飞色舞,笑道:“六嫂就不要再挣扎了,哈哈,六博可不像双陆那么简单。”   尹沉壁有点不服气,“运气不太好,掷出的点数太差了。”   闻思齐得意道:“这个可不是光凭运气,点数是一回事,怎么排兵布阵能吃到博筹才是关键。”说完,把六嫂作为赌资的二两银子拿到自己这边放着。   闻若青问妹妹:“你们要打几局?”   “五局三胜才算赢。”   “这是第几局?”   闻思齐叫了起来,“这才第一局好不好?六嫂下得实在太慢了!”   闻若青捋了袖子,“说的什么话呢,她刚学,当然下得慢——我来跟你玩,五局三胜是吧?”   尹沉壁霸着位置不让,闻若青扯着她的衣服将她提了起来,她只好坐在一边看兄妹两个玩。   不到一刻钟,三局打完,闻思齐输了个落花流水,二两银子被她哥毫不客气地拿走,还伸手向她要,“钱拿来”。   她目瞪口呆嚷道:“不带这样的!”   闻若青哼了一声:“不教训下你,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以前那是让着你,你真就以为你打遍天下无敌手了?赶快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再来找我报仇。”   闻思齐眼里含着泪,起身跺了下脚,甩下二两银子扭头便走。   尹沉壁笑道:“六博这游戏还挺好玩的,你陪我玩两局吧。”   闻若青出门唤了丫头进来换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玩什么玩?这种游戏,光耽误时间而已,水来了,你还不快去洗?”   “也对,今儿拿了几本书回来,我都还没看呢。”尹沉壁抱了一瓶梅枝去了内室,摆在炕桌上,花香沁人心脾,熏染了一室芬芳。   他等了又等,好一会儿才见她沐浴出来,中衣外头套了一件天青色的交领薄袄,下头是牙白色百褶裙,双颊染了淡淡的霞色,让他移不开目光。   “你把头发洗了?”他忽然发现她松松挽着的头发是湿的。   尹沉壁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好可惜,蓬蓬松松的多好。   他吩咐丫头收拾了净室,又在里头的两个鉴缶里蓄满热水,丫头们出去后,他仔仔细细地把外头厅堂的门锁好,又回身把外间的门也关上,这才进了内室笑道:“好了,整栋屋子现在都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沉壁——”   尹沉壁坐在炕上,手里拿着本书,一面翻还一面去拿笔,脸红了红,低声道:“还早呢。”   “早什么早?不早了。”   “你把书拿了干什么,我还要看一会儿。”   “明儿再看。”   “明儿有明儿要看的,今天的得看完才行,这两天耽搁得够多了。”   哎,有个太爱学习的媳妇也不好,但他这会儿可不想纵着她。   “什么时候看不好,非要这时看?”   她抢回书抓着不放手,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   闻六公子这回仍然没让步,她手里还拿着书,但是没一会儿就发现自己衣带被解开了,捣乱的人一面亲她的耳垂,一面还抬头笑道:“你看你的,好好看,待会儿我考你,答不出来可是要受罚的。”   这……要她怎么看?   “别这样,好冷!”   “冷什么?屋里烧了地龙,炕也是热的。”   “真的很冷!”   “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再说马上就不冷了……”   她故技重施,拿脚去踹他,结果一不小心踹错了地方,脚勾到桌上那瓶梅枝,梅瓶晃了两晃将倒不倒,被他接住放回桌上,枝上的梅花簌簌落了一炕。   “你……你抓我的脚干什么?”   “我瞧瞧,脚疼不疼?怎么总这么不安分!”   “……”   “咕咚”一声响,炕桌震了震,桌上的梅瓶滴溜溜滚下地来,“啪”地一声响,摔了个粉碎。   过了很久,炕上的人才下来把碎片收拾了。   她有些心疼,“这梅瓶本是一对的,现在摔碎了一个,真是可惜。”   他看她一眼,“以后屋里都不摆贵重的东西。”   两人收拾停当,洗浴过后也没吹灯,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散着一头黑发趴在他胸膛上,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把玩着她的一绺发丝。   她伸手去摸他手背上那道长及肩膀的疤痕。   “怎么?想把昨天没做完的事再继续做做?”他放了她的头发,握住她那只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她白他一眼,“这伤怎么弄的?”   “我身上的疤痕多着呢,”他笑道,“你都想听?”   “你说,我就听。”   “有回肩膀上中了一枪,枪头往下滑,就挑出了这道血印子。”   “哦。”   他想了想,又说:“肩窝这儿这块铜钱大的疤,是被带了倒钩的剑刺中的,把那剑拔.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块肉下来。”   她脸色有点发白。   他瞄她一眼,坏心眼地继续道:“还有这边肋下的这道疤痕——”   “算了,你别说了。”她赶紧打断他。   “不是你要听的吗?”   她有些心疼,“要是你以后都不会再上战场就好了。”   他沉默一会儿,搂紧她,轻轻扳着她的下巴,看进她的眼睛里,“沉壁,我是闻家子孙,需要我的时候,我义不容辞。”   她笑了笑,“知道,说说而已。”   他一个翻身压住她,“放心,就算我上了战场,也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清晨她醒来时他已经出去练武了,她闭着眼眯了一会儿,突然摸到枕边有张纸,拿过来一看,朦朦胧胧的光线下,纸上墨迹刚干,字字烫着她的眼睛:   “鸦鬓松挽星眸闭,罗衣轻解香肌凉。   纤腰入怀柔无骨,玉痕掌中怯姿怜。   花分梅蕊一脉芳,春风渡与云桥知。   霜褪寒消枕尤乱,巫山迷梦不欲还。”   她……她好想拿把刀把他砍了!谁也别拦着她!   他练完刀法回了房,换了衣服过来笑道:“今儿别的事都可缓缓,先把刚我写的那张裱了。”   尹沉壁面无表情道:“我已经撕了。”   “撕了吗?”他不以为忤,眉角含春地说:“我再写便是。”   “你敢?”她生气了。   “好吧,不写就不写。”他心情很好,“时辰差不多了,你还不起来?吃了早饭去见过母亲,回来再睡吧。”   尹沉壁瞪他一眼,拖着一头迤逦的黑发,懒懒从被窝里爬出来。   她穿好衣服,把床榻和窗下的大炕收拾了,又开了窗,把外间那瓶梅枝拿进来。   片刻后望春过来敲门,洒扫的小丫头端了热水进来,闻若青坐在窗下翻着《大璟编年史》的下卷。   秦妈妈提了妆盒来给六少夫人梳头。   闻若青不时看一眼,待秦妈妈出去了,他方才过来瞅着镜子里的人,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半天笑道:“眼睛下有点黑。”   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只好往眼睛下扑了层粉。 第081章 五嫂 她觉得自己都算是能……   这日下午, 国公府的五少夫人苏慕之,带着车队浩浩荡荡地回到府中。   闻若青特地早了一个时辰下值,闻若檀和闻若翡兄弟也告了假过来一并在大门前等着, 准备与护送苏慕之过来的陆绍好好地叙叙旧。   几个都是老熟人了, 在西北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共同经历过生死,交情甚笃。   陆绍带来的士兵被安排在了城外的巡防军军营里, 这会儿他只带着一名参将和几名亲卫, 见了闻家几兄弟,神情显得很激动。   “末将参见三爷、四爷!”他下了马便倒身下跪,闻若檀忙将他扶起来。   陆绍转向一边的闻若青, 犹豫片刻, 再次下跪, “六爷!”   “你如今也是四品的怀远将军了, ”闻若青赶紧往边上避了避, 笑道, “按理我这六品的小官该给你行礼。”   “末将岂敢!”陆绍笑了笑,粗声粗气地说:“六爷就是六爷, 咱们西北的将士们, 哪一个不盼着六爷回去, 好领着咱们去杀个痛快!”   “总会回去的。”闻若青有些感慨,和两位兄长一起迎陆绍进门。   内院的女眷们也聚在闻老太君房里, 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尽管经过了长途的跋涉,苏慕之的精神看上去仍然很好,她是个娇俏的美人儿, 个子不高,身段小巧玲珑,虽然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 四肢却很纤细,腹部也只微微隆起,完全看不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妇人,反倒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说话时顾盼神飞,娇憨活泼,讲述西北见闻时妙语如珠,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她给每人都带了礼物。给太君的是一盒虫草,江氏是一匣子猫眼石,谢霜是几匹珍贵的火浣布,闻思齐是一把象牙做的胡琴,给尹沉壁的,是一把兽骨调成的三寸弯刀。   西北不开战的时候,每隔十日,会开放边市,供两边百姓互通有无,苏慕之这些东西,就是在边市上花重金购来的。   “东西虽小,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才好,”苏慕之笑道,“还有二房三房的礼物,明儿再命人送过去。”   她这礼物几乎送到了每个人的心上,众人哪有说不好的,个个都欢喜地谢了再谢。   “说起来,六弟和六弟妹成亲的时候,我和五爷在西北赶不回来,礼物是早就备好了,晚上开了箱子叫人给六弟妹送过去。”她一双略微上挑的杏眼望住尹沉壁,掩口惊呼道:“六弟妹的眉毛长得真好,都不用再画了,哪像我,天天早上不画就不敢见人。”   尹沉壁新婚时被修细的眉毛,早就长回了原来的样子,她也赖得再去修,总觉得镜子里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看习惯了,何况能省了画眉这道工序,还可以偷一下懒。   她不觉摸了摸眉尾,看着苏慕之一双浓淡相宜,描画精致的柳叶眉,笑道:“这有哪点好?天天都是一个样子,还是你们这样好,想换就换,我不知有多羡慕。”   “哎呀,六弟妹真会说话,你这话说的倒很是,时不时换换也挺好,”苏慕之嫣然一笑,“什么时候你来浮舟小筑,我给你弄弄。”   尹沉壁笑着应了一声。   “可一定要来哦!”   吃过晚饭后尹沉壁回了自家院子,浮舟小筑里的管事妈妈已亲自送来了闻若丹夫妇的贺礼,是一对和田玉精雕而成的玉如意,色泽清透,雕工精美,显见价值不菲。   她想了想,吩咐栖云开了库房,拿了她成亲次日敬茶时收的一对赤金缠丝镶宝石的龙凤手镯和一只碧玺手串,放在一个描金小锦盒里,带着栖云去了浮舟小筑。   来开门的小丫头那天曾跟着尹沉壁和谢霜一起收拾过屋子,因这会儿正忙着归置五少夫人带回的东西,便笑着行了礼,请六少夫人自己过去。   尹沉壁走到苏慕之的屋子外头,就听见她房里的妈妈正在和她议论自己。   “咱们在西北的时候听过不少流言,今儿一看,这六少夫人不挺大方知礼的吗?老爷倒是没说错。”   “是啊,”苏慕之接口,不过声音听起来有点怪,“长得也很漂亮,只不过不是时下流行的美人样子而已,当然了,比我是差了一些,打扮又太朴素了,我看好好收拾一下就更不错。”   那妈妈没说话,苏慕之停了片刻,又道:“你瞧她多会说话啊,看着又亲切,一点不像大嫂那么古板——你说,我给她弄个远山眉怎么样?哎呀,好想现在就试一试啊!”   窗外的尹沉壁很想掉头就走,这时苏慕之屋里的大丫鬟茗洇掀帘出来,正好看见她,忙笑道:“哟,六少夫人来了,快请进。”   尹沉壁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里头妈妈退开两步,一个小个子女人扶着腰站起身来。   尹沉壁愣了愣,目光从那女人脸上移开了。   “哈哈,就是我,我脸上敷了百合冰玉膏。”小个子女人笑出声来。   尹沉壁仔细地看她,这才发现她脸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丝膜,忙道:“我说呢,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怪不得听她说话的语调有点怪异呢。   因脸上敷着东西,苏慕之说话的时候尽量不掀动嘴唇,“这种百合冰玉膏,要每天睡前敷才有效果,我告诉你,女人这张脸可马虎不得——茗洇,时间到了没有?”   “到了。”   苏慕之赶紧道:“弟妹你等等,我呆会儿再跟你说。”   这时她房里的小丫头端来了清水,帮她揭下脸上的丝膜,服侍着她把脸洗了,茗洇打开一堆的瓶瓶罐罐,依次给她抹在脸上。   苏慕之这才赧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让弟妹等这么久,刚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在说这种百合冰玉膏。”   “哦,对!”她把手伸给旁边的小丫头,那小丫头赶紧取了盒子里的香脂,仔细给她涂在手上。   苏慕之审视着自己嫩白修长的手指,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弟妹再等等,我这手要敷一刻钟,一会儿好了我就给你修修眉毛,我跟你说,你眼睛长得大,眉毛虽然长得好,但是过浓了些,有点喧宾夺主,我看做个远山眉最合适,眉形跟你原本相差不远,又能更柔和一些,一定很衬你的眼睛,再说鹅蛋脸儿画远山眉最合适啦。”   尹沉壁将信将疑地说:“真的吗?”   “当然,我最有眼光了,听我的准没错。”   尹沉壁有点期待,于是也就耐耐心心地等着她,又让栖云把盒子拿过来。   “五哥五嫂送的礼我收着了,很喜欢,这个盒子里的是我给五嫂的回礼,你戴着玩儿。”   苏慕之忙命茗洇收了,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对了,茗洇,去拿两盒百合冰玉膏给六少夫人。”   尹沉壁赶紧推辞。   “这个你一定得收,我告诉你,女人就要把自己弄得美美的,”她敷了香脂的手缓缓转了个圈,微微合拢,做了个捏紧的手势,“才能把男人抓在手心里。”   “……五嫂说的是。”   “刚刚在老太君那里我不好跟你多说,”苏慕之亲亲热热地坐到尹沉壁身边,“女人可一定不能偷懒,随时都要换换样子,给男人点新鲜感才行,所以你这眉形一定得修一修。”   尹沉壁被她一番道理说服,点头道,“那就麻烦五嫂了。”   “你就放心交给我吧,我保管六叔呆会儿见了你,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刻钟后,茗洇拿来一面镜子,尹沉壁看了看,有点惊叹,“五嫂好手艺!”   的确很自然,虽然跟她原来相差不大,但是瞧着就是有些不一样,眼睛的神采果然更突出了。   苏慕之对自己的作品也很满意,大家美才是真的美嘛,当然,最美的那个是她自己就行了。   尹沉壁回了长桦院,就听守门的小丫头说六爷带了信过来,今晚在外头待客,不回院子,请少夫人早点歇息。   她不由就松了口气,还暗自有点窃喜,霎时间觉得院子里的灯火都明亮了不少,差点想哼小曲儿了。   经过了昨天晚上,她真是觉得有些吃不消了,这会儿腰还隐隐有点酸疼,而且她总有点疑心,觉得他是故意的,就为了报上回被误会的仇。   他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这种夫妻间的事儿,做起来还真是一言难尽,虽说她很喜欢那样亲密无间的氛围,肌肤相贴的感觉也很美好,但真的到了最后那一步,还是觉得忍耐和煎熬居多,尤其他正是生猛而不知疲倦的时候。   哎,是不是……早点怀个孩子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密而不用做到最后一步。   她正想着今天晚上想个什么法子委婉地挡一下,就听到他不回来的消息,尽管有些挂念他,但紧绷的弦突然放松下来,感觉还真不错。   早知道圆房是这么个滋味,就该再往后拖一拖的。   她胡思乱想着,迈着轻快的脚步进了屋子,就见晴夏正坐在灯下做针线。   她听说六爷今晚不过来,因着正屋里烛火明亮,就把针线从自己屋里拿了过来,坐在外间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   尹沉壁上前看了看,把她的手按住,“跟你说过,大晚上的别做了,伤眼睛,再说我衣服够多了,做出来穿都穿不完。”   晴夏依言收了针线,活动了下手指,笑道:“左右无事,做做打发时间,再说少夫人的衣服哪里多,我看还差得远呢。”   这时小丫头端了一盘糕点进来,晴夏伸了个懒腰,见少夫人没动,就伸手去盘子里拿了一块。   几个大丫鬟跟尹沉壁相处了一阵,渐渐变得都有些大胆,只要秦妈妈不在跟前,就都有些随便。   尹沉壁把她手中的糕点拿走。   “吃什么吃?你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往后睡前不许再吃东西。”   她叫了小丫头进来,把糕点撤了。   晴夏讪讪的,又去拿针线。   尹沉壁看着她,徐徐道:“长的美是老天给的恩赐,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何苦故意去糟蹋?你才多大?往后不想嫁个好人家了?”   晴夏嘴角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你是个守本分的,六爷在的时候,只躲在自己屋里做针线,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在怕什么?你放心,不会赶你走的。”   五嫂赶她走,主要还是因为她正巧长得像某个人,只是这牵涉到五哥的隐私,不能跟她说。只要她安安分分地呆在长桦院里,也就不会与五嫂有什么冲突。   晴夏头埋了下去。她也是国公府里的家生子,只是爹娘在府里都不得势,她原先在厨房里做事,后来她娘塞了不少银子,才把她弄到了五少夫人的院子里。五少夫人刚成婚那会儿对她还挺好,贴身衣物都交给她做,但不久五少夫人就跟着五爷去了西北,两年前回来探亲的时候,有一次和五爷在屋里大吵了一架,哭了一天,过后不知怎的对她就很冷淡了,只把衣服交给她让她自己在屋里做,等闲不会唤她到正屋去服侍。   有回五少夫人跟前的茗洇生了病,让她去顶班,正巧五爷在屋子里,多看了她几眼,五少夫人就又跟五爷吵了一架,过后寻了个由头,把她赶出了浮舟小筑。   她只得又回了厨房,后来晴夏爹娘听得六爷成亲,新院子需要人手,这才又赶着去笼络秦妈妈,秦妈妈没收她爹娘的礼,但见她懂事乖巧,针线也做得不错,还是让她进了长桦院。   她很珍惜这个机会,进了长桦院,六少夫人又是个随和的,轻易不会对下人摆脸色,但她又怕六少夫人也像五少夫人那样,认为她是个威胁把她赶走,所以她想来想去,觉得把自己吃胖一些可能会比较安全,而且这个法子又不露声色,别人觉察不到。   没想到她的小心思被少夫人看出来了。   她涨红了脸,不敢说什么话,只听少夫人道:“小姑娘苗苗条条,漂漂亮亮的才好,要不以后怎么嫁人?”   晴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以后不吃了。”   她收了针,拿剪刀把线剪断,把手里的衣物递给少夫人,“您瞧瞧吧。”   尹沉壁拿在手里,眼睛都瞪圆了,“这是什么?”   一件薄得几乎透明的肚兜,拿绯色的单层绡纱做的,带子是细细的一线,只在关键的地方绣了两枝兰花,一看就让她红了脸。   这坏丫头!   晴夏神秘地笑着,低声说道:“我以前给五少夫人做了不少,五少夫人在西北的时候,还让我做了好几打送过去呢。”   既都做了六少夫人的丫鬟,就得事事为她着想才行。   五少夫人让她做了这么多这种肚兜,想来一定是很讨五爷喜欢的。上回五爷夫妇回来探亲的时候,有天早上她还看见茗洇拿了件撕破的肚兜在后园子里烧掉。   真是……想想都觉得羞人。   尹沉壁捏着那件肚兜,面有难色,“这……要怎么穿?”   晴夏认真地道:“夏日外头衣衫轻薄,肚兜自是要厚一些的好,不过现在都入冬了,外头的衣服厚,里头就可以穿薄一些。”   尹沉壁去捏她的脸蛋,“好个不知羞的坏丫头,留给你自己往后嫁了人穿。”   晴夏笑嘻嘻地,“别啊,少夫人收着吧,还有件水碧色的,是您最喜欢的颜色,等做好了再拿给您——总会用得着的。”   晴夏出去后,尹沉壁把那肚兜塞到了衣服箱子的最底层。   就这样都有些承受不住了,哪里还敢穿这种衣服来撩他?   五嫂做了这么多这样的肚兜,这不给自己找苦头吃吗?她觉得自己都算是能忍的了,没想到五嫂居然比她还能忍。   这时门口有丫头过来传话:“六爷请六少夫人去前院。”   尹沉壁一愣:“去前院干什么?”   “说是有话要嘱咐您,请您把六爷在这儿画的图纸拿过去,顺带也见见西北的同僚。”   她赶紧换了身衣服,拿上东西去了前院。 第082章 抱负 你一腔热血抱负,若……   这晚闻家兄弟在外院设宴招待陆绍等人, 桌子摆在朝晖堂的园子里,特意杀了两只黄羊,在柏树下支起了火架, 由小厮们在那里翻烤。   陆绍带来了几坛西北的烧刀子酒, 大家喝了都大声叫好。   火光熊熊,酒烈肉香, 一时之间, 似是回到了往昔的峥嵘岁月。   席间谢霜也过来坐了一会儿,跟陆绍寒暄了几句,又唤了珏哥儿过来陪着。   她生下大儿子闻嘉砚后, 也曾跟随丈夫在西北大营里呆过两年, 与陆绍很熟悉, 此刻与他说起西北旧事, 很有点感慨, 不敢多呆, 聊了几句就赶紧带着小儿子走了。   月上中天,闻若蓝在城外巡防军的军营里安顿好两百余名燕云军士兵, 这时也赶了回来。   陆绍问他:“七爷真的想好了, 后日随我们一同启程回西北?”   闻若蓝喝干一碗酒, 笑道:“已经禀明了圣上,横竖我现在不过领着个闲职, 如今西北战事紧张,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不如去西北搏一搏, 圣上已经准了。”   这是他与几位兄长商议好的。闻若青研究出来的阵图,交予别人带去或由信鸽送往都不安全,正好闻若蓝亲事议定, 自己想再去西北拼一拼军功,半年后回来成婚也合适,阵法图交予他带去,自是安全妥当。   陆绍灌了一碗酒,把碗放到桌上,才打着酒嗝道:“有七爷在,咱们燕云军更是如虎添翼,可惜六爷不能去。”   闻若蓝在燕云军中一向有快风疾电之名,最擅领兵突袭,常常打得敌军措手不及,晕头转向地找不着北。   闻若翡意味深长地看了闻若青一眼,“圣上悯他新婚不久,留他在京里多享两年清福。”   闻若青只笑了笑,喝了两杯酒,回头吩咐闻竣:“去,把六少夫人叫来,我有事要嘱咐她,”又悄声道:“叫她把我画的图纸也拿来。”   那图他还没有完成,既是后日闻若蓝要带着走,他准备今晚招待完陆绍,就留在书房里把那图纸弄完。   半个多时辰后尹沉壁带着丫头过来了,闻若青唤她:“到这里来——这位是陆将军,这位是裴参将,与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陆将军以前还曾与岳父一同在云峰营里共事过。”   尹沉壁郑重地敛衽行礼,“妾身见过陆将军,见过裴参将。”   她行完礼,过来坐在丈夫身边,闻若青低声问她:“东西带了吗?”   “带了。”   “好,你先收好了,一会儿我要的时候再给我。”   她起身给大家斟过一轮酒,陪着说了几句话,陆绍便感叹:“看见六少夫人,就想起尹校尉当年的模样了,是条铁铮铮的汉子。”   “是么?”尹沉壁笑道,“陆将军当年与我父亲很熟悉?”   陆绍道:“也说不上熟悉,尹校尉平日话不太多,也不怎么喜欢跟我们混在一块儿喝酒。”   尹沉壁有心想再多问两句,陆绍已经转了话题,她也就不好再出声。   闻若青给她斟了一小杯烧刀子酒,笑道,“你喝喝看,这是陆将军从西北带过来的酒。”   席间大家说到西北的人情风物,尹沉壁听得很是兴致盎然,觉得这些男人眼中见到的东西,与下午五嫂口中说出的简直大相径庭,两相对比,还挺有趣。   闻若青见时候不早了,便悄声嘱咐她:“你去后园子那等我一会儿。”说完,很自然地伸手将飘落在她鬓边的一片落叶拿了下来。   尹沉壁点点头,放下酒杯告辞走了。   片刻后闻若青抽身出来,径直穿过厅堂,去了朝晖堂的后园,尹沉壁果然在月洞门跟前和望春一起等着他。   望春见六爷来了,很自觉地说:“我去前头等着少夫人。”   她走后,尹沉壁很期待地看着丈夫,“有没有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他不以为然道,“早看见了。谁给你弄的?”   “五嫂帮我修的,好看吗?”   “好看什么?我说怎么有点别扭呢,你们女人就是麻烦,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看本书。”   尹沉壁气得捶了一下他的手臂,“真是对牛弹琴!”   “什么对牛弹琴,你会弹琴吗?”   “不会还不许学?”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笑道:“行行行,你想学就学吧,不过下回不要搞这些花样了,原来的样子多好!”   这……五嫂知道了恐怕要吐血。   他把她带到角落里一架藤蔓下,避开了光亮的地方,这才伸手道:“拿来吧。”   她从袖里取出图纸交给他,笑道:“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   “这可是军事机密,”他道,“越少人知道越好。”   两军交战,作战方略自是重中之重,排兵布阵的方式若是提前被他人知晓,少不得泄露出去,到时若是敌军有了准备,不仅优势丧尽,还有可能被抓住薄弱之处狠打猛攻。   任何一种方式都是权衡利弊之下作出的优先选择,有侧重,就有忽略,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毫无弱点,只能尽可能地扬长避短。   当然,战场上的应变和指挥都在主帅那里,兵将根据主帅的指示和调度作出相应的行动,只知局部而不知整体,所以阵法精髓都掌握在主帅手里,参与阵法训练的士兵们都是无法窥探到大局全貌的,有时候即使让敌军的首脑亲自过来看了阵法的演练,也会摸不着头脑。   但若是手里有了阵图和相应的注解就不一样了,什么东西都一目了然,因此尹沉壁带过来的,还真是机密中的机密。   他把图纸收到怀中仔细放好。   “明儿你张罗一下,请蓉姐儿意姐儿过来玩玩,让齐姐儿陪着,”他交代她,“找个机会,让意姐儿和蓝哥儿见个面,说几句话。”   闻若蓝和江涵意定了亲,明面上两人是不好相见的。   尹沉壁明白过来,“七叔要去西北?”   “是,后日就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五味陈杂,眼神落到很远的地方。   尹沉壁默然一阵,握住他的手道:“边漠银沙万里雪,塞上胡笳入梦来。这是你前几日写的诗句,我看到了,你心里想去西北,我也明白。”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拥她入怀,“现在是战时,我若是去西北,不能带你去,你……舍得让我走么?”   她很坦率地说:“舍不得,但你一腔热血抱负,若能如愿实现,我会替你高兴。”   他没说话,俯下身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半晌,抬起头来。   “那我到前头去了,你回去早点歇息。”   他转身,手却被她握住。   她看了看周围,一排的长廊窗轩琅琅,月光投在廊檐尽头,她和他正在这头的阴影里,冉冉薜萝爬在藤架上,幽然围成一个光暗影静的世界。   热闹在很远的地方。   他是喝了些酒,但控制了量,完全没到醉的地步,可当她惦着脚亲上他的下巴时,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昏昏沉沉地只想放纵自己干坏事。   这样可不行,太考验自制力了。   “……被人看见不好。”他抬起下颌,让她落了个空。   “就一下,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她的手交叉抱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往下压,反正他今晚又不回房,她觉得自己有恃无恐。   亲吻这件事,她还是很喜欢的。   “他们……他们还等着我回去。”   “让他们等。”他总是不配合,她有点气恼,不肯轻易放过他。   直到他妥协地低下头来,让她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她这才满意地放了手。   “好了,我走了。”   她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开,却被他一把捞回来,腰和后颈被死死扣住。   “做事总这么半途而废可不好。” 他在反攻的间隙,抽空教训她。   果真是无法无天了,要不是今晚有正事要做,哪容得她这么放肆,一定要好好地给她点厉害瞧才行。   他放开她时,她耷拉着脑袋,推他,“你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让他们等。”他抱她过来,低头吻在她发丝上。   “一会儿有人过来看见了。”   “就一下,不会有人看见我们。”   她在他怀里笑得不可抑制,“不许学我说话!”   “不是,我觉得你说得很有理。”他一本正经地说完,也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半天没出声。   他抬起头来,看着长廊尽头月洞门投下的那一斜银光,里头嵌着两个人影子,细细长长地摇了过来,隐隐约约地说着“苍榆哪儿去了”之类的话语。   她大气不敢出,屏息静气等那两人过了月洞门,走远了,这才小声说:“找你呢。”   “是啊,你可真是乌鸦嘴。”   “那趁这会儿没人,你快走吧。”   “嘘,人又过来了。”   她疑惑地朝那头张望,“没有啊。”   他一只手掌伸过来盖住她的眼睛,唇也覆了上来。   月光凝静在那一端,染白如画庭院,这边荼架下幽谧影深,情丝似网。   闻若青重回席间之时,大家都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只有闻若蓝还亮着一双眼睛,仰头瞧着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他吩咐小厮们过来扶了几个醉鬼去客房歇息,把闻若蓝叫去了书房。   “我刚跟你六嫂说了,明儿请蓉姐儿意姐儿过来聚聚,咱们弄完了你就去霁风院休息吧,养足精神,到时好好跟意姐儿道个别。”   闻若蓝大喜,“还是哥疼我。”   “一边去。”   两人在书房里鼓捣了大半夜,草草休息了一会儿,闻若青去兵马司上值。   如今的中城兵马司,气象可谓焕然一新。   因前不久抓捕盗贼而加强的巡逻班次保留了下来,只是每个班次当值的人减少了,人员轮换也安排地合理而井井有条,巡逻的发现仍是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不过没再上交皇帝,而是直接交给了锦衣卫。   只要皇帝知道他们办事尽力就行,多了难免招人烦,不如拿去讨好锦衣卫。   锦衣卫和兵马司在职能上本就有重合的地方,以往各自为政,相互看不顺眼,兵马司职卑位低,免不了受锦衣卫吆喝指使,帮着干了事还讨不了好,如今主动上交巡逻所得,又不抢功,锦衣卫得了实际好处,脸色也就好看许多。   遇到某些蛮横的京中权贵不服从兵马司管辖,譬如强占街道扩建房屋,名下铺子拒不遵守坊市规则时,有凶蛮狠辣,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帮着出面,事情就好办多了。   管辖范围内常闹事的流民和无赖们也都做了记录备案,时不时有人盯着,就都老实了许多。衙门里设了专职咨诉处,哪个官员或卫兵收受了底下百姓的贿赂,一旦被人揭发,马上撤职追责,一时间兵马司里人人自危,连百姓的茶都不敢多喝一口。   此外,还设了专人分别管理坊市,火禁,沟渠以及桥梁道路的疏通维护等,负责的官员每日巡视完要将发现的隐患及时上报,以便事先做好预防。闻若青虽不再亲自去巡街,但事事俱在掌握,一旦有突发情况,也能马上调配指挥,不至于手忙脚乱。   衙门里上上下下几百人,每隔一段时间也要设箭术、追踪术和刀法拳法的考核,卫兵们自身功夫练到家了,办起事来效率也要高上许多,抓捕强盗更是不在话下,当月工作上表现突出的,还能由指挥使和副指挥大人核验后上报兵部,申请额外的嘉奖。   短短三个月时间,中城兵马司与其他东西南北四城只知道混日子应付差事的兵马司相比,表现突出,管辖之地秩序井然,百姓拥戴,连最擅长挑刺的督察院御史们都挑不出什么错来。   养心殿内看完折子的璟晟帝沉默了许久。   崔皇后笑道:“皇上在想什么?”   璟晟帝把折子递给她,“兵部上的折子,你看看吧。”   崔皇后疑惑地接过折子打开。   皇帝喃喃道:“这闻若青,原想着他带兵打仗上头极有冲劲,给他个兵马司指挥使的职位让他清闲一下,也好杀杀他的锐气,可没想到他不仅没消沉,还把个小小的兵马司搞得这般有声有色,这人倒还真是个人才,做个兵马司指挥使的确是大材小用了。”   他叹了一声,拿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才道:“只是闻家长房已经出了一个抚国大将军闻若丹,这闻若青……”   崔皇后看完折子,点头道:“闻家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是人才?”   璟晟帝想到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慎王,郁闷道:“也不知闻家怎么这么会生儿子!”   崔皇后不敢说话。   璟晟帝感慨一阵,笑道:“不过至渊很好,朕有这样一个儿子,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崔皇后笑意盈盈,“皇上!”   “恕之虽也能干,可惜这些年看来,行事太过狭隘,当不得大任,若不是当初朕纵着他,如今也不会成这个局面……”   恕之是覃王高允的字,他多年经营,在朝堂上已成气候,璟晟帝当初曾有意让他继承大统,这才由得他坐大,如今一时倒奈何不得他,要下狠手还是得多方掂量掂量,何况说到底也总是自己的儿子。   崔皇后垂着眼,以免眼中的流露的情绪被皇帝发觉。   “罢了,不说他了,说回闻家。闻若檀、闻若翡和闻若青,朕已经拘在京里了,闻若蓝再不放回西北也说不过去,闻家这一辈的儿郎,个个这般出色,朕还真是放心不下——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但闻家势力太过强大,朕这做皇帝的有时还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这般处处受掣肘,真是不痛快。”   这话说到了崔皇后心上,她也不吭声,半晌后听得皇帝道:“罢了,朕也管不了这么多,这些问题,留给至渊自己去处理,朕老了,有心无力了。”   崔皇后赶紧笑道:“皇上说哪里话,您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这几晚您不还连着招幸了蒋昭仪么?”   璟晟帝看她一眼,“皇后莫非吃醋了?”   崔皇后斜了他一眼,“皇上知道了还问?”   皇帝哈哈大笑,“既如此,今夜朕就去你那儿,你好好预备着。” 第083章 告别 我若是半年后回不来……   这日尹沉壁一大早就遣了人去请江家两姐妹, 又派车去将军府接了闻思源姐妹过来作陪。   大家在望云阁的花厅里喝过一轮茶后,听闻思齐摆弄了一下新得的胡琴,尹沉壁就笑着请江涵意出去帮她抄一篇文章。   江涵意觉得与这位三表嫂不太熟悉, 正犹豫间, 闻思源已起身笑道:“我陪意姐儿去吧。”   尹沉壁便带着两个姑娘去了风荷轩。   三人进了剑室,她拿了一本《考槃馀事》给江涵意, 笑道:“早听说意姐儿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很漂亮, 能不能帮我把第一卷 中关于书帖的部分抄录下来?”   江涵意点点头,尹沉壁磨好墨,对闻思源笑道:“前阵子看了本《茶梳》, 有些不懂的地方, 正好请教一下源姐儿, 咱们到那边的茶室去说, 免得打扰到意姐儿。”   她俩走了后, 江涵意忍着心中的疑惑, 耐着性子抄了两篇,就听到内室的房门响动, 闻若蓝悄无声息地打开内室的门, 来到她面前。   江涵意这才明白她表嫂为何把她叫到这里来抄书, 又是生气又是窃喜,只看了他一眼, 便正襟危坐地抄她的书。   闻若蓝笑道:“你想我没有?”   江涵意涨红了脸蛋,抬了抬下巴:“于礼不合。”   “好吧,那我走了。”闻若蓝抬脚就走, 果然马上消失了。   江涵意见他真的走了,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姑娘家总要有点矜持啊, 总不能叫她见了他就两眼放光,马上高高兴兴地跟他说话吧?   他都不知道哄哄她,说几句好听的话!   她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又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回来,越想越委屈,又怕一会儿表嫂过来看见了,无可奈何地把眼泪忍了回去。   她心烦意乱地抄了两页书,忽然听背后有人说:“哭得好大声,我都听见了。”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吓了一跳,赶紧反驳,“胡说,我没哭出声。”   “那就是承认你哭了?”   江涵意又羞又恼,但看他没走,还是觉得高兴的心情占了上风。   闻若蓝坐到她对面,半天没说话。   江涵意忍不住抬眼偷偷瞄他。   “我要走了。”闻若蓝捕捉到她的目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爱走就走,又没人拦着你。”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低下头写字。   “我明日就启程去西北。”   江涵意一愣,笔在纸上点出一个大墨点。   闻若蓝嘴角翘了翘,“你放心,半年后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为什么这会儿要去西北?”江涵意顾不得矜持了,搁了笔问他。   闻若蓝慢慢道:“我是个武将,又是闻家子孙,西北战事紧张,自然责无旁贷。再说你爹不是一直嫌我没什么身家,不太配得上你么?等我挣了军功,回来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   江涵意咬着嘴唇,“你……你要是半年后不回来,我另嫁他人。”   “好呀!”闻若蓝一点没犹豫,笑嘻嘻地道:“我若是半年后回不来,估计就是玩完了,你嫁给别人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闻若蓝!”江涵意一下又哭了,“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哎呀,哭什么哭,我开玩笑的,”闻若蓝赶紧哄她,“哪那么容易就死了,我命硬着呢,阎王爷可不敢收我。”   “你还说!”   “好,我不说了,这半年咱们都见不了面,你就没什么表示吗?”   江涵意抽抽搭搭的,“等一下,我还没哭完呢,等我哭完了好好想一想。”   那边的茶室里,尹沉壁取了瓷瓮中的茶出来,一时却又有点犯难。   她为了方便剑室中那两人说话,今日把风荷轩中的下人都打发走了,茶室中并无备好的水和茶炉,总不能让源姐儿在这儿干坐着啊。   她看了看手中的茶,心念一转便笑道:“我见那《茶梳》上说,茶恶湿而喜燥,畏寒而喜温,置顿之所,须在时时坐卧之处,逼近人气,可这风荷轩中的茶室鲜有人来,茶搁在这儿天长日久的,已是沾了湿气,不知源姐儿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妥善保存?”   闻思源见那茶果然色泽黯沉,又仔细瞧了瞧放置茶瓮的地方,笑道:“大嫂是个仔细的人,这茶室干燥通风,茶瓮里也放了裹灰,既是茶过了湿气,想是出在取茶的问题上。我家的茶室里,都是另取了小瓮放置的,量日几何,以十日为限,小瓮中喝完了,再候着晴朗的好日子到大瓮中取。”   “这果然是个好法子,”尹沉壁赞道:“回头就请大嫂跟下人定个规矩,要他们照做,否则这些茶搁这儿坏了多可惜!”   闻思源抿着嘴儿一笑,半晌说:“六嫂其实不必应承我,我知道您叫意姐儿来是让她跟七哥见一面的,七哥要去西北,我听四哥说了。”   尹沉壁听了有点讪讪的,这源姐儿,也是个不好糊弄的。   她也就招呼源姐儿坐了下来,很直接地笑道:“那就只有麻烦源姐儿在这儿等一会儿了,也没个茶果什么的,是我疏忽了。”   “六嫂说哪里话,刚才喝了一肚子的茶,现下就算有,我也喝不下了。”   姑嫂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天阴风凉,窗寒微雨,剑室那边倒是事先备了炭盆,这茶室却是幽凉沁骨,尹沉壁怕源姐儿冻着,正想招呼她到楼上暖和点的房间去,就见意姐儿双颊浮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眼睛红红地过来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相互看了一眼,闻思源轻轻握了握江涵意的手,几人便往望云阁那边而去。   进了花厅,尹沉壁见屋子里暖和舒适,便命人去请五嫂也过来热闹热闹。   苏慕之没一会儿喜滋滋地来了,身后的丫头还端着一个食盒,说是自家小厨房特制的糕点,专门带过来给大家品尝。   闻思齐吃了半块就丢开,“这什么啊,一点甜味都没有,怎么吃?”   苏慕之道:“你知道什么,这是我专门配的食方,虽然没有加糖,但味道很不错,做起来很费事的!甜的吃多了容易胖,你们这些小姑娘平日也该注意,杨柳腰才好看嘛。”   大家很给面子地尝了两口,都没再碰那糕点了,只有苏慕之自己一个人吃得很来劲。   其实……是挺难吃的,但她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天天都觉得饿得发慌,若是不在食物方面多注意着,生完孩子准得变成个大胖子,她可不想到时候被她男人嫌弃!   下午闻若青带着徐子谦和几个卫兵去了炮火坊集中的一条街,一边巡视一边交代:“如今已入冬,这些炮火坊不久就会陆续开工,周围的疏通道路和防火设施都要先查验好,一旦起火,尽量把损失减到最小。”   几个手下连连点头。   他看了看每个工坊前头备好的水缸和沙土缸,又道:“再多备几缸沙土,火起来时水不顶用。预备开坊的坊主都报上名来没有?”   徐子谦道:“报上来了。”   “好,把人集中一下,过几日统一叫来兵马司,听我交代完事项后才准开工。”   几人一路说着事,到了兵马司衙门,正看到严令在门口收缰下马。   闻若青领他去了自己的休息室,把门关上。   严令摸出一张纸递给他,“你要的东西。”   闻若青收回怀里,笑道:“多谢严大哥,你们锦衣卫办事,就是效率高。”   “那是当然。这几个运粮官的大致底细便是如此,是有点蹊跷,不过你要得急,详情没来得及仔细查,人又在河南,你看——”   “后面的事就不麻烦你了,我去找文宣,这些事情,他也该撑起来了。”   严令嘿嘿笑了两声,“你两个和好了?以后还打不打架?”   “还打什么?往后都不打了。”   下值过后闻若青先去了崔府,和崔瑾在书房里谈了一会儿事。   崔瑾收好那张纸,道:“这次我接了到河南的差事,又要顺便查查这两个运粮官,恐怕去的时日不短,我看蕊儿这段日子很是忙乱,你跟表姐说一声,烦她得空的时候多过来帮一帮,又不是外人。”   闻若青一口答应,崔瑾想了想,又道:“前儿蔡英泽给我引见了一个人。”   “哦,是谁?”   “江南穆家的穆停云。”   闻若青顿了顿,“就是一月前刚调任督察院佥都御史一职的穆停云?”   “咦?”崔瑾奇怪了,“你知道这个人?”   闻若青阴沉沉地笑了一声,“当然。”   开什么玩笑,这人以前为他媳妇跟家里闹了好几个月,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觊觎他媳妇,当然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   “他找你们干什么?江南穆家难道也想掺和进来?”   “不是江南穆家,”崔瑾道,“只是穆停云而已。他这回从福建调任回京,手头有些东西,想要参通政司使蒋明一本。”   闻若青有点讶异,“这人倒是个不怕事的。”   “我见过他了,太子也很器重他,只是此事还需再斟酌,蒋明背后是怀阳王,他两个都很得圣上信任,没有确凿有力的东西,怕反而坏事。”   “嗯,慎重一点好,”闻若青点点头,“咱们现在的精力,还是多在西北这边。”   晚上闻若青在外院招待完陆绍等人,等回了长桦院,已是深夜。   尹沉壁裹着被子睡在床上。他坐过来,俯身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起身去了净室。   晚间雨势渐渐大了,雨中还夹着细细的雪粒子,他从外头回来,挟裹了一身的寒气,贴到她颊上的唇有点凉,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的,这时被他一亲,醒了。   不一会儿他掀开被子上床,她闭着眼睛装睡,他从背后搂住她,亲昵地吮吻着她的耳垂和后颈。   锲而不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没法,只得转过身来。   他火热的身体立即贴了上来。   屋外廊下滴滴答答的,雨滴慢悠悠地敲着绵长的节奏,屋内紧闭的帷帐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床顶上方的流苏微微地晃荡着,流珠乱影,纷纷错错。   早上他赶着去送陆绍和闻若蓝,寅时便起身走了,尹沉壁抱着被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顶的帐幔。   这样下去可不行。   这日闻若青回房之时,就见妻子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炕桌前,一丝不苟地练着字。   他一面换衣服,一面伸头看了看,“长进了啊,如今练字都不用临帖了。”   尹沉壁道:“快来帮我瞧瞧,今儿这篇字,我自己觉得写得还不错。”   他坐下来,随意瞄了一眼,“不错,笔法飞动,风骨已成,还欠缺一点劲力——既要练瘦金体,就偷不得懒,日日都要坚持。”   她郑重其事地说:“知道了,闻先生。”说完,自己忍不住一笑。   “让我看看你哪个字写得最好——等等,” 他把那张纸拿在手中仔细审视,“你这写的什么?”   她收拾着桌上的笔墨,轻描淡写道:“今儿在大嫂那看见有本《遵生八笺》中的清修妙论笺,我见序言写得很有意思,就拿过来抄着玩儿。”   那纸上一手灵动锋劲的瘦金体,写的是一篇养生之论:“至人知滔淫之荡精,故绝嗜寡欲以处清静;知沉思之耗气,故戒思少虑以宅恬愉;知疲劳之损形,故节慎起居以宁四大……”   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放下那张纸,半晌道:“有你的啊,尹沉壁,你很会旁敲侧击嘛。”   她笑道:“我这可不是旁敲侧击,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难道不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么?”   “过来。”他朝她伸出手,她顺从地坐过来,他拉住她的手,仔细地瞧她,“我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也不是,”她委婉地说,“只是确实不该太放纵。”   他不以为然道:“咱们错过了洞房花烛,又分房住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能补补吗?”   她白他一眼,“这种事哪里说得上补不补?来日方长,节制点总没坏处。”   他没吭声,心下有点不乐意,这才刚刚尝到点滋味,就让他节制,他又不算很夸张,常有人说闹够一整夜都不算事的,他这算什么?   再说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很希望能在去西北之前,在她的身体里……埋下一颗种子。   这一晚他抱她在怀里,体会着她的同时,也很细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末了他没再索求更多,只搂着她,她枕在他手臂上沉沉睡去,他睁着眼,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心里很有点迷惑,他少时在军营里,曾听一些老兵议论过这事,说女人在这方面是很受用的,男人如果不够强,往往还会被女人嫌弃。   他那两位兄长,在他成亲前那晚,传授的也是如何久战不怠的技巧,生怕他在新娘子面前失了面子,如今看来,难道是他……太过了?   或者是,她不喜欢这件事?可看她的模样,也并不排斥啊。   这么说来,就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没有让她体会到这其中的乐趣。   他是很醉心于这件事的,刚刚踏足的这片领域,对他来说新奇而又美妙,总觉得有无穷的精力和热情,可以和她极尽风流地缠绵个没完,可若是他一个人美,那就没意思了。   他希望能与她一同领略这种山巅上急速下坠,云端上乘风遨游,既刺激又放松的妙处。   看来,这夫妻间的情趣也是一门学问,得多学习一些新的花样和手段,让她和他一样,欲罢不能。   他心里想得美滋滋的,轻轻放开她下了床。   她那本什么《妻则要训》,从楼上搬下来的时候应该也拿了下来,她会放在哪里呢?   那回他从她床底下翻出那本书时,也大致看了看,虽然讲得是女子如何讨好男子,但反过来不也是一样的吗?凭他这两天对相互身体的了解,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肯定能研究一些东西出来。   他趴到床前,在床底下找了一阵,又把屋内处处翻了个遍,最后盯上了她放在屏风后的衣服箱子。   他打开其中一个,翻了一会儿,摸到一样东西,随意抽出来看了看。   只一眼,脑海里浮现的美景就让他一下着了火。   她……她原来还留着这一手在前头等着他,真是好让人期待啊!   她这一番盛情美意,他再怎么也不能辜负了! 第084章 书房 快去把书拿来,我给……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把那贴身小衣塞回箱子里。   她既秘而不宣,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好好地等着了。   哎, 她到底什么时候会给他这个惊喜呢?好想就是明天啊!   哦, 不行,他还得再学习学习, 她既为他花了这番心思, 他也该给她相应的回赠才对。   对了,她那本书到底藏哪儿了?   他又找了一会儿,没找到, 最后只得遗憾地上了床, 重新把她搂进怀里, 过了很久才睡了过去。   次日尹沉壁去正院给长辈们请过安, 回了长桦院, 就跟秦妈妈商量着把一楼的西次间收拾一下。   如今两人在一个屋子里住着, 西次间就正好拿来做书房,她和闻若青晚上都有不少功课要做, 还是有个宽敞一点的地方比较好。   谢霜踏进长桦院时, 丫头直接把她引去了西次间。   里头已经收拾好了, 谢霜解了斗篷坐定,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长桦院是她亲自督造的, 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也都是她一手布置的,如今一看,家具还是那些家具, 器什也还是那些器什,但感觉明显不一样了。   靠窗的一张大书案转个了方位,面朝东横摆着, 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一转身就可以够到靠墙书架上的书。本来安置在屋子中间的两把红檀木椅子和小几也就摆在了窗下书案让出来的地方,此刻三扇长窗全部朝外推开,窗外廊悠园雅,细雨飘飞,虽有些冷,但清气自若,却也旷达怡人。   书案上摆了个圆肚粗陶的小罐子,里头插了高低错落的三枝南蛇藤,褐色枝条上挂着星星点点橙红色的小果子,给稍嫌清淡的书房增添了几许野趣,南蛇藤下,是一排的岚竹笔筒,里头插着各色粗细不均类别不一的湖笔,中间一方绿端石砚,一方兴和砖砚,最边上是只磬口青瓷的小笔洗。   谢霜有些不解,看着桌上的罐子和笔洗问道:“昨儿听你说要收拾屋子,让人送了几件东西过来,怎么都没摆?”   尹沉壁坐在窗下,正忙着烧水沏茶,桌上放了一只小火炉,铫中盛了水,正架在炉子上烧,茶瓮茶盏放在一边。   她听谢霜发问,脸不着痕迹地红了红,笑道:“这屋子清旷舒阔,大嫂送来的东西太过精致,我觉得反倒有点不衬了。”   谢霜点头一笑,“说得倒也是。”   她转过头,见长窗对面的墙壁,一半仍是书架,一半是博古架,下方放着一排四个阔口白釉瓶,里面插了长短不等的数个卷轴。   谢霜一时好奇,走上前抽了一个打开看,却是一幅刚裱好的立轴,上头意态飞舞地写着闻若青的一首七言:   “暮雨归去夜生凉,明月飞来寒光霭。   边漠银沙万里雪,塞上胡笳入梦来。”   谢霜愣了一阵,暗叹一声,坐回窗下。   火炉上的水已烧开,尹沉壁正用手帕包着手,提起铫往几上的茶瓮中注着水。   蒸腾热气中,茶香浮散,谢霜打量尹沉壁,见她穿着半旧不新的一件竹青色袄子,头发随意挽了个坠马髻,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脸上未曾上妆,耳坠也没戴,但整个人却与她这明心静性的书房浑然一体,豁达大方,舒朗中别有意味。   谢霜的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她看这个六弟妹,真是越看越顺眼了。   尹沉壁斟好了茶,双手托着茶盏递过来,笑道:“大嫂快喝吧,我笨手笨脚的,您都等老半天了才好。”   “无妨,”谢霜道,“你不怕麻烦亲自烧水沏茶给我喝,等一会儿算得了什么?”   尹沉壁自己也斟了一小盏,捧在手中问她:“大嫂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谢霜喝了口茶,把茶盏放到桌上,“后日老太君去拂云庵,你安排一下,到时送老太君去。”   尹沉壁有点意外,“大嫂不去吗?”   “苍榆和你去就行,老太君指明要你去送的,你好好安顿老太君,顺便也瞧瞧拂云庵。”   “是。”尹沉壁应了,又道,“大嫂遣个人来说一声便是,何苦亲自跑这一趟,今儿又还下着雨。”   谢霜笑道:“还有事交代你呢。”   两人说了一阵,眼见已到正午,谢霜便起身穿斗篷。   尹沉壁留她吃午饭,谢霜道:“还有人等着回话,刚说的事,你先好好想一想,回头咱们再商量着办。”   尹沉壁送别谢霜,独自吃过午饭,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路过中城兵马司衙门时,她让车夫去衙门里报了个信儿。   片刻后闻若青冒雨出来了。   栖云很自觉地打了伞下车,尹沉壁就在马车里隔着帘子跟他说话。   “我去崔府看看表妹,六爷一会儿是来崔府接我呢,还是直接回家?”   “你都这么说了,”闻若青道,“我敢不去接你吗?”   尹沉壁笑道,“你先上来,正好想问你拿个主意。”   闻若青看了看周围,快速猫着腰上了马车。   “干嘛呢,我还有公务,不许招惹我。”   “想哪儿去了!”尹沉壁拿手帕给他擦了擦湿润的头发,把谢霜跟她交代的事儿说了。   “这事儿我应下来了,但总觉得没做过,怕做不好。”   闻若青不以为然道:“大嫂既交代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做好,怕什么,万事还有我呢。”   他这么一说,尹沉壁也就放下顾虑,推他道:“那你快下去吧,我走了。”   他也没耽搁,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嘱咐一边的栖云:“好生照看着少夫人,别让她冷着了。”   尹沉壁到了崔府,丫头直接领她去了雨墨轩。顾蕊见她来了自是大喜,姐妹俩说着事儿,尹沉壁又帮她理了理账目,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这时丫头过来通禀说闻六爷已到门口,尹沉壁忙辞了表妹,跟着丫头出来。   她过了崔府大门的影壁,就看到管事领着承恩伯世子蔡英桓和一个青年往这边走。   尹沉壁忙低了头,带着栖云避到一边,这时蔡英桓瞧见了她,笑着招呼:“闻少夫人!”   她没法,只得过去见礼。   蔡英桓笑道:“六爷就在门口,想必是专来接六少夫人的。”   尹沉壁抿嘴一笑,再行一礼,告辞而去。   她出了大门,就见丈夫站在马车边,正负手等着她,旁边另有一辆青帷小车。   栖云看了看六爷,又看了看少夫人,过去上了那辆青帷小车。   夫妻两人上了国公府的马车,闻若青忍了一会儿,问她,“刚和蔡英桓一起进去的那人,你看见了?”   “看见了,是江南穆家的穆停云。”   “这穆停云,你以前认识?”闻若青试探着问她。   “嗯,两年前跟着姨母和表妹在李尚书府上的赏花宴上见过一回,后来我跟任庄头去外头办事的时候碰到过他两次。”   尹沉壁一点没瞒他,“没几天他便上门找我,说想娶我,要我等他的消息,不过我没答应,从那以后,就没见过面了。”   闻若青心道:还好,还算诚实,要是她不说老实话,那就说明,说明……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答应?”   尹沉壁白他一眼,“就是不想答应,哪有什么为什么?”   “这穆停云,为了你跟家里闹了几个月,你一点都不动心?”他追着问。   “他要闹也是他的事,反正我都跟他说清楚了,等等,” 她瞅着他,“你知道这事?”   “你的事我哪件不知道?”他哼了一声,“他对你还挺上心的嘛。”   尹沉壁看了他半晌,不由笑了,“我统共也没跟他见过几次面,要不是今天看见,早都忘了人长什么样了。再说都是过去的事,你在意?”   “我在意什么?你都说了是过去的事,我是那种人吗?”   “是是是,老说他干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告诉你,”尹沉壁握了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我今儿把西次间收拾出来了,一会儿你回去瞧瞧,往后咱们看书写字,就在西次间。”   他笑道,“好啊,有没有摆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过了片刻,才小声地说了一声,“没有。”   两人回了长桦院,直接进了西次间。   闻若青四处打量一阵,看了看桌上的陶罐子和笔筒笔洗,赞道,“很好,我很喜欢。”   他又去书架前瞧了瞧,“不错嘛,书房既整理出来了,功课往后就要认真做。”   “知道。”   “我说的可不只练字和你架子上这些书,”他目光扫着架上的书册,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一样别忘了。”   她很疑惑地过来瞧着书架,“还有什么?”   “《妻则要训》呀!”他偏头,瞅着她笑道。   “……去你的!”   他很认真地说:“这书不是老太君给你的吗?老祖宗交代的事,你敢不认真办?”   “……”   “真是的,学什么都挺积极,就这个拖拖拉拉,快去把书拿来,我给你划重点。”   她涨红了脸,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掐,“想得倒美!”   他偏过身,把她搂进怀里,面上还一本正经道:“又没有什么《夫则要训》,不然我也可以学一学。”   “住嘴,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是吧?”   “好了,快去把书拿来吧。”他哄着她。   她扭扭捏捏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进来关上门,板着脸把那书往他怀中一扔,“拿去。”   他心中窃喜,清了清嗓子,坐到书桌前,把书翻开,准备好生研究一番。   他看了一会儿,不免心头火起,忍耐了片刻,走到妻子跟前,将她一抱。   尹沉壁正在看那本《大璟编年史》上卷,被人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做什么?”   他一把将她抱上桌,埋下头去吻她。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他只得放了人,走到门边:“什么事?”   门外丫头道:“竣爷在外头等着您,说是兵马司有人来报,覃王府所在的庆隆街起了大火。”   闻若青一惊,“好,叫他等我片刻,我马上来。”   他和闻竣赶到庆隆街的时候,覃王府中的府兵已经把大火扑灭了,王府本就占了大半条街,火很快熄了,街道上的其他地方也就没受什么波及。   闻若青问了问情况,卫兵回话说火是从王府的书房里烧起来的,正说间,覃王领着人从里面出来了。   他很熟稔地笑道:“苍榆来得还真快,府里的下人们不小心,给你们兵马司添麻烦了。”   “哪里,殿下客气了,再说您王府上的人指挥有方,这火很快就扑灭了,我看我们都是白来了。”   覃王亲自引他进入大门,笑道:“你们兵马司职掌火禁之事,火虽扑灭了,但起火的原因想必还是需要查一查的,哪里就是白来了?”   闻若青跟他到了书房外头,看了看院子周围,问道:“火就是从这里起来的?起火的时候殿下在屋里吗?”   “起火时本王倒没在,只几个师爷在里面,幸喜人都没事,就是他们几个。”覃王指着身边的几个人,爽快地笑道,“苍榆要进去看看吗?”   那几个师爷相互看了一眼,其中有个还朝覃王使眼色,覃王视若无睹,“你们几个也跟着进来,闻大人要问什么话,一定要详尽回答。”   几人只得低头应道:“是,闻大人,请——”   “殿下且慢!”闻若青把几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我就不进去看了,想来书房起火,不外是失手跌了灯烛之类的,火既已扑灭,看样子殿下损失也不算大,下官这就告辞了,殿下请——”   “苍榆真不进去看看?”覃王有点意外。   闻若青笑道:“不进去了,小小意外而已,以后多加小心便是。殿下早些歇息。”   他告辞而去,覃王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有点阴。   他身边一个幕僚道:“这闻若青还算有点眼色。”   覃王一记眼风射过去,寒声道:“你当他真不想进去看?不过权衡之下放弃罢了。你们几个办事也越来越不小心了,失火引来了兵马司不说,还在他面前挤眉弄眼的,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他真要拼着进去,本王还能拦着不成?”   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出。   覃王发了一通火,一个幕僚等他怒火稍息,才道:“这闻若青,杵在中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职位上,咱们行事还真不方便。”   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别看他这个官小,但这京都中城内发生的事,哪件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覃王看了两人一眼,没说话。   闻若青领着兵马司的人撤走了,回去的路上,交代底下的一个吏目:“如今天气渐冷,咱们管辖范围内,几位贵人府上都烧了地龙,你们在这几处周围巡逻的时候多注意着。”   那吏目应了,领着卫兵回了兵马司。   地龙是在屋子地板下的地底下打通了火道,这些管道如盘肠一般蜿蜒贯通于地下各处,最后汇集到入口的火膛之处,火膛口一般会设在厨房,由专人在灶口统一烧火,热气便能通过四面八方的管道遍及地面,达到驱寒的效果。   当然,这种取暖方式不是谁家都用得起的,寻常百姓更是想都不敢想。   烧了地龙,屋里的空气自然就很干燥,一般屋子里面不会再烧碳火盆,点灯也要用上灯罩,否则稍不注意就很容易引燃,他刚见书房外头拎出来两个焦黑的碳火盆子,看来书房这处的地龙没开。   他前几日以实施火禁之名,让人去几个王府检查过地下的火道管子,知道覃王府这处书房和一个客院的管道是连在一起的,共用了一个火膛口,既是没开,估计是客院里的某些客人不习惯地龙的干燥气旺,京都的这点子冷天,在人家眼中根本就不是事儿。   前阵子五哥给他来信,说是故意放了那边过来的几个细作,沿途盯着,发现他们来了京都,看来那边也是着急了。 第085章 攻心 嘴皮子动起来,可别……   闻竣问他主子:“六爷, 咱们回府么?”   闻若青思忖片刻,“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   “北边城门,今儿是谁守?”   闻竣想了想, “应该就是薛聪。”   “好, 你跟我去衙门换身衣服,咱们去萧山大营找四哥。”   闻若青刚进衙门, 就见内堂角落里坐了个俊眉舒眼的黑衣青年, 见人自带三分笑意,不是他四哥又是谁?   闻若青大喜,“四哥怎么来了?我正想去营里找你, 还好回来了一趟, 不然就错过了。”   闻若翡笑道:“今儿平宁侯差我进城办点事, 我听说覃王府失了火, 就赶快来你们衙门看热闹。”   闻若青想了想, “择日不如撞日, 四哥,要不咱们这会儿去找沈尚书?”   “正有此意。”   闻若青便引他去自己的休息室, 也换了一身黑衣, 随口问他:“四哥回了家没有?”   闻若翡笑意怡人, “自是回去过一趟。”   开玩笑,他夫人耳提面授, 他才特地赶在今天寻了个帮平宁侯办事的借口,提前办完事后溜回家,为他那不知还在天上哪地方飘着的儿子赶着努力了几回, 哎,不可说不可道,这种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两兄弟商量了几句, 出了兵马司,带着闻竣往沈宜宣家中赶去。   细雨已住,夜深霜重,沈宜宣的书房外灯稀人静,室内灯火如豆,在窗纸上剪出一道清瘦的影子。   三人悄无声息自墙头落下,门口守着的两个侍从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闻竣一手一个,分别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挟在肋下拖走了。   闻若翡和闻若青推门进屋。   沈宜宣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两位夜闯鄙府,不知有何贵干?” 他放下手中湖笔,神色不善地问。   闻若翡笑着上前行了一礼,“沈大人真是不辞辛劳,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我兄弟二人今夜来此,确是有些话想与沈大人好生聊一聊。”   沈宜宣面色铁青,哼了一声,收了案上的文书。   “我跟你们闻家,没什么好聊的。”   闻若翡与闻若青对看一眼,撩了衣裳下摆,并肩往沈宜宣面前一跪。   沈宜宣吃了一惊,随即沉了脸道:“二位什么意思?沈某可担不起。”   “沈大人!”闻若翡诚恳道,“我二人这一跪,没别的意思。当年三叔帐前斩下令尊首级,虽是军纪如铁不得不斩,然而法理之外,亦有人情,令尊当年不听号令私自离营,确是有不得已的隐情,我二人在此,特代三叔,代闻家,代燕云军,向沈大人赔罪,还望沈大人多多谅解!”   沈宜宣心头一缩,指尖微微发抖,盯着那两人。   他目光中含着痛苦、恼恨和警惕诸多情绪,半晌,方才平静了一下心绪,微眯了眼,厉声道:“怎么?你们探得了我的身世,这便来要挟我了?说吧,想要我替你们干什么事?”   沈宜宣之父萧玉,三十年前曾是燕云军中一名颇受重用的军官,当年闻三老爷闻存浩从西北大营领兵出征燕回山,大军出动之前,萧玉却因当时随军的夫人难产,跑回去见了生命垂危的妻子最后一面。   他自知误了时辰,打马赶上大军,心灰意冷之下向主帅自请军法处置,闻存浩为正军纪,不得已在大军帐前斩下了他的头颅。   萧玉的家人因此而受到牵连,闻存浩暗中令人帮忙,把萧玉远在京都的长子萧慎送出京都,但在途中萧慎偷偷出走,再也寻不到踪迹。   他后来改名换姓,以湖北恩施沈家的嫡子之名参加科考,二十五岁便中了当科榜眼,之后平步青云,三十九岁上官拜户部尚书,很得皇帝重用。   只是,若是他的身世被揭开,这身官服还能不能穿在身上,那就说不一定了。   闻若翡前阵子令人细细追查了沈宜宣的来历,这才得知他便是当年的萧慎。   闻家两兄弟行完大礼,闻若青抬首道:“沈大人放心,此事我们绝不会对外透露,我与四哥深夜来此,只是想与沈大人商量一下西北的战事。”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燕云军负责守好边疆,沈某只负责军饷粮草,打仗的事我不懂,也不想干涉。”   沈宜宣嘴唇紧抿,语气中带了几分嘲讽,“你们放心,该拨给燕云军的军饷,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两位大可不必如此要挟沈某。”   “大人误会了!”闻若青笑道,“我们此来并非为了军饷之事,大人为官清正,刚直不阿,绝不会因私怨而误了公事,我们岂会不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如今边关局势如何,沈大人也很清楚,十万屯田军已进驻边境,若是阿都沁迟迟不开战,边境线上二十万大军,千钧重负,多一日便浪费一日的军需粮草,可若是圣上下旨撤回屯田军,边境军秩序尚未恢复之时,一旦阿都沁来攻,形势便危也!”   烛火映在沈宜宣面上,明明暗暗,衬得他脸上神色喜怒难辨。   他沉默良久,脸色缓了缓,徐徐道:“沈某何尝不明白?只是阿都沁不开战,沈某也没有办法,谁让定国公当日自己当堂立下军令状?军令状又岂是儿戏?你们想要开战,撕毁军令状,即便圣上不追究,沈某不追究,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会这般轻易放过你们闻家?”   他停了停,才又冷笑道:“当日定国公立军令状之时,沈某只是就事论事,并未逼他,如今造成这个局面,怪得了谁?”   闻若青正色道:“燕云军内部浪费成风,的确是闻家管理松懈,治下无方,我们从来也没怪过沈大人,再说要不是沈大人这么一激,我爹还下不了决心狠狠整治燕云军,说起来,还得感谢沈大人才是。”   他这么郑重其事,且态度诚恳,沈宜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   这时闻若翡闲闲笑道:“看来沈大人对局势看得很明白,不瞒大人,我二人今夜便是想让大人帮我们一个忙,当然,这个忙,不是帮我们闻家,而是帮边境线上困顿的二十万燕云军,更是帮圣上,帮我们大璟的江山!”   沈宜宣默然不语。   闻若翡再道:“大伯当日立下军令状,的确是性急鲁莽了一些,但如今有人拿着这个做文章,却是他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的。”   “沈大人,您是问心无愧,”他继续说,“可另外的人却是别有用心,想来他当日一定很感谢沈大人助了他一臂之力,也认定了沈大人想看着燕云军倒台,因此这个忙,还非得沈大人来帮不可,不能假手他人。”   沈宜宣端起桌上冷透的茶喝了一口,没说话。   西北落到目前这个局面,也是他不愿看到的,人力物力的压力像巨石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抱怨归抱怨,但也知道真要撤回屯田军,的确又欠妥当。   可这般硬着头皮死撑,也不知能坚持多少时日。   沈宜宣心中明白,这事不只闻家着急,朝中个别清醒的大臣着急,就连圣上也在着急,只是定国公当时定下的军令状,谁也不好出面去打破,若是随随便便就撤了军令状,今后还有谁把这个当回事?   他心中其实有些微的后悔,当初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被人当抢使。   “你们要我做什么?”沈宜宣沉吟半晌,问道。   “我们想请您跟覃王私下透露,就说您已上奏陛下,恳请撤回十万屯田军,”闻若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并且让他以为圣上已经准了您的奏请,秘密下旨撤回屯田军,只是怕走漏了风声,被阿都沁得知,这才秘而不宣。”   沈宜宣愣了一愣,冷笑出声。   “怎么?你们想让我假传圣旨?”   闻若翡笑容可掬,“哪是假传呢?沈大人难道不清楚,此等局面维持下去,屯田军被撤回,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不过是想让某些人以为,这个日子提前了一些而已。”   “好个以为!”沈宜宣目色沉厉,气得指尖都在发抖,“你们可真是胆大妄为,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沈某为何要冒着欺君罔上的罪名,来替你们做这事?”   闻若翡和闻若青沉默不语。   沈宜宣瞧着这两人面上一副笃定的神情,真是又气又不甘心。   有点想答应是怎么回事?但是又实在不想让闻家这俩臭小子得逞。   “话怎么说得模棱两可,意思明显但又让人抓不到证据,那就是沈大人的事了,”闻若翡半晌笑道,“沈大人聪颖善辩,想必这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沈宜宣沉着脸没说话。   闻若翡又道:“其实沈大人只需稍稍露点口风就行,最好能引得那人自己往那方面去想。”   沈宜宣气得想吐血,“不如你教教我怎么说?”   “在下哪敢?”闻若翡赶快道,“这么说大人是答应了?”   一不小心被他绕进去了,沈宜宣一口气堵在胸口,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那两人对看一眼。   闻若青上前,拿过书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   他这种自来熟的行为,让沈宜宣胸口更是堵了一口气,正想发火,闻若青已将纸递了过来。   沈宜宣瞄了一眼,皱眉道:“什么意思?”   “这几个运粮官五六日前往西北大营交付了第一批粮草,”闻若青道,“经过查验,他们交付的粮草有问题。”   “怎么可能?”沈宜宣冷笑,“运出去的粮草都经户部官员再三查验过方才放行,要栽赃也不是这么个栽赃法。”   “粮草的确有问题,”闻若青面色沉静,“他们运来的粮草中发霉腐烂的不在少数,只是藏得很好,被查出后才说是沿途连日阴雨所致,但既是户部指派的运粮官,事先自然要做好防雨的准备,这种说法站不住脚,沈大人应该很清楚。”   “我怎么没收到消息?”沈宜宣不相信。   “您没收到消息,是因为我五哥下令接了那几批粮草,您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这几个运粮官,让他们把当时的交验文书给您看看。”   沈宜宣没话说了,看来明儿得赶紧查查这事。   “我五哥之所以接收了这批粮草,主要还是不想给大人添麻烦,”闻若青接着道,“大人为燕云军军饷和粮草殚精竭虑,燕云军上下都很感激大人,偶尔几次,营里能消化的就消化了,但若是多了,那边就是想扛,也扛不下了。”   沈宜宣翻了个白眼。   说得这么好听,正大光明地接了这几批有问题的粮草,交验文书自然要写清楚,还得双方签字画押,白纸黑字,证据就永远留下了。   若是拒了粮草,自然就没什么交验文书好拿来要挟人了。   就知道那闻若丹是只小狐狸!   当然,面前这两个也不遑多让,全是一丘之貉。   “户部主管的粮草出了问题,想必沈大人面上也不好看,”这时那最狡猾的闻家老四又说话了,“不过沈大人就不想想,您治下如此严谨,粮草运出之前又再三检查,做了万全准备,怎会出这种事?这几个运粮官的底细,您就不想好好查查吗?别到时候东窗事发,白白替人担了罪名!”   沈宜宣完全不想搭话了。   那闻若翡还很好心地又补一句:“我们倒是查过,几条运粮路线那段时日并无雨水,那人为了搞垮燕云军,居然如此陷大人于不义,我们真是替大人愤愤不平。”   闻若青也来火上浇油:“若是有问题的粮草没有被查出,燕云军自是吃了暗亏,一旦被查出,责任也在户部头上,那背后指使之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一箭双雕,自己怎么也不吃亏。”   沈宜宣胸膛起伏不定,狠狠瞪着这两人,末了摆摆手,无可奈何道:“得了,你们不必再说,我帮你们便是!”   闻若翡笑若春山,“大人这话可说错了,这哪里是帮我们?我方才说过,您明明帮的是圣上,帮的是大璟的江山!”   他继续口若悬河道:“这个困局由您来解,可谓是解到了咱们圣上的心里,圣上心里想什么,还不是大璟边疆的稳固无虞?他早盼着有人来替他解这个僵局,想来即使有风声传到他耳朵里,也不会怪罪大人的!”   另一只小狐狸不失时机地恭维他:“大人克己奉公,向来以大局为重,您若能帮这个忙,无论成与不成,二十万燕云军和边境线上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都会永远记得您的大义!”   两人面色郑重,又齐齐对他拱手行礼。   沈宜宣真是被这俩气得头昏眼花。   两个一唱一和的,先是给他来个下马威,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的底细我们知道了,你最好乖乖听话,然后又给了一颗甜枣,说他指出燕云军的浪费之风干得好,他心里还没舒坦片刻,又抛出一个大大的难题给他,见他犹豫不定,就翻出粮草一事,既威胁他户部脱不了干系,又顺带挑拨离间一把,最后一人给他扣上一顶高帽子完事。   真不愧是行军打仗的能手,深谙迂回曲折,虚虚实实,攻心为上之道。   他改日是不是也要找几本兵书来研究研究?   尚书大人长叹一声,浑身的刺都无力地垂了下来,瘫在了椅子上,   他瞧着对面坐如松柏一丝不晃的两个年轻人,心下感叹,还是习武之人好啊,一看就跟他这劳苦命的羸弱之人不一样。   沈宜宣敲窗唤人,“来人!去厨房叫人弄点夜宵过来,多弄点,这里还有客人。”   闻若青面色讪讪:“沈大人,您外头的侍从已经被我的随从敲晕了,这会儿没人帮您传话。”   沈宜宣手僵了一僵,真是……欺人太甚!   好想在这两人脸上各扇一个耳光,然后踢出去!   “你们怎么这么肯定,把消息透露给覃王,就能引得阿都沁开战?”他把心头的冲动按了又按,最后又喝了口冷茶平静了一下,这才问道。   “我们自是有八.九成的把握,才敢来求大人,您这一试,若真试出来是覃王,”闻若翡道,“他为了搞垮燕云军,搞垮闻家,弃大璟江山于不顾,连通敌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大人此举,也算是替大璟去除一个毒瘤了。”   沈宜宣微微颔首。   “那么消息我递出去了,阿都沁那边,不可能没有探子来燕云军探消息,屯田军究竟有没有撤走,他难道探不出来?”   闻若青笑道:“此事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我爹和我五哥自有办法,闻家在西北驻扎多年,把屯田军藏匿个三五天还是能办到的。”   “嗯,”沈宜宣点头,“既如此,我也没什么要问的了,此事说定,二位请回吧。”   “多谢沈大人,大人一诺千金,那我们就等您的消息了,这便告辞。”闻若青道。   沈宜宣突想起一事,“慢着!”   那两人又都坐了回去。   “沈某倒想听听,闻四爷有什么好的建议,如何模棱两可在覃王面前透这个口风,” 沈宜宣盯着闻若翡,咬牙道:“意思既明白,又不落了口实。”   闻若翡笑意直达眼底,“沈大人,在下字绿莐,您唤我绿莐便可——这话怎么说,在下肯定没有沈大人考虑得周全,只能给您做个参考。”   他起身到了沈宜宣面前,附耳跟他说了几句。   说完后,他又笑道:“他本就盯着此事,一点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只要他往那方面去琢磨了,就一定会让那边过来探个虚实,咱们西北大营再做做戏,不愁阿都沁不开战了。”   沈宜宣不露声色,待两人走了以后,这才捞起已喝干的茶盏喝了一口,哪知吸了一嘴的茶末。   他赶紧把茶盏摔了,心中恨恨道:闻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尤其这闻家老四,舌灿莲花,阴险狡诈,嘴皮子动起来,可别把萧山大营都给策反了! 第086章 中衣 不穿就不穿!……   从沈府出来, 夜已过五更,闻若翡直接等城门开后回萧山大营去了,闻若青回了国公府, 在书房里给他五哥写了封信, 翻进梓晨院里逮了只信鸽,把信绑好放了出去。   纪师傅年纪大了睡眠浅, 被他闹醒了, 出来发了一通脾气,他只得小小心心地陪师傅过了几招,假意被师傅痛打一顿, 这才一头灰地回了长桦院。   他想了想, 没去打扰还在睡梦中的妻子, 去了西次间。   他翻出那本《妻则要训》, 给自己烧水泡了茶, 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日早朝时, 沈宜宣一反常态,在朝上什么话都没说, 只在别人问到户部有关事宜时出来答了个一两句, 且就事论事, 绝不多言。   这跟他平常的作风大相径庭。沈宜宣是个嘴上不会闲着的人,且说话向来直率, 不留情面。   他每回在朝上总要借机抱怨一下西北给他的压力,闻家的人不在朝上,就是给兵部的吕文光找些不痛快也是好的, 这是他的作风,既干了实事,就要让别人, 尤其是皇帝看到他的辛苦和不易,否则就太亏了。   覃王心里着实有点纳闷,下了朝后便赶上匆匆离开的沈宜宣,笑道:“沈大人这段日子看着有点憔悴啊,怎么,昨晚又熬了一个通宵?”   沈宜宣看了他一眼,“殿下可说错了,下官昨晚睡了一个好觉,想是前几日晚间熬得多,一时还未补回来。”   “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本王也实在于心不忍,前儿有高丽国进奉来的两支人参,父皇赏了我,不如一会儿让人给大人府上送去,大人也好补补身子。”   沈宜宣停住脚,冷冷道:“下官不收礼的,殿下莫非忘了?”   覃王不以为意笑了笑,也就没再坚持,隔了一会儿悄声问:“沈大人胸有成竹,西北的军饷莫非已经调度充足?”   “这从何说起?”   “我看大人今儿在朝上没有说这事,想来是一定准备妥当了,如果是的话就太好了。”覃王言不由衷地说。   这沈宜宣可是只刺猬,若没有他每日在朝堂上往皇帝心里扎刺,十万屯田军迟迟不下旨撤回,他这边也是等得心焦,那边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   “那么大的数额,哪里就能准备充足!”沈宜宣没好气道。   “那……”   沈宜宣看他一眼,“下官竭尽全力,也只能筹措一半的数额出来,反正就只有这么多,我前儿已经给圣上上了折子,再不做个决断,下官便要辞官不干了,这么难的差事,谁喜欢谁来干!”   这沈宜宣,果然是个狠的!覃王心下一喜,“那父皇怎么说?”   沈宜宣不说话了,只低头迈步。   覃王笑道:“沈大人跟本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西北之事可是现下朝中重中之重,本王也实在是挂心得很。”   沈宜宣面有难色,瞅了瞅周围。   “父皇还是不允吗?大人今儿怎么不再催催父皇?大人不出声,我们也不好在旁帮着说话呀。”   沈宜宣半晌道:“见好就收,下官也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往后这事,殿下也不必在皇上跟前提了,好了,下官还赶着回去盯着粮草,先告辞了,殿下请——”   辞官不干……见好就收……还赶着回去盯粮草……这么说他的辞官威胁起作用了?   覃王站在原地,前后回味了一下,忙往自己王府赶。   进了书房,几个幕僚围了上来。   “赶紧让那边去营里打探一下,我估摸着父皇是下了密旨,屯田军恐怕这几日就会悄悄撤回,让他们千万不要错过了这时机!”   幕僚们将信将疑,“真的吗?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覃王也有点迟疑,“沈宜宣口中是透了点这意思,就怕父皇下的是密旨,要是错过了,咱们不是白白忙了这些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说打探一下便知真假。”   “殿下明断。”幕僚们赶紧道。   早间大家聚在老太君房里时,江氏和谢霜商量起了半月后太子大婚送什么贺礼的事。   谢霜道:“前儿清点库房,我瞧单子上有扇南海花梨木镶双面绣的屏风,母亲觉得还行的话,让人找出来看看。”   江氏想了想,“那屏风还是当年长公主赏的,有些年头了,就没有更合适的么?太子姑且不论,就是许家姑娘也算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礼可不能送得太普通了,最好是别家送不出来的新奇东西才好。”   谢霜笑道:“那我再瞧瞧去。”   这时苏慕之挺着肚子来了,听说正为送礼之事发愁,转头吩咐了茗洇两句,笑眯眯道:“我那里倒有件东西,是盏翡翠宫灯,当年我爹专门令人用上好的绮兰玉制成的,世上独此一件,我让人拿来给母亲和大嫂瞧瞧。”   苏慕之的父亲苏慎燕居之余,最喜摆弄这些奇巧玩意儿,江氏是知道的,闻言一喜:“好是好,就是怎么能拿你的东西!”   “母亲这话说的,有什么不能的?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吗?再说玉要拿出来用才好,没得搁坏了,还不如拿出来送人。”   不一会儿翡翠宫灯拿过来了,众人一看,果然雕工精美,通身晶莹剔透,阳光下微微接住一点光,整个屋子都映绿了,江氏点头赞道:“果真是好东西。”   尹沉壁也赶紧笑着捧场:“今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这绮兰玉,以前真是听都没听说过。”   “你没听过也不奇怪,绮兰是西域那边的一个小国,专以开采玉石闻名,绮兰玉是最珍贵的一种。”谢霜给她说。   尹沉壁赞道,“那这盏宫灯可真是价值不菲了。”   苏慕之但笑不语,眼光溜过来,朝她眨眨眼睛,表示她的赞赏自己收到了。   江氏想了想,又吩咐谢霜:“今儿既是说到这里了,不如抽个空把库房里的东西再归置归置,新的旧的东西混在一堆,要找个什么东西出来送人也不方便。”   谢霜点头:“正有这个打算,不如六弟妹也一起吧,多个人也弄得快些。”   尹沉壁赶紧答应了,同谢霜一起告辞出来。   苏慕之扶着腰跟在后面,问谢霜:“大嫂,我给你们解决了一桩麻烦,你怎么谢我?”   谢霜道:“我有正事要办,你陪老太君斗牌去,要不就去找齐姐儿玩。”   “陪老太君斗牌都斗两天了,”苏慕之嘟哝一句,只好转向尹沉壁,“六弟妹,我看你这段时间眼睛下有黑眼圈,你跟大嫂弄完了去浮舟小筑来找我吧,我给你敷一敷。”   尹沉壁笑着答应了。   苏慕之很是凄凉地回老太君屋里。本来觉得回家来人多热闹,哪知道人人都忙个不停,只能陪着长辈玩不说,一旦回了自家院子还冷冷清清的,真是不如在西北大营,丈夫忙完了军务就能过来陪着她哄着她,多好!一想到这,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尹沉壁和谢霜忙了一日,又去浮舟小筑陪五嫂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回了自己院子。   她把晴夏叫过来,请教了她几个针线上的问题。   知道丈夫有去西北的心思后,她就在抽空给他整理着各类衣物,闻若青在生活方面算是个简朴不挑剔的人,她也就没准备得很复杂,每样挑了几件结实耐穿的整理好,密密实实地压在一个箱子里。   就手头上的这件中衣,是她拆了他的一件旧衣比着裁好,磕磕绊绊缝制的,虽然做得不够精细,好歹也算是她亲手做的。   她用的白色的漳绒料子,表面有细细密密的绒毛,西北那样的严寒天气,穿起来应该比普通料子保暖一些。   晴夏指点着她把缝好的一只袖子拆了,教了她另一种针法,这才把两只袖子平平整整地接好。   尹沉壁抚着这件衣物,心中既有欢喜又有惆怅。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启程,还来不来得及再多做两件。   晚上闻若青回来,夫妻俩在厅堂里摆了饭,把丫头都遣退了。   冬日天黑得早,外头又起了风,廊阴栏寒,风声萧索,她起身把门窗都掩好,这才把一院寒凉关在门外。   “今儿都做什么了?说给我听听?”他给她盛了碗汤,放在一边。   “跟大嫂在库房里整理了一天,完了又去五嫂那儿呆了会儿,”她对他每天必问的这个问题已经很习惯,心不在焉地坐下说道,“五嫂还给我敷了敷眼睛,你瞧我眼睛下的黑眼圈好像都淡了好多。”   他仔细瞧了瞧,心里嘀咕了两句,不过没发表意见。   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他,“你什么时候去西北呢?”   “……看局势吧。”   “你现在还领着兵马司指挥使的差事,圣上能准你去?”   他沉默一阵,慢慢道:“我这个指挥使,有的是人不想我做,圣上不放我回西北,不过怕我军功累积多了,压不住我,我做个姿态给他看,他也就明白了。”   她正埋头喝汤,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也正瞧着她。   她把碗往桌上一搁,“这样也太欺负人了,在边关流血流汗,背一身的伤回来,还要顾忌这顾忌那的。”   他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笑了,也放了碗筷,拉她过来坐在自己腿上。   “你在替我不平?”   她没说话。   “咱们闻家这一辈的兄弟中,其实最有雄韬伟略的,是四哥。”他徐徐道,“就算五哥,也是暂时掌管西北大营而已,等砚哥儿成长起来,若是不出意外,西北大营会交给他。”   闻嘉砚是原定国公世子闻若白的长子,闻若白去世后,世子之位便由他承袭下来。他今年十七岁,在西北表现突出,已经被封了五品的宁远将军,独自统领着一个精骑先锋营。   “我们是一家人,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闻若青撩开她颊畔的发丝,替她轻轻别在耳后,“当初老太爷在世时常教导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后,我们更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有人出头,自然就会有人沉潜,在这棵大树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做好该做的事便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微微蹙着眉头道,“我说的是——闻家男儿在战场上拼命,保疆卫国,却还要处处受到朝廷压制,就连你去西北,都要……”   她言下之意他何尝不明白,他长叹一声,道:“要逞一时之快当然容易,闻家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但真到了那天,生灵涂炭不说,真有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少不得兄弟相残,骨肉离心,那是个让人丧失理智让人疯狂的地方,这与家祖向来秉承的信念和原则相悖。”   她默默点着头没说话。她这两日看那卷《大璟编年史》,只薄薄的几页,就读到了好几次政变,这其中兵不血刃的內帷厮杀也不难窥见。   “宫廷的龌龊和肮脏闻家见得太多,说我们清高也好,愚忠也罢,我们宁肯在边疆厮杀流血,也不想有一天,双手会因这样或那样不得已的理由而染上兄弟的血。”他有点感触地说。   她眼神亮晶晶的,注视着他,“我明白了。”   “如今虽然难,但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我们也在做着准备,真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没有退路的。”他笑了笑,“再说我想去西北,只是想一展抱负而已,并不想挣什么名声或者地位。”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手指微微拨弄着他的衣领。   “你吃好了么?吃好了就去里面等着,我有东西给你看。”   “哦,什么东西?”他捉着她的手,觉得心里痒痒的,她的手指不是手指,是轻飘飘的羽毛,撩着他的心尖。   她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衣物都是绣工坊的人做的,向来很精细,也不知她这粗针大线的,他会不会嫌弃。   她带了点羞涩,小声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一件……衣物而已。”   什么?衣物?他没听错吧?   惊喜的时刻这么快就来了?   他瞧着她脸上有点别扭的神情,觉得轰地一声,整个人都像点燃了火,赶紧把她从腿上抱下来。   “好,那我先去沐浴。”说完不等她说话,起身大步走了。   尹沉壁莫名其妙,她给他看件中衣而已,他跑去沐浴干什么?   就算想洗干净了穿新衣服,也得等衣服洗过熨好才是啊,话说回来,他怎么知道是件中衣来着?   心急也不是这么个心急法!   她有点好笑,有点开心,唤了丫头进来把桌子收拾了。   收拾停当后她进了内室,把衣服铺平放在炕上,自己坐在桌前翻着书。   一刻钟后他出来了,没穿上衣,看着她的目光满含期待。   她瞄了一眼他胸膛上还未擦干的水珠,微微红了脸道:“怎么不穿衣服?”   “反正一会儿都得脱。”他低声道,直接去了床边坐下,“我准备好了。”   她没说什么,下来把炕上那件衣服拿在手中。   看来他真的很期待穿她做的衣服,早知道就早给他做了。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轻盈地向他走来,觉得那姿态,那身形,无一不美。   那件衣物她已经穿在了身上……他忍不住又想象了一下,觉得自己身上的火越烧越烈了。   “这什么?”见她拿了件衣服过来给他披上,他有点不耐地问。   “衣服呀!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这会儿试干什么?”他不乐意,这不浪费时间嘛。   “不是你要试的吗?”她瞅着他。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困惑。   “等等——你要给我看的就是这个?”他不确定地问。   “是呀!”她奇怪地反问他,“你以为是什么?”   “……”他没吭声了,脸上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   她僵了一僵,“怎么?你不喜欢?”   火熄了,他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随口道:“不喜欢。哪儿来的衣服,我现下不想穿。”   “不穿就不穿!”她生气了,把那衣服团成一团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扭头出了卧室,去了西次间。 第087章 糕点 咱们以后有事都要说……   闻若青琢磨一阵, 捡起地上的那件衣服看了一会儿,慢慢回过味来。   哎呀,不好了, 老婆大人这一番心意, 被他自己的误会给搞砸了。   虽然不是他想的那种美意,不过这个也不错, 亲手做的中衣贴身穿在他身上, 感觉也很美啊!   他赶紧把那衣服套在身上,披了件外袍追去西次间。   尹沉壁坐在书案后头,正拿笔去蘸砚台中的墨, 桌上铺着一张宣纸, 已经写了一行字。   听见他进门的声音, 她也没抬头, 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上前, 将笔从她手中拿走。   她这才抬头瞪了他一眼, 一眼就看见他没整理好的外袍领口内,露出来那件中衣的一条白色领边。   哼, 现在穿有什么用?她都发火了他才穿, 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欢, 她以后再也不给他做了。   他撩开外袍,给她看, “你瞧,我穿上了,很好, 我很喜欢。”   她面色稍霁。   他觑着她的脸色,解释道:“你又没说是你亲手做的,你早说, 我肯定马上就穿上了,我还以为你是要——”   “我要什么?”   他差点说漏了嘴,赶紧停了停,心道:她既然要给他这个惊喜,他就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她今天不给他看,总有一天会给他看的。   于是他改口道:“以为是你从哪里随便买来的。”   “看着像是从哪里随便买来的吗?”   “不是——”糟糕,好像越说越不对了,他赶紧补救,“我没仔细看——”   “得了,”她扑哧一笑,“我的针线是不太好,你也别解释了,快过去脱了吧,等我针线长进了再给你做。”   总算把她哄开心了,他松了口气,正想说话,突然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   他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尹沉壁搁了笔,转过头正想跟他说话,就见他心急火燎地把外袍脱了,又去扯那件中衣的衣带。   她吓了一跳,忙顺手把书案边的窗户关上,“不是说了吗,叫你过去脱,你就不怕给人看见?”   “不是,我——”他扯开了衣带,脱下衣服往地上一扔。   她瞄到他迫不及待的动作,脸一下子红了,转过头小声埋怨,“干什么呢。”   他哑声唤她:“沉壁,快——”   她又羞又恼,“不行!”   “不是,你快点——”   她是真的恼了,“这么急做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是说,你快去叫丫头往浴桶里备水——”他咬牙切齿地说。   “备水干什么?”她疑惑地转过脸来,这才看见他身上漫开了一片片的红印,双手正在身上乱抓,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她吓住了,“你怎么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快——”   她回过神来,赶紧往外跑。   所幸小厨房里一直备有热水,尹沉壁心里急,自己也端了盆水快步往净室走。   水备好了,她赶紧把丫头都遣了出去,过去喊丈夫。   他张牙舞爪地过来了,脱了裤子跨进浴桶里,往水中一沉,这才舒了口气。   尹沉壁趴在浴桶边,都快哭了,“到底怎么了?”   他缓了口气,才问:“你晚饭给我吃的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没什么啊……”   “算了,一会儿再说。”他在水中扭去扭来,温水只解了一时的急痒,现在皮肤上又开始有蚂蚁在爬。   他伸手挠了挠,“你快叫人去霁风院,闻竣那里有药膏。”   她二话不说,赶紧出门去叫木棉。   尽管木棉跑得快,闻竣送来得更快,闻若青还是觉得自己忍得都快崩溃了,等妻子把药膏仔仔细细地给他涂遍全身,他才终于舒坦了。   尹沉壁拿了一件中衣过来给他穿上,问他:“吃食上你有过敏的东西,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没什么,就只有核桃而已,不算很严重,有的时候误吃一点,涂点药膏就没事了。”他瘫在床上,“你究竟在哪道菜里放了核桃?”   她怯怯地说:“就是那道玉灌肺,我见那本《山家清供》里有这道糕点,觉得清爽不油腻,就让小厨房试着做了做。”   玉灌肺这道糕点,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加入莳萝和白糖、红曲,一起妍成粉末拌和在一起,蒸熟后切成小块,最后再用辣汁浇上。   她觉得闻若青吃肉太多,应该吃点清淡的素食才行,正好他平常比较爱吃辣。   “是吗?”他一下坐起来,“我吃了好多!”怪不得他这次发作这么厉害。   “那怎么办?”   他躺了回去,叹了一声,“估计要折腾两三天了。”   他这回可被他媳妇坑苦了,算了,不知者无罪。   她趴在他身边,皱眉道:“咱们家里不也有做核桃糕的吗?”   “你什么时候见我碰过那些糕点了?”今儿要不是那糕点上有他爱的辣味,他也不会碰。   她歉然道:“是我的不是,我改菜谱前应该先问问你的。”   “没事,”他抬手抚着她的发丝,宽慰她,“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小事算什么,也是我很久没吃过了,完全忘了这事。”   “嗯,咱们以后有事都要说出来。”   “好啊,”他笑道,“那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没有,”她解开他的衣带,扒开他的衣服往他身上瞧,“这药效能维持多久?”   “一般是两个时辰左右,到时要再抹一遍。”他赶紧拿开她的手,把衣服掩上,这毛病犯了,什么事也做不了,还是规矩一点的好。   次日下午尹沉壁去了凝辉院。   谢霜正在检视老太君出行的行李,江氏和苏慕之也在老太君房里,正和老祖宗说着话。   没一会儿闻思齐和闻嘉珏也来了,珏哥儿愁眉苦脸地说:“太奶奶就不能等过了腊八再走么?”   老太君笑道:“都耽搁了这么久,从你六叔婚礼前我就回来住着,这都三个多月了,再不回去恐怕圆慧师太都要不认得我了。”   “那我一会儿也去送太奶奶。”珏哥儿道。   “你去做什么?说好了青哥儿夫妇送我就成,你们一个也不许去,天寒地冻的,仔细在山里着了凉。”   江氏安慰孙子:“等到了腊八节,咱们一家都上拂云庵去,正好庵里也有佛会,那时再和你太奶奶好好热闹热闹。”   珏哥儿这才高兴了些,又扳着指头算腊八节还有多久。   等闻若青下值回来,众人便拥簇着老太君出了门,江氏叮嘱尹沉壁:“好生安顿老太君,若是山里缺了什么,记清楚了回头送去。”   尹沉壁赶紧应了,扶老太君上了马车。   闻若青和闻竣骑着马在前面开道,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南边城门,往郊外青云山缓缓行去。   拂云庵坐落在青云山山腰上,进了山,天空飞起了细雪,一路寒霜飞琼,朔风摧林,到了庵门外时,已见屋舍上薄薄压了一层梨花般洁白的霜棉。   庵里的主持圆慧师太早已收到消息,此刻带着几位尼姑候在门口,张罗着把闻老太君迎进大门。   尹沉壁扶着老太君,大致打量了一下周围。   拂云庵的规模不大,幽静清雅,檐柱墙梁都很新,看得出是近年才落成的,此时已近三更,庵里仍是香雾缭绕,钟徐磬悠。正中的弥勒殿和两边的禅堂古朴肃穆,飞檐重棱,过了弥勒殿是庄严辉煌的大雄宝殿及副殿,东西各为斋堂和客堂,第三进的地藏殿后,才是女尼们打坐念经的大彻堂。   大彻堂往西,经过一畦菜地,一丛樟柏树,一方鱼池,便是闻老太君平日居住的小客院,正房三间,东西厢各两间,虽稍显局促,却也小巧齐整,院内种着几株银杏树,此刻轻雪压枝,黄叶飘零,萧瑟之中另带一种简朴安谧之美。   正房内候着两个女尼,见房门开了,忙起身迎过来,老太君进了门便笑道:“这两位是静空师傅和静明师傅。”   尹沉壁忙恭敬行礼,两位师傅赶紧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多礼。”   屋里已经燃着炭盆,尹沉壁进老太君的卧室看了看,见炕烧得温温热热的,被褥也准备妥当,便和跟着来的妈妈指挥丫头们把行礼安置好,备了热水请老太君洗漱安歇。   老太君却道:“我和圆慧师太再说会话,青哥儿想必还在外头等着你,你去吧,他有话要和你说。”   尹沉壁见老太君精神尚好,也就叮嘱了丫头几句,自己孤身去了外殿。   闻若青果然在大雄宝殿外等着她,见她来了,携了她的手带她去了大殿东侧的副殿大悲殿。   大悲殿里供奉着如意轮观音像,六臂结印或分执宝物,通体金身,宝相庄严。   “你之前问过我,为何老太君非要来拂云庵里吃斋礼佛,”闻若青注视着面前慈心慧目的观音圣像,道,“除了我当时告诉你的理由,还有一个原因,我那会儿说过以后会告诉你。”   尹沉壁悄声道:“拂云庵是闻家修的吧?是不是庵里有什么玄机?”   闻若青侧目看她一眼,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一时没说话。   他取了香过来,在长明灯上点燃,执香在普度众生的观音像前拜了三拜,将香插好,这才问她:“何以见得?”   尹沉壁也依样进了香,徐徐道:“你们既放心老太君常年住在这里,一定得保证样样都万无一失,若不是闻家出钱出力参与了修建,庵里的主持怎会这般任劳任怨地听你们使唤,处处以老太君为先?刚我见静空师傅和静明师傅的样子,也不像是一般的女尼,应该是你们安排的女护卫吧?”   闻若青笑着点头,“还有呢?”   “这时候离年关也不远了,老太君非要赶着来这里,应该不是只为了回来吃斋礼佛这么简单。”   她思忖着,笑道:“而且老太君指明要我跟着过来,母亲她们也没提出异议,想是要我跟过来看一看,不然要论妥当,我哪里比得过大嫂?刚老太君打发我出来,说你有话要和我说,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非要在这里讲?”   他仍是没说话,嘴角含着笑意,替她紧了紧颈前的披风带子,接着领她绕到观音像之后。   “这下头有一条密道,这条密道闻家断断续续修了十来年,从这条密道出去,可以完全避过虎山大营的巡逻范围以及官道上的重重关卡,直达幽州边境,那里有闻家的暗桩接应,可以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京都各方的眼线之中。”   尹沉壁暗暗心惊,面色有点微微发白。   他握住她的手,转头凝视她,“你曾问我,有没有罢战息兵,沉烽静柝的一天,但自古兵权被释,能得以全身而退者凤毛麟角,因此闻家先辈从很早之前便着手安排,我们也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殿外飞雪连绵,周围山林幽怀如海,这般静谧的氛围,她却觉出了一丝切玉断金的惊心动魄,再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闻家兵权在握,身居高位的如履薄冰。   “闻家男儿不怕捐身沙场,粉身碎骨埋尸边疆也在所不惜,”闻若青面容端凝,语声沉肃,“但若是不明不白牺牲于朝堂斗争之中,那就太不值得了。”   尹沉壁默然。   “闻家走到今日,已和多年来追随我们的将士和他们身后千千万万的家属成了一个整体,即使形势凶险,我们目前仍要想方设法保住兵权,是以不得不参与到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之中。这条密道,是我们闻家为自己留的一条退路,一线生机,当然,希望它永远没有启用的一天。”   她轻叹一声,点头,“我知道了。”   他带她走回神像正面,指给她看,“密道的开关,在观音大士右边第三臂之上,这个秘密,是老太君点了头后才告诉你的。”   他笑了笑,见她神情严肃,宽慰她道:“别这么紧张,事情远远没到这一步,不过未雨绸缪罢了。”   尹沉壁心中五味陈杂,半晌道:“嫂子们也都知道?”   他摇了摇头,“也就大嫂、四嫂和你知道,老太君认为你是个能经事的,因此这些事,有必要提前告诉你。如今东宫虽定,但朝堂内外局势混乱,前景不明,每次新君继位前后,总有血光祸乱,有些事咱们得做好准备。”   他一面说,一面举起她冰冷的手,放到唇边呵口热气,笑道:“天冷,快回屋子去吧,我去检查一下密道,一会儿就下山和护院们一起住,天亮直接回衙门,明儿老太君这里若无事,你早点回家。”   “嗯。你今儿痒得好些没?” 她问。   “好点了,出发前抹了药的,一会儿回去再抹一遍。”   尹沉壁回了小客院,房里老太君还在和圆慧师太说话,她也就和圆慧师太闲聊了两句,问了问近日来庵里上香的女客们,没听说有平国公府的崔老夫人,心下有点疑惑,想了想也就没再追问。   圆慧师太走了后,她服侍老太君上床。   狭小的房间里虽然暖暖和和,但布置陈设都很简单,与凝辉院老太君的屋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尹沉壁不禁道:“这里也实在太简陋了些,明儿我回去让人再送点东西过来,既要长住,还是周全些好。”   老太君横了她一眼,“就这么着挺好,我上了年纪,又是孤家寡人,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我在家里住着时,该受用的一样没落下,但既然来了这里,要诚心向佛,就该摆正态度。”   她闭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孙媳说着:“闻家杀戮重,我这个老婆子上了年纪,其他方面已经不能再帮上什么忙,也只能替家里人念念经,供奉供奉佛祖罢了,不求能消去多少业障,就当为你们这些后辈多祈祈福也是好的。”   尹沉壁替老太君掖好被角:“瞧您说的!您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大小事都得您拿主意,哪里就帮不上什么忙,一家子都离不开您呢。” 第088章 吵架 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些……   次日午间尹沉壁回了国公府, 先到清心堂去给江氏回了话,就回了长桦院,在书房里看书习字。   没一会儿, 丫头通报说魏歆来找。   魏歆跟她去过一次柏杨庄后, 她便把其他两个庄子的事都交给了他,让他拿了她的信独自去跟庄头交涉, 算下日子, 也差不多该过来回话了。   魏歆却是和俞飞一道来的。   她先问了问魏歆那两个庄子的事,魏歆道:“都按照柏杨庄的规矩跟庄头交代了,没什么问题, 少夫人放心。”   尹沉壁点点头, 笑着问俞飞:“骡子巷的铺子, 一切都还正常吧?”   俞飞苦着脸说:“就是出事了, 少夫人!”   尹沉壁吃了一惊, “什么事?”   俞飞道:“昨儿晚有人过来找茬砸了铺子, 今儿一早我已报了官,现在店里乱七八糟的, 还在关门清点东西。”   尹沉壁有点懵了, “好好的, 为什么会有人过来找茬?”   “应该是几个同行,”俞飞苦笑, “想是觉得我们坏了规矩。”   尹沉壁细细把情况问清楚了,待两人出去后,自己合计一阵, 带着木棉去了骡子巷。   这日下午闻若青去了兵部衙门,事务交涉完毕后正要走,却被吕文光叫进了内室。   老尚书半天没说话, 最后长叹一声,问他:“苍榆,你就打算一直在兵马司这么干下去?”   闻若青笑道:“这还不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吕文光摇着头,自嘲道:“我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过两日,也就辞官归隐了。”   此事闻若青已听母亲说过,默然片刻,朝他郑重行了一礼,“还要多谢吕大人多年来的支持。”   吕文光摆摆手,“你若不想再做这个指挥使,我倒是可以拼着这张老脸,再去跟陛下谏上一谏,想来陛下多少还是会给我几分薄面。”   “多谢吕大人好意,”闻若青推辞,“不过真不用了,何苦再去给皇上找不痛快?”   吕文光也就没再说,隔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轴递给他。   闻若青打开一看,讶然道:“这是……”   吕文光低声道:“萧山虎山两个大营的布防图和有品级的武官名册,你拿去给绿莐,说不定有一日用得着,名字下点了红点的,是可以用的人。”   “大人!”   “这段时日西北弄成这个局面,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再也扛不下来了,你们就别怪我做了缩头乌龟……”   吕文光沉默一阵,又道:“西北的局势跟那位有脱不开的关系,若是能妥善解决,这边只怕就要跟着乱上一阵,平宁侯还好说,永昌侯和康宁伯定是不甘心的,恐怕会转而支持南边也说不定,两边这么一联合……”   闻若青瞧着老尚书鬓边斑白的发丝,苦笑道:“大人真是胸有丘壑,看得比谁都明白。”   “这么多年的兵部岂是白混的?只是看得明白又有什么用?”吕文光道,“圣上这些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越发纵着南边那位了,西边那个又是个独善其身的,这千钧重担,也只你们可以出来挑一挑。”   闻若青默然。   吕文光出了一会儿神,笑道:“行了,不说这些了,后日晚上你伯母在家里设宴,你跟你二叔,三哥和四哥说一声,到时一起来喝杯薄酒。”   闻若青恭敬道:“一定。”   晚上他下值回到长桦院里时,尹沉壁不在房里,炕桌上摆着她的账本。   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时栖云进来了。   “这么晚了,少夫人去哪里了?”   “去骡子巷了。”   “嗯。”他指着账册上的一行字问:“这是什么意思?”   栖云道:“少夫人说过,这些东西是嫁过来第二天敬茶时收的,如果不得已动用了,回头就拿银子补回去。这两件东西,几日前给五少夫人做了回礼,所以记了一笔。”   “用就用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把银子补回去?”   “这……”栖云支支吾吾地,不敢回答。   “说!”闻若青目光一沉,栖云立刻胆战心惊,“少夫人说,说……”   “说什么?”   栖云心肝儿一颤,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道:“……说是未雨绸缪,等要离开的时候,也好原封不动地把东西还回去……”   她说完,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好半晌才听得六爷冷笑两声,把账册丢在桌上,摔门出去了。   闻若青去了霁风院,吩咐锦玉给他拿了壶酒,自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会儿就喝完了一壶。   还说没有事瞒着他,这不就是事吗?   原来……原来她从来就没打消过和离的念头。   新婚那会儿她说合离时会把收他家的钱还他,他那时以为是一句空话,现在看来她根本不是说说而已,记得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早就把一切都想好了。   真是没想到如今她还打着这个主意。   那他算什么?是她在离开闻家之前的消遣?又或是她不得已之下的将就?   他将酒壶一摔,起身回了长桦院。   尹沉壁回房时已经很晚了,她进了屋,见丈夫正坐在窗下的炕上等着他。   他见她进来了,起身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微微皱了皱眉,将他一推,坐到了另一边。   “怎么了?”他语声沉沉地问她。   她想着事,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六爷!你以后乱出主意之前,能不能先问问我?”   闻若青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我怎么乱出主意了?”   “什么事?我问你,”她看着他,“你是不是跟任庄头说,开铺子时的规矩一直照做?”   “什么规矩?”一说到这些庶务,闻若青就不耐烦,何况刚喝了这么多酒,他觉得自己有点头疼,真是一点想不起来了。   尹沉壁见他一脸茫然,提醒他:“就是开张的那十天,为了招揽顾客,买的多的和帮我们介绍其他客人的,可以多送一两升米,我千叮咛万嘱咐,十天以后就恢复正常,你倒好,任庄头一问你,你就叫他照着这样一直做下去。”   “就这事啊?”他不以为然道,“这能送出去几个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好不好?一直这么做,同行能不妒恨?这下好了,昨晚附近的几家粮米铺子找茬找上门来,铺子都被他们砸了!”   “什么人这么混账?我明儿就去把人抓了来教训一顿。”他耐着性子安慰她。   她有点生气了,“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以后我们还要不要开铺子做生意?还有,铺子刚开张那会儿生意还好,人手稍微吃紧些,打紧一些便是,任庄头目光短浅我就不说他了,你给他拿了主意,让他多请了两个伙计,后头生意淡了,他又拉不下脸来辞退,这一个月来,铺子的盈余基本都填在里面了,你瞧瞧这账本!”   闻若青没说话,接了她递过来的账本,但没看。   “六爷,这铺子虽说小,可好好经营,做起来不是什么难事,现在一开头就弄了个乱七八糟,咱们自家庄子里的粮食,我算过是够卖的,生意总会有好有坏,入冬之前客人肯定买得多,入冬后大家储够了,来买的就少了,任庄头按照先前的情况采买了大批的粮食,结果卖不完都在后堂堆着,受了潮不说,这回同行来闹事,全折在里面了。”   他听她一句句说着,心里一阵阵发凉。虽说这事他是有点理亏,但他不是好心帮她吗?她这么在乎这铺子,为了几个钱这么数落他,是不是指着这铺子挣了钱,才好跟他和离?   “就算铺子全赔了,大不了再买一个,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等她说完了,方才沉声道。   尹沉壁平静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过了,放缓语气道:“不是赔不赔的问题,铺子是我在管,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帮我做决定之前多问问我,多了解了解情况再——”   他打断她,“你别说了,明儿让闻竣拿一千两银子给你,够重新支一个铺子了吧?”   银子多也不是这样砸人的,她试着跟他讲道理,“再多的钱也不够这么折腾,六爷——”   “我钱多,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脸色阴沉,语气冰冷。   “好吧,那是你的钱,你爱怎样就怎样,我的钱可经不起这么胡闹。”   他一张脸完全冷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我的钱?你的钱?如今你还分得这么清楚?”   她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一阵沉默,他瞪着她,她也瞪着他。   片刻后闻若青站起身来,“你既分得这么清楚,那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便是了,你想怎样便怎样。”   他披上大氅,抬脚往门口走,她赶紧起身喊他:“六爷!你去哪里?”   他没搭话,摔门走了。   尹沉壁愣了半天,她不过就说了几句,他发这么大火干什么?   走就走,她才不稀罕!   她气呼呼地走到炕前坐下,这时栖云进来了。   她怯怯道:“少夫人!我,我大概是闯了祸了!”   尹沉壁一愣,“怎么了?”   栖云把六爷回来,问了她账册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带着哭腔道:“我也不知怎么的,六爷一问,就什么都不敢隐瞒,照实说了——少夫人,怎么办?”   尹沉壁呆了呆,半晌才问:“那六爷什么反应?”   “六爷很生气,样子很吓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栖云道。   尹沉壁反倒松了口气,怪不得他刚才发那么大火呢。   她想了想,对栖云道:“罢了,你也别太在意,左右这话是我说过的,怪不得你,我这就去找六爷解释解释。”   她也没叫丫头跟着,自己快步去了外院。   她先去了辞云斋,没找到人,又赶紧去了霁风院。   霁风院院门紧闭,她敲不开门,想了想又跑去梓晨院。   纪师傅莫名其妙,“没见那小子过来啊!”   尹沉壁只得悻悻地回了长桦院。   这人也真是,有什么话不说清楚,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回了院子,在房里直等他等到四更,实在没法再等了,只得心烦意乱地上了床。   闻若青去了崔府找崔瑾。   两人在汐月阁的凉亭里坐着。   今夜既无星月也无雨,寒风败叶,小桥阑幽,晚云黑沉沉地压在湖上,崔瑾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他一眼,“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冷死了。”   闻若青在亭外捡了一堆堆的小石头,坐在栏杆上往下面的水波里打圈圈。   “我明儿就去河南了,蕊儿还等着我回去呢,有什么话快说!”   “别这样啊,”闻若青埋怨,“有了女人就没兄弟了?”   “我不还陪着你在这儿坐着吗?这么晚了你还不走?再不走就宵禁了。”他特意没设酒,就是不想他呆得太久,哪知他脸皮还是这般厚。   “宵禁又怎么了?我本就打算等着时候到了去查查岗,瞅瞅那帮家伙巡街有没有尽力。”闻若青打定主意赖着不走,怕自己一回家就忍不住往长桦院跑。   崔瑾促狭地笑他,“怎么?你媳妇烦你烦得这么狠,都躲我这儿来了?”   “可不是?真是烦得要死,一天就会让我烦心。”闻若青往水里打着石子儿,恨恨地说。   崔瑾好同情他,想了半天给他出主意,“实在烦的话,要不过阵子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和离得了。”   闻若青最听不得“和离”这两个字,当下跳脚吼道:“和什么离?这事是这么儿戏的吗?”   崔瑾被他吼得懵了,“我这不是看你烦吗?你冲我发什么火?”   闻若青冷着脸不说话。   崔瑾道:“瞧你这样儿,准是一开始就没定好规矩,让她爬到你头上去了不是?你整治手下这么多手段,随便拿几个出来,难道就治不住她?”   “那些手段能用到自家女人身上吗?”   “怎么就不能了?”崔瑾呆了呆,突然恍然大悟,这小子,原来此“烦”非彼“烦”,哈哈哈!   看他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崔瑾很好心地说:“那她不听你话,你就冷着她,我告诉你,女人最受不了这个。”   “得了得了,我难道不知道?净出些馊主意,我走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崔瑾一个人在那儿干瞪眼。   真是太讨打了!陪他吹了这久的冷风,居然说走就走,连句抱歉的话都没有,什么人啊这是!   闻若青从崔府出来,觉得自己没地方去,只好去了兵马司衙门,躺在休息室的塌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离开的时候,也好原封不动地把钱还回去……”那丫头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   他又想起她冲口而出的那句话:“那是你的钱,你爱怎样就怎样,我的钱可经不起这么胡闹。”   ……她怎么能这样呢?一边瞒着他打着和离的主意,一边又和他这般亲密无间地相处着,让他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他,想要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他心里火燎火烧的,一会儿想立刻就去揪住她问个清楚明白,一会儿又永远都不想再理她。   他辗转难安,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她手中的一团面团,完全由着她搓圆搓扁。   他在她心里,是不是就是个笑话? 第089章 开战 这场战事,可能没我……   早上徐子谦过来上值, 进了内堂就吃了一惊,角落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兵器,长.枪长刀长矛长剑, 锃亮锃亮的晃得人眼花, 谁把兵器从库房搬这儿了?   这时有人过来了,招呼他, “子谦来了。”   徐子谦忙道:“大人今儿怎么这么早?”   闻若青答非所问道:“今日是咱们每月一次的考核日吧, 你去准备准备,待会儿我亲自考核。”   徐子谦莫名觉得身上冷了一冷,对今日要参与考核的卫兵们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下午闻若青下了值, 直接去了吕文光府上。   他跟着吕府管事进来时, 他二叔和三哥四哥都已经在正厅里坐着了。   吕文光还在兵部衙门里与新上任的钱尚书移交事务, 他的长子吕霁正陪着闻家几位客人喝着茶说着话。   闻若青有点意外, “怎么, 今儿没其他人?”   吕霁笑道, “明儿才是大宴,今儿只请你们一家。”   吕文光中年丧偶, 去世的夫人也没给他留个一男半女的, 续弦后继室才给他生了吕霁, 是以吕文光已到耳顺之年,吕霁也才刚过了自己的冠礼, 现在工部任员外郎一职。   在上一轮京中夫人们抢女婿的热潮中,他被逮个正着,媒人天天上门, 吕文光不胜其烦,干脆放话说儿子不到而立不娶妻,气得吕霁自己跑到工部衙门里天天打地铺, 父亲要告老怀乡了这才回来替老父收拾。   这时外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吕文光已大踏步到了门口,他将虚掩的门哐当一声使劲推开,那两扇门撞到墙上,又弹回来,吱吱呀呀晃个不停。   吕霁一下跳起来:“爹!你干什么!”   吕文光脸上的表情很是激动:“西北……西北……”   闻家的几位客人都沉默着站起身来。   “西北……终于开战了!”吕文光长叹一声,拿手去扶门框,静默半晌,才又补充道:“阿都沁的先锋兀拖率军前夜突袭拿下青柯寨,大军已压到苍鹿野外三十里处。”   闻若翡与闻若青对看一眼,想必闻若丹的消息这会儿也送到了,只是他们人不在府里,没能及时得到信。   青柯寨是元隆关外的一个边陲小镇,镇子上也没多少住户,不开战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会开放边市,供两边的百姓互通有无,那里驻扎的燕云军不算多,更多的时候是作为元隆关的前哨,要论及军事上的意义,自然没有元隆关来得重要。   想来闻存山和闻若丹都已做足了准备,十万屯田军也保了下来,这场战争应该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吕霁在工部的军器局分管着甲械之事,席间很是认真地向闻家兄弟讨教了几个问题,他是个颇有几分钻研精神的年轻人,对兵甲器械,尤其是各类火器有狂热的兴趣,可惜是个文官,也从没机会上战场,这时逮着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吕文光狠狠地呵斥了他几句,他这才把自己那些异想天开的主意闷回去了不少。   闻若青倒是很有耐心地跟他说:“你说的这种火铳,在近身的战场上真正发挥的作用不大,一是枪管太重太长,这就使得射击的姿势很僵硬,没有足够的时间瞄准,命中几率不大;二是还要随身携带替换的药筒,就算你改进了铳管,可以接连射出五到七枚弹药,可一旦弹药用尽还是需要更换,更换的程序又过于繁琐,耽误时机不说,药筒也很沉重,会给士兵增加不少负担。”   燕云军里也有一个营的士兵配备有火铳,进行过专门的训练,但是总体上杀伤力不大,在与北狄骑兵的交锋中很少出战。   “那在城墙的攻防战中呢?”吕霁不死心。   闻若檀笑道:“远距离的攻防战中倒是可以起到一些威慑敌人的作用,但毕竟射程不远,只能吓唬吓唬人罢了,真要吓唬人,还是大发的火炮更有威力,所以论起实际效果,远不如火箭好用。”   吕文光瞪了儿子一眼,“紫英说的有理,早跟你说别鼓捣这些东西了,火.药都不知给你浪费了多少,上回工部的袁侍郎还跟我说,你浪费了不少火.药,火.药局的人严令不许再额外配给你。”   吕霁没理他爹,抓耳挠腮问,“如果把枪管改短一些呢?”   闻若翡看他一脸皱眉苦思的样子,笑道:“怀明如若真对这个有兴趣,我给你个建议——前两年不是开了海禁么?西洋那边有流传过来一种手铳,应该可以给你些参考。”   吕霁立刻道:“哪里找得到?”   闻若翡喝了口酒,慢慢道:“我在明安营的王都尉手里见过,只是他们藏得紧,没有机会仔细一观。”   “明安营?怀阳王带过来的人?”   “是,”闻若翡也不客气,直接道:“以你工部的名义去要,应该是可以要得到的,要来的话拿给我们也看一看。”   吕霁一口答应,“行。”   闻若青若有所思,对吕霁笑道:“若真能把枪管改小改轻巧,在军阵中安排一支手铳队,很能起到灵活机变的效果,怀明如果得空,咱们倒是可以好好研究一下,火.药我也能想点办法,找火炮坊要上一些,想来那些坊主还是会卖我这个指挥使的面子。”   吕霁大喜,“好!”   从吕府出来,闻若青跟着二叔和两个哥哥去了将军府。   闻存正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几位师爷都在,脸上无一例外都是一副焦急的神色。   兵部的消息他们也已得知,但自家主帅的消息却迟迟未到,几人心中都有些不安。   闻存正也很着急,“怎么回事?营里的消息怎么这会儿还没递过来?”一般情况下,西北大营传过来的消息会稍早于兵部。   “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再等一等吧。”闻若翡道。   等到二更后,消息来了。   信到了闻若翡手上,他看完信件,脸色很凝重,屋子里的人全都紧张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这场战事,可能没我们想得这么简单。”   “就在阿都沁的先锋兀拖拿下青柯塞不久,元隆关的军营里突然爆发了一场马瘟,十之七八的战马无法再上战场,我们在那儿的两个精骑先锋营,算是废了。”   大家心下一沉,不由面面相觑。   “骑兵无法主动出击,只能由步兵死守元隆关,”他看了一眼闻若青,“还好之前把拨到元隆关的屯田军调开了,这部分的战马没受影响,但是屯田军久疏战场,要恢复到边境军精骑先锋营将士的战力,一时半会儿难以办到。”   没有骑兵主动出击迎战,只能守在城墙上被动挨打,多层次多方位的战术也发挥不出来,要守住元隆关,还真有些吃力了。   西北边境一线的其他军事要地,也不可能这时候贸然抽调骑兵过来支援,阿都沁大军压境,可不光光只盯着元隆关。   元隆关在边境线上处于中心位置,左有霞岭关,右有赤雁关,一旦失守,燕云军在西北一线的军防就被割裂中断,后果不难预料。   一阵静默后,有个师爷喃喃道:“马瘟?这时候怎会发生马瘟?”   “很简单,”闻若翡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有人想确保燕云军输掉这场战役,无法在人身上做手脚,就做到了马上头,可惜枫默严防死守,还是没能料到这一着。”   自古战争频发之地最易爆发瘟疫,皆因战后尸骨如山,一旦处理不当,瘟疫很容易流行起来,祸害甚危。燕云军几十年前曾在这上头吃过两次亏,因此闻家主帅很注重战场上尸首的处理和瘟疫的预防。   闻存山且不说,闻若丹做事也是个周到细致的,除了收拾战场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外,营里的膳食和卫生状况也抓得很紧,此外对于进出军营的人盘查得更是非常仔细,尤其是在最近的局势下,几乎达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马瘟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爆发,说是凑巧谁也不相信。   燕云军军队里的战马都是从西域那边引过来的良种马,膘肥体壮的,几乎都没生过病,闻若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马上头着了道儿。   闻存正气得一拍桌子,怒喝道:“这是要置燕云军于死地啊!”   闻若檀不满地看他爹一眼,“您说什么呢?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没有马我们还有人,元隆关的城墙可不是这么好攻破的。”   “话虽如此,”闻若翡沉吟道,“一来爆发了马瘟,军心虽不至于动摇,但忙乱之下战力减弱是肯定的,二来缺少骑兵的协作,防守战不好打,阿都沁肯定会借着这个时机猛攻,当然,能挺过开头这一阵子,等屯田军的骑兵先锋适应了,局面就好很多。”   他说完,朝闻若青看了一眼,“幸好……还算保下了屯田军。”   闻若青道:“其他地方有没有爆发马瘟?”   “目前还未发现。”   “若其他地方真没有的话,情况还不算太糟,”闻若青思忖着,走到墙上挂的一幅地图跟前,大家都围过去看那地图。   有位师爷道:“闻老将军驻守在霞岭关,七爷在赤雁关,霞岭关那边距离远就不说了,从赤雁关到元隆关打个来回,依七爷和他那驰风营的速度,从燕回山脚绕过去偷袭一下,再转回赤雁关,恐怕一天一夜也尽够了。”   霞岭关、元隆关和赤雁关三处防线连起来,似一轮倾斜的月牙弯钩,元隆关处在这轮月钩的中心偏右上方一点,赤雁关正好位于月牙右边的顶端,从地形上看,兀拖率领的这支攻打元隆关的军队,已经压到了低于赤雁关的位置,从赤雁关往下绕过燕回山,便能深入兀拖军队的后方,若能出其不意地给兀拖军找一些麻烦,也能缓解一下元隆关的压力。   另一位师爷颔首:“有理,不过七爷离开赤雁关一天一夜,这事儿得慎重再慎重,不然走漏了风声,可能遇到伏击不说,攻打赤雁关的木都军若抓住时机进攻,赤雁关也很危险。”   “不行,”闻若青斩钉截铁道,“闻若蓝是赤雁关主帅,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赤雁关,元隆关的问题,目前只能自己解决。”   三更后师爷们都散了,闻存正回了房,闻若青还在二叔的书房里和三哥四哥说事儿。   他把吕文光给他的萧山和虎山大营布防图及官员名册交给闻若翡,闻若翡没说话,只长叹了一声。   他收好东西,问闻若青,“文宣什么时候去河南?”   “今儿已出发了。如果他这趟能拿到那几个运粮官收受贿赂的证据,元隆关局势稳定后,马瘟的事调查清楚,再联合沈尚书,就可以收拾他了。”   “嗯。”闻若翡瞧着墙上的地图,良久叹道:“还是我们大意了。”   “是,我现在有点担心,会不会还有什么我们没有预料到的地方。”   三人半天没说话,闻若翡半晌道:“吃一堑长一智,想必枫默会更加小心。”   闻若檀恨恨往桌上捶了一拳头,“可惜我们困在京都,去不了西北。”   闻若青没吭声,闻若翡看他一眼,“今儿在吕大人府上,你说要帮怀明弄些火.药,打的什么主意?”   大璟的火.药控制得非常严格,从原料开采,到制造、到运输分派都由工部下面的火.药局进行全程管控,除了制造火器火炮弹药和分拨到军队里用于军事攻防外,其余每一笔火.药的流向和用途都有控制和记录,且明令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储备火.药,一旦发现,是要按律法处置的。   兵马司按例并无火.药拨配,衙门里的火弹、烟弹以及为数不多的火铳、火箭、火蒺藜等武器装备,都是由工部统一下发的。   没有正当的理由,私自囤积火.药,恐怕有的是人要拿这个做文章。   “除了真想跟怀明一起研究一下手铳,另外一层的确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闻若青笑了笑。   “什么意思?”闻若檀不明所以。   闻若翡脸上掠过一丝疲惫和无奈,没说话了。   这晚闻若青直接歇在了将军府客房,一旦闲下来,他就觉得心里似有猫爪子在抓挠他一般,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次日阴着一张脸到兵马司衙门时,卫兵们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悄无声息地往边上溜。   他进了内堂,吕霁已经坐在那儿等了他好一会儿。   “你怎么才来?”他一副心痒难耐的样子,“快点,火.药!”   闻若青道:“你急什么,总要给我点时间啊,明儿你来拿吧。”   吕霁不满地嘀咕了两句,走了。   闻若青领着闻竣去了炮火坊集中的青安胡同。   炮火坊有两类,一是官炮坊,也就是由官府统一开设监造的,制造出来的烟花礼炮专供皇家官府公用。   二是私炮坊,坊主经官府审核备案后,方能开坊动工,制造烟花炮竹的火.药也由火.药局核定数额,坊主交足银钱后才统一派发下来。私炮坊制造出来的东西,一般就是售卖给百姓了。   闻若青没去私炮坊,找了两家官炮坊,搜刮了两大皮囊的火.药走了。   他回了衙门,徐子谦过来跟他说:“刚东城兵马司的宋大人遣了人过来,说是发现了个窝点,看迹象,很可能是上回在柏杨庄附近那林子里跑掉的几个人。”   闻若青曲着手指扣了扣桌面,“好啊!请他们盯紧点,看看这帮家伙不急着逃命,想要干什么。”   这天他回了家,自个儿去了辞云斋,没一会儿有小厮过来传话,说是谢霜请他去沉香小榭。   他进了正屋,见谢霜和尹沉壁一左一右坐在厅中,地上跪了两人,却是栖云和锦玉,边上还站着一个婆子和一个丫头。   谢霜见他来了,朝他点点头,他眼尾余光框住妻子,不声不响地坐到边上一把椅子上。   谢霜这才看向尹沉壁,“你的丫头,你来问话处理。”   尹沉壁放下茶盏,问下首的袁妈妈:“袁妈妈,你说今儿看到锦玉和栖云在风荷轩的假山后私会,是什么时间?”   “就是今儿下午申时二刻,一直到申时六刻,”袁妈妈瞟了眼跪着的栖云,语带得意地说,“咱们府里禁止丫鬟和小厮私相授受,这栖云姑娘明知故犯,六少夫人总不会包庇您的丫头吧。”   她一面说,一面暗道:哼,不过就是发放长桦院分例的时候有一次把好茶换了陈年旧茶,这六少夫人就告状告到了大少夫人面前,弄得她丢了这个肥差,她怎么也不能让这寒门出身的六少夫人太得意,她的丫头出了这等丑事,她管教下人无方,看她还怎么在太太和大少夫人面前得脸! 第090章 和好 一时间拨云见日,他……   尹沉壁面色很沉稳, 问她,“还有谁看见了?”   袁妈妈把身后的小丫头扯出来,“就是她, 风荷轩里的洒扫小丫头淡烟。还有, 他们两个从假山后出来的时候,风荷轩的其他下人都看见了, 您不信可以去找人问话。”   “好。他们到假山那去的时候, 你们都看清楚了?”   “当然,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进去的,整整在假山后呆了接近半个时辰哪!天知道干了些什么好事。”   这时栖云双目含泪抬起头来, “少夫人——”   尹沉壁打断她:“一会儿自有问你话的时候。”   她看向袁妈妈, “他两个是不是真在假山后呆了这么久姑且不论, 我知道你交了送分例的差事后, 去了清心堂的小厨房里帮厨, 申时正是厨房里忙着准备晚膳食材的时候, 请问你这时候去风荷轩做什么?”   袁妈妈脸色滞了滞,语声低了几分, “今儿头有点晕, 就出来走了走, 厨房里的管事准了的,怎么, 六少夫人连这个都要管?”   尹沉壁道:“这个我的确管不着,不过我还想问你一句,你是府里的老人, 规矩都很清楚,既是看见他两个单独去了假山后,为何不去喝止, 而是任他们在里头呆这么久?”   袁妈妈一时语塞,尹沉壁接着问道:“从申时二刻起,一直到六刻,这期间你就一直在那儿盯着那假山?”   谢霜身后的画沙差点笑出声来。   “这……”袁妈妈挺了挺腰,“老奴就是想看看他们两个要干什么。”   尹沉壁没理她,接着问淡烟,“还有你,淡烟,同样的话问你,你是风荷轩的洒扫丫头,一早一晚两次打扫屋子,一晚正好是申时,你那时擅离职守,跑出风荷轩,可知自己违了规矩?”   淡烟面色一变,嗫嚅道:“我……我……是袁妈妈叫我出去的……”   袁妈妈赶紧瞪了她一眼,淡烟忙低下头,没说话了。   袁妈妈直觉事情有点不妙,忐忑不安地瞄了一眼大少夫人。   谢霜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低头喝茶。   闻若青大马金刀在边上干坐着,心下不耐烦得很。   这种小事喊他来听干啥?如此拙劣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来使?明明他媳妇三言两语就能问清楚的事。   算了,坐会儿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等会儿问完了她会不会叫住他。   要是她不叫住他,那他要不要回长桦院呢?哎,他都不想再计较她还想着和离的事了,只要她跟他说两句好话,她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打死他也不和离。   冷着她这招好像不怎么管用啊,看她好好的样子,好像受折磨的只有他。   也对,反正她都是不在乎他的,随时都想着和离。   尹沉壁这时问跪着的锦玉:“锦玉,你那时候到内院来做什么?”   锦玉一直跪在地上不慌不忙的,听见少夫人问话,这才冷静地回答:“是淡烟姑娘来传话,说栖云姑娘找我,我想着栖云姑娘是六少夫人身边的人,想是少夫人有话要吩咐小的,这才进了来。”   “淡烟给你传话,这事可有别人看见了听见了?”   锦玉回答:“淡烟姑娘给我说了什么没有别人听到,但她来霁风院找我,其他人是看见了的。”   袁妈妈马上冷笑道:“既没有别人听见,淡烟给你说了什么还不是任由你瞎编?”   锦玉还未搭话,尹沉壁已看向淡烟,目光严厉,“淡烟,府里禁止私相授受,若不是有话要传,你私自去外院找锦玉做什么?”   “我……我……”淡烟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尹沉壁淡淡道:“你是风荷轩的洒扫丫头,没有哪位主子会让你去外院传话,你私自去找锦玉,霁风院里的人可都是看见了的。”   淡烟吓得一缩头,赶紧摆手撇清自己:“我没有私自找锦玉,是袁妈妈叫我去跟锦玉说栖云姐姐找他。”   袁妈妈脸色铁青,尹沉壁看她一眼,继续问锦玉:“你是什么时间进的内院?”   锦玉道:“小的虽得了信,但因那时正领着人打扫霁风院的屋子,等打扫完了大约申时四刻小的才进的内院,此事霁风院的其他人可以作证。”   “嗯,那你见到栖云,是什么时候?”   “淡烟姑娘带信说栖云姑娘在风荷轩等我,我去了风荷轩找了一圈没找着人,是淡烟姑娘跟我说她在假山后,我才过去的,刚刚到假山后不久,袁妈妈和淡烟姑娘就嚷了起来,我们出来时,风荷轩的其他姐姐们也出来看热闹了。”   尹沉壁点点头,最后一个问栖云:“你那时去风荷轩外的假山后干什么?”   栖云这时候也不慌了,回答说:“是风荷轩一位看管茶室的姐姐请我过去帮着取茶,说是现在每十日取一次,分量她掌握不好,这事是六少夫人禀了大少夫人后兴的新规矩,所以要我过去指点着。”   她停了一停,看向袁妈妈,“我分完茶后出来,碰见袁妈妈,袁妈妈说我后头的裙子脏了,叫我去假山后等着,她去找风荷轩的姐姐帮我借一条,我一急就去了,等了很久都不见她来,最后……最后锦玉就过来了。”   袁妈妈冷笑:“胡说,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你的裙子脏了?又什么时候说我去帮你找一条裙子?可有人在边上听见了?”   不过她说的话现在已经没人再去听了。   她心慌意乱地去瞅六少夫人,就见六少夫人冷冷看了她一眼,接着转头问大少夫人,“大嫂,我不太清楚,府里下人搬弄是非,冤枉陷害他人,该如何处置?”   谢霜沉着脸道:“先拖下去打二十大板,然后拿了卖身契,找人牙子带走。”   袁妈妈慌得一下跪在地上,“大少夫人,老奴冤枉——”   谢霜重重搁了茶盏,“上次你用次茶充好茶送到长桦院,我念你在府里多年,这才没逐你出去,给你留了一点脸面,谁想你连这点脸面都不要了,如今什么也不必再说,自己下去领板子,准备走人吧。”   闻若青耐着性子,等大嫂发落完下人,这才对锦玉点点头,“总算没丢我的脸。”   锦玉笑嘻嘻地起身,跟在六爷身后出去了。   谢霜留尹沉壁说了一会儿话,又叫画沙捧来几本账册。   “这是去年的账册,你都先看一看,过不久就是年关了,外头的几位管事都会回来,到时你和我一起听他们的回话。”   尹沉壁应了,带着栖云出了沉香小榭。   栖云垂头丧气的,一路低着头。   出了月洞门,尹沉壁站住脚道:“栖云,你虽说年纪小,但也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心里得有个成算才行。”   栖云惭愧道:“是,当时我听袁妈妈这么一说心里就急了,没想这么多。”   “你在假山后等了这么久等不见她,就没有觉得事情不对劲吗?”   栖云红着脸没说话。   尹沉壁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让她先回长桦院,自己抱了账册往前院走。   栖云这姑娘,人没什么大问题,但既不像晴夏那样机灵懂事,又不像木棉那样忠厚单纯,接连给她捅了两次篓子,她虽然没有过多责备这丫头,但心里是不想再把库房账册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她了。   她刚出了垂花门,就见锦玉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转来转去,看她来了忙赶上前来:“您怎么这会儿才出来,六爷磨磨蹭蹭地去了书房,我都从来没见他走得这么慢过——您可不要说是我告诉您的。”   尹沉壁笑道:“知道了。”   她进了辞云斋,往“披素”那间房瞄了一眼,里头果然已经点了灯,她过去敲了敲门,听见他在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推门进去。   她把账册放在桌上,解了斗篷,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瞧着他。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出声问他,“躲着我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躲你了,前两晚是真有事,不在府里。” 他把书放下,转过头来。   两人一时没说话,他眼睛里有淡淡的血丝,神情很冷峻。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有话为什么不当面问我?不是说过了吗,咱们有事都要说出来。”   “好,那我问你,”他停了片刻,紧紧盯着她,“你是不是一直想着和我和离?”   “以前是想过,现在没有了。”她很坦率地说。   “说的是真话?那你为什么——”   她打断他,“我跟栖云说那话,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自从……”她停了停,这才继续道,“自从咱们圆房后,我再没想过这事。”   他看着她,脸上坚硬的线条柔和下来,目光里也有了温度,“……真的吗?”   “真的,”她往前俯过身来,握住他的手,“苍榆,咱们以后不要这么闹了好不好?这两天我找不见你,没办法跟你解释,心里很难受。”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字,他心里跟蜜化开了似的,反握住她的手,紧紧裹在自己掌心。   “你很难受?我怎么看不出来?” 他眼睛里带着笑意,仔细端详她。   她嗔怪地横他一眼,“那你要我怎么样?哭吗?人都找不见,你让我去找谁哭?”   “……是我不好,以后不这样了。”   “你知道就好。”   她迟疑片刻,又道,“咱们刚成婚那会儿,我跟你提和离,那是因为……”   他微微一笑,“那时怎么想不重要,只要你现在不这么想就好。”   她坚持道:“不,今儿咱们既然说到了这事,就把一切说清楚。我当初答应嫁给你,虽然有我家里境况的关系,但我后来仔细回想,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只是那时我自己也没有深想过。”   “那……是什么?” 他喃喃问道,握紧了她的手。   她看着他,目光明亮如雪夜春冰,“春猎时你救了我,虽然进了山洞你就把我扔到了一边,之后也不理我,但这恰恰说明你是个正人君子,而且不久后你家就来向我提亲,我……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所以即使我觉得为难,即使我很恐惧进入闻家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害怕自己没办法应付随之而来的各种困难,但我还是没有退缩。”   那时候她茫然而又害怕,烦闷而又不安,总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很不想嫁入闻家,甚至拿那只大雁来撒气,但她最后坚持下来,除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其实也还有这样的一个因素在。   真要铁了心不嫁,也不是走投无路,完全没有办法的,就算名声扫地往后再也嫁不出去也没关系,女人本来就不是非要嫁人不可。   他心弦微微颤动,目光不错地看着她。   她收回思绪,笑了笑道:“苍榆,我嫁过来,真的是一心想要跟你好好过日子,当初提出和离,是因为闻家男儿不许纳妾,我怕你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因为我的关系你们不能在一起。”   他愣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可真是误会了。”   她不解,“什么误会?”   “我那时还当你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嫁我,只是贪我家的钱,把我家作为跳板,等你家渡过难关了就和离呢。”他微笑着看着她。   她呆了一呆,把手抽回来,“好啊,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他赶紧拉回她的手,“不都说了是误会吗?现在说清楚就好了。”   她却不想就这么放过他,“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没有没有,是我恶意揣测,”他很识时务,赶紧检讨自己,“那你跟你丫头说那话,也是因为这个?”   “是啊,那次平宁侯家的赏菊宴后,我见曾小姐那样看你,心里有些难过,她那么美,家世又好,怕你也对她动了心,就对栖云说了那话……” 她瞪他一眼,“你说老实话,你会不会动心?”   他赶快回答,生怕慢了一分一毫,“这话从何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说过了,我眼里只会有你一人的。”   她笑道,“这还差不多。”   话都说开了,他心情很好,一时间拨云见日,他这才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折磨了自己两天两夜,还是他媳妇说的对啊,有什么话说出来便好。   他把她抱过来,拥在怀里问她,“那我再问一句,就算你觉得我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不管怎么说,咱们是因为春猎那事才在一起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你不得已之下的……将就?”   她惊讶地从他怀里抬头看他,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当然不是。”   他真是觉得浑身都浸在了蜜罐子里,脚下也像是踩了云朵,轻飘飘的。   她见他只管笑不说话,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问他,“那你呢?你对我会不会也是将就?”   “我对你怎样你还不清楚吗?”他把她的脸扳过来,凑上去亲她,“绝对不是。”   这个吻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两人心里都感觉甜蜜万分,她依偎进他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两人赶紧分开。   他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闻竣推门进来,见了六少夫人有点犹豫,一时没开口。   “说吧,什么事?”闻若青问他。   闻竣也就道:“刚听到消息,崔家大小姐几天前在凌云庵里投了井。”   闻若青愕然:“什么?崔岚在凌云庵里投井了?人捞上来没有?”   “捞上来了,她去庵里没几天人就不见了,庵里的人四处寻不见,昨儿晚有人在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就投了井。”   闻若青有点不相信,“捞上来的人真是她?”   “看衣饰装扮和身上的贴身物件确实是,只是面目全非,脸和身体都泡肿了,不知是不是她。”   闻若青沉吟,“再去打听打听。”   尹沉壁若有所思,在一边道:“真是巧了,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那两人齐齐转过脸来看她。   她迟疑片刻,把几天前崔老夫人给顾蕊留话说去拂云庵上香,结果却没到拂云庵的事说了。   闻若青和闻竣对看一眼,闻若青轻轻在桌上叩着手指,“崔伯母……有点意思。” 第091章 交心 就在你的吃食里放核……   闻竣走后, 闻若青问妻子:“崔伯母在怀阳王府那天,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这倒是没有,不过她好像对京中女眷往来都很熟悉的样子, 蕊儿也说, 崔大小姐一走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以前什么都不管, 什么都不问,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看来心里头比谁都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闻若青有点感慨, 又笑着问她, “那在王府你还观察到些什么?”   “我能认得的人很少, 哪里能观察到什么!”她想了想, 说:“就是中午的时候看到永昌侯夫人和蒋昭仪的母亲很亲热的样子。”   “蒋昭仪的母亲?就是通政司使蒋明的夫人?”   “是。”   闻若青没说话了, 脸色微微有点沉。   尹沉壁问他, “通政司,应该是个消息很灵通的机构吧?”   他转头看她, “对, 你还了解这个?”她以往对这些官署结构不熟悉, 他又不是不知道。   尹沉壁笑道:“出纳帝命,通达下情, 开拆实封,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大璟编年史》的开篇有列出详细的机构官署名, 我没记错吧?”   他笑着点头,“没错,记性真是好。”   她问他:“永昌侯夫人和蒋夫人这么熟络, 有什么问题吗?”   他给她解释:“据我们的观察,永昌侯陈邵与蒋明平素并无往来,他们一个是覃王的人,一个是怀阳王的人,可你看见他们两位的夫人居然很热络,这就有点问题了。”   “这么说……或许他们私下里有秘密往来,两位夫人在宴会上一时忘了避讳?”她沉吟着说道。   “有这个可能。”他颔首,把桌上的书收了,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入冬之后总是阴雨连绵,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他替她把斗篷上的风帽扣在头上,把她手里的账册拿过来一手抱着,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踏过后花园湿漉漉的青石小径,徐徐走上照影桥。   桥上灯笼在烟雨中摇曳着,映在下面湿润的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朦胧浅淡的绯云。   回了长桦院,两人也没去书房,直接进了东间卧室。   洗漱出来后,她把连枝灯座上三盏内的蜡烛都点燃。   闻若青推开半扇长窗,几点细雨飘飞进来,窗下那瓶新剪的梅枝花香更是馥郁。   “冷不冷?”他解释,“屋里烧了地龙,空气太干燥,得时不时通一下风。”   “不冷。”她忙着把做了一半的衣物拿出来,在灯下穿针引线。   他既觉得她给他做的中衣好,她这两日神思不属的也看不进去书,干脆又再给他裁了一件,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做出来的衣服,明显进步了许多。   他从净室里出来,坐在炕桌对面,什么也没干,只看着她。   片刻后他问:“骡子巷的铺子怎样了?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她没抬头,但很干脆地说,“我能处理。情况也还不算太糟,还能补救,伙计我那天辞退了两个,另外余庄头采买的那些粮食,用的是你给他的钱,就算这钱是你花了。”   他想了一想,才想起来这事。   “俞飞也很机灵,这两天忙前忙后的,事情也处理地很妥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帮我挑了他过来。”她笑道。   “沉壁,”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   她这时抬头瞄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那天说我的钱是我的钱,你的钱是你的钱,你很在意我说的这句话?”   他顿了一顿,“是。”   她停了手中的针,线打了个结,拿剪刀剪断。   “嫁你之前,我家情况很难,”她一面把衣物抚平审视着,一面低声说:“所以公公让你给我送那五千两银票过来的时候,我犹豫再三,还是借了一半来用。这笔钱,我是想通过铺子的收益慢慢还上的。我算过,如若经营得好,明后年就可以用收益再扩两间,虽是薄利,但规模做大了也不容小觑,如此过几年,再盘两间铺子出去,应该就可以把这钱连本带利还上了。”   他有点意外她想得这么远,“你其实不必——”   “不,我一定要还,”她拿绞子把线拆了一部分,很认真地说,“公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是聘礼之外的,于情于理,都不该再给我,我只有凭自己的力量还了这笔钱,心里才不至于愧疚,你明白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愧疚?”他吃惊地瞧着她。   她把衣物先放到一边,抬头凝视着他。   “苍榆,我以前听过不少关于我的流言,那些传言,还有那些讥诮的目光,其实每一句,每一道,在我心里都留下了痕迹,我并不是一个刀枪不入的铁人,我表面上不在意,不代表真的就能一笑释怀,雁过无痕。”   她慢慢地说着,语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心里一阵绞痛,搁在膝上的十指悄悄握成拳头。   “……可我拿了就是拿了,别人说我我也没法反驳,你家的聘礼已经够多了,我留下了一部分,又用了公公的这笔钱,心里是很不安的,聘礼姑且不论,不把公公这笔钱还上,我会觉得自己不是堂堂正正嫁给你的。”   她觉得有些冷,伸手掩上长窗,又看了看桌上那插了梅枝的细颈长脖白瓷瓶,微微拨弄了一下枝条。   琼枝疏影,梅香缕缕。   她把目光转回他脸上,“不过我也知道一时的困窘挺过去就好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该还的人情都还了,我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所以骡子巷这铺子,我很看重,你以后要帮着拿主意也行,不过事先多了解一下情况,多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好么?”   他马上道:“好。”   他心里很后悔,早知道这铺子对她而言这么重要,他绝不会随便去指手画脚地给她添乱。   她笑着补充,“还有,其实我嫁过来以后,你的钱我的钱我早就没分那么清楚了,你平日里给我的钱,打赏下人,置办物什,购买文房四宝什么的,我基本上都花光了!”   他哑然失笑,“我本来也没给过你什么钱,明儿我让闻竣把霁风院的库房清点一下,钥匙和账册都交给你。”   “行啊,”她点头,笑盈盈地起身过来,“以后你不听话,就不发钱给你用。”   他张开双臂迎接她,她投入他怀里,脸蹭进他颈窝。   “那些聘礼我是留了一些,”她半真半假地笑道,“不过我这么个大活人嫁给你,照顾你,今后为你生儿育女,难道还不能得点好处么?”   他笑着去吻她的额角,“你这么个大活人,嫁给我就是来磋磨我的。”   “有吗?”   “怎么没有?”他搂紧她,“这两天,只要一想到你要跟我和离,我心里就跟油煎似的。”   她抿嘴一笑,把他往后面一推,“谁让你自己有话憋在心里?以后再这样,我就……”   他顺势躺倒下来,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声音里有几分渴望,“就……怎样?”   她提起裙子跨坐上来,手撑着他的胸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羊羔,这种新奇的感觉让他既兴奋又期待,双手慢慢捉住她的脚踝,催促她:“说呀!”   她咬唇,半天说了一句,“就在你的吃食里放核桃!”   “……好个厉害的女人,”他愣了一会儿,咬牙说,“算你狠。”   她瞥他一眼,伸手挠开额前发丝,从他身上爬下来。   他握住她的腰往边上一翻,情势骤变,他压住她,手撑在她身畔。   好吧,原来她是只纸老虎,虚张声势后就没了下文,他心下很是遗憾,什么时候她才能做到底呢?   他轻触她的鼻尖,继而微微离开一些,“方才有人说要为我生儿育女,难道光说说吗?”   她笑着不回答,一双眼睛转盼流光,伸手轻抚他的脸庞,指尖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描绘下来,滑过锁骨,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下来。   熟悉的气息包裹了她,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心意相通,暖流环绕的感觉,让她似浸在春水里,伸手抱紧身上的人,任他为所欲为。   窗外廊灯影瘦光寒,庭院中白桦枝叶落尽,树干笔挺傲立,风摇夜雨中檐影深深,烟雨不归。   清早他练武回房,天色刚蒙蒙亮,昨晚和他尽释前嫌的小媳妇这时也起了床,房里秦妈妈正在给她梳头,松松地挽了一个随云髻,只插了一只朱雀红的四喜小凤钗。   她戴好耳坠,在镜子里瞅着他。   面若朝霞目如星,眼神里化出温柔的藤蔓,牵住他,勾住他。   怪不得崔瑾曾说闹点小别扭,更能增添点小意趣,看来以后这种小别扭,很可以再闹上几回。   今晨她看他的目光都更缠绵了几分,让他的心扑通扑通跳。   他到兵马司上值不久,吕霁又找来了。   他暴躁地在堂内走来走去,抱怨道:“我昨儿去了虎山大营,找明安营的王都尉要把手铳,结果你猜怎么着?咬死不给我,说别人乱传的,他根本没这东西,你说我要不要去找找怀阳王?”   闻若青笑了笑,“怀阳王更不会给你。”   吕霁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他爹跟他说过,怀阳王只怕也有异心,手铳这种东西,自然是掌握在自家军队手中好,泄漏出去不是增强了对手的实力吗?   “苍榆,你想想看,咱们能不能去偷它一把出来?”   闻若青仔细盘算了下,很干脆地说:“我试试。”   吕霁很兴奋,“我跟你一起。”   “好呀,”闻若青笑道,“下午咱们一起去虎山大营,到了地方,你帮我把人拖着,我去偷。”   两个摩拳擦掌,草草在衙门里解决了午饭,骑马出了南边城门,往虎山大营一路飞奔。   两人到了虎山大营,正赶上卫兵换防,卫兵看了吕霁带来的工部文书,没怎么为难就放进去了。   虎山大营占了大约四五顷的地,容纳了近三万兵马,内中分了东西南北四个校场,以这四个校场为中心,周围搭着数个大小不等的营帐,并配有医帐、伙帐、马概等,校场与校场之间以削尖的树桩搭建成壁垒隔开,各自泾渭分明,秩序井然。   怀阳王带进京的明安营将士安置在东校场边的几个营帐内,两人没去明安营的军帐,先去了闻若檀统领的虎啸营。   闻若檀昨日已经回了营里,这会儿正在北校场边上和几个校尉说着话,见两人来了,就带去了他自己的都尉军账内。   “做什么来了?”   闻若青把来意说了说,闻若檀想了想,甩了一套士兵的衣服给闻若青,“叶昭带的虎伏营就在东较场那边,你换了衣服咱们就过去。”   他点了自己营里的几个将士,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去了东校场,站在叶昭的营帐外头大声吆喝。   “虎伏营的,出来较量一下啊!”   叶昭从帐帘后探了半个头出来,“滚!一群手下败将,爷今儿没空和你们混!”   闻若檀手下的一名校尉笑道:“昨儿不是咱们家都尉没在么?有种的,出来和咱们都尉打一场。”   叶昭道:“你们当我傻的?就是看昨儿你家都尉不在才和你们干架的,这会儿别打扰老子看书。”   闻若檀喝道:“看什么书,你小子看书?别白费劲了,出来活动活动吧,今儿你们营的,我全都让五招,兵器随你们挑,我赤手空拳。”   “真的?”叶昭来了兴趣,“可别说话不算数。”   没一会儿,东较场边就围了不少人,明安营的几个军帐内也稀稀拉拉出来几个人看热闹,吕霁扯了扯闻若青的袖子,“那个,声势再搞大点啊。”   闻若青笑道:“别急。”   校场的中心,虎啸营的一个校尉被虎伏营的一名参军打败,垂头丧气地下场了,闻若檀脱了外袍,只穿着单衣上了场。   虎伏营的参军不敢大意,取了一把长刀,笑道:“没兵器不敢和都尉动手,得罪了!”   闻若檀颔首,“来吧。”   那参军大喝一声,身下脚步一错,长刀虎虎生风横劈过来,闻若檀轻轻侧了侧,刀锋贴着脸面落了个空,抡长刀的人将势一收,转了个圈,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照着闻若檀身周接连劈下。   密不透风的刀光中,闻若檀躲过尖锋欺身而上,一张脸沉若玄冰,那参军打眼一晃,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下一刻刀杆已被抓住,浑厚的劲力推过来,自己手中的长刀已去了别人手里。   “好!”校场边上的汉子们大声喝彩。   闻若檀把长刀丢到一边,笑道:“再来。”   叶昭撸袖子上,“我来,说好的,要让五招哦!”   明安营的都尉王霆心痒痒地在边上打晃,一眼瞧见吕霁坐在人群中央,想了想回了营帐,摸出腰里的手铳放在一个匣子里,落了锁塞在枕头下,出来对帐边卫兵道:“看好了,别让人进去。”   他刚到较场边,就见吕霁笑嘻嘻地挤过来,“王都尉!这边来,这边有椅子。”   王霆也不推辞,大摇大摆地跟他过去坐下,反正身上没有东西,怎么也不怕他缠。   闻若青早挤出了人堆,晃到了王霆的营帐跟前,帐前的明安营卫兵喝道:“干什么?”   “王都尉要上场,叫我过来拿他的刀。”   那卫兵将信将疑,踮脚往那边看,可惜校场边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什么端倪都瞧不出。   闻若青道:“快点,你家都尉说别人的刀用着不趁手,喊我尽快给他送去。”   卫兵只得点头,“那你等着。”说完掀帘进去拿刀。   闻若青跟在他身后进了营帐,帐帘一闭,他上前在那卫兵颈间一劈,把他拖到角落里歪着,自己在帐内摸索开了。   他没一会儿就摸到了枕下的一个匣子,一时打不开,抽了靴子里的羊角匕首把锁撬开,果然里头是把手铳,他拿起来看了看,目光扫到底下垫着的几张纸。   他只瞄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冲到了头上。 第092章 撤职 在其位谋其政,任其……   这边吕霁一面跟王霆聊东聊西, 一面估摸着时间,眼见约定的时候差不多了,就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道:“好了, 我也该走了,王都尉慢慢看, 慢慢看。”   王霆随口应了一声, 仍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场中。   吕霁出了东校场,就见闻若青在边上候着,把个布包塞给他, “你自己回去, 我还有事, 先走了。”   吕霁也不以为意, 自己快步出了虎山大营, 骑马回城。   闻若青一路打马狂奔, 径直过了南边城门,穿过城中心, 赶在城门落匙之前出了北门, 到萧山大营时, 夜幕低垂,已是掌灯时分。   闻若翡得到通报后, 赶着到了大营门口,领他往自己的营帐走。   两人进了营帐,闻若翡屏退门口的卫兵, 这才揭开灯罩挑了挑烛芯,看他一眼,“出了什么事?”   闻若青脸色煞白, 低声道:“我画的八阵图图纸,拓印图到了王霆的手里。”   “什么?明安营的王霆?……这事儿是谁干的?”   他这话一说出口,略一沉思,心里就有了答案,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日陆绍对闻若青下跪时,眼里流露出的那丝不情不愿。   同生共死的兄弟有了不甘,他虽是注意到了,但毕竟是过命的交情,当时也就没过多在意,哪知就是这一疏忽,酿成了大祸。   闻若青同样很懊悔,他在虎山大营东校场边等吕霁时也就想明白了。   陆绍当时那一跪,他也看出了他的迟疑,但陆绍在燕云军里跟着闻家主帅出生入死多年,就如自家的兄弟一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慢慢生出异心。   闻若丹对他自是十分信任,不然也不会把爱妻交托给他,让他护送她回京。闻若蓝也没对他设防,才会在一同去西北的路上,不小心给他拿到了八阵图的图纸。   现在想来,幸好闻若丹为人谨慎,做出的重大决策一般不会轻易透露给下属,不然暂时调开屯田军的目的被陆绍知道,恐怕连屯田军都无法保住了。   想要燕云军输掉这场战争的,不止覃王一个。   两人很快冷静下来。   闻若翡即刻写了信,唤了自己的亲卫杜良和关靖进来,吩咐两人:“杜良,你即刻安排人把这信送往西北,路上一刻不得耽搁,务必亲自送到五爷手中——关靖,你马上传书到河南,让那里的弟兄们去陆绍的老家,把他的家人先带走。”   杜良和关靖神色严峻,应了一声,撩帐出去。   闻若翡轻叹一声,“但愿还来得及。”   “希望五哥不会用这阵法。”闻若青道。   话虽如此,两人均觉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元隆关边境军的骑兵不能出战,闻若丹很可能会指挥屯田军正面迎战兀拖,要对付兵强马壮彪悍凶猛的北狄骑兵,不靠精妙的排兵布阵方法是难以取胜的。   闻若翡沉默良久,道:“如今能做的都做了,只有等消息了。”   “对了,永昌侯陈绍,得多注意一下,”闻若青低声道,“他有可能早与怀阳王有来往。”   闻若翡有点诧异,片刻后点了点头。   闻若青从萧山大营回到国公府时,已经是早上辰时半了。   他匆匆回了长桦院,梳洗后换了官服出来。   刚出了大门,就见闻竣在门口候着,旁边站了个吏部的官员。   那官员道:“闻六公子,您今儿不用去上值了,下官特来告知,您因私囤火.药,触犯相关律法,已有督察院御史上奏圣上,圣上已命吏部除去您中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听候发落。”   闻若青愣了愣,“这么快?”   那官员上前一步,“这是吏部有关文书,请您过目。”   闻若青没接那文书,“不必了,有没有下令限制我的行动?”   “这倒没有。”   闻若青拱手行礼,“在下知道了,有劳大人。”   他转身进门,头也不回地往内院去了。   他回了屋,慢慢脱下身上的官服。   尹沉壁刚从江氏那过来,见他回来吃了一惊,“怎么,你今日休沐?”   闻若青换了一件玄青色外袍,一面扣衣扣,一面道:“休什么沐?今后都不用再去了。”   他扣好衣扣,出神半晌,自嘲地笑了笑:“做了这么几个月,一时被告知说不用去了,这心里还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尹沉壁忙上前抱住丈夫,安慰他,“那还不好,你可以在家多陪陪我。”   “我还有事要做,沉壁,”他歉然道,“晚上估计也回不来,只有明天多陪陪你了。”   他把脱下来的官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炕上,官帽放在官服上,看了一眼,道:“呆会儿闻竣会过来取,我先去母亲那告知一声。”   他披上大氅正要出门,她赶上前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上,“苍榆,你是不是……是不是很快要去西北了?”   “嗯,估计也就这两天了,西北那边战事恐怕不太顺利,” 他把她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笑道:“我不会去多久,我爹下过军令状,开战后三月内必会结束战争,等胜局一定,我就回来。”   他顿了一顿,问她:“等边关休养生息一阵,明年秋我带你去边关走走,想去么?”   她大喜,脸在他背后蹭了蹭:“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咱们先去雍州,到二哥二嫂那玩几天,然后从天阴山往上,进入充洲,出了充洲的元隆关,是一百里的苍鹿野,骑马射雁都随你心意,还可以去前头的青柯寨逛逛边市。”   “好啊……我能去月牙谷么?”她想了想问他。   “月牙谷在辽北的望月关以内,离充洲不近,不过你想去也行,咱们顺着元隆关赤雁关一线,从关外往东走,沿途遇到蒙古人放牧,还能在他们的蒙古包里借宿一两晚。”   她听得心动,恨不得现在就能去,“为什么要等到明年秋?夏天就去不行么?”   “战后总需要时间恢复,刚刚打完仗,到处都乱得不成样子,草都没长起来,你去做什么?光喝西北风?”他笑她。   她十分遗憾,只得作罢。   他转身,在她额上亲了亲,出门去了。   他从府邸东侧门出去,正要上马,就见徐子谦急匆匆自街角打马而来,便在门口站着等了他一会儿。   徐子谦跳下马来,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苍榆,这是怎么回事?刚吏部下了文书,擢升我为指挥使,你出什么事了?”   闻若青笑道:“没什么事,私囤了点火.药。你升职了还不好?早告诉过你我这指挥使做不久,咱们俩也没什么需要交接的,所有事务你都很熟悉,快回去吧,晚上咱们上你家玉华楼去喝酒。”   他在徐子谦肩头上拍了拍,转身走了,留徐子谦百味陈杂地站在原地。   闻若青去了工部,和吕霁在休息室里一起研究那把偷来的手铳。   这种西洋过来的手铳,比之兵部专门研究兵械的人改良出来的手铳又有不同,结构更精良复杂,铳身铜制,但握把采用木质,更为轻巧不说,铳膛里的弹眼有三个,相连的火.药室也有三个,可以一连射出三枚弹丸,推进弹丸的火.药室结构很合理,火.药燃烧后形成的推力很大,射程可以达到十来丈远。   那头明安营的王霆还在气急败坏地到处寻找这把手铳,这两人已经在这边将其拆了个七零八落。   中午王霆回过神来,找上工部。   吕霁听到通报,出去很嚣张地对他说:“没错,手铳就是我偷的,怎么着?你去找你家王爷,让他在圣上面前告我的状呀!有好东西不上交给工部,藏在自己手里安的什么心?”   王霆一脸愤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只得道:“那你现在可以还我了吧?”   “还什么还?老实告诉你,我已经拆了,而且现在我装不回去,哈哈哈!”   “你——”王霆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吕霁把头往他面前一伸,“你打啊!殴打朝廷命官,没有正当的理由,你就等着受罚吧!”   王霆忍了又忍,半晌收了手,“你有种,给老子等着!”说罢转身而去。   吕霁得意地笑了两声,回了休息室。   闻若青问他,“怀明可以把弹眼再多加两个吗?”   “可以,”吕霁大大咧咧地说,“你跟我去模具房。”   傍晚闻若青暂时辞了吕霁去了玉华楼,进了雅间的门,徐子谦梁斌刘越都在,田柄和宋晔也来了。   大家见了他,面色各异地站起身来。   闻若青笑道:“先说好,今儿不许用大杯。”   大家呵呵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儿咱们不灌你酒。”   席间宋晔问他,“好好的,囤什么火.药?别是有人栽赃吧?”   闻若青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田柄瞪宋晔一眼:“闻老弟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人家本来和我们这些粗人就不一样,我早知道他干不长,这么小的一座庙,哪儿够他施展。”   闻若青忙道,“说的哪里话,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只要是差事,就没有小与不小,重要与不重要之分,唯有尽心尽力,才能不负身上的官服与头上的乌纱。”   他起身举杯,郑重道:“这段日子多亏各位照应,苍榆不胜感激,这杯酒先干为尽!”   从玉华楼出来时,他叮嘱徐子谦,“从柏杨庄逃脱的那伙人,盯紧点,倒也不必即刻把人抓来,看他们有什么动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即刻派人告知我四哥。”   徐子谦应了,目送他上马离去。   闻若青再次去了工部的模具房。   吕霁一面指点着工匠,一面道:“苍榆快来看,我们琢磨了一下,可以把弹眼加到六个。”   闻若青大喜,“怀明好本事!”   他和吕霁在模具房里熬了个通宵,清晨的时候,第一把稍嫌简陋的手铳造出来了。   铳管冷却后,两人迫不及待地拿去试了试。   弹丸射出两枚后就哑了,闻若青道:“不行,减两个弹眼。”   吕霁道,“不完全是弹眼的问题,火.药室到铳口的壁厚得递减,压力才合适。”   两人又去了模具室,鼓捣了大半天。   第二把手铳造出来已是下午,两人试过都很激动。   这把手铳,口径半寸有余,长一尺二寸,很轻巧,可以一连射出五枚弹丸,火门铸有一个长方形槽,便于装填火.药,上面装有一个活动盖,以保持槽内的火.药干燥洁净。   吕霁还给配了一个装药匙,使每发装药量相等。   两人试了试,装配弹丸和火.药也很方便,熟练的话花费不了什么时间。   “这种手铳,若是要造五百个,几天之内可以造出来?”闻若青问他。   吕霁面有难色,“这种新东西,铁定得让工部那几个老家伙来评断一番,等评断完了再上折子给圣上,拿到圣上许可后再开模,我估计最少也得十天,这些人做事太拖拉,事情又不可能我一个人做完。”   “十天?那来不及了,你把图纸重新画一份给我。”   吕霁道,“行,不过这把手铳你可得给我留下,我还要再改进改进。”   两人回了吕霁的休息室,一边画,一边讨论,等弄完也差不多到了下午,闻若青收了图纸,辞别吕霁,出了工部。   他进了国公府大门,听门房说母亲留话让他一回来就过去,忙往清心堂而来。   谢霜和尹沉壁都已经在那儿坐着等他了。   江氏见他来了,便道:“叫你们过来,是想趁着苍榆还没走,商量商量外头产业上的事。”   闻家外头的产业和庶务,虽有几位大管事在打理着,但大事上还是需要府里的主人来拿主意,闻家男人常年不在家,因此家里的女人便不得不出面来主持大局。   江氏年轻的时候有闻老太君管着,老太君丢手后不久又有谢霜顶了上来,她也就每年管事过来回话的时候过问谢霜几句。   江氏先让儿子把局势大致说了说。   听完后,她问两个儿媳,“你们有什么想法?”   尹沉壁忙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想法,一切都听母亲和大嫂的。”   谢霜沉吟片刻,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第一,外头的这些产业得做些收缩,各项产业下的铺子都清理一遍,收益还不错的留下再经营一段时间,其余关门歇业,该遣的人都遣了;第二,庄子上多储备粮食,加固粮仓和地道,庄子里的人也得操练起来;第三,我们手里的现钱尽量全部换成金银,铺子上的交易也尽量收碎银,少收铜钱。”   她见尹沉壁看着她,就给她解释,“以往官府铸造的铜钱铜七铅三,铜的分量足,每年开炉铸钱的数量也不算多,所以钱还顶用,可一到战时,官府为了应付军费开支,便会多开炉铸钱,铜不够,就用铅来抵,最近市面上流通的新钱币,已经是铜五铅五了,这样下去,铜钱价值下跌,到时物价再一上涨,铜钱就完全不抵用了。”   尹沉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按你说的办吧,”江氏颔首,又对尹沉壁道,“你大嫂说要你帮着打理,她既这么说了,你就尽点心,也多跟你大嫂学着些。”   尹沉壁诚心诚意地应了。   江氏叹了一声,忧心忡忡道:“但愿咱们是杞人忧天了。”   “准备做在前头总是没错的,”闻若青道,“我回头也跟纪师傅说说,好好把护院们的规矩再理一理。” 第093章 败绩 燕云军败到如此地步……   在清心堂吃过晚饭, 夫妻两人携手回了长桦院的书房,尹沉壁坐回书案后,拿笔在一张单子上写着什么东西。   他上前看了看, 见她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本心斋食谱》, 拿起来翻了翻,很不高兴道:“看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打算给我吃草?我又不是牛羊。”   尹沉壁瞪他一眼, “哪里就是草了?你平日肉吃得多, 这些清淡的素食本来就该多吃点才是。”   他不乐意,“眼见就要去西北了,就是要多吃肉才行, 你不把我喂饱些, 等我去了西北怎么熬?”   她愣了愣, 没说什么, 埋下头把纸上的两道菜划去了, 另添上两道荤食。   她搁了笔, 唤了丫头进来把纸拿走,想着谢霜的话, 又把一边的《大璟编年史》翻开, 拿笔去蘸砚台里的墨汁。   他过来把她手中的笔抽走。   “干什么?”她抬头看他。   他瞅着她说, “这么用功,不累吗?”   “不累啊, 这卷书上也提到过前朝钱币贬值的事,我想再看一看。”   他把那卷书合上,甩到桌子一角。   她探究地看他,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把她的手牵过来摊开,放在自己脸上,“……不是说要我陪你吗?我好不容易回来了, 怎么你倒有做不完的事。”   她笑意微微地盯着他的脸,没说话。   他有点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你去照照镜子。”   他狐疑地到东间去找镜子,隔了一会儿,在那边叫起来,“尹沉壁!你在我脸上做了什么?”   她很无辜地跑过去说:“你抽了我的笔,墨汁就染到我手上了,又是你自己把我的手放你脸上的。”   他没话说了,丢了镜子恨恨地瞪她两眼,“你就乐吧,快去你那爪子洗一洗!”   她笑着去净室洗干净了手,洗漱完后回了书房。   不一会儿他也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藏青色杭绸直裰,过来的时候顺手锁了厅堂的门,又把书房的门关上。   他在她身后俯下身来,双臂揽着她,意味深长地说:“这会儿终于可以好好地陪你了。”   说完,他悄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不成。”她眼睛都瞪圆了,急忙摇头。   “咱们试试吧。”他用唇去撩她耳后的发。   她耳后漫开红晕,侧头让了一让,“不……行……”   “我见那本书上说,时不时换一换……”他声音低了下去,揽在她腰上的手慢慢上移。   她面红过耳,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她的同意,他放开她,仔仔细细地掩上窗户,尔后揭开灯罩,一口把烛火吹灭了。   一时的黑暗过后,屋里渐渐有了微光,今夜外面飘着细雪,淡淡的雪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地上和桌面上投出纵横交错的格纹,里头镶嵌着一朵朵若隐若现的菱花。   两人的心跳得都有些快,呼吸都有点沉。   他踏过一地的菱格暗影,慢慢绕过来,把她从椅子上拉起。   书桌后放的这把椅子,是一张红檀木背椅,两边有扶手,且座位宽大,正方便她放置双腿。   那晚两人重归于好时他情难自禁,没有很好地控制自己,从那本书上研究出来的东西情急之下也没好好施展,今晚可以好好地用一用,也许能给她不一样的感受。   他抱她在怀里,头埋进她的发间,把那芳香吸了个满怀,贴着她的鬓角和颈侧吻过来。   她立刻就觉出他今夜有些不一样,频出的花招让她有些招架不住,而且隐隐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般。   很快这些手段就起了作用,她微微颤抖,渐渐意乱情迷。   他放开她,注视她片刻,坐到椅子上,把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轻柔的裙裾撒了下来。   她今晚穿的是那条银灰色绣了花枝的长裙,银线闪闪烁烁,像是在暗夜里开出了一枝枝的花蔓。   他托住她,引导着她。   她裙上的藤蔓明明灭灭伸展开来,交错缠绕着,妩媚而又妖娆。   夜很漫长,他很耐心。   她微微眯着双眼,眼底漾着迷蒙的水雾,看出去的一切都变了样子,窗棱里的菱花像是悄无声息地渐次绽放,暗香缭绕,花雾弥漫。   她坚持不住的时候,他收回双臂迎接她,把她的手臂缠到自己的肩上。   “抱紧我。”他哑声说,把敞开的宽大直裰在她背后合拢,将他与她裹进密密实实的小天地。   像是去了另一个时空,一时狂风骤雨,波涛翻滚,一时海上雾散云开,现出天际无垠星辰。   他站起身来,托着她坐到桌上。   碧虚乱荷,风疾雨狂。   最后他将她抱回床上时,她仍是浑身无力,软绵绵地一点不想动弹,窝在他臂弯里,觉得眼皮沉沉。   朦胧之中,感觉到他亲吻着她的额角,轻轻地像是怕打扰了她,如和风细雨,不曾间断。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半夜的时候惊醒了,伸手往枕畔一摸,温度犹存,人已不在身边。   她赶紧穿了衣服下床,开门见厅堂的门打开着,书房那边灯火明亮,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她推门进去,闻若青坐在书案边,抬头看她一眼,笑道:“怎么这会儿醒了?”   “你做什么?”她走过去问道,拿起几上的茶瓮,里面有热茶,她给自己倒了一盏。   “睡不着,”他道,目光看向窗外,“算下时间,西北的战报应该已经到了四哥那里,想来这时间也该通知我了。”   她捧着茶,陪他一起静静地等。   天快亮时门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闻若青道:“进来。”   片刻后闻竣闪身进来。   战报接连三道,一道比一道令人沮丧。   马瘟蔓延到了霞岭关和赤雁关,燕云军引以为傲的骑兵丧失了大半战力。   为缓解守城压力,元隆关主帅闻若丹指挥三万屯田军骑兵于关外苍鹿野迎战兀拖率领的两万精兵,不到一日大败而归,三万燕云军死伤大半,不得不退守关内。   苍鹿野之败后半日,赤雁关主帅闻若蓝率领八千屯田军骑兵,私自离开赤雁关,进入燕回山腹地,遭到伏击,除闻若蓝率领的五百骑兵精锐下落不明外,其余皆战死或被俘,一日后木都军攻破赤雁关城墙,赤雁关失陷。   闻若青拿着信件的手微微有点颤抖,胸口像有一块巨石砸下来,压得他不能呼吸。   燕云军败到如此地步,这几十年还从未有过。   各方势力错综打压下,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问闻竣,“信是从四哥那递过来的?”   闻竣点点头。   闻若青长叹一声,很快镇定下来,“父亲镇守的霞岭关暂时无虞,我们还有机会。”   尹沉壁见丈夫面色凝重,拿过他手中的信看了看,脸色也白了。   闻若青就着她手中看过去,目光凝在最后那几行字上。   尹沉壁想到英气勃发的闻若蓝,那天眼睛红红从剑室里出来的江涵意,禁不住落下泪来,“七叔他……”   闻若青断然道:“下落不明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停了一停,又道:“蓝哥儿跟我在燕回山与北狄人交过手,没有人比我和他更熟悉那儿的地形,也许……也许……”   他喃喃说道,最后住了口,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外头的风雪早已住了,这会儿一丝风声也听不见,静得让人窒息。   闻竣垂手站着,好半晌方道:“七爷怎么会……”   闻若青看他一眼,沉声说道:“很简单,有人伪造了军令,闻若蓝不得不率军前往元隆关支援,若不是接到主将的命令,他绝对不会擅自离开赤雁关,我相信他。”   “可是……”   “人下落不明,很可能凶多吉少,”闻若青冷笑,“而且还要背上罪名,我可不会让他们如愿。”   他锋锐而带着杀气的目光转向妻子,柔和下来,“沉壁——”   她马上道:“你的行装我都整理好了的,那套铠甲我也仔细擦过了。”   他说:“铠甲不必带,营里有,尽量轻装,不必要的东西都不带。”   她闻言,忙回了东间,把箱子里的东西重新取出来整理。   辰时方到,便有宫廷内侍赶来传旨,皇帝召闻若青入宫觐见。   那内侍应该是宫门刚开便赶着过来的,面有倦色,打着呵欠宣完了旨,笑道,“圣上这会儿正在早朝,闻六公子先随咱家去养心殿等候。”   江氏塞给那内侍一个荷包,领着谢霜和尹沉壁站在门口,目送人去远了,方才转头叮嘱谢霜,“去把你三婶接过来,蓝哥儿出了这事,咱们多开解开解。”   天空一早便阴云压境,乌沉沉地望不到边,寒风夹着令人窒息的冰冷,肆无忌惮地穿过阴凉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璟晟帝面沉如水,袍袖下手握成拳,听下头争吵不休。   自刑部尚书卢世龙痛批闻家并率先建议割地求和后,殿内就乱成了一锅粥。   内阁首辅杨映春高声道:“何至于此!燕云军虽败,未必没有反击的机会!”   永昌侯陈绍冷笑道:“谈何反击?闻家管理不善,粗心大意以至军营爆发马瘟,闻若蓝作为赤雁关主帅竟然不听号令私自带兵离开,致使赤雁关失陷,如今元隆关形势危急,霞岭关风雨飘摇,失陷不过早晚的事,与其苟延残喘,负隅顽抗,不如暂时与阿都沁讲和,保存实力,以图后计!”   他说罢,摇了摇头,痛心疾首道:“二十万燕云军啊!大璟最具战力、装备最精良的军队,就这样被闻家弄得一塌糊涂,臣真是不忍心看着燕云军的将士们如此一批批的倒下去!”   梁阁老手持笏板,痛哭流涕道:“大璟自开国以来就未曾有过割地求和之事,如今不能在我朝开这个先例啊!陛下三思!”   “陛下!”说话的是康宁伯赵毅,“燕云军一溃千里,不论是否求和,臣建议,即刻派人前往西北接管燕云军,闻家主帅押解回京逐一追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此方能树国威,正军纪!”   他旁边的承恩伯蔡绚立即反驳:“胜败乃兵家常事,闻家驻守边关多年,未曾让外敌入侵一步,为何连一点将功赎罪的机会都不给?闻若蓝暂且不论,如此着急削去闻存山闻若丹父子的统帅之权,是否太操之过急?”   “常事?这是常事吗?难道要燕云军全军覆灭,西边一线全线失守你才满意?”   “康宁伯!你不要血口喷人!”   两人大声吵了起来,璟晟帝“啪”地一声摔了茶盏,两人才住了口。   皇帝胸口起伏,阴沉的目光从下头神色各异的人脸上扫过,缓缓盯上默不作声的覃王。   覃王躬身,直起身子才缓缓道:“父皇,儿臣认为康宁伯言之有理,求和之事可以押后再议,但燕云军的统帅之权,闻家的确是该交出了。”   站在御案下首的太子嘴唇紧抿,目光似箭一般射过来。   覃王眼光移到他脸上,两人对视片刻,覃王道:“不是说不给闻家父子将功赎罪的机会,而是危机当前,不能不有所决断,何况近年来闻家管理不善本就是事实,这点相信户部沈大人也深有体会。”   他说罢,转头瞧了沈宜宣一眼。   人堆里的沈宜宣撩动眼皮,朝覃王瞥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   太子沉声道:“皇兄认为何人可以去接管燕云军?”   覃王还未搭话,永昌侯陈绍已出列往御前一跪,“臣斗胆,愿前往西北,接管燕云军!”   承恩伯冷笑道:“永昌侯,大敌当前,你认为你能担此大任?别是过去了就请阿都沁喝酒吧?”   “你!”   覃王朝康宁伯使了个眼色,康宁伯忙也出列,跪下道:“臣不才,也愿去西北,请圣上定夺!”   皇帝不说话,看向新上任的兵书尚书钱愈和一直不声不响的平宁侯曾广权。   那两人头一低,一副不想开口的模样。   璟晟帝觉得胸口发闷,眼睛发花,勉力支撑着看向一边昂首肃立的怀阳王高炽。   高炽见皇帝终于把目光转过来,朗声道:“臣弟认为接管燕云军刻不容缓,至于派谁去,臣弟倒有一个人选——”   璟晟帝死死盯着他,蓦的喷出一口鲜血。   朝堂上下顿时一片哗然。   “快传太医!”内侍潘润高声叫道,跑上前扶起瘫倒在御案上的皇帝,哭道,“皇上!”   璟晟帝双眼上翻,口中喃喃道:“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群臣惶恐不安,眼见内侍将皇帝从御座上架起,太子一个箭步过来将皇帝背在背上,方才回过神来,齐齐跪下呼道:“陛下保重龙体!”   这时天已大亮,阴云蓊蓊,天际飘起了鹅毛大雪。   闻若青在养心殿外等着,没有内侍来召他进去,片刻后却见一个眉目端正的青年从殿内出来。   那青年见了他,远远便拱手行礼:“闻六公子。”   闻若青回礼,“穆大人。”   这人便是刚调任督察院佥都御史一职不久的穆停云,他神色疲倦,显是一夜未眠。   闻若青等他走近了,便问他:“穆大人昨日晚间一直在养心殿?”   穆停云笑道,“正是。”   “这么说来……”   “我手中有关通政司使蒋明和怀阳王的东西都已全数呈与皇上,这是太子的意思,”穆停云低声道,“原本想再等一等,昨日晚西北战报送来时我正好在太子宫中,太子这便命我来此秘见圣上。”   闻若青默然一阵,“圣上他……”   “尽管证据确凿,圣上仍是将信将疑,”穆停云叹了一声,“我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能不能对保住你们闻家的兵权有所帮助,穆某就不知道了。”   “多谢穆大人!”   穆停云顿了一顿,对闻若青道:“闻七公子的事,还请节哀,穆某告辞!”   他走后,闻若青又等了一会儿,才有内侍过来请他去皇帝寝宫。   他到了皇帝寝殿外,见拿着药箱的两名太医神色慌张地离去,又等了一刻钟,内侍方出来引他进去。 第094章 出发 是烽火。   皇帝阖目躺在龙塌上, 旁边几上一只博山炉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   闻若青撩袍跪下,“草民闻若青参见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嘴角扯了扯,眼睛半睁, 看了他一会儿, 方断断续续道:“你……拿火.药做借口……不想做这兵马司指挥使,朕由你……”   他停了停, “你想去西北, 朕也由你,你去吧……”   闻若青再次行礼,“谢陛下!”   这时有内侍过来禀告, “皇上, 蒋昭仪求见, 说是担心圣上身子, 一定要亲自瞧过才安心。”   璟晟帝猛然咳嗽一阵, 怒道, “轰出去!”   内侍正要走,皇帝又道:“慢!”   他平静半晌, 缓了一缓, 才掀动嘴唇, “罢了,让她等一会儿。”   他把目光转回闻若青脸上, 片刻后道,“潘润,宣旨。”   潘润咳了一声, 从袖中摸出一个卷轴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擢闻若青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率领两千兵马, 即刻前往元隆关,钦此!”   “朕只能给你这么多人马了,”璟晟帝闭上眼睛道,“如今……如今……”   闻若青埋着头道:“臣明白。”   皇帝睁开眼睛,“你去,把赤雁关给朕拿回来,你们闻家,不论谁把阿都沁的人头砍下来,朕都答应你们,闻若蓝的事,朕绝不追究,燕云军的统帅之权,朕永不收回。”   “谢陛下!”闻若青叩首。   “你接旨吧。”璟晟帝喘息片刻,又吩咐潘润,“严德霖来了没有?把他给朕叫进来。”   闻若青出去时,正碰上严德霖面容肃穆地进来,到他跟前低声问道:“圣上召你怎么说?”   “圣上命我即刻去西北。”   严德霖松了口气,没说什么,迈步进去了。   闻若青出了殿门,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他伸出左手,接住几片雪花,凝视片刻,将手握紧,大步疾行出宫,未再停留。   他回了国公府,径直去了清心堂。   江氏房中所有人都在,他舅娘项氏也在,大家拥簇着甘氏,甘氏双眼通红,但神情还算镇定。   闻思源旁边坐着个双目红肿的姑娘,他一眼扫过,没认出来是谁。   那姑娘脂粉未施,见了他扑过来哭道,“表哥!你……你要去把他带回来!”   她母亲项氏喝道:“意姐儿!说什么胡话!”   源姐儿忙将意姐儿拉回去。   闻若青对大家行了一礼,道:“我已领旨,这便出发前往边关,三婶,意姐儿,我会尽我的力,但结果如何,不能预料。”   意姐儿哀哀哭泣。   甘氏用手帕按了按眼睛,半晌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氏看了儿子一会儿,道:“你去吧,我们就不送你了,沉壁,你去送送。”   尹沉壁应了,安慰意姐儿两句,抽身出来。   两人默默往大门走去。   尹沉壁良久才道:“你的行装我已放在门房处。”   她顿了一顿,又道,“第一次替你收拾行装,也不知——”   闻若青笑道,“哪里这么讲究,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就是你给我做的那两件衣服带了没有?”   “带了。”   “好,”他抬头看看天色,“圣上给了我两千人马,我让人在西边城外候着,如今离约定出发还有两个多时辰,我想去拂云庵看看老太君,你怕不怕冷,不怕冷就跟我去一趟吧。”   两人一路说着,出了东侧门,就见门口有个身形瘦长,胡子拉碴的人牵了匹马迎上前来:“六爷!”。   闻若青迟疑道:“你——”   那人拂开脸上的雪花,“六爷,我跟您去西北!”   闻若青笑了笑,“你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只是四爷一直不允,”那人道,“如今徒弟都带出来了,冯先生也帮我说了几次,四爷才松了口。”   闻若青在他肩上拍了拍,犹豫片刻,说了实话,“楼怀玉,四爷不允你去西北,是怕你去了军营——”   楼怀玉挺了挺胸,大声道:“我明白!六爷如今看我,难道没有爷们气吗?”   闻若青端详他片刻,长声笑道:“好!是个爷们!既如此,你去西门外的十里亭附近那候着,找一个叫邱川的校尉。”   楼怀玉应了,又道:“六爷,如今我既从了军,就用回章远这个名字。”   “好,章远,你去吧。”   夫妻两人各上了一匹马,一路快马加鞭,往南城外的青云山奔去。   闻竣和几名护院骑马在后面跟着。   进了山,雪更大了,雪飘如絮,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到了拂云庵外,两人下马,他拽紧她的手进了庵门。   闻老太君盘腿坐在大彻堂角落的一个蒲团上,正在闭目打坐念经,边上燃着一个炭盆。   她身边的静空师傅拿来两个蒲团,老太君停了念经,睁眼看着坐到她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要走就走吧,还来看我干什么?”老太君数着手里的佛珠,开口道:“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吃两次败仗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   静明师傅端来两杯热茶,尹沉壁捧着热烫烫的茶杯,听老太太数落自己的孙子,不由微微一笑,莫名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   闻若青笑道,“是。”   老太君这才转过头对孙媳呵呵一笑,“不过来了也好,陪我说说话,今儿晚上就在这里歇了吧。”   尹沉壁应了,老太君瞧着孙子,半晌才道,“你们几兄弟,你和蓝哥儿年龄最相近,打小也最要好,那会儿还没分家,你和蓝哥儿天天混在一起,你躲我藏的,总喜欢玩那什么猫捉耗子的游戏,家里的东西不知给你两个弄坏了多少。”   “是。”闻若青忆起往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若是有可能,你把蓝哥儿带回来吧,”老太君平平静静地说,目光落在大彻堂中央的神像前,看着那一排长明灯,嘴角轻轻抖了抖,“不论生死。”   出了庵门,闻若青叮嘱门口的几个护院:“明儿送少夫人回去的时候一路仔细着。”   说完,他纵身上了马,握住缰绳,转头看向站在拂云庵门口的妻子。   飞絮绵绵,雪帘飘忽,帘后的人玉立如画,似冰天雪地里开出的一朵雪莲,衬着后头的灰檐青瓦,清淡隽永。   他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一句都不必再说。   他回头,扬落马鞭,双腿一夹马腹,迎着风雪往山下疾驰而去。   闻竣立刻在后面跟上。   尹沉壁站在门前,裹紧身上的斗篷,目送那道身影快速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一整天风雪呜咽,傍晚时雪才住了,京都城中银装素裹,永昌侯陈绍在京郊的一座茶坊门外下了马,匆匆进了庭院深处的一间小雅室。   他进了门,对门内端坐的人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坐到一边。   上首坐的人也半天不说话。   陈绍忍了片刻,出声问道:“王爷,今儿在朝上,您为什么不帮着我说话,还说另有人选……”   怀阳王高炽瞄他一眼,半晌说:“你自己想想,覃王为何在你出列后又要康宁伯出来,和你争这个统帅之权?”   “这……”   “明摆着覃王如今也不太信任你,本王若在朝上替你说话,那不更加深了他的怀疑?”   陈绍释然片刻,又狐疑道:“覃王怎么会……”   “定是你不小心露了马脚,总之不管你怎么做,你去好好打消他的疑心,”高炽道,“如今闻家已不足为虑,交出燕云军的统帅之权是早晚的事,本王马上就要离京了,呆了这么久,王妃也娶了,再不走不像话了。你不把覃王笼络好,本王一走,鞭长莫及,还有谁在朝上为你说话?”   陈绍不安道,“是。”   这时有王府侍卫敲门进来,禀道:“刚闻若青率两千兵马,往西边去了。”   陈绍意外,“圣上……”   高炽冷笑两声,“我看圣上真是病糊涂了,这闻家老六又不是神仙,他一个人去就能挽救燕云军的败势?”   陈绍也跟着笑,“闻家倒台是早晚的事了,还是王爷运筹帷幄,指挥有方。”   “得了,本王也不过借覃王的势再往上面添上一把火罢了。话说回来,”高炽脸色一沉,“你这虎山大营,可得管好了,别到时候出了岔子。”   陈绍笑道:“王爷放心,除了虎啸营的闻若檀和伏虎营的叶昭,其他九个营的都尉,都在我掌握之中,就算我去了西北,也只会老老实实地听我号令。”   “这就好。”高炽颔首,“行了,城门也快关了,你回营里去吧。”   陈绍走后,又有侍卫进来,悄声道:“宫里的消息递出来了。”   高炽听了一阵,脸色阴了下来,“厌弃蒋昭仪?穆停云天亮时从养心殿出来?”   他自言自语两句,阴笑两声,“这么说来,大事不妙啊……也罢,本王这会儿不走,更待何时?”   陈绍出了南边城门,一路思忖着回了虎山大营。   营地四处积了不少雪,卫兵们正在铲雪,陈绍一路溜着马,慢慢在边上巡视着。   没一会儿听见身后一队人马呼啸而来,他回头一看,眉头皱紧了。   那队人马到了他跟前停下来,打头之人一身戎装,撩开披风跳下马来。   “末将参见侯爷!”   “闻四,你来做什么?”陈绍骑在马背上,沉着脸问道。   闻若翡笑道,“今儿正是换防之日,侯爷莫非忘了?”   “本侯当然知道,但你不是两个月前刚换防过一回吗?”陈绍盯着他,“怎么这次又是你来?”   闻若翡无奈道,“平宁侯安排末将来的,侯爷要不问问平宁侯去?”   “罢了,来就来吧,老规矩,呆你营帐里,不许四处走动。”   “末将知晓。”   陈绍想了想,“和你换防的是哪个营?”   “这次轮到虎啸营。”   陈绍在马上翻了个白眼。好吧,去了一个闻若檀,来了一个闻若翡,这闻家的人,就跟钉子似的杵在他这虎山大营里,真是碍眼得很。   他哼了一声,纵马离开。   闻若翡进了三哥的营帐。   闻若檀笑道:“怎么说服平宁侯的?”   “原本要换防过来的是神策营,我跟神策营的都尉李浮说好了,平宁侯一般不管这事。”   闻若翡面色严肃,“三哥,我时间不多,详情就不跟你细说了,萧山大营没什么事了,过去后你再找玄策营的都尉聊聊便好,他手头没什么把柄,不过算是个心思正的。”   闻若檀点头,“行,那我过去了。”   他走后,闻若翡自袖中摸出一张虎山大营的布防图及武官名册摊开,在账内点了灯,又取出一叠秘报,细细对照着看了起来。   闻若青西出京都后,领着人马日夜兼程,一路餐风露宿,自青州北上,经过定州、陈州,两日后终于到了雍州境内。   雍州军都督闻若玄亲自挑选了一批战马,交由六弟带去。   闻若青休整半日,把两千兵马和两千匹战马交由校尉邱川在后头带领着,自己领着闻竣和章远,连夜越过天阴山,泅水渡过胡阳江,进入充洲。   因边关局势紧张,充洲的居民已有不少南下去了雍州,三人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寻了间食肆坐下,闻竣一直走到街道尽头,才在一家酒馆里买到了三大皮囊的烧刀子酒。   闻若青倒了一碗给章远。   章远喝了一口,大声呛咳起来。   闻若青笑道:“如何?”   章远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闻若青咕嘟嘟灌下一碗,眼光落在远方,“快了。”   出了市集,三人打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渐渐不见人烟,道边时不时闪过一棵胡杨树,在落日余晖中张扬着孤寂干枯的枝干。   风刮了过来,卷起尘沙往人脸上扑。   高远天幕下是空旷的原野,苍凉而又寂静,马蹄翻起泥沙和碎石,大地是广袤无垠的,但也是单调乏味的。   天边一丝霞光却是妖娆艳丽,于苍穹尽头挑起一抹瑰丽炫目的色彩。   最后一线光亮消失于地平线后,暗夜里寒风肆虐,呼啸着穿过厚厚的衣衫,人像是赤身裸.体奔走于天地间,接受千仞凌迟。   三人驶到一处土台之时,闻若青勒住缰绳,道:“在这儿歇吧。”   闻竣找了背风处生起火来。   章远这时也不觉得那烧刀子酒呛人了,一口一口地喝着,窝在火堆边发着抖。   闻若青笔直坐在土台上,朝着远方瞭望。   章远站起身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什么?”   前方很远的地方,黑暗中有隐隐的光亮在闪烁,像是从天际中坠下的启明星,一点、两点、三点。   “是烽火。”闻若青回答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汩汩流动起来,胸腔中心脏勃勃跳动。   闻竣喂完了马,又从马背上搬下毯子,铺在火堆旁的空地上。   闻若青转回头,笑道,“睡一会儿吧,一个时辰后继续赶路,天亮之时能赶到营里。”   章远虽是第一次来西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但毕竟从小接受过严苛的训练,这时也渐渐适应了,倒在火堆边沉沉睡去。   一个时辰后闻若青叫醒他,三人收拾了东西,上马继续赶路。   越过无边黑暗,长夜终于过去,天边泛起蒙蒙的灰,地平线上已经能望见黑压压的营帐顶端,如黑云一般一片挨着一片,长长地延伸开去,看不到边际。   几处土坡之上的瞭望台高高耸立,三人振作精神,往中心那处瞭望台的方位飞驰而去。   前方远远驭马奔来几个人,风驰电掣,迎着曙光破风而来。   领头的人一身银色铠甲,猩红披风,到了不远处,骏马扬蹄一声长嘶,他手中一杆银枪重重顿在地上,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天际第一缕晨光映在他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上,刚毅俊秀的眉眼,颀长矫健的身姿,整个人似比初升的骄阳更加耀眼。   少年人醇厚而洪亮的语声压过风声稳稳传来。   “六叔!好久不见!” 第095章 云峰营 坐在中间的闻若丹……   闻若青驻马笑道:“两年不见, 砚哥儿,你长大了。”   闻竣拉着章远跳下马,拱手行礼, “世子。”   闻嘉砚对两人笑了笑, 目光移回六叔脸上,“六叔来得真快, 走吧, 五叔正等着您。”   众人执缰前行,过了大营门口,马背上行了半个多时辰, 方才到了中心的云峰大营。   元隆关的这处军营, 是整个西北大营的枢纽, 而云峰大营则是枢纽中的心脏, 以云峰大营为中心, 数不清的营帐围着一个个的校场延绵开去, 望不到边际。   一路旌旗猎猎,阳光投在远处巍峨耸立的元隆关城墙上, 城墙高约十丈, 雄伟厚重, 横亘延绵于天地之间。   城墙往左随着渐高的地势向上延展着,一直到奇云山脉的起势处, 往右则是一马平川,在看不见的远处才随着高低错落的丘陵起伏伸展。   此时正是士兵换防的时候,远远望去墙梯上人员如蚂蚁般渺小, 行动之间却是井然有序,来来往往丝毫不乱。   闻若青问闻嘉砚,“情况如何?”   “昨日晚刚刚打退一波进攻, 现兀拖暂时退回二十里外,正整军休整。”   闻若青点点头,见已到了云峰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便收缰下马,叮嘱闻竣和章远先在外头等一会儿。   闻嘉砚对两人道:“六叔的营帐已经备好,就在旁边,我领你们两个先过去。”   营帐前的卫兵撩起帐帘,闻若青深吸一口气,略略低头,弯腰进了中军大帐。   大帐内还燃着灯烛,显见里头的人昨晚一夜未眠,角落里置着炭盆,不过这会儿盆里碳块已经燃尽,帐里的人也不去管它。   大帐中间的长桌前围着两个人,那两人听见响动,直起身子退开一步,坐在中间的闻若丹抬起头来。   闻若青上前两步,“五哥!”   闻若丹笑着站起身来,“好啊,你小子终于来了。”   他衣衫凌乱,头发更凌乱,随随便便地披了一件狐裘,起身的时候,狐裘落到了地上,他一面系衣带,一面弯腰去拾地上的衣服。   闻若青笑道,“怎么这副鬼样子?”一面说,一面把吏部的调令文书递给他。   “你五嫂走了后,我就是这副鬼样子,”闻若丹接过文书随意瞄了一眼,也笑道,“女人不在身边嘛,你懂的。”   闻若丹的五官不像他弟弟那样俊美,显得有些平淡,但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眼睛的形状仿似桃花花瓣,眼尾上挑的弧度有些勾人,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便生动了起来。   他的这种笑,在不同的人眼里也是不一样的。   在好些女人的眼里,他一笑便如江南三月间的春江水岸,和风拂柳,浸着化不开的缠绵和温柔。   在他的同僚和下属眼里,他的笑则有些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测其含义,时不时还透着些许凉薄的意味。   在他的敌人眼里,他笑起来便如泼皮无赖一般让人厌憎。   而在他的兄弟们眼里,他的笑与闻若翡暖如春风的笑不同,有时候轻佻地想让人给他一拳。   帐内的两人闻若青都是认识的,一人是云麾将军姜辰,一人是军师李溪,两人都是燕云军里的元老了。   那两人与闻若青相互见了礼,端详他一阵,都笑道,“两年不见,六爷看着有些不一样了。”   闻若丹意味深长地说,“当然不一样了,两年前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嘛,是个……男人了。”   闻若青没理他,走到桌前,直接拿起茶壶灌了两口浓茶。   “连夜赶来的吧,走,带你去你的营帐里休息休息。”闻若丹拍拍弟弟的肩膀,又对姜辰和李溪道,“咱们呆会儿再谈。”   闻若青摇头,“五哥,你若这会儿得空,把工匠营里的赵师傅叫过来吧。”   闻若丹打量着他,“怎么,又要鼓捣些什么?”   闻若青离开西北大营之前,时不时爱晃到工匠营里去,与赵师傅是老熟人了,知道他对火器很有些研究。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道:“这种手铳是怀明研究出来的,时间紧迫,赶快让赵师傅试着做一做。”   闻若丹好奇地拿过那张图纸,姜辰和李溪也凑了过来。   片刻后闻若丹的脸色变了,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在他身边多年的李溪看了他一眼,看出了年轻将帅这抹笑意后面的兴奋和激动。   “好东西啊!”闻若丹瞅着弟弟,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你知道你带来的是什么?”   闻若青脸色很沉静,“试试看才知道。”   闻若丹转头吩咐帐口的卫兵,“去,快去把赵师傅叫来,把火铳营的王都尉也叫来。”   闻若青这才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五哥,”他问道,“赤雁关失陷后,你有没有派人去过燕回山?”   闻若丹面不改色地回过头来,很干脆地说,“没有。”   兄弟俩对视片刻。   闻若青点头,“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我的人还在后头,你给我二十个人,我去燕回山。”   姜辰和李溪对看一眼,李溪道:“六爷……”   闻若丹脸色一沉,目光凌厉,“不许去。”   闻若青站起身来。   “好啊,翅膀硬了,不听我话了是吧?”闻若丹冷冷道,“这是军令,你想违抗军令不成?”   “五哥!”   “叫我将帅!”闻若丹眉心微凝,沉声喝道,“怀化大将军闻若青听令!”   “末将在。”闻若青只得单膝跪下。   闻若丹眯眼看了他片刻,语气淡淡,“即刻起,你不得出云峰营半步,若有半只脚跨出营地,提头来见!”   “末将得令!”闻若青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狠狠盯了他五哥一眼,转头撩帐出去。   闻若丹看着他的背影,神色不动。   李溪道:“五爷……”   闻若丹半晌轻叹一声,走回桌前,双手往桌上一撑,头上发丝垂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庞。   闻若青出了中军大帐,前头的校场上吆喝声不断,闻嘉砚正领着一队士兵,列队策马纵过场内的一道道壕沟和围栏,闻竣和章远两人站在校场边上看着。   章远见这队人马中,只要有一人落单或是未能跨过壕沟围栏,所有人便绕回原地重新调整队形再次出发,不由奇道:“这是干什么?”   闻竣给他解释:“世子领着一个精骑先锋营,营里的战马着了道儿,雍州紧急调来了好几批马,这些骑兵们要与新的马磨合,自然要勤加练习才行,骑兵作战,阵型很重要。”   他正说着,就见自家六爷脸色铁青地过来了,刚要迎上去,结果六爷一转头,又去了中军大帐。   闻若丹站在桌前瞧着那张图纸,对去而复返的人视而不见。   “陆绍呢?”闻若青问,“我想见见他。”   闻若丹这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吩咐李溪,“你带他去吧。”   李溪领闻若青出来,绕过中军大帐,往营地角落里的一处营帐走。   他一面走,一面道:“七爷出了事,其实五爷心里也很不好过——”   闻若青打断他,“我知道。”   李溪没再说什么,到了营帐跟前,将手里的令牌给守卫的士兵看了看,那士兵仔细看过后让开一步,李溪撩起帐帘,带闻若青进去,揭开地上的一块石板。   两人顺着阶梯下到地下室,走过一条通道,李溪朝前面点点头,“六爷去吧,我在这里等候便好。”   闻若青快步走到通道尽头,盯着牢内盘腿坐着的人。   里面的人发丝披散,神情木然,也正看着他。   闻若青蹲下身子,与他对视。   墙上的火把静静燃烧着,映得他的脸有些阴厉。   “为什么?”他问。   陆绍许久才嗤笑一声,把头转开,不予回答。   “为什么要从闻若蓝那里偷八阵图的图纸?”   陆绍仍是不说话。   “闻若蓝接到的军令,是不是你伪造的?”闻若青厉声喝问。   陆绍开口笑了,“不错,是我干的,八阵图也是我偷的。”   闻若青伸出手,穿过牢栏,一把揪住陆绍的衣服,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燕云军那么多的将士,都曾与你并肩作战,闻若蓝曾与你,一同从白龙沟的战壕里爬出来过,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难道不觉得愧疚吗?他日黄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面对他们?”   陆绍哈哈笑了两声,没说话,目光移到闻若青身后。   闻若丹悄然而来,负手站在闻若青身后,眼底锋芒闪现,也正静静地看着陆绍。   陆绍把闻若青的手掰开,笑道,“好,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我多年来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挣得了四品的怀远将军,到头来还要向你这个六品的小官下跪,为什么?难道你们闻家的人生来便是主子吗?我在战场上流的血流的汗,你们比得过吗?”   他的目光再次移到闻若丹脸上,越说越激动,“我跟着你,任劳任怨干了这么多年,眼见赤雁关即将交予我镇守,结果呢?闻若蓝一回来,直接就做了赤雁关的主帅,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冠礼都没过,凭什么?”   闻若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绍,眼里露出一丝怜悯,微叹一声,“可怜的人,幸好没让你做赤雁关的主帅,我真是看走眼了。”   他拉了拉肩上滑下的狐裘,“这识人的本事,看来还得好好地跟四哥学一学。”   陆绍更加愤怒了,“闻若丹!别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告诉你,若不是你生在闻家,你根本没法坐上这西北大营的将帅之位!”   闻若丹笑着摇了摇头,叹道,“还跟他说什么,老六,快走吧,耽误时间跟个失心疯的人瞎讲什么?”   闻若青沉默着站起身来。   陆绍气得发疯,抓住牢栏狠狠摇着,“你们闻家的人,说是从下头一步一步地杀上来的,可哪次冲锋陷阵,没有人在前头替你们挡着?哪次论功行赏的时候,别人没把自己头上的军功让出来给你们?你们自来到军营,便是众星捧月一般,你们头上的军功,名不符实!”   闻若丹头也不回,吩咐狱卒,“把他给我看牢了,双手双脚绑起来,可别把我这牢房弄垮了。”   陆绍在两人身后叫道:“闻若丹,你有种杀了我啊!”   闻若丹脚步顿了顿,冷笑道:“杀了你?没有这么便宜的事,留着你还有用呢。”   他回过头,目光似刀锋一般,“你和你背后那人,你们手中的人命,我可是一条一条都记着的。”   闻若丹率先出了牢房,站在营帐门口等了闻若青一会儿。   他没回头,听到弟弟的脚步声跟过来了,这才又迈步往中军大帐走去。   闻若青在他后面跟了进来。   闻若丹把乱发拢了拢,换了一身铠甲。   两兄弟这才说了两句家常。   “家里的人都还好吧?”   闻若青道,“挺好的。”   “你五嫂呢?回去习惯不?”   闻若青看着哥哥,“我哪知道?应该习惯吧。”   闻若丹啧啧有声,“问你也是白问。”   他拿起披风披上,瞧了弟弟一眼,眼里闪烁着几分暧昧,“怎样?娶了媳妇感觉如何?”   闻若青笑了笑,不说话。   “没让你媳妇受什么委屈吧?”他说罢,见弟弟眼神飘忽,又笑道,“我告诉你,女人娶回家就是要宠的,你这性子,你媳妇受得了?”   闻若青扯了扯嘴角:“不劳你操心。”   两人一路说着出了大帐,闻若丹的亲卫安永牵着马正等在帐前,闻若丹翻身上马,“给他牵匹马来。”   两人执缰缓行,一路穿过森然林立的营帐,往北而行。   不时有士兵铿锵列队穿行在营帐之间,铁甲亮刃炫然闪烁。   领头的将官见了闻若丹,皆昂首肃立,朗声道:“将帅!”   闻若丹微微颔首,不时在马背上询问两句。   时已近午,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亮晃晃却没什么温度,大家开口之间都呼出一团雾气,阳光下了无声息地飘散开。   路过医帐,军医陈深撩帐出来,见了马背上的两人,眯眼瞧了一会儿,“这是六爷不是?”   闻若青笑道:“是我。”   冷不防边上烟尘忽扬,马蹄疾奔而来,一柄长刀照着马背上的闻若青劈下。   闻若青往边上一让,长刀紧缠而上,倏然变招,杀机似大海潮生汹涌而来,刀锋芒星闪动,锁住马上之人的去路。   闻若青左腿勾住马镫,身子突然偏落,几乎贴着地面掠过,避开刀锋后翻上马背,左臂一勾,勾住那人的左腿,借着马前行之势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   持刀之人手忙脚乱,片刻间倒也稳住阵脚,面色有点沮丧,收了刀道:“你这算什么?”   闻若青笑道:“早告诉你招式别这么花俏,怎么还没改?”   陈深在边上摇了摇头,“林涵,你要打过那边去,别在我这医帐前闹。”   林涵没理他,这才对闻若丹抱拳道:“将帅。”   闻若丹微微点头,偏头对陈深道:“十天后雍州会送来一批药草,如此基本上也够了。”   陈深面色微霁,“那最好不过,之前备的药品其实也不少,只是没想到苍鹿野一战,如此惨烈。”   闻若丹目光一暗,没说什么,对那两嘻嘻哈哈的人道,“行了,走吧,林涵,你也来。”   两人跟在将帅身后,策马往城墙下行去。   过了云峰营的壁垒,闻若青瞄了瞄脚下,又看了看前头的五哥。   闻若丹骑在马背上,几乎纹丝不动。   三人上了长长的阶梯,来到城墙之上。   风猎猎地吹了过来,几人衣袂扬起,闻若丹身后的披风一下盖到闻若青脸上。 第096章 战局 攻打赤雁关,由你挂……   林涵猛地一下笑出声来。   将帅就是将帅, 无论这小子怎么横,都翻不过将帅的手掌心去。   闻若青不以为意,把五哥的披风扯开。   眼前现出宽约四丈余的宽阔通道, 向北一面的墙垛边卫兵列岗而立, 森然肃穆,靠南的一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沙包、石块, 油桶, 每隔五丈堆着木制兵器,削尖的树枝、木箭上都裹了油,以备战时燃火投掷。   相隔二十余丈的马面墩台, 一左一右的垛口里, 都安置了大发的火炮, 炮筒约两人合抱粗细, 炮架下安置了车轮, 可以调整炮筒的方向。   地势较高的搭楼之上, 每处都设有床弩和投石车,旁边屯着大小不等的石块, 粗长的箭矢。   这会儿墙角还有几处破损坍塌的地方, 工匠正领着人用砂石泥黏土修补。   闻若丹走到最近的一个墩台处, 对躬身检查炮身的一人道:“今日起,火炮停用。”   那人直起身子, 惊讶地问:“为什么?”   闻若丹轻描淡写道:“没多大作用,打一发就哑一发,又笨重, 很难瞄准,不如停用了节省火.药。”   “咱们火.药的储备量不是挺充足的吗?”   闻若丹道:“有别的用途。”   那人只得应了,继续把头探进炮身里。   闻若丹瞄了一眼墩台边密密麻麻插着箭矢的箭筒, 没停留,领着后头两人进了前方的城楼。   城楼下是城门,为不使城门直接暴露在敌军的攻击之下,城门外还修了一堵围墙,上设箭楼,两边合围,形成一个方形的防御性附郭。   敌军想要攻击城墙,一般需要先进入这个附郭,四周都是高墙,会受到高墙上守城士兵各个方向的夹击,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攻破城门,可谓十分艰难。   闻若丹走下城楼,从边上的通道绕到箭楼的中心位置,停下了脚步。   时值正午,艳阳当空,冷冽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箭楼凸出城墙约四五丈,站在箭楼上,所有的景象一览无余。   城墙下方不远处是护城河,护城河外有两道深深的壕沟,昨晚战况不算激烈,兀拖军越过两道壕沟,攻到护城河下就退了。   清早的时候战场就已清理完毕,此时只有士兵在护城河里捡着漂浮的箭矢长矛。早间极为寒冷,正午温度略高,因此士兵们这会儿才下水。   防御战中,最令人焦心的,还不是人员的伤亡,而是武器的消耗。   自双方交战以来,燕云军武器的消耗速度令人心惊,骑兵无法出战,守在城墙上打被动的防御战,箭矢就成了主要的攻击和防御武器,火箭、木箭、铁箭都如流水一般耗了出去,顺带的长矛、沙包、石块、油也用得飞快。   补给赶不上消耗的速度,这也是闻若丹当日决定率领屯田军骑兵于关墙外正面迎战兀拖军的原因之一。   当然,对面的兀拖也很明白这一点,时不时就派遣前锋部队过来搅扰一番,正大光明地消耗着燕云军的武器储备。   护城河外,兀拖军的军营之前,双方的交界地带中,还残留着几日前那场战斗的痕迹,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污触目惊心,尸首已被拖走,但残破的盔甲、断裂的兵器,还零零星星地散于四处。   闻若丹盯着那处地方,目光黯淡。   半晌,他道,“林涵,苍鹿野之战,你是副将之一,你给他讲讲。”   林涵面上浮出哀痛之色,低声道:“出战之前,将帅领着我们在营地外操练了几日,大家对阵型变换都很熟悉,行动间齐整迅速,分阵之间的衔接也很熟练,原本认为胜券在握,谁知刚一开战,就被死死压制。”   闻若青手握成拳,听林涵继续道:“将帅的每一步指挥,都被对方预料到了,原本天地风云四阵为防御主阵,龙虎蛇奇为攻击副阵,兀拖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哪知兀拖军一开始就直接散开往龙虎蛇奇四阵猛攻,将帅不得不变龙虎蛇奇为防御阵,天地风云为攻击阵,后头机动的游兵阵想要包抄上来,也被兀拖军守住要隘,完全上不来,发挥不了作用。”   林涵舔舔有点干裂的嘴唇,“阵型大乱之下,想退也退不了,各个隘点都被守得死死的,后来还是将帅领着中军大阵,硬冲出重围,这才带着后头的游兵阵撤退回来。”   闻若丹面无表情,等林涵说完了,才问两个年轻人,“这次大败,除了排兵布阵的方式事先被敌人看破,还有什么原因?”   林涵愣了愣,没说话。   闻若青道:“过于依赖阵型,机变和准备不足,轻敌,冒进,这些都是原因。”   闻若丹微微一笑,拍拍林涵的肩膀,“对,虽然事先是给兀拖拿到了阵图,但咱们也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林涵认真地点头,闻若丹轻叹,“谁都不可能不犯错,关键是犯了错后要吸取教训,这次的教训,我记下了,希望你们也牢牢记着。”   三人并肩站在箭楼上,极目远眺。   阳光增大了可见范围,远处雄伟连绵的山脉现出蛰伏的雄姿,最近的一带山峦山势较低,伏缓曲折,便是燕回山脉。   山势缓缓向下,斜斜延展为广阔平原,兀拖军已行进到这块平原中心靠前的位置,现大军营帐便扎在关墙外二十里处。   从箭楼上看过去,远远的黑压压的一块挨着一块,闻若青拿起箭楼上放置的千里镜,可以清楚地看到营帐前方的北狄士兵正在整理攻城用的云梯、粗大木桩,附着飞爪的粗绳、飞索,还有越过壕沟的长条木板。   营帐前方的平野上,北狄骑兵这会儿开始操练,吆喝声远远传来,喊声震动平野,似故意向这边挑衅一般。   林涵皱眉道:“这北狄人真是太烦了。”   “让他们喊,”闻若丹道,“越大声越好,喊破喉咙就最好了。”   林涵笑出声来,气氛这才轻松下来。   闻若丹看了一眼弟弟,道,“你说说吧。”   闻若青沉吟片刻,徐徐道:“元隆关这边,本有边境军四万,调来屯田军三万,苍鹿野之败后屯田军只剩下一万不到,防守战中边境军步兵也折损一些,如今我们这边兵力是四万多一些,而且边境军骑兵因马瘟之累战力损失,还未完全恢复。”   闻若丹点点头,“雍州和附近的几个州已调来五千匹战马,你的人还会带来两千匹,加上剩余的屯田军骑兵,我们约莫有一万的骑兵兵力。”   闻若青继续道:“兀拖军兵力是四万,减掉这段日子的折损,现约莫三万多一点,但兀拖军兵强马壮,勇猛强健,凶悍敏捷,战力强大,何况攻打赤雁关的木都军几乎没有什么折损,三万木都军只要调一半过来,我们都不好对付。”   “是啊,恶战还在后头。”闻若丹凝视着平野上的兀拖军营,“兀拖这几天懒散了很多,攻过来也只为消耗我们的武器装备,是在等着木都军的支援。”   三人沉默了片刻。   闻若丹又道:“你们猜,阿都沁会调多少木都军来协助兀拖攻打元隆关?”   林涵正在思索,闻若青已明白了五哥的意思,迟疑着说:“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闻若丹斩钉截铁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一万的骑兵兵力,只能不痛不痒地侧面做些小范围的辅助攻击,没法正面迎战,守在元隆关发挥不出太大的作用,不如趁木都军过来支援时,一举夺回赤雁关,再从赤雁关绕过燕回山,从后面攻打兀拖。”   林涵想了想,兴奋地搓着手道:“将帅好主意!阿都沁绝对想不到这种时候咱们居然还敢分出兵力去攻打赤雁关,何况我们正缺少骑兵。木都军只要走一半,赤雁关的防守都会很薄弱。”   闻若丹笑了笑,“这段日子骑兵不能出战,咱们守城墙也守出经验来了,分出骑兵去攻打赤雁关,虽然冒险,但也不是不可行。”   他看向闻若青,“不过若不是你带来了那东西,我一时也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三人不约而同,转头朝东边赤雁关所在的位置望去。   远处苍云莽莽,大地之上城墙横亘过去,肇始延绵,如龙卧苍野。   闻若丹停了片刻,又道:“攻打赤雁关,再从赤雁关绕过燕回山,一定要快,木都军调来后,很快就会向元隆关发起冲击,这段时日,我们在累积守城的经验,兀拖也在累积攻城的经验。人还好说,就怕武器装备撑不住,没有骑兵在,一点压力都无法缓解。”   他转向林涵,“林涵,你和闻嘉砚,是两个精骑先锋营的统帅,这几天趁着木都军还未过来,你们要加强操练,一刻也松懈不得。晚上你和闻嘉砚到我帐内来,咱们把这两个营再整编一下。”   林涵道,“是,那我先下去了。”   闻若丹点点头,“你去吧。”   林涵下去后,闻若丹领着弟弟,在城墙上继续巡视,走到一个墩台处,正碰上兵器库的人抱了一大筒箭矢上来。   闻若丹问他,“库里还有多少铁箭?”   那人道:“还有十万多枝。”   闻若丹颔首,“这几天多用木箭,铁箭和火箭尽量先留着。”   那人听说,把一筒铁箭又抱下去了。   闻若丹一面缓步走着,一面跟弟弟说:“你带来的人,暂时编入姜辰的军队,他们没有跟北狄人交过手,得跟着适应一下,你也有两年没上过战场了,下次兀拖再来攻,你上来指挥。”   他停了停,凝视着闻若青,“攻打赤雁关,由你挂帅。”   闻若青嘴唇紧抿,看着闻若丹的眼睛,沉声道:“好。”   闻若丹沉默一会儿,目光转向城墙外的苍茫大地:“咱们兄弟中,蓝哥儿是最快的,如果是他领军,从充洲东上急行军至郁洲,从郁洲城内攻入赤雁关,再从赤雁关绕过燕回山回到元隆关,大概只需要三天两夜的时间。”   他顿了顿,看回弟弟,“你这次,要比蓝哥儿更快。”   闻若青轻声但坚定道:“我能做到。”   “好,”闻若丹目中略微现出欣慰之色,“差不多了,下去吧。”   兄弟俩下得城墙,闻若青看见前方过来的两人,脚步一顿。   闻若丹微微侧过一边,笑道,“他两个是你以前最得力的亲卫,我给你调过来了。”   傅寒和江云面现激动之色,上前齐齐呼道:“六爷!”   “好,好!”闻若青大笑,一左一右在两人肩膀上捶了一下,“你们,还愿意跟着我?”   傅寒朗声道:“日夜都盼着六爷过来,如今总算能再回到您身边了。”   江云也笑道:“五爷早就把我从漴临关调回来了,就等着这一天!”   回了云峰营后,两兄弟去了工匠营,闻若丹看了一会儿就走了,闻若青留在那儿指点着赵师傅,从营帐里出来时,已是夜晚。   烈风吹得四处旌旗呼喇作响,营里军纪森严,士兵们吃过晚饭都呆在自己的营帐内。   天幕中星辰闪烁,营地内灯火通明,人却觉得清寂无边。   闻若青在自己的营帐内,挑灯给妻子写了封信。   “沉壁吾妻:   吾已抵营地,途经峻岭千叠,古道荒野,见霞飞天边,云去星隐,遇白雪飞棉,霜雨尘沙。今夜银河现影,天接阔野,关墙辽远,玉宇无尘,愿与汝共赏之。   吾甚念汝,亦不知长桦小院,今夜又是何景?切盼汝之回音。   夫苍榆字。”   他写完了信,出神片刻,把信封好出来交予帐口卫兵,又把闻竣和章远叫了进来。   “日间嘱咐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闻竣笑道,“都放在内帐了。”   “好,我今晚带傅寒和江云去燕回山,你和章远留在这儿。”   章远道:“六爷,我也去。”   闻若青摇摇头,“你和闻竣,没做过探子,不通追踪术和隐蔽术,不如留在营里,闻竣多教教章远,让他尽快熟悉营里的情况。”   两人应了,傅寒和江云闪身进来。   闻若青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就出发吧。”   三更后,三人大摇大摆地上了城墙,来到一处角楼前。   防守的两个卫兵正要问话,江云和傅寒一左一右,摸出布条往两人口中一塞,再用麻袋套住头往边上一拖。   这处角楼正在城墙的拐角处,两处墙垛挡住了巡逻卫兵的视线,闻若青快速垂下绳索,将绳子一头牢牢套在墙垛上,江云和傅寒先下去了。   这时闻若丹的亲卫安永正找巡逻卫兵交代事务,觉得这边有点异样,便领着人走了过来。   “六爷,您这是做什么?”安永目瞪口呆。   闻若青身上背着弓箭和包袱,正拿布条往腰上缠着长刀,笑道:“你都看见了,还问什么问?”   安永着急道:“五爷给您下了军令,您不能擅自行动啊。”   “你家将帅是给我下了军令,不许我出云峰营,可没说这军令持续到什么时间,从他自己带我跨出云峰营那刻起,这军令就算执行完了。”   “这……”   “好了,帮我把这绳子固紧点,我下去了。”   安永道:“不行!六爷——”   话未说完,闻若青冷不防一拳挥来,安永眼冒金星,跌向身后一众卫兵,混乱之际,闻若青已跳出墙头,抓住绳子快速往下攀去。   安永站住脚,赶紧探出头去,见他离地面只得两三丈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若青已下到地面,冲他喊:“安永,把绳子给我扔下来!”   安永无法,只得解开绳索扔下去,下头闻若青收了绳子,笑道:“谢了!”   安永抱怨两句,垂首丧气地去给五爷报信。   “什么!”闻若丹听安永来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要命了?”   “六爷说,您给他下的军令,从您带他出云峰营的时候就执行完了。”   闻若丹脸色难看之极,捏紧拳头,狠狠往桌上一砸,“这臭小子,倒是会钻空子。”   他平静一会儿,走到燕回山的地图跟前,静立许久,方才拉了拉身上狐裘,坐回桌前。 第097章 闻若蓝 他觉得自己快不行……   闻若青选的角楼地点在城楼左边, 正接近奇云山脉的边缘,他下了城墙,很快到了护城河边, 傅寒和江云在那儿等着他。   三人脱下外袍, 露出里面的水靠,将衣物塞进包袱里, 携着兵器包袱下了水。   不一会儿游到对岸, 大家换了衣服,趁着夜色,沿着奇云山脉的边缘向兀拖军的军营摸去。   悄悄在兀拖军营里偷了士兵的衣物令牌和马匹后, 三人纵马飞驰, 于天明之前进入了燕回山脉。   大雪初晴, 阳光映在宫内长长的甬道上。   禁卫军统领严德霖冷面霜眉, 匆匆进了皇帝寝宫。   璟晟帝这一病来势汹汹, 大有一病不起之势, 宫内太医愁眉深锁,均感束手无策。   太子监国已有四日, 这日早朝后, 抛下所有事务来到皇帝寝宫侍疾。   皇帝被灌了药, 这会儿正昏昏沉沉地睡在龙塌上,崔皇后在一边照看着, 听见内侍来报,朝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忙出了寝殿, 将严大将军领去了偏殿。   “怎样?还是没有下落么?”   严德霖皱眉道:“没有。”   太子抿唇不语。   自那日早朝璟晟帝病倒后,严德霖得了令,午时起便安排了禁卫军在怀阳王府周围守着, 谁知在王府外一守便是两天两夜,王府内歌舞升平,怀阳王妃及所有侍妾都无任何异常,还在府内争风吃醋闹过几场风波。   正主怀阳王一直不见影踪,严德霖觉得不对劲,当日晚便照会锦衣卫及五城兵马司,严守城门的同时在城内大肆搜索,谁知锦衣卫和兵马司倾巢出动,却一无所获。   太子问道:“难道当日在你们封锁城门之前怀阳王便已出城?”   严德霖摇头,“应该不会,禁卫军午时包围王府时很隐蔽,圣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端倪,应该不至打草惊蛇。”   “可他的确已经溜了,”太子轻叹一声,“这人真是个狠辣无情的,抛下整个王府和一堆女人,连新娶的王妃都置之不理——罢了,事已至此,先把王府里的女人都带走吧,传令京都到福州沿途的眼线多盯着点。”   严德霖领命,正要出去,太子又叫住他。   “明安营的都尉王霆和他的明安营,可都看管起来了?”   “整个明安营都已被软禁在虎山大营。”   太子颔首,“好,有劳严大将军,你去吧。”   太子回了皇帝寝殿,见父皇情况还算稳定,便回了东宫。   他刚换了衣服,就有内侍通报承恩伯三父子求见。   太子忙让请去书房。   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   片刻后承恩伯蔡绚道:“当日实不该如此仓促,现下闻家陷于西北,燕云军正胶于苦战,一旦怀阳王举兵来犯,我们拿什么来挡?”   蔡英桓也道:“怀阳王不见踪迹,显见已纵虎归山,一旦他逃到福州,很可能会狗急跳墙,穆停云手中那些东西,要是再等一等就好了,怀阳王在圣上面前经营多年,到处都是他的眼线,若是不能一举把他拿下,打草惊蛇后我们反而被动。”   太子沉默一阵,道:“本宫何尝不知?但若非如此,闻家的兵权又如何保得住?当日早朝上什么情形,伯爷也很清楚,覃王一方的意见父皇不一定听,但若非父皇对怀阳王有了疑心,他的建议父皇是一定会考虑的,万一父皇听从了怀阳王的建议削去闻家的兵权,那说什么都晚了。”   蔡绚长叹一声,没说话。   太子又道:“当时情况危急,本宫也只得赌一赌,赌赢了就能立刻捉住这条毒蛇……只可惜宫里的确有他的眼线,漏了风声给他,让他跑了。”   这时蔡英泽说话了:“既是如此,现在要尽快争取萧山大营的曾广权,听说曾家小姐与武陵军统帅武云鹤的二公子定了亲,争取到了曾家,也就是争取到了武家。”   太子点头,“我早已派了人去曾广权府上。”   蔡英桓皱着眉头说:“但愿来得及,就怕覃王已先一步去说服曾广权。”   众人一时没说话,太子目光转向窗外,喃喃道:“如今就看文宣了,赵毅和陈绍都是覃王的人,如果他拿到的东西能扳倒覃王,巡防军和虎山大营我们也就能拿在手中。”   蔡绚颔首:“如此,倒还能在闻家从西北腾出手之前,挡怀阳王一挡。”   正午时分阳光炫目,京都城内的一处屋舍里,几名形貌不一的男子陆陆续续出了院门,遮遮掩掩地往城南去了。   外头暗暗守着的兵马司卫兵马上分了头,一头暗暗跟着,一头去了衙门报信。   徐子谦对那报信的人道:“你即刻去虎山大营给闻四爷说一声,要快。”   那几人出了南边城门,酉时后到了一处小田庄外,一个丫头开了门,把几人让进去。   半个时辰后两个丫头扶着一名女子上了门口的马车,那几名男子也换了装束,骑马跟在后面,一行人踏上了南行的一条小道。   远处的一棵柏树下,闻若翡骑在马上静静地瞧着。   他身边的亲卫杜良笑道:“六爷倒是没估计错,这伙人窝在京里,果然是在等着崔岚的调遣。”   闻若翡道:“当日瑜王用夷人战俘训练死士,本来就是崔岚从旁协助的,这几个死士,在瑜王倒台后去投靠崔岚也不足为怪。”   杜良问他:“四爷,看他们这样,莫不是要往南边去?咱们怎么办,把他们截下来么?”   “不,崔岚应该是要去投靠怀阳王,让她去吧。”   杜良有点意外,“四爷?”   闻若翡沉默一阵,才道:“如今皇上病入膏肓,若是……太子如果这时即位,很长一段时间大权恐怕都会掌握在皇后娘娘手里,这位是个什么脾性,咱们都很清楚。皇上虽然承诺过苍榆,但那是皇上的承诺,可不是皇后娘娘的承诺。”   他轻叹一声,“如今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实际上都被我们控制了,若是一直风平浪静还好,这事咱们可以秘而不宣,但万一有了不得不出头的那日,你觉得尘埃落定后,皇后娘娘会放过我,放过闻家?”   “这……”   “时局如此,我不得不事先做好这些准备,控制两个大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闻若翡淡淡道,“但在这位皇后娘娘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她若能容得下我们,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说罢,看了杜良一眼,“所以崔家这时候越乱,对我们也就越有利,崔岚若是能给她姑母找点麻烦,我们也能从中获取一点机会,而且这事,咱们明面上不插手最好。”   杜良没答话,暗自思索。   闻若翡笑着跟他讲:“崔岚替皇后娘娘经营多年,手里一定有不少东西,现下怀阳王逃回福州,举兵谋反是一定的了,但他要举兵,明面上一定会找一些像样的理由用以造势,或多或少争取一点民心,这时候崔岚手头有关皇后娘娘的东西就很关键,若是被怀阳王捅了出来昭告天下,这位皇后娘娘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杜良听他一说,明白过来,不由笑道,“还是四爷想得通透。”   闻若翡脸上透出疲惫之色,“若是可以,我还真不想管这么多,观花养鸟,煮酒品茗,闲时逗逗孩童不好吗?璎姐儿我都多久没抱过了?她开蒙以来,我还没问过她一次功课,还有莳君……”   杜良甚少见自家主子如此消沉,不禁道:“四爷……”   闻若翡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罢了,说说而已,现下蓝哥儿已经折了进去,大伯、枫默、苍榆他们还在西北拼杀,咱们怎么也得把这里守好了,别叫他们的血和汗白流。”   杜良默默地点着头,闻若翡道:“你传令下去,让沿途的兄弟们注意着,皇后娘娘也在多方寻找崔岚,崔岚身边这几个死士,根本不抵什么事,咱们帮一把,让她平平安安到福州。”   杜良笑道:“是。皇后娘娘这次可是百密一疏了,居然留了崔岚一命,又让她在凌云庵里逃了,想必皇后娘娘这会儿也是悔不当初。”   “你以为她当时不想杀了崔岚?不过看在崔家,看在文宣面上,不好太过于绝情,毕竟她还需要崔家的协助。”闻若翡冷冷一笑,“至于让崔岚从凌云庵里逃出这事,她的确是失算了,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平日被所有人轻视的崔老夫人,会成功地帮崔岚逃遁,可见世事无绝对,任何人都不能小瞧。”   杜良心中也颇感慨,两人驻马默立良久,晚风挟着阴寒一阵阵地扑过来,闻若翡看看天色,“走吧,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京都城中暗流涌动,国公府里诸人也在暗暗做着准备。   这日外头的四名大管事都已聚齐,谢霜带着尹沉壁,在松伯斋里听各位管事回话。   尹沉壁已经把去年的账目仔细看过一遍,问过管事情况后,晚上就和谢霜一道,对照着今年的账目,把要停业的店铺都整理了出来。   谢霜见她面有倦色,便道:“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帮了不少,明儿就在你院子里歇歇吧。”   尹沉壁摇头,笑道:“歇下来怪不自在的,就是有事做才好。”   谢霜微微笑道,“怎么?心里挂念着苍榆?”   尹沉壁抿嘴一笑,没说话。   谢霜向来不太习惯安慰人,想了想只好道:“刚开始是这样,习惯了就好,往后等战事安定,你就到西北去,也不用这样两地分居了。”   她说罢,见尹沉壁面有向往之色,摇头叹了一声,把账册收了:“行了,你不如去找你五嫂说说话,我看你们两个,这几天很能说到一处去。”   尹沉壁也就笑着辞了谢霜,去了浮舟小筑。   苏慕之见她来了自是欢喜,手里拿一块没什么甜味的糕点,葱白似的指尖挑了一点往嘴里送,细嚼慢咽一阵,喝了口茶才道:“我正想着你今晚什么时候来呢,你看我都没睡觉,一直等着你。”   尹沉壁坐下问道:“五嫂,一般信到西北,需要几天?”   “家信不比战报,加急战报一两天就到了,普通战报两三天,家信的话,一般就是四五天的样子。”   “这么慢啊……”   苏慕之看她一眼,“别总这副样子,我告诉你,女人忧心太多老得快,要随时高高兴兴才好,有助养颜。再说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啊?我就不怎么担心,我们家枫默是最厉害的,就没什么事能难倒他。”   尹沉壁一下笑了出来,“五嫂说的是”。   苏慕之嫣然道,“给你瞧瞧我今儿打发人做的新玩意儿。”说罢,吩咐茗洇拿了几枝纱制海棠花过来,“如今是冬天,除了梅花就没什么漂亮的花好拿来插瓶的,我跟你讲,时不时摆摆这种纱制的花也不错,你在上头撒点香露,又有香气颜色又好看。”   “嗯,果然不错。”   两人摆弄了一阵,尹沉壁方辞过苏慕之,回了长桦院。   耿耿星河碧练天,阴沉多日的京都上空现出难得的朗月繁星,远在西北边疆的燕回山,却是大雪覆野,冰寒彻骨。   闻若蓝缩在一个雪窝里,用冻僵的手缓慢地削着一根树枝。   身边的武器都已折尽,只剩下一张破损的弓和一把残缺的匕首。   困在燕回山里已经七八日了,他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到了今天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原本可以走出这燕回山,但是他不愿,当然,现在他浑身是伤,几近虚脱,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遇到伏击后的两天,北狄人在燕回山里展开了大肆巡逻,他带着身边的几百骑兵靠着对山中地形的了若指掌,成功避过一次次的搜寻,眼见即将走出燕回山的一个隘口,与一支近千人的北狄巡逻军正面遭遇上了。   双方都红了眼,激烈的厮杀过后,一千北狄士兵全军覆灭,当然,他这一边损失惨重,也只剩下了十来个人。   闻若蓝一刀砍下那北狄头目的头颅,用布条将那颗滴着鲜血的头颅绑在一根长长的树桩上,在黎明来临之前把那树桩牢牢插在北狄军队来往的一条通道边,领着幸存的十几个伤兵,再次遁入山脉中的隐蔽之处。   两三天后大部分的巡逻军撤走了,巡逻的范围和规模收缩下来,但也没有完全停止。   北狄人在山中各处险要隘口都设立了岗哨,驻扎了零星的士兵,一方面便于兀拖军和木都军来往衔接,一方面也继续搜寻着从伏击战中逃脱的个别燕云军士兵。   闻若蓝带着这十几个人,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经过两天两夜的藏匿、迂回,咬牙挺过寒冷与饥饿,带着一身伤,在黑暗中绕到了一处岗哨边,悄悄匍匐着往关卡处行进,准备一鼓作气冲过关隘。   这处岗哨正好位于一个山谷口,通过这个谷口,就能去到燕回山的前山,前山地势平缓开阔,北狄人的巡逻已经力不能及,只要出了燕回山,绕过前方兀拖的军营,就能回到元隆关。   这处谷口的两边,都是高耸的石壁尖峰,崎岖难行,闻若蓝思索之后,认为在装备缺乏的情况下,直接从岗哨处冲过去生存的可能性更大些。   岗哨的关卡处只有一两个北狄士兵,旁边的营地里传来震天哄笑,闻若蓝趴在暗处,撑起胳膊远远看过去。   火光之下几名北狄士兵用鞭子抽着地上的两个人,驱赶着让那两人去抢场地中间的一块肉,一个北狄人还大笑着解开裤头,把尿往地上的人头上撒。   受尽凌.辱的那两个人,正是落单后刚被俘的燕云军士兵。   闻若蓝浑身的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上。   他嘶哑着嗓子问身边的人,“我不走,你们走不走?”   无一人说要走,短暂的准备后,闻若蓝带着十几个伤兵冲了过去。   火堆边的北狄人被这群从天而降,状若疯癫的厉鬼冲得慌了神,措手不及之下武器都没来得及拿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那撒尿的士兵还没提起裤子,已经被闻若蓝一刀划开胸腹,刀尖往里一绞,鲜血喷涌中双目大睁,轰然倒地。   营地里鲜血飞溅,惨呼不断,营帐里正在睡觉的十来个北狄士兵大声呼喝着冲了出来。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燕云军伤兵再不能抵挡,陆续倒下。   闻若蓝拼到最后一刻,刀尖刺入最后一个北狄士兵胸膛时,他也力不能支,瘫在了血地上。   厮杀过后,四野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停住了,火把嘶嘶燃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闻若蓝撑着长刀跪起来,撕下身上残破的衣服,一面裹着胸前的伤口,一面环视着这片修罗之地。   八千骑兵,大半被北狄人狙击杀死在这里,留了命的也被俘虏,被北狄人羞辱折磨,生不如死。   他心中燃烧着恨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在这片兄弟们抛洒热血的土地上,杀尽这群北狄人,多杀一个是一个。   他休息了片刻,收集了营地里可以用的药品、食物和衣物,扎成一个包袱捆在身上,看了看同伴们的尸体,以长刀为拐,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处岗哨,回到燕回山深处。   他埋伏在元隆关和赤雁关的必经山道边,遇到有落单的北狄士兵,便从暗处冲出去。   坚持到了今天,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但至少要在死之前再杀两个北狄人。   他思忖着,吞下从北狄人营地里搜来的,最后一小块硬如石头的燕麦饼,抓了一把雪塞进口中。 第098章 回营 城楼上下欢声雷动,……   清晨的时候雪停了, 太阳升了起来。   闻若蓝觉得有了一点力气,把那根木箭削完。   他心不在焉地把胸口的布条绑紧。   他已经痛得麻木了,幸好天寒地冻的, 伤口溃烂的程度不算很严重, 而且全身僵冷,反倒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   接到军令的那刻起, 他就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三万彪悍的木都军压在赤雁关外四十里处, 时时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五哥要他领军从燕回山西下至元隆关,以便前后夹击兀拖军, 这命令怎么看怎么蹊跷。   两军对垒, 对方军营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都会落入己方眼里, 就算他做得再隐蔽, 也不可能在带着一万骑兵离开的情况下, 瞒过木都军的眼睛。   但军令上头确实印着闻若丹的帅印,字迹也与闻若丹平日的狂草一般无二, 只是稍稍显得有点虚浮, 但他五哥连日忧心战况, 焦急仓促之下字写得有点飘也有可能。   作为军人,他必须服从命令, 但他很清楚,一旦他领兵离开,赤雁关便很危险。   赤雁关的城墙比元隆关要矮一些, 驻守的边境军加上屯田军,一共是三万五千的兵力,他带走了一万骑兵, 只剩下缺少战马的二万五千边境军,一旦木都军来攻,能不能撑到他这个主帅回来,真是难说得很。   他五哥的决策,很多时候确实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但还不至于为了保住元隆关,放弃赤雁关。   赤雁关往东,还有几个小规模的军事要塞,赤雁关失陷,这几个军事要塞也无法幸免。   他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叫来身边的副将都尉昆平,告诉他尽快把赤雁关下郁洲城内剩余的百姓全部转移走,万一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不要撑死抵抗,能撤退就撤退,保存一点兵力是一点兵力。   军令要求他带一万骑兵离开,他减少了两千名,最后趁着夜色,带了八千人离开关墙,进入燕回山腹地,结果没多久便遇到了大规模的伏击。   带着人辗转躲避追兵的时候,他从北狄人的嘴里听到了一些信息,知道他领兵离开赤雁关之前半日,燕云军大败于元隆关外的苍鹿野,而赤雁关在他走后一日内失陷。   缺少主帅坐镇,这么快的时间内失陷,也不算是很意外的事,还好郁洲已经是一座空城,就是不知道驻守的燕云军撤退走了多少,但愿不要全军覆没。   他娘的,一定是军营里有了叛贼,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要搞垮燕云军,搞垮他们闻家!   他是不成的了,不过他相信,他的哥哥们,一定能把那杀千刀的祸害揪出来,替他夺回赤雁关!   闻若蓝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目光朝着不远处的山道看过去。他守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昨天上午这个时候,就有北狄士兵从这里通过,今天也应该会来。   他摸了摸腰上挂着的一个香囊,当然,这个香囊早就已经变成了臭囊,但他一直挂在身上没取下来过。   这是他和未婚妻告别的那天,她亲手替他系上的,他本来发誓什么情况下也不会取下,但他这会儿抚摸了片刻,还是轻轻把它从腰上扯了下来,在地上挖了个小洞,用土掩埋了,又盖上一层雪。   既然他要埋骨于此地,那这东西也随他一块儿埋了吧,带在身边只会溅上更多的鲜血。   前方山道上传来马蹄声,闻若蓝用有点发抖的手张开了弓,把那支木箭搭在上头。   阳光射在前方的雪地上,晃得他眼花,他这时头发昏,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箭射了出去,擦着马背上的一名北狄士兵肩膀斜斜飞过,那士兵转过头来,一手挥舞着长刀,一手握着缰绳,吆喝着纵马往这边冲来。   闻若蓝暗暗咒骂了一声,捏紧手中的匕首,转瞬之间一人一马已到跟前,他用尽浑身力气,打了个滚,翻到扬蹄而来的马旁边,将那把匕首插入马腿。   马负痛长嘶,马蹄溅起点点雪泥,北狄士兵翻下马背,很快站住了脚,举起手中长刀朝他斩了过来。   闻若蓝已经无法再避开,他仰躺在雪地里,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柄长刀。   刀锋反射出太阳的光,他的眼睛都快烧起来了,只是那灼烫的亮光闪到一半就凝住了,另有一道炫目的刀光,带着风雷撼动山川之力,自那北狄士兵的肩头斜扫而来,电光火石之间,那厉光已经斜劈到底,将那北狄人从肩至臀劈为两半。   鲜血狂喷而出,温热的血喷到闻若蓝的脸上和身上,他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丝温暖,鲜血滴下,血光之中他依稀看到一个身影迎着阳光,朝他俯下身来。   他再也支持不住,跌进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闻若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新月初上的夜晚,他发现自己身上套着两件北狄士兵的衣服,正被一个人背在背上,那人用绳子把他紧紧地捆在身上,捞着他的腿,走得不快也不慢。   嘴巴里有药草的味道,和着自己和那人身上的血腥味,让他想要呕吐。   “六哥,放我下来吧。”他嘶哑着嗓子说。   背他的人没停,又走了片刻,才在一株枯树下停了下来,解开身上的绳子,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   “你醒了?”他笑着说。   闻若蓝也笑,“他娘的,老子居然没玩完。”说完,一口吐了出来。   闻若青扶着他,等他吐完了,把他拖到一边,解开身上的水囊,滴了几滴水到他口中。   闻若蓝闭目喘息了片刻,才问:“我们在哪里?”   “已经在燕回山的前山边缘,正往奇云山那边绕,以免被兀拖的军队发现,” 闻若青笑道,“走的快的话天亮就能回到营里了,坚持一下。”   “有酒吗?”闻若蓝这会儿觉得浑身发冷,上下牙齿都在打战。   “这会儿喝什么酒?没有。” 闻若青说罢,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裹在他身上,一边的江云和傅寒也脱了衣服盖过来。   夜色下,闻若蓝看到三人身上都挂了不少彩,想说什么又没说。身上的伤应该是处理过了,他能感觉到伤口裹得很结实,但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如万箭攒心,让他的意识飘飘浮浮。   闻若青见他脸色灰败,精神时好时坏,心下有点焦急,跟傅寒商量道:“这般走路太慢,你俩交替背着他,我先到前头去,把咱们进山前藏在那儿的马牵过来。”   傅寒道:“我去吧。”   “也行,多加小心。”   半个时辰后傅寒把马牵了过来。   “马还好吧?”   傅寒点头,“咱们走时留了水和草料在马旁边的,刚我又喂过一次。”   闻若蓝已经又陷入了昏迷状态,闻若青把他横在马背上,拿绳子牢牢地捆好,自己也上了马。   为了不引起注意,三人小心驾驭着马,不快不慢地沿着奇云山脉边缘行进。   行了两个多时辰,天边现出一线曙光,闻若青回过头往左后方看去,远处兀拖军的军营里,已经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天亮之后便无法掩饰行踪,平原上驾马而行,目标很明显,很快就会被敌军发现。   但若弃马匍匐前行,闻若蓝撑不了那么久。   闻若青想了想,唤过另两人商量了几句。   三人加快了速度,尽量在被发现之前离关墙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久之后阳光越过了元隆关的城墙,巨大的阴影横亘在地面上,闻若青估摸着前方第一道壕沟的距离和敌军的弓箭射程,又行了片刻,大声喝道:“快跑!”   三人狠狠甩下马鞭,马蹄撒开,一路朝前不要命地狂奔。   天还未亮,安永就跟着自家将帅上了城墙。   自那天六爷偷跑之后,五爷表面上没流露什么,但是每天天不亮就伫立在箭楼上,不得不处理军务时方才离开。   今天已经是第四个早上了。   安永心头也有点绝望,眼见已经到了辰时,几个营的将领马上就要到中军大帐找闻若丹议事了,他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五爷……”   这时闻嘉砚也上来了,见五叔仍然纹丝不动,便道:“五叔,您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闻若丹仍是没动,目光凝视着远方,片刻后他的脸色变了。   兀拖的军营里,起了一阵骚动,晨光之下,三个小黑点沿着奇云山脉的边缘往这边飞奔而来,动静引起了敌军的主意,很快一队训练有素的北狄骑兵整队跟过来,死死咬在后面。   闻嘉砚立刻转身,往城墙下飞奔。   北狄士兵一面穷追不舍,一面在马上拉开长弓。   闻若丹俯身,双手撑在墙头上,沉声道:“弓箭手,准备!”   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立刻退开,一排弓箭手列队上前,在垛口处张弦拉弓,静待命令。   下方的城门咯吱一声开了,士兵涌到护城河边,放下吊桥。   闻若青选的马是三匹中最强壮的,但负了两个人的重量,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后头。   前头的傅寒转过身来,把自己马上负着的一面盾牌给他抛过来,闻若青一把接住盖在头上,另一只手拔出靴子里的羊角匕首,一刀插在马屁股上,马厉声嘶叫,疯狂往前疾奔。   风声呼啸,夹着嗖嗖之声,后面飞蝗箭矢密密麻麻地破空而来,马背上的傅寒和江云抡起长刀,一面驾马飞奔,一边挥舞兵器把箭矢格开。   城墙上的闻若丹手指都抠进了石头缝里。   又一波箭矢笼罩下来,下方的三匹马身中数箭,傅寒和江云翻下身来,伏在马腹上,借着马前冲的余波又挡了一挡,马不支倒地之时,两人已滚进前方深深的壕沟里。   闻若青大喝一声,揪住马背上的绳子,借着自己坠地之势,生生把马翻转过来,一手抱着闻若蓝,一手死命拖着马,用腰背的力量,忍受着身上的千钧重量,艰难地一点一点往前方挪动。   马腹上插了数只箭矢,马被下方的人牢牢抓住,疯狂地挣扎起来,壕沟里的傅寒抛出带着铁钩的绳索,闻若青咬紧牙关硬挺着,等马咽气了,这才暂时放开闻若蓝,一手紧抓着马缰,一手在地上摸索着,捞过绳子,把铁钩深深扎进马颈的皮肉里,拽了拽绳子,再次抱紧闻若蓝。   傅寒和江云合力,漫天箭雨下连马带人一起拖进了壕沟,烟尘滚滚中地上现出一道刺目的血迹。   箭楼上的闻若丹长长松了一口气。   北狄骑兵的箭矢越过壕沟,横七竖八地插在前方空地上,有零星的箭矢射进壕沟里,斜斜插在几人对面的沟壁上方。   傅寒和江云帮着把捆在闻若蓝身上的绳子割开,闻若青大口喘着气,吐着嘴里的泥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身上压着的死马。   那死马身上插着无数箭矢,如刺猬一般,傅寒默不作声地逐一拔.出来放进包袱里。   江云抱过闻若蓝,吐了一口吐沫,大声道:“刺激!”   三人互视,狂笑不止。   这时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放下,战马厉声长嘶,闻嘉砚一手持盾,一手持枪,一马当先率领一队骑兵从吊桥上冲了过来。   眼见便要进入燕云军的射程范围之内,那队北狄骑兵的将领青措大喝一声,北狄士兵勒马收弓,冲势慢了下来。   箭楼之上的闻若丹拿过身边一个弓箭手的弓箭,弓张到最满,缓缓对准下方的青措。   青措胯.下骏马昂首嘶鸣,高高扬起铁蹄,他勒紧缰绳,喝令士兵后退几步,瞪着箭楼之上的闻若丹。   闻若丹面无表情,松开手指,箭矢破空斩风,嗖地一声插在青措前方一丈之地。   青措目呲欲裂,大骂一声,忍下了这赤.裸.裸的挑衅,“回撤!”   片刻之后,北狄骑兵卷尘而去,元隆关城墙上呼声震天。   闻嘉砚翻身下马,领着人把壕沟之下的人拖了上来。   闻若青抹了把脸,长声笑道:“别忘了捡箭矢。”   闻嘉砚一张脸都青了,抿唇不说话,指挥人先把闻若蓝抬开。   士兵们架着几人走进城门之时,城楼上下欢声雷动,冲破云霄,此起彼伏。   林涵一个箭步冲过来,朝闻若青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好样的!算你厉害!”   他这一拳挥出,直接就把人打飞了,闻若青踉跄着跌倒在地,身边的士兵赶紧扶起他。   林涵傻了眼,“你……”   闻若青苦笑,“我现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若要乘人之危,我也没有话说。”   军医陈深匆匆拨开人群上前,看了看气息奄奄的闻若蓝,高声喊道:“快!担架!”   江云背过手,把后面肩膀上的一只箭矢折断丢在地上,对傅寒笑道:“痛快!就知道跟着六爷有爽快日子过!”   傅寒但笑不语。   陈深斥道:“一伙亡命之徒!还不跟我过来!”   大家拥簇着几人去了医帐,城墙上下渐渐平静。   闻若丹看了一眼身边的安永,“还愣着干什么?赶快随我去中军大帐议事。”   路过医帐之时,闻若丹驻马停了停,嘴角挂上一丝微笑,策马快速走了。   闻若青的整个背部血肉模糊,好在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伤势,另一名军医给他上了药包扎好,他便觉得恢复了几许力气。   他一口喝下药汤,问道:“闻若蓝怎么样了?”   那军医道,“听陈医师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得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闻若青点了点头,起身出了医帐。   他回到自己营帐前,就见闻竣从远处奔过来,扬着手中的东西,高声叫道,“六爷!信!”   刹时之间,闻若青忘了身上的伤痛,一把拿过闻竣手中的信,撩帐进去。   他见闻竣跟进来,不满地朝他瞪了一眼,“你进来干什么?”   闻竣只好转身出去。   真是的,不过就是一封信嘛,用得着背着人看?瞧六爷笑得跟朵花似的,崔爷来的信也值得这么高兴? 第099章 家信(补完) 茶香一缕,……   外帐的角落里设有木架水盆, 闻若青把信的一角咬在嘴里,把手洗干净了,才在桌前坐下, 把信拿在手中。   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时, 他嘴角抽了抽,很想一把把那信撕了。   他忍了片刻, 无精打采地把信抽出来看, 看完后在桌上找了火折将信烧掉。   闻竣和章远在外头问:“六爷,可以进来了吗?”   “进来吧。”   闻若青抬起头来,问闻竣:“邱川他们, 都到了吗?”   “两天前到了, 现下都打散了编进姜将军的三个营里。”   “嗯, ”闻若青问章远, “这几天熟悉得怎样了?”   章远很有干劲, “六爷, 我想去世子的凌风营。”   闻若青打量他片刻,“不行, 你跟着我。”   “为什么?”章远不满, 下意识拿手去拂头发。   “把你那兰花指收一收, ”闻若青不客气道,“等你浑身上下都改了, 想去哪里去哪里。”   章远有点尴尬地放下手,嘴唇嗫嚅了几下,没出声。   “怎么, 跟着我你还不愿意了?”闻若青笑道,“你和闻竣,今儿晚上暂时还睡在我这外帐里, 等傅寒和江云他们申请下新的营帐,你们再搬过去。今天起,我这营帐由你们四人轮流值守。”   章远只好应了。   闻若青起身到内帐,叫人打了水进来,把肮脏打结的头发洗干净,身上仔仔细细地擦过几遍,这才找出一件漳绒的白色中衣换了,钻到地上铺好的被褥里,趴着沉沉地睡了一觉。   他醒来时,窗口处射来的天光仍然明亮刺目,外头士兵操练的声音远在天边,他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出神片刻,这才套上军营里统一的夹棉军服,系上宽甲腰带,戴上护臂,披了一件披风出了营帐。   下午的空气冷冽逼人,校场中心尘土飞扬,喝声阵阵,他站在校场边看了看,把闻嘉砚叫过来交代了几句。   闻嘉砚点头,“六叔说的有理,这就改过。”   闻若青又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转身往中军大帐走去。   迎面碰上刚从大帐内出来的姜辰,他忙抱拳行礼,“姜叔。”   姜辰年过四十,鬓边已有了白发,朗声笑道:“苍榆快别,你品阶高过我,实在不必如此。”   “姜叔说哪里话,您是前辈,品阶这些东西,不过虚名而已,您的赤峰大营军纪最严明,将士最勤勉,我要跟您学的还有很多。”   姜辰哈哈一笑,也就受了他的礼。   两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闻若青道:“我带过来的那两千人,姜叔还得多看着点,让人仔细观察观察。”   姜辰道:“我明白,这两千人是从京里巡防军各个营调过来的吧?”   “是,”闻若青笑道,“所以得留心点,邱川这个人我仔细查过,人也还机灵,可以栽培栽培。”   姜辰颔首,告辞去了。   闻若青进了中军大帐。   闻若丹正和火铳营的王都尉研究着桌上的一把手铳,桌子一边摆着已经凉透了的饭菜。   闻若青问:“哥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闻若丹看他一眼,“让人拿下去热了再吃,对了,我这儿有你一封信,你走后第二天就到了,我给你收着的。”   他走到桌前翻了翻,从一堆信件里抽出一封递给弟弟。   闻若青一见那信封上的字迹,心里就乐开了花。   他本想回自己营帐再打开的,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走到一边,在大帐的窗口处把信抽出。   信纸上一手漂亮的瘦金体,骨瘦筋韧,飘飞逸动:   “苍榆吾夫:   妾已自拂云庵回返,昨夜自老太君处,知晓君诸多幼时趣事,妾忍俊不禁,君归家之日,当亲诉与妾,妾烹茶以待。   雪落两日,琼枝霜重,飞絮纷纷,妾独坐于书房,不知几时雪霁云开。   闲来无事,集雪煮茶,清香优胜以往,涤澈心神。茶香一缕,遥寄于君,这瓮雪茶,与君共享……”   闻若青眼前浮现出那落满白雪的小院,烛火映出寒窗上一抹孤影,一缕回味甘甜的茶香似萦绕在鼻端……   正在与王都尉说话的闻若丹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停住了话头。   王都尉也顺着他的眼光看来。   片刻后闻若丹笑道:“新婚嘛,没几个月就来了,咱们说咱们的,让他看去。”   王都尉也笑:“甚少见到六爷这个样子。”   “哪里是甚少,以前根本就没有,”闻若丹唇角笑意加深,“这小子。”   闻若青浑然不觉,继续埋头看信:   “……君至西北,当如鱼回大海,鹰归长空,妾虽牵念,然深心甚慰,只不知边漠塞上,君之所见是否如妾之想象?关墙烽火,戍鼓长风,月起苍莽,星垂边野,妾心向往之。   边疆苦寒,君当保重。   家中一切安好,妾亦安好,君勿念。   妻沉壁字。”   闻若青把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冷不防听闻若丹大喝一声:“闻若青!”   他茫然转头,“什么事?”   “叫你几遍了,耳朵聋了么?”闻若丹道,“看多久了?差不多就行了,有话问你呢。”   闻若青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信收好放入怀里,走到桌前。   闻若丹把那把手铳拿给他看,“咱们营里做出来的,射程大概是十五丈,比弓箭射程稍短一点,但已经能派上很大用场了,你去赤雁关,营里可以分一百把给你,咱们现存的铜不多了,还得从其他地方调过来。”   闻若青思忖片刻,道:“一百把够了,王都尉,你营里的人试过这种手铳没有?铳身重量和长度都和以往大不相同,使用起来是不一样的。”   王都尉笑道:“试过了,营里的将士们都很激动。”   火铳营以往在燕云军里形同虚设,闻若丹一直力排众议保留了下来,就是希望能开发出一些新式武器,增强燕云军的战力,如今营里将士得知可以亲上一线战场,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均觉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闻若丹叫来安永,“去吩咐工匠营,今日起连夜开工,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造出一千把出来。”   他转向王都尉,“火铳营原本只有三百人,你去和姜将军商量,从他那调七百人给你,这几日你加强训练,三日后等第一批手铳出来,你分三百人,派到霞岭关那边支援。”   王都尉应道:“是。”   王都尉走后,闻若丹揉了揉眉心,闭目片刻,走到桌前坐下。   伙兵重新送了饭菜进来,兄弟俩一面吃着,一面说着话。   “马瘟的事,文宣在河南也查清楚了,的确就是那几个运粮官干的,送来有问题的粮草不过是遮掩,”闻若青道,“咱们查到粮草有问题,心神就放松下来,很难想到他们另有目的。”   “真是防不胜防啊!”闻若丹笑了起来,“怕咱们屯田军撤走后战力减弱得不够,还要多加一道手段,这教训可真让我几天几夜没睡好。”   “马概里的马夫有内应,拿到东西后当日才放在马的草料里,”闻若青问哥哥,“马夫全都换过了吧?”   “换过了,之前的所有马夫全看管起来了,没有人认,既然文宣在那边拿到了证据,就一切好说了。”   兄弟俩止住话头,埋头一阵苦干,片刻后卫兵进来把碗筷收拾了。   闻若丹把桌上的残茶喝尽,望着弟弟,“你的伤不要紧吧?”   “还好,疼两天也就过了。”   “那行,咱们去城墙上看看。”   两人出了营帐,上马往城墙下行去。   时值傍晚,营里士兵正在等着吃晚饭,伙帐边炊烟阵阵,数个大小不等的营帐都派来了伙兵,大家在伙帐外排着队,抬着大大小小的饭盆和菜盆,最大的有澡盆般大小。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一脸期望地踮脚往伙帐里头瞧。   向来肃穆严谨的营地里,这时也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热闹景象。   有士兵看见马上的两人,赶紧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行礼:“将帅!”   闻若丹和蔼地笑道:“回去的时候走快些,别让饭菜冷了。”   “是!”士兵大声回答,挺起胸膛。   “食色性也嘛,”闻若丹在马背上对弟弟笑道,“信很好看,是不是啊,老六?”   闻若青面不改色回答:“食色性也,在说我还是在说你?”   “都一样,一样,”闻若丹大笑,“哎呀,仗赶快打完就好啰!”   闻若青跟着哥哥上了城墙,天空碧蓝如洗,红日已敛去炫目耀眼的光芒,带着浑圆的弧光,静静悬在天边。   他往东南方向回望,“京都城里,恐怕要乱上一阵子了。”   闻若丹没说话,风吹动两人披风,飒飒作响。   青山叠嶂,天阔水长,两人眸光闪动,视线似是落到迢迢万里之外。   闻若青收回目光,见哥哥面上也是一副忧色,想到五嫂如今身怀六甲,哥哥应该是比自己更加担忧,忙道:“还有二叔、三哥四哥他们在呢。”   闻若丹笑道:“是啊,这段日子,你二哥在雍州,也是殚精竭虑,调集了多方的资源,如果不是他在后面撑着,我这里也很难。”   他收了脸上笑容,正色道:“这场战事,咱们必须尽快结束,怀阳王已逃出京都,京都若是大乱,只怕军饷粮草都不能及时供应,咱们这么大的军营,这么多人马,一旦断饷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闻若青也觉得事态很严重,问道:“如今咱们营里的粮草还能坚持多久?”   “苍鹿野之战和赤雁关失陷后,人马折损了些,我在战事一开头就嘱咐下头注意节省,以前也还囤下来一些,现在算来,若是从现在起断粮,大概能坚持一个月,爹那边也应该差不多。”   “如此说来,”闻若青笑道,“咱们还需要抢点阿都沁的粮草来备着了?”   闻若丹也笑,“阿都沁一共是十二万大军,分了十万出来分别攻打我们三个边墙,留了两万精锐在他的王都。你过来看。”   两人走下北边箭楼,往前方望去。   落日已沉,正好被远方一座尖峰挡住一角,燕回山脉后是雄姿壮阔的伏龙山脉,越过伏龙山脉,便是大大小小的北狄部落,阿都沁吞并了几个主要的大部落,已经建朝称帝,是为玧朝,建都昉城。   “阿都沁粮草的大本营,就在昉都附近,由他的部分精锐部队在看守着,每十天往这边送一次。”   闻若青注视着远方的伏龙山脉,“就算是两万装备精良的精锐军队,要拿下也不算太难,只是如果我是阿都沁,在几方攻城失败的情况下,如果精锐部队再折损,走投无路难以东山再起,我会烧毁粮草,绝不给敌人。”   “所以啊!”闻若丹笑了起来,“这粮草还只能偷,不能抢,咱们偷了他的粮草,再去拿他的人头。”   “好!”闻若青掷地有声地回答,兄弟俩一同哈哈大笑。   片刻后闻若丹脸色严肃下来。   “阿都沁这个人,早年间在大璟游历多年,所以对我朝的军事状况和一些军事器械装备都很熟悉,他有备而来,这也是我们防守战不好打的原因。”   他注视着前方的兀拖军营,徐徐道,“比起三年前来攻打元隆关的古斯部,他们更懂得如何运用多层次多方位的攻城手段,元隆关的城墙这么高,若是只用一般的云梯、勾绳或木桩冲车,拿人往上叠,咱们凭着关墙,一万人可以挡两万人,但这次,真不是这样了。”   闻若青点头,这些情况他也很清楚。   兀拖军营的中心偏南,有一块约百丈方圆的空地,停着一辆辆的投石车、上方带着顶盖以挡弓箭的木驴车,冲车,数排黑压压的长盾,还有几座简易的攻城塔楼。   这种攻城塔楼,高约五六丈,以木架搭成,下设滚轮,由人推着前进,如果行进到城墙边,士兵很容易顺着塔梯爬上塔楼,再从塔楼攻上城墙。   前几次的攻城战中,因壕沟和护城河的拦截,这几座塔楼兀拖都没使用过,但他也在想着办法,从箭楼上看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北狄士兵正在拼接一块块的长条木板,把木板加厚,加长。   “他们的队列和盾牌使用也很得法,咱们的弓箭射出去,命中的几率不大,这也是我们武器装备消耗过大的原因,”闻若丹继续道,“爹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次的马瘟之害,还真是对我们影响很大。”   闻若青点头,若有骑兵出动出击,破坏掉对方的攻城设施和攻城步骤,防守战就好打很多。   只是一万骑兵兵力不强,只有从后方攻击敌人,方能起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破坏对方攻城行动的效果。   闻若丹注视着弟弟,“所以你明白你肩上的担子了吧?”   “明白!”   “好,”闻若丹笑了笑,“砚哥儿的凌风营和林涵的骋风营,已经重新整编完毕,今日起就正式交予你。”   闻若青后退两步,郑重行礼,“末将定不负将帅所托!”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墙上燃起了火把,如蜿蜒的火龙,望不见首尾。   两人在城墙上又巡视了一会儿,等卫兵换防完毕,闻若丹才道:“走吧,去看看蓝哥儿。”   医帐内灯火通明,陈深刚替闻若蓝换过一次药,他脸色苍白,但精神明显已有好转。   见两位哥哥来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   闻若丹按住他,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样?”   “好多了,”闻若蓝笑道,“老子这次没玩完,玩完的就是他们。”   “好,有志气!”闻若丹点头,“不过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可不叫志气。”   闻若蓝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派人去燕回山吗?”   闻若蓝点头,“知道。”   闻若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对燕回山的地形很熟悉,凭你的能力,如果活着,是可以走出燕回山的,我等了几日没有消息,认为你已经死了。老六带回了你,说实话我没有想到。”   他停了停,又说:“老六告诉我,他是追着山里北狄士兵的尸体找到你的,那些北狄人的死法,一看就是你的杰作。”   闻若蓝笑了笑。   闻若丹注视着他的眼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你早几天出山,这回攻打赤雁关,我就会交给你,从你手里失去的,再从你手里夺回来。”   闻若蓝脸上现出激动之色。   大家都没说话,闻若蓝胸口起伏一阵,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我明白了,五哥。” 第100章 攻城计划 两个时辰之内便……   次日闻若青带着两个重新整编过的精骑先锋营出了大营, 寻了块空地,指挥闻嘉砚和林涵加紧操练八阵图。   闻嘉砚没有异议,林涵却颇有微词。   “这八阵图, 都已经给北狄人拿到了图纸, 咱们还练干什么?莫非还想来一次苍鹿野之败?”   闻若青很耐心地跟他说:“八阵图变幻莫测,生生不息, 堪称神鬼难料, 阵与阵之间并非只有我之前画下的那些组合方式,我这次重新做了些调整,兀拖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绝对看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他顿了顿, 继续道:“咱们只有一万的骑兵, 就算我们在攻打赤雁关时把损失减到最小, 但最乐观的估计, 最后能与兀拖军交手的不过九千多人,即使是背后突袭, 没有坚固且灵活的阵型, 很容易冲散并淹没在北狄军队中, 起不到援助元隆关守城的作用不说,极有可能导致咱们的骑兵全军覆没。”   两人听说, 思索一阵,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这一日风沙扑面,在营地外操练一整天后, 士兵们人人都像从泥坑里滚过几遍似的,几个主将的样子也很不好看,但大家整队回营之时, 士气都很高昂,脸上不见倦色。   闻若青回了云峰营,把身边的四个亲卫打发去了火铳营,要他们勤加练习手铳的使用方法,自己把身上清理干净了,往中军大帐而来。   闻若丹和军师李溪正在研究着一张城墙下的布防图,桌上零零星星地摆着一些防守用具的样品。   这些防守用具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城墙上士兵使用的各种檑具和叉杆、狼牙拍等等,还有一类是蒺藜、鹿角木、铁菱角等埋于地下,阻碍敌军士兵和战马行进的阻滞用具。   李溪指着那张布防图,道:“先在外层壕沟外埋一圈木蒺藜,两道壕沟之间埋鹿角木,铁菱角和铁蒺藜埋在护城河之前。”   闻若丹想了想,问道:“这些东西都不算新鲜玩意儿了,北狄人也有相应的准备,咱们之前弄的那种拒马枪,做出来了没有?”   李溪笑道:“做出来了,工匠营那边用削尖的竹竿做的,就是扎成一镞体积有点大,埋在土里要多费些功夫。”   “那就安在护城河水下,北狄军队的前锋冲上来后,会跟着来一波骑兵,等他们涉渡冲过护城河时,能挡挡他们的战马。另外咱们新做的那种尖钩蹄扑,在城墙下埋一圈。”   李溪应了,正要出去,闻若丹又叫住他,“等兀拖攻完下一波再去安置,别让他们在大肆攻城之前有了准备。”   李溪笑道,“是。”   北狄这个民族,在关外广阔的草原上世世代代过着游牧生活,部落之间隔三差五就相互烧杀抢掠一番,因此个个彪勇凶悍,征战和杀戮深入其骨髓和血液之中,所有的男人出生不久就被放到马背上养着,很小的时候便习得一身精湛的骑术,身强体壮,悍不畏死,野性滔天。   除了部落之间相互屠杀征伐,他们的眼光也一直在盯着大璟富饶壮阔的领土,数百年来,双方围绕着关墙所做的争斗堪称花样百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璟的边墙越修越高,越修越厚,守军的防御手段层出不穷,北狄人攻城的本领和攀爬的技能也越发高强。   关外原野辽阔,动植物物产丰厚,各个部落的资源一旦有了剩余,都被用来置办各种武器和装备,有些较大的部落,首领都会大力发展各种攻城用具,他们虽然头脑相对简单,但经过长期的积累和摸索,不仅云梯飞索这些常用的攻城设备有了改进,自身所用的盾牌和盔甲也坚实耐用,防御效果很不错。   闻家接管燕云军以来,大力拓展骑兵,这才渐渐把战线拉到关墙之外,双方的战场遍布关外的平原和山脉之中,极大地减轻了边关被动防守的压力。   只是这一次燕云军骑兵战力受损,又不得不退回到以前以边墙为依托的单纯防御状态中。   李溪正要出帐,闻若青叫住了他。   “木都这个人,”闻若青问他,“先生能否再详细地跟我说一说?”   李溪笑道:“木都原是呼和部的首领,是主动向阿都沁投诚的,此人彪悍如牛,不避斧钺,这些六爷是知道的。”   “嗯,据说他性情暴躁,颇为狂妄,尤其经不得挑衅,可是如此?”   李溪点头,“对,所以这次阿都沁调遣木都军队过来支援兀拖军,木都一定会留守郁洲城,一山不能容二虎,他若过来,北狄的攻城之战反而不好打。”   “我知道了,”闻若青笑道,“多谢先生。”   闻若丹的眼睛下有很明显的黑影,连带着一双桃花眼都失却了些许神采,帐里的人都退出去后,他见只有弟弟一个人,便卸了铠甲,进了内帐。   闻若青跟进来,见哥哥随便拢了一件军服瘫倒在塌上,胸膛露了一大片在外头,拿起一边的狐裘展开丢过去,正好盖在他脖子下方。   闻若丹笑道:“不错嘛,咱们家老六现在也会照顾人了。”   “要睡就好好睡,烂泥似的歪着像什么话?”   “哎呦,教训起我来了,这不只有你在吗?”闻若丹笑着撑起胳膊,“你试着管管这么大的军营看看?”   闻若青不说话了,五哥身上的担子有多沉,他比谁都清楚,何况闻若丹是个很仔细周到的人,大小事务只要精力允许都会亲自过问,日理万机之下,也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哎,要是女人在身边就好了,”闻若丹暧昧不清地笑了一声,“这时候软香温玉抱一抱,准能精神百倍。”   闻若青没理他的话茬,正准备扭头出去,外头安永来报,“五爷,二爷派来的人已经进了营地,给咱们送来三万枝铁箭,三百把长弓,还有三百桶油,两架拋石车。”   闻若丹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好,我马上去瞧瞧,二哥可真是我的好二哥,老六跟不跟我去?”   “我去找蓝哥儿,”闻若青摇头,“你把郁洲城的地图给我,我和他商量商量。”   闻若丹抛了一把钥匙过来:“就放在桌下的抽格里,你自己拿。赤雁关失陷时撤走的守军,也陆陆续续到齐了,我都安置在云峰营旁边的昊峰大营里,都尉昆平也回来了,我让人把他也叫去医帐。”   他穿好衣服,舒心地长叹一声,“有你在,赤雁关的事我就可以完全放手不管了。”   闻若青拿了郁洲城的地图,到医帐里找到闻若蓝,两人在大帐角落说了一会儿话,昆平来了。   三人挤在一块儿,把那地图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研究。   昆平道:“赤雁关失陷后,我在郁洲城外埋伏了两日,观察了一下城内的情形,木都领军入城之后,士兵都很松懈,如果走一半人,要攻下来不是什么难事。”   闻若青笑道:“关键是咱们夺回赤雁关后,马上就要从雁回山绕回元隆关,所以一是要快,二是要尽量减少人员伤亡。”   闻若蓝也道:“骑兵队从这边出发急行军到郁洲,只能轻装上阵,攻城的大件工具不能带,我建议六哥从南边城门下的护城河下水道潜进去,里应外合,只要不惊动八里之外赤雁关的北狄守军,便能从郁洲北门出发,打他个措手不及。”   昆平听说,迟疑一阵才道:“我们剩余的守军就是那儿撤出来的,当时北狄追兵在后,情况危急,我等将士们撤走了就把那道铁门炸了,下水道给炸的一塌糊涂,通道全断了,要清理出来恐怕得费些事。”   闻若青问他:“你在郁洲城外埋伏时,有没有观察到他们在城墙上的布防情况?”   昆平笑道:“有,北狄人向来只会攻城,守城上头还没有经验,守城卫兵是一天两岗,换防时间在中午辰时和半夜丑时,都是精神最不集中的时候。”   闻若青又看了看地图,闻若蓝也思索一阵,两人不约而同地瞧着郁洲城东的一块区域。   那里是一片丘陵地带,城门外不远有处高地,离城门约三里之遥,高度比城墙略高一点。   闻若青看着那处地方,笑道:“我其实想的是声东击西——”   “对,”闻若蓝斩钉截铁地接上:“引蛇出洞,再拒之门外。”   昆平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兄弟俩对视一眼,闻若青笑着对闻若蓝点点头,转头对昆平道:“咱们从赤雁关撤回的将士一共有多少人?”   昆平道:“大概三千多人。”   “行,那你先回昊峰大营休息休息,亥时后你来我营帐,咱们合计合计。”   昆平走了后,闻若青拿了把手铳给闻若蓝看。   “怀明说,咱们家老太君生辰那日,在风荷轩里,你和叶昭都劝他不要搞这种火铳,他让我把这种手铳带给你瞧瞧,顺便让我替他给你两个白眼,再送你四个字:固步自封。”   闻若蓝无奈地摇摇头,一面接过那把手铳,一面笑道,“好吧,算他厉害,真给他搞出来了,他把这四个字送给叶昭没有?”   手铳一到手里,他便看出了端倪,心里很有些感慨。   闻若青笑道:“那是肯定的——话说回来,若你当时花点时间和他仔细研究一下,早点弄出来就好了,你可别小看了这种东西,有时候一种新式武器的开发,对战局会有决定性的影响。”   闻若蓝把玩着那把手铳,面现愧然之色:“六哥说的是,这两天我也想了很多,带兵打仗确实不是读了几本兵书,空有血性和悍勇就行,眼界和心胸至关重要。”   “没错,”闻若青语重心长地拍着弟弟的肩膀,“你还小,慢慢就会长进了。”   “你轻点好不好?”闻若蓝把他的手撩开:“拍到我伤口了!”   “都几天了还疼?赶快好起来,五哥那里,还有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回了自己的营帐后,闻若青拿了一张大些的纸,把郁洲城内外的地图描出来挂起。   他趁着这个空档,给远在京都的家人都分别写了信。   给妻子的信还没写完,闻嘉砚、林涵和昆平都来了。   “说说吧,你们有什么想法,怎样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攻下郁洲城,而且能把人员伤亡减到最小?”闻若青收了信纸,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笑着环视三人。   大伙儿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墙上挂着的地图。   林涵道:“如今正是枯水期,护城河内的水渗入地下不深,不如挖地道偷偷摸进城?”   闻嘉砚摇头,“地道要挖多久?不妥。”   “那你有什么法子?”   闻嘉砚望着地图,迟疑道:“城东有块高地,虽然弓箭射程到不了那么远,但从高地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城墙上的情形,便于指挥,不如趁夜从东边城门强攻。”   闻若青笑道:“点是找对了,从东门进攻也可行,不过咱们可不能忘记,这次的主要任务是拿下赤雁关,以便从赤雁关西下至元隆关夹击兀拖军,强攻的话一是浪费时间,二是人员伤亡过重,不利于后一步行动。”   大家都没说话了,皱眉苦思。   “我倒是有个计划,”闻若青缓缓道,“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三人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转到他脸上。   “我们趁夜从东门进攻,但不是真攻,是佯攻,”闻若青走到地图跟前,拿支笔沾了朱墨,在东门外的那处高地上画了个圈,“声势做大,如果你们是北狄人,你们会怎么做?”   闻嘉砚思忖片刻,“北狄人好战冲动,多半会派出骑兵主动出城攻击。”   “对,”闻若青笑着点头,“守在城墙上被动防守不是北狄人的作风,他们也不习惯如此,他们历来的方式就是一往无前,杀个痛快,尤其是经不起挑衅的木都。”   他停了停,徐徐道:“一旦东边城墙上燃起烽火,其他地方的守军便会前去支援,赤雁关离得很近,驻守在关墙下的守军也会调一部分过来。”   大家这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皆敛容屏气。   “让我们来估摸一下,假如木都分出一半军队去元隆关,剩下一万五千人,那么他至少会派八千到一万人出城迎战,以便一举击败我们。”闻若青停了停,着重道:“剩下的几千人,注意力也会被这边吸引,而且其他几处关墙上的防守会很薄弱。”   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闻若青注视着地图,又拿笔在南边城门处画了个圈,“我带领一百人的手铳队,从这里悄悄爬上城墙。手铳这种武器,比之使用弓箭和近身肉搏,可以极快而又精准地解决掉近距离的敌人,且单手就能操作,虽然手铳发射弹药时声音很大,但有了东边佯攻的动静作掩护,其他几处的守军不至于发现这边的端倪。”   他把桌上的一把手铳递给昆平,示意三人传看。   昆平看罢,把手铳递给闻嘉砚,道:“我注意过,北狄人每隔一个时辰,会在各方城楼上闪火为信,若是在两次信号之间攻下城门,其他地方的守兵不会发现这边已经换了乾坤。”   闻若青颔首,指着地图上画圈的地方,“我在这里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城墙上和城门处防守的卫兵,开了南门后先把咱们的人迎进来,再潜去东门,等北狄大军集结完毕出了东门迎战,就能迅速解决掉东门的守城卫兵,东边城门只要一关,北狄的骑兵就全部被关在城门外了。”   那三人思索一阵,先后点头。   闻若青补充道:“这个计划,需要咱们几方之间的相互配合,昆平一直驻守在赤雁关,对郁洲城内外的地形都很熟悉,可以事先在这片高地附近做些准备,闻嘉砚,你率领凌风营的人从旁协助,一定要把声势弄到最大,尽可能地吸引北狄人的注意,我们在南边才好行事。”   昆平和闻嘉砚都点点头。   闻若青看向林涵,“林涵,你领着你的骋风营先在南门外等候,接到我的信号后再领军入城,入城之后也不要妄动,让昆平给你指点个地方先藏着,等我关了东门给了信号后再出动,一举拿下城内驻扎的北狄士兵。”   林涵转着手上的那把手铳,应道:“好!”   “一旦北狄骑兵出了东门,”闻若青看着昆平和闻嘉砚,“你们便急速往西南方向撤退,昆平事先规划好撤退的路线,闻嘉砚的凌风营,一匹马上带一个步兵,尽快赶到南门,进了南门后,昆平的步军接管南门,骑兵直奔西门,拿下西门守城卫兵。”   他又转头看了看地图,“因地势阻挡,被关在东门外的北狄骑兵无法绕到北门,所以北门已不足为虑,咱们的骑兵汇集后从北门出发,便能顺带解决掉北门和赤雁关的卫兵。”   他止住了话头,埋头喝茶,给了一点时间让几人消化思索。   不一会儿林涵率先道:“我觉得可行。”   另两人也道,“我们也没有异议。”   闻若青笑道:“我大概算了一下,如果咱们相互之间配合好,一切顺利的话,两个时辰之内便能拿下郁洲城和赤雁关。”   昆平道:“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尽我所能,拖住北狄骑兵,让他们在山地里多绕些圈子,以便世子的骑兵营有足够的时间带着我们撤到南门。”   “嗯,你们对郁洲城内外的地形很熟悉,这是优势,咱们一定要发挥这个长处,”闻若青道,“何况你们也有守城经验,拿下郁洲城后,我便要与世子和林将军率军北上出赤雁关,郁洲城和赤雁关便由你和你的三千步兵留守,怎样,有没有信心?”   昆平铿锵有力地回答:“有!”   闻若青笑了笑,“此一时彼一时,这次的情形,与上次木都攻打赤雁关完全不同,一是北狄骑兵仓促间出城,不会想到要携带攻城用具,仅仅凭借人力是攻不上城墙的;二是其他地方的北狄军队,这段时间绝不会分出兵力来再次攻打赤雁关,你们只要挺过这几日,最多十天,等元隆关大胜之后,就会有援军过来。”   明亮的烛火映入他眼中,他目光坚定,瞳中似有火焰闪动,沉声重复,“元隆关大胜,我相信为期不远了。”   几人脸上都现出激动之色。   昆平想了想,道:“既如此,我明日便领三千步兵,先行去往郁洲东边,在那里先做些准备。”   “好!”闻若青颔首,“我也是这样想的,你们明日出发,进入郁洲境内后,一定要注意掩盖行踪,小心行事,另外该带的装备、食物药物和御寒衣物,也一定要带足。”   “是,将军放心!”   “那行,计划已有雏形,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每个细节。”闻若青走到桌前坐下,另三人立刻围拢过来。 第101章 赤雁关之战(上) 尘土落……   几人一直商讨到后半夜, 闻若青待人走之后,草草睡了一个多时辰,仍是往中军大帐而来。   天还未亮透, 泛着青灰的天际中挂着一弯浅淡的残月, 虽未曾下雪,但天寒地坼, 折胶堕指, 所幸大帐内碳火炽烈,这才隔去了外头的透骨之寒。   闻若丹在内帐拥被而眠,听见有人闯进来, 刚要发火, 探头见是弟弟, 哼了一声, 只得坐起身来。   他刚听弟弟说了个开头, 就不耐烦地摆手道:“行了, 不用说了,赤雁关的事我全都交给你了, 你还来跟我说干什么?天都还没亮, 你让我歇会儿行不?”   闻若青道:“好吧, 不过有件事得你去办。”   “什么事?”闻若丹打着呵欠问。   “郁洲下面是陈州,我领军出发后, 你得知会陈州军的都督一声,北狄人被我们关在城外,攻不下城, 很可能会南下流窜至陈州,让他们多注意防范。”   “行行行,”闻若丹这会儿也没了睡意, 起身穿衣服,“我记着了,会给你打扫干净的。”   闻若青出了云峰营,迈步往昊峰大营走。   大营的中心校场边,昆平正在指挥人把必须的物品装车,闻嘉砚也在一边帮着指点士兵,把三架炮车和两架床弩拿雨毡捆扎好。   作为定国公世子,闻嘉砚从小对自己要求极严格,他是个不怎么多话的少年,但心思周密,做事沉稳,谦逊知礼,战场上英勇无畏,身先士卒,颇有当年闻若白的遗风。   昨夜接了六叔的任务后,他便在心中计较开了,议事完毕后干脆一路跟着昆平回了昊峰大营,两人事无巨细地说了个透,这才开始整理要由昆平先带去的军需用品。   闻若青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只叮嘱了昆平几句,回了云峰营。   他刚到自己的营帐前,就见火铳营的王都尉亲自领着挑好的一百士兵过来了,见了他远远便道,“六爷,按您的要求挑的,这一百人都是攀爬好手。”   闻若青忙抱拳行礼,“有劳王都尉。”   他让傅寒和江云把这一百人领下去,按计划勤加练习。   三日之后,闻若丹在中午时分把闻若青叫到了城墙上。   两人拿起箭楼上的千里镜往北狄的军营看过去。   兀拖的军营后方,有数道蜿蜒的小黑点,如倾巢而出的蚁军,从燕回山脉的边缘蠕动而出,徐徐汇入敌方军营之内。   “这是先头部队,”闻若丹道,“我估计等木都的援军全部赶到,至少还有一天左右,大件的攻城用具会运送得比较慢,不过你们准备一下,今晚可以出发了。”   闻若青放下千里镜,笑道:“好,早已做足准备。”   他转头吩咐闻竣:“传令凌风营和骋风营,下午不必再操练,所有将士养精蓄锐,亥时正在大营外整队出发。”   闻竣应了一声,转身下了城墙。   一旁的李溪道:“这几日天干晴朗,晚间和晨时虽有风沙,但总体而言长途行军遇阻不大,不过三日之后恐怕会有雪暴,六爷多加小心。”   “好,多谢先生提醒!”   闻若青回了自己的营帐,摸着背上的伤处已结痂,便洗了个澡,放空思绪,沉沉地睡了一觉。   两个时辰后他准时醒来,穿戴停当后拿油纸把妻子的信仔仔细细地裹好放入怀中,军服外套了一层玄袍,再披上甚为轻便的玄甲,靴子里仍是插了那把羊角匕首,裹了狐毛披风出了大帐。   闻竣、章远也已整装完毕,牵马候在帐前。   闻若青检查了一下马背上驮着的武器装备,翻身上马。   闻竣递上一把长柄偃月刀,冷锋掠过,刀刃上映出熊熊火光,炫然生辉。   这日晚间果然又起了风沙,风声咆哮,苍凉晦暗的大地上沙尘肆虐,营地内旌旗呼喇,小一些的营帐战战巍巍地摇摆在风中,帐灯被吹得叮当作响,但营帐里并无一名躲避风沙的士兵。   所有人全都列队站在出营的通道边,尽管尘沙扑面,但人人身躯笔直,面容肃穆。   通道两边,前排士兵上前一步,刀枪出鞘,交叉高举,火炬映照下炽光闪动,连成一片,灼目如白昼骄阳。   闻若青纵马而过,单手举起长刀,与之一一相击。   锋刃碰撞之间,铮锵之声清冽盈耳,盖过呜咽风声。   闻若青一路飞驰,出了营地大门,五丈高的瞭望台下,黑压压的骑兵森然而列,纵队延绵至一里开外。   玄甲金戈,幽然无声,砂粒子被风裹着扑向革鞍铁甲,簌簌而落。   闻嘉砚与林涵一左一右策马上前,闻嘉砚朗声道:“禀将军,凌风营四千八百五十一名将士,已经整队完毕,静候出发!”   林涵亦扬声:“禀将军,骋风营四千九百一十八人,整队完毕,静候出发!”   傅寒与江云驱马前行两步,同声奏道:“手铳队一百人,列队完毕!”   “好!”闻若青迎着风沙简短有力地回应。   风呼呼灌入鼻腔和胸腔,有粗粝的沙尘扑入口中,他一口咽下,执缰缓缓行到队伍前面。   他转头,微微眯眼,再次扫视这支队伍。   一万将士执锐披坚,冷冽凛然,沙幕中似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战马驻蹄,安静沉肃中蓄势待发。   他眼中闪过一丝锋锐杀气,看向不远处巍峨耸立的元隆关城墙,仅仅一瞬,他收回目光,手中长刀在空中划了半个弧形,往东北方向一指,双腿一夹马腹,扬声道:“出发!”   骏马长鸣,声声相和,旗帜翻飞,飘展如云。   铁蹄扬起浮尘,如飓风骤起,遮天蔽月,又如沙海潮生,撕裂阴霾地幕,忽忽几瞬,尘土落尽,大军已去远。   天际之上,一弯淡月浮在沙尘之外,薄凉而散淡的微光下,一排排的燕云军士兵悄然在城墙下散开,由外而内往土里埋着一圈圈的蒺藜、鹿角木和铁菱角。   护城河内水已结冰,士兵们一面用火把冰融开,一面往冰面上撒着粗糙的盐粒,促使冰面化开,再将一镞镞的拒马枪牢牢安置在河底淤泥之中。   闻若丹俯身于箭楼之上,目光巡视着下方情形。   李溪自城楼南面转身,悄然来到他身后。   闻若丹微微一笑,“出发了?”   “出发了。”李溪应道,抬头往前方望去。   灰暗夜幕下沙尘漫天迷地,三里之外不能视物,前方敌军动向不明,他莫名有点不安。   闻若丹直起身子,看他一眼。   “怎么?担心何事?”   李溪自嘲一笑,“也没什么,大战之前我向来如此,不知为何,每次都会觉得有事没做完。”   闻若丹也笑道:“放松点,木都的援军明天到齐,到齐后兀拖不会立刻发起进攻,至少要协调整顿半日,这段时间,咱们尽可能放松精神,该吃该喝的一样不要落下,到时候才能打好这场硬仗。”   李溪笑道:“是。”   “走,去看看伙帐明儿给咱们安排什么吃食,大战在即,不弄点好吃的怎么行!” 闻若丹转身,“顺带让他们给咱俩弄点宵夜,这天冷了,饿得还挺快。”   李溪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吃晚饭,顿时觉得腹内饥肠辘辘,忙笑道:“快走!”   次日清早风沙停了,旭日东升,阳光渡得大地一片金黄。   闻若丹在箭楼上拿着千里镜,往燕回山脉瞭望。   大件的攻城用具缓缓自山中被运出,前方是几架改良后可以在中段调整方位,下设滚轮,上设尖钩和挡板的云梯。   队伍中间是一辆辆四面封闭,车头呈尖锥形的冲车以及可投掷大块石头的投石车,队伍的最后,是分拆成几部分的攻城搭楼,即使身分数处,却不难想象拼接完成后会是怎样的一座庞然巨物。   攻城工具被运出后,还有长长的板车队,虽然看不清楚,但想来运送的应该是从燕回山里采来的大块砲石。   闻若丹目色深郁,将千里镜转向前头的兀拖军营。   营地里冒着炊烟,北狄士兵在一块空地上杀牛宰羊,割下一块块的牛皮羊皮,牛分成几片,羊整只整只架在火上烤,还有士兵从营帐内搬出大袋的酒囊。   大清早就整得这么粗犷豪迈,闻若丹啧啧有声,放下千里镜,下了城墙。   这一日双方相安无事,傍晚的时候北狄人甚至还在营地里燃起一圈圈的篝火,拍鼓欢歌,大快朵颐,篝火中间,还有几个北狄女人甩开长辫,扭着腰肢,跳起了欢快的铜鼓舞,引得这边的燕云军士兵把千里镜抢来抢去,在城墙上翘首而望。   北狄军队中有个别女人并不稀奇,这些女人打起仗来,凶猛彪悍不在男人之下,燕云军士兵们早有领教,只是这会儿见这些夷蛮之女居然也有如此风情展露的时刻,不免大呼过瘾,人人争相一饱眼福。   闻若丹与姜辰、李溪来到城墙上巡视时,见到的就是这番情形。   姜辰呵斥道:“成何体统!还不放下千里镜,回自己岗位去?”   闻若丹笑道,“让他们看去,北狄人愿意娱乐我们,不看不是吃亏了?只不要到时候怜香惜玉便好。”   士兵们骇笑,“不会,不会!”   闻若丹自己也拿了一个千里镜往那边瞧,一边瞧一边笑道:“北狄人很会鼓舞士气嘛,这个咱们倒可以学学!”   与此同时,闻若青率领一万燕云军的精锐骑兵,经过一天一夜马不停蹄的急行军,于夜幕降临之时进入了郁洲边境。   他停军歇息了两个时辰,将士们休整完毕后军分两路,闻嘉砚率凌风营继续往东而行,去东边林地里与昆平汇合。   闻若青则与林涵领着手铳队和骋风营的将士放缓速度,又行了半个多时辰,令所有将士下马牵缰而行,离郁洲南边城门大约三里之遥时,他再次命令大军停止下来。   再往前走,大军便会暴露在城墙上的北狄卫兵视线之内,此处正好有一片枯林,借着夜色的掩盖,可以隐去动静。   寒夜阴冷,天际中几点星辰若隐若现,今夜未起风沙,前方不远处的郁洲城墙灰暗厚重,高约六丈,城墙上火把通明,隐隐看得见墙垛之间北狄卫兵偶尔穿梭而行。   闻若青与一百个手铳队的士兵卸了铠甲,换上夜行衣,腰里插了手铳和匕首弯刀,弹药包和箭筒也缠在腰上,背上背了强弩和圈成数圈的飞索、爪绳。   他的四名亲卫中,只留了闻竣一人在此看管东西,协调事务,傅寒、江云和章远也都装备停当。   林涵给大家拿来几袋酒囊,闻若青率先喝了两口,递给身边的傅寒和江云。   众人传递着酒囊,喝下御寒的烧刀子酒,这才在这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夜晚寻回几丝暖意。   章远这时对这酒的味道已很熟悉,仰头灌下两大口,将酒囊递给一名手铳队的士兵。   那士兵没接,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避开两步。   闻若青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章远,一会儿攻城墙,你打头。”   章远挺了挺胸,大声应道:“是!”   “什么时辰了?”闻若青问林涵。   “还有两刻钟就到丑时了,城墙上的北狄人已经很久没走动,估计都在打瞌睡。”林涵拿个千里镜仔细地看着那边的动静。   “嗯,”闻若青也看了片刻,“时候差不多了,走!”   他领着一百零三人,从枯林的暗处出发,迅速往城墙下方奔去。   城墙上的火把静悄悄地燃着,北狄士兵这会儿正是最为困倦的时候,不约而同歪在墙垛下打着瞌睡,全然不知城墙下方的动静。   像是黑瞑大海上掠过的一波海潮,又像是漆黑天幕中飞过的一群雄鹰,闻若青带着这一队士兵,乘着风势快速冲过枯林前的空地,踏过护城河上的冰面,约莫半刻钟的时间,已径直奔到墙根处伏下。   有个北狄卫兵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起身来到墙垛间往外一看,前方空地上一切如常,只有远处一片枯林黑影憧憧,烈风呼啸着刮了过来,他赶快缩回头,蹲回避风处。   城墙根下的燕云军歇了片刻,开始取下背上的飞索,一圈圈展开,把尽头的铁尖锥套进弩机中。   上方传来隐隐的喧哗声,北狄人的换防时间到了,下面的人贴紧墙壁。   一阵纷繁的杂乱后,城墙上又重新安静了下来,换防上来的北狄卫兵潦草地往城墙外瞭望一阵,各自寻了暖和的地方窝起来。   下面的人静静等待着。   一刻钟后东面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半空中蓦的起了一声惊雷,安静了不久,再次传来接二连三闷雷般的声音。   城墙上方起了一阵骚动,混乱中夹杂着北狄人的咒骂和抱怨之声,还有卫兵头目大声呵斥的声音。   闻若青一挥手臂,燕云军士兵离开墙角,往外走开数步,手中弩机对准城墙上方,借着东面炮声的掩盖,将飞索自弩机中发射出去。   噗呲数声,端头的尖锥带着长长的飞索深深射入墙壁之中,如蜿蜒滑行的长蛇扭动颤抖着,蛇头离城墙顶端约半丈之遥。   众人再次回到墙根,各自拽紧手中绳索。   不久之后嘈杂声稍息,东方沉静了一阵,再次响起了嚣张的火炮声。   闻若青贴紧墙根,仔细听得这回上方动静小了许多,便对身边的章远打了个手势,章远得令,拽住绳索率先往上攀爬。   手铳队士兵陆陆续续跟上来,章远爬到飞索顶端时,大家先后停了下来,一手抓紧绳索,一手自腰里拔.出手铳,静待时机。   众人屏息静气,如同暗夜里蛰伏在墙壁上的一只只黑色蝙蝠。   先前那觉得不对劲的北狄卫兵再次探头往墙垛外看了看,却又不见任何异常。   他狐疑之下探出半个身子往下面一望。   这一看之下,他心跳骤停,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下方的墙壁上,高高低低地贴了一片形如鬼魅的人,离他最近的一人是个脸上有胡须的小白脸,见了他居然还朝着他咧嘴一笑。   这士兵反应过来后,不由骇急而呼,刚刚出声,一声炸响,他眉心处被不明东西爆开,哼都没再哼一声往前扑倒,身子正好卡在墙垛间。   旁边的两个卫兵大声吆喝着跑过来,骂骂咧咧地把他的身体搬开。   一人一面搬,一面伸头出去看。   这一看之下,又是一声爆响,他眉心处鲜血长流,大睁着一双虎目直直坐下,继而头一歪,没了动静。   剩下的那个卫兵瞪着眼前人的尸体,一时惊呆了,回过神来后正想探头出去,想到那两名同伴的尸体,又有点迟疑。   远处的几个卫兵听见这边的声响,拽紧大刀奔了过来。   那几人还未奔到这边,墙垛处已甩上来几个铁爪,卡在缝隙处的绳子拽了拽,铁爪牢牢抓紧墙垛,这北狄卫兵大喝一声,抽出大刀探身出去,刀锋刚刚触到外头的绳子,已被一弹爆头,半个身子伏在墙头,鲜血成串往下滴落。   章远率先攀上城墙,一面纵身跳下,一面举起手铳,眨眼间解决掉已奔到面前手举大刀的两个北狄卫兵。   不远处的几人停下了脚步,拿起城墙上的弓箭,拉弓对准他,这时傅寒和江云也从下头上来,箭还未出弓,那几人已被傅寒和江云干掉。   章远趁这个时机赶紧往手铳里换着弹药。   这时燕云军已如潮水般涌上墙头,一左一右往城墙两边追击敌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北狄卫兵溃不能挡。   断后的闻若青上来之时,城墙上附近的北狄卫兵已被悉数解决完,他笑着环视一周,问道:“没我什么事了?”   傅寒一面换着弹药,一面道:“章远和江云他们已经下去了,城门下刚上来不少卫兵,都被咱们解决了,这会儿下头没几个人,应该不足为虑。”   他皱了皱眉头,“就是弹药用得有点快,我这弹药包都快空了,我看其他人也差不多。”   闻若青道:“呆会儿大家清点一下,去东门的时候都尽量使用弩.箭,危急时再用手铳。”   一刻钟后章远和江云率众上来,手铳队无一人死亡,只有几人受了点轻伤,大家脸上都洋溢着胜利后的兴奋和喜悦,寒风如刀,但所有人都如同喝了烈酒一般,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闻若青整队训话完毕,站在城楼上往东边瞭望。   东边城墙上的塔楼内燃着熊熊的烽火,炮声还在时断时续地响着,天边挑起一抹暗沉的绛红色。   他拿过一张北狄士兵的长弓,搭上箭矢,缓缓舒展双臂,弓弦震动,“嗖”地一声,箭矢划破夜空,钉在护城河外的一处空地上。   他再次搭箭拉弓,一连射出两箭,三枝箭矢插在同一处,箭矢顶端的羽毛震颤不休。   远处枯林中的林涵举着千里镜,清楚看到城楼上射下了三枝箭矢,他不由长声笑道:“成了,南门已被拿下!”   他收了千里镜,手臂一挥:“出发!” 第102章 赤雁关之战(下) 好在有……   这日晚间天气异常寒冷, 玧朝骠骑大将军木都询问了部下几句,很早就回到了自己在郁洲城内的住所。   十多天前他率领三万大军攻下赤雁关后,几乎是立刻就追着为数不多的燕云军败兵往郁洲城而来。   从赤雁关出发, 行马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郁洲城的北门, 他领军到达城门之时,见城门大开便感觉不太妙, 果然冲入城后, 发现里面已经是一座空城。   木都大失所望。   他的军队在城中四处搜寻了一整天,不仅像样的金银珠宝没两件,食物也所剩无几, 他和他的部下想象中温柔秀美的大璟朝女人, 更是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虽然事先有了预料, 但一座城池搬空地如此彻底, 连一点漏网之鱼都没有, 还是很让人沮丧的。   想也知道是那赤雁关的年轻主帅, 在率领骑兵进入燕回山送死之前干的好事。   木都咒骂着,无可奈何地选了城中一座最大的两层房舍做了自己的府邸, 不情不愿地住了进去。   攻打赤雁关如此顺利, 他颇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连着向玧朝皇帝阿都沁发出申请,请求皇帝允许自己去攻打赤雁关以东的几个小规模军事要塞, 但都被阿都沁给驳了回来。   他遗憾之下只得作罢。不管怎么说,郁洲可是玧朝建朝以来拿下的第一个城池,他木都也算是拿下了头一份功勋。   郁洲是个不大的城, 内中的居民不算多,因此屋舍分布和城内的街道也并不复杂,木都分走一半兵力去支援兀拖后, 把剩下的士兵重新分配了一下,感觉要守住这座城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命令再去攻打下一座城池,他闲了好些天,都有些坐不住了,手痒脚痒地浑身不自在,要不是阿都沁给他下了死命令,他早就带着他的军队冲到外边撒野去了。   也不知道这大璟朝的人是怎么想的,酷爱建设这种四四方方的城,城墙也修得又高又厚,虽然外头的人不易攻打进来,可这不也是把自己给困住了吗?   木都连日气闷之下,穷极无聊地和几个手下在屋子外头摔了一会儿跤,连着掀翻几人后,才进了屋,在那种狭窄单薄的木架子床上翻来翻去,差点把床压垮了,才好不容易睡着。   睡到半夜的时候他醒了,没一会儿便听到东边传来一声巨响,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双眼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他又听了一阵,没错!就是火炮的声音!   真是来得好啊!   他匆匆披挂了,拿了他一双重达一百斤的铁锤,上了马一路风驰电掣地往东边城门赶。   一路炮火声不断,木都在半途的时候就看见东边城墙上的几处塔楼上都燃起了烽火,到了城门下,最近的南门和北门卫兵都调过来了不少,看来守城的将领应急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   散布在城内的守军集结地也很快,他最得力的一个部下桑格正在清点两个骑兵营。   从赤雁关入城时,木都留了五千守军在赤雁关,援助兀拖的大军离开后,郁洲城内还有近一万士兵,他把其中两千人分成两班,分别看守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剩下的八千人除了后勤兵外,编为两个大营,交替执行着城内的巡逻任务。   当然,城里也没什么可巡逻的,大部分时候这些骑兵和他一样,都是百无聊奈地在自己的住所里聚众找着乐子。   听到炮响,这些在城里憋坏了的士兵和他一样,很快就身披铠甲手执武器聚集而来,个个脸上一副跃跃欲试和兴奋难耐的表情。   木都大致瞄了一眼,看见两个营的大部分士兵都赶来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了城楼。   不远处的林地里火把通明,旌旗飘扬,最前方架着三架粗筒火炮,炮口正对着城门,旁边的高地上聚着一群燕云军士兵。   木都抢过身边卫兵的千里镜,朝那高地上望去,只见中间的将领身挂重甲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披着猩红的披风,头戴凤翅金盔,看模样不过是个小孩而已。   旁边的一杆旌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闻”字。   木都曾是呼和部的首领,被部落里的长者教导着,也认得几个汉字,这个“闻”字他见过多次,早已经烂熟于心。   好哇!这闻家人看来也是气数尽了,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孩都派上阵了,木都惊愕之下,不由哈哈大笑。   他笑声还没完,就见那小孩手臂一挥,旁边一人挥动令旗,三架大炮同时对准这边发射,几声震耳欲聋的声响过后,炮弹挟着火光落在城门前方的空地上,漫天的烟尘扬起,裹着灰雾砂砾往城楼上扑来,一阵刺鼻的火.药味呛得人咳嗽连连。   城楼上的所有人,脸上和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沙。   木都大怒,这是什么个意思?要来就来真格的,炮架得那么远,射程根本就达不到这边,放炮过来就是给他们找不痛快的?   正在这时,“嗖嗖”几声,几枝粗长的铁箭往这边飞来,接二连三地钉在他旁边的木柱子上,深深地插了进去,木都身边的士兵们哇啦啦一阵大叫。   木都拿千里镜往那边看,等了半天,烟尘消散了,这才看清楚那几枝粗箭是从一架三弓床弩上发射出来的。   这种床弩木都是见识过的,射程远威力大,只是需要多人合力操作。   看来燕云军这回是要来真格的了。高地后面的山林里,隐隐绰绰地现出燕云军的骑兵阵列,木都粗粗估略了一下,大约不下五千人,加上前排操作大炮和床弩的步兵,总数至少在六千人以上。   他身边的卫兵问他:“燕云军怎会这时候来攻打这里?”   木都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骂道:“动你的脑子想一想,多半是想攻进这里,然后从赤雁关出去,绕过燕回山好去夹击兀拖。”   那卫兵不屑道:“就一个小孩?”   木都哈哈大笑,“看来燕云军已经没人了。”   正说间,又是一连三枝粗长的铁箭往这边射来,这一次直接把城楼上的牌匾射落了下来,轰然一声,差点砸到木都的头上。   木都后退两步,心中怒火再次燃起,举起千里镜往那高地上看过去。   那小孩仍然骑在马背上,似是知道他正往这边看,嘴角挑着一抹笑意,缓缓将手臂举过头顶,捏紧拳头竖起大拇指,接着翻动手腕,本是朝上的大拇指慢慢朝下,纹丝不动地定住,是个挑衅的手势。   木都气得哇哇大叫,“桑格呢?”   桑格这时已整军完毕,刚刚上了城楼,听见木都发问忙拨开人群上前:“桑格在!”   木都沉着脸道:“两个营的人都到齐没有?”   “到齐了。”   木都拿过身边卫兵手里的双锤,“好!让他们做好准备,老子这就率军出城迎战!”   桑格忙道:“大将军不可!”   木都把双锤砰砰一撞,“他奶奶的,都打到老子头上了,老子要去把那奶娃子的头锤个稀巴烂!”   桑格无法,只得提醒说:“大将军出城迎战,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怕是不好交代,您一定得留在城里,属下去便是。”   这时对面又是三发炮弹打过来,轰轰几声,烟尘漫开,城楼上人人又是披了一身尘土。   木都仰天大吼一声,一锤锤在墙头,沙石齐飞,墙垛处被砸出一个大大的缺口。   “桑格你去!把那吃奶的小子给老子抓回来,老子要亲手把他的头拧下来!”   桑格问道:“两个营的人都带去吗?”   木都想了想,“都放出去吧,草原上的狼没肉吃没血喝怎么成,天空中的雄鹰不起飞,就怕以后再飞不高了,这都憋了多少天了,让他们去!”   桑格领命,正要下城楼,木都身边一个军师道:“我看这事有点蹊跷,这几千燕云军既要攻城,为何阵势摆这么远?这都老半天了,也没什么实质的攻城行动。”   木都冷笑道:“不就是想要引我们出城吗?也好,老子这些兵早想拉出去练一练了,瞧这样子,燕云军把骑兵都派过来了,正好让老子把他们的骑兵都消灭光,让他们再跑不起来!”   那军师道:“别是调虎离山之计吧,桑将军领军出城后,这郁洲城可就空了。”   木都骂道:“怕他什么?你去,把赤雁关的守军调三千回来,分到各处城门,加强城门上下的守卫,这墙这么高,攻下来没这么容易,再说有什么不对,桑格随时回来便是。”   他注视着前头的燕云军,捏紧了捶柄笑道:“这用大璟人的说法,就叫做将计就计,这次是他们来打我们,我这是被迫迎战,皇上知道了可就怪不到我头上了。老子得给这燕云军些教训,告诉他们老虎屁股摸不得。”   这时旁边的角楼上燃起了大火,两闪两灭,城楼上的人不约而同望向北方。   北面城墙上远远亮起火光,闪动两下后,西面也有了回应,最后给出信号的是南边城门,那火光亦是两闪两灭,分外清楚。   军师见四个方向的城门一切正常,一面吩咐士兵去调遣赤雁关的守军过来,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如今虽然城内一切正常,但大将军还是稳妥些为好,燕云军驻守郁洲多年,周边地势都很熟悉,就怕是已在山林里设下了埋伏,故意引咱们过去。”   木都沉着脸没说话,放了铁锤拿起千里镜往对面山头看。   燕云军已经开始了下一步的行动。   那小孩仍是骑着马打头,指挥一队步兵推着那三架大炮和两架床弩,缓缓绕下山林。   林子里的燕云军士兵也全都现了身,木都一眼看过去,果然不下七八千人,黑压压的一大片,约莫五千的骑兵策马飞驰,率先冲下山坡,快速往这边压来。   木都甩了千里镜,拿起弓箭张开弓,对准行进的燕云军骑兵,等着他们进入弓箭射程。   下方的人冲到城门外的空地上,还没进入弓箭射程就停住了,步兵缓缓推着炮架和弩床下来时,骑兵也列队整齐,前头步兵一字排开,全线压在城门外大半里之处。   木都这边的军师有点吃不清状况了,正迷惑间,炮架和弩床都摆放就位,三架大炮毫不含糊,朝这边先后发射了三枚炮弹,轰轰轰三声,准确无误地打在城墙之上,硝烟弥漫中城楼旁边的墙壁被打出几个缺口,砂石乱飞,烟雾呛人,到处一片狼藉。   漫天烟尘中,两架床弩接连发射数枝长箭,气势磅礴地往城楼上飞来。   木都躲过一枝长箭,一口吐沫吐在那军师身上,大怒道:“就你多嘴!要不是你,老子早把那奶娃抓来喂狗了!”   那军师不敢再多言,木都大声嚷道:“桑格,你赶紧给老子下去!”   桑格甩开双腿,一路往城楼下飞奔。   一炷香的功夫后,下方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桑格一马当先,领着八千如狼似虎穷凶极恶的北狄骑兵冲了出来,如开闸放出的猛虎饿狼一般,气势滔天,凶猛地冲向前方的燕云军。   上头的木都满意地点头,这才是北狄兵将该有的样子嘛!缩手缩脚地躲在这种四四方方的城墙之内像什么话!   那小孩见对方来势汹汹,倒也临危不乱,指挥三架大炮调低炮口,对准前方的北狄骑兵,轰然几声后,硝烟迷雾漫天遮地,战马嘶鸣,北狄骑兵的阵势虽未乱,但冲势也被挡了一挡。   片刻后烟尘略微散开,城楼上的木都便见那小孩甩着马鞭跑在前头,步兵们都被骑兵捉上马,一匹马带一个,分左右二路,朝着那片高地下的两边没命地逃了开去,三架大炮和两架床弩被孤零零地留在空地上。   木都不由哈哈大笑,果然是个小孩,这下怕不是被北狄的雄兵吓得尿都出来了吧!   桑格追到被弃的大炮跟前,略一迟疑,也是兵分两路,往高地下的左右两边分别追了过去。   木都心下很是遗憾,只恨领军的不是自己。   他看了一会儿,听见下方传来一阵骚动,隐隐还有厮杀喊叫之声,他把身边那军师揪过来,正要发问,就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长期的征伐生涯让他对危险有了灵敏的感应,当下身体一矮,拿过两把铁锤,就地一翻避了开去。   一支短箭凭空飞来,星驰电走一般,正正插进那军师的胸膛之内,紧跟着城楼上乱箭齐飞,扑扑数声,木都身边的士兵倒了一大片。   木都大声吼叫着,抡起双锤朝当先上来的一人猛扑过去,铁锤虎虎生风,势不可挡,眼见便要将那人锤得脑浆迸裂,那人头一低,轻巧避开,手中一把弯刀寒光闪动,朝他肋下未挂铠甲的地方插过来。   木都双锤狠狠一击,电光飞溅中大喝一声,弯刀刺进肋下,他身体一挺,胸膛向外一鼓,那弯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那人翻身避开后,周遭接二连三的短箭立刻照着木都射来,木都仰天狂笑,双手甩着铁锤,只拨开射到他面门的乱箭,身体不闪不避,朝方才那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看清楚了,这年轻人一身黑衣,面容与先前赤雁关的年轻主帅和刚才那乳臭未干的小孩有依稀相似之处,是燕云军的核心统帅,也是姓闻的人!   他心中燃起滔天怒火和疯狂的杀意,他还未曾明白燕云军是如何攻到这里来的,但下方传来的轰然巨响让他知道,下头的北狄士兵已被杀尽,城门已关,桑格带领的八千骑兵,已全数被关在了城门之外。   城墙上的北狄士兵措手不及之间,已被流星般的箭矢射倒了一大片,此刻仅存的十几人挥舞着大刀,与冲上来的燕云军搏杀在了一起。   近距离下不能使用弓.弩,燕云军手铳队的士兵们手铳弹药也早用尽,双方一时陷入苦战。   闻若青顺手取了一名倒地北狄士兵手中的长.枪,枪风矫夭如龙,向木都紧缠而来。   木都大笑三声,双锤扫出沉重狂烈的旋风,震山动岳,闻若青的枪头刚刚挑近,就被锤风荡开。   他丢了长.枪,再次拿过一柄长刀,呼呼几个回合,木都的双锤一合,刀身被断为两截。   闻若青眼尾扫到傅寒上来了,不再恋战,丢了刀柄,几个腾挪闪避到一边,傅寒手中的弓.弩接连朝木都发射,把木都身上射得如刺猬一般。   木都全然不顾,红着双眼,大喝着再次朝闻若青扑过来。   闻若青把早已打开的酒囊朝他身上一甩,木都只觉扑鼻而来一阵酒香,盖过了身周一片浓重的血腥味,紧跟着身上一热,熊熊烈火自他胸腹手臂上燃烧起来。   他狂吼着朝那姓闻的人冲过去,要死也要拖着面前这人一起死!   闻若青站到墙梯处,木都此时已烧成了一团火,双目几乎被灼毁,朦胧中不避方向,直直撞过来,闻若青闪身一避,木都猛然一扑间顺着墙梯滚下城墙,带出长长的焰尾,直到滚落在下方的血地上,还在扑腾挣扎。   下方已全是燕云军士兵,众人手持从北狄人手中夺来的长矛刀枪围拢过来,各种兵器罩空而下,密密麻麻地插在他身上,木都身体狂抖几下,终于不再动弹。   上方的傅寒长舒一口气,“这人终于干掉了,还好你之前备了个酒囊,不然还真不好对付。”   “木都此人悍勇异常,不避斧钺,多准备点东西总是没坏处的。”闻若青停了停,沉声道:“这次咱们还是估算不足,手铳弹药的准备量不够,好在有惊无险,一场恶战,东门算是拿下来了。”   城墙上的北狄士兵这会儿已全被歼灭,江云和章远正在清点战场和人数,闻若青看向前方那处高地,“给林涵发信号吧。”   一枚信号弹冲天而起,划破已经泛着青灰的天际,噼啪一声,在上空爆开。   正在山林里转来转去的桑格听见这声巨响,心下一沉,忙领着军队绕回城门外。   他在高地下方转了几圈,没追到燕云军士兵,倒是跟另外的一队己方人马撞到了一起。   他心头恼怒,不明白燕云军是如何逃脱的,正想把军队分成几路,猛然听见这声音不对,赶紧下令大军策马回转。   高大坚固的城门此刻紧闭着,灰暗的天光下城楼上方站着数人,正静默无声地俯视着他和他的军队。   须臾之间,情势倒转,现在他成了城外的一方。   桑格高喊,“快,把燕云军那大炮和床弩架好,咱们攻城!”   他的手下赶紧领着士兵将那炮架和床弩摆弄一番,片刻后无可奈何地过来禀告:“那大炮和床弩都已毁坏,不能再用了,且燕云军根本没有留下一枚炮弹,一枝长箭。”   桑格无可奈何,与城楼上方的人对视一阵,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什么情况,正在思索间,城楼上方丢下来一大块沉重的东西。   上方有人高喊:“看清楚了,这是你们大将军的尸体,可惜了,还没被完全烧毁。”   桑格头上血液直窜,郁洲城大势已去,想来赤雁关也已失守,而他现在装备缺乏,也无法即刻攻城。   他咬牙平静了片刻,无可奈何地下令道:“先撤回山林里,再图后计!” 第103章 与妻书 何日山泽稳,当归……   那枚诡异的信号弹发出后, 郁洲城西门和北门的北狄士兵乱成一团,正在半道上往郁洲赶的三千赤雁关北狄守军更是快马加鞭,两刻钟后终于赶到了郁洲城的北门。   见北门一切正常, 领头的将领松了一口气, 进了城门后按照之前的召集令,闷头往东边城门赶, 没一会儿就遭到了暗处的强力伏击。   这是一场压倒性的屠杀, 几乎重演了闻若蓝率军进入燕回山遭到北狄人伏击时的一幕。   林涵的骋风营进入南门,按照昆平的事先指点,先隐于南边一处废弃的坊市之内, 接到闻若青的信号后, 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个别留在城内的北狄后勤士兵, 并迅速在北门通往东门的交通要道边埋伏下来。   从赤雁关赶来的这三千北狄骑兵刚刚绕过城中心的钟楼, 就听一声哨响, 屋舍后、大树后忽闪出数名燕云军士兵, 手中强弩接连发射,在距离极短的情况下, 强弩发出的利箭又快又准, 北狄骑兵还未反应过来, 就被破空而来的厉箭射倒了一大片。   眨眼之间,街道上惨呼不断, 鲜血很快漫开,弓.弩手射完一波,后方跟上的弓箭手再是一阵密不透风的箭矢压下, 在这阴云密布的早晨,让北狄人真真切切嗅到了死亡和阴冷的味道。   箭雨方落,林涵率众冲出, 一把长刀挥过,刀锋一闪,将那拼死抵抗的北狄将领一刀挑下马,紧跟着再是一刀,那人身首异处,大睁着双目的头颅滴溜溜滚开,随即被踏破在燕云军的铁蹄之下。   余下的几百余人在气势如虹的燕云军面前也再不能抵抗,不到一刻钟,战斗结束,三千北狄骑兵全数毙命。   林涵留下大部分人打扫战场,自己领着一小分队迅速赶往东门。   闻若青这边的战场也打扫完毕,傅寒和江云见桑格领着大军进了山林,指挥着人开了城门,把那三架大炮和床弩又搬了回来,桑格远远瞧见,气得一刀砍下身边的一株枯树。   林涵上了城墙,远远便道:“如今就看世子和昆平了。”   闻若青正在摆弄那两架床弩,把闻嘉砚领军撤退时毁坏的绞绳和弓弦重新接好。   他笑了笑,“应该快了。”   正在这时,南边城楼上空,一枚信号弹倏然冲天,啪啦爆开。   林涵笑道:“进了南门了!”   众人面上都浮出喜色,闻若青看看天色,摇了摇头道:“已经卯时了,还是比咱们预估的时间稍长了点。”   他修好床弩,唤过手铳队的士兵,交代了详细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嘱咐道:“手铳弹药已用尽,你们便和昆都尉一起留守郁洲城,昆都尉派人过来接管之前,你们要守好这里,世子先前射上来的长箭都弄出来了,一共四十八枝,若是桑格这会儿领人来攻城,长箭用完了,就用短箭。”   大家齐声应了,闻若青直起身子。   手铳队的士兵立刻列成两排肃然而立。   他扫视一眼手铳队的士兵,正色道:“这次的攻城行动,大家表现都很出色,回去之后自有军功记录在案。”   他顿了顿,又道:“这段时间,你们要听从昆都尉的指挥,等元隆关那边的援军到达之后,再返回火铳营。”   他交代完毕,转头看了看城楼上方升起的燕云军旗帜,不再停留,领着傅寒江云和章远三人,随着林涵的骑兵分队一道,去了城中心的钟楼。   闻竣已牵着闻若青的战马在此等候,闻若青换上军衣和铠甲,翻身上马。   大家在钟楼下列队等候了半个时辰,便见闻嘉砚率领凌风营的将士自西面踏尘而来。   “怎么只有一半人?”闻若青问。   闻嘉砚道:“进了南门后,我便兵分两路,一路去了西门,一路去了北门,这两处城门的北狄卫兵军心涣散,都已混乱不堪,一定很快就能拿下了,如此咱们可以顺畅地出北门,不用停留。六叔稍等片刻,北面的人很快会就过来。”   昆平策马前行两步,笑道:“南边和西边已经布防完毕,这便去东边。”   闻若青颔首,“要特别小心桑格的军队,他没有大件的攻城工具,一定会效仿咱们攻上南门的方式,大家在城墙上巡逻之时一定要集中精神,一刻不能放松。”   昆平道:“将军放心,末将已再三交代,绝不会让北狄人爬上城墙一步!”   “嗯,北狄人留下的武器不少,闻竣已看过城内北狄人的粮草仓库,粮食储备也够,我们从赤雁关出发时,我会留三百骑兵守在赤雁关等你过去布防,郁洲城和赤雁关就交给你们了!”   “将军放心去吧,末将一定和将士们一道,守好郁洲城和赤雁关!”   此时虽已是清晨,但天光仍是晦暗不明,厚厚的乌云密密实实地迭在天际,烈风呼号,刮得城中砂砾遍空飞扬。   闻若青领着凌风营和骋风营自钟楼下出发,风驰电掣地出了北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尽赤雁关的二千北狄士兵。   他命令大军原地休整三个时辰。   赤雁关的城墙下燃起炊烟,将士们热汤热饭下肚后,均钻进城墙后方幸存的军帐里,挤在一块儿闭目歇息,不一会儿,军帐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闻若青裹着狐毛披风,独自上了城墙。   城墙上下处处是不久前那场攻城大战后留下的痕迹,几处塔楼都已毁损,墙头有多处烧焦的痕迹,城楼已被烧毁得不成样子,城墙上还有多处塌方,地面上也有无数被大力抛来的石块砸出的坑,大大小小深浅不一,触目惊心。   一场战争,千疮百孔的城墙或许还能屹立不倒,但倒下的人,将永远站不起来。   灰沉的天光下,关外的燕回山展开起伏延绵的慵懒身姿,横卧于大地之上。在山脉的那边尽头,还有一道城墙等着他去守卫,还有数不清的人,等着他去支援。   他很想即刻就领军出发,但一天两夜的高强度行动,已经让将士们体力透支,若不好好休息一阵,前方的恶战他们没有办法应付。   其实他也是一样。   他命令自己放松精神,取出怀中的一个小酒囊,喝下两口烈酒。   酒囊放回怀里时,他摸了摸贴身衣物里收藏的信件。   他想拿出来再看看,但又觉得多此一举,因为那信上的每一个字他其实都已经熟记于心。   他此刻,很想念远在京都的妻子。   成婚以前,甚至刚成婚之时,他不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有时还觉得,也许自己不会有爱上一个姑娘的那一天。   现在他知道了,爱一个人,就是像现在这样,即使风声汹涌而至,即使身处残垣断壁之下,仍然心怀温暖和希望,即使连经恶战,身乏体疲,依然没有倦怠,没有畏惧。   因为他现在是完满的了。他以前,有相亲相爱的家人,有同生共死的兄弟和朋友,现在,又有了亲密无间的爱人。   有些父母兄弟都不能分享的体验和心绪,有一个人,现在可以和他一起分享,可以融化他一切的坚硬和棱角。   夫妻夫妻,夫和妻,是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两个人,共经风雨,共担责任。   他的伤,她会替他疼,他的骄傲,他的荣光,亦有她承载。   有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他以前也曾深以为然。   但他如今也明白了,爱一个人,并不会束缚自我,而是能从她那里汲取力量,获得更多的勇气和信心,可以支撑他离开她,驰骋在广阔的天地下,继续前行。   因为他所想,亦是她所思,他不过先行一步来到这里,他日必有相携而至的一天。   他想念她发间的清香,想念她柔软肌肤上的温度,想迎着她眼里的莹亮神采拥她入怀,把她的所有美好据为己有。   想得越苦,对胜利的渴望也就越热切。   他的胜利,就是她的胜利,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有她的参与。   这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   他微微地笑着,又喝了两口酒,抽了靴子里的羊角匕首,在一处完好的塔楼墙壁上,刻了几行字:   “枕弓马上行,星夜至幽城。   残垣埋白骨,风摧草冢荒。   悠然一口酒,疾行出雁关。   何日山泽稳,当归与君逢。   ——建明二十六年暮冬,闻若青于赤雁关题与妻书。”   他写完,把这处塔楼的方位仔细记下来,把酒囊里的酒喝尽,下了城墙。   风浩浩荡荡地刮过屋檐庭院,肆虐一阵,终于慢慢住了,连日的朔风寒雪,给京都城笼罩了一层阴凉颓靡之意。   京都城如今已是风声鹤唳,边关局势紧张,皇帝长病不起,南边的怀阳王,两日前已于福州起势,向崔皇后及太子发出了讨伐缴书。   尹沉壁仔细地看过了那篇已在京都城中广泛传看的缴书。   “……崔氏性狠手辣,掩袖工谗,狐媚惑主,以至祸乱宫廷,竟无人敢言!昔年先设陷于陈后,毒杀先太子,后又残害徐妃,把持后宫,以图其子金銮之位,其种种劣迹,馨竹难书。今国君病体难支,焉知不是崔氏母子所为!呜呼!其所为已人神共愤,为天地之所不容!吾高举义旗,是为清君侧,除妖孽,以还四海之清平,河海之晏清……”   怀阳王的起势以及这封缴书,在京都城内掀起了汹然大波。   尹沉壁看过缴书,匆匆去了崔府一趟。   崔老夫人和顾蕊都很沉着,顾蕊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姐姐不必为我们担心,如今我已吩咐关门闭户,无事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徐氏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很和蔼地叮嘱尹沉壁,“京都城里的百姓都是墙头草,如今闻家和崔家拴在了一条船上,闻家在边关又吃了败仗,失了一座城池,现下也还没好消息传来,你也尽量少出门。”   尹沉壁应了,又问崔瑾。   这下婆媳俩都面有忧色,顾蕊蹙眉道:“按理早两日就该从河南回来了,也不知为何今日还未到,许是路上耽搁了。”   晚间尹沉壁便留在了崔府,与顾蕊同塌而眠,安慰了她半宿,顾蕊也才放下连日忧思,草草睡了半夜。   清理完外头的各项产业后,谢霜又和尹沉壁一起,把国公府里的下人也进行了整顿。   除了浮舟小筑,其他各个主人的院子里,都只留了一半的人手,另外的一半,由府里的管事和管事妈妈领着,分为几批,陆续安置到了京郊外的几个庄子上。   一些愿意出去的下人,谢霜都归还了卖身契,按照资历送了数额不等的银子。   昔日花团锦簇的国公府,如今一下清净下来,人虽少了一半,但大小事务安排得还算是井井有条。   尹沉壁不禁跟谢霜感叹,“可见府里以往的人的确过剩了,冗杂庞复,这么一来倒是清爽很多。”   谢霜微微笑道:“我何尝不知?但咱们积年下来的很多老仆,虽无功但也无过,总不好硬着心肠去赶,如今也算借着这个时机,打发走一些是一些。”   尹沉壁身边的四个丫鬟,她只留了木棉和晴夏,栖云和望春暂时跟着管事妈妈去了城外的一处田庄。   尹沉壁细细地叮嘱了栖云和望春,承诺一旦京都局势好转,就接两人回来。   栖云望春合着院内的三个洒扫小丫头,都依依不舍地去了。   人减少了,规矩重新定了一番,木棉和晴夏各有能干之处,秦妈妈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尹沉壁并不觉得顾此失彼,难以应付。   她也抽空把母亲从尹家田庄接去了柏杨庄。   柏杨庄位置更偏远一些,庄墙很坚固,又地道地窖,余庄头稳妥细心,兼之曾从军多年,尹夫人呆在柏杨庄,应该比呆在原来的小庄里安全许多。   长桦院里的男主人不在,总觉得白日天光悠长,寒夜孤灯影只,她晚间挑灯夜读时,间或会出神一阵,这时她便会把丈夫的来信取出来翻看一番。   晴夏进来给她添茶,常常看见她注视着手中的信纸,一时托腮微笑,一时凝眉怔忪,有的时候兴起,还会出了屋子,把弓箭拿来练习一番,院里树上挂着的箭靶,都给她射坏了两个。   这日晨间太阳露了脸,虽光晕惨淡,到底聊胜于无。   尹沉壁叫上晴夏,一道把箱子里的衣物拿出来晾晒。   晴夏捧着一堆衣物出去后,尹沉壁继续整理衣箱。   她整理了一会儿,看见两件衣服下有一件贴身小衣,拿起来一看,却是晴夏原先给她做的那件半透明的绡纱肚兜。   她记得她把这肚兜塞到了箱子的最底层,并且之后就没动过这箱子了,那这肚兜怎会跑到箱子的中间去的?   她的东西,一般也没让丫头们碰过。   她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丈夫离开前,她给他看那件中衣时发生的事儿,蓦然间明白过来。   好啊!那坏蛋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她的东西,看见了这件肚兜,还暗搓搓地等着她穿给他看!   真是……   她捂住了一下飞红的脸,又好气又好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才把那件肚兜收起,仔细地放在常穿的那箱衣物中。   午时方过,满身是伤,一路被人追杀的崔瑾有惊无险地回了平国公府,洗漱一番,顾不得仔细处理身上的伤,匆匆骑马进了皇宫。   与此同时,万里之遥的西北边境,也拉开了交战双方酝酿已久的大战帷幕。   元隆关外的原野上号角声扬起,苍凉悠远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之际,吃饱喝足的北狄人集结起了一个个的方阵,向着二十里之外的正前方,缓缓开始行进。 第104章 元隆关之战 他们的兄弟来……   天际的云层低低地压着, 天边挑着一抹深透的亮光,广阔无垠的平野上另有一大片浓黑的乌云,如黑暗的潮水般向前涌动蔓延着。   这片浓云渐渐在大地上扩展拉开, 长长的一线几乎横越了半个平原, 随着缓慢地前移现出狰狞的身形。   风停住了,大地一片寂静。   慢慢地, 随着平原上那片黑云的临近, 整齐划一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震动平野,鼓穿耳膜。   元隆关的箭楼之上, 闻若丹身披重甲, 不动如山, 目光自原野上那波向前流淌的黑海巨涛上移开, 看向天边那抹异常灼目的光带。   军师李溪亦是一身玄甲披挂整齐, 在他身边喃喃道:“雪暴恐要提前, 这天气……”   闻若丹右手轻轻一摆,止住他的话头, “北狄人都不怕, 我们怕什么?”   他顿了顿, 回头扫视一眼城墙上列队而立,悄静无声的燕云军士兵, 笑道:“老天爷这时候也想来掺上一脚,好啊!那就来看看,到底是哪一方能赢!”   元隆关厚重的城墙上, 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下方的护城河冰面已提前化开,河水中掺了泥沙和粗盐,水面浑浊无光, 隐隐约约倒映着上方缓慢移动的乌云。   马面墩台处的大炮弹药已经上膛,床弩上的利箭蓄势待发。   北墙的墙垛处已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三排将士,从箭楼左右望过去,黑压压地延展开去,望不到头。   弓箭手为前排,手铳手和弓.弩手为第二排,长矛手为第三排。   南面的墙垛处码着成山的各种武器和石块、油桶,木箭、木矛都已裹上油。   每隔二十步是投石车,每架投石车上,第一块砲石都已安置妥当。   角楼里燃起了熊熊烽火,玄黑色的燕云军旌旗高高扬起,如蛰伏的黑鹰盘踞在旗杆顶端。   关墙以南的墙角下方,两万步兵列阵而立,姜辰手一挥,各处的墙梯前,一队士兵出列,手执檑具叉杆,小跑着上了城墙,迅速在长矛手后方列队站定。   姜辰手臂再次挥下,又一队士兵手执狼牙拍,飞索爪绳上了城墙,最后上去的,是两排手执刀枪剑戟,准备贴身肉搏的将士。   北狄人的号角声再次高高扬起。   大军停了下来。   经过缓慢的行进,北狄的方阵已经压到了关墙下方的第一道壕沟之外,离关墙约莫三里开外。   城墙上的燕云军这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北狄大军的阵列。   五万人的大军,总体上是一个巨大的矩形,这个矩形被分割成几块长长的矩阵,前头的三条矩阵是步兵,后面的一条是骑兵,步兵和骑兵的中心,是三辆宽大的战车,中间的一辆四面围着木围,高处的坐塌上,坐着这次北狄军队的统帅兀拖。   大军最前方一排长长的矩阵,是手执长盾,手拿铁钩的士兵,这是专为对付埋在土里的各种尖钩铁刺而设的第一道攻手。   紧跟着是运送推动各种攻城用具的矩阵,大大小小的木板、木桩、云梯、冲车、临车、投石车、运送砲石的板车、庞大而沉重的攻城搭楼,夹杂在队伍里,导致这部分的矩阵看起来有些杂乱。   第三道矩阵,是黑压压的步兵先锋,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部分的北狄士兵是最野蛮、最不畏死和最擅攀爬的士兵。   最后方森然而列的,是北狄人悍勇的骑兵,他们的战马高大健壮,狂野彪悍,马上的人手持盾牌,紧握武器,此时战马安静但又烦躁地刨着脚下的泥土,像是沉静深海之下暗流汹涌的巨涛,又像是平静火山口下翻滚的赤红岩浆,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整支大军黑压压地延展着,占据了关墙下方圆五里左右的大片地方,这是一只暂时沉睡在大地上的巨大的、凶狞的猛兽,下一刻便将腾跃而暴起,向关墙发动凶猛的冲击。   广袤的平原安静地让人窒息,连一丝风也没有,天地凝固沉闷,像是抽走了所有的生机,肃杀而无声。   于这最后的凝重静默之下,所有人的胸腔盈满冷冽的空气,心脏剧烈跳动。   箭楼旁边有两个闻若青自京都带来的士兵,被安排上了城墙一线,初见这般阵仗,承受不住这种压力,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手中握着的弓颤如筛糠。   旁边的士兵鄙夷地将其拖开,立刻有人上前补齐位置。   闻若丹沉着脸道:“拖到墙角,让他们好好看看燕云军是如何战斗的。”   城墙右边一里开外的一处塔楼前,闻若蓝全副武装,凝目注视着下方大军中心的战车,看见战车上的哨兵再次举起号角。   “开始了!”他喃喃地说,感觉到压在胸口的巨石一松,汹涌的情绪爆发出来,挟裹着愤怒、兴奋和冲天的豪情,他张开长弓,看向远处箭楼,等待着主帅的号令。   这次北狄人的号角声沉重、短促,像是在天地间划开了一个口子,随着号角怆然的召唤,静止的风猛然刮了起来,双方军队蔽日的旌旗开始狂烈舞动。   天际乌云涌动翻滚,下方的猛兽苏醒了,徐徐张开尖利的爪牙。   第一长型矩阵的北狄士兵开始缓缓移动,集结成一个个的小方块,长盾被士兵在头顶和四周展开,围成坚固的小型堡垒,先后朝着第一道壕沟行进。   外围的木蒺藜被勾了出来,安全的空地上,下一矩阵的士兵开始前行,长块的木板被架在士兵的头顶,首先出列。   闻若丹沉目注视着下方的动静,等待了片刻,简短地下令:“弩.箭!”   第一道战鼓咚咚擂响,墩台上的所有床弩发出了第一波利箭。   这波长长的利箭自城墙上方呼啸而去,带着毁天灭地的冲势,射入北狄士兵的方阵中,以摧枯拉朽之势无情地破开北狄人长盾围成的堡垒,挑破木板,木屑横飞中,木板裂为片片残块。   箭尖挟着冲势,钉入北狄人的身体。   第一波士兵倒在大地上,鲜血滴入泥土。   温热的血肉之躯献祭给了这片土地,苍茫大地开始震颤,风声嘶鸣中,双方的号角、战鼓声一浪高过一浪。   燕云军射程最远的床弩接二连三地发动,长箭发出尖利的呼号,所到之处,大片的血迹急速漫开,大地上像是绽开一朵朵带着死亡气息的血色之花。   北狄人前赴后继,踢开同伴的尸体,在强力的弩.箭攻击下终于进行到了第一道壕沟之前。   裹了油泥灰防火的厚重木板被架在了壕沟之上,投石车和砲石被推了过来,以堡垒闭合之型冲上来的北狄弓箭手开始对城墙上的燕云军发起第一波攻击。   随着号角声,一个个堡垒上方的长盾翕开,燃着火的箭矢从中被射向城墙,天空中留下密密麻麻的黑烟轨迹,火箭落到墙头,燕云军的士兵举起脚下的盾牌,挡住了这第一波攻势。   “弓箭手!”闻若丹下了第二道命令。   墙垛前的弓箭手放下盾牌,往空放出第一波火箭。   下方的北狄箭手躲入长盾堡垒中,大量的燕云军箭矢也落了空。   渐渐的,燕云军由床弩发出的长箭攻势零落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消耗,多处角楼上堆放长箭的地方已然见空。   趁着这个时候,北狄人加快了运送攻城用具的进程,大件的云梯、各类冲车、木桩被缓慢地推进到了第二道壕沟之前。   北狄人之前在床弩发出的长枝弩.箭攻击下,伤亡十分惨重,全是凭借着悍不畏死的气势向前推进,到了此时伤亡开始减缓。   他们重新集结起了一个个小型的长盾堡垒,推着四座攻城搭楼压了过来。   第二道壕沟也被架起了木板,先过来的是投石车。   “投石!”闻若丹再次下令。   城墙上方的投石车开始投掷着小块的石头,进入投石车攻击范围的北狄士兵再次倒下一波。   他们的投石车也安置就位,大小不等的砲石被不断掷向城墙上空。   一时间,天地震撼,苍穹悲鸣,凡体肉躯在从天而降的砲石下,被无情地砸成肉泥,坚不可摧的城墙也开始四处开花,靠北一面的墙体上砸开了无数缺口,城墙上方的地面很快出现大大小小的凹坑。   惨呼声、闷响声和着烟尘、粉屑、灰沙,裹着横飞的血肉和四溅的飞石,使得这片天地顿时化为无间地狱。   燕云军的防线被一次次的打破,随着战鼓,一波又一波的燕云军补上空缺,鲜血染红了墙头,生命如草芥般被碾压、被折断。   “火炮!”闻若丹沉着地下了第四道命令。   轰!轰!轰!   马面墩台上的大炮怒吼着,冲天的烟火之中火弹出膛,有地面上的尸体被炸起,碎肢断体飞向半空,又四散落下。   北狄军队的号角声急促而苍劲,一波又一波的长盾堡垒前仆后继迈入这片修罗之地,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不再理会泥土里埋着的尖钩倒刺,在鲜血满溢的土地上坚定地往前推进着。   长盾围成的堡垒护着了操作投石车的士兵,源源不断的砲石被发射出来,轰然巨响中,大地上,城墙上很快疮痍满目。   沙尘黑烟笼罩着这片天地,乱石飞箭无处不在,城墙下方已是尸横遍野,天际中的乌云翻滚着,酝酿着,狂烈的风拔起地上的残旌碎帜。   元隆关的城墙上下,此时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地狱,腥风血浪嘶吼着汩动着,不断吞噬拉扯着渺小如尘的生命。   闻若丹的目光越过这片惨地,牢牢地盯住北狄军队的中军方阵。   烟尘迷雾中间,隐隐约约能看到北狄的骑兵仍然铿锵而列,前方的步兵矩阵已经减少了一半,中心战车上的兀拖已经从坐塌上站起身来。   整个北狄的军阵,在步兵先锋赴死开拓的土地上缓缓前行着,似乎对前方的惨烈视若无睹,冷漠而又强势。   悲鸣和惨呼中,北狄人的步兵随着号角再次前攻,护城河上已搭上第一块木板,接着更多的木板覆盖上来。   云梯和冲车终于被推到城墙下方,第一架云梯搭上了城墙。   这种云梯坚固巨大,木梯边有挡板,顶端有尖钩,勾住城墙上被砲石豁开的缺口,牢牢地架在了城墙边上,像是攀爬在墙壁上的巨型爬山虎一般。   “手铳手!弓.弩手!”随着闻若丹的下令,第二排的燕云军士兵与弓箭手交换位置,近距离下杀伤力强大的手铳和弓.弩齐齐发射,下方北狄士兵纷纷倒下。   城墙靠南的一面,如山堆积的各种武器以极快的速度消耗着,很多小山都见了底。   双方的砲石攻击也逐渐稀落下来。   时光流逝着,这场天昏地暗的厮杀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硝烟箭雨中北狄人的云梯逐一安置到位,四座攻城搭楼也缓慢地移到了城墙边上,躲过火箭炮石的北狄士兵开始陆续躲入封闭的冲车和攻城搭楼之内。   冲车和搭楼四面的挡板、皮革挡住了燕云军的飞箭和火炮攻击,北狄军队的伤亡再次减缓。   他们的第一冲势告一段落,号角长声吹起,骑兵手执盾牌发起了第二道冲势。   战马高声嘶嚎,蝗虫般的骑兵潮水般漫了过来,源源不断地往前冲。   燕云军的火箭、铁箭再次漫空发射,北狄骑兵的长盾架起,挡住了绝大部分攻击。   战马越过两道壕沟,越过护城河,往城墙下悍然冲来。   有战马涉水而过,被河底的拒马枪拦住,悲鸣声中,战马纷纷倒下,骑兵跳下马背,爬上岸凶猛地往前冲。   冲过护城河的战马被套上绳索,拉上一架架载满士兵的冲车冲到城墙下,很快云梯和搭楼下方,涌出大量的士兵,开始攀爬攻城。   手拿叉杆、长矛和狼牙拍的燕云军上到第一线,阻击着顺着云梯冲上来的北狄人。   北狄人长盾在手,一面阻挡着攻势,一面极快地冲上云梯,吼叫着爬过墙垛。   四座搭楼顶端的士兵也在防御挡板下,往城墙的墙垛上架起木桥,震天喊声中第一波敌人开始冲上城墙,燕云军的前排防线被冲开数个缺口。   战斗进入贴身肉搏阶段。   在此之前,北狄人的伤亡大大重于城墙上的燕云军,但从此刻开始,双方的伤亡开始接近。   燕云军的防线不得不进行调整变化,对下方的各种攻击威势随之而减弱,北狄的骑兵冲上来一波又一波。   闻若蓝丢了弓箭,抡起长刀,一刀斩下当先冲过来的一个北狄士兵的头颅。   闻若丹解开披风,拉开长弓,弓上搭着燃烧的火箭,射入正举着粗重木桩撞击第一道城门的敌人身体。   千钧之势的箭矢燃烧着火焰,穿过第一个人的身体,余势未减,继续刺入第二人的胸膛。   后方的北狄人快速补上,坚持不懈地撞击着城门。   姜辰指挥着一队士兵用强弩把带着铁钩的飞索射入一架云梯的挡板之内,一队人拉紧飞索,拔河一般把那架云梯从城墙上拉开,那架云梯晃了几晃,轰然倒地,密密麻麻插着箭矢的挡板四散裂开,木梯摔成几截。   一桶桶的油被倾倒在云梯冲车上,带着火的箭矢长矛落下,到处燃起大火。   火光中,北狄骑兵骑马冲到城墙下,弃马登梯,悍不畏死地冲过火焰,扑向城墙上的燕云军。   城门内,源源不绝的燕云军快速跑上墙梯,补充着城墙上倒下的士兵。   下方已经临近到护城河外的战车上,兀拖右手紧握刀柄,注视着箭楼之上的闻若丹。   他身边的军师道:“恭喜大将军,我军伤亡虽比预计的惨重,两万步兵基本折损殆尽,但我们还有将近三万的骑兵,燕云军的箭矢火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只要咱们的骑兵冲上了城墙,以一杀十,燕云军不足为虑。”   兀拖缓缓点了点头,抿紧嘴唇。   狂风怒吼着,天际的乌云像是突然吸取了大地上的哀嚎和悲怨,像深海中汹涌的巨涛,涌动翻滚成一阵阵的旋涡。   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跟着狂风卷起雪片,裹着雪粒冰雹,一阵一阵地扑向这片人间炼狱,似要以这天地间最纯洁最无瑕的白雪,极速的掩盖这片天地之间惨绝人寰的无边血腥。   正在此时,兀拖听见后方的骑兵阵列突然起了一阵骚乱,他猛然回头,看见弥天的大雪之中,一队人马以悍然之姿蓦然现出身形,冲入己方的队列之中。   当先一人手执一把长柄偃月刀,刀光所到之处,挑翻数人,眨眼之间,已经冲乱了正后方的一个骑兵方阵。   “杀——”   那人破空嘶吼,一刀斩开一个士兵的半边身体,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他落满白雪的铠甲。   “杀——杀——”万千回应从风雪中传来,后方的北狄骑兵咆哮着转身。   一波暴雪风卷而至,那人浑身浴血从茫茫雪墙后冲出。   “围——”他再次嘶声高吼,“围——”风雪中冒出数道声音,把猝不及防之下正在调转马头的一个北狄骑兵方阵围住。   “绞杀——”   “绞杀——”周围暴起无数喝声,电光火石间,这队北狄骑兵从外至内被斩落马下,內圈的骑兵回过神来,策马往外冲出。   “龙阵退!”简短的号令方下,那队人马隐去身形,雪雾迷茫中只余边上横呈的一圈尸体。   风雪中兀拖看见一杆旌旗倏忽一闪,隐约的“闻”字映入眼帘。   他仰天大笑:“好!我正奇怪为何燕云军不派出骑兵迎战,原来是从后面过来了——牵我的马来!”   军师道:“大将军,这前方……”   兀拖脸色阴沉,“你指挥骑兵继续攻城,已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停下,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说话间,蓦地一声暴喝:“蛇阵上——”   燕云军如风雪中神出鬼没的鬼魅一般,出没之间,再是一个骑兵方阵被一队长矛手攻击,士兵纷纷跌下马背,紧跟着一波箭矢落下,北狄骑兵纷然乱阵,最后方第一线的士兵情不自禁地后退,马蹄踏在后面的马脚上,乱马嘶鸣,阵型溃散。   “保持队型——”北狄骑兵的将领高声喝道。   兀拖跃下战车,翻上马背,举起长刀:“下令最后方的一万骑兵方阵,随我转头迎战!”   号角响起短促的进攻信号,北狄大军中还未启动的骑兵一分为二,前方骑兵往前冲锋,后方的一万骑兵全数转头,重新列好阵型。   兀拖一骑当先,领着两个副将冲上前去。   箭楼之上的闻若丹停下拉弓,闻若蓝手中的长刀也暂时凝住。   他们听见了北狄人的号角声,不约而同转头往城墙外看过去。   雪虐风肆,天空像是豁开了缺口,鹅毛大雪飞卷着,雪粒和冰雹落到这片大地上,很快化成水,把几乎凝固的血液冲开,汇成一条条的血河,四散漫开。   一里之外无法视物,漫天的暴雪挡住视线。   他们重新举起手中的武器,身体里注入新的力量,心中必胜的信念更为清晰。   尽管看不清听不明,但他们知道——   他们的兄弟来了! 第105章 大捷 赤雁关大捷!元隆关……   兀拖背向城墙冲到前方, 一大片雪雹斜过后,他看清了前方的燕云军将领。   那几乎已经是一个血人,即使不断有飞雪落在他身上, 仍然盖不住他一身的血腥和煞气。   一波攻势过后, 他单刀匹马,状若悠闲地一手执缰, 一手持刀, 身下的一匹黑马缓缓在原地打着圈。   长柄偃月刀的刀锋划在泥地里,成串的血珠滴入泥土,很快被落雪化开的水减淡了颜色。   他的军队藏在风雪之外, 隐隐绰绰地看不清晰。   兀拖眯起了双眼, 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二十余丈开外的这个人。   这队燕云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时已经明白过来。   这么说, 他们趁着木都调军过来, 已经攻破了郁洲城, 攻破了赤雁关?   木都呢?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杀了?   以他对燕云军的刺探了解,他们的骑兵顶了天也只一万人, 这一万人在短短的时间内攻破赤雁关, 又从燕回山绕回这里, 速度还不是一般地快!   如此看来,面前这个年轻的燕云军将领, 还算有些手段。   不过木都那种莽夫,守得住赤雁关才怪,真是太坏事了!   兀拖咒骂着, 后退几步,两个骑兵方阵围拢过来,把他围在中心。   又是一波雪雹飞扬而至, 元隆关的城墙已经被兀拖抛到了身后,风雪阻隔了那边的战况,所以他没有回头,全副精神都放到了面前的敌人上。   来就来吧,赶快把他们解决掉,再转回头攻上元隆关的城墙!   一万北狄骑兵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勒马屏息,士气高昂。   方才的挑衅已经燃起了他们的血性和怒火,想要把方才偷袭的这队燕云军骑兵立即撕成碎片!   兀拖身后的副将青措上前,道:“大将军——”   话未说完,二十余丈开外那燕云军将领突然嘶声长吼:“蛇阵上!”   他身后的风雪中冲出一队人马,人人手执盾牌长矛往这边冲了过来,那将领冲在当先,整支队伍呈大雁形,双翼自他两边展开。   倏忽之间,队伍已至跟前,前排北狄士兵的长盾架成坚固的一排,以抵挡长矛的冲势。   “轰!锵!”黑蚂般的北狄骑兵随着号角策马前冲,两军以极快的速度,极凶悍的姿态正面撞击到了一起,同样的彪勇无畏,同样的气势滔天。   长矛刺穿盾甲,人被挑落马下,随即被双方后面冲上来的马蹄踏碎。   风雪呜咽,大地震颤。   雁头的年轻将领手中一柄偃月长刀大开大合,锐不可挡,领着一队人马破开一条血路,率先冲入北狄军阵中。   手持长刀长.枪的燕云军主攻手压在雁形两翼,跟随他往北狄的中军主阵杀去。   雁形在他身后艰难地往前推进着。   “冲!”兀拖身边的副将青措扬起手中的长刀。   号角声长声扬起,大量的北狄骑兵压上,左右两边冲击着燕云军的雁形。   “收!”燕云军的后方传来一声长吼,雁形急速收缩,在雁头的后部缩成一线,跟随雁头,化为一条蜿蜒流动的蛇形队伍,像喷着毒液的巨蛇,随着蛇头的缓慢行进,把北狄骑兵的大军阵列分割为两半。   压在雁翼两侧的北狄骑兵冲势落空,因着惯性无法收势,依然前仆后继地冲往前方,风雪之中乱箭突然飞出,顶上一片黑云盖过暴雪,化为箭雨呲呲落下。   最前方北狄骑兵的冲势慢了下来,一排盾牌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将他们阻隔在这片箭雨肆虐之地,长盾挡住上方而来的箭矢,挡不住强弩射出的横飞之箭,一时间,战马厉声悲嚎,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杀——”   盾牌兵倏然收盾,亮出尖利兵刃,凶猛地往前攻上来,人仰马翻的北狄骑兵在利箭的冲击下早已混乱不堪,燕云军的铁蹄势不可挡,如潮水一般漫过这片几乎失却了战力的北狄军阵,迅速从左右两翼包抄上来,与中心的蛇形队伍会师,再次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雁形。   艰难前行的蛇头停住了,几乎快要杀到北狄中军阵前的那名燕云军将领长刀一挥,逼退身周一圈杀上来的北狄士兵,调转马头往后飞奔,周围的燕云军立刻围拢过来,一排排的长盾竖起,滴血的长.枪长刀霍然前指,围成一圈坚固的堡垒。   堡垒中心人马交错,很快中军方阵已成,那将领转回中军,立刻一面大旗迎风展开,玄黑色的燕云军旗帜在风雪中刺痛人的眼。   堡垒后方的燕云军迅速集结完毕,八千将士列为九个大阵,除中间的中军大阵外,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个阵呈半个扇形,交错着自中军阵向外发散排列。   不到三刻钟,北狄的一万骑兵已被灭去一小半,加上之前燕云军偷袭灭掉的北狄士兵,在这支队伍攻击下折损的北狄人已不下五千。   号角声扬起,北狄骑兵往后收缩,双方再次形成对垒之势。   血肉横飞的厮杀暂时停止,杀红了眼的两军隔着风雪対持着,得以喘息片刻。   林涵和闻嘉砚驱马从后方上前,一左一右立在主将身侧。   闻若青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举臂揩去额角滴下的汗液和血液。   闻竣、傅寒和江云方才随他一起冲在最前线,此刻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中军阵中的后勤兵手势熟练地替几人包扎。   章远的后背破开了一条大口,铠甲已裂为两半,是被闻竣拖到马上转回中军方阵的,后勤兵替他包扎完毕后,失却了战马的他咬牙拿起长矛和盾牌,加入后排防兵的位置。   闻若青环视了一下燕云军的队伍,情况比他预计的要好,人员的折损很小,这场暴雪帮了大忙,只要再一个攻势,就能消灭掉大部分的敌人,他已做好部署,而他的目标,就是前方北狄中军阵中的兀拖。   他摸出怀里一个小酒囊,喝光里面已被焐热的烈酒,把酒囊往地下一摔。   兀拖注视着前方燕云军中军大旗下的人,心中怒火高炽。   青措在一边道:“我听见他们的号令了,龙虎鸟蛇,看来这队燕云军用的阵势跟上次差不多,仍然是这几阵主攻,照我们上次的方法,等他们冲上来,就把他们堵截开。”   兀拖沉着脸道:“不对,他们有变化,先以不变应万变。”   话音方落,前方的燕云军猛然发动了第二波攻击。   前方的盾牌兵往两侧收缩,天地风云四个大阵向外冲出,在压上来的北狄军阵中率先冲开四道血线。   兀拖身边的青措已经挥落马鞭,向着前方奔进。   “堵住!”他高喊着,但是已经迟了,被四道血线破开的北狄士兵单兵孤城,很快倒在冲上来的龙虎鸟蛇四个军阵的冲杀下。   像是血色的太阳辐射出尖利摄人的射线,整支燕云军队伍向前推移着。   “合——”中军阵中的林涵破空大吼。   八个冲在前方的军阵倏然合拢,汇集成两个大阵,一左一右向北狄军队的两翼斜杀过去。   中军大阵在闻若青的带领下再次冲出,紧密地合成一个锥形。   这个锥形尖锐锋利,迅速冲到了北狄大军的下一个矩阵内。   千军万马奔腾之中,鲜红的血与下落的冰雹交错飞扬,雪花飘下来,又被卷到半空,天地迷茫得看不清方向。   北狄军队已经被分割成几片,中军阵终于暴露在锥头之前。   兀拖胯.下战马嘶鸣,他拽紧手中的大刀,暴喝一声, “让开!”   前方的北狄士兵飞快往两边让开,兀拖高举长刀,“杀过去!”   他一马当先,极快地掠过前冲的士兵,他身后的一队精锐骑兵厉声吼叫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这一队精锐骑兵是兀拖军中最强壮矫健、骑术和刀术最顶尖的勇士,尽管只有一千人,但这一千人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北狄军队从中心向外掀起一波高亢的欢呼,已经被燕云军杀得七零八落的士兵士气大振。   燕云军的锥头停了停。   两军的最高统帅在横飞的兵戈血戎间对视了片刻。   闻若青长刀一挥,马头一转,让开两步,他身后的林涵冲了出来。   整个锥形向外散开,中间的燕云军骑兵亮出尖利的獠牙。   这是从林涵的骋风营里精挑出来的一千勇将悍兵,一直被闻若青仔细地护在锥形阵的中部,修鳞养爪,养精蓄锐,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消耗掉什么精力。   身经百战的他们被奋勇无畏的同袍同泽护在中心,胸中早已燃起冲天的血性和斗志,此刻杀气腾腾,如猛虎归山,凶狼扑食。   刀枪铮鸣,战马刨蹄,他们的战意似即将破堤的洪水,早已经按捺不住。   这支如出鞘利剑般等待鲜血祭锋的队伍,是闻若青专为对付兀拖这一千精锐而设置保留的,此时他也只匆匆扫视了一眼,大喝一声,带领锥形阵边上的将士们往边上杀去,把这片战场留给林涵和他的这支队伍。   “杀——”林涵手中的长刀斩风破雪,一马当先朝着兀拖飞奔而去。   “杀——”无数的嘶吼暴起,两支双方军队中最凶戾刚硬的队伍碰撞到一起,随即如猛兽般互相撕咬着,难解难分。   闻若青没有回头,他相信他的队伍,相信他自小在军营里一同长大的战友,定能于万马枪戈中斩下敌军首脑的头颅。   身周涌上无数敌人,经过长时间的拼杀,他手中这柄偃月刀刀锋已折,随着最后的一次挥出,偃月刀架住一个北狄士兵的大刀,刀锋断裂,残刀被他略一旋转,尖锋划开那人的咽喉。   他丢了刀柄,一把抓住一名敌人手中的枪杆,枪头倒转,疾如闪电刺入敌人胸膛。   快了!   前方不远处就是己方的天阵和龙阵队伍,八阵合为两个大阵分别杀开,在头一波攻势后又分开包抄围剿,如今整片战场上的北狄士兵已所剩不多。   一杆长矛斜飞而来,插入闻若青胯.下战马的后腿,黑马嘶声悲鸣,这匹马受了多处伤,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再坚持,他挑飞一名敌人,纵身跃上敌人的马背。   腾挪之间,他目光撩过后方,看见林涵刀光纵横,斜斜劈入兀拖的左肩,兀拖在马上摇晃不止,另一名燕云军士兵纵马驰过,一杆血枪挑起兀拖的后颈,林涵大刀一挥,鲜血飞溅中兀拖头颅已被斩下。   “主将已死!引颈受戮!”林涵仰天长吼,刀尖挑起头颅高高举起。   正陷入苦战的北狄精锐骑兵蓦然间一个闪神,当他们看清那刀尖上挑起的头颅果真是他们的主帅时,燕云军的锋锐刀锋已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掣电而来。   “主将已死!引颈受戮!”燕云军中暴起无数磅礴的喝声,战场上幸存的北狄士兵茫然而顾,惊惶间被气壮势威的燕云军追剿赶杀,很快倒在尸殍残肢遍地的战场上。   几方队伍胜利会师,一场恶战后,燕云军人人身上都浴满鲜血,如猛兽一般红着双眼,气喘不止。   闻嘉砚手中挑着一个头颅,哑声说:“这人我认得,当日六叔带七叔回营之时,就是这人领军在后追赶。”   闻若青大笑几声,“好!”   他吩咐林涵和闻嘉砚:“你们清点一下,重伤的人和后勤兵暂时原地休整,无伤和轻伤的人半刻钟后列队随我去城墙。”   闻竣捂着冒血的左臂,问道:“六爷,您的伤要不要紧?”   闻若青笑道:“还好,裹一裹就行,你和傅寒他们也留下吧,战事完毕后会来接你们回营。”   半刻种后,轻伤的五千余名燕云军跟在几名主将身后,朝不远处的关墙冲去。   穿过厚厚雪墙,前方伤痕累累的关墙现出身形。   暴虐的风雪渐渐收势,雪粒冰雹已停,只有鹅毛般的雪花还在飘舞。   城墙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最后一波的北狄骑兵还在登墙。   震天的喊声从身后传来,雪雾中冲出大批人马,正在攀爬的北狄士兵没有回头,以为是己方的后援队伍。   燕云军骑兵冲到城墙下方,翻身下马,顺着北狄人架着的云梯和攻城塔楼攻了上来。   “兀拖已死!束手就擒!”   城墙上还在拼杀的北狄士兵听见下方传来的呼声,疑惑之下气势不觉软了下来。   随着呼声,还在攀墙的北狄士兵被下方冲上来的人一路掀翻,几架云梯和攻城搭楼的顶端,涌出了大量的燕云军。   闻若丹看着一架云梯前出现的人,仰天长笑:“好!好!好!”   他手中长剑翻飞如云,格开身前一名敌人的长刀,他身侧的安永上前一步,长.枪一挑,将那人挑下城墙。   闻若丹望向天际,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   他的目光从关墙下扫过,略微上抬,落在原野大地之上。   半晌,他喃喃道:“胜了……胜了……”   薄薄的一层白雪已覆盖住了些许疮痍,茫茫雪地上仍能看到不少残肢血迹,还有大量破碎的车辕、木块木桩和各种断裂的兵器。   人和马的尸体遍地皆是,有的埋了一半在雪中,摆叠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形状。   天地之间的悲怆巨大而无声,沉重而凝固,让人在胜利的喜悦过后感到一阵阵的阴冷。   “大捷——西北大捷!”   “赤雁关大捷!元隆关大捷!”   阳光洒落在京都西门的官道上,一人驱马狂奔而来。   “战报——西北大捷战报!”他高举手中战报,用尽力气喊道。   守城的卫兵赶紧让开通道,这人一路奔进城门,顺着城中主道往皇宫方向一路奔去。   城内的人听见了这嘶声力竭的吼声,安静的京都城像是陡然被这消息惊醒,如开了锅的沸水一般沸腾起来。   这人奔到宫门之前,跌下马,连滚带爬地把手中的战报交给宫门前等候的禁卫军。   那禁卫军一路策马飞驰,奔过长长的甬道。   “大捷——西北大捷!”   “赤雁关大捷!元隆关大捷!”   响亮的声音传入皇帝寝宫。   病入膏肓的璟晟帝在龙床上微微张开了多日紧闭的双目。   他床前的太子跪着握紧了他的手。   “父皇!您听见了吗?”他哽咽道,“大捷了!西北大捷了!” 第106章 粮草 伏龙山非我莫属……   皇帝嘴角微微颤了颤。   内侍潘润哭道:“皇上!您终于醒了, 可见您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太子道:“快去传太医!”   这时那名送战报的禁卫军已奔到皇帝寝宫门前,内侍们赶紧一路小跑着把战报送进来。   璟晟帝翕开嘴角,虚弱地说了一个字:“念。”   太子含泪念完, 重又握住皇帝的手, “父皇!闻家没有辜负您的重托!赤雁关拿回来了,兀拖和木都的军队都已歼灭, 阿都沁大势已去!”   皇帝目中并无什么波澜, 像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一个结果,多日的挣扎等待不过为了印证自己的一个预测而已。   他再次闭上双眼,陷入昏迷中。   傍晚的时候璟晟帝再次醒来, 精神不错, 甚至还进了半碗白粥, 喝下的药也没再吐出来。   会诊的太医们出了寝殿, 脸色却沉了下来。   严德霖领着一队禁卫军把所有太医请去了偏殿, 从外面锁上了门。   听说皇帝苏醒而赶来的一众嫔妃都被拦在了殿外, 连崔皇后也不例外。   皇帝细细询问了潘润近日发生的所有事情,独自沉思了许久, 最后让人把太子单独唤了进来。   寝殿内静悄悄的, 空旷而清冷, 即使角落里燃着炭盆,也盖不住满室的凄凉颓靡之意。   太子垂着头, 跪在皇帝面前。严德霖和潘润垂手站在一边。   璟晟帝注视他片刻,开口道:“朕已答应过闻家,只要他们拿下阿都沁的人头, 朕永不收回闻家的兵权。”   太子垂泪道:“是。”   “你让你母后准备准备,三日后大婚,尽快迎娶许学士之女。朕去之后, 不要走漏任何消息,宫中一切照旧,所有药膳如常送进来,一直等到你大婚完毕。这段时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太子猛然抬头,怆呼道:“父皇!”   皇帝面色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文宣在河南拿到的东西,我已命人毁去信函,杀掉证人。燕云军既已渡过难关,此事便暂且不提,你即位后的第一要务,是要拿下高炽。”   太子还未回答,殿外已传来喧哗之声,有禁卫军在门外禀道:“皇上,覃王求见。”   璟晟帝渐感精神不支,闭目躺在龙塌上没说话。   太子心头愤怒,起身大步出了寝殿,门口禁卫军即刻把门关上。   覃王正跪在殿门外。   “父皇为何不见我?”覃王直视太子。   “父皇刚刚喝了药,此时刚刚睡着,皇兄在此高声喧哗,难道就不怕打扰了父皇休息吗?”   覃王冷笑一声,“听说父皇傍晚精神尚好,怎么又精神不济了?太子一直侍奉在父皇身边,难道是伺候汤药不尽心?”   太子亦是目光冰冷,“皇兄这话本宫听不懂,总之,父皇现在谁也不见。”   覃王没再理他,跪着朝旁挪动两步,高声道:“父皇!您为何不见儿臣?儿臣忧心您,整日茶饭不思,您就不能见一见儿臣么?”   殿内的璟晟帝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张合着,潘润俯下身体,把太医留下的一大片参片塞入他口中。   “父皇!儿臣恳求您,就让儿臣见您一面吧!”殿外覃王的呼声不绝于耳。   “父皇!”   一名禁卫军进了殿,与严德霖匆匆耳语两句。   严德霖回到皇帝身边,沉声道:“康宁伯赵毅和永昌侯陈绍已在宫门外。”   璟晟帝含着参片,精神略略好些,虚弱道:“让他进来。”   覃王在门口久久未见宣召,再次把目光转向太子。   “父皇究竟怎么了?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就一直没醒吗?”他厉声道,“你说,你把父皇怎么了?”   太子胸膛起伏,正要说话,殿门咯吱一声开了,里头潘润长声道:“宣——覃王进殿。”   覃王有些意外,愣了一瞬,忙起身大步进了殿门。   皇帝半靠在龙塌上,身下垫了两个软垫,精神尚好,目光清明。   “嚷什么?朕刚刚睡着,就听你在外头大喊大叫,什么事这么急?”   “父皇!”覃王跪在龙塌跟前,双目含泪道:“儿臣实在忧心您的身体,如今看您一切无恙,儿臣这才算是放心了!”   “朕好着呢,”皇帝微微笑道,“你们急什么?”   覃王举袖掩面,肩膀微微颤动。   璟晟帝道:“朕一切都好,只是还需修养,如今高炽来势汹汹,你们兄弟要团结一心,不可生了嫌隙。”   “是!儿臣明白!”   “文宣在河南拿到的那些东西,一看就是伪造的,朕已令太子撤去他禁卫军骁骑都尉一职,所有信函都毁去,他带回的那些所谓证人,朕也命禁卫军全数杀掉。”皇帝一口气道。   “父皇!”覃王面色激动。   璟晟帝叹了一声,缓缓道:“这些事,往后谁都不要再提。大敌当前,恕之,你要与至渊同心协力,同仇敌忾,万万不可同室操戈。”   “是!父皇放心!”   皇帝摆摆手,“你去吧,朕再睡一会儿。”   覃王面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父皇好生歇息,儿臣告退。”   他走后一会儿,太子静静回到皇帝龙塌前。   此时潘润手捧一个托盘过来跪下,托盘内是萧山和虎山两个大营的兵符。   “兵符你收好了,朕既还在,他们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三日后你大婚之时,趁永昌侯和平宁侯进宫之际,让蔡英桓和崔瑾持兵符去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把这两处的兵权拿到手中。”   “是!”   皇帝停了停,潘润赶紧递上茶盏,服侍他喝了一口,皇帝润了润唇,缓了缓,才又继续道:“收拾了高炽,等内外都稳定了,把恕之在朝堂上的势力都拔除了,你才能……”   皇帝声音渐渐矮了下去,太子抬起头,跪着上前拉住父亲的衣袖,哭道:“父皇!”   璟晟帝感觉精神又渐迷糊,挣扎着道:“朕这一病,实在耽误了太多事……萧山和虎山两个大营,只怕蔡英桓和文宣接管后,下头的人也是阳奉阴违,所以你记住了:第一,朕死的消息这几天绝不能透露,第二,闻家三郎四郎是你此时可用之人……闻家……是忠良贤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往后,不可学朕。”   太子此时已是涕泪交流,语不成声,“儿臣知道了,父皇,您不会,不会的……”   璟晟帝目色复杂,喘息一阵,断断续续道:“你母后她……那封缴书上说的那些事……朕左思右想……”   太子泣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父皇!”   皇帝嘴角露出一丝恍惚的微笑,尽力把涣散开的眼神对准面前的儿子,“至渊啊至渊,你还是太……也罢,是朕糊涂,给你留了这么多麻烦……朕……朕留了一道密旨给你,若是……若……”   他话未说完,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子哭倒到龙塌前。   许久,殿门咯吱一声开了,寒风呼啸着刮了进来,太子猛然回头。   “殿下,皇上该喝药了……”门口的内侍托着托盘道。   太子平息片刻,“端上来吧,我喂父皇喝。”   潘润到门口接过托盘,过来将药碗递给太子。   太子背对着殿门,垂泪拿起药勺,一口一口把药喝下。   闻若青陷入沉沉的梦境里。   梦里有数不清的刀光剑影,旌旗甲戈,还有无数人马在眼前晃动不休,身周一阵阵的钝痛侵袭而来,最后好像有人用一双手,小心地揭开他背上的衣衫,轻柔地替他抹上止疼的药膏。   他想转身抓住那人的手,身体一翻却抓了个空,扑通一声,从床上重重跌到了地上。   江云应声进来,抓住他的双臂粗鲁地把他往床上拖,“睡得好好的,六爷怎么摔到地上了?”   闻若青哑着嗓子问:“我这帐里什么时候有张床?”   “五爷让给您弄的,说让您睡得舒服点。”   “多事——我睡了多久?”   江云抱怨道:“您都睡了两天了,天知道有多少人找您,都被我给拦了,傅寒闻竣他们都也瘫着,我一个大老爷们,照顾完这个还得照顾那个,不累死都烦死了。”   闻若青笑道:“这不你受的伤最轻吗?章远呢?”   “活蹦乱跳着呢,”江云道,“这会儿准去了凌风营的军帐里凑热闹。”   闻若青愣了愣,起身穿衣服,“是吗?那我瞧瞧去。”   他下了地,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稳了一会儿,才迈步往外走。   江云在他身后喊,“您悠着点吧,背上中了两刀,肋下也被插了一枪,还好都没见骨。”   闻若青摆摆手,已经撩开帐帘出去了。   外头金阳刺目,他眯起眼,首先看向远处的元隆关城墙。   城墙一如往昔,安静的伫立着,从内墙这边完全看不到两日前那场大战的痕迹。   云峰营里静悄悄的,他走到凌风营的一个军帐前,才听到一阵嬉笑声从里面传来。   里头章远正在讲拿手铳攻上郁洲城墙的事,大家很感兴趣地问东问西。   看来经过关墙外的那场恶战,他的勇猛无畏大家有目共睹,已经基本没人再嫌弃他稍显单薄的身体和有些阴柔的举止了,挺好。   闻若青在帐外咳了几声,里头立刻安静了,没一会儿章远撩帐出来。   “六爷,您醒了?”   “嗯,你有这闲功夫,不如回你的帐去,傅寒和闻竣受的伤很重,你多照看着点,江云一个人忙不过来。”   章远有点愧疚地道:“是。”   闻若青正要转身,想了想又道,“你想去凌风营就去吧。”   章远迟疑了一会儿,“我还是想先跟着六爷。”   “那行。”闻若青也很干脆,扭头去了医帐。   几个医帐里人满为患,因着大战后士兵阵亡不少,闻若丹令人把士兵重新整编过,空出来的营帐大部分都暂时做了医帐。   闻若青进了医帐,陈深亲自拿了药瓶和绷带过来给他换药。   “怎么搞的?又裂开了?不是跟你说睡觉时小心点吗?一睡就是两天,牛也没你睡得这么沉。”陈深毫不客气地说。   闻若青笑着摸了摸下巴,一时愣了愣。   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有些刺手,他如今摸着已经很不习惯了。   幸好媳妇不在跟前,不然这副样子可不好看。   他换完药,回营帐把自己打整干净弄清爽了,这才往中军大帐而去。   闻若丹的样子很颓废,大战过后,很多人都能好好地休息一阵,作为整个军营的统帅,他紧绷的弦却不能放松下来。   何况如今又有了亟待解决的难题。   李溪和闻若蓝都在。   闻若丹见了他点了点头,“终于醒了。”   李溪笑道:“六爷辛苦了,是该好好休息休息,这次大捷,六爷功不可没。”   闻若丹眼睛里含着笑意,嘴上却道:“总算没教大家失望。”   几人闲话几句,闻若丹的脸色严肃起来。   “怀阳王几日前已从福州起势,他的福州军和琼州军一共十万人马,已经拿下附近的几个州省,其中浙江不战而降,如今以长江为界,江南已全是他的势力范围。”   他顿了顿,“昨日户部的人送来了一批粮草,沈尚书附来一封书信,说是他多方筹措,殚精竭力这才把这一期的粮草凑齐交付过来,因着现今的局势,下一期的粮草,他不能保证。”   帐内的几人沉默了一阵。   “高炽正在率军攻打应天府,应天府都督已经连着向京都申请调兵支援,太子已命蜀地的伍大将军急速调拨三万武陵军赶去支援,可据我们那边过来的消息,武陵军行进的路线,目的地似乎不是应天府,而是京都。”   闻若丹说完后,帐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爹和四哥怎么说?”半晌,闻若青问。   “和我们之前计划的一样,”闻若丹道,“京都的事暂且不管,先去把阿都沁的粮草弄到手再说,军饷问题不大,沈尚书倒是很够意思,说会尽数把之前库内存好的分额拨过来,除去阵亡士兵的抚恤金,爹和我算了一下,撑上三月不成问题。”   “行啊,”闻若青笑了笑,“那咱们就先来说粮草的问题。”   “方才我和李先生、老七也正在商量这个事情,老七,你跟他讲一讲。”   闻若蓝皱着眉头道:“五哥的意思,是趁着攻打霞岭关的呼隆军撤退时,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在伏龙山堵截,一路去昉都偷粮草。”   呼隆军在霞岭关前围攻了关墙多日,没讨到一点好,三万大军折损了不少,如今只剩下两万人,如此僵持下去,大军士兵和物资的消耗只会越来越大。   “如今木都军和兀都军都已经算是全军覆没了,只剩下在郁洲城外游荡的八千骑兵,昆平遣人来报,说是这几天桑格带人强攻了几次城,都没攻下,人也折损了一些,想来前日我派过去的援军这时候也快到了,这部分的北狄人已不足为虑。”闻若丹道。   “所以现在阿都沁只剩下了二万呼隆军和他在昉都的二万精锐皇庭军了。”闻若蓝接着说,“这么一来,阿都沁一定会召集呼隆军回昉都,以保存他的军队实力,再图后计。”   这时李溪把一幅伏龙山脉的地图拿过来,大家都围到桌前来看。   “我想的是,”闻若丹从地图上抬起头,看着两个弟弟,“可以派兵在伏龙山脉里呼隆军队的撤退路线上设伏堵截,并且故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阿都沁,为了保住呼隆军,阿都沁一定会派出皇庭军来接应,皇庭军走一部分,咱们就更好溜进昉都,偷了粮草后再去割下阿都沁的人头。”   闻若青笑道,“五哥一直留着陆绍,想来早就考虑好了。”   收到闻若翡至京都送来的急件后,闻若丹便把陆绍秘密扣押起来,除了极少数的人,其他人都以为陆绍被闻若丹派去了他处,所以陆绍的暴露,高炽和阿都沁那边都还不知情。   闻若丹面有忧色,“现在的问题,是咱们骑兵仍然不多,去昉都偷粮草必须要骑兵,你的两个精骑先锋营这次也折损了点,就算全部出动也有点紧张,你只能带步兵事先去伏龙山,步兵不比骑兵,能不能挡住二万呼隆军和前来接应的皇庭军是个问题。”   他看着闻若青,老实说:“爹说呼隆军一退,他那边就可以立刻派出一万骑兵去伏龙山支援,但我还是很犹豫,风险过大。”   闻若青没说话,思索了一阵。   他问李溪:“先生这几天夜观天象,未来几日天气如何?”   李溪沉着脸道:“恐怕几日后还会有雪暴天气。”   “那好啊,有雪暴的话便于我们偷粮草。”闻若青笑道。   闻若丹埋下头,瞧着桌上的伏龙山脉地图,半晌低声道:“雪暴虽然便于偷粮草,但同时也会阻挡援军进入伏龙山的速度,我——”   闻若青打断他,“五哥,粮草问题必须解决,你放心,我会做好准备,再说骑兵在山脉中的优势体现得并不明显,步兵和骑兵的差距不像在平原上那样大。”   闻若丹仍是没说话,闻若蓝嚷道:“五哥,刚我就说了,六哥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让我带人去伏龙山,你相信我,我这次一定不会意气用事。”   闻若青笑着拍拍闻若蓝的肩膀:“哪这么严重,你最擅长偷东西,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去昉都,伏龙山非我莫属。”   “我脑子没你们转得快,怎样把粮草偷出昉都,我都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你去想,伏龙山交给我。”   闻若青道:“胡说,你怎会想不到?何况去伏龙山更需要脑子,怎样设伏怎样迂回怎样藏匿等着支援,你有计划么?”   闻若蓝一时哑了口,心有不甘地走到一边开始苦苦思索。   闻若丹叹了一声,最后道:“此事从长计议,晚上我也再想一想,老六老七今晚都留我帐里吧。”   他顿了顿,面上浮出一丝期待:“打完最后这仗,咱们就可以分出兵力东下京都,把该收拾的人收拾了,也可以和家里的人见面了!” 第107章 内乱 不知倾尽全力,可能……   三兄弟在闻若丹的中军大帐内商量到深夜, 之后又请来了赤峰营和昊峰营的两位将领,和着李溪一直讨论到丑时。   议事完毕后,闻若青和闻若蓝都回了自己营帐, 闻若丹独自到地牢里找陆绍。   他叫醒昏睡的陆绍, 让人倒了一碗酒给他。   陆绍拿起酒一饮而尽。   闻若丹看他半晌,让人拿来纸笔。   “写吧。”他道。   “写什么?”   闻若丹笑了笑, “这段日子, 外头的战况我没瞒过你,你与我相交多年,我怎么打算的, 你不会不知道, 该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陆绍把纸一把撕了, 大笑两声:“你留我一命, 就是为着这个吧?”   闻若丹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 盘腿坐在陆绍面前。   两人隔着牢栏对视着。   陆绍沉默许久, 问道,“我若不写, 你们会把我的家人怎样?”   闻若丹喝下一口酒, 皱眉道, “写不写随你,陆绍, 你的家人是在我们手里,但我不会拿他们威胁你。”   他停了停,目光从陆绍脸上移开, 声音有些飘忽,“你曾是燕云军的一员,立下过赫赫战功, 你也曾说过,此生以燕云军为荣,可是……你自己丢弃了这个称号,你写了信,我允你以燕云军的名义下葬。”   他说完,喝干碗中之酒,起身走开。   牢房中的陆绍身体微微颤抖着,目光却呆滞无波。   闻若丹走到地牢阶梯前,就听见陆绍在向狱卒出声要信纸。   他没停下脚步,出了地牢口的营帐,抬头望向天际。   今夜天空星罗棋布,斗转参横,数不清的繁星明明灭灭,交辉闪烁,捧出一弯浅淡弧月。   深邃而辽阔的夜幕如往昔般一望无垠。   二十万燕云军,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二万,这场战事的惨烈,远远超过了之前的预估。   权力使人迷失方向,让太多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闻若丹仰头凝望许久,直到月隐星散,这才低头轻叹一声,回了中军大帐。   次日闻若青去了姜辰的赤峰大营,与他商议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他去医帐里换过药,把陈深给他准备的药包好,领着赤峰营里调来的一万步兵将士,带上江云和章远,再次离开元隆关,进入千峰百嶂的伏龙山脉。   朔风掠过巍巍宫墙,重檐殿顶的金黄色琉璃瓦上铺满皑皑白雪,一道道纵横交错、高高低低的金色滚边,将这片银白世界分割开来,显出幽深宏伟的轮廓。   白的雪,红的墙,金色的边,深郁而又明亮,庄严肃穆、气势恢宏的整座皇城,此刻另有一番壮阔沉静的美。   这是尹沉壁第一次进宫。   今日太子大婚,婚仪很简朴,朝中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命妇和三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才被邀请入宫参加婚仪后的宫宴。   她跟在江氏和花氏身后,搀着苏慕之,于未时三刻自西门外下轿,先步行进入坤宁宫,觐见皇后。   大殿内衣香鬓影,锦砌花团,崔皇后端坐于上首,宫妆端丽,喜色浮面。   因着南边来的那封缴书,不少人行动之间,暗暗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这位备受声讨的皇后。   崔皇后神色如常,谈笑自如,略略说过几句场面话后,便命宫人引众位女眷去往宫宴所在的玉清池。   玉清池离坤宁宫路途甚远,众位夫人少有步行走过这么远的路,顶着寒风进入玉清池边的漱玉阁内,这才不动声色地暗自揉着酸软的腰腿,满面春风地坐定。   自未时进入宫门直到此刻,来来去去就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在皇后宫中也不能坐下,实在是令大家叫苦不迭,尤其是身怀六甲的苏慕之。   当然,所有人面上都不露分毫。   漱玉阁依山环水,碧纱掩窗,隐隐可瞧见殿外曲碧翠石,凤竹幽径,殿内晶帘生光,玉璧珠格,整体清丽中不失端庄。   宫人送上开胃果酒和蜜渍青梅,莺声笑语中,众位命妇和官员女眷一面说笑着,一面等待皇后和一众王妃入席。   尹沉壁瞧着众位贵夫人开怀无忧,其乐融融的模样,心情更是低落。   她忆起早晨刚收到的丈夫来信,信是元隆关刚刚大捷后他写的。   “……此战北狄军全歼,燕云军死伤两万余,边墙上下尸殍如山,白骨露野,血肉成泥,虽雪积不能覆,地狱之景不过如此。   此一地,方圆数里,来年荒草不得生也。   大雪已停,吾伫立关墙之上,但见长天迷蒙,远山漠漠,回望关墙之内,伤兵满营,哀声不绝,深感蜉蝣之身,乃天地一介浮尘而已。   不知倾尽全力,可能护得青草破土,山花再漫?   归期不远,吾身已再添数道伤痕,汝可细数之……”   苏慕之见尹沉壁面色忧虑,目中隐有泪光闪动,忙拿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背,笑道:“想什么呢?”   尹沉壁收回思绪,勉强笑了笑,正要拿起案上的果酒,又见那琉璃杯中盛着的一半酒液深红淳厚,却无端叫人想起某种温热而带着腥气的液体。   她喝不下去,把酒杯轻轻放回案上。   京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缺少援军的应天府一日前已被攻下,如今高炽的大军再下一城,已迅速漫过应天府,压倒了幽州边境,前往应天府支援的三万武陵军在途中改变了路线,北上至青州,在萧山大营二十里开外驻扎下来。   这三万武陵军和高炽的福州军,很快会对京都形成合围之势。   真不知道这些夫人们哪里来的心情品酒赏乐,笑语晏晏之间丝毫不见苦恼和担忧。   就算是强颜欢笑,她觉得自己也永远达不到这些夫人们的水准。   尹沉壁抬眼打量着席间,伍大将军夫人李氏不出意外地未曾列席,也不知是不是已暗中离开了京都。   她想到自己新婚之时,就是这位伍夫人受邀做的全福人,伍家不说与闻家是通家之好,但至少也是交情深厚,伍二小姐伍清郦也是闻家小姐们座上的常客。   如今为着权势的追逐,伍大将军统帅下的武陵军目的不明,两家也许很快就会兵戎相见,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此时皇后领着一众王妃公主入席坐定。   风雨飘摇中,这场稍显简单清冷的宫宴在漱玉阁开始了。   席至一半,崔皇后称病先离开,片刻后覃王妃也不胜酒力,被人搀扶着退席。   玉清池畔火树银花,宫灯如炽,但仍挡不住阵阵彻骨阴寒,冷风嗖嗖灌入殿内,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席间间隔着越来越长的沉默,众人坐立不安,只是还未到散席时辰,都不好先行离开。   而此时在宫门外,正酝酿着一场暴动。   覃王领着康宁伯赵毅和一众侍从,匆匆出了宫门。   永昌侯陈绍和平宁侯曾广权身穿禁卫军服饰,骑马跟在他身后。   这两人入宫参加太子大婚宫宴之时,原本被一队禁卫军分别带走,软禁半个时辰之后,覃王在宫宴上得到消息,忙下令事先在禁卫军中安插的暗桩,偷偷把两人换了出来。   趁着太子大婚典礼上的喧盈热闹,覃王悄悄退席,与曾广权和陈绍汇合后,快速出宫。   覃王嘱咐赵毅两句,径直回了王府。   赵毅即刻前往西门城楼,召集城外巡防军。   曾广权和陈绍一北一南,分别赶往萧山和虎山大营。   王府中的府兵已森然列队而立,门口的几位幕僚立刻拥簇上来。   “禀殿下,蔡英桓和崔瑾一个时辰之前已分别持兵符去往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   “好啊,”覃王一面换上铠甲,一面冷笑,“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难为他忍了这么久。”   “殿下,那皇上——”   覃王道:“这几天本王日日求见,父皇再未宣召本王,本王早觉得蹊跷,今日太子大婚,父皇也未露面,应该是早已……何况今日武陵军已到萧山大营之外,本王不必再等。”   几位幕僚面上都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   覃王踌躇满志,笑道:“曾广权和陈绍只要一回营,就能拿回萧山和虎山大营的控制权,蔡英桓和崔瑾即便手持兵符,也无力回天,事到如今算是撕破脸皮,本王再无顾忌了。”   一个幕僚笑道:“现下城外巡防军、萧山和虎山大营都掌握在殿下手中,外围还有三万武陵军,太子手中只有禁卫军和锦衣卫,无论如何不能与殿下抗衡,殿下此番可谓万无一失,只要一鼓作气拿下太子后,殿下便可即刻称帝,南下讨伐高炽。”   覃王长笑数声,目光望向西北方向,“大捷又如何?就算阿都沁被闻家拿下,燕云军也是元气大伤,再说远水解不得近渴,还有三万武陵军在北挡住燕云军,本王以谋害天子之名拿下太子,只要称帝,就能一呼百应,闻家那时便是乱臣附党,不得不交出兵权。”   他转头,目光落在皇城上空,喃喃道:“父皇啊父皇,您为了老九使出这招缓兵之计,可惜老九当不起,也正好给了本王更多的时间布置妥当,您既如此爱护他喜爱他,就让他去下头陪您吧!”   两刻钟后,康宁伯赵毅所统辖的二万巡防军已全数入城,本因着太子大婚而欢腾沸盈的街道被气势汹汹的铁蹄踏过,很快冷清下来,家家关门闭户,虽还未到宵禁时刻,街道上人影也所剩无几。   五城兵马司如缩头乌龟,巡逻卫兵见了违规入城的巡防军,不敢上前问话,反而调转马头退去了别处。   森森夜色中巡防军军队马蹄踏过寂静的街道,很快与覃王府中的府兵汇合,黑压压地占据了两条街道。   覃王与赵毅骑在马背上,一南一北望向萧山和虎山大营的方向,等待着两处的信号。   皇宫之内,宫宴已近尾声,保和殿内的群臣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大家整整衣冠,松松酸软的筋骨,正准备离席,却被禁卫军拦住去路。   “请诸位今晚安心候在殿内,今日晚京都城内恐有变故,各位还是呆在宫里安全一些。”严德霖右手放在刀柄之上,率众拦在保和殿殿门外,躬身解释道。   众大臣惶惶不安,如炸开的沸水一般议论不休,喧哗声中保和殿殿门关闭,将一众热锅上的蚂蚁全数关在了殿内。   漱玉阁之内的女眷也被拦在玉清池畔,众位贵妇花容失色,惊惧之中,静宁公主命宫人奉上热茶,细声抚慰道:“诸位放心,天明之时便能离去,漱玉阁偏殿设有软塌,诸位若是困倦,可到偏殿内歇息。”   苏慕之听说,忙扶腰站起身来,她支撑着坐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住了。   尹沉壁扶着她,禀过江氏和花氏后,和苏慕之一同去了偏殿。   她刚照料着苏慕之躺下,便有三名内侍近前,领头一人笑道:“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刚赏看各位送来的太子大婚贺礼,见一盏翡翠宫灯精巧玲珑,非常喜欢,皇后娘娘得知原是定国公府五少夫人所有,特命咱家来请五少夫人,详细给皇后娘娘说一说工艺。”   苏慕之面有难色,揉着腰不说话,尹沉壁笑道:“我家五嫂怀有身孕,这时已很疲倦,能否请中贵人回禀皇后娘娘,就说五少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行走,改日再进宫为皇后娘娘参详可好?”   说罢,她递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那内侍收了荷包,却笑道:“皇后娘娘早知五少夫人身体难支,外头已备好软桥,且娘娘宫中暖和舒适,去那里歇息岂不是比这里好上许多?”   他顿了顿,又笑容可掬道:“六少夫人如果不放心,可跟着一并过去,皇后娘娘那边已为两位夫人备好宵夜,怎样,五少夫人,六少夫人,请吧——”   尹沉壁与苏慕之对看一眼,苏慕之笑道:“去就去吧,中贵人稍候片刻,等六少夫人过去禀告我家母亲和二婶一声。”   那内侍笑道:“定国公夫人和镇北将军夫人那里咱家已先去通报了,两位夫人请吧!”   尹沉壁无法,只得扶着苏慕之站起来,慢慢出了漱玉阁。   两人上了软轿,尹沉壁悄声问道:“五嫂感觉如何?”   “还好,你说皇后娘娘把咱俩单独召去,真是想要用咱俩来要挟闻家吗?”苏慕之摸着肚子道。   尹沉壁叹了一声,没说话。   苏慕之沉默一阵,喃喃道:“先四嫂过来转告四伯的话,让咱们进宫之时小心行事,我还觉得没这么严重,没想到皇后娘娘果真这么小肚鸡肠。”   尹沉壁一面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道:“西北打了胜仗,燕云军很快可以腾出手回京,今晚平叛也要依靠三伯四伯,所以这位皇后娘娘生怕闻家会趁着这个时候弑君自立,但又不好做得太明显,母亲和二婶她不好软禁,只能半真半假地控制咱们两个小辈,你怀有闻家骨血,闻家不可能没有顾忌……”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一把匕首,继续道,“不过四伯已经做好安排,五嫂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说话间,软轿停住了,一队禁卫军在前头拦住了去路。   前头的内侍疑惑道:“严大将军,您这是何意?”   严德霖笑道:“太子命我将两位闻少夫人送出宫,李公公若是不信,这是太子信函。”   那内侍看了信函,只得挥挥手臂,抬轿的内侍放下软轿,几名禁卫军上前,抬起软桥调转方向,往北面宫门而去。   皇后寝宫中,太子一身戎甲,急匆匆踏步进来。   他大声质问:“母后这是何意?”   崔皇后抬头直视他,片刻后笑道:“好啊,闻家老五和老六的媳妇,你让人给抬走了是吧?你倒是个好国君啊,如此为你的臣子着想,你怎么不怕他们拥兵自立?”   “母后!”太子心中深感失望,“闻家在边关拼尽全力,这才反败为胜,如今内外交困,今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儿臣和闻家三爷四爷,您怎能,怎能做下这般事……您就不怕寒了他们的心吗?”   崔皇后冷笑数声,转了头不再言语。   太子默然一阵,叹道,“先前闻四爷对儿臣说出他的忧虑之时,儿臣还不信,可您竟然真的做出这事来,可见那封缴书上的事都不是空穴来风,母后,您太让儿臣失望了!”   崔皇后目光冷厉,“失望?你有何资格对我说出这两个字?自你出生以来,我便殚精竭虑,耗尽心血教养你,扶持你,到了今日,你就送我这两个字?”   “父皇告诫儿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管以前母后是怎样行事,如今您对闻家的态度,儿臣绝不能苟同——现下巡防军全数入城,已有理由拿下覃王,儿臣先告退了,等收拾完他,儿臣再来与母后理论,母后好生歇息。”   太子说完,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崔皇后环视冷清的宫殿,气得一把摔了案上的茶盏。 第108章 伏龙山 你快去昉都,这里……   遥夜沉沉, 覃王府前,人马躁动不安。   康宁伯赵毅道:“已经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信号发出?”   覃王凝视着北面天空, 面沉如水, 一名幕僚道:“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来了。”   这时北空远处, 一枚信号弹冲上天幕, 炫然炸开。   “萧山大营成了!”赵毅喜道。   覃王笑着转回头,“等虎山大营了。”   片刻后南空信号紧跟而至,覃王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一名幕僚道:“已经过了子时。”   “好, 现在就去把高淳从婚床上拖下来, ”覃王意气风发, “出发!”   两万巡防军被甲执兵, 如潮水一般涌过静谧街道, 铁蹄碾尘逐风, 向着皇城方向漫了过去。   听到动静的城中百姓赶紧抵好门窗,缩在屋角瑟瑟发抖。   风走云急之间, 覃王和赵毅领军冲到皇宫西华门之前, 停了下来。   两万铁骑密密麻麻, 在皇城外的空地上列队完毕,赳赳昂然, 如黑云压城。   西华门宫门紧闭,城楼上几点灯火晦暗不明,瑟瑟浮于寒风之中。   覃王目光至下而上, 掠过夜色下的暗红色城台和灰白色须弥座,在城楼的重檐庑殿顶上停留片刻,这才对身边一名亲卫道:“发信号给守门的人。”   那名亲卫还未行动, 城楼下厚重的宫门竟然缓缓从内打开了,覃王意外之下,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门开到一半就停住不动,宫门后现出禁卫军严阵以待的森森黑影。   三人甲衣寒光,策马缓缓跨出宫门。   覃王眯起了双眼。   赵毅右手已按到刀柄之上。   “皇兄这是做什么?”太子行到覃王五丈开外,驻马笑问。   蔡英桓与崔瑾肃容冷面,一左一右,护在太子身边。   “今日太子大婚,本王不见父皇露面,实是忧心如捣,不得已之下,这才夜闯宫门,请求面见父皇。”覃王冷冷道,“怎么?太子这般阵仗,是要阻拦本王入宫么?”   “皇兄说哪里话,你要见父皇,本宫又岂会拦你?皇兄请吧,不过和你一起的康宁伯和他的巡防军,可不能跟你一起进去,怎样,皇兄敢进来么?”太子马头一偏,往边上让了两步。   覃王冷笑不语,目光扫过宫门后的禁卫军。   此时蔡英桓猛然喝道:“赵毅!你的巡防军不在城外好生执行军务,进城来做什么?你可知违反了巡防军不得入城的规矩?”   赵毅哼了一声,道:“那你呢?崔瑾呢?你们俩不是持兵符去萧山和虎山大营了吗?”   蔡英桓笑道:“不如此,又怎能引得你们露出狐狸尾巴?”   这时西华门的左侧宫墙处现出大片摇曳的黑影,映在高大的墙壁上,憧憧如流动的黑云一般,覃王心下一沉,目光顺着那片黑影的来处望过去。   黑云扩大,伴着隐隐的马蹄甲擦之声,果然片刻后,左边一队人马高举火把自影壁楼后现身,当先一人戎装金盔,手持一杆长柄三戈戟,执缰缓行出列。   “闻三!”赵毅死死盯着他:“你不在虎山大营好好呆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闻若檀面容冷漠,转头朝后略一颔首,“带过来吧。”   他身后的亲卫将两名五花大绑的人提出来,往前头一扔。   覃王与赵毅定睛一看,却是永昌侯陈绍与怀阳王当日带进京的明安营都尉王霆。   “皇兄,这陈绍本已被本宫软禁,你把他换了出来,又放他回虎山大营,”太子笑道,“陈绍早与高炽勾结,本宫一直在清查高炽在京里的同党,今日才知,原来这里头竟然还有皇兄和康宁伯。”   “信口胡言!”赵毅大怒,覃王眉心微拧,冷然不语。   闻若檀声音平缓,一字一顿道:“陈绍回营后,见无法拿回虎山大营兵权,知晓今日必定事败,便私下偷去了关押王霆和明安营的狱牢,欲放出王霆和一部分明安营士兵,共同南下与高炽汇合。”   他停了一停,又道:“此二人在牢中密谋之时,被我营将士逮个正着,这才将两人一同绑了来。”   “皇兄这会儿违规带着巡防军前来逼宫,”太子待闻若檀说完后,笑着点头道,“可是想与高炽里应外合?”   覃王长笑数声,直视太子道:“空口白牙,随你怎么胡说,事实如何,世人自有论断。”   “好个世人自有论断!皇兄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本宫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皇兄,”太子徐徐道,“曾广权回了萧山大营,随即被天策营都尉闻若翡拿下,伍大将军派来的那三万武陵军,此时也被挡在萧山大营之外,皇兄,你不若束手就擒,或许还能留得性命。”   天际中不见星月,短暂的思索过后,覃王破釜沉舟,拔出腰畔长剑,将剑鞘往地上一摔,冷笑道:“成王败寇,高淳,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好!”太子颔首,猛然高声喝道:“虎啸营都尉闻若檀、伏虎营都尉叶昭听令!”   “末将在!”随着闻若檀的应和,另有一道响亮的声音远远自后方传来,覃王霍然回头,空地上黑潮般的巡防军挡住了他的视线,但这声回应让他知道,叶昭已率领伏虎营将士,在后拦住了自己的退路。   “即刻拿下叛贼高炽同党高允与赵毅,不得有误!”   太子说完,策马后退几步,城楼两侧的宫墙之上,赫然出现一排手执弓箭的禁卫军,弓张几如满月,弦上利箭蓄势待发。   被前后围住的两万巡防军将士暗暗心惊,队伍中不禁起了一阵骚乱,赵毅喝道:“乱什么乱,举盾!”   “且慢!”太子右臂一抬,止住弓箭发动之势,“巡防军的将士们听着,如今高允与赵毅勾结叛党,犯上作乱,尔等若弃暗投明,本宫保证绝不追究今日之事!”   巡防军的阵列里再次风过澜兴,原本持枪鹄立的许多士兵,手中兵刃都渐渐垂下,一时间人心惶惶,阵列松散,赵毅再也无法喝止。   崔瑾纵马上前一步,长声劝道:“回头是岸!诸位食我大璟百姓之米粮,受我大璟民众之供养,怎可是非不分,敌我不明?我知晓诸位都有一腔报国之心,只是被人蒙骗利用,若是不明不白葬身此处,那就太令人惋惜痛心了!”   放下武器的巡防军将士已开始蠢蠢欲动,捏紧了手中的马缰。   崔瑾继续高声道:“悬崖勒马,为时未晚,只要辨明是非,诸位都还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外敌当前,我大璟正是用人之际,如今太子已承诺既往不咎,诸位无需再犹豫!我平国公崔瑾在此作证,太子所说,绝无一字虚言!”   蔡英桓举臂附和:“承恩伯世子蔡英桓也在此作证!”   闻若檀长戟往边上一划,“愿意回头的将士,到这边来!”   绝大部分巡防军士兵再无犹豫,哗啦啦策马往一边涌去。   群情汹涌,马蹄纷乱,顷刻之间,覃王和赵毅身边只剩下孤零零两千余将士。   闻若檀与叶昭一前一后,率兵往中心逼近。   场中剩余的巡防军士兵,一圈一圈拥上来,把覃王和赵毅紧紧护住。   太子瞧着绝望之下握紧手中刀剑的那两人,摇头叹息,“执迷不悟,犹作困兽之斗,罢了——拿下!”   他不再看场中,调转马头进了宫门。   后头的枪戈马嘶声很快远去,他策马行到太液池畔,翻身下马。   夜空浩渺,前方一左一右两处宫殿,一处红帐彩灯,一处黑寂清冷。   他目中涌出泪水,遥望那处沉静如水的皇帝寝宫,静待眼眶中泪水迎风而散,这才丢了马缰,朝着那万紫千红,金珠绯幔的旖旎之所一步步走去。   漫长的黑夜过去,天边几点晨星冉冉隐于越来越淡的天幕中。   朔风凛冽,霞岭关前的二万北狄军队开始整军撤退。   闻若檀的长子,十五岁的闻嘉恒在霞岭关的军营里还未满两年,刚刚升了百夫长,此时正好被安排上城墙与值守卫兵换防,他交接完毕,拿起城楼上的千里镜往前方望去。   片刻后,他放下千里镜,举起鼓槌,咚咚敲响了城楼一侧的战鼓。   “呼隆军已退——”城墙上的哨兵高喊着,下头的哨兵立刻接上,将这消息一声一声地传递开去。   中军大帐内的闻存山缓缓自桌案前站起身来。   他身边的副将问他:“昨日大帅亲点的一万骑兵,此刻便出发么?”   “等!”闻存山断然道,“跟得太近会被呼隆军发现动静,传令下去,这一万援军,等呼隆军全数撤退完毕后三个时辰再出发!”   千里之遥的伏龙山脉中,闻若青率领的燕云军步兵经过两天两夜的跋涉,来到了九龙峰的谷口之前。   九龙峰地势险峻,横峰侧岭,过了这道谷口,有约莫三里长的一道山路随着山势蜿蜒而上,两边均是渐次递高的削壁崚嶒,低矮处生有不少矮丛枯枝,道边山石嶙峋错落,是个便于藏身发动伏击的地方。   这道通往塞外广阔草原的山路,已经历过多数的伏击战,北狄和大璟的军队,来往此处都会万分小心,一再打探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小心翼翼地通过。   闻若青在谷口外寻了个隐蔽的地方,令士兵扎起帐篷,一面整休,一面等着闻若蓝的骑兵过来汇合。   营地内四处垒起简易的石灶,士兵们烧起火来,数道炊烟升空而起,汇入山峰间漂浮缭绕的山岚之中。   校尉邱川不解道:“将军,咱们既是来堵截呼隆军的,为何不隐匿行踪,反而要大张旗鼓地弄出动静?”   闻若青接过他递过来的饭碗,笑道:“呼隆的大军还未到,怕什么?”   “可是,昉都派来接应呼隆军的皇庭军或许已经到了,正埋伏在周围……”邱川在元隆关的守城之战中表现出色,因此姜辰与闻若青商议人选之时,把他也定为此次伏击战的核心将领之一。   大致的情况和计划,闻若青已经事先给几位将领说过。   “没错,阿都沁早就收了那封告密信,而且昉都离这里不过几百里,皇庭军这会儿肯定已经埋伏在谷里了。”闻若青满不在乎地埋头吃饭。   “那……”   闻若青几口扫光了碗中食物,起身把碗拿到锅灶边,自己舀了锅中化开的雪水洗碗。   邱川跟在他身后。   闻若青擦擦手,很耐心地跟他说:“从皇庭军的角度看,我们并不知道那封密件的事,所以也不会料到谷里已经埋伏了人,我们这样才是正常的。”   他抬头看了看一脸紧张的邱川,失笑道:“别紧张,慢慢就习惯了,你瞧他们。”   几个燕云军的步兵将领正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笑话,其中一人捧着肚子,差点把饭都喷了出来。   邱川自嘲笑了笑,正要走开,闻若青又叫住他。   “邱川,你原来在巡防军的军营里,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吧?”   邱川点头,“这次元隆关的守城之战,是我参加过的头一个大型战事。”   “嗯,表现不错,”闻若青赞了一声,继续道,“经过这次你就知道了,伏击战是最能以少胜多的一种战斗方式,伏击一方占有绝对优势,可以以极少的代价消灭大量的敌军,阿都沁现在对他的一兵一卒都很看重,所以皇庭军这时候绝不会贸然出击,一定会等着我们进入他们的埋伏范围和事先设下的陷阱,以保证万无一失。”   邱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皇庭军这会儿应该已经派出了探子,所以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会很清楚,不过——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闻若青说罢,钻进一个小帐篷里,探出头来笑道:“该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放松些,到时会有用力气的时候。”   将士们吃完饭,各自寻了背风处休息,大部分士兵钻进帐篷里,裹紧了军衣呼呼大睡。   三个多时辰后闻若蓝率领两个骑兵营赶到了。   天色阴霾,遍空乌云压在山峰顶上,整座九峰山笼罩在愁云惨雾下,枯草横飞中,两个骑兵营的将士碾尘追风,大肆呼啸而来。   闻若青钻出帐篷,就见闻若蓝指挥着一队骑兵把马上驮着的麻布口袋一个个搬下来,往空地上一扔。   闻若蓝拿匕首划开一个麻布口袋,拎出几件衣服,朝他六哥甩过来:“我们出发之时霞岭关那边总算是送过来了,都是从呼隆军士兵的尸体上扒下来的,这几件还算比较干净,给你们。”   闻若青接过,丢了两件给应声而来的章远和江云。   章远略有点迟疑,江云已经毫不犹豫地脱了身上的衣服,把那呼隆军的军衣套上。   骑兵们也纷纷下马,抢着上前去挑选瞧着还算干净的衣服,迟了一步的人回味过来,也赶紧扎进人堆里,一时间,整个营地热火朝天,笑声盈沸。   闻若蓝换完衣服,又从自己马上的口袋里拖出几面呼隆军的大旗,一面往自家旗杆上套,一面大声笑道:“我们来的时候,呼隆的大军还在几百里后,咱们还可以休息一阵,一会儿我领着骑兵冲去昉都后,你们就在前头谷口设伏,拦住呼隆的军队。”   他身边的林涵哈哈两声,“看这样子天就快下雪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咱们穿了呼隆军的衣服,混进昉都很容易。”   埋伏在外围的北狄皇庭军探子偷偷张望许久,虽听不清燕云军在说些什么,但见所有骑兵都换上了己方的军服,呼隆军的大旗也被竖起来,咬牙之下忙趁乱抽身回去报信。   一个多时辰后呼隆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快要进入谷口时,呼隆命令大军停止下来。   “去探探有没有燕云军的踪迹?”他吩咐身边的士兵。   一队士兵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大将军,左前方的山坡下有燕云军撤去的营帐痕迹。”   呼隆点点头,“这么说,他们果然来了,你们两人,去前方谷口看看,皇庭军是否已经埋伏在山道边?注意动静不要太大,以免暴露皇庭军的埋伏。”   两名哨兵应了一声,骑马往谷内飞驰而去。   呼隆注视着消失在谷口的两道身影,有点焦急地看了看天色。   天气恶劣,也不知能不能在暴雪来临之前赶回昉都。   燕云军的踪迹,他也没有耐心再去仔细打探,只要过了九龙峰山谷中这道最危险的山路,前方地势平坦,就不怕燕云军再来偷袭。   五千皇庭军如果按照之前的安排已埋伏在山道两边,还是快速通过的好,免得夜长梦多。   那两名哨兵刚刚转过谷口,就被埋伏在暗处的章远和江云甩出绳索套住马脚,疾如旋踵地把两人两马拖进隐蔽处。   片刻后呼隆见谷口处现出两名哨兵的身影,那两人朝着这边高高挥起了前行的令旗。   他松了一口气,下令大军出发。   他身后的两万北狄士兵排成纵列,朝着谷口蜿蜒行进。   章远和江云两人绕过谷口处的拐角,大摇大摆地骑马行在山道上。   江云一面往两面张望,一面大声道:“咱们将军也太小心了吧,北狄人哪里还有兵力在这里设伏,我看安全得很。”   章远回过头看了看,“可不是,走得这么慢,你快挥挥令旗,让他们走快些。”   风声呼啸,两人的说话声掩在风里。   为让暗处的皇庭军确认身份,江云把外头的呼隆军服敞开,露出里面的燕云军军衣。   山道边埋伏的皇庭军看了个清楚,相互之间偷偷递出信号。   章远扯了扯手中的令旗,回身往后头又挥了挥。   呼隆军的队伍前列,已经进入了谷口,远远吊在两人半里开外,得了前方的信号,又加快了进程。   一刻钟后章远和江云两人出了前方谷口,呼隆的大军也行进到了山道的中段靠前一点的位置。   眼见最前方的呼隆军旗帜快要飘出谷口,北狄皇庭军的攻势发动了。   漫天的箭雨盖过荫蓊的天空,扑呲呲地射入毫无防备的呼隆军士兵身体,天昏地暗中山道上方的滚石咆哮着自两边滚滚落下,刹那间山谷震颤,地动山摇。   呼隆军大乱,鲜血很快染红了山道,碎石沙雨中,再是一波箭矢盖空而下,大地轰鸣,第二波的滚石挟着风势怒啸而来,山崩地裂中呼隆军的士兵和战马来不及发出最后的惨呼和悲鸣,便纷纷倒在血泊中。   一声尖啸后,皇庭军自山道边齐齐现身,杀入呼隆军中。   呼隆行在队伍最前头,受到的攻击较少,但头上也被一块山石砸中,此际额角鲜血长流,他大喝一声,混乱中身形展开,飞扑到一名皇庭军将领面前,格开他的大刀,愤然抓住他胸口,怒吼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将领这才看清楚了呼隆的脸,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后忙高声疾呼:“停下!快停下!自己人!”   此时后方传来数声暴喝,谷口处冲进来一队骑兵,刀光横飞中,已将呼隆的后方军队牢牢截开,谷外的大批燕云军步兵嘶吼着冲上,与还未进谷的呼隆军拼杀在一起。   冲入谷内的数千骑兵也穿着呼隆军的军服,呼隆瞧着当先而来的那名将领,大声喝道:“这什么情况?”   “敌人!敌人!”那皇庭军将领再次大声叫道。   一会儿是自己人,一会儿又是敌人,大部分的北狄皇庭军这时完全处在混乱茫然中,只一瞬便失了先机。   闻若蓝带领的骑兵队伍势如破竹,血刃相接中,皇庭军倒戈溃败,之前已几乎被全灭的呼隆军更是无法抵抗,很快闻若蓝斩下呼隆的头颅,调转马头,长声喝道:“杀回去!”   谷口外剩余的万余名呼隆军在一名北狄将领的带领下,与燕云军步兵且战且退,那名将领十分机灵,听见前方情况不对便下令队伍撤退,骑兵相比步兵有天然的优势,那北狄将领对此地的地形也很熟悉,很快便摆脱了燕云军步兵的纠缠,撤往九龙峰深处。   闻若青擦干长刀上的血迹,对回转的闻若蓝扬声道:“你快去昉都,这里交给我。”   闻若蓝点点头,领着骑兵们扒下北狄皇庭军士兵的衣服,抹了抹皇庭军藤甲上的血迹,再次换上后,快马加鞭地往昉都方向而去。 第109章 回京 你是来堵我的吗?……   这次的雪下了两日一夜, 雪停的时候,闻若蓝领着两个骑兵营回到了元隆关。   每个人的马上,都驮着用雨毡紧紧扎好的大袋粮草, 闻若蓝还带回了阿都沁的人头。   霞岭关派去的援军和闻若青的那一万步兵却还没回来。   闻若丹问七弟, 闻若蓝摇头道:“我从伏龙山回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在仔细查看他们的行迹, 但什么都没发现。”   他顿了顿, 红着眼睛道:“我们混进昉都的时候,远远看见阿都沁增派了一万皇庭军去伏龙山,我和林涵、砚哥儿都说好了, 先赶着把粮草送回来, 若是我们到的时候六哥他们还没回来, 我们就更换了装备再去伏龙山。”   闻若丹拦住了几人, 严厉地吩咐卫兵把他们看守在一处, 他自己在中军大帐内长时间地看着伏龙山的地图, 彻夜不眠。   第二天清晨,援军回来了, 每个骑兵的马上带了一名步兵, 闻若青带去的一万步兵, 奇迹般地只折损了几十人,几乎是全队回归。   闻若青身受重伤, 有一道刀痕,自左肩斜下,狰狞地跨过胸膛, 延伸到了右腹,深约半寸有余,肩膀上中了两箭, 上臂和后背还各有几处枪伤和刀伤。   江云、章远和几名士兵也是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幸运的是性命无碍。   北狄逃过九龙峰谷伏击的那一万呼隆军和阿都沁后来增派的一万皇庭军全数覆灭。   邱川道:“将军说过,他必须把这两万人拦在伏龙山中,这样昉都的人才更好行动。”他略停了停,声音低哑下去,“他也说过,他把我们带出去,就一定会把我们带回来。”   李溪详细地询问了邱川和几个步兵将领伏龙山这一战的情况,过后仔细地记录在了他的战略战术要录中。   西北边境这一线的战事方定,京都方向又再掀起波涛。   大璟太子高淳大婚次日,国君璟晟帝久病不治,龙御归天,丧仪后太子即位登基,是为璟桓帝。   新帝登基次日,蜀地的伍大将军伍云鹤率两万武陵军与萧山大营外的三万武陵军汇合,于当日夜向萧山大营发动了攻势,闻若翡率领萧山大营三万将士退回京都城内,武陵军即刻占据了原萧山大营的位置。   高炽的福州军和琼州军装备精良,大军还持有多种先进的火器,攻占应天府后又很快拿下了幽州,全军压到了京郊的虎山大营外。   闻若檀和崔瑾率领虎山大营将士拼死抵抗,才把战线保持在南城外三十里处,以城外的青云山北山和南山为界,北山往东一带是京都守军的势力范围,南山往东则全被高炽军占领。   至此,武陵军围住京都北门和西门,高炽军压在南门和东门一带,整个京都城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   覃王事败后,北郊外的三万武陵军骑虎难下,伍伯君伍伯明兄弟俩请示远在蜀地的父亲伍云鹤,伍云鹤深悔当日不该听信姻亲曾广权的劝说,丢弃了一贯中立的态度而支持覃王,如今覃王伏诛,自己一家和五万武陵军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无可奈何之下接受了高炽的招纳,与高炽达成了协议,先共同攻下京都城,把高淳从还未坐稳的龙椅上拖下来,高炽承诺,他称帝后即刻封伍云鹤为王,将蜀地一带划为其封地。   为表忠心,伍云鹤在萧山大营将士退回城内后,率先对北边城门发动了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   大璟朝相关军事机构的长期积习在此时显露出了弊病,尤其是工部的器械机构和工匠机构,无论是保留下来的一万八千名巡防军,还是萧山和虎山大营的军队,器甲兵械都陈旧不堪,结实性和耐用性都比高炽的军队差了很大一截,甚至比在蜀地自身开工锻造兵器甲械的武陵军都不如。   装备相对比较优良一些的禁卫军和锦衣卫,此时全程负责皇城的安全,也抽不开身加入到守城之战中。   璟桓帝在听取多方意见后,很快擢升原工部军器局的员外郎吕霁为工部侍郎,期望他能尽快改善这种情况。   京都全城的防御事务,由闻若翡全权指挥。   他把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的六万将士,和着一万多巡防军重新进行了整编,划为北城和南城两个军营,他统领着北城军营,闻若檀和崔瑾共同统领南城军营。   不少京都郊外来不及搬迁避祸的百姓都进了城内,闻若翡专门在城中辟了两处地方接纳这些百姓,瑾桓帝下令,京中的各世家权贵轮流负责这两处百姓的膳食衣被,一时间,有人叫苦不迭,阳奉阴违,有人默不作声,无一遗漏地把分派到的东西筹备好。   大多数在京中有粮食生意的家族,都把铺子里的粮米自愿全数上交,由户部尚书沈宜宣统一调配分派。   尹沉壁的铺子尽管很小,存着的米粮不多,但也把所有存货交了出去,就算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   闻家老太君从青云山上的拂云庵回到了京都城,经过大家一致商议,全家人都挤到了闻存正的将军府,国公府和闻家三房在淮安胡同的大宅都关闭起来,只留了部分护院看守。   尹沉壁和她的两个丫头被分到了林莳君的院子里,她闲时很愿意带着璎姐儿一起玩,璎姐儿觉得很开心。   林莳君是个很周到细致的人,就是有时候客气过余,不过在她院里住了几天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林莳君也就丢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客套。   两人常常相约着去城中两处百姓聚居的地方,分发食物和衣物,有时也去北城和南城两个军营里的医帐,帮着军医打打下手,做一些简单的包扎工作。   北城守军的伤兵渐渐多了起来,高炽自己的大军在南边养精蓄锐,武陵军承担了大部分的攻击和消耗城内守军的任务,北城一线的战事吃紧,短短几天就倒下来一批又一批的士兵。   伤兵满营,尹沉壁开始每天天不亮就带着木棉到医帐里去帮忙,很快她和木棉就能独立处理很多轻到中度的伤势,晚间她回来时,又从军医那里搬回来几本医书,先挑着外伤处理的部分细看。   西北最严寒的天气已经到了末尾。   闻若青在床上躺了多日,第七天的时候,他硬撑着下了床,在闻竣的搀扶下慢慢在帐内踱步。   陈深亲自端着熬好的药进帐来,赞了一声:“六爷好样的,多走动便于恢复。”   闻若青笑了笑,“难得听见陈先生称赞人。”   陈深笑道:“你们这些小伙子,受伤就不说了,难免的,关键是不怎么听话,一个个都把我的叮嘱当耳旁风——得了,差不多就行,快回去躺着。”   闻若青老老实实地回了床上坐下,咕嘟嘟灌下药汤。   大半月之后闻若青基本恢复,伤处已基本结痂,时不时还会有痛感袭来,但他已经完全没当回事了。   他回营那日,闻存山便从霞岭关赶过来,与大家议定了下一步的安排和计划。   整条边关防线,目前仅存十一万燕云军,闻存山分配了一下,决定让三儿子伤好后先带领一万将士回京都支援,等边关各处秩序稳定了,再由二儿子率领二万燕云军前去增援。   燕云军的将士们长期与关外如狼似虎,凶恶野蛮的北狄人进行战斗,个个培养出了一身强悍的战力,身体和心理素质顶尖不说,作战时的灵敏性和机动性,都完全不是京都士兵们可比拟的,所以带回去的燕云军虽少,但整体的战斗力却很强大。   何况还有两名优秀的将领带队。   闻若蓝要求留在元隆关,他认为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磨炼的地方,正好辅助代管元隆关的姜辰。   章远犹豫之下,还是决定加入闻嘉砚的凌风营,因此这次不会跟着闻若青回京。   林涵被任命为赤雁关的新任主帅,出发之前,他拿了两大袋的烧刀子酒摸进闻若青的营帐,两人偷偷出了云峰大营,爬到城墙上一处僻静的角楼里,结果没喝几口,就被前来巡视的安永逮住,这回他铁面无私地把闻若青抓回了闻若丹面前。   林涵被赶来的陈深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垂头丧气地带着他的骋风营走了。   闻存山在云峰营里住了二十来日,这天准备启程回霞岭关。   闻若青被他哥勒令呆在自己营帐里,他爹走的时候也只在营帐外头挑帘看了他一眼。   营地大门外风沙扑面,大家骑在马背上,人人身上都落满了一层灰。   闻存山叮嘱二儿子,“阿都沁这个大敌虽已消灭,但还要防着其他的一些北狄部落,就怕他们趁着这个时候集结起再来进犯。”   “是,”闻若丹笑道:“我这段时日会与姜将军交接好,等京都局势一稳,我就回来,有姜将军在,爹有什么不放心的?”   闻若蓝也笑:“大伯放心吧,这里还有我呢,砚哥儿也在。”   闻存山看了一眼边上沉默不语,但面带笑容的长孙,欣慰地哈哈笑了两声,“好,你们守好这里,京都平叛后,一起回去参加蓝哥儿的婚礼!”   他正要走,想了想又叫过闻若丹,“倚堑关那边的吴将军前几日带信过来,再次说想卸甲归家养老,我想了想,霞岭关那边还暂时没有合适的人去接替,你也留意一下元隆关这边。”   闻若丹点点头,“昊峰大营的陈将军我看比较合适,回头我问问他自己的意见。”   倚堑关在赤雁关以东,那里有两万燕云军驻守,是辽东边境上燕云军驻守的最远一个军事要地,关内的月牙谷,便是九年前闻若白、尹征等人牺牲的地方,闻存正在月牙谷一役后伤腿回京,燕云军中的元老吴将军便接替他前去镇守,九年来也经历了很多的战事,吴将军满身伤痛,觉得再坚持下去很勉强,此前已经向闻存山提出过多次。   闻存山说完了事,觉得没什么需要再嘱咐的了,上了马带队一阵风似的走了。   闻若丹回了云峰大营,去找弟弟。   “你伤完全好之前,多喝一口酒,就迟一天领队回京。”   闻若青正在桌前细看京都附近几处地方的地图,闻言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闻若丹拿起他手中的一副地图:“你准备走这条线?”   “嗯,”闻若青道:“目前京都被围,北有五万武陵军,南有十万福、琼两军,我从陈州南下,取道山西北境,正好从西面进驻京都外围,这里是一个机动的位置,有西南边的青云山做天然屏障,南边高炽的大军不方便过来,北面的武云鹤要大肆攻城,就不得不顾忌到我这支队伍,但他如果要过来攻击我们,又不得不考虑到京都城内的守军可能会出来突袭。”   闻若丹笑了笑,“和我想的一样,这样比我们直接杀入城更灵活更主动,而且还能切断武陵军从西南而来的供给,这样一来,最先坚持不住的会是武陵军。”   “拖垮武陵军后,”闻若青道,“再收拾高炽就容易多了,咱们攻城守城的经验都很丰富,幽州往下的几个州省,要一处处地拿回来并不困难。”   “是啊,”闻若丹叹了一声,“武陵军的士兵到底是咱们大璟的同胞,若能劝降最好,杀戮能少一些是一些。”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兄弟两人对视片刻,闻若丹笑道,“不愧是我弟,咱们两个可算是心有灵犀了。”   “得了,这种话你留着跟五嫂说去吧。”闻若青扯了扯嘴角,很嫌弃地说。   闻若丹大笑,“好好好,你若是觉得身体无碍了,两日后就出发吧,你先进驻京都西郊,过一阵子等战马问题完全解决了,我就带军过来接管你在西郊的军营,你领一万人先入城和四哥汇合,他手中那弱不禁风的几万人,调拨起来也很辛苦。”   “好。”闻若青点头。   两日后闻若青领着一万燕云军骑兵,离开元隆关,沿着山西北境,急行军至京都外围,在京都城西五十里处扎营停驻下来,营地离原来萧山大营所在的位置只有二十里左右。   这支燕云军队伍进驻京都西郊后,武陵军的攻城之势果然缓了下来。   伍云鹤感觉很头疼。   他知道燕云军凶锐勇猛,一个士兵发起狠来可抵得上自己军中的五六个,而且这一万人的统帅年纪虽轻,但作战经验丰富,而他自己这些年窝在蜀地一带,几乎有十几年没上过什么大型战场。   他现在尽管有五万兵将,但和这一万人打起仗来,不见得能讨得了好。   何况他若是把全军调去和这伙燕云军硬拼,京都城内的闻若翡很可能趁机打开北面城门,派军过来在背后捅他一刀,但放任这支队伍不管,他既不敢无所顾忌的攻打京都城,从蜀地再调兵和筹措粮草过来也很不方便。   他原来还指望着这一万燕云军拼开一条血路,杀进城内的,那样还不至于这么棘手,哪知闻若青居然无视困顿的京都城,领军在外围悠闲地驻扎下来,真是太阴险了!   他把两个儿子叫过来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由己方和南边的高炽各派出两万军队,合围剿灭这支燕云军。   哪知道这伙人跑得也飞快,高炽的军队刚刚绕过青云山,燕云军已拔帐收营,还故意甩下尾巴,沿途设了很多陷阱,两军在追击的过程中吃了不少亏。   等劳师动众的高炽军队撤退,这伙燕云军又悄无声息地转了回来,在原先的营地往北二十里处再次驻扎下来,等大军压上又再次开跑。   京都城内的压力骤然减轻,伍云鹤多日不敢来攻城,北边一线的守军得以喘息休整,闻若翡也终于能回家吃上一顿饭。   今晚是除夕。   将军府里整治了几桌简单的席面,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团年饭。   闻若翡不敢多停留,急匆匆去了北边城门,林莳君哄睡璎姐儿后,约着尹沉壁,带了两车包好的饺子,去北城守军的营地交给伙兵。   这是尹沉壁有生以来过的最安静的一个除夕,京都城内静悄悄的,听不见一声鞭炮的炸响,所有的□□,都被用在了军事上。   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冷冷清清,直到进了营地,伙兵把一锅锅的水烧开,一盆盆饺子下到热气腾腾的祸里,她这才感觉有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她帮着伙兵分发完饺子,裹紧斗篷上了城楼,驻足往西面瞭望。   闻若青的军队已经在西郊外围驻扎下来,现在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十里,虽暂时不能相聚,但她心里是暖的,因为所有人都平安,他亦平安。   祸乱总会过去,相见的一天也总会来到。   皎月当空,银光洒遍大地,城外清旷无垠,城墙下灯火通明,是一个好天良夜。   她低头一笑,下了城墙。   一个多月后,武陵军的一名探子告诉伍云鹤一个好消息,又驻扎回西郊的燕云军主帅,已经一天一夜不见影踪。   伍云鹤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下午的时候另一名探子过来报告,说那处军营一日内扩大了一倍,而且来了一名新的主帅,那名主帅发现了他,还很客气地请他去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并交给他一封信,请他转交伍大将军。   伍云鹤捏着那封信,疑惑地问:“那主帅什么样子?”   惊魂未定的探子道:“长着一双桃花眼,人很和气。”   是闻若丹!他不是还在西北忙着整顿燕云军吗?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这只小狐狸更不好对付!   伍云鹤完全绝望了。   他抽出信来看了看,气得将那信一把撕了。   信上只写了四个字:“缴械不杀”。   闻若丹带着两万步兵到达后,闻若青把一万骑兵留给他,自己带着一万步兵离开了驻地,沿着西南方向往外行了二百多里,远远绕到了高炽围在京都南郊的大军营地之外,然后在夜晚时分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他领着他的军队,从闻家多年前开始修建的密道一头,往还在闻若檀把守控制下的青云山行进。   如此,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地穿过高炽军队和武陵军的重围,抵达城中与守城军队汇合。   这条密道,也是京都城被围多日,城中还未弹尽粮绝的原因。   闻若翡从南城守军中挑选了两千多名将士,由蔡英桓和蔡英泽两兄弟带队,秘密从这条地道出去,分散到了各地。   这部分将士筹集到的粮食、军需和各种必须物资,通过这条密道源源不断被运进来,使得京都城受困许久,还能保有生机。   所以尽管艰难万分,闻若檀和崔瑾还是带着一众原虎山大营的将士们,誓死守住了青云北山一线。   闻若青率先出了地道,从转轮观音像后面钻了出来。   拂云庵里里外外,布满了闻若檀的原虎啸营将士,不一会儿,燕云军陆陆续续从地道口现出身形,副殿里顿时人满为患。   闻若青出了副殿,来到大殿外的院子里,守在庵门口的杜良朝他行礼,“六爷。”   “咦,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给三爷交点东西,”杜良答道,“四爷让我顺便转告您一声,请您到达后先去北城军营找他。”   闻若青面有难色,“我不能先回家吗?”   杜良笑道:“四爷说给您一个时辰。”   闻若青这才笑着点点头,慢慢迈步出了庵门。   时值正午,天际晴空郎朗,金阳灿烂,早春二月,青云山上下已经漫开了点点新绿和嫩黄。   山间空气湿润清新,他往山下望去,片刻后神色微微一动。   阳光正洒在曲折盘旋的山道上,冒着新嫩枝芽的碧树青盖之间,隐约有一道身影,正驱马往山上飞驰而来。   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但闻若青紧紧盯着那道身影,莫名觉得胸腔中的心脏鼓鼓跳动起来。   他甚至不敢眨眼睛,就怕看漏了那人的身影。   下方的人转入一个弯道,被山壁树丛挡住,他不由焦躁起来。   片刻后人又重新出现,这次他看清了。   ——是她!   她骑着一匹灰粽色的马,穿着素色衣裙,茶白色披风在身后飞扬,似满山绿意中开出的一朵纯净山花,向着他飘来。   她这次,是真真切切为他而来。   他毫不迟疑,翻上庵门前的一匹马,马鞭狠狠一甩,那马厉声长嘶,立刻往下方冲了出去。   尹沉壁顺着山道一面往上赶,一面抬头往拂云庵前头张望。   她看见庵门位置的山道边,有个小黑点一直在那儿伫立着,等她转过一个山道,能看得再清楚一点的时候,那人却消失了,不过没一会儿,一人一马就挟着风势,从上方冲了下来。   她心中溢满了欢喜,控制不住地想笑。   再转过一个山道,他迎面而来,她看见他脸上灿烂的笑容。   眨眼之间,他奔至她身侧,两人勒紧缰绳,停马相望。   他眉角飞扬,她的笑意藏在眼底唇边。   “你是来堵我的吗?”他说。   “是!”她大声道,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长臂一伸,勾住她的腰,把她从马背上抱过来。   她终于在他怀里了。   他的笑语散在风里。   “走,回家!” 第110章 新生 我从没见你这么美过……   夫妻俩很快进了城, 直接去了闻家二房的镇北将军府。   闻二老爷闻存正早年在边关时曾立下赫赫战功,将军府比之国公府,另有一番严整沉稳, 屋檐舒展平远, 廊柱敦实古朴,东厦西亭, 南堂北屏均是高大坚阔, 园中石壁涧水,藤萝缠绕,松伯争翠。   两人先去了正院, 家里的人都得到了消息, 此刻都坐在老太君屋里等着闻若青。   大家见了他都很欢喜, 闻嘉铭和闻嘉珏极为开心, 扭着要六叔讲西北的战事, 老太君喝道:“好了, 你六叔还有正事要做,铭哥儿也快了, 过几个月就该去西北了。”   江氏也对儿子道:“你们夫妻如今住你四哥四嫂的院子, 你过去歇会儿就走吧, 你二叔和你四哥还在城北军营等着你呢。”   闻若青笑着辞了众人,跟妻子回了四哥四嫂的院子。   两人的房间在东厢, 他牵着她进了房,几乎是在房门关上的同时,吻就落了下来。   鸷猛、热烈, 像火焰一般撩炙着唇内的每一处地方,带着丝丝疼痛,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抱紧了他的颈脖回应他。   他原本只想浅尝即止,但触碰到的那一刻,身体有了自己的意志,好像她的身体原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紧紧地把她按向自己,力道沉沉。   她的唇舌被吻痛,吻麻,身体被他的手臂压得又疼又热,清楚地感觉到他衣衫下起伏偾张的肌理和他侵略的意图。   她不退反进,抱紧他的后背,凌乱急促的心跳交错在一起。   他一把抱起她,走了两步,把她放在梳妆台上,略有支撑后,他一面深吻着她,一面腾出一只手去拉扯她的腰带。   她也在解他的衣扣,但她手指发软,半天解不开,他只好暂时放开她,把自己的上衣扯开脱下。   片刻之后他发现她停住了,身体僵硬起来,不肯配合他。   “怎么了?”他吻着她的耳根问,他早发现了,这里是她很敏感的地方,很容易被他撩起情绪。   可是这次不管用,她把头避开,埋入他的颈窝,只轻轻地环着他的腰。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稍稍离开一点,抬起她的下巴审视她。   她双颊还留有余晕,眼眶里却饱含晶莹泪水。   “我弄疼你了吗?”他不安地低声问。   她摇头,“你怎么,怎么多了这么多伤?”   他释然,笑道,“不是写信告诉过你么?打仗哪能不受伤?”   她心情完全低落下来,只把头埋入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他轻声安慰她,“不疼,一点都不疼。”   “……你就骗我吧!”她闷声说。   这段时间她处理了各种各样的伤口,知道这些伤痕在愈合之前是怎样的情形。   他无奈,只得把那份速战速决的心思暂时抛到一边,搂紧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紧闭的窗棱中,透进来的阳光慢慢西斜,两人衣衫半褪,相拥许久,她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推着他道:“不早了,你快换了衣服走吧。”   他换好衣服出来,就见她也换了一身青布旧衣,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插了根乌木簪子,坐在外间等着他。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笑着摸了摸髻角:“看什么看?快走吧,我和你一起。”   “你是要去营里的医帐?”   她嗯了一声,再度过来抱住他,片刻后他万分遗憾地说:“四哥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跟催命似的,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她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笑道:“正事要紧。”   两人携手出了将军府,各自上了马,往城北军营并肩行去。   闻若翡把城北靠城墙位置的一排民居都征用了,中心一个较大的院子,就是北城守军的临时指挥处。   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头,正和几名将领说着事,见闻若青进来,笑着起身道:“终于来了。”   他交代完军务后,领着六弟上了城楼。   闻若青拿千里镜往远处的武陵军军营看,闻若翡在一边笑道:“估计伍云鹤快撑不住了,今晚你跟我出城,咱们去找伍云鹤。”   “你要劝降?”   “时机差不多了。”   闻若青放了千里镜,转身走开几步,打量着城墙下方的军营。   他眼光在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的一个医帐周围打转,果然不一会儿看见尹沉壁从医帐里出来,也抬头往这边看。   他的目光追着她,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时候?”   闻若翡道:“子时吧。”   闻若青心里暗暗叫苦,只得应了。   闻若翡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瞧瞧。”   他展开一看,是一封劝降书。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途知返,往哲是与……”   闻若青不禁笑道:“谁写的?有理有据,言辞恳切,很有说服力啊。”   “是你小舅子。”   “怀洲?”闻若青大吃一惊。   闻若翡笑道:“咱们兄弟虽然也读了几年书,跟这些读书人相比,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京都城被困后,瑞庭书院的几个学子虽未断了功课,在学习之余也常来营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其中就有你家小舅子。”   “你准备拿这封劝降信去给伍云鹤看?”   “信给他先看一看,然后咱们俩再说一说,应该就差不多了。”闻若翡说完,又笑了笑,“你猜枫默的降书怎么写的?”   “不会超过八个字。”闻若青断然道。   “只有四个字,缴械不杀。”   兄弟俩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大声笑了起来。   闻若翡半晌道:“枫默掌管西北大营多年,干脆利落,这是他的风格,不过伍云鹤可不见得会吃这一套。”   这时户部尚书沈宜宣亲自领着人送军粮过来,远远看见城楼上的两兄弟,翻了个白眼,正要走开,那两人也瞧见了他,远远朝他躬身行礼。   沈宜宣只得不情不愿地回了个礼,虽说闻家这次撑住了大局,但他看这两人还是觉得很碍眼。   他是个记仇的人,只要一想到那天晚上这两人对他威逼利诱的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拿着军营后勤兵画了押的文书走开,一面走一面感慨,真是没想到啊,当初他居然一语中的,这闻家老四果然把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都给策反了。   不过策反得很好!   话说回来,这人这么能说,怎么不去把武陵军给说降了呢?   这晚闻家在外奔波的男人全都回来了,闻若檀也从青云山的一处大营赶回来,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   因在战时,家里也就没这么讲究了,没有分男席女席,大家挤在一张大圆桌上,老太君发了话,几个年轻媳妇也上了桌。   苏慕之已经快到分娩时刻了,这时哪儿也不敢去,安安分分地呆在朱氏的院子里。   尹沉壁从军营里回来,先回房沐浴过,换了早上去接丈夫时穿的衣裙,坐在谢霜身边。   她和闻若青的目光总会隔着人有意无意地碰到一起,对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一顿饭两人都吃得无滋无味,好不容易捱到散席,闻若青眼见妻子牵着璎姐儿回了院子,四哥居然又把自己叫住时,他有点生气了。   “还有什么事?”他语气不善地问。   闻若翡看他一眼,笑了起来,“我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改主意了,明儿一早再去找伍云鹤吧。”   闻若青回了房,尹沉壁正在院子里陪闻舒璎翻手绳。   林莳君从花氏的院子里回来,赶紧把璎姐儿抱开,笑道:“今儿我带璎姐儿去她祖母那儿,沉壁帮我看好院子。”   尹沉壁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说什么。   院子里的灯光很快熄灭下来。   悠悠长夜行到尽头,月落参横,窗下陶罐内插着的两枝连翘渐渐在黑暗中显出轮廓。   尹沉壁枕在丈夫的手臂上,轻轻摸着他胸前的一道疤痕。   锦被下的身体尚有微微的薄汗,亲昵地交迭着。   谁也没有睡意,他轻抚着她的裸背,许久轻声道:“我该走了”。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身体。   他侧身吻她的额角,寻到她的唇,纠缠着,发出低低的叹息,“夜这么快就完了。”   她不舍他离开,他也流连于这片花香馥郁的秘地,迟迟无法抽身而去。   “等内乱平息了,你跟我去辽东边境吧。”他搂着她,埋首在她颈窝,嗅着她发间清香。   她没有一丝犹豫,“好。”   “五哥来时跟我说,辽东的倚堑关,暂时没有合适的人去驻守,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去,我就跟爹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只是那里条件很艰苦,气候也不大好,关内附近只有一个月洄镇,方圆几十里都很荒芜。原来驻守在那儿的吴将军年事已高,很多事都没精力来做,咱们去了,会有一大摊子事。”   她笑道:“我想去。”   “就知道你想去。关内不远就是月牙谷,咱们守在那儿,也算是给大哥和岳父守灵了。”   她眼中溢出泪水,“我都等不及了。”   他注视她片刻,笑着亲亲她的脸,起床穿衣。   这日清晨,多日紧闭的京城北门开了,闻若翡和闻若青并未披挂铠甲,只穿着寻常衣服,带着杜良和闻竣去了武陵军的军营。   半日后几人回转,傍晚时分,武陵军的军营里升起了白旗。   伍云鹤自刎于三军帐前,伍泊君伍泊明两兄弟红着眼睛,将伍云鹤临死前写的悔罪书递交给闻若翡。   闻若翡随即转呈皇帝。   璟桓帝在寝宫中看完了这封书信,唏嘘不已。   只做了几天太子妃便晋升为皇后的许芊羽拿过书信看了看,笑道:“皇上有什么好伤感的?伍大将军这个结局算是最好的了,既挽回了他的一点名声,也给他两个儿子留了退路,他若一直这般硬撑下去,只会走到穷途末路,那时不仅他,他的儿子和他的几万武陵军,都只有覆灭一个结局——皇上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璟桓帝点头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皇后。”   他随即下令厚葬伍云鹤,五万武陵军暂时原地不动,伍泊君伍泊明入城听候旨意。   五万武陵军,经过前一段日子攻打京都北门的折损,实际上只有四万余人了。   大璟受困的京都迎来了新的局面。   闻若青再次出城,领着闻若丹西郊大营的一万燕云军骑兵,离开了京都。   闻若丹带着一万步兵自西门直接入城,与之前已进驻的一万燕云军步兵汇合,这两万精兵,将作为整个大璟军队的先锋,打响讨伐叛党,拿回失却城池的第一战。   闻若青带领的一万燕云军骑兵,将深入到敌人的侧后方,辅助这场声势浩大的讨逆之战。   大地回春,草长莺飞,春意漫染了京城内外。   苏慕之在一个清晨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多日不见的丈夫正坐在自己床头。   她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随后拿被子把自己的脸蒙住了。   闻若丹笑着把她的被子拉下来。   苏慕之捂着脸,“我现在丑死了,你不要看我。”   她的分娩之期就快到来,这时全身上下都浮肿着,肚子上也有了一道道的纹路。   闻若丹搂她在怀里,笑语旖旎,目中如春水泛波。   “哪里丑,我看你现在的样子最好看。”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枝桃花,递到妻子手里。   “真的么?”苏慕之接过那枝桃花放在鼻端嗅了嗅,想起一事,又赶紧丢了花去捂肚子。   可是已经迟了,他已经撩开了她的衣服,直直地瞪着妻子鼓如圆球的肚子。   半晌,他说,“怎么这么大?!”   苏慕之气得去打他的手,“女人生孩子,肚子都是这么大,你要是敢说我的肚子丑,我以后都不理你,我的孩儿以后也不要理你。”   闻若丹惊叹地伸出手去,刚刚盖上那层肌肤,就听苏慕之叫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听见妻子的呻·吟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痛苦。   门口涌进来两个婆子,叫道:“五爷快出去吧,五少夫人这是要生了!”   一个丫头转头便往正院跑,赶着通知老太君和江氏花氏。   闻若丹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   这位掌管西北大营多年,稳如泰山,敌军压境时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的燕云军统帅,这时候很是六神无主,忐忑不安。   婆子指挥丫头们把五少夫人往隔壁备好的产房里抬。   他问妻子,“要我去那边陪你吗?”   苏慕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你要是敢跟进来,我以后都不理你!”   生孩子时候的样子太难看了,她绝不要丈夫看见!   痛怕什么,大不了挺挺就过来了嘛!   傍晚的时候苏慕之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稳婆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哀嚎了一声“好丑”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闻若丹坐在她面前,脸色不太好看。   “镜子呢?”苏慕之嘶哑着嗓子问道。   她惨叫了大半天,这时候都不太能说得出话了。   “你的样子漂亮着呢,”闻若丹递过一面镜子,这回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很认真的说,“我从没见你这么美过。”   苏慕之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她的丫鬟茗洇深知她心意,在闻若丹进来之前已经仔仔细细地给她收拾过了。   她满意了,用非常难听的声音问:“孩子呢?”   “老太君在外头抱着呢。”闻若丹这回笑了。   苏慕之仔细一听,果然外头笑语声声,里头还夹杂着几个侄儿侄女的惊呼声。   不一会儿朱氏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抱了进来,放到苏慕之怀里。   苏慕之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儿,奇怪地哑声问道:“这会儿看怎么一点都不丑了,很好看嘛!”   闻若丹笑道:“当然好看了,你生的还能不好看?我看他像你。”   他坐过来,把妻子和刚出生的,还是软绵绵的小肉团一起抱在怀里,软语温存。   外头春日静好,夕阳灿美。   十天后的清晨,大军吹起了集结的号角,闻若丹抱了抱还在熟睡中的苏慕之和正把手放在自己嘴巴里吮吸的小家伙,起身出了门。 第111章 赌约 输一局,就喝一杯酒……   收复幽州的攻城之战并没有很快开始。   闻若丹作为整支大璟军队的统帅, 在指挥先锋军把青云山南山往东一线的高炽军队逼退回幽州城内后,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高炽军队装备精良,尤其是火炮火铳等火器设备先进, 士兵运用也很纯熟, 火力十分强大,硬攻的话经不起这样的损伤。   他悠闲地等待着。   为将功赎罪, 伍泊君和伍泊明兄弟带着四万武陵军承担了这次逼退战役的先锋任务, 此战虽胜,也成功地把高炽大军逼回幽州,但大批大批的伤兵被抬回了南城守军的医帐内, 一时间南城外哀声遍布, 城内所有的药堂和大夫都被安排来了军营, 忙得不可开交。   也有很多百姓自发地前来帮忙。   新帝也不时带着皇后身穿布衣, 亲自到伤兵营里慰问, 这场战事虽惨烈, 但大璟军队的士气空前高涨,讨逆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京都解困后, 很多附近的百姓都结伴而来, 招兵处一时人满为患, 执事忙不过来,兵部把五城兵马司的人抓过来应急。   这日徐子谦在招兵处忙了半日, 忽然见到排队的人群中有一个熟面孔。   “……李大公子!你要从军?”他吃惊地将那人请到面前。   此人正是原吏部尚书的长子李重,也是当日被高炽抛下的新任怀阳王妃的哥哥。   “对!”李重沉着脸道,“不把高炽杀了, 我就不姓李!”   高炽逃回福州起势后,他留在京都的王妃被扣,李家一家都受了牵连, 李尚书被罢黜,李家男丁都被流放。   新帝登基后大赦天下,李重一刻未曾犹豫,万里迢迢从流放之地赶回京都。   徐子谦知道这位原尚书之子从小就喜欢耍棍弄枪,不由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忙把他请进了招兵处临时搭建的帐内,嘱咐桌子后的人优先替他办理文书。   “那个——”徐子谦摸头想了想,才想起临时过来帮忙的人的名字,“怀洲,你替李大公子把手续办一办。”   桌前的尹怀洲点点头,抽了张纸,拿笔在砚台中沾了墨汁,认真地问道:“姓名、年龄、籍贯,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以前做过什么……”   他忙到下午,等过来接班的人到了,方才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个懒腰,出了招兵处的临时帐篷。   他的目光往街口扫了扫,果然见前方一棵大树下,站着两位姑娘,前头一人一袭绛衣,俏立碧树下,落落大方地朝他笑了笑。   他微微红了脸,走近几步,躬身行了个礼,讷讷道:“闻三小姐。”   闻思源朝他点点头,带着丫头转身往南城军营去了。   尹怀洲直起身子,目送闻三小姐远去。   清明前后,雨季来临,在一个淅淅沥沥的早晨,闻若丹指挥大璟军队发动了幽州攻城之战。   连日的春雨让大地笼罩在一片水雾湿气中,天际还飘着不大不小的雨丝,在这种天气状况下,幽州守城的高炽军火炮火器威力大降,经验丰富的燕云军先锋攻势迅猛,半日之后大部分高炽军将士弃城而逃。   大璟军队收复幽州后,迅速攻到了应天府。   雨季已过,但高炽军的火.药供给居然被人给截断了通路,位于福州附近的一个火.药库被人炸毁,高炽大军失却了利器,应天府很快被攻下。   大璟军队压倒了长江以北,高炽军收缩到长江以南,两军隔江対持,倾尽兵力,酝酿着一场大规模的战斗。   闻若青和他的一万骑兵顺利完成截断叛军火.药供给的任务,仍留在长江以南打着游击战。   这支队伍神出鬼没,总是埋伏在小股叛军来往的道路上,时而静悄悄地发动偷袭,时而又雷霆万钧地冲杀出来,不动声色地一小批一小批消灭着高炽的叛军。   一场大型的战争,给人带来的成长是迅速的,此战中又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的将领,尤以崔瑾为胜,接到闻若丹奏折的璟桓帝深感欣慰。   这日晚间,长江以北的大璟军营内灯火通明,井然有序,中军大帐内的闻若丹正与闻若檀、崔瑾等几个主要将领议事,有卫兵来报:“将帅,长江以南有人渡河过来说要见将帅一面。”   “哦,”闻若丹问道,“高炽的说客?还是瞒着高炽来降的将领?”   那卫兵摇头,“都不是,是个女人,她说她姓崔,还说将帅如果不见她,她就一直在营地外不走。”   闻若丹愣了愣,笑道:“有什么不能见的?请她进来吧。”   崔瑾神色激动,闻若丹看他一眼,“文宣留我帐里吧,你也很久没见你姐姐了。”   其余人都退了出去,两刻钟后,来客被引了进来。   崔瑾站起身来,“姐姐!”   崔岚拉下头上的风帽,看了看弟弟,接着把目光转向桌前的闻若丹。   她默然半晌,道:“文宣,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闻若丹说。”   崔瑾大声道:“姐姐,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你——”   崔岚打断他,“你先出去。”   崔瑾无奈,只得先出了中军大帐。   帐内只留了闻若丹和崔岚两人。   崔瑾在中军大帐外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着姐姐。   半个时辰后崔岚出来了,神色惨然,面如死灰。   她如游魂一般,径直出了营地,并未理睬追在她身后的弟弟,翻上营地前的马匹,骑马去了渡口,上了岸边停泊的一艘小船。   崔瑾大叫:“姐姐——”   崔岚面上闪过一丝狠意,别过头去不看弟弟。   崔瑾伫立江畔,夜风淅沥中,远远见那艘小船在对面停下来,有人在岸边接了她,共同消失在对岸的军营里。   他目中涌出了泪水。   仗越打越远,京都城内的老百姓重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很多人都已经不再关心南边传来的战事消息,毕竟隔得太远,眼前还有更加重要的柴米油盐压在头上。   当然,四月末长江一带大捷的消息传来时,百姓们还是很激动了一阵。   五月上旬闻若丹领着大军凯旋回京,南边只剩下小支的游兵散将还在负隅顽抗,他留了闻若青和崔瑾收拾残局,自己领军回都。   叛党大军已败,他在此地的任务已完,和家人短暂相聚后,还得赶回西北边关主持大局。   闻存山自觉年事已高,决定回京都养老,最重要的,也是时候把位置让给年轻一辈的人了。   大家商议之下,由闻若檀前去接替他驻守霞岭关。   闻若蓝很快要回京迎娶新娘,瑾桓帝决定留他在京都,由他统领重新编整过的巡防军。   这日璟桓帝到太后宫中请安时,例行公事地把他的决定说给太后听。   他一直对崔太后很尊敬,登基以来的诸多重大决定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的母亲。   但也就只是告知而已,他和太后彼此心知肚明,太后的意见,再也不能左右他。   太后早知道先帝给她的皇帝儿子留了一道密旨的事,所以很识趣,大多数时候都只静静听着,偶尔发表一点不痛不痒的意见。   但这日她还是忍不住了,冷笑着说:“皇上还真是信任闻家啊,西北辽东一线边关重务交给他们也就算了,如今巡防军统帅这么重要的位置,你也毫不犹豫地交给他家,听说皇上还准备把萧山和虎山两个大营都交给闻家老四统管?”   璟桓帝沉默一会儿,笑道:“有如此人才,为何不用?”   崔太后冷哼一声,“那闻家老四,之前就波澜不惊地把两个大营都暗中掌握住了,闻家若是没有严密的情报网,他怎么能制住这么多的将领?还有那条密道——”   璟桓帝打断太后道:“闻家若真有什么心思,叛军围城的时候,早就有异动了,太后怎么还不明白?他们那时没动,今后也不会动,他们手中的资源,当初既能不避嫌地暴露出来,足以证明他们的光明磊落,太后好好想一想吧。”   他说完,搁了茶盏起身告退。   朝中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萧山和虎山两个大营很快重新整编完毕,闻若翡不顾皇帝的挽留,执意辞去两个大营的统领一职,竟真的准备回家过他观花养鸟、煮酒品茗的悠闲日子。   他终于能好好地把闻家的整个情报网络和暗桩组织重新清理调整一遍,也终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地陪陪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如今可以不必每次赶鸭子上架似的赶场来做了。   一天他把璎姐儿抱在怀里,在院子里教她念《太公六韬》时,林莳君和尹沉壁从正院回来,尹沉壁笑着与四伯见了礼,避回了自己在东厢的屋子。   林莳君到父女俩面前一看,见丈夫手里拿着的居然是本兵书。   她埋怨道:“璎姐儿一个女孩子,你教她念这种兵书干什么?难不成你以后还想让她上战场?”   闻若翡徐徐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璎姐儿喜欢的话就行,你不是说她胆儿大得很吗?咱们家去年在锦华山遇险那次,她六婶射杀了那两个歹徒,她不是一点都不怕来着?”   他转向女儿,“是不是啊?璎姐儿?”   璎姐儿大声道:“对!我一点都不怕!”   “那爹教你念的《六韬》你喜不喜欢?”   “喜欢!”璎姐儿的声音更响亮。   “璎姐儿乖,去吧。”闻若翡把女儿从膝上放下来,唤来她的丫头把她领走了,这才瞧着妻子笑道:“今儿到日子了吧?”   林莳君瞄他一眼,“对呀,你今儿晚上不许出去。”   “知道,我还能去哪儿?”闻若翡无奈道,“话说回来,女儿也不错,你为什么非要想着生儿子?你究竟是真喜欢儿子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林莳君不说话。   闻若翡瞄了瞄院子,见东厢房的门窗紧闭,躬身过来握了握妻子的手,小声道:“如果你是为了闻家男人四十无子可纳妾这条规矩,那我告诉你,就算咱们今后只有璎姐儿一个姑娘,我也绝不会纳妾。”   “真的?”林莳君抬眼看他,“你能发誓?”   “你要我发誓我就发誓,”闻若翡郑重地说,“咱们家的男孩儿够多了,枫默他们两口子又才生了一个,所以现在闻家男丁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何苦为这事自寻烦恼呢?”   林莳君怔然半晌,展颜笑道:“好吧,那我暂且信你。”   她叹了一声,如释重负道:“那今晚我还是带璎姐儿睡,你照旧去睡书房吧。”   “等等——”   他话还未说出口,他媳妇已经高高兴兴地扭身回了屋子。   闻若翡霎时间感到了强烈的失落。   大璟建昌元年五月十九日,闻若蓝自西北边关赶回京都,迎接自己二十岁的冠礼和三日后的婚礼。   此时闻老太君已率江氏、谢霜等人搬回了国公府,闻若蓝的冠礼,便在国公府内的闻家祠堂举行。   除了坐镇西北大营的闻存山和远在福州一带与崔瑾一同收拾残局的闻若青,其他人都到齐了,闻嘉砚和闻嘉恒也跟着七叔一同回了京都。   闻若蓝的大哥,闻家三房长子、闻二爷闻若玄也携夫人于氏和儿子闻嘉逸从雍州远道而来。   几个男孩立刻玩到了一处,只有闻嘉砚老成持重地陪闻老太君坐在屋里喝茶,老太君看着孤零零的璎姐儿,叹道,“咱们家真应该多几个女孩子,像璎姐儿这般的小姑娘多可爱啊!”   闻嘉砚放下茶盏,笑道:“是,我也希望多几个妹妹——璎姐儿,到大哥这里来。”   冠礼在巳时正,这会儿宗亲们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大家拥着老太君往宗祠走。   闻家宗祠坐东朝西,恢弘大气中不失古朴简洁。   苍藤古木环绕的堂廊和亭殿中,挤满了笑容满面的闻家老小和宗室耆老,场中的闻存正娴熟地为闻若蓝一道道加上缁布冠、进贤冠和爵弁。   赞礼者高声唱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礼毕,闻若蓝获字“湛波”。   三日后闻若蓝大婚,闻若青和崔瑾昼夜不停,终于在天明之前纵马飞驰进了南边城门。   闻若青赶回长桦院时,已过了辰时。   他急匆匆地沐浴更衣,准备随新郎官一同去江家迎亲。   尹沉壁给他挑了一件崭新的天青色素绸长袍,替他将绣着云纹的领边整理好。   她退开两步,欣赏片刻他挺拔颀长的身姿,又上前摸了摸他的脸,笑道:“好看。”   几个月辗转于江南福州一带,横刀跃马,诛凶讨逆,闻若青比上次回来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脸部的线条更加分明,虽连日奔波,但目中的神采更胜往昔。   他接过妻子递过来的茶盏灌了两口,准备出门。   尹沉壁叫住他。   “你——”   “我怎么?”他笑道。   “今晚不许喝太多酒。”   他面有难色,“今儿湛波好日子,咱们家的人基本都到齐了,不喝酒怎么成?”   “我是说叫你少喝,又没叫你不喝,”她笑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放心,我不会喝太多。”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傻的,一别几月,他可不想今晚被妻子赶去睡外头。   “知道就好。”她慢慢绕到他面前,踮脚抱住他脖子,把他的头压下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你说要给我看什么?”   她把湘色上襦的衣领微微挑开,侧了侧身,头略微一偏,给他看了一眼颈后系的带子,“就是这个。”   ……   不能这样撩拨人!   他有点走不动路了,“尹沉壁——你不想让我跟着去迎亲了是吧?”   她笑着后退几步,一个闪身,迅速打开门想溜。   他追上前捞住她的手腕,门一关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她赶紧说,“这会儿没穿那件,晚上才换,你快去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他悻悻放开她,“那你早点回来——你也不许喝酒!”   这一天金阳丽日,长空碧远,闻若青赶到闻家三房在淮安胡同的大宅之时,所有准备跟去的迎亲客们个个穿戴一新,闹哄哄地在门口准备上马。   闻若蓝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如天际骄阳一般引人注目,此刻他英姿勃发地骑在打头的一匹白马上,脸上浮着一抹可疑的古怪之色。   闻若丹骑在他旁边的一匹马上,笑嘻嘻道,“昨儿晚他们说的那些都不管用,我刚给你说的,你记住没有?”   闻若蓝没吭声,闻若丹又叹道,“哎,一眨眼,咱们家蓝哥儿也成亲了——”   闻若蓝打断他,“五哥,别再叫我蓝哥儿了,我如今有字了。”   “哦,对,”闻若丹大笑,“湛波刚到西北大营那日,我还记得很清楚,你们猜怎么着,咱们家湛波跑错了路——”   闻若翡笑道,“行了行了,人家今儿新婚,你就别揭他短了。时辰差不多,苍榆也到了,咱们快出发吧,可别误了时辰。”   闻若丹面色一正,马鞭往前一指,长声道:“走!咱们去把江府这座堡垒攻下来!”   一伙如狼似虎的迎亲客杀气纵横,气势汹汹地拥簇着闻若蓝纵马行过闹市,往张灯结彩却大门紧闭的江府冲过去。   抬着花轿的轿夫被甩开一大截,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围观的百姓被扑了一身灰,赶紧侧身避让。   ——这到底是迎亲呢还是打仗呢?   鞭炮噼里啪啦地一声声炸响着,新娘于申时四刻被引入闻府,欢盈喧闹中,新人拜完天地,喜宴热热闹闹的摆开了,宫中的璟桓帝也派了内侍过来赐礼,新郎闻若蓝不一会儿就从新房内出来,迎接大家一波又一波的灌酒。   觥筹交错间,吕霁羡慕地说:“这家伙也成婚了,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咦,苍榆呢?”   他身边坐着的闻若青已不见影踪,吕霁往闻若蓝那边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也不见他。   他狐疑地问对面的崔瑾和严令,“你们看见苍榆没有?”   严令摇摇头,崔瑾笑道,“管他呢,来,咱们喝酒——”   彩绣红幔的洞房之内也是笑语欢腾,大家拥簇着娇艳如花,眼波盈盈的新娘,不时打趣几句。   新娘江涵意本来就与闻家的女眷们很熟悉,这时面上虽仍带娇羞,但神情却渐渐放松下来。   闻思齐说了个笑话,“咦”了一声,“六嫂呢?”   闻思源道:“刚还瞧见的,不知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闻思齐不说话,心里很有点忐忑。   别是……触景伤情了吧?   她越想越不安,坐了片刻,抽身出来往花厅里寻了一圈,没找见人,她又往垂花门那边追过去,果然看见尹沉壁正带着木棉,往树荫下走。   “六嫂,你去哪里?”她赶上前问。   尹沉壁有点心虚,笑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玩。”   闻思齐挽着她的胳膊,“那我陪你。”   尹沉壁赶紧道:“不用不用,你回头帮我跟大伙儿说一声便是。”   闻思齐犹豫了一会儿,“那行,我陪你走到门口。”   两人绕过前院宴堂,到了大门的影壁之后,闻思齐停住脚步。   “你有话要对我说?”尹沉壁笑道。   闻思齐咬咬嘴唇,迟疑半天,才道:“六嫂,有件事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尹沉壁听她说了一会儿,不由笑了起来,“你六哥知道吗?”   “他早知道了,”闻思齐捏着手中的帕子,垂着眼睛看自己的裙角,“我不让他告诉你……你是不是看到七嫂的婚礼,心里不太舒服?”   尹沉壁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你想多了,快回去吧,我真是有点困了才想先走的。”   闻思齐瞧六嫂不像骗她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笑嘻嘻地往回走。   尹沉壁打发了小姑子,带着木棉上了门口的马车,往国公府赶。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但过了戌时,幽幽凉意浸透被日光烘烤过的大地,此刻晚风习习,璧月生辉,她一路穿过柳荫垂碧,清波孤桥,往长桦院快步走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正房二楼的东间窗前燃着一豆灯光。   他已经回来了。   她不由微微一笑,独自进门,把厅堂门锁好,慢慢上了楼。   闻若青穿着一身宽大的夏衫,头发束个马尾,仍是背脊笔直地坐在里间窗下,埋头翻看一本游记。   长窗半掩着,外头树影微摇,凉风入楼,轻轻浮荡在屋里的每个角落。   “回来多久了?”她笑问。   他抬起头来,答非所问,“我今晚只喝了两杯酒。”   “好啊,没尽兴的话我这里有酒。”她关上外间的门,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小酒壶,两个小酒杯,放在托盘里拿进来。   “哪儿来的?”他放下书。   “昨儿从正德街那回来,路过漱玉楼时买的,”她道,“蕊儿正德街的那个铺子,如今租价翻了一倍,她跟我商量,说想把这个铺子收回来,和我一起做点粮食生意,正德街那块,如今人流量很大。”   “就是她出嫁时你送她的那个铺子?”他心不在焉地问。   “是,”她有点感慨,“如今蕊儿打理起这些事来也头头是道,我都自愧不如,这般冰雪聪明的姑娘,你家文宣还真是有福气。”   “行了行了,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他现下可不想听她说这些,“你既回来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她抿嘴一笑,“那你等等我。”   不一会儿她从净室里出来,又到外间抱了一个匣子过来,放在窗下的贵妃塌上。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这个匣子上。   “做什么?”   她坐到匣子一边,“如今齐姐儿玩六博都玩不过我了,时间还早,你跟我玩几局吧。”   他看着她把匣子打开,把棋盘拿出来摆好,不太乐意地说,“这有什么好玩的?我的钱都是你的钱,你赢我赢还不都是一样?”   她笑意微微地瞅着他,缓缓道:“不拿钱做赌约……输一局,就喝一杯酒,脱一件……衣服,如何?”   说好了今晚要把那件肚兜穿给他看,可就算两人已经肌肤相亲过多次,她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她想来想去,想了这个方式,不用太直接,如果能先把他剥光,那就更好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一饱眼福。   “……行啊,”他立刻改了主意,起身坐过来,“说定了不许赖账。”   原来此棋非彼棋,此玩非彼玩,她花样还蛮多的嘛!   挺有意思的,他怎么就没想出这个主意?   他摩拳擦掌,期待地瞧着她把博筹和骰子拿出来放在棋盘上。   他觑了一眼她身上的衣着,竹青色上衣领边露出白色中衣,下头是月白色湘裙和同色丝涤。   凭他的手段,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他想看的吧?   两人盘腿坐在塌上,一脸认真地玩起了六博。   没一会儿,他发现事情没他想得这么简单,对面的人心狠手辣,很快就吃掉了他五根博筹。   他赶紧打起精神来应对,可惜无力回天,第一局毫无悬念地输了。   他无奈地剥了夏衫丢到一边。   她把半掩的窗户关上,笑着把博筹重新摆好,“再来。”   他目光不错地瞧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一口喝下杯中的秋露白,“好啊!”   淡淡的酒意荡入胸腹,又往上升腾,让人熏然欲醉。   他很快又铩羽而归,这次他身上的中衣没了。   她把青瓷小酒杯斟满酒递过来,托着腮含笑看他。   宽肩窄腰,肌理分明,真的……挺好看的,而且这回身上的伤痕增加得不多。   他心头燃起了腾腾战意,岂有此理!   他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这样下去也太丢脸了,他除了十六岁那年带兵吃过一次败仗,此后就没败过了好不好?   虽然是个游戏,但这游戏很讲究排兵布阵的方法,他就不相信他会一直输!   这回他抛开了脑子里的各种胡思乱想,调兵遣将杀过去。   他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反败为胜,可当她被逼得不得不撩开那层雪白中衣后,他丢盔弃甲,无心再战,很快被她再下两城。   月透西窗,风悄云静。   衣物如云,纷纷散在塌上。   她头上的发簪拔下,水波一般的长发披泄下来盖住身体,他矫健修长的身躯上已不着寸缕,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已经没人再去管那棋盘了。   棋盘落在地上,博筹撒了一地。   壶中的秋露白已空。   她就着他手中的酒杯喝下最后一口酒,他将酒杯一摔,撩开她的发,去解她颈后仅用几股丝线绞缠而成的带子。   烛火燃到尽头,火光垂下,微光一闪后,室内一片黑暗,失却了耐心的人一用力,月光透进来的同时,室内响起了轻帛撕裂的细微声音。   天气开始一日热过一日,朝中诸事方定,闻存山向皇帝递交了边关的人事变动申请。   闻若丹辞别妻儿,与三哥闻若檀和他的次子闻嘉铭一道出发,领着燕云军去了西北边关。   闻若玄一家和闻嘉砚、闻嘉恒早在闻若蓝婚礼后便离开京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闻若青则一直在京等候。   六月上旬的时候旨意下来了,他被派往辽东,即刻接替吴祈将军驻守倚堑关。   他进了宫,与璟桓帝讨价还价,想把交接期往后拖两个月。   璟桓帝问他,“你要干什么去?兵部和吏部的调令文书都下来了,吴将军那边也催得急,再说你爹和你哥同意吗?”   闻若青笑道:“有什么不同意的?我早说好了,先带我夫人去漴临关走一圈,然后从雍州往上,到充洲和元隆关外玩一玩,再去倚堑关。”   年轻的皇帝羡慕不已,语气里很有几分嫉妒,“你倒是悠闲——时间太长了,朕不允。”   闻若青把衣服扯开,给他看自己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微臣这一身伤,难道还换不来两个月悠闲的时间?”   璟桓帝说不出反对的话了,摆摆手,“行行行,你去吧,想玩多久玩多久。” 第112章 倚堑关(大结局) 碧澹山……   这日尹沉壁去了骡子巷的铺子。   内乱之前, 铺子就关了,她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原本闻老太君见尹夫人孤家寡人, 想邀请尹夫人共同住到将军府内, 尹夫人婉言谢绝了,执意住到了骡子巷的铺子里, 尹怀洲也就从书院搬过来, 陪着母亲。   京都城解围后,尹沉壁听俞飞说铺子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有空出来的一所一进小院落,出价很低, 就买了过来。   如今粮铺重新开张, 尹夫人和儿子就搬去了这所小院。   尹沉壁去铺子里大致看了看, 向俞飞交代几句, 就去探望母亲。   正好尹怀洲也在。   尹夫人听说女儿要跟女婿去边关, 本来想要说两句, 听到是要去倚堑关,她便沉默下来, 隔一会儿找借口回了房。   尹沉壁瞧着母亲的背影, 想起身跟进去, 尹怀洲拦住她,“娘没事, 过一会儿就好了,姐姐要去多久?”   说到这事,尹沉壁心情有点复杂,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很久。”   终于能跳出四方宅院,去到她向往已久的广阔天地, 她很期待,很向往,心里有着满怀的雀跃和兴奋,但要离开京都的亲朋好友,她又有些不舍。   尹怀洲沉默一会儿,道:“姐姐放心去吧,娘我会照顾好的。”   尹沉壁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是该撑起来了,庄子的事务都有魏歆在照管着,你有事直接找他就行。”   尹怀洲点头,姐弟俩一时没说话。   院子里铺着石砖,角落里长着两棵柏树,从广圆形的树冠来看,已经很有些年头,树干粗大,枝繁叶茂,几乎把整个院子都覆盖了。   时值正午,阳光被挡在树荫外,一阵一阵的禅声响着,尹沉壁仰头瞧着被院子围住的一井天空发呆。   “姐姐,”尹怀洲低声唤她,“那,那个——”   尹沉壁收回目光,笑道,“你要问我什么?”   尹怀洲的脸上现出一丝扭捏之色,“你,你向来有主意,我想问问你,如果,如果——”   尹沉壁见弟弟吞吞吐吐,疑惑地问:“什么事?”   尹怀洲鼓足勇气,一口气道:“姐姐觉得若是今年秋闱我中了,能不能去闻二老爷家提亲?”   尹沉壁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你已经过了十八岁,往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要再来问我。”   她停了一停,又道:“你认为你有资格去,那你就去,不过我告诉你,源姐儿是个好姑娘,你如果不能保证今后能给她很好的生活,就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   “我知道,”尹怀洲认真地点头,“我会好好念书,秋闱我一定会中的,她……她若能不计较门第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尹沉壁笑道:“这还差不多,说到就要做到。”   没一会儿闻若青也来了,尹夫人忙从屋里迎出来,张罗着让木芯去街口买酒,又让尹怀洲去外头酒楼定一桌席面。   闻若青忙道:“不必不必,有什么吃什么,只要有口饭就行。”   尹沉壁也笑:“娘真的不要忙,再好的东西给他吃都是浪费了。”   尹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说什么话呢,怀洲快去。”   尹怀洲应了一声,不待姐夫阻止,和木芯一起赶着出了门。   席间闻若青对小舅子道:“我刚去书院拜访了一下杜老先生,他说若是今年的主考官眼睛不瞎,不说解元亚元,中个经魁亚魁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要让老先生失望。”   “是。”尹怀洲赶紧答应。   闻若青又问妻子,“岳母这里一切都妥当吧,咱们走这么远,家里要安排好才行。”   尹怀洲忙道:“姐夫姐姐尽管放心,一切有我呢。”   尹夫人笑着瞅女儿,女儿正把一盘琥珀桃仁的小食从女婿面前端开。   晚上崔瑾在自家汐月阁里设了宴,请了闻若青夫妇俩过来小聚。   闻若青看着一桌子的美味珍馐,脸泛青色。   “怎么了?”崔瑾不解。   尹沉壁笑道:“中午在我娘家吃了太多,这会儿还不舒服呢。”   崔瑾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一会儿吃完了活动活动筋骨就是——你们什么时候走?”   “后天就走,”闻若青道“你们呢?”   崔瑾道:“我先去福州,等那边一切安定了再回来接蕊儿,也是过两天就走。”   高炽叛军全数剿灭后,福州和琼州一带百废待兴,军队也必须重新规建起来,璟桓帝已下旨,命崔瑾全权负责。   饭后丫头收了席桌,上了茶过来,尹沉壁和顾蕊坐在一边说着悄悄话,两姐妹很快便要天各一方,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两人心中都很是不舍。   崔瑾瞄了瞄妻子那边,感慨道:“经过这场战事,才觉得以往窝在京都里真是坐井观天,能去南边,我倒是很开心,就是我们夫妻一走,母亲一个人留在京里,我不太放心,你知道的,我那几个庶弟,跟母亲关系也不大好,还有我姐姐的事——”   闻若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埋头喝酒。   大势去后,高炽逃往海外,崔岚不知所踪,有人说她跟高炽一起去了外邦,有人说看见她放火自焚,崔瑾遣了一队人马四处搜寻她的踪迹,一直一无所获,半月前他已把人全都调了回来。   该做的都做了,姐姐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无能为力,事已至此,也该了结了。   这时坐在一边的两姐妹站起身来,顾蕊唤道:“母亲。”   崔瑾回头一看,果然见母亲带着丫头,已经进了凉亭。   闻若青也忙起身行礼,徐氏笑道:“都坐吧,我也来看看苍榆两口子。”   她落座后,顾蕊和表姐也坐拢过来,徐氏看着大家,“刚在说什么呢?”   崔瑾道:“没说什么,在说去南边的事。”   徐氏点头,“你和苍榆两个,以后一南一北,要互通有无,你以后既管着海禁,海外来的那些好东西,不要再像以往高炽那样捏在手中。”   她说完,见儿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笑道:“可是为你姐姐的事心里不安?”   她语出惊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崔瑾脸上神色更不自在。   徐氏叹了一声,“该放下就要放下。我这个女儿,从小就跟我不亲,总跟着她姑母,行事也处处学她,我眼见她一步步走偏,暗里规劝她多次,反被她笑话讥讽,我能说什么,只能什么都不说了。”   她神态自如,语气也很平稳,“她在凌云庵里吃苦,我心里也很难安生,弄她出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清楚了,她若是不安分守己,重新做人,我与她的母女缘分也就尽了,她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执意要去投靠高炽……是我以前太懦弱,没有教好她,所以这事怪不得别人,文宣你更是不必自责。”   “母亲!”崔瑾低呼。   徐氏笑了笑,一左一右握了顾蕊和尹沉壁的手:“你们都是好孩子,蕊儿也放心跟文宣去吧,这府中的大局,我还掌得住。”   几个年轻人默然,徐氏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顾蕊跟着站起来,“我陪母亲回去吧。”   徐氏笑道,“不必,你好生和你表姐说说话,你们日后可难见着了。”   她走后,几人面面相觑,末了闻若青笑道:“伯母如此通透,文宣你可放心了。”   一日后闻若青与妻子辞别家人,上了西山脚下的官道,前往漴临关。   出发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送别夫妻俩时神情如常,并没有太过伤感,离别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老太君和江氏只嘱咐了两人几句,就催着两人上了路。   反倒是尹沉壁微微红了眼眶。   傅寒和江云已经先一步去了倚堑关,尹沉壁的几个丫头中,她准备带木棉和晴夏过去,栖云和望春留在长桦院,不过要等她自己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再由暂留府里的闻竣把两丫头带过来。   这次是真真切切只有两个人了。   夫妻俩都不是讲究的人,行装很简便,兜里带足了银子。   闻若青见妻子兴致不高,笑道:“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谁说我不高兴,”尹沉壁抹抹眼睛,强打精神,“高兴着呢。”   他笑着用马鞭指了指道边的杨柳,“这会儿阳光还不烈,树荫还能挡住阳光,正午之前我们得赶到前头的镜河镇,给你买顶斗笠,免得你被晒黑了。”   尹沉壁笑道:“好啊,咱们去漴临关,要走几天?”   “以往我自己走,一般就是三四天,”他打量了一下妻子,“和你一起,估计要走七八天。”   尹沉壁来了精神,“你不要小看我!”   “我哪儿敢!”他大声笑,“你头一次出远门,又是骑马,刚开始赶路太急,会受不了的,明儿你就知道了。”   晚间两人赶到一处小镇,寻了间客栈住下,次日天还擦黑的时候又上了路,到了傍晚尹沉壁便有些不适了。   她以往骑马没连续骑过这么久,两天下来,果然腿根酸软麻痛,到了客栈门口,她下马后走路都不太走得稳了,闻若青把妻子抱进房间,吩咐伙计打了水进来,让她泡了个热水澡,又把她拎去床上。   他手指按上来的时候,她瞪着他。   他笑道:“放松些,我什么也不干,不按一下,你明天怎么上路?”   她依言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忍过了头几天的不适,她渐渐适应了,开始体会行程中的乐趣。   早间风清露凉,两人缓缓行在山道上,水光山色间,千岩竞秀,翠树成荫,行至羊肠小道深处,处处莺啼鸟鸣,置身其间,反觉空山远谷,寂静无边。   有时两边丹崖怪石,削壁奇峰,有时柳暗花明,云卷鹰飞,每一处每一景,都荡涤着她的心神,令她的神采日渐飞扬。   有一晚两人行至山间,就地寻了山坳处歇息过夜。   幽山夏夜,依然寒意沁骨,他生起火来,铺了毯子在落叶上,把她搂在怀里。   远处有兽禽出没的声音,乱峰层碧之上,一弯月牙清冷悄寂。   “怕不怕?”他问她。   她摇头,“不怕。”   他笑着拥紧她,“如果坐马车,看不到这般景色,体味不到这天地,骑马赶路虽苦,也算别有意趣。”   她抱紧他的腰,伏在他胸前,笑道:“我很喜欢。”   他与她寻芳踏翠,看遍浓淡山色,于七日后到达了漴临关外的小镇上。   两人在镇上寻了客栈住下,次日清早,他带她去了一处荒凉的土坡,在山坡前停了下来。   他取出包袱中的香烛纸钱,点燃三注线香,往北而拜。   她跟着他拜了三拜,往小酒杯中斟满酒。   他将酒倾于地上,一面烧着纸钱,一面跟她说:“这山坡后是漴临关守军的葬岗,陈莫和杨凡……也在。”   她默然无语,他烧完了纸钱,带她回转,“快一年了,总算能到此祭拜他俩,了却这桩心愿,晚上咱们溜出关,我带你去瞧瞧夷人的聚居地。”   “好啊,”她笑道,“夷人择群而居,皆隐于山谷,尖峰挺秀,陡涧流水,山鸦飞鸣,野猿啸唳……”   他颇有些意外,“我写的这篇散记,你记得这么清楚?”   她只笑而不语。   在漴临关附近休息几天后,两人又纵马北上。   进入风物繁盛的蜀地时,他领她去吃当地有名的麻婆豆腐和辣子鸡丁,带她去看“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的剑门关,她瞧着嵯峨峻岩,千仞立壁的险要之地,深为天地的鬼斧神工而惊叹。   一路往北,景色又渐渐不同。   不同于南方的山明水秀,北地的山势大都雄伟壮阔,苍劲恢弘,进入雍州一带,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阔野和丘陵,有时接连行了两三日都不见人烟。   时值盛夏,天高云远,阳光炽烈,道边荒烟广漠,也无树荫遮阳,尹沉壁戴着斗笠还好,几天下来,闻若青被晒得黑了一圈。   她并不觉得辛苦,奔波一天后,晚间寻了阴凉的所在,席天幕地也能睡得很香。   夫妻俩在闻若玄的雍州军营处并未停留多久,只歇息了一晚便往充洲行进。   缓缓行过曲壑重岩,深涧陡崖的天阴山,两人来到胡阳江畔,牵马上了渡船。   山高水远,浮浪千里,她喃喃道:““草低风劲轻骑急,挥鞭拂雨出阴山”——总算能亲眼来看一看了,只可惜这会儿不是晚上,不能体会你写的“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的感受。”   他拂开她被江风吹乱的鬓发,笑道:“若是晚上,没有渡船,就只能游水过去了。”   “也是。”她笑着点头。   这一路行来,苍茫天地之间,只有他和她,她爱极这种感觉,相依相伴,虽深觉自身渺小,却并不孤单。   两日后两人到达了元隆关。   闻若丹早知两人要来,特意拨了个营帐给弟弟,因不是战时,个别将领的夫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其中就有姜辰的夫人。   一到营地,闻若青就脱不开身了,闻嘉砚带着自己的两个亲卫过来,准备帮六婶收拾营帐。   尹沉壁笑道,“没什么好收拾的,我都收拾好了。”   闻嘉砚便说:“那我带六婶出去走走吧。”   尹沉壁点点头,跟砚哥儿骑马出了云峰营。   她一路走,一路看,看得很仔细,到了关墙下时,正是日落时分。   闻嘉砚带着六婶上了城楼,关墙已经修整过,浑厚坚固,尹沉壁站在城楼上极目瞭望,落日下远方城墙如沉睡的巨龙展开长长的龙身,随着地势跌宕延绵开去,军旗在风中猎猎翻飞,披甲执锐的卫兵沐浴在夕阳中,森然无声。   “……日落关墙远,风高铁甲吟。”她不由低声念道。   “六婶说什么?”闻嘉砚没听清。   “没什么。”尹沉壁微微一笑。   晚上闻若丹令人在云峰营的校场内升起篝火,这一晚营中欢盈沸腾,笑语喧天,将士们热火朝天地传递着酒碗,大堆大堆的人涌上来和闻若青拼酒。   章远还出来给大家唱了一折《穆桂英挂帅》,不过他这回唱的不是穆桂英,而是杨文广,略有点不伦不类,但对于生活清苦,缺少调剂的燕云军士兵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娱乐了。   尹沉壁和姜夫人坐在一处,听军师李溪绘声绘色地讲述几月前与北狄军队的那几场战役。   尹沉壁听得暗暗心惊,闻若青回京后也没给她仔细讲过这些,她此时看着人堆里二话不说,只顾埋头喝酒的丈夫,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些热情的将士们对他的尊崇从何而来。   闻若青被灌了太多酒,在营帐里直睡到次日午间,下午他带尹沉壁出了城门,穿过苍鹿野,去了前头的青柯塞。   停战不久,边市还未开放,两人颇为遗憾地回了元隆关。   他直接带妻子上城墙去看夜色。   夜幕深远,天际星罗棋布,浩瀚无边,她挽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笑道:“银河现影,天接阔野,关墙辽远,玉宇无尘……你信中写给我的,我看到了。”   他也笑,“月起苍莽,星垂边野……你想象的景象就在这里,美么?”   她叹息,“很美。”   两日后夫妻俩辞别闻若丹,闻嘉砚和一众燕云军将士,直接出了关,进入辽阔草原。   关外的景象又是不同,远空湛蓝,大地上绿茵无边,不时有成群结队的牛羊慢悠悠地聚集在芳美的水草之间,澄澈的湖泊像是镶嵌在绿地上的一面面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美不胜收。   两人一路往东走,有时遇到放牧的蒙古牧民,便在牧民的蒙古包内借宿,次日清晨离去的时候留下一大锭银子。   在草原上走了十几日后,闻若青估摸着路程,回到草原边缘,依着山势继续往东走。   一日清早万里无云,天清气朗,旭日已升,重山一明一暗,交相叠迭,被阳光照射到的一面明亮舒朗,背光的一面暗如黑夜,明暗之间大地被划分两种分明的颜色,另有一番壮阔景象。   两人行在山间,正隐在阴影中,后方是大片亮晃晃的原野,随着金阳的升高,明暗的交界线很快移动着。   “咱们来跟阳光赛跑吧。”他突发奇想。   “好啊!”她笑道。   马鞭挥落,骏马驰骋,狂风迎面而来,呼呼灌入胸腔,没一会儿阳光追逐过来,阴影褪去,飞奔的两人沐浴在了阳光下,她和他扬声大笑。   他驰到她身边,手臂一伸,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搂紧她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埋头吻下去。   几日后一队从倚堑关出来,前往前方草原与牧民交易的马队在山道边捡到了两只落汤鸡。   接连下过几场暴雨,前方山体略有滑坡,马队的商人收了那年轻男人的银子,给他们留下两匹马和一个小帐篷,两张弓和两把匕首,少量的生活物资,不顾两人的劝阻,继续往前走了。   尹沉壁换了一个姑娘给她留下的衣服,在一条小溪边把自己的衣服洗了,晾在帐篷外的晾衣绳上。   她把发髻打散开,扎成两条辫子,没一会儿发现有人在后面拽她的辫子。   她气不打一处来,见手中洗的正是那人的衣服,也不拧水了,直接就往那人身上抽。   “都是你——”她气呼呼地说,“我说不要,你非要,耽误了赶路时间,这下好了,没避过泥石流,东西都丢了,还好银子在我身上,不然这点东西都买不来。”   “好了好了,”被抽的人一面躲闪着,一面数道:“十七、十八、十九——”   数到“二十”的时候,他一把拽过湿哒哒的衣服丢开,把人拉过来抱进怀里,把她数落他的话堵了回去。   夫妻俩到达辽东边境的倚堑关时,已经是初秋。   驻守倚堑关的吴祈将军尽管早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但当他在中军大帐内看到面前的这两个人时,还是很想把他们轰出去。   闻若青和妻子在赶往倚堑关的路途中遇到了狼群的袭击,此刻两人的样子很是狼狈,马丢了不说,他还把一直贴身放置在怀里的调令文书给遗失了。   吴老将军九年前调到这里时,这位如今名字在燕云军中如雷贯耳的闻家六郎还未到西北大营,所以他没见过这人,也不确定眼前之人是不是就是来接替他的怀化大将军闻若青。   虽然有傅寒和江云极力作证,吴将军还是将信将疑。   他是个严谨的军人,这人手中没有调令文书,他不能随随便便地把这里交给他。   说实话,就算眼前这两人真是闻若青和他的夫人,他也不放心把倚堑关交出去,调令文书都能弄丢,看来是个莽撞马虎的人,而且还很贪玩。   尹沉壁略有点不安,闻若青倒是很镇定,他说:“前阵子燕云军进行了调整,倚堑关这边有从元隆关调过来三千骑兵,他们都认识我。”   “就算如此,但——”吴祈话还未说完,远处一阵咚咚咚的战鼓声传来,他不由大怒,“又来了!”   老将军披挂完毕,看了帐内的两人一眼,“你们两个,先好好地呆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说。”   他领着亲卫出了大帐,迅速上了关墙。   倚堑关外不远有几个北狄部落,虽不成气候,但时不时就结伴过来搅扰一番,很让人头疼。   前阵子暴雨连连,关墙有处地方年久失修,垮塌了不少,朝廷因着内乱,户部暂时拨不出多余的银子,这处地方现今还没修好,北狄人瞅着这个空子,最近更是猖獗来犯。   吴老将军上了城楼,不用千里镜也能看见前方雄山堑沟之中冲出来一伙衣裳杂乱的骑兵,个个凶狠蛮横,高声尖啸着往城墙那处塌陷的方向跑。   吴祈正要下令卫兵们加强防守,就听背后一人道:“开城门,我带骑兵出去迎战!”   吴祈转身一看,被他下令呆在大帐内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他后头也上了城墙,而且那年轻人说完后,不待他发话,已经转头奔下了城楼。   傅寒和江云跟屁虫一般跟在他后头,那年轻人下了城墙,江云大声喊道:“燕云军的骑兵,咱们跟六爷冲出去!”   因战鼓而聚集到城墙下的燕云军骑兵呼啦啦地纵马奔上来,很快就在城门后列队完毕,吴祈定睛一看,正是从元隆关调过来的那三千骑兵。   骑兵营的都尉方超把一个士兵从马上揪下来,“去,把你的马让给六爷。”   闻若青赶上前来,一言不发翻上马背,方超把那士兵的长刀递给他,“六爷,您总算来了。”   闻若青一笑,“走!”   守门的卫兵犹豫不决,吴祈沉着脸点点头,身后的哨兵敲响战鼓,“开门——”   城门开了,一伙人气势凶猛地冲了出去。   城墙上的尹沉壁也跟着卫兵们往那边跑,跑到那边看了一会儿后,她拿起城墙上的一张弓。   “别乱动!”吴老将军喝道。   话音方落,她已经张开弓,一箭射出,箭矢呼啸而去,正中冲在当先的一名北狄人胸膛,那人晃了两下,从马上栽下来。   吴祈瞪大了眼睛。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吴老将军这回一点力也没出,他回到中军大帐,默默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那两人牵手进来了。   吴祈咳了一声,“那个,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年轻人,别太贪玩,要做的事很多。”   “是。”闻若青毕恭毕敬道。   一年半后,正值隆冬季节,朔风割面,滴水成冰。   闻若青在城墙上巡视完毕,回了中军大帐,他撩帐看了看,又退了出来。   “少夫人呢?她不是说今儿要来营里吗?”他问帐口的闻竣。   闻竣道:“来过了,又走了,领着人去了月牙谷那边的核桃林。”   闻若青点点头,“知道了。”   他把方超叫进来交代了几句,带着傅寒骑马往关墙尽头查看地势。   倚堑关的城墙没有修很长,东边的城墙只延伸到一处山崖,夏天的时候这处山崖经历了几次滑坡,已经不复当初的险峻陡峭,渐渐倾斜成一个山坡,最近已经有小股的北狄人从这儿溜进来,想跑到月洄镇烧杀抢掠一番,虽因燕云军反应迅速,没出什么大事,但也很让人烦恼。   他琢磨着想把垮塌的山坡挖开,把城墙加长,但手头一时又没钱。   他和尹沉壁的家就安在吴老将军原先在月洄镇的将军府,说是将军府,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破败简陋,不过两人也没当回事。   等九月闻竣带着木棉和晴夏过来,还带来几大马车的衣物、书籍和物什时,闻若青方才让一队士兵来把院子修整好。   这个家也才基本像个样子了。   月洄镇离关墙下的军营不远,也就十多里路,但闻若青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基本上吃住都在军营里。   他接手倚堑关后,先头一段日子忙于领人修补城墙,整编军队,尹沉壁便独自骑马在附近四处闲逛。   丈夫曾抽空带她去月牙谷看过一回,她后来又自己去过几次,见谷内的土质疏松厚软,不同其他地方的荒芜贫脊,想起当初去柏杨庄时看到的那片核桃林,就寻思着能否在这里种植核桃树试试。   核桃树的价值不错,若是能有收成,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月洄镇附近的贫穷状况。   闻若青一听很是支持,立刻就拨了一队士兵给她听候差遣。   尹沉壁也就忙写了信给京都的闻竣,让他去柏杨庄余庄头处要树种。   九月初闻竣来时带来了一批树种,尹沉壁也领着人把谷里的一片土地翻过两遍,施了薄肥。   正是播种的好时机,第一批种子播下去了,不久后嫩芽破土,她很是小心翼翼地护着这批幼苗。   如果养护得当,两三年后就能结出第一批果实。   就是冬季得特别当心,核桃树喜湿不耐寒,她听从余庄头的建议,给树苗下部涂白刷干,也大面积地搭起了防寒的毡棚。   闻若青查看完关墙尽头的山势后,骑马回了家。   他进房的时候,尹沉壁也从月牙谷回来了。   屋里燃着炭盆,窗下的陶罐里插着一丛红艳艳的冬青果,进门就觉得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尹沉壁坐在窗下的炕上,一面拿笔在写着什么,一面抬头看他一眼,“今儿怎么回来了?”   “我不能回来吗?”他兴师问罪,“你说今儿要去军营,结果你去了都不等我一等就跑了,咱俩多久没见了?”   她笑道:“是是是,我让人给你烧水,你先泡个澡吧——吃饭没有?”   “没呢。”   他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木棉也把饭菜端进来了。   尹沉壁见丈夫吃着饭还愁眉深锁,便问他,“怎么了?”   他搁了筷子道:“我哥太不够意思了,我向他要钱,他居然要我自己去给沈尚书要,说他自己也没脸向沈尚书要钱了,我给沈尚书要了几回,他总是拖,这关墙不加修不行,这阵子天气这么严寒,北狄人过不了冬,总要进来抢东西。”   他停了一停,又道:“还有咱们营里的火炮火器,多久没更新过了,这些可都需要钱。”   尹沉壁沉默一会儿,起身去拿了几本账册过来,把桌上的碗盏一推,丢在他面前的桌上。   闻若青一看账册就头疼,埋怨道:“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她伏下身子,整个人挂在他背后,手从他肩膀上伸过去,翻开一本账册,笑道:“你瞧瞧吧,咱们有钱呢,你以前在京里那几个酒楼入的股早都死了,我都抽回来让俞飞重新入了几处新的股,收益很好,还有,我和蕊儿一起做的生意发展也不错,如今朝政清明,京都城里越发繁荣了,我们还扩了几间丝绸铺子。”   “嗯……”他点着头道,“所以咱们现在有多少钱?”   “比你以前的钱多了快一倍。”   “我以前有多少钱?”他问。   她忍不住了,拿手在他颈后楸了一下,“大糊涂虫。”   他笑着把她的手捉住,转身过来将她抱进怀里,“难得糊涂嘛,这不还有你吗?”   “那你要怎么谢我呢?”她拨弄着他的衣领。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她笑着摇头,“不成,最后受用的不都是你。”   “那你要怎么样?”   她想了一想,笑道:“你不是说在赤雁关的城墙上给我留了一首诗么?上回咱们去关外了,没去赤雁关,你什么时候带我过去看看?”   他一时有点怔然,“其实早想带你去的,只是这边一直抽不出时间,你再等我三个月,等开春了咱们就去一趟。”   “好啊!”她勾着他的脖子,笑语盈盈,他一口吹灭了灯,俯身吻下去,拉开了她的衣带。   来年三月,又是春暖花开之际,丽阳驱散尘霾,和风催醉绿意,春.潮氤氲如酒,染遍树梢枝头,浸润原野大地,路边破土而出的丛丛青草,也贪婪地吸收着阳光雨露,奋力舒展着自己的身姿。   两人在赤雁关的城墙上,偷偷摸摸地找他以前留下的题诗。   “找到了!”他小声叫道。   她忙凑过去看。   “枕弓马上行,星夜至幽城。   残垣埋白骨,风摧草冢荒。   悠然一口酒,疾行出雁关。   何日山泽稳,当归与君逢。   ——建明二十六年暮冬,闻若青于赤雁关题与妻书。”   她看了一会儿,带着笑意的目光从墙壁上移开,望向关墙下方。   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这会儿阳光透出云隙,一线线的水雾在大地上蒸腾散开,关墙下大丛大丛的野花饮足了水,这会儿又见了阳光,喧腾出一波热闹来。   身边的人从后拥住她,俯下身来,脸贴着她的鬓角,两人共同展目,看向远方的燕回山脉。   碧澹山姿隐在迷茫烟云中,春山如笑。   (正文完)